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凶列传之一《穷凶极恶》作者:live 属性分类:古代/东方奇幻/强攻强受/正剧 关键字:奇煌  腾戈  四凶 往古时,有兽,能害人。 混沌、穷奇、杌、饕餮,天下之人谓之四凶。 舜臣尧,宾于四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兽恶,乃令四裔穆,再无凶人。 序 往古时,有兽,能害人。 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天下之人谓之四凶。 舜臣尧,宾於四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兽恶,乃令四裔穆,再无凶人。 传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丘。 方圆八百里,高三万仞,达天有九门。 天帝若降凡间,必以昆仑为都。 故昆仑之上,明有神兽守,隐见百神在。 缭绕云山,如潜龙吐气,霞雾时散时隐,万千之像,如混沌雏形,难以捉摸。 南渊三百仞上,山腰之处重云缭绕,山体常年坡封雪冻,莫说人迹,便是劲鹰猛兽亦无涉足。 云顶,隐约可闻天籁断续自九天之上传来。 兀峰凌空,老松顽根盘桓於刀削山壁处,探出的枝条上横躺著一名白衣潇洒的长发男子,但见他态度施然,完全不在乎其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山中清风吹动,松枝轻晃,衣带飘飘,天人之姿,轻如无物。 只是其眉间隐隐藏有鸷狠狼戾之息。 忽然平静的云絮有了一丝异动。 男子慢慢睁开双目,但见目中兽状瞳带一闪而逝,随即化作人目墨深。 云絮卷作一团,遂而化出兽形,此兽毛发白皙如雪,似鹿非鹿,四蹄有爪,口中利齿,身大如虎。又见风吹云动,那兽形转眼幻化,已见变作一名青盔青年。此人面貌端正,剑眉朗目,让人看了,便倒感劲风过山,清爽轻快。 “拜见开明兽君。” 其声清澈,似竹摇叶动,闻者心清。 那男子略略点头,且笑道:“你倒是谦恭守礼,之前来找本君的家夥,可没有一个是知礼的。” 昆仑上,通天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受命於天,司天之九部,领地之百兽。 青年挑眉:“兽君缪赞。” 开明兽君手掌随意一翻,一卷黄金轴帛凭空出现在他掌中,他也不去打开,朝青年丢了过去:“下界鬼疫猖狂,天君有旨,命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十二兽下凡驱之。” 此十二兽名,正是天下极恶之兽,各有其猖。想是在青年来前,到此领受法旨的恶兽个个恶性难驯。然而在万兽之首,开明兽君面前,纵是猖狂,亦只有乖乖领受差事。 青年双手接过天君法旨,弯身恭敬一揖。 而後直身,依然如标枪之直。 “敢问兽君,若擒得鬼疫,如何处置?” 身靠於危松枝上的男子有丝漫不经心:“诛灭吞杀,尔等尽可为之,不必来问。”兽心无常,野性嗜杀,开明兽本来就不是良善之辈,更何况麾下一应全是茹毛饮血、噬骨吞肉的恶兽,自然不会如仙人一般言德说仁、引理讲道。 “是。” 青年点头应了,收下轴帛,拱手曰:“属下告退。” “且慢。”开明兽君又拿出一卷几乎是同等模样的轴帛,“天君之命,令穷奇藤根二兽共灭蛊鬼疫。此乃下与穷奇之旨,你且一并带去。” 青年闻言挑眉,却不去接。 “既是兽君代天宣召,理应亲交穷奇,岂有代领之理?” 开明兽君耸肩:“本君倒也愿意亲自跑上一趟,然不曾寻得可暂代本君看守九门之兽,如之奈何?” 青年问:“莫非穷奇未见传旨的钦原?” “被一口吃掉了。” “……” 《山海经》载,钦原乃昆仑山中大鸟,其状如蜂,大如鸳鸯,惹鸟兽则死,惹木则枯。 钦原毒性了得,寻常恶兽也不怎麽敢随便招惹,谁想那受旨的穷奇竟然不惧,更将其一口吞食,脾性之凶,教人侧目。 然看那青年,非但并露出惊惧之色,嘴角反而泛起一丝诡异无比的笑意:“若穷奇拒不接旨,又当如何?” 开明兽君抬目看了青年一眼,似乎这一眼,便已看透青年心中所想。 他既是神兽之君,又岂有不知各兽本性? 是故,他咧嘴一笑,这笑容,比青年的更加诡异。 “随你之意,只不弄死便成。” 风过二人,似有寒意森森。 青年伸手接下属於穷奇的法旨。 “敢请兽君指引,穷奇如今何在?” 似是任务分去,终於得了清闲,开明兽君闭上双目,仍旧懒懒闲地躺在那棵摇摇欲坠般的老松上,随意丢了一句。 “幽州。” 第一章 天下乱,魑魅魍魉世横行 时为东汉末年。 汉帝沈迷酒色,重用宦官,外戚横行,朝政衰败。平元年黄巾之乱,至此各路诸侯借讨伐之机,务相兼并以自强大,各成割据势力。 辽阔中原,已见乱世之像。 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岂如史书之载,寥寥几笔可作全表? 人心一乱,却让那魑魅魍魉,鬼疫凶物,有了可乘之机。 三天之前,一场剿灭黄巾残部的战争方才结束。 农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惨不忍睹,血肉模糊,引来腐鸦无数,然而军情未稳,城中易侯军队正急於追剿黄巾军余部,谁又顾得上打扫战场? 黄昏日落,一条条如烟状的瘦长黑色魅影从一具具未及收殓的尸体身下冉冉飘起,渐渐凝成一条更细更长的形状,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幽魂般飘向附近一条村落。 此处乃幽州城外一个小村落,能走的人要麽被强征入伍,要麽早早逃难,剩下的人早是不多。 那条鬼魅般的瘦影飘飘荡荡,窜入村子,一路寻找活物。 不多时,便在一家泥墙外停了,从篱笆缝隙间钻了进去。 血腥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 鬼魅终於找到了它想要的活物──两个男人,如果换了平日,它早便扑了过去,毕竟附近的活物越来越少,莫说是人,就算是猪狗牛羊无人饲养也大多饿死。然而今日这鬼魅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抢前,反而往後急退,一下子贴到墙角根去。 那两个男人衣衫褴褛,但脚边丢著两把锋利的柴刀,想必是些地痞流氓想趁乱施抢,然而他们如今的表情却像见鬼一般,死死盯住前面的某个方向。 日落之後的漆黑笼罩了简陋的茅屋,没有油灯,屋内更是一片黑暗,叫人看不真切。 却闻黑暗中想起咀嚼的声音,似有人在啃肉骨头,“哢嚓哢嚓”带著点粘稠的响声,在四周的寂静中更加清晰。 微末的夕光只能照到门槛的位置,却见从黑暗中一道血流慢慢蜿蜒地淌到门边,然後,是更多犹如水洼一片地浸开一片。 屋里面,到底是如何境况?! 两个强盗早已吓得双腿发抖,连跑都不敢跑,生怕惊起里面的东西,只敢慢慢一点一点地挪向柴门边。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推开柴门,谁想那门实在破旧不堪,发出极大的“吱呀──”一声,吓得那二人慌忙往屋内望去,看著了的东西,更叫他们魂飞魄散! 一双铜铃巨大、绿森森的兽目! 盗贼一声惨叫,两个连滚带爬冲出院落,哭爹叫娘地奔逃而去。那墙角的鬼魅影子见状,犹豫著是否跟上去,忽然那屋里的咀嚼声停了。 鬼魅瞬即惊得凝在原地一动不动。 且见屋中仿有一头庞然大物站了起身,踩在血泊上的声音让人喉咙发紧,而後,一只沾满鲜血碎肉的爪子踏出屋外。 黯淡的夕光中,那巨兽硕大如牛,目若铜铃,面部似虎凶猛,一身褐红皮毛粗糙坚韧犹如鳞甲一般,头顶至脊背处更生了一丛硬如铜针钢棘的黑色鬃毛,踩踏血肉的四肢粗壮无比,钩爪犹胜锯牙,更见一双羽翅收在胁上,禽兽有翅,绝非寻常野物。 兽鼻喷著腥气的呼吸,牙齿鲜血淋漓,想必是不久之前曾撕食活物。 它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名逃走的盗贼,却不去追,见鬼影马上像烟般跟著那二人飘了出去,那兽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转身,又入屋去了。 且说那由尸瘟而生的鬼疫追上两个逃跑的强盗。 强盗凶狠也不过是些凡人,又怎逃得过恶鬼凶疫? 但见那从後面如影随形的瘦长影子一旦靠近便突然爆涨化作一层薄烟形状,往那两人头顶罩去,他二人并不能看见鬼魅之物,只觉浑身一阵恶寒,随即眼前一片混沌,神智不清犹如醉酒般在原地打转。 那鬼疫原已上了人身,正是得意,准备吸取精元,谁想突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两人之间。 顷刻间那鬼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被强行自人身上剥离出来! 若那鬼疫一入人体,本就极难驱出,然此时却轻易被人一把揪了出来,但见一名束发青年立於地上,青甲裹身,云带锁腰,右手握拳,凡人看不到,但其实在他掌中,正捏了那不断尖嘶、扭曲变形的鬼疫恶物! 看了一眼,不顾那鬼疫惨嘶,双手作扭绳之状,捏了鬼疫两头左右一扯! “嘶──” 黑气碎散一空,方复清明之气。 两名强盗踉跄著爬起身,并不记得方才发生何事,但却见那青盔小将,只道是城中将官,不敢得罪,连忙打躬作揖一番,谁想那青年对他们理都不理,好似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一般,强盗只得快快走开。 这青年正是自开明兽君手上领了驱杀鬼疫之务的异兽腾根。 腾根非俗世之兽,善嗅,能辨仙魔真身,人间善恶自不在话下,此时一眼便看穿那两名强盗乃大恶之人。 鬼疫虽已驱除,但蛊注已生,恐怕不出七日,此二人便会神志混乱,腹肿如甕,七孔流血而死。 然而他只是淡淡看了那两人的背影一眼,而後转身,往他们奔出来的房子走去。 旨上令十二恶兽驱鬼疫不错,但却没有说需要救人。 而他眼下要做的,是去传旨。 推开柴门,扑鼻而来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青年稳步直入,屋内一片漆黑,弹指一道光芒自起指间耀亮。 这屋里顿时如同白昼,而里面的状况却如地狱一般。 那头浑身硬甲脊生棘毛的野兽正趴在地上,嘴里咬嚼一根人腿,那腿看来光滑细嫩,似女人肢体,再看它身下,残缺的尸块四处散落,显然并不只有一具尸体! 鲜血浸入青砖之中,碎肉断骨更是随处可见。 巨大的嘴巴“嘎吱嘎吱”地啃著鲜血淋漓的肉骨头,像是享受极上的美味般乐此不疲。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显然打扰了它。 恶兽吐出那根人腿,青森森的眼睛瞪住来人,凶相毕露。 它慢慢从血泊中站起身,强壮的四肢撑起牛犊一样硕壮的躯体,鬃毛硬如钢针根根竖起,钩爪拉过地面带出五道极深的爪痕。 几个沈重的响鼻,足以说明它的蓄势待发。 被它看中的食物,一直是逃不掉的。 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连屋顶都被震得几乎掀翻,硕大的野兽猛向那青年扑去,钢爪锐利,森齿噬人,眼见就要将那青年撕作碎片,跟那地上的尸块作堆。 然那青年不动声色,非但不躲,反而向前倾身,脚下一点凌空跃起,半空中,右臂前伸,拍在兽首额前,电光火石间,手腕一沈,顿如千斤巨石当空坠下,直把那磨盘大小的巨兽脑袋一下砸落在地,力度之重,甚至连地面都给砸开一个坑来,兽首几乎半埋入泥中! 青年半弯腰,并不抬手,将那恶兽仍旧压在地上。 而後,淡然无波地说道:“天君有令,命穷奇灭鬼疫。” 地上恶兽嘴巴没能尝到血肉的美味,反而吃了一嘴的泥巴,更说不出话来,实在大为狼狈。 青年打量著在他臂下挣扎的硕大兽身。 他脸庞英俊,一笑犹如春风拂面。 “吾名腾戈。日後相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第二章 凶兽恶,不服天威狷且狂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不是英雄,而是死人。 汉自桓帝、灵帝以来,旱涝、瘟疫、暴动、胡乱不断。 後诸侯之乱,军阀征战,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如寇搜掠,饱则抛弃余粮,时有瓦解流离之杂军,无敌自破者更是不可胜数。 中原大地,乃至鸡犬无余,人相啖食,积尸盈路,州里萧条。 疫病随乱滋长。 蛊乃虫物而病害人者,乃致病之疾,若化做疫,民皆疾,尽有药石亦难抑之。而蛊疫之精,若化为鬼疫,则能害人於无形,且中疫者死後,蛊毒又可流注传染他人,若不遏制,轻则村破,重则郡灭。 时近黄昏,正是鬼疫横生之际。 一身青钢盔甲的青年独自站在方才结束了一场大战的山谷中,埋骨於此的将士兵卒恐怕连入坟立碑的机会都没有,乱世之中,就算是打著贤明旗号的君主,也不见得有那个闲心安排人手清点死亡的士卒,为之一一竖碑立志。 不过总是会有人去做这种事。 青年冷冷看著夜幕的阴影中,凡人不可能看到的鬼影,黑白无常带著大量鬼卒,捧著生死策正清点亡魂,朱笔轻勾,便又有一缕亡魂被拘魂枷套住。不多时,便见黑白无常领了一大队神色茫然的魂魄往虚空暗影穿入,消失於无形。 没了那些冤魂不甘的嘶鸣,总算是得了片刻的清静。 他非常有耐性地站在原地,收敛了身上的气息,就这麽看上去,他便与一个凡人的将官无异。地上的尸体下,鬼疫正蠢蠢欲动,化作缕缕黑烟之状。 然而青年并不著急,依然只是站在原地,任由鬼疫互相蚕食。 蛊鬼疫在虚空中互相吞噬,强者吃弱,毒多吃少,眼见一开始似有无数的黑影渐渐减少,并渐渐化形,到最後两抹最强大的鬼疫纠缠争斗,终於以其一得胜吞噬对手,这剩下的一只吸收了战场上所有的鬼疫之力,自是强大无比,却不是先前在村庄见到的那只可比。 但见其於空中不断扭曲变形,或成禽畜之形,或成野兽之状,然而最後竟变出龙的模样! 张牙舞爪,翻腾起伏,四下张望,大约是寻找有大量活物的村庄,欲以蛊疫之毒祸害生灵,继而吸食精元以增功力。 然而未等它寻得目标,忽然只觉锐风扑面而至,一下将它身体完全凿穿! 鬼疫化形为龙,亦不过邪鬼之精,这一下险些将它完全打散,所幸它吸收了大量同类,不至马上散灭,但也不复先前张狂。 这一看,地上已有一道雪白的灵光乍亮,而似见灵兽之形的亮光中,但见那矫健的青甲神将巍然而立,盔下一张脸容清隽斯文,全然不似方才那般话也不多说一句突然施袭的狠辣出手。 青年此时方缓缓抬头,被头盔遮挡的眼睛锐光如电,刹那间墨燧颜色的瞳孔仿佛变幻出琉璃清透,然即如常。 蛊鬼疫虽未开灵,但亦知对手绝非凡人。当即张开疫精,如龙张口往青年扑去。 鬼疫猖狂,青年却依旧沈静,但见他右手从腰间抽抬,一卷金光在掌中飞旋而出,但见他五指合抓,便将那神兵握在手中,此物有四角隅,各画二柄三股杵,十字交叉,正是降魔法宝羯磨杵! 看黑雾扑来,羯磨杵骤然出手,化作飞旋,所绽金光竟如圆桌之大,蛊鬼疫逃之不及被当场斩开,非止如此,那金光似有驱邪之力,眨眼间彻底撕碎鬼疫,那黑雾在刺耳尖嘶中化作点点虫灰,飞散一空。 末了一尾尚算完整的虫子自半空坠落地上,半是焦黑半是红肉,竟原来是条足有尺长的赤皮蜈蚣! 青年收了法宝,冷冷一笑:“谷壳螯足,莫非还想翻天不成?”言罢毫不留情一脚踩下,一股黑气自他靴底泄出,待他迈步离开,地上便只余下内浆迸射的扁席虫尸。 腾戈依旧回到幽州城外的荒废村落。 许是有感凶兽蛰伏於此,这附近连只野兔山鼠也不敢靠近,便是食腐的老鸦也飞离此地。过於安静的村落在日落後的漆黑中仿如鬼域,但事实上这里却要比别处“干净”,不见魑魅魍魉,也无鬼疫精怪。 然而在死寂的村庄里,不断响起困兽咆哮,震耳欲聋,其兽之凶,怕是能将人吓至胆裂。 他走到那日的屋子前,推门而入,不意外地听到更响亮的怒吼。 青年点起油灯照亮屋内。 却见那屋内的地板上凭空竖起了五根巨硕无比的石柱,石柱狮口镶有铜环,这铜环上各自连了一条碗口粗大的镔铁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是一口钢箍,牢牢锁紧那头浑身铜皮铁鬃的野兽四肢以及颈部。 本说寻常之物无法将恶兽囚禁,但无论那兽如何咆哮挣扎,偏那锁链非但不会被扯断,反而越是用力箍得越紧,特别是颈项上的铁箍,若非它皮甲之韧堪比麒麟兽,只怕早就给生生勒断。 然这兽也确实凶悍无匹,若是换了旁物,只怕此时早已屈服,至少不会胡乱挣扎自找苦吃,但这兽非但不曾屈服,被囚十天,日日咆哮,不断以爪抓打锁链,每每被勒个半死,等缓过气来,又复击打。 尽管石柱不倒,锁链未断,但这地表却生生给它刨出无数坑痕。 这头恶兽自就是那日在村里噬人食肉的凶兽──穷奇! 《神异经.西北荒经》载,西北有兽焉,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语言。极恶之形,乃列居上古四凶之一。 然穷奇虽恶,终为舜帝所伏,尽驱幽州,借其凶恶以镇边裔。 只是时日长久,舜帝归天,凶族不受压制,复又时常出没。 滕戈站在穷奇面前,抖出黄金之轴,天威森森,便不见天颜,仍感九霄帝君至尊无上。 “穷奇,仍不接旨麽?” 那穷奇恶相狰狞,铜铃般硕大的眼睛死死瞪住面前的青年,完全不掩饰眼中恨意,只怕稍有放松,便要扑上前去将他撕作碎片。 剑眉轻皱,染上几分不耐。 抬脚不由分说便往那巨兽下颚踢去。 此脚力度极重,便连那重达数百斤的兽躯也被整个踢翻,穷奇痛嗷一声试图挣扎,却不料那青年抢上一步,一脚踩踏在它额顶,眉间额骨处正是脆弱之位,管是铜头铁骨,这一著下去,就像铁杵捣下,把那穷奇也砸得头昏眼花,满眼飞星。 只是那穷奇亦属倔强,管是如此,居然仍自於其足下张牙舞爪挣扎怒吼。 腾戈闻言神色一凝,反而松开了脚,半眯的眼帘亦难掩化作琉璃瑰色的眼珠里愠怒之意,这几日他算是费了不少唇舌,但这穷奇竟就是不肯接下法旨。 此刻只觉得耐性耗尽。 退後半步,从身後抽出羯磨杵,金光自杵顶之处延伸开来,看上去就像一柄交叉成十字的四刃长刀!锋利的刀刃闪著非金非银非铜非铁的异光,这光映在眼中,竟见如珠华璀璨。 “看来是我辞不达意,让你觉得此事还有相商余地。” 语气森森,风吹火动…… 荒镇之上,再度响起野兽痛极之嗥鸣。 第三章 且上路,锁链钢辔纹镌身。 “此地蛊疫鬼已被我杀尽,不必再留了。荆州战火未平,疫鬼横行,那其余的十二兽已先後去了,眼下只余你我未至。” 晨光已露,万物如获新生,青年一夜未眠却依旧精神奕奕。 却见他收了法器,那卷黄金天旨也不见踪影。 屋内的恶兽依然以重锁捆绑,没了声息般侧卧在地上。看它双目紧闭,若非鼻孔喷出的呼吸微微吹扬碎灰,当真像一具尸体。 赤色的厚甲皮上,横七竖八的痕迹触目惊心,不知为何物所伤,看上去就像被火烙鞭笞,然不知那施刑之人手法何等巧妙,尽管伤痕累累,却始终未曾见血。 伤痕下金光点点,若隐若现,若是细看,仿是以金线织绣其上,成字成行,再看仔细,赫然是那不知踪影的天旨内容!原竟是将那卷天旨每字勾出,在那穷奇背部一笔一划,镌纹留身! 便是穷奇这般的凶兽,纵有铜皮铁骨,这一夜下来,亦只有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份儿。 腾戈对於此刻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乖顺地伏在他脚边的巨兽看来非常满意,腾出手来,顺了顺穷奇扎手的背鬃,与它说:“不过你这副模样上路可是会把凡人吓到的,还是化作人形比较稳妥。” 通往荆州的官道上,难民的车队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目的地前行。 这里面有曾富甲一方的富户,便是逃难也带了小婢仆役伺候左右,也有孑然一身的流民,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块粗饼只待吃完要挖树根充饥,更多的是衣衫褴褛拖儿带女,一辆残破的小木头车便已是全部身家的贫民。 在队伍中间走著两个奇怪的男子。 一名腰杆挺得像标枪一样笔直的青年。 青盔的青年背上并没有背著沈重的行装,看上去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 在他身後跟著另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堪称过异,在逃难的人群里更显得鹤立鸡群,可是头发乱蓬蓬跟个野人似的,上身赤裸一丝不挂,强壮的身躯黝黑犹如古铜塑像般粗壮,皮肉上全是横七竖八的鞭痕,显然之前受了不少酷刑虐打。 大概是个极凶的囚徒,手腕脚踝均被铁链钢箍所连,面部更被上了一个如同锁於骡子头部的辔具,嘴巴被迫咬住黑铁的辔口,被结结实实地封住,出不得声音。 但是乱世之中,谁又有那份闲心去管他人的闲事,更何况青年一身戎甲,大约是那位诸侯麾下的将军,手里抓著锁链,後面那人兴许就是他抓到的俘虏。大概是在太过凶悍,故此不但受了酷刑,还像畜生般押解。 这二人,当然就是准备到荆州与其余十二兽会合的腾戈,以及仍拒不接旨被迫上路的凶兽穷奇。 穷奇自然是不愿被他所控,一开始死活不肯化形,可腾戈把它往死里揍了一顿,末了蹲在它身边,拳头上还嘀嘀嗒嗒地往下滴血:“你若是不愿走著去,那也可以,只需打断四肢,卸下颚骨,雇人抬去荆州便是。” 凶兽纵然倔强,也不愿吃眼前亏,最後只得在腾戈面前化出人相。 这一路上腾戈以施下法咒的锁链将他锁了个结实,更用羯磨杵变化成辔具,叫他连张口说话都不成。神兵法器本就无真形,随主之意多有变化,或剑或刀,或枪或棒,腾戈手上羯磨杵,更是佛界法宝,任得那恶兽凶极,却也无从挣扎。 那穷奇喜食人肉,适逢乱世,更加是肆无忌惮四出杀戮,往日里绝对没饿过自己的肚皮,然而自从被腾戈所拘,便一直没舔过一口人血,此时被腾戈牵著在官道上人群间走过,虽然那些逃难的难民大多是面黄肌瘦,但那人肉的滋味却不住地往鼻子里蹿。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兽瞳不断变幻,贪婪地打量身边一个个像肉排一样走过的人体。 腾戈在前面听到了後面越来越沈重的呼吸声,回头就瞧见那头恶兽正用极为露骨的垂涎眼神盯著旁边的难民,所幸他一头乱发浑身脏污,旁人只当他被用了酷刑脑袋不怎麽正常,也没在意他那副古怪模样。 但在腾戈看来,这个口水嘀嗒的家夥连犬齿和爪子都露出来了,看样子就快忍不住变回原形直接往上扑了。 “放肆。” 腾戈手中牵著的锁链往下一扯,立时把高大的男人整个往侧旁拽出两步。 穷奇哪甘被他控制,瞬即从喉咙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像头被踩到尾巴的狂兽。 这一下的声响让走在旁边的人吓得纷纷避开,他们本就觉得他二人怪异,特别是那走在後面的男人,看那魁梧身形加上披头散发,指不定是乌丸狄戎那些野兽般的蛮人,什麽时候会疯起来伤人。 正当他们惊诧不已之际,却见那青甲小将转身上前,一声不响双臂一伸,无比利落地在那男人肩臂之处几下动作,便响起两声听著让人牙齿发麻的骨骼脱臼声,男人一声夹杂了痛楚的怒吼,随即见他两条强壮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竟是被对方卸下关节! 手臂被扯脱离臼之痛足以叫人发疯,然而穷奇凶顽,依旧站在那里,更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半躬身的男人仰起头,浑身绷紧鼓起的肌肉似在无声地咆哮,粗重的呼吸间,紧咬在辔口上的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那眼神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咽喉。 两旁的路人看得触目惊心,不曾想那青盔小将看上去温文有礼,全没想到他居然一出手就如斯狠辣。 然再看他脸色如常,仿佛适才不过是随手拆卸了一座木头塑像的手臂,比起那个看上去孔武有力身形壮硕的囚徒,这位青年将军更叫人自心底发寒。 腾戈却不管附近的众多古怪视线,仍旧拉了那锁链,继续前行。 入夜之後,腾戈并没有马上停下,仍然赶了两三里的路,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停了下来。 弹指之间燃气熊熊篝火。 穷奇的手臂依然颓靡地垂著,长时间筋骨错位的痛楚直把这头凶兽折磨得痛苦不堪,但依然没有一点求饶的意思。 腾戈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错骨的位置,然後向上一托,又是叫人牙齿发酸的骨臼交合声,几下子的功夫,已将穷奇错位的肩膀复原过来。 然後他又伸手抓住穷奇嘴咬著的辔口,法力一收,那辔具的笼口化虚作金芒状向前消失,形状变幻变回羯磨杵之形。 对著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双蠢蠢欲动带著兽欲的森绿眼睛,腾戈冷然一笑:“还没吃够苦头吗?” 穷奇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再挑衅惹打,一个转身浑身毛发绷发便化回兽态,趴到篝火边上,此刻又累又饿,加上伤痛折磨,巨兽看来相当疲惫,两爪交叉一搭,脑袋歪上去呼噜打起瞌睡。 时已深秋,战时农田荒废,野间更见萧条。 若叫人看著这头狰狞无比的巨兽,旁边居然还安然坐著一名清隽的青年,岂不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啪──”腾戈掰断了手里的枯枝,随手丢入火中,“劈劈啪啪──”火星四溅,很快就点著了干燥的枝条。清隽的面孔在火光下宁静安详,偶尔抬目去看星斗漫天的夜空,眼神悠远,透露著一丝难言之意。 第四章 名奇煌,噬疫吞鬼戮无常。 看似沈睡的硕大野兽忽然不著痕迹地掀了掀眼皮,眼线拉开了一条缝隙,精绿的眼瞳在缝隙间游转,显然并没有睡著,而是趁机悄悄地观察腾戈。 穷奇即为凶兽,自然是狡恶无比。 他打不过腾戈,却不代表著会乖乖听话,他可不想像开明兽那般给仙人当看门狗,领受那见鬼的天旨去降伏鬼疫。他只是在等时机,只要腾戈稍微露出些微的破绽,他便要咬断他的喉咙,撕碎他的身体,把他吃个干干净净。 虽然他比较喜欢吃嫩生生的凡人,但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正盘算著哪个部位的肉块比较美味,忽然见青年的肩膀动了动,穷奇连忙闭紧眼帘,就听“啪──”的一声又是一根枯枝给拧断。 青年的声音在夜空中清亮如泉,只不过,也让穷奇像被冷水泼了一身。 “睡不著吗?” 穷奇动都不动,不理不睬,好像腾戈的猜测是错的。 彼时夜风大了,吹的篝火明灭不定,倒影在地上那青年的黑色影子也变得摇摆变形,如同一头令人恐惧的古兽。 也不管对方是否回答,腾戈仍是坐在原地,自顾自地说:“你若是乖觉,便可不用吃这许多苦头。” 穷奇仍是卧著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 腾戈笑了笑,不以为意。 “要一群吃人、害人的凶兽去为凡人驱赶鬼疫,觉著很可笑是吗?” “啪──” “天上神仙自称仁慈,不愿弃了名声,行杀戮之为,便命凶兽驭鬼。” “啪──” “以暴易暴,以杀止杀,倒也不失良方。” “啪──” “待去了荆州,你若还是不甘受其驱使,我也不愿有个碍手碍脚的在旁坏事。” “啪──” “我便杀了你,禀开明兽君,说是殒於鬼疫手中。” “啪──” “能留个好名声,想也不错。” “啪──” 青年说话平淡得就像跟人商量个事儿。 穷奇也还是不曾有一丝回应。 火光跳跃下,腾戈便没有再说话,一整晚,都能听到枯枝慢慢一根一根被掰断的声音,篝火也就一整晚没有熄灭。 之後的路程,穷奇老实了不少,虽说看著路边的难民还是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但至少不会亮出爪子露了真形。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实了,腾戈却也不在乎。 到了荆州城外,此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时是战乱,更常见两军对阵,难民的队伍经过尸横遍野的土地,到处是败甲残!,天上秃鹰漫天嚣叫。但逃难来的人谁没见过死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便就这麽走了过去,他们急於进城,那里有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更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只有两个人停下了脚步,他们并没有跟随难民一同进城。 腾戈看著一地的尸骸,回头问一头散发的男人:“吃不吃?” 蓬乱的头发下那双绿森森的眼睛扫过地上一具腐烂得从眼睛里爬出蛆虫的尸体,露出了鄙夷的表情,猛地一脚踩下去,“啪──”地把那颗尸体的脑袋踩爆,血肉脑浆混成模糊的一团。 这就是回答。 看了一眼溅了一地的脏污,腾戈倒不曾生气,道:“看不出你还挺挑食的。” 穷奇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地低吼。 “也罢,你也不是寻常野兽,多饿几顿也是无妨。” 夜幕渐见低垂,鬼疫的气息再度蠢蠢欲动,早便等不及天黑,欲出动寻生灵活气。 腾戈并未急於出手,忽然一伸手抓了固在穷奇面上的辔口,法咒一收,便见紧紧锁在男人面颊上的黄金箍收拢回形,锁链叮当缩短收紧,重新化作降魔兵刃。 穷奇不料他竟然放开法器,一时戒备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背光中那一身青盔如烁一圈金光,挺拔如杨,神伟之姿容不得半点亵渎。穷奇精绿的瞳孔中亦不由露出一丝茫然。 “且让我瞧瞧,四凶之族,何凶之有。” 此刻夕阳最後一丝光芒灭尽於天际,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蛰伏地下的鬼疫以倾巢而出之势腾空而起,於半空中聚拢如一团漆黑雾团。渐渐越化越大,铺天盖地犹如一障黑烟笼罩上空,逃避不及的秃鹰在嘶鸣中被吞噬干净,转眼便只剩下几根羽毛飘落。 盘旋嘶吼之间鬼疫似乎发现了城池的方向,见风而动,开始往凡人的城池卷去。 可腾戈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明明没有一句号令,一句吩咐,然而那张过度冷静的侧脸,却让穷奇莫名地想起那夜火光掩映之下的侧脸,以及一整晚枯枝被折断的声音。 “嘎吱嘎吱──”的磨牙声,似乎昭显了凶兽内心的挣扎。 眼见黑雾已向城池罩去! “嗷!!!──”男人突然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怒吼,其响似犹如百虎齐啸,声震荒野! 鬼疫黑雾被声浪震破,铺散空中。 那头发蓬乱的男人骤化作一团黑风卷向战场。顷刻只见一头赤褐鳞甲的猛兽出现在荒土之上,钩爪锯牙,面相凶悍,头顶是鬼疫漫天飞舞之,化出兽形的穷奇发泄般仰天怒声长吼。 鬼疫被冲散之後不甘被灭,纷纷化作无数向穷奇扑去,铺天盖地的黑雾瞬间将它罩在其中,恐怕是要将那穷奇当成秃鹰般撕碎。 成团的漆黑不断滚动翻涌,半晌,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尖厉的嘶鸣,黑雾之内骤然薄喷烈风,鬼疫恐慌之下四散开去。 云从龙,风从虎,黑色旋风正中央处,穷奇半蹲後腿,锋利牙齿正咬著一只成形的黑色鬼疫,前爪钩抓了鬼疫下身猛地一扯,便将那物扯作两截,闻得那鬼疫凄厉嘶叫却只当佐餐,仍旧“嘎吱嘎吱”地咀嚼,几口便吞下腹去。 好一头大凶之兽!! 便连鬼疫之毒亦不曾惧,只管剥皮拆骨,果腹作食。 吃了最大的鬼疫,余下不成气候的当即疯狂逃窜,碎灰般八方飞散。 地上的野兽也不去追赶,吃完舔了舔爪子站起身来,目光看向束手一旁的腾戈,颇有示威之意。 腾戈倒不曾在意他并未完全诛清鬼疫之举,静静看著站在不远处的穷奇,并未因适才所见有一丝动容。 穷奇并不肯承认自己是怕了腾戈,他只是想著至少别给眼前这个家夥折磨自己的理由,至於是不是领受天旨,他却始终不愿为之。 恶兽踩过地上累累尸体,慢慢向腾戈走来。 狰狞兽面贴近,鼻孔喷出的兽息吹动青年鬓边碎发,然而腾戈依旧巍然不动,便连手上羯磨杵也一并隐去,似乎拿准了穷奇不敢与他正面冲突。 二者冷冷对峙,半晌,竟闻那穷奇口吐人言。 “我会把你撕碎。” 咧开的嘴巴露出森白的牙齿,上下颚的咬合之力足以将坚硬的人骨如同脆蔗般嚼碎。 “先吃掉手臂。” 视线如同舌舔般滑过腾戈修长的臂膀。 “然後是双腿。” 黑色的旋风在地面上吹卷流过青年膝下。 “还有内脏。” 透过盔甲似乎可以看穿正跳动的心脏。 “最後才咬掉你的脑袋。” 骤然合拢的牙齿发出“嘎嚓──”的咬合声。 腾戈淡淡地听著恶兽的说话,回以淡淡一笑:“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打得过我。” 精绿的兽瞳闪过一丝不甘,更见凶戾。 “在这之前,我可以和你一起诛杀鬼疫。” 野兽前肢慢慢离地,身形收缩,棘鬃缩短,复又变作那蓬发遮面的男人。 赤裸身躯,筋肉扎实,悍形精壮。 “你可以叫我──奇煌。” 第五章 口腹欲,不食恶人嗜善良 青石板的大街自夜宵禁後再无人迹,然而在两旁黑暗的侧巷内却是挤满了逃避兵灾的难民。以为进了城邑就能够活命的难民,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立足之地,背井离乡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手头的一点财帛也早在进城门後被迫上交的苛捐杂税中典当得一干二净。 连容身之所都没有的难民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住在窄小的巷子里,环境太恶劣,谁还会在意身上的衣服满是污垢,头发里长满了虱子,肚子太饿的时候,地上跑过的老鼠、爬虫也成为难得的美食。 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裹著斗篷歪著头沈沈入睡的难民,没有人注意到他至少三天没有动过。尸体腐烂的气味混杂在巷子各种臭味里,让人一时很难分辨死亡的气息。 鬼疫,蠢蠢欲动。 浸毒的爪子伸向不远处一个重病的女人。 就在此时,横伸出一只带著尖利指甲的大手将那鬼疫爪子牢牢抓住。 鬼疫大惊失色,试图挣扎,然而常人不该有的勾爪在指力慢慢收紧陷入了鬼疫爪,令它根本挣脱不开。 男人站在混乱的小巷内,像一团阴晦的黑暗,蓬发的阴影遮了大半张脸。月光挣脱了重云的封锁,一丝朦胧月色探入巷内,男人的嘴角慢慢向上翘起一个诡异的笑弧,咧开的嘴露出了两排森利如兽的牙齿。 不等鬼疫惨叫,胸膛的位置已被一条手臂穿透,类似心脏的黑色块状被男人抓在掌中,抽回送到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利齿撕咬鬼疫心脏,虽没有血肉模糊之象,但形容却极为悚人。 只是夜深人静,此地又是死角,巷子里的人自顾不暇,岂会有人去关心理会。 那鬼疫被一口一口撕著吃掉,男人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向墙角那个被鬼疫盯上的女人。过了一阵,慢慢弯下腰,抽了抽鼻子嗅了几下似在分辨,突然一抬利爪,便要像对待鬼疫般将女人的心脏挖出! “噌──”链环绷紧的声音於死寂般的巷内响起,男人忽觉咽喉一紧,整个人被凌空扯得向後飞起,“嗙!!”一声巨响砸在墙壁上,陷下去一个大坑。纵然是恶兽,那也是血肉之躯,顶多不过是皮粗肉厚了些,受下重击又岂是无知无觉的道理? 男人喉咙发出愤怒的咆哮,抬头看向将他锁紧的粗链尽头。 稳稳站立在土墙上的青年盔明甲亮,冠发齐整,手肘上抬,指腕之间攥紧黄金链条,淡淡看著底下撞得灰头土脸的男人。 男人抖掉身上灰尘,耸身跃起,如兽般前肢著地在墙壁之上半伏身躯,蓬乱头发下满带戾气的精绿瞳孔一闪而现。 “这个女人一身病气,已是将死之状。”长舌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垂涎之状,“难得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不吃浪费了。” 青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问:“你喜欢吃善人?” 男人咧开嘴笑,利齿森森:“善者肉美嫩滑,恶者肉酸难食。特别是忠信之人,最是美味!” 青年闻言点头,并不曾因为他话中骇人之意而露出诧异,反而看来颇为理解。素有传说,穷奇知人语言,逢忠信之人,必啮而食之。 这二者,便是入荆州除鬼疫的腾戈与奇煌。 奇煌见他点头表示理解,看似无意阻止,心里大喜,却未料对方又来一句:“可是你不能吃她。” 一时恼恨,竟忍不住自口中发出野兽低嗥。 “她要病死是她的事,你要吃她,却是不能。” “放屁!!老子以前可没少吃人!谁人管得?!” 青年眼神骤然一冷,掌握成拳,那本来松垮垮的链条骤然收紧,力带蛮横将高大的男人一并强行扯近,扯紧的锁链死死锁住奇煌的咽喉,绝了这恶兽的呼吸,只让他顿时痛苦不堪,咬齿龇牙。 锁链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腾戈揪著憋得脸庞扭曲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道:“你可以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吃。否则,一旦让我闻到腥气……定然不饶。”手腕一紧,勒到极致的锁链让男人觉得他的喉骨都几乎被压碎,痛苦不堪地只能张开嘴巴无声地应诺。 腾戈手掌张开,松下锁链。 男人脖子上被勒出了一层淤青的痕迹,骤然恢复的呼吸让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唾液也不及吞咽滑出银丝垂挂滴落。 看了他这般狼狈之状,腾戈眼中不曾有一丝怜悯。 忽闻得大街上一阵铜铃声响,城内宵禁,竟有人公然违扛军令?!却见青石街上人影晃动,旗幡飘摇,约有十数人,手上高举火把,身上穿的是宽袍大袖,走在前面的几人手里捧著莲花金盏,指头取了盏里的水往四方点撒,後面的人抬著一定黄幔软轿,里面坐著的人隐约难辨,只能勉强看到人影。 闻其中一人张口叱声:“奉天地,顺五行,太平道,灵符水,信我者,得永昌!” 这声音一起,窝缩在巷子里的难民马上跑了出来,纷纷跪拜在道路两旁,求赐符水治病。只见从黄幔之中探出一根九节杖,软轿停下,众人口中高呼:“恭迎天师!” 那轿子上的并未露脸,只听里面传出声音:“信我道者,只需叩头思己罪过,得赐符水饮之,可愈百病,离众生苦!” “我信!求天师赐我符水!”“我信!我家小儿病重垂死,求天师赐仙药!”难民一拥上前,献上最後的一点财帛,争前恐後只求换取一杯符水。那些手捧金盏的人看来已是习以为常,利落的将金银财帛收拢交与身後之人,而後将金盏中的符水倒入那些伸过来的破烂瓦碗。 其时正当战乱无常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正是何求慰藉,富人更沈迷於符咒、炼丹之术,黄巾之乱,正是因太平道道人张角聚众而起。虽为诸侯所灭,但受太平道所惑之人仍是遍布青、徐、幽、荆、扬、兖、豫八州,信以符水为仙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腾戈站在人群之後,冷冷看著队伍从面前经过,他的眼睛并不看那黄幔软轿,却只盯著队伍後面尾随的阴影。 符水治病,不过是为了广收门徒,惑人耳目之用。凡饮符水,得病或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为其不信道,不过是自圆其说的显浅法门。那些未能成形的鬼疫之魅尾随其後,便与食腐的野豺跟在强盗马後一般道理。 有趣。 如此一来,省却了他不少麻烦。 百姓得了符水千恩万谢,目送一行数人远去,然後纷纷散去,然而在队伍之後,一名青年从人群中脱出,跟在後面。他神色淡然,看来不过是走自己的路,但是城中宵禁,只有连官府都不敢招惹的神仙方士方敢横行无忌,而跟在队伍後面堂皇大方的青年则更显突兀。 队伍的人似乎也发觉了後面跟著的尾巴,所谓太平道,说白了就是乱党张角所创,如今黄巾之乱尚未平息,诸侯们腾不出手来理会这些骗人钱财的小打小闹,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公然在邑内宣扬,只是趁了夜色出动。 如今见有人跟随,又是个身穿盔甲的青年,也不知是何身份。队伍开始加快了脚程,偃旗息鼓收了铜铃卷了黄帆,七拐八扭地往小巷里走。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虽然後面尾随的青年看似走得很慢,步履稳健,并没有一丝焦急,但无论他们走得快跑起来了,回头的时候都会发现青年在月下被拉长的影子。 如果他们心里不慌,再看个仔细,会发现那影子,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第六章 钢锋锐,除恶务尽积尸累 软轿绕到了一处宅院前终於停了下来。 腾戈远远停下脚步,并不在意那群人古怪而探究的视线,他看的不是什麽方士,而是在队伍後面逐渐凝聚的鬼疫黑影。虽还未成气候,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整个荆州城的鬼疫便会被吸引过来。 “你到底是什麽人?!”之前一副普救众生、道貌岸然模样的人抽出藏在轿底的刀剑,指向青年。 然而青年却像完全没有听到问话,打量著他们,似乎在考虑。 “不得无礼!”软轿内传来一声低喝,布幔撩起,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此人衣著光鲜,长须飘飘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位将军跟在本座後面所为何因?” 此人自称天师,其实也不过是打著积德成善的幌子,暗处却行无耻之事,只不过他面相祥和,骗得了那些乱世中寻求神灵庇佑的百姓。 可惜在野兽面前,皮囊表相向来是无用之物。 腾戈仍是没有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有和这些凡人沟通并告诉他们事实的必要,当然,就算他说了眼下徘徊在附近的鬼疫正伺机攀上他们的身体,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却不知这反而坐实了对方认为他另有所谋的猜测。 那天师眼神一闪,再也按捺不住,突兀地闷咳两声,那群人当即凶光毕露向腾戈围过来。然而腾戈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视线扫过逼近的众人。 明明是以多胜少,对手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青年,那十数人居然觉得遍体生寒,连手里抓著的钢刀都有点抖著抓不稳。 然而在腾戈眼中,这些人已被鬼疫俯身,印堂发黑见将死之相。 不等他们操刀扑来,腾戈手中金芒骤闪,十字长刃於指间破空而出,抬手平空抹过,利刃如盘旋转,带出极为利落的一道芒影。 薄喷的鲜血瞬间带走了被凶兽狩猎的人命,当他们回过神来,看到的已经是捧著生死册勾点其名的黑白无常。 青年跨过尸体,登云履踩过血泊,握著十字长刃的手一甩一收,掌中的三片刃身“噌──”一声锐响快速缩回,只留下一片短刃,抓在手中犹如钢刺。 他缓缓走到那个吓得面色发青的天师面前。 天师已被眼前所见吓得屁滚尿流,如今见那杀人者来到近前,更是像滩烂泥般软倒在地。 钢刺上没有沾到一丁点血渍,尽管杀戮在前,但这凶器未染一丝血腥邪性,在皎洁月色中寒光闪闪,神圣凛然。 腾戈低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侧首,向著虚空问道:“你要不要吃?” “之前不是不许我吃吗?” 突然出现的第二个低沈又似野兽低嗥的模糊声音,天师本能地抬头去看,当下恨不得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一头牛犊般巨大的凶兽凭空出现在青年身侧,兽相狰狞可怖,毛发如棘倒树,两排锋利兽齿足够把他的脑袋一口咬碎。 “怪、怪物!!” 凄厉的惨叫反而换来了凶兽咧嘴一笑。 踩落在天师胸口的爪子沈重无比,骨头碎裂声自胸腔的部位响起,勾爪刺破了衣裳直接穿透人肉,惊恐的尖叫瞬间变成痛苦哀嚎。 “啊──救命!!别!别吃我!!” 穷奇鼻头凑近嗅了嗅,便像闻到长蛆的腐肉般打了个响鼻,喷了那天师一脸腥气的鼻水。 然後嫌弃地哼哼:“老子再是饥饿,也不会吃这种浑身酸臭的家夥。”言罢退了开去,溜达著过去闻了闻地上刚死还新鲜的尸体,估计也是嫌恶人肉腐难食,也只是拨弄了几下,不曾动嘴。 天师闻它口吐人言,本是万分惊惧,但看它居然走开,顿时松了口气。 又见腾戈转身,与那怪物道:“既然不吃,就把这里清干净。” 穷奇闻言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住腾戈,他是极之不愿受其差遣,然而腾戈并未催促,站在原地看著他,便只是如此,那凶兽忽然觉著背部镶镌了天旨纹印的部位隐隐作疼。 “嗷──”巨吼震耳欲聋,背上双翅骤然张开,烈风旋转,飞沙走石,便见它抬起爪子狠地一扯,虚空中竟被他抓出一只现形的鬼疫,便似把对腾戈的愤怒发泄在鬼疫身上那般,穷奇张口将那鬼疫脑袋咬住,後足踩住下身,挺身甩头猛地一扯!便将那鬼疫生生撕碎,凄厉嘶鸣比起适才天师的哀嚎更尖锐刺耳,亦虚亦实犹如鬼哭狼嚎。 便是这般又撕又咬,爬上人身不及逃离的鬼疫一只只被它囫囵吞入腹中。 慢慢的,风停了,空气澄清,拂面而过不再有污秽之息,天空的星斗烁烁点辉,四周回复寂静安宁。 尽管那些鬼疫一点都不好吃,应该说,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但至少能填饱肚子,穷奇吃光了所有的鬼疫,打了个饱嗝,坐在尸堆中舔起自己的爪子。 天师愕然地看著这一幕,他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明白过来面前这个青年以及这头恐怖的怪物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些被一一粉碎的鬼魅,回想先前,显然也是他们先动的手,逼得那青年反击。 当下连滚带爬地扑上去爬伏在腾戈跟前,顾不上断掉的肋骨扎得痛不欲生,哀声求饶:“小的冒犯神仙,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神仙大发慈悲,放过小的!小的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边说边悄悄抬头,见腾戈并没有看他,也并无回应,好像从不曾在意他的存在,於是慌忙拱起屁股,从腾戈身边爬开。 正当他以为捡回一条小命之际,突然心口骤冷,惶然低头,只见一根锋利的钢刺穿透了胸膛,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愣愣地看著从抽离的钢刺留下来的空洞无声地流出大量血液,当他醒悟过来,在渐渐变黑的视野中,发觉身体已泡在自己的鲜血中。 穷奇盯著弯身将人杀死後直起的背脊。 “为什麽?”它并非对一个味道极差的食物产生怜悯,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他会引来更多的鬼疫。” 转过身来的青年,脚下的鲜血在蔓延,看似整个人就像站在血池地狱般,然而他神情肃穆,竟未让人有半分残忍之感。 他迈步而前,所过之处,留下一行血色足印。 “哧──你又怎知?” 越过穷奇身畔的腾戈脚步顿住,转头,他的眉有些青浅,但依然如剑入云鬓,眉下眼形薄长,於眼尾处微微上挑,眼神亦并非凌厉,只是轻轻浅浅的一眼扫过,却即刻让穷奇身上的棘毛因为他的靠近而本能地竖起来。 “位列十二恶兽,你觉得我是什麽?”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十二恶兽,乃属凡间极恶之类,各有其猖,肆虐四方,滕根能位列其中,自不是良善之辈。 “他之後会做什麽,你我都清楚。” 腾戈笑了,尽管没有醉人的美貌,却让人看了如感春风拂面,很是舒服。然而一字一句,铿锵如刀刃交击。 “除恶务尽。” 第七章 风无痕,窃笑有眼无珠人 尽管那个天师不过是打著行善积德的幌子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但首先,他是一个人。 而滕根、穷奇虽为世人除鬼疫,但首先,它们是凶兽。 凶兽噬人,莫论因由,难容於世。 凡间多有修道之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他们或许不屑与那些打著黄老道旗号,蓄养弟子,自命仙师的天师为伍,平日避居深山老林,学道炼丹,但他们却容不得凶兽杀人夺命,为祸人间。 更何况其一者,乃被舜王放逐的四凶之族! 虎啸山林,烈风拔地盘起,几乎把山林夷为平地。 云从龙,风从虎,呼啸的黑色狂风中,那头凶悍的猛兽张开双翅,露出两排狰狞森利的牙齿,慢慢走向被打倒在地的几名所谓的得道高人,走动之间羽翼收折,身躯拉长,棘鬃化作蓬头长发,走到为首的中年道人面前。 歪了歪头,分腿蹲下身来,捡起一片被兽爪踩碎的桃符,精绿的兽瞳露出不屑之色。 “度朔山的鬼虎尚且见我就抖,你们想凭此等虚有其形之物来降我?” 抓著桃符的手稍稍用力一捏一搓,便将之揉成碎末。传说上古之时,有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故桃符为仙木,能御鬼驱邪。 却不想那头吃鬼的老虎,尚且惧怕那穷奇凶兽,更何况此等借形慑邪的东西? 高大的男人双臂著地,上身伏前,便是化了人形,也仍是似极了一头野兽。凑上前去,嗅了嗅,又自舔了舔嘴唇,嘟囔著:“自以为是的人不好吃,不过总比没有的好。也罢,将就了……” 边说,边一把将面前的人提了起来,道人被他抓在手中竟是如同提起一个孩童般轻而易举。 獠牙的嘴巴在眼前张开,而即将成为怪物果腹之物的竟然是自己,生死之间那道人甚至顾不得施展什麽法术,只能本能地又蹬又踢试图挣扎,可惜拳脚打在男人刚韧结实的躯体,犹如蚍蜉撼树,只让那恐怖的怪物因为猎物的鲜活而感到更为高兴。 眼角獠牙落下,突然一阵金光晃花了道人的眼睛,力度一失摔回地上。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就见那怪物嘴里被镶上了一个类似箍在骡马口鼻上的黄金辔口,令其只能从喉咙发出愤怒的呜鸣之声,一根连著辔口的锁链将怪物限制在离他三尺开外,而控制著锁链的,竟是一个身穿盔甲的青年。 几名道人可说是捡回一条小命,他们互相搀扶著爬起身,不由打量那青年,见他不过年过弱冠,相貌丰俊,英姿飒爽,也不知是哪家诸侯麾下小将。又见无论怪物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嵌紧在面上的禁锢,便知道那黄金辔具绝非凡品。 这青年看来并非同道中人,但此时见穷奇被擒救了众人一命,便纷纷上前与青年稽首施礼,为首的道人言道:“多谢这位将军出手相救,我等乃鹤鸣山张天师门下弟子,适闻此地有凶兽作恶,欲以降伏,不想……唉,惭愧惭愧,这凶兽好生厉害,我等不是对手,险些便早了毒手。” 这青年面相清隽,眉间淡淡疏离,扫了几名道人一眼,并未回答,转头看向四肢著地此刻犹如野兽般从喉咙发出低吼的男人。 对方不搭理,那道人极是尴尬。蜀之鹤鸣山,乃天师张陵得道之地,道法高深,传说能使鬼吏,能驱妖邪,所创之五斗米教,更为世所尊崇。却不曾料到这青年居然全不买账,手一扯,强行拉了那妖怪便要离开,道人愕然之间连忙上前拦阻:“将军且慢!!” 青年停步,略略皱眉。 道人连忙说道:“将军留步,此乃上古凶兽,大意不得!将军还是将它交给我们带回鹤鸣山,交由嗣师处置吧!” 青年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们要如何带他上路?” 道人一时语塞,他们连抓都抓不住这只怪物,更不用说捆绑上路,寻常绳索是绝对不行,於是不由看向那青年手上禁锢怪物的链条辔具。心中均想这青年既不是修仙之人,想必是偶有奇逢得了这降魔的宝贝,便又觉著如此宝物落在一个不懂道法的人手里实在浪费。 便忍不住道:“敢问将军手中宝物从何而来?” 青年道:“山中偶得。” 道人点头,问:“将军有所不知,此物能降妖魔,并非寻常兵器……”道人斟酌了一下,虽知要对方借这宝贝一用实在有些不通情理,但眼下凶兽成擒,却又不能计较其他其他,便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青年浅淡的眼神让道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乃站在佛前通天神眼之前,一切隐晦之思被彻底看透,语气一窒,但还是硬著头皮说道:“不知将军能否借这宝物一用,待我等将凶兽押赴鹤鸣山,自当原物奉还!” 青年没有回答,突然手腕一翻,只见那辔口立即变形收缩顺了锁链落到青年手中,几名道人见他放开穷奇,登时大惊失色,慌忙退开。只是那凶兽虽然得了自由,却亦不敢放肆,朝那几名道人咆哮几声,竟仍是半坐地上并未立即扑上前去撕咬。 那宝贝在青年指间敛去金光,化作十字羯磨杵,见得众道士看得目瞪口呆,冷冷一笑:“这不是什麽仙家宝贝,是诛妖的兵器。凶兵噬主,似你们这般连真形都看不出,拿上手,就得被绞作粉碎。” “这、这……” 几名道人面面相觑,似是不信,青年见他们神色,嗤笑地伸手将羯磨杵交出:“如若不信,但可一试。” 道人们始时也是犹豫,但见青年手中的宝贝光华四溢,也不由蠢蠢欲动,心想说不定是这青年言过其实,语出恫吓想他们知难而退。那为首的道人整了整衣冠,咳嗽两声,道:“贫道虽道行尚浅,但为了降妖大业,只管一试!” 言罢伸手过去自青年掌中取过羯磨杵。 青年居然也任他拿走,脸上不见惋惜之意。道人抓住羯磨杵,开始也有些紧张担心,但觉得握著黄金杵身指间只是略感冰冷,并无大异,当即面露喜色,若这宝物当真如青年所言之神奇,这岂不是认他为主了吗?! 几名道人见他拿了宝贝,隐隐露出豔羡嫉妒之意。 可不等那道人高兴过来,忽然听到有东西掉落地上的声响,感觉就像有什麽从自己身上掉落了,低头一看,赫然看到地上掉落的竟然是他的五根血淋淋的指头! 手中羯磨杵不知何时化作十字刃形,刀锋何等钢利,竟让他感觉不到切断手指那一瞬的疼痛。 “啊!!──”十指连心,更何况五指齐断?!剧痛传来,那道人凄厉惨叫,然而未等他撒手丢掉这柄凶器,便在下一瞬,那十字利刃飞旋而动,眨眼之间血肉飞碎,白骨寸断,竟将他整只右手绞作碎末!! 其余道人见他惨状面露惊恐,但暗地里又不由庆幸适才未曾抢在前头,否则这碎掌之人便是自己。 绞碎了道人手掌的凶器转瞬划空而归,落回青年手中,却是安安稳稳地不动分毫,刃面不曾沾上半星血污残肉,足见其锋利之度已是匪夷所思。 惨失一掌的道人几乎痛得昏去,然而剧痛每次在他眼前发黑之际又将他生生扯回。道人又恨又怒:“你、你这妖人施妖法害我!定是那凶兽的同夥!!”当下气急败坏地叱那身旁愣了似的几人,“还不快去把这妖人拿下!!” 青年摇摇头,淡然说道:“我并非妖人,这也不是什麽妖法。我之前已经说过,兵凶,则噬主,你却偏要一试,如今断了手,与我何由?” “荒谬!你、你这是狡辩!快拿下妖人!!” 那几名道人此时方回过神来,纷纷举起桃木剑要扑上前来。 青年皱了眉头,没有动作,但手中本来不过每片半尺左右的刃锋骤然伸出二尺之长,闪著寒光的刀锋,若似实在那般飞速回旋,恐怕碎的就不止是一只手那麽简单。 几名道人赫然止步,哪里还敢上前。只剩下那个受伤的道人气急败坏地咆哮怒喝,可偏偏手下人并不听命,裹足不前。 青年不再多说,抬步前行,那几名道人不敢阻拦纷纷让出道来,青年并不回头,喝叱道:“跟上。” “嗷──”那凶兽所变的男人朝青年的背影一声低哮,竟真是乖乖尾随而去。 林中几名道人更是面面相觑,此时方才急急忙忙给那为首的道人疗伤。 “妖人!!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断去一掌的道人怒恨交加,就像枭鸟凄厉的叫声在山林回荡。 “你是故意的。” 男人的脸庞遮掩在过度蓬乱的头发下,只露出的下颚的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按理说当是张粗犷的脸孔,难怪凡人看来会将他当做乌丸狄戎等蛮夷之人。 腾戈没有停步:“何以见得?” 名曰奇煌的凶兽很是意兴盎然,似乎发现了比美味的人肉更吸引他的东西。 “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之驱走,偏以神兵诱之,令其为贪欲所迷,断去一掌。如此一来,便叫那些道人知了厉害,日後若再想纠缠,便先要掂量,自己的本事是否高得过那鹤鸣山门下弟子。” 腾戈并未急於否认。 “那道人虽是愚笨,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风过无痕,就像青年嘴角的一抹浅笑,“我你同夥。” 第八章 食人狼,猎人血肉人猎之 荆州有凶兽,为妖人所驭。 鹤鸣山张天师门下弟子欲以降伏,岂料妖人法力高强,被断去一掌。 消息一经传开,顿时让道家大为震惊。连鹤鸣山也奈何不了,其他人的修为又如何能够降伏凶兽?! 一时间只闻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然而乱世之中,也只有那些游方道人有这份降妖伏魔的闲心。 没有道法仙术的寻常百姓却反倒不甚惊慌。 比起那些不曾见过,也许有,也许没有的妖怪,一路烧杀抢戮、为了争夺地盘不惜屠城的兵马,只是吃一两个人的妖怪反而没那麽可怕了。 至於腾戈和奇煌则依然固我,荆州幅员广阔,相传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要找两只不怎麽有意张扬的妖怪其实也不容易。 荆州南郡城郊树林。 吃掉最後一只鬼疫,硕大野兽嘬了嘬嘴巴:“难吃,太难吃了。”为势所迫,他也是不得不跟在腾戈身边,与他一并剪除蛊鬼疫,近月来吃了一肚子的毒蛊。 青年平躺在石上,双手交叠在脑後,半靠半躺地假寐,对於发生在不远处的杀戮充耳不闻。阳光透过树冠,斑驳地落在他青色的盔甲上,风摇掩映,徐徐清风拂动鬓边碎发,那张清隽的容貌也多了几分自在施然。 看到他闭目似已睡熟,奇煌圆硕的兽目眨了眨,轻至无声地靠近去,他的身躯硕大,但步履却犹如存了肉垫般落地无声,尚有三步之遥,此刻只要往前疾扑便能将石上猝不及防的青年咽喉咬断! 忽然一卷金光旋动,指头灵活旋转著的羯磨杵,杵身不时折射出刺目光芒,扎得凶兽眼睛刺痛。腾戈仍是闭著眼睛未曾睁开,但只要奇煌当真扑上去,下场绝对是被揍个半死。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那份悠然自得实在令人磨牙,“奇煌,你倒是与那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无爪蚯蚓颇为相近。” “哼。” 巨兽停了步伐,狠狠瞪了平静的睡颜半晌,喷了个响鼻转身走开。 待那故意弄得沈重无比的脚步声远去,腾戈却又张开了双眼,从岩石上缓缓坐起。指停不动,握了羯磨杵,过了许一阵子,收紧的手指再度松开,便见十字杵身在他掌中渐化单形,并为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刃。 腾戈轻轻吸了口气,抬手摘下发顶束冠,青丝披散下来的瞬间,在头顶两侧蜿蜒出两道光弧,弧线变作实形之物,竟是一对深红色的犄角!这对角形态优美,侧枝外伸,枝端尖锐,豔红色的细茸毛覆於角上。 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角而後抓紧顶端位置,握著利刃的手缓缓抬起,竟是一刀锯了下去!顷刻鲜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断肢之痛最短距离地袭击了脑海,疼得他双眼发黑。利刃切割角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他的手依然很稳,仍然一点一点的锯著。 黄金刃面光滑平整并不沾血,血水流过刀刃染了他一手。 “哢──” 一根断角完整地落在他掌中,腾戈看都不看随手丢开,然後又再去锯另一边的角。 过了一阵,就听“叮当──”一声,羯磨杵也从指间滑落,腾戈脱力地躺回石上,气息虚弱得仿佛只余一线,鲜血从断角中流出来,他却未去理会,只愣愣地看著天顶碧空无垠。 云帆在碧蓝天幕上自在飘移,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雪白无暇,不存半点阴晦之色。一直只见淡然的眼睛,此刻流露出强烈的情绪,缅怀、痛楚、不甘、希祈……太多的情感,汇集起来,隐隐化作一抹浓重如墨的绝望,便似过多的绚烂颜色重重叠叠最後成了黑褐。 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却因无声而听不到他在唤何人。 良久,被锯断的残角上血水渐渐凝固,覆盖角身的茸毛湿漉漉的变得更加豔丽。 他又在石头上躺了很久,然後坐起身,捡了青铜冠,隐去头上双角,重新束发。而後收回羯磨杵,跃落巨石,往奇煌所往的方向走去。 石面的血迹干涸未退,而石头下乱草丛中,一对鲜红的断角被人抛诸脑後。 “你好像很虚弱。” 南郡城内一处宅院正大摆筵席的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瓦顶上蹲著的硕大凶兽。 凶兽初来乍到,铜铃大的眼睛垂涎地盯著下面一个啃著大鸡腿跑来跑去的大胖小子,说话也似乎心不在焉。 问题被下面喧嚷的声音淹没。 坐在屋脊上的青年背了月光的脸没能让人看清楚他的表情。 清淡平和的声音,依然如故:“所以你想试试我的味道?” “……” 奇煌只是敏锐地觉察到腾戈身上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如果腾戈有一丝情绪波动的斥责,或者是拿出羯磨杵恫吓他,那麽他的牙齿就会在下一刻撕裂他的咽喉。可对方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让他摸不清底细。 或许有这个可能,可奇煌有点被打怕了,并不想为了这个小小可能又给腾戈一个借口狠狠揍自己一顿。 奇煌低声嘟囔了两句,然後转开话题:“荆州的蛊鬼疫差不多都叫我给吃光了,也该放我走了吧?” “去留不由你我。若你想知道,可以去问问开明兽君。” 野兽龇牙:“问他?哧──”兽族向来用力量说话,以强者为尊,开明兽能伏万兽,为天君镇守天门,自非等闲。 虽然他心中对那开明兽极是不屑,可也不敢去惹那万兽之君。 而且与野兽讲道理?那绝对是废话。 就像不可能跟一头野兽商量:“别吃我,我给你钱。”,跟万兽之君说:“这活我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那绝对是找挠的废话。估计上一个这麽说的家夥,在昆仑山下的尸体已经成花肥了。 奇煌极是可惜地看著下面来来往往的人,若换了以前,这里转眼之间就能血流成河。 这麽多的猎物,他会奢侈地只咬掉这些人的脑袋,便似凡人择美味而食,吃鸭弃肉只食其舌,吃鱼弃腩只食其唇。 忍不住吸了吸快要滴出来的唾液,他瞅了腾戈一眼:“不让我吃人,倒是你,又以何为食?” “人。” “原来你也吃啊……啊?!!”奇煌猛地转过头去瞪住腾戈,“你吃人?!” 腾戈回答:“凡间凶兽多喜食人肉,十二恶兽,嗜食人脑者有之,嗜食脏腑者有之,更有嗜食人眼、舌头、耳朵之者。各有所好,何奇之有?”看了奇煌一眼,复又低头,目光落在院中,只是如果说奇煌看著凡人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垂涎欲滴,腾戈的眼神,便是一种自我克制的隐忍。 “狼食山中走兔,冬日腹饥,遇人尸而食,甚喜,不可自拔,後猎人而食,终为人所猎。” 清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要真算个数儿,我吃的人,可不比你少。” 奇煌深以为然地点头,但马上觉著被耍了般,咆哮怒吼:“你既吃人,为何不许我吃?!” 第九章 战鼓擂,兵凶战危解重围 号角喧天,战鼓擂动,马蹄踩踏大地,如地龙翻身,箭如飞蝗铺天盖地而来,大军掩杀,两军前锋对撞,一时间人仰马翻。 厮杀的战场上,或许有十步杀一人的高手,或许有一日挡百的猛将,但更多的,是一刀一刀砍杀敌人的士卒。从出生受母亲哺乳,得父亲养育,领师长的教诲,十数年、或数十年的光阴如此漫长,然而在这里,死亡的结束来得出乎意料的简单,在砍死对手的下一瞬,很可能自己的脑袋就被身後的敌人一刀砍落。 事实上,鲜血染红了人眼,他们已经忘记了一刀下去夺走的是一条人命。这个时候的人,或许比凶兽更加凶残。 兵凶战危之地,寻常百姓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偏是山丘之上,却有两人并未走避。下面血流成河,杀声震天,坐在树荫下的青年仍只是背靠树身,闭目养神。在他身前不远处,一头赤褐鳞甲的凶兽蹲了後腿,盯著下面激烈的战况。 每每见到一颗脑袋被砍去或被剁碎,他都会发出呼噜一声的叹息,似乎在惋惜著。却非因为怜悯凡人的性命,而是觉得如此浪费还不如叫他吃掉。 看著看著,便忍不住头回瞅了那青年一眼,心里暗自嘀咕,什麽人啊,自己不吃还不让别人吃,太不讲道理了。 荆州自古乃蛮夷汇集之地,自古与中原不睦,有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东汉末年,蛮乱更剧,尤以荆州为最。 《水经注》有云,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构溪、力溪、无溪、酉溪,辰溪其一焉,夹溪悉是蛮左右所居,故谓此蛮五溪蛮也。故长沙、零陵、武陵常以蛮寇作乱,蛮寇自封将军,攻打城邑。南郡富庶,少不免成为蛮寇眼中肥肉。 如今蛮寇来袭,南郡郡守自是组织军队拼死抵抗,然蛮寇凶悍,屯聚积久,众至万余人之多。 官兵开始还能抵挡,毕竟比之蛮寇,他们的兵器和战甲均是好上许多。 只是打了一阵,却不知为首者是何人也,指挥战阵变化显得太过频繁,若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或许还能顺其所想,可郡内兵丁向来安逸,平日操练也少,匆忙披甲上阵,阵法多变不但没有应有的效果,反令前阵後阵更加混乱。 蛮寇可不管这些,只管直冲突破,顿时把那花架子太多的阵势冲得更乱。 蹲在山岗上的奇煌丝毫没有相助的意思,在他眼里,可没有汉人、蛮族的分别。 人就两种:好吃,不好吃。 阵势一乱便极易出现破绽,只见一队蛮寇在横冲直撞之下突破了官兵的侧翼,竟直接往中阵突入,一阵人言马嘶,便见一名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领军之人的男子被一众亲信护卫保护在其中,不断地往後撤退。 然而蛮寇眼里,这就是到口的肥肉啊!岂可放过? 一时间蛮寇像闻到腥味的饿狼一股脑地扑了上去,马下血肉横飞,渐渐逼近。那男子估计也是初上战场,在中阵运筹帷幄他在行,可当看到那些凶残嗜血的蛮寇挥舞著带血的大刀冲近时,一时也慌了,连腰间的剑也忘记抽出来。 想圈转马头避开厮杀,偏偏胯下的宝马却被厮杀声惊吓得死活不肯挪步。他的马当然是百里挑一的神骏,可就因为神骏,府里精心喂养,平日顶多带出草原遛遛,还舍不得它多受累,哪里遇到过这般厮杀喧天的场面? 男子心里著慌,这一回头,一柄大刀当头砍落! “咦?”正无趣地关注战事的奇煌突然注意到一点奇怪的波动,也几乎是同时,在他身後的腾戈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露出了一丝疑惑。 千钧一发!突然一道白影从树林间扑出,一下子便将那男子从马上撞了下来,不等众人回过神来看清楚此乃何物,那道白影已将那男子带起,飞一般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冲入树林!蛮寇岂肯放过,连忙率兵追去。 主将一去,更是群龙无首,士气低落之下,那些被主将留下来的士卒只能成为刀下亡魂,活著的人倒戈而逃,瞬即溃败。 只是腾戈和奇煌却对胜负全无兴趣,奇煌眼神不错,就算隔了老远,也看清了那白影的模样,龇牙一笑:“怎麽回事?白泽不是该在东海之滨麽,来这种地方凑什麽热闹?” 却说那白影落入树林,不敢停留负了那将官往林子深处奔去,林木间之间掠过一剪淡淡的浅白光芒,却见是一头毛发白如皓雪,犄角银光华贵的白鹿!但这白鹿身躯高壮矫健,并不似寻常得野鹿四肢为蹄,却是锋利的爪子。 白兽并非骡马,平素鲜少负重狂奔,如今负著一个身穿盔甲的男子让它跑得很辛苦,跑了一阵终於便前蹄发软,一个踉跄把背上的男子给甩了下去。 “李郎!!”那白兽竟然能说人言,一声惊呼便停步回头。 那男子被摔了个鼻青脸肿,不过脸上并未露出惊慌之色,似乎早就认识这头白兽,他爬起来,见白兽上前去,伸手搂了那修长的白色脖子,温柔地抚摸柔软的毛发:“露儿,你救了我一命。” 白兽的声音似是温婉女子,它摇摇头:“当初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丧命在猎人箭下……你又收留我在府中暂住,这些恩情,却是无以为报……”边说,雪白的毛发散发出一阵美丽的淡光,身形变化,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只见是白衣如雪,温婉貌美,我见犹怜。 她从袖里取出一帕细细替那将官擦了脸上的草屑泥块,这将官看来也是个俊朗男儿,眉间带了几分傲气,此刻见那女子如水温柔,不由心神动摇,忍不住一手握了那柔荑小手,暖玉温香不能自已。 郎情妾意之下,他们显然忘记了还没脱离险境。 他们只当已经离开了战场便是安全,却不知蛮寇乃山中之民,对於入山搜捕猎物向来在行,便很快寻得了他们的踪影,很快追了上来。 等二人发现不妥之时,已被手握利刀的蛮寇团团包围。那将官慌忙抽出腰间佩剑,将女子护在身後,可是握剑的手仍是紧张得有些发抖。 蛮寇只顾著追捕将官,却没有料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比起领兵的将官,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更能挑动蛮寇肆虐的欲望。蛮寇都不急著上前,反正面前两人如今不过是甕中之鳖,那些淫秽的眼睛露骨地打量白衣女子,更是口出污言,把男子气得满脸通红,可又发作不得。而那女子似乎也不曾经历这些,吓得躲在男子身後。 蛮寇慢慢收紧包围,不时还有人用刀尖挑衅地碰一下那将官的剑,等那将官扑上来却又哈哈大笑著躲开,只当是戏耍老鼠一般。突然有人一剑磕掉了将官的头盔,令其发髻散落,甚是狼狈,白衣女子在他身後吓得索索发抖,可又不愿舍下情郎离开,咬了嘴唇,楚楚可怜。 “把这女子送去给将军吧!至於此人留下脑袋就行了!”为首一人看来是腻味了,大喝一声,不由分说举刀砍来,将官虽早有预备举剑相迎,奈何对方力大如牛一刀只震得他虎口迸裂,连剑都握不住。 狞笑的蛮寇高举钢刀,就要当头砍落,女子惊呼一声扑上去护在将官身上,眼看便要做对同命鸳鸯。 “啊──”短暂的惨呼。 以为自己已经身首异处的将官过了一阵,似乎觉著脑袋还好好地架在脖子上,奇怪地睁开了眼睛,顿时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血腥的气息蔓延在空气中,方才还如狼似虎的蛮寇此刻已没有一个是有活气的了,脑袋破瓢般流著红红白白的稠浆,肚子被咬开一个大口肠脏流了一地,或者被咬断了四肢却放著任其流血,其状之惨烈实在他平生未见。 一只雪白的爪子踩在一个很快就变成尸体的蛮寇身上,锋利牙齿的嘴巴吐掉了一条被生生撕裂下来的手臂,鲜血把爪尖附近的白毛尽数染红。 这头白兽比女子的真形更加壮硕,只是顶上的角莫名地被挫断,但隐约从那仅余的角根,可以看出那颜色并非银亮,却是豔色如血。 它缓缓起头,口吐人言,却是男子声音。 “云露,你在这里做什麽?” 第十章 东海滨,通物神兽曰白泽 白泽,乃上古神兽,能人言,达於万物之情,得祥瑞神兽美誉。 这头姿容优雅高贵的神兽,赫然就是神兽白泽! “腾戈!” 名曰云露的女子见了白兽,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正要上前,可下一刻,就被紧随其後出现的凶兽吓得脸色发青:“穷奇?!” 比起一身皓白如雪的白泽神兽,棘鬃倒立、浑身鳞甲的凶兽实在过於狰狞可怖。 连那将官也被这突然出现的怪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去拔剑,一下抓了个空。 只不过凶兽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身上,铜铃大的精绿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著踩踏在累累尸骸上的白兽,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白兽却没有理会身後的凶兽,甩了甩修长的脖子,化作人形。 见是位身披盔甲,容貌清隽的青年,眉目间神色淡然,只是看向云露的眼神略略带了责备之意:“中原战乱,你离开海滨,孤身前来,难道不知道危险吗?” “我……我……”初逢的喜悦顿时被重言打散,云露娇弱,被他这般责备,便忍不住眼眸含泪,甚是委屈。 那将官虽然有些害怕在青年身後虎视眈眈的硕大野兽,但云露显然是认得这青年,又见青年一出手便解决了那些蛮寇,此刻心里面是松了口气。 但见云露被责,在他怀里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升起一股豪气,一把搂紧娇弱的女子,拦下话来:“这位兄台不问缘由斥责露儿,未免有失妥当吧?” 青年好像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扫过来的视线却淡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就好像在云露身边站著的男人不过是一根木桩。 云露不想他二人冲突,连忙按了将官的手,小声说道:“李郎,他是我的一位族兄……” 腾戈眼中闪过一丝嘲意,却并未否认。 将官闻言恍然大悟,连忙欠身行礼:“在下李逸轩,不知阁下乃露儿兄长,多有冒犯,还请恕罪!”礼貌周周,颇有儒家风范,可惜蓬头散发一身狼狈折去了不少翩翩风度,“云露与兄长久别重逢,必有很多话要说,不如回城再续。若不嫌弃,露儿的兄长可到我府中暂住,露儿,你说可好?” 云露乖巧地点头。 腾戈却未出声应承。 见他不说话,云露不由得有些著急:“腾戈,你还生云露的气吗?”眼睛发红被泪水湿润,嗔语难言,“我不是故意让伯父知道那件事的……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时失言,伯父就不会……” 腾戈忽是笑了:“你说与不说,他迟早是会知道。白泽一族自命神兽,又岂能容得凶顽之徒?” “可你……” “送你们回去可以,但李府我们不便停留。” “为什麽?” 腾戈稍稍仰了下巴,示意她看向後面的奇煌。有这头凶兽跟著,只怕是进不了李府的。 云露看了奇煌一眼,虽说那凶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但过於狰狞的兽相仍是令她恐惧:“那、那是穷奇吧?你怎麽跟它在一起?” “他叫奇煌。” 虽然对穷奇的存在惊怕不已,但她还是坚持道:“腾戈,你与我一起入城吧!其实李郎……”她看了一眼李逸轩,“李郎是郡守之子。” 腾戈笑了:“怎麽?莫非你还打算让我进城讨赏?” “我并非此意……”云露有些脸红,她虽是神兽,但毕竟身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遇上腾戈,自然不愿就此分别。更何况这回城的路上很可能再遇到蛮寇,她又不能变出兽形护送李逸轩入城,若有腾戈相助,那李逸轩可保无恙。 腾戈的脾气她知道,虽然表面淡漠,但只要多求他几遍定会心软,只是……她悄悄瞅了一眼後面那头一直安静得近乎异常的凶兽穷奇,犹豫了一下,便对腾戈说:“那能不能让它在城外待著,你与我一同进城……我想与你多说些话,你离开东海之滨多年,族里变化挺大的……” 这一抬头,对上腾戈清澈如水的双目,好像所有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云露不由有些尴尬,她一向认为耍小心眼很不好,可对著这个以前对她犹如珍宝般疼爱的族兄,便总是多有依赖。 “可以。” “咦?” “我可以留下。” 腾戈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走到奇煌身边,吩咐道:“你变作人形随我入城。” 奇煌咧开满是利齿的嘴巴,本来就凶狠的模样更加吓人:“你就不怕我在郡守府里发难,坏了你那族胞的好事?”精绿的眼珠子越过腾戈扫了云露一眼,对於她被吓到的发抖很是得意,“你瞧瞧,她都快抖散掉了!” 腾戈回头看了一眼,然後点头道:“你说的也对。” 说罢,手腕自腰间翻出羯磨杵,左拳不由分一把拽了兽颈上的棘鬃,横手一扯将之掀翻在地,一脚踩住,以手掀开它的嘴巴把羯磨杵往里一梗,羯磨杵立即化出辔具之形将野兽颚口牢牢锁住。 近月来奇煌在腾戈严密的看管下无法作恶,倒也很久没被这般羞辱。然而兽性难驯,更何况这头凶兽,当下一声咆哮抬爪狠狠拍了过去,腾戈抬起手臂硬生生地受了他一记,也震得手臂麻痹。 可他不但不恼,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果然……太乖的话,便无趣了。” 奇煌自喉底发出咆哮,竟有几分恐惧之意。 一路上倒也太平,不曾遇上蛮寇,远远看到南郡城墙时李逸轩不由得是大大松了口气。 待他们一行四人回到郡守府,顿时把府内呼天抢地的众人给吓了一跳。 郡守李肃虽有三子,但李逸轩却是他老来所得,是他最宠爱的麽子,自是寄予厚望,李逸轩也不负众望,自幼饱读诗书,研读兵法,说到行军布阵更是颇有心得,此番蛮寇来犯,李肃力排众议,派李逸轩上阵,自是希望他立下战功,他日好继承郡守之位。 谁想兵丁回报,道李逸轩於两军阵前被妖怪掳走!只把李肃吓得魂飞天外,李逸轩生母更是伤心欲绝哭得昏死过去。 正在悲痛欲绝的李郡守打算再召集兵马,好歹把尸体给找回来的时候,忽然就见李逸轩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一问之下,李逸轩当然不可能说是被云露所救,便推说被蛮寇所掳,生死关头幸得云露兄长出手相救。 李肃见腾戈器宇轩昂,虽心中存疑,但中原大地能人辈出,多有奇人异事,若是大惊小怪,倒显得他见识浅薄了。至於腾戈带来的那个高硕强壮却以金辔锁面的男子许是他的军奴,满身血痂惨不忍睹,想是在乱军之中被刀兵所伤。但就算浑身浴血,居然仍未倒下,此人之勇悍,实令李肃惊叹。 时是战乱,能得一能人猛将何其幸哉?更何况是救了他儿子的恩人,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安排住处。 至於云露之前被李逸轩带入府中时因其来历不明而被府中个人疏远,但如今见她有这麽个能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兄长,众人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待,李夫人更是上前挽了她的手软声说话,云露大概从未遇到这般境况,不由得脸带红粉,更是讨人喜欢。 待仆人引腾戈穷奇入西厢歇息,李逸轩便终於忍不住拉了云露,小声道:“那个,你那族兄还真是挺凶的。”那狰狞的野兽在那青年手下犹如猫儿,甚至骨头断掉的声音还犹在耳边,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云露低头,若有所思,半晌才闷闷地说道:“腾戈以前,连一只蚂蚁也不愿踩死……” “那怎麽会变成现在这般暴虐?” “我也不知道……”云露沈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条死寂的村落,火烧云的天空刺目得叫人心惊,白泽一族所自傲的雪毛被地上流淌的血液染成了另外一种鲜豔的颜色,银白色的角也从此不再,它的嘴里,正咀嚼著血肉,爪下踩著的,是四分五裂的人体残躯…… 第十一章 何言疾,违天悖理我自由 南郡乃富庶之地,郡守府虽不至奢华,但也颇为气派。 西厢客房虽是无人,但平日仆役勤於打扫,干净整齐,此时坐在床铺上的男人仍旧赤裸著上身,身上的伤也不曾上药。 仆役送来热水装满了浴桶,虽然有些奇怪明明安排了两个房间,但这两个人却只住其一,不过见那浑身鲜血的男人如此凶蛮,甚至还要被迫上辔,大概是那青年将军要近身监管免得那家夥逃脱的缘故。 等人都走了,奇煌也不管腾戈有没有吩咐,直接走到大浴桶前,扒掉衣物跃入水中,清水顿时被血污泥泞弄得浑浊不堪,不知是不是扯到了断骨的侧肋,他一边洗一边闷声哼哼。 过了一阵便有大夫过来给他正骨熬药。 狠狠吃过一顿苦头的凶兽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好肉不翼而飞,等上完了药,看向腾戈的眼神更是愤恨。 事实上腾戈对他那种不甘心的眼神相当严重地漠视,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向外面的视线若有所思,待大夫走了,他忽然一抬手,收回了奇煌面上的黄金辔。 奇煌嘴巴一松,总算能够说话,不由冷哼一声,道:“怎麽?不怕我咬掉那个小少爷的脑袋了吗?” 腾戈也没回头:“未尝不可。” “哧──”凶兽嗤鼻,他虽言之放纵,可要是他当著把人给吃了,回头还不得把他煎皮拆骨,他可不吃这样的亏。 门廊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不等对方敲门,腾戈起身开门,外面站著的便是那娇柔的女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唤她:“云露。” 云露看了房内一眼,坐在床上的男人赤身裸体未著片缕,精壮的躯体沈於阴暗之中,明明已成人身,却依然如同一头充满了爆发力的野兽,云露不由脸上一红,移开视线:“腾戈,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腾戈迈出门去,顺手掩了门板,把野兽不满地呼噜声关在屋里。 “说吧,你离开东海之滨,到这里所为何因?” 旁人或许不知,但腾戈却知云露乃白泽族族长独女,在族里身份娇贵,若非事出有因,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中原。 他这般单刀直入,倒让云露一时错愕,也知是瞒不过腾戈。 她也没有隐瞒:“族里的《白泽图》失踪了。” 腾戈闻言神色一凛。 《白泽图》,又称《白泽精怪图》,此书乃上古时白泽先祖受轩辕黄帝托付所著之典籍。白泽通晓天地万物,不但知其形貌,更通悉驱除之法,其所著之典籍,并非如《山海经》、《十洲记》只载物形,乃录有凡间山川草木百物精怪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绘影图形,并记载每物驱除、劾制之法。 辗转经年,如今流传於世只余残本。凡人按图索骥,尚可因其一隅而驱百恶,更何况存於白泽族中的真本。此籍不但内藏天下精怪之真名,能持书能以其名呼之则去,更能制御鬼神。 镇族之宝,又怎会轻易遗失? “这是怎麽回事?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露摇头道:“只知族里的守卫为利斧所伤,没有看出是何方精怪。” 此言令腾戈暗暗吃惊,竟连通晓万物的白泽也看不出盗书者的真形? “《白泽图》关系重大,必须寻回。只是上古至今,白泽一族人丁凋零,能入凡寻书者不过几许。”她看向腾戈,“腾戈,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 “若能寻得此书,便是为我族立下大功,说不定就能……” “云露,白泽族的事,如今与我无由。” 精致的脸上不由露出愕然,她似乎没有料到腾戈竟如此决绝。 “……你还在怪我,怪伯父,怪白泽全族,是吗?” 腾戈沈下眼帘。 女子轻叹一声:“自将你逐出东海之滨,伯父日日郁郁不欢,我曾见他夜里在你所居房中径自叹息。” 隐藏在眼帘下的淡漠眼神有了一丝动摇。 “其实我们一直想方设法让你回复正常,伯父更是走遍了仙山神岳,甚至入海访寻,可惜一直未能寻得良方……” “回复正常?”腾戈打断了云露的话。 “是的。”云露没有注意到他渐渐变冷的眼神,伸出小手拉起腾戈,“你的血角乃因恶疾所致,以致令你一时失去常性,否则又怎会杀戮凡人,饮血食肉?!” 她的手有些冰凉,带著女子柔弱的坚强,却让腾戈在刹那间感到无比沈重。 没有得到腾戈的应和,云露还想再劝。 “嗜吃人肉可不是什麽恶疾啊,小姑娘!” 腾戈身後的门不知什麽时候打开,强壮的手臂横在门框上,斜著头自腾戈肩膀侧处露出来的脸被蓬发所遮看不清面目,但嘴角的笑容无比邪恶,看得人心里发慌。 “我道白泽达知万物,原来也不过孤陋寡闻。” “你胡说!” 娇滴滴的女子气势略有不足,反而令那奇煌像看到有趣的玩具般笑得更欢:“从来没有人说穷奇吃人乃因恶疾所致,我就是喜欢吃人,能怎麽著?”精绿的眼睛闪烁寒光,“不过是吃几个人,犯得著那般大惊小怪麽?要不我去前院弄两个人过来,当场吃了,让你开开眼界?” “你、你……”云露乃是雌兽,在族中时总是受到庇护,何曾遇过奇煌这般恐怖恶劣的凶兽,却又无力制裁,当下气得满脸通红。 “道不同,不相为谋。”腾戈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云露,此事你不必再说。南郡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回东海之滨比较妥当。” 云露愣了愣,随即摇头:“我不走,刚到中原的时候,李郎救了我一命,我必须先报答他。” 腾戈皱眉:“之前你已在乱军之中救他性命,也算是还了恩情。” “我……”云露欲语还休。 “仙凡有别,更何况你是神兽。”更何况自古以来仙女、仙兽、仙禽什麽的报恩的、以身相许的确实不少,但最後在凡人手里撂个好的可没有多少。 云露猛地抬头,对上腾戈清澈如水的眼睛,料不到竟被他一眼看透,然而当局者迷,陷於情爱漩涡的女子又岂会因三言两语所动摇? “李郎与我心意相通,也早是知道我的身份,仍将我带到家中,可知他并不在乎世俗之见。” 腾戈见她心意已定,亦未劝阻,只道:“如此最好。” 说到情郎,漂亮的脸庞泛起粉桃的红晕,更见豔色,却忽然听到那凶兽森森的插话:“一个弃阵而逃的家夥,可不见得有多少能耐。” 云露气得满脸通红,看向腾戈想让他代她教训那口没遮拦的凶兽,然而却在看到腾戈洞悉了然的神情时愣住了。 “你……腾戈,莫非你也觉得……李郎非是可托之人?” 腾戈凝视她片刻,道:“此人权欲之念极大,易生魔心。若生於盛世,一旦失败,最多不过落个声名尽丧的下场,但时在乱世,却犹如飞蛾扑烛……”那双总是淡然无情的眼睛此刻闪过一刻锐利,“自寻死路。” 云露心里“咯!”一跳,她知道腾戈有通辨人心之能,可要她如何相信那个对她百般好的男子是个利欲熏心之人? “若李郎为利欲蒙蔽,我也能将他导归正途。” 腾戈沈默半晌:“若劝他不住,你可来寻我。”後面的话戛然而止,其意不言而明。 女子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凝视著腾戈:“腾戈,你没有变,对吗?” 犹如蒲柳柔弱的背影渐渐远去,腾戈沈凝半晌,方才回头,对上拦在门口的奇煌,眼中带了几分玩味的打量。 奇煌被他盯得非常不舒服,爪子一飙出来,“哗啦──”一下在门框上给割出几道深刻的爪痕,咆哮之中显然夹合了恼羞成怒在里面:“看什麽看?!没见过穷奇啊?!” 腾戈点头:“确实,虽早闻四凶之族,但自古以来,我也就只见过你这一只。” “那有什麽奇怪的?”奇煌嗤之以鼻,回身入房继续往床铺上面趴著,他一身皮坚甲韧,趴荆棘丛都没问题,但既然有柔褥暖枕当然也没必要刻薄自己。“你以为四凶能那麽乖乖听话被驱於边裔?我那时还小,否则也活不下来。” 上古之时舜王镇压四凶之族,把肆虐中原的四凶驱至边裔之地,战况之惨烈恐怕绝非似古籍记载的三言两语那般简单。 “既然知道凶族已不比从前,那不是该收敛一些吗?” 奇煌龇牙:“那敢情我吃个人还得夹著尾巴,偷偷摸摸?” 这事还能光明正大的吗?! 不过也对,吃个饭还得找地方躲著吃,确实没什麽道理。 腾戈失笑,忽然觉得这头凶兽虽然质恶,但倒不失率性。 “要照你这般四出肆虐,咬食无辜,若非天旨之上有你用处,天庭早该派出天兵前来降伏。” 奇煌恨恨地瞪了腾戈一眼,转过头朝里地磨牙,背上刺纹的天旨无时无刻提醒著如今他已是天君座前走狗。 “谢谢。” 安静的居室里腾戈的声音清澈明亮。 床上的凶兽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著了。 “违天悖理之事,好像也就只有四凶能有如此理直气壮。” 青年的声音依然是轻轻浅浅的淡然,但里面却带了一丝自嘲,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半晌,一直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的野兽闷闷地哼了一句。 “你的角……颜色挺漂亮的……” 第十二章 魅宾满,三军战地滚头颅 奇煌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他对腾戈还是无比愤恨,每每迫於其羯磨杵下驱除鬼疫,不得自由,更没法吃上一口美味的人肉,他都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他的喉咙。 可是有的嘶吼又忍不住回头悄悄打量。 尽管浑身青钢盔甲包裹的青年颀长的身形完全没有一丝那日所见白兽之姿容,可心里偏偏就像被爪子挠著般,老抹不掉如雪柔软的白毛,豔红颜色的角根,如果那不是一双断角,而是一对完整的犄角,与雪白的长毛一端配著,该应该……更漂亮吧? 奇煌心不在焉地吞掉嘴里咬碎的鬼疫,随手又抓了一只,塞嘴里继续嚼,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还百般不愿吃这种没滋没味的鬼魅之物。 站在不远处的腾戈状似随意地一抬手,羯磨杵带著锐利撕裂了空气,一只从他背後偷袭的鬼魅被劈开两半。 郡守府中,李氏父子便多番盛宴款待,席间除了感激腾戈救命之恩,还痛斥朝廷无能,乃令百姓陷於兵灾,又盛赞腾戈与奇煌乃不世之勇士,唱做念打,七情上脸,就差没当场敲碗碟来上一首“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以表达定国安邦之宏志,求才若渴之迫切。 若是换了怀才不遇的猛士,确实会被其感动,豪气一起,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就能把自己整个给卖了。 可惜腾戈却一直态度清淡。 敬酒,他喝。夹菜,他吃。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热情。不曾断然拒绝,也不曾感激涕零。 反而让李氏父子一时无从下手,莫可奈何。 李肃也曾私下嘱咐李逸轩,看能不能让云露出面劝说兄长,但李逸轩却觉得若借女子之手行事,实在有欠光明正大。 以德服人,方得心悦诚服者。 如今天下乱象,群雄并起,他虽是一方郡守之子,但想那太祖高皇帝刘邦,称王之前亦不过是个小小泗水亭长。 他更知道腾戈并非凡人,而是神兽,至於他身边那个男人也是一头妖怪,如果得了他们的帮助,那别说是雄霸一方,就算是让天下随李姓,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腾戈岂有不知李氏父子的盘算,冷眼旁观,有时烦了应付,便带了奇煌出城除鬼疫,倒不曾撒手离开。 抬脚一跺,登云履踩碎了一只鬼疫的腰骨,把本来就扭曲的鬼魅碾得更不似人形。 他们所在之处正是之前两军交战之地,蛮寇没有打扫战场的习惯,城里的人也不敢出来收拾尸体,故而满谷的尸体无人坑埋,生出了不少鬼疫。 忽然间尸堆中间有什麽动了一下,一具尸体被推开,从下面爬起来一样东西。 可这东西并不是黑乎乎的阴祟鬼疫,可模样委实古怪,看上去就像一颗被砍掉的人头,但要看仔细了,一颗被砍断的人头又怎麽会睁开眼睛,甚至自己转动?! 古怪的人头翻了个身滚出尸堆,然後又晃晃悠悠地滚到一具没有人头的尸体旁,瞄准了血肉模糊的断脖子凑了上去,说也奇怪,那颗人头咽下部位与断脖之处接合之後,但见肉根翻动,血脉连接,还生出皮肤! 过了一阵,合为一体的身体动了动,从地上爬了起来。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发出“噶扎噶扎”的骨头磨合声,然後低头拍了拍这副因为早早被切断了脑袋反而没有在身上留下其他伤口的身体,无比满意。 然後一抬头,几乎是鼻子碰鼻子地对上一张蓬头遮面的脸。 “啊呀!!”吓得那怪物一屁股坐地上。 那男人一咧嘴,露出一排吓人的利牙,那颗占了尸体的脑袋怪物马上吓得动都不敢动,他虽是个小妖,但也是个有眼力的,虽然看不出面前这人的来历,可就看他身上那身妖气,还有邪恶到极点的气势,他毫不怀疑对方极有可能在下一刻把他重新从这副尸身的脖子上拧下来。 “借尸还魂?” 奇煌歪了歪头,他还没见过这麽有意思的妖怪,反而不急著把他给撕了。 不远处的腾戈随便往这里看了一眼,然後一轮羯磨杵,直接切碎了附近还在地上蠢动的鬼疫:“此乃宾满。”收了羯磨杵,走过来瞧了瞧地上惶恐发抖的小妖,问奇煌:“你想吃这个?” “谁要吃!!你瞧这肉都烂好几天了!!”奇煌极之唾弃这种吃死人肉的行为,善人肉香且嫩,活吃的滋味他是做梦都在想。但他一向有宁缺毋滥的宗旨,不屑饕餮一族那种什麽都往嘴里塞的吃法。 至於精怪妖魔什麽的他也就是一般般,所以他现在对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是像个活人,其实是借了死人尸体的妖怪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宾满对自己被直呼其名似乎非常惊讶,须知天下精魅何其多?草木、泥石、山岳、水流之中均能化精魅,但这些小物并无大恶,不为世人所重,便是天上仙人也不见得一一悉知其名。 像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眼前这个青年也就瞅了一眼,居然就能说出其名。 “您、您知道小的?” “三军所战之处,生之精怪,状如人头,无身赤目……”腾戈对宾满的来历如数家珍,可忽是一顿,并没有再说下去。 想起昔日在族中,因族长只有云露一女,他自幼便展露过人之能,便被族人视为继任,其父更是对他苦心栽培,那本《白泽精怪图》他早是倒背如流,对内录之精魅妖怪自是知之甚详。 奇煌粗鲁地嚷嚷打断了他的思绪:“知道那麽多有屁用!这些个草木山川变出来的精怪一点味道都没有,跟人肉比那简直就是在嚼木头!” 宾满虽然不知二者来历,但见他们居然能把祸害人间的鬼疫杀得那麽干脆利落,实在不是他这种只懂得干些小偷小摸盗人尸体的小精怪能对抗的,所以表现得非常老实,听到奇煌这麽说,当下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很难吃,非常难吃!像我这种就是死人脑袋变出来的精怪,更加是特别难吃!” 被他两个这麽一打岔,腾戈心里一丝黯然当即被驱散无踪,只觉好笑,幼时的努力在这头凶兽眼中屁都不是,有些无奈,但其中亦有几分释然。 他看向宾满,那小妖马上老实地站直闭嘴。 “既是三军战处之精怪,中原战乱,倒让你们活跃起来。” 宾满嬉皮笑脸,十足个人痞子:“也就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我有一事差遣。” “大仙只管差遣,小的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腾戈点点头,吩咐道:“给我留意一个能以一本古籍制御精怪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仙是妖,一经发现,马上回报。若能找到,许以黄金百两。”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 宾满大喜过望,精怪不喜黄白俗物?那是谁说的?能力大的妖怪是能点石成金,可像他们这些小精怪,又不懂得五鬼运财,用的还是真金白银!在凡间,有了银子,还需要在尸堆里面打滚吗?活人都能买得到! 那宾满的这个新身体并不灵活,踉跄著东倒西歪地跑掉,大概是去找同伴帮忙去了。 “为什麽你对这些精怪态度那麽好?!” 闻奇煌问,腾戈奇怪地转过头来,看到高大的男人从蓬乱的头发下露出的精绿色兽瞳闪烁古怪的眼神。 这是不满,严重的不满!! 是控诉,绝对的控诉!! 虽然刚才命令宾满做事的态度也是在说不上好得到哪里去,差不多也就是大妖支使小妖的语气,在以力量为尊的妖界那是太普遍了。可比起动辄拳打脚踢,像对待牲口一样上辔封颚锁链加身,稍有反抗就直接踩断骨头的态度……也差太远了吧?! 腾戈笑了。 “首先,他很听话。” 奇煌嗤之以鼻,不过也没有反驳。能不听话吗?只要他随手一拍,这种没有多少力量的精怪马上就能被撕个粉碎,更别说是腾戈手里的羯磨杵。 “然後,如果是他领的天旨,一定会以头抢地,感恩膜拜,然後竭尽所能完成旨意交付之任务。可是你,”腾戈笑了笑,看著面前桀骜的凶兽,“时至今日,我想你每个晚上还没放弃把背上的天旨挠下来吧?” “……你怎麽知道的?!”奇煌相当愕然,诚如腾戈所言,他每晚都试图把背部的纹印弄下来,可无论是用尖锐的指甲抠挠,还是借助锐利粗糙岩石磨砺,可别说是弄掉,就算是一点金丝都不曾蹭下来过,反而总是把自己的背部弄得伤痕累累。反正他几乎每天都挨揍,所以也不担心会被腾戈发现。 却没想到这一切在腾戈眼中,不过是掩耳盗铃。 “我又怎会分辨不出哪些伤痕乃我所留?” 清风拂面,便是在这死亡血腥的杀戮场上,居然也让人闻到了一丝青草的芬芳气息。 可知道?这种能叫人清爽放松的气味,却是只有当草坪被剪割,嫩绿的草叶被撕成粉碎後,才会散发出来。 第十三章 蕊心洁,天池净水育莲花 自腾戈与奇煌在郡守府住下,李逸轩与云露的感情更是一日千里,乃至如胶如漆。 郡守李肃不怎麽看得上这个来历不明也没有显赫家世的女子,事实上李逸轩自幼与荆州刺史王睿之女便订下婚约,不过他也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像这麽漂亮的女人给逸轩作妾也无不可。 蛮寇在城外五十里的地方驻扎,并没有马上攻城,虽然李逸轩这次吃了个败仗,但胜负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李逸轩觉著这次战败很大原因是因为邑内兵卒无能,不听调遣的缘故,因此回来之後更加紧操练,演练排阵,忙个不听。 云露不想打扰情郎正事,於是便时常去寻腾戈说话。 虽然腾戈已令宾满代为寻访《白泽图》下落,但他却并没有将此事告之云露。云露不知就里,几次试探,想劝腾戈回心转意,可每次还没说到细处,那只可恶的凶兽就会阴测测地在旁边打岔。 云露有一次被他肆无忌惮地污蔑白泽一族“明明有利爪尖牙,却自持神兽身份装腔作势,吃个人能怎麽了?”的话给惹恼,可还不等她发话,腾戈已直接站起来将那男人直接拖入房中,关上房门,里面发生了什麽不知道,但云露却看到之後出来只有青年一个人,边向她走来边用一条手帕擦掉手上的血迹。 她没有一丝因为凶兽被彻底教训而出气的感觉,反而觉得胸口好像被什麽压得实实的,闷闷地喘不过气。 坐在她面前的青年明明依然那样的淡然,与记忆中的他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偶尔沈凝的侧脸会让她感觉高深莫测,甚至偶尔…… 她竟然会对腾戈产生畏惧! 这日也如之前那般,云露来西厢找腾戈说话,虽然翻来覆去也就是千篇一律的希望腾戈能认清楚自己贵为神兽的身份,不要与奇煌这样的凶兽搅和在一起,以免毁坏了名声诸如此类。在她看来,只要腾戈能改过自新,就可以重新成为白泽一族的一员。 腾戈依旧如故地听著,忽然外面的仆役匆匆忙忙地进来禀告,道府外有人,说是要见腾戈大人。 “带他进来。” 李肃早吩咐过府里的仆役要好生款待贵客,故此仆役不敢怠慢,听了腾戈吩咐便马上出去把人带了进来。 进来的人一见腾戈立马扑前跪拜:“大人!找到了!小的找到了!” 腾戈挥推仆役。 云露好奇地打量来人,见他灰头土脸,就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兵卒,一身戎甲乌七八糟,可这不过是表面之像,云露虽是娇弱,但通辨之能却亦不差,很快便认出这只乃是宾满,便不由露出厌恶之色。 腾戈看了他一眼:“怎麽,又换身体了?” “呵呵,之前那副已经烂透了,不换不行。”精怪有些得意地拍拍这副新的身体,“这人活著的时候是个百夫长,身上的衣服挺不错的。” 这话显然恶心到了云露,虽说曾自书上知道精怪之名,但亲身所见却是不同,至少书籍画形不会发出尸臭味。 她忍不住拉了拉腾戈的袖子,小声道:“这不是宾满吗?你怎麽跟它往来?”在白泽眼中这些山木草石之中所出之精怪微不足道,向来不屑与之往来。 “有何不可?” 