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洞察》作者:matthia 现代,歪果背景,奇幻,剧情向,带一点不严重的小恐怖,并不是闹鬼捉鬼那类。 【此处标CP!】一个神秘的很能打的调查员X一个神秘的有些浮夸的神棍,他们的名字是,列维X莱尔德,X号代表攻受。 序章开头出现的是配角,注意不要站错。 (算是小预警?如果特别特别胆小的话可以把它当恐怖文理解,但其实不算恐怖文……) 0-序 2015年4月25日,松鼠镇发生了一起青少年失踪案。 失踪者为一男一女,本地人,均未成年,一同就读于小镇内高中。 案发前一晚,即4月24日夜间,两人前往高中同学杰里·凯茨家中参加派对,然后在屋内失踪。派对上有九位十五至十七岁的青少年,四位成年的高年级学生,一共十三人,都是同校同学。 房屋的主人,杰里·凯茨的父母——凯茨夫妇,当时并不在家中。凯茨先生忙于生意,长期忙碌在南美的分公司里,凯茨夫人是一名声乐艺术家,此时正在欧洲参与乐团的巡回演出。 学生们陆续离开凯茨家的时间均在次日凌晨至中午之间。最晚离开的是一名高年级学生,他在25日上午11点30分离开房屋,并带着杰里·凯茨一同赶往松鼠镇警局,向治安官报案。 凯茨家设有安保摄像。镜头分别位于正门门廊下、客厅高处、通向二层的楼梯转角平台处、二层走廊上、一层厨房内(能看见房屋后门),以及后门外的花园栅栏高处。当天镜头均在正常工作,拍摄到了所有人的出入画面。 两名失踪者在24日晚8点04分进门,此后却没有任何他们走出房屋的画面。 他们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中,是在25日00点26分。当时他们正在客厅沙发上交谈,一名学生把他们叫到走廊。走廊通向一层的卫生间,此区域没有设置安保摄像。之后,那两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叫那两人起身的学生名叫肖恩·坦普尔,正是前去报案的高年级学生。后续调查中,肖恩曾向不同办案人员多次叙述过当天的经历。 其中一次,他接受了录音,他的叙述是这样的: “杰里家的厕所外面出现了一扇门。 “门后面就是厕所,但这并不是厕所的门。我的意思是,厕所的门还好好的,而这是一扇很破旧的木门,有点像电影布景,一圈石头框,上面是拱形,门本身也是拱形。 “它出现在杰里家走廊的墙上,墙的另一侧应该是厕所。几分钟前它还不在这里,然后不知怎么就出现了。我是说门,不是指厕所。 “我叫杰里来看,杰里说他家没有这种东西,他猜测是谁带来的布景道具。这时,我想起艾希莉(即失踪女生)是话剧团成员,我就叫她过来,问她是否见过这东西。艾希莉说没见过,她认为是杰里在搞恶作剧。 “门上面并没有把手什么的,一开始我们也没想试着打开它,因为它紧贴在那里,另一侧是厕所,我们当然觉得它应该是被粘在墙上的假门……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 “杰里一边辩解这门不是他家的,一边靠在了门板上……结果这扇门竟然动了。它被杰里靠了一下,然后开了。杰里差点跌倒。当时我想着,如果他真的跌倒了,应该会摔进他家的厕所里……但并不是这样。 “门后面是个我们谁也没见过的房间。杰里也没见过。里面很黑,门口有个小平台,平台再往前就是向下的石头台阶。有点像那种地下储藏间的入口。 “杰里家确实有地下储藏间,但是它不在这里,不在这面墙上,这面墙的另一边明明是厕所! “我们还特意绕过拐角,去厕所看了一眼。厕所还是原来那样,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是这扇门。 “我们在走廊里徘徊了很久。不是每个人都看见它了,大部分人还在玩,还有人睡着了,就我们四个人在这里站着。我们都有点茫然,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害怕还是什么……然后,罗伊(即失踪男生)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钻进这扇门里看看,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但当时我也没有太激烈地阻拦他。 “罗伊第一个钻进了门里,艾希莉拉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他在里面问我来不来,我说要去拿手机,好拍下来这一切……等我终于找到自己的手机时,杰里从走廊里跑出来,很慌张地把我拉了过去……那扇门不见了。 “当时我没有特意看时间,只是估计一下……从我发现这扇门,到杰里说门消失,应该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吧……不,也许不止十分钟?我也无法确定。还有,我是从看见那扇门开始算的,在更之前,我没看见它的时候,不知道它还存在了多长时间。 “我问杰里,门具体是怎么消失的,他说他根本没看清,他的目光离开了门一下,然后再看过去,门就不见了,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然后我们把房子上上下下搜了一遍,一直在屋里等到了第二天中午。罗伊和艾希莉一直没有再出现。罗伊带着手机,艾希莉没有,我们给罗伊打电话,听到的是对方不在服务区。 “我没把这事告诉太多人,只告诉了我的朋友乔(即另一位参与报案的高年级学生),他不是很相信我,但还是建议我们去报案。不管罗伊和艾希莉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之他们消失了,没有回来,没有和我们任何人联系。这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肖恩的叙述有些天马行空,警方反复核实他是否使用了某些药品或饮酒过量,他本人以及其亲友均予以否认,松鼠镇当地治安官也未能在第一时间为他安排药品检测。 另一位当事人,十六岁的杰里·凯茨也承认过看到一扇门,但他的证词有些含糊。 面对松鼠镇治安官的时候,他的叙述和肖恩的基本一致;后来过了几天,失踪案开始引起更多人的重视时,他又对警方说自己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原话是:“好像就是肖恩说的那样,也可能不是。我也不太记得了。” 几天后,又有州警询问杰里是否饮酒的时候,他又改口承认自己喝了酒,因为知道自己的年龄小,所以之前才不承认这一点。 ===================== 事件发生十几天后的一天,肖恩打电话给杰里,问他为什么突然改了说法。 杰里可怜兮兮地回答:“因为我真的不能确定嘛,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合理。” 挂掉固定电话后,杰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愉快地接起手机:“是的,我是杰里·凯茨。你们是《深度探秘》制作组?哇!我也很荣幸!真的,我从小就在看你们的节目……对,对,我亲身经历了那个失踪案,我家墙上出现了一扇古老的门。是的,我亲眼看见了。” 电话那边的人问:“你在邮件里说,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扇门?” 杰里很肯定地回答:“对。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也出现过这样一扇门。” TBC 1- 2015年5月23日早晨,松鼠镇飘着绵绵细雨。 杰里·凯茨早早地爬起来,换上了印着《深度探秘》节目LOGO的T恤,抓着手机守在客厅里。 现在仍然是杰里一个人住在家里。事发后,他父亲回家了一趟,和邻居、和警方聊了聊,确认一切安好后,就又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 他母亲仍然在欧洲,她经常与他视频聊天,还给他展示在欧洲给他带的礼物。杰里并不介意父母的忙碌,反正他拿着父亲的信用卡,母亲找的小时工也会每周定期上门打扫。 9点30分,门铃响起。杰里约的人准时到达,分秒不差。 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面带微笑,反戴着棒球帽,半长的棕色头发在脑后绑了个小辫,穿着到处都是口袋的摄像背心,背着双肩包,一副十分标准的电视节目组工作人员的模样。这就是之前与杰里通过电话的男人。 杰里望向他身后,路边只停着一辆两厢小车,车里再也没有别人了。 “你在找什么?”男人问杰里。 杰里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艾伦和雪莉呢?” “艾伦和雪莉”是《深度探秘》节目的两位外景主持人,形象塑造得有点像《X档案》的男女主角。 男人无奈地说:“我在电话里解释过了,现在我们还没确定要制作这个选题,我只是来初步看看情况。” 杰里点点头,努力掩盖住失望的表情。他杵在门口半天不动,直到对方提醒他,他才想起请人家进门坐下谈话。 坐定后,客人递上来一张名片:“你很熟悉我们的节目了,那么我单独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列维·卡拉泽,制作人助理。” 杰里接过名片:“你……甚至不是制作人本人?” 列维·卡拉泽保持着微笑:“《深度探秘》每天都能接到很多事件线索,有些很有价值,有些则不那么有趣……制作人很忙的,他没时间亲自调查情况,所以通常由我和我的同事们先进行初步核实,最终确定选题。” “也就是说,你来决定每件素材的好坏?” “是的。” “我明白了!”男孩的表情顿时热情了很多,“对了,你想喝点什么?我准备了咖啡和苹果汁……” “水就可以,谢谢。” 男孩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列维·卡拉泽环视了一下客厅,特别留意看了看这个家庭的全家福照片。 矮柜上的相框里只有凯茨夫妇的合照,以及和杰里的三人合影,看来,杰里是家里的独生子。 杰里端着杯子回来的时候,列维准备好了录音笔:“我们就不多废话了,聊聊那天发生的事吧。” 杰里曾经向治安官叙述过一次当晚的事,之后再向其他警官讲述时,他就说得比较含糊。今天面对列维,杰里讲述得比过去还要投入,他加上了适当的语气与表情,甚至不光进行客观叙,还用适当的修辞形容了一下气氛。 看来是提前背过稿子的……列维一边听一边皱眉。 讲完之后,杰里还带列维去看了看那面墙。 4月25日凌晨,这面墙上出现了一道门,而现在它只是一面普通的墙壁。墙上贴着绿色壁纸,挂着两张印刷品油画,墙的对面是一层的卫生间。 杰里在墙上比划了一下,示意了门的大致高度、宽度,然后掏出一张事先打印出来的电脑画作:“看!这就是那扇门。” 列维接过画:“这不是照片吧?” “当然不是。我没来得及拍下来。这是我用电脑绘画软件原景重现的。” “门有这么华丽吗?”画面中,门板上嵌着带尖刺的黑色铁条,裸露的木头上贴了着由骷髅与巨龙骨架组成的、画质粗糙的正片叠底图层。 杰里摸了摸鼻头:“呃……有的细节我记得不太清楚,这个图主要是……为了重现当时的气氛……” 列维把图折起来,还给了他。 两人坐回沙发上,列维说:“你在邮件里说,你小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门。我们谈谈那扇门吧,它也是这样子的?” “不,它不在那面墙上,”杰里扭过身,指向楼梯下方的储物间,“据说它开在储物间里……我说的不是储物间的门,而是储物间内部的架子上又出现了一个门。” “你刚才说‘据说’?”列维问。 杰里说:“那时我才一岁。不,也许是两岁?” 列维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亲身经历了……” “我确实亲身经历了!你看这个!”说着,杰里走向客厅角落,从转角柜上拿来一只相框,递到列维面前。 照片上,凯茨夫人抱着一只棕色贵宾犬。 “这是什么?”列维问。 杰里说:“这只狗叫糖糖,是我妈的狗,她结婚前就带着她,那时候糖糖已经十一岁了,是一只老狗了,她非常懂事,从我妈怀孕起就守着她的肚子,我出生后就更是……” 列维估算了一下录音笔的工作时间,打断杰里的话:“我们想知道的重点是,你一两岁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就快要说到了,”杰里把相框放了回去,“那天,糖糖一直对着储物间叫,莱尔德就去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列维不得不又一次打断他的话:“等等,谁是‘莱尔德’?” “我哥哥。” “你还有个哥哥?”列维刚才环视过客厅,在视野范围内,所有家庭照中都并不存在另一个孩子。 这里甚至摆着贵宾犬的遗像,但就是没有另一个孩子。 杰里说:“哦……莱尔德是我的异母继兄。他妈很久以前就死了,后来我爸和我妈在一起,有了我。” “明白了。请继续。” 杰里继续讲述那天的事。在说之前,他比较诚实地强调了一点:他所知的事情经过都是听别人讲述的,那时他人太小,不可能记得这么多东西。 那年,莱尔德十岁,杰里大约是一岁多或者两岁。 事发在一个周六的中午。凯茨夫妇外出参加活动,一名六十多岁的保姆在家照看两个孩子。正午时分,小狗糖糖突然开始对着储物间狂吠。 保姆正在厨房忙活,她不擅长应付动物,于是,她叫莱尔德去安抚一下那只狗。莱尔德打开储物间,糖糖立刻冲了进去。 几秒后,狗的声音消失了,而莱尔德开始发疯般地尖叫。 保姆吓坏了。她还没来得及查看莱尔德的情况,学步车里的小杰里也哇哇大哭了起来。于是,保姆抱起小杰里,走到莱尔德面前,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顺着莱尔德的视线望去,看到储物间内的木架子上出现了一扇门。 木架子被门框切断,连断口处摆的储物纸箱都被切成了两半,但纸箱里的物品并未掉落,被一分为二的木架也没有散开,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持着它们的原有结构,门只是叠加在了这些东西上面。 那是一扇破旧的拱形木门,像是从极为古老的建筑物上扒下来的。 门半开着,里面一片漆黑,不断溢出潮湿而寒冷的空气。 小狗糖糖肯定在门里面,保姆和莱尔德都听到了她吠叫的声音,那声音先是极度亢奋,又忽然转为胆怯的呜咽,几秒钟后,她停止了吠叫。 保姆靠近了些,仔细聆听。她听到了狗的喘气声,以及兽爪吧嗒吧嗒往回跑的声音。于是,她单手抱着婴儿,伸出另一只手,想把门缝拉得大些,好让糖糖更容易通过。 这时,十岁的莱尔德突然大叫着扑向她,将她整个人撞得向后跌倒。 保姆跌出储物间,还不慎将怀里的小杰里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听见了两声关门声,一声是那扇奇怪的门,另一声是莱尔德关上了储物间的门。 莱尔德把整个身体抵在门前,如濒临窒息般大口喘着气。 后来据保姆形容,她从未见过十岁的孩子露出那种眼神,惊恐,绝望,失去理智,仿佛被迫注视着某种极端恐怖的事物。 保姆先去查看了小杰里,他头上磕了一个包,正哭个不停。等保姆安抚好婴儿,小莱尔德已经离开了储物间的门,他抱膝坐在客厅角落里,仍然保持着惊恐警惕的眼神。 保姆去打开储物间,那扇古老的怪门不见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糖糖也不见了,她被关在了那扇门内,与门一起消失在了这世界上。 后来,保姆给凯茨夫人打了电话,又带小杰里去了看了急诊。小杰里没什么问题,他头上的肿包很快就会痊愈。 那天晚上,凯茨先生外出溜达了三个多小时,到处寻找失踪的糖糖,凯茨夫人一手抱着杰里,一手拿着糖糖的照片,直到凌晨还在抽泣。 听完这段故事,列维问:“你当时太小了,真正目睹到‘门’的应该只有你的哥哥和保姆……那个保姆现在在哪儿?” 杰里说:“我长大一点后,她就不在我家工作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反正我们又没什么好聊的。” “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父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吗?” 杰里耸耸肩:“有啊。他们把莱尔德送走了。送到他外祖母家去了。” 列维皱眉:“我没有明白……为什么他们送走莱尔德,却仍然和你在这里生活?” “呃,你误会了,”杰里说,“我爸妈并不是觉得这屋子闹鬼什么的。他们要送莱尔德走,是因为他被评估为精神不稳定,需要治疗和帮助。莱尔德坚持说糖糖消失在屋子里,所以一些专业人士怀疑其实是莱尔德伤害了糖糖……医生还告诉我爸,如果让莱尔德和一个婴儿共处一室,他可能会危害到婴儿的安全。” 这个说法让列维愣住了。怪不得这个家里没有一点“莱尔德”的痕迹。 列维问:“你父母觉得莱尔德疯了?” “算是吧,”杰里说:“当然了,我爸也并不是完全抛弃了他……后来我们还是见过面的。我长大一些之后,莱尔德给我讲过当年的事情。我对你讲的这些,基本来自于莱尔德和保姆两个人的叙述。” “既然保姆也记得当天发生的事,为什么你父母还觉得莱尔德有问题?” 杰里摇了摇头:“有些话,她对长大后的我说过,但没有对我爸妈和警察说过。她怎么能说实话呢?谁会相信啊?说了之后,她会和莱尔德一样被认为精神失常。” 列维问:“你呢?你也不信?” 杰里笑了笑:“我只是不敢肯定,其实我……是有一点相信的。我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未知的神秘事件。未知不等于虚构,人类未能了解的领域有很多。当然,现在我更是完全相信了……毕竟我亲眼看见了奇怪的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一声怒吼:“杰里!你这个骗子!” TBC 2- 杰里吓得一哆嗦,列维也戒备地站起身。 一个高大的黑皮肤少年出现在楼梯平台上,他的卫衣兜帽紧紧裹在脑袋上,双肩紧缩,目光凶狠,张开的嘴唇一直在发抖。 他继续大喊着“你这骗子”,并踉跄地跑下楼来,直直向沙发上的杰里扑去。 在他冲过列维·卡拉泽身边的时候,列维一只手就拦住了他。他试图推开列维,却反被掀翻在地。 他咆哮一声,挣扎着想跳起来,又被反剪着手臂按在了地毯上。 杰里蜷缩在沙发最远端,瞪着眼睛,“啪啪啪”地拍起了手:“真厉害,真厉害……等等,别伤害他!我认识这个人!” 地毯上的少年悲愤地大叫:“你他妈还鼓掌!” “他就是肖恩,”杰里向列维解释道,“我和你提过他,他也见过那扇门。” 列维放松了力道,后退开来,轻声说了句抱歉。 肖恩慢慢爬起来,揉着肩膀和手肘,略带畏惧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长男性。这人身手十分敏捷,力气也大得难以置信。 “他是电视台的?”显然,肖恩偷听到了之前的种种对话,“电视台的人有这么暴力吗?” 列维又道歉了一次,还递上了名片,肖恩没接。 杰里仍然缩在沙发一角,帮这两人更详细地介绍了一下彼此: “这位卡拉泽先生是《深度探秘》节目的工作人员,他们节目想调查那扇门的事情。肖恩,你也很喜欢这档节目的,对吧?你还说想去他们节目组实习呢。” “卡拉泽先生,这是肖恩,我们都是松鼠镇本地孩子,他比我大一些,我从小被他带着玩。我刚上小学的那年,是他推荐我看《深度探秘》的,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肖恩愤愤地坐下来:“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你没资格说出‘朋友’这个词!” “我仍然把你当朋友!”杰里说,“你看,我仍然不锁房间的窗户,所以你才能偷偷地爬屋檐,翻进我家来,就像小时候一样……不过,你竟然大白天来爬我家窗户,你就不能敲门进来么……” “因为我看到外面停了一辆陌生的车。” “所以你决定来偷听?” 肖恩冷冷地看着他:“嗯,我都听到了。你明明看见了那一晚的奇怪现象,却对警察说你不确定,还说你是因为喝了酒……最可恨的是,你还说酒是我带来的!” “你比我年纪大……” “但我也还不能买酒!你这自私鬼!”肖恩说着说着,眼角都有些发红,“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接受过多少次问询吗?现在好不容易他们放过我了,我又得每周去找两次心理医生,我的训练都泡汤了,昨天的比赛也没法上场了……只有你能证明我没说谎,可你竟然……” 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个不停。列维展现出极大的耐心,抱臂坐在一边,想等他们先吵完。 “我只能这样,”杰里委屈地说,“你是学校里的尖子,你的成绩没话说,还是篮球队的队长,无论你说什么,人们都会体谅你的……就算你做错了事,他们也会想办法帮你走出困境……我就不一样了,如果我胡说八道,他们会怎么看待我?首先我父母就饶不了我。搞不好他们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就像对莱尔德那样……” 听到这,列维终于忍不住插嘴:“等等,你说什么?莱尔德被送到精神病院了?刚才你不是说他被送到外祖母家了吗?” 杰里塌下肩膀:“是精神病院……他简直就是崩溃了,否则我爸也不会随便把他送走。他在那地方住到了……大概是到十五岁?然后他出院了,去了他外祖母家。怎么,这很重要吗?” 列维摸着下巴点点头:“很重要……他也见过那扇门,而且他还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对吗?你刚才说,他一看到门就尖叫,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对。保姆是这么说的。” 列维看向两个孩子:“你们也都见过奇怪的门,而你们这群小孩是怎么做的呢?你们之中,有的人直接走进去了,没走进去的人就在外面等着,等到了第二天中午……根本没人想当场逃命,也没人精神失常。至于你们俩,一个有心情联系我们节目组,另一个主动返回案发现场,并且准备揍人……你们都很有行动力,很健康,一点也不崩溃。你们和你哥哥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杰里说:“我其实挺害怕的,真的,只是没有害怕到那个程度……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当年莱尔德年纪太小了。我十六岁了,肖恩十八岁了,还有那个保姆,当年她都六十多岁了,她也没有吓到崩溃。” 列维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有的时候,越是小孩子,反而越难以察觉到危险。莱尔德对“门”的反应极为剧烈,这应该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小。 要么,是他从“门缝”里看见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要么,是他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门,并且已经知晓了它的恐怖之处。 空气沉默了几秒。肖恩忍不住问:“呃……等一下啊,谁是莱尔德?谁崩溃了?” 暂时没人回答他。过了一会儿,列维说:“我得见见莱尔德,还有那个保姆。” 杰里问:“为什么?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你能找到保姆或者莱尔德的联系方式吗?” “但是……案发现场是我家房子……” 杰里的眼神飘向列维的手:这位制作人助理先生拿起了桌上的录音笔,收进了摄影马甲的口袋里,开始看向背包…… 列维感受到一种依依不舍的目光,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小骗子的顾虑。 