堕仙 作者:无射 文案 边关告急,年轻天子为摆平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依照真人指点,将被皇祖关了十五年的妖孽从地牢里放出来…… CP:(今生)少年老成冷脸别扭皇帝攻X神神叨叨深藏不露皇叔受 (前世)倒霉攻X渣受 第一卷:《紫微卷》(又名:皇宫哪里有鬼?) 第二卷:《九州卷》(又名:叔,跟朕一起扫平天下妖孽!) 前世篇:《天机卷》(又名:前世欠下的,这辈子要变本加厉还清。) 第三卷:《幽冥卷》(又名: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番外篇:《三界卷》(又名:听说仙界战斗力爆表的那两位是一对狗男男!) 注:1v1,HE,伪叔侄,非正统修仙,算玄幻悬疑文吧。高能提醒:受他他他曾是个渣-.- 本文食用须知 1、看到你以为不合理/雷的地方,先别顾着骂娘,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不耐烦看揭秘可以点叉,谢谢! 2、想看主角武力爆表苏破天际的爽文也请点叉,至少第三卷前他都不会战斗力MAX。或移步我的另一篇完结文《杀青》,那篇主角从头牛逼到尾。 搜索关键字:主角:印云墨,印暄,临央仙君,龙神东来 ┃ 配角:左景年,束偃师,摇光,天锋 ┃ 其它:皇叔,玄幻,仙君,前世今 第一卷:紫微卷 第1章 冲关邪煞突袭驾,夤夜紫雷复击椽   夜残风冷,下了三天两夜的磅礴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天怒般肆意倾泻,颢国都邑珞陵家家闭户,街巷几成泽国。就连偌大的皇宫也被浸泡得仿佛消褪了华彩,显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幽暗与森寒。   司礼监大太监魏吉祥掀开黄帷,轻唤一声:“皇上……”   印暄翻了个身。他在书房批折子到子时,躺下后又在雨打声中辗转许久,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魏吉祥为难地顿了顿,大点声又唤道:“皇上?”   印暄正在最困顿倦乏的时候,一时睁不开眼,皱眉沉声道:“出什么事。”   “鹰哨统领叩请面圣,说有急奏。”   印暄猛地睁眼,起身让小太监服侍穿衣,一边吩咐:“传他书房见驾。”   “鹰哨”是个极为隐秘的谍探组织,七年前在尚为太子的印暄授意下建立,人员悉从大内侍卫中挑选、训练,统领更是由他亲自任命,而后或投放到边陲要塞之地、或潜入他国,多年来构网伏脉、暗中奔走,其目的就是成为颢国皇帝的千里眼、顺风耳,在与各国的明争暗斗中占得先机。   眼下,颢国正同邻国宛郁关系交恶。   宛郁地处北漠,境内多草原,与颢国接壤处绵延着一片崇山峻岭。其国人多习武,精弓马、擅征伐,民风剽悍。自颢成祖皇帝在位时,便时有小股北漠游民侵扰相邻州县,掠夺人力财物,这些年随着宛郁各部落的统合,国力越发强大起来,边陲上硝烟味也日渐浓重。   好在新帝重视外防,颢国亦不乏精兵良将,倚靠呈冲关、震山关两道易守难攻的天堑牢牢把住隘口。宛郁在损兵折将仍数攻不下后也谨慎了不少,近来两国边境虽时有厮杀,却多是小规模交锋,并未爆发鏖战。   “鹰哨”此时本该遵从命令,在颢宛边境活动,其统领却未奉圣谕,私自奔驰千里赶回京城,除非有十万火急又不得不面呈之事。印暄心底生出一丝不祥之感,面上却滴水不露,快步走到御书房。   鹰哨统领姚应泉一身黑衣劲装,枯木般笔直地候在房内,见皇帝进来,忙上前行礼。印暄摆手制止,“虚礼先免,说正事。”   姚应泉面色泛青,双目满是赤红血丝,用力咬了咬牙:“皇上,呈冲关被破!”   印暄正从案上拈起一杯热茶,闻言茶杯落地摔个粉碎,失声道:“你说什么?!”   姚应泉跪地禀道:“两天前,强敌夜袭,一夜之间攻下呈冲关,守城将士死伤无数,陆襄将军阵亡……”   印暄脸色铁青,厉声道:“呈冲关坚城固垒,就算镇守不力,也决不可能毁于一夕!”   姚应泉双拳紧攥,声音嘶哑:“呈冲关确实为人力所不能破,乃是借鬼怪之力!那些攻城的士兵不是人,都是杀不死的鬼魅僵尸!”   “荒谬!”印暄一掌狠拍在案几上,“姚应泉,你敢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言欺君罔上!”   姚应泉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尺长的铁盒,打开后举到头顶:“若非亲眼所见,臣也决不会相信,皇上请观盒中之物,便知臣并非胡言乱语。”   印暄按捺住怒火,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去看盒中之物。   窗外一道粹白亮光,炸雷自天际轰然而来,印暄在雷声中倒吸了口气:   盒中装的乃是一截残臂,色作焦黑,表面干裂成一块块龟甲似的硬皮,裂纹中发霉般生出寸许绿毛,指尖弯如鸟喙、利似刀刃,形状煞是可怖,更兼一股腐败的恶臭挥之不去。   印暄皱着眉向后避了避,“这是……”   “这是陆襄将军用黄精宝剑从攻城者身上砍下的。士兵的刀枪根本伤不到它们,那些怪物力大如牛、凶残无比,甚至……活啖人血人肉!”回想起破城时惨烈的一幕,纵是身经百战的鹰哨统领也不免有些怵然。   印暄平日里对这些鬼怪之事抱着一分信、九分疑的态度。皇家寺庙与道观依照惯例养着不少高僧真人,但那是举行祭天、祈雨等仪式时装点门面用的,对于百姓们传得玄乎其玄的呼风唤雨、真君显灵之类的法术把戏,他向来嗤之以鼻。   可如今异物摆在眼前,饶是他心性再坚定,也不免又信了两分。   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印暄屏住呼吸,用剑尖挑起那截残肢,对着灯光仔细查看。   一道闪电将室内映得明晰如昼,姚应泉正抬头注意着皇帝的举动,瞳孔乍然紧缩,失声道:“那手——”动了一动!   后半句话尚在喉中,骤变已生于肘腋,那只断手五指一勾,竟如同活了一般朝印暄凌空抓来!   印暄大惊之下,本能地以袖剑相格,精铁剑身与利爪擦出一串火花,发出金戈敲击之声。   “皇上小心!”姚应泉从地上弹起,瞬间运全身力道于右臂,一掌朝那只断手拍去。他出身少林俗家,一身精湛的外家功夫在御前侍卫中可算数一数二,这一掌用了十成功力,足以开碑裂石,却不想那只断手被劲风击飞出去后,半空翻了一圈,竟毫发无伤,又朝印暄心口扑去。   姚应泉进御书房时,所佩兵器已除,情急之下以身挡在印暄前,连声高喊:“护驾!护驾!”   守在门外的侍卫反应极快,闻声破门而入,却仍不及那只断手鬼魅之速。   眼见利爪即将破胸,姚应泉明知此等邪煞不可沾身,却不得不豁出去,使出小擒拿手去接。   正在危急关头,几点赤光从大敞的门外飞入,尽数打在断手之上,夺夺有声。   那只断手如遭重创,猛地蜷缩成团,从半空中跌落,被击中的地方仿佛被烙铁灼烫一般,腾起缕缕白烟。   一道青影从人群头顶掠进,侍卫们但闻风声过耳,书房中央忽地多了个青衣道人。这道人容貌秀雅,乍看之下仿佛年三四十许,复看又觉只有二三十许,再多看几眼,便给人林下清风之感,全然看不出年纪了。   道人左手掐剑诀,在虚空中一点,方才的星点赤光从断手上跃起,却原来是七枚蘸了朱砂的铜钱。   铜钱性刚,五行属金,其外圆为天、内方为地、中錾帝号,天地人三才具备,本就有极强的化煞能力,更兼辗转万人之手、蕴足人间阳气,只需稍加点化便可克阴秽之物。   七枚铜钱悬浮在半空,排成了小七星定煞阵,将尚在地面抽搐爬行的断手罩在阵中。   道人从袖中抽出一柄木剑与一张黄符,将符纸扎于剑尖,口诵道诀:“吾奉北帝,立斩不祥,有邪必破,有怪必摧。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敕令一出,黄符蓬然自燃,携木剑飞出,将那只狰狞断爪死死钉住,眨眼间烧成一撮焦灰。   道人上前拔了木剑,见剑身上隐隐绽出黑色裂纹,摇头轻叹:“好厉害的尸气,桃木之精也禁它不住。”说着摄起焦灰装回铁盒中,用红绳交叉捆好,收入袖中。一气呵成之后,方才朝印暄稽首,从容不迫地道:“玄鱼观微一叩见吾皇。贫道今夜于观中偶占六壬,见官鬼旺相,有阴邪犯帝星,情急之下未待通传,便以遁法入宫,望皇上恕贫道不请自来之罪。”   玄鱼观为皇家道观,位于京城东南面十里外的界山山麓,以祈福问卜十分灵验而声名遐迩。这名叫微一的道士,受先帝御赐主持玄鱼观,除了参与皇家祭祀大典,平日也常应召来为宫中贵人禳祷驱邪。   印暄新登基两年,年方二十二,胸中却练就一个内敛深沉、处变不惊的好城府,面上早已看不出方才变故的痕迹,背着手泰然道:“道长神通广大,救驾及时,有功无罪。不知这阴邪,究竟何物?”   “是一只僵尸爪。从其散发出的血煞刀兵之气看,并非普通僵尸,而是战死疆场的兵士,被人以炼尸之术炮制,将一口冲天怨气封于七窍天灵内,再以傀儡术驱役。这种僵尸能力更强,凶性也更大,所到之处尸毒遍野、生灵涂炭。”微一神情凝重地问:“皇上,敢问这只断爪从何而来?贫道虽是出家避俗之人,但修持的是上清北极天心正法,当以镇妖伏魔为己任,不能留此等凶邪祸害生灵。”   姚应泉听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死罪!竟带凶邪之物入宫,陷皇上于险地!臣万死不足辞罪!”   印暄内中忧虑,哪有心情听他告罪,皱眉叱道:“好啦,现在是谢罪的时候么!”   挥退了一干侍卫,他心念转动,把微一留了下来。“这只断爪,来自北边。道长能否算出准确位置?”   微一知道皇帝对他并未尽信,便掐指诀,用六壬神课推算起来,片刻后面色微变,沉声道:“北疆有兵煞之祸、血光之灾,当应在镇边第一关——呈冲关!”   印暄怔住。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当即长叹一声道:“呈冲关已破,震山关便是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此阴邪,将士血肉之躯难以阻挡,道长既总持敕勒之术,万望不吝法力,救民于危难。倘能破去邪祟,保住震山关,朕愿拜道长为太傅,终身以师礼待。”   微一心神一颤,禁不住喜意涌起。太傅虚衔于他一个修道者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但“帝师”就不同了。   昔年,应朝气数将尽之时,理宗皇帝因张天师禳灾有功,封他为“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使得原本呈鼎足之势的龙虎山、茅山、阁皂山三派,变成龙虎山天师派一家坐大的局面,最终成为天下道教统领。   一口奄奄一息的龙气便有如此奇效,更何况眼下盛世,新帝龙气如日初升。有此真龙之气加持,焉知界山天心派不能力压龙虎山,取代天下道教统领之位?而他微一真人的名号,也必将在道门中大发异彩,流芳百世!   一念及此,微一正容亢色,端然拱手:“贫道——”不料窗外陡然一个殷雷,接连三声,擂鼓般震响,将他的应承之话封在口中。   微一有些愕然,收手掐诀,片刻后,面上掠过失望之色。好在他道心已近浑圆之境,很快就稳住心神,苦笑了一下:“天意难违……那个能为皇上驱邪匡正之人,并非贫道。”   印暄道:“不是道长,又是谁?”   微一轻阖双目,忽然伸手一指窗外:“那人就在这皇宫之中,西北的最边角。”   像要应证他的批言,天际一道惊雷挟巨响砸下,在夜空中撕开一条蓝紫色的光柱,霎时大地也仿佛随之轰鸣撼动,震耳欲聋。   殿外庭院里一阵骚乱。   印暄眉一皱,正要唤人,魏吉祥湿淋淋地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皇上……永寿殿的飞檐又被雷劈塌了!”   一个“又”字,令印暄想起了宫中一件陈年旧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皇宫西北角,是什么地方?”他忽然问道。   魏吉祥有点愣神,很快反应过来:“西北角,宛宁宫啊,再往后边,是废殿禁苑……”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啊地轻叫一声,脸色丕变。   印暄面沉如水,“那人……还关在里面?”   魏吉祥低头缩腰,谨慎地回答:“是。”   印暄犹豫了一下,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微一,却见他手结法印、目垂双帘,好似老僧入定一般,浑然不查身外事。他晓得这道士心中通明,涉及到皇家隐秘,不欲插手,才摆出一副魂游天外的姿态。   背对众人,印暄用指尖轻叩着桌案,闭眼思忖起来。   沉吟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转身吩咐道:“备驾,去废殿!”    第2章 御敕羽士指天意,禁苑诏囚画仙符   第二回御敕羽士指天意禁苑诏囚画仙符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微弱而单调的滴水声似乎是这潮湿空气中的唯一声息。   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裹在昏黄的火光里传来,地牢的铁门发出嘎吱嘎吱的砺响。   两名禁军打扮的男子大咧咧地开了门,拿火把晃了几下,照见地板上一团黑乎乎的人影,死物般纹丝不动。   其中一个举袖掩鼻:“妈的真臭……你说这都关多久了,也没见只猫来瞧瞧,皇上今天哪股心血来了潮,怎么突然要审犯人?”   另一人借着火光在腰间翻摸,嘴里回道:“不会说话别乱说!叫人听到你拿皇上跟只猫比,几个脑袋也不够砍……找到了。”他走上前,用钥匙打开锁在囚犯脚踝上的铁链,踹了他一脚:“喂,快点起来!今天你家祖坟冒青烟了,皇上要见你。格老子的,堂堂翊林军入宫三年也不定能见到皇上一面,你一个要死不活的囚犯,也配见天颜!”   那囚犯挨了踹,身躯微微颤了颤,似乎想从地面坐起,但这念头化作的行动却也只是多颤了几下而已。   守卫见他实在起不得身,怕一口气上不来,在皇帝审问前就一命呜呼了,只得招呼同伴,半扶半叉地将他拖出地牢。   废殿名为清曜殿,其实并不荒废,就是冷清了些,据说以前是某个不得先皇宠爱的皇子的居所,后来皇子因为暴病夭折,宫殿也就一直空着,久而久之出了闹妖闹鬼之类的流言,就更没有人敢住了。   关于清曜殿下面修了座地牢,知晓内情的人不多。看守们被下了封口令,地牢里唯一一个囚犯究竟是何人、犯了什么罪、为何被囚在皇宫而非刑部,这些他们并不关心,在大内当差,只要出工领饷就好,太好奇了容易掉脑袋,这道理在宫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   故而,雷雨交加的深夜,皇帝带着个道士御驾亲临清曜殿,也并未引起多大的动静。   印暄坐在内殿的檀木圈椅上,俯视着地板上那团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黑影,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便是地牢中的那人?未免太过惨不忍睹。污衣烂衫、蓬头垢面不说,瘦得一把骨头堪作柴火,趴在地上寂然不动,比冬日里落光了叶的枝桠还要枯槁。   印暄七分厌恶三分不屑地看了一眼,把目光移开去,心底却隐隐生出怒意:即使犯了天大罪孽,名义上也是皇族贵胄,怎能由得几个看守作践成这样!当即沉下脸,对站在旁边的微一道:“这就是你所说的,能为朕驱邪匡正之人?”   微一颔首:“倘若贫道没有算错的话,正是此人。”   印暄冷声道:“他看起来就算活着,也离死不远了,如何解边关危难?”   “天意如此,自有道理。”微一走上前去,不避污秽地将那人扶起,右手掌心贴在他心口,口中低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将一团浑圆柔和的道家真元送入他体内,在奇经八脉中缓缓运行了个大周天。   长长呼出了口浊气,那人仿佛死里回生,翕动嘴唇,许久不用的嗓子发出了干涩沙哑的声音:“……小道士,你修的是天心正法?”   小道士?我看起来有这么生嫩?微一愣了愣,差点伸手去摸脸皮,不自觉点头道:“是。”   “我不平白受人恩惠。此番收你一分好处,来日必定十分还你。”   这话说得倨傲,合着眼下的情形看,甚至可笑,但微一并未觉得不快。   虽然他对此人的真实身份不甚明了,但从对方一语就点破自己的修行法诀来看,想必也是同道中人。   无论道修佛修,都讲究因果二字。施恩于人也好,亏欠人情也好,都是与人结下因果。难以了断的因果报应,往往会成为修行中的劫数。因而修行之人大多不愿意过深地涉入与他人的因果纠缠中,除非是刻意以身应劫,追求破而后立。   微一收回真元,拱手道:“并非贫道有意施恩于你,乃是得到天意指引,需为当今圣上寻一位可以解边关危急之人。”   “天意?”那人从污淖乱发间露出两个眼珠子看他,“那你倒说说,何为天意?”   微一正色道:“天意,就是大道,是万物运转的规律,是起灭轮回的本源。”   “呵!”那人涩声笑道,“小道士,我看你也是修行有成之人,怎么也学着那些凡夫俗子,妄拟天心为己心呢?天意是天意,大道是大道,岂可混为一谈!大道无心无意,万物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归于还灭,这便是‘道法自然’;而人自诩为万物之灵,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道酬勤诸如此类,其实这都是人心的私识妄想。因而世人所谓天意,乃是人意!”   微一怔住,一时应答不上,露出了苦思的神色,喃喃道:“天心天意,都是人心人意?那我等修行之人费劲心神想要窥测的天意,又是谁人之意……”   那人转头,仰起辨不清本色的下颌,朝高坐御椅上的印暄道:“小皇帝,你有麻烦了。你身上真龙之气虽盛,眉间一道立刀纹却见凶煞血光,若不及时破解,便有兵戈之祸。”   印暄怒极反笑,“朕只需一声令下,你的人头就要落地,之前不妨拿镜子照照,自己眉间有没有凶煞血光!”   那人咳咳地笑了两声,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这副皮囊离死不过剩下半口气,你想要便拿去。”   “你——”印暄大怒,有心重惩这个犯上之徒,却一时想不到如何惩处。杀他?用不着动手,他也差不多快没命了;刑求?对将死之人毫无意义;诛九族?自己也在这九族之内……盛怒之余,颇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不过,就算我现在人头落地,对你也全无好处。”那人口风一转:“不如我们来做笔交易,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为你解兵戈之祸,如何?”   印暄轻蔑地冷哼一声,语气毒辣无比:“你是什么底细,朕难道不知?你那些本事,放到青楼楚馆去倒是合用!”   那人没理会,转而对微一道:“你身上有股邪尸之气,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微一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绳捆绑住的铁盒,打开递过去。   那人用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接过来,嗅了一下,又扣上盒盖丢回去,“兵煞僵尸。炼尸手法还算纯正,用的是九幽老鬼一脉的心法,八成是他徒子徒孙的手笔。”   微一见他说得一字不差,按捺住心底惊异,颇为恭敬地问:“此人操纵兵煞僵尸强攻下呈冲关,下一步怕就是震山关了,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夜风挟着凄冷雨气从殿外灌入,那人拉了拉衣不蔽体的几缕破布,瑟瑟地抖起来,语气中却是与狼狈模样全然不符的淡漠,“我看你修为不浅,难道没有应对之策?”   微一摇头:“非是贫道不愿出手,天……天意不可违。”   “如何还不悟。”那人叹气道,“也罢,你说天意就天意,天意叫你找我,你找到了,这桩因果就有你的份,脚都插进来了,还想临场抽身不成?放心,不会让你出白工,会有你好处的。”   微一被他顶得无言以对,只好道:“或许为先生助力,便是贫道的一段命中因果。”重新捆上铁盒收好,微一接着道:“贫道想在震山关的城墙上,布一个天罡冲煞破邪阵,阵眼就用七张天枢五雷咒,头尾用六阳之物押阵,中央祭以一口斩过九十九名凶犯头颅的鬼头刀,先生看如何?”   那人微微点头,“可以。不过天枢五雷咒威力稍嫌弱了,最好用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咒。”   “九天应元……”微一露出古怪的神情,连声音也似乎变了调,“先生在跟贫道开玩笑么?此咒是为仙咒,只名存天书记载中,凡间哪有人能画形?”   那人一只手揪着衣襟裹紧——假如身上披的破布还看得出衣襟的话,另一只手食指伸出,指尖污黑的指甲因长年未修,刨花似的卷成了圈,“我只画一遍,你看仔细了。”   脏兮兮的指甲,在地板上划下条条灰渍,星点支线、倒竖走横,信手涂鸦般杂乱无章。微一瞠目结舌地盯着这道道尘印,只觉灵台轰的一声巨响,好似无数白光乍然怒放,顿时魂震魄颤、目眩神迷。   他的神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沉入道心境界,随着笔画走势,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推演。三千六百次后,推演次数已接近心神所能控制的极限,可他却完全停不下来。这个垂死囚徒画下的每一笔,顿连辗转都包含着巨大的威力,仿佛星辰随四季轮转、万物在眼前枯荣,他必须极力增加推演次数,才能跟得上对方的速度。   就在他的道心境界因无法容纳而即将崩溃的前一刻,那人刚好收住最后一笔。   微一身躯猛地一震,长长地舒了口气,满头满身尽是冷汗,激动与后怕充斥了他的心神。   印暄有些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这两人窝在地板上,一个拿指甲鬼画符,另一个居然看出了神,实在可笑。   “你的悟性差了些,不过资质还行。”那人挑剔地点了点头,回头对印暄道:“小皇帝,别忘了叫御医救我,让他们用梅花金针先保住心脉,否则等不及药力发散。”   微一呆愣愣地沉浸在道心境界中,许久后终于回过神来,兜头便拜:“道学末进拜见真人,望真人不吝赐教!”   叫了两声,地板上黑糊糊的那一团没有丝毫反应。他忍不住伸手一探,发现那人已然晕过去了。 第3章 青宫已殁旧时主,朱衣犹绕梦里身   “哟,这不是庆王家的小世子,在这里哭什么?”   印暄用袖子飞快地抹了把脸,抬头瞪向来人:“我没哭,谁说我哭了?”   那人朱衣大袖,衣角用金线绣着几枝缠绕的藤蔓,双臂环抱倚着树干,笑嘻嘻地道:“没哭没哭,不过淋了一脸猫尿。”   印暄叉着腰站起来,极力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色,无奈他怎么抻直身子,脑袋也只到对方的腰部,仰视的感觉令他更加火冒三丈:“你又来做什么?我父王不想见你,你快滚!”   “是么?可我手中有一封你父王亲手写的信呢,满满三页纸,绕来绕去一句话就是求我过来一趟,你要不要看看?哦,我忘了,小世子才六岁半,字还没认全,恐怕夜里还会尿床吧?”   那人满脸戏谑笑意,印暄实在忍不住,一头狠狠撞在他肚子,揪着腰带朝他腿上又踢又踹:“你才尿床!你才尿床!你还光着屁股在我父王床上叫,我全看见了——”   脖子上蘧然勒紧,印暄只觉后衣领被人猛地拎起,四肢在半空胡乱踢打。他还来不及叫喊,那人一根指头用力压住了他的嘴唇,长长地嘘了一声。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印暄终于可以平视到他漆黑的眼睛,却生生地打了个冷战。   “嘘,小世子,狼要听见你的喊声了。”   “胡说,这是宫里,哪里来的狼!”印暄一脉老成地反驳。   那人又笑了,“怎么没有,这宫里的怪物可多了,除了狼,还有虎、有豺、有蛇,还有……鬼。”他压低了嗓音,幽夜虫鸣似的清冷诡秘:“你怕不怕鬼?”   “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印暄梗着脖子说,“你放我下来!”   那人不放手,自顾自地说:“在宫里长大的人,没有不怕鬼的,你现在不怕,以后就怕了。呵呵,那也得等你能长得大再说……你知道什么样的孩子长不大?”   印暄明明不想理他,却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   “眼睛太亮,和话太多的。”   印暄听不明白,两只手死命扯着后颈:“放我下来!”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松手,印暄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啊啊地痛叫起来。   “记住我的话,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抿紧嘴,你就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地长大,知道了么,小世子?”   “呸!”印暄疼得眼泪汪汪,恨不得牙能伸到三尺外去咬他。   那人整整衣衫,走之前还不忘转头取笑他:“小世子,衣柜里憋不憋?今晚柜门再关不严,我就叫太监们把柜子锁死,丢到护城河里去。”   印暄龇牙咧嘴地朝他做鬼脸。   三王爷的世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至少他本人这么认为。男子汉就是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躲在柜子里时被人锁住丢河里去,印暄雄赳赳地想着,夜里却半步也不靠近父王寝室的衣柜,而是偷偷摸摸地藏在床底,等侍女们走光了,就躲在重重纬帘后面。   那人叫他闭着眼睛,他就偏要看。   看两个脱得精光的人怎么在床上滚来滚去;看父王嘴里唤着宝贝心肝,又掐又咬地把他弄得浑身青紫;看他如何一边连喘带叫一边扭动腰肢。   疼吧?看来比我今天一屁股撴地上还疼。印暄正幸灾乐祸着,不料那人忽然望向他藏身的地方,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帷帘。   印暄手心里揪着纬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然后,那人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印暄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笑容,令他心惊肉跳地想闭上眼,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   那人笑着翕动嘴唇,悄悄地朝他做了几个口型。   印暄不觉跟着他的口型,一字一字轻声念道——   好、看、么。   他在问他。那幽夜虫鸣般的声音仿佛就贴在耳边呢喃:   “小世子,好看么?”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涌上心头,七岁的印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转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那夜雨下得很大,印暄淋了雨,翌日便烧热起来,数日反复不退,待到好转已近一个月后。   庆王前来看望他,从眉梢眼角透出掩不住的喜色,“暄儿,你这病好得正是时候……走,随父王入宫。”   “入宫做什么?”印暄问。   “陪你皇爷爷说说话啊。皇爷爷最疼你,今夜中秋宫宴可少不了你的一份。”   “我要陪皇爷爷说什么?”   庆王拨弄着世子的额发,淡淡地笑起来:“你就问皇爷爷:‘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   “太子伯伯不在宫里么,他去哪儿了?”   “皇爷爷可能会说他病了,或者走了,你就接着问:‘那下一个走的是谁?’”   “父王,我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你只要按父王说的做就行了。记住,万一皇爷爷问你是谁教你说这话的,你就回答‘我自己想的,没人教我’,然后偷偷看一眼二王伯,记住了么?”   印暄懵懂地点了点头。   庆王不放心,拉着他演练一遍,确认一字不差了,这才携他入宫。   宫里每逢皇帝寿诞或节日总会举办宴席,印暄也没少参加,却第一次看到各位叔伯如此抑郁不安的神色,就连妆容艳丽的妃嫔们似乎都在强颜欢笑。   明德帝见他跟在庆王身后,恭恭谨谨地过来问安,面上的阴沉才淡去一些,抱起他放在膝盖上,叫宫婢拿来许多糕点任他挑选,又问他病好了么、身体如何。   印暄一一回答了,想起父王的吩咐,便放下糕点,看了看一桌叔伯,歪着小脑袋问道:“皇爷爷,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   明德帝神情一僵,嘴角肌肉微微抽动起来,眼底仿佛闪过一道凄厉的怒光。   在座的四位皇子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睑,个个想要撇身事外似的屏息敛气。印暄发现父王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戚容,之前眼中的喜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德帝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含糊地说:“你太子伯伯……生了重病,到很远的地方医病去了。”   印暄奇怪道:“怎么我病了,太子伯伯也病了……小六叔也不在,他也病了么?”   明德帝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庆王感觉后背汗湿中衣,那一刻恨不得把嘴长到幼子身上替他说话。   印暄轻轻摇了摇明德帝的胳膊,不慌不忙地追问:“皇爷爷,那下一个生病的是谁?”   死寂的空气中,似乎有人倒抽了口冷气。   印暄只觉眼前一花,原来是皇爷爷将他塞进了随侍太监的怀中。   紧接着,明德帝骤然暴起,猛地掀翻了整张膳桌,雷霆般震怒不已:“那个孽障!畜生!区区一个流刑焉能抵消他犯下的大罪!朕若不痛下决心,如何能扫清这宫中的妖氛瘴气!魏吉祥,重新拟旨!废历王印云墨为庶人,赐鸩酒一杯,不得归葬王陵!”   一直面色煞白、端坐不语的宁妃扑倒在地,抱住明德帝的脚踝惨声大哭:“皇上!虎毒不食子啊皇上!云墨毕竟是您的养子,他年少无知,受妖人诱怂,这才犯下大错。求皇上看在并肩王为我朝立下的赫赫战功,看在臣妾姐姐辛苦怀胎、以命换命,臣妾十五年悉心养育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明德帝拂袖欲走,被她死死攥住抽不出腿,怒而踹之:“虎毒不食子!十五年前就是你们一个个都劝朕虎毒不食子,朕才没把他摔死在阶下!”他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在场的庄敬二妃,以及年长的太监宫女们,“你问问他们,那孽子当年是如何出生的?!魏吉祥!你说,说给宁妃听听!”   随侍太监魏吉祥战战兢兢地低头,极力用平淡的语气,念书般说道:“明德八年冬,并肩王王妃在入宫探亲时提前临盆难产,一连两昼夜无法娩出,到第三日午时,晴天里陡然阴风四起,重云蔽日,四周暗黑如夜,接连不断的惊雷震撼整个京城,其中一道劈在永寿殿的屋脊上,轰塌了半边檐角,王妃便是在那时薨逝。众人皆以为胎死腹中,不料……不料……”   魏吉祥抖颤着说不下去,明德帝怒气勃然地接口:“不料一声破响,血水飙飞出丈远,溅得满墙猩红,那婴儿浑身浴血,从撕裂的母腹中生生爬出!朕本欲亲手将这妖孽摔死,你们却一味苦谏,这才留他一条性命。当时朕指天道:‘墨云蔽天,乃不祥之兆,此子赐名云墨,将来若有灾厄,愿只应验在他一人身上!’”   “若当初朕狠下决断,如今太子也不至于……不至于……”明德帝双目赤红,剧烈地喘着气,“端孝皇后只留下唯一血脉,如今竟葬送在这孽子手中!”   宁妃泪如雨下,哀求道:“云墨也是并肩王与臣妾姐姐的唯一血脉,臣妾无所出,早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皇上若杀他,臣妾定也活不得了,届时九泉之下,臣妾如何向我那可怜的姐姐姐夫交代!”   望着痛不欲生的爱妃,又想起一生挚友祁映……想起两人总角之交,于乱世中携手举兵,是他为自己打下半个江山;想起他在战场上以身挡箭;想起自己无数次对他说:“阿映,没有你就没有我。即便是晋封一字并肩王,也无法穷极我心中感念之万一”;想起他被伤病折磨,临终前将怀孕的妻子含泪托付;想起自己在他床前发誓,一定将他的孩子当做亲生子来抚养……明德帝心底不由产生了动摇。   他沉默良久,面沉如水地扫视一干皇子,语气冷肃:“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个孽子?”   几位皇子不动声色地互觑一眼,见明德帝目光咄咄地望着他们,看来是非得当场表态不可了。泰王与平王率先开口:“父皇圣明,宸中自有决断,儿臣唯皇命是从,不敢妄议。”   明德帝不满地冷哼一声,“说了等于没说!老四老五你们两兄弟一贯和稀泥!老二,你说!”   瑞王神情端肃地道:“大哥与六弟都是儿臣的手足,无论父皇最终做何决断,儿臣心中唯悲痛而已。但儿臣知道,帝王无家事,我们的一举一动,天下百姓都睁眼瞻仰着,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存天家颜面、皇室威仪,以免民心动荡。”   明德帝微微颔首:“废王诏书一出,势必引得朝野议论纷纷……”言罢沉吟不止。   瑞王迟疑一下,低声道:“御医会诊一致结论,太子乃是因外感温热疫毒,三焦气机失常,导致湿浊蕴积,脾肾阳气衰败而薨……”   瑞王此时忽然说到太子,明德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给名义上的六皇子也弄个暴病身亡,将一切掩盖过去。   这倒也是个喑声息事之法,明德帝方心有所动,宁妃见势不好,扯着龙袍下摆又哀哀凄凄地哭求起来,一口一个姐姐姐夫“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明德帝被她弄得心烦意乱,转头见庆王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便命道:“三皇儿,你也说句话!”   印暄不知皇爷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清楚叔伯们在议论什么,只依稀知道跟不见了的太子伯伯与六王叔有关,见皇爷爷问到父王头上,便目不交睫地看着。   庆王面色沉静地行礼:“儿臣无话可说。”   明德帝皱眉:“什么叫无话可说!你平时不是很有主意么?”   庆王道:“儿臣怕自己的想法不合二皇兄心意,说了徒增麻烦,不如不说,一切听二皇兄的。”   明德帝心底陡生一丝警觉,沉声道:“瑞王有瑞王的考虑,你有你的想法,兄弟意见不同可以商议,何来的‘麻烦’?今时朕就要听听你的主意,你说。”   庆王轻声道:“儿臣的主意只有一个字,请父皇伸过手来。”   明德帝不明所以地将右手递过去,庆王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覆盖其上,用食指指尖在他掌心画了几笔。   明德帝闭上双眼,半晌不语,最后缓缓将手抽回,说道:“就这么定了吧,对外只称暴病而亡。”   印暄见他挣开宁妃的纠缠,转身欲走,好奇地问了句:“皇爷爷,父王在您手上写了个什么字?”   明德帝定定看着这个以聪颖著称的小皇孙,忽然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脑门:“暄儿前阵子一直病着,怎么今日一入宫就想起打听太子伯伯和六王叔的事?跟皇爷爷说实话,谁谁教你这么问的?是不是你父王?”   印暄心下一慌,险些忍不住去看庆王。但他始终记得父王的叮嘱,嗫嚅道:“我自己想问,没人教我……”一边移开目光,飞快地瞟了眼瑞王。   明德帝眼神犀利,把这天真的一瞥看得一清二楚,眉宇间顿时笼上一层愠怒的阴霾。但他并未当下发作,只是冷冷盯了瑞王一眼,极深地吸口气按捺住心绪,拂袖而去。   回到王府,庆王关上门,一把抱起幼子,在他脸上狠亲:“好儿子!差点把你爹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父王,方才我做得对么?”印暄抹着脸颊上的口水问。   “对!对极了!父王要好好奖励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印暄吞了口唾沫,抬头看着父王大声说:“我想要父王不再写信叫小六叔来!我再也不想见他!”   庆王飞扬的神色瞬间僵硬在脸上。他震惊地瞪着儿子,似乎想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挖掘出什么端倪。   印暄气鼓鼓地直视他。   片刻后,庆王缓下脸色,试探地问:“暄儿不喜欢六王叔,为什么?”   “他……他笑我尿床!还威胁要把我扔进护城河!”   庆王失声大笑。“小六是在逗你玩儿呢,他就那性子!”他忽然敛笑,语气深沉地道:“不过,父王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叫六王叔过来,你以后也再不会见到他了。”   “他上哪儿去了?”   “去一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地方。”庆王转身负手,望着窗外的如墨夜色,留给印暄一道终身难忘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如自语般,庆王用低微的声音轻喃。   “什么花这么奇怪?”印暄不解地问。   庆王没有回答,只背对着七岁的世子叹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从此以后,印暄一直盼望长大,因为长大可以让他逐渐知晓许多事情。这些看似隐秘的事,其实就藏在皇宫某处偏僻的角落里,藏在某个太监宫女的闲言碎语中。   比如太子并非死于肾疾,而是“马上风”。   比如御医当年在东宫找到一盒红丸,就是赵合德曾给汉成帝服食的那种。   比如太子病发身亡时,身边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六皇子。   但这些事,他并不拿去说与父王听。因为父王如今已贵为太子。他知道,太子就是国之储君,是下一任的皇帝。   明德三十一年,帝崩,庙号成祖;太子印忱继位,改年号为“景成”。那年印暄十五岁,他想起六王叔不见时,也正是十五岁。   五年后,景成帝驾崩,庙号英宗;太子印暄继位,改年号为“云熙”。   转眼间,光阴流水般逝去,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双臂环抱、倚着树干朝他嬉笑的少年。   那人的长相已在他记忆中模糊,只有那一袭朱衣大袖,与衣角金线绣制的缠枝藤蔓在历历在目,跳跃着绚丽的柔光……   印暄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只手支颐,靠在书桌上打了个盹儿。那朦胧中金红的柔光,原来是烛焰在面前摇曳。   夜雨仍在宣泄淫威,玄鱼观道士微一已在一个时辰前,如获至宝地描了几张鬼画符,带上七名观中弟子,以神行之术直奔北疆。   鹰哨首领姚应泉也随即启程,星夜赶回震山关。   而他这一国之君,下了道调兵北援的急诏后,反倒无所事事,只能在宫中暗自忧虑。   一夜无眠,天色熹微时,內侍前来禀报,说是御医所治之人已醒。印暄精神一振,带着满腹疑窦与纷杂思绪,前往清曜殿。    第4章 不净不秽以何论,入欲出欲为谁谈   印暄轻装简行来到清曜殿,示意侍立在殿外的太监不必唱驾,独自走进内殿。   刚走到门口,便听内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急道:“……这万万不可!”   他认出这是御医南嘉禾的声音,只是少了平日的端方稳重,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君药主病对症,味数少而量重;臣药味数稍多而量轻,用以匡君之不迨;使药应臣,为通行之向导,分量更轻。如此君臣佐使,自《内经》以来便是用药精义所在。你这胡乱一改,分量参差不说,君不君、臣不臣,是毒药不是良药!且不说你如今气血两枯,便是个生生的大活人,也得吃出病来!”   另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懒洋洋道:“子非我,安知对旁人而言是毒药,对我而言就定非良药?我说南老太医,你也别气得翘胡子,药方是我自己改的,吃出什么毛病来也与人无关,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不是追究谁人责任的问题!医者父母心,老夫不能眼睁睁看你由着性子胡来。这药方万不能改!公子若是坚持,就请报圣上裁决吧!”   “圣上?呵呵,指不定他还怨你多事,没由着我把自己药死一了百了呢……哎呀,开个玩笑而已,老太医切莫生气,气大伤身。”   ——关了十五年还是这副鬼德性!印暄很有些懊悔,怎么被个道士一捣鼓,就稀里糊涂地将他放了出来!   他深吸口气,猛地推门而入。   南嘉禾正气得手脚乱颤,忽见皇帝阴着脸进来,忙伏身迎驾,口称万岁。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病患此时却仍半倚半躺在床头,用虚弱到马上就要昏过去的声音道:“病入膏肓之人,恕无法向皇上行礼。”   印暄一甩袖口,将桌角那张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药方拂落于地,寒声道:“就按这方子抓!治死了活该!”   南嘉禾犹豫再三,欲言又止,终究在皇帝的怒视下拾起方子,无奈地出去了。   印暄慢慢踱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床上那人。只见他满身秽物已被宫人彻底清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长袍,脏污百结的乱发也粗略清理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整个人又瘦得脱形,乍一看仿佛骷髅架子上糊了层白纸,外面再松垮垮地套条麻袋,煞是触目生厌。   记忆中那张面孔早已模糊不清,尽管眉间一竖极淡的、宛如伤疤的红痕犹存,印暄怎么也无法将面前之人,与当年那个笑容惊艳的六王叔重叠在一起。他皱起眉,冷冷道:“印云墨!少在朕面前装腔作势,否则朕让你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印……云墨……”那人似乎并未听见皇帝的威胁,只是抓着这三个字喃喃自语,目光迷茫地在半空中飘了飘,“这名字有点耳熟……唔,应当是我的名字。”   “怎么,坐牢坐到失心疯,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印暄冷笑。经年幽囚以致疯癫并不罕见,但放在面前之人身上,他更相信对方是在装疯卖傻。   印云墨不太习惯地摸了摸刚被剔得光溜溜的尖细下颌,“有人唤时我为名,无人唤时我为我。地牢里除了我只剩蛇虫鼠蚁,要名姓做什么?”   印暄自幼领略过他混不搭调的言谈,懒得在字眼中纠缠,直截了当地诘问:“印云墨,你勾结玄鱼观道士微一,教他到朕面前来危言耸听,藉机脱身囹圄,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   印云墨露出吃惊神情:“啊呀,我还以为是皇上宅心仁厚,特意命那小道士出此奇招,好赦我重见天日呢!原来却是我自作多情。”   “你……”印暄一口气噎在喉咙口,恨不得立即命人拖他下去,重新打入地牢。他在袖中攥了攥拳头,忽然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   多年来练就的养气功夫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一夕之间竟数度愤溃,令年轻的天子顿时警醒起来,想起幼年时总被这人戏弄到张牙舞爪、暴跳如雷,更是暗恨不已。   “如今微一远赴北疆,你自然可以抵赖,待他回京,朕必审到你二人俯首认罪为止!”   “若是那道士真解了边关之急,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印暄面无表情道:“功于社稷先赏,欺君罔上后罚。奖惩须论律,功过不相抵。”   印云墨拍了一下手掌,笑道:“我家小暄儿长大啦!”   “放肆!”印暄皱眉厉喝,“朕看在皇室宗亲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若再敢出言犯上,休怪朕不讲情面!”   印云墨微怔,撇了撇嘴角道:“还是当初的小婴儿好啊,粉糯糯的一团,一抱就咿咿呀呀地扯人头发,拿玩具逗就笑个不停,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再大些也好玩,口齿不清又爱追着叫‘小六叔’,听起来像叫‘想溜猪’……再大一些变成个小人精,整天端着脸装大人样便无趣多了,不过稍微捉弄一下就原形毕露还是很好玩……现在,唉。”   他重重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道:“皇上莫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三哥家的小侄子。”   他不提倒也罢,一提先帝,印暄的脸就青了。   “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父皇……恬不知耻!”他气得连朕都不称了,面色青寒如铁,齿间咬得咯咯作响,“勾引兄长,秽乱宫闱,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为何物!”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不愈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为三纲;仁、义、礼、智、信为五常。”印云墨面上毫无愧怍之色,一脉平静地问:“皇上又是否知道,这礼义廉耻、三纲五常是何人所定?”   “古之圣人所定!”   “在圣人之前呢,纲常未定,难道人便不是人了么?”   印暄咬牙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在于伦常不乱!”   “好,你说乱了伦常便是畜生,那在开天辟地之后,远古洪荒之时,女娲伏羲兄妹结合方才诞生人类,此二神是否也是畜生?”   “……神是神,人是人,岂可混为一谈!”   “好,就说人。如何表兄妹可以成婚,堂兄妹婚配就是乱伦?”   “堂兄妹同祖同姓,视为内亲,内亲不可乱;表兄妹为外戚,姓氏不同,不入同一宗庙,自然可婚配。”   “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如此简单的道理,圣人为何就不明白?”印云墨说得兴起,撑着床板坐直,滔滔不绝地道,“远古没有乱伦之说,亲兄妹亦可婚,乃是因为世人不知血缘亲近者相婚配,后代多生痴、愚、残、疾。至医学渐昌后,方才知晓‘若取同姓,则夫妇所以生疾,性命不得殖长’。也就是说,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而同性之间本就无法生殖,是否同姓同宗又有何区别?只取两厢情愿四字,他自欢愉他的,与人无碍,何罪之有?”   “与人无碍?你们如此行径,致我母后于何地?!”   “三皇兄风流成性,光是我入狱之前已纳八侧妃十二侍妾,媵婢娈童更是数不胜数。皇上焉知少一个露水之欢的印云墨,他便会专宠你母后?”   印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质问:“堂堂七尺男儿,雌伏于人下宛转承欢,如此自甘堕落,你就不觉此身污秽肮脏?”   “呵,此身不净。皇上能出此言,不论本意为何,便是种悟性。”印云墨轻笑一声,唱偈般漫声吟道:   “男体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津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阳精污秽否?我有你也有。   佛曰身不净,腥臊每具陈,   皮囊惟臭秽,不值爱与怜。   道以身为鼎,真火炼金丹,   芜杂皆淬去,心念一何纯。   红尘是欲海,身受劫难逃,   入欲还出欲,返璞归真元。”   印暄怔怔看他,偈语在脑中如罄嗡鸣:我有你也有……入欲还出欲……   多年前所见的一幕,印云墨在交欢中仰身望向他的幽凉眼神与乍然一笑,伴随着那句令他遍体生寒的问话,霎时间划过心头。   直到数年后初晓人事,印暄才明白那一幕的含义,以致多次梦中惊醒,犹自呻吟绕耳,冷汗涔涔,从此深恨那人的厚颜无耻与无所顾忌。   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入欲还出欲”,便想将他自孩童以来的迷惑、困扰、震撼、厌恶与怀恨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强词狡辩!”印暄冷冷道,“如今边关有变,怪力乱神之事既为朕亲见,姑且依微一所言一试。不论你二人作何勾结,暂时留着你或有牵制之用。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这废殿,敢跨殿门一步,朕命监守紫衣卫格杀勿论!”   见他拂袖而去,印云墨忽然想到什么要事,朝皇帝背影喊道:“别忘了叫人给我送一日三餐!”    第5章 萧秋多事忧国运,群龙有首煮羹汤   这场深秋豪雨足足下了半个月,才稍呈停歇之势。   印暄在这半个月内所批的奏折有往常的三倍之多,且十有七八都不是什么好事:山阴道沁河决堤;甜水原闹蝗灾颗粒无收;昶州、旭州一带马贼聚啸,袭击州县、杀官夺粮;就连天子脚下珞陵城郊,也因山体滑坡,一整个村子被埋在泥石之下。   头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伴随着这场淫雨而来的不仅是残冷秋杀,更是颢国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   “多事之秋啊!”印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端起案角的青花瓷杯,触到唇边才发现茶水已冷。   随侍的小太监刚从一阵短暂的站立盹中醒来,见状满面惊慌地下跪请罪。   “算了。”印暄无意与他计较,皱眉挥了挥手,“去换杯热茶。人也换了吧。”   打发走小太监,他搁置朱笔,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诸多消息中,只有几封来自北疆、由鹰哨统领亲书的密奏能令他略为宽怀。   据姚应泉所禀,道士微一带领七名弟子,在震山关的城墙外面用红硝绘制了一个巨大的阵图。城墙乃是用花岗条石混合石灰调入糯米浆砌成,其坚逾铁,即使是身怀绝技的外家高手,也很难单凭劲力击破,这道士轻飘飘一拂衣袖,竟将一柄三尺长鬼头大刀插入墙砖,深至没柄。   而后的半个月,震山关外果然风平浪静。据派出的暗哨打探,那些攻陷呈冲关的僵尸怪物群群集结在百里之外,似踌躇不敢前进。只可怜两关之间的沃原肥野、阡陌村舍,短短数日内便成寸草不生的焦土废墟。   微一纸鹤传书,言此阵能引天罡之力震慑阴邪,却只是治标之法,若要治本,须得寻找那个炮制兵煞僵尸的幕后黑手,杀之则邪祟必破。他未竟全功,不敢回京复命,因而留在北疆继续追查。最后还不忘叮嘱,地牢中那位高人身系天命,乃是解边关之危的关键所在,圣上如有疑虑不妨多加垂询云云。   印暄看得喜愠交加,心道也不知印云墨许给这道士什么好处,一场戏做得唱念俱佳,若不是边陲急用,非狠狠治他个欺君之罪不可。   一念及此,他招来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那人可有什么异动?”   紫衣卫禀道:“回皇上,没有异动。那人老实待在殿里,足不出户。只是向太医讨要了红泥炉与青铜鼎,时常在园中水池边钓鱼摸虾,熬煮吃食。”   “吃了十几年牢饭饿昏头了!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别让他有机会跟任何人联络。”   “遵旨。”   印暄挥手让他回去。   踱出御书房见暮色垂临,淡淡倦意涌上四肢百骸,年轻的天子伸了个懒腰,命內侍传旨备膳,自身则走入殿后花园,沿着草木葱茏的回廊信步。   方才走了小半时辰,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有人唧唧私语。   “怎么办,找了一整天都没找到……”   “要不,先回去禀告娘娘?”   “我哪敢回去呀!娘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呜呜……”   “那我再帮你找找……哎呀寄奴姐,你就别哭了,哭得我这心都慌了!”   “我怕真找不着……上回荣嫔丢的猫不就没找着,还有再上次春华宫丢了只叭儿狗,这阵子内宫里的猫猫狗狗丢了不下七八只了吧,一只都没听说有找回来的。娘娘昨日刚说她的玉狮子金贵,不是那些个野猫野狗能比的,这话还没凉呢猫就丢了,你说我要是找不着还敢回去,直接跳湖算了,至少死也死得头面干净……”   “别别!寄奴姐,你可别真寻死!这不是才大半天么,不定跑哪儿捉老鼠去了,再找找,一准能找到!”   “你就别哄我了,娘娘的猫连煎鱼都不吃,还能吃老鼠?没听人说吗,半夜老听到猫狗哀叫,叫得可惨了,白日里却一只也见不着,这是闹妖啊!说不定,那些丢了的猫狗都成了精……娘娘的玉狮子也成了精,这叫我去哪找!呜呜……”   印暄停下脚步,叫了声:“魏吉祥。”   跟在后面的司礼太监颠颠地跑上来,“皇上有什么吩咐?”   “最近宫里丢了不少猫狗?”   “不日前确有听宫人说起过,说是贵人们的宠物走丢了,奴婢觉着这种琐事不值得拿来烦扰皇上,也就没有及时禀报。”   “走丢一两只不足为怪,一连丢了七八只,你觉得正常么?去查查这是怎么回事儿,谁人如此大胆,连宫里的猫狗都敢偷。另外,把假山后那两人罚去浣衣局,宫女私会太监,不成体统。”   “奴婢这就去办。”   印暄没了散步的兴致,转身正待回殿用膳,蓦地又驻足露出古怪神色:“这阵子开始丢的……该不会……狗肉便罢了,猫肉也能入口?”   随侍太监没听清这句低语,正犹豫着要不要叩问圣意,却听皇帝拂袖道:“去清曜殿!”   刚踏入殿门,一股烟火鼎食气味扑鼻而来。印暄只觉浓郁鲜香中混杂一丝土腥气,令人闻着饥肠辘辘,可闻多了又有些说不出的沁骨凉意,如同严冬里吸入霜气一般。   他微微皱眉,大步走到庭下,果然见一个披着月白长袍的瘦长人影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蹲在一口三足圆鼎旁添柴火,右手里抱一只雪团团的大白猫。   印暄一眼就认出,那只肥硕的白猫正是慧妃养的滚雪玉狮子,当即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人像是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   猫也吃了一惊,蹿地从他怀中跳走,躲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树后。   “原来是皇上,吓我一大跳。”印云墨看清来人,顿时换上一副笑脸,也不起身,仍蹲着说道:“来得正是时候,我刚熬好一锅汤。眼见就要入冬了,正是进补时节,这汤行气活血、滋阴壮阳,更兼驱风去湿,是难得的药膳,皇上要不要来一碗?”   印暄斜着眼看他,觉得半月不见很是丰腴了几分,终于有些人样不再像糊了纸的骷髅,勉强能入目了,可惜心性行事还跟少年时一样肆意荒唐,倒像这十五载流年在他身上了无痕迹似的。   “你这汤里熬的是什么?”皇帝阴沉而不怀好意地问。   “带骨肉。”印云墨神秘兮兮地道。   “什么肉?”   “龙肉。”   印暄怔住。   印云墨大笑:“开玩笑而已,皇上当真了?”他用勺子在鼎中轻搅,捞起一截肉质洁白的去皮蛇段,“民间称蛇为小龙,据说越毒的蛇,越是滋补,药效也越好。这是我今早刚在树丛抓的虺,也叫土锦,《尔雅》中提到的‘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说的便是此蛇。我在地牢里待得太久,风湿入骨,就靠它祛风通络、止痛解毒啦,不然怕是刚到而立之年就走不动路了。”   印暄面沉如水:“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抱怨皇祖父当初不该囚罚于你?”   “非也非也,”印云墨用食指敲了敲膝盖,“就事论事而已。”   印暄冷哼一声,“你这口鼎除了熬蛇,恐怕还熬过猫狗吧?”   印云墨摇头道:“狗肉性热,严冬食用较佳,再说如今我虚不受补,吃不得那么燥的东西。至于猫肉更是酸涩难以入口。不过,猫虽肉味不堪,却有几分灵性,你看那只白猫,早早就嗅到了香气,也不知从哪儿溜进来,好像就等着蛇肉出锅似的,如此好口腹,难怪吃得肥大如犊。”   他说着拈起勺中那截蛇段,朝树后一抛,白猫立刻扑出来接,可惜身势笨拙没有叼住,蛇段滚到地上,它也不嫌弃,用前爪压着就大啃起来。   印暄看着也觉得这猫真是太肥了,也就慧妃还心疼它毛长肉少,一日五六顿地喂。   不过,说到好口腹之欲,面前此人也跟这猫差不多,都是嘴精舌刁的货色,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怎么也吃不胖。   他有点走神,冷不丁一只陶碗递到眼前,微腥的鲜香味迎面扑来。   “趁热喝最好,凉了可就走味了。”   印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免了。”   印云墨微微一笑,回手将汤喝得涓滴不剩,又拿个新碗舀了一勺递过去:“皇上这下该放心了吧。”   氤氲热香刺激着印暄空荡荡的肠胃,他迟疑了一下,问:“真是蛇汤?”   “当然。此汤名为‘群龙有首’。”   “群龙?不是只有一条蝮虺么?”   “那条是‘首’,‘群龙’在这儿呢。”印云墨用勺子在鼎底搅了搅,捞出数条小指粗细的灰白色长物。   印暄定睛看去,竟是几条煮得绵软的白颈大蚯蚓,顿时明了方才吸了满腹的鲜香中土腥味从何而来,五内一阵翻涌,险些吐在当场。   “蚯蚓又名地龙,入药有平肝通络、祛风解毒之功效,《本经》、《纲目》等医书中多有记载。这道汤若以药论,小龙为君药,地龙便是弼佐之臣药,正合南老太医整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佐使’。皇上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太医?”   印暄用拳头堵着嘴,连连摆手:“此药膳既如此神妙,你还是留着自个儿喝吧!”言罢喘了口气,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抱起白猫,二话不说便起驾回宫。   印云墨拎着勺子在他背后叫:“皇上这便要走?偌大一锅汤,一人如何喝得完……我看门口值岗的两位小哥辛苦,要不请他们也喝点?”   皇帝头也不回地挥了挥龙袖,也不知是准还是不准。印云墨就当他恩准了,兴致勃勃地舀了两碗,端到殿门口,对左右披甲执兵、岸然而立的卫士说道:“二位将军,皇上见你们轮值辛苦,特赐一碗蛇汤,快趁热喝。”   当值的是两名紫衣卫校尉。与戒守禁宫的翊林卫不同,紫衣卫乃上率贴身亲卫,专责掌执御刀以备君侧,多从官宦子弟中挑选武艺高强、姿容端丽者充之,后也从民间补纳骁勇机敏的良家儿郎。   紫衣校尉谢豫与左景年对视一眼,互相打了个商榷意味的眼风。他们监守殿门,不明内庭情况,只听印云墨高声问询,未闻天子应答之声,御驾又来去匆匆,无从证实这碗来路不明的蛇汤是否真为圣命所赐,一时左右为难。   印云墨气定神闲地端着托盘等待,左景年心道:若真是御赐,不喝是死罪;若只是此人开的玩笑,喝了也无妨,难道他还敢当面下毒不成?   一念及此,他便伸手去拿托盘中离他较近的那一碗,不料手指堪堪触到碗沿,却被同僚抢了个先。   原来谢豫也一直在观望盘算。这两碗热汤虽同样鲜香扑鼻、引人垂涎,但他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碗汤面上浮着些暗红色碎末,昏暗天色中看不清楚,依稀是飞尘落蠓之类的脏物。他心念急转,在左景年之前抢过另一碗干净的蛇汤,一仰脖喝个精光。   左景年微怔,随即了然看了他一眼,端起有浮末的汤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印云墨嘴角掠过一丝不明其意的微笑,收回空碗道:“敢问二位将军,滋味如何?”   谢豫咂了咂嘴,回味道:“鲜美无比。人道‘秋风起兮三蛇肥’,果然有道理。”   左景年闭口不答,只觉一股热流经喉而下后,忽然在腹中弥漫出森森寒意,随即又从寒意中迸发出一团炽热烈焰。这一寒一热,犹如吞冰咽炭般在体内交相碰撞,他立刻运功行气,强忍住腹中不适,额上洇出了一层薄汗。   谢豫睨着他似笑非笑,“景年兄弟,你觉得呢?”   左景年淡淡道:“不错。”   “各味入各口,各人各机缘……”印云墨忽然朗声大笑,一转身回殿去了。   两名紫衣校尉继续守立殿门。谢豫在秋寒腹空时喝了碗热汤,浑身暖融舒适;左景年却牙根暗咬,冷汗浆出,腹中痛楚愈盛,几乎站立不稳。   所幸很快到了换岗时间,交接完毕后,他迅速回到供宿卫休憩的侧殿,摸进一间无人的廊庑,反手栓紧门闩,脚步踉跄地跌在矮榻上,立刻打坐运功,试图将腹中蛇汤逼出体外。谁知内力运行周天后仍毫无反应,那碗汤仿佛已溶入血脉骨髓,根本无法拔除。   如同被冰火交淬,极冷时身处冰天雪地而衣不蔽体,极热时又如身卧釜鼎架柴焚烧,他痛不欲生地颤抖着,死死咬住痛呼之声,齿间泛起了铁锈味。   又是一阵冷热交替后,左景年惊觉浑身皮下似有异物游走,剧痛难当。他猛地扯去身上衣物,骇然见一团高高肿起、拳头大小的疙瘩正从胸口的肌理之下滑过。肿块色呈黑紫,观之如痈瘤,却又似活物般形状变换不定,令人触目生怖。   震惊之下,他断然拔出一把尖利短刃就要剖肉取物,却见皮下又是一阵蠕动,仿佛无数暗红色蚁群爬过,追赶着那团痈瘤,自左肩一直移向后背去。   他忍痛跳起来,冲到洗脸架旁,扭头看铜镜内的后背。   背上靠近右腰侧的地方有处旧伤,疤痕历历、息肉纠结,像是曾被刀尖剜去过一块皮肉。那团游弋的痈瘤被群蚁驱赶着,走投无路般挤到疮口。   猛一下撕裂般剧痛,他耳边听得噗的一声闷响,那道旧伤竟再度爆裂,黑紫色污血喷得满墙满地,空气中霎时腥臭弥漫。   左景年慢慢瘫软,赤身伏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精疲力竭地喘息着。   所有不适的感觉骤然从体内消失,后背旧创虽烈烈作痛,经脉间内力运行却通畅无阻,他知道,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   三年前,他的后背曾中了一枝剧毒弩箭,命悬一线时被一名游方郎中所救。人虽然侥幸被拉出鬼门关,余毒却化为暗疾盘桓在体内难以根除,连带武功也打了六七分折扣。   如今体内积毒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排出,他不知是因为那碗古怪蛇汤的阴差阳错,还是软禁在清曜殿中那人的刻意所为?   若是后者,那人与他素昧平生,又为何要施恩于他?   他思忖半晌仍不得其解,按捺下满腹疑窦,起身清洗伤口,寻了包金疮药敷在后背,用白纱带缠好,重新穿上衣物,开门唤宫仆进来打扫。   起身时,他蓦然发现,地面污血中裹着一块指头大小的硬物,冰棱似的散发出丝丝寒气。好奇之下,他将那块酷似漆黑石子的东西拾起,洗干净了用手巾包着揣进怀里。   回到自身居住的房间,左景年又在床上打坐调息了半个时辰。感觉功力已基本恢复如初后,他和衣而卧,慢慢闭上双眼,决定明日找个机会,向清曜殿中那个诏囚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重要男配角出场~~该演员颜值高、戏份足、片酬低,还吃苦耐劳,导演表示很满意。 第6章 暗驱旧疾知何物,梦入神机应有缘   日沉西山,霞褪残红,只余一线天光欲散还浓地盘桓在天际。   林中光线昏暝,尚可视物,左景年踏芒草枯叶而行,四下顾盼不止,口中高声呼唤:“阿墨!阿墨!”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微的嬉笑。   左景年面露喜色,张开双臂仰头叫:“阿墨!”   一道红影从浓密树冠中跃下,正落入他怀中。   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朱衣雪肤,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上金线刺绣缠枝藤蔓,乌黑长发用一顶镂雕云雀衔尾金冠束得齐整,露出光洁如玉的前额,与眉心一竖伤痕似的淡淡红印。   “今儿来得真早啊,小左。”被唤作阿墨的少年笑嘻嘻说道。   左景年将鼻子凑到他颈窝处深吸口气,“因为想早点告诉你件好事。”   “什么好事?”   “三年隐伤,一朝不药而愈,算不算好事?”   “你何时受伤,伤在何处?”   左景年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裳摸到后背肌理平滑如缎,这才醒悟过来,此身在梦中。   这个梦玄妙至极,且整整做了十五年。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十龄稚童。家中遭逢巨变,冲天火光中只逃出他一人,怀中紧捂着父亲临终前交付的祖传之物,在漫天飞雪中趔趄而行,最后倒在一座破败荒废的山神庙中。   他饥寒交迫,缩在神龛后力竭而睡,忽然推门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年,拉起他的手笑道:“走,咱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吃饭去。”   “你是谁?”他记得父母的叮嘱,甩开对方的手,一脸戒备地问。   “我叫阿墨。你怀中包裹里是什么?”   左景年紧抱包裹,手指死死扣在木盒上,恶狠狠瞪他:“关你什么事!你走开!”   少年仍笑语吟吟:“问问而已,这么凶干嘛,你放心,我这人一拿起书就犯困,对那几本旧书半点兴趣也无,你就留着自己读吧。不过,最好过十年八年再读。”   “为什么?”   “因为如今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嘛,吃吃玩玩才是天性,读什么书。”   左景年不觉慢慢放松了警惕,“你这人说话真奇怪……你刚才说要请我吃饭?”   “是啊,不过这儿太冷,我们去暖和点的地方。”阿墨朝他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怎么不认识,你姓左……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最讨厌装老成的小孩了,快点把手给我!”阿墨有点不耐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左景年只觉眼前一阵光影扭曲,四周空气仿佛水波般荡漾起来。他受惊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发现身处夜林中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座青竹搭建、茅草覆顶的小屋。   “烤野兔肉,骨头剔下来熬杂菇汤?”阿墨手里拎着一对兔耳朵,兴致勃勃地问。   左景年咽了一大口唾沫,用力点头。   饱餐一顿后,他枕着圆木躺在草地上打嗝。阿墨伸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今夜差不多了,第一次不要待太久,明晚再来。”   “你在说什么?”左景年不解地问。   阿墨笑道:“你要是再不醒,可就永远醒不来了!记着我的话,出了山神庙往东走,不出三里地你会看见一户人家,夫妇俩都是山中猎户,品性纯良身手也不错,你就认他们做义父义母,安心住下吧。这包裹最好不要再随身带着,你在山神庙附近找个隐蔽之处埋好,等十年后再将它挖出来。”   见他还在发愣,阿墨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轻声喝道:“咄。”   左景年猝然惊醒,发现自己仍蜷在神龛后面的烂草堆上,原来是做了个梦。   奇怪的是,梦醒后腹中饱暖,身上也有了气力,托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后,他决定听从梦中少年的劝告,在庙后一棵大槐树下挖了个深坑,将随身包裹埋进去,重新填土踩实,尽量把痕迹清理干净,然后顶着朔风吹雪只身向东走,果然见到一户亮着灯火的山里人家。   那对无儿无女的猎户夫妇很热心地收留了他。从此以后,他白天读书习武,或是跟随义父母上山打猎,夜里一入睡,便在梦境中与那朱衣少年见面。   阿墨既不教他读书,也不指点他武学,只管带他四处嬉戏,做各种玩耍。   他会将他带到深潭瀑布下,叫他踩着突出水面的苔石跳过去,然后看着他掉进水里成落汤鸡,自己笑得乐不可支。或是挑唆他徒手攀爬陡峭崖壁,去采摘岩缝中的草果。或是在他脚踝绑上沙袋,叫他在密林中追逐捕捉一头小鹿作晚餐,而后将袋中沙子换成铅珠,最后换成铁块。诸如此类的把戏让左景年吃了不少苦头,却又不乏新奇有趣。   有时他觉得阿墨根本就是以捉弄他为乐。譬如阿墨曾在深更半夜带他去一片漆黑荒野,随手指了个小土丘,命他用锄头刨,结果挖出一堆腐烂的骷髅。他吓出一身冷汗,阿墨却在旁拍手嘲笑他胆小,丢下一卷铺盖让他独自在乱葬岗过夜,自己则摸走了骨头堆里的一柄秦阳古剑,还胡乱拱手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遗赠后人、物尽其用,回头我叫小左给大将军你多烧几柱高香。”弄得左景年哭笑不得。   唯一能令阿墨正容相授的,也只有每晚一个时辰的打坐了。   这打坐却不是普通的跌伽盘坐、运转内力,阿墨称之为“坐忘”。   “什么是坐忘?”这一年左景年十二岁,容貌身量已参差是个健壮少年的模样。   “《南华真经》中有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   “……听不懂。”   阿墨叹口气,盘腿坐下,“好吧,我尽量说得简单些。道家《南华经》,也就是《庄子》中有这么一段:   某日颜回对孔子说:‘我精进了。’孔子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忘却仁义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隔数日,颜回又去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又问:‘有何收获?’颜回答:‘我忘却礼乐了。’孔子道:‘可以,但还不够。’   又过了一阵子,颜回再次来拜见孔子:‘我精进了。’孔子再问:‘有何收获?’颜回道:‘我达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惊惭而问:‘什么是坐忘?’颜回便回答了上面那句话。孔子感叹弟子贤于师,愿从其后。”   “坐忘……”左景年琢磨着这两个字,不解道:“忘什么?”   “忘物、忘天、忘己。”   “……你说得再简单些。”   阿墨微微一笑,“好吧,我问你,你自幼习武,打坐运功自不在话下,瞑目跌伽而内力未动之时,看见什么?听到什么?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左景年脸色沉了下来,咬牙道:“我看见冲天火光,生厮长厮之地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听到家人在火中哀嚎惨呼。我看见父亲望着炉火愁眉不展,彻夜难眠;听到他长吁短叹:‘事不可为!又不得不为,如何是好!’我更窥见一伙鬼鬼祟祟的蒙面人潜入家中与父亲密谈,其中一人曾拉起衣袖,显露手臂上血色刺青;听到他们威胁父亲:‘事若有泄,满门皆斩!’我所思所想唯有四字:报仇雪恨而已!”他狠狠抽了口气,猛地打住话头。   阿墨静静看他:“忘掉这些。”   左景年眼中恨意涌动,“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忘!”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并不是让你在这十年中被仇恨缠困,迷失本心。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你必须学会忘却。忘却仇恨、忘却思虑、忘却一切世俗机巧;忘却外物、忘却天地,乃至于忘却自身。只有物我两忘,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整个身心进入一种虚静空明、纤尘不染的状态,才能达到由外而内的自我纯化,自然浑同于大道,这便是坐忘的真谛。”   “……坐忘之后呢?”   “之后,你便可以在空明浑然的状态中安神守窍,也就是意守丹田,学习如何炼精化气,这便是丹道中的筑基。”   “筑基……左景年喃喃道,“我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词……筑基之后呢?”   阿墨哂笑起来,“急什么。《道枢》云:‘坐忘者,长生之基也。’从坐忘到炼精化气,只是最基本的一步,称为小筑基,如今你最多只能参悟到坐忘境界,炼精化气就先不用想了。”   “为什么?我资质很差吗?”   “倒不是资质的问题,是你眼下有精可炼么?”阿墨戏谑地瞥了一眼他的胯下,“刚开始炼精化气时,最好在一阳生的状态下进行,小朋友,你可知何为‘一阳生’?”   左景年随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胯下,似懂非懂地涨红了脸:“我已经十二岁,不小了!”   阿墨大笑,捉空在他双腿间摸了一把:“小不小,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左景年狼狈地一闪,没躲开,不甘心之下反过来也去掏他下身,两人笑闹着滚成一团。   喘息平定后,左景年枕着双臂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慢慢说道:“父亲留给我的包裹里,是几卷祖传丹书,但他从不让我修习,说是‘老不习武,少不炼丹。’所以你才叫我成年之后再取出来读,对吗?阿墨,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我觉得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朱衣少年将脑袋枕在他肚子上,用梦呓般的声音懒懒道:“我是小左的阿墨——你只需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时光迁移,岁月迢递,梦中的左景年逐渐从孩童长成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阿墨却始终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左景年觉得有些奇怪,又一想,梦中之事自然是虚幻。但若说阿墨也是虚幻,他却断然不信,一言一笑栩栩如此,怎会是虚幻!他深信,世上某处地方一定存在着一个朱衣金冠、貌若天人的少年,在因缘际会之下,与他梦中相见。   “你走神了,在想什么?”阿墨轻拍勒在腰身上的胳膊,示意身材高大的青年将他放下来。   左景年恍然回神,笑着松手,“没什么,想起你当初教我坐忘的情景了。”   “而今能坐忘否?”阿墨笑问。   左景年汗颜,“打坐时可入无物无我之境,但离与道冥一、万虑皆遗似乎还有距离……不过,一阳生倒是时常能做到。”   阿墨撇了撇嘴:“你那是欲火起而阳勃,哪是静心凝神时自发自动的一阳生!”   左景年有些尴尬地自嘲:“看来我要么资质太差,要么就是与道无缘。”   “证道途径千千万万,不独坐忘这一条。”阿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看你在武学上颇有天赋,若能修炼到巅峰,未尝不能以武入道。”   “等我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再说吧,好在如今体内余毒除尽,功力恢复如初似乎还有所精进……不说这个了,今日我们做什么?”   阿墨一脸神秘,低声道:“盗宝。”   “盗什么宝?如何盗?”   “不急,等时机到了再告诉你。我肚子饿了,走,先吃饭去。” 第7章 巴蛇化龙天劫至,落雷夺宝险身还   “子时将至,差不多了。”阿墨抬起头望望中天一轮圆月,拍了拍左景年的后颈,“小左快走快快走,迟了便要错过好戏!”   左景年运起轻功在崎岖山道上疾步如飞,身负一人仍脸不红气不喘,额上滴汗未出。“你脚程比我快,为何不自己走?”   “我懒得动。”阿墨答得很干脆,“能坐不站,能躺不坐,既有人代劳又何必自己动脚?”   左景年无奈地笑笑,步履不息地又翻过一个山头。   “就在前方的山谷中,看到天象异变了么?”阿墨忽然叫停,伸手一指。   但见远处山谷上空浓云翻涌、电光蛇窜,惊雷震耳一声响胜一声,垂垂累累自云层劈下,不时有高大树木被落雷击中,轰然化作焦炭,俨然一副天怒景象。   奇怪的是,雷云只笼罩方圆数里,山谷之外却仍是月朗星稀、云淡风轻。   “那是怎么回事?”左景年奇道。   “是紫雷天劫。”   “天劫?何人渡劫?”   “一条修炼了九百余年的巴蛇。若它今夜能渡过雷劫,便可化龙飞升而去。”   “蛇真能化龙?”左景年极目远眺,隐约见压得极低的云层下,似乎真有一物于电闪雷鸣中竦跃不止,莫非就是那条想要化龙的巴蛇?   “怎么不能。”阿墨从他背上跳下来,与他并肩而望,“佛经云龙有四生: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蛇、鱼等修行有成便可化生为龙。不过鱼跃龙门有涸辙之险,蛇生肢角有雷殛之危,能化龙者万不存一,但为了脱胎换骨直上青云,这些成精的畜生们仍不惜性命,趋之若骛。”   左景年感慨:“畜生善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贫者争财,富者争势,权者争更大的权。即使再不争的人,也得在这世上争生存。”   阿墨笑道:“说得好。所以人不见得就比畜生高贵,佛曰‘众生平等’,老子云‘以万物为刍狗’,正是这个道理。好啦,闲聊归闲聊,别把正事给耽误了。小左,你怕不怕死?”   “啊?”   “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什么意思?”   阿墨露出一丝狡黠神色,“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有个大大的宝贝,若欲盗取须得冒生命危险,你敢不敢去?”   左景年想了想,道:“我身在梦中,即便死了也无碍吧?”   “此梦非凡梦,梦中身死,现世中亦有性命之虞。”   左景年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既然你特意带我到这里看巴蛇化龙,必有用意,不会眼睁睁见我送命——我愿冒险一搏。”   “你倒是会盘算!”阿墨哧哧地笑,“依你目前身手,确有七八成胜算,但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算我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说吧,要我怎么做?”   “蛇化生龙,须得在雷火淬炼中脱其鳞、蜕其皮、折其齿、出其骨,这些鳞皮齿骨无一不是天材地宝,用于炼器制药皆属上品。你就去到那山谷中,豁出小命来使劲儿捡吧,小心别被天雷劈死、被落物砸死、被巴蛇一尾巴抽死,至于能捞到什么,就看你的造化了。”   左景年叹口气:“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此去简直是九死无生。”   阿墨大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去吧,左大侠!”   左景年将衣袂掖在腰间,几个纵跃离开峦头,朝那雷云密布的山谷奔去。深吸口气,他将轻功运到极限,身影仿佛一缕轻烟,飘入谷中。   雷云似乎感应到不速之客的介入,越发如海潮般翻滚聚啸,落雷携霹雳之声丛丛挞下,炫耀如垂天之柱。左景年将心弦绷得几欲断裂,半点不敢闪失地游走在雷火之间,不时还要急躲冰雹般从天而降的蛇蜕。   只一块鳞片便有海碗大小,落在地面嵌入三寸深,若是掉在人身上,还不把脑袋活活切做两半!有此可揣,这条巴蛇该有何等庞大的身形!左景年不敢也无暇抬头去观望,甩脱外衣兜作包裹,顾不得辨析那些青的白的黑的黄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落物分别是什么,只管顺手捞了就往包裹里丢。   雷云愈卷愈烈,内中隐隐传出戛玉锵金的怒啸之声。左景年若此时仰头,会看见墨空好似暴风雨来临的海面,雷云层层旋动卷作巨大漩涡,仿佛无数怒而欲睁的天眼,酝酿着破灭万物的无上神威。   “——速回!”耳边陡然一声厉喝,左景年浑身一震,不假思索地抽身而退,身影如强弩急射,倏然而去。   一道奔雷劈在他前一刻的落脚之处,左景年瞬间嗅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之味。他咬牙催动全部内力,不惜损耗真元再次提速,堪堪赶在万雷齐下之前,冲出了山谷。   直至回到峦头,左景年还心有余悸——当时若差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自己此刻必已葬身雷谷,成为一截焦木!   “不错,跑得挺快。就依你这身轻功,遇上武功绝顶的高手,即便打不赢,也不愁逃不掉。”阿墨一本正经道。   “你这是褒奖,还是揶揄哪?”左景年失笑,将手中拎的包裹鼓鼓囊囊地搁在地上。   “让我瞧瞧你手气如何。”阿墨蹲在地上掀开衣角,一件件往外扒拉,“两根尖齿。一片青鳞。一片黑鳞。三条蛇蜕。二、四、六……十一块椎骨!小左,你这是洗劫啊!”   他兴味盎然地将白色椎骨在地面上摆成蜿蜒长蛇的模样,又拿起利齿与鳞片把玩,“鳞片可制成两块护心镜,若是再多几片就好了,可以打造一身刀枪不入的宝甲。蛇蜕可入药亦可炼外丹,你留着以后用得上。可惜两根牙齿短了些,做不成长剑,勉强只够铸一对匕首或分水刺。这十一块椎骨品相最佳,分量又充足,足以炼成一样长兵器了,枪、戟、棍、槊、鞭,你喜欢那个?”   左景年脱口而出:“鞭。”   “何以不选枪?都说枪为百兵之王。”   “十八般武器我皆可驭,但不知为何,觉得鞭使起来最为得心应手。”   “那就炼一条丈二长鞭吧。”   言语间,远处数道轰雷以汹然声势炸响,随即一声前所未闻的咆哮,似吼似啸、宏亮悠长,于天地间涌动如潮。   “什么声音?”左景年奇道。   “龙吟。”阿墨起身一指,“看,巴蛇终于化龙了,是一条青螭。”   左景年望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只鳞片爪,震撼得无以复加。   青螭腾云驾雾很快消失于墨色中,雷云也在顷刻间散去,山谷上空重现清朗夜空,仿佛风过水无痕。   短暂的静默后,左景年回神感叹:“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光是见识这番奇景,冒大险也值了。”   “这条蛇造化不凡,所蜕之物也定非凡品。”阿墨整衣正冠,肃容道:“我要开炉炼器了。”   左景年听说道家有炼器之法,却是第一次见他施展,不由屏息以待,心里奇怪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炼器的鼎炉。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阿墨解释道:“身躯为鼎炉,心念为真火,元神生三昧,万物可自化。物我无界,物随我心,自身神念融入外物,去芜存菁,将之淬炼成与己心相通之灵器,这便是炼器。”言罢衣袖一拂,地上蛇骨纷纷凌空升起,静悬不动。   阿墨双手掌心相向,在胸口虚抱成团,双目微暝。只见十一枚椎骨首尾相衔,环绕在他周身,仿佛一条散发微光的天河星带,缓缓旋转起来。   左景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觉得这些灰白色的椎骨似乎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但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若要他用言语说出变化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他才依稀有所领悟,是液化。明明看上去仍是一块块固体,却又如水般柔和地流动着,骨节与骨节相互融合、变形,颜色也更加皎洁,由灰白变作了温润的玉白色。   仿佛一具躯体被注入灵魂,他感应到除了自己和阿墨之外,此处又出现了一个生灵,甚至听见白骨中传出了若有若无的轻叹之声。   阿墨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双眼,右臂一抬,星带自动盘缠而上,仿佛是有神智的活物。   左景年恍惚以为一条白蛇缠在他臂上,定睛再看,分明是一条精致长鞭,色同白玉。   阿墨将长鞭递给他,“好了,你看看。”   左景年双手接过,仔细端详,见鞭身十一节,节节相扣,接缝处浑然天成,节上弯钩倒刺丛生,对敌时一旦沾身,势必叫对方皮开肉绽,不死先去半条命,却是好险恶的兵器!   他轻轻摩挲着鞭身,依稀产生了种错觉,仿佛掌心下是一具美人娇躯,正在他的抚摸下慵懒低吟。他砰然心动,抬头极认真地对阿墨说:“它不仅仅是条鞭。”   阿墨点头:“此鞭有灵,莫要将它当普通武器使用,好好蕴养其中的器灵吧。来,让我看看你的鞭力。”   左景年运功吐劲,鞭梢在空中一抖。   随着一声轻而细的嘶鸣声响起,十步开外的一块千斤巨石竟从中开裂,缝深近尺。   阿墨微微颔首,“发挥出百分之一的物力了。”   “百分之一?”左景年皱眉看着自己的双手。   “别忘了它是灵器,须得以法御之,方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对了,不妨为它取个名字。”   “名字?我最不擅长取名了……”左景年沉吟半晌,无奈道,“既然是蛇骨所炼,又色泽如玉,就叫骨玉鞭?”   阿墨扑哧一笑:“你这人太没情趣,完全是木头一块!罢了,你说骨玉便叫骨玉。”他走到巨石旁,拍了拍那条鬼斧神工似的裂缝,“这个标记不错,就藏在下面吧,日后记得来取。以我如今之力,只能为你炼制一器,其余材料也留在此处。等你学会炼器之法,将来也可自行炼制。”   左景年见他面上微露倦容,心疼道:“一鞭足矣!早知炼器如此伤神,我就不让你做了。”   阿墨摇头,神色有些黯淡,“并非炼器之故,是我自身魂魄有伤……这条鞭是我送你的礼物,权作赠别。”   左景年大惊:“你要走?去哪儿?”   阿墨望着他,目光柔和恬静,“你我梦中机缘已尽,这是我们最后一夜梦境相会。”   左景年心绪紊乱,脑中一片空白,“机缘已尽,什么机缘已尽……你不想再见到我了么?阿墨,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把你惹恼了,我给你赔罪,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阿墨淡淡地笑起来,夜岚山风吹得他的朱衣长袖如行云流水一般。清寒月华中,他轻声道:“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   左景年抛开手中骨玉鞭,冲过去一把抱紧他:“阿墨,你别走!”却不想蘧然一震,仿佛从高处坠落,睁眼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床榻上滚落下来。   他呆愣愣地坐在冰冷地面上,喃喃道:“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阿墨,你我今后再不能见面了么?我不信!”他起身匆匆躺回床榻,闭眼强制自己入眠,却思绪纷沓,再难安枕。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睁眼时窗外已晨光熹微。   十五年来第一次,入睡后无梦可做。他怅然坐起,想起那个朱衣少年,胸口钝痛不已。“阿墨,阿墨……”他将这两字在齿间辗转反侧,似乎只有如此疼痛才能略为减轻。   怔坐许久之后,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梦中机缘已尽,那么梦外呢?阿墨,你言外之意,可是我们终有一日能在现世相逢?”   一念及此,他脸色稍霁,心底默默祷告:上天明鉴,我左景年在此发愿,此生如能再遇阿墨,哪怕折福折寿,付出多大代价也心甘情愿! 第8章 因血脉怨失圣眷,寻爱宠怒闯禁宫   天色已大亮,窗外园鸟啁啾,慧妃贺氏坐在铜镜前,由宫女伺候着梳妆打扮。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娇艳的花容,却是黛眉紧蹙、怏然不乐。宫女已为她换过三四种妆容,可无论如何妆扮都不顺她心意。   烦躁与怒意逐渐在脸上堆积,慧妃猛地扯下发髻上的凤翅金步摇,狠狠摔在地上,厉声叱道:“你这梳的什么头!老气横秋,让人瞧着心里添堵!难怪皇上昨夜没有留幸,你这贱婢是不是收了哪宫的好处,存心给我坏事?”   宫女又惊又惧,扑通一声跪下叩头求饶:“打死奴婢不敢!娘娘饶了奴婢吧!”   她越是哭求,慧妃就越是心烦,抓起桌面一个白瓷胭脂盒,扬手就往她头上砸去。那宫女眼睁睁看盒子飞来,来不及也不敢躲避,顿时在脆响声中血流满面。   “来人!把她拖出去,掌嘴四十!”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应声而入,将那哭到全身颤抖的宫女叉走。   慧妃听着殿外行刑时的哀叫声,怒气慢慢消退,起伏的双肩也平静下来,拢了拢鬓角的垂发,头也不回地唤道:“杳儿,你过来。”   站在帷幔边上另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宫女恭谨地上前:“娘娘有何吩咐?”   “你觉得方才香雪梳的发髻好看么?”慧妃沉着脸地问。   杳儿如同小鹿般柔顺而轻快地说:“什么发髻梳在娘娘头上都好看。高有高的好看,低有低的好看,有的像花,有的像云……哎,奴婢不会说话,反正就跟进了潇湘殿一样,眼睛都看花了!”   潇湘殿是玄鱼观的后殿之一,供奉了十八尊女仙雕像,曾去过皇家道观祈福的慧妃如何不知,听了这话,脸色略有好转,又问:“那你倒说说,皇上为何不留宿本宫,深夜还要移驾御书房?”   杳儿一脉天真地答:“皇上心里怎么想奴婢可不敢乱猜。倘若一定要猜的话……皇上昨夜准是奏折尚未批完,担心今日那些言官又要啰啰嗦嗦地上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书房用功去了。”   慧妃霁颜一笑,“你这憨丫头,就长了张直来直去的嘴,偏偏说话总那么中听,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那些跟我说话时畏畏缩缩连头都不敢抬,一口一个‘恕罪、饶命’的奴婢,活像我是只母老虎要吃了他们似的,叫人看了就来气!”   她朝摔在地上的凤翅金步摇随意拂了拂衣袖:“那个就赏你了。过来为我梳头。”   “多谢娘娘!”杳儿喜笑颜开地拾起金钗,一副如获至宝不知该揣在哪里的模样,最后郑重地放进胸口,走过来拿起牙梳。   慧妃睨着她笑骂:“也不怕戳着,傻丫头。”   从门外进来一大团圆滚滚的白绒球,旁若无人地踱到慧妃脚边,敷衍似的呜噜了两声。正是那只备受慧妃宠爱的滚雪玉狮子,这会儿被它的主人弯腰抱起,放在腿上不断抚摸。   “听说最后是在清曜殿找着的?怎么会跑去那种荒僻地方,蹭得脏兮兮,毛也掉了不少……是哪个奴婢这么不中用,连只猫儿都看不住!”慧妃心疼地摸着爱猫。   “照料玉狮子的,哦,是寄奴。”   “传她过来!”   “听管事太监说,昨日她被罚去浣衣局了,听说是皇上亲口下的旨。等我给娘娘梳好头,就去浣衣局传她。”杳儿答。   慧妃手上一顿:“一个宫婢,也值得圣上亲谕?”她慢慢皱起眉,目露寒光,“我就说皇上昨夜怎么过问起后宫猫狗失踪之事,原来是这个贱婢乱嚼舌头!不好好惩治惩治,我宫里人人都要学她,到御驾前搬弄是非去!杳儿,你去叫个人,把那贱婢拖过来!”   “奴婢遵旨。”   慧妃近日心情不佳,在后宫中找人撒气,这气越撒越大,难免闹出了点动静。皇帝听完小太监禀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由她去吧。   原来那天御辇出了清曜殿后,便转向熙和宫。慧妃见圣驾忽至,大喜过望,使出浑身解数来侍候。印暄在熙和宫用过晚膳,见慧妃情意绵绵地取悦于他,神态妩媚色若春花,不由情动,便携手同赴鸾帐。   谁知慧妃刚去了外衫,露出一身金线绣花的朱红中衣,印暄脑海竟莫名其妙地跳出个该死的人影来。那人在他脑中振振有词道:“人乃父精母血所生,父母之血脉各占一半,何有内外之分?若是血缘亲近不可结合,不论堂兄妹还是表兄妹婚配皆为乱伦……兄妹不婚的根源,防的并非伦理纲常,而是‘其生不殖’……”   这段突如其来的回想简直像魔音灌耳,印暄蓦地发现,身为太后亲外甥女、同时也是他亲表妹的贺氏,五官与姨母很有几分相似,再仔细端详,竟依稀透出了太后的影子……印暄陡然打了个寒战。   “其生不殖。”那人的声音在他脑中得意洋洋地回荡。   仿佛冬日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霎时浇熄了满腔欲火。印暄悻悻然地推开了慧妃,借口政务紧急,匆忙起驾回御书房去了。   待到他心绪平静后,觉得有点委屈了慧妃,但若要再去临幸熙和宫,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曾经的花容月貌、暖玉温香,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   若非那一番胡言乱语,自己的思绪怎会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皇帝暗恼,将这笔恶账又记在了清曜殿里的那人头上。   慧妃数日不曾得见君面,一股闺怨之气尚未消,又出了件令她怒不可遏之事——   她的爱猫玉狮子又丢了。   照料猫儿的宫女受了重罚,众多宫人搜寻整天仍不见踪影后,杳儿无意中的一句“该不会又跑去废殿了吧”,使得慧妃一气之下驾起凤辇,率內侍亲自前去找寻,却被紫衣卫拦在殿门之外。   “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宫要进去找走失的爱猫,谁敢阻拦?”慧妃坐在凤辇垂帘后,寒声道。   值岗的紫衣卫跪禀:“娘娘息怒。卑职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拦凤驾,只是皇上圣旨,任何人不得进入清曜殿,请娘娘明鉴。”   “这后宫里,还有本宫进不得的地方?连太后所居的上清宫本宫也来去自如,区区一个废殿,既非议政之所,亦非军机重地,为何进不得?”   “这……卑职也不知,只是奉命行事,求娘娘开恩,不要为难卑职。”   “哼,几个侍卫,也敢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本宫今日非要进殿不可,尔等难道还想将刀剑架在我这凤辇前面?”慧妃一拍扶手,厉喝:“再不让开,叫你们人头落地!”   几名紫衣卫汗透重衣,抬头绝望地看了一眼远处走来换班的另一队宿卫,牙一咬心一横,齐齐将奉宸刀架在颈上:“卑职不敢硬拦凤驾,但违抗圣旨亦是死罪,既然两难,我等不如自裁,以谢天恩!”   慧妃心底暗凛。她如何不知这些紫衣卫是皇帝亲军,寻常动不得,但方才话已说绝,若是退缩有失威仪,一时骑虎难下。   正在此时,轮值卫队走到殿门外,领头的紫衣校尉正是左景年。   他扫视一眼众人,心下迅速将这场中形势分判一番,当机立断地行礼道:“娘娘千岁。不知卑职有何事可以替娘娘效力?”   此举有如瞌睡送枕,慧妃当即就势下阶:“本宫的滚雪玉狮子走丢了,很可能跑进了这清曜殿,正欲进殿搜寻。”   左景年略一思索,道:“那滚雪玉狮子可是一只毫无杂色的大白猫?”   “正是。”   “数日前,确实在殿中发现过一只白猫,后来被皇上抱走了。此番若这玉狮子又跑入殿中,卑职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进殿去仔细搜寻。”   慧妃暗自松口气,和缓了神色道:“既如此,这差事就交由你去办,找到了本宫的滚雪玉狮子,重重有赏。”   “遵旨。”左景年朝那几名跪地险些自裁的紫衣卫使个眼色。几人还了个感激眼神,赶紧收刀退下。   领了四五个紫衣卫到殿中,借四下寻猫之际,左景年趁众人不注意,偷空走进后殿寝室。   被软禁的囚徒正在床上拥衾高卧,听见脚步声翻身睁眼一看,又阖目懒洋洋道:“门口出什么事这么吵,叫人觉也睡不安生。”   “现在是巳时,你这睡的是午觉还是晚觉?”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一人在殿中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就只有睡了。这位将军,你找我有事?”   “你不记得我?”左景年问。   印云墨挑起眼皮,眯缝着上下一打量,这才笑道:“哦,是你。”他像作茧的虫子般蠕动着坐起身,裹着厚厚的棉被倚在床头,“我记得,你喝过我的一碗蛇汤。”   “真的只是蛇汤?”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印云墨漫不经心道,“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药膳而已。”   左景年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腰间的奉宸刀搁在桌面,开始宽衣解带。   印云墨大惊失色:“你你、你要干什么!”   左景年脱去上身衣物,侧身显露后腰上的狰狞伤痕:“余毒已清,但疮口迟迟不愈,如何是好?”   印云墨心弦一松,顺口答道:“取猫头骨一个,火煅,研为末。另取鸡子十个煮熟,去白,蛋黄煎出油,加少许白醋调骨末敷涂,三日可痊愈。”   左景年淡淡一笑:“若只是碗普通蛇汤,公子又如何知晓我方才话中之意?”   印云墨微怔,掠过一丝懊恼之色:“一个不留神,入了你的套。”   左景年穿好衣服,拱手道:“我知道公子是高人,何必苦苦隐藏身份。在下受公子恩惠,感激不尽,不知何以为报。”   印云墨笑了笑:“你不用说得这样好听,来试探我是否因另有所图而刻意施恩于你。我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诏囚,皇帝今夜想砍我的头,我便见不到明晨日出。我能图你什么报答,难道还指望你能救我出深宫不成?”   左景年目露愧色,抱拳深鞠一躬:“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万望公子原宥!”   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既非高人,也不是什么君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公子等于是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体内之毒即使眼前不发作,再积个三五年,也必定要爆发。”左景年正容道,“无论如何,我欠公子一条命。”   “救你的不是我,是机缘。”   “机缘?”   “两碗蛇汤,偏就是加了药引火炽蚁的那碗被你喝下,这不是机缘却是什么?”   左景年这才领悟,谢豫抢先取走干净的一碗后,剩下那碗蛇汤上漂浮的暗红色粉末,原来并非脏污,而是最为关键的药引。   印云墨意有所指地道:“有时越是去争去抢,便越是失之交臂。正所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你的性情实属一流,因而才有如此机缘。”   左景年若有所思,随后再度行礼:“多谢公子指点迷津,在下感激不尽!”   “行了行了!”印云墨撇了撇嘴角,“你知道我最烦什么人?跟木头一样,一板一眼的!今后若是我多说一句,你就要谢上一次,那倒不如缄口不言。”   左景年一愣,莫名觉得他这孩子气的小动作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按下不提,赔罪道:“公子若是不喜多礼,往后我不说这些话便是。”   印云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掖了掖被角,又闭上双目:“我困欲眠君且去。”   左景年见他率性洒脱,不由微微一笑,欠身告退。方走了两步,忽然又忆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露出内中一粒指头大小、散发寒气的漆黑物件,“再叨扰一句,这是在下伤口喷出的毒血中所含之物,公子可知此为何物?”   印云墨闭着眼问:“看着像什么?”   左景年低头端详:“像……像围棋的黑子?”   “那你就当它是颗黑子吧,帮我放进桌上的棋奁里去。”   左景年疑惑不解,但并不多问,依言打开乌罐,将那不明物放了进去,混在一堆黑子中,看上去倒也浑然天成。转头见印云墨似已入睡,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殿。   紫衣卫寻遍清曜殿,仍未找到白猫,慧妃听了禀报,无话可说,悻然起驾回宫。此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已传至皇帝耳中。   皇帝心中不悦,却并未多加追究,只向守殿卫士传了道口谕:再有任何人等欲入清曜殿,即便是宫妃皇亲,亦必严阻。抗旨擅闯者,当场格杀!   慧妃听闻,很是生出几分惊心后怕,就连爱猫终究不见踪影,也不那么上心了。   熙和宫的宫人们以为这下终于可以消停一阵子了,但谁也没料到,这一年秋的皇宫大内,注定不得安宁。   就在翌日清晨,皇帝沿着御花园的湖畔花径散步时,湖面上竟出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那尸体横陈水面,正正浮现在皇帝眼前不足一丈之处。紫衣卫唯恐御驾受惊,如临大敌地围上前来,请皇帝先行回避。   印暄面不改色地伸手一拦:“不必,将尸首打捞上来,就地查验。凶案发生得如此明目张胆,颇有几分向朕挑衅之意,朕倒要看看,幕后行凶之人究竟是什么角色!”   尸首的身份很快查清,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婢,名叫寄奴。   印暄对这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便问随侍大太监魏吉祥:“可是上次在假山后私会太监,被罚去浣衣局的那名宫女?”   魏吉祥道:“正是。她上次还说,找不到慧妃娘娘的猫儿便要去投湖,谁想……唉,真是一语成谶了。”   印暄寒声道:“她要投湖自尽,还能将自己脑袋先砍下来不成!让紫衣卫彻查此案,查清她是何时死的,近日去过何处、做过何事、与何人往来,统统都给朕查个清楚!”   天子一声令下,平日里雍容沉静的皇宫宛如巨型机括一般,霎时间运作起来,效率惊人。紫衣卫手持谕令金牌,缉捕拷问,来去如风,权力一时无人能及。不到半日,便已查知:   寄奴于两日前,受几名太监传唤前往熙和宫,此后不知所踪,并未回到浣衣局。   熙和宫內侍承认曾奉命对寄奴动以私刑,但否认将人打死。验尸官证明尸身的确遍布伤痕,为鞭挞伤。   如此看来,虽未招认,但熙和宫嫌疑最大。皇帝御驾亲往盘问,慧妃却先惊吓成疾,昏然卧床不起。就连深居简出的太后也被惊动,懿驾闻讯而至,为慧妃维护。   凶案调查就此陷入僵局,皇帝不敢忤逆太后之意,只得下令,待慧妃病愈之后,再继续查案。   不料经御医多方诊治,慧妃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趋沉重,整日惊叫谵语、倒生昏乱。很快便有流言四起,说是熙和宫闹鬼,女尸头颅夜半四处飘飞,慧妃是被寻仇的女鬼吓疯了。   “荒谬!”印暄将紫衣卫上报的奏折摔在地上,怒斥:“什么女鬼寻仇,胡说八道!这是别有用心之人散布谣言。传旨,宫中再有妖言惑众者,立斩!”   魏吉祥斟酌再三,小心劝道:“虽然圣人有云,不语怪力乱神,但有些事情,是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上,您看这……要不然,就先让太医署的咒禁师来禳治禳治?”   说到“怪力乱神”,印暄不由想起,惊雷雨夜那一只飞袭的僵尸断爪,沉吟良久后,下旨着太医署咒禁博士陆名延前去熙和宫,为慧妃诊病。    第9章 聚阴为弓尸作箭,驭灵邪术名管狐   药王孙思邈曾列汤药、针灸、咒禁、符印与导引为医疗五法。所谓咒禁,是以真言持咒之法,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而《千金翼方》中亦有禁经两卷,专门记录咒禁之术。说穿了,就是世俗流传的“方术”治病法。   自唐以来,宫中太医署多设咒禁科,与医科、针科、按摩科并列为医学四科,并设咒禁博士一人,咒禁师、咒禁工数人以佐之。   咒禁博士陆名延奉旨为慧妃诊病后从熙和宫回来,在御书房等待召见,一副愁眉深锁、思虑重重的模样。   “慧妃所患何疾?”皇帝坐在书案后问。   陆名延素闻皇帝不信怪力乱神,踌躇道:“微臣所奏,恐不近人情,请皇上先恕臣妄言之罪。”   “但说无妨。”   “慧妃娘娘所患,非疾,乃祟。”   印暄脸色微沉:“何物作祟?”   “这个,微臣目前还不太清楚,但臣在熙和宫时,感应到一股狂暴怨恨的戾气充斥其中,臣认为这股戾气,便是娘娘患病的根源所在。”   “戾气从何而来?如何解?”   “微臣已按《禁经》授法,在娘娘居殿立道场、悬幡盖、燃香灯、诵禁文,逐污秽邪祟不得近,可保娘娘近日安宁。但若要治本,则必须寻根溯源,找出戾气源头所在。臣听闻,后宫镜湖日前浮起一具无头女尸……”   “哦,你也认为女鬼前来寻仇?如此说来,慧妃是浮尸案的幕后元凶了?”印暄冷笑看他。   陆名延恂然跪地:“微臣不敢!无头女尸与娘娘患病之间是否有联系,臣毫无凭据,不敢妄下断论。只是水主阴,镜湖是个水流极缓的人工湖,正是聚阴之地,偏又形如弯弓,容易积邪聚煞,臣观湖岸圆弧状的一侧正朝东北后宫方向,因而斗胆请皇上命人在附近掘地三尺,看是否有可疑之处。”   印暄想了想,从桌案上拣了张宣纸给他,“沿湖掘地不难,你画下大致范围。”   陆名延接了纸笔,伏地勾画几笔后上呈圣阅。   印暄见纸上勾勒出镜湖轮廓,确如缺月弯弓,而陆名延所画掘地范围,从湖岸朝东北方向笔直延伸出去,酷似一枝搭在弓弦上的利箭,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不由眉峰微皱,立刻唤来一队紫衣卫,依图掘地。   一个多时辰后,领队紫衣卫来报:“启禀皇上,卑职等依照图上位置挖掘,从数尺深的泥土下挖出了……”他略有犹豫,似恐污圣听。   “照实说!”印暄沉声道。   “沿图上直线,每隔几步便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猫尸或狗尸,总共有十二具,头颅皆被利刃砍去,照腐烂程度看,是近一个月来陆续埋下的。但奇怪的是,地面毫无动土痕迹,不知是如何埋下去的。”   印暄吐了口浊气,端起手边茶杯一饮而尽,喃喃道:“猫狗尸体……莫非,就是前一阵子后宫丢失的猫狗。”他目光锐利地盯着陆名延:“斩首埋尸,此举有何用意?”   陆名延惶惶道:“可否先让微臣查验一下那些猫狗尸体?”   印暄颔首,“带他去现场验看。”   不到半个时辰,陆名延回来了,脸色异常难看,一进御书房便伏地不起:“聚阴为弓、埋尸作箭,直指禁宫!这是个大凶大邪的煞阵,非精通法术的高人不能摆布。皇上,臣已知熙和宫中戾气何来!”   印暄腾地起身:“说!”   “那些猫狗被人捉住,埋于土中,只留头颅露出地面,使其忍饥挨饿,接连数日以极尽残酷的手法折磨毒打,在其仇恨怨念达到顶峰时,一刀斩下头颅,用封魂咒将其魂魄封在竹管中。如此炮制出的凶灵,充满暴戾惨毒之气,以法术驱役,便可害人。倘用的不是猫犬狐等有灵性的畜生,而是用活人,则凶威更甚!此法源于方士之术,但因太过残忍有伤天和,被修行界列为十大禁施的邪术之一,名曰——”   “管狐!”印暄冷冷道。   陆名延大惊:“皇、皇上怎么知道这……”   印暄闭目不语,许久后,漠然道:“你先退下,随时候召。”   清曜殿内,二人正在池边树下闲谈。   “伤口如何?”印云墨手持钓竿,盯着水面浮标,声若游丝地问。   左景年亦低声答:“愈合得差不多了,公子的秘方果有奇效。”   “嘘——”印云墨蓦地撅起唇,眼中放出热光,“上钩了上钩了,是条大家伙……晚膳可以加一道红烧鲤鱼了!”   左景年站在他身后,但笑不语。   拉拽中,绷得紧紧的鱼线突然断裂,发出啪的一声微响。印云墨眼睁睁望着盘中餐逃出生天,遗憾地叹息:“功亏一篑。”他意兴阑珊地放下钓竿,转头对左景年道:“你现在该回殿门口去了。”   “为什么?离换岗还有两个时辰。”   “若信我所言,就去。”   左景年定定看他,头一点,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他走到殿门口刚站定,从远处传来了唱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圣上驾临。”   监守殿门的紫衣卫齐齐跪下:“恭迎圣驾!”   公子果然未卜先知!左景年暗自惊叹,抬眼窥觑皇帝脸色,见有如密云不雨,心底不由替殿中人担忧起来。   印云墨将鱼线仔细接好,结结实实打了两个死结,然后从容放下鱼竿,回身行礼之时,皇帝恰好走近一丈之内。   “参见皇上。”   印暄负手站定,面无表情看他:“你似乎早知朕要来?”   印云墨道:“我又不是算士,只不过黑暗中待久了,耳力比普通人略强一些而已。皇上龙行虎步,步履声自然与众不同,不难辨认。”   “是么。”印暄淡淡道,“记得十多年前,朕还是孩提时,常在傍晚时分与你打赌,猜测明日是阴是晴还是雨,结果你次次都能猜对,无一例外。当时朕尚年幼,以为你总是运气好,如今想来,运气再好,也不可能百猜百中,倒更像是一种卜术。”   印云墨失笑,“皇上还真把我当算命先生了!若要说料事如神,这天下所有术士加起来,还不及皇上一人。”   印暄眉一挑:“哦?”   “那些术士再有能耐,顶多不过铁口直断,皇上却是金口玉言。他们能算风算雨、算得算失,皇上却能算天下人的命。”   “此话何意?”   “不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么?皇上金口一开,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不论他原先命数如何,金口玉言,足以逆天改命,这可不就是算命的最高境界?”   印暄看着他,玩味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朕算你今夜会死,你便活不到明晨日出?”   “正是如此。”   “那么,你死之后,宫中邪术能否自破?”   印云墨露出惊讶之色:“皇上何出此言?什么邪术?”   印暄微微冷笑,似乎在嘲弄他的装模作样:“管狐驭灵!朕还是拜你所赐,才知晓此歹毒之术。还记得十六年前么,朕六岁,你十四岁,秋冬随皇祖畋猎于围场。众人无不策马张弓搜猎野兽,你却热衷于在林中布置陷阱,果真逮到了一只大狐。那狐皮毛雪白,唯尾梢一簇红毛如焰,显得神俊非常,因为腿上受了伤,越发凶悍难近。你想将它带回去饲养赏玩,就蹲在陷阱边上与狐狸说话。我当时见了,觉得十分有趣,莫非畜生还能听懂人话不成?便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可无论你如何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狐狸野性难驯,仍然对你龇牙咆哮,伺机攻击。你劝得不耐烦了,便恶狠狠地威胁它,再不顺从,就要将它绑回去炼制管狐,又将炼制过程详详细细、极尽血腥地渲染了一番。那狐狸居然也能听懂似的,四肢战栗、目露惧色,最终向你曲膝俯首,驯服地被抱回去了。”   印云墨手指轻抚光滑的下颌,追忆道:“唔,确有此事……那狐狸毛色与手感都是极好的,弄回去洗涮干净了,冬日里拿来暖被窝还真不错。”   印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不要避重就轻!朕说的是管狐!如此精深的邪术,一个长于深宫的十几岁少年,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别又跟朕说什么看杂书看来的!”   印云墨一抚掌,满面钦佩地答:“哎呀,皇上果然金口玉言、料事如神,的确是我看杂书看来的。”   “你——”印暄不料对方无耻至斯,登时气结。   “那次不过是纸上谈兵,想要吓唬吓唬它而已。人都道狐有灵性,果不其然,真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皇上也觉得有趣是吧,哈,哈。”   印暄拳头紧握,一字一字道:“朕非杀了你不可。”   印云墨将双手笼进袖中,唇角挂起三分笑意,“皇上,又到傍晚时分了,我们再来打个赌如何?”不等对方反应,他自顾自地接着道:“这回不赌天气了,就赌我这条命吧。我赌皇上若不杀我,让我去调查此事,我一定能在三天之内揪出幕后真凶,将他绳之以法。若是办不到,这颗项上人头就任凭皇上处置。”   “让你去调查?”印暄眯起眼睛,“意思是,放你出清曜殿,在宫中随意走动?”   “皇上不放心的话,可以派紫衣卫寸步不离地盯着我。”   “呵,”印暄哂笑一声,“你倒打得好算盘,想要借机脱逃,门都没有!你若真有能耐,就给朕足不出户地将这事给解决了!三天后邪术未破,朕就砍了你的脑袋。君无戏言!”言罢拂袖而去。   印云墨仰头看天际残霞,自言自语道:“无米之炊,无水之渔,看来小皇帝这回是真动杀机了……”忽闻身后一人急道:“公子说什么,皇上真要杀你?”印云墨回头一笑,“这有什么可吃惊的,我本就是重囚。”   左景年神色凝重,“我虽不知公子是何身份,究竟犯了何事,但皇上行事一向果敢,从不拖泥带水,若有心想杀公子,何必软禁殿中拖到现在。况且皇上并非是个暴君,否则怎会在刚登基不久,就下旨赦免了明德年间篡逆案中牵扯到的部分官员后嗣……”   “明德年间?篡逆?”印云墨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我详细说说,什么篡逆案?”   左景年略一迟疑。印云墨朝他勾勾手指,做了个附耳道来的手势,他这才凑近,用极低的声量耳语:“就是先帝还是庆王时,瑞王与泰王、平王私相勾结,妄夺储君之位不成,又起兵逼宫的篡逆案。”   印云墨垂下眼睑,嘴角掠过一丝凉薄笑意,“哦?论长幼,瑞王年长;论嫡庶,瑞王生母品秩高于庆王,怎么就变成妄夺储君之位了呢?”   左景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紧:“公子!你这又何必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这是以胆搏命啊!”   印云墨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里四下无人,不用这么紧张……好啦,算我失言还不行么。你再说说,瑞王、泰王与平王最后怎样了?”   左景年担心他再出惊人之语,言简意赅地答:“瑞王以谋反论,斩于宫外午门;泰王、平王问附逆罪,削去爵位,流放南疆,后死于疫病。”   “加上早年病夭的太子,庆王果然扫平了通往九五至尊之路……”印云墨静静说道,嘴角依旧噙着微笑,“左大人,你知道蛊吗?”   “蛊?虫皿蛊?”   “不错,就是将各种各样的毒虫放在一个罐子里,不给它们食物吃。这些毒虫为求生存,就必须吞噬其他虫子以果腹,互相厮杀到最后,剩下唯一的一只,就是最狠、最毒、最强壮的蛊。它蹲在无数残肢断臂上高唱胜利,却不曾想到的,它所盘踞的宝座,也不过是一个被人拎在手里的、陶土捏成的罐子而已——你说,这像不像历代皇宫里的帝位之争?”   左景年怔住,随即恨铁不成钢地喝道:“公子!”   印云墨朗声大笑,“说笑而已……好啦,不逗你了。”   左景年无声地叹口气,“公子,你若肯将这性子改改,我看皇上未必就会——”   “天晚风凉,回屋吧。”印云墨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转身走上庭院台阶。   第10章 水落骸出前言悟,梦惊鬼语软香消   皇帝准了咒禁博士陆名延的奏请,遣人连夜将那些挖掘出的猫狗和宫女寄奴的尸体火化,又召了一批高僧来念经超度。   镜湖也在短时内被迅速排干,打算重新填土,种上一片从各处临时移植来的百年桃林。   水涸后,在场的紫衣卫见湖底淤泥中历历若有异物,仔细查看,竟是零散的人骨遗骸,怕不下数十具。   皇宫建成百余年,每年总会在那雍容肃穆的平静下,莫名地消失掉一些人,有宫女太监,有侍卫,还有些甚至是妃嫔,这已是人人心知肚明,却不宣于口的秘密。   就连印暄心底,也是知晓几分端倪的。这是皇宫里的生存法则,即使他贵为天子,也难以改变。因而听完禀报,他也只是默然挥退侍卫,让他们继续填土。   在这座皇宫的每一处角落,廊底、树下、井中……甚至就在足踏方寸之下,是否都如镜湖底一般,堆叠着无数不为人知的骸骨与冤魂?印暄望着脚下质地密实、颜色纯青的铺地金砖,不禁有些失神。   空无一人的殿中,少年清冷诡秘的话语仿佛自十多年前的夜风中传来,在他耳边幽幽飘荡:   “这宫里的怪物可多了,除了狼,还有虎、有豺、有蛇,还有……鬼。”   “你怕不怕鬼?”   “在宫里长大的人,没有不怕鬼的,你现在不怕,以后就怕了。”   印暄第一次感到,深藏在被他定性为荒唐放诞、不着边际的六皇叔那双漆黑眼睛里的,其实是一种早慧的睿智与看透世事的凉薄,即使那时印云墨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或许他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始终不愿承认而已。   待邪术破解、真凶落网后,该如何处置那人?是继续囚禁在清曜殿,还是押返地牢,或者干脆杀掉一了百了……印暄忖思着,无意识地转动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精巧的墨玉扳指。这扳指乃是先帝所赐,他从未离身。   渐渐地,他觉得莫名烦躁起来,连带颅内也开始隐隐作痛。   罢了,到时候再做定夺吧!年轻天子决定先将此事搁置不提,不觉舒了口气,步出御书房。   入夜的熙和宫灯火通明,宫人们手捧汤药、茶水、洗具等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却一个个屏息蹑足,不敢稍发声响,唯恐惊扰到病情刚刚有些起色的慧妃娘娘。   慧妃面白唇青、容色憔悴地倚在床头,由杳儿服侍着喝了小半碗米粥,虚弱地推开碗,“好了,都下去吧,我累了,想睡一觉。”   杳儿端着盘碗跪安:“娘娘好眠。”   “等等,”慧妃忽然叫住她,“让他们别走远,就站在殿门外……不,在帷帘外候着,不许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要他们随叫随到。”   “奴婢遵旨。”杳儿脚步轻盈地退去。   片刻后,慧妃听见衣衫摩挲的轻微声响,隔着帷帘隐约可见两排侍立的宫人,这才稍微安心地阖上双眼。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慧妃从纷杂的梦境中惊醒,只觉胸闷气短,心悸不已地叫了声:“来人——”   帷帘被悄然掀起,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在床沿响起:“娘娘有何吩咐?”   慧妃用手背擦拭额上冷汗,有气无力地道:“奉茶。”   “可奴婢没有手,如何奉茶……”那声音略一停顿,继而道:“娘娘又要责罚奴婢了吗?”   慧妃大惊失色,猛地撑起身看向床边——只见一颗长发飘蓬的人头悬浮在半空中,正朝她露出阴森慘恻的笑容,颈子下淅淅沥沥地拖着一串长物,定睛看去,竟是血淋淋的心肝脾肺肠!   “啊——”   夜深人静的熙和宫,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   一干宫女太监冲进殿门、掀开帷帘,赫然触目的是一大滩血泊,与血泊中的无头尸体。   惊叫声如同拔地丛生的利剑,刺穿了熙和宫上方的夜空。   清曜殿。   值岗的紫衣卫正在更深露重的秋夜里一边熬时间,一边期盼下一班快来接岗,好早点回到和暖的被窝里睡觉。   庭院中一阵风叶鸣廊,忽然现出个披头散发的白影,衣裾飘飞地朝他们奔来。几名紫衣卫吃了一惊,纷纷抽刀出鞘,厉喝:“什么人?!”   那人手指紧拢着素白袍襟,瑟瑟发抖地答:“别动刀,是我。屋里太冷,能不能劳烦帮我添盆火炭?”   守卫们看清来人,顿时心弦一松,收了刀,感同身受地道:“可不是,还没入冬呢,就冻得连脚趾都麻了,这鬼天气!”   “你先回去,我叫宫人准备火盆。”左景年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道。   不到一炷香工夫,他手提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炭进入内殿寝室,将盆放在地上,快步走到床边,“公子,你是有话想跟我说吗?”   印云墨裹着一大团棉被坐在床上,笑道:“左大人与我越发心有灵犀了。”   左景年脸颊微微一热,“公子又开玩笑。”   印云墨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方才从梦中惊醒,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皇宫里可能发生大事了。”   左景年拧起眉峰:“大事?什么大事?”   “还不太清楚。”印云墨摇头,“不过,只恐是凶非吉,我做的是个噩梦。”   言及“梦”字,左景年蓦然心有所动,下意识地端详起床上那人。但见他肤色苍白、瘦削如竹,长发不簪披散于背,显得有些颓唐疏懒,怎么也无法与记忆中那个朱衣金冠、神采飞扬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可他前额眉心依稀也有一竖极淡的红痕,是凑巧伤在了同一处地方?真有如此巧合么?   “左大人?”   “哦,”左景年从失神中迅速清醒,“公子经常做这样的梦吗?梦中之事,最后都应验了?”   “不,并非经常,偶尔而已。”印云墨淡淡道,“若是预兆之梦,我会有感应,譬如今次。左大人,我想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   “请说。公子对在下有救命之恩,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在下也会尽力完成。”   “今夜一定有事发生。我想请左大人明日在宫中打听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有何难,举手之劳而已,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左景年借口送火盆进来,久留不得,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又弯腰摸了摸棉被,“是不是被子太薄,我看公子还是冷。”   印云墨把脖子缩回被中,吸着气道:“其实够厚了,是我自己天生气血不足,攒不出热来。没事,捂久些就好了。”   左景年忍不住替他掖了掖被角,又细心地将火盆移近一些,这才走出房间。   同一时刻,皇帝在睡梦中被急报唤醒。震惊与心痛并未乱他方寸,一道圣谕立即传到了熙和宫:封闭熙和宫,所有宫人不得擅自出入,严禁提及当夜之事,违者诛全族。   就在紫衣卫群群出动,以爆发疫病为由封锁熙和宫,并将慧妃的无头遗体秘密移入冰柩时,第二道圣旨传到了太医署:着咒禁博士陆名延即刻进宫面圣。   不到半个时辰,一人在侍卫的押送下跪在皇帝面前,却不是陆名延,而是另一名咒禁师周冶。   “陆大人已经……归西了!”周冶以头叩地,颤声道。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印暄皱眉问。   “就在半个时辰前……陆大人这两日都在太医署开设道场,通宵诵念禁文。半时辰前,香案上法灯突然尽灭,同时陆大人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臣等扶起他时,已是面如金纸、奄奄一息。陆大人留下遗言道:‘愧道行浅薄,不能降妖除魔,有负圣恩,自当谢罪于九泉之下。斗法乃以命相搏,对方是个中高手,皇上切切提防、提防……’便溘然长逝了。”周冶说到这里,竟难以自己,伏地啜泣起来。   印暄喑默片刻,叹道:“难得他一片忠心。周冶,你就替朕厚葬他,好好抚恤他的家人。”   “微臣遵旨。”周冶哽咽道。   印暄挥退他,心底生出几分烦闷不安。   如果玄鱼观微一道人在此,应该可以对付,可惜他眼下身在北疆……也不知那些皇家寺庙道观里,还有什么高人有能力解决此事。印暄忖度一番,命人传下第三道圣旨:召天觉寺四位长老入宫见驾。   “竟然发生了这等事……”印云墨喃喃道。   左景年见他陷入沉思,手中还不自觉地摩挲着一个乌黑的棋奁。他不想打扰对方的思绪,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心里有些奇怪:近来公子怎么总抱着这个棋罐,仿佛要用掌心将里面的黑子煨熟似的。   良久,印云墨长吁口气,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今日是第几日了?”   “什么第几日?”   “我的大限之期啊。不是说有人在宫中施展邪术,皇上给我三日期限,叫我足不出户地解决,否则就——”他伸直手掌,似笑非笑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左景年忧心忡忡道:“君无戏言,公子难道一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算了,劝也白劝,今日是第二日,只剩明日一天时间了。公子,我看你还是向皇上恳辞谢罪,求他格外开恩,也许——”   “也许明日我就有办法了。”印云墨截断他的话,不以为然地笑道,“好啦,你就别为我的脖子操心了,它看着是细了点,实际上还是相当牢固的。”   左景年无奈地剜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对了,明早想办法过来一趟,可否?”   “可以。”左景年点了点头,临走前将一个封了口的灰褐色囊袋塞进印云墨手中。   “这是什么?”印云墨用手捏了捏,感觉柔韧而有弹性。   “用牛皮缝制的,可以灌进热水,放在被窝里暖脚。”左景年淡淡道。   印云墨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抹柔和而明媚的笑意,将暖水袋揣进了怀里,“原来左大人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般清楚,此情此意,尤胜鹣鲽。”   左景年心头倏地一乱,匆忙移开视线,“公子又在开玩笑了。”他低声道,一转身脚步生硬地走了。   入夜,一队宫女手持灯火,安静地从两面朱红高墙间的狭长通道鱼贯而过。   一名宫女用手背掩口打了个呵欠,不料一阵阴风从后方吹来,险些将灯笼吹脱手。她连忙停步,稳住细长的宫灯提手,查看内中的蜡烛是否打翻。   身后响起一个女子声音:“说,皇上今夜临幸哪宫?”   宫女听她言语不逊,也没好声气地抢白一句:“圣驾爱临幸哪宫就临幸哪宫,我怎么知道!”言罢只听背后“唏”的一声,像人恼怒时从喉头发出的气音,她这才想起,自己走在队末,后面哪里还有人?   心惊之下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长发飘蓬的人头正横眉怒目地瞪着她,悬空的头颅下一串血淋淋的内脏,拉拉杂杂几乎拖到了地上。   “贱婢,胆敢用这种语气回本宫话!”人头厉声叱道,张口露出两排森然利齿,朝她扑来。   “啊——”凄厉的尖叫声仿佛被一把剪子猛地裁断,戛然而止。   人头咽着血沫,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哀语:“皇上又留宿哪宫去了……皇上……”而后高高向上飘起,消失在夜色中。   等到前方那队宫女闻声回转,青石地上只余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四位高僧大德倾尽全力诵经作法,一夜之间宫中仍发生三起离奇凶杀,流言纷纷说是鬼头杀人,你们倒说说,朕这皇宫究竟还能不能住了?!”印暄拍案而起,指着阶下一干和尚、道士斥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时白白受着皇家香火供养,关键时候竟然没一个顶用!”   阶下一干人无不低头谢罪:“请陛下息怒。”   印暄深吸口气,按捺下满腔怒火。他本就怀疑皇家道观寺庙里养的这些个所谓高僧真人究竟有几分真本事,如今更是认定他们不过是一般欺世盗名之辈,平日里靠些微末技巧装神弄鬼、糊弄百姓,一到真上场时就全都露了馅。   一名须眉皆白、体型胖大的老和尚行礼道:“陛下,此事确系有人在幕后施展邪术,操纵女尸头颅杀人。老衲几人查验过娘娘遗体后,一致猜测对方可能是降术高手。”   “降术?”印暄眉一皱,“当初陆名延说是管狐之术,还说凶手合着镜湖布了个箭指禁宫的煞阵,怎么又跑出个降术来了?”   “这……陆大人根据挖掘出的猫狗残尸,判断是管狐之术,老衲虽觉得有些道理,但未敢定论。如今再看纵尸杀人的手段,恐怕那些猫狗尸体只不过是个幌子,凶手故布疑阵,假借管狐手法制造迷雾,旨在引追查之人寻错方向,自身好趁乱得手。”   另一名手持拂尘的灰衣道人接口道:“灵澄禅师所言不虚。陛下,这降术乃是盛行于南疆的一种诡异邪术,源头久不可查,有说是源自天竺密宗,也有人说是源于茅山的一支叛教分支。由于降术多用于损人害命,堪称巫毒之术,人所共愤;且有伤天和,降师若力有不迨,往往折寿去福,甚至遭术法反噬而丧命,因而凡修炼降术者,无不藏踪匿迹、隐秘行事,轻易不敢暴露身份。”   众僧道点头附议,也有人质疑,据某典记载降术应该源自小乘佛教等等。   印暄耐心听他们引经据典大段道来,最后问道:“既然诸位大师如此精深博学,谁能告诉朕,施展降术的幕后真凶是谁?目的是什么?如何擒杀?又如何破解邪术?”   房中嘤嘤嗡嗡声顿时一噤,众人面面相觑,沉寂半晌后,方才侃侃而谈的灰衣道人嗫嚅道:“启奏陛下,降术在中原地区绝迹多年,贫道也只能从古籍中得窥一斑,推测凶徒施的可能是降术中最为歹毒的飞头降,至于破解方法……据说所记录的书册早在前朝便已失佚……”   印暄冷笑:“意思是,你们一个个都毫无办法,只会纸上谈兵了?”   “请陛下恕罪。”众僧道纷纷再度谢罪。   印暄唇角紧抿,目光冰冷地俯视他们。   正在此时,随侍大太监魏吉祥弓着腰从书房外进来,面带一丝犹豫之色,最后还是在皇帝耳边禀告了几句。   印暄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峰,露出了一抹似喜似怒的奇异神色,淡淡道:“叫他们先退下,宣他进来。”   场中僧道如获大赦地退出御书房,随后进来一名校尉装束的紫衣卫,跪地朗声道:“微臣紫衣卫校尉左景年,叩见吾皇万岁。”   印暄起身走到他面前,负手问:“你是负责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之一?”   “是。”   “你说那殿中之人有话要禀报朕?”   “是。”   “殿外那么多守卫,他为何独独叫你来禀?”   “臣不知。或许是因为恰逢臣当值,位置又站在最里面。”左景年一板一眼地回答。   印暄盯着他审视片刻,方才道:“平身。禀奏吧,他有何话说?”   左景年声色中全无情绪,平直无波:“‘麻烦这位将军去禀告皇上一声,就说我已在三日期限内完成皇命,欲知破解邪术之法,务必在今日酉时、天黑之前来一趟清曜殿。’这是那人原话。”   