云露听到他的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们是白泽,怎可与这些下等的精怪为伍?就算要找人帮忙,也可以找那些洞天福地修行的仙人或者涧河里的龙王啊!” 腾戈却笑了:“云露,我如今并非白泽,而是滕根,位十二恶兽之中,莫说去请那龙君仙人帮忙,便要路过洞府门口,也是要被驱赶的。” 云露似乎没有想过这种情况,错愕当场。 “当然,也有些是赶不走的。”他侧目看向那个对宾满叹息不已,把那小精怪给吓得索索发抖的男人。 穷奇当然不会吃死人肉,只是觉得这副身体活著的时候定是块好肉。 这麽好的肉,在战场上耗了去! 浪费,太浪费了! 腾戈不理他二人各自心思,问那宾满:“找到了吗?” 宾满不敢怠慢,连忙和盘托出:“找到了,在襄阳!我有个老乡在那附近混饭吃,一天正好见到有个人路过,本来也没怎麽在意,忽然见他掏出一本看上去很古旧的书册,对著山石疾呼精魅名字,凡被其叫到的,无不现形,被其收去。我那老乡吓得厉害,连忙躲入尸丛中,那人没有想要我们这种精怪,方才逃过一劫。” 云露用丝帕捂住鼻子免去那挥之不去的尸臭,本是皱了弯弯柳眉,可听到他说到古籍,不由得“咦?”了一声,听完连忙问:“那本书是什麽模样?” “我那老乡也没敢瞧仔细,离得也远,只是勉强看到封面上画著一个图案,远远看去大概是头白色的动物。” 云露顿时露出喜色,追问道:“可知道那是何方妖物?” 宾满这回摇头了:“那就不知道了。” 虽不知那是何方妖怪,可毕竟有了线索,势必要走一趟襄阳。 可眼下南郡被蛮寇所围,战乱未平,她又如何能放心离去?可如果拖延了时间,那盗书之妖说不定已经离开,天大地大,只要对方不把《白泽图》拿出来,要找一个不知其貌的妖怪谈何容易? 云露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由得看向腾戈。 腾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宾满,那宾满其实也没准备对方会兑现承诺,毕竟大妖怪都不是些好东西,大多是暴戾凶蛮,事情没办好那是死定的,可事情就算办好也不见得能得什麽真好处,可没见过还真给付酬劳的!当下千恩万谢,告辞去了。 云露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李逸轩走了进来,他虽是武将但平日行军推演大多在军帐之内发号司令,加上又喜欢干净,军营回来便先去换洗,此时进来当是衣服整洁,已完全没有了那日在战场上匆忙逃亡的狼狈相。 他鼻高眼开,皮相确实不错,更有一派官家子弟的高雅气度,云露见了心里喜欢,脸上忧色去了几分:“李郎,你来了啊!”便取出手帕替他拭去额头薄汗,“累了吧?” 等她擦完,李逸轩捏了她的小手,面带柔情:“不累。想我了?” “嗯……”云露娇羞不已,脸泛红晕。 “适才你们在说什麽?方才见露儿露出为难之色,莫是遇了麻烦?” 云露轻轻摇头,她虽知情郎乃有能之人,可毕竟是个凡人,绝对不可能与妖怪相对抗,故此她不想让他知道此事。可李逸轩见到美丽的脸容愁眉深锁,心里顿是化作一汪秋水:“露儿,若是有什麽难处,大可告诉我,我与你一同解决便是了,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云露仍是摇头。 李逸轩见她为难,便转头问腾戈:“腾戈兄,可知道所为何事?” 腾戈淡道:“云露族中一本古籍被盗,如今得了线索,盗书者身在襄阳。” 李逸轩低头看向云露:“你想与腾戈兄一同前往?这怎麽行?如今外面兵凶战危,虽说你是仙身,可毕竟是名柔弱女子……” “在万军之中把主将救走的女人有多柔弱啊?”心怀不满的奇煌森森地打断了他的话,再度引来云露的怒目而视。 腾戈却并未出言呵责,只淡淡言道:“去是不去,当由云露自己做主。” 云露看向腾戈道:“此处寇乱未平,围城未解,我们至少先把蛮寇剿灭,这才能走得安心!” 李逸轩闻言大喜:“露儿有何良策?” 云露点头:“我与腾戈乃是天兽,再加上四凶穷奇,这里的兵马应该不是我们的对手。” “嗤──”话音方落,便换来奇煌嗤鼻,“老子不干,那些蛮子的肉太难吃了。” 本以为腾戈会出手惩戒,谁想这一回腾戈竟未曾出言斥责,只道:“自武王伐纣,各方神妖介入其中,阵中斗法,以令凡间生灵涂炭,自此天帝颁下禁令,凡人的争斗,无论仙妖魔怪,皆不得插手,违令者严惩不贷。” 云露闻言不由得急了,连忙道:“蛮寇为祸,烧杀抢掠有违正道,我等神兽既身在其中,又岂可袖手旁观,眼见生灵涂炭?” 腾戈一笑:“云露,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白泽,是腾根。” “可……” “再者。”腾戈起身,看著云露的眼神竟是一片冰冷,“我可不曾说过,要走这襄阳一趟。” 本来理所当然的事情突然被否定,云露登时错愕当场:“可、可《白泽图》乃关乎我族兴衰,腾戈,你怎麽能袖手旁观?!” 腾戈决绝地摇头:“我从一开始就说过,白泽族之事,与我无由。” “可是、可是我一个人……没办法对付那妖怪的……你还在气我们将你逐出白泽对吗?我会替你向父亲求情……” 然而女子天真的想法在腾戈听来只觉好笑。 若舍弃一物,还想著有机会回头捡拾,那麽一开始,就不要放手。 连这点都看不出来,看来这个少女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就像生於天池净水中的白莲,如果有朝一日堕入凡尘,不必野兽摧毁,不必凡人采摘,不够清澈却能孕育万物的凡水,不够干净却能让人生存的空气,就能让它枯萎。 不过,他并不没有打算去当一个护花使者。 “我尚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腾戈挥手,身後那个男人难得地不需要喝令便跟了上来,蓬发下的嘴角掀起了一角得意的笑纹。 云露惊呆了,之前太多的理所当然,让她实在没有料到腾戈居然真的不打算帮忙。 腾戈顿了顿,没有回头:“如果见了我父,有劳代为转达,不必再费心神去寻什麽仙丹灵药,腾戈素无恶疾,不需要治,也无意要治。” 他说完便起步继续前行,云露还待追赶,谁想那腾戈身後的男人忽然一回头,蓬头乱发下的脸颊突然颌长嘴大,露出狰狞兽相,张口一声咆哮,犹如猛虎啸林,吓得云露连退两步,可怜那李逸轩不过是个凡人,哪里经受得了凶兽咆哮,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云露心里著慌,连忙回头去扶起情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腾戈决然而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 第十四章 血红角,非曰瑞祥见大凶 “我还以为你会去襄阳。” 他们二人从郡守府出来,居然未遭拦阻,估计也是李氏父子见腾戈脾性淡薄,不曾料到对方竟然说翻脸就翻脸,抬脚是说走就走这般干脆,不多时已离开了南郡城。 奇煌跟在腾戈身後,看著标枪般笔直的背脊,终於还是忍不住心里好奇,难得地问出声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对他深恶痛绝不理不睬的态度。 腾戈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那劳什子的破书虽然我是瞧不起,不过照那小精怪打听的消息看来,那个盗书的家夥眼下正利用宝贝收怪,有什麽企图不好说,对白泽族来说可不妙!” 如果当真以《白泽图》为祸,届时白泽族必定受到牵连,是不是被盗走那绝对是说不清的,就算能说的清,那也脱不了看管不严之过。 奇煌非常肯定地说:“那个女人可对付不了一个从白泽族里盗走宝贝的妖怪。” “所以我必须帮忙?”腾戈站了回头,抱臂胸前很是玩味地看向奇煌,“一,她没有求我,而我也绝对没有毛遂自荐的习惯。二,就算她求了我,我也绝对没有助人为乐的习惯。”眼神让那头凶兽忍不住背脊升起一丝寒意,“我可不记得说过,我是个好人。” 奇煌想起这家夥加诸於己身的恶劣行径,忍不住顿了顿脚步,怎麽了,他是昏了头不成,居然去关心这家夥的事情?! “白泽族是兴是衰,系於天命,而非你我。让两只凶兽帮忙,就算《白泽图》找得回来,你以为以神兽自居的白泽会感激吗?恰恰相反,它们会觉得我们这是多管闲事,玷污了神书,更有甚者,还会觉得我们是心怀不轨,意图诱拐族长幼女。” 奇煌忽然觉得背上升起冷热交错的错觉,面前的青年,化作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平常总是隐藏了自己的腾戈,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身上的淡然浑然天成,不需多作防备,可只有等到锋利的剑刃割破了咽喉,才後知後觉地察觉到致命的危险,可惜到那个时候,已然太迟。 所幸,他很早以前就在青年的暴戾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再者,你我如今身负之责,乃天帝所令驱除蛊鬼疫,岂可玩忽职守……” “可你不是很想回去吗?”把话憋在心里不是凶兽的习惯,若他懂得虚以委蛇,那他可就不知少挨多少顿揍了。 奇煌觉得在这一瞬腾戈浑身的线条都紧紧地绷紧了,就像被踩到了雪白的尾巴,或者应该说,是被冒犯到的隐怒。修长的双臂从交叉的位置松开缓缓垂落,奇煌甚至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打断几根肋骨。 反正都得挨揍了,不说白不说吧! 打算破罐子破摔的凶兽横下心来,一口气把话给说完了:“你本来就是只白泽!只不过爱吃几口人肉就给赶了出来,岂能甘心?那女人看不清那是给猪油蒙了心,你要真不在乎别说找宾满帮忙,南郡你半天都不会留,更不用说跟凡人打了那麽多天的交道!” 说完把皮给绷紧了,浑身棘毛倒竖地戒备起来。 “……”腾戈没有像奇煌预料的那样把他拖下去打,反而在短暂的愕然後,露出一丝苦笑,“我可不是只爱吃几口人肉那麽简单……云露与我相识少说也有千年之长,竟不如你这般看得明白。” 奇煌愣了下,猛地觉著好像有什麽吃亏了,怒道:“我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腾戈点头:“难怪你每个晚上磨牙的时候都哼哼著我的名字。” “……” 那是做著把对方给拆骨入腹吃得一丁点都不剩的美梦,可惜每次不是咬到自己的舌头,就是被踹醒…… “就像你说的,我也确实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去。不过,我却并不打算回去之後还是被当做身患恶疾之顽徒。” 奇煌透过蓬乱厚重的头发,看见了两股全无压抑的杀意化作血色的光芒如同一对犄角般出现在腾戈头顶。恍惚中,他似看到了那头美丽的白色凶兽。 长毛如雪光洁无华,锋利的爪子踩踏在累累尸堆上,那一对鲜红色的华贵犄角被鲜血染红,染上了狩猎过大量生灵的杀戮痕迹,不但没有使其拙钝,反而令其更犀利,更锋锐。 天下之兽,有鳞角之众多。 角金曰瑞祥,有麒麟、貔貅。 角银曰仙灵,有白泽、灵鹿。 角如血赤红,乃邪煞之像,大凶。 然而,只有像穷奇这般,一样猎杀过大量人命的凶兽能够体会这种极致的豔丽颜色。 “咕噜……” 喉结突兀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吞咽下一口唾沫。 一丝欲望在凶兽的心底觉醒。 垂涎不已,就像面前摆著一个一生吃斋念佛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善人,可又并不是完全相似,那是一种更渴望,更需要回应的欲望。 反正,就是更想吃掉腾戈。 那浅浅几乎不著痕迹的微笑中,是胸有成竹的悠然。 “云露还有事情瞒著我,不过不必著急,她很快就会追上来。” 便似应验了他的话,“腾戈!”一卷白光从後面疾赶而至,雪白的白泽拦在二人跟前。 那头也同样毛发雪白的神兽,奇煌不但完全没有一丝异动,反而对这种过度洁白的神圣心生厌烦,极有将之一脚踢开的冲动。 挡路了!! 那双七彩琉璃珠般的眼睛满是乞怜之意。 “腾戈,为何你这般绝情?” “我不想再重复之前的话。” “你……你要如何才肯助我?” 腾戈反问:“云露,你为何如此急於寻回《白泽图》?” 云露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愣,随即答道:“此书乃我族……” 腾戈挥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无意勉强。”他身边的奇煌完全不必他招呼,直接就上肢著地,蓬发暴起变作坚硬棘鬃,剃刀般的利牙足以说明它的凶残,可怜那头脆弱的雌兽顿时被吓得缩缩发抖。 四凶之兽显然缺乏怜香惜玉的心思,自喉底发出威慑的低嗥,这比张开喉咙的咆哮更令人害怕,仿佛这头凶兽立即会飞扑而上,撕碎所有试图拦路者。 云露知是瞒不过的,踢了踢脚下的软泥,最终还是说了:“爹……重病在身,天命将近,他膝下无儿,长老便要我从族中择一夫婿,以继承族长之位……可是……我不想就这麽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初入中原之时被猎人追捕,幸得李郎相救,我与他一见倾心,我们的爱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腾戈,你也明白的对吗?所以我必须找到《白泽图》,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反对我们了!” “你想让李逸轩与你共治白泽。” “有何不可?我可以到仙山寻访仙药给李郎,让他长生不老,到时候我们便如能翼连理,成为神仙眷侣!” 腾戈对於云露的想法没有露出一丝惊讶,仿佛早已了然。 “这事你与李逸轩可曾商量过?” “时机未到,我尚不及与他相商。”云露有些著急,“腾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你帮助我,可以吗?” “我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复杂。”腾戈微微一笑,按在凶兽颈项上的手微微著力,控制住向往前扑的奇煌,“只需要你当上了族长之後,承认滕根乃白泽分支。” 雪白的颈毛忽是略抖,此刻她终於明白为什麽会感到害怕,因为比起一开始就露出锋利牙齿的穷奇凶兽,曾经温柔善良的人突然轻轻地露出足以致人於死的毒牙时,更令人自心底腾起足以令全身颤抖的骇意。 他要的,不是族人对他的原谅。 要自负神兽的白泽承认腾戈的存在,几乎等於狠狠煽了全族人的脸面。 云露不免犹豫了。 腾戈轻轻抚摸凶兽背上扎手的棘鬃,仿佛那是柔软的绒毛般轻柔,不紧不慢地说道。 “或许你所说那刻骨铭心的爱,还不足以让你牺牲白泽族矜贵的颜面。” 第十五章 古襄阳,兵家必争凶险地 襄阳,兴於春秋战国,有“水陆之冲”之誉,北经新野可至京都洛阳,南过当阳、江陵可到汉寿,再往南可达交州,乃贯穿南北之要道,此地境光地胜,自古便是名士聚集之所。又因其南拊江汉,西屏川陕之优势,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襄阳之外,硝烟已静,战胜一方的兵将正在清理战场,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後续的屠杀。会愿意留养没有任何价值的俘虏,而士卒也愿意将敌人首级割下邀功,刀枪毫不留情地屠戮倒在地上重伤呻吟的幸存者。 他们不会想知道被杀的人是谁人的父亲,谁人的儿子,或是谁人的丈夫,他们只知道,一颗首级,可以得到一点银钱的赏赐,再不济,也能换顿果腹的粮食。 人命轻贱至此,已如刍狗。 也有士卒在缓慢地捡拾收集遁逃的敌兵留下的辎重、武器等物,然後运入城中。 远远来了一行人,骡马拖著一辆白色的篷车,前面策骑者衣服光鲜,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地的士族子弟,身後随行者众,看上去就像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实在与仍旧弥漫著死亡气息的地方豪不相称。 见车队缓缓近了城门,在守城的兵卒阻拦下,领头的一名男子策马上前,问:“你们可是王睿王大人麾下?” 这领头之人正是李逸轩。 他在那边自报身份,其父乃南郡郡守,与王睿向来交好,故此守门的兵丁也不敢阻拦。只是他们都对走在车队後面两名古怪人物有些好奇。 一名身著青盔的青年走在车队後面,以他一身淡然气度绝不像是仆役之流,可偏偏未曾乘马只是徒步。而他手里牵著一根黄金锁链,锁链连接在他身後一个男人脖子上的黄金颈箍,看他一头乱发遮了面孔,但身形之魁壮犹如蛮族,估计是名军奴。 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不是这名青年不骑马,而是没有马匹敢驮他。 出发之前李逸轩曾为他亲自挑选了一匹骏骥,然而还不用近身只是一个眼神,那马顿时吓得四蹄发软浑身打摆,更别说其他马匹奈之下,也只好委屈他们徒步而行。至於他身後的男人,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是久经战阵的战马也是轻则屁滚尿流,重则直接跪倒在地。 奇煌远远看著一地的尸体,尽管现在烈日当空,不见一丝鬼魅之影,但他完全可以预视到只要天一黑,或者再下一场绵绵细雨,这里的天空就会被蛊鬼疫的黑影所笼罩。 “有完没完啊……” 他嘀咕了一声,目光随即转移到那些正在搬运辎重的士卒的身上,尽管空气中充满了腥臭的气息,但人肉的香气仍然不断地窜入凶兽的鼻孔,令他莫名地暴躁,异动令黄金的锁链在交错间发出金属磨砺的声响。 腾戈略略收紧勒手里的锁链,无须言语,足够让他明白若敢造次,断几根肋骨那还算是轻的。 经过城门的时候守门士卒对这个男人从蓬乱的头发间透出的眼神觉得有丝丝毛骨悚然,就像……一个十天没吃饭饿极了的人看到了一盘热呼呼的烤牛肉。 幸好他并不知道,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他就是一盘肉质丰满、鲜香可口的生人肉。 刺史巡行郡县,各有驻地,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更兼皇帝常下诏委派刺史率军平乱,权力极大,上书奏陈不必经掾吏按验,乃令郡守、县令惧其势,少不免巴结讨好。 如今荆州刺史王睿,南郡李肃与之乃属世交,此番李逸轩得李肃许可随云露一同前往襄阳,倒并非全为云露而来,而是前来求援搬兵,希望能够得到王睿的支持,里应外合打退蛮寇。 故众人入城於行馆安顿之後,李逸轩便带上厚礼前去拜访。 王睿面会李逸轩,见他英俊潇洒,更兼谈吐高雅,之前给女儿定下婚约,如今看这李逸轩确实不错,虽然面上并无表露,但心里也是暗暗高兴,当下设宴洗尘,此处亦不细表。 回头说那行馆之内,情郎久去未归的云露不免有些著急,不过她还是记得此番来襄阳的目的,见腾戈入城之後并没有四出搜捕,依旧是一派从容,不由得道:“腾戈,进城以来一直都没感觉到有一丝妖气,莫非那妖怪已经走了?” 腾戈淡道:“并不是每只妖怪都有肆无忌惮的本钱和横行无忌的胆量。”在凡间的妖怪大多还是惧怕仙家道士,便是行恶也不敢大张旗鼓,大多是藏头露尾之辈,至於肆虐人间的四凶,自然不在此列。他看了一眼蹲在窗台边瞧著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奇煌,淡然的眼神中透过一丝复杂。 不过屋里的另外两位均不曾注意到这一点,云露径自担心著:“难道我们就这麽净坐著什麽都不干吗?” 腾戈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手里的锁链。 “不著急。若当如宾满所言,若妖怪借《白泽图》之力收摄精怪,那麽他必定还在附近。你应该知道,书中所载之精怪纷繁复杂,就算取其一分,亦需时数日。” 云露闻言便只好点头。 “另外,你切莫露了身份,以免引起那妖怪警觉。” “那你们又如何?” 腾戈挑眉一笑,起身走到奇煌身侧,随手一抓把那头蓬发扯起,吃疼的男人猛地回头,咧开布满尖牙的嘴巴,发出骇人的低吼,腾戈手里的头发更在红光中部分现出棘鬃之形。 “在妖怪眼里,我们两个跟它可是同类。” 襄阳年谷丰登,境广地胜,南郡自是不能与之相比。 故李逸轩逗留襄阳数日,除了每日拜访王睿并借讨教之名多作亲近外,便是带著云露四出游玩,他能言善道,又愿意花心思讨云露欢心,虽是甜言蜜语却又并不做作,云露对他本就情根深种,此时更是坚定了要与他共效於飞的念头。 他们那边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完全没有注意到行馆那里已经是妖气冲天,不,应该说整个襄阳城上空,都弥漫著一股凶兽的杀气…… “我不要再吃鬼疫了!!我要吃人!!” 入夜,於襄阳东城门外,汉水上有三面环水一面依山之岛,在岘津上水落时洲人摄竹木为梁,以捕鱼,故名曰鱼梁洲。 时局动荡,捕鱼人早早归去不敢逗留,这洲岛上边缘处便见荒无人烟,这一声怒吼虽震耳欲聋,不过倒不曾惊动凡人。 奇煌一把把手里那只已经被扯掉了半身的鬼疫摔在地上,之前在触目之处都是死人的地方还不觉得有什麽,可现在他身边经常来来往往的都是活人!鲜美的肉香勾得他心神恍惚,那些本来就没有味道的鬼疫现在更是无法下咽。 那只侥幸不死的鬼疫趁机化作黑烟逃遁,可还没走出三步之遥,当头破风之声疾起,“哧──”的一声,被一柄黄金羯磨杵干脆利落地钉在地上。 “盯紧了,逃掉一只……”青年缓缓迈步走近,弯身握了杵身,施力一拧,被扎穿的鬼疫更加扭曲变形,嘶鸣声更为凄厉,“惟你是问。”只见羯磨杵四刃齐出,如风车疾转,顿时把鬼疫撕成碎片。 蓬乱头发的男人突然四肢著地,发出一声如猛虎出笼的咆哮,浑身棘毛暴长,四肢之端勾爪飙起,魁梧肩背此刻更是肌肉隆起,化作凶兽之形,背上黑翅拉长,就像终於得到舒展般前肢扒抓地表仰起硕大兽首:“嗷──” 有所谓云从龙,风从虎,顿时地面席卷起一阵黑色旋风,把附近的所有鬼疫卷入其中,撕作碎片。 黑风中青年巍然不动,手中的羯磨杵闪烁黄金光华,就像一团暖暖的光芒在漆黑的风中闪亮。 第十六章 汉江滩,叠影成双夜半晚 一道寒光轻易撕裂了黑色的风旋,奇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踢中侧首── 江面“!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奇煌身形壮硕还不至於完全没入水中,但这鱼梁洲实乃汉江与唐白河泥沙淤积而成,河岸并非卵石而是柔软且黏稠的黑色淤泥,踩入河滩更加是软绵绵的不受力。 奇煌被这麽一踹进去,先入水的脑袋直接就砸进浅谈的泥泞中,可说得是彻彻底底地摔了个嘴啃泥。 他是穷奇,不是辟水金睛兽,更何况有翅膀的野兽大多是可以飞天却不能入水。当下狠狠呛了一鼻子水,啃了一嘴巴的泥沙,四爪乱拍挣扎著要爬起身,如果他身在岩石地上,此刻就算是花岗也得给他刨出坑来,可如今脚下全是软泥,江滩顿时水花四溅泥泞飞起,还没爬起来就把自己弄得更加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把脑袋给抬出水面,也就来得及吸了口气,吼都还没吼出声,便觉头顶一重,仿佛有千斤重压,直接就把他又摁入水中! 喝了几口江水眼看脑袋就要被埋进泥泞里闷死,奇煌拼死挣扎拱起脊背,忽然脑袋一轻,重量忽然消失了,可不等他抬起头来,突然像被踢了一脚整个被掀翻。 闷在水底的凶兽瞪大了绿色的眼珠子,潺潺流动的汉江水让视线所及的水面景象晃动不定,天上圆盘大的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踩在他身上的白兽毛发变得朦胧如幻,腾根的身体虽然没有他这般壮硕,但四肢却修长有力,就像铁杵一般把他踩在水底动惮不得。 一条利爪的前肢抬起猛地踩落在他的脑门上,令其无法腾出水面呼吸,“咕噜咕噜──”奇煌被迫喝了一肚子混著泥沙的江水,而其余的脚肢则踏在他的腹上,沈重的力度让他不禁怀疑是不是稍微再用点力就能直接踩爆他肚里的肠脏。 所幸腾戈并没有把一头穷奇给淹死在汉江的打算,等被强制摁在水底的凶兽肚里装满了江水四肢发软无力反抗之後,才施施然低头入水,张口咬住奇煌脑门上的棘鬃,将之提拔起来,直接往岸上拖。 “啪嗒──”沈重的“尸体”在泥沙上砸出了一个坑。 “呕──”能够吃鬼疫不等於能若无其事地喝下半江的水,毕竟他不是吸水吐雾的龙族,半跪在地上的凶兽浑身痉挛,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吐出混了泥沙的江水,吐得急了,连鼻腔里也呛出水来。 “啪嗒、啪嗒、啪嗒……” 岸滩上的脚步声轻盈犹似鱼跃之声。 奇煌好不容易吐掉半肚子的水喘上口气,气管和喉咙觉著火辣辣的疼痛,比起皮肉伤痛,这种像用刀子刮过喉管鼻腔脆弱黏膜的痛楚简直可以说是痛不欲生。 白色的兽足出现在咫尺之侧,趾尖伸出的爪子绝不逊於他的勾爪,奇煌想起那日,这头漂亮的凶兽轻而易举地劈碎了盔甲和盔甲下蛮寇的心脏,此刻他莫名其妙地想,大概要不是他的甲皮够厚实,恐怕刚才头顶那一脚就能被挖出点脑浆。 “给我安分一些。按你的做法,那妖怪没找著,就得先给那些来降妖的道士烦死。” 声音清清淡淡的,只是这话里全无担忧之意。 就算被淹个半死,那头倔强的野兽仍是不肯屈服,他恨恨地嘟囔:“谁敢来惹老子,见一个吃一个……”可惜这狠话放的是相当无力。 白爪二度抬起,不过这一回并没有把穷奇踹回江去,只是像拨弄般翻了下那颗大脑袋。 “道士不好吃。” 奇煌无力地哼道:“你怎麽知道?吃过?” “嗯,吃过十五个。” “……味道如何?” “来找我的道士都是为了降妖伏魔以增功德。每遇一妖,必称其恶,却不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之理,说什麽斩妖除魔乃为普救苍生,杀一物,无论有什麽借口,便生孽债。那些满身杀孽的人,怎麽会好吃?” 说到吃食,精绿色的眼珠子却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在南郡不过是远远一督,瞧不得仔细,但已让他记忆深刻。 如今这头白色的凶兽近在咫尺,就连夜风把柔软的长毛扬起飘动的微弱动静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修长的四肢下部因为踩过江水的缘故,雪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团成一团团的发卷,显得更柔软,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自下而上看上去的断角,似乎比上一回所见长了一些,在月下的颜色依然鲜红刺目。 腾戈见那奇煌愣愣地趴在地上没做声,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也不去管他,转了身准备离开。即便已经不再被承认为神兽白泽,但优雅的背影,轻盈的蹄踏,若无其事的在月下散步,仍让这一幕犹有仙境之灵。 本应被泡得四蹄发软的凶兽突然整个身体暴跳而起,发疯般从後突袭扑去,穷奇身躯犹如牛犊之壮,加上可以说得上是拼死而起的力量,腾戈一时不查,竟被整个压趴在地。 其实也不过短短的几个眨眼的时间,奇煌脑袋里轰地炸开了,他其实也没有想过自己能轻易将腾戈压倒在地。可当感觉到那身与自己坚厚的鳞甲以及倒刺般的棘鬃全不相同的柔软厚毛,以及柔软的长毛覆盖下坚韧的兽躯,令他居然在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来临之际,忘记了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的撕咬。 四肢跪倒半趴在他身下的白兽并不像他表面看来的那般优雅并脆弱,恰恰相反,柔软的厚毛下极富攻击性的强壮肌肉蕴藏著爆炸性的力量,修长的後颈处的短鬃比较硬一些地竖起来,蹭过凶兽的鼻翼引起了酥酥的酸痒,当抬起头时,那双赤红的角根便在眼前晃动。 於是他莫名其妙地,没有张口去要裸露出来的颈项,也没有用爪子去撕抓毫无防备的後背,只是扬起脖子,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一下被锯断的角根。 而即使是同时,本能驱使了内藏阴茎骨的粗长肉棒悄悄地从凶兽强壮的後腿间伸出,抵在白兽臀上柔软的尾巴上。 也几乎就在这一瞬,白兽僵住的身体像爆炸一般的力量将身上的凶兽整个掀翻。 奇煌在地上滚了两个圈,惊觉地爬起,这才想起自己到底错过了什麽,在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惑之前,本能地作出防御的姿态,向慢慢站起身的白兽发出野兽被打扰後不甘与警告的低嗥。 白兽没有急著扑上去报复,修长的四肢站直之後抖了抖身体,抖松那些被压得贴了身的毛发,以及被穷奇蹭到的泥块。 奇煌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刚才把白色的凶兽压倒在身下所带起的炽热如今退得一丁点都不剩,只觉得江边风冷,冰冻彻骨。 “吼──”他猛地向腾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就像要迎击强敌的反扑般英勇无畏,然後…… “呜……”竟在下一瞬,转身撒开四腿,相当孬种地……跑了!! 边跑著,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麽孬种,不过脚下完全没有一丝停顿,拼死般遁逃,然而慌乱之中,居然忘记其实自己背上有双翅膀……还可以飞…… 破空之声如影随影,奇煌脚下都快生风了,然而却依然没能逃过从天而降的羯磨杵。 只听“噗!噗!噗!噗!”四声,四柄分形而出的金桩分四角落下,两者之间黄金锁链串联成栏将凶兽困在其中。“吼!!”奇煌往前撞去试图撼动锁栏,然而那神兵当真厉害,像钢鞭一般抽打在他身上将他反弹回去包围圈中。 “吼!吼!!”困兽之斗在悠然的脚步声中结束,奇煌听到盔甲磨砺之声,漆黑中腾戈已不再以白兽之形,青年左手搭在金桩上一使力,轻易侧身翻入栏中,看著站在角落前肢下俯後身拱起作戒备之状的凶兽,忽然一笑。 这笑容,灿烂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上回,你确实觉察到了我虚弱的事实。” 奇煌看到青年慢慢走近,本能地往後退,然而後面就是黄金锁栏,令他退无可退。 “想知道为什麽吗?” 听完他的秘密很可能就会被杀死!奇煌心里有这种预感,然而无奈地发现,他不但不想摇头,甚至觉得就算被对方因此而敲断了所有的骨头,都愿意竖起耳朵去听这个独属於腾戈的秘密。 这个也许连那头白泽都不知道的秘密。 青年摘下头上的盔冠,乌黑的鬓发间,一点红光划出光弧,长出了一对只有半截之长的赤角。 “白泽之气,藏於角中。锯其角,能伤元气。” 奇煌愣愣地看著走得更近的腾戈:“是你自己锯断的!”毫无疑问,如非他愿,没有人能损害他的犄角,可是……“为什麽?” 月华在腾戈的背後,让他低下来的脸庞陷入了阴影之中。 手指已探近地触碰到没有任何抵抗的凶兽额头:“因为不伤损一点元气,我会忍不住把靠近身边的活物全部杀掉。” 後语:喜欢兽兽的请举手!~ 啊对了,这里科普一下,貌似有阴茎骨滴动物就算不勃起,也是能够伸出来的哦! 另外PS:有回帖但没见我回复的亲千万要原谅我啊~~因为鲜这边真的太抽了,每次更新都刷好几遍,更不要说回贴经常被吞以及找不到服务器……所以千万见谅见谅!我尽量回哦! 第十七章 访义庄,妖肆噬首难觅踪 冉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暖和的日光普照大地,也落在了那张清隽的侧脸上。 没有一丝疲倦的青年似乎很是满足,抱著双臂半靠著,并没有在意他身上的盔甲上沾满的血迹,甚至有一两滴残留在他的脸颊上。 河岸边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大振,在他背後,团缩著那头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凶兽,坚固的鳞甲上全是血痂,硕大的兽首鼻青脸肿,浑身骨头断没断看不出来,只知道除了呼吸的微弱起伏之外,几乎没了其他声息。 羯磨杵已经收了回去,既是没有它,相信那只凶兽也没有要逃走的力气了。 青年坐起身,伸出手抚摸凶兽的鳞背,虽然到处是伤痕,但金色的天旨依然不损分毫,纹镌在其皮肉之上。手指是那样的轻柔,侧脸在阳光下带著体贴的温柔,仿佛怕惊醒了昏沈中的凶兽,却又像爱惜著虚弱的伤者,让人无从想象加诸在这头凶兽上残暴的刑虐是他所为。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直到日上三竿,神清气爽的腾戈才拖著半死不活的男人回来,奇煌耷拉著脑袋乱蓬蓬的头发都快把整颗脑袋给盖住了,金色的锁链牵住了他的脖子,然而事实上他的顺从让这个东西的存在变得根本就没有必要。 当他们回到房间,却见到坐在里面似乎等待已久的云露和李逸轩。 他们的脸色非常古怪,云露见到奇煌时更是露出了愤恨之色,然而对於那白泽雌兽的挑衅,奇煌是理都不理,他现在浑身上下疼得就像每根骨头都被拆断重新拼过,尽管并没有断上一根骨头。 疲惫不堪的凶兽在腾戈收回锁链之後直接走到床边“啪──”利落躺倒,床幔被震得吹落下来,遮挡了一点视线,让床里面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却见一面黑乎乎的背影开始逐渐变大撑起,变成硕大的隆起。 比起两人的惊愕,腾戈相当镇定自若地顺手关上了房门,走到床边,拉了张被子把凶兽盖了个严实,细心掖好被角免得鳞甲外露,暂时他还想在这里待下去,若是把凡人吓死了可不好。 他的动作相当熟稔,甚至有一丝放纵的意味。 云露皱了眉头,身为白泽与这样的四凶恶兽混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 “有事?” 与适才那抹不经意的纵容,腾戈的淡然此刻看来就像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云露道:“今日城内有妖怪於夜间横行,伤人性命,那些尸体上都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痕迹,而且都是被咬去脑袋。” “死了多少人?” 云露倒没仔细问过,瞧向李逸轩,那李逸轩便道:“不下十人。此时已引起刺史大人的注意,已加派人手在城中巡查,但也不知是何方妖怪,居然在守备森严之下连连作案。” 云露一向悲悯生灵,以往若是见了小兽飞鸟受伤,也不免会带回家中医治照顾,如今闻妖怪吃人,自是义愤填膺。他见腾戈不曾表态,当下著恼,兴师问罪地指向床铺:“一定是这头凶兽所为!” “吃人的妖怪不在少数,你又从何确定必是奇煌所为?” 对方的漫不经心让云露感到一种被忽视的愠怒:“腾戈你不必再维护那凶兽,你我皆知穷奇喜食人首,我并不是怪你,但这头凶兽野性难驯,就算你好言相劝,他也是贼心不改!” 对於她的斥责床上那头凶兽可说是充耳不闻,连个动静都懒得给,埋头呼呼大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扯起来的呼噜把床板都震得发抖。 “你亲眼见过?” 云露一愣,随即道:“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这襄阳城内,就只有他一头吃人的凶兽!!” 腾戈有些好笑地指了指自己:“你忘了,我也吃人的。” “腾戈!!”云露立是著恼,腾戈不但完全惩罚那穷奇的意思,甚至还在庇护那头凶兽,这让她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岂可纵容这凶兽伤人?!”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腾戈站起身,“你在亲眼看到我吃人肉之前,不都以为我是吃素的吗?” 城外义庄的木门在夜风中“嘎吱嘎吱”的响,非常的安静,毕竟里面躺的都是些尸体,他们绝对不会发出鼓噪的言语。 被怪物吃掉脑袋的尸体被放在这里。因为那些无头的尸体太过可怕,却又需要查出根由,故此只能停放在城外义庄,这附近入夜之後人踪全无,却是鬼影狂舞。 门被推开了,从一具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下蛊鬼疫像闻到了血腥的饿狼,从棺材里窜出来飞扑向进门的人。然而进来的人手一抬,凭空一抓,轻而易举地扭住了一只鬼疫。 鬼疫们惊恐地看到那身著盔甲的青年,边把那只鬼疫扭断脖子、抽筋剥皮,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也好,省却了不少功夫。” 他身後的白衣女子脸色吓得发白,尽管知道蛊鬼疫并非善物,当宜诛之,然适才见其杀戮手段如此残忍,不但没有一丝怜悯,更是极其暴虐。 “云露,你怎麽了?”李逸轩乃是凡人,自然看不见那鬼疫之形,见云露神色惊惧犹如见鬼一般,不由心中生怜,连忙扶住摇摇欲坠般的柔弱女子。 其实他根本不想前来,但自来到襄阳之後,见识过刺史统领荆州的威风,他便知道自己一个小小郡守之子可真是不算什麽。南郡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千兵丁,可王睿麾下却有兵马数万。李逸轩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够帮助王睿抓获凶手,说不定就更能得其赏识,成为其麾下将官,统领万骑开疆辟土,岂不比守在那小小南郡更易成就大业? 故此李逸轩只得硬著头皮跟随腾戈到义庄查探究竟。 另一边的高大男子一直盯著背向他的腾戈,事实上如果没有蓬乱的头发遮掩,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犹可称得上是困惑不已。 方才他睡得正舒服,梦见嘴里嚼著腾戈的肉的时候突然被叫醒,睁眼就看见腾戈的脸,梦和现实还不及分辨,下意思就一口就照著腾戈的手臂咬了下去……当然顶多就咬碎了点盔甲,没啃到肉,可如果换了平日必定又是一顿胖揍。可偏偏等他皮都绷紧了,却没挨腾戈一个拳头,腾戈只是非常冷静地撬开他的嘴巴取回了自己的手。 可这样没有对恶行施与惩戒的腾戈,反而更令他觉得可怕!瞧!他眼下竟然都不喝叫自己去吃鬼疫,这事太反常了!! 惴惴不安的众人走进了义庄大门。 扑面而来的阴风以及混著死亡腐朽气息的气味均让这三人退避三尺。 一个是神兽,厌恶不洁之物自不愿靠近,一个是凡人,对於死亡之怖更是避之则吉,至於最後一个……那是因为死尸一向是他最讨厌吃的食物。 他们就站在门外,不愿进去内庄,只有腾戈一人打开棺木,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无惊无惧,就像那里躺著的一具具无头尸体不过是木偶泥塑。 云露有些受不了这里熏鼻的尸气。 就像穿著最洁白的鞋子踩踏最肮脏的泥泞,她便用手帕捂了鼻子,催促地问道:“腾戈,怎麽样?” “魂魄都给勾走了。”腾戈抬头回了她一句,看来阎君御下极严,地狱鬼差们相当尽忠职守。 其实就算有鬼魂残存,估计那些无头鬼也说不出个所以为然,断脖的位置切口相当干脆利落,活人尚不及察觉就已经变成死鬼了。 云露有些不耐,四凶之恶天下皆闻,本来已经是那麽清楚的事实,可腾戈却还要折腾这些作甚?更何况那穷奇听到这事後,连一句辩解也没有,这不就是供认不讳了麽? 此时见腾戈打开了一副掩好的棺木,从里面拉出一具人尸,这具尸体相当完好,看来死了没多久,并不是被咬断头颅,大概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身死暂放於义庄。腾戈带著尸体走出来,随手丢在地上,李逸轩一见,登时吓得两腿发软。 就算曾经上过一次战场,可厮杀都是在离他相当远的地方,也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死掉的兵卒只是他手上录策上随意勾去的名字,几时见过这种死绝的尸体? 云露连忙搀扶住他:“李郎,你可还好?” 李逸轩硬著头皮道:“我在战场上遇敌无数,刀光剑影尚且不惧,云露,我还比较担心你!” “李郎……” 腾戈没理会他两人不合时宜的卿卿我我,蹲下身招呼奇煌:“过来。” “干嘛?”奇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腾戈在尸体的颈脖上比划了一下:“你把这颗脑袋咬下来。” “什麽?!”奇煌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腾戈的语调并不存在一丝玩笑的意味。 “妖怪留下了齿痕,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你咬掉这颗脑袋给我看看。” “?!” 第十八章 族相同,一山岂容二虎凶 “呕……” “呕呕……” 蹲在义庄门外大吐特吐的两个男人看上去都无比凄惨。 李逸轩本来就难以忍受那种腐烂的气味,更因为看到那头可怕狰狞的凶兽用比平时更扭曲狰狞的表情狠狠一口咬掉一颗死人的脑袋,尽管血液已经凝固不至於血花四溅,但椎骨被“喀嚓!”生生咬断的声音,腐烂的皮肉被撕裂令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在凶兽吐出那颗被利牙割得面目不清的死人头时,他终於控制不住连滚带爬地冲出义庄趴在地上呕吐。 至於奇煌更加是可怜了,好久没吃过鲜美的活人肉已经够凄惨,如今一开荤居然就被迫尝到这种极度难吃的味道,如果用吃素的凡人作比,那就是饿了十几二十天的人,突然被迫塞了一颗腐烂了十几二十天的葡萄进嘴里,太恶心了!!他要漱口!要换口味!就算是没有味道的鬼疫也好!! 可惜附近的鬼疫刚才被腾戈一只不留地清得非常干净,精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上在那边吐了个翻江倒海的李逸轩……虽然味道不好,但比起死人那也凑合了。 李逸轩还半跪在地上吐著,没有注意到一片阴影正将他笼罩,更没有注意到在他脑袋上慢慢张开的满是锋利长牙的兽口! “住手!!”千钧一发,云露不顾一切化出兽身将半空中的凶兽撞开。 无论是何种野兽,就算是平日脾性乖顺的小猫,只要被阻止了进食那也绝对会露出锋利的爪子。 奇煌一声怒吼,抬爪往前扑去,把云露化成的白泽撞得整个飞起跌落三丈之外,不等对方挣扎起身,沈重的爪子一耙打在肩侧之处,锋利的勾爪瞬间拉伤了白色的皮毛,白泽疼得“嘤嗯”一声,可惜这声音完全不能使凶兽心软,非但如此,爪下猎物的示弱事实上更是加快了捕猎者利牙的到来。 凶兽不由分说,张开巨口就往雪白的咽喉噬去── “噌──”羯磨杵适时而至,撞入奇煌口中,打横一下子把咬合之势梗住,随即化作辔形将他拴了个结实。 “好了,把人吓死了可不好。”腾戈从容上前拍了拍凶兽长毛扎手棘鬃的後颈,虽然话是责备,然而却是看都不看一眼那个险些被咬掉脑袋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 云露重新化作人形,扶著流血的肩膀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惜,然而她的声音却尖利得有些刺耳:“如今证据确凿了!你如何抵赖?!” 腾戈倒不曾有抵赖的意思:“这些死者的伤口牙印所见,确为穷奇所伤。” “那你还等什麽?!”云露恨极了那差点就把李逸轩脑袋咬掉半颗的凶兽,巴不得把还虎视眈眈的奇煌碎尸万段。 可腾戈出乎预料地没有像过去一般附和她的要求。 “不是奇煌。”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愕然了。 就连张牙舞爪正打算往腾戈身上挠上一爪的奇煌也愣住了。四凶之恶天下皆知,像他这样的凶兽,就算吃掉几百个人也不算什麽,与之相比,这里躺著的十几条人命不过是塞牙缝的分量。 世人往往习惯把坏事往坏人身上堆,如果在一群遭受怀疑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穷凶极恶之徒,那麽毫无疑问恶徒即刻会变成众矢之的,至於到後来是不是真的是他所为反而变得不那麽重要了。 所以在幽州就算有其他妖怪吃的一两个人都算到他头上,他也一向懒得解释,反正有本事就来找茬,正好送上顿好的!他也不会有一点被冤枉的不甘。 可是当听到腾戈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将他当做凶手的打算,不免让他莫名地觉得……有些郁闷! 不错,是郁闷。 难道他还能觉得高兴吗?! 怎麽不是他干的? 莫非他在他眼中,还不足以称得上穷凶极恶吗? 云露愣忡问他:“你这话什麽意思?” 腾戈甩了甩手里的锁链,“叮当”脆响在宁静的夜晚异常清脆:“在我身边,他晚上不会有力气出去打野食。” 一旁的凶兽从喉咙里试图发出极度不甘的抗议嗥声,可惜都被辔口所限只像是只呜咽的大猫。 说什麽哪?!他没力气出去吃人? 把这个绑住他嘴巴的东西拿掉,他马上就能把襄阳城里面的人全部吃掉! 腾戈收紧手里的锁链,勒得凶兽喉咙发疼呼吸困难。 “你是想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吗?” 他的话不重,可要不是奇煌背上棘鬃硬得像钢针一般,估计此刻就要成片地耷拉下来了。 腾戈回头看向云露:“此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是说,这城里有另一只穷奇?” 蓬乱的头发遮挡看不出他的脸色,但从语气上听来,奇煌显得相当吃惊。 “不可能吗?”腾戈施然坐在屋檐上,看著下面因为知道有妖怪肆虐而变得更加寂静无人的大街。 男人有些困惑地歪了脑袋想了一阵子,似乎没有想出个所以为然,摇摇头:“不知道。昔日一战我尚在年幼,记不大清楚了,在幽州我没见过除了我之外的穷奇。” 腾戈那时仍在白泽族中,亦曾听闻舜王镇压四凶一役,虽不及轩辕黄帝与兵主蚩尤之争,但这一场大战亦是惊动三界六道,後来凶族伏法,被驱於四裔边陲,才是告一段落。 幽州四野荒凉,戈壁大漠寸草难生,更况这里的蛮族凶狠绝非好与之辈,也不知当时尚在年幼的奇煌是如何过活。 “所以我们在这里等那家夥?” “他很聪明,没有留下更多的线索。” 奇煌闻之,嗤之以鼻。吃个把人还费那麽多心思作甚? 腾戈像是明白他在想什麽,笑道:“不过择善而食这一点,想必天下纵有再多吃人恶兽,亦非如穷奇此般挑三拣四。” “所以你才问我如果给我吃的话,我会选城里哪些人家……”他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还兴高采烈地以为放他吃荤了,左思右想千挑万选好不容易从他相中的肉食里面决定下来,谁知到了只能蹲屋顶待著。 下面的屋里住著三个人,一个是良善的老妇人,一个是丈夫出征在外的善心女人以及刚生下来不久的男娃。穷奇的鼻子一直闻到屋檐下面的味道,特别是嫩嫩的娃儿发出的香味,奇煌觉著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折磨比把他狠狠揍一顿更是难受,忍不住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 过了一阵,还是没见著任何不妥,奇煌忍不住找了个问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又知道会是这户人家?” “那头穷奇很聪明,它知道柿子得捡软的捏。” 奇煌不解,吃人还要多聪明? “你逮到这家夥之後,打算怎样?”该不会是打算像对待他那样先狠狠揍一顿然後上锁拉走吧? 腾戈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让他替代你麽?” 奇煌愣了愣,他本来倒不曾这麽想过,经腾戈这麽一提,马上脑袋瓜子灵光一闪,可不是麽?!天旨上只说是要穷奇与滕根共吃蛊,可没说一定要他的,如果腾戈找到另外一头穷奇,说不定就会把他给放了,这样的话,他就可以继续回幽州,每天吃到好吃的人肉了! 饿了这麽久,一个村子的人估计都不够他一顿的分量! 那麽从回幽州的路上就开始吃吧! 腾戈看著蓬乱的头发下逐渐裂开大大笑容的嘴巴,美滋滋地盘算著仿佛马上就要掉嘴里的肉,嘴角也轻轻挑起,并没有打断他的望梅止渴。 打心里渴望那家夥快点出现,过了一阵,奇煌忍不住往旁瞅了一眼,身著青盔的青年似乎并不在意刚才的对话,或许在他的心里也同样并不在意在他身边的是奇煌,还是其他的穷奇。 本来兴致高昂的兴奋忽然像滑坡一样掉了下来,背部被纹镌了天旨金丝的部位隐隐发疼,谁都可以的话,那一开始就不要把他从幽州拖到中原!害他吃了一肚子的蛊鬼疫之後又一脚把他踹开,不但没有半点好处,还弄得一身伤痕累累,就算是对待凶兽也太过了吧?! 腾戈完全没有理会旁边渐渐变得怨愤的精绿色兽瞳,他忽然一抬手示意噤声,只见半空中传来拍翅之声,不重,很是轻盈,然而抬头所见,一团黑影般的怪物缓缓降落到这个院子,它的脚步极轻,几乎没有多少动静。 屋顶的位置被腾戈用法器设下了禁形的法咒,让外来者看不到他们的身形。奇煌目能夜视,一眼便看出对方形貌,当如腾戈预料那般,确实是一头穷奇不假!那怪物浑身棘鬃黑褐,连鳞片也是暗黑无光。 那怪物似乎早就摸过这个院落的情况,轻易就找到了卧室的位置,眼看就要爬进去吃人,奇煌正要起身扑下去,却被腾戈按住:“莫急,捉贼捉赃。眼下尚无见证,如何断得他罪?” 奇煌倒不觉得他这般近乎残酷地行为有何不妥,只是觉得恁可惜的,这可是给他盯上好几天的肉,居然就拿去当逮妖的饵了。 安静的房间里很快响起一种极其可怖的嚼咬骨肉的声音,这种声音对於一贯吃人的奇煌和腾戈来说都是无比熟悉,腥血的气息从窗户蔓延开来,想必屋内此刻定是如同血池地狱一般满地残尸。 奇煌等了一阵,约莫估计著也该把里面那三口人给吃干净了,转头看向腾戈等他示意。 却见腾戈的眼睛像是变了颜色般在夜的黑暗中渐渐现出血红,一种暴虐的凶气在那双平日轻浅的眸子里如水波般荡漾,并非阴暗,也非光明,那是一种……隐藏於极深之处,却从未因深埋而消失的本性。 深夜的漆黑,似乎能轻易勾起心底掩藏至深的真实。 第十九章 凶王裔,流毒天下极恶凶 怪物终於跳出了房间,不过身上的血腥气却并不重,显然它的吃相要比某位同族好上许多,至少这样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行藏。 腾戈缓缓站起身,道:“是时候了。” 有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不管对方友善与否,把他觊觎多时的肉食抢去那是不争的事实,奇煌在屋顶上飞扑而起,半空中身形暴涨,脸颊变长化作狰狞兽面,棘鬃针起,背上双翅扬展,化作赤鳞凶悍的穷奇凶兽。 院子里的怪物吓了一跳,它是查探过这院子不觉有异才潜进来猎食,不想凭空杀出一头跟它一样凶猛的巨兽,怪物总算反应机敏,连忙跃起避开,奇煌落地之处就像巨石凿地,登时砸出个深坑来。 二兽於院中对峙,奇煌一击未中勃然咆哮,那怪物听了声音更是惊愕,似乎注意到对方乃是同族,居然口出人声:“且慢动手!” 奇煌可不管什麽动手不动手,反正眼下襄阳城就是他的地盘,地盘里面的猎物也就是他的猎物,不管他能不能吃,也不容许他人染指!凶兽穷奇并非群居之族,性情暴烈凶蛮,就算是同族之间亦常有厮杀,奇煌自幼便被驱至幽州蛮荒之地,一直独自生活并不曾见过穷奇,眼下面前的同族,他倒不曾感到一丝亲谊。 “慢著、慢著!既同是穷奇,何必自相残杀?” 可惜奇煌就像野兽听不懂人话,翅膀一扇像离弦箭般飞扑上来,那黑鬃穷奇连忙滚地呼噜避开攻击,见对方不肯罢休,不由露出了一丝恶意,他倒不似奇煌那般怒吼威吓,反而像一只擅长偷袭的豹子般将自己隐藏在阴暗中,在奇煌再度扑来的瞬间用钢鞭般的尾部突然一扫地面,击打起的沙尘蒙了对手的双眼,随即反扑张口噬向奇煌侧颈。 奇煌觉得眼睛里被沙子扎得生疼,看不清对手,登时就像被踩了尾巴般怒不可歇,可不管对手是打算如何对付他,前爪踩地後身躬起发出一声暴嗥:“嗷──”疾风在他身下凭空而卷,遂起激烈螺旋,一下子把扑上来的黑鬃穷奇给弹了开去。 那头穷奇更是震惊,失声道:“赤鳞驭风?!你……你莫非是凶王遗裔?” 奇煌已经缓过眼睛的刺痛,睁眼就盯上那浑身漆黑的凶兽,风旋加剧整个院子的东西都被掀起卷入空中,屋檐上的瓦片更被波及“劈里啪啦”片片抽离。 黑鬃穷奇被其力量震慑,眼看就要被旋风撕碎,却在此时,一把淡如轻云的声音像压住了呼啸的风声:“好了,奇煌,你想把整个城的人都惊动麽?” 一道金光破入疾风,风旋随即碎散一空,那正在发恶的凶兽被黄金辔口禁锢,不悦被阻地朝锁链尽头的屋檐低嗥。 只见一道隐形的法障被凭空抹去,青年将官在瓦顶现形。他从容跃下院落,奇煌虽然恼其阻拦,但多日慑於其暴,倒也不敢再一爪子挠上去,只得乖乖蹲在原地任他走近,未有再施展法术。 这让黑鬃穷奇更为震惊,四凶之兽竟然臣服於他人足下!不过他法力虽不及奇煌,但眼力却是不错,尽管不知面前这青年到底是何许人物,但能降伏穷奇为他所用,自然不比寻常,一只穷奇他已是打不过,更何况多来一个手里拿著神兵利器的人? 当下不再试图反抗,抖了抖浑身毛发化出人形,只见他身穿黑色长袍,也如奇煌一般高大强壮,但他发鬓整齐,一张精干的脸庞,看上去倒是礼貌周周,他向腾戈拱手行礼:“在下影胧,不知此地乃凶王後裔之所在,故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腾戈打量此人,若非这屋里还弥漫著浓烈且!人的血腥气息,很难将面前这个大方得体的黑衣男人与适才夜半食人的怪物接连在一起。 看来如果不是他们插手其中,只怕这襄阳城里的人被吃掉大半仍然无法找到凶手,而这个男人则在没有任何阻拦下施施然从城门离开这个地方。与他比起来,同样是穷奇的奇煌便不过是只野兽,而他,则是个懂得精心设下陷阱并抹去痕迹的猎手。 此时腾戈听到了青石板街道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想必是奇煌适才的声响已惊动了守兵。 “随我来。”腾戈看了一眼那个表面恭顺服帖的男人,“你很聪明,那麽应该知道,逃跑的下场。” 刺史王睿自从知道有怪物肆虐之後早有防备,安排了大量防军在城内戒备,此刻正带领大队人马匆忙赶来,不意外地在一家平民屋外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而当兵士举著火把,撞破院门冲进这宅院之际,恰恰看到了一头长著翅膀凶相狰狞的怪物从屋顶上逃走! 行馆内,名影胧之男子正襟危坐,对面坐著那位带他回来的青年,以及他的同族。 烛火影摇不定,这屋里还有一头懒得化作人形的凶兽。 影胧自知逃不过,居然顺从地跟了回来,反倒免了锁链捆绑刑讯逼供。 此刻他暗自打量面前的青年,见他相貌清隽,目光清浅如水,不像是个狠辣无常之人,能制住身旁那头穷奇,恐怕是因为他手上有神兵羯磨杵之故。不等腾戈来问,便坦诚说道:“我在山中修炼多年,此番受故友邀请,至襄阳相聚一续旧谊,谁想朋友不知去向,又不愿错过相聚,才会在城中暂居,没想到多年不食,这几日竟一时不耐腹中饥饿,故而才会开了杀戒……” 腾戈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并非除妖的仙人,你不必费心砌辞开脱。” 一语道破其话中不尽不实,影胧顿时语塞,不过听到这话反而更加放下心来,既然不是除妖的神仙,那麽自不必担心了。 忙又转了话题:“尚不知二位大名,未请教?” 影胧言辞恭谨卑谦,极易让人对其产生良善之感,腾戈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四凶之族为舜王所灭,各族之凶王血脉早已失传。你说,奇煌是凶王遗裔……”他抬手慢慢顺著奇煌背脊上过於坚硬的棘鬃,“有何根据?” 四族有王,穷凶极恶。 一王之恶,流毒天下,谓之凶王。 影胧有些吃惊,上古之时四凶之族被驱至四裔,其载唯留下只言片语,而凶王之说更只在族中传闻,没想面前这青年竟亦知晓一二。 “我虽不曾有机会一睹极恶之尊,但闻族中传说,我穷奇一族之凶王,身赤鳞,驭黑风,一夜之间能噬万人。” 条件听来倒是挺相辅的,腾戈於是侧首看了一眼被他顺毛顺得挺舒服,打了响鼻又张开满口利牙的大嘴巴打了个大大哈欠的凶兽…… “你到底来襄阳做什麽?” 影胧闻此问脸色一僵。 “假话你可以说,但我不想听。”腾戈没有一丝强迫的意思,然而影胧却清楚明白如果此刻他所言有半字之虚,断然瞒不过眼前青年,而他手中的降魔神器,会毫不犹豫地刺透他的胸膛。 墙壁上的倒影在烛光下仿佛妖化了般,张牙舞爪极为可怖。 任得那影胧也是凶兽一族,却亦不由得心底发冷:“你、你也是兽?!” 却在此时,一卷白影忽然从外面闯了进来,落地化作纤柔女子,幽幽的莲香瞬间打破了笼罩了房间内令人窒闷的威压凶息。 云露半夜听到城内混乱吵杂,便起身悄化兽形前往查看,却见城中一处房宅围满兵士,一听之下竟是妖怪吃人又伤了三条人命,怒极气急返回行馆要向腾戈问罪。 此刻入屋见了奇煌好整以暇地躺在床铺上嘬嘴巴,登时怒斥道:“腾戈!你岂可再度纵容穷奇吃人!就算你替我找到《白泽图》,我白泽一族也断难容你!” 影胧眼神一深,他在人间为恶多年,虽说法力不及奇煌高强,但却是干练精明。他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此来襄阳竟遇到了神兽白泽还有凶王後裔,当下心里又有了别的盘算,不等腾戈回答,便连忙起身向云露见礼:“这位仙子错怪他了,其实此事因我而起!” 云露这才注意到影胧的存在,大吃一惊,更认出他也是一头穷奇化形,不由心生戒备。 影胧并未因她的态度有一丝不悦,依旧笑容可掬:“我叫影胧,虽是穷奇,但於山中修炼千年,已多年不曾食人。”他顿了顿,目中充满惭愧之意,“唉,也怪我实在高估了自己,此番入世会晤友人,一时未能自控兽欲,伤了人命……实在是罪孽深重,本当一死,然与故友有约在先,待践约之後,定当自绑双手领罚。愿请仙子见证!” 他言辞恳切,悔意深深,云露亦大为感动,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觉悟正道,乃大善,我自然愿意当你的见证。” 影胧惊喜交杂,向云露行了叩拜大礼。 云露对这头迷途知返的凶兽不再心疑,笑著吩咐道:“被你吃掉的人也属无辜,你需对他们的亲人作出补偿。” 影胧答应得很是干脆:“这是自然,谨遵仙子吩咐,必奉黄金百两以作补偿。” 见云露轻轻皱了眉头,他连忙道:“仙子莫怪影胧庸俗,乱世之中没有比金银财帛更实在。” 云露一想也是,她入城多日也见了不少因兵灾战祸而贫困凄苦的百姓,便也觉得影胧此言不虚,对他的态度又好上了几分。 影胧见云露神色已缓,便借机道:“适才闻仙子所言,族里宝书丢失,在下愿为仙子效犬马之劳。若能寻回宝书,可算是大功一件,当也可以将功抵过!还望仙子成全!” 云露闻言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这些天来腾戈一直没有动静,对她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正不知该当如何,此刻见影胧愿助她寻书,虽说这穷奇来历不明,但既然能为腾戈所制,应也闹不出什麽大乱。 又见他对自己态度恭敬,倒比腾戈身边那头显然要乖顺得多。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地看了腾戈一眼,可就算他反对又如何,既然腾戈身边有奇煌,那麽她身边有影胧也不会有什麽问题。 思虑再三,她便终於点头:“好。若能寻回《白泽图》,定不会亏待你。” 第二十章 何为替,脊背有翅亦难逃 影胧虽然能力有所不及奇煌,但显然在待人处事方面却优胜於奇煌极多。深知世人喜看表相,这位貌美如花的白泽神兽看来也不例外,所预料的那样,他得到了云露的信任。不过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腾戈没有再追问他来襄阳的目的,似乎在云露同意他帮助寻找《白泽图》之後,也没有什麽太大反应。 反而是他从云露口中得知腾戈竟是十二恶兽的滕根,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他看向远远躺在一丛紫荆花下打盹的腾戈,以及蹲在地上还在扒拉鬼疫啃咬的奇煌,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友好,而且奇煌显然受制於腾戈手上的羯磨杵,否则以穷奇之凶,岂会甘於不食凡人而就鬼魅之物? 蛊鬼疫是什麽滋味影胧没有兴趣知道,可那鬼疫之毒就算是凶兽也不见得能够承受。在见到奇煌脸不改色地吃掉一只一只的鬼疫之後,他更加确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不修边幅蓬头遮面的男人就是穷奇一族凶王的後裔。 影胧心里有了计较,便走向奇煌。 十丈之外,感觉到有人靠近的男人猛地回头,蓬发下森亮的兽瞳是生人勿近的凶戾,警告来者若敢再近前半步,便要当作侵犯其威,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影胧当然不打算跟他发生冲突,止了步,隔了十丈给奇煌拜礼,道:“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一直敬仰凶王之姿,今日终於得见真容,实乃平生之幸!” 他有意讨好,可惜奇煌依然没有回答,眼睛还是紧紧盯住他身上。 僵持良久,影胧便试探地迈出一步,见对方没有动静,遂更是放心,迈开脚步走向奇煌。 然而一直没有多大反应的奇煌突然浑身棘毛倒竖,旋风拔地而起,影胧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难,整个人就像被一面风墙迎面撞来,飞了出去而後重重砸落地上,虽说穷奇皮甲坚厚,但这般摔出去可说狼狈。 他爬起身,见那奇煌朝他吼了两声,回头继续撕扯爪下的鬼疫,也没有扑上来的意思,看样子只是对待冒然进犯的警告。 撞个头昏眼花的影胧这才醒悟,适才费煞心思的一席好话根本就被当作耳边凉风了! 枕在交叠的双臂上,躺在树荫下看似打盹的腾戈其实不过半眯了眼睛好笑地看著试图接近奇煌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影胧。这头穷奇比奇煌精明不假,不过入世太深,似乎已然忘本。 四凶,可不是能够讲理的族裔。 对一头野兽,话再是娓娓动听,再是辞藻华丽,也不过弹清角之操,牛伏食如故。 午後的熏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此时正是紫薇花开的季节,这片山岗上的密密丛丛,花开得过於灿烂以至於就像树叶一样给遮去了阳光。 腾戈习惯这种舒适,闭了眼睛。 影胧来历不明,所谓访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就算并非虚言,那麽凶兽的朋友,却也绝对不可能是正道仙家,眼下接近云露到底图的什麽尚未知晓,只叹云露一直被同族保护得太好不懂人间险恶,又岂是影胧的对手。 而今又接近接近奇煌…… 斑驳花影下,难得放纵凶兽为恶的青年,嘴角泛起了一丝轻轻的笑意。 影胧衡量过自身的实力与奇煌相差太远之後,便不再敢冒然靠近。 奇煌的嘴巴仍旧不断响起嚼碎蛊鬼疫的声音,吃这种流毒之物竟似咬嚼甘蔗般轻松,钢鞭般的尾巴偶尔甩动击打在地上溅起飞尘。 “奇煌大人!”影胧朝奇煌招呼,“奇煌大人……” 凶兽似乎终於吃饱了,把剩下的最後一只鬼疫咬在嘴里,慢慢站起身,身形扯高变作人形,向影胧的方向走来,然而他的眼里却显然没有这个同族的存在,之於奇煌,那不过是一个吃不了的木桩罢了。 二者身形均是一般高大,但一个衣著整洁看上去似位青年才俊,而另一个蓬头乱发竟似山中居住的蛮人。然而这个难窥真面的男人却是浑身散发著一股兽性气息,就算没有棘鬃鳞甲,亦让人觉著乃是一头喜怒无常、善恶不分的凶猛野兽迎面迫近。 尽管影胧亦是穷奇,但这一瞬还是不由得被其凶气所慑,浑身僵硬,鼻尖冒汗。 可他毕竟不是胆怯虚弱的凡人,待奇煌与他错身而过,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奇煌大人,难道你不想吃人吗?” 这话不意外地对方顿了脚步,蓬乱的头发下凶横无比的眼神扫过,影胧心底一惊,只是对方好不容易走近了,他不能前功尽弃:“既为凶王後裔,何必委屈自己吃这些鬼魅之流?”他露出惋惜之意,“我知道大人受那滕根所制,不得自由,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逃脱囹圄之困!” 奇煌顿住脚步,就站在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盯著他看了半晌。 影胧知道对方正在审视自己,此时不便多言,他以沈默尽可能地显露自己的诚意。 过了一阵,凶兽吐出那只被他嚼了八成的鬼疫,终於说了话:“你愿助我?” 影胧闻他回应,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那是当然!如今天下纷乱,只要凶王入世,这中原沃土理当是穷奇的天下!”他早已看出奇煌虽法力高强能驭黑风,但只要拿捏妥当,就能控制凶王之力为已所用,可没想到对方居然这麽容易上当,一想到足以夜猎万人的凶王之力,他就忍不住莫名兴奋。 奇煌有些疑惑,不过见对方态度坚定,终於点头道:“那好吧。” 得奇煌首肯,影胧更是欢喜若狂,只是表面上仍强作镇定,正盘算著该如何利用奇煌的力量,突然下颚被利爪一扣,嘴巴被迫张开之後一块黑漆漆的东西被强行塞入口中,只觉此物腥毒无比,影胧慌忙挣扎,却无论如何推不开对方。 嘴巴被铁钳一样的手捏住,剩下不多的鬼魅被拧扭了几下,变成麻花之状地填入其中,生生迫他吞下。这头蛊鬼疫乃有大凶之毒,融集了众多致病恶蛊,影胧顿时变了脸色,可又挣不脱奇煌的手。 奇煌将人拖到紫藤树旁,见腾戈懒懒地晒太阳,便一爪子挠了去,当即花碎飞乱,好好地一丛灿烂娇弱的紫薇花树,就给拔地炒起,於是阳光笔直地落到腾戈的眼皮上。 待刺目的阳光闹醒了腾戈,张开眼时,漫天飞旋的花雨之中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手里拖著被鬼疫塞了一嘴巴差点没噎气的倒霉家夥:“怎麽了?” “他说愿意帮忙。” 腾戈坐起身,手臂搁在竖起的膝上,打量另一头穷奇。 慢悠悠地说道:“你是说,他愿意代替你吃蛊鬼疫?” 影胧闻言大为惊恐,他何时这般说过?!慌忙吐掉嘴里的鬼疫,叫道:“误会了!误会了!” 奇煌可不管什麽误不误会,只觉得是被戏耍一番,当即恼了。事实上他只是听了前面那一半的意思,至於影胧所言之入世为王什麽的,他是全无概念,想著只要把影胧交给腾戈,就能回去幽州老巢,继续吃人了。 没想到等他叫醒了腾戈,影胧居然出尔反尔! 腾戈却不理会影胧,只是看向奇煌,淡淡说道:“留下他,你想走,可以。” 奇煌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就像随便打发一头讨食的野狗。本来兴冲冲的脑门一下子像被泼了盆凉水,他瞪向即将取代自己的影胧,这个男人显然要比他识时务,还知道找那头白泽作靠山,腾戈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他,更别说狠狠揍一顿或者把锁链辔口用在他身上。 腾戈对待影胧要比他好上许多!! 这个认知让奇煌突然产生了将这头穷奇撕成碎片的冲动。 他愤怒地质问:“只要是头穷奇,就谁都可以吗?!” 腾戈不紧不慢地点头,然後看了影胧一眼,这一眼却让那男人如被刀剑削骨,悚然发冷。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他的能耐,撑不了多久就会死,到时候你还是得回来。” 奇煌愣了下,在腾戈的目光注视下,居然有一边绝对跑不掉的错觉,然而这种被强行禁锢的异样错觉,竟让他觉著有些……高兴?! 腾戈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沙尘。 “我很乐意带你回来的时候,再次敲断你的肋骨。” 第二十一章 诡肚肠,岂与凡俗论情真 这日风和日丽,云露在行馆不见李逸轩,腾戈与奇煌亦不知所踪,正是奇怪,忽然身後传来影胧轻唤:“云露仙子?” “影胧,是你啊!” 云露对男子露出笑意。 虽然同样是穷奇,可影胧恭谦守礼,说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一般,可不像那个动不动就龇牙咧嘴露出兽相、全无教养的家夥一般令人厌恶。 常见影胧积极奔走寻找《白泽图》,兑现他的承诺,为云露解忧,比起不紧不慢地腾戈,云露对这个异族的穷奇反而越来越看重。 碍於他化形为男子,云露多少担心李逸轩误会,没想到影胧倒是善解人意,每到此时必定退让避开。可偶尔,落寞的背影会漏出一丝叹息,让云露的心轻轻一动。 影胧施礼然後正色道:“我正欲往鹿门山拜访山神,问一下《白泽图》之事,未知仙子可愿一同前往?” 云露点头:“也好。没想到你与鹿门山神交情甚好,我本听腾戈说过,仙家均不喜与凶兽为伍。” 影胧闻言露出一抹苦笑:“腾戈大人……其实所言不虚……” 他虽话未尽,但云露立即想到了对方难处,他为了寻书定是不惜委曲求全,去求那些山神土地,思及此处,云露不由眼泛泪光,想起原先对影胧有过的怀疑心思此刻更是愧疚不已:“影胧……”小手轻轻搭在影胧手背上。 然男子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屈辱,他笑容坚毅,按了按云露的手,有些不舍,又带著坚定地笑道:“只要你记住我的好,一切便值得了。” 二者来到鹿门山下,鹿门山有五峰叠翠,绿海婆娑,山中有寺环山临水,香火兴旺,今日碰巧是十五佳日,香客自是络绎不绝,他二人在熙来攘往的香客险些被冲散,云露虽是神兽却也不能在凡人面前施展法力,眼看人潮如涌就要把他二人冲散。 云露忽觉小手一紧,竟是影胧的手握住了自己,护住她从人潮中挤了出来。 落在那片宽厚结实的上云露一阵昏眩之感,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名女子娇俏的声音:“李逸轩!你跑哪去了?!给姑奶奶买只竹蚂蚱都要费那麽久的功夫!!” 云露一惊,慌忙从影胧怀中抬头张望,只见人潮相隔的台阶之上,站了一个陌生的黄衣年轻女子,红苹果般的脸庞是英气勃勃的骄傲,却难掩藏眼中喜意,而那不知去向的李郎,此刻正一脸汗地挤开人群,将一只看来好不容易买来的竹扎蚂蚱送到女子手上,然後温言细语平息了女子的怒火,之後并肩入了寺庙。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云露浑身颤抖不已,她从来不知道李逸轩还会有这样讨好的表情,在她面前他总像个英武的将军,举手投足都带著足以擎天的男子气概。 肩膀忽然一重,她慌乱地侧头,对上影胧担心的眼神。 “这、这是怎麽回事?” 影胧看上去有些为难,但最後在她急切的逼问下还是说出了真相……那是刺史王睿的女儿王凤儿,更是与李逸轩自幼定下婚约的娘子! 云露听到这些,竟有如晴天霹雳般摇摇欲坠,耳边听到影胧自责不已的劝慰,已没有余力去回答。 “李郎,你怎可这样对我?!” “露儿……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都不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我对那王凤儿并非真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那又如何,你总是要娶一个凡人的女子做妻!”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爱我,难道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吗露儿?……” “喀嚓喀嚓──”已经很习惯蹲在屋檐顶的奇煌像看戏嚼甘蔗般把一只鬼疫卷成麻花状放嘴里咬得喀嚓作响。 他看了一眼束手站在云露身边的影胧,觉得院子里一头白泽,一头穷奇还有一个凡人居然能搅和在一起,那是多麽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一般来说,穷奇应该先把那个凡人的脑袋咬掉,而不是站在一边劝说。自持神兽的白泽也不应该像外面骂街的妇人般尖声吵闹。 “太吵了,能不能让我把他们通通咬死?”奇煌吞掉了鬼疫,回头看向躺在屋脊上的青年。 “可以是可以。”青年依然是那麽漫不经心,“不过他们的肉应该都不怎麽好吃。” 凶兽的嘴巴嘬了嘬,抽了抽鼻子:“我又没说要吃。那个人的肉是酸的。”穷奇辨人善恶之能,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却没想竟是作选择吃食之用。 看了一阵,奇煌很快对下面的闹剧失去了兴趣,转身踩过瓦顶凑到腾戈身边,“哗啦”迸出浑身的棘毛,硕大的兽身像头巨大的老虎趴卧在屋脊之侧。 而腾戈居然也很是习惯地探过手去,慢慢顺著扎手的鬃毛。 “你的角……又长出来了吧?” 正顺著脊椎起伏的弧度的手猛地收紧,奇煌觉著骨头发出“噶扎噶扎”的声响,清亮的目光中凶意一闪而过,在他以为那只手就要拧断他的椎骨时,腾戈却松开了手。 奇煌咕噜咽下一口唾沫,完全没有一丝反省地继续问。 “可以不要锯掉吗?”问完的刹那马上闭上眼睛,前爪交叉搭住脑门,连钢鞭的尾巴都夹到两腿间。 良久,夜空中的声音带著一丝不确定的疑惑。 “为什麽?” “因为有角的你才是最完整的。” 出乎意料的没有挨揍,奇煌从眼皮缝隙间偷偷瞧了瞧,待看到雪白的毛发,登时睁大了眼睛。 星空下那对血红色的美丽犄角是那样的完美,细碎的茸毛看上去平滑而充满光泽,有力的骨钉分出坚硬的纵棱,尖锐的顶端轻易能穿透最坚硬的麒麟甲片。脚踏在屋脊上的白兽,优雅也野性,安宁却危险。 凶兽有些发愣,只是觉得浑身发热,胯下蠢蠢欲动,也不知道要自我抑制,鼻腔喷出的著粗重的气息。 白兽的目光变得更深邃可怖,它抬起锋利的爪子,慢慢地搭在奇煌的背部,很慢很慢的拉动,锋利得像镰刀一样的爪子残忍地撕裂了凶兽厚实的甲皮,留下一条条血道,怵目惊心。 然而凶兽却完全没有一丝挣扎,殷红的鲜血泊泊外流。白兽垂下头,探出舌头细碎地舔饮。 奇煌觉得後背疼的厉害,舌头扫过伤口的时候带来了酥麻。可是白兽显然并不满足於表面渐渐凝固并减少的血量,探进伤口深处,当伤口拉裂的疼痛刺激到凶兽的神经,它抖动了身躯从喉间发出低声咆哮,然而却始终没有阻止对方。 过了一阵,满足的白兽终於抬起了头。 凶兽忍住疼痛侧过头来,看到吃过鲜血的嘴角处,白毛被染出了比胭脂更红豔的颜色。就像飞蛾注定会被灯火吸引,它仰起头凑了过去,伸出舌头舔上白兽的嘴巴。 奇煌第一次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舌头不断快速地探出收回,密密地舔著沾满自己鲜血的白毛,白兽居然没有拒绝这样亲密的舔洗,偶尔还会转换一下角度,让凶兽粗糙的舌头能为它完全清洗干净嘴巴上的腥气。 不多的血量很快就被舔干净了,凶兽意犹未尽地还想继续,可是被白色的兽爪一爪子拍开。 凶兽於是动了动背部,蹭了过去,似乎示意对方继续吃它的鲜血,然後吃完了继续给它舔嘴巴。 白兽却没有再凑近血肉模糊的鳞背,轻轻的声音很是温和,全然不带一丝食血的疯狂:“尝一点就够了,再吃下去,我怕会忍不住把你整个撕碎吃下腹去。” 奇煌对自己的雄壮有绝对自信,它轻蔑地瞅了一眼白兽扁平的腹部,不觉得这麽大的块头它咽得下去。 却在自下而上地看到那有力的双腿间隐藏於毛丛间与毛发也一般颜色的阳具,以及再往後去看不见的臀部线条时,它竟然头脑一热,说出了连它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我让你吃,那你也要给我吃。” 第二十二章 非佛陀,何为兽性因嗜杀 白兽蹭了一下奇煌的鼻翼,稍稍用力将那颗大脑袋推开,示意它别再惹它。 凶兽不理,自顾自地扬起上半身,凑近白兽。 很快被它背部还没凝固的鲜血气味吸引,白兽犹豫了一下,又低下修长的脖子继续舔饮穷奇的鲜血。 背部被撕裂的皮肉疼得像火烧般难耐,而且伤口还不断地被舔动,白泽的舌头可不是真的柔软,长满了肉刺的舌头能够刮下人骨上面残留的鲜肉,更何况是血肉模糊的割口? 血肉被吞食中的奇煌有种正在被白兽吃掉的错觉。或许这样下去,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整个吃掉吧?心里渐渐蔓上陌生的惧意,然而这样的感觉下,胯间居然渐渐燃烧起一股难以浇灭的火热。 奇煌动了动鼻子吸了口空气,弥漫了自己鲜血味道的气息中混合了另一头雄兽的气味,它寻著气味往上凑近,硕大的兽首蹭在白兽分开的腿间,脐下的位置味道似乎更重了几分,仿佛召唤了雄兽野性的浓郁气味,让凶兽浑身战栗地大为兴奋。 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又痛又兴奋的凶兽终於按捺不住,突然躬身一跃而起,灵活的动作与其说早有准备还不如说是本能所致,血盘大口一张,精准地咬落在白兽的後颈皮上,锋利的牙齿扎破了表皮,一缕鲜血从牙缝间染红了雪白的皮毛,沈重的兽躯压在白色脊背上,前腿趴爪在对方肩上,後腿则似人般半立。 白兽受制不禁恼了,试图挣扎,可身後的野兽所叼咬的角度确实刁钻,令它无法逃走或者转身反扑。向後踢腿而不断扭动的臀部突然感觉到一根硬热的粗棍抵了过去,并撩开了尾巴磨蹭雪白毛发覆盖的臀间。 当意识到那玩意儿是穷奇的阳根时,白兽有一瞬间是僵硬的。 为了延续血脉的交尾在兽族并不鲜见,就算自诩神兽的白泽也不例外,腾戈对此并不陌生,然而,它却不曾料到一头穷奇竟然想要跟它交尾?! 在白兽震惊不已中,奇煌当然是懂得把握时机的。胯间那根阳具足有半尺多长,粗达八分,灰褐的颜色让它在穷奇浅色的腹部上更见突兀,圆锥的顶端细小的出口呈“丫”字之状,往下便见砂粒状的细小倒刺,让凶器显得更加狰狞。 因为过於激动而溢出的腺液在磨蹭著寻找入口的过程中蹭在了柔软白毛上,令臀部附近的毛被濡湿纠粘得一塌糊涂。 本能驱使凶兽寻到了可供发泄的穴口,就在那圆润的顶部抵上去就要往里面捅的那一刹那,突然一道雷鸣笔直地从天而降打落在离它们不到一尺之外的檐顶,顿时把屋檐顶的鸱吻给轰了个粉碎。 就听院子下一声怒喝:“妖孽休要逞狂!!” 奇煌可不在乎谁在下面瞎嚷嚷,他现在就是要把身下压著的白兽给“吃了”! 院子里更加热闹了,云露的惊呼以及穷奇的吼叫,加上道士摇铃念咒,还有官兵呐喊吆喝的声响交织在一片。 白兽反而安静了下来,趴在它身上的凶兽自然更欢快地加紧了动作。 换了凡人或者别的什麽野兽,近在咫尺差点被天雷轰中,再怎麽兴奋也立马得萎了,可是奇煌显是不然,发烫到硬直无比的阳具简直快热得爆炸了,现在,就是现在,它要狠狠地捅进这头白色雄兽的体内,洞穿它,让它哀鸣般地嘶叫…… “滚下去,奇煌。” 无比冷静的声音,就像大热天往头上砸一块千年寒冰。 “吼──”伏在白色的脊背上的凶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嗥,决不妥协。 “别让我说第二遍。” “呜──”明明都已占据了极佳的优势,可凶兽在冷森森的命令下无比乖觉地松开了嘴巴,放开了白兽後颈的皮肉,然後从它背上溜下来,夹著尾巴退开。 白兽从脖子到身躯四肢地用力抖动浑身肌肉,放松根筋的同时也恢复了毛发被压实前的柔软,只不过臀间黏腻就算干了也让它浑身不自在,回头剐了一眼躲到一旁的凶兽。 按理说应该对把这头不知死活觊觎它的屁股的家夥往死里揍一顿,好让它清楚知道一向只有它上雌兽的份,绝对没有被一头雄兽、而且还不是同一族的家夥压著捅! 那头在兴头上被赶开的凶兽此刻蹲在被雷轰平了的屋脊一角,背脊最坚硬的棘鬃颓靡无比地耷拉著,後背被它撕开的血口就算凝固了也还是凄惨不已。白兽瞪了他两眼:“回头再收拾你。”言罢再度抖动身躯化作人形。 院子里的情况的确是一团糟。 虽说妖怪吃人一事已被腾戈奇煌解决,可碍於影胧乃穷奇之实,云露虽将此时与李逸轩细作说明,可李逸轩却是没有办法将实话告诉王睿,刺史大人自然无从知晓。为了消灭为祸襄阳的妖怪,王睿不惜重金礼聘鹤鸣山高人前来降妖,而来的那人居然就是上回在山中被腾戈凶兵绞碎一手的道人! 荆州有凶兽,为妖人所驭之事早已传遍中原,那道人早就恨不得亲手诛杀害他失去一手的凶兽,如今得了消息,立即禀明师尊带了不少道法高深的同门以及本门法器急赴襄阳。 才入襄阳就见行馆妖气冲天,不但马上派人通传刺史大人派兵围剿,更与同门师兄弟不由分说直接冲进行馆,正巧就撞见与李逸轩争执的云露。 道人认不得云露,可站在一边妖气冲天的黑衣男人他可一眼就看出来是穷奇凶兽!!妖怪多懂化形,常为了魅惑世人变作美貌女子,加上云露的气息亦与那日见过的青年极是相近,道人马上认定了云露就是那个剁他一手的妖人。 这个时候刺史王睿也匆匆赶来,惊见李逸轩竟然牵扯其中,听道长所言那妖魅竟是吃人的妖怪! 李逸轩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一方面不敢表露自己是知道云露身份,怕被当做同谋立下就要身败名裂,一方面又恼云露竟然与这些妖怪为伍。当下在王睿面前表明立场,与云露划清界线,直言不过为妖魅所迷。 云露没想到不久前还对她温柔体贴的情郎转眼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没有为她说话、保护她,甚至还翻脸不认人地命人上前将她捉拿,她慌了,一时不查竟被道人瞅了个空一剑刺伤了肩膀。 柔弱的她根本没办法承受的打击,当挨上身後宽厚的胸膛,强壮的臂弯搂紧纤腰之时,她只能依靠在男人的怀里,木然地看著露出獠牙和利爪的影胧大开杀戒。 行馆顿时变作血池地狱,刺伤了云露的道人转眼就被影胧咬掉了脑袋,刺史王睿见势不妙在亲兵保护下撤离,得以保存了性命,恼怒之下即刻下令火烧行馆将里面的妖怪都给烧死。 溅起的鲜血染红云露雪白的衣裙,焚烧的火焰中,柔弱的女子眼中带著丝丝绝望,凝视著血泊中被野兽的利爪撕得不似人形的李逸轩,她曾经愿意为他奉献一切,甚至愿意带他入仙成为白泽族长,可是为什麽?为什麽他却这样对她? 男人强壮的手臂抱住了她,影胧低沈而情深如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不行吗?云露,我愿意代替他,就算是替身也没有关系……” 云露尚未及回答,便听屋檐顶上青年过於淡然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带著局外之人的冷静与淡然:“你野心不小,但要吃下白泽一族,胃口却未免有些太大。” 影胧闻言神色一凛,猛然抬头赫然看到撕开法障露出身形的腾戈与奇煌,云露更是大惊失色,至始至终她都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算计,腾戈这话说得太过直白也太过残酷,让她顿如醍醐灌顶般,一把推开影胧。 腾戈跳下院落之中,火光跳跃在他一身青盔上:“《白泽图》我想应该也在你的手上吧?” 那穷奇此刻仍是不动声色,看向腾戈的神态依旧诚恳:“阁下想必误会了,我不过一头穷奇,焉敢有如斯狂妄?” 随即落在腾戈身旁的凶兽对满院的血腥显得极为不耐,喉咙响起的低哮令影胧不敢大意。 腾戈只是一笑:“坏就坏在你对《白泽图》太不在意,须知得此书者能号令精魅,除了不争权势只图吃喝的野兽,没有妖怪会不想得到这本书……”他摸了摸旁的那头赤鳞穷奇,把那身赤红的鳞甲染得犹如火焰琉璃,“除非,这本《白泽图》原本就在你的手上。” “这、这是真的吗?!”云露难以置信地看著影胧。 云露有所戒备的神色更令影胧有功亏一篑之恼,面前的这个青年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仿佛什麽都不在意一般,然而他怎会忽略了那双澄清如水的瞳孔? 可他依旧不愿就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腾戈却笑了:“你不会以为我还要等到罪证确凿,再跟你说理求真吧?”,手中羯磨杵一甩化作四刃长刀,火焰炽热之中却让人觉得刀锋森冷,“只需把你杀了,在尸身上找一下便知分晓。” “你……” 这张清隽的容貌竟让他忽略了对方绝非讲理求据的神兽,而是真真正正的十二恶兽之一──滕根! 他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跟他讲道理的意思,当下慌了。 “你、你不能杀我……” “你已经身负数条人命,杀了也不为过,想必开明兽君也不会怪罪。” 腾戈似索命的判官,步步逼近。 “不!别!别!那《白泽图》确实在我手中!!”影胧不想死,事实上他早已对山中修行感到厌倦,既然有穷奇之恶,为何不能作一方霸业?可没想到一切却都坏在面前这个青年手中。他气急败坏地往怀里一掏,一卷古籍随即现於手中,“我把这书给你,你放过我吧!” 此时一旁云露的表情已几如死灰,木然地看著那卷曾经苦苦追寻的《白泽图》。 然而此刻她看了一眼地上血泊中的李逸轩,惊觉到找这卷书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腾戈接过书卷翻了翻,漫不经心地说:“我看这《白泽图》也是旁人交付给你的吧?” 影胧闻言更是惊讶。 “以你的本事,进不了白泽族盗书,而你在襄阳相约的‘故友’,想必也是把这本书交给你的妖怪。” “他……他只是把这本书交付与我……与我说若想令凶族重兴,这《白泽图》是个助力……” 腾戈皱了皱眉头:“重兴凶族?” 四凶为祸已在上古,难道仍有遗族不甘被驱,欲图卷土重来? “你那故友,到底是何人物?” “他……他是──啊!!──” 鲜血薄喷,那话只到嘴边,却因为溢满喉咙的鲜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泽的利牙深深陷入了男人的咽喉。 影胧只顾著防备面前腾戈与奇煌两名强敌,却独独忽略了旁边的雌兽,神兽白泽,却也有利牙尖齿。 地上气绝而化回真身的黑鬃穷奇被火焰舔著了须发,很快陷入了火海之中,焦臭的气味在空气中化开。 奇煌看著同族被杀,倒不曾激动,反而有些庆幸这个似乎有意与他争夺地盘的家夥死个彻底。 站在不远处的白泽沾染了血的颜色,奇煌却兴不起一丝想去舔的冲动,反而觉著无比碍眼,因为她的眼睛盯在腾戈身上时,不但没有半点感激,甚至还带著跟鬼疫般的怨毒。 “为什麽你不阻止这一切?!” 云露的指责如杜鹃泣血。 熊熊的火焰仿佛要烧尽所有罪孽,然而腾戈却依然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是的,他洞悉所有,却偏偏未曾施与半点援手。 但为什麽他要阻止? 在乱世中未能看清自己能力又醉心权术,李逸轩的横死是早晚的事。 猎犬终须山上丧,不是穷奇,鹤鸣山道人迟早也是要被妖怪撕碎。 至於被殃及的兵卒、道人,谁能说得生死册上不是早被阎罗王的朱笔点勾其名? 纵然手执羯磨杵,他也并非普度众生的佛陀。 他没有解释什麽,只是看著云露叼起《白泽图》转身跃上房梁往远方奔去。她是去往何处,是回白泽族,还是另有他往,她是否会兑现承诺,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腾戈轻轻地笑,这一点笑容似乎由来已久,如酒酿般蕴藏已深。 “白泽,不也是兽吗?” 第二十三章 妄言善,忠於其欲贪不过 自黄金之乱,曾经的太平道观早见荒废,就算有心寻仙问道,当也没有百姓敢到曾经宣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叛乱之所,以免被当做黄金乱党。 颓败的旗幡被一股烈风吹扯得厉害,终於从根部被撕裂下来,缓缓飘落在黄土地上。 然後在一切归於平静之时,一声犹如百虎其啸的兽吼从观内骤然响起,平地席卷一阵狂风把那片残幡吹个无影无踪。 当日太平道信者众,这道观虽在荆州郊外,却也是颇具规模。 四根需三人合抱的粗壮殿柱此时卷起了金色的锁链,中央之处拴上了一个赤裸了身躯半跪在地的男人,他的四肢均被锁链捆了解释,前臂拉高吊起,而喉咙上更被拴了金箍,牵著金箍的锁链如今拉在站在他面前的青年手中。 赤裸的身躯布满伤痕,尽管不致深可见骨,但那道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尽在脆弱的部位,青砖地上被野兽爪子刮出道道痕迹,想是疼得紧了。 “知道错了吗?” 腾戈扯动锁链,男人的上身被他的力度给拖前,跌了个踉跄,可是四肢锁链仍然将他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吼──”男人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咆哮,内里不甘之意尤甚,令青年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似乎对方不服软的态度反而更令他满意。 手中羯磨杵早已变化成单柄双面之刃,只见他抬手一划,看似随意,却顿时在男人侧腹仅余不多的完好上留下一道利落切口,强壮的身躯剧烈的抖动,四肢的锁链瞬间因收紧的肌肉而绷紧。 男人低垂著脑袋,结实的背肌上下起伏,蓬乱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沾湿,变得更将凌乱披散在肩背上。 腾戈翻手一甩,羯磨杵插入青砖地上。 他走上前去,半弯下腰一把揪住奇煌的乱发迫他抬首。蓬乱的头发被扯起了些,露出了高挺的鼻梁,隐藏在头发下的绿色眼瞳却仍然带著倨傲不逊。 “我以为相处了些时日,你应该学乖了才是。”手指抹过棱角分明的额骨,上面一道早前留下的血痕早已凝固,可在他的手指温柔的揉抚下再度渗出血珠,濡湿了指腹,然後流得多了直接淌进了下面的眼圈里。 掌下的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就算是四凶之兽也不仍是血肉之躯,受伤流血还是会疼会虚弱。 换了旁的什麽人,哪怕是天兽,那也得先知机服个软不是?可这头穷奇就像一头倔强的蛮牛,任得再狠手再暴虐,他却依然不曾服软。 “我便是要吃掉你!” 腾戈失笑,松手甩开这颗顽石般不开化的脑袋:“你穷奇一族不是习惯从脑袋开始吃的吗?什麽时候改了从下面开始了?” 奇煌被揍得有些晕晕乎乎,觉著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腾戈的问话他也没听真切,只听到了後半句,眼睛被鲜血弄火辣辣的一片模糊,朦胧间只凭了本能嗅到了那股记忆中让他莫名兴奋味道,便忍不住凑了上去。 真奇怪,那明明就不是什麽好闻的香味,更不是他最喜欢的人肉香味,可他就是想多嗅嗅…… 凑近了青年胯间抽著鼻子吸气的男人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腾戈不由分说一拳揍下去,力度之重要不是四肢被拴个死紧,恐怕此刻男人就要整个飞出去了。 锁链叮当作响,被揍醒的凶兽发出被打扰而不悦之极的咆哮,而毫无遮掩的胯间,那根粗长的肉棒竟然已经完整地抬头,笔直地立了起来。 就算是腾戈,此刻也不禁一时愕然。 忍不住抬脚踢了踢那根勃起的玩意儿,粗糙的履面跟那根一蹭,毫不示弱的凶兽在瞬间浑身缩了缩,发出了舒服的“哼哼”,阳具在拨弄间左右摇晃了几下,不但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在顶部溢出些晶亮的腺液。 想起这些就是之前把他臀部的软毛弄得粘糊糊的东西,腾戈突然有种拔出羯磨杵把那根孽障给一刀剁掉。 被气味吸引的男人完全不曾被之前的教训给吓倒,非但如此,居然还硬是将上身探前,手臂被锁链拉扯向後地拗至了极限也不管不顾,张开嘴巴一口咬在腾戈的腰带上,盔甲上的牛筋带也耐不住穷奇嘴里两排锋利利齿,“嘎!”便断了个清脆,随即被他扯掉下摆,蓬头乱发的男人一下把脑袋埋进青年裆部间的位置用力地嗅闻。 “反了你吧?!”腾戈不退反进,一脚踩在奇煌胯间笔直竖起的阳具上,坚实的腹肌与硬梆梆的履底用力挤压之下,穷奇堪比麒麟甲的铜皮还没厉害到把那根肉棒都裹了,凶兽一声痛得扭曲的哀鸣,像打折掉的刀般弯了身躯。 “反正……我就是要吃了你……就算你不让……我也要吃……” 疼得拼命吸气的男人连腹肌都在颤抖,可是他的话里却依然一点讨饶的意思都欠奉。 “吃我?”腾戈蹲下身,忽然拉开了手臂的盔甲,送到奇煌面前,“你是想啃我的肉,喝我血吗?” 凶兽锋利的牙齿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狠狠咬在腾戈结实的手臂上,那股狠劲便似恨不得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鲜血从牙缝间渗出,都快听到牙齿跟骨头的磨砺声了,男人却古怪地松开了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被他噬出牙痕的伤口,末了很是迷惑地呢喃:“不是这般吃的……” 怎麽个吃法,他说不清,反正,绝对不是像平常那般撕下皮肉拆掉骨头吞食内脏。 “不然如何?你还想沾了酱吃不成?” 被欲望煎熬又苦不得法的凶兽恼怒不已,挣扎间锁链噌噌大响,吼叫起来:“我不懂!我不懂!!”扑前到极致的头颅不管已经近在咫尺的手臂,反而更往前伸去,不管锁链把他的骨头扯得“嘎吱嘎吱”作响,张开的嘴巴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在无法再向前而距离腾戈的颈项半寸之外的地方发出野兽嘶嘶的声响,涎液从牙缝间滑作银丝垂落,就像一个恶极了的人见到了一大块煮熟的牛肉。 “如果你的欲望是来自这里……”腾戈不慌不忙地垂下眼帘,左手突然一把摁在奇煌的脑门上,右手往下一抄,狠狠捏住了奇煌两腿间勃起之物下面两颗沈甸甸的囊袋,“我可以告诉你,此非口腹之欲,而是……色欲。” 腾戈的手指有力而且异常的冰凉,染过血的手有一些湿意,明明没有任何抚弄的温柔,却让男人像被棍棒敲到的野狗般呜咽一声,浑身一阵颤抖的抽搐,滚烫的兽精如箭般喷射而出,溅在青砖石上的同时,还有不少射在了腾戈的腕上。 “……” 脱力的凶兽整个挂倒,锁链勒紧了他的上肢让他无法著地,手臂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扭曲著,还没完全软下来的阳具微微向下垂著,龟头滴著浊白色稠液,地上或远或近地喷溅了一滩滩的痕迹,空气弥漫腥膻的雄兽气息。 腾戈慢慢站起身来,盯著腕上的白液。 澄清的眼神弥漫出一层深邃,仿如那日沈浸在漫天血红中的颜色。 “噌──”锁链拉紧令奇煌的脖子被迫上扬,野兽难得的没有挣扎咆哮。 沾到了浊液的手腕送到了他的嘴边。 “你自己的东西,都舔干净了。”野兽的精水可好闻不到哪里去,气味腥膻浓烈,便是为了像野狗霸占地盘般,把自己最重的气味留在伴侣的身上。 只是男人已经习惯了服从他的命令,竟不曾试图直接咬掉对方的腕子,而真的微微张开了嘴巴,乖顺地伸出舌头去舔,一点点,一点点地舔去。 浊白被抹去之後,只留下一点水渍。 然而这个一向凶顽不驯的男人此刻正低著头舔著自己的精水,精绿的眼睛里闪烁著翻滚的欲念与迷惘的不知。 不知不觉中,看著蓬乱的发顶,吞吐的舌头,心底深处掩埋至深的欲念渐渐蠢动,更因为不曾将双角锯掉而伤损自身元气令此刻躯体内渐涨的气息波动更是难捺。 被扯掉腰带的胯间形成了微微的突起,甚至在渐渐变大。 奇煌更是闻到更浓郁的气味,那种令他血脉喷张,乃至头发发热的味道,不住地从腾戈脐下的位置散发出来,萦绕在空气中重新催动了凶兽的欲念,本来已经射过一次的阳物居然在微微地弹跳了几下之後,在肉眼可视的速度下完全勃起。 兽本贪欢。世俗伦理,那是限制人的规矩,却绝不适用於野兽。 腾戈并没有因为奇煌对同为雄性的他产生了欲望而觉羞辱,且被对方的臣服而勾起的己身欲念他也没有打算要压抑。 手解开了裤头,已然半硬的阳具被他托住根部,轻拍在奇煌唇上:“含住。”当奇煌本能地张开口,听到耳边腾戈如抽掉他身上骨头般森然的轻声警告,“莫要稍损分毫,若有一丝,你定知道下场。”抬起的脚踩落奇煌胯间擎天而起的肉棍上,粗糙的履底残忍地磨过顶端龟头处脆弱的表皮,带去的痛楚足以让凶兽不敢造次。 凶兽的口腔包裹住了半软半硬的阳物,可显然奇煌并不懂得取悦之法,只是听话地含著一动都不敢动。腾戈伸手捏住他的下颚,麽指更深入口中将其颚骨勾住,就著位置腰部慢慢地前後律动起来。 比起奇煌那根长了肉刺狰狞无比的那根,腾戈的肉棒形状可以说是完美得如同用玉石雕琢成形的完美之物,盘桓其上的淡青色筋络在渐见勃现,在男人被迫勾开的嘴巴里不紧不慢地进出,一开始只是浅於龟头部位的摩擦,到渐渐深入更多,并且越变越硬。 嘴里被抽插让凶兽极是不耐,他身上的肌肉偶尔绷紧了,目中凶光乍现,可腾戈就像看穿了他的凶暴,这个时候碾著他脆弱部位的脚骤然施力,痛楚而扭曲的表情出现在男人粗犷的脸上,然这却取悦了腾戈。 他忽然一把捏住奇煌的喉咙令他呼吸一窒,腰部向前狠狠一撞,竟将到最後几乎整根插进去,龟头直顶而入把男人的喉头塞了个满,令他有一瞬间觉著自己被一杆长枪从喉咙直戳而入穿透身体,气息闷绝之余更是痛苦难掩。 腾戈并没有马上退开,仍然保持了姿势,让硬热的部位抵在深处慢慢碾动,并且试图更深地突入,凶兽浑身赤裸,看得到一身的肌肉用力绷紧地忍耐著痛楚,本已凝结的斑驳伤口更是迸裂出血。 “很难受吗?” 总是淡然的脸上此刻显露出欲望得以满足的悦意,他轻轻抚开奇煌额定的乱发,让那双因过度痛楚以及窒息至被泪液濡湿的精绿兽瞳露了出来,额上密布晶莹汗水,“你若是喜欢我的角,也可以不再锯掉。如果你愿意这般被我杀死的话……” 奇煌被堵住的嘴巴没有办法说话,然而腾戈感觉到奇煌嘴里被压得发肿的舌头动弹了一下,极慢舔过令他窒息痛苦的凶器,然後再一下。 仿佛取悦般的回答让腾戈瞬间达到高潮,精液直接灌入奇煌喉咙,而在这种窒息的苦楚中,凶兽的胯下也几乎在同时射了第二次。 殿宇外风啸幡动,犹见黑影张狂。 色欲又如何? 既是凶兽,又非神佛,难道还有不许发情的麽?! 第二十四章 尾声 通往冀州的官道上,腾戈若有所思地走在面前,高大的男人跟在他身後,嘴巴虚空的嚼著,形见不满。 那之後整个晚上都没能舒坦,夹在欲望和痛苦间的折腾,险些没把他命去掉半条。但至於欲望有没有得到舒缓,瞧他没精没神的几日也就足矣说明。 而腾戈并没有再说些什麽,只是看他的眼神仿佛更加凶虐,偶尔,还混杂了一丝古怪的隐忍。 云露走了之後就没有再回来,腾戈却并没有去寻她的意思,反倒是先得了消息,冀州大乱,鬼疫横行,於是腾戈并无怠慢带著他又上路了。 反正吃鬼疫罢了,哪里吃不是吃,难道荆州这边的没味道,冀州的就能有吗? 至於盗《白泽图》之者到底是谁,影胧一死,已无从稽考。 影胧意在重兴穷奇一族,令凶族称霸中原之念亦随其作古。 可这些,跟他有什麽关系? 青年依然淡然如常,似乎没有人和事,能够动摇心性。 只记开明兽君所颁之天令,穷奇滕根共食蛊。 至於身後的凶王後裔…… 听不见身後的声响,有些错愕地回头,这头凶兽莫非是懂了安分?可这一看,又瞅见他对路边标著草签叫卖的可怜娃儿垂涎三尺。 腾戈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笑意。 奇煌的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懂。 而自己的心思呢?那恐怕也是不明不白。 然而情爱之论,或许人能以言、以语、以行为表。 可是兽却并非如此。 或许是,或许不是,谁有说得清,道得明? 忠於其欲,贪不为过。 穷尽其凶,极恶何赦? 全文完 後语:觉得没有H的亲要抱歉了呃,实在是最近河蟹横行太厉害,担心被人当做典型拉出去斩首示众……L我可不是铜皮铁骨恁经揍的小奇…… 至於这个结局绝对不是开放式的哦! 因为在七元解厄系列的《玑天缘》当中小奇和小戈也是露了脸的哦,他们的关系也基本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兽兽恋,我可想不出让小奇会对腾戈说“我爱你”,也别妄想一头野兽跟人一样谈性说爱不是?特别像小奇这样的天然形凶兽……而且也别想腾戈会对小奇情深款款,估计就算心里喜欢也只会往死里再揍揍……不过最後铁定也只有这两只能凑一块的了……以後有机会再让它们欢快地露个脸~四凶的故事才刚开头不是吗? 至於小腾的性格,那只能说他真的是凶兽,他本性就是坏的,只是比较压抑坏的本分,不像小奇,一副我就是穷凶极恶又如何?我就是爱吃几个人你管得著吗你……这样。 请继续支持後面接下来的几位凶兽哦~ 谢谢各位! 完於2011年4月1日 By live 四凶列传之二《斯民食餮》作者:live 属性分类:古代/东方奇幻/未定/正剧 关键字:丹饕 把他时刻带在身边是想当作储备用的粮食吗? 还是因为他太瘦了所以打算养肥一点再吃? 请不要再填鸭式地试图喂肥他了!! 当饕餮的“一口饭”可真不容易啊…… ——南海七太子敖翦如斯想著。 至于怕成这个样子吗? 他虽说是四凶之族,但也是守礼知规的! 再说了,饥不择食,也断然看不上这副小身板吧? 不过……滑溜溜的鳞身可真顺手…… ——锁妖塔里的老妖怪抖了抖身上的长毛。 序 往古时,有兽,能害人。 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天下之人谓之四凶。 舜臣尧,宾於四门,投诸四裔,以御魑魅。 兽恶,乃令四裔穆,再无凶人。 传说饕餮性贪婪,非帝子孙,不拜炎黄,与蚩尤有往。 见乱於中原,为祸一时,人王舜遂合八元八恺之十六族,任大禹、!陶、子契、後稷、伯夷、夔、龙、倕、伯益、彭祖、朱虎、熊罴共驱之,饕餮族大败,流放三危。 昆仑山锁妖塔,高九九之数,压万妖其中。 黑沈如铁塑的塔身之内,只有千年如一的黑暗,万年如一的死寂。 这里镇压了无数上古妖邪,就算在凡间肆虐一时的妖精,入了塔去,也可能只是上古大妖的一顿美餐。 如果非要算个先後之序,那麽他算得上第一只被关进锁妖塔里的妖怪。因为他被送进来的时候,这个塔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并不像现在这般热闹。 