于是他叹口气,说:“我们的节目特色就是要挖掘每一个细节,让它们汇聚成的逻辑紧凑的完整线索。我们不喜欢单调的场景和过于直白的案件,通常来说,我们需要一个贯穿整个选题的核心线索人物——这个核心人物就是你,杰里·凯茨。除了你之外,我们还需要接触各种与事件有关的人,他们各有各的故事,但最终全部线索都会指向你家……” 杰里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原来如此!我懂这个模式!你等等,我去找找我爸的联络簿。我自己的手机上没有存莱尔德的号码……” 他绕过茶几,生怕离肖恩太近,而肖恩再一次茫然地发问:“所以说,莱尔德到底是谁?” 肖恩话音刚落,屋里响起了门铃声。他的问题又一次被无视了。 杰里刚起身,正好顺便去开门。 “你?怎么会……”打开门后,他愣了一下,然后回头望向肖恩和列维,“呃,你们好奇的人出现了……” “什么?”列维站起身。 “你不是想见莱尔德吗,”杰里神色复杂地停顿了一下,“但是……你一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没有……” 杰里的态度有些古怪。看来,他口中的异母哥哥不仅童年不幸,现在也多半有某些难以启齿的问题。 杰里说完,外面的人正好收起雨伞。 传说中的莱尔德对异母弟弟笑了笑,哼着歌踏进了门。 凯茨一家人都是金发蓝眼,莱尔德·凯茨也是如此,他的发色比杰里的更淡,即使在阴雨的天气里,也能呈现出微妙的金属色泽。 他把头发全部拢向脑后,形成了一个过分服帖、过分正式的发型,再配上带挂链的金丝眼镜和一身黑漆漆的修身长袍,营造出一种神经兮兮的可疑气质。 是的,他竟然穿着黑色长袍……就是神父们穿的那种衣服。不过,他没有戴白色环领,取而代之的是深灰色的复古丝绒领巾,领巾下面伸出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垂到腰际,末端挂着小小的白水晶灵摆。 他一手拿着长柄伞(伞柄是银色骷髅头),一手提着中号金属密码箱(就是电影里坏人放钱用的那种),哼着歌,款款走进客厅。 看到客人们的一瞬间,他停止了哼唱,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他极为夸张地丢掉了手里的东西,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我不是在做梦吧?列维·卡拉泽?” 列维也震惊地注视着他:“怎么会……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是‘莱尔德’?” TBC 3- 在杰里和肖恩惊愕的目光中,列维大步走向莱尔德,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到门外。 莱尔德一边被拖走,一边对两个少年人挥手致意,最后还主动顺手带上房门。 他刚一转身,就被列维一把推在了门上。 列维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金发怪人笑眯眯地指了指身后的木门:“亲爱的老朋友,我们去你车里聊吧。现在我身后有两个充满好奇心的青少年,他们正努力屏着呼吸,趴在门上偷听。” 门后面响起微小的声音,是杰里后撤脚步,正撞在肖恩身上。 列维捏了一下眉头,带着“莱尔德”钻进了路边的车子里。 刚才在凯茨家,列维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莱尔德”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这想象很短暂、很碎片化,但也足以拼凑出一个生动的形象: 松鼠镇住着一位凯茨先生,他和妻子生了个男孩,取名为莱尔德。这男孩还未长大,就先后经历了父母离异、母亲去世的打击。他父亲很快又结识了新的爱人,并且又有了一个孩子。从此以后,小男孩莱尔德就是家里最多余的人。 一天,他家的房子里发生了神秘事件,他在事件中遇到了某种未知的恐怖之物……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却没人相信他,更可悲的是,他的父亲和继母不仅没有陪伴和支持他,还直接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后来他长大了,恢复了一些理智,即使他已经出院获得了自由,他也不能再回到这个家了…… 家中根本没有他的痕迹。没有他的房间,没有他的照片,凯茨家的熟人都忘记了他,他继弟的童年玩伴从没听说过他,连失踪的小狗都比他有地位。 多苦涩,多辛酸,简直是个小可怜。 大致一算,这个小可怜现在正是刚走上社会的年纪。但他真的能够去读书或工作吗?他真的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吗? 列维坐进驾驶座,疑似“莱尔德”的金发年轻人在后座上,正通过后视镜对他微笑。 列维摘下帽子,抹了一把脸。他的猜想也没错……莱尔德确实是二十多岁,确实既没上过大学也没正经工作,而且确实不是什么普通人…… 据他所知,此人不叫“莱尔德·凯茨”,而是自称“霍普金斯大师”(列维当然知道这不是真名),自称是一名灵媒、驱魔师、巫术历史学家、自由撰稿人、探险家、神秘学研究者(列维当然并不相信)。 之所以列维把这堆名词记得如此牢固,是因为“霍普金斯”给过他名片,还总给他发邮件,每张名片上和每封邮件中都有这一大串名号。 列维冷静了一会儿,问:“你真的叫莱尔德?” “是的,我确实叫莱尔德·凯茨,”金发青年说,“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看驾照。如果不是今天这么巧,我也不会把真名告诉你……那么我就永远是你心中的灵媒大师霍普金斯了。” “你怎么会到这来?” “这是我家啊。” 列维本想说,你明明早就不住在这了……但他没能说出口。刚才他联想出的那个“小可怜”在脑子里阻止了他。 莱尔德却不太在意对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坦然地说:“杰里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对吧?我确实不住这儿,是警方联系了我,于是我决定回来看看。” “警方?”列维怀疑地望着后视镜。 “对,真是这样。我不是因为跟踪你才跑到这里来的,这次真没有。” 之所以莱尔德会如此澄清,是因为他过去确实跟踪过列维几次。 列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有自己的各地线人,当他想独自追踪某件事情时,自称灵媒大师的“霍普金斯”总是会冒出来,先跟踪他,再死皮赖脸地要与他共享线索,然后声称要帮他一把,强行成为他的助手。 列维问:“警方为什么要找你?” 莱尔德说:“他们不止找我,也找了我父亲和继母。杰里还小,他在家遇到这种事,警方总要通知他的亲属嘛。我们家没有什么亲戚,祖父母都去世了,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杰里他母亲那边的亲戚都在欧洲生活……前些日子,我父亲回来过一趟,但很快就又走了,这期间警方也找我聊过,于是我才听说了这件事。” 从前认识的老熟人、小骗子,竟然与这次的事件有着如此之深的联系……列维摇摇头,还是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问:“所以,你表面上是回来看弟弟,实际上,你也是为了找失踪的学生?” “说是找他们……也对,也不对,”莱尔德说,“重点不是谁失踪了,也不是他们的失踪过程……而是他们去了哪里。” 莱尔德指的显然是那道门。他当然知道少年们看到的东西是真的,他小时候也见过它。 这次,列维没看后视镜,而是直接扭过头,注视着莱尔德。 而莱尔德误解了列维的目光:“亲爱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杰里就是证人,我骗不了你的。我本不想曝光自己的真名和童年经历,今天被你撞破都是因为巧合……这次你可没理由指责我什么。” 列维刚想开口回应,莱尔德抢在他前面继续说:“我保证,我绝不给你添麻烦……其实以前我也没给你添过什么麻烦,是你总不愿意信任我。总之,这次我们可要名正言顺地携手调查了,你必须接受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你一定又是装成了电视记者什么的……对吧?” “嗯,我是《深度探秘》节目组的。” “呵呵,如果你非要甩掉我,我就告诉杰里你这身份是假的。” 列维笑了出来:“这算什么威胁?就算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莱尔德凑近前座:“你不了解我那个弟弟。如果他知道你不能让他赚钱或上电视,他就会拒绝让你继续调查。他会把你赶出来,然后去寻找真正的记者和节目制作人。” 列维冷冷看着他。如此看来,莱尔德和杰里确实有血缘关系。凯茨家的基因肯定有问题。 “行,”列维说,“毕竟你和这件事有关,而且我也甩不掉你。对了,正好我想问你一些事……” 他还没说出要问什么,莱尔德瞬间抢答:“我确实住过精神病院。那地方就在盖拉湖边。” “谁问你这个了,”列维说,“我是想知道,你……” 莱尔德再次飞速抢答:“我治好了。不,我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没毛病。你不要以为我做灵媒是因为有精神病,千万不要乱归因。你绝对不可以因为我的童年经历而歧视我、嫌弃我。” 列维十分想打人。从前面他对这个“灵媒”时也数次、经常、频繁地想打人,好在他的自制力不错,每次都压抑住了冲动。 他耐着性子,重新开口:“你听着,我确实一直很嫌弃你,我嫌弃的是你的品位和办事方式,而不是别的什么。好了,你先听我说完。刚才我听杰里讲了一件事,他说,你小时候见过那扇‘门’。” 莱尔德没再贫嘴,而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的。杰里说的,是糖糖失踪那天的事吧?” 列维点点头:“听说你的反应很激烈,还把保姆推了个跟头。” 莱尔德点了点头。他脸上仍保持着笑意,而列维却注意到,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握得越来越紧。 列维复述了一遍刚才听到的事情,莱尔德表示当时情况正是如此,杰里的叙述没什么差错。 最后,列维问:“那时候,你看见什么了?” “我没看到,”莱尔德的语气意外地平静,“我只是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那条狗在喘着气往这边跑。” “然后你想关上那扇门?”列维问。 “是的。” “也就是说,你认为,一旦它跑进去了,就不能让它再返回来?” “不,糖糖当然可以回来……”莱尔德垂下目光,“但我觉得,那个往回跑的东西不是糖糖。” TBC ============ 4- 杰里跪在沙发上,从客厅窗户偷看外面的车。 肖恩一直追问“莱尔德到底是谁”,杰里不得不又把继兄被送走的故事讲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和朋友说过自己还有哥哥,毕竟,他的父母也不会主动向人提起莱尔德。 听完之后,肖恩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还说他家每个人都很奇怪。 杰里问他是什么意思,肖恩说:“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家完全忽视了他,所以他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 “就……刚才你也看到了,就那样。穿着黑衣服,戴着奇怪的装饰。如果他这样的人来敲我家的门,我肯定要报警。” 杰里早就有点嫌继兄丢人了,幸好莱尔德不在松鼠镇住,别人不知道他是凯茨家的人。 从前莱尔德只在每年圣诞前夕回来一次,只有杰里和凯茨夫妇见过他那古怪的打扮和癖好,现在倒好,不但肖恩见到他了,甚至将来的电视节目里也会出现他…… 杰里对朋友解释说:“其实莱尔德不是你认为的那种骗子,他是真的在做灵媒,研究鬼魂什么的。” “你相信这些?”肖恩摇摇头。 “我倒想不相信,但我真的经历了奇怪的事情,”杰里嘟囔着,“你也很奇怪,你口口声声说确信看到了那扇门,却又一副很怀疑的态度……那你到底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外星人绑架?说真的,就算是外星人也可以算超自然的一种啊。” “你还敢提!你明明和我一样看到了,却为了面子而改口供,你对警察说……” 杰里赶紧远离了肖恩,现在屋内可没有暴力的成年人保护他。 “好了好了,我们能不能先搁置这件事?”他缩到沙发一角,“都是我不对,我胆小懦弱……但重点不是我要如何反省,而是查清楚真相!” 肖恩看了一眼窗外:“怎么查?靠你哥哥还是靠《深度探秘》?” “当然是靠《深度探秘》了,”杰里抚着自己T恤上的节目LOGO,“他们有专业的设备,还能请到真正的通灵人,甚至能访问到梵蒂冈工作人员。你还记得第十季的节目么?他们调查一起七十年代的巫术献祭杀人案,他们通过威加盘和灵魂沟通,从沟通的结果中寻找线索,结果发现七十年代的事情竟然和当代的一起连环杀人案有关联,节目做到一半就被警方介入了,但他们的采访和调查还在继续……” “嘘!”突然,肖恩比了个手势,打断杰里热情洋溢的回忆。 “怎么?”杰里很配合地压低声音。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两人保持静默了几秒。杰里什么也没听到。 “你听见什么了?”他问。 肖恩困惑地四下看了看:“刚才我听到有什么在跑动声音……你家没有狗,对吧?” “是外面的狗吧?” “那你怎么听不见?” 两人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有。 杰里问:“你说的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 肖恩站起身,走向楼梯,指着楼梯下的储物间:“好像是沿着墙边跑的,跑进了这里面。” 杰里脊背一凉,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确实对肖恩讲了继兄被送走的原因,但他讲得比较简略,并没有提到过小狗跑进储物间的事。 肖恩想打开储物间的门看看。杰里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不不不,别打开!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怎么?”肖恩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如此剧烈。 “可能会很危险……” “搞不好只是邻居的猫,或者浣熊,个头大的老鼠……” “不,”杰里坚定地拖着肖恩向后退,“也可能是那扇门。” 就在肖恩疑惑地看着他的时候,储物间方向传来了“咚”的一声,像是有某样东西在架子上移动,撞击到了后面的墙壁。 这次两人都听到了。 他们对视了一下,一起转身小跑着离开楼梯,拉开大门,向列维·卡拉泽的车子跑去。 列维正在和莱尔德聊十几年前的事,突然看到两个孩子哇哇大叫着跑了出来。 在他们准备拍打他的车窗之前,他赶紧主动下了车。 杰里大叫着“门又出现了”,肖恩就接着说“也可能不是”,两人在嘴上争论着,手上却颇有默契地一左一右拽着列维,把他往房子那拉扯。 听到这些,莱尔德也钻出车子,赶在他们三人之前进了房门,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列维觉得有些奇怪。小时候的莱尔德曾被异状吓得惨叫,现在他听说“门”可能又出现了,却这么急匆匆地想去一探究竟……难道因为他常年研究超自然现象,所以不再害怕“门”了?但刚才他讲起旧事的时候,还很明显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进屋之后,列维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两个少年人的左右挟持,而莱尔德已经走到了楼梯下,打开了储物间的门。 储物间里一切如常,没有出现什么“门”。 就算“狗”的声音是肖恩听错了,撞击声却是肖恩和杰里同时听到的。那声音很明显,是有一定重量的物体碰到墙壁,而不是东西落地的声音。而且储物间里也没有任何东西掉在地上。 莱尔德关上储物间的门,望向杰里:“杰里,你不用害怕,就算‘门’真的出现了,你不管它就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杰里已经再次缩回了沙发上。 “真的。你回忆一下出事的那天,你那两个同学是主动走进去的,对吧?除了他们,屋子里还有很多人呢,其他人没靠近过‘门’,所以也都没出事。” 杰里舒了一口气:“但是……那个门里面……会不会跑出来什么东西……” “也许会吧。” “什么!” “你别靠近那种‘门’就没事。”莱尔德笃定地说。 杰里紧张地抓着沙发垫:“等等,莱尔德……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门’里会跑出来什么?” “我是灵媒和神秘学研究者呀,”莱尔德蹲在客厅地毯上,打开他带来的银色提箱,在里面翻翻找找,“你也知道我小时候遇到过可怕的事,所以,后来我一直在研究这些。” “你知道‘门’是怎么回事了吗?” “不知道,但可能比你了解得多一些。” 莱尔德从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又望向列维放在沙发上的背包。列维的背包比莱尔德的箱子大很多,像是野外生存用的那种,从进到屋子里以来,他还没打开过它。 莱尔德问:“亲爱的,你带电磁探测器了么?” “没带。别那么叫我。”列维说,“电磁探测器在这儿用不上。” 莱尔德说:“拿它找‘门’当然不行,但它可以测出异常波动,这样就能侧面推测出‘门’是不是短暂出现过。多数情况下,‘门’不会一直开着,可能就闪现一瞬间而已。” “你见过几次?”列维问。他老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也就两次。” “第一次是你十岁的时候?” “那是第二次。” “那么,你第一次见到‘门’的时候……” 列维还没说完,莱尔德摆摆手:“以后我再给你细讲,今天时间不多,我要赶紧验证一下刚才是不是真的‘门’。” 说完,他拿出一对海绵耳塞,目光在屋内的三人身上游移,最终停在了肖恩身上。 “你看起来很强壮……”莱尔德盯着肖恩。 肖恩一脸茫然。旁边的杰里说:“他是篮球队的,还在外面报班学自由搏击。” 莱尔德点点头:“太好了。你叫什么来着……肖恩?好的,肖恩,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可能有点奇怪,但我希望你能同意。” 肖恩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那要取决于这事到底有多奇怪……” “等一会儿,我会戴上耳塞,闭上眼,”莱尔德坐下来,摘掉眼镜,仔细地放在茶几上,“然后,我想请你打我一拳。” “什么?”杰里和肖恩异口同声。 “我是个灵媒,”莱尔德认真地说,“我不是受虐狂,这是为了通灵。我需要意识模糊,又不能完全失去意识,总之,是一种在疼痛中失神的状态。眩晕会夺去我的一部分正常感官,疼痛又能维持我的理智。其实也不一定要打我……我也试过用药物代替,但效果不好,而且也不安全。” 两个少年人都惊呆了。列维实在看不下去,问:“你这是什么手段?” 莱尔德说:“在恍惚状态中,我能感知到很多平时无法察觉的东西。这方法是我小时候掌握到的,在精神病院里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因为医院里有人殴打你,反而让你学会了一种通灵术?” “这些事都以后再说,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莱尔德边说边戴上了耳塞,“‘门’残留的信息会越来越弱的。” 耳塞被捏扁再膨胀起来,为他完全隔绝了其他人的声音。 他对肖恩勾勾手指,侧过脸,指指自己的颧骨附近。 肖恩无助地望向杰里:“怎么办?” “我哪知道?我又没打过人!” “难道我就打过?” “小时候你打过我!就是在托幼所的时候……你现在还练自由搏击呢,你应该很擅长这种事。” “那不一样!再说了,这个人是你哥哥哎!” 两人絮絮叨叨半天,就是不动手。列维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站起身,走到莱尔德身边。 “还是我来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莱尔德。 莱尔德戴了耳塞,闭着眼睛,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谁。 列维半握空拳,对着莱尔德的上腹部猛地一击。莱尔德哽咽着叫了一声,又发不出太大声音,在他侧身滑倒的时候,列维从旁边抱住他,让他不至于摔到地上。 由于条件反射,莱尔德而睁了一下眼,列维一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听说他需要失去一部分正常感官……那么也许捂上他的眼睛更好。 两个少年人都看傻了。 杰里愣愣地问:“呃……卡拉泽先生……你为什么……不打他脸……” 列维说:“如果打头部,我可能掌握不好力道,容易出事。” “那他……现在……没事吗……” “人的腹部有神经丛,很脆弱。不过放心吧,我下手时注意轻重了。现在他一定很难受,意识模糊,但不会完全昏厥。” 说完,列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千万不要模仿,我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 TBC 5-- 正常情况下,人听不见“开门”的声音。 某人在周六下午,站在的商业街的小广场中心。小广场中心的喷泉放着音乐,周围行人来来往往,街边有还人在拉小提琴。 这个人听不见周围的开门声。虽然商铺、住宅中不断有人穿梭,有人从咖啡店走出来,有人在二楼打开窗户透气,有人停下车打开车门……但是在正常情况下,人们不会特别注意到这种声音,不会关注何时何地有哪一扇门被打开。 只有当“门”是为你而开的时候,你才能听见它,感觉到它。 比如推开自家大门,比如开窗通风,比如有客人来访,比如走入安静的教室,比如敌人在巷子另一边停车,打开车门,穿过黑暗向你逼近。 对于莱尔德而言,日常环境中的一切就相当于“喧闹的商业街”。 正常情况下,他感觉不到哪扇门在何时打开,又在何时关上。而与旁人不同的是,当他精神恍惚,几近昏厥,又被痛苦环绕时,他就会忘记身边的一切,感知到门扉开合的轨迹。 他曾经研究过其中原因,但目前还没有一个肯定的结论。 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的幼年经历……不是十岁那次,而是更之前的一次。 从那以后,每当他再次经历类似的痛苦,他的感知就会变得极为敏锐,而且只专注于世界之外的东西。 一阵强烈痛苦从腹部炸裂开来,他浑身痉挛,蜷缩着跌倒在某人身上。 他短暂地睁开眼,又赶紧闭上,在黑暗中开始慢慢摸索。 那扇门正在关闭。门短暂地打开过,就开了一小会儿。门缝张开一掌宽,又马上往回合拢。 在门合拢之前,有人……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正在向着门飞奔。 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虽然急切,但声音非常轻微,就像心跳声一样难以察觉。 三十米,十米,最后两步……他马上就可以扑入大门,穿过近在眼前的壁障。 就差这两步……就差一点点距离。门在他眼前关闭了。 