印暄轻哼一声,“‘务必’、‘来一趟’,也只有他敢这样对朕说话……你做得不错,今后若还有任何异动,及时报来。”   “臣遵旨。”   左景年躬身退出门去。印暄站在书房中纹丝不动。魏吉祥御前服侍多年,知道皇帝这是在沉思某事,故而也敛息不动。   良久之后,皇帝忽然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第11章 滴血孕蛊本无意,飞子破降自有心   秋冷夜长,酉时刚过,天色已全然黑透。左景年抬头望了望泼墨般阴云笼罩的苍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内中是一根色红带黄的蜡烛。接着摸出火折子后,他略有些迟疑。   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暗忖,光是找人制作掺尸油的蜡烛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为何还要切切叮嘱,点燃蜡烛后,无论背后有何动静声响,都只能回答,绝不能回头?   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他决定还是依言行事,用火折子点燃了那根带着古怪腥臭味的蜡烛,然后将蜡烛放进宫灯中,提灯而行。   缓步庭院,他专拣晦暗偏僻的地方行走,同时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任何动静。他心里估算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遽然觉得四周阴冷下来,暮秋夜风越发砭肤刺骨。   灯焰一阵摇曳,忽闪忽灭,左景年停下脚步,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说,皇上今夜临幸哪宫?”声音幽然绕耳,仿佛紧贴在脑后发出似的。   饶是左景年素来胆大,也不免心下一惊。他平稳住情绪,沉声答:“皇上今夜临幸清曜殿。”   “清曜殿?”女子话音低喃,陡然又拔高声线:“皇上怎么会去废殿,你竟敢欺骗本宫!”   “卑职不敢。御驾确实在一个时辰前临幸清曜殿,贵人若不信,去清曜殿一看便知。”   女子声音稍作停顿,俄而又响起:“清曜殿!宁可去那种荒僻冷宫,也不来熙和宫看臣妾一眼,皇上,您太薄情了!”   左景年听见耳后一阵咯吱咯吱的砺响,仿佛两排利齿在狠狠磨咬,不由冷汗湿衣,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奉宸刀,随时准备旋身攻击。   “……照常说话便是,别激怒对方,更不可回头看!”印云墨的叮嘱萦绕脑中,他深深吸着气,强迫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刀柄上松开。   女子声音尤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语声忽高忽低,如嫠妇泣夜、孤枭啼林,他听不清字眼,却能听出话语中的哀怨恼悻之意。   他如同一块岩石般沉默不动,直至听见身后声音恨然道:“清曜殿!皇上,臣妾来找您了……”   一股阴风呼啸掠过,四周重新陷入寂静。   半晌后,左景年长长舒了口气,苦笑自语:“公子,你叫我招惹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曜殿。   殿内紫衣重重,阶上阶下守卫森严,众人按刀而立,院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内室门户紧闭,只二人正在据案对弈。   印暄面沉如水,拂袖一扫棋盘,将黑白子搅了个七零八落,“好了,废话闲扯过,棋也下了两盘,还不进入正题?”   印云墨拣起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回棋奁,摇头叹道:“太久没下,棋力退步了许多。”   “你本来就是个臭棋篓子。”印暄一脸鄙薄。   印云墨失笑:“也是,某人从小逢赌必输,也就手谈能赢回些面子。”   “印云墨!”印暄冷冷道,“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自称有法可破宫中邪术,再不从实禀来,朕一声令下,叫你即刻人头落地!”   印云墨收好棋子,随手将黑罐推到对面,白罐拢在掌中,神色自若,吐字清晰:“飞头降。”   “什么?”   “飞头降,是降术中上乘的一种,杀人后以秘术取其头颅炼制,而后操纵飞头夜袭,千里外也可取人性命。此术非道行高深的降师不能驾驭,一旦稍有差池,怨魂噬主,则施降之人反受其害。故而非深仇大恨,降师轻易不愿施展。当然,也不排除被人重金收买,俗话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印暄暗诧。他足不出户,所言竟与那灰衣道人如出一辙,莫非世间真有巧合若此?转念又追问:“可知施术的降师是谁?有何目的?如何破解这飞头降?”   印云墨指拈一粒白子,不疾不徐地答:“降师是谁,目前还不得而知;目的嘛,我已有些眉目,尚需验证;至于破解之法,在这局棋下完之前,自有分晓——皇上,请先落子。”   印暄向来讨厌他这一副隔岸观火、置身世外的高人做派,如今因事关重大,倒也耐着性子,看他如何装神弄鬼,反正横竖只有一局棋的时间。   他打开黑色棋奁取子,忽然眉头微皱,抽出手指一看,指腹上不知被何物划了道浅浅的小口子,流出一滴玛瑙似的血珠,恰好落进棋奁中。   “啊呀,皇上受伤了,可要传御医?”印云墨神情关切。   印暄怀疑他故意小题大做、以此为乐,白了他一眼,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此局下完,倘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就杀了你。”停顿了一下,又不怀好意道:“不过,这一局你若能赢了朕,朕会考虑饶你不死……印云墨,每一步落子之前,你可得好好想清楚。”   皇帝想看对面之人愁眉不展的苦恼模样,果然,金口一开,那人立刻抖擞了精神,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棋路来。   这一局棋,黑棋落子极快,仿佛成竹在胸、信手拈来;白子却瞻前顾后,下得艰涩非常,未及中盘,便已露败相。   眼见黑子一步一步将白子往绝境中推逼,印云墨不时凝眉苦思,印暄心中生出了莫名的快意,正欲出言奚落他几句,陡然觉得整个大殿暗了下来。   暗下来的并非是光线,屋内烛火仍通明如昼,而是一种心境上的阴翳,仿佛诗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叫人胸口沉闷喘不过气,背上寒栗尽出。   印暄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森冷气息,不由指尖一滞,望向紧闭的殿门外。   庭院中风吹树动,映得门窗纸上枝翻叶涌,黑影朣胧,乍一看仿佛无数怨魂厉鬼张牙舞爪地飘荡着,想要破门而入。   他惕然盯着那些诡异黑影,突然耳边“啊!”的一声,叫他嚇了一跳。   “找到了,这儿有条活路!”印云墨终于把犹豫再三的那一子落了下去,抬头道:“皇上,该你了。”   印暄见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心道莫非是自己太紧张了,便收回视线,将思绪放在棋局上。可不知为何,一种心神不宁的危机感仿佛凶兆般笼罩着他,令他频频走神,接连下错了好几步。   最终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么?”   “皇上指什么?”   “外面,不知道是什么,但朕有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印云墨微笑起来:“哦,是,我也觉得不舒服。”   “可你……”   “皇上没听说过么,有些事是躲也躲不掉的,正所谓‘在劫难逃’。既然躲不掉,何妨泰然处之。对了,方才我说对凶手的目的有些眉目,如今正是验证的时候。”印云墨边说边落子,趁机吃了一片黑棋。   “如何验证?”   庭院中陡然一阵骚乱。守卫们的呼喝惊叫声直透门户:   “什么人——啊!”   “人、人头……鬼呀!”   “站住!跑什么!鬼又怎样,老子刀下多少断头鬼,就算一个个都来索命,老子也能把他们重新砍回地府去!都给我上!”   “护驾!快护驾!”   “用弓弩射!火铳准备!”   印暄腾地起身,一脸戒备地望向屋外。   “这就是验证。”印云墨沉声道,“凶手的目的不是宫女,也不是慧妃,而是皇上。斩首的猫狗、阴弓煞箭的风水阵、接二连三的飞头降,一切都是冲着皇上来的。”   印暄冷笑道:“明枪暗箭的刺客朕领略过,如此费尽心思的布局还是第一次见。朕乃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岂是这些邪魔歪道可以加害的!若朕轻易被妖邪所弑,天命何在?!”他正容整了整冠冕,端坐回位,重新拾起棋子:“该你了。”   印云墨注视着他,慢慢笑起来:“皇上说得好。位为人君,乃是凡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福分,举手投足间自有神灵庇佑。倘若连这样的福分都不能逢凶化吉,就说明阳寿已尽,纵有千军万马亦不能保全。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临危不惧,不动如山。——不过皇上,这局棋你怕是真要输了,中盘错子太多。”   印暄见棋局已近收官,果然是白子领先,不甘道:“未必。不到最后一子,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输给我就让皇上这么难受么?”印云墨似笑非笑。   印暄目光深沉地看他,“朕,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知何时,殿外变得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人语嘈杂、兵戈相击不过是一场破灭的幻境。   死寂中逐渐有了声响,女子如泣如诉的哀吟磷火般飘荡:“皇上,臣妾来找皇上……皇上,您在哪儿,怎么都不搭理臣妾……皇上……”   丝丝缕缕的寒气游蛇一般沿脚踝爬上,印暄不禁打了个激灵,转头见一扇扇糊了白纸的殿门上,映出一道拖得极长的影子。他屏息看去,分明是个长发蓬飞的人头轮廓,颈下吊着串拉拉杂杂的长影,从门扉上缓缓飘过。   “这是——”   “慧妃。”印云墨点头叹道,“她临死前仍对皇上念念不忘。这种念想,佛家称之为‘执’,人有执,不得清净,鬼有执,难入轮回。想要破飞头降,首先就要破了这种执。”   “如何破?”   “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本紧闭的殿门传出咯吱咯吱的微响,缓缓开启了一条缝。   印暄直视着飘飞而来的女子头颅,脸色泛白地捏紧了手中的黑子。   “皇上,臣妾终于见到皇上了……”头颅悬浮在他面前,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青气。   “……兰儿。”印暄喉结上下滚动,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字眼,“兰儿,朕这阵子冷落了你……恐怕这辈子,朕也再见不到你了。”   头颅瞪圆了双眼,发出一声无法置信的凄厉哭叫。   印暄的话语逐渐流畅,看着那颗血淋淋人头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兰儿,人鬼有别,你我今生缘分已尽,若有来世,若你我无血脉之亲,朕还会娶你。”   头颅含泪哽咽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安心了,臣妾愿意等,生生世世,只愿做皇上的妃子……”   印暄颔首道:“去吧,别再为奸人所利用。早入轮回,莫要变作孤魂野鬼、烟消云散。”   头颅哀哀啜泣起来,“臣妾遵旨……臣妾去了……去……不去……不能去!”女子声音猝然尖利起来,连带着整颗头颅上下颠簸,似乎想要挣脱某种无形而强大的束缚,却力不从心。“杀……杀……当朝皇帝印暄……杀……”   “怎么回事?”印暄转头问。   “执已经破了,慧妃的魂魄将被降师的法术完全控制。”印云墨沉静地落下最后一子,“皇上,这局棋你输了,弃子吧。”   印暄惊怒地瞪向他,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起来,狠狠咬住了牙关。   “愿赌服输。快弃子,难道要我嘲笑你拿得起放不下么?”印云墨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刹那间,十五年光阴像河川流水从他身上漫过,卷去岁月的风霜印记,将那个朱衣妖娆、笑容惊艳的青春少年,又带回人间。   印暄怔怔地看他,慢慢伸手入棋奁,抓起一把黑子。   血泪从眼角纷纷滚落,头颅仰天发出一声鬼嚎,龇开两排刀刃般的利齿,朝印暄扑来。   “暄儿——”印云墨厉声大喝:“还不弃子?!”   印暄手腕一抖,一把黑子如雹霰天降,劈头盖脸地朝头颅砸去。   在这漫天雹霰中,有一粒散发寒气的黑子,从内中透射出浓重的血色光芒。漆黑外壳骤然裂开,一点蛰萤大小的赤光在半空中闪过,从头颅的眉心射入,转瞬隐没。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带着股腥风扑到印暄鼻尖的头颅,突然从半空掉落,拖肠带肺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磕到椅腿后方才停下来。   印暄跌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浊气,这才发现已汗透重衣,手上仍紧紧攥着袖剑的剑柄。   “好了,降术已经破了。”印云墨也舒了口气。   “怎么破的?”   “对付这种歪门邪道,以毒攻毒最合适不过了。装黑子的棋奁里有一只蛊卵,曾在一个武功高手身上孕育了三年,如今又得真龙之血的滋养破壳而出,能噬百秽以壮其身,破降自然不在话下。皇上甚至可以对蛊下令,便能操纵这头颅中的鬼魂。”   “对蛊下令?下什么令?”   印云墨淡淡一笑:“什么令都可以,哪怕是取人性命。皇上难道忘了,金口玉言,可算天下人之命。只要皇上开口,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印暄略一沉吟后起身:“你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他一指地上的头颅,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兰儿,是谁施法害你性命,带朕去找他!”   头颅紧闭的双目骤然大睁,从地面一跃而起,迫不及待似的掠出大殿,朝东南方向飞去。   印暄走出殿门,对源源不断涌入清曜殿护驾的紫衣卫吩咐道:“留几人清理院中尸体,其余人等,随朕前去缉拿凶徒。”   在三千紫衣的拱卫下,印暄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转身对阶上一人道:“还杵在那做什么,要朕派轿子抬你么?”   印云墨愕然:“我也去?可皇上曾下旨,不许我踏出殿门半步……”   “你也曾在朕面前大言不惭说,要手擒幕后元凶,怎么,莫非是欺君之言?”   “臣不敢。”印云墨低头谢罪,心道我只说能破邪术,什么时候说要手擒元凶了?   “那还不快跟上!”印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印云墨还站在原地揣摩难测的天威,左景年有意落在队尾,见左右无人注意,悄悄拉了他的袖子一把,低声道:“公子,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这是找借口想放你一马啊!不论之前犯了什么罪,擒凶护驾乃是大功一件,皇上就是要让人人都看到,将来将功抵罪时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印云墨摇头:“没这么简单,小皇帝的心思……再说,我所犯之罪,即使救十次八次驾也抵消不了。算了,不说这个,既然能趁机出去又何乐不为,哪怕几个时辰也好,我在这废殿里窝得都快发霉长毛了。”    第12章 善泅者常溺于水,一意玩火终自焚   御驾在三千紫衣的拱卫下朝皇宫东南方向疾行。   种了蛊的头颅早已融入夜色不见踪影,印暄却冥冥中受到某种牵引似的,毫无偏差地尾随它飞过的路线,最终来到一处偏僻阴暗的院落。大殿的飞檐斗拱有些破旧掉漆,围墙的墙基与墙顶也长出了凄凄杂草,似乎已久无人烟。   “这是什么地方?”   “回皇上,这是丹鼎院,原本是太医署炼制丹药的地方,后来嫌它潮气重,就荒废不用了。”   印暄下令:“将这丹鼎院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逃出,其余人随朕进去搜捕凶徒。”   印云墨借着火把打量一番,伸手一推,门扉豁然洞开,内中黑黝黝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正要迈步进门,手腕却忽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却是皇帝冷着脸道:“朕麾下难道没有勇士,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去打前锋?”言罢手上一扯,将他甩到身后。   手持奉宸刀、蓄势待发的紫衣卫立刻涌入院中,一面搜寻,一面在各个角落燃起灯火。很快便有人过来禀报,在殿内找到一间密室,发现其中有可疑之人。   印暄立即率众冲进殿中密室,果然见一个身着杏色道袍、披头散发的人倒在房间中央。在他身前,法坛被打翻,香炉、符纸、炉灰洒落一地;周围的地面满是褐红色的诡异图案,散发着一股甜腥味,似乎是用血涂抹而成。   紫衣卫立即上前将那人翻过来,忍不住惊呼起来。原来那人七窍流血不说,咽喉上还紧吊一个拖着血淋淋内脏的头颅,仿佛是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用两排牙齿咬住了他的喉管,抵死不放。   “他就是施法的降师?”   印云墨点头,“应该是。我早说过,飞头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操纵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降师,也有被怨魂反噬的危险。”   印暄上前几步,在满室火光中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失声道:“怎么会是他?”   倒地的降师,竟是早已死去的咒禁博士陆名延!   “原来他是诈死以脱身,隐藏幕后操纵一切。”   “他似乎还有气,皇上,请先让头颅——呃,是娘娘——移移驾。”印云墨凑近皇帝耳旁低声道。   印暄命几名心腹卫士将那颗头颅用锦缎包裹,清洗后秘密送去熙和宫,缝回到慧妃的无头尸身上,随后也附耳问道:“那只蛊呢,怎么处理?”   “皇上若想留着,可将蛊收回,每日多耗一点精血饲养罢了;若嫌腌臜,不妨交与我来处理。”   “你处理吧,朕养什么不好,养只虫子!”   印云墨失笑:“那是,皇上要养,也得养金虫。”   印暄听了一琢磨,觉得有语带双关的嫌疑,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话就不能正经点?”   “我?我说话很正经啊。有时,关键不在说的人,而在于听的人怎么想,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嘛。”   “你——”   在场紫衣卫见皇帝与一名不知身份的男子呢喃低语,挨得极近,几乎算是耳鬓厮磨了,纷纷敛息低头,看地板看靴子尖,只作非礼勿视,唯恐撞破圣上隐私,小命不保。   此时,那寂然不动的降师忽然从血迹斑驳的喉间嘶嘶抽了几口气,缓缓睁眼。顿时引得一室侍卫抽刀出鞘,如临大敌地架在他颈上。   他望向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印暄,满面血污乱发看不清神情。“可惜呀……功亏一篑……”他翕动嘴唇,吃力地吐字。   “陆名延!”印暄脸色一沉,寒声道:“你以咒禁师的身份为掩护,在宫中大行巫毒魇胜之术,屠戮宫人、杀害皇妃,甚至图谋弑君,这每一项,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党,从实招来,朕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没人……指使我……倘若一定要说有……那便是仇……血海深仇……”陆名延艰难地撑起身坐在地上,边喘边道,“死罪我不怕……抄家灭族?呵,我早就家破人亡,至亲三族都被夷尽,就算皇上还要夷其余六族,我也顾不着了……”   印暄皱眉审视他,“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不姓陆……我是前吏部尚书黄谦的幼子黄姚,是黄家一门六十八口、三族三百七余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吏部尚书黄谦……那老黄皮子何时死的,怎么还夷三族?”印云墨低声问。   印暄面无表情道:“明德三十一年,瑞王篡逆案中犯附逆罪,腰斩,夷三族。先帝亲下的旨意,怎么,你有异议?”   “不不,我怎敢有异议,自己的脑袋还长不牢呢。”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皇帝冷哼一声,着侍卫立即颁旨:“犯人黄姚,图谋弑君,以妖术杀害皇妃、宫人,罪大恶极,处凌迟,明日午时行刑,钦此。”   重伤的陆名延被几名紫衣卫叉着拖将出去,口中犹自不甘心地喃喃:“功败垂成……只差一点点……老天不开眼啊……就算做鬼,我也会再回来的……等着吧……等着吧……”   印云墨摇摇头,对印暄道:“弑君刺驾,按律当诛九族,我还以为皇上会把他的其余六族也给夷了呢。”   印暄拂袖走出密室,“有必要么,那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亲,难道会为他甘冒凌迟之罪?朕就算夷他十族也不过一念之间,只是不想再出几个张姚、李姚,来找皇子们的麻烦。”   “皇上仁慈。”   “仁慈?”印暄淡淡一笑,“你真以为朕剐了他一个,就这么算了?”他伸手招了个紫衣卫上前,命道:“去给朕好好查查,这个黄姚化名为陆名延后,可有妻儿亲眷;过从密切者中,可有方士术士之流,一并满门剿除。”   “遵旨!”紫衣卫领命而去。   “现在你还觉得朕仁慈么?”印暄问。   印云墨从容道:“仁慈过度则失之于优柔,峻苛过度则失之于暴虐,皇上张弛有度,处事果决睿略,有明君之风范。”   印暄睨着他,慢慢笑起来:“怎么,出来溜达两圈尝到了甜头,就不想回清曜殿了?你别以为拍几句马屁,朕就会放过你。”   “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么,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真把我放了。”   “这不就穿了?有你这么跟朕说话的,谢罪是这种谢法?”   印云墨摸着下颌想了想,叹道:“我只能拍到这程度,倘若皇上想听再肉麻些儿的,那还是把我押回去好了。”   皇帝像被噎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才骂道:“你还是给朕滚回清曜殿去吧!”   “那得等我先去一趟熙和宫,把赤精蛊灵收回来,皇上总不希望慧妃娘娘的玉体变成虫子窝吧?”   “……摆驾!去熙和宫!”   寅时将尽,东方未明,但如墨天色正渐渐褪成靛蓝,庭院里草木摇霜,空气中充满了冷冽的湿气。   从储放慧妃遗体的冰窖中出来后,印暄就在熙和宫传旨,着礼部准备宫妃出殡事宜,又遣人去通报太后。为免太后忧心,只说是慧妃抱病而亡,并不提降术之事。   一切安顿完毕,圣驾正要回乾清宫更衣准备早朝,紫衣卫来禀,说是熙和宫的一名宫女叩请面圣,可又不肯说明所奏何事。   印暄宣她见驾,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窈窕少女,生得粉面桃花,十分娇俏可爱,便缓和了语气问:“你叫什么名字,何事禀奏?”   宫女神色哀伤,却不紧张惊惶,口齿清晰地回话:“奴婢叫杳儿,是娘娘的贴身侍婢。娘娘出事之前,曾命奴婢传禀一句话给皇上,可奴婢还没来得及,就……如今虽然娘娘不在了,但吩咐奴婢做的事,奴婢一定要完成,请皇上莫要责罚。”   印暄颔首道:“你对慧妃忠心,朕知道,又怎会责罚你。说吧,慧妃托你带的,是什么话?”   杳儿叩了个头,起身提起裙裾便要上前,被一干侍卫呼喝阻拦:“站住!胆敢冒犯圣驾!”她急得眼泪汪汪,撅着嘴叫道:“奴婢没有冒犯圣驾,是娘娘吩咐的,这话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这是悄悄话,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悄悄话?”   印暄看她娇憨,急得团团转的模样更是天真有趣,便挥退侍从,温声道:“好吧,慧妃生前有什么悄悄话,你上前来告诉朕。”   杳儿破涕为笑,鹿儿般轻盈地上来,走到案前,想了想又问:“皇上,能不能再近点,奴婢怕他们听见。”   印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印云墨,发现他双手笼在袖中,正低眉敛目,也不知魂游几重太虚去了,心底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快。   他朝杳儿点了点头。少女欣喜地绕到他身边,踮起脚尖,伸出手掌拢着他的耳,轻声道来——   似乎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印云墨暗暗忖思,究竟是哪儿不对劲?黄姚,前吏部尚书黄谦幼子……幼子……明德二十二年,吏部尚书老来得子喜出望外,奏请皇帝准假三日,还大宴宾客……不,不是得子,是得女!黄姚……姚……杳儿?!   他蓦然抬头,见那名叫杳儿的宫女,左手正拢在皇帝耳畔,而右手则隐在椅背后,那是任何一个侍卫都无法看见的盲区!   “小心——”   与印云墨这句话同时出口的,还有少女的轻柔细语:“皇上,娘娘说,叫你下去陪她!”   一柄蓝汪汪的匕首从椅背的镂空处,毒蛇吐信般疾刺向印暄背心。    第13章 投筑惟愿仇得雪,身死只恨志未酬   事发太过突然,在场侍卫竟无一人提前洞察。电光石火间,印暄以退为进,做出了一个常人反应不及的动作——他以椅腿为支点,将椅背猛向后一倾,看上去像是以身迎刃,实际上却利用椅背窄小的镂空图案格住了匕尖,产生了瞬间的停顿。   这一瞬间的缓冲对高手而言足以,离皇帝最近的一个紫衣卫飞身而起,人影尚在空中,刀锋已然出鞘,案上残烛映照,反射出一带寒光,正正投在刺客双目。   杳儿本能地以袖遮眼,右手匕首凭印象中的位置再度刺出,可第一手先机已失,印暄藉机掀倒座椅,翻身而走,侍卫立刻蜂拥而上,将他团团护住。   同时半空中刀气已至,杳儿不得不以匕相格,与他陷入缠斗之中。那名首先发难的紫衣卫不仅反应最快,武功也奇高,无视她轻诡刁毒的路数与以命搏命的打法,数招之内便击飞淬毒匕首,并以刀柄连破重穴,轻易震伤了她的肺腑。   杳儿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同时双腿环跳穴一麻,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无论如何挣扎,也再起不得身。   那紫衣卫刀尖一振,抵在她颈侧脉管,再进半寸便是血溅三尺。   满室惊魂甫定,众侍卫齐刷刷跪倒:“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事发突然,始料未及,罪不全在尔等。但尔等若不以此为戒,提高警觉,下次就等着以死谢罪吧!”印暄沉声道。侍卫们闻言无不悚然惕然,叩首谢恩。   印暄转而俯视杳儿,冷冰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朕?”   杳儿面白唇青,目光怨毒地瞪着他,咬牙一声不吭,猛地将颈子向前一送,意图就刃自戕。   制服她的紫衣卫眼疾手快,迅速将刀尖回撤几寸,叫她扑了个空。   “看来她是死活不招了,还是我来替她说吧。”印云墨笼袖走上前,淡淡道:“她叫黄姚,是前吏部尚书的幼女,至于行刺动机嘛,皇上应该已经知晓了。”   “黄姚?”印暄有些意外,“那方才的陆名延又是谁?”   “陆名延或许就是陆名延。宫内的太医和咒禁师,都是层层筛选、严格甄拔而来,家世甚至要追查到祖上三代,哪有那么容易伪造身份?入选宫女的条件则会放宽,且来自各地,人数众多,若有心之人想假造身世名姓混入,倒不是太难。”   印暄一点即透,立刻反应到:“照你这么说,陆名延无故刺驾,临死前又为她遮掩身份,一力扛下全部罪行,便是受这黄姚的指使了?”   “很有可能,至少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印云墨转头望向委顿于地的少女:“黄姚姑娘,我好奇的是,你既不懂术法,也没有任何权势,又是如何让陆名延听命于你,甚至不惜暴露修行界禁忌的降师身份?”   杳儿恨然看他,娇憨天真的神态在蛇一般的冷酷眼神中消失无踪,“若非你坏事,我已大仇得报!此番行刺,我早做好了与狗皇帝同归于尽的准备,就算千刀万剐,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就慢慢猜疑去吧!”   “你不说,我未必就猜不到。美貌少女想令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听命于她,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也不过一个。你的嘴或许能严守秘密,身体却不会。”印云墨上前两步,俯身伸手搭住了她的腕脉。   杳儿慌忙甩手,但已来不及。面前这个眉目流丽、意态疏懒的男子牢牢把住她的脉门,笑吟吟道:“脉象回旋流利,圆滑如滚珠,是喜脉呀,恭喜恭喜——得有两三个月了吧?”她狠狠咬住嘴唇,越发凶狠地雠视他,手指缩进袖口里。   印云墨抽手起身的瞬间,旁边始终全神戒备的那名紫衣卫猝然刀尖一点,在少女惨叫声中将她的手背钉在了地砖上。“你还敢御前行凶,暗器伤人!”那紫衣卫含怒道。   印暄闻言心中一凛,见她指缝间落下几枚幽蓝细针,顷刻将汩汩的血流染作乌紫色,又望向背对着她的印云墨,忽然生出一股自身遇刺时都不曾如此强烈的心惊肉跳与后怕,叫他手心一片冰凉。   怒气如朔风卷云涌入眼底,皇帝厉声道:“来人!拖下去,斩立决!”   印云墨拱手求告:“请圣上从轻,留她全尸。她腹中胎儿已成形,若母体死无全尸,婴灵受刀斧煞气冲撞,轻则难入轮回,重则化戾作怪。”   印暄余怒未消地瞪他一眼,停顿片刻后,方才勉强道:“准。改绞刑,立刻行刑!”   几名紫衣卫一声喏,随即将黄姚拖出了内殿。   “谢皇上。”印云墨躬身道。   印暄不搭理他,转而问那名立了大功的紫衣卫:“朕看你有点眼熟,你叫什么?”   “回皇上,微臣紫衣卫校尉左景年。”   “左景年……朕记得你,行事知进退有分寸,身手也不错,是个人才,如今又立下救驾大功,朕要封赏你。传旨,擢左景年为紫衣卫郎将,俸禄升三级。”   左景年连忙叩谢:“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印云墨在旁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皇帝侧过头逼问。   “没什么。”   “朕明明听见了,你敢欺君?”   “臣不敢。臣是说皇上处事公正、赏罚分明。”   “朕知道你拐弯抹角想说什么,邀功请赏也得看朕愿不愿意给。”皇帝冷哼一声,“这辈子你就给朕老实待在清曜殿里,少出来祸害众生!——左景年。”   “臣在。”   “你带几个人,把他给我押回清曜殿去,严加看守。”   “……臣遵旨。”   出熙和宫后,左景年命其余紫衣卫先行,自己则有意落在数丈之后,压低了嗓音对印云墨道:“公子,算我求你,你就别故意挑衅皇上了!”   “啊呀,被你看穿了?”印云墨笑道,“我跟你说过,小皇帝的心思没那么简单,你看,我猜对了吧,他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将功赎罪。”   左景年眼里隐隐浮起怒意:“公子你——你不惜冒触怒天威之险,就为了向我证明你的观点?你这人真是……”   “真是怎样?”   “真是……你就少让人操点心行不行!”   印云墨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能让左大人为我操心,在下三生有幸。”   饶是左景年木头性子,也气得一甩手,大步流星前行,将他撇在后面。   印云墨也不恼,犹自笑眯眯、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走了一段路,左景年忍不住回头看,见印云墨越落越远,似乎步履有些不太利索。他犹豫了一下,回头走过去问:“公子不舒服?”   “唔,连续站太久,膝盖疼。”印云墨不以为意地答,“多少年在地牢里落下的病根,要变老寒腿啦!没事没事,左大人先走一步,我保证不逃跑。”   左景年眉一皱,不由分说地搀住他,将他半边胳膊环在自己肩颈上,小心地慢步而行。   “公子医术高明,怎不给自己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开啦,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见效的,又不是仙丹。啊,说到仙丹,我想起来了,我藏了本古方,专治疑难杂症,但需以道家外丹的炼丹之术炼制。可惜这方面我粗疏不通,还是等将来遇见会炼丹的有缘人再说吧。”   外丹……炼丹术?左景年蓦然想起,家破人亡前父亲千叮万嘱他妥善保管的那个包裹,还埋在那座破败山神庙后的槐树下,忘了去取。父亲曾说过,这些丹书是祖传之宝和几代人的毕生心血,望他日后好好修习。可惜家中出事时他还年幼,如今该是将那个包裹挖出来的时候了。算一算,竟已过去十五个年头了!十五年,夜夜梦中相会,一夕遽然别离,阿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你,如果有,你又身在何方?阿墨、阿墨……   左景年心底情思暗涌,发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长叹。   印云墨转头看他英俊而坚毅的侧脸,怔忡片刻后,一丝宽慰的微笑在唇边转瞬即逝。   他搁在左景年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轻声道:“别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啊,公子说什么?”左景年回神道,“公子知道我忧心什么?”   “我是说我的腿,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夜里我想办法进殿里来,试试能否运功为公子疏通经络。”   “左大人对我情深意重,在下只恨未生成女儿身,不能以身相许。”   “……”   公子是否百无聊赖,所以常以戏弄我为乐?左景年很想如此问他,但又实在不想听到个“是”字,只得无奈地缄默了。    第14章 人行邪道语当诛,窃钩窃国罪不同   宫中邪术杀人一案终于告破,凶犯黄姚因身怀有孕,从轻判处绞立决;另一名凶犯陆名延当众被凌迟于菜市口,以儆效尤。紫衣卫奉旨暗查,在与陆名延过从甚密者中,果然有几个炼方修术之人,一并满门抄斩。只是在查抄陆府时,又横生出一条枝节来。   “乳母?”印暄将批红的朱笔一搁,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禀报的紫衣卫恭声道:“微臣等前去陆府捉拿凶犯家眷,不料陆名延的续弦尹氏,自称是……是圣上乳母,并拿出一块青鸟衔朱果玉佩,说是先帝所赐。臣仔细验查过,确是当年庆王府之物。臣等不敢擅行,因而报陛下圣裁。”   印暄凝眉思索片刻,问:“那尹氏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回皇上,尹氏名春娘,年四十一岁。”   “尹春娘……”印暄若有所忆,颔首道:“此事不必张扬,先将尹氏收押,好生看管,朕自有决断。”   “臣遵旨。”   紫衣卫正要退下,印暄又道:“慢着——还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去查查尹氏这十余年来的经历,尤其是嫁给陆名延之后,统统给朕查清楚。”   黄昏时分,印暄便服简行出了皇宫,车行数里后,步入一个由紫衣卫严密戒守的院落内。   厢房中忐忑不安的中年妇人,在侍卫的喝令下,忙不迭地跪拜行礼。   印暄见她容貌十分眼熟,虽憔悴衰老了许多,但嘴角一颗点朱似的美人痣依旧醒目易辨,果然是当年将他从襁褓中带大,直至他七岁后才离开庆王府的乳母尹春娘。犹记得幼时她对自己呵护备至,视同己出,病痛时衣不解带地照料看顾,自己对她的亲近不下生母。   尹春娘在庆王府虽名为仆婢,众家人却对她诸多敬重,连先帝也对她和颜悦色,年幼时的印暄更是不直呼其名,而叫她“姆妈”。   挥退了侍卫,印暄上前扶起妇人,温声道:“姆妈不必多礼,赐座。有什么话坐着说。”   尹春娘受宠若惊地挨着椅边坐下,“多谢小世子、哦不,多谢皇上。”   “十五年前姆妈从王府不辞而别,此后再无音讯,不知是何缘故?”   尹春娘犹豫了一下,“当时家中突逢变故,民妇急着赶回老家,不得已留书出走,后来又遭遇匪祸,辗转回不得京城,不能向王爷——是先帝爷当面谢罪,民妇心里一直愧疚难当。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没脸见皇上……若不是生死关头,民妇断不会将先帝爷所赐之物轻易示人……”   印暄见她两鬓斑白、满面风霜,料想这十来年过得不易,不由心生怜悯:“姆妈这些年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过所托非人。”尹春娘神色黯然,“先夫早亡,民妇改嫁到陆家后,原以为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想丈夫居然是个修炼邪术的歹人,还犯下滔天大罪……”她离座跪地求道:“民妇不敢为不忠不义的丈夫求饶,只求皇上顾念旧情,饶恕民妇与小女一命。我们娘儿俩一定感恩戴德,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言毕连连叩首,泪如雨下。   印暄闭目不语,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心绪,片刻方才睁眼,起身再度扶起尹春娘,“姆妈对陆名延罪行并不知情,于情于理,朕也当法外开恩……”   尹春娘喜色乍现,却听皇帝接着道:“姆妈可以免罪,但陆名延之女,朕却留她不得。”   她闻言惊慌失色,猛地下跪,泣不成声地哀求:“皇上宅心仁厚,饶我小女儿一命吧!我与前夫所生之子夭折,如今只剩这一点亲骨肉了,小女才十四岁,年幼无知,生父的罪行与她并无关系啊皇上!”   见皇帝并未动容,尹春娘慌不择言道:“民妇不会把她父亲的事告诉她,民妇……民妇可以带她隐姓埋名、避世而居,绝不会让她生出一丝半点怨恨之心,不会让她走父亲的老路……”   “姆妈真是深谙其中利害,不愧是庆王府出来的人。”印暄这次不再扶她,面无表情地说道:“陆氏之女年幼不假,无知恐怕未必吧?朕听闻,她自幼与一男子定亲,只待今年及笄而嫁,可那男子却看中了她的一个表姐,私下打算退婚另娶,结果不到一个月,她表姐便毒疬缠身暴病而亡,死状离奇可怖,尸身半日内便腐烂不堪……”   尹春娘每听一句,面色就灰垩一分,手指紧攥衣摆,指节泛白。   “还有,陆氏之女四处宣扬自己是九天玄女托生转世,时常设坛作法,替人禳凶驱邪,燃符灰泡水,声称能治百病,使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奉之如神。又常着白衣白帽招摇过市,竟有不少信男信女当街烧香跪拜,口诵‘玄女娘娘赐福’,可有此事?”   尹春娘伏地战栗,不敢出声。   “朕命紫衣卫查抄陆府,从她房中亦搜出不少作法施咒的材料,看来你女儿虽年幼,却深得其父真传啊!”印暄说完,忽然拍案喝道:“尹春娘!朕看在昔年哺育之恩上,这才饶你一命,并赐钱帛,使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若识大体,就莫要再为陆家女求情!”   尹春娘膝行向前,牵着印暄衣袂哀泣不已:“皇上,皇上,那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的心头肉啊……我这做娘亲的,无论如何也得救她,若是她死了,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上,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慌忙掏出一块玉佩高举手中,“看在先帝爷所赐的玉佩份上,饶小女一命吧!”   印暄摇头道:“你知道朕最恨什么吗?巫蛊魇胜!妖言惑众!假神仙之名,行邪魔之事,为一己之私荼毒生灵,害民性命不说,还乱民心智。如此人行邪道,朕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容情!”   尹春娘如遇雷殛,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道:“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丈夫没了,女儿也没了,我家破人亡,还活着做什么……妍儿,娘对不住你……”她失魂落魄地叨念着,目中渐渐放出狂乱的厉光。仿佛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灌注体内,她陡然起身,将握在掌心的青鸟衔朱果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当场裂作两半!   “有其父必有其子!妍儿确实像她父亲,好施术作法。皇上你呢?你不也像你父亲一样,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骨肉至亲也可以残害!”尹春娘目瞠眦裂,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你疯了么。”印暄冷冷道。   “我没疯!我清醒着呢!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否则十五年前早就葬身庆王府,尸体被草草埋在野地里了,哪能活到今日!”尹春娘面色惨白,颧骨上却涌起两团激动的砖红色,更衬得双目幽光咄咄如荒郊鬼火,“要不是我逃得快,庆王能放过我?我知晓他的丑事,还参与其中,事后必死无疑!”   “你敢诽谤先皇!”印暄怒喝,“再不闭嘴,休怪朕改变心意,不念旧情!”   尹春娘嗬嗬尖笑:“你们这些皇帝王爷,高高在上,翻手是云,覆手为雨,我们这些下人的命,在你们眼里就像一只蝼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皇上说我丈夫女儿是人行邪道,怎么不问问你父亲,问问当年的庆王爷,行的是什么道?我女儿咒杀表姐,罪不容赦,那庆王连养兄弟都要迷奸,又该判什么罪?”   印暄心神俱震,变色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当年庆王做的孽,也有我的一份……历王那时才多大呀,跟我女儿一样,不到十五岁,他也下得了手!”尹春娘喘着粗气,目光凄烈地逼视印暄,“你父亲借寿诞之名,将历王邀到别院宴饮,暗中在酒里下药。恰巧历王那几日喉咙肿痛,饮不得酒,他便命我赶制一碗掺了迷药的川贝枇杷膏,哄他吃下,当晚就将神志不清的历王奸污了!你说,这行的是什么道?该判什么罪?结果呢,王爷仍旧是王爷,最后还成了皇帝,人人说他是一代明君!天道在哪里?公理在哪里?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公理,是不是只要有能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女儿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印暄任由她揪着龙袍拉扯,纹丝不动,面色青里泛白,透出一股森冷而僵硬的寒气,仿佛面前妇人的一番言语,将他由内而外冻成生机寂灭的冰块。   “我知道我是活不得了,”尹春娘发髻蓬乱,状如疯癫,喃喃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后总难逃一死。我逃了十五年,终究还是回到虎口,要不是我那可怜的女儿,要不是放不下这一点骨血……”她拽着印暄衣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突然急退几步,手中赫然多了一柄雪亮锋利的袖剑。   “世子果然还跟小时候一样,在袖中藏一把短剑防身。”   “你也想弑君?”印暄一字一字道。   尹春娘心灰意冷地摇头,眼中一片颓败,“我想先行一步,给女儿点盏灯。”她用力将剑刺入腹中,从嘴角淌下血沫来,“我怕下面黑,她看不清路,摔疼了要哭……”她轻柔地呓语,缓缓倒在地面,四肢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印暄神情漠然地望着她的尸体,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纷至沓来的思绪绞缠挤压,化作愈演愈烈的剧痛,几乎要炸裂颅骨。   恍惚良久后,他步履生硬地走出厢房,对院中待命的紫衣卫丢下一句“厚葬她”,随即走上门外等候的马车。   放下所有帘子,在一片孤独的黑暗中,在辚辚的车轮碾压声里,他咬牙忍住疼痛,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第15章 草里遗珠空余恨,梦中旧事自销魂   案上山珍海味,场中歌舞纷呈,六岁半的印暄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热闹的情景使他幼小的心里满是欢喜。   “暄儿。”坐在主桌后的庆王唤道。   “父王叫我?”他跑到父亲身边,仰头问。   “你六王叔说喉咙肿痛,喝不得酒,父王特意叫春娘炖了川贝枇杷膏,你给他送过去。”庆王微笑着将盛碗的托盘交到他手里,朝左手方向抬了抬下颌。   “川……什么?”   “川贝枇杷膏,是治喉疼的良药,快趁热给你六王叔送去。”   印暄小心端着红木托盘,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一张桌案边,“小六叔,父王给你炖的药,你快吃。”   朱衣少年瞥了一眼碗中褐黄浓稠的膏体,对他笑道:“不用了,来之前我吃过太医开的药。”   印暄回望,见父王冲他点了点头,转头又说:“这是川贝枇杷膏,一点也不苦的,小六叔,你快趁热吃,吃了喉咙就不疼了。”   朱衣少年目光温柔地看他,声音有些黯哑:“暄儿一定要我吃吗?”   印暄认真地点头。   “好,我吃。”朱衣少年接过碗,从案上拿起汤匙,一勺一勺舀了咽下,将空碗放回托盘,“好了,去向你父王复命吧。”   印暄完成了个重任,带着期待嘉奖的神情回到父王身边。   “好儿子。”庆王摸着他的头夸道,目光却望向左手边的一袭朱衣,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他拍了两下手掌,场中歌舞顿歇,“今夜已尽兴,散宴吧。”   宾客多是攀附于他的朝臣,识趣地纷纷拱手告辞。   只朱衣少年还怔然坐在位上。见众人离席,他有些恍惚地起身,脚下却一个趔趄,被从旁服侍的婢女搀住。   “小六叔怎么了,好像喝醉酒了一样。”印暄不解地问父王,“他没喝酒呀。”   “你六王叔累了,我叫人扶他去休息。暄儿,你也早点去睡。”庆王朝一旁的乳母使了个眼色。   尹春娘抱起印暄:“小世子,和姆妈去睡吧。”   印暄点点头,搂着她的脖颈被抱回房去。   开心与兴奋后总是睡得很沉,翌日印暄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由婢女服侍着穿衣洗漱后,他想起父王答应今日带他去骑那匹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便顾不上吃饭,兴致勃勃地跑去庆王所居的院落。   刚推开房门,赫然见六王叔和父王推推搡搡,在吵架吗?果然,六王叔狠狠给了父王一拳,将他的脸都打偏过去。印暄急忙冲上去,用力拉扯他们:“别打啦!小六叔,不许你欺负我父王!”   六王叔白着脸、赤着眼,恶狠狠瞪着庆王,活似要把他生吞了。印暄从未见过他这么可怕的脸色,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别吓着暄儿,有话咱们私底下说……”庆王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   印暄也从未听过父王如此低三下四地说话,看着一反常态的两人,心中一片迷茫。   六王叔望向印暄,看了许久,目光才一寸一寸缓和下来,对庆王冷冷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从今以后,我只当没你这个三哥!”言罢甩袖踉跄而去。   印暄看那红焰似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拉了拉庆王的衣袖,“父王,小六叔生你气了?”   庆王苦笑低语:“何止生气,杀我的心都有!”   “这么严重?父王,你躲一躲,我去劝他别生你的气。小六叔最疼我,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不用了,他会想通的。”庆王一把抱起他,“除了我给的这条路,他根本无路可走。”   “父王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对了,你不是想骑马么,走,父王带你去。”   印暄转眼又高兴起来,方才六王叔和父王短暂而奇怪的争执,在年幼的他心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过了好些日子,一次他偶尔想起这事,便跑去问六王叔:“小六叔,你还在生父王的气吗?”   六王叔用一双漆黑眼睛定定看他,看得他有些起毛,然后慢慢笑了起来:“你看我现在像是生气的样子么?”   “……不像。”   “暄儿,”六王叔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记住,在宫里不论你生谁的气、生多大的气,只能让他看见你笑的样子,除非……”   “除非什么?”   六王叔蹲下身,附在他耳畔轻语:“除非你当上皇帝,那就谁也不敢惹你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惹皇帝生气的代价太大,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承受。”   “当皇帝很好吗?”七岁的印暄突然问父王。   庆王正低头亲自为他整理衣冠,准备赴中秋宫宴。“当然好,当了皇帝,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好了,父王刚才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印暄点头,“问皇爷爷‘太子伯伯怎么不见了’、‘下一个不见的是谁’,还有偷偷看一眼二王伯,如果皇爷爷问我这话是谁教的。”   “好儿子。”庆王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   印暄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整整十五年,他再也没能见到六王叔一面。   就在得到奖励的几天后,他后悔了,跑去对父王说:“父王,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什么主意?”   “我要见小六叔,我想他了。”   “你不是说讨厌他吗?他笑你尿床,还威胁要把你扔进河里,你忘了?”   “我、我那时生气,随便说说的……我只是不想看见小六叔在父王床——”   “嘘——”庆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管你偷看到什么、偷听到什么,统统都给我忘掉!”他异乎寻常的阴沉脸色和冷厉语气,吓得印暄胸口怦怦乱跳,“如果你学不会闭嘴,父王就不要你了!”   印暄吓坏了,磕磕巴巴道:“知、知道了,父王,我再也不说了!你别不要我!”   庆王这才缓和了神色,摸着他的头轻声说:“要乖。”   小六叔说的对,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抿紧嘴,才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地长大……印暄坐在湖边,背靠小六叔经常爬的那棵树,咬着草梗回忆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忽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他。   想念他衣角绣了金线藤蔓的朱衣,他嬉笑时的眉眼,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言论,他整天陪着他四处玩耍,他故意惹恼他又逗他开心……   他甚至想起他光着身子在床上翻滚扭动,连喘带叫的样子……   他向后弓起腰,忽然望向他藏身的地方,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帷帘,勾起嘴角无声地笑。   印暄手心里揪着纬纱,那笑容令他心惊肉跳地想闭上眼,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他觉得下身胀痛得厉害,忍不住将另一只手移下去……   六王叔笑着翕动嘴唇,悄悄地做了几个口型——   好、看、么。   他在问他。那幽夜虫鸣般的声音仿佛就贴在耳边呢喃:   “皇上,好看么?”   印暄骇然望向自己的身体——一具多么成熟健壮、阳气勃发的男子身体——   “……啊!”印暄猛地坐起身,喘息不定,额汗涔涔。   明黄的床纬映入眼帘,他才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寝宫。   方才他是在做梦。长而凌乱的梦,却清晰如昨。清晰到将幼年早已遗忘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沉淀的深处又翻卷了上来,宛如遗落于草丛间的珍珠,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汗湿的中衣很快凉透,贴着寒栗尽出的后背,他怔忡地坐着,感觉胯下一片濡湿的温热。他无法置信地伸手去摸,见满指粘稠的白液,脸色难堪至极。   “当年庆王做的孽,也有我的一份……”尹春娘的话萦绕耳旁,如挥之不去的魔音。   做的孽……我的一份……暄儿一定要我吃吗……好了,去向你父王复命吧……无数话音一句一击磬般,在脑中嗡然回旋。   “来人!”他忽然喝道。   立刻有宫人恂然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朕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   “回皇上,您才睡了两个时辰,现在是亥时将尽。皇上还未进晚膳,是否要奴婢着御膳房传膳?”   “不必了,”印暄已彻底缓过神来,面色如常地道,“准备沐浴更衣。”   “有人来了!”清曜殿门口,一名紫衣卫捅了捅快要睡着的同僚,“这么晚了,谁还敢在宫里随意走动?”   另一人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移动而来的两点灯火,“……是皇上!怎么只带了两个小太监,侍卫呢?这刚出的刺驾案……”   “别管了,快接驾!”   印暄走到近前,“起身吧,朕只是随意走走,不必唱驾。”   先发现圣驾的那名紫衣卫见皇帝嘴上说‘随意走走’,却站定不动,瞥了一眼殿门,似乎有点想要进去的意思,又有些踌躇。他心思活络,顿有所悟,上前禀奏道:“皇上,臣等日夜轮班监守,不敢懈怠,皇上可要进去视察一番?”   皇帝颔首道:“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没有通传,不得擅入。”   “遵旨。”   殿门悄然开启,又悄然关闭,关门时那名紫衣卫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同僚:“秦兄,方才左郎将是不是进了殿,说是替太医署送药?”   “是啊,这都一炷香了,还没见出来。”   “你说他会不会……被皇上撞见?皇上曾严令我们,不得私下与殿中那人有任何来往,这万一……”   “万一被皇上撞见,那他就有大麻烦了!”   “如今想知会一声也来不及,唉,只得请他自求多福了。”    第16章 生死两观齐一物,凭心而行莫犹疑   印暄手提一柄宫灯,孑然走进清曜殿。   凛冽夜风、晦暗树影合着脚步回音,网一样向他笼罩过来。他忽然感觉,倘若孤身一人住在这清曜殿,是何等的冷清荒凉。   庭院中池水寂漠、梧桐萧飒,内殿门窗透出昏暗灯光,似乎内中之人深夜未眠。   印暄举步上阶,站在门外迟疑,最后屈指扣了扣门扉。   屋内陡然传出一串动静,听上去像是硬物打翻落地的声响。   顷刻后屋内人声音慵懒道:“谁啊,半夜三更扰人清梦……呵。”末了还打了个呵欠。   分明未睡,装什么糊涂,印暄沉声道:“是朕!”   门户顿开,印云墨白色中衣外罩了件长衫,睡眼惺忪,“原来是皇上。恭迎圣驾。”   印暄上下打量他一番,走进内殿,“你还没睡吧,朕见灯还亮着。”   “已睡过一觉了,醒来见灯火忘熄,起床正要吹灯,被夜半敲门声吓了一跳。”   印暄见床上被衾凌乱,确像是刚有人睡过的模样,随口道:“你若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夜半敲门声。”   印云墨笑道:“我一个人待在这废殿里,能做什么亏心事。皇上这么晚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印暄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朕……想跟你聊聊。”   “皇上想跟我这与世隔绝之人聊什么?”   “朕的乳母死了,就在几个时辰前,死在朕的剑下,她叫尹春娘。”   印云墨敛色道:“皇上节哀。”   “你不问她是怎么死的?你是否也觉得朕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连哺育之恩的乳母也不肯放过?”   “人之生乃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处生者观死,以死为死;处死者观生,焉知不是以生为丧?可见生与死,不过是形式的变化而已,于我而言,怎么生怎么死并不重要。”印云墨拢了拢外衫,淡然道,“至于何谓有情、何谓无情,各人自有定义,既有‘最是无情帝王家’,亦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皇上凭心而行即可,何必管他人非议。”   “凭心而行?”印暄紧盯着他,目光复杂,“说得轻巧,不知当年之事,皇叔你是否也是凭心而行?”   印云墨神色一僵。   “尹春娘临死前对朕说了一件旧事,你可知是什么?”   印云墨缓缓摇头。   印暄一字一字道:“川贝枇杷膏。”   “啪”的一声,烛台落地,却是印云墨后退一步,腰背撞到了桌角。“皇上……我们出去说话。”他低声道,面色有些苍白。   印暄见他衣衫单薄,又扫了一眼地上火盆,“外面夜寒风冷,就在这里说。”   “皇上!”印云墨露出一丝痛苦之色,“皇上就非要在寝室、在床边谈这事吗?”   印暄怔住,一抹懊歉掠过眼底。他掩饰似的伸手取下衣架上一件厚锦袍丢过去,“多穿点,朕在庭中等你。”言罢转身出殿。   印云墨无声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袍,仔细关紧殿门,走下台阶。   皇帝站在梧桐树下,负手看黑暗中的水面。两人前后相隔三步,默然而立,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   最终印云墨轻叹:“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   印暄背对着他,沉默片刻后,道:“当年为何隐忍不说?”   “对谁说?从未正眼看我一眼的父皇?整日把死去的姐姐挂在嘴边、永远以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面对我的宁妃?明争暗斗、各怀鬼胎的皇兄们?还是你,无意中撞破此事后便对我疏远敌视的小侄儿?”印云墨语气漠然,仿佛所言全然与己无关。   “那之后的半年多呢?朕看你不也是乐在其中!”印暄陡然拔高声线,语气尖刻异常。   印云墨哂笑:“皇上倒是了解我,知道我这人从来只笑不哭,只找乐子,不寻烦恼。”   印暄咬牙忍怒,冷冷道:“难怪最后把乐子找到前太子床上去了!好个杀人不见血的妙招。”   “臣自知有罪,从未喊冤。”   印暄猛地转身逼视他,“如此说来,就算朕再把你扔回地牢,囚至老死,你也毫无怨言了?”   印云墨垂下眼睑,双手笼于袖,语调中带着一股凉薄的倦意,“断在宸中、简自帝心,皇上尽可以凭心而行。”   印暄长抽了口气,仿佛被迫到绝境般嘶声道:“你以为朕猜不出,这揽罪之举与陆名延如出一辙?朕不愿深思,别逼朕说破!不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前太子总归是死了,皇祖父也不算全然冤了你。”   印云墨慢慢笑起来,“皇上不愿挑明,臣也不愿,何不就此了了,旧事尘封,勿须再提。”   印暄望着他脸上的恬淡笑意,忽然很想问一句:为何要替父皇揽罪,难道你真不知他只是在利用你,过后又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你身上?他就真值得你付出这么多?但他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若作这般责难之语,将千古孝道放置于何处?!若先帝的一番铺陈与争斗都是罪业,那么他这个九五之位又从何而来,难道要拱手让于那些皇叔伯?!   万千不解与郁结,终归只能沉默。   沉默良久后,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为何要吃那碗川贝枇杷膏?朕不信你当时就毫无戒心疑心。”   “为何呢……”印云墨抚着下颌追忆,“或许是因为,那个端着碗、满眼期盼地等待我吃下去的孩子,我实在无法忍心拒绝吧。”   言出四下岑寂,连鸣叶秋风都收敛了声息。   殿内透出的灯光朦胧地洒在中庭。   皇帝一言不发,蓦然转身离去。   印云墨在树影中长舒了口气,拾阶回殿,关紧房门,走到床沿拍了拍坟起的棉被:“出来吧,人走了。”   左景年掀开被子,合衣合靴地跃下床,额际几点不知是闷出还是吓出的汗粒。   “皇上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他心有余悸地拭汗,“万幸没被发现。”   “左大人怕被皇上捉奸在床?”印云墨一脸似笑非笑。   左景年一怔,急道:“公子立端行正、一身清白,何以总爱开这种玩笑!”   “好啦好啦,知道你这人又木面皮又薄,开不得玩笑。”印云墨道,“不过,要是真被小皇帝抓个当场,那可就百口莫辩了。我一介囚徒,是债多不愁无所谓,左大人前途无量,可不能自毁长城。我看左大人今后还是少来清曜殿吧。”   左景年面色一沉:“公子此话何意?若是公子不想见到我,只需直言一声,我便不来烦扰。说得如此生分,莫非当我是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之人?”   印云墨没料他因此而恼火,怔了怔,方才笑道:“你知道我并非此意。深殿寂寞,我想见左大人,正如左大人想见我。”   “那就请公子不要再提前途无量之类的话。还有,请公子也别再叫我左大人。”   “那叫什么,左侍卫?左郎将?”   左景年见他口角含笑如春华灼灼,知道他又在存心戏弄,只得无奈地笑笑:“公子可以直接叫我景年。”   “景年,景年。”印云墨品味香茗似的反复轻吟,让左景年有些难为情起来。   “在下斗胆敢问公子姓名?”   印云墨微微一笑:“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左景年略为犹豫,低声问:“公子可是姓黄名舒?”   印云墨一愣,随即大笑:“是,也不是。佛说皇叔,既非皇叔,是名皇叔,哈哈……这个名字不是谁都能叫的,你还是称我为公子吧。”   左景年不解,却也察觉他对此讳莫如深,便不再触及,转而道:“几次运功疏通经络、驱除寒湿,似乎颇有成效。我明夜还会再来,不知公子有何需求,我一并带来。”   印云墨把手伸进被窝摸了摸,余温犹存,喜上眉梢地脱了外袍钻进去,“本公子无需无求,只盼夜里有人给我暖被窝。”他舒服得直哼哼,倒把左景年弄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皇上……”宫人望向窗边负手看月的背影,忍不住提醒道,“已近丑时,皇上是否就寝?”   印暄从沉思中返过神,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遵旨。”   “……慢着!”   “圣上有何吩咐?”   “立刻去把魏吉祥叫来。”   不多时,司礼监大太监魏吉祥一路小跑地进入寝宫,躬身道:“老奴奉诏叩见陛下。”   印暄转身俯视着这个腰身佝偻、似乎永远谨言慎行的老太监。从明德年,到景成年,再到如今的云熙年,这个太监已历经三朝,见过不少宫闱隐讳、皇室秘闻,血雨腥风中多少自认为当权得势者最终死于非命,他却凭着谨小慎微、守口如瓶这八个字,慢慢爬到了內侍总管的位置。印暄与前两任皇帝一样,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他背后难免的贪墨受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因为这八个字,皇帝不愿见光的一些事,还是得让这个老太监去办。   “人都言,父债子偿。魏吉祥,你认为如何?”   魏吉祥不想皇帝突有此问,边揣摩圣意边答:“这个,君臣父子乃伦理纲常,父债子偿自然也是天经地义。”   皇帝冷冷道:“如此说来,那些刺客因对先皇心怀怨恨而行刺朕,也是天经地义了?”   魏吉祥噗通跪地,连连顿首:“皇上恕罪,老奴并非此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天经地义。那些胆敢犯君刺驾的,才是目无君父、大逆不道之徒,万死莫赎其罪!”   他一气说完,提心吊胆地等待反应,见雷霆未降,心弦才遽然一松,暗道圣上虽年少,但素来心思深沉、不动声色,何以今日竟有些喜怒无常?   印暄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魏吉祥,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中秋的那件事么?”   魏吉祥心头乱颤,伏地道:“老奴……记得。”   “很好。你是宫中的老人了,有些事,朕也没必要与你打哑谜,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一个月前,朕将那人从废殿下的地牢里放出,当时你也在场,近来宫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你也清楚。当初微一真人上窥天意,说他是能为朕驱邪匡正、稳固江山之人,如今看来,此言非虚,故而,朕想要……恢复他的亲王身份,让他名正言顺地位列朝堂之上,才能继续为社稷效力。你看这事,该怎么做?”   魏吉祥按捺心中惊讶,思索过后,显得有些为难:“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想要囚一人还是放一人绝非难事。可麻烦的是,当初显宗皇帝下诏宣称六皇子因病夭折,如今若是忽然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历王殿下,老奴只恐朝臣与百姓们疑惑不解、议论纷纷,难免人心动荡,甚至可能还有好事者,再去究微探秘前朝旧事……”   印暄如何不知其后果,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要招这个老太监来谋划。“这件事朕就交由你去办。”他不容商榷地下令,“朕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既要堵住悠悠众口,又要让历王尽快还朝。倘若事后听闻到一丝一毫对天家、对朕、对历王不利的流言,朕就将你凌迟处死!”   魏吉祥脸色发白,叩首道:“请陛下给老奴一点时间,老奴一定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好,朕等你的办法,下去吧。”   魏吉祥汗透重衣地退去。   印暄回过身,继续望着窗外深沉夜色,想起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庆王也是这般负手凭窗,留给他一道心事重重的背影。   “有种花,美得令人迷醉,但永远只能绽放在夜里,放到阳光底下,便成了污秽……”庆王如此低语轻喃。   当年的他全然不解其意,如今却幡然有悟。   污秽的不是花,而是人心。他在心底无声地说道,父皇,至少这一点,朕与你绝然不同。既然子不言父过,你亏欠了小六叔的,就让朕来弥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终于醒悟自己天真无邪时造的孽了,决定要对小六叔好一点。   啊多么痛的领悟~~   致某些为爱而生的读者:不要以为他会革先帝的命,那毕竟是亲爹,有孝道大义压着,能匡正父亲的错误就不错了。你们会为心上人捅亲爹一刀?   附:   叔各项属性一览:   占卜 ? ? ? ? ?   医药 ? ? ?   吃货 ? ? ?   忽悠 ? ? ? ?   辅助战斗力 ? ? ? ?   个人战斗力 ? 第17章 重见天日食烟火,附庸风雅品仙颜   清曜殿内,宫人们来去穿梭,印云墨望着他们搬入的一个个大箱子出神。   “公子……公子?你在听吗?”传旨内侍忍不住唤道。   “哦,”印云墨恍然,“我在听。公公说,皇上问我还有什么需求。没有了没有了,吃穿用度一切齐全。”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我说缺个夜里暖床的,你难道还能赐个后妃宫女给我?   “既然如此,咱家就回去复命了。”   “公公好走。”   殿内片刻间又恢复了平静,印云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天恩,心想莫非昨夜一番对话,还真让小皇帝起了内疚之心?早知如此,昨夜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若是努力憋出一副苦大愁深、忍辱负重、出淤泥而不染、众人皆浊我独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白莲花模样,不定今日就已经被放出宫了……失策呀!他捶着掌心大叹。   “在遗憾什么?还有何需求尽管提。”   “哟,皇上来了。”印云墨闻言转身,一脸惊喜状,“既然皇上开了金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臣想——”   “——除了出宫以外。”印暄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说完。   印云墨笑容顿敛,“那臣就无欲无求了。”   “无欲无求?朕不信。”印暄近前几步,负手道,“朕不信一位堂堂亲王,会轻易放弃锦衣玉食、宝马雕车的享受,去过普通百姓柴米油盐的生活。”   印云墨摇头,“换我也不信。但皇上似乎忘了,这位王爷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他若是不做个普通百姓,就真得去王陵里躺着了。”   印暄一顿,沉声道:“这一点朕自有主张,勿须你多虑。”   “那是自然,天下唯皇命是从。”印云墨双手笼进袖口,一脸的飘然事外、云淡风轻。   印暄瞧他这副德行就来气,但又有心要与隔阂了十余年的小六叔重修旧好,只得咽下,心念一转:“至少明着不行。”   印云墨眼光乍亮,犹如久旱渴雨:“皇上的意思是?”   印暄忍笑点头:“一不能出京城,二朕会派人跟着,三天黑前必须回宫。”   “还有四五六么,我一并答应。”   “没了。”   印云墨喜滋滋地在地板上兜了两圈:“那我现在就走?”   京都珞陵,东市。   朱雀大道东侧的街市熙熙攘攘、车马阗拥,店铺摊贩鳞次栉比,叫卖声起伏不休,什么酒水吃食、家用什杂、小儿玩具、水粉布料、珠宝古玩……一应俱全。   印云墨一个个摊子逛过去,觉得既熟悉又新鲜,抬头望秋高湛蓝,举目眺行客如梭,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只闲逛,不买点东西?”身旁男子问。   印云墨拉了拉袖口:“清风啊清风。”   那人笑,“我有钱。”   你是大大的有钱,可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想四处闲逛而已,你微服跟出来,还怕我跑了不成!印云墨无奈地道:“那皇上怎么不买?哦,是我糊涂了,皇上看中什么何须掏钱,一声令下自然有人赶着上贡。”   这话有些似刺非刺的味儿,但印暄今日心情不错,并不与他计较,“这东西两市我逛得多了,不新鲜。还有,你再一口一个皇上,我们这就回宫。”   “呵呵……你看前面那个小吃摊子,都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没变。”印云墨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那家的饺子实在不错,以前我常溜出宫来吃。怎样,带你去尝尝市井口味?”   印暄笑而不语,拉着他过去坐在露天食座的条凳上。   摊子老板是个年逾五旬的干瘪老者,看起来倒也忠厚,很热情地迎上前,一边拿抹布使劲擦桌子,一边熟稔地寒暄:“云公子,好久不见,今儿有空光临啦,还带了个朋友啊。想吃什么,冬笋猪肉饺,还是香菇鸡肉饺?”   印暄点头示意:“各来一碗。”   “好咧,您稍等。”   印云墨失笑:“原来你也是熟客?”   “当年你偷溜出去吃东西,总不忘给我打包一份,忘了?”   “对呀,”印云墨抚掌,“于是你就惦记上这味道,后来一家一家寻来了?”   印暄道:“何止是这家,凡你当初打包回来的吃食,我都一一寻了出来。这些年来,有的铺子倒闭了,有些则越发兴旺,京城里的商业物流,从市集这些铺子里,也可得窥一斑。”   印云墨颔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此乃为君之道。不像我这等凡夫俗子,只是好口腹、好冶游、好声色。”   “圣人亦云,食色性也,好之又有何过?”   二人自再逢以来,第一次相谈如此融洽,不由相视而笑。   说话间饺子上来,印云墨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粒,入口便叫:“咦,什么时候冬菇猪肉馅里加玉米了?当初我就说再加点玉米会更好吃,可惜没来及给老板提建议。”   摊子老板忙中抽空,插话道:“原来这位公子也是回头客。猪肉馅里加玉米正是云公子建议的,鸡肉馅里也添了荸荠,客人们都说口味更好了,老汉还要感谢云公子呢。”   印云墨与印暄奇道:“多年前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还记得?过耳不忘,真是好本事。”   印暄不经意地道:“哪是什么过耳不忘,只因是你说过的罢了。”   印云墨听这话隐隐有些深意,但他懒得也不愿意多想,只顾埋头吃饺子。   印暄也悠悠吃了半碗,见他一碗已囫囵殆尽,不禁想到这十五年来他身陷缧绁,怕是连一顿饱饭也没吃过,心中恻隐顿生,不觉亲手将剩余的饺子舀至对方碗中,一面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啪嗒!”一双筷子磕到桌沿,接着掉落在地。   “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皇上居然……你们看,这是真的吗?”不远处的另一家小吃摊上,四人围桌而坐,各叫了碗汤面在吃,正是便衣护驾的紫衣卫。其中一人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压低了嗓音,急急招呼同伴。   另一人也拧了脖子去看,满脸的不可思议,“还真是……你们知道那位穿蓝衣的公子是什么来头,竟能令皇上如此青睐有加?”   “何止是青睐!你见过哪个臣子敢与圣上同食一碗,这要是给那些闲来专事弹劾、骂人不带脏字的言官们瞧见,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第三人感慨。   先开口那人琢磨道:“这分饺子,应该也跟分桃差不多吧,莫非……不对呀,咱们御前办事这么久,没觉着圣上好男色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另一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好男色怎么了?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家里没养几个娈童?告诉你们,就是京城那些貌美出名的小唱,他们的相好里十有八九都是朝中官员。谁让大颢律规定,为官狎妓者杖六十,既然妓玩不得,不玩小唱玩什么?这不,逐渐引为风尚,文人骚客还给起了雅称,叫‘翰林风月’。”   “林兄知晓得如此清楚,是否也有此雅好啊?”他的同伴有意取笑。   不料对方却坦然承认:“我是玩过。你要是肯去试一试,保证你也乐在其中。要说皇上不愧是皇上,不玩则已,一挑就挑了个极品。我自诩赏芳无数,可见了这位蓝衣公子,便觉得世间万花都是纸折色染的,哪有他这般灵动飘逸,更难得的是不带一丝脂粉气。说真的,这要不是皇上的人,我就算豁出半条命去,也要想法子将他弄到手……”   “啪”的一声脆响,又一双筷子落在桌面,这回却是被人狠狠拍压。那人面色阴霾如铅云笼坠,极力敛住目中怒意,冷冷地低声叱道:“你们别忘了出来是做什么的!方才那些话若上达天听,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其余三人无不愕然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同这新任命的上司旧情交好,便与平日一般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妨,没想到素来性情冲和沉毅的左景年,竟因此大发雷霆。   三人面面相觑之后,不得不低头谢罪:“郎将大人教训得是,卑职知错了。”   左景年深吸口气,缓和了神色道:“大家都是兄弟,不是我爱摆架子教训你们,在宫里当差,最须谨防的四个字你们都忘了么:祸从口出!即使位高权重如前内阁大学士房大人,结果又如何?”   众人不由想起七年前,景成帝欲立次子,即今上为储君,内阁大学士房如韫当堂谏诤:“自古立长不立幼,长幼无序乃取祸之道。”先帝不纳其言,坚立次子印暄为储,封长子印晖为肃王,藩守雾州。房如韫不满,私下颇有怨辞,一日酒后失言,影射皇帝对次子之偏爱已逾常情,被有心人获悉上报。景成帝大怒,褫夺其官位,并以谤讪君上的罪名流放三千里,最后客死异乡。   前车之鉴犹在,天家的舌根可不是那么好嚼的,谁知隔墙有几只耳,内阁重臣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几名侍卫。众人这才怵然惕然,纷纷拱手再次向左景年诚心认错。   左景年一面安抚众人,一面心底隐隐作愧。方才他闻言而怒,并非担心他们祸从口出,而是因为公子被人以猎艳的目光品评肖想,这令他罕有而出离地愤怒起来,只恨不得拔刀以对。而另一方面,皇上对公子陡然转变的态度,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暧昧,更让他心生不安。   不等他理清复杂的心绪,集市上喧哗乍起。   一匹黄骠自远处飞奔而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驱驰。马上之人一身黛紫色貔虎服在日光下烨烨生辉,腰间三尺四寸长的奉宸刀,蟒皮刀鞘末端包以黄铜,击在马鞍上如戛玉鸣金,锵然作响。   一个险些被马蹄撩到的行人,灰头土脸地拍着裤管正要叫骂,抬头见马上一袭紫衣,立刻将骂声吞进肚里。   “是紫衣卫!”   “连圣上亲卫都出动了……”   “京城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路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名紫衣卫也算是骑术精湛,一路毫无伤亡地疾驰到个小吃摊子前停住,翻身下马,对围桌吃面的四人其中之一行礼道:“卑职参见郎将大人。”   左景年皱眉:“有什么急事,闹市中如此奔突扰民?”   那名紫衣卫附耳说了几句。   左景年颔首道:“我这就去禀报,你先回去。”   紫衣卫领命上马,倏而又飞驰而去。   周围食客无不以敬畏之色望向这一桌四人。   左景年起身叫:“老板,结账。”   摊子老板惴惴地答:“诸位将军赏脸光临,是小店的荣幸,小人哪里还敢收钱。几碗面就算小人的孝敬,实在不成敬意。”   左景年也懒得跟他费口舌,掏出一把铜板撒在桌面,便与其他三人迅速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转过街角,确认没人注意后,左景年装作食客走进另一家小吃摊子,靠近印暄耳语了几句。   印暄面色微变,瞬间又平复下来,对还意犹未尽地张望其他摊子的印云墨道:“我们该回去了。”   “这么快?出了什么事?”   “微一刚从北疆回京,身负重伤。”   印云墨一怔,神色有些凝重,“微一虽年轻,修行却不弱,能重伤一个炼气化神后期的高手,对方绝非寻常人物。”   印暄虽不明何为炼气化神,但也感觉事情并非微一受创这么简单,北疆恐有异变,边境又将烟尘再起。    第18章 一剑光寒绝天地,独臂闻道倚祸福   薄暮时分,印暄匆匆赶往太医署看望受伤的微一。几名太医正在床榻便忙着诊治,见圣驾亲至,纷纷伏地跪迎。   “救人要紧。”印暄摆手示意免礼,“他伤势如何?”   “回皇上,他伤势颇重,右臂被利器齐根斩断,内腑也被劲气震伤,所幸并未危及性命。”太医南嘉禾禀道。   “一定要治好,朕还有事要问他。”   “微臣尽力而为。”   微一伤口已经止血包扎,人还昏迷不醒,一名太医正在他身上徐徐施针。印云墨二话不说地上前拨开太医,从针囊中抽出十六根长针,下手如风,一一刺入微一周身各处重穴。   十六针眨眼施毕,针针入肉寸深。南嘉禾看得眼珠要瞪出来,急叫:“公子万万不可!如此虎狼针法,人是会即刻清醒,可犹如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势必大伤元气,绝非行医救人之道!”   “南老太医说得不错,他的肉身本就伤重,如此一来更是根基损耗。”印云墨微笑。   “那你还——”南嘉禾气得长须直颤。   微一缓缓吐了口气,吃力地坐起身,“多谢先生援手,将我神志唤醒,若再陷于妄境中无法自拔,我元神危矣!”   “你还未勘破妄境之劫吗,难怪修行一直停留在化神后期,无法真正修炼出阳神。”印云墨道。   微一面露惭色:“晚辈愚钝,让先生见笑了。”   印云墨摇头苦笑,“我有什么资格笑你,我如今比你还不如呢。”   “先生何出此言?”   印云墨在床沿坐下,“用神识探我。”   微一伸指,在他眉心那道伤痕似的红印上轻轻一触,失声道:“先生,你的魂魄——”   印云墨微微颔首,转头对印暄道:“请皇上先让太医退下,他已无大碍了。”   见皇帝点头,几名御医齐身告退,南嘉禾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元神?神识?魂魄?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好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北疆有何异动?”印暄问。   微一正欲拱手,意识到自己右臂已失,憾然放下手道:“启禀圣上,贫道前往震山关后,在城墙布下天罡冲煞破邪阵,镇慑住兵煞僵尸。为彻底破除邪祟,贫道又连夜追击数百里,终于搜查到以炼尸之法操纵僵尸的幕后黑手,果然如先生所言,是昔年九幽邪教的传人,贫道已替修行界清理门户,手诛此獠。”   “若只是九幽后人,必不敌于你,这身伤又出自何人之手?”印云墨问。   “不是人!”微一长叹一声。   “不是人?”   “对,不是人。重伤我的,是一把剑!那剑自天际飞来,起初大如苍穹,仿佛整条银河是它的剑锋,明月是它的剑镡,灿烂星汉是它刃尖反射的点点寒光。瞬间剑至眼前,却是一把银锷乌锋的七尺长铗。我从未见过如此煞气充溢的剑,如同将全天下的凌厉与肃杀汇于一刃。此剑一出,四合生机尽绝,天地唯一‘杀’字而已!”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兵器?”印暄奇道。   “皇上,那已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法器。”   “法器?”   “不,不止是法器。贫道连出七样法器抵御,却都在瞬间被剑气粉碎,若非我拼力脱逃,定然也葬身剑下。”微一面上露出了激动之色,“那样的威力,早已超出法器的范畴,世间没有哪个修行之人可以炼制出这样一把剑。这把剑,堪称神器!”   “神器……”印云墨沉吟道,“剑犹如此,那驭剑之人呢?”   微一摇头:“只有剑,没有人。我也一直在想,能隔空驾驭这样一把神剑的,会是何等人物!难道是天上神仙吗?而且,我自觉之所以能留得性命,是那把剑故意放我回来的,否则全力一击之下,任何人都将魂飞魄散。”   “故意放你回来……让你来向朕禀报此事?”印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惊天一剑,其实是在向朕挑衅示威?”他一拂衣袖,朗声笑起来,“朕倒想见识见识,这位驭剑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皇上,贫道还有一事禀告。”微一重伤在身,一气说了许多话,有些喘息不定。   “说。”   “此事发生在宛郁境内,贫道怀疑与宛郁国有关,因而派弟子暗中查探,果然发现宛郁正集结各部、砺兵秣马,似乎将有什么大举动。”   印暄见他所言与“鹰哨”统领姚应泉的密报不谋而合,对边疆将起硝烟战事的推测越发肯定。“兵者,国之凶器也,妄动不祥。但不用不足以保国安民时,朕也绝不吝惜一用!”他沉声道,“来人,传朕旨意,调集京军三大营二十万人马,命骁骑大将军秦阳羽为主将,贺连习、李贲为副将,整军待命。速备粮草、衣甲、兵械等行军辎重,各道各府广征民夫、轮转输送,一个月内必须如数运抵震州。另,传谕雾州,命肃王率其六万亲军,枕戈以待,严防敌军突袭。”   “领旨!”立刻便有紫衣卫领命去拟旨。   印暄又抚慰微一道:“道长此番立下大功,且在太医署好好养伤,待伤愈后朕定有重赏。”   微一谢恩后道:“贫道不求重赏,只求皇上一件事。”   “所求何事只管道来,朕尽力而为。”   “贫道想向皇上求一个人。”   “谁?”   “他。”微一一指印云墨。   印暄怔住,“他?你要他做什么?难道要他同你出家当道士不成!不行,朕绝不同意!”他想起方才应允得太爽快,不禁有些懊恼,心念一动,转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暂时被赦免的囚徒,道长要他何用。朕早有言在先,道长若能破邪祟保住震山关,朕愿拜为太傅。这帝师之尊荣,与一个囚徒相比孰轻孰重,道长应该心中有数。”   “贫道确实心中有数。”微一毫不犹豫道,“求皇上成全。”   印暄暗自恼火他的不识时务,却不好直言,在屋里负手踱了两圈,语带威胁地问:“道长此言,是否不屑于太傅之位?”   “贫道万死不敢!微末蛰萤,不敢为日月增辉,贫道本自恃修行,如今方知天外有天,惭愧不已。先生乃不世高人,贫道欲拜其为师,求皇上应允。”   “原来你是想要拜他为师。”印暄容色顿缓,转而问印云墨,“你意下如何?”   印云墨淡淡一笑,对微一道:“你我并无师徒之缘。我做不了你的证道上师,顶多做个随机福缘。这样吧,我给你一夜时间,天亮之前,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得到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只有一夜?”微一兴奋而惋惜。   “有悟性一夜足矣,无悟性一生也枉然。好了,”印云墨抚掌道,“我今夜就留宿此处,请皇上恩准。”   这两人说起话来神神道道、语焉不详,偏又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好似一颗荚里的两粒豆。印暄心下不喜,但二人打着传法证道的旗号,自己也不好阻拦,只得勉强道:“准!”旋即拂袖而出。   走到门外,他勾了勾手指,叫随侍的紫衣卫郎将左景年过来,低声吩咐:“你给朕彻夜守在门口,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臣遵旨。”   印暄想了想,又道:“注意屋里的……动静。”   “臣明白。”   “你真明白?”印暄斜睨他。   “臣真明白。”左景年一脸严肃。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很生出了些心有灵犀的慰藉感,“好好替朕办事,朕不会亏待你。”   金星隐退,晨光渐明,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   门扉霍然开启,微一一身整洁如新的青色道袍,神清气爽地走出厢房,仿佛伤痛一夕间便已痊愈。   彻夜守立门外的左景年上下一打量他,惊道:“道长,你的手臂怎么……又生出来了?”   微一笑道:“人非守宫,断肢焉能再生,不过是一点障眼法罢了。”他随意甩了甩右臂,左景年只觉眼前一花,分明是条空荡荡的袖管,不由赞叹:“道长好神通!”   微一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贫道这点微末伎俩,比起先生,简直是云泥之别。”   左景年忍不住问出了心中困扰许久的疑惑:“道长可否明言相告,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微一叹息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道长也不清楚?”   “我只感觉,先生犹如一泉天水,看似浅不盈指,实则深不可测。”   “道长此言何意?公子也是修道真人?”   微一屈指占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贫道见你与先生缘分颇深,不妨实言以告,先生不但毫无法力,体质也弱于常人,且命中劫难不断。你若真关心他,就在身边好好护卫他周全吧。”   左景年恂然抱拳:“多谢道长指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微一仰天长笑而去,“芸芸众生,碌碌一世,又有谁真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呢?贫道也没有说人的资格,此番侥幸得了大福缘,合该捂着嘴回去窃喜才是。哈哈……”   殿外走廊上,魏吉祥领着一伙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内侍,与微一不期而遇。双方各执含义不同的拂尘,一团和气地谦让:   “魏公公先请。”   “微一道长先请。”   虚礼一番后各奔东西。魏吉祥走着走着,突然福至心间、灵台顿明,狠狠一拍大腿:“有了!”他急急转身,险些撞上尾随的小太监。   一干人边赶着跟上,边唤:“公公去哪里?”   魏吉祥头也不回:“面圣!”   作者有话要说:  印暄想了想,又道:“记得收藏,回帖要5字以上才算分。”   “臣明白。”   “你真明白?”印暄斜睨他。   “臣真明白。”左景年一脸严肃。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很生出了些心有灵犀的慰藉感,“好好看文回帖打分,朕不会亏待你。” 第19章 问计假托神仙事,回魂只待衣锦还   若举颢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莫过于跨成祖、英宗、明宗三朝的历王印云墨。不但在《颢史》列王传中颇多刻画,稗官野史里更是浓墨重彩大加渲染,传他美姿仪、有异能,乃是天上星宿下凡。而百姓们最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历王死而返生、衣锦还朝的奇谈。   传说云熙二年秋末,一日明宗皇帝起登高之兴,携百官驾临城东摩天楼,忽见东南方向,山峦间有赤黄两色云气冲天而起,氤氲不息。帝召司天监台官狄雪英,令他占验此奇异天象。   狄雪英奏道:“山川皆能吐气,气虽虚无缥缈,却是上天垂象,能定吉凶。自古气有瑞气、喜气、胜气、妖气、尸气、宰相气、将军气等等,种种不同。另外还有天子气。据史官记载,圣上降世时,庆王府上空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云气贯入紫微,团团如盖,现龙纹,结凤彩,此为天子气。”   帝问:“狄卿细观今日此气,是何征象?”   狄雪英道:“此气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郁郁纷纷,观赤黄二色,状若龙形,是为瑞气。瑞气现,则人君当有祥瑞之事。瑞气中又有王气隐隐吐出,直上冲于房心之间,当征祥瑞源于皇室。微臣不揣浅陋,请圣上遣人查探气现之处,看是否有皇裔流落民间。”   帝便命紫衣卫前往查探,发现东南方向约十里外的界山山麓瑞气笼罩。山麓有一座声名遐迩的道观,正是御敕玄鱼观。   玄鱼观主持乃是一代道宗微一真人,见紫衣卫奉召而来,掐指而笑:“时机至矣。”施施然来到御前道:“瑞气现于界山,是上天垂意,应气之人可见天日了。”   帝问:“此瑞气应在何人?”   微一道:“一字并肩王嫡子,成祖皇帝特赐国姓收为皇裔,历王殿下。”   语出百官震惊。人人皆知明德年间,历王十五岁而夭,同年薨逝的还有章承太子,如今十五年过去,何以又出来一个历王殿下?   帝亦惊异不已。微一取成祖皇帝密诏示帝,道:“先师悬机子早有占算,历王殿下命照七杀,若不弃姓更名、避世隐居,必有夭亡之虞。帝不忍,便与先师定下一计,假称历王夭折,韬光隐晦以避凶煞,又命先师将殿下秘密收留于玄鱼观,待十五年后劫难过去,方能现世。如今时机已至,正是殿下重见天日之时。是否迎接历王还朝,还请圣上定夺。”   帝擎密诏于手问:“众卿有何意见?”   百官议论良久,意见不一,或有疑皇裔身份是否属实。内阁重臣方密率先道:“成祖皇帝遗诏,臣等自当遵从,不从者当以抗旨论。老臣忝居朝堂三十余年,倘真是历王,老臣一见便知。”   帝颔首道:“好!择吉日,众卿随朕前往玄鱼观迎接皇叔。”   翌日吉时,帝率百官驾临界山,但见漫山云蒸霞蔚,隐约见长虹如卧、光晕润泽,疑入仙家之境。及玄鱼观,见观门洞开,一人白衣胜雪,乌发不簪,足踏芒鞋,长袖飘飞,似腾云驾雾而来,恍惚已至御前,恭行道礼,但笑不语。   方密仔细端详,见他容貌俊美而不失清华,俨然与仙逝的并肩王有七八分相类,心中已信了几分,又看他额间一竖红痕如印,眉目神态无一不似往昔,更是确信无疑,瞿然叫道:“历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几个老臣见之无误,亦拜道:“历王殿下千岁千千岁!”众官纷纷拜倒,一时“千岁”之声响彻山麓。   帝亲自上前,执手凝噎:“有生之年再见六皇叔,朕之万幸也!”言罢慨然泪下。当即命人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以亲王隆礼,将历王由洛陵南门迎入皇城。   不到一日,此事便在京城百姓中口耳相传,愈加绘声绘色、如临其境,把个诈死托生的王爷渲染得有如谪仙,界山玄鱼观的香火更是陡然旺盛数倍不止。   “太假了,”印云墨一面理着身上新换的亲王冕服,一面挑剔地摇头,“太假了。”   印暄端坐啜饮贡茶,不以为然,“再没有比这更真的法子了。朕算是看明白了,越是故弄玄虚,就越让人信以为真,这魏吉祥还颇有些鬼点子。”   “我是说皇上哭得太假了,辣椒味还擦在我袖子上。”   印暄面上一僵,沉色道:“你以为朕看到你这副嘴脸能感动得哭出来?”   “什么叫这副嘴脸,皇上用词未免不雅。再说,我的脸有问题么?”印云墨凑近他,侧面抬起下颌。   印暄迅速别过脸,见架子上一只羊脂玉瓶光润如颊,不由皱眉。又移目看旁边一方雕饰祥云的墨砚,更是心堵。最后不得不阖目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方才平静下莫名心悸,淡淡道:“御前泆行失礼,该当何罪?”   印云墨笑道:“当回家面壁反省。皇上,那什么宴会我就不必去了吧,反正就是接风洗尘的意思,我知道就行了。”   “不行。”印暄断然否决,“你身为当朝王爷,不论辈分地位都是举足轻重,礼仪方面怎可轻慢。”他顿了顿,又道:“宴会上有的是山珍海味,你不想尝尝?”   “我是好吃,但不喜欢被人围观着吃。要不,我打包带回去吃?”   “不准。”   印云墨咬牙:“我是你叔!好歹给点面子。”   “又不是亲的。”印暄斜眼看他:“再说,你从头到脚哪里有一点当叔的样子?”   印云墨悻然转身回去,继续拉扯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衣角。   印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随口道:“怎换了件墨蓝色的,不穿红了?”   “皇上当我还是十五岁的轻狂少年?”印云墨最后整了整九琪金冠,四爪金龙在他的冕服上熠熠生辉,直欲裂帛而去。他上下看了看,问道:“如何?”   “玉树临风。”   “我是说这身衣服。”   “不太合身——你能不能再吃胖点?”   印云墨把玉带放宽一寸,仍掩不住腰如束素,叹气道:“我努力。”   “众臣都到齐了,起驾吧。”印暄起身。   印云墨走了两步,忽然驻足道:“不知今日宫宴,太后是否也在。”   “怎么,心虚了?”   “这倒没有,只是三嫂一贯不给我好脸色看,我怕她当场抽我嘴巴子。”   印暄冷冷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三天两头往庆王府跑,就算父皇瞒得再紧,母后能不起疑心?”   “这个,这个,她应该不知道。”印云墨打了个哈哈,“再说,大庭广众之下,还得顾着天家脸面不是。”   印暄盯着他,正色道:“知道真相的只有两种人:死人,和宁死也要守口如瓶的人。父皇的其他兄弟、皇祖父的殉葬嫔妃、当年宫中与王府消失的内侍、朕的乳母尹春娘是前一种;你、我,以及亲制皇祖父伪诏的老太监魏吉祥是后一种。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三者!”看守地牢的翊林军早已被他暗中下令灭了口,甚至监守清曜殿的一众紫衣卫,他也曾生出过灭口的念头,只是不忍猝行,尚在斟酌之中。但这些,他并不愿让印云墨知道。   印云墨摸了摸下颌,喃喃道:“只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关皇室威仪,若有人散布谣言,当以谋反论。朕便用鲜血白骨砌一道墙,看看透不透得风!”印暄面寒如霜,眼底杀机隐现,不怒自威。   印云墨微怔,随后笑着去拍当今天子的肩膀,“好啦,没影儿的事,犯不着未雨绸缪。”   皇帝看着搁在肩头的那只绝对算是“僭越”、“犯上”的手,目光沉了一沉,却又挪开视线,只作不察。   “走吧,圣驾迟迟未至,只怕百官饿着肚子暗中骂我。”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行?皇帝忍不住腹诽,嘴精舌刁、好吃懒做也便算了,你倒是吃胖点给我瞧瞧啊,看着都硌人!   本朝历代皇子成年即出宫另起府邸,赐封后需至藩地就任,这些藩地大多在偏远边疆,可以说是为皇帝守门户。譬如当今圣上的兄长肃王,便是封藩北疆雾州,与关塞要冲震州相邻。   历王因未成年而“病夭”,京中并未造王府,封地也未定,印暄力排众议,在历王府建成之前,特赐历王僦居皇宫。   有臣子搬出祖制谏诤,印暄并不发怒,只淡淡道:“朕若准卿之奏,是让历王住出过两朝天子的庆王府呢,还是谋逆的瑞王、泰王、平王府?亦或是,就住在你府上?”吓得那臣子两股战战,伏地称罪,再不敢多言。   于是,印云墨的临时住处便从清曜殿搬到了宛宁宫,相隔不远,景致却大为丰美,人气也旺了许多。最可心的是,门口没了监守的紫衣卫,只要不是后妃居所,来去自如。   宫人忙活着布置,印云墨闲来无事,也不要人跟随伺候,揣着袖口四处溜达。远远见一队紫衣卫过来,见到他齐齐跪礼:“王爷千岁。”   印云墨微微颔首,吩咐为首的紫衣卫郎将:“你过来,本王有事交代你办。”   那名郎将面上沉郁之色一闪而过,低头道:“卑职遵命。”   他尾随入了宛宁宫,转进一间无人内殿,见印云墨停下脚步,便如木桩般站定不动,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印云墨侧着头看他,忽然嗤笑一声,“真成木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姓名么,如今该明白不是姓黄名舒了罢。”   左景年双膝跪地:“卑职以下犯上,冒犯王爷千岁,请王爷责罚!”   印云墨绕着他踱了两圈,不缓不急地道:“何止是冒犯,你都钻到本王被窝里去了……你说,这事儿若是捅到皇上面前,该当何罪?”   左景年攥紧了拳头,将前额低伏于地:“卑职万死莫赎其罪!请王爷当场赐死,万不可上达天听,以免王爷声名受损。”说罢抽出腰间奉宸刀,双手奉于头顶。   印云墨接过刀,在手中舞弄几下,见左景年毫无反抗之意,只俯首待死,登时大笑着拉起他,“开个玩笑罢了。被我熏染这么久,铁树都开花了,你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说什么都当真。”   左景年怔怔看他,“王爷,卑职……”   印云墨眉一挑,“卑什么职,当初不让你自称‘在下’,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了。我最后给你次机会,若是叫错,你就永远别想再见我——叫我什么?”   左景年低低道:“王……公子。”   印云墨板着脸:“我不姓王。”   左景年心一横,咬牙又叫了声:“公子!”   印云墨朗声而笑,将奉宸刀送回他腰间刀鞘内,“对了!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是公子,你是景年。记住了么?”   左景年心中百感交集,胸口仿佛被一块滚烫的大石堵住,连呼吸中都带着酸涩的热意。“记住了。”他铿然道,抬头直视印云墨。   只是这一看之下,正有如冰雪当头倾倒——面前金冠华服、口角含笑的男子,若是再丰腴几分、再年轻几岁,分明就是梦中少年阿墨的模样!   历王……印云墨……阿墨……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光是听闻清曜殿中人的真实身份乃是当朝皇叔,便已令他心乱如麻,彻夜难眠,只恨不得远远地避开去再不相见,可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他的身影轮廓。如今这一惊人之念,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胸腹,搅得五脏六腑支离破碎、剧痛难当。   阿墨阿墨,他究竟是不是阿墨!如若不是,天下真有这样巧合的容貌?如若真是,他又为何一无所知,仿佛全然不记得梦中之事?难道他真不记得,正应了那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愿与他相认,相逢只作路人面?   左景年面无表情地立着,分辨不出心中是恼是苦、是伤是痛,只觉整个人都木然如死了。   “怎么了?”印云墨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魂兮归来。”   “……没事。”左景年长而微弱地吐了口气,面上异乎寻常的平静。   “回过神来就好,”印云墨笑着轻拍他胳膊,“我怕你就这么僵死了。”   隔着厚实的秋衣,左景年依然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宛如自己在梦中抱着阿墨时怀中的热度一样。他胸口猛揪,不禁后退了半步。   印云墨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微动,犹自沉吟:“王府至多半年可建成,届时我便不得随意出入皇宫,恐怕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面了……要不,我想个法子,从皇上那儿将你讨过来?”又摇了摇头道:“不可不可,这不是误了你的前程!唉。”   左景年觉着冻僵麻木的胸口仿佛春阳烘照般,因他的几句话又有了复苏的温暖,冲口而出:“我愿意!”   “什么?”   左景年深吸口气,坚定地道:“我愿为公子效命。什么前程功名,于我而言不过是浮云,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愿终身为公子驱策。”   印云墨深深看他,目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忍不住伸手拥住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多少年了,一点都没变。”他喟然长叹。   左景年僵在他怀中,霎时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脸,在耳边嗡嗡作响,哪里听得清这句低语。王爷……公子……阿墨……他思绪骤乱,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叫什么好。   幸而印云墨很快放开他,“你若真愿意,我会想办法。”   左景年籍机后退两步,这才喘了口气,只觉连耳根都烧热起来,拱手掩饰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印云墨道:“你先回去当值,久了恐惹人生疑。”   左景年点头,心中有些怅然,栈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20章 非我非鱼是因果,一饮一啄为天意   子夜时分,皇宫一处荒僻院子,墙根处一男一女的私语声被蓊郁花木掩映,微不可察。   男子声音问:“你可看真切了?”   女子簌簌地穿着衣物,语声中犹带云雨过后的娇懒,“错不了。王爷单独将他叫进内殿,我便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他们说到‘冒犯’、‘前程’什么的。”   “什么冒犯?什么前程?你说仔细些!”   “王爷好像在说何止是冒犯,什么钻进被窝,什么该当何罪……哦,还说什么想法子,将你讨过来。左郎将说愿为公子效命,终身驱策什么的……”   男子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没听见一句完整话?”   女子有些委屈:“其实我听得也不太真切,怕凑太近被他们察觉。那可是王爷,若是发现我听墙角,还不得把我打死,我为了你,连命都豁出去了!”   “好啦好啦,别哭了,我知道你对我好。”   女子哭哭啼啼道:“那你得答应我,想法子让我出宫,我才能嫁你。”   “放心吧,不就宫女脱籍吗,哪天我见皇上心情好,替你讨个恩典就是了。”男子按捺住不耐烦,嘴里哄道。   “真的?”女子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好了快走吧,别惹人耳目。对了,别忘了继续打听,还有什么发现及时告诉我。”   “那……我先走了。”女子依依不舍道。   男子点了点头,目送她钻出树丛,左右张望一番,提着裙裾小跑而去,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蠢女人。”径自穿戴完毕,转过墙根,走出庑门,赫然是紫衣卫校尉谢豫。   他边走边在心中琢磨,这听来的几句只言片语虽不清晰,连起来却也能见几分端倪。看来历王软禁于清曜殿时,与左景年有一腿是必然的了,难怪要向皇上讨要他。左景年大约也愿意,不然不会说什么效命驱策。   “呸!”谢豫不屑地啐了一口,“什么忠心耿耿、救驾有功,还不是靠卖屁股上的位!难怪隔三岔五就往清曜殿里钻,给人玩儿上一个月换连升三级,他倒会精打细算!”他语气虽鄙夷,心底却有些懊悔,当时那么多监守的紫衣卫,王爷只赐了两碗蛇汤,可见对他也是有些意思的,偏这个左景年会顺杆子上树,抢到他前头去了。否则如今当上郎将的,应该是他谢豫!   他满腹恼忿不平,想起历王的容貌,心中又痒又燥,对左景年更是恨之入骨。   私通诏囚、勾引王爷、秽乱宫闱,光是其中一个罪名就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要是皇上追究起来,十个王爷也保不住他。如今的问题只在于,怎么将这事不露痕迹地捅到皇上面前,自己又能从中渔利……谢豫目光阴鸷地抿紧了嘴角。   御书房内,印暄正连夜在灯下批阅折子。   按朝制,六部的奏折统一递往内阁,由三名内阁辅政大臣审阅,将统一后的批复意见附在折子下面,称为“票拟”,再上呈皇帝朱笔批红,方可定夺。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轻皇帝的政务负担。但有两处奏报,除了皇帝亲阅,再无第二人可以得见,那便是来自紫衣卫与“鹰哨”的密报。   眼下正有一份紫衣卫密报呈在印暄面前。他由头至尾、一字一字看完后,慢慢拢起了眉峰,冷笑一声:“朕还没下手呢,倒有人蹦跶起来了。”   一旁研磨的魏吉祥轻声问道:“紫衣卫中有人不老实?”   “是朕这个小六叔不老实。”印暄屈指扣着密报,“瞧见没有,说他与一名曾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私交甚密。今日还明目张胆地差人来向统领要人,统领不敢做主,这才合着这份匿名举报一同送到朕这里来。你可知,这名紫衣卫是谁?”   “是谁?”   “朕刚刚提拔的郎将左景年。”   “这个……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魏吉祥谨慎地道,心想历王若真想收个紫衣卫当侍从,直接向皇帝讨要便是,何必过问紫衣卫统领,多此一举。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朕倒要看看,这两人的私交究竟有多密。”印暄淡淡道。   魏吉祥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   “若举报之事为真,历王自然会向朕提起讨要,若为假,便是有人蓄意诬陷。不论是私通之人,还是诬陷之人,都在这一批监守过清曜殿的紫衣卫中。”印暄顿了一顿,“你上次说,共有多少人?”   “共是五十二人。”   印暄慢慢笑了一笑,“朕已决定如何处置这批紫衣卫了。”   魏吉祥低头问:“要灭口吗?”   “不,朕要将他们赐给历王作侍卫。”印暄道。   “对呀,一旦他们成为历王亲卫,自然不敢去嚼主子的舌根,倘若口风不紧,皇上便可以历王的名义暗中除去,如此一来也不怕整个紫衣卫人心动荡。奴婢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不过,朕交到他手上的,只有五十人。”   魏吉祥心念数转,顿时凛然于年轻天子深沉的心思:被除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必是左景年,无论举报是真是假,皇帝都起了疑心。倘历王不提他最好,皇帝爱才,势必收归己用;倘历王所讨要的正是他,他必死无疑。另一人,恐怕就是举报者了,无论他隐藏得多深,皇帝想要将他掘出灭口,亦非难事。   只要与历王之事有关,皇帝绝不会手下留情。一念及此,魏吉祥更是提心吊胆,再次告戒自己,唯有守口如瓶,方能保全性命。   翌日傍晚,印暄在御花园信步时,远远便见印云墨独坐池边垂纶的背影。他示意宫人不必随侍,一个人走过去,悄然站在他身后看。   “皇上说我这一竿能否钓上大鱼?”印云墨头也不回地低声问。   印暄想起他关于“金口玉言”的怪论,无声笑道:“能。”   “什么颜色?”   “来做赌吗,朕赌红色。”   印云墨失笑:“这么肯定,该不会这一池子放养的都是红鲤吧?”   印暄也笑,“朕总要赢你一次的,赌不赌?”   “好,我赌……黑色。”印云墨道,“赌注是什么?”   “若是你赢,这皇宫里无论你看中了哪一样,朕都赐给你。若是朕赢……朕要你做一件事,你不得拒绝。”   “什么事?”   “等日后朕想好再说。”   印云墨摇头叹道:“狡猾。也罢,赌就赌。”   片刻后,水面上的浮标有了动静。   “嘿,上钩了!”印云墨兴奋地叫道,腾地起身拽动鱼竿,“力气够大的,肯定是条大家伙。”他一面拖着竿遛鱼,一面转头对印暄炫耀。不料鱼线那头猛一使劲,将他拉得一个趔趄,眼见往水面栽去。   “小心!”印暄右手一抄,拦腰将他抱稳,左手握住了竿,助他遛起鱼来。   足足扑腾了两柱香,那鱼才显力竭,被拖上岸来。   “看,黑色的!至少十斤重!皇上,你又输了,哈哈……不用懊恼,等晚上红烧了,我分你半尾。”印云墨得意洋洋地将鱼放进水盆里。   印暄狠狠瞪着那尾通体乌黑的大鱼,“怎么可能,明明一池子都是红鲤……你事先染了色!”   “就算我染了色,也不能保证上钩的就是它呀。”印云墨笑,“愿赌服输。”   印暄不甘心地检查过鳞片,找不到一点猫腻,只得板着脸道:“好吧,这回又是你莫名其妙地赢了!想要什么,说吧。”   “只要是这皇宫中的一样,什么都可以?”   “不错,君无戏言。”   “我想想……”印云墨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印暄目不交睫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淡薄疏懒的神色中挖掘出深藏的心绪来。   “唔?”印云墨忽然低头看盆,似乎被什么惊动。他蹲下身,伸手拨弄了一下扭动的鱼头,喃喃道:“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不是鱼。”   印暄弯腰看盆,奇道:“有鳞有尾的,不是鱼是什么?”   “水鬼,一个喊冤的水鬼。”   印暄愕然看他,“胡说八道什么,鱼怎么会变成水鬼?又喊得什么冤?”   “不是鱼变成水鬼,而是水鬼化作了鱼,难怪成了黑色。他说昨日有人逼他做一件事,肯做便给他一锭银子,不肯做便要杀他。他被逼无奈做了,最后仍被灭口于这方池底。”   印暄见他一本正经,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顺话问道:“是谁逼他做何事?他又是什么人?”   “他说我做不了主,只有皇上能给他做主。”印云墨一指水盆,笑道:“要不,皇上您亲自问问?”   印暄直起腰,面色冰冷地逼近:“你敢戏弄朕?!”   印云墨后退一步,脚跟踩到了岸边湿泥,“没有,绝对没有,我哪儿敢呢……”   印暄冷笑着揪住他的前襟,用力往后一推。   背后便是深池碧水,印云墨后倾失衡,“啊”地一声惊叫,双手在半空乱挥,死死攥住了龙袖。   “你也知道怕?嗯?”印暄大笑,将他上半身又拉了回来。却原来并未松手,仍牢牢抓着他的衣襟。   印云墨脸都吓白了:“……这天寒地冻的,我又不识水性,皇上竟然开这种玩笑!”   “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下次再敢戏弄朕,朕便一脚将你踹下水去。”印暄揪着他,离岸边好几步远后才放了手,笑得很是愉快,“别以为朕还是当年那个任你欺负的小孩子。歪脑筋别动到朕的头上来,否则朕有的是办法治你!”   印云墨撇嘴拍打衣襟,嘟囔道:“知道了,下次不跟你开玩笑就是了……那赌约还是要算数的。”   “朕说过了君无戏言,你想要什么?”   “皇上说只要是这宫里的,什么都可以,那人算不算?”   “人?”印暄如同一头发现猎物的猛兽,慢慢眯起了眼睛,“既然这么说了,当然也算。你想要谁?”   “一个武艺高强、能打能抗,水性好能救我、轻功好能跑腿的贴身侍卫。皇上您看如何?”   “不错。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论身手,宫中要属紫衣卫最佳,不过那是皇上的亲卫……”   “无妨,朕准了,”印暄不动声色地再次问,“你想要谁?”   印云墨微微一笑:“谢豫。”   印暄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压住了情绪,并未露出意外之色,颔首道:“好,朕让他明日去找你。”   谢豫快步进门,对坐在圈椅上喝茶的魏吉祥兜头便揖:“何事有劳魏公公亲至,卑职受宠若惊。”他面上热忱恭敬,心中却有些发虚,不由再三揣摩起昨夜行事可有破绽。   那个假传历王口谕去向紫衣卫统领讨人的宛宁宫小太监,事后被他捆上石头喂了鱼,死不见尸,最多摊上个失踪人口。这宫里年年都有失踪者,多他一个不多。谢豫想来想去,觉得天衣无缝,这才心下稍定。   魏吉祥放下茶杯,端着声儿道:“受宠的不是咱家,是谢郎将你。”   “什么,郎将?”谢豫疑惑道,“公公错认了,卑职只是个校尉。”   魏吉祥意味深长地道:“已经不是了。”他一挥手,旁边过来个小太监,手里托盘上端正地叠着一套紫衣卫郎将装束与腰牌。   谢豫又惊又喜,“这、这是怎么回事?”   “天恩浩荡,还不快谢皇上恩典?”   谢豫稀里糊涂地叩头谢了恩,心道:莫非皇上已查知匿名举报的人是我?定是如此,皇上最恨被人瞒骗,左景年私通历王,依皇上的性子,必是死罪无疑。皇上要奖赏我,这才将我提拔为郎将。   他喜不自胜地接过托盘,小太监又递上一斛美酒,澄净的酒液在玛瑙杯中微微荡漾,芬香扑鼻。   “另赐贡酒,望你日后不忝其职,忠心为皇上效力。”   谢豫再次叩头:“微臣定不负圣恩,忠心为皇上效力!”言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上路吧,郎将大人。”魏吉祥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笑容殷勤而冷漠。   上路?上什么路?谢豫正欲发问,却赫然发现,涌出双唇的不是话音,而是大口大口的污血,夹杂着黏糊糊的肉块……   酒中有毒!他的脑中闪过四个字,便在剖肠割肚的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死了?”印云墨睁大了眼睛,“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印暄轻啜一口清茶,淡淡道:“命太医验过尸,说是隐疾发作,暴病而亡。”   “可惜呀,”印云墨遗憾地叹道,“我还想将他讨来当侍卫呢。”   “看来是他福薄,经不起恩典。既然死了也没办法,这样吧,朕为补偿皇叔,就赐五十名紫衣卫给你做亲卫,如何?”印暄取出一卷黄帛递过去,“这是名单,你看看。”   印云墨接过来,迅速扫了一眼,勉强点头道:“一换五十,看来我也不亏,就这样吧。”   “何止不亏,你占了朕的大便宜。”印暄笑,“对了,你说红烧了要分朕半尾的那条黑鱼呢?”   “呃,我吃光了。”   “……”此乃意料之中,没什么可奇怪的,皇帝默默扭头。   圣驾离开后,印云墨起身走到庭中,望着桐林下的一池碧水,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冤已伸,仇已报,你可以安心轮回去了。”   一尾黑鱼浮出水面,朝他叩首似的连连点头后,尾巴轻甩,隐没于阴暗的水底。   印云墨从袖中取出黄帛,望着上面的名单叹气:“只是这么一搅和,小左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了。”   印暄回到寝宫,正宽衣沐浴,魏吉祥忽然弓着腰小跑着进来。   他坐在温泉浴池中,撩了把水花在身上,一边皱眉道:“又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回皇上,六百里加急……”魏吉祥低头奉上奏折。   印暄接过来一看,在哗然水声中猛地起身。衮袍加身时,他是一副高挑修长的体态,然而脱去衣物后,便见肌肉贲张、块垒分明,又从修长之外显出健硕来。水珠在他光滑而结实的赤裸肌肤上滚动,一颗一颗打向池面。   “这些马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运往震州的军粮辎重也敢劫!”他怒叱,“昶州、旭州连年马贼为患,朕多次下令剿匪,邢厉天这颗毒瘤却至今无人能拔除!边军卫所如此不堪,难道非要朕派出京军三大营,才能解决吗?!”   皇帝罕有的强烈愤怒令魏吉祥伏地不起:“圣上息怒,龙体为重……”   印暄深深呼吸着,逐渐平复了起伏的胸口。   他已很久没有这般震怒过了。这一次,他会令世人尽知,帝王一怒的代价,天底下无人可以承受。   (紫微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剧情→皇宫地图已经通关,请玩家点算战利品,提交目前挖掘出的伏笔、揭示的悬念可换取大量经验值。余下悬念留待下个地图解决。   新地图资料正在加载中,由于九州地域广博,预计需要24小时,请玩家耐心等待。 第二卷:九州卷 第21章 紫微出垣天星动,圣人不死大盗昌   云熙二年冬,颢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御驾北巡,在五千紫衣卫与五千京军的护卫下,由京城洛陵向西,计划经中平府的卉阳、山阴府的昶州、旭州,沿沁水一路北上,直抵震州的震山关。随行的除了部分户部、工部、兵部大臣外,还有刚回朝不久的皇叔历王。   此前先帝亦曾出巡,宫帐车马并不奢侈。皇帝不欲逾之,也少带了随行军士、銮舆卤簿,一路上龙旗凤盖、宸车御马不过绵延数里。   圣驾虽从简,各州府官员接驾却丝毫不敢马虎,无不费尽心思地安排接驾,贡献的方物饮食、奇珍异宝,堆山塞海而来。   龙銮便在这一场接一场的迎奉中,不疾不徐地按既定路线而行。   入冬后连下了几场大雪,山川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皎洁世界。积雪压得道旁枝杈沉甸甸的,不时发出毕剥断裂的脆响。   燕来镇是一个位于卉阳与昶州交界处的小镇,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从大早就被一行二十几人包下。这伙客人驷车锦服、出手阔绰,为首的是两名年轻贵气的公子哥,其余的看起来像是侍卫随从。客栈老板难得遇到这样的大主顾,催赶着伙计又是烧水打扫又是端茶送饭,椅垫被褥都得按客人要求重新换过,忙得脚不沾地。   客栈最宽敞的天字号房内,印云墨裹着棉被、披着狐裘,额上扎条月白色的退热带子,怏怏地半倚在床头。   印暄坐在床沿,面色阴沉:“不就下场雪吗,有什么好兴奋的,又不是小孩子还在雪地里撒野,这下舒服了?”   印云墨因为刚烧过一场,浑身乏力,顶嘴的声量也小了许多:“不就偶感风寒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吃两剂汤药就好了,被你训来训去的我就舒服了?”   印暄气得够呛,恨不得伸手掐他,因对方爆出的一串咳嗽,只得转而去拍抚他的后背。   “大公子,药煎好了。”左景年端了碗赭黄刺鼻的药汁进来。   印暄接过来,没好声气地道:“吃药。”   印云墨嫌弃地别过脸:“什么味儿这是……要是换我开方,非但不苦不涩,药效也会强许多。”   “这镇子太简陋,连药铺里的药材都不全。前面离昶州还有好一段路,我看还是让人送你回卉阳,先叫御医将你的病彻底看好再说。”印暄道。   “我不回去,一点伤风而已,犯不着小题大做。再说,你不也抛了銮舆仪仗,偷偷摸摸地赶路,你怎么不回去?”印云墨在嘴角扯出点哂笑,伸手去接药碗。   “咳嗽就别拿碗,当心洒床上。”印暄拂开他的手,亲自拿汤匙舀了药汁往他嘴边送,“我为什么轻装简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州府官员在御前除了阿谀奉承、粉过饰非之外,还会什么?我若不脱了銮驾,恐怕满眼见的都是歌舞升平,北巡又有何意义?”   印云墨皱着鼻子一口一口地抿药,“你嫌马屁精烦,我就不嫌?反正我不回去。”   “不回也得回!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印暄沉着脸将空碗搁在桌上,吩咐左景年:“二公子就交给你了,点半数人,将他安全送回卉阳。”   左景年拱手道:“遵命。”   印云墨不甘地嘀咕:“凭什么你是大公子,而我是二公子?好歹我也是公子他叔!”   印暄似笑非笑地睨他:“你敢比我大?”   “……算了,二就二吧,反正我怎么看也不像你弟。”   “待会儿药力上来,你先睡着,我会叫他们打点清楚。在车上忍个一日半的,很快就到卉阳了。”印暄说着,起身走出房间。   左景年取茶水给印云墨漱了口,劝道:“公子,你就听皇上的,先回卉阳吧,小病拖着要成大病的。”   印云墨叹气:“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就回吧,他不在,我一个人更轻快。我有些犯困,一会儿车马备好了,你抱我过去。”   左景年点头。   印云墨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睡得并不踏实,依稀感觉到被抱上了马车,车轮碌碌地碾动起来。他在朦胧中拉住那个即将抽身而去的怀抱,咕哝道:“别走,给我当枕头。”   那怀抱静默了片刻,慢慢解开揪在裤管上的五指,在他耳边低语:“外面眼睛看着呢。”这些随侍的紫衣卫,哪个不是皇上的探子?后半句并未说出口,只是轻轻挣脱了他,掀开帘子下车。   一股失温的凉意渗了进来,印云墨裹紧狐裘,似梦呓又似喟叹:“从古到今,皇帝就没有一个不多疑的……”   “出发。”左景年纵身上马,对其余十名侍卫道。   马车辚辚地走了几个时辰,因为车身沉稳,速度又不快,印云墨并不觉得颠簸,昏沉沉地狠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车停了。   “这么快就到卉阳了?”他懒洋洋地问。   “回公子的话,还没有,前面道路被枯树乱石给堵死了,马车过不去。”一名侍卫隔着车帘回道。   “来得时候不是好好的,怎么就堵了?”   “小人也不清楚,有几个弟兄过去查探了。”   不多时,左景年推门走进车厢,面色有些凝重,“公子,情况似乎不太对劲。我方才过去看了看,那些树不像是自己枯倒,也不像是被雪压折的。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有从两旁山坡滚来下的痕迹。”   “你是说,路被堵是人为的?”印云墨坐起身,倚在铺着厚厚毛皮褥子的矮榻上,“我听见外面语声嘈杂,是什么人?”   “是一队商旅。可能是个大商号,有四十多人,其中大半都是护卫,护送着六辆货车,与我们一同堵在道上,正商量着怎么清除路障。”   印云墨颔首:“看来人手还够,你们去搭把手,尽快把道路清了。我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   左景年也点头道:“我也是这感觉。公子,你待在车上不要出来,我们尽快清理。”言罢钻出车厢,将门仔细关紧,点了另一名侍卫与他在马车旁留守,叫其余人去助力清路。   商队的护卫领头正指挥着三十多个手下扛木搬石,见来了一伙强壮后生帮忙,大喜之下抱拳道:“多——”   谢字尾音还未出口,但闻长蛇游动般“嘶”的一声微响,一枝铁脊箭破空而来,霎时穿透了他的前胸,只余半截尾羽在衣襟外颤动。   那护卫领头连下个字都不及出口就被一箭穿心,立时毙命。   场中瞬间的震愕,训练有素的紫衣卫最先拔剑出鞘,迅速向马车靠拢,脚尖一点飞身上马,呈两条圆弧状将马车围护在中间。   商队的护卫们也反应过来,大声叫喊:“有敌袭——”纷纷抽出了兵器。   两旁的山坡上,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密密麻麻不下两三百人。这些人衣着各异,有的蓬头棉衣,有的长靴皮甲,手中有拿马刀,有提长矛,还有扛狼牙棒的,乍一看就像一群斗败了的散兵游勇、拼凑成的乌合之众。   商队护卫看见他们,却仿佛看见一群饥饿难耐的虎狼般,齐齐变了颜色。所有人心中只一个念头:什么土匪强盗都好,可千万别是那个要命的阎王!待看清山腰上为首那人,骑一匹全无杂色的黑马,狰狞丑陋的青铜面具遮住半张脸,犹如雪天兜头一盆冰水,连脚底都凉透了。   “——邢厉天!”有人凄厉地叫起来,仿佛面对的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   黑马上的那人将手中一张极长的铁胎硬弓收于背后,青铜面具下舌绽春雷,吐出一个字:“冲!”身后的马贼便驱动坐骑,齐刷刷地踏坡冲下,潮信般涌来。   这些马贼装束混杂,行动却齐致如军令,仿佛受过严格训练一般,转眼之间便已冲至百步射程。   商队护卫们翻身上马,成犄角型护住了身后的货车与商人,硬着头皮面对数倍于己方的马贼,无不目露骇光。   商人们虽惊慌,却未失措,短时间内聚集在货车后面,抱着脑袋蹲成一圈。   按照行商的规矩,运货途中遇到土匪马贼,只要商人不反抗,一般没有生命危险。贼匪们只以劫财为目的,杀商人无异于杀鸡取卵。反抗是护卫们的事,商队花重金聘请身手高明的护卫,有实力的干脆家养一批好手,就是为了在此时派上用场。对于商队护卫与马贼而言,这都是个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完全诠释了人为财死的真谛。   但这一回,这个商队显然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且不说马贼足足有两三百人之众,单单“邢厉天”这三个字,在他们眼中便是那勾魂夺魄的催命符!   商队护卫有的刚刚生出窜逃之意,甚至还不及付诸行动,便听得一声喝:“放箭!”数十支羽箭带着“崩崩”不绝的开弓声凌空激射而来,眨眼间便收割走了六七条性命。   马贼倏忽已到眼前,不过百余人,其余半数还在半山腰掠阵,似乎觉得对付这些护卫游刃有余。这百人劲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散了护卫的防御,展开了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戮。   其实商队护卫中也不乏好手,但一来以寡敌众,二来被“邢厉天”的名头震慑了心神,甫一交手又折损了几人。剩下二十多人都是身经血战的老手,马刀霍霍、角弓劲急地奋勇反击,片刻之间亦将十数名马贼斩落马下。其中一人长刀如电,闪身斜劈骑黑马者的肋下,意欲擒贼先擒王。   戴青铜面具的男子大笑一声,脱镫跃起,身形扶摇如鹏,脚尖在马鞍上一点,竟硬生生踩住了刀锋,反手苍鹰搏兔般撩向对方脖颈。雪亮刀光闪过,一颗头颅带着蓬然血雾冲天飞起。   不过盏茶时间,最后一名意图逃走的护卫也被击毙。商人们抱头挤在一起,如一窝战栗的小鸡,对场中的哀嚎惨叫之声权当不闻,只求破财消灾,留得青山在。   马贼们并不先处置这些商人,而是杀气腾腾地转向了道路中央的一辆马车。   马车精工细作、装饰裕如,一看便知非富贵人家不得用,加之十一名劲装打扮的侍从团团拱卫。即使方才想要趁乱撤离,却被箭雨死死封住后,这些侍从仍身稳气沉,挥剑拨落乱箭护住马车,并未露出仓皇之色,也无一人伤亡。   