当然也不是说现在的锁妖塔中就熙攘嘈杂,这里依然很安静,但是蛰伏在黑暗角落,试图把自己尽量掩藏静待猎物放松警惕的瞬间施以袭击的声息,传进他习惯了安静的耳朵,显得还是有些嘈杂。 这种奇形怪状的妖怪,诉说著世间在他看不到的时光中变迁。 他打了小盹。 然後被一些吵闹声弄醒了过来,觉著肚子有一点小饿。 虽然他已经是一只老妖怪了,吃不吃也都无所谓。事实上如果需要每日进食的话,塔里面的妖怪也只够他吃个一年半载而已。 声响似乎来自於九十九层之顶。 令凡间万妖恐惧的锁妖塔在他眼里几乎可以算是他的老宅了。 虽非华夏之民,但仍觉须得守礼,来了新的房客,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他觉得还是有必要上去打个招呼。 而这一次的会面难得地令他满意,对方并不像以前刚进来的妖怪那般目空一切横蛮无理,又或者在见到他之後直接吓得索索发抖。锁链横贯的塔室内,那位玄袍的男子却像身处御殿行宫般雍容自在,没有半点如阶下囚徒般的落魄。 在离开顶层塔室之後,他又遇到了一条有趣的小蛇。一条险些被山蜘蛛吃掉却不畏惧他的赤红色小蛇,只是这样爆烈的脾性,在锁妖塔如斯漫长无变之中,怕是会疯掉吧? 叹息世间万物变迁无定,只怕外面已是东海三见桑田。 他的刑期过於漫长,要想像以前那般在阳光下毫无顾忌地抖开身上的长毛,却不知还要等多久? 也罢,吃完这两只刚进来吵吵嚷嚷的!兽,再回去打个盹吧! 第一章 龙太子,珊瑚乱处听织机 《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然而便是南海龙族,却未曾有知道鲛人居处。 曾闻南海龙王偶得一鲛女,惊为天人,遂掳入龙宫为妃。 可惜鲛人之寿不过千年长,而龙族却有万寿,鲛妃虽蒙恩宠,却早辞世在前。 琉璃珊瑚丛,叠影红蓝乱。 北海寒冰,南海水暖,这瀚海南海终年无雪,鱼米丰饶,海中水族自更是繁盛。掩藏在游龙渊之底的水晶宫虽不比东海龙宫之巍峨,不如北海龙宫之冰晶玉琢,不及西海龙宫之异域风情,却是美轮美奂,一方瑰丽胜景。 蟠龙水晶柱威严矗立,但墙垣并不多,间隔之处大多间层层轻纱随水而动,或作帘,或作幔,或悬於窗,或悬於廊。 纱织看似是蝉翼之薄,轻如柳絮,水波而动,摇曳不定,却又并非完全遮挡纱後之景,却不知这动的是鱼,还是影。 这如幻如真之间,叫人仿佛堕入海中幻境。 一条的蓝色影子灵活地穿过廊道,无声无息就像一尾鱼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蚌女嬉笑的声音,蓝影敏捷地蹿入纱後的角落躲了起来,动作无比熟稔。 三两而过的美貌蚌女窃窃私语著龙宫里那几位英俊潇洒的龙太子,并猜测著在那病重的海龙王若然身故,哪一位太子将继承龙王之位。 待她们的脚步声远去,躲在角落处的蓝色并没有马上动弹。 水波荡开了一点纱幔,露出了後面的那张蓝色的脸庞,那是一个瘦弱的水族,介乎於少年与青年间成长的青涩,只是浑身有青蓝色的鳞片覆盖,双耳如鳍竖起,分明就是个连化作人形都做不到的水族。 琉璃的眼珠子里有一丝长期居於人下的卑微之色,但现在却被担忧所笼罩。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因为哥哥们对他极是不喜,可是…… 看向寝宫方向的眼睛流露出坚定,只见窈窕鱼影敏捷地冲开薄纱,钻入密集的赤蕊珊瑚丛,这条小路他已经走过许多次的路径,尽管一开始像荆棘一般的赤蕊珊瑚把他的鳞片都割出细细密密的血口,但这麽久了,也算是给他硬是磨出了一条隐秘的窄道。 从这里可以直接游到龙王的寝宫,他可以悄悄地从窗外隔著纱帘看到躺在龙床上的父亲,而且没有人会知道他来过。偶尔听父王斥责几位霸道的哥哥行止不端、欺压海族之举,会忍不住偷著乐一乐,不过这样的坏心眼若是被父王知道了定会责他不恭兄长,所以就算父王看不到,他也只是抿著嘴角无声的轻轻一笑。 父王的寝室透出浓郁的药气,果然像那些蚌女所说,父王重病了吗? 蓝色的小脸露出更担心的神色。 可是明明很担心,很希望能令父王快些好起来,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得可笑。南海龙宫可不乏灵丹妙药,就算没有,哥哥们也会急著到四方仙山求来,而他就连龙宫都出不去,更别说去给父王求取仙药。 他在窗台下蹲了很长一段时间,脚有些发麻了,终於等到伺候的蚌女用厚绒盖住了夜明珠,令寝宫暗了下去,他才慢慢地转身游走。 蓝色的身影有些无精打采地游出了金碧辉煌的殿宇,几乎是越游越是偏僻,这里的珊瑚丛更密集,因为缺乏打理混而叠重,到了末处便仅能容得一人通行的阔度,但是这里的水流却出乎意料的更清澈明亮,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两排像篱笆一样被细心安置的珊瑚丛後,有一座朴素的小木屋,这样简陋的木屋子在海边是随处可见,然而却显然与华美的南海龙宫极不相称。 当他推开了木门,里面的摆设也依然简单,屋子正中没有待客的桌椅,只有一架连著千丝万缕的织机,与这些过於朴素的东西相比,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副副被挂起来的完整纱织。 这些纱织,竟是这南海龙宫中所挂之窗幔庭帐是一般无异。 南海有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价百余金,入水不濡。 这鲛绡纱,让这南海龙宫如堕梦幻之魅的织物,正是出於这屋子的主人之手! 而这蓝色年轻水族,竟就是南海龙王与鲛妃之子──七太子敖翦。 鲛妃虽蒙恩宠,却不知是思乡愁绪,还是不服水土,在龙王身边不过两百年便离世。唯留下一子敖翦,可惜这位龙子不但不能如龙般吞云吐雾、行云布雨,便连寻常得化形都做不到,只懂鲛人织造龙绡的手艺,实在上不得场面,故此长年豢养宫中,不见外人。 南海龙王膝下有七位龙太子,十三位龙公主。龙王一直不曾立储。古有承袭,立嫡立长,但龙族中却亦有立子以贤或是立储以爱的做法,因此大太子虽是嫡长子,却不一定能成为下任龙王,更何况六位龙子自然是各有神通,望得到龙王欢心,成为储君。 试问谁个不想登上这龙王宝座,成为这浩瀚南海的主宰?而最没有希望继承王位的,自然就是这位连母亲都没有的七太子。 水族喜欢变化人形,这跟红顶白之事有时也与凡人无异。吩咐他做纱织的蚌女颐指气使的态度,或者兄长对他弃如敝履的眼神,他也早就麻木了。 他懂得知足,这里少不了他一口饭吃,有衣有物,有屋有食,而且还有父王。 还记得小时候在母亲身边的父王从不会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他一身异於龙族的蓝鳞,还会在他蹒跚游动时不小心撞到柱子时用慈祥的目光鼓励他继续努力。 可自从母亲过世,许是太过伤心,父王便没有再来看过他。 此刻敖翦虽挂心父王病重,可又苦不得法,手下的功夫不免有些迟滞,本来明天就要送去给瑶姬的窗纱到天亮还未能完工,过来取纱的蚌女对於他的怠工极是不悦,可面前的青年虽说瘦弱但毕竟也是龙子,也不敢打骂,只得在嘴里碎碎念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浪费米粮……” 出去时更是“不小心”地碰掉了其他宫人送过来随手放置在门边的餐鼎,里面的鱼鳔跌了一地,沾了不少泥腥。 敖翦等她走了之後捡起了脏污的鱼鳔,这几日一心赶制窗纱,不曾进食,腹中已是饥饿,三口两口便吃了下去,只是鱼鳔分量极少,哪里得饱,便又转了去屋後扯了些海草吃了勉强果腹。 鲛人所食之物见异於海族,乃以鳔为食,他的母亲在龙宫每日的食物便一直都是赤点过鱼鱼鳔,所以龙宫的人也都以为他也是一般,只食鱼鳔,他自己开始也是这般以为,不过在搬到这间小屋居住之後,送来的餐食就从每天两回,到一回,甚至有的时候还可能因为宫人找不到适合的过鱼鱼鳔而隔了三四天。饿得发慌的他只好试著扯些海草吃,发现虽然味道不好,但还是能吃下去。 所以虽然长得干干巴巴,但还不至於饿昏。 手头的活计得赶紧了,他有些惋惜地看向寝宫的方向,今晚恐怕又不能偷偷地探望父王了。 第二天晌午,正在织机上忙碌的敖翦忽然听到敲门声。 是来催促的蚌女吗? “敖翦!开门!” 外面的声音对於他的迟疑显得极是不耐,敖翦听出是他其中一个哥哥的声音,匆忙开门,果然是五哥敖绪。 等他看清楚之後,却发现外面还站了两名陌生男子,一者玄袍,一者苍衣,而一向高高在上的五哥对他们的态度显得非常恭敬。 待敖绪道明因由,这两位客人为了寻找一颗海中宝珠而欲借鲛人族之助力,没有人知道鲛人一族巢居何处,唯有他一个,曾在小的时候跟随母亲回去过一次。 他心中顿即惶然。 鲛人离世而居,便因其族生有人形相貌,且极美,泣泪成珠,如此异物自更是受人觊觎,母亲曾牵著他手与他说过,便是她故去之後,也不能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安葬,以免为族人引来祸端。 如今竟然要他引海族大军前往?! 不由得轻轻捏紧了拳头,他是不愿的,但却没有办法拒绝。 “明日引路,给我穿整齐些,不要失礼人前!” 敖绪的话他几乎听不进去了,只能浑浑噩噩地点头,仍自想著法子如何应对,可惜他一向居於宫内,哪里又懂那些虚以为蛇、敷衍逢迎的歪歪肚肠,此刻愁煞了心思,回到房中,愣愣地看著尚未织完的绡纱,边是织著边是想法子。 可惜苦不得法,乃至深夜才迷迷糊糊地趴在织机上睡去。 待被远远传来出发的螺角之声惊醒,方才知道已误了时辰。匆忙间他也都顾不上拿些什麽,只得飞快地游出了宫来。远远便见到盔明甲亮的海族大军,深居宫中的他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更让他心中心慌难安。 方落地,几位随行的龙太子恶狠狠的眼神叫他吓得连退两步,心神不宁之间被安排了坐在车上负责引路,然而此刻已无心去欣赏华贵的海龙马车。 外面呼喝著起行,虾兵蟹将破开水路,一路起行好不威风。 马车走得稳如平地,敖翦却一直窝缩在角落的位置,他想不到什麽好法子,可是……可是如果他也想不起路呢? 反正他那个时候还小,记不得路也不奇怪吧? 敖翦高兴了。 对,就这麽办吧,就算回去之後哥哥们要怎麽处罚他,也总比伤害母亲的族人更好一些。 打定主意的敖翦於是再接下来的几天,都相当乖顺而且态度极其认真地指路,大队人马一直在海底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鲛人族之所在。 哥哥们的脸色越来越坏了,如果不是碍著客人的面上,恐怕就要拉他出去揍一顿。本来就已经窝锁在车中不动的敖翦,现在简直连从车窗边冒个头都不敢了。 可是不管他怎麽指著绕道,但大军还是始终往南前行。 鲛人在南海之南,那是海族共知之事,这番搜寻鲛人族的大军人数众多,敖翦担心这般搜寻下去,就算找不到鲛人族所在,也很有可能会碰上出来觅食的鲛人,必须告之他们小心戒备才行! 这日又是一无所获,队伍在海渊之边停留歇息,随行的兵将都知道七太子除了指路之外并无他用,也没有去搭理讨好的意思,华贵的马车孤零零的停在角落,这正遂了敖翦的意。 趁著夜色遮掩,他悄悄地溜下马车,一翻身飞快地向海角方向游去。 敏捷的蓝色鱼影在礁石间穿梭自如,尽管此处礁石纵横而出,海水回旋奔涌,但他却像自家後院般来去自如,海上重雾缭绕,但见他所去之处,雾色之上一巨物腾空而擎,如柱承天! 往古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鼇足以立四极。 原来这鲛人所居之处,竟然在南极鼇足之下。 但见这鼇足之下,海水回旋不去,比起外面漩涡之乱反而是静止不动,无风无浪,南海日烈,故终年为浓雾所围,若不是知晓来路,当是极难发现。 这柱脚下有方圆数十里的珊瑚石岛,嶙峋依傍,石头上挖出了一个个的洞穴,正是鲛人居住之所。 却见敖翦游至岸边一跃出水,轻车熟路地往最靠近海的洞穴奔去,他记得他的外祖父便住在这里:“外祖父!” 洞穴里镶嵌了颜色柔和美丽的夜明珠,有几名聚集在这里的鲛人闻声均是吃惊,纷纷转头看他,岛上的鲛人均是体态修美,上肢与体侧之间连了半透明的皮翼,身上裹著轻柔的鲛绡纱。其中一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老鲛人抬头见了他顿是喜上眉梢:“阿翦,你怎麽来了?” 敖翦顾不上多叙旧情:“外祖父,你快些带族人走远些,龙太子们要来了!” “什麽?!”那老迈的鲛人神色一凛,“我们鲛人族与龙族素无往来,他们突然前来,是为何因?” 敖翦说:“他们想借鲛人之力,打捞珠崖的火精宝珠。” “若是前来求助,又何必惧怕他们?” “龙族最喜珍宝,为了讨好父王,哥哥他们一定会把鲛人掳去进献,逼迫鲛人泣泪成珠,以供赏玩!” 谁知老鲛人却是摇头:“不行,若我们都走了,等他们一来,定会知道是你通风报信,到时候……” 他心里焦急,虽也深在宫中,却也见惯了兄长霸道行止,如今他回来示警,自然是不想看到母亲的族人为兄长所害。当下顾不得许多,拉住外祖父:“外祖父!我不要紧!阿翦总算是父王的儿子,他们不会对我怎麽样,你快些带族人远走他地,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此时洞外一阵急风吹入,沙石半浮半滚地被吹进洞来,老鲛人浑身一震,目光越过敖翦头顶,看向洞外,叹息道:“已经来不及了……” 後语:多少有点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的感觉啊~~~ 想必曾看过《枢天引》的亲应该对这一章有点熟悉,L我可不是抄袭哦~~哈哈~~ 第二章 远方客,古来有兽曰饕餮 敖翦没想到自己一举一动早已落在那两位尊贵的客人眼中,他居然就这麽把他们给带到了鲛人族。 只是令他非常意外的是,那个一身邪气霸道的玄袍男子和那位冷峻严酷的青衣神人在与外祖父相商之下,居然同意了只要族人愿意帮忙,就不会泄露他们的所在。他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气,并为自己的多心和没必要的焦虑感到愧疚不安,毕竟是他阻扰了他们寻找宝珠,而他们居然没有责怪他。 安顿了两位客人之後,外祖父便拉著他回到之前的那个洞穴。 祖孙两人多时不见,老鲛人对这个外孙向是打心里喜欢。敖翦时常瞒著龙宫里的人偷偷回来探望外祖父,只不过从来不曾提及宫里的生活,可老鲛人却也是有眼能看的。 十根指头粗糙无比,乃长年织造鲛绡纱所致,鲛绡并非俗世织品,纺织之法也是特异,但凡织造此物,不但需静心无旁碍,更是极为耗损心力,就算是族里的人有时一年也不见得能织出一匹。 心里本就对他极是痛惜,如今又见他不顾兄长责骂,冒险回来为族人示警,更是恨不得将他带离龙宫。 “阿翦,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吗?” 敖翦捧著族人送来的满满一钵鱼鳔,吃得正是高兴,听外祖父这般问来,便愣了愣,然後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得回龙宫去。” 老鲛人不高兴了:“瞧你都瘦成什麽样子了!定是在龙宫吃不好住不好,而且还得干重活!我这里虽说比不得水晶宫,但至少能让你吃上一顿饱的!” 敖翦不想外祖父生气,连忙道:“外祖父你误会了。我没有吃不好,那些鲛纱也只有我会织,旁人又帮不上忙。” “你是惦记著那条无情无义的老龙!” 对於当年把他的女儿掳走的南海龙王,老鲛人心怀怨恨,不管鲛妃在龙宫里是否有荣华富贵,但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并不是贪图这些,或许她是真心爱著龙王,然而在她死後不得魂归故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盛怒在前,敖翦只得弱弱地岔话:“那个……其实父王也不算很老……” “几千岁的老龙还不老麽?!”见敖翦缩了缩脖子,懦弱的样子让老鲛人叹了口气,“阿翦,你与你娘是一个脾气,别瞧著平时柔弱温和,可认准了便不有十头海牛也拉不回头。” 见外祖父不再坚持,敖翦也不再说话,乐呵呵地重新低下头,“吁吁”地吸掉钵里剩下的鱼鳔,看他那副馋嘴模样,老鲛人更是心疼,忙道:“别急,前些日子收获不错,我让她们在给你送些过来,慢慢吃!” “哦!”鼓著腮帮子的蓝色脸庞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漂亮的颜色。 也不知是放下心头担忧的缘故,还是吃多了鱼鳔给闹的,夜里敖翦竟然发起高烧,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鳞色都变得有些灰白,可是他担心族人与两位客人出岛的事,坚持著爬起来要一同回去。 老鲛人又岂会容他乱来,将人按住之後吩咐道:“阿翦,爷爷此去需时数日,岛上不能无人照顾,你替爷爷留下来照顾族人,可好?” 敖翦愣了:“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长老按住他纤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听话留下来。爷爷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这麽几天也不会有什麽事,你乖乖留下修养,我已吩咐了族人,让她们多寻些赤点过鱼鳔给你好好补补,养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著自己这般跟去,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给大夥惹麻烦,於是也不再坚持,点头应诺。 看著祖父和带领族人远去,虽然心里仍是担忧,但此刻却是无能为力。 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无能,如果他有兄长那般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的能耐,那麽是不是就不必担心族人受到欺负,可是瞧瞧现在的自己,连这麽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刻日上当空,他有些恍然地看向太阳。 感受著被阳光照耀的温暖,如同被最温暖的被褥包裹,不必急著赶制绡纱,这难得的自在,他於是挪到一颗硕大的礁石上,躺在上面舒服地打瞌睡。 可却忘了自己在海底龙宫生活多年,游龙渊底不见天日,哪受得了这般厉害的日晒。 时间一长便头昏眼花,胸口窒闷,等他察觉的不对,已经发软得连爬下礁石的力气都没有了。 岛上的鲛人知他是龙王之子,又是长老的孙儿,自然没有人敢去打扰,任得他一人独处,此时敖翦只觉得口干舌燥,连求救声音都发不出来。 莫非……他要变成晒鱼干了?…… 忽然云影移动,遮去了炽目阳光。 总算得了救命的阴凉,敖翦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云彩居然如此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而且还是一片橘红色的云彩…… 好漂亮的颜色,就算是海底的火珊瑚,也没有它好看。 可是云彩……会这般靠近的吗? 咦?!敖翦回过神来,瞪大了琉璃珠的眼睛。 哪里是什麽云彩!逆光之中,乃见一头巨大无比的赤毛巨兽站在身前,这头浑身长毛的怪物一只脚便有龙宫里的蟠龙柱那般粗,但如此沈重巨大的身躯,靠近时竟然如猫儿般轻盈无声。 青如碧玉的眼珠,兽性竖瞳在眨眼时变幻,正打量他。 逃走!快逃走!! 就算再不知事,也能感觉到面前这头突如其来的巨兽绝非善物。他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逃开,然而敖翦在那双习惯了猎杀的锐利目光下竟然动弹不得。 “汝等乃南海鲛人?” 怪物的声音颇为古怪,听起来便似带著兽类咕噜的低咆。 敖翦只好点头,颤了声音问:“你……你是谁……” “汝不识吾者?” 年轻的鲛人很快地摇头。 那怪物抬起硕大的脑袋,挡住的日阳让那身橘色的毛边似镶上一层光晕:“难怪……光阴万年,吾尚以为终一生不得出。”声音听来像是壮年男子,可语调却像是个见惯沧桑的迟暮老人。 可现在绝对不是听他感慨的时候,身後是族人寄居之所,想起祖父托付他的事情,敖翦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想要干什麽?……” 阴影中的怪物看上去似虎非虎,似犬非犬,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不用怀疑它只需要随便一口,就能把他咬开两截,敖翦觉得自己快要吓得昏过去了。 “吾乃丹饕。是为觅食而来。” 觅食?! 那、那麽说他是为了吃鲛人而来的!! 现在他终於看清楚这头怪物的相貌,浑身橘红色的毛发非常密集,翘起的大鼻头,眼睛就跟铜铃一般大,咧开的嘴巴全是锋利的尖牙,爪子更加是像刀锋一样犀利。敖翦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他拼足了力气一跃而起,想奔逃回去向族人示警,谁知那怪物的爪子从天而降,一下子把他拍压在地。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般,加上昨夜发热这早上又被太阳晒昏,胸闷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嗯?!” 那巨兽反而愣了,它记得自己没下重手啊,怎麽这小鲛人这麽不经拍? 该不会是一下子就拍死了吧?! 好嘛,这下不必晒干,直接就给拍扁成鱼干了…… 摇身一晃,巨大的体积往下缩小,转眼间变作一个魁梧男子,面相见是粗豪,魁梧身材,发鬓齐整,络腮的短胡渣,加上黝黑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海上打渔为生的渔民。就算没有了巨兽之硕大,壮实的身躯仍然遮挡了大片阴影。 他蹲到敖翦身边,捏了捏敖翦没几两肉的脸。 敖翦缓过气来,就像被丢上岸的鱼般弹跳而起,避开那男人的手,畏缩在岩石边的地方,要再往後些恐怕就要摔下去了。 尽管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可敖殷还是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你别吃他们……” “吾不远千里而来,岂可空手而归?” 敖翦看他很为难的样子,不像作伪,适才见过他的真身,也不像是水族,想必是从陆地上来的,跑到海角之地那可是万里之遥了,让他一点都不吃就走,也确实是说不过去的。可是这里的族人是外祖父交给他则责任,他又不怎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被巨兽吃掉?…… “……那……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怎说?” “可以只吃掉我一个吗?……我的味道应该是不错的……”他也是明白事理的,知道自己这点肉分量怎麽也不够那头巨兽吃上一口,连忙补充介绍,“我……我是龙子……应该……是大补的……” 男人有些愕然,他看到敖翦浑身都在发抖,甚至好像连眼珠子都在颤了,偏偏却不但没有求他放过自己,反而试图劝说他只吃掉他一个人。 此时岛上的鲛人似乎注意到又来了一位外客,都从洞穴里探出头来,一张张精致美丽的脸均带著好奇,这些鲛人的肉质显然要比面前这条小鱼好上许多。 只仍是板了面孔,正色道:“汝一者,焉足吾量?” 敖翦心惊,以他这个头,只怕这岛上的鲛人都给喂了才能饱吧? “还、还有其他法子吗?” 瞧著明明惊怕慌张乃至不知所措,却依然坚持著不肯退开的小鲛人,尽管是自不量力,但这种维护族人的决心却是无比坚定。丹饕忽是想起当年与舜王一役,那些力量强大却在最後关头把他彻底背弃的族人,让这头早已看透世情的上古老妖怪也不由得轻轻叹息。 难得地妥协了一下:“求一食,毋计论。若引吾於他族,亦可。” 敖翦愣了,对方言下之意便是说只要有吃的就行,只要他愿意指出其他族群所在之处,他就可以放过鲛人族。 他本是马上要摇头拒绝的。鲛人族是命,难道旁的海族便不是命了吗?虽说大鱼吃小鱼乃在轮回道中,但这头巨兽却显然并非身在其中,丹饕去了,是要灭族的!更何况他长年深居宫中,哪里知道其他海族聚居之所? 然而他点头答应了。 敖翦决定故技重施。他在龙宫里一向不是拿主意的人,所以眼下的想法复杂不到哪里去,反正就是先把这头巨兽引开了,让族人们快些离开这座岛屿避难去。到时候只剩下他一个,那麽也只能吃他一个了。 虽然一顿饱餐显然还要拖延一些时候,但丹饕还是很满意对方的顺从,伸出蒲扇大的手在敖翦的脑门上轻拍了几下,问:“汝之何名?” 尽管抱有必死决心,可敖翦还是无法按捺内心的惊惧,声音依旧抖得跟落叶似的:“我叫……敖……敖翦……” 第三章 浪排空,天方塌陷坠苍穹 日浴海中,已见余晖点点,天幕之尽已见是繁星缀幕。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只见一头巨大的野兽飞快地在水面踏浪而前,橘红色的毛发在豔红的夕阳中华丽如锦,这野兽形体极是壮硕,四肢更粗比蟠龙柱,但跑起来却不见一丝钝重,反而轻快如风。 它背上有一个小小异物,看仔细了,原来是一个弓了身子、双手紧紧揪住长毛、眼睛紧紧闭上的瘦削青年。青年自就是南海龙太子敖翦。 自他悄悄让族人快些离岛逃难,引丹饕在海上寻找其他水族巢居之所已有六日,虽一直未有所获,但南海何其大,就算丹饕一日千里断也不可能几日之内把整个南海跑上一遍。 入夜之後丹饕便择了一个珊瑚嶙峋的无人岛屿落脚。 以四凶之兽饕餮为骑,怕亦是天上神仙也未做到,更何况敖翦这个连化个人形都不怎麽行的鲛人。巨兽一路奔跑,上下颠簸,敖翦只得死死抓住它的长毛才不至於被抛落水中,此刻手脚发软,颤颤巍巍地从丹饕背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丹饕见状,心笑这小鱼当真脆弱,又不用他使力去跑,不过是坐在它背上,怎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这岛上遍布绿荫,长满了羊角树、银毛树,碧波拍岸海鸟!翔,礁石湾处游鱼影丛,许是因为无人的缘故,反而更见郁郁葱葱,海鸟一大片地栖息在岸边悬崖上。 “南海丰饶,孤岛亦佳境。”饕餮所言,当然不可能是称赞景色优美了……就见他喜滋滋地撇下敖翦,一路溜达散步般往悬崖那边跑了去。那里繁殖得有些过於壮大的海鸟想必是要倒霉了。 敖翦没有阻止他的意思,自顾自地收拾地方歇息,弱肉强食,这是万法自然中的道理,这头野兽实在太强大,所以他可以随意挑拣自己的食物,甚至连敖翦,未来也不过是他一口饭的分量。 这几天下来,他算是见识到饕餮那种什麽都吃完全不计较、根本没有吃饱这个概念的恐怖食量。 第一日,落脚的海岛上所有上来产卵的绿蠵龟被吃了个精光,包括每只龟埋在沙子下的五六窝卵,而且吃完还不见它吐出硬邦邦的龟壳! 第二日,倒没瞧见龟了,不过遮天落脚的岛南面大片的浅水礁滩上长了许多海螺,大马蹄螺、篱凤螺、历来磲等等,肉质丰富的螺肉自然逃不过丹饕的嘴巴,而且,他也没有吐壳…… 第三日,堡礁沙底每条足有三、四尺长的梅花海参被他像吸面条般“唧溜溜”清了个光。 第四日,意外的是一座只有树没有活物的海岛,以为他消停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岛上像被飓风侵袭过般,寸草不留! 第五日,珊瑚礁上长不出草木,半夜里他听到石头被绞碎的声音,在出发的时候他往後瞧了瞧渐渐远去的那座岛,好像……小了好一半。 作为“一口饭”,敖翦自然没有阻止丹饕猎食的能耐。 而且他还得负责把自己喂饱。 他跳入水中浅下海去,入了海他的动作便不像在陆上那般迟钝笨拙,灵活地顺著海波窜入海底,捡了些孔石莼和岩头青摘了便游了回去,上岸之後便见丹饕已在饱餐一顿後变作人身坐在海滩礁石上。 丹饕似乎并不担心敖翦会借机逃跑,大约是觉著这条小鱼怎麽也跑不出他的五指山。 瞧了眼丹饕,敖翦虽然害怕,可心里忍不住小声的腹诽。看他一直在水上面跑,定是不懂得辟水之法……呵呵,原来是个旱鸭子! 嘴角牵起的笑意出卖了他的心思。远处那头上古妖怪在不见天日的锁妖塔待了那麽些年,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更何况天色虽暗,但夜幕上仍有星光烁烁,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明灯在旁,又怎会错过一直苦著脸的青年嘴角流露的一丝难得笑意? 而这抹笑意,居然有那麽点小小奸猾! 没想到这条老老实实又懦弱的小鱼人竟然也有这般神情,倒是让人出乎意外的发现。 不过敖翦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捧著手里的海藻,坐在丹饕视线所及的地方,慢慢一点一点地啃。 海浪拍打岸礁的声音让敖翦感觉安稳。 抬头看那天幕上的星空,也让他极是向往。在龙宫里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自在地遨游天地,特别是踏足传说中的陆地,就像他那几位向往人间的龙公主姐姐们,到人间跟凡人说说话,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在这种随时被吃掉的情况下。 外祖父回去之後没见著自己一定得著急了…… 父王的病情也不知如何…… 他自顾自地晃神,却不觉身後的男人已经与他不过咫尺之遥。 “此为何物?可食否?” 敖翦吓了一跳,就像屁股被藏在沙下的蟹螯给钳到般整个人蹦了起来,不过很快就被肩膀上的大手掌按了回去,对方的兴趣显然并不是他本身,而是他手里那一大捧湿漉漉的新鲜海藻。 “这、这些是孔石莼……岩头青,都……都是海里长著的……” 丹饕对於敖翦的胆小真是莫可奈何,被他看一眼就能抖得跟打摆子似的,说句话都战战兢兢生怕惹了自己“嗷呜──”一口吞了他。 敖翦想对方大概也是想吃所以才问,他不知道对方有什麽是不吃,不过暂时看来,他是什麽都吃,於是把海藻一股脑地递了过去。丹饕也不见客气,低头张嘴,几口就把敖翦大概要吃上半个晚上的分量给囫囵吞了个精光。 好不好吃他倒不怎麽在乎,关键是分量少得可怜,落到他胃里转眼就消化干净。 “还、还要吗?我再下去……捞些上来……” “不必。”丹饕歪了头看著他,吃这麽没分量的东西,难怪这条小鱼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让他兴不起一点吃掉的念头啊。 却不想这天下之兽,唯饕餮贪食无量,岂是他族可以相比,更不要说像鲛人这般说得上弱小的族裔。 “汝以何为食?” “我?”敖翦不明白对方为什麽对自己吃些什麽感兴趣,不过还是老实回答:“鱼鳔。”想了想又补充道,“海藻也可以。” 怎麽都是些没分量的东西?这得吃多少才能养胖啊? 丹饕看来有些苦恼。 敖翦不知他意欲何为,自然也不吱声。 正在万籁俱寂之时,突然在南极之处传来一声惊天巨响!顷刻间所在之岛屿地动山摇,仿佛海上孤舟剧烈震动,随即一卷磅礴气浪自南方之极处席卷而来,仰面而来极为犀利,敖翦那副小身板哪里经得住,眼看就要像岛上被连根拔起的草木般吹跑,所幸背後的男人将他挡住,铁臂立下将其按倒避开风势。 丹饕深知这绝非寻常动静,抬头去看,但见南方天角渐见倾斜,星相移位,更有流星划破长空直坠入海,乾坤合拢,天宙坠落。 便是他这般的上古大妖,亦不由一时失声:“鼇足倾塌!” 敖翦闻言亦惊,南极鼇足之下正是族人所居之地,他心里慌张,也不知他们是否受累,不过有些庆幸之前因为丹饕的缘故他早早让族人远去避难,应不至有所伤亡,但那浓浓海雾中的故乡,却只怕再也没有了。 可不及他再作多想,南极远处的海上滔天巨浪像这小岛直拍而来。 “跑!!”丹饕立时化出原型,一口叼起敖翦就撒腿踏水飞奔。 敖翦看到丹饕身後浊浪排空,犹如一堵擎天高墙卷来,隆隆如战鼓狂擂,仿佛一头洪荒恶兽势要将二者吞入腹中。 丹饕跑得飞快,但毕竟敌不过巨浪席卷,此时足下生风几乎已是凌空飞踏,可後面的水壁却也是越来越近。 “轰隆”巨响之下,覆下水墙将二者吞噬,卷入海底漩涡之中。 敖翦当即被冲了个昏头转向,若换了平日在就被这般像墙壁笔直倒下的巨大冲击给拍碎骨头,然而这那头凶兽硕大的身体却替他承受了最大的冲力,他反而毫发无损。 薄薄的身躯就像一片烈风中的枯叶,不过手还是死死攥著丹饕的颈毛,巨兽不知是被打昏了还是溺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尸体般任得漩涡将之卷入深海。 眼下身在海中,虽然海水的波动时剧烈了一些,敖翦的动作灵活起来。 他放开手,一个弹身鱼跃,蹿到丹饕的腋下,环抱住一条巨大的前腿,使劲地往漩涡外游去。 他一个人的话其实完全可以轻松离开。 可要他就这麽丢下这个大块头,他又做不到,尽管对方曾经扬言要吃掉他的族人,不过他却又傻乎乎地蒙受了自己的欺骗,被带著在南海上绕来绕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已经在饱餐一顿之後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 身为海族的他非常清楚海底的漩涡有多可怕,它能把凡人的大航船绞成木屑,更别说是这头不会游泳的妖怪。 敖翦咬紧牙,使劲地拖住丹饕,他并没有逆水而上,反而借海水翻涌推动的力量,渐渐逃离了夺命的漩涡,往海岛的方向游了回去。 第四章 桃李报,来而不往非礼也 尽管敖翦在水中有游鱼之灵,但丹饕少说有万斤之重,要换了平时以敖翦那副羸弱的小身板估计也就是蚍蜉撼树,可是眼下生死一瞬,更在海中借了浮力与水流之动,还是勉强地将丹饕带回了礁岛。 精疲力竭的敖翦趁著涨潮的水势将丹饕放在岸礁上,下一刻就四肢脱力地趴在了一旁,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在龙宫中虽说干的是织造粗活,但也没有像这般在生死一线间挣扎过。 海潮在他身下涌动,慢慢退去,海面渐渐回复了昔日的平静。但是南极处云重密布,内里电光裂空跳蹿,不稳之息在天穹间蔓延开来。 敖翦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觉得稍微恢复了些力气,爬起身时见海潮早已退去。因为这一回不同往常的异动令此次的潮汐显然要比往事水势更高,他们所在之处居然已是一片高岗,便不必担心被之後的潮涨影响。 丹饕卧在地上仍旧一动不动,浑身毛茸茸的长毛还是湿漉漉的没有干透,敖翦小心翼翼地绕到正前方的位置,摊开手掌凑近它的鼻头,感觉到平稳的呼吸流动,松了口气。想来像他这般的大妖怪,也应该不会轻易被淹死才对。 於是他又推了推丹饕,见对方没有动静,随即为小心翼翼地说:“……我……我要走了啊……你不说话,我……我便、便当你同意了……” 敖翦说完往後退了一小步,见趴在那里的巨兽依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遂又退了一大步,再一大步,然後飞快地转身一溜烟地跑到海边,无比迅速地飞身入水,用逃命的速度转眼就没了踪影。 就在敖翦慌慌张张地跑掉之後,那双一直紧闭著的眼睛居然慢慢张开了,里面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昏迷之状? 能与人王舜帝抗衡,八元八恺尚不能灭之,最後只有囚於锁妖塔的饕餮凶兽,又岂会惧怕小小风浪? 天塌之威确实不容小觑,水墙拍下来的时候也的确令他有那麽一小会失了意识,不过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既敢入南海之极觅食,就算不熟水性,但也至少不会被莫名其妙地淹死。 没想到醒来时却发现那条懦弱胆小的小鱼居然没有独自逃走,反而死死抱住它的前腿试图将它拖离漩涡。 事实上丹饕从一开始就已经看穿了小鱼根本没有将他带去找食的盘算。像敖翦这般从脸上表情都能被轻易看穿心思,又怎麽可能骗得过一头上古大妖? 不过丹饕却没有即刻拆穿他。 他见过很多惧怕他的妖怪,包括在人间曾叱吒风云的妖魔,可也没有见过像敖翦怕成这样的。心里有那麽一只小鬼就把自己先给吓个半死,每时每刻都担心被戳穿的如履薄冰,好像随便看过去一个眼神就能把他给彻底吓死。 可偏又咬牙发抖地继续撑著,筛糠地抖啊抖,愣是没挤出一滴眼泪。於是他觉得很好玩,想看看这条小鱼到底什麽时候才会被彻底吓死。 不能说他无聊。 试问一只在锁妖塔待了那麽长的年月的妖怪,在塔里如果不找其他的妖怪作消遣,他可会真的很无聊。 对於小鱼试图拯救“昏迷不醒”的他,倒是让丹饕有些意外,毕竟常理来说,是应该丢下它逃走吧?於是老妖怪故意不动声色,看看那条小鱼到底有什麽打算。 等听到敖翦小心翼翼的自说自话,然後飞快逃走时的脚步声,他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轻叹。 虽然是全无必要的救助,不过至少对方确实费了不少力气,心意也是有了。 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於是丹饕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阻止他离开,然後决定打个小盹之後再去别处觅食。 反正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吃食? 何必非得吃一条塞牙缝都不够的小鱼? 半里外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半颗脑袋,琉璃珠般几乎把眼眶填满的大眼睛在水波上盯住了海岛方向。 大妖怪的身形无比硕大,加上毛色光鲜,不需要仔细辨认就能看得真切。陷入打盹状态的丹饕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看起来就像仍在昏迷不醒。 那颗浮上海面的脑袋自然就是早该逃得远远的敖翦。 按说照他的速度此刻应以在十数里外,不应在这里徘徊。 小脑袋上的表情相当犹豫不决。 敖翦在海里浮啊浮,至少有两个时辰了。 刚才那像天塌了般的水墙,要不是大妖怪挡去了那力量,恐怕自己早就被拍扁了,所以他一定是受伤了。 快走吧!别想那麽多了,等大妖怪醒了,可就跑不掉了! 可是……把受伤的大妖怪丢在被海水铲平的礁石岛上面,难道要它饿得吃掉那个岛然後再掉进水里吗…… 敖翦一直很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果自己能像兄长那般杀伐决断、做事干净利索的话,父王也会更加喜欢他。更不会陷入眼下这般状况,他是恨不得往自己脸上甩几个巴掌,好让自己下定决心。 最终拿不定主意的他忽然一个翻身潜入水底,摸上来一只绿毛大龟,嘀咕道:“龟壳向上的话就留下,倒个的话就逃走。”说罢用力往上一抛,看著龟壳慢慢往下晃晃悠悠地沈下去,而且很不巧的是龟壳肚皮朝上地落在水底,可就见那绿毛大龟的长脑袋从壳里一伸,顶住沙地往侧一翻,无比灵巧地翻了个个,然後慢慢悠悠地爬走了。 ……有必然结果的占卜答案显而易见。 “好吧,那就留下!” 蓝影鱼跃出水,飞快地往被他丢下的巨兽所在的礁石岛游了回去。 丹饕打了一个十天的“小盹”。 对於能在锁妖塔瞌睡百年的凶兽来说,十天真只能算是眯了眯眼而已。不过可把敖翦给吓坏了,以为丹饕真的是身受重伤,无比庆幸自己没有丢下他逃走。 事实上敖翦不懂得疗伤之法,也没能耐去寻灵丹妙药,他能做的,只是蹲在丹饕身边驱赶那些觊觎这个大块头的海鸳和鲣鸟。 也不知道是不是丹饕先前的胡吃海塞把这岛上的海鸟给得罪了,有一次敖翦跳进海里找食物不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一看那头巨兽身上覆盖了满满的一堆海鸟,幸而那身厚毛足够的浓密,就像褥子一样阻挡了锋利的鸟喙。 所以後来敖翦也就不敢离开太久。 除了他自己要吃的海藻外,他也想到丹饕醒来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饥饿,为了不让丹饕吃掉这座礁石岛或者把自己给吃了,敖翦每天都会努力搜集食物,他在近岸的地方挖了个深坑让海水能够透进来,从海里带回来的食物都会放到坑里面保持新鲜,虽然以丹饕这样能把石头都消化掉的脾胃想必腐烂的东西也不在话下,不过怎麽说也该是比较喜欢新鲜的吧? 深居简出在海底被豢养可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懂。 自从母亲去世之後,龙宫里的人对他不闻不问,有时他会悄悄溜出宫,不远千里地游去母亲的故乡找外祖父。 在外祖父身上学到了不少鲛人的技巧,比如说其他海族所不能比拟的泳技,辨别水流方向,还有如何捕猎海鱼、搜集贝类和海藻。 这一日敖翦在离岛较远的地方找到一颗巨大的砗磲,足有浴盆之大,外壳高垄鳞片重叠,厚壳呈瑰丽的绀色。砗磲乃佛家七宝之一,似这个少说有百年以上的大砗磲更是当中珍品,若流入凡间那绝对是无上之宝。 可惜敖翦不懂这些,见了那麽大的一个心想肯定能让丹饕吃顿好的,高兴地用水草捆了便拖了回去。 刚上岸,抬头竟没看到往日满丘的海鸟,就只剩下一地的白色羽毛。 而一直没有声息的巨兽正张开大得吓人的嘴巴……打哈欠!然後在看到吃力地拖著一个大贝壳上岸的敖翦,眼睛透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在丹饕的注视下,敖翦又开始“筛糠”了…… “你、你、你醒了……” 丹饕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沈默与无声的打量让敖翦更加害怕了,该不会在决定要把他生吃还是烤熟吧?!要是那个时候决定“龟壳向上的话就逃走”的话就好了。 巨兽动了,向他走了过来,抬起巨大的爪子。 要吃掉他了! 敖翦吓得立即蹲腿缩身抱住脑袋,缩缩发抖。 但是丹饕的爪子从他脑袋上面越过,一把抓了那颗砗磲,丢入嘴里“嘎吱嘎吱”嚼了起来,价值千金的砗磲转眼变成了碎片,肥美的白色砗磲肉味道极好,就算像丹饕这般不怎麽在乎味道的妖怪,也是会觉得好的。 碎渣砸了敖翦一头,吓得他把脑袋抱得更紧。 丹饕收了兽身,虚以人相站到敖翦面前。 变成蒲扇大的手掌这才按到敖翦头顶,不过力度轻柔,几乎没有一点力度:“尚未足肥,吾之不择。” 敖翦这才睁开眼,有点发愣,意思是说他还太瘦所以没打算吃吗?那麽说日後要是长胖了,就会被他一个囫囵吞掉?! 不过他反而放心了,长那麽大,他还真没胖过。 於是稍微镇定了下来,试探著拉了拉丹饕的衣摆,然後指向他挖的那个放了生鲜海产的大坑。丹饕跟他走了过去,当看到这个足有三四丈阔的池子里满是活鱼及海贝,更是颇为震惊。 虽然这些夥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塞牙缝的量,但却是自古至今首次有人为他张罗食物,就算当初在饕餮族中也是各自觅食,族人性贪婪,莫说分享,便是平日也常为吃食大打出手。 他回过头,看向敖翦,见那条小鱼还是一副战兢模样。 想到方才这副小身板艰难地把砗磲拖上岸,这坑里头的东西想必花了他不少功夫。 有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一刻丹饕决定日後要好好对待这条小鱼,至少,不把他当做食物吧! 敖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幸运地从这头大妖怪的菜单上被剔除出去。 当他看到丹饕转眼间就把这十天里他辛辛苦苦搜集回来的活鱼海贝吃了个精光,美滋滋地舔著嘴唇似意犹未尽之状,居然感到有些高兴。 因为见丹饕几乎都是胡吃海塞的,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喜欢吃哪一样,於是敖翦忍不住小声地问他:“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见丹饕回头,他连忙解释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想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多抓一些回来……” 饕餮虽贪口腹之欲,可也确实没什麽口味上的追求,见敖翦满脸期待,不由失笑,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吾自醒来,不必再作张罗。” 言罢转头,看向天维绝处。 此时虽再无倾天巨浪,但南极失去天柱已见天角乾坤合拢,恐怕不久之时便要天海碰撞,再起灾劫,南海绝非久留之地。 “天柱折塌,此地不宜久留,且随吾走。” 第五章 暗礁伏,千里长沙万里塘 敖翦再度“被迫”与丹饕一同上路。 坐在大妖怪的背上,他忍不住猜测,是因为在南海找不到可以饱餐一顿的食物,所以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养肥了吃掉? 其实丹饕乃属好意,此刻南海已成危境,鲛人族的居处想必在天柱倾塌之时被彻底摧毁,这条小鱼应是无家可归了。 他也没有想要跟敖翦仔细解释的意思,反正这条小鱼脾性怯懦,让他去东就不敢走西,无须多言,直接带走便是了。 确实如此,敖翦虽然担心鲛人族以及海底龙宫的状况,可他更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回去,也不过是添乱。 要不是丹饕的威胁,鼇足下的族人恐怕早已葬身海底,如今能够得以逃脱,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在这点上,敖翦是心怀感激的,反倒是他为了族人却欺骗了丹饕,所以就算被吃掉,敖翦觉得自己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 他很喜欢这种海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因为无论在海里面游得有多快,都不可能听得到这般在空气中飞速奔跑所带起的风响。丹饕的长腿轻轻迈出一步就需要以丈来量,就算敖翦在水里游得有多快,也绝对不及它撒开四足在水面奔跑的速度。 在龙宫时敖翦不止一次地想过,想到龙宫以外的地方看看,他曾经偷偷听蚌女们谈起过,陆地比南海任何一个海岛都要宽广,有高耸入云的山峰,沟壑纵横的丘陵,纵马奔驰的平原……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是在这种情况离开龙宫。 听著巨兽踢踏海水的声音,敖翦悄悄地回头,在巨兽身後留下了泡沫翻滚的白色水道,很快便被翻涌的海浪掩盖,再没有一点痕迹。明知道不可能看到前来解救他的巡海夜叉虾兵蟹将,可当那麽一星星的期盼破灭的时候,仍然让他心中感到苦苦的有些涩。 一个纺纱的龙太子,岂能令南海龙宫大动干戈? 嗯,甚至有可能要等到蚌女问他要鲛绡纱的时候才会发觉宫里少了位七太子吧? 琼姬的窗纱,螺妃的床帐,还有皇後娘娘的汗巾…… 嘻嘻!他忽然有些小奸诈地在心里笑了笑。 让那些爱面子的龙後妃子们用破手绢、烂窗纱的话,她们的脸色一定非常的……嘻嘻! 有了旁的心思,便反而没那麽害怕了。 渐渐习惯了这种比骑马更剧烈的颠簸,丹饕的毛发又真是厚密柔软,就算如何颠簸也不会磨伤。 海族鳞身鳍须,可不会有这麽浓密柔软的长毛,敖翦忍不住轻轻抚摸,橘红色的毛发光滑蓬松,触手比他所织的绡纱更是柔软,并非织造而是自然而生的顺滑,更令人爱不惜手。 於是就像坐在柔软的被褥上腾云驾雾般,入夜时便到达了一处环礁。 南海潮汐涨落浩急,故又有“涨海”之名。 海中有千里长沙,万里石塘。 暗礁隐伏水中,水下山脊便见礁石显现,航船若有不慎极易触礁沈没,故环礁之地鲜有人迹。 夕阳西下,礁盘露出水面,海潮滚入圈中,击打礁石见白浪翻涌。 自南极鼇足崩塌之祸,这水面的礁石上满目疮痍,树木洗劫一空,连草根都没落下半根。他们上了岸,来到环礁内圈,此处阻隔了外海浪涌,倒是风平浪静。 丹饕随意择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团起硕大身躯。 敖翦从它身上爬下来,走到内湖边上,只见此处底部有海流暗伏,但表面却平静如镜,近岸的水下有贝螺,也见鱼影,倒是丰富。 他想丹饕跑了一天必定疲累,反而“食物”的他却舒舒服服地坐在它背上没出过力,於是便想著下去张罗晚饭,这也是为了自己能晚点被吃掉吧! 白天炎炎日照令内湖的水比外海要更温暖一些,对於习惯了海底的冰冷森寒,这样的水温对於敖翦来说就像温泉水般舒适,入水後就像一尾活跃的游鱼往下潜去,这内湖虽然外表看来清浅,却深达千尺,而且好像总不到底。 不过比起游龙渊之深,倒也不算什麽。 按理说入夜後内湖底应该是一片黑暗,但是湖底珊瑚壁上却有著淡淡地微光,令这里并不至於伸手不见五指,敖翦游了过去,伏近一看,竟是一颗夜明珠!敖翦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毕竟龙宫多的是能把宫室照得如同白昼的宝贝。 珊瑚壁被挖开,大如拳头的荧光色石珠牢牢地镶嵌在上面,一路往下排列整齐,这绝非天然而成,敖翦更觉奇怪。 正要再看仔细些,突然水中一阵异样的波动传来,一尾黑蛇般灵活的东西从一方的黑暗珊瑚穴中蹿出,一下卷住了敖翦的双脚,将他往下狠狠拽去。敖翦惊惶之下用手扒住珊瑚壁,珊瑚凹凸不平,粗糙尖锐的表面立即割伤了他的手,然而他却并不放弃,就算一路被拖出丝丝血迹仍不肯松手。 不知道那东西是何怪物,力气极大,而且将他的脚缠得相当紧,无论他如何抗争,仍还是一点一点地被往下拉。 力量逐渐流失,敖翦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壮,怎抵得过那怪物强有力的拉曳,他知道这样拖下去就算他用尽所有力气也不可能逃得过。 敖翦忽然松开了手,装作已经失去了力气非常虚弱的模样,任得脚下的怪物将他轻易地拖入深水,他放松了身体,四肢和身体都完全不用力,大概是他这种乏力的反应令怪物也放松了警惕,没有将他卷得更紧。 黑暗的洞穴就在眼前,敖翦盯著夜明珠的光芒没有照亮的地方,洞口下的海床有些白森森的圆物,看仔细了竟然是一颗颗人颅白骨!洞穴内部突然一阵剧烈的波动,一个丑陋的脑袋探出洞口,像一条大鱼头但爬出来的身体竟是有四肢利爪,浑身鳞片上有黑灰色的虎斑,卷住敖翦的是它的尾部,并非鱼状而是蛇尾。竟是一头虎蛟! 虎蛟乃祷过山中妖怪,山中有!水南流入海,便随海流潜於环礁,袭击来往渔民,以人肉为食。 它未曾见过鲛人,只是见敖殷外形如人,便当一般凡人将他拖了过去,知道人就算懂水性,却也不能久待,很快便会被淹死的。敖翦一动不动,虎蛟便以为他已溺毙,便发出了像鸳鸯一般的嘤嘤叫声,一条长长的舌头从阔长的嘴巴里伸出来舔了几下敖翦蓝色鳞片的背脊,敖翦拼命忍住挣扎的欲望,还是一动不动。 虎蛟将敖翦又带前了一点,在尾巴稍微放松的瞬间张嘴咬去,也就在同时,敖翦就像突然活了过来,猛地往前一弹,光滑鱼身从有了些微缝隙的蛇尾间逃了出来,“哢!──”牙齿咬合只距离敖翦的脚一寸之距,险些就要把他的大腿整个咬掉,敖翦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飞快地往水面游去。 到嘴的猎物虎蛟又怎会放过?! 那虎蛟四爪趴在洞壁上,往上一弹,借力腾起蹿出洞来追赶。硕大的鱼嘴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锋利鲨牙,加上强壮有力的身体游起来也无比迅猛,就算敖翦不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後的虎蛟已追至极近。 敖翦害怕极了,用尽全身力气去游,前所未有地游得飞快,可尽管如此,眼开还是逃不过对方的利牙。眼见光影被海水隔绝,天幕上的星影在水波後面摇摆不定,可是他就要被吃掉了…… 突然水面上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黑影遮挡,不等敖翦反应过来,突然从上面传来一股巨大吸力。原来是那岸上的丹饕张开大口在吸起内湖之水! 大海无量,饕餮却有吞天之能。 这力量之大犹如龙卷吸水,敖翦和追赶在他身後的虎蛟立即被水流带动笔直地上冲,转眼间就像被钓上岸的鱼般甩出海面。 眼看就要摔到棱角突兀的珊瑚礁上,敖翦吓得闭上了眼,但意外的是像柔软被褥般的毛茸大掌接住了他。 劫後余生的敖翦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几乎都快跳出嗓子眼。过了好久才有了其他的感觉,被珊瑚石蹭伤流血的手臂和手掌刺痛不已,不过还会疼,那代表自己还活著。 敖翦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被丹饕托在毛茸茸的掌上,知是丹饕救了自己。 而此刻那只想要把他当做食物的虎蛟被丹饕叼在嘴里,肥厚的肉身背利齿穿透鲜血横流,垂死挣扎的虎蛟不断地抽动身体,可惜在比它硕大数十倍的老妖怪眼里,也真的是餐盘里的鱼肉。 “谢、谢谢你救了我……” 丹饕把敖翦放回地上,翻过大掌习惯地压了压他的脑袋,虽然这条小鱼真没什麽用处,只不过既然许诺了要带他离开险地,君子厚德重信,让小鱼半途就丢了性命岂非让他失信於人吗? 更何况尽管他已经决定不把小鱼当成他的食物,但不代表旁的妖怪可以觊觎他以前的“一口饭”! 不知死活的东西。 眼中凶光一闪,当下不由分说,一口咬掉那颗磨盘硕大的鱼头,刚才凶猛无比的虎蛟连哼都不及哼上一声,便死了个彻彻底底。 虎蛟身肥肉厚,丹饕吃得是无比爽快,不过在往鱼腹下口的时候却顿住了,然後用爪子割开白嫩的腹肉,里面血花花的肠子、内脏流了出来,丹饕把里面一串带著血丝的白色鱼鳔抽了出来,拿去内湖洗了洗,放到敖翦面前,之後回头把剩下的虎蛟残骸一扫而空。 饕餮贪食自古有名,尽管鱼鳔的份量不算什麽,但丹饕愿意把食物分与别人,却是极之难得。 敖翦一番挣扎逃生可谓艰险,疲惫不说,此刻也是饿了。 面前放著的虎蛟鳔比曾经见过的鱼鳔都要大上数十倍,皮肌厚实肥美,他本来就不是什麽斤斤计较的人,更没有什麽纤细的神经。 饿了就吃,何错之有? 於是一大一小便蹲在内湖边上,把在这片海域横行了数百年的祸妖给“消灭”了。 後语:各位有空真的过去看看L微博上的那个Q图啊~真的好萌说~~~ 第六章 凶王醴,吾出必引天下乱 “呃──” 敖翦不记得自己上一顿吃得那麽饱是什麽时候了。 虎蛟的鳔极为肥厚,口感十足,而且现杀现吃更是鲜味无比,鱼鳔本就有滋养筋脉之效用,更何况像这条吃了百人精元的虎蛟,那更加是难得一见的大补之物。 虽然敖翦并不知道什麽修炼法门,但他毕竟是龙王之子,体内也是有龙元如意宝珠,尽管他不懂法门,更不知道吸食得道妖怪的精元後如何融为己有,但在不知不觉中还是增长了功力。 当然这对於丹饕来说并不算什麽。 非要作比的话,丹饕这头老妖怪的元丹就是一大磨盘,而敖翦的如意珠就是一芝麻,吃了虎鲛之後大概也就变成黄豆大小而已。 不过对於敖翦来说,他现在的感觉是……吃撑了。 肚子里胀得很满,绝对是吃下去很多海藻也无法达到的饱满感觉,他悄悄看了丹饕一眼,心想吃饱的感觉真好,难怪大妖怪这麽喜欢吃东西。 吃完了虎蛟的丹饕已经变回了人形的模样,络腮的短茬胡须让他看上去粗犷凶蛮,强悍黝黑的魁梧体魄,实在一看就知道是个粗活的把式。 不过这却是在饕餮族中也算得上最斯文有礼的形态了。 比起庞大且令人恐惧的饕餮真身,丹饕更喜欢变成人身,这让他看上去更具君子之仪。丹饕虽不服炎黄,但却极是欣赏凡人的礼仪法度。 当年在族里他是个异类。 想那凶兽,纵欲不知礼才算正道。 可他喜习凡间三礼,在锁妖塔中更时常出入顶层塔室,与里面的囚友论道。难得的是顶塔的囚友满腹经纶,见识远大,颇有大家之气,就是论调偏激乃至荒谬,可常常让他这个老妖怪也无从反驳。 丹饕瞧了一眼摊躺在身边不断打饱嗝的小鱼。 不过是吃了那麽一丁点东西就饱成这样,真容易养活……莫名地有些羡慕这个如此轻易就满足的小鲛人。 作为一头饕餮,无论他吃下去多少东西都不会饱,从没有过饱的感觉。 饱嗝?嗯,是种享受。 见小身板躺得笔直,吃得饱饱的小肚皮微微鼓起,细细密密的蓝色鳞片晶莹剔透,就像浅蓝色的琉璃甲片,其中有螺旋的集中位置是一个小小的洼脐,看上去很是柔软,於是丹饕忍不住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戳敖翦的肚腩。 果然如他所料的柔软,虽然没有什麽肉,可是松松软软、又很有弹性,恁有趣。他喜欢上了这种不反抗的乖顺,锁妖塔里也不乏惧怕他的妖怪,但没有像敖翦这般绝对不必担心会在玩弄的过程中突然反扑咬他一口。 敖翦当然不敢反抗,只能任他的手指在肚皮上戳戳点点。 也可能是因为吃了丹饕给的鱼鳔,所以他倒也没有像之前的那麽害怕。 “你……离开南海之後……打算去哪里?” 虽然大妖怪要去何处他是无从左右,不过也得有个知道吧? 丹饕托了下巴,心不在焉地说道:“待离南海,再觅方向。” 他在锁妖塔待了数千年长,没想到刑期未尽,锁妖塔却先尽其寿。天外飞星骤降,不偏不倚正好震碎了镇塔的宝珠。失了封锁的法力,塔里的妖怪跑了个精光。 吃食都溜掉了,他当然也没有必要留下。 只是尘世变迁,出了锁妖塔,看见的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凡间。 天大地大,他能晃啊晃地到南极之地,自然也能荡啊荡地走去北冥。 “那、那要不要去东海?” 丹饕听到敖翦的提议有些意外。这条一直连话都不敢多的小鱼这回居然难得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莫非是吃了虎蛟鳔所以胆儿变肥了?哦,如此甚好,甚好,那麽看来以後得多抓些给他吃吃看,免得他每句话都抖三抖的,听著都费劲。 不过他要是看仔细些,就能发现敖翦紧张得浑身都在发白。 敖翦非常难得地坚持了下来:“我想去东海,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东海。”在丹饕的注视下,南海龙宫的七太子觉得自己快要耗光所有的勇气,“我知道东海……有三座仙山,仙山上有很多能治百病的仙草,我想去采一些回来……父王病了……虽然不一定有用……其实龙宫也有灵丹妙药……可是我想去找一找……”说到後面开始辞不达意,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面对的还是一只准备把他当成饭食的妖怪,也就难怪他又怕又紧张。 丹饕倒没有打断他的话,耐心地听完,然後点头:“也可。” 他的轻松同意让敖翦有些吃惊,那些害怕啊,紧张啊,担心啊一下子就像被狂风吹跑。 在老妖怪眼里,天大的事情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反而是刚刚察觉的事情让他颇感意外:“汝乃龙子?” 敖翦正自欣喜不已,便点头道:“我是南海龙宫的七太子。” 既是龙子,想必应有司职,於是问他:“汝司何职?” “织造。” 丹饕点头:“鲛人善织,莫怪南海龙宫另称龙绡宫。”他在锁妖塔中,亦曾闻南海龙宫因有龙绡纱之美,故四海之内,又有龙绡宫之称。 敖翦并不以织造为耻,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能耐,也是鲛人族代代相传的手艺,可是在龙宫的兄长眼中,这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龙太子纺纱,说出去也是贻笑大方,兄长们更不敢让其他三海的龙族知道。 听到丹饕的话,敖翦像是被认同了般,即便对方是个随时当他是饭食的妖怪,也觉得心口涨得满满的。 真好! 尽管这些天来日日担惊受怕,可他并没有受到什麽实质性的伤害。 更何况,自从母亲离世之後,丹饕还是第一个和他说了那麽多话的妖怪,而且还愿意带他去东海仙山。 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妖怪对饭食会这般的好! 敖翦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你……你是只好妖怪。” 丹饕听到登时瞪大了眼睛,极其难得地露出一副近似食不下咽的表情。 “吾是好物?!……从何说起?……” 若是换了伶牙俐齿之人,此刻定会歌功颂德,言辞讨好以得对方欢心,可惜敖翦显然缺乏这方面的锻炼,喏喏一阵,好不容易想到个方向:“你吃东西不浪费……”瞧那骨头都不吐的干干净净。 “……” 能浪费吗?都不够吃。 之於饕餮,贪婪无度那才是赞美吧? “汝可知四大凶族?” 敖翦眨了眨好奇的眼睛。 丹饕指了指自己:“凡世云,贪财为饕,贪食为餮。为恶兽,祸人间,自古有凶名。吾与舜王一役,杀人万余,受囚锁妖塔刑至万年。如今刑期未满,锁妖塔崩,吾出,必引天下乱。” 空气有些凝固了杀伐凶煞之气,敖翦的沈默,让丹饕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良久,就听敖翦小声地说:“原来你是逃犯啊!” “……” 难怪了。瞧著丹饕的凶相,敖翦不知道以凡人的观感该作如何说法,不过这副满脸胡渣、眼神不善的模样,也绝对不会是善男信女之辈。 敖翦甚是安慰地自语道:“所以就算我一直都很害怕,也不算太丢南海龙族的脸……” 他堂堂四凶之族,连天上神仙也要退避三舍的上古大妖,在这条小鱼眼里怎麽就成了个四处逃窜的“逃犯”?! 丹饕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小鱼对他的惧怕想必已到达了极限,就算他在世人眼中是如何流毒诸夏,如何为祸人间,想也不过还是如此了。 敖翦开始有些担心:“既然你是逃犯,不是应该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追捕吗?!东海仙山上应该有许多仙人在,你若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丹饕闻言哈哈大笑,坐起身来摸了摸颌下胡渣:“正合吾意,可一尝仙身滋味。”见那小鱼又害怕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莫怕。如今天地有异,九天惊乱,当无闲管走兽之恶。”他表相虽是粗鲁,内里却心细如尘,倒是对形势把握精准到位。 “真的不打紧吗?”敖翦还是有些犹豫,以前听兄长和父王说过,天上的仙人法力无边,有降妖伏魔的本事。 这颗小脑瓜怎麽老担心这担心那的,明明就没有解决的本事,却老是为旁人操心,不过丹饕却极是喜欢这种被惦记的感觉,他觉著没有把这条小鱼给吃掉的决定如今看来再正确不过了。 不过这条小鱼实在太弱了,虽有他在侧,但没准转头就给别的怪物给叼走,那可不划算。丹饕心念一动,忽然抬手按在敖翦额上:“莫动,且忍了。”敖翦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但他习惯了顺从,当即僵直地躺著一动不动。 但觉一阵炽热的气息烫入额顶处,就像火烙炽痛,敖翦一下子疼得几欲昏死,不过这痛楚很快消失,当丹饕放开了手,一股暖热的气息缠绕在额上。 敖翦睁开眼睛,看到隔绝了夜幕的那张凶兽的面孔,感觉到额顶有些沈,好像多了些什麽。 大妖怪粗豪的脸狂放不羁,嘴角带了深深的笑弧,跟他说。 “烙此印者,为凶王牲醴,凡妖不敢染指。” 第七章 百幻蝶,茱萸朱点轻胧香 敖翦苦恼地盯著水面上倒影著的额头。 夜色未退的晨光并不足以照亮海面,但见他额头上却有橘红颜色的光芒流动成形,在浅蓝的鳞肤上就像多了一个头箍般现出兽面纹镌。 见是纹印是饕餮凶猛兽面,古朴鲜明,颇有异兽神秘。 敖翦听说过陆地北方的游牧民族会在他们放养的羊身上打上烙印,好作区分,免得被别的人牵了去宰。 想必丹饕也是担心自己不小心被其他的妖怪给叼去吃了,以防万一,先往他身上打个“印”吧? 存粮真不好当……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额头,是不疼不痒,可如果他带著这个纹印回去龙宫,父王看到了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其实父王已经很多年没来看过他了,除非他额头上长出了龙角,否则也不会被父王注意到吧? 这麽一想,敖翦不由得更加沮丧。 他弯下腰,想掬一把海水洗脸,忽然一片阴影略过,敖翦吃惊抬头,但见天空上有一巨物,似蒲帆横空而过,其状扁平,且宽阔无比,掠过空中带动呼啸风声。 而这些并不足以惊醒沈睡的上古凶兽。岸边那一堆橘红色的毛团,除了呼吸起伏之外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微微的鼾声,显然是好梦正酣。 敖翦不知道这回又来了什麽怪物,忙扑进毛团里面,好不容易给他挖到了巨大的鼻头,当下又摇又掐,奈何力度不足,像是按摩似地,只换来巨兽舒服的哼哼,还把鼻子更探前了些拱到他怀里去了。 敖翦无奈只好抓了长毛攀爬到耳朵的位置,抬起像帐篷般大的耳翼,大声叫道:“快醒醒!来了个奇怪的东西!!” 丹饕打了响鼻,迷迷糊糊地哼道:“甚好,有食也。” 然後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四肢著地站了起来,硕大身躯就像一堵巨墙,把天幕的日光都遮挡大半。 蒲帆之物在天上盘旋不去,见了丹饕现形,也是吃了一惊,驻足张望後竟未逃离,反而呼啸落下,待那物落了地,敖翦才看清楚,这哪里是什麽蒲帆,而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蛱蝶! 但见蝶翅硕大如帆,色彩斑斓豔丽,饰有罕见的紫蓝色耀目斑纹,後翅更长有尾带更增娉妍之姿。如此体型硕大之蝶,敖翦是见所未见,不由一下子目瞪口呆。 巨蝶落地之後,抖动翅膀,硕大的蝶翅慢慢收小,从厚变薄,仿佛紫色琉璃玉般美丽。粗壮的蝶身亦转眼化出人形,却是一位高挑的俊美青年。看似弱冠之龄,齿白唇红,面容细致精巧,又见柳腰桃豔,肤若凝脂,许是南海日烈温高,故他上身未著半缕,樱乳小点犹如茱萸点缀在雪白的胸膛上,浅红丝纱缠身而裹,若隐若现让雪白的长腿皓足更是撩人。阵阵幽香扑鼻而来,不知是何种花香,竟能让人心醉神迷。 美目流转,瞧了一眼蓝色的小鲛人,对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嗤之以鼻,然後转目打量硕壮的上古凶兽。 蛱蝶喜豔,丹饕那身橘红色的长毛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又见那巨兽居然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顿时两颊顿染上醉人绯红。 就听那蝶化的青年问:“你们可曾见到一只虎蛟恶妖?”声音软糯带魅,就像花蜜所酿的甜酒。 丹饕不语,敖翦也不敢乱说话,半晌无人理会的青年顿时著恼:“问你们话哪!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 颐指之意溢於言表,颇有人间贵家公子的派头。 丹饕要是变作人形此刻定已皱眉。 既是有心求教,就算不必每步皆仪,那也得有起码的尊重,口中恶言丑语,不谙礼数,实在有欠妥当。 站在一边的敖翦听到丹饕肚皮因腹空而发出的“咕噜”声,连忙接话:“昨夜确实遇到一条恶鱼,便不知是不是你找的那尾。” 蝶化人形的青年看来并不想与敖翦说话,可要问明情况,只好不得不问道他:“想必是了。那恶蛟如今何在?” 敖翦犹豫了一下,对方来历不明,也不知是不是那虎蛟的同夥。 青年见他态度不干不脆,更是不耐:“快些说来!如有隐瞒,定不饶你!!” 对方态度不好,换了别人定是懒得理睬了,只是敖翦在龙宫里见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也不与之计较,掂量了一下觉著说了也无妨,才指了指丹饕:“那虎蛟被他吃了。”顿了顿,“我也吃了一点……” 後面那句青年就当做听不到了,此时瞪圆了狭长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见著丹饕这般身形,倒也没什麽不可信的:“此地有虎蛟为恶,以渔者为食,多日前又伤我族胞,本太子特地前来惩治这一方恶煞,没想到却被你们先了一步!” 丹饕仍是不言不语,反而是敖翦代为问那青年:“请问……你是什麽妖怪?” “哼,孤陋寡闻!”青年鄙夷地丢去一个眼神,“像你们这些只躲在海角天涯的鲛人,想必不曾听过我百幻蝶族大名!”他腾开一对华丽的翅膀,见是有蝉翼之薄,纹路清晰美丽。 南海有蝶,如蒲帆过海,能揭舟,形态变化万端,故有百幻之名。 闻言为自己的浅薄见识深感羞愧,好歹是南海龙太子,居然连南海上的蝶族也不知道,若让父兄知晓,必也会觉得颜面无存。然他能出宫的时间少得可怜,紧赶慢赶地趁别人没发现之前回去,又怎会有机会见识到南海众生。 那百幻蝶青年不再理会敖翦,反而看向丹饕:“剿杀恶妖,也算是有恩於我族。这样吧,你们随本太子回百幻海市,父王定会重重赏赐你们!” 却听见敖翦慌张地拒绝:“不必了!” 青年不悦,哼道:“又没问你!”瞧敖翦这般懦弱的模样,必定是旁边大妖身边的跟班小厮,哪有他越俎代庖的份儿? 敖翦心里暗暗叫苦,好客是好事,可也得看请回去的是何人物啊…… 他咬咬牙,虽怕丹饕责难,但还是不想看到这蝶族遭难,仍是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另有要务,不便久留,你的好意……” “你这鲛人好生多嘴!做不得主就别要在那里指手画脚!”百幻蝶打断了他的话,难得他蝶族太子纾尊降贵地发出邀请,敖翦却不识好歹地一昧拒绝,当下更讨厌这个奇形怪状的鲛人。 敖翦被当面斥责,便只有闭嘴。 诚如其言,他也不过是丹饕带著的尚未肥足斤两的夥食罢了,哪得那份闲心去担心别人? 此时那硕大的妖怪橘红色的毛发光芒一闪,便化作魁梧男子模样,大手轻轻拍了拍敖翦的头。 “既有海市蜃楼,一探何妨?” 有道是却之不恭,既然对方盛意拳拳,邀到族中用饭,他自然不便推辞了! 丹饕又抬眼仔细打量面前的百幻蝶青年,看这大一只蝴蝶,虽说不如陆上的野兽强壮,但应该也是分量十足,肉质肥美。 那麽如果是一窝的巨蝶呢? 呵呵,光想就让人非常高兴了! 那蝶族太子被他眼神一扫,顿觉喉咙一紧,先前傲慢的言辞一句都说不出来。蝶族男子多见貌美姿容,身形窈窕,似丹饕这般肩横腰阔、腿粗臂壮的阳刚汉子却是鲜少,加上方才见过他的真身,不但毛发豔丽漂亮,而且本领高强,轻而易举便将那虎蛟妖怪给收拾了,心里更加对丹饕另眼相看。 此时半空又有了声响,两匹蛱蝶匆忙追赶过至。 两蝶落地化作人形上前对青年见礼,其中一名妙龄女子看来很是紧张:“殿下怎如此鲁莽?那恶蛟凶暴,若伤了殿下可怎生了得?!” 蝶族太子当也知自己此番确实冒险,那虎蛟乃得道千年的妖怪,食人无数功力不比寻常,而且它在水深之处,他有翅能飞却入不得水去,其实也不过是呈一时之勇。 不过眼下那虎蛟既然死了,以他脾性自不会服软,当即哼道:“大惊小怪!那恶蛟又怎是本太子的对手?只是被他二人抢在先头,将恶妖除去罢了。不过既然有恩於我族,若不行赏倒让旁人笑我百幻蝶族寒酸。” 两名蝶族婢女闻言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丹饕和敖翦,遂皱了眉头,不愿靠近,只与蝶族太子附耳道:“这两人来历不明,殿下需得小心……” 蝶族太子一挥手,不以为然:“小心什麽?莫非害怕他吃了我不成?”言罢又自眼梢瞄了丹饕一眼,见他没有环扣的胸膛雄伟壮健,黝黑胸肌像能撑破那件贴身短打般,不觉喉咙又是一阵发紧,咽了口唾沫,觉察到自己险些失神,便连忙叱喝道:“还唠叨什麽?且在前面引路!” 婢女伺候太子多时,知这位年轻的蝶族太子一向娇惯,听不得劝,只好点头答应,变出巨蝶之形,来到丹饕面前:“两位贵客请上蝶背。” 丹饕也不客气,弯身一把捞住敖翦腰部,提了就抬脚踩上蝶背。 所谓入乡随俗,他也是知道规矩的,看这两名婢女如此谨慎,想必百幻浮洲也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待巨蝶展翅,蝶族太子也一并化蝶腾空,淡淡香粉在划过之处留下曼妙痕迹。 他有意无意地飞在丹饕侧旁不远处,侧目见得那魁梧男子於蝶背上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稳如泰山之重,言举有矩,非荒外之人可比。 莫名地又是一阵砰然心跳,有些恼那双婢来得太快,否则由他亲自负了这男子去海市又有何妨? 第八章 飘渺洲,碧瓦飞甍蜃景幻 海市,为蛟蜃吐气而成,海中缥缈之洲。 凡人若有机缘一睹海市,只见得是楼台城郭,碧瓦飞甍,能辨宫殿墙垣、亭台楼阁,乃至车马,人影来去。但若行舟追赶,却又渐远,始终未能靠近,待大风扬起,吹散幻境,再难觅其踪影。 曾有博学善文者沈括著之《梦溪笔谈》载,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睹。 此时三只巨蝶飞了约两个时辰,她们背上的两位客人,丹饕倒是还好,敖翦却何曾试过在天空中飞翔? 御风而行跟在地上走、水里游的感觉绝不相同,凌空於海面让他既是新奇又不免紧张得浑身紧绷,幸好旁边有稳坐如山的丹饕,敖翦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他,不敢稍离半分。 丹饕任他靠著,偶尔低头看看那瞪大了好奇的琉璃眼珠子,明明害怕又不想闭上眼睛错过自天空饱览大海浩瀚的敖翦,虽此去百幻海市路程遥远却也并不觉著无聊。 忽闻敖翦惊呼:“快看!是海市蜃景!” 他便顺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见远处海域上出现了一副巨大的海市蜃景。虚无缥缈间,宫阙华丽,辽阔之境连亘百里。 巨蝶展翅横空,追赶般赶上了转眼便要消失的幻境,破空而入地穿入厚重的蜃气之中。 这层蜃气原是白雾之状,极为厚重,巨蝶破雾而前,竟亦飞了一刻的功夫。 待穿透之後,眼前骤然开阔,便见海面上一弯浮洲。洲上筑有华贵白玉殿宇,楼阁列栋间接有桥梁石道,缥缈蜃气缭绕其中,如梦如幻,只怕是蓬莱仙岛也不遑多让。 待低空飞掠而过,更可见这洲上均是七彩蝶人,形貌纤弱姣美,偶尔振翅跃动轻灵,娇笑打闹,洲见繁花似锦,蝶影翩翩,胜似人间仙境,俨然是一方小国模样。 待巨蝶降落於浮洲之中的宫殿门外,见是太子归来,马上有卫兵入内通传。 蝶族太子方化作人形,便见有一位宫衣美妇拍翅而来,将太子搂入怀中:“我的王儿!你可回来了!” “你若有什麽损伤,叫娘如何是好?”美妇又亲又抱,太子平日倒不觉什麽,可如今旁边有丹饕在看,便不想他觉著自己像个三岁娃儿,便推拒道:“母後!又没什麽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丹饕正忙著把看呆了的小鱼从蝶背上抱下来,瞧著他那副一双眼睛不够使、毫不掩饰自己很好奇,就觉著比起瑟瑟缩缩的模样更是有意思,遂决定让小鱼多看一阵这样的海市奇景,反正食物都端上桌了,也不急於一时。 蝶王闻讯亦匆匆赶来,太子便将这二人带回来的缘由说了一遍,蝶王皱了眉头,就算是有恩於蝶族,重酬便是,贸然带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到百幻浮洲实在欠妥。当下打量二人,敖翦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的鲛人,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子却看不出来历。 百幻蝶族在南海上也算是一方望族,只可惜除了媚术与狐族相较,其他法术却极是一般,根本无法与丹饕这般的上古大妖相比,蝶王自然看不出丹饕真身。 蝶王正要斥责太子鲁莽之举,可那美妇好不容易见宝贝儿子平安归来,哪里还听得丈夫斥责,当下泪痕斑斑地抱住儿子。蝶王无可奈何,只好应下让这两人在百幻浮洲留一夜,不能再多。 太子心里可不高兴了,但就连一向纵容他的父王也板起了脸,只好点头答应。回头却见丹饕并未理会他的费心安排,反而一直守在那个土包子一般看得目不暇给的鲛人跟班身边,不由恼了,几步上前,喝那敖翦道:“看什麽看!没见过海市吗?” 敖翦被震回了元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仍是坦然点头:“确实不曾见过。” 对方这般老实,反而让以为对方会说谎狡辩而预备了好些讽刺之言的太子语塞当场,脸色一红,便懒得与他计较地看向丹饕,语气虽仍倨傲,但声调放软了不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丹饕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人间做客,讲的是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在别人府上作客,还是节制一些比较妥当,於是便回答道:“吾名丹饕。” “哦!”太子装作不甚在意,眼梢一挑,“本太子名叫瑞珀,你可得记住了!” 敖翦只道需要彼此介绍,便连忙说:“我叫敖……” 瑞珀对一个随从的名字没有半点兴趣,听也懒得听,翩然转身只留下漂亮的蝶影,敖翦不及说完,只好作罢。 婢女带他二人下去安顿,瑞珀想一并前去,可美妇担心儿子好不容易见著了怎会让他离开,不得已只好随她一同回宫。 蝶族对外来者颇有戒心,蝶王虽答应收留他们一晚,却有意将二人安排了在宫殿一角极为偏僻的房间,又暗地里派去守卫监视。 待安顿了房间,婢女问客人需何种膳食。 闻敖翦说吃的是鱼鳔,不由露出厌恶之色,百幻蝶族虽生在南海上,却不喜鱼腥之物,自然不可能会有鱼鳔这类的食物。 敖翦怕她为难,便连忙摆手道:“没关系。浮洲四面是海,我自去寻些吃食便是了。” 婢女实在不愿沾得满手鱼腥,对方既然要自行觅食,那是最好不过了,转身退下。 敖翦没想到对方没问丹饕吃什麽,大概是以为他也是吃鱼鳔的,正想叫住她,不想丹饕大手一伸却将他拉住。 丹饕蹲下身来,他身材太过魁梧,即使半蹲之状竟亦几乎与敖翦同高。 就见他竖了一根手指头在唇前,嘴角翘起了深刻的笑弧,故意压下的声音低沈神秘,内容却是足以让这浮州上的所有白幻蝶毛骨悚然。 “洲内皆为吾食,何急一时?” 敖翦向宫里的人问了路,与丹饕走出了皇宫。 浮洲之上弥漫了一层如雾如幻的蜃气,宫外的居处也与皇宫一般以白石砌成,亭台楼阁,巧夺天工,到处栽了各式奇花异草,所有的鲜花都开得灿烂夺目,仿佛不受四季影响,散发花香不但甜腻,更有醉人之魅。 花丛间美色如云,南海蝴蝶不愧有百幻之称,女子妩媚,男子俊美,有幻化百变之魅,他们背上硕大的翅膀或红、或黄、或蓝、或绿,纹路千奇百怪,灿烂耀目。他们身上裹著轻盈的纱衣,不似凡物,似透非透,似实非实,阳光下更见得有萤光折射。这纱衣下的曼妙身段若隐若现,酥胸半露,藕臂裸足,蝶人爱美,并无半点羞涩之意。 敖翦这般浑身是鳞的异相走在其中,便似在争相斗豔的百花丛中突然突兀长出来的怕丑草。 引得百幻蝶族人纷纷侧目,更甚者掩嘴嘲弄轻笑。 这些敖翦全不在意,反而不敢多看地闷头往前走。 敖翦这般绝不是因为他自惭形秽,更不是见了许多美人所以害羞,其主要的因由……是因为一旦想到这些漂亮的人很快就会被身後的大妖怪吃掉,心里多少有些为虎作伥的惭愧。 再说了,仓库里的存粮跟餐盘上的热食打招呼……那算个什麽事啊? 二人来到洲边之处,抬目不见远海,蜃气就像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球体将整个浮洲笼罩住,连日光也被遮掩大半,近岸处倒是风平浪静。 敖翦想要直接跳下去捉鱼,被丹饕拦下。 想到之前小鱼下海险些被虎蛟吃了,虽说他现在脑门上有他的饕餮纹印,不过眼下百幻浮洲乃他族之地,丹饕虽说不惧,但对於这条自保能力不足的小鱼来说,还是小心为妙。 丹饕不许,敖翦也没问因由,但不下海去如何能捉到海中游鱼? 南海七太子呼风唤雨的本事没多少,更没有饭来张口的福气,一向自给自足的龙太子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他显然没有被难倒。 凡人不如海族水性之好,可他们却常常捕得大量渔获。 便见他伸手下水,细长指甲的蓝色手指在海水中不住穿动,指腹之间仿佛连了半透明的皮翼,渐见指尖所动处,光影成形,待半刻功夫,就见他手臂出水,扬手一掀,一张渔网从水下被他抽上来,甩动间珠玉飞碎,网绳玲珑透亮,彷如轻纱却又强韧有力。 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 丹饕虽知鲛人有巧比天女云裳的织造之术,却未曾一见。 如今见敖翦在转眼间赤手织出渔网,便不由心中赞叹,无怪世人谓鲛人为异宝,趋之若鹜。 然後看著青年抱起渔网,跑到海边开始撒网捕鱼。 绡纱入水不濡,自是比麻做的渔网不易潮湿腐烂,加上网眼细密,更易於捕捉小鱼虾米。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渔网,估计让真正的渔民见了,定是奉为不世神物。 只是如果那位“工”本身不善其事,便就另当别论了。 敖翦曾经见过渔船上的凡人抛网捕捞,只不过他也是海族,见了那大大的渔网自然是掉头就跑的,更不可能去仔细研究怎样捕鱼。看他像模像样地抱著那一大捧的渔网走到海边,往前一抛,力度不足加上手势不对,渔网就像乱麻纠结成团“啪嗒!”落在海里,完全没可能网到半条鱼。 他只得把网拉了回来,又甩了一遍,这次好点,不过仍旧没有散开。 连续抛了几次网,敖翦已是气喘吁吁,可他并未就此放弃,反而很有越挫越勇的势头。歇了口气,鼓足了力气,用力往海面一丢,网终於被抛了出去,非常有张力地罩了出去。敖翦大喜,却再眼看网就要落下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海风,绞纱轻盈当即就被吹了回头,兜头给他罩了下去。 渔网被他织得细密,又软又韧,就连小鱼都逃不走,就更不用说慌乱间急於挣扎的敖翦了,当下是越缠越乱,笨手笨脚地乱扯一通之後,最後竟把自己给卷成一个茧子。 瞧著本来是撒网捕鱼,可没想到把自己给捕到的小鱼,一直抱臂作壁上观的丹饕没忍住吃吃笑了出来。 这算不算是凡人所说的“作茧自缚”? 挣扎不出来的敖翦实在没办法,只好躺平在岸滩上,瞪著一旁笑个不停却不来帮忙的大妖怪。 便算是食物,也不能这般戏弄的! 颇觉伤了自尊的敖翦用最後的力气翻了个身,那後背对著丹饕,决定要保留作为一份“存粮”的最後尊严。 可这反而换来丹饕更大的笑声,发自胸腔的大笑强而有力,在岸滩上传开到附近海域,仿佛能震开层层蜃雾传到外面去,放肆得很。 瑞珀好不容易摆脱了母後,对於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他早已厌烦,於是便借口说累了,当娘的自然舍不得儿子受累,便住了话头,仔细吩咐了婢女,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太子寝宫。 可没想刚才瞌睡连连的太子待她一走远了,便睁开了眼睛,这眼里哪里有半丝疲惫? 心里惦念著丹饕,他哪里睡得著? 对那个才相识不到一日的男人,瑞珀莫名地只要想到便浮躁不安,心如兔跳。本想与他亲近一些,可转念一想自己乃蝶族太子,又岂可纾尊降贵地去讨好一个异族男子? 心里七上八下,眼见天色渐暗,终於忍不住一咬牙,一跺脚,找了个食盒把之前母後带过来的食物装了个满。 他可不是要讨好那个男人! 既然说了赏赐,他当然得兑现诺言。 於是太子殿下神气十足地飞出了寝宫。 後语:这里科普一下(众:科普?!貌似不是科学吧同学……),好吧,南海蝴蝶哦!是有记载的,绝对不是没有肉的哦! 《岭南异物志》常有人浮南海,泊於孤岸。忽有物如蒲帆飞过海,揭舟。竞以物击之,如帆者尽破碎坠地。视之,乃蛱蝶也。海人去其翅足秤之,得肉八十斤。啖之,极肥美。 就是说,可以想象一下,八十斤净肉啊同学们!而且没有骨头之类难消化的东西啊!而且注意,是极肥美!!!!同学们,别是蝴蝶就不当肉啊! 第九章 矜不争,蛛织成网蚕为蛹 待瑞珀飞到偏僻的洲岸之边处落地,果然看见蹲在礁石下的魁梧背脊。 背对著他的男人不知在忙活些什麽,看他不时抖动的肩膀以及漏出来的笑声,便知道他绝对是在做一件相当愉快的事情。 瑞珀便想过去给他一个惊喜,於是轻轻飞起凑了过去,还没走近,便听到一声很轻的呻吟声。 有些委屈,有些难受,可又不得不承受的闷哼,带著的不明含义令人心痒难耐。 蝶族擅魅,一夜贪欢,太子没想到转眼就有人敢勾引丹饕,登时著恼,顾不得其他便扑上前去。待近了才看到在丹饕面前的根本不是美丽的百幻蝶族人,而是那个瘦得像鱼干一样的鲛人! 就见蓝色的鲛人浑身被一卷纱网捆了个结实,动惮不得。 纱网看似轻柔实则强韧,而且颜色浅白难辨,可为难了一向不干细致活的老妖怪,粗糙的大手在蓝色的鳞身上摸来摸去,始终不得要领。 然而丹饕却不厌其烦,一边乐呵一边给他解开。 手触到的蓝色鳞身有著鱼类的光滑,有别於幻化人形的身体,叠著的薄薄鳞片有著奇妙的手感,敖翦虽有百岁之龄,可这年纪莫说在龙族,就是在鲛人族里也在年幼,故此身上的鳞片仍不算坚硬如甲,反而像琉璃薄片覆在身上,细密而整齐的排列互叠,像极了海的蔚蓝。 一直不算丰盛的饭食让他显得消瘦,薄削的锁骨,赤裸的小胸脯,乳尖处略见色深。 几乎只看到琉璃珠般的瞳仁的大眼睛里,尽是无辜之色。 “……行了没有?……” “未成。” 敖翦懊恼极了,丹饕既然有意帮助自己,他自然不能有所怨言,就算他把自己像煎鱼般乐此不疲地翻来翻去。可这般已经弄了足有半个时辰,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敖翦看到突然出现的瑞珀,更是尴尬。 反而是瑞珀见原来是敖翦,竟然不甚在乎。这个鲛人形貌古怪,连化成人形都做不到,一身鱼鳞凹凸不平,如何能比他肤若凝脂,而且还是古怪的蓝色,跟他雪白的肌肤根本无从想必,莫说引诱,便是看到都觉著不舒服。 见有人来了,丹饕也不便再戏耍下去,道:“断了再织便是。”俯下头去用牙齿一咬,任得那鲛绡纱如何结实,也抵不过他那两排利牙,顿时断开。 敖翦挣扎著爬出来,也不知是谢他帮忙好,还是气他早干什麽去了,但他想著既然对方解己所困,便是有玩弄之嫌,也不该说些什麽,还是需作道谢。 看著烂了一地的渔网,不由为自己的笨拙更觉懊恼,吃不吃也不打紧了,反正饿上一天两日的他也早是习惯。 “你们这是在干什麽?” 闻得蝶族太子来问,敖翦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打算捕鱼,却因技艺不精反而被渔网缠住的事情稍稍说明。 瑞珀弯腰捡起被撕碎的渔网,触手只觉柔软棉顺,质料奇特,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绡纱所成。 遂不屑嗤道:“这是什麽东西?如此粗糙,难怪只作渔网之用了。”他瞅了一眼敖翦,“想必是鲛人做的绡纱吧?真是好笑,说什麽价值百金,根本是言过其实!这东西完全比不上我百幻蝶族的幻蝶绸!” 他拉起身上轻若蝉翼,表色粉桃暗绣赤红蝶纹的裹身轻纱,送到丹饕面前,又将破渔网放到另一只手上,得意道:“丹饕,你且来品评一下!幻蝶绸比之鲛绡纱如何?” 丹饕并未置评。 事实上若问麻布跟丝绸有何分别,对他来说也就是油煎包外面包著的是叶子还是油纸的差别。 敖翦并未急於回应太子的挑衅。 若是换了旁人,被这般恶言挤兑,有意贬低,当是拍案而起与之争辩才对,敖翦只是伸手过去取回破损的鲛绡渔网,道:“蛛织成网以捕蛾,蚕吐丝茧为成蛹。二者同是吐丝,用处却不同。” 丹饕闻言看向敖翦的眼神带上了一丝赞赏之意,初时遇到这条小鱼只是觉得他懦弱可欺,可相处下来,却觉著他脾性如水,柔而非弱。 便如今日这般。 幻蝶绸虽是百幻蝶族所制,如何漂亮轻柔,亦不过作衣饰之用。鲛绡纱乃鲛人於海中泉室所织,却有入水不濡的奇用,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君子矜而不争。 对方挑衅在前,敖翦不退不进,对答得体,乃有一方龙子的气派。 有的时候,不争如争。 反让蝶族太子这般,显是落了下乘。 瑞珀见丹饕对那鲛人露出笑容,显是有心偏帮,当下就不高兴了。 平日在百幻蝶中他以太子之尊谁个不小心讨好? 如今那丹饕不但对他不闻不问,居然还漠视他的存在!顿感百般委屈,恼火地将带来的食盒一脚踢翻,转身拍翅飞走。 一语不合就摔东西走人的蝶族太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敖翦知道是因为自己一时之语把瑞珀气跑,忍不住有些小小得意。 他是很没脾气,可母亲手把手传授他的织造之术,断也不想听外人贬损。 瞧了一眼一直沈默不语的丹饕,觉得那看上去粗糙的男人其实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便不由得为自己的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被遗弃在地上的食盒开了盖子,食盒倒是结实不曾摔烂,可惜里面的点心大半都碰碎了,香甜气息混合著各种花香从食盒里飘出来,均是些蜂糖蜜煎、蜜韵果、琥珀糕等等以各色蜂蜜所制的精致糕点。 敖翦更是觉得抱歉,对方一心一意地给他们送吃的,他反而把人给气跑了,若是再遇到,定要诚心诚意地跟他道歉才是。 这是丹饕也凑近了来,瞅了一眼食盒,诸色的蜜糖糕点看来不错。 寻思著若等这条小鱼把渔网补好了再去打捞渔获,怕是他得先把自己给饿死。 看了看现成的精致糕饼,於是伸手拿起一块尚算完整地琥珀糕,送到敖翦嘴边。 敖翦也不知拒绝,张口咬了,龙眼蜜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头蔓延开去。 他有些吃惊,南海龙宫里自然不乏精致点心,但他却从来没有尝过,没想到味道竟如斯香甜。 “美否?” 听丹饕问来,敖翦老实点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的碎屑。 对於敖翦过於瘦小的身板丹饕早是看不过了,见他觉得好吃,顿时来了兴致,盘膝一坐将敖翦捞过来放到膝上,彻底掀开那食盒,又拿出一块蜜煎,敖翦不敢反抗便乖乖坐了张口来吃。 看见碎得厉害的蜜酥饼丹饕也大大抓了一把,看著小鱼低了脑袋啄食般就著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地吃掉糕点,粗豪脸上笑纹见深。 几块蜜糖糕下肚敖翦就觉得饱了,可是丹饕却像喂上了瘾,一块一块地往外掏出糕点,往他嘴里填。 难道是想把他喂肥了好吃?! 敖翦边吞咽嘴里的甜糕,边想起曾经听在凡间游历归来的兄长说过,凡人有种饲鸭之法,是将鸭子蓄养於绍酒坛中,以泥封之,仅容头颈伸於坛口外,用脂和饭饲之,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 不…… 他不想变成肥美的肉食! 坐在丹饕粗壮的腿上的鲛人青年,居然边往嘴里塞美味的糕点,边开始发起抖来…… 事实证明,若是家中豢养小鱼,一般不会饿死,但绝对很容易因为喂食太多而撑死! 而且如果是矜贵的鱼类,比如说千金难求的南海鲛人,那就更应该小心…… 虽然在丹饕看来,这麽一点分量完全不在话下,可他显然忘记了敖翦从不曾吃过鱼鳔、海藻之外的食物,或许他能够吃,但在第一次尝试便一下子吃下许多那绝对是不合适的,更不用说较之平日暴增了三四倍的食量。 於是没有打到鱼却一路打著饱嗝回宫的敖翦简直到了闻到花蜜甜香都想吐的地步。 等到了半夜,闹肚子了。 敖翦向守夜的卫兵问了茅房的位置,匆匆忙忙地抱著肚子奔了过去。 卫兵见他不过是个小随从,也没在意,加上蝶族不喜污物,也就没有随後监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对蝶族美食无福消受的南海龙太子双腿发软地打算回房,但入夜之後蝶宫内蜃气更浓,缭绕不散甚至比隔绝外界的那一层浓雾更捉摸不清,敖翦方才走得匆忙,完全没有仔细认路,绕了几圈,便迷失了方向。 他抬头欲观星辨明方向,奈何蜃气甚至隔绝了天空,只有朦胧月色,敖翦只好凭著记忆往回走,可越走那弥漫不散的蜃气便更是浓重,终不得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现在何处,只好站住了脚步,想著等巡逻的卫兵过来好个路。 过了一阵便听到战靴踏地的脚步声,敖翦连忙循声跟过去,跟了一阵,就听一个卫兵的声音说话:“弈路,今夜又是你来当更啊?” 另一个略沈的声音应道:“嗯。” “怎麽?你又给那家夥带食!何必呢?就算不吃不喝它也死不了!就算你给它投食,也不见得有半分感激!” 对方沈默不语。 大概是对他的态度无奈了,卫兵道:“你可真倔啊!就你是这副憨脾气,就只能当个牢狱的看守!明日我便要升迁庭殿守卫了,你就该跟我学学,与上面的人打好关系才是!” 听不到那厚沈的声音回应,只听到渐渐往地底深处走去的脚步声。 “讨好一个阶下囚又有何用?好好好,说你不听,活该一辈子守苦牢。”换更的卫兵啐啐念叨。 敖翦循声过去,想要追赶,可惜那个换更的卫兵巴不得早早回房睡觉,翅膀一拍早就飞了个没影,无奈之下,他只好看向另一个卫兵声音消失的方向。 见是一个硕大的地牢入口,从入口处蜃气像白色的浓浆般不断流涌而出,在空气中化开成蜃雾之状。 敖翦觉著这里面肯定关著可怕的罪犯,说不定还有吃人的妖怪,心里不免犹豫。 但在门口站了老半天,再也没有见到一只蝴蝶经过,想必是半夜三更百幻蝶们都睡了,於是只好咬咬牙,钻进地牢去追赶那个卫兵。 第十章 百年囚,溶洞地深困蜃蛟 通道上像潺潺溪流般流淌著乳白色的蜃气浆流,并非像看上去的潮湿,不过像过重而沈淀的气体,有些凉意,就像赤脚淌过清浅的小溪。 墙壁上有些淡淡的鳞粉,散发出幽深的光芒,勉强照亮地牢。 敖翦小心翼翼地靠著墙壁往前走,这地牢也不知为何如此深入,越往里走便越觉得没有尽头,他甚至觉得蜃气之中仿佛融入了一丝野兽吹息。走了好一会儿,忽见眼前骤然开阔,敖翦一阵目瞪口呆,没想到竟是一个地下溶洞! 溶洞极大极广,一眼难到尽头,似乎是镂空了浮洲下面的土地。内里空气十分干燥,点点蝶粉荧光下,只见晶莹透亮的柱石指向洞顶,而洞顶对应著缀有各式其色的石笋石花,仿佛是花团锦簇,比起洲上的奇花异草亦是不遑多让。挂顶的石幔上点缀鳞粉闪闪,便如一幅幅蝶翅悬於壁上。 敖翦没想到这浮洲下竟然有这般景致,边是赞叹不已,边是沿著脚下一条石阶梯盘桓而入,内里更是洞中有洞,层层相连。 走了好一阵,便要穿过一个起伏的洞眼,敖翦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腹洞中说话:“又去大洲岛了?莫非你觉得去捉几只金丝燕,便能抵消你们百幻蝶族的恶行麽?”这人说话语带戏谑,不像个正经人。 然後是在洞口说过话的卫兵相当厚质的声音:“我把东西放这,吃是不吃悉随尊便。” 敖翦不敢贸然打扰,於是悄悄探头张望,瞧著腹洞里完全是一个密封的石室,以粗如婴儿臂的铁柱作笼,似乎是为了囚困什麽恐怖的怪物。 一个高大的蝶族卫兵正把一串用麻绳穿好的鸟雀挂到柱栏上,那些灰褐色的羽毛带了些金丝光泽,俨然是能产贵重燕窝的金丝燕子。 却在此时,忽然黑暗中一只爪子骤然探出,将卫兵的脖子一把掐住。 敖翦吓得险些叫出声,还好及时自己捂住了嘴巴。 洞壁鳞粉荧光之下,乃见一只巨大的怪物被困在铁笼内,浑身暗土色鳞片,且自腰向後逆向生长,脊背上长有红色鬃毛,头顶鹿角两分,四肢如蛟龙之状,极是异怪丑陋。 那卫兵被擒住却未作反抗,任得那怪物渐渐收紧的爪子把他勒得无法呼吸,直到两眼翻白,眼见不活。怪物却突然松开了爪子,卫兵扶住栏杆才勉强站立,脖子上险些被勒毙而留下了一片惨不忍睹的瘀痕。 “放心,我不会杀你。你若是死了,谁给我去抓燕子吃?”怪物咧开尖锐的嘴巴,爪尖锐处忽是横地一撕,卫兵身上的铁甲顿时被破开,连里面的丝衣也被从上而下一分为二,顿变了一身赤裸。 敖翦从後面看去这卫兵裸背,并不像外面见到的百幻蝶那麽纤弱白皙,反而是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且背上竟然没有漂亮的蝶翅,大异於族人。 “像你这样的残废,才会被叫来伺候囚徒吧?”怪物的身形开始拔高,变出比卫兵更高大的人形,但他的手部并没有变化成指头,仍见是锋利爪形,从铁栏间穿出的手臂环过卫兵的背部,慢慢地扫过赤裸无物的背脊,抱了一丝恶意的调笑,“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麽去的大洲岛?你应该飞不起来吧?” 一直沈默的卫兵因他的话浑身一震,猛地挥开怪物的手臂:“闭嘴!”将地上碎开的盔甲碎布抱起,狼狈地往敖翦这边奔来。 虽然没有偷窥的意思,但敖翦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可他又不懂钻天遁地之术,不由得後退半步,却奇怪地撞到了一堵墙壁,他方才来的时候明明没有墙壁啊! 不等他分辨究竟,一条有力的手臂横过他腰间,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腾空飞起。 慌忙间敖翦转头去看,没想到竟是应该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丹饕!丹饕带著一条小鱼毫不费力地跃起离地数丈之高,空出的手利爪一出,锺乳石就像豆腐般被他轻易抠入五指,两人便凌空在洞顶上。 卫兵在心慌意乱间并未察觉他二人,紊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敖翦不由得松了口气,耳边响起丹饕故意压了声线,带了些调侃笑意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敖翦顿觉浑身燥热,他虽无心偷窥,但确实看到了别人不愿泄露的秘密,而且似乎还是非常隐晦的事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问路……” 丹饕带著他落了地,嘴角带著一丝意兴盎然的调笑,看著觉得做了坏事而不知所措的小鱼。 “你、你怎麽也跟来了?” 丹饕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皮:“腹中饥饿,夜不能寐。” 敖翦这才想起之前丹饕把食盒里面的糕饼都给他吃了,自己反而一点都没尝到,当下心生愧疚:“对不起……那要不要回去问问还有没有吃的,请人给你送些过来?” “不必。” 适才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吃了一队负责监视他的蝶族卫兵,然後跟著敖翦进来的时候,又吃了不少躲在暗处准备放箭射杀敖翦的守卫。若非如此,以敖翦这般冒失行径,早就被格杀当场,关禁了怪物的地牢岂能容他人闯入。 “既已来此,礼不可废。” 看著丹饕率先走入囚室,莫非是打算跟里面的“主人”打招呼?敖翦有些为他的大胆担心,毕竟里面关著的怪物好像挺厉害的。 果然进去之後看见笼子里的怪物将那一串金丝燕捞在手里,一只只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鸟骨,连肉带骨吃得香,至於进来的两人却是全不理会。 近来见惯了丹饕豪气无比的进食,眼前这怪物以人形之貌在阴影中吃得鲜血淋漓,情景颇为骇人,以前或许还会被吓得嗦嗦发抖,可现在敖翦竟然不觉得有什麽好可怕了。 忍不住问丹饕:“它是什麽妖怪?” 丹饕看了两眼,道:“此乃蜃蛟,与汝同宗。” 敖翦闻言瞪圆了眼睛,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那怪物吃完了金丝燕,从口中吐出浓雾般的白气,竟就是方才廊道上不断流淌的蜃气浆!原来这浮洲岛上的蜃气竟是由这头怪物吐出来的! 蜃乃龙属,栖於海岸或河口之地,有吞吐雾气化作幻影之异能,喜食飞燕,故作幻影诱其自投口中,海市之幻因蜃气而生。 被说出来历,那怪物是全不在乎,吊儿郎当地瞧了蓝色的鲛人一眼,咧嘴哼道:“好几百年没见过蝴蝶之外的东西了,没想到一见就是南海鲛人,可真是大开眼界。”他的话多有言不由衷,不过看来倒是个有见识的。 百匠虽巧却常遭鄙薄,敖翦却觉得能以巧技成器,本就比用嘴巴说道理要更厉害许多,更何况是巧夺天工的蜃楼海市?对蜃更是赞叹佩服:“浮洲上的幻境俱为你吐气所成,真是厉害。” “厉害?”蜃抱臂靠在铁笼边,像是听了个极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笑声放浪形骸,传出囚室在溶洞深处回荡不散。待他声音一收停滞,在仍未平息笑声回音之中,露出了恨极的狼毒,“老子若是厉害,又怎会被那些鬼蝴蝶囚禁於此?!” 敖翦有些难以置信:“莫非你是被迫的?” 蜃笑著,一脸浪荡地敲了敲铁栏:“莫非你觉得我是自愿的?” 是因为方才这妖怪的语气太过自在,完全没有一个囚徒该有的憋屈,所以敖翦才有所误会,此时不由为自己的愚钝感到抱歉。 南海龙宫里虽然众太子勾心斗角争斗不休,反而在龙宫只事织造的敖翦却完全不曾涉入其中,以至於他过於单纯的脑袋还一时想不通百幻蝶族里面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龌龊隐秘。 可这些对於丹饕而言,且不过是小菜一碟。 自入见了海市浮洲,他便看出了不妥。 百幻蝶族华美绝丽,可以他们的能耐,却制造不出如此恢弘的海市浮洲。 言辞闪烁的蝶王,坚决拒绝外世之人入岛,必定隐藏了不可告人的隐秘。不过,就算是丹饕,他不曾料到百幻蝶族竟然敢把一头蜃囚禁在浮洲之下,以其吞吐之蜃气造就幻妙浮洲虚境。 蜃纵然相貌如雉,但亦属龙族。 鳞虫之长的龙向来倨傲霸道,岂会容忍此种蔑视龙族威严的行为。 若不可告人之秘密一旦败露,必引两族交兵。 龙族豪勇,区区蝶族,岂是对手?!怕是踏平百幻浮洲也不为过。 丹饕却并未急於拆穿,反正食物有多少弯弯肚肠、有多少繁复心思,吃进肚子,也是一样的味道。不过他身边的小鱼似乎并不这麽认为,瞧他震惊不解的模样,丹饕突然有些後悔,就该一来就直接把这里的蝴蝶都给吃光,免得让这条单纯的小鱼多看这些不见得光的晦暗。 