他没能刹住脚步,撞在了已经消失的门上。 追捕者就在他身后,而现在他无处可逃。 追捕者的的动静非常大。奔逃者的脚步声十分轻捷,追捕者却是沉重的庞然大物。 它踏地的时候,地面上传来细微的震颤,每当出现簌簌刮擦声,就说明它正用利爪扣紧地面,绷住身体,挪动脚步,准备扑向猎物。 接下来,追捕者与逃亡者都不见了。 门扉彻底关闭之后,其后的空间也会渐渐消失,那空间消失之后,其内部的东西也都随之远去。 最后,莱尔德只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声音……像是个男人的声音。他发出叹息,说了一句话。 他的发音很含混,听起来模糊而遥远……莱尔德想听清,但他的专注力已经开始分散了。 他分不出这声音是谁的。是那个匆忙奔逃的生物,还是紧随其后的捕猎者。 痛苦逐渐减弱了,但还未完全消失。莱尔德的身体渐渐放松,眉头舒展开来,他睁开眼,拂掉盖在他脸上的手……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毯上,斜靠在列维·卡拉泽怀里。列维也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皱眉俯视着他。 莱尔德痛苦地呻吟道:“啊……怎么是你……” “什么意思?”列维问。 “怎么是你打我……我不是让那个孩子打我吗……而且你怎么打我肚子……” “不管用吗?是我打得不够疼吗?” “不是不是……”莱尔德试着坐起来,竟然没有成功,“我……我觉得好像……有一把长剑刺穿了我的身体,把我钉在了你身上……” 列维一挑眉毛,把他整个人拖了起来,在他哼哼唧唧的抗议中将他平放在沙发上。 从列维打人的那一瞬间开始,杰里和肖恩一句话都没敢说。 他们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对面,用目光互相交流看法。 过了好一会儿,莱尔德还在躺着哼哼,列维好像无事发生般坐在旁边。杰里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卡拉泽先生?你是不是认识莱尔德?” “是的,”列维说,这没什么可隐瞒,“我一直帮制作人东跑西跑,核查各种与超自然力量有关的选题,你哥哥也研究这些,所以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那时我不知道他叫莱尔德,更不知道他的过去,今天突然看到他,我还真有点吃惊。这事真是太巧了。” 莱尔德蜷缩侧躺着,插话说:“杰里……你不要误会……今天是我第一次被他打……从前……我们并没有……” “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下。”列维往旁边挪了挪,正好挡住莱尔德的头,“等会儿我们还想听你说说‘法术’效果如何呢。” 莱尔德蠕动了好久,最终放弃了起身,干脆侧躺着开始讲述刚才所感到的东西。 在叙述之前,他反复询问杰里和肖恩是否相信他,因为很多人都不信任灵媒,但又要问灵媒一堆问题,等灵媒认真解答之后,他们又觉得这些东西全是灵媒编的。 杰里说自己绝对信任他,肖恩却说:“我不知道我信不信,毕竟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莱尔德笑了笑:“你比较诚实。对了,失踪的学生是一男一女对吧?” “对,”肖恩说,“罗伊和艾希莉。” “罗伊是从哪来的?你们知不知道他的第一母语是什么?” “他是松鼠镇本地人,他的父母也是。” 莱尔德抱着沙发垫,看着天花板。看来那声音不是罗伊的。 列维回身看向莱尔德,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问题的含义:“你是听见什么了吗?” 莱尔德从察觉到“关门”讲起,描述了自己感受到的每一个细节。 讲到“门”渐渐远离,讲到最后听到的声音。 那是人类的声音,男人的声音,他的发音含混而古怪,可能是奇怪的咒语,也可能是某种外国语言。莱尔德模仿了一下那个发音,但学得不太像,另外三人也分辨不出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些,杰里问他:“就这样?” “你还想怎么样?” “呃,我只是觉得……”杰里抓抓头发,看向储物间,“我还以为你会看到更恐怖的东西……” “家里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通道,不可能出现的声音,还有人在厕所外面失踪……你还想要多恐怖?” 杰里说:“我只是不了解这些嘛。你是灵媒,我还以为你能看到鬼魂,能和异次元的东西沟通什么的。” 莱尔德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唉……你真幸福。” “这话什么意思?” 莱尔德背对着杰里,杰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列维倒是居高临下,能够看到莱尔德半个侧面。 莱尔德微皱眉,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两下才说:“没什么……只是,其实那扇门很可怕,真的。你没体验过,这是好事。” 杰里不满地撇了撇嘴。他知道莱尔德十岁时遇到的事情,但他想不通那有什么可怕的。正要继续问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跑到门外去接电话,留下肖恩面对着两个奇怪的陌生人。 肖恩低头玩手机的时候,莱尔德终于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嘿,肖恩,我有个建议……” 肖恩抬起头。莱尔德低声说:“我建议,你以后尽量别来凯茨家。” “什么意思?” “我不是叫你和杰里绝交,而是说……从今起,你最好少到这所房子里来。能不来就不来。” “为什么?”肖恩不自觉地瞟了储物间一眼,“难道这里闹鬼,而且缠上我了?” 莱尔德爬了起来,恢复坐姿:“不是,这里不闹鬼,但是我仍然担心你会被‘某种东西’缠上。这么说吧……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各种超自然现象,关于这种奇怪的‘门’,我也间接地接触过好几次了。虽然还搞不懂它的原理,但我也隐约摸索出了一些规律……比如,一旦‘门’在某处出现过一次,接下来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继续出现。它出现的时间可长可短,可能持续很久,叫人难以忽视;也可能一闪而过,没人察觉。除了我的亲身经历之外,我还见过一些其他案例,它们基本都侧面证明了一个规律:每个案件中都有人会失踪。有的人一开始就消失了,也有的人初次见到‘门’时没有进去,多次目击之后,却选择怀着恐惧走了进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肖恩瞟了储物间一眼,勉强地笑了笑:“你们这些灵媒都喜欢吓唬人吗?” “不是吓唬你,”莱尔德的表情相当认真,甚至比被打的时候还严肃,“跟你说一个真实案例吧,是去年发生的。当事人是一个居住在加拿大的小说家,他多次在社交网络上提起奇怪的‘门’,但大家都觉得他是在恶搞。最后,他留下了一篇博文,说想要结束这件事,想去看一眼就回来……等他的朋友开始重视这篇博文的时候,他已经失踪好几个星期了。你可以搜搜‘黑骑士3342号’这个账号,还有《石楠女士》这本书。书的作者就是我说的失踪作家,那个账号是他的私用号。” 肖恩捏着手机,很想现在就搜搜这件事,但还是忍住了。他随口问:“你也不止一次见过‘门’,那你怎么没跑进去?” 莱尔德垂下目光,思索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答。 肖恩突然有点慌:“等等……别告诉我你其实进去过……” 莱尔德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我,没关系,我说的这些只是建议,和你说说总比不说好。这建议对你没坏处,也不难办到,你遵守一下、注意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的损失。” 肖恩皱了皱鼻子,不知如何回应。 列维抱臂靠在沙发上,一直没有插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莱尔德。 TBC 6---- 莱尔德又絮叨了几句,肖恩犹豫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多加注意。 肖恩想了想,又问:“那杰里呢?难道他也要离开这里吗?” 此时杰里仍在屋外打着电话,大概他不想让对方听见屋里有这么多陌生人。 莱尔德望了大门一眼,说:“我正要说关于杰里的部分。肖恩,刚才我说的话,你不要告诉杰里。” “哈?为什么?” “杰里住在这儿,这是他的家,他不可能长期搬出去,他不会愿意的。就算他愿意,他还得和父母解释……更重要的是,凭我对他的了解,别人越是告诉他‘别这么干’,他就越可能会好奇地想去试试,如果你想让他不做某件事,最好你自己先忽视它。” 肖恩感叹:“说得对,杰里就是这种人。” 莱尔德又说:“我小时候,‘门’就已经在这房子里出现过两次了,最近短短一个月内,它又出现了两次……这么想来,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也许它还出现过若干次,只是杰里和父母都没察觉到而已。每个人的感知力是不同的,他们三人大概比较迟钝,只要‘门’不出现在特别明显、无法忽视的地方,估计他们根本察觉不到。只要察觉不到,他们就不会有危险。但是肖恩,你不太一样,刚才是你先感觉到异常的。你可能比杰里敏锐一些,敏锐的人更可能被危险吸引。” 肖恩说:“就算是这样……万一那东西真的又出现在了很明显的地方呢?比如派对那天,它出现在厕所外的墙上,想看不到都难。” 莱尔德说:“如果是这样,杰里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联系你,以及联系这位列维·拉卡泽。他会等我们到齐了,等列维找来整个摄制组,让一群人带着摄录器材浩浩荡荡地走进去,最好能现场直播,他还必须入镜……他肯定想这么做。这样反而安全,至少他不会悄无声息地钻进去。” 大概是想象出了那个画面,肖恩被逗笑了:“行,我大概了解了。放心吧,我不傻,我就是个普通的学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勇敢……” 这时,杰里接完电话回来了。他只听到最后两句。 “你们要做什么?”他兴奋地问,“你们要拍肖恩进‘门’的画面吗?如果他不愿意,那我来……” “当然不是,”列维赶紧说,“这些事得由制片和导演来详细策划,摄制组得先做准备。” “噢……说到这个,”杰里面带歉意,“卡拉泽先生,关于之前我们在电话里说的——你可以在我家借宿两天,顺便观察灵异现象……现在可能不行了。因为有个突发情况,我没法招待你了。” 列维说:“这倒没事,我本来就该去外面住。不过……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原本列维确实打算在凯茨家住下,反正凯茨夫妇长期不回家,一切都由杰里说了算。这倒不是为省钱,而是他认为门还会出现,他希望能第一时间亲眼看到那扇门。 在电话里,杰里对他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备之心,立刻就答应了他留宿的要求。 大概因为很多恐怖片都是这么演的:捉鬼小分队或纪录片摄影师携带了大量设备,住进委托人家中,第一晚风平浪静,之后就开始无限高能…… 杰里晃了晃手机:“刚才是我爸打来的。他突然回国了,刚下飞机。他要先去一趟工厂,所以这会儿还到不了松鼠镇,他说今天晚餐时会回家……我不能让他看到你们聚在这。” 肖恩难以置信地看着杰里:“等等,你和《深度探秘》合作,而你爸妈根本就不知道?” 杰里说:“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最讨厌超自然话题了……再说了,我在家开派对已经让我爸非常不爽了,当天还出了失踪案,如果我再和他说我找人调查‘墙上的门’,他肯定认为我也发疯了,就像……” 说到这,杰里看了莱尔德一眼,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莱尔德本人倒毫无怨言,仍然面色和善。“没关系,杰里,”他笑眯眯地说,“事实如此嘛。你的想法没错,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说完,他转向列维:“列维,我们去酒店开个房吧?” 列维没理他,只对着杰里说话:“我去附近找个汽车旅店住就可以。但是杰里,你看,我是个陌生人,本来我也不该唐突地借宿,而莱尔德呢?难道他也不能留在自己家里吗?” 杰里有些为难,一时语塞。莱尔德趁机抢话:“怎么了列维?你不愿意和我住?上次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啊,就是调查‘篱笆墙’的那次,而且那家旅店还只剩下大床房……” 列维拒绝回应他,只是一个劲看着杰里:“你哥哥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也许你父亲也想见他一面呢?” 杰里说:“哦,这倒不会,我爸说过不想见他。” 列维一愣。连旁边的肖恩都被这直白冰冷的陈述震惊到了。 杰里解释道:“因为他、他现在是……”他对着莱尔德比划了一下,“他是……这个样子。我是说他的穿着,还有自称的职业……而且他都不掩饰一下。我爸前不久还说过,如果和莱尔德断绝联系,他心里会有点愧疚;但如果莱尔德总是跑回家来,他又觉得丢人……抱歉莱尔德,这真是我爸说的,不是我非要这样说你。” “我知道。”莱尔德微笑点头,“他找我谈过这些,亲口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再说了,家里早就没有我的房间了,睡沙发还不如睡酒店的床呢。” 肖恩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莱尔德回以一个夸张的欠身,杰里努力挤出笑意,整个客厅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中。 最后是列维打破了僵局,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胳膊,说:“好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今天我们谈得很顺利,也很愉快。” 杰里赶紧问:“那你们什么时候上门拍摄?” “我随时联系你吧,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也要及时通知我,我们好做相应的准备。你懂的,我们节目总是要准备很多东西……” “好,我明白,但这两天我爸在家,我可能没法……” 列维背上旅行包,拍了拍小伙子的肩:“不急,制作人和导演他们也很忙,最近都不太理我。你放心吧,这个素材很有趣,我想制作人会有兴趣的,耐心点。” 杰里喜滋滋地送列维出门。肖恩还打算多留一会儿,就窝在沙发里挥了挥手。 莱尔德紧紧跟着列维,一副已经绑定成搭档的模样。 列维打开车门,刚把背包放进后座,莱尔德毫不客气地拉开副驾驶门坐了进去,把小手提箱放在脚下。 “你要干什么?”列维弯下腰,撑在车门边盯着他。 莱尔德边调整靠椅边说:“好啦,我知道你在屋里一直忍耐着,别忍了,来吧。” “你他妈在说什么?”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莱尔德反问道,“你不是有一肚子话想问我吗?刚才我们在车里聊到一半,被突发情况打断了,你肯定还没聊尽兴。刚才你总是盯着我看,肯定是又憋了一堆疑问。来吧,我们慢慢聊。” 列维瞪了他一眼,坐进驾驶位,发动车子。 莱尔德在座椅上蠕动着。“你的安全带护肩套该洗了……要不然还是直接换一套吧。” “不许给我拆下来。” “有腰枕吗?” “没有。” “我记得上次有呀!就是上次从废弃马戏团回来的那次,我坐你的车去诺拉……” “后来就没有了。” “哦……你有口香糖吗?普通薄荷糖也行。” “没有。”其实列维有口香糖,就在他的马甲口袋里,但他不愿意拿,“你能不能闭嘴?每次我开车的时候你都啰嗦个不停!” 莱尔德并不肯闭嘴,甚至还开始指挥起来:“前面路口直行,看到医院后右转,拐出去,上公路。” “你干什么?我手机上有导航软件,不用你扮演它。” 莱尔德托了托眼镜:“现在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肯定会感兴趣的。车程不近不远,大约一小时吧,路上我们可以好好聊天,到了地方之后再一起吃个午饭。” “你要去哪?”列维暂时听从了这个“临时导航仪”的话,驶上直行线,在路口等红灯。 “去盖拉湖边的红栎疗养院。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现在安吉拉·努尼奥也在那里长期住院。” 列维问:“安吉拉是谁?” “我家那位保姆。” 列维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怎么也住进了精神病院?当年她好不容易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所有疯狂都推到一个十岁小孩身上…… 莱尔德说:“对,我们进了同一家医院,这并不好笑。列维,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列维漫不经心地问。 “我们距离要找的东西越来越近了。” 列维沉着脸:“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我当然知道,”莱尔德笑道,“从前我们‘偶遇’过那么多次,‘合作’过那么多次,我还偷偷留意过你调查的其他案件……” “你还……” 莱尔德无视了列维的不爽,强行说完:“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你也在长期追踪‘不协之门’的痕迹。” 说这话的时候,莱尔德一直在折腾车载音响,好不容易找到了喜欢的电台,他终于满意地靠回座椅上。电台里放着一首挺老的歌,《加州旅馆》。 他跟着轻声哼唱了几句,又说:“列维,我有很多事要跟你慢慢说……你别嫌我烦。我只能和你合作,因为只有你会完全相信我,也只有我懂得如何协助你。” 列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车子驶入公路,将松鼠镇抛在身后。 TBC 7- 2000年6月3日早晨,安吉拉·努尼奥给在其它城市的弟弟打了个电话。她列出一系列干草药名,叫他帮她买好寄过来。 弟弟问她要做什么,她压低声音说,我雇主的家里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只是想防身。她的家族一向很相信鬼魂之说,那些草药的用处还是从它祖母那辈人传下来的。 安吉拉在松鼠镇给人当长期保姆,镇上没有地方能买到那些东西。雇主凯茨夫妇总是很忙碌,家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所以安吉拉的假期并不规律。等雇主夫妇不忙时,他们会让她放个长假。 她不想等长假了,她想尽快拿到能驱邪的草药包。 每天她都会听到奇怪的声音……一些明明不存在,却近在咫尺的声音。 比如拖拉重物的声音,有蹄动物的脚步声,指甲或小爪子的刮擦声,风吹动什么东西的扑啦啦声,远近难辨的叩击声等等…… 声音出现的时间不固定,类型不固定,位置也变幻莫测,远时似乎在屋外,近时好像就在墙里,有时像潜伏在衣柜中,有时似乎藏匿在床铺下…… 她很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因为雇主的大儿子也感觉到了。 那个男孩叫莱尔德,十岁。安吉拉很确定,他一定是也感觉到了什么,但他装作无视这些声音,而且不愿意谈论这件事。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九点多,安吉拉例行去查看一岁多的小杰里睡得如何。 路过莱尔德的房间时,她发现门缝里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线,房间里传来细小的抽泣声。 她轻推开门,发现莱尔德裹着被子坐在地毯上,抱着一只大手电筒。 他一会儿照向面前的衣柜,一会儿又照着窗户下的一小块空墙,手电筒的光在室内晃来晃去,即使安吉拉走了进来,莱尔德也没打算停下。 安吉拉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在玩。 他显然不是在玩。他小脸煞白,说话声音都发抖了。安吉拉曾多次发现他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但无论怎样关心他,怎样试图与他沟通,他都不会透露出恐惧的原因。 安吉拉照顾过很多儿童,在她看来,莱尔德的这一特征非常不同寻常。 一般的小孩会大声嚷嚷着衣柜里有怪兽、床底下有恶魔……就算十岁的孩子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他真的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他也会主动寻求大人的庇护。可莱尔德与一般的孩子相反,他总是说没什么。 有时候,连安吉拉都听见了一闪而过的巨大声响。它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距离非常近,让人难以忽视,却也难以判断声源。 安吉拉听见之后,她望向莱尔德,莱尔德瞪大眼睛僵硬地站着,被吓得动也不敢动……但他什么也不会说。安吉拉问他是否听见了什么,他沉默着摇头。 莱尔德一向是个有点奇怪的小孩。安吉拉刚到凯茨家的时候,凯茨先生特意和她谈过莱尔德的情况。 莱尔德是凯茨先生与已故前妻的孩子。几年前,凯茨先生与前妻佐伊和平分手,当时两岁的莱尔德由佐伊抚养,此事三年后,也就是小莱尔德大约五岁的时候,他与佐伊一起失踪了大约五天。 佐伊的母亲先发现了他们二人失联。那天,她外出参加社区活动,回来时家门反锁着,没人来给她开门。佐伊的电话无人接听,家里的车还停在原地。 出于一种不祥的预感,老人立刻去报了案。警方突破房门,发现佐伊和孩子都不见了。 室内没有任何侵入和搏斗痕迹。失踪时,佐伊和小莱尔德都没有穿外套,都穿着室内拖鞋。佐伊的包和传呼机都留在屋里,传呼机里还有新的文字信息,当时她正在与大学时的朋友沟通,询问下个月的同窗会有谁参加。 当天晚上,警方和附近的邻居开始到处搜寻他们。凯茨先生也驱车赶往佐伊所在的城市,参与到搜寻之中。 五天后,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佐伊的母亲刚刚入睡。 这几天她总是彻夜难眠,以泪洗面,今天倒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梦见了自己生下佐伊时的情景,然后佐伊飞快地长大,又生下了莱尔德……佐伊坐在床上,让她来抱抱婴儿,她伸出手,还未碰到外孙,就被一声惨叫惊醒了。 叫声疯狂而尖锐,令人浑身发麻。声音弱下来之后,尾音是儿童稚嫩的呜咽声。 老人满头冷汗地爬起来,在黑暗中僵坐了一会儿,分辨出声音来自女儿佐伊的房间。 她冲过去,打开灯,只见外孙莱尔德跪在地上,面对墙壁,一边哭喊一边用沾满泥土的手指抓抠墙纸。 他的衣服变得又破又脏,还沾有血迹,身上有一些不算严重的擦伤。后来经过检验,衣服上的血有一部分属于佐伊,还有一些不是血液,只是颜色类似血液的不明物质。 警方试图从这孩子口中问得线索,却一无所获。 莱尔德非常想倾诉,非常想让警方帮自己找到妈妈,只可惜,他讲出的东西对案情毫无帮助。 