戴青铜面具的首领手提缰绳,策马上前几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辆被拼力护卫的马车。   他就是邢厉天?左景年心底暗凛,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杀气,他已感觉这个啸聚山林的马贼头子、纵横州府的混世大盗绝非泛泛之辈,一身内外兼修的好功夫。常人开二石弓,射百余步已算勇武,此人背上铁胎硬弓少说也有九石,五百步外一箭穿胸,简直是膂力绝人!再看他手中一把窄刃长柄的陌刀,锋长五尺,背直尖斜,两侧开有血槽,以夹钢包膜锻打技术反复锤炼而成,乃是韧性锋利极佳、马上马下皆宜的刀中之王,不论杀伤力与造价都居高不下,合国家之力,在军中也只能限量打造。大内紫衣卫的奉宸刀,亦是由此刀缩短演化而来。   左景年见他手中陌刀是军中制式,心想那一批运经昶州的粮草辎重果然是被这邢厉天劫去。可惜此番微服出行,为免行藏暴露,紫衣卫的三大随身武器并未带上,否则他们十一人以暗藏机括的奉宸刀结为刀阵应敌,未必就对付不了眼前这百骑马贼。   他这厢打量邢厉天,邢厉天那厢也在打量他,一眼就辨出他是侍从的领头,在马上一伸臂,刀尖直指左景年:“马车里是什么?”   左景年沉声道:“是我家公子。”   邢厉天从面具下扯出一丝冷笑:“外面打得火热,他还能缩在车里不出头,不知是胆子小还是架子大?叫他下车!”   左景年手扣剑柄,面色冷静如常,“我家公子抱恙在身,正要前去医治,恕不便吹冷风。诸位求财,我等求医,并无冲突之处。救人如救火,我等愿以纹银百两,购十里通途,使诸位不至于白白辛劳,还能顺手积德修福,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极动听,不但自愿掏买路钱,还将对方的抢劫行为美化为积德修福,仿佛收了这百两银子后放行就是救人的善举一般。   他早已算清形势,他们十一人即使能敌百骑,山坡上还有一倍人马,就算豁出命去将这些马贼杀退,刀剑无眼也难保公子平安。俗话说得好,蚁多咬死象,如今势在对方而不在己,唯以公子人身安全为首要,其余该弃时皆可弃。言罢朝一名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转到车后,拎出一个包裹交给左景年。   左景年将包裹朝对方一抛,沉甸甸的布包如羽毛般轻盈地飘过半空,落在邢厉天马上。这一手巧劲用得颇有深意,绵里藏针地警示对方,自己这边也是不容轻胜的高手,若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邢厉天将包裹托在掌上一掂,布结自散,露出内中白花花的足锭纹银,日光下耀人眼目,周围马贼看得一阵咽口水声。纹银百两,在物产丰足的颢朝不算小数,可供普通人家生活三年。   “你这人倒是懂规矩,会说话。我们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不是滥杀无辜的江洋大盗,你自愿拿钱开路,我们也不会阻你求医救人。不过——”邢厉天并不看手中银两,却直盯着马车,“车上的人得下来给我们瞧瞧,看你是否谎言诓诈,当我们好骗!”   左景年心弦一紧,面上隐现肃杀之气:“天寒风冷,何苦为难病人。我家公子体弱,受不得风寒,倘病情迁延,我等身为侍从护卫不周,当抵死谢罪。”他这话虽然只说自己谢罪,却含以命相搏的威胁之意,若对方执意要惊扰公子,他也绝不会妥协,届时刀剑底下见真章。   邢厉天虽对他的一身武功有所忌惮,但己方人多势众,加之并不认为自己所提的要求是什么难为之举,骄横地道:“要我们几百人让路,你一个人却连挪几步都不肯,是什么道理!今天这车是不下也得下,惹毛了我们,将你那短命主子栓在马后拖个十里八里,连求医都省了,可不落得轻松!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大哥说得在理!”众匪纷纷起哄,“快下车!”“别跟娘儿们一样遮羞藏脚的!”“该不会真是个娘儿们吧?要是长得好,大哥就发善心收你做个压寨夫人!”   这下不但左景年生怒,其余侍从眼中也是怒火翻涌,无不指剑待发,连胯下马匹都似乎感染到主人怒意,刨蹄响鼻躁动不已。   “慢着。”   马车中人一声令下,硬生生将左景年的起手剑势拦了下来。语声虽不大,但清冽端华,骚动的马贼也因此暂时安静下来。   “我们远来是客,到了人家的地盘,下车见一面也是礼数。”   左景年驱马退到车门边,“但公子的病……”   “不碍事,一点风邪而已。”车中人咳嗽几声,伸手打开了门。   第22章 刀光剑气纵横去,病弱之躯值万金 邢厉天先看见了搭在门框的一只手,指节修长、骨肉亭匀,仿佛白玉雕成般精致。 随后,一个身披狐皮翻领玄色大氅的年轻公子下了车。只见他乌发不髻,如绸缎般披在身后,额间系一根月白色束带,站在满地白雪中,如雪上明珠光彩沛然,令人不敢直视。 若非不时的咳嗽声将他从天人幻象中拉下尘世,一众马贼几乎要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只是这感觉过去后,涌上心头的是更强烈的忿嫉与仇视。 邢厉天朗声长笑,指着他身上狐裘道:“好个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光这件衣服就值二三百两银子,却只拿零头打发我们,岂不是欺人太甚!” 众匪纷纷附和:“对,欺人太甚!” “把所有财物都留下!” “马车也留下!” “老子最看不得这种只会享乐的公子哥,扒光了丢野地里,叫他靠两条腿走回去!” 邢厉天手一抬,身后喧哗声顿歇,“今天这路,恐怕没那么容易买了。给你们两条路,第一就是按弟兄们说的,留下所有车马财物,扒光了衣服自己走;第二,请这位公子去我们寨里作几天客,宿费不多,一万两,交钱放人!” 左景年面上杀气云涌,挥剑一指:“那就先要问我手中剑同不同意了!”话音未落,人已飞身鹄起,如疾电划空,剑芒直朝人群中的邢厉天而去。 这一剑实在来得太快,纵是邢厉天也没有把握接下。瞬息间他松开一边脚镫,身体向旁侧滑至马腹,但见一道淡青色光芒与他擦身而过,后方顿时血雾蓬出,惨叫声中三名马贼翻身落马。 左景年起手一剑,虽未伤及邢厉天,剑芒却力贯三人,这份功力简直惊世骇俗,众贼无不怵目惊心。 “……剑气!你竟已修成以气御剑的境界!”邢厉天游龙般再度滑身上马,语气中少了份轻慢,多了份如临大敌的凝重,“这般身手,不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你究竟是什么人?!” 左景年一击之后剑撤身返,回到马背上冷冷道:“我不过是公子诸多侍从中的一个。奉劝你一句,做人不可做尽,做事不可做绝,你今日已所获不菲,若一味贪心,小心有命抢、没命享。” 邢厉天的目光从半张狰狞面具后射出,凛冽狂狷宛若实质,“做尽做绝又如何?你以为凭你们区区几人,就能敌过我三百人马?管你们是什么来头,落在我手上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今天这买卖我是做定了!弟兄们,抢人!谁拦着就杀谁,留个活口回去报信取赎金就行!” 他一声令下,众马贼便如豺狼般嗷嗷叫着,挥舞兵器往前冲去,顷刻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马贼们人多势众,仗着股好勇斗狠的血气,悍不畏死地围攻;侍卫们身手虽高强许多,接二连三地将敌人斩落马下,但不免要分心护主,且对方用车轮战硬耗着,纵使眼下占了上风,但人力有限,终有筋疲力尽的时候。 邢厉天见百骑片刻间便去了三成,心中亦有些着紧,一声唿哨,山坡上待命的两百人马齐刷刷地汹涌而下,加入到战局中。 侍卫们顿觉压力倍增,只得咬牙拼杀,杀得两个少一双。左景年见形势趋于艰难,暗命两人将公子护在马背,趁机突出重围,其他人舍命掩护。可惜邢厉天也注意到他们的动向,张弓在手,取箭搭弦,五指夹四箭同时射出。 四支铁箭呼啸破空,隐隐携着淡红的光芒,那两名侍从眼睁睁见箭矢射来,如迅雷勐电般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大惊失色中箭芒穿体而过,二人二马颓然翻倒在地。被一人护在身前的印云墨亦跌落雪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公子——”左景年失声叫道,顾不得其他侍从,提气纵身跃出战圈,身影几个闪动,扑到印云墨身边检查,“公子可有受伤?” 印云墨摇头,面不改色道:“没事。” “如今我也顾不得其他人了,先护送公子安全离开。”左景年并不回头看犹在苦斗的同伴,将印云墨抱在怀中,起身就要施展轻功。 “别动!我的箭可不长眼睛。”背后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威胁道。 左景年一手执剑,一手抱人,“你的流火连珠箭是有几分气候,但还拦不住我。” “拦不住你没关系,”邢厉天冷笑,“要是你家公子擦破点皮,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箭头淬过剧毒。就算你的武功已臻化境,带着个不懂武功的人施展轻功,未必就能百分百护他周全。要不要拿你家公子的性命跟我赌?” 左景年心底未尝没有犹豫。他知道邢厉天所言非虚,自己仗剑冲出千军万马、如雨乱箭并不在话下,但要想同时护得公子周全,恐怕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何况这邢厉天箭术极为高明,若他抱着必杀之心,公子突围恐有风险,即使风险只有一成半成,他也不敢拿公子的性命去做赌注! 只恨自己练武多年,始终未能突破凡人之身,倘能如阿墨所言,达到与道合一、御器飞天的境界,弹指间便可让数百马贼灰飞烟灭,何来今日之愁! 左景年深恨自己无能,摧心碎骨,左右为难。 场中拼杀声渐歇,剩余的八名侍从虽力杀数十人,自身也劲竭而亡于乱刀之下。 邢厉天与仅剩的百余名马贼众箭在弦,虎视眈眈。 “松手,我来跟他说。”印云墨忽然拍了拍左景年的胳膊。 左景年圈在他腰身的手臂不由地一松,印云墨已脱开他的翼护,抖了抖衣领上的雪沫,闲庭信步般走到邢厉天马前。“你要留我作客也不是不可以,”他握拳捂在嘴上清咳一声,“万两白银是笔巨资,我也只能尽量变卖家产去筹集,你放他回去筹钱,我便随你去作几天客。” 邢厉天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青铜面具下慢慢勾起一抹得意的哂笑,“我刚才说一万两,可没说是白银……我要一万两黄金!” 左景年怒声道:“你疯了吗!万两黄金,十个富贵人家合起来都拿不出!你这是信口开河!” “恐怕你家公子不是普通的富家子弟吧。”邢厉天道,“你管我是信口开河还是开海,总之我说你们付得起,你们就一定付得起!十天时间,一万两黄金,少一两都别想见到人。迟一天,我就片他个零件下来,若不想你家公子缺胳膊少腿,最好在期限内把钱运到那处山坳,”他指向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山岗,“届时自然有人来接应。” 他俯身一捞,轻松将印云墨提到旁侧的马背上,刀刃架在脖颈,对左景年道:“你还不快去筹钱?” 左景年紧攥剑柄,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却是投鼠忌器,轻动不得。 “走,”印云墨朝他微一点头,“把我那匹腾霜白骑去。” 左景年举步维艰地走到尸横遍地的马车旁。毛色如银如月的腾霜白正在血腥味中躁动嘶鸣,感觉有人接近,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仿佛认出他来,通灵似的低头一蹭。左景年抓住鞍缰,忽然见到雪地上有些刻意的痕迹,仔细看去,却是用脚尖勾划出的四个潦草小字:王不留行。 那里……是公子方才站过的地方。他心念急转,将这四个不明其意的字牢牢记住,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腾霜白便如涟漪荡漾般滑了出去。 他纵马奔出几步,又折回到一众马贼跟前,声色俱厉地对邢厉天道:“你既然求财,就别妄动凶念。我家公子若折了一根头发,莫说你毫厘无收,我必带人踏平昶旭两州,血洗匪寨,叫你死无全尸——立誓于此,以剑为证!” 言罢一挥袖,利剑带青芒劲射而出。邢厉天急勒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受惊长嘶。那把剑带着龙吟之声,刺入黑马前蹄所踏的地面,深至没柄,轰然激起满空银霰。 纷纷扬扬的雪沫中,左景年策马疾驰而去。 众匪骇然色变,邢厉天亦有些心惊——若非对方心存顾忌,这一剑再贴近两尺,自己不死也必伤于剑气之下。此人武功如此高绝,却只是一名侍从,还能夸下踏平两州的海口,如此看来,今日俘获的这名年轻公子,恐怕身份比他想象中更为尊贵。 一念之下,他忍不住侧头望向印云墨,见其相貌俊美清华、举止从容镇定,飘逸有如天人降世,越发觉得贵不可言。 这究竟是个沾不得的烫手山芋,还是天赐予的富贵机遇?邢厉天正在沉吟,脑海里骤然灵光闪现,将数月前有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翻了出来…… “老三,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猛抓住身边一个马贼头子问。 “今天是发财的日子!哈哈哈!”薛亢笑得满脸是牙,“一万两黄金啊,比起来这商队的几车钱货算个屁!” 邢厉天一巴掌扇在他后颈上,“我是问日干支!” “哦,”薛亢摸着脑勺,“是庚寅日吧。” “白山红道,日在庚寅,十死一生,天命归临……”邢厉天喃喃念道。 “什么白山、天命的,大哥你这是在说什么顺口溜?”薛亢好奇问。 邢厉天没有搭理他,只是抬头眺了眺积雪群山,又看了看脚下被屠戮后的鲜血染红的道路,从目中逐渐放出热光,陡然放声大笑起来,“我参透了,我参透了!” 众匪莫名其妙地看他,心道莫不是今日的羊太肥,大哥高兴得过了头,有点疯魔了?却见邢厉天伸手将那价值万金的公子哥点晕了,拽到自己马背上,扬鞭驱驰而去,留下一句:“我先回寨,这里就交给你们收拾了!” 薛亢捅了捅乐钟天:“二哥,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乐钟天一脸淫笑,挤眉弄眼道:“或许是憋久了。” 薛亢愕然,“这是怎么说的……没见大哥有这嗜好啊!” “你见过比那公子哥还漂亮的女人没有?”乐钟天问。 薛亢想了想,摇头:“没有。” “大哥也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一下,别过头各自朝车上的钱物奔去了。 左景年一气奔出数里,勒马驻足,望着白茫茫一片山林,五内翻涌,张嘴竟吐出一口血来。他知道这是忧火焚心,以至于伤到经络肺腑,却浑不在意,只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他们出燕来镇时,皇上也动身前往昶州城,此时应该正在路上。若先去寻找皇上禀报此事,再回转卉阳举兵,恐要耽搁不少时间;若直接去卉阳,以郎将腰牌调动麾下紫衣卫,又怕人数太少,不足以袭寨救人。如此两厢皆不妥当,实在是棘手。 公子在雪地上所留的四个字,又是何意?是在暗示他,接来下所要采取的行动吗? “王不留行,王不留行……”他在马上皱眉低喃,“王”指的是公子吗,那“不留行”又是何意?不可留下行踪,也就是说此事不能让众人知道?还是此地不可留,叫他速去搬救兵?“王不留行,究竟是何意……” “是一味草药。”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左景年从沉思中惊醒,见丈远之处站着个身背枯柴的白发老叟,布衣葛巾,看起来像是山中樵夫。 “老伯,你说什么?”左景年下马问。 老叟托了托背上柴禾,打量着他的衣着坐骑,神情不安地道:“老汉听见公子一直念叨着王不留行这四字,忍不住一时多嘴……” “不,我并无责怪之意,请问你刚才说什么,草药?” 老叟见他态度温和,便接着道:“王不留行就是禁宫花,又叫金盏银台,干燥的种子可以入药,是一味很普通的药材。老汉因为砍柴时也兼采点草药,所以略知一二。” “普通药材?”左景年沉吟片刻,忽然灵台乍明,急急问道:“老伯,离这儿最近又有药铺的村镇是哪个?” “我想想……是青田镇。” “肯定吗?” “当然,老汉我在这一带住了快五十年,附近的村镇都熟。” 左景年抱拳道:“多谢指点。”说着从腰间摸出几块碎银塞给他,“这是一点谢意。” 老叟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锦衣公子扬鞭催马而去。低头看看掌中,他有些眩晕:这么多银子,至少有十几两吧,足够他和老伴一年的家用了! “仙君真灵验哪,”他喃喃道,“求财就来财了……啊,赶紧回家叫老婆子同去还愿!”他将背上小捆枯柴用力一托,匆匆忙忙地走了。 第23章 常借天命行人事,深信寥语藏玄机 大堀山只是昶州与卉阳交界处茫茫群山中的一座,说不上高大秀丽,却是曲道盘岭、岔路繁多,倘若有人不熟悉地形而擅入,十个有九个要迷失在深山老林之中。 凌云寨依山而建,隐藏在草木丛生的山麓之中,原有主事五人,喽啰八百,专干有胆无本的买卖、打家劫舍的勾当,数年来声势日盛。那些逃了刑的草寇、犯了事的好汉、弃了本的变民纷纷来投,凌云寨人数日趋壮大,竟也有了近万人马,从原来小打小闹的强盗路霸,扩张成了敢杀官袭郡、开仓劫粮的一大股马贼悍匪。 朝廷数次下令剿匪,但地方边军却屡屡受挫,并非令下不行,而是因为马贼首领邢厉天不是一般人物。此人颇有雄心壮志,又不乏心机手段,以纲纪律令整顿麾下,竟将这伙乌合之众操练成了彪悍横勇、雷霆来去的队伍。 这支队伍在昶旭两州盘踞,拦路打劫的老本行照干,夺粮赈灾的义举亦偶行。两州百姓也说不清他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还是欺霸乡里的匪徒,听闻他们杀了贪官恶豪便拍手叫好,一听他们可能要路过又家家闭户,惧怕非常。 就是这样一支州官切齿、边军头疼、百姓毁誉参半的队伍,谁也没料到,会在一夜之间做出抢劫朝廷运往边关的军粮辎重这般大事来!也正因此,两州本就浑浊的水越发激流暗涌,各股明暗势力纷纷蠢动,竟隐隐呈现乱世之征兆。 始作俑者却不管他人评泊,他们只要能腰包鼓囊地过上好日子就成。且今日又做了笔前所未有的大买卖,眼见进账的黄金车载斗量,凌云寨的马贼们兴高采烈地打算狂欢一番。 然则有人欢喜有人愁,柳麻子“砰”地甩门而出时,那叫一个脚底冒火七窍生烟,骂骂咧咧道:“妈了个巴子,这到底是绑回个肉票,还是请了尊菩萨、供了个祖宗!要不是大当家有令,老子非把他砍个十七八刀的,才能解心头恨!” 他嘴里千杀万杀骂个不停,旁边有个喽啰道:“麻子,这是发的什么火?上面叫你看管肉票,这么轻松的差事你还不满,要不咱俩换换,你来洗马喂马,我去门口闲坐?” “屁个闲差事!贺老七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换就换,我去刷马,你去管那个皮娇肉贵的公子哥!”柳麻子恨恨然发着牢骚,“他娘的,存了心就是想折腾老子!一会儿窗户漏风了要糊纸,一会儿纸糊厚了不透光要蜡烛,一会儿蜡烛烟大熏着眼要灯罩。给他饭菜吃,说隔了顿的不要;新做的又说油腻吃不下;换了素菜又嫌没味道。好容易消停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说病情转重了要吃药。煎了药过去,他娘的直接给泼地上了,说是什么‘庸医劣药’!你说寨里弟兄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不是吃草郎中几贴汤剂就好了?偏生他娇贵,东嫌西嫌!老子拔刀直想砍他,结果他袖着手说‘一刀下来,万两黄金就没了,好汉可要想清楚’。他娘的,要不是碍着大当家的吩咐,老子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给多少钱老子也不受这窝囊气!” 贺老七幸灾乐祸地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想换了,你继续伺候那公子哥。可别火性上来真给砍了,回头大当家把你大卸八块了,挂在寨门外的杆子上。” 柳麻子被他说得脸上有些变色,咬牙忍气道:“好歹就十天,等水头到了手,就算大当家想放他,老子也要叫他出不了这大堀山!” 不提柳麻子如何恼恨憋闷。入夜后山寨篝火丛燃,众马贼以营为聚,围着火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胡言乱语呼笑吆喝,快意非常。 堂上第四把交椅、寨中人称四爷的董隆却没心思跟崽子们喝酒,而是在屋中寻那云雨乐子。原来今日所劫的商队,商人中有一人却是女扮男装的雌儿。按行商的规矩,本不能带女眷,但这个十五六岁的小渔娘是在途中被其中一个商人花钱买下,打算带回去作妾,因而改了男装跟在商队里。董四爷乃是色中恶鬼,被他一眼给看穿了身份,一并劫到寨中。 今夜合该他称不了意,一个人独霸也就罢了,偏又叫了两个心腹一齐来享用。那渔娘虽愿作商人小妾,却没脸当贼匪共姘,羞愤交加之下,竟一头撞墙,当场香消玉殒。 董隆满心欲念被生生打断,更是如火焚身,直想找个人来泄欲出火。也不知哪个心腹提的歪议,他想到了那个身价万金的公子哥,虽说不是女儿身,但胜在貌美绝伦,且出身富贵,越发令人有糟践的快感。他本就是个水陆并行的色鬼,如此一想,哪里还按捺得住欲火,把大哥的吩咐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胡乱穿好衣服,脚底生风地冲到关押重要肉票的独院,喝开守门的柳麻子,一头扎进屋内。 其时,印云墨正身披狐裘,状甚悠闲地斜倚在罗汉榻上,一手支额,一手拿书。 桌上烛灯点了两盏,但光线还是略嫌昏暗,听见开门声,他头也不抬,手上《南华经》翻过一页,淡淡道:“灯不够亮,再取一盏来。” 董隆从未见过如此悠然自得的肉票,一时也有点错愕。又见灯下容颜若玉,体态慵倦如春睡懒起,雪衣华服似花团锦簇,满心欲念就跟浇了热油似的,火焚焚炽将起来,三两步迈到榻前,大笑道:“够亮了!睡觉还嫌夜不够长,看什么劳什子书!”劈手夺了他的书丢在地上,迫不及待地往榻边一坐,就去扯他腰带,“大爷跟你寻个乐子,若是识相,就别挣扎乱喊。大爷下手轻些儿,你也少受点罪,不然硬上来,吃苦的是你自己。” 印云墨见忽然冲进来个雄壮大汉,觌面便摔了他的书前来拉扯,一惊过后,倒也不做无望的挣扎,咳嗽不止道:“我有病在身。” “知道,不就是风寒吗,死不了人。”董隆扯散了他的腰带衣襟,又火急火燎来脱自家衣物。 “这就因人而异了。我自幼体弱,小疾也常成大病,如今莫说被人压着强采后庭,就是脱了衣服吹点寒气,也要重病不起,明日便一命归西了……你们大当家的说没说过,拿我的尸体能否换赎金?” 他说得煞有介事,却又语气冷淡、面色平静,似乎事不关己,就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般坏人兴致,董隆不觉大为恼火,喝道:“啰嗦什么?哪有这么容易就死的,还真当自己是个瓷人?” 印云墨摇头:“我不是瓷人,是病人。好汉可得小心了,碰一下,病就重一分,多碰几下,你们眼见要到手的黄金就要飞了。一万两黄金啊,能把整个山阴道的美女都买下来,你就是一天玩一个,每天不重面轮着玩,也能玩到七八十岁不能人道为止。又何必急着在今夜杀鸡取卵呢?” 董隆被他说得愣神:“这个……说得也有道理。” 印云墨不疾不徐地拢着衣襟道:“何为轻重缓急,我相信好汉还是心中有数的。再说,你们大当家已走到院中,就要进来了。” 董隆一怔,沉下脸道:“这一招骗小孩的,也拿来骗大爷?我看你就是欠操练——” 话未说完,房门被猛地踹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语声凌厉地道:“我看欠操练的是你!” 董隆大惊,跳起来回头叫:“大大大哥!” “你既然叫我大哥,之前的吩咐怎么不听?我就怕你又犯老毛病,才特地叮嘱过,没想你还是秉性难移,做不得大事!” 董隆被他骂得脸色涨红,却不敢造次,低头唯唯诺诺给自己找借口。 “还不穿上衣服滚出去,在这里丢人现眼!” 董隆把裤子一提,上衣一披,腰带来不及系,便脚踩火炭似的冲出了屋。 邢厉天用脚尖拨上门,等印云墨重新穿戴齐整,才走到屋中道:“是我驭下不严,让公子受惊了。” 印云墨在灯下看得清楚,他此时并未戴那张狰狞的青铜面具,倒也生得剑眉星目颇为英俊,只是眉宇间带着股深深的戾气,显得五官有些阴晦而不堂堂。大约刚从狂欢场中赶过来,他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还捏着个陶碗,半敞着热气腾腾的胸腹,露出一身结实隆起的褐色肌肉。 见印云墨不答,他径自将酒坛酒碗搁在桌面,弯腰捡起地上书册:“《南华经》?难道你热衷于求仙问道?” “那本是《庄子》,我这里还有《老子》和《列子》。”印云墨又摸出两本封皮上写着《道德经》与《清虚经》的书册,“随身带的,无事时消遣而已。” 邢厉天笑了笑,把书递还给他,“我不看这些道家的书。诸子百家,我最瞧不起儒家和道家,一个说礼治,一个说无为。” 印云墨有些意外这个马贼头子还读过点书,起身接过,解释道:“道家说无为,并非不作为,而是自然而为。正如顺应天时地利,日劳夜息,春种秋收,便是无为。若要强逆天道,反其道而行之,为而无功有害。” 邢厉天钻研般看他,目光中似有深意,“我不管有为无为,有一点我同意,就是要顺应天命。若天意要我成就一番大事业,我却诸多顾虑,前怕虎后怕狼,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印云墨想了想,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但不是‘天意’,是‘人意’。” 邢厉天并不在意字眼,从怀中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条给他,“你看看,这四句话是何意?” 印云墨接过来打开,见白纸黑字写了四行,像是一首占批: “白山红道,日在庚寅,十死一生,天命归临。” 他轻声读了一遍,摇头道:“词语凌乱,我不解其意。” “我也是今日刚刚参悟。今日便是庚寅日,‘白山红道’指的是积雪的山与染血的路,‘十死一生’正应在你那十一个侍从身上。你今日几乎已脱身,因缘际会之下又被我留了下来,这就是天意!”邢厉天边说,边盯着他每一分神色的变化,“那个可以助我成就大业的天命之人——就是你!” 印云墨定定看他,忽然朗声大笑:“天命,天命,多少人事借汝之名!”他边笑边用袖子捂着嘴剧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邢厉天上前两步,似乎想帮他拍背顺气,伸出手又觉得有些唐突,略一犹豫,印云墨已尽力止住咳嗽,弯腰喘着气道:“能否冒昧一问,纸上这四句从何而来?” 邢厉天一顿,反问道:“你可知临央仙君?” “——什么仙君?”印云墨蓦地抬起了头。 “临央仙君,中天北极紫微大帝门下的一位金仙,如今就在昶州。”邢厉天正色道。 印云墨失笑:“这是怎么说的,仙人下凡?” “不是金仙法身,而是他的人世化身,天罡教的教主苏映服苏真人。” “那个苏真人是这么自称的,你们都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何不明白。你可见过仙人在凡间现出百丈法身?那法身现于山巅虚空之间,金光烟霞笼罩,五彩祥云烘托,成千上万在场的百姓都亲眼目睹,从那一日之后,昶州家家户户供奉临央仙君,人人皆知苏教主是在世仙人,天罡教香火之鼎盛无人能极!”邢厉天提起酒坛,倒了碗酒一气喝干,仿佛忆起当日之情景还有些激动,“这四句占批,正是数月前我花重金向苏教主求来的天机,今日果然应验!” 印云墨慢慢袖了手垂下眼脸,似在沉思又似怔忡,片刻后才淡淡笑道:“仙人斩出化身,投入人世应劫、修行,或了结因果、积德消业,道书中确有记载。如此看来,苏教主是临央仙君的历世化身也不无可能。不过,邢大当家说我是什么天命之人,我却并不以为然。我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四体尚且不勤,如何助人成就?”他边说边摇头,“占批中的‘天命’应该是另有所指,邢大当家可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邢厉天皱了皱眉,似乎认定心中所想,对他的辩解充耳不闻:“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此天命之人非你莫属。如今你或许并不明了,只要顺应天意留在寨中,待时机到来,自然会醒悟。” 印云墨脸色微沉:“一万两黄金,难道还买不得这条病躯自由?邢大当家未免太过漫天要价!” 邢厉天一笑,道:“如今已不是赎金多少的问题。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钱也要,人也要,就当你合家产一同来投,助我成就大业。待到事成,你是最大功臣,我绝不会亏待你!” “怎个‘不亏待’法?”印云墨追问。 邢厉天又逼近了一步,身上微甜而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在印云墨耳畔压低了嗓音。 我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印云墨默然道。这个野心勃勃的马贼头子究竟是异想天开,还是确有什么逐鹿之计,他如今也懒得去深思,只觉手脚发冷,头有些昏沉沉的难受,许是病情真加重了,忍不住打个寒战,裹紧了狐裘:“先不说远的,眼下这关我得先过——那个草郎中实在不成气候,你寨中就没有别个像样的大夫?” 邢厉天一愣,道:“他的药吃不好?那我叫人下山另请个郎中。” “是绑个吧?”印云墨摇头,“算了,我也略通岐黄,等会儿开个方子,麻烦叫个人去找药铺配齐药材。” 邢厉天想了想,颔首道:“可以,离这最近的药铺来回只需两时辰,你把药方给我,我差人去抓。” 印云墨龙飞凤舞地写了张方子给他。邢厉天接过来,扫了一眼,见都是些普通药名,并不像藏着什么联络人的暗语,便收在怀里,临出门时忽然驻足,转身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印云墨微微一笑:“在下祁云墨。” 第24章 金盏银台泄踪迹,显圣称仙触逆鳞 这天一早,青田镇的药铺里便来了个客人,生得矮小身材、尖嘴猴腮,一脸的麻子,将手中皱巴巴的一张纸往桌面上一丢,恶声恶气地叫道:“抓药!” 药铺老板见来了个难伺候的,满脸堆笑地拿起纸张,“客官稍等,待我瞧瞧这些药在敝店能否抓得齐。” 客人没等多久,便不耐烦地问:“齐不齐?” “齐,齐!”老板连忙点头,顺口问道:“这药方看起来治的是风寒咳嗽之症,客官家中人可是患伤风?” “抓药就抓药,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我这便抓药。”药铺老板把纸交给一旁的伙计,自己则往后堂走去,“有一味药前柜中空了,我去后面拿,还请客官稍等片刻。” 他脚步匆匆地进入后院,对树下打坐的一名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道:“公子,公子!你要我关注的人来了,眼下就在前堂,拿了一张治风寒咳嗽的方子来抓药。我见那方子开得精妙,像是出自大医家手笔,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味不对症的药材。” 左景年鱼跃而起,急急问:“是哪一味?” “王不留行。此药乃是活血通经、催生下乳之用,合不该开在治伤风的方子里……”药铺老板捋着须还想卖弄一番,左景年已将两锭纹银丢到他怀中,脚下生风出了后院。 印云墨正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忽然听见门外叩了几响,有些意外那个看管他的马贼喽啰吃错了什么药,竟也懂得礼数了,便说了声:“进来。” 一个穿灰衣戴毡帽的喽啰端了碗粥进来,看身量却不像柳麻子,脸色蜡黄,颧骨上还有一块暗紫色的刺字,似乎曾受过黥刑,因而两颊刻意各留了股头发垂下来遮掩。他将粥碗在桌面上轻轻一放,用嘶哑的声音道:“公子你的饭。” 印云墨看了他一眼,随口问:“换人了?” 那人点头看地,腰身显得有些佝偻,“我是新上山的,分配在后营柳大哥手下,便派给我这个差事。” 印云墨移回目光继续看书,“知道了,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 那人眼底掠过一丝像是失望又像安心的神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景年——”顿时僵在当场。 印云墨合上书轻笑:“真当我认不出来?” 左景年一转身,耷拉的眉梢飞扬有神,晦暗的眼中精光乍现,只一个抬头挺胸的微动,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般变了气质,还是那副装束打扮,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公子,”他两三步迈到印云墨身边,按捺着激动的心绪上下端详,“公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想要从我身上捞钱,还不得乖乖伺候着。”印云墨把住了他的胳膊,“倒是你,都不知道你有这一手易容工夫。” 左景年有些赧然:“却被公子轻易识破,可见粗浅不堪。” “不,算是高明,知道掩饰一个人的关键不是容貌,而是气质。我之所以能识破,是因为对你已熟到不能再熟,换作生疏点的,恐怕近在眼前也认不出你来。”印云墨丢了书,一把抱住他,夸张地叹道:“如今我终于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含义了,幸好我家小左够聪明!” “卑职冒犯……”左景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以至于对他话中不同以往的称呼全无察觉。 印云墨笑着拍他后背:“你没冒犯我,是我在冒犯你。” 他这么一说,左景年更加心慌意乱,在他怀中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印云墨笑够了才放开他,面上犹带促狭之色,“如今无耳目在侧,你怕什么。” 左景年低头道:“公子千岁之躯,我不过是个侍卫,尊卑有别,不可轻僭。” “你就是根不开窍的木头!”印云墨轻叹,“罢了,时机未到。” 左景年不敢接这一茬,转了话锋道:“我已摸清附近地形,待我为公子乔装一番,偷匹马混出匪寨。万一被人识破,我便在他示警前毙之,保公子安然下山,请公子放心。” 印云墨听他说完,摇头道:“如今我还不想走。” “不想走?”左景年惊问,“为何?” “有件事我颇感兴趣,想在此盘桓几日,与那个叫邢厉天的匪首多聊聊。”印云墨摸着下颌道。 左景年略为犹豫,问道:“公子留而不发,莫非是为邢厉天?” “是,也不是。总之此事与他有莫大关系,我暂多留几日,你且自去,不必惊动任何人。放心吧,就算不付赎金,邢厉天也断不会撕票,他想留我之心,可比我自留之心重多了。” 左景年听他言之凿凿,虽对他未卜先知之术十分信服,却仍放心不下,道:“我不敢自去,公子在此处留多久,我便陪多久。” 印云墨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反正不会太久,脱身之时,还有赖你相助。” 就在邢厉天三番四次劝说印云墨入伙、印云墨避重就轻拿昶州城与天罡教的闲话与他漫聊、左景年扮作马贼喽啰寨内外四下查探的这几日,印暄所乘的马车在其余十名侍从的护卫下,进入了昶州城。 昶州位于中原颈地,东临卉阳,北接旭州,自古物产丰饶、航运便利,沁水穿两州而下,至昶州边界拐弯,东流入海。古城建成八百余年,经历朝修葺扩建,至今已颇具规模,大有繁华富庶之兴貌。 这一日,一辆以健骥为驱、绫罗为饰的马车在一众侍从的护卫下进入昶州城门,在大道上刚行走片刻,便见前方鼓乐喧天,人马走避,许多百姓涌于道旁踮脚张望。 印暄撩开车帘一眺,正要派个侍卫前去查看究竟,只听乐声中一声清喝:“天罡教为众生结缘接引法仪,诸请避让!” “大公子,可需卑职上前查探?”便衣随驾的紫衣卫郎将花霖拱手道。 印暄缓缓摇头,“先随众避至道旁,静观其变。” 侍从奉命将马车赶到道旁,不多时见青石大路上浩浩荡荡走来一支队伍,左边一列羽士,右边一列女冠,均是头戴云巾、手持拂尘,身着杏色道袍,脚步轻忽如絮,翩然似足不沾尘。这队伍前方有捧篮撒花的童男童女,后方有抚笛吹笙的乐工伶人,中间拥着三辆轻纱垂帘的马车,从近处清晰可见薄纱间端坐着十数名少年少女,皆明眸皓齿、俊俏过人。 好大一番仪仗,却不知这天罡教是何方神圣!印暄暗道,下车在近旁围观者中找了个文士打扮的老者询问:“老先生,我初来此地,不知风俗,请问这是什么队伍?” 老者拈须而望,目不转睛地盯着道上盛况,似乎不舍得将眼珠子挪给他,说话倒还颇为和善,“这是天罡教的接引法仪,车上那些人是仙君占算出的有缘男女,一张法帖下到家中,父母便欢天喜地将子女送上引舆去做修行弟子。若有幸得仙君青睐,传以飞升久视之道,将来位列仙班,真是天大福气!敝人家中亦有一双儿女,可惜未入仙君法眼,唉,命也运也!” 印暄听了皱眉问:“仙君?什么仙君?” “自然是上清紫微宫的临央仙君!谁人不知天罡教主苏真人乃是临央仙君的人间化身?”老者好心劝道:“年轻人,我看你远道而来,想必还未瞻仙颜,不妨去天灵山紫清观求拜一番,若有幸能聆听到一两句仙君教诲,便是一生修来的福缘!” 印暄拱了拱手,淡淡道:“多谢老先生指点。”不在看路中绵延的长队,转身回到车中。 花霖见仪仗过去,翘首而望的百姓陆续散走,隔窗叩问:“大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 印暄面沉如水,“朕于京城,怎么从未听闻这个天罡教主是什么仙君化身?” 花霖知晓皇帝最恨有人倚仗法术,妖言惑众、乱民心智,斥之为“人行邪道”,那个被砍了头的陆家女就是佐证。如今这天罡教主竟矫众显圣自称神仙,招摇过市大行其事,正正触到逆鳞,皇帝此时虽怒不行色,心中定然恼火。他小心翼翼答道:“山野小民无知敬拜的妖人异象,卑微不足以上达天听,故而御驾在京未闻。皇上若不喜此人矫众,请下旨捉拿。” 印暄冷笑,“不是妖人,是神仙!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是地头神仙。既如此,朕便挑一个黄道吉日,前往紫清观拜会拜会这位临央仙君!”他挥手示意花霖退下,吩咐道:“先找间客栈安顿。” 第25章 戏说仙家千载事,空叹浮屠百丈功 缘客来是昶州城最大的一家客栈,三层翠楼临江而建,一楼是饭馆,两侧开辟一角作为茶寮与酒肆,二、三楼是客房。 眼下是未时,已过午膳时间,一楼大堂中打尖的客人寥寥无几,倒是茶寮生意兴隆,喝茶听书人满座,十分热闹。 从三楼下来一行客人,像是富家公子带着伙随从,包下三张桌子,叫了十几个荤素搭配的酒菜,边吃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茶座那厢传来的说书声。 说书先生年约三旬,容貌雅正,三缕长髯拂胸,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一段“钟离权十试洞宾”讲到尾声,赢得不少喝彩。说到末了“为免贻误后世人,拒学黄白点金术。吕洞宾三千功德圆满,八百善行齐备,终拜钟离权为师,勤勉修行,成就真仙”,他拍了一下醒木,别出心裁地出了道题: “列位看官,敝人这里有谜一则,与八仙有关,谁能猜中,敝人略备薄礼相赠。” 众人一听,纷纷凑趣叫道:“什么谜题,不妨一说。” 说书人捋了捋长须,笑吟吟道:“我有只兔子重三斤,送到你手上变五斤,为何?” “兔子长肥了!”“不对,肚里有仔儿了!”“我家秤有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着,说书人摇头但笑。 “含箱子。”忽然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子声音道。 “——正是八仙中的韩湘子!这位公子说中了。”说书人眼中一亮,望向大堂,只见一位容貌极英武冷峻的年轻公子独坐桌旁用膳,附近两桌坐了十名侍从打扮的青年,正隐含戒备地回望他。 他一眼便看出这年轻公子非富即贵,有心讨点赏钱,便恭敬地取了备好的薄礼送过去——原来正是一只毛茸茸的肥兔子。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印暄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说书人,见他手拎的竹笼里那只兔子毛色浅灰、肚皮滚圆煞是可爱,脑门中央一撮白毛,好似一道拉直的月牙,心念一动,示意花霖接过来,从袖中摸出赏钱放在对方盘中。 众人看清盘中并非铜板碎银,而是一片灿亮的金叶子,无不倒吸口气,心中惊道:此人出手好生阔绰! 那说书人也吓了一跳,喜不自禁地拱手:“多谢公子打赏!敝人早看出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实乃人中龙凤,一世贵不可言!” 印暄微微一笑,道:“金叶子可以赏你,但我要再听你说一段。” 说书人满口应承:“没问题,公子想听哪一段,尽管点来。” “你既擅说仙家事,何必舍近求远道八仙,就说一段临央仙君的由来,如何?” 说书人面色微变,捧着赏钱的手指有些发抖,仿佛盘中盛的不是黄金而是火炭。他似乎想原物奉还,可无论如何又舍不得,目光闪烁地盯着那枚金叶子,犹豫不决。 众人也都屏息以待。半晌后,他吐了口长气道:“都说君子行正立端,事无不可对人言,仙家也应是如此。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诽谤言语,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戏说罢了,仙君云中有知,不与凡夫俗子计较,但请一笑而过。” 朝天上拱了拱手,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他收下赏钱,回到书案后,喝了几口茶水,一拍莲花板,开讲道:“欲知金仙成就缘法一段,则需斗转星移回溯千年。话说一千七百年前,九州乱象纷呈,天下分为数十小国,群雄逐鹿,而鹿终归钧国。且说这钧国国君烈帝,能征善战、麾斥八极,是一代雄武天子,却有项喜好遭人诟病,便是好色如命。钧国攻打小国秦阳时,烈帝听闻长公主国色天香,命秦阳王奉女入宫服侍。秦阳王恐累及性命,不敢违逆,谁料长公主外柔内刚,誓不为破国仇人之妃,对使者道‘吾虽不能自主,却能自了。’于两军阵前,纵身跃下城墙,香消玉殒。”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感叹公主贞烈,惋惜红颜薄命。 “烈帝闻言大怒,欲屠尽秦阳王城。此时有人进谗,言公主有一幼弟年方十三,有天人之姿,倾国美貌更胜其姊。烈帝命秦阳王将王子作为人质送入宫中,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神魂飘荡不知其主,一心只求亲近芳泽、颠倒衣裳。” 茶座中一名侠士打扮的青年忽然打断:“公主身为女子,尚且贞烈,以死殉国,王子何以不效之?” 另一富态中年人维护道:“男儿一命千金,岂可轻掷?王子忍辱入宫,定是为了刺杀烈帝,以报国仇。” 说书人摇头:“王子并无行刺之举。” “那就是胆小惜命了,为求苟全,不惜卖身。”之前那名侠士不屑道。 “非也非也。欲见一人行事手段,须看心境如何。”说书人一拍莲花板,“王子小名‘易临’,自幼有慕仙向道之心,一日睡醒,自言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梦中传法点化,留道书三卷、法诀一本与他修行。宫人多笑童言天真,不以为信。王子入钧宫后,行止如常,神色自若,丝毫不因外变而己变。烈帝爱意愈浓,以至于不敢强迫,镇日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拱珍献宝为求一笑,却始终未得青眼相看。久而躁怒,欲诛秦阳王族以胁之,王子便与他定下一约。” “定什么约?”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禁追问。连印暄也饶有兴致,觉得这秦阳王子很有些不为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心态,正合道家无为之治。 “王子请烈帝建一座百丈宏阔法台,建成之日让他登台为万人讲解道经三卷,指引众生结缘修福,而后方能甘心侍君。烈帝应允,驱策民夫立建高台。但怪就怪在,这台子建到九十九丈,便轰然倾倒,重建到九十九丈,又无故崩摧,如是再三。耗时数年,斥资百万,高台却屡建不成,国库损耗,民怨沸腾,俱因此台而起。 烈帝听闻,认为民众未尽心力,叛臣从中作梗,一怒之下,施以严刑峻法,一时入罪者上千。王子默然旁观,不作一语求情,朝野上下人心皆怨。 历经千辛万苦,法台终于建成。时王子年满十六,散发跣足,身披白袍,携《道德经》、《南华经》、《清虚经》三卷道书登临台顶。台高百丈,王子语声飘渺,台下人却听得字字清晰、声声如磬,有如神助。王子每讲一句,高台便悄然上延一尺,从日出讲到日落,台已高耸入云,不辨顶端。 此时空中传来仙乐天音,霄汉金光万道、瑞雾千涌,丹犀宝殿云端隐现,琪树瑶花阆苑飘香,金童玉女列队接引。王子脚踏虚空,如拾阶直上,须臾消失于云中。仙家景象转瞬而逝,法华世界一开即阖,万人见此天象,伏地跪拜,口称‘福生无量天尊’。 烈帝悲声长呼,奋身登台,摩天高台却步步矮缩,复归于百丈。烈帝彻夜留候,不见王子回头,方才明悟天人永隔,郁愤成疾,未竟年而终。” 茶座中一位女眷听得眼圈泛红,低声道:“烈帝一片赤忱心,却遭无情弃,好生可怜……” 另一女眷也接口:“就是,王子看似清洁,实为冷漠;宣讲无私,其心有私。他是修成正果了,众生却因他的愿心受苦,这是仙人所为吗?” 她丈夫看起来像个饱学的文人雅士,驳斥道:“无知者勿多言!道家以无私见有私,有私不偏私;不受情之勾牵,亦不受无情之勾牵,一切顺其自然,各缘因果。烈帝爱欲强求,不管他人是否接受,犹如野火焚卷;王子以水克之,清流浇灭,余下满地灰烬又能怪谁?” 说书人抚掌道:“这位先生高见!正如太上所言‘柔弱处上,强大处下’、‘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也。” “王子飞升后,就是临央仙君吗?”有人问。 “王子飞升真仙后,拜在紫微大帝门下,受赐法名‘临央’,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修行,又数百年,得证金仙果位,人称临央仙君。因于梦中受点化,后精通入梦出梦之术,擅长穿行众生梦境结缘传法,故而又有个别号叫做‘梦中仙’。” “那烈帝呢?他驾崩后钧国又如何?” “霸主既殁,烽烟四起,帝国转眼崩塌如浮沙之塔。又五十年,另一强国奕国崛起,一统中原五百余年,后也亡于战祸。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轮转如盘。众生尘世受苦,唯有解脱轮回,飞升成仙,方能长生久视,永享福缘。” 满室一时寂然无语,人人似乎都在感慨:凡人寿尽轮回后,一切空空从头再来。而此生奔波于俗世、忙碌于红尘,究竟所为何求? 印暄倚在椅背,双目微合,似养神又似沉思,许久后勾了勾手指。 花霖上前附耳问:“大公子有何吩咐?” “明日我要一访紫清观,你好生安排。”印暄轻声道。 “遵命。” 翌日辰时,印暄驱车前往昶州城郊的天灵山。入得山中,一路只见林石涧泉,景色幽美,两径松涛阵阵呜咽如潮、深谷云雾茫茫奔腾若海,好一番福地洞天景象。 紫清观建于山麓面阳开阔之地,群山叠屏,犹如玄武守护;带水环绕,恰似朱雀翔舞,确是一方汇聚地气灵枢、拢烟抱霞之风水宝地。 马车停在观外松径,花霖先行查看,却见门庭冷落,并无香客,一问方知今日仙君接见新入教弟子,紫清观闭观一日不见俗客。花霖回到车旁禀报,问道:“大公子是否先回转城中,改日再来?” 印暄淡淡一笑:“我是俗客否?” 花霖恂然谢罪。 印暄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既然是俗客,就行俗事。去取千两纹银送于观中主持,请他代为通传引见。仙人瞧不上阿堵物,俗人还不得趋之若鹜?”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观门大开,主持道长亲携一干修士出门,以接待贵客的规格将印暄迎入观内。 紫清观主持年约四旬,白面长须,因长期保养得当而气色红润,这会儿看着印暄的眼神如看一尊金人,堆笑道:“贵客来得真是不巧,仙君今日闭门,贫道就算身为主持,也不敢违逆仙意。” 印暄扫视一眼雕梁画栋的重殿,神态恳切:“我早闻仙君灵验,不远千里前来求拜,明日又将启程,此番若错过势必抱憾终生。这样吧,我见贵观虽宏壮,还有不能尽善尽美之处,愿再捐白银千两以添香火,还请道长援为引见。” 主持听得心花怒放,强忍喜色道:“贵客如此诚意,贫道自当尽力而为。请移步客房稍事歇息,待贫道叩问仙意后再来回禀。” 印暄在客房中喝了两盏茶后,便见主持进来,满面笑容道:“贵客大幸,仙君说今日可破例见一人。” “多谢道长。”印暄起身正要随他前去,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撤手后那镜子竟凭空悬浮,光彩如满月。 主持屈指一弹,金色圆光迅速扩散,变成一道可供单人出入的圆月门。“此乃仙君所传法术,贵客不必惊异,请进门谒见。” 印暄见识过僵尸爪、飞头降,这虚空化门之术已不足以令他惊异,倒是有几分好奇:门后那个苏教主究竟道行几何,能否看穿他的身份?抱着试探之心,他示意侍卫留在原地待命,举步迈入月门。 周围一片白雾弥漫,不辨方位。印暄低头看脚下,亦是云雾,却如踏实地般平稳。一阵清风吹过,白雾倏忽飘散,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水榭凉亭,四壁垂以纱帘绡帷,灿软若烟霞,隐见帘外浩淼烟波。亭中琳琅宝玉装饰、奇花异草点缀,华美至极。 青玉案旁立着个身穿雪色道袍、长眉细目的十六七岁少年,朝他莞尔一笑。 印暄只觉一股荡心动魄的艳色扑面袭来,逼得四周仙葩失色、美玉无光,仿佛天地间独这一份工笔细腻的鲜妍眉目,其余事物皆沦为背景,泼墨般淡去。 少年一拂衣袖,案上兀然出现两个玉杯,碧叶银毫随水浮沉,热气腾腾,清香扑鼻。“贵客登门,当扫雪烹茗以待。”他笑吟吟道,语声圆润如弦。 印暄此时方定下心神,拱手道:“不速之客擅登贵宝,还未请教主人家尊名。” 少年怡然落座,拈起茶杯,“我是苏映服,时人称我苏教主、苏真人,直至我不慎在世间显露临央法身。” 印暄正色拱手:“原来是仙人降世,在下今日得窥仙颜,实乃身为凡夫俗子的莫大荣幸。” 苏映服伸手示意他入座,“你若是凡夫俗子,也进不了这紫清仙境。我早知今日观中会来一个非常人,千金卖的不过是份诚意,看来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印暄举杯轻啜,茶香如暖流入腹,清馨沁骨,瞬间头脑清明、精神一振。玉杯放置案上,杯中茶水自动满盈,依旧氤氲生烟。他心中惊叹,面上却泰然:“我不过是凡尘中一俗客,纵然多些黄白之物,也称不上是非常人,仙君谬赞了。” 苏映服道:“我说你是非常人,不为世俗地位,而是因你身怀道骨仙根,若有瀛洲之志,此生羽化不难。” “仙君此言,是欲点化我?” 苏映服微微颔首,“你前世乃碧落中仙,因凡心未静,玉帝暂请下尘寰,而今谪限将满。我与你前世有旧,此番度你还归紫府,证果非凡。” 任凭世人如何心性坚定,听闻仙家此语,无有不喜出望外者。印暄却因对怪力乱神之事始终抱持一种莫名的反感,即使亲眼所见,仍然定心自存。消弭去一丝躁动,他不露声色道:“前世种种,今生不可知亦不必知。我只是好奇,仙家如何行度人之法?” 苏映服目露赞赏,曼声道:“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格,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方能得证。君不闻昔年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祷于神君庙,神君现形愿与之欢好,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恳神君相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天阴精气补之,将军不悟,认为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 印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巫山云雨也是度人之法?” “正是。可惜襄王无缘仙道。你却不同,已自具仙根,只欠一缕神气。我可以传授仙法,助你伐筋洗髓,脱胎换骨。” “果有如此神奇?愿闻仙家妙法。” 苏映服目视他,眉梢唇角漾起一抹浅笑,色授魂予,魅惑天成:“仙家与凡人肌肤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你若能与我相聚七昼夜,自当神完气足,消尽俗肌,重换仙体。” 印暄愕然,忽然朗声大笑:“仙家也有凡尘爱欲之心么?” “凡人看来是爱欲颠倒,仙家眼中不过是缘分来去。”苏映服伸手握住他一腕,恍惚间由男体变作女身,却是个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的少女,“仙家不着色相,无谓分体别形。公子眼中若还有男女之分,我便换个躯体如何?” 印暄面色一沉,甩腕起身,“恕我凡心未静,受不得如此仙法,多有叨扰,自当别去。” 苏映服脸色微变,又转笑道:“公子欲蹈霍将军覆辙乎?” 印暄冷笑:“神君若诚心结交,霍将军未必会大怒而去。自恃道法,居高临下,以垂怜、裹胁之态求欢,心高气傲如霍将军岂能同意?我曾听闻仙君千年前成仙之事,以为云淡风清不染尘俗,可堪敬佩,如今一见,原来是这般模样。看来我与仙君无缘,就此别过也罢。” 苏映服面色乍青乍白,连带着丰艳之色也减损了三分,叹息道:“你虽无情,我却不能弃故人之义,总须尽力才行——你看我眼睛。” 印暄心中只想扭头离去,闻言却身不由己地粘住脚步,去看那一双琥珀色眼眸,仿佛海面旋涡般,一股难以抵御的无形之力将他神志吸纳其中…… 第26章 一点心思燎起,万千绮念不可收 少年向后弓起腰身,忽然望向他藏身之处,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帷帘,勾起嘴角无声地笑。 印暄手心里揪着纬纱,那笑容令他心惊肉跳地想闭上眼睛,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 好、看、么?少年笑着翕动嘴唇,悄悄做了几个口型,忽然扬声道:“你已藏在帷帘后偷看了十五年,还要看多久?” 印暄赫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十五岁的印云墨起身拾起地上朱衣,神态自若地披在赤裸身躯上,朝寝室深处行走。印暄不由自主地撩开纬纱,尾随而去。 温泉浴池白雾蒸腾,印云墨将光润如玉的双臂架在池沿,湿漉漉的乌发绸缎般散在后背,热气为脸颊晕染上一抹诱人的潮红。“暄儿,你还未回我的话。”他慵懒地眯着双眼。 “我,我就看见两次。”印暄有些局促地答。 “撒谎!你一直在偷看。”印云墨睁眼,幽然看他,“在你心底,从未忘记过这一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淀在识海深处,你以为我不知道?” 印暄陡然一股心慌意乱,嗫嚅道:“小六叔……” “别叫我小六叔,你和你父王一模一样。”印云墨冷声道。 “不!不是的——”印暄正待辩解,却见印云墨朝他伸出一只胳膊,水珠自光洁的肌理间盈盈滚落。 “拉我起来。” 印暄犹豫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不料对方猛一使劲,将猝不及防的他拽入浴池中。印暄呛了两口水,随即被水中柔韧赤裸的肢体缠绕。 “你嘴上说得无辜,这里却骗不了人。” 印暄惊觉被对方握在掌中的下身如怒蛙抬头,在紧贴的湿衣下隆起坚挺的弧度——不知何时,七岁的幼童身躯已长成为健壮成熟的男体,在声色与欲念的刺激下,阳气勃发,燥热难耐。 “你……” 印云墨的容颜近在鼻端,鬓发濡湿,红唇微启,凤目迷离。印暄一时无措失语。 “若想证明清白,就推开我,走出去。”印云墨将他搂抱,附耳呢喃。 暗香自耳鬓厮磨间冉冉散发,一点深埋的心思瞬间燎原,万千绮念一发不可收拾。印暄骤然翻身,将怀中少年压在池沿,低头深吻,唇舌纠缠。 少年曲起一条腿,圈住他的腰身,喉间发出甜美销魂的呻吟。 “云墨,云墨……”印暄忘情吮吻对方光滑细腻的肌肤,将一切世俗伦理抛却脑后。怀中少年便是他的极乐世界,他要侵入他、占有他,纵使万劫不复,也绝不回头。 “没想这荒山匪寨中,也有如此美景。”大堀山后山的一处梅林,风寒未愈的印云墨与马贼打扮的左景年一前一后漫步而至。面对雪地红英的烂漫景致,就连一贯无心风花雪月的左景年也忍不住低声感叹了句,却见印云墨蓦然扭头,望向远方天际发起了怔。 “公子,公子!”他连呼数声,印云墨才回过神,伸手一指梅林:“景年,你说究竟是雪色迷人,还是花色迷人?” 左景年道:“应是雪色花色交相辉映最迷人。” 印云墨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这雪色花色,不过都是心中之色。入眼为空,入心才是色,就这点而言,佛家说法也不无道理。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末了语气陡然转沉,一声罄响似的铿冽:“色不迷人人自迷!” “——色不迷人人自迷!”冷喝声在印暄耳边炸响,浑如分开两片天灵,倾下一桶冰雪。他猝然惊起,神智顿脱浑噩,涤荡一清。 如梦初醒般抬头,见绫帐半悬、银钩斜挂,玉案上瑞脑吐着青烟,空气中一股说不出的暗香浮动,而正与他在锦榻上颠鸾倒凤的,竟是自称在世仙人的苏映服! 印暄一把推开缠绕的少年肢体,面色铁青地起身穿衣,咬着牙道:“好个淫荡不要脸的仙君!” 苏映服侧身而卧,以手支颐,不着寸缕的身躯肆意舒展,暖玉温香般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光艳与妍妩。他似乎对印暄的叱骂并不在意,只神色遗憾道:“本想借人间交合之法助你脱胎换骨,可惜功亏一篑……你若始终放不下世俗观念,此生便真与道无缘了。” 印暄冷笑:“如此道法,不修也罢!就此告辞,不扰仙君修行!” 苏映服道:“你如今身在我紫清仙境,我若不肯放行,你一辈子也休想出得去。” 印暄扯开四周纱纬,满目只见浩浩汤汤的波涛一直延伸到天际,整座凉亭仿佛漂浮在海面的一叶孤舟。他不死心地弯腰伸手一撩,确是真真切切的冰凉水面。 苏映服倚在床头浅笑,“我没骗你,即使跳下水,游上三日三夜,也仍在这片汪洋之中。” “——你究竟想怎样?”印暄强忍满腔怒火,寒声道。 “公子这话,似乎透着股我不理解的禅机。”左景年道。 “你看他,自然解我话中之意。”印云墨指了指梅林深处的一道人影,“邢大当家此时便是心中无色,所以才舍得辣手摧花,摇落漫天残红来练箭呢。” 左景年早已看见邢厉天在林中练箭。他目力极好,见随劲气飘舞的一瓣落英,未及沾地便被飞箭钉在树干上,最多时一弦四箭,例无虚发,果然是箭术不凡。 印云墨颔首道:“虽未登堂入室,已窥得以气驭箭的门槛,这邢厉天还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倘若这四箭齐射,你能一剑挡下吗?” 左景年想了想,道:“勉强能。” “那也就离真正的御器之术不远了。”印云墨微微一笑,“你先留在这,我要过去打扰邢大当家,顺道借用一枝他的箭。” 左景年依言留在树后,不放心地远远觑看,见公子走过去后与邢厉天交谈片刻,那马贼头子竟将随身武器交给他,还附在身后比划了一番,似在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弯弓搭弦。 左景年相信公子心中自有打算,静观其变,忽见一枝长箭携龙吟虎啸之声疾射而出,半空中蓬起一簇浓烈赤光,以流星追火之势朝西北方向飞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邢厉天仰望箭光破空,神色有些愕然,半晌垂下弓道:“好个出神入化的一箭!祁公子你——” 印云墨亦讶然摆手:“可不关我事,那一箭是你射的,我连力都没发呢。” “我射的?”邢厉天翻来覆去看自己执弓的手,很有些难以置信,“不可能啊,我的功力怎么会忽然暴涨至此……” 印云墨笑眯眯地将手笼进袖里:“或许正如你们习武之人所说的,什么‘突破瓶颈’的机缘到来了吧。大当家慢慢研究,我先回去休息了。” 邢厉天随意点了点头,此刻一门心思都浸淫在武道上了,反复开弓拉弦寻找着当时的感觉。 左景年跟着印云墨踱出梅林,忍不住问:“公子,那一箭连我也未看得清楚,究竟是谁射的?还有那团赤光,不像是箭气,总有些相识之感,却不知是何物?” 印云墨笑道:“要射出那样一箭,他缺的是境界,而我缺的是力道,合一合不就成了么。至于那团赤光,确是你的旧相识,好生回忆吧。” 他又转头望了眼天际,自言自语:“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你自身意志了。若心底有半分留恋,活该出不来,哼。” “公子在说谁?”左景年不解道。 印云墨撇嘴:“一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家伙。” “怎么,公子莫非还想对我兵刃相向不成?”苏映服浑不在意印暄悄悄握住袖剑的右手,将雪色道袍随意一披,起身步步朝他走来。 印暄冷冷道:“纵你有百般法术,我也不惧一搏。” “何必呢,一番拳拳盛意,反倒落得被你敌视。”苏映服轻叹,“也罢,你此生既无仙缘,强求不得……” 他边说边走得近前,印暄警惕地侧身闪开几步远,更不敢再看他面目,心中不免生出了无奈与焦急。 正在这时,脚下骤然一震,紧接着穹顶四壁都猛地摇撼起来,周围炸裂声响彻不绝,好似天崩地摧一般。苏映服霍然变色,失声道:“有人企图毁我结界!”急急抬头,见穹顶上一簇星点,眨眼间涨作拳头大小,又眨眼大如罄钟,于黑雾萦绕中放出夺目赤光。 印暄从异象中回过神,见周围光线扭曲起来,那些垂纬绣榻、玉案仙草都虚化了一般逐渐淡去。他愈发怀疑一切都是幻化出的假像,心一横,闭了眼便朝亭外海面上冲去,果然没有落水,脚踏实地似的凌波而去。身后依稀听见苏映服气咻咻的骂声:“竟是龙血养成的赤精蛊灵,也舍得用来自毁破界!早说拿出来换人可不好,暴殄天物……” 眼前一阵光影迷离,恍惚已身在山郊野外,远眺可见飞檐斗拱,看来离道观不远。印暄一路步行,找到停在观外松径上的车马,吩咐守车的一个侍从进观,去叫还在厢房中等候的花霖等人。 一干侍卫莫名其妙地见印暄消失在房中,半日后又面如寒霜地坐在车内,谁也不敢多问,驾车掉头直朝昶州城去。 到了城中客栈,印暄立刻叫来数名心腹侍卫,吩咐他们深入市井调查有关天罡教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了回报,多是天罡教教主苏真人如何显神迹于人间,有目共睹,确非招摇撞骗的凡人。这一点印暄已深有体会,并将他定位在邪魔妖道之流。另一条却令他心生警惕:昶州知州许澄江也是天罡教信徒之一,常弃政事不务,前往紫清观斋戒修行,在人前对苏真人也是一口一个“仙君”,恭敬至极,每年都要拨好几笔专门款项,借口修缮道观、救济出家人,其实统统给天罡教添了香火。听说,还做了苏真人的亲传弟子,私底下端茶递水、捏肩捶腿,伺候得比下人还殷勤。 “荒唐!堂堂五品大员,去为个江湖妖道打杂献媚,朝廷的脸都给他丢尽了!枉法渎职、愚昧昏聩、气节全无,这种人也能成为我大颢百姓的父母官,是朕为君之耻!朕今日可以严惩他,可以砍他的头,可我大颢十三府一百八十州县,究竟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官员,还在逍遥法外?”印暄沉痛地道。 一干侍卫见皇帝撂了重话,纷纷惕然拜倒,恳请息怒。 印暄并无迁怒之意,挥手让他们起来。一贯挺直的腰身向椅背靠去,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时间觉得肩上重荷如山,疲惫得想要卸下一切好好歇息。可他卸下的担子,又有谁能扛得起来? 眼下当务之急,是拔了天罡教这颗毒瘤,好好整顿一番昶州吏治。 “花霖,依行程看,后队一万人马几时能到昶州城?” 花霖略一思索,道:“回皇上,大约半个月后可到。” 印暄颔首:“那就先探一探这个知州许澄江,看究竟不堪到什么地步。” “皇上要显明身份吗?” “暂时不,你先着人去打探许澄江近日在何处做什么。” 花霖诺了一声,正要出门。印暄又叫住他道:“再叫人快马回一趟卉阳,看看历王的病好了没有,若是还病着,责令随行御医用心医治,需要什么药材,八百里加急也得给朕即刻送到。” “遵旨。”花霖行礼退出房间,心中暗道:皇上性子冷峭,何时对人这般上心过,历王殿下也算是荣宠冠绝。这位王爷虽说位分高、容貌俊,可惜总有些不着调,有时故弄玄虚跟个神棍似的,说起话来尊卑不分,皇上竟也能容得下,想想也是醉了。 第27章 狼子野心觊国器,青丘九尾窃仙名 自被虏至匪寨已有五日,印云墨按方吃药,风寒渐有好转,倒把雪中大堀山当做游览胜地似的,一派悠闲度日。因为大当家对他颇为客气,一干马贼们摸不清底细,也不太敢得罪,只按吩咐轮班监视,不叫他逃走便是。 这一日,左景年假扮的新匪喽啰,被头目柳麻子点名一同下山去采购,不得不暂时离开印云墨左右。邢厉天在校场操练儿郎,大约是出于炫耀实力好打动对方的心态,便叫人去请祁公子来参阅。 印云墨被催逼不过,只得披上大氅出了房门,刚走到校场墙边,便见长长的两队道士和女冠从寨门方向迤逦而来,中间拥着一架十分华丽的坐辇。那坐辇悬空浮动,仿佛有清风托举其下,四面薄如蝉翼的纱帘行云流水般翻卷,飘飘然宛如仙人銮驾。 “……是苏真人!” “仙君驾临了!” 土匪们纷纷丢下武器,兜头就拜,祷祝的祷祝,许愿的许愿,场中顿时闹哄哄一片。 邢厉天也露出惊喜之色,匆匆上前接驾。一名身穿雪白道袍的十六七岁少年飘下坐辇,容貌堪称绝艳,目中仿佛蕴有神光,令众人凛然之余,又不禁生出心荡神驰的遐想。 印云墨脚下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避到墙后。 “仙君大驾光临,我凌云寨真是蓬荜生辉,没有十里长迎是小人们的过错。”邢厉天在少年面前拱手道。 他虽是恭敬行礼,却没有其他人的卑微之态。苏映服玩味地注视他,绮艳一笑,叫场中众匪三魂不见了七魄,只是痴痴呆呆地看。 邢厉天眼中也有惊艳之色,却不至于失态,低了头问:“仙君此番前来,有何训示?” 苏映服从袖中抽出一支箭:“这是你的?” 邢厉天接过一看,的确是自己的特制箭矢,点头道:“正是,不知为何会在仙君手中……”他忽然想起前两日射穿天际、不见踪影的一箭,脱口道:“莫非便是他射出的那一箭?” “他?他是谁?”苏映服问。 “仙君可还记得半年前赐我的批语?‘白山红道,日在庚寅,十死一生,天命归临。’”邢厉天眼底泛出热光,“他便是我的天命之人。” 苏映服目光闪动,笑道:“那可就恭喜邢寨主了。不妨叫来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 邢厉天心底掠过一丝抵触,竟不知为何,不愿让那人被苏映服瞧见,但仙人吩咐不能不从,便对身后一名手下说:“祁公子怎么还不到,再去催请。” 印云墨转身欲走,之前来请人的喽啰恍过神,推了他一下:“没听见吗,大当家的叫你过去!” 见避无可避,他只得迎上前去,走到两人跟前。 苏映服上下打量他,不觉皱起眉,目光中疑惑浮动。如此盯了片刻,脸色忽然就白了:“你!你是——” 印云墨不咸不淡地道:“可还记得管狐之术?” 在世金仙苏真人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蓦地化作一缕青烟疾飞而去,竟是连坐辇、侍从和派头都不要了。 邢厉天愕然立在当场,看看天,又看看印云墨:“这是……怎么回事?仙君为何突然遁去?” 印云墨哂笑一声:“大概是怕又被我丢进汤锅里涮吧。” 邢厉天莫名其妙地攥着那支箭,隐隐意识到,这位被他强虏来的公子哥,恐怕来头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倘若他能站在我这边,死心塌地为我臂助,何愁大事不成!凌云寨的大当家这么想着,望向印云墨的目光越发热切,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印云墨不禁拢了拢大氅,打个冷战道:“风大天冷,没事我先回屋了。” “等等!”邢厉天叫住他,示意喽啰们继续操练,随即一把抓住印云墨的手腕,“随我来。” 印云墨一路踉踉跄跄地被他拉入就近的屋子,倒是不怕他心生什么邪念——从对方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到淫欲,只觉一股深入骨髓的执念,十分炽烈且狂妄。 “祁公子,你觉得当今天下是否太平?”邢厉天正色问道。 “是否太平?”印云墨摸了摸下颌,“北疆一直在跟宛郁打仗,听说今年流年不利,多涝多灾,不少州县闹马贼、盗匪,大当家可不就是其中一撮。” 邢厉天对“一撮”这俩字眼很不满,却也没有计较,又问:“你觉得当今天子如何?” 印云墨思来想去,诚实地吐出一句:“他最近挺倒霉。” “都说天子无道,上苍才会降下灾祸以作惩罚,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能替天行道,起兵讨伐昏君?我相信此刻只要有人举旗振臂,必然四处呼应,届时我再继续收纳兵马,大事可成!”邢厉天口气狂傲十足,“你可知道仙君曾为我批命,说我有帝王之气?出身草莽又如何,哪朝开国皇帝不是马背弓刀打下的江山,他印家能从乱世中搏天下,难道我邢厉天就不行?!”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错,你身上的确有股帝王气。”却把后半句放在肚子里:只可惜过期一千七百年,如今做不得数了。 直到眼下,他终于能确定那个该死的“天意”为何安排两人相遇:他欠他一个答复,以至对方执念成狂。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毕竟因果由此而种下,不破这个执,就了结不了千年前的一段纠缠。因此他不得不以身应劫,破而后立。 邢厉天听他出言赞同,心中狂喜,放声大笑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云墨,从今而后你就安心留在凌云寨,你放心,这荒山野岭待不了多久,很快,整个昶州就都是我们的了!” “昶州?不是还有两个卫的官兵镇守着,如何能轻易夺下?” “哼,说是两个卫,半数吃空饷而已,更何况那知州许澄江唯仙君之命是从,仙君说我有帝王气,他又怎敢违逆天命!等我集结足够人马兵临城下,他定然会开门献城。拿下了昶州,相邻的旭州也就唾手可得,届时我以两州为基地向外扩张,籍着宛郁入侵、昏君腹背受敌两难兼顾的契机,很快就能吞下整个山阴府。到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我的胜算自然就更大了。” 印云墨听他规划蓝图,前景十分壮美,微微一笑:“好处都被你占光了,那我呢?” 邢厉天握住他的双肩,洒脱地说道:“我不是承诺了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若登基,你便是当朝宰相、内阁首辅,若还不称意,便封你个异姓王爷也无不可。” 印云墨简直要笑出声,顺势搭上他的胳膊,做了个把臂同欢的姿势:“啊呀,王爷什么的实是担当不起,随便给个二品三品官做做就好了。哦,顺道把那一万两黄金赏我如何?” 邢厉天嗤了一声,道:“等我当上皇帝再说吧,如今却是不行——你家人竟也不着急,怎么赎金还没半点动静?” 话说苏仙君化作一股青烟飞回天灵山中的洞府,在密室里踱来踱去,十分焦躁,口中喃喃:“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囚到老死?看样子是被他认出来了,这该如何是好……”焦躁过后又有些恨然:“这些年我摄了多少活人精气,修行已近大成,还怕他一个空壳子不成!如今他决计打不过我,就算揭我老底,也没人肯信,我怕他做什么?寻个机会一气弄死不就得了!” 这么一想,他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又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柳夭桃艳的风流仪态,仿佛随时随地准备着释放仙气,好教见的人统统拜倒在脚下。 派去卉阳的紫衣校尉陈石半路便回转了,心急如焚地向印暄禀告:在半途的山道中,发现了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以及数十具被野兽撕扯后残缺不全的尸体。尸首多数被剥去衣物,难以辨明身份,但经过仔细识别,他赫然发现,其中几具尸首,竟是奉命护送历王回卉阳的一干紫衣卫! 印暄还未听完,脸色就变了,从椅子上腾的起身:“历王呢?可有见到历王?” 陈石摇头:“并未见王爷,还有左郎将也不见踪影。微臣四下打探,听闻前几日一股马贼毁堵道路、袭击商队,贼首的就是那个邢厉天。微臣只恐王爷……为贼所掳,便立即回来禀报。” “邢厉天!”印暄怒极反笑,“好个狗胆包天的贼子,还敢向朕勒索赎金不成!”愈是事急,他便愈是冷静,沉下声道:“历王倘若真被邢厉天掳走,左景年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定然会拼死护救。现场既无他的尸首,要么是随历王一同被掳,要么是回去搬救兵。但他不过区区一名郎将,没有朕的信物调动不了大部兵马,因而得先追上朕禀告此事才是。依他的脚程,早就该到昶州城了,为何至今没有音信?” “或许,左郎将也一同被掳了?”陈石道。 印暄闭了闭双目,似乎在转瞬间下了决定:“昶州卫所不可靠,花霖带两个探子留在此处,其余人等随朕立刻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卉阳。朕要亲率兵马,踏平大堀山,救回历王!”他目中杀机毕露,冷冷道:“皇叔若少了根汗毛,朕要诛杀所有与邢厉天有关联者,鸡犬不留。” 假扮成马贼喽啰的左景年一回到凌云寨,就寻隙去看望印云墨,见他仍一派散漫地倚在榻上看书,不禁劝道:“公子,你就真不着急?此地不可久留啊!” “我自然知道,所以在等你回来。”印云墨放下书,把三册道书齐齐叠好,揣进怀中,“该看的我都看明白了,我们今夜就离开匪寨。” “公子有何妙计?” “无计。”印云墨道,“我观左郎将神勇举世无双,想必护我冲出匪寨并非难事。想当年赵子龙护主于百万军中七进七出,而今不妨一效。” 左景年思索了一下,十分认真地回答:“若邢厉天也下令不害公子性命,我倒是有信心带公子冲出去。只恐他抱玉石俱焚之心,暗箭难防,我死是小事,却不能伤到公子。” 印云墨大笑:“你还当真了!我怎舍得让我家小左赤手空拳去对抗万名贼匪?” 左景年本以为屡屡被他作弄,早已习惯,不想脸上还是发了热,低头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既通晓易容之术,何不将我化妆成马贼喽啰,趁夜混出匪寨去?” 左景年恍然大悟:“对呀,我如何没想到。”又皱眉道:“只是寨门夜防甚严,没有通行令不得出入。” “这倒也不难。”印云墨道,“你现在就去厨房,舀一勺水倒在灶台前方两尺处,然后躲在隐蔽处静观其变。” 左景年虽不解其意,但对他的话坚信不疑,转身便去了。 厨房里黑灯瞎火没有人,左景年舀了一瓢雪,用内力融化了,倒在灶台前的地面,随即屏息躲在柴堆后头。 天寒地冻的夜晚,那一瓢水很快就结了层薄冰。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外拖沓的脚步声,一人嘴里啷里格啷地哼着小曲,推门进来,却是带着毡帽、满脸通红的柳麻子。只见柳麻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一看,哼哼唧唧地骂:“一群光吃不干活的夯货!分明交代过给爷留点吃的,竟然又忘了!” 他气呼呼地转身,想要去掀墙角的菜筐,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下更是火冒三丈,一边揉着痛处,一边破口乱骂,直把管厨房的上下人等骂了个祖宗十八代。骂了半晌似乎还不解恨,便扶着腰踹门而出找人算账去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左景年钻出柴堆,登时被个硬物硌了脚。他弯腰拾起一看,却是枚枣木刻成的油腻腻的通关令牌。想来是管理后勤的柳麻子随身携带之物,被方才那一下给摔了出来。 他再次默默感叹:公子果然神机妙算。将令牌揣进袖子,拔腿就走。 用猪皮、锅灰、药膏、草汁等物化了个简易的妆,换上半旧棉衣,又戴了顶灰扑扑的毡帽,俊美清贵的王爷成了其貌不扬的马贼喽啰。两人牵上马匹,有惊无险地用通关令牌出了寨门。 山路漆黑,崎岖难行,但好在积雪反射微光,且左景年内功深厚目力极强,依稀能看清路况,与印云墨共乘一骑,放慢马速朝山下行去。 顶风冒雪地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麓,再穿过一片密林,便可看见县道了。待到山路略宽,左景年才敢扬鞭策马,朝昶州城方向疾驰。他早已借采购机会勘察过,比起路途遥远的卉阳,昶州城离此只有三四百里,且算算脚程,御驾已至昶州,还是先将公子送至皇上身边为好。 跑了不到半时辰,胯下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惊恐不安地踢踏起来,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狠狠吓到一般。左景年立刻安抚马颈,马儿却腾跳得更加疯狂,险些将两人掀翻在地。他当即搂紧印云墨,脚尖一点,飞身下马。 脚下踩到的却不是实地,软腻腻好似蠕动的蛇虫,漆黑四周悉悉索索地响起什么动静,仔细听去,却是无数诡笑声、哭泣声、咯吱咯吱咀嚼声……声音忽远忽近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网将两人笼罩在鬼蜮中,直叫人毛骨悚然,浑身寒栗尽出。 第28章 曾裂磐石做悬记,为掘灵器迎劲敌 “什么人装神弄鬼!”左景年喝道,拔剑出鞘。剑芒吞吐如雨夜奔雷,罡气激荡之下,将那些呜咽诡音涤除一清。 自印云墨被掳后,短短几日时间,他已勘破以气御剑的武学巅峰,隐隐窥见一剑破万法的修道门径。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在面前化作人影,却是一身雪白道袍的天罡教主苏真人。他神色复杂地盯着印云墨,目光中既有余威犹存的恐惧,又有积怨满盈的幽恨,片刻后露出一抹恶意十足的媚笑:“六皇子,哦不,现在是六皇叔了,这十五年来在地牢过得可好?忍饥挨冻舒不舒爽?蛇虫鼠蚁咬不咬人?” 印云墨淡淡道:“好不好反正都过去了,倒是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不知叛主之奴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苏映服尖声诮笑:“你以为如今我还会怕你!当初你趁我血脉未醒,以陷阱将我捕捉去,百般奴役,为求自保我不得不忍受。眼下我已觉醒青丘血脉,法力高强,而你却依旧是当年的空架子,你猜我想做什么?” 他脸色阴森地磨了磨后槽牙:“我想把你活活吃了,吮血嚼肉,骨头拿去磨制法器。” 左景年勃然大怒,剑尖寒芒暴涨数尺,仿佛握着一柄发光的长枪,煞气腾腾地指向苏映服:“邪门妖道,受死!” 苏映服媚眼如丝地瞟了他一下,似乎全不把威胁放在眼里,“哪里来的小马贼,倒是个天生的好炉鼎,放心,等我吃了他,便来‘吃’你。” 话音未落,左景年手中剑光如激流攒射,杀机凛冽地朝他扑去。朔风仿佛被这道骇人剑气催动,陡然呼啸大作,连带着周围飞沙走石、枝折雪落。竟是一剑感应外物、共鸣天地,正应了道书所言“一石投水,满湖皆波,生生而起,衍涉涟漪”,而后反哺自身,将这锋锐杀气生生催大了十倍百倍。 这下连苏映服也微微变了脸色,袍袖一挥,手中多了条白色软鞭,鞭梢赤红,宛如雪地一簇火焰。他将柔韧的鞭身一团,半空泛起水镜般的光盾,将剑气全数挡在盾光之外。 “你也配用鞭!”左景年厉喝一声,人剑合为一道电光,携劈波斫浪之势,朝苏映服当头斩下。 苏映服亦冷笑道:“区区凡铁,也敢撄我法器!”将软鞭一抖,放出无数青色光刃,旋转呼啸着,冰霰暴雨般砸向对面二人。 一连几声脆响,左景年的长剑片片断裂。他急退,以手中残余剑锋,为身后的印云墨挡下所有攻击,自身肩膀大腿却被光刃割裂,登时血流如注。 “公子,僭越了——”他低声对印云墨说,左手一抄,将对方牢牢托在后背,转头又对苏映服道:“你想伤他,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苏映服咯咯姗笑,如同戏弄猎物的野兽般一步步逼近:“好一对同命鸳鸯。本座便成全你们,去我腹中双宿双栖吧。” 左景年以断刃拦于身前,心中暗恨不已:若是有一柄趁手兵器,他未尝没有一搏之力,战况何至于此! 印云墨趴在左景年背上,抬头望向漆黑夜空中稀疏的星子,一副魂游天外的神态,自言自语:“啧,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啊呀,”他忽然叫道,“我记起来了。”说罢拍了拍左景年的后颈:“小左快走快快走,迟了可要被这狐狸吃了。” 左景年听见这熟悉的语气,眼眶一热几乎落泪,脱口道:“阿墨,我们去哪里?” “东南方,山谷。” 左景年不假思索地纵身跃起,运足全身内力,朝东南方向飞掠。 “好俊的轻功。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心么?”苏映服一脸嘲弄,脚步飘忽地追上去,看似步履悠闲,速度却快得惊人,犹如跗骨之蛆紧贴其后。他自信这两人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不想他们死得太轻松,自然要好好戏耍凌辱一番。 左景年背负印云墨,将轻功催发到极致,如飞云掣电,肉眼几乎只见一道拖曳残影。影子过去好几息之后,滴滴鲜血方才洒落雪地,红白分明,触目惊心。他外伤颇重,内力又急速流失,已觉疲惫,好在没过多久,印云墨便在他耳畔道:“前方右拐,下谷去。” 掠过一角岩石,左景年便见到这山岬全貌。连日飞雪,其余地方早已积雪数寸,白茫茫一片,可谷底盆地却裸露着土壤,土壤是焦黑之色,似乎被一把天火狠狠烧过,不容积雪,也摧杀林木,整座谷底寸草不生,荒凉如死。 此地似乎有些眼熟……左景年念头一闪,来不及多想,几个兔起鹘落进入谷底,按印云墨指示,停在一块高耸庞大的巨石下方。那石头亦色作焦黑,从正中间一条整齐的深深豁口,仿佛曾被什么神兵巨剑硬生生斩裂。 左景年望着岩石上的裂缝,恍惚如同陷入梦境。 苏映服紧随其后踏入谷底,似是嫌污了鞋底,悬浮于半空:“跑不动了?正好本座也玩腻了,六皇叔,我劝你自己乖乖过来,说不定本座会发善心,让你死得痛快些。” “这是……巴蛇化龙的那座山谷?”左景年如梦初醒。 印云墨微微一笑:“可还记得我为你所炼之兵器?” 苏映服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无名火起,雪白软鞭一抖,游蛇般朝印云墨卷来。 左景年一把将印云墨推开,自身被这一鞭抽飞数丈,狠狠摔在巨石上,喷出大口鲜血。顾不得查看伤势,他将手中断剑插入石中裂缝,灌注全身内力,大喝一声:“给我爆——” 一声轰然赑响如惊雷撼地,巨石猛然炸开,气浪携着土石向四面八方冲击,印云墨立刻趴在地面上,饶是苏映服也不敢直面相抗,疾退出数十丈远。 漫天石末中,左景年慢慢现出身形,朝苏映服一步步走去。他右手低垂,手臂上仿佛有团团星云旋动,定睛看去,却是盘缠着一条骨白色长鞭,鞭身十一节,节节相扣,接缝处浑然天成,节上弯钩倒刺丛生、险恶至极。 他将手指轻轻一弹,长鞭发出一声低吟,似乎内中器灵正迫不及待想要择人而噬。 苏映服盯着他臂上长鞭,目光乍亮,失声道:“巴蛇骨……不,是化螭蜕骨!哈哈哈,小马贼,你倒是给我献上了一份重礼!” 左景年面无表情,却从魂魄中透出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夜空中仿佛有种无形而庞大的威势,沉沉地压下来,苏映服笑容顿敛,惊疑不定地后退一步,妖兽直觉疯狂催动,心中响起尖锐预警:不可与敌,走为上策! 他立刻听从本能,旋身化作青烟便要遁走,一条长鞭放出玉白光芒,煌煌然如星河垂练,铿铿然做虎啸龙吟,气势磅礴横扫而来! 半空中响起一声野兽的凄厉嗥叫,青烟剧烈震颤几乎消散,最终还是挣脱了鞭芒,仓惶而逃。 血雾蓬然散落,如同下了一场红雨。断成两截的雪白软鞭落在地上,眨眼现出本相——原来是一条极长大的毛茸茸的狐尾,通体雪白,尾梢一簇殷红毛发,如同焰火一般。眼下却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裹泥带土,丑陋不堪。 星带似的鞭芒黯淡下来,又盘回主人身上,逐渐隐入手臂肌理之中,不见踪影。左景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血缕从嘴角不断涌出。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被印云墨接个正着。 印云墨伸出手指在他脉门上一搭,松了口气道:“法力消耗过甚,好好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法力?不是内力?”左景年问。 印云墨笑道:“小左,你可有够迟钝的。若非你已突破凡人境界,哪里能驾驭这化螭蜕骨鞭,重伤那头九尾狐妖?” 突破凡人境界?左景年难以置信,嗫嚅道:“可我还没学会坐忘与一阳生……” 印云墨大笑:“我不是说过,证道途径千千万万,不独坐忘这一条。你将武学修炼到巅峰,返璞归真,自然可以以武入道。” 左景年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把修道之事暂时搁置,追问更加关心的话题:“阿墨……公子,你真是我梦中的阿墨?” “你认为是,那便是。” “十五年前,若不是公子入梦救我,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我不过一介草民,公子为何要救我,还夜夜相伴、讲道传法?” “凡人,吾观尔身怀仙骨,与道有缘,特此下来点化,引尔步入仙途——你想听这种大忽悠吗?”印云墨似笑非笑道。 左景年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睑:“我自知资质愚钝,入不得公子法眼。那……真话是什么?” “我被关在地牢,又冷又湿又黑又饿,偏生要关满十五年,时限未到离开不得,实在无聊死了,就想找个人玩玩。于是我睡着后,神魂就飘啊荡啊,嘿,看到山神庙里有个小子,眼神又狠又倔像只走投无路的小豹子,觉得蛮有趣,”印云墨笑嘻嘻地揪了一下他的鼻尖,“于是就是你了。” “公子被关在地牢十五年!莫非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界山避劫之事,全是谎言!”左景年惊怒交加,“公子乃是皇裔,身份尊贵,当年成祖皇帝为何要囚你?” 印云墨撇了撇嘴:“你可知当年章承太子是怎么死的?” 左景年道:“听说是突发肾病,暴疾而薨。” “什么肾病!他那是马上风。”印云墨嗤笑一声,“问题是,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干的,父皇、皇兄们,甚至连我的小侄子,都不相信我有什么清白可言。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谁看到太子死时床上的情景,都会认定我是个淫邪妖人。” 左景年眉峰紧蹙,脱口道:“太子床上那人一定不是公子!” “你信我?” “笃信不移!” 印云墨笑着叹了口气,拍抚着他的肩膀道:“知我者,果然非你莫属……太子床上的,是狐妖焰尾,它本被我收为仆兽,却遭人诱怂,与那人联手构陷我。” “那人是谁?公子似乎知晓,却为何不抗辩反击?”左景年问。 “知晓归知晓,但你要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想承受,它便不来。既来之,则安之,正如世人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到“天意”二字,印云墨露出一丝讥诮笑影。 左景年不解其意,但感觉对方并不愿深谈,心想:必然是我做得不够好,以至公子还不能完全信我,待到公子觉得可说之时,自然就会说。因而不再纠结,转了话锋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印云墨道:“焰尾伤重,短时当不会追杀我们。你道基初筑,境界未稳,我还要帮你调理一番。昶州离此最近,城邑繁华,药材也齐全,我们就去那里盘桓几日。” 左景年点头,想想又道:“御驾也在昶州城,我先将你送到皇上身边。” 印云墨一指夜空中的紫微星:“你看帝星南移,暄儿应是离开昶州了,若是有缘,说不定还能在途中遇到。” “那我去寻匹马,这就动身。”左景年起身,半蹲下来,正是等着背人的姿势。 印云墨自然而然地趴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还有剩下的两块鳞片、两根尖齿、三条蛇蜕,别忘了一同打包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当年的(部分)真相是这样滴: 苏狐狸:大仙我血统纯正逼格高,怎能被丢汤锅里洗涮还要给人暖被窝,怒反! 庆王:艾玛六弟有只狐狸精!艾玛狐狸精还会变脸,省了一张人皮面具! 前太子:尼玛我日了个狐狸! 叔:当初我向天意抗争了哟,然并卵。人家可是“天意”。 第29章 困兽犹作力竭斗,百足之虫死未僵 天色大亮,凌云寨里早已是人声嘈杂,十分热闹。当日负责送饭的喽啰大咧咧地推门进来,见床上衾被高拥,肉票似乎还未睡起,心中不满,指桑骂槐道:“后院的鸡啊狗啊都醒了,你竟还睡得着?快起来吃饭!” 叫了几声没有反应,他恼怒之下,上去一掀被子,却发现几个枕头塞在下面,哪里有肉票的身影。 “操他娘的!”喽啰把食盘一丢,风也似的去禀告大当家。 邢厉天正盘算着再催催祁公子,叫他给家人写封信,立刻将赎金送来,不想被这噩耗打了个猝不及防,当即大怒道:“混账东西!几十个人看不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快去给我搜,把大堀山一寸寸翻过去,也得找出人来!” 整个寨子立刻碌乱起来,马贼们四下搜索,不见肉票踪影,昨夜守寨门的弟兄忽然想起,柳麻子的两名手下天黑后还说有事出去,莫不是出逃的肉票与帮手?邢厉天听了禀报,当即叫来柳麻子,问他通行令牌何在。柳麻子期期艾艾道:“不知丢哪儿去了……昨个晚上还在呢。” 邢厉天一巴掌把他掀出两丈远,厉喝:“速速点齐一千人,随我去追!” 山道上积雪盈尺,前半夜马蹄踏过的痕迹还隐约可见,邢厉天领着人马,沿痕迹追踪,追到密林外的县道,蹄印便断了。正在踌躇之际,他忽然想到苏仙君。 怎么早不逃,晚不逃,偏偏在苏仙君见过一面之后就逃了?邢厉天一脸阴霾地想,莫不是仙君与他说了什么?如今想来,当时仙君见到他,神色很是诡异,还突然遁走,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打算先去昶州城找苏仙君,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退一步讲,也可求对方以仙法相助找人不是。 于是一大队马贼啸聚起来,喽啰们揣着找人的谕令顺道打家劫舍,声势浩大地朝昶州城奔去。 话说苏映服鲜血淋漓地回到天灵山,一壁痛失主尾,愤恨得要发狂,一壁又要躲着无处不在的信徒,唯恐给他们瞧见狼狈相。跌跌撞撞飞进紫清观内殿,当头撞见给他擦香炉擦得正欢的知州许澄江。 许澄江半头白发、一把山羊胡子,瘦得有棱有角,披着八卦袍看起来像个落魄老道,见一贯高高在上的仙君如今狼狈不堪,直嚇得五雷轰顶。苏映服存了事后弄死他的心,也就不计较了,气喘吁吁地吩咐:“把修行弟子送来七七四十九、不,九九八十一人,只要少男少女,本座要闭关传授法门。” 许澄江又惊又喜,觍着脸凑上去:“仙君,看在弟子诚心侍奉的份上,可否也算弟子一个?” 苏映服看他的老脸褶子,嫌弃道:“滚!” 许澄江被骂得灰头土脸,出了紫清观后左思右想,觉得仙君正在气头上,就不要在他面前碍眼了,于是悻悻然坐马车回了城,打算去积尘许久的州府衙门逛逛。 这一逛就逛进了青楼里,才喝了大半天花酒,便有人因为也吃了闭门羹,来找他询问详情。 邢厉天在几名悍匪的拱卫下,毫不客气地闯进许知州的安乐窝,劈头就问:“仙君怎么突然闭关了?” 许知州喝得七晕八素,连花魁都摸不动了,大着舌头道:“仙君受……受伤了,嗝,一身的血……点了几十个弟子去密室双,嗝,是多修。” 在世金仙也会受伤?谁有这么大本事,竟能伤得了他?邢厉天眯起眼暗忖,隐约生了些疑心,但他知道许知州是天罡教的忠实拥趸,因而并不明言,只是问:“仙君可有说何时出关?” 许知州用力摇头,不想摇得晕了,噗的一声向后栽倒在榻上。 邢厉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恼火地出了房间,把扭扭捏捏贴过来的老鸨推了个四仰八叉,吩咐手下道:“你们去城门口和各个客栈打听一下,看有没有祁公子的行踪。” 手下们领命去了,邢厉天一时无事,也点了个名美妓,喝酒泻火。 再说印暄带领七八名紫衣卫,轻装快马星夜疾驰,奔赴卉阳。两日夜跑了寻常人五六日的路程,终于在县道中途远远见到了打着龙旗的先头卫队。 他白龙鱼服之事,只有几名重臣知晓,见到皇帝平安归来,无不老泪纵横,一再苦谏:“陛下万不可再轻身涉险,教臣等镇日惊魂难定。” 印暄潦草安抚了几句,便下令京军神机营统领李昊、紫衣卫指挥使鱼从峻整饬兵马,以备攻战。人马粮草齐备后,皇帝亲率上万精兵,急行奔袭大堀山,再次无视了那些六部臣工的老泪,将他们与銮盖宸车之类一同抛在身后。 神机营与紫衣卫本就是精兵中的精兵,大堀山虽曲道盘岭、地形险峻,但也禁不住大军践踏。在皇帝的授意下,沿途十数个零散匪寨被逐一剿灭,无人幸免,全不给任何纳降机会。三日后,大军在抓获的向导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袭匪数最多、势力最大的凌云寨。 凌云寨少了邢厉天这个主心骨,其余三个当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慌乱中勒兵相拒,依靠天堑倒是抵挡了大半日,自身损失了七八成人马,亦给京军造成了千余人的损伤。 神机营统领李昊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一厢怒骂马贼负隅顽抗,一厢以霹雳炮、手铳等火器痛击;紫衣卫这边则化整为零,机动游击,不过几个时辰,便将整座凌云寨彻底夷平。残余的马贼们见势不妙,降的降,逃的逃,做了鸟兽散。 皇帝亲自审问了几名马贼俘虏,都招供说十几天前确绑了个富家公子,虽是肉票,却没有亏待过半分;前几日那公子哥不知怎的趁夜逃脱,大当家领了千余人马去追,至今还未回寨。 “怎么个没亏待法?”皇帝冷冷问,因缺乏睡眠,眼眶下阴影深重,气势却凛然如渊渟岳峙。 一名傻大胆的喽啰抢言道:“一不打,二不骂,好吃好喝地供着,要看病,我们还得跑山下给他抓药,哪里亏待了?夜里一会儿叫火盆小,一会儿要添厚被,要啥大当家就给啥,你见哪家肉票有这等待遇?” 皇帝听了,脸色却愈发阴沉:“你们大当家对肉票还真是体贴,只怕图谋的不仅仅是钱财吧!”又转头对鱼从峻道:“尽数诛杀,鸡犬不留。”言罢拂袖而去。 京军甫开始攻打凌云寨时,二当家乐钟天便嘱咐一小队马贼从后山下去,急往昶州城飞报邢厉天。 就在这一小队马贼披星戴月赶往昶州城时,邢厉天的手下打探到消息,说是与他们描述相类的公子哥,与一名侍卫打扮的青年一起,入住西城一家小客栈里。 邢厉天当即策马奔向那家客栈,半途中与报信的马贼碰个正着。听说朝廷大军攻打凌云寨,饶是邢厉天自恃悍勇,也变了颜色。 诚然,之前他率马贼在两州纵横来去,从未惧怕过那些军纪不整、战力低下的地方厢军;且许知州胆小怕事,又沉溺修道,根本不敢与他为敌,顶多不过做个剿匪的样子向朝廷交差,这才敢做出杀官劫粮、抢掠军械一干大事。如今皇帝御驾亲征,率大军围攻,神机营与紫衣卫的精悍战力,绝非厢军卫所能比,凌云寨危在旦夕! “大当家的,我们速回寨子援救!”手下焦急道。 邢厉天第一反应也是回援,但顷刻便转过弯来:即使日夜兼程,至少也得花两天时间,届时只怕凌云寨早已陷落,自己这千余人马统统得拿去填炮口,又有何用!为今之计,一是保住根骨,日后还能招兵买马,二是趁势拿下昶州城。许知州兼管军事,手下两卫所至少有七八千人,合起来勉强上万,据守坚城,未尝不能一战。 实在不行,苏仙君还在城郊天灵山呢!就算闭关,懒得管他们这些俗人俗事,难道天罡教老巢被毁,他也能无动于衷?届时只需他略施法力,搞不好万军之中斩人头,直接将昏君杀了,可不更省心省力? 如此一想,他便定了半片心,也不急着抓祁公子了,转头去找醉酒的许知州,打算无论威逼利诱还是软硬兼施,也得把这个昏头昏脑的州官绑到自己船上来。 青楼香闺里,许澄江犹自睡得正酣,忽然被一盆凉水泼了个手脚抽搐。不等他发飙,邢厉天先声夺人道:“大祸将至,大人还不早做准备?!” “什……什么大祸?”许澄江被他气势吓到,磕磕巴巴问。 “朝廷大兵即将压境,要讨伐你不臣之罪!” 许澄江震惊道:“什、什么!你胡说!圣上北巡,御驾还有月余才能到我昶州。这内外该打理的我都打理了,先前接驾的州县我也派人问过,都说今上不喜铺张,万万不要大肆操办,否则适得其反。有什么不、不臣之罪?” 他气呼呼地起身,甩着衣袖上的水珠:“要说怪罪,也是因为你们这些啸聚山林的马贼!邢厉天啊邢厉天,我早就警告过你,凡事不可太过分,得留有余地,你倒好,连朝廷运往边关的粮草军械都敢劫,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如今我也保不了你,赶紧回你的凌云寨等死去吧!” 邢厉天冷笑,眼底杀机闪动:“许大人,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且不说昏君治不治你的罪,苏仙君第一个不会放过你!难道你没有亲耳听见,仙君说我才是真命天子?你敢违逆仙谕、逆天而行?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许澄江面如土色地瞪着他。 邢厉天脸色一缓,笑道:“其实事态也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那昏君既离了金銮殿,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头青而已,身边区区几千人马。你我合兵一处,何止上万人!再加上有苏仙君为倚靠,届时金仙大法之下,那些凡人还不灰飞烟灭!如今可是你在仙君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若是得了青睐,提携你登云步月、长生久视,永脱轮回之苦,可不比如今强上千万倍!” 许澄江被他金刀大马一番劝说,不禁有些心动。 邢厉天趁热打铁道:“不管怎样,昏君亲率兵马来袭,想必对你我之间的关联早有预料。届时大军入城,觌面便将你绑了治罪,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你信不信?就算不反,也免不了一个斩首示众,不如干脆反了,为自家性命极力一搏!” “为自家性命极力一搏……”许澄江沉吟许久,神色由惊恐渐渐转为一股破釜沉舟的狂热,“说的对!就算不反,皇上也饶不得我;就算皇上饶了我,罢官回家苟延残喘个十几年,最终也要化作一抔黄土,何不为自家性命极力一搏!若真有幸得到仙君青睐,提携我飞升,我便功德圆满了,哈哈哈……” 他笑得如癫如狂,邢厉天冷眼看着,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笑意。 第30章 黑云压城兵戈起,险境还生故人来 左景年从集市回到客栈,进了房间,反手栓好门,对印云墨道:“公子,城里有异动,想是要出大事了。” “怎么?”印云墨问。 “四方城门忽然都加强了守军,禁止百姓出入;城墙上开始布防,我偷偷缀上去看,都是些油脂、火箭、投石之类守城战备;城外原有护城壕,又没日没夜地赶挖了一条壕沟,垒起羊马墙。州府还贴出公告,实行宵禁。”左景年皱眉道,“这是要打城防战啊,跟谁打?昶州知州究竟打算做什么?” 印云墨用书卷轻拍他手背:“山雨欲来风满楼。” “莫非……许澄江要反?”左景年惊道,“兹事体大,我要立即禀报皇上!”他看了印云墨一眼,又有些犹豫:“公子擅长卜筮之术,能否算出御驾如今在何处?” 印云墨似笑非笑:“小左莫非想弃我而去?果然忠君爱国。” 左景年听他字字诛心,立刻单膝下跪,告罪道:“卑职早已是公子的人,生为公子生,死为公子死,怎可能弃公子于不顾!只是不忍见战乱焱起、生灵涂炭,想要尽到为人、为臣的本分而已。” 印云墨一怔,收敛了戏弄之色,目光中隐有愧意,起身去扶他,同时叹了口气:“小左真是好人,不似我这般自私无情。” 左景年不肯起来,急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看似冷淡,实则情深,平生从未负人,却都是人负了你!” “你错了。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天地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我等修道之人,当学太上忘情——这忘情并非绝情,而是不为有情所困、不为无情所牵,随意出入、洒脱豁达,得情忘情、超然于世。” 左景年茫然问:“那公子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得情忘情、超然于世’,公子究竟是做到了,还是没做到?” 印云墨自嘲一笑:“我若是能到达太上的境界,何苦来世走这一遭!不提也罢,昶州战火将起、妖孽横生,暄儿若无准备,便要有大麻烦。不过我观帝星近日胜算在手、势如破竹,战况方面倒是不用太担心,唯一只怕变数。” “皇上的变数?是什么?” “或许是物、或许是人,甚至是一句话语、一点心念。但我目前还未看透,即使看透,也不能说。” 左景年点头:“公子,这个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 印云墨笑道:“你就这么想吧。” “那眼下我们该做什么?” “静观其变,伺机行事。” 左景年默默点头。 印云墨抬脚,在他跪着的大腿上轻轻碾了一下:“还不起身?等我抱你起来?” 左景年连忙站起,看着袷裤上的鞋印,耳根又红了。 不止左景年,留在城中刺探的花霖与两名紫衣校尉,也注意到了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花霖当即吩咐两名手下留守城中,自己趁夜溜出城去,去寻御驾所在。 此时印暄亲率的近万人马,已踏平大堀山,将凌云寨夷为平地,正整甲缮兵,朝昶州城而来。 南出昶州城百余里,正遇上打着龙旗的前军,花霖出示了紫衣郎将腰牌后,将城内异动面禀皇帝。 印暄听他说完,面不改色问:“邢厉天一干马贼可在城里?” 花霖道:“两日前入的城,足有千余人。臣未得圣命,不敢打草惊蛇。” 印暄道:“你做得很好。就让他蹦跶,拔出萝卜带出泥,看看究竟能给朕挖出多少个逆臣贼子!” “许澄江图谋不轨,皇上可要下旨捉拿?” “你认为,朕现在下旨令他自缚谢罪,他肯来么?” “臣不敢妄自揣测。” 印暄冷哼一声,“他不会来的。此人走火入魔,已无可救药。唯今只有攻下城池,诛杀匪首与逆臣,才能扫清昶州的妖氛瘴气!花霖,你且归队,入鱼从峻麾下。” “遵旨。” 印暄于晨光熹微中,向北遥望,又一次想起不知所踪的印云墨,忧心忡忡地想:小六叔,你究竟在何处?朕已踏平匪寨,而今兵入昶城,翻遍两州,能否找到你的行踪? 许知州站在城墙上,亲力亲为地督促备战,心底一阵阵发虚,连带着胸口闷躁不安,寒冬腊月里冷汗涔涔。见邢厉天一脸凌冽之色,岿然不动地立在墙垛边,他忍不住凑上去问道:“邢大当家,你看咱们胜算有几成?要不要派人再去看看仙君出关了没有?” 邢厉天身披铠胄,腰悬长弓、背负箭囊,手中陌刀拄地。初阳洒在身上,他仿佛一尊金甲战神,脸上隐隐透出一股狂烈的战意。“大战在即,哪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你可按我部署排兵布阵?” 许澄江晕乎乎地点头。 “那就等他来。”邢厉天忽然眯起眼睛,“他来了!” 于城墙上向南眺望,依稀可见一大队兵马驰骋而来,前军所持旌麾,正是天子龙旗。千军万马愈来愈近,最后在距城门一箭之地外停驻,摆开攻城阵仗。 一名传令兵策马上前,将哨箭射上城楼。守军拔下箭头钉着的黄帛,呈给知州。许澄江展开一看,几乎落下泪来:“皇上允我出城请降谢罪,这仗……还是不要打了吧?” 邢厉天抢过帛书,两三下撕个粉碎,冷笑道:“兵不厌诈。信不信城门一开,就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许澄江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问:“那该如何是好?” 邢厉天见城下军阵内一杆高牙大纛,其下有个穿玄色战袍的身影,被紫衣骑兵团团护卫,知晓是中军所在,目测距城楼足有五百余步,远在弓弩的两百步最长射程之外。他心中涌起一阵窃喜,得意之色从面上掠过,心道:竟敢小觑老子,合该你今日葬身此处!立即解下铁胎长弓,反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满弓瞄准目标。 只听铿然一声震响,箭矢如流火追星,一路镝割空气发出嘶嘶鸣响,携穿云裂石之力,向军阵中身穿玄色战袍的人影激射而去。 箭矢飞出两百步,依旧射速不减,飞出四百步,箭头竟与空气摩擦出火花,直至飞出五百步,才稍稍显露疲态,但犹有洞穿硬木的余力——这一箭的雄威,简直骇人听闻,早已超越凡人膂力所能到达的极限! 印暄正在盘算,此番御驾北巡,并未携带冲城车、抛石机、云梯之类的攻城武器,昶州城墙坚固,若是强攻,必然损失惨重……正忖思间,忽闻空中嘶鸣之声,未及抬头,一支火光迸射的铁脊箭仿佛自天际飞来,狠狠扎进他的战袍—— 客房中,印云墨腾地起身,书册落在地上。 左景年弯腰拾起来,放回他手中,关切地问:“公子怎么了?” 印云墨面色沉凝,道:“走,我们上城墙看看!”言罢拉着左景年急匆匆地出了客栈。 两人刚刚转过街角,便听身后一个声音小声叫道:“左郎将?前面可是左郎将?” 左景年惕然回头,见是两个布衣商贩,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花霖手下的两名紫衣校尉。“你们不在御前侍奉,为何会在此处?花郎将呢?” 二人上前说道:“我等奉命留在城里,查探许澄江不轨之事,花郎将前夜出了城,去寻皇上禀报此间异动。”其中一人用手指了指城门方向,压低声音道:“许澄江手中兵马八千,连同邢厉天带来的马贼,有近一万人,如今四座城门都分兵把守,其中北门防御最为薄弱,城墙也未修葺完成。” “御驾自南面来,北门防守的确会松懈些。”左景年灵光一闪,道:“你我何不混入贼兵之中,趁夜袭杀守卫,打开北门,接引攻城的天机营兄弟?” “好主意!”一名紫衣校尉抚掌,“也可在饮食水源中下药,瓦解敌军战力。” “那就马上行动。”另一名校尉催促道。 左景年回头去看印云墨。印云墨不等他开口,便笑着挥了挥手:“去吧,我在客栈静候诸位壮士立功归来。” 左景年犹豫一下,不放心地道:“公子,你待在客栈等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 印云墨撇嘴:“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三叮四嘱的。” 左景年默默道:谁叫你有时比小孩子还不让人省心…… “去吧去吧!”印云墨打发了三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没回客栈,双手兜在袖筒里,施施然朝街上去了。 左景年三人往北,他却往南走,穿过凌乱不堪的市集,险些被几匹飞奔的战马撞个正着。 马上之人伸手一扯,轻易将他捞到马背上,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嗬,这不是咱寨子里逃走的肉票公子哥么?居然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旁边同伴大笑:“大当家说了,谁找到这公子哥,赏银百两,咱们兄弟这下发达了。快拎到城楼上,找大当家领赏去!” 为防俘虏挣扎,其中一名贼匪跳下马去,想在附近摊位找根绳子或布条,来绑他手脚。不料那俘虏欣然笑道:“不用绑不用绑,我正好要找邢厉天,劳烦几位小哥携上一程。”几名马贼面面相觑,心道第一次见到如此主动配合的肉票,几乎可以算是迫不及待了。 在一干紫衣卫发出的惊呼声中,印暄向后一倒,被那支箭的强大冲击力撞下马去。尚未坠地,便被无数手臂抢着兜住,“皇上!”“皇上中箭!”“快传御医!”的叫声不绝于耳。 印暄长长吐了口气,伸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按着钝痛不已的左臂站起身。原来那支箭射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举臂一挡,箭镞穿破衣袖,正正扎在袖剑的剑鞘上,将亀皮制成的剑鞘射穿了一个洞,最后被玄铁剑身挡住,就这么斜斜地吊在袍袖上。 众人大松了口气,簇拥着圣驾要往后方退转。印暄却制止道:“朕若后退,军心不稳。朕乃真龙天子,自有苍天庇佑,贼首一箭既不中,再射几箭也是枉然。先传令给鱼从峻,将四方城门团团围住,寻找薄弱之处,佯攻他处吸引敌方兵力而暗袭之。” 传令兵领旨而去。印暄遥望城楼,依稀能看见上方一道身披盔甲的雄壮身影,猜测他便是令两州军民闻风丧胆的马贼头子邢厉天。他正眯起双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忽然发现那人身边又多了个人影。 人影穿着天青色长袍,面目不甚清晰,但身形姿态十分眼熟,印暄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失声叫出:小六叔! 第31章 前世今生得失处,法理私情两难抉 “祁公子不告而别,叫我凌云寨上下一通好找。”邢厉天打量着数日未见的印云墨,神情喜怒不定。朝廷兵马早不打晚不打,偏在他掳了这清贵公子后大举进攻,若他还猜不出对方真实身份,便要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了。“姓祁,名云墨,与历王同名、与开国并肩王同姓……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你就是当朝六皇叔?” “说了你便不会掳走我?” “不,说了我当即杀你,以绝后患。” 印云墨笑起来:“那么现在大当家的是打算杀我,还是放我?” “人都道历王圣眷浓厚,眼下不妨来证实证实。”邢厉天伸出一只手,煞气腾腾地捏住印云墨的咽喉,将他整个人悬空提起,舌绽春雷朝城下喝道:“昏君,你的好叔叔在此,若不兵退昶州,便叫他血溅三尺!” 他真气完足,喝声传遍三军,人群中立刻传出嘤嘤骚动之声。印暄面上血色尽褪,袍袖下拳头攥得骨节发白。于法于理,他都十分明晰,一人性命与两州安危、天下稳定相比微不足道。如今箭在弦上,若因贼匪以一人性命相威胁而轻易退兵,士气军心何在?天子威望何在? ——但那人是云墨!是他的小六叔!他又如何能够狠下心肠置之不理,甚至如昔年汉高祖般泰然笑谈:“若烹我父,且分一杯羹”? “你还在犹豫什么?朕教你帝王心术、驾御之道,竟全都是白费心血!”先帝印忱在他脑中斥骂,“这般优柔寡断,还不如你兄长印晖,实在令朕失望至极!” 印暄难以自抑地用拳头顶住前额,感觉颅骨中仿佛有刀刃剖割,痛不堪言……若是父皇,想必就不会这么左右为难了吧?他在痛楚中模模糊糊地想,在父皇心中,统御天下才是第一要务,朝夕陪伴的后妃也好、一晌贪欢的情人也罢,甚至连嫡亲的子嗣,也抵不过“天下”二字的分量。 如果是父皇,十五年前能将印云墨亲手打入地牢,十五年后自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看他血溅当场,尽显睿智冷酷、大局为重的一代帝王之风。从小,他就仰望着父皇的身影,满心孺慕,刻意效仿。 ——但他终究不是父皇! 他只学到先帝的皮毛,而骨子里,仍是那个无法舍弃私情,反悔叫着“要小六叔回来,我想他了”的七岁稚子。 十五年风雨历练,或许练就他铁血手腕,心冷如石;但在小六叔面前,他却永远是那个恼他、恨他,却又想他、放不下他的暄儿。 头痛欲裂,印暄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仍强迫自己举起拳头,五指缓缓张开,做了一个退兵的手势—— 小六叔,朕如今为你忍辱罢兵,可否稍减当年的罪孽? 印云墨双腿悬在空中晃荡,双手抓着邢厉天坚硬有力的腕子,试图给自己挣回一点呼吸。憋得脸颊通红、头昏脑涨之际,他竟还看清了城楼下军阵中天子的手势,目光惊异中带着恼火,恼火中又蕴藏一缕迷茫。若不是几近窒息,他定会脱口而出:“暄儿,心慈手软意气用事,非帝王之道!” 邢厉天见大军前线缓缓后撤,手指一松,哈哈大笑:“昏君不过如此!” 印云墨跌落在地,扶着墙垛喘息,却听一句圆润语声仿佛自远方传来,带着空谷回响似的袅袅余音。那声音道:“邢厉天,把你手上此人奉于本座。” 城楼上众兵卒只觉眼前白光晃过,凭空出现了一名身着雪白道袍的少年,眉目姣艳慑人,肤色却隐约透着气虚的苍白,似乎伤病未愈。 “苏真人……” “拜见仙君!” 信徒们纷纷跪地叩首,苏映服不屑一顾,对邢厉天道:“把印云墨给本座。” 邢厉天一把抓住印云墨的衣领,拉到自己身后,按捺住心中不满,恭敬地拱了拱手:“仙君曾为我占批,说他是我的天命之人。既是天命,恐不是在下想送便能送出去的,还请仙君体恤。” 苏映服冷笑一声:“本座心情不佳,没空与你扯皮。总归一句话,把他给我,你既要天命,我就给你天命。”他从雪白衣袖下伸出纤手,指向城下大军——因他凭虚而来,场上情况突变,皇帝止住后撤的阵线,似乎正在原地静观其变。 “你不是想要取而代之么?我今日可以助你斩灭这下面的千军万马,甚至可以一招取走人君头颅,你就拿印云墨与我交换,如何?” 邢厉天犹豫了一下,追问:“仙君为何一定要他?” 苏映服不耐烦道:“问这么多作甚!你究竟给还是不给?” 邢厉天见他眼中杀机毕露、恨意森然,分明与印云墨有大仇,心知若是真给了他,恐怕印云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下场定然十分惨烈。但苏映服拿来交换的条件又丰厚异常,可以说是他梦寐以求之事,一边是所谓的“天命之人”,一边是近在眼前实打实的利益,究竟换是不换? 矛盾之下,邢厉天转头望向印云墨,见对方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禁皱眉暗想:他是皇帝的小叔,就算不是亲的,心思也无论如何不在我这边,如此鸡肋,拿来何用?不如就给仙君以交换昏君人头,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他心绪方定,印云墨便有所感应般抬起眼睛,诡异地直视着他,似笑非笑道:“陛下可做好决定了?绝不后悔?” 这声“陛下”叫得邢厉天浑身一颤,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思绪仿佛一只无力的手,在沧海桑田的虚空里茫然抓了抓,却又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抓住。他深吸口气,摒弃了这一抹突如其来的悸动,手掌用力,将印云墨往外一推—— 苏映服放声大笑。 印云墨亦放声大笑。 苏映服笑容顿敛,咬牙切齿道:“你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印云墨并不搭理他,朝邢厉天一躬身,庄重行了个大礼:“今日我以命相抵,因果了结,从此两不相欠。” “……什么?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邢厉天心底莫名慌乱起来,上前一步逼问道。 “前世你因我而失天下,今生因天下而弃我,天道循环,因缘果报。你为我建百丈法台,我却欠你一个交代,如今我以身应劫,消去一千七百年前欠下的业债。而你,烈帝陛下,我也给了你一个再次选择的机会,最终,你选择了争夺天下的野心——”印云墨边说,边向墙垛靠去,“最后给你一个忠告:既已明心志,就别为私情所牵,世间万事,有得必有失。” 他将上身向后一仰,从四丈高的城墙垛口幡然坠落。 邢厉天蓦地发出一声尖啸:“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试图抓住印云墨的衣袂,却只徒然地捞了一把空气,伏在城垛上又哭又嗥,状若疯癫,“你回来!你给我回来!我再给你建法台,一百丈、一千丈……你不要走!听见没有?我不许你走,不然就杀了你!不不,我不杀你,也不屠你的国,我求求你回来吧!回来吧!”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是一代枭雄烈烈如火的执着,从一千七百年前的朔风里传来,早已被日夜流逝的时光消磨得只剩一点残念。但即使是一点残念,也足以激荡此世魂魄,将他神智重创。 邢厉天猝然抬头,一双凶兽般赤红的瞳孔死死瞪着苏映服,叫后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如同被最残暴的妖魔盯上,手心竟渗出了冷汗。 “这一切——全是你的错!若不是你非要逼我,我又怎么会放弃他!”邢厉天厉声吼叫着,拔出陌刀朝苏映服扑去。 苏映服恶毒地冷笑起来:“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自个儿半点没有错——你就跟那短命的庆王一样恶心。哦,至少他最后当上了皇帝,比你出息多了。”他轻而易举地挡住邢厉天的攻击,袍袖一拂,将他掀出去砸在墙上,自己则纵身跃下城垛。 在印云墨跌下城墙的瞬间,印暄发出了无声的怒吼——他的头颅简直要被翻涌的情绪炸裂,无数尖锐攒动的痛楚最终汇聚到眉心,仿佛利刃割裂血肉一般,从内中狠狠向外钻出来! 他用手紧紧捂住前额,感觉掌心底下是一片光滑、冰冷、坚硬的触感,而在这冰冷坚硬之下,仿佛有一股来自宇宙洪荒的磅礴之力涌动如潮,几乎要将他整个身躯撑爆! 他看了一眼坠跌中的印云墨——只一眼,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便在空中霍然消失,下一呼吸后再度出现,已是安然躺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上。 “皇上您的脸——”离印暄最近的一名紫衣卫失声道,却被一丝外溢的神念波及,当即昏厥过去。 印暄疼痛难忍地再次按住了眉心,光滑冰冷坚硬的触感迅速消失,连带剧痛感也逐渐淡去,那股可怖的力量在他体内慢慢平息,仿佛巨龙蛰伏入深渊。 苏映服跃下城墙,从袖中放出一道青烟,朝坠落的印云墨卷去,却在一息之后,惊见对方人影赫然消失。 谁人在他眼皮底下施法,竟能让他毫无所察,甚至没有感应到半点法术波动?苏映服既惊且怒,大袖飘飞地悬立在空中,朝周围恶狠狠扫视——独独忽视了身后,许是因为他从未将城楼上的那些肉体凡胎放在眼里,却忘记了,还有一个勘破武学大成、半只脚踏入道境的邢厉天。 邢厉天早已弃刀挽弓,炼内息外劲作箭、抽天魂命魄为弦,将全身的精、气、神都融入这惊天一箭——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能看清这一箭的轨迹,只觉一股斗力破碎虚空、一道赤电割裂苍穹。一生灭之间,电光破体,又从身前飞出,竟是将苏映服从后背到前胸,穿透了一个海碗大小的空洞! 雪白道袍眨眼间浸透鲜血,巨大伤口外却没有破碎脏腑流出,仿佛那些内脏、骨肉已被这恐怖的箭势搅做粉末,挫骨扬灰。 苏映服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胸口——寒风正从身体中央的空洞呼啸穿过。他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凄厉兽嗥,栽倒在地,在流光散溢中,化作一只庞大的白狐,八条长尾粗细不一,中间最粗的一条齐根断裂,伤口尚未愈合。 众人纷纷惊叫起来:“狐狸!” “……狐妖!苏仙君竟然是一头狐妖!” “呸!什么真人、仙君,却是一条修炼成精的骚狐狸!老子还给他叩过头,真丢死人了!” 长尾耷拉在背上,狐妖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愤恨、不甘与怨毒,用最后的力气回首看了一眼仇人,缓缓阖上眼皮。 长弓从邢厉天手中落下。这一箭引动天地灵力,御风雷以破万法,早已超越一个凡人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为了射出这一箭,他不仅燃烧全部的精气神,亦燃尽了自己的寿元。 “来世……”他仰面倒下,向着白云悠悠的苍穹低喃,“来世我当再建摩天高台,一步一步登上去……去天上寻你。”他筋疲力竭地吐出最后一口生气,至死不肯闭上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狼箫贡献的小剧场: 话说,烈帝的转世再转世再再转世终于建成了摩天高塔,千辛万苦地爬到顶端,兴奋地一推门—— 佛祖:这里是西天。小盆友你走错门了,你要找的人在隔壁天庭。 烈帝:尼玛,我就说怎么也找不到他,竟然敢乱报地址! 佛祖:地址没错,但你建的是浮屠不是法台。宗教信仰都不一样,怎么谈恋爱? 第32章 御前行走幽秘事,一朝天子一朝臣 印云墨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袍上的泥沙尘土,仰脸朝马上天子微微一笑:“暄儿,幸得你及时出手,不然叔的老腰都要摔散架啦!” 印暄板着脸看他,却从眉梢眼角渗出一股欣欣然之色,策马近前两步,伸手将他拉上马背,置于自己身前。 天子座驾从未载过第二人,抖鬃毛踢四蹄显得有些焦躁。印暄怕身前之人摔下去,立刻揽住他的腰身,入手只觉秾纤合度,倒是比之前又长了些肉,不再像个羸病之人了。 恍惚失神间,十五岁少年青春美好而稍嫌稚嫩的身躯又浮现在他眼前:光润如玉的赤裸肌肤,湿漉漉的黑发绸缎般披散在后背,被热水熏蒸得面泛桃花、凤目迷离。少年在他耳边厮磨呢喃,带着天然魅惑的冷香:“你嘴上说得无辜,这里却骗不了人。”“若想证明清白,就推开我,走出去。”然而他根本不可能推开,即使万劫不复,也要赴这一场不可自拔的云雨…… “暄儿?”印云墨见他久久未动,转头唤了一声。 印暄猝然惊醒,登时出了身冷汗。他在做什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垂涎小六叔少年时的裸体,肖想着与他如何颠鸾倒凤! 紫清观众的那场幻境,他还能自我宽解是中了狐妖的迷魂之术,并非出自本意,如今这股突如其来的欲念,又该作何解释?难道真如尹春娘所言,他与先帝完全是一脉相承? 印暄仿佛火烙般缩回了手。因为速度太快,把毫无防备的印云墨吓了一跳,险些重心失衡滑下马去。印暄只好又捞住他,虚虚扶住腰身。 印云墨倒是主动向后一靠,唏嘘道:“真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暄儿也长这么高了,肩膀比我这当叔的还宽……” 印暄咽下如鼓心跳,强作镇定道:“你也不过比我大八岁而已,与肃王一般年纪,做什么老气横秋的暮态!坐好了,奔雷赤性子烈,若乱动摔下去朕可不管你。”言语间,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将自己的腹胯尽量离开对方的腰臀。 印云墨哈哈一笑:“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骑马时,摔了好大一个懒驴打滚!” 周围的紫衣卫们十分尴尬地别过头去,以示自己没有听见尊贵天子的幼年糗事。听着如此肆无忌惮的笑谑声,印暄顿时又想掐死他了。 匪首与妖道身死,许知州三魂走了七魄,当即涕泪交加地开了城门,连滚带爬过来叩头谢罪。印暄也不与他多废话,直接叫紫衣卫绑了,率大军从南门进入昶州城。 而在此之前,左景年与两名紫衣校尉悄悄刺死了三名马贼,换上他们的服饰与腰牌,又从药铺里偷了不少大寒大毒之物,准备趁人不备下进北门守军的食水里。三人潜进伙房,见刚出蒸笼的馒头已经摞进大筐,而一名伙夫正在搅动大锅里的肉末粥。 左景年朝另两人使了个眼色,准备摸上去将那伙夫悄然弄死,忽然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大纸包药粉,簌簌地抖进粥锅,并用汤勺不停搅匀,看起来像是暗中下毒的架势。 什么情况?自己人?两名校尉愕然对视一眼,又看向左景年。 左景年摇摇头,表示不认识。无论是敌是友,先放倒再说,他纵身跃起,一指点向对方后颈。因为一贯做事谨慎,他这一指没下杀手,打算先擒下问个究竟。 那伙夫也是武功高手,听见脑后生风,立即将手中长柄向后一抡,生生将汤勺使出了刀剑的凛厉气势。同时脚尖飞起,将一笸箩面粉踢向后方。 纷纷扬扬的白末并非出现,伙夫赫然发现,刚才一系列迎敌的动作,根本就没有使出来,竟都只存在于他那一闪念的想象之中。他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那根手指就点中经络穴位,刺激血脉逆流,浑身僵直如木。 ——如此鬼魅不及的速度,完全超越了武道巅峰!伙夫心中惊恐,面上肌肉却动弹不得,只能极力转动眼球,去看那偷袭之人。 两名紫衣校尉走出来,其中一人接过汤勺,舀了点肉粥嗅了嗅,笑嘻嘻道:“好料啊,十足十的蚀骨散,这一桶粥放倒百余人可不成问题。” 另一人则狐疑地端详伙夫的脸,摸着下巴道:“我怎么觉得这厮有点面熟……” 伙夫使劲朝他眨眼。那名校尉恍然:“你是茶馆里那个说书先生!胡子一去,险些认不出来了。” “什么说书先生,你认得?”左景年问。 “前些日在城里茶馆说书的,还为皇——大公子讲了一段临央仙君的由来,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校尉道。 左景年想了想,指尖在伙夫喉前轻轻一拂,后者顿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连忙道:“先前我便已认出今上!我亦是侍驾之人!” 两名校尉吃了一惊,问:“你是哪营哪队?” “无营无队。但皇上只要一看我身上标记,就知我是何人。”伙夫十分恳切地说道,“我听闻御驾将至,又见许澄江与马贼勾结,欲行大逆不道之事,因此未奉丹诏而贸然出手,实是出于对大颢、对先帝与皇上忠心耿耿。三位若不信,尽可以事后将我绑至御前,若皇上认不出我,我甘受凌迟之刑!” 他言之凿凿,三人听得半信半疑,正要再多盘问,忽然听见不远处城墙上一片山呼万岁的唱礼声,此起彼伏地绵延开来。一名校尉疑惑地出去转了一圈,满脸喜色地回来道:“世间局势真是瞬息万变!那个装神弄鬼的什么苏仙君竟是只狐妖,被邢厉天一箭给射死啦。邢厉天也死了!皇上大军正从南门入城。我们正好捉这厮去迎驾,看他是不是骗子奸细。” 那伙夫听了,也喜上眉梢:“吾皇万岁!请三位快带我去觐见。” 等四人到了南大道,天子御驾正于兵马簇拥中昂然而来。左景年眼尖,见皇上马前还坐了一人,可不正是历王殿下!只是不解公子明明答应回客栈,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再看与他共乘的天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冷峭如常,却从身形、坐姿与手势中透出一股殷殷关切之意,似乎随时提防着魂游天外的历王会从马背上跌下去。 他守护般的肢体动作虽然细微,左景年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方面为公子由衷感到高兴——唯有这等浓厚的圣眷,才能保他在朝堂一世平安荣贵;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惘怅,总觉得本该属于自己的职责与位置,如今忽然被人莫名夺走了似的。即便那人是当今天子,是他曾发誓效忠的对象,这一点悖逆的思绪依旧挥之不去,令他内心陷入茫然与煎熬之中。 两名紫衣校尉带着那伙夫上前通报,左景年却后退几步,藏身于众人中沉默地探看。 “你是御前行走?朕从未见过你。你装扮成说书人接近朕,有何企图?”印暄从马背居高临下地瞥来,语声十分冷淡。他此刻正想与小六叔独处,好问一问他被绑票期间可有吃了什么亏,不料横生枝节,心底很有些不耐。 伙夫膝行几步,拉起左臂衣袖,将皮肤上一小片血色刺青显露出来。 印暄一触目,短暂地思索过后,面色逐渐凝重起来,从左手拇指上褪下一枚先帝御赐的墨玉扳指。伙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才双手高举接过扳指,咬破指尖,把鲜血涂抹在扳指表面的浮雕上,随即在自己手臂刺青的中央一点空白处摁下去。 扳指的浮雕纹路印在皮肤上,与刺青花纹浑然契合,完美地连成整体,是一只钩尾欲蛰的血蝎子。伙夫叩首,低声道:“血刺玄字叁柒,叩见天子。” 左景年见到那枚血色刺青的瞬间,犹如雷殛般僵住。惊涛骇浪轰然撞进脑中,要将沉积太久的记忆从识海深处翻卷上来,再狠狠拍打在他心头上!那一枚血色刺青的模样,他丝毫不能忘记,整整十五年,在回忆中一遍一遍描绘,连同家破人亡的烈焰与哀嚎,没日没夜地在眼前耳边回荡。 ——若非遇见阿墨,他定然已为这巨大的仇恨而疯狂而殒命;即使阿墨让他在时机到来之前,将仇恨全部忘却,他也始终无法做到,因此怎么也学不会坐忘合道。为惨死的家人伸冤报仇的念头,如同扎根岩缝的苍松,早已将根系牢牢深入地心,成为了一股风刀霜剑也无法摧毁的执念。 而如今,这个手臂上同样有血色刺青的人说,他亦是侍驾之人?!那么他的父母家人,究竟是因何而死,又是死在谁的授意之下? 他抬起渐成赤红的眼睛,直直望向从未敢直视的当今天子。 印暄曾经从父皇口中听说过“血刺”。正如“鹰哨”是他私下建立的组织,“血刺”亦是先帝手中一柄秘不可宣的利刃。不同的是,“鹰哨”偏于谍探,而“血刺”正如其名,是在先帝不方便明面出手时,暗中替他清扫障碍,甚至不惜掀起腥风血雨的杀手组织。虽说紫衣卫一向是皇帝亲军,但他们效忠的是帝位,一旦帝位更迭,他们自然会投效新君。而每任皇帝组建的秘卫却不同,他们只听命于一人,是忠贞不二的死士,假若皇帝驾崩,除非另有遗诏,他们会尽数殉死。 先帝印忱驾崩时,印暄已二十岁,对父皇的秘卫多少有所耳闻。而印忱并未让所有血刺殉葬,只是处死了其中涉密过深的大部分,剩余人则令其隐没民间,并将验证身份的墨玉扳指赐予印暄,未尝没有一层为爱子未雨绸缪的意思。 但印暄对鬼蜮阴杀之道并不热衷,因而始终弃之不用,不想今日倒见着了其中一员。 “起身吧。”他淡淡道,接过清洗干净的扳指,重新套回拇指上,“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未有传召不得出现在朕面前。” 玄字叁柒叩首谢恩,弯腰俯身向后退去,迅速从众人视线中隐没。 印暄扫视周围十几名目睹此事的紫衣卫,冷冷道:“此事噤口。谁敢流言,立斩不赦!”众人恂然拜倒,口称遵旨。左景年也一同跪倒于地,僵冷地行礼,却从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中,逐渐放出一道狂乱而凌冽的目光。 印云墨心不在焉地揪玩着奔雷赤的鬃毛,无声地叹了口气,懒洋洋道:“还要折腾多久?我快饿死了。” 印暄当即吩咐人去备膳,对怀中的小六叔温声道:“你衣袍脏了,先去沐浴更衣吧。对了,朕有件礼物要送你。” “是什么,能吃么?”印云墨随口问。 印暄十分顺手地在他肚皮上拍了一下,失笑道:“你尽想着吃。” “没大没小,好歹我是你叔。”当朝皇叔不爽地嘀咕着,双腿一夹,催促马匹前往吃饭的地界。 当朝皇帝则觉得方才那一下手感不错,很想再摸一摸,但又怕惹火烧身,只得遗憾作罢。 第33章 草蛇灰线如伏脉,投桃报李似有情 吃饱喝足的印云墨,没骨头似的倚靠在铺了蜀锦的罗汉榻上,十分惬意地捧着一壶消食茶。 印暄洗手净口后,走过来道:“坐没坐相,你小时候的礼仪课都上到哪里去了。” “能躺不坐,能坐不站,我干嘛要为了繁文缛节委屈自己?”印云墨慵懒地打着哈欠,“昶州的事终于是解决了,那些马贼都被你赶尽杀绝,剩下一点余孽也翻不起波浪了。” 印暄颔首:“我准备留两名吏部、工部官员在昶旭两州整顿政治,处置天罡教众。大军在此休整三日,而后继续北上,去看看沁水决堤最严重的地方,那段水道叫桐吾江。” “桐吾江?我听说过。”印云墨手肘支在扶手上,侧身躺了下来,“那段堤坝十几年前重新修葺过,督造者是李冰后人,听闻是名干吏。当时还得到父皇褒奖,他也十分自信道‘此堰能抵百年洪涝’,怎么才过去十几年就不行了呢?” “有这等事?”印暄蹙起眉,若有所思道,“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所以皇上才要长途跋涉、不辞辛苦地去巡视啊。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儿,自然得由皇帝去扛,像我这样的闲散王爷,负责吃喝玩乐混个俸禄就行了。”印云墨笑吟吟地摆了摆手,“怎么,后悔当年的决定了吗?” 印暄对他的这副惫懒模样是又恼又爱,闻言怔了一下:“什么当年的决定?” “你忘了?”印云墨猛地坐起身,瞪了印暄一眼,“你六岁半时对我说:‘小六叔,你说得对,只要当上皇帝,那就谁也不敢惹我生气了。小六叔,我要当皇帝!’我可是字字都记得,你竟然忘了?!” 印暄愕然,依稀记得确有此事。当时他也是稚子懵懂,童言无忌,觉得若是当上皇帝,所有人都要听他的话,届时他想见小六叔就见,不准小六叔去找父王他就不敢去,真是天下再没有更好的了。 “你说你要当皇帝的!”印云墨风度全无地咆哮着捶扶手,一脸抓狂之色,“印!暄!你现在要是敢跟我说一句:当时是开玩笑,其实你对皇位没兴趣。我立马就送你去投胎转世!” 印暄有点被他的神色吓到了。虽说他不喜印云墨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神棍德性,但眼前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更令他担心对方是不是一心修道修得走火入魔。