只是敖翦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坚强冷静,没有悲天悯人的安慰,也没有义正辞严的愤慨,认真地思考他方才听到的一切。 丹饕喜欢看到那颗小脑袋使劲的模样,於是凑到他耳边说:“如何处置?汝作定。” 敖翦眨眨眼,也不为难,问蜃:“你想离开吗?” 蜃翻了翻白眼:“我在海边逍遥自在,莫非还比这种等不见天日的地牢好吗?” 敖翦是懦弱但非愚蠢,他知道一旦放出这头蜃蛟,百幻蝶族就再会失去海市,浮州只怕再不能遗世而存,而且蜃受了如此屈辱岂会就此罢休? “可是放了你……你一定会报复他们吧?” 蜃想起昔日风光,却因百幻蝶之私欲而囚禁在地底近数百年之长,心中早是恨极,当下怒极反笑:“你若是与那些鬼蝴蝶沆瀣一气,那还是不要放我出去的好!哼哼,若能出去,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丹饕闻言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倒无所谓地说:“洲上蛱蝶皆吾食,明晨难有活物。” 蜃愣了,不由重新打量面前的两人,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奇怪。他们是如何突破浮洲外的重重蜃气?又是如何能够进得这个守卫森严的地牢? 浑身蓝鳞的青年他倒是认出是南海鲛人族,鲛人与百幻蝶族素无往来,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比蝶族还要隔绝。至於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粗壮高大的男人,他就看不出来历了。 这个中年壮汉有股奇怪的气势,沈稳而难於捉摸,眼神中积累了岁月沈淀的干练,被他看著的时候,就算是蜃这个近千年之龄的龙族,竟亦有吾辈少年,长者面前不得放肆的错觉。 “你们……到底是谁?到这里来想干什麽?” 对於他们的目的敖翦显得有些尴尬,踌躇了一下,觉得被关在这里面的蜃和他们算是“目的相同”,应该不会漏气,於是很老实地说了出来:“其实我们……是来吃饭的。” “……” “……” 就算被抓住,被强迫吐气造海市,蜃也不曾有此时这般觉著被动且无力。 “就是说,你们打算吃光这里的百幻蝶?” 敖翦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们,是他,我不吃蝴蝶肉的。” “……这个我没兴趣知道!”得知他们来此的目的,蜃看上去有些毛躁,对那些他恨之入骨的百幻蝶,他是巴不得它们倾巢覆灭,只是…… “不会打算连我也一锅端了吧?” 丹饕打量过来的眼神让蜃很有自己是一挂腊肉的错觉,忍不住脑门有点冷汗。然而非常意外地,丹饕对他竟然兴趣不大:“不。一洲蝶食,足矣。” 事实上以丹饕的胃口,多装一头蜃并没什麽。只是曾从他的囚友口中得知,蜃族因极难孕育,实乃龙中稀少之类,故海市奇幻之境鲜於人前。若把这头蜃吃掉,那麽以後想在南海看到海市蜃楼便更不容易。 言下之意,却也代表了百幻蝶这个南海上的一方望族,已逃不过覆灭之祸。 “能不能打个商量?”蜃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听来有些言不由衷,可又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只百幻蝶去其翅足秤有八十斤,我想用一条手臂跟你们换一只。” 丹饕不置可否。 蜃咬了咬牙,骤然现出原形,龙族身壮体健,一条前腿绝不止百斤之重,确实比一只南海蝴蝶重了不少。 “我想换一只……” 怪物一般的蜃蛟蛰伏在地上,数百年的囚禁该令他对百幻蝶族恨之入骨,然而此刻,他竟愿意舍弃一足去交换一只蝴蝶? 丹饕深邃的视线,仿佛看透了蜃内心的挣扎。 “一只没有翅膀的百幻蝶。” 第十一章 红烛幻,百花丛中吐蕊香 就算是没有蜃蛟吐气,积久年深的蜃气也不会立即消散干净。 回去的路上敖翦在後面紧紧跟著丹饕。 丹饕人高马大,走得也快。敖翦在水中灵活如鱼,可上了岸却是动作笨拙,在海里他那两条腿用来划水比走路的机会要多得多,如今脚踏实地了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走得慢还看不出来,若像当下这般紧赶慢赶地连追带跑,就能来个左脚踩右脚,自己把自己绊倒的状况。 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或是出言求助,只是咬了牙,拼了劲,密密脚地紧跟在後,眼睛盯著丹饕高大的背影,尽管好几次险些迷失在蜃雾中,但居然也没有跟丢。 他们住的地方距离地牢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敖翦上个茅厕都能绕到这里来,实在不能不说他这路迷得可真够彻底的。 虽然敖翦已经竭尽全力,可奔波了大半夜,之前又闹了肚子,现在他两脚像泡了水的面条一样发软,在前面走的丹饕听到身後凌乱且踉跄的脚步声,回头就见小鱼一副摇摇欲坠,就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这才想起敖翦并非陆上兽族,并不习惯在地上走动。 要一条鱼去跑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他也有些意外这条小鱼的强韧。 敖翦虽看来孱弱可欺,与刚劲雄健之风相差甚远,然而在他的身上,丹饕却偶尔能够看到一种君子自强不息的风骨。 遂转身回去不由分说一把将那个左摇右晃的小鱼捞了上来,托在臂上。 他一条手臂能托万钧之重,敖翦这轻得就像剩下一把骨头的重量,那就是完全不在话下。敖翦其实并不矮小,可丹饕身形如同铁塔魁梧,托了个青年居然也没什麽突兀之感。 敖翦坐在他环起的前臂上,有些吃惊,虽然这般依附他人的强大绝对会遭到父兄的唾弃,但他知道自己没能耐,不给人添麻烦就已很好,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上点小忙就算不错了。所以他不会为了一点面子反而落得自找麻烦的狼狈,丹饕此举乃属好意,他不会不知好歹。 而且丹饕从来没有嫌弃他肉少骨头多份量不足的意思,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他还是会偶尔为此感到有点小高兴。 尽管他这麽把自己托著回去,有点像在街上买了好吃的点心然後提回家…… 一个人走比後面跟著条小尾巴要省事多了,两人很快就回到他们暂住的那个院子,外面的守卫早已经被丹饕消化掉了,一点痕迹都没拉下,加上蜃雾弥漫,夜色已深,只怕要到第二天一早蝶族的人才会发现这队卫兵的失踪。 丹饕和敖翦并没有受到盘查,轻松地推门入院,但见丹饕的房间却是亮起了烛光,而窗纱上有一个窈窕的人影。 敖翦紧张起来,毕竟他们刚才闯入了蝶族的地牢,还惹了不小的麻烦,莫非已为蝶族察觉?南海的七太子除了偷偷溜出龙宫去找外祖父,或者悄悄跑去偷看一下父王之外,可没干过一件掩人耳目的坏事。当下扶在丹饕肩上的手不由得紧张发抖。 丹饕倒不在意,有人自己送上门来让他吃?那多省事啊! 於是大步入内推开房门,敖翦正打算从丹饕的手臂上下来,可房内光芒一盛,里面的情景登时让他目瞪口呆连动都忘了动。 只见之前朴素简单的房间此时挂满了一挽挽薄如蝉翼的绯红幻蝶绸,里面点燃了无数的蜡烛,这蜡烛的火很是奇妙,并非如凡间火焰那般明亮,有一层淡淡的光晕自烛芯往外呈圈状扩散开来,光晕交错间见有百花幻影,彩蝶翩翩,走进房间便似是走入了花丛中。 繁花之中,铺了雪白被褥,上面横卧了一副曼妙躯体,全身上下只有胯间的位置稍微用红绸遮撘,但那薄如蝉翼之物如何能够尽数遮挡,绸下的男形几乎是看得一清二楚。姣好容颜,朱唇点绛,眉黛染媚,小扇子般的睫毛像蝴蝶一样轻颤,听到推门的脚步声时更见娇媚,然而却在下一瞬,一个喷嚏声打破了所有细心布置的旖旎气氛。 敖翦揉了揉鼻子,似乎是因为蜡烛燃烧的缘故,房间除了弥漫著浓郁的甜香,好像还隐约有一股野兽的臊味。 他好奇地打量床铺上脸色大变的蝶族太子,觉著这般情形他好像有点熟悉,啊,对了,他在龙宫里有一回路过一个房间,瞧见一名宫里的蚌女在他的一位哥哥面前打开了了巨大的蚌壳,露出玲珑有致的赤裸身体,就是用这种古怪的姿势。虽然他不知道後来如何,但之後听到其他蚌女说过“勾引”“不要脸”之类的话,想来应该这种大概是不好的行为。 “你怎麽在这里?!” 蝶族太子一坐而起,怒火中烧地指住敖翦尖声喝问。 他对丹饕可说是费尽心思,父王虽令丹饕只留一夜,但只要与他有了关系,凭父王母後对他的疼爱,必会妥协。他对这个粗壮的男人是志在必得,半夜瞒著所有人偷偷前来,不见了丹饕,便急忙布置一翻,更点燃了族里最贵重的蜃烛。 这蜡烛可不是寻常之物,乃以蜃脂混入蜡中制成,燃烧时光晕能现幻象,迷惑人心。再加上他对自己的容貌和身体极有自信,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他的求欢,相信丹饕也拒绝不了自己。 可没想到回来的人除了丹饕,还有那个碍事的鲛人! “咦?”敖翦有些发愣,见瑞珀的态度不像是发现了他们刚才做的事情啊? 瑞珀更是讨厌他那般不得要领的模样,翻身拉起红绸裹了下身,他愿意给丹饕看遍自己的身体,可不代表能够容忍这个低下的鲛人跟班沾光:“半夜三更不在房中睡觉,在这里做什麽?” 按理说这话该是敖翦质问对方的,可是蝶族太子气势嚣张,敖翦又是心虚,不由得落了下风缩了缩脖子,他本身就极是精瘦,这般一缩更是显眼,瑞珀见他懦弱,更是不屑:“还不快滚!碍眼的东西!” 丹饕皱眉,虽说此乃蝶族之地,但来者是客,这蝶族的太子却没有半分地主之仪,未免有失大方。敖翦在龙宫给兄长骂得多了,对於这种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下意识地不敢违抗,连忙下地有些狼狈地往外走去。 他前脚刚迈出去,後面的门就被狠狠地甩上关了个严实。 碍事的家夥赶跑了,瑞珀收回了怒气冲冲的表情,转身面向丹饕。 遇上丹饕玩味的眼睛,明明是应该看著他的,瑞珀却觉得若不是关上了的门板隔绝了视线,丹饕看的人,并不是他。 “哼!”他便不信自己诱惑不了这个男人! 震动了一下华丽的翅膀,青紫色的萤粉无声无息地飞散到空气中,令房间的香气更加浓烈。 炽热的射线像有形的手慢慢撩拨过魁梧汉子的身躯,棱角分明腮冒胡渣的脸,筋脉粗硬外露的脖子,硬得像随时能撑破衣服的雄伟胸肌,蛰伏了力量的粗壮腰板,再往下的胯间,傲人的微微鼓起不难想象待这下面的野兽苏醒过来时,是如何粗硬得令人咋舌。 显然之前曾经拜倒在他魅色之下的男人与丹饕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被丹饕铁杵般的大阳根进入身体。被完全洞穿的时候,会像被野兽撕裂般可怕吧? 瑞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里即使害怕又有些期待。 弹动的翅膀让瑞珀腾空离地,轻易地用双臂圈住男人的颈项。缠在腰间的红绸慢慢滑落,露出隐秘的部位,光裸著白皙的皮肤就像牛乳般美好,樱唇轻启吐露芬芳气息,粉舌在贝齿间撩动,只盼诱君一尝内中滋味。 粗豪的汉子眼神骤然变深,瑞珀见状心里更是得意,眉目间更现媚态,光裸的身体贴上了强壮的身躯小幅度地轻蹭,衣物的粗糙让敏感的皮肤有了反应,令他不由得发出了更带挑逗之意的淫乱喘息。 感觉到丹饕的手臂终於有了动作,粗糙的手掌覆到了他的後颈位置,动作有些重,让他觉著有些吃疼,粗暴的动作对瑞珀来说相当陌生,反而令他更有感觉。可是当力度不断加重,几乎跟一把铁钳般要把他的脊椎捏碎,瑞珀一向娇贵又怎受得了,当下讨饶地哼道:“疼……好疼……你放开手……我很疼啊……” 然而面前的男人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咧开了嘴巴,露出两排白森的利牙,慢慢俯下头来。 瑞珀居然感到有些害怕,对方的态度太过古怪,他犹豫地问:“你……” 突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敖翦不合时宜地声音在外面响起:“瑞珀殿下,你忘记把食盒带回去了,我已经洗了干净,你待会要不要一起拿走?” 丹饕快要咬下去的嘴巴顿了一顿,随即抬头放开了瑞珀。 蝶族太子白嫩的後颈被他粗钝的指头掐出青黑痕迹,惨不忍睹,一下腿脚发软跌坐在地。丹饕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打开房门,外面的敖翦手里果然拿著一个空食盒,在丹饕的沈默以及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敖翦有些忐忑地不敢与他直视。 吃食过程被人打扰,那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丹饕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重重地按在敖翦的脑袋上,蓝色的小鲛人一个哆嗦,险些拿不住那个食盒。 一个食盒还需要劳烦太子亲自带回去? 敖翦知道自己的主意极为蹩足,但是他贫乏的脑瓜子里实在想不到好主意。他总觉得瑞珀会对丹饕做什麽不好的事,那些浓郁得让人头昏的香气,还有出现奇怪幻象的蜡烛,都让他止不住地担心。 想了好一阵子,才急急忙忙地把那个食盒找了出来,用力敲响了房门。 然後在房门开启的刹那,他看到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瑞珀,当即松了口气。 可丹饕怎麽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难道自己打扰到他了吗? 後语:小L博客上兔子又更了两副Q图哦!很有爱滴吃食图~~~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哦! 第十二章  耀日芒,散尽虚境鳞粉飞 刚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的蝶族太子并不知道其实是敖翦的举动救了他一命,他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这个不识时务的鲛人,更因为丹饕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他的诱惑,瑞珀登时把怒火都集中到站在门口瑟缩的敖翦身上。 “谁要你多管闲事!坏事的东西!”突然暴跳而起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敖翦虽说懦弱,可也不代表就是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挨揍,当即抬起手里的食盒一挡。瑞珀打下去的力度极大,平时宫人不敢反抗被他一掌下去脸都能煽肿。可他这一回却没料到对方竟会反抗,一时没收住,手腕狠狠磕到食盒坚硬的边棱上,疼得他“啊!”的一声。 蝶族太子一向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这般委屈,当即捧著被磕得淤青就像断掉一般疼痛不已的柔荑美手,泪水像短线的珍珠颗颗滚落,哀切得叫人心怜。 可惜他这番举动,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於昧然。 丹饕一把拿过那个食盒随手丢开,提起敖翦直接带回他自己的房间:“寝时不语。” 敖翦见他无恙也是放心了,一晚下来他已是累极,打了个哈欠便跟丹饕道了晚安,爬上床铺蒙头睡了。 丹饕却没有再回自己房中,只抬头看了看天色,觉著时候也不早了,也该是吃个夜宵的时辰了,於是也没有再理会蝶族太子瑞珀,大踏步离开了院子。 被丢在房里的瑞珀呆了,他们……他们竟然把他堂堂的百幻蝶太子丢著不闻不问!?太放肆了!可恶的家夥! 瑞珀怒火中烧,可是丹饕虽然走了,他原想再过去找那鲛人算账,可方才被磕到的手腕还隐隐作疼,他便也不敢一个人去招惹敖翦,出了院子想叫卫兵过来帮忙,可怎麽叫都没人理会,又疼又气之下,他回到丹饕的房间用力地关上门,把房间里的蜡烛全部弄熄砸烂。 精心布置的房间眨眼就被毁掉大半,可瑞珀还是激愤难平,他觉得自己被丹饕羞辱了。 忽是心生一计,他翻出一根早准备好的玉势,趴到床上翘了嫩臀,故意将巨大的玉势塞进蕊穴之中,然後又用幻蝶绸卷成布条的形状,把自己的手足捆了起来,普通人定是做不到的,偏他身体轻灵又有能翻飞之能,竟真让他作出了一个仿佛惨遭蹂躏的境况。就见他四肢被绸布捆紧,双腿像是被迫大大打开,进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那硕大的玉石被小巧的蜜蕊吞没大半,只露出半点在外,被凌虐的模样看似极为凄惨。 瑞珀心里很是得意,一点都不觉得诬陷一个无辜的人有什麽不对,只要等天一亮,外面的侍卫寻来见著自己这般模样,疼爱他的父王必定会大发雷霆,狠狠惩戒那不识抬举的男人! 不过,若到时候那丹饕识相向他乖乖求饶,他也可以大发慈悲饶他性命,日後留在宫里好好伺候著自己。忽是想起适才贴上那壮汉的身上磨蹭到他胯间之物,就算隔了衣服仍令他对丹饕那根男形之硕心惊咋舌,只想日後能得了这宝贝伺候自己,便不由得密穴一阵发紧,那粗大的玉势似乎也无法满足他的欲望。 瑞珀也不著急,很放心地吊在房间里等人来救,居然就这麽睡了。 等因为手脚被捆著血液不顺而开始难受地醒过来,赫然发现窗户已经透入了明亮的阳光! 外面天色已亮,居然没有人推开这里的房门,难道他们都没发现自己不见了吗? 瑞珀很是气恼,心里骂著那群没用的婢女卫兵,居然连主子不见了都不知道出来寻找。他又耐著性子等了好一阵,可外面不但没有半点脚步声,甚至连蝶翼振翅的声音居然也听不见。 终於他等得有点不耐烦,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松了绑,蕊穴被玉势撑了好几个时辰拔出来的时候甚至都有些麻木了,脚步踉跄地走到门边推开了房门,外面的阳光竟灿烂得有些不同寻常。 瑞珀奇怪地抬头,猛烈天日就像笔直地砸下光剑,落在皮肤上令他有种被烈日烧炽的疼痛。 太奇怪了?被重重蜃气包围的浮洲怎麽可能会像南海上的其他礁岛般被酷日曝晒? 他连忙展翅飞上半空,想回皇宫向父王问个究竟,谁知他低头一看,所见之景让他几乎打跌一头栽落地去。 美如仙境的白色浮洲,此刻就像剥去了华丽面纱的丑妇,到处是破败的灰黑色石窟。远处还有蜃气未曾散去的地方仍见是白玉石砌的亭台楼阁,然而当雾气像缩起的触角般退去,那些虚幻的假象马上就显出了真实,晶莹的白玉骤变灰败暗哑,巧夺天工的建筑失去了雕栏画柱回复到粗糙不堪的嶙峋。 这,才是百幻浮洲的真面目! 瑞珀难以置信地看著这一切,他慌张地回到皇宫,这里不再是他记忆中高贵的殿宇,不过是礁石上被挖出来的粗糙岩洞。 可任他找遍了这个岩洞,却见不到父王和母後,更甚者,连一名卫兵,一个婢女都找不到!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从浮洲失踪了! 心慌意乱,加之慌不择路,他就像一只没头苍蝇般在浮舟上乱转,可任他怎麽叫怎麽找,都寻不到半点痕迹,甚至好像这个岛从一开始就没有蝴蝶存在过,只剩下拍打礁石的海岸声。 瑞珀再也无法支撑般不再拍打翅膀,落回到仿佛空无一如的浮岛上。 礁石表面反射著耀眼阳光,然而这样的安宁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阴森。 忽然,他看到让人眼睛发白的地面掠过巨大的黑影,他慌忙抬头,却因为阳光太过刺眼看不真切,那黑影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礁石上,发出了古怪的“咯咯”笑声:“看来那老妖怪还没把你的族人吃干净……弈路,你说我要不要帮一下他的忙?” 瑞珀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终於看清楚礁石上的人,原来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一个一脸脏污如同刚刚离开监牢的独臂囚徒,嘴角翘起的弧度相当诡异,像是刚听了惨绝人寰的悲情戏曲,不但不见半点同情,反而是幸灾乐祸地开心。 而另一个则是蝶族卫兵打扮,但背部却没有明亮的翅膀,他浑身被绳索捆绑,眼中也流露出与瑞珀一样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的神色。 瑞珀不认得这两个男人,高声问道:“你们是谁?!” 囚徒般的男人一把捏了另外卫兵的下巴,迫使他不再去看满目疮痍的浮洲,只让自己的身影占满他的瞳孔:“从断掉了翅膀那一刻起,你早就不是百幻蝶了。”他朝瑞珀努努嘴,嘴角挂上恶意的笑,“太子殿下不记得一个关在地牢里的囚犯,自然也不会知道一个残废的卫兵吧?” 听他说的这话,瑞珀赫然想起在小的时候父王曾经带他进过一个可怕的地牢,告诉过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里面关著的恶妖逃跑,就算日後他继承王位,也不能释放这头怪物,当时他害怕阴森的黑暗,根本没有瞧清楚里面关著的东西。 “你……你是地牢里的妖怪?!”他醒悟过来,愤怒地质问对方,“你对父王母後做了什麽?!其他人呢?你把他们怎麽了?!” “啧啧啧──”囚徒的男人态度轻佻,他摇了摇手指,瞧著还蒙在鼓里的蝶族太子,“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这浮洲上的蝴蝶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他们……父王母後……被……被吃了?!不!!不会的!你撒谎!!你是在骗我!!” 被囚徒强制环在怀中的卫兵像失去了力度般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族中太子的恐惧与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可以幸免於难,当他看见满地残破不全的蝶翅,以及咀嚼著肥厚蝶身的橘红色怪物,在以为自己也要被吃掉的时候,却意外地被放过。 他本应先向族人示警,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却不由自主地奔去地牢,可是他却看到牢门的铁柱早被折断,蜃在他惊愕的瞬间从身後袭击了他。 当他被蜃带离地牢,外面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蜃吐出的气息,一切由其幻气所塑造的虚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怕的是不过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整个百幻蝶族竟已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将他搂得紧紧的男人扯了嘴角居心不良地笑著,颇有落井下石之意:“我倒也愿意把这些蝴蝶都吃个干净,可惜我不像那怪物般不挑不捡,比起这些大虫子般的肉团……”他捏了他的後颈,迫使卫兵躲避不得,伸出舌头舔了他的耳垂,极尽色情之性,“我更喜欢吃你给我捉回来的金丝燕。” 瑞珀泪眼婆娑,无助地跌坐在荒地上。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会令事情变成如此地步,明明昨天一切都还好好的,慈爱的父王,美丽的母後,贴心的婢女,还有无数美丽如仙的臣民…… 忽然身後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那头橘红色的硕兽,慢慢地踱著闲散的步伐在走近,让身边的蓝色小鲛人显得更加渺小,敖翦半抬著手抓住一缕长长的兽毛,老老实实地跟在野兽身边。 “丹饕,你来了……”瑞珀就像脆弱无比,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相熟的人顿生依赖之心,早就忘记了自己先前还为他的无礼而生气甚至还试图诬陷好人,他站起身来,踉跄地想要上前,可是赫然在看到那漂亮的橘红色的长毛上缀了点点细碎萤光时顿住了脚步。 那是百幻蝶身上的鳞粉! 蝶虽有百幻之变,但身上的鳞粉却是独有之色,瑞珀却看到丹饕身上的鳞粉色彩斑斓,不尽相同,竟然一时数不清有多少种颜色! “这……这是怎麽回事?” “百幻浮洲平静了几百年,会落得如此下场,也只有拜外来者所赐。” 那独臂囚徒舔了舔嘴唇:“我说蝶太子,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蝶族卫兵,看向正後臀著地抬起爪子慢慢舔著被鳞粉弄糟的爪背长毛,完全没有被揭露後的慌张,更没有半分杀戮後罪恶感的大妖怪。 “谁才是外来者?” 第十三章 竭泽渔,明年无鱼岂不获 毫不在乎浑身沾满了鳞粉的罪证,就像杀人如麻的恶徒,并不觉得有洗掉一身鲜血的必要。 本身已相当耀眼夺目的橘红色毛发,染上点点像星辰般闪烁的萤光,就像一件最华贵的裘袍,但若究其因由,却不知杀生何多。 这一顿饭虽然吃得晚了一点,但美餐一顿之後确实能让人心情愉悦。 丹饕当下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百幻蝶虽身姿轻盈,却因体型硕大,故而肉厚量多,而且最轻省的是肉里面完全没有骨骼,所以咬下去口口是甜美的肉感,实在有意犹未尽之感,让他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个爽。 他原也想匀出一两只给小鱼尝尝鲜,不过昨日吃了点麽蜜糖糕饼就能让敖翦跑半个晚上的茅房,奇怪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他吃的比较好。他总算有些了解到为何鲛人如此珍稀,无论是从表面看还是往实里瞧,鲛人都不像饕餮那般容易养活。 本以为岛上除了那只被蜃用一条手臂换过去的百幻蝶之外便再无活物,没想倒是还有被他丢在房间里的百幻蝶太子。 瑞珀再是愚钝,此刻也看出真凶为何,他不想相信自己一时兴起的决定竟然导致了整个百幻蝶族的覆灭。他头脑一片恐怕,当下扑向丹饕,试图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凶残,无缘无故地杀死他的父母与族人。 然而得到的却是丹饕抬爪一拍,准确无误地将他拍压在嶙峋的礁石上。 抓著丹饕长毛的敖翦不由心手揪紧了一下,倒不是担心那蝶族的太子,而是想起了曾在鲛人岛上挨过的那一记…… 那种像五脏六腑都得移位的感觉,他此刻是感同身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抬头偷偷瞧了瞧这头身形巨硕得像堵墙的大妖怪,大概其他妖怪在他眼里,都像一只小飞虫…… 被压在巨爪下的瑞珀拼命挣扎却又难抵这千钧之力,当下破口大骂,只是眼下他早已不是坐在宝座上的矜贵太子,没有人再会为他的怒骂而低头。 丹饕垂下硕大的兽首,几乎凑近到瑞珀面前,看到那两排不知道吃掉了多少族人的锋利牙齿,瑞珀猛然觉悟到自己恐怕也会被他吃掉。 方才愤怒指责的气势当即消散一空,剩下的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就像所有即将被丹饕吃掉的猎物,纤弱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害怕得脸色发白,当下怒骂变成了求饶:“不,别吃我!──求求你别吃我!……” 硕大兽首歪了歪:“如若放汝,何以为替?” 瑞珀害怕极了,一听说可以放过他,但是要代替之物,为求活命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探出手指向那边被俘虏的百幻蝶卫兵,尖声道:“那边还有一只百幻蝶!他可以代替我!” 此话一出,那卫兵也是愣了。 感觉到他身体僵硬的蜃,剩下的手臂猛地用力将他搂得更紧,几乎把人都捏碎了般让卫兵痛得顾不上心里被太子出卖的空落。 蜃向瑞珀狠狠一龇牙:“凭什麽?” “他是我的仆人!” 瑞珀理所当然的话换来蜃嗤鼻一笑,懒得搭理他,凑到身畔之人的耳边道:“瞧见没?这就是你忠心耿耿、连翅膀都牺牲掉的百幻蝶王族。” 怀里人面如死灰,他总归是看不过眼,哼道:“你这条命可是老子拿一条手臂换来的!早就不归那劳什子的王族管了!”这话令蝶族卫兵神色一动,震惊地看向他。 “反正整个百幻蝶族都完蛋了,你也没能耐管那太子的死活,跟我走!” 言罢一把将他整个抬起扛在肩上,也不管对方是否应承,一跃入海,只见海中浪涛翻滚,现出一头数十丈长的蜃蛟,背上承了那还尚未回过神来的百幻蝶卫兵,张口一声啸叫,其中自在难於言表。 但见它口中吐出蜃气,顷刻乃令海面生出连绵百里的幻影海市,将它身形渐渐隐去。 瑞珀见求救无望,当即慌得不知所措,再也没有人可以容他依赖,更没有会施与援手,正是绝望之际,忽然觉得身上一松,丹饕竟然放开了他收起巨爪。 丹饕舔了舔爪子上蹭碎了的翅膀。 有道是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也。 肥美的蝴蝶真不错,杀光了以後就没有了,不如放生了这只小的,留待他日再访岂不更美? 丹饕心里有了盘算,侧首一口叼了敖翦甩上背去,小鱼虽不及准备,但摔在厚厚的毛发上也没有多疼,连忙四肢并用地爬到丹饕颈後的位子上抓好。 仰头发出一声震天兽啸,四足齐奔,踏在海面上扬长而去。 遗留在浮洲上的百幻蝶太子,此刻仍然无法置信活了下来。 只是当他回神四顾,遗留了他一个的百幻浮洲,却是比死亡更令他绝望。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一般吃了顿又好又饱的,心情也会变得欢畅。便觉著这头可怕饕餮凶兽像头撒欢的巨犬,在海上奔了一气。 敖翦想,丹饕来南海饱餐一顿的目的还是终於实现了。 对於百幻蝶族代替了鲛人族被丹饕吃掉,敖翦虽然觉著此举不妥,却没有什麽悲天悯人的多余心思。能够保护族人不受侵害那是海族首领的责任,无论是龙族、鲛人族、还是百幻蝶族。 当日他受了外祖父的委托照顾鲛人族,他已尽之所能保护了族人。 而百幻蝶族,自然也有承担这个责任的人物,不劳他一个外人操这心。再说……他也没这个能耐。 自知之明,他不但有,而且极其充分。 想起今早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走出房门,已经看到了舔著嘴唇极其满足的大妖怪,长长的橘红色沾满了漂亮的鳞粉,很好看,也很可怕。这样一个庞大的族群覆灭只在一夜之间,它们也许反抗了,也许试图逃走,可是最终却尽数被丹饕吃掉。 敖翦忽然在那一瞬间有了领悟,浑身打了个颤。 不过大妖怪的强大,还是让敖翦发自心底地惊叹,还有羡慕。 如果他也有像他这般强大的力量,那麽父王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吧? 不过现在…… 他不但没有很厉害,而且还只是大妖怪一口不够吃的“饭”…… 胡思乱想了一通,也不知道丹饕这一口气跑了多少里的海路,只待抬头去看,便已是茫茫大海,再看不到浮洲之影。 “咕噜──”肚子发出了饥饿的抗议声。 这回倒不是吃来吃去都吃不够的丹饕了。 丹饕的耳朵极是灵敏,自然听得够清楚,当下停了脚步,敖翦要能脸红现在肯定已经红了脸,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可以自己抓鱼的……” 可丹饕却不是这般想。 小鱼再能耐也得是一手抓一条,那抓到什麽时候才算个完? 他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织网!” 敖翦有些莫名其妙:“织网?” “汝且织一网,须二十丈阔,以长绳系於网口两侧,吾自有主张。” 敖翦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他一向不问缘由地听话,於是也没埋怨挨饿,照著丹饕的吩咐织出一张漂亮的绡纱渔网,这一回比上回大了不止十倍,足够网住海鲨。 他按吩咐把两条长绳系在了丹饕的腰上,然後也不用抛,将网沈入海中,绳子很长,网一直地往海底沈都快没影了。 丹饕又开始奔了起来,系著的绳子马上拉紧绷紧,拉扯了沈在海底的渔网也跟著张了开来,网眼细密只容得海水流过,就像一个大口袋,不管是大鱼小鱼,反正只要是渔网所过之处,都一并兜进来。 按理说那鱼兜了越多,这网的重量就越大,之前可能轻如蝉翼,可随著里面被网到的鱼增加,那绝对是有千斤之重! 可丹饕奔跑的速度非但不见半点减慢,脚步在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 敖翦可没见过有这般捕鱼的法子,颇为吃惊,没想到丹饕竟有如此智慧,不由更是佩服。可是又忍不住担心他这般捕鱼,会不会把南海的海族都抓光?! 不过显然他的脑瓜子还太嫩了,没把事情想仔细。丹饕毕竟是陆上的怪物,没有他织得强韧无比的渔网,估计丹饕本事再大也弄不出这么蛾子来。 这一路的跑下来,後面的渔网是越来越沈重,鲛绡纱虽看似透亮轻薄,可韧性十足,居然没有被鱼扯破网眼。 忽然敖翦注意到侧前的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仔细再瞧,隐约是条船! “有船!”敖翦紧张地抓住丹饕的毛发,“我们绕过去吧?” 奔跑中的丹饕居然还能发出野兽嗥吼般的笑声:“向来人避凶兽,岂闻凶兽避人?”言罢一声长啸,声传百里之远,便往船的方向奔去。 可逐渐近了,敖翦看到那船桅杆都折断了,船底开了个破洞,竟是条遇难的航船。 而他们脚下出现了一大片暗礁,从海底长上来的珊瑚还没能升出水面成为海岸阶地,这条遇难的航船卡在了暗礁的缝隙间。 丹饕绕著船跑了一圈,嗅了嗅,发现并没有尸体的腐烂气味。 这艘搁浅的船许是作海贸之用,船身约有十丈长,阔三丈开外,所用木料极好,令船体结实坚固,大概是刚出海不久就遇了海难,底下被撞出了个巨大且致命的破洞,但因为内有隔舱并没有完全漏水 看完了这艘船的情况,丹饕转头把一大网鱼拖上暗礁,网里的小鱼虾米在暗礁水域纷纷趁机逃走,只剩下十多条肥厚肉多的马鲅鱼、足有十尺长的宝刀鱼等等就像搁浅的船一般被留在的暗礁滩上。 敖翦见了这渔获,更加是对丹饕佩服不已。 这比自己下水捕捞要省事多了。 而且还不大不肥不要! 後语:怎麽办呢……虽然没有算过但好像真的变成了觅食之旅了……………… 按篇幅来算可能比前一篇《穷》要长很多啊…… 算了,把上卷改成南海卷算了,反正後面还要去东海的。 各位见谅啊~这两位都挺踩中L萌点的,就多废话一些吧!呵呵…… 第十四章 埙回音,流水大地亘古韵 敖翦完全忘记了自己南海龙宫七太子的尊贵身份,彻底地成了一个刚从乡下来到京城的土包子。 他对船上的东西好奇得不得了,东摸西摸。不是没见过凡人的船只,但是父王曾经告诫过他不要让船上的人看见,否则会惹来祸端,所以只要看见海上有船的影子,他都是远远躲开的。 如今居然能够站在一艘船上面,这绝对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他心怀感激地回头去看丹饕,就见那头毛茸茸的大妖怪居然也没有变作轻便的人形。张嘴把断掉的桅杆“哢嚓哢嚓”几下咬断甩了出去,然後大尾巴一扫清掉甲板上的杂物,然後才舒舒服服地从渔网里扒出一条宝刀鱼,开膛破肚,留了鱼鳔,开吃。宝刀鱼个儿够大,足有十尺长,吃得他是一个畅快淋漓。 等敖翦在破船上绕够了看够了,一网足有千斤的大鱼就剩下那麽点鱼鳔。 尽管如此,这对敖翦来说却仍然是一顿极为丰富的晚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红的长毛被夕阳染成更瑰丽的火红色,鳞粉细碎的反射了光芒,估计是蹭得实在有点多,一路上连跑带跳地都没能完全掉干净。 丹饕前肢互相交叠搭著,大脑袋搁在上头,看著敖翦吃东西,也不知因为丹饕的“监督”,还是因为确实饿了,敖翦居然把所有的鱼鳔都吃掉了,不得不说,他最近的食量与日俱增乃是不争的事实。 看著小鱼吃得饱饱的,还捂住嘴巴打了好几个饱嗝,丹饕瞧著挺欢喜的。 对嘛!本来就该是如此。 吃得多,吃得壮。 海风吹动了他的毛发,扬起了细碎如星辰点点的鳞粉,丹饕这注意到自己身上还蹭了不少百幻蝶族的鳞粉,遂立起身来抖了抖,然後抬起後爪歪了脑袋,抓痒痒般开始挠侧颈的位置,有些鳞粉落了地随风飘走,只不过他的毛太长太厚,沾到了大量的细碎鳞粉却是很难弄得干净。 忽然听到旁边小小的声音怯懦地提议道:“我、我来帮你吧?” 丹饕转头看向敖翦,见那双大眼睛里满是期盼,看上去很希望得到派活,不由得有些好笑。 敖翦虽然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是要把他吃掉,但毕竟是吃了好几顿丹饕给的食物,如果不能做些什麽,就很有在吃白食的感觉。也许他在龙宫里也是有活干的,是个有用的人,不是白吃饭的废物。 在强大的大妖怪身边他一直都帮不上忙,所以当看到丹饕点头同意,敖翦立即高兴地忙碌起来。 看到神情活跃起来,跟之前颓靡不振有著截然不同差别的小鱼,丹饕当下有所领悟。 难怪锁妖塔上的囚友常说,克己复礼为仁者,养心莫善於寡欲,乃属谬论。有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如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反而未能见清。天地之物,若只见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者,便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方乃养神之道。 丹饕叹息,那位故友果然是真知灼见,却不知锁妖塔破後,如今何在?不过以“他”不甘寂寞的本性,到哪里,都是百般精彩吧? 他在那边遥想过去,敖翦可是忙碌极了。 在船上找到了一个长柄刷子和一个木桶,放在船舱的柜子里完好无损。丹饕跳落船下,站在只漫到他脚掌的暗礁上,敖翦便爬到他身上,用木桶吊水,倾倒弄湿了他的长长的毛发,开始用刷子给他刷毛。 刷子虽然粗糙,但对於像堵墙垣巨大的饕餮来说,那就不过是把小梳子而已。敖翦先梳理了头部的毛发,特别是耳朵附近和後面的敏感位置,他就更是小心翼翼,然後一直往後冲洗脖子、肩膀。 古时丹饕虽然在族里的地位斐然,但饕餮族乃方外蛮兽,不知礼仪,就算对一族之王也多以实力为论,惧之,恐之,却非尊之,重之。所以丹饕也没享受过什麽伺候,此时觉著敖翦不厌其烦、不怕辛劳地为他梳洗毛发,把脏污洗净,细细解开打结的被毛,那感觉就是说不出的享受! 於是大妖怪忍不住发出了闻所未闻地舒服哼哼声,长长的大尾巴也慢慢地轻轻地在後面甩来甩去。有时哪里觉著还想多舒服一点,便会浑身颠一下,由於反应太过明显,不用直接说明敖翦就能摸清他的意图,便也从善如流地在重点位置多刷几下。 觉著自己有了点用处,至少不光是“只能吃”的食物,还是“能帮忙”的食物,敖翦心情更是轻松愉快,忍不住哼起歌来。海中鲛人善歌,声如天籁,擅魅人心,不过敖翦的歌虽只有清丽,其中却暗含龙吟之韵。 敖翦在宫中几乎被当做隐形人,平日就只待在方寸之地日日织纱,以他年岁,正是好奇好玩的时候,一人离群,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所以每次干活的时候他都会自娱自乐地哼哼一些小调,有些小调是听娘亲哼过的,但更多则是他自己想出来。 并没有很规整的节奏,也没有抑扬顿挫的韵律,调子听起来很随意,也很流畅悦耳。 丹饕居然竖起了两只耳朵,很认真地听起来。 有道礼乐相辅,形同天地,礼以治外,乐以治内。 对於丹饕来说,他不懂音律,但向是向往乐者,不过饕餮一族里面能吃的不少,但要找一个粗通音律的,估计比登天还要难上不止那麽一点。 敖翦的歌并未似礼乐般拘谨僵化,丹饕乃荒外之民,反而更喜欢像这般无拘无束,发自内心,极具情感个性所成的曲调。 丹饕抬起硕大的兽首,微微合上双目,享受著天地间独有的宁恬安详,吟哦从他喉咙间发出。他的声音古朴低沈,犹似埙之声穿越了远古的时空传来的回音,与清澈轻灵的调儿居然极是调和,就像潺潺流水清澈,於亘古未变的大地徜徉流淌。 似歌咏,也似叹息。 太久了,从上古之始,四凶之族因恶为世所不容,征伐不断。 不管他愿是不愿,这中原大地,断是容不下非属炎黄之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成王败寇,兵主蚩尤尚且不敌轩辕,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四族冠以凶族之名,驱至边陲之地。 中原沃土,归於炎黄。 然而舜王并不知晓,饕餮一族的凶王,却非嗜战之徒,他欣赏炎黄子孙的知礼,也喜欢听那看似没有任何用处的音律。 凡人的聪慧、睿智在他眼里如同珠宝珍贵,连族人都不曾注意到,他竟然是一头不吃人肉的饕餮。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打紧了。 他睁开眼,扭头看那条在他身上忙碌得汗流浃背的小鱼。 看过了斗转星移,看过了沧海桑田,像这样不需要去争,去夺,去战,带著一条小鱼,逍遥天地,不也挺好吗? 第二天一早出发的时候,敖翦背上多了一个大布包,里面装了刷子、水桶等等的一些杂用之物。 这条准备出海的商船里,船舱全是丝绸、珍珠等等贵重之物,可对於敖翦来说,丝绸还不如他织的鲛绡纱,珍珠他下海随便摸都能弄上来一大把,所以完全是视如敝履。因为之前从鲛人族里走得匆忙,几乎没有带上什麽家什,反而马毛的刷子还比较有用。 为了午饭的餐食丹饕又故技重施,拖网捕鱼。 这活干得是越来越利索,既能赶路,也不耽误找食。 如是者停停吃吃,吃吃停停,几天下来姑不论丹饕有没有吃饱,敖翦是尽量能不浪费就不浪费地吃,难民般的小身板最近也终於看不见一排排肋骨的痕迹,身上鳞也更有光泽,不似以前那般暗哑,就像打磨之後的琉璃片,越是光滑晶莹。 丹饕是爱上了洗刷毛发的感觉,每天晚上都要敖翦给他洗刷一遍,试想一下,给一头大象刷身可能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也挺累的,如果给三头大象刷,而且这种大象还是有浓密毛发的猛!长毛象呢?! 那绝对能累死个人。 更何况那副小身板?敖翦一开始干一次下来能累趴下一天,不过反正他也不用游泳,只需要在丹饕的背上躺一天就能缓过来,到後来居然渐渐习惯了这累死人的活计。 其实他身上有龙族血统,体质本来就比鲛人坚实,只是平素坐在房间里织布,不像兄长那般习武锻炼,加上长期吃不饱,所以看上去只有鲛人的羸弱,全无半点龙子的强壮。 这种变相的锻炼让他的体魄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调整,现在他几乎已没有累得需要在丹饕背上躺一天了,此刻敖翦正坐在被自己洗刷一净的干爽长毛上,透过水波查看著今天的渔获。 虽然还没收网,但今天收获应该不错,大概网到了什麽大家夥,绳子绷得紧紧的。 抬头时忽然看见他们後方出现了一座海岛,不由得有些奇怪,方才经过那片海域的时候他怎麽没注意到有这麽一座海岛? 远远可以看见岛上绿油油的一片,敖翦更是奇怪了,自受天塌之灾,南海上的岛屿无不是被海浪席卷一空,这片海岛居然能幸免於难,当真是奇怪。而且,他真的不记得刚才有注意过这个岛。 过了一阵,他就更奇怪了。 丹饕明明是直线向前跑,但这座明明在他们後方岛屿,居然……好像更靠近了?! 第十五章 南海渚,有神人面珥青蛇 敖翦用力瞪大自己的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座古怪的海岛。 无论丹饕怎麽跑,这个岛就是不会消失,不但没有消失,而且还好像越来越逼近。因为比起刚才只看见一片绿油油,到现在他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海岛上的椰子树了! “这、这是怎麽回事?!” 敖翦连忙爬到丹饕耳边,掀起他的耳朵:“後面……後面有座岛在跟著我们!” 丹饕闻言停了脚步,回过身来。 “难道又是海市蜃楼?” 丹饕闻了闻空气,并不觉得有蜃蛟吐息,摇头:“非也。”而且这海岛不似海市蜃楼般虚幻,上面的果树灌木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海市会随著人靠近而飘渺渐远,但这个岛却是自己凑上来的。 “奇也。” 丹饕站定在水面上。 见得那海岛居然是逆风而来,海浪吹涌的方向与之完全相反,绝非顺水漂流。岛上竟未受到天柱塌陷所引起的巨浪洗劫!想必是得了法术庇佑。 只是这海岛有方圆百里之广,能庇护岛上生灵而免於灾祸者,必定是法力无边。 他忽然想起了一位旧识。 可以说是南海这地方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老朋友。 不过这位旧识一向深居南海,与世隔绝,并不与天上仙人交结,更与南海龙族素无往来,虽为神明,却拒不受天庭封赏,亦不听天君调遣。 若换了其他的仙人只怕早就被天庭责难,然而上古神明向来不受规管,天庭虽是不喜但却也无可奈何。 橘红色的大妖怪忽然一声巨吼,只震得平静海面波涛汹涌,一道巨浪冲向海岛! 眼见就要撞上海岛,却在离岛十丈开外如遇屏障般被彻底阻隔,近岸的海面依然浅浪细涌,似在法障之中另有一番天地。 大妖怪咧嘴一笑,更确定了之前想法。 他立於海上,仰首叫道:“不廷胡余,何谓待客之道?” “哈哈哈……”一阵笑声自虚空响起,敖翦闻声抬头,只见一卷水花自海面升起,交叠如喷泉一般,转眼间塑出人形之貌,水色化实,见是一位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蓝长袍,斯文儒雅。他向丹饕微微一笑,弯身拱手施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饕兄,多年不见,看你模样,当是安好无恙!” 丹饕浑身毛发一抖,也化作人形,只是将那敖翦提在手上,免得他掉下水去。 “不知好友何去,未及拜访,失礼之处,莫望见谅。” 上古时,四海有神明。 东海神禺猇,南海神不廷胡余,西海神弇兹,北海神禺疆。 这男子正是南海不廷胡余。 然其虽为海神,却非为庇佑凡人而存。世人多惧其神力,鲜有兴建庙宇祭祀。後至龙族中兴,四海神明更是只余旧典之记载。 只是似不廷胡余这样的上古神明,却并不像如今天庭上的神仙那般在乎这些三牲酒醴。受了凡人的礼,便需允其所求,受其所控,与其兴风作浪都得悠著点,还不如翻云覆雨爱怎耍怎耍。 故而虽为神明,却是从不听天庭调遣。 “今日也是因缘际会。”看他面相约是年近不惑,气度不凡,言谈温厚有礼,他指了指丹饕身後的渔网,“只因饕兄这网里抓住了愚弟家中的一个小东西。” 他手指轻弹,海水之下如泉涌般将渔网掬出海面,只见除了一些寻常的海鱼外,居然还网住了一只大龟! 那龟的模样却不与寻常相同,光那个子,就足有陆上一头牛犊大小,可在不廷胡余口中,却只是个“小东西”!? 这“小东西”一冒头,就像婴儿般发出嘤嘤叫声,很是可怜。 声音传了出去,突然海面一阵巨震,海岛一侧海水下而上用翻涌不休,好像有什麽要窜出水面。 只听得“哗啦!!”一巨响声,庞然巨物自海底冒了出来,犹如一座山岳,待海水流去,竟见是一只巨龟的脑袋。它张开口来,发出低沈如雷鸣锺震的嘶鸣声响,岛屿随即如有地龙翻身般巨震不停,岸边白浪翻涌泡沫四溢,整个岛屿向上爬升,嵌满海贝水草的岛身露出水面,又见林中海鸟被异变惊起离林,走兽爬虫亦吓得在林中乱窜。 这岛屿竟是巨龟之背! 这龟到底有多大?!露在海表的背壳竟能聚以礁石泥土生出树木,活了走兽飞禽。 敖翦虽然是七太子,在龙宫里龟是见了不少,可也不曾见过如此巨大的龟! 丹饕看向不廷胡余,表情也有些意外:“吾道鼇族已亡,未想尚余後裔。” 不廷胡余一抬手,巨鼇听其号令,不敢放肆收了声音,只是眼睛仍是盯住网里的大龟,发出哀哀低鸣。 “饕兄也知当日龙伯国钓走负山之鼇,乃令岱舆员峤两座仙山没於归墟,触怒天君,鼇族因责玩忽职守,渐见消亡。”不廷胡余笑容依旧,眼中却闪过一瞬的高深莫测,“不过四海之大,谁又说得准呢?” 《列子.汤问》记,渤海之东有五山,天帝使巨鼇十五,举首负戴。龙伯国有大人,举足数步而至五山,一钓连六鼇,岱舆、员峤二山流於北极,沈於大海。说起来鼇之祖先更曾为女娲补天牺牲,有功在前,再说这龙伯国惹下之祸,於鼇族也属无妄之灾。 不过既是天君论罪,谁又敢私下包庇? 偏是有人并不买账。 丹饕了然一笑。与其先祖足能擎天之巨相比,这只壳背之端为百里海岛的鼇算来也不过是只小的罢了。 又听不廷胡余道:“这只鼇乃愚弟座下驭兽,其子自幼贪玩,没想被饕兄一网捞去。不知能否卖愚弟一个面子,放了那小鼇?” 虽说可惜,但既然是老朋友开了这个口,丹饕也是爽快的人,君子坦荡,自不会做那讨价还价事情。 小鼇从网里被放了出来,“唧唧”地叫著潜下水去,那巨鼇的脑袋也重新沈入水下,岛屿下沈恢复了原状。 不廷胡余遂笑道:“饕兄难得到南海一趟,愚弟自当尽地主之谊。若饕兄不弃,不如到愚弟岛上一聚,用几杯水酒如何?” 丹饕与不廷胡余算得上是故交,一头是上古凶兽,一位是远海神明,上一回把酒言欢,那已经几千年前的事了。 “饕却之不恭。”丹饕也不扭捏,一拱手,便应下邀约。 不廷胡余在前引路,把海浪阻隔的法障在他举手之间撤去无踪。 丹饕带著敖翦上岛方才放他下地。此时不廷胡余注意到敖翦的存在,微笑著打量著这个瘦小的鲛人,似乎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敖翦长年居住深宫,鲜少与外人接触,更不用说像不廷胡余这般厉害的一方海神,被他这般注视,不由得困窘当场,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地不自在。而且不廷胡余虽然笑得很温和,可他总觉得打量他的视线像极了初次遇到丹饕时对方打量自己的那种,有种掂量砧板上的肉有多少斤的意思。 “真难得,是南海鲛人。”不廷胡余看向丹饕,“这个莫非是饕兄给愚弟带的礼物?”也无怪不廷胡余作这般猜想,孱弱的鲛人跟贪兽饕餮本来就不像是能够扎堆的。 丹饕回道:“非也。” “看来是愚弟误会了。”不廷胡余倒也大方一笑,“鲛人族行藏隐秘,便连愚弟也找不到他们的居处,没想到饕兄一入南海便得其一,愚弟佩服!”看向敖翦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愚弟愿以这百里岛上活兽作换,不知饕兄能否割爱?” 饕餮本性贪食,要从他嘴里夺食那得有跟他决一死战的觉悟,不过不廷胡余可知道饕餮不重味道,只管吃饱,若以岛上活兽来换这个并不肥重的鲛人,丹饕定会应承。 谁想丹饕想都不想,便道:“不可。” 随遭拒绝,不廷胡余倒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只是多看了敖翦一眼,一笑作罢。 遭到觊觎的敖翦心脏突突乱跳,就算没见过世面,但还是能看懂厉害,像当初一见丹饕就知道他来者不善,而这个不廷胡余,不知为什麽,就算他笑得比丹饕还亲切,可那笑容里却藏著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很想能躲多远躲多远。 一行三人穿过了近岸的椰林,便见岛上四处拥红簇翠。 玉兰迎风摇曳,花骨犹如白玉雕琢的,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英丹色彩缤纷,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彩球在绿叶衬托下极具豪放本色。茶梅玲珑娇俏,或如雪白,或见浅粉,姿态丰盈,雅致脱俗。 花间果树上果实累累,高舒垂荫藏芭蕉,密叶绿枝挂胡柑,盘桓绕茎缀甜萄。 待再往里去,便见丛林翠茵的掩映下,一座竹楼拔地而起,足有五层楼高,楼阁虽非有雕梁画栋,却有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之韵。 敖翦更吃惊地看到在竹楼附近林木之中正在辛勤地栽花种果的好几个凡人,他们见了不廷胡余,神色恭谨有礼,纷纷跪拜,不廷胡余似乎早便习以为常,示意他们退下。 回头见敖翦一副目瞪口呆的呆相,便不由觉著有趣,忍不住逗弄这个把什麽都写在脸上的小鲛人:“觉得奇怪吗?” 敖翦很老实地点头。 不廷胡余大约是觉著这个傻乎乎的小鲛人极是有趣,便解释道:“这里的凡人都是在海上遇难、险些葬身鱼腹的船夫,本座救了他们一命,留他们在岛上事栽种打扫之务。” 敖翦闻此言後,虽说还是有些害怕丹饕的这位故友,但也不由得自心中生出敬意。茫茫南海,不廷胡余这座龟背上的岛屿就像世外桃源,而他就像是一位济世为怀、离尘脱俗的仙人。 不过丹饕却不像他那般好糊弄,粗豪的男人打量了显然是得了岛上凡人细心栽培出来的花果以及费心打造的竹楼居室,瞅了一眼不廷胡余:“汝之唑风,覆舟几何?” 不廷胡余温文的笑容顿时一凝。 上古四海之神,各有神通。 东海禺猇,溢海漂居掩人畜,南海不廷胡余,唑风覆舟沈航船,北海禺疆,吹播厉风至瘟疫,西海弇兹,驱浪如兽吞牛马。 南海中,有海唑狂风,能阻海路,翻船只。 一旁的敖翦会过意来,当下想起那条在暗礁滩上搁浅的船。他们刚离开不愿就遇上了不廷胡余,该不会这麽巧吧? 看到瘦弱的小鲛人戒备地退缩到丹饕那副足以当墙壁用的魁梧身躯後,不廷胡余笑意未改,只与那丹饕道:“夜里照物,若以夜明珠则见模糊之美,不过似饕兄这般直接抓了火把凑过去,没准看到的会是还没来得及把人皮画漂亮的骷髅鬼面。” 忽见嘴角翘起的弧度未变,却竟往两腮裂了开去,鬓边发梢之末处忽见抬起,化出青蛇之首,!!吐舌。 “多年未变,饕兄说话做事还是这般不留情面。” 《大荒南经》云,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曰不廷胡余。 後语:我想说……小鱼,你真是受怪蜀黍滴欢迎………………是杯具吗?!…… 第十六章 蔓绿绒,椰林婆娑珊瑚花 夜色已深,竹楼外点燃了熊熊火把。 不廷胡余在南海尚有居处,而这鼇背岛不过是他做别宅之用的地方。 此时竹楼内大排宴席,各式肉食、鲜鱼、海贝应有尽有。 南人好滋味,烹饪手法极为精巧,且又敢用各类食材,故宴上是珍馐百味,应有尽有,更兼色香味俱全,均为珍享。便是敖翦平日随便在海里捞一把就往嘴里塞的海带,眼下也是用细细捣碎的蒜泥混入香油与切细的虾米皮再跟滑嫩的海带搅拌,放在晶莹洁白的白瓷碟子上,鲜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不廷胡余坐在主位,斯文儒雅,一面慢慢吃食,一边殷勤吩咐仆人为两位客人布菜。丹饕吃得极是豪爽,几乎是来一盘下去一盘,风卷残云绝无停歇,只要是端到他面前的,荤腥不忌,而且还吃肉不吐骨,吃蟹不吐壳。 面前越堆越多的空碟子,可桌面却是干干净净。 嘴巴里忙活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手挑开鱼腹从里面挖鱼鳔丢进敖翦的碗里。 对於丹饕的吃相,不廷胡余似乎习以为常,并不为他的粗鲁而不悦,反而频频劝菜。不断送上来的热食足以说明他对老朋友异於常人的食量早有准备。 倒是敖翦第一次到他人家中做客,不免缩手缩脚。 虽然桌上美食不少,比之上回他有幸参加的龙宫盛宴也不遑多让,但他担心自己像之前那般吃多吃杂拉肚子,所以只敢挑了能吃的鱼鳔和海带,其他的食物若是仆人送到面前,他也不知道拒绝,只是说了多谢接下放在碗中并不去动。 待仆人们将被舔得一干二净颗粒无剩也就只需要拿水冲一下就干净的碗碟撤下,送上了新鲜的茶水瓜果。岛上新鲜采摘的蔬果,均是甜香清爽。吃得肥腻了随手挑捡一个蜜丝杨桃,皮薄肉脆,酸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说岛上的仆人之前还对这个浑身蓝鳞的青年多少有些好奇的话,那麽一顿饭之後,就只剩下对那个满脸胡渣的大汉那吃了足有数百斤肉食还不见饱的饭量的惊叹。 不廷胡余品了口茶,笑道:“当日一别,光阴匆匆,饕兄风采不减当年。”食量自然也只增不减。 丹饕将壶里的茶一口牛饮,水热不热,茶香不香,大概对他来说意义都不大。竹子的长椅很宽敞,不过丹饕人高马大往这一座就占去了大半壁的江山,敖翦坐在他身边都快缩到边上去了,捧了骨瓷茶盅,便嘟嘴凑近去吹凉热茶,热蒸汽熏著眼睛,更像洗润过的琉璃珠。 试探地抿了一小口,顿时整张小脸立马皱了。 这茶不是别的,乃苦丁茶。苦丁茶有消食止渴,去油腻之功用,只是茶味甘苦,素有茶胆之称。 敖翦悄悄偷瞧了一下另外两位,见他们一个喝得斯文如饮甘露,一个则当开水般哗啦哗啦往肚子里倒,都不像是难喝的模样。 也就不好意思浪费主人家的好意,抿著嘴一点一点地喝,虽然苦得他眉头都皱出了包子褶,但是还是坚持把整杯都喝光。然後没有把空杯放回桌上,悄悄趁著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收到了身後。 那边不廷胡余忽然漫不经心地提道:“饕兄之前可曾经过百幻浮洲?” 丹饕奇了:“汝从何而知?” “饕兄见笑,愚弟本事没多少,不过这嗅觉却是灵敏。这百幻蝶的香气虽几不可闻,但还是逃不过愚弟的鼻子。”不廷胡余笑著抿了口茶,“传闻这百幻浮洲乃在海市之中,其状犹如仙境,居住在上面的百幻蝶个个是美丽动人,不知饕兄以为如何?”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很认可地点头:“肉肥味美。好极。” 便是不廷胡余这般稳若泰山,嘴里那口茶也是生生咽的下去。 “……” 不廷胡余嘴角抽了抽,愣是把笑容稳固了下来:“愚弟妄自猜度,饕兄,莫不是把这百幻浮洲上的蝴蝶……给吃光了?!” 丹饕摇头。 不等不廷胡余缓口气,就听他坦言相告道:“仅余其二。” 不廷胡余的笑容算是僵住了。 把南海蝴蝶一族尽灭,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不过是上了趟酒楼吃了顿饭的理所当然。 倒是一旁听著的敖翦极之紧张。 做了坏事最怕是什麽?就是被人当面揭穿啊! 而且对方还是海神!他知道了他们把南海上的一整个蝶族给吃掉了,如果要定罪,那可能……可能是要被杀头的! 敖翦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小小力地捏住拳头,不管怎麽说,他也是共犯,如果这个海神要向丹饕问罪,他不能逃避,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虽然不一定能够开释罪过,但至少得把事情交待清楚些。 可是他所以为的海神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不廷胡余只是像听闻某个海岛桃花落尽明年不再般,不无惋惜地击膝而叹:“可惜了,本欲逮几只回岛上养著,没想被饕兄捷足先登。” 敖翦那口气一下子憋著上下不得,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像他这般长年深在龙宫不见外人,自然不可能像丹饕那般知道这位南海海神的底细……不廷胡余可不是什麽救苦救难的神仙。 身边的丹饕见著那张蓝色的小脸从一开始又怕又担心,可又态度坚定,然後憋足了勇气浑身紧绷,到一下子被打消了念头,肉眼都能瞧见那一瞬间衣服下的小身板紧绷的肩膀松了,笔直撑住的腰杆弯了,几乎是连鱼鳞都从倒竖到放松。 如果换了平时,小鱼这般也是挺逗乐的,然而此刻丹饕却并未有一丝戏谑之心。 尽管在他们这些上古的妖怪、海神眼中,敖翦之弱小,犹如蚍蜉之於大树。 一份并未因能力不足而妥协的坚强,尽管明知道自己对这一切毫无帮助,此刻让丹饕在这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伴相随的感觉。 暗自庆幸不已的敖翦觉著头忽然一重,蒲扇的大掌覆住了整颗脑袋。 侧过脸去瞧旁边的大妖怪,见他方正粗犷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笑纹,眼睛里是经历年岁洗练的实在,敖翦忽然觉得心脏突突地跳了一下。 头顶的手掌暖热沈重很快就挪开了,鳞鱼乃冷血之物,鲛人也是这般,敖翦舍不得那温度,忍不住挪动了一下屁股,往魁梧男人火热的身躯凑更近了些。 这一切自然落在一直留心二人的不廷胡余眼中。 “真有意思……” 像是无心之失地漏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不待旁人听真切,便又见笑容依旧,仿佛不曾分心,仍是与丹饕说话:“饕兄此番意欲何往?” 丹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欲往东海。” 不廷胡余想了想,便道:“此地距东海遥遥万里,饕兄一路想必要辛苦了。愚弟有个提议,不知饕兄可愿参详?” “且说无妨。” “饕兄大可在愚弟家中暂住,由座下御兽可作代步,送饕兄出南海,既不会耽误行程,又能多留几日与愚弟小聚,不知饕兄意下如何?” “也可。”丹饕倒也爽快,他在进锁妖塔前朋友本就不多,饕餮凶族之名足以让神仙妖怪退避三舍,这位上古海神却非其中之一。 不廷胡余生性潇洒,不拘於礼,虽说有时行事古怪,但四凶也不见得正常到哪里去,反而甚合他胃口。 客房是在椰林内一间间被单独建起的竹屋。蔓绿绒、变叶木等低矮灌木隔开了每一间竹屋的位置,绝不会觉得挤迫,盘桓在竹屋顶上的蔓藤开满了一丛丛像极了海中的红珊瑚般的花朵串,偶尔垂落一挽在门廊前,想必岛上的仆人花了不少心思布置。 竹屋里面宽敞舒适,器具一应俱全。 不廷胡余礼数周周,颇尽地主之仪,亲自送人过来安顿好了,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敖翦笑了笑,随即与丹饕别过。 敖翦可没留意不廷胡余,他眼睛都用不完了,多漂亮的竹屋啊! 走进去之後一点都不觉得拥挤,竹子做的椅子凳子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早上充足的日晒让这里没有一点阴郁的味道,清爽干净,一尘不染。 也无怪他这般惊怪,毕竟他在龙宫里的小木屋放了一座巨大的织机,还有堆满了不及送出去的鲛绡纱,凌乱拥挤,除了睡觉的床还能空出点地方外,就再也腾不出更多的空间。对於能够在这种又大又舒服的地方睡好几个晚上,他便不由得极是高兴,忍不住捂住嘴巴吃吃地笑起来。 过了一阵又觉得自己这般真没见识,真丢尽了南海龙宫的脸,於是就想转身把门关上,然後再自个儿得意一小会。 可回头一看,却发觉门已经关上了,而屋子里头还站著那个身形魁梧高大的大妖怪。 “咦?” 方才不廷胡余给他们安排的是两个屋子没错啊!难道是他弄错屋子了? 敖翦犹豫了一下,想著大概丹饕比较喜欢这间竹屋,於是转身想往外走去另一间,可腰上一重,粗壮的手臂一捞就把他给捞了回去。 不小心把放在门边桌子上的烛火碰掉在地,房间陷入了漆黑之中,敖翦吃惊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发亮的兽瞳。 黑暗而令野兽的瞳孔扩大,灵敏度因光源的细微而增强,反射出幽绿的亮光。 便似蛰伏在漆黑森林中的猛兽,静静地注视著即将入腹的猎物。 敖翦心里一阵发毛。 一定是刚才那顿丹饕还没吃饱! 顿时恍然大悟。 都怪自己一时间太过得意忘形,通常得意忘形的下场就是转眼就被妖怪吃掉!! 他想起最近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似乎真的胖了不少。 难道丹饕觉得他饲喂得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痛痛快快、美美地吃掉了的时候了吗?! 後语:各位亲回帖诶回帖~~~L我都不V什麽的了,难道说就写得那麽差劲嘛…… 好打击…………………………………… 还是亲们都觉得,反正回不回帖作者都会更的啦,不用回都可以…… 第十七章 砗磲盆,捣花研珠豆沫浴 丹饕莫名其妙地发现手臂提著的小鱼又开始筛糠地发起抖来。 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这条小鱼也恁儿胆小了吧?有时看来挺有担待,有时看来又挺有主见,偏偏更多的时候就是小身板抖啊抖地,就底气什麽的全都消失个无影无踪。 他并不知道敖翦为何突然害怕。 其实他会留下来,是因为考虑到在不廷胡余的地盘上放小鱼一个睡有点危险,所以才决定跟他睡一块比较稳妥。 不廷胡余是个什麽样的海神,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这个老朋友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得好听,就是爱做表面功夫,说的不好听,就是凡人所言之斯文败类。 虽为一方海神,偏性喜猎奇,嗜好收集稀奇之物。他身边常常会有些奇特的飞禽走兽、或甚是妖精海怪,但等他下一次再见到不廷胡余时,却绝对不会再看到之前见到过的豢养之物。 不过眼下不廷胡余显然是对这条蓝色的小鱼产生了兴趣。 虽然丹饕并不觉得鲛人有何奇特之处,会织个布什麽的也没啥大用处,可他却清楚不廷胡余看上的东西向是志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海神一时心喜的玩物下场如何,丹饕向来不在意,也没有多问一句。这一回,丹饕却有了绝对不能让他把小鱼拿去玩的想法。 好不容易把他养壮了些,可也绝对经不起不廷胡余那家夥的折腾!再说自己也答应了要带小鱼去东海,君子岂可言而无信? 然而敖翦却不知个中缘由。 他被吓坏了。 也许有的人能在被妖怪吃掉之前表现出无比的勇气,或者英雄的气概,但这绝对不包括敖翦。 他看过丹饕吃虎蛟那是一个干净利索,掂量著按自己的这份量,想必也是几口就能下肚。 虽然早有觉悟,但临了还是会觉得害怕。 那条拖住他的手臂有力而且强壮,可能一下子就能把他的头给拧下来吧?能够一下长成尖刀状的指甲,可能一下子就能撕破他的肚皮吧?凡人吃鱼可能得刮鳞呢!那得多疼啊……哦,不过大妖怪应该没关系,之前就没见他吃鱼的时候吐过鱼鳞。 丹饕还没有半点动作,敖翦就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彻底僵硬掉了。 作为口粮,敖翦觉得还有需要尽到最後的义务。 所以他颤颤巍巍地向丹饕提议:“要……要不……我先去洗洗吧?……”东西被吃掉之前还是先洗洗干净比较好。 丹饕想起方才不廷胡余说过他身上还有残留了百幻蝶的香气,确实要好好洗洗干净,於是点头:“也好。” 可这一点头,小鱼就抖得更厉害了。 出门寻了个仆人问了,仆人连忙应说岛上有沐浴的澡堂,并引他们前往。 见敖翦边发抖边跟在他身後,就差没脚下一软昏倒过去的模样,丹饕照旧上前一把将他托上手臂,毫不费力地迈开大步向前继续走。 所谓澡堂,却是个露天的汤房。 四周栽种了竹林隔开了外面的视线,竹子篱笆在围住了一块地方,上面爬了翠绿的蔓藤,鹅卵石铺设了地面不会因为水湿而泥泞,中间放了一颗巨大无比的砗磲。 这颗砗磲比敖翦上次在海底捡到的还要巨大,宽达四五尺,定不止千年之寿,佛家视之隗驱魔避邪之宝,像这颗之巨,只怕连海龙宫也不见得有此宝贝。 也不知不廷胡余是在哪里弄来这可大砗磲,此刻用鹅卵石堆了底座稳稳放在汤房中央,上下打开地张开大口,内里经打磨得非常光滑,仆人在里面放好了干净的热汤便垂首退了了出去。 丹饕也不客气,衣服一脱,往里一躺,舒舒服服地泡起难得的热水澡。 他身材魁梧高壮,两条小腿是挂在砗磲边缘外头。不由嘀咕这砗磲的澡盆也恁小了,以不廷胡余的神通,造出十丈宽的浴池也是轻而易举,转念一想,那家夥就是喜欢这种古怪的调调,也就不再计较。 强壮的肌肉完全舒展开来,就算不需著力,也见得撑紧了黝黑皮肤下是岩石般坚硬的肌肉块。 说实话,约莫有几千年没这般享受过。 锁妖塔?很抱歉那是关妖怪的牢房,不是客栈里的天字号客房。 等躺舒服了,便看向敖翦那边,见也脱了衣服的小鱼正光著屁股蹲在砗磲不远处,手里捧著一个水晶钵子好奇地嗅来嗅去。 敖翦也算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怕不怕都得被吃,他也适应了过来。 那钵子里装满了粉末,看起来像豆粉,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吃的东西,里头还散发出许多种的花香,敖翦嗅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辨出里面居然有磨碎了的珍珠粉。 他却不知,此物正是以丁香、沈香、青木香、桃花、锺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麝香,捣花研珠作粉,合以豆沫制成的澡豆粉。以其浆水洗浴,咽喉臂膊皆用洗之,臭气粉滓皆除。 不过在海里生活的敖翦不曾需要过澡豆这种东西,自然是不知道用处,就像发现了鱼钩上面鲜饵的小鱼,想试探又不敢轻易触碰,表情变化之复杂极是有趣。 最後终於忍不住用湿漉漉的手捏了一撮,澡豆粉因为沾到水溶成了黏黏的水浆,香香稠稠的,他连忙用水冲洗,发现洗过之後的手又清爽又干净! 太神奇了! 於是他把整钵的澡豆洒在身上。 一边的丹饕给瞧得清楚,艰难地忍住笑,躺在大砗磲澡盆里吊著脚看著外面的敖翦如何忙忙碌碌把自己弄得像沾满豆粉的酥炸小鱼。敖翦洒完澡豆粉,用水泼湿了身体,本来就光滑的蓝鳞现在更像刷上了一层透明薄浆,就像扫上了一层蛋清。 这是挂浆吗?待会该不会要下锅了吧?呵…… 丹饕忍不住笑出声来,强壮的胸腔剧烈起伏,把砗磲浴盆里的水弄得起伏不定,溅出不少水来。 他也看出了澡豆的用途,便想用一些或许能洗得更干净吧!不过好像都给小鱼涂光了…… 於是健臂往外一伸一捞,要把蹲在一边擦擦洗洗的小鱼给捞进盆去,可是滑溜溜的鱼鳞居然令丹饕一下子没抓紧,“唧溜”从他掌中滑掉了。 被抓了一下的敖翦吓了一跳,愣愣地回头。 丹饕也不再去捞他,躺在澡盆里,抬手指头向下,指了指身边澡盆空出来的位置,意思非常明显。 砗磲澡盆虽然不算宽敞,但多装一条小鱼还是勉强能够。 是让他跟他一起洗吗? 敖翦也没敢反抗,站起身来挪到砗磲边,犹豫了一下,抬腿跨了进去。 跟丹饕的强壮魁梧相比,蓝色的小身板确实就像大榕树下的小柏苗,而且还属於盐碱地上移植过来的。他还本能地屈膝地蜷缩了身体,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魁梧的大妖怪。 砗磲里放肆地仰躺著的丹饕全无半点尴尬,光裸的身躯肌肉发达,体毛旺盛,扁平结实的腹肌完全想象不到曾经吃掉了那麽多的食物居然还不见长出半点发福的赘肉,水面涟漪稍稍遮挡了让人看著害羞的部位,不过就算如此,那根粗长的男形完全像潜伏在水下的可怕巨兽。 敖翦对於那东西的大小其实也没有很深的概念,但是跟他自己的豆芽菜相比……实在没什麽可比性。 忍不住给自己打气,要是他不用当食物,能够继续长大,这根一定会长得比他大,他可是龙子!不是吗? 龙族的真身可大了,所以那里也绝对会很大! 脑袋想著不著边际的东西,完全没觉察到旁边男人的动作。 大手摸在敖翦滑溜溜的背上,蹭到不少澡豆浆水,也不嫌是从别人身上拿到的,抹到自己的胸膛上,几下便揉出了泡沫,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抬起胳肢窝一顿猛搓,最後往脸上也搓了一把。虽说澡豆有洁面之用,用之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可惜丹饕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粗糙得够可以的,怕是擦一百年也不见得有效果。 等他把自己搓了个干净,用葫芦瓢舀了热水冲干净,舒服得是神清气爽,难怪凡人持沐浴之礼,如他这般的化外之民亦是受益不浅。 洗完了转头却看见旁边的小鱼还在那里发呆不知想些什麽,於是收起双脚竖起膝盖,坐直了身,一把将敖翦捞近了放在双腿间空出来的位置,双手给敖翦搓了起来。 粗糙的手掌在他的鳞肤又搓又揉,敖翦不敢反抗,耷拉著脑袋,恨不得变成一条真正的小鱼完全沈进水里,奈何他不懂法术,连化作人形的幻术都不会,更遑论变化之术。 他正很乖地等待著对方把自己洗干净,然後“嗷呜”一口吃了。 丹饕边洗边掂量,瞧见抖抖索索的薄肩膀,有时抓起敖翦那条细胳膊,有时又不怎麽满意地捏了捏只有皮没啥肉的脸颊。心里不由叨咕,族人就算吃的是牛皮猪骨都能长出个膘肥体壮,怎麽这条小鱼养了这麽些天怎麽还是一副瘦瘦巴巴的难民模样,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事实上敖翦已经比离开龙宫的时候要有肉了些,甚至还抽高了不少,不过这些在给丹饕刷毛,打捞渔网的时候都给炼精细了,长出来的绝非软绵绵的脂肪赘肉,都变成隐藏在皮肤下的结实肌肉,不过只在雏形之始,而且在丹饕看来是完全达不到标准罢了。 他给敖翦冲了水,然後往後躺倒两脚左右两分往外一挂,又恢复之前泡水的姿势,双臂交叠於脑後枕了,好整以暇地打量蹲在他两腿间的小鱼。 “有道人与天地相应。春气之应,乃养生之道也。” 对养生之道他也颇有心得,在锁妖塔里闲著无事,他便也广为涉猎,塔里的妖怪有千年之寿,这养生之道自然也是各有所长,故此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学问。 “春日宜省酸增甘,明日嘱不廷胡余多做甜食,汝多食方得健壮。” 敖翦愣了半晌,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你是说我还……还太瘦吗?” 丹饕浓眉一挑,露出一副“你觉得呢?”的表情。 然後横出一条手臂,肘位折起,握拳向上,稍稍一使力,粗壮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尽数凸显,一丸丸的腱子肉,蕴含强大的爆发力与雄性的阳刚气息。 无需言语,这条比敖翦的大腿还粗的胳膊足以说明一切。 於是,作为达不到标准的“口粮”, 敖翦自尊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沈重打击。 後语:首先,思想不纯洁的同学出去罚站! 谁说眼睛有光就是8纯洁滴表现!伦家老饕那是兽眼!兽眼在夜里会反光那是极其正常滴同学们!(义正词严状滴科普时间) 所以我们要相信老饕是正值滴大叔,如此闪亮滴人物形象是不容诋毁滴!同学们! 排好队米有,数人头了啊~~哈哈~ 马上就收到各位亲滴支持贴!非常感激感动ing~~~ 不管这文可能会看来拖沓冗长还是怎麽著吧,但是L自己有萌点,所以也愿意花费篇幅让各位亲一起萌,所以不管是不是觉得情节不够紧凑,也请各位亲继续支持哦!~~~ 第十八章 古铜兽,云雷镌纹镇四方 从汤房里出来的小鱼,抖是不抖了,不过完全变成一副霜打柿子的模样──彻底蔫了。 等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又迷迷糊糊地被抱上床之後,感觉到背後不同於以往的毛茸茸、软绵绵,变成硬邦邦、热乎乎的强壮身躯,才似乎想起了什麽地回过头来,问:“你要和我一起睡吗?” 虽然平日在礁石岛上天为帐地为床时,他们也是靠作一堆,南海上凛冽的海风对於丹饕厚厚的长毛来说不值一提,庞大的身躯蜷成团状把敖翦包裹在毛堆中央,任得外面海风呼啸,敖翦都能睡得温暖安然。 不过眼下既然有舒服的床铺,为什麽丹饕还非得挤上同一张床?丹饕变成人形的身体就算没有兽相那般巨大,可也魁梧庞大得足以把一张宽敞的床铺占去大半。 若是并排同眠,敖翦要麽就被挤下床去,要麽就得被挤扁地贴到墙上。 躺在他身边的丹饕“嗯”了一声,想了想,吩咐道:“此处不比百幻浮洲,危之百倍,需得小心。” 敖翦不解,不廷胡余虽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但一直对他们极是慷慨热情,为何丹饕要对他小心防备?不过既然丹饕这麽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於是点头,认真地答应并谨记於心:“我知道了。” 虽然没有皮毛柔软的覆盖,床铺剩下给他的位置也少得可怜,但是不管是人形,还是兽相,那种仿佛来自远古的沈稳气息始终萦绕在敖翦身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同塌而眠的温暖。 半夜里的海风摇曳了椰树的影子,灌木沙沙作响的声音掩盖了草丛下细微的动静。 只是对於在锁妖塔里能听上下三层妖怪动静的丹饕来说,试图隐藏在海风中的声音还是太大了点。 丹饕没有急著动弹,侧过头来看了看熟睡的小鱼。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了蓝色的鳞片上,柔润而光滑,反射出细碎的萤华,虽然在旁人眼中,这般人形而鳞肤可以说是怪模怪样,但对於见过无数古怪妖物的丹饕来说,小鱼这模样还算挺顺眼的。 睡著了的小鱼没有了白天里的懦弱,变得很放松。 也许是太习惯在强大的存在面前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所以他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是战战兢兢,挣扎求存。 半松的拳头搁在脸旁边,指尖连著近乎清浅水色的透明蹼膜,好像一戳就会戳破的纱。此刻闭著眼睛呼呼大睡的他,居然还撅著小嘴打起小呼噜,如果还在水底的话,估计还能吹出几串泡泡。 忽然敖翦动了一下,却并不是醒来,只是抬起来手摩挲一下近身的位置,摸到了丹饕板硬结实的腹部,大概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温热的躯体,於是很不客气地蹭过来,脑袋搁到丹饕腋下的位置,然後用冰凉凉的鳞片贴住火热的身体得到了热度後,继续满足地吐泡泡。 於是丹饕更不想动了。 扰人清梦,那是非礼之举。 他另一边没有被压住的手臂慢慢垂下,食指外伸轻轻点落,锋利的指尖与地面轻触的瞬间传播出一阵异样的波动,这波动在屋内并无声响,却在离开屋墙之後在平整的地面出现了古怪的动静。 地面上泥土翻动,一头头黑泥怪物慢慢爬起来,像是从远古觉醒的猛兽抖动身躯,把多余的泥块甩落地上。非似活兽之形,而更似一具具以青铜灌形而塑的雕像,其凶猛庄严,活灵活现,竟与敖翦额上之饕餮纹印极为相似。而泥兽躯体上流镌细云雷纹,纹饰精美,虽为泥胎,月下却见青光熠熠,彷如青铜炼物,威风凛凛立於四方。 此时灌木被风吹得更急,游鳞沙沙之声亦渐难掩藏,但泥兽依然不为所动。 草丛间青光一闪,骤见无数青鳞毒蛇从灌木下游出扑向竹屋,泥兽就像听到了一声号令,毫不畏惧地扑上前去与毒蛇缠斗。 泥兽身上缠满了青鳞毒蛇,然而毒蛇虽是牙尖毒恶,但对於是泥巴作成的泥兽却无法造成伤害。泥兽张开大口,咬了青蛇就直接将其吞入腹中,或是用沈重的足爪踩断蛇身,转眼间就把蛇群杀伤过半。 树丛中忽然响起一声哨音。 群蛇马上停止了攻势,如潮水般往後迅速退入灌木丛。泥兽亦无乘胜追击之意,蛇群一退,它们便又站回原处,如同一尊尊雕塑毫发不动。 未几,不廷胡余就像夜里出来散步观月的闲雅仙人出现在林影之外。 一条额顶有一点朱砂红印的小青蛇从草丛间游出来,灵敏地蹿上不廷胡余的手背,!!吐舌,仿佛因为适才的吃瘪而不甘,不廷胡余轻笑未语,那小青蛇便顺著他的手臂游到他鬓边,随即没入其中,蛇身於发丝间化黑隐去无踪。 第二天一早风清气爽。 敖翦出了竹屋,四周依然是美景醉人,椰林树影,花果清香,完全没有半点泥兽蛇群恶战过的痕迹。 早点也已准备就绪,均是精致之物。见有皮簿层多外酥内软的煎饼子,糯米包裹了椰子丝、花生仁碎粒馅,滑而不黏的薏粑,各式各样的早点,以白瓷的碟子细心装点,不多不少,正合了早上尚未大开的脾胃。 少不得是敖翦的鱼鳔,居然以枸杞、红枣、桂圆等干果炼以冰糖同烩,做了甜羹。 敖翦没有想过竟还有这般吃法,不由得尝了一口,只觉是齿颊留香,清甜的羹汤拌入去了水分而甜味更重的干果,吃起来完全是不同於常的口味。 吃下去整整一盘後,居然还有些意犹未尽。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碗满满的甜羹推到了他的面前。 敖翦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便对上了不廷胡余的温和笑脸。 “你既然跟在饕兄身边,到了本座这里,便不必太过客气。”他用眼睛示意敖翦去看正不拘小节甩开腮帮子,吃早饭跟吃中饭一样气势磅礴的丹饕。 敖翦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谢。 不廷胡余但笑不语。 敖翦也不敢胡吃海塞,毕竟之前受过教训,只是吃够了分量便就作罢,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打了个小饱嗝。 忽然听到坐在身边不远处的海神轻声一笑,顿时困窘不已。 看到敖翦变深之後有点发紫的脸色,不廷胡余那双漆黑的瞳孔更见深邃难明。 抽开有些露骨地视线,不廷胡余转而挑拣了一片柚子,亲自给剥了皮,给敖翦递过去之前还细心地问:“能吃些生鲜瓜果吗?” 敖翦犹豫著点头。 不廷胡余便鼓励地将水果放到敖翦面前的小碟子里:“只试一点应该无妨,如果真不想吃,便不要勉强。” “谢谢,您太客气了。”敖翦老实地点头,取了柚子一点一点地啃果肉。 “之前匆忙,还未及问你的姓名。不知可否告知本座?” 难得有人想要知道他,敖翦连忙放下手里的果皮,认真地回答:“我姓敖,单名翦。” “哦?姓敖?” 照例说,敖姓之人凡间亦有之,但在四海之中,水族之内,却唯有龙王姓敖。 不廷胡余自己也剥了一块,边是品尝边漫不经心地问:“莫非与那海龙王份属近亲?” “啊?啊……关、关系不大……”敖翦说了谎。 面前这个男人毕竟是南海海神,说不定与父王有故。他不想让父王为他的事情担心,如今天柱坍塌,南海想必一片大乱,父王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若还要记挂他被妖怪掳去必令病情加重。 反正一个织窗纱床帏的鲛人对龙宫来说用处不大,要是以後他被丹饕吃掉了,父王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就当他是贪玩跑去鲛人族跟著外祖父不再回来,反而不会令父王为他伤心难过。 不过他说谎的功力显然还有待提高,垂下的眼帘半掩了心虚不已的琉璃珠眼睛,手脚更是不知往哪摆的尴尬。 像不廷胡余这样已经在世间渡过了数不清年月的海神,又岂会看不出他蹩足的谎言。不过不廷胡余却没有拆穿他,笑道:“敖翦?是个好名字,翦乃初生翎羽之意,初生者无伪,无邪,不染尘世污秽,简单淳朴,看来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 敖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有此等涵义,不由有些愣了。 直到眼前阴影靠近,吓得他往後一缩,不想对方只是比他更快地在他的脸上挑去了一小颗残留的柚子肉,并未为他的失礼而怒,朝他一笑,接过仆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对方一翻好意,自己却误解了,敖翦当下觉得更不好意思。 不廷胡余注意到两股视线,侧目一旁,对上抬头看向自己的丹饕,虽然他的化形质朴粗豪,但却依旧难掩千年岁月洗礼的精悍。 於是身体稍稍退後了些,笑道:“难怪饕兄到哪儿都带著你……”又意味深长地一笑,“昨夜还与你一屋同眠。” 敖翦对於他故作暧昧的话完全没有一丝害羞尴尬,一起睡没什麽好奇怪的啊!他们之前在海上也是睡在一块的。虽然更喜欢柔软又厚密的长毛,睡在里面就像被橘红色的火焰包围,昨夜人形的丹饕却让习惯了孤枕而眠的他,完全享受到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陪著的安稳感觉。 “不过……饕兄打瞌睡的时候若要觉著饿了,可是会把身边的活物一口吃掉哦!”细长的眼睛从眼角处扫了抱臂一旁的丹饕一眼,“你不害怕吗?” “害怕。” 琉璃珠的大眼睛很老实地表达了他内心的惧怕,反而让不廷胡余这个能言善辩的人一下子给噎住了。 而坐另一边的丹饕闻言也不急於辩解,咧嘴一笑,吞下半盘大海虾。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难得不廷胡余还记得那麽清楚,大概是记恨自己不小心咬掉了他的尾巴吧?趁他睡著的时候凑过来,不廷胡余怕也是不怀好意。 敖翦的心思就更简单了,他本来就害怕被吃掉啊,至於什麽时候被吃掉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当然如果能够稍微商量一下,确定个日子什麽的,可能会比较好,让他有个准备,不过看丹饕这般没个准数的吃食习惯,估计也就是那天心血来潮没吃饱就把他给啃了。 “……咳咳……”万年以来初次感到完败的无力,不廷胡余喝了口茶,挤出点笑容,“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家夥。” 第十九章 平天冠,十旒白玉杏黄袍 茫茫南海上百里鼇背岛,破浪而前,正向东海方向游去。 这岛确实巨大,而鼇背稳如泰山,在上面居住的人对此毫无所感,连外海海浪起伏都不曾感觉,就像这岛完全盘踞海底般安稳。 敖翦与丹饕在岛上住了几日,当是自在逍遥,不廷胡余极尽地主之谊对丹饕非常客气,好酒好肉不在话下,对敖翦也是非常友好,容他在岛上四处游走。 丹饕对食物一向是来者不拒,无论是早饭、中饭、晚饭,还是宵夜,只要送上来他就能横扫一空,幸好这岛上的主人是南海海神,要不然早就被他吃空了粮仓。敖翦吃得也不少,不廷胡余吩咐了厨子变著法子调理出各种以鱼鳔为主的美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岛上的瓜果花木俱是仆人们费心栽种所成,敖翦在岛上闲来无事,便跟在仆人身边帮忙干点小活,一开始仆人们是不敢让海神的客人干这种粗活,但敖翦也不勉强,在他们身後跟进跟出,凑在附近探头探脑地看。 仆人们对这个好奇的蓝鳞小鲛人也渐渐熟络,虽然还是不敢让他做扛树苗、铲土块的活,但帮忙提个水、拔个草什麽的,不管做得好不好,他们还是愿意让他去做。有时甚至还会告诉敖翦栽种瓜果的诀窍。 敖翦很高兴这岛上的人对他说话的态度,没有鄙夷,也没有欺负,真诚以待,还会把知识传授给他,所以每次他都非常认真地瞪大了眼睛,竖起了鱼鳍般的耳朵,仔仔细细地记下对方的每一句话。 尽管他知道,海族的他根本不可能在海底栽种这些瓜果树木。 眼下敖翦正跟在仆人们身後采摘果实。 仆人们都把箩筐背在身上,但他们瞧著敖翦的小身板,可不敢让他背太重的东西,於是他手里只拿著一个小竹篮。 这一片果树绿油油的,上面长满了一串串像小灯笼一样倒挂的红果,这红色极是粉嫩,而且外皮薄得像透明般的细滑,就像诱惑著采摘的人咬它一口般。敖翦禁不住诱惑,边采边吞口水。他的动作并不熟练,所以有点慢,仆人们很快就撇下了他走到了树丛的深处。 水果透著清香的诱惑,敖翦盯著竹篮里一颗颗饱满的小灯笼,终於忍不住悄悄从篮子里偷了个,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无比警觉地四下张望,终於在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後,才开始咀嚼起来。 果子并不像胡柑蜜萄般甜美,但厚质的果肉充满了水分,咬下去是清脆,口感却是绵软,清凉爽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在嘴里溢开,在回味间让人忍不住一尝再尝。 “哢嚓、哢嚓──” 丹饕抱臂靠在椰树下,看著蓝色的小鱼站在满是红果串的树下,捧著一颗显然尚未成熟的果子,却像得到了皇母娘娘的蟠桃般欢喜,珍惜地在那里啃得欢。 他是不明白一颗水比肉多、绝对不饱肚子的果子哪里值得这般仔细,不过看到敖翦偶尔露出的那种完全属於掩耳盗铃的小狡猾,他决定还是再站会儿,别去惊扰啄食中的小鱼。 身後传来一股风息,不必回头,他便知道身後站的是谁。 同样看到了敖翦在树下偷果子吃的模样,不廷胡余轻轻笑道:“看来阿翦很喜欢这里。” 丹饕不语,目光不离敖翦半步。 不廷胡余笑:“饕兄何必如此防备愚弟?愚弟虽是不才,还不至於强人所难。” 丹饕依旧抱臂不动靠在树下。 “不廷胡余,相识经年,何诈於吾?” 老朋友了,就是多年没变。 “呵……”不廷胡余没有被拆穿的恼怒,脸上笑意更深,“瞒不过饕兄。难怪这些天对这小鲛人寸步不离。不过南海鲛人确实是难得一见,吃了不免可惜,饕兄真的不考虑把他让给愚弟?” 丹饕浓眉一皱,扫了他一眼。 “小鱼非为吾食。” “哦?”不廷胡余难得露出惊讶之色,“难道说饕兄并不打算吃掉这小鲛人?愚弟眼力不差,他额上可有饕兄的牲醴纹印。” 上古时四凶之族横行人间,炎黄之族尚且惧之,更何况妖邪精怪?当时中原大地莫敢与之为敌者,更别说觊觎凶族之王的牲醴。 若有染指牲醴者,等同於直接挑战整个凶族。 丹饕当初也是担心小鱼太过孱弱,随便一只普通妖怪都能把他给叼了去,只好给他打个记号,虽说四凶已不比当初势强,但普通的小妖怪见了这带著饕餮凶王的印信至少还不会想都不想就下口。 只是没想会招来这种误会:“南海有祸,海中众生难逃一劫,吾与之有缘,故带其远走。” “原来如此。” 不廷胡余径自打量丹饕,就像丹饕对他知之甚详,他对这个老朋友也是有所把握,以他所知,丹饕有贪食之性,吃而无厌,不分好坏,却不曾见过他对谁人如此上心,当下玩味不已。 不过要他放弃这条难得一见的鲛人,却是言之甚早。 “既然不打算吃掉,那麽把他留给愚弟又有何妨?愚弟既为一方海神,自然有能耐保他平安。”能够在巨浪之下保住鼇岛,足以证明这位上古海神之力绝非泛泛。 丹饕不语。 不廷胡余慢慢加重砝码:“虽然饕兄有所隐瞒,但却瞒不过愚弟,这小鲛人从敖姓,必是南海龙太子。饕兄可曾想过,他不一定只是一个只事织造的鲛人,或许有朝一日,可登基封王。而愚弟贵为南海海神,能给他的,饕兄却不一定能做到。” 丹饕依旧没有回答,他默默看著远处吃完了一个果子,考虑著是不是要再吃一个的小鱼,就只是这般简单的决定他就能犹豫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南海龙太子? 华贵水晶宫,雕金蟠龙椅,那蓝色的青年一脸傲气,头戴十旒白玉垂珠平天冠,身穿杏黄缂丝龙袍,位登海龙王宝座的八面威风…… “你……你要不要吃一个?” 递到自己面前的红色小灯笼像是把他从臆想中惊醒过来,身边带著邪风气息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面前挎著篮子给他递过来一颗果实的敖翦。 瞪大的琉璃珠眼睛依然带著一丝紧张,大概是在吃完偷来的果子之後发现了远远站在椰子树下的丹饕,因为自己尝到了好东西,所以想要与亲近的人分享,并得到赞许的期盼。 现实和想象反差有点太大,让丹饕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只是本能地接过了果子,一口吞了,然後他又伸手从敖翦手里提著的篮子里不断地取果子,把他之前极为不屑水比肉多的果实一颗接一颗地吃了个精光。 “好吃吗?” 味道? 丹饕这才想起自己大概没咬就吞是怎麽著吧,没尝出什麽味道。 不过他却不想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失望。 “甘甜味美,极好。”……咳嗯。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於小信。 於是如他所料的,那张紧张的蓝色小脸放松了下来,咧嘴笑出了一个像南海的阳光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大概是心里高兴,敖翦居然忘记了害怕,伸手过去拉了丹饕的大手一边往林子牵去:“这边还有好多,你跟我来吧!”丹饕抬步任他在前面牵著走,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视著敖翦。 尽管这条小鱼很弱小,脆弱得像随便一阵狂风、一场雷雨就能将之折断的小草,但是却无损他的坚韧,再狂暴的风雨也扭断不了他的坚强。小鱼比自己想象的要有主见,至少在重要的决定上,他应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长在下面的果子已经被采光了,敖翦踮起脚尖,费力地试图去摘一个离他手指还有几寸远的果子,忽然腋下一紧,就被两条粗壮的手臂抱了起来,然後整个人像腾云驾雾般,还没来得及回神,屁股墩一稳,便坐到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高一丈,故曰丈夫。 而丹饕堪称伟丈夫,其膀阔腰圆,双足立於大地,仿佛肩有擎天之力。 敖翦坐在他肩上,便如身於峰顶之巅,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可说是顺手拈来,之前只能羡慕著的更成熟的红色小灯笼被他摘到手上,敖翦是越看越喜欢。 摘得高兴时,居然还敢指使丹饕往左往右,好让自己够得著那些更红更豔的果子。 “小鱼,汝可愿留於此岛?” 丹饕低沈的声音忽然响起,敖翦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愣愣地捏著一个刚摘下的果子,也不知道放回篮子里去。 敖翦不明就里,也不知道为什麽丹饕会突然有这样的决定,他在这个岛上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不过是来作客,却没曾想过要留下,如今一听,不由得心里著慌:“是……是因为有急事要做吗?……所以不能带我一起……那,那你办完了之後会回来接我吗?……” 丹饕抬起头,注视著那双倒影这他脸庞的琉璃大眼睛,那般的无助,仿佛就要被遗弃的小动物,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忍。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让敖翦自行抉择:“不廷胡余乃南海神,能护汝安。” 就是说不廷胡余愿意保护他吗? 可是敖翦并不这麽认为。无缘无故的示好,背後目的或好或坏,往往只有在对方达到目的的时候才能知晓。 在龙宫的时候,兄长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让他得到过这样的教训。再傻气,再单纯,跌倒了无数次之後,总会知道看到陷坑得绕路。 像丹饕打一开始便直接告诉自己他的目的,就算这个目的是要吃掉他,那也并非欺瞒。比满怀期待然後希望彻底破碎的那种难过,让他更安心。 於是敖翦习惯地在紧张的时候稍稍捏紧了拳头,他的话虽然断断续续,但语义明确,语气肯定。 “我……我要跟你一起走。之前说好的,我们要去东海……去东海的蓬莱山……” 第二十章 离南海,言浅意深犹未尽 得到了丹饕的首肯,敖翦觉著像放下了心头大石,心情自然也变好了不少。 他一个人提著满满一篮子豔红的果子走去库房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走到库房,忽然听到灌木丛下面传出一阵“嘤嘤”的叫唤声,听起来就像个小婴儿。 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捡了根树干,隔了很远地蹲著拨开灌木丛。 灌木丛後面的草堆上趴著一个两三岁大的胖娃娃,皮肤白白嫩嫩,红色的小肚兜,光溜溜的小屁股,讨喜的模样就像年画上的男娃儿。 敖翦眨眨眼,觉得很是奇怪,不过这岛上既然有凡人,那麽有小娃娃也不奇怪了。 大概是哪个厨娘正在忙碌所以没空照顾自己的孩子吧? “咕噜──” 小娃娃的肚子发出饥饿的抗议声,胖乎乎的小脸无比委屈地皱了起来,眼开就要嚎啕大哭。 “别、别哭!”敖翦可没带过孩子,更不知道该怎麽哄一个孩子,不知所措之下只好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红果子塞到小娃娃手里,“你吃不吃这个?” 颜色鲜豔而且散发著清香的果实很快让小娃娃止住了快要飙出来的眼泪,“吃……吃吃……” “对对,这个可以吃的!” 为了示范给小娃娃看,敖翦又拿起了一个果子,当著小娃娃的面咬了一口。 於是小娃娃有模有样地学他张口咬果子,不过那张小嘴没多大力气,没长全乳牙磨著果子,幸好这表皮又薄又脆,很快就被他给蹭出了一小块。 “甜……甜甜……”小娃娃很高兴地吮著汁水,唾液和果汁糊了满脸都是,碎渣更是粘了一手,吃得是一个乱七八糟。 虽然有些糟蹋了,不过要一个小娃娃吃得很整齐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敖翦也没有半点不耐,蹲在原地看著他将一整颗果子吃完,才用衣角给他擦干净。 小娃娃舞动两条肥嘟嘟的小手臂,想要去拉敖翦的竹篮。 “不行,只能吃一个!”可是小娃娃又开始撅嘴了,敖翦极其无奈,看来现在连个小娃娃都能欺负他了,“好吧,我再给你一个……”他又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小娃娃手里,然後抓起篮子不敢回头撒腿就跑。 之後每天经过这里的时候,敖翦都会遇到这个小娃娃,他也习惯了手里有什麽就给他塞一两个,小娃娃大概也习惯了敖翦给他送吃的,每次一见到蓝色的鱼鳞就会摆动两条胖墩墩的小腿凑上去,抱住敖翦的腿叫“吃……吃吃……”。 敖翦也不觉得这个小娃娃都没人搭理有什麽奇怪,反正篮子里的水果他每天都会多采几个,两个分给小娃娃,两个留给自己,剩下的一篮子……留给大妖怪。 小娃娃也不挑嘴,无论给他什麽就吃什麽。 这日敖翦又蹲在草丛边,托著腮帮子看著小娃娃在啃他带来的甜萄。 吃得是汁水淋漓,幸好他早给小娃娃编织了一个小围兜。鲛绡纱不濡於水,又极是柔软,当做掂下巴的小围兜那是最好不过。 “走了十多天的海路,应该差不多要到东海了。” 尽管知道小娃娃还不会说话,可是敖翦还是很认真地跟他道别。 “很快我就要走了,到时就不能再来这里给你送东西吃了。”说著说著,看到小娃娃嘴角蹭了果汁,忍不住笑道,“你怎麽每次都吃得那麽脏兮兮的……”用手指给他抹了去,“吃……吃吃……”小娃娃居然好像没有听懂,吃完了甜萄居然还意犹未尽地抓住敖翦的手,把他沾到果汁的手指含进小嘴巴里吮吸。 “呵呵……”敖翦被他吮得麻酥酥的,却也没有推开他,“这里还有,今天我有多摘了好一些,你可以慢慢吃没关系!哈……好痒……”小娃娃手脚并用地把爬到他身上,好奇地摸他身上的鱼鳞,喜欢晶晶亮的东西大概是每个小娃娃的特性,胖嘟嘟的小手不断地摸啊摸,偶尔还蹭过敖翦胸脯处深色的小点,弄得他是又痒有酥。 “滑……滑滑……” 小娃娃完全没有退开的意思,还试图往上爬,可是敖翦的鳞身滑溜溜的,小娃娃自己的皮肤也是嫩嫩的,才爬上一点就往下滑了下去,如此爬上来滑下去的折腾,小娃娃也觉著好玩,咧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离别在即,敖翦也是有些舍不得这粉嫩嫩的小娃娃,於是也任得他这般玩耍。 忽然头顶响起了声音。 “百金难求的鲛绡纱,便作围兜之用,不觉得浪费吗?” 敖翦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慌忙抬头,见是南海海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抱著小娃娃站了起来。 不廷胡余自然不会错过敖翦眼神中的怯怯之意,便露出一丝无奈苦笑:“难道本座面相如巡海夜叉,每次都把你吓到巴不得转身逃走?” 敖翦闻言“噗嗤”笑了,他虽然不清楚凡人眼中何为俊美,但至少不廷胡余的皮相并没有夜叉那般狰狞可怖。 那双大大的眼睛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虽然这般在凡人看来极是怪异,但不廷胡余却觉得这样的眼睛就像两颗活生生的琉璃珠。 不廷胡余就像看著迷了般,抬起手轻抚过敖翦眼角下的鳞肤:“曾闻鲛人泣泪成珠,未曾一睹,真是可惜……” 敖翦不知不廷胡余有猎奇之心,只以为他是对鲛人族的事情好奇,便告诉他:“鲛人泪乃灵精所化,流去一滴,便是损了自身一分元气,若非不得已为之,少泣为妙,否则一旦崩元,流尽泪水乃至泣血,便难以收拾。” “泣血成珠,岂不更为珍稀?” 敖翦点头:“非至心伤之极,谁又会哭出血泪?所以外祖父都不允许族里的鲛人跟外世有往。”他从衣服下掏出一个用绳子绑著的小绡纱袋,里面沈甸甸地似乎装了几颗珠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给不廷胡余看,只见里面装了不少黄豆大小的珠子,均是圆润光滑。“这些是小时候娘亲给我存下来的……” 不廷胡余露出一丝了然微笑:“看来你幼时也是个爱哭闹的娃娃。”他眼睛极利,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竟是一颗敖翦所言的血泪珍珠,这珠子显然色泽不同於旁,犹如一滴鲜血! “这颗可就是逆方才说的血泪珍珠?” 敖翦咬了咬下唇,这是他娘亲在离世时留给他最後的一滴眼泪,也许这滴眼泪不止属於他,还属於父王,属於外祖父,但他却舍不得将这颗血泪珍珠交给父王,他自私地将它藏了起来。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父王抱有极深的歉意。 他不想说,所以把小袋子扎紧了放回衣服里贴身收好。 不廷胡余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 这时候敖翦手里的小娃娃像是感觉到他的背上,居然抬起手安慰地拍打敖翦的脸。