他才五岁,而且被吓坏了,他记不清东西,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一切被他讲得支离破碎,根本只是孩子的噩梦。 大约一年后,小莱尔德在医生的帮助下逐渐恢复了健康,但仍然不能回忆起失踪期间的真实经历。他被父亲带走抚养,母亲佐伊至今下落不明。 听说这些事情之后,安吉拉·努尼奥本来十分心疼莱尔德。与他相处久了之后,她的心疼却逐渐被恐惧取代了。 本来凯茨家就有点怪怪的,幸好也只是怪而已,可以归咎为心理作用……但有莱尔德在就不一样了。莱尔德总是紧绷着,总是在留意某些东西。 有一次,他神经质的眼神飘来飘去,最后落在安吉拉身后的书柜上。他盯着那里,一动不动。 安吉拉浑身寒毛直竖,慢慢转过身,柜子并没什么不妥……就在她放松下来时,柜子后的墙上传来一声闷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墙的另一侧。 安吉拉再度望向莱尔德时,莱尔德已经离开了原地,蜷缩在房间里距离书柜最远的角落。 这不是幻听,书柜上的小摆件被震倒了一个。书柜贴着墙,墙的另一边是凯茨夫妇的卧室,卧室里空无一人。 安吉拉也明白,凯茨家的古怪不能怪莱尔德,但莱尔德总是会加剧她的恐惧。 2000年6月3日中午,安吉拉开始准备午饭。 她把一岁的小杰里放在学步车里,跟在她身边不远处,莱尔德坐在客厅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凯茨家养着一只小型贵宾犬,名叫糖糖,有十几岁了,平时特别懂事,不闹不叫。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从窝里跳起来,跑到楼梯旁,对着楼梯下的储物间狂吠。 安吉拉不擅长应付小动物,就叫莱尔德去安抚一下糖糖。莱尔德走过去,试试探探地把储物间的门拉开一道小缝…… 糖糖体型娇小,立刻就钻了进去。没过几秒,莱尔德开始尖叫起来。 声音把小杰里吓得哇哇大哭。安吉拉焦头烂额地丢下厨具,抱起小杰里,赶紧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莱尔德已经停止了尖叫,跌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储藏室的门被打开了一半,安吉拉小心翼翼地走近,按开灯,然后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储藏室里凭空出现了一扇木质双开拱门,它十分古老破旧,突兀地“嵌”在贴墙的柜子上,就像是有人从报纸上剪下来一张图片,强行贴在了不属于它的画面中。 门开着,里面非常黑,安吉拉站在这里,只能看见门内几步远的地方。 那面墙的另一侧是个普通房间,绝不是花园甚至森林,而现在,门内竟然隐隐透出夹着植物味道的潮湿气息。 小狗糖糖吠叫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远。安吉拉小心地又靠近了些……糖糖已经跑了那么远?这得是多大的一个空间? 她望向架子上的手电筒,纠结着要不要看个清楚。这时,糖糖尖锐地呜咽了一声,吠叫声停止了。 小狗开始往回跑。也许是因为周围太安静,她的爪子拍在地上,“嚓嚓嚓”的声音十分明显,喘气声也比平时更沉重。 安吉拉一咬牙,单手抱着杰里,另一手拿起架子上的电筒,想扒拉一下半开的门板,让它开得大些。 她还没接触到门板,小莱尔德突然大叫着扑过来,紧紧抱着她的腰,并且把她向后拽。 当时安吉拉十分困惑惊惶,脚下也站得不稳,最后莱尔德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她,竟然把她撞得一个跟头跌出了储物间。 她一跌倒,怀中的小杰里也被摔在了地上。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抱起小婴儿,查看他有没有因此受伤。 在她分神之际,储物间里传来了清脆的关门声。 先关闭的是那扇奇怪的门,没人接触它,它就自己关上了。 然后莱尔德立刻关上了储物间的门,关好后,他背靠着门,眼神涣散,呼吸急促,小脸上血色全无。 一岁的小杰里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受了点伤,头上淤肿起来。 安吉拉心慌意乱,一边想着该怎么对雇主交代,一边又不停地想起刚才看到的东西。 还有糖糖,糖糖就这么不见了?该怎么对凯茨夫妇解释?它会是跑到了外面某处吗?贴出寻找启示会有用吗? 从刚才起,莱尔德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她再次靠近储物间,想开门看看里面,莱尔德也没有阻止她。 她小心地打开门,储物间里一切正常,只有手电筒和一些小东西掉在了地上。架子和墙壁上毫无异常,那扇门仿佛只是幻觉。 安吉拉让莱尔德待在家里,先带小杰里去了医院。她外出的时候,凯茨夫妇回到家中,发现客厅乱七八糟,午饭做了一半晾在厨房里,小狗糖糖不见了,而莱尔德精神恍惚,焦躁不安,又开始讲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凯茨先生对此十分忧心。在他看来,莱尔德五岁时受了刺激,现在症状又复发了。仔细回忆起来,这孩子当初就并没有完全痊愈,这五年里他一直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和任何人都合不来。 等到安吉拉抱着杰里回到家,她已经冷静下来,准备好了对雇主的解释。 她被推倒在地,杰里受了伤,糖糖突然失踪……这一切都确实发生了,都是实话。对于“理智”的成年人来说,这不算撒谎。 如果她说出那些疯话,就可能因此受到投诉,家政公司也许会重新考虑她的评分,甚至彻底将她解雇……幸好,凯茨夫妇信任她,还非常感谢她能够第一时间带杰里去医院检查。 自那天后,安吉拉又在凯茨家服务了六个月多一点。在那六个月中,她再也没有见过奇怪的门。 只有一次,她从梦中惊醒,用余光发现窗外好像有什么人……她转头望去,窗子一切正常。 更奇怪的是,刚才她迷迷糊糊看到的好像不是自己房间的窗户……那扇窗户更大,玻璃的颜色更深,而她住的房间只有一扇不到半平米大的透气窗。 她没有多想这件事,只要不想,不靠近,就不会再看到更多。 后来她找了个机会,与凯茨家友好地分别,休了个长假,换到了另一家去工作。 之所以她要离开,第一是因为她想以体面些的方式摆脱这幢房子,第二是因为她不想面对莱尔德。 因为她要“理智”,所以所有的疯狂都被推到了十岁的莱尔德头上。 起初他只是一个因创伤产生心理障碍的孩子,现在他已然被诊断为有攻击性、有幻想症、有残害小动物嫌疑的危险分子…… 莱尔德很快就被送走了,按说安吉拉也不必再面对他,但凯茨夫妇总会和她提起那天的事,镇上的人也特别喜欢找她打听莱尔德的古怪之处…… 这一切让安吉拉疲惫不堪,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十分伪善,可她又并不为撒谎后悔,于是,逃离此地对她来说是最舒服的选择。 2002年12月24日下午,安吉拉在位于比安德市的自己家中,与女儿塞西一起准备晚餐。 再过一会儿她弟弟一家人会来拜访,与她们一起过平安夜。 弟弟一家准时到达,按响门铃,安吉拉开门的时候,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突然氤氲在她心头……她的目光越过弟媳的肩膀,看到了走廊对面的房门。 那家的大门是漆黑的金属色,上面镶嵌着繁复的树藤纹样,门把手上还挂着铁环…… 她记得,昨天那家人的门还是桐木色的呢,他们家竟然在圣诞前夕换了房门,还换成了这么夸张的样式? 在她注意到的时候,那扇门缓缓地打开了,门里泄出冷白色的光,在灯光有些昏暗的走廊里几乎有些刺眼。 这时小侄子向她伸出双臂,她蹲下来拥抱了他,再抬起头时,她惊讶得僵在了原地——对面哪有什么金属色的门? 而且她突然意识到,这幢公寓走廊内的门与门并非一 一正对,她站在自家门口,能看到的邻家门是在斜对面,而不是完全正对。 安吉拉询问弟弟一家,他们都没看到什么黑色金属门。从走进楼道到现在,从来就没看到过。 2007年2月,安吉拉不再外出工作,甚至不愿走出自己的房间。 2008年5月24日,安吉拉的外孙女出生了。 安吉拉长久不出门,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医院看望女儿塞西和孙女。 她还没找到病房,就迷失在了医院里。她一路乱跑,穿过各种无关的科室,最后跑上了医院楼顶,在天台广场上蹲下来不停哭泣。 根据一名目击的护士说,安吉拉走路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好像随时担心会有东西会从角落跳出来伤害她,她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犹豫了很久,最终转身跑向了错误的方向。 她不肯说出这样做的目的,也无法靠自己找到正确的路线。 2009年12月23日,安吉拉意外跌伤,腿部留下残疾,从此无法行走。 2012年1月15日,安吉拉在家人的安排下住进了红栎疗养院,在进行长期休养的同时,也接受精神上的治疗。 2015年5月13日,安吉拉的女儿塞西前往红栎疗养院探望母亲,半路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正是莱尔德·凯茨。 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表示也想去探视安吉拉。塞西曾经听母亲提起过“莱尔德”,但并不知道此人成年后仍然与母亲有来往。 安吉拉平时总是神情恍惚,但她竟然还记得莱尔德。听说他要来探望,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期待。 她一再对塞西交代,让他快点来,快点来。 塞西本想让安吉拉与莱尔德直接通电话,但安吉拉年老后听力下降得很严重,当面说话时都得比手画脚,几乎无法用电话交谈。 2015年5月23日下午,莱尔德·凯茨和列维·卡拉泽抵达了盖拉湖一带。 他们迷路了两小时,终于在探视时间结束之前找到了红栎疗养院。 TBC 8--- 列维停车的时候,莱尔德摘下了领巾和项链,戴上白色环领,准备伪装成真正的神职人员。 “你开车迷路的问题还是这么严重。”莱尔德念叨着,翻下遮阳板照了照镜子,把金丝边眼镜换成了细黑框眼镜。 列维边倒入车位边说:“都是因为你瞎指挥,没有你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迷路。” “车轮没回正。” “你闭嘴。” 倒不是列维嘴硬,他一个人跑东跑西的时候真的不怎么迷路,每次碰上莱尔德(旧称霍普金斯大师),他都会遇到标识不清的小道、没有路标的小镇、地图上不存在的岔路、被树丛遮挡的隐秘弯道等等…… 每次“偶遇”莱尔德,他们都会被所调查的事情引到荒僻难走的地方,即使在大城市里也一样。 两人下了车,望向山坡上曲折的小路。路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中间空隙只能两人并肩行走,无法行车,只能步行。 红栎疗养院位于一座树木繁茂的山丘上,在停车场里看不见任何建筑,只能看见无边的树林。 据莱尔德介绍,当你沿着小路慢慢走上去,疗养院会在某个转角后突然映入眼帘。 列维边走边说:“我怎么老跑到这种僻静的地方来?怪事怎么就不会发生在迪士尼乐园里呢?” 莱尔德问:“你是说哪种怪事?泛指一切未解之谜,还是特指‘不协之门’?” “门。” “你以为迪士尼乐园里没有么?” 列维嗤笑道:“别把creepypasta当真。” 莱尔德说:“不是,我说的是东京迪士尼的事(注1)。你不知道吧?2009年的一天,当地一家六口在游览灰姑娘城堡时,四岁的小女儿和十五岁的长子失踪了,而且是在次女和父母的注视下失踪的。据他们描述,当时长子领着小妹妹进了一扇门,他们跟上去时,门就消失了。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列维说:“真有这事?但我觉得不太对……‘不协之门’的目击报告通常有个共同特征,那就是,‘门’的模样大多十分古老,或者充满异域风格……如果灰姑娘城堡附近出现这样的‘门’,那怎么会只有一个家庭受害?迪士尼里有很多古朴或华丽的门,这么一来,难道不会有很多游客误入吗?” 莱尔德说:“根据那个家庭的描述,他们看到了一扇银灰色的感应滑动门,位于城堡侧后方向一处墙体的外部。门上没有标识,没有把手,幼儿靠近并触摸它之后,它自动向左侧滑开。你想象一下这扇门的模样,如果你在游乐园里看到它,你觉得它是什么?” “员工入口,”列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迪士尼应该不会设置这么突兀的员工入口。” “对,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员工入口。所以,即使也有别的游客看见过这扇门,其中大多数遵守规矩的人也会选择主动忽略它,而不是靠近去观赏它。更何况,‘不协之门’的出现过程一贯十分短暂,估计不会有集中且大量的目击者。” 看来,“门”不一定十分古老,它们只是与环境格格不入。列维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我是说东京迪士尼的事。如果迪士尼乐里出了事故甚至凶案,肯定会被人炒得满世界皆知,但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莱尔德说:“有时候,越严重的事越不为人知,反而是瞎编的都市怪谈倒随便怎么传都可以。毕竟我是个灵媒。我和你一样,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你真的是个灵媒?”列维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只一次随口问出来。 莱尔德没回答。他停下脚步,弯腰撑着膝盖,抱怨走上坡的小路太累…… 列维没理他,也没等他,只是继续向前走。他曾见过“霍普金斯大师”被一条比特犬追着跑了好几条街,莱尔德才没这么柔弱。 列维早就发现了,莱尔德想岔开话题的时候总爱演戏,但演技一如既往地差。 在列维看来,莱尔德浑身写满了“可疑”和“骗子”这两个词,即使他不自称“灵媒”也一样。 列维想起上次与莱尔德的“偶遇”……莱尔德在凯茨家提到过,他们俩一起调查过一个“篱笆墙”事件: 一群农场里的孩子在篱笆边做游戏,其中一名儿童翻过篱笆后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出现(注2)。 那段篱笆很矮,中间有明显的缝隙,大多数儿童的视线都能越过它看到同伴。目击者说,失踪者翻过去后还向篱笆走了两步,然后就不见了。 其他儿童说,当时附近没有任何陌生人或野兽出现,篱笆附近也未发现任何隐藏的洞穴、井口或流动土壤。 那次,列维伪装成渔业与野生动物部门的人,在农场附近溜达了将近一星期。 他认为这次事件并不一定是“不协之门”引起的。因为篱笆是农场自有的,它并不是一个古怪突兀东西,在场的其他儿童们也没有看到过任何具体的、能用“门”或“入口”来形容的东西。 而莱尔德却认为这一定是“不协之门”:目击者说,失踪儿童向着篱笆走了两步,然后失踪,那么这个孩子很可能已经在篱笆墙上看到了某种通路。 至于其他儿童为什么没看见……大概是因为他们位于篱笆另一侧,从他们的方向看不见“门”,只能看见正常的篱笆。 “篱笆墙”给列维留下了两个疑问,一个是事件是否与“不协之门”有关,另一个则是:为什么“霍普金斯大师”的消息如此灵通,总是与他“意外地”相遇? 列维第一次接触“霍普金斯大师”是在四年前,他们都来到一个疑似闹鬼的房屋里进行调查。 列维的假身份是地产中介,“霍普金斯大师”则是被这家人请来进行驱魔的。当时列维和事主都觉得这个“驱魔师”太过年轻,一看就不可靠。 最终他们发现“闹鬼”是场误会,与未知现象无关。从那以后,“霍普金斯大师”开始频繁出现在列维身边,每次列维追寻到有价值的案例,可疑的“灵媒”准会跟着出现。 有几次,列维甚至怀疑自己被安了追踪器。“霍普金斯大师”每次都说是巧合,是命运。 今天列维才终于明白,这事既不是巧合,也无关追踪器,只是因为他们都在追踪同样的东西而已。 虽然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莱尔德总是特别消息灵通……列维只能认为,大概他和自己一样,身后有着某种不方便公开的组织和渠道。 列维暂时不想追问莱尔德的真实身份。那个人是莱尔德·凯茨,是见过两次“不协之门”的珍贵见证人,光凭这一点,就很值得与他合作。 两人在小路上拐过几个弯,道路坡度趋缓,依山腰而建的红栎疗养院终于出现在一片林木后面。 “疗养院”听起来比较温和,实际上这栋建筑看着更像小型监狱。大门边设有守卫房,院墙非常高,上面架着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到院落深处的两栋矮楼,每个窗户上都安装了全封闭的金属栅栏。 走进院子的时候,莱尔德深呼吸了几次。 列维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忍不住猜想,也许莱尔德还没有与回忆达成和解,也许这里仍然是他最不愿踏足的地方之一……他从十岁开始,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精神病院肯定没法给他一份正常的校园生活,在别的小孩学习成为大人的年纪里,他却终日与疯狂相伴…… 列维正想着,莱尔德突然凑过来问:“你皱着眉头,想什么呢?” “我在想,为什么安吉拉好像比你疯得厉害。”列维说。不是撒谎,他之前确实思考过这一点。 “我觉得你不是在想这个……”莱尔德狡黠一笑,“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别乱猜了,不然我直接告诉你吧……” “等等,我乱猜什么了?” 莱尔德凑得更近些,小声说:“我没有在这里被性侵过。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为我难过。” 列维斜了他一眼。 莱尔德赶紧补充说:“噢,等等,刚才那句话有歧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被性侵过,不要为我难过。” “莱尔德……”列维捏着眉心,叹了口气,“这里的护工打过你,对吧。你在凯茨家没有否认这一点。” 莱尔德微微吃惊了一下,声音故意带上了颤音:“是打过……那时他们的管理手段实在是很不规范。后来这里换了负责人,改进了工作方式什么的……但愿现在没有这种事情了。” “哦,你觉得疼吗?”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呢,当然很疼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他们打得挺好。” 列维对他微笑,推开大门,走进楼房。 找到护士台之前,莱尔德一路上都在谴责列维,罪状如下:刻薄、冷酷、不尊重人、容易迷路、缺乏同情心、没有团队精神、倒车入位不熟练、吃汉堡先吃肉再吃别的太恶心…… 列维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这些谴责了。最后一项是新添的,该罪名成立于今日,在盖拉湖畔生效,具体来说,生效于二人在公路休息站买午饭的时候。 到了护士台,莱尔德瞬间就恢复正常了。他一脸沉静温和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有点像个真正的神职者,虽然略显年轻了点。 听到他们要见的病人姓名后,护士面露遗憾之色:“我很难过要这样告诉你们……抱歉,努尼奥女士今天上午去世了。” “今天上午?”列维和莱尔德都很吃惊。 “她的家属在等你们,”护士走出来,示意他们跟上,“她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特意要等着你们。跟我来。” TBC 本帖最后由 matthia 于 2018-3-25 21:15 编辑 9--- 安吉拉·努尼奥死于动脉破裂,享年77岁。 她走得突然,但其女儿塞西·特拉多却十分平静。 在她看来,母亲已经被不可见、不可知的东西折磨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能重获平静了。 安吉拉在疗养院生活了三年,病房里有大量她的个人物品。塞西一边收拾,一边等着名叫莱尔德的年轻人。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一直很想见莱尔德,还有很多东西想交给莱尔德。 那是三本笔记,和一大一小两个上锁的铁盒。笔记里全都是安吉拉的疯言疯语,大铁盒里是几根枯草,两块石头,一枚很脏的项坠,小铁盒里全都是碎纸片。它们原本应该是一整张涂鸦,后来有一次安吉拉发狂,亲自把它撕碎了。稍微清醒后,她把纸片从家中的角落里重新收集起来,有几块被扬到窗外的就毫无办法了。 等人的时候,塞西草草翻阅了一下母亲的笔记。里面字迹潦草,行文混乱,英语和西班牙语混用,还经常出现叫人看不懂的拼写错误……她叹口气,希望母亲想见的那位“莱尔德”能够给她一些答案。 列维和莱尔德已经来到了病房前。门开着,塞西抬头看到他们,径直向列维走来:“你一定是凯茨先生了……” “我才是莱尔德·凯茨。”莱尔德绕到列维前面去。 “呃……我还以为你是个神父……” “我确实是。” 塞西笑中带泪地夸了他几句,说如果安吉拉看到他过得不错,她一定会很欣慰。莱尔德愉快地接受了赞美,拥抱了塞西,还说要代表神祝福她之类的…… 列维默默看着他们。努尼奥一家显然不是十分虔诚的信徒,莱尔德的发言和气质都充满十分明显的骗子特征,塞西竟然看不出来。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怎么还和杰里·凯茨一样好骗。 过了好一会儿,塞西才想起问列维是什么人。列维没怎么想好这一点,就说自己和莱尔德是童年朋友,小时候也见过安吉拉,还被她帮助过什么的。 塞西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感慨母亲竟如此被人敬爱,还是即使心有怀疑也懒得深究。 塞西招呼两人坐在被收拾干净的病床上,自己坐上了床头柜。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两位,要不然我们还是把话说清楚吧……这样装下去也怪累的。你们知道我母亲身上发生的事,对吧?” 莱尔德说:“我不确定自己知道多少……” 塞西说:“她对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几年前才说的,就是她的腿受伤之后……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她工作中遇到的小插曲,普通的顽劣小孩什么的……” 列维插话道:“是不是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出事了,所以抓紧时间坦白这些?” 塞西不舒服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和气地回答了他:“也许吧。她那时就说过很想见莱尔德,想有个沟通的机会,但……” 列维笑道:“所以,是她自己选择了红栎疗养院?她认为莱尔德可能还疯着,还被关在这,所以想到这里来找他?”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塞西一边磕磕巴巴地解释,一边求助般望向莱尔德本人。 莱尔德也很无奈。据他了解,列维一直是个“刻薄、冷酷、不尊重人、容易迷路、缺乏同情心、没有团队精神、倒车入位不熟练、吃汉堡先吃肉再吃别的太恶心……”的人,但通常来说,列维在与别人沟通时没什么问题,要挖苦也只挖苦他一个人……天晓得列维今天是怎么了。 