他忙不迭地上前坐在榻边,用力握住印云墨的双手道:“小六叔!小六叔你冷静点!我当年不是开玩笑,如今也不打算推卸这重任。” 听了这话,印云墨的脸色才陡然好转,深深吐了口气。像少年时一样,他将印暄的脑袋揽在自己胸口,下巴搁在对方头顶,感到在高度上很是勉强,这才真正觉得怀中之人不再是那个总爱与他斗嘴、又总爱黏着他的小暄儿了,恍惚之下,有些感慨有些疲惫地幽叹一句:“险叫我十五年心血白费……” 印暄正因这突来的亲密接触而绷紧了全身肌肉,听见他若有若无的这句话,不知怎的就如醍醐灌顶,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那么屈辱的一夜过后,小六叔为什么还要去找父皇?父皇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亦或者是许诺、交易了什么? 再往深里想,长幼有序,父皇就算对他比印晖更偏爱些,何以至不顾祖制与脸面,同一干朝堂老臣对峙,非要立他为储君,将带头反对的内阁首辅房如韫也入罪流放? 父皇曾说过:“除了我给的这条路,他根本无路可走”。他原以为,这是条通往父皇登基龙座之路,却原来最终通向的是他自己的九五至尊! 小六叔……竟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如今一点点想起来,如同草蛇灰线,伏脉了不知多少年!四岁时他闹着要出宫玩耍,小六叔偷带他去了,因此被皇祖父责罚,跪了一夜祖庙;五岁时他听闻民间吃食比宫内有风味,小六叔就每日去集市上,一家一家为他打包带回来;六岁半时,他亲手送上那碗下了药的川贝枇杷膏,小六叔心存怀疑,可为了不使他失望依然吃下,以至于落入父皇彀中,遭受了整整十五年的苦难……这一笔一笔,归根结底都要算在他头上! 小六叔……何至于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印暄觉得心魂震颤,仿佛有柄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每根筋骨、每块皮肉上,终于将胸口捣出了一个洞,从内流出用无尽的愧疚、感动、慕恋、爱欲、渴求……熬成的一滴浓浓的心头血。 这一滴心头血灼热如劫火,简直熔穿了他的身躯与魂魄,连同那些常年把持的深沉多虑、理智冷静统统烧作灰烬。 他紧紧抱着印云墨,脸埋在对方心口,嗓子暗哑而阻塞,几乎发不出声音,去问那无法置信而又至关重要的一句:“小六叔,你为何……” “为了你呀。”印云墨轻轻挠着他后脑勺的发丝,自然而然地回答,“你说要什么,我便去取来给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如此么。” 印暄在他怀中猛地一颤。 印云墨微微笑了。这一刻,他的神情仿佛云遮雾涌的山峦,看不清白茫茫一片飘渺之后的真实世界。 “……将来呢?”印暄又问。 “将来也一样。直到你对我说声‘够了,我已不再需要你的一丝一毫’或者‘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为止。” 这怎么可能!小六叔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莫说这一辈子,便是死了他也要拽上他共赴黄泉!印暄抬头,一双眼睛因情绪激荡而充血发红,目光显得更加坚执与迫人。“小六叔,朕喜欢你。”他沉声道,双臂像宣告所有权似的将印云墨搂得更紧,几乎整个儿压在身下。 “我也喜欢暄儿呀。”印云墨依旧笑意溶溶,“我记得你四岁那年就说过这话了,且三天两头的说。”他拍了拍印暄宽阔结实的后背:“那时你可没这么沉,我轻松就能抱起来——松开点,我快喘不过气了。” 印暄双臂撑在他身侧,屈单膝跪于榻沿,支起上身,将一片阴影投射下来,完全覆盖住了榻上之人,仿佛苍鹰攫住势在必得的猎物:“不一样,不是幼时的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印云墨唇边笑意渐渐变得凉薄,黑幽幽的眼眸倒映出上方男子的身影,宛如两口波光冷凝的深潭,“——像你父皇那种?” 印暄蓦地一惊! 像父皇那样?嘴里说着甜言蜜语,却把他当作女人来使用,在他身上肆意发泄欲火? “堂堂七尺男儿,雌伏于人下宛转承欢,如此自甘堕落,你就不觉得此身污秽肮脏?——这可是皇上对我的亲口训示,不是么?”印云墨诮笑。 印暄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几乎无地自容。 目光不敢触及,他闭上双眼,极深地叹了口气,低头将前额抵上印云墨的眉心,罕见地服了软:“不,朕和父皇不一样。小六叔,你别这么看待朕。” 印云墨也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发顶,算是就此揭过了。 印暄痛下决断地起身,顺手将印云墨也拉起来:“别一吃饱就躺,对脾胃不好。来,看看朕送你的礼物。” 他命下人抱来一个木箱子,印云墨往内一看,惊喜地拎出了只毛茸茸的浅灰色兔子:“哟,哪来的兔子!” “猜谜赢来的。”印暄笑道,“朕看它脑门上有一竖白线,倒与你眉心印记有两分相似,就收下着人好好饲养。你以前不是养过一头大白狐狸么,后来也不知跑去哪里,朕一时没抓到白狐,就用这灰兔暂代吧。” 印云墨笑眯眯道:“兔子比狐狸好,狐狸太骚,还咬主人。”他摸了摸兔子圆滚滚的肚皮,满意地道:“养挺肥,挺有肉的。” 印暄想起那锅“群龙有首”,当即沉下脸:“朕送的,你敢吃它?” “不敢不敢,”印云墨把兔子揣在怀中,亲亲热热地抱着,“吃啥也不能吃它。” 印暄看着兔子在他胸口拱来拱去,活像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忽然又有些后悔,干嘛不由着他吃掉算了。 印云墨说道:“我也有礼物要回赠皇上。”他示意印暄抽袖剑出鞘,仔细看锋刃。 印暄这才发现,剑身上有一条细微的裂纹,应是邢厉天在城楼上射的那一箭造成的。强弩之末,仍能在精铁上钉出裂痕,即便是印暄也不得不承认这马贼头子堪称神射。 “锋面有隙,遇击易折。我就送皇上一柄短剑吧。”印云墨在袖中一掏,取出一柄造型浑朴、色敛质沉的短剑,乍看起来毫无起眼之处,但细细端详,又给人一种大巧若拙的古意。 印暄甫一见便很喜欢,轻抚布满菱格花纹的锋面,只觉寒气沁骨,确是柄难得的好剑。“有铭文?”他细看剑身,五个小字似纂似籀,十分古拙。他自幼师从鸿儒大家,读了不少古史,多少也认得些古字,慢慢辨认道:“秦阳……王……易……剑。” “莫不是千年前的古国秦阳所铸之剑?秦阳以武器锻造之术著称,可惜那些古法早已失传。你看‘王易’二字,能冠以‘王’,至少也是个诸侯;秦阳王族以‘秦阳’为姓,以‘易’为氏,这应是一柄王族子弟的佩剑。”印暄越看越是喜爱,问道:“小六叔,这柄古剑从何得来?” 印云墨似笑非笑:“我让一个半大倔小子从死人骨头堆里刨出来的。你敢不敢收?” 印暄朗声一笑:“如何不敢!朕即刻命人去打制剑鞘。” “随身携带吧,最好不要派上用场。”当朝皇叔把怀中拱得实在不像话的无赖兔子丢回木箱:“这究竟是兔子还是猪啊,这么能拱。” “那就吃掉算了。”当朝皇帝立刻接口道。 第34章 十年坐忘仇不忘,今朝留难别亦难 玄字叁柒回到自己位于城东北的家宅中,思来想去,觉得今日在一干紫衣卫面前暴露了身份,新帝对他的态度又十分冷淡,这昶州城恐怕不宜久留,还是走为上。 他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忽然感觉房中多了个人。陌生气息在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带着锋刃般凛冽的锐意与杀气,显然来者不善。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竟丝毫没有发现对方是如何进来的,修练了几十年上乘武功,此刻却仿佛成了聋子瞎子,叫他心中一片绝望。 玄字叁柒手上动作一滞,慢慢转身,立刻认出了来人——是那名一指就擒住他的紫衣郎将,今上的心腹之一。 他见对方面沉如水,第一反应便是新帝要替先皇杀他灭口,不由心底苦笑:既然早晚有这一日,何必让他赖活两年!先帝驾崩之时若命他也殉葬,他自然会二话不说就谢恩刎颈。 “大人带来的是皇上的密旨,还是口谕?”他心如死灰地问。 左景年暗自一怔,眨眼就参透玄机,决定借势而为,答道:“口谕。皇上命我来问清旧事,命你不得有任何诳诈隐瞒。” 玄字叁柒行了个接旨大礼,起身道:“大人尽管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血刺究竟听命于何人?” “自然是先帝景成爷。不过我等未亡之人,奉遗诏效忠新皇,甘为今上鞍前马后。” “十五年前,珞陵城郊葛洪山上,有一炼丹大家名左丘,一夕之间阖家灭门,无人幸免,可是血刺所为?” “是。” 左景年强忍激荡的情绪,拳头在背后攥得青筋毕露、骨节泛白,面上不露声色继续问道:“左家因何获罪?” 事关先帝隐秘,玄字叁柒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拿得准言语尺度。 “先帝已驾崩,如今天下是皇上的,难道你不知何为审时度势,想在茶馆里当一辈子说书先生不成?若惹怒龙颜,可就不是你一人生死的问题了。”左景年半是劝说,半是威胁。 玄字叁柒只好照实答道:“那件事我并未亲身参与,因而也不知细节。只听闻先帝——当年还是庆王,命左丘炼制一种养生丹药,他却敷衍推脱极不爽快,最后才勉强同意。后来庆王殿下说他炼制的是毒药,想要谋害自己,于是出动血刺,私下将他满门抄斩。” 左景年牙根紧咬,口中满是鲜血的铁锈味,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声音嘶哑地问:“先帝命他炼制的,真是养生丹药?” “我也只是听说,内中隐情,我是真不知道!”玄字叁柒似乎感应到什么致命的危机,紧张地后退了几步,躬身作揖,“草民不敢有丝毫隐瞒,还望大人据实禀报皇上。” 待到他抬起头,面前已是杳无一人,那名紫衣郎将倏忽来去,方才对话如同一场惊梦。 ——此地断然不能再留了!玄字叁柒连行囊也顾不得收拾,仓惶跳窗而逃。 野地中,左景年在大雪中漫无方向地纵马狂奔,只觉全身血脉沸腾,一颗心中满是悲愤痛苦,几乎要将胸膛涨爆。 前方是一片幽林,眼见要连人带马撞上,他却毫不躲闪,左臂灵光漫溢,凝结成一条雄奇诡谲的骨玉色长鞭,携着龙吟之声横扫而过,将面前大片林木拦腰劈断,轰鸣声中枯枝雪沫漫天飞舞。 鞭飞如龙蛇,将整座山林摧铩得七零八落,仍不能疏解胸中窒戾之气,他不禁仰天发出一声凄烈长啸。翻身滚落马背,他将自己埋进冰冷积雪之中,渴望能稍微减轻仇恨的烈焰在身上焚烧的痛楚。 杀父灭门之仇,不报枉为人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无数念头滚石落雷般在脑中碰撞,他蜷起身双手抱头,在风雪交加中呜咽,仿佛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 许久之后,风声平息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缓缓站起,一身残雪簌簌抖落,目光中是一种尘埃落定的锐冽与决绝。 貔虎服、奉宸刀,凡是天家所赐,他一件一件脱下,弃于雪地之中——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紫衣上卫、御前行走。 他是再无任何束缚的左景年。 仇人虽死,其子犹在,虽说印暄当年只有七岁,并不知情,但他左家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何辜!既然父债子偿,那就请今上代先帝受过,接他尽力一击。一击过后,不论生死,这仇就算是两清了! 左景年沉默地抚摸着盘绕在左臂上的鞭身,化螭蜕骨鞭转眼隐入体内。这是阿墨亲手打造的灵器,就算再趁手,他也不会用来对付公子名义上的侄子。 以他目前炼精化气的修为,即使随便拿一柄普通刀剑,也能使出法器的威力。 唯独只担忧公子……公子会因此而愤怒伤心吗?在我与印暄之间,他又会倾向那一边?左景年无比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自不量力,竟奢望与当今天子比较,公子是他的六叔,是皇室贵胄,自然是向着他的。而我不过是公子梦中的消遣,一段虚无缥缈的幻境生涯中的玩伴而已。公子与阿墨,既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从此以后,我怕是与公子缘分已尽,无论生死,只守着心中的阿墨便罢了! 一名紫衣卫跪伏在御座前的地面上,大气不敢出。 印暄皱眉问:“朕当时脸怎么了,你当真什么也记不起来?” 对方惶然叩头道:“万死不敢欺君!微臣根本不记得当初说了那半句话,全靠其他人的指证,才知自己失言冒犯天威,微臣也不知当时是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应当不至于撒谎,印暄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挥挥手打发他退下。 “朕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先退下。” 其余侍从也奉命退出房间,皇帝独自坐在书桌后,回想着印云墨坠下城墙时,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好像是前额?他伸手摸了摸,眉心光洁而温暖,当时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躯体深处涌出的那股苍莽浩瀚、几欲失控的神秘力量,仿佛都只是个错觉。 但小六叔又确确实实是被他救回来的,瞬间消失,瞬间出现,毫发无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暄反复忖思,感觉头又要疼,干脆不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若还有下次,再详细研究不迟。 他正要起身,准备去后院池边把钓鱼的印云墨找回来,一同去用晚膳。旁边的整扇窗牖骤然向内爆裂开来,木屑飞溅中,一道寒光凛冽的剑芒破壁而入,如电惊雷腾,于静室中掀起层层翻涌的气浪,以裂山沸海的大威势向他斩来! 印暄心念不及生,身体便本能地作出反应,左手急速拔出袖中秦阳古剑,迎向这惊魂夺魄的一击—— 剑风一触,直接将古剑外套的亀皮剑鞘撕成齑粉。寒芒随即攻袭而至,正正抵在了秦阳古剑的锋面上。印暄被气浪冲击得整个人向后飙飞出去,桌椅、格柜、帘帷在他身后纷纷四分五裂,脚下坚硬的地砖上被剑芒波及,绽开一条宽可容臂的狰狞裂缝。印暄就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一退再退,横穿十几丈宽的厅堂,后背抵到了厚实的砖墙上。 秦、阳、王、易、剑!古剑锋面的五个铭文上淡蓝幽光闪过,堪堪挡住了来袭者那磅礴一剑的最后锋芒。与此同时,印暄的身躯在剑芒与墙壁的挤压间气血翻涌、胸痛欲呕,压强再重一分,势必肺腑遭受重创。 而那道剑芒终究还是力竭而止,无奈地停在了距目标性命半步之遥的地方。 “哐当”一声,一柄气势散尽、光泽暗淡的普通长剑掉落于地。戴笠蒙面的持剑人一声长叹,并未趁胜下手,旋身跃出了破烂的窗洞。 印暄一手紧握古剑,一手摁压胸口,极力平复了翻涌的气血,随即追出房去。 方才那一场突袭,从窗牖破、剑芒起、气浪卷、人飙飞、什物毁、地砖裂,直至对方弃剑而走,不过在短短几个眨眼之间,堪称白驹过隙,而又瞬息万变。 负责御前戍守的紫衣卫们闻声而动,那刺驾者早已几个兔走鹘落,掠过围墙冲向后院。 印暄这才变了颜色,朝一干紫衣卫喝道:“历王在后院,快去护他!” 池边一棵郁香扑鼻的老腊梅树下,印云墨悠悠哉哉地钓着鱼。一道挟风带雪的灰色人影掠过他身旁,微一驻足,斗笠下的脸转过来看他。 印云墨也偏了脑袋,去看对方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的一双眼睛。 “原来暄儿的变数是你呀。”他感慨道,“这一剑之后,你与他就两清了,如何?” 蒙面人从眼神里流露一股意料之中的无奈与伤感,仿佛用尽毕生精魂与气力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足尖如惊鸿飐水,在石阶、屋脊上点了两下,身影翕忽消失于天际。 “跑这么快作甚,还怕我护不了你不成……难道我这当主人的就这么不可靠?”印云墨在朝消失的背影郁闷地嘀咕。 回头见一群锦衣卫汹涌地冲过来,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别追啦,追也追不上。” 印暄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见他毫发未损,焦急关切的目光顿时一敛,又换上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神情,转头对紫衣卫指挥使鱼从峻下令:“派一批武功高强的,去追查此人下落,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重卫之下弑君刺驾!” “算啦,反正你也没事不是。”印云墨拖着腔道。 印暄不悦又狐疑地看他:“朕遇刺了,险些丧命,你不担心朕,倒像是替刺客说话!说,是不是你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印云墨撇嘴:“我在池边钓我的鱼,干我底事!” 印暄暗自恼火,“朕的安危,难道不干你事?” “皇上安危乃天下臣民心中所系,难道就关我一个人的事?” “朕不问旁人,就问你一个!” 一旁侍驾的花霖几乎要听不下去,觉得此时的皇上和王爷大约是一个受惊吓、一个饿昏头,两个都有些绞绞缠缠拎不清了。 第35章 桐吾中阴波起,运泽城外变故生 从昶州沿着沁水北行,穿过旭州的西部再往北百余里,便到了一个古名“云梦泽”的地方。上古时期星罗棋布的湖泊早已干涸消失,沙壤沉积成大片广漠的沃野,后人在此建立起繁华的城镇。中原第一大河沁水从中贯穿而过,因东南面有桐吾山如屏如障,这段江道便被人称为“桐吾江”。 自从桐吾江决堤,两侧地势低洼的城镇、田野已成泽国,幸得桐吾山脉围拦,洪水才不至于漫到旭州地界。 万人大军行到此处,已是难以前进,要么得多花两三倍时间绕过桐吾山脉,要么弃车换船,从水路过去。 前锋来禀报路况、叩问圣意,印暄略一思索,下令道:“水军北调不及,去民间征发船只,能运载百人即可。其余人马走陆路绕过桐吾山脉,于运泽城汇合。” 随驾群臣闻旨又是一顿哭谏,生怕圣驾离了大军护卫,又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惜皇帝虽年轻,却专权惯了,凡事极有主见,哪里容得臣子动摇决定,当即软硬兼施地打发了他们。 小半日后,兵卒找来四艘带蓬的大渔船,指挥使鱼从峻便领了精挑细选的百余名紫衣卫登上去。顺道插一句,郎将左景年本也在这百人之中,但自圣上遇刺之后,他便杳然消失,半点行踪也无。鱼从峻派人寻找未果,不知他是出了意外,还是叛逃,但侍驾北巡要紧,于是循惯例发了通缉告示,暂时搁置了此事。 印暄在众人拱卫下上了船,回头见印云墨还在原地踌躇,问道:“六皇叔怎还不上船?” 印云墨瞟了一眼前方浩浩汤汤的浑水,嘿嘿干笑两声:“我晕船,还是跟着后队走陆路吧。” 印暄大笑:“皇叔是怕水吧?放心,不会叫你掉下去的!”说罢,亲自过来牵他。 印云墨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皇帝拉上船去了。 洪峰已经在月前平息,江流还有些汹涌,水质也浑浊不少,能见不及三尺。江面上不时飘过断枝枯木、房屋残骸,甚至是几具被水泡得惨不忍睹的浮尸。印暄神色凝重地远眺四方,但见灰茫茫汪洋一片,仿佛身堕六道苦海之中,放眼所见,具是众生衔悲罹难之景象。 百姓无辜,因何遭此水患?堤堰若固,怎堪难抵十年!这其中必有隐情……印暄目光阴沉沉地投往运泽县城方向——因为建于山腰,运泽县城成了附近鲜少不被洪水淹没的城镇之一,眼下正如一座孤岛,筋疲力竭地漂浮在水上。 船底突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震动,连带着船身上的乘客都颠簸起来,印云墨一把揪住皇帝的龙袍,整张脸就跟吃了酸橘子般皱起来:“你快让开,当心我吐你衣服上!” 印暄好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你抓这么紧,叫朕怎么让?” 印云墨紧张道:“我不抓紧,万一掉下水去怎么办!” 朕跳下去捞你。印暄的回答还未出口,趴在船舷边观察了片刻的紫衣卫禀道:“皇上,是一大波鱼群从船下过去,也不知被什么天敌追赶急了,没头没脑往船底上撞。” 说话间,船身震动已然停止,印暄松了口气,揽着印云墨的手臂却没有放开。 印云墨挣了两下没挣开,失笑道:“皇上不是最讲体统的么,连我坐没坐相都要管,如今这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印暄板着脸道:“朕若不扶你,万一船身再颠厉害些,你就得下去喂鱼。不识好歹!” 高空一声嘹唳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鹰鹫翱翔于苍穹。 鹰鹫低头看向江面上的四艘渔船,只如四片枇杷叶大小。紧接着,在枇杷叶的下方,浑浊不清的波浪中,隐隐出现了一道庞大至极的阴影,缓慢而蜿蜒地滑过——那阴影几乎占据了大半片江域,与之相比,渔船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水黾,随时将会覆灭于息吹之间。 仿佛心生惧怕,鹰鹫瞬间振翅高飞,遗落下一声十分凄惶的鸣叫。 渔船逆流而上,在波涛间尽速行驶,东北方山腰上运泽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估计再半个多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一名划船的紫衣校尉忽然感觉手中一震,提起船桨看,前端半截不知撞到什么折断了,断面的木刺参差嶙峋,鱼叉似的尖锐。他一时兴起,想着吃了几日干粮,趁这机会叉条鱼上来解解馋也好。便手握桨柄,凝神静气盯着船舷下方,见水下一片阴影掠过,心道好大一条鱼,手中劲气骤发,狠狠叉进水中。 这一下,仿佛叉在坚硬的磐石之上。未等那校尉愣神,四周顿时水流旋动,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江面上迅速形成,似乎水底有个庞然大物,因蚊叮虫咬而不耐地扭动了一下尾巴——紧接着,无数粗大水柱猛地冲天而起,怒风掀起骇浪惊涛,整个江面顿时天翻地覆。 众人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四艘渔船像暴风雨中的花生壳被抛上半空,眨眼间解体碎裂,船上百余人影如同巨掌中撒出的一把沙砾,身不由己、洋洋洒洒地落入江中。 变故陡生的瞬间,印暄只来得及将另一只手也环住印云墨的腰身,两人一同被滔天白浪卷起又摔下,一头砸进了滚滚波涛。 印云墨痛苦地吐出一口口污水,乍死还生地趴在乱石滩上剧烈咳嗽。带着泡沫的浊浪在身后涌动,不时舔舐着他的腿脚,似乎在为到嘴的美食逃出生天而遗憾。 “小六叔,你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听见印暄惊喜的叫声,同时后背上被人适力拍打,助他吐尽腹中江水。 印云墨喘息了半晌,身上簌簌地发起抖来,上下牙叩着门道:“冻……冻死我了。外衣呢?” 印暄道:“吸了水忒沉,在江里便扯掉了。”他用自己同样湿淋淋的身躯拥抱过来,印云墨发现对方也只剩一件中衣,在这寒气冷峭的冬夜冻得够呛,但体温好歹要比自己热乎一些。 “江面忽然掀起巨浪,船翻了,其他人恐怕也被卷散,不知我们被冲到何处江滩,离运泽城有多远。”印暄半抱半扶着印云墨起身,“你大病初愈,得赶紧找个地方生火,把身上衣服烤干。” 印云墨只觉浑身血脉里灌着冰水,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勉强拖动步履,与印暄相互扶持着离开江滩。他抬头看了看星象,说道:“往西南方向走。” 印暄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半里地,果然见一处小小的村落,七八户人家,其中一户窗口透着朦胧的一豆烛光,当即上前敲了敲柴扉。 一名老叟提着桐油灯、裹着破棉袄出来应门,见是两名落汤鸡似的年轻公子,自称是两兄弟,船翻落水,与侍从失散,见有人家便来求助。他见两人境况虽狼狈,披头散发,连外袍也无,贴身穿戴与长相却无一不体面,不像是歹人,便赶紧叫内人准备干爽的棉衫,引他们去清洗换衣。 简单清理一番后,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两碗冷却的红薯粥和一碟腌鱼干,很有些难堪地奉给两位贵客——她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白皙好看的公子哥,即便穿着粗布衣、簪着枯树枝,依然像庙里壁画一样精美,所谓的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吧。拿不堪入口的劣食给这样的客人,老妪局促得脸皮都涨红了。 印暄却毫不介意,甚至觉得心疼这老两口——食勉强果腹,衣勉强御寒,茅屋柴扉连大一点的雹雨也不一定挡得住,这就是九州一隅的一户普通人家,作为统治者的天子此刻感到一种任重道远的惭疚。 他嘴里没滋没味地碾着粥粒,转头看印云墨,原本还担心这位嘴精舌刁的皇叔怕是受不了粗劣饮食,却见对方双手抱着缺了口的碗,把一碗稀薄的冷粥吸溜吸溜喝得十分得劲,连小鱼干也嚼得骨头都不剩,末了扯过印暄的袖口抹了抹嘴角,笑吟吟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款待,小子饿个半死,这粥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好物。” 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有了点光彩,木讷地回了声“没得招待,见笑了”,便匆匆忙忙收拾碗筷去洗。 老叟见夜深人倦,张罗着安顿客人入寝。可惜茅屋就两间,一间自住,另一间空着的赶忙收拾出来,委屈两位客人挤一挤,并千辛万苦地寻了两床打补丁的棉被出来。 印暄与印云墨道过谢,抱着棉被上了炕。炕不大,也没烧暖,冷硬的炕面上铺着其薄如纸的褥子,被子也是棉絮稀松,捂不住几分热度。 印云墨合衣裹着薄被,蜷缩半晌依旧手脚冰冷。他屈起膝盖,把脚丫塞进另一条腿的膝弯里,汲取着自身聊胜于无的一点暖意,同时万分怀念起大狐狸、小左等一应能替他暖床的人物——虽说那狐狸不是个东西,但毛茸茸热乎乎的,冬日里半枕半抱实在很舒服。 “小六叔,你很冷?”印暄在炕的另一头开口道。 印云墨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一方面很希望对方来给他暖被窝,一方面又觉得有引火烧身的危险——小皇帝似乎对他生了情欲之心,万一什么叔侄脸面都不顾,定要在他身上寻欢作乐,他就算再不甘愿,也没法拒绝。虽说一具皮囊无甚可惜,但疼痛实打实全是他的,想起当年被撕裂贯穿的痛楚,印云墨至今仍觉头皮发麻。 印暄见他没动静,沉默片刻,挨过来将自己的棉被也盖在他身上。棉被为了省料本就短小,盖了一个没有二个,印云墨问:“你自己呢?” 印暄道:“我向来身强体壮,合衣凑合一宿也无碍。” 朔风扑打在窗纸上呜呜作响,印云墨蹙着眉翻来覆去,最后挫败地叹口气,把棉被掀开一条缝:“你进来,我们合盖。” 第36章 正龙邪蛟莫衷是,真神伪祇未分明 印暄立即滑进了被窝里,抱着印云墨像冬日卧冰求得了鲤鱼的孝子,一面心花怒放,一面苦不堪言。“嘶……小六叔,你怎么……身上一点热也没有,跟鬼似的。”他打着寒战抱怨,捉住印云墨非要揣他肚皮上的脚丫,搁在大腿上——要取暖也得循序渐进,否则还真受不住。 鬼也比我好些,至少魂魄还完整。印云墨微不可闻地嘀咕,贪婪地搂住了对方热腾腾的后背,调侃道:“皇上不愧是真龙天子,气血旺盛得很,本朝的火德都加持在你身上啦。” 印暄不快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叫暄儿。” 印云墨被他捏得痒起,忍笑扭动腰肢躲避。 印暄却身躯一僵,感觉自身热度并未因对方逐渐回暖而流失,反而愈发燥灼起来,下身也随之一柱擎天,胀硬难当。 他忍不住往印云墨身上蹭。印云墨一怔,松手死命往后缩。他搂紧对方继续蹭,印云墨手脚并用挣着继续往后缩。如此一进一退,再进再退,三进三退之后,两人合着棉被,“噗”一声摔下了炕。 两人各自错愕,印云墨先忍俊不禁地哈哈笑起来。印暄黑着一张冰块脸,猿臂轻揽将他连人带被捞回炕上,恨恨然道:“睡觉!” 被这么一打岔,印暄的满腔热火,硬生生堵在有心有力无机会的郁愤里,龙兴半宿不得消敛。翌日起来,脸色越发透着欲求不满的铁青,倒叫老叟以为铺盖简陋怠慢了贵客,连连致歉。 双方在早餐时聊了一会儿,知道这家人姓钟,以捕鱼为生,家中本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月初”去边陲雾州服兵役,小的叫“月末”在之前洪水决堤时失踪,想是淹死了,老两口哭了一个多月,最后也只得死心。 “桐吾江的堤堰不牢固么,怎么就被洪水冲垮了呢?”印暄问。 钟老爹一张黝黑干瘪的脸上满是悲愤:“垒堤堰的条石都被挖去盖龙王庙啦,能不垮吗!” “挖堤石盖龙王庙?这是何人所为,老爹可否详说?”印暄追问。 钟老爹叹口气:“说来可就话长了。咱们这边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江底有条青龙镇着,是这里的江神,会庇佑一方百姓,我们运泽县还盖了不少龙王庙,就是祭祀江神的。这青龙,老汉是从未见着过,但桐吾江年年涨洪,有李大人当年建的堤堰拦着,两侧村镇倒也平安无事。今年入秋,不知为何天降大雨,几日几夜也不停歇,江水暴涨,连打渔的也出不了船。运泽城龙王庙的庙祝便说,是江神发怒,要信众献上祭品。献了三牲下江,雨却还不停,最后那庙祝说要献人牲。县太爷祭了几次天,听说还差点把自己架柴火堆上烧,也无法使雨停日头出,最后只好依照庙祝说的,从牢里提了两个死囚丢下江,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雨还真停了!”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心思:“水妖作祟,其罪当诛。” 钟老爹喝了口淡茶,接着道:“百姓们都高兴得很,可不料天晴了不到十日,又起狂风骤雨。庙祝说还得再献人牲,县牢里没有死囚了,太爷没奈何只得又挑了两个重犯下江,才止了大雨。如此再三,人牲献了八个,整个县里连偷东西的蟊贼都改邪归正啦,青龙江神还是不满意。于是庙祝说,那青龙根本不是江神,是条作恶的邪蛟,必须将其诛杀或者驱逐,我们运泽县才能有好日子过。” ——这转折,还真是出乎意料!印暄道:“那庙祝不是龙王信徒么,之前的人牲也是他的主意,何以忽然倒戈相向了?” “庙祝说他也是被邪蛟蒙蔽,幸而及时醒悟,诚心祀祷上苍,终于感动了真龙。真龙腾云驾雾而来,化作一位神君,降临在祈晴台上。” “真龙?”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印暄,“老爹可有见过真龙是什么模样?” 钟老爹激动道:“那天我进城买米,有幸看到了一眼,就一眼。比村口那棵千年古树、不,比整条街还大,在天上云雾里若隐若现,真真的是条五爪白龙!后来银光飞到祈晴台,就变成了一位银甲神君,说他才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要驱逐鹊巢鸠占的邪蛟,还我们一方清净水土。庙祝领着一干醒悟的信众,带头砸了龙王庙的青龙神像,改立白龙神像。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县里许多村镇的龙王庙都改头换面,但还有不少地方对那邪蛟的信仰根深蒂固,说什么也不肯信,所以两方就时常发生冲突。 一个多月前,两边信徒又干起仗起来,听说把一座年代最古老的供奉邪蛟的龙王庙给拆了。对方信徒恼羞成怒啦,就趁夜挖走了堤堰塞石,拿去重建龙王庙。那一夜之后,堤堰就垮塌了,桐吾江洪峰暴涨,大水淹没了不知多少村镇,没被淹的地方除了县城,伸出巴掌就能数得完。死了多少人,造孽呀!连老汉我的小幺儿,也在洪水中失踪了……”钟老爹眼眶一红,长吁短叹地哽咽起来。 印云墨安抚了他片刻,与印暄起身走到庭下谈话。 “我们的船翻得蹊跷,莫非也是那条恶蛟在水下作怪?”印暄皱眉道,“朕曾三令五申,民间各地不得私建淫祠,这运泽县百姓不听政令,供奉邪神,终酿此大祸。竟还敢挖堰石盖庙,导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印云墨若有所思:“那白龙若真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江神,当有封神金牒在手,不说诛杀青蛟,至少驱逐它是轻而易举,何以会两相缠斗到这般地步,连凡人信众也要牵扯进去?” 印暄斜睨了他一眼:“什么‘封神金牒’,说得有鼻有眼,好像你对那虚无缥缈的天庭了如指掌似的,又想忽悠谁呢?” 印云墨笑道:“是是,臣有罪,竟敢忽悠圣明天子。” 印暄越发狐疑看他:“笑得一肚子坏水!朕可警告你,这回要对付的是吃人的妖邪,不是怜香惜玉的马贼,你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朕身边,休想再弄什么幺蛾子。” 听闻两位客人要去江对岸的运泽县城,钟老爹古道热肠地要撑船去送。“洪水未退,江上渡船也不开了,老汉这渔船虽然破旧,送客渡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解开缆绳道,“客人到了县城,如果还找不到家人侍从,不妨去白龙王庙向江神拜祷。即便未得江神青睐,那揭庙祝也是个有本事的高人,且有求必应,客人不妨一试。” 印暄与印云墨双双道了谢,乘渔船渡江。 行到江中,印暄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袖,想起那柄秦阳古剑因上次的翻船事故遗落,江水滔滔,恐怕再难寻回,心底十分憾惜,又想到这是小六叔第一次正正经经地送自己礼物,更是沮丧莫名。 印云墨见他脸色冷郁地摸索袖口,了然地笑了笑:“丢就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回头我再送你一柄更好的。” 印暄不吭声,心道再好也不是原来那柄。他从来就是强执唯我的性子,心中既认定了那柄剑,其他武器再瑰丽再神妙,也入不了眼。 不多时,渔船靠上码头。致谢道别时,印暄郑重其事地对钟老爹拱手道:“雪中送炭之恩情不能不报,请老爹安心返家,谢礼我日后定会遣人送上。老爹于军中的大儿,我也会差人打听,尽力照拂。” 钟老爹连连摆手:“助人是积德的好事,举手之劳要什么谢礼!倒是我那从军的大儿,贵客如果真能照拂一二,老汉就感激不尽了。” 他开船撑篙,用沙哑嗓音唱起一首调子朴拙的渔歌,于阴雨中晃悠悠地远去。 印暄与印云墨甫一入县城,立刻有便装的紫衣卫驱车前来接应。昨日翻船时虽然风急浪高,但这些精挑细选的上卫武艺高强,又大多精通水性,只三五个失了踪,其余人等从各处江滩上岸,四下搜索天子行踪的同时,约定好在运泽县城碰头。县城里也由花霖率一些人留侯,专门守在各个渡口,见到天子与历王安然无恙,喜不自胜。 宽敞的驷马锦车上,印暄与印云墨脱下粗布棉衫,换了件熏过香的裘袍,胡乱挽髻的长发也用牙梳重新理顺,端端正正地戴上玉冠,转眼又是一派五侯七贵的上流风度。 花霖早已将城中最大的客栈整座包下,指挥人手内外打理,以迎圣驾。县城不比州府繁华,且又遭遇水灾,整座城恹恹地损了生气,客栈即便尽力布置也只是差强人意。花霖很是介怀,印暄却吩咐他不要操办以免损耗库银,又遣人封了一份重礼,渡江去交予钟家,随后与印云墨住进后院的清净厢房。 后院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子,没什么特别的景致可言,树下八角亭中有一口波光溶漾的古井,井栏石雕风化、苔痕深然,显是有些年头了。 入夜用完晚膳,皇帝正拉着臭棋篓皇叔手谈,忽然听见房门被轻叩两声,门外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人君在上,童子奉家主之命来投名刺,请允明日拜访。” 这声音似人非人,飘渺如烟,印暄警惕地望了眼门扉。印云墨一笑起身,开门道:“还挺知礼的。” 门外空无一人,一道细长银光袅袅婷婷地飞进来,在案上盘旋。印暄定睛看去,是一条朦朦胧胧、散发柔光的小白龙,骆头鹿角、蛇颈鱼鳞、牛耳鹰爪,与史料中记载的正龙形象全然一致。不过这小白龙只有筷子粗细,小巧玲珑十分可爱,悬空游动片刻后光影散去,化作一张细腻洁白的玉质名刺,其上一行字迹流光溢彩:桐吾江江神白龙集聿君谨牒 印暄拈起白玉名刺,三分惊叹七分好奇地翻看完,那字迹便随名刺一同烟消云散。他问印云墨:“这世上真的有龙?” 印云墨笑道:“如何没有,我面前不就是真龙。” 印暄一哂:“都说皇帝是真龙下凡,不过是受命于天的譬喻而已,从道法寿数而言,皇帝也只是个凡人,这点朕心里清楚。而今竟有条真正的白龙说要登门造访,朕不免心生期待,小六叔你就不好奇么?” “如何不好奇。”印云墨重新坐回棋盘前,笑吟吟地落下一粒白子,“集聿君,好名字。” 印暄低头看棋盘,意外发现这一子虽是假眼,黑棋却破之不得,以至大片白子净活,竟下成了鲜见的“盘龙眼”之局,与对方平日里的棋艺简直是云泥之别。 印云墨瞪着棋盘看了又看,霍地叫起来:“啊呀,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一局竟然要赢了!”他兴奋地一把抓住印暄拈棋之手,“别落子,我们先来谈谈赌注,嘿嘿。” 印暄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小六叔,不如把之前欠朕的十盘赌注一一还清,再谈不迟!” 第37章 虹桥长贯龙吸水,洞府深幽引路符 翌日,印云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走到院中见印暄已起床多时,正在树下八角亭内一边喝茶,一边翻看运泽县志。 “桐吾江底藏青龙的传说,自前朝开国始在本地流传,两百年多来未见什么恶迹记载。李氏重建堤堰之前,桐吾江年年秋涨,虽小有洪患,却不曾发过大水。如今这青蛟为何忽然为祸一方,戕害民生?”印暄皱眉道,将手中县志递于印云墨。 印云墨接过来翻看,未及搭腔,身后有个男子声音道:“青蛟天劫将至,欲借凡人精血修炼法宝,以渡劫延寿。” 两人转头一看,庭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着黛绿滚银边的锦袍,一头灿银长发垂落在身后,如飞瀑倾泄于青山之间,衬得身形清癯似烟柳垂新,姿态优雅如明霞流云。风骨更甚逸才士子,使人一见便生好感,想起诗三百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带着温润笑意,朝印暄一拱手:“集聿君参见人皇。”待目光转向印云墨,怔了一怔,露出疑虑思索之色,似乎拿不准此人身份,片刻后方才见礼道:“见过当朝皇叔。” 印暄按国君规格还了礼,问道:“神君所言当真?这场洪水夺去我成千上万子民的性命,俱是因这青蛟一己之私!” 集聿君叹气道:“也怪我行事不慎。天庭敕封我为江神后,我奉命前来这桐吾江落座,不意江道已被一头地龙占据。他先是苦苦哀告,说修行不易、眷巢情深,不舍远离,又提出要看我的封神金牒才肯死心。我一时疏忽,便拿出给他,谁料这厮十分狡猾,卷了金牒躲进水府之中,死活不肯出来。我屡次催讨,他便以再掀风雨为要挟。我又怕两下全力争斗起来,这脆弱不堪的堤堰要完全垮塌,幸存的百姓更是遭殃,不得已只好借助众生信仰之愿力,拆毁他的神像,消减他的香火。若是本地百姓再无一人信仰他,没了愿力加持,那封神金牒便会自动弃他而走,回到我手中。” 听到“封神金牒”四字,印暄不由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小六叔,见他此时坐在石凳上,就跟听评书似的,呷茶跷腿一脸悠哉之色,只差没捧一碟瓜子来嗑,活生生是浪荡闲人的模样。想必这词也是他从杂书上看来的吧,自己险些又被忽悠,竟还以为他从小神神叨叨,真修出了什么门道! 转头再看温良如玉的集聿君,这才是道骨仙风。印暄暗下感叹,答道:“神君性格温和,反被宵小所欺,这青蛟既奸猾无赖,又视人命如草芥,果然是个邪祟!神君徐徐图之固然是好,可朕担心本地百姓受不得钝刀割肉之痛,邪蛟一日不除,运泽县便危如累卵,还请神君再谋良策。” 集聿君蹙眉想了想,道:“除非有人能潜入水府,将封神金牒取回。却有两难:其一,青蛟死守水府不出,须得引他离开方好下手;其二,封神金牒神力充盈,非凡人所能持。 这第一点,我还有法可解,就说一战决胜负,我若输了自行离去,再不来争这江神之位。他也怕我死缠,顶着丢失神牒的责罚也要闹上天庭,加之香火渐稀拖延无益,因而必来应战。可是这第二点……”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印暄,踌躇片刻,终还是无奈说道:“世间芸芸众生,唯有一人勉强能短时持有这封神金牒,便是受命于天的皇帝了。” 印暄闻言道:“神君是希望朕身入水府,去取回那封神金牒?” 集聿君含羞带愧地低了头,“若非我能力不济,也不至于劳烦人君为此冒风险。算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夺回桐吾江江神之位,是神君的职责,守护辖下一方百姓不为妖邪所害,难道就不是皇帝的职责吗?”印暄走到他面前,大无畏地道,“倘若此行非朕不可,朕自然不能推脱,而眼睁睁看百姓受苦。” 集聿君深受触动,一拂衣袂竟跪倒于地,行了个叩拜大礼:“人皇英勇无私、胸怀大义,是凡间众生的福分,亦是下神的楷模。” 印暄扶起他:“神君不必多礼,你我既目标一致,当齐心合力,共诛妖邪。” 印云墨闷不吭声看到此时,捂嘴打了个呵欠,慵腔懒调地道:“这一出荆轲刺秦唱得好哇,就差个樊於期的人头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一次吧。倒是白龙神君,下回记得长点心眼儿,别干了蠢事,还要别人给你擦屁股。” 集聿君羞愧得恨不钻进地缝里去。印暄也觉得他说得有些过火了,但转念一想,小六叔这是担心我的安危,为我抱不平呢,心下暗喜,口中却毫不领情:“胡说八道,谁要你当什么樊於期!你给朕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等着,敢靠近江边一步,朕叫紫衣卫将你锁在房内,十二个时辰贴身盯着。” 印云墨撇了撇嘴:“这时候倒懂得孝爱我这个当叔的啦!可惜你叔我心意已决,非同去不可。皇上之前不也金口玉言,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如今想把我撇干净,门都没有!” 印暄隐怒道:“你敢抗旨?” “抗了又怎的?有本事你也关我十五年。”印云墨凉凉道。 印暄气得脸都要绿了。集聿君看形势不妙,忙打圆场道:“我这里有法宝两件,可保两位平安。鲛人精元,服之暂可化为鲛人形态,持续六个时辰,在水中可自由呼吸、言语,不惧水寒,潜游起来快如鱼龙;辟世囊,将封神金牒放入其中,可隔绝神力外泄,不被那青蛟感应。” “那啥,鲛人精元,随便来个百八十颗就差不多了,还有,你就不能给点攻击啦防御啦之类的法宝?青蛟虽被调虎离山,可万一遇到什么虾兵蟹将,你叫我等凡人如何自保?”印云墨笑眯眯道,“哎呀白龙神君,差人做事就得拿出诚意来,不要如此小气。” 这下集聿君的脸也绿了,十分尴尬地道:“鲛人精元来自东海深处,非鲛人自愿不得取,我手上也只有两颗。至于其他法宝……我还有根傀儡木,难以脱身时可抛出,化为持有者模样吸引敌袭,自身可趁机逃走……” “也就是说,你一件有战斗力的法宝也无,难怪正龙反被亚龙欺。”印云墨一针见血道。 集聿君以袖掩面,指着八角亭边那口井道:“此井可通桐吾江底,我已在井口打下符箓,进去后会被接引至水府洞口。我这便去搦战,你们见空中虹桥长贯,便可出发。”言罢旋身化风,落荒而逃。 八角亭内的石桌上,出现了两颗拇指大小、泪滴形状的透明水珠;一个绣着繁杂符咒的青金色锦囊;以及一根折扇长短、通体乌黑却顶生一片翠叶的枯树枝。印暄好奇地拨弄了两下:“这就是仙家法宝?看起来也不显得如何神妙。” “灵器而已。”印云墨不以为意道,“仙人洞府一抓一大把——这白龙神君混得真够潦倒。” “避水法宝只有两颗,我带花霖下水,你就在此留候。”印暄把这些灵器拢进怀中,坚持道。 印云墨不容商榷地摇头:“你若不让我去,你们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跳井,指不定还能来个水府深深喜相逢什么的。” 印暄无可奈何,只得吐露心里话:“小六叔,我不想你以身涉险,你好好的在这里等我回来,不成么?” “不成。”印云墨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暄儿,听叔的话,今日这事单凭你成不了。有我跟着,好歹胜算大些。” 印暄用力揽住他的腰身,下颌在他额际发丝间磨蹭:“小六叔这是要和我同生共死?” 印云墨暗自道:你可死不得,否则我就前功尽弃了! 印暄当他默认,此刻便是一颗冰心也要化成春水,在他耳畔呢喃:“那好,既然你不愿独活,我死了也会拉着你。” 印云墨在他温情脉脉的怀抱中无声回答:可别拉我,你自去投胎转世,大不了我从头再来。 两人同床异梦地拥抱片刻,忽见天色作变,铅黑密云阴沉沉地坠下来,仿佛要压垮城郭。江风呼啸着卷过街市,墙外有人高声惊叫起来:“龙吸水了!快看,江面龙吸水了!” 印暄自小有剑师授业,但按宫中规矩不得教习殴斗之术,怕穷武误政,只做强身健体之用,因而还算有些武功底子。他搂着印云墨跃上围墙,往远处一眺,果然见桐吾江波翻浪涌,江面上旋起巨大的水龙卷,垂天接地,威势惊人。而遮天蔽日的墨云之中,粲然架出一道七彩虹桥,与那水龙卷两相撞击,高空顿时风云变色,不时传出金戈铮鸣之声,仿佛两股大威能正在遥不可及的苍穹中决生斗死。 “时候到了,我们下井去。”印暄言罢,搂着印云墨跳下墙头,来到古井边。两人吞下鲛人精元,只觉冷腥味顺喉而下,并未觉得身体发生什么变化。 井水鳞波幽荡,符箓在井内石壁上散发出白光,印暄有些紧张地紧握住印云墨的手,“小六叔,你准备好了么?” 印云墨笑道:“我先跳?” 印暄深吸口气,率先跨过井栏,跳入水中,五指仍死死攥着印云墨的手腕。 甫一落水,他下意识地屏息憋气,却见小六叔在咫尺之间朝他微笑,脸上荡漾着迷离美妙的光影,柔波中衣袂翻飞,诡谲绮丽恍如天人。他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水流并未呛进来。他感到一种异常柔软与温暖的舒适感,如同重回母体,不但呼吸自如,举动间也更自由如风。 这就是化鲛之力?印暄摸了摸自己的耳后,不知道何时生出了一对翕动的鱼鳃,再低头一看,袷裤被撑得绽裂,双腿竟化做一条紫金色大鱼尾,看着很有些瘆人。 另一条白里晕红的鱼尾从旁边轻盈地卷过来,在他的尾鳍上俏皮地拍了一下。印暄看着半人半鱼的印云墨,忽然觉得大鱼尾巴也没那么瘆人了。 石壁上符咒的光芒愈来愈盛,印云墨反手亦握住他的腕子,道:“接引法阵要开启了,抓好。”两人只觉被一股引力剧烈的漩涡搅动,天旋地转中眼前无数白光飞掠,最终沉淀成一片深深的靛蓝。 不知多久后,靛蓝缓缓褪去,幽暗而又不失清晰的江底水府出现他们眼前。 第38章 探骊得珠殊不易,调虎离山计未成 桐吾江底光线晦暗,幽深如冥域,眼前的水府也是借天然岩洞开辟而成,显得原始古拙,毫无意趣可言。旁边立着一块天然石碑,上书“江神洞府”四字,字迹潦草,仿佛是用爪尖随意划拉出来的。 洞府虽无门防,却蒙了一层淡淡的青光,似乎是种禁制。印云墨伸手欲触,印暄连忙拉住他道:“小心!” “无妨。”印云墨笑了笑,指尖在禁制上飞速移动,虚虚画了个首尾相连的复杂图案,那青光一闪,倏尔消失了,“是个阵法,只要依序点中阵眼,无需法力也能破解。” 这下印暄就算再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小六叔还是有一手的,不全然是个装腔作势的神棍。自己大约真是幼年时被他戏弄惨了,从而迁怒与反感所有怪力乱神之事。到如今僵尸爪、狐妖、白龙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始信神鬼与人自成三界,九州之外另有天地,于是连带着小六叔那故弄玄虚的做派,也渐渐成了神秘莫测的风姿,觉得他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两人手腕相扣,谨慎地游进一条曲折宽敞的甬道,两侧石壁间隔不远便镶嵌一颗荧光澄澈的夜明珠,加之两人化鲛后目力提升,周围景物更是纤毫毕现。 甬道很快到了尽头,是一个极大的拱顶圆厅,方圆足有半里,高达十丈有余,中央一根数人环抱的粗壮石柱,长棍般直插拱顶,与顶上岩壁连为一体。石柱下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不少鼎簋匜镜等金皿、刀枪剑戟等兵器,看上去像是许多年代沉积下来的古物。 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条路,圆厅四周还有六七条幽深甬道,不知各自通往何处。印暄正在犹豫要选择哪条路继续,忽然从其中一个洞口,走出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穿着样式寻常的衣衫,肤色微黧,个头偏瘦小,五官顶多算端正,透着一股憨厚讨喜的淳朴气质,令人感觉颇为顺眼。 印暄看他浑然是普通农家子的模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江底洞府之中。少年见到他二人,先是错愕片刻,然后开心地叫起来:“啊,他还真找人来陪我了!你们是鱼精吗?是什么鱼?鲤鱼?鲈鱼?胭脂鱼?” 印云墨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们是东海鲛人。” 少年快步跑过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连珠炮般发问:“鲛人也是一种鱼吗?东海?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游过来?来这儿做什么呢?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精,鲛人都像你们这么漂亮吗?” 他转着圈打量他们,嘴里啧啧有声:“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见到的水妖都生得古怪,鼓眼睛大肚皮的能有两三分人样就不错了,我还以为妖精都这么丑呢……可是,陵哥生得一点也不丑呀……不对,他是江神不是妖精,我又乱说话了呸呸呸。”少年吐了吐舌头,浅白的谈吐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幼稚可笑,倒别有一番天真爽直的感觉。 一个多月?陵哥?江神?印暄心中疑窦顿生,想要诱他多说一些,便柔声道:“我看你不像妖,倒像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少年毫无戒心地答道,“我叫钟月末,因为是三十那日生的,家里就给取名叫月末了。朋友都叫我末哥儿,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印暄与印云墨对视一眼:原来是钟老爹的幺儿!洪水决堤时并未溺亡,却不知怎的来到了桐吾江底的水府之中。被他叫做“陵哥”的,应该是就那头窃夺江神之位的邪蛟了,看起来还对他颇为善待,甚至称兄道弟,关系貌似还挺亲密? “你既是人,又怎么住在江神水府中?难道不想回家与父母团聚吗?”印暄问。 “想是想,可陵哥总不让我回家。这里是好吃好喝,又不用干活,但空荡荡的没人气。我看陵哥也是一个人修炼孤单得很,才留我下来作陪的。”少年露出有些苦恼,却并非十分不情愿的神情,叹了口气,“有时我是很想走啦,但看他孤零零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心,一拖二拖的,就拖到现在了。” 念在钟家两老曾在落难时伸出援手,印暄自然不会对他们的小儿子置之不理,心想那么多被洪峰吞没的凡人,都被青蛟抽了精血炼制渡劫法宝,独独留下一个钟月末。虺、蛟之流的邪龙,虽沾着点“龙”的名分,却多暴戾凶残,即便眼下跟豢养宠物似的留着这个凡人少年,难保哪天腻烦了,也拿他去抽血炼魂。看来在取回封神金牒后,还是得将钟月末一并带走。 印云墨仿佛从他眼中读懂了心思,笑眯眯地上前,用尾鳍撩了撩少年的小腿:“哎呀,你没有尾巴和鳃,如何在水底生活?” “陵哥说,戴上这个就能在水底呼吸了,其他妖物也不敢对我出手。”钟月末从衣领里掏出一条系在颈上的红绳,末端吊着块铜钱大小的黑鳞,仔细看却不是纯黑色,而是青到极致发黑,泛着清凌凌的冷光。这下连印云墨也眼神微变,低声对印暄道:“这青蛟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将自身逆鳞摘下给一个凡人少年,也不怕修为跌落、大伤元气。” 印暄道:“对一人有义而对众生无情,小善弥补不了大恶,仍属邪魔外道。我看这少年太过天真才被哄骗,亦或者是被胁迫久了,恐惧绝望中反而对邪蛟的小恩小惠产生了感激之情。无论如何,我们得赶在鲛人精元失效之前,尽快拿到封神金牒,把这小子带走交还给钟老。”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钟月末好奇问。 印云墨笑道:“我们在说,好不容易逆流来桐吾江游玩一趟,想拜访一下江神,不知他可在府中?” “那可真不巧,他前一刻刚走啦。我问他去哪儿,他也不说,只说不多久就回来,要不,你们在这里等等,顺道陪我玩一会儿?” “等等也无妨,不过我看这江底水府与海中殊不相同,不知末哥儿可否带我俩参观一番?” 钟月末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我对水府每块地方都熟悉得很,别看好似不起眼,其实有很多玄妙之处呢!你们跟我来。”他高兴地牵起印云墨的一只手,拉着他往其中一条甬道走去。 印暄见了,对小六叔不可理喻的独占欲再度发作,在他们身后甩动尾鳍,很想一尾巴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来个真正的“一拍两散”,但也知此番发作不合时宜,只得脸色阴沉地默默忍受了。 钟月末花了一个多时辰,活蹦乱跳地带新朋友细细参观完水府。印暄不见封神金牒的踪影,心想难道青蛟与白龙生死拼斗,明知对方意在神牒,还要带在身上不成?定还藏在这水府的某处地方,于是试探道:“看来江神没这么快回来。我们还要返回东海,不便逗留太久,要不然让我们拜谒一下天庭敕封的神牒,也算是尽了做客的礼数。” “啊,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钟月末很喜欢这两个美貌鲛人,尤其是尾巴白里晕红的那个,觉得传说中的九天玄女都没有他漂亮,笑容又亲切,若是能天天跟他玩耍就好了。 那个漂亮又亲切的鲛人笑着对他说道:“我弟弟说得对,我们不便逗留太久,谒见一下神牒就要走啦,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 钟月末被他笑得晕乎乎,便忘记了陵哥的嘱咐,解开禁制,带着他们进了安放金牒的密室中。原来是一个凉亭大小的江蚌,蚌壳打开后云蒸霞蔚、耀光漫射,那封神金牒就正正安放在白玉舌似的蚌肉中央。 “陵哥说,除了受封的神灵,谁也碰不得这金牒,凡人看一眼,眼睛都要刺痛流泪。”钟月末被金光晃了眼,忙把脸别开,说道,“没想到你们鲛人还挺厉害的,能直接盯着看呢。” 印云墨眯起眼,看着封神金牒上那几个凡人不可见的天庭文字,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印暄也觉金光炫目,多看不得,便立刻掏出辟世囊一套,将巴掌大小的封神金牒装了进去,扎好袋口揣入怀中。 钟月末大惊失色:“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江神的金牒,你们怎么敢擅自拿走!回头陵哥一定会很生气,现出原形来找你们算账!你们知不知道陵哥的原形有多可怕,是——”啰啰嗦嗦的一通话尚未说完,印暄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他登时昏了过去。 “烦死了,要不是钟老的儿子,我早就想敲晕他。”印暄拽着他的后领,不耐烦地道,“见人就拉手,一点规矩也没有。” 印云墨失笑:“他一个小少年,又出身贫苦,哪有人教过规矩。不过也算单纯可爱,跟他说过话,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暄儿你看你,端着这么多年的处变不惊、老成持重,此番也终于显出真性情了,这是好事啊,哈哈哈……” 印暄被他笑得暗恼,继续端着冷冰冰的脸色,拎起钟月末便向外游去。 红绳从少年的领口掉出来,仿佛感应到佩戴之人因外力而丧失了意识,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忽然猛烈晃动起来,随即放射出一圈冷冽青光,庇护似的将少年整个儿笼罩其中。印暄惊觉剧痛,立刻撒手,方才抓着钟月末衣领的五指如油煎火焚般,冒出一串串燎泡,若是他反应再慢半步,恐怕就要伤到手骨了。 “哼,好一个逆鳞不可触!”印暄忍痛扼腕,冷哼道。 印云墨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料,将他手掌包扎好,说道:“看来眼下是带不走他了,待到集聿君夺回神位,镇压住这头青蛟,再救不迟。” 印暄颔首:“也只能如此。” 说话间,水府外一声厉啸蓦然暴起,如巨兽愤怒的咆哮,在岩洞与甬道之间层层回响,声浪裹着法力肆意倾泻,整座水府仿佛在这嘶啸中摇摇欲坠。 那条青蛟竟抛下神位之争,提前回转,只因这身佩逆鳞的凡人少年莫须有危险?印暄诧异地看了一眼印云墨,后者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快走!你我眼下都不是他的对手,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肉身消散!” 第39章 人君不管精灵事,凡间天子却封神 印暄与印云墨浮出水面时,集聿君正收了真身与虹桥法宝,足尖颭水落在江面的滚滚波涛之上。见到二人安全归来,他面露喜色道:“可好你们安然无恙!我与那青蛟正打得不分胜负,不知为何他忽然暴怒而走,一下子蹿回水府去了,我来不及拦截,就担心你们要与他当面撞上。” 印云墨喘了口气道:“闲话待叙,先把我俩弄到岸上,收了鲛人精元再说。” 集聿君大袖一卷,一同挪移至岸边,隔空摄走了二人体内的鲛人精元。印暄与印云墨顷刻又变回人身,只是破破烂烂的袷裤变不回来,双腿在外袍下空荡荡地吹着江风。 “贴心一点啊,白龙神君!”印云墨不满道。 集聿君尴尬地告了声罪,法力拂过二人衣袍,终于是恢复如初。 “你们得手了么?怎么逃回来的?”他急切地问。 “得手了。”印暄从怀中掏出辟世囊递给他,“青蛟提前返回水府,差点撞个正着,幸亏有傀儡木化作人形引开他注意力,我们才趁隙从另一个出口逃走。” 集聿君迫不及待地接过辟世囊,打开一看,确是封神金牒无疑,喜上眉梢,朝两人躬身行礼:“小神替一方百姓谢过人君与皇叔的恩德!” “接下来,神君打算如何对付那鸠占鹊巢的青蛟呢?”印云墨问。 集聿君道:“待我开神坛、立神祠、显神威,在运泽县城的龙王庙前昭告天地百姓,正式成为桐吾江神。届时汇众生愿力于己身,境界提升修为立涨,便可以彻底诛灭邪蛟了!” 印暄淡淡一笑,“如此封神大典,真乃利国利民的盛事,朕又怎能不参与。干脆同时行祭天封禅,以圣旨昭告天下,封你为‘神川载德仁圣王’,神君意下如何?” 集聿君大喜,拱手道:“若能得人皇加封,我神位更加稳固,香火也将千载传承不息!” 双方商量封神日期、时刻,选定在十天后的黄道吉日,各自分头去准备相关事宜。 四日后,急行的随驾大军后队绕过桐吾山脉,抵达运泽县城。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果然赶在五日之内,在龙王庙前的缓坡上,以五色土与条石垒起圆丘状的“封祀坛”,并下令官府广发檄文,昭告运泽百姓当日都来参拜观礼。 封神当日,是个碧空如洗的晴朗天气,几乎整个县的百姓都放下手中活计,不辞颠沛地赶到县城郊外的龙王庙,将附近野地山坡挤了个满满当当。 印暄一袭金龙衮袍加身,头戴十二旒玉藻冕冠,气宇轩昂,声势烜赫,于百官跪迎、千卫簇拥之下乘帝辇而来。同辇伴驾的,便是圣眷如日中天的当朝六皇叔,着紫龙袍、戴九旒冕,仪容逸丽,姿质风流更甚天人。在场百姓无不兜头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晴空一声霹雳,一条通体玉色、鬃须银白的真龙从云雾中张牙舞爪地降落下来,在封祀坛上化作一位道骨仙风的雪衣银发神君,直把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激动万分地高喊“真龙降世,神君赐福”,连连叩首不止。 在龙王庙揭庙祝的服侍下,集聿君先是燃香祭拜天地,诵读了祭文,而后将一枚神光四射的金牒托在掌心,昭告百姓道:“从此以后,本座便是天庭敕封的桐吾江神,凡饮桐吾江水者,当为我信众,建立神祠、四时敬拜,悉意求祷、心诚则灵,千秋万代、信仰永承!” 万千百姓海沸江翻般呼应道:“谨遵神谕!” 集聿君容光焕发地转回身,朝印暄作揖行礼:“请人皇加封!” 印暄神情肃穆地走上台顶至高处,展开一卷白玉为轴、饰以五色翔龙的告天檄文,气沉丹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突然停顿,刷的一下卷起告天檄文,在万民屏息的惊疑中,运气于声,舌绽春雷:“月前桐吾决堤,水淹万民,沃野几成泽国,其罪魁祸首——”他伸手一指下方的集聿君,“便是这头矫诏称神的恶龙!” “什么?!” “分明是条五爪白龙,真真的瑞兽,怎么就成了恶龙?” “江水决堤,不是青蛟所为吗?还要我们祭以人牲,那才是恶龙啊!” “皇上莫非是……不不,莫非是我等听错了圣谕?” 百姓顿时哄然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印暄手一挥,千名紫衣卫高喝一声:“肃静!”场下登时杂音消敛。皇帝继续说道:“都说人不可貌相,何以血脉定正邪?倘若佛口蛇心,表面救苦,实则欺世,即使真龙亦是邪祟!” 与此同时,台上的集聿君霍然色变,正要发作,低眉敛目跟在他身后的揭庙祝却陡然爆发出强大威压,同时袖中飞出一圈青色光环,将他束缚在原地,难以动弹。 集聿君怒目而视:“你……你是巴陵!” 伪装成庙祝之人扯裂道袍,改变面容,却是一名身形高大、黑发青衣的男子,五官峻刻粗犷,神色凌厉,朝他冷笑道:“请君入彀!” 言罢,他旋身显出真身,化作一头无角青色长龙,悬浮于半空之中,张口作龙吟:“吾乃螭龙巴陵,自受天庭敕封,两百七十九年来牧守桐吾江段,年年秋涨时期以法力镇洪,兴云布雨从无疏职。尔等百姓世代受我恩惠,为何不敬功德、但信谣言,轻易被人煽动,毁我神庙、损我香火,乃至于助纣为虐,以邪驱正,自毁社稷?” 百姓震惊之下,仰头看空中长达数十丈、威猛慑人而又不显凶恶狰狞的青龙,议论纷纷: “螭龙?不是恶蛟吗?” “书上说蛟、螭都无角,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啊?” “的确听祖辈们说过,以前我们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水患,村里老人说是青龙镇守的功劳,当时我还不信……” “别听这恶龙胡说八道!今年堤堰决口怎么说?人牲祭祀又怎么说?他若是江神,怎么不使法力把破口的堤堰堵上?还有被挖走的塞石,不是拿去给他修了龙王庙!” 印暄再次肃静民众,开口道:“献祭之事,从头到尾江神都没有现身,也没下过任何指令,全是姓揭的庙祝一手操办,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挥手叫人把五花大绑的揭庙祝带到台上,对其道:“你自己现身说法,与百姓们言明事实真相,倘若有半句虚言,凌迟,诛九族!” 揭庙祝几乎魂飞魄散,涕泪交加道:“我对不起父老乡亲啊!我真不是个人哪!”他边喊边朝台下乌泱泱的人群磕头,“我说实话……当时连下了那么多天暴雨,我也是心急啊,在龙王庙祷告时,忽然来了白龙神君,是他说江里青蛟发怒,要我献三牲祭祀,后来又说青蛟不满意三牲,要献人牲。也是他说江里那位不是正龙,而是邪蛟。我、我看到只要听他的吩咐,天就会放晴,就相信他才是真龙,所以从头到尾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呀!” 印暄冷哼道:“你们知道为何听从他的吩咐,天就会放晴么?因为淫雨淋漓不绝,就是这头所谓正龙的手笔!他相中了桐吾风水,想谋夺江神之位,就一手设计了这颠倒黑白的毒计!先是假借过路拜访,突然出手偷袭,青螭受了重伤,不得不闭关治疗,他便趁此机会兴风作浪,怂恿信徒拆毁堤堰,嫁祸给青螭,一步步引诱你们怀疑、抛弃供奉多年的江神,转而信仰他。倘若百姓的香火愿力尽数转移到他身上,青螭便会被剥夺神位。白龙唯恐事不能速成,又想利用朕去窃取青螭的封神金牒,幸亏朕与六皇叔及时发现,才叫他阴谋不能得逞!今日设下这场局,引白龙入彀,就是为了让尔等百姓亲眼目睹、亲耳听到,明白事情真相,莫要再为虎作伥,稀里糊涂地信了邪神!” “……这是真的吗?原来下不停的大雨,还有那场不知淹死了多少人的洪水,都是白龙搞的鬼?” “没听皇上说,白龙还骗他去偷封……什么金牒?八成就是刚才白龙手上捧的金光闪闪的那个!皇上金口玉言,那能有假?” “揭小雉!我还是你娘家三舅呢,你给老子说句真话!” 揭庙祝大哭道:“我现下说的都是真话!我也是被蒙骗的,求皇上饶我不死,我愿意戴罪立功!” 印暄接着道:“世间万事,哪能只见表面;是正是邪,看的也不是外貌血脉!青螭虽是地龙,却一心行善,只是素性孤僻沉默、行事低调,便遭爱哗众取宠者误解。反观白龙,顶着一副天龙的皮相四处招摇,倒是被你们奉为真神!大音希声、大美不言——圣人的训诫,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在天子的严词厉色之下,百姓们终于幡然悔悟,纷纷跪地叩首,惭愧不已。 “哈哈哈!一群愚民!凡夫俗子,哪里懂什么天道真理!”集聿君放声狂笑,终于挣脱了灵器缚龙环,现出白龙真身,腾云驾雾而起,直向空中的青螭扑去,“不过一头下贱的地龙,流着令人不齿的巴蛇血脉,即使渡过雷劫又如何?还不是生不出角、飞不了天!既然飞升仙界无望,何必平白霸占这一片远古祖龙埋骨之地的云梦泽!好生叫你不走,非要我先礼后兵!就算你暗中跟人君勾结又如何,我已炼化了封神金牒,这桐吾江神之位,实实地落在我头上了,区区几个凡人,还能反了天不成!” 两龙相斗,苍穹顿时殷雷乍起,风云作变,充斥着澎湃法力的罡风呼啸四极,百姓们无不惊得面上失色,四散奔逃。 一群紫衣卫立刻涌上寒风呼啸的高台,护卫着天子安然下来。印暄快步走到印云墨身边,拢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去找个避风的地方躲着,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印云墨摆出一副袖手旁观闲事的姿态,仰头看天:“你说小白神君若是发现神牒被动了手脚,会不会气吐血?我等着看下金雨。” 印暄无奈地摇摇头:“你就爱瞎凑热闹,可别叫龙尾巴抽到了。” “抽不到的,你忘了,你叔我未卜先知。” “所以在江底水府,你究竟是何时发现白龙诳诈,事有蹊跷?现在可以说了吧。” 印云墨朝他做了个神秘兮兮的表情:“很简单,我看见封神金牒上的字了呀,妥妥的写着‘高天上帝敕青螭巴陵桐吾江神位’。小白欺负凡人不识天书,我便好好打一打他的脸。” “天书?你能看懂?”印暄斜睨了他一眼,“又在忽悠。” 印云墨笑道:“我乃被贬下凡尘的谪仙,自然看得懂——这回真不是忽悠。” “得了吧,上次那头狐妖也说朕什么‘前世乃碧落中仙’。你们这些当神棍的,是不是总爱搅同一套说辞?”印暄不以为然道。 印云墨但笑不语。 第40章 丹诏半抔仙人血,神念一点真龙魂 原来,在水府中听到那一声厉啸,印暄与印云墨当即弃了触不得的钟家幺儿,要另寻一条后路出去。之前钟月末带他们将这水府逛了个透,把其余出口也指给他们看了,因而也算熟门熟路。 只可惜,洞府主人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几个眨眼之间,龙吟已随法身而至,庞然巨兽朝二人张开利齿森森的血吻,气息吞吐如刃。印暄立刻感到浑身如被万千刀锋割裂的剧痛,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印云墨身后,将对方往前头甬道拐角用力一推:“你先走!” 印云墨却巴拉着石壁不肯走,脑袋从他肩膀边缘抻出去,打量了一番青面獠牙、随时要将他们撕成粉碎的无角长龙,忽然叫道:“哟,原来是你!” 印暄怔了一下。 印云墨施施然游出来,在锯牙钩爪下抬头道:“我记得你在昶州的山谷里遭过雷劈,终于夺天地造化,由巴蛇化生螭龙,距今得有……近三百年了吧?” 青螭亦怔住,似乎回想了一下,哮道:“你是当年那位借凡人梦境之力回溯时光,在我渡劫地出现的大能?有何企图?” 印云墨笑道:“别紧张嘛小青,我当年若是心怀不善,出手搅扰,你哪能顺利化生?只不过想带那凡人少年,捡一捡你掉落的边角料,反正那些骨头蛇蜕鳞片什么你也用不上了,不如拿来给我变废为宝,以免暴殄天物。” 青螭化成人形,是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峻刻的男子,冷冷道:“我叫巴陵,不叫小青。你二人擅闯江神洞府,袭我童仆,窃我神牒,是想跟我不死不休么!” 印云墨无所谓地摆摆手,意为“叫啥都一样”,不急不缓地解释:“我方才知道封神金牒是你的,险些上了小白的当,如此看来,今年的暴雨洪患、挖石建庙、争夺香火,也是他搞的鬼了?” 巴陵依然峻颜厉色地看他,仿佛不屑做一个字分辨。 印云墨叹气:“我最怕你这般性子乖僻的小鬼,看起来好像是一身傲骨清者自清,其实最吃亏的就是这种人,殊不知众口铄金,污水泼你几千遍,叫你连骨头也染成黑色洗不掉。你说这世间人心浮躁,众生捧高踩低,谁有耐心等到水落石出,看你最后是不是清白?多半是连端倪都还没看出来,只顾破口大骂后走掉,一辈子当个不明真相的愚夫也便罢了!” 巴陵被他训得有些变了色,但依旧强硬,寒声道:“把封神金牒还我!” “只是还你便够了?难道你不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把那欺世盗名的小白从云端拉下来,叫众生认清他的真面目,从此夹着尾巴灰溜溜滚出你的地界?”印云墨做和蔼状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气横秋道:“来来来,我们三人一同来参详一下……” 印暄一脸漠然,在他背后无声自语:近三百年?大能?借凡人梦境之力回溯时光?哼,又不知道忽悠了多少人,叫这头不知是蛟是螭的蠢龙也上了当。 封祀坛上,烈风愈发劲急,两龙斗法引发的余波摧折林木、掀翻土石,几乎连人都要卷到半空中去。 时间一长,巴陵尚未痊愈的伤又隐隐发作起来,连带真气流转也凝塞不少,集聿君见自己占优势,便乘胜追击地张开巨吻,吐出一团耀芒四射的金光,催发神牒内集聚的众生愿力。那累积了近三百年的愿力炽烈而凝练,如火如荼,将封神金牒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光球。 光球一缩一涨,一涨一缩,仿佛息吹吞吐,在缩到最极致时,猛地涨裂开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竟是自爆了!炸出的漫天流光,点点如萤火飞舞,而后缓缓上升,向九天之上的来处飞去。 集聿君被恐怖的爆发力当面冲击,惨嗥一声被砸出百丈之外,身躯上炸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大洞,当即挥血如雨,血色如黄金,灿灿然洒落山川大地。 下方台侧,当朝皇叔拉着皇帝的手,仰头笑道:“你看,真的下金雨了,叔没忽悠你吧?”一旁守护的紫衣卫唯恐金雨有毒,立即撑起黄罗伞盖,将天子与皇叔遮了个严严实实。 高空中,巴陵冷厉道:“你当里面真是信仰愿力么?都是万千阴魂的怨力!被当人牲投了江的、被洪水淹死的、拆庙斗殴中丧命的……那些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上的凡人,因缘果报,最后这些业债都要返到你头上!” 集聿君怒吼:“为了斗赢我,你竟不惜自毁神位!纵然能伤到我几分又如何?你没了愿力加持,区区一头血统卑贱的地龙,还能赢得了我这继承了龙神血脉的天龙不成!” “龙神血脉?”印云墨皱了皱眉,伸手到伞盖外,接了滴龙血,送到鼻端一嗅,嗤声道:“……似是有一星半点,稀薄得立将消亡了,真是扯着虎皮做大旗。” “什么龙神?龙也有神?”印暄问。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看他:“天生万物,每个种族当然都有自己的神明。龙族之神名东来,是一条寿逾千万载的五爪金龙。哪怕是天庭金仙,也无人知晓,他是从何诞生,又会如何消亡,只知他是盘绕着旭日、从宇宙极处而来,故称其为‘龙神东来’。”(注1) 印暄悠然神往:“盘绕旭日,从宇宙极处而来……这是何等穷极浩瀚的境界……” 印云墨笑眯眯握住他的手:“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暄儿跟叔一起来修仙吧,挥斥八极什么的我们也能做到哟。” 印暄当即清醒,捏着他的掌心肉,道:“小六叔,你继续做梦,朕还有山一样多的政务要料理!” 回头再看天上,白龙仿佛被激怒到极致,浑然不顾伤到元气,将法力催发出十二成,法宝尽出,指使着七八件上品灵器,间有一件还是极品灵器,与青螭斗得个你死我活。 青螭暗伤未愈,且法宝匮乏,明显落了下风。印暄见势不妙,担忧道:“青螭难道会输?” 印云墨道:“看起来不容乐观啊,小白血统的确略胜一筹,不,是胜了好几筹。” “我等凡人,如何能助青螭一臂之力?”印暄问。 “容我想想……”印云墨思索片刻,忽然一锤掌心:“有了!既然金牒已毁,神敕回归天庭,小青没了神位法力大减,我们重新给他封一个,不就成了!” “——封神?!”印暄震惊道,“凡人也能给精灵封神?” “你可不是普通凡人,你是皇帝!真龙天子,受命于天,怎能妄自菲薄?你看前朝那些皇帝,政绩未必见得有多出色,最热衷跑去泰山顶上封神,你封一个‘天齐仁圣帝’,我封一个‘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泰山府君头顶一大串封号,名刺里都写不下啦!”印云墨大笑,“他们能封神,我家暄儿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不能!来人,取朱砂笔与宝玺来,皇上要亲书封神敕文!” 印暄被他的“我家暄儿如此英明神武”弄得心神荡漾,手上不自觉地展开之前只写了一行抬头的空白告天檄文,取过朱砂笔,在饰以五色翔龙的彩帛上,接着那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继续书写: “螭龙巴陵,青蟒化生,天雷淬励,得以飞升。二百七十九年镇守桐吾江段,兴云布雨,疏洪抚民,功德赫赫,自下恂恂,精意笃志,恭守诏条,诚明洞达,可彰可表。朕是以登介丘,成大礼,敕封青螭巴陵为桐吾江神,加封‘神川载德仁圣王’,上顺天意,下结民心。唯愿风雨以顺,稼穑以登;疆场以宁,干戈以息,蒸民永泰,繁祉常垂。云熙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注2) 龙飞凤舞地写完,印暄取过宝玺,端端正正地印下去,“皇帝奉天之宝”六字朱红如焰。 “然后呢?”印暄拿着墨迹淋漓的敕文问,“如此就算封神了?” 印云墨摸着下巴,喃喃道:“封神敕文一成,当与天地感应、山川共鸣,呈现七重异象,怎么没动静?莫非人君……” “莫非朕这个皇帝怎样。”印暄冷下脸,寒刀霜剑中微现委屈,“难道还不够正心诚意,鞠躬尽瘁!” “不不,不是暄儿的问题。”印云墨忙安抚,情急之下灵光乍现:“哎呀,我知道缺什么了!”他转身从后方一名紫衣卫腰间抽出奉宸刀,锋刃在掌心用力一割,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印暄又惊又痛道:“你这是做什么!” 印云墨拨开皇帝想要帮他止血包扎的龙爪,蹙眉忍痛紧紧一攥,将血液染遍整只手掌,随即猛地压在封神敕文之上—— 苍穹之上,大地尽头,仿佛响起一阵泱茫悠远的吟咏声,听不清字眼与旋律,只觉声声重叠,层层如浪,涌动如潮。整片山川河流都因这吟咏声而战栗颤动,发出浩大而无声的呼应…… 第一重异象,山吟泽唱! 四方天际渐有墨点生起,很快连成形态万千的云影翻卷而来。仔细看去,不是云影,却是成千上万的禽鸟,拖着彩羽长翎,嘤嘤啼啭,其声清悦如琴如筝。 第二重异象,百鸟朝鸣! 脚下的地面微微晃动,似乎有什么柔和却坚韧的力量在土壤里游弋,最后冲破枷锁,喷涌而出,竟是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泉流,直冲丈高,清澈甘甜的泉水随风飘洒。 第三重异象,地涌醴泉! 漫山遍野草木,因这醴泉的滋润,越发显得青翠茁壮。其中一棵枯死多时的扶桑树更是拔地而起,霍然高长了十数丈,茎粗如龙,枝繁叶茂,葳蕤地庇覆了小半座山头。 第四重异象,枯木发荣! 啼舞的禽鸟飞落下来,栖身于醴泉润泽过的葱郁草木之间。碧空中生出五色祥云,团团涌动,如朱阁,如海楼,如轩车,如凤盖。 第五重异象,祥云华盖! 妖娆霞光下,桐吾江水清波粼粼,仿佛万千星宿闪动其中,空中隐隐出现星河虚影,与江流遥相呼应,气势浑然而又幽玄邃美。 第六重异象,星河如练! 东方,日上中天正蓬勃,一轮圆月却冉冉浮出山巅,升至日旁,清光凌凌,日月同辉! 第七重异象,日月合璧! 七重异象既成,封神敕文上迸射出道道金光,如烟如柱直冲云霄。自此,天地感应,山川共鸣!仙庭震动,神威自生! 承载着新生神力的玉轴彩帛缓缓飘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冲破白龙的法力封剿,朝筋疲力尽的青螭巴陵飞去。 “原来欠的是一抹沟通天地的仙人血……”异象纷呈中,印云墨轻声低喃,脸色苍白。 印暄立刻着人取来醴泉为他清洗伤口,以止血药膏敷涂手掌,用干净布条结结实实地包扎起来,心痛地责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幺蛾子!好啦,朕承认你是仙人,天仙,金仙,随便什么仙都成,只别再自残身体就好!” 青螭张口衔住封神敕文,金光顿时笼罩全身。愈合伤口、弥补元气、提升境界、充盈法力,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神威在体内潮涌,巴陵仰首向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 江神落座,无可再移!集聿君勃然色变,怒不可遏道:“人君!你竟敢替天封神!坏我修行!”他弃神力升腾的青螭巴陵不顾,拖着残破的身躯,张牙舞爪向地面上的御驾扑去! 怒啸声中,巴陵吐出一道幽蓝剑光,击中了困兽犹斗的集聿君,将他震飞百里,狠狠重创!随即长尾一甩,腾云驾雾追击而去。 一串金色血滴随劲风飘来,拍打在印暄的脖颈上。 “邪祟污了圣上龙体,快打水来!”侍卫们慌忙为他擦拭、清洗,请罪不迭。 印暄摆手道:“无妨,清理干净便是。集聿君虽走了邪道,但这毕竟是天龙之血,算不得污秽。” “小白狗急跳墙,竟想杀你,小青刚被你敕封江神,这下可饶不得他。”印云墨笑道,“大功告成。接下来收敛洪水,清理江道退还两侧良田,可就是江神的活计了。” 印暄颔首,吩咐传旨:“明岁运泽与邻近三县徭税全免。运泽县令虽不是大才,勉强也算兢兢业业,继续干吧,叫他好好整顿纲纪、抚恤民生,不要令朕失望。” “忙活大半天,可累死我了。”印云墨哈欠连天,“我要回去高床软枕,好好补一补眠。” “你最紧要的是补气血!”印暄看着他失了血色的脸颊,心中又恼又怜,“先回客栈,叫随侍御医赶紧治伤开药,你若是又嫌苦不喝,看朕怎么收拾你!” (注1:《庄子》、《淮南子》等书中均有“宇宙”一词的记载,高诱注:“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以喻天地。” 注2:最后一句非作者所写,援引自宋真宗“谢天书述二圣功德之铭”,特此申明。) 作者有话要说: “你说这世间人心浮躁,众生捧高踩低,谁有耐心等到水落石出,看你最后是不是清白?多半是连端倪都还没看出来,只顾破口大骂后走掉,一辈子当个不明真相的愚夫也便罢了!” 哎,作者可真刻薄,哼╭(╯^╰)╮ 第41章 爱恨悲欢由心起,万物有情不自知 随驾的三名御医会诊后一致认为,历王殿下的手只是皮肉伤,并未危及筋骨,每日敷涂金创药,再佐以补血生肌的药汤,将养个十来日便会痊愈,施完药便告退了。印暄闻言松了口气,在印云墨裹着白纱的手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说道:“伤口未愈前不能碰水,洗沐之事朕会派两个小内侍来服侍。” 印云墨道:“敬谢不敏,我洗澡不喜欢被人摸来摸去。” 印暄踌躇一番,带着七分试探三分忐忑又道:“小六叔不喜下人贴身服侍,那就由朕代劳如何?” “别别!”印云墨忙不迭摆手,“皇上身份尊贵,我可劳烦不起。” 急于转移话题似的,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抓住印暄的腕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在江底水府时被灼伤的燎泡消得差不多了。你说这巴陵也真是的,硬是扣着钟月末不放,活像半刻钟都离不得,一说送他回家的事就臭脸,也不体恤一下他家人的心情。” “若深陷情网,不论神妖人灵都难以自拔。”印暄感叹,“小六叔难道不能理解么?” “怎么不能。情深缘灭,悲欢离合,世事更迭,生灵轮回,万物有情嘛。”印云墨回答得淡然,眼神澄澈剔透,如冰镜倒影着世间万般爱恨情仇,却又遥遥地浮于三千红尘之外。 印暄定定地看他:“小六叔既能理解,也肯为我出生入死,为何总是对我的心意左躲右闪,不肯直面?” 印云墨笑道:“入情还出情。纵然身在欲海,心不沾染半点情丝,我辈修道之人当如是。” 印暄直觉他说得不对,却又一时无话反驳,沉默片刻后方想说句:若从未真正入情,又拿什么来出? 话未出口,一点青光在门外亮起,传音道:“青螭巴陵叩请谒见人君。”印暄只得起身开门。巴陵走进来,朝他拱手:“人君是否无碍?白龙被我重创后遁逃。他身怀一丝龙神血脉,肉身强悍生机不灭,但也魂魄震裂、元气大伤,没有千八百年难以尽复。” 印暄道:“江神辛苦了,此后还望继续行云治水,守护一方。” 巴陵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奉与他:“这是人君掉落在桐吾江底的佩剑,我见猎心喜,便暂时借用,最后也是有赖它才斩伤了白龙,如今完璧归赵。” 小六叔送的秦阳古剑失而复得,印暄心中惊喜,收了剑道:“多谢奉还。” 印云墨挑眉佯怒:“好你个小青,圣驾翻船落江,是你搞的鬼吧,差点没把我们淹死!我还喝了一肚子的浑水!如今一声不吭就想将此事揭过?” 巴陵目中微露尴尬,却闭口不言。 “要想谢罪也简单,你那凡人童仆钟月末的父母有恩于皇上,你把人放回去与父母团聚,此事就此作罢。” “不成!”巴陵斩钉截铁道,“我愿领其他责罚,但人,绝不放。” 印云墨劝道:“钟家二老年迈贫苦,膝下空虚,你如何忍心夺人爱子,满足私欲?你问过末哥儿的意愿了么,倘若他一心牵挂家人,你强行将他扣留,他心中可会欢喜?” 巴陵脸色冷硬如石,僵持片刻后,潦草拱了拱手:“告退!”旋即化为一点青光遁去。 印暄见他如此乖僻执拗,自己又不能置钟老恩情于不顾,也觉得事情有些难为,叹了口气。 印云墨似笑非笑:“哪条天道规定,你付出了,他就必须回应?你对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他就得感动接受,否则就是自私冷漠?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情’,那我宁可不入。” 印暄看着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巴陵化作青光飞回江底水府,一眼看不见钟月末,心中顿生空虚焦躁,四下搜寻放声叫道:“小末!小末!快出来!” 钟月末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看到他后面露喜色:“陵哥,你回来啦!等会儿不会再走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无聊死了!” 巴陵走到他面前,仔细端详,蓦然发现少年端正憨厚的脸上,长久地藏着一股没精打采,如同折下插在瓶中的花枝,纵然用符水供养得颜色不凋,却终究丧失了原本的天然野趣。他心底一动,既而又是一痛,挣扎再三,辗转再三,最终还是开口道:“小末,你想家人吗?” “当然想啊!”钟月末不假思索答,“我爹娘年纪大啦,大哥又在边关服兵役,家里也没人照应,我做梦都想的。”说着又露出意外的神情:“陵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以前我一提到家人,你不是就发火?所以我一个字也不敢提。” 巴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钟月末当即蹲下身抱住脑袋,跟狗崽子似的呜呜告饶:“我错了,我错了!陵哥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啦!” 巴陵愣怔了许久,最后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回,就回去吧。” “什么?”钟月末抬起脸吃惊地看他,“陵哥,你是说你肯放我回去?” “回去吧,心不在这里,留也留不住。”巴陵神情异常严峻地起身向洞府深处走去,脚步中渗出一丝滞怠与疲倦。 他边走,边用力一甩衣袖。钟月末顿觉被一股暗流包裹着猛地提起,头晕目眩之后,周围霍然开朗,光线明亮。他睁开眼四下环视,却原来站在江畔芦苇丛中,离自己的家仅有半里之地。 久违的狂喜与急切撞进心扉,钟月末放声大叫大笑,头也不回地朝家奔去。 江底洞府,巴陵掐灭了水镜中的少年身影,感觉一颗心仿佛烧到极致的炭火被泼了盆冰水,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叫,最终只剩腾起的惨白烟雾,与一抔无人在意的残烬。 他现出青螭原形,朝圆厅中央那根极高极大的石柱盘缠上去。怀抱着冰冷的岩石,他垂下龙首,慢慢闭了眼,再度陷入漫无止境、心如死灰的孤独寂寞中去。 钟家老两口做梦也没想到,在洪水中失踪了近两个月、以为早已生还无望的幺儿,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又叫又笑,抱头哭作一团。老妇人忙着去厨房给幺儿烹煮吃食,钟老爹则絮絮地问他两个月来的经历,知道是被青螭所救,老泪纵横地连连叩谢江神,表示翌日天一亮就要去龙王庙谢神还愿,从此每逢初一、十五上香供奉。 钟月末欢天喜地整日痴缠着父母,在家中待了三五天,又去呼朋引伴地四处玩耍了几日,归家的热切喜悦逐渐冷却下来,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江底水府中的陵哥来。 “我把陵哥孤零零一个人丢在水府里。”他坐在江畔,用苇秆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嘴里喃喃道,“至少我还有父母朋友,他身边却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凡人见了他,不是又敬又怕,就是许愿求福、讨要恩惠,而那些水妖精怪他又瞧不上,我这一走,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哩。” “怎么办,我要不要回去找他?” “可他如果又扣住我,不让我回家陪爹娘怎么办?” “爹娘老了,总要有人照顾。” “陵哥好可怜,待我又这般好,我挺想他的。” 手中一根苇秆左右为难地划过来划过去,最终被折腾得断成两截,钟月末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江边喝水。 桐吾江水恢复了清澈,比往昔更加甘甜而冷冽,钟月末被冰得呲牙咧嘴,又觉浑身畅快,就像待在陵哥身边的感觉一样。系在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从衣领里掉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忽然就云开月朗地下定了决心,转身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陵哥!陵哥!” 青螭隐约听见下方有个声音呼叫,声音十分耳熟,纯实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巨大的眼睑,暗红色竖瞳冷漠地朝下方看去: 钟月末笑嘻嘻地抱着他的尾巴尖道:“陵哥,我回来啦。我跟爹娘说了,江神看中我,要收我做侍从,我爹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说我们家能出神侍真是祖坟冒青烟呢。他说皇上仁慈,赐给我们家许多财物,下辈子都足够花用啦,用不着我帮忙干活,我打算隔三岔五地回家去看看,你不会不答应吧?”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青螭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从盘绕的石柱上调头而下,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的脸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青螭巴陵与凡人少年钟月末的悲欢离合,此乃后话不提,单说县城的客栈里,侍卫们轻快而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杂物,准备御驾次日离开运泽地界,继续北上前往边陲之地雾、震两州。 夜里印云墨正睡得天昏地暗,耳畔有人嘤嘤嗡嗡地叫着:“……殿下!历王殿下!” “出什么事,要烦扰到我?”他睁开困顿的眼皮,半死不活地问。 一名紫衣卫神色焦急道:“圣上突发热疾,高烧不退,御医们会诊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药吃了许多也不见效。听闻殿下精通岐黄,恳请前往探视。” 印云墨惊而坐起,急匆匆地穿戴完毕,赶到印暄的寝室,见年轻的天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燥开裂,满额都是汗珠。他坐在床沿叫了几声“暄儿”,对方毫无反应,便伸手搭脉,片刻后又翻了翻眼睑,摸了摸胸口与四肢,感觉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转头问地面跪成一排的御医:“可诊出是何疾病?” 御医们惶惶然地摇头,一个个口称医术不精,谢罪不迭。 印云墨诊过脉,心里也有些疑惑:从脉相上看,印暄身体强健,真气流转如常,并无疾病症状,却为何突发高热,药石枉然? 他思索片刻,对御医与一干侍从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侍从们犹豫起来,印云墨又道:“哪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圣上的病便会好转,那你留下。” 这话一出口,众人连忙告退,在邻近房间待命,只留一队紫衣卫把守门口,随时听候屋内的差遣。 印云墨望着高烧昏迷的印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衣袖拭去他额头汗水,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闭眼任由睡意袭来,伤痕累累的神魂缓缓沉入梦境之中。 第42章 心魔迷障自困,九霄信约不可违 印暄站在瀚海之滨。背后是群山环绕,面前是一片汪洋,水天交界处旭日金芒散射,将海面连同沙滩都染做冥茫的苍黄。 我这是在哪儿?我要做什么?他茫茫然问自己。 海面上没有船只,更没有鸥鸟,混沌初开般静谧。他踩着松软的沙粒,慢慢离开海滩,走上山坡。 山丘亦是色作苍黄,全无土壤,一大片岩石斜斜地半叠着另一片,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坚硬无比。印暄缘着石缝往高处攀爬,他说不出为何要攀爬,只隐隐感觉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他,如同听见冥冥之中一声声勾魂摄魄的召唤。 片状岩石群大多完整,但也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痕与破口,从中流淌出山泉般金色的液体。最大的破口如天坑般深不见底,周围俱是七零八落的断裂岩石,仿佛山体曾被一根神明的巨指狠狠洞穿。 印暄绕过天坑,继续往上攀缘,终于登到了山脊。山脊相对平缓,绵延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长路。他沿着这条路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地行走,直至两侧出现了兀然矗立的险峰。山峰细长且高耸,剑指苍天,半腰分叉宛如庞大而尖锐的鹿角。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尽头,沿着圆缓凸起的坡度滑下去,落在一处向前平平延伸的石台上。身后的金色石壁上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缝,印暄不禁伸出手指,顺着裂缝划去。 裂缝震颤了几下,像一道闭合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门,上下两半缓缓开启—— 印暄看到石门后是一面弘大如墙的琉璃镜,镜面剔透如澄黄色水晶,内中仿佛有浮光流转。他在镜面上看见自己渺小的倒影,同时发现镜面中央有一条剑刃般竖直的纹路,呈现出更深的赤黄色,宛如巨眼中的一道竖瞳。 纹路忽然猛地收缩,又向左右两侧扩张,竟似活物般动了起来!印暄听见一声浩瀚而渺远的龙吟,开天辟地似的轰鸣起来,仿佛就响彻在他的神魂之中—— “醒来归!此刻不醒,更待何时?” 印云墨出现在一座装饰华美的庭院中。他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再看自身,是一副朱衣金冠、永远十五岁的少年模样。 庭院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两侧桌案上满是珍馐美酒,中央宽阔的场地红毯铺陈,以供歌舞。玉阶上的主座,桌案与太师椅镂金错彩,更是华丽。 此地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热烈的宴饮,放眼却空无一人,仿佛主人、宾客、婢妓连同丝竹歌舞之声都悄然消失,显出一种诡异而阴森的死寂。 印云墨踩着地毯,缓缓穿过庭院,在靠近主座左下方的一张桌案边,蓦然看见一个小小男童的身影。男童不过六、七岁,打扮精致,容貌秀美,双手捧着一方红木托盘,盘上是一个黑底描金漆碗。 他一怔,走过去唤道:“暄儿?” 男童恍若未闻,只是目视前方,一张雪砌冰雕的小脸上毫无表情。 印云墨将手放在他前额轻抚:“暄儿。” 六岁的印暄回魂般转过头来,问:“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印云墨反问:“你在这做什么?” 印暄低头看碗中褐黄色膏体,道:“父王命我给小六叔送药。” “为何还站着,不去送?” “不能送。姆妈说里面掺了迷药,父王想害小六叔。” “那就倒掉,或者告诉你的小六叔。” “倒不掉了。”印暄一脸似哭似笑、几乎扭曲的神情,“小六叔已经吃下去了……” “事情已经发生,既然无可挽回,就让它过去吧。” “过不去。”印暄转回头,继续面无表情地捧着托盘,“如果不是我送的,小六叔就不会吃,父王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叫我去送的。归根结底,是我亏欠了小六叔,都是我的错。错了,就要领罚,我对不起小六叔,又不能让亲生父亲受罚,所以只能罚我自己。” 在他说话间,碗里粘稠的药膏晃动起来,咕嘟咕嘟地翻起了气泡。气泡破灭后,从中爬出无数漆黑剧毒的虫豸,攀下碗沿,涌向他端盘的双手。顷刻之间,他的手已被毒液腐蚀得惨不忍睹,不少虫豸甚至钻进伤口,撕咬血肉。这一幕光看就令人头皮发麻,内中剧痛更是不可想象,印暄稚嫩的小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痛楚,只是牙根紧咬,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已对这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惩罚习以为常。 印云墨当即变了脸色:“小六叔并没有怪罪你,你又何必在神识中如此自责自苦!快松手放下!” “放不下。”印暄颤声道,“即使小六叔不怪我,我也不能不怪自己。” 印云墨想要挥手打飞托盘,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拦。这里是全然由印暄意识主宰的梦境,他只是一抹潜入的残魂,主强客弱,竟是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对方受苦。 他深深叹了口气,将印暄幼小的身躯连同毒虫一齐揽入怀中:“小六叔明知事有蹊跷,却不拒绝你送来的药,陷你于孝义两难的境地,又何尝没有私心,想在你身上种下亏欠的因,将来收获抵债的果?说穿了,罪魁祸首却是我!你若不肯放下,小六叔就与你一同受这毒蚀虫噬之罚。” 印暄身体一震,茫然看他:“小六叔,是你?你在说什么?你快走开,不要被这毒虫咬到!” “你不放,我也不放。是小六叔错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纵然我心底对那‘天意’隐怨不服,也不该迁怒在暄儿身上!暄儿是个好孩子,恳请你原谅小六叔,也原谅你自己……”印云墨紧紧拥抱怀中幼童,沉寂千年的心海如被烈风吹过,一时掀起层层涟漪。 托盘与药碗消失,印暄反手抱住印云墨,带着哭腔道:“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父王教我对皇祖父说的那些话,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含义是什么,当年如果不是我推波助澜,皇祖父也不至于大发雷霆,把你打入地牢……这些看似普普通通的话,就好像藏在锦缎下面的毒箭,包裹着多少权力倾轧、勾心斗角呀!我不想学,可又不得不学,父王逼着我,整个皇宫逼着我,我也逼我自己,希望有一天真能登上顶峰,就不用再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 “叔知道,都知道。”印云墨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叹息般说道,“现在已没人能逼你,暄儿,你真的可以放下了。” “小六叔真能原谅我,并且以后永远陪着我么?” “当然,我不是说过,今生今世,直至你不再需要为止。” 怀中幼小的身躯,如蒸腾的云雾逐渐消失,周围光影旋转,庭院宴席似镜片碎去,化作流光湮散。 印云墨松开空空如也的怀抱,往印暄识海的更深处坠去,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一片汪洋上空。日色金黄,海面澄黄,连同海滩边一道绵延千万里的巍峨山脉,也呈混沌初开时的苍黄之色。 “醒来归!此刻不醒,更待何时?” 如同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印暄神魂猛烈震荡,整个人仿佛一道流光被擢升至高空。居高临下,遽然看清海边那一座辛苦攀爬的,哪里是山脉,分明是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金色巨龙! 巨龙踞于瀚海之滨,形势磅礴而又气息孱弱,视线可及的身躯遍布伤痕,似乎已经半石化,之前绕过的那个深不见底的天坑,原来是一道几乎洞穿躯体的巨大伤口。 印暄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感同身受的痛楚:龙神东来!盘绕旭日,从宇宙极处而来,遨游天地之间,逍遥三界之外——谁敢伤他至此!谁能伤他至此! 龙吟在他体内更加猛烈地回荡,咆哮声几乎化作实质冲出,强横的神魂要将脆弱的凡人躯壳碾作齑粉! 皮肤血肉开始寸寸崩溃、片片金鳞迅速生出,在剧痛难忍中,印暄发出了摧心碎骨的吼啸—— “时机未至!”九天之上的云海中,有一个渊沉悠远的男子声音道,“若是强行破除封印,此世肉身难堪承载,将彻底溃灭,势必伤及神魂。” 金色巨龙气息虽萎靡,睁开的双目却瞳光如电,直冲九霄:“饮恨三十载,吾已不能再忍!” 那个声音坚持道:“还请东来神君再多忍耐些时候,勿违当日之约。” 金色巨龙连连阚吼,声浪引发海啸卷天撼日,最终仍是强自压抑下来,怒而不甘地重新闭上双目。 印暄的身躯遏制住了溃散的趋势,一抹紫电极光从苍穹洒下,笼罩住他,肌理间金鳞隐没,血肉迅速愈合,几个眨眼之内已恢复如初。极光倏尔消散,他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从悬浮的高空中直直掉落下去。 印云墨足踏波浪,忽然感觉头顶一个黑影直通通砸下来,是连累自己一同奔投到海不复回的架势,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原来是龙袍加身的当今天子印暄。 “暄儿?”他拍着印暄的脸颊,将对方从昏迷中唤醒。 “……小六叔?不对,他没这么年轻!”印暄睁开眼,警惕地挣脱他,从袖中抽出寒光湛冽的秦阳古剑,“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化成皇叔少年时模样,可知欺君的下场!” 印云墨失笑:“我就是你的小六叔啊,难道你忘了,此刻身在梦中?” “朕知道这是幻境,是你将我攫进来,就像那头狐妖一样!”印暄剑尖朝他一指,冷冷道,“撤去结界,让朕出去,否则叫你身死魂灭!” 印云墨道:“我真是你的小六叔,不是什么妖精幻化。你手中所持之剑,还是我所赠,难道要用它伤我不成?” 印暄狐疑看他,反而逼近一步,剑尖驾在对方脖颈边,“妖法通玄,知晓隐私之事不足为证,你还有什么切实证据,证明自己就是印云墨?” “……没法儿证明。”印云墨叹口气道,“我三哥家的小侄子深虑多思,表里不一,疑心病又重。说是吧,他铁定不信;说不是吧,他觉得我另有图谋;什么都不说吧,他又当我心虚。委实不知怎么证明我是我。” ——这副听了令人火大的凉薄语气,损人于无形,妥妥是小六叔的风格。印暄半信半疑地垂下剑尖,“你说此刻身在梦中,谁的梦?” “自然是你的梦。既是梦境,亦是心魔境。你的肉身高热不退,危在旦夕,我引你元神出去回归本体。”印云墨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 印暄戒备地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形状尤带着少年未长成的清秀。他想着印云墨之前刚割伤手,此时掌心却没有伤口,又默默回忆对方少年时的手究竟是不是这般模样,但过去了十五年,幼时印象实在模糊难辨…… 印云墨无奈地上前一把抓住印暄的手腕:“臭小子,越大心眼儿越多!就不能可爱一点?” 印暄只觉天旋地转、耳鸣阵阵,猛然惊坐而起,发现身在床榻之上,垂落的帷帐外屋内摆设朦胧可见。 身旁躺着个人,他低头一看,印云墨正倦容满面地睁开双眼。 “——小六叔?你怎么……怎么睡在朕床上。”印暄吃惊之余,又有些意乱。 “还记得方才做了什么梦?”印云墨懒洋洋侧过身,没头没脑地问。 “做梦?”印暄扶额想了想,“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啦。”印云墨摸了摸他的手腕,“已退热,应是无碍了,口渴的话桌上有茶。我有点累,让我好好睡一觉。”尾音未落,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印暄低头凝视蹙眉熟睡的印云墨,感觉他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堪重负的疲乏,忍不住俯身吻平他眉间的皱褶。 他低头时,颈侧被集聿君之血溅到的那处地方,依稀浮现出一条金龙盘踞的虚影,顷刻后又隐没于光洁的肌肤之中。 印云墨睡得人事不省,印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又不舍得离开床榻,索性重新躺下,将对方揽入怀中。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才发现,小六叔真的是不年轻了——五官轮廓不再像少年时期般有种雌雄莫辨的秀气,而全然是属于男子的英姿与清俊;皮肤也不再细腻如脂。 在摆脱狐妖的幻境之后,他曾不止一次梦到与印云墨翻云覆雨,对方一直都是印象中十五岁青春妖娆的少年模样。如今霍然意识到对方已经是个与自己并无二致的成年男子,印暄非但不觉得怪异别扭,反而生出一种释去愧疚的松快。 这意味着自己对小六叔的感情并非由欲而生,亦不会色衰爱驰。即便随着年华一点点老去,他也希望印云墨能永远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以随时被他拥在怀中。 “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印暄在怀中人的耳畔轻声说道,“究竟要到何时,你才肯正视这一点,接纳并回我以同样的情意呢?” 第43章 朔北风寒闻鼓角,边塞烽烟漫征尘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是冷意最峭的十二月初,正当边塞苦寒时节。 北地雾州,因长年阴冷,早晚云雾缭绕而得名,与震州并肩成为大颢北防门户,同时亦是今上胞兄——肃王印晖的藩地。 震州虽紧临塞外,但有呈冲关、震山关两关扼守咽喉之地,易守难攻,在宛郁诸部落的年年侵犯之下岿然不动。数月前,敌国利用妖道、施展邪法,驱使兵煞僵尸强行攻袭,呈冲关一夜陷落,守军全军覆没。幸得界山玄鱼观微一真人,携一道仙符奔赴边疆,在震山关城墙布下天罡冲煞破邪阵,镇慑住兵煞僵尸。又连夜追击数百里,将炼化操纵僵尸的九幽邪道传人诛杀,替修行界清理门户,这才保住了大颢的第二道关隘。随后,圣旨命大将秦阳羽领兵二十万,驰援震州,算是基本稳定了边境的安全。 比起倚仗天堑的震州,雾州边防则靠的是肃王的六万亲军。肃王自小英勇嗜武不类宫中人,极善练兵治军,在藩地修边墙、建墩台、练营阵,将雾州打造得固若金汤。又兼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常与士兵同吃住,还自请了个“镇北大将军”的封号,于军中时不让人称其“王爷”、“殿下”,只能称呼“将军”。 这一日天色阴沉,密云不雨,雾州西北部的山道上,出现了一队约有千余人的轻骑兵,人擐战甲、马佩鞍鞯,军容整肃,朝山脚奔驰而来。 墨空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倾盆而下,转眼间将骑兵队浇了个透。铁甲冻雨,那叫一个钻心彻骨的凉。偏将林琼策马加鞭,赶上几步对领头之人道:“将军,雨越下越大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吧,你看前方有座山神庙。” 那将军身披亮银山文甲,背负一杆丈二长的双刃戟,腰挎强弓箭囊,抬起红缨兜鍪,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隔着雨帘望了一下,颔首道:“避过最大的这阵再走。” 山神庙虽颓败,但还不至于破漏,勉强可以避雨,被这千余人挤得满满当当。亲卫在大殿中央燃起一堆篝火,为主将除去沉重的铠甲。铠甲内中是藏青色战袍,更衬得身高九尺的男人宽肩阔背、健腰长腿,十分剽悍勇武。 摘掉兜鍪后,武将用布满厚茧的手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张英俊瘦削的脸,浓眉薄唇,鼻梁高挺而略呈鹰钩,脸庞与脖颈上的肌肤是风吹日晒的深麦色,浑身上下披洒着一种大漠烽烟起苍茫的雄浑气势。 亲卫在篝火上烘热了几个湿馍,呈给武将。他取了其中两个,示意将剩余的分给众人。 “将军,这一战打得痛快!”林琼咬着馍蹲下来烤火,眉飞色舞道,“一个小部落的酋长,也敢来我们雾州打草谷,叫他个野狸子有去无回!可惜这些鞑子骑兵跑得快,最后还是走脱了一半。” 武将道:“鞑子擅长游击,骑兵来去疾如飘风,一贯是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跑,除非诱敌深入,才好全歼。” 说话间,忽然一声惊雷炸响,仿佛就劈在身畔,震耳欲聋。廊下有兵士叫道:“天雷劈了庙后的那棵大槐树!” 武将与亲卫起身,走出门外一看,果然后院有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高大槐树被雷击中,顷刻间从半当中哔啦哔啦地燃烧起来。 “离远点,一会儿烧断了要倒。”一名牙将提醒看热闹的士兵。 话音刚落,一条长长的白练从半空中飞来,如发光的大河绕住了粗壮的树干,瞬间将其绞断,随即卷起向围墙外一甩。 众兵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棵高达数丈、树冠大如屋顶的老槐树,就这么烈烈燃烧着凌空飞出墙头,轰然砸在野地上,仿佛见证了神话中的奇景。 “……怎、怎么回事?树被绞断了?飞了?这么大的一棵!”林琼震惊到话都说不通顺,下巴忘记了阖上。 这时,后院中猝然多了个穿灰衣的青年男子。周围人头攒动,但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觉黑影一闪,人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皮子底下。 青年头戴斗笠,身上并未佩任何武器,空手走到断面齐整的树桩旁边,俯身一拳砸向地面。泥土飞溅中,地面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大洞。他伸手进洞,摸出一个密封的木盒,任雨水把盒子冲刷干净,随即放入怀中。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只在几个眨眼之间。青年仿佛视周围擐甲执兵的健卒于无物,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什么人?给我拿下!” 兵士们潮水般涌上去,将他团团围住。 武将站在台阶上,盯着青年的一举一动,面上渊沉如水。 青年从斗笠下抬起脸,泰然自若地朝他抱拳致意:“某无心冲撞贵军,只是见天雷劈了槐树,恐昔日埋在树下的旧物遭了连累,情急之下,方才不打招呼就出手。告罪,请辞。” 武将步下台阶,兵士瞬间向两旁让出通道,待他通过后又迅速合拢,训练有素。他走到青年身前站定,眼神犀利地上下端详,然后缓缓扯出一抹浅笑:“三年不见,君身手更甚往昔,想必武学已臻化境。” 青年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我与将军认识么?” 武将道:“你忘了我,我却不能忘记你。左景年左侠士,后腰上的箭伤可已痊愈?” 左景年恍然道:“你是三年前我无意间救下的——” 六年前,曾为武林豪杰、后归隐山林做了猎户的养父母病逝。丁忧满三年后,他背着小包袱、手提一柄猎叉下了山。正逢宛郁鞑子入侵,与一支人数寥寥的骑兵队交战,由于敌我悬殊,骑兵队险象环生。他在树丛中看不过眼,同仇敌忾地将猎叉投掷向敌方首领,竟一叉穿胸,瞬间扭转战局。被激怒的敌军乱箭齐射,他在后腰上中了一箭。 箭簇上淬了剧毒,他立即拔箭后仍毒性发作,险些丧命。最后还是率领骑兵队的那名将军,四处奔波找来个游方郎中,几贴虎狼药将他救活。人虽被拉出鬼门关,余毒却化为暗疾盘桓在体内难以根除,连带武功也打了六七成折扣。 那名将军对他既感激又疚责,许以军中偏将之位,但他却想去都城游历,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对方再三挽留不得,只好亲自将他送出雾州地界,并且赠他一枚青铜私印,许诺道:“来日若遇危机,尽管来向我求助。只需持此物至军营,自有人带你来见我。” 当时他涉世未深,只知那位武将名号“镇北大将军”。对庙堂之事略有了解后,方知对方就是当朝天子的兄长,肃王印晖。 他自忖双方身份悬殊,最好不要有所攀扯,便深藏了那枚青铜私印。后来紫衣卫向民间招募良家机敏儿郎,他便应召入宫,更是事过无痕,若非腰间毒伤久久不愈,几乎都要忘记了。 想起被一碗蛇汤治愈的箭疮,印云墨的音容又浮现在脑海中,一颦一笑清晰如昨,左景年心中黯然,胸口更是钝痛不已。 又想到与他有灭门之仇的先帝。因为憾恨难平,他刺了先帝幼子一剑,打算与印暄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可又曾在无意间救过先帝长子印晖的性命——这一笔烂账,真是算不清! 印晖与故人重逢,心中快慰,见对方神色不定,以为是手下兵刃相对惹恼了他,忙挥手命一众兵士退下,恳切地说道:“天寒雨大,还请移步殿中一叙。” 左景年不愿与仇人之子再有瓜葛,犹豫道:“我还有要事在身……” 印晖似乎看出推脱之意,笑道:“也不急于这一时。纵然景年对我已无昔日情分,我却不能忘记当年救命之恩。” 左景年心性端正耿直,被他说得有些惭愧,便随之进入大殿,脱衣烤火。 印晖捡着当初两人相处一个多月间的趣事说,很是情真意切,叫左景年也渐渐放下了芥蒂,只当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与他闲聊起来。 “当年你说要游历天下,而今回到故土,有何打算?”印晖问。 左景年淡然道:“我只想取回祖传之物,用心研究,其余还未多想。” “祖宅安在,可有地方住?” “随遇而安,有片瓦遮身即可。” 印晖皱起眉,眼角却有一丝求才若渴的喜色:“此话恕我不能苟同。武艺高强的大好男儿,怎能飘荡如萍,做些市井营生也是埋没了。我看你胸中有热血,何不来军营效力,与我一同驱逐鞑虏,保家卫国?” 左景年一时也茫然于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此刻只想着怀中丹书,不知可否从中找出昔年灭门血案背后隐藏的真相,弄清究竟先帝逼父亲炼的是什么药。还有公子,记得他说自己的老寒腿是地牢里多年落下的病根,须得借助道家外丹之术才能根治,也不知自己靠这几本丹书,能否炼出公子需要的灵药? 他心思不在眼前,可是面前之人身处高位,却对他一介草民盛意拳拳,说毫不感动也是假的,便没有明确推辞:“将来之事再打算,眼下我想找一处道观安顿下来,借丹鼎炼药,暂时不能接受将军的好意,抱歉了。” 印晖意外道:“原来你是武道双修?”转念一想也觉得释然,“难怪方才一鞭之力,犹如地摧山崩。” 左景年道:“将军竟能看清是鞭?” 印晖颔首。 左景年目光微亮,原来这位也是武学巅峰的高手,不,已经是半步道境,因而英华内敛,才叫他这个初入玄门不久的半桶水险些看走了眼。若是公子在场,定会第一时间就看穿对方深浅吧,他怅然想。 印晖看着他,眼中有狂热战意一闪而过,“无妨,我目前所驻的怀朔镇内亦有不少道观,可供炼丹。景年尽管随意使用,只是还请答应我一事。” “何事?” “待你手上事毕,与我好好切磋一场!” 左景年笑道:“可以。若将军赢了我,我便入你军中,听候差遣。” “就这么说定了!”印晖哈哈大笑,快意至极地与他击掌,“我正要回军镇,不如同行!” 冬日莽原百草凋敝,风雪一阵紧似一阵,牧人们将羊群拢入圈中,以毛毡紧紧遮盖,唯恐惊散。 蜿蜒如蛇的草原河畔,林立的毡帐之间,有一座格外弘大而华丽的穹庐毡帐,圆顶上饰以黄金尖塔,帐身垂挂彩幡流苏,周围众帐环环拱卫,一眼便知是王庭所在。 宛郁诸部落统一后,成立了王庭,奉故去的“铁伐可汗”的嫡孙为主。然新可汗年幼,其母阿鹿可敦不便干政,便由新可汗的叔叔、摄政王都蓝代为理政。 都蓝时年三十六岁,身穿裘袄,头戴狼尾皮帽,串了金珠的细辫长发披散于肩膀,深目高鼻、瞳色碧绿,嘴边留着一圈男人味十足的回形胡茬,掀开王帐的毡帘走出来。 他脸色阴霾,颈侧青筋未消,似乎刚跟谁狠狠吵了一架,翻身上马后,朝一干待命的亲卫喝道:“走,去神庙!” 五十多名骑兵顿时汇成一支锋锐的箭矢,顶风冒雪,朝茫茫雪山脚下的一处山凹狂飙而去。 进了山坳,风雪顿时消敛,仿佛此地有股力量,使得天威也不敢恣肆,不得不变得轻柔。 一座方石垒砌的宏伟神庙依山而建,充满压迫性地撞进众骑兵眼帘。都蓝下了马,缰绳往亲卫手上一甩,大踏步走上石阶。 他径直走进深处大殿,在一个从头到脚笼罩着黑色斗篷、体形高大到不似人类的身影前停下脚步,抚胸行礼:“参见国师。” 国师转过身,足足比魁梧的都蓝高了一个半头,仿佛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漆黑长袍与斗篷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不辨眉目,就连露在袖口外的双手,也包裹着黑色薄皮手套。 他矗立在神殿中央,将光线阻挡了一大半,都蓝感到了一种遮天蔽日的震慑感,因而话音更加恭谨:“前次多亏国师出手,大威能化作天剑,将颢国那个道士斩伤,否则我们折损的可就不止一个会炼尸的萨满了。” 国师开了口,声音粗糙干涩,如砾石相互摩擦:“我出手,因为对方是修道之人。凡人,不配!” “是是,国师是大能者,凡人哪里能入您的法眼。”都蓝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只是这回敌军二十万人马来势汹汹,我草原儿郎虽骁勇善战,除去老幼真正能打仗的也不过六、七万,近来几次交锋,都没讨到好处,反折损了不少兵马。听说黑水部野狸子那边,也在雾州马失前蹄,被印晖一戟挑死。今年白灾如此严重,如果不多抢回点食物,怕是要有不少族人冻饿而死,您看能不能……破例再出一次手,助我们攻破震山关?” 国师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冷笑,直截了当道:“不能!凡人的事,凡人自行解决。退下吧,没事别来烦我。” 都蓝脸色乍青乍白地变了几变,最终还是隐忍下来,驯顺行礼:“是,小王这便告退。”转身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庞大空旷的神殿中,又剩下国师独自一人。 沉默片刻后,他伸出右手,握住左上臂,骤然猛一用力,将整条左臂硬生生扯了下来! 没有鲜血喷溅,没有痛呼呻吟,平静得像一幕死寂而诡异的皮影戏。他将断臂举在身前,包裹在黑色袍袖下的肢体忽然扭曲抽动起来,仿佛正拆散成无数碎块,又重新组合出新的形态—— 布料落地后,一头雪白羽毛上密布黑斑的海东青,站在了他的右前臂上。 这头号称“万鹰之王”的猛禽,有着精钢打造般锋锐的喙与爪,顾盼之间,充满凶暴无比的猎食者气势。再仔细看去,却发现它根本不是活物,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傀儡! 国师在鹰头上轻抚了一下,指尖跃出一片小小的冰镜,镜面上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锦衣金冠,眉目流丽,意态悠闲,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手里拈着枚糕点往嘴里送。 影像一闪,消失在赭黄色的鹰瞳内,国师轻轻振臂,傀儡鹰展翅飞起,穿过神殿拱顶的圆洞直冲云霄。 “嗬嗬。”目送海东青飞去,左臂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的国师,发出了惨恻低沉的一声笑,“转世之身……印云墨?既然送上门来,就别走了!” 第44章 抟扶摇鹰击长空,诧先祖从天而降 糕点卡在喉咙里,印云墨咔咔地呛咳起来。坐在旁边的印暄立刻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心点,这么大个人,吃个糕也会噎住。” 印云墨没好意思让侄子喂茶,忙接过来大喝一口,把喉咙里的绿豆糕冲下去,喘气答:“我感到有人在咒我,心头一跳才呛了。” “谁咒你?人在何处?” “……不清楚,许在很远的地方。” “瞎忽悠。”印暄嗤笑一声,帮他拍顺了气,而后让他的脑袋舒舒服服地搁在自己腿上。 印云墨枕着结实又有弹性的大腿,惬意地辗转了几下,“还要再走多久才到震州?” “我们已经进入震州地界,离边关也不过小半个月路程。”印暄道,“从鹰哨那边传来的密报看,上个月以来边塞打了大大小小十几仗,我方赢多输少。这秦阳羽是大将之才,唯独就是有些恃才自负,一打起仗就不听朝廷号令,连朕派去的监军也不给半分面子,前几日寻由头打了人家二十军棍,至今下不得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印云墨笑道,“再说,我要是大将,也不喜欢旁边有个屁事不懂的太监指手画脚。” 印暄无奈道:“祖制不可违。朕知他不喜人掣肘,特地派个读过书、明事理的太监去,是魏吉祥的内侄,结果还是难逃毒手。” 印云墨难得听皇帝抱怨,朗声大笑:“只怕有文化的太监,比没文化的更糟心!早知我这不知多少代的玄孙儿如此桀骜不驯,我去给你当监军好了!” 印暄一愣:“什么多少代?玄孙儿?” “他不是姓秦阳?” “是啊。” “可不就是我的玄玄玄玄孙?” 印暄满头雾水地白了他一眼:“又胡扯些有的没的。” 印云墨正色道:“说真的,我给你当监军,留守震山关。你巡完震州,去一趟雾州,一来跟许久未见的大哥联络联络感情,二来嘛,顺道考察一下人家的治兵之道,回头在三军内推广推广。” 印暄一口回绝:“不成,你得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再说,你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逍遥王爷,能监什么军,不要把我的大将带坏了!雾州那边,我自有安排。” 印云墨撇嘴:“龙眼看人低!” 当朝皇叔与皇帝正不成体统地一个躺在另一个腿上、不成体统地拌着嘴,马车陡然猛地一震,不动了。 一名紫衣卫在窗外道:“启禀皇上,一侧轮毂陷进沟壑中,臣等会尽快把车身抬出,还请皇上恕罪。” 因为车厢的瞬间倾斜,以腿为枕的皇叔把脑壳撞在了皇帝的要害上。皇帝疼得头皮炸裂,呲牙咧嘴地抽了好一会儿冷气,才勉强出声道:“知、知道了!” 皇叔眼见自己无意间作了恶,怕龙根折断,连累国祚绵延不了,愧疚之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揉,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撞一下而已,也没多大力,哪那么容易断呢?” 印暄眼眶里满是泪花,痛和爽一起袭来,简直要把他逼疯。他一把抓住印云墨的手,含泪道:“小六叔,你饶了朕吧!” 印云墨尴尬地缩回手,嘿嘿干笑两声:“万一……也没事,我有药、不,我有丹方,到时叫人炼一炉药丸给你吃,两下半就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印暄怒道,“你要是敢把前太子吃的那些个腌臜玩意儿给朕吃,你看朕不……不抽你几十棍!” 印云墨不以为然道:“什么叫腌臜玩意儿!我那丹方可是道家正统的黄芽丹,固精补肾,益寿延年,哪里是五石散、红丸之流的春药能比的。再说,章呈太子吃的红丸,又不是我给的,你老子跟那头骚狐狸勾搭,倒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印暄吃惊,问:“什么骚狐狸?关我老子——咳,先帝什么事!” “不就是那头差点跟你滚了床的狐狸?” 印云墨三两句把前太子的死因一说,印暄脸色青里透白,白里又泛了红光,用一种恼怒与暗喜兼备的复杂神色看他,“你竟敢污蔑先帝……前太子床上之人真是狐妖幻化,不是你?” “爱信不信。”印云墨不耐烦道,“皇上,你的脸都扭曲了,敢问现在到底是恼火还是开心?” 印暄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绝不能叫第三人知晓。前太子是死于肾疾也好,马上风也罢,与先帝无关,亦与你无关。总之,朕不在乎你之前的那些……那些事,毕竟朕当时还年幼,想护你也有心无力,但从今往后,不准你跟人勾勾搭搭,男的女的半男不女的统统不行!什么天龙狐狸、妖魔鬼怪也不行!” 印云墨咋舌:“大侄子,你管得真宽!” 印暄阴沉着脸道:“叫皇上。你若敢抗旨不遵,或者背着朕搞什么暗渡陈仓的把戏——”他忽然伸手,飞龙探爪般朝印云墨下身一按,“朕先把你给掰折了,你尽可以拿自己试试那黄什么丹,看能不能重振雄风!” 要害被人抓在手里,印云墨当即变了脸色,动也不敢动,只得抠着他的胳膊求饶:“知道了知道了,谁也不勾搭!” 印暄方才缓了眉眼,收回手,八风不动地说道:“朕,你可以勾搭。” “不敢不敢!”印云墨换个正襟危坐的姿势,脸上又挂出了云淡风轻、仙气飘飘的浅笑,“我等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什么情啊爱啊、勾搭来勾搭去,有污耳目,休得再提。” 印暄恨不得把那飘飘渺渺的仙气一巴掌扇飞:“装!你个神棍!” 十几名紫衣卫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庞大沉重的车身从沟壑内稳稳抬出,移到平坦之处。其中一名抬袖拭汗,忽然望着天叫道:“好大一只鹰!” 众人纷纷仰望,果然见阴霾的云层下一只鹰隼正在低空盘旋,那对翅膀展开足足有五六丈长,洪荒猛禽般令人心惊肉跳。 “它冲下来了!”有人大吼一声,“快护驾!” 一时弓弩弦响不绝,那些精钢箭头打在巨鹰身上,仿佛击中金石,夺夺有声地落下去,竟是分寸不得射入。 巨鹰猛扑来下,翅膀掀起的气浪将一圈人扫飞出丈外,钩爪在马车顶上一抓,坚硬的紫檀木车顶瞬间碎裂四溅。 印暄陡然遭此惊变,秦阳古剑寒光出鞘,于呼啸的飙风中削向鹰爪,火光迸射中“铿”的一声,将其中一只爪子砍断。巨鹰既未流血唳叫,也未负伤逃走,而是不管不顾地探出另一只钩爪,精准地扣住印云墨的肩膀,旋即振翅直冲云霄。 从扑袭毁车到掳人升空,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等到守卫们翻身而起,持剑扑来,那只巨鹰已携印云墨扶摇直上,在苍穹中远去。 印暄惊怒交加,纵身跃上马背,扬鞭追去。 “快跟上,护驾!追击!”大队紫衣卫缇骑忙策马跟上。 印暄纵马奔驰仰望,只见那鹰向西北方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成了阴云中一个墨点,随即消失不见。众人不敢引弓射箭,怕误伤了历王殿下,况且巨鹰十分诡异,竟似刀枪不入,也不知是何方妖物。 马跑得筋疲力尽,印暄不得不勒住缰绳,望着阴沉旷远的天空,面寒如铁。“邪祟!”他咬牙大喝,胸中满是愤怒、不甘与担忧。 “那巨鹰抓走了王爷,也不知是否背后有人指使,该如何是好?”花霖请示道。 印暄深深呼吸着塞北冰凉的朔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峻声道:“妖物往西北方向飞,定与宛郁脱不了干系!立刻联系微一真人,请他施法相救;向西北方向传令每一座军镇、卫所及关卡,密切关注空中巨鹰动向;传令‘鹰哨’,加强敌境内的刺探,弄清是谁捉走六皇叔,伺机救人。” 花霖见他面色铁青,唇色殷红,显然是急怒攻心,劝慰道:“皇上还请保重龙体。对方意在掳人,想必不会伤及历王殿下的性命。” 印暄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心中默默祈祷:小六叔,如今朕一百个一千个信你是谪仙转世,有天命照应、仙法护身,可千万要等到朕来救你,一根汗毛都不能少! 却说印云墨被巨鹰抓着肩膀提上高空,苦不堪言。那钩爪锋锐地扣进锁骨,顿时血流蜿蜒,更兼寒风呼啸,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他反手去摸肩上鹰爪,只觉冰冷坚硬,不似活物,再看另一只被印暄削断的,断面呈现木纹,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鹰形傀儡,被偃师以术法操纵。 他在寒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努力抬手抚摸巨鹰腹部,果然感应到它体内阵法的波动。“早知道应该叫微一画几张符给我防身,就算只是炼气化神后期,也勉强够用了。”印云墨懊恼地嘀咕,很心疼地用食指沾了沾肩膀上的血迹,仰头在巨鹰腹部画起了符。 以指为笔,以血代墨,一张弱水符画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弱水符,取蓬莱弱水“鸿毛不浮、芦花沉底”的特质,精髓就在于一个“沉”字。但这“沉”是缓慢悠扬的,如一股无形的水流吸住了巨鹰的腹部,寸寸加力,将它一点点往地面拖曳。若错用了“重”字,譬如泰山压顶符,那么他就得跟这傀儡一同化作岩石,从高空砸向地面了,倘有法宝护身尚可行,眼下他一具凡人肉身,可不想做什么自杀式袭击。 符咒虽未注入法力,他的血液却还残留着一丝前世仙身的余泽,巨鹰傀儡在弱水符的作用下,逐渐偏离了预定的飞行路线,朝下方冉冉地沉去。 印云墨低头看下方地面,预估着降落地点,赫然发现那里竟是一个正在激烈交锋的战场—— 穿着暗红色棉甲的大颢精兵,与裘皮战袄的宛郁狼骑两军交战,杀声震天,鲜血与断肢飞溅,直杀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颢国一方的大纛上打着“秦阳”旗号,军阵中一员大将,身披亮银山文甲,右手提一杆无缨长枪,左手持菱纹长剑,一袭猩红披风在朔风中猎猎飞扬,满身血污掩不住眉宇俊朗、英气勃发,年不过二十二、三岁,双目间却隐隐有光华流转,显然是身负上乘内家功夫。 他正一枪斜刺,将宛郁骑兵挑落马下,忽然抬头看天,动容喝道:“北蛮驯鹰!床子弩,瞄准,齐射!” 主将一声令下,发射台上兵卒全力拉开巨型机弩,威力强大的踏蹶箭纷纷朝天空巨鹰激射而去。 缓缓下降中的印云墨苦着脸,向三清祖师爷祷道:“射不中我,射不中我……” 精铁箭簇射中巨鹰傀儡,虽不能洞穿其表,猛烈劲道也打得它如浪里浮舟,飘飘摇摇。当真一箭都不曾落在印云墨身上。 那名将领见床子弩不能奏效,仰天嘶吼:“定要将此猛禽击落!五雷神机!” 印云墨脸色发白,死命扒拉肩膀上的鹰爪:“松!快松!我才不要跟你这木头禽兽一起变筛子!” 火药击中巨鹰傀儡的同时,印云墨在剧烈的气流震荡中,终于挣脱鹰爪,直通通地从半空摔下去! 那名年轻将领见人影从天而降,看准头竟是要落在自己的马背上,下意识长枪一挥,要将对方拨出去。 膂力将吐之际,他胸口突然一个微颤,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向心脉某处,莫名地将起手枪势硬生生卡在了半途中。 只一个眨眼的迟疑,人影已落到头顶上方,他不禁回剑入鞘,伸手一接,内力瞬间运转化去巨大冲劲。 一名锦衣裘袍、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落在他身前的坐骑上,右肩血迹斑斑。 他惊异地揽着对方后背,见这男子拨开面上长发,冻得面青唇紫,朝他惫懒一笑:“乖孙儿,接得好,差一步你祖爷爷就要摔成肉饼了。” 第45章 追袭军前虚一指,招摇北斗第七星 秦阳羽一面发怔,一面下意识地拿长枪戳刺攻过来的骑兵,片刻间又给挑翻三个,然后他拧起眉头,目中放出惊怒交加的寒光:“——你是历王殿下!” 历王还朝时声势浩大,圣上还特地办了个隆重的接风宴,作为总兵并加封“龙虎将军”的秦阳羽也位列席上,自是认得风言中“混不搭调”的六皇叔。此刻这位身份显贵的王爷竟然空降在两军交锋的战场,莫名其妙落在他的马背上,实在令他震惊之余,又恼火又头疼。 “王爷缘何从天而降,出现在此!”他在兵戈撞击与震耳的厮杀声中大声吼。 “啥?哦,这个缘由嘛……”印云墨指指低空中那头巨鹰傀儡。后者正被五雷神机轰得摇摇欲坠,最终支撑不住,一头栽向地面,砸进宛郁骑兵的军阵之中。 这一下连人带马至少砸扁了十七八个,附近被扫落下马的骑兵像激怒的狼群一样呜哩哇啦地怒嗥起来,弯刀与战斧朝巨鹰脖颈上砍去。 金石相击的铿然脆响中,巨鹰傀儡身上泛出了一层黑光,随即猛然散架,每一个部件都重新扭动组装,顷刻间化作几十上百只黑貂模样的小动物,从马蹄人腿的缝隙之间闪电般蹿出去,成群结队地朝西北方向逃走。 秦阳羽剑一般的英气双眉高高剔起,瞪着这诡异一幕:“什么歪门邪道的鬼玩意儿!” “是术法傀儡,背后必然有一名强大的偃师在操纵。”印云墨答。 秦阳羽看了他一眼,听见宛郁军阵中传出牛角号的短促声音。他朝己方兵士大喝一声:“敌军要逃,全体追击!” 宛郁部落将游牧骑兵战术发挥到极致,进攻时迂回包抄、机动灵活,如风卷残云;眼见战况不利,便分作好几队人马四散奔走,呼啦啦作鸟兽散,叫颢国军队不知该追哪个方向。 