敖翦回过神,朝他安慰地一笑,然後问不廷胡余:“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娃娃,家人怎麽把他随便丢在草丛里,虽说岛上无凶恶的野兽,可要是不小心爬去了岸边掉海里可要糟了……” “他在海里能玩翻天,要不怎会差点被逮去吃掉?”边说,不廷胡余一伸手,揪了小娃娃的红肚兜,往草丛里一甩! 敖翦当下吓了一大跳,灌木丛下可有不少乱石,那白白胖胖的娃儿怎经得这般跌摔? 连忙扑上去拨开灌木,惊讶地发现那小娃娃完好无损地四肢躬前仰天,而背部竟多出了一个硬邦邦的大龟壳! 有这龟壳掂著,自然是摔不疼的。 就见那娃娃翻了个身,翘起圆圆的小屁股,站了起来,背上沈甸甸的龟壳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并不沈重。 原来他也是海族! 敖翦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天都没见过他的父母。 背著龟壳的小娃娃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敖翦的腿不肯放开:“翦……翦翦……” 不廷胡余见状笑了:“看来小鼇很喜欢你。” “小鼇?”敖翦当下想起那天被他的渔网给捉到,差点变成丹饕一顿晚餐的大海龟,“难道是那天的……” 不廷胡余道:“小鼇乃异兽遗族,在这岛上一直没有玩伴,好不容易寻到位年岁相当的玩伴,也难怪会缠著你不放了。” 敖翦更是吃惊不已:“年岁相当?我……我已经两百八十岁了……”这娃娃,细胳膊短腿肉呼呼的小脸小身子,怎麽可能?! 可不廷胡余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是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地下:“小鼇应该比你还年长五百岁。” “……” 年近“八百岁”的鼇娃娃还试图往敖翦腿上爬,忽然手被滑滑的鳞片一溜,整个跌了下去,背部龟壳著地,四脚朝天,像个不倒翁般极是狼狈。 眼看那张胖乎乎的小脸又开始皱起来,敖翦也不顾上理会他到底是不是比自己大上“五百岁”,连忙将他抱了起来。 鼇娃娃抓过敖翦的手指头塞进里吮,马上就高兴了。 “看来你与小鼇极是投缘。” 不廷胡余微笑地看著这一大一小。 “真不打算留在这里吗?”他看到敖翦吃惊的脸,继续道,“本座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在这里陪本座一段时日,本座定不会亏待於你,又何必要跟在饕兄身边晓行夜宿,劳碌奔波?” 敖翦摇头,他不懂得如何说才能婉拒对方的好意,但他却知道事情是一定要一开始就说清楚的,不能让人不明不白地拖拖拉拉。 於是他告诉不廷胡余:“我要跟他一起走。” “难道你不怕饕兄一时失控,把你吃了?”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敖翦对不廷胡余的恫吓是完全不为所动,而且态度还绝对的理所当然,“他带著我就是为了要吃的啊!” 看到那张蓝色的小脸露出“怎麽这都看不出来?”的神色,身为南海海神的不廷胡余数千年来非常难得地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接话。不愧是经历了万年风霜的上古神明,不廷胡余马上把握住了问题所在,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发现更有趣玩意的意兴盎然。 他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不再坚持:“确实可惜。” 敖翦对於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始终觉得不好意思,便连忙道:“让您失望了,真抱歉……” 不廷胡余道:“无妨,本座也是早有所料。明日便要到东海之边,本座与东海海神有些旧怨,就不再远送了。” 敖翦连忙说:“让您费心了!”忽然胸膛上的鳞片被一只小手挠了挠,敖翦想起了怀里的鼇娃娃,连忙低下头,“也辛苦了你的娘亲!”换来小娃娃讨喜一笑。 不廷胡余叹息一声:“明日一别,许也无缘再会。难得你我同为南海之族,有些事情,本座觉得还是需要提点一二。” 上古神明见多识广,自不是他这般浅薄见识可比,不廷胡余的态度更未拿乔作派,就像一位良师益友,敖翦当下不疑有他,洗耳恭听:“敖翦愿听。” 不廷胡余微微一笑:“本座只是觉得,你反正都得死,又何必如此顺从?” “啊?!……” 鼇娃娃看到主人脸上的笑容,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但跟了他那麽些年,每次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倒霉的!他吓得把自己的眼睛都捂上不敢看了。 呜……呜呜…… 主人你鬓角的蛇都显形了…… 怕……怕怕…… 然而敖翦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觉得对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可又好像挺有道理的。 “就是说,你可以更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你如何任性,也逃不过被吃掉的结局,不是吗?” 斯民食餮 南海卷尾声(完) 尾声 海面波涛汹涌不定,鼇岛没有再往前行。 东方的远海天朗气清,比之南海乾坤合拢下重云雷电要平静得多,然而在平和的海风中,却隐约有一股不稳的波动。 丹饕与敖翦在岸边与不廷胡余道别。 临别之时,不廷胡余难得正色与丹饕说道:“天地有劫,饕兄虽远离南海,但入了东海还需多加小心。” 丹饕岂有不知之理,他原意只是离开南海在陆上找个安稳之地,若当真天地覆亡,以他的能耐亦可渡过厄劫。但他又答应了敖翦要带他走一趟东海仙山,君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闻不廷胡余此番话,心中领情。 那边脖子上围著绡纱围兜的鼇娃娃依依不舍地呜咽著,拉著敖翦的裤脚不肯松开,敖翦蹲下身小声与之道别,并捏了他柔软的小手,看他们虽然相处了不过几日,却已经成了“两小无嫌猜”的好朋友。 不廷胡余视线意味深长,让熟知这位故友脾性的丹饕觉著其中定有什麽猫腻。 可偏偏以南海海神的老谋深算,若要谋算谁,那也得被谋算到了的时候,被害者才能边捶胸跺足边恍然大悟。 敖翦想著自己也许不会再回到南海,所以也挺舍不得与鼇娃娃道别,他从绡纱小袋里掏出了两颗鲛人泪珠,塞到鼇娃娃白白胖胖的小手掌里:“这个送给你。” 泪汪汪的鼇娃娃还想蹭上去,但脖子一紧,被一下丢开了。 不廷胡余笑眯眯地注视敖翦,问:“可记得本座与你说过的话?” 敖翦老实点头。 不廷胡余忽然抬手拨过敖翦额前,虽然不曾触碰到他的皮肤,但蓝色的鳞片骤然闪烁出橘红的光纹,纹路如兽,栩栩如生,仿佛他再若敢近上半寸,便要扑出噬其指。 丹饕冷眼一旁,就知道这家夥不会老实。 “饕兄出手大方,本座身为南海海神,也不能寒酸了。” 言罢以指於敖翦细瘦的手臂上画了三圈,但见指尖过去,青芒凭空而现,化作一只青玉跳脱。 跳脱形如环镯,盘拢成圈,缠臂三绕,青玉环身有暗绿纹路,仔细看时竟是像条灵蛇缠於臂上。 敖翦吓了一跳,想要解下来,可是那青玉跳脱便像吸附在他手臂般,无论如何都脱不下来。 比起初见之时,不廷胡余看敖翦的眼神除了将之作为玩物之外,又多了一层意味。 “别担心,这物若无本座命令平日不会作怪。有朝一日,你回到南海诸中……”他弯下身,凑到薄薄的鱼鳍耳朵旁,“本座助你登上龙王宝座。” 海风呼啸,把这话吹散了,也不知谁能听见。 不远之处,橘红巨兽犹如天角重云,拔地隆起,遮去了大片阳光。 《南海卷》完 斯民食饕 东海篇 序 东海卷 序 龙王宝座? 他见过的! 是在父王的寿宴上,他虽然坐得很远,中间隔了很多从四面八方赶来庆贺的水族,几乎都看不清楚父王的脸,更别说父王座下的那种金椅子,所以他只是记得那张椅子很大很宽,还金光闪闪的,看起来硬邦邦的硌屁股! 说实话,他其实一直都很担心父王每天坐在那上头,腰得多疼啊…… 不过兄长们看来很喜欢那张椅子,每当谈论起都会无比兴奋。 所以他非常佩服兄长们身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连屁股都能练到铜墙铁壁,真是太厉害了! 海本无界,何以为分? 向以陆之向所定,随本地方隅命之,在南者,曰南海,在北者,曰北海,是故东海为东方之海。 大江东去,百川入海,故其浩瀚壮伟,居四海之首。 换了别的龙太子,若听得上古海神愿意帮助自己登上龙王宝座,定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马上回龙宫去大展拳脚。 然而敖翦却丝毫没有将南海海神的一席颇具意味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为这事情多作他想。 眼下最想做的就是快些到东海的仙山上找到灵丹妙药。龙宫里的父王抱病在身,还要为天塌之事劳心劳力,他便恨不得自己能像兄长那般长出龙形!翔天际,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软弱无力。 他有些沮丧地坐在那头橘红色大妖怪的背上,丹饕御风而行般在海上奔跑。 他们离开不廷胡余的鼇背岛约已跑了两、三个时辰,日上当空,忽然面前海面翻起汹涌白浪! 只见翻涌浪花之上,打头的是巡海夜叉黑脸獠牙,高举九股托天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身後近万盔明甲亮的虾兵蟹将,拿的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排排分水而出,整齐严密,来势凶猛。 待阵势列开,顿时把海路封住,不容通过。 来者不善,丹饕自也站定海上,看对方有何道理。 闻得海中传来一声骏马嘶鸣,白光破水而出,一匹神骏海龙马,银鬃乌蹄,落在阵前。马背上坐了一人,乃见是位英伟将军,身披寒铁甲叶连缀重甲,手执寒铁方天戟,戟杆上金龙缠镂,寒铁枪尖闪烁冷芒,月牙利刃似猛兽利齿。 这位海族将军看来相当年轻,马上挺拔如松,阵前神色不动,颇有大将之风。目光一片冷冽,打量不远处海面站著的那头巨大无比的橘红长毛恶兽。 朗声叱曰:“来者何人?胆敢犯我东海!” 三军阵前扬声百里,凛然气势,便连丹饕亦不由心中点头。 他与敖翦入东海不过短短半天,竟就有海族将军率兵来阻,显见东海虽浩瀚无边,但海族兵将布防严密,戒备森严。一旦有大妖踏入海域,便马上察觉,并派出军队拦阻。 这般滴水不漏,与那南海龙宫相比,连个龙太子搞丢了都不曾察觉,实在有天渊之别。 敖翦也是见过南海兵马,虽然兵马数量上与东海不相伯仲,但兄长争权,各自为政,拥兵自重,反而不及东海龙王御下之术,只以将军领兵,并不将兵权交予龙太子。 而东海的龙太子也似乎无意海龙王之位,以自己的能耐建功立业,大太子如今正是掌管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四渎龙神。 那位东海的白龙太子敖翦其实也在父王的寿宴上远远瞧见过,在众多水族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拱月般,连兄长们都露出了豔羡的神色,让他也忍不住有些羡慕。 此时丹饕见有水兵来阻,也无马上发难,抖擞身躯,橘红色的毛发映在日阳之下,竟如同一轮红日火炽威武。洪亮声音传了开去:“吾乃丹饕,欲往蓬莱求药,途经宝地,并无进犯之意,还请行个方便。” 那海族将军闻声并未马上答复,勒令三军原地不动,叱马向前踏浪奔至近前。 对方虽然表明来意,但这头怪物硕大无比竟是见所未见,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天地见危,四方天柱唯东海仅存,他自不敢大意。 他将方天戟往马背一收,拱手道:“天地有变,为免生乱,龙王陛下颁下旨意,东海域内戒严,烦请阁下改道他往。情非得已,还望见谅。” 丹饕并非有意为难,但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便位於东海之域,除非从天而降,否则莫论如何绕道改行,也是去不了的。 正是僵持之际,忽然从橘红色的厚毛堆顶冒出一颗蓝色的小脑袋。 蓝色的鱼鳞在阳光下晶莹光滑,半透明的浅色鱼鳍在耳朵的位置,像琉璃的眼珠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正用手臂撑起那副小身板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位海族将军,欣喜地叫唤道:“丈螭将军!” 那位海族将军闻声抬头,当下露出惊愕神色。 “七太子?!” 第二十一章 潜龙渊,兴雨翻云东海君 其实按理说,南海龙宫里不起眼的七太子,和东海龙王座下统领十万水军的将军,那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关系。 不过有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那日是南海龙王的寿宴,东海龙王未亲自贺寿,派了座下得力的丈螭将军前往南海水晶宫送上贺礼。 丈螭虽在东海中掌管十万虾兵蟹将,但一向不喜在人前抛头露面,平日比起在宴上与各方水族交杯应酬,更多是窝在军营里训练兵马排演阵式,此番若非为表对南海的重视,也不会遣他亲自前来。宴上认识他的水族并不多,反而落得清闲。 因是父王寿筵,难得宫人还记得有位七太子,敖翦也算是沾光地坐到了下席不起眼的位置,他也不敢四下走动,免得被兄长瞧见了多有责难。宴上盏来杯往地热闹,他倒是缩在一边捧了碗努力吞著难得吃上的鱼鳔。 忽然旁边多了一个人。 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见锦红披风下一身戎甲,是位不认识的海族将军。 对方相当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略略点头示意,敖翦吓了一跳。 见那位将军好像没人理会,独自坐了好一会。 虽然敖翦并没有资格像兄长们那般去接待四方来客,可他毕竟也是龙太子,对方是特地来为父王祝寿,可不能怠慢了。於是他有些笨拙地从桌上拿了酒壶,给丈螭斟满了双手捧起递了过去。 其实这桌的客人光顾著敬酒早就跑光了,丈螭也就是图个清静才会坐过来,没想到一坐下居然就被敬酒了,看到敬酒的那个蓝色的小鲛人拿杯的手发抖得都快把酒水颠洒出去,琉璃珠的大眼睛更是一片水汪汪,久经战阵、斩杀无数顽敌的年轻将军,这一刻居然觉得这杯酒要是他不接过去那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丈螭虽然军功彪炳,但本身乃为螭族,渡天界成就天龙真身,也不过才百年长,年岁其实也不大,脾性也是憨厚,当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有身份的人物,话不多说,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敖翦见他喝了,不敢怠慢,连忙又去斟满。 他们就是这般,你斟我饮,一个不知道拒绝,一个不知道打住,一气地喝了足三壶美酒。龙族的酒後劲极大,也是丈螭酒量极好,居然不曾醉倒,只是脸上多少有了几分醉意。 酒都喝没了,敖翦担心对方不够尽兴还想起身到旁桌去取。 却被对方一把拽住,听他闷著声音道:“够了,你想把我灌醉了不成?” “不……不是……”敖翦为自己的不懂规矩感到懊恼不已,连伺候个客人都做不好,难怪兄长会不愿意让他到前面帮衬了。 不过这位海族将军脾气真是挺好的,居然没有生气。 丈螭少年老成,虽得东海龙王知遇之恩,但毕竟年少得志,需在军中立威,在人前向来是板著一张脸,此刻借了几分酒兴,面前的小鲛人与他年纪相仿,更是个乖顺听话的,便忍不住跟他多说了几句。 尽管丈螭不善言语,有些事情说得不明不白,敖翦就似懂非懂地听著,偶尔有些明白的地方就会高兴地嗯嗯啊啊回应,两人牛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大半天,比起那些言不由衷地应酬反而更觉有意思。 丈螭直到离开南海水晶宫还不知敖翦的身份,反而是主上东海龙王敖广听了他的回禀,方才笑著告诉他,给他斟酒的那位,就是南海龙族里不得宠的七太子敖翦。 对於这位有过一面之缘却又一直无缘再见的七太子,丈螭也还是印象深刻。 记忆中的少年看来抽高了一些,只还是与龙族强壮体魄这然相反的瘦弱,所为的不得宠,怕非不管不顾那麽简单吧?丈螭知自己管不得南海龙宫的事,可也免不了心中不齿南海龙族所为。 复又见他与这头巨兽共处,心中生疑。就算在宫中并不得宠,也不见能够随意离宫,更不可能没有半个随行侍从。 “七太子,你与这位……是何关系?” 敖翦有些犹豫,他肯定不能直说自己是丹饕掳来的食物。 虽然不过一面之缘,但是他总觉著这位热心肠的东海将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这样的话,一定得打起来,他就更没有办法去三仙山了。可……他又不想对丈螭撒谎,於是很纠结地左右为难起来。 可在丈螭眼里,这更像是受到了恶妖胁迫,当下神色一凝,方天戟一个回旋,尖点水面,划海而分。 “阁下与七太子到底是何关系?” 丹饕寻思片刻,答曰:“同途为伴。” 丈螭向敖翦求证:“七太子,此言当真?” 敖翦想想也差不多吧,反正不必说自己的作用就行了,於是连忙点头。丈螭虽仍觉得奇怪,但既然敖翦如今看来毫发无损,并不像受到拘束,这才收了长戟。 敖翦道:“将军可否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丈螭自是为难,既已戒严便是南海龙太子来了他也定然不能徇私,但那日寿宴上的一面之缘,他便又有些不忍一口拒绝,犹豫片刻,只好道:“此事我也做不了主,还请两位在此稍候片刻,待我回龙宫请示陛下,由陛下定夺。” 丹饕点头:“如此有劳。” 敖翦高兴地说:“多谢将军!” 就见丈螭圈转马头,海龙驹踏浪分水,直入海心转眼不见踪影。 未得将军号令,这海上的虾兵蟹将仍是肃然未动,军容严整。 足见丈螭治军有法,丹饕亦不免感叹岁月如梭,当初为祸一时的四凶之族早便作古,如今肩挑日月、叱吒风云起的已是这群少年後辈,只是,不知这里面包不包括背上那条小鱼呢? “要是东海龙王不同意可怎麽办?” 背上的小鱼战战兢兢的声音让丹饕忍不住吐了口气。 显然,路漫漫其修远兮。 东海潜龙渊下,水晶宫巍峨矗立,碧玉珊瑚之间,游龙影动。 且见明黄龙袍,白玉平天冠,垂旒之後,目光如炬,那东海之主正眺望天际方向,然而海水透明,但在万丈潜龙渊下,却连半丝光也透不下来。 忽觉身後海水波动,龙王眉目间多了一丝温和笑意。 黄龙潜影,落地化作人形,正是那将军丈螭。 丈螭单膝下跪,恭谨禀告:“微臣参见陛下!” 龙王回过身来:“爱卿行色匆匆,有何要事?” 丈螭道:“启禀陛下,南海七太子敖翦欲借道前往三仙山,其身边携有一怪,名曰丹饕,微臣不敢擅作主张,请陛下定夺。” 一条蓝色的小鱼正巧有过,龙王抬手张开五指,小鱼竟在他掌中游不开去。 半晌,龙王轻笑地看著他的将军:“朕的爱卿不是早有了帮忙的心思吗?”丈螭治军刚正,却愿意为七太子跑这一趟,便无私显见私了。 被一语道破心思,丈螭自知在主上面前这些小心思根本不够看:“微臣不敢,只因南海龙王病重一事四海皆闻,七太子前往仙山寻药,也属情有可原。” “病重?呵,敖钦倒是懂得未雨绸缪……” 敖钦正是南海龙王正名,敢直呼其名者,便也就只有份属同宗兄弟的东海龙王敖广。 龙王沈吟半响,似乎因敖钦之举想透了些什麽,目中流露一丝释然之意,然而却未被垂首在前的丈螭看见。 他随手放了那小蓝鱼,慢慢地踱步而前。 丈螭见龙君龙袍下摆的金履渐在近前,连忙更低地俯首,不敢多言。 “难得爱卿与人说项,朕如若不准,便是不近人情了……” 丈螭闻言正要告罪,却被龙王按在他肩上的手阻止,“丈螭听令,命你率两百精兵,护送七太子往仙山一行,不得有误。” 可一向听令的丈螭竟未马上领命。 龙王看著他:“怎麽,爱卿不愿担此重责?” “微臣斗胆,请陛下改派其他将军前往护送。军中尚有戚虹、禳!几位将军,当可担此重任!望陛下明察!” “哦?爱卿不是与那七太子有故,此去正好一叙旧情。朕难得开恩,偏爱卿不领情,让朕好生失望!” 龙王虽未动怒,但语中不悦之意以令周遭海水微见波涌,若换了其他臣子此刻早已惊惧求饶,然而丈螭却咬了牙关,一揖到底:“微臣知罪,愿领责罚,只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派他人护送。如今东海正处多事之秋,微臣虽不才,愿尽绵力,为陛下分忧。” 他并非不愿护送敖翦,只是如今南海、西海、北海之天角鼇足均已塌陷,东海的天柱亦是危在旦夕,一旦崩塌,便意味著天塌地崩。危难当前,他又岂能离开?! 然而丈螭一而再地逆旨不尊,龙王脸上神色已见发沈。 “朕再问你一次,去是不去?” 这话已无半点问询之意,只剩下令下如山的威严。 丈螭盯住那双已近在眼前的金色履面,很慢,也很固执地回答:“臣求陛下,留下臣。” 龙王见他冥顽不明,怒极反笑:“莫非东海没你丈螭将军,便不成了麽?” “微臣不敢!”龙王震怒,丈螭双膝跪倒俯首在地。 “不敢?你有什麽不敢的?看来是仗著朕对你恩宠有加,便越加放肆了,嗯?” 海波动荡,水晶宫因龙王之怒剧动不休,宫中一片惊惶哗然,乱作一片。丈螭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同堕入寒冰深渊般连骨头都似要结出冻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龙王注视伏在地上的青年将军。他的左眼灰白暗淡,没有一丝光亮显然是目盲多时,然而右眼之中,却清楚地倒映了丈螭的身影。 这一眼,竟没有一丝怒意,也没有一丝冷漠。有的是不舍,有的是爱怜,仿佛已是最後…… 然而这一眼不过在短暂得一闪而过的瞬间。 在东海龙王与天同寿的生命中,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兔亲很给力,想看漫图滴亲多给打打气~~~微薄有大图~~~~ 第二十二章 海无界,相承一脉授无私 没有将军的命令虾兵蟹将只是拦了去路,其军容规整有序,默默监视,并不搭理这两位来自南海的客人。 敖翦坐在丹饕背上,正为刚才从丈螭口中听到的消息感到震惊。 他只是以为南海天柱塌陷,没想到竟然连西、北两处的鼇足也早已毁坏。 那麽说现在就只剩下东海这里的天柱独擎苍天。 然而能撑多久,那是谁也说不准的。 敖翦心里也不免忐忑难安。本来这也不是他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鲛人有能耐去担心。只是身为海族,又是南海龙太子,他仍是担心一旦天塌,那南海水族必然难逃一劫,忍不住叨叨地呢喃:“鼇足若是全塌了,那得用什麽才能代替?” 无心一语,却道破天机。 天塌地乱,人心见慌,但塌不是重点所在,需以何物取替鼇足重擎苍天,徐图拯救,才是问题所在。 然而这个问题,却是连上古凶兽的丹饕也答不出来。 昔日有女娲造物之神力,又有擎天巨鼇之牺牲,方得撑起朗朗乾坤,可这些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鼇足之塌从里到外透著迷雾般让人摸不清的玄机,却只有布局之人方能通晓全局,待等众子归为,尘埃落定,方知天数何定。然而局外之人,任得是敲破了脑袋,也无法一窥其中究竟。东海龙族……不,应该说自古便效忠於天君的四海龙族,这里面又是扮演何种角色? 尽管尚不知会发生何事,但作为一只活过了万古洪荒的大妖怪,丹饕对危机之临却是极其敏感。 他与敖翦吩咐:“此入东海,需得小心,若鼇足有变,必先行离开。” 敖翦虽是不解,但还是应了。 想来像丹饕这般厉害的大妖怪,在上一回南极鼇足坍塌时亦不免受其余波所伤,如果东海最後一根天柱塌下,也不知道会发生何等灾劫。 不等他想得明白,忽闻马声嘶鸣,海龙驹破水而出。 马上的丈螭神色有些古怪,对了敖翦和丹饕勉强一笑,眼中竟带了一丝灰败。 闻他朗声宣道:“吾王有令,命末将率精兵二百,护送七太子前往东海仙山。” 前有巡海夜叉开道,左右虾兵蟹将,其中一架四匹海龙驹拉著的珊瑚银鸾车,踏浪而前,更见一位身披戎甲的青年将军策马於车旁护卫,这般阵势,堪比龙太子出巡东海的派头。 坐在车里的敖翦可也没领受过这般待遇,本以为若得放行那就是大幸了,谁知那东海龙王竟如此厚待,还派了丈螭将军随行护送,敖翦可说是受宠若惊。 倒是丹饕从善如流化了人形,交叉抱臂胸前,两腿一分极其豪迈地坐在车上,车架虽然挺宽敞的,但对於魁梧壮健得能够一开二的丹饕来说,也就是够他一个人坐,至於小鱼,虽然他很瘦没错,但也是有骨头有肉的青年,这麽一挤,就把位置给差不多挤没了。 丹饕瞧著敖翦都快成肉饼了,於是大手一捞,把人给提了起来,往大腿上一放,为免敖翦坐不稳颠跌了,还以臂将他的腰身环住。 敖翦坐在上头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手臂都坐过了,大腿也没什麽不同吧?於是半挨在丹饕宽厚的胸膛,心里头忍不住胡思乱想,这比父王那张硬邦邦的龙椅定要舒服多了! “七太子。” 车窗外传来丈螭的声音。 敖翦连忙挑起窗纱,探出头去,见丈螭在马鞍上半弯下腰,凑近窗边,此刻他的神色已不像先前那般无精打采。 丈螭并非轻重不分之人,既领君命,自当尽职尽责,安全护送七太子敖翦往仙山一行。 “天色已晚,不如先歇息一宿,明日再行,不知七太子意下如何?” 敖翦当然没有意见,不过他很有自觉地回头想去问丹饕的意见,见丹饕闭目养神,也不好打扰,心里一掂量,便答:“我等既是来客,自然是听从将军安排。不过可不可以麻烦将军找一海岛,我们想在陆上歇息。”大妖怪不习水性,自然不能在海里驻营歇息,故此敖翦有所请求。 丈螭於是命令一众亲兵在附近寻了一个无人的海岛。 虾兵蟹将上不得陆地,自然是在附近海域看守戒备,丈螭便亲自牵了马车带同敖翦、丹饕上岸歇息。 待上了岸,丈螭便解了海龙驹放它们回到海中,毕竟是海中马驹,还是在水里比较自在。这一回头,竟又见了那橘红色的巨兽现出原形,一声咆哮往另一方的海域奔去。 而敖翦则已经从马车上爬了下来,居然没有阻止丹饕离开。 丈螭奇道:“他……这是何往?” “觅食。” 丈螭愕然:“此时自有末将代劳,岂有让客人自行觅食的道理?!” 敖翦眨眨眼,耐心地给没见过丹饕惊人食量的丈螭解释:“他饭量大,所以就不麻烦将军了。” 虽仍是不解,但丈螭也不再多问。 如今岛上只有他二人,丈螭仔细地打量了这位多年不见的南海七太子。 记忆中的少年面孔已经长开了不少,传说中鲛人族的美貌在他身上却只看到几分清隽,若说是姿色,那是没有的。抽高的身体虽然在武人的严重仍显得孱弱了些,但丈螭还是注意到他精瘦的身躯已渐成长,毕竟是拥有龙族血脉。 尽管很高兴能看到这双琉璃珠的眼睛里不变的清澈,然而这里头的不自信与怯懦却让丈螭大为皱眉。 “多年不见,七太子在宫中一切安好?” 敖翦答:“手艺进步了不少!” “手艺?” “织鲛绡纱的手艺啊!” 织纱?!堂堂龙太子在龙宫中竟然是做这种粗活?! 丈螭难以置信,忍不住一手拉过敖翦的手,看到薄蹼相连的手指粗糙不堪,指尖还有不少被织针弄破的陈年疤痕,心中莫名生闷,慎重地沈声说道:“你是龙太子。” 敖翦知丈螭待他赤诚,但他却并不觉得龙太子织纱有什麽好见不得人的。 “将军不必如此,我虽是龙太子,却没什麽本事,不能像兄长那般吞云吐雾,为父王分忧,唯有织纱一职,才算得上对龙宫有些建树,这没什麽不好的。” 丈螭见他态度坦然,全然不像受到了委屈,心中闷窒之意才稍是弥消,只是仍觉得放心不下,便问:“你此番前往仙山,可是得了南海龙王授意?” 敖翦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虽身在东海,但南海之域就在左近,丈螭非常清楚最近南海龙族的兵马不曾有过调动,於是更为皱眉:“一位龙太子失踪,居然到现在还未曾察觉,南海兵将何时变得如此散漫。” 敖翦好歹是南海龙太子,连忙解释:“近日南极鼇足倒塌,父王和兄长他们想必正为此事奔波,也是一不察,也都怪我来不及跟他说一声……” 不及说?就算在不受宠,龙太子离宫这等大事,岂有来不及说的道理?!他这话算是露底了,丈螭虽脾性憨厚,但心思却细致缜密,这下他连眼睛都半眯了起来。 “七太子,你到底是怎麽来的南海?” 语气沈重,敖翦当下吓了一跳,心虚不已地垂下头:“我……我……对不起……” 看到敖翦不懂得隐瞒又不敢直言,更因为欺瞒而愧疚不已的表情写满在那张单纯的脸上。 丈螭叹了口气,想他们东海的那位太子,少年时飞扬跋扈,像敖翦那般年纪时就把龙宫弄的是一个天翻地覆,如今位拜四渎龙神方才稍有收敛,而眼前这位七太子与之真是有天渊之别,别说是龙太子的派头,就算普通的海族也没他这般怯懦的。 当下也不忍再以重言,叹息一声:“七太子若不愿说,末将也不勉强。” “对不起……” 这位东海的将军与自己不过有一面之缘,却在重逢之时事事记挂,为自己的事情多番奔波,就算明知道有所隐瞒,竟也不怒不气,更未出言呵斥,令敖翦更感愧疚。 丈螭其实也是奇怪,他一向心怀东海,忠於龙王,旁的事情一向是不放在心上,却不知为何与这南海的七太子极是投缘。遂阔达一笑:“大概是我多虑了。你身边那妖怪虽表相凶悍,但对答知礼,一路为骑倒也安分,应无不妥。” 敖翦在心里默默地摇头,不,将军你绝对没有多虑…… 丈螭沈默片刻後,忽然问:“末将斗胆,敢问七太子,平日除了织造之外,可曾修习法术?” 敖翦摇头。 “那麽习练武艺?” 脑袋都快摇掉了。 丈螭相当愕然,连一点武艺,半点法术都不懂的龙太子,那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吧? 真不知道南海龙王是如何打算,但丈螭心中却另有想法,他说:“如今四海见危,若七太子无自保之力,只怕将来遇险难逃一劫,若七太子不嫌弃,末将愿传授龙族入门技法。龙族虽各有仙法,但龙元之修却是一脉相承。” 敖翦愣住了。 “只是入门的技法,日後也可自行修炼,对你并无害处。”一身戎甲的丈螭蹲下身来,没有一丝强迫的意味,只是温和地问询他的意见,“好吗?” 敖翦不知道丈螭所说的龙元是何物,可他却清楚丈螭是在为他著想,为他细心打算。 於是尽管他并不清楚丈螭要他学的是什麽,他还是像一个听话的弟弟,乖顺地点头应诺:“好。” 後语:不要歪楼哦同学们~~~~老龙王跟将军是米有奸情滴!老龙王有儿子滴啊有木有?!多正直滴君臣啊有木有!!!!(举起正义滴大旗挥舞ing……差点咆哮了……) 第二十三章 沈鸿毛,弱水难浮无济渡 入夜後,丹饕吃饱喝足地回到海岛,见岸滩上已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 篝火旁那海族将军盘膝而坐,而敖翦也如他那般对面坐著。 二者闭目不动,丈螭身上盘桓了一卷淡黄色的气息,隐约见真龙之形。 旁边篝火跳跃的火焰仿佛令他的皮肤活了过来,龙鳞在他刚毅的脸颊上不时随流光而现。 那卷气龙缓缓腾空而起,虚空盘旋一圈後,伏落在敖翦头颅上,前爪抓在布满蓝色鳞片的额前,仰头发出无声的龙啸,然而这啸声虽未能耳闻,但气劲却在瞬间薄喷而出。 无声鼓动犹如烈风过面,扬起二人发鬓,熊熊篝火亦在瞬间被压下火舌。 刹那间敖翦体内仿佛有什麽被唤醒了般,蓝色的鳞片自上而下,从额至颈及至全身滑过金色的光华,本像琉璃甲片般晶莹剔透的薄鳞,此刻好像注入了坚韧的力量,颜色变得更深邃坚硬,如同深潜於海中,抬头所见那厚重的墨蓝。 大功告成,淡黄的气息游离开去,向後缩回从海族将军的额顶没入其颅内。 然後他张开了眼睛,赞赏地看著敖翦。 待敖翦启目,便鼓励地拍了拍青年薄薄的肩膀:“七太子资质甚佳,想末将当年引醒如意珠尚且花了百年之功,七太子却只用了一个时辰。”他有心鼓励,便略过了自己乃螭龙之身,比起本身拥有龙王血脉的龙太子,自然要更费心力。 敖翦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摸了摸脑门,虽觉著外表并无变化,但那里面好像多了一个炽热发烫的圆球。 丈螭与他解释:“此乃如意珠,是我龙族真元所在,存於龙颅。此番末将引醒七太子体内的如意珠,日後只需按照法门修炼,假以时日,便可达变化自如,吞云吐雾之境。” 敖翦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言语。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像兄长们的龙族之能,跟娘亲一样是个普通的鲛人,如意珠什麽的更不曾听说过。 那麽是不是,他以後也能像变化成龙?! 丈螭像是看穿了他心中困惑,温言道:“龙生九子,谁个天生成龙?似末将这般,原也不过是无角之螭,亦是历经修炼,方得化龙。” 敖翦受教地点头。 身後的脚步声让丈螭注意到那头吃完回来的大妖怪。 敖翦回头见是丹饕,便欣喜不已地一跃而起,像从堂上散学的学童般一溜烟地奔了过去,硕大的身躯闪过光芒缩下,丹饕也变回了人形模样,看到敖翦一脸的兴奋,棱硬分明的眉眼也变得柔软了下来。 大手习惯地拍在他的小脑袋上,就算这里面有了颗如意珠又如何?小鱼依然是小鱼。把手里的一串白花花的鱼鳔递了过去,看著他迫不及待地抱了蹲到篝火边大快朵颐,嘴角挑起,加深了脸上笑纹。 此时见丈螭走了过来,按了辈分这条小螭龙可不得算是他的重重重孙辈。不过丹饕一向没有摆谱的习惯,便向他点头致意。这一路上他也从敖翦口中知道了他与这位海族将军之间的因由关系,所以这条小螭龙与小鱼也算得上是平辈之交,便看在这点的份上,丹饕把丈螭从他的食谱上剔除了出去。 并不知道自己得益於敖翦而免於成为饕餮果腹之物的丈螭,其实对这头巨妖也是一直心存戒备,但看在他出去找食还知道带回来给敖翦的份上,就知道他对敖翦并无恶意,遂也未多加盘问。 两者的目光在空气中也就“铿锵!”的一声刀刃相交,便又落到篝火旁那个被火光照得有些亮堂堂的小身影而变得柔和。 丈螭用敖翦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末将授七太子引珠之法,旨在引导,并无僭越之意。但七太子身份悬殊,为免旁人多心,此事还望阁下莫要外泄。” 丹饕看了这条小龙一眼,觉得他年纪虽轻,但事事周到,可惜遇事过於拘泥旁枝末节,反而变得束手束脚。 “师之教,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於道。其人苟可,其事无不可。” 丈螭闻言心神一震,不由侧目其人,只觉此人言浅理深。 所有师者,乃传道授业解惑也,岂会计较学生之轻重、尊卑、贫富?应以学生能否领受其教授之道为先,为重,若能令其明道,便无不合宜。 如此看来,反倒是自己拘泥身份,眼光浅窄了。 恍然有觉,他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对於自己螭族遗孤的身份过於自我拘束,才会变得放不开手脚? 当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丈螭遂向丹饕作揖拜谢:“多谢赐教。” 丹饕摆手,道:“汝等皆为龙族,习炼之法吾不能拟。” 丈螭明白他的意思,修行之法自是各族见异,不尽相同,丹饕不知海中龙族的修行法门,故未能指点敖翦,也属在理。故点头道:“七太子悟性极高,实乃良材,末将自当尽力相辅。此去仙山,尚有十日之途,正是良机。” 在篝火前吃得正欢的敖翦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後面站著的两位纳入了後面十日的地狱式修炼,正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口粮而努力。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是一有休息的机会,丈螭便会将敖翦带到僻静的岛屿上,传授他龙族炼元的法门。 之前引醒如意珠不过好比启智,但要控制颅内如意珠,并令其精炼壮大,却需要极其漫长的修习过程。 这过程相当枯燥乏味,便如同要一个人日日拿著水瓶蹲在同一个位置下,收集一滴滴从缝隙间流下来的水滴。更因为如意珠难炼,天下龙族血脉者众,能成就天龙之身者也不过凤毛麟角。 令丈螭意外的是,敖翦外表看来孱弱,与豪勇强顽的龙族看上去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所以他虽是有心传授,本来也只当是令他多少有些自保之能。 没想到敖翦柔弱的表相之下,竟有一股顽强坚定的意志,十日之内,他一遍一遍地练习,就算在车上坐著也没有闲著,完全没有半点烦躁,即使失败也不见放弃。 相对於丈螭的惊叹,敖翦自己倒不觉得有什麽。 事实上他根本不觉得炼元有什麽好无聊,他能够在龙宫织几百年的绡纱,日复一日地坐在织机前的他早就习惯了干乏味的活。 也是因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为一件事静下心来的心无旁骛,在第九日的时候,他已将如意珠运用自如。不过这颗如意珠还暂时没什麽威力,也只有等待日後积累。 是龙是虫,看的是个人修为。 但对於敖翦来说,不异於脱胎换骨。 丈螭本还想教敖翦习武,并把自己拿手的戟法传授与他,奈何鲛人的腕力实在太差,纺锤还成,方天戟的话……更何况丈螭那柄取自渊底寒铁打造的方天戟重达千斤,敖翦拿都拿不动,就别想他能够耍出个虎虎生风了。 龙族豪勇尚武之姿在敖翦身上可以说是完全体现不出来,丈螭无奈,亦只得作罢。 至於丹饕,他每日都会不知跑到哪里去找食,每次吃完回来必定会提上一串肥美的鱼鳔,把耗费心力炼元的小鱼喂饱。 丈螭开始还不觉得这有什麽,但当他有一日坐在篝火旁看著敖翦吃的时候,才注意到丹饕拿回来的鱼鳔全是肥壮个大,绝不是普通的海鱼身上所获。 如果光鱼鳔都这麽大,那麽整条鱼岂不是更加巨大? 而这堆鱼鳔的主都给丹饕吃光了的话…… 这头巨兽的饭量到底有多大?! 他没有看错的话,丹饕这天用来穿鱼鳔串的青绿色须绳,其实是鲶须吧?!那麽长的鲶须……别人不知道,丈螭可清楚,东海里有条为恶已久的九头鲶鱼怪,已被追捕多年,奈何这鲶鱼怪异常狡猾,多次围捕均被其逃走,始终未能伏法。 该不会…… 丈螭对於眼前这个壮实汉子又有了新的认识,而对敖翦居然能够驯服这般的猛兽,将之当作坐骑,南海七太子绝对是可造之材! 好吧,显然想法和现实是有相当一段距离。 尽管这位统领十万水兵的海族将军一向是骁勇善战,但偶尔犯些小错误,产生点小误会,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仙山,自古有记。 海中三山,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州也。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引风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 第十日,虾兵蟹将们在水上停步,不再前行。 “七太子。我们到了。” 这十天功夫,得丈螭几乎手把手地耐性传授,敖翦已把这位与他亦师亦友的将军当做兄长一般,只是丈螭仍恪守礼数,从未僭越。 听到车窗外丈螭的声音,敖翦连忙探出头去看。 可是外面还是茫茫大海,却并没看到仙山胜景,正是奇怪。 便闻丈螭道:“仙山之外尚有弱水三万里,鸿毛不浮,鱼虾龟蟹亦不能近,唯仙家飞仙之术可达。” 马车停步的不远处,广阔的海域并非蔚蓝的颜色,而是非常轻浅,就像溪流般呈现出浅浅的水光,然而明明清澈,却是深不见底。 弱者,取其轻小微弱之义。 有道弱水三千,鸿毛不浮,凡人不可济渡。 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正是有弱水阻隔。无怪凡间皇帝多番派人出海寻访,终无所获。 丈螭下令一众部属於弱水之外留守,马背上一抖身躯,只见黄龙形现,长身而起,龙鳞虽非似黄金璀璨,但这色泽有种浓郁醇厚的感觉,便像是蜂蜜的浅黄。 弓起的龙身强壮有力,伏於车前,龙头抬起:“弱水不渡,末将驮两位飞过去。” 敖翦听从吩咐从车上爬到黄龙背上。 丹饕若化出原形也可踏水而渡,不过这三座仙山毕竟是仙家地盘,要是饕餮凶兽堂而皇之地闯进去,只怕仙药还没找到,便要先弄个鸡飞狗跳。 二人於龙背上坐稳,丈螭前爪用力往上一腾,便腾空而起飞离海面。 黄龙虽在天空中起伏!翔,敖翦坐在他背上却觉得非常稳,比那次坐在巨蝶的背上更平稳。 且龙行天际速度更非羽蝶可比。 只是速度过快而产生极大的风压会令乘龙背者窒息难受,黄龙遂张开了僻风法咒。 就算是又稳妥又快捷,但丹饕仍然习惯地用手臂环住小鱼的腰,就像舒服的巨大椅背般任他挨著。 黄龙的倒影在水面上飞快地掠过,修长矫健,坐在他背上的敖翦不由得心生羡慕。 记得丈螭说过,他本非真龙而是螭族。也许自己努力著去修炼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也能似他这般化身成龙,腾云驾雾,到时候父王和兄长们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 说不定他还能…… 他抬起头,琉璃珠的大眼睛偷看被他当做靠背的丹饕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说不定有一天,他还能驮起大妖怪追风穿云,!翔天际! 後语:我瞧著下面的回帖那个痛心疾首啊!!!! 是说……各位亲啊!!你们不要老盯著那碟姜葱酱油好不好? 就像是说:主菜是清平鸡啊同学们,就算那碟沙姜、蒜茸、姜葱拌成的蘸酱配料有多好味,那也不能直接就拿去拌饭吃好不好?(虽然这样其实真挺好吃……我经常这样做……)不过!鸡肉!嫩嫩滴鸡肉才是重点啊重点!! 哦,不是鱼肉!鱼肉!不能因为蒸鱼酱油美味就不吃鱼直接酱油拌饭!!! 第二十四章 觅仙踪,人去徒余楼阁空 弱水虽浅,广三万里,终不见游鱼影。 远处渐见海上云烟缭绕,天空中飞鸟盘旋,弱水尽头处,巍峨山岭矗立海上,飘渺如幻,越是近前,便越觉这仙境犹如画中奇伟,奇峰险峻处飞瀑犹如银帘垂挂,浮丘凌空,藤蔓缠连不能远去,祥云福地间又见有亭台楼阁,想是仙人居处。 黄龙张口道:“我们先到蓬莱,再往余下二岛,七太子意下如何?” 敖翦自然没有意见,黄龙在空中绕岛飞了一圈,落於一处山谷。 幽谷之中,四周并无人声,只闻得林间有灵鸟轻啼,清亮悦耳,四周草木茂密,却见是金枝银柳,花果尽数是珍珠美玉。偶见兽影於草丛间跃过,那毛色如雪白皙,没有半点杂色。《山海经.海内北经》载,蓬莱山在海中,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 敖翦久居南海,何曾见过如此风光,当是看个目定口呆。 丹饕瞧著怀里的小鱼看得连下地都忘了,不由心里叹息,健臂一捞,跃落龙身,顺道也把小鱼给带了下来。 天下奇伟何止蓬莱仙山?敖翦好像一只井底小蛙,好不容易探出个小脑袋来,见著了水洼惊叹其浩瀚,见著了棚屋惊叹其雄伟,只是若一旦想到他龙太子的身份,却让人不由泛出几分心酸。 看著那把眼眶占得满满的琉璃眼睛倒影著仙山胜景,尽是好奇、感动、惊叹等等大开眼界的快活,丹饕便忍不住想要把他带到更远、更高的地方,让这双眼睛目纳天地,便是九重天外凌霄殿,又如何去不得? 丈螭待他二人落地後变回人身,道:“蓬莱虽有仙药,但若不知药性,胡乱采摘反而浪费,依末将之见,当前往拜访岛上仙家,问个明白,可事半功倍。” 敖翦想了下,回头看向丹饕,丹饕是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如果让那些仙人发现了,说不定又要喊打喊杀,又要捉拿。 丹饕看敖翦犹豫不决的眼神就知道他想些什麽。 这条小鱼喜欢担心些自己无力能及的事情,但对於一只从来没有人觉得他需要关心的上古老妖怪来说,这样微不足道的记挂,反而让他颇觉难得。微是一笑,大手一按,习惯地压了压那颗蓝色的小脑袋。 “若无八元八恺之力,区区散仙,不足挂齿。”笑中傲气逼人,尤见当年力敌人王舜、十六族精锐之悍勇。 岛上深居简出,拿著桃木剑指指点点的仙家神人,又岂是这头饕餮凶兽的对手。不过既然小鱼有求於人,他也愿意稍作收敛,才不至於一入岛就来个大杀三方。 一行三人出了山谷,一路上山却始终不见仙人影踪。 林间惊起的白鹿只是抬头好奇地打量他们,竟也不逃走。 想是蓬莱山上并无恶兽,只有养生修道的仙家,自然不会杀生,故此山中走兽并不怕人。 山中走兽常年吃用长生仙果,饮用万寿仙泉,自是养得只只膘肥体壮,丹饕颇有心中赞叹,难怪人道蓬莱仙山乃是宝地,如今一见,果然是个好地方! 丈螭身为东海将军,对海域上的仙山自是了解,也曾多次受龙王派遣前往拜访,与岛上仙人总算有些交情。虽说修仙之人好静,但这麽安静的情况,却也是丈螭从未遇过,令他不由心中更觉惊奇。 山路更见奇险,蜿蜒如龙萦纡山脉间,行走其上时有步履倒悬於山之感,如果换了以前,在这种不好走的山路,敖翦肯定得踉踉跄跄,不过这十日来的锻炼让他的能力大有进步,虽然只在表面看不出来,但龙颅内的如意珠却在不知不觉间让他力量充盈身体,步履沈稳。 看到敖翦有此等进步,丹饕竟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毕竟这条小鱼是他从南海钩上来的,就是因为他值得更好的,所以当初才没有把他直接塞嘴里吃掉。 白石所筑的神宫殿宇多位於半山洞天福地间,丝丝云雾缭绕,仿佛棉絮般缠绕不散,然而实在太安静了,静得令丈螭皱起了眉头。 就算再怎麽爱静修,他们都走到门前了,居然还不见一位仙童前来迎接,未免太不合常理。 丈螭站在门前,抬声唤道:“东海龙宫丈螭求见!” 殿宇里无人应答。 丈螭再叫了一次,仍是无人应答。 丹饕左右看了一眼,然後耳朵稍微听了听,便道:“此间无人。”再嗅了嗅雾气中的气息,补充道:“山中无人。” 丈螭大愕:“无人?!怎麽可能?!”便也顾不得无礼,推门而入,大门一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空气中的清冷显然已许久没有人的气息。 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顾不得佩服丹饕耳聪目明,丈螭接连推开了几座殿宇的大门,依旧是人去楼空。 “人都哪里去了?!”就连丈螭这般稳重的将军也沈不住气了,他化出真身游上天去,转眼间不见踪影。 敖翦莫名:“他去哪里?” 丹饕道:“寻仙。” 蓬莱无人,那麽方丈、瀛洲呢?丈螭想必要去查看究竟。 敖翦小心翼翼地探头打量这些漂亮的白石仙宫,似乎仙人都很喜欢用这种素净的颜色,大概这样会让他们看上去有出尘入圣之感,不过他还是喜欢海底水晶宫的绚烂,五彩珊瑚丛、萤亮夜光璧,巍峨盘龙柱,尽管在仙人看来或许庸俗,但比起这连一点活气都没有的雪白,却要更近人心。 “这是怎麽回事?”他本来以为这仙山里应该有许多仙人,那些道骨仙风的神仙会坐在悬石上下棋,或是在飞瀑下品茶,可如今却连一片衣角都见不著。 丹饕似乎早有所料,并未感到意外。见敖翦不明究竟,而那丈螭又是急匆匆地跑去寻找仙踪,看来这些年轻龙族尚需更多历练啊! “天柱已覆其三,如今东海见危,大厦将颠。”胡渣满布的嘴角翘起一抹深刻的弧度,带著一点讽刺的意味,“上仙知命,故不立乎岩墙之下。” “仙众亦有天命,尽其道而死者,乃正命也。”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侧旁树下响起,敖翦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只见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拄著白木拐杖站在树下,好像一直就存在,方才没有注意,只是因为他与山石、树木共融。他老人虽是满脸皱纹,但目光睿智深沈,面对比他高壮粗豪的丹饕并未怯惧,微微躬身过礼:“大士有礼。” 丹饕拱手回礼,敖翦连忙上前鞠躬:“老仙人您好,请问您知道蓬莱山的仙人都去哪里了吗?” “呵呵……老爷子我好久没见过你这麽有礼貌的龙娃子了!”老仙人摸著大把大把的白胡须,他佝偻的身躯有些驼背,比敖翦还要矮上半截,他慢慢悠悠地回身坐到树下的石墩上,“都走光了,早就走光了。”他看了一眼丹饕,“正如这位大士所言,仙人亦知天命,眼见东海天柱危在旦夕,谁还会有清修的心思?” “那麽您为什麽还留下?” 老仙人呵呵一笑:“老夫是蓬莱山的土地。人走光了也好,清静!”他又细细打量了敖翦,“其他人都往外面跑,怎麽你这龙娃子却要往这钻?” 敖翦见老人一眼识破他龙族的身份,也不再隐瞒,道:“我父王是南海龙王,因病重多时,此到蓬莱乃为求药而来。” “哦……百善孝为先,娃子确实不错。”他瞅了一眼丹饕,似乎打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贪兽择而未食。看来你运气不错!要是这山上的仙人没跑光,以他们那迂腐的性子,只怕你在山门前跪上百日也求不到半条草根。”他把拐杖一椿落地,仍是慢慢悠悠地绕过白石神宫,“随我来……” “笃──笃──笃──” 拐杖敲在石道上的声音悠远而清脆,老仙人一步步地走著。 自蓬莱之始,无仙无灵,乃至百仙汇聚,为世人趋之若鹜,到而今洞室已空,仙踪渺渺,也不过是一眼春秋。 绕过了那些仙人修筑的亭台楼阁,老仙人带著他们越走越深,简直是到了连仙人都不会进入的偏僻之所。 一座山壁之前,抬头只见这崖壁高耸入云,上满盘桓了无数碧玉藤萝,挂满白晶的花骨朵,脆弱得仿佛一捻就碎,让人不忍伸手触碰。 “仙人也曾经是凡人,免不了为表象所惑。蓬莱仙山,自有福地洞天,像这种山沟峭壁,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清修。” 老仙人举起手里的拐杖,看似随便地敲了敲岩壁,白晶的花蕊受了震动一时间全部从花萼上往下掉,碎了一地。厚厚的一层碧玉藤萝居然像帘子一般自行卷了起来,後面的岩壁震荡著左右分开,仿佛一堵巨大的石门。 迎面一股极为丰沛的仙气,只见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白玉琼石成田,其中一眼萤光涌泉,灵气正是自那泉口溢出。 涌泉灵水滋润琼田,田中长了如朵朵丛云般的灵芝草,颜色白如皑雪。 老仙人道:“此乃养神芝。当然,没有凡间皇帝以为一株可活千人的神奇,不过活死人,肉白骨,却还是做得到。”他随意点了点其中一枚足有象耳大小的养神芝,“不过对於本身与天地同寿的龙族,用处却是不大。” 敖翦没想到连灵泉孕育的养神芝也没有用,当下有些著慌了:“那……那麽该当如何?” “年轻人还真是沈不住气。” 老仙人看向丹饕,抱臂一旁的豪壮男人很有共鸣也很稳重地点了点头。 “前不久也有位龙王爷来向老爷子我求药,不过老爷子不喜欢骄傲的年轻人,既然有本事,何必来打蓬莱山的主意?不过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娃娃……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弱小,却仍愿意尽己所能承担属於自己的责任。”老仙人用拐杖指向泉水,“此乃蓬莱山中灵泉水脉,源头处有一枚灵珠。灵珠得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水得其神养灵芝,地得其润生琼玉。若能摘取灵珠,龙王之疾可愈。” “我可以做到。”鲛人族在水中技巧可说在海族之中堪称最强,别的不好说,游泳敖翦可在行。 老仙人慢慢说道:“别说老爷子不提醒你这个小辈,这通往灵珠的暗河深藏地底,水流湍急,又需得逆水而上,其中凶险实在难以预料,小娃娃可要想清楚了。” “我能做到。” 老仙人颇感意外地重新打量这个蓝色的鲛人青年。 丹饕似早有所料,默然地盯著那清瘦却笔直如松的背脊。 敖翦此去可说是极为冒险,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及,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去承担属於自己的责任。相处多日,丹饕清楚这条小鱼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脾性,所以他没有阻止他,甚至还伸出大手在他薄削的肩膀上重重一按。 熟悉的力度,让尽管坚持但心里仍没底的敖翦犹如吞下了一颗定心丹。 丹饕无声的支持在任何时候都能让他彷徨的心安稳下来,他忍不住抬头朝那头大妖怪,像是让丹饕不要担心,却也更像是给自己信心般,露齿一笑:“我一定能平安回来,继续当你的食物。” 丹饕对於前半句还是能理解的,但後半句就有些莫名其妙了,但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 敖翦虽然没有在暗河游过的经验,但也经年在鲛人族乱石嶙峋的海底潜游,知道身上的衣物在这个时候极容易被尖锐凸起的石尖拉扯。就见那蓝色的小身板把衣服脱个精光叠好放置在一旁,踏过琼玉美璋,走到仙泉前,活动活动了下手脚,然後耳朵透明薄鳍忽地张起,灵巧身躯一个鱼跃飞身插水,转眼便没入泉眼中。 丹饕见状心头一紧,他是陆上的妖怪,在水里的事情他是爱莫能做,不由焦躁地皱了眉头。 “大士不必担心。”老仙人抱著拐杖,笑看著身边的壮汉,“是福是祸,全看那娃娃造化。像我们这般的老人家,也只能是在後面结结实实地推他一把。” 第二十五章 灵泉脉,水宫潜龙口衔烛 这头来说入了暗河水脉的敖翦。 潜藏於山体之下的水道无比狭窄,几乎只能容孩童的身形通过,若非有变化大小之能,只怕这一关就已经过不了了。 所幸敖翦身材瘦削,兼之浑身是滑溜溜的鱼鳞,能容他勉强挤过去。 他扶住嶙峋的石壁,一点一点地往前钻,湍急的水流就像一桶桶的水迎面向他泼过来,撞得他头昏眼花,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防护,但鲛人滑溜的鳞片却给了他最好的保护,猛烈的水速如果是凡人的皮肤此时已被磨破,可就算不会破皮,那被水流冲撞还是浑身发疼。 暗脉的灵水得天地灵气滋养,能育活死人的养神芝,每一颗水珠在击打在他身上的时候,水滴中灵气也在强行的冲压下挤入他的脉络中。若换了得道之人,未免被激流所伤,定会施展僻水之法,再是不济,也会祭起仙气护身。敖翦却是一点法术都不会,任其冲打,无异於浃骨洽髓,恰似往水里丢瓶子,瓶口密闭封存好的瓶子反而无法得到仙水,空瓶子却能咕噜咕噜装了个满。 他在暗河里游了约一个时辰,不断地抵受水流的冲击,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手酸脚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稍微一停顿,就会累到再也不想动。 黑暗中忽然有条鞭子一样的长物抽打在他脸上。 敖翦吓了一跳,伸手一摸,原不过是根水草,水中有水草那没什麽好奇怪的。可他越往前游,水草就越见茂密,几乎都到了把通道完全塞死的地步。 就像一条条蛇把敖翦的手脚缠住,阻止他继续前进,敖翦一开始还能挣扎开脱,可後来那根植在岩表的水草又多又密集,许是因为吸收了灵珠之气而见有灵敏,居然把他的手给缠了个结实。 敖翦挣扎无果,竟被困在水草丛中,心中不由著慌,连利爪都没有的他难道也要这般被困在这里?! 他忽然想起了橘红色的大妖怪,那头似乎无论是妖怪还是神仙都奈何不了他的大妖怪。丹饕之所以强大,因为他能够站在顶端,所以无惧,甚至把一切活物视作可食。 这些不过是水草而已! 正好,他还饿了! 一直备受欺负的敖翦就像被踩到了尾巴般突然发狠,张开嘴巴一口咬上缠住自己手腕的水草,一边咬断一边鼓起腮帮使劲嚼嚼嚼,水草有些老了嚼起来还有渣,不过敖翦可不管这些,能吞的都给吞进肚子里去。 水脉中的水草长年於灵水中生长,可比只以根饮灵水的养神芝更具神效。 不过敖翦却只是觉得…… 味道不怎麽样嘛! 凡人所说之近朱者赤,可是非常有道理的! 不知是不是这里的水草亦有灵性,居然还真像给敖翦咬怕了,不像之前那样像蛇一样抽打敖翦,变得柔软且无害。敖翦轻易就松开了两手,弯身扯掉把他脚缠住的水草,一旦得到自由,他糅身一弹便往前蹿去。 没想到水草丛後面竟是豁然开朗! 敖翦钻了出去,发觉自己出来的地方是个洞壁上的洞口。 四下张望,所见让他当下目瞪口呆。 一根根蟠龙柱自洞顶倒立延伸,撑住了洞底处的华丽雕梁,在这山腹中一切好像倒转了过来,冗长的阶梯从洞顶仿佛通天而上,事实却又是通往地深之处,一尊尊石雕神像单膝跪在阶梯两旁,足定於顶,头下脚上。 敖翦翻了个身,在水中倒立著游动并不难,他惊叹地打量眼前所见,游过盘龙柱旁,古朴雕文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也不知是哪位上古神人有如此神能,竟在昆仑山中铸就这样一座天为地、地为天的宏伟殿堂。 一根根仿佛顶天立地的蟠龙柱後,宽阔的空间唯一的亮光,极深之下的一个光点,在这个天地倒逆的殿堂内如同望月冉冉,光圈轻轻化开,幽蓝而荡漾。 借著光源,但见一尾巨龙石雕伏身与殿堂之顶,龙身之硕,殿堂虽广居然也容它不下,可说是蔚为壮观。尽管是具石雕,雕工却栩栩如生,龙鳞以赤琉璃为基,片片有纹,龙身孔武有力,仿佛此刻不过蛰伏沈睡,一旦醒来便要一飞冲天。 就算是海中龙太子,敖翦没见过这麽巨大的龙,可不知为什麽,他莫名地并不惧怕这条巨龙,心里好像知道这尾石雕所描绘的巨龙宏大而温和,包容万物,不会害人。 当下定了定心神,游近去,见到那龙雕双目紧闭,并不开目,却龙口大张,舌上居然奇妙地置放了一点明烛。 烛火在水中并不熄灭,颜色更非如凡火般赤红,淡淡浅蓝的光芒摇曳不定。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一点特别的某一天,谁人随手地点燃了烛火,匆忙离开忘记了熄灭。烛火燃烧不灭,只待千万年後,那烛火之主的後裔,来到它跟前轻轻吹口气…… 已经很久了。 在锁妖塔里,几千年岁月也不过只在他打几个盹的瞬间流逝,丹饕从来没有觉得这一个时辰会如斯的漫长。 焦躁的情绪不断酝酿,加重。 不过他的修养足以让内心不露於表相之上。 然似乎逃不过老仙人睿智的目光,他注视默然的饕餮凶妖:“大士心乱了。” 丹饕心不在焉:“玉不琢,不成器。否则,取珠何须循道而索,吾顷刻使蓬壶底漏。”言简意赅,弹指间,只见琼玉下黑泥蠢动,一头泥兽拱身出土,抖去杂尘,现出青铜镌身流纹,凶猛威武。 只要他愿意,大可不必小鱼去冒这个险。 以他的本事,别说那颗灵珠,就算把蓬莱山翻个个,也是不在话下。四凶之族与仙家神兽之大不同处,便是在它们面前,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规矩需要遵守。 是故龙王不得公然违反天规,有翻江倒海之能却不能强取灵珠,而丹饕却无所顾忌,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把蓬莱仙山的山底掏空。 “凶族之王,果然不同凡响。”老仙人倒是天塌不惊,“大士与这龙娃儿缘分不浅,请恕老夫直言,龙生鲛相,乃天命异数,大士若过於执意,只怕日後要吃不少苦头。” 丹饕却道:“吾有一友,曾曰,夫谓之天命,非意志所能与,天命至则顺其行,愚也。若顺天定命,岂见盘古开天辟地分乾坤,女娲抟土造人化万物?” “……” 老仙人沈吟未语,忽是一笑:“老夫多年固步自封,自持目远,原也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他摸了摸手里的拐杖,“看来是时候了。” 他话音方落,只觉山腹间一阵剧震,犹如地龙翻身,乃令山体落石,飞瀑断截,丹饕神色大异,抢前一步正要查看究竟,老仙人却以拐杖拦住了他:“大士不必担心,是那龙娃儿得手了。” 他叹息一声:“万物有性,天命有尽,蓬莱如今早已老朽不堪,不破……不立啊……” 丹饕正是疑惑不已,忽然见仙泉喷涌之势骤然加剧,水花升起数丈之高,紧接著“噗──”的一声蓝色的人影从泉眼被整个吐了出来,眼见就要抛落地上,地上到处是嶙峋璋玉,真摔下去只怕小鱼的骨头都要全部重新拼一次! 危急关头,便见丹饕一跃而起,半空中橘红长毛炸开,魁梧身躯骤化庞然巨物,像柔软的厚毛肉垫般把敖翦接了个稳当。 从水里出来的敖翦浑身发软,觉得四肢都像不属於自己地无力瘫痪,只是身下那熟悉而温暖的毛绒绒兽身,令他紧绷的神经终於得到释放,费劲地翻过身,小手插到厚毛里面,用脸在上面磨蹭,哼哼:“我回来了……” 尽管是有意为之,丹饕仍忍不住心生怜惜,毕竟……还是太勉强了。 过了一阵仙泉似乎恢复了原状,老仙人走过来,笑眯眯地问敖翦:“龙娃娃,此去可有所获?” 本来敖翦应该起身回答,可实在是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只好趴在丹饕的背上,无比沮丧地回答:“没找著,我一直在下面绕来绕去,还没来得及找到珠子,水流就突然变得更加厉害,把我冲了出来……还有……我在水脉底下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根蜡烛弄熄了,会不会有问题?” 老仙人笑看著他,目光慈祥安然:“无妨。” “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敖翦犹豫了一下,厚著脸皮问,“您、您可以再让我我去一次吗?” 老仙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不肯放弃,笑道:“小娃娃,有道是得之我幸,失之吾命。万般缘法,莫得强求。你既已尽己之力,想你父亲亦不会怪罪。” 敖翦也知道他让自己进去一次已经是了不得大恩,自己不争气,却也是与人无由。 老仙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丹饕道:“山中多有空居,大士可带娃儿借宿歇息,这里老夫还得收拾一下。”丹饕点头,背著沮丧不已的敖翦离开了山腹琼田。 良久,老仙人转过身去,看向那眼灵泉水脉。 此时喷涌不绝的水泉竟然缓了喷吐之势,仿佛没了力气般变成了涓涓浅流,琼田上的养神芝也好像枯萎般缓缓收缩。 “老朋友,老夫总算是不负所托……” 幽叹回荡在山腹之中,大开的石壁在隆隆之声中重新关闭,老人的身影消失在石壁之後。 蓬莱山中仙人虽是清修,但也没有谁会愿意像野人那般住在山洞,故此所居之处均见装点华美,器具一应俱全。 丹饕把敖翦安置在被褥齐整的床铺上,此刻累极了的小鱼早就撑不住地陷入睡梦之中,但从水泉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不说,衣服也来不及穿,丹饕无奈,只好扯下一卷床幔,给他一点一点地擦干。 蓝色鳞片漫射出点点珠华,颜色比以前深了一些,鳞片根部的位置甚至蓝得有些发紫,其暗藏的纹路更见清晰。 丹饕心里疑惑不已,那蓬莱山的老土地看来恁是古怪,虽然他并不觉得对方有恶意,但言之未尽却是事实。那颗劳什子的灵珠也不知有是没有,再说就算有,灵珠算得上是蓬莱山根源所在,灵珠一失,山中灵气无以为续,蓬莱山便不过如凡间山岳。 老头子打的是什麽算盘? 就算是老妖怪的丹饕居然也一时想不透。 他边是细作推想,手也不闲著,利落地把光溜溜的小鱼擦了个干爽,给他盖上了柔软的被褥。 干完了便觉得腹中饥饿,便打算趁敖翦睡著了出去找点吃的,可还没转身就见那小胳膊小腿……至少在丹饕眼里是这样……把被子给蹬掉,然後无力地手撑著在身边的位置摸摸索索一阵,在始终没有找到熟悉的温度後,慢慢地,不安地弓起身体,蜷缩了膝盖,尽可能地缩小了自己的存在。 丹饕竟迈不出步去。 这里不是不廷胡余的鼇背岛,再说蓬莱山的仙人们都走光了,而且这仙山中也断没有什麽食肉的凶兽,小鱼在这里是安全的。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走不出去。 这床该不会被哪个仙人施了法术吧?…… 丹饕一屁股坐到床榻边,叹了口气,翻身上床,侧身把小鱼拉进怀中。 看著蜷曲的身体逐渐舒展开,顺著散发热度的源头贴了上来,手臂还非常自觉地从粗壮的腰间环了过去。 瞧见蹭在他胸膛前无比满足并安稳的开始打小呼噜的小鱼,大汉忍不住捏了捏滑溜溜的耳鳍,然後闭上了眼睛。 後语:怎麽说呢,感觉虽然还是落了俗套,小男主金手指开启状态的样子,不过如果不开的话,估计这条小鱼怎麽也追赶不上老饕的脚步啊,这样强弱过於明显的状态非我所喜…… 我喜欢势均力敌,当然也不是非这样不可,毕竟是小说啊,不过这也算是在情理之内,不会说是从山上掉下去找到秘籍那麽无聊到突兀,如果小鱼不去为父亲找药他就不会进去地宫,其实也算是他孝心的一种回馈吧,而且如果他不是龙族,估计老土地也不会让他进去,所以其实也都不会太突兀吧,希望各位亲不要认为L太过狗血就好^^ 第二十六章 我为将,永留我土赤胆忠 敖翦醒过来之後,觉得身上曾经有过的疲惫尽数弥消,不但神清气爽,甚至连那颗不怎麽听使唤的如意珠居然也乖乖地散发出温厚的气息,任其驱使。 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粗壮的手臂横过他的身体,沈重的大腿更把他的髋骨给压了个实。 因为常常被这种温暖所包围,所以他几乎已经忘掉了南海游龙渊的刺骨深寒。 但这种日子应该不长久了吧? 东海来了,仙山也到了,可他不但没找到仙药,还不小心把水里那个蜡烛给弄熄了,其实他也就不过凑得稍微近了点,谁知道才吐了个水泡,那点看似无比坚强的蓝色火焰就这麽晃了晃,就熄了! 不管他怎麽沮丧,但大妖怪却是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那麽接下来,无论如何……他都要被吃掉了吧? 那麽就像不廷胡余说的,他能够多任性一点不是吗? 於是他往丹饕的怀里更挤进去了一些,希望汲取更多的温暖。 敖翦的动作虽然很轻,但却已足够把只是打盹的丹饕惊醒。 往怀里钻的小鱼的不安似乎由来已久,尽管丹饕并未亲眼目睹南海龙宫里发生的一切,但从敖翦的脾性以及遇事的态度,足以让他知道小鱼在龙宫里过的绝对不会是锦衣华食的生活,恰恰相反,那绝对不是一个龙太子该有的待遇。 以前他或许可以毫不在意地把敖翦丢下,不把他当做食物吃掉对於饕餮一族而言已算是难得的留情。但不知什麽时候起,对这条一直在他身边游来游去的小鱼,他居然见不得他被别人欺负。 没有找到仙药,又擅自离宫多日不归的敖翦,想必是落难逃责罚。 好不容易给他养出点膘来的小鱼,是不是又得变回像与他刚刚相遇的时候那般骨瘦嶙峋?! 胸口被敖翦压著的部位气闷难顺,他的手臂骤然收紧,把怀里的小鱼吓了一跳。 突然想起不廷胡余说过,大妖怪没睡醒的时候会把旁边的活物给吃掉! 顿时慌作一团,本能地闭上眼睛。 丹饕低头瞧了瞧假装睡觉的小鱼,不由失笑,挤紧的眼皮,发抖的嘴唇,还有不时为了听清楚动静而抖动的耳鳍,嗯,还能再“假”点吗? “可是醒了?” 雄兽低沈的嗓音就像音调最低沈的磬响。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会这麽说显然就已经看透了他在装睡。 敖翦的鳍翼动了动,不情愿地张开眼睛:“我醒了……你……你肚子饿了吗?” 丹饕看了看他,心里竟生了捉弄的念头,便用手托了下腮,自上而下地打量小鱼:“吾方自想起,至今未尝鲛人之味。”然後咧嘴一笑,森森的白牙说多!人就有多!人。 “……” 要被吃了!要被吃掉了!! “七太子!七太子!” 殿外半空中响起丈螭的声音。 “在这!!”敖翦就像一条从指缝间滑走的小鱼般,无比迅速,甚至几乎能听到“唧溜”一声地飞快蹦下床去开门。 丹饕倒也没有追赶,缓缓坐起身来,看著那条小鱼逃命似的背影,好像是在证明他就是一个坏人! 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渣,无比畅快地咧嘴笑了起来。 坏人? 也对。饕餮本非好物。 既是四大凶族,那还用得著跟人讲道理吗? 南海龙族又如何?他就是要把这条小鱼直接掳走了,老龙王有本事就上岸来他老巢找茬! 心中豁然开朗。 肚子“咕噜──”一声轰鸣,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玉树银花的山麓,是时候去打打牙祭了。 丈螭刚从方丈、瀛洲两山归来,搜寻多时,那里却也是如蓬莱山一般,人去楼空。 转返蓬莱,却不见了敖翦与丹饕,正是著急。 忽闻敖翦应声,便连忙降下龙身。 待他化了人形,便见敖翦像久别重逢般奔过来,那脸上急切,他怎觉著自己像根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 “将军!可是找到仙人了?” 丈螭摇头:“七太子,诸仙已离,蓬莱、方丈、瀛洲已成空山。” “我们找到了一个!” 敖翦便说他们遇到蓬莱土地一事,并把入灵泉取灵珠,却失败了的事也不曾隐瞒,当他使劲比划蓬莱山下倒悬的水宫,还有那条巨大的龙形石雕时,丈螭却忽然一把拉住敖翦,问:“龙口衔烛?你可有看错?” 敖翦非常肯定地说:“确是如此。” 丈螭道:“如果末将没有猜错,那蓬莱水宫中的石雕乃我龙族先祖──烛龙。” 敖翦也给吓住了。 上古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食不寝不息,口中衔烛照幽冥无日之国,其名曰烛龙。 “是、是真的吗?” “末将虽未亲眼所见,但曾听陛下说起,三仙山中有先祖归天前留下的一点烛火之灵,陛下欲迎先祖遗物归族,可惜始终未果,只得作罢。却没想到被七太子无意中找到!当真是天佑龙族!” 丈螭喜形於色,在这种紧要关头,能找回先祖遗物,而且还是上古神龙──烛龙之宝,可说是一方助力。 敖翦闻言更是忐忑不安起来,他犹犹豫豫地拉了拉丈螭的衣袖:“将、将军……我把石雕嘴巴里的蜡烛不小心吹熄了……” “……?!吹、吹熄?!” 就算是统领十万水兵横贯东海的海将军,也愣是一下子没能理解过来,烛龙口衔之烛可是至宝神物,怎、怎麽会被随随便便一口气吹熄掉?!弄、弄错了吧? 敖翦连忙把水宫所遇说了个仔仔细细,丈螭的脸色顿时也不知是青还是紫,过了好一阵,才叹息一声,道:“想来陛下说得不错,凡事不可强求……”他拍了拍敖翦的肩膀,道:“末将也不知猜得对不对,先祖口中所衔之神物,乃为玉烛,能调和四气,化污水为醴泉,转厉风为永风。昔先祖归天,玉烛亦灭,这蓬莱山中的那点星火,大概是最後留下来的余烬。” 他以指点敖翦额,龙气萦绕,如同牵引带领般敖翦转动体内如意珠,并引导他感觉异於先前的强大力量:“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调和四气,为己所用。末将修行尚浅,不知修炼法门,但先祖与七太子亦总算是一脉相承,只要七太子日後勤加习练如意珠,必得裨益。” 敖翦修行时日尚短,所以丈螭说的只能是一知半解,不过勤加练习他是懂的,所以乖乖地点头答应下来。 丈螭仔细吩咐之後,抬头看那人去楼空的蓬莱仙山,一时心生苍茫之意,黯然叹息:“七太子,眼下东海之况已岌岌可危,末将敢请七太子尽快离开,以策万全。” 敖翦见他神色黯然,心中更有不好的预感:“那……那将军你呢?” “末将送七太子离开之後,当然是要回龙宫复命,听从陛下调遣。” “可是你不是说东海危险……”对这位虽然进退有度恭谨守礼,却从不把权位放在眼内的东海将军,下意识地不想见他身陷险地。 丈螭露出坚毅笑容,虽与敖翦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这位南海龙太子却让他心生爱护,难得地,这位东海将军放下了身份,温声与敖翦说道:“听我说……跟著那只大妖离开海域,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隐居,炼好如意珠,留待日後……重振龙族……” 重振龙族? 四海龙族如今都好好的,谈何重振?! 敖翦心里更是不安,正好细问,突然天地一声惊雷炸响,一声犹如来自远古洪荒的龙吟震天动地。 丈螭神色大变,似乎始料未及。 但见黑风席卷天地,东方极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闪电裂空而过,留下的余辉仿佛在天幕上留下龟裂痕迹。狂风呼啸犹如鬼哭神号,密云笼罩天顶,遮天蔽日。 蓬莱山体亦在剧烈的波动间隆隆震动,悬空的浮丘此刻仿佛失去了力量从半空中不断坠落,有砸在谷底摔个粉碎,亦有落在山岩上引致岩山倒塌泥石倾斜,一时间仙山神境如同炼狱一般,飞鸟惊鸣,走兽惨嘶。 敖翦他们站的地方有一口飞瀑从天而降,之前尚见银链垂挂之美,当头浮丘失力,当空向他们直坠砸落,碎石纷飞之中,丈螭一把拉起敖翦,急喝:“小心!!”右手放出方天戟横空扫开面前拦路的碎石,夺路而逃。 然而那浮丘足有百丈之阔,任他二人跑得再快也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砸成肉泥,阴影已将他二人彻底笼罩,丈螭见来势凶猛已不及走避,当下化作黄龙将敖翦卷在身下。 但闻“轰隆──”巨响,浮丘落下,乱石四溅,烟尘滚滚,丈螭本以为要被压断筋骨,谁想却丝毫无损,张开龙目,犹如殿柱粗壮的兽足撑在眼前。 只见浮丘并未完全落地,那头橘红毛发的巨兽正用他硕大的身躯顶住山体重压! 丹饕朝愣住的丈螭一龇牙:“走!” 丈螭会意,急忙卷了敖翦飞快奔离。待他们奔到安全之处,只听浮丘轰隆滚塌,灰尘四扬,未几,便见巨兽浑身泥灰地奔了过来。 见敖翦在丈螭庇护下并无损伤,这才放下心来,方才在山中猎食,突见龙吟大作已觉不妥,也顾不上口中美食,丢了便去寻敖翦,可一看到就是大如山岳的浮丘砸向小鱼!那一眼险些把他的心脏给砸停。 “可有损伤?” 巨变在前,敖翦虽然一如既往的发抖筛糠,琉璃的大眼珠满是惊恐彷徨,但他并没有慌得到处乱窜或者发疯地尖叫,只捏紧了拳头狠狠地按捺自己的恐惧:“我……我没事。你、你呢?” 丹饕脊骨处疼得厉害,方才形势危急,他根本来不及用什麽法术,只能硬生生地扛下那犹如泰山压顶般的一击。饕餮再凶,仍见是血肉之躯。但眼下敖翦已经够害怕了,就没必要令他更彷徨,便撇开不答,转头问那丈螭:“这是何故?” 丈螭目光盯紧东极方向,神色冷凝:“东极鼇足倒了。四极一废,天穹塌落。你们快些离开东海。” 生死关头敖翦竟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别意:“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丈螭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淡淡地回答。 “我是东海的将军。” 第二十七章 焚天火,仙山焦土四极崩 大难当前连法力无边的仙人都懂得趋吉避凶早早离开,然丈螭却还要闷头往回跑,敖翦自然不愿见这位亦师亦友,更如自己兄长一般的男子身犯险境。 他扯住他的束带:“可、可你不是授命要保护我的吗?你、你不能回去!” 丈螭总算是回头,看著敖翦的眼神带著温柔。 日子不多的相处,却让他铭记於心,此刻敖翦的阻止,让他颇为心足,然而却不能答应。 “这可是我第一次违抗君命。”年轻的东海将军苦涩一笑,“未能将你们安全送出东海,实在是抱歉。但这里……有我一定要保护的人。” 看到丈螭眉目中的坚毅,敖翦居然再说不出一句劝告的话来。 “七太子,请多保重!”话音一落,黄龙展形拔地而起,长空之上逆雷而啸,往东极方向游去。 密云瞬间便吞噬了龙影。天穹之顶似有无数狂兽肆虐,咆哮如雷,重云之内隐见电光蔓延,火影炽炽。 海面依然平静,没有像南海鼇足坍塌时的巨浪滔天,然而这中积蓄不发,只待一刻喷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反而令丹饕更感危机降临。 此时莫说离愁别绪,害怕的情绪都变得多余。他一把将敖翦叼起甩上背去,踩过满地碎石的蓬莱山,发足往西面陆地的方向奔去。 他们前脚刚离开蓬莱山,一道裂空的电光彻底撕碎了天空,黑色流火自天漏处倾斜而下,流动的火焰竟似倾斜而下的洪水,所触之处瞬即燃起烈焰,金树玉果被焚作飞灰,华丽的白石殿宇烧焦崩塌,昔日蓬莱仙境犹如陷入熊熊火海之中变作废墟。 敖翦紧紧攥住大妖怪背上的长毛,难以置信地看著犹如被火兽吞噬的仙山,不久之前哪里还是鸟语花香的神仙胜景,然而此刻已被滚滚浓烟笼罩,晦暗难辨。 远空天际,此时重重密布的厚云被蒸腾一空。 天极一眼漩涡斗漏,流火倾斜,天宙龟裂。 丹饕乃上古凶兽,也曾历上古之劫,目睹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之异,曾见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之状。天火如浆,管是铜皮铁骨也得皮焦肉烂,蓬莱仙山怕是已成一片焦土,就算是水下的游鱼,遇了连海水也无法冷却的天火,也是要被瞬间煮熟。而他们眼下身在东海天塌之境,更是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只怕就要粉身碎骨。 天极忽然响起霹雳,电光撕裂长空,天幕似大地般隆隆震动。 巨震之间,广阔无垠的天空龟裂开来,裂下来的碎块带著炽热的流火划破长空飞坠,炸落在海面上,威力极大,炸起滔天巨浪。 碎块接二连三地从天空打落,看似流星般美丽的光华,却带著足以让人烧成焦炭的可怕黑色流火,每触海面,流火不但不会被海水浇,反而像触到油般散开去,越烧越旺。 丹饕在看到第一块碎片落地的时候就知道不妙了。 巨兽喉咙发出一声恼怒的咆哮,然而在天地间狂暴的雷电中依然无能为力。 他用尽平生之力,发足往西面奔去。 脊骨处隐隐作疼,想必是之前被那座浮丘压碎了骨头。 入目之处,天地间不断落下的火焰,东海遂成一片火海,眼见是四面楚歌。 步伐越来越沈重,但背上轻盈的重量,让他并未有半分停滞。 至少要撑过去,撑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小鱼绝对活不了! 轰隆的雷声大得就像在耳边炸响,要把耳朵也震聋,吹过脸的风也是炽热无比,不断地灼烧他的鳞片,敖翦觉得自己脆弱得就像一只在飓风中的小虾,随时都会被碾成齑粉,他害怕地躲藏在丹饕厚厚的毛发下,索索发抖,逃避地闭上眼睛,根本连看都不敢看外面的电闪雷鸣。 汗水和海水把大妖怪厚毛变得湿漉漉,然而熟悉的温度让敖翦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得到了依靠,他死死攥紧著丹饕的长毛,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里是安稳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雷声就像被裹到布袋里面,变得沈闷和远去。 咸腥的海风中虽然还要焦烂的气味,但已经不再火热地烫得皮肤发疼,敖翦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烤至半熟的鱼,尽管没有被直接烫伤,火舌的热力足以让鳞片刺辣辣地焦痛。 他听到了大妖怪沈重的呼吸声,狂奔的颠簸中野兽浑身肌肉绷得死紧,汗水滴答地濡湿了毛发,踩过海水的声音缺乏了平日的轻快,好像背上扛著的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座泰山。 敖翦虽然还是害怕,但却也有些担心大妖怪,於是想要探头出去查看。却忽然听到踏水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兽爪摩擦砂砾的声响。 敖翦冒出头去,竟看到了陆地!那不是可以在背面看到大海的岛屿,而是连绵不绝如大海般无边无际的土地! 为了远离危险,大妖怪竟然把他带到了陆地!敖翦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打量所见到的一切,这里看来是个偏僻的海湾,远远能看到一些简陋的茅草屋,几条破旧的渔船拖上了沙岸,渔网被撑开挂在屋外,大概是一个打渔为生的小村。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到处乌灯瞎火,渔民们都早早睡了,没有人看到这头从大海上突然出现的硕大怪物。 “这……这里陆地吗?” 敖翦便像在高原生长的人第一次看到浩瀚大海,无法用笔墨去形容的激动。 可是丹饕却没有回答他,他抖动身躯把敖翦甩落在柔软的细沙上,然後趴了下来。敖翦吓了一跳,借著星华他看到橘红色的毛发被天火烤焦了好几块,漂亮的长毛焦黑发卷,巨大的身躯摊在沙滩上。 “大妖怪?”敖翦从来没有见过大妖怪这样虚弱的模样,就算是那回在被巨浪拍昏了的大妖怪,也是呼吸平稳,不像这般气若游丝。 如果只是烧焦毛发,不会弄成这样的啊!他到处摸索大妖怪的身体,想看看还有哪里受了伤,当他摸到了大妖怪血肉模糊的爪子时,心脏就像被谁狠狠地捏住了,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走过被天火焚烧的海域,就算是铜皮铁骨也要脱一身皮,更何况是血肉之躯?锋利的爪子尽数崩裂,肉掌焦黑翻出皮肉,巨大的柱子般的四肢就像火焚烧了底部,一大截都是黑糊糊的一片。 只是用眼睛看都知道有多疼,更不用说要用废掉的四足奔跑,那就像走在刀山上。 大妖怪动了动,勉强睁开了眼睛,嘴巴动了动,居然发不出声音。敖翦连忙爬过去,凑近他的嘴边。 “……避入……山林……莫出……天塌……世乱……” 相处多时,虽然丹饕的话断续难辨,但敖翦还是明白他的意思:“可……可你受了伤……要、要找大夫……”他心里慌乱,怎想到凡人的大夫如何诊治得了妖怪? “不必……汝走……留吾於此……” 丹饕闭了闭眼,艰难地喘了口气,心里叹息,莫非当真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成,连一点天火都熬不过去,老命都给去了大半,可是他现在还不能两眼一闭,这条才刚上岸的小鱼什麽都不懂,要是不管不顾,也不知道会遇到什麽要命的祸事。 於是抬手将他捞近了些:“吾……授汝……化形之法……” 说罢念动法诀,只见硕兽在幻化中毛发隐退,化作人形,然而这已经是他极尽所能的最後一丝力量,待光芒散尽,撑著最後一分力气把化形之术传授给敖翦的男人已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昏了过去。 天穹密云如坠,雷声暗哑,好像随时都会整块塌落,乾坤合拢毁灭天地。敖翦跪在沙上,捏著摊躺在沙滩上的硕壮汉子的手臂,薄瘦的身板在呼啸的海风中缩缩发抖。 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拖累了丹饕。要不是他的无能,以大妖怪的能力绝对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东海。 然而他却像一个没用的东西,躲在丹饕的羽翼下只知道发抖。 敖翦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软弱。 难怪父兄都看不起自己,难怪他只能躲在小屋里织衣服! 别抖了!别抖!! 他猛的捏住颈侧的一片鱼鳞,狠狠地往逆方向一拗,鳞片被他揭了下来,脖子本来就是敏感的部位,更是龙族逆鳞所在,这般撕下一片鳞简直比活剥指甲更痛百倍,然而尖锐的疼痛成功地抑制了身体的颤抖,只剩下偶尔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微弱痉挛。 “劈啪──”两颗浑圆光润的珠子坠落在沙子上,萤华流盼,水色透亮,竟是两颗鲛人泪。 敖翦执拗地用双手握住丹饕虚软无力的手。 不听话,他不要听话! 不廷胡余不是说了吗?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他可以更任性一点。 所以他才不要听从大妖怪的吩咐,把他丢掉在这里自己跑掉。 海浪冲刷著沙滩,一遍又一遍。 敖翦跪在大妖怪的身边,重复又重复的运用丹饕传授的法术,在日光重临大地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模样。 第二十八章 飘羽落,游鱼可戏人世间 太安静了,锁妖塔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安静? 没有了祸斗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修蛇滑过房梁的索索,更没有山蜘蛛明明有八只脚却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脚步。 他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 梦里有一条蓝色的小鱼,他把它在海里捞上来,却没有一口吃掉,还养在身边,甚至带它到处闲逛……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哗──哗──哗──” 声音?是海浪。 锁妖塔什麽时候坐落到海边了来著? 就算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那也不至於沧海桑田到昆仑丘都成大海了吧? 丹饕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令视野有些模糊难辨。 可是他至少知道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的锁妖塔。 屋顶是简陋的茅草,空气中有鱼腥的味道,屋外阴云密布,看似要下大雨。身体有些沈重,脊椎的部位隐隐疼痛,虽然得到了充足的歇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被浮丘击中之後碎裂的脊骨,而且还跑了几千里的路,估计骨头都碎得够彻底了,若非他是头上古大妖,只怕连爬都不能够。 他没有看到敖翦,心里有些奇妙的错落感。 小鱼离开了吗? 应该按照他的吩咐躲藏到无人的山林洞穴里去了吧? “滴滴答答──沙沙沙──”雨水打落在茅草上,看来简陋的屋子居然挺结实的,并没有一丁点漏雨。屋子虽小,却能遮风挡雨,让人有种温馨的感觉。 丹饕有点艰难地试图挪动身体,但显然是有些勉强,於是他想用手去扶,这才发现手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像不存在般轻柔,非凡纱可媲,这是……鲛绡?!是小鱼? 小鱼还在?! 眼下的状况,似乎并不如他预想。至少,小鱼没有走。 他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锅碗瓢盆都挺齐备,看来是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正是困惑,外面有了声响。 “阿剪!真有你的!又打到大鱼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回应对方的,是丹饕熟悉的声音:“得多谢李叔您把渔船借我,这一篓鱼是谢礼,您可别嫌弃。” “这、这可怎麽说的!阿剪你也太客气了!我这脚摔伤了本来就出不了海,渔船放这也是放。” 敖翦声音显得挺大方的:“收下吧,李叔!” “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那哥哥怎麽还没醒,都大半年,还没点起色吗?” “嗯……” “唉,说起来你们俩兄弟挺可怜的,怎就那麽倒霉遇到风暴呢?船沈了不说,你哥还弄伤了身子昏迷不醒。幸好有你这个弟弟,咱们这村全都是穷人,帮衬不了什麽。不过真看不出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打渔倒是好把式!” “老头子!你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啥哪?还不快给我回来!”一个女人大声地吆喝打断了他们的话,听似小声嘀咕却又像故意让人听到的音量没有逃过丹饕的耳朵,“也不怕给传染了那古怪的病……” “来了来了!娘儿们小心眼,你可别在意!” 李叔的声音远去,屋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逆光中,带著雨水的湿意,手里提著好几个装满鱼的大竹篓。他把蓑衣脱掉挂在门口的位置,然後把竹篓里的鱼倒入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青年洗干净了手,去倒了一碗水,可不是自己喝,端到床边,当他看到张开了眼睛的丹饕,竟一时愣在原处。 “大……大妖怪……” 粗犷的脸露出了让他安心的笑容:“小鱼。”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沈,但至少是清醒的,敖翦总算是回过神来,喜出望外地扑了上去:“醒、醒了!还……还好吗?!有哪里疼吗?要、要不要喝点水?饿了对吗?我在缸里养了很多鱼,吃点吗?” 看他紧张又手忙脚乱的模样,笨拙,却是最直接的反应。 丹饕抬起手,够触碰到了敖翦的脸:“汝问何多,应答何者?” 敖翦愣了愣,连忙将他扶起身,然後把碗送到他嘴边:“那麽先喝点水。”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会倒好一碗水,准备给每天都可能醒来的丹饕喝。 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可丹饕还是相当敏锐地觉著敖翦有些不同以往。因为他并没有向以前那样一味地等待,而是率先做出了对病人来说比较应当的选择。 丹饕没有拒绝,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尽管这绝对不是煮开的水,不过要一条从出生就住在海里的小鱼生火煮水确实有些难,不过生於上古的妖怪并不在意这些,水能够解渴就行了,可没有凡人那麽多的讲究。 “伤口还疼吗?”敖翦摸著丹饕受伤的手。尽管这些已经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最昂贵的药物,但伤口却一直都不见恢复,万幸的是大妖怪除了昏睡不醒之外并无其他见险的症状。 不过这些对於丹饕而言实在不算什麽,自上古时就经历无数与神族大战的大妖怪可没有那麽矜贵,断几根骨头,烧焦点皮肉只是疼了点,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扛过天塌之灾,伤得是有些狠了。 丹饕习惯地抬手,拍了拍敖翦的脑袋:“尚安。汝何不听吾嘱?” 想起丹饕昏倒在海岸边上,却要他独自离去,敖翦有些气恼。 不过对上丹饕沈稳老练的目光,他不敢当面闹“才不要听话”的任性。 “你教的化形术我学会了……这渔村里的人都挺好的,收留了我们……不过我说了谎……”对於欺骗了那些善良的村民,敖翦心里其实是愧疚的,但这些谎言却是必须的,世间的凡人再怎麽善良,对於异族还是排斥并恐惧著,“他们以为我们是兄弟,遇到了海难流落到这里……附近的李叔还把他的渔船借给我……”他有些小奸猾地笑,“其实我都是直接下海捉的鱼,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所以我才会假装著出海捕鱼。” 一席话令丹饕有些意外。 看来敖翦没有像他想的那般需要别人看顾,相反,他不但瞒过了凡人,好好地在渔村里生活,还能把受伤的他照顾得很好。 不过要一个人驾船出海,而且为了避人耳目还需要走远一些,再来还要下海捕鱼,这般来来去去,比起渔民单纯地撒网捕鱼要更花气力,敖翦一定更加辛苦,难怪半年下来他又抽高了不少,身体也更扎实了。 可惜鲛人的身子骨薄而轻盈,估计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跟粗壮搭不上边了。 昏暗的光芒中,他注意到敖翦虽然皮肤的颜色不再是海族的蓝色,但仍然保持了凹凸不平的鱼鳞外表,显然他仓猝间学到的化形术并不完全,只勉强把自己的皮肤变得像凡人,鳞片却依然表露在外。 敖翦注意到丹饕的目光,不由为自己没学好法术觉得羞愧不已:“我没学好法术……到天亮了还没能把身上的鳞片隐藏起来……幸好渔村里头曾经也过一个人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浑身皮肤上会长出像鱼鳞一样东西,所以他们以为我也是得了这种病。” 丹饕这下明白了为何方才那个村妇会这般说敖翦,大概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这种奇怪的病传染。 一个外来人本来就不容易被封闭的村落所接纳,何况他还带著一个昏迷不醒的负累,再加上一身奇怪的鱼鳞怪疾,只怕敖翦没少挨白眼,更少不得在摸索的过程中吃苦头。 心里不由得更对这小鱼不得已的坚强心疼怜惜。 “已属极好。”他用受伤的手抚摸青年的头发。 见丹饕清醒过来的兴奋此刻已平静了,敖翦觉著自己好像一片羽毛从高崖经历了半年的时间慢慢地往下飘,直到今天晚上才终於触碰到平整的土地。 这半年来无时无刻地担心著被发现身份,又挂心著丹饕总不见转醒,无论身心都已是极累,此刻即使丹饕还没好得完全,眼下仍躺在床上不能动,可他觉著无比安心,觉著……自己已不再孤单一人。 他爬上床,像之前的那些夜晚那样,躺在男人强壮的臂膀边,听著他平缓的呼吸声,还有足以温暖他冰凉皮肤的体温。 丹饕看著怀里的青年以极快的速度陷入睡眠,甚至还打著可以吹泡泡的小呼噜,安稳地让人舍不得吵醒。於是尽管他有些饥饿,尽管水缸里的活鱼非常的吸引,可是他还是横过手臂,把怀里的小鱼搂得更近些,好让他冰凉的皮肤被温暖,睡得更安稳。 第二十九章 异生子,大海无量奔流滞 次日清晨的两人几乎是同时醒来。 琉璃珠的大眼睛瞧著大妖怪的胡渣满布的脸,老练沈稳的目光落在清秀但显然有些古怪鱼鳞的脸。 先笑的人是丹饕,沈稳也轻松,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敖翦被感染著也笑了噗嗤笑了,依然是有些怯生生的不好意思。想起昨夜一时放松了心情,居然没有顾及到大妖怪睡了这麽长的时间肯定是饿坏了,就自己埋头大睡,更是感到愧疚不已。 心里轻轻庆幸自己居然没有被饿狠了的妖怪吃掉。 敖翦问:“先吃点东西好吗?”见丹饕点头,他高兴地跳下床,这屋子简陋,没分什麽睡房客厅,敖翦直接跑到大水缸边无比迅速地从里面捞出一条大鱼,在角落的案板上“唰唰唰”干脆利落地开膛破肚,弄干净了,切成刚好入口的丁块状,然後用一个木头盆子装好,送到丹饕面前。 拿了筷子正想喂食,谁知那大妖怪可没那般斯文,接过盆子张嘴一倒,“嚼嚼嚼”干脆利落地吃个精光。 见丹饕恢复了食欲,敖翦更是高兴,不多会,一缸的海鱼全都落进了壮汉的肚子里。 敖翦吃了剩下的鱼鳔,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屋里屋外跑出跑进的。虽说是位龙太子,但他在南海龙宫时也没有蚌女服侍,平日自给自足,这些杂货他干得顺手,也没觉得降了身份。 丹饕在床上躺著,看著敖翦忙碌的身影,海族的青年穿著渔家的粗布短衣,一直随便搭著的头发也扎起了发髻,感觉利落了不少。可他也看到了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指腹有许多伤口,无论是操刀剖鱼还是撒网捕捞,这些都是小鱼曾经笨手笨脚做不好的事情,如今却是做得干脆利落。 那麽在这个过程中,在他沈睡不醒的这段时间里,这条一直依存著他的小鱼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敖翦不知大妖怪的想法,在那边干活,偶尔偷瞄上丹饕一眼,不想被他发现地偷著乐,又不好意思凑过来说说话的小心思,还是逃不过大妖怪的眼睛。 四大凶族的丹饕忽然觉著自己的心就像慈祥的神兽般绵软了。 “过来。” 听到丹饕叫唤,敖翦丢下手里的活计,乖乖坐到床边。 昨夜尚不曾仔细查看,丹饕此刻注意到敖翦身上的气息比之前更活跃,更丰盈。 他抬起手,并不触摸地掠过敖翦的额首。 一股强劲的力量从敖翦的体内溢出,与额上饕餮纹印交相碰撞,乃令那文印流光如金,更见夺目。丹饕惊讶地发现敖翦的力量似乎比以前增强了许多。 想必是遵照了丈螭的嘱咐习练如意珠,不断修炼的过程中如意珠已有小成。 丹饕不由为敖翦有如此的进境大感欣慰:“甚好。汝之如意珠已有小成。” 敖翦听了反而相当意外:“咦?可是我平时只顾著出海打渔,可都没炼元了啊!” “汝不曾炼元?” “没有炼过……”敖翦为自己疏於练习感到羞愧,“不过现在下海捕鱼可比以前轻松多了!也不用去追,只需要把海水停住不流,水里的鱼就被定住了跑不掉,然後我就用网把它们一兜!呵呵……所以我的渔获总是比别人多!” “……”瞧著脸上露出小得意的小鱼,床上的丹饕在受伤之後第一次地产生了无力感。 大海无量,流而不滞。 龙族纵有翻江倒海之能,却不见得能叫奔流不息的大海停滞。 而龙族之内,并非全是纯血之族,龙常与水族、甚至其他兽族交合而生异兽,故有龙生九子,九子不成龙之说。 或以龟鼋之相,或以蛇蜥之身,更有虎豹头爪,各自拥有的异能也不尽相同。 敖翦乃龙王与鲛女所生,鲛人却又是不出世的异族。可以说纵观四海之内,也只有敖翦这麽一位混有鲛人血脉的龙太子。是故他颅内如意珠能令川流不息的水体停滞的异力,可以说是前所未闻,极为罕见。 可……这种异能,他竟然是用来捕鱼…… 而且显然还是在捕鱼的过程中得到了修炼! 丹饕无语地拍了拍他的额,也不知道是鼓励,还是无力。 至於当事人的敖翦,是完全不觉得这种力量该有多惊世骇俗,只顾著盘算著大妖怪醒了之後一定要多捕些鱼回来,那麽今天就试著把海水停流的范围再放大一点吧! 不过在出去之前,他还有日常的活计要做完。 他提来干净的清水倒了一盆放在床边,然後伸手给丹饕解衣服上的扣子。 “汝意欲何为?” 丹饕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无比熟稔地给他剥掉了身上的衣服。 敖翦边拧著布巾,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擦身。”这些天大妖怪一动不动,也不会沾到沙尘或者流汗,可敖翦还是坚持他昏迷不醒的男人擦一次身。尽管这样的做法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是把不安隐藏在心底的敖翦给大妖怪擦身的时候,就会觉著他不过是在打瞌睡,而自己则是像以前那样给他刷毛。 丹饕还来不及拒绝就被完全脱了个干净整齐。 就跟切鱼块的杂活一样,敖翦对这个工作也非常熟手。他用湿布巾细细地擦过一块块比自己结实又突兀明显的肌肉块,敖翦羡慕地看著这种与真身相符且不显突兀的变化之术,自己就学不来了。 布巾抹过胸肌、腹肌的皮肤,留下了水湿的痕迹,黝黑的肤色折射了润湿的光泽,肌肉形块更为明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丝毫不见弱势,不带半点尴尬,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地半眯了眼睛任得身上的小鱼卖力地给他擦澡,就跟以前给他刷毛一般自在。 不过比起昏睡不醒的状态,被醒过来的大妖怪盯著看,敖翦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地紧张,虽然这副身体都给擦过数十遍了,可还是就是心里有些著慌,生怕哪里手重了把皮给擦疼了。 但是要把男人那身糙皮给擦疼那估计是得用粗毛刷,而不是他手上那块被细细揉过变得很柔软的布巾。 连鳞都绷紧著好不容易给大妖怪擦干净了上身,他换了盆水回来,很顺手且无比利索地把丹饕的裤子也给趴了下来。 大妖怪可也想他连这个也负责了,连忙伸臂挡开他正要往下探去的手:“且慢!” 敖翦顿了手,以为是让丹饕觉著不舒服,像犯了极大的过错般怯懦地缩了手:“是不舒服吗?……对、对不起……”虽然脸型随著他身高的变化长开,少了少年的稚龄,更多了几分英气,可那双莹润的琉璃眼珠子依然不曾改变,眼中虽有湿意却拼命忍住不让泪珠滑落的隐忍,丹饕觉著他是越来越无法拒绝这条小鱼。 “……” 於是他无言地继续躺平,任由那小鱼折腾去了。 敖翦於是更加小心翼翼,特别是男人重要的部位,就算大妖怪铜皮铁骨,但那里却依然是脆弱的,柔嫩的表皮绝对不能像对待其他部位那般,所以他很仔细地一只手捧起粗大的肉棒,一手慢慢地细细擦拭,就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般轻柔。 男人的呼吸变得沈重,丹饕是有血有肉的妖怪,更是头七情六欲齐备的雄兽,那话儿被这麽擦擦蹭蹭的,他要没个反应他就不是凶物是泥塑了。 敖翦很认真地擦拭著大妖怪那根分量十足的凶兵,可觉著比起平日软软的肉身此刻变得有些发硬,甚至还变大了些?是……错觉吗?! 正是困惑不已,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丹饕的声音:“行了。”低哑的声线就像自胸腔震动而出般。 敖翦听出这声音有些不对,奇怪地抬头,却看到他的这个角度看到了从未得见的风景。强壮的男人不知在隐忍著什麽而令每一块肌肉都略是著力紧绷,略带润湿的水分让皮肤仿佛涂上了一层油亮,分明的肌肉组块把这赤裸的身躯完全勾勒出雄性的刚强。 莫名的热度一下子烧烫了敖翦的手。 “快、快好了……” 接下来他慌慌张张地把丹饕的腿部也擦了一遍,然後给他穿好衣服,跳下床去提了水盆就往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跑,也许是太过慌张,被突出的门槛一拌,“哗啦──”一声,木盆的水泼了一地,他也给摔了嘴啃泥。 “小鱼?”屋里的丹饕担心地叫他。 这跤摔得恁狠,敖翦不但蹭破了手掌的皮肉,还磕破了膝盖,几片鱼鳞给粗糙的砂石刨了出来,可他没敢让丹饕知道,连忙应说:“没、没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我出海了,很快就回来!” 