莱尔德叹口气:“特拉多女士……呃,我能就叫你塞西吗?我猜,一开始你不相信你母亲,就像当年别人也不相信我一样。” 塞西点点头:“是的。现在想起来,她摔伤的那次就很蹊跷了,而当时我并不相信她。” “我听说她是在家里摔伤的,从阶梯上滚了下来。” “因为我们只能这样判断,”塞西说,“实际上,那天她比这狼狈得多。她浑身是擦伤,腿上的伤最重……你们没看到当时的情形,她的腿都扭曲变形了,从楼梯上滚下来也摔不成那样。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地上,用长裙兜着一些东西,紧紧地抱着它们……就是那些,你们看那个大点的盒子里。” 大铁盒就放在列维手边。他打开盒子,和莱尔德一起翻了翻里面的东西……石头,枯草叶子,还有一枚脏兮兮的项坠。 塞西解释说:“当时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证据。” “证据?”莱尔德正在观察其中一块石头,列维则看着项坠发呆。 “她说她走进了一扇门,一扇平时并不存在的门,”塞西说,“她从前就总说看到它们,但她从没靠近过,而且也不想靠近……这次,她进去了,而且从里面拿出来了点东西。” 莱尔德问:“她走进去了?那扇‘门’开在哪里?” 塞西说:“我不确定。她总是能看到奇怪的东西。她说起过的‘门’有很多,橱柜里,卧室墙上,公寓走廊上……她都觉得有‘门’。我们看不到,让她指出来位置,她又说它们不是一直都在。老实说,因为当初的我不相信她,所以我没有刻意记住她每次指的位置。” 列维抬起头:“那些‘门’全都在她住的公寓里?” “也不是。”塞西指向病房的悬挂电视下方,“安吉拉还说那里也出现过‘门’。不止她家,也不止那栋公寓,她说外面有更多……医院里也有,街上也有。她在医院里迷过路,找到她的时候,她说是因为看到了很多‘不该存在的门和路’,她想避开‘有危险’的那些,最后走来走去,就分不清哪条路才是‘真正的’了。还有,她见过的也不只是‘门’,你们可以看看她的记事本……她记下了很多,还画出了一些,有些更像窗户、井、山洞什么的,还有些东西我也认不出是什么。” 列维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笔记。他打开本子,视线却仍然停在手中的项坠上。 从看到它起,他就一直拿着它,从没有放下过。 旁边的莱尔德在翻笔记、看石头,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小异常。 莱尔德正好翻到笔记本的某一页。2009年12月23日。 “12月23日?”他抬起头,“安吉拉走进那扇‘门’,还拿出来了一些东西……还摔伤了腿,这事是发生在2009年12月23日?” 塞西说:“她自己那样写了,应该就是吧。那时她总说一些我们不理解的话,但她的记忆还是正常的。我也可以去查查她的病例,看看是不是这天。” 莱尔德问:“你记得具体的时间吗?23日这天的具体几点。” “这可就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是下午回家的,一打开门,她已经趴在地上了。然后我叫了救护车,那时应该是下午4点多。” 莱尔德惊讶地半张着嘴,迟疑了很久,又问:“安吉拉……她是几点去世的?” 这就是今天上午的事,医院有记录,塞西当然很清楚。 她深呼吸了一下,低下头:“今天上午10点17分。怎么,她的去世难道和当年受伤有关系?” 莱尔德暂时没理她,而是一把抓住身边的列维,把沉浸在思索中的列维吓了一跳。 “列维!今天上午10点多!”莱尔德按着列维的双肩。 列维想了想:“嗯,那时我们在凯茨家。” “大约10点17分的时候,我们俩在干什么?” “在聊关于‘门’的事情?” 为了提醒列维,莱尔德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肚子:“差不多就是那时候……你刚打完我!我正在神志不清!” 列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塞西面色纠结地看着这两人,决定不要问他们具体在干些什么。 “还有2009年12月23日,”莱尔德又说,“来的路上,我们还说起了这一天呢。” 列维问:“东京迪士尼?” “对。换算成我们本地的时间,那件事发生在23日下午2点至2点30分之间。当事人不知道是具体几分几秒,但能清晰地记得大概的时间范围。安吉拉也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看见了‘门’,甚至可能还走进去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开始抓起记事本翻阅。很快,列维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今年4月25日,安吉拉写下了一段日记,内容不长,字迹比平时工整很多。 4月24日夜间,凯茨家出现了一道不可能存在的“门”,两名高中生走了进去,至今失踪。 然后,4月25日凌晨,也就是失踪事件刚发生几小时后,身在疗养院内的安吉拉·努尼奥在笔记中写道: “今天又是非常清楚的一天。太清楚了,我不能再看,不能再看到更多,越是这样,我就越能看清,闭上眼也没有用。闭上眼会让我丧失警惕。既不能察觉,也不能闭上眼。如果不是这样,我宁可瞎掉。今天太清晰了。” 安吉拉的行文比较奇怪,叫人不能一眼就看懂。 “果然,”莱尔德说,“不同的地点,同样的时间。这扇门无处不在吗?就像日食一样……” “什么像日食?”列维问。 “‘门’就像日食,月食,行星大十字,宇宙射线大爆发,或者其他什么天气……” 列维忍不住纠正:“你说的这些东西不叫‘天气’。” “别在意这种小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莱尔德说,“你想啊,某天,日食发生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它。有的人能完整地感受日食过程,也有的人拉上了窗帘,戴着耳机,根本不知道会发生日食,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还有的人住在另一个国家,那边只有偏食,或根本是黑夜……总之,无论你能不能看到它,它都在某一时刻发生了。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不是由某个人或者某个房子引起的……区别只是你能否看见它而已。” 列维点点头:“所以每次安吉拉看到‘门’,并且记录下来,同一时间,在别的地方也有目击者。” 莱尔德继续翻看笔记。这次他看得并不仔细,只是草草浏览,于是很快翻到了最后一篇。 最后一篇写于今天,记下的时间是十点整。内容只有短短几行: “它就在那里。任何我可能看到的。我又会看到她。我一直试着告诉她,别碰米莎。她明白吗?” 莱尔德把这几句话念了出来。 旁边的塞西一惊:“什么?米莎怎么了?” “米莎是谁?” “我女儿……”塞西不安地盯着莱尔德手里的记事本,“她和安吉拉很亲密,安吉拉精神失常后,唯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就是米莎了……安吉拉为什么会提到米莎?” 莱尔德摇摇头,无法回答。他看着这段最后的笔记:“至少我们知道安吉拉不在‘门’的另一边。她有遗体,没有失踪。她在这段话里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外孙女,另一个‘她’又是谁?” 塞西越琢磨越着急,忍不住伸手抢过了记事本。她还没有看完安吉拉的所有笔记。 她拎着本子的封面,内页哗啦一下张开,一张对折的打印纸掉了下来。 这张纸不属于记事本,是单独夹在最后一页的。它正好落在莱尔德脚下,莱尔德把它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简笔画。 紫色水彩笔画出一扇半开状态的门,或者窗子,门内是各种颜色组成的杂乱线条。 令人不安的并不是这彩色旋涡,而是双开门上的把手——它们不是门环或门柄,而是两只手。 虽然画面幼稚,缺乏细节,但任何人都能看出,门把确实是两只手。 画面右下角是明黄色的、字体稚气的签名。米莎。 塞西双手发抖,下意识地捂着嘴。 莱尔德叹了口气:“看来,这是祖母和外孙女之间的小秘密。” TBC 10- 护士没来催促,于是三人继续在空置的病房里琢磨那些笔记。 塞西同意他们拿走两个铁盒,安吉拉声称里面的东西和“门”的另一边有关,这令塞西觉得不舒服。但笔记是安吉拉亲笔所写,是她重要的遗物,塞西希望能把它们留在自己身边。 莱尔德表示理解,他拿出手机,打算把每一页笔记都照下来,方便将来再研究。 莱尔德拍照时,塞西一直在回忆女儿米莎的种种异状,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问莱尔德:“你跟我说实话,这种情况需不需要……驱魔?” “你说什么?” “你不是就为这个来的?” 莱尔德噗地一抖,把后面的大笑咬牙憋了回去。安吉拉刚去世没多久,在她生前住过的病房里爆笑好像不太礼貌。 列维站起来,说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莱尔德问他去做什么,他说要去医院外面抽支烟。 “你不抽烟的。”莱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抽?”列维身上确实带着烟和打火机,他还特意拿出烟包晃了晃,“我只是不经常抽而已。” 莱尔德说:“因为你嘴里很干净,从来没有烟味。” 列维转身就走,把烟包都攥皱了。 莱尔德笑嘻嘻地转回头,继续翻阅笔记本,并不介意塞西向他投来的微妙目光。 ========= 列维一路来到警卫室,在外面来回溜达。没多久,一位满头灰发的老警卫走出来,对他使了个眼色,带他向小楼后面走去。 后面有个小型儿童乐园。警卫说是五年前建的。红栎疗养院今非昔比了,过去这里叫盖拉湖精神疾病疗养中心,那时这里没活动室,没杂货店,没便利设施,缺乏专业人才,也缺乏内外科医生,人们把病患送来根本不是为了治疗,只是为了囚禁。 现在医院的性质变了,这里主要收治失能老人和智力缺陷的儿童,接收精神问题的患者时反而十分谨慎,有严格的限制。 “你是哪年来的?”列维把烟递给警卫。 警卫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儿童乐园。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在荡着秋千傻笑,他母亲坐在旁边的秋千上看手机。 “我都想不起来了,”老警卫说,“有几十年了吧。” 列维问:“那你一定记得莱尔德·凯茨吧?” “当然。他曾经是我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后来他是怎么离开的?医生觉得他痊愈了?还是被家人强行接走的?” 警卫想了想:“不是他父母接的,是他别的亲人。他看起来确实是痊愈了,但我猜并没有。他只是学乖了而已。” “住院期间,有导师来看过他吗?” “来过两个人。不过,我听说他的研究价值并不高。他在第一次目击时太小了,那么小的孩子只能记得一些意象,一些画面,而这些东西都会随着长大而被别的记忆扭曲、淡化。他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线索。” 列维问:“那第二次目击呢?他被送医之前,十岁的那次。” “他什么都没看清,只是单纯地因为恐惧而做出了一系列行为。” 列维刚想说什么,儿童乐园里那个男孩哭了起来。 刚才他爬到滑梯上,打算直接往下跳,他母亲急忙过去拉住他,他却蛮不讲理地大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母亲让他避开了一次危险。 列维说:“我听导师说,大部分目击者都无法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警卫说:“是的。莱尔德·凯茨这样的案例本该很有价值,但他被那经历伤害得太深,而且伤害发生在幼童时期,这导致他反而无法成为很好的观察者。” “后来呢?他出院之后,还有别的导师继续追踪他的情况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估计是没有吧?他出院之前,导师们已经不太对他抱希望了,后来他被亲戚带去别的州,我们在那边的人手也不太够。” 列维想了想,问:“你看到今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了么?” “那个年轻的神父?”警卫问,“他怎么了?” 原来你不知道那就是莱尔德……列维说:“他倒没什么。他是安吉拉·努尼奥的女儿请来的。我先接触了他,然后才被带到这里……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安吉拉·努尼奥的事情?” “努尼奥一直由别人负责观察。” “努尼奥的目击情况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松鼠镇失踪案则是近期发生的。我在调查后者时,为什么没人和我对接关于前者的线索?” 老警卫耸耸肩:“我没法回答这个。我只是个信使,又不是导师。” “算了,不说这个了。”列维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掌心放着安吉拉留下的项坠,“你照一下它,发给导师。” 项坠有拇指指甲大小,本是银质,现在已经因污损和岁月而发黑。坠子是镂空雕刻的,外圈是线条纤细的六芒星,内圈是衔尾蛇,衔尾蛇环起来的圆形中是希伯来文字母Alef,字母笔画与蛇身相连。六芒星的其中一角上连着珠型项链,链子断掉了,只残留下半指长的一小截。 警卫依言用手机拍下了照片。“这是谁的?” 列维收起项坠:“我也想知道是谁的。也许导师之中有人知道。” “嗯。信使和猎犬都不戴这个,只有导师……” “是的,只有导师戴。” 列维有没说它的由来。如果他不说,按照规矩,“信使”也不能强行追问。 虽然之前也有别人接触过安吉拉,但安吉拉从未把这吊坠公开示人,现在她死了,她就无法再亲自保护它了。也许这吊坠十分重要。 列维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信使有所保留,他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把重要证据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比较好。 老警卫又和列维聊了几分钟,聊到现在的工作,还有当年患者莱尔德的一些琐事,没再提安吉拉和项坠。 过了一会儿,护工来带着秋千旁的母子离开了,老警卫跟着他们走了一段,也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区域。 列维留在原地,点了根烟,只是夹在手上,没有抽。 等列维回到病房的时候,莱尔德站在楼道里,捧着塞西让他带走的两个铁盒。 塞西已经离开了,现在病房里只有两个来换寝具的护工。 莱尔德走向列维,故意吸了吸气:“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你到底抽了几根烟?要是瘾这么大,以后还是别忍了,就在我面前抽吧,我不介意。” “你就让她这么走了?”列维左右看看,走向楼梯,“她的车子什么样?” 莱尔德跟上去:“算了吧,她离开好一会儿了,车肯定已经开走了。我能怎么办,难道我要用身体阻止她吗?” 列维说:“我们得见见那个叫米莎的小女孩。” 莱尔德说:“是的,但我们不能直接去,因为我们是两个形迹可疑的无业男子……” “只有你是。” “你也是。先听我说完……我和塞西说好了,明天去她家登门拜访。他们住在圣卡德市,不远,如果从盖拉湖出发,比松鼠镇还近一些。” “我们就这么直接去?” “不,明天是小米莎的生日。”莱尔德说着,摇了摇头,“今天她外祖母去世,明天她过生日……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塞西肯定没什么心情办派对,但他们之前已经准备了生日会,还为米莎邀请了几个同龄小孩,现在如果告诉米莎‘你外祖母死了,我们取消派对’……她又怕给孩子造成阴影。所以塞西打算明天照常开生日会,弄个简单点的家庭聚餐,先不把安吉拉的事告诉米莎,等到葬礼前再好好地和她说。” 两人离开疗养院,又走上那条通向停车场的蜿蜒小路。 列维问:“那我们算什么客人?既然是小朋友的简单聚餐,他们请两个可疑男子做什么?” 莱尔德问:“你有相机吗?” “你要干什么?” “你经常冒充节目制作人员,总应该有个摄影机或者单反相机什么的吧?” 列维说:“你想拍摄‘门’出现的画面吗?这很难。在各地的目击事件中,通常摄像头都拍不到它……” “不是,我想让你拍小朋友。”莱尔德朝列维身上的摄像背心努努嘴,“这是米莎开始上学后的第一个生日,挺重要的。所以,你是一个专业摄影师,塞西雇你在派对上给小朋友们拍一些专业且珍贵的照片……不然塞西都不知道用什么理由邀请我们。” “那你呢?小朋友过生日可不需要灵媒或者神父。” “我再想想……”说着,莱尔德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站在小路尽头,能隐约看到树木掩映着的停车场,回头望去,高处的疗养院建筑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 列维也随着他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莱尔德感叹道,“只是突然觉得,这条路真是既熟悉又陌生……我竟然自己走出来了。” 列维听得一头雾水:“走出医院?你不是早就出来了么。” 莱尔德摇摇头,走向车子:“哦……上次是被抬出来的。” 列维没问他为什么被抬出来,莱尔德自己紧接着说:“出院前我摔伤了,被转到别的地方治疗,然后就没再回来。” 这话看似主动陈述,其实却分明是不想细说的意思。 列维没有继续问,因为他早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了。是老警卫告诉他的。 刚入院时的莱尔德十分暴躁,不配合任何治疗,住院几年之后,他逐渐变回了温和礼貌的孩子。 他仍然有幻觉、幻听、神经衰弱、惊厥发作之类的症状,但从没有做出过自残或伤害别人的行为,所以院方也不怎么防范他。 十五岁的某天,莱尔德不知怎么跑进了位于五层的工具间,从未加护栏的小方窗钻了出去,直接跳向地面。他没死,只是受伤颇重,必须转去综合医院治疗。 转院后,医生联系了他的家属,他父亲当时人在国外,于是他远在另一个州的外祖母连夜赶了过来。在莱尔德治疗期间,祖母和医院交涉,院方同意他出院并给与一些赔偿,祖母也同意不继续追究他们的责任。 从那以后,老警卫没有再见过莱尔德。他猜想说,莱尔德应该不是想寻死,只是想受重伤而已。 在莱尔德跳楼前几星期,有个老年病人在浴室里不慎摔伤,于是半年没来过的家属都来探望他了。 这么干挺幼稚的,很可能会一不小心赔上命,但莱尔德这样的孩子考虑不了太多。他失去了母亲,几乎没有父亲,又没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即使长到十五岁,他也还不懂什么叫理智。 列维发动车子,打算到盖拉湖度假区附近去找旅馆。 偶尔用余光看到身边的莱尔德时,他忍不住想:一个可怜的孩子经过多年成长,现在怎么变得如此油嘴滑舌、惹人讨厌? TBC 11---- 大约两年前的一天,列维·卡拉泽正在图书馆里查阅旧报纸。 工作人员突然轻声靠近他,把他叫到了一间没什么人的阅览室。这名工作人员是个信使,就像后来列维接触的那个老警卫一样。 信使表示,列维的行为触发了审核警报。 这间图书馆保有整套《奥秘与记忆》系列杂志,从创刊至停刊每期刊物都完整留存,如果有人试图查阅1989年的10月号刊物,馆内的信使与猎犬会立刻警觉起来,并对其展开调查。 列维·卡拉泽也是一名猎犬,所以信使干脆直接与他沟通。列维诚实地说明了目的,信使询问了他的姓名与编号,对他拍照取证,花几分钟确认了他的身份,同意他继续自由阅览。 他要查阅一篇旧报道,内容是深度分析1985年3月30日的辛朋镇居民失踪事件。 此事留下的资料较少,至今为止,保存完好且较有价值的刊物仅有《奥秘与记忆》的89年10月刊,该刊物在公众领域内没有任何电子版本流传。 1985年3月初,辛朋镇的一名捕鼠人在一段废弃地下隧道中失踪。 该隧道是禁酒令时期留下的,内部错综复杂,可以通向附近的大城市,也可以通向山区已被填埋的未知地下区域。 警方在事发隧道内发现了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看起来是未知语言的字母,与一些颇为复杂的几何图案。 此事尚未有定论,时隔半个月,辛朋镇内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 四名青年在夜晚离开公寓,沿着建筑正前方的道路行走,打算前往两条街外的游戏厅,走到一半时,四人一起消失在了路上。 事情发生时,其中一人的母亲几乎目击到了过程: 她站在公寓窗口,可以远望到整条道路,路上灯火比较昏暗,她无法看清街道上的细节,但能够隐约看到四人的身影。 四人走到街道中段,停下了脚步,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稍一晃神,他们的身影就直接消失了,就像原地蒸发一样消失了。 因为光线问题,那位母亲无法看清街上是否有危险物品,也不能绝对确定她所看到的四条影子就是失踪的四人。 警察调查时,再次在街道上发现了不明涂鸦,其风格与隧道内的涂鸦高度一致。由于字符与图案十分繁杂,短时间内无法完成对比。 接下来的几天,辛朋镇上的人员开始连续大量失踪。 几名当地警官前往隧道再次调查,就此失联。数名居民陆续在小镇内失踪,而且无法确定事发的具体时间地点。 很多人就只是出门上班,上学,前往邮局……然后就一去不回了。 他们的亲属报警后,警方与其联系确认,结果那些亲属也陆续失踪了。 镇上大概出现了一个吞噬活人的幽灵,或者透明的流沙陷阱。 小镇居民飞速减少,连从外地赶来的警探也与上司失去了联系。 同年3月30日,两名联邦探员来到辛朋镇。他们震惊地发现,这里几乎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这里没有任何自然灾害、动物袭击、暴力犯罪之类的迹象。 不过,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的”居民都消失了。事件中有十三名幸存者,他们分别是: 罗伯特一家五人,在最初的警员失踪案发生后,全家驱车离开辛朋镇。 据说罗伯特先生是个阴谋论者,一直坚定相信着电波意识控制和外星人劫案。离开小镇后,他还在自家门上贴了一张针对此事的事件分析,文章大意是“幕后黑手与外星人接触并达成协议,牺牲偏远小镇,让居民成为外星实验品”之类。 捕鼠员怀特。整个3月间,他一直在频繁探索废弃隧道。 他发现了许多从未标识过的隧道分支,最远探索到了抵达了附近山脉的另一边。严格来说,他不算长时间住在小镇范围内。 虽然他对失踪案的调查毫无进展,但至少他没有像同事一样因此失踪。 泰勒女士。她八十二岁,瘫痪多年,被发现时躺在自家卧室中,已经奄奄一息,其子女均已失踪。(泰勒女士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幸存者,30日当天,她在等待医疗帮助的过程中不幸死亡。) 约翰逊女士,即目击深夜失踪案的那位女士。儿子出事后,她被邀请到妹妹家去暂住,于3月中旬离开了辛朋镇。 马丁夫妇。3月21日,马丁夫人因恐惧而坚决离开了小镇,3月22日,马丁先生外出寻找妻子,后来两人一直住在妻子的母亲家。 威尔斯先生。他年近八十,一直在镇内徘徊,试图寻找家人,精神明显失常。 据说他的妻子最先在综合商场内失踪,他的子女、孙子女执着地搜寻亲人,然后陆续在几天内接连消失。 奥德曼女士。她六十六岁,丧偶后一直独居,被发现时身体已极度虚弱。 