秦阳羽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坐骑上碍手碍脚的印云墨直接丢在地上,然后亲自率兵追击——在一股血气方刚的冲动之下,他险些就这么干了。幸亏最后还是存留了些理智,知道万一弄死了这位圣眷浓厚的皇叔,就算再打多少场胜仗也莫赎其罪。 正当他恨厌又无奈地准备鸣金时,印云墨忽然伸手朝东北偏东的方向一指:“追那一队。那队人马上方有王气笼罩,必是宛郁王族。” 秦阳羽一愣,顿时想起民间关于历王“有异能”的流言。 印云墨催促:“听我的,快追!” 秦阳羽抱着“反正不知追那队,权且一试”的心态,左手勒住印云墨的腰身,将他向背后一甩。印云墨十分配合地撩起长腿,以对方为支轴,旋身落在后半个马鞍上。“抱紧我腰身!”秦阳羽喝道,随即扯过亲兵手中将旗一挥,率领全军朝印云墨所指的方向,急速追击而去。 都蓝原想以擎着旗帜、人数较多的西北一队为饵,故意放慢点马速诱敌深入,己方再来个两边包抄,杀个回马枪。哪知敌方将领不上当,击中全军朝他后撤的方向追来。颢国弓弩强劲、铁器又足,精铁箭矢不要钱似的往他们头顶下雨,都蓝肩臂上中了一箭,将马力催策到极致,夺命狂奔。 草原深处陡然响起一阵阵狼嚎之声,此起彼伏。在白茫茫的枯草间,蓦地出现了成百上千头野狼,拱起肩背、呲着利齿,眼中闪动着诡异的猩红光芒,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厉嚎,狼群顿时像收到战令般,朝颢国骑兵队猛扑而上! 借助狼群的阻拦,都蓝终于逃出生天。他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气,率领残队策马飞驰,终于在一个多时辰后抵达王庭所在的束勒河边。 黄金毡帐前方的空地上,一名身着五彩鲜艳裘袍的女子半跪着,双手撑着地面,似乎已经脱力。都蓝翻身下马,冲过去抱住她:“阿鹿!阿鹿!” 新可汗的母亲、二十八岁的阿鹿可敦有着一张轮廓分明、凤眼高鼻的草原女子的面容,脸颊上两团胭脂红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成熟的丽色。而此刻,她脸上红晕褪去,呈现精气透支过度的青白,一面咳嗽,一面从嘴角渗出血丝。 都蓝知道她虽然身为狼头萨满之女,但要远程操纵如此庞大的一群野狼,也是极耗心血、大伤元气的。他紧紧将对方搂在怀中,一遍遍安慰道:“我回来了,阿鹿,阿鹿……是你救了我。” “你不……和我吵架了?”阿鹿低声问。 “不吵了,不吵了,我都听你的……你之前说的对,国师不会帮我们,不会插手凡人之战,他不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而是别有图谋的妖魔。”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害怕。都蓝,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他在我眼里不是人的模样,而是一把黑雾缭绕的邪剑,要将这世上万物统统粉碎……”阿鹿脸色煞白,急促地说,“你别再去求他,我们还有三位萨满长老……阿爸死了,我也能凑上一个,我们能赢……” “是的,我们能赢。”都蓝虎目含泪,低头将脸贴在阿鹿冰凉的脸颊上。 在他们背后不远处,黄金毡帐的帘子被撩开一条缝。十二岁的乌歧可汗忿戾的目光从帘后射出来,钉在相拥的母亲和叔父身上,蠢蠢欲动一如即将长成的幼狼。 血污染红白草,横七竖八遍地狼尸。 副将贺连习朝狼尸上啐了口痰:“格老子的,要不是这群突然冒出来的野畜生,老子早把鞑子一刀一个全砍了!真他娘邪门!” 宛郁残兵早已不见踪影,己方士兵被狼咬伤了几十名,互相潦草包扎伤口。秦阳羽面色肃重地望了一眼远处苍茫雪山,下令退兵。 “狼群亦是被人驱使。”印云墨在他身后道。 秦阳羽道:“我知道。宛郁部落有种巫师,称为‘萨满’,很有些捣鬼作怪的妖术,我们吃过几次亏。” “萨满,巫觋之术……”印云墨摸着下巴嘀咕,“不像是能制作出巨鹰傀儡的人。” “王爷是被那头巨鹰所擒?之前听闻圣驾北巡,即将抵达雾州,皇上安否?” “圣驾已进入雾州地界,约莫小半个月能到抚冥军镇,除了我比较倒霉,其他人应该都安好吧。” 秦阳羽松了口气,“还请王爷先随末将回去,安心在抚冥镇等候圣驾。” 印云墨微微一笑,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听说你把皇上派来的监军打得下不了床?这可是忤逆犯上的罪行,你好大的胆子。” 秦阳羽沉默片刻,桀骜地冷哼一声:“他自找的!” 雾州,怀朔军镇位于丘陵盆地、交通要道,其间两支水系流过,便于屯军与运输。镇内共有军堡二十四个,平均每四十里设一堡,沿长城延展开来,屯兵超过三万人。另有百姓万余,从事商贸、修葺、制造、屯田等行当。乍看过去,除了无处不在的军备森严的气息之外,是个相当繁荣的边塞城镇。 主镇东南角有一座老君观,是百姓自发修建,香火虽不算鼎盛,但也常年不断。道观内的一间炼丹室中,左景年将一本《金华冲碧丹经秘旨》来来回回翻了无数遍。 书中详述了道家外丹中各种草木丹、肉丹、金石丹的配料与炼制方法,并注明是前朝真人所著,历经四百载依旧保存良好。可是在后半本中,有一页却被揉皱后,撕去大半,几近掉落。 左景年知道父亲爱丹书如命,断不会做出揉书、撕书之举。那么这一页是谁撕的?为何撕去大半又住了手?是舍不得吗?他小心地用掌心铺平那页纸张,仔细 这页亦是一张丹方,名为“红丸”,成丹后红润晶莹、色如玛瑙,满室生香。按方服食,有升阳壮火、补肾气阴虚的功效。方后还特地注明:此丹药效甚大,切切不可过量服用,否则将打破人体五行均衡的自然状态,刺激血脉肌体,强亢性欲,非连续交媾不能泄去旺盛阳火,事后精元大伤。 看到“红丸”二字,左景年身躯一颤,忽然想到关于前章呈太子的流言风语:宫中有人私下传言,说前太子热衷服食红丸,才最终死于马上风。又想到公子曾说过,前太子暴毙之时,同床的狐妖化作他的模样,使得成祖皇帝与一干皇子都认为是他秽乱宫闱,闯下大祸。再想到玄字叁柒招认的,先帝命他父亲炼丹,事后将他满门抄斩…… 所有线索仿佛被连成一柄清晰的利刃,狠狠刺入胸口!他已彻底明白了当年灭门惨案的全部真相:他父亲被迫所炼的哪里是养生丹药,分明就是红丸!先帝说他父亲以毒药加害自己,其实是借刀除去了前太子,最后又将他全家杀人灭口! ——为了扫清政敌,攀夺储君之位,先帝拿他们全家三十六口人命当了垫脚石! 左景年发出一声爆喝,拳头擂上墙壁,将整面砖墙轰出一个大洞。 他心中愤怒到了极致,却悲哀地发现不知找谁去复仇……把烂成骸骨的先帝从皇陵里拖出来鞭尸?还是去寻他两个儿子的麻烦,杀了勤政的皇帝印暄与戍边的肃王印晖,导致天下大乱,届时北寇乘机入侵,百姓陷入战火,家国毁于一旦? 这就是他执着了十五年的复仇?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你必须学会忘却。”阿墨说。 “忘却仇恨、忘却思虑、忘却一切世俗机巧;忘却外物、忘却天地,乃至于忘却自身。” “人活一世,如逆水行舟,水流从你身边哗哗过去,或许夹杂着许多你仇恨、遗憾、后悔、求之不得的东西——但它终究要从你身边流走,既然把握不住,何必回头。你只能继续前行,把握住尚未到来的事物。” “一旦沉溺于过去,便不再有未来。” “习武练身是好,但也莫忘自纯炼心。” “只有物我两忘,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整个身心进入一种虚静空明、纤尘不染的状态,才能达到由外而内的自我纯化,自然浑同于大道,这便是坐忘的真谛。” 左景年“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景年!我帐下亲兵购到几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屋外传来雄健的脚步声,印晖推门而入,见此情景,脸色微变,上前扶住他道:“怎么,受了内伤?” 左景年摇头,袖口一抹嘴角,勉强道:“练功出了点岔子,无大碍,调息几日便好。” 印晖方才松了口:“我怕你当年未清的余毒又发作。你放心,我已派人遍寻名医,定要将你的旧伤彻底治好。” “多谢将军关怀。”左景年木然道。 印晖哂笑:“说的什么客套话!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日后我还期望与你并肩上战场杀敌!” 左景年沉默不语。 “你好好运功调息,我派两名兵士守在门外,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好。”印晖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 左景年在窗外洒进的沉沉暮霭中站立了许久,最后直接盘坐于地,闭上双眼。 坐忘。空明浑然,同于大道。 二十五年来的人世光阴,浮光掠影般从他脑中划过,如同回溯一条光阴的长河。他孤身一人,站在湍急的河水中,逆流而上,艰难行走。 抡树取书从他身边流过;弑君刺驾从他身边流过。 持鞭退妖从他身边流过;潜寨救人从他身边流过。 清曜殿的孤灯相守从他身边流过;入宫后的循规蹈矩从他身边流过。 三年孤独守坟从他身边流过;清贫却温馨的猎户生涯从他身边流过。 熊熊大火中的哀嚎声从他身边流过;模糊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从他身边流过…… 他继续跋涉,看见前方依稀有一点光芒。 他终于走到光芒面前,伸手触碰—— 混沌初开,天地升降!日月盈仄,斗转星移!他是一团皓然星光,在穷极浩瀚的宇宙中自由飞行!有一股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无边无垠的威能降临在他身上,仿佛巨指拨动满盘黑白棋子,将它们逐一推动到相应的位置。 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感觉到天地灵力分化了一缕在自己身上。无数较他渺小的光芒被吸引过来,在他身边旋动如练,最终化作一条星河般宏伟而璀璨的长鞭! “赐尔仙名……摇光。”九天九地之间,仿佛有一个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造化,即是不可道的道。 天地规则制定。从此清浊分化,阴阳流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万灵,尊人为万灵之首。 千百万年光阴流水般过去,但在这一年、这一天、这一刻,时光长河里的一滴水微微停滞了一下。使得人间一个肉体凡胎在那一瞬间,与天地规则有了交接。 借这一瞬间的交接,先天灵气降临,亘古星曜归位! 墨黑苍穹之上,正北方向有七颗星斗,原本微明的光芒倏然交替闪烁,隐隐呈首尾呼应之势,最末一颗星尤其显得大而白、动有光,锋芒夺人眼目——此乃北斗第七星,星名:摇光。 左景年猛地睁开双目,瞳孔中似有万千星云萦转。 一道恢宏白光,从边境军镇的一座道观的屋宇上方直冲苍穹,煌煌光芒映亮了半片夜空!雾州境内无数人看到了这幕奇景,震撼不已,心驰神荡。 左景年的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依旧是那样的容貌,依旧是那样的布衣,但又仿佛从内到外焕然一新,散发出辉煌的光芒。 光芒一瞬收敛,仙灵返璞归真。他的目光仿佛穿透虚空,望向千百里外的某处,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影:“主上,摇光已醒。” 第46章 逢场且做戏中戏,神武更有人外人 震州,抚冥军镇。 军医为印云墨治疗包扎过肩伤,嘱咐了几句饮食清淡、不可饮酒便退下了。印云墨换了一身貂裘锦袍,见旁边的秦阳羽满身血污肉屑,俱是交战时敌兵溅上去的,当即笑道:“乖孙儿,怎还不去清洗?” 秦阳羽本就不耐烦伺候他,因着皇叔的尊贵身份勉强应付,又听他肆意调笑,登时雷炸火起:“王爷如此言语轻浮,如何做天下臣民的楷模?” 印云墨哂笑:“你这暴脾气,跟我大哥当年一模一样,血脉传承果然妙不可言。” “我大哥”?莫非指的是骄奢淫逸的前章呈太子?秦阳羽一愣,揣摩他话中深意无果,又自觉与前太子毫无相像之处,越发认为历王真是莫名其妙,脑袋有毛病。 今上分明是才思敏捷的聪慧人,也不知道中意他哪一点,总让他伴驾,连北巡也带在身边,真是狗屎糊了眼。秦阳羽大不敬地暗道。 “皇上就是中意我,你再不爽也白搭。”印云墨冷不丁说。 秦阳羽心中一惊,险以为刚才那番腹诽说出了口。难道这位王爷真有点稀奇古怪的本事?他拿狐疑的眼光瞥对方。 “我会读心术。”印云墨一脸无所谓的悠哉,“你站着别动啊,让我窥一窥你的心思……” 秦阳羽当即变了脸色,拔腿就走。 印云墨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秦阳羽出了院子,叫来几名传令兵,命他们快马南下迎驾,将历王安然抵达扶冥镇的消息禀告圣上,便自去清洗更衣。 房间内,监军王喜正趴在床榻上啃酱鸡爪听小曲儿,手下一名番役走进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王喜当即丢了鸡爪,在番役衣上擦了擦油手,吩咐道:“去取狗血来,往本公背上洒点……多洒点!本公伤重着呢!还有你们俩,抬一副担架过来!那个谁,去捣点姜汁!”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时辰后,王喜公公血迹斑驳、脸色蜡黄地被两个番役抬到印云墨面前,气息奄奄地拢了拢手:“奴婢王喜……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 “你叫王喜?听说你是魏吉祥的义子?”印云墨露出一副不忍猝睹的神色,“怎么伤成这样?真是可怜哟。” 王喜当即落下泪来:“奴婢是自作自受……触怒了龙虎将军……” 印云墨道:“怎么回事,说清楚,光哭顶什么用。” 王喜道:“奴婢知道管得太宽讨人嫌……但查清军资明细,以免被人侵克,毕竟是奴婢职责所在,懈怠不得……奴婢虽然拳脚不精,临阵时也是凭着一颗赤胆忠心,没有军令不敢擅离,怎么就变成‘拥精兵先遁’了呢?奴婢想不通啊呜呜呜……”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印云墨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手在桌案上猛地一拍,响声吓了王喜一跳。 “太过分了!圣上早说过,秦阳羽此人桀骜不驯、刚愎自用,如今连奉旨监军也不放在眼里,竟敢擅动私刑,简直是目无王法!王公公,你放心,等圣驾一到,本王定会亲自禀明皇上,替你讨回公道。” 王喜激动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奴婢真是死也、死也——”他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便昏了过去。旁边两名番役立即扑上来,做抚尸大哭状。 印云墨挥手:“抬回去治啊,赶紧的,要是真死了,一切可就白瞎了。” 番役一脸哭相地抬走了王监军。 印云墨喝了口秦阳羽命人奉上的、快要发霉的粗茶,噗的一下喷出来,笑道:“这王喜,也算是个妙人,哈哈。” 屋外守卫的一名兵卒,生得黝黑精瘦,一脸憨厚老实相,下了值后直奔军营,通传后叩见主将,满脸愤懑地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秦阳羽听得额际青筋暴跳,咬牙道:“你听清楚了,历王说要亲自禀明圣上,为王喜讨公道?” “小的听得真真切切!” 秦阳羽当即破口大骂:“死阉贼,恶人先告状!当初就应该直接将他杖毙,省得留条狗命四处乱吠!还有历王,一面之词,偏听偏信,也是个糊涂鬼!皇上若是信了他俩,还有我活路?”他一脚把桌案踢得四分五裂,“你说!你说!他娘的还有老子的活路吗!这个狗阉,老子总有天一剑把他劈了!” 兵卒唯唯诺诺地退下,走出几丈远还能听见主将帐内摔东西骂娘的声音。 等到他出了辕门,主帐内蓦然安静下来。秦阳羽在帘门掀起的缝中瞥了他的背影一眼,面上沉静如水,毫无半分怒色。 印暄弃了车舆,骑着名驹奔雷赤,率一万亲军朝西北方向急行,在第六日便赶到了抚冥军镇。途中遇到秦阳羽派来报信的传令兵,知道历王安然无恙,只是受了点轻伤,一颗心总算是揣回肚子里。 秦阳羽当即率领手下大小将领出镇三十里,远远见一道赤霞曳着紫色长尾,犹如紫龙含珠,卷起漫天烟尘,知晓是圣上策马率兵疾驰而来,忙跪迎接驾。 印暄在秦阳羽前身勒住缰绳,亲自下马去扶:“龙虎将军劳苦功高,又有戍边重任在身,不必远迎,更无需行此大礼。” 秦阳羽朗声答:“天子在上,礼不可废。”却是不肯就着皇帝的手势起来,完完整整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印暄觉得他在恭顺中带着股执拗劲,知道这刺儿头将军不知哪里又生出芥蒂了。因为晓得他一贯如此,倒也没往心里去,一笑而过。 “历王在你这里?伤势如何了?”印暄问。 秦阳羽沉声道:“皇上北巡边关,何以不问军情,先问私情?” 如此咄咄逼人,饶是印暄不欲与他小处计较,也寒了三分颜色,冷声道:“你这是在责问朕?” “微臣不敢,只是恳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你倒是以大局为重,连朕派来的监军也敢杖责,闹得边关人心浮动!” 秦阳羽岸然回答:“既入军营,便要遵守军规,监军也不能例外。” 印暄不怒反笑:“好个治军严明的大将军!” 一旁的副将李贲见势不妙,暗中踢了踢主将脚后跟,起身打圆场道:“圣驾栉风沐雨远道而来,想必已经鞍马劳顿,还请先入镇休憩。臣等早已精心安排好食宿,恭迎圣上。” 印暄一言不发,转身上马,率军入城。 “我的大将军啊,你怎么能如此胆大妄为,冲撞皇上!万一龙颜震怒,要拿你入罪,你叫我们全军上下如何是好!”李贲扯着秦阳羽的战袍袖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就不能扒了这身刺猬皮子?” 秦阳羽眯起眼看皇帝离去的背影,也一声不吭地上了马,留李贲在原地恼怒跺脚。 站在后方的一名兵卒抬起脸,飞快地瞥了主将一眼,又深深低下了头。 印暄推开房门,快步走进内室,一把环住印云墨的腰身轻轻提起,原地转了一圈,又仔细看过他的伤势,方才带着极力压制的喜色,开口道:“那是什么鬼东西?朕看过被削断的爪子,分明是木制的。” “是被术法操纵的傀儡。” “如此说来,除了之前被微一真人诛杀的、操纵僵尸的什么九幽邪道,宛郁还有其他妖人?” “很有可能。” “朕已命人联系微一真人,请他再来边关,共商御敌之策。” 印云墨把他推开,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 印暄问:“怎么?” 印云墨蹙眉,带几分不解之色:“不对呀,我刚算过,你一进来就会问我‘小六叔,你没事吧?可有其他地方受伤?被那头巨鹰抓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如何脱险的?’之类之类,为何竟一个字也没有?难道我的卜术失灵了?” 印暄含笑看他,目中似有深意:“一向疏懒的小六叔,竟然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朕少了嘘寒问暖,惹你不高兴了?” 印云墨神色有点茫然,“不高兴倒不至于,就是觉得有点古怪,总觉得漏算了什么……” “小六叔能算风算雨算人心,却开始算不准朕了,朕倒挺高兴。”印暄重将他搂回怀中,嗅着他发间气味,颈间金龙印记一闪而逝,“说明朕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与天下所有人都不同。” “呵呵。”印云墨干笑,心道莫非封印还是松动了,那场梦境中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拍了拍印暄后背,示意对方松手,而后走到桌旁斟了杯茶递过去,“说来,我到这震山关不过数日,倒是瞧了几场好戏。关外有戏,关内也有戏,可比皇宫里有趣多了呢。” “王喜作为监军,或许才能平庸、力有不逮;秦阳羽骁勇善战,但骄纵犯上、居功自傲,也是不争的事实。”印暄接过茶杯,只啜饮了一口,便噗地喷出来:“他竟拿这种茶招待你?混账东西!” 印云墨笑道:“边疆嘛,一切从简从陋也正常。”说着唤人进来,叫去取一盒好茶叶。 不到半柱香功夫,进来个仆从,却不是方才使唤的那个,奉上一匣上好的云雾茶,以及几大攒盒肉脯、果饵、糕点等精致吃食,禀道:“王喜公公闻圣驾已至,急着要起身迎驾,不慎从床榻上摔下来,伤口又崩裂了。公公大哭骂自己娇气,着小的先行一步献上杂食,说明晚在住处设宴,恳请圣上与王爷赏脸垂怜。” 印暄允了,挥退仆从,取新茶另泡。 印云墨笑道:“有酒席吃了,晚上我也跟去,沾沾皇上的光。对了,席上一准有狗肉,冬日进补最好,暄儿可要多吃点。” “你又算准了?” “还用的着算么,洒完狗血,剩的狗肉不上席,多浪费。” “作妖作怪。”印暄边泡茶,边嗤声道,也不知是嘲谁。 王监军夜宴,请了皇帝、王爷、主将,以及一干上得了台面的边官与将领。因圣上驾临,其余被邀请者莫敢不来捧场,唯独少了主事之一的龙虎将军,还有副将贺连习。另一副将李贲忙告罪解释道,发现关外有敌骑夜窥,两位将军率兵追击去了。 皇帝口中虽淡淡说了几句辛苦,但神情不豫,被历王劝了几杯酒,悻色才稍有缓和。 王监军半倚在皇帝特赐的坐榻上,看在眼中,窃喜不已,心道这才三四成火候,回头叫手下把秦阳羽于军营主帐中辱骂王爷、傲言谤讪之事散布出去,凭着皇上对历王的荣宠,火候怎么也得升到五六成吧?有道是积羽沉舟、积毁销骨,再出几桩犯上之事,他就不信秦阳羽还能全身远害?朝中能打仗的武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皇帝饮食克制,只略进了几杯薄酒。历王喝出四五分醉意,粉白晕红跟雪地桃花似的,不过半场便被拉上御驾一同回去了。在座的一干边官、将领这才觉得威压散去,酒酣耳热之际,儒风雅态一扫而空,满席尽是胡吃海塞划拳斗酒的兵痞子气。 雾州,怀朔军镇。 印晖带了两名亲兵,刚进老君观大门,便见左景年背着晨光从石阶上走下来,有一种霎时间的光彩照人。他眯起眼,忽然觉得对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要付诸于言辞,却又难以准确形容。 “景年……”他琢磨了一下,道,“你可是又精进了?” 左景年微微一笑:“精进不敢说,开悟了倒是真。” “好极!”印晖折刀般的浓眉间涌起狂热战意,“若已伤愈,与我校场切磋一番,如何?” “自当践诺。” 两人策马来到军营校场,各自脱了外袍,只着一套薄薄的劲装。印晖从武器架上随手拿了一杆单刃青龙戟,左景年则取了一条普通的十三节精铁链鞭,道:“将军当用自己的凌光双刃戟。” 印晖将戟尾往石板地面一拄,晨辉下身躯伟岸,气势雄浑:“那你也出自己的鞭。” “我的鞭是灵器,与凡人对战胜之不武。” “我的戟是杀器,饮血人数不计千万,与你对战亦是胜之不武。” 左景年泰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都用普通武器。我自封境界、不用法力,单凭武功战你。” 二人凝神静气。印晖扬起戟尖,斜斜向外划了个半圆,大喝一声:“来战——” 这是让对方占先手的意思,左景年亦不与他客气,手腕一抖,平地生起一扇冷冽月光,链鞭携着极刚极快的内劲,朝对手横切而去。 空中只见一片亮光虚影,而不见鞭身。“来得好!”印晖爆喝,箭步向前,长戟如青龙卷沙,旋起漫天尘土,飓风般奔袭冲撞,一戟挥动千军万马。 “好!”校场边逐渐拢来一圈围观的兵士,不由自主地发出喝彩。 左景年改切为抖,月光陡然变作一线抖擞的波浪,劲力在每节鞭身寸寸传递、层层叠加,累积到了鞭梢瞬间爆发,与戟尖正面相撄,发出一声巨大的音爆! 场外又是一片热血沸腾的喝彩声。 长戟挑击翻刺,霸气如龙骧虎啸。使戟者膂力惊人,狂攻猛袭,仿佛远古火神祝融,于天地熔炉中捶打神器。 链鞭盘扫点截,矫动如灵蛇飞舞。使鞭者步伐稳健,软硬兼施,仿佛九天仙人天将,手握星河白练挥斥八极。 校场中寒光交错,金戈交鸣之声震荡耳膜,双方气劲往来如怒海滔天,浑然不辨人影。围观兵卒只觉头昏眼花,胸中唯一股血气翻涌不止,直叫得声嘶力竭。 一连串脆响中,链鞭盘缠着戟杆,如银蟒绕树,两支武器双双脱手,凌空飞击十几丈外,竟将外墙轰然砸塌了半边! 场上人影终于静止。左景年抱拳:“承让了。” 印晖目光中震撼之色尚未平息,“我纵横沙场多年,原以为单论武力已是天下数一数二,不想今日遇到天外天、人外人,方知是自己托大了。” “并未托大。”左景年正色道,“将军已逾武学巅峰,人世间几无匹敌,再半步,便可一窥天道玄境。” “这半步,乃是凡人与天人的距离,只恐终身难以跨越。”印晖摇摇头,将一点心动扫出,“既身为凡人,何必心存攀天贪念,不如脚踏实地,将这一世活得精彩。” 左景年赞赏地颔首:“将军器局不凡、定力深厚,放弃亦是种大智慧。今日之战,算和局可好?” “和局?真是占便宜了。”印晖洒然一笑,走过去揽着左景年肩膀往场外拖,“打完了,走,请你喝酒。” “上次说的西域葡萄酒?” “对。上上次你还说,打赢你就入我军中,如今怎么算?” “既是和局,这个约定自然不做数。我还有事在身,准备去震州一趟。” “震州?听说圣驾北巡,差不多也该到震州了吧……”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剩下一群兵卒,一面热烈谈论着方才的惊世之战,一面寻砖石调灰浆,去修补那段被砸毁的围墙。 第47章 请君入瓮连环计,作茧自缚不可活 都蓝打了个唿哨,一只体型较小的游隼从高空飞落下来,落在他的前臂上。他从系在隼爪的铜管里抽出一卷纸条看了看,吩咐亲兵吹响撤退的牛角号。 迂回进攻,且战且退的宛郁狼骑听到号角,立刻全力策马,迅速向四面八方撤离战场。 冲锋在前的秦阳羽,在月下雪地返照的微光中,看见远处高坡上敌军首领立马不动的身影,下令鸣金。 “不追?”贺连习杀红了眼,喘着粗气问。 秦阳羽摇头:“诱敌之计。此时我军若追击,必被对方引至埋伏地,两翼包抄,加以围歼。这场夜袭,本就处处透着诡诈气味,不是普通骚扰这么简单。” 听主将这么一说,贺连习也只得收拢部下,派了一小队斥候尾随后撤的敌军打探,其余人马在原地戒守一段时间,便撤回关隘之内。 吩咐城墙上守军加强警备后,两人并排骑着战马,率兵回营。 贺连习脱下头盔,举起溅血的袍袖擦拭热汗,见主将若有所思,略一迟疑后问:“将军,要不要去狗阉的宴会上露个脸?或许席还没散……毕竟皇上驾临,不去怕遭怪罪。” 秦阳羽倒提长枪,冷笑道:“怪罪什么?怪我征战北疆、杀敌无数?我倒要看看,没有我秦阳羽,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为皇上戍守震山关!” 贺连习豪气冲云地哈哈一笑:“说得好!将军功勋赫赫,皇上若还以小事见责,那也太、太他娘的轻重不分了!” 秦阳羽傲然微哂,扬声道:“弟兄们,回营!开大锅,煮牛羊,宴全军!” 骑兵队伍轰然一声诺,跟随主将浩浩荡荡地直奔军营。 “没有他秦阳羽,就无人能担此重任,为朕戍守震山关?龙虎将军功勋赫赫,朕若还以小事见责,就是不分轻重的昏君?”印暄面色淡然,嘴角一点残笑,直冷到人心底去。 兵卒黝黑精瘦,一脸憨厚老实相,叩首道:“在场人都听见了,不止小的一个。小的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如果装作没有听见,不禀告皇上知晓,小的就是欺君。” “你做的对。”印暄不动声色道,“下去吧,不要惊动任何人。” 兵卒正要退下,印云墨忽然开口:“等等,听口音,你是运泽县人?叫什么名字?家里做何营生?” 兵卒愣了愣,答:“小的的确是运泽人,叫钟月初,家里是江上捕鱼的。” 竟是钟老爹的大儿。印云墨与印暄对视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丢给他:“赏你的。望你真能忠君爱国,莫要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钟月初身躯微颤,叩头道:“多谢皇上赏赐!小的一定誓死效忠!”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抓起银锭塞进怀中,忙不迭地退下。 印暄盯着他的背影,将桌面茶盏摔碎在地,怒声道:“秦阳小儿,竟敢仗戎功以挟君王!” 印云墨道:“秦阳羽性烈枭骜,乘其锋锐树功于战场,一旦身居高位,便志满气溢,自取其祸。皇上难道真的非用他不可,不惜废法而曲全之?” 印暄道:“皇叔所言甚是,容朕想想。” 钟月初脚步拖沓地在门外听了几句后,匆匆走出院门。 王喜的四抬软轿与秦阳羽所率骑兵队伍于巷道狭路相逢,双方针锋相对,毫无退意。一名番役在主子授意下扬声道:“王监军奉旨出镇巡视军堡,前方人等主动退让,否则耽误了皇命,唯你们是问!” 一名牙将纵马上前,怒喝:“什么狗屁监军!揣着鸡毛当令箭,狗一样乱吠!” “还是条没卵子的阉狗!”众骑兵狂笑。 “敢叫军爷让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点颜色看,还当军爷手里的刀没喝过人血!” 秦阳羽端坐马背,抻了抻马鞭,呲牙一笑:“给我打!留口气就行。” 众兵士一拥而上,拳脚齐下,连打带砸,将轿子轰个稀巴烂。一干番役人人身上带伤,护着监军主子策马狂奔,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皇帝听了,问鼻青脸肿的王喜:“你可说清楚了,是奉朕旨意去巡查的?” 王喜大哭:“说清楚了,可秦阳将军骂我揣着鸡毛当令箭……” “啊呀,”历王在一旁坏笑,“皇上,大将军说您的旨意是鸡毛,这岂不是说您是鸡。” 皇帝怒容满面,喝道:“把秦阳羽押来见朕!” 不多时,秦阳羽卸甲除兵来到御前,跪地行礼。 皇帝责问:“你身为主将,不尊皇命,恣意横行;一而再无端生事、殴打监军,口出狂言、谤讪君上,你可知罪!” 秦阳羽顶撞道:“臣只知战场杀敌、报效国家,不知身犯何罪!” 皇帝怒极而笑:“果然是倚仗寸功,要挟君王,好,好臣子!来人,拉下去重责四十杖,看他认不认罪!” 几名如狼似虎的紫衣卫扑上来,将一脸忿然的秦阳羽拉到院后,剥去上衣,只留一条中裤,压制在长凳上,取来一根前端包裹铁皮的栗木廷杖。 行刑校尉低声问郎将花霖:“是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你没见龙颜震怒?”花霖白了他一眼,“着实打!” 校尉心领神会,廷杖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带着呼啸的风声抽下来,端的是高举猛落,叫人非伤即残。 秦阳羽也是硬气,咬得牙根渗血,不吭一声。 饶是他常年习武身强体健,又有内力护身,四十杖下来,也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行刑完毕,他推开众人的搀扶,颤抖着起身,自取衣穿上,鲜血立即浸透了外袍。 紫衣卫将他押至御前跪下。 王喜见秦阳羽满头冷汗、面色如纸,蓝色衣袍被血染成青黑色,犹自强撑着不肯服软,心中如盛夏饮冰,快意无比。转头求皇帝:“将军虽是武人,挨过这几杖多多少少也要受点伤,还要随时准备上战场呢!所以奴婢斗胆恳求皇上从轻处罚,让他认个罪、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皇帝冷冷道:“难道少他一个,就没人能打仗了?瞧他这死不悔改的嘴脸!秦阳羽,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诚心认罪,再向监军赔礼道歉,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秦阳羽只是悍恨地瞪着王喜,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断子绝孙的狗阉贼!想要本将向你赔礼道歉?做梦去吧!” 皇帝气得面色铁青,怒喝:“接着打!打到他认罪为止!” 历王一手扯龙袖,一手扶额角,柔柔弱弱地嘤了一声:“皇上,臣晕血……哎,不行了要死了……” 皇帝连忙扶住他的腰身,“六皇叔!来人,传御医!”又指着阶下道:“将这逆臣下进诏狱,严加看管!” 紫衣卫一声诺,上前拖走了满身血的秦阳羽。 监军与将军两虎相争,终于以后者挨廷杖下诏狱、惨烈落败告终。 王喜回到房间,纵声大笑,抱起梳妆用的铜镜,对着镜中肿成猪头的一张脸叭叭地用力亲。“本公忍辱负重,守得云开见月明,果然是智勇双全!”他喜不自胜地道,“眼见大功告成,本公多年心愿,终于要实现了!” 三日后的深夜,震山关城门开启,贺连习率领一大队骑兵奔雷般冲出关去。守关士兵随即关闭城门,一边搓着冻僵的手指,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天天搞夜袭,打又不拼劲打,没打两下就跑,鞑子狗这是脑壳冻坏了!啥时候才能消停几天呐!”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骑兵队又毫无斩获地回关,守卫只得再开门放他们进来。 “真他娘的作践人!”城楼上守官恼火道。 “这天寒地冻的,诸位将士辛苦了。”王喜被众多亲卫簇拥着走上城楼,笑得团团和气,“咱家奉旨来巡关,没发生什么变故吧?” 守官忙陪笑道:“没有没有,哪能呢,咱这关守的是固若金汤。还请监军大人放心,请圣上安心。” 王喜道:“那就好——打开城门吧。” 守官一怔:“怎么,又要出战?卑职没接到二开城门的军令啊?” 王喜阴阳怪气道:“本公的话,就是军令!”话音未落,他身边一健卒抢步上前,一剑刺入守官武袍,剑锋穿胸而过。 “你!你——”守官口鼻溢血,死不瞑目地倒下。 “连秦阳羽都下了狱,还有谁敢跟本公作对。”王喜掏出手绢掩住嘴角,吩咐道:“开城门!本公有圣命在身,谁敢不从,杀无赦!” 一点烟火射向夜空,夜空中有驯鹰盘旋。 黑暗的莽原上,枯草哗哗地抖落积雪,无数马蹄从草地上踏过,扬起漫天尘沫。大军绕过峭拔的山岩,沿着崎岖的盘山径,冲上雄踞于两峰之间、扼守天堑之门的震山关。 城门洞开,上万骑兵凶蛮地沉默着,长驱直入。 王喜在三丈高、巨石垒砌的城墙顶,低头俯视着下方一片黑压压的潮水,笑得抽痛了淤青的嘴角。他爱怜地用指尖摸了摸尚未完全消肿的脸颊,哼唧道:“咱家真是才貌双全。” 过关口,入瓮城,纵深两里的狭长空地后便是内城城门。守卫早已被王喜的手下控制,内城城门也黑黝黝地洞开着。 此刻,仿佛火山骤然喷发,宛郁大军爆发出狼嚎般的狂吼,举起刀戟弓箭,急速策马朝内城城门蜂拥冲去。 前军即将到达门洞时,厚重的铁门陡然闭合,放出一声轰然巨响! 这声巨响仿佛一根火箭点燃油海,无数火炬照亮夜空! 瓮城的城墙顶上,密密麻麻的弓手箭在弦上,森然指向下方。林立的箭尖上裹着浸泡火油的绒布,秦阳羽擐甲持枪,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火雨泼天盖地落下,照得关城亮如白昼。被两头堵截、困在瓮城中的宛郁骑兵中箭的中箭、着火的着火,哀嚎声响彻夜空。 四面高墙,颢国弓兵居高临下;下方挨挨挤挤的宛郁骑兵犹如盆中插葱,空有精悍骑射之术,却无从施展,反击的箭矢也被铁盾挡住。领军将领乌鲁诺用鞑子语愤怒地咆哮起来,又换成变了调的中原话:“使诈!不服!下来战!像个真男人,面对面,来战!” 内城城楼上,印云墨噗的一声笑出来,戳了戳身旁的皇帝:“听见没?他说我们使诈,只许他们一肚子坏水,却不许我们将计就计,是什么道理?” “强盗的道理。”印暄沉声道,“此战瓮中捉鳖,敌军败局已定。我们冒了偌大的风险,若无此丰厚回报,岂不是要亏本?” “倒也是,我那玄玄玄玄孙的一通廷杖可不能白挨。皇上也不暗中下令放点水,看把人打得血肉模糊。” 印暄斜睨他:“怎么,心疼了?” “你自己的爱将,你不心疼?”印云墨反问。 旁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小校尉插嘴:“皇上王爷放心,大将军身上只是皮肉伤,看着老唬人,将养三五日便好。” 印云墨在他额上弹了个暴栗:“你下的杖?” 小校尉摸着额头,得意洋洋道:“那是,谁不知道俺是出了名的内廷第一杖、一杖定阴阳,要轻就轻,要重就重,技术那是杠杠的……” 印云墨大笑。印暄嗤了一声,嘴角微扯。 外城城楼上,王喜见形势突变,吓得面色煞白,第一反应便要下关逃跑。“日你娘,狗阉,还想跑?”早已潜伏多时的李贲带队冲上去,一槊将他掼倒在地,五花大绑拖到御前。 王喜被拖得披头散发、衣衫破裂,满脸都是血。 印暄看也不看他一眼,问李贲:“查清他的同伙了?” 李贲抱拳道:“查清了,有三个边官、两名牙将与他勾结,煽动五百余名兵士,里通外国,妄图助宛郁攻陷震山关。” 印暄淡淡道:“兵士按军规处置,王喜与其余从犯全部凌迟、抄家。家中七岁以上男丁皆斩,女眷与七岁以下孩童流放南疆。传告各州府,让天下人看看叛国贼的下场。” 印云墨趁机煽风点火进谗言:“叛国通敌,才凌迟抄家,如何能昭显皇上天威如嶽?应当夷三族,不,诛九族!” 印暄失笑:“演个为虎作伥、搬弄是非的奸臣,你还演上瘾了!” 印云墨哈哈大笑,转而又问,“皇上不问他们缘何叛国?” 印暄道:“还能有什么原因,不过在贪、惧、恨中占了一二项,或是全占而已。” 印云墨笑道:“皇上总结得精辟。自古以来叛徒都一样,听了反而污耳,直接交刑官审讯好了。” 李贲拖着嚎哭不已的王喜去死牢。 秦阳羽已按捺不住,率军从城楼边的阶梯冲下场中,压着士气低迷到极点的宛郁残兵,大肆戮杀。 印暄不欲再看,带着印云墨回军镇去。 抚冥军镇,皇帝临时寓邸中,一个兵卒打扮的人影混入后院。东厢外有两名紫衣卫把守,他抖动布袋,一股无色无味的烟气随风飘去,两名紫衣卫方吸了一口,便双目呆滞,直挺挺僵着不动。 人影推门进入书房,取笔沾墨,在空白帛书上快速写了几行字。又从怀中摸出另一卷手书,两厢对照,自认为笔迹天衣无缝了,便从抽屉中翻找出一方略小的宝玺,盖在帛书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痕迹复原,溜出房间,关好房门。 直到人影消失在夜色中,两名紫衣卫才打了个寒战,眨巴起眼睛,似乎浑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兵卒来到偏僻之处,撮指一声唿哨,高空盘旋的一只游隼飞落下来。他将帛书仔细卷好,塞进爪上铜管,振臂放飞了游隼,随即身影一闪,隐没于暗巷。 瓮城一战,宛郁上万骑兵尽丧于此。游牧部落战士性情酷烈,纵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投降,直至力竭而死。 李贲提议将尸体运至山下掩埋,秦阳羽悍然道:“埋什么埋?鞑子对自己人,也是死后放在草原任狼群啃噬,认为这样才能回归长生天,我们又何必替人掘墓。运出关隘,随便找个山谷一丢就完事了,叫他们灵魂统统升天去!”说罢留一队兵士打扫战场,自去沐浴更衣,回禀皇帝。 刚踏进书房,印暄便皱了皱眉,道:“方才有人闯进来过。” 印云墨扫视一圈:“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啊,暄儿何出此言?” 印暄道:“我嗅到空气中有生人留下的气味。” 不愧是龙鼻子,封印了还这么灵。印云墨默默道,同时觉得经历桐吾江封神一事后,印暄与以前似乎有所不同了,总给他一种事态发展逐渐脱离正轨的不安感。 印暄叫守卫进来盘问了几句,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先作罢。 此时,秦阳羽在门外叩请见驾。走进书房后,他跪地朝印暄叩首:“先前出言不逊,多有顶撞,微臣向皇上与王爷谢罪!” 印暄扶起他,温声道:“秦阳将军也是为了麻痹敌人,配合用计,何罪之有。” 秦阳羽起身时看了印云墨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像是万万没想到,怀疑王喜心怀鬼胎,从而定下瞒天过海、抛砖引玉、苦肉计、上屋抽梯这一串连环计的,竟是这位被他腹诽为“莫名其妙、脑袋有毛病”的浪荡王爷。难道对方从头到尾,都暗合着“假痴不癫”这一最难参透的兵法玄机? 印云墨被他刀尖般的眼神剖得发毛,印暄则是暗自不爽,凉凉道:“听说你是历王的玄玄……玄孙?这是怎么说,只听有拜干爹,还有拜祖爷爷的?” 秦阳羽当即涨红了脸,含耻带怨道:“王爷喜欢开臣的玩笑,作弄臣而已!” 印云墨认真答:“非也非也,不是开你玩笑,你真该叫我一声祖爷爷的。” 秦阳羽气得要吐血,若不是碍于身份,早已怒起拔剑。 印暄朗声一笑:“好了,你也别看秦阳年轻就作弄他。他十六岁从军,南征北战,参与大小战役不下百次,可谓久经沙场,是朕最倚重的大将军。” 秦阳羽这才脸色转霁,朝印暄抱拳,铿然道:“感念陛下知遇之恩,愿为效死!” “效死不必,朕还指望你活过百岁,再为国家征战一甲子呢。”印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此番歼灭宛郁精兵万余,诛杀大将乌鲁诺,叫敌国伤筋动骨,但还算不得重创。今后战况势必更加激烈,你身负守边重任,当励兵秣马、不可松懈。” “微臣谨遵圣谕!” 第48章 龙神威能日渐醒,仙山灵树梦中回 印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梦中的他又似乎不是自己。 他在飘渺云海中翱翔,北冥鲲鹏在爪下颤抖,极天之上能割裂人身躯的罡风在眉梢轻轻挠痒。一个摆尾,便是九万九千里,五湖四海转瞬即至;心念闪过,刹那间破碎虚空,人间、仙界、佛国三十三天任他遨游。 时光对他已几乎失去意义,人世间千万年沧海桑田,于他不过视瞑一瞬。法术也不记得多久没有使用,他拥有强悍如远古魔神的肉身,俨然已成力量的最高主宰。 他万寿无疆,从心所欲,有一种天地初开时冥冥茫茫的逍遥。 直到某个时刻,一个声音破开这冥茫,传递到他耳边:“等一下,前面那条金龙——” 神君、龙神、尊神、龙皇、万龙之主……他拥有许多敬称,也接受过无数膜拜,却从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像这样看破虚华、直击本质地叫他:“那条金龙”。 因这一点与众不同,他放慢了速度。 “可否打个商量?我需要三根龙须、一小截龙角和十一片龙鳞,海域之中群龙虽多,却都不合我心意,即便是四海龙王,也只勉强堪用。我一见你,才发现原来最称意的在这里,那些小龙们我就不去叨扰了,就找你借可好?换也行,你可有什么需要的天材地宝、灵符仙器?我去取来与你交换。”那声音追在他身后道。 他先是怔然,而后悬怒,同时感到匪夷所思:龙角如骨、龙鳞如皮、龙须如发,居然有人要他断骨拆皮割发,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堂而皇之? 对方能御风而行,当是修道之辈,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自投他口腹,神魂俱灭? “金龙,你意下如何?” 我意下想生吞了你!他转动庞大的龙首,望向后方—— 龙息撼雷,神威如嶽,只一个勃然转头,便已引发地动天摇! 地动天摇,一声轰然巨响! 被惊醒的紫衣卫连外衣也来不及披,纷纷从寝室里冲出来,赫然见皇帝所居住整栋轩房全部倒塌,彻底成为一片残垣废墟,烟尘漫天飞舞。 “皇上!”“快救驾!”一大群紫衣卫惊叫着冲进废墟,在砖瓦椽木间焦急翻找,只扒拉出几名檐下轮值的宿卫,却不见皇帝的身影…… “慌什么!朕在这里。”印暄道。 亲卫们闻声回头,见皇帝一身明黄中衣,负手立在院子一角,脸色漠然。 “皇上龙体可无碍?”花霖脸色苍白、衣冠不整地上前行礼。 “无碍。在房倒屋塌之前朕便已经出来了。” 一名机灵的校尉当即跑去取披风,欲为只着薄衫的皇帝披上。印暄却拂了拂手指,示意不用。 “这房屋崭新,看着坚固,也不知怎么就塌了,险些伤了龙体,臣等救驾不及,罪该万死!”花霖带头谢罪,身后宿卫黑压压跪成一片。 印暄淡淡道:“一场意外,怪不得尔等,明日再换个住处便是。” “微臣即刻去安排新居——” “三更半夜,不必闹得人心惶惶,朕就在皇叔房中将就一宿。你们也各自回屋,明日天亮再说。” 花霖还想劝,皇帝却转身走了。他急忙跟上,望着皇帝挺拔的背影,衣衫单薄却毫无瑟缩之意,心中有些纳闷:北地严寒,滴水成冰,连我们这些长年习武的都冻得够呛,皇上内功只是平平,此时为何竟不怕冷? 印暄走到印云墨住处的房门前,又扬声道:“都去吧,朕不用人伺候!” 花霖知道皇帝是不耐烦了,忙挥挥手,领着一干宿卫退下。 印暄推门而入,走到内室,见印云墨高床软枕,睡得真酣,方才地震似的那么大动静,竟没能将他吵醒。 他坐在床沿,凝视印云墨沉静的睡颜,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小六叔,你还真是不知愁苦、逍遥自在。”他轻手轻脚地将印云墨往内挪了挪,挨着身侧躺下来。 印云墨一贯畏冷,把厚棉被裹得像团大茧子。印暄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拉开他的被子钻进去。 印云墨在睡梦中以为有人要抢他被子,哼哼唧唧地伸手去卷,却忽然感觉被中有个大暖炉,立刻手脚并用巴上去,满足地叹了口气。 印暄任由他紧抱,魂不守舍地想着什么,片刻后也叹了口气:“小六叔,朕有点不大好。” “不大好……”印云墨重复道,含含糊糊像在梦呓。 “这几日朕总是在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龙。” “一条龙……” “是一条五爪金龙,法力高强,庞大无比。” “大无比……” 印暄失笑,在印云墨光洁的前额上用力亲了一口:“小六叔,你连说梦话都不着调!” “不着调……” “算了,朕还是一口气说完吧。那梦又不全像梦,感觉太清晰,一如庄子不知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朕也不知自己是皇帝还是金龙了。每次当朕醒来,总觉得身体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像一股潜藏已久的巨力不停蠢蠢欲动。这让朕想起在昶州,你从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朕感觉到的眉心那股喷薄欲出的威能。这威能太过磅礴,令朕产生了灭顶的……恐慌。朕怀疑这不是凡人身躯所能承受的,倘若有一日,这股威能失控,朕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小六叔,朕知你颇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你能帮朕解开迷惑吗?” 印云墨霍然睁开双眼,险些把印暄吓一跳。没过几息,他又继续闭上,手脚继续盘缠着人形暖炉,嘴里咕哝道:“睡觉……” 印暄无奈地笑了笑,在他唇边又轻吻了一下,“好吧,睡觉。” “你从未幻化为人形?” “我生而为龙,一须一鳞无不蕴含先天灵气,大小自如,可上天入地,为何要化作人形?”他摆动着威风凛凛的身躯,傲然道。 “你看那些草木走兽,灵智初开修炼小成后,首要的就是化成人形,为何?人为万灵之首嘛,血脉经络暗合天地五行、阴阳循环;以人身为炉鼎养生,最容易感触大道。且人世间万象森罗、圣贤辈出,混迹在红尘,寻找隐含其中的道之真义,于妖类也是一种重要修行。” 他听了很有些不快,但对方风流蕴藉、言笑晏晏的模样,却莫名地令他发不出火来,冷哼一声道:“我乃龙神,岂是那些小小妖修可比!” “呵呵,说得对,是我失言了。但也不妨化成人形试试呀,这样我们还能一同下下棋、喝喝茶什么的。你看这玄妙方广世界如此渺茫无边,众仙要么闭关修行,要么远游悟道,我这临央洞天三五十年也不见得有人来拜访一次,清净之余,也颇有点孤寂呢。” 孤寂……是什么?千百万年来他独自悠游,偶有雌龙来追逐,便顺应本能结为伴侣,诞下后嗣,最终也是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宇宙无穷,大道独行,有何孤寂可言?想来想去,他觉得对方口中孤寂的意思,大约与天地未开时的混沌差不多吧。 “你想看我化为人形?”他问。 “当然,试试看?你可以照着我的样子……不,不是叫你幻化得与我毫无二致。”对方一指划开云雾,引他窥视人间繁华,“你看世间芸芸众生,没有哪两个人容貌一模一样,正如森林里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这也是道,你不妨感悟一番。” 他看了许久,逐渐缩小了龙身,生出肩背腰身、头颅手脚,化作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形。又见世间人人穿衣踏履,一身黄金般的鳞甲便化为纯金色长袍,裹在高大健美的身躯之外。 “哈哈哈……这服色、这品味……难道你要给自己另取个法号叫‘金闪闪’?”对方笑得前仰后合,在他恼羞成怒前,袖风带着一缕寒香抚过他胸前。金灿灿的衣袍如风过花海,层层卷动,顷刻变为湛然的雨过天青色,对方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看多了。不愧是万龙之主,化成人形也是英伟超迈,颇有帝王之相。” 他听了,不知为何心生欢悦,有点生硬地展开双臂,自我打量,“这副样子,你喜欢?” “不错。活动一下十指……适应得真快。来,与我下盘棋吧。”对方拉着他,在一棵云松灵树下的白玉凳落座,托起棋奁问他:“天地、阴阳、昼夜、黑白,道亦在这方寸棋盘之间,你选个颜色?” 他挑了黑子。 仙风拂来,青丝如浪,对方拈起一粒白子,在灵树簌簌飘落的、幽蓝月光般的花瓣中朝他微笑:“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他从未读过凡人典籍,不知如何应对。回去后,他花了三通沙漏的时间,将浩如烟海的人间典籍熟读成诵,怀着隐秘的得意又去了位于紫微山的临央洞天,摇醒云松灵树下枕石高眠的金仙,认真答道:“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印云墨忽然转醒,发现被窝里竟多了个人。“……暄儿?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他想了想,又笑了笑,“罢了,反正冬夜多个暖床的也不错。” 印暄睡颜恬然,仿佛梦中正悠然,闭阖的双目勾勒出直而长的睫毛,日间冷峭老成的神色褪去,终于显出了一些与弱冠出头的真实年龄相符的青春气息。 “做什么美梦呢。”印云墨忍不住探出手,指尖轻触他的眉心,却在顷刻后神色微变:“我竟入不了他的梦境了?”怎么回事?是自身神魂之伤日重,以至于唯剩的入梦神通也失了灵?还是对方身为凡人的魂魄出了什么变故……莫非龙神封印真的开始松动了? 印云墨蹙眉,将指尖更用力地摁在印暄眉心,却见对方原本恬静的神色逐渐变得凌厉,牙关紧咬,两腮肌肉扭曲抽动着,是一副愤怒到极点的模样——又不全然是愤怒,其中夹杂着迷惑、痛楚、悲怆等等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一座剧烈爆发的火山,威能合着地心深处的炽热血泪一同迸射出来—— 印暄猛地睁开眼,一双赤金色竖瞳冷酷而凶暴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印云墨,恍如一头怒不可遏的洪荒猛兽,要伸出尖牙利爪将眼前之人撕成粉碎! 他翻身骑在印云墨身上,一把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力道大得令喉骨格格作响,指甲划开后颈皮肉,鲜血顿时流出,迅速将床褥染红。 印云墨痛苦地抠住他的手掌,极力向外扯,却如同与磐石山峦相抗拒,分毫撼动不得。 印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叫,竟是要将同床之人活活掐死。 印云墨呜呜地发不出声音,只觉耳鸣如鼓,气血涌上头脸,喉痛欲裂。窒息的感觉痛苦无比,他忍不住双脚乱蹬,十指在印暄身上胡乱抓挠。 危急关头,他抓住床头一尊瓷枕,举起来猛拍在印暄头上。 “砰”的一声碎响,瓷枕四分五裂,印暄晃了晃,闭眼软倒,趴在他身上。 门外有宿卫扬声问道:“皇上?王爷?可有何吩咐?” 印云墨喘息着缓过气来,张口欲答,却发现咽喉已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几名宿卫见势不妙,推门闯了进来。 印云墨撩开床帷,声若游丝地道:“无事,做了个噩梦。” “王爷,您的声音?” “上火了,声音哑……出去吧。” 宿卫们略为犹豫,见床上两人侧卧,周围也没什么动静,便低头告退。 印云墨深深吸口气,喉咙里像有把炭火在烧,拨开身上碎落的瓷片,起身去桌旁倒茶。 床上的印暄翻了翻身,手臂扫过被褥,被锋利瓷片扎个正着,闷哼一声,彻底醒了。他睁眼看到满床瓷枕碎片,忙掀开帷帘,微带茫然的目光落在面青唇白、衣领血迹斑斑的印云墨身上,惊道:“小六叔,你怎么了?” 印云墨艰难地啜了口冷茶,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稍微消退了些,声音沙哑道:“去了趟鬼门关。鬼卒说我阳寿未尽,又给赶回来了。” 第49章 披心沥血问情爱,天魔厄境困星君 印暄赤着脚下榻,两三步走到印云墨面前,看他伤势。脖子后面被利物划出好几道血口子,衣领上染满褐红色血迹;更惨烈的是颈间圈圈勒痕,青紫交错地浮肿起来,看着触目惊心。 这是双手扼颈的伤痕,下手之人分明是存了必杀之心。记得刚进屋时印云墨还安然无恙,自己一觉睡醒,他却成了这副模样,莫非……正是自己下的手!就像之前的房倒屋塌,因为梦中化龙而力量失控?印暄抬起双手,看指间甲缝里血渍犹存,心中即惶然又不可置信:是我伤了小六叔?我竟差点杀了他! “喝口茶压压惊。”印云墨坐在桌旁圆凳上,拎起茶壶塞进他手里,“别想那么多,暄儿,这只是个意外,叔不怪你。” “意外?弄塌整栋房子是意外,差点扼死你也是意外,今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意外发生?”印暄脸色阴沉至极,“朕不对劲。小六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却隐瞒不说?” “暄儿有什么不对劲吗,这我倒没觉着,许是这几个月来跋山涉水,累过了头吧。要不,我们这就回京,雾州那边有肃王藩守,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印云墨若无其事地笑道。 印暄将手中茶壶用力掼在地上,一声脆响,碎片四溅。门外宿卫又在问安,他厉喝一声:“滚!” “小六叔,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言辞闪烁、态度暧昧,仿佛心中自有天地,谁也窥探不得。”印暄从峻刻森凉的神色内透出一丝痛楚来,“旁人辱你谤你、打你囚你,你看似逆来顺受,其实却是半点不在乎;喜你也笑,痛你也叫,但眼神从不真正放在任何人事物上,如同高居云端蔑视一切。 现在朕终于知道,为什么打小就厌恶你这副云淡风轻、故弄玄虚的姿态——你用它来掩饰自己高人一等的傲慢与冷漠!正如人看草芥、看蝼蚁,会露出身为万物灵长的傲色吗,不会,只是漫不经心。而小六叔,在你眼中,这世间所有人,哪怕是皇祖与先帝,都不过是草芥蝼蚁,不值一哂吧!”他俯身,压下的阴影郁怒地覆住了对方,“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了朕?” 印云墨微抬头,在阴影中定定看他,神色间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无辜与迷茫,“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小时候戏弄你,也是因为知道你讨厌皇宫沉闷压抑的氛围,需要放松与发泄;出了地牢之后,我助你除邪祟、灭匪宼、解民悬、平边乱;将来几十年,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也都会恪尽全力地付出——我都这样披心沥血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披心沥血?”印暄悲凉地冷笑一声,“小六叔,你有心么?” 印云墨笑道:“如何没有?难道要我挖出来给皇上一看究竟?” 印暄拳头紧攥,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俯首逼视印云墨,看他带笑的无情的脸,看他颈间淤血纵横的伤痕,躁愤的目光慢慢疲软下来,最终化作无可奈何的挫败与不甘。 印暄半蹲半跪下来,平视印云墨的眼睛,双手捉住他的胳膊:“小六叔,我想要你的心。” 印云墨想了想,道:“没心我就死啦。这样吧,我们订个约,哪天四海升平,你觉得再无遗憾了,我就把这具肉身,连同你想要的心一同给你,只要你对我说一声‘从此互不相欠’,如何?” 印暄胸口一窒,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忽然想起梦中的那条金龙,与那名面目模糊的金仙,想起他们曾有过的平和温馨的时光,以及最终真相毕露后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不禁生生打了个寒噤! 比起那两位法力高强却仍然在劫难逃的仙神,自己与小六叔之间,至少还算相处融洽吧?纵使他一辈子无心无爱、不解风情,也总比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好吧? 如此想来,他就算再不满,也该克制收敛,以免像梦中两人一样弄得死去活来。更何况目前最紧要的不是对方的回应,而是自身诡力失控的问题。他与小六叔朝夕相处,万一在无意识之时再度伤了对方,甚至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又该如何是好! 印暄苦恼至极地皱眉,想把一脸期待他缔约的印云墨拥进怀中,最后还是松了手,叹道:“朕去命人拿药膏纱布进来给你处理伤口。这阵子你就先待在抚冥养伤吧,有秦阳在,这里还比较安全。朕明日就启程前往雾州巡视,快则半月余,慢则一个月,朕就会派人来接你一同回京。” “哈,这不就是我原本的计划么,暄儿尽管安心去吧,我留在此地给你当监军,断然出不了乱子,放心吧!”印云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印暄神色漠然地起身,走出房门。 游隼如一道安静的闪电掠过漆黑夜空,在野地的大树旁扑棱翅膀落下来,停在一个人影的前臂上。 那人肤色黧黑、面貌憨厚,作一身紫衣校尉打扮,腰间悬挂奉宸刀与腰牌,牵着两匹骏马。细看眉目,竟是那五百多名乱兵中,本该按军法处置的钟月末。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逃出了怀朔军镇,期间还杀了名落单的紫衣校尉,剥走衣裳腰牌,毁尸灭迹。 钟月末从游隼爪系的铜管中,取出一卷帛书,匆匆扫了眼,又卷好放进一节毛竹筒内,封好火漆。 翻身上马,将备用马的缰绳也挽在手上,他扬鞭催发,战马沿着通往雾州的土路奔驰而去。 雾州,怀朔军镇。 左景年要启程前往震州,印晖心中不舍,一再挽留:“今天都腊月二十了,过不了几日便是除夕,不如在这里过了年再去?” 左景年笑道:“我家主人说过,‘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将军不必介怀。” 印晖却皱了皱眉:“你家主人?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令你甘心侍奉?” “主上乃非凡之人,我侍奉他多年,早已是休戚与共。”左景年跃身上马,朝印晖抱拳,“军务繁忙,将军无需远送,就此告辞。” 印晖看他策马扬鞭,飞驰远去,暗自遗憾:若能入我军中,定是一员万人称颂的虎将,可惜名花有主。直到对方背影彻底消失,他才拨马回转营中。 出了几里外,四下无人,左景年勒缰下马,掀掉鞍鞯,拍了拍马臀道:“你是被迫驯服的野马,今日放你自由,去吧。” 那马儿仿佛能听懂他言语,眨着水汪汪的圆眼朝他低了三下头,奋开四蹄朝莽原山野狂奔。 左景年使出缩地成寸的法术,御天下大块于无形,乘着疾风若隐若现,朝震州方向而去。 他觉醒了星曜真身,法力高强,纵然有天道规则制约,为防人界无法负荷而崩塌,只能发挥出仙界十分之一的力量,也足够他睥睨天下、无所畏惧。 因而他并没有循常路,而是走了行程最短的直线,腾云驾雾,翻山越岭,直接越过关隘,不过小半时辰,已至宛郁地界的边境,再过盏茶时间,便可抵达震山关。 野旷天低,四周忽然阴翳下来,左景年警觉地抬头,蓦然见天际飞来一柄巨剑! 起初其大如苍穹,遮云蔽日,仿佛整条银河是它的剑锋,明月是它的剑镡,灿烂星汉是它刃尖反射的点点寒光。 瞬间剑至眼前,他看清那是一把银锷乌锋、煞气充溢的七尺长铗。 剑风呼啸,鬼哭神嚎,仿佛汇天下的凌厉与肃杀汇于一身。 剑刃裂天,四合生机尽绝,天地唯一“杀”字而已! 左景年脸色微变,旋身化作一团精芒璀璨的星云,无数星宿萦绕其中,诞生消亡、明灭不定,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星云横空,转眼抖擞如光练,竟是一条长鞭也似的星带,携着碎裂苍穹的威能正面迎击而上。 剑刃鞭芒两相碰撞,发出开天辟地般的爆响!大地震动,连远处的山川也无法承受这威压,轰然引发了一阵接一阵的雪崩! 极昼般的亮光隐灭之后,天剑与星鞭消失,荒原上现出了左景年与一名漆黑斗篷覆身、高大不似人类的男子身影。 左景年右手拂过左臂,抽出一条雄奇诡谲的骨玉色长鞭,十一节鞭身带钩倒刺,险恶非常。他持鞭一指对方,厉声道:“是你!你竟也来到人间界!” 那人冷笑,声音粗粝刺耳:“我是斩化身下界,你与他却一同转世为人,觉醒之前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罢?如今就算你恢复本身记忆,始终顶着个凡人皮囊,如何斗得过我!今日我善心大发,替你兵解了如何?” 左景年面上隐现怒容:“你跟我明争暗斗一千三百多年,为主上平添多少麻烦!你不仅不谢罪改过,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因煞气侵蚀元神而堕入魔道,至今仍不知悔改!” “悔改?哈哈哈……离开仙界之后,才是真正的天高地阔、自由无比,为何要悔改!如今我即便是一缕化身入世,也被卑微的凡人奉为国师神使而顶礼膜拜,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你们,一个神魂破裂、一个沉睡方醒,再加一条日薄西山的垂死之龙,又能耐我何?看我将你们一个一个铲除殆尽,彻底了结这千余年的仇怨!” 话音未落,那覆着漆黑斗篷的身躯一节节扭曲抽动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提线傀儡,在半空中做着各种离奇诡异的动作,手臂、腿脚、头颅……每个部位都纷纷离体散开,最后连同躯干,化作铺天盖地的飞禽走兽。 形如巨兔,却令狮虎畏惧的“吼”;浑身青黑、鸣声如雷的独脚牛“夔”;人面豺身的“化蛇”;鹿身雀头、操纵风力的“飞廉”、喷水吐火,声如婴啼的“九婴”……无数灵怪异兽将左景年包围在中间,钩爪如锯、利齿如刀,猛扑而来! “雕虫小技!”左景年啐道,挥舞手中的化螭蜕骨鞭,寒芒纵横,交织如网,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傀儡击飞出去,散做满地漆黑碎块。碎块在雪地上跳动,继而重新组合出更加匪夷所思的怪物,再度扑击上来,竟是循环往复,源源不绝。 国师粗粝刺耳的笑声忽远忽近,无孔不入地回荡在周围:“雕虫小技又如何?蚁多也能咬死象,摇光啊摇光,你就慢慢享受故人的款待吧……” 左景年奋力一鞭,抽散了蜂拥围攻的几十头异兽,随即跃身百丈,悬浮在高空。面对四面八方飞扑而来的灵怪傀儡,他脚踏七星禹步,指掐阴阳法诀,口中念诵五方神雷咒:“东方青玄道法雷帝,南方火光震门雷帝,西方白煞吊星雷帝,北方被发震雷雷帝,中央戊己雷帝。五帝之君,五帝之名。吾统五令,召唤神雷,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咒音带动法力潮涌,直冲九霄,眨眼间苍穹雨云翻滚、电闪雷鸣,隆隆声如万炮齐发。随着咒语愈急,云层中电光也愈来愈炽烈,五方神雷最终汇成一条垂天之鞭,自九天之巅轰然抽打下来! 成千上万的傀儡在这一鞭之下灰飞烟灭,莽荒雪原被炸出一个方圆百丈的焦坑死域! 天雷过后,残余的丝丝缕缕黑雾,在远处凝结出人形,却如风中火烛,摇摇欲熄。国师嘶声厉笑道:“好一招五雷轰顶,这法诀也是他传授于你的吧?可惜他如今自身难保,你纵如忠犬四下奔走,也救他不得!” 左景年反唇相讥:“忠犬也强过你这惶惶然不知死期将至的丧家之犬!穷途末路还敢狂妄吠日!” 他戟指一挥,云中雷电再度闪耀,却见黑雾已飘散无踪,空中犹存隐隐约约的诡厉余音:“天魔厄境,何人能破……” 左景年冷哼一声,收敛灵器法力,继续朝震州方向飞行。 过了一盏茶时间、一炷香时间,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本早该抵达的震山关却迟迟没有出现。左景年生出不祥预感,放眼环视四周茫茫雪原,无边无垠,仿佛穷极一生也飞不到头,心底一凛:魔道手段果然诡谲,他不知何时,竟被困在了幻境之中! 第50章 烟柳碧桃今安在,人生动静如参商 “上谕!八百里急递!” 一名面色黧黑、风尘仆仆的紫衣卫校尉翻身下马,在兵卒带领下直奔军营主帐,见了戎甲在身的肃王印晖,半跪抱拳道:“上谕,请殿下接旨!” 圣驾不是在震州抚冥镇,为何忽然八百里火急传旨,莫非震州边关有变?印晖微怔,随即行礼接旨。 校尉取出竹筒递上。印晖剔去火漆,掏出一卷帛书在案上展开,仔细查看。帛书上正是他所熟悉的皇帝亲笔,说监军王喜勾结一干边官、将领,煽动士兵作乱,意图里通外国。大将秦阳羽负伤,震山关岌岌可危,命肃王领麾下六万亲兵,立刻赴援震山关,解国危悬。末尾是一方朱砂红印:“制驭六师之宝”,正是皇帝整戎行所用的小宝玺。 印晖虽豪武,倒也不失谨慎,又验过传旨校尉的腰牌,确认是紫衣卫无疑,便问道:“震州如今形势如何?皇上可还安全?” 那校尉道:“皇上与历王暂时无恙。叛军作乱,龙虎将军重伤,还请殿下及时发兵救援,否则震山关危矣!” 印晖浓眉一皱:“墨皇叔也在?”当即下令集合全军、装载粮草,准备驰援震山关,平叛救驾。 他心中盘算:雾州关防还有三万边军戍守,亦不至空虚;且自从野狸子丢了性命,草原诸部近来鲜有触霉头的,当无后顾之忧。 镇北军训练有素,效率如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整装完毕。印晖披挂金漆兽神铠,手提凌光双刃戟,腰挎长弓箭囊,骑一匹全身墨黑、四蹄翻白的踏雪乌骓,亲率六万人马,直奔相邻的震州。 印暄授予印云墨临时监军之职,把京军天机营五千人马留给在抚冥镇做他的卫队,还不放心,又将大部分火器也留了下来,自身只带五千紫衣卫,起驾前往北巡的最后一站——雾州怀朔军镇。 临别时他在马上对印云墨道:“小六叔,好好养伤,最多一个月朕就派人来接你。等回了京,应是三月熙春,泠桥烟柳垂波,界山桃花盛开,我们同去踏青可好?” 印云墨笑道:“好啊,泠桥烟柳、界山碧桃,我也有十五年未曾见着了。” 印暄深深看他:“届时,你再为我扎只纸鸢?” “这有何难。说来,你小时候可喜欢纸鸢啦,尤其是串燕,一起风就拉着我去御花园放纸鸢,记得么。” “记得。明天开春,为我扎一只金龙纸鸢吧。”印暄言罢扬鞭催马,率五千紫衣卫绝尘而去。 岔路口,指挥使鱼从峻驻马请示:“皇上,前方两条路,皆可通往怀朔。左路宽敞平坦,适合大部行军,但路程要绕远一些;右路窄而略坎坷,且要穿林涉溪,但胜在路程稍近。我们要走哪条,还请皇上示下。” 印暄道:“五千精兵轻骑,何惧小径坎坷,穿林涉溪也不难,就走近路。” “微臣遵旨。” 与此同时,五百里外的另一个岔路口,副将林琼问印晖:“将军,前方两条路,皆可通往震州。若走左边小路,要穿越林谷,若选右边大路,要多走个两三天,我们走哪条?” 印晖略一思索,道:“虽然军情紧急,但后队有辎重,万一陷在林谷里,反而耽误时间。就走大路吧,叫将士们辛苦些,每日多行一个半时辰。” “末将领命!” 打着天子龙旗的紫衣卫队,与肃王印晖率领的镇北军,就这样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擦肩而过,真可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风雪逐渐停歇,冬日晴光恩赐地洒向皑皑雪山、广漠草原与牧人居住的毡帐群。 宛郁十二个大小部落的战士磨快了刀锋、喂饱了战马,集合在王庭周围,整军待发。 都蓝身披裘袄,袒露左肩,戴狼头帽,站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朝乌泱泱一片沉寂的军队高声道:“兄弟!” “我们一起追逐马群,一起放牧牛羊,一起射杀豺狼。如今,又到弯刀染血、箭矢穿喉的时候了!风雪冻死羔羊、压垮毡帐的时候,那边——”他伸手一指南方,“有粮食、有美酒、有布匹、有铁器、有茶叶,还有能为我们生下儿子的女奴!” “镇北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已经离开雾州,现在他们只剩下三万守军,三万!而我们这里有多少善战儿郎?整整七万!狼群追小羊,苍鹰扑兔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战机吗?” “此战必胜!”都蓝放声大喝,铿铿然有染血刀锋的戾气与锐气,“长生天佑我宛郁,弓马快利,福运绵长!” “弓马快利,福运绵长!”万人呼喊,如海啸山崩。 都蓝拔出佩刀,在前额割出一道血口,以剺面旧俗示诚意决心,高喝:“上马,出发!” “等等!”台下一个女人声音叫道。新可汗的母亲,阿鹿可敦捧着一碗烈酒走到都蓝身边,“摄政王,喝下壮行酒,削断再多头颅也不手软!” 都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阿鹿又倒了一碗。都蓝还要接,却被她避开,“这碗是庆功酒,等你回来再喝。我就这么捧着,等你——和所有宛郁儿郎凯旋!” 她浓丽的脸庞上泛着期盼与决然的光彩。都蓝深深看着她,似乎想握一握她的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转身从台沿直接跳到了马背上。 “我也要去!”乌歧可汗掀开帐帘走出来,弓箭弯刀都已佩戴在身。 阿鹿立刻反对道:“你还小!” “十二岁了!阿爸八岁能杀狼,阿爷十岁就上了战场,我为何不能!”乌歧昂着头,略带青稚的面容,衬着壮实的身量,是一头即将长成的雏虎。 阿鹿白了脸色,依然反对:“你还小……” “可汗要来,就让他跟来吧。”都蓝在马上开口道,“刚打好的刀总要有开锋的一天,我会好好照顾他。” 乌歧瞪他:“我不需要你照顾!”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动作娴熟地上马,居高临下地对阿鹿说:“阿娘,为我骄傲吧!等我回来,你也要给我斟一碗庆功酒。” 阿鹿捧着酒碗,目送年幼的儿子与深爱的情人一同离开,率领大军奔赴腥风血雨的战场,神情虽坚韧,目光中却闪过一抹不能说出口的担忧。 地处宛郁边境的一片牧场上,劲急的马蹄声掠过身旁,一名中年牧人从羊群中抬起头,望向雾州方向,眼底满是忧心忡忡。宛郁大军过后,他偷偷放飞了一只驯养的鹞子。 印暄率五千紫衣卫昼行夜息,六日之后,便进入雾州地界,离怀朔军镇也不过再两三日路程。 暮色降临,人马正要安营扎寨,却见一小股流民从怀朔方向逃来,拖家带口,惊慌失措。没过几刻钟,又来了一股边逃边哭的百姓,之后竟是络绎不绝。 印暄示意花霖前去问个究竟,片刻后花霖脸色大变地回禀:“前几日,宛郁大军突袭雾州,边军抵挡不住,二十四军堡被歼灭大半,眼见怀朔镇要保不住,百姓们纷纷向南逃难!” 这下印暄也变了脸色,道:“为何只有边军抵抗?肃王的镇北军呢?” “听说就在前几日,肃王突然集合镇北军六万人马,急匆匆赶赴震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微臣算算时间,半途当与我们迎面碰上的,莫非……他们走了大路!与我们擦肩而过了!” “肃王擅离职守,导致敌军入侵,但如今不是问责的时候。”印暄脸色凝重,对身边几名指挥使与郎将道,“唯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花霖,你率一组精干校尉立即原路返回,去追镇北军,他们人多辎重多,你们日夜兼程,或许能追上。其余人马随我直奔怀朔,收拢剩余边军,无论如何一定要守住!” 指挥使鱼从峻当即抗旨:“万万使不得!敌军大兵压境,关防已被突破,怀朔军镇随时会沦陷。皇上身边只有几千人马,此刻逆流而上,如何确保圣驾平安?这么做太危险了!不如先行撤回震州,再想办法。” 印暄道:“此刻不迎难而上,便意味着放弃整个雾州,拱手让于敌国!雾州与震州并肩为北疆门户,两州不失边陲方能安稳,雾州若失,震州唇亡齿寒!” 鱼从峻唯恐圣驾有失,也顾不得尊卑了,脸红脖子粗地强谏:“无论如何,不能置皇上于险境!不去只是失一州,去了也不一定能力挽狂澜,反倒陷天子于水火之中!皇上当以国器为重,以天下为重,请速速回驾!” 印暄面寒如铁,一掌拍在树干上,震落满树积雪,“今日放手失一州,明日就将失天下!朕正是以天下为重,才不敢贪生怕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能守住震雾两州,至少保我大颢百年盛世基业——朕能再活百岁否?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纷纷上马,按照皇帝的部署,一厢分出十几人小队去追镇北军,一厢五千精骑披星戴月,急行赶赴怀朔军镇。 印暄率军日夜兼程,只花了不到一昼夜时间,在翌日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怀朔。所幸敌军一路烧杀抢掠,尚未开始攻打怀朔,剩余的一万多边军便驻守在此。领军的叫陆逢春,也算是个有经验的老将,一面垫土泼水加固城墙,一面派人一路往南,向各个军镇卫所救援。 听到圣驾领五千人马入城的消息,陆逢春于焦急万分中更是五雷轰顶,心道:这下完了!皇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守住了怀朔,也难逃死罪! 印暄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怀朔必须守住,否则朕得与你一同谢罪于天下!” 事到如今,陆逢春也只得破釜沉舟,先请皇帝往誓师台上一站,说几句煽动人心的号召。御驾亲征,倒很是激发了败军的士气,加之听闻镇北军已在回援的途中,更是心神大定,人人发誓死守孤城,定要等到援兵到来。 大战在即,皇帝没有另寻条件好的寓邸,就住在军营主帐内,与几名将领开过会后,翻看起肃王留下的地图和军事文书。 肃王与历王同年,正值而立,比皇帝大了八岁。印暄对他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七年前,他离京前往藩地时,出城门后于夕阳下的转身一瞥。 那年庆王印忱刚登基,改年号为“景成”,印暄十五岁,与这个整天舞枪弄棒、年龄又大他许多的嫡亲大哥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只是礼尚往来。 数月之后,印忱排除万难,立次子印暄为储君,又封长子印晖为肃王,命他即刻离京,藩守北疆雾州,彻底绝了朝中“立长党”的念想。 那年二十三岁的印晖风华正茂,英武而消沉,于如血残阳中最后一次回望繁华京师,向有缘无份的储君之位做最后的道别。 那道复杂至极的目光,印暄至今难忘。 他一张张翻看着印晖的手书,似乎想从铁画银钩的字迹中,寻找记忆中大哥的影子。 练兵八法、战略心得、军事部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印晖军帐中的手书,无不深深烙刻着名将的气息,仿佛一位为武而生的战神,此生除征战沙场之外,心中再无旁骛。 在抽屉的最深处,印暄翻出了两页纸,却难得与行军打仗无甚关系,是两首诗词。 印暄有点意外,他记得印晖从来重武轻文,在宫中时便不甚得授课的学士鸿儒的喜爱,文学一道只是稀松平常。他带着些微好奇浏览: “关山氛祲起,漠野虏烟侵。 斗骑逐星月,征衣碎袖襟。 单于飞倦骥,莫敢望青岑。 战角旌旗卷,弓刀铁马擒。” 是一首边塞诗,倒是十分贴合印晖的身份与心境。 他又翻到最后一页,是一首七绝:“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最后一句,让印暄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慢慢念了出来:“龙跃金鳞会有时。” “……好一个龙跃金鳞会有时。”皇帝手拈诗页,低眉敛目,许久后淡淡一笑,“皇兄,你真是志向高远啊。” 第51章 一点幽愫生混沌,孤城喋血现龙神 圣驾离开抚冥镇、前往雾州的第三日。 那只被牧人放飞的鹞子沿着驯熟的路线穿越雪原,最终落在震州抚冥军镇的一处“鹰哨”据点。立刻有负责谍报的专人取下铜管,送到印云墨面前——印暄临走时不仅让他监军,还把“鹰哨”的部分权限也放给他。 印云墨打开铜管,抽出密报一看,立刻着人去请秦阳羽。 秦阳羽匆匆赶到,印云墨把密报递给他,苦笑道:“肃王中计了。却也怪不得他,暄儿早怀疑书房进过生人,是我没在意,看来确是有人潜进来伪造了上谕,将镇北军调离雾州,好乘虚而入。” 秦阳羽当即变色:“皇上去怀朔了!怀朔毗邻边关二十四堡,只怕敌军大举入侵,怀朔首当其冲!末将即刻点兵十万,前往雾州救驾!震山关有贺连习与李贲两人守着,足矣。”说着也不等印云墨回应,大步流星地走了。 印云墨倚在罗汉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颈间纱布,暗忖:我家乖玄孙领兵去救驾,暄儿当会无恙吧……暄儿已走了三日,不知秦阳追上时,他进怀朔没有……自从桐吾江封神之后,只要事关暄儿,我的卜筮便开始失灵,连他的梦境也入不得了,看来封印效力渐退,只恐凡人肉身难以承载龙神魂魄…… 他翻来覆去地想,心底渐渐生出了一丝焦躁,索性眼一闭身一歪,直接躺下去打盹。盹也打得不踏实,似睡非睡之间,眼前忽而出现个三四岁的粉团儿,小手牵住他的一根食指、流着口水叫“想溜猪,我也要吃”;忽而长成五六岁,趴在枝杈间不敢下来,带着哭腔道“小六叔,你骗我,鸟窝是空的”;忽而又是两人同在花园放纸鸢,线缠住假山,自己爬上去摘却不慎失足落水,小小的暄儿一边嚎啕,一边努力伸手捞他,翻下池塘险些双双淹死,他好容易挣扎爬上岸,这一世就恐水了…… 梦境支离破碎,神通之术却带着他在这些场景中来回穿梭,仿佛将昔年旧事身临其境地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等回了京,应是三月熙春,泠桥烟柳垂波,界山桃花盛开,我们同去踏青可好?”他看见马背上的年轻天子低头对他说,语气平淡,眉梢眼角却隐着温情。 他蓦然回首,望见山水迢递隔重城的京师珞陵,泠桥烟柳棵棵枯萎、界山桃花尽数凋零—— 一个梦中预兆……不祥之兆! 印云墨猛地惊醒过来,胸口沉而压抑地跳动着,仿佛心脏因一股莫名的压力而不堪重负。他不由自主地跳下罗汉榻,套上长靴就冲出了房间。 负责侦察开路的前锋军已出抚冥镇,秦阳羽率中军刚出军营,便见印云墨只身策马飞驰而来。历王的畏寒是出了名的,在他身边待过的人大多都知道,此刻秦阳羽见他没有戴帽,连大氅都忘了披,不免有些讶然。 印云墨在他面前勒马,气喘吁吁道:“我也去。” 秦阳羽拧眉,毫不客气地说:“殿下,你就别给我添乱子了,这是行军打仗、刀头舔血,你当是去狩猎野游?” “我方才占了一卜,暄儿此行将有大劫,想来想去不放心,还是要亲自走一趟。我带上五千神机营与火器,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乖孙儿,你就别拦着了。”印云墨道。 秦阳羽吐血答:“祖爷爷!你行行好吧!别又弄什么战场上从天而降那一套,我一边救驾,一边还要顾着你!” “是我们同去救驾。别小瞧自己啊,你祖上也是出过仙人的,难道你没仔细看过族谱?” “我哪里是小瞧自己——”分明是小瞧你!秦阳羽把大不敬的后半句勉强吞回喉咙,挫败道:“殿下如果非要去,就请从中军尾吧。” “不,中军脚程太慢,我与前锋一路。”印云墨言罢扬鞭催马,“天机营已在镇外待命,乖孙儿,你快点跟上来。” “你!”秦阳羽恼火又无奈,只得下令中军六万精骑开拔,追着麻烦精历王而去。 又两日后,镇北军前军已至震州境内。斥候报前方来了打着“天机营”旗号的大队人马,主将印晖愕然:“天机营?天机营不是该护守圣驾,怎么会在此处,莫非皇上离了震州,要来雾州?不是说因叛乱困于震山关,才向我求援么?”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全力策马向前,远远看见一队骑兵迎面飞驰而来,领头一匹毛色如霜欺雪的骏马,马上之人未着战甲,披着行云流水织纹的月白色鹤氅,头戴道冠,余发随风飘扬,在身后散作一顷乌浪。 印晖一怔,将对方容貌在脑中百转千回地绕了好几绕,方才与十五年前的回忆挂连上,脱口叫道:“——墨皇叔?” 印云墨在他面前勒了马,上下打量这名猿臂蜂腰、气势雄浑的英俊武将:“是重赫?竟也长这么大了。” 印晖笑道:“这话该我说,你还比我小两个月呢。” 印云墨一笑,又敛容道:“镇北将军,你摊上大事儿了!” 夕阳将尽,映出远山一带残霞。城郭外处处烈焰冲天,火光尤胜霞光。 印暄自入怀朔起,马不停蹄地与众将领商讨备战部署之事,下令将城厢零散商民收拢入镇,而后焚尽镇外房舍积刍,坚壁清野,让来犯的宛郁大军露处于严寒野外。又派人带领城内民众筹办物料,运送矢石火药等。军民在城墙外泼水,冻结成冰后坚滑无比,以防敌方攀爬。 部署尚未全部完成,拂晓时分,宛郁七万大军在摄政王都蓝的率领下,排成严密的军阵,如无尽的漆黑潮水向怀朔卷来。 陆逢春纵然决意死守,也禁不住心惊胆战——这人数也太多了!真正的敌众我寡,看来宛郁是倾全国之力,对雾州势在必得啊。 印暄换了身毫无装饰的玄色战袍,像一柄无锋重剑般低调,站在城垛边俯瞰兵临城下的狂潮,神色冷峭而平静。 被载入大颢史册的一场重要战役就这样浩然打响了! 都蓝一声号令,万矢齐射,天空被密密麻麻的箭雨覆盖,顿时日月无光、风雨如晦。城头守军纷纷竖起木盾相挡,箭簇夺夺钉于盾上如同猬刺。不少兵卒在箭雨中丧命,替补者随即推盾顶上。 铺天盖地的箭雨过后,宛郁步骑向军镇西南角集中进攻。打前锋的是身材魁梧的精锐步兵,手持巨斧、披挂重甲,城头箭矢射之不进,正是宛郁除狼骑之外攻城掠地的另一法宝“铁甲金人”。后方步兵推着楯车与钩梯,冒乱箭前进,只需冲到城下,怀朔便岌岌可危! 陆逢春脸色凝重,再次劝谏:“城头太危险,还请皇上先回镇中,有微臣在此据守,誓与怀朔共存亡!” 印暄不予理睬,眯起眼默默盘算,顷刻后下令:“开炮!” 城头十尊红衣大炮猛烈开火,宛郁攻城兵还未冲到半路,被炸了个遍地开花。都蓝在中军失声道:“怎么可能?这还没进火炮射程!” “……是新炮!颢国有威力更大的新炮了!”旁边一名将领叫道。 都蓝吃惊过后,迅速恢复冷静,“火器一贯是颢军强项,只需冲过射程,攻到城下,他们就会成为待宰羔羊。继续冲锋!” 宛郁步骑与楯车结阵,蜂拥而上,顶着猛烈炮火、踏着同伴尸体朝城下步步推进。 怀朔守军铳炮齐发,火药罐与雷石不停投掷。宛郁人马蔽野,终于还是冲破了火力网,死伤惨重之下仍有着许多先头兵缘钩梯攀上城墙。 这下连护驾的指挥使鱼从峻也变了色,情急之下边将皇帝往后拉扯,边苦谏不止:“城头殆危,皇上万金之躯,不可轻身冒险!快随微臣下去!” 印暄反问:“朕胆寒后撤,军心何在?”伸手将他推开,又道:“有这把力气,不如与攻上城头的敌军肉搏!”当即下令紫衣卫填入城头薄弱之处,与守军一同展开肉搏战。 陆逢春据守城头,一刀劈死两名宛郁步兵,红了眼朝守军大喝:“圣上亲卫都已上阵搏命,尔等还顾惜什么自身?!” 兵卒们受激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吼叫,纷纷不要命地扑向冒上墙头的敌军,以铁矛戳、大刀砍,失了武器的便用拳脚与牙齿,甚至有重伤的守军拖着宛郁兵的腿跳下城墙,同归于尽。 城墙上血流成河,落人如下饺,钩梯被火油焚毁,烧成火人的宛郁士兵哀嚎着从半空坠下。兵刃、炮火、鲜血、断肢、惨叫……战场仿佛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将血肉横飞的死亡赤裸裸地、声势浩大地展现在生者面前。 初次上阵的乌歧可汗,在军中仰望着这副阿鼻地狱景象,张嘴欲呕,脸色煞白。 颢人,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勇猛?都蓝暗自惊心,安抚地拍了拍乌歧的肩膀,说:“第一次上战场,人人都是这样的,可汗已经算勇敢。等再经历几仗就习惯了。” 乌歧羞愧而愤怒地甩开他的手,“不要碰我!我这就上阵杀敌给你看!” 都蓝看他的眼神如猛虎看雏虎,严厉而不失关切:“不行,这场攻城战,可汗只能看,不能上。等到攻破城墙,我带可汗入城杀敌。” 乌歧咬着牙,狠狠瞪他。 战场局势胶着,怀朔守军死战不退,一次次顶住凶猛的进攻,城墙下尸首堆积如山。宛郁军死伤累累,却迟迟无法破城。 七万对两万,竟还久攻不下! 都蓝愠怒,命部分兵马移攻防军数量较少的城南,以楯车为掩护,铁甲金人重斧齐下,渐渐将城墙凿出了几个两丈见方的大坑。一旦彻底凿穿城墙,大军趁隙而入,怀朔败局即定! 接到战报的陆逢春冷汗湿衣,知道一旦城破,雾州与天子俱失,颢国从此风雨飘摇、惨无天日,当即豁了出去,亲自领兵挑石担土,去堵塞城墙缺口。 鱼从峻也绝了劝谏的心,只想着君辱臣死,又见铳口火光吞吐,忽然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对付凿城的办法。 印暄立刻采纳他的建议,命人捆扎柴草,填入火药、浇上油,用铁索系着垂下城墙,再以火箭引燃。宛郁的楯车与盾牌均为木质,遇火即燃,顿时烧成长长的一片火海,躲在车后车下的士兵被烧得鬼哭狼嚎。 这场异常残酷的攻城战,从拂晓一直打到入夜,双方死伤惨重,怀朔军镇却犹如暴风骤雨中的灯塔,一次次摇摇欲坠,却又一次次顽强挺立! 都蓝正焦躁不已,忽然见将暗未暗的天际,卷来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是数以万计的鹰隼,自北方结群振翅飞来。荒野中,响起了令人胆寒的群狼厉嚎之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通灵驱兽术!是萨满长老出手了!”宛郁兵士欢呼高叫起来,都蓝眼中泛出了亮光。 见怀朔久攻不下,他终于出动了部落真正的底牌——三名法力高深、精通驱兽之术的萨满长老。只可惜狼头萨满病逝,独女阿鹿能力尚浅,且身为可敦,不方便再行巫,否则不仅能驱使更多狼群,甚至连隐于雪山中的灵豹也能供其驱策。 遮天蔽日的鹰隼,朝城墙猛扑下来,以尖喙利爪袭击守军。这些猛禽为巫术所驱动,凶暴无比,一爪下去便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尖喙专门啄人眼球。被生生啄去眼珠的兵卒捂脸惨叫着,跌下城墙。 四面八方奔围而来的狼群,则是纷纷扑到城下宛郁士兵的身上,瞬间蓬出一大团幽绿烟雾。绿雾散去之后,出现在原地的竟是一头头似狼似人的怪物,浑身鼓起强健发达的肌肉,爪如钩、齿如锯,眼中泛出诡异红光。 这些狼人力大无比、行动敏捷,一个弹跳便能跃丈余高,利爪抠进砖石,三两下就跃上城墙,嚎叫着直扑颢国士兵。 顷刻之间,无数守军殒命于猛禽异兽的爪牙之下,城墙上断肢飞溅、血肉涂地! 印暄被几十名紫衣卫簇拥在中间,亦难逃鹰隼扑击,幸亏手上一柄削铁如泥的秦阳古剑,接近的鹰隼无不死于剑锋之下。 宛郁以巫蛊之术参战,这场战斗顿时变味,从凡人之争升级为修士之斗。 局势陡转,只怕挨不了多久,怀朔守军便要战亡殆尽。印暄心急如焚,眼见身边亲卫一个个倒下,更是气血翻涌、头痛欲裂! 颈间龙形印记再次浮现,微芒闪动。印暄疼痛难忍地伸手捂住颈侧,金光愈发烁亮地从指缝间射出来,体内那股仿佛来自宇宙洪荒般磅礴的威能再度疯狂涌动,他不禁仰头向天,发出了一声凌越万物的长啸! 龙吟乍起,撼震四野!风生雷动,天地变色! 城墙上金光漫射,犹如千万柄炫目的光剑直刺夜空。一条垂天接地、庞大蜿蜒的巨龙虚影在金光里若隐若现,于高空中盘旋怒吼。整座怀朔军镇是它爪下一粒微不足道的砾石,但即使微不足道,亦不容他人染指! 如烈阳照残雪,漫天鹰隼在金光中迅速消融。那些狼人怪物连哀嗥声都来不及发出,纷纷爆体而亡,散作绿色烟雾被疾风吹散。 战场上数万人仰头看天空那条惊世骇俗的金龙虚影,无不魂消魄夺,心神几乎解裂,从耳鼻口向外淌出了血流。 第52章 临生死身魂将灭,重封印顿悟本心 回援的镇北军后队作前队,此刻离怀朔不过数里距离。万千人马骤然见前方夜空金光漫射、巨龙虚影盘旋,个个呆若木鸡。 印云墨脸色苍白,手指几乎握不住缰绳,因日夜兼程而疲惫交加的身躯散了那一口支撑的力气,猝然从马背上倒栽下去。 一道白光凌空飞来,险险将他接住。 倏然出现的左景年将印云墨抱在怀中,一脸愧疚道:“主上,摇光为天魔厄境所困,来迟了。” 印云墨摇头,揪着他的衣襟望向夜空:“迟早都一样。封印已松动开裂,龙神魂魄没有任何一个凡人可以承载,暄儿……肉身正在溃散,恐怕连一点自身魂魄也保不住……” 左景年问:“他不是东来神君龙魂转世,怎么还有自身魂魄?” 印云墨道:“当时你刚被修复、沉睡未醒,不知东来是以托舍的方式转生。暄儿的体内,既有龙神魂魄,又有他身为凡人自己的意识。帝君恐其负荷不了,才割去我一半仙魂,以此为缚,将神力封印于他识海中。” 左景年惊怒交加:“我觉醒后只知主上魂魄受伤,却不知原来是帝君……帝君竟然狠心至此!主上在堕仙梯所受的三刑之罚,还不足以消弭他的怒火吗?他可曾想过,生裂魂魄是何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极痛!” 印云墨冷冷道:“摇光,不得出言无状!他是我师父,是中天紫微北极大帝。” “可是……” “别说了。事到如今,不如帮我想想办法,如何保住暄儿的肉身与意识。” 左景年凝眉想了想,略一犹豫后,问:“保不住又如何?” 印云墨道:“龙魂会再度托舍。我要寻到那个新的转世者,继续还债,直至东来龙身复原,或者自愿对我说声‘两不相欠’为止。” 左景年又问:“新的转世者,还会是个人间帝王么?” 印云墨道:“难说,或许是个普通人,或许是飞禽走兽,但人为万灵之长,托舍为人的几率最大。” “无论如何,只要不是帝王,主上就不会如此辛苦。”左景年紧抿嘴角,唇边现出两道犀利的竖纹,眼中有幽影掠过,“就让龙神重新转世去吧。” 印云墨一怔:“你说什么?” “摇光的意思是,放弃这个害主上受辱伤神的人君,等待下一个转世者,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轻松不是么。” 放弃……印暄?印云墨怔忡,仿佛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在脑中空虚地漂浮。 是啊,转世后他受过多少屈辱,耗费多少心神,只为了印暄能顺利登基称帝、凡事从心所愿。想他临央,行事从来讨巧借势,最擅长避实就虚、四两拨千斤,为何这一世就死心塌地襄助印暄? 眼下即使任由印暄身魂崩溃,只要他未插手其中,因果算不到他头上,自然也就没有违背当初向帝君发下的重誓——既然如何,他为何不放手?让自己将来更轻松好过些? 印暄此刻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明明是轻如鸿毛的一个闪念,却不知为何成了重逾泰山的艰难抉择。 为何不放手?印云墨满心茫然。茫然中,又生出一股沉甸甸的坠痛。 “小六叔,我喜欢你。” 他听见那个整天追在身后的孩子说。 那个孩子在他看不见的十五年中忽然长大,冷峻的神色扼杀了天真的笑容,严厉的言辞取代了软糯的童音。可当表面上的厌恶与恨恼逐渐消融不见,深藏其下的却是这么多年来从未离开的关切、眷恋与温情…… “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在长大的印暄的梦境深处,他听见他的意识说。 ——然后他放手,让这个人与这缕魂魄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令他感到一种不堪失去的刺痛。这是一千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使是东来的鲜血与悲痛的眼神,也不曾带给他这种刺痛。 当初他可以心无波澜地谋划,如今却不能无动于衷地放手。改变他的,究竟是帝君口中的“罢黜仙力,堕凡历劫,入情出情,领悟道心”,还是印暄这个人? 印云墨慢慢眨了眨眼,一点决然的光回到他眼中,原本茫然不宁的心神仿佛一颗灵性的种子落了土、扎了根,迅速安定下来。 “倘若下个转世,还是个帝王呢?”他噙着一丝哂笑问。 左景年毫不犹豫道:“主上能容他,摇光也无话说;若是更麻烦,主上不方便出手,就交给摇光。总之,一切以主上为重。” “既然以我为重,就按我说的做吧。”印云墨一指怀朔方向,那条金龙虚影还在夜空飞旋,显得愈发清晰,“带我过去,我要救下暄儿,重新封印龙魂。” 左景年抱着印云墨,化作一道皓白星光划过夜空,径直投向怀朔军镇。 头顶是盘踞苍穹的金龙虚影,脚下是尸山血海与硝烟弥漫的城池,印暄仰首展臂站在城墙上,怒睁的双目中赤金色竖瞳闪烁神光。他的袍袖在朔风中猎猎飞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渗出细密的血珠。这些血珠在神光照射下显现出灿金的颜色,相吸相融,变成片片层叠的金鳞。 然而他作为人的身躯却本能地抵制着这些变化,新生鳞片带着皮肉又片片剥落,仿佛一座在潮水冲刷中迅速崩溃的沙堡。 “暄儿!”印云墨叫道,想靠近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在三丈之外。“摇光,助我进去!” 璀璨星带如电策长鞭,鞭梢在散发金光的透明屏障上撕开了一道细长的裂口。裂口愈来愈大,最后像打破的镜面一样炸碎,金光屏障黯然消失。 “龙神威能逐步释放,摇光无法支撑太长时间,请主上……”左景年的声音从空中隐约传来。 印云墨深吸口气,走向印暄。 此时,一道暴厉的剑光朝印云墨急速飞来,快到风驰电掣尤不能及,即使血流漂杵的战场也压不过它深重的煞气。这一剑刺破虚空,杀气凛冽,竟带来一种天地崩毁、生机灭绝的惊恐与绝望。 天际响起粗砺刺耳的男子声音:“摇光,多谢你给我创造了个绝好的机会!” “是国师的声音……国师终于出手了!”宛郁军中爆发出一阵阵激动万分的呼吼。怀朔久攻不下,萨满巫术又被突然出现的龙影破除,后方颢国援兵赶到,将他们杀了个首尾不能顾,此刻宛郁的士气已低到极点。都蓝正要下令全军撤退,却不想绝处逢生,一贯高高在上的国师竟肯插手两军之战,怎不叫他惊喜若狂。 “天锋!你敢——”正用全力抵御龙威的左景年发出一声爆喝,化螭蜕骨鞭脱手而出,直击剑光。 剑光正如杀星天锋,锐不可挡。两相撞击之下,化螭蜕骨鞭爆裂成齑粉,一件内蕴器灵的上品灵器彻底陨灭!剑光停顿了几息,却仍不偏不倚,直射目标。 “去死吧!”国师狂笑。 左景年骤然撤力,龙威反噬,他喷出一大口心头血,化为星云卷向印云墨,要为他挡这诛仙一剑! 印云墨瞳孔收缩,如芥子纳须弥、壶中藏日月,仿佛有无限大的阴阳双鱼流转于无限小的瞳孔之间。他脱口道:“暄儿——” 电至的剑光猝然一拐,竟真是声东击西,朝血流遍体的印暄刺去! “你想救这个凡人?”国师枭笑,“我就叫他魂飞魄散,永远消失于天地!” 北斗杓端有两星双生,一星明、一星隐,一星瑞、一星凶,一星名摇光、一星名……天锋! 印云墨眼睁睁看着凶星天锋化身的长剑,洞穿了印暄的胸口,透体而出! 他眸中太极永动、亘古流转的阴阳双鱼,在这个瞬间秩序崩毁,融为一片天地未开的鸿蒙混沌! 他感觉自己仅存一半的仙魂,与印暄体内的另一半遥相呼应,猛烈震颤着,迫不及待想要重新合而为一。 ——然后用无上法力挥鞭断水,将奔腾不息的时光长河停住、倒流,从中撷取出一个凡人已经湮灭的肉身与魂魄,让他重回自己身边。为此,他抛弃了“临央”的法号与重塑仙身的机会,顶着逆转天道的惩罚,与漫天仙佛为敌! 有多少种选择,就有多少种未来。在这因失序而混沌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选择的那个未来。 “主上!定守心神,不可迷失于时光洪流!”左景年在他耳边急切呼唤。 印云墨蓦然惊醒,见被剑锋透体的印暄,身影逐渐虚幻,化为一根折扇长短、通体乌黑、顶生一片翠叶的枯木,随即裂成两段掉落在地。 是集聿君所送的法宝——傀儡木,能化身为所持者,代其承受一次致命伤害。 由于自己及时发现集聿君的阴谋,选择与巴陵联手,因此印暄并没有在桐吾江水府中用掉它。 在即将身死魂灭的刹那,在狂暴的龙神魂魄的压制下,印暄的意识挣出了一点清明,选择消耗傀儡木,挽救了自身性命。 ……有多少种选择,就有多少种未来么?可见未来也并非一成不变。印云墨眼中的太极与混沌同时隐去,望着被左景年及时拉进星云圈的印暄,缓缓一笑。 苍穹之上的金龙虚影,仿佛被这一剑激怒,张牙舞爪地扑向北方的一团漆黑云雾,将它撕个粉碎。 黑雾发出的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印云墨趁此机会,咬破食指,一点仙人血印上印暄的眉心。“摇光,我空有境界,而无法力,待我联系上另一半仙魂,你助我重新加固封印。” 左景年点头,默默将手掌覆在印暄心口。 夜空中巨龙翻飞,口吐金色光刃,将不断聚拢的黑雾一次又一次绞杀,直至对方再也无力凝结成型。黑雾中惨叫声不断,凄厉无比。 “……国师败了!要被巨龙吞噬了!”“国师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快跑啊!”宛郁士兵从满心期盼的顶峰直直跌落绝望的谷底,惊慌失措,连主将号令也听不进,纷纷四散溃逃。 都蓝见大势已去,无可奈何之下,与一干亲卫护着乌歧可汗,向西北方向窜逃。 印晖所率的镇北军,与秦阳郁带来的十万兵马趁胜追击,杀敌无算,浩浩荡荡地撵着宛郁残兵而去。 黑雾逃无可逃,即将烟消云散的前一刻,印云墨与左景年恰好将封印重新加固完毕,巨龙虚影化作一道金光,遁入印暄眉心。 印暄颈间散发金光的龙形印记再度隐没。 黑雾奄奄一息地从天空栽下来,化作国师那庞然如巨人的身躯,在野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头颅滚到一边,手脚散落,包裹全身的漆黑斗篷被撕得粉碎,露出的肤色灰垩如木石,却是一滴血也没有流。 原来他本身就是一具巨大的傀儡。 从断成两截的空洞的躯干中,钻出个六七岁、穿白衣黑裤的童子,梳着双抓髻,生得唇红齿白,眉宇间煞气笼罩,一双丹凤眼锋锐如剑。 气得发抖的手指向城墙上的印云墨,他用清亮而微带奶气的童音怒喊:“临央!你给我等着!总有天叫你一剑穿心,死在我手下!还有摇光,你这条只会摇尾巴的狗,我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全是拜你所赐!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安生!等我真正修成剑魔,就是你们的死期!” 左景年用法力帮印暄治疗完伤势,起身扶着墙垛往下看,嘴角微微有些抽搐,扬声道:“天锋!悬崖勒马,为时未晚,若肯回头,我会替你向主上求情。” “呸!”天锋不屑地啐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我一山不容二虎,要我回头?行,除非你先身死道消!” 印云墨轻轻放下陷入沉睡的印暄,走到左景年旁边,清澈语声随一缕仙风吹送:“天锋,回来吧。” 白衣黑裤的童子怨恨地别过脸,并指在身边划出一道通往魔界的玄门,头也不回地跨入。玄门在他身影消失后关闭。 城下荒草萋萋,尸横遍野,污血将整片野地染成赤褐色,楯车上未烧尽的火光簇簇跳动,映照出一座死寂的人间地狱。 印云墨一声长叹:“可惜我未修佛法,无法超度这数万阴魂。” 左景年道:“生死有命,希望他们能早入轮回。经此一役,颢国边境至少能有二三十年太平,也算是消弭了将来三十年间的大小战祸。” 背靠墙垛的印暄长吁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轻声唤道:“小六叔……” 印云墨蹲下身,笑微微看他:“又做梦了么?” “这回我全都记得。”印暄定定地看他,“我已知道了,我是龙神东来的转世。” “不,你只是与他共用一个身体。” “他是东来,你是我的暄儿。”印云墨温声道,在印暄乍惊还喜的神色中,双手搂住他宽阔结实的肩背。 印暄抬臂环抱住他,埋首在颈窝间贪婪地吸取他身上气息,一面觉得醺醺然将醉,一面从隐隐呈现金黄色的瞳孔中,掠过一抹深沉的幽光。 第53章 万人敌冲锋破阵,一箭弑血脉相承 大颢云熙年元月十一日,怀朔之围尘埃落定。此役宛郁七万兵力损失近四万,而颢国一万多名守军,连同上率亲卫仅剩三千余人,怀朔城下尸山血海、残骸藉藉。 守将陆逢春吊着半边断了筋骨的胳膊,指挥剩余的兵卒收拾战场,将两军尸首分开,一车车地运走。己方的统一葬入城郊山脚的英灵冢,树碑为纪;敌方的拉到足够远的荒野,挖大坑深埋,以免开春后尸体腐烂,滋生瘟疫。 皇帝临时驻跸于军镇中的一座府邸,洗去浑身血污腥气,随意用了点膳食,觉得精力略为恢复,便去敲历王的房门。 其时印云墨正泡在澡桶里昏昏欲睡。连着几日夜骑马赶路,他早已疲累之极,如今心弦一松,站着都能睡着。洗澡水被施了个恒温咒,始终热腾腾地冒着白气,一旁服侍的左景年见他睡得不省人事,怕泡久了脱皮,就给捞起来擦干净套好衣服送上床,这才走过去开门。 印暄看到他,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你跟了他一千三百多年?” 左景年道:“皇上知道?” 印暄道:“龙神魂魄脱枷时,朕窥到了一些东来的记忆,但支离混乱,并不甚清晰。” 左景年把着门,又问:“那么皇上现在究竟是皇上,还是东来神君?” 印暄反问:“你现在究竟是左景年,还是摇光?” 印云墨被吵醒,倚在床头叫:“风灌进来了,你们两个关了门,进来说话。” 左景年撒手侧身,让印暄进来,转去旁屋泡茶取糕点。 他觉醒了境界与法力,只需花点时间洗练这具凡人肉体,使其脱胎换骨,便可恢复仙身。但因主上如今是凡人之躯,他不愿羽化,宁愿像个普通侍从般亲手服侍着。 印暄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印云墨,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先说那句,就这么怔怔凝视。 印云墨莞尔而笑,“问吧。” “你真是仙人,金仙临央?” “我说过,这回真没忽悠你。” 也就这回。印暄在腹中嘀咕了一句,又问:“左景年,摇光,还有那个宛郁国师是怎么回事?” “景年是摇光转世。我成仙四百年后,从天仙晋升为金仙,师父赐我一对双子星宿作为贺礼,便是北斗最末端的摇光与天锋。我便以星云炼器,炼就摇光鞭与天锋剑,这两颗星的星魂,也就相应成为了器灵。所以摇光、天锋既是星君,亦是我最得力的仙器。只可惜,天锋身为凶星,即使我再三炼化也抹不去他深重的煞气,最终还是堕入魔道。宛郁国师,便是他一缕化身入世。” “原来如此……那你又为何被谪下人间?” 印云墨淡淡道:“不是谪,是堕。前者只是因小错被贬降,轻易可以起复;而后者却是要罢黜仙力、毁去仙身,历经尘世种种磨难,直到罪业彻底消除,方有一线生机。堕凡之仙大多是犯下不赦之罪,十个有九个是永远回不了仙界的。” 他说得事不关己,印暄却听得眉头直皱,面露忧色,“你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受此重罚?” 印云墨接过左景年送来的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这得从我成仙说起。一千七百年前,我是小国秦阳的王子易临,一心慕道,某日于梦中得到中天北极紫薇大帝点化,传我三卷道书、一本法诀修行。” 印暄接口道:“我听说书人讲过这段故事,烈帝胁迫你入宫,你以修建百丈高台为条件,与他周旋,最后登台为万人传法,继而羽化成仙。” 印云墨失笑:“再真的故事,流传千百年之久,也难免失真走形。烈帝胁迫我入宫不错,那台子却不是我要他搭的。当年他听从妖道唆使,倾全国之力建摩天法台,为的是祈求仙神赐福,让他帝业永固、长生不老,顺道让我这块不长心的顽石也一并开开窍,好折服于他的英明神武、霸气侧漏,自然就会对他爱死爱活。” 印暄嗤了一声:“他倒是真爱你……等等,你也说过我‘英明神武’,该不会也是反讽吧?” “疑心病!”印云墨笑着打了一下他手背,“我有意为故国除劲敌,以报生育之恩,又想取巧借势,钻天道规则的空子,于是冷眼旁观,任由他去胡作非为。到了法台建成,钧国已是离乱四起、民怨沸腾,我便趁机杀了那祸乱世间的妖人,登台传法布道,汇聚万千功德与己身,这才感应天道、开启玄门,飞升至仙界。” 印暄顺势抓住他的手,微微调侃:“封个江神就引发七重异像,你那时飞升,排场一定大得很,仙乐天音、霞光瑞雾,金童玉女列队接引之类之类。你可知我当初在昶州酒楼听说书时,心中向往,还错把天罡教主当成你,特地前去拜访,结果见面大失所望——整一个半男不女的狐狸精。” “我哪有那么大的脸,”印云墨叹气道,“一路飞一路挨雷劈,险些渡劫失败,好容易到了紫微山,被帝君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说我本该成为一代名相,劝服烈帝止兵戈、消戾气,辅佐他安定天下,造福百姓,再六十年后才能水到渠成地飞升。我却投机取巧,纵然成功,也是道心根基不稳,只怕将来过不了心魔劫,就此陨落。” 印暄问:“你既知后果严重,当时为何要借势?” “因为我不高兴!”印云墨撇了撇嘴,“我对那烈帝全无好感。他要自毁江山是他的事,就算有一部分是为了我,我宁可背负这因果,待他转世后再来应劫还债,也不想在他身边待六十年。” “总之你就是不喜欢他。”印暄从喜色中透出一股隐晦而微妙的深意,“那龙神东来呢,你与他交往百年,可曾动心?” 印云墨想了想,道:“对他,谈不上喜不喜欢。本就是蓄意结交,若还要拿心去假戏真做,摆出一副‘十分动心,然而还是忍痛拒绝’的模样,那也太不要脸了。” 印暄淡淡一笑:“临央,你真是无心无情。” 印云墨听着觉得不对味,挑眉道:“不叫我小六叔了?” 印暄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摩玩,嘴角噙着笑:“幼年昵称,如今再这么叫也不太合适,更何况你我本无亲缘,我还是叫你云墨吧。” 印云墨隐隐有点失落,觉得那个粉雕玉琢、软糯可爱的孩子真的是随时光流去再不复返了,勉强笑了笑:“那就叫我云墨吧。” “不论你因何堕仙,都是不堪回首之事,我原本就不该问的。”印暄起身道,“看你又累又困,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来。” 左景年将他送出门去,回头说:“主上,我似乎觉得——”却见印云墨已经歪着脑袋靠在床头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对方的头挪到枕上,掖好棉被,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封印是他与印云墨一同加固的,有没有问题,他应当最清楚。 或许是因为一千三百多年来,他从未见主上的心绪因任何人而动摇,如今乍然一见,便觉得处处违和。 他在床边的地上铺了个蒲团,开始打坐,默默想:要是主上能恢复仙身就好了,便可以继续附在他仙袍上,朝夕相处,省得走开一步都挂心。 秦阳羽率军追击宛郁败兵,过了雾州边关,在一处名为“鬼哭谷”的地方迷失了方向。此处位于戈壁边缘,奇岩林立,地势诡谲。每当风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怪影迷离,更有鬼哭狼嚎之声回旋,闻之令人毛骨悚然,因此而得名。 裨将劝道:“将军,我们已深入北漠三百余里,有道是穷寇莫追。” 秦阳羽心中战意未消:“宛郁十年未有如此大败,此番遭受重创、军心溃散,连什么萨满、国师都折在我大颢境内。若不乘胜追击,待其修养生息之后,又要年年来边陲骚扰。不如直扫宛郁王庭,彻底拔了这颗钉在大颢北疆上的獠牙!” 他又派了几队兵卒四处探路,其中一队禀报时,带回来几名行走边塞的游商。秦阳羽见他们身穿汉服,容貌口音俱是出于中原,又亲自盘问了些行商事宜,确认是被宛郁逃军连累、遭了兵难的商队成员,便请他们为向导,为大军带路。 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出了鬼哭谷,进入一片地势低洼的干涸湖床,秦阳羽在马上隐隐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乍现:带路的游商,领头那个黑脸络腮胡的,眉目间依稀有些像当初那个到他主帐中密报历王言行的兵卒! 他知道这兵卒是王喜手下奸细,于是将计就计,在主帐骂娘大发脾气。私下又调查了对方的底细,是个运泽县人,名叫“钟月初”。当时他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抓捕,等到王喜通敌夺关阴谋败露,好将所有党羽一举成擒。 如果此人真是钟月初,不但逃脱了军法处置,还乔装成落难商队,定有什么诡计……秦阳羽当即策马来到前锋,命人拿下那名游商,脸皮上的络腮胡一经撕落,果然是钟月初! 钟月初被人按在地上捆住,并未露出惧色,只是冷笑连连。 秦阳羽在马背上俯视钟月初,“你本是颢人,为何叛国,为虎作伥?” 钟月初挣扎着抬头冷笑:“我当了三年边兵,天天守着一堆破石墙吹西北风,每次上战场回来,都当是又白捡了条命,这种鬼日子,是人过的吗?想我也读过几年书,若不是皇帝下令征兵服役,我说不定已考上童生秀才,当官做老爷享福了,凭什么要到这来卖命!幸得王公公抬举,萨满大人看中我有巫修资质,要收我为徒,难道我放着有权有势的未来萨满不做,死心塌地当个炮灰?命都没了,国算个屁!” 秦阳羽怒斥:“大颢开国近百年,百姓得享繁盛太平,靠的就是将士戍边卫国、甘洒热血。若人人都自私怕死,早以国破家亡,哪还有你这白眼狼生出来、米粮吃到今日!生育之恩不思报答,反而图害国家父母,不当人子!死有余辜!”当即长剑出鞘。 钟月初脸色一变,仰天作狼嚎之声。 剑光闪过,余音与腔中血一同喷溅而出。钟月初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目难以置信地圆睁着,似乎还想质问那个说给他下了护身咒、定会保他周全的老萨满,为何言而无信? 四面八方顿时狼嚎迭起,无数半狼半人的妖物从湖岸土丘上露了头,合成围拢之势,目露凶光地呲着利齿,朝着猎物直淌涎水。 周围竟有能施展驱狼巫术的萨满?秦阳羽暗惊之下,拔出长剑,尚来不及下令变阵,那些狼人嚎叫纵跃着,从土丘上蜂拥扑了下来。 凡人之躯,如何抵抗这些力大无比的妖物,场中顿时血肉飞溅,将士们的惨叫声夹杂着凄厉狼嗥,一个个生灵在狰狞爪牙下迅速消失。秦阳羽领军奋力冲杀,结锋矢阵试图突围,却被仿佛源源不绝的狼人死死咬住,挣脱不得。 危急时刻,山丘上骤然响起一声震撼云霄的爆喝:“孽——畜——滚——开!” 仿佛九天战神手中巨锏凌空砸落,在黄沙地上轰起漫天烟尘!身披金漆兽神铠的印晖一骑当先,长戟如青龙啸海,刃尖所至,所向披靡,即使体型巨大的狼人也被一下挑飞! 战马嘶鸣中,他单骑冲锋,气势磅礴却犹如千军万马,劲风卷起狂烈气浪,竟将扑向身侧的一圈狼人震退数丈! 在他身后,镇北军的铁骑咆哮着冲入战圈,将狼人的合围之势悍然撕裂! 秦阳羽抓住这转瞬将逝的战机,大喝一声:“随我冲阵!”率军从裂口处突围,与来援的铁骑合为一道,如滚滚洪流般挣脱束缚,朝东南方向急速撤离。 无数狼人四肢着地,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印晖将长戟往身后一插,取箭搭弦,弯弓如满月,扭身驰射,一箭将距离最近的狼人头颅洞穿。那头狼人在急奔中翻滚着飞出,砸倒了四五个同伴。 秦阳羽大笑道:“好箭法!”随即不甘示弱,在疾驰的马背上弯弓控弦,也是一箭一头,百发百中。 追在他们身后的狼人逐渐减少,剩余的数千头也因被巫术强行激发的异能彻底衰竭,而纷纷倒地,炸成一团团暗绿色的肉糜。 远远的一处山坡上,三名浑身披挂兽齿羽毛、垂垂老矣的萨满口喷血沬,跌坐在地。驱狼附身,本就是消耗巨大的禁忌之术,短时的威能爆发,要以被附身士兵的性命为代价,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萨满长老也不肯轻易使用。 眼见这唯一能除去敌方柱国大将的机会化为泡影,三名萨满亦无可奈何。此番元气大损,没有十年八年难以痊愈,可他们还能否再活十年八年,还是未知数。 “天神不保佑我们呀……”其中一名萨满长叹。 “回去吧,回去吧,等我们的儿孙长成。” “然后再来逐鹿中原。” 见身后追击的颢国军队终于不见踪影,都蓝慢慢停下疲惫不堪的战马,汗如雨下地喘着气。他的后背上中了一支流箭,幸亏入肉不深,无伤大碍。 昼夜连战带逃,骑兵们早已体力透支,纷纷下马休息。都蓝推开上前搀扶的亲卫,走到十几步外,坐下喝水。 乌歧可汗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用沙哑的声音问:“快到家了吗?” “快到了。”都蓝望向远方茫茫野原,想起端着酒碗等他的阿鹿,鼻腔一阵酸涩。 “……你背上中箭了。”乌歧说,“我帮你拔出来。” 都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从未想到可汗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甚至要亲手帮他拔箭。 乌歧伸出一双比成人略小、却同样粗糙坚定的手,一手按着都蓝的肩膀,一手握住箭柄,低声道:“忍着。”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送,将箭簇从肋骨的缝隙间,刺入都蓝的心脏。 都蓝脸上微微的笑意凝固在嘴边,张嘴问:“为……什么?” 十二岁的乌歧从背后抱住都蓝颤抖的身躯,“我都看见了。” “我都看见了,你跟阿娘做的那事,在毡帐里,在草坡上,在夜晚的河边。那时阿爸还在世,即使他病得很重,你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他。”少年可汗在摄政王耳边黯声低语,“阿爸是我心中的神,你们亵渎了我的神,我绝不原谅!” 都蓝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阿鹿的笑靥倒映在他逐渐浑浊的碧绿瞳孔中,从五六岁满地撒欢的小丫头,长成十五六岁美貌英气的少女。 他们一直相爱,却终究无法相守。阿鹿嫁给他的大哥——铁伐可汗的长子与继位者,画起掩盖泪痕的浓妆,在婚礼上唱起哀伤的歌。每当夜深人静时,那歌声就在他耳畔回荡,整整十二年。 阿鹿在牧草青青的原野上策马,向他奔来,将他抱在怀中,哭着朝儿子嘶喊: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道他才是你的—— “……嘘,别说,阿鹿……你答应过,这是永远的秘密……”都蓝翕动着皲裂的嘴唇。 他们的儿子,将是只属于他们的永远的秘密。 他将会成为草原上真正的新王,这很好,很好。 “你在说什么?叫我阿娘的名字?”乌歧咬牙冷笑,“可你再也不能见她了。”他搅动着箭矢,然后用力拔出。 猩红溅上他青稚而狠戾的脸庞,如同一个烙印在骨血中、代代相承的成人仪式。 他握着那支象征权力的血箭,转身对兵士们高喝:“从今以后,再没有摄政王,只有我——乌歧可汗!” 第54章 挥襟情与子同袍,还剑魂两不相欠 冬日晴光穿透云层,洒在细长蜿蜒的草原河上,印晖与秦阳羽并肩蹲在河边,濯洗溅满污血的兜鍪。带着水珠的金漆兜鍪与亮银兜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印晖侧头打量了一眼秦阳羽,发现这位的名震边陲的龙虎将军出乎意料的年轻。“多少岁?”他没头没脑地问。 秦阳羽洗完兜鍪,直接舀了一兜水喝,抹了抹嘴角:“二十三。怎么,看我太年轻,觉得不靠谱?我十六岁从军,七年来打过上百仗。” 印晖笑了笑,“不,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也是七年前出的京师,一直藩守雾州,竟从没见过你。” “现在不是见着了?”秦阳羽把喝剩的冷水往河里一泼。 他年轻俊朗的容貌与大大咧咧的动作,被一身戎装糅合成了勃勃的英气,斜睨时眉宇间溢出桀骜与锋利,是个好看不好惹的刺儿头。 印晖艺高胆大,杀人如麻,身上铁与血的气息比他更重,自然是不怕被刺,泰然道:“不但见着了,还顺手救了你一命。” 秦阳羽露出一丝既恼火又尴尬的神色,最后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他把“殿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提醒自己尊卑有别,不能由着性子胡说,“殿下战功赫赫,威震北疆,在我大颢军中素有战神之称,秦阳被殿下所救,也不算太丢脸。” “得,你我都不爱玩虚的一套,也就不用勉强自己互相吹捧了。”印晖笑道,“我从不让军中人唤我‘殿下’,你知道为何?” “为何?” “上了战场,没有什么王爷殿下、平民百姓,只有死人和活下来的人。” “所以,”印晖起身,一只手伸向仍蹲着的秦阳羽,“你可别死了。” 秦阳羽抬头看他。阳光把印晖伟岸的身躯照得仿佛一尊金甲天神,在这苍茫北漠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秦阳羽心中忽然有股热血惺惺相惜地激荡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借势起身:“你也一样。” 他们都感觉对方的掌心灼烫,有一种战火硝烟的味道,但在那些经年的慷慨悲壮之中,又涌动着永不消逝的襟情。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偕行! “此役之后,宛郁实力大损,边关估计会消停三五年,估计要不了几天,我就会接到陛下命京军班师回朝的谕令。”秦阳羽翻身上马。 印晖颔首道:“京畿守备不宜空虚太久,震山关有十万边军驻守足矣,我还是继续藩守雾州,直至——” 他忽然喑声不语。 直至皇上特许他回京?先帝曾下旨,免他年节回京谒见,说是体恤他长途奔波的辛苦,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免得像前朝那样再出什么同室操戈的变乱。即使是先帝驾崩,他也是在一个月后才接到正式昭告,匆匆赶到京师时,新皇即位已稳,帝陵业已封闭,竟是连扶丧的机会也不给他! 印晖有时会难以自抑地想逼问九泉下的父皇:是不是只有印暄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知道父皇不肯给他的,他不能去争;他也知道印暄勤政睿略、善于用人,是个难得的明主,即使登基的是他,也不一定能做得比这个弟弟好。 可是……纵认命,意难平! “直至老死病榻,或马革裹尸。”他漠然望向远方山脉,“我另可选择后者。” 秦阳羽并未听出他更多的言下之意,赞同道:“你说得对,武将的荣耀是战死沙场,而非老死病榻。” “倘若,”印晖迟疑了一下,仍是问道,“倘若天日易换,你还愿为新君谋事于朝堂、征战于疆场么?” 秦阳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口答:“皇上比我还年少一岁,正值春秋鼎盛,这话也说得太早了。可倘若……我能活到哪位皇子即位的那日,策马射箭犹有余力,自然会效忠新君。” 印晖沉默了,片刻后笑了笑,“你说得对。”他一指前方隐约可见的关隘城墙:“前方将入雾州地界,皇上此时应当还在怀朔,你我同去见驾?” 秦阳羽道:“这次我未奉诏令便率大军前来,怕是落在朝中有心人嘴里,护驾还是‘勤王’说不清楚,为了避嫌,我还是直接回震州。”他笑着自嘲:“反正皇上也知道我是个刺头,懒得同我计较。” “那我们只得就此分手。”印晖目视他,郑重抱拳,“万千保重。” 秦阳羽也回了个武者之礼:“保重!从今往后,秦阳的后背愿意交予将军。” 这是一名战士能给予同伴的最大信任,印晖动容道:“若还有并肩作战的一日,某也愿将后背托付!” 两人互相凝望片刻,相视一笑,十分干脆地调转马头,率军朝不同方向奔驰而去。 雾州,怀朔军镇。 印云墨一口气睡了个天昏地暗,自然转醒后,更觉饥肠辘辘。下人早已备好膳食,以供随时取用。他埋头大吃了一顿北地风味,不小心吃得有些撑,瘫在圈椅上喝消食茶,回想北巡这一路走来真是一波三折,如今琐事已毕、余生美好,终于可以回京师去赏阳春的烟柳桃花了。 “摇光啊。”他喝着消食茶,哼唧道,“你去把这具凡人肉身洗练了,回一趟临央洞天吧。把我那些灵器啦,符箓啦,还有珍藏的仙果醇酿、三界佳肴都打包在乾坤壶里带下来。” 左景年道:“肉身脱胎换骨不难,走一趟也容易,只是主上,那些吃的喝的蕴含仙灵之气,你如今凡人身躯能承受得了吗?” 印云墨微怔,叹气:“我忘了。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口福了,可惜。但取些灵器符箓,自保防身还是要的,省得像上次那样被巨鹰傀儡拎上天去,险些摔死。” “如今有我护卫在侧,定能护得主上周全。” “万一我有事派你去做呢?怕你两端顾不过来,还是弄点法宝在身上比较安心。” 左景年认为他考虑得有道理,若是再遇到天锋偷袭之类危急关头,主上多些法宝傍身,总归多重保障。于是点头道:“那我就闭关两日,再回一趟洞天,顶多三日就能回来。我不在身边时,请主上万事小心。” 印云墨笑道:“我估摸着,暄儿会命秦阳羽班师,顺道护送我们回京,毕竟是应急抽调的京军,不宜久驻边塞。有十几万兵马护卫着,你还担心什么。” 左景年也觉得自己谨慎过头。做了主上的防身武器千百年,这一股子侍卫气是怎么也改不掉了,便有些赧然地拱手:“那我先行告退,速去速回。” 印云墨挥手直笑:“去吧去吧,回来再把你栓我裤腰带上。” 左景年大窘,旋身化作白光,越窗飞去。 印暄步入院中,正巧见白光一闪,投向远方山野,进了门问印云墨:“你那摇光鞭飞走了?” “我让他回仙界去取些旧物。”印云墨放下消食茶,在屋内踱来踱去。 印暄笑道:“吃撑了吧?我陪你出去走走。”说着取衣架上一件狐裘大氅为他披上,又将领缨端端正正地系好,牵起手走出房门。 眼下圣驾驻跸之处是肃王的府邸,虽说比不过京师其他王府奢侈华贵,却明朗整肃,武风十足。前院是校场与练武场,后园有一片幽静竹林,积雪坠着青翠竹叶,袍袖拂过,银絮簌簌地洒落,也别有一番况味。 皇帝要单独与皇叔散步密聊,不许旁人随侍,一干紫衣卫便守在园外候着。 竹林小径上,一时间只有两人轻柔的脚步声。 印暄握住印云墨的手,将两人十指交叉嵌合,慢悠悠地走着,一言不发,似乎不想打破此刻静谧而温馨的气氛。 印云墨觉得北地风冷,即使披着大氅也抵不过寒气袭人,但印暄的手却十分干燥暖和,令他握得很是舒服,一时半会儿也不愿放开。 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直到叶尖落雪冷不丁地掉进衣领,印云墨嘶地惊叫了一声:“好冰!” 印暄见他冻得直缩脖子,忍俊不禁地帮忙去掏,哪里还能掏出雪块来,摸了一手冰凉的水渍。他扯着自己的衣袖,伸进对方后领里去擦,笑着说:“知道你畏寒,连雪水都来欺负你,柿子挑软的捏。” 印云墨任由他手臂环着自己的肩膀,咫尺间鼻息相闻,嗅到印暄衣袍间幽幽浮动的上品龙涎香的气味,竟莫名地有些脸热。 他想起印暄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小六叔,我喜欢你”,“小六叔,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你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朕身边”,“我不想你以身涉险”……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就这么在暄儿身边待上三五十年,待上一个凡人短暂的、毕生的时间,似乎也不错…… “你在想什么?”印暄擦干了他后颈水迹,却不放手,就这么顺势圈着搂着,下颌在他耳朵尖上轻轻磨蹭。 印云墨在酥痒难耐中,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 印暄步步紧逼,贴上他的胸膛,“你心跳得好快……你在想我?还是在想你的鞭、你的剑,或者你前世的那些旧相好?” 印云墨深深吸着气,感到一种六七分醉意时的绵软与眩晕,“没有什么旧相好,我在想……暄儿。” 印暄“嗬”的一声轻笑,将他向路旁推了几步,顶在红砖围墙上。 他一只手撑着苔痕斑驳的砖墙,另一只手从印云墨的颈间游移向上,寸寸轻抚,最后停留在脸侧,手指温柔地托起他的下颌,声音黯沉而低哑:“云墨,闭眼。” 印云墨像被摄了魂似的,茫茫然闭上眼睛。 他的嘴唇感觉到一股柔软与温热。先是几下试探性的轻触,随后火热的唇舌覆盖上来,不容拒绝地撬开齿关,肆意地攻城掠地,挑逗舌尖,吮吸着他口中津液。 “唔……”印云墨被这半是强横、半是诱惑的吻逼得透不过气,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圈禁在冰冷的墙壁与火热的胸膛之间,分毫动弹不得。 印暄的吻灼热而侵略性十足,全不容他有半点犹豫或抗拒,唇舌交缠之间,他觉着自己像被海水没顶,波浪席天卷地地包裹了他,令他惊慌失措的同时,又禁不住心神摇荡,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 而在这燥热之中,又有一点森冷从胸口绽放出来,迅速变成一股冰寒的剧痛—— 印云墨蓦然睁开双眼,瞳孔急剧收缩,手指痉挛似的用力抓住了印暄后背的衣物,想要从窒息的热吻中逃脱出来。 印暄终于离开他的唇舌,在他耳边诮笑低语:“你在想印暄?他若知道,一定喜出望外。只可惜,凡人的意识实在太过弱小,只需泄出一星半点龙魂,便能完全压制。” “你是……”印云墨痛苦地喘息着,“东来。” “你对我究竟有多么陌生与漠视,直至如今才发现我的存在!”东来面上怒容涌现,很快又被镇压下去,冷冷道:“在我问你前尘旧事、问你为何堕仙之时,哪怕你有分毫愧悔之意,哪怕你提及我时说上一句‘动心过’,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用力一推,震落墙头冷冽残雪,从印云墨怀中抽身而退。 印云墨握住胸前的剑柄——那柄他送与印暄的秦阳古剑,他成仙之前的佩剑,如今正洞穿了旧主的心口,透体而出,将他牢牢钉在砖墙上。 东来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说声‘两不相欠’么?如今我便如你所愿——”他的指尖抵上剑柄,寸寸推进,带血剑锋切入砖墙,发出刺耳利响。印云墨痛到极处,发不出声音,只有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东来,与你临央之间,从此再无恩怨瓜葛,两、不、相、欠!” 印云墨极力吞咽口中鲜血,却有更多血从破碎的心脉沿着剑锋流淌,将天青色裘袍染成一大片幽深无望的墨蓝。他强忍锥心碎骨的痛楚,声音微弱地说:“……也好。”随后垂下头,慢慢阖上双眼。 东来看着他呼吸渐止,最终归于死寂无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片刻之后,他从眉心挑出一缕柔和的清光,将临央的一半仙魂,送进印云墨体内,“这封印我也不需要了,拿去。” 两半被分裂的魂魄合而为一,印云墨额间那一竖伤痕似的红印,随之迅速淡去,转眼消失不见。 东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55章 明心见性逐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 东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唱喏:“福生无量天尊。” 他循声望去,一名手持拂尘、容貌清雅的青衣道人出现在竹径上,朝他稽首:“参见陛下。” “微一?炼神返虚初期……离地仙不远了。”东来眯眼看他,揣测来意,“你来做什么?” “皇上难道忘了,月前曾急召贫道前来北疆,说是历王殿下遭妖物所擒,危在旦夕?当时贫道闭生死关、渡妄境劫,不与外界相通,直到前日境界提升、破劫出关,方才接到密旨,火速赶来。”微一望向被剑锋钉在墙上、生机尽逝的印云墨,叹道:“不料想,殿下并非丧命于妖物之手,而贫道还是来迟一步!只不知皇上眼下此举,日后想起时,于心安否?” 东来不为所动:“不存在,就无所谓心安不安。你也算半步地仙,难道看不出我的真实身份?” 微一目光通明澄澈,语声容徐如风:“尊神虽然高上,但说颢国皇帝不存在,却是错了。他若不存在,为何你一眼之下,就能叫出贫道名号?俗世间芸芸众生,尊神若不施神通,未必会一一认得罢?” “彼此记忆共通,并不意味着就是同一人。你想圆场和稀泥,也要看有没有这个脸面,以及来不来得及!”东来哂笑,“既然想插手,就由你来收拾残局吧。”言罢拂袖而去。 微一叹口气,走到印云墨身前,拂尘一甩,秦阳古剑退出躯体,掉落于地。 一团浑圆光球从尸首的上丹田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化成一位着星云道袍、长身玉立的仙君虚影。他看似十六七岁,面容隽美如无瑕白璧,因着涟漪般半透明的虚幻而显得可望不可及,衣袂飘飞、乌发不簪,赤足踏三色流霞,于风流蕴藉中又平添几分颓唐疏懒之意。 微一深深行了个叩拜大礼:“参见临央仙君。” 临央魂魄迷离,语声也是飘渺,若有若无:“你我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贫道愚钝,直至突破化神期才看清仙君身份。虽不知仙君与龙神前世有何恩怨纠葛,但今生今世,就凭着历王为皇上所尽的种种心力,也不该是如此终场!”微一起身,感慨道,“何为大道、何为天意,我修行愈久,却发现愈是看不透……” 临央依稀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尽心力?你错了,这三十年来我尽的哪里是心力,不过是差事罢了。成仙一千七百载,逍遥自在,予取予求,早已忘却了当初身为凡人时的真情与本心,即使再度转世为人,亦是抱着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心态。我看世人钝拙贪婪、偏激残忍,渺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值一提;却没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其中一员,也有脱不了的红尘羁旅,挣不开的七情六欲! 入情,入情……有生之年不思、不解、不屑;而今思了、解了、上心了,却在这一日身死。 ——你问何为道?这便是道,在天在地,在大在小,在生在死,在情在心。” 如今我方才明了,堕凡不止是为偿还前世宿债,而东来对我所言的‘两不相欠’,也并非再无瓜葛。 肉身既亡,此间事毕,我当以真魂入幽冥界,重修道身,再续前缘。” 言罢,临央虚影越发透明如水,在一阵卷落漫天雪沫的清风中消失无踪。 微一怔立许久,反复回味他的话语,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最后朝冥冥茫茫的虚空恭敬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守候在后园门口的一干内侍与紫衣卫见两人进去,一人出来,皇帝面色如密云不雨,是极峻刻凄厉、万万不能招惹的样子,于是大气也不敢出,捏着鼻子将圣驾送进房间,得了“不必侍奉”的恩典便纷纷退避。 东来站在房中,一时间脑中万念杂沓,心绪百转千回。 亲手毁了临央的转世之身,当然是快意,却并不淋漓——印云墨死前所受的痛楚,尚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一、千分一,一剑穿心,算是便宜了他! 快意之余,又愤怒丛生——即使毁他今生又如何?他从来对自己只有算计与利用,没有丝毫情意,而这样无心无情的临央,居然爱上了一个渺小不堪的凡人?而自己身为万龙之主、永寿神君,在他心中竟连个凡人也不如! 愤怒之中,又陡生苍凉。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与他之间竟是连最后一分羁缚也没有了,哪怕是债与罚! 这些转念令他心底一股复杂的恨意如滔天怒火般焚卷起来,神威溢泄,屋内什物瞬间炸为齑粉。 唯有桌面一方铜镜幸免于难,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镜中是东来的脸,亦是印暄的脸。 “你竟杀了他!朕的小六叔,朕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竟真下得了手!”印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那又如何?你爱你的,我杀我的。你有何德何能,能阻止得了我?”东来冷笑。 他伸出一指,点上镜面——区区凡人,一点残余意识,弱如微萤,吹息即灭——可是却灭不掉! 东来脸色丕变,指尖威能倍增,自身神魂却感到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这份剧痛,比当年的抽筋断骨、拆皮剐鳞尤胜百倍!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托舍转世,难道你也自欺欺人?”镜中的印暄同样冷笑,“还是说,你真想割裂自身魂魄,就像紫微大帝对临央所为?” 东来如遭重击,遽然后退几步。 他知道临央被生裂魂魄,以封印龙威保全他转世之身,却不知竟然这样疼! 他亦知道,所谓凡人意识,明明就是他神魂中那一点心存侥幸、又自我厌弃的秘望——即使遍体鳞伤,他依然想知道,如果换个身份、换个时间、换个处境、换个新的开始……他与临央之间,究竟有没有相爱的可能! 结果,临央的转世,真的爱上了东来的转世。悲哀的是,一切最终还是毁于他自己手中。 那样的爱恨钩缠,那样的身魂煎熬,一心想原谅、又一心想摧毁,最终还是因为他对前世境遇的不甘心与放不下,刚刚看见希望的苗头,便彻底成为梦幻泡影。 为了一朵可能结出甘果的花,他封闭神识,以一个全新的人生去供养,最后却忘了初衷,将那朵花当作赘生物,断然拔除。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印晖率麾下镇北军穿过雾州关隘,回到怀朔军镇时,听闻圣驾驻跸于他的肃王府,当即卸下武器盔甲,沐浴更衣,前来谒见。 一名好心的内侍悄悄对他道:“皇上不知为何事震怒,将侍从们都赶了出来。