把东西收拾好,然後又仔细关上门,他倒是暗自庆幸这一跤摔的挺是时候,要不然的话,他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突突突”剧烈跳动,都快从喉咙里蹦出去了…… 第三十章 无所思,蒲帆随风且浮沈 留在屋里的丹饕有些担心那条冒失的小鱼,既然如意珠已有小成,虽然还不至於翻江倒海,但至少也该比以前灵活才对,怎麽还是那般不得要领? 看来不早点恢复不行,放这条小鱼一人,怎也是难以放心。 丹饕积蓄妖力,身躯虽然有些僵硬,但骨头基本上是复原了,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虽然浑身的骨骼都叫嚣般疼得头皮发麻,他却知道经历天塌灾劫还能全身而退,他运气已经算相当好了。 抬头看向窗外,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早上天空放晴,他透过天空,看到远海一片青蓝。 这绝对不是鼇足塌陷之後该有的状况! 莫非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天厄已渡? 眼下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仙人或者妖怪,敖翦就更加不用说了,东海这里估计除了那位海族将军并没有相熟的人,而那位海将军在最凶险的时候往最凶险的地方去了,如今只怕是凶吉难料。 不过既然危难已过,要问个明白便也不急在一时。 想那九天上倒也非个个酒囊饭袋,只知趋吉避凶,总算还有肩可擎天的神人。 查看过手与脚掌处的伤势,天火非凡火可比,就算是有辟火咒也无法阻隔。 小鱼虽然已经尽力,但凡间草药显然无法治疗天火所伤。 他要找些烧火烫伤的灵药,幸好,作为一只上古大妖,他当然也是有巢穴的,而其中更有不少好“收藏”。 丹饕一点地,泥土下一阵拱动,有什麽东西在地底蠢动潜去。 正在此时,忽闻得屋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即响起两名女子的交谈声。 “阿芳妹子,你怎麽来了?”这声音是昨晚听过的那李叔的媳妇。 叫阿芳的女子有些娇羞地应答:“没什麽,我家有些没用的余布头,就打了双鞋子,见阿翦连双鞋子都没有怪可怜的,所以给他送过来。” “哟!给阿剪送鞋哪?”李家媳妇声调有些调侃的意味,“可不是看上那独门独户的小子了?” “嫂子可别乱说,我一个寡妇家可不得清白了……” “我怎麽就乱说呢?唉,别说嫂子不提醒你,你怎麽就看上那小子呢?他可是得了怪病的,浑身长了古怪的鳞片,别说把你给传染了,闹不好日後有了娃子指不定也是那副怪模样!再说了,他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大哥,你要真嫁了过去,还得伺候著,那可不得了!” 她们站的地方离敖翦这间小茅屋相距不远,李嫂的声音又大,而且她并不知道这里面一直躺著的“阿剪的大哥”已经醒了过来,所以这话说的也全无忌讳。 又听那阿芳犹豫地说:“阿剪其实……其实还是挺俊秀的……要不是长了鳞片,可不也与城里的公子一般吗?” 李嫂不得不承认地哼哼:“说的也是,老娘这麽些年可也没见过像他那麽俊的。” “再说……他打渔可有一手,这村里谁能像他那般,独自一人撑船在大风大雨里出海,不但能平安回来还打了满满一舱的鱼?再说我看他心挺善的,也不嫌弃我家的狗娃子。要真有心,日後不与他生娃也就是了。” “你这妮子看得可贼准,也是,这年头,要个绣花枕头还不如找个好把式,至少能把家撑起来。”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渣,不由得想起敖翦在屋里忙碌时偶尔晃过的侧脸,俊秀吗?他不是很懂凡人的眼光,毕竟他已经数千年不曾入世。 比起柔软的皮肤,他更喜欢滑溜溜、坚硬也更有手感的鱼鳞。 蓝色鱼鳞没有什麽不好,他不也是橘红色长毛的妖怪。 然而明知道凡人目光浅窄,女子小人均见鸡肠小肚,可听到她们把他的小鱼说成怪物一般,丹饕的心里就觉著不痛快了。而且那些凡人女子还一边觉著敖翦古怪,一边又心生觊觎想要得到小鱼。 一想到不知人间险恶的小鱼被这些诸多算计的女人拐骗,明明不怎麽饿的大妖怪首次对人肉产生了食欲。 蔚蓝的海水像镜面倒影天空,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在海面上飘飘浮浮,没有掌橹的人控制,随水漂流般荡漾不定。 船舷边坐了个粗布衣裳的青年,见他托著下腮,发呆地看著海面,他两条修长的腿吊挂在船边,脚掌沈在水中,好奇的游鱼凑近来啄他的脚趾头,偏他就像全无所感,仍自发愣。 海上晴空万里,今日也有不少渔船出海捕捞,隔壁李叔还没痊愈,所以敖翦今天也还是撑了他的渔船出海。 李叔的渔船其实是艘“丈八河条”,小木船上面一支木橹、一顶蒲苇风帆,相当简陋,看上去就难抵御狂风恶浪,也难撑出远海,不过敖翦并未嫌弃这艘破旧的渔船,他本身就在海中长大,对海流、风向、潮涌可说是娴熟到家,就算是长年在海边谋生的渔民只怕也比不过他。 敖翦早早把船撑出远海,避开了一块出海捕鱼的渔船。 只是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辛勤地捕鱼,居然一反常态地坐在船舷边上发呆。 不,他不算是发呆,因为他一向想法不多的脑袋正进行著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奇怪了。 大妖怪明明和以前一样,可他却觉著方才在帮他擦身的时候,大妖怪变成了另外一个大妖怪。 不可怕,也不恐怖,平躺地摊开在床铺上的那副强壮躯体,有一点点他从来没见过的,受制於人的气弱。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大妖怪强大得让人无法直视,然而那一刻,敖翦却有一丝异样的凌驾之感,这让他浑身本来冰凉凉的鳞片都像被烧热了起来。 即使不过是一闪而逝的瞬间,让他的眼睛,乃至於脑袋深处,都完全烙印了那一幕。 敖翦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庆幸著之前那颗“!咚!咚”地的心脏并没有从胸腔自个儿给蹦出来。 他吐了口气,不怎麽习惯看不到气泡上升的普通空气。 理不清头绪,越想越胡乱。 他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以自己的本事,就算想到晚上,估计也是想不出个所以为然,所以他决定放弃这种虽然不浪费力气但浪费时间的发呆活动。 敖翦扶住船舷的手一松,整个人无声无息般直接滑入海中。 海面上波涛起伏,透入水中的阳光也被层层地荡漾开来,光影错落间,敖翦的耳侧仿佛仍能看见柔软透明的鳍,手指和脚趾间更像连著蹼膜。已变化作凡人肤色的身体仿佛又被大海染成深蓝的颜色,浅蓝的鱼鳞覆盖在他的身躯,鲛人游动所需要的力量让他们的体态比凡人更均匀修美,身体虽然单薄但却像海里的游鱼那样没有多余的脂肪。 他灵活地翻了几个身,然後踩著水影停在了深海之中,闭上了双眼,按照丈螭教过他的法门催动如意珠。在无人得窥的海中,只见敖翦全身溢出一股清清浅浅的气息,有些细碎的薄弱,但却又似细水长流般从未间断,待化了开去,被气息融入的海水只是荡漾了一下便赫然停止了流动,以敖翦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十丈的海水停滞不动,就像凝固了一般,这范围内的游鱼像中了定身的法咒,被挤在看似无力的水中,动惮不得。 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敖翦只是高高兴兴地提著渔网把鱼一条条收集起来,就像采树上的果子一样简单方便。 沈重的渔网昭示著丰富的渔获,敖翦觉著自己还挺能干的,有点小高兴。 之前他一直是按照丈螭教导的法门去操控如意珠,多少也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很厉害地踩著翻涌的海浪“衣锦还乡”,更为此悄悄地小小地得意了一把。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显然没父兄那种翻江倒海的能耐,好像只能把水给停住不流这种奇怪的能耐而已。 虽然这样能够抓到很多的鱼,可是龙宫里可不缺这些。失望之余,也为自己缺乏自知之明羞愧不已。 他吐了口气,开心地看到随水冉冉上升的气泡,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在认真考虑了大妖怪的食量,他决定今天要抓到更多的鱼,於是努力地海水凝固所成的范围一点一点地扩充开来…… 第三十一章 日精火,不灭之久燃阳燧 黄昏日落,敖翦是用手推车把一车的鱼给运回来的,自然少不免受村人的豔羡。 在渔村里打渔的能收不少,但除了凭经验,多少还要看运气。在他们眼中,这位外来的青年显然是受到龙王爷眷顾。 敖翦很客气地跟每一个相熟的村民打招呼,偶尔还会送出一两条鱼。 村民也是些朴实的人,虽然觉得这青年生了怪病,但见他脾气好,平日里吃点小亏也不怎麽计较,也算是个难得的好青年,也就渐渐没了一开始的歧视。 当然也是有人是瞧著敖翦这种软脾气。谁不知道茄子捡软的掐? “阿剪!” 敖翦闻声停步,回头看去,一个细眉细眼男子追了上来。 “张哥,有事吗?” 这张姓男子是村里的泼皮,平日爱贪些小便宜,敖翦这麽个外来的小年轻,脾气又软糯可欺,自然是被他盯上了。 “上回听说你想找些好药,赶巧了,我有个亲戚在城里百草堂做事,正好托他给你带了几贴。”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包袱,打开来,里面放了几贴膏药,散发出相当浓烈的气味,张泼皮煞有介事地说:“这里头可有不少贵重药材,要不是瞧著你有心,我也懒得费这神!” 敖翦仔细瞧了那几贴药,闻那味儿倒觉不出跟之前的有什麽不同,更别说是加了什麽贵重药材,他自觉是驽钝了点,但不代表他就是个啥都不懂,人云亦云的大傻子。 於是他笑著拒绝了:“有劳张哥费心了,我家的膏药还够用,暂时不需要了。” 张泼皮当下脸都黑了:“诶!我说你这小子什麽意思?!老子辛辛苦苦给你跑城里一趟求得好药,你倒是一句不要就打发了!” 敖翦见他耍赖,也没有跟他对呛,在海底那麽些年,宫人的冷眼,兄长的恶言,早把他本来就温顺的脾性彻底给磨成没棱没角,好脾气地解释:“大概是我没说准,让张哥误会了。这药我真用不上,要不这样,辛苦了张哥一趟,这条鱼送给张哥,权当点腿脚钱。”他把一条大鱼用草绳穿好递了过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泼皮就算再怎麽泼皮,对方却就像水一样绵软无力他也是无计可施。 这药确实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只不过他有心讹人,想要把价格抬高,没想敖翦连价钱都不问就直接拒绝,买卖眼看是做不成,这药除了敖翦这户之外,渔村里是根本没人要,可让这张泼皮傻了眼。 “这、这可不成……” 敖翦也似乎很是为难,可就是不肯松口,张泼皮无奈,只好说道:“唉!算我倒霉吧!便宜卖给你了,就按之前的价钱,你看怎麽样?” 这价钱算起来对张泼皮还是有赚头,本来还可以往下再压点,但敖翦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於是便也就答应了,付了一串铜钱,那张泼皮还想说些什麽,正巧几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渔民走了过来。 渔村里的人都知道张泼皮是个地痞,而敖翦一副柔弱可欺的小身板,往那一站,完全不需要说明就知道谁比较占理了。 於是其中一个吆喝:“张泼皮!你又在这里欺负人啊?!” 张泼皮滑头得很,见自己势孤力弱,也不敢再作纠缠,匆匆收了膏药,把铜钱往口袋一塞提了尾鱼不甘心地走开了。 敖翦松了口气,向那几名渔民鞠躬行礼:“多谢几位大哥解围!” 家中状况的渔民问他:“瞧你精神气十足的,可是有什麽喜事吗?” 敖翦笑著点头回应:“我家大哥醒了!”想了想,补充道,“胃口还不错。” “恭喜了啊!你对你那大哥可真是没说的!也没见过哪家伺候媳妇有这般仔细的!” “媳妇?”敖翦的脸刷一下红透了,“不是……” 他虽未经情事,好歹也是知道凡人所说的媳妇就是兄长们的太子妃那样的存在。 他年纪尚幼,还不到婚配的时候,不过看到兄长们三妻四妾,其实他也曾想过。 虽有太子之尊,但因为长年深居宫中,也没有哪家海中望族知道这位南海七太子的存在,父王也不会有那个闲心给他指婚,太子妃的事还得是自己去张罗吧? 他也没有想著要什麽美貌,要什麽品行,只要不嫌他是个没用的鲛人就好了。但想想看,谁要以陪一个只会织布的龙太子一辈子? 渔民乐呵呵地调侃他:“看你这麽老实,日後若是成亲,对自己的媳妇也是这般伺候著,不怕委屈啊?” 敖翦忽然想到自己给丹饕一口一口地喂食,又给躺在床上的赤裸身体细心擦拭的状况,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很是甘愿,甚至心里还有些热乎乎地激动,於是很老实,也很认真地回答:“不委屈,挺好的!” 只是旁人瞧著他一脸绯红的模样,只道他想到哪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不知他想到的,是某个粗豪强壮足够一个当俩的胡渣大汉。 告别了热情的渔民,敖翦把车子一路推回他的小茅屋。 远远看到的小屋子,比海底龙宫的小木屋尚且不如。 不够结实不说,刚开始住的时候下雨还得找锅碗瓢盆去接漏下来的雨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屋里只有一张床,桌子椅子也只是各有一张的简陋。 但每每当他远远看到那片是他亲手爬上顶去加固的屋顶,以及挂在屋檐下吃不完的鱼干,还有歪歪扭扭的篱笆时,打渔归来的一身疲惫就像被洗去一空,脑袋里只记挂著家里头的大妖怪,以前是想他是不是醒了,现在嘛,是想他是不是饿了。 因为吃食没有了之前的丰富,所以最近并没有继续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口粮而努力。敖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但没有胖乎乎的肉,居然还更紧致地变硬了不少,估计现在自己更没咬口了吧?忽然觉著有点对不起大妖怪。 经过李大叔的家门,听见里面李大婶扯大了嗓门在抱怨,好像是院子里摊开的鱼干、晾晒的衣物莫名其妙地全部掉到了地上,鱼干都滚上一层泥巴,洗干净的衣服更得重新浆洗,足足忙活老半天,腰酸背疼却无处诉苦,当然也就没那许多空闲出来碎嘴了。 李大叔弄伤了腿没法出海,敖翦借了他们的船每次出海丰富的渔获,每次都让李大婶嫉妒得不得了,所以每次回来都会说上几句夹枪带棍的话。今天不用听,敖翦便觉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天已经完全黑了,眼下又逢朔月之期,外面月亏如勾,不见光芒,虽在海底习惯了水下的阴暗,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还做不到目能视物。 他不知道大妖怪是不是在睡觉,所以也没敢声张,悄悄地打开了门进了屋。 可不想早上他去得匆忙又慌张的,家里头的杂物也没来及收拾好,一进门才走了两步就撞上了椅子,往侧旁退去又磕到了桌子,脚下一踩空就往後仰了去。眼看就要在自己屋里摔个仰八叉,忽然一条强壮的手臂横伸而出,熟悉的有力,把他薄削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捞了回来。 “小心。” 像最低音的青铜罄,在他耳边响起。 兽目能视夜,丹饕早已瞧见敖翦进门。 看著那小鱼这般笨手笨脚地把自己磕了个彻底,本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问:“可有灯烛之物?” “只有一座旧油灯,但是没有灯油……” 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他起早贪黑,累得够可以的,夜里回来早是累极,也就後来习惯了才慢慢没那麽疲惫,夜里无事他也没有想要照明,自然不曾备有灯油,没法子了,忽然脑中灵关一闪,“听……听说鲛人身上的脂膏可以点火照明……” “……” 丹饕被他气笑了,忍不住捏了捏敖翦瘦削的腰身。瘦不伶仃的哪挤得出多少脂膏?! 敖翦觉著酥痒,微微抖了抖。 “要不我明日去集市买些灯油回来?” 丹饕却不曾应答,只见他稍一跺地,忽觉屋内地面蠢动起伏,顷刻就见一头泥兽从地底下躬身抬首冒了出来。敖翦瞧不清楚,看到一大块黑不隆冬的怪物吓了他一跳。 大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腰背:“此乃吾驭之地兽。” 说起来其实敖翦一直并不曾见过丹饕施展法术。 毕竟以饕餮这副巨硕模样,根本就不必浪费气力,直接一爪子下去就能把敌人给拍扁,再说以丹饕之能确实在海域施展不开,故此一直未曾表露。 如今见了,敖翦更是对大妖怪钦佩不已,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是龙太子,而对方是饕餮凶兽,黑暗中滴溜溜的眼珠子写满的是仰慕以及向往。 泥兽张开口来,吐出一物。 此物形如铜镜,又似圆锅凹陷,外形古朴镌有云雷纹印,丹饕伸手取过,置於床边,他用指尖锐甲一挂凹镜之底,弹起一点火星,却见“轰──”的一下镜底冒出熊熊烈火。里头并无任何佐燃之物,却犹如篝火般燃烧不绝,把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敖翦当下是目瞪口呆。 他在海中见的是幽光掩映的夜明珠,光芒如月,如幻如真,却未见过这般剧烈的火光,犹如取自日精,光芒之中,万物无所遁形。 闻丹饕道:“此乃阳燧,取飞火於日。吾之地宫,以此为烛。” 太阳飞火不绝,阳燧以此为燃,自然经久不绝。 “地宫?” 丹饕指了指地下:“吾巢之所。” 说是地宫,但其实也不过是他用来放东西的地方,当年曾得了不少宝贝,丹饕觉著吃不了用处不大的都一股脑地往那里塞了去,比如说灵丹妙药、神兵利器之类,自他被关入锁妖塔後,这地宫便一直无人打理,没想到反而是现在派上了用场。 敖翦了然点头,龙族喜珍宝,龙宫宝库更是有无数宝物,身为龙太子的他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此时丹饕就近地打量那张化形不怎麽成功的脸,阳燧光芒异於寻常火焰,而敖翦的肤色亦非浅蓝,此刻那张清隽的脸被火焰映出橘红的颜色,眼珠子更被火光耀出了更莹润的色泽。 保护他逃出天塌灾祸,保护他不受天火侵噬,那时候的不顾一切足以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这条小鱼的牵挂早已超出了只是带著在身边好玩的当初。 虽然他活了的年岁能以万数算,但他却对这种呵护备至的心意颇感陌生。 试问一头心中只有贪食欲念的凶兽,天下之物在他眼中不过一口之食。 谁会对一盘牛肉、一只烤鸭或者一头乳猪产生呵护之情? 还要不要吃了?! 意外的是,砧板上的一条乖乖躺平了的小鱼,打破了这个定律。 大手稍稍用力,习惯地将敖翦捞得更近,让他直接坐在自己的腿上,被凡人视作疾病的鳞肤在他的轻抚下轻颤。 若是敖翦愿意当一条池塘中安稳度日的小鱼,他可每日不懈为其注水投食。 若是敖翦愿意海中抗击恶浪争天夺日的海龙,他亦可尽其所能为其遮风挡雨。 反正不管如何,这条小鱼是属於他的。 第三十二章 惊绝啸,难舍尘世遗眷属 敖翦不知道丹饕的心思,只觉著轻抚他的大手暖热如昔。 不知是不是鲛人血冷的缘故,他总是无法抗拒这种热度的诱惑,不由自主地往後靠去,尽管半年的洗练让他不再像之前的稚弱瘦小,但床上坐著的男人实在过於雄伟,犹如山岳般稳稳而立,宽阔的胸膛便是任他依靠,也丝毫不觉突兀。 尽管知道自己应该成长得更坚强一些,至少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只懂得躲藏在丹饕魁梧的身躯下。可每当感觉到大妖怪气息包裹过来,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卸下那些表相的坚强,变回那条窝窝缩缩的小鱼。 “你的伤好了吗?” 敖翦两只手捧著丹饕另一只空闲的大手,翻来覆去地看。 见之前还是满布肉筋脉络的手掌已然痊愈,神奇得不可思议。瞧了一眼稳稳蹲在一旁就像尊雕塑般的地兽,他明白过来了,大妖怪有很大的本事,指使那些地兽去给他找点好药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免有些沮丧,自己果然是帮不上忙,显然那些凡间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光如此,如果他的能力更强一点的话,现在大妖怪住的就应该是独门大院,睡的是高床软榻,而不是像眼下这般的茅屋陋室、草席薄被。 阳燧的光芒把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丹饕忽然注意到敖翦颈侧一个月牙形的伤疤,肉白的颜色很是鲜嫩,像是缺了一片鳞般突兀。 指腹抹过月牙的伤疤:“此为何人所伤?”低沈的声音如同云层中的闷雷般,隐怒难测。 少了鳞片保护的皮肤比平日更是敏感,丹饕的手指很是粗糙,摩挲下的酥痒让敖翦缩了缩脖子。 “那天在岸边……不……不小心蹭到了……” 敖翦无比心虚,大妖怪的目光深邃,好像早就把他的谎言看了个透彻。当日剥鳞之痛让他记忆犹新,而且鳞片也不是马上就能长回来的,他却更愿意留下这个明显的月牙形疤痕,让他时刻记诵著自己的懦弱。 见他不愿说,丹饕也不愿迫他,指腹轻轻摩挲伤疤的位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日後不可轻易毁伤,知否?” “我知道了。”敖翦很乖地点头应下。 丹饕又问:“当日吾昏去不醒,汝在岸上可见异状?” 敖翦便说:“那天我们上了岸,天就好像真的要塌下来一样,可是後来忽然天中央的地方绽放出万丈金光,之後四方亦似呼应般闪出金光,感觉就像有什麽拔地而起冲上天空。” 丹饕闻言皱了眉头,能令天地归位,乾坤不败,唯有是重塑天柱。 却不知九天之上,谁有这般本事?! “可有其他?” 敖翦又认真想了一阵,犹豫著说道:“那时候风声很大,可是我好像听到了……龙啸……”恍惚中,耳边又再响起那日响彻天际的惊天龙啸……仿佛百龙同啸之剧,然啸声中的悲绝,仿佛带著龙族最後的桀骜不驯,也有著看破生死的孤高无我,更多的……却是对被遗下眷属的难舍难离。 “小鱼?” 大掌抚过他的脸庞,敖翦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凉,泪线滑至两腮,却被丹饕的手指抹去,晶莹如玉的泪滴在流光之间化实成珠,坠於大掌中。 敖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流泪,看著丹饕手里的鲛珠,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每次都忍不住……”连忙伸手想自丹饕手中取回鲛珠。 可那只大掌忽然合拢截止了他的动作,而丹饕接下来的举动让敖翦看傻了眼。 丹饕抬手往自己嘴里一捂,把几颗鲛珠送入口中,然後见他脖子上喉结上下滑动,显然尽数吞咽入腹。 大、大妖怪吞掉了他的鲛珠! 想到他把自己的泪吞入腹中,敖翦连耳朵都发热的羞臊。 “你……你怎麽……吃……吃掉了……” 丹饕却没有回答,只是摸过他的脸庞,默默地把敖翦留在怀中。 “为何落泪?” 敖翦其实也是模糊不清,并不知道这是为何,犹豫半晌,道:“我虽得幸逃过一劫,但南海的父兄,以及海中水族却不知遭受何等浩劫,我想……想回去看看……” 他其实一直心急如焚,想知道南海的境况,在东海这里遇到的境况如此危急,连法力高强的大妖怪都险些逃不过,身在南海的父王虽是一海之主然却重病缠身,兄长们也不知能否逃过灾劫,尽管自己回去是帮不上什麽大忙,但至少在灾荒之时,跑腿打杂还是需要人去做的。 可是丹饕伤势不见气色,昏迷不醒,他却不能将他舍下,心中自是饱受煎熬。此时见他转醒,伤势也已痊愈,便想著能不能回去看看。 他觉得丹饕虽然是可怕了点,但却是头难得的明白事理的妖怪,所以斗胆提出请求。果然见丹饕点头:“吾等明日启程。” 敖翦愣了下,竟是毅然否决:“你的伤才刚好,不宜奔波劳碌!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他虽然急於回家,可不等於他会过度自我到只顾著自己的事,完全看不到丹饕的难处。 丹饕浓眉一挑,呵,小东西,半年不见,脾气见长! 敖翦这才发觉自己的态度好像有点嚣张,於是缩了缩脖子,眨眨眼皮垂下眼帘。 丹饕瞧著也乐了,怎麽一转眼就从张牙舞爪的鲨鱼变成了缩头缩脑的小乌龟了?不过这样活跃的小鱼,比以前更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心中略闪过一丝灵光:“吾等再留半月,一同归海。”男人的嘴角纹路变深,抬手捏了捏圆圆的小耳朵,如今敖翦体内的如意珠已渐有雏形,那麽学法术应该不难,“借此良机,吾授汝法术如何?” “可以吗?可是这样你会不会太辛苦?” 丹饕摇头,玩味地看著小鱼笑道:“吾伤已愈,无妨。” 大妖怪摸过敖翦的脸颊,脸颊的皮肤并不是病状而是真正的鱼鳞,想起之前那两名渔妇的对话,他不想敖翦再遭村民的歧视。 “先习幻化之术。” 此前他们一直没有离开海域,又有丹饕在旁,自也没多想让敖翦学习变作人形的法术,当真是应了凡人那句“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天灾之劫令敖翦必须在没有他看顾的情况下自己独自在陆上生活。 也是敖翦聪慧过人,匆忙间学得皮毛,勉强骗过了凡人耳目,也幸得渔村地处偏僻,村人见识不多,否则时日一久亦难免会被有心人看出破绽。 丹饕这一回可以说是手把手地把法术传授给敖翦,给他细细说明之後,便让他自己变化一次。 敖翦学得认真,本就有些根底,兼有如意珠之助力,更是很快掌握了秘诀所在,只见他念动法诀,光芒闪过便见突兀的鱼鳞从脸皮上慢慢隐入皮肤中,柔和的光晕细细散开,从他脖子到锁骨处再蔓延入衣下,至手臂到指尖,皮肤渐变作光滑的人皮。 初有所成的敖翦兴奋极了。 虽然他并不以母亲赋予他的蓝色鳞身为耻,但是在父王和兄长眼里他却是一个连变化成人形都做不到的废物,可是现在不同了! 心情无比激动之下,又急於查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变化到了完美的程度,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瑕疵,於是他一下子脱掉了上衣,蹬掉了裤子,上下查看有没有哪里还残留了鳞片的痕迹。真的很厉害啊!一点鱼鳞的痕迹都没有了!摸上去也是滑溜溜的像凡人的皮肤! 抱臂一旁的丹饕一开始还不觉得什麽,毕竟一个孩子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惊喜兴奋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等看到光溜溜的小鱼站在阳燧的光芒中,对自己的身体摸来摸去的时候,不知是何缘故,一股热流从身体深处骤然溢出。 敖翦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麽不妥,在海里的鲛人比起衣裳更喜欢让自己的皮肤直接与海水触碰,便是鲛女也常喜裸身在海中游走,光滑的鱼鳞在水中游得更畅顺,也不会担心衣服被尖锐的礁石或者嶙峋的珊瑚枝勾扯。 急於知道自己的变化是不是几近完美的敖翦只能看到前面的状况,背後的部位自然是看不到的,可是这屋子里自然不可能有镜子,於是他便很自觉地求助旁人,光裸的後背展现在丹饕的面前。 “我看不到後面,能帮我看一下还有没有鱼鳞吗?” 第三十三章 莫言败,大小不及技艺精 鱼鳞,没有了。 只剩下人的皮肤。 尽管变化了表象,但小鱼身体流畅的线条却是真实的。 没有了鳞片的覆盖,让肌肉的轮廓更加分明。 即使吃的是鱼鳔这样肥腻的食物,体内多余的脂肪也会在在水中消化和溶解掉。鱼类紧致到每一寸的肌肉完美地与人形的躯体相结合,常年在海中游动令鲛人的体态塑造得非常完美,特别是腰部的位置细窄却有力,往下是圆翘臀线,骤然让大妖怪想起了数千年前曾经吃过一回的天桃,而那更往下去慢慢变深的缝隙不再接受阳燧的照明,带著阴影的隐秘,难以窥视…… “汝已得精髓,极尽其善。”丹饕这话说得不免有些急速,是想让得到结果的敖翦快些走开。 这种鲜明却不明来历的欲望让他莫名地焦躁。 敖翦可不知道这些,听到丹饕的肯定让他高兴不已。 就像织造鲛绡时受到赞许那般,他更想把最细致的地方展现给丹饕,然後得到更多的称赞。於是也没多想,跟著以前的习惯那样,一屁股坐到丹饕的大腿上,指著自己颜色稍深的乳尖:“连这里都变成粉红色的了!” “……”丹饕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好了。 该是称赞?还是把这不知危险的小鱼掀翻? 只不过他脑袋里现在也只有一个想法,确……确实是粉红色的。 光溜溜的青年坐在他的腿上,就像之前很多次的那样毫无戒心。 半年的锻炼让这副身体渐渐褪掉少年的青涩,但与丹饕堪比铁塔的身形还是显得稍微单薄了些。 阳燧光芒如日,更令丹饕清晰无比地看真切那副褪去鱼鳞的光滑皮肤,甚至看到覆盖在上面那一层薄薄的细绒毛。 原来蓝鳞上不容易分辨的深紫色小点,此刻因为皮肤颜色变浅而昭显其形,樱红色的乳尖,形状挺小巧的凸起,圆圆尖尖的…… 强壮的手臂只要往前一伸,用力一环,就能将这条小鱼整个儿扯近过来,薄削的小身子会有些狠地砸在他胸膛上。箍住细窄腰杆的手不会轻易放开被困住的小鱼,强大的力量会禁锢住他让滑溜的小鱼没有办法逃开。另一只大手会横过小鱼的胸前准确无比地采摘那颗变成粉红色的小巧乳珠。然後轻轻揉捏,让食指和麽指充分感觉之後,或者摁著揉动,或者拨弄地转动,让那颗敏感的小点渐渐在折磨中充血,怀里纤细的小鱼会因此而感到异样的酥痒,或许还会因为初次的敏感而不安地微微扭动身体。但是他知道小鱼绝对不会剧烈地反抗,因为这条小鱼一直都很乖,甚至会自觉地配合他的动作,小胸脯会追逐般凑近他的手指,於是他会更用力地捏住然後揪起再放开,加重了的折磨会让小鱼难受地叫出声来,接近呻吟,揉杂著叹息的轻哼,这般的诱人,令他忍不住用自己的舌头确定味道地舔下去── “啪!!” 臆想中正在拧著那颗樱红的乳珠的手狠狠拍打在他自己的额上。 丹饕从牙缝间龇出话来:“君子守礼。非礼勿动。” “?!”敖翦完全不明白大妖怪干什麽打了自己一下,又如临大敌般浑身紧绷。 他们现在靠得非常近,丹饕身上温热的气息不断地包裹过啦,就算他能够变化表象,但体温却还是偏冷,这样的温度让他极是羡慕。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那片温暖结实的胸膛,胸腔下的心脏,那透过了骨血皮肉,仍然带著强壮鲜明的力度震动他的手掌。虽然龙族血热,但他却是鲛人之身,所以就算他日後如何修炼,想必也不会像丹饕那般血如炉火炽热。 而且今天的大妖怪的皮肤,怎麽好像……比平时更高了许多? 热吗? 可是这种温度真的好舒服,就像在太阳的包围下让人懒洋洋得浑身发软。敖翦忍不住蹭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做有何不妥。 对於大妖怪的幻化之术他极为钦佩,瞧他的变化毫无破绽,特别是身体的外表,除了更高壮雄伟外,简直就跟他见过的凡人一般无异,他小心翼翼,并带著试探意味地戳了戳那片结实的胸膛。 粗厚皮肉下的肌理如同一捆捆钢索般纠合隆起,让敖翦更是羡慕不已,自己拼命绷也鼓不起来的胸肌可真是没法比。事实上鲛人族本来就非骁勇善战的种族,加上水族本身就比陆上的兽族要弱上几分,虽说鲛人海中泳技的确了得,但无论他怎麽个练法,估计也不可能把自己练成一块块肌肉纠结的雄壮大块头。 甚至连胸膛上的乳头都比他那一丁点的东西要大,简直就像颗成熟的紫红葡萄般突兀。 於是又多手的撩了下。 他还好没抬头看,不然肯定会看到大妖怪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 沮丧之余,敖翦继续往下瞧去,觉著大妖怪好像每一个部位都会比他大,不过…… 他瞥了一眼大妖怪胯间的部位,比画了记忆中的大小,又往自己那话儿瞧了瞧,虽然也还是比不上,但他自己知道的,豆芽菜这半年也壮大了不少!而且重要的是,他听村里的渔民说过,这东西不在於大小,而在於技巧! 至於什麽技巧他也还没来及深究,不过他想得很好,只要是技巧,都是可以学习,可以磨练的!他相信只要刻苦钻研,勤於练习,就算比不了大妖怪的大,但至少在技巧上,一定能够胜过大妖怪! 手在摸索的过程中碰到了些粗硬的毛发。他喜欢野兽时的大妖怪那种满身毛茸茸的感觉,不过变成人形之後自然不可能还是一身的长毛,但是在宽厚的胸肌中部下侧沿著胸线间的位置还有少少的短短卷卷的毛发,还一直延伸到腹肌,往下到浅浅的肚脐,然後没入裤下。毛发的颜色不但不深,甚至在火光中呈现出橘红的色泽。 敖翦於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裸的胸脯,问丹饕:“我也要变些这个出来吗?” 屋内气息一阵剧烈波动,就像野兽终於忍不住露出獠牙般,连火髓都给震得摇摆不定。没等敖翦看过去,一个大巴掌像蒲扇般兜头盖了下来,一下子把他的脸给罩了拍住,挡掉了琉璃眼珠子的视线,只听见丹饕懊恼的声音:“蛇固无足,安能为之?” “嗯,知道了。” 虽然觉得在胸口添点毛应该不算画蛇添足,不过既然大妖怪说不好,那他就不要变了。 他还想请教一些细节,可亮堂堂的光线忽然消失了,火髓熄灭,一切陷入黑暗之中,然後他整个人腾空而起,直接翻倒在床上,耳边听到大妖怪的吩咐:“今日到此,且早安寝,须知睡足神清,益养助修。” “好。” 敖翦躺在床上面,乖巧地应了声,可虽然无法夜视,但他却听到了丹饕的动静不像是准备安寝,反而是起身离开的样子,慌忙翻身探手,黑暗中敏捷地扯住了一片衣角:“你要去哪里?” “汝需安寝,吾不便扰。” 温热的身体试图远离,不习惯床板丝丝冰凉的敖翦觉得心里一阵慌张:“我……我们可以睡在一起吗?” 黑暗中一片静默,看不到丹饕的表情,听不到丹饕的回答,敖翦只得把捏著的那片衣角攥得更紧,像溺水的人明知道那根稻草救不了自己仍然不肯放弃希望,“这……这里只有一张床……一起睡好吗?……我……我睡在里面,一点都不占地方的……” 大妖怪没有回答,沈默让敖翦难过极了,这里的黑暗,床铺的冰冷,让他想起了海底深处那间小木屋里两百年的孤独。记起了自己不该还那麽任性,他控制住快要往下掉的眼泪,松开了手,蜷起了身体。 可这会忽然温热的气息重重地笼罩下来,粗壮有力的手臂制止了他蜷缩的动作,更将他一把搂住让他舒展地躺平,贴近的炽热身躯驱走了所有的冷意。 大妖怪的声音因近在咫尺而略显低沈沙哑。 “寝时不语。” 黑暗中的青年心里欢喜,也有些胆怯,不过也意外地有些任性,因为还来不及穿上衣服,泛著丝丝凉意的皮肤光裸地紧贴在丹饕身上,滑溜的手臂像绳索一样横过他的肋侧,像绳结一样结实,一点都不肯放松。 脑海里瞬间浮现了在火光中异常清晰的小鱼裸体,虽然天气热得脱掉了衣服也不会著凉,但丹饕却很想马上抓小鱼起身套上衣服。 可是打心里害怕丹饕再用其他理由丢下他走开的“狡猾”小鱼,立即表现出“我很累所以已经睡著了”的模样,甚至非常故意地打起了呼噜。 丹饕无可奈何,又舍不得把人生生闹醒。被撩拨得一身热血沸腾难修的老妖怪实在很有寝不聊寐之感。 床铺太小了…… 瞧,小鱼连手脚都没地方放,全都挂到他身上来了。 地宫里还有一张镶嵌百宝雕花描金的血榉大床,赶明儿快些让地兽们抬过来吧! 第三十四章 琳琅宝,天圆地方循古道 第二日海上无风浪平,可惜潮水逆向,反而没有渔船出海。 海上的渔民都知道,打暴吓煞,无风摇煞。渔船多是靠风篷鼓动之力行水上,可若是遇到了这种无风兜潮,用不得风光靠人力摇橹的,那可是出不得远海的。於是敖翦今日只在院子里翻晒鱼篓、渔网,并没有借船出海。渔网耐麻索所成,泡在水中便会膨胀,若时常潮湿便极易腐烂,故此几乎是用上两天便要晒上两天。 魁梧的男人就坐在屋门口的门槛上,叉开两腿地竖起,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上面,静静注视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忙忙碌碌的瘦削身影。 如果说昨夜那麽明显的欲望代表著什麽都不知道的话,那麽他就白当那麽多年的凶兽了。 饕餮一族对於情欲之贪,虽不及口蜜之欲,族中也从不相禁。只是丹饕一向重礼,更喜效贤人节度,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因此从未热衷情此道。 事实上四凶之族,凶相骇人,凶性噬人,惧者无数,慕者寥寥。 可以说妖怪一般都是见到饕餮尾影就掉头就跑,谁敢贸然靠近?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兽!跟它们谈情说爱,恐怕还没搭上话就先给咬掉脑袋。 故虽见岁月之悠悠,但於情之一字,丹饕始终未曾一尝个中滋味。 发情很正常,毕竟他是凶兽,又不是泥兽,但让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什麽发情的对象……会是这条小鱼。 这不是很奇怪吗? 首先,他与他并非同族。 在者,小鱼两腿间的“小玩意儿”足以说明他与他同为雄性。 好吧,这些理由或许能用於人,但对於罔顾人间律法、天规戒条的凶兽而言,都是一堆没有必要的废话。 丢开世俗之种种,一切清晰明了。 凡人对於世俗目光、对於家族身份、对於责任担当等等什麽唧唧歪歪的矛盾苦恼并不能作用在这头四凶之兽的身上。 或许在旁人眼中巨妖身边的小鲛人根本微不足道,但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条在身边游来游去的小鱼。本以为只是把他养著,保护著就可以了,可就在昨夜,他发现即使近在咫尺地看到,触到,依然得不到满足反而更感饥渴的情欲。 只不过问题是…… 他是明白了,但小鱼不明白啊! 连如意珠都才刚开窍的小鱼,要等到什麽时候才能到情窦也打开?! 更兼他二者,一为四凶恶兽,一为龙族太子,身份之悬殊,本就难以相容。忽是想起蓬莱土地所言,小鱼龙生鲛相,天命异数,如果因他之执念纠缠,日後只怕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 没想到那老头儿居然在那会儿就已经看破他的心思。 如此,是不是就该放手? 他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渣,屋檐下的阴影,平凡的黑色双目骤见青蓝瞳带,兽性妖异,一闪而隐。 饕餮有吞天食日之贪。 想要得到的,无论如何,就算撑死了也要吃下去的贪欲。 他可以等待。 因他不愿意伤害这条爱在他掌中游玩的小鱼,即使他随手一捏,就能令其就范。 他愿意保护。 尽其所能撑开一片容得小鱼飞翔遨游的天际,就算要吞灭天地,亦见在所不惜。 但这条小鱼,必须由始至终,从头到脚,就连一小片鱼鳞都完全属於他。 此时敖翦正好把渔网都晾晒好了,忍不住回头来瞧。 光芒落在清隽的侧颊,稍稍歪侧的头有著不解的困惑,光影的分隔让纤长的身躯更为颀长。 小鱼就站在那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阿剪!你在家吗?” 篱笆外传来女子的呼唤声,丹饕认得这声音是昨日来过的那名叫“阿芳”的女子。 敖翦应了一声:“在呢!”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手里挎了个篮子盈盈入了院落,她的容貌虽算不得上佳,但在这种穷凶僻壤、全是粗婆子的渔村,可也算得上是村里的美人。本来嫁了丈夫生了娃也算过得不错,谁想丈夫命短,村里的人迷信漂亮女人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必定克夫,自然也不与她来往。 妇道人家没能耐出海,只能做些浆补细活。见敖翦这个外来的青年对她不但不曾鄙夷,还对她颇为照顾,便不由得有了旁的心思。 “芳姨,你好!” 阿芳脸色一白,这称呼让她甚是尴尬,敖翦看上去也不过时二十出头,自己也就比他大一些,沧桑了一些,可还不至於叫姨吧? 却不知敖翦乃是鲛人,鲛人族里的女子面相柔美,其母过世时看上去也不过是花信年华,而在敖翦看来,已婚女子就该是称姨,这样比较礼貌。 阿芳忽然注意到敖翦脸上的鱼鳞不见了,不由得惊讶不已:“咦?!你的脸怎麽……” 敖翦连忙解释:“前些天有位郎中给开了副偏方,吃了几日便见大好。” “啊呀!真是神医啊!你运气可真不错!”村野妇人没什麽见识,自然难以分辨真伪,。阿芳如今瞧见敖翦容貌,不但年轻英俊,更有几分不解人事的单纯腼腆,心里更是欢喜,想著自己可算是瞧对人了。 敖翦见她不说话光盯著自己瞧,担心自己的法术变化不精,给瞧出什麽破绽,於是便问:“芳姨找我有事吗?” “没什麽,我看家里有些碎布头没用,就拿来给你做了双鞋……”边说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黑色布鞋,虽说是碎布头,但鞋面却不见缝补的痕迹。 “不用了,谢谢芳嫂。”敖翦连忙摆手,就算变成了人形,他也始终不习惯往脚上套鞋子,鲛人脚趾间有蹼,套住挺难受的,所以他到岸上这半年都没穿过鞋子,反正打渔湿脚,不穿鞋子也不算什麽突兀的大事。 “是嫌我的手艺不好?……”女子一副泫然欲泣,抬手擦著还不存在眼泪的眼角,“我也知道寡妇晦气,你不要我的鞋子……也是情有可原……” 敖翦无奈,想了想,只好说道:“要不这样吧?你能把鞋子改大一点吗?” 阿芳愣了:“你都还没试过,怎麽知道不合穿?” “不是我穿,是给我哥。” “啊?”阿芳这才注意到一直无声的坐在大门口的那个男人,强壮魁梧的身形就像座铁塔一般,把她吓了一跳,“他……他就是你哥?” 渔村人本不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把敖翦家病大哥醒来的消息传了开去。阿芳也略有耳闻,本来以为敖翦家里养著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大哥应该是骨瘦如柴,病态虚弱,可没想今日一见,不但高大强壮、甚至比起那瘦削的弟弟更英伟阳刚,沈炼稳重。皮肤黝黑与常年日晒雨淋的渔民无异,但气势却精悍无匹,男人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就是有种让人不敢仰视的威武,而且阿芳觉著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被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注视,心里不由得突突猛跳,更红透了脸颊,於是连忙把鞋子塞到敖翦手里:“没、没关系……这鞋你先收下,回头我再给你送双大的过来……” “芳姨!等等!不必费心了!”敖翦追都追不及,瞧著她有些慌张而凌乱的背影,抓了抓头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也不能白要别人的鞋子,等下回她再过来的时候把鞋子的钱一并算给她就是了。 忽然手里一轻,不知什麽时候走到他身边的丹饕居然两指一钳就把鞋子给拎了去。然後眼前一黑,脚下竟陷落如虚,整个便被丹饕带入地下! 黑暗之中,密闭的地底被穿地之术所开,虽伸手不见五指,但耳边却闻前面有地兽咆哮开路,而自己身下又是一片柔软温热,想必那大妖怪已变出原形。 虽然不知道大妖怪要带他去往何处,可他没有一点怀疑或者担心,连问都不问。 “!!──”的风擦耳而过,敖翦不知道方向,只觉得是一路向下,如同跑的是斜坡一般,也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入了多深的地底,忽然觉得黑暗中有一片空明之感,似乎已离开了地底回廊。 身下的巨兽仰头一啸,回音於黑暗中此起彼伏,悠长清晰经久不绝,忽然一点亮光自黑暗中弹起,距其一丈开外随即再弹出另一点亮光,看清楚了原来正是阳燧火芒,接下来便像烽火般极为接连有序地亮了开去,黑暗的地底顷刻彻底照亮,犹如白昼。 敖翦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地闭了闭,但很快便看清了这个地方。 镶嵌著一块块阳燧的墙壁虽然只是以磨砖对缝砌成,但表面极为光滑齐整,以圆滑的弧度绕作穹苍之圆,墙面并无华丽的装裱雕花,看上去相当朴素。而圆穹为顶,下面却见地砖以方块之形布列地面,整齐或一,铺陈开来。 天见圆,日月星辰於其上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地见方,世间万物於其上静而不动,生生不息。 此处虽外表平凡,却蕴含了天地始道。 里头没有居室之分,纯粹就是一个硕大的穹室,然而却足够让人目瞪口呆。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宏伟壮观,而是在偌大近千丈开阔的地腹之中,触目所见均是金银满目!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普通砖路,两旁堆放了一箱箱满得连箱口都撑开的金砖银锭。足有澡盆大的玛瑙聚宝盆一个连一个,若探手捞去,便可捧出金沙之水,珊瑚枝珍珠鱼犹在其中。远处起伏的是金裸子的山、银锭子的丘,山下密种成林的是挂满了金银珠宝一棵棵货真价实的摇钱树,树上玉叶琼花、金枝银果。林间走兽尽为美玉所雕,有见是蓝花冰翡翠为青羊,水胆玛瑙为玉兔,冰裂芙蓉为花鹿。飞禽更见巧夺天工,均见是目镶华钻,身嵌美玉,金翎展开便连绒羽亦见丝丝为黄金拉丝而成,随便一只拿到人间,都是无价之宝。 其余之种种,实难再一一细数。 道旁一左一右两排十二尊纯金饕餮兽雕,双目以血宝石点睛,每头足有殿前辟邪守护狮兽那般巨大,阳燧光芒耀於其表,浑身闪烁,纹雕精美,栩栩如生,好像随时会离开爪下金座扑出来撕咬未经允许私自闯入地宫者。 古时之人曰饕餮,道其贪如狼恶,好自积财。 如今看这地宫所藏,确实不假。 “此处乃吾之地宫。” 丹饕稍微伏身,让敖翦从背上下来,抖动身躯变出人形。 然後牵了敖翦的手将他带到宝箱丛中,打开了其中一个大箱子。这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却是一双双的鞋子,这些鞋子也不知是何种动物的皮革制成,看上去无比柔韧结实,鞋面精心镶嵌了不少珠宝玉石,每双都价值不菲。 他从里面捡出一双素履,白而无文彩,非妖兽顽韧之革,亦非无缝云丝之绸,又拍了拍一个宝箱的箱面示意敖翦坐下。 敖翦乖乖地坐了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妖怪的动作。 魁梧的男人在他的注视下蹲下身来,一手扶了他的小腿托起,把薄履轻柔地套入光裸的脚上,说也奇怪,并没有丈量过大小的鞋子和敖翦的脚极为贴合,严丝合缝,不但指头非常轻松,而且柔软的内衬完全不会磨疼指头间的脚蹼,轻盈如同无物於足上。 大手捏了捏鞋子里的脚以确定是不是合适,虽然脚蹼已经变没了,可依然敏感,被大妖怪这样用力捏了几下,敖翦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丹饕於是又拿了另一只鞋给他套好,很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 “以天喻君,以泽喻民,故名天泽履。” 敖翦愣了:“送……送给我的?” 第三十五章 鸿鹄心,志存高远无不可 白色的素履很轻,就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但是看起来却比革履要更为结实,踩著地的时候甚至就像光著脚的自在。 虽然已经穿上了脚,但敖翦还是不能肯定地看向丹饕:“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敖翦穿著鞋子偏露出了怯懦与犹豫,活过万年的凶兽又怎会看不明白? 龙宫或许藏了许多宝贝,可礼物对於一个不受宠的龙太子来说却是奢侈的。蚌女龟丞也是些见风转舵的,谁会有那般闲情去讨好无权无势的鲛人太子?而他的父兄也不会想起从他们多得数不清的宝贝里面挑选一二送去给那个躲在小木屋里织绡纱,几乎完全被遗忘了的小鲛人。 得到一份礼物,即使不过是一双鞋子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也会露出像这般想要得到,又担心到头来那根本不是属於自己,害怕失望而犹豫难定的神情。 大手压上了敖翦的脑袋,丹饕肯定地点头。 “谢、谢谢你!!”敖翦笑了道谢,跳下地去跺脚踏地,事实上他还是不怎麽习惯穿鞋子,但现在他却已经完全不想脱掉了。 看著在黄金堆里只为一双朴素的鞋子开心得坐都不愿坐的小鱼,丹饕心里一阵柔软,长臂一伸,把还在跺脚的敖翦捞了过来,让他坐在膝上,从身边聚宝盆里抓出一串颗颗饱满圆润且每一颗都一样大小的金珍珠给敖翦挂脖子上,打量了下不满意,又拿起一串白的,这串稍微小点,但颗颗晶莹光泽丰润,挂上去,可还是不满意…… 於是等他停手的时候,敖翦几乎被金银珠宝给埋掉了似的浑身珠光宝气。 丹饕这才满意地咧嘴一笑,嘴角的纹路极深:“不想昔日无用之物,今当大用。” 无用之物…… 许在这头大妖怪眼中,吃不得的东西,就是无用之物吧? 黄金的地宫无声述说著敖翦所不知道的丹饕的过去,敖翦有些犹豫,又有些下定决心地开口问:“大妖怪……你以前很厉害吧?” 瞧著他想知道自己的事情,却又不大敢开口,丹饕微是一笑,也不隐瞒:“昔四凶作恶,欲吞中原沃土,吾族饕餮乃之其一。吾为族主,曾力战舜王八元八恺,惟败,身囚锁妖塔,族人驱至三危,不得与归。” 族主? 就是一族之王了?! 没想到大妖怪跟他的父王一样厉害! 虽然一直都知道大妖怪很厉害,但是一族之王的尊威却又更为不同,虽然按照大妖怪的说法,现在他的族人已经离散於三危之地,不过能在上古时与人主舜王对战,那肯定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 四凶恶兽,为祸人间,乃至舜王兴兵驱逐,跟“了不起”还真不止有一段距离那麽简单…… 不过敖翦一脸毫不掩饰的崇拜让丹饕很是受用。 “此处乃吾积杂用之所。” “杂用?!” 丹饕耸肩,不以为然:“黄白之物,非食也,乃无用之物。今尽赠汝,愿纳否?” 敖翦吓住了,虽说龙族喜宝,南海龙宫里也不乏珍宝,小的时候父王也曾把他和母亲带进龙宫的宝库中,哪里的但眼前聚宝之地所藏之极多,几乎是等於十座宝库加起来的总和。而丹饕居然就像随手丢过来一个好吃的包子般简单,可这里的财宝能够买一座接一座山高的包子吧?! 然而…… 敖翦摇了摇头:“谢谢。不过娘亲跟我说过……男子汉的身家要自己赚回来,娶媳妇送聘礼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 “……” 丹饕无语,心里为那位素未谋面的鲛妃母亲赞服不已,虽然无奈早逝遗下敖翦,但却依然能够让这条小鱼在冰冷的海龙宫里长成一个正直善良、有所担当的男子汉。 尽管按照敖翦这副小身板,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赚足一份可以跟他这个老妖怪相比的家业,但丹饕还是愿意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他更愿意在几乎与天地同寿的漫长生命里看到这条小鱼从懦弱著不敢出声,到建功立业,或许真的有朝一日,就像不廷胡余那个没谱的家夥说的那样……君临南海。 “人惟患无志,有志无有不成者。”他一边手托了下腮歪了头打量坐在另一边膝腿上的青年,并拍了拍他挺直的背脊以示鼓励之意。 敖翦没想到他居然认同自己,甚至觉得有志,当下不由得涩涩一笑:“我不知道……我一直只是想著能让父王多看我一眼而已……” “如何行之,可曾想过?” 敖翦点头,他也不怕大妖怪笑话:“我是有想过,比如说有一天我当了海龙王,父王就得每天坐在铺著柔软绒毛的躺椅上听我议政,时刻盯著我,以防我不会搞错什麽、或者弄出些乱子,呵呵……” 细长唇形的嘴角向上翘了个小小的弧度,清隽的容貌即使露出了一丝狡猾的味道,也不会让人觉著有大奸大恶的反感。反而像是个被人欺负了很久的小孩默默策划了某个惊天大阴谋,尽管这个阴谋只是在他的脑海里策划过无数次,从未付诸实行,。 “兄长们肯定是要生气的,要是他们拿眼睛瞪我,我就瞪回去!”他指了指自己那双几乎占了整个眶的大眼珠子,很是得意,“我的眼睛比他们的要大多了!” “志存高远,当无不可。” 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只会换来旁人的一笑置之,所以他从来没跟人说过,然而丹饕的目光不但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甚至还有著郑重,即使他所说的一切是多麽的荒谬绝伦,他依然像听著鸿鹄远志般慎重。 “吾曾闻禹门渡处,直下千仞,水浪起伏,逢春之际,有黄鲤逆流而上,鱼跃龙门,败者鳞裂尾断,过者成龙。若黄鲤只顺天命,碌於尘俗,伏於凡庸,又岂得一朝飞升?” 敖翦心中大震。 “我……”这一刻,他居然觉得或许他的想法并不幼稚,或许那个让海界所有水族、甚至是父王和兄长们都不能无视他存在的小小野心也是能够实现。 敖翦站下地来,长身而立,定定地注视著面前的男人。 “我也可以变成龙吗?” 丹饕忽然发觉,如今他需得仰首,才能看清楚看到敖翦的脸,那双琉璃珠的眼睛像烈火淬炼过的紫金,懦弱与卑怯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看到道路的清明与执著前行的坚定。 男人那张沈练的面容笑纹渐渐地加深。 “尔之所问,唯尔能答。” 林子里一片寂静。 此时正是杨梅季节,丹丹小果缀满枝头,甚至讨喜。当然,前提是忽视掉下面嘎吱嘎吱嚼著一截兽尸的橘红色凶兽,而且被吃掉的那段尸体居然还有三条尾巴!! 橘红的颜色就像一轮日阳落在其中。 四肢屈起蜷了身躯的巨兽几与树冠比齐。 偶尔抬起大脑袋,铜铃的大眼瞅瞅不远处巨石上盘膝而坐的青年,见其无碍,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嚼食。 不多时,一头足有老虎大小的不知道什麽的妖怪就被吃了个精光,连根骨头都不曾留下,清洁溜溜。 舔了舔嘴巴,橘毛大妖怪张开大口打了个犯困的哈欠。 那头荡漾开来的气息就像水一般传过来,绵软轻柔,但也生生不息。 短短半月竟有如此成果,不得不让丹饕这只上古大妖也为之惊叹,小鱼的能耐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日在地宫的问题,他并没有听到敖翦的回答,但却清楚地知道,在敖翦心里,已有了答案。 小鱼欲以身成龙,一展锋芒。 龙乃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宇宙,隐则潜伏波涛。而龙族之中,非众者同一,有鳞者曰蛟,无角者曰螭,有角者曰虬,未升者曰蟠,均非真龙。 不过一若化龙成王,则能获天帝觐封为司水之神。普天之下,凡有水之处,无论江河湖海,渊潭塘井均有龙王,职司该地水旱丰歉,所以龙族之中,虽原形非龙,但冀望登天化龙者比比皆是。 然而突破原形,又岂是易事?化龙者乃不服天命所归之众,逆天而行,必受天劫。欲成真龙,需以颅内如意宝珠历劫重生,成就真龙之身。 丹饕从故友口中曾经听说过一些龙族隐秘,故而比起一直没人传授的南海龙太子还要知道得更多一些。想当日那东海将军让敖翦勤修如意珠,虽未曾言明,但想必也是考虑到日後化龙渡劫。 这半月来敖翦没有再借船出海捕鱼,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吃食大妖怪自己已经能够张罗,财帛之物实在是只要见过丹饕的地宫,估计也没有谁好意思把床板下面仔细藏著的几串铜钱拿出来摆显…… 除了修炼如意珠,丹饕也仔细考量过敖翦的能耐。 看那副小身板再怎麽努力也练不出武者体质,要他拿兵器冲出去砍杀,没伤到敌人估计就先把自己给放倒了,而杀伤性较大的法术,往往是双刃剑,笨拙的小鱼弄不好得先把自己给弄个焦头烂额。是故著意传授些护身法咒,务求就算打不得,至少也能保护好自己撑到他赶到。 虽然他二者并非同属,一者陆上凶兽,一者海中游鱼,修炼法门并不相似,但简单的法术还是可以学。敖翦学得很认真,尽管一开始的时候不断地出错,比如僻火咒僻不开火反而把他自己给僻得整个弹飞了出去,护身咒不知怎的就像个紧身咒一样把身体箍了个结结实实动惮不得等等出糗的情况。 但敖翦的领悟力确实相当好,试想丹饕不过在匆忙之间施展了一次的幻化之术,他就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自行摸索著学了个七七八八,可见其在法术上的悟性不比寻常。 不断地失败,他也丝毫没有放弃,几乎是起早贪黑地重复练习。 当有一天,敖翦站在熊熊烈火之中,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焦卷,无法伤害他的火光映红了年轻的脸庞,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焚烧的烈焰如赤锦颜色的长袍,包裹住纤长的身躯,那一刻,抱臂一旁的丹饕半眯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 春温阳,夏赤秋白冬青英 正当午时,日照大地,敖翦盘膝坐於一块巨石上,催动体内龙息,游离体外。 他缓缓张口,一颗状似水体所凝,光芒流动不定的珠体自他口中滚出,凌空旋转并不坠地。正是敖翦的如意宝珠。 如意珠滚动之间,导引外界自然之气缓缓汇流,与之相融。乃见气有四色,青、赤、白、玄,混熔於敖翦如意珠内,转流不息,渐见珠子中心部位就像有一点浓墨染开,散作丝缕之状在珠体内游动不息,似欲凝形,可惜时如鸟雀飞禽,时如虎豹走兽,始终未能完整。 墨黑之色,却并不只代表邪恶。 古曰四气有色,春见气青而温阳,夏见气赤而光明,秋见气白而收藏,冬见气黑而青英。 然色多乱目,使目不明,澹然无极,而众美终从,黑为止熄。 瞧著小鱼在短短半月之中已能吐珠离体,更兼懂得吸纳四气之精以为己用,赞叹之余不免有些作为上古大妖的唏嘘。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看来不服老也是不行了…… 想他在锁妖塔待了这麽些千年,不曾知晓世情,原这世上早便不如从强,人才辈出,英雄少年,吾辈凶族,当已作古。 忽在此时,一阵风沙翔空而近,逆势而动绝不寻常。 丹饕不由警觉,轰然矗立,仰首抬头看向半空之处。 他心知龙族法术的力量来自於体内的如意珠,如意珠越强大,那麽所施展的法术威力就更强。龙之所以能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力量的来源,便是那颗如意宝珠,而这颗宝珠对龙族来说也是至关重要,几乎是等同於妖怪的元丹一般,故而藏於龙颅之内。如若毁损,轻者法力尽失,重者身死魂灭。 故修炼之时需是心无旁骛,未免被不知情况的凡人打扰,前时早在四方八面设下地兽看守,一旦有人接近,便马上会被发觉并予以驱赶,地兽虽无智慧,吓跑一两个凡人那绝对是足够了。但亦难保有妖邪觊觎龙族修元,以图不轨,故而他一直在旁戒护。 此时见天空中云雾密拢,好好的蓝天郎日,转眼间就被重云封盖,阴如雷雨将降。丹饕心中见奇,能令风云变色者,自非寻常妖怪,却未知是何方神圣,竟如斯狂妄,遮天蔽日大张旗鼓也不怕叫天上神人见了被拿去问罪?需知曾有泾河龙王不过克了三寸八点的雨水,便被天帝斩了脑袋。 重云之内隐约间鳞身长形起伏潜游,忽闻一声龙吟,空中云团被骤然撕开,黑砂破空而出,飞旋空中随即化开,如沙暴铺天盖地著形成龙,展开之巨翼有鹏翅硕大,犹似一头黑色的怪物突破穹苍,从天而降。 然而丹饕见了这般境况,稳然未动。 漫天黑砂骤以龙卷风般从天而降,探臂落地,以极快的速度收摄归敛。黑砂聚形成人,转眼化出一名玄袍男子,袍摆末处黑屑飞扬,待飞屑於风中沈定,终见此人容貌。男子面相邪俊,薄长的嘴角总带一抹蛊惑人心的邪意,只是一眼,便叫人生了畏怯之心。 “多时未见,吾友安好?” 朗声谈笑,带著几分戏谑,几分不羁,便似是多时不见的老朋友,他乡相逢,自当打个招呼。 橘红色的大妖怪抖抖浑身长毛,缩小了下来,也变出人形,拱手道:“自锁妖塔一别,未与良友通有无,如今一见,吾当安矣!” 玄袍男子施然一笑:“只因近日琐事缠身,未得抽身。”话中轻描淡写,所谓琐碎零杂的小事大约不过如衣上掸尘那般简单。 丹饕却知这位良友向来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所言之琐事,却不见得真无关紧要,没准是件让天界那群神仙头疼不已的恶事。 玄袍男子看似随意,转眼看向另一面:“本座若非眼拙,那石上坐的,可是南海龙宫的七太子?” “良友识得小鱼?” “机缘巧合,倒是与本座有过一面之缘。”男子目光落在那颗变幻莫测正待凝形的如意宝珠上,不过一眼便知了敖翦如今进境,亦不免露出些许赞赏之意,“当初所见,不过寻常,如今看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听他说起来稀疏平常,只是丹饕却知此人身份之殊,若非有所因由,又岂会与一直於深宫织造不出的敖翦有过来往? 囚禁在锁妖塔里的妖怪,没有一个是善茬,更何况是住在九十九层之顶的大妖。丹饕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里多少有些警惕,不著痕迹地错身两步,拦在了男子与敖翦之间的位置,魁梧的身躯便就遮挡了对方的目光。 许是也感应到外界变化的波动,如意珠停止了转动,忽然化作一道光芒摄入敖翦额前,他额上饕餮凶纹倒未对抗,只是一丝流光令其稍稍发亮,便再隐於皮肤。而後双目张开,琉璃珠色在那刹那竟见玄墨之沈,随即又归於原状。 敖翦抬头看到大妖怪身边站著一个陌生人,也没看仔细,便连忙起身爬下石头。 可大概是坐得太久双腿发麻,兼知又慌里慌张地急於下去,腿脚忽是一软,重心不稳,竟一个倒树葱从巨石上滚了下来,过程中还不乏试图用手脚攀阻石隙的动作,就想秋蝉一样挂在石头上稍微顿了顿,可惜冲力太大,随即又劈里啪啦地继续往下掉,最後──“劈啪!!”实实在在地栽在地上,溅起些草屑。 “……” “……” 两位自远古以来看过无数世态变迁的凶兽神人此刻亦一时失言。 所幸石下草甸柔软,无论是摔个嘴啃泥、还是仰八叉,估计也不会太疼。敖翦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头发沾满了草屑,脸上还蹭了一块泥巴,狼狈之状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位龙子适才还在吐珠纳气。 他有点头昏地定了定神,看向丹饕身边的男人,忽然认出了他来:“应、应龙王?!”来者正是当日南海龙宫的贵客之一,便是他与另外一位苍衣神人为了寻找一颗海中宝珠而借助鲛人族之力,当日就是敖翦给他们引的路。後来找没找到敖翦便不知道了,因为被留在鲛人岛上的他半途就被大妖怪给掳走了…… 应龙有翼,乃龙中显贵。上古时曾辅黄帝败蚩尤,又曾以尾曳地开河助禹王治水,然在所有神仙豔羡其赫赫功绩之时,那应龙称帝妖域,率百万妖军攻打天域。一场大战乃令天地染血,生灵涂炭,祸延苍生。後应龙败於天汉,天君震怒,囚於锁妖塔九十九层绝顶之上。 “七太子。” 应龙王对於丹饕著意地将二人隔开的举动不以为意,对著敖翦竟有几分对待龙族後辈的慈爱大方:“如今见你有所作为,想那南海龙王当无憾矣。” 说到父王之事,敖翦相当敏锐,一下子便听出他话里违和之处,当下也顾不上惧怕应龙积威於前,急忙问道:“你说什麽?我父王他怎麽了?!” 应龙王挑眉,对他的疑问略感意外:“莫非你还未曾知晓?四海龙王已代替鼇足,化作蟠龙柱擎天。” 此言莫过如晴空霹雳。 敖翦登时懵了。 “你……你是说父王……父王他……” 一旁丹饕闻此消息,神色亦有所动,其实他亦算有所预感,想那天柱一塌,四海龙族必定倾尽全力以保苍天,但却未料到竟是四海龙王牲身化柱,以代鼇足擎天! 无怪当日小鱼听到龙啸,只怕那正是龙王举族之哀,遍传天地,乃令同为龙族的敖翦虽未知实情,但仍是心有所感而感同悲。如此说来,小鱼心心念念的南海龙王也……想起敖翦这般努力修行,也不过是为了盼那他父王一声赞许,如今却已是求而不得。 应龙王见敖翦神色大变,似也不曾料到对方竟然未知此事,语气中不由略略有了些惊讶地意味:“你既是南海太子,为何如今却身在东海之滨?”不过随即了然一笑,““听闻天塌之时,南海龙宫毁於一旦,海族死伤无数,七太子早早避祸远离险境,当属明智之举。” 敖翦闻言脸色更加苍白,浑身无法自制地颤抖,明知道自己就算留在南海也同样无补於事,可父兄和众多水族身在险境,而自己却境外逍遥,更连父王最後一面都见不到,那份悲怆与愧疚更令他的浑身像被扯裂至七零八落的疼痛。 琉璃大的眼珠子应该流出悲伤的眼泪,但此刻竟然一丁点湿意都没有,欲流而无泪,眼瞳丝丝痛楚,眼底渐渐泛出殷红之息。 丹饕非不见其悲绝之色,但至亲过世,家园被毁,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开解。不由捏紧拳头,然而便是知道,他还是不想看到敖翦哭泣的模样,曾经吞下去的那几滴变成鲛珠的眼泪明明没什麽味道,然而下腹之时却觉苦涩得让他心脏发绞。无语之下,只有将那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身板拉过来,大手拍了他柔软细碎的发顶,摸了一阵,有顺了下去捏住光滑的後颈揉摁安抚。 那应龙王淡淡看著丹饕与敖翦之间亲昵的动作,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待恢复平常之时却又多了几分玩味。 然而那双眼底红如滴血的眼睛始终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尽管浑身就像堕入冰窖一般森冷,但身边依然环绕著的温热气息令他极是再痛苦,却并没有孤单的感觉,似乎只要他若是脆弱地不堪重负,只需要往後一靠,便会有强壮温暖的胸膛任他依靠。 敖翦镇定下来,抑制心中悲痛,上前两步向应龙王一揖到地:“此事实有劳应龙殿下告知敖翦。” 应龙王始时略有愕然,他看得出敖翦乍闻丧亲之痛确实难以承受心中悲怆,不过倒不想当日在南海龙宫所见的那个柔弱可欺的鲛人太子,全然没有做那些痛哭流涕的无用之举,一改昔日怯懦之表,强忍悲痛冷静控制自己的情绪,未见半点失态。 “天意弄人,逝者已矣,一切皆成定局。只是经此大乱,四海未定,七太子若能趁此时机,及早归去南海,或能有所作为。若是迟了……”邪俊的面容泛过一抹诡惑的笑意,“龙王宝座落於谁手,孰未可知。” 後语:CK亲的可爱小鱼头像图,最近微博还有一位亲看加勒比海盗有感的图哦~~各位快去围观吧~ [img]smstdsslzxcqbdqy_3.jpg[/img] 有点担心没看过七元的读者看不明白这里,如果看不明白请各位亲务必提醒说明一下哦!! 不过可能真是有点系列文的弊端在里面,因为有的时候感觉就是一口气从七元写下来,就可能会觉得不必要多作重复的讲解,但事实上又要顾及到没有看过七元的亲的情况…… 还请各位没看过七元不知道老应是哪位的亲给提提意见,是不是有什麽写不明白的地方哦! PS的是,看过的亲就不要为这位无敌酱油君歪楼了…… 第三十七章 遗世神通作何用 龙王宝座! 那可是龙子龙孙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一旦位拜海域之主,号令百万水族,那是何等威风?尽管应龙王此般说法极为残酷,却又偏偏正中其理。 海域不可一日无主,水族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更不可一日无王。 龙王殒命,谁来继位,谁来坐著水晶宫中宝座,乃是未知之数。 然而敖翦此刻却只觉得好笑。 想起自己前时天真幼稚的言论,只觉好笑。 谁说不是呢?父王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王位坐上去,也不可能再得到一丝赞许的目光,一句老怀安慰的赞叹。 虽然能遨游四方让他大开眼界,然而他却始终记挂著南海的故乡,就算游龙渊底的龙宫再冷再寂寞,那里依然有著母亲音容笑貌的残影,父王沈稳的龙息。 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敖翦无能,岂可担此大任。” “七太子若无争位之心,本座亦不勉强。”应龙似笑非笑,身边黑砂在无声无息之慢慢游离,“不过本座有一疑问……为何本应深埋蓬莱山腹的玉烛余烬,会在你身上?”话音一落,黑砂就像狂龙暴起,曳尾而至,一左一右猛然将丹饕与敖翦卷住。 看似细碎一吹就散的黑色细沙此刻凝作碗口粗的龙身将二人牢牢缠缚,丹饕未防他突然发难,一声怒吼,浑体著力,肌肉鼓胀双臂一挣,那黑砂龙虽强韧如钢,却又怎经得起丹饕力大无穷,顿时碎开。 此时四周守卫的十二头地兽闻其呼召从四面八方齐齐扑出。 应龙王挑眉一笑,玄色袍摆骤然被平地而起的风沙吹扬,顿见十数砂龙自飞沙走石之中游出,与地兽战作一团。 且见这边一尾砂龙缠卷上一头地兽,龙爪钩扯泥石饕餮的脑袋,犹如巨蟒具捕杀猎物般施以绞杀之力,“啪!!”的一声泥石粉碎,地兽脑袋、身躯皆被绞作碎石。然那黑砂龙未及抬头飞起,脑袋顿时被一个两排参差利牙的嘴巴一口噬断,“碰──”黑砂无以为继,乏力散落。 砂龙无孔不入,地兽泥石不坏,双方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 那边混战一团,而应龙王却依然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过信步闲庭,碰巧了家中豢养的蛇蜥与从外面街上跑进来的野猫打架般,无意干涉一笑置之。 见他踱步走近,丹饕不及为敖翦解开砂龙之缚,只得以魁梧身躯拦了应龙王前行之道。 应龙王一派施然,好像身後咆哮飞腾的黑砂龙并非出於他手,依然如一位贴心的前辈,与敖翦说道:“那可不是你的东西,还是乖乖交与本座。” 敖翦吃了一惊,那日在蓬莱山腹中所得之物,虽然听过东海将军丈螭说过是上古烛龙遗物,但未及深究,就遇上天塌之灾,後来逃到东海之滨,他也忙於遮掩生活,故而一直把此事抛诸脑後。 “且慢!”丹饕打断应龙王。 原来那日在蓬莱山中敖翦确有所获,只是小鱼不明就里,只当等闲。小鱼不知,但他既为上古凶兽,焉有不知烛龙之理? 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竭。是谓烛龙。其口中所衔之烛,能照幽冥无日国,驱四季之气。就算是一点余烬,也非等闲之物。 不想那蓬莱山中仙泉源头藏的竟是烛龙遗留在人世的最後一点余烬,而机缘巧合却被为父寻药的敖翦所得,亦就无怪敖翦会有如此突飞猛进,除却他确实有过人的领悟力和刻苦的毅力,玉烛余烬与他如意珠相融也是一大助力。 然而,事情绝不像应龙王说的如此简单。 “若取出余烬,如意珠将当如何?” 闻丹饕挑明来问,应龙王居然也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玉烛余烬可不是寻常宝物,一旦与如意珠相融,便如酒入胃肠,剖之不出。如若强取,如意珠碎。”所言之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探囊取物,而非要了敖翦的性命。 丹饕脸色一变,阻挡在敖翦身前的动作更加明显。 “嗯?”应龙王打量面前的老朋友,“吾友对七太子多有维护,看来关系甚佳……饕餮凶性,本无善念,吾友今日作为,倒颇出本座意料。”骤见他碎散化尘,变作一卷黑砂扑面撞过丹饕魁梧的身躯,在他身後眨眼间重塑人形,所处已在丹饕背後、敖翦面前。 丹饕反应极快,反臂向後肘撞,一下重击带著虎虎风声撞向应龙王,几乎就在同时应龙右臂一起,两双交撞,劲力四射,生生架住了能把人脑袋当西瓜开瓢敲碎的肘击。而应龙王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冲击般,抬起左手,指尖的甲片缓缓探长,触向敖翦的头颅。 然而下一刻敖翦额上饕餮凶纹骤然绽放金光,纹形化实变大扑出皮肤之表,伴随咆哮张口就噬,竟将应龙王凑近的手掌给一下子咬掉! 应龙王不由挑眉,抬起断了手掌的左肢看了看,黑砂飞散,很快又重新变出掌形,伸出五指:“凶王纹?吾友,你可真让本座一次比一次吃惊。” 丹饕侧首看他:“玉烛归属,冥冥天数,何使与之违矣?” 应龙王闻言,骤发狂吟笑声:“哈哈……吾友莫非忘记,本座是为何被囚入锁妖塔万年不释?” 逆天无赦!当年这应龙王正是因为忤逆天命,举兵进犯天域,妄图颠倒乾坤! 丹饕不由皱了浓眉,某程度上,四凶肆虐中原,与炎黄为敌,与应龙王当年之举亦为相似,故在锁妖塔中才互相引为知己,他知应龙若要一物,向见不择手段,且断不会轻易妥协,如今他对敖翦体内的玉烛余烬似是志在必得,只怕不能善了。 那应龙王仍旧一派雍容,直视面前的青年,手掌翻开:“七太子,玉烛余烬实乃天元之力所在,当度得而处,量力而行,莫使虚得神能而无用,徒贻笑大方。” 敖翦虽品性良善,可亦非无知之蠢,明知必死还老老实实拱手相让。那余烬既拿不出来,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把如意宝珠吐出来任人拿捏,於是闭紧了嘴巴连连摇头,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而那应龙王可不是那种轻易拒绝了事的人物,见敖翦拒不交纳,那金睛龙目厉意闪现,玄袍轻扬之间黑砂蠢蠢欲动:“本座奉劝七太子,敬酒要吃,罚酒难饮。” 地面忽然一阵蠢动不平,泥石自地底翻起,堆积层叠起来,仿佛有无数蛰伏於地下的野兽再也不受管束要破土而出。 丹饕手臂越过应龙王身侧,大掌一把抓了捆绑敖翦身上那黑砂龙,使力往上猛地一扯,只闻“啪──”的一声,碎砂四飞,滚滚沙尘中,魁梧的汉子再度拦挡应龙。 “尽可一战!” 战意滔天,无物可阻。 地兽一头头从地底爬出来,甩头摆尾,张口咆哮,管是泥塑之身,但凶相慑人,彪悍勇猛,目露凶光虎视应龙王。转眼间已见上百头地兽抖去泥尘,正是自洪荒沈睡至今,今一唤醒,便要以血作饲的四凶饕餮! 眼见大妖怪一直拦在他身前,宽厚的背影叫敖翦安心地几乎落泪,自小失母,父兄不顾,一个没人看顾的龙太子从未有人为维护他而出言一句。 然而如今,大妖怪却愿意为了维护他,与在锁妖塔里结交的好友交恶。 而面前这个他曾经怕得要死的应龙王,正步步进逼,非得从他脑袋里挖出如意珠不可。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敖翦此刻痛失亲父,心里难得升起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横气:“当如龙王所言,敖翦难担大任,那麽请问,龙王若得了玉烛余烬,又将作何用处?若是欲借天元之力,行不轨之为,只怕上回与龙王同行的那位神人绝不会袖手旁观!” 风就像在瞬间凝固了下来,一切都静止了,狂舞的黑砂也像失了主宰般缓缓落地。 应龙王一双金色瞳睛此刻竟明亮如焠火流金。 他脸上也还是带著笑,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笑意已不达眼底:“七太子倒是相当敏锐,想来本座还是看走眼了。南海虽大,敖钦子嗣再多,只怕最後,也是为你独尊。可惜敖钦似没有告诉过你龙族之大忌……” 说话间,一直固而未动的空气又再一次流动,始时轻缓犹如徐徐柔风,但这里面带起的黑砂却更为密集,好像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到的聚合,并且不再以细龙之状,而越见粗壮,转眼间,已作一尾巨大无匹的黑龙之形,黑鳞点点珠华,映日而耀,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沙砾所成,却更似一条真龙。 但见龙背上慢慢隆起两块,渐渐撑开分裂,砂砾流动飞快,黑龙闷声吟啸,空气中震动回响,忽见一双巨大翅膀破背而出,凌空展开,犹有遮天蔽日之硕。 “须知龙有逆鳞,触者必杀。” 黑龙撕空咆哮,骤然张牙舞爪向下扑噬! 小小鲛人根本难抵上古龙神一指之力,这般做法简直就是搬了泰山来砸小螃蟹,看来敖翦方才所言,真真触到了应龙王的逆鳞。 然丹饕又岂能容他作恶,橘毛炸开整体隆起化作巨兽之形,挡在敖翦身前,面对黑龙发出一声怒吼,身畔百头地兽齐声应和,顷刻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後语:只想问一下没看过前系列的亲,老应有没有让人恨得牙痒? 第三十八章 龙逆鳞,妄有触者皆必杀 一位是叱吒风云的龙王神君,一位是流毒中原的四凶恶兽。 均是连神仙都那他们没办法,只能关进锁妖塔里苦囚万年的上古妖邪,如今这一交手,只把方圆百里之内弄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天上云重密罩,黑压压的把整片天幕彻底封锁,而地面则见飞沙走石,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乱象之中,偶闻龙吟大作,又听凶兽咆哮。电光火石间气劲薄喷而出,所及之处一草一木尽数彻底铲平,甚至连山体也几见夷平。 这场千年难得一遇的异兽大战,敖翦自然是没本事插足其中。 四处飞沙走石,他只能凭借声音的方向判断恶斗的情况,然而看不清楚战况让他止不住地担心,大妖怪的伤才刚刚好了,而且对手还是应龙王这般厉害的龙神…… 忽然想起那日天火之中,自己只知道害怕灾祸而窝缩在大妖怪背上,以及之後在海边身负重伤轰然倒地的硕大身躯,他的心狠狠地扭紧了。 不可以! 他不是告诉过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懦弱吗? 抬手摸了摸缺了逆鳞而留下了月牙形伤口的位置。 敖翦咬牙,看向黑砂不停飞旋的那个方向。 他按照大妖怪所教的方法先给自己施了个护身的法术,以确保能够保护好自己,又念了一个僻风咒,用处不大,但勉强能够让面前的路好走一些,不至於让风沙蒙了眼睛,接著就慢慢往前走去。 走了约莫十丈的距离,忽然头顶一阵急促的风声掠过,一条粗比象腰的龙尾骤然自乱砂中探出,“哢啦啦啦──”地在距离敖翦脚边不到三寸的位置开外拉出一条足有十丈开阔,深如河道的长坑,然後很快地抽了回去,消失在沙团中。 敖翦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和这条长坑以十字形交接的另一条坑,再往远点,更多。想必是应龙王威力所致。 那条可是能够划地开河,疏导洪水的龙尾,要是被它扫到,铜皮铁骨也得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以敖翦这种力量等级的护身法,也就是那张宣纸抵挡钢鞭的效果。 可这并不足以阻止他前进的脚步,敖翦稳了稳心神,更打醒十二分精神往前走。 又一阵呼啸破空而至,敖翦这回可学乖了,瞪大眼睛往上一瞧,只见十几头碎掉的地兽残躯乱石一样飞砸下来,就算缺胳膊短腿,或者只剩下一颗脑袋,可那也是重达千斤的石块!真给它砸到了,他那小身板也就只有被砸扁的份儿了。 敖翦连滚带爬地避开了那些下雨一样往下砸的碎石块。 不过也幸好与这两头力量强大的上古妖龙凶兽相比,他实在太过渺小,就像大象打架蚂蚁走过,绝对不会被踩死…… 激烈的打斗令空气都变得异常压抑,越是靠近,敖翦越是觉得几乎有种被力量压迫至窒息。 当激斗的声动几乎在头顶响起,敖翦总算凑近了这场翻天覆地般的恶斗,抬头可见狂扫天空的黑龙与仰天吼啸的巨兽正争斗不休。 二者确实是势均力敌,橘红长毛的饕餮凶兽虽然身形壮硕,但动作却极为灵活,力大无穷,呼啸间地上不停有地兽冒出头来加入战团。然那黑龙亦非等闲,尾扫乾坤,一眨眼就将扑上来的地兽打碎,并扫个四散纷飞。 忽见那云中黑龙长翅一拍,扬起大片风沙掩眼,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空转身,长尾诡异如鞭狠抽而至,凶兽欲避而不及,被它击中侧股,几乎一个踉跄站不稳当。 龙尾虽为黑砂所成,可倒勾般的鳍戟依然锋利无比,而凶兽并无鳞甲之坚,皮肉之身再是厚韧也无法抵御这开河疏道的一击,顿时鲜血飞溅,皮肉撕裂。 敖翦见状心中一紧,他知道丹饕的椎骨在天塌之时曾受重创,半月前还卧床不起,如今虽说借助灵丹妙药得以恢复,但也不可能说全然无恙。等他看得清楚一些,更是焦急不已。 这场打斗双方都没有任何放水的成分,竟均是全力以赴,巨兽庞大的身躯显然已不止一处伤痕,橘红色的毛发因染上了鲜血变得更加鲜豔。凶兽吃痛不已,怒而大吼,黑龙虽在半空狂嚣,然而此刻也似乎不能再完全凝形,一些碎砂在翅膀、龙鳍末端之处飞散开去。 黑龙忽然发出一声惊天龙吟,密云之上仿佛开了一个大口,水柱倾斜,卷在黑龙身畔成螺旋之状,其水量之多,犹如溃坝之洪。 凶兽虽然强悍,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龙族吞云吐水的天生神能相比,更何况应龙处南极而令南方多雨,其蓄水之能只怕九天之上亦无人能出其右。十数从天而来的水柱於空中蓄力,发出轰隆湍急之声,好像迫不及待欲以其迅猛之力毁灭阻挡於其前的所有一切障碍。 骤闻惊天龙吟,水柱立如狂龙出海,滚作一股,以狂猛之力往巨兽兜头冲来!眼见冲塌房屋、树木连根拔起的洪流冲击就要把大妖怪彻底淹没── 突然──流动的水停滞了! 并不是结冰,也不是封住,只是停止了,畅流无阻的水体竟异常古怪地没有了该有的波动。 “哗啦──”一下,失去了凶猛的冲击力的洪水笔直地全部“摔”下地面,虽然还是造成了地面一片犹如浩瀚汪洋之状,可对於身高过树的大妖怪来说也只不过是弄湿了腿脚罢了。 激战的双方均未曾料到竟有这样一股异力从旁介入,生生把恶战给打断了。 黑砂龙於空中甩尾飞旋落地,重现雍容神姿,落於树顶之处,并不沾湿半点衣裳,事实上他并非全然无伤,黑砂在他鬓间化作碎砂略略散乱。而站在水里的大妖怪也收了法术,地兽过重,在水中全沈了底。 两位上古神祗均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去,看的是那个虽然施展法术抑制了滔天洪水,可又马上被大水淹没眼下在水面上扑腾的小鱼。 “今日让令本座出乎意料的事情有点太多了。” 应龙王虽被打断法术,却未见勃然大怒,反而像被朋友家养的猫儿挠了一下手背般不以为意。水乃生生不息之物,非以冰冻,非以罐拘,难抑其动。尚记鲧曾窃帝之息壤以湮水,亦难令其止,应龙助禹王治水,亦是以疏导之法。 而敖翦竟能令其一息间静如死物,如此异能便是连他这个活了万年的上古神灵也是闻所未闻。 如此看来,而海龙王与鲛人结合而生的混血龙种,显然见异於天。 这边站在水里的大妖怪低头一个猛子,就把小鱼从水里叼起,无比熟练地往背上一甩,让湿漉漉的敖翦落在自己厚毛的背部。 自上古与人王为敌,大小战事不下数百回,族中以丹饕力量最强,族人难望之项背,故此每经战时,从无旁辅者,饕餮贪性自私,可享共荣,焉存患难相死之念?纵是当日与八元八恺一战,败的也不过是他一个,族人见势不对早作溃退。 然而这一回,有敖翦助他,纵然这忙多少帮得有些狼狈,也有些勉强。 丹饕虽然在战斗中未能分神照看,但他知道要靠近上古大妖恶斗之所,肯定是要冒极大风险,一不小心没准就会被波及误伤,而这条懦弱胆怯的小鱼却在这个时候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甚至不怕对抗像应龙王这般令人战栗恐惧的存在。 大妖怪忍不住咧开大嘴,露出两排!人的利牙,“赫哧赫哧”相当古怪而低沈地笑了起来。 敖翦坐在丹饕的背上,暖暖的长毛让他定了神,还没安下心来就近距离里地看到大妖怪伤痕累累,橘红色被鲜血染成一缕缕更加鲜豔的颜色。 一直就算被踩到自己的尾巴都只会缩起来的小鱼,顿时把琉璃的眼睛瞪得老圆老圆,要现在他的身上还有鳞片的话,估计现在就要倒竖了,一跃而起瞪住应龙王:“你说龙有逆鳞,我也是龙子!要说逆鳞!我也有的!!” “哦?”应龙王听到这话,却不以为忤,颇有感悟般点了点头,金瞳慢慢敛去杀意,而後微笑地与丹饕道,“吾友,你倒是捡到一只不错的小东西。” 语调之从容不迫,仿佛适才一场恶斗乃过眼云烟,对丹饕态度之友好,全然不似方才还将欲施杀手。 且见他左手一抬,洪水受其驱使,顷刻间拔地抽起无数水流,“哗哗”窜入其掌上,化作一个水球之状,不过转眼之间,地上便连一滴水都没有了,若非地上还残留著被连根拔起的大树以及被挪移了位置的巨石,实在看不出这里曾遭洪灾。 丹饕未敢大意,这位老朋友喜怒无常,心思难料,故而并不把小鱼放开,仍让他坐在背上。只是他不由有些奇怪,适才交手,他便一直注意到应龙王并未以真身御敌,只以魂元之力施展凝砂之法,虽说仍能势均力敌,但这毕竟有违常理。魂元在外,便如同赤裸身躯不著盔甲与敌刀剑相向,一不小心魂魄怕是会在他利爪之下撕作粉碎。 而如今他一身血伤,应龙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偶尔飞散掉落的细沙足以说明面前悠然自得的男人的魂魄也在这场恶战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害。 “何以魂脱,不以真身相见?” 树梢上衣摆随风飘扬的男子依然倨傲潇洒,目空一切的金色眼瞳并无一丝动摇:“本座纵有颠倒乾坤之能,但仍是逃不过天命难违。” 丹饕想起了被囚禁在九十九层锁妖塔顶,独自坐在黑暗的囚室之中却依然不与天命低头,远眺天象依然如身在天宫睥睨苍生的逆龙妖帝。如今竟然说出这般说话,不禁令他颇为愕然。 四海龙王均舍身擎天,那麽身为上古龙神的应龙王又岂会袖手旁观?!莫非…… 应龙看著对面的老朋友:“不必猜了。中天锁妖塔需以重塑,方得擎天渡劫,本座也舍了如意宝珠,毁了皮囊,如今只余孤魂在世。” 後语:兔兔酱的四格很给力啊很给力~~~而且很具“现实意义”的说! 第三十九章 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惟女娲斩鼇足而立四极。而中天之极乃以烛龙舍身埋骨,成就昆仑丘上锁妖塔,为柱支撑中天。 然天地万物总有尽期,天地命数亦在其中。始有飞星骤降破锁妖塔上灵珠,乃令百妖逃逸,失中天之柱。而後四极鼇足逐一崩碎,乃令天穹塌落,便是天上神仙亦无法扭转这注定的天地灾劫。 天君遂令北斗七元星君下凡寻珠塑塔。 当日与应龙王同往南海借鲛人族之力寻找宝珠的神人,正是七元魁首天枢宫贪狼星君。 只可惜要重塑锁妖塔并非易事,寻常宝珠并不能够担此重任,七元星君苦索凡间始终无果。 最後之法,唯是四海龙王舍身化作擎天蟠龙柱,而身为上古龙神的应龙亦效仿烛龙舍去如意宝珠,铸就锁妖塔重擎苍天,方救得苍生,渡过天厄。 应龙王的话说得平淡无波,仿佛并不将舍弃如意珠、失去真身之事份属平常。 然而在丹饕与敖翦听来却仍是大为震惊。 如意宝珠对龙族来说,几如性命之重,可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小玩意儿!而且连真身都没了,居然还能这般嚣张遨游天地……怕也就只有这位南极龙帝做得出来。 丹饕多少有些意外,应龙多番逆天,对於天塌之灾那该是乐见其成,却不想到头来他竟然甘愿舍弃如意珠,甚至毁去真身亦不惜,只为助天渡劫。 敖翦忽然灵光一现,问:“那麽你要烛龙余烬,可是用来修补如意宝珠?” 应龙王却是哈哈大笑。 “小太子,你当本座的如意宝珠是泥捏的麽?玉烛虽蕴含天元之力,能聚四时之气,但早已在上古四极废时耗尽所有,蓬莱山腹留下的不过是些末余烬。”似应龙王这般的上古龙神,所拥有的如意宝珠神力可以说是聚万年之元,一旦舍弃,又岂是说复原就能复原的? “那……那为什麽……” “本座失了如意珠,法力自不如前。如今唯有借助这天元之力,一了前时所遗之琐事。” 敖翦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适才那般大的排场,能把堤坝都冲垮的洪水都弄来了,还说什麽法力大不如前!……那没失去如意珠之前呢?……岂不是可以逆天了? 他却不知这回也真给他猜中了。 数千年前,这位应龙王便曾是妖域尊主,率领百万妖众举旗逆天,欲取天君而代之。 应龙王看著敖翦,眼神深邃难明,似是透过他看到了什麽。敖翦外表看来更像他身为鲛人的母亲,但眉宇间却仍能见到那个沈著谨慎的南海之主的影子。 四海的龙王们早便知晓了自己的天命,而在离世之前,却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思,那最後一声的惊天龙啸,蕴含了无法扭转天命的不甘,以及对永别眷顾之人的悲怆。 然而…… “棋局一开,落子无悔。” 应龙的话敖翦完全听不明白。这位一时要把他的如意珠从头颅里挖出来,一时又说些深奥不已让人连边都摸不到的话,实在太难理解。不得不说,世代隔阂并不仅存在於凡人之间,也同样存在於年轻的龙族後辈以及自上古活到如今的龙神之间。 幸好这里还有一位虽然不是同族,但至少也是同龄的上古凶兽在。 丹饕看向应龙王的目光尽见了然,比起四凶恶兽,他的这位老朋友却更为冷酷无情。凭他对这个关了数千年依然傲性难驯的男人的认知,他甚至觉得应龙正试图逆局而动,乃至败中求胜,只是以这位老朋友的狠绝,为达目的,行事却未免太过。 “只劝良友一句,君子慎独,凡事节度,莫要太过。” 且见龙睛如金,转瞬间如兽露獠牙。 黑砂蠢动似见不安蛰伏之状。 不过也只是在短短瞬间,随即弥消於清风之中,拂面清风依然如昔。 “吾友知我。” 应龙笑容依旧,如微风轻拂,浮云淡薄,转目看向丹饕背上的敖翦:“玉烛若托付与这般後辈,想必烛……也会乐见其成。”拂袖之时,高大身形逐渐化作缕缕砂烟,冉冉消失。 “对了,尚有一事提醒吾友。锁妖塔有本座如意珠镇住,已然重塑,天帝有令,命七元解厄星君下凡擒拿自锁妖塔遁出之三百九十七逃妖……” 虚空之上,话音似尽未尽,已化渺渺。 如南地骤雨狂风呼啸而至,却又在转瞬间云开雨收,南极龙帝留下一句让敖翦心惊不已的提醒,便就消失无踪。 锁妖塔在哪里,是什麽样子他可不清楚,不过听丹饕说过那地方就是个囚牢,而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丹饕就是逃犯了。 所以天帝命令神仙下凡捉拿逃犯,那丹饕必定也在那七元解厄星君缉拿的名单之中。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一定是要被抓回去的! 敖翦虽不认识那七位星君,可在他的心目中天上的神仙俱是法力无边,而大妖怪再是厉害,却也只有一个,如何能敌得过他们?比起之前听到应龙王要挖开他的脑袋取如意宝珠,他现在更担心大妖怪会被追捕逃妖的仙人发现。 忽然背著他的大妖怪摇晃了一下,趴了下地,敖翦连忙回过神来,连忙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伤口跳下地去。 旁人看来面相狰狞可怖的大妖怪,敖翦却丝毫不惧,他跑到凶兽前面轻轻抚摸柔软的鼻头:“你怎麽样了?” 血肉模糊之状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想起那条巨龙能够开山画河的尾巴,如今长毛被鲜血染湿了,加上洪流的泥泞浆水把本来漂亮的橘红色毛发沾得脏兮兮,敖翦觉著心脏一阵阵地绞紧。 只是丹饕却并没觉著什麽,见了应龙王离去,松了口气。觉著浑身骨头发疼,皮肉伤口也就罢了,给龙尾扫到的那几下可实实在在地让他有种被敲碎了骨头的感觉。很久没有彻底运动一下这副老骨头了,这一架打得极是爽快,毕竟能与之匹敌的妖怪可说寥寥可数,也不是那麽容易遇上,而且与这位老朋友一较高下是从未曾有。 忍不住龇了龇牙,打了两个响鼻。 敖翦见状更担心了,盘算著眼下应该先给大妖怪清洗伤口,然後上药,可大妖怪这麽重,他要怎麽才能拖得动他呢?如果能变成龙的话就好了,这样的话就能把大妖怪背起来驮回家去。 可他却没想过他那间小茅屋能容得下这头比树还高的凶兽吗? 意动,形动。 在他无意识之中,他後颈的位置似乎有一片鳞片闪烁异动,只是转眼又消於无形。 瞧著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上蹿下跳却不得要领,可又想要帮上忙的小鱼,大妖怪心里满满涨涨地,虽然浑身骨头发疼,也流了不少血,但这些都不过是皮肉伤,与其说是伤疼,还不如说其实是累得不想动。於是忍不住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了敖翦一下。 湿漉漉、热乎乎的大舌头几乎像褥子一样卷了他,敖翦吓了一跳之余,抬头看见大妖怪又大又圆的青绿色大眼睛盯著他,视线专注得让人有些不好意思,开始不明所以,不过很快作恍然大悟状:“你……你是不是……是不是饿了?” 打架之後耗费了许多力气,肯定是要肚子饿了!所以打算……打算把他吃掉了吗?! 後面那句他是害怕得问不出来。 事实上饕餮凶族均有一个吃不饱的肚皮,就算像丹饕这般的大妖其实已不必每日进食,可以说,不吃也可以。吃食几乎等同於一种欲望的满足而已,也可以说……无时无刻都可以吃。 瞧见小鱼那张清秀的脸一副害怕的表情,丹饕尚以为他仍在後怕,小鱼在龙宫虽说并不受宠,但至少也是过著安全平静的生活,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会害怕也并不奇怪。於是大妖怪又伸出舌头用舌尖的位置撩了一下敖翦的脸颊:“今当大勇,卒然临之而不惊。” 要不是敖翦用凝水之法抑制了应龙王的攻势,只怕他眼下更加狼狈。小鱼的力量或许比不上他和应龙,但却懂得利用薄弱的力量造就最有效的攻击,对於完全没有临阵对敌经验的小鱼来说,他对时机的把握相当精准,甚至敏锐沈稳得不像第一次出手。 而且应龙召来的蓄水足以湮没城池,敖翦却能将之刹那凝滞,如此看来,半月来小鱼的功法又是大有长进。 “真的?”是不是很厉害什麽的敖翦可不知道了,反正他被大妖怪称赞了!要被吃的害怕抛诸脑後,他被称赞了! 就算他织出的鲛绡纱多漂亮,在在兄长和妃子们的眼中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不然养了一个无用的废物般的龙太子在宫里供吃供喝,可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从来没人愿意给他一句赞赏,今天不过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居然就听到大妖怪称赞他了! 原来被称赞的感觉这般的好…… 那是一种比起吃得饱,睡得暖,还要让人更满足、心里头热乎乎的感觉。 他是……一个能帮得上忙的食物了! 後语:L无力扶额,小鱼,你升级的重点搞错了吧? 第四十章 戮无常,残阳滴血丹赤狂 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一副开心又憧憬的愉快表情,大妖怪觉得心脏一跳一跳地,很想就这麽把他一把捞进怀里用力地揉啊揉。 於是他也这麽做了。 长毛一抖,变回成人形的模样,一把将小鱼捞进怀抱。 不过没有毛发的遮掩,身体上的伤口更加!人,不但割裂了皮肉,甚至因为受到鞭打的缘故而青瘀发肿。 敖翦马上冷静不下来了:“家、家里还有药,我回去拿些过来!” 本该与他一同回去,不过这一场架打下来,丹饕确实有点太累得不想动,才犹豫了一下,近来颇有主见的敖翦就已经果断下了决定:“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边说边把大妖怪扶起靠到一棵树下暂时安顿。 丹饕想了一下,虽说为了修炼不被打扰,这地方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本来叫头地兽过去取也是可以,奈何一场恶斗下来全都给弄坏了,若要以法术重塑此刻却累得有点真提不起劲。应龙王既已说过不再打玉烛余烬的主意,那麽就不会出尔反尔,断无回头之理,这附近方圆百里的妖怪这些天也早就被他吃了个精光,不会有什麽危险了,於是也就没有反对,便由他一人回去取药。 敖翦回到小茅屋,匆忙收拾了先前用剩的一些药物,用包袱收拾好了背上肩就往回跑。 过村的时候途径一户人家,便闻有人将他叫住了:“阿剪!诶!你等等!” 这屋子住的正是那曾经送鞋过来的俏寡妇阿芳。 敖翦这半月专注於习练法术和修炼如意珠,不但早出晚归,而且没有出海便也就没有入村卖鱼,所以阿芳一直没有见著,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自然是不愿轻易放过:“这些天怎麽都不见你们在家?你大哥的鞋子也打好了,我本来是想给你们送去的,可惜都没见著人,挂在门口又怕被人偷了……” 听她絮絮叨叨,敖翦担心著被他留在一片荒林里的丹饕,心里很是著急。 按理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寡之人,瓜田李下,也是怕人说三道四,故而帮衬这家的人并不多。只不过敖翦不懂这些,只觉得那凡人的女子一个人带著一个小娃生活,帮人做些浆补的活,也是挺难的,他这般热心,也无怪那阿芳的寡妇对他表错情,以为敖翦对她有意,打鞋赠袜的勤快,却不知在海里生活的鲛人根本是穿不惯鞋袜。 前些日子见敖翦家里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大哥,那雄壮的男人气息让她不由得起了怀春之心,那双打好的鞋子恨不得直接送到丹饕手里。 她身後有个大胖小子,是她的儿子,咧嘴笑出有几颗破洞的牙齿,他认得敖翦,知道这个哥哥常常送他些好吃的东西,所以一见到便缠著敖翦不放索要吃食,这可正中了阿芳下怀。 一边伸手拉了他,一边劝说:“阿剪,瞧你急得满头大汗的,快进来歇歇,喝口茶吧!” 敖翦心里焦急,连连摆手:“不麻烦了,我有急事要做,真不用麻烦了。” 阿芳奇了:“你要干什麽啊?这般著急?连喝口茶都每个空闲。” 敖翦可说不得真话,只好用力拨开阿芳的手:“芳姨,我真有急事,那鞋子我回头来取便是了。” 阿芳见他神色不像作伪,也不好再作纠缠,遂也放开手去,并赶开了那胖娃儿,娃儿见没吃的,便自己跑回院子继续撵狗儿玩去了。 “还是辛苦你大哥来我这儿跑一趟吧?若是穿著不合适,我还能马上给改改。”她打了好主意,想要与阿剪的大哥多作相处,以她的相貌定能让那男人神魂颠倒。 敖翦实在没心思应付,便也闷声埋头就走。 阿芳没得到回答,心有不甘,追前几步想要人叫住得个确切的答案:“阿剪──” 敖翦闻声回头,可转身,却看到女子没有了头颅的身体仍向前赶了两步,滚跌在地,断脖处喷涌的鲜血溅湿了他的脸庞。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确信这绝不是什麽幻觉,因为洒落在他身上的鲜血还有余温,一头突如其来的怪物踩落在尸身上。 此怪状类不常,身如牛,相极凶,血盆大口沾满模糊血肉,两排虎齿锋利无比,模样竟与丹饕兽形有几分相似,但毛发却不及其密长,身形大小更与之无法相较。 血腥的气味极为浓烈,绝不单只因为面前这一具尸体的缘故。 敖翦连忙抬头,便见得不远处的院子里,另一头褐毛恶兽低著头,匍匐在地正撕咬著什麽,而当它抬起头时,血盆大口之间森然的是一条短小的手臂。 血腥的气息好像在转眼之间就将整个渔村笼罩其中。 脚步声悉悉索索地响起,从一间间简陋的茅屋侧旁,一头头凶兽缓缓走了出来,就像狩猎羔羊的狼群般将单薄的敖翦团团包围。它们满嘴的毛发都沾满了血腥,甚至有些碎肉,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似乎是唯一幸存者的敖翦。 竟在转眼之间,这条村里的人就被这群来历不明的怪物吃了个精光! 村里的渔民人数并不多,它们显然并未满足,而站在这里的敖翦显然就是剩下来的最後一个,自然成为了怪物们争抢的目标。 怪物们嘴角垂涎的口水,甚至有想独占美味的怪物转头朝同伴咆哮发恶,露出利爪尖牙警告对方不要妄图打猎物的主意。 敖翦虽然怕得厉害,但被当做食物有段时间,反而没有像先前那样恐惧,眼下形势不利,他捏紧了拳头咬紧牙关,迅速地回忆了自己学到的法术,却都是只能勉强自保,没有攻击之力,而凝水之法在陆上干旱之地根本是毫无用处。 可是他并不打算傻乎乎地站在这里等这些怪物把他撕碎分食。 这些怪物犹有虎豹之凶,但因其数量不在少数,而又均想把他当做食物,势必争抢!虽然这麽做相当冒险,但敖翦定了定神,拿定了主意,他悄悄给自己施了个护身的法术,然後像脚软一般往最靠近他的一头怪物倒了过去。 有一头怪物终於忍不住扑上前来,敖翦当即双腿一软地跌倒在地,那头怪物倒是愣住了,它牙还没蹭到怎麽就倒了?! 可在旁边的怪物看来,那只瘦小的猎物已经被扑倒了。可它这麽一愣,嘴巴一停,却给了旁众有了可乘之机,两头不甘心最後一块肥肉被别人吃掉的怪物当即扑了上去,与那还没来得及下口的怪物撕打争夺起来,其他的怪物见状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一拥上前抢夺食物。 爪子下的敖翦被拉来扯去,眼看是要七零八落的,但他早就施下了法术保护自己,所以只是看上去沾了一身泥沙的狼狈,实际上并没有受伤,他这样滚来滚去看上去就像正活生生地惨遭撕咬,一只弱小的猎物不断刺激怪物们本来就贪婪嗜杀的本性,一时间挑起了怪物们争抢的本性,顿时打得不可开交。 虽然看来敖翦在怪物们的争抢被丢扯,但事实上他不断地在接近包围圈的边缘位置,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远处浩瀚的海洋。 