此前她一直在镇内徘徊,试图破坏、清理可见范围内的一切涂鸦,甚至包括所有较为规整的人工绘制图形,比如某些店铺图案,甚至交通标志。 因为她的行为,有可能成为线索的字符全都受到了破坏,给后续调查造成了一定阻碍。 最后一名幸存者,是个出生仅四十几天的男婴。被发现时他已濒临死亡,所幸最终还是顺利存活了下来。 警方无法得知其家人失踪的具体情形,但从其健康状况推测,最后一名家人消失的时间应该在二至三天前。 辛朋镇事件最终被定性为地质灾害导致的地下有害气体泄露。 此地被列为禁区,具体地理坐标被从记录中抹去。伴随失踪案的奇怪涂鸦也没有再被提起过。 事件一个月后,幸存者之一的威尔斯先生因病去世了。然后,又有两名幸存者下落不明。一个是男婴,任何人都查不到他的身份和家庭信息,另一个是不停破坏涂鸦的奥德曼女士。 《奥秘与记忆》杂志在89年10月刊上对此事件进行了详细叙述与分析,详细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这本杂志一向如此,他们有一伙不要命的记者,这帮人去过有食人族的海岛,潜入过51区……这次他们大概是找到了愿意接受访问的幸存者,甚至还包括参与过调查的警员。 多年后,这本杂志几乎在市场上绝迹。由于此书本来就比较小众,当年阅读过并记得这篇专题的人也寥寥无几。 今天是列维第一次阅读这篇专题。他早就知道辛朋镇事件,但又不是十分了解。 学会从没有刻意隐瞒过他——他的故乡就是辛朋镇。 他的出生证明上写着,他叫列维·卡拉泽,生于1985年2月17日,父母均是学会导师。 从卡拉泽懂事之后,教官就诚实地告知他,他的家人已经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学会的资料库里没有辛朋镇事件的文字记载,教官也不做相关教学。列维只听过相关简述,却不知道更多细节。 他是猎犬,猎犬和信使就是这样的,虽然多知多懂,但只知道一点皮毛。即使他能见到资深猎犬,而且对方知无不言,恐怕他能获得的情报也十分有限。 导师们肯定知道得更多,他们肯定比警方、比猎奇杂志更了解那件事……但导师从不与猎犬直接接触,这是学会的规则。 今天列维来读这份专题,学会没有阻止他。看来,导师们不介意让他接触这件事,或者……也许他们认为他应该知道。 辛朋镇事件是个长期的未解之谜。不仅是对公众而言,对学会而言也是如此。 而猎犬的职责,正是嗅探此类谜题。 快读完时,列维抬起头,发现阅览室长桌的尽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拿着一本《奥秘与记忆》,封面上是一艘停在港口的军舰。 与此同时,那人抬头看向他,兴奋地撂下书跑过来:“列维·卡拉泽!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霍普金斯大师”。当年列维还不知道他叫莱尔德,所以通常称他为“你”、“嘿”、“骗子”、“那个灵媒”等等。 “安静点!”列维随手合上杂志,用另一本书挡住了它。 这间阅览室受到信使的监视,一个读者和一个图书管理员正暗暗看着他们。 列维自己倒无所谓,但他非常担心这个灵媒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霍普金斯大师”回去拿起自己看的杂志,坐到列维身边:“你知道费城实验吧?” “知道。”列维瞟了一眼他手里的杂志。《奥秘与记忆》1983年9月刊。 灵媒用带点小兴奋的声音说:“其实,爱尔德里奇号根本没有到过诺福克港。” “海军也是这么说的。” “但它真的消失了一段时间,”灵媒压低声音,“这本老杂志上有个专题,他们采访到了当年经历事件的科学工作者……据说,回来的船还是那艘船,但船上的生物并不是船员……而是一种具有船员的外皮的不明物质。外皮并非拟态,经过检验,它们是失踪船员的皮肤,而它们的身体内部却是一种未知类人猿生物的肉,至今都检测不到完全匹配的DNA,也就是说,有某种力量把这种肉类打散,再给它穿上人皮,就像灌香肠……”(注1) 列维打断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书啊……”灵媒说,“这系列杂志在市面上绝版了,只有一些老图书馆还能找到,而且还很难找全……我想看的几期都很难找,据说全国范围内只有这间图书馆里能找到。对了,我一直怀疑费城实验和‘不协之门’有关。当然我们不能完全相信杂志的说法,仅做参考吧……” 列维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起身要去还书。图书管理员正好推着小车走过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接下了他手里的三本杂志。 还了书他就往外走,灵媒也赶紧把书递给管理员,紧紧跟了上去。 “霍普金斯大师”说,他到这城市来不光是为了找图书馆,他真正的目的是调查一个发生儿童失踪案的废屋。他带了一大堆专业仪器,打算去废屋过夜,还问列维要不要来。 列维不做声地走在前面。其实他也不仅是为了找图书馆,他正打算去拜访那个地方。 废屋被围上了警戒线,附近居民也不太友好,他打算晚上偷偷去,所以白天就来查别的事情了。 看起来像是巧合。他与“霍普金斯大师”在图书馆偶遇,于是两人一起调查……但列维总忍不住怀疑,也许这个灵媒知道他的行踪,故意在盯他的梢。 甚至,也许这个灵媒想找的根本不是关于费城实验的专题……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图书馆有学会把关,如果“霍普金斯大师”有任何可疑意图,学会肯定会立刻开始暗中调查他,并且会通知列维提高警惕。 事实是,这个灵媒没做过任何过线的事情,他就只是一个兴趣有点怪的普通读者。 几天过去,等到废屋的事情被完美解决之后(其实根本谈不上解决,它完全是一场误会),列维特意再次回到图书馆,调查了《奥秘与记忆》1983年9月刊的情况:这期刊物也是近乎绝版,也没有网络存档,只有两个图书馆还藏有它的实体书,其中一家位于圣迭戈的图书馆最近暂时闭馆了。 不仅如此,当天“霍普金斯大师”查阅的其他几本书也都是孤本,别处找不着,只能在这里读到,而且全都不可外借。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只能来这家图书馆,而且确实需要长时间耗在馆内。 这几乎消除了他故意在此蹲守的嫌疑。 列维无法下定论,到底是自己太多疑,还是那个小骗子做得滴水不漏。 TBC ========= 12---- 今时今日,列维还经常怀疑自己被长期监视着。 比如,莱尔德和疗养院、和塞西提前打过招呼,说要在5月23日下午去探望安吉拉。 他先回了家、见到了异母弟弟杰里,然后下午再去疗养院。 可是他没开车,他是坐火车回到松鼠镇的。如果不开车,他就很难在当天下午到达盖拉湖畔的疗养院。 他和家人关系不好,在镇上没什么熟人,他父亲和继母不在国内,弟弟没有驾照,镇上很难找到出租车,而且也没有开往盖拉湖的巴士……那他原本打算怎么去? 列维忍不住怀疑,也许莱尔德早就知道弟弟在这一天邀请了“节目组人员”到家里,而且他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列维……所以他特意选在这一天回家。 也许莱尔德根本不是什么灵媒,甚至,也许他知道学会的存在……可一切都只是猜测,列维毫无证据。 仔细想想,其实他俩都隐约知道对方身份特殊,并且都选择保留怀疑,心照不宣,可以出言试探,但不刨根问底。 现在他们也是这样相处的。 找到落脚的汽车旅店后,两人住在一间双床房里,列维坐在床头调试相机,莱尔德在小箱子里翻来翻去……列维留意了一下,发现莱尔德竟然带了枪。世上哪有灵媒带枪的道理。 莱尔德发现列维在看自己,赶紧说:“如果我说这枪是驱魔用的,里面是银弹,你会相信我吗?” 列维斜了他一眼:“怎么,不是盐弹吗?” “盐弹是打幽灵的。” “那银弹就是打变形怪和狼人的,不是驱魔的。” “那驱魔呢?”莱尔德问。 “念咒语,或者用一种很特殊的枪,或者特殊的刀。”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 莱尔德一手扶额:“你这些知识……是从电视剧里学的吗?”(注1) 列维说:“很显然,你也是从电视剧里学的。” “好吧,我承认不是银弹,”莱尔德一边说,一边把不该露出来的东西都扣回了小提箱里,“别担心,我受过训练,有证件的,那东西只是防身用。” 列维笑了笑,并不在意。他只是吃惊于灵媒带枪,而不是枪这东西本身……毕竟他也带了。 晚饭时,莱尔德说要单独出去一趟。列维十分乐意如此,反正他也不想和莱尔德两个人肉麻兮兮地共进晚餐。 列维随便找了点吃的,去车里挑了一套更像摄影师会穿的衣服,回到房间里继续研究往日的各种案例。 没多久,莱尔德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套花花绿绿的玩具。塑料盒子里包着时尚的金发公主,还有她的梳妆台,小茶具,晚礼服和提包。 莱尔德说:“你是‘派对摄影师’,你不用给小孩带礼物,而我是普通客人,得给小朋友送生日礼物。” 列维问他要以什么身份做客。莱尔德说:“我是一名儿童心理专家,受邀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去看看塞西的女儿,这孩子有时候怪怪的,而且她比较抗拒去医院就诊。其实是塞西她丈夫邀请‘我’的,他早就联系了圣卡德市的相关机构,只是还没正式和特定的医生谈过。” 列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哪里像儿童心理专家……还有,你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好一切?你不怕被揭穿吗?” “不会被揭穿的,”莱尔德说,“我认识那个机构的人,你知道,世上古古怪怪的小孩很多的,有时候确实会发生一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我作为灵媒帮助过他们,他们也信任我,愿意配合我做一些事。” 列维嗤笑:“得了吧,根本说不通。世上哪有这么智障的医疗机构。” 莱尔德耸耸肩:“反正我有我的办法。” 他坐下来,自己给礼物包礼品纸。也不知他是从哪买的娃娃,店家竟然不管包装。 列维不再询问他假身份的来源。这方面他俩都很有分寸。 不过,列维仍然觉得他有被揭穿的风险:“作为医学方面的专家,你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 莱尔德扔给他一张新名片:“我是凯茨医生,在那家机构工作十年了,今年才调到圣卡德市。哦,还有一些是名片上没有的信息,我不是二十五岁,而是三十五岁,我自己有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还在哺乳期,我妻子是全职太太。我确实看起来非常年轻,这一点会让我在职场上被轻视,但反而让我比较受小朋友的欢迎,他们觉得我是个大哥哥,而且是长得帅的那种大哥哥,大哥哥比叔叔阿姨更懂他们,而且各方面都比叔叔阿姨们酷一些。” 列维撇着嘴点点头。好吧,反正这个骗子在精神病院住过,可能他半桶水的专业知识确实能骗一骗普通人。 说完之后,莱尔德走到列维面前,表情十分郑重:“列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事?”列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借我点衣服穿。” “什么?” “我的行李少,只带了点内衣,”莱尔德说,“我想换点正常的衣服。咱们是临时决定访问小朋友的,所以我没准备那么多替换衣物。” 原来你也知道你穿得不正常啊!列维起身,拿上车钥匙:“衣服在车里,我去拿。你想穿什么?” “我还能挑吗?”莱尔德双眼闪亮,“我和你一起去,我自己挑!” “不。你别跟来,我不想让你翻我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你是想穿休闲一点的,还是正装什么的?” 莱尔德想了想:“休闲点的吧……正装太死板了,而且也容易不合身。也别过于休闲,不要运动衣,不要带有明显商标的,不要格子衬衫,条纹衬衫也不要……” “你怎么这么多事?” “好吧好吧,你挑适合我的就好。对了,不用帮我拿裤子,我穿自己的就可以。” 列维开门出去时,莱尔德还在屋里高声补充:“不要橙色和粉色!” 没多久,列维拿回来几件上衣。他推开门,莱尔德不在屋里,神父黑长袍搭在床上,浴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列维直接去推开浴室:“你看要哪件……” 他还没说完,浴室里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莱尔德两步就从盥洗盆前跳到了浴缸里,还飞速拉上了浴帘。 完成这一套流畅的动作后,莱尔德说:“你动作很快嘛。我说,你进来之前就不能敲一下门?” “你才是动作很快。”列维挥了挥手里的衣服,“至于吗?你是双性人还是外星人?你在换皮吗?” 浴帘是半透明的磨砂灰色。从朦胧的影子看,莱尔德脱掉了上衣,裤子还穿得好好的。 莱尔德从浴帘后探出头:“我当然不是双性人或者外星人。只不过,我童年不幸福,心理不健康,精神比较脆弱,所以奇怪的毛病也特别多。” 列维无奈地摇摇头:“我把衣服放在洗手台边了。你自己选吧。” 关上浴室的门之后,列维不禁思索,莱尔德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是单纯地怕有人突然出现,还是怕被人看到身上有什么痕迹?如果他这么敏感,这么排斥与人近距离接触,他又何必总是赖着别人一起行动? 还有……他花一下午的时间就能搞来一个假身份,就算往最单纯的可能性想,起码也说明他在圣卡德市有关系过硬的人脉……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住在这里? 浴室传来水声之后,列维轻轻走到莱尔德的床边,蹲下来,看着他的银色手提箱。 手提箱没上锁,好像在申明自己光明正大,绝无机密。 列维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去碰它。 ====================== 5月23日傍晚,杰里的父亲回家了。他带的行李不多,显然很快又要离开。 他开车带杰里去了隔壁城市,找了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整个晚餐期间,他一直在拼命找话题,比如南美的工厂、税务上的麻烦、对东南亚市场的展望、如何培养成熟商业思维等等……杰里能听懂每个单词,但连在一起就是无聊透顶的天书。 杰里更希望妈妈回来一趟。和她聊天也很无趣,她会不停地问学校的事情……但至少她会像个“妈妈”。比如,见面时拥抱一下孩子,露出一点担忧痛心的表情什么的…… 杰里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否正常:其实他一个人时并不害怕,但他又希望看到父母为此担心,然后自己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现在虽然父亲回来了,但他迂回扭曲的愿望却没有实现。 回家的路上,凯茨先生开着车,突然问:“我听说莱尔德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杰里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停车时邻居说的。她看到他了。” “嗯,他待了几分钟就走了。” 凯茨先生叹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你没有留他多待一会儿?” 杰里不解地看着父亲:“这……他以前一向是回来看看就走啊。” 父亲没再说什么,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杰里搞不懂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莱尔德说不想留下,父亲也明确说过不希望莱尔德留下,反倒是杰里对这事无所谓,他对莱尔德不喜欢也不讨厌。今天下午,他复述父亲的某些话,也是因为父亲确实这样说过。 现在看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倒像有点想见莱尔德的意思。杰里不悦地想:难道反而是我阻止了一场感人的亲情聚会? 他也没再说话,一路上都低着头玩手机。 回家之后,凯茨先生在餐桌边打开手提电脑,杰里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周六的家里安安静静。 杰里躺在床上,划开平板,点开平时喜欢的娱乐视频app,找到那种看起来最不费脑的滑稽失败合集。其中一段,一个父亲开着车,儿子坐在副驾驶位唱着走了调、错了词的歌,母亲在后座偷偷笑着拍下视频…… 杰里有点走神,都没怎么看清下一段。他想起刚才自己和父亲在车里的模样……他们更像乘客和出租司机。甚至出租司机都会更活泼点。 如果父亲没和前妻离婚,那个叫佐伊的女人没死,莱尔德也没有出过事……不知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模式会是什么样子? 是也会变成乘客和司机,还是像视频里的家庭那样说说笑笑? 进而他又想到,不知父亲在想起莱尔德的时候,在对他感到愧疚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会浮起这些“如果”。 这时,屏幕上闪出一个新消息,是肖恩。 肖恩问:“你没事吧?” 杰里感到莫名其妙,搞不懂肖恩到底想问什么。他回复道:“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事?” 肖恩秒回了信息:“我在外面,打开窗户让我进去。” TBC ========== 注1:列维和莱尔德胡说八道银子弹那段,两人说的是电视剧《邪恶力量》(我更喜欢叫它《神奇的大自然》)。 13---- 杰里翻身起来,爬上书桌,拉开窗户,肖恩就在楼下。 他们从小学起就这样。从一楼的窗台到门廊顶棚,再到杰里的窗户,这条攀爬路线对肖恩来说如履平地。 肖恩顺利爬进屋来,盘腿坐在地毯上,有点紧张地到处看了看,又开始打量杰里。 “怎么了?”杰里也坐下来。 肖恩摘下卫衣兜帽,放松了一些:“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来过你这儿一次,你不在家对吧?” “对,我爸开车带我出去了。怎么了?” “我担心你出事,就在附近多溜达了一下,我从窗户看到你爸的行李了,又看到你们家的车不在,这才想到你们应该是出门了……” 杰里笑起来:“怎么,你以为我被奇怪的门给吞掉了?” 肖恩没回应这句话,而是继续说:“然后我就想离开,这时我又听见……” 杰里看着他,等待下文。 肖恩说:“你们家当时没人,对吧?但我听见里面有声音。就类似上午我说听见的那种声音……挺杂乱的,不好形容是什么。” “在……大概哪里?”杰里问。 “说不清。一开始我觉得是屋后面,但好像又不是,像是房子里,又像离我很近的墙壁上……” 肖恩说着,捏了捏眉头。上午莱尔德劝他尽量少来这所房子,以防被奇怪的事情牵连得更深,当时他听进去了,可后来还是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这里。 听完肖恩的话,杰里抱膝思索了起来。 “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肖恩提议道。 杰里说:“不行。我不想叫他回来……我的意思是,他也帮不上什么,他自称是灵媒,但他的感官好像还没你灵敏呢。” “好歹他们是专业人士?那个《深度探秘》的人也不简单。” “我们不如晚点联系他们,”杰里想着想着,脸上又浮现出笑意,“你看,我家装了监控镜头……哦别担心,你爬上来的地方没有,镜头主要在室内,没事。那场派对之后,我们把摄像头又加多了一些,两个厕所外面还有储物间那边都能拍到。如果你真又听到动静了,说不定摄像头也拍到了有趣的东西呢?没准那些现象还会继续出现,就在今晚或者明天……明天我们好好检查一下录像,如果能拍到有价值的东西,我就又多了一份和《深度探秘》交涉的筹码。” 肖恩无力地垂下头:“你真乐观……” “乐观是好事,而且我很勇敢。”杰里得意地昂着头。 肖恩想了想,说:“我今晚能住你这儿吗?” “为什么?你怕我失踪? 肖恩耸耸肩:“不为什么,以前又不是没住过。反正今天我妈值班,明天才回家。” 说完,他起身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漫画,熟练地向后倒回杰里的床上。 杰里看了肖恩一眼,笑着拿起了平板,继续看刚才的视频。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 那时他大概五年级,父母第一次在晚上双双外出,要到次日下午才会回家。楼下客厅里有个二十岁出头的临时保姆,杰里对她说,你就干自己的事吧,不要理我,我一点也不需要你。 天黑之后,杰里亮着房间的灯,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没过多久,比他大两岁的肖恩偷偷爬进窗户,陪他打了一夜游戏。 ===================== 天蒙蒙亮的时候,肖恩被尿憋醒。他跨过睡在床外侧的杰里,穿上一件杰里的恐龙家居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出去。 听说凯茨家的摄像头又增多了,能拍到二楼的厕所门外。肖恩不希望凯茨先生在查看录像时产生误解,所以特意披上杰里的家居服,而且要帽子能盖住头的那种。他比杰里高大,于是还特意微微屈膝走路。 肖恩来过凯茨家很多次,光明正大地来或者翻窗来都有,他已经对凯茨家的结构十分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二层的卫生间。 他刚方便完,还没来得及冲水,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肖恩听得出来,那不是杰里的脚步,恐怕是凯茨先生醒了。 他左右看看,决定躲到左手边的淋浴间里。 淋浴间和外面之间有磨砂玻璃墙。如果灯光太明亮,恐怕这里也躲不住人,但洗手台边和马桶附近都有小夜灯,足够照亮那一块区域。大概凯茨家的人不喜欢在起夜时开顶灯。 但愿凯茨先生上个厕所就走,千万别开灯。 卫生间顶灯的开关在走廊里。凯茨先生还没推门就打开了灯。 肖恩暗叫不妙,赶紧四下观望,借着灯光,他发现淋浴间里还有一间屋子,门是木条紧紧拼成的,像是汗蒸室。 听到转动门把的声音时,肖恩当机立断打开木门,躲进了汗蒸室。 里面黑漆漆的,氤氲着湿气。肖恩贴近门边,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看来凯茨先生不是起夜上厕所,他已经彻底醒了,是来洗漱的。 他上了厕所,洗了脸刷了牙,开始刮胡子。 肖恩正发愁时,听到了杰里的声音。杰里直接推门进来卫生间,用迷迷糊糊的声音说自己要大便、要洗澡,硬是把父亲赶去了楼下的卫生间。 凯茨先生没说什么,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听到他下楼的声音后,杰里反锁上门,小声问:“肖恩!你在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肖恩松了一口气。 “我醒过来发现你不见了,又听见这边有水声,走过来一看竟然是我爸在洗漱……我突然就觉得,也许你藏在浴缸里……” 杰里走向浴缸。浴缸紧挨着淋浴间,和盥洗台区域有浴帘隔开。他拉开帘子,“咦”了一声。肖恩当然不在这里。 “我不在浴缸里,”肖恩把门推开一条缝,“我在汗蒸室。” “汗蒸室?”杰里望向淋浴间。淋浴间里并没有人影。 