奴婢方才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好一阵砸,王爷这会儿去见驾,恐怕要撞在气头上,不如等皇上消了气,迟些再来。” 印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心中也有些琢磨不定,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便去军营里转悠了大半天,见天色彻底黑透,估摸着皇帝应该用过晚膳了,这才回府去求见。 未几内侍来通传,说皇上宣他在后园竹林面圣,印晖意外之下默默地去了。 园内并无任何侍从,烛火从小径旁一根根镂空石雕灯座中渗透出来,照得竹影婆娑。印晖远远见皇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乎在专注地看一堵围墙。 他走过去时扫了一眼,红砖墙面上苔痕宛然,墙头积了点残雪,除此之外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处。 “微臣叩见皇上。”印晖抱拳道。 皇帝转身,面容一半陷于幽暗的夜色,一半被烛火映亮,光影迷离,明昧不定。 “皇兄免礼。” 印晖立刻请罪:“宛郁入侵,怀朔险些城破,边军死伤无数,俱是因微臣误信伪谕导致,几陷圣驾于兵燹。微臣罪责深重,不敢为自己辩白,但请皇上发落。” 皇帝目光掠过他,不知投向夜空何处,显得心不在焉:“宛郁奸细潜入朕书房盗印宝玺,伪造谕令,此等阴蜮诡计防不胜防,不能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况你之后及时回援,追敌数百里,亦有功劳。往后当乾惕自省,以免再落人彀中。” 印晖松了口气,按捺下心底隐生的不豫。在他看来,印暄虽没有多加怪罪,可并不是因为信任与体谅,而是一种容忍与恩赐,以显示身为上位者的胸怀博大。尤其是最后一句,满满是训诫的意味,令他下垂的手指微微抽动。 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谢恩。 皇帝又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龙跃金鳞会有时。‘微君之故’的‘君’是谁?‘龙跃金鳞’的‘龙’又是谁?” 印晖面色猝变,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颈后冷汗顿出! 印暄看到那首诗了? 不过是他一时随手戏作,也算不得僭越犯上——可关键在于,皇帝信吗?相信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身为嫡长子却不能继位的皇兄毫无怨意,一心忠君? 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向来城府深阻、疑心甚重的印暄! 印晖呼吸急重,汗湿重衣。他凛然盯着印暄绣着金龙的鞋履,一股不可自抑的狂暴念头从心底卷起:父皇也好,兄弟也罢,为什么总要让别人决定他的生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印暄武艺不精,论身手与他有天壤之别。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周围没有紫衣卫。即使有,他若刹那出手,谁又能拦得住? ……此处不是京师,是他的藩地雾州,圣驾有失,尽可以推在敌国刺客身上,没有确证,谁又能指讦他?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先帝嫡子只有两个,印暄尚无子女,不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难道还从庶子宗亲去挑? ……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天下谁人不争权、争势、争生存! 印晖深深吸气,觉得手中有一把万钧长戟,几乎握不住,却又急迫难耐地想要出击。 ——可印暄就这么贸贸然、这么粗疏?他是这种人么?故意单独召见,会不会正是个圈套? ——他与印暄一母所生,幼时同吃同住,关系虽不甚亲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他真能下得了手? 万千思虑顾忌,几番犹豫挣扎,公与私、邪与正,归根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印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双手一抖衣摆,下跪道:“臣言行不修,犯了圣讳,心中着实没有不臣妄念,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上前两步,将一只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印晖身躯微微一颤,胸口发热,心中五味俱陈。 “朕知道。你可以当这是场考验,也可以当是句赠言:明心见性,凭心而行。”皇帝哂然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你我共勉。” 他将一卷帛书递到印晖面前。 印晖打开扫视,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传位诏书?!皇上还是疑我试我?” 皇帝淡淡道:“有这必要么。这个皇位,朕不想坐了,朕还有比这人间天下更紧要的事物要去追寻。你是先帝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诏书还有两份,都加盖了宝玺,一份送往内阁,另一份送往后宫。朝中若有非议,母后自会为你做主。” 印晖浑身都颤抖起来,猛然起身喝道:“——你都策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他蘧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当朝皇帝,也没有他的弟弟印暄。只有他自己孑然的影子,在地上被烛光拉得颀长。 若非手中那卷传位诏书,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黄粱一梦。 天际闷雷滚滚,夜空中似有一道金光游动。印晖抬头,极目远眺,依稀看见了一条飞腾九天的巨龙。 (九州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天机卷,不会太长,是讲前世仙界,龙神怎么倒霉催、临央怎么作死,以及揭秘堕仙原因。 第四卷 幽冥卷,会继续今生的故事。 第三卷:前世篇:天机卷 第56章 玉清天阙紫微宫,北极座下有金仙 三界之上的玉清仙境,位于天之正中的紫微星宫,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所居之所。 紫微大帝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又称“万星教主、无极元皇”,地位仅在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与玉皇大帝之下。其执掌天经地纬,统御三界星神、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等,是诸天一切现象的宗主。 此刻,他正站在紫微仙山顶峰,等待座下一名金仙,同时也是他最小的徒儿前来谒见。 临央穿着素白道袍,乌发披散,赤足踏三色流霞而来,到紫微大帝面前笑吟吟地行了个礼:“师父,您召见我?” 有旁人在场,他也跟着叫“帝君”,私下相处时,却如成仙前一般,没什么规矩的“师父师父”一通乱叫。紫微大帝也从不纠正,由着他叫去。 “最近都在做什么?”紫微大帝问。 “修炼、游历,体悟大道。” “游历?是游荡罢。救苦天尊可是来告过你的状了,说你在他管辖的九幽地府胡闹,对冥王不敬,还放跑了一个重要的罪魂。” 临央见他剑眉扬起,星目凌然,又并非十分严厉的神色,便敛笑做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那是个意外。我路过冥府,凑巧遇见九殿平等王的手下正在追缉逃走的罪魂。我本不愿多事,只作壁上观,谁知被误认为是来接应的同伙,不由分说连我一起打,我当然要还手,那个魂魄便乘隙溜了。真不关我事啊,师父。” 紫微大帝道:“你若行事稳妥,早点亮明身份,又怎会被误会?况且那不是普通魂魄,是魔魂,这才惊动了救苦天尊,最后告到我这里来。” “幸亏师父护着我,帮我摆平此事。”临央拉他的广袖,被抖开来,又讨好地攀扯上去,“师父,我下次一定小心谨慎,行事稳妥。” 紫微大帝板着脸,“你就是成仙太早,历练不足。也怪我太心软,凡事总依着你,惯坏了。今后得给你些差事做,省得又游手好闲,四处惹祸。” 临央赔笑道:“师父有事尽管吩咐,徒儿无有不从。” “色界天象有异变,南方太焕极瑶天四时紊乱,陷入极夜不见天光,你去探查清楚其中缘故,再来回禀。” “遵命。若是徒儿力所能及,也就一并解决了?” 紫微大帝略一沉吟,道:“小心。权衡。好自为之。” 临央走时还在琢磨帝君短短三句话中深意,觉得既有关心,又有信任,更兼劝勉,实在是只字千金,登时浑身都是暖意,有点遗憾没有在师父衣袍上多扯两下。 回到自家洞天,他开始收拾要带的种种符箓仙器。虽说听起来不是什么麻烦差事,但未雨绸缪,多备点法宝在身总是好的。 他身上仙袍微光荡漾,绣于其上、绕身盘旋的星河纹饰仿佛活了一般,无数星宿于其中不断消亡、诞生,光曜萦回,自成世界,散发出玄妙的道之意境。 这条星河如带如鞭,璀璨光芒脱离仙袍,化作一名容貌英俊、气质坚毅、身形挺拔的青年。 正是被紫微大帝赐予他的北斗第七星摇光,亦是他用摇光星力亲手所炼制的极品仙器——摇光鞭的器灵。 摇光取来个乾坤袋帮忙装好一干法宝,系在他右侧腰间,问:“主上此次前去下界,带天锋去么?” 临央迟疑一下,还是摇头道:“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邻室传来一个童子声音,十分恼怒地高叫,“主上打算只带他去,又把我锁在匣子里?论能力、论头脑、论品级,我哪里比不上那根木头!主上也太偏心……”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尤带奶气的童音呜呜哭起来。 临央顿觉头大如斗,招手在面前现出个七尺多长、表面上符咒密布的剑匣,内中之剑边哭边撞,哐哐啷啷震动不已。 临央叹口气,手掌拂过,符咒幽光闪动,剑匣打开。一道黑白流转的光芒从中窜出,落地化为一名白衣黑裤、梳双抓髻的七八岁小童,生得唇红齿白,双眉浓黑如剑,丹凤眼含着泪花也掩不住锋芒凛冽,仿佛天生一股凶戾煞气,即使尽力收敛成风平浪静,也随时会在下一刻怒海滔天。 北斗杓端隐星天锋,与摇光双生。此星主刑伤,若现于人间,则野乱成、有争兵,祸合天下,是一等一的凶星。当初紫微大帝将天锋与摇光并赐,也是为了考验临央,看他能否将凶星消戾化煞,这炼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对道心的一种磨砺。 临央知晓师父的苦心,却对这柄不罚不骂就要蹬鼻子上脸、一罚一骂就哇哇大哭的天锋剑很有些头疼,所以时常锁在剑匣里不用,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天锋忿然瞪着摇光:“让我跟他比试比试,看究竟谁才是主上最厉害的仙器!” 临央薄责道:“我将你炼制出来,可不是为了跟他比试用的。” “那你又不让我去斩妖除魔,我可是一柄剑!剑的天性就是斩杀,锁在匣子里都要憋死我了!”天锋撅起嘴,仗着童子形貌,开始满地撒泼打滚,“主上不用我,把我锻出来做什么?干脆融掉得了,再炼作一条主上喜欢的鞭,双鞭仙君,好不好,好不好!” 临央一口血梗在喉头,很想上去踹两脚。摇光从身后抱住他,安抚道:“主上息怒,他还是个孩子。” 屁个孩子!开天辟地时活到现在的熊孩子!临央在肚子里骂,若不是看在帝君亲赐的面上,早把他放天火地火三昧真火中直接融了。 他深吸口气,对天锋道:“起来!” 天锋见临央声色俱厉,知晓是真恼了,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站在旁边,眼角却带着乖戾去刺摇光,半分也没领情。 “……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就最后给你个机会。”临央道,“这回再不听我命令,擅自杀戮,我就真将你融了,哪怕炼个毫无攻击力的护罩盾牌,也胜过你百倍!” “再炼个王八壳子,那魂儿还是我咧。”天锋小声嘀咕。 摇光还搂着主上腰身,闻言手上一紧,怕他真生气,临央却笑了,语声轻柔而寒意暗生:“好,下次就融个王八壳子,刚好练练我的龟甲灼卜术。” 天锋打了个冷噤,这才真的不吭声了。挨挨蹭蹭走过去,化作一柄银锷乌锋的七尺长铗,悬挂在临央左侧腰间。 临央拍了拍剑鞘:“听话,要乖。”又摸了摸腰间摇光的手臂,满意道:“还是我家摇光最懂事。” 摇光耳根微红,当即缩回手,飞快化作星云绣纹,又附到他的仙袍上。 临央腰带左侧挂柄长剑,右侧挂个香囊似的乾坤袋,掐指招来一朵三色流霞,穿云破雾地往色界的南方太焕极瑶天去了。 所谓三界,并非凡人所以为的“仙界、魔界、人界”或者“天界、冥界、人界”,而是欲界、色界和无色界。 欲界六重天,有形色欲念,其中人男女交接,胎生后代。“凡间”与“妖界”,便是在这欲界之中。 色界十八重天,有形色而无情欲,男女以意念交接,后代由气化生。“魔界”,便是在色界之中。 而无色界有四重天,无形色亦无情欲,凡人无法见其中人,只有仙神才能得见。要历经五衰的“天人”,便是在无色界之中。 此为三界二十八天。 无色界再往上,便是四梵天、三清天,以及至高无上、包容诸天的大罗天。这八天就是所谓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彻底超脱劫运与轮回,唯有金仙、神君、菩萨以上品秩的仙神佛才能居住。 到最后以身合道,达到鸿钧老祖那般境界,方可登上包罗万界、无终无限的大罗天,与道同真,常湛极乐。 临央从三清天的玉清仙境,来到色界第十重太焕极瑶天。穿越玄门,一踏足其中,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空不见日月星辰,仿佛真正的万古长夜。 他将指尖一弹,无数散发光芒的星宿从仙袍上冉冉升起,悬挂在半空,将方圆十里照亮,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茫茫荒漠,满目只见土黄色沙丘坟起,绵延不绝。 四周酷热,脚下砂石滚烫,若是凡人立足其间,不多时就要皮烂肉熟。过了片刻之后,天气又陡然变冷,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连体内血液都能冻结成冰。 果然是四时紊乱、极夜无光。临央赤着一双不染纤尘的、白玉似的双足,边走边想。所有的风雪与黑暗都无法接近他十里以内,头顶星宿笼罩之处便是他的道域。 他的脚步看似悠缓,衣袂每次摆动之间,都间隔了数里之遥,御天下大块于无形,是最纯正的仙家法术缩地成寸。 行了不多时,便见到一处原住民的聚居之地,是背山面湖的一座名为“游观”的城池。城郊有零散村镇,民众见临央身披道袍、头顶星空而来,纷纷下拜,口称“上仙”。 临央问其中一名像是头领的老者,此界何时开始陷入异象。 老者答:“已经有三十一日,不见日月天光啦。天气也忽冷忽热,时冬时夏的,真叫人受不住啊,城里还好,有法阵护着,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可就遭殃了。也不知天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 “尔等为何不进城去?” “新城主规定,进城要缴纳灵币,在城中每日都要交阵法税,若要免税就得取得长居证,又是一大笔,我等贫民,哪里交得起。” “这新城主是谁,什么来历?” “是个半魔,法号‘幽弃’,是前任女城主与一名天魔所生,十几年前不知为何失了踪。一个多月前又回来了,正逢老城主病故,他便接任了城主之位。据说法力十分高强,庇护全城的阵法就是他所布置。” 半魔?魔界虽在这色界十八重天之中,却向来自占一处广博世界,数千万魔众分为十品,由幽、闇两位魔帝统领,轻易不与其他界沟通。 为保血统纯正,魔一般不与异族结合,更难生下后代,即使勉强催生也往往夭折。竟有天魔与此处女子意念交接,留下半魔后裔,还长大成人? 更巧合的是,天象是在此界时间的一个月前异变,而这个幽弃也正是在一个多月前回来,莫非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临央觉得蹊跷,同时也心生好奇,想看看这半魔城主究竟是什么模样,便决定进城打探一下。 离开村镇后,他施了个隐身咒,从城门口施施然进去,守兵浑然不察。 进了城,果然天色明亮、气温宜人,虽没有日月星辰,但和城外面的寒热交加的极夜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四座幻阵于东南西北四角相互作用,一股庞然法力笼罩全城,营造出光亮与恒温。 看来这位新城主,确实颇有些实力。临央心想,轻易找到内城最宏伟的那栋九层高楼,闪身便出现在最高层。 楼中有不少防御阵法,以及戒备森严的守卫,多在炼气化神期,近似于人间界的真人境界。 临央并未将这些阵法与守卫放在眼里,化作一阵清风从他们中间掠过,进入内室,见到正盘腿闭目,坐在一大块极地寒冰上修炼的新城主幽弃。 幽弃半裸着,后背筋肉纠结,下身仅一条围裳抱腰,露出肌肉强健的双腿。魔的血统在他身上体现得相当明显,古铜色肌肤上浮现黑色魔纹,赤红短发向后方桀骜地竖起,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 临央觉得他有些眼熟,正回想着在哪里见过,忽然灵光一闪:那个从地府第九殿的阿鼻地狱里逃出的罪魂,依稀就是这副模样!难怪平等王的手下如此紧张,没说几句话就跟他起了冲突,原来真是个要紧的魔魂。 此刻,幽弃双目陡然一睁,猩红瞳睛中寒光乍现,转头厉喝:“谁敢擅闯内城,窥视本座——”同时,一道血色刃光朝临央隐身之处激射而来。 刃光镝割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刺耳的锐响,饶是金石也要被切成两半,最后徒劳无功地砸在楼身的阵法禁制上,并未破墙而出。 清风掠过,临央在另一侧现了身,“好歹我也算你半个恩人,这待客之道还真是凶悍。” 幽弃眯起血瞳上下打量他,片刻后哼了一声:“你当时根本没打算伸出援手。是你控制不住腰间那柄剑,煞气四溢伤了那些冥将鬼卒,本座才趁机逃脱。” “就算是无心之举,毕竟还是帮了城主大忙,对吧。城主怎么能恩将仇报,出手攻击我?”临央笑眯眯道,“你可知道因为这事我挨了训,还被罚了个苦差事。若是你不领情,我这就传讯地府,说你们要抓的罪魂在这里,也好戴罪立功,省得下次平等王的手下又拿拘魂链抽我。” 幽弃被他伶牙俐齿一通噼里啪啦噎得说不出话,转念又问:“你是上界哪位仙君?来这里做什么?” “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地府为何要抓你?上次见你还是魂魄,哪里来的这副肉身?” 幽弃起身,魔纹缭绕的魁梧身躯步步逼近,一股来自天魔烈狱的威压,携种种扰乱道心的幻影逼迫而来。 临央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仿佛拂去嗡嗡环绕的蚊蝇,四周顿时魔气一清,众邪百魅自消。“得了,你还只是半魔,就是来个天魔,在我手中也讨不到好处。” 幽弃看出对方品位至少在天仙之上,奈何不得他,又见他并无敌意,自己也放下几分戒心,道:“人魔相恋,本就违逆天道,就算生下后代,也活不过十年。多是因为人肉身孱弱,难以负荷魔魂。我母亲为留住我,以秘术分离我身魂,一边以魔药保存肉身不腐;一边让我魂魄潜入地府,盗取生死肉骨芝,等回魂之后服食,便可易筋洗髓,使身魂长久契合。” “可怜天下父母心。”临央叹道,“生死肉骨芝乃是冥府独生的天材地宝,十殿阎罗都稀罕得紧,能盗出来也算你本事。如今你吃也吃了,他们就算追来,也没法从你骨肉里挖出来不是,何必如此小家子气。” 幽弃看他的眼神,又少了几分暴虐与寒意。 “我是紫微大帝座下金仙临央,专为解决此界天象异变而来。”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第57章 天柱烈狱陷仙阵,界空破碎渊洞开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幽弃冷哼:“你道我收来做什么!城里多个人,法阵的负担就多一分,为了补充灵气,维持法阵日夜不散,我还打算再加一成税。” “这是治标不治本,等到灵气耗光,游观城一样要倒霉。得找出变乱的源头才行。”临央略一思索,道:“你刚回来没几天,天象就产生异变,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你好好想想?” 幽弃当即大怒,魔气暴涨,如黑烟弥漫,倘若临央不是仙身,早被腐蚀得连骨头也不剩。“你意思是我干的?原来你也跟那些假正经的仙神一样,以为是魔皆恶,逢魔必诛!” 拂袖驱散黑烟,临央白了他一眼:“说你干的了没有,炸毛个啥呀。你怎么逮谁咬谁,跟条狼狗似的?因为身怀半魔血脉,从小被人欺负狠了?反应这么激烈。” 幽弃既打他不过又说他不过,火冒三丈,气得要吐血。 “好啦,不气你了,我们好好说话。”临央怕他一气之下魔化失控,转又安抚道,“你毕竟是本地人,对此界比我熟悉,想想回来后有什么蹊跷之处?能影响天象,必是一股极大的威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之前或有什么预兆。” 幽弃这才冷静下来,道:“我回魂醒来后的第三天,南方天际有环形极光漫射,足足持续了一日夜才逐渐消失,此间二十四时辰皆是白昼。从那之后,就不再有天光了。” “南方?具体位置在哪里?”临央追问。 幽弃走到窗边,朝南方极目远眺,血瞳中魔光闪烁,许久之后道:“应当是在此界最南端的至高峰,诸毗山。” 临央一怔:“诸毗山?那是四根天柱之一!远古共工怒触不周山,撞倒天柱后,天有裂痕,女娲娘娘以石补天,又砍巨鳌四肢做四极新天柱,其中南极天柱就是这鳌腿所化的诸毗山。极光环射,莫非天柱有变?” “……听起来是件大事?” “何止是大事,怕要影响整个三界!” 幽弃道:“上界就派你一人下来,能处理得来?不如你回去多叫几名仙人来帮手。” “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叫什么帮手。”临央道,“我自去诸毗山上探查一番,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正要从窗口飘出去,背后幽弃叫了一声:“等等,我也去!” 临央转头,有些意外:“你跟我去?咱俩有那么熟?再说,你身为城主,好好守着你的城就是了,跟我去做什么。” 幽弃凌然道:“一座城算什么,整个太焕极瑶天迟早都是本座囊中之物,地界内出了事,难道本座不过问?” 这半魔还挺有野心,临央哂笑腹诽,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法力高强,方才交手之下便发现,他虽只有一半魔血,却比普通天魔强悍得多。这还只是人形,若是魔化,实力还会翻上数倍不止。魔寿命漫长,或许再过个几百年,真会成为统御此界的宗主。 不过这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仙与魔之间,也并非凡人想象的水火不容。魔作为三界万千生灵中的一个种族,道书中称其为“自然之灵通过修炼而登真,其中显者为仙,主生发与赐福;隐者为魔,主杀伐与惩戒”。正如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相辅、光暗相合,因而自古以来,仙魔自然也不能独存。 魔亦有正邪之分,除了个别观念偏激、逢魔必诛的仙神之外,大多数仙神还是只除邪魔,自正道心的。 临央一贯懒散又独善其身,只求领悟大道,并没有什么以除尽天下妖邪为己任的愿心。见到了就顺手除一除,没见到也就罢了,更不可能主动去找无害的魔的麻烦。 眼下这半魔要跟他去查探,他看对方还顺眼,加之双方亦算有点前缘,也就没有严词拒绝,笑道:“那你自己跟上,落下了我可不等你。” 当即招来三色流霞,赤足踏上,破虚而去。飞了数千里,他有些好奇那半魔是否能跟得上,回首看去,幽弃被烈焰包裹着,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紧紧尾随在后,并未被落下。 “看什么,你敢小瞧本座!”幽弃传音道,语气忿戾。 临央笑得直打跌,觉得他跟天锋才是天生的一对双子星,而摇光定是开天辟地时被造化安放错了轨道。 两人一前一后,飞了几个时辰,才到达地界最南端的天柱诸毗山脚下。 诸毗山险峻嵯峨,高耸入云,仿佛从不知多深的地底穿出,又延伸向不知多高的苍穹。他们眼中所见,只是南极天柱在此界的一部分。 临央腾云驾雾,直上三万仞,才到达接近此界山巅的一处平台,再往上便是分隔诸天的界空了。 “是这里么?”临央落在磐石上,四下环视。周围石柱林立,围绕着中央一块方圆百丈、近乎圆形的平坦巨岩,像是个天然生成的祭台。 幽弃道:“应该是。” 临央站在石台中央,头顶星宿笼罩,照亮方圆十里。他微微抬起双臂,仰头闭目,感应天地间灵气流动。 狂烈的山风到他身边时亦不敢呼啸,化作柔和气流拂动素白道袍,衣袂行云流水般翻卷。垂落不簪的长发被山风扬起,一顷乌浪似的在空中飘荡。 星光朦胧,白衣、乌发,少年仙人眉目如水墨绘就,潋滟而云渺,仿佛已融于天风山岚之间,沟通天地,无所不极,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境。 幽弃凝视他,不禁有些幽明恍惚、难以形容之感,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对“道”的一丝触动,微妙而无形。 道合万类,不独爱人,亦不斥妖魔,他隐约感到体内法力涌动,是境界即将提升的先兆。 山风止歇,衣袂与长发静静垂落,临央睁眼,道:“此处残余一股极大的威能,曾试图撕裂虚空,破界降临。” 他绕着众多石柱走来走去,手指触摸之下,石柱上有不明其意的符文亮起。“这是个……阵法?我看不懂这些符号,不是仙庭天书,也不是三界文字……”他摸着符文上的各色微芒,蹙眉喃喃道。 “是魔文。”幽弃道,目光中有种复杂的神色,与符文一同闪动。他将掌心在身边尖锐的石刃上用力擦过,赭赤色鲜血涌出,渗进石柱。 刹那间万符皆亮,赤、黑双色幽芒在石柱间来回穿梭,交织成一道魔气滔天的浩瀚阵法,将临央锁在其中。“这的确是个阵法,名为‘烈狱陷仙阵’。” 临央颇为意外地看他,要笑不笑地感慨:“你不仅是个阵法宗师,骗起人来也是一等一的。”他手掐法诀,打出一道仙力,却被阵法光芒尽数消融,如汤沃雪。又使出九成解数,阵法将吞噬不及的仙力反弹回来,震得地动山摇,那些刻着符文的石柱却岿然不动。 “没用的,”幽弃道,“此阵为上古魔神专为束缚仙人而创,若十来个金仙合力,或许还有破阵的可能,只你一个,死活都出不来。” 临央受了点暗伤,也不枉费力气了,盘腿坐在阵中,一面调理阻塞的经脉,一面与他套话:“你把我骗来,困在此处做什么?” 他身陷困境,却心平气和地与敌人聊天,一脉悠哉毫无怒色,倒叫幽弃讶然之余,有些捉摸不定。“你不恼火?不抵抗?” “何必做那些无用功,我只是不明白,你这么做用意何在?”临央倚靠着石柱看他,眼中有好奇之色,“先容我猜猜……‘烈狱陷仙阵’既为上古魔神所创,在魔界诸阵中应该也是顶级的存在,却能叫你习得,你的身份肯定不止半魔这么简单……或者传授你阵法的是某位魔界大能,想以天象异变为诱饵,捕捉一名金仙以上的仙人,做什么用,血祭唤灵?萃取仙魂?还是想试试,仙魔意气交接,能否生出后裔?亦或者是…… 只你一个不是我的对手,除了用法阵困我,一定还有后招……” 面对这位想象雄奇、滔滔不绝的金仙,幽弃嘴角肌肉微微抽搐,觉得己方那些阴谋诡计在对方口中几乎无所遁形。“留着点力气,应付后事吧。”他漠然道,随即朝宏阔石台的上方,打出一道血红咒文。 仿佛有一股磅礴而暴虐的威能,在界空的另一断遥相应和,虚空如一张被巨手揉皱的透明纸张,逐渐褶皱、扭曲、洄旋。在虚空漩涡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黑洞。 这黑洞,比此界漆黑一片的永夜更加幽邃,天地间一切光线都被它森然吞噬,就连临央头顶的那片星云也难以逃脱,星光黯淡到几近熄灭。 黑洞愈扩愈大,附近的虚空从四面八方被扯裂,最后形成一道深弘如渊的黑暗玄门—— 一条巨大粗壮、如玄武岩雕刻成的赤裸的腿,跨出玄门,一脚踏在烈狱陷仙阵前的宏阔石台上。 如同远古时期极天蟠地的魔神轰然降临,天柱震颤,山石滚落,无比浓郁的魔气似惊涛骇浪席卷四方。陷仙阵中的临央首当其冲,窒息感令他揪紧衣襟,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生出被魔气腐蚀侵削的疼痛。 ……这架势,是魔帝降临了么?真是给足了我这区区一金仙的面子。他苦中作乐地想。 虚空中那庞然大魔跨出玄门,落在石台时身形凝缩,化为丈余高度,黝黑半裸的身躯上,肌肉坚硬隆起如岩石,繁杂诡异的魔纹密布其间,头生双角、赤发如焰,一双魔睛没有眼白与瞳仁之分,呈混沌慑人的漆黑。 无数品阶各异的魔众从他身后撕裂的玄门中蜂拥而出,浮空环绕,将山巅这一片石台柱林团团包围,空气中魔音嘶啸,惊魂荡魄。 幽弃走到那魔近前,单膝跪地道:“恭迎魔君。” “唔。”那魔君倨傲至极地喷出一声鼻音,步步震地走到陷仙阵前,仿佛评估待宰羔羊般,打量阵中的临央。“只这一个?” 幽弃未得指令,不敢起身,继续跪在地上回禀:“就下来了一个,但是个金仙,法力颇强。” 烈狱陷仙阵万千符文间的幽芒,化作赤、黑双色绳索,将临央捆了个密密实实。魔君畅然无阻地走入阵内,抬起一只趾尖锋利如刀的赤脚,踩在他身上,像踩兔子一样碾来碾去:“吾乃幽帝之子,魔君幽隍。” 临央一身仙力被阵符束缚,被踩得气血翻涌,骨头缝吱咯吱咯作响,依然笑道:“原来是魔帝之子,幸会幸会,吾乃紫微座下,金仙临央。” 幽隍听到“紫微座下”,脚下力道微微一顿。 临央趁机传音入密:“你有好爹,我有硬靠山,撕破脸对大家都不利,不如就此作罢,彼此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幽隍周身魔气陡然大盛,狠狠一脚踩在他腰腹,低头狞笑:“你当我会心生忌惮?莫说你究竟是不是北极紫微一脉,就算是,他座下金仙无数,难道会为了你一个与统领魔界的幽帝撕破脸皮?” 临央被这一脚踩得经脉断裂,口角溢出鲜血。幽隍伸出桌案般的大手,五指轻松掐住他双肩悬空拎起,放在鼻端嗅了嗅,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对幽弃恩赐地丢了句:“起来。” 幽弃起身,面色冷漠,血红瞳睛看不出情绪,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临央一眼。 临央目光灵动,意味深长地从幽隍的一头红发上掠过,落在他的身上。 幽弃暗凛,从这一眼中蓦然读懂了对方的心里话:你想继续为奴为犬,任他践踏?幽弃,幽弃,你就真觉得你母亲血脉卑贱,心甘情愿当个幽帝的弃子? 在临央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别过脸去,看自己留在石柱上的启阵之血。魔体强悍,他的手掌割伤早已愈合,心底暗伤却又隐隐作痛。 他忽然想到,临央原本挂在腰间的长剑不见了。 那柄剑出鞘时,煞气狂暴,威力不亚于上古神兵,恐怕就连天魔之体也抵挡不住它的锋锐,如今却不在临央身上——剑在哪里? 又极力回忆,临央在踏入烈狱陷仙阵之时,那柄剑是否就已经不在他腰间? 幽隍将捕获的金仙捏在巨掌之中,正欲跨越玄门,重回魔界,眼角余光见幽弃站在一旁发怔,登时无名火起,另一只手握拳,如山岳横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这一拳将脚下万斤巨石轰作齑粉,幽弃被砸飞出去,四溅的石屑割伤了他的右眼,从眉峰到眼眶下方,切开一条深长的血口。 幽弃混着一身石末摔在岩间,围绕四周的群魔桀桀怪笑,放肆地戳指他,互相吱吱喳喳地逗趣。 “废物!”幽隍不屑地啐了一口,“杂种!” 最后两个字眼如万箭穿心,幽弃攥紧双拳,从岩石间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幽隍面前跪下,驯服地道:“魔君息怒。” 幽隍又踢了他一脚:“玄门将闭,滚去维持渊洞。” 幽弃被踢得翻滚到空中,身上魔纹依稀开始幽光流转,仿佛暗流在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涌动,即将掀起吞天的狂潮。他又瞥了临央一眼。 临央被掐得面无血色,以目视他,微微一笑。 这缕玄妙的微笑,令幽弃彻底下定了决心。 第58章 临阵结盟诛魔首,重炼仙器引星魂 这缕玄妙的微笑,令幽弃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在幽隍猝不及防之时,骤然撤掉了捆缚临央的烈狱陷仙阵。 与此同时,临央极为默契地将一身仙力浩然外放,瞬间挣脱魔掌。他纵身悬浮于虚空,祭出仙器摇光,一条横跨苍穹的星河自极夜中粲然亮起,旋即化为垂天之鞭,朝群魔乱舞的诸毗山猛然抽落! 煌煌赫赫,如日初升,一鞭之下,成百上千魔众灰飞烟灭! 幽隍勃然大怒,身躯暴涨百丈,一拳撼天裂地、破碎虚空,朝临央砸来!天魔之斗,无需任何花哨技巧,一力降十会,他们强横的肉身、倏瞬的速度,就是匹敌一切灵器的法宝。 幽弃大喝一声,双目间赤光爆射,浑身魔纹飞快流动,仿佛蜿蜒盘旋的黑色岩浆,在体表烈烈燃烧。转眼之间,他已彻底魔化,成为一尊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天魔,如同一座巍峨山峦朝幽隍悍然撞去。 临央惊险地从幽隍拳边闪开,激荡的拳风将他的脸颊刮出数道伤痕,随后自动愈合——脱胎换骨、金丹焕体的仙身,竟也抵不过这魔帝之子拳风的猛锐。 另一厢,幽弃与幽隍角力缠斗。幽弃彻底魔化后,狂暴无比,隐隐呈现力压一头的局势;幽隍亦激发了魔神血脉,举动间风雷自生,又张嘴吐出一口三足青铜巨鼎,鼎身浮雕幽光迸射,形成上古魔神蚩尤虚像,手持神兵虎魄,朝幽弃当头斩下! 魔器蚩尤鼎!临央微微变色,摇光鞭甩出如游光急电,鞭梢堪堪卷住虎魄。一斩不成,蚩尤虚影仰天作无声吼啸,持斧的手臂肌肉坟起,巨力之下,鞭梢再也扯不住斧刃,被击飞出去。 临央强忍震荡反伤,一大叠仙符激射向蚩尤鼎。仙符一张张贴上鼎面,一张张被魔气侵蚀,又源源不绝地从乾坤袋中弹出,层层覆盖其上,拼着消耗巨大,也要暂时封印魔器。 幽弃心知双方都已作拼死之斗,此战拿不下幽隍,自己再无生路。 亦知那柄消失的煞剑是临央早就布下的暗棋后招,他必须为临央创造一个全力出手、一击即中的机会。 他不顾一切地运转魔纹,在身躯上飞快地绘出一个威能极大的法阵——以身为祭、燃烧精元,引动上古魔星后卿,成就“九黎封灵阵”。 这是玉石俱焚的法阵,精元燃烧愈多,相应的威能就愈强大,不到生死关头,他也不会施展。 阵成,魔星血光簇射而出,幽隍猝然感觉天地灵力枯竭,体内魔气竟荡然无存! 此刻,每一刹那的时间,都在燃烧布阵者的一分精元。临央知道幽弃这是把命都押在自己手上了,目中神光乍亮,厉喝道:“天锋——” 一道剑光冲破万古长夜,凌越无数逝去的流光、湮灭的星宿,从一切凶、煞、戮、死中来,寂然地刺穿了幽隍的心口。 天锋一剑,弑三界生灵,绝万千生机,即使是魔神血脉、幽帝之子,也难逃天道生灭的规则。 幽隍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洞穿胸口的剑锋,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 诸毗山在这咆哮声中摇荡,无数岩石迸裂滚落。幽弃霍然变色,叫道:“他要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与你我同归于尽,快退!” 临央下意识要退,却又停住脚步:“天柱会因此崩塌吗?” 幽弃急道:“不知道!管不了!” “不行,天柱若毁,三界生灵涂炭!”临央在转念中下了决定,“摇光,你能护住诸毗山吗?” 摇光的声音从头顶星河传来:“只护主上一人,绰绰有余,若要连山体一同裹覆……实是力有不逮。” 临央深吸口气,将乾坤袋内所有法宝抖出,翼护周身,道:“不用管我,以天柱为重!” 在星河幡然降落下来之前,他听见幽弃大骂:“蠢货!” 紧接着,是末法灭世、三界崩摧般的一声巨响。 不知过了多久,临央的神识幽然醒来,只觉浑身根骨俱痛、虚脱无力。他知道这是元神受损,想要从乾坤袋中取出仙丹调理,却仿佛被一座山压着,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他听见石块滚动的声音,有人将他从一大堆乱石的掩埋中刨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他缓缓睁眼,朝灰头土脸的幽弃微笑:“多谢。” 幽弃暴躁地骂:“蠢货!难道不知天魔解体大法足以震散金仙元神?命重要还是山重要?” “当然是命重要。”临央轻声道,“但我怕弄垮了天柱,闯下大祸,回去挨师父骂。” “你师父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宁可他吃了我,也不想见到他那时的眼神。” 幽弃无语,将他挪到旁边平坦之处。 临央休息片刻,觉得好些了,从乾坤袋里扒拉出一小瓶九转混元丹,心痛地往嘴里塞了一颗,想想又倒出一颗递给幽弃。 “你想毒死我吗?”半魔没好声气地道。 临央恍然笑笑,把另一颗放回瓶中,开始盘腿打坐。 天际渐露靛蓝之色,越发白亮,熹微的晨光洒向柱立天地的诸毗山,随着扰乱天象的罪魁祸首身死,长久的极夜终于过去。临央睁开眼,见幽弃还站在身边,朝着虚空默默沉思。 “你不回城?”临央问他。 幽弃沉默片刻,道:“我要去魔界。” “去魔界?”临央有些意外,“不怕魔帝惩罚,幽隍余党报复?” “我亦是幽帝之子!”幽弃转头看他,赤发如焰,瞳睛如血,神情刚戾鸷猛,目中灼然有光,“但我现在还太弱,所以要去魔界,在杀戮与吞噬中变得强大、更强大,直至再没人敢蔑视我,再没人敢叫我‘杂种’!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要从万千尸骨中踏出一条血路,哪怕半途身死魂灭!” 临央怔住,然后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好,大道独行,就是这个气势。”他起身,与幽弃并肩立于万仞悬崖之沿,“成仙一千七百年,我从未想过,会结交一个魔。” 幽弃道:“我也不曾想,仙中也有不怎么讨人厌的。” “只是不怎么讨厌?”临央讪笑。 幽弃闭口不答。他伸出锐利指尖,在面前虚空划了一道,魔气感应,界域玄门渐开。在跨入魔界之前,他沉声道:“希望你我还有重逢的一天。” 临央看着他魁伟的背影消失,玄门逐渐闭合,慨叹一声:“别死啦。” 一柄银锷乌锋的长剑从他身后探头探脑地飞过来,临央转头问:“天锋,你没事罢,摇光呢?” 天锋化作童子模样,眼神闪烁,“不知道。” 临央眉头皱起,定神感应摇光气息,顷刻后脸色剧变。他原以为是自己元神受伤的缘故,醒后一时感应不到摇光与天锋所在,如今看来,天锋无恙,却是摇光出了事! “——摇光!”他仰天呼喊,无数星光碎屑从苍穹纷纷扬扬洒落,如同下了一场凄美的光雨。 这是……摇光鞭的碎片?临央伸手去接,怔怔看着掌心中的微光,感觉刚凝聚起来的元神,又有了动摇的迹象。“摇光……”他低喃,第一次深深后悔起自己的选择。 他明知摇光忠心耿耿,视他的安危与命令胜过自身性命,却还要勉强对方去覆护天柱,才导致这般惨烈后果!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倘若时光可以倒流,他宁可放弃天柱,也要保全摇光! 如今后悔,还来得及么? 临央闭上眼,紧握手中星屑,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然后他听见虚空中一声微弱的轻唤:“主上……” 临央惊喜交加地感应到,北极天上星魄犹存,摇光并未陨落,只是因星力溃散而异常虚弱。他连忙裹住那一点萤火般的星魄,小心地安放在自身元神中,以仙力慢慢蕴养。等到星魄足够壮大,他可以再炼制一件仙器,将星魄转移过去,让摇光的神识从沉睡中苏醒,重新成就器灵。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的临央,并未察觉到,身后天锋童子悻悻然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魔气阴影。 三十年后。 玉清仙境,临央洞天的炼器密室中,一条以玄天星砂、深海寒光铁、一元重水为主材刚刚炼制而出的长鞭,悬浮在半空中。 接着是最关键的引魂入器,之前炼制的六件上品仙器,都是在这最后步骤,功亏一篑。 这次炼器选用的材料,无不是万中取一的天材地宝,引魂入器定会成功。临央向三清天尊、鸿钧老祖默默祈祷了一番,凝神静气,将摇光星魂小心翼翼地引入新炼制出仙器之中。 十一节银灰色长鞭上,星芒点点亮起,三节、五节、八节……眼见就要亮到第十节,长鞭频频震颤,发出了难以负荷的鸣响,星芒在亮到炫目后陡然黯淡。摇光星魂弹出,又重新回到他的元神中。 临央看着寸寸碎裂的第七件仙器,沮丧至极地长叹了口气。 ……又是卡在了这一关!难道除了用摇光自身的星力,就没有其他材料可以炼制出能容纳星魂的仙器吗? 这三十年来,他不是外出寻找稀有材料,就是闭关炼器,每一次都满心期待,每一次又失望收场。 如此下去,摇光究竟要何时才能苏醒,重回他身边! 临央烦闷地拂袖,将辛苦得来的炼器材料扫落一地,腾云驾雾地出了洞天,去拜访另一位炼器宗师。 宵弋仙君正在山腰的一棵大菩提树下,跟自个儿的分身对弈,看到临央足踏流霞而来,高兴地拈着一粒白子掷过去:“临央,快来同我杀一盘!” “杀什么杀,你这臭棋篓子比我还臭,除了自己的分身,谁爱跟你下棋。”临央嘴上说得刻薄,依然兜手接了白子。 宵弋收回分身,请他落座,重新开了一局。 临央心不在焉地猜先,赢了执黑,随便下了个子。 “引魂入器又失败了?”宵弋问。 临央叹气道:“第七次了。师兄,帮帮忙吧。” “我是真帮不上忙,你自个儿就是三清天数一数二的炼器宗师,你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宵弋无奈道,“本来上品仙器炼成,器灵自生,何必引魂。你坚持要将摇光星君的魂魄植入,就算材质与星魂契合,品秩上也承受不起。除非,你再炼出个与摇光鞭同阶的极品仙器,抹去其中器灵,再将星魂引入,或许可以成功。” 临央道:“这我也知道。可哪有那么好炼!成仙千余年来我炼器无数,只炼成摇光鞭、天锋剑两件极品仙器,还是因为帝君赐予我的一双星曜品秩极高,如今哪里再去寻具备先天灵气的混沌之宝?” 宵弋道:“混沌之宝,须得在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确实可遇不可求。两千多年来我也只炼成一件极品仙器。要不然……你再耐心等个千八百年?等到摇光星君的星力彻底恢复,你再用他自己的星力重炼摇光鞭,必然完美契合。反正咱们金仙寿命悠长,数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临央将吃掉的白子往棋盘上赌气一洒,“千八百年?我可等不起!没了摇光,我简直度日如年。” 宵弋失笑:“真没见哪个仙人似你这般,爱武器简直成痴!我看你是缺个伴儿,赶紧去找个道侣双修罢!” 临央懒洋洋地拈起棋子,一粒一粒弹出,去打他头顶枝叶间的菩提果,“什么道侣,没兴趣……双修,师兄你要不要跟我双修,我们一同炼器呀?” “别!我可吃不消你。”宵弋吓得连连摆手,“行了行了,你就别祸害我这五百年一熟的菩提果了,既然非要炼制极品仙器,就赶紧出门去找混沌之宝吧。” 临央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宵弋觉得身后菩提灵树的叶子都要被他叹掉了,死马当活马医地建议道:“要不,你去四海龙域碰碰运气?也许能遇到混沌异兽,或者哪位龙王有珍藏的先天灵宝。你也知道,龙族亘古存在,寿命悠久,这数千万年来,龙宫可累积了不少好东西。” 临央听了,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去龙域转转?”他喜笑颜开地起身,在宵弋肩膀上拍了拍:“师兄,多谢你指点。” “等等,把这盘棋——”宵弋前半句话刚出口,临央已经招来三色流霞,毫不犹豫就走了。 他郁闷不已,拂袖又变出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坐在棋桌对面,“——下完再走。”分身替他把后半句说完后,笑眯眯地看他。 宵弋索然无味地跟自己脸对脸,咕哝道:“我是不是也该去找个道侣了?” 一无所获地从南海回来,临央又御风而行,前往东海龙域。 前方远处忽然有一道大而长的金色雷霆,在云层中抟跃。他定睛看去,原来是条金色的庞然巨龙,于九天之上恣意翱翔。 临央见到这金色巨龙的第一眼,心神便被一股迷醉与渴求猛烈冲击:观身型,寿命至少千万载;看气势,少说也是位神君,十有八九是从开天辟地时存活至今的混沌真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心花怒放地勉力追上,扬声道:“等一下,前面那条金龙——” 第59章 一朝散尽仙人道,九重天阙从头参 宵弋再度见到临央时,被他仙袍破损、灵光散乱的模样吓了一跳,从打坐的云台上跃起:“你跟谁斗法,吃了这么大的亏?” 临央法力损耗过甚,精神却好,笑道:“与一条混沌金龙。” “混沌金龙……”宵弋闻言,脸色都变了,“那不是东来神君?他可是三界数一数二的神兽,万龙之主,与日同辉,连帝君见了他也得给足面子,你竟犯上他!不要命了么?” 临央抖了抖破烂的仙袍下摆,在宵弋的云台上服药打坐,“这东来也是凶蛮得紧,一言不合便要发作,还好我跑得快,否则真要身魂俱灭了。” “龙族本就性烈,他是龙神,自然更恣肆些,但他一贯自行其道,除非被人招惹——”宵弋讶然顿住,想起自己之前的建议,登时后悔不迭:“我教你去四海龙域寻混沌之宝,你该不会把主意打到龙神头上吧?临央!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疯魔了!” 临央睁开眼看他,忽然微微一笑:“师兄,倘若我向你借或换点宝物,你肯不肯?” “什么宝物?做什么用?”宵弋有点跟不上他陡转的心念。 “一瓶血、一条筋、几块肉、几根骨,诸如此类,的确有损仙身,但又不是致命伤,将养个数百年也就回来了——你肯不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你在想什么?” 临央正色道:“别管其他的,你就凭心回答,肯不肯?” 宵弋莫名其妙,道:“要看做什么用了。如若用来救你性命,我损耗些仙身也值得;其他无关紧要的用途,那还是算了。” 临央垂下眼睑,想了想,又问:“师兄,我们结识多久了?” “一千年出头吧……我说你个惹祸精,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当心帝君饶不了你。”宵弋皱起眉。他做人时是个老实人,成了仙依旧踏实安分、认真修行悟道,向来摸不准这个七窍玲珑的小师弟的心思,此番隐隐觉得有点不安,却又一时参不透玄机。 临央抬眼笑道:“说什么呢,师兄,我哪有那么顽劣。只是感叹千年情分,师兄便肯为救我性命而自损仙身,可见世人所说‘日久生情’并非虚言。师兄的情意我感念在心,不过随口一问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拂袖为自己换了件新的仙袍,召来三色流霞拱手告辞。 宵弋看他渐行渐远,感慨道:“小师弟!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接下来的七八十年,临央极少前来拜访,宵弋听闻他与龙神东来颇有往来,渐次亲密,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一方面为他消弭了个劲敌、化干戈为玉帛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对他当初那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有些介怀。 但宵弋自身心魔劫将至,也无暇分心顾及其他,暂时关了自家洞府,闭关渡劫去了。 这一闭关,便是二十七年,等他破劫出关,方才得知三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金仙临央发现一处祖龙秘境,引好友东来神君与他同去探索。实际上,那却是上古十大魔神合力围捕祖龙、要将其炼魂为魔的一处战场,祖龙便是在那一战后不久陨落,至今不知埋骨何处。 战场虽成了上古遗迹,但其中不少禁制、法阵依然存留魔力,其中一个凝天闭地的巨型法阵,为后土娘娘的胞弟、魔星后卿亲手所设,曾经困住祖龙七七四十九日,受尽地火焚身之苦,后依靠强横无匹的肉身与龙族至宝“八部浮屠”才得以挣脱。 而今这个法阵经过百万年岁月,余威十不存一。据说临央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风犼僵尸之血,将法阵再度激活,困住了东来神君,并将其拆鳞割角、抽筋剔骨。光是如此,倒也伤不了龙神的根本,毕竟是混沌真龙,肉身上的些许损耗并非难以承受;谁料临央所佩仙器天锋剑突然魔化暴起,一剑洞穿东来龙身后,割裂界空逃入魔域,这才重创了龙神。 天锋一剑,弑三界生灵,绝万千生机,即便是万龙之主,也不能尽免。临央见闯下大祸,撇下龙神逃回洞天,当即闭关炼器。而东来凭借万载积累挣脱法阵,一怒之下摧毁秘境所在的整个界天,后肉身坠落于极东黄海之滨。 三界诸天,万亿生灵,一夕之间被毁去一个界天,此事惊动了三清天尊与玉皇大帝,追查下来,临央身为罪魁祸首,难逃其咎。幸亏紫微大帝求情,才使得他免于身死道消,但要罚下堕仙梯、受三刑之苦,毁去仙身福缘,从此堕入凡尘,永世轮回。 宵弋听得心魂震颤,当即谒见帝君,请求见牢狱中的临央一面。紫微大帝念他看重师兄弟情意,便应允了。 到了牢中,见到锁仙链加身、被缚于寒岩柱上的临央,他万没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竟是:“师兄,第八次引魂入器成功了,我重铸了摇光鞭。” 宵弋愕然半晌,埋怨道:“你这又是何苦!为一件仙器,将自己弄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临央却脸色平静,带着得偿所愿的一丝欣快:“摇光于我而言并不止是仙器,别人不明白,难道师兄也不明白?我有意结交龙神,又设局引他入彀,为的不过是一些炼器的材料,他若肯早点给我,可不就皆大欢喜,何至于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宵弋听得一阵发冷,忍不住问:“你早料到会有今日之祸,却仍为一己之私,去利用与坑害东来神君?” 临央道:“我原没想害他的,只想困住他取点材料,事后他要闹起来,大不了我任他处置便是。天锋剑之事,是个意外,我疏忽了,竟没发现自从与魔君幽隍之战后,天锋沾染了魔气,百年来邪性日增,最终杀伤东来叛逃。” 宵弋叹口气:“此事虽说因你而起,但……唉,这三刑堕仙、永世轮回之罚,也算重了,毁灭那一界天的毕竟不是你……” 临央露出个轻微的哂笑:“师兄真是好人,到如今还为我说话,但天尊与帝君心意已定,裁决不容更改,师兄何必空自嗟唏。若真有心,不如去我洞天一趟,替我把摇光鞭收好。摇光星魂虽已归位,神识却还沉睡未醒,还请师兄日后善待他,免被其他仙神所夺,也别告诉他今日之事,就说我云游三界去了。” 宵弋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又想责骂他玩弄手段、心术不正,又可怜他哪怕铸成大错,也是为了那一点稚子般单纯的执念。这个相识千年的小师弟,看似笑意温情,却冷漠自私,看似玲珑聪颖,却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蠢蛋,他可以为一人去负尽天下,可那人却不是他自己。 思来想去,宵弋不知说什么好,拱手作别,唯余一声幽然长叹。 堕仙梯位于昆仑山,是极西天柱的上界部分,亘古积雪不化,冰风呼啸。 临央被解了锁仙链,朝紫微大帝三跪九叩,道:“不肖徒领罚,从此不能再侍奉左右,请师父保重。” 紫微大帝俯视他披散在素白道袍上的乌黑长发,目光湛然而凛冽:“今次你犯下重罪,师父也救你不得,自去领受三刑、下堕仙梯,从此入世轮回,再与仙界无缘,如此惩罚,你可心服?” 临央面无表情地叩首道:“徒儿心服。” 紫微大帝袍袖一挥,将他送到昆仑山巅的极天门,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临央在烈烈的罡风中稳定了身形,深吸口气,低头望着垂直向下的阶梯——那不是普通石阶,每一级都是一把足以割裂仙身的万古寒冰刃。然后他抬起赤足,迈出第一步。 不过几级,足底已皮开肉绽,鲜血染红坚冰,刺骨的冰冷与疼痛如兽齿撕咬着他的双足,而这条堕仙梯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冰刃刮骨不过是其中第一刑。 临央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仍一步一步拾阶而下,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滞。 罡风越发猛烈,吹得袍袖翻飞,风中仿佛带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每一寸皮肤,在血脉与脏腑之间游走。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这种痛楚砭肤割肉、深入骨髓,当每一阵风停,他以为有点喘息的间隙时,下一阵风又更加急切地刮起来。 第二刑,罡风镂体。 随着走下的台阶越多,临央感觉那些冰刃与罡风不仅夺走了他的血肉,就连仙力也在不断流失,因而也就越发举步维艰。等到走完这条堕仙梯,势必法力湮灭、仙身尽毁。 但他只能一步一步、剜心剖骨地继续走下去。 然而第三刑比前两刑更加难熬,它针对的并非肉身,而是元神。堕仙梯两侧开满了淡蓝色的冰晶玉莲,透明而纤细的花瓣幻美至极,散发出冷冽的香气。这香气就像森寒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渗入丹田紫府,包裹着元神缓缓燃烧,一点点焚化、一点点吞噬。 临央在走到第三千一百五十一级冰阶时,痛苦不堪地昏厥过去。但莲瓣化作冰水泼洒在他脸上,逼得他清醒过来,继续往下走。 他就这么苏醒又昏迷、昏迷又苏醒地走了七天七夜,最后几十级冰阶完全是滚下来的,最后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 紫微大帝足踏诸天星辰落在他身旁,拂袖消去他肉身上的疼痛。但尽失的法力与耗散的精神并不能恢复,临央仰面朝天地躺着,木然地睁眼望向苍穹,觉得从内到外被整个儿掏空了。 还不如诛仙台上来一刀呢,干干脆脆死个痛快……他精疲力竭地想,残损的仙身开始崩解如浮沙之塔。 “五道六桥,轮回转生。我会引你魂魄过玉桥、入人道,投生至凡间权贵之家,算是为师对你的最后一点荫护。此后生生世世,是人是畜是鬼,好自为之。”紫微大帝淡然道。 临央翕动嘴唇,艰涩地吐出四个字:“多谢……师父……” 紫微大帝一指点在他眉心,引动魂魄,忽然天外一朵金光飞来,化作敕令金牒落在掌中。紫微大帝神识扫过,“噫”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对临央道:“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改了裁决,判你投生之后须寻得龙神东来的转世之身,供其驱策、偿其心愿以赎罪,直到还清所欠业债为至。而后,你或有重返天庭的一线机会。” “龙神……也要投生?”临央挪动手指,无力地抓住了紫微大帝的衣摆,“师父,你告诉我,这旨意是不是……因为东来的干涉?” 紫微大帝低头看他,神情渺远高华,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 临央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目光,哀求道:“师父……我宁可身魂俱灭,也不愿……再面对他……” 极短的沉默后,紫微大帝道:“此乃天意,你无从选择。”而后,他并指如剑,生生将临央魂魄割成两半。 临央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痛不欲生的惨叫。 昆仑山永世不眠的落雪、不歇的罡风,也因这一声无法言喻的悲鸣而凝滞了数息。紫微大帝看着临央的仙身化作点点灵光,彻底湮灭,将一半魂魄纳入袖中乾坤,另一半魂魄直接引入轮回玉桥。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朝散尽仙人道,九重天阙从头参。” (天机卷完) 第四卷:幽冥卷 第60章 酆都关口接黄毉,奈河桥下现归墟   云熙三年元月十二,颢帝印暄北巡期间于雾州驾崩,时年二十三岁,庙号“明宗”。帝无嗣,大行前下旨由同胞兄长肃王印晖继任大宝。印晖奉旨离藩,护送龙柩日夜兼程,月余抵京,得太后与内阁重臣支持顺利登基。其间或有人私议其帝位来路不正,但慑于肃王军功、忌于先帝遗诏,不敢造次。又经太医查明,先帝遗体毫无伤病之症,面容安详乃是寿尽圆寂之相,朝野间遂流言渐息。   颢国雾州,怀朔军镇东北角有一座小城隍庙,灰瓦青苔,不少墙柱红漆剥落,看上去年代久远,毫不起眼。入夜之后,只有几名老道士守着烛火黯淡的长明灯,在大战后未散的血腥中诵经祈福。   ——然而,这只是世人眼中所见,若脱离肉身,以魂魄之眼观之,这座城隍庙,却浑然是另一种庄严肃穆的景象,楼宇殿堂通体散发出微光,挨挨挤挤地出入着无数幽影。   现世与冥界,本就是一体两面,犹如镜中双像。   城隍大殿雕梁画栋,香烟缭绕,两侧立柱悬有对联:“天道无私做善降祥预知吉凶祸福,神明有应修功解厄分辨邪正忠奸”,横批“燮理阴阳”。此间城隍老爷周深端坐大殿之上,正执笔埋头,一张接一张地签着路引。刚结束的两国之战,卷走数万人性命,其中宛郁国因信奉萨满教,自有鹰群接引亡者魂魄归返长生天;而颢国的阵亡将士,则由当地城隍负责签发前往酆都的路引。   侍立在旁的文判官见签完一张,叫声:“下一个!”便有皂隶押着亡魂陆续进殿。   突然,窗外闪过大光亮,伴着隆隆霍霍的异响,似雷非雷、似鸟非鸟。周深猛地抬头,窗牖无风自开,但见一颗大流星从天际掠过,尾长数十丈,光芒耀眼,在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中,愈飞愈近。   “这……”文判官失声道,“是帝星紫微?”   武判官腾地起身:“紫微星陨落,人间有帝王驾崩。”   “看这方向,正该陨落于此。”文判官的神色于惊诧中又露出了一丝喜色,转身朝神案后拱手道:“恭喜城隍爷,接引人间帝王,乃是莫大的功德一件啊!这可是天下多少城隍庙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周深捋了捋长须,问道:“今日可是元月十二?”   “正是。”   “那就对了。帝驾将至,不可怠慢,文、武判官前去——不,武判官留下继续公办,我要亲自去接驾。”言罢整了整衣冠,领着文判官、日巡夜差与一干皂隶,架起彤辇出了城隍庙。   与此同时,幽冥界法波隐鸣,就连五方鬼帝也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异动。   地势险峻的抱犊山顶,一棵枝叶葳蕤的巨大柳树下,竟有个岩石垒砌而成的打铁铺。炉火熊熊,映照出赤膊男子油光发亮的皮肤,坚实肌肉伴随每下铁锤的敲击而不断贲起,一把似轮非轮的器物,泛着殷红灵光,在他的锤下逐渐成型。   男子忽然哈哈一笑,放下铁锤,将所铸之器掷入树旁深潭之中,随即纵身跃下。片刻之后,他浮出水面,将湿淋淋的长发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前额与高耸的鼻梁,于爽朗中透出一股旷达狂放之气。   “嵇兄笑什么?”潭边又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风姿特秀,清标犹如滴露翠竹,指间把玩着一根青黄相间的横笛。   “子仁难道不知?”赤膊男子笑着反问,“帝星入幽冥,有人又要蠢蠢欲动,藉此大做文章了。”   杜子仁轻哼一声:“那一对双生子?只怕他们再钻营也是白费心机。莫说你我,张天师与王真人身为道家正统,也见不得原为蚩尤手下的魑魅魍魉,登上北阴酆都大帝的御座。”   嵇康洒然道:“幽冥界流言,说酆都帝阙空悬,五方鬼帝争位,却不知我对这北阴酆都大帝的位置毫无兴趣,你们东西南北四方谁要争就去争,与我无关。”   “嵇兄身为五鬼帝之一,如何能置身事外。再说,西方北方张王二位,虽是道门正统,却显迂腐,阅历有余而锐志不足,那对双生子更是魔族出身。”杜子仁盘腿坐下,目不转视地盯着潭中男子,“唯有嵇兄,英标秀上、旷迈不群,才是我心仪人选。”   嵇康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这人嘛,胸无大志,生前就只爱吟诗作赋、弹琴打铁。死后被封了个中央鬼帝,本属勉为其难,再叫我去争什么,省省力气吧。”   杜子仁暗恼,薄唇一撇,便从清俊中漏出点刻薄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到时幽冥动荡,只恐嵇兄再洒脱也不能幸免。西方北方一贯走得近,东方郁垒、神荼形影不离,若你我再不联手,届时只有被人鱼肉的份了。”   哗然水声中,嵇康跃出深潭,随手招来一件长袍披身,叹道:“子仁,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志不在此,多说无益。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若你被人群而攻之,我一定尽力援助,绝不食言。”   杜子仁冷笑:“你只管明哲保身,却不管我心意,也不顾局势发展,迟早要吃大亏的!”言罢拂袖,化作丝缕青烟消失不见。   嵇康无奈地摇摇头,举步走入柳树粗大的茎干之中。   怀朔城隍周深率众来到紫微星坠落之地,只见园林幽深、生人来去,却不见一个魂魄。文判官奇道:“分明是此处,为何不见?”   正踌躇间,忽然听见远处炸雷似的一声怒喝:“孤魂野鬼哪里走!”众人抬头,见是一位纱帽宽袍红脸的夜游神,追着个白衣赤足的鬼魂。夜游神高逾三丈,塔楼似的雄阔,跨步间冥土震动,衬得鬼魂渺小无比。   那鬼魂灵动异常,屡次逃脱巨掌捕捉,直朝周深奔来,一干皂隶竟没能拦得住,任由他躲到了周深身后。“城隍老爷,救救我吧。”他笑嘻嘻道。   鬼魂不去地府而在人间游荡,被夜游神抓住后,重则魂飞魄散,轻则投入阿鼻地狱,要吃不小的苦头。周深见他约摸二十来岁,是个干净俊美的青年模样,不禁心生怜悯,又觉得他挂在嘴边的惫懒笑容有些碍眼,便沉下脸:“既身死魂出,为何不随夜差去城隍庙,却在此游荡?”   那鬼魂笑道:“我是异乡人,找不着城隍庙,迷路了呀。城隍老爷,你帮我开一张路引,我便老老实实去酆都。”   夜游神余怒未消:“小鬼狡诈,妄图拒捕,直接拿去阿鼻地狱,免得叨扰城隍爷。”   鬼魂扯着周深的袍袖,“城隍老爷,你带我回城隍庙,我就告诉你方才新死的皇帝去哪儿了。”   周深听了面色微变,向夜游神卖了好大个人情,费许多唇舌总算是送走了对方,转而问那鬼魂:“颢帝魂魄何在?”   鬼魂仰头指天:“我大侄子化作一条金龙飞走了。”   “信口雌黄!”文判官愠怒,拿判官笔来戳他。鬼魂敏捷闪身,陀螺般绕着周深走避锋芒。周深被扯得衣带都要散乱了,凛声喝止:“休得胡闹!既然接不到帝魂,就回城隍庙去罢。我开张路引给你,跟着黑白无常速去酆都报道——你叫什么名字?”   “印云墨。”鬼魂微微一笑,“印暄的印,墨云蔽天的云墨。”   “……原来是当朝皇叔。”周深微怔,拱手道,“恭迎历王殿下。”   酆都号称人间鬼城,是连接现世与幽冥所在。众多鬼魂被无常押解着,穿过寒鸦栖息的参天古树林,便看见一道黑漆漆的山门。山门前有座牌楼,上书“幽门地府鬼门关”七个鎏金大字;旁边一座五角亭,亭前古槐树下立着石碑,纂刻着“过关入幽冥”的狂草。   鬼门关上有十八位鬼王把手,若是没有各地城隍开具的路引不得进关。过了此关,亡魂成了正式的鬼,才可以上黄泉路。黄泉路十分荒凉,唯有梵语称为曼殊沙华的红花怒放如火照,花香能让亡魂回忆生前历经的种种,走完这段路,意味着将生前所有都放下,永远留在彼岸。走过九个泉眼的深度,尽头一条腥秽如血的奈河划出了黄泉路与冥府的分界限。河上窄桥破破烂烂,河中怨魂呜呜咽咽,即使身死为鬼,走在这条奈河桥上,也不免双腿打颤、胆战心惊。待过了奈河桥、三生石与望乡台,冥府阎王所在的森罗殿便遥遥可望了。   眼见大一群形形色色的亡魂即将过桥,突然有股极为庞大的法力波动,从幽冥地府的最深处爆发出来,顿时黄泉震荡、奈河翻涌,河中受苦的怨魂齐齐发出了凄厉尖叫。在几乎天翻地覆的摇撼中,奈河桥本就朽败的绳索纷纷崩断,不少来不及过桥的鬼魂,下饺子似的落进血水之中。   队伍末尾有个白衣青年鬼魂,在坠跌的过程中一把抓住了断裂的绳索,晃晃悠悠吊在半空。河水中早已丧失神智的怨魂,本能地想要将自身痛苦加诸于外界万物,无数双脏污枯槁的爪子抓挠着,伸向他赤裸的双足。   印云墨努力巴着绳子,缩起双腿,叹了口气:“三界处处不安稳,连幽冥也不例外。”想了想又叹气道:“本想在阳间多待三日,等摇光回来,也好仗鞭欺人,谁知……哎,幸亏我生得瘦。”   正嘀咕着,地府震动越发剧烈,奈河掀起巨浪,在他脚下,一个深不可测的腥红色漩涡迅速形成。那漩涡充满诡秘的吸力,看了令人头晕目眩,仿佛三魂七魄被拉扯着,不由自主地想要投身其中。   无数冤魂哀鸣着,被漩涡绞个粉碎,于天地间彻底烟消云散。印云墨抽了口冷气:“黄泉归墟?”   奈河桥的绳索在手中寸寸坼裂,他就像幽暗天地间的一道白芒,向漩涡中央无尽的深渊堕去。   这场剧震来得汹涌、去得兀然,幽冥界又恢复了死寂。然而导致的后果却是黄泉路皲裂、奈河桥被摧毁,海底沃焦石下的十大地狱法界溃破,数以万计的罪魂趁隙逃脱。十殿阎罗作为直接掌管,忙得焦头烂额,九十万鬼差齐出,安顿的安顿、抓捕的抓捕、修葺的修葺,整个阴曹地府陷入群魔乱舞的混沦局面。   摇光就在这一片闹哄哄中,强行突破鬼门关,闯入幽冥界。鬼门关的十八鬼王对他是拦也拦不住、打又打不过,加之要阻拦蜂拥冲关、想要重返人间的魂魄们,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追到奈河边,临央仙魂的气息陡然消失,摇光四下仔细寻找,却依然毫无半点线索。正徘徊间,第九殿阎罗平等王与判官崔府君,率一干冥吏鬼差匆匆赶来。   平等王见到摇光,一怔之后,施礼道:“摇光星君。不知星君驾临地府,有何贵干?”   摇光回礼道:“不告而来,唐突了。我从玉清境下来,发现我家主上的转世之身已殁,问过城隍后得知他领了路引前往酆都,这才擅入地府,欲追随主上左右。”   “贵主莫非是……那位仙君?”平等王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幸灾乐祸,又似芥蒂难消。   摇光顿时沉下脸:“‘那位’是哪位!”   平等王袖起手,语调尖酸:“这千年来唯一一个下了堕仙梯的,还能有哪位。”   摇光眼中寒芒闪动,如怒雷中飞掠的电光,口中冷冷讽刺:“我险些忘了,平等王与我家主上曾有些龃龉。当年贵属缉捕一个逃出阿鼻地狱的魔魂,眼力不济,放跑了对方,反倒将我家主上当作同伙,被教训了一番。怎么,如今看你这冥府,遍地是地狱罪魂,乱哄哄的比凡间菜市场还不如,莫非是家主当初教训得不够?”   眼见平等王脸庞泛黑,头顶瘴气缭绕,崔府君连忙来打圆场:“误会,都是一场误会。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同是仙家,莫伤和气。摇光星君要寻临央仙君的魂魄,我等本该大力支持,但星君也看到了,幽冥界遭逢突变,我等忙着处理诸多事务,实在是力有不迨,还望星君见谅啊,见谅。”   摇光寒声道:“我本就没指望你们帮忙,只不要妨碍我就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暗中使绊子,休怪我不顾情面。”   平等王勃然欲发,被崔府君死死按住。崔珏圆滑地笑道:“星君与我等阎罗,各有所持,井水不犯河水。星君请自便。”   摇光也不再多言,化光飞走。   平等王怒道:“崔府君何以如此软弱!难道我身为阎罗,还要忌惮他区区一个星君不成!”   崔珏道:“他可不是普通的星君。摇光鞭与天锋剑,都是能斩杀仙魔的先天灵宝,这摇光虽不如天锋凶戾,却极是护主,当面得罪他,有什么好处?再说,就算临央堕了仙,也难保没有起复的可能,毕竟他是紫微大帝的爱徒。凡间有句俗语:‘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于我等仙神身上应也适用。”   平等王冷哼一声,“崔府君教训的是。府君毕竟长年在秦广王身边理政,深得真传,又掌管着幽冥三器之一的生死簿,说话分量自然重,领教了。”   崔珏正要再解释,对方已拂袖而去,无奈只得摇摇头,拾步跟上。 第61章 宁舍五道轮回门,遍寻生死肉骨芝   混混沌沌之间,印云墨五感俱失,只觉自己在黑暗与死寂中,无休无止地向下坠去、坠去。   他心底明白,这是落入了归墟,万水最终汇聚的无底之谷,真正的虚无地。归墟入口缥缈不定,或出现在江海,或出现在渊潭,此番竟出现在黄泉奈河中;若是普通仙魔误入,且难以挣脱,更何况他区区一介堕仙的魂魄。   身死道消,一了百了,这下真是两清了,只可惜……他莫名地想感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罢了,情、债、业、劫,无一不令人厌倦,不如就此以身合道,归于宇宙天地之间。   他阖上心眼,即将关闭紫府、熄灭灵台之际,忽然一股波浪涌动之声强行突破感官,侵入他的神识。那声音哗然而幽微,如无数秋叶簌簌,又如无数夏虫唧唧,世间万籁最终凝聚成一个温润宽厚的女声:“心魔不可从。”   印云墨猛地睁开双眼。四周白茫茫空落落,仿佛置身一张无边无际的白纸。紧接着,大地、山峦、河流、林野……如同造化落笔、墨迹晕染,在这白纸上真实而浩大铺展开来。   “来,吾子,来……”那声音召唤道。   下一息,印云墨发现自己盘腿坐在杂草丛生的地面,眼前的半人多高的岩石上,正襟危坐着一位盛服高髻的女子。女子腰系玉环带,足登云头鞋,年约三旬,方额广颐,面容端庄雍容,垂花耳坠、金色额黄与发间四枚衔珠孔雀金钗交相辉映,又从华贵中透出几分妩媚来。   印云墨仰头看了又看,忽然认出她来,动容道:“后土娘娘!”当即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后土皇地祇,在道家六御首中位列第四,掌阴阳生育,滋山川万物,被称为大地之母。对自己唤一声“吾子”,岂止是理所当然,更显善意与慈爱。   后土端然受了他一礼,微笑道:“我未弃你,何以自弃?”   印云墨面有愧色:“一时生了心魔。”   “既自知是心魔,便好破解。”后土道,“只是破解之后,你又当如何?”   是啊,又当如何?回到幽冥修鬼道,以图再登三清?还是去寻找被东来压制的印暄神魂,助他重新夺回肉身,再续前缘?她这么一问,印云墨也有些茫然了。   见他陷入沉思,后土也不出声催促,一味安详地等待。   许久后,印云墨长长吐了口气,说:“顺其自然。”   后土莞尔一笑,天地间顿时清风徐来、草长花开:“你离大道又近了一步。自然有风雨雷电,修道路上亦有祸福机缘,如今有个机缘,我也说不准于你而言是祸是福,你可以愿意接受?”   印云墨不假思索回答:“多谢娘娘厚爱,请恕我福薄,受不住这机缘。”   后土似乎有些意外:“你不先问清楚?”   印云墨道:“我虽已不是仙身,卜爻之术却还留存几分。前日紫微星陨落,势必影响三界,我推算师父应当无恙,但恐北阴酆都大帝会受到波及。娘娘所言的机缘,应是与此有关吧?”   “紫微星陨,虽不至于殃及你师父,但难免累及人间帝王,甚至是幽冥帝君。北阴酆都大帝本就多年不露面,如今幽冥界更是流言四起,说他三千年任期已尽,今当改任以应星运。”   印云墨顿时了然:“北阴大帝乃是阴曹地府之主,统管幽冥,手下有十殿阎罗、五方鬼帝,责任重大,即使改任,也不能潦草,须得择贤而立。”   后土颔首道:“我掌运土地,与北阴大帝多有来往,他隐退之前,曾交予我一句话。”她将锦袖一拂,点点幽蓝萤火在空中汇集成十五个字:   寻八部浮屠,得五道轮回,继北阴帝位。   “八部浮屠,那不是龙族至宝?自祖龙逃脱上古十大魔神的围捕后,再不见踪影,传说此宝随其埋骨不知何处。祖龙埋骨之地,是三界最不为人知的秘境之一,如何能寻得。再说,八部浮屠与佛家颇有渊源,又与五道轮回何干,与我道家帝君之位何干。”   后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如今地府五道轮回,耗的全是北阴大帝的修为精血,否则又何须择人改任。”   印云墨这下才真有些惊到了:“五道门为先天至宝,自三界秩序建立伊始,便安放在地府,有驱动轮回之力,又何须北阴大帝……莫非,五道轮回门也不见了?!”   后土雍容的眉目间笼上一层忧忡之色:“内中隐秘,连我也不甚清楚,只知五道轮回门,的确就在八部浮屠内。只有寻到八部浮屠,才能取回五道门,使轮回之力重返幽冥。”   印云墨忖思片刻,问:“北阴大帝情况不太好吧,所以才隐居起来。”   后土黯然道:“他一身修为精血消耗十之七八,尚可支撑数十年。”   “之前的地府震荡,是否也与此有关?”   “正是。黄泉翻啸,引动归墟入口开启,幸亏我及时出手,用山河社稷图,将你魂魄从中摄出。”   印云墨再拜:“多谢娘娘搭救之恩。”   后土摇头:“举手之劳。目前当务之急,是寻回五道门,重置轮回之力。临央,我在推演此事时,窥见了你的影子;而今你已知来龙去脉,仍不愿接受这个机缘么?”   印云墨苦笑:“娘娘真会说话,这哪是机缘,分明是个艰难险阻的重任。且不说寻不寻得到五道门,光是北阴帝位,就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届时娘娘将这消息一公布,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哪个不想继任!我区区一个游魂,还不被他们囫囵吞了?”   后土眉梢一挑:“修道之路,又何尝不是艰难险阻?迎难而上,方是真人本色。”   印云墨起身,稽首正色道:“我无德无能,担不得此大任。娘娘若不肯体谅,再将我丢进归墟好了。”   后土仿佛被他噎了口气,正要开口,又听他道:“等等!”   “可是想通了?”   印云墨干笑:“我是想着,归墟充斥洪荒之力,娘娘把我再丢进去还挺耗劲的,要不然,就给丢回地府吧,这样您省力,我也省事。”   后土振袖而起,袖口一点赭石色光芒向他迎面击来:“逆子!给我滚回地狱去!”   印云墨下意识向后一仰,顿时天旋地转,画中山川河流如灰飞烟灭。待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暗无天日的地狱。铁树丛生、血池遍地,四面皆是炎火,十恶不赦的罪魂们在翻涌的岩浆间哀嚎;忽而又堕极寒,冷风如刀割遍全身,正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恐怖景象。   “阿鼻大地狱!”道道炎火从脚下喷出,印云墨连忙勾住旁边铁树尖杈,极力躲避,欲哭无泪道,“后土娘娘,您真是我亲娘。”   他打开握拳的另一只手,一颗赭石色的圆珠在掌心滴溜溜打着转。   “……后土珠?”   与此同时,仍在地府四处搜寻的摇光感应到,自家主上消失的气息又陡然出现,隐隐在西南方沃焦石下,当即化作一道剑光,斩破一切挡路之物。刚修补好的地狱法界在剑光过后再度崩裂,他将无数鬼哭狼嚎甩在身后,极速飞向阿鼻大地狱。   算起来,阿鼻地狱正归第九殿阎罗平等王掌管。莫非这厮公报私仇,将主上气息隐匿,囚禁于此?摇光身在半途,已将平等王记恨刻骨。待冲进炎火血池,见一袭白衣正挂在铁树上摇摇欲坠,堪堪接个正着。   印云墨被他携着悬在空中,面露喜色:“摇光!”   摇光沉稳坚毅的脸上,两腮肌肉微微抽动,忍住激动失态道:“摇光来迟,请主上恕罪!”   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手,“不迟不迟,来得刚好。我问你,你可知一种独产自于冥府地狱的天材地宝,名叫‘生死肉骨芝’?”   摇光略一思索后答:“不知。”   “幽弃说他母亲以秘术分离身魂,让他潜入地狱,盗取生死肉骨芝,等回魂后服食,便可易筋洗髓、修复骨肉,使身魂重新契合。”印云墨摸着下巴喃喃,“他当初的确是从阿鼻地狱逃出的,对吧?”   “那个半魔?”摇光回忆起来,点头道:“的确如此。”   印云墨望向下方景象惨烈的阿鼻地狱:“摇光,我想要生死肉骨芝。”   摇光毫不犹豫道:“好,我将此处挖地三尺,定能找到——主上需要多少?”   印云墨伸出手指,比划掂量了一下,“……有多少,拿多少。这个地狱翻完了,咱们再一层一层地翻上去。”   色界第六重,竺落皇笳天。极东黄海之滨,夕阳久悬不坠,海边一条气势磅礴、巨龙形状的山脉,岩石如鳞片层层叠叠覆盖着山体,涧坑内流淌的金泉几近干涸。   一条金龙虚影破空而来,落在山脊上,化作一名高大男子,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袍,海风过时,衣袂卷动如潮。   他盘腿坐下来,摸了摸身下坚硬光滑的石鳞,岸然地沉默着。斜晖将他的脸也映照成冥冥茫茫的苍黄,神情既冷傲,又落寞。   如同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困境,他的容貌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时而英伟超迈,时而清俊端华;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在这具身躯之中挣扎拉锯。   正在此时,海水深处隐隐传来一股风雷鸣动之声。声响愈来愈大,逐渐逼近水面,整片黄海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巨棒搅动,波浪旋转着向四周排开,现出中央的黑邃不见半点光的渊洞来。   东来腾身飞向半空,低头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圆形漆黑的庞大漩涡,仿佛一只骤然睁开的瞳孔,荒蛮而诡异,从海底极深处森然地望过来。   “……归墟入口。”东来全无兴趣地瞥了一眼,转身正欲离开。从那渊洞中逸散而出的一缕气息,忽然扯住了他的脚步。   这股气息稀薄到几不可察,却异常熟悉与深刻,仿佛横越亘古悠远的时光,从血脉深处发出的一声呼唤。   “这是……祖龙的气息!”东来脸色微变,“莫非,这回归墟入口的另一头,刚巧连通着真正的埋骨之地?”   祖龙遗冢,对天下龙族有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引力,血脉继承得越多,这股吸引力就越发强烈。东来略作思索,决定亲入其中一探究竟。归墟内虽充满洪荒之力,他的金龙正身尚未恢复,但神魂之力足以应对,即使遭遇什么意外变故,也至少可以抽身而退。   一念至此,东来化作一道金光,投身渊洞之中。   海面上漩涡逐渐消失,漆黑巨瞳餍足地闭合,极东黄海又恢复了混沌初开般的湛寂。   摇光将几株红白相间、云朵状的大灵芝连根放入乾坤壶中,自责地皱眉:“遍寻阿鼻地狱,也只摘到区区这些……主上,要不我再仔细找找?”   印云墨失笑:“连边缘的一整圈铁围山都快被你削平了,还找什么?要是数量多,还能叫天材地宝,被十殿阎罗当宝贝稀罕着?我们这回是托了地府动乱的福,否则阎罗的兵将早就杀过来了。”他顺势一脚,将试图爬起来拿铁叉扎他的鬼卒踢翻,拉着摇光的手腕道:“走,去第八殿的大热恼地狱。”   摇光化出剑身,将他载起,朝西北方向飞去。   “主上,摇光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要是真不该问,又何必说出口?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人间那套虚头巴脑的说辞?”   “是。摇光有句话想问。”   “这就对了,问吧。”   “主上搜罗这么多生死肉骨芝,用来做什么?为自己重塑肉身也花不了这许多。”   “问完了?”   “问完了。”   “那就继续飞吧。”   “……”   “我是让你问,可又没说一定会回答。”   “是摇光多嘴。”   “哪多了?你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左景年都比你可爱,会害羞脸红,还会逗趣解闷儿。”   “……我也可以自封神识,再做回左景年。”   “左景年虽然可爱,陪伴我一千三百年的却是摇光。你觉得我会选哪个?”   “……”   第九殿中,平等王听完鬼卒奏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临央!摇光!你们藐视地府,自由来去也便罢了,连我幽冥秘宝也敢洗劫,简直欺人太甚!”当即写了缉拿签牌,着手下判官点齐兵将前去捉拿。   此刻一名鬼差进殿,来传第一殿秦广王的旨意,请其余九位阎罗速至功德殿,面议要事。   “要事?什么要事比得上生死肉骨芝被盗?”平等王犹在发火,那鬼差凑过去唧唧咕咕说了几句。他脸色丕变,也顾不得失窃的宝物,率一干判官差役,急匆匆起驾前往。   功德殿上,十名阎罗王齐聚一堂。   秦广王率先开口道:“在此忙碌之际,召集诸位兄弟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后土娘娘受北阴酆都大帝所托,方才刚向幽冥界宣布了一条诏令。”   “后土娘娘宣布的?”   “北阴大帝?帝君不是许多年未曾露面了吗?”   “什么诏令?”   “估计跟那事有关,最近流言纷纷,都说帝君任期将满,要从五方鬼帝中择一继位。”   在座阎罗们议论纷纷。   秦广王干咳一声,按下诸多动静,沉声道:“诏令只有十五个字:寻八部浮屠,得五道轮回,继北阴帝位。”   众阎罗顿时哗然,对诏令中的两大先天至宝争论不休。   “如今我等该关注的,不是这两个宝物何在。”秦广王道,“五方鬼帝一接到诏令,就派出大量人手,四处寻查。我们要考虑的是,这五位鬼帝的哪一位继任,对我等的利处最大。”   五官王脾气最为火爆,抢先道:“不管谁继任,都不能是东边那对流着魔血的双生子!”   楚江王冷冰冰道:“我看南边那个公子哥也不成。”   泰山王附议:“两位阎罗说得对。”   平等王语气尖酸地道:“西边和北边两个老头子也好不到哪去,平时一副伯夷叔齐的模样,就差没互相在对方脸上歌功提词,如今且看怎么争个头破血流。”   阎罗天子面孔黑且阴沉:“我看中央那个最顺眼。可听说他志不在此。”   轮转王似笑非笑地嘲弄道:“越是志在必得的人,越说自己志不在此,幌子罢了。再说,南边的公子哥可青睐他了,上赶着要把他拱上位,也不知私底下是什么关系。”   泰山王再次附议:“三位阎罗说得对。”   宋帝王与卞城王一言不发,事不关己地看着自己的奏折。   都市王正与判官嘀咕:“听说阿鼻地狱遭了洗劫,生死肉骨芝被人一扫而空?快把我的大热恼地狱看好了,别叫那两个煞星有机可乘……”   十殿阎罗你一言我一语,整整议了两个时辰,勉强达成共识:静观其变。先看看谁的胜算最高,再考虑投向。倘若其中哪位逼着他们表态,就统一的装痴卖傻,决不许私底下拉帮结派,或擅自选择立场。   在这场殿会期间,印云墨与摇光又扫荡了两个地狱。平等王与都市王的兵将们扑了空,两位阎罗气得七窍生烟,联手与摇光鞭交锋了几回合,弄得刚修好的地狱法界又摇撼欲裂,负责施刑的狱卒们四下奔走,逃了刑罚的罪魂们起哄暴动,刚消停下来的地狱又乌烟瘴气地闹腾起来。   最后见实在闹得不成样子,由秦广王与崔府君出面安抚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答应既往不咎,已被取走的也不讨要了,赶紧把这两位不讲理的堕仙与太能打的星君送出幽冥地府。期间崔府君十分想将堕仙魂魄送上玉桥,去投人间帝王权贵家,活个百八十岁,省得不多久又来祸害地府。可惜对方给脸不要脸,非要走金桥羽化升仙,十殿阎罗哪怕齐投奈河,也不敢如此违逆天道,只得再送一个地狱的生死肉骨芝,将他们打发了事。   最后,摇光载着印云墨,带着乾坤壶里大约一石的生死肉骨芝离开了地府。   “主上,够用了吗?”摇光问,“不够的话,我再闯回去,把其他几个地狱也清扫清扫。”   印云墨大笑道:“应该够用了。我们这是趁火打劫,只可一不可二,若是逼迫太过,他们往上一捅,就算你不把五方鬼帝放眼里,东岳大帝与救苦天尊压下来,也够咱俩喝一壶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摇光深以为然,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印云墨笑容顿敛,露出一副既踌躇又苦恼、既没奈何又不甘愿的复杂神色。   摇光察言观色,劝道:“主上不愿做的事,就不要做了,有摇光在,没人能逼得了你。”   印云墨神情复杂到几乎扭曲,罕见地口齿含糊起来:“也不是不愿做……但要真去做,又觉得……唉,反正就是自己种的苦果,哭着也要吃完。”   摇光听得云里雾里,但对他此刻的心情亦有所感应,安慰道:“我陪你吃。” 第62章 欲炼万古造化丹,恰逢千载故旧人   印云墨在满屋子的道藏、丹书间兜来转去,因魂体怎么也碰不着实物,悻悻然掀起阵阵阴风,吹得书页哗啦啦不住地响。   摇光抱了一叠书进来,见状道:“主上,你要找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印云墨稀里哗啦又翻了一通,最后负气在书堆间坐下,欲言又止中带了点恼羞成怒,只是不吭声。也不知跟谁较了半天劲后,他才勉勉强强开口:“我记得旧藏中有本《万古丹经冲要》,里面记载着‘万古造化丹’的炼制方法,如今却找不到了。”   摇光恍然大悟:“主上欲炼‘万古造化丹’?这本丹经我看过,除了生死肉骨芝外,还需两味主材南天烛和建木灵根,以及地火胆、象龙角等六味辅料。”他伸手虚虚一招,一卷古旧的竹简泛着灵光跃出书海,落在掌中。   “摇光你还记得四百多年前,春神句芒找我帮忙炼器,报酬是不是建木灵根?好像存在洞府的库房中,你待会儿回去找找。南烛产自罗浮山顶,得之不难,但要满千载成气候的南天烛,估计要找青精真人了,你去库房时顺道挑个法器,跟他换。至于一干辅料,算不上顶尖的天材地宝,我师兄宵弋仙君有收集癖,他那儿八成都有。炼丹一道,你成就比我高,就交给你来吧。生死肉骨芝足有一石,分量十分充足,哪怕‘万古’级丹药成功概率只有五成,能炼制出一瓶百丸也够用了。”印云墨滔滔不绝交代一通后,心情仿佛舒顺了些,解脱似的笑了笑,自嘲低语:“既决定要做的事,又何必觉得别扭委屈,也是我自己抹不开这个面子——然而里子都丢光了,面子拿来何用。”   摇光发现自家主人自从身陨成魂,性情依稀发生了些变化:先前无论是身为临央仙君时的任性恣肆,还是身为颢国皇叔时的云淡风轻,骨子里都是一股冷漠疏离的寡薄,仿佛天地万物都入不了心。如今在俗世走了一圈,由仙到人,又由人到鬼,正如神像吸食人间烟火之气后,从描金绘彩的壁画中,从香烟缭绕的宫观里,活生生地走下来,苏醒了从未有过的鲜活的真性情。   这样的主上令他觉得有点陌生与不习惯,甚至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按捺下这一点异样的感觉,摇光答道:“我这就回玉清境紫微山。宵弋仙君好静,不爱出游,想必也在山上。只是罗浮山青精真人那边,还请主上等我回来同去,可不要再随意走动。”   印云墨无奈地叹口气:“我知道,如今我是个孤魂野鬼,虽说还不至于见不得天光,但若是碰到日游神、夜游神和其他什么鬼差,也是麻烦,更何况现在十殿阎罗简直恨我入骨。”   你知道就好。摇光在肚子里嘀咕一句,化作白光闪逝天际。   不知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还是找人找物都格外顺利,不到一日工夫,摇光就赶回来了。他从乾坤壶里往外倒炼丹材料时,还掏出了一具仙身傀儡。白衣长发赤足,五官看起来跟当初的临央像了个八九成。“这是宵弋仙君让我带给主上的。他说主上如今失了肉身,行动起来多有不便,特地制作了这具仙身傀儡,以供魂魄驱策。还说用了不少好材料,品阶虽达不到仙器级别,也相当于极品灵器,与练神返虚初期差不多,暂且先用着。以后他再做更好的。”   印云墨在傀儡脸上摸了摸,撇嘴道:“师兄的眼光还是这么差,这哪里像我,差得远了。”旋即又笑了:“都说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可我这位师兄,依旧是一等一的老实人,凡事都替别人考虑。摇光,你说我有什么值得他记挂?相识千百年以来,空挂了个师弟的名头,既不曾关心他的修行,也不曾照顾他的需求,有事就找他说‘师兄帮个忙’,没事连盘棋都懒得陪他下完。你说,我有什么值得他爱护,甚至当初顶着师父的怒火替我求情?”说着,他的魂魄眼中竟浮现出虚幻的水光。   摇光听得心中莫名地难受,却口拙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道:“宵弋仙君是好人没错,但也不是对三界万众都这么上心。说明主上就是有值得别人对你这么好的地方,愿意为主上付出的不止是宵弋仙君,还有用心良苦的紫微帝君。”还有我。最后三个字,他默默地藏进了心底。   印云墨笑得落泊,只是一片烟笼月笼的朦朦胧胧。一旋身投入傀儡之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先是僵硬地举臂抬腿、前进后退,很快就操纵自如,最后还能借助傀儡内部刻的符箓和法阵,使出法术招式来,再加上摇光取回来的不少灵器法宝,真仙以下也堪一搏了。   “走,我们去罗浮山,找最后一味主材南天烛。”   ——   却说东来的神魂投身黄海归墟入口,沿着漩涡形成的深长而危机四伏的通道,穿越茫茫混沌与洪荒之力,终于在抵抗不住准备撤离之时,发现了出口。   从广阔水域破浪而出,他悬停于高空,向下俯瞰。   脚下是一片地势低洼的泽地,淼淼漫漫望不到边。无数湖泊如珠串在盘、星罗棋布,湖泊间是形状各异的岛屿、沙洲、丘陵,有些地方林木丰茂,有些地方则寸草不生。水与地,支离破碎地相互拼嵌着,整片沼泽于云雾缥缈中显得异常静谧与诡秘,充满了莽荒时代的气息。   不知为何,东来总觉得脚下这片薮泽似曾相识,在他经历过的悠远时光与浩瀚记忆中,似乎留存有它的一席之地。他在半空抱臂沉思,忽然想起,他还是颢国皇帝印暄时,路过的桐吾江水段,可不就是浩荡沼泽中间穿流而过的这条大河?归墟漩涡,竟让他穿越数重界空,从色界第六重的竺落皇笳天,直接出现在欲界凡间。   可是,当初的桐吾江地形,又与眼前有着明显不同,就好像经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更迭与演变,沧海最终化为桑田。   ……云梦泽!这是早已干涸消失的古云梦泽!东来恍然想起,当初白龙集聿君与青螭巴陵因争夺桐吾江神位而鏖斗时,曾经怒斥过对方:“既然飞升无望,何必平白霸占这一片远古祖龙埋骨之地的云梦泽!”   当时他还是凡人之身,神识尚未苏醒,自然不明其意;而后龙魂回归,又因临央的转世之身印云墨而心烦意乱,更是顾不上。如今想来,集聿君虽然血脉衰微,倒是还颇有几分博学见识,竟让他找着了祖龙的真正埋骨之地。   然而就算集聿君找到了桐吾江也没有用,因为祖龙为自己选择的陵寝,不止跨越了三界空间,更跨越了千年时间——它将自己葬在了千年前的古云梦泽!   更鬼使神差的是,归墟漩涡,恰好将东来送到了此界之中、千年之前的古云梦泽。   祖龙气息,就在这片沼泽的最深处,向血脉的传承者发出召唤。   终于找到了,埋骨之地!三界万龙朝圣之地!东来放声大笑,放出金龙虚影,驱散沼泽迷雾,猛地扎入其中一座湖泊之中。   ——   与此同时,印云墨与摇光腾云驾雾,在前往南方罗浮山的路途之中。   天地间陡然奔雷似的一声巨响,声震九霄,整个山川河流都摇撼起来,仿佛有个无法言喻的庞然大物,从沉睡中醒来,在这苍茫大地深处翻了个身。巨响与震撼感很快消失,天空霞光漫射,呈现出赤、青、黄、紫等八色,像是给苍穹披挂了八道流光溢彩的经幔。   “这是什么征兆?像是先天灵宝出世,却又带着股狂暴之气。”摇光是亘古星曜,虽然千余年前才凝神化身,也算是见多识广,此刻忍不住皱起眉。   印云墨望向天际霞光,右手飞快掐指课算,指头忽然一僵:“究竟是什么,我也没能算清楚,但似乎我也牵涉其中?总觉得是什么九死一生的凶险之事……哎呀,管他的,保命要紧,快走快走。”   他拉着摇光,将遁法催发到极致,如两颗流星向罗浮方向飞掠。   而在此界四方的东方桃止山、西方嶓冢山、南方罗浮山、北方罗酆山,以及中央抱犊山,五位鬼帝同时收到了后土娘娘的虚影传讯:“机缘照临,至宝出世,北阴酆都大帝的成命,到了兑现的时候。尔等五位鬼帝,寻得八部浮屠塔、取回五道轮回门者,将继取酢貂帝位。”   罗浮山顶,南方鬼帝杜子仁伸指一划,于苍茫云海中开辟出一面璇玑镜,中央鬼帝嵇康在镜中现出身影,挥汗如雨地在锻打着一柄剑坯。   “嵇兄,你还有闲情逸致打铁?没收到后土娘娘的传讯么?”杜子仁问。   嵇康裸露在外的半边臂膀上,隆起的肌肉油光发亮,边捶打边道:“收到了,又如何?我早说过,要争你们四人去争,我没这个雄心壮志。”   杜子仁忍住怒意又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争你不争,最后连自保都难!”   嵇康哈哈一笑:“这就不劳子仁挂心了。你若再不动身,可要落于人后了。”   杜子仁简直要被这块顽石气得七窍冒烟,然而腿长在对方身上,他又栓不得拖不动,只得由着对方的倔脾气。当即咬牙道:“好好,你就狠心弃我不顾,任由我单打独斗被人合着欺压了去!”言罢甩袖转身,忽然见空中两道云痕朝罗浮山顶掠来,正是修道者御空飞行,顿时迁怒出一腔无明火。   “何方道友,竟全不讲礼数!与主人半个招呼未打,焉敢凌驾我洞府之上!”杜子仁喝斥道,手中黄金间碧笛一挥,汹涌法光朝来者迎面击去。   印云墨驾驭傀儡晃晃悠悠地踩着云团,正准备降落山顶,突然遇袭,下意识去袖中掏法宝。   摇光抢先一步出手,引动玄雷将那团灵光炸得四分五裂,同时放声道:“下方哪位道友,你我无怨无仇,为何出手偷袭?”   印云墨见山顶崖边站了个高冠博带、穿着颇有魏晋之风的绿衣青年,生得清标俊秀,只是太瘦又太高了些,乍一看像竹子成精,顿时认出来:“南方鬼帝杜子仁,生前是个被君主骂了一顿就哭天抹泪去跳河的所谓‘风骨谏臣’,死后还是这么小家子气。”   他话音虽不大,但杜子仁身为鬼帝是何等修为,自然听得清楚,顿时火冒三丈,迁怒成了盛怒,祭出鬼帝敕令,召出了乌泱泱数千阴兵。   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阴兵齐上、法宝尽出,整座罗浮山顿时鬼哭狼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璇玑镜的另一面,嵇康看得直摇头。他虽不愿多生事端,却也不能放着交好的杜子仁不管,便丢下剑坯,向打铁铺旁边的池塘一招手。一件似轮非轮、殷红如钩月的奇异灵器跃出水面,在身侧萦绕不息。他赤着半边胳膊,挽着血色残钩,一步跨越万里之遥,从中央抱犊山穿过璇玑镜面,瞬间抵达南方罗浮山顶。   “来的好,嵇兄,一起拿下这两个无礼狂徒!”杜子仁招呼道。   “嗬,还真请了援兵,这下二对二,不算我们占你便宜了。”印云墨哂笑,飞剑剑光直逼对方门面。   嵇康在看清他长相时却是一愣:“易……临?秦阳王子易临?”   印云墨按下剑光,打量面前这位衣冠不整、一身疏狂旷达之气的鬼帝。时隔一千七百多年,历经两世轮回,秦阳时期的记忆于他而言已有些模糊,仿佛隔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很快,雾气散去,他从记忆中找到了吻合的故人容貌:“嵇叔夜?听闻中央鬼帝嵇康超然物外、不问政事,果然是你!”   嵇康大笑:“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印云墨亦笑而应和:“我友焉之,隔兹山梁。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果然是一苇可航,离与聚却在这一步之间!”两人各自收了灵器法宝,挽袂执手,行起了千余年前亲友相见的古礼。   杜子仁从错愕中回过神,指着印云墨的手都在抖:“嵇兄,此狂徒与你是何关系?”   嵇康道:“子仁,不可失礼,这是我生前挚友。在烈帝麾下三年,我与王子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连《广陵散》一曲,也是他所传授。”   “他传授的?莫非你说自己宿于月华亭,夜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打动一幽灵,那幽灵遂传《广陵散》,更与你约定:此曲不得教人。那幽灵便是他?”杜子仁虽收了阴兵,脸色却比方才盛怒时更加阴沉。   嵇康笑道:“当时他白衣散发,赤足踏月色而来,还真像个幽灵!”   印云墨道:“我看叔夜才华横溢,诗赋音律、草书丹青,无一不精,就连打着玩儿的铁,也能锻造出绝巧之器来,一时忍不住技痒。谈不上什么传授,相互切磋一番罢了。”   杜子仁微微冷笑:“你二人倒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摇光听他言语间一股似刺非刺的刻薄味儿,心下暗恼,反唇相讥:“你想知就去知啊,手上那根笛子难道是摆设?”   杜子仁刚按捺下的怒火,又被他撩得烧起来,长笛抖出一道青黄色光刃,击在崖壁上引发岩崩石裂:“是不是摆设,你何不以身试之!”话音未落,却见一大股暗泉从崩塌的山体处喷涌而出,以悬瀑之势飞流直下,落入山涧的一口深潭之中。   流瀑冲击着潭面,形成了一个愈来愈大的漩涡,漆黑幽邃仿佛壤地之眼。这只“巨眼”旋动着,如星曜轮转运行,散发出玄而又玄的太虚气息,在场的四位修道有成者走到涧边,向下望去,无不感觉心神被其所牵引,忍不住想要投身其中。   “这股气息……像是先天灵宝!”杜子仁道。   “不尽然。更像是什么先天灵气异常充沛的洞天或法界。”印云墨道。   “主上你听,隐隐有龙吟之声。”摇光提醒印云墨。   “——莫非与先前的八幔垂天,还有后土娘娘所言的‘机缘照临,至宝出世’有关?”杜子仁眼中泛出热光,殷切地对嵇康说道,“嵇兄,如今机缘就在眼前,北阴帝位唾手可得,难道你还要拒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嵇康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我还不如回去弹琴打铁。王子可愿随我同去,也好相互讨教。”   印云墨笑道:“同去同去,我多年不弹琴,技艺也生疏了,还请叔夜指点。对了,还得先摘几株南天烛……”   “那东西罗浮山上多得是,就生在子仁洞府边上,我带你去……”   杜子仁急怒交加之下,眼中闪过狡黠的厉色,在印云墨与他擦肩而过时,以法力猛地裹挟住他,同向下方深潭漩涡投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叫其余三人措手不及。摇光率先反应过来,纵身箕指抓去,堪堪抓住印云墨的袍袖,正要返身,却感觉潭面漩涡生出一股巨力,将他们硬生生向下拉扯,威压之大,竟让他一时动弹不得。杜子仁死死攫住印云墨,坠落中仰望嵇康,眼神得意中隐现悲凉:“你不肯助我就罢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昔日故交履危蹈险?嵇兄,这下你还能安心回去弹琴打铁么?”   嵇康低头看着潭面,神色僵硬如铁,思绪太过矛盾纷乱,反不知该作何表情。几息犹豫之后,他恨然一拳捶向地面,借力弹起,如一发出膛的火弹,俯冲向坠落中的三人,四个身影同时被漩涡吞没。   耳边风声呼啸,印云墨仰面朝天,感觉自己活像只倒霉的大风筝,被线牵扯着向下坠落。他心底比东海夜明珠齐聚还要清楚亮堂:这根线哪里是什么杜子仁,分明是所谓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劫难逃……此刻他很想问问那位不知身在何处、但定然是一脸姗笑的后土皇地祇:亲娘啊,这下你满意了吧?!   第63章 云梦泽兽潮汹涌埋骨地浮屠巍峨   摇光揽着印云墨浮出水面,纵身飞到岸边,念诵火精法咒,将身上衣物迅速蒸干。杜子仁与嵇康也上了岸,环视四周的湖泊、沼泽与丘陵,推演着身在何地。   “我看这地势有些眼熟……东南三山如屏障,沁水分野过运泽,倒有几分像桐吾江水段。可是,”印云墨沉吟了一下,“桐吾江附近并无如此浩大的沼泽地啊。”   杜子仁左顾右盼:“看起来不过是凡间九州普通一隅,并无特异之处,那股先天灵气也消失了……归墟漩涡为何会将我们卷到此处?”   “欲窥其宝而不得其门,或许就是说明没有这份机缘,你又何必太过执着。”嵇康劝他。   杜子仁眉峰一剔,决绝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定要破解其中玄机,找到五道轮回门!”   印云墨手掐子午算来算去,只算出四个字: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他疑惑地嘀咕着,却听见沼泽深处隐隐传出一阵悠长而嘹厉的啸声,这声音非虎非豹,却撼顿四野,听得人心神动荡,修为低下者甚至会经脉震裂、七窍流血。   杜子仁喜道:“龙吟!龙族最易被灵宝气息吸引,想那八部浮屠也离此不远了!”   说话间,脚下整个地面震动起来,发出闷雷翻滚的声音,四人御法凌空一看,远处出现了黑色的潮水,浩浩汤汤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急速涌来。嵇康道:“是兽潮,想是受到了龙吟的惊吓。”   顷刻后黑潮临近,他们赫然发现,这些并不是凡间常见的飞禽走兽,白首赤喙的文鳐鱼拍打着鸟翅,在水面滑行,发出鸾鸡的尖鸣;赤眼黄身、长相如猿的雍和,一边狂奔一边捶胸顿足;状如牛而头生四角、毛发长如蓑衣的獓狠,奔逃中还不忘撕吞血食……杜子仁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知此为何处了——遍野奇花异草、珍禽古兽的大泽云梦!不,云梦泽现今已干涸消失,这里是千年之前的古云梦泽!”   印云墨喃喃道:“难怪古往今来,无人能找到祖龙的埋骨之地,原来是既在云梦泽,又不在云梦泽。埋骨地于时光河中不断漂流,偶尔短暂搁浅,或在百年前、千年前,或在万年后……连带着八部浮屠也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祖龙真是藏得一手好牌!”   兽潮迅猛,席天卷地,四人纷纷展开道域护住自身,如汪洋大海中劈波斩浪的一艘巨船。受到道术的影响,绝大多数禽兽会避开这艘不可撼动的“船”,但也有个别过于愚钝或凶暴的,会迎头撞上,而后遭到法阵反噬,粉身碎骨。   其中有个灰溜溜、毫不引人注目的一小点影子,竟不知怎么的穿过道域屏障,朝印云墨怀中扑来。   摇光正要用玄雷劈了它,却被印云墨阻止:“等等!”那个小影子蹿进他怀中,就跟拱白菜的猪似的,死命地拱来拱去,分明只是灰毛肥兔子,双耳格外尖长,脑门中央的白毛似一道拉直的月牙。“啊呀,原来是暄儿送我的那只兔子,失而复得指的就是你么。”印云墨笑眯眯地说道,“当初我说你挺肥挺有肉,不过随口一提,又不会真吃了你,跑什么呢。从运泽县城跑到郊外不稀奇,能跑到千年之前,你还真本事。”   摇光揪住两只细长耳朵拎起来,看它挥舞着短短的四肢在半空徒然挣扎,审视后道:“似乎不是只普通兔子,但我暂时还摸不清底细,主上还是防着点。”   “一只兔子而已,还能兴风作浪。”印云墨把它接过来,却不想揣在怀里:他又不是嫦娥,总抱个兔子算什么回事?最后决定把它收进傀儡的衣袖中。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兽潮才基本退尽,沼泽四周又恢复了苍莽而诡秘的静寂。   “快看那处水面!”杜子仁指向远处的一座湖泊。   众人御风近前,见水波涟漪,依旧倒映着万兽奔腾的场景,如同一面贮存影像的镜子。   “一个巨型法阵的出入口,无论布阵者如何极力消抹,也会留下施法的痕迹。祖龙临终前掩饰得再完美,也算不到这股兽潮。”杜子仁面有得色,一把攥住嵇康的手腕,扎进水里。   摇光见印云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主上怎么打算,是也去探一探埋骨之地,还是就此离去?逆涉时光河水,返回千年之后,虽然麻烦,但合你我之力,也并非万难办到的事。”   印云墨前所未有地踌躇起来。若是从前的临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感兴趣的,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可如今听见那声龙吟,却令他产生了熟悉而又心悸的感觉,既不愿探究、又不甘放弃,既想靠近、又想逃避,心情矛盾至极。   他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沿,两眼一抹黑,不知究竟是进生退死,还是进死退生?暗地里将五根指头掐来算去,掐得指甲都要秃了,依然下不了决心。几乎是泫然欲泣地,印云墨抬起脸,近乎绝望地问相伴自己千余年、最贴心得力、成了自身一部分的武器:“摇光,你帮我拿个主意?”   仿佛一座法力无边的大山压过来,摇光差点后退了半步。稳住道心,他单膝跪下,将额头抵在对方腰侧,自己曾经盘绕过的地方:“身为武器的使命,就是主上指向何方何人,我便斩向何方何人。进也好,退也罢,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印云墨把掌心放在他头顶抚摸,长长地吁了口气:“有你在我身边,总觉得纵然千难万险也无所畏惧。还有天锋,他虽凶戾顽劣,对我这主人倒也算一片忠心,只不知他逃去魔界后,是安是危……罢了,我知道须得自己拿主意,问你一句,不过求个心安。”   他牵着摇光的手拉他起来,泰然一笑:“我心已定,风雨无惧。”而后纵身跃入湖底。   ——   危峰兀立的一圈山脉,环绕着中间广阔的盆地。山峰漆黑如墨、犬牙交错,显得狰狞险恶之极;盆地土色姜黄,如龟板一般皲裂成块,土壤缝隙之间不时有暗红岩浆流动。就在这盆地的中央,耸立着一座方圆、高深不知几数的巨塔,层层叠叠,直入云霄。   塔有八面八角,每一面颜色不同,墙面浮雕着香花、祥云、飞天、佛陀,每个飞檐斗拱上都雕刻着各式各样的奇禽异兽,从绚丽与庄重中,又透出一股指天立地、唯其独尊的强大威压。   出自佛门的龙族至宝,八部浮屠!   印云墨踏上这块盆地时,正看见嵇康触到塔身八面的其中一扇门户,瞬间被金光吸入,而在他身旁的杜子仁再怎么施法甚至是冲撞,都无法推动那扇紧闭的塔门。折腾半晌,最后杜子仁只能恨恨然地踹了塔身一脚,转而触摸临近那面的门,同样被金光吸入。   “看来塔身每面一门,只允许一个人进去。”印云墨转头对摇光道。   摇头答:“无妨,我又不是人。”言罢化作星云状的一带长鞭,盘绕上印云墨的腰身。   印云墨失笑,摸了摸鞭梢,选择触摸东南方向的一扇青色大门,被金光吸纳其中。   金光散去后,印云墨感觉自己被一团肥厚而韧性极强的东西紧紧包裹着,手脚蜷曲无法伸展,空气憋闷而浊湿,令人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想要运转傀儡、施展法术,却发现元神魂魄被束缚的程度更甚于傀儡躯体,竟连一丁点的法力也不得蕴生。诸多法宝,也锁在乾坤壶中,无法使出。   头顶上方似乎有个收缩起来的小口子,他努力扭动身躯,向开口处钻去。   开口似乎连着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挤压得他五脏六腑都拧作一团,苦不堪言。印云墨费力地喘口气,咬牙继续朝通道前方扭动,肩膀却卡在一个逼仄处,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通道仿佛也痛苦而强烈地收缩起来,几乎将他绞成一根粗细不一的面条。   ……摇光,你在吗?印云墨无声召唤。   神识中传来回应:主上,我在,但仙身法力被锁,十不存一。不过,只要天道尚存,星力就能继续运行,待我凝聚星曜之力,破除这桎梏。   片刻后,宛如茫茫宇宙中大道运行、星辰生灭,一股先天灵力猛地爆发出来,将四面八方的束缚炸个粉碎!印云墨也随这股星力喷薄而出,与漫天肉屑血沫似的异物一同落在泥泞地面。   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疲惫地坐起身,一边环顾周围的山林荒野,一边拂落身上的脏污。擦拭头脸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脸似乎变长了?摸起来为何冰冷坚硬?   不远处有条小溪,印云墨立刻起身,往水面照去,顿时眼前一黑:蛇首、人身、长尾,好一条雄壮威武的大蟒蛇精。   摇光现出身形,瞠目结舌地看他:“主、主上……”   “我知道,伏羲和女娲大神是人首蛇身,但人家好歹还有脸。”印云墨欲哭无泪地张开尖长蛇吻,“可是你看我,连舌头都是分叉的。”   摇光无言以对。片刻后方才尴尬地道:“我们目前应该在八部浮屠的第一层,之前从未有人登上来过,因而也就无从知晓内情。依我看,这不像幻术,也不像佛门威能或龙族秘法,倒像是塔内自成一体的规则。”   “规则?”   “正是。方才一脱桎梏,我便放出神识巡察,发现这片林野广袤无边,有许多类似巨大皮囊的东西挂在树上。我好奇切开一个看,内中亦是这般蛇首人身的、的……像是已困了许久,痛苦不堪,奄奄一息。倘若之前我们没有炸裂皮囊逃出来,恐怕也会长久地困在里面。”   因为没了腿,印云墨只得盘起尾巴盛放上半身,托着那颗沉甸甸的蛇头思索:“不知嵇叔夜和杜子仁从另外两扇门进来,经历是否与我相同。如果这真是塔内世界的规则,只要进了第一层,就成了这些皮囊中孵出的半人半蛇的怪物,又该如何破除呢?”   他在苦思,摇光也没闲着,不断运行自身星曜的先天灵气,想为他洗秽除咒,但都毫无作用。又忍不住放出神识,巡到更远之处,依旧冥冥茫茫没有边界,只有一些同样蛇首人身的精怪在溪地林间盲目游荡,也不知其中有没有两位鬼帝。   “……蛇首人身……皮囊……孵出……八部浮屠……”印云墨喃喃自语着,突然灵光乍亮,一拍尾巴:“啊呀,我想到了!蛇首人身,是摩侯罗伽嘛。八部众之一的地龙,佛经记载‘多嗔少施、贪嗜酒肉’的大蟒神,据说痴恚无知,蠢得可以。幸亏没让我的脑子也变成那德性……摇光,我大约想明白八部浮屠的规则了。”   他捉起自己的尾巴梢,在泥地上画了个塔形,分成八层:“你看,第一层是摩侯罗伽,往上是紧那罗、迦楼罗、阿修罗、乾闼婆、夜叉、龙、天人,是为八部众生。而众生又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以及五取蕴。两相对应,摩侯罗伽对应生苦,母胎中窄隘不净、挤压憋闷,初生时冷热风吹如刺,这都是生之苦。   以此类推,头生角、人非人的紧那罗,对应的是老苦。   头上有瘤、因喜食毒龙而积毒缠身的迦楼罗,对应病苦。   面目丑陋、猜疑善妒、好战嗜杀的阿修罗,对应死苦。   再往上先不说,至少这四层,应该是按这番规则对应运行,而想要破除规则,就要逆天而行。正如我等修道,便是要破除天道规则,从短寿中争长生,同样也是逆天而行。”   摇光赞许地点头:“主上所言有道理,那又该如何逆天而行,破除规则?”   印云墨道:“反其道而行之,生以死破、老以壮破、病以愈破,死以生破。”   摇光想了想,道:“前三者还好办,我们乾坤壶中有解百毒的紫微山灵泉水,有短时返老还童的法宝逆溯盘,这死而复生可就难办了,亡魂须得过黄泉关、转生台……等等,我明白了——你别笑!”   印云墨拍着他的肩膀,笑得蛇信嘶嘶直吐:“哈哈哈,灯下黑!还好你醒悟得早,不然要被我足足嘲笑一年……”   摇光窘红了脸。两人异口同声说道:“生死肉骨芝!” 作者有话要说: 进新副本了~~ 副本名称:八部浮屠 副本类型:任务通关 限定人数:8人 通关规则:是男人就上第八层! 通关奖励:龙族至宝“八部浮屠”;先天灵宝“五道轮回门”;北阴酆都大帝帝位。 第64章 慰饥肠奇香为食,会怨憎五帝纷争   以自绝生路摆脱了蛇首人身的摩侯罗伽后,印云墨照自己的推测,果然又经历了逐渐衰老朽坏的紧那罗、被积毒反噬痛得要自焚的迦楼罗、被砍得身首分离依然死战不休的阿修罗,以逆溯盘、紫微灵泉、生死肉骨芝分别破解了第二到四层塔的规则,顺利登上了第五层。   “乾闼婆。怨憎会。”印云墨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摇光,感叹道,“前四层不过是销磨身体,后四层才是拷问内心。从来外魔易灭,心魔难驱,也不知我过不过得了后四关。”   摇光道:“我对佛经无甚研究,这‘怨憎会’指的可是令人怨恨、憎恶之事?”   印云墨颔首:“差不离。在这一层世界中,你所怨恨之事、所憎恶之人,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缠着你,你越是希望远离他们,他们就越是聚拢过来,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这不是往伤口撒盐,哪壶不开提哪壶?”摇光忽然淡淡笑了一下,“放心,只要主上一声令下,我便杀了你所憎恶之人,平了你所怨恨之事。”   印云墨亦笑道:“焉知我不是人家的憎恶之人、怨恨之事?到时冤家路窄,怕是有一番恶斗了。”他蓦然停顿,抬起鼻子四下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摇光以神识感应四周,“没有。”   印云墨忍不住又嗅了嗅:“大约是错觉吧,总觉得肚子饿。”   “饿?傀儡由灵石法阵驱动,不需进食;鬼魂中虽有饿鬼,但主上魂魄犹有仙家余泽,不可能堕入饿鬼道,为何会产生饥饿感?”摇光从乾坤壶中掏出一瓶化神期之前修士服用的辟谷丹,递过去,“要不主上试试辟谷之术?”   印云墨接过来,嗅了嗅,又丢回去:“我不想吃。”   摇光问:“那主上想吃什么?”   印云墨加紧脚步往前走,两人攀着螺旋状盘峰而上、仿佛无穷无尽的石阶,最后到达一处云雾缭绕的高台之上。高台平且阔,被柱峰托举于云海上方,中央有座巨大的八瓣莲花玉雕,每片花瓣的尖儿都展开成镂空熏炉的模样,花心莲蓬部分则雕刻得平滑如托盘。在高台的边缘,向八个方位分别拴着八根极粗的铁索桥,另一端延伸向云雾深处,不知通往何方。   “这莲花玉雕像神座,或者祭台。”摇光绕着玉雕审视一圈,琢磨道,“花瓣尖上的空熏炉,是要我们放置什么的意思?”   印云墨似乎走了神,魂不守舍地咕哝:“腹中饥声如擂鼓,空肠碌碌似火烧……饿,好饿……”   摇光既心疼又无奈:“主上究竟想吃什么?”   “我又闻到香味了!”印云墨甩下一句,朝其中一座铁索桥飞奔而去,几下兔起鹘落,便消失在云雾间。摇光连忙御风追去,一炷香后方才飞到桥尽头,进入另一座浮空之屿。   只见一片碧波粼粼的大池,水面上建了七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宫殿,以首尾相连之势,簇拥着中央的一座神坛。神坛四角的火盆中,丈余高的青蓝色火柱熊熊燃烧。最外间宫殿的门楣上,悬挂着“甘泉宫灵波殿”六字牌匾。   印云墨正要一头撞进殿门,池水轰然炸开,两道披挂甲胄的身影在哗然水声中冲天而起,凌空打成一团。道术与法宝的余波,震得水花四溅,连宫殿的屋脊檐角都被削落不少。   摇光一把拉住印云墨:“主上,你看半空斗法的二人!”   “东方鬼帝神荼、郁垒。”印云墨不感兴趣地瞥了眼,嘴里继续嘟囔:“饿……”   “都说神荼、郁垒是有魔神血脉的双生子,平日里形影不离,犹如一体,眼下竟打得你死我活。”   说话间,头生双角、肤色乌青的郁垒一甩金刚锏,将黑髯虬须、手持桃木剑与苇索的神荼打落池中,转身就朝供奉在神坛顶端的一个木盒抓去。   在他即将触及木盒时,神荼从水底暴起,苇索抖出百尺灵光,勒住郁垒的腰身,将他猛甩出去。   两人势均力敌,缠斗不休,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神坛顶端的那个紫檀色木盒。   “我要那盒子!”印云墨打了个激灵,似乎从饥火中烧、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挣出了点清明,对摇光说道,“他们虽鹬蚌相争,对外却能一致御敌。咱们隐身悄悄溜过去,你用障眼法造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把他们暂时引开,我好趁隙下手。得手后,我们回到莲花玉雕那里碰头。”   摇头点头道:“好,主上自己小心。”   趁神荼、郁垒打得不可开交,两人隐身过去,摇光撒出一把法宝海蜃沙,瞬间抹去那木盒的踪影与气息,又在手中投射出一个毫无二致的木盒幻影,随后御剑而走。   神荼、郁垒当即暴怒,大喝一声:“蟊贼找死!”神荼将桃木剑往地面一插,眨眼间化作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桃树,与郁垒一同纵身跃上树梢。树干上生了张苍老面皮的大桃树挥舞着密密麻麻的枝条,树根飞快挪动如千足之虫,轰隆隆地朝摇光追去。   印云墨等到桃树精怪载着双生鬼帝离开,一把抄起真正的木盒,将傀儡腿部的疾行法阵催发到极致,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铁索桥上狂奔。一厢飞跑,一厢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甘甜而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将他熏得几乎泪流满面。抓起一把枣核状的紫檀色丸子往嘴里塞,他觉得自己如同病入膏肓之人,在回光返照时终于吞下仙丹,把迈进鬼门关的那半条腿硬生生抽了回来。   “嗷……”他发出了一声枯木逢春似的慨叹。   一个多时辰后,摇光终于甩脱了死缠烂打的双子鬼帝,从另一个方向的铁索桥回到柱峰顶端的高台。他见印云墨正盘腿坐在莲花玉雕旁想心事,不时往嘴里丢个枣核大小的丸子,意态悠闲不复饿死鬼投胎状,很是松了口气。   周围浮动着甘甜馥郁的香气,摇光从木盒中拈起一颗丸子,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主上,这似乎是某种香料,我总觉得……不能吃吧?”   “这是都夷香。”印云墨有东西垫肚子,头脑总算又恢复了灵光,拍拍身旁地面示意摇光坐下,“我们来盘算盘算第五层塔世界的规则。首先,我成了专司为天神奏乐的乾闼婆,不食酒肉,唯以香气为食,若长久吸食不到香气,便会因饥饿而萎靡消亡。一开始我只是本能地寻着香气而去,看到‘甘泉宫灵波殿’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两千多年前汉帝祭祀上天的神坛。你看神荼郁垒打得那般激烈,水落如雨,可神坛四角的火盆依然熊熊燃烧,因为那盘中生火之物是丹豹髓、白凤骨,磨青锡为屑,以苏油和之制成,凡水浇不息。那么神坛顶端的盒子,装的必然是汉帝用以供神的都夷香,正是想要破解本层规则必须取得的物品之一。   其次,这莲花玉雕有八瓣,每瓣尖一个镂空熏炉,通往外岛的铁索桥又有八座,应该意味着,除了都夷香之外,还有另外七种珍奇香料必须取得。”   印云墨又往嘴里放了颗都夷香,嚼糖豆似的几口吞下,“第三,在这层塔中,我们遇到了神荼郁垒,是否意味着,除了杜子仁和嵇叔夜,其余几方鬼帝甚至另外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物也进了八部浮屠,并且成功抵达第五层。因为每扇塔门只能进一个人,那么这座塔中,除我们已知的这些人外,还有三人。如果那对双生子是使了什么秘法同时进来的,那么还有四人。这些人,将互相怨憎、相互搏斗,争夺八种奇香,点燃莲花瓣尖的八个镂空熏炉,才能尽乾闼婆以乐娱神之责,升上第六层塔。”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摇光叹道。   “我家摇光竟学会拍马屁了!”印云墨笑起来,“不妨来证实一下。”他起身,搓指成火,点燃一颗都夷香,放在对应方向的镂空熏炉里。翠烟浮空,凝而不散,在空中盘旋出繁复绮丽的佛花图案,而后丝丝缕缕飘向莲花玉雕的花心处,被莲蓬吸入其中。   “果然如此。”摇光道,“方才我借追逃之机稍微探索了一下这层塔,发现每座浮岛至少与另外两座相通,而它们又以铁索桥与中央这座峰顶莲花平台连接,构成一个巨大的轮状世界。而且我感觉,只有在浮岛与铁索桥才能遇见其他人,这座莲花平台,像是自成一个小世界,只供一人使用。”   “对,与道域类似。或许其他人其实都站在这里,”印云墨用足尖点了点地面,“然而却在不同的界空,相互不得见。也就是说,不论如何鏖斗,一旦进入这座平台就安全了;同样的,可以把争夺来的奇香放在此处,以免再度被人抢走。”   摇光点头道:“倘若规则如此,为了避免对方逃入中央平台,束缚类符箓与法宝在这层世界就要起到大用处了,可惜,我们只带了两样:云水在瓶与缚身困神符。其中缚身困神符还是消耗性的。”   印云墨笑道:“无妨,五方鬼帝虽比阎罗高一阶,品秩堪比金仙,但你摇光星君也不是好相与的。只可惜我这傀儡身弱了些,单论实力,勉强抵得过一个真仙,怕是要拖你后腿。”   摇光不快地皱起眉:“主上这么说,是担心摇光保护不了你么?摇光是主上的贴身武器,摇光的实力难道就不是主上自身的实力?再说,胜负并非只看战力,若论手段谋略,主上何止敌得过半打金仙!”   印云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啊呀,被你这么一夸,我顿觉自己霸气外露能横扫三界了。也罢,我们就去和其他人碰上一碰,看看谁有能力再上一层。”   ——   “冷啊!”正北方向的浮岛上,印云墨望着眼前的茫茫林海雪原,不禁打个寒战,感慨道,“这层世界的规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此身是薄纱半裹、袒胸露背的乾闼婆,而非不知寒暑的魂魄与傀儡。”   摇光从乾坤壶中取出一件火鼠毛滚边的长袍,披在他肩上,“袍上加持了法咒,应当会暖和些。”   印云墨聊胜于无地裹了法袍,一边在冰天雪地中飞掠,一边在脑海中翻阅着曾读过的无数藏书,思索此间会蕴藏何种奇香:如此苦寒之地,多数可提炼香料的花木难以存活,唯有雪莲能顶风冒雪地绽放。然而雪莲香气寡淡,无论哪个品种都称不上香中奇珍……   两人飞了约半时辰,远远见一座山峰向阳处生长着大片雪莲,白皑皑中朵朵鹅黄浅绿十分清新可人。摇光提议:“下去瞧瞧?”   印云墨道:“虽香气稀薄,瞧瞧也好。”   刚落在峰顶,一道青黄相间的法光凝成巨刃迎面削来,两人跃身避开,立足的磐石顿时被劈作两半,炸为齑粉。   “又是你!”南方鬼帝杜子仁左手拈了朵雪莲,右手持笛,气势汹汹,“别以为跟嵇兄有点香火情,我就会给你面子,识相的速速离开,否则就来你死我活做一场!”   印云墨摆了摆手,微微一笑:“杜兄莫要冲动,我们马上离开便是。对了,还没与叔夜联系上?还是上点心找吧,之前我遇到神荼、郁垒,怕是其他几位鬼帝也进了八部浮屠呢。”   杜子仁闻言脸色难看,咬牙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就各自保重,好自为之。”印云墨拉着摇光腾空而起。   摇光问:“不是?”   印云墨摇头:“肯定不是。让竹子精去啃花吧,我们继续找。”   摇光用拳头捂嘴咳了一声,眼中掩不住笑意。   又飞了盏茶功夫,下方山谷中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针叶松林。印云墨飞出了半里外,忽然又返回来,落在松林间忖思。摇光拂袖成风,刮去树梢积雪,又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疑惑道:“普普通通的松树,并没有什么异常?”   印云墨一掌劈断树干,嗅了嗅渗出的松脂,显得有些失望:“其实我也看不出有何异常,但飞远了后,又觉得遗落了什么,忍不住返回来看看。”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冥冥中一点灵光闪过,便是机缘。”摇光说着化身为鞭,如镰刀刈草,片刻间将一整片松林削了个七零八落,飙风般又向四周卷去。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啊?” 第65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上)   印云墨望着满目倒伏的枝干与光秃秃的树桩,不由失笑,一根根审验过去。   空中忽然一个声音嘲谑道:“伐木求道,这是要学吴刚哪?”   印云墨闻声抬头,见嵇康双手抱臂金刀大马地站在半空,肩上挽着一轮残月似的殷红法器,身上隐有法术余波,像是刚与人做过一场。当即笑道:“叔夜也受这塔世界规则影响,要与我大打出手不成?”   嵇康落下来,沉声道:“出手倒不至于,但心中的确生了怨恨:你我相识三年,时间虽短,交浅言深,也算是好友了吧?可你飞升之后,竟无只言片语相寄,连托个梦都不肯!你可知我生前遭奸臣诬陷,被皇帝判斩,行刑时为何要弹《广陵散》?我希望你在仙界天宫,听到这首你传授于我的琴曲,能探下头看一看,我不求你搭救,至少送我最后一程,总可以吧?后来我有幸成被敕封为鬼帝,打听到你拜在紫微大帝门下,成了玉清境赫赫有名的金仙临央,我又想,你若知我也得道,会不会像走亲访友一样,偶尔过来看看?然而你还是没有来,我终于寒了心,你这人果真凉薄至斯,会堕下凡尘,也不是没有理由。”   印云墨僵立在雪地上,听着嵇康的指责,字字平正,却又字字如刀。他意识到,自己确如嵇康所言的凉薄,无论是与哪个亲朋好友,整日相聚时,他亦有满腔热情、十分厚意,然而一旦分开,他就渐渐将对方忘却,最后抛到九霄云外,甚至连个音信也懒得传递。他不是无情无爱,只是情和爱只在眼前,过目即忘,从未驻留于心,正如三五岁稚子一般混混沌沌,天真残忍。   他惭愧到无以复加,伏地行大礼,放声痛哭:“叔夜啊,是我对不起你啊!”   嵇康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狂放旷达之人,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小事其实并不太介意,若非受到“怨憎会”的规则制约,也不可能跟不得宠的怨妇似的絮叨这一大通。连忙上前扶起印云墨,安慰道:“我我我不是故意埋怨你,也没觉得你堕仙是自取其祸……”   印云墨伏地不起,以手捶地哭得更大声了:“叔夜啊,这都是我的错啊,我是自作自受啊……”   摇光实在听不下去,怒气冲冲地迈过来朝嵇康道:“他都哭成这样了,你还要如何?!”   嵇康挫败地用掌心抹了把脸,也伏下身来谢罪:“是我言重了,还请王子见谅。”   印云墨声泪俱下:“我求叔夜原谅……”   嵇康一个头两个大:“我求王子起身……”他扯过自己的袍袖,往对方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忍不住提高声量:“好啦我原谅你了,再不起身,我也要哭了!”   印云墨这才起身,含羞带愧地擦干净脸,犹带着哽咽道:“大人含弘,藏垢怀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嵇康复以诗和道:“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注1)   两人又挽袂执手行了个古礼,算是握手言和不再追究了。   摇光脸色不善地插了句:“我砍了五千零六十一棵松树,还要再砍么?”   印云墨转头道:“不必,我闻到香味了。”说着招了招手,百丈之外的一棵松木横飞过来,轻轻落在他们面前。这棵松树茎约合抱,外表上看与普通松树并无二致,但截面毫无木纹年轮,如冰雪般洁白,不断有点滴粘稠的液体从截面渗出,散发着清冽动人的芳香。“羯布罗香,其树如松,其色如雪,甘冽绝伦,燃之可引妖兽霜蛾赴火,需以麟须为拂才可驱散。”他施展了个萃取法术,凝结出两块拳头大小的羯布罗香,将其中一块放在嵇康手中,“叔夜,这是突破本层必须收集的八大奇香之一,你且收好,莫要忍不住吃了。”   嵇康大笑,也不跟他客气,往怀里一揣:“我会忍住。你特意叮嘱,可是之前已经忍不住吃过了?”   印云墨赧然:“从人到仙,一直好口腹之欲,如今做了鬼也改不了,让叔夜见笑了。”   嵇康道:“我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东南方向的浮岛是一片滨海沙滩,之前我见北方鬼帝张衡张天师灰头土脸地从那边出来,吃了大亏的样子,想是有宝可争。”   印云墨笑道:“我也投桃报李送你个消息,你的好友杜子仁杜大夫方才在此间雪山上摘花,你若有意襄助,赶紧去。”(注2)   嵇康想了想,为难地道:“子仁得失心重,对你不知为何多有不满,我怕他到时又跟你起冲突。”   印云墨手一挥:“我有摇光,还能吃他的亏不成,去吧去吧,省得他望穿秋水。”   嵇康拱手暂别,绕了一大圈后回来,一脸遗憾:“并未找到子仁,不知是否出了这座浮岛。”   “反正都在本层中,有缘自会再见。我们先去东南方,叔夜是否同去?”印云墨问。   嵇康答:“自然同去。本层塔世界令人心生怨憎,我见张天师神色不善,其他鬼帝想必也虎视眈眈,我们同行,人多有个照应。”   ——   东南方向的浮岛果然是一片岩崖海滩。山石耸峙,沙滩岖长,海浪掀银翻雪地拍打礁石,阵阵海风夹杂着鸥鸣,空气潮湿温暖。   印云墨脱了火鼠毛滚边长袍,赤足踏上松软的沙滩,边沿海岸而行,边感应着附近异样的气息。   “看,前方那处。”摇光出言提醒。   三人走过去,果然看见满地千疮百孔的坑洞与碎裂的礁石,四周还残留着斗法余波。“看起来像是张天师的拂尘‘云横’留下的痕迹,与他斗法之人……”嵇康沿着痕迹走到海水中,“应该是来自海中?”   摇光警惕起来:“海中,莫非是妖兽?什么品秩?”   印云墨摸着下巴沉吟:“海中妖兽……奇香?”他绕着斗法遗迹走了几圈,又慢悠悠地往前踱,弯腰从沙缝里,掏出一块普普通通、指甲盖大小的灰色石子。他把石子托在掌心嗅了嗅,伸过去给摇光与嵇康瞧:“龙涎香碎屑。”   嵇康深吸口气,“香味醇柔、绵厚,留香异常长久,的确是极品龙涎香。”   “看来,那海中妖兽,十有八九是头大鲸,能将张天师逼得如此狼狈,修为至少在妖皇级别。”印云墨苦笑着摇摇头,“要抢夺一介妖皇的腹中物,还真有些难办。咱们先合计合计,看有什么法术法宝能将鲸妖从深海引到岸边,如若不行,就得去海底一游了。”   三人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坐下,各自抖落出相应的法阵、符咒、法宝,发现只有法宝“碧潮引”具有将海中生灵诱到岸边的效果。然而这“碧潮引”是灵器品阶,要对付妖皇级别的海兽,怕是收效甚微;倘若一次不成,妖兽起了戒心,再引就难上加难了。   “这样吧,我们到海底布个法阵再引,如果不靠近岸边,‘碧潮引’的效果应该会提升几成。”印云墨提议道。   摇光与嵇康觉得他所言有理。三人施展了避水诀,潜下海底,直到上次战斗留下的妖兽气息消失的地方,以缚身困神仙符为核,合力布了个缚身困神法阵。嵇康握住陶埙模样的极品灵器“碧潮引”,站在法阵中央。   印云墨却摇摇头,从他手上拿走了碧潮引:“我有龙涎香在身,由我来引,你们负责暗中伏击。”   摇光立刻反对:“龙涎香给我,我来引!”嵇康也攥着碧潮引不松手:“我们三人,目前你修为最低,还是潜伏一旁安全些,把龙涎香给我吧。”   印云墨“啊”的张开嘴,“迟啦,被我吃了。”   嵇康惊问:“你吃了?”   印云墨笑嘻嘻道:“反正只有指甲盖大小,肯定是不够用的,我又肚子饿,就忍不住吃了。如今香气入体,再经肌肤孔窍散发出来,还要更天然几分。所以这阵中引怪之人,只能由我来。”   嵇康脸色微沉,沉默片刻后,道:“之前真是我错了。若是因为我那番指责,使你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拼力保护我二人,那我宁可你永远凉薄下去。”   “明明是我自己忍不住吃了,与叔夜何干。再说,眼下你们修为都比我高,还需我保护?”印云墨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啦,都去该去的地方,别杵在阵中打扰我。”   见他态度坚决,摇光与嵇康只得按原定计划,潜伏在附近,等待妖兽落网后一举成擒。   一切准备停当后,印云墨站在被遮蔽的法阵中央,将龙涎香气导入“碧潮引”中,吹奏诱敌之曲。足足吹奏了半个时辰后,远处似乎有了动静。一团庞大无比的黑影,仿佛沉醉于极为动听的音律中,从漆黑的海水深处摇头摆尾地浮现而出。果然是一头横海吞舟的巨鲸,妖皇威压足足笼罩了方圆百里海域,其余妖兽们早已逃之夭夭。   印云墨稳住身形,继续吹奏。巨鲸愈游愈近,印云墨在它身前,如同泰山脚下的一棵幼树,渺小无比。   摇光忧心忡忡,按捺不住想要出手。嵇康制止他,无声劝道:关心则乱。   眼见巨鲸悬停于法阵上方,印云墨从曲末甩出一个长而嘹亮的尾音,激发了缚身困神阵。阵中符文光芒乍亮,直冲海面,无数光线纵横错落,迅速交织成星罗大网,将巨鲸牢牢捆缚其中。“动手!”摇光厉喝一声,化出仙器原形,以翻江沸海之势,一鞭直抽巨鲸天灵。   巨鲸一声愤怒的轰鸣,鼓浪成雷、喷沫为雨,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法阵束缚。摇光与嵇康联手齐上,鞭身飞舞、月轮镝割,顷刻将它打得遍体鳞伤,整片海域都被赭色鲜血染红。   “——欺人太甚!”巨鲸妖皇仗着肉身强硬,顶住了猛攻,从元神中发出咆哮,张开巨口朝全力掠出阵圈的印云墨用力一吸,海水登时卷起斗状漩涡。漩涡散尽后,如芥子般身在其中的印云墨也不见了踪影。   “主上!”虽说这一招内外夹击亦是在计划中,摇光依然心急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嵇康月轮飞旋,剜出巨鲸一只眼睛,大喝道:“加紧攻势!