就在他再一次被怪物跩上一脚,此刻他所处的地方就已经离开了怪物的包围圈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瘦削的青年就像一头鹿般弹跳而起,撒开腿尽其所能地飞快地往海的方向奔去。 只要他能够入海,怪物们便再也追不上他。 滩头的海浪就在眼前,只需一个鱼跃他便能重归大海,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声从身後极近的地方骤然响起,敖翦心中一惊,断然弹跃,欲插水而入。 可是一股从天而降的巨大力量却生生遏制了他的去势,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压在地上,海浪在他指间前几寸的距离,偏偏却无法再靠近分毫。 锋利的勾爪刺入了他的肩背,腥臭的口息喷在他的後颈上,“滴答──啪──”半颗黏著血丝眼球掉落在他头侧的沙上,即使没有了眼眶、耳朵、口鼻这些部位,敖翦似乎仍能从那里面读出被活生生吃掉时残留下来的恐惧。 “嗷──” 那怪物一脚踩住了敖翦的头颅,朝还在争斗不休的同伴发出喝止的怒吼,它似乎是这群怪物的首领,争斗不休的怪物们听到吼叫这才不再打架。 锋利的爪子就像四根钢锥一样穿透了单薄的肩膀,造成了大面积的创口,鲜血浸透了身下的细沙,血泊般蔓延开来,他痛苦地喘息著,仿佛一条被钓上岸来的鱼。 痛得极致乃令如意珠亦为之波动不稳,竟令他显出原形,看上去像普通人一般的青年渐渐由头到脚地现出了蓝色的鱼鳞! 狰狞的兽首慢慢靠近,方才嚼碎人骨啖食血肉的嘴巴喷出难闻的腥气,嘀嗒著淋漓鲜血的尖锐牙齿近在咫尺…… 斯民食餮 尾声(东海篇完) 尾声 丹饕坐在树下,双腿粗鲁地两分手臂搭在膝盖上,打量著跪拜在他面前几名老者。 老者华发白须,衣饰华贵,列於丹饕面前。 “天佑吾王,得归中土,实乃凶族之幸!” 他们的态度毕恭毕敬,就像一群忠实的仆人,然而只有丹饕知道,面前这几只伪装成凡人的老饕餮根本不是什麽忠良之士。 四凶肆虐中原,当年饕餮族的长老,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他们忽然出现,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尔等何来?” 其中一个额头抵在地面,恭敬地回答:“自锁妖塔崩碎,臣等一直苦候,始终未得吾王传信,後闻吾王重现东海,方匆忙前来拜见。” 丹饕心里见疑,他并未刻意隐藏行踪,但天下之大,要找到一头饕餮却是不易,而且饕餮一族囤居三危之地,偏僻闭塞,又岂会知道万里之外东海之滨,有凶王现身? 他皱起眉头:“吾离族已久,今何者为王?”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半晌。 终於有位长老回答:“吾王明察秋毫,今有後辈赭鼎,欲取吾王之位而代。赭鼎知冀骄横,跋扈自恣,不识尊卑,若为凶王,实乃吾族之祸!” 丹饕皱眉,并未表态。说什麽专横跋扈,凶族之王岂有良善之说?显然,“不识尊卑”才是这群老家夥不满的真正缘由。有能耐的年轻一辈不耐烦听这些老家夥絮絮叨叨,更有志成为凶王,长老们怕那不买账的家夥一旦真正成了族中之王,那群老家夥更是没了地位,所以才会急於把丹饕找回去。 忽是心念一动,既然这群长老能找来,那麽那头不安分的饕餮……不等他想个明白,骤觉体内元丹一阵波动,此时村落方向列光暴起,若此刻於空中向下观望,其形如兽长牙,无声而哮。 丹饕突然暴跳而起,橘毛炸开,化作硕兽之巨,不顾身上伤痛一声长啸往村落的方向跑去。 然而一切显然已是太迟。 逐渐弥漫开来的血腥气让他更有了不祥预感。 地上残留了腥臭的血迹与乱七八糟的尸骸,被野兽脚印弄得乱七八糟的地面,让熟悉这一切的丹饕完全明白过来,这村落已遭饕餮族人屠杀。 丹饕试图寻找敖翦的气息,当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却是在距离大海极尽的地方,那一滩即使涨潮的海水也无法一下子冲洗干净的血迹时,禁不住是急怒烧心,骤然仰头长啸。 啸声之烈,狂猛气劲刹那间竟把已无活人的渔村铲得整个掀翻。 怎可如此大意! 令小鱼置於如此险境!! 跟在他身後的几名长老探头探脑不敢靠近,此时残阳之中,染得巨兽橘毛赤豔,他们已经尘封的记忆忽然被彻底唤醒。 上古一战,正是这头怪物以一己之力,御万军於阵前,踩踏人尸,足下血流成河,一身橘红毛发,染作丹赤颜色── 饕餮凶王,其名曰丹! 咆哮怒吼,毛发尽夹在著一股带怒的狂风把几名长老的头发衣袍亦卷吹扬起。 “赭鼎何在?!” 《东海卷》完 後语:东海卷到这里完结了。我一开始也没预料到会写这麽长,本来按照固定的模式一般来说两卷就差不多了,可是小鱼真是一萌物,让L有些欲罢不能地玩来玩去……於是就变成,东海卷居然都完结了,可小鱼还是一储备粮的状况……(扶额,这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如果是我的错,我马上溜号!!) 呃哼,不要随便砸东西啊同学们,丢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接下来就会开《中原篇》了,不过L要稍微歇一歇笔,沈淀一下感觉,有时候写得太久很容易有种麻木和缺乏灵感,所以L需要一点点时间,不过这篇绝对会往下写不用担心,L的文品还是有保证的~同学们应该可以谅解吧? 然後,因为某个相当诡秘的原因(什麽原因?因为某一萌书没完结我不敢看但是又萌得挠心挠肺怨念不断於是突然进入了报复社会的黑暗状态)黑L,会写肉的黑L再度降临人世!!!哇哢哢哢哢~~~~~~~~~ 斯民食餮 凶王卷 序 凶王卷 序 《神异经.西南荒经》有载,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疆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曰饕餮。 饕餮者,有吞噬万物之能,乃极贪之兽。 其行形恶,状类不常。 这是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 也许属於某一山脉的末端,只是这里既没有可观之美景,也没有金玉之矿藏,说白了就是万座山峦里面最普通的其中一座,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为此山命名。 此处之外的峰峦起伏不定,在夜里的就像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而荒山的夜晚,连摇动树林的风声都显得!人。 可就在人迹罕至的山腰处,一棵红松下,居然突兀地躺了一名的青年。 夜里的荒山相当的冰凉,林风呼啸轻易把人身上的温度带走。 外露的脸庞、手臂覆盖了一层不属於正常人的浅蓝色鳞片,在朦胧的月芒下显得有些颓靡的灰白,过於单薄的肩膀上,被野兽利爪洞穿的伤口尽管已经不再流血,却依然狰狞。清秀的脸上嘴角、眼角处都有淤紫的痕迹,似乎曾遭人殴打,更因为他的皮肤并非正常,所以看上去更为明显。 他的手腕上被麽指粗的麻绳紧紧捆绑,并将之拴在大树上。 他独自躺在那里,偶尔因为山中的寒冷而瑟缩,看上去就像一条被钓上岸,却没有被放入水槽中,只以草绳穿了嘴巴随意挂在摊上摆卖的鱼,没有人在意它会不会因为离开了水无法呼吸而随时死掉。 四处都很安静,但伤口的疼痛却让他无法安睡。 受伤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但伤口却没有得到包扎上药。 浑身蓝鳞的青年终於睁开了眼睛,却是更加异於常人,他的眼珠子相当的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而且眼珠的颜色也非如凡人的深墨,而似像琉璃珠般流转生辉。可惜此刻疲惫与伤痛已完全将眼中应有的神采尽数遮掩。 只是稍微挪动一下麻木的身体,可即使如此微小的动作,伤口处立即像再度撕裂般剧痛难耐,令他眼前发黑。 等稍微喘过口气,躺在地上的青年忽然发现在面前不远处的地上下生长了一丛支支直立,高逾尺许,开著紫红色的小花。 这只是很普通的花,山野之地经常能见到。但青年却眼睛一亮,他知道这种叫做大蓟的野花,他曾经听渔夫们说过,虽然很平凡,几乎到处都有,但却非常有用,能凉血、止血、祛瘀、消痈肿。 他抬起手臂,忍住肩膀的痛楚,虽然手腕被捆绑,但还是能勉强够得著。 可只是这麽简单的动作,回到原处的时候他却已经几乎疼得浑身冒冷汗,可他清楚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他疗伤,如果他没办法给自己上药的话,伤口很快就会腐烂,然後他也会死掉。 尽管疼得浑身发抖,但他伸向野花的手依然没有停下。直到指尖触到了草根,再费力地扯下几棵,他额头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远处响起了野狼蠢蠢欲动的低吼,青年闭上了眼睛喘了口气。 他不害怕山里的猛兽,因为在他身後的黑暗中,蛰伏的一双兽瞳,那属於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怪物。 第四十一章 入中原,狂兽归来血洗衣 等他草草嚼烂了草药,给自己的伤口敷好躺会原处,便闻到了空气中忽然渗入的血腥气味,青年浑身一僵。 很快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声音渐渐近了,便见是十数名青壮男子,他们穿过树林的声响非常大,完全没有掩藏痕迹的意思,似乎有几分肆无忌惮。 他们身上的衣物均是些绫罗绸缎,但不知为何,虽说衣料极是名贵,可穿在身上却有几分突兀之感,就像只管捡著最贵的穿在身上,却不管是不是合身陪衬。 月色朦胧,赫然可见那些矜贵的衣服下摆及袖口之处,俱沾了一层干涸後的黑褐血迹!尽管他们手上并没有拿著任何兵器,然而即使用河水冲洗只怕也洗不掉的杀戮气息如影随形。 走在最後的人手里好像还提了个竹篾做成的圆柱形大笼子,大概是农户用作运送猪只之用,故而很是阔长,也不知里面装了什麽,看上去沈甸甸的,更还有些嘤嘤哭泣的声音。 这十数人懒懒散散找了地方各自坐下,其中有一个走到树下查看,看来是来查看拴在树下的青年。 这男人一脸不耐,看管青年的活由他担当,可一路上带了个累赘让他没得像同伴那般轻松自在,且不说那吃的份没那细细搜选的心思,便说就算掠取了不少宝贝也因为需得扛上青年赶路而不能多带。 心里早就厌烦了这个浑身鳞片的古怪家夥,要不是头领有令要带上活的,他早就打算将他给撕了。眼下见他似乎睡得安稳,不由升起凌虐之意,突然抬脚一脚踹在青年的肋骨处,这脚极是重,青年毫无防备被他踢得整个人往後飞去,背部撞在树干上,顿时痛得漏出一声闷哼。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像一个睡著的人,顿时把男人给惹恼了。 “好你个小崽子!居然敢戏耍本大爷!” 有人瞧著居然哈哈大笑,好像看到什麽有趣的事情,只不过还是抬声提醒:“流汹!可别把人给弄死了,鼎王可说过要活的。” 也不知此人所言之“鼎王”是何人物,居然叫那凶徒打了个冷战,啐了一声走了开去。 林中的空气忽然出现了一丝异动,刚才还闲懒的众人马上一反常态,同向一方跪拜在地,而有一人将猪笼拿了起来,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打开笼口往地上一倒,掉下来的竟是三名幼童! 那些幼童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懂得抱在一团浑身发抖,抽噎啜泣。 风声忽然停了。 黑暗中,一双绿色的兽目缓缓张开,凶光四溢。 巨大的兽足踩过草地却没有带出一丁点的声息,一头硕大如牛的野兽像一个幻影般无声无痕地走出黑暗。 空地上没有树影遮盖,月色落在它身上,赭褐色的毛发没有一丝光泽,沈重的颜色仿佛吸收了所有的阴暗。锋利的爪子就像钢钩,曾经穿透敖翦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撕扯筋脉,疼得他浑身至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巨大的鼻孔喷出腥臭的气息,微微龇开的口缝间森利的牙齿参差不齐,泄出的丝丝喷息混著死亡的腐臭。那怪物不紧不慢地走近,就像看到一窝小老鼠的山猫,不急於一口吃掉,打算先玩弄一番。 幼小的孩童已经害怕得两眼发直,一个吓得失禁,一个更是直接吓昏了过去。 却见那怪物已走到鼠崽子般的幼童身边,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小奶娃不知过於早慧还是有著初生之犊的无畏,居然伸出手去触摸那怪物,意外的是那怪物居然没有任何动作站在那里任他抓挠自己的毛发,乖得像一头狗儿,小奶娃咯咯一笑相当得意。 却在此时,骤见怪物骤然张开血盆大口,“哢嚓──”一声,将这孩童的脑袋连同左肩一并咬掉! 只剩下半片肩膀和下身的尸体咕噜噜地往外冒血,撕裂的皮肉、森白的骨头,还有慢慢从缺漏的胸腔滑出来的脏器碎肉,足以让目睹此景之人觉是置身地狱。 被痛打一顿的青年躺在不远处的树下,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 他没有能力阻止,事实上,也许下一刻,他也会跟这些无辜的孩童一样,被怪物开膛破肚地撕碎。 嚼碎骨头、咀嚼血肉的声音在宁静的山林里,混杂了野兽的呼吸声,令人毛骨悚然。 青年正是被掳去的南海七太子──敖翦。 那日在渔村,敖翦被那群袭击渔村的怪物包围,逃脱之时更被这群怪物的头领利爪贯穿肩膀,伤势过重当即昏死过去。 若比照以往,若他还是那个在海底只事织造的龙太子,只怕此刻已命丧黄泉,所幸体内已练成如意宝珠,虽珠子未成得什麽大气候,但至少能稳住性命。 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被那群怪物带走,至於去往何方,却未可知,只约莫猜测是向西北的方向。 一路上他也不是没有过逃跑的想法,奈何它们取道西北,离大海越来越远,走的都是河道稀少的山路,以一个鲛人的能耐,要在陆地上徒步逃过十数擅长狩猎的野兽追捕,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他肩膀上的伤一直得不到治疗,性喜食人的怪物可不是善心之辈,敖翦在它们眼中不过如同货物一般,别说给他上药,就算是吃食也没给过一星半点。这样又痛又饿的状态下,敖翦还能保持神智清明就已经很是艰难,更不用说用发软的双腿逃跑。 不过在龙宫的时候,宫人也常常会忘记给他送饭,所以饿上三四天是常有的事,他倒也还撑得住。 这群凶狠的怪物饿了的时候便会猎杀凡人而食,犹如狩猎的野狼群般袭击村落,往往是趁夜色朦胧抢入村庄大肆屠杀一番,无论男女老幼,均是吃个精光。 敖翦观察所得,怪物们口中叫“鼎王”的头领,就是那日把他抓伤的褐毛妖怪,而身为头领者往往不必亲自动手,其他的怪物会把有最肥美、最鲜嫩可口的幼童带回来奉献与它。 见头领吃食,部下都不敢打扰,纷纷避远开去。 “中原之地真是太富庶了!瞧那些人长的个个是肚满肠肥,随便往哪咬下去就都是一块肥肉,滋味太好了!” “可不是吗?咱们那的人可没法比,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不是饿得瘦骨嶙峋,就是病个半死不活,而且还不够分的。哪像现在这般随便吃随便挑!” “不过昨儿个吃了三个肥头大耳的家夥,倒是有点腻了,今儿换了两瘦点的,滋味也不差!” 敖翦听到了他们聊天的声音。 这群显然刚从山外的村庄回来,敖翦禁不住抖了抖。 他曾亲眼目睹这些怪物屠村的惨状,他们把活生生的村民当是野兔獐子一般随意猎杀撕食,不过眨眼之间,整条村里的人都给他们杀了个精光。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根本没把这个瘦削的鲛人青年放在眼里,毕竟谁也不会避讳即将成为盘中餐的活鸡活鱼是不是在仔细聆听他们说话。 可敖翦却借由这些对话慢慢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状况。 他在更早些时候就发现这群怪物与丹饕份属同族,竟是四大凶族之一的饕餮。 前时曾听大妖怪说过,昔四凶为祸,饕餮族於江淮、荆州数度为乱,帝举兵降服,遂命流放至三危西方边裔之地,不得再入中原。 没想到这群饕餮竟然无视规条,违反了上古时神王的旨意。 饕餮一族被驱赶到寸草不生、极为荒芜的西北之地,终日厉风呼啸,到处都是黄沙滚滚的荒滩沙漠,那种地方练吃的东西都要彼此争抢一番,只有最强壮的凶兽才能苟且存活。 当它们来到中原,便为这片沃土的富饶所震惊,便像饿了许久的出闸猛虎,所到之处当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头饕餮头领也非常奇怪,明明连幼童都不放过,可却没有吃掉他,还带了上路。 如果说是像大妖怪那般打算将他当成贮藏的食物也不可能,首先以他这分量十几头饕餮一人分一条手臂也是不够,再者它们显然没有贮藏食物的习惯,都是走到哪吃到哪。 令人恐惧的咀嚼声停顿了。 月下朦胧的黑影不断拉长,像鬼魅般扭曲变形,直至在草地上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既是现在并非在水中,敖翦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靠近。 忽然头发一疼,便被粗暴地从地上被扯了起来。 面前对上的是一张年轻的男人脸庞。无论他的化形之术是否出神入化,但凶残暴戾的野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一张善良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盯著敖翦的眼光,全然不仅止於只是吃掉那麽简单,那是一种准备将之活生生地开膛破肚、拆骨剥皮,把猎物的惨叫当做佐餐之音的残虐。 适才一顿踢打把敖翦肩膀的伤又撕裂开来,鲜血的气息窜进了男人的鼻腔。 他好奇地闻了闻这种不同於凡人的气息,更伸出舌头舔过敖翦的伤口,可那里刚刚涂上捣烂的大蓟,草药的苦涩让他立马啐吐口水。 “鲛人的血肉竟这般难以入口。” 怪物口出人言,态度轻蔑。 “看来那头老饕餮年岁大了,舌头连味道都尝不出来。” 第四十二章 记恩果,受人花戴万年香 敖翦知道他嘲笑的是大妖怪,尽管不是时候,但他却仍是不由得心生不忿,为的是这头怪物居然因为他的“不够美味”而成为贬损了大妖怪的理由。 是的,比起那些被饕餮们吃掉的肥肥胖胖的凡人来说,他确实非常的不合格。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大妖怪挑选食物眼光的理由,他有努力过,尽管成效并不明显,但是他敢说,他比那些只有吃这一种用处的食物来说,他还有别的价值,比如说洗澡刷毛、打扫屋子、搜罗食物等等,甚至帮忙干架……而且他还是一个非常守本分的存粮,绝对不会想要逃跑,无时无刻地虽是准备成为食物之余,被吃掉之前还会自己先洗洗干净!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的心甘情愿是如此的荒谬绝伦,不可思议。 他不是傻瓜,也不是不害怕死亡,每次看到大妖怪对他龇开利牙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缩缩发抖。 或许一开始他是被迫的,可就是因为他是大妖怪的食物,所以他才能够离开那个像囚牢一样的小木屋,得以看到浩瀚的东海,得以寻访神人的仙山,得以踏足广阔的陆地,得以目睹神秘美丽的百幻蝶族,得以拜会隐居鼇岛的南海海神,得以遇到待己如弟的东海将军……这一切一切,都是以前他从来不敢想象的东西。 他的世界,紧随著橘红色大妖怪粗壮的四腿迈开的宽阔步伐,不再是横走十步、纵走二十步的木屋,而向没有尽头的远处不断地延伸开去。 过世的娘亲曾经告诉过他,‘得人恩果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所以他想要报答,可是除了织纱,他却没有拿得出手的能耐,所以除了成为大妖怪的食物,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而面前这个怪物头领却把大妖怪的食物给抢走了! “你很奇怪。”敖翦的气愤落在对方的眼内,妖怪头领兽瞳中凶光乍露,转头看了看那边地上被他吃剩下的一滩骨血。“他们害怕我,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我吃掉,所以害怕。可是你不怕。为什麽?” 虽然同样是饕餮凶族,这个男人却绝非似丹饕那般注重古有之礼,这妖怪非但喜怒无常,甚至还有刻意玩弄弱者的兴趣。 男人麽指指腹抹过敖翦的额头,凶王纹印触而抗之,当他指头离开的时候已见鲜血淋漓,抹过去後在敖翦蓝鳞的额上留下了一道颜色迥异的血痕。 “凶王牲醴。”他忽然爆发出轻蔑且粗暴的大笑,“哈哈哈哈──居然还有这般食古不化的老家夥!时移世易,谁还会遵守这样无聊的规矩?!”他伸出舌头,舔过布满鱼鳞的侧脸。 敖翦依然沈默,但是眼神流露出了隐藏在惧怕下的倔强。 “你不认为自己是属於我的猎物,所以你不怕。”男人玩味地捏著敖翦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赭鼎,就是真正的饕餮凶王。” 太久了。 他们在终日厉风呼啸,黄沙滚滚,好像自开天辟地那日起便是如此荒凉的三危之地生活了太长的时间。 他们没有经历什麽上古之战,一出生便在此等荒芜的西放边陲。 他们渐渐厌倦了长老们重重复复说著昔日饕餮一族百妖来朝、横行霸道的辉煌,以及絮絮叨叨著等待凶王归来之後引领他们在入主中原那些虚无美梦,更不满他们拿著鸡毛当令箭享受最好的东西却呵斥他们的无礼。 为什麽非要等待那个早就不知影踪的凶王? 他赭鼎,就是凶王!! 或许这群饕餮非常凶残暴戾,把凡人当做食物般猎杀,但他们的头脑却非常简单,只为了口腹之欲而行,然而面前的男人,眼睛里的欲望绝不单纯。这人的野心勃勃,敖翦实在太过熟悉,因为他不止一次地从他的兄长眼中看到,那种无止境地追求本不属於自己权力的欲念。 这头饕餮想要取代大妖怪的位置! 可是他记得,大妖怪之所以被囚禁在锁妖塔里,如今还要被神仙追捕,就是因为他是饕餮一族的王。 因为他率领了属於他的族人与人王作战,战败而被囚万年之长。 即使他没有见过锁妖塔,不知道那里面是什麽样子,可囚禁妖怪的地方绝对不会高床软卧、自由自在。饕餮一族虽流放三危,生活困苦,但毕竟没有监牢囚困,而大妖怪失去的,却是一万年的自由。 而现在面前这个男人不但对大妖怪没有一丝敬畏之意,更是出言不逊,甚至还想取而代之,尽管下颚被捏得生疼,敖翦却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愤怒:“我……我不知道什麽凶王……我只知道……我是……我是被大妖怪先抓到的!……” “大妖怪?”名赭鼎的怪物头领玩味地打量在他手中脆弱的鲛人,“哼,在饕餮族中,谁有本事,猎物就归谁所有。而且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猎物,又怎可能有选择归属的权力?” 敖翦再不想理会面前的人,抿嘴不语。 青绿兽瞳凶光一闪:“你可知道,饕餮自古流放於三危山,那里到处是沙漠戈壁,所以没什麽机会吃到活鱼,我想我的手下对你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他习惯了拿捏生命,喜欢看到这些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 然而眼前这条小鱼虽然没有挣扎反抗,但那种倔强的态度却更令他深感不喜,他要让他清楚,谁才是这里住在生死的王。 就像听到了他话里头隐藏的意思,那群年轻的饕餮慢慢围了上去。 因为赭鼎说过要带活的回去,所以他们一直都不敢打敖翦的主意。凶族一向以实力说话,赭鼎在族里确实无人能敌,是故虽然这群饕餮本性嚣张,但在赭鼎面前,他们丝毫不敢有一丝违背。 如今赭鼎却显然另有属意,这些贪食之兽不由得更肆无忌惮起来,其中有一个垂涎地打量敖翦不肥不瘦、看上去有十足咬劲的身体,舔了舔舌头:“我们还真没尝过鲛人的滋味,不知味道如何?” 连忙有人附和起哄:“这些天吃人肉都吃腻,看他不像人不像鱼的,说不定味道极好!” “说得太对了!” “听说凡人吃鱼,会先用刀刃把鱼鳞一点一点地刮干净,然後再把鱼肉和骨头分离,然後一片片地切成像花瓣一样的鱼片,然後丢进油锅里面炸得酥香再吃。” “哪来那麽多的事儿?直接各自分一块不得了?” 敖翦伤口皮肉散发出生鲜的味道,甚至有饕餮忍不住现出兽形,烦躁不耐地绕著敖翦走来走去,口鼻喷出的野兽热息甚至混有刚噬食了人血的腥臭。 赭鼎满意地感觉到手里的鲛人的战抖:“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就像屠刀一样轻轻在敖翦心尖划过,“我的手下应该没有这麽好的耐心,他们大概会一起把你撕成一块块的碎片,囫囵吞也罢,细嚼慢咽也罢,反正到最後,最小的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 无论换了谁,在这种状况下不被吓个半死也得服软了。 可出乎赭鼎意料的,这个看起来胆小懦弱,细脖子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扭断的鲛人,尽管几乎把眼眶子占满的琉璃珠眼瞳清楚地写满了恐惧,甚至要咬紧牙关才能控制住牙关发颤打架,但目光依然清明,里面甚至不包括妥协。 并非无所畏惧,他还是相当的害怕,但此刻的敖翦却克服了这种叫人慌乱的情绪,逐渐地冷静了下来,或许之前他还不明白对方为什麽要千里迢迢地将他带回去,如今却从妖怪那掩藏在凶暴之下的迫不及待,隐约摸清了对方的盘算。 赭鼎想看的是他惊慌失措、哀声求饶,甚至为了保命而承认自己不再是属於大妖怪的食物。 这头野心勃勃的试图取代大妖怪地位的饕餮,把他活著带回去,是想让饕餮族人知道,他有能耐夺去大妖怪的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一族之主的宝座,而以贪食为欲的饕餮一族,若是连食物都保不住的饕餮,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凶王。 就像完整的两颗琉璃珠镶嵌在眼眶里,折射月光时太过清明的视线让赭鼎极为陌生,从来没有人会在面临被撕碎的下场还依然保有这样冷静清明的目光,虽然对方像是一点反抗都没有任期鱼肉,但赭鼎却意外地感觉到厌烦,甚至有些撒手甩开这个瘦削的鲛人,以便避开这种好像能将他彻底看透的眼神。 然而习惯了拿捏生命的野兽很快笑了,他的手忽然放开了敖翦的下颚,转而摸向耳鳍,不同於凡人的耳鳍薄而透明,并在触碰下敏感地颤抖,突然他五指一合,就像揉碎纸团般收紧地攥紧拳头,敖翦鳍骨本就脆弱,敖翦觉得他的耳鳍像被撕下来般,不由失声哀鸣。 “听说……”赭鼎听著,却显然并不满足,接下来的声音阴沈而残忍,“南海的鲛人所流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我也想见识一下!” 说罢突然一甩手,将敖翦扔了出去,狠狠砸落在兽群的包围之中。 第四十三章 泣珠泪,散落凡尘染泥污 “真好看!” 一个穿著绛红色锦袍的男人半蹲在地上,麽指和食指之间捏了一颗水蓝色的珍珠,举了起来,放在阳光下仔细打量。 水蓝的颜色相当纯粹,并不像寻常的珍珠那般的雪白,一点点像水体的浅蓝,就像经过工匠打磨般浑圆光滑,在阳光下的色泽更见润泽娇美,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上等珍珠。 他身边蹲著一个埋头在地上捡的同伴,他正从草丛间捡起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晶莹的珍珠散落鲜绿的草丛间,晶莹剔透像晨露的水珠。明明知道是实心的珠子,阳光下却像薄薄的透明外壳裹住了水,随著光芒反射而轻轻荡漾。“好看是好看,可得弄个老半天的,恁是麻烦。”他又捡起了一颗,发现上面沾了些血迹,便将珠子丢进嘴里,舔尽了鲜美的味道,才将珠子又吐了出来。 “挺鲜美的……”张嘴时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能够轻易撕裂厚韧的牛皮,“可惜不能尝上点肉……” 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位置,蓝色的鲛人双目紧闭,侧著脸趴卧在被朝露打湿的草地上,一滴冰凉的露珠从长长的草叶滑落,滴在他的侧额处,尽管凉飕飕得足以让人清醒,但此刻却完全无法令人事不知的青年有一丝反应。这滴血慢慢顺著他脸部的轮廓淌过,与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线汇流,然後慢慢地淌过他的眉骨、然後滑过鼻梁再流过脸颊,滴落,融入他身下的血泊中。 青年上半身的衣服被撕碎一空,露出了光裸的後背,然後充满弹性弧度的背部却不再光滑完整,鳞片毫无规律地被掰断,动手的人显然非常随意且残忍粗暴,一些鳞片被连著皮肉地剥下,而一些只是拗断了一半,这般细碎的折磨,尽管不是什麽致命伤,但却是让受刑者更加痛苦。 伤口处的鲜血似乎才刚刚凝固不久,这一场非人的折磨一直从夜晚延长到晨光初现。他的脸颊枕在地上,紧闭的眼睛显现出过度哭泣後的浮肿痕迹,眼角附近的草丛,还残留了一颗凝成珠形的浅蓝色鲛人泪。 一头现出原形的黑毛饕餮打了个喷鼻,凑近了全无反应的鲛人,口水从牙缝间滴落:“只吃掉一条腿,应该问题不大吧?反正一路上他也用不上。” “我看你还是不用动鼎王的东西比较好……你忘记上回匈涂不过是偷偷咬掉了一个娃儿的小指头,就被鼎王咬断了喉咙。” 那头黑毛饕餮显然马上停止了动作,刚才还对地上的鲛人垂涎三尺,如今就像踩到了烫脚的炭火一般缩之不及。他们非常清楚赭鼎凶残的同时也非常的言出必行,违背他的命令让鲛人死掉的话,他们统统会在他一怒之下陪葬。 “哼……多的是肥美可口的人肉,这麽瘦的鲛人我还看不上眼了!” 把珠子都收齐的男人看了鲛人一眼:“来中原可太对了,顿顿是吃香喝辣,比起在三危啃黄沙的日子好太多了!” “不过你说鼎王打的是什麽主意?千里迢迢地来中原一趟,居然只带了一个鲛人回去。” 只顾著捡拾珠子的饕餮们并没有注意到四处空气的变化,或许说,他们习惯了黄沙漫天的戈壁沙漠,皮毛粗糙得连普通的刀剑都砍不破,所以一点点空气流动的变化他们就算有感,也不过如风拂脸过,更兼如今眼中满地珍珠,贪性之念让他们舍不得漏掉一颗,故此有什麽风吹草动他们是全无理会。 空气的流动相当的慢,因其带动的颜色也变得不明显,然而若此刻凝神去看,便可见有赤、青、白、玄四色缓缓如水流淌,汇於其颅枕之处,又见鳞片碎裂之下的皮肤隐隐浮现珠华。 被折磨了一整夜的敖翦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疼。 揭鳞之痛非常人可以想象,敖翦在南海龙宫之下虽然饱受冷待,但他毕竟有龙子之尊,寻常的虾兵蟹将蚌女鱼姬也只不过是给些脸色看看,倒是没有人敢有一指加於其身,如今那群饕餮却非是良物,乃上古凶物,为了得到珍惜的鲛人眼泪,可是往死里折腾。 就算他如何坚韧,身体的疼痛还是无法忍耐,疼得过了,泪水自然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此刻气息奄奄,呼吸闷窒间,浑身都好像没了知觉一般,只有龙颅内的如意珠隐隐有感,他是连眼镜都哭肿了睁不开的,可是忽然的,他却看到了在他面前的一棵小草。然後是那些躲在草丛间属於他的鲛人珠,再然後,是一头头贪婪的凶兽……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睁开眼镜! 可是,他却看到了。 一种奇妙的感官在蔓延,四季本就存在於自然之中,树木、花草、虫鱼,即使是空气,都是四时之气的本源,敖翦愣著放开了如意珠的气息,冉冉地荡漾开去,他竟然能够看得到百丈之内的一切物事,更甚者,能穿透泥石之下,感觉到山腹之中有一股潜流! 是水! 这种认知让他欣喜若狂。 虽然不能弄清楚潜流的去向,但只要是水,是能够流动的水,就必有去处,这是他的机会!对,他要逃走,他不能变成这些心怀不轨的怪物们要挟大妖怪的把柄,虽然作为一块存粮他的威胁力不足,但要真给抢走了,估计大妖怪也是很掉面子的。 敖翦的手指动了一下,虽然就算稍微动一下都疼,但这并不算不能动,只要忍住了就好。但同时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似乎被忽略了,那群饕餮们似乎早就认定了他虚弱到动不了的情况,把他丢在一边就算了,甚至连平时负责看管他的那头饕餮也没有理会他。 潜流距离地面最近的地方就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下,敖翦不动声色慢慢地挪了过去,石头遮挡了他,虽然还是能够让那群饕餮看到他的存在,却并不能发现他在干些什麽,事实上他们完全不觉得这条弱小的鲛人能干些什麽,更不认为他有可能从他们这麽多只饕餮的眼皮底下逃走。 敖翦知道时间不多了,等赭鼎睡醒了他们就必须再次出发,错过了这次机会,那就更难逃走。他躲在石头後面双手并用地挖开地上的泥石,虽说不是硬如花岗,但是泥土里面掺杂了不少的碎石,那些碎石像刀锋一样磨砺著他指头间脆弱的薄蹼,那痛楚犹如断指,可是敖翦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继续挖掘。 所幸这座山的泥土非常松动,奋力之下竟也让他挖出了一个洞穴,而此时他的手早已是皮开肉裂惨不忍睹,泥土下忽然“咕噜咕噜”地冒出水来,潜流的力量骤然释放,像喷泉一样从缺口处喷涌而出。 等饕餮们发现了这边的异状,却只看得见一双蓝色脚“唧溜──”犹如滑鱼一般消失在水泉中。 逃进泉水的敖翦隔著水也能听到地面上的凶兽愤怒的咆哮,到手的猎物竟然逃走了,对於那些怪物们来说是不可能放过的,他们疯狂地刨挖土地,试图抓住逃走的鲛人。 有一只冲得最前的饕餮把地刨出了大洞,勉强看见里面有影子一晃而过,便要探手将那逃走的鲛人抓回来,可不曾想这手一伸进水里,却像被吸住了般再也伸不进去也抽不出来,只得嗷嗷大叫,待他同伴拉住他把手拔了出来。 危急之中敖翦使用了凝水之法,虽说用处不大,但至少可以阻挡一下追击,也就是这短短刹那,便让他得了机会,往更深的水道游了去。入水的鱼那可比地上的鹿要难擒百倍,更可量敖翦逃进的潜流深入地底,他是鲛人不需要换气,而饕餮却是不识水性的怪物。 待敖翦入了潜流,却不防那水流竟如斯湍急,便连他这习惯了海底寒流的鲛人都一时猝不及防,加上在被折磨了一整夜之後身体早已衰弱不堪,根本无法与水流抗衡,像被卷住了往下扯去,脑袋一下子碰在一颗突兀嶙峋的尖石上,顿时眼前一黑,一丝鲜豔的血流从受创的头部蔓延开来,虚弱的身子毫无反应地被生生扯入地底的黑暗中。 且说那群走了猎物的凶兽们几乎要刨开地面去抓那鲛人,谁想还没来得及刨开一爪子,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犹如地龙翻身一般。 凶兽们吃惊地回头,却见此时一头一头跟他们真形相似却因为镌刻之故放大了狰狞之相的地兽从泥土下面爬出来,抖掉了身上的泥沙,外表虽无皮毛但雷云卷纹栩栩如生,更兼表面青铜流华,实令人望而生畏。像永无止境般,放眼远望仿佛犹如军队一般将山岳重重包围。 即使是赭鼎,此刻也慌了心神。 是的,离开三危之前的他确实雄心勃勃。 他在族中虽能力非凡,但那些老饕餮却始终不买他的帐,不肯承认他为族中之首,而那个前任凶王就算不回来,仍然像神明般受族人的敬畏。 他心中一直想著只要找到丹饕,并将之杀死,取而代之成为凶王,而後率领全族,入主中原! 然而这一切却在他看到那头巨大的橘红色怪物与天上双翅应龙恶战连场之际彻底破灭。遮天蔽日、横贯百里的狂风沙祸,无止尽地从地下爬出来的地兽,他总算明白了为什麽当老一辈的饕餮说起丹王的时候明明根本不在面前却依然心存畏惧。 只身对付数以万计的人王兵马?他只当是那些老糊涂的吹嘘之言,然当他亲眼目睹之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之感爬上了他的脊梁骨,那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力量! 远处龙尾扫裂大地,地兽翻倒天空,别说是接近,就算他已经站得足够的远,甚至身处於十里之遥的山头上,他依然有种马上转身逃走的念头。 他根本不可能挑战这种可怕的怪物! 这种不战而逃的耻辱一瞬间把一直以来的他骄傲彻底打压下去,为了宣泄这种屈辱,他泄愤他袭击了附近的渔村,杀光了所有的人,没想到却碰巧抓到了一个鲛人!一个额头上烙印了凶王纹印的猎物! 他看得出丹王与那条黑龙大斗异常必定受伤疲惫,需得养伤,再说不过是一个鲛人,轻飘飘的一副骨头,连皮带肉也不够那巨兽一口之量,想必那丹王也不会在乎这麽一只猎物,所以他将之掳去,并在族人面前吃掉,以示夺其威,代其位。 只要大事一成,他成为新的饕餮凶王,就算那巨兽回到族中,早已一切大定,族人也会听他号令,到时候就算那丹王再是厉害,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举族之力?! 他想的是好,却没想到先是那鲛人不但精明敏锐,脾性更与他外表的柔弱表象截然不同的倔强,甚至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更没有想到那丹饕竟然如此之快就追赶上来! 第四十四章 恶制恶,何镇妖邪唯大凶 地兽无声地矗立,乃有数千之众,然却无半点声息,沈默,不怒而威,仿佛一支纪律森、训练有素的军队。 其目青铜,其心泥塑,无善恶之辨,无退败之念,唯忠诚之心,悍不畏灭。 触目及处竟似大军压境,黑压压,自山腰而下覆盖了整片山岳,把这群闯入中原肆虐多时的饕餮凶兽团团围困。 凶兽个性贪婪,自入中原肆虐,手段凶残,全然不把人的性命放在眼内,可如今,当它们面临更强大的存在,方才感觉到那种被拿捏了性命却全然无法抵抗的恐惧。 地兽忽然动了,整齐划一地裂开一条道路,极点之处出现了一团橘红如火的颜色。 阔粗如柱般的足踩踏地表引起微微的震动,那震动仿佛能传达到心脏的位置,每一下都让触目之者肝胆一颤。那巨兽一身橘红毛发,在晨阳尽头处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无声地席卷著炽烈的愤怒。 地兽无声,凶王现形,正是血染如丹的上古凶王──丹饕! 大敌当前,黑毛饕餮虽表面上不动声息,但内心却也是心颤难休,然而此时却并不由他了,於是怒喝一声下令身畔两头饕餮出击,那两头饕餮自知此时不尊其命,回去也是个死,只好硬了头皮咆哮扑出。 本以为那些地兽必定反击,谁想那些地兽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般任它们横冲而过,直奔丹饕,正当它们以为得逞之际,那巨兽却是前掌一抬,拍苍蝇一般“啪!”“啪!”两下直接就把两头凶悍的饕餮一左一右拍飞开去。 当那些饕餮跌落地兽群中,完全没能看清楚发生什麽事,就见血肉横飞,惨烈吼叫乃令闻者魂惊,然那待声音渐渐软去,地兽各归原位,在密密麻麻的泥胎足下,混著肉碎骨渣的鲜血缓缓似水泊般蔓延开来。 而丹饕的脚步并未停顿,又有三头被迫冲前的饕餮扑上前来,依旧是左右拍开容那些地兽踩碎碾烂,而当中一只扑得最快,巨怪也懒得拍飞,巨足踏落,只听得“哢嚓──”一声,骨骼碎裂,饕餮的脑袋在丹饕爪下不过如薄皮西瓜一般,顿时瓢碎瓤漏。 惨烈哀嚎闻如风响,脚下生灵只当蝼蚁。 上古凶王,岂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不等那赭鼎再令部下出击,庞大的身躯遮挡了大片日阳,将他们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巨硕如象的凶兽之王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许是方才同伴死得太过惨烈,本来心存不敬的饕餮凶兽竟然没有一只敢抬头与其对视。 巨兽硕大的獠牙微微张开,低沈的嗓音有著洪荒古神的威严:“敖翦何在?” 无人作答。 应该说,无人敢答。 或许他们不知道敖翦於丹饕其重几何,但在饕餮族中,觊觎猎物为之争抢虽常有发生,但觊觎凶王牲醴,无异於挑衅其威,更何况此时他们还把那只猎物给弄丢了! 丹饕抬足一踏,顿时又有一只饕餮被他从头到脚踩成柿饼,血肉横飞,骨骼寸断,鲜血溅落在众饕餮身上,触目惊心。目光环视还活著的众兽:“答者,只需其一,余者无用。”呼啸声动,在旁的地兽当即蠢蠢欲动。 “且慢!!” 赭鼎此时终於发声,“既为凶王,却只为一牲醴之物,杀戮族人,如此做法,岂能为我族之主!诸位长老,你们怎麽说?” 却见那丹饕身後跟著的几位饕餮族长老已走近前,他们听了赭鼎的说法面面相觑。虽说以赭鼎为首的这群年轻饕餮嚣张跋扈,不但盗走凶王牲醴,更冒犯凶王之尊,确实是需要好好教训,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丹王竟一出手便是直接杀死。 上古之时他们亦曾跟随丹饕,所以非常清楚这位丹王平时言语不多,看似无为,可若犯其禁忌,一旦毕露真形,足以叫世人知道,何为饕餮凶性! 即使是与应龙王一场恶战,也不过充其量叫做切磋,如今这般……才叫做杀戮。 一位长老见势色不对,连忙劝告赭鼎:“赭鼎,莫要执迷不悟!凶王在此,我劝你还是乖乖将牲醴交出来吧!” “你们这群老匹夫!”赭鼎见那群老饕餮根本是惧怕丹饕,不由作怒,“往日对我百般讨好,此时见了这老怪物,便又抱他的大腿!” 那几位长老当下窘困,族里年轻一众当权,他们这些老家夥自然碍眼得很,若不讨好示弱,只怕小命不保,否则他们也不会冒险来寻丹饕。 巨兽实在不耐他们争执,正欲再施压,忽然草丛中一道浅浅的亮光反射了太阳的光辉刺入他的眼中。他低下头去,以爪轻轻拨开草丛,却见在地上一颗晶莹剔透犹如水珠一般的珍珠在泥泞的地上,似乎是谁忘记捡拾而遗留於此。 而在这附近的草丛,尚有血渍残留在草尖上。巨兽底下硕大的头颅,嗅过气味,虽然附近的有死兽血肉,但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一点点血迹的气味,而那颗水润晶莹的鲛人珠,更不用多想归属为何! 上下颚慢慢裂开露出参差的獠牙,巨兽的声音有著不稳,仿佛酝酿著暴风般压抑。 “他在何处?” 赭鼎虽怕其利害,但毕竟一向张扬,当下狂性大起,吼道:“我便是已把他吃下肚去,你又能如何!” 话音落下後的那一瞬间,山岳是寂静的。 寂静到好像一切都停顿,连一点细碎的风声都没有了。 橘红的大怪突然张开血盆大吼,一声兽啸震天动地,声浪席卷如狂风暴卷。 首当其冲的赭鼎若不是以爪钩地,便当即要被冲了出去,而他身边的部下此时已被吹得连滚带爬站都站不稳。 便见狂风中稳然不动的地兽一只只慢慢变换了蹲坐之姿,站立而起,青铜目中纷纷闪出血气厉光,步步逼近。 且说那敖翦,只觉浑身冰冷,脑海中一阵浑浑噩噩。 也幸得他本就是海生之物,便是在暗流中失了意识亦不至溺毙。 隐约间,仿佛忽然被什麽粗壮如蛟般的力量卷住,不由自主地往未知的地底深处拖去。 过了不知多久,一些模模糊糊的对话隐约在耳边响起。 ‘主子,俺捡到了一个活人!’ ‘……’ ‘他还有呼吸!身体还有一片片的鱼鳞!!’ ‘笨死了。这是南海鲛人。’ ‘鲛人?好稀奇!’ ‘……滚一边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中终於有了些清明。 身体却像被火烙煎过一样,辣辣的疼痛。 然而他却又觉得很冷,那种被寒冷的水包围的感觉,就像那熟悉了几百年的南海游龙渊底。 敖翦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整个人缩了起来。 他忽然害怕睁开眼睛,怕发现自己其实还只是一直地待在那个寂静又冰冷的小木屋里,因为织著鲛绡纱太累了偷偷打了个小盹,在梦里梦见了自己成为了那只红色的大妖怪的食物,被带著跑到了东海,又跑上了岸,过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开心日子,而等他睁开眼睛,那麽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虚幻…… 那仿佛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的橘红色的温暖,其实完全不曾存在过。 忽然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个困惑的声音在说话:“不应该啊,这会也该醒了……” 完全陌生的声音让敖翦吓了一跳,他反射性地睁开了眼睛,立马跟凑得很近的一双红瞳对了个正著,一瞬间双方都吓到了。 “喝!!”黑暗中的那个人手里拿著一颗夜明珠用以照亮,这手一抖,夜明珠掉了下去,幸好是在水中,否则肯定得摔个八瓣,“嘿!怎也不先打个招呼,把俺吓著够呛哩!” 敖翦很老实地弱弱回答:“很……很抱歉。” 没想他竟然这麽老老实实地道歉,对方也尴尬了,他弯身把掉在地上的夜明珠捡起来,仔细检查没有摔出裂痕之後,边松了口气,边小声絮叨:“还好没摔坏,不然回头可得挨骂。” 借著夜明珠的光亮,敖翦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这人穿著一身的黑袍,一大堆随水乱扬的黑色头发,肤色似乎也相当的黝黑,若把那夜明珠之亮遮掩,只怕他就能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蓬乱的头发下头颅相当的大,眉骨微突,轮廓相当明显。 敖翦想坐起身,只是一移动,脑袋一阵钝疼不已。 对方连忙制止他:“嘿!别乱动啊你!你脑袋在水道里磕开瓢了!胆子可够大的啊,竟然敢从地面的水道钻进来,俺要是从那过去,肯定要蹭去一层鳞。” “你……你是谁,这是哪里?”圆溜溜的眼睛带著对陌生事物的惊怯。 黑袍男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啊!俺叫冀獠,这里是地底河脉。” “地底河脉?”敖翦当时愕然,虽身居南海渊底少有接触陆上水路,但偶尔在宫中也曾偷听一二,亦知天下除却四海,陆上自有四渎五湖,星罗密布,各有龙王爷规管,却不曾听过有地底河脉之说。 冀獠见他一脸茫然,便抓了抓一头乱发,他面相虽陋,但心地却是不错,颇有耐性与他解释:“你没听说过这不奇怪。天下有五湖四海,这地底之下,其实也有连绵河脉,只是不为世人所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敖翦既是好奇又是惊讶,他想起了昏沈之间听到的对话,其中便有这冀獠的声音:“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 那男子有些粗鲁地揉了揉鼻头,呵呵一笑:“这没啥,俺也是路过。没想你是个鲛人,俺不曾入海,没啥的见识,还以为你是不小心掉来淹死了的凡人。幸好俺家主子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海的鲛人。”冀獠又道,“俺家主子说了,让你在这好好歇息,有啥的留著好了再说!” 敖翦虽说醒来,但脑仁磕到的位置还是闷闷生疼,加上一身被饕餮折腾出来的伤,此刻已精神不济,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再次郑重地表达了谢意,然後又再度睡去。 第四十五章 潜蛟藏,连绵百里地底河 鱼若去鳞,便如同人剥皮,其苦何堪。 便是龙子,剥鳞之创也非比寻常,再加上指蹼重创几乎尽碎,十指连心,所受煎熬非言语能作形容,敖翦在床上一躺便又是数日。 期间那冀獠每日为他带食。 地底河脉不见天日,其中生存之水族自非寻常之种,大多细小,莫说鱼鳔,便是整条入腹,也不知要吃个多少才能管饱。故而敖翦这些天所食之物,却是那那冀獠不知从哪里挖来的古怪肉团,虽说状似肉团,但却并非真是肉块,这外表看来白如截脂又有肉质纹理,但食入口中却软如芝菌。 此物谓之何名便连那冀獠似也不知,他就按照那模样称作“肉饨饨”。 吃下去的味道虽说有些像啃珊瑚一般,但既是受人照顾,敖翦也不好拒绝,吃多了几次便也就习惯了。不曾想那古怪的肉块表象不怎麽样,味道不怎麽样,但除了果腹之外,竟是极具疗效,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见是慢慢痊愈。 明明是毫无关系的水族,却愿意这样帮助自己,对於冀獠,敖翦自是心怀感激。 只是养伤的这些天来,他却无时无刻不惦记著地面。 他心里有著一份奇怪的焦虑,自被掳走之後便油然而生,如今虽是逃离险境,却依然不得缓和。 如果大妖怪始终找不到自己这份储备的粮食,大概会就会再去找一份新的吧?也许是一只肥肥胖胖的鱼怪,或者好看又美味的蝴蝶…… 一想象大妖怪背部本来是他坐著的位置如今或许已经换上了一只陌生的、比他胖、比他好吃的妖怪,他就觉得心脏的位置像被狠狠地捏住,气都喘不过来的万分难过,这种感觉甚至比因为没法按时间完成鲛绡而挨了後妃的责骂,或者三四天才拿到一丁点的鱼鳔可是里面满是泥沙的感觉还要更加难过。 他想要快些回去,回到地面,回到大妖怪的身边。 所以当他能够从床上坐起下地,便与那冀獠告辞,问他如何能从水道重上地表。 冀獠抓了抓头发,似是有些为难:“俺待在这地底下有好些年头了,很久没出去过了,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这样吧,俺带你去问俺家主子,他知道的比较多,定能给你指条明路!” 二人出了小屋,冀獠在前引路。 无日月星影的地底,水域之中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冀獠手中的夜明珠散发的一片光团。偶尔有些地底河脉的鱼游过,不似海中游鱼般斑斓,也不像陆上江河的肥硕,却是些细小体长,浑体透明甚至能够看到骨头与内脏的透明小鱼。 若换了旁者,这一片漆黑,定是如陷迷宫般不知方向,但敖翦自幼便长在海底,更常於夜间偷偷溜出皇宫去海角找他的外祖父,在漆黑的水中锻炼出一种敏锐的触觉。 借著水中荡开的波动以及在碰到硬物回流的涟漪,即使目难视物,他也已知晓此河脉之下竟宽广似深海一般,且有一根根粗达需数人联合方能环抱的锺乳石柱接连在洞顶与洞底之间,虽无雕梁画栋,但这地底之处宛如巍峨宫殿。 四周漆黑难辨,但冀獠却显然是轻车熟路,走了半刻的功夫,便停住了脚。 他回过头,小声与敖翦吩咐:“待会见了俺家主子,说话得小心著,俺主子的脾气……有点儿大。” “我知道了。”敖翦连忙乖巧点头,心里头不由得更加紧张了。 待再往前行,便觉此处水流仿佛静止了般,安然无息,那冀獠高唤:“主子!俺找你来哩!” 无人应答,冀獠不以为然,走了几步,那出有张用从地底突出的石头磨成的粗糙桌子,他把夜明珠放在桌上,又嚷:“主子!没听到咋的?怎不应俺哩?” “吵死了。闭嘴。”安静的水突然生出一股水龙卷,扯得他二人头发飞扬,待那水静之时,便见一剪白影坐了桌子一旁。夜明珠光华之下,那人看来似已有半百之龄,一头灰白长发,并无蓄须,除却略见岁月纹路,却是面如冠玉,颇见世外之人出尘之姿,可惜他似乎目不能视,故眼前缚有白绢。 “主子!” 冀獠大概也是被骂惯了,大大咧咧地推了敖翦一把,“这小鲛人说想回去,俺不知道路,所以带他来问问主子!” 那白衣人回答的语气颇为淡漠:“从哪儿来,便从哪儿回。” “不能啊,主子!”冀獠一听大大摇头,“俺瞧著他是从夹缝里给水流挤出来的,哪回得去?” 白衣人闻言冷哼:“他体内有烛龙之息,比你强上百倍,何须你来费心?” 敖翦心里吃惊,面前这位虽以白绢裹眼,可却仿有一双炯目,轻易便看穿他体内烛龙余烬,却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他心跳加快,白衣人竟是敏锐察觉:“怎麽?莫不是以为这天底下便只那衔烛之龙方有通天能耐?” “敖……敖翦不敢……” “你姓敖?”白衣人眉宇轻皱,“海龙族倒是能耐,性淫好色,多子多孙,却是子子不成龙。” “不是这样!”敖翦虽是懦弱,但对方语中轻蔑,更有辱父王之意,便忍不住反驳,“敖翦是不能化龙,可兄长均是龙形……” 白衣人一抬手,止了他的话:“他们是他们,你是你,炫耀他人之能,自身不过废物,言之何用?” “……” 他话是刻薄,但理却实在,一下子把敖翦给噎了个死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那冀獠看不过那小鲛人是来问路便要挨上这顿无辜的排头:“主子,您给高抬贵手啊,这小鲛人可不像俺这般耐骂耐操!” 也不知是不喜他话中粗鲁,还是不待见他帮了旁人说话,白衣人神态之间更见不悦:“闭嘴。本座不过有话直说,连这话都听不得,如此肚量,莫说成龙,连得那‘敖’姓的资格也是没有!” 敖翦默然不语,白衣人利言如刀,当下如同迎面被煽了巴掌一般,脸上一阵辣辣发热,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甘。或许在以前,居於南海渊底时的他只有井蛙之见,四面围墙,织机出绡,能得上父王一笑便於愿足矣,然自随那大妖怪离开南海之後,见过百幻浮洲、浩瀚东海、鼇背神境、仙山蓬莱,又遇上蝶族太子、丈螭将军、不廷胡余、神山土地,眼界早已不比从前,更兼在海边村落过活半年,虽说非属修炼,但这难得的历练也使他更看清自身。 他又何尝不想成龙?!可这话他在心里轻轻地、悄悄地说过无数遍,从不曾说出口,怕是一说出来,便被听著的人取笑是不自量力…… “俺也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反正……”冀獠嘴拙,哪扛得住白衣人的毒舌,平素若遇了这般他就闭嘴任对方骂个痛快,但瞧著身边那鲛人一脸黯然,连刚养出来不错的脸色都一片灰青,心里不忍,“反正俺是觉著,主子你不是说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吗?” 白衣人没想到他那颗榆木般的脑袋竟也灵活了这麽一回,被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他在冷哼一声後,终於把脸转向了敖翦:“既是如此,本座倒要听听,这一个生存在南海的鲛人,如何千里迢迢地钻到本座这地底河脉来。” 敖翦没想到对方竟然对他的事情来了兴致,南海距此遥遥千万里,海族与这位白衣人显然也扯不上什麽关系……而且他与丹饕之事当也算不得些说不得的秘密,急於离开的敖翦便简要地将他离开南海的原因以及到这里的过程。 待他说完,冀獠听得是津津有味,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俺就说嘛!咋的前些日子地动山摇,险些没把俺的腰骨给砸了,原来是天塌了啊!” 白衣人冷著脸:“难不成你还想出去遛遛?” 冀獠连连摆手:“俺可不敢!上回天崩俺就出去冒了个头,被个娘们神仙逮了硬说是俺作的乱,险些把俺的头剁下来,这回说什麽俺也不会凑热闹了!”他拍了拍敖翦的肩膀,“俺还以为你是在水道里给磕掉的一身鳞哩……” “笨。”白衣人哼了一句,也不再理他,转向敖翦,仿佛是前辈训斥後辈般严厉,“没出息,得了烛龙之息,也不懂运用,竟叫那区区凶兽给欺辱了去,真是丢尽了龙族的脸。”态度之不屑,仿佛那流毒中原,为炎黄之族所惧之四凶饕餮,不过是小猫小狗般微不足道。 敖翦无语,事实如此,就算如何砌辞开脱,也不过是保住一时的面子,事实,依然如此。 白衣人又问:“你现在想回去,便不怕又落在那群凶兽手中吗?” “自是怕的。”敖翦很老实地点头,“不过我想它们本非中原之妖,乃犯险而入,若叫仙家察觉,只怕必难逃降服捉拿,故而自不能久留一地。” 白衣人眉峰轻挑:“你倒是有几分聪敏心思。” “所以敖翦斗胆,请前辈指路。” 白衣人并不急於回答是应是不应,食指微屈,轻巧手背,似在考虑一些旁的事情。 敖翦不敢催促,只好在旁等待。 过了片刻,那白衣人忽是问他:“敖家小儿,本座问你,你便是回去那凶王身边,又能如何?” “如何?……什麽如何?” “依然做他的口粮麽?” 敖翦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就是丹饕的一顿饭吗?虽然至此还是相当的不称职。 “回去继续做那个软弱可欺、只能依附凶王生存的无用之物?” “不!我不是!”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那白衣人的毒舌实在太过犀利,针针见血般刺得敖翦极为难受。他何曾不想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何曾不想让他的父兄刮目相看?他何曾不想让大妖怪不再为他担心?他何曾不想?何曾不想!! 可便是想了,又能如何? 他天生就并非龙身,乃为鲛人之姿,未能受父王重视,更未似他的兄长般受到龙族的教导栽培。 他得幸获了东海的丈螭将军指点,可也不过是入门炼珠之法,後面只能靠自己摸索著反复练习,那些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法术却是一概不懂,便连跟大妖怪学得一门变形的法术,都半年了依然没能学得精通…… “主子,这话太过了吧?”冀獠又忍不住了,小小地拉了拉白衣人的袖子,“主子,俺瞧著这小鲛人挺不错的,就别为难他哩……” “一边去!”白衣人生气地扯回被拉住的袖子,明明有白绸遮掩,却好像狠狠地瞪了冀獠一眼般,叫那冀獠缩了缩脖子,“不过你既是龙族,本座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且在此处留下,待养好了伤之後,本座自会让冀獠送你回去。” 敖翦心里虽被他说得很是难受,但听到自己能够回去,当下道谢:“多谢前辈!” “前辈?哼……此话倒也不错。便是敖姓龙王,见了本座,也得尊称一声祖宗。” 那白衣人神态倨傲,缓缓站起身来,水动白衫,衣摆飘扬,不凡气度,宛若天上谪仙。 “记好了,本座夔龙。” 第四十六章 古神夔,喜乐见雅含花龙 夔,神魅也,如龙一足。 见於上古,乃为龙族始祖之尊,能起风雨,耀如日月,其性喜乐见雅,常口中含花,故又名曰含花龙。 却未知这行止均以高雅而名的龙族始祖,怎的会屈居於地底河脉这般暗无天日之所? 待将那敖翦送回房间,冀獠掩上房门。 在留在房内的夜明珠发出的幽光中,小鲛人那张困惑又苦思不解的小脸看得他很是不忍。 遂见他耸身一起,在黑暗中瞬化出矫健长影,隐约可见其形似龙非龙,竟是一尾潜蛟。 完全不需要任何照亮,那黑影犹如一尾大蟒,蜿蜒前行,未几,已至方才之处,那白衣人尚未离去,依然坐在那儿。 夔龙虽目不能视,却能透过水流的波动感知一切,侧首:“你回来做什麽?” “主子。” 巨蛟旋身盘落,化作那黑衣的憨厚汉子:“俺觉著这小鲛人没有主子说的那麽一无是处……” “本座何时说过他一无是处?” “诶?没有吗?” “他不过两百年的修为,颅内如意宝珠已能成形,如果他是一无是处,天下龙族多的是废物。” “那主子方才……” 裹了白绸的中年男人冷不零丁地弹了下指头,一颗水珠瞬间化作石头坚硬,“嗖──”的一声射了过去,击在那粗人的眉心正中,随即散碎恢复成水体状态。 “哎呀!主子!你砸俺干嘛的事?” “哼。本座是看不得堂堂龙子,居然巴巴地回去给一只下等的凶兽当粮食,那南海的龙王真不知道是怎麽教导自家的子孙,怎把人都教得没头没脑、本末倒置!”夔龙反掌一拍案桌,龙卷暴起,地底河脉翻起滔天巨浪,仿佛要把地底掀翻般,纤长身躯骤现万丈金光,犹如日芒绽射,光芒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莹白,侧脸上,虽遭岁月洗礼略见嘴角浮现纹路之痕迹但依然带著倨傲不羁的上古龙尊,绑在眼前的白绢非但没有半点病弱姿态,反有腾龙盘踞,蛰伏不动之势,“我龙族乃天下灵兽之王,食尽万物也不为过,岂为他人所食的道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冀獠瞧著河道都要被他家脾气不好的主子一时怒火给改道了,慌忙抱头蹲下狼狈大喊。 夔龙白袖一收,光芒收摄,河流平复。 冷言道:“行了。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呵呵……主子知道俺胆子小哩……” “待他伤好,送他回去,省得碍了本座的眼。” 冀獠犹犹豫豫:“主子……” “又怎麽?!” “俺不识路。” “……” “俺很久没走过地上的旱路,怕走失。” 本来以为要挨一顿狠骂,冀獠都做好了咬紧牙关准备好了。谁想那夔龙却未出一言。 半晌,方闻他声带低沈:“冀獠,你离世已达数千年长,难道不曾想有朝一日回到阳光普照的地面,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冀獠愣了下,摇头,老实回答:“俺这副怪模样一冒出头去,没准又给谁当成是作怪的恶蛟,挨上几刀,那可冤枉哩!”昔洪水为祸,女娲於冀州遇黑蛟,见其鼓动洪水兴波作浪,为祸一方,遂斩之。他便是那条倒霉的潜蛟,据他所说,他不过好奇冒个头,就把附近逃难的百姓给吓到了,只当他是祸首,神女也误以为他作恶,欲以铲除,幸好他跑得快,後脖子挨了一刀便钻进了地底河脉,自此不敢再出凡间,居然一避千年。 “那一回你出去的时机不对,正巧碰上了共工触不周,天柱折地维绝,火炼不灭,水浩不息,猛兽鸷鸟为祸之时,才会叫凡人误会你是作恶的怪物。如今时移世易,中原富足,凡人生活安稳,此刻再出,只需要应他们几件小事,展露神威,自会被封为一方神明,享受牲醴三供,自在逍遥,岂不比留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底河脉当一个瞎子的仆役强上百倍?” 冀獠眨眨眼,很是不解:“俺是潜蛟哩!主子不是也知道俺喜欢隐於湖渊聚水之处吗?像腾龙一般飞来飞去俺可做不来。要是主子要出去,俺是陪著的,要是主子不出去,俺也不要走哩!”然後他了有所悟,“主子,你想出去吗?” “……”夔龙很是怒其不争,但脸上的表情却稍微更得柔和了许多,“本座双目已废,在天上在地底又有何区别?” “那主子的意思……” “若不入世,这些未为典籍所载的龙族法术便只有永埋地底。本座虽不愿在与尘世扯上关系,但却也不能白白由著四海龙族为成就天人之功,而落得衰微颓败的下场。”他顿了顿,“这敖姓小子,资质甚佳,更有机缘得了烛龙余烬,日後若能好自磨炼,当能成就大业。只是……”他的神色略见黯然,“龙族命途多桀,前有烛龙埋骨大荒,如今四海龙王为擎天舍生,本事大,不见得就是件好事。” 冀獠听著听著,好像突然领悟到什麽,很是紧张地拉住夔龙的袖子:“主子!这里待著挺好的!可甭出去了!” 夔龙愣了下,马上明白了过来,知他是担心自己会步那些为天地舍身的龙族後尘,故此才会如斯紧张,冀獠心地善良,但遇上与他有关的事,却总是一反常态少有地自私。 他没生气,嘴角的纹路无声地加深著,显现出微微的笑意。 且不说敖翦在地底河脉遇上两条上古老龙。 回说那日,夕阳西下,鲜红一片天空下的荒山,只见是犹如杀戮之境,然此时万籁俱寂,泥兽早已偃旗息鼓重归大地,那魁梧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著地上横七竖八的饕餮残尸,沈默不言。 此前,便如他所言那般,答者只需其一,余者无用。 除了一只愿意开口的饕餮,其余之者,尽数殒命。 被一场杀戮吓得个魂飞魄散,那只饕餮站在曾经耀武扬威的同伴的血肉模糊的尸堆上,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得知敖翦逃脱,丹饕即刻驱使地兽入土追寻,然而那地底水脉纵横密布,犹如蛛网繁复,且水流异常湍急,根本就找不到敖翦的踪迹,小鱼水性极佳,逃离之後定然急於远离此地,更是难遇寻找。 残阳落深涧,月出惊山空。 此刻丹饕独自坐於山中,宽厚的背部落在渐渐晦暗的最後一丝阳光中,而他的脸庞,在背光的影子中静默。 宽大的手掌摊开著,一颗颗漂亮的鲛珠反射著最後的残阳,像活了过来在他掌中无声滚动的水珠。 想当初,被关进锁妖塔中,一囚便是千年之期,他亦不曾有一丝悔意。 然而此刻,他却……悔了。 悔己以一己之私,将那属於南海的小小生灵脱离故乡。 悔己以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羽翼丰硕,足以庇护小鱼。 可如今,他手中的那一捧冰凉的鲛珠告诉他,错了。 俱是因为他的缘故。 小鱼本该是安然地待在南海的故乡,而不是为了逃命而钻进狭窄地底水道。 小鱼本该在日光照射而变得温暖的海水里自在的遨游,而不是在这种泥泞冰冷的泥土上瑟缩。 小鱼本该跟海里的鱼儿无忧无虑地嬉戏,而不是被凶兽折磨被迫流泪化珠。 …… 一切因他而起。 许是离世太久,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那头黑鬃饕餮却提醒了他。 无论他愿是不愿,他丹饕,依然是凶族之王。 便似当年那般,他本无意与舜王为敌,但四凶流毒,难容於中原,他乃族中凶王,岂有不战之理? 自他战败囚於锁妖塔,族人被驱至三危,蛰伏多年。 然饕餮凶族,岂能甘於流放边陲。 赭鼎,不过是其中最沈不住气的一个。 那些老饕餮,又岂是毫无野心之辈? 待见天塌之乱,锁妖塔妖邪尽释,天宫众神仙无暇照管凡间,便正是凶族肆虐,重临中原的大好时机。莫说是饕餮一族,只怕穷奇、混沌、檮杌亦是蠢蠢欲动。 如今在他身边,怕只有危险,再无安详。 方圆百里的地底,找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这里,从哪个山泉口跑掉了。 是不是,就该这样……放他回去? 那日,小鱼也因为自己答应了他,许他回归南海而开心不已,展露欢颜。毕竟他是海里的鲛人,他曾经见过他像鱼一样灵活的身姿,在海里灵动的小鱼,在陆上连走路都不能适应的勉强。 在这里,即使是深有千丈的潭水又或是飞泉银川的瀑布,又怎比得过辽阔无垠的大海? 丹饕忽然捏紧了手掌,细细密密的鲛珠中硌嵌在掌肉里,不疼,可是难受得紧。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放开手掌。 夕阳消逝的残光中,那男人用粗大的手指从掌中捻起小巧的鲛珠,慢慢送入口中,一颗,又一颗。 很苦。 鲛人的泪,原来是这般的苦。 “吾王……” 一个饕餮长老的声音,带著对丹饕那凶蛮之力的恐惧。 “吾王,赭鼎等一路屠戮数十凡人村落,已引得仙界侧目。若再留此地,恐惹事端!” 却不知是否印证了那长老的话,一阵狂风骤然刮起,高昂的呼喝声从天而降。 “大胆妖孽!竟敢在本君逍遥境内作恶杀生!该当何罪?!” 只见半空之中,一名神人脚踏五彩祥云,身披紫红道袍,手执佛尘,腰佩仙剑,法身犹如丈八金刚,怒目圆瞪,气势摄人。 若是换作凡人见到,必定是吓得跪顶膜拜,高呼饶命。 然那丹饕却全然不作理会,依然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一颗一颗捡著珠子放进嘴里。 那神人可不曾被如此怠慢过,当即恼了:“呔!你这妖孽!普灵大仙在此,休得放肆!!” 倒是一位饕餮长老见势头不对,自知此地想必是面前这位普灵大仙的地盘,这里居住的凡人想必平日多有供奉,然赭鼎及他的同夥在附近大肆杀戮,那可绝对是把大仙给惹恼了:“大仙切莫误会!我等乃饕餮族,因族中有不服管教之众叛逃,追至此地,方被吾王诛灭,染污圣境,自知冒犯,还望大仙宽宏大量,不计小过!” “饕餮族?” 并非不曾听说饕餮,但舜王与四大凶族之战早已作古,如今留下的不过是典籍中只言片语的记载,普灵大仙便如天上诸多神仙那般,乃在中原大局已定之後的凡人,或是偶遇机缘或是筋骨精奇,於山中修炼得道飞升为仙,故而只当这四大凶族不过是一群恶兽罢了。 此时打量坐在那里像木头一样无声无息的大块头,见他一身麻布衣裳,完全就像个海边来的粗豪渔民打扮。有所谓先敬罗衣後敬人,天上神仙是锦衣霓裳、云绸霞缎,便是一般地仙也要在乎法身光鲜。这饕餮族主不但全然没有半点族中之长的气势,加上一场杀戮之下,衣襟之处更沾了不少血污,此刻更是俯首低头一副颓靡之状,普灵大仙顿是心生不屑。 “可就是当年兵败於舜王麾下,宾於四门,投诸边裔的四大凶族?” 那长老脸色微变,但却不得不应:“正是。” “被流放荒原戈壁之地,却还不安分,不但偷入中原,更在本君逍遥境内大开杀戒,哼!果真是兽性难驯!!” 此刻那丹饕掌中已只余一颗鲛珠,他捻在指间,很是不舍那般仍未轻易放入口中,半晌,闭目凝神,缓缓抬手,珠子最终没入唇下,喉头滑动,囫囵入腹。 待此时了罢,他站起身来,魁梧健硕的身躯叫那普灵大仙瞬觉一座山岳骤坠眼前,便是他有丈八金刚的法身,竟亦觉平日能依山动土的法术亦撼他不动! 可他一介上仙,总不得在这些像乡巴佬一样从边陲之地过来的妖怪面前丢了脸面,当下念动法咒祭出狂风,吹得山林呼啸:“本君不管这是不是你所为,但既然是饕餮族所为,你身为一族之王,总该给本君一个交代!!” 丹饕此刻只觉是心灰意懒,就像明知道掉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便是要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可偏偏却害怕找回来之後会在自己的手中碎掉而不得不放弃。 偏生那普灵大仙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吵吵嚷嚷仿佛一只盯上了肉的苍蝇般嗡嗡作响令人烦躁。 这是怎麽回事? 一个两个都这般,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良人不成? 会这样认为的,从来只能有那条笨笨的,傻乎乎的小鱼而已!! 骤见魁梧汉子整个身体爆出刺目光芒,光芒中橘红的颜色不断膨胀开来,只见四条粗壮的毛腿就像蟠龙柱般拔地而起,浑身长毛层叠覆出,其形之巨硕,瞬间让那普灵大仙的丈八金身如似三岁孩童一般! 巨兽抖动身躯,仰天长啸,一时间,狂风四起,方圆百里山动地摇! 一身橘红长毛,立於染血山林中,双目如炬,闪烁狂兽精光。 “吾乃凶王丹饕!欲要吾伏於足前,且来一战!!” 第四十七章 祥云上,云麓山中云梦仙 “你别在意,俺主子说话就是有点太尖锐。” 明明不是他的错,黑衣汉子却还是非常地不好意思,带过来的肉饨饨看起来更多更肥美,甚至已经呈现一种紫金色泽。 冀獠虽是上古便生於天地的潜蛟,但他性喜潜藏,不好热闹,一直在地底待著没有出去凡间,自然不知这藏在地底下的肉团凡人作何称呼,至於敖翦,见都没见过,那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然他们不知,他们在大口大口吃著的肉饨饨,正是连秦始皇不惜一切,甚至亲自率将东行寻找却遍寻不获的仙药──肉灵芝! 《山海经》有载,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 肉灵芝者,其状如肉,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此物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只是此物埋於地下,或附大石,极难寻得,便是凡间帝王至尊,欲觅此仙灵宝物,皆未可得。 冀獠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地底刨到的是多矜贵多值钱连凡间帝王都趋之若鹜的宝贝,还不断地拨到敖翦面前,还乐呵呵地说:“吃多少都有,别客气,别客气!” “俺主子以前可是咱龙族的祖宗!”说起自家的主子,黑衣汉子一脸的自豪,“古未有龙,先有夔,主子一出现,必见光如日月,啸声如雷,出入云中必生风雨!” 敖翦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著,从不曾有人与他细说过龙族故史,如今听那冀獠说来,当觉是大开眼见。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像敖翦这般像个乖巧的学生似的认真听讲,冀獠不由说得兴起:“俺主子好乐喜雅,以前还喜欢在嘴里含莲,不过现在……”他神色忽见黯然,“这地底之地,就算俺再怎麽找,也不可能找到一朵盛开的花。” 气氛有点凝重,不过冀獠很快便转开了话题:“等你养好了伤,俺就送你回去哩!” 敖翦感激地点头:“多谢前辈!” 冀獠愣了愣,这个称呼大概让他很不好意思,挠了挠脸,“那啥,你甭叫俺前辈,别扭哩!你叫俺獠叔得了!” 敖翦乖巧地点头:“獠叔!” “诶!诶!”冀獠又不好意思又很自得地呵呵笑,想著自己既然得了一句尊称,怎也得提拔提拔这小鲛人:“俺说,你怎麽就老惦记著回去给那妖怪吃?为啥不吃回去啊?” 敖翦完全愣住了,大妖怪和他,一直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能掉个个的吗? “能吃吗?” 冀獠学著他主子的模样,绷了张脸,倒挺有几分老祖宗说教的派头:“俺们龙族自古能吞吐乾坤日月,吃个把妖怪算个啥事哩!” 敖翦颇感困惑,指了指自己的肚皮:“大妖怪个头很大!我怎麽能吃得下他啊?” “多大?” “很大!!” 冀獠於是沈默了,煞费心思地苦苦思索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一口吃不下,那慢慢吃哩!” “真的可以吗?” “俺说行就行!” 这边相谈甚欢,距离此地甚远的岩壁上,白衣男子忍不住抚额轻叹…… “两个笨蛋……” 千里青戈壁,风蚀红峰兀,被戈壁和沙漠吞没的古河谷地带,最後一滴水也早就在上千年前被蒸发掉。 风,有时就像水。 虽然速度比较慢,但风化、剥蚀的力量并不亚於水流。曾经的河流消失之後,风代替了它们,像野兽般把岩石的地表噬食。 忽然,中间一座巨大的岩丘震动不休──“磅!!”一声犹如惊雷之响,乱石崩飞,一颗硕大的脑袋从炸开的洞穴冒了出来,却见是一尾大蛟,浑身黑鳞,头有触须却无角,其相实属狰狞。 黑蛟的大爪子趴住洞口,翻滚地爬出地面,然後有点惊慌地张望,诚惶诚恐地害怕被人发现,毕竟他之前可是很倒霉地因为稍微冒了头就把人吓到了又被神明追杀,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不过看起来这片戈壁滩实在是太荒芜,连商旅的马蹄印子都没有。 然後它发出惊讶的叫声:“啊呀?俺记得这里是个湖泊!怎麽现在变成这个样子的哩?”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从地底河脉钻出来,沧海桑田,世情变迁,曾经千里河堤如今也早是黄沙万里。 黑蛟粗鲁地往外爬的动作简直就跟土拨鼠似的把泥刨得到处都是,砂石四飞就像沙泥倾泻,等整条蛟身爬出去之後,整个岩丘都几乎被夷为平地。 灾难般的破坏力,也无怪当初为什麽一冒头就被凡人当做祸害。 在它後颈上坐著的敖翦因为很久没有接触地面的阳光,在略带刺目的晨阳中稍微眯起了盈盈水水的眼睛。 他背上扛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包袱,里面装得满满的、鼓鼓的。 敖翦还是第一次看到与大海、与沙滩、与森林完全不同的荒漠。 细沙和粉尘被猛烈地风吹跑了,地面全是粗糙的沙砾和砾石,光秃秃的裸岩暴露在日晒中,风中饱含沙粒,把巨大的砾石磨出了各种形状的棱角,非常外形古怪。 即使这里一滴水都没有,但却称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海,戈壁,又被称为瀚海沙漠的荒漠地带。 “这里……是哪里?大妖怪会在这里吗?” 黑蛟看了看这附近的地形,也显得有些困扰:“应该是这儿没错。主子的玄光镜从来没有出错过,这天下饕餮本来就不算多,再加上很大一只还要橘红色的毛,主子说它在这,就一定在这附近了。”回头看敖翦,“你确定先不回海里去吗?” “我会回去。” 敖翦赤裸的脚站落在开始被阳光温暖的泥岩上,“但不是现在。” 黑蛟有些失望地打量附近光秃秃的石壁,在看到两块巨大的岩石缝隙间长著一小丛沙枣,几串金黄色的沙枣花伶仃地挂在那里,黑蛟眼神一亮,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般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把两块岩石趴开,摘下了那几串沙枣花,又非常小心就像对待易碎的水晶般护在爪间,乐呵呵地像抱得了万两黄金,然後看向敖翦:“俺得回去了,要叫人瞧见俺可不得了。日後若有机缘,再回来找俺跟俺主子!”用一根指头搭了搭敖翦的肩膀,“一切小心,听主子说这附近凶恶的妖怪挺多的。” “獠叔放心,我只是去找人,并不惹事。” 黑蛟拍拍敖翦的小脑袋,一个翻腾转身,庞大的身躯飞快地蹿回地底,一阵碎石四飞加上犹如地龙翻身般的地动,便消失了踪影。 敖翦他转过头来,看向连绵无边堪比浩瀚南海的沙漠戈壁。 一轮红日,染得他那双琉璃玉般的鲛人眼瞳更为璀璨闪耀。 有山位凉州境内,东西连绵,广员百里,西隔宕泉望鸣沙山,因三峰相峙,如危欲堕,其险极甚,故名三危,俗亦称卑羽山。 有道山虽明而寸草不生,是为穷山,水虽秀而只鳞莫睹,是为恶水。 悬崖断如天人刀斧所削,深涧之下乱石丛生,赭黑相间之岩山之巅草木不生,远处乃见黄沙呼啸,著眼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另一番的广阔无垠。 这三危正是边陲恶境。 是以当初上古舜王流四凶之饕餮一族,令其远离中原,尽迁於此。 卑羽山巅,豔阳之下便见得一大团橘红色的大怪伏於石上,呼吸起伏,享受著暖阳照耀,好生自在。 便因为这附近一片荒芜,鸟雀走兽均不见影踪,反而比较安静,那橘红色的大怪显然是好梦正酣。 谁想天边忽然卷起云团,层层笼罩过来,把日光遮掩,突然万丈金光於云间乍现,便见一名彩衣仙人乘鹤而至,左手捻莲,右取拂尘。 待飞到山头的半空中时,轻如鸿毛般漂浮半空中,那身彩衣飘飘犹似谪仙般轻盈的体态,加上乌发云鬓,皮相不老,只是那说话的声音略是尖细:“本仙乃云麓山中云梦仙!前时道友金顶真人真阳子为你所害,不但三魂七魄险些惨遭打散,其坐骑青鼻兽竟也被你残杀吞食!如今在本仙,还不乖乖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他的声音实在非常尖锐,加上刻意拉长的语调,实在很像被捏著脖子的公鸡。 这位云梦仙平日是除妖无数,自命捻莲明心见圣,除妖以正天纲,往日里遇到的妖怪被这风卷残云又夹杂万丈金光的出现,早就吓得跪地求饶,可如今在山顶睡觉的那妖怪,完全就像被自己的毛发给覆住了,耳朵估计也盖了个严严实实,完全没听到他尖细的声音,依然自顾自地继续呼呼大睡。 自凶王归来,这饕餮族的地盘上可就热闹了不少。 凶族虽说当年在中原叱吒风云,为炎黄之族所惧,但自战败被舜王流放,当如同丧家之犬,附近的妖怪自然不将这些打败仗的老弱病残放在眼里。如今虽说饕餮凶王归来,但也不过修了几百年的妖怪自然没有听说过当初那场上古大战,就算听说过如今也并不觉得需要理会几千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的一头老妖怪。 一开始只是某一头自认为非常厉害的山妖到卑羽山上找碴,不过这头妖怪上去之後就一直没有再下来。这并没有引起附近妖怪的注意,可直到第十位占山成王的妖怪带著一山头的弟兄上卑羽山踩山头之後,连骨头都没剩下!妖怪们终於发现,这山上住的凶兽饕餮,是吃妖怪的!! 在妖界,成王败寇,绝对是以力量说话。 没有妖怪会为那些被吃掉的猪妖或者山魈上门要说法,他们只知道卑羽山上那只身形硕大,常常在山巅处溜达,在阳光下舒服晒著那身橘红色长毛的大饕餮,绝对不好惹。所以它们也非常识时务,如非必要,绝对不去惹。倒是有些妖怪看清行事,盘算著该先讨好凶王,依附饕餮族壮大一方势力。 比起妖怪们的安分,仙界却像打了鸡血一样盯上了卑羽山。 一头从锁妖塔里面逃跑出来的饕餮族凶王,那简直就是在脖子上挂十恶不赦之徒的牌子。本来就该由天宫排遣天兵天将将之降伏,奈何天地方历大劫,天宫亦难以幸免,正是乱象未平,岂有闲暇管凡间走兽之乱。 本来如果那妖怪安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谁想那凶王非但不加收敛,更纵容族人行凶杀戮,入侵中原屠戮村庄,甚至还打伤了前来制止的普灵大仙! 这下可就像捅了马蜂窝了。 普灵大仙虽不过是个在仙界排不上什麽名号的散仙,可也算是仙界一员,平日擅长舞袖在仙界也有不少仙友,众仙听闻普灵大仙为了除妖却被打回元婴之状,当下是个个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恨不得拔出腰间法器扬手一祭,隔空把那妖怪给斩了。 奈何法术虽奇幻万变,但若妖怪可不是普通的纸片儿,而且还不是随便就隔空斩掉的厉害角色,那麽他们也只有实打实地找上门来。 “妖孽!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更尖细了,他拂尘一养,一道闪电凭空而出,落在大怪的身侧,炸出个大坑来。没想那妖怪的毛发实在非常厚,简直就像盔甲一般,那些碎石“哗啦啦”地被长毛档隔,大怪依然不为所动。 彩衣仙人勃然大怒,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豆子,往空中一扬,随即念动咒语,只见那些豆子在半空中闪烁光芒,光芒过後,变作无数天兵天将!好个撒豆成兵的法术,兵将擂鼓呐喊,十里皆闻。 总算,那头大怪被吵醒了。 它动了动,缓缓地站起身来,只见它四肢粗得就像支撑殿宇的蟠龙巨柱,隐藏在浓重的橘红色下面的身躯壮硕结实,兽相凶蛮可怕,微微龇咧开的嘴角现出参差的锋利兽牙,白森森的骇人。 然後,长毛半掩的眼睛张开了,视线横过天空地打量那些半空中擂鼓叫嚣外加电闪雷鸣助阵威势十足的那群天兵天将,忽然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大哈欠。 从喉咙发出的浑厚又低沈的声音在说:“食自天降,美哉!” CK酱的夔龙图,真是太勾人了,CK酱你不要跟兔兔酱学啊!不要乱画萌图勾引我跑题好不好!!!愤怒小鸟状态的L发射中────────────────────────> 第四十八章 瀚海沙,穷山恶境三危地 上面战的是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而在山下,来了一位正常来说不会出现在三危这种荒芜边陲之地的客人──南海七太子敖翦。 冀獠把他送到了距此不远的戈壁上,初次踏足这种荒芜人烟,黄沙浩瀚,踩在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砾石上,敖翦毕竟是海族,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干煎的石斑鱼,便忍不住下意识地催动体内如意宝珠,就见散落在天空的几片薄云哼唧哼唧磨磨蹭蹭地在他头顶的空中聚拢,揉在一块,变成一团稍微有点厚重的乌云,总算是遮挡了一点阳光。 敖翦自己倒并不觉得做了什麽,只是觉得忽然阴凉了不少,舒服地松了口气,抬头,看见荒漠之上崇山拔起,毅力於荒芜之地,山顶的位置被一层厚厚的黑雾笼罩,电闪雷鸣,好像有百万雄兵在上面厮杀一般,不由吓了他一跳。 大妖怪就在这上面吗? “啐──” 穿著短打麻衣的壮实男子坐在石头上,用尾指在牙缝间掏啊掏,好不容易把嵌在牙缝的豆麸给吐了出来,虽然他的动作非常不雅,但他恶劣的表情相信没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居然是一把豆子,太亏了! 早知道就该先吃掉那只瘦鹤,虽然肉实在不够多,但至少也是口肉啊!……真是因小失大,也怪那什麽云里雾里做梦的大仙见机不对跑得太快! 那些天兵天将居然不过是一把豆子!!虽说他并没有挑食的坏习惯,但份量还是非常重要的啊!不保质还得保量不是?现在倒好,没有肉不说,吃了还塞牙! 丹饕非常不高兴。 他甚至觉得这个什麽在云底下做梦的大仙太抠门了,比起之前那个光头老儿实在差太远,起码那位跑了还留下了坐骑──一头胖骡子。 他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像他这样的老妖怪,其实吃不吃早就无所谓了,但饕餮本性贪婪,所谓贪得无厌,有吃的送上门来,他自是不会跟他们客气。 尽管饕餮一族早已不复上古时的声威,但这卑羽山依然是饕餮族的地盘。 自他归来,饕餮长老们便日夜期盼著凶王率领饕餮族人杀入中原,没了舜王与十六族,那些不堪一击的凡人肯定不是对手,只要他们能够称霸一方,便可以一改如今蜗居在边陲之地的憋足,尽享中原富饶,日食活人,重振饕餮凶族。 事实上不单是饕餮族,自舜王归天後,被驱逐至边陲之地的四大凶族便见蠢蠢欲动,如今看来,更是欲借此天劫之乱,以图谋不轨。 那些老糊涂何时才能看清楚事态? 他纵有翻天之能,仍是敌不过舜王麾下八元八恺,最後还不是落得被关在锁妖塔里的下场? 如今更是时移世易,早就不是当初舜王之时,天宫上的神仙或许确实大多都是吃素的,但既然能平天劫,那当然也有能平妖乱。 丹饕想起那日,那应龙所言,连应龙都为之忌讳的神人七元魁首贪狼,绝对不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饕餮族如今再行作乱之为,这一回恐怕就不是驱逐那麽简单,只怕是有灭族之难。 瞧这里乱的……没把小鱼带来看来是对的。 想起了小鱼的时候,便似这些天里的每一天那般,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知道这样对小鱼比较好,可是……後脖子的位置总是凉凉,睡觉醒来的时候又会发现自己身下面的位置在不知不觉中蜷出了一块空地儿,长毛被沙尘弄脏了纠结都成卷了也没有人会主动给刷一刷……甚至最近还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食欲不振,胃口欠佳的症状! 虽然送到面前的饭还是照吃不误,而且还不浪费地吃个一干二净,但他自己清楚,他吃得是前所未有的慢。 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自他出生在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就算当初被关进黑咕隆咚的锁妖塔,他也完全没有半点烦恼到不开胃! 淫欲、情欲、色欲、食欲均为欲,妖不能免,更何况有贪兽之称的饕餮凶族?而丹饕更是凶王,他内心之欲更胜旁众,而最喜之欲,偏偏就是──食欲!饕餮是贪,他对於食的欲念几乎大於所有的一切,并优先於一切,而现在,那条不是用来吃的小鱼,却严重影响了他曾经最本能的欲望。 小鱼…… 现在那条矫健的蓝色身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南海深处游动,一群群小小的五彩斑斓的鱼群围在他的身边…… 他是陆地上的怪物,没有到过海底的深处,不知道那里是什麽的模样。可是能让小鱼深深记挂的故乡,一定非常美丽,不会像这里的荒芜,也不会像这里的干旱。 无论他是不是想念小鱼,但丹饕非常确定的是,小鱼不该留在他身边。 正当他一点一点地把记忆从脑中抠出来,拼凑成那张总是怯怯地瞪著溜溜的琉璃眼珠子注视自己,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小鲛人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十丈之外的一块大石头後面,冒出一颗脑袋,一张三角布巾遮住了他的下张脸,但是仍然可以看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覆盖著蓝色的鱼鳞,琉璃珠般的眼睛咕噜转著悄悄打量他宽厚的背部,在脑袋後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圆滚滚的包袱,非常突兀! 是的,那就是敖翦! 敖翦在山下的时候本来还有些害怕,毕竟被那几头可怕的饕餮掳走,强迫吐出鲛珠这些记忆还未曾淡去,甚至身上的伤口虽然得了那些肉饨饨的滋养依然痊愈,但肉饨饨毕竟并非外用灵药,所以身上被拗断了鳞片的地方还依然能看见断鳞以及一些浅浅的疤痕。 可当他看到山顶上除了风卷残云之外,还能听到震彻天宇的野兽咆哮时,马上顾不了害怕地往山上爬去,为了掩人耳目,他从包袱的布上撕下了一角蒙住脸,免得被饕餮的族人发现自己。 但令他非常吃惊的是,山上打的是一个热闹,然而这一路上山,居然连一只饕餮都看不到,好像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大妖怪的老巢吗?不是说饕餮族都在这山上吗? 怎麽都不出来帮一下大妖怪? 敖翦怀著满肚子的疑问,循著声音找了过去。 虽然这山头上笼罩了一大团的乌烟瘴气,但敖翦已识得隔空辩物之法,并不需要耳目去看,只是催动体内如意宝珠,四时之气乃在天地万物之中,一旦回应,便如同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副画影图形,他灵巧地避开了嶙峋尖石,又越过危险山涧,居然是无声无色地给他钻进了丹饕与那云梦仙人斗法的地方。 当他看到橘红色的大妖怪正一掌把一堆的天兵神将拍飞出去的时候,敖翦忽然感觉到有种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一股满满的情感溢满了胸膛,许是他的胸膛实在太单薄,所以都快有种装不下爆炸的感觉了。 那边形势当然是一面倒,大妖怪不费吹灰之力,完全连地兽都不用叫一只出来,就把那位大仙给吓跑了。 盯著那宽厚的背影,强壮的体魄,看上去没什麽变化的大妖怪,敖翦忽然犹豫了,就像捕鱼的人不可能记得每一条撒网捞上来的鱼,大妖怪,还会记得他吗? 如果大妖怪忘记了他…… 忽然,一条奇怪的白蛇比他更先一步地从角落游了出来。 蛇身上有非常美丽的雪白鳞片,而蛇首的位置慢慢变化出一个身著白纱的美丽女子。 “大王好厉害的身手……” 那白蛇女是附近山的妖怪,自负修炼千年,又习得魅术,常游走人间魅惑世人吸其精元已补益自身,听闻这卑羽山中来了只大妖,便上山来一窥究竟,谁想便遇上那一场大战,当下被凶王威武震慑,又见他连仙人亦是不惧,便生了旁心,若能成了这大妖床榻之伴,益处只怕不少。 然那男人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开了眼神,显得是兴致缺缺。 那白蛇暗暗吃惊,想她一身媚骨,便是连妖怪也不乏她裙下之臣,如今这男人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心中自是愤恨。 不过她并未拂袖而去,反而更加积极,且荐婀娜的身姿、妖魅的容貌,长长的蛇身在强壮的男人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皓臂柔若无骨地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微启的樱唇吐气如兰,凑近男人的耳朵,伸出来的舌头濡湿地舔过男人的耳垂,然後诱惑地说了句什麽。 敖翦没有听到,但他看到了男人点头。 那白蛇妖女於是嘤声轻笑,妩媚入骨地贴在了男人的身上,然後用指尖捻开白纱的衣裳,露出丰满的酥胸。 敖翦看到丹饕手臂环了过去,强而有力地抱住了蛇女的纤腰,换来那白蛇女惊呼的喘息,敖翦瞪大了眼睛,难道说,这条白蛇就是大妖怪的…… “啊!!不──你──”突然白蛇发出无比凄厉的惨叫,鲜红的血从她纤细的脖子一口巨大的撕裂口喷涌而出,把那她染成一片凄惨的色泽。 敖翦很难过,果然……她是妖怪的新食物。 丹饕捏住白蛇的身子,白蛇挣扎不过,难以置信地尖叫:“你要干什麽?!你要吃了我吗?!” “正是。”他最近虽然胃口不好,但送上门来的食物,能吃,就不要浪费吧。 “不!你不能这样做!” “方才汝言奉身於吾,莫非乃属谎言?” 刚才那白蛇在他耳边轻絮之言,就是‘吃了我’,本是诱惑之意,不想那男人倒是理解的无比简单直接,於是,开吃了。 那边白蛇女的尖叫声很快没了,然後巨大的白蛇身也渐渐消失在丹饕的口中,敖翦落寞地蹲在角落的位置,忽然不想出去了。 瞧,大妖怪果然已经找到别的好东西代替了自己,那蛇得多肥美多有肉啊…… 第四十九章 九霄殿,天威震怒起刀兵 九天凌霄殿,祥云皑皑,烟霞飘渺,此时却已鲜有听到天籁音动,彩凤飞舞,华丽的殿宇在天劫之中坍塌几成废墟,空中的飘渺山峰亦因天地不稳而倾侧碾压,飞瀑断流,仙木断折,一片残像。 仙家的府邸也难以幸免,凌霄殿上,众仙家纷纷抱怨,就像闹市一般。 坐在黄金宝座上的九天至尊半眯著眼睛,侧身斜靠在椅背上,一手轻托下腮,另一只手指间轻弹,一颗金瓜子从他指头上划了个弧线,落在了案桌边的小架子边,一只浑身毛色如同黄金闪亮的三足乌鸦高兴地低头,灵巧无比地啄食了那颗金瓜子。 忽然一位仙人从殿外驾云而至,声音一下压过了所有人:“臣有本启奏!” 天帝看了那仙人一眼,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问:“原来是玉虚真君,上回不是呈上奏折言在灵妙洞中闭关修行麽?怎麽忽然又上殿来?” 那玉虚真君脸上一红,说是闭关修行,其实不过是避劫去了。那时天柱塌陷,地将覆亡,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许多仙人都逃离险境,躲到安全的地方以避天劫,如今被天帝当面暗言点破,不由面红耳赤。 不过既然来了,也是只有硬著头皮,继续奏曰:“微臣惭愧,当日未能略尽绵力,如今为了弥补过失,当尽心为陛下效力!” 天帝摆了摆手:“有何事要奏?” “臣要弹劾七元星君办事不力,乃令锁妖塔逃妖在下界为祸!” 此言一出,瞬即哗然。 想那七元星君为寻找宝珠重塑锁妖塔一事可谓功不可没,最终得应龙王之助,终令锁妖塔再立中天,自当论功行赏,眼下又获天帝指派,下凡搜拿锁妖塔内的逃妖。 只是这七位星君仙位不高,如今又得天帝器重,早就让一些仙官看不过眼。不过是区区星君,居然抢了三宫大帝九地灵官十方天尊的功劳,当真是不识时务。殿中众仙不由得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仙班之中有名蓝衣的年轻仙人却露出了愤慨神色,正要抢前斥责,却被他身边另一名魁梧高大犹如战将一般的神人拉住手臂,那人的手臂就像铁钳一般让他挣脱不得,那蓝衣仙人怒极:“你阻我作甚?!” 那高个的神人微微俯首,凑在他耳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急些什麽?好戏还没开场,你可别要把陛下好不容易盼到用来解闷的好事给搅了。” “这是何意?” 对方不再言语,笑著直起身,拉了蓝衣仙人靠在蟠龙柱边,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此时天帝道:“玉虚真君,既要弹劾七元星君,可须言之有物啊……” 那玉虚真君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在山中避劫,本以为在劫难逃,谁想到原来天数早有所定,四海龙王化柱擎天,中央天柱亦为上古神龙应龙吐出如意珠所塑,根本没那七元星君什麽事,可这天大的功劳却稳稳落在他们身上,实在让他颇有不甘,然而又无可奈何,毕竟当初领受天帝谕旨下凡寻珠塑塔的是那七元解厄星君。 谁想机会却悄然而至,他仙洞附近的云麓山中有位云梦仙,平日与他交往不多,毕竟玉虚真君乃大罗金仙,而那云梦仙不过是区区地仙,可那日见他一脸狼狈前来诉苦求援,本是随意打发,但没想把那云梦仙闹得如此狼狈的妖怪竟就是从锁妖塔中逃逸的饕餮凶王! 於是他灵机一动,义正词严地表示要上奏天庭,为众仙讨回公道,那云梦仙当然是感激涕零,马上又说出了几名吃过饕餮凶王苦头的几名仙家,玉虚真君马上召集众仙,并联名上奏。 联名的奏折递交仙童呈於天帝案前,一则要挫那七元星君的威风,二则是要向天君讨要差事。 想那不过是抓几只锁妖塔里的逃妖,可一旦抓了功劳却大得令众仙侧目。 天帝看了一眼案桌上的奏折,上面众仙的联名倒是个个龙飞凤舞,大概是因为那几位仙人惯用符籙,故而一手草书实在到达了鬼画符的境界。 “普灵大仙,云梦大仙,金顶真人……”看得实在费劲,於是他也懒得再看,随手阖上,看向那边得意洋洋的玉虚真君:“若玉虚真君所言非虚,看来这饕餮之乱是不能不平了……” 这殿上的众仙早就看不惯那七元星君独揽大权,更得天君恩宠,此刻当然是趋言附议,纷纷表示七元星君实在无能,连一个妖怪都摆不平,看来天君还是另派他人为妙。 众仙议论得沸沸扬扬,天帝尚未表态,那位蓝衣仙人却再也忍不住,左手一抬,以法术震开钳住他手臂的阻碍,抬声道:“敢问玉虚真君,可知当日锁妖塔中逃出妖怪为数几何?”朗朗声音仿佛甘露天降,把那些嘈杂的声音尽数压住。 而他身後那位高个神人一边甩著被震得发麻的手掌,一边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玉虚真君当下给噎住了,他只知道此事不宜拖延,难保那些地仙没有去向别的仙人求援,一旦被抢先一步,那麽功劳便要眼睁睁地看著旁落他人手中,故此其他枝节并未细作了解,此时被那蓝衣仙人问起,一时支吾难以应对。 那蓝衣仙人自然不会给他机会,逼前两步,冷眼看著刚才还得意洋洋如今一脸尴尬的玉虚真君:“自锁妖塔中遁出之妖邪,共有三百九十七之众,散落凡间,它们并非愚昧之辈,在锁妖塔中囚禁千百年长,难道逃出来之後还会到处招摇不成?定已四处隐匿,逃避天庭法眼。便是几位七元星君有个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短短数载之内将所有逃妖尽数缉拿。如今玉虚真君未悉实情,便一本奏上天庭,却是歪曲事实,诬蔑仙臣!本君敢问玉虚真君,难道你就不怕担上愚弄陛下之无赦大罪吗?!” 蓝衣仙人虽面相清俊,可词锋犀利,完全不给半点情面直接数落,当下把玉虚真君说得脸色青青红红紫紫地变,当真是颜面扫地。 而拦不住他的高个神人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倒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 有仙众认得这位,连忙劝道:“司命星君,此言有些过了!” “想那玉虚真君并非有意诬蔑,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未辨真相!” “是啊是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又有仙家讥眼讽刺:“司命星君,你们南斗可与七元比不得啊……莫不是见如今七元星君风头正旺,想要靠上去多多亲近?” 见众仙为他开脱,玉虚真君连忙又向天帝禀道:“陛下,臣一片赤诚,还望陛下明鉴!!” 南斗六星,在南也。 古曰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中六位星君,正是管理世间一切人、妖、灵、神、仙等生灵的天官。斗魁者,正是天府宫司命星君。 那司命星君见众仙沆瀣一气,气得捏了拳头,偏是天殿之上放肆不得,只得怒瞪那些在危难之中不知哪里去了如今却又站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仙人。 忽然肩膀一重,回头,却见是那高个神人。 “别著急,司命。一切有陛下做主。” 锐利的眼神横扫过聚集在司命身边的众多神人,他并不像其他仙人那般穿著华贵锦衣云裳,而是像刚从杀戮战场上下来的将军般身披战甲,刚才还讥言讽刺南斗的那位仙人仿佛被千刀万剐般一身发凉,忍不住“蹬蹬蹬”连退几步,抖了声音:“七、七杀星……” 这神人正是南斗之中最末位,天机宫七杀星君。古为将星,与北斗之中贪狼、破军并称三煞。七杀乃为煞曜,是故天上神仙,也对他敬而远之。 此时帝座上的九天至尊大概也厌倦了闹剧,略一弹指,一颗金瓜子平空射出,准确地弹中了打瞌睡的三足金乌的额头,那金乌惊醒过来,一声轻啼,浑身黄金羽毛绽放旭日之芒,众仙虽法力高强,却亦难御日芒之烈,纷纷惊呼捂住眼目。 “众卿家,既然下界有饕餮作乱,朕自不能纵容其恶。只是,不知哪位卿家愿意率军前往镇压?” 即是率领天兵天将前去降伏,不过是举手之劳,便立下大功一件,殿上仙众当是巴不得应下这差事,可他们的眼睛刚才被三足乌的光芒刺的眼前一片白茫茫,连天帝的座位在哪个方向还没看清楚。那玉虚真君更是急得犹如热锅蚂蚁,生怕本来自己的功劳落在旁人手中。 天帝看向那变成一堆盲头苍蝇般的仙官之中,身披盔甲的七杀星君早就敏捷地拦挡在司命星君身前,把那清俊仙人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没有被金乌的光刺到眼睛,而司命星君显然也被他保护得很好。 七杀放开了司命,回过头来,对上那位看著他笑而不语的天帝。 半晌,叹了口气,露出“我就是那只倒霉的出头鸟”的神情。 认命地面向帝君拱手:“微臣……愿往。” 第五十章 吞云兽,谁个敢惹凶饕王 而卑羽山上的一个小洞穴里,铺上了一些杂草,被整理得挺干净的小洞,旁边放著大包袱。 深受打击的南海七太子如今就窝缩在这里面,已有数天之长。 对於大妖怪已经找到了别的吃食代替自己的事实,他感到无比难过之余又相当的心有不甘。 是的,或许比肉多,比肥美,他比不上那些腰身粗得像水桶一样的蛇妖、肥肉一大堆通天犀兽、没厚皮没硬骨直接上肉的山蜘蛛,可是他也有他的优点啊!比如说滋补的效果,怎麽说龙子肯定要比妖怪要更高品级!而且数量稀少,物以稀为贵,他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食材! 敖翦心里暗自升起了些小得意,所以说,自己比那些妖怪更胜一筹!