他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时,无奈地嘟囔着:“我家没有汗蒸室啊……” 这句话让肖恩浑身一凛,血都发凉了。 他就站在虚掩的木门边。 与此同时,杰里也走进磨砂门,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现在灯光大亮。淋浴间的平整瓷砖墙上嵌着一扇突兀的木门,木门没有刷漆也没有太多修整,看起来应该属于古老的乡村小屋。 肖恩来过这家很多次,但从没进入过淋浴间。刚才他看到这扇门,也隐约觉得它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然后飞速寻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认为它是汗蒸室。 杰里愣在原地,看着半个身子在门里的肖恩。肖恩也望着他,咽了口唾沫,这才感觉到背后吹来阵阵冷风。 他僵硬地慢慢回头。 门内一片漆黑,浴室的灯光只能照到他脚下几步远。他看不出来这个空间到底有多大,也不敢退进去探索。 回过头时,他看到杰里举着手机。 “你干什么?”肖恩赶紧走出来。脚离开木门以内的范围时,他感觉身上轻松了很多。 杰里举着手机慢慢靠近:“我去拍一下……天哪,这太难得了……” 他声音都发抖了,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肖恩按住他的肩膀:“不能进去,你想想罗伊和艾希莉。” “我不进去,但……”杰里先拍下来了浴室的墙壁和门,又走到门前,把手机探进去。屏幕上漆黑一片,什么都拍不出来。 杰里又向前走了几步。肖恩站在门外,靠在瓷砖上,一手拉着他的后衣襟,生怕他太激动跑进去。 严格来说,杰里也算是进入了那扇门。 和刚才的肖恩一样,他只是双足踏入门扉之内,没有向里走。 杰里打开手机电筒,试着照亮眼前的地面。 手机电筒照明范围有限,光线可及之处一片空旷,门内的土地好像是门外的延伸,地砖的样式和他家浴室的一模一样。 要切回录像模式就得关掉电筒。摄录界面再次出现的瞬间,黑暗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很小的白色方框。 人脸识别。 杰里惨叫一声,差点丢下手机。在他叫的时候,肖恩已经用力把他拽了回来。 肖恩一手抓着杰里,一手飞快关上门。两人缩着肩膀,屏住呼吸,与陌生的木门静静对峙着。杰里的手机还在录像。 过了一会儿,肖恩轻声问:“这东西过多久才会消失?” “不知道……”杰里稍微平静了点,拉着肖恩向后退,“我想……我们先出去……也许不看它的时候它就消失了……反正我拍下来了,我把它拍下来了……” 两人退出淋浴间。杰里打开卫生间的门,左右看看,外面安安静静的,他父亲应该还在楼下。 这时候,肖恩回身看了一眼:“嘿!它不见了……” 杰里也迅速回头。在他们注意力稍微转移之后,木门完全消失了,浴室的瓷砖墙光洁如昔。 “咱们是不是可以联系那个电视台的人了?”肖恩提议道。 杰里点点头。他找到列维的号码,正要点呼叫,却发现屏幕上显示没有信号。他试着拨了一下电话,果然打不出去。 没有通讯信号,也没有无线网络。杰里大感奇怪,捧着手机走回房间,让肖恩去拿他的手机试试看。 推开卧室门的瞬间,杰里不但没有走进去,还向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肖恩跟在稍后面一点,两步就赶了上去。 当看到杰里房门内的景象时,肖恩的嘴巴维持在说完话的状态,久久没有合上。 门内是一间卧室。但它不是杰里的房间。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地板是浅木色,门正对面的墙边放着小木床,右手的墙边是半开的衣柜,左边墙上是窗户,窗台上摆着一只没有植物的花盆,旁边垂着浅蓝色窗帘。 房间里散落着一些杂物,有跑了气的皮球,乐高玩具,破破烂烂的旧漫画书和碎掉的相框,就像是屋主搬走后一直无人清理。 就算排除摆设,杰里的房间与这里的结构也不一样。杰里的窗户应该在房门正对面,房间是个长方形,而不是这种小小的正方。 其实这屋子的格局更像肖恩的房间,但肖恩的房间可没有这么破旧。 更奇怪的是,此时窗外阳光极好,照得小屋里连灰尘都分毫毕现,可是在杰里和肖恩的时间概念中,现在天应该还没完全亮起来。 两人想回卫生间看看它是否维持原样,回去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几步之隔的卫生间竟然消失了。 他们走出来还没有两分钟,它就完全消失了。走廊还是原来的走廊,壁纸的颜色和地板都没有变化,但墙上根本没有卫生间的门,整条走廊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傻站了起码有一分钟,杰里突然一个激灵:“我爸还在一层呢!” 他跑向楼梯,刚下了几阶,又停住了脚步。 “肖恩……肖恩……”他盯着下面,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后面,想抓住肖恩。 于是肖恩就走过去,让他抓住,并探身望向客厅。 下面是一间陌生的空房。 房屋的结构与凯茨家完全不同,墙纸和地面的颜色也不一样。 这里看起来就像那种年久无人居住的房子。楼梯上积着一层灰,木地板上散落着纸屑和杂物,客厅里摆了些家具,有些积了很明显的尘土,有些蒙着白布。玄关尽头的正门大敞着,窗户上只有窗框,没有玻璃。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外面是白天,不是刚才那扇木门里的一片漆黑。但这明亮的阳光无法给人安全感,杰里和肖恩慢慢走下楼梯,两人都从头冷到了脚趾。 肖恩嘟囔着:“坏了……我们……我们已经进来了……” “你说什么?”杰里惊悚地望向他。 肖恩回忆着刚才的情况:“我想躲你爸,所以钻进了那扇门……你拿着手机的时候,你也站进去了一下……” “但我们没有往里走啊,我们都出来了!”杰里大叫着,“更之前……我在外面还听见你说话了,那时我还没进去过呢!然后你出来了,我才进去……我们又不是同时走进去的……”他仍然一手抓着肖恩的袖子,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肖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也许他一旦踏进门内,就没法从原路返回了。 TBC 14---- 列维发现,莱尔德还挺擅长伪装的。 开车的时候列维还在想,莱尔德顶着那种骗子气质,别人怎么能相信他是儿童心理学家?结果,塞西的丈夫对他十分信任,认为他就是之前通过电话的一位优秀医生。 莱尔德穿了一件列维的深灰色圆领T恤,外面是浅棕色的针织薄开衫,戴了个细框架眼镜。穿上正常的衣服之后,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软安静的气息,和浮夸的“霍普金斯大师”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一早就抵达了塞西夫妇家。小朋友不适合熬夜,所以米莎的派对从中午开始,小客人和他们的父母会在午饭时前来,在下午聊天小聚,晚饭前各自回家。 米莎在客厅玩拼图,身边还有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子。据说他叫安迪,是安吉拉的弟弟的第二个儿子。他同样不知道安吉拉的死讯,昨天他的父母说要外出办事,于是把他送到了这来……显然那对夫妇要去处理的是安吉拉的身后事。 安迪静静陪着米莎,脸上挂着无奈且无聊的表情。这年纪的男孩通常不喜欢照顾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更何况那小孩子还特别沉闷。 和同龄人比,米莎确实非常沉闷安静。她对人不好奇也不畏惧,好像也一点都不为过生日而兴奋。 列维去假装与塞西沟通拍摄事宜,莱尔德则和男主人尼克去书房谈话,初步了解米莎身上的问题。毕竟他不能一进屋就抓着米莎问话。 尼克说,米莎和很多小孩一样,从小就有个“想象中的朋友”。 但她和别的小孩不同,别的小孩越长大就越不提这事,她却随着年龄增长而越发对此深信不疑。 具体来说,米莎经常能听到和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在她更小的时候,她会像猫一样静静对着空白的墙面,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仿佛在追踪什么东西。等长大一些后,她经常说“墙里的人在叫我”,甚至还说“她跟我讲了她那边的事”。 令人不安的是,当尼克问她:墙里的人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米莎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是坏人。 尼克和塞西也担心过,是不是附近真的潜伏着什么变态或者诱拐犯?当然,他们和警方都什么也没发现。 大概是从近两年开始,米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很再少主动提起这种吓人的话题。她只是不主动提,而不是完全否认它们,她仍然经常走神,经常无缘无故地被吓一跳。 有一次,尼克搜罗了一箱杂物,抱着它们走向地下室,走在楼道里的时候,米莎突然从背后叫住他,两眼含着紧张与恐惧。 他放下衣服,转身蹲下询问女儿出了什么事,米莎回答得模棱两可,对话过程中一直盯着尼克背后不远处的地方。 尼克回头去看,后面什么也没有,就是自家走廊和地下室入口而已。 再看米莎,米莎的面色已经放松了下来,开心地摆摆小手离开了。 虽然行为古怪,但米莎从未声称过见到鬼魂或怪物,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会说没什么,或者说“只是正常的东西”;如果问她为什么你有时会看到,有时又看不到,她会说“因为有的时候很清楚”。 尼克把一些话压低声音说,生怕塞西听见。他认为是安吉拉对米莎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安吉拉生前非常宠爱这个外孙女,但在尼克看来,她又是个古怪且迷信的老人,她总把一些恐怖的东西灌输给小孩子。一开始,他和塞西都没有重视这件事,直到他们发现米莎的言行和安吉拉很像……更准确地说,是和发疯之后的安吉拉很像。 书房的门开着,尼克看了一眼客厅,米莎仍然在地上玩拼图,她的安迪小表舅已经不耐烦地跑去院子里了。 尼克转回头,面带一丝愧疚。 “就在昨天,她又吓到我了,”他说,“我知道,一个男人被自己六岁的女儿‘吓到’,简直不可理解……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莱尔德捧着个小记事本,假装做笔记。他的裤兜里还揣着一支录音笔,是列维进屋之前塞进去的。 他问:“说说看,昨天发生什么了?” “其实……昨天上午,我妻子的母亲去世了。”尼克说。虽然他说的东西莱尔德都知道了。 为了不被人误解为冷酷,尼克接着解释了为什么不取消派对,莱尔德说他们夫妇的决定很对,这样对儿童的心理健康更好。 其实莱尔德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反正就顺着他说呗。 “塞西回来之后,我们俩悄悄商量了一些事,没叫米莎听见,”尼克继续说,“等我们从卧室出来,看到米莎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上在播经济新闻。她根本没在看电视,而是在对着电视发呆……然后她问塞西是否去探望过安吉拉,塞西说去过了,她又问‘那她还好吗?她没出什么事吧?’” 莱尔德问:“怎么,难道她察觉到了你们瞒着她……” “不,那倒没有,”尼克说,“我们对她说一切都好,她也相信了……但是接下来,她让我们坐在她对面,而她站在我们面前,无比严肃地对我们说了一些话……” 尼克复述了当时的情景: 米莎拉着父母的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好,自己站到电视前,面对着父母。 “我知道我会吓到你们,但我必须把这些和你们说一说,”小姑娘微皱着眉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怎么相信我,还想带我看病。妈妈,别安慰我,先听我说完,求你了。” 接下来她的一席话,让尼克和塞西汗毛倒竖。 她说:“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问我那些事了?就是……那些你们讨厌的事。你们不要总让我讲它们,这样不好。如果我讲得太多,也许有一天你们也会看见的。” 尼克问她,看见什么?看见它不好吗?也许看见它之后,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了。 米莎像大人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你们能看见她,她就也能看见你们。”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是那种仿佛下定决心与人告别一般的严肃。 她保持着这样的表情继续说:“她应该不会想要杀你们,因为她从来没有想杀我。她想让我去她那边,我并不想去,我不想离开你们。但我可能会迷路,还可能被强行带走……你们得提前知道这些,我不想让你们觉得很突然,我不想让你们难过。” 孩子终究是孩子。她的父母岂止是难过,他们简直都要被吓死了。 听完这些,莱尔德问:“她经常提到的那个‘不存在的人’,听起来是个女人?” “是的,米莎认为那是个女人。” “米莎听她说过什么吗?” “七零八落的一些话,很多只是声音,还管她叫‘我的孩子’,偶尔还唱歌。唉……毕竟这些是出自小孩子的头脑,米莎听到的东西可能很恐怖,但不一定有逻辑。” 看来尼克一直认为是米莎的精神出了问题。莱尔德问:“那……她知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吗?我是说……很多小孩想象中的朋友都会有名字的。” “伊莲娜。”尼克立刻回答。他对那名字印象很深。 “你们一家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吗?或者类似发音的?” “没有。我们特意调查过。我们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米莎去的学前教育课上没有,小学里当然也没有。更何况,米莎从很小的时候就提过这名字,那时她连话都还没学会几句呢……我们也怀疑过她是不是受了什么电视节目的影响,但那时她那么小,还没怎么接触过电视节目……这些年有过什么叫伊莲娜的女星或者动画公主吗?还得是频繁地在电视上出现的?反正我想不起来……” 他正说着,列维突然出现在门口。 莱尔德隐约看到,列维一瞬间的表情非常纠结困惑,但很快就恢复了“家庭回忆录摄影师”的笑容。 “打扰你们了,我有事想问问凯茨医生。”列维对尼克说。 尼克也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需要“心理专家”去观察判断,于是他简单寒暄了两句,离开书房,去厨房帮塞西。 莱尔德不解地跟着列维来到院子一角。 他俩现在可不是搭档,“摄影师”和“儿童心理专家”到底有什么可聊的?幸好尼克只是个普通父亲,不是多疑的谍报专家,不然列维这种极端可疑的行为早就引起警惕了。 列维看看周围。那一家三口都在室内,叫安迪的男孩子在远处玩小蹦床。 “刚才他说伊莲娜,对吧?”列维低声问。 莱尔德从裤兜里摸出录音笔:“这东西还有实时窃听功能?你给我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它确实不是正常录音笔,”列维重复问,“刚才他确实说伊莲娜了,对吧?” “对,你没听错。怎么,你认识这样一个人?” 列维没回答。他想了想,又问:“现在你感觉得到什么吗?” “怎么,你感觉到了?” “我感觉不到。我是问你。你不是灵媒吗?” 莱尔德看看四周:“目前没有……这么说吧,如果连我都能感觉到‘门’,那么客厅里的小姑娘肯定已经吓死了。她比我敏锐得多。对了,我弟弟的那个同学也很敏锐。” 列维腹诽着:你这是亲口承认自己是骗子,亏你还自称灵媒。 他又问:“如果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角落,比如车库那边,你可以用那个‘制造意识模糊和疼痛来提高敏锐度’的方法去感知它吗?” 莱尔德一抖。 列维认真地望着他:“我可以让你很痛,但不会有太严重的伤。” “不行,现在不行!”莱尔德后退半步,“我们得先找机会接触一下米莎,这并不需要打我。你着什么急?谁是伊莲娜?这个名字很重要吗?” 列维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好吧。我只是觉得,这肯定是关键线索,以前从没有人声称自己与门里的对象进行沟通。” 一辆小车停在路旁,年轻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下了车,生日派对的客人来了。 列维回到众人之间,开始履行他作为派对摄影师的职责。 他衣领下藏着那枚发黑的银项坠。他把它配了个皮绳,戴在自己脖子上。 项坠中心圆形部分的背面刻着字母E。 列维猜测过这字母代表什么,但又不敢太把这份猜测当回事。在学会里,每个导师都有这样一枚吊坠。 它象征着持有者已踏入神圣之殿,接近世间隐匿的知识,成为望穿表象者的一员。 而信使或猎犬不同,他们没有这样子的吊坠。他们游走在殿堂之外,仍然属于普通人。 1985年的辛朋镇事件中,失踪者里包含两名学会导师。 其中之一,名叫伊莲娜·卡拉泽。 TBC 15- 中午之前,客人们到齐了。两个小姑娘,一个小男孩,还有他们的家长,都是附近的邻居。 这是个细看之下有点古怪的生日会,客人们热情而兴奋,主人们却心不在焉。塞西强颜欢笑,尼克一直盯着米莎,米莎总是静静坐着,礼物和蛋糕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她偶尔会笑着对小朋友们笑一笑,那是一种不该出现在小孩脸上的笑容。 说它是假笑也不太准确,那看起来就像是……她很累,光是坐在这就耗尽了心力,但她知道这些人是为她而来,所以她不想让他们失望…… 列维一直在负责拍摄,所以对她的神态印象深刻。 列维想着,米莎的经历有些像小时候的莱尔德——孤身面对着未知的恐惧,无法倾诉,无法求助。 而米莎比莱尔德幸福一些,至少安吉拉与她有相同的经历,现在她母亲也倾向于相信她。她父亲虽然不信这些,但并没有因此厌恶她,而是担心她、想要帮助她。 而莱尔德……从他五岁失去母亲之后,血缘相通的亲人也没有给予他支持或保护。前路一片黑暗,全都靠他自己摸索。 列维望过去。莱尔德坐在一位红发母亲身边,这位客人听说“凯茨医生”是尼克的朋友,而且是个儿童心理专家,于是兴致勃勃地与他交流育儿话题。 莱尔德说的话还都挺像样,至少没有什么特别胡说八道的内容。列维忍不住猜想,如果莱尔德·凯茨从未失去母亲,从未见过“不协之门”,如果他能平安地成长……也许现在他伪装出来的模样,就是他本来该成为的模样。 午饭后,大人们在沙发上聊天,米莎在树荫下的小木桌上画画,另外几个孩子在院里和屋子里跑来跑去。 小表舅安迪已经和客人们混熟了,那三个小孩很活泼,安迪在教他们用脚颠球,他们还太小,学得并不好,安迪能从中获得一些大孩子的胜利感。 米莎画画的时候,莱尔德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她默许了,没有排斥,也没有特别欢迎。 莱尔德注意到,当安迪拿出球来的时候,米莎开始盯着他,当他和那两个孩子玩起颠球,米莎的目光又收回了纸上。也不知道她是留意到了什么,还是担心安迪做什么事。 莱尔德对米莎坦白,说自己看见过那些东西。他说得很简略,并没有用任何安抚或诱导儿童的沟通诡计,他只是简单提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事。 米莎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很平静,她相信他。 有些东西,只有经历相似的人才能彼此确认,别人想装出“我都懂”的态度是装不像的。所以米莎对莱尔德提出的问题并不排斥,还一边继续画画一边回答。 米莎的画很正常,并不是那种恐怖片里的猎奇儿童画。莱尔德把安吉拉记事本里夹着的画给米莎看,就是米莎自己画的那张,半开的门扉上伸出手来。 “你为什么要把这张画送给安吉拉?”莱尔德问,“画上的这道门比较特殊吗?比如,它的门把是手的样子?” 小姑娘皱眉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为莱尔德解释了这张画的真正内容: 实际上,她想表现的画面并不是“门虚掩着,门把是手的形状”;而是“一扇双开的门正在关闭,几乎已经要完全关上了,一双手从门内伸出来,扒住门边,还想向前伸展,试图触摸到什么东西”。 儿童画当然很难表现出这种复杂的动态,于是米莎画出来的样子就像是手变成了门把。米莎虽然喜欢画画,但她的绘画能力并不比别的小孩高超多少。 “所以……她是伊莲娜?”莱尔德问。 米莎点点头。莱尔德注意到,当听到这名字的时候,米莎的眼中会凝结出一瞬间的恐惧。 莱尔德抬起头,庭院中,扛着摄像机的列维正盯着他。那根录音笔还在他身上,列维能时刻听到他和米莎的对话。 看来列维对“伊莲娜”这名字相当执着。但莱尔德目前不打算直接询问这一点。 这时,米莎抬头望向院子中心,她停下画笔,脸色变得煞白。 莱尔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在看着的是一个红裙子小女孩,那孩子站在房子窗下,面对墙壁,双手叠在额前…… 莱尔德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米莎丢下画笔直直跑了过去,她一把拽住红裙女孩,神色几乎有些疯狂:“你们在做什么!” 红裙女孩被吓坏了,她畏惧地看了看米莎,又望向屋里。客厅里的大人们望过来,也被米莎莫名其妙的怒火弄得不知所措。 一个客人——另一个女孩的母亲说:“她们在玩捉迷藏呢,如果你想一起的话……” “不行!”米莎对她吼道,同时看着自己的父母,“我和你们说过!这里不许玩捉迷藏!把他们叫出来!都叫出来!” 受惊的红衣女孩挣脱米莎,跑到自己的妈妈身边。屋里的大人显然都找不到重点,只想着该如何安抚这个精神明显不正常的孩子。 塞西站在她们身后,已经眼眶发红。她隐约知道米莎为什么会这样,正因为知道,所以反而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莱尔德走过去,拍了拍米莎的肩,弯腰小声说:“别怕,我去找他们。” 看起来他只是为了哄好小孩,这么做也不算太突兀。 列维想了想,也跟了上去。他带着摄像机这么做倒是有点奇怪,几个藏起来的小孩又不是珍稀野生动物……但他懒得管这么多,最坏也不过当做变态摄影师而已。 当莱尔德走过米莎身边时,米莎想拉住他,但没能抓住。他们上楼的时候,米莎倚在门边喊道:“别注意看。” 家长们完全不明白这孩子的奇怪发言。 其实莱尔德也不完全明白,但他还是背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 楼上的孩子也能听见米莎的叫喊声。捉迷藏的主意是安迪想的,他经常来这里,知道米莎是个怪小孩,而且她确实说过不许玩捉迷藏。 他看过很多恐怖片,米莎非常符合恐怖片儿童角色的特征,他一直怀疑这个家闹鬼,所以愈发想在这玩一次捉迷藏。 听到米莎的叫声后,安迪心虚地从一间房门后探出头,正好看到莱尔德。 “另外两个孩子呢?”莱尔德问。 “我也不知道,”安迪说,“他们自己藏的。” 他喊了一声,叫他们出来,有个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说不愿意自己出来,出来就认输了。安迪带着莱尔德,从卫生间浴缸里找到了她。 