它肉身再悍横,在海水中恢复力再强,也扛不过快速凌迟!”   摇光咬牙,一鞭将整个鲸尾抽得轰然炸裂,骨肉无存。   印云墨被吞进鲸腹,立刻祭出所有法宝开道,从内壁的挤压绞缠中硬生生辟出一条血路,穿过喉袋直抵胃肠。鲸腹内的强酸胃液将他的肉身腐蚀得嗞嗞作响,多亏了仙身傀儡的加护,即便受塔世界规则的制约,也不至于皮穿肉烂。前方堵着黑乌乌的一大块异物,触手绵软,散发出腥臭异常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然而他知道,这便是龙涎香,须得由巨鲸吐出来或死去肉身腐烂后,经由日光、天风、海水的洗礼,方能蜕变成举世无双的奇香。   他当即将其收入乾坤壶内,而后顺原路返回,准备向上打出一条通道,从巨鲸头顶的喷水孔中离开。   正在这时,一道颀长蜿蜒的金光,从深海中掣电般飞掠过来。远看并不觉多么庞大,瞬息近前,竟如烈阳曳尾划开苍穹,凌越万物,巨鲸与他相比,不过是鲲鹏边上的一条小泥鳅。   ——却是条五爪金龙,森然利齿一开一合,瞬间将巨鲸拦腰咬断!   巨鲸妖皇甚至来不及哀鸣,元神就被金龙喷出的熔世炎火彻底烧尽,身死道消。   浑浊的血水中,巨大的金黄竖瞳从摇光与嵇康面前冷漠地滑过,待到海水稍清,金龙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突逢惊变,摇光赫然发现自己感应不到印云墨的气息。他将神识延伸到极限,覆盖了整座浮岛,却依然没有任何感应,仿佛印云墨整个人连同魂魄,都从这个界空彻底消失。   “主上——”他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   ——   注1:两句皆出自嵇康《幽愤诗》。这里意为:“大人你宽宏大量啊,我感到十分羞耻,内对不起自心,外对不起朋友。”“过去的错就算啦,以后要好好表现。”   哦,62章引用的诗也是嵇康的。   注2:杜子仁生前受封谏议大夫(并不是。。 第66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中)   印云墨受熔世炎火的余焰波及昏厥过去,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之上。冰层寒白,如大小不一的船舰漂浮于海面。海水湛蓝清澈,四周不见天空陆地,不见任何鱼虾水草,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死寂得就像远古混沌、天地未分之时。   “这是……道域?”他诧然坐起身,“八部浮屠自成一界,外来者的道境法力被塔内规则所压制,如何能辟出道域?”   “很吃惊么,”一个冰寒霜冷的声音反问,“你可知在我龙族至宝之内,何为如鱼得水?”   ——龙神东来!印云墨用一只手掌捂住脸,有种大债主临门,恨不得钻进地缝永不冒头的冲动。该来的总会来,他自我安慰,眼下的情景,不是早已在设想过千百次……自己在他手里死过一次,哪怕再死一次又何妨,即使魂飞魄散,也是该偿还的命数。   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他心中反倒坦然起来,放下手掌转身,朝面前穿着天青色长袍的英伟男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怎么,怕我再杀你,膝盖骨软了?”东来毫不客气地嘲讽。   印云墨正色道:“不,这是赔礼。无论你需不需要、稀不稀罕、看不看得起,做错了事,就该先赔礼。”   东来走近一步,冷笑:“哦?我行我素的临央仙君也有认错赔礼的时候?那就说说,你错在哪儿?”   印云墨双手贴地,以额触手背,一个磕头礼行得规规正正、古意盎然:“第一,错在心术不正。为谋私利,不惜损害他人。”   “第二,错在虚情假意。蓄意接近,假意结交,骗取对方信任。”   “第三,错在手段残忍。困而谋其体肤,虽无杀人心,却有伤人意。   “第四,错在麻木不仁。即使受刑堕仙,也并未真正知错改过,心无愧意而有怨气。”   他每说一个错,便叩一个头,语气诚挚,神色沉郁,有如提刀自剖,将错误与恶念从尊严面子内血淋淋地剜出来,铺展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对神君伤害至深,如何愧疚悔过都无事无补。此番叩头谢罪,并非求谅解,而是为了担当。”   东来面无表情地看他,许久后森然地问了句:“还有呢?”   印云墨认真想了想,答:“都在这里了。”   东来盛怒之下,两腮肌肉扭曲,咬牙切齿喝道:“还有呢?最重要的那个错呢?!”   印云墨抬头注视他,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懊悔、遗憾,还是莫可奈何:“……那不是错。”   “我纵有千错万错,都不是错在没有爱上你。”   “我知道前世相识百年,神君对我心怀情愫,然而那时的临央是个冷心无情的空壳子,内中装满了自利与算计,神君与我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熟人。后来我由仙堕为人,入世入情,颠沛流离,渐渐懂得了许多,可以说,是‘印云墨’成就了我的新生。然而,在印云墨的一生中,在他情窦渐开的历程里,并没有你的存在,东来神君,有的只是印暄。”   “前世,我不知情爱;今生,你我唯一的一次接触,就是在我临死前。”   “你我之间一百三十年光阴,止于相识,从未相知,更如何相恋?”   “爱,或者不爱,是真正的从心所欲。我可以受罚,可以赔礼,可以赎罪,却不能把不存在的感情当作债务来偿还,这样不仅亵渎了我自己,也侮辱了你。”   “请神君明鉴。”印云墨一句一句清晰平静地说完,伏地不起。   东来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将拳头紧紧攥起,看着他的眼神痛苦而绝望,“……纵有其他千错万错,只要你肯认这个错,我便全都原谅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你说你爱的是印暄?他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我的一点意识投影而已!再说,人间帝王又如何,区区肉体凡胎,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蝼蚁草芥般的存在,他怎么配得到你的感情,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印云墨喟叹道:“能去思考配不配、值不值得、有没有资格,便不是爱了。我只知道他从刚出生的小小粉团儿,到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每一种模样我都记忆犹新,每一点成长我都参与其中,不知不觉,心中就生了情,不知不觉,情就给了出去。之前自己懵懂不知,如今既已明了,更是覆水难收。东来神君,你还不明白么,不是他比你好,而是他比你刚好。”   “刚好?嗬嗬,刚好!”东来怒极而笑,“在刚好的时机、刚好的处境,以刚好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终于使你动心!然而连这些刚好,都是我自己一手编造的!我自封神识,转世重生,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别用临央的脸说出这种话!”他在难以抑制的愤怒下,一脚踢向面前的仙身傀儡,将魂魄从傀儡中生生震出,在空中涟漪般荡漾着,形成了个半透明的虚影——印云墨的虚影。“你甚至连魂魄,都不愿是临央的模样!”   “既然你想当印云墨,既然你不愿给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把魂魄赔给我吧!”东来疾言厉色,五指一抓,将印云墨的魂魄摄于掌中。   只需一闪念,便可令对方魂飞魄散,在这天地间彻底身死道消。   就在这时,从被踢得四仰八叉的仙身傀儡的袍袖中,钻出了一只肥嘟嘟的灰毛大兔子。因为从酣睡中被震醒,兔子两只尖长的耳朵恼怒地晃动着,朝始作俑者发出尖叫:“瞿——瞿瞿——”   这叫声尖锐如针,直刺元神,连东来也忍不住皱眉,只觉胸闷烦躁。他用另一只手去触碰眉心隐隐动摇的紫府,而后感到一阵心神恍惚。   当他的手从眉眼间放下时,赫然成了印暄的容貌,非但五官气质,连目光神色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东来!连‘怨憎会’的影响都抵挡不了,还自诩龙神!”印暄不屑地哼一声,将握着魂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松开。他仔细端详印云墨,确认三魂七魄无损后,方才松了口气道:“小六叔,你没事吧?”   印云墨上下打量他,半晌自嘲一笑:“先前真是我看错了,还对摇光说你二人魂魄不同。如今看来,东来的确并非托舍,而你也不是转世后的另一个魂魄——你就是东来。”   印暄嘴角一僵,眼中隐现忐忑。   “你是东来,但又不是东来。魂魄虽是同一个,意识与性情却不相同。”   印暄闻言,脸色稍霁,低低地叫了声:“小六叔,我是你的暄儿。”   印云墨叹口气:“前世今生同时存在,共用一个魂魄!这情况可真罕见,千万人中也出不了一个,竟被我给撞上。这以后你们时不时轮番出现,这厢殷殷勤勤叫着‘小六叔’,一转头又恨不得掐死我,叫我该如何是好?”   印暄沉声道:“我与他不能共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六叔,你放心,我亦能操纵龙神之力,只是还不够纯熟,我会尽快找个法子,再将他封印起来。”   “可别!”印云墨又叹口气,“还嫌我欠他的债不够多么?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烦恼以后再说。”   灰毛肥兔一蹦一蹦地挪过来,使劲拱印云墨的裤脚。印暄似是想起旧事,目光染上暖意:“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只专会拱的无赖兔子?原来只是走失,我还以为被你吃了。”   印云墨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醋意大发,将它丢了呢。”   “胡说,我跟只兔子吃什么醋!”印暄见它几乎要钻进印云墨的裤管里去,哪怕只是魂魄虚影,也令他感到异常碍眼,忍不住伸出脚尖将它拨开。   印云墨看着有些好笑,又心生触动——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暄儿。旁人眼中的颢帝深沉内敛、强势果决,而在自己面前,他依旧是少年时别别扭扭、外冷内热,独占欲极强的性子。   印暄站在小六叔面前,看着他脸上那一抹无比熟悉的、总带着点戏弄意味的似笑非笑,只觉自己打小以来对他的种种情绪,牵挂是爱,眷恋是爱,恼怒是爱,厌恨是爱,所有的反感看不惯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也全是爱……整个身躯盛放不下,几乎要满溢而出。他情不自禁抱住印云墨,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六叔,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哦,从小你说过好多遍了。”印云墨微笑道,“我也喜欢暄儿。”   “……还是儿时那种喜欢?”印暄低着头将脸埋进他颈窝,闷闷地道。   印云墨停顿片刻,答:“你希望是哪种喜欢,就是哪种。”   印暄猛地抬头,目光灿亮如星,“之前你跟东来说爱的是我,不是故意拿我来气他?”   印云墨轻拍了下他的后颈:“我为什么要故意气他,嫌命不够长么?只是坦诚以待,不想再欺骗他。”   印暄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小六叔……云墨……”此刻他情炽如火,很想亲一亲朝思暮想的人,甚至更进一步……然而,对方如今只是魂魄,而他自己,也只是更强些的魂魄而已。   虽然龙神魂魄带有天生的神通,可以随意幻化实体,但也只是暂时的,须得回到源生的金龙肉身中,才是治本之道。金龙肉身伤势太重,仍在借助天地精华缓慢恢复,而东来又虎视眈眈,仗着更为强大、久远,时常压制着他,随时想要消灭、吞噬他,饶是印暄意志再坚定,也觉得万分棘手。   印云墨仿佛有所感应,摸了摸他的后背,说道:“我还欠东来一样东西,等出了这八部浮屠,就要去尽力偿还。”   印暄皱眉:“你什么都不欠他!什么前世业债,前世都过去了,你都死了两回,还有什么债不能清!对了,你不是说我就是东来么,那好,我就替他再说一遍,你们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印云墨失笑:“这不一样……不过你放心,我要还的这笔债,并不会危及自身,而且对你也有莫大好处。”   印暄悻悻地哼了一声,抱着他不想撒手。灰毛肥兔子又死皮赖脸地蹭过来,试图把印暄拱开,印云墨笑着拍拍印暄的肩膀,示意他放手:“来日方长。龙神魂魄虽强大,要长久维持道域也颇耗心神,还是撤了吧。我们要突破第五层塔,还有五种奇香要取得。”   “一种。我已取得红麝香、大象藏香、牛头旃檀香和惊精返魂香,只剩西北方浮岛的月支香还未得手。”印暄不太甘愿地松开他,拂袖将跌落在远处的仙身傀儡摄过来,“虽然我还是比较习惯小六叔现在的模样,但魂魄暴露在外总归不够安全,还是先回到傀儡中吧。”   印云墨轻抚了一下傀儡的脸颊,不得不承认,论容貌隽美飘逸还是前世临央更胜一筹,忍不住促狭:“原来你喜欢的是印云墨的模样,若我以后恢复临央仙身,岂不是要让暄儿失望。”   印暄将他手指握在掌心,如珍玩般一根根摩挲,随口道:“你可知在龙族眼中,人那么小小的一点,哪有什么妍丑可分?三界众生,小六叔想变成什么模样,就变成什么模样,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第67章 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下)   龙神道域撤去的瞬间,印云墨的气息又回到摇光的神识之中。他停住四下搜寻的脚步,直奔海边沙滩,果然见印云墨安然无恙地站在海滩上,身旁却多了个约二十出头、清俊端华的男子。摇光一眼认出对方,很有些意外:颢帝印暄不是驾崩了,为何竟会出现在这八部浮屠中?又觉得对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除了身形更高大、气势更傲岸之外,似乎有些窥探不清的部分被对方刻意遮掩。但他并非好事之人,主上既与对方同时出现,自然有主上的际遇与理由,主上若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他也绝不多问一句。   摇光迎上前,向印暄抱拳行礼:“陛下,久违了。”   印暄知晓他是临央亲手锻造的武器,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去吃一根鞭子的醋,便朝他拱了拱手:“摇光星君。”   摇光转而又向印云墨道:“方才失了主上的踪迹,我与嵇康大人约好分头搜寻,两个时辰后回海滩碰头。现下约定的时辰将至,想必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出了点小岔子,让你们担心了。如今有暄儿同行,又另得到四种奇香,眼见大功告成,多等等也无妨。”印云墨从乾坤壶中掏出肮脏腥臭的半成品龙涎香,引海水冲刷洗濯,又放在沙砾上晾晒。摇光在上面施展了个加快时光流速的小法术“寸阴竞渡”,眼见它从又黑又臭软绵绵的一大团污物,蜕变成了灰白色类似琥珀的坚硬石头,开始散发出馥郁奇异的芳香。   印云墨切下一小块龙涎香,点燃后青烟凝而不散,芬芳四溢尤胜麝香。他陶醉地深吸一口香气,说道:“叔夜对香道亦颇有研究,感应到香味后当会即刻赶回。”   “万一其他几位鬼帝也感应到,前来争夺呢?”摇光问。   印云墨看看左侧的摇光与右侧的印暄,伸手将两人肩膀同时一揽,笑得惬意风流:“我有仙器神皇在手,让他们来夺!”   印暄阴沉沉地问了句:“叔夜是谁?”   ——   嵇康出现时,身边亦多了个绿衣飘飘的杜子仁,印暄见了,冷峻的神色稍有缓和。   杜子仁望着龙涎香两眼放光,却坚持站在两丈外,作不与无礼狂徒同流的清高状,细看会发现鼻翼不停掀动,显然在大吸香气安抚饥肠辘辘的肚子。   嵇康朝其余几人抱歉地笑了笑,道:“子仁性喜静好独处,还请诸位海涵。这位是?”他朝印暄拱手行礼。   “我家大侄子。”   “云墨的道侣。”   印云墨与印暄两人同时开口。嵇康神情有些震惊:“究竟是叔侄……还是道侣?”   印暄狠狠瞪了印云墨一眼。后者只得嘿嘿干笑了声:“原是无血缘的叔侄,如今往后将结为道侣。”   好在嵇康生前就是个放旷不羁、不修名誉的主,片刻错愕后,放声大笑起来:“有趣!不畏世俗,从心所欲,乃真人也!”笑着笑着又开始吟诗:“钟子识伯牙,真人不屡存,高唱谁当和,知音与知心。”   杜子仁开始吹笛相和。摇光默默别过脸,低声问印云墨:“我听嵇康大人说得暧昧,这钟子期与俞伯牙究竟是知音,还是知心?”   印云墨忍笑答:“彼生我未生,如何知晓?”   少时寒暄完毕,印云墨提议将已获得的七种奇香分为四份,除摇光不占入塔名额外,人手一份。嵇康立刻反对道:“不可,无功不受禄。再说,我又不想争北阴帝位,何必再往上层。”   “看看上面还有什么有趣事物啊,八部浮屠首次出世,难道叔夜就一点也不好奇?”印云墨笑吟吟道,“再说,你不想争,人家杜大夫可是眼巴巴地盼着呢。”   杜子仁涨红了脸,怒道:“我是为了自己么?我那全都是为了他!”   “我倒很是好奇,想知道塔顶究竟有什么,五道轮回门又是什么模样。叔夜就当是完成杜大夫的心愿,也当陪我这个朋友走一遭吧。”   印云墨这么说,嵇康也只得同意,收好各自那份奇香。   印暄道:“最后一种月支香,在西北浮岛的戈壁荒漠。那里有种名唤‘灭蒙’的大鸟,以砾石为食,喜成群结队在戈壁滩上筑巢。所产之卵,有万中之一的可能石化为月支香。灭蒙虽每只仅有妖王品秩,但数量极多,飞翔时遮天蔽日;且性情暴烈,最恨人涉其巢、窃其卵,一旦发现势必群起攻之,不死不休。因此即便是凤凰、毕方之类的妖皇,也对其心怀忌惮不愿去招惹。”   杜子仁皱眉:“这么说来,从灭蒙巢中夺月支香,比鲸腹取龙涎更困难?”   嵇康道:“的确更难。巨鲸虽庞大,目标也明显,且龙涎香就在它胃肠中,入之可得。月支香却是要在万千巢穴的万万千鸟卵中寻找,耗时长久,不可能不惊动灭蒙。都说蚁多咬死象,蚍蜉多了亦能撼树,成千上万的灭蒙妖王,显然要比一头巨鲸妖皇难对付得多。”   “那我们该如何下手?”杜子仁看似问嵇康,目光却在其他三人身上巡睃一圈,暗自判断:   摇光星君,本相为极品仙器摇光鞭,加上修行的法术与所携符箓法宝,即使被塔世界规则压制,也能抵得上两到三名金仙——最高战力。   印云墨,普通魂魄驾驭仙身傀儡,即使加上所携符箓法宝,顶多抵一名真仙——半根废柴。   印暄……完全看不清底细。   麻烦的是这三人,貌似是以印云墨为中心组成一体,轻易拆散不得,如有争北阴帝位之心,嵇康和自己就算联手,也恐怕不是对手。   若能让他们主战灭蒙,再于事成后借灭蒙之力将他们困住或重伤,既铲除竞争对手,又不至于让嵇康反感乃至翻脸,那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其他四个鬼帝,若将月支香的消息放给他们,能否诱使他们去打前锋,尽量多消耗些灭蒙的数量?   嵇康双手抱臂思考对策,杜子仁也在心底精打细算,盘谋着该怎么获取最大利益。   而印暄说完所知消息,便不再参与商议,心不在焉地坐在印云墨身边,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在掌中把玩。   印云墨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只好由着他去。   摇光看了一眼印暄,心中总有种朦朦胧胧的感应,如从云遮雾掩中窥探玄机……印暄是龙神东来的托舍转世,虽魂魄不同,但也算在一个躯壳里共存过……自己从玉清境回到凡间,得知印暄刚驾崩,东来化龙飞去……海中那头一口咬断巨鲸的金龙虚影,身形与威压与龙神东来极为相似……紧接着印暄就出现了,境界捉摸不透,显然已非凡人……   莫非?摇光灵光乍现,猛地望向印暄:他就是龙神东来!   莫非主上弄错了,印暄与东来本就是同魂同魄的同一个人!   莫非……主上上了龙神的当,被他幻化出的另一个意识欺骗?   目的何在?   报复!对了,龙神东来因为前世被主上所伤,今生依旧心怀恨意,不仅借印暄之手往主上的肉身心口插了一剑,还想继续利用这个幻化出的身份,欺骗玩弄主上的感情,以报前世肉身被重伤、感情被利用之仇!   主上对东来并无情愫,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若非主上相信了印暄与东来是两个不同的意识,又怎会放不下二十多年的叔侄情,同意与印暄结为道侣?   阴谋!圈套!   摇光勃然欲起,却见印暄与印云墨在背后交握的手,掌心摩挲,手指纠缠,俨然一副你侬我侬的情热之态。   他刚抬起的身体又慢慢坐了回来,苦恼着该怎样揭穿此事,才能让主上相信自己,不再受对方蒙蔽,并且将伤害降到最低?   众人心中各有所思,一时间陷入了胶着的沉默。   良久后,印云墨率先开口:“我有两计,你们看看哪个可行。”   嵇康道:“王子请说,大家一同参详。”   “第一计,驱狼吞虎。先燃异香吸引其他四位鬼帝汇合,我们其中一人以假结盟的方式诱使他们前往西南方浮岛取月支香,待他们与灭蒙两相缠斗时,其余人趁机取香。期间四位鬼帝若能拿下灭蒙最好,我们渔翁得利;若失败,也可极大消耗灭蒙的数量,我们再下手时也轻松。”   印云墨边说,边观言察色,果然见嵇康神色转冷,杜子仁虽频频摇头却眼神闪烁,当即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计出人心,心歹则计毒,是不是?若是从前,我八成做得出来,如今还是算了。”   嵇康舒了口气问:“第二计呢?”   “擒贼擒王。百王之中,必有一尊;百尊之中,必有一皇。我们只需找到灭蒙妖皇,或制服、或交易,让它同意交出月支香就行。其实月支香对于灭蒙而言,不过是几个孵不出雏鸟的坏卵,并无半点用处。”   嵇康当即拍案:“此计可行!”摇光与杜子仁点头表示赞同,印暄依旧置身事外地不置一词,只管握着小六叔的手。   “就这么办。”嵇康心情大好,看着印云墨时一脸欣慰,“这回找灭蒙妖皇的差事就交给我,谁也不许抢。”   印云墨道:“那我负责谈判说服,如若不成,摇光再动手制服。”   杜子仁斜睨了一眼印暄:“那他呢?”   印暄对他理都不理,不屑一顾。   杜子仁又要发怒,嵇康用力按住他的手:“只一头灭蒙妖皇的话,我与摇光星君出手足够了。”   “哼。”杜子仁冷哼一声,将另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余怒道:“我也会出手帮你,有些废柴就不用指望了。”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摇头皱眉,按捺住心中不快:“走吧,现在就动身,省得节外生枝。”   众人纷纷起身,各自催动法宝朝西北方浮岛飞行。印暄坚持与印云墨共御一云,后者趁机问:“方才杜子仁挑衅,你为何一言不发?”   印暄揽着他的腰身,淡淡道:“掉价。”   印云墨朗声大笑。 第68章 斗灭蒙风卷残云,忧别离缱绻不舍   刚踏上西北浮岛,举目便见一马平川的茫茫戈壁,地面覆盖着大大小小的砂砾,间或一两丛灰头土脸的红柳与骆驼刺,昼热夜冷,十分干燥。在这片几无生机的荒沙之中,可以生存繁衍的妖兽种类稀少,其中包括了以砾石为食的灭蒙。   灭蒙体型大如马,青羽红尾,长喙如刀,两条后腿钩爪尖锐异常发达,翅膀下方另生两只短小却带剧毒的残爪,既擅飞翔也擅奔跑。它们群居于戈壁深处,叼来石块在沙砾上排列出或圆或方、形状奇异、占地广阔的石圈,作为自己的巢穴标记。   为防打草惊蛇,众人在离灭蒙巢穴二十里外就按下云头。此刻已近黄昏,天际暮光黯淡,苍穹仿佛灰蒙蒙倒扣的碗,一片寂静中只闻风声呼啸。嵇康放出神识,小心地向灭蒙巢穴延伸,在触到其中一个最大石圈后迅速撤回,说道:“大小巢穴约有上千个,靠近中间有个最大的,应是妖皇所在。另外,妖皇不止一只,而是雄雌一对。”   印云墨掏出一张定位传音符道:“能修炼到妖皇品秩,定然灵智已开,我与他们沟通看看能否晓之以理,做个双方都得利的买卖。”他指凝灵光,书咒文于传音符上,而后扬手任其化鹤飞去。片刻之后,仿佛有了回应,印云墨传音入密,双方无声地谈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灭蒙性情凶猛暴烈,如何能轻易沟通?”期间杜子仁在一旁泼冷水,“别是激怒了对方,回头打起来更费力气。”   嵇康笑道:“子仁不知易临王子的口才,我当年是领教过的,说舌灿莲花还是谦虚了。”   的确谦虚了,应该说是出神入化的大忽悠……印暄想起往事,心中默道。   摇光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杜子仁不服,还要再说什么,印云墨结束了传音,对众人道:“差不多成了。灭蒙妖皇夫妻有一爱子,天生根骨拙劣不能修行,若想脱胎换骨,须借助仙丹之力。所以提出用四颗脱胎换骨丹,换四枚石化卵。但不许我们踏入巢穴,会有一群灭蒙将月支香送来,我们只需备好交易品,等着就行。”   摇光嘲弄地瞥了尴尬的杜子仁一眼,说道:“我的丹囊中恰好有两颗。”正是他为左景年的凡人之身脱胎换骨后剩余的。   嵇康立刻道:“我也有一颗,本打算送给朋友后人,先拿来应急。”   印暄道:“我从不带丹药。”   杜子仁顿觉摆脱尴尬,扳回一城,扬声说:“我也有一颗,这便凑齐了。”   众人将脱胎换骨丹集中装了一瓶,交给印云墨。   印云墨接过丹瓶,嘀咕了句:“总觉得太过顺利,有点轻视规则……”话音未落,暗沉沉的远处突然炸出了一团团炽亮的绿色火光,仿佛无数鬼火从地缝中喷涌而出,在夜色中异常眩目。随后,兵戈敲击声、鬼哭狼嚎声、飞沙走石声……夹杂在鸟类的唳啸中轰轰隆隆地混响起来。   众人放出神识一扫,暗叫不好,竟是东、西、北三方鬼帝四人联手,向灭蒙巢穴发动了突袭。   印云墨连忙又放出一只传音纸鹤,顷刻苦笑起来:“灭蒙妖皇夫妻将我当作是他们一伙,怒不可遏地骂我背信弃义,连派出的使者也在半途召回了。”   “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硬攻了。”杜子仁无奈叹道,“说来也奇怪,其他四位鬼帝究竟是如何得知消息,联手来夺?莫非……这驱狼吞虎,还是使得早了点,若是等我们先拿到月支香就好了。”   嵇康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印云墨,神色沉郁。   印云墨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我若是真这么做了,那可有够蠢。到嘴边的鸭子让它飞掉?”   杜子仁凉凉道:“世事瞬息万变,计划再缜密也有所不及嘛。”   “别说了!”嵇康喝止,“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势而为,既不能善了,就动手吧。其他鬼帝那边,我们犯不着去援助,但也不能落井下石,就各凭本事好了。”   众人各取武器法宝,飞向灭蒙巢穴,远远见墨云垂天,如大潮横扫天地之间。近看原来是成千上万灭蒙发出粗厉刺耳的唳鸣,钩爪间风刃翻飞,尖喙里石弹喷射。石弹迅疾如暴雨,将沙砾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深坑,若是射在修道者身上,以这万弹齐发的凶猛威力,连防御性灵器也难以长时抵抗。   摇光鞭、月轮“残血”、黄金间碧笛……更兼有众多飞剑、道术,符箓法宝,众人一边犁庭扫穴般收割着群飞的灭蒙,一边向石圈内的巢穴推进。   接连检查了几十个巢穴里的卵,也没有找到月支香,被彻底激怒的灭蒙攻势越发狂暴。其他四名鬼帝那边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了,感应到有另一支队伍参战,便朝这边移动,以图合力解围。印云墨眼见那棵大柳树挥舞着残肢断臂,掩护着神荼、郁垒杀将过来,张天师拂尘稀疏、王真人一套飞剑缺了好几口,召唤出的阴兵鬼将也被灭蒙妖皇夫妻喷出的沙尘暴卷得七零八落,模样很是狼狈,不仅失笑道:“也不知是听了哪个缺德鬼的唆使,就急急忙忙赶来当炮灰。若非如此轻敌,先绸缪得当,凭四个鬼帝联手,未必不能成事。”   杜子仁喘着气瞪他:“你还有脸评头论足?这里最没用的就是你!”   印云墨转头,并不搭理。   印暄在印云墨耳畔道:“我早就想一口吞了这跳梁小丑,你偏不肯。”   “他毕竟是五方鬼帝之一,怎能说杀便杀了。再说,总得给叔夜留点面子。”印云墨低声答。   “我看他两个都不顺眼,等会儿拿到东西,我们先走。你我同行就够了,跟这些不入流的货色组什么队!”印暄不甘地在他耳廓上轻咬几下,又忍不住伸舌去舔,举动缠绵,语气却是不容商榷的强硬。   印云墨伸手把他的脸拨开,哂笑道:“谨遵圣谕。”   印暄这才高兴了些,道:“那就一口气结束吧。”旋即现出金龙正身。   仿佛一道开天辟地的金色雷霆,破开乌泱泱漆黑一片的苍穹,盘旋的龙影光芒漫射,无数灭蒙哀嚎着在普照天地的金光中消融,连那一对妖皇夫妻,都在龙威下瑟瑟发抖。五爪金龙游动于极天之上,发出一声旷古烁今的龙吟。   “……龙王?不,这股威压……是龙神!东来神君?!”五方鬼帝瞠目仰首看天,无不心神剧震。杜子仁脸色惨白,喃喃道:“他……他竟站在万龙之主的头顶上……”   在金龙的一对龙角之间,印云墨长身玉立,手持仙器摇光鞭,朝云层般的灭蒙群横扫而去。星宿流光携着龙威,如风卷残云,将下方密密麻麻的灭蒙一扫而空。在这片破了大口的云层合拢之前,印云墨又将鞭梢团起,向上一抖。上千个灭蒙巢穴里的数万鸟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离地直冲高空。   被掀翻一地的灭蒙们尖叫着,奋不顾身扑上来抢救鸟卵。印云墨并不管它们,抛出乾坤壶,将半空中一小部分异常沉重、落地速度较快的石化卵收入囊中,数量约有三四十枚。他将其中一枚点燃,清新沁骨的异香顿时氤氲开来,足足飘散出百里,将之前阴兵鬼将带来的瘴气与瘟疫彻底驱散。   “香行百里,能驱瘟疫,果然是月支香。”印云墨满意地深吸几口香气,收了七八枚在袖子里,将其余石化卵朝地面上的嵇康抛去。   嵇康愣怔地接住,张了张嘴,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叔夜,剩下的都给你,你自己决定怎么分吧。”印云墨扬声道,清朗语声随风飘送,“我与暄儿先走一步,我们塔顶再见!”   金龙吐出一声不满的咆哮,甩了一下长尾,远处顿时传来山崩地裂之声。   印云墨盘腿坐下,安抚地摸了摸坚硬的金色鳞片,笑道:“都要分开了,道个别也不许?”   金龙瞬行万里,眨眼间便到了浮岛边缘,又掠过铁索桥直至尽头,方才化为人身落下。   印云墨刚想迈步桥头,却被印暄牢牢捉住手腕。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前面的峰顶平台应该是个人世界,并非共用?”他转头,见对方清俊的脸上隐现忧虑之色,不由一怔,“怎么了,暄儿在担心什么?”   印暄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缓缓道:“的确,连我也不能无视规则,进入你的峰顶平台。”   “那我们就下层见?”印云墨抽出手腕,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吧,不过分离片刻,很快便会重聚。”   印暄冷声道:“你忘了,下一层的规则是什么?”   “第六层,夜叉,对应八苦之……‘爱别离’。”印云墨这才意识到,拥有龙神之力,在这八部浮屠中如鱼得水的印暄,忧虑的究竟是什么——他忧心别离,唯恐得到后又重新失去,更害怕的是东来会借规则之力卷土重来,届时他宁可远远避开再不相见,也不愿亲眼看着他的小六叔被东来伤害。   印云墨凝视印暄,脸上神情柔软得像要融化。“暄儿,”他主动搂住印暄的腰身,将额头抵在对方下颌,温声道,“别怕。”   “云墨……”印暄更加用力地拥抱他,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肉中,彻底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印暄痛下决断,松手对印云墨道:“走吧,我看着你走。”铁索悬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薄纱般飘荡的云雾间,他的神情冷峻而温情:“我会回来找你,小六叔,你得等着我——你一定要等我。”   “好。”印云墨微笑着应道。   印暄后退几步,沉声说:“走吧。”   印云墨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迈上峰顶平台。他猛地回头,云海间的铁索桥空空荡荡,再没有了印暄的身影。   怅然若失地发了一会儿呆,印云墨打起精神,将八种奇香按照方位放入莲花瓣尖的镂空熏炉内,逐一点燃。八缕香烟,分别呈现佛花、祥云、白象、琵琶、净瓶等状,袅袅地被吸入花心之中,最后在莲蓬上凝结成一具只有单弦的琉璃琴。   印云墨又摸了摸盘在腰间,化作星云腰带的摇光。自从印暄在戈壁滩上现出龙神金身,摇光就一直维持着仙器形态,不再化为人形,连意识都封闭了似的,这会儿唤他也不见回应。这情形以前从未有过,前世当他还是临央时,天锋倒是经常耍小性子,摇光一向耿直坚毅、唯命是从,不知为何眼下却有些反常。   唔,也许是心情不太好,想要静一静吧。印云墨想着,纵身跃上莲花座盘腿而坐,将那具琉璃琴置于膝上。   乾闼婆,以香气为滋养的乐神,善巧弹琴、作乐歌舞;弹一弦琴,能令其作七种音声,每声又有二十一解。天帝欲闻琴声,便于座下燃奇香一柱,乾闼婆闻香而来,弹琴奏乐,以娱帝听。   奇香萦绕中,印云墨白衣散发,指尖拨弄琴弦。万千种婉妙清音应弦而发,引动祥云翻卷、天花乱坠,令闻者欢心喜悦,不可言喻。   青烟愈发浓烈地簇拥过来,他的身影在飘渺香气中渐渐消失。 第69章 一枕黄粱返珞陵,重操旧业驱邪祟   印云墨从极沉重的坠压感中挣扎醒来,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与虚脱。他艰涩地睁开眼皮,力不从心地试图挪动手指。   耳畔嘤嘤嗡嗡地仿佛覆盖了层膜,一个尖细的声音陡然撞破这层膜,叫道:“……醒了!王爷醒了!咱们的脑袋总算是保住了!”   另有一人小声呵斥:“咋咋呼呼瞎叫唤什么!没看王爷虚着呢,快去禀报圣上。红意,去通知外间值守的太医!”   印云墨的神智若沉若浮地飘荡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胸口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伤口上拉锯,痛得他几乎窒息。床边坐了个明黄色的人影,逆光看去轮廓很有些眼熟,他脱口道:“暄——”眼神一定,蓦然消了声。   “墨皇叔,你终于醒了!”那人握住他的手,五官英俊瘦削、气势雄浑勇武,满目惊喜中难掩激动之色,“你昏迷了近两个月,全靠汤药和金针吊着,太医说再不清醒可就……万幸是醒了!”   “……重赫?”印云墨声若游丝,“你当上皇帝了?”   印晖眼神一深,旋即拍了拍他的手背:“此事说来话长。墨皇叔刚醒,体力不支,先好好修养。朕嘱咐三名太医轮番值守,每隔一个时辰诊一次脉,这宛宁宫里的宫人你也可任意差遣。”   印云墨还要问些什么,却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后,殿内烛光摇曳,已至夜间。胸口依然疼痛,却似乎没有刚醒来那么剧烈了,腹中也有了饥饿感。   “水。”他低声道。立刻有宫女上前,动作轻柔地给他喂水擦脸。   “王爷可要奴婢服侍着用点粥?太医吩咐熬了滋补元气的药粥,一直温在炉子上。”宫女轻声细气地问。   印云墨点了点头。   一碗粥喝了大半,殿门外有内侍唱驾,印晖走进来,挥退了纷纷行礼的宫人,坐到床沿,亲自端起粥碗。   印云墨斜倚着厚软的蚕丝被,推了几下没推掉,见对方态度坚决,也就随他去。喝完剩余的粥,印晖放下碗道:“朕知墨皇叔有许多话想问,问吧。”   暄儿呢?印云墨几乎脱口,转念一想,按捺下来,问:“我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被……先帝佩剑所伤,一剑穿胸,险些命丧当场。太医说,幸亏墨皇叔的心肺生得比常人偏了几分,这才救得回来。”   印云墨极力回忆,只觉记忆一片混乱,依稀想起那一剑穿心的震惊与剧痛,背后顶着坚硬的砖墙,雪沫从墙头落进后衣领,冰冷刺骨。印暄从他怀中抽身而退,手指抵着那柄他所赠送的秦阳古剑,一寸一寸往血肉肺腑中推进,带血剑锋切入砖墙,坼坼作响……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记起来了,是印暄刺了我一剑,可他为何要杀我?”   印晖面露怒意:“我也想问他!当时我听府中下人来报,难以置信,赶回去一看,果真……我去找他问个明白,他却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砸摔物品、大发雷霆,谁也不见。过了几个时辰,内侍召我前去,我进屋时,看见案上放着一封盖了国玺的传位诏书,而印暄端正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已经……驾崩了。”他神色复杂地长叹一声,“不论期间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印云墨怔怔听着,茫然问:“印暄驾崩了?为什么?”   “说实话,内中缘由我也不清楚,只听验身的太医说他毫无伤病之症,面容安详如坐化高僧,是寿尽圆寂之相。棺椁运回京后,太后与内阁两方也请人勘验过,的确如此。他似乎早料有这一日,提前命人快马将传位诏书送至京城。先帝无嗣,因而我遵遗诏继位,顺理成章。只不过……”印晖犹豫一下,似有所顾忌,但很快又坦然道:“民间有些流言蜚语,说朕这帝位来历不明,朕不希望墨皇叔听到后心有芥蒂,故而先主动说明。”   印云墨沉默许久,方才回过神般喃喃道:“重赫为人,我心中有数。日后只需勤政爱民、行端立正,流言自息。”   印晖方才心弦一松,笑道:“如此就好。而今皇室枝叶稀疏,皇叔一辈,只余你一人,墨皇叔是否相信、支持朕,对朕而言至关重要。”言罢见印云墨神情黯淡,仿佛不胜疲惫,便传唤宫人进来,临走前道:“墨皇叔重伤未愈,且好生将养,待恢复差不多了,朕带皇子们来看望你。”   御驾离开后,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服侍王爷躺下。印云墨闭着眼,思绪纷纷,心乱如麻:暄儿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再听不到他喊“小六叔”,对我说“你须寸步不离地在朕身边”;再看不到他陪我对弈时满脸嫌弃,却一局接一局舍不得结束的模样;也再不能甩开他总有意无意搁在我身上的手了?然而他又为什么要杀我,在我终于生出了与他共度余生的念头之后,在我们交互心意的……一吻之后……   他愈想,愈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封闭的颅骨内盘旋冲撞,想要破体而出。将手掌紧紧覆在前额,他努力将脑中那些不明所以的躁动压制下去,觉得身上似乎松快了些,却浑然不觉一滴泪从眼角滚下来。   ——   时值三月熙春,是珞陵最好的季节。穿城而过的珞水之上,泠桥倒影如满月,道路两侧烟柳垂新,于风中款摆。东南城郊界山桃花盛开,灿灿若烟霞,将整座山渲染得如同仙境,吸引无数游人,玄鱼观的香火也因此越发鼎盛。每日都有许多男女去园林、郊外踏青,大街小巷仿佛总是飘荡着花木清香、孩童的嬉笑声,以及一只只形态各异、五色缤纷的纸鸢。   凉亭里早有宫人铺上柔软的锦毡,印云墨多披了件外衫,斜倚在靠栏上看一碧如洗的晴空。   宫女红意兴致勃勃地指着天空:“王爷您看,好多纸鸢呀,有彩蝶、喜鹊……听,还有笛哨声,是串燕风筝!看方向是御花园那边,大约是娘娘们在踏春游园呢。”   纸鸢……印云墨心下一动,脱口问:“可有金龙纸鸢?”   “金龙?除了皇上,谁敢做来放。”红意掩口笑道,“咱们皇上您也知道,不是处理政事,就是去巡查军营,要不就在练功场,哪有闲情放纸鸢呀。能陪娘娘们游个园,就算是难得了。”   话音刚落,便听亭外一个浑厚阳刚的男子声音道:“谁在历王殿下面前嚼舌头?”   红意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磕头请罪,印云墨笑道:“别怕,皇上吓唬你呢。”说着就要起身行礼。   “墨皇叔伤病未愈,快免礼。”印晖走进凉亭,示意他不必起身,自家也在他身旁坐下,挥退了亭内外服侍的宫人。   印云墨于晨光中再次打量穿天子服的印晖,见他躯体雄健、真气完足,显然是武学修炼到了巅峰,是半步入道的境界,若无天灾横祸,至少能身强体健地活过百岁,欣慰道:“我朝接连两代君王都不长久,重赫定要保大颢百年国祚。”   “承墨皇叔吉言。”印晖颔首,眉宇间隐约显露忧色,“朕早就听闻,墨皇叔有神通,尤其擅长未卜先知、镇妖驱邪。”   印云墨失笑:“哪里听来的玩笑话,说得我像个神棍似的。”   印晖道:“神神鬼鬼之事,本不足信,然而世间有人修道有成、殊于凡人,这也是朕亲眼所见。墨皇叔不妨如实告诉朕,去年宫中闹邪术,叫什么飞头降,可是你出手破解的?”   “那是仰赖列祖列宗的保佑,使那些妖道、刺客不能得手,实非我的功劳,不敢窃功。”印云墨干笑两声。   印晖腾地起身,宽肩阔背、猿臂蜂腰,九尺身高十分迫人,带着股军营沙场中练就的骁勇剽悍之气,直统统地问:“墨皇叔不肯以诚相待,是觉得朕哪里做得不好?尽可以说出来,若是朕的不对,朕一定改!但请不要虚言推脱,朕不习惯跟人说话绕圈子。”   印云墨不禁伸手抹了把脸,暗叹不愧是镇北将军,即便当了皇帝,也是一股子直来直往的军中做派。他起身倒了两杯茶,请对方坐下,“皇上想要开门见山,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神通呢,我是有那么一两分,至于算得灵不灵验、关键时顶不顶事,这我可不敢打包票。京城多的是得道高僧、真人异士,若有妖邪作祟,不妨先请他们出手;实在都不成,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再来找我。”   印晖听他这么一说,眼中浮出喜色:“也就是说,墨皇叔真有神通?此事眼下虽暂且盖住,但若是再蔓延下去,势必闹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还请墨皇叔出手,镇妖除邪,救我大颢子民性命。”   印云墨叹气道:“我怎么有种重操旧业的感觉?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近日京城有妖物吃人。多是在夜里的河边暗巷等僻静处,寻落单的人下手,待到次日被人发现,只剩下零落残骸断骨和少许血迹。骨头经仵作检验,的确是人骨,男女皆有。五城兵马司上报后,朕也请高僧真人瞧过,都说现场邪气惊人,像是魑魅魍魉作怪,然而怎么也找不着妖邪所在。”印晖浓眉紧紧拧成一团。   “究竟是魑、魅,还是魍魉?”   “——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虽然他们都会害人……”印云墨摆摆手,“算了,跟你说这个没用,找过界山玄鱼观微一真人了么?”   印晖道:“之前差人去请,回话说微一真人即将晋升地仙,正在闭关渡劫。”   “这小子,一有事找他就闭关,真能偷闲。”印云墨嘀咕了声,把杯里残茶一口喝完,起身说:“我得去事发现场看看。”   印晖也起身道:“朕微服同去。墨皇叔伤未痊愈,朕这便着人去准备软轿、马车,哦,再叫个太医随行。”   ——   城西近郊多稻田果林,人烟稀少,珞水自西北向东南流过,在前方不远处分叉成两条河道,并行穿过京师、绕过界山后又合并为一条。事发地正在珞水边的芦苇荡里,现场已被兵马司用布幔围起,设了禁步牌,因而还保持着案发时的原样。   印云墨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跟在印晖身后进入事发现场。在一片被压平的芦苇丛上,散落着男女衣物,鞋履、肚兜、亵裤一应俱全,像是曾有对旷男怨女趁夜在此偷情。衣物间露出七零八落的骸骨,筋肉内脏被吃得一空,四下里泼溅了些许暗褐色血迹,却远不及一人份的血量。   内侍用手捂嘴,一边告罪一边干呕。印云墨挥手示意他退远点,走到骸骨旁边,蹲下身细看。印晖久经沙场,早已见惯血腥,面不改色地在他身边也蹲下来,拨了拨其中一块腿骨:“你看这骨上残余的肉屑,明显不是刀剔造成。我在北漠见狼群吃人,留下的也是类似这般的骸骨,会不会是什么野兽?”   印云墨知道印晖的意思,万一消息封锁不住,说是“吃人的豺狼虎豹”,总比“吃人的魑魅魍魉”听起来没那么令百姓恐慌,然而还是遗憾地摇头。“不是野兽,这里的确留存着一股恶鬼的邪气。”他在骸骨间仔细翻找,拈出几根四五寸长的碧绿色的线。   “这是什么?不像是普通丝线,也不像草茎。”印晖抽出一根,疑惑地拽了拽。绿线异常坚韧,以他的指力,竟没有拽断。   印云墨拿手巾将绿线包好,揣进怀里,起身道:“走,去其他两处事发地看看。”   另两处地点都在城中偏僻的小巷内,一处在城西南,一处在城西北,因为事发较早,现场已被闲杂人破坏得差不多,骨殖也被亲属捡回去入土下葬,倒是没什么新发现。印云墨想了想,又问:“京城中可有供奉小乘佛教或婆罗门教的寺庙?”   五成兵马司指挥使连忙叫来两名文书,询问后回答:“我朝百姓多信道,信佛也是以大乘为主,小乘在数百年前便已衰微,婆罗门教更是罕有人信奉。”   一名文书补充:“城东檀木巷似乎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几乎没什么香火,里面的佛像也奇奇怪怪的。听说那一带以前是异域行商的聚居地。”   印云墨想了想,转头对印晖说:“入夜后,我想去那座寺庙瞧瞧,但不想带太多人。”   印晖一头雾水,但依然选择相信他,颔首道:“我挑几名身手好、胆气壮的侍卫,与你同去。”   印云墨连连摆手:“我带侍卫们去就行,皇上九五至尊,不宜轻身涉险。”   印晖不以为然地朗声一笑:“再险,能比得上只身迎战五百鞑子骑兵?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这小小一座破庙!” 第70章 幽夜探古寺颓圮,暴恶鬼是名罗刹   入夜时分,印晖微服带了三名贴身侍卫,策马前往城东檀木巷。印云墨因伤势未痊愈还不宜独自骑马,便与其中一名侍卫共乘一骑。   刚出了内城不久,见一队骑兵手持火把,拦在街道正中,领头的年轻将领不过二十出头,眉宇俊朗,雄姿英发,身披亮银山文甲,臂弯里挟着兜鍪,正板着脸看他们。“陛下!”他用抱怨的语气问,“如此紧要的差事,为何不叫上我?”   印云墨从侍卫背后探出头,登时笑起来:“哟,我家乖玄孙儿。”   印晖沉下脸:“胡闹!秦阳羽,朕命你戍守京畿,掌管三大营的兵马操练,你擅离职守,跑这里来做什么!”   秦阳羽驱马上前几步,毫不退缩地反驳:“皇上命我戍守京畿,驱除邪祟、保护民生难道就不是我的责任?还有,皇上曾亲口对我说过,若还有并肩作战的一日,愿将后背托付于我,难道只是一句戏言?”   印晖被他问得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秦阳羽堪称大胆狂悖的言辞语气,叫皇帝身后的三名紫衣卫直接变了脸色,伸手去拔腰间的奉宸刀,却被印云墨笑眯眯地按住:“皇上都不生气,你们着什么急。”   “反正无论如何,今晚得带上我。”秦阳羽朝印云墨使了个“快帮我说话”的眼色。   印云墨无声做口型:叫我祖爷爷。   秦阳羽撇了撇嘴,恶狠狠瞪他:没门!   印晖看他两个眉来眼去打机锋,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快,对秦阳羽道:“回去!否则治你不奉君命之罪!”   秦阳羽迎难而上道:“皇上要治罪,也等我陪你们走完这一遭再说。我见过现场的骸骨,想必是极厉害的妖邪,皇上只带了几名随从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浪荡王爷,能管什么用?我虽不成器,敢为马前驱,还请皇上允准!”   印晖被他弄得心烦,也知道他的刺儿头性子犟得很,只得低声解释道:“此去凶险,又不宜多带兵卒,秦阳家唯你一脉,朕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秦阳羽微微冷笑:“皇上不怕凶险,难道我怕?此番不带上我,便是嫌弃瞧不起我。”   印晖在军中从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却因与秦阳羽在北漠草原上那一番并肩携手、生死与共的同袍经历,对他总有种不同于其他臣子的幽情,因而容忍度也特别高。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退一步:“你带两个亲卫,跟着朕。”转头又问印云墨:“此去人数有限制么,是否会影响你施法?”   印云墨道:“无妨,八个人……八是个好兆头。”   印晖这才稍微放了心。秦阳羽争赢了,得意洋洋地点两名亲卫后跟过来,朝印云墨做了个鬼脸:不叫,就不叫!   一行八人继续策马前行,半个多时辰后,终于到达东城边上的檀木巷。这一带本就偏僻少人,深夜时分更是寂静,只有咻咻的风声穿堂而过。巷子尽头的土坡上,果然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屋檐凋零、围墙颓圮,院里荒草丛生。秦阳羽抬头看庙门上方残缺的牌匾:“这写的是啥?”   “是梵文。”印云墨说着,示意众人下马,徒步走进庙门。寺庙占地不大,前后不过两进,清冷月光从正殿屋顶的几处破洞洒入,依稀勾勒出两侧几尊神像的轮廓。秦阳羽三两下拂去雕像上的蛛网与灰尘,用火把照了照:“蛇首人身,还有条长尾巴!这是什么妖怪?”   印云墨一边答:“大蟒神摩侯罗伽,八部众之一,是佛法的守护者。”一边下意识地在腰后撩了撩,什么也没摸到,莫名松口气。   在昏黄火光映照下,摩侯罗伽像显得异常阴森可怖,秦阳羽又照了照其他几座奇形怪状的神像,嗤之以鼻:“什么八部众,一拨儿的妖魔鬼怪!”   印云墨失笑:“话不能这么说,婆罗门教是小乘佛教的前身,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敬拜的也是梵天。”   “梵天?”   印云墨示意众人看正殿中央高台上头戴王冠、四面四臂的主神像:“就是这位四面佛,本是婆罗门教的主神,后来释迦牟尼发展了佛教,便将他降为护法神。”   “异国之神,与我大颢并无德泽,除了番邦行商,也没什么人信奉。”印晖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忽然发现蹊跷之处:“这佛像的两只脚掌如何悬空了,离底座尚有数尺距离?你看他端坐莲花台,却不上不下地抬着两只脚,不嫌累得慌?”   印云墨颔首:“皇上明察秋毫,果然找到了不对劲之处。这梵天的足下,本该踩着夜叉与罗刹的。”   印晖问:“夜叉,罗刹?不都是传说中的恶鬼么?”   “夜叉与罗刹,本是从梵天的两只脚掌生出。罗刹又被称为‘暴恶鬼’,飞天遁地、力大无比,以人血肉为食,传说男罗刹黑身绿发红眼,十分狰狞丑陋,女罗刹却姝美至极。”   秦阳羽当作志怪听得有趣,插嘴问:“那夜叉呢?”   “夜叉又名‘捷疾鬼’,有地行夜叉、虚空夜叉、天夜叉等类属,头生双角,有利爪獠牙,看面貌却是俊美勇健的青年。夜叉有正邪两性,既啖人、也护法,既害生灵、也赐恩福,因而被梵天收为护法众神之一。据说夜叉与罗刹天生不合,相互敌对与吞噬,相较之下,天竺人觉得夜叉比罗刹友善,便称之为‘真诚者’。”   “还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秦阳羽嗤笑,“好个亦正亦邪、既吃人又赐福的护法夜叉。”   印晖却皱眉沉思,片刻后灵光一闪:“骸骨间找到的绿线!墨皇叔,你说罗刹绿发红眼,那几根奇异的绿线,会不会就是罗刹的断发?”   印云墨颔首:“之前我正有此怀疑,所以打听城中是否有婆罗门寺。你们看这座梵天佛像,足下踏的罗刹早年受了香火供奉,引魂入体,生出了灵智,但一直被梵天像镇压着,因而从未作祟。如今寺庙荒废没了香火,神像也破旧败坏了,这尊罗刹饥饿难忍,便趁机逃离桎梏,在城中袭人而食。”   印晖忙问:“墨皇叔既已知晓真相,可有法解,将那罗刹诛杀?”   “依我目前的实力,诛杀罗刹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将他引诱过来,重新封印于梵天脚下,倒是有几分成算。之后皇上可以重建寺庙,再供香火;亦可以祭天告神,拆除寺庙,便不会再作祟了。”   印晖听了觉得可行,便道:“如何引诱、封印,需要哪些人力物力,墨皇叔但说无妨。”   印云墨想了想说:“我需要以五雷号令牌、道经师宝印、敕召万神令旗、三清铃、震坛木、天蓬尺配以朱砂所书的符箓,总共七样法器,布一个与梵天神像相连的法阵。只要那罗刹踏入法阵,便可将其封印后重新镇压在神像脚下。但有一点,为了保证法阵的效力,布阵之地不可离梵天像太远,至多不超过一里地。”   “一里地,差不多是从这寺庙到巷口的距离。”秦阳羽伸手比划了一下,“问题是,罗刹既然费尽心力逃离寺庙,定然对此地心存忌惮,如何能再将其引回来?”   “这正是计划最关键之处。”印云墨朝印晖拱了拱手:“我想借助天子之威,颁布京城宵禁令,不许任何人在戌时以后出门,即使是巡逻的兵卒,也必须二十人以上结队而行。如此最多十日,罗刹轻易得不到吃食,便要冒些风险,入屋袭击或者当众袭击。倘若此时,有一受伤落单之人,流连于这檀木巷附近,你说罗刹闻血味而来,会不会忍不住出手?”   “好主意!咱挖个陷阱摆上肉,就不信逮不着饿虎。皇上,臣请当这个诱饵!”秦阳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印晖瞪他,不怒自威:“胡闹!朕麾下数十万大军,难道找不到一个自愿当诱饵的,竟要龙虎将军亲自出马?你的奏请朕不准,再多提一句,就去诏狱里蹲到此事了结!”   秦阳羽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彻底没戏唱,只得悻悻然闭嘴。   “皇上——”印云墨刚开腔,印晖转头温声道:“朕知道墨皇叔想说什么,但京城之中,身上带伤者众多,怎么也轮不到堂堂皇叔去履危蹈险。墨皇叔只需将法阵布置好即可,其余的交给朕来安排。”   这一硬一软的态度,让两人都无话可说。   一行人走出寺庙,策马返回内城。接下来的数日,京城宵禁且力度极严,若有犯夜者,无论何身份地位一律笞二十。连王孙公子都挨了打后,再无人敢戌时以后出门。街市上的铺子也纷纷在天黑后落灯歇业,家家关门闭户,偌大帝京入夜后如同一座鬼城。印晖又命人去各大道观征收那些上了年头、内蕴法力的法器,不多日便将牌、令、旗、铃、木、尺、箓七种法器凑齐,交给印云墨。   印云墨领了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在檀木巷中的一棵大槐树底布下法阵,并以障眼法将定阵法器掩去踪迹,看起来与原先草丛并无两样;又亲自指导七名身强体健、阳气旺盛的侍卫修习天罡禹步,险些累得旧伤复发。印晖心有不忍却又不好阻拦,赐了一大堆侍从与珍稀药材,天天玄参燕窝滋补着,把他养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骨头又多长了好几根。秦阳羽自觉无用武之地,整天气呼呼地缠着印云墨要学道法。印云墨逗他道:“叫声祖爷爷,我便倾囊相授。”秦阳羽答:“呸!”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九日。第十日入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直至三更,雨势转小却仍未停歇。   城东安平坊,一名穿蓝色布衣的青年男子撑着油纸伞,手提一盏纸罩被雨水几乎浇烂的气死风灯,跌跌撞撞冲到路旁屋檐下,搁了伞去敲紧闭的门:“大夫,我是求医的,快开门啊!”   敲了许久,门内方才有了动静,一个老者声音隔着门扉道:“后生,你回去吧,半夜三更不方便开门,怕冲了邪祟,你等天亮再来。”   男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哀求道:“大夫,我跑了好几里地才找到一家医馆,你行行好,开门让我进去吧。我起夜时不慎摔一跤,被打破的瓦罐碎片扎伤,血怎么也止不住,怕是挨不到天亮。”   老者迟疑片刻后叹气:“不是老夫见死不救,天家下令夜里不得外出,也不得随意开门,老夫不敢违令。再说,你被瓦片扎伤胳膊,想来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拿布条裹紧,天亮再来吧。”   男子又求了几句,门内毫无声息,只得捡起伞,带着恼怒与失望离去。走到檀木巷口,伞面哗啦一下破裂开来,雨水浇了他满头满脸。他忍不住咒骂一声,顾盼左右见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勉强可以避雨,便拿手掩着烛光黯淡的气死风灯,加紧脚步朝树下跑去。   背靠树干坐在湿漉漉的地面,将熄未熄的烛光勉强照亮一身之地,周围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潮水般浓重的黑暗,男子疲惫地抱着胳膊,将灯笼夹在双腿间,闭目小憩。   不久后,灯笼内的烛光呼哧一闪,彻底熄灭。幽暗中,一条黝黑粗壮、爪尖如钩的手臂,沿着树干缓缓探下来,爬过男子沉睡的脸,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将整个身躯猛地向上方提起!   “——起阵!”远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如疾雷冲破黑暗雨夜。七道灵光乍然冲天而起,五雷号令牌、道经师宝印、敕召万神令旗等七种法器悬浮于半空,彼此间以散发白光的符文咒语相连,构成一个以大槐树为中心、方圆十丈的镇邪法阵。   茂密的树冠中传出一声似兽非兽的狞恶嗥叫,男子身首分家的尸体随即“噗通”掉落下来,血光四溅。   污血溅在法阵上,使得灵光一阵扭曲暗淡。印云墨皱眉,叫道:“变阵!”   七道身影凌空翻腾,落在树旁,一人捧起其中一样法器,脚踏禹步,于法阵中滑动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法阵灵光重又亮起,比方才更加炽烈。树冠中咆哮连连,仿佛一头困兽被逼到极限,在做最后的挣扎。   数十丈外的矮墙后,印晖与秦阳羽带着一众侍卫屏息凝视,眼见形势于己方有利,不禁面露喜色。   法阵灵光亮到极致,猛地收缩成一团光茧,流星般投入巷子尽头的寺庙。秦阳羽当即叫道:“成了!快去正殿看梵天像脚下!”一群侍卫簇拥着印晖,朝破败寺庙赶去。   印云墨一个愣神,就落在了众人后面。扶着潮湿的斗笠边沿,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是法阵,法阵没问题;也不是那个甘愿做诱饵赌自己一命的死囚犯,究竟是什么……是树冠里的嗥叫声!不像罗刹,倒像是普通妖兽!   与此同时,一只指尖长而锋利的手从后方伸过来,扣进他肩膀的血肉之中。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在风声呼啸中,被急速拖进了身后的漆黑幽夜。 第71章 遭掳掠险丧性命,再相逢物是人非   风在呼啸,雨在横飞,林木在向前飞掠……不,是自己被人提在空中,极速后退。印云墨像被拖进个无穷无尽的漩涡之中,头晕目眩,直欲作呕。   眩晕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的后背猛地磕在硬物上,疼得眼冒金星。耳中轰鸣声终于褪去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四面敞通的高阁内,身下青砖地面坚硬平滑,颇具特色的朱漆雕龙立柱与圆角攒尖顶映入眼帘……是城东依城墙而建、供皇帝登高远望的摩天楼。去年秋天印暄便是率众臣驾临此楼,望见了东南方向界山上空的“瑞气”,借此契机将他迎回朝堂之中。   真是个吃人的好地方,印云墨暗自苦笑,离地八丈,天家御苑,哪怕印晖和秦阳羽再卖力地全城搜救,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高楼之上,等被人发现,也就只剩下一副遗骸了。   一只趾尖如刃的赤脚踩上他的胸口,印云墨几乎要喷出口血来,看清了挟持者的模样——绿发红眼、肤色黧黑,果然是个罗刹!这罗刹身形比凡人高大三四成,虽是男性,眉目脸面却意外地并不丑陋,甚至隐隐有些眼熟……   心底充斥着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怔怔地看着罗刹弯下腰,将头探向自己嗅了嗅,似乎对本次猎物相当满意,咽了下口水,满嘴獠牙尽露。   刨去诡异的颜色不说,这五官轮廓、眉眼形状,真的很眼熟……印云墨突然如针扎火燎般一颤,伸手抚上罗刹的脸颊,失声道:“——印暄?”   罗刹仿佛也愣了一下:眼前的猎物与往常大不相同,既不惊慌失措、也不痛哭哀嚎,竟还大胆地来摸他的脸。带着不解与被无视了凶威的恼怒,他一把扯裂猎物的衣襟,从露出的肩膀生生撕咬下一块肉,血淋淋地在嘴里嚼起来。   印云墨觉得此刻的剧痛亦是一种梦境般的迷离,一切外物包括此身都无关紧要了,他只是抚摩着对方的眉目鼻梁叫:“你是印暄!即使换了样貌,我依然能一眼认出,你是我的暄儿!”   他言末二字,令罗刹陡然一震,齿间停止了咀嚼,近乎失神地盯着他,黝黑的脸上依稀露出疑惑、恍惚、魂荡魄摇的复杂神情。   肩上血如泉涌,印云墨不管不顾地撑起上身,紧紧抓住了罗刹的胳膊:“暄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被附身,还是死后魂魄投入罗刹像?快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罗刹蓦然甩了甩头,从齿缝里挤出阵阵低沉烦躁的嘶吼,低头咬向他淌血的肩膀。印云墨闷哼一声,指尖陷入对方的臂肉,露出疼痛难忍之色。   腹中分明饥肠辘辘,舌尖血肉分明香甜无比,罗刹却不知为何停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阻止着进食的本欲,仿佛钢刀在体内剖割翻搅。他不安且焦躁、恼怒不堪而又不知所措,十分想把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吞吃殆尽,却迟迟下不了第二口。   印云墨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将那颗大而狰狞的头颅按在了自己胸口:“暄儿,我一定会救你,等我……”   两颗温热的水滴落在罗刹的后颈上,令他仿佛被烫伤似的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挣脱了这个虚弱却又强大的怀抱,纵身朝楼外一跃,卷起风声暗影,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   印晖与秦阳羽带着一众侍卫赶到寺庙正殿,赫然发现梵天像脚下踏着的,是一头似猿妖兽的尸体,不禁有些愕然:这怎么看也不像罗刹,莫非印云墨推算有误?正疑惑中,一名侍卫连滚带爬地进了殿,又惊又惧地道:“启禀皇上,历王殿下他……他……”   “——墨皇叔呢?”印晖环顾众人,才发现不见了印云墨的身影。   “失踪了!有人看见,前一刻殿下明明还站在矮墙后,眨眼功夫,整个人就消失了,原地只剩下蓑衣与斗笠!”   印晖面青如铁,寒声道:“还不快组织人手搜寻!去调京军三大营过来,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历王!”   秦阳羽虽然平日里总跟印云墨吵嘴抬杠,这会儿也面色发白,咬牙道:“只怕我们逮住的这头妖兽并非正主。一只罗刹恶鬼,也能使李代桃僵之计,我们太小觑它了!王爷会不会被那藏在暗中的罗刹抓走?”   虽百般不愿,印晖也不得不承认秦阳羽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若是真落在食人的罗刹手中,只怕即便找到墨皇叔,也……他不敢再想下去,亲率了侍卫,又返回矮墙边去查看。   数千人在城东撒网式的搜寻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又源源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扩大搜索范围,火把的亮光在暗夜里汇成了流动的海潮。城墙边忽然骚动起来,许多兵卒高声叫:“找到了!找到殿下了!”   印晖与秦阳羽赶到时,看见临时铺设的床榻旁燃着火盆,印云墨身下垫着厚厚的软褥,半倚着衾被让太医处理肩膀上血淋淋的伤口,面白如纸,满额冷汗。“怎么样?”他立刻问另一名正在调药膏的太医,对方惶恐地答道:“启禀皇上,王爷肩上缺了巴掌大的一块皮肉,看伤口像被什么野兽撕咬所致。臣等唯恐殿下失血过多,又担忧兽齿带毒,侵染伤口造成溃烂,眼下正着紧消毒止血。”   秦阳羽凑过去看印云墨的伤口,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生生撕下一大块肉,这得有多疼!”印云墨因为喝了曼陀罗汤,疼痛减轻了许多,有气无力地应了声:“乖玄孙儿,快扶祖爷爷坐起来,给我拿件外披,这么面圣太失礼了。”秦阳羽嘴里虽嘀咕着“疼死你算了”,仍伸手去搀他。   印晖忙阻止道:“不用不用,墨皇叔躺着就好。”他看着太医清创上药、包扎伤口,觉得这一大块肉若是少在常年征战沙场的自己身上,也够呛的,更何况是从小养尊处优、腰身还没他大腿粗的印云墨,而对方全程没喊一声疼,简直是出乎他意料的顽强了。少年时,他对这个小他两个月的皇叔虽谈不上多了解,但对方的仪容风度、学识谈吐令他颇有好感,如今对其心性与毅力又添了几分敬佩之情。   印云墨胸口剑伤初愈,新肉还泛着气血不足的粉白色,肩膀上虽敷了药扎紧绷带,依然微微渗血,看起来相当凄惨。印晖忽然又注意到他裸露的腰身,白皙肌肤上一圈带状痕迹,形如锁链、纹如星河,绕体数圈后末梢垂于胯部,觉得有些奇怪:是胎记?可印象中墨皇叔身上并没有这么大的胎记。或是隐疾?伤疤?   正沉吟着,身旁有人“嗯哼”地故意咳了一声,印晖闻声转头,秦阳羽正横眉怒目,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皇上,非礼勿视!   印晖凛然回视:其心不正,见万物皆邪。   秦阳羽被他刀剑般锐利的目光盯了片刻,有些讪讪地别开脸。   印晖心底又可气又好笑,同时觉得秦阳羽打仗时像头桀骜的猛虎,可平日里耍起性子来,却像只张牙舞爪的野猫。草原上与他并肩杀敌、意气相投时,没想他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如今两人从一见如故的战友,成了不可逾越的君臣,秦阳羽并未因此而惶恐,成为唯唯诺诺的群臣中的一员,依旧以真性情相待,这令印晖非但不发火,反有种如获至宝的喜悦与宽慰。   从被忽视与排挤、几乎可称为流放边陲的藩王,一跃而登上九五至尊的御座,身边一切人事物都天翻地覆,唯有秦阳羽一个人从未改变……印晖投向他的目光逐渐温软,可惜此刻对方正别过脸去不曾注意到,否则还不知会做何反应。   太医会诊后为历王的外伤开了药方,便告退去抓药煎煮。在下人的服侍下穿好衣物,印云墨犹豫片刻,决定先对印晖隐瞒下印暄异变之事:且不说这对亲兄弟之间感情是否深厚,未亡的先皇于新帝而言,势必是个十分尴尬、令人左右为难的存在,更何况还由人变成了鬼怪。万一印晖毫不顾念骨肉之情,要将印暄赶尽杀绝;或是激发了罗刹的凶性,使得整个京城生灵涂炭,都不是他所乐见的事。   印晖摈退左右,只留秦阳羽一人,方才问:“墨皇叔,你可是被那罗刹掳走,又是如何脱身的?”   印云墨颔首:“的确是罗刹。他本想吃我,最后不知为何又放过了,或许是人性犹存,还听得懂一些人话。”   “人性?罗刹不是恶鬼么?”   “因为种种意外由人堕为鬼怪,虽罕见却也有例可查。皇上,近来京城发生的三桩罗刹食人案,恐怕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绝对,臣请亲查此事。”   印晖本想劝他好好养伤,把这事交给皇家寺庙道观的那些高僧真人去解决,可印云墨态度坚决,再三请命,并言除他以外,恐再无人能圆满解决此事。最后印晖也只得松了口,同意他继续追查、全权负责,同时拨两千紫衣卫任由他指挥调度,将秦阳羽也派给他当副手。   印云墨又道:“臣若还住在宫中,不方便进出,就在京城寻一处临时宅邸住下。”   印晖同意了,直接将城中一处被朝廷抄没的空置房产赐给他,差人将里里外外打点清楚了,再用软轿抬他过去。   目送轿子离去,秦阳羽踌躇了一下,对印晖道:“皇上觉不觉得,方才历王殿下的态度有点奇怪?”   印晖问:“哪里奇怪?”   “具体臣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殿下险些命丧罗刹之口,可方才说起那恶鬼时,他却并没有任何恐惧、憎恨之情,甚至连一点死里逃生的余悸都没有,这似乎有些反常。”   “墨皇叔一贯淡泊洒脱、超然物外,本就不同于凡俗之人,也称不上反常吧。”   秦阳羽一双剑眉微微蹙起,透出罕见的凝重,竟忘了称臣:“可我似乎从殿下的语气中听出了……维护之意?可能是我多心了,也或许是那罗刹齿带惑乱之毒,殿下还余毒未清。”   印晖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也听进去了几分,颔首道:“朕会嘱咐太医,定要将墨皇叔的余毒清干净,彻底治愈。这阵子还得你多上点心,务必要保他安全,及早将那食人罗刹翦除以绝京师大患。”   秦阳羽抱拳:“臣遵旨!”   ——   两千紫衣卫,将皇上新赐给历王的宅邸拱卫得滴水不漏,别说鬼怪,就连只蝇子也飞不进去。印云墨一直在担忧,成了罗刹的印暄因为放过他而找人报仇,会转而向其他人下手,可之后三四日,整个京城风平浪静,什么人命案子也没发生。他伤口疼得厉害,又因元气不足,恢复得也慢,这几日只能倚在榻上查阅各种道书、宝箓,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人堕为罗刹的原因,与将罗刹再转变为人的方法。   就在第四日的深夜,又有个不慎落单的巡逻铺兵遭了殃,翌日清晨被发现时,只剩墙根边上一堆狼藉的残骸。   接到紫衣卫缇骑的飞马来报时,印云墨正因为前一夜休息得极好而精神大振,连带伤痛都减轻了许多,当即坐了辆马车赶去现场。仔细探查后,虽没有发现绿色断发之类的蛛丝马迹,单从遗骨上判断,基本上可以确定,又是罗刹下的手。   在遇害者亲属的嚎啕哭声中,印云墨心情沉重地上了马车,笼在袖中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直攥得骨节泛白、青筋毕露。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暗想,就算那罗刹是印暄,他也不能放任对方肆意杀戮;倘若印暄灵智犹存,也绝不会接受自己以国中子民、同类生灵为食!他得先将对方捕捉、囚禁起来,再慢慢想法子,但这一切不能被秦阳羽察觉,更不能惊动印晖……   回到府中,印云墨以研究道术为由,召见了玄鱼观微一真人的几名关门弟子。去年秋,微一听了印云墨一夜讲道,获益匪浅,虽说印云墨不愿收他为徒,仍被他尊称为“隐师”。因而这些弟子见了印云墨,个个行礼口称“隐师祖”,愿听从号令。半日下来,光靠口传笔授,印云墨指导这几名炼气后期的弟子,竟捣鼓出两件像模像样的低阶灵器来:   寸地梭。于掌心转动此梭,将起到缩地成寸、一步百丈之效,且在迈步时身形虚隐,不被凡人肉眼所见。   星罗迷幛。由法器二十八星宿令旗改制,迎敌时祭出此幛,可引星宿之力编织成罗网,捆缚对方后使之陷入昏睡。对方修为越低,昏睡时间越长,对地仙及以上修为效果微薄。   将这两件灵器往袖中一揣,印云墨对犹自沉浸在炼器玄妙中的微一的弟子们吩咐道:“你们先回道观,记住,无论是谁盘问起来,哪怕是当朝皇帝,也只说与我讨论道术,万万不可提及灵器及妙用,听明白了么?”   众弟子稽首道:“谨遵隐师祖法谕。”   当夜,印云墨紧闭房门,将已注满灵力的寸地梭置于掌心转动,同时脚下迈出一步。光影迷离,他的身形如涟漪般荡漾着,迅速淡化消失。   抬出的左脚落地时,他从虚空中显形,出现在院墙之外的巷子中。一百二十五丈,缩地效果比料想的还要好些,如此再十余步,只需迈步时选好偏僻无人的落足点,便可避人耳目地到达目的地。他紧接着迈出右脚,身形再次消失在虚空中。   片刻之后,东面城墙边的摩天楼,一道雪青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越过楼底镇守的兵卒,出现在四面开敞、围栏环绕的高阁之上。   印云墨收回寸地梭,摸了摸袖中的星罗迷幛,深吸口气后,开始就地打坐入定。他虽使不出任何法术,有些神通却如魂魄中自带的一般信手拈来,除了未卜先知之外,还能自由出入众生梦境。他相信,哪怕沦为鬼怪语言不通,只需梦境中的一个提示,他的暄儿也能心领神会,故地重返。 第72章 心惊胆战高阁上,情非得已囚牢中   一条肤色黛黑、指尖锋利的手臂,从后方伸过来勒住胸膛,印云墨蓦地睁开双眼。“暄儿……”他抬起一只手,握住横在胸口的手臂,同时感觉对方凑到他肩膀的伤口处嗅了嗅,随即被药膏熏得打了个喷嚏。   原本凝重的心情不知怎的竟松懈下来,印云墨另一只手伸向后方,抱住对方的后颈揉搓着凌乱的头发,嘴角边泛起些微笑意:“你记起我了,是不是?虽然你如今不会说话,也没有人类的神智,但你依然记得我的声音和气味。”   罗刹用喉咙里一连串低沉的咕噜声回应了他。   印云墨并未转头看他,而是向后方反着手,又抚摸了一会儿,叹息道:“罗刹吃人,正如人吃牛羊鸡鸭。然而我是人,站在这个立场,就无法眼睁睁看你猎食我的同类。”   罗刹将头探到他另一侧肩膀上,磨蹭良久,滴下的涎水打湿了衣料,最终还是没有下口。他将另一只手上拎的东西拖过来,摆在印云墨的身前——那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还有生气。   印云墨一怔。罗刹将昏迷的少年往他面前又推了推,仿佛在示意:给你的。   印云墨茫然摇头。   罗刹转到他身侧,龇起牙,做了个咬合的动作:吃。   印云墨扶额,再次幽然长叹:“心意领了,但我不吃人。我不吃,也不希望你吃,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罗刹爆发出一阵尖锐而森然的嘶叫,显然恼火极了,用爪尖在坚硬密实的青砖地面上挠出道道深痕,火花四溅。印云墨坚定地摇头:“你这一爪子挠在我身上,我也不吃。”罗刹警告似的厉吼几声,见印云墨依然一脸峻拒,毫无软化的余地,十分沮丧地垂下了那颗绿发红眼的狰狞头颅,一把抓住昏迷少年的衣襟,跃出高阁。   印云墨望着他的身影在屋脊上弹了一下,如疾风般消失,不知他是真把人还回去,还是拖去其他地方享用了,不禁又懊恼自己方才不够果决,没有及时出手。星罗迷幛……哪怕只能困住他片刻功夫,也够自己使用寸地梭将他带回府邸,囚禁在特别打制的、贴满镇邪符咒的牢笼中。   他在原地等了片刻,正准备离开再寻机会,一阵阴风掠过,罗刹又回来了,将手里拎的重物扔在他面前。   这回是一头成年野鹿,脖颈上有个大血口子,脑袋软垂着,显然已经断气。罗刹舔了舔嘴边血迹,朝印云墨挑衅似的龇了龇牙。   印云墨登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不肯吃人,就吃鹿。这次别想叫我放回去,我把它血都喝干了!他不禁失笑,同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忧乱,下定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罗刹盯着他肩上伤口处,一把将鹿尸撕成两片,执着地递过去。这股执着既血腥野蛮而又单纯炽烈,印云墨眼眶一阵发热,忍不住伸手握住罗刹粗壮的胳膊:“跟我走吧,暄儿,先离开京城找一处藏身地,我定会设法让你重新变回人。”   罗刹似乎并未听懂,把视线移到他主动接触自己的手掌上,从喉咙里发出激动的嘶声,低下头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嗅到颈窝,随即将他扑倒在地。   印云墨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头重脚轻地向后栽倒,幸亏对方用一条手臂托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曲臂支撑着地面,若是被这远超过常人大小的身躯压实,少不得筋断骨折。上方的黑影覆盖、包裹着他,将他禁锢在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怀抱间,印云墨愕然地睁着眼,脑中一片空白。   罗刹低头嗅着他的胸口,用利齿不耐烦地撕咬前襟,同时在他身上用力磨蹭,显得欣喜兴奋又躁动不安。印云墨闻到鹿血热烘烘的腥甜味儿,猛然醒悟过来:鹿血性热壮阳,生饮极能催发情欲,凡人喝一碗便不胜药力,一整头鹿的血量,纵然是罗刹也燥热难当。   对方勃发的欲望,隔着衣物抵在他身上,坚硬得令人心惊肉跳,而更叫他悚然的是,那物与罗刹庞大的身躯相匹配,是凡人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可怕尺寸。印云墨一面极力想要挣脱,一面莫名地想起在桐吾江边钟家借宿的那晚,印暄借着衣被单薄的由头钻进他的被窝里,也是这么一柱擎天、挨挨蹭蹭,他再三躲避后两人一齐摔下了炕。可如今被紧紧圈禁,哪里还有躲避的余地?他头皮发麻,连声叫:“暄儿!印暄!使不得!你这是想要我命啊!”   罗刹虽不通人言,但也意识到怀中人的恐慌抗拒,烦躁地拿指尖一划拉,瞬间将印云墨的绸裤撕个粉碎。他自身本就半裸,眼下更是撕扯得不着寸缕,漆黑兀立的那物本能地磨蹭戳弄,却总不得其门而入。   印云墨又惊又惧,别说时灵时不灵的神通了,就连身上带的法宝也忘得一干二净,险些哭出来:“印暄你你真要弄死我呀!”他一门心思地想从头顶方向往外钻,罗刹用垫在地面的那只手臂按住他的肩膀,强硬地不许他逃脱。   两相较劲间,印云墨绝望地感到并拢的双腿间,挤进一根烫热硕大的铁杵,而对方仿佛鸟投林龙入渊,霍然就寻到了归宿似的,先是舒服地长吁一声,随后激烈地耸动起来。印云墨于绝望中又生出了庆幸:虽说大腿间的嫩肉被磨得火辣生疼,眼下四面无遮、随时会被发现的境况令人羞耻,但总比被小臂粗、尺把长的凶器贯穿胸腹而亡要好得多。他心慌意乱地任由对方抽蹭了半晌,见毫无疲软或停歇之势,反倒愈演愈烈,情急之下忽然记起袖中的星罗迷幛,忙摸索着掏出来,劈头盖脸地朝对方裹去。   罗刹正情热如火,猝不及防下被兜个正着,胯下犹自抽动了几下,神智已陷入昏睡,身躯逐渐寂止不动。   印云墨大是松了口气,挣扎扭动着从头顶方向钻出去,发现自己大腿间被磨红了一大片,下身挂着撕裂的布料碎片,看上去很是狼狈,只得拉扯长衫勉强将双腿盖住。他还不十分清楚罗刹的修为,推测相当于修道者的化神后期,或是返虚初期,担心星罗迷幛很快会失效,连忙取出寸地梭在掌心转动,一手拖着昏睡的罗刹的胳膊,举步迈入虚空之中。   十余步转眼迈过,印云墨拖着罗刹,在宅邸紧锁的寝室中现了身。推开床榻后方墙壁上的暗门,走进去是一间原主人存放珍宝与重要信报的密室,印云墨之前花了两日功夫,用密密麻麻的镇邪符咒和朱砂涂抹过的镔铁栏杆围成了一座牢房,作为罗刹的临时圈禁之地。   牢房的地面铺了松软的毛毡,望着躺在毛毡上尚未苏醒的罗刹,印云墨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收走了星罗迷障。   罗刹顷刻后醒了过来,先是茫然地拢了拢胳膊,发现怀中空空如也,猛地跃起身,赫然发现自己身处牢笼,惊愕过后立刻露出愤怒之色,试图撕裂手指粗细的铁栏。他原以为这些凡铁在爪下不堪一击,却不想四周百符齐亮,发出的光芒刺痛双目,一股无形的法力将他从铁栏上弹了回去。屡试不成后,罗刹越发暴怒,厉啸着用身躯狠撞铁栏,震得墙壁石屑脱落,整个密室都几乎摇晃起来。   站在密室门口的印云墨不忍再看下去,走到铁栏前面,对狂暴的罗刹低声说道:“暄儿,稍安勿躁。”   罗刹用一双血红的、凶兽般的眼睛瞪向他。   “把你暂时关在此处,也是情非得已。在我找到让你变回人身的办法之前,京城不能再出食人案,否则就算你再有能耐,印晖倾全国之力、求真仙出手,迟早要将你镇压。”火光冲天、身死魂灭的场景于推演中闪过脑海,印云墨黯然地压下了这个预卜,沉声道,“在事情解决之前,你不能再吃人。”   罗刹依然咆哮着瞪他,狰狞扭曲的脸上竟流露出哀痛之色,仿佛即使身为恶鬼,也会因这种无法理解的背叛而伤心。   印云墨无奈地叹口气,挽起袖子,从铁栏间将右手胳膊伸进去:“你若饿得厉害,就吃我的肉。”   罗刹愤怒地挥爪,甩开了他的胳膊,在上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你若不愿吃我,就忍着。罗刹一两个月不食人也不会死,但对饥饿感十分难以忍受,你就当为了我,无论如何先忍上几日。”印云墨双手抓住铁栏,将脸贴了上去,眉目间满是沉凝的温情,“暄儿,我知道你能忍住。”   罗刹的咆哮声从暴厉慢慢转为低沉,试图将五指从铁栏间探出,去触碰印云墨的脸。再一次被符咒弹开后,他发出了一声悲泣似的低鸣,缓缓垂下胳膊,退到墙边,将偌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   印云墨看得心痛,几乎要打开牢笼放他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转身离开密室,紧锁暗门。   他从药箱里找出之前用剩的药膏和纱布,为手臂上的新伤口清理包扎,又换了套干净的衣物,躺到了床榻上。窗外夜色沉沉,他辗转反侧许久,依旧不能入眠,耳边总依稀听见密室里传出伤兽般的呜咽声。   ——   次日近午,一身戎装的秦阳羽走进宅邸,看见印云墨面青唇白、眼眶发黑,吓了一小跳:“昨日见你气色好转不少,说话中气也足了,怎么今日又成了这副鬼样子?”   “什么叫鬼样子,没大没小。”印云墨恹恹地回嘴,“我只是昨夜没睡好,快给祖爷爷请个安。”   才比我大几岁,装什么老气横秋,全天下也找不出这么不着调的王爷!秦阳羽斜他一眼,忍住腹诽,道:“跟殿下说正事,今早巡逻的兵士在东城墙边的摩天楼上,发现了一头被撕成两半的鹿尸,还有些布料碎片,怀疑与罗刹有关。”   印云墨顿时记起,昨夜唯恐星罗迷幛失效,急着将罗刹带回,顾不上清理现场,本想着地处偏僻,平日无人登楼,今早再去处置还来得及,没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他不动声色道:“罗刹以人为食,那头鹿大约是哪个飞檐走壁的江湖客随手搁在那儿的,加强城墙附近的巡逻就行了,不必大惊小怪。”   秦阳羽坚持道:“我也上去看过了,那头鹿是被一股极大的力道瞬间撕成两半的,青砖地面上还留下五道深切的爪痕,不像是人为,或许真是罗刹。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印云墨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看看也好,走吧。”   上马车时,他神思恍惚地在脚凳上绊了一下,旁边的秦阳羽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右臂。印云墨“嘶”地抽了口气,嘴角扭曲。   “怎么了殿下,你脸都歪了。”秦阳羽问。   印云墨忍住疼痛,咬牙强笑:“没事,睡落枕了。”他抽回那只雪上加霜的胳膊,作势推了推脸侧,扭了扭脖子,然后钻进马车。   秦阳羽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翻身上马时,他不经意地闻了闻手掌。浓烈的药膏味中,隐隐透着一丝血腥气,他蹙起剑眉,暗想:之前太医为历王治伤时,他两条胳膊分明都是完好的。这几日他大多在府中休养,偶尔出去一趟,也是我全程陪同,这胳膊究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他越想越觉得哪里有蹊跷,仿佛笼着层朦胧的薄雾,某个不能见光的隐秘在雾后若隐若现,令他很想一把将它揪出来。   这趟探查果然一无所获,除了证实罗刹的确是飞天遁地、力大无比之外,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秦阳羽见印云墨精神愈发萎靡不振,只得先将他送回府。   走到廊下时,印云墨朝他摆摆手:“送到这儿就行了,我自己回房。”   秦阳羽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停住脚步,凝神谛听:“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印云墨心道:暗门内贴了好几张隔音符,这样你还能听到?不愧是我族血脉,根骨资质上佳,适合修道,可惜没这个福缘。他装模作样地侧耳听了听,疑惑道:“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见?我说乖玄孙儿,你是不是最近日夜不休地带兵巡视京城各处,累过头了。还是回去好生歇息吧。”   “多谢殿下关心。”秦阳羽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等他出了院子,印云墨回房反锁上门,进入床后的密室。罗刹在囚笼中躁动啸叫,撞击满是符咒的铁栏。他快步走过去,把手伸进铁栏,抚摸对方筋肉纠结的身躯:“嘘,冷静点,暄儿,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罗刹被他抚摩片刻,慢慢恢复了平静,在他摸上脸颊时,用利齿轻咬他的手指,委屈似的咕噜了几声。   印云墨此刻很想被他咬一咬,甚至吃一吃也无妨。“把脸凑过来。”他轻声道,揽着罗刹的后颈,从铁栏间亲了亲对方乌黑的、獠牙突出的嘴唇,“三日,三日之内,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罗刹因这个突来的亲吻而怔住,随后轻柔地舔了舔他的脸,发出一声回应似的低吼。 第73章 镇罗刹失之交臂,夜叉水落石出   罗刹被安抚了一通后平静下来,印云墨却陷入更深的烦闷中。他在寝室内踱来踱去,最后决定亲自去一趟玄鱼观,看看能不能从天心派代代相传的典藏中,找出可以让罗刹再度转变为人的方法。事不宜迟,他带了件外袍,吩咐车夫备马,片刻后便出了大门。   秦阳羽半个多时辰前虽离开,却因为处理治下一桩违纪事件并未走远,不期然见一辆眼熟的马车朝东南方向驱驰,心底有些疑惑:历王殿下方才从摩天楼回来时,不是身体欠佳、精神萎靡,怎么转眼又急匆匆地出门去,连卫队也不带?他立刻叫来一名手下道:“速点一百人马,尾随历王殿下的车驾,暗中保护着,若是殿下出了什么差池,唯你们是问!”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等殿下到了目的地,你们先派个人回来向我禀报。”   手下领命,带队去了。秦阳羽想来想去,愈发觉得不对劲,便回头朝印云墨的宅邸而去。门口值守的紫衣卫见惯了他进出,不敢阻拦,秦阳羽长驱直入,闯到印云墨的卧房前,被廊下的两名守卫拦住。   “将军,您不能进去。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他房中。”   秦阳羽道:“我方才出来时,有东西落在里面了,拿了便走。”   守卫对视一眼,为难道:“王爷严令禁止,说若是放了人进去,就要卑职们的脑袋,将军还是等王爷回来了再取吧。”   这下秦阳羽更不肯走了:历王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德性,也会严下禁令乃至于要砍人脑袋的地步?事出反常必有妖。当即沉下脸,掏出一块“如朕亲临”的腰牌:“你们首先是御前亲军,其次才是皇上派给殿下的守卫,难道连这最起码的一点都忘了?”   两名紫衣卫脸色乍变,忙下跪请罪。   秦阳羽推门进去,一路走到内间寝室。耳畔隐隐又听见异响,他四下查看仔细摸索,片刻之后,在床后发现了一处暗门。   ——   “当真?”演武场上,印晖惊诧到长弓脱手,但武人的敏锐反应令他随即脚尖一勾,挑动弓弦凌空飞起,挂在了不远处的武器架上。   “绝无半句虚言。”秦阳羽道,“臣亲眼所见,关在密室囚牢里的,的确是个黑身绿发红眼的罗刹。情况未明,臣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原封不动地退出来,立刻进宫来报。”   印晖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你是说,墨皇叔早已捉住并囚禁了罗刹,却对朕隐瞒?他为何要这么做?”   秦阳羽拧紧眉头:“臣也想不明白这一点。前日夜里还发生了食人案,想来殿下捉到罗刹也是在这一两日间,或许来不及禀报?不对呀,今日午间,殿下还与我同去摩天楼调查罗刹留下爪痕,可他并未吐露分毫,甚至有意遮掩,这又是何故?”   印晖沉吟良久,试探地道:“太医不是说,罗刹齿带惑乱之毒,有没有可能,墨皇叔为其所伤后,便被魇住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神智不清?”   秦阳羽点头:“不无可能。臣还担心的是,殿下会不会有另外的盘算,譬如想利用罗刹达到什么目的,却不便告诉我们,才一直隐瞒。”   印晖道:“依朕对墨皇叔的了解,朕宁可相信是前者。不管怎样,既然罗刹被擒,也算是除了个大患。朕见墨皇叔近来伤病连连,不忍他操劳过度,已遣人急召小灵山天音禅师等四位得道高僧入京襄助,如今恶鬼既已落网,便无需墨皇叔再操劳,交给护国法师们处置罢。”   秦阳羽方才松了口,“方才臣见殿下驱车向东南方去了,也不知什么事如此紧急,要亲自带伤出行,连侍卫也不带一个。臣担心殿下安危,便私下命卫队尾随保护。”   印晖颔首道:“你考虑得对。朕也觉得墨皇叔近日行事有些诡异,稳妥些总是好的。走,陪朕再去一趟那间密室,朕要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恶鬼罗刹!”   ——   界山玄鱼观的藏经楼内,印云墨忽然一个心悸,胸如擂鼓,手中一筒裹好的竹简蓦然坠地。   一个……不祥之兆?他弯腰去捡,却在被抖散的竹简中,发现了几页残破的贝叶经,上面的梵文历经数百载仍依稀可辨。天竺贝多树之叶制成的书册,多用以抄录佛经,为何会出现在玄鱼观,莫非是前朝灭佛焚经时期,被人偷偷藏匿进来避免毁于一旦?   印云墨自幼好读书,学过梵文,但不算精通,勉强辨认出其中部分字迹,轻声读道:“罗刹娑,又云罗刹鬼,食人血肉,或飞空或(缺损),暴恶可畏……与(缺损)同诞于大梵天脚掌,然为宿仇(缺损)互食……人遇其皆死,偶有生还者,不日后亦堕为同类,成因不明……(缺损)师耗尽心力,为其子(缺损)解脱之法……(缺损)逝后下徒携法遁走,传承于世……”   他停住,皱眉自语:“逝后?死的是谁?若是这位大师,说明解法或许有效,若是其子……也罢,左右没有他法,也只能一试了!”他将记载解法的最后几片贝叶扯下,揣入怀中,其余重新裹进竹简中包好,放回书架的角落,快步走出藏经楼。   ——   珞陵城内,皇帝赐于历王的宅邸外,一名兵士翻身下马,向尾随御驾的秦阳羽附耳禀报了几句。   秦阳羽快走几步,对印晖低声道:“殿下去了界山玄鱼观。”印晖微一点头。   院中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印云墨的卧房内,密室暗门大开,内中传出愤怒凌厉的嗥叫声与似断似续的诵经声。印晖挥退劝谏的一干紫衣卫,迈进密室,见贴满符咒的铁栏外围坐着四名宝相庄严的大师,正结跏跌坐、齐诵经文;而铁栏内,一个身形魁伟、绿发红瞳的罗刹暴怒咆哮,极力冲撞着铁栏。   铁栏上不少朱砂符箓已焦黑剥落,隐现崩溃之相,而刻满符咒的石壁也几乎被抓痕磨平,看来罗刹破牢而出不过是早晚的事。   饶是印晖见惯了沙场杀戮,也要倒吸一口气:幸亏察觉得早,否则一头狂暴恶鬼从外城最繁华的地段脱逃,不知要造成多少生灵涂炭,整个京师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他不敢打扰诵经做法中的大师,便问身后一排诵经的沙弥:“这是在超度?情况如何?”   其中最年长的一名沙弥合十作礼,道:“罗刹虽名为恶鬼,却并非民间俗称的‘鬼魂’,其实算是类似妖物的一种,超度不得。师傅们正合力念诵真言,先将之镇压,再封印于某处。”   秦阳羽当即接口道:“那座衰败婆罗门寺里的梵天像!历王殿下曾说过,这罗刹本是梵天佛像脚下的一座雕塑,不知怎的开了灵智才逃出来,最好是镇回原地,再行处置。”   沙弥连连点头:“所言甚是,小僧这就告诉师父。”他凝神闭目,像是以密法沟通,片刻后躬身道:“小僧这就带几位师弟前往那座婆罗门寺,取佛身金漆、炉底香灰等一干物件来协助施法。”言罢领了两名沙弥匆匆出了密室。   说话间,罗刹撞击之势愈发狂暴猛烈,仿佛地动山倾,整个牢笼都摇摇欲坠,镇邪符咒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张张焚为灰烬。   四名得道高僧诵经声也愈急,其中长眉白须的一位睁开双眼,对印晖道:“事态紧急,请陛下退避。紫禁城中有龙气守护,陛下安居其内便可无恙。”   印晖岸然道:“朕是无恙了,子民如何自处?即使千军万马,朕也未必要退,何况区区一头鬼怪!来人,取我长戟来,朕就守在这门口,看他能耐我何!”亲卫们知道今上的将军气又犯了,此刻就是炸了毛的狮虎,谁也劝不动,纷纷将恳求的目光投向秦阳羽。   谁料龙虎将军朗声一笑,拔剑出鞘:“皇上说得好!臣请并肩为战!”   众人又纷纷露出“完了,还不如不求”的悲痛神色。   又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铁栏在巨力撞击下开始根根弯曲、销融,淌作一洼洼乌黑铁水。罗刹竖发切齿,浑身肌肉虬劲如乌塔,从铁栏被腐蚀出的大洞中,踏出一只爪利如钩的脚掌来。   大师们手结法印、闭眼急诵真言,额上汗水涔涔。罗刹已经抬起的那只后脚,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挡,迟迟迈不出铁栏去。   危急关头,三名沙弥从暗门外飙风似的冲进来,将取来的一干物件抖落在大师们围坐的蒲团中央。   “来得好!”一位螺发卷髯、肤色微黧的高僧大喝道,扯下身上缁衣,将金漆、香灰等物一卷而起,如宝幢如来一般在半空中泛起金色佛光,“孽畜,还不速现原形!”   佛光照耀于罗刹全身,化作一袭金襕袈裟朝罗刹兜头盖去,直如从天而降的法网将对方笼罩其中,越是抗争,就越是紧缚。   罗刹陡然遭此一击,挣扎嘶吼中透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之意。   暗门外忽然传来阵阵骚动:“……王爷,您不能进去!”“皇上有命……”“王爷请别为难卑职们……”   “——滚开!”印云墨爆出一声厉喝,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一众阻拦的紫衣卫掀了个四脚朝天,急步进入密室。   印晖见他散发披肩、面青唇白,衣袖上不断有血迹渗出,显然是不要命赶路的模样,愕然道:“墨皇叔——”   印云墨峻声打断:“重赫!你怎能不问过我,就贸然动手?你知道我为何将他秘密囚禁?你知道其中有什么不能宣诸于众的隐情?你是真不能察觉我另有苦衷,还是本就对我心存犹疑?”   他丝毫不顾天威连连逼问,前所未见的声色俱厉,叫久经沙场的印晖一时也有些心慌,竟答不出话来。   反倒是秦阳羽毫不惧他,反问道:“殿下口口声声说苦衷、隐情,却又为何不肯主动向皇上表明?非要藏着掖着,难道不是对皇上心存犹疑吗?”   印云墨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孝儿孙!”   秦阳羽大怒:“孙你个头!”   印云墨飞起一脚,居然将他踹得踉跄倒地:“滚回去翻你的祖谱,看看你要管一千七百年前的秦阳氏易临叫什么!”旋即快步冲向被佛宝金襕袈裟逐渐压制的罗刹。   “不可造次!”四名高僧声如狮子吼,硬生生将印云墨身形逼退。   感同身受般,罗刹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啸叫,将金襕袈裟撑得扭曲变形,几近爆裂。   “小心!孽畜要做搏命一击!”一名身形清癯如枯松的老僧警示道,摘下颈间龙眼大小、光晕流转的佛珠,朝罗刹抛去。佛珠飞到半空,化作一条细长的护法天龙,在袈裟上盘旋环绕三匝。龙身炸裂开来的同时,爆发出炫目强光,在场众人无不掩面不敢视。   耳边传来嘈嘈切切的声响,仿佛无数玉珠抛洒在地面。强光逐渐淡去,众人相继睁眼,见满地散落着破碎的佛珠,袈裟连同包裹住的罗刹都不见了踪影。   枯槁如松的那名老僧缓缓道:“成了。已将其重新打回罗刹像,镇入梵天脚下。陛下可率人去那婆罗门寺验看。”   沙弥们双手合十、口中称善,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御驾有失的紫衣卫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印晖也大是松了口气,转脸见印云墨低着头、乌黑长发披至腰间,白色长衫下摆沾满灰泥,活像个孑然游荡于人间的幽魂。他衣袖下苍白的手指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泄露出此刻死寂表象下如沸的情绪,最后连带着整个身躯都颤抖起来。印晖不由担忧地唤了声:“墨皇叔?”   印云墨猛地抬头——他的脸惨白得毫无人色,几乎能看见内中青紫色的血管,眼瞳却是毫无反光、诡谲无比的漆黑。从他前额上方两侧的血肉里,顶出两团鼓起的肉瘤,很快,一对锋锐而微曲的黑色尖角破瘤而出;指尖探出利爪,獠牙突出唇外——此刻的他,已浑然不似人类模样!   他朝印晖步步走来,每踏出一步,身形就高大一分,逼近面前时,竟与罗刹不相上下!   印晖、秦阳羽与一众紫衣卫、沙弥们无不震惊错愕,全然反应不及。   螺发卷髯、肤色微黧的那名僧人瞪大双眼,用梵语叫道:“——夜叉!”   ……夜叉?印晖惊疑地望向僧人:“大师?”   僧人低宣了一声佛号,肯定地道:“的确是夜叉。”   印云墨茫然抬手,看自己指尖新生的利爪,仿佛脑中一层迷雾随风消散。他扯动浅紫色的嘴唇,微微冷笑:“不错,我是夜叉。非但你们毫无所知,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怎么会忘了呢,在雾州一剑穿胸濒死昏迷,运到京城便已断气,游魂被吸入梵天脚下的夜叉像后脱逃,又返回自身皮囊之中。可这副孱弱重伤的躯壳,完全不堪重负,我需要尽快痊愈……于是趁夜而出,在城中偏僻的暗巷里接连袭击了两人,吃光他们的血肉,方能恢复大部分元气……”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连印晖都瞠目失语。   “回到躯壳后,我身为‘人’的那部分彻底遗忘了此事,继续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可没料到,又被同样脱逃的罗刹所伤……”他露出了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栈恋的复杂神色,“于是在那一夜,在我睡着之后,身为‘夜叉’的那部分又出现,吃了个掉队的铺兵……”   秦阳羽咽了口唾沫,努力调动僵硬的舌头,开口道:“难怪翌日早上,你忽然一扫前几天的伤痛,精神大振,还能起身同我一起去看案发现场……这么说来,前后四桩食人案,都是殿下犯的?”   “不,河边那桩不是。”印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沉声道,“那一对男女的遗骸间有罗刹的落发,且案发时墨皇叔剑伤已近痊愈,并没有出手的必要。”   秦阳羽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反倒是那名长眉白须的老僧开了口:“陛下此言差矣,难道其他人被夜叉吞食,便是有出手的必要?佛曰众生平等,同是治下子民,陛下何以厚此薄彼,袒护亲旧?”   印晖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且习武之人血勇气壮,并不特别给这些神道中人面子,反驳道:“佛曰众生平等,难道只有人才是众生,夜叉就不算?”   “夜叉亦是恶鬼,当然不算!”   “当然算!”螺发卷髯的僧人直视对方,声音铿然。   长眉白须的老僧摇头:“难怪,难怪。阿难大师早先修行的是婆罗门教,后转为小乘,难怪还守着早已被佛祖摒弃的原始教义不放。如此一来,西天更远亦。”   阿难竖起一掌,低眉敛目:“西天在我心中,不在你口中。”   “金刚怒目,除恶务尽。既然镇压了罗刹,夜叉也不能放过!”   “夜叉乃是八部众之一,护法之神,谁敢弑之!”   “焉有食人之神!”   “剑有双刃,神有灵力,导善抑恶,岂能一概而论?”   印晖见两位高僧争论不下,转而问一直不曾开口的一位矮而胖、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三觉禅师以为如何?”   老和尚和蔼一笑,张口给他看缺失的舌头。旁边沙弥解释道:“师父自抉舌业,修闭口禅已三十六年。”   印晖只好歉意地点点头,望向枯槁如松的老僧:“天音大师呢?”   天音大师注视印云墨的夜叉相,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空。”   争辩中的两位大师忽然就一统闭了嘴。   “什么意思?”秦阳羽低声问身边年长的沙弥。   沙弥叹服道:“还是天音大师最解经义。空,就是缘起无自性,一切外相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你是豺狼虎豹也好,夜叉罗刹也罢,这些都是外相,而非自心自性,这叫‘心外无法’。而我等出家修行之人,正是要明心见性,方能领悟我佛真谛。”   秦阳羽听得云里雾里,倒是印晖听出了些端倪,答道:“天音大师的意思是说,我们去镇压一个鬼怪,并非因为他的外相是鬼怪,而是因为他有恶意恶心?”   天音大师颔首。   阿难接口道:“罗刹食人,并非因为不食人便会死,而是忍受不了人血人肉的诱惑,其罪在于欲。夜叉食人,却往往出于迫不得己,不食人不足以修复自身创伤,皈依之后,佛从未令他受过半点伤,于是他便再不食人,以护法赐福之态侍立于梵天身侧。”   “如此说来,只要墨皇叔不再受重伤,便不会再有食人之事发生?而夜叉的神性,也会为我朝护法赐福?”   阿难反问:“难道以陛下九五之尊,还保护不了自己的叔父?”   印晖沉默不语,但眼神坚毅,显然心下已有定论。秦阳羽看着夜叉相的印云墨,觉得对方虽然生了头角爪牙,但并不觉得狰狞可怖,反而有种妖异的幽美,心中暗想,他总叫我回去翻祖谱,看来得找个时间翻一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印云墨忽然放声大笑:“四个快入土的老和尚,竟厚着脸皮评头论足,俨然一副能定我生死的口吻,可笑之极!我是不是夜叉,吃不吃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谁在乎你们怎么看!我唯一在乎的人,如今被镇在梵天脚下,若我救不出他来,定要将你们四把老骨头都啃了!”言罢,身影一闪,眨眼间消失不见。   “夜叉疾捷无比,快追!”秦阳羽急道。   印晖道:“他去婆罗门寺了。” 第74章 烈火红莲身以赴,生死如归莫别离   众人赶到那座破败的婆罗门寺,进了正殿,果然见印云墨跪坐于梵天像前,周围积灰盈寸的地面上,散落着被撕裂的袈裟碎片。他伸手摩挲着漆黑的罗刹像,轻声呢喃:“……先祖之骨、同胞之血、挚爱之肉、九天之水、九泉之土……这些我能取得,可惜迟了一步啊,暄儿,迟了这无可挽回的一步……你说,地牢里十五年我都等过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多等我一天呢?”   印晖走到他身后,略一迟疑,出声道:“墨皇叔。这罗刹究竟是何人?”   “现在说这个有用么?”印云墨头也不回地答,“如今我费尽力气,也无法再唤醒他。我甚至不知他的魂魄是否还在这罗刹像内……”   “如此最好。”阿难朝梵天礼拜后,用微带着异国腔调的口音说道,“夜叉呀,难道你忘了,罗刹除了食人,更爱吞食的就是宿敌夜叉?倘若你在苏醒之后与他相见,不是你杀了他,便是他吃了你,何苦来哉!见面是仇,不见面反而是缘,你还不悟吗?”   印云墨正要脱口反驳,却忽然沉默了。他想起当自己还是人身时,暄儿虽然咬去他一块肉,还能忍住垂涎三尺,而如今恢复了夜叉身,就算暄儿能忍住,他体内“罗刹”的那部分呢?换做是如今的自己,在看到罗刹的那一瞬间,难道真的能时刻抑制住千万年血脉中流传的本能,而不在“人”的那部分熟睡时,突然袭击对方,然后再终生后悔、噬脐莫及?   ……阿难说得对,见面是仇,不见面反而是缘。   相见争如不见。   头角收敛、爪牙消退,身形寸寸缩回常人大小,印云墨疲倦至极地半趴在梵天脚底的罗刹像上,如同生了一场膏肓之病,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印晖弯腰扶他起身,低声道:“墨皇叔,随朕回宫吧。”   印云墨反问:“皇上打算如何收场?”   印晖道:“四位大师是出世高人,解决了罗刹食人案便会各自回宝殿,不会沾染世俗。秦阳羽平日也甚得你宠爱,他这人虽刺头,心里对你还是尊敬的。至于在场的紫衣卫们……”他不再说下去,但眼中有杀机隐没。那是征伐多年、漠视生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杀机。   印云墨想:若是暄儿,大概也会背着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选。然而重赫也和暄儿一样,不愿将这份心机,用在真正在意的人身上。   “那这座罗刹像呢?”他问印晖,“我曾给皇上两个建议:一是重新修缮,供奉香火,只要后世香火不熄,罗刹永镇于梵天脚下,便不能出来食人。二是……”   印晖脸色变幻数息,十分干脆地做了决定:“朕不想谎言诓骗墨皇叔,朕选择其二。留着这座罗刹像,迟早是个祸害,不祸在当朝,也祸延后世,谁能保证一座庙香火永继?不如就在这庙前祭天告神,拆除寺庙与塑像,永绝后患。”   印云墨沉默半晌,无力地笑了笑:“皇上选得对。我大颢有重赫这样的皇帝,定能国富民强。”   印晖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让秦阳羽先送你回宫。朕与几位大师留下来举行开坛告神之礼。”   印云墨摇头:“我既参与了此事,便要亲眼看到最终的结局。”   印晖见他一脸坚决,不便强迫,又劝了一次也就罢了。   兵士们开始在寺庙门外的空地上挑石堆土、垒砌告神之坛。印云墨走进专供他休息的军帐,对侍从道:“我先歇息一会儿,等皇上行完告神之礼,准备点火时,务必叫醒我。”侍从领诺退下。   印云墨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半时辰,等他醒来,三更已尽,正是一夜中最为黑暗的时辰。   他换了一身新衣,朱衣大袖,袖口与衣摆用金线绣着几枝缠绕的藤蔓,乌黑长发仔细梳理过后,用一顶镂雕云雀衔尾金冠束得齐整,对着镜中微微一笑。模糊的铜镜中,依稀映出十五岁少年轻狂恣肆、青春飞扬的面孔。   印云墨起身走出军帐时,整好看见浇了油的火把掠过夜空,星落如雨,飞入破败的寺庙,不多时便燃起一片火海。他快慰地拂了拂衣袖,举步朝燃烧的残垣断壁走去。   守卫们大声惊呼,纷纷冲上前想将他拉回来,但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斥出去,无一人能近他的身。   印晖循声赶来,见印云墨已走到被烈焰吞噬的正殿门口,忍不住要往里冲。   印云墨转身看他,一眼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求仁得仁,不必挂怀。”他听见墨皇叔无声地对自己说,胸口发烫,双腿沉重得像要陷入大地里去。   阿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沉地宣了一声佛号,“能忍千刀剐,难忍爱别离。他要回到梵天座下,去当与罗刹永不分离的夜叉,让他由心去罢。”   印晖僵直地注视着大火,墨皇叔的一袭红衣在他眼中烧成了永生铭记的烙痕。   秦阳羽扶着皇帝的胳膊,与他并肩而立,火光在他瞳孔中烈烈燃烧。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低唤了一声:“……祖爷爷。”   ——   印云墨猛地睁开双眼,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搂在怀中。   “醒了?我也刚醒。”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说道。   印云墨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间,险些红了眼眶,他揪住对方胸口衣襟,发出一声感慨万千的叹息:“暄儿……”   “都知道八宝浮屠到了五层以上是要拷问内心,但没料到是如此逼真的梦境,连记忆也缺失了大半,简直就是一场重生。”印暄用下颌蹭着他光洁的前额,带着笑意低声道,“第六层爱别离,破解的关键不止在于相守的决心,更考验是否有相守的能力与手段。”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晓得究竟只是梦境,还是会影响现世呢?别忘了我的别号——梦中仙。”印云墨大梦初醒地缓了口气,也笑了起来,“我可还记得,你咬我,还吃了我一块肉!”   “我让你咬回来,肉随便你吃。”印暄道。   刚恢复神志,就听到如此令人牙酸的对白,实在是……算了,主上高兴就好。摇光本想立刻显出身形,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暂时继续当一条盘在腰间的长鞭。他现在正万分后悔,在灭蒙之战后,为了理清思绪好对主上讲明东来的诡计,闭敛了片刻神识。没想到第六层规则之力如此强劲,他因此被死死封在本体之内,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干着急。幸好主上最后以一己之力破除规则,离开梦境,否则他真是百死莫赎其罪。   只小小地任性了一次,便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从今往后,再不能重蹈覆辙了!摇光严厉告诫自己。   任由两人唧唧哝哝地又说了会儿情话,就在摇光考虑要不要关闭听觉时,又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嵇康?印云墨起身,发现他面色惨淡,右手五指一直在无意识地痉挛,像仍在试图要紧紧抓住什么,不由关切道:“叔夜,出了什么事?”   嵇康咬着牙,仿佛一时说不出话,狠狠喘息了几下后,方才涩然开口:“出事的不是我,是子仁。”   “杜大夫怎么了?莫非你们也去了同一个梦境,而他没有……”   “他本来可以离开的!”嵇康痛苦地道,愧疚感几乎将他强健的臂膀与旷达的风姿一同压垮了,“他是为了我才那样奋不顾身,都是为了我!我以为他说为了我去争北阴帝位,不过是托词、是手段,没想到竟是真的,我实在不该怀疑他!是我负了他!”   印云墨怔怔地说不出话。杜子仁那副清高的神色与刻薄的腔调犹在眼前,然而自己又如何能对他定论心性呢,他对一个人的不假辞色乃至居心不良,并不能掩盖他将身家性命全然付与另一个人的痴狂与赤诚。或许诚如老和尚们所言,心外无法,满目青山吧。   他感叹良久,对嵇康道:“倘若只是陷在第六层里,还是有生机的,只要有人彻底炼化了八部浮屠,便可自如操纵内中各种神通,自然可以让杜大夫全身而退。”   嵇康眼底乍亮:“说得对!如何能炼化八部浮屠?”   印云墨苦笑:“我连如何过得了下一关都不清楚……暄儿知道么?”   印暄自嵇康出现,便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被印云墨问及,方才道:“知道一些。先要登上塔顶,收走五道轮回门,再以祖龙血脉开启传承。”   “祖龙血脉?”嵇康顿时想起灭蒙岛上空盘旋的金龙,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印暄:“莫非阁下……”   印暄毫不客气地道:“八部浮屠迟早是我囊中之物。”   嵇康当即拱手行礼:“恳请神君炼化八部浮屠后,将子仁元神放出。子仁若能安然返回,在下愿为神君效犬马之劳。”   印暄的脸色缓和了些,颔首道:“可以。”   “眼下我们在何处?”印云墨环顾四周,茫茫雾海上不接天下不见地,脚下也虚荡荡的仿佛在御风而行。他不禁回头望向印暄,却发现不见了对方的身影,缥缈云雾间,隐约只见金灿灿的一鳞半爪。   暄儿何时现出了金龙正身,他竟一点没察觉。印云墨又问了一遍:暄儿,眼下我们在何处?可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嘹远的……龙吟?!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黄色龙爪,有着五根巨型弯刀般锋锐的爪尖。   ……出了什么事?莫非他脱离一个梦境,又陷入了另一个?不,他清楚地记得前世今生的所有经历、之前登塔时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不是梦境,也不太像幻境,他是……拥有了金龙之身?   印云墨这下真有些云里雾里了。他冷静了一下纷乱的心情,开始捋清思绪:第六层爱别离的梦境确实已经破解,按理说,他将会直接出现在第七层,之前与印暄、嵇康的短暂碰面,或许正是在两层塔世界的交界处。如今他要破解的是第七层,对应八部众之天龙,对应八苦之求不得。   天龙,求不得。   ……东来。   我现在的身份,是龙神东来!若不是前爪太短,印云墨简直要扶额叹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原以为堕了仙、遭了刑、挨了剑、赔了罪,与东来之间彻彻底底两清了,没想到,天道轮回,竟还有这样的后招!   仿佛要印证他的推测,身后遥遥传来一把清澈明朗的少年嗓音:   “等一下,前面那条金龙——” 第75章 重返百年魂相易,龙神仙君两为难   “——等一下,前面那条金龙!”   熟悉的声音听在印云墨耳中,简直五味杂陈,这句看似平淡无奇的招呼,根本就是一场两败俱伤的错误的开局。印云墨第一个念头便是溜之大吉,可龙身这会儿全不受控制般放缓了速度。   驾三色流霞赶上来的仙君,年不过十六七,长发白衣,赤着白皙玲珑的双足,姿质秀逸、意态风流,望之如盛夏饮冰,令人好感顿生。   印云墨第一次从旁人的眼中看自身,一面暗喜我临央果然人物出众,一面发愁眼下这诡异局势若是照原样发展下去,最后被截骨剔鳞的,究竟是东来,还是自己?   “可否打个商量?我需要三根龙须、一小截龙角和十一片龙鳞,海域之中群龙虽多,却都不合我心意,即便是四海龙王,也只勉强堪用。我一见你,才发现原来最称意的在这里。那些小龙我就不去叨扰了,就找你借可好?换也行,你可有什么需要的天材地宝、灵符仙器?我去取来与你交换。”   印云墨很想替东来回答:给你,拿去!省得先礼后兵,还要被天锋剑洞穿!可惜他这个被塞在金龙肉身里的魂魄,此刻只能做个身临其境的看客。   “金龙,你意下如何?”   ——要开打了。打出个老死不相往来,对谁都好,可惜是不打不相识。印云墨无奈地任由龙身如提线木偶般自发而动,勃然震怒。   待到临央法袍破烂、灵器折损,狼狈而走,金龙身上也多了些转瞬即愈的小伤痕。然而令印云墨欲哭无泪的是,这些伤果然都是疼在他身上的!那么百年后的那场骗局……自作孽,不可活啊!   临央走后,仿佛规则之力也随之褪去,印云墨又恢复了自由操纵龙身的能力,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现象,一旦到了必须与临央碰面的时候,塔世界规则又会强制接管。   想来想去,还是先去东来的洞府。印云墨十分不习惯地盘卧下来,开始绞尽脑汁思索如何破解这第七层求不得:   首先要确认,他是否仍与印暄同时进入这个世界?若印暄也在,是否也如他进入金龙身躯一般,进入了“临央”的体内,被迫行动?如果是,那么本层规则之一,便是魂魄相易。   其二,他要如何才能跟印暄联系上?   其三,求不得,指的可是东来对自己的执念?倘若是,要破解规则,自己就要违背本心答应他的求爱;若自己坚持本心,便永远出不了这一层……左右为难。   其四,难道他非得受断骨剔鳞之痛,再被天锋戳个对穿?如果他在此前极力干涉,是否能扭转乾坤、改变最终的结局?倘若结局改变,算不算破解了本层规则?   印云墨思忖得脑仁生疼,昏昏沉沉地就想睡觉。半睡半醒之间,忽然灵台光闪——入梦之术!   若印暄如他一般,魂魄在“临央”体内,入“临央”梦境不就可以一窥究竟了?虽说潜入神仙梦境,比不得凡人那么轻易,但他本就是临央,对自己的修行习惯当然了如指掌。临央好游冶,打坐入定时也常借入梦术魂游四海,自己整好可以趁虚而入。   ——   印云墨从法术波动中显出身形,见自己在临央的梦境中终于恢复了原本模样,很是松了口气。他在金龙的身躯内待了三天,无论做什么都别扭,最不能忍受的是,竟还有条雌性白龙嗅着气味寻过来求偶,被严厉拒绝后,仍纠缠着想要露水之情!印云墨狠狠一口龙息将她喷出八千里,忍不住唾弃:龙族都这么荒淫无耻?   “龙性本淫,又多暴烈偏激,的确不是适合交往的对象。”一个声音隐约地道。   “摇光?”印云墨惊喜地望向腰间,摇光鞭正结结实实地缠在上面,“你也进来了?”   摇光语声缥缈:“我被这一层规则压制得厉害,无法化出人形,只能在主上施展入梦术时短暂出声。想是因为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此时,我器身碎裂、星魂沉睡,本就不可能出现。主上如今陷入困局,进退两难,摇光虽然力微,也势必竭尽全力帮助主上脱困。”   印云墨摸了摸鞭身,心下顿觉宽慰不少,向梦境深处散出神识,唤道:“暄儿,暄儿?”   许久未有回应,当他失望地准备退出梦境时,一只手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后颈。那人将脸探到他耳畔,声音低沉而森冷:“在我的身体内,住得还习惯么?”   印云墨微微吸了口冷气:竟然是东来!印暄魂魄的确如他推测,进入了“临央”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被东来占了上风……这下麻烦大了!   他也只得苦笑道:“一点都不习惯。神君可有什么办法,将你我的魂魄换回去,毕竟你待在我临央体内,也不是那么舒服,对吧?”   东来嗤笑一声,松了指间力道,从敌意的紧扼变成了威胁似的抚摩:“怎么会,本座可舒服得很呢。你身体的每一寸,本座都看得清清楚楚,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你想不想看看自己修炼房中术时销魂的神情?可惜少了个双修对象。”   印云墨既糟心又反胃:“堂堂万龙之主,做如此下流事,不觉得自贱身价?”   东来冷笑:“怎么下流了,这不是很公平么,你想用我的身体做什么,我也不介意,只要你自己能受得住就行。”   印云墨拂落他的手掌,转身道:“东来!如今你我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何苦再互相拆台?一起想个法子破除本层规则,恢复原样才是正事。”   东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急什么,还有一百年时间,足够你我将旧日所有恩怨慢慢清算。再说,没让你体验过我昔年之痛,我又如何甘心恢复原样呢?”   想到接下来的一百年间,自己与东来不仅要在外面带着各自的心思你来我往,在梦境中依旧掰扯不清,生不如死的钝痛感油然而生。印云墨以手覆额,“哎哎”地长声叹气:“好吧,既然神君对我恨意至深,未免双方再起冲突,这次之后我便永不再进‘临央’梦境。我们就按照规则之力,交换身份演完这场百年大戏,最后我身受重创、你受刑堕仙,咱们半斤对八两,一起当难兄难弟——如此神君可满意了?”   言罢转身要走,东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寒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印云墨一脸的无奈与无谓:“我拿什么来威胁你?如今局势已经摆明,你我再不甘愿也要携手合作,困则两害、破则两利,我不知神君还在固执什么。”   “与我携手合作,你就这么不甘愿?”东来反问。   印云墨觉得他歪曲主旨的能力举世无双,偏生还一脸无故被侮辱的怒意,实在令他很想吐血:前世与东来认识百年,只觉对方强大而寡言,对他诸多讨好,何曾见过这等强盗嘴脸?“东来神君——”他情真意切地回答,“从头到尾都在讽刺我、羞辱我、不愿合作的那个人分明是你。你可以继续报复,但请不要胡搅蛮缠,我还得回去另寻他法。对了,你若是觉得我前世的身体那么有趣,尽管拿去玩吧,反正我如今也感受不到。”   东来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印云墨挣脱了他的手,于梦境中开辟出一条罅隙似的出路,正要一脚跨出,身后传来东来异常沉闷的声音:“站住!谁允许你走了?”   印云墨嘴角飞掠过一丝笑意,回头很有诚意地道:“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梦境与心境相吻合似的,现出了一张桌案、两块蒲团,两人盘着腿对案而坐。桌上有一壶灵茶、两只茶杯、一盘什锦仙果,还有一瓶新摘下的、香味清雅的白鸾花。印云墨提起茶壶,为双方各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灵茶,对这种心平气和的氛围颇为满意:“神君你看,这样多好,有话好好说嘛。”   东来冷眼看他,手指抽动了一下,似乎又想掐他脖子。   “不管还有多少积怨未消,咱们先放一放,共同谋个出路。”印云墨啜了口茶,“先说本层的规则,想来魂魄相易是铁板钉钉了,我估摸若是连你都换不回来,即使求到紫微帝君那边,也没有办法。更何况,‘紫微帝君’亦是这层塔规则的化身之一,如今身陷敌阵,全世界都是敌人,只有咱俩是同伴。”   东来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印云墨将另一只茶杯往对方面前友善地推了推,继续道:“既然换不回来,就只能继续扮演下去。神君应该发现了,当‘龙神’与‘临央’碰面时,我们的举动就完全受到规则的牵制,也就是说,我们很难通过不结交、不相处或者做出另一种选择,去改变事态的发展。至少在大方向上难以改变,但不知在细节上能不能努一把力?譬如说,你委托某人将天锋剑藏于未知之处,于是‘临央’邀‘龙神’去探索秘境的那天,‘临央’就无法带天锋同去,自然也就不会重伤龙身。神君觉得这样的尝试,是否可行?”   东来全程面无表情地看他,似乎在走神,待到他问“是否可行”时,嗤之以鼻:“真正伤了本座的,是天锋么?”   “……我只是举个例子,探讨细节处的一点点改变,累积起来能否推翻最后的结局。神君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印云墨觉得有这么一个喜怒不定的临时同伴,也是够累心的。   东来忽然淡淡一笑,“那你又何必避而不谈,刻意忽视最重要的一点:本层规则是求不得,只要求得了,不就解开了!”   印云墨哑口无言。   “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无情,甚至连尝试一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都不愿意。”   “……我已经有暄儿了。”   “究竟要我说几遍,你才能理解,印暄根本不能独立存在?他是我魂魄的碎屑、神识的投影,是镜中花水中月。如今正主就在你面前,你偏要舍本逐末;本来轻轻松松的一件事,你非要钻牛角尖,自找苦吃!”   印云墨沉默了。片刻后,他挺直了脊梁,将双手端正地搁在膝盖上,肃然正色:“神君认为,两人之间,情是何物?”   不等东来回答,他继续道:“是一种共鸣的感觉,一段共同的记忆,以此为基石,两人互相牵挂、眷恋、不愿分离,最后才能携手终生。而你我之间,连基石都没有,如何平地起高楼?更何况,如今我与暄儿两心相印,再无余地容纳旁人,哪怕神君与暄儿是同个魂魄,在我眼中,依旧是第三者。当然,我也可以为了破解规则假戏真做,有不少道法、秘药甚至蛊毒,能使人瞬间爱上另一个人,然而这样做了,神君就能满意么?不是我钻牛角尖,而是你不肯放手。”   东来逼视他,眼神锐利慑人,而又幽深莫测:“你要我怎样放手,再次自封神识,将肉身与魂魄都交给印暄,牺牲自己去成全你们这一对深情鸳鸯?”   印云墨叹道:“不,我从未这么想过。说句真心话,东来,我自己也不知这乱糟糟的一切要如何收场。诚然,我想和暄儿在一起,但绝不该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很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目前我还没有找到,只能先这么拖着。”   东来久久不语。玉瓶里白鸾花盛放到了极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幻美,在陡然浓郁的香味中凋零,纤长花瓣飘落满桌,在茶盏的微澜间半沉半浮。东来看着杯中残瓣,仿佛心生触动,脱口道:“其实——”   印云墨忽然凝神感应,“梦境要散了,我得赶在被‘临央’发觉之前离开。”他匆匆拱手道:“我先告辞,余话后叙。”衣袖轻拂间,身影骤然消失。   桌案、花瓶、果盘、茶盏随之消弭如云烟与春梦,东来孤身坐在心心念念的“临央”的躯壳内,发出了一声苦涩而嘲弄的低笑。   ——   出了“临央”梦境,印云墨并未急着从入定中醒来,而是进入了自身的梦境。   “摇光,”他问盘绕腰间的长鞭,“方才你都听到了,你觉得东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换做是我,无故被人诓骗利用、抽筋剥皮,势必对他恨之入骨,哪怕对方再怎么谢罪补偿,最多只能消我仇恨,也消不了芥蒂;即使不再为敌,也绝不可能再为友,更别提什么道侣了。我没想到东来竟如此偏执,令我觉得有些……不安哪。”   摇光闻言暗喜,心道我正愁该怎么提醒主上小心,机会就来了,立刻赞同道:“主上所虑极是。东来此举不合常理,或许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另外,摇光有句话不吐不快,望主上恕罪。”   “说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   “主上难道不觉得,印暄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么?我所指并非是修为或气势,而是……眼神。当我还是左景年时,印暄看主上的眼神是外冷内热,虽然面上诸多抱怨嫌弃,内中却是满溢的眷恋。而在第六层怨憎会时,印暄以金龙之身再度出现,看主上的眼神却浑然不同了,在流于表面的款款深情之下,是游移不定的矛盾与微不可察的阴郁。我隐隐觉得他是另有心思的,且这份心思藏匿极深,他究竟在隐藏什么?而方才东来看主上的眼神,冰冷怨怒之下内藏的那种矛盾与阴郁,竟与不久前的印暄像了个十足,这不禁令我更加怀疑,东来与印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同魂同体,说是同一个人也不为过。”印云墨答得十分迅速。   “主上明知摇光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主上,龙族性烈气狭,小心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印云墨如兜头被泼了一桶冰雪,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摇光将话点明到这个地步,他也不能再装着若无其事了,难道他自己就没有过这样的怀疑么?只是好不容易能再见到暄儿,那股惊喜与满足犹如白雪覆地,至于雪下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还是毒瘴横行的沼泽,他一时也顾不上了。   如今细想,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倘若东来屡次所言,“印暄根本不存在”并非偏激失实之语,而是一种暗示与警告,那么是否意味着,“印暄”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包括意识、感情、人生与两人相处的所有时光,都已被另一个更强大的神念彻底吞噬?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印暄”,不过是东来幻化出的相同容貌而已?   印云墨越想,越觉如堕冰窟,浑身发颤。他紧紧握住腰间的长鞭,似乎要依靠这唯一的慰藉才能站稳。   摇光感应到他的情绪,万分心疼,却并不后悔。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在最后一刻被隐毒腐蚀入骨,不如早点撕开假装愈合的伤口,将内中的脓液挤出。   印云墨大口喘息着,仿佛正调集三生以来所有的冷静与理智,镇压紫府内剧烈动荡的识海,魂魄甚至因此产生了一道道细微裂痕。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疲倦地叹了口气,道:“险些散了我的三魂七魄。”   摇光这才意识到,主上是经历了多么凶险的一劫——他还是低估了主上对印暄的感情,以至于这“短痛”几乎成了碎心摧魂之痛!   “主上……”他惶然地唤道。   “不关你的事,也是我自欺欺人。”印云墨神情惨淡,低声道,“然而直到现下,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这些都是我们揣测有误。除非我亲自证实,暄儿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一切都是东来的诡计,否则我是不会死心的。   摇光不放心地问:“此后主上打算怎么做?”   “接近东来,只有离他足够近,才能发现露出的破绽。他不是怨我无情,连尝试一下的机会都不给么,我就给他这个机会,看看最后钓出来的,是我庸人自扰的多虑,还是他精心策划的骗局。” 第76章 蝴蝶振翅无济事,相由心生不自知   印云墨并未急着再次施展入梦之术联系东来,而是开始尝试他的“挖蚁穴溃长堤”法。   譬如前世东来与临央的第二次见面,是因为青提帝君于瀛洲岛举办的宴会。临央有意与对方冰释前嫌,便将宴会上切磋道法时赢得的一面阳燧宝鉴拱手相让,使得东来不再记恨他之前的唐突。   于是在赴宴前,他便托人联络原主,以一朵雷泽云换走了阳燧宝鉴。谁料在宴会上,“东来”又一眼相中了雷泽云,而它毫无意外地落到了“临央”手中。被规则之力控制的印云墨,只得顶着龙神的皮囊,啼笑皆非地接受了“临央”的好意,吐出一句“回头登门致谢”的吊颈绳。   其后他又多次在细节上暗动手脚,均无功而返,证实了塔世界规则的漏洞并非轻易可钻。   一来二去,“东来”与“临央”日渐相熟,双方各有投桃报李之举。而“东来”在“临央”的启发下化成人形,学会对弈、鼓琴等雅趣之事后,更是不时登门拜访。   仙山无岁月,如此悠然地过了三年。   印云墨这日无所事事地在东来洞府中边泡温泉、边晒太阳——顺道一提,这具金龙肉身他如今用得很习惯了,连带沾染了龙族喜水喜阳的本能。尽管与“临央”相处时,多是以人形出现,但私下里,他还是对一览无余的东来的人身相当膈应,宁可以龙身独处。   自从上次梦境相见,已隔三年,东来想必暗暗心急了吧。印云墨用龙尾拍出几朵水花,觉得是时候进行第二次会面了。   这回“临央”的梦境不像前次那么空旷荒芜、迷雾重重,而是出现了一座临山面海的雅致宫殿,山上绿意葱茏、花团锦簇,海边长滩洁白、碧浪轻波,天地间吹拂着令人惬意的暖风。由此看来,与“东来”相识来往三年,“临央”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即使他自己未意识到,于梦境中却有所投射。   但这对印云墨而言毫无意义,他此行目标明确,在宫门口的玉阶现身后,便拾阶而上,直奔主题。东来正在宫殿高处一块凭峰望海的露台上,铺设了玉簟席、紫檀矮桌,桌面摆着灵酒仙肴,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居高观海,看不出半分急躁之色。   印云墨微怔,走过去,在桌案另一边的席子盘腿坐下,从托盘里取了一个空酒杯,“神君这是算到有客登门,早有准备呀。”   “三年才登一次门的贵客,自然是要上心些的。”东来拈起酒瓶,徐徐地为他斟了杯酒,酒液在白玉杯中色泽澄绿、透澈芬芳,十分诱人。   