绝对一份有留著最後慢慢吃的价值的存粮!即使大妖怪偶尔被其他口味的食物吸引过去,但等他明白自己的好处,绝对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说服自己建立了信心之後,敖翦无比认真地考虑如何让大妖怪重新选择自己。 除了要有足够的资本之外,还得有成为食物的自觉! 比如说像上一只狐妖啊,自己把衣服脱了个干净不说,还不断地在大妖怪面前展示自己身上最细嫩鲜美的部位,可惜的是,大妖怪对味道一直没什麽计较,居然变出真身“啊呜”一口就吃了下去,完全是胡吃海塞,至於味道怎麽样估计是没尝出来。 所以日後大妖怪吃他的时候,一定要建议他稍微品尝一下,毕竟每一个部位的肉质都明显不同,比如说胸脯的肉最丰富不过很可能比较糙口,又比如说大腿肉那肯定是有嚼劲而且鲜美,再比如说屁股的肉…… 敖翦脸红得发烫,一想到自己的小屁屁被大妖怪的手摸摸捏捏就像买猪肉的大叔般仔细掂量肉质……这个还是算了,“啊呜”一口比较省心省力。 正想得入神,忽然天空中又来了熟悉的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风卷残云。 敖翦吓了一跳,草木中的四时之气竟然被天空上的雷电震至颤抖不休,完全不像上一回那样光打雷不下雨。 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又把自己的脸给蒙上然後把包袱抖开当做披风一样把自己从头盖到脚。 待他爬上山巅,已见丹饕仰天张口长啸,而半空之中,天兵天将摇旗呐喊,旌旗废物,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可不是之前撒豆成兵的仙家法术,这是真真正正自九霄天宫而来的神兵!且见兵马盔明甲亮,半空中摆开阵势,仿佛已笼罩在天顶四方八面处,拦截所有去路。 只见前锋军忽然分开道来,一名神仙飘然而至。见他长须飘飘,头戴紫金冠,身穿杏黄袍,手执拂尘,斜坐白鹿之上,自有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 便闻传令天兵高喝:“玉清真境妙玄玉虚真君驾到!” 话音一落,天兵擂鼓,鼓声响过犹如暴响天雷,当是威势十足。 擂鼓声停,那道人一扬拂尘,手中举起一卷黄金轴帛:“凶兽饕餮,为祸凡间,藐视天规,今奉天谕,特来擒拿!!妖邪!还不速速降服,更待何时?!”言罢,身後兵将又是一阵擂鼓助威。 敖翦隔得远远打量那个抱臂站在山巅之上的魁梧男子,只见他仰著头,默默看著半空中犹如唱戏一般热闹的仙家作派,刚毅的侧脸显得很是困扰,不由得担心起来。对方明显是兵强马壮,而大妖怪却只有一人,可怎生是好?! 山上一直静悄悄的,除了大妖怪之外,再也见不到其他的饕餮,为什麽?大妖怪不是它们的族长吗? 他并不知道,饕餮性贪,自私自利,虽以族群聚居,却常为了食物争抢而大打出手。当初与舜王一战中,见大势已去,竟一同背弃凶王逃亡,只遗下丹饕一者面对诸族围剿,如今被流放到这种贫瘠之地,势力大不如前,更是宁愿保住自身性命,如今见那天兵天将旌旗挥舞,凶神恶煞的模样,哪还有敢冒出头来? 唯有那敖翦担心不已地蹲在一旁,握紧了拳头十分紧张。 然那丹饕此刻却轻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 没有胃口。 瞧天上那一堆天兵天将,在他眼中就像烫了热水剥光了毛一排排挂上架子的大肥鸡,可偏偏他一点胃口都没有,还不如早点回去打个盹吧,没准还能做个背了小鱼在海波之上放肆奔跑的好梦。 一想到这里,他就来精神了,巴不得早早了结这里的麻烦事。 却见他手一抬,地面轰隆隆烈动不休,并不如前时一只只泥兽冒出来,这一次,冒出的只有一只!一只顶天而立、脚踩大地的巨大饕餮泥兽!! 且见这泥兽凶相狰狞,兽躯上篆有云雷纹团,虽是泥胎,却见浑身青光熠熠,如钢如铁般坚固。 这群天兵神将平素下凡降妖,几乎是所向披靡,便是乱世妖邪,一听到其摇旗呐喊之声已是冒头鼠窜,可没遇到过一照面,二话不说直接就发招,还是出最狠的招数。等那巨兽抬爪横扫而来,简直就像一面迎面而来的巨墙,天兵天将根本是躲避不及,一大片被拍飞出去,狼狈得就像扫帚扫地扫到了蚂蚁窝,半空之上是一阵鸡飞狗跳。 那玉虚真君当还算是有些本事,一扬道袍,阔袍大袖中飞出一张符籙,黄纸之上如走龙蛇般以朱砂勾笔出似图非图、似字非字之籙文,古怪非常,且见他念动咒法咒,那符籙见风就长,以一化十,以十化百,以百化千,幻化出千万之数,圆筒一般将巨兽团团围困。 泥兽抬爪去拨,但那符籙显多是虚幻之像,拨而不去,法阵之中,幻化出万种物象,迷惑人眼,那泥兽力大无穷,但毕竟是泥胎一具,岂止辨别真伪,只知四处扑腾,昏头转向,天兵天将在法阵之外,得了喘息之机连忙重整阵势。 一旁躲著的敖翦眼见天兵天将便要围攻泥兽,可那巨大的泥兽还在跟那些虚幻的符籙扑来扫去,心里焦急,可不能让大妖怪输了! 忽是灵机一动,他虽然法术不济,可他能弄清楚哪张符籙是真的! 不及细想,敖翦急忙闭目默念,催动如意宝珠,把他那隔空视物的法术施展到了极处,虚幻之物非在四时之中,自然不入其目,反而是唯一隐藏在万千幻象中的符籙,由黄纸而成,以朱砂为触,朱砂纸张,亦不过源於天地所生之物,自然为敖翦所见。 敖翦盯紧了那张符籙,一咬牙,冲了过去。 此时天兵天将、神仙巨兽的恶斗都集中在半空之上,四处飞沙走石,谁也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位置那个躲躲闪闪不断靠近的一个小人影。 敖翦利索地跑到一块距离符籙最近的大石头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幸好石头表面嶙峋突兀,虽然有些狼狈但还是成功地爬上了石头顶端,然而那张符籙挂在半空的位置距离他头顶至少还有三丈高! 够不著! 泥兽被幻象迷惑暴躁狂怒,不断咆哮,敖翦也急了,情急之下使足了力气往上一蹬,伸手去抓那符籙。 可他再有弹跳之力也不可能跳起三丈之高,偏在快要跌回去之际,身上一股青阳之气无声迅速凝聚後作喷涌如龙,青影盘旋犹如龙腾飞升,助他整个人拔高,敖翦手疾眼快,一把将那符籙扯了,不及落地就两手捏紧左右一撕! 就听“噗!──”一声闷响,仿佛有什麽漏气了般,千万符籙瞬间消失无踪,带他落地之时,那顶天的巨兽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扑向那群还没来得及反扑的天兵天将。 那边破了法阵的敖翦慌慌张张地捏著两张破纸片滑下石头,巨兽怒而反击可把山踩得动荡不定,也幸好他跑得快,身後那块石头已被巨兽一脚踩碎。吓得他连忙往回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开,再不跑就要被踩成鱼饼了! 慌张逃窜的小身影已经完全落在的丹饕的眼中。 小鱼?! 其实别看他一副抱臂立於山巅,威风凛凛的模样,事实上,他其实是气定神闲地在……发呆。是的,他完全处於神游太虚的状态,虽然面前的巨兽和神仙天兵天将打得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过这又如何?最近这种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经常发生。尽管那巨兽落於下风,可一只不行,他还能叫出两只,两只不行,还可以叫出十只,虽然巨大的泥兽不可能像正常形态的饕餮泥兽那般数量庞大,但造出十几二十只来也绝对是没有问题。 谁知道他无聊的眼神游弋,突然看到了那条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鱼! 这瞬间,活了万年的老妖怪,很有种仰天长啸大喊一声“这是怎麽回事!!”的冲动。 感觉自己就像个在海边垂钓的渔翁,抓到了一条小鱼,看见它在自己的手中活蹦乱跳,便觉不舍它落入那浅窄的渔箩中,便心软了,松开手指,任它从指间溜走。想著此生难再相遇时,忽然那条笨笨的小鱼竟然一个鱼跃,自己从水里跳了出来,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失而复得,还会放它离开吗? 他可是凶王,不是圣人!! “嗷──” 丹饕突然一抖身躯,化出饕餮之形,橘红毛发仿似烈火腾空,威武雄壮,那狂猛之势犹如囚困多时的出闸之饿虎,顿时把那仙人屁股下的仙家坐骑吓得屁滚尿流,後蹄发抖前蹄一挫,滚倒在地,那倒霉的玉虚真君正见法术被莫名其妙地破掉,一时心神不定不及防备,顿时被甩落鹿背。 若是平地那也还就罢了,可这里是半空云上,可没有平地给他落脚,也来不及施展轻身法术,当下整个人惨叫一声摔下云端。 可那现形妖怪却并非扑向敌阵,而是完全无视那边飞沙走石、人仰马翻的恶战,一转身,往旁边追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天下大乱杀破狼 “嗷──”身後那声惊天动地的叫声把敖翦吓了一跳。 他以为大妖怪遭遇不测,连忙回头来看,然而眼前突然像乌云笼罩过来般一片漆黑,然後一阵就像泰山压顶似的巨物从天而降,“啪叽──”他被扑倒了。 巨大又带点暖湿的鼻头距离他的脸不到半寸的位置,饕餮可怕的脸本身就极具迫力,如今这麽近地靠近,简直是对心脏承受能力的挑战。 所以胆小的小鱼被吓到了也份属正常。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伪装:“大、大妖怪!”布巾下瞪大了的琉璃珠眼睛清清楚楚地写著被发现的惊慌失措。 忍不住伸出舌头重重地舔了他一下。 要知道丹饕巨硕的身形,他那根舌头完全就是跟被子一样宽大,敖翦全身上下马上沾满了湿漉漉的口水,带著肉勾的粗糙舌面甚至把敖翦身上那件破斗篷“!啦啦”给扯破了,露出了光溜溜也滑溜溜的鲛人身体。 眼下丹饕的动作几乎与野兽无异。 或许他在平时很喜欢凡人那遵礼重信之道,然而此刻所有恭谨守礼在这一刻却化为乌有。 诚然,一切的开端在於……首先,他是一头野兽。 比起语言,野兽更习惯用肢体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找回小鱼的高兴让他顾不得那些劳什子的礼数,完全是现出本来面目的本性,对著被他扑倒在地的小鱼东嗅西闻,偶尔还用唇吻磨磨蹭蹭,可怜的敖翦双手双脚都被他的前爪左右两分地压住,斗篷被撕破了不说,那颗实在有点太大的软鼻头还在他的乳尖和腹部那些敏感的位置嗅来嗅去,喷出来的热气弄得他痒痒的,可又无法反抗,只能任得那大怪物对自己“胡作非为”。 完全不知道收敛的大鼻子居然还不满足,在侧腰嗅了一阵,居然还往下面挪过去,小鱼在水底的时候衣服都碎得差不多了,要在地底水脉找件衣裳估计比找片夔龙蹭掉的鳞片还艰难,在海里他还能织出鲛绡,如今他腰间也就是围了块短布,刚才被大妖怪那舌头一扯,也彻底完蛋了。 丹饕非常喜欢小鱼的身体,他是血热之兽,而鲛人那海族特有的鳞身不但光滑而且体温也相对较低,蹭上去水凉凉的,舒服极了。 於是继续蹭啊蹭的,不知不觉,就越往下了。 “不要……大妖怪……不要这样……”肉肉的大鼻子已经把热气喷到了两腿间敏感的部位,虽说鲛人常年在海中游动,时而也不喜衣物阻绊被礁石勾到而脱个精光,可那是在海里,陆地上的时候敖翦已经知道了一般的凡人都是不能够随便露出那个部位的。 忍不住想要夹紧双腿,可偏偏手脚都被压得紧紧的,大妖怪好像怕他会逃跑一样,压得死紧死紧,只能勉勉强强地并紧了大腿根部的位置,可是大妖怪力气太大,随便这麽用肉鼻头一拱,轻松挤开两腿,拱进了腿间的位置,嗅闻之间还带蹭的,暖肉压在敖翦敏感的部位,不曾沾染过半点情色的小鲛人只觉得被拱出了种怪怪的热流,在胯间的位置不断的涌动。 一时想要压著自己的鼻尖离开,可一时又希望再用力一点,在不能满足和要逃开的矛盾中挣扎不已的小鱼可怜兮兮地发抖挣扎,琉璃的眼珠子因为初次被情欲所感染而变得更加莹润。 幸好还是施害者不至於完全失去理智,亲昵过的丹饕终於稍稍离开了一点,放过了气喘吁吁的小鱼。 终於被放开的敖翦好不容易爬起身坐直,却觉得腰腿莫名其妙地发酸发软。 “大妖怪……” 热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敖翦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柔软的毛发,习惯地把那些长长的毛捏在手里,好似这样的话,他就能紧紧的抓住这只连锁妖塔都留他不住的可怕妖怪。 他心里很是紧张,可还是鼓足了勇气,问出了他在心中盘亘已久的担忧:“你还要我吗?”只不过因为太紧张,所以,漏掉了一个“吃”字。 丹饕登时愧疚满心。 是他想错了。 小鱼可不是像他那些族人一般,就算丢在荒芜的边陲戈壁上都会自己找食吃绝对不会被饿死,小鱼可是一直生活在到处都有鱼的海里面都能饿成皮包骨的脆弱小东西啊!就该把他含在嘴里,捧在手上。 “自是要的。” 这是属於他的小鱼!! 谁敢来抢?! 丹饕一口把小鱼叼著往背上一甩,厚厚的毛发垫住了小屁股,没有硌疼他。 “随吾来。” 後面那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神仙大战泥兽巨怪的恶战是胜是败,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 然而即使他并未在场督战,这场仙妖大战也相当迅速地落幕了。 玉虚真君一时不察摔下鹿背,虽说还是有仙家法术浮空而起,不至於直接坠地变成肉酱,但却不小心闪了腰骨,扭了脚踝,自是无心恋战。加上法术被敖翦破了,那头凶暴的巨大饕餮地兽疯狂反扑,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又连指挥的仙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的天兵天将根本不是对手,被扫得东倒西歪。 见势不妙,玉虚真君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了,连忙令旗一挥,那群灰头土脸的天兵天将如获大赦般撤入云中,那玉虚真人坐在一瘸一拐战战兢兢的白鹿上,狼狈而逃。 未得丹饕许可,那饕餮巨兽也并不追击,稳稳立在山巅之上,昂首挺胸,夕阳之下,犹如一座雕像。 此时,距卑羽山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上,青袍神人好整以暇地背手而立,风徐徐而动,袍摆微扬,且见青袍之下竟是一身乌金戎甲,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犹如标枪一般笔立。 却见他嘴角一抹轻笑,不言不语地远眺著那山上的战况,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胜负掌握,不过如盘中棋游。 “七杀,你明知玉虚真君不敌那饕餮凶王,何必让他去打头阵,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他身後一名蓝衫仙人终於忍不住开口说话。 那青袍神人收回了视线,回过身来,笑道:“真君急於立功,我又何必妄作小人?陛下命他为监军,早些让他知道厉害,免得下回到了阵前,在我耳边唧唧歪歪。” 他说得浑不在乎,全然不把方才那场败仗放在眼内,直把那蓝衫仙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上了战场,我可没有耐性跟他周旋。”忽然嘴角挑起一抹邪意,大手一伸,哥两好地搭上那仙人单薄的肩膀,将人箍近过来,“若是我一时没能忍住,送了他去跟老阎王叙旧,司命,你可记得到时候就说他阵前失手被妖怪所杀好了!” 这二人,正是当日在凌霄殿上接了天帝法旨下凡降妖的天府宫司命星君与天机宫七杀星君。 那司命星君很不客气地拍掉那条似经千锤百炼又重又沈的手臂:“你我虽分属同宗,但本君既为魁首,岂有徇私之理?若你当真有此劣行,本君断不能袖手旁观,自当奏明陛下,一切自有陛下定夺。” 七杀并不为他可以的冷脸所镇,反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司命,劝你还是别学那北斗魁首。贪狼的杀伐无情,你便是再过万年,也是学不来的。” 司命被他笃定的语气惹恼了:“你又怎知本君没有那杀伐决断?” “因为你是司命。”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南斗星君有六宫,掌延寿度人,故凡间又尊之为曰延寿司。 第一天府宫司命星君,管的是三界生灵命宫,心肠又怎硬得起来? “你……”司命无言反驳,半晌,方转过脸去,目光黯然看向已经渐渐平息的战场方向,“我南斗六星,若能有似贪狼星君那般的魁首,许是早就能得陛下器重,而非似今日这般……此番总算因你将才,南斗之名方见於庭上,得命领军下凡降妖。”他露出一丝苦笑,“却不知这一回陛下用意何在,似本君这般只掌延寿度人的星君,能干些什麽?” 七杀看著自己的魁首,露出“不是吧,你还不知道吗?”的表情。 “北斗七位星君如今身在凡间。” 司命眨眨眼:“本君自是知晓,不过又有何干系?” “魁首贪狼、末星破军如今就在凡间,就已经够陛下头疼的了。”七杀断了笑容,眯成缝的眼线隐约可窥的墨黑瞳孔射出一种如刃锋利的锐煞霸气,“再加上我,‘杀、破、狼’之局已成,天下岂有不乱之理?若有不慎,只怕不止人间,妖界、魔域……甚至天庭,说不定也能来上一场易主之乱的精彩戏码。” “你在说什麽啊?天劫方渡,三界六道正是休养生息之际,岂能再容生出什麽乱子?” 七杀沈默半晌,突然咧嘴一笑。 脸上神色仿佛拨云见日,晴朗开明。 “所以说,你还得跟著来一趟!要是没有魁首看管,我就很可能不小心地走了岔道。”他侧脸微向上抬,眼角瞄向天顶云霄极处,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间蹦出来,“我们的陛下,一向英明神武!洞察先机!” 司命却并不察觉他的异状,只是不信:“你再胡说些什麽啊?”他看著那边只剩下残云一片的天际,心思都在战事上,“初战折戟,需得再思良策才是,莫再多扯这些无用之言。” 七杀收了心神,凝视那张清隽侧脸。 这个从来不觉得自己存在何其重要的仙人,总是认真专注地去做那些尽管其他仙人嗤之以鼻可自己却认为极为重要的事情。 其实他不过是随军而来,胜能有功,败亦与他无由,本是不必这般操心。然此番受天帝差遣下凡伏妖,无疑是从众仙手上夺过来的肉包子,天上那些没抢到立功机会的仙人自然是等著看他们的笑话,身为南斗魁首,司命必定更是严阵以待,全力以赴,免令南斗六星落人口实,折损威名。 “别急。”伸手过去,揉开了那眉心间不该有的皱褶,“先不忙著去硬碰硬地打上一场,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司命,我们先上卑羽山游览一下风光,你看如何?” 第五十二章 八珍味,极上佳品是鱼唇 得到了小鱼的大妖怪心里自是大大的欢喜,跟神仙、天兵打架的正事早就抛诸脑後,高高兴兴地背著他的“战利品”回窝去了。 虽说他是四凶之族饕餮凶王,但他的窝也不过是个大洞穴罢了。 被流放到此等贫瘠的边陲之地,吃食尚还要你争我抢,又怎可能弄出个雕梁画柱、亭台楼阁的宫殿? 这个洞穴如果容人的话还可以站个十来二十人,但如果是丹饕的原形的话,那绝对是挤都挤不进去的勉强,所以平日里丹饕更喜欢跑到山顶的位置晒太阳。 为了不要挤坏小鱼,丹饕在进洞前就变出了人形,把敖翦抱在臂上。 此时的敖翦已渐成熟,青年的身形虽说因鲛人血统的缘故不够魁梧,身板依然薄薄瘦瘦,但毕竟已近成年之姿,腿长脚长,要弯下腰来才能搂住丹饕的肩膀。但高壮得像铁塔落地一般的男人却依然稳稳地将他抱了,走到床边放下。 洞内放了两颗阳燧,把黑乎乎的洞穴照得通亮透明。 洞穴的内部虽说没有什麽奢华的装饰,但却宽敞干爽,连唯一的床也是用一大块石头磨平了上方做成的,至於床脚还是参差嶙峋就不作理会了。对於这位饕餮凶王来说,奢华的装裱根本就是无聊的作为,吃不得,咬不得的玩意儿,还得担心随便转个身手肘碰到,把贵重的大花瓶或者雕花屏风给撞碎。 石床上铺著好几张毛皮,有雪白色的狐狸毛、斑纹鲜明的老虎皮、甚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或是赤红或是青蓝的奇怪动物皮毛,均是很大很完整的一整张皮,虽然是拼凑而成,但胜在柔软舒适,隔开了冰凉的石面,不至於让坐上去的屁股感到冰凉。至於这些皮毛是从何而来,估计就是这几天某只妖怪胃口不好吃剩下的。 被放到床上的小鱼有些别扭地左顾右盼,不敢去看大妖怪的眼睛,毕竟刚才还被大妖怪的舌头舔来舔去,又被他的鼻子闻了好久。 丹饕这个简陋的窝实在非常让他有些吃惊吃惊。 并非他嫌贫爱富,只是大妖怪乃一族之主,却只能住在这种洞穴之中,须知似他父王那般身为南海龙族之王,那南海底下的海龙宫可是碧绿琉璃瓦、夜明照壁墙、珊瑚珠织帘,美仑美奂,华丽瑰丽,来回巡逻的虾兵蟹将,捧著琉璃盏、挑著珊瑚宫灯伺候两旁的蚌女水母歌姬,即使是他住的那个小木屋子再是简陋,那至少也有扇门。 可如今大妖怪的窝……敖翦不由泛起一阵心酸,心里升起了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要是自己也能够在龙宫里做得了主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在南海找一个巨大的岛屿,然後在上面建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宫宇,而且还要很大很大的结构,让大妖怪就算现出原形也不用怕撑破屋梁那麽大,让他很舒服地住在里面……这,算不算是金屋藏娇? 一只温暖的大手摸过他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 “不必拘谨,此处乃吾巢所在。” “嗯。”海族的小鱼似乎因为自己身上没有像陆兽一般多的毛发,而特别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忍不住在床上小小地滚了个圈,过了一阵,又滚了一下,虽然不及大妖怪那柔软的长毛还带体温的舒服,但这洞穴里可实在是无法容那大妖怪变出原形。 阳燧光照明亮,坐在床边静静看著小鱼撒欢的丹饕怎会错过那水蓝鳞片的身体上尚未完全重新长出鳞片的伤痕? 敖翦虽是鲛人之姿,但因其有龙族血脉,故而身上之鳞亦似龙鳞一般不易长成,扯了下来,非有百年不见重生,故此时看去,便是想一个个小小的月牙般的浅浅痕迹,虽看上去并不起眼,但丹饕却仿佛能感觉到毫无反抗能力的小鱼被压倒在泥泞的地上,被那些凶暴的族人撕扯鳞片,迫使他痛得流出眼泪,泪化鲛珠的情景。 指腹轻轻摩挲那些仿佛月白倒影在水蓝之上的月牙痕迹:“可还疼吗?” “不疼了。”敖翦算是实话实说的,可是他的实话却让丹饕心中刺疼更甚。 脸上露出了那种好像疼的人是他的表情,紧紧揉紧的眉心,因为咬牙隐忍而著力微动的腮帮,深邃的眼神里燃烧了一股愠怒的火焰。 手臂一捞,便把人搂了过来,不再放开。 颈窝被丹饕短短的胡渣子扎得又痒又刺,炽热的鼻息像抚摸般不断一下一下地吹过敖翦的鳞肤,低沈又安稳的声音在距离耳朵很近的地方响起,每一个字都震得他的小蹼耳轻轻一颤:“汝之鲛珠,吾已夺回。伤汝之者,悉灭。” “嗯。”敖翦可不是什麽善良到白痴、被扇了巴掌还能笑咪咪、被揭鳞迫泪还能善心大发去原谅对方的傻家夥,不去计较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本事计较,“那我的鲛珠呢?” 大妖怪呵呵一笑,抓了他的手按在他的扁平的肚皮上:“在吾腹中。” “你又吃了?!” 他吃掉了自己的眼泪?本来这也没什麽好难为情的,但敖翦还是忍不住脸红了。 丹饕撑了手臂抬起上身,庞大的身躯制造出来的阴影挡住了阳燧的光芒,几乎把敖翦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阳燧过於光亮,令躺在他身下的敖翦看不清男人藏在阴影中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清晰的闪烁著食肉野兽的欲望。大手摸过他的额头,金黄色的饕餮纹印微微浮现,然後手指掠过脸颊,顺道揪了揪薄薄的蹼耳:“凶王之物,岂容旁人觊觎?” 怀里的小鱼乖巧得让人无法放开手去,丹饕觉著现下是胃口大开,一扫先前食欲不振之感。当下不由分说,俯下头去,张口就咬。 “啊……” 带他回来是要马上吃掉吗?! 敖翦害怕地闭上眼睛,被咬住和没有被咬住的两只蹼耳都在轻轻地颤抖不已,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原来到了这一刻还是会害怕的。 薄薄的蹼耳看上去就像蝴蝶的翅膀般又薄又轻,发抖的时候让人心怜,吃过无数妖怪的丹饕一直认为耳朵显然是一个肉很少而没有吸引力的部位,然而这一回,他却发觉他完全不想放开。只要轻轻地触碰一下,小鱼的耳朵都会轻轻的颤抖一下,吓得闭起来的眼帘也会跟著抽动一下,想要睁开却又不敢,实在让人想要用力地大大咬上一口,让他吓得睁开眼来,叫那双琉璃的眼珠子露出惊怕又害羞的神色。 心甘情愿准备被吃掉的小鱼有点僵硬地躺在床上,努力地安慰自己要放松一点,不然大妖怪会觉得自己的肉太硬太韧不够好吃……过了好一阵子,他发现大妖怪还在继续啃著他的耳朵。 大妖怪比较喜欢吃耳朵吗?那里可没什麽肉啊!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主动一点告诉大妖怪他哪里的肉比较好吃呢?如果让他来选择的话,他觉得应该推荐大腿,因为对於鲛人而言,平时在水里游动的时候腿部是非常有力的,所以无论是肉质和皮肤都应该算是非常紧实的部位。可是大妖怪显然没有吃下去的意思,大概是看上了其他什麽部位吧? 正想得入神,忽然嘴巴被咬住了!敖翦吓住了,忽是想到在渔村的时候曾听说过凡人喜欢吃鱼唇,乃海味八珍之一,营养丰富,红烧黄焖皆可,不过大妖怪的话,果然是比较喜欢生食。 细细地被品尝著嘴唇的味道,敖翦觉著虽然不怎麽疼,但被啃得久了便是麻麻肿肿的,原来大妖怪吃东西的时候还是会细嚼慢咽的啊! 偶尔还会被大妖怪的舌头舔到,粗糙的大手还吃著嘴里探向锅里地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抚摸,敖翦觉得心脏突突地猛跳,忽地,脑海里闪过冀獠的话“吃回去!”对啊,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没能完全吃回去,稍微咬一口应该也能稍微找回场子,不至於日後被嘲笑南海的龙太子完全没有反抗就被妖怪吃掉了。 於是敖翦鼓足了毕生最大的勇气,张嘴想要咬回去,可还没等他咬下去的那会,张开了的小嘴巴就像自己打开了的城门,大妖怪的舌头立即乘虚而入地钻了进来,抓住了敖翦的舌头。敖翦吓懵了,若比狩猎,他是拍马都追不上这只万年的大妖怪。 嘴里热乎乎的舌头并没有很暴烈粗鲁的动作,只是轻柔地挑拨已经被吓得僵在那里的小舌头,一点点,很有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终於那小家夥有点被迫又有点好奇地动了,颤抖地追上来,而大家夥则牵引著它,带动它慢慢地舞动。 敖翦吃惊地发现大妖怪的舌头扫过的地方都会带来一阵发烫的热度,对於水生的海族来说,慢慢升腾的温度有著令神经麻醉的舒服,同时也带著毁灭生命的危险,可偏偏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他无法拒绝这种诱惑的热度,不由得追了过去,紧紧地贴上去感受那炽热的温暖。 不知道要呼吸换气的小鱼很快就憋坏了,不过幸好他是鲛人,在海底游泳的能耐可不是说假的,不用鼻子呼吸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在混乱的脑海里,他只想到一个问题,大妖怪吃东西的方法真是太奇怪了! 饕餮的利牙那就连结实顽韧的麒麟皮都能撕开的,就不要说那嫩嫩的小嘴唇了,估计再啃下去就要见血了,丹饕有些不舍地离开,而小鱼的舌头并不知道要停止,习惯了追逐般好奇地追赶了出来。 那色调略见浅紫的唇肉因为反复厮磨而微肿,颜色不但没有变深,反而越显色浅如水般透亮晶莹,里面不知危险探出来的小舌,尚有一条银丝钩挂在其上,而另一头自然是在丹饕唇间,这下简直是瞬间勾出了老妖怪潜藏内心深处的凶兽之欲。 何以谓凶? 便因其欲难以自控,贪得无厌,无法以尘世法纪规控,一旦放纵,便是无法无天,故而为凶! 何以为欲? 食欲?情欲?还是更深,更沈重的,想要噬入腹内,永不分离的欲望。可如果要一头野兽用文字一一细述情感,才能容他满足,那是何其荒谬? 何况饕餮乃重欲之兽,为满足一己私欲,吞天食日不在话下,何况是吃掉一条小鱼?! 第五十三章 葡萄果,诱人滋味玛瑙珠 喉咙闷闷地传出一声似极了野兽的低吼,再度俯首,在满是蓝鳞的小脖子和稍微长宽了的肩膀上继续磨他的利牙。 所幸敖翦身为龙子,那身上的鳞片自然比鲛人更韧实,便是任他来啃,也不至损皮破肉,可饕餮牙锋齿利,绝不会毫无所感,绝不闲著的手摩挲著细致的鳞身,冰凉光滑的触觉让他爱不惜手,魁梧的男人身高手长,这一伸一捞,便已摸到了小屁股的位置,光溜溜的小鱼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臀肉完全被那只大手一掌盈握般包了个结实。 鲛人的臀线非常圆翘,又因为常年於海中以游代步,臀肉韧实,非似面团柔软,极有手感,便让那大妖怪更是爱不惜手。 敖翦被他这般毫无章法地捏著,心想著,果然被当成猪肉一样了掂量肉质了吧?方才这一试不但没能咬回去,反而被狠狠吃了一大口,敖翦却不是这般就会轻易放弃的性子,便是一次失败了可不等於下一次不会成功! ‘俺们龙族自古能吞吐乾坤日月,吃个把妖怪算个啥事哩!’ ‘一口吃不下,那慢慢吃哩!’ 上古的老前辈冀獠的话在敖翦脑海中甚是清晰,敖翦瞪著眼睛,耐心地等待著时机,他发现大妖怪因为体魄高大强壮,似是担心太重压下来的话会把自己给压扁,所以高壮的男人几乎是半弓起身体地跪在床上,下盘很不稳的样子。 如果眼下是在海中,敖翦倒有几分把握,他在海中常与豚鱼嬉戏,比他大上许多的豚鱼只要抱住它的脖子然後用脚夹了便能以巧力将其翻到,可是如今却是在陆上,大妖怪像座山一般巨大魁梧,莫说要用翻的,就算用掀的也不可能。 可是不试,又怎麽知道不行? 敖翦再度鼓足了勇气,伸长了手臂悄悄地环上大妖怪的脖子,腿也磨磨蹭蹭地勾夹住了大妖怪粗壮的腰,突然猛地一使力!以小鱼的力气,确实是不可能扳倒丹饕,可那双琉璃眼珠中骤现一丝精光,从他身上冒出一股白藏之气,似雾非雾,似实而虚,气凝化形瞬成白虎,从旁扑来,丹饕被这巨力一撞,居然重心不稳侧跌倒在床上。只是这气犹如风般,一来即散,消失於无形无形。 敖翦见是机不可失,立即灵巧地一跃而起,跳上大妖怪身上,坐了个稳当。 丹饕吃惊地愣住了。 能让这头连天崩地裂都不怎麽眨眼的上古凶兽吃惊的事情还真不多,被小鲛人推到肯定是这几千年来的唯一一件。 “汝……意欲何为?” 大妖怪的腹部结实得就像包了牛皮的石凳子,呼吸起伏间有著不过蛰伏未动的力量,敖翦可不敢掉以轻心,腿夹紧得跨坐在他身上,手按住大妖怪的两肩,闻他来问,便老实答曰:“我这是要吃你。” 一瞬间从猎人变成了猎物的丹饕二度被惊住了。 敖翦可不打算等他点头同意,扑上去“啊呜”一口咬在大妖怪的锁骨上,其实他也不是打算要啃下大妖怪一块肉来,他是打算让大妖怪知道,自己可不是随便吃,他也是可以吃回去的! 被那两排细细的牙齿不轻不重地啃来啃去,倒是平添了不少乐趣,扑腾著的小鱼可比吓得缩缩发抖的要有趣许多,於是丹饕非但不加阻止,还双臂一抬往後脑交叉一枕,敞露出一副结实雄壮的身躯,便任那小鱼在身上使劲扑腾。 肉在砧板上,真是想咋样就咋样了!可说是敖翦的大好时机,偏得那妖怪一身硬实的肌肉,再加上皮厚,就敖翦这平时再硬也只啃过鱼鳔的牙口实在是有点难度,他在丹饕的锁骨上磨了大半天的牙,也不过实在黝黑的皮肤上弄出几排红红的牙印罢了,可他自己就累得牙关发酸,常要停下来歇一阵子。 见他实在辛苦,边啃还带歇息喘气的,丹饕忍不住呵呵闷笑,伸手过去,捏了那小鱼的下颚,使他张开嘴巴来,麽指压了他下唇,探入其口,摸他的牙齿,似检查他牙口般哼笑问道:“可是难於下咽?” 便似那雄狮发现一条牙口不怎麽好的小鱼在咬它的尾巴,既是不痛不痒,连拨开都不需要地任它为之,吃定了他什麽都干不了般的笃定又闲适,敖翦立即被激恼了,生气地咬住那根讨厌的麽指,然大妖怪虽然有些吃疼,却并未退开,脸上笑纹愈深,反而把麽指探得更入,拨弄那嘴里的小舌头,粗糙的指头摩挲著细嫩柔软的鲛舌,带著龙涎香气的唾液顺著大指头淌下,滑过他的掌心,拉出一条银丝般滴落。 龙涎非属草木香气,乃兽之腺体香味,自是少了一份幽雅,多了几分兽心野性之惑,更兼见龙性本淫,那涎液之香更若有勾人情动的滋味。此时香气丝丝散开萦绕空气之中,那份醇厚经久不散,足以叫人心魂大醉。 丹饕不曾料到那小鱼能有此等异香,体内热欲更是蠢蠢欲动,几难自控,偏那作俑者毫无知觉,瞪大了眼睛视线不断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敖翦自然知道大妖怪乃历万年风霜岁月,一副钢铁般的躯体自是千锤百炼,可再是千锤百炼,那也总归有些弱点!丹饕身上的衣物倒也不多,麻衣一件,裸露出大片胸膛,他便伸手去扯了扯,骤然眼前一亮! 那强壮的胸肌上突兀的乳头,虽然是比他黝黑的肤色更深的颜色,但跟粗糙的皮肤完全不同的柔软度一看就知道就是弱点所在!!当下毫不犹豫放开了大妖怪的麽指,扑上去又是狠狠一口啃了下去。 不得不说他这一回确实拿捏住了重点,丹饕就算再怎麽修炼,总不能铜皮铁骨都刻意修炼到乳头的位置上去吧?当然也还是戳不破,但问题是,那部位也不怎麽经得了敖翦这麽一牙口地啃下去。 小果般的乳头被叼在鱼嘴里面,疼得他皱了皱眉头,吸了口凉气,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身上的小鱼伏在他的左胸上,整个嘴巴都含上去了般,脸颊都有点鼓鼓地想努力吸吮的奶娃子。 只是没想到那小鱼皮肤冰凉凉的,嘴巴里却暖热如阳,笨拙的小舌头居然也灵活了起来,在牙齿缝隙间挑动被咬至扁形的乳尖。 这个部位可不比其他的粗皮厚肉,没一阵子丹饕便觉得被咬得发疼,好似真要给咬掉了般,又痛又涨,叫那老妖怪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喉咙发出一声闷沈的低哼。 感觉到大妖怪的异状,敖翦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放开了那颗小果,被他啃了一顿的果实现下满是牙痕,发胀般地尖起在饱满结实的左胸肌上,汁水淋漓地沾满了龙涎,散发出一种比雄兽勾引雌兽的膻腥气味更加浓郁的气息。 衣襟被拉得歪斜一旁完全裸露出左胸的部位,躺在床上的妖怪已不复之前的闲适,鼻息变得更重了,眉间也因为疼痛而微起皱褶。 “大妖怪,疼吗?”敖翦可没想到会把大妖怪的乳头弄成这般惨状,有些著慌,连忙低下头去轻轻地用舌尖抚慰地舔了舔那几乎都涨成颗玛瑙葡萄珠大小的小果,没想这还更加重了丹饕的感觉,大妖怪连忙抬起一手,一把捏住了敖翦的脖子。 敖翦不明所以,自然也乖乖不再动弹。他是不动了,可奇怪地觉得臀後有股炽热的气息在蠢蠢欲动,好像野兽为了捕猎而无声无息地靠近,忍不住挪了挪屁股,果然便压到了一根硬邦邦又热乎乎的棍棒形状的物事,那物事不但火热异常,居然还像活物一般会轻轻抽抖般跳动。 被压到的大妖怪顿时浑身绷紧了震了震,捏著他的手稍稍一紧,敖翦还没来得及吃疼就被放开了。注意到大妖怪连眼神都变了,一副如临大敌般,敖翦心里便想,这大概是大妖怪的另一个弱点?於是很认真地记下,下次可以试著吃一下。 而丹饕炽热的视线像能吃人一般扫过敖翦那副小身板,怎麽看,这条小鱼恐怕无法完全承受他的欲望。 若是强行为之,乖巧的小鱼大概也不会反抗,可一想到自己的大玩意儿绝对能把小鱼的小屁股给撕裂弄伤,丹饕便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此刻当真是望鱼兴叹,凶王如斯,真是太憋屈了! “大妖怪……”见那大妖怪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动静,敖翦试探著问他,“你还饿不饿?” 饿! 怎麽不饿!都恨不得把你这条小鱼一口吞了,还能不饿?! 只是瞧见敖翦真心实意地挂怀,丹饕便不忍要他为此忐忑,忍了那蛰伏欲奔的欲望,一手将他搂了近身,翻倒同卧床上:“此时不饿,汝如何逃脱赭鼎恶爪,且与吾一一说来?” “嗯!”敖翦见丹饕暂时不打算再吃他,而自己又吃到了一点点大妖怪,心里自是高兴,靠在大妖怪怀里,感觉到那熟悉又似乎比以前要热上几分的体温,一边说著那之後发生的事情一边悄悄回味方才,小舌头舔了舔唇角。 大妖怪的味道真好! 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敖翦认真又仔细地记下了吃大妖怪的窍门,更对於一些没有尝试吃到的地方下了下次一定要试吃的决心。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条小鲛人觊觎的猎物,丹饕径自为如何把这条小鱼养胖养壮养得足够承受他胯下巨物而苦恼不已。 第五十四章 山中遇,无为不争自有成 三危有谷曰南山,南山谷中有河名大泉。 虽有大泉之称,其实不过是条清浅溪流,只是每逢雨季,水位便略有上涨,河道变阔,使得两岸红柳绿木得以灌溉,倒是戈壁之上难得一见的景观。 可最近这条大泉河却被凶兽所占,弄得是“鱼”不聊生。 瞧那日正当空,粗布麻衣的魁梧男人往河岸边上这麽一站,身後冒出来的饕餮巨兽造成了了巨大的阴影,几乎把整条河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然後那泥兽往河道这麽一卧,简直就像拦河的堤坝般彻底截流。 河里的鱼都被吓懵了,在回旋的河水中不辨方向,你撞我我撞你地混在一团。 瞧著有不少鱼了,男人便一抬手,饕餮巨兽转过头来大口一张,往水里这麽一刨一捞,毫不费力地就打上来一大池活蹦乱跳的鲜鱼。 男人带著巨兽扬长而去,河流放开,哗啦啦地继续流淌…… 大泉河里也不是没有河神的,但区区一位小神又如何敢与那连四大凶族之一的饕餮作对?於是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每日来“打渔”,心里暗自腹诽,吃那麽多,也不怕吃撑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 不够吃撑的不是饕餮凶王,却是那日食数十鱼鳔的南海龙太子。 自从丹饕发现敖翦这些天来以那古怪的肉饨饨为食,便顿顿是堆积如山的鱼鳔,尽管敖翦解释过那肉饨饨虽然味道不怎麽样,但绝对是好东西,也依然无法扭转丹饕试图将他养出膘来的打算。 大妖怪的好意敖翦不想拒绝,只好每日趁那大妖怪跑去张罗吃食的时候,跑到安静的山腹运动消食──习练如意珠。 他觉得自那日为了逃离险境而在危急之间强行催动了如意珠,之後如意珠的力量便生出了些变化,比如说那日想要跃起,便觉体内有气如龙飞升腾跃,前些天想要推倒大妖怪,便有气如猛虎勇不可挡,如今他尝试驱动如意珠之力,便觉得那力量仿佛运转於乾坤宇内,四时之气绵绵不断,聚凝蛰伏於如意珠内,待他驱使,可惜敖翦只是受了那东海的龙将军短短几日的指点,不过是龙族修行入门时的法门,并未来得及传授兴云布雨、翻江倒海的高深法术,便似有神兵在手,偏是未习得招式一般,未能施展。 不过敖翦倒未气馁,既然施展不出什麽高明的法术,继续练他的如意珠就是了,总有一天学到了法术,那时候如意珠的力量自然就能得以施展。 待他闭目敛神,催动体内如意宝珠,蓝色的鳞片底下慢慢浮现出丝丝黄金鳞芒,始是薄薄一层,而山中四时之气自四面八方凝聚,在其身体四周盘旋不去,自其额顶灌入,半晌,敖翦骤然张开双目,浑身暴发出万丈光芒,竟有了几分与日争辉之意! 所幸此刻正是日正当空之时,这不过转眼之瞬的光辉倒不曾引起山中妖怪或是天上神人的注意,可是,也不是没人看到。 “好刺眼的光啊,比之陛下座前金乌浴日之芒更胜一筹。” “上古有衔烛之龙,视昼眠夜,一目为日一目为月。” 敖翦被突然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回头,便见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两名男子,一者蓝衫,素雅斯文,一者身披青袍,魁梧高壮。 大妖怪告诉过他这山是饕餮的地盘,山巅更是凶王领地,莫说凡人,便是饕餮族人也不敢贸然上山,故此他未曾化作人形。谁看了这麽个浑身蓝色鳞片的怪物,也会被吓到吧? 只是这二人却并未露出惊恐之色,非但如此,还见得是神态悠闲,好似上山踏青的凡人,那高个的男子更是一脸兴味地打量不知所措的敖翦,笑著跟他的同伴说:“司命,你觉得是在九天云霄上看见猪在飞,还是在黄沙戈壁上看见鲛人,哪一个更稀奇?” 然那调侃之意并未得到同伴附和,反而冷言叱曰:“老君尚且骑青牛,你若要标新立异,当可以黑猪为骑。” 那将军模样的男子挑眉一笑:“既是魁首建言,又有何不可?倒要看看,九霄云上,谁敢说我七杀星一句不是?!”话中狂傲,实非修仙之人当有,那态度显然是对那天上众仙不屑一顾。 这二位,自然就是到此深入敌阵察看敌情的司命星君与七杀星君。只不过一路过来,认真察看敌情的就只有那位军中无职的司命星君,至於那位领军的正主──七杀星君更像是来游山玩水。司命星君深知他脾性,虽然表面看来漫不经心,但只怕这山中状况早已了然於心,故此一路陪同,并无半点不耐。 此时忽遇敖翦,司命倒也是大大吃惊。 要知道这卑羽山乃饕餮老巢,那饕餮一族贪如狼恶,平素以强夺老弱,畏群力而击单,更因好食贪婪,喜食人而量大,乃至中原大地受其族所害。如此凶兽巢穴,一个弱小的鲛人在这里岂不如那无知的小羊落在恶狼巢穴一般?! 心念一动,自不能袖手旁观,遂上前去,与那敖翦温言说道:“不必害怕,我二人并无恶意。” 不过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说话,但由那司命星君说出来,却有阳春三月於岸柳河堤边微风拂面之感,叫人浑身舒畅,说不出地想再多听他说几句说话。 敖翦觉得对方并无恶意,心里反而替他们担心起来。 他比对方更清楚这里是饕餮的地盘,大妖怪不吃人,可不代表其他的饕餮不吃,若这二人在山中遭遇不测,没准那坏事又得往大妖怪头上算。便道:“你们快些走吧,不要在山中停留,这里可不是游玩的地方。” 七杀闻言却是笑了:“我看你应该先担心一下自己。要知道,饕餮是什麽都吃的,就算是浑身鳞片的鲛人也不例外吧?” 话中恶趣味的恫吓,眼中带著调笑的意味,敖翦本能地觉得要离这个看上去面相正派的男人远一点。 司命瞪了他一眼,遏止他吓唬敖翦,转过脸去,与敖翦道:“适才异像,想必是龙族如意珠神能所致。你是南海鲛人,可是与南海龙族有些渊源?” 敖翦没有回答,尽管这蓝衫青年看上去温文友好,但对方始终身份不明,他心里还是存了些戒备。 司命也不逼他,只浅笑道:“本君乃南斗司命星君,他是七杀星君,我们并无恶意。昔日南海龙王与本君有些交情,曾派龟丞送喜帖邀本君饮宴,可惜本君当时身在九天之外,待收到喜帖匆匆赶往,不想是,连那龙王的七太子都已经出生了。” 对於与天同寿的仙人,一来一回,不过如白驹过隙,只是凡尘俗世,却已见几番沧海桑田。 难得他还记得清楚,此刻敖翦虽未承认,但他却已经几乎可以肯定,面前这个修得如意宝珠的半龙半鲛的青年便是当年那个尚在繈褓中嗷嗷掉了一地珠泪惹得龙宫鸡飞狗跳的小鲛人娃娃。 “犹记龙王与鲛妃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待那鲛人太子犹如天上珍宝。那日龙宫中庆生的喜宴,酒香犹在鼻息之间,鱼姬所奏之曲仍似在耳边,然不知不觉,原来已是眨眼两百年已经过了。” 他目光慈和,仿如长辈关怀,敖翦自幼孤苦,闻此言,不禁想起过世父王与母亲,不禁眼红鼻酸,险些滑出眼泪。 也不想再作隐瞒,向那司命星君行了拜礼:“敖翦见过司命星君。” “敖翦。”司命目中有亮,“翦者,乃初生之羽。” 敖翦闻言微愣,他是鲛人,浑身是鳞片,哪来的羽毛? “龙是鳞虫之长,生翅者乃龙之尊也。龙族若有羽翎,乃威之羽仪。南海龙王知你出生非龙,取此名字,定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莫要为表相所拘,如龙长羽,尊威四海。” 他身上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人觉著无比亲切,似乎他通悉一切,也不会怀著任何目地说谎,可以完全信赖的气度,虽是猜测之言,却让人更能相信。 敖翦默默地听著,不知为什麽,心里慢慢地升起了一种酸涩。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麽……为什麽要视我如无物?……只让我一直一直地在角落的小屋里织绡纱……甚至我离开龙宫,也无人来寻……是不是有没有我存在,都没有关系?……” 话一出口,敖翦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不怨,并不是一直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小小的木屋里日日夜夜地编织鲛纱。只是那时候的他,是井底的小青蛙,只知道一个井口大小的天空…… 敖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神仙吐露内心深处潜藏的黑暗,许是这个清俊的男子有著那种让人信服气息,便似那神殿里的神佛,朝拜的人是善是恶,祈求的事情是简单还是荒谬,其实更多时候,在神前跪拜的人需要的并不是承诺的兑现,而是一张把自己内心欲望照得一清二楚的明镜。 司命见他琉璃目中强忍泪光,心生不忍:“世间万象,莫为一时表相所迷。本君或许并不是完全清楚实情,但本君却知道,龙王乃南海之主,只要是在他海域之中,事无巨细,逃不过他一双法眼。” 敖翦瞪圆了眼睛:“你是说,父王他什麽都知道……” 司命点头,又道:“前时天地有劫,四海天柱断折,若以你鲛人之身,只怕祸福难料。偏巧你离开南海,倒是恰恰逃过此劫。” 一时间,敖翦内心如同潮水般汹涌翻滚。 司命温文的声线这刻几与父王重合。 “无为无所不为,有为有所不为,不争自有成。” 第五十五章 黄粱梦,恶星惊变夺如意 也许一位自古便存於天地之间看惯了人世悲欢离合,更是主宰世人寿元的星君而言,在很久以前与一位老朋友之间无关紧要的对话,并不是非常重要的记忆,但对於敖翦来说,却是让他冰冷了两百年的心骤然温暖了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父王与鲛妃温暖的怀抱中。 父母并没有遗忘他,甚至是在即将离世之前,还仔仔细细地为他打算,让他远离险境,不再受龙族天命的约束,自由自在地活。 “父王……” 看著小鲛人目中迷惑渐见清明,司命温然一笑,总算没白喝了南海龙宫那场的庆生喜酒,只可惜故友已逝,再去南海,便再无那良朋扫榻相迎。 司命略感惆怅,却并未表露於外。 他早已把敖翦看作子侄一般,当也担心他独自一个在这山中险地:“逝者长已矣,生者当自珍。如今此处已成险地,不宜久留,还是速速离开,莫使惹来祸劫。” 敖翦从往昔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言始却是一愣。 他虽是单纯,但心思灵辨认,聪敏机警,顿时察觉了司命话中潜藏之意,目光一凛:“你们……你们是不是跟上一回来的那群天兵天将是一夥的?!” 司命没想他竟如此说话,也是语噎当场。 倒是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七杀忽然一把拉住司命的手臂,将他带开一旁,咧嘴一笑:“那麽说你就是跟那饕餮凶王是一夥的咯!” 骤然间毫无预兆地一探手臂,大掌成爪之势罩在敖翦颅上,“既是龙族太子,却与四凶沆瀣一气,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他话似随意,但那手却重如钢爪,敖翦吃惊挣扎,却根本无从摆脱。 司命没想七杀突然翻脸无情,也急了:“你这是做甚?!是不是与凶王同夥尚未可知,便算是了,也可能受那凶王胁迫所致,岂可以只言片语妄下定论?” “司命啊……”七杀侧过脸来,叹息中有无奈也有耐心与容忍,只是手中力度没有半点放松,“所以我就说你学不来北斗魁首那种杀伐决断,你总那麽心软,若是等你一一细辨究竟,妖怪早就跑个精光。” 司命顿时语塞,可他并不妥协,按住七杀的手臂:“即便如此,亦不能视命若艾草菅然!!” “我没说要杀他啊!”七杀手臂一震,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掌中凝合,竟将按在他臂上的司命手掌也一并弹开,狂猛的仙气如力拔山河,狂涌而出,被他抓住脑门的敖翦顿时只觉得魂魄被扯碎一般烈痛难忍! 此时黄金饕餮纹银咆哮而出,似庇护之兽噬向七杀手掌,无形兽齿却比利刀,瞬将镇压在敖翦额前的手掌割个血肉模糊。 可那七杀非但没有放开手去,反而像发现了林间小鹿的猎人,嘴角噬笑,目中露出煞气:“凶王纹印?”他侧目看向司命,“瞧,我可没有错怪他啊!”只见他自掌中爆发出可怕的力量,那力量犹如漩涡一般发出极大的吸力,敖翦更是好像被生生切开脑袋般痛不欲生,眼前一片发黑,可手脚却顽抗地试图推打,可惜在七杀眼中犹如蚍蜉撼树。 七杀下手无情,眼见就要生生扯出敖翦颅内的如意宝珠! 此时但闻一声惊天动地的野兽怒吼,遮天蔽日般的巨兽扑了出来,橘红色的毛发如风如电,飞扑而至,利齿狂噬咬向七杀。 “来得好!”七杀见那巨怪扑来,并不放开敖翦,浑身绽出赤色烈光,一身长袍飞碎化虚,现出神人真形。 只见九尺神人,身披乌金麒麟明光铠,头戴镔铁猛狮盔,浑身杀气腾腾,右手执四棱蟠龙!横胸一抽,蟠龙!撕裂空气,乃至在地面挂出一道深坑痕迹,可知厉害。 可那橘毛大怪非但不惧,更狂更猛地张口噬来。 司命见那一仙一兽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多说,左手一晃变出一个紫金葫芦来,念动发诀划地一洒,那葫芦嘴中喷出一道酒酿,那酒香醇厚醉人,不过只一碗之酿,竟如一池馥郁! 醇酒泼下,阳光映於其上,竟化出一道五彩天虹,这一瞬间炫目的光芒一闪地晃过丹饕的眼睛──一片白光掠过,眼前竟是一马平川的广垠平原,平原上擂鼓之声犹如雷滚,号角喧天之下,黑压压的军队由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他却是独自立於平原之上,不必回头,他已知己身後再无一人。 那些高举各色旗帜的兵将,丹饕当是认得! 舜王麾下,大禹、!陶、子契、後稷、伯夷、夔、龙、倕、伯益、彭祖、朱虎、熊罴十六族!! 他恍然抬头,见天际一道天虹掠过长空。 莫非此战败北,被囚锁妖塔万年刑期,数千年後塔毁逃出,後遇到小鱼之种种,不过是他在恍神之间的南柯一梦?如今梦醒,他依然在中原之地,与那八元八恺十六族之战,只在眼前! 是战? 是降? 敌我悬殊,以何战? 明知必败,为何战? 是不是该委曲求全,是不是该退避忍让? 至少不必在黑暗的囚牢中,忍受千年孤苦? 不! 便容他再作拣选,答案从始至终,依然只有一个。 战!! 战!战!战! 吾乃凶王!纵身孑然,无所凭赖,亦无畏怖远迸之理! 难逃卒灭之毁,亦要这八元八恺── 蹀血埋骨!旗翻朔野! 丹饕骤引颈狂吼,声裂天际,滔天战意,顿见幻象破碎……眼前再现山石嶙峋的卑羽山! 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个紫金葫芦,葫芦嘴滴著残酒,空气中一片酒香,醇美之郁,仿佛醉的不是人,而是魂。 蓝衫仙人似被他狂怒兽嗥所震,捂住胸口,一阵咳嗽不止。 那手执蟠龙!的神人皱了眉头,稳稳将他扶住,让了胸膛容那副斯文单薄的身躯依靠其上。 丹饕可管不了那些许多,他眼中只见小鱼颓靡地跌坐地上,一个腾跃抢上前去,已变作人的模样将敖翦扶稳:“可有受伤?” 敖翦喘息不休,根本说不出话来。 七杀脸露不虞:“你这是作甚,难道还怕我收不了这只妖怪吗?”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司命的声音却有了点嘶哑:“本君不愿见得两败俱伤。” 知道司命这好管闲事的脾气实在难该,七杀无奈,瞄了一眼地上倒光了酒的葫芦。 “你倒舍得,黄粱一梦,平日连我都匀不上半杯,就这麽全喂给了山神土地了。” 古有卢生,枕睡一梦,梦中享尽数十年富贵荣华,只当梦醒,黄粱未熟。司命手中这个收魂葫芦,装的正是仙酒黄粱一梦。 便是丹饕,亦被那酒香一时迷困,堕入前尘梦境。如若换了旁人,只怕已在自己的美梦中沈醉不醒,或扭转乾坤,或颠倒日月……然凶王狂性,岂如凡人一般轻易受制?区区幻法,迷惑不了野兽桀骜之狂,便好比蝈蝈笼装大老虎。 只是有了这下阻拦,七杀掌中已多了一颗如意宝珠! 丹饕将敖翦徐软的身体抱在怀中,瞪向七杀,睚眦欲裂:“他并非凶族,尔等岂可不分是非曲直,殃及无辜!”一次又一次,都因为是他的缘故,他的疏忽让敖翦受伤受苦,如今更被夺走如意宝珠,他实在难以此刻心中狂怒之意,恨不得扑上去将那二人撕作碎片。 七杀冷然一笑,目中杀伐之意尤甚:“古来征战,一将功成万骨枯。竭池求珠,池鱼难逃殃及祸。” 丹饕怒不可歇,然七杀手中拿捏了敖翦的如意宝珠,当是投鼠忌器,不能妄动。 “尔欲何为!但且说来!!” “此番前来,不过是为探路,不想有此收获,倒是意料之外。”他看了一眼丹饕怀中的敖翦,这上古老妖竟对南海的龙太子如此著紧,倒是令人玩味,七杀目中闪过一丝试探,“若我以此要挟,要你自投锁妖塔,凶王以为如何?” 未待丹饕作答,他怀中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敖翦竟然硬气得很,强撑著回答:“毁珠。”他声如蚊蚋,然而落在在场三人耳中,却如雷震耳。 他是没有夺回如意珠的能耐,但要毁了它,至少还是能够做到。 丹饕手臂一紧,制止敖翦:“莫急,吾自有办法。” “好。有骨气。” 七杀不吝赞赏,只是对方并不领情。 他却亦注意到司命神色见异,目光中更似藏了丝丝愧疚,知再拖下去,司命定然心软,事情便不好办了。 “与君一战,非属本愿。但既然是奉了天帝谕旨,当不问其他,只以降伏逃妖为己任。凶王若要取回这如意宝珠,明日,距此十里外赤麟谷,我有十万天军。”显是棋盘开局,摆明车马,“战是不战?” 丹饕目如烈火,应曰。 “战!” 第五十六章 四凶族,觊觎之心尤未歇 “不能跟他打……” 丹饕洞穴中,敖翦虚弱地躺在床上。 如意宝珠乃龙族精元所在,岂是轻易失得的玩意儿? 如今敖翦失了如意宝珠,几如抽去他三魂七魄般。更兼那七杀使的是非常手段,自他颅内强取宝珠,表面上虽未见损伤,但对敖翦来说,无疑使元气大伤,此刻头疼欲裂,浑身乏力。 丹饕知他难过,却苦无对策,只得以手轻抚其额,只盼能稍稍缓解苦楚。 偏那小鱼不安生,一心记挂著他应战之事,边是忍痛边是拉了他衣袖,直劝他莫要前去应战。 岂是敖翦想很是简单。 十万天兵,那不是说著玩儿的。 他那如意宝珠对他来说确实重要,但若是要拿大妖怪的自由甚至是性命去换,却是绝对不值当!没了如意珠,他大可继续当没用的小鲛人,本来他在南海海底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只事织造之事的闲人一个,不能行云布雨、翻江倒海又有何关系?他也还是一份美味的食物,食物有没有本事,对於吃的人来说本就并不打紧的! 丹饕知他心中记挂,摸了摸他的额头:“此番一战,在所难免。” “为什麽?”敖翦实在想不通,或者旁人眼中那大妖怪兽相狰狞可怖,还嗜吃血腥,可世上凡人,只要不是和尚道士,谁吃的鸡鸭鹅鸽、鱼虾蟹鳖不是多不胜数?如果说那些鸡鸭无性,不比开了灵台的有灵之物,可不是常说万物有灵吗,那鸡鸭鱼蟹也该不例外才对。 那些仙人要为凡人作主,那谁又能为那些被拔毛剥皮、刮鳞起骨的鸡鸭鱼蟹作主,向那些吃了它们的凡人讨个公道?! 而大妖怪虽说法力高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难道便是因为他吃得比较多所以惹得那天上仙人侧目? 心中充满了矛盾、不甘与无法反抗的懊丧,涨得胸膛满满的无法释怀。 “世间种种,纷繁复杂,岂能以一言以蔽之。”揉著他柔软的头发,敖翦的头发很轻,发丝光滑细腻,搓在指间很轻易便像水般流走了的感觉,“自古仙以妖为害,仙为正则妖为邪,其势不两立。今吾归族,饕餮坐大,便如凡间王者难容诸侯势大之理,天界岂能坐视。故吾迟迟不归,不欲将千年前熄灭之战火引至三危。谁想事与愿违,始终难逃天命……凶王之命。” “大妖怪……”敖翦不明白什麽是天命,也不觉得那所谓的天命为何在众生眼中如此重要,要知道,像他这般的鲛人,他的天命就该留在龙宫里为的妃子日夜织纱吗? 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在南海龙宫时,有次他躲在亭子凭栏外的珊瑚丛下,偷听到兄长与鱼姬美人说话的时候曾经提及,道世上有一种大鱼,其名曰鲲,其大有几千里,难容於尘世,唯有北冥海能容其大。 那麽鲲之大,北冥海尚且能容,那麽南海辽阔,大妖怪更能在那里安然过活!只是这想法是好,偏宫里面的兄长们绝不会那麽轻易地点头同意,若他们把大妖怪当成敌人,那可就糟了!那该如何是好? 敖翦心里很是烦乱,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丝从不曾有过的念头。 ……如果是王……如果是龙王同意的话,那即使是龙子龙孙,也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未待他抓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洞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求见凶王!” 大概是多时未在这山上遇到饕餮族人,敖翦听到陌生的声音顿时吓得僵住,想起那黑鬃的饕餮对他百般凌辱,几乎没了性命。丹饕自是感觉到掌下的小鱼瞬间绷紧的身体,便柔声安抚道:“莫怕。”本想起身出洞,却在动身的时候发现衣角被敖翦的手牢牢攥住,心里头一软,便抬声外唤:“进来说话!” 外面的人似乎也是愣了一下,没料到凶王竟许他们入内说话,很快便鱼贯而入。 进来的几名白须老人便是饕餮族长老,他们看上去忧心忡忡,进来之後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小鲛人,大概以为是那来的不长眼的小妖怪,恐怕待会就要被凶王拿做果腹之用,所以也没怎麽在意。 “我等适才闻得天音大作,不知是何缘由……” “七杀星君,邀吾一战。吾应。” 几名长老闻言大惊失色:“大王不可鲁莽!!如今我族势弱,岂可与神仙作对?前时见那天兵天将兵强马壮,只怕踏平三危不在话下,吾王三思啊!!” 丹饕只是环视地看了众人一眼,并未表态,问:“依尔等之见,该当如何?” 长老们心里高兴,自凶王归来,一直只知吃吃睡睡,不但对他们的建言充耳不闻,更一点争雄之心也没有,如今闹得是大祸临头,才知道要听他们的主意,自然也就少了几分恭谨,得意洋洋起来。 “吾王久未归巢,自不知三危如今状况。时移世易,此刻谋事已不比以前,要重入中原也非易事。若是招摇鲁莽,怕是未能入中原,便要被天上神仙派下天兵天将踏平三危。” 丹饕依旧不言不语,似是心不在焉,又似仔细凝听,长老们心中满是得意,到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吾王,昔日我饕餮一族,与混沌、穷奇、檮杌并称四大凶族,称霸中原,却为中原凡人所不容,聚军以万将驱我凶族宾於四门,投诸四裔,更令其御魑魅。可是禹王过世,四凶各族已是不甘流放,蠢蠢欲动。若吾王能借此次天塌之乱,联合其他三族一同举事,杀入中原,何愁大事不成……” 丹饕打断他,忽然问:“尔等可是早与三族有通?” 那长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很是得意洋洋:“正是,我等为谋划此事,曾远赴幽州、崇山、羽山寻其他三凶族,可惜穷奇族凶王於昔日一战中阵亡,其後裔不知所踪,我等几番周折方遇一穷奇遗族,未知其能,故以白泽族盗得之《白泽图》与之,望其能借此书再盛穷奇族,与我族共谋。檮杌凶族於东夷羽山得以修生养息,极是昌盛,且有众多族人散居他处,檮杌凶王亦早不满东夷之地,愿与我族共谋。只可惜混沌一族最是神秘,我等遍寻不获,也不知隐匿何处。”他的眼神略见游移,“赭鼎愚笨鲁莽,竟不顾我等安排擅入中原,幸得吾王将其诛杀,未至引来天宫侧目,而今天兵天将前来降服,我等觉得宜暂避锋芒,待时机成熟,集四方凶族入主中原!” 丹饕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看来在他囚困在锁妖塔里的时候,这群老家夥们可没有怎麽老实,蹦躂得可真乐啊!如意算盘还打得还真是精。凶王出塔,久未得归,他们的计划便难以实施,毕竟饕餮族这些年在偏远的三危荒地,实力大减,大不如前,如无丹王统领,身先士卒,只怕饕餮一族也就不过是在偏僻山头上占山为王的杂妖罢了。 如此想来,那赭鼎擅入中原之事怕也不简单。 他在中原之事,也有可能是长老们假装失言故意漏与赭鼎等年轻饕餮,明知他们按耐不住急欲夺位,肯定会撩起一翻腥风血雨,如此一来,丹王是不想回来也得回来了。 为首的长老活了那麽些年,总也是懂得察言观色,比其他兴奋不已的长老要冷静一些,见丹饕始终不肯表态,便犹豫了下,问:“吾王此番应神仙约战,可是有什麽其他的缘故?” 被他这麽提醒,其中有位长老忽然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小鱼,忽是想起,那日丹王不惜千里追截赭鼎,甚至在得知鲛人受了许多折磨之时大动肝火,一怒之下诛杀赭鼎等行凶的饕餮,莫非这就是那条让丹王怒而失控的鲛人!! 那麽…… “吾王,我等胆敢猜测,莫非此次应战,因这鲛人而起?!” 丹饕倒不隐瞒,略略点头,那群长老立马炸开了锅。 “糊涂!糊涂啊!!” “荒谬,实在荒谬之极!!” “岂能为了一个小小鲛人,危及我族大业?!” “吾王不可鲁莽!不可鲁莽啊!” 糊涂? 谁人更糊涂? 他们怎麽就能这麽肯定,他会听从摆布?他们从来没有发现他们的凶王虽食不厌多,却从未吃过一口人肉。 丹饕心中叹息,耳边那些长老义愤填膺地不断劝告警示,他忽然觉得与之相比,锁妖塔还比较清静一些。 躺在床上的敖翦一直担心的注视著大妖怪的背影,尽管依然那样的宽横,仿佛肩能扛天的背影,此刻身在他族人之中,竟让他觉出一种孤独之感,他真想拦在大妖怪和那群饕餮族人之间,大声地告诉那些试图逼迫大妖怪按他们的吩咐去杀戮的饕餮族人,大妖怪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满足口腹之欲,不代表他会滥杀无辜,纵有强大力量,也不是为了欺凌弱小,大妖怪不爱留在这里,他更喜欢在神州大地乃至天涯海角愉快放肆地奔跑,找一大堆的食物胡吃海塞……所以,你们都走开,不要用凶王的天命来逼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不能躺著! 他要起身,要站在大妖怪的身边! 尽管跟大妖怪比起来,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但至少,至少他还是存在的,就算是渺小,也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存在!让大妖怪不再属於孤独一人的存在! 挣扎著想要爬起身的敖翦拼尽了最後的一点力量,颤颤地爬起身,琉璃的眼珠几乎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黯淡。 丹饕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稳。 而敖翦也只来得及说得一句“有我……”便眼前一黑,脑袋一歪彻底软了身体。像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没有被长老们听到,然而在丹饕耳中,却如雷贯耳,直直地震荡了他的心脏。 搂紧了敖翦,丹饕已无心与族人纠缠。 他被关在锁妖塔里的数千年里面,饕餮族觊觎中原生灵的欲望始终未曾稍减半分,然而这群顽固不化的老家夥们却没有料到,那个向来只重口腹之欲的饕餮凶王,此刻在心里头已有了凌驾於食欲之上的存在。 “不必再说。” 丹饕猛地站起身来,魁梧身形几乎占满山洞般极具迫力,把那群自以为是的长老们吓了一跳,忽是想起自己方才的得意忘形,心中忐忑不已。 锐利的兽瞳淡淡地扫过他们那张惶恐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把那群长老的白日美梦敲个粉碎。 “此战一毕,无论胜负,三危之地,永无凶王。” 第五十七章 旌旗猎,铁蹄碎浪覆掩云 旭阳东升,朝霞豔红。 干裂坚硬的戈壁滩一片层叠错落的土阜群,沟壑起伏的形态各异,因风噬之故而见嶙峋古怪之貌,高峻者似城廓屋宅,低矮者如匍匐狮虎。风动,沙扬,光照云掩下,竟似一层层黄金海浪,起伏不定。若自空中俯瞰,便如赤鳞龙潜伏地上,故名赤鳞谷。 此时晨光金红,穿过落在错落有致的岩石间,岩石的阻挡而拉出层叠黑影,便似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都城楼宇,泥岩因风蚀崩裂之故,而常发出奇怪声响,乃令人不敢轻近。 风响愈急,如鬼哭,如狼嚎,仿佛有妖魔隐匿其中。 橘红的亮色毛发,在阳光下更华贵如锦,巨妖於赤红嶙峋石间,四周乱鬼恶吼声中,噤默而立,目光炯炯仰视天际。 晴天云海,浩瀚壮观。 天云起伏不定,晨阳乃令云边染金镶华,云峰高低层峦叠嶂,当风起澎湃,白浪翻滚,无声之中却仿佛藏有千钧战骥。 忽是风向一变,云势如同退潮一般从磊磊高顶退涌下来,隐见云顶之上,先有冒尖而起的猎猎旌旗,片刻云浪渐隐,铁蹄碎云,骠骑出列,十万天兵遮天蔽日,乃令白云重厚,威压世人的黑暗向赤磷谷覆掩而来。 阵前一名将军,胯下所乘之兽,乃身大如牛,口阔如盆,周身红毛,竟是一匹!兽!!乃吐火食龙之恶兽,比起那些状似颇具仙灵之气的白鹤神鹿,这匹仙家坐骑凶猛可怖,而坐骑上稳稳坐著的那位将军,便更似杀戮战场上的战神。 “凶王重诺,本君亦当守诺。” 七杀身披战甲,左掌一开,如意宝珠亮耀掌心,他侧旁一放,随手交给身旁司命星君。 司命随军而来,座下却并无坐骑,蓝袍飘逸,却与这剑拔弩张的战阵格格不入。 一旁白鹿上坐著的玉虚真君见状大为不满,那七杀星竟不将他放在眼内,用作要挟凶王的宝贝竟然就这麽随随便便地交给司命星这个不管事的人物!神情已露了不悦之色。 然此刻司命却已无暇顾及旁人眼光,他心中不赞同七杀的做法,可七杀即为天军之首,本身亦是受天帝法旨差遣所为,他根本没有阻止的立场。更何况与七杀乃南斗同宗,他又如何能够站在七杀的对立面上。 叹了口气,接下如意珠,仔细收好,此时他只能收好此物,无论胜败,也要把这如意宝珠完好交还给南海七太子。 七杀看向丹饕:“此战若你能胜,此日之後,他朝若遇,避君三舍。” “七杀星君!你岂能擅作主张?!”玉虚真君大为不满,这事根本就没有跟他商量过,难道此遭一败,就要放过这只妖怪吗?! 七杀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冷笑:“莫非玉虚真君想要自己上阵?如此甚好,倒是省却本君不少麻烦。” 玉虚真君当下语塞。之前他吃了大亏,狼狈而逃不说,还在兵将面前丢尽了脸面,倒是让他彻彻底底地认识到那头饕餮凶王跟他曾经降伏的那些妖怪绝不相同,难怪当初连舜王也要出动八元八恺方能将之击败。如果连将星七杀也打不赢,恐怕他上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遂冷哼一声,拂尘一扬,不再说话。 虽说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恨极了那七杀星,想他堂堂玉清真境妙玄玉虚真君,在天宫之上那几乎是跟三清四御一个品级,可这小小星君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他的面子,偏生那七杀手握兵权,他不过是一名监军,就算抓了那妖怪,大功也肯定不是记在自己头上,故而他之前才会急於讨要了天兵前往降伏。 七杀却是懒得去理玉虚真君那些弯弯肚肠,手中缰绳一扯,胯下!兽伸颈朝下界一声咆哮,口吐烟火,爪刨见烟,已成挑衅之势。 挥动手中蟠龙!直指地界,在他麾下的天兵天将立即全军倾巢,破云而出,战马奔腾踏空而来,犹如水银泻地,直扑下界的饕餮巨妖! 见天兵从天上掩杀而来,只身立於岩丘间的丹饕前爪拍地,挺胸仰首,发出一声狂兽怒吼,那吼声之烈,几乎盖过了万马踢踏、兵将呐喊冲杀之声,地面一阵一阵震动犹如水波般散开去,俨见那岩土的地表亦似有了生命一般蠢蠢欲动,巨大无匹的擎天巨兽弓腰隆起,拱起狰狞兽首,抖开身上碎土,足有数十之多!而广垠戈壁上,更是爬出来一只只密密麻麻的饕餮地兽,尽管身形不及那巨兽之威,但体表有青铜金属流光闪烁,仿佛身穿盔甲的步兵战士,其数之多,几於十万天兵等同!! 恶战在前,此时在擦身而过的千军万马中,七杀却微微侧首,眼神划过司命清隽的脸,猛狮盔下,那双眼睛犀利狠绝,然目光深处隐有他意:“且待本君拿下凶王,献与魁首,兴我南斗之曜。”不待司命来答,圈动缰绳双腿用力一夹胯下!兽,那!也是凶悍无匹之物,当下一跃飙出众军之中,喷出滔天烈焰向地面翻隆而起的数十巨大泥兽以及无数饕餮地兽扑杀而去。 恶战厮杀,声震百里。 三危之地的小妖也被这声音吓得缩缩发抖,不敢冒头,要知道刀剑无眼、雷击也会有偏,要是一个不小心会被当作恶妖劈上一记,可真是有冤无路诉。 至於修行千百年的老妖怪更是不会趟这潭浑水了。 十万天兵啊!可不是白菜萝卜,平日里遇上些地仙或是得道之人都要小心陪好,夹著尾巴逃走的,而今那些可是天帝御前的精兵良将,它们可没有胆子撄其锋芒。 倒是没想到那卑羽山上的饕餮族凶王竟然不惧天威,跟那天兵天将扛上了!往日虽略有闻四凶之恶,但大多没有放在心上,而今众妖更是对凶族多了几分敬畏之意。 然此时卑羽山上,却是一片平静。 凶王洞内,柔软的皮毛上躺著被夺走了如意宝珠的蓝色小鲛人,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若非毛皮褥子上的细毛因他的呼吸而略有摆动,便简直如同尸体一般。 然而敖翦虽未能清醒,却又并非完全不知外物,他有隔空视物之能,如意珠虽不受他驱使,可他的身体就是本源所在,虽说看不得远,可卑羽山的情况却全然在他眼中。 所以察觉到── 大妖怪不在山中!! 敖翦心急如焚,他自是知道以大妖怪的脾气,又岂会不战而逃? 耳边隐隐听得天际传来的震天杀声以及狂兽怒吼,可他却安安稳稳地躺在安全的地方,身下的柔软皮毛竟似热锅油煎一般让他难受极了。 他深知自己没有能耐,不过是一个只知道织布的南海鲛人,就算是去了战场,也不过是拖了大妖怪的後腿…… 若他能够……能够有父王那般雄伟身姿,翻天覆地之能…… 若他不是那麽没用,每次都害大妖怪到处奔波…… 只满足於当一份食物的自己,完全没有想过是不是能够有朝一日,大妖怪也会需要自己的帮忙…… 敖翦那颗一直过於单纯的脑瓜子里,思绪变得非常凌乱。 一时看到的是鲛妃美丽慈爱的容颜,转眼却是人影飘渺,遗留他独自一人寄身於凌乱珊瑚间那座孤独清冷的小木屋,轧轧的织机上永远都织不完的鲛绡纱。 一时看到的是父王对他的那份殷殷期盼舔犊情深,转眼却是天空崩塌的飞火碎片中,父王舍身化作擎天蟠龙柱,最後向他所在的方向发出不舍的龙吟绝响。 一时看到的是大妖怪背著他在海上快乐地奔跑觅食,转眼却是天兵降临,大妖怪被无数仙人神将围困,风火雷电的法术从四面八方砸在他身上,孤身作战,橘红色的毛发浴血而豔…… 可这一切一切,他都无法改变。 他一直都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发生,眼睁睁地接受失去…… 一滴悔恨眼泪从敖翦的眼角悄然滑落,化作鲛珠溜溜地滚落在榻上。 突然雷声震耳,山摇地动! 山洞亦受到波及,洞顶龟裂,碎石哗啦啦地往下砸来,转眼间洞穴全然崩塌,转瞬间就将毫无逃脱之力的敖翦埋在了碎石之下。 第五十八章 惊龙变,号令四时我且能 在所有妖魔神仙目光都注视著赤鳞谷中那场翻天覆地般的恶战时,一个影子却悄然离开了战场,往卑羽山飞去。 却就是那玉虚真君! 此时见战场中双方势均力敌,他更是心有不甘,早前若能直接率领十万天兵前来,那麽降伏凶王之功绝对是落在他头上!更可恨是那七杀,必定是知道凶王能力,居然只给了他两千兵马便让他去打,想必就是为了要他出丑!! 他却不见那七杀星君如今身在战场之中,身先士卒,与那饕餮凶王战作一团,旁人根本无从插入其中!偶尔从他二人战团中漏出来的一爪之力或是一!之威,旁众有些倒霉站得稍近的立马就被煎起,一拨地扫出去。 越想便越是心生不忿,忽是脑中灵光一闪,对了,那凶王既不在山中,那饕餮凶族便群龙无首,且昨日闻得七杀与司命查访归来,打听之下才知道那饕餮族里除了凶王之外,其余族人不过尔尔,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啊!! 若他此时前去,定能手到擒来! 如此一来,就算那七杀星君打败了凶王,但剪除饕餮余孽的功劳可就是他一人所得,岂不妙哉? 事不宜迟,玉虚真君斜眼看了一下那边的司命星君。见那司命神色紧张一直注视战场状况,心中嗤笑,没想到堂堂南斗魁首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想必是被战场杀戮给吓住了吧? 於是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玉虚真君心知身为监军擅离职守也是不妥,於是从如意兜里掏出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往仙鹿身上一放,然後施展幻术变出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然後一转身,踩了祥云便直奔卑羽山而来! 倒也被他恰恰料中,这卑羽山上的饕餮族只剩下几名年迈的老饕餮长老有点本事,而其他的族人只余贪性,法术不精,大部分根本连化形都做不到。 玉虚真君虽不敌凶王,但他毕竟是得道的上仙,一轮道法施展开来,便让那卑羽山几乎夷为平地。而饕餮族人更是没有反抗之力,只得在山中逃窜走避,玉虚真君见状不由哈哈大笑,扬声於山巅喝道:“凶族作恶多端,如今天威降临,尔等受死!” 他手中拂尘一挥,天上雷声大作,他这是引雷劈山,是想一举将饕餮一族彻底消灭! 便在此时,忽然一剪蓝影抢过,将他拂尘拦住:“真君且慢动手!!” 玉虚真君一见来人,当堂黑了脸色:“司命星君,为何相阻本座斩妖除魔?” “真君三思!”司命记挂战场上的七杀,但也非对周遭一切全无所感,他能酿造令人沈醉不醒梦幻千年的黄粱一梦,玉虚真君的障眼法自然瞒不过他。而玉虚真君意欲何,几乎不必猜测便知究竟,司命眼见混战之中那一神一妖战得难解难分,七杀手中蟠龙双!已毁其一,身上战甲亦见崩碎破裂,红缨披风早是撕得破碎不堪,而饕餮凶王虽未见异状,但他身上橘红色的毛发亦已被鲜血染得更见鲜豔。这不是他该离开的时候,然…… “陛下只是命我等拿捕锁妖塔逃妖凶王丹饕,并非剿灭三危饕餮族。” 玉虚真君不以为然,只当他是为了抢功才会横出阻拦,一声冷哼,拂尘一扫推开司命的手:“饕餮凶族,作恶多端,若非舜王大义,早该诛灭!” “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况饕餮虽为凶兽,亦有天元之寿,不该枉死。” 玉虚真君向是看不起南斗六星,除了那七杀星命凶煞惹他不得,便是这南斗魁首又有什麽能耐?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本座降妖除魔就是天道!司命星君,本座劝你,还是先管好凡人短短数十载的寿命,免得他日在陛下面前不好交代。” 本想那南斗魁首不比北斗,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神仙,谁知道那清俊的蓝衣仙人不退不让,据理力争:“南斗乃司世间一切人、妖、灵、神、仙等生灵之寿元,饕餮即是天地所养之生灵,本君不能不理!” 玉虚真君见他不肯让开,然此时若再拖延,只怕那边七杀便要察觉,到时候剿灭饕餮的功劳可真是鸡飞蛋打了,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同殿之谊了,拂尘一扫,雷电飞窜打在司命身上。 司命星君不料他竟然贸然出手,一时不及提防,顿时被那雷击轰中,凡人寿元几许,便是匆匆数十载,或许在寿与天齐的神仙眼中,短得不过眨眼之间,但对於凡人来说,就算是在世间多一年,多一月,即使是多留一日,也是愿以千金来换的重要,故此司命星君常年在星宫中阅卷翻册,不敢有丝毫倦怠,千百年来,未有过一次疏漏出错,实属难得。可就是因为专注於此,他虽有法力却鲜少运用,更不像其他仙人那般热衷於炼丹修行、演法习武。 这一记雷击,一是不及提防,二是也没想到玉虚真君竟然真的出手,当下避之不及,正中胸膛,当下打得他是两眼发黑,脚步往後一岔,竟就跌落云去。 而那玉虚真君也不理会,拂尘一举,念动咒语,顷刻只见天上风云变色,雷动轰隆,眼见就要一击劈下,把整座卑羽山尽数炸毁!! 风雷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飞坠的司命星君怀内,那颗滴溜溜的如意宝珠发出了微弱的光芒,那一闪一闪的亮光始时微弱,但随著像脉搏跳动般的闪烁,渐渐亮得扎眼! 空气仿佛有一刻静止了。 不,其实不是空气,是空气中的四色之气。 大地四季,并不能以笔墨画现,亦不能以言语海涵。自古存於天,始於地,在万物其中,周而复始。 春温而生。夏热而长。秋凉而肃。冬寒而杀。 骤见司命怀中如意宝珠突然光影奔涌而出,化出一尾庞大的青龙,鳞光烁烁,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盘旋半空发出阵阵龙啸,啸声震荡天际,乃令风动云难静,气浪翻涌,如起狂澜。那青龙把司命卷了置於山巅处,便升空而起。 玉虚真君大吃一惊,他未曾料到司命身上还有这等能号令四时之气的宝贝,需知大地四季,便是九天之上的帝皇神君,也不能妄动分毫,更莫说一个小小星君。 然此事已是如箭在弦,就算司命此时正身在卑羽山巅,他也是不愿放弃这大好时机,一旦拖延,必定会被七杀夺去功劳,他眼中厉光闪过,也只好怪那司命多管闲事,运气不好了!阻了本座降妖──杀! 却见那青龙空中上下翻腾,忽然长鳞之身炸射出光明长羽,翎羽四飞犹如後羿天箭般袭向玉虚真君,玉虚真君慌忙狼狈躲避,大袍被刮得七零八落,头上冠顶也被箭羽险险刮落,要不是躲得快,只怕被洞穿的就是他的那颗脑袋! 金羽亮芒,朱雀亮翅!朱雀引颈啼鸣,飞舞间,光羽落地,天腾万象撕裂天宇。 不待那玉虚真君缓过气来,朱雀盘旋落地,收翅之时又变作白虎张狂,且见虎形凶猛威武,尾如棍棒,爪似镰割,瞬间狂风大作吹得飞沙走石,便有猛虎扑食之恶! 玉虚真君心惊胆战,所幸他法咒已完,雷击已至!! 虎啸声止,虎躯即蛰伏不动,弓背浑圆,暴涨而起化作玄武真形,转眼间,坚硬的气壳完全笼罩卑羽山,雷击轰隆,却只打在玄武壳上,电光跳跃,可底下安然无恙,便是一丝细风亦穿不过这玄武硬壳。 司命星君受了雷击之创,未能马上醒来,但他神台清明,知此事妥协不得,忽觉身上一紧,强有力的鳞身滑卷过来将他轻轻托起,耳边响起了那南海龙太子担心的声音:“司命星君?司命星君?” 温润的春生之气沐浴其身,受伤的真身也恢复了不少,司命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见得天顶处一个半透明的罩子护在半空之上,雷电交加之际,这一转头,对上的竟然是一条浅蓝色鳞身的小龙! 这条小龙粗如巨蟒,浑体覆盖了水蓝色的鳞片,微微的光晕在他的体表如涟漪荡开,若看仔细一些,鳞片末根处细碎的纹路不时泛过深邃的玄紫。那头上的角似是初生未壮,冒出一点尖尖圆圆的角棱,侧首处有已於龙族的鱼鳍形的薄蹼,下颚也没有威武的发须,有些不伦不类的模样,不过虽然缺乏些龙族之威,但模样还是颇为娇憨讨喜。 “你是……七太子?” “是啊!星君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敖翦啊!” 那蓝鳞的小龙似乎还不晓得自己变了模样,等他觉著古怪,低头一看自己甩来甩去的龙尾巴时,才大惊失色:“啊!!我、我、我我我……” 司命温然一笑:“恭喜敖太子化龙。” “我真的是……”敖翦惊喜不已地甩动自己的尾巴,好奇不已地盯著自己的爪子端详。他一直在洞中,雷电轰山之时,山洞也被震塌了,他被埋在泥土和石块里面动弹不得,本以为就要闷死在那里,忽然如意宝珠的波动阵阵传来,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 虽然如意宝珠离开了他的身体,但如意宝珠毕竟是他练出来的东西,平素就常常吐出来照亮的,此时竟也能感应宝珠之力,以归己用。 那一瞬他只知道要破土而出,至於破土之後怎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真是摸不著头脑了。 司命本欲将如意宝珠还与敖翦,可往怀里一摸,竟是不见了!转念一想,且再看敖翦如今模样,已然明了。 龙乃鳞虫之长,神异之兽,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幽能明,若只拘於形表,根本是肤浅可笑。龙族吞云吐雾、兴云布雨之能均自如意宝珠,若如意珠修得大成,管是鲛人还是虺蛟,便是鲤鱼亦能成龙。 那如意珠虽然离开本体,但始终还是敖翦所有之物,始终是为他所用。 不过敖翦毕竟是初化龙形,四时之气的法术撑不得久,更何况是硬接了那玉虚真君的雷电法术?半空的玄武气形很快就消散了,玉虚真君见状,便又打算再施杀手! 可惜法咒还没来得及念出口来,突然一阵狂兽怒哮,从後袭击,眼前天地骤然一黑!已被身後突然袭来的橘红巨妖一口…… 吃了。 第五十九章 非以强,柔如弱水可止戈 “大胆!!” 眼见丹饕吞食玉虚真君,追赶而至却未能阻止的七杀虽与那玉虚真君很不对盘,亦当即勃然大怒,挥!扫来,蟠龙!有开山裂石之力,丹饕躲避不及被打个正中,怒吼之下鲜血喷涌。 敖翦见丹饕受伤当下就急了,可他的力量早在之前庇护卑羽山时早已消耗殆尽,如何是好?!眼见那一神一兽又要战作一团,当下慌不择法,尾巴一卷,愣是把司命给裹住了。 “住手!!!” 敖翦的声音是带著颤抖的高昂,倒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正要再度交手的七杀和丹饕耳中。 丹饕在恶战当中忽然注意到卑羽山的方向电闪雷鸣,必是那些天兵天将是趁他远离之机去抄他的老巢了!想到还躺在洞中一动不动的小鲛人,他当下不顾其他,急奔而归。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上回那个来挑衅的仙人,更是不由分说,直接吞了再说! 此时听到敖翦的声音虽说有些发抖可还是中气十足的样子,心里安定不少,便就一个旋身跳出圈外,循那声音看过去。而那七杀也略生疑虑,暂时停手。 两人一同往声音的方向一看,这一看过去可了不得了…… 就见那蓝衣服的仙人身上卷了一条犹如巨蟒大小的蓝鳞小龙,龙身卷得实在非常紧,简直就像柱上的蟠龙一样绝对很难撕开的感觉,然後龙头抬高在那仙人的头顶位置,张得大大的嘴巴,露出虽然锋利但绝不可怕的獠牙,甚至还能看到红嫩的喉头。 不用说话都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什麽了,不过敖翦为了达到威胁的效果,恶声恶状地叫道:“再不住手我就……吃了他!!” 威胁的态度相当明显,威胁的气势相当……不足。 七杀倒也看到这这般清醒,忍不住抱了蟠龙!,咧嘴一笑:“其实若你是说‘再不住手就杀了他’倒还能让我有些担心……可现在看来,想龙太子是与饕餮混在一起,便只惦记著吃食了。”沾了几点血腥的脸没有一点被威胁的愤恼之色,反而一副好整以暇,加上他那一身在战斗中破碎不堪沾染血腥的甲胄,看上去不像神仙,倒像个方从沙场上走下来杀戮无数却云淡风轻的铁血悍将。 “我、我不是说笑的!”抖著声音的蓝鳞小龙为了表示自己绝对不是空说无为,倒真的往司命星君咬了下去。咬是咬了,可牙齿半点都没有擦伤受害者的皮,与其说是咬,还不如说实在那里完全啃不进地磨著牙。 敖翦此举虽然是以他为胁,但看见南海龙太子如此努力,只是为了阻止敌对双方再度交手,司命也是不愿见两败俱伤之势,於是悄悄地歪了歪脖子,露出光滑的颈子,轻声地提示敖翦:“咬脖子比较好。” “哦!” 敖翦很乖巧地转移了阵地,凶巴巴地叼住了司命的侧颈,继续鼓著声音威胁:“住手!” “行了。”七杀实在不想跟这条没头没脑的小龙纠缠下去,免得一不小心真伤了司命分毫,反手一收把蟠龙!收去,“应你。” 水蓝色的小龙紧张兮兮地瞪著他看了半晌,在确定对方确实没有再出手的打算之後,终於放开了嘴巴,在司命身上一松便扑进了迎面而来的丹饕怀里,此时丹饕已变回人身,化作龙形的敖翦倒实在有些巨大了,敖翦溜溜的尾巴缠在了他的腰上,爪子盘踞坚厚的胸膛上,有点不伦不类的脑袋凑到了面前:“大妖怪!”见丹饕一身伤痕累累,到处是被蟠龙!抽打得劈开肉裂的伤口,他慌著查看,“你受伤了!!” 尽管打一开始看到敖翦变成这副模样丹饕还是有些吃惊,但那双占满了眼眶子的琉璃珠大眼睛,以及里面直率不知掩饰的关切,丹饕知道就算是表象有所变化,但内在的依然是那条可爱乖巧的小鱼。 “吾并无大碍,莫要惊慌。” “这是怎麽一回事?!”七杀怒火冲天的声音从旁边爆起,吓了敖翦一跳,不由得卷紧了大妖怪的魁梧的身躯,从他宽厚的肩膀往外探头瞧去。 见那七杀浑身冒著浓重的煞气,简直都能看见冒黑烟了。 敖翦吓坏了,虽然司命星君跟那七杀星君是同夥,但他还是无法讨厌这位身上有著良善温厚气息的仙人,所以刚才他咬得非常小心,绝对不会伤到分毫的啊! 事实上七杀冒火的眼神盯著的地方也不是司命那光滑的脖子上几个不起眼的牙印,而是他那件蓝衫上焦黑的雷击痕迹。 “这是怎麽回事?” 七杀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呲出来的,犀利的眼神往後扫来,落在敖翦身上,那种他敢承认就一!拍死的气势实在非常可怕,甚至更胜之前在阵中冲杀的煞气。 丹饕皱了眉头,这仙人真是古怪,之前就算跟他打个不可开交依然感觉到他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而如今这副模样,却像是现在才动了杀机,不管是与不是,他长臂一揽将那小龙护在怀里,妖气释放开来,两人之间升起肃杀之气。 “七杀!”司命本不欲多言,但见七杀误会敖翦,便只好拉了他解释,“玉虚真君欲平卑羽山,施雷法之时不慎击中本君。” “不慎?”七杀收了煞气,然目光中怒气未减,“只怕是故意为之。”早知司命的脾气不会坐视那玉虚真君胡作妄为,却没想到那真君竟然胆敢出手伤人,见司命气色不佳,想必是被雷击伤了星元,七杀眉头一皱,当机立断:“回去了。” 司命没想到他竟然就这麽撒手不管,那边十万天兵可还在跟饕餮泥兽打的是一个昏天黑地啊! “可你不是在……” 七杀难得的强硬,拐住他的手臂,一边唤来!兽一边没好气地说:“行了,待我回天宫复命,就说打输了。这种抓锁妖塔逃妖的事本就与我南斗无由,北斗的差事,就让北斗那几位折腾忙活去吧!” “那玉虚真君……” 头盔甲胄沾满了血腥,有煞星之称的七杀星君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既敢於陛下面前请战,玉虚真君想必早有马革裹尸的觉悟。陛下恩寄尤重,玉虚真君既是天宫仙官,理当报效,纵然为降妖捐躯,又有何足惜?” 话是大义凛然,但那眼中闪过的杀意却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就算那玉虚真君就算没死,他也打算让真君捐躯牺牲……甚至如果要没给饕餮凶王吃得骨头都不剩,他还打算要鞭尸…… 司命目光便不由得看向丹饕那边的敖翦,七杀似是料到他心中牵挂,叹了一声,稍一低头,在他耳边道:“别担心,北斗魁首手上的锁妖塔逃妖名单有三百九十七之多,要轮到饕餮凶王,估计还得多等千年。” “如此不妥……”确实不妥,虽说领兵的人不是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立场,可眼下监军被吃掉了,天兵天将里估计也没有人敢阻拦这位煞星,若任他胡来,日後天帝面前只怕七杀也是难以交代。 七杀见他脸色早见苍白,几乎是摇摇欲坠了,那记雷击确实伤到了他的星元,方才得了敖翦的春生之气滋养毕竟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不过强撑而已,心里也渐生浮躁。 以司命那脾气要他点头那更是不可能的事,他眉头一皱,突然左手抢出捏在司命後颈处,下重手把人给弄昏了,扶住软到在怀里的蓝衫仙人,七杀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司命,你便是太过实诚……天下妖邪杀之未尽,老鼠多了自然需要一只猫,难道陛下还会纡尊降贵亲自去抓老鼠吗?” 翻身把人抱上坐骑,一牵缰绳,瞥了那凶王与南海七太子一眼,胯下!兽顺势一声怒吼,朝丹饕和敖翦喷了口烟气,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气势,一点没有败军之将的自觉,撒开四蹄腾空而去。 便留下丹饕与变成龙的敖翦面面相觑…… 敖翦用头拱了拱丹饕的脸,发现变成龙形真的很不方便:“现在怎麽办?” 丹饕转头,看向厮杀声未绝的赤鳞谷,那里的天兵天将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主帅“临阵脱逃”了,於是摸了摸肚皮,吞了口唾沫,舔了舔嘴角:“十万天兵,不知会否吃撑?” 第六十章 鱼水乐,潜龙归海无凶王 当然,丹饕最後并没有把十万天兵吃个精光,他还惦记著怀里那条软软的蓝鳞小龙,所以只是把法术一收,让地兽们都消失掉就算了。 强悍的敌人突然消失让天兵天将们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对方是搞什麽把戏,可戒备了一阵,仍然不曾等到敌人再度袭击。他们方才也看到七杀星君追著那饕餮凶王往远处去了,相比是那凶王已败在七杀星君手下,故此敌人才会消失无踪! 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七杀星君凯旋归来,而身为监军的玉虚真君居然留了个假身遁离战场这一点更让天兵天将们鄙夷之极,群龙无首,十万天兵也总不好老在凡间徘徊不去,只好带著满肚子的疑问班师回天去了。 卑羽山中,丹饕抱著敖翦回到巢穴,见山洞崩塌心里一惊,连忙一边施展法术令地兽重整洞穴,一边低头问怀里软软不肯动弹的小龙:“洞穴塌落,汝可有伤?” 敖翦显然还没能完全适应身体的变化,觉著头顶的龙角很是沈重,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从大大的鼻头哼哼:“砸到一点点……” 丹饕连忙将他带进洞里,洞内阳燧并未砸烂,倒是可惜了那些皮毛都用不得了,丹饕也不顾上这些许多,一挥手扫干净床上的碎石,把敖翦放了上去,仔细检查之下,倒不曾看到有损伤。 龙鳞之坚,堪称凡世之最,就算敖翦不过是初化龙形,不及千年老龙那般坚韧,可区区石头砸打却是奈何不了他。是故他身上并无损伤,丹饕这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那身漂亮的水色鳞片上,这鳞片的颜色与敖翦鲛人身之时并无太大差异,依然是一种浅浅水色的幽蓝,但鳞根之处此时却多了些渲染开来的玄紫颜色。 丹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韧厚的龙身……肉质相当不错。 小龙的身体显然就像鲛人一样极是敏感,摸了一下就有些发抖地颤了颤,大大的眼睛盯著大妖怪,看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过而让人害怕的欲念。 “大妖怪……你、你饿了吗?” 丹饕打了一场,自然是饿了,於是点头:“吾饿了。” 敖翦咬咬牙,身子往他身上一盘,把嫩嫩的脖子蹭到他嘴边:“要、要不要……先吃一点?” 丹饕且是一愣,倒没想到这小鱼竟如此主动,眨巴著的大眼睛有著些害怕也有著心甘情愿,忍不住一把将他搂紧在怀里,大手轻轻地抚摸滑溜的鳞身,不同於热血野兽的细腻光滑让他很不想松开。 有些笨拙的小尾巴正好撂在他胯间的位置,不经意地轻轻来回扫动著,便是这无意的举动把大妖怪的火给撩拨出来了:“小鱼。”低沈的声音带著压抑著欲望的沈重,丹饕一把抓住了敖翦的尾巴。 “咦?”敖翦的身体弹跳了一下,难道大妖怪比较喜欢从尾部吃起来吗?於是他乖乖地在丹饕身上盘爬了几下,头部往下地趴到丹饕的大腿处,尾巴翘了起来送到大妖怪嘴边,“要……要先吃这里吗?” 丹饕捏住他的尾巴,沈默地凑到嘴边,伸舌舔了一下那光滑的鳞肚,那里的色泽要比背部更浅一些,再往上的部位有一个奇妙的暂时密闭著腔道,那里的鳞片很小巧而且密集,似乎为了保护著什麽而存在。 大妖怪的眼神变得更深邃难明,他抓住敖翦的尾巴往上一提,竟就著这姿势亲吻了那个部位一下,顿时整条龙身就像被闪电击中了般剧烈颤抖了起来:“啊……”敖翦根本没有预料到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刺激感,他抬头去看,就见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因为被大妖怪舔著的关系,从细密鳞片的腔道中一个粉嫩的小东西冒了出来! 这……这是什麽?! 敖翦显然对自己的身体还不甚了解,可是他的身体已自己有了反应。 龙性本淫,便因龙族本性淫乱,即使并非龙族而是旁系水族也能与之交合,故而生出来的龙子龙孙也有各种模样,而敖翦虽不曾经历情事,但他身上毕竟也有龙族血统,更何况如今一旦化龙,本能更是成倍地放大。 大妖怪舔著腔道附近细密的鳞片,悄悄冒头的小东西就被丹饕下颚粗糙的胡渣给扎得刺刺酥酥的,而体内更升腾出一股炽热的气息,不同於法力的感觉,那是更本能,更原始的直觉,敖翦前爪趴在丹饕的腿上,如果不是尾巴被大妖怪牢牢抓住的话,可能就要整条软下来了。 恍恍惚惚的意识中,他觉著就算这麽被吃掉,也没什麽不好…… 丹饕很快就发现了那根冒出头来的小东西,娇嫩的粉色让人好生怜爱,便实在忍不住一口含了,裹在口中吸吮玩弄,果然让那条小龙更是浑身发颤,修长的龙身更在他身上盘转蜿蜒。 敖翦毕竟是初经情事,被那炽热的口腔这麽一含一吸,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般,下腹一紧,精关失守,第一股龙精便全喂进了丹饕嘴里。那气味香於龙涎十倍,更有种叫人沈迷其中难以自拔的诱惑,丹饕倒是毫不犹豫,脖子上突兀的喉结稍稍上下滑动了,便就尽数咽下腹中。 敖翦朦胧著眼睛,看见丹饕舔著嘴角,一副满足不已的表情,完全懵了,就算吃掉很多很多的食物大妖怪也从来没能满足过,而今居然露出这种表情,难道说大妖怪喜欢吃他的这种东西吗?! 那种地方喷出来的东西比较好吃吗?! 他困惑不已地低下头,瞪著大妖怪胯间鼓鼓的位置。 抬起一个小爪子,轻轻勾住裤腰的位置,往下扒开了一点,然後抬头,见大妖怪眼神有些可怕的盯著他,不由吓得不敢再动。 但是他实在太好奇了,於是鼓起勇气,问:“我……我也想吃吃看,可以吗?” 丹饕的眼神更深沈了,眼底的欲望犹如波涌。 大妖怪的态度似乎是默许了,所以敖翦继续勾著裤腰往下拨,硬得发烫的棍子瞬间弹了出来,那硕大的份量可把敖翦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上面像蚯蚓伏於皮下而隆起的青筋,更让大妖怪的凶器更加吓人,加上丹饕身躯如今沟壑横布的伤痕,魁梧的男人浑身的那种犹如野兽般的味道大异平常。 敖翦怯怯地凑上去舔了舔,然後大胆地“啊呜”一口…… 大妖怪发出了痛苦的声音,把敖翦吓了一跳,慌忙松开嘴巴,吊眼瞧去,便见那大妖怪虽然皱起了眉头,可并未真是很痛苦的表情,反而有些压抑,似乎不是因为被咬疼了的关系。於是他更小心翼翼地品尝,龙涎顺著硬热的柱体下滑,濡湿了腿根的位置,密丛的毛发也湿漉漉的一片。 挂在丹饕肩膀上的尾巴有些蠢蠢欲动,在他的胸膛上磨蹭,腔道间似乎冒出了另一根没发泄过的粉嫩小东西,鳞虫之根与血热野兽不同,却是有双的,以便长时间反复交配,便是鳞蛇族亦可一日不疲,更何况鳞虫之长的龙族?方才不过才去其一,如今这根又见是精神健旺。 可爱的小东西。 大妖怪一把将那尾巴再度抓在手中,便似之前那般仔细伺弄起来。 粗糙也冰冷的石床上,那肌肉强健的男人就这麽放任那条蓝鳞的小龙盘在他的身上,微微张开的粗壮大腿,小龙伏在他胯间舔弄那根昂藏擎起的热棒,而小龙的下半身却在他的手中提起,鳞虫一族特有的腔道里冒出的粉嫩也被他轻轻吮吸著。 虽说敖翦技巧实在青涩,但丹饕一旦想到那小小乖乖的鲛人正含著他的那个部位,热大的棒子正把小鱼的嘴巴塞得满满的,热流便通涌全身,忽然被那敖翦的牙齿不小心刮过了最敏感的部位,腹部便骤然一紧,囊球绷缩,竟也把精液全射进了小龙口中。 丹饕当然不会只顾自己,此刻借机稍稍用力,亦将另一根龙根里的精华吸入腹中。 还不知道发生什麽事的敖翦有点发愣地抬起头,微微张开的嘴角处龙涎跟兽精混合的浊液滑落下来,气味更似迷香一般叫人意乱情迷。 许是因为失了精气,那小龙的鳞身居然闪著点点珠华,从头到脚地散落开来,在丹饕怀中变回了鲛人的模样。 “变回来了!”敖翦惊喜地看著自己那双带著蹼的手,虽说化龙是他的愿望,但他还是比较喜欢鲛人的样子,毕竟这才是他的本来模样。 丹饕看著坐在他腿上的鲛人青年,只觉得无论是龙是鲛,他也早是放不开这条小鱼了。情事之後的男人带著几分慵懒,任由那小鱼坐在他身上折腾。 也许还要再等些时日…… 不过这又何妨?让小鱼稍微再长状一些,然後…… 只对吃食有兴趣的饕餮凶王,如今似乎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乐趣。 斯民食餮 尾声(凶王卷完-全文完) 尾声 卑羽山下,一切皆归平寂。 大漠呼啸,似万变却千年未变。 山道上,一大一小,缓缓下来,便是那丹饕带了敖翦下山。 敖翦休养生息之後已恢复了精神,自那日之後,虽说不愿,但丹饕心中已有了抉择。 看著远处寥寥长空,丹饕并不去看敖翦的眼睛:“天兵虽暂退走,难保日後再临,汝宜远离为佳,且回南海去吧。” 本以为小鱼倔强,要好不容易寻来此处的他乖乖返归南海还要多费些唇舌,却不想敖翦倒是干脆,点点头:“是的,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敖翦心思清明,他必须回去了,他要回南海,父王宾天,至今尚未尽子之孝回去拜祭,已是大不孝。而且父王不在了,南海必然大乱,他不知道几位哥哥是否能处理得当,不管怎麽说,如今以自己的能耐,总是能帮上点小忙的。 丹饕拉著敖翦的手稍微紧了一些,胸膛有些窒闷:“如此甚好。”也知他非走不可,仰天闭了双目,掩去眼中黯然之色,不想让小鱼担心。 然後,放开了敖翦的手。 可是下一瞬,那只比他的手掌小很多的手却反过来抓住了他! 丹饕吃了一惊,低下来头,却见那双琉璃的眼珠子里现出几分狡诈的意味:“我抓住你了!大妖怪!” “此言何解?” 丹饕极之不解。 却见那小鱼突然从身後拿出一卷绳索,非常利索地将两人的手腕捆绑在一起,然後飞快且得意地宣布:“你现在是我的猎物了!所以,你得跟我回南海!!” “……” 丹饕愣了半晌,终於回过神来,心里的郁结瞬间消失无踪。 敖翦怕他不肯,催动如意宝珠调来四时之气,身边顿时多出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死兽立於四面,威势十足:“别想、别想逃走!”大妖怪吃了那天上的仙人,那些不讲道理的天兵天将肯定不会放过他。南海浩瀚,要把大妖怪藏起来还不简单吗? 忽然被大妖怪一把抱起来,肩膀一疼,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不重,牙齿撕磨,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吾之何硕,汝可完食否?” 潜龙归海,莫与争雄。 三危之地,再无凶王。 凶王篇完 全文完 後语: 老饕和小鱼的故事到这里也是要告一段落了,估计很多亲看完都想掀桌:“H呢?!没有入洞不算有H啊~~~~”咳咳,当然也有不在意的亲,不过L在四凶这个系列的文所想要表达的东西并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种,四凶是野兽,它们满足欲望并不需要太需要理由,虽然本文的老饕老揣文言(这一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把自己坑进去了),但他本质上也是一头野兽,你要他去情情爱爱真是有点不太能够。 至於单纯的小鱼,他还需要更多的进化一下,等他回到南海之後,必定也是大有作为,不知道後面的系列故事里也许还会再提到他,有老饕、南海海神的相助再加上他自己的成长,拿下龙王宝座绝对是指日可待的,但在这个四凶系列里如果把敖翦後面的情况混进去,就有点喧宾夺主了。而且他迟早会明白关於吃的这个意义,老饕要小心…… 此文耗费了L不少心力,同时也得到了许多亲的支持,每一位亲的回帖我都有看到,都是这篇文章能够完结的动力,特别要鸣谢禾木、CK、兔兔酱几位画出的美图,让老饕和小鱼更形象地出现在各位亲的眼前,日後也还请继续多多指教的说~~~ 如此,四凶的第二部完结了。 第三部就该轮到那位不知窝哪坑里睡觉懒得不得了的混沌老兄了,虽然很懒,不过各位亲也要好好爱护他哦!谢谢各位! 完结於2011年12月2日 By Live 作家的话: 特别放送:掌中鱼一条~~(其实是正常比例吧?!)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