果然是急了。印云墨满饮一杯酒,笑道:“这三年我也尝试了不少扭转事态发展的法子,试图干扰规则运行,然而起不了任何作用。”   东来颔首:“瀛洲宴会上切磋道法赢得的是雷泽云,而非阳燧宝鉴,我就已意识到了。只是蝴蝶振翅,焉能掀起这一片汪洋上的风暴?我们还得另寻他法。”   印云墨作势思考片刻,无奈道:“实在不行,也只能考虑考虑神君上次的提议了。”   “哦,我上次提议了什么?时隔太久,已然忘记了。”东来不动声色道。   印云墨腹诽他惺惺作态,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尴尬:“从根源下手,将‘求不得’变为‘求得’。”   东来又替他斟了杯酒,示意他满饮:“仙君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想通,我真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悲哀莫名了。”   见好就收吧死长虫,得了便宜还卖乖!印云墨心中暗骂,又喝了一杯,“既然神君觉得不妥,还是算了,其实我也没拿定主意。反正还有九十多年时间,我们还可以慢慢想其他法子。”   东来哂笑,又继续斟酒:“治标不如治本,只怕其他法子再折腾也不见效,平白浪费了时间。不知仙君打算如何完成我之所求?”   印云墨有些不胜酒力,但还是勉强喝了第三杯,两颊微泛红晕,“总得……循序渐进,彼此之间多了解了解……”   “过来,坐这里。”东来拍了拍身侧的席面,语调平淡却不容商榷。   印云墨搁下酒杯,挪过去。   “再近些。”   他又蹭过去一点儿。东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闭上眼,听。听到了什么?”   “心跳声。”   “够不够了解?”   “……”   丽日当空,暖风熏人,四周浮动着草木清香,平和又安逸。印云墨枕着对方厚实的胸膛,逐渐将一记记平缓有力的心跳,听成了刷刷拍打着沙滩的海浪声。自混沌初开以来,这些海浪便是如此绵延不绝地追逐着岸边,日以继夜,亘古不变;即使退潮,也像有着不忍远离的牵挂,在下一次涨潮时分化为更加汹涌的拥抱。这世间最为坚定长久之事,也不过如斯了吧。   “然而千万年之后,沧海也会化为桑田。”印云墨闭着眼,梦呓似的呢喃。   东来仿佛听懂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答:“这片沧海化为桑田,总有另一片桑田又化为沧海。”   印云墨许久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   东来俯首嗅了嗅他头顶黑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对凡人而言,数十年足以终其一生,而在仙家眼中却如白驹过隙,不过是漫漫长生路上一段极为短暂的浮光掠影。   在这一层塔世界中,早已逝去的仙界时光点滴重现,“临央”与“东来”或烹茶手谈、感悟天道,或四处游冶、结伴探幽;而印云墨时常往来梦境,与东来的共处也从别扭、防备甚至敌意,逐渐变得习惯成自然。   数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印暄的意识却再未出现过。无论印云墨如何旁敲侧击,或者是严词逼问,东来都只是淡淡一句“不是告诉过你,印暄根本不存在”。   “我想暄儿了,你让他出来吧。”一次泡完温泉后,东来将印云墨摁在大腿上,为他擦拭满头青丝。印云墨安安静静地趴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让我最后见他一次,我就死心了,如何?”   东来手上动作停滞了一下,继续擦拭,“我没法让一个消失的意识再出现。你若实在想念,就把我当做是他吧。”   “可你毕竟不是他。”   “难道连半点相像之处也没有?”   “当然没——”印云墨忽然翻个身,端详上方近在咫尺的东来的面容,“奇怪,天天看不觉得,被你这么一提醒,忽然发现你的模样与原先不太一样了……虽说身为神君,万千幻化不过一念之间,不过我记得前世你曾说过,永远不会改变初次化形时的容貌。”   “是,”东来淡淡道,“因为这是前世你指引我化出的人形。”   印云墨想起那时东来第一次化形,非但分不出人类外貌殊异,连起码的品味都没有,穿着金袍的模样活像只灿灿发光的大元宝,不禁莞尔,“如今为何变了?”   “经历多了,心思多了,容貌自然就变了,不是说,相由心生。”   “唔,说得也是。不知为何,如今你这五官,我总觉得有些……古怪?有种说不出的眼熟……”印云墨霍然变色,从东来膝上跃身而起,指着对方厉声道:“这眉眼形状分明是印暄的!东来,你又捣什么鬼!你不肯让印暄出来与我见面也就罢了,动这些不入流的手脚是想要做什么?”   东来泰然道:“都说了,相由心生,何须我去动什么手脚。再说,你的魂魄本该是临央,却为何始终保持印云墨的模样,又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印云墨语塞,气冲冲拂袖而去。   回到自身梦境,他怒容立消,唤出摇光道:“摇光,我怀疑我们先前的推测有误。”   “请主上明示。”   “你曾说过,东来想利用幻化出的印暄这个身份来报复我,让我也尝尝情殇之痛,对吧?如果是这样,东来就必须表现出跟‘印暄’这个身份划清界线,因为他们越是截然不同、互相对立,就越会令我信以为真;他越是排斥否定印暄,我就越把印暄当成一个独立的意识。”   “按理说,是这样没错。”   “可为何,在这九十余年的相处中,我竟觉得东来与印暄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刚开始,只是偶然间的一句话、极其细微的一个动作,让我不经意地想起暄儿,可又觉得只是个巧合;渐渐的,连他说话的方式、对待外物的态度和处理事务的手段,甚至包括志趣与性情,都与暄儿有不少相似之处;如今,竟连容貌也透出四五分印暄的影子!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东来这是想要做什么?”   “……主上可曾问过他,他如何回答?”   “他说,行止随心、相由心生。”   “……意思是,他并非刻意去模仿,扰乱主上的视听,而是心中便是如此想、如此说、如此做的,甚至连容貌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你觉得这可信么?还是说,东来又是耍的哪一种诡计?目的何在?”   看着印云墨陷入深思,摇光心底忽然跳出四个字:当局者迷。他自己也算半个当局者,所以一直钻着牛角尖,忽视了东来除消抹、吞噬印暄,再假借印暄身份来设骗局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摇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更清楚有些事必须当事人自己去体会,从其他人口中说出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他对印云墨道:“摇光不明内情,是否可信还得主上自己去判断。我只想劝主上一句——主上从来机巧多谋,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   “怎么说?”   “但凡机巧多谋者,眼中所见,也是一个诡谲危险、需要时刻提防的世界。所以有时候,摇光希望主上能活得更简单、更轻松些。”   印云墨笑道:“摇光转世一趟,把左景年的一板一眼与说教腔也带回来了,既然说相由心生,怎不见你如今容貌像左景年几分?”   因为怕主上感觉生疏,对我有了隔阂。摇光在心中默道,不再作声。   印云墨正要离开梦境,回到金龙躯壳中去,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离“临央”发现上古战场秘境后精心布局,利用上古魔神困住祖龙的残阵来束缚“东来”的那一天,似乎没剩几日了!莫非不管如何努力,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规则钳制着,一步步走向注定的结局?就算他能忍过熬过剔鳞截骨之痛,就一定能破解规则么,还是会像曾经的东来那样,坠落于黄海之滨,连龙身都石化成山峦?那他是不是终生都别想走出八部浮屠,永受易魂之苦?   这第七层当真令人既烦躁痛苦,又绝望无奈,难怪叫“求不得”,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知东来那边,没有什么对策……印云墨叹口气,决定翌日还是再去见见东来。虽然那张透着印暄影子的脸令人恼郁又备受折磨,但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关键时刻还是得同舟共济不是。 第77章 身受制口是心非,体交汇神魂颠倒   “前些日子我游历色界第七重天的西荒大山,发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秘境。我一时好奇孤身进入,险些迷失在内不得出来,颇费了点周折才脱身。”临央啜饮一口灵茶,感慨道,“这三界之内,竟然还有我临央闯不得的地方。”   东来神念一动,壶里的茶水凌空划出银白弧线,自动注入临央杯中,隐有虹晕呈现,“难怪前阵子总联络不上你,怎不叫我同去?”   为了让你把钩饵咬得更紧啊。印云墨在金龙体内鄙夷地道,你与临央好歹也相识百年,连这点欲擒故纵也看不出?   “当时我觉得这秘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深莫测,心想先探探是怎么回事,有了眉目再来找你。再说,你之前不是刚蜕了层皮,需要休养嘛。”临央道。   东来望向他的眼神暖意深蕴:“你这是小瞧本座?走,我陪你去把那秘境掀个底朝天。”   临央略一踌躇,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我在秘境中感受到一股极其古老而又浩瀚的威压,似乎比……比东来你的龙威更令人喘不过气。”   东来立刻问:“我让你喘不过气了?”   临央笑起来:“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总之我觉得那地方隐藏着出乎意料的凶险,若要深入探索,还需再研究研究。”   “你带我去秘境入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一贯胆大妄为的临央仙君如此忌惮。”东来一把握住临央的手腕,闪身出现在洞府外的青空之上,旋即放出金龙正身,载着临央穿云破雾地去了。   有心算无心,算的还是一片痴心,临央也真下得去手!印云墨于风驰电掣中暗替金龙打抱不平,一时竟忘了唾弃的对象正是前世的自己。   色界第七重的虚明堂曜天,整片西方大地耸立着不可胜数的峰峦,被怒海般的苍绿色重重覆盖,晴天时道道银光闪耀其间,则是纵横山谷的蜿蜒河流。百万大山,绵延不绝,无数蛮荒时期就存在的生灵于此繁衍生息,故而被称为西荒。   金龙载着临央穿越界空,来到西荒之地,俯瞰脚下万千群山。临央仔细辨认后,指着其中几座山体低矮、岩壁裸露,仿佛被刀剑削过的峰峦道:“就是那处。”   东来降落山头,化作人身,与临央并肩立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山涧边缘。临央施法移除了入口的禁制,秘境霎时现出真容:   暮色昏沉,一轮圆月大而苍白地坠在天际,照射着冥茫大地。荒野上有山,但山骨嶙峋、林木不生;有水,但零散成滩、寂然如死;有树,却是一丛丛及膝高、灰褐暗淡的灌木。团团枯草在地面碌碌滚动,沙土间偶尔突出灰白色奇形怪状之物,仔细看去,依稀是某种远古巨兽的遗骸。朔风在天地之间回旋呼啸,穿过拱门似的天然岩架,风中隐隐传来金戈交鸣、鸟兽嘶吼之声。   “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凉而肃杀,又震慑人心的秘境,仿佛曾有翻天覆地的大法力、大神通于其间纵横捭阖,百万年后,犹有余波。”临央抚摩着入口处被长风雕凿出的粗糙岩柱,喃喃道。   东来闭目侧耳,倾听风中混杂的嘶响,脸上逐渐浮现出惊喜之色。他猛地睁开,握住临央的肩头,动容道:“临央,你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这里极有可能,是祖龙埋骨之地!”   “祖龙埋骨之地?”   “正是。祖龙乃是万龙之祖,在盘古开天辟地,成就一个小世界之前,他便已在三千大世界中遨游,就连我龙神东来的体内,也流淌着祖龙的血脉。但万事万物没有永恒,即使是一个世界,也有寿尽崩塌之日。祖龙寿终正寝时,携龙族至宝自葬于三界中的某个地方,百万年来,无人知晓他埋骨何处,于是就成了传言中最缥缈难觅的秘境之一。方才,我从这个秘境中,的的确确感受到祖龙残留的气息!”   临央挑眉:“这么说来,我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不错。”   东来也从兴奋中平静下来,佯怒地捏了捏他的下颌:“你敢说我先祖是死耗子!”   临央捉住他手指,报复似的用力掐,“我找到你家祖坟,你还没谢过我呢!”   东来轻松挣脱,转而去戳他的腰间痒肉,临央一面躲闪,一面咯吱咯吱地笑起来:“别闹了,你究竟还想不想进去。”   半点也不想!印云墨在“东来”体内哀叫,临央故意引你主动往火坑里跳呢,别去自投罗网,你这条缺心眼的长虫!然而这点阻挠对于规则之力而言,不过是蚍蜉撼树,东来与临央踏入秘境,往深处渐行渐远,印云墨看着结局将定,也只能无奈叹息。   秘境荒野,放眼望去尽是古老苍凉的断坡裸岩,景色单调而压抑,如同一座满是沟壑与积水的巨大迷宫。御风与缩地的神通法术在此地全然失效,两人不时停住脚步,打量周围标识,看是否迷失了方向。他们发现了不少锈绿的古铜碎块,最大的有盾牌大小,上面雕刻着睁开的半只眼角,像某种远古图腾的一小部分。还有一些石砌高台、符文铁柱、破旗烂幡之类残余阵法的遗迹。   东来拈起一块器物碎片嗅了嗅,疑惑道:“怎么隐隐有股魔气残留……”   临央也拾起一片反复端详,“的确有点像魔器碎片,莫非祖龙有收集各族宝物的癖好?”   但凡龙族大都有集宝癖——不少得手的宝物就跟垃圾似的堆在洞府后方,从未使用过,纯粹摆着好看而已,这习性颇受一些眼红的神仙诟病。东来有些尴尬地丢了魔器碎片,指了指荒野深处道:“朝这个方向继续走,我嗅到了一丝陈年龙血的气味。”   两人又行走了大半时辰,来到一个方圆不知几百里的天坑的边沿。坑底离岸高约十数丈,像个陷入地中、庞大无朋的浅盘子。围绕着天坑,每隔一段距离,便矗立着一座非金非石的高柱,总共有十座,柱顶刻着或朴拙或吊诡的雕像,形状各不相同,但也被风沙侵蚀殆半,看不清原本面目。   “你看坑底地面上似乎有图案,这又是什么地方,墓穴入口?”临央转头问东来。   东来道:“祖龙气息在此处愈发浓烈,或许下方便是埋骨之地。”   “你真打算进入墓穴,打扰祖宗安眠,你祖宗不怪罪?”临央半开玩笑地说道。   东来解释:“龙族与人类风俗迥异,寻得一处先祖墓穴进入祭拜,而后取一小段遗骨佩戴于身,是对先祖最大的敬意。当然,我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泽,可以开启祖龙传承,获得陪葬的龙族至宝。”   临央笑道:“原来如此。我身为人,不便进龙族墓穴,就在此处等你。”   东来几乎脱口而出“我不介意”,但转念一想,或许人族对此有所避讳,便点头道:“在此等我也好。附近虽未感应到危险,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你自己要小心,我速去速回。”   回不来啦!你最大的意外就是结交了这个心怀鬼胎的混账小子,并对他深信不疑,以至万年修行毁于一旦。印云墨有气无力地做了最后一把努力,依旧无法阻止东来跃下天坑,朝坑底中央模糊不清的图案一步步走去。   临央望着他的背影,清冷平静的神情下,隐藏着一抹得偿所愿的微妙快意,与毫不自知的莫名怅然。东来……少年仙君翕动嘴唇,心底有个声音似乎要冲口而出,然而最终还是抿紧了嘴角,将这声呼唤磨灭在唇齿之间。   东来神君!这就是你昨日对我保证的,会竭尽全力出手,阻止“临央”发动魔神困龙阵?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印云墨悻然咬牙,最后也只能将恼火化作失望。罢了,既然撼不动规则,大不了让他将当年东来经历的痛楚逐一尝过。   ——再痛,能比得上前世身受三刑、下堕仙梯,被紫微帝君生生割裂魂魄?东来或许并不明白,他真正忧虑害怕、不愿承受的,并非肉身上的痛苦,而是永远被困在一段周而复始的时光中,无人能理解与抚慰的寂寞孤独。   ——但只要一想到,东来也倒霉地身陷其中,与自己整好做一对永不见天日的难兄难弟,印云墨的心情又诡异地舒展开来,觉得眼下的局势,也不算坏到极点。   于是他怀着这种“无法反抗就只能接受”的绥靖心态,随着“东来”的身躯一步步向法阵中央走去,却没有看到,身后的“临央”把手伸入袖中,摸来摸去,一脸错愕。   用以启动阵法的风犼僵尸之血呢?分明是亲手放进去的,为何突然不见……临央讶然之余,恼意顿生:谁动了我的袖中乾坤,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整个世界忽然停滞,风不再吹拂、水不再流动,卷起的衣袂凝固在空中。推动世界运转的规则,仿佛被一股看似不起眼、却内蕴强大的力量骤然阻止,如同神人伸出的一根巨指,卡在运转的齿轮间,生生逼停了天地万物。   印云墨也感应到这异变,同时发觉规则之力对自己钳制蓦然松懈了许多。他趁机控制“东来”的身躯,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后方——   “临央”直挺挺站在天坑边沿,面无表情,像个失去了驱动灵石的傀儡。   ……是东来?他终于动手,且成功抵御了规则之力?印云墨并未急于庆幸,因为他也感应到塔世界规则正疯狂运转,想要突破这股阻碍;秘境中的荒野山石、苍穹圆月,也因此而扭曲迷离如海市蜃楼。   几息之后,规则之力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将塔身内另一股隐藏的力量调动出来,去修正因风犼僵尸之血缺失而导致的变数。   “临央”抽动了几下四肢,又恢复了动力。印云墨立刻察觉到,如今出现的并非自己的前世之身,而是一具与临央外貌有着八九分相似的仙身傀儡——正是师兄宵弋仙君为他制作的傀儡!   傀儡动作略微僵硬地伸手入袖中,掏出了一只灰毛肥兔子。兔子一双尖长耳朵被他拎着,脚爪挥舞,很不舒服地挣扎扭动。傀儡并指如剑,划过兔耳,鲜血顿时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黄沙上。   灰毛兔子愤怒地尖叫起来。傀儡半跪下来,单手按在染血的地面,口中吟诵法咒,一团赤红光芒在他掌下逐渐亮起,随之缓缓上升,化作一方黑红色的阵盘悬停在半空中。从阵盘射出十道光线,分别投入天坑周围的十座高柱之中。高柱如久未开启的机关涩然作响,随即赤光冲天,散发出滔滔魔气。   魔神困龙大阵还是被激发了!即使被风沙与时间消磨了百万年,威力十不存一,依然能引动上古十大魔神之力,将阵中金龙牢牢锁困。   一道令人炫目的神魄灵光投入金龙肉身,险些将寄居其中的印云墨的魂魄震飞出去。   印云墨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股柔力包围,小心地置放于龙首位置。在同一具肉身里,两个魂魄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不时触碰而产生的灵魂波动,强烈到令彼此都难以忍受。“东来……”印云墨吃力地道,“你既已回到自己肉身,就放我出去……”   “你的仙身傀儡已被规则征用,放了你,你哪有地方可去?”东来的声音低沉而艰难,似乎也在极力隐忍。   印云墨只觉身在寒冰与烈火之中,几乎要晕厥过去。然而这并非是疼痛,而是一种过于强烈的刺激感,如同……将阴阳交媾、精窍大开时的感觉放大了成千上万倍,以至于神魂颤栗,不可遏止。   仙身傀儡甩开尖叫扭动的灰毛肥兔,抽出腰间天锋剑,向阵中现出原形的五爪金龙走去。   兔子就地打了个滚,站起来抖毛,但茸毛被血水糊住,怎么也抖擞不开。它仿佛愤怒到了极致,绷紧短小的四肢,抻长更为短小的脖子,朝仙身傀儡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哮吼:“犼——”   九天殷雷同时打响,也不及这吼声威力之万一,声浪排山倒海地卷来,夹杂着丝丝缕缕暗绿色液体,万箭齐发般喷射在傀儡的后背上。   傀儡身上腾起阵阵腥臭的灰烟,滋滋作响。本就相当于地仙修为,又被塔世界规则强行提升至金仙境界的仙身傀儡,如落了湖的初雪、掉入火中的纸片,几个眨眼之间竟被这绿色液体腐蚀殆尽,融为一滩污水。   这下即使印云墨正魂飞魄荡,也忍不住失声道:“师兄送我的傀儡!无量天尊,这是什么兔子啊……”   “你竟把它当成兔子?这是一只望天犼,且还是先天灵种。”东来道,“连我一时不察都吃过它的亏,区区仙身傀儡算什么。”   印云墨语塞,旋即怒喝:“你还不放我出去!这法阵困得了你,又困不住我,我出去关闭它!”   东来磨蹭片刻,最后还是放他魂魄离开金龙肉身。两个魂魄不再相互触碰折磨,印云墨豁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飞出阵外,化作人身虚影。兔子一见他,便万分委屈地扑过去拱裤腿,给他看自己耳朵上淌血的伤口,印云墨心疼地弯腰将它抱起。兔子简直天赋异禀,能将魂魄虚影蹭出肉身般的实质感,这下更是如鱼得水,埋头在他胸前拱个不停。   “好啦,我知道你委屈,以后再不把你弄丢了。”印云墨摸着它毛绒的肚皮,耐心哄道。   兔子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唏……”   “行,以后要经常抱你。”印云墨努力不去想嫦娥抱玉兔的倩影,无奈地许诺道,指了指悬浮在半空的阵盘,“我的魂体触不到实物,你能关掉这玩意儿么?”   兔子斜着红眼看阵盘,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星点绿液溅于其上,阵盘被腐蚀出一个指头大小的洞,瞬间跌落尘埃。十座高柱赤光顿熄,弥漫在天坑上方的魔气也逐渐消散。   金龙趁机脱困,化为人身落在印云墨身边。   印云墨抱着兔子,心中一团乱麻,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抬头看他。   东来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想坦白,又难以启齿,犹豫再三后,咬牙道:“关于印暄的一些事情……是我骗了你。” 第78章 魂且暂寄仙内器内,识已相融一念间 印云墨抱着兔子,心中一团乱麻,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抬头看他。 东来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似乎想坦白,又难以启齿,犹豫再三后,咬牙道:“关于印暄的一些事情……是我骗了你。” “骗我?和印暄有什么关系,”印云墨一怔,抬眼逼视他,“东来,你给我说清楚!” “这件事要从你被我刺了一剑说起。” “——是从被你刺了一剑并且一命呜呼说起。” 东来:“……” 他从来不擅与人打嘴仗,无论是前世的临央,还是今生的印云墨,当即向前一步,伸指点在魂魄眉心,将一股神识送入印云墨体内: —— 东来伸出一指,点上镜面——区区凡人,一点残余意识,弱如微萤,吹息即灭——可是却灭不掉!他脸色丕变,指尖威能倍增,自身神魂却感到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这股剧痛,比当年的抽筋断骨、拆皮剐鳞尤胜百倍!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托舍转世,难道你也自欺欺人?”镜中印暄冷笑,“还是说,你真想割裂自身魂魄,就像紫微大帝与临央所为?” 东来如遭重击,遽然后退几步。 他知道临央被生裂魂魄,以封印龙威保全他转世之身,却不知竟然这样疼!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东来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开口道:“蝼蚁一般的凡人肉身,本座不屑一顾。然而你——你本就是我的一部分,自然要回归本源。” 印暄道:“回归本源?你想得太简单了,东来。且不论你我两个意识孰强孰弱,即使你吞噬了我,就能怀着大仇得报的快慰,继续回去做你那无忧无虑的神君么?你在人间所经历的这一世,你感受到临央从无心无情到至心入情的变化,尝到了两情相悦的甜头,几乎得到了前世渴求之物,难道甘心就此罢手?” “……那又如何,令他动心的,终究是个凡夫俗子,而非东来神君。何况我刚毁了他的转世之身,从此前怨抵消、两不相欠。” 印暄朗声大笑,语调中满是讽刺:“堂堂万龙之主,也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既然你觉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觉得自尊面子比他更重要,那就放弃好了!不过我可提醒你东来,若你想要消抹我,就要做好被我反噬的准备,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哪怕追魂逐魄直下九泉,哪怕再次转世花鸟虫鱼,也要把我的小六叔追回来!” 东来怔住,半晌后沉声道:“你的小六叔?那是我的临央!这一百多年来我爱过他、恨过他,既想将他拱若珍宝,又想将他拆吃入腹!为此我在黄海之滨龙身化山,沉睡三十年,只为完成与紫微帝君的约定——给他一次转世为人,重新领悟与赎罪的机会。而今至心入情的临央,是我用殚精竭虑换来的,还轮不到你捷足先登!” 印暄也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彼此都不愿放手,那么也来做个约定罢。意识融合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同时拥有东来的境界与印暄的记忆,性情方面也会相互糅合。小六叔那么聪慧,一旦接触便会看出端倪,只怕他届时不好接受,须得先瞒着他,直至时机成熟,如何?”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东来问。 印暄神色平静,而又幽情深敛:“我不仅与他相知,更要与他相守。他虽堕入凡间,总有一日会重返上界,继续做长生久视的仙君,我若不与你融合,如何与他朝朝暮暮亿万斯年?我若不掌握龙神之力,又如何助他收集功德、重铸仙身,如何护他三界横行、平安顺遂?与这些相比,我稍稍改变形貌、改变性情,甚至增加一些新的意识,只要此心不变,又有什么要紧?” 在这一刻,东来终于真真正正觉得,印暄就是自己。 是啊,只要此心不变,其他又有多要紧?他不愿宣诸于口的顾虑与惶惑,不过是担心临央爱的只是印暄,而对东来依旧排斥,那么他便用更长的时间、更多的耐心、更……灵活些的手段,让临央逐渐熟悉、接纳自己。待到连临央也分不清印暄与东来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的那天,应该也就大功告成了罢! 两个原本就是一体的意识相融,需要多久?不过在一念之间。心防卸下,刹那成就本身。 —— 印云墨的魂魄被东来神识中传来的讯息,冲击得后退了一步。他愕然望着对方:“原来早在我入地府之前……那么我在第五层怨憎会遇到你,而后又亲眼见你换为印暄,全都是……逢场作戏?” 东来忙解释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尤其是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他比你好,而是他比你刚好’,我一时气馁,干脆遂你心愿,把‘印暄’给你。” “第六层爱别离,我以为是化为罗刹的是印暄,原来是你东来?” “那一层我并未掩饰自己,你心中有谁,从罗刹相内看到的便是谁。至始至终,你眼里只有印暄,这让我很是……我不甘心你爱上的,只是我的一部分,我想要你全盘接受。” “所以第七层求不得,你利用了规则之力与塔世界创造出的前世仙界,逼我站在你的立场、体会你的心境、了解你的感触,将早已逝去的百年时光再重度一遍?” “你不是说,‘你我之间一百三十年光阴,止于相识,从未相知,更如何相恋’?于是我就想再试一试,如果你我之间能重新开始,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对方,是否还有相爱的可能……”东来脸色稳静,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罕见的忐忑,“没有告诉你意识早已相融,是我与印暄共同的决定,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一种欺骗。你要骂要打,我绝不还手。” 印云墨思绪纷乱,连连摆手:“别说话!一个字也别说!我头疼,让我静一静……” 他怀抱兔子仓皇四顾,转身背对东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东来站在原地不敢动,见他渐行渐远,又忍不住追上去,隔着十几丈距离,默默地缀在后面。 两人一声不吭,跋山涉水,几乎走尽了整片荒野,直到远远望见秘境入口那座拱门似的天然岩架。印云墨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你曾经问过,我的魂魄本该是临央,却始终保持印云墨的模样,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东来快步走到他身边,“你不必回答,就当我没问。” “我不回答,事实就不存在么?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因为我对临央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若不是重新经历这百年时光,我纵然心里知道,也承认,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印云墨转头看东来,目光端凝而又微微闪动,犹如夜池鳞波,荡漾着令人沉醉的浮光掠影,“你还曾经问过,我与龙神东来交往百年,可曾动心?” 东来屏息注视他。 “在前世仙界的百年,没有。” 东来面沉如水,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而在此间的百年……是的,我为那个时刻令我想起暄儿的东来动心,为时常模糊了暄儿与东来的界线而暗恼自惭,为自己隐隐怀疑印暄就是东来、东来就是印暄而惶恐不已。而现在,我无需再惶恐了。” 东来眼底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伸出的手臂却因他的后半句话在半空中一滞—— “不过猜是一回事,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你所说的这些,对我的冲击力实在有点大,我需要些时间调整一下心绪。” 被他的一波三折弄得累心,东来强硬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尽管触碰的只是魂体,依然感觉无与伦比的狂喜。 印云墨在他怀中,有一瞬间的空荡与迷茫:“……暄儿?” “小六叔。” “东来?” “临央。” 脱口而出的回应,终于让迷茫消散、从空荡落到了实地,印云墨长长地、精疲力竭地吐了口气:“那以后,我叫你暄儿,还是东来?” “随你的心意。” “……私下里还是叫暄儿吧。” 东来知道,“印云墨”的这一世经历对他影响极大,因此对“印暄”的感情也至深,而对“东来”这一份初生之情,如同新萌发的幼芽,还需细心呵护,等待它随时间逐渐茁壮。虽然希望他接受的是完整的自己,而非一半的意识,但既已在现实与幻境中足足等待了两百三十年,也就不介意再多给他些时间去适应。反正他们有千万载寿命,来日方长。 印云墨怀中的兔子似乎被挤得难受了,“唧——”的一声抗议起来。他立刻挣开东来的怀抱,安慰地摸了摸伤口已经愈合的兔耳,“为何我们还不能破解本层规则,上到第八层?” 东来不舍地收回手臂,答道:“按理说,我们应该脱离本层了。或许是因为我使用了不被规则允许的力量,强行打断魔神困龙阵、扭转局势发展所致。” “也就是说,规则非要我披着你的龙身挨刀,除非我能在此之前接受你?”印云墨叹口气,“比起不明不白地困在这里,还不如忍痛被炮制几下。” “我舍不得。” “舍不得你的龙身再次被剐?其实这也只是塔世界利用时光河中的投影幻化出的,你真正的肉身还在黄海之滨呢。” “我舍不得你疼。”东来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脸颊,“那是真疼。” 印云墨的脸忽然就热了起来。他干咳一声,说:“对不起。” 东来道:“你再让我抱一会儿,我就彻底原谅你了。” 印云墨强忍脸上热意,讪笑道:“暄儿之前虽常有求欢的时候,却不像如今这么死皮赖脸。前世东来更是一本正经,连句越界的话也不会说。你这究竟是融合了谁呀。” “我之前屡次求欢,你哪次应允了?从头到尾就只亲过一下,这是憋得狠了。”对方继续口无遮拦。 印云墨笑着往他肩膀上抽了一下,“先寻隙出去,再想这些有没有的事儿吧!” 言辞的试探并未被心上人峻拒,东来满意地一笑。“我们既已破解本层规则,出去倒也不难,无非是多费些力气脱困。我更担心的是,你的仙身傀儡被毁,魂魄无所寄居,总暴露在外不好,会损耗魂力。” 印云墨也知道自己如今与凡人魂魄无异,比不得东来的龙魂力量强大依旧可以幻化出肉身虚影,的确该再找个临时躯壳应应急。且这个躯壳最好还有些法力,以供他自保。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极品灵器,可供魂魄以器灵的方式寄宿其中,但他乾坤壶里的那些极品灵器,都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得差不多了,其他的灵器品秩又不足。唯独一件极品仙器,便是摇光鞭。而仙器一铸成就会自生神识,容不得其他魂魄挤占,哪怕摇光自愿让他挤占,他也不能接受。 一时竟有些无计可施。 东来道:“我倒是可以在自身魂魄内开辟一个空间,让你魂魄暂住。” 印云墨立刻摇头:“太耗魂力,万一不小心两魂相触,又是……”后面的他没说出口,只是半嗔半恼地瞪了对方一眼。忽然想起在登塔前得到的一物,转忧为喜道:“后土珠!后土娘娘给了我一颗后土珠,内藏山川土壤之力,是鲜见的不会蕴生器灵的仙器,虽说是中品,比不得摇光鞭,但也比仙身傀儡品秩高多了。我可以暂居其中,只是不好随心所欲地移动,还得靠你携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不够安全,”东来建议,“不如让我镶在胸口,或是含在嘴里?” 印云墨见他一脸正色,不像调戏,说出的话却总令人耳热,当即笑骂:“怎么不吞进肚子里,任谁也挖不走!” 东来目不交睫地凝视他:“好主意。” 印云墨暗叹:就这独占欲看起来,比先前的暄儿更变本加厉了。 第79章 风云际会五蕴取蕴,生死轮回一道门 周围传来强烈的法力波动,应是又有人登上了这八部浮屠的最高层,打坐中的嵇康睁开疲惫的双眼,看见不远处显出身形的摇光与另一名陌生男子。 似是陌生人,却又觉得有些眼熟,他端详了一番,神识中顿时有了判断:是灭蒙岛上见过的五爪金龙,东来神君!虽说与之前所见的人形,面貌有五六分差别,气质也不尽相同,但依然可以感觉出是同一个人。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千变万化也不过转念之间,嵇康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细节,起身拱手道:“星君、神君,又见面了。怎么不见王子,莫非第七层你们并未同行?” 东来不愿与他多说,微一点头。 从他袖里却飘出一枚鸽卵大小、赭石色的圆珠,悬浮于半空,幽光流转。 嵇康感应到圆珠内逸散出的厚德载物之意,变色道:“这是……仙器后土珠?” 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从珠光中浮现,印云墨微笑拱手:“叔夜,又见面了,你果然不负所望登上了第八层。” 嵇康却望着他叹道:“你的仙身傀儡没了?寄居仙器只是应急之法,还需尽快重塑肉身,或者轮回转世才行。这一层中的五道轮回门,就请王子来取。” 印云墨摇头:“本来谁取谁放无甚要紧,最怕是个烫手山芋,要连北阴帝位一齐落在身上。我区区一介堕了仙的游魂,实在担不起这重任,还是叔夜去取。” 嵇康皱眉:“你这是想自己逍遥快活,把我往案牍劳形里推呀!” 印云墨笑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叔夜就当为了我,多担待担待吧!” 嵇康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 见两人僵持不下,摇光上来打圆场,转移话题道:“这第八层对应的是天人和五取蕴,为何我并未感觉到此界规则?” 印云墨想了想,答:“在场诸位,广义上说都可算是‘天人’,至于五取蕴,涵盖了色、受、想、行、识,包括人生一切烦恼。譬如我与叔夜意见相左,谁也不肯退步,于我们而言也是种烦恼啊。” 嵇康哈哈大笑。 “此间越是风平浪静,越让我感觉不妙。先找到五道轮回门,再说由谁来取吧。”后土珠如星宿萦绕周身,指引着印云墨的魂魄向前飘去。 第八层比之前的几层小了许多,似乎并没有设置什么法阵或幻境,脚下的檀木地板、墙面的佛像与宝顶上方的壁画肉眼可见,如同一座寻常佛塔的顶层,只是更庄严华丽些。在八角形空间的中央,有一座三层方台,周围连接着金、银、玉、石、木、竹质地的五座往生桥,仿佛一只手背拱起、指尖点地的巨大手掌。 方台的最高处,竖立着一道奇异的圆月门。门为双向,与人等高,一面散发着柔茫茫的白光,另一面则是幽邃邃的黑洞。光门溢出的白芒向外凸起,在镜身四周划出圆润的光弧,不断被黑洞吸收;而黑洞从中央向内凹陷,将吸收饱和后形成的灵光再反哺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这便是五道轮回之门?”摇光问。 印云墨道:“轮回是天地间的一种力量,大道所制定的规则之一,本不能以形观之、以色见之。然而划分三界的天尊持大威能,将这生死轮回之力,以双向门这种最浅显的观感向众生展示——阳燧为生、阴燧为死,生终向死、死而转生,天道循环不过平衡二字。这道生死门百万年来立于地府转生台上,支撑着轮回之力的运转,千年前却无故失踪,连北阴酆都大帝也寻不回,不得已用自身精血与修为相替之,才让地府正常运作。如今北阴大帝修为损耗十之八九,余力不足以再支撑数十年,后土娘娘不忍见幽冥陷入混乱、三界轮回崩塌,才急着想要寻回五道轮回门,确立继任者重新主持幽冥界。” “叔夜!”他转头望向嵇康,神色肃然,“一人安乐与整个幽冥界的安危,孰轻孰重?你身为五方鬼帝之一,除了震慑恶鬼、保护善魂以外,还有一项本职,就是作为北阴帝位的储备。一国有难,国主无力,难道不是储君接替?一城将破,主将阵亡,难道不是副将顶上?你若为了纵情随性,顶着淡泊名利的幌子,只愿享受职位的好处,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即便是我,也会瞧不起你!” 嵇康被他一声当头棒喝,震得魂魄几乎出窍,怔忪后露出羞惭之色,伏地拜道:“王子说得对,是我错了!所谓淡泊名利,不过是独善其身的遮羞布,我生前就犯了营内而忘外的大忌,死后竟还不悟,多谢王子点醒!” 印云墨当即伏身将他扶起,笑道:“你我知交一场,理应互相点拨襄助,才是为友之道。” 嵇康再次拱手:“五方鬼帝,唯我一人走到八部浮屠顶层,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再逃避,不仅对不起王子,也对不起败退的其他鬼帝,与至今困于塔中的子仁。”他整了整衣襟,正色一步步迈上台阶,朝五道轮回门走去。 代表中央鬼帝身份的神牒、玉圭与宝印相继浮现,拱绕身侧,嵇康伸出双手,从侧面同时按向门的光暗两面。 光门与黑洞,连同那五座往生桥,逐渐收缩为一方掌中镜,阴阳双鱼游动其中,动静交替、生死轮回。 眼见大功告成,嵇康长长吁了口气,准备将其收入腰间的乾坤囊。 就在此时,被打开的乾坤囊突然射出一线赤芒,他亲手所铸的武器——月轮“残血”脱囊而出,弯曲锋利的刃尖瞬间洞穿腹部,从后背透出! 嵇康刚为收回五道轮回门而损耗了绝大部分法力,毫无防备之下,竟被自己的贴身兵器重伤! 事发突然,其余几人虽纷纷出手,却因他二者离得实在太近而援之不及。 摇光惊道:“怎么回事!器灵反噬?” 前世身为炼器宗师,印云墨当即反应过来:“不,‘残血’只是极品灵器,以叔夜的修为完全可以驾驭,且又是他亲手所铸、滴血生灵,不可能反噬主人。除非……是另有一股意识挤占了‘残血’,禁制原有的器灵,潜伏其中伺机而动!” 残月如轮如钩,悬于半空放出滔天血光,一道人影自血光中浮现,挥袖卷走了嵇康手中的五道轮回门,同时将他击飞出去。 嵇康砸在塔壁摔落下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挣扎起身,摇光忙上前搀扶。 印云墨望着血光中现出的身影,皱眉道:“杜子仁,竟然是你!” 那身影有些虚幻,显然只是元神而非实体。杜子仁眯起狭长凤目,唇角微挑,笑得清秀而凉薄:“不枉我辛苦谋划,连鬼帝之身也丢在了塔中,只求一击必中。” 嵇康丹田被洞穿破裂,伤得极重,全靠摇光输入的一股星力支撑,依然握拳站直了身体,逼视杜子仁:“子仁,你这是何意?你欠我,欠所有人一个交代!” 杜子仁指间把玩着竹笛,漫不经心答:“交代什么,这不是明摆着么,一开始我就是骗你的。你真相信我是为了你去争取北阴帝位?笑话,我生前就已经蠢过一次,拿命去赌君上的一句‘永不相负’,结果呢,被江里的鱼蟹啃了个干净,尸骨无存。如今我身为鬼帝,难道还会将自己的前途性命再押在另一个人手中?更何况,你对我并无真心,否则怎么连第六层爱别离也解不开,还连累我身陷其中!” 嵇康仿佛被戳中软肋,即将出口的一句“我真心视你为友,并无他意”也噎在喉咙。 杜子仁见他神色,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你的关心已经仁至义尽了对吧。那么对于可利用者中的一个,我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了。第六层我为求脱身,不得不抽离元神,寄藏在你的武器‘残血’中;为了不提前被你察觉,我甚至不惜自损修为,用元神包裹器灵。一切忍辱负重,为的都是现下这一刻!” 印云墨摇头叹道:“一开始就走岔了道,一步错,步步错,与我当年何其相似。杜大夫,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夺取北阴帝位么?” 杜子仁不屑地撇嘴,“你可真蠢,我既然敢出手暗算其他鬼帝,就对仙界敕封不报任何希望。我要的不是北阴帝位,而是五道轮回之力!” 东来全程没有正眼瞧他,此刻更是不耐烦,抬手劈过去一道金色光刃:“蠢货!” 光刃在半途中便已掩不住杀气凛冽的龙威,直如熔世烈焰扑面而来。杜子仁眼中微露惧意,元神连连闪躲,却被业火缠身似的,怎么也摆脱不得,大声道:“你当我与你们闲扯是浪费时间?”他指间竹笛挥舞如风,将方才悄然绘于身前半空中的咒文的最后一部分加紧完成,口中高喝:“破界空、开玄门、请魔君降临!” 咒文绽放出令人目眩的紫色光柱,挡住了光刃,又直直向上方穿透塔顶,投入灰蒙蒙的苍穹之中。 在场众人立刻感应到,有一股磅礴而暴虐的威能,在此界之外、紫色光柱的另一端遥相应和,仿佛要以此为链接,撕裂界空轰然降临!面前的虚空如同一页被无形巨手揉皱的透明纸张,迅速扭曲、洄旋,出现了一个比永夜更为漆黑幽邃的渊洞…… 印云墨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失声道:“唤魔临世咒!杜大夫你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与魔族勾结。” 杜子仁凄厉大笑:“我助魔君夺八部浮屠,换取五道轮回之力。公平交易,彼此获利,可不比所谓‘好友’的虚情假意牢靠得多!” 嵇康喷出一口鲜血,嘶声道:“子仁,你已走火入魔,还不悬崖勒马!” 杜子仁怒视他的双目中隐有黑气萦绕,“爱别离,求不得,为神亦不能脱尽八苦,不如入魔!” 一双古铜色利爪从渊洞内探出,将虚空如纸片般轻易撕个粉碎,紧接着是肌肉坚硬如玄武岩的手臂、密布魔纹的半裸身躯。整座八部浮屠承受重压似的震颤起来,黑暗玄门大开,浓郁魔气如惊涛骇浪汹涌而出。跨出玄门的天魔身高逾长、头生双角,一双魔睛没有眼白瞳仁之分,左眼漆黑,右眼血红,混沌慑人,赤红短发向后方桀骜地竖起,如火焰烈烈燃烧;周身散发出的威压与煞气,竟比当初的幽帝之子、魔君幽隍更胜几分。 印云墨仰望天魔,愣住了。 东来也不禁皱眉,对印云墨传音道:“此魔不好对付,一会儿在塔内打斗起来,怕是要波及到你,我先将你送出塔去。” 印云墨似乎有些失神,随口“唔”了一声,又回神道:“送我出塔?那要耗费多少魂力!别忘了你如今也失去肉身,龙神之力至少要打五六成折扣……不行,我不出去!你不许擅断妄为!” 他语调出奇严厉,东来却不怒反喜,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自有主意。 “魔君,”杜子仁对天魔行礼,恭敬地道,“这几人便是得到八部浮屠的最后阻碍。” 魔君的赤黑眼瞳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东来身上稍作停留,开口道:“唯有龙神魂魄,可堪一战……来战!” 印云墨暗中着急,自堕仙以来,第一次深恨自己失去仙身法力,忍不住朝摇光使了个眼色。 摇光顿时领会,主上这是要他现出仙器原型,为此战增加一些获胜的筹码,当即化作摇光鞭,盘绕于东来的右臂之上。 东来又看了眼印云墨,见他向来从容的目光中掩不住担忧与关切,顿时如春暖花开一直甜到心底,便顺他的意握住了鞭柄。 魔君见到摇光鞭,微怔,似乎忆起一件久远的往事,霍然道:“此鞭原主何在?” 东来漠然看他。 魔君愠怒,黑气更是勃发如潮,开始腐蚀四壁的佛像装饰,“此鞭原主何在?!” 印云墨悄悄往后一退,想要缩回后土珠里去。 他不动还好,一动反而更引人注意。魔君当即将目光转向印云墨,上下打量,犹疑道:“凡人魂魄?不,隐隐有些仙气……是他?不是他?”他有些躁怒,伸手抓来:“究竟是不是他!” “既来搦战,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东来眉峰剔起,摇光鞭化作一带星云朝魔君手臂抽去,“来战!” 这一鞭来势汹汹,如疾电裂空、星河倒卷,魔君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收手后退一步,眼神依然盯着印云墨,厉喝:“——你究竟是不是金仙临央!” 印云墨伸手覆额长叹口气,觉得一张老脸从人间丢到地府,又从地府丢到魔界去了。 东来眼底凝聚着怒意与疑窦,挽鞭在手,冷冷道:“他是谁与你何干!”同时将一缕神识探入鞭中问摇光:“你相伴临央千余载,当知其中内情。” 摇光未得主上授意,只是装聋作哑。 魔君见此情形,越发怀疑:“你这是斩化身还是转世,为何只余魂魄?” 印云墨破罐子破摔,魂魄干脆现出临央本相,豁出脸答:“我堕仙啦,转世为人,又身死成鬼。” 魔君错愕片刻,哈哈哈地仰天狂笑起来,边笑边指着他道:“当年你叫我‘别死啦’,自己居然死了!哈哈……未曾想你我重逢的一天,竟是如此局面!” 临央哂笑:“我也未曾想,不过一百三十年,半魔幽弃竟真的从万千尸骨中踏出一条血路,成了如此强大的魔君!我该道一声贺的。看来魔道修炼果然与众不同,不讲究时间与缘法,只需不断杀戮与吞噬。像幽弃君这般激流勇进,至少吞噬了上万同类罢?” 他的语气谈不上敌意,但也不算友善,幽弃此刻心情大好,便不以为忤,点头道:“一万零四百八十六个魔,其中还有一个魔君,幽落。” “……你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吞了?魔帝没有惩罚你?” “他只说了两个字:‘废物’,当然,说的是幽落。如果被吞噬的是我,他也会对我这么说。” 临央短暂沉默后,叹道:“这一百多年你过得真是不易啊……不过纵然如此,这八部浮屠也不能给你。” 幽弃眄睨他:“你既沦为凡人魂魄,拿这先天法宝有何用处?不如给我祭炼魔器,将来问鼎魔帝之位也好多几分胜算。放心,会给你好处的,你来魔界,我以幽洛骨血、魔神密法为你重塑肉身,你将直接拥有仅次于魔君的魔尊之力,可不比当个孤魂野鬼快活得多!” 临央摇头:“这塔若是无主之物,我自己拿不了,说不定就做个顺水人情。可如今它已经有主了,谁来我也不给。” 幽弃转而望向一旁静观其变的东来:“你属意他?龙神虽然强大,可听说三十年前元气大伤、龙身几近陨落,而今只剩这魂魄,魂力消耗一分就少一分,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临央微微一笑:“他是我的道侣,我当然属意他。至于能给我什么好处,这个不必为外人道。” 幽弃瞪大了双色魔瞳,竟比听闻他堕仙身亡还要惊愕:“你——和他——结为道侣?他是条龙,还是雄的!” 临央没好声气道:“众生平等,龙又怎么了,你自己还是魔呢,不能跟他结,难道跟你!” 幽弃发怒,神情愈发刚戾鸷猛,喝道:“你自言‘大道独行’,我以为你会成为仙界枭雄,却原来耽于私情,不思进取,实在令我失望!既然如此,我便无需再留情面,直接吞噬龙神魂魄,夺走八部浮屠。至于你,既然已沦为凡魂,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留着只会堕了临央的仙名,就让你以身合道,从此消融于天地之间吧!”当即曲指如钩,涌动的魔气化为黑爪向临央抓去。 东来早在他们对话时就时时防备,此番更是抢先一步出手,将摇光鞭朝临央掷去。 摇光鞭化作一团旋转的星云,裹住临央魂魄与后土珠,擦过幽弃的爪尖飞回东来手中。东来虚抱着这一团星云,仿佛翼护着整个宇宙。他并指为剑,将身前虚空生生划出一道裂痕,而后将星云从裂痕中用力推了出去! 临央感觉自己飞跃了无数个世界,在时光河中顺流直下,与山川大地轰然撞击,炸出白茫茫一片刺眼天光。 若不是被后土珠吸入其中,三魂七魄都要被震散。他听见摇光呼唤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主上,主上……” 临央猛地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之地已不是古云梦泽,而是现世的桐吾江水道。 东来这一推,不仅使他脱离八部浮屠、出了埋骨之地的秘境,甚至直接凌越千年时光,回到了现世中——这要耗费多少魂力!紧接着,还要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凶险之战! 临央手指抽搐似的揪紧了摇光的衣襟,近乎责难地道:“你跟我出来做什么!你留在他身边,他还能多几成胜算!” 摇光知道他此刻乱了心神,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背:“定下心,主上!关心则乱!” 临央被他一喝,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冷静,“你说得对,摇光,如今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幽弃虽然实力暴涨,又有杜子仁辅助,但东来底蕴深厚,即使威能只剩四五成,也不会轻易落败,自保更是绰绰有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抢走八部浮屠。” 摇光道:“东来神君向来深藏不露,与幽弃一战,谁胜谁败还未可知。” 临央道:“我估摸着,一半对一半吧。但天魔肉身太过强悍,东来的龙魂即使能赢,也要付出惨重代价。不行,我得助他一臂之力!”他略为沉吟,眼中一亮,道:“摇光,带我去罗浮山,我们去采南天烛!” 摇光一点即透,将寄宿着临央魂魄的后土珠收入怀中,边御空疾飞,边道:“主上是想围魏救赵?” 临央点头:“万古造化丹只差这一味主材,炼成后你再带我去色界第六重竺落皇笳天,东来的龙身就在黄海之滨。只要他龙身复原,与魂魄合而为一,别说魔君幽弃,即使是魔帝亲至,也得忌惮他几分。” 第80章 丹液甘霖生骨肉,魔神斗战见天锋   罗浮山杜子仁的洞天附近,果然如嵇康所言生长着成片的南天烛,临央与摇光挑选其中千载以上的成株,毫不客气摘了个精光。   随后摇光携着后土珠回到上清境紫微山的自家洞府,开炉炼丹。万载造化丹的炼制时间需要七七四十九日,若放在凡间炼制则需四十九年,且因凡间灵气稀薄,成功率也极低,因而他们宁可多花点力气穿越界空。   静待丹成的日子里,临央都在后土珠里打坐修炼,吸收内中的山川土壤之力,蕴养魂力。摇光见他神色自若,忍不住问:“来得及么?”   临央道心已经恢复平静,泰然道:“来得及。别忘了当初在诸毗山顶,我与幽弃联手对付魔君幽隍,一打就是十二昼夜。幽弃嗜战,东来神勇,两人短时间分不出胜负。再说,我们还有望天犼,它既能从现世跑到千年前的古云梦泽,说明在流溯时光方面有异能,万一迟了点,也可以靠它弥补。”   摇光这才安心,专注地去守炉火。   四十九日后,炉开丹成,满室异香扑鼻。红彤彤的丹气如芝云上涌,边缘镶着金色灵光,凝结于洞府上空久久不散。   摇光拿白玉瓶装了一百零八瓶,比预计的成丹量还多了些零头。临央又催促道:“快走快走!”   摇光带着点调侃笑问:“如今怎么又急了?”   临央白了他一眼:“财不露白!一看丹云就知道这里炼成了万古级仙丹,到时一群神仙蜂拥而来,讨的讨、换的换,还有像吕纯阳那种擅长坑蒙拐骗的,你一派耿直如何应付?”   摇光想想也是,立时将丹瓶装进乾坤壶中,以遁法离开洞府,直奔色界第六重竺落皇笳天的黄海之滨。   ——   海面夕阳久悬不坠,斜晖将天水笼罩在永恒静谧的苍黄中,也将海边一条气势磅礴、巨龙形状的山脉映照得分外冥茫。   摇光落在山体最大的一处涧坑边。涧坑深不见底,仿佛曾被一柄戮天之剑洞穿,周围岩层七零八落地断裂着,石缝间流淌的金色泉液几近干涸。   临央从后土珠中现身,蹲下身来摸了摸断裂的岩石。魂魄虽触不到实体,他却依稀觉得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心底不禁一阵追悔与怆痛。他起身对摇光道:“这里被天锋剑刺穿,伤势最重,好在魔气已驱逐干净,至少要用五十瓶。”   摇光倒出五十瓶万古造化丹,以法力调剂,融为一股极为粘稠、岩浆似的红液,倾入涧坑中。药香蒸腾,此界天地间的灵气,似乎被丹液散发出的气息吸引,风起云涌般聚集过来,向山体涧坑内灌涌。   建木灵根铸骨骼脉络、生死肉骨芝育血肉皮毛、南天烛发精气神,地火胆、象龙角等六味辅材调阴阳、补元气、消沉疴。山体内部隐隐传来一股异动,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犹如骨在拔节、肉在被覆。临央听到这股生机复萌的响动,面露喜色:“万古造化丹果然有效!”   “此处龙鳞被剜,用七瓶。”   “此处龙角截断,用十瓶。”   “此处缺损长筋一根,用十九瓶。”   “此处……”   摇光依照临央的指点,将丹液分别注入山体,最后还剩余八瓶,挥手召来一大片雨云,化丹液为甘霖,洒遍整座山脉。   涧坑与断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修复,黯淡苍黄的岩石表面,金光开始流转,散发出勃勃生机。朦胧烟雨中,山脉剧烈晃动起来,仿佛自经年沉睡中苏醒,抖落鳞片上的尘埃,随时要昂首吟啸、扶摇九霄。雨停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五爪金鳞、蜿蜒不知几万里的巨龙,双目虽仍闭阖,阵阵龙息却搅动风雷。   临央长舒一口气,“成了。龙身已复原,只是缺少魂魄不能化形,难以移动。幸好有后土珠,唯大地的载物之功,才能容纳龙神肉身。”   摇光担心道:“主上用后土珠来装载龙神肉身,魂魄如何自处?”   临央不以为意道:“我的魂魄再弱,也不至于晒晒太阳就化了,暂时曝露一下有什么关系。闲话少叙,赶紧去八部浮屠将龙身交还东来,才是正事。”说罢抛出后土珠,将龙身摄入,又从摇光袖中掏出一只灰毛肥兔子,挠了挠它的肚皮:“我少只坐骑,你来驮我可好?”   兔子被他挠得舒服极了,咕噜噜直叫,跳到地面迎风而涨,眨眼间变做天马大小。只见其双耳直竖如剑、瞳光灼灼如电,口角隐现利齿,如此看来,又浑然不像兔子了。   “果然是先天灵种望天犼。”摇光道,“我之前竟没看出来。”   “不知与慈航道人那头龙头狮身足如麒麟、踏水奔腾蹄下不波的金毛犼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临央飘上犼背,在茸毛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走,我们回祖龙埋骨之地。”望天犼轻唤一声,无翼而飞,穿云破空时周身腾起透明焰光,如云幔拱绕御座,刹那间掠过千里山河。   摇光忙闪身追上。临央魂魄在犼背上被透明焰光笼罩,毫无烈阳暴晒、罡风侵袭之苦,高兴地摸了摸它的耳根:“难怪神佛们明明能御风驾云,却总爱找个坐骑,威风倒是其次,主要是称心啊。”   望天犼被新主人称赞,十分得意地扭动麻团似的短尾巴。   接连穿越五重界空,到达凡间的桐吾江水道,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望天犼站在岸边,朝江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带颤音的鸣叫。奔流不息的江水产生了瞬间的停滞,顷刻后竟缓缓倒流起来,满江碧波相互碰撞,荡起万千涟漪,其中一个涟漪愈来愈大,仿佛蒙着雾气的镜面影影绰绰地晃动。望天犼腾空而起,携着临央魂魄与摇光,如一道流光投入这圈涟漪中。   跋涉时光河逆溯千年,即使金仙施法为之也极吃力,因为牵扯到天道与因果,一不小心还会在时光河中迷失。而对望天犼这种先天灵种来说,穿梭时光却要容易得多,也算是造物对其不能化形的补偿。   如同做了场极短的梦,睁眼便是古云梦泽那浩淼的湖泊丘壑,临央与摇光轻车熟路地从祖龙法阵的入口进入秘境,重新回到被漆黑险峰包围的龟裂盆地。   高耸入云的八部浮屠依旧矗立在盆地中央,却在内部两股磅礴力量的激斗下震颤,忽而黑气弥漫,忽而又金光漫射,挂在各层檐角的莲花形梵钟不停摇晃、铿然作响。   临央仰头望去,蹙眉思忖:“金光此刻虽压制住了黑气,却丝丝缕缕地在减少,只怕东来魂力消耗太甚,即使破釜沉舟斗赢了幽弃,也会对龙魂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我们得尽快上去,可如果按规则去爬塔,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如何是好?”   摇光建议:“我带后土珠飞到顶层,从外面硬闯试试看?”   临央摇头:“八部浮屠乃先天灵宝,威力尤胜极品仙器,我不能让你冒险,重蹈诸毗山天柱的覆辙。得另想一个法子。”他沉吟片刻,忽然眼中一亮:“东来曾经说过,龙族遇先祖墓穴必进,取遗骨佩戴以示尊敬。祖龙既然将八部浮屠归葬埋骨之地,会不会有意为龙族传承所设?如果真是如此,塔身对龙族的禁制应该较为薄弱。我要进入金龙肉身,试试能否从外部直接进入顶层!”   “主上如今是凡人魂魄,这么做太危险了!”摇光立刻反对。   “不比一层层爬塔危险。”临央逐条分析给他听:“第一,龙神肉身强悍无比,即使被塔身禁制反弹,我也受不了多大伤。第二,我在第七层求不得的幻境中,曾入龙身生活百年,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第三……哎我一时也想不出第三来,反正不论暄儿还是东来,此刻都处于凶险境况中,你同意我要去,你不同意我也要去!就这么定了!如何?”   摇光无奈:“都定了我还能说什么。主上非要去就去吧,我为你掠阵。”   临央笑道:“好摇光,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依我。”说着从后土珠内放出金龙肉身,魂魄飘到双角之间的某块鳞片处,谨慎地探入。   方才探入一魂一魄,他便感觉泰山压顶,凡魂在浩瀚的龙威前,如一颗随时会裂为齑粉的土块。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估算失误了。在塔世界中有规则之力的加持,所以才能那么容易地操纵龙身,而现实世界,凭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如何能驾驭?只怕如星火如汪洋,来不及眨眼便要彻底熄灭!   但就此退出,他又于心不甘,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将龙身交到东来手上。临央咬牙,又挤进一魂三魄,仿佛听见自己魂魄碎裂的声响……   摇光神识有所感应,面色大变,冲过去要将他魂魄强行抽出——此刻临央拼尽全力,魂魄驭使金龙喉舌,张口发出一声磅礴浩远的龙吟!   一道粲然金光自塔顶射出,直坠地面,投入金龙肉身的同时,将临央的二魂四魄小心翼翼地包裹、送出体外。   临央的魂魄在地面显了形,竟虚幻到几近消失的地步。摇光心痛地扶住他,将星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他魂魄中修补损伤,心底既万分庆幸又悔惧不已:主上关心则乱,自己怎么能由着他胡来!若不是东来听到龙吟,魂魄及时脱离八部浮屠,进入龙身将主上送出,再迟几息,只怕他就要魂消魄散,湮灭于天地之间!   龙吟声遏,金龙肉身猛地睁开双目,射出湛然神光!神魂归位,龙神东来终于身魂合一,完完整整地苏醒!   临央扯出一抹虚弱的浅笑:“很好……去把幽弃解决了,再来见我……”   五爪金龙带动猎猎风雷,腾空飞起,万丈身躯盘旋于云霄,张口朝塔顶喷吐出一大口龙息烈焰。一颗本命内丹从烈焰中浮现,悬挂在八部浮屠的尖顶,散发出的五色炫目光芒,开始一层层浸染塔身。他这是催动了全部神威,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炼化八部浮屠,直接结束这场争斗。   “……好一招釜底抽薪!”幽弃喝道,不得不脱塔而出。   杜子仁想要紧随他出塔,却被一道赤色灵光缠住。   嵇康经过数十日打坐疗伤,破裂的丹田虽仍未愈合,元气已恢复了不少,此刻脸色苍白、神情坚毅地起身:“留下五道轮回门!”   杜子仁持黄金间碧笛一挥,斩断了赤色光索:“杀了我,你自去我尸身上找!”   嵇康五指一攥,月轮“残血”飞回身畔。内中器灵挣脱了杜子仁设下的禁制,带动“残血”急速飞旋,在半空形成一轮猩红满月。“我不杀你,我要带你去见北阴帝君,由他来处置。”   杜子仁笑得尖锐而凄冷:“你不杀我,那就只能我杀了你!”   两人一个元神削弱、一个神体重伤,又彼此知晓法术门路,纵使拼力相搏也一时难分轩轾。   幽弃在团团黑雾的包裹下悬浮于高空,躯体随即暴涨至山峦大小,傲视着塔顶上方的金龙,声如滚雷:“片刻间便将八部浮屠炼化了五成,不愧是万龙之主。不过,你以为这样就算分出胜负了?”他边说,边伸手到后颈,利爪插进皮肉,从颈椎处缓缓抽出一根染血的漆黑长骨……   临央定睛看去,那不是椎骨,而是一柄染血的长剑,银锷乌锋、煞气充溢,仿佛汇天地间的凌厉与肃杀于一刃!   “——天锋!”他失声道,同时发现剑身同样魔气缭绕,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戮世气息,比之前更加锋锐暴戾。   上一次与天锋见面,是在颢国边境雾州的怀朔军镇,白衣黑裤的童子仰头剑指城墙上的临央与摇光,犹带童音怨恨地怒喝:“……等我真正修成剑魔,就是你们的死期!”   没想他不仅逃去魔界,还落在幽弃手上,成为了他用自身血肉蕴养的本命魔器。   幽弃转头望向临央:“没错,这是你的佩剑。你曾用他,与我联手击败了幽隍,可还记得?天锋一剑,弑三界生灵、绝万千生机,当时我就中意这柄剑,但不想夺人所爱,就没有开口。谁料他自己逃来魔界,被我发现后擒获,又耗费大力祭炼成本命魔器,如今就算你想要回去,我也决计不会给你了!”   他擎剑在手,朝正在炼化八部浮屠的金龙冲去。   临央对摇光低声道:“快拦住他!无论如何,也要拖到东来炼化完成!”   摇光犹豫:“主上魂魄尚未稳固……”   临央推开他输送星力的手掌,意态决绝:“事有缓急,快去!”   摇光咬牙,松手化作星云长鞭向幽弃卷去。   幽弃挥剑一挡。高天之上两大极品仙器相互碰撞,剑锋与鞭身格出的火花,如同九霄紫电一般耀人眼目。   临央心想,幽弃性情虽暴烈却不失率直,也不知百年过后变没变,且拿话套套他,拖延一点时间也好。便扬声道:“幽弃,你把天锋还我吧!他并非真心入魔,是杀幽隍时被魔气侵染所致。怪我当时心神都被重塑摇光鞭占据,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异常,如今我只想当面对他说一句‘天锋,回来吧,以后我会陪你洗炼煞气,陪你战胜心魔,天天将你带在身边,再不会只把你锁在剑匣里了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再不会威胁要把你回炉炼成王八壳子了。以后我怎么对摇光,就怎么对你——临央愿发天道誓言。’”   天锋剑煞气陡增,道道剑芒离体数丈,在刺向金龙的半途中生生拐了个弯,直朝临央所在的地面射去,裂响中激起漫天黄尘,将本就皲裂的盆地割得更加狼藉不堪。幽弃哈哈笑道:“听见了吗,他说讨厌我没错,但更讨厌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他握住剑柄,用力一震,又冷笑着对剑身说道:“你敢违逆我?果然只是个半成品,等我将你完全祭炼成魔器,你就唯命是从,再生不出半点异心了!”   临央听得心疼:“你这是要抹杀他的神智?天锋虽暴躁顽劣,却是星魂自生的意识,与人无异,抹去神智岂不成了行尸走肉!”   幽弃嗤之以鼻:“武器只需执行主人的命令,要多余的意识做什么!”   “你只当天锋是武器,我却当他是家中的一个幼辈。诚然,他戾气重、爱使性子、脾气又坏,总是惹是生非,但毕竟是从我手上诞生。我以严父之心待他,恨铁不成钢地骂也好、罚也罢,但绝不能让他被外人欺负了去!”临央放声唤道:“天锋,我知道你并非自愿被祭炼,我一定会救你,要坚持住!”   幽弃不愿再与他车轱辘话扯来扯去,加强了魔气控制,继续操纵天锋剑袭向金龙。摇光鞭又散作漫天星河,交织成天罗地网笼罩下来,星力游弋一触即走,不与他正面交锋只是缠斗不休。幽弃攻势屡屡被他阻挠,躁怒之下暴喝一声,浑身皮肤上的魔纹飞快流动,如蜿蜒流动的黑色岩浆在体表燃烧,彻底化成三头六臂、面目狰狞的天魔之体。   天锋剑身魔气暴涨,将星网撕裂成漫天微光碎屑,幽弃的天魔相横眉忿目,六臂持兵握拳直朝金龙轰然砸去!   东来就在此刻炼化完毕,八部浮屠浩然放出万丈佛光,将此界所有妖氛魔气涤荡一清。幽弃也因这佛光,周身流动的魔纹骤然黯淡,三头六臂的天魔相被打回原形。   八部浮屠在佛光中逐渐缩小,最后被金龙张口吸入。金龙昂首摆尾,回身朝幽弃发出一声怒意勃发的龙吟!   鏖战未尽,胜负已分,八部浮屠被炼化,除非其主身亡或自愿转让,万难得手。幽弃虽觉憾恨,但也只是计划落空,己方并无多大损失,不如把力气留待下一个目标。他将天锋剑重新插回后颈,临央听见剑锋轻微而不住的颤鸣声,目光深切:“幽弃,我会取回我的天锋!”   幽弃身后渊洞涡旋、玄门渐开。他紧紧盯着临央,说了句:“那就重登仙位,来魔界与我一决雌雄!如果你能胜我,天锋剑拱手奉上!”言罢,身影消失于无尽黑暗之中。   连通魔界的玄门彻底关闭。埋骨之地的秘境缺乏八部浮屠支撑,开始寸寸崩塌,祖龙遗愿将传承赋予了选中的后裔,打算将墓穴永远埋葬在时光河中。   东来化为人身落地,一把抱起临央魂魄:“走吧,回现世去。” 第81章 荒野地情炽难耐,转生台重塑仙身   现世凡间,桐吾江畔的荒野中,东来与摇光的身影从虚空中显形。   东来伸出手,掌心中一颗赭石色圆珠光华流转,临央魂魄飘出后土珠,站在他面前。两人四目相顾,心中有千言,却又脉脉无语。   摇光默默叹口气,道:“嵇康与杜子仁还在八部浮屠内,请神君放开禁制,我进去将他们与五道轮回门带出。”   东来颔首,将他摄入自己的道域之中。   临央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明明可以把塔内两人抖出来,却打发我家摇光进去,是想要做什么?”   东来迈近一步,直视他道:“我想和你独处,哪怕只是眼下片刻。”他抚上临央脸颊,金色灵光从指尖流淌而出,转瞬覆盖了整个魂体。   临央赫然发现,自己像突然拥有了肉身,魂魄变得实质化。   “龙族秘术,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东来的手指在他脸色无比眷恋地游移,从前额到双眼、鼻梁,再到嘴唇,“我迫不及待想要触到你。”   临央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对方掌下热热地烧起来,仿佛干柴被火星点燃。此刻他脸是热的,心是酥软的,目光如波光般明澈而荡漾,伸手覆住脸颊上东来的手背。“我欠你的,是不是都还清了?”他似认真、又似促狭地问。   “何止是还清,现在你是我的债主。”东来将另一只手按在临央心口,曾经被他一剑穿透的地方。魂体上并没有伤口。那道致命伤,连同入世三十年来所有的风霜、病痛与折辱,都留在了早已入土的印云墨的肉身上。   临央不知何时化作印云墨的模样,在他掌心下微笑,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慵懒与超然,“暄儿心疼我?大可不必。印云墨此生,无论是父皇的冷落与囚禁,还是三哥的爱欲与利用,都只是入世入情时所必须经历的磨难,尝过此中悲欣,方能感悟何为真正的太上忘情。不为有情所困,不为无情所牵;心之所向,情之所住,无需刻意出入,此心安处即是仙山。”   东来,或者说是印暄的眼中有一种情愫涌动,既深广似海又热切如火,从前世到今生、从仙界到凡间,或许曾经敛藏,却从未消失。“话虽如此,我却不能不心疼与失悔,如果非要用磨难去成就今日的你——”   临央一指点上他的嘴唇:“‘宁可当初我们从未遇见’——如果你想说的是这句,我就算拼着魂飞魄散,也要狠狠揍你一顿!”   东来握住他的手指:“你以为我会放手?绝无可能。我想说的是,今后你所面临的风雨,都由我一力承担。”   “这么说来,我是用三十年凡人生涯,换来千百万年的龙神靠山?这买卖当真合算。”   “何止是靠山,还有金主和近侍,以及双修的炉鼎……”东来的另一只手从临央胸口滑落,揽住他的腰身,以吻封缄。   这个吻灼热而绵长,充满强势与侵略性又不失柔情蜜意,临央被吻得体酥骨软,双手不自觉地攀挂在他肩膀上,目眩神迷地回应起来。   两人吻得难分舍,竟都似站不脚般摔在草丛里。东来一边喘着气亲吻临央的嘴唇脖颈,一边情炽难耐地探入他衣衫摸索,勃发的下体在他腿根磨蹭;临央情热之余还存了几分理智,抓住对方的手,喘息道:“一会儿他们三人出来……”   东来将阻拦的手臂压在他头顶,又蛮横地去扯他腰带,“连人带塔都在我道域中,谁能出得来!”   “……堂堂神君,与人在光天化日下野合?”   “有仙君陪着,神君怕什么!”   临央又是无奈又是喜爱,一面动情着一面羞耻着,最后忍不住笑出来,“你无所谓,我却介意被漫天神佛窃笑着看,此番还是算了吧。”   东来恍若未闻,赖着不肯起身,手从他肚脐摸下去。临央笑着蜷起腿打了他一下:“快起来!”东来无可奈何,在他光滑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算了,反正魂魄具现之术也撑不到最后,等你有了肉身再说。”   他抽回手,瞬间将彼此衣物收拾平整,搂着临央起身,脸色虽恢复了平静,语调中却仍透着一股欲求不满的悻然:“这便去地府,把那个劳什子门丢到转生台,就完事了。你愿意坐北阴帝位就坐,不愿意坐,我送你的魂魄过金桥直接入天人道,顶多就是境界从金仙落回真仙,重新修起。你放心,有我在,用不了几年你就会重回金仙品秩。”   临央道:“之前我在地府,把三个地狱的天材地宝扫荡一空,还让摇光揍了平等王与都市王,险些把刚修好的地狱法界又给打破。即使这样,阎罗们依然不肯我走金桥,至多只同意过玉桥投生人间帝王权贵家,说怕遭天道责罚。这一回也不知肯不肯给你面子。”   东来冷声道:“他们再不肯,我就把五道轮回门收回塔里,去给你寻一副好肉身托舍。至于将来地府与幽冥界崩溃成什么样,他们自己负责。”   临央失笑:“万龙之主耍起无赖来,别说阎罗了,即便是北阴大帝与救苦天尊也要给你面子罢。”   东来心情好转,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脸颊,伸手入袖中乾坤,引出了一串灵光:摇光、嵇康与杜子仁立时脱离塔身,被送出龙神道域,落在两人面前。   杜子仁直到被道域规则拽离的那一刻,仍试图紧紧攥住五道轮回门不放,险些被打散了元神。他不得不认清现实——八部浮屠已被东来炼化,在这龙神道域之中,东来的意志就是天道。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困在第六层的鬼帝之身,也被东来像扫垃圾一样扫了出来。   “……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杜子仁跌坐于地,恨然而绝望地道,“一场豪赌,输赢自负,我无话可说!”   嵇康叹着气看他,神情既沉痛又莫可奈何:“一念之差,以至万劫不复……希望北阴帝君从轻发落,让你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东来拂袖,地面仿佛猛地下沉,四周一片昏昧,转眼已穿越界空,来到幽冥地府。   十位阎罗得到鬼卒信报,急忙出了各自的大殿赶往转生台。其中平等王一见台上临央的魂魄,神色苦涩扭曲,直如吃了一大团屎粪地狱的秽物一般。站在秦广王身后的崔府君瞥了他一眼,颇有点幸灾乐祸地暗道:早跟你说过“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偏不听,还要讥讽我。如今看这架势,搞不好真是这位堕仙取得了五道轮回门,他若是成了新任酆都大帝,有的你苦头吃!   五道轮回门所化成的掌中镜,从东来的袖口飞出,悬浮在众人面前。临央对嵇康道:“叔夜,去吧。”   嵇康浓眉深锁,内心陷入天人交战:被临央训责之后,他意识到不该只顾自己纵情随性,而要承担起相应的职责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寻取五道轮回门,真正出力的是临央与东来,此番他若是应接了,是无功受禄,心底十分为难。   临央仿佛看穿他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夜,此番能顺利取回五道轮回门,靠的是你、我、东来、摇光齐心合力,缺一不可。无论我们中的谁去安置归位,都有资格,然而你才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人情与道义之间,大丈夫当有所取舍。”   嵇康终于下定决心,朝他拱手致礼,走向悬浮的掌中镜。   人群中的平等王不禁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不少。   嵇康将双手放在镜身两面,像在塔顶收取时那样,放出神牒、玉圭与鬼帝宝印。镜身上的阴阳双鱼静极生动,飞速旋转起来。黑白双色光芒大作,五座往生桥如五道彩虹,从光芒中射出,横跨在转生台与周围五口投生池之间。   悬立在转生台中央的镜身逐渐扩大成一扇圆月门,却是乌蒙蒙混沌一片,并未形成之前白光与黑洞互相吸收与反哺、循环往复生死轮转的景象。   这下不仅是围观的阎罗鬼众,连嵇康本人都愕然了:门虽已安置到位,五道轮回之力却没有启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道赭石色光芒从临央身上亮起,后土珠忽然自行漂浮,将临央的魂魄摄入其中,随后猛地投向混沌中的五道轮回之门!   事发倏而之间,饶是东来反应极快,放出龙神之力去抢夺,也只堪堪在门前咫尺截住。后土珠在这股拉锯的力道中挣了几挣,没有挣脱,骤然光芒大盛,耀得所有人都举袖遮目。   东来眯起双眼,听见耳畔依稀有个语声在娓娓道来……他沉吟了极短的时间,撤回了龙神之力,任由后土珠裹挟着临央魂魄,投入五道轮回门中。   炫目光芒逐渐消退,阎罗与判官们放下手臂面面相觑,互相低声交谈:“出了什么事?”“本殿虽掌轮回,亦不知内情……”“那珠子透出一股厚德载物之气,似乎是后土娘娘的宝物?”“魂魄投胎转世,从来都是过五道六桥、进投生池,临央仙君的魂魄竟投入了轮回门,也不知是什么结局……”   摇光望向东来,焦急道:“神君,主上这是——”   东来神色稳静,朝他微微摇头。   摇光顿时心神一定,知道此番异变对主上并无危害,看东来神色,似乎还有所裨益。   五道轮回门吸收了临央魂魄,仿佛被一道雷霆霹雳从中劈开,清阳上浮、浊阴下沉。白昼与黑夜一日日交替;衰亡与新生一代代轮回;洪荒与末世在三千大世界十万小世界中更迭,阴阳两仪、天地万物都重新归了位——   地底雷鸣阵阵,黄泉路两旁枯萎的曼殊沙华瞬间怒放,奈河水面绽开朵朵血莲,十八重地狱天花乱坠、纶音响彻,百万罪魂齐齐掩面、愧悔恸哭……异象接连不断,整整出现了一十三重!   东来还记得上次天降七重异象,是在凡间的运泽县,他以人君之尊封青螭巴陵为桐吾江神。如今呈现的十三重异象,使得整个幽冥界都受到剧烈撼动,受敕封的又该是何等品秩的仙神?   一道道黑白流光从五道轮回门中逸泄而出,在上空勾勒出一幅衣带飘飞的仙人虚像。使轮回之力重归地府、为万千罪魂洗刷恶业而产生的浩大功德,化作数不胜数的金色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填充入仙人虚像之内,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塑出金身。   原本虚无缥缈的仙人影像,逐渐变得真实而明晰,是位白袍赤足、长发不簪的少年仙君,眉目神秀,微微含笑的嘴角灵动风流。   随着最后一批功德光点凝聚成他足下三色云霞,少年仙君口宣道号,唱道偈:   “身受三刑堕仙梯,   红尘欲海入出行。   了却挂碍明真性,   我待云归朝上清。”   东来注视半空中灵光圆满的少年金仙,欣然一笑。   一干阎罗、府君纷纷拱手行礼:“恭贺临央仙君重塑仙身!”   嵇康抚掌大笑:“抄抄翔鸾,舒翼太清。我友临央,得返素庭。龙飞在侧,啸侣长鸣。”   东来余光在他身上扫过,忽然觉得这厮看起来比先前顺眼多了。   三团紫色灵光从天而降,虚空中随即传来柔和温润的女子声音:“临央,授尔衮服、宝诰、印玺,此后继北阴酆都帝位,统率幽冥。”   临央却并未去接,而是应声答道:“后土皇地祇曾替帝君传谕曰,‘取回五道轮回门者,继任北阴帝位’。而今取回者是嵇康,我不过是启动了轮回之力,如何这帝位会落到我头上?法谕如山,令出必行,还请后土娘娘明鉴。”   女声仿佛滞了一息,而后微带恼意,神念只在临央耳边响起:北阴大帝要见你,随我来。   临央肃然道:是。元神瞬间离体随她而去。   ——   临央本以为北阴大帝会端坐大殿,于丹墀御座之上召见他,却不料元神出现在一处静室。云帘将地面铺设的玉簟隔为两半,他跪坐在帘外,隐约见帘后人影绰约,深紫色袍服的下摆依稀可见。   “你不愿继任北阴帝位,为何?”帘后男子开口道,声音浑厚低沉,威严无比。   临央深吸口气,拱手道:“能得帝君青睐,临央感激不尽,但有一事不明,还请帝君明示。”   “你说。”   “从我魂入幽冥的那日起,地府摇撼、地狱混乱,归墟入口现于黄泉、后土娘娘及时援手,此后归墟又现于罗浮山,将我直接送到古云梦泽,桩桩件件都顺风顺水。我只想问帝君:五道轮回门消失千年之久,为何忽然有了消息,说它在八部浮屠内?归墟入口为何总是出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后土娘娘极力说服我参与此事,又想方设法要将我推上继任者的位置,甚至不惜以重宝后土珠相赠,是受何人所托?帝君若能回答这三个问题,我就告诉帝君为何不愿接受帝位。”   帘后之人沉默了,片刻后道:“果然瞒不过你。的确,这些都是我在幕后安排的。我早已得知五道轮回门遗落在八部浮屠内,却隐忍不言,直到你身死魂归地府,才将此事说破。归墟入口也是被我用法力引导,才分别出现在奈河桥下、黄海之滨与罗浮山顶的水潭中,为的是让你们更顺利地找到埋骨之地。至于后土,自然也是受我所托。”   临央拜伏行礼:“临央惶恐,还请帝君言明,为何非我不可?”   帘后人叹息:“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临央哽咽,连连顿首道:“是……师父?真的是师父么?”   云帘氤氲散去,帘后之人现出真容,临央抬眼望去,不禁泪如雨下:北阴酆都大帝,果然是北极紫微大帝的幽冥界化身。   “我受三清尊神委派,分身成为北阴大帝,执掌幽冥三千年,期满便可回归本尊。不料继任两千年后,五道轮回门在一次天地异变中遗失,我遍寻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耗费自身精力修为,支撑地府轮回之道。十年前,我辗转得知五道轮回门的下落,更查探出祖龙埋骨之地的秘境所在,本该直接去取,但我想到了你,临央。那时你的转世之身,还在人间颠沛,历尽磨难。按天道规则,我该袖手旁观,由你自己去沉浮苦海,明心见性、弥补罪过,才有重返仙界的一线机会。但我也知道,这一线机会实在太小太小,数千年来,只有谪仙返,不见堕仙还。果不其然,你死后又要重入轮回,而我算出,你一旦再次投胎,便断了仙骨,从此再与道无缘。   你我一千七百年师徒情分,焉能如一根仙骨说断就断?为师于心不忍,才想出这个法子,让你有机会受敕封成神,以香火功德重塑金身,脱离凡间轮回之苦。师父一番苦心,你明明有所察觉,却为何弃之不顾?”   临央膝行几步,将脸埋在北阴大帝腿上,止不住地哭泣:“临央不知师父苦心,受三刑、裂魂魄后转世为人,还常怀怨望,口中虽不说,心底委实愤愤不平。对不起师父的良苦用心……”   北阴大帝抚摩着他的头,感慨道:“你是我座下所有弟子中最任性妄为、最不让我省心,偏偏又是最令我挂心的一个。”   “徒儿不肖……”   “不过,你比我料想得更出色。转世为人三十年,不仅还清了业债、明悟了本心,身死成鬼后还能开解龙神东来,修复他的肉身,又将五道轮回门带回幽冥。那万千功德与这北阴帝位都是你应得的,何不顺理成章地接受?”   临央抬脸擦拭泪水,抽抽噎噎道:“我生性跳脱,又游手好闲,委实担负不起掌管幽冥的重任……莫说一任三千年,只怕三十年后,幽冥界在我手上就要乱成一锅粥。处理政务方面,嵇康比拿手我得多……再说,师父赐给我的天锋,至今还沦落魔界,我得去救他回来……再说,我还想和东来——不,是东来非要拉我去其他大小世界见识历练……”   “别再说了!”北阴大帝哭笑不得地喝止,“你一到我面前,就惯会撒娇,没一点金仙的气势!”   “徒儿在师父面前,永远是那个做梦都要拽着您衣角不放的孩童……”   北阴大帝忆起千余年前的往事,暗叹自己一个机缘巧合,误入秦阳王宫那个总是孤坐花丛的小小王子的梦境,从此师徒情分深结,也不知是孽还是缘。在这一刻,他浑然通透的道心微微一软,点了点临央的眉心,道:“罢了,你心不在此,强求不得。去吧——”   临央只觉元神一震,霎时已返回仙身。   从刚才他出言反驳,请后土娘娘令出必,到如今元神回归,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围观的阎罗与鬼众甚至还来不及为他的胆大妄为倒吸口冷气。   后土娘娘语声微滞之后,仿佛得了什么关照,转而道:“临央所言有理。北阴帝位继任者,当属中央鬼帝嵇康。”言罢三团紫色灵光落在嵇康手中,化作北阴酆都大帝的衮服、宝诰与印玺。   嵇康一时没反应过来,怔然道:“我?”   临央落在他身前,微笑着握了握他的肩膀:“理应是叔夜。”他后退一步,郑重拱手:“恭贺新任帝君掌御幽冥。”   “恭贺新任帝君掌御幽冥!”十殿阎罗与诸位判官齐声道。   “恭贺新任帝君掌御幽冥!”地府万鬼高呼,声震黄泉。   完了么?东来以眼神示意临央,带着极力忍耐的漠然,与跃跃欲试的期待,我们走?   临央知道他这是憋着一股被打断的邪火,忍不住回了道神念:待我回一趟上清界,我要先去谒见北极紫微大帝。   东来反问:方才不是见过你师父了?   临央道:那只是师父的分身,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东来在心底嗤了声,都是啰嗦鬼。 第82章 了却挂碍明真性,我待云归朝上清(大结局)   玉清仙境紫微山,云雾缭绕的山麓下有两棵巨大的扶桑树,枝叶交相缠绕,在石径上方形成一座绿荫蔽覆的天然山门。   望天犼周身燃起透明焰光,如云幔拱绕着背上的一位白衣仙人,凌蹑玄虚而来。未至山门,从道旁的扶桑树干里跳出两位仙童,梳着垂髫,眉目如画玲珑可爱。   “呔,何方神圣,未经通传敢擅闯紫微星宫!”其中眉心生红痣的一名仙童拿腔拿调地喝道。   “此乃玉斗玄尊清修之地,还不速速离去。”另一名仙童正色相劝。   白衣仙人从望天犼背上的焰云中飘出,落在他们面前,“金乌、星槎,三十年不见,架子越发大了。”   金乌童子看清他容貌,大吃一惊:“你、你你不是……”   星槎童子讶然过后,拱手道:“临央仙君这是……重返天庭了?”   临央笑吟吟道:“怎么,你们不欢迎?不挂念我?”   “挂念!自从上次拔了我的太阳金翎去炼器,老子就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呢!”金乌童子翻个白眼,气鼓鼓地咕哝了声:怎么不在下界多待个万八千年!   临央哈哈笑道:“愿赌服输,输不起就不要玩,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   星槎童子忙打圆场:“恭贺仙君重登果位,可是要去谒见玄尊?玄尊早有吩咐,临央仙君尽可以自行前往紫微宫。”   临央朝他拱拱手:“多谢啦。”擦身而过时,冷不丁在金乌童子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小鬼,下次赌瘾犯了,再来找我。”   金乌童子“嗷”的一声捂着额头叫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等着瞧,下次我让你把裤子都输光!”   一阵罡风呼啸着拍在他身上,将他翻着跟头掀出了百丈远,被迫现出小山一般大的三足金乌的原型来。“谁?是谁偷袭老子?!”金乌怒发冲冠,抬起腹部下方第三只脚爪,与尖喙粗颈一齐昂然指天,“站出来!看老子不把你一口喷成焦炭!”   云层中闪过龙身的只鳞片爪,色如日光绚灿,其大尤胜鲲鹏,投下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座紫微仙山,不经意逸散出的威压,令山野间万千仙禽灵兽匍匐颤抖。   星槎童子脸色都变了,手臂伸出奇长,抓住金乌竖起的第三只足一把拖回来,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叫了!那是万龙之主!方才只扇你一尾巴风,而没把你一口吞了,已是给玄尊面子了。”   金乌变回童子模样,扒拉着他的手掌喘气:“是东来神君?我又没招惹他,他干嘛扇我……完了完了,听说龙族一等一的心狭记仇,会不会趁我哪天离开紫微山时,把我吃了?”   “很有可能!”星槎童子一脸严肃道,“所以你还是稳妥点,这百来年就不要离开紫微山了。”   “可我下个月就可以休假了……”   “我实在不忍见你遭遇不测,这样吧,你的假我替你休,你就好好守在这里,得享玄尊的庇佑。或许过个一两百年,龙神就忘了这茬,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哦哦,”金乌童子摸了摸后脑勺,还有些窝火,“那就多谢你了。”   星槎童子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我一家兄弟,谈什么谢。”   金乌童子看着他,总觉得他笑起来的韵味有点像临央,莫名打了个激灵。   ——   临央在第一重殿外下了望天犼,徒步拾阶。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从紫微山顶直通九霄之巅的星宫,他就像当初一步一步走下堕仙梯那样,再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进入星宫大殿,他朝端坐于银汉拱绕的御座上的紫微大帝,恭敬地跪拜行礼:“帝君,临央回来了。”   紫微大帝身穿夜色黑袍,无数流光在袍间若隐若现,勾画出诸天星辰万象。他走下御座丹墀,星芒在鞋履下步步生辉,周围无垠的星宿海一起荡漾起来,如同能照彻三界的清澈水面,映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他走到临央面前站定,开口道:“起身吧,没有旁人在场时,你仍可以叫师父。”   临央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脸色,“临央以后当谨言慎行,不敢再犯旧错。”   紫微大帝嗤地笑了一声,“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这会儿把我哄开心了,过几日就打着游历悟道的幌子,再去四海逍遥,是不是?”   临央赔笑:“徒儿不敢,怎么也得再多待个两三年。只是怕天锋等不及,真要被完全祭炼成魔器,届时不仅涨了魔君的气焰,也对不起师父赠我时的苦心。”   “学法炼器,都是辅助,根本是修心。你此番历劫归来,想必已有深刻感悟,当知‘其心正则其行正’,不必刻意遮掩真性情,来讨我欢心。”   “师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散漫,就想学学宵弋师兄,反倒令师父不习惯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继续散漫着吧。”紫微大帝无奈道,眼底却多了几分暖意。   临央偷眼窥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道:“徒儿有一事相求。”   “求什么?”   “求师父允准……允准……”临央难得红了脸,期期艾艾起来,“哎,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说!说好的‘风雨一力承担’呢?!东来!东来你给我滚进来!”   紫微大帝忍住笑意,轻拍了一下他的前额,“龙神之前已经来过了。他知道你敬畏我这个师父,不好说出口,便事先来求。你也真能耐,数万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冷漠倨傲、我行我素的龙神如此谦逊,几乎可算是低声下气了。”   临央听了隐隐心疼,捉住他袖子道:“师父,你没折腾他吧?”   “没怎么折腾,只是让他把洞府后面那座多年累积的宝物山,拿一半出来当彩礼。”   “……”临央心想,对集宝成癖的龙族而言,那就跟从身上割一半肉差不多。师父可真狠,能被东来看在眼里的宝物,至少也是仙器级别,这么一划拉,顶得过紫微星宫万载的收藏。   “你这是什么表情,舍不得?”紫微大帝板起脸,“龙神可比你大方多了,说全拿走也无妨。”   临央当即叫道:“哪能呢?师父能看上眼,是他的荣幸。回头我就叫他把名单整理过来,师父您随便挑,全拿走也无妨。”   紫薇大帝摇头:“真是当局者迷……你真以为师父稀罕那些灵宝仙器?不过是一点试探而已。三清天的仙神寿数漫长,然终有寿尽的一天,除非成功合道,升上大罗天,才能迈入新的境界。大道万千,多数仙神宁可独行,以免因为道侣的变心、劫难或陨落,影响了心境。因此选择双修道侣,是何其郑重之事,关乎到将来的修行境界与最终成就,不可不谨慎!”   临央敛容正色,拱手道:“多谢师父关心提点,临央心中有数。能与东来结为道侣,是我历世三十年最大的收获、最笃定的选择,今后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风雷劫难,我们都将共同面对。我心如此,也相信他心亦是如此,还请师父成全。”   紫微大帝沉吟许久,叹道:“这是你们选择的求道之路,师父不能也无需干涉。东来神君,你听到了吧,现在可以安心了。”   他身侧的星宿海中波光荡漾,一道金环圆融回转。   “师父为他开了星曜玄音镜?他都看到、听到了?”临央有些羞赧,又有些舒然,同时牙根痒痒的很想咬谁一口。   “回去吧,择日为你们举行结侣仪式。”紫微大帝语声缥缈,人影已消散于无边无垠的星宿海中。   ——       临央的洞府中,一道白光投入内室,现出白衣仙君的身形。他放出神识一扫,不见东来身影,暗道:躲起来了?怕被我咬?哼。旋即召出望天犼,煞气腾腾地朝东来洞府飞去。   东来洞府在三清境的外域,背山面海,巍峨高耸于云海之间。临央一路行来,见青山似屏、飞瀑如挂,灵气纯郁无比,看景致是自己在塔身幻境中生活了百年的洞天福地,又较之多了一股盎然的生机,仿佛照应着此间主人的心境,连天地间吹拂的风都显得清新而暖融。   洞天内漫山遍野的温泉,在阳光与清风中闪烁柔光,从天空望下去,犹如无数散落的晶石,分布间似乎暗合着天道规则,绮丽而玄妙。   临央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一股法力扯下望天犼,直直向其中一口湛蓝色的温泉坠去。半空中他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人的道域,座骑甚至身佩的极品仙器摇光鞭,都被完全排斥在外。如果他施法力争,应该能挣脱这道域的吸力,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极为放松地舒展四肢,如纸鸢般飘飞,落入温泉柔波中。   泉水温暖而柔澈,临央任由自己懒洋洋地漂浮其中,有种天地万物全然抛诸脑后的惬意与忘我。   一条七八尺长的金色小龙从泉水深处轻灵地游出,盘绕在他身上,用龙首讨好地磨蹭他的脸颊。   临央慵懒地不想睁眼,轻拍龙鳞道:“你以为这么做,我就消气了?为何不早告诉我,害我为了努力说服师父,什么话都往外倒。”   金龙化作人形,手臂依旧紧搂着腰身,将他轻推到池边,低头与他耳鬓厮磨,“我想亲耳听你说出口。想看你一脸坚决地对旁人说:‘我心如此,也相信他心亦是如此’。”   “现在听到也看到,满意了?”临央睁眼,哂笑着看他近在鼻端的英俊面容,“然而我还是要咬你,这是你在八部浮屠第六层欠我的!”   说着他真的一口咬住东来赤裸的肩膀,在结实有力的肌肉上留下一圈深切的牙印血痕。   神兵灵器都无法划伤的龙神之身,心甘情愿伤在这一咬下。东来就势嗅了嗅对方后脑的发丝,温声道:“泄火了?”   临央齿尖在血肉中磨来磨去,模糊地嗯了一声。   “那该轮到我了罢?”   临央失笑,“我知道你积了一肚子火气,从暄儿那时开始,我一样一样还你。”言罢从对方肩膀上抬起脸,鬓发濡湿、红唇微启,分明是十五六岁时的少年印云墨。“你在狐妖焰尾的迷魂术中看到的我,可是这副模样?”   东来微微一怔。   印云墨挑眉:“不是?莫非是更年长些?”说着又迅速成长为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模样,五官褪去了青稚,俊美之余更显飘逸。   东来忍不住低笑道:“小六叔这是要一偿朕多年心愿?”   “暄儿不想要?”   “你的每分每寸、从头发丝到脚趾,每个化身每种面目,每一点心绪与性情的变化——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要。”东来一手揽他腰身,一手托着他后脑,缓缓凑近,“无论你以小六叔还是临央的面貌,甚至以幻境中的夜叉相出现,对我而言都并没有任何区别。一切法相泡影,终归此心此魂。”   “一切法相泡影,终归此心此魂……”临央喃喃道,心底仿佛有最后一缕游丝浮絮终于悠悠落地,伸手搂住东来的后背,将整个身心都交付给他。   水波中两人气息交混、肢体缠绕,在云雨翻覆间共赴极乐。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昼夜交替了一轮,温泉池子的水波哗然绽开,临央伸出两条手臂攀住池沿,迷离的双眼中水汽氤氲,紧咬下唇露出魂飘神荡之色,已是语不成声:“东来……够了……不要再……我受不住……”   东来从后方勾住他的胸腹,温柔而又强硬地扯回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腰间,继续顶撞,喘息道:“受得住。龙族交媾一次,少则三昼夜,多则一旬,这才刚刚开始……”   临央听得心惊,想要挣脱却又全身酥软,神魂几乎要被无穷无尽的快感冲垮,融入满池水波之中。他不堪忍受地呻吟:“如何才能……快点结束?”   “我化出原形,或许能快点……”东来舔舐他的耳廓,用力一顶,低声说了句让临央更加崩溃的话:“龙蛇均天生双阳,你确定要?”   临央被他那一下凶猛冲撞逼出眼泪:“不不,就这样好了!”   东来将他托起旋过来,面对自己跨坐着,吻去他眼中泪花:“来,照着双修口诀,再念一遍。”   临央被他一根纯阳不倒折腾得死去活来,哽咽着念道:“……两肾温热命门通……鹿车升腾惊天地,渐采渐凝过夹脊……黎珠照彻身心透,内外炉鼎养……养长生。”   东来泠然一笑:“永寿长生,不如此时此刻拥你在怀。”   临央于痛苦与欢愉的交织中仰头望天。   苍穹高缈,大道无言,红尘欲海中翻腾着无数爱怨嗔痴,而远离这三界之外、仙山之中,“情”在出出入入、念念忘忘之间,依旧不绝如缕。   千说万说无为道,在天地,在阴阳;在袤广,在方寸;在自然,在心魂;或许也在这一缕情丝之中。   (堕仙·完) 作者有话要说:  毁(胡)僧(说)谤(八)道的一篇玄幻仙侠文终于完结了,作者表示一本满足。。汗。   说来,写这么一篇既非爽文又不打怪升级的非主流仙侠,设定这么一个因渣堕仙、痛改前非,一点都不酷帅狂霸拽的男主,冒着零订阅颗粒无收的巨大风险的作者真是有够任性。   总之一句话,写故事就图个自己开心,如果连带着把读者们也开心到了,那真是作者的荣幸~   关于天锋的后续,会和魔界之行放在番外三界卷中。为免锁文,脖子以下不能羞的详写,也会放在微博里,有兴趣的筒子可以关注我的新浪微博 @无射and天下溪 哦,如果有个人志,也会在微博发起印调。   下一篇大概会是强强联手、悬疑探险类题材的现代文,死都会全文存稿,放心吧。到时可以先收藏文案。 最后,感谢支持正版的你,新年会有好运哦! 第五卷:番外篇:三界卷   第83章 番外——有情人(情人节小贺礼~)   温泉池中,临央以五心朝天的姿势打坐,缓缓吸收着丹田内的龙神真元。这股真元浓稠如钟乳玉髓,散发着浓郁的先天灵气,于体内运转十二周天后,被根骨经脉吸收,从全身毛孔中透出蒙蒙的珍珠色微光,将仙身的坚韧程度提升了一大截,甚至连元神都更稳固几分。   周身的光芒消失,临央睁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从仙身到元神都焕然如洗,但太过激烈漫长的双修过程,令他此刻精气外溢,有种餍足过了头的慵懒。   泉水中一条颀长的金龙绕着他盘旋游动,耐心守护着打坐修炼中的道侣,偶尔用尾巴撩起一抔水花。   见临央睁眼,浑身真炁浑厚圆融,境界似乎又上了一层,东来也化为人形,将对方不着寸缕的身躯揽入怀中:“醒了,继续?”   临央薄嗔地拍了一下他赤裸健实的肩膀,“还真没个完了!龙族都似这般……这般……”最后一个词他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东来抚摩着怀中人白皙光洁的肌肤,神情泰然:“第一次双修,食髓知味。”   临央凉凉道:“先前那些雌龙呢,百万年来数量不少吧,我记得,小白集聿君也是你的后裔?当真是血脉遍布天下。”   东来拈着他漂在水面的一缕黑发,柔滑地在指间缠绕,语气中带着点微妙的愉悦:“你介意?”   “介意倒不至于,只怕万一今后伤了你哪个不成器的子子孙孙,你要跟我翻脸,所以先把话说清楚。”   “好,我实话实说,亲生的不过五个,都已寿尽天年;其余不知出了多少服、血脉微薄,我压根没把他们当后裔。倘若今后遇到为非作歹的,不用你出手,我自己清理门户。这样可满意?”东来俯身与他唇齿交缠,指尖在敏感处轻挑慢捻,逼得他喘息连连,“以前是缘着本能阴阳交尾,自从一百三十年前认识你,就再不曾接纳过送上门的雌龙、女仙,这样可满意?”   “还有女仙?是哪些个?”临央在他唇上轻咬,调谑地问。   “反正不是想和你结为道侣的那些个。”东来含吮着他的肌肤,如消渴者得遇甘霖,总也喝不够,“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不管你有心还是无意,不许再撩拨别人。”   临央叫屈:“来者不拒的是你,我撩拨过谁?”   东来认真想了想,道:“有个金仙宵弋与你过从甚密,不过那副木讷样子,谅你也看不上。”   “那是我师兄!我就这么一个谈得来的师兄,你也记恨?”临央哭笑不得,“他是个老实人,你可别去吓唬他。”   “摇光原本我没觉得怎样,化身入世成左景年后,我也有些看不顺眼。”东来蛮不讲理地道,“反正今后有我护着,你也无需动用到武器,犯不着时刻带在身上。”   临央简直要扶额叹息,“你连摇光的醋都要吃!”   东来凝视他,冷峻中微带笑意:“东来神君性桀气狭、又好独占,你不是早知道?”   临央也笑,回吻了一下:“临央仙君自己选的,没法子,左右都是他了。”   东来不禁心旌动荡,又要把他往身下压。临央抵着他的胸膛叫起来:“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天锋还在魔界呢。”   “你要多少把仙器我都有,何必稀罕一柄入魔的剑。”   “你那些只是仙器,我的是天锋,怎么能一样!再说,师父赠我的星宿,落在魔君手中,我身为金仙颜面何存?传出去做了人家的笑柄。”   他这样说了,东来也只好接受,抱着他飘出温泉池子,瞬间变出衣袍穿在身上。   道域解除之后,临央神念一动,召来坐骑与摇光鞭。望天犼虽通人性却不晓人事,变回灰毛肥兔子只顾往他身上蹭个不停,又有点嫌弃他身上沾染了别种气味,边拱边龇牙咧嘴。临央没把它的反应放心上,倒是对着摇光忍不住老脸泛红。摇光早已识趣地封闭了神识,附在他衣袍上如同用星云绣出的纹路,摆明一副“我只是无知无识的衣饰”的态度。   与东来对视一眼,临央放下了最后一丝尴尬,“上我的坐骑同去?”   东来朗声笑着化为金色巨龙:“还是继续骑我吧。”   临央坐在龙首双角之间,琢磨着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忽然想起方才的双修姿势之一,忍不住直捶龙鳞:“污言秽语!”   金龙快意地摆尾,腾云驾雾,瞬息万里。    第84章 番外——天锋(上)   天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生出神智的。   他是混沌分化、天地初开时的一缕先天灵气,被造化的指尖拨到苍穹的星轨上,成为北斗杓端的一颗星曜。   一颗隐而不明的星曜。   当大地上的万物抬头眺望夜空时,看到的往往是他明亮的双生兄弟——摇光。大而白、动有光,凡间的人们称摇光为破军星,是忠诚骁勇的七元解厄星君之一。而他天锋却被称为“凶星”、“煞星”,被排除在北斗七宫之外。   他的星光长久地晦暗着,一旦亮起,便是天下野乱起、有争兵;赤地千里、枯骨籍籍的战燹之时。   作为星宿时,他跟摇光挨得很近,却几无星辉与神念上的交流,与其他星曜更是形同陌路。   直到掌管诸天星象的北极紫微大帝,将他与摇光赐给了座下的一名金仙。他见自己的蠢兄弟依然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甘心?”   “甘心什么?”摇光莫名其妙地反问。   “由别人主宰我们的命运。天道把我们安放在哪儿,我们就得在哪儿,帝君把我们赏赐给谁,我们的一切就得归谁。凭什么?”   “凭那是天道,是帝君啊。”   天锋觉得摇光堪比解体的死星的一块顽固碎屑,简直无可救药。   摇光却笑了笑,道:“天道运行、万物去向,自然有它的理,何必满腹牢骚、妄自非议,又能改变什么呢?”   天锋气得不再搭理他。   那名金仙道号临央,年岁不大,成仙才四百余载,就从天仙顺利晋升到了金仙,在整个玉清境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仙骨与资质,又是帝君钟爱的亲传弟子。跟着这么个前途无量的主人,也不算亏呀——其他星君如是说。   天锋冷厉地瞥了他们一眼,心底恶狠狠道:呸!   临央自从晋升大典上得了双子星,就在琢磨着如何物尽其用。   “用星魂炼一对兵器好了,刚好我也缺副称手的兵器。看这品秩,至少也能炼成上品仙器吧。”他听见那个整天高眠懒起、四处游荡的少年仙君,触摸着摇光的星云说道,“这样你们既是星魂、又是器灵,可以继续普照天下,同时还能与我一起游历悟道,多好。”   临央也想摸天锋,却被他恼怒地躲开了,甚至不顾主从身份,放出星力来袭击。   “哟,果然是个刺儿头。师父说你天性乖张暴戾,杀戮心重,把你交给我,也是对我道心的一种磨砺。”临央笑眯眯地朝他招手:“来,主人好好调教调教你。”   天锋化成一道煞气四溢的刀光斩了过去,撕裂仙雾云海,甚至连界空都劈开了条裂缝。   临央轻巧避开,哂笑道:“气势与力道都不错,可惜还不够锋利。你不适合化作刀形,刀虽霸道,却不够灵利,还是当一柄剑罢。”又摸了摸稳静的摇光:“你为鞭形最佳。”   “去死吧!”天锋还想攻击,却被临央以帝君赐与的论星囊兜住,进了炼器室。   九九八十一日后,摇光的星力被炼成一根裂苍穹、断星河的长鞭,赫然是万中无一的极品仙器。   天锋在论星囊中感受到,摇光身上那股比之前更为磅礴与凌厉的威压,境界竟然提升了一大阶——这个看似疏懒的少年仙君,竟是个炼器大宗师!他在诧异之余,隐隐有了几许期待:如果他能借此机会变得更强,是否就能摆脱被摆布的命运?   所以在轮到他时,他并没有剧烈地反抗。然而全不反抗,他又不甘心,于是就暗中使绊子拖后腿,滋扰临央的真气运行,故意消耗对方的元神法力。   摇光在星力炼制成仙器后,因为体内混入了临央的精血,便顺理成章地结出主人与兵器之间的羁绊,见此情景,忍不住要上前压制天锋。临央却冲他摆摆手,似笑非笑道:“你帮了我,他不服。”   于是一金仙一星君开始了漫长的拉锯,一个想兵不血刃地降服,一个要心怀不轨地捣乱,同时又得小心着法术反噬两败俱伤,炼器过程双方都十分难受。   又过了整整一百三十六天。   天锋见临央因为法力耗费过多而面色发白,眉目间带着疲惫之意,尽管自身累得星辉暗淡,依然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以及一丝莫名的松懈。   ……算了,差不多就行了,万一他余力不足以使我升阶,我也没落得什么好处。一念至此,天锋像只刺猬收拢了身上的硬针,慢慢化出了一柄长剑的模样——银锷乌锋,阴阳昼夜一样黑白分明,剑芒吞吐间仿佛连罡风与时光都被侵削,充斥着毁天灭地、生机断绝的杀戮与暴戾之气——即使被炼化成剑,他仍是一柄令人又惧怕又厌恶的“凶剑”、“煞剑”,比之前更加凛冽锋利,锐不可当。   待到炼器的最后一步定魂圆满完成,临央方才收回法力,长长地吁了口气,脚下有些虚浮。   摇光化作人形,一把上前扶住了他:“主上,耗神费力过度,需要调息静修。”临央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摇光化成人身挺好看的呀,我喜欢。”   天锋被迫看这幅主仆情深的情景,心中呕得很,又见摇光竟然微红了脸,跟个半推半就被调戏的小姑娘似的,更是怒且鄙夷。   结果临央又转向他道:“天锋,你也化出人形给我看看?”   天锋压根不想理他,要不是被滴血认主,他这会儿早把临央戳了个对穿。   然而临央调休片刻后,又用论星囊改制了个剑匣,要把他装进去,同时沉着脸道:“新鞋难穿、新剑难驭,还是锁进匣子里杀一杀锐气的好!”   论星囊是帝君以大威能,撷取星宿海里的黑色漩涡编织而成,专门克制星力、束缚星魂,被锁在里面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就像把房子般庞大的身躯,硬塞进衣柜里去似的。天锋顿时有些心惊肉跳,想着随便化个人形糊弄他一下,譬如钟馗一样体貌的彪形丑汉,跟他相看两相厌,以后顶好都是剑形。   结果他一化形,轮廓刚显五官未明,临央就开始哈哈哈地狂笑,一边指着他,一边对摇光道:“天锋竟知道我就缺这么个能带出去镇场子的,简直鬼神辟易,好极好极!”   被临央这么一笑,天锋恼羞成怒,身形寸寸矮缩,最后变成七八岁童子大小,还梳着双抓髻,唇红齿白得像个瓷人儿,只是眉宇间煞气笼罩,一双丹凤眼锋锐如剑。   哼,偏不随你愿!他咬着牙心道。   临央忍笑,上面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屎一样臭的脸色中说了句:“安心跟着本仙君,会有你好处的。”   *****************************************************   “狗屁好处!”天锋在匣中忍受着被挤压的痛苦,气呼呼地骂道,“带我出去,又不让我出鞘见血!不斩不杀,我算哪门子的剑!”   摇光在外面劝他:“你知道自己这一剑下去是什么后果,不分好歹连同无辜者都要灰飞烟灭。主上制止你是对的,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捅篓子……”   天锋阴阳怪气道:“嗬,你们都当好人,就我是惹祸精!当时情况你也看到了,那些所谓的无辜者被迷了心魂,助纣为虐,我为何不能一并砍了?”   “他们被妖物控制,神智迷失,并非他们的错,而且只要诛杀首恶,就能解除控制,又何必多造杀业,损了主上的功德?”摇光一脸严肃道,“天锋,你要摆正心态!你是主上的兵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凡事要为他着想。像你般屡次三番挑衅闹事,也就是主上宽容不跟你计较,换一位金仙或是天帝,看不直接把你回炉重铸!”   “他宽容?他那是那我开涮!带着我四处溜达,又不肯我出手,看我被杀戮的欲望折磨,他就开心了!”   “天锋!你怎么就如此……不可理喻!”这下即使摇光再沉稳,也有些恼了,“依你的性子下去,总有一日要自取灭亡!亘古至今,陨落与自毁的星君还少么?多是无法抑制自己的狂暴星力,不断吞噬不断膨胀,最后失控之下解体而亡!主上正是为了使你不要步他们的后尘,才磨砺你的性子,让你领悟利而不害、为而不争的大道真谛。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主上的苦心呢?”   天锋冷笑一声,暗想:摇光为人死板又爱说教,也不知是惯于服从上谕,还是真把那金仙放在心里,活像头认了主的忠狗,看着惹人讨厌!   摇光见他执迷不悟,摇摇头先行离去。   在洞府外,临央悠然自得躺在松树下的平坦巨石上,任由青丝、衣袂铺了满石,正闭目小憩。他不欲打扰,正要自行退去,却见临央懒洋洋伸出一只手臂,掌心虚虚向上,“臭小子不听劝,是不是?”   摇光走过去,斟了杯灵茶递到他掌心,“是我口拙,没能开导好他。”   临央嗤笑一声:“他是个什么德性,与你何干。你们名义上是双子星,也不过是因为在星轨上离得太近而已,你还得为他负责终生不成?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会调教,都三百多年了,还是这副凶暴顽劣的模样,怕是帝君要对我失望了罢。”   摇光听他这样说,心底不知为何有些酸楚,想起外面总有些风言,说临央仗着手中仙器与好靠山,高来高去,任意妄为,也不知修的是什么道。他听了十分想反驳几句:仙器难道不是主上自己炼制的?你们自己炼不出,妒忌什么!帝君虽看重主上,却不曾给他开过任何方面之门,一切机遇与资源全是靠主上自己的努力争取来的!你们看人家表面轻松,如何知道背后不是浸透着种种血汗艰辛,只顾眼红着说风凉话罢了!   临央却云淡风轻地摸了摸他的肩膀,唇边带着一抹诮笑:“何必跟无关紧要者浪费唇舌。喜欢你的人,无需你去解释,不喜欢你的人,再解释也没用。”   摇光本还有些忿忿不平,想来想去,觉得主上说得在理,也就看开了:在主上眼里心中,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路边石子、河畔杂草并无分别,他根本不屑一顾,也自然不会受到来自杂草与石子的伤害。   然而看着临央总是独来独往的身影,他又觉得主上其实是孤单的。主上没有真心挂念的人——宵弋仙君或许算半个,也没有知交与道侣。他永远只信任自己,信任自己亲手炼制的武器——其中还包括一个死活不开窍的天锋。他对紫微大帝,在孺慕般的亲昵之外,更多的是唯恐对方对他失望、此后再无人真正关心他的惶恐。   这样的临央仙君,究竟是为什么而修仙?又该如何去体悟大道呢?   摇光总忍不住要担心他,牵挂他,以至于后来半步也不敢离开他。随着时间百年千年地流逝,这种亦步亦趋逐渐就成了习惯,成了本能,成了彼此神魂间相互呼应的默契。   ****************************************************   “你就是奴性!”在地府胡乱砍伤平等王手下的鬼差,又一次挨了罚之后,天锋不屑地道,“好好的星君不当,非要当人家的侍卫和奴才!他要是想吃口星君肉,你恨不得把自己的胳膊塞他嘴里。”   摇光瞟了他一眼,常年修心养气,令他已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天锋,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悟?”   天锋啐道:“这辈子都悟不了!你叫他放了我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好?非要当奴才!”   摇光把剑匣上的封条多贴几重,刚走到门口,见临央脸色不太好看地现身。“主上,出了什么事?”他忙问。   “还不是地府那破事儿。平等王越过常年隐居的北阴酆都大帝,把状直接告到救苦天尊那儿去了。我猜师父是帮我挡了一挡,才没有传我过去当面斥责。但救苦天尊说了,既然是手中仙器失控,主人有驭下不严的失职,器灵更是犯有违逆天条的大错,天锋星君罪无可恕,必须受罚。”   摇光问:“要怎么罚?”   “在十八重地狱的火海中煅烧,再于血池中浸泡……”临央不禁皱起眉,“如此酷重的刑罚,我家天锋还是个孩子,如何受得起。”   摇光虽也不乐见天锋受罚,但还是忍不住默默道:你不是骂他“屁个孩子,开天辟地活到现在的熊孩子”,时常恨不得把他回炉重炼个乌龟壳,现在怎么又维护起他来了?他没说出口,只是问:“主上,如今要怎么处置天锋?”   “……最息事宁人的办法,自然是按救苦天尊的意思办,让他吃两三年苦头,让十殿阎罗消消气,再由我出面要回来。”   天锋在匣子里依稀听到这里,忍不住想骂出声来:去你娘的——   一句话还没骂出口,却听临央接着道:“可我不会把天锋交给他们处置!天锋是我的,他听话也好、忤逆也罢,只得我有资格训他罚他,其他人,除了师父以外,谁想动他一个手指头,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没骂出口的那句话像一块硬面团弹回来,堵在天锋的喉咙口,叫他险些岔了气。   他满肚子的愤懑、憎恶与恶毒的咒骂,忽然就萎了。   许久之后,他才想到反击之词:嘴上说得好听,哼!   然而临央又离开了洞府。他隐隐不安地等了两天,最后终于等到临央回来,说是摆平了地府的事,但也接了个差事,要去下界调查天象异状。   外面悉悉索索,是临央与摇光开始收拾各种需要带上的法宝、丹药和符箓。天锋在匣子里待得浑身不得劲,又听摇光问要不要带他去,临央答“算了”,当即怒喝起来:“算了是什么意思!”之前说的那些话,果然全是说得好听而已,临央就是嫌弃他,凶戾、不听命、爱惹事……然而他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从开天辟地到如今,他从来没有为谁这么辛苦地克制过!临央一点都看不到,他眼里心里可靠信任的武器,只有摇光鞭!他总是那么偏爱摇光,无视自己……心口被酸涩堵得满满当当,甚至要漫到鼻腔眼眶里来,他竟真的像个小娃娃一般,一面用力撞着剑匣,一面用尤带奶气的童音呜呜地哭起来:“……主上也太偏心!”   临央与摇光头大如斗地将他放出来。   天锋也不知自己此刻是怎么想的,究竟是不要脸地假借着童子体貌,满地打滚撒泼耍赖呢,还是他就真成了一个满心委屈与暴躁的孩子,满地打滚撒泼耍赖。   ——他娘的谁在乎啊,只要管用就行了。    第85章 番外——天锋(下)   撒泼耍赖这种招数用得多了,慢慢就变得不那么管用了。   但在它彻底失效之前,摇光先倒了大霉。   天锋觉得摇光是真傻,庇护天柱这等大事,岂是他区区一颗星宿、一件仙器可以办到的!就因为临央的一句吩咐,他竟真的连命也不顾了。   他的星力被幽隍的天魔解体大法炸得烟消云散,当时天锋几乎以为他死了,就像那些曾经陨落的星曜一般,彻底湮灭在天地间。   那一刻天锋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窃喜、又失落,既快意、又懊恼。按理说他是讨厌摇光的,又兼嫉恨对方占去临央所有的信任与宠爱,然而在以为对方身死道消的瞬间,看到一贯冷心薄情的临央仙君,竟后悔到失魂落魄,甚至落下泪来,他在不可思议之余,又有种空空荡荡的恓惶——   他的双子星没有了。   他本就惹人厌避,如今连唯一一个不厌不避他的人也没有了。   天锋有些恍惚失神。但临央顾不上他,急着感应摇光的星魂。   他不知该遗憾还是庆幸的是,摇光的星魂并没有溃散,仍摇摇欲坠地吊在星轨上。临央小心翼翼地将微弱的星魂安置在自己的元神中,用仙力一点一点地去滋养,让星魂慢慢修复、壮大。   “主上……”天锋犹豫再三,忍不住凑过去,难以启齿地道,“方才我……”   然而沉浸在失而复得喜悦中的临央,并没有听见天锋的嗫嚅,更没有注意到他悻悻然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魔气阴影。   “天锋,我们快回洞府,看看库存材料中,有什么适合拿来再炼一件仙器!我要为摇光重塑器身,等他星魂苏醒,便可重新成就器灵。”临央说完,匆匆驾云而去。   天锋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咽回肚中,没精打采地化光追着他去了。   ***********************************************************   此后的近一百年间,天锋几乎没有见过临央。   临央忙忙碌碌地奔波于各个仙坊、牙行、秘境,甚至是三界最莽荒的角落,拜访道友、交易器材、劫掠妖兽……不断寻找着可以炼制极品仙器的材料。他无心修炼,更无心应付整天惹是生非的天锋,索性将他长期封在剑匣里。   天锋觉得魔气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丝丝缕缕氤氲着,慢慢扩散到整个剑身。他每日要花费七八个时辰,以星力与煞气对抗,将魔气勉强压制在剑尖。   临央偶尔也隔着剑匣与他说话,那时他明明可以告之真相,却像憋着一股恶气似的,只字不提。   天锋总是在气恼,但始终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气恼什么。有时他期待临央打开剑匣,自己发现他的异常,然而这百年之间,临央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终于有一天,临央打开剑匣,将他取了出来。   天锋精神奋然一震,极力将侵染剑身过半的魔气压制到极限,生怕临央发觉他已不再是一柄仙剑,将他遗弃或销毁。   临央摸着剑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似乎在考虑一件极艰巨的事,要做出一个极为难的决定。   “我之前炼制了七件仙器,可惜都只是上品,七次引魂入器,均告失败,以至于摇光现今还在沉睡。”临央蹙着眉,郁郁不乐道,“摇光不在,连个能跟我商量事情、提个建议的人都没有……”   天锋脱口道:“不是还有我?”   临央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感动,又有些好笑:“长大了呀天锋,不过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只要乖乖的,别闹事就行了。”   天锋把嘴撅得三寸长,揪着他的腰带撒娇做痴,心底却冷冷笑了声:叫你看我的厉害!   临央本将他佩戴在腰侧,出门前想了想,又解下来,藏进袖中乾坤。   天锋嘟囔了几句以示抗议,心下隐隐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了。   出吧出吧,越大越好,不然怎么能让你看到我的本事呢?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想着,像条冬眠的蛇窝在临央袖内,等待着一击定乾坤的机会。   临央带着他去了东来神君的洞天。   东来神君是一条五爪金龙,然而他经过之处,三界的仙禽异兽只能战栗匍匐;连六御首之一、被尊称为“万星教主、玉斗玄尊”的紫微大帝,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天锋藏在袖中,心道:临央好手段,竟能勾搭上此等人物。也不知要做什么,且静观其变。   临央与东来聊了几句后,一齐动身,前往色界第七重虚明堂曜天的西荒大山。   看到显露的秘境入口后,天锋原以为他们是要探幽寻宝。秘境内自成一方天地,貌似是个百万年前的古战场,龙神与仙君携手徒步其间,忽而晏笑低语,忽而合力施法,端的是一副情深意重的挚友模样。   天锋觉得有这龙神在旁边,根本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正待继续去跟魔气搏斗,外面情形陡生异变——   临央竟激活上古魔神困龙阵,束缚住了东来,从袖中将他抽出,直接断须剔鳞、抽筋截骨。   天锋先是吃了一惊,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蕴含着浓厚先天灵气的龙血已经溅在了他的剑锋上!   剑身饮血,愈发激荡了魔气,冲破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圈制。魔气汹涌着,一路从刃尖翻卷到剑锷,又与四周的十座魔神图腾柱交相应和,如乌云蔽覆了整个苍穹,天锋那一点星君的辉光,就像狂浪里的一叶小舟,急速晃了两下,就彻底翻覆,被压碎沉底。   “哈哈哈哈……好痛快!”天锋在剑身里狂笑起来,“杀呀!斩呀!破碎万物,撕裂假惺惺的道法天条!这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逍遥自在!”他从临央手中一挣而出,以摧天灭地之势,挟着无与伦比的残暴与锐利,如流星洞穿了金龙的腹部!   临央震惊了。   而天锋浑身浴血,疯狂地大笑着,一往无前地继续激射,仿佛要将面前的虚空也一并刺穿。   虚空真的破了个洞,漆黑的雾气从那洞中渗透出来,向剑身弥漫,如同一个来自异界的邀请。   “——天锋!”临央在身后发出了一声厉喝,“回来!”   剑身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又以更快的速度向洞口飞去,天锋尖声叫道:“临央!摇光!统统都去死吧,老子自由了!”他毫不留恋地飞入了那个黑洞中。   漆黑罅隙如某种邪物的眼睛迅速闭合,彻底切断了剑与主人之间的血契羁绊。   临央怔然立在当场,喃喃道:“天锋……入魔了?”他低头,望着血淋淋的双手,心头一片茫然的空白。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天锋,而除此之外呢?   他抬头,对上金龙澄黄的竖瞳——愤怒到了极点的眼神!然而又不全是愤怒,其中夹杂着迷惑、痛楚、悲怆……林林总总的情绪,仿佛一座剧烈爆发的火山,威能合着地心深处的炽热血泪一同迸射出来!   “临——央!”金龙发出一声难以言喻的狂冽咆哮。   临央如梦初醒,又仿佛彻底失了魂,面无表情地将取自龙身的各种材料卷入袖中,逃之夭夭。   金龙望着他的背影,眼神痛苦而绝望。   **************************************************************   漆黑罅隙的另一头,居然联通了魔界。   天锋周身魔气暴涨,简直如鱼得水,有种纵横恣肆、酣畅淋漓的快感。   从幽隍一战至今,整整三十年,他为何要辛辛苦苦与这快感对抗!为了摇光?为了临央?简直是笑话!他是凶星、煞星,自然也该是邪剑,是魔剑!   这才是他想走的路,哪怕是天道与帝君也不能阻拦!   他在魔界疯狂杀戮,沉沦经年。直到又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从两个魔尊的对话中,忽然听到了个震撼的消息:   临央堕仙了。   入世轮回,已近三十年。   临央……堕仙了?那个天之骄子、姿质绝伦的金仙临央?堕入凡间,从此忍受风霜侵蚀、五道轮回之苦?天锋化成人形,难以置信地愣住,忽然又狂笑起来:好啊!堕得好!像那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德性,就得给他这种厉害尝尝!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掌覆住了眉眼,指缝间有一丝微热的湿意。   多好的机会!我也斩化身下界,去瞧瞧他倒霉的模样,天锋心想。这念头一旦扎根,比无休止的杀戮欲望更加强烈。   他立刻斩出化身,投入凡间,以术魔傀儡为载具,成了一名身形高大如巨人、永远黑袍裹覆的神秘法师。花了点时间与心思,他就查到了临央转世的身份——颢国开国皇帝的养子,现任君王的皇叔。刚刚从十五年的幽闭中被放出来。   天锋本想直接进入颢国,想了想,又改变行程向北方去。北漠草原上有颢国的宿敌宛郁,以及许多大大小小、尚未开化的莽荒部落,他们崇敬天神,残忍与虔诚到可以献上儿女作为祭品。   他略施小计,就成为了这些北蛮眼中的神使,成为诸部落共同供奉的国师,并给化身与身外这具术魔傀儡取了个名字——术偃师。   天锋知道,自己会和临央的转世——印云墨,在一场你死我活的倾国鏖战中,兵戎相见,再次重逢。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龙神东来也随之一同转世,并且忘记了前仇旧恨,关键时刻竟然选择站在印云墨那一方,仅以幻化出的金龙虚影,就重创了他的化身和傀儡。   他只好在尸横遍野的怀朔城外撂下狠话,落荒而逃,重新又回到了魔界。   他想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连东来也奈何他不得,于是只能加倍地努力,杀戮、杀戮、杀戮,被魔界规则制约着,以杀戮与吞噬壮大自己,踏上尸骨与鲜血铺就的狭路。   原来的乐趣成了任务,成了不断驱策他前行的笞杖与鞭子。   天锋开始觉得烦躁与厌倦——魔界也有魔界的法则规矩,这九天十地,哪里才有无拘无束的自由?   他开始彷徨起来,直到某日,不慎落在了新晋魔君幽弃的手上。   幽弃如获至宝,想要把他祭炼成一柄魔器,作为自己的本命武器。   天锋知道对方的企图,按理说他该誓死抵抗,以免沦为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然而他似乎失去了抵抗的动力……即使摆脱了幽弃,以后呢?又能做什么?继续杀戮继续修炼?还是继续落在一个又一个虎视眈眈的魔界大能手上?   天锋茫然了。   他忽然想起临央……不,没有临央了,有的只是凡人印云墨——以及他那个愚不可及的、即使苏醒了星魂依然以凡人身躯侍奉印云墨的兄弟摇光。   摇光!他为什么就能那么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走哪条路!为什么就能那么毫无迷惑、毫不偏移走下去!他天锋,究竟是比摇光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总是求不到一个心满意足!   “你的心太野了,跟狼似的,养不熟。”他想起在仙界时,摇光曾有次叹息道,“让我感觉无论对你多好,都是白费。亏得主上还不肯放弃你。”   当时他反唇相讥:“正相反,你简直跟狗似的,给根骨头就摇尾巴。谁给你骨头,你就跟谁走。”   摇光没有动怒,深深看他一眼,摇头道:“你错了,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认定的主人只有临央一个……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天锋朝他蛮横而鄙夷地龇牙。   如今回想起来,他忽然觉得摇光挺……幸运。傻人有傻福吧,摇光太耿直,一是一二是二,所以从不迷茫。   而他自己,一生桀骜只为挣个自由,却发现绝对的自由根本不存在,绕了一大圈,走到了比起点更不如的死路上。   他真的要放弃有知的痛苦,去做个无知而混沌的魔器么?   ************************************************************   天锋觉得自己在渐渐死去。   不是像那些曾经陨落的星君,在贪得无厌的膨胀之后,来一次壮烈的解体。而是悄然无声地、灰烬一般默默地死去。   幽弃举行了两次祭炼仪式,将他的神智一点点抽离——估计再来两次,也就差不多了吧,天锋厌倦地想。   就在他准备封闭神识,漫漫一觉睡到消亡时,幽弃突然将他从蕴养的魔骨间拔出——   敌人何等强大,才能让一心想要祭炼他的魔君幽弃,冒着祭炼延迟与失败的风险,让尚是半成品的他拔剑出鞘?   天锋在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了临央。   准确的说,是临央的魂魄,淡到几乎透明。摇光在他身边,龙神魂魄在他身边,甚至连三十年前重伤在天锋剑下的金龙的肉身,也被修复完好,盘踞在他身边。   唯独自己,不在他身边。   天锋几乎是在那一瞬间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连恨深似海的龙神,临央都能接受,为什么独独是他,可以被临央毫不在意地失去!   他被这股突来而汹涌的愤怒冲昏了头脑,偏偏临央魂魄还在那里口口声声、虚情假意地说着“愿发天道誓言”之类的鬼话——目的还不是为了拖延时间,阻止他遵从幽弃的吩咐去攻击东来!   “我讨厌幽弃没错,但更讨厌你!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他在剑身内朝临央发出无声的怒吼。   幽弃听了,哈哈笑着去嘲讽临央。天锋听了却又觉得,这个半魔比临央讨厌千倍万倍——究竟谁更讨厌些,他也弄不明白了,但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被祭炼成魔器,不想成为行尸走肉——丝毫也不想!   “你只当天锋是武器,我却当他是家中的一个幼辈。诚然,他戾气重、爱使性子、脾气又坏,总是惹是生非,可毕竟是从我手上诞生。我以严父之心待他,恨铁不成钢地骂也好、罚也罢,但绝不能让他被外人欺负了去!”   他听见临央扬声说道,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很快,他想起来了,当初在地府捅了篓子,临央不肯将他交给救苦天尊去地狱受火海血池之刑时,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临央的的确确做到了,为了维护他,咬牙与天尊对峙,才挣来了他的自由……   如今,临央又说了这番话,是否意味着,他真的可以信任他,为自己再争取一次自由?这一次,他会好好珍惜与把握这份自由,再不让……所有牵挂他的人失望。   “天锋,我知道你并非自愿被祭炼,我一定会救你,要坚持住!”   他听见临央的呼喊,蓦然想要落泪。   八部浮屠被东来炼化,幽弃遗憾万分地将天锋插回后颈,打开渊洞玄门,打算重返魔界。   他没法开口说话,禁不住发出了轻微而不止的颤鸣声。   临央目光深切:“幽弃,我会取回我的天锋!”   幽弃紧紧盯着临央,说了句:“那就重登仙位,来魔界与我一决雌雄!若你能胜我,天锋剑拱手奉上!”   连同魔界的玄门彻底关闭,天锋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在想,堕仙重返果位,该有多难,难到几乎没有任何指望!然而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临央,相信他一定会追到魔界,找回亲手锻造的兵器,找回他的天锋。   天锋,是临央的天锋。天锋这样想着,如同飘飘荡荡许多年,终于落了地、扎了根的种籽,心满意足。   **********************************************************   他的神智逐渐模糊,筋疲力尽地慢慢睡着了。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听到了一声熟悉而轻柔的呼唤——   “天锋?”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码完番外天锋,大龄作者不要脸地落泪了。。。   哈哈,不说这个,说个开心的消息:   网络版到此全部结束,《堕仙》准备出个人志,全文精修,加上两篇“脖子以下不能写”的番外,大概要40W字,正在新浪微博 @无射and天下溪 做印调。想收书的朋友们,要来支持我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