还有个男孩藏在不知什么地方,而且没出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聪明”,以为外面的呼唤声是诱他认输的诡计。 塞西和尼克也上楼来了。他们安抚安迪和被找到的女孩时,莱尔德正走向米莎的房间。房门上贴着米莎的画,下面是彩色贴纸拼成“米莎公主”的字样。 正要开门的时候,莱尔德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打开门,那声音更明显了,是从窗帘后传来的。那是挺厚重的落地窗帘,深玫瑰色遮光布,上面画满了星星和爱心。 窗帘微微动了一下,最凸起的部分大概在成人腰际的高度。莱尔德不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他用尽量轻松的步伐靠近,说:“小伙子,出来吧,他们是真的不玩了,不是在骗你。你听,安迪都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汽水就全被喝完了……” 正说着,他听见了安迪在另一个房间大声喊道:“天哪!你不能躲在这!你看,你把这件衣服弄脏了!” 然后是塞西的声音:“没关系没关系。安迪,你先带他去玩别的吧……” 那个更小的男孩从衣柜之类的地方爬出来,吭吭哧哧地向塞西道歉。 刚才他也听到米莎大喊大叫了,但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当他看到自己踩到了一条长礼服裙时,他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愈发不敢出来。 莱尔德死死盯着那窗帘,慢慢地一步步向前。 窗帘又动了一下。 莱尔德伸出手,窗帘后的东西又动了动,顶得窗帘鼓起来,与他的指尖渐渐接近。 就差一点点距离的时候,列维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退开。”列维有些粗暴地把莱尔德拉开,没等莱尔德说什么,他一把拉开窗帘。 一只苍白色的手,差点就碰到列维的衣襟。 列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手在空中摆了摆,又收回去,撑在门框上。 窗帘后应该是窗户,但现在那里是一道竖直狭长的缝隙。 它只有一人宽,所以没有完全覆盖住窗户,而是直接叠在窗户上,就像在窗上贴了一张过于立体的画。 这东西上面没有门板,也许不应该被称为“门”。说它是通道也好,缝隙也好……如果把“门”定义为连通两个区域的实体分隔物,那么也可以说它是一种“门”。 那一只手先是收回去,接着,双手都从门内伸了过来。 它们从指间到手臂都是灰白色,十分瘦削,看起来是一双女性的手。 但这双手的尽头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片同样灰白色的皮肤。不是纸,不是石头,也不是嵌在另一边的门板……那质感,看上去是一片展平的皮肤。 它紧贴在“门”的另一边,贴得非常紧,不知在窄门后面还能延展出多大的体积。 皮肤微微蠕动着,上面带着不规则的凹凸和瘢痕。那双手渐渐移到贴近地面的地方,撑住两边的“门框”,向后推,好像是长有“手”的某个东西想拼命从门里挤出来……但它出不来,只有一双手能伸过来挥舞。 列维还提着摄影机,而且此时它正在拍摄模式下。他听见“哒”的一声,一回头,是莱尔德反锁上了房门。 塞西和几个孩子就在同一层的楼道里,他们走几步就能过来。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这个。 而且米莎说过,你能看见她,她就也能看见你。 TBC 16 关门的时候,莱尔德的手都在发抖。 他死死盯着那东西,感到无比恶心,又无法移开目光。 熟悉的恐惧感蔓延了上来……他突然想起安吉拉在笔记里写的那句话:既不能察觉,也不能闭上眼。 恍惚之间,他模糊地记想起来一些东西:不能察觉,察觉就会被发现;不能松懈,松懈就会被抓住;不能看,也不能不看;不能害怕,又必须警戒…… 他深呼吸了几次,靠在门上,慢慢半蹲下来,一只手摸索向小腿侧面。 列维仍然站在前面,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他攥紧拳,嘴唇颤动了好多次,终于轻轻吐出一串发音: “伊莲娜?” 缝隙中的皮肤与手臂僵了一下,接着,从“门”里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痛苦的低吟声。 声音听起来很远。这个东西……不论它是什么,如果它的声音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也许说明它的嘴就长在那么远的地方。 怪不得它只是伸出手来挥舞。这么小小的一道门,它根本就挤不过来。 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有多少像这样的人类手臂。 它的叫声越来越激烈,双手也开始无规律地舞动。列维手心全是冷汗,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也许他不该念出那个名字……也许根本不该和里面的东西沟通…… 这时,莱尔德快步走上前,越过列维身边,以令人震惊的坚决步伐靠近了门内的东西。 “你要做什么?”列维问。 莱尔德没回答。他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抓住了那东西的一只手臂,右手将什么东西刺在它上面。 怪物的手一抖,反手扣住莱尔德的手腕,另一手猛地挥过来,抓住了莱尔德另一只手。他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列维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他冲过去,一手抓住莱尔德,一手去帮他抠开那苍白干瘦的手指。 怪物拖着他们两个人向门滑去。挣扎时,列维领子里的链子露了出来,怪物的手突然不动了,它好像能从皮肤中看见东西,列维没发现它有眼睛,却感觉到自己正被它注视着。 它的注意力从莱尔德转到了列维身上。它放开莱尔德,在两人来不及后退的瞬间,又扫向列维。两人都被它带倒在地,列维颈间的链子断掉了,发黑的银吊坠落在地板上。 那双手飞速抓起银吊坠,缩回门内的皮肤上。 如果手臂的根部不是一片瘢痕累累的恶心皮肤,它的姿势……就像是女性将珍爱之物捧在胸前。 列维试图站起来。起身的时候,他看了莱尔德一眼,莱尔德瘫在地上,僵硬地缩着肩膀…… 当列维再把目光转回去的时候,那双手臂不见了,诡异的皮肤不见了,狭窄的“门”也不见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这种感觉很怪,他明明感觉到它上一秒还在余光里…… 无意间低头时,列维看到地上落着一枚形似金属笔的东西。刚才莱尔德似乎用它攻击了那双手。 他把东西捡起来细看,这是一支无针头脉冲注射器。 列维没怎么接触过这类东西,分辨不出这只注射器具体是什么型号、应用在哪些领域。 “嘿?”列维靠过去,用膝盖碰了碰莱尔德,“你怎么了?” 莱尔德还坐在地上。列维还以为他受伤了,他摇摇晃晃的,似乎十分虚弱,起身两次都又坐了回去。 列维把他搀了起来,他没受伤,但浑身软得像被抽掉了骨头。几分钟前,他那么简单粗暴地冲过去近距离接触“门”里的东西,现在却吓得像要融化了一样。 列维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莱尔德微笑着点点头表示感谢,似乎暂时腾不出精力来说话。 塞西在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门:“凯茨医生?” 列维打开门,一言不发。莱尔德也低着头,沉默地盯着地板。 塞西把门整个打开,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一切妥当,并无异常。 但她能感觉到,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她想询问,可声音被一种突然而至的本能困在了喉咙里,试了几次也发出不来。 她想起,不久前米莎对她和尼克说过:“你们不要总让我讲它们,这样不好,如果我讲太多,也许有一天你们也会看见的。” 她意识到,这两个人看见了。他们一定看见了米莎和安吉拉见过的东西。 塞西没有问刚才的事,而是说:“孩子们都去院子里玩了。我觉得……有的事应该尊重米莎的意见……” 列维点点头:“挺好,做得对。” 塞西无意间低头,看到放在地毯上的摄影机。列维看了她一眼:“关着的。” 她点点头,并不打算继续问。 虽然是她同意让这两个人来家中暗访的,现在她却开不了口问他们有何发现。她宁可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沉默已久的莱尔德抬起头:“塞西,你和尼克要保护好米莎。” “这是当然的,”塞西说,“不过……你们觉得怎么样?我是说……我们需要搬家或是怎么样吗?” 莱尔德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双手,似乎已经克服了不适,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不用,”他露出轻松的笑容,“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请你相信我——米莎的处置方式非常好。这可能要感谢安吉拉,安吉拉用自己的经历来教导她,教会了她如何避免受到伤害。你们要听米莎的话,她不想去什么地方,就同意她不去,她日常如果有什么古怪行动,别去干涉,按她的意思来。” 塞西抱紧双臂:“这样就能避免让她……变得像我母亲一样吗?” “她不会像安吉拉一样的,”莱尔德拍拍她的肩,“我有个比较大胆的猜测……随着米莎渐渐长大,她所害怕的那种个东西会放过她的。” 塞西不解:“但是我母亲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是……” “她们的情况不一样。总之,你们保护好米莎,信任她的判断就可以。接下来我还要慢慢研究安吉拉留下的东西,如果有重要的发现,我会和你们商量的。” =================== 楼下的孩子们没有留太久。那场不愉快的捉迷藏之后,家长们都察觉到气氛微妙,就陆续带着小孩告辞了。 列维也收拾好了器材,完成了今日的“工作”。他先一步离开,莱尔德还要和尼克废话几句,编几句关于儿童心理的瞎话什么的。 列维把车开到另一条街上,在这等着莱尔德。 他突然想到,之后他还得真的打开电脑导入视频,得真的挑出一套照片修一修,得真去找一家店把它们印成册……他几乎就是个真的摄影师。 他长叹一声,郁闷地趴在方向盘上。 过了一会儿,莱尔德来了。列维从反光镜里看着他走近,他的脚步有点虚浮,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列维也心有余悸,但他觉得莱尔德的状况与自己不同。 莱尔德打开副驾驶门坐进来。列维从兜里掏出那只脉冲注射器,递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注射器……” “我是问你它是干什么用的。刚才你在做什么?” 莱尔德没回答,列维转头看着他,他两眼放空地看着前面,好像已经走神了。 列维又问了一遍,还补充说:“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可以让别人检查它。” 莱尔德终于回过神,轻轻从列维手里拿回注射器,反正列维也没真的想拿走。“你找谁也检查不出来什么,”莱尔德说,“不然我怎么会轻易把它随便乱扔……” 列维撇撇嘴:“我想也是。” 莱尔德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给那东西注射了某种物质,可以用于定位追踪。” “此时此刻就能定位?” “不一定。我们确实希望能够持续追踪,但那只是理论,还不知道否能成功。可以保证的是,如果它再出现在世界上某处,我们之中就会有人收到定位信息,还能监测它的行动和生命体征。” “就像对野生动物那样?”列维看着他,“还有,你刚才说的‘我们’是指谁?” 莱尔德靠在头枕上,也歪头看着列维,一脸无辜的样子:“就是指你和我啊。” 列维毫不掩饰脸上的冷笑,没有再问。他俩也就在这方面最有默契。 他换了一件事问,这也是他很想知道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你怎么了?” 莱尔德反问他:“你不害怕吗?” 列维说:“我当然也害怕。但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毕竟从前我也见过一些奇怪的东西……虽然没有那么怪。” “它把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扯走了?” “安吉拉留下的那个坠子。”列维没说上面字母的事。 莱尔德说:“而那坠子本来也不是安吉拉的……是她从‘那边’带回来的。安吉拉见过它,米莎也见过它。” 列维点点头:“而且,如果安吉拉真的曾经走进去过,那么她和我们、和米莎还不太一样……她可能见过她真正的模样……” “她?”莱尔德注意到列维的用词,“你能确定它是个叫‘伊莱娜’的女人了?” 列维说:“如果她是人……或者至少能被比喻为人的话,她显然是个女性。” 莱尔德说:“好吧。刚才你问我怎么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吓到站不起来,对吗?” “嗯。你拿注射器刺她时倒是很英勇。” 莱尔德顿了顿,说:“我觉得……我可能也见过它……” “你是说……” “你听说过我小时候的事了,对吧?”莱尔德苦笑了一下,“我五岁时的事,和母亲一起失踪的那几天。” 列维确实听说过。在凯茨家的时候,他初步知道了莱尔德的经历,后来他利用零碎的时间偷偷查了一些当年的本地新闻,还和学会的信使私下沟通过。 “你也进去过。”列维说。 莱尔德取下了眼镜,捏着眉头:“是的……但我的记忆并不是特别清晰,那时我太小了,而且还很可能被什么东西吓疯了……唉,当年我又小又疯。” 列维因“又小又疯”这个说法而偷笑了一下。他问:“那你怎么能确定自己见过她?” 莱尔德说:“我忘记了具体的经历,却还记得那种恐惧……那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列维注意到,莱尔德的手又开始抖了。 在凯茨家门外,他们聊关于“门”的时候,莱尔德也会无自觉地发抖。他会尽量握紧拳头,或者捏住什么东西,指头绷得很紧,以此来阻止明显的颤抖。 “它想要小孩子。”莱尔德把两手交握在一起,盯着车窗外。 人行道上正好有一位年轻妈妈推着童车经过,另一位女士与他们擦肩,对童车里的婴儿做了个鬼脸。 莱尔德的目光随着那对母子飘远。他继续说:“我忘记了很多事,但我记得佐伊她……哦,就是我妈妈,你听过这个名字么?她原本可以带我一起回来的。我不记得我们经历了什么,我只记得……她一直在保护我,保护我不被那个东西带走……” 她成功了,莱尔德回来了,而她没有。 列维沉默了一会儿,说:“米莎说‘伊莲娜’也想带走她……这情况从她更小的时候就开始发生了。” “长大一些后,即使我再隐约感觉到‘门’,也没有再感受到过那种熟悉的恐惧……”莱尔德说,“因为它不再找我了。至于安吉拉,虽然她很敏锐,却也不是每次都会看见它,她的日记里并没有频繁提起类似东西,提到它的时候,又必定会提起米莎。那个东西大概不会主动找安吉拉。我猜,它想要个小孩子。” 她想要个小孩子。 列维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他身上发沉,眼前又出现了那双苍白的手,那片怪异不合常理的皮肤。 TBC 17--- 回到旅馆,莱尔德一直在研究安吉拉留下的笔记。他把笔记从手机相片上誊写到纸上,还开着翻译软件,把安吉拉双语混杂的行文统一重新写成英文。幸好安吉拉不是什么文学大师,用的词汇都不太生僻。 他坐在床上干这些事,列维则占用着房间内唯一的书桌,像个真正的摄影师一样(郁闷地)处理着照片。 列维悄悄注意到,莱尔德把手机中的资料打包发给了什么人。他只看见了发送的界面,没看见对方的称呼。 晚饭时间,列维要出去吃饭,莱尔德留在屋里不去。 列维问他是否要带些什么,他毫不客气地洋洋洒洒说了一长串,列维全部拒绝了,决定随便给他带一个汉堡套餐。 天有点阴沉,好像今夜会下雨。列维走出了几条街,钻进一家土耳其餐厅。 客人们大多在窗口点外卖,店内虽狭小,座位却空出好几个,列维从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楼梯上到二楼,二楼更是空无一人。 他坐下来,给人发了个位置信息。几分钟后,一个背着大包的年轻女性走上来,坐在了列维身边。 她看起来像是独自长途旅行的游客,但圣卡德市这种地方并没有什么名胜可逛。 女孩吃着烤鸡肉和薯条,对列维摇了摇头。 “查不到?”列维问。 女孩说:“查不到。或者说,能查到的都是谁都能知道的事。” “他还有个外祖母,你们从这边调查了吗?” “查了,没什么东西。她去年去世了,生前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女孩想了想,说:“按说,信使不该对猎犬说这种话……但反正我不是负责这事儿的信使,只是额外帮忙,所以别怪我多嘴——你让我们查的这个人很可能有比较敏感的背景,你要对他保持最高警惕。他可能会对学会产生威胁。” “我知道。”列维双手交握撑在颚前。学会的信息网是很可信的,如果学会给出的建议是这样,那他确实不能查得太深。 莱尔德背后的机构究竟是什么,列维心里已经隐约有数了。 身为学会的猎犬,他接触过“那类人”很多次……比如辛朋镇事件的善后,《奥秘与记忆》杂志89年10月刊的大批量失踪……其中都少不了他们忙碌的身影。 那些人和学会一样,都在试图发掘秘密。 但莱尔德和那些人又不完全一样。列维能够理解他,能够明白他为什么要面对“不协之门”。 即使没有任何人在背后支持,他肯定也会拼尽全力去探索这一切。 拿列维自己来说,他从未见过父母,脑海中也没有关于故乡的任何记忆,即使如此,辛朋镇仍然是扎在他身上的刺,它一直扎进他的骨头里,左右着他如今的一切行动。 而莱尔德,他失去母亲的时候已经五岁了,虽然他那么小,能记住的东西那么少,但他的灵魂里也一定扎着这样一根刺。 也许它扎得比列维的刺更深,也许它造成的伤口至今仍在流血。 女孩说完那些就低头只顾吃东西。吃完后,她翻开书包,拿出一只男士厚皮夹。 皮夹滑到列维面前,打断了列维的思索。 “我专程赶来,更多的是为了这个,”她说,“是导师要交给你的。别在这儿打开,我们信使不能看内容。” 列维没有问“是哪个导师”。对猎犬和信使而言,学会的导师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本来也不该知道某一个导师的名字。 当然,这种情况在列维身上有个例外:由于亲属关系,他至少知道两个导师的名字,伊莲娜和彼得。 他收下皮夹,正好想起吊坠的事:“我上报的照片证据,有结果了吗?” 女孩说:“导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提交实物证据。” “当事人家属不同意我拿走它,照片是我把它借出来拍的。” 女孩露出一脸“你怎么这么老实”的表情,但信使无权教训猎犬,她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传达导师的意思:“导师们只能确认,那是1990年以前的旧版‘书签’,但不能确认它具体属于哪一位导师。” “从失踪或殉职导师里查呢?”列维问。 “你能想到,导师们就想不到吗?”女孩叹了口气,“他们没有告诉我太多,我能转达的只有这些。总而言之,导师们接收到了你传达的东西,所以才决定给你那个皮夹。我是为递交它才来见你的。如果还有变动,导师会再联络你。” 信使吃完了自己的食物,背起包下了楼。 列维在座位上等了几分钟,下楼去买了一份女孩吃的那种烤肉卷饼配薯条,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关于吊坠的主人,其实他心里有答案,但他仍然想得到来自学会的确认。 每个被承认的导师都有一枚那样的吊坠,他们称之为“书签”,是彼此身份的证明,也是被真理接纳的象征。只要导师还活着,就不会让“书签”离开自己。 学会从没有向列维隐瞒过辛朋镇事件。他还小的时候,教官直接把他父母的身份告诉了他,甚至可以说,学会想故意引导他去调查。 如果学会能完全确认吊坠属于伊莲娜,他们就根本没必要隐瞒这一点,就算他们不想让信使知道,也可以不说细节,只传递结果。 如此来看,学会所知的也并不多,他们不能准确地判断吊坠是属于伊莲娜,还是属于另一个名字中有字母E的导师。 从过去到现在,学会有很多成员行踪不明。猎犬自然不必说,连导师也会被卷入不可预知的事件。那些因为探索而陨落的导师,被后来人称为“丢失的书页”。 丢失的书页太多了,仅凭一枚刻有字母的书签,他们根本无法对应出它属于哪一页。 列维忍不住想,在那些消失的导师或猎犬中,有多少已经死亡?有多少被禁锢于其他困境?又有多少一直活在某扇门的背后,而别人再也看不见他们? =============== 列维回到旅店,一开门,地板中心铺满了碎纸。 “慢点!别踩到!”莱尔德低着头说。他坐在地上慢慢拼着它们,姿势和表情令人想起玩拼图的小米莎。 列维把一个纸包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也不看,随便掏出一个东西剥开就吃,眼睛全程停留在地上的纸片上。 “这里面的酸黄瓜真难吃。”莱尔德说完,又咬了下一口。 “我不止一次给你带过晚饭,你没有一次说它好吃,”列维坐在床上,看着地?看着地上的“拼图”,“你在做什么?” 莱尔德说:“这些是铁盒里的碎纸片,它们原本是完整的一张图,被安吉拉撕碎了。” 说着,他又找到一张可以衔接的纸片。 “她撕得也不算特别碎……”他捏着纸叹气,“但是很不均匀。大一点的还好说,小纸屑就不好办了。没准还弄丢了一些……” 列维站起身,俯视地上已经拼好的部分。 安吉拉把它画在一张旧包装纸背面,纸铺开有一小块地毯那么大,应该是来自某年的圣诞礼物包装。 好在这画面不是真正的拼图,拼起来也不算特别费劲。莱尔德吃完一顿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晚餐后,大包装纸上的画面基本完整了。 有些细小的纸屑早就彻底丢失了,所以图看起来有点伤痕累累。莱尔德用胶条把它固定起来,再站到椅子上或者床上,寻找角度,拍照保存。 图案看起来像地图。弯弯曲曲的线条来回穿梭,线条旁还散落着一些符号,就像在普通地图上标识车站或重点建筑那样。 图上没有比例尺,所以看不出每个标志物之间到底有多远。其实它也不一定是地图,图上的标识并不统一,每个标志物都是不一样的小涂鸦,每两个的形态都不太一样。 列维和莱尔德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就又回到电脑边处理无聊的照片去了。 两个人各做各的事,眼看就到了深夜。 莱尔德哈欠连天,打算去洗漱睡觉,而列维还得处理一堆照片,不得不进行无谓的熬夜。 ============== 莱尔德睡下一小时之后,列维坐在书桌前,背对床铺,打开信使交给他的皮夹。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脑屏幕,这足够让列维看清皮夹里的东西。 一支金属无墨笔。笔是细长的纺锤形,和男子的手指大小差不多,笔头稍尖,和笔身没有明显的分界,通体都是金属灰色。这种笔不需要任何墨水,也没有安装铅芯,可以直接用金属笔头持续地书写。列维在纸上试了试,学会送他的笔和外面买的不太一样,纪念品商店里的无墨笔书写起来更像硬铅笔,而这支笔的笔迹更黑更浓。 一枚钥匙形状的吊坠。钥匙的圆形部分雕刻着六芒星、衔尾蛇,看起来与导师的“书签”图案类似。而不同的是,这枚吊坠上并没有希伯来文字母Alef,取而代之的是列维的名字缩写。这是猎犬的铭牌。猎犬们平时并不佩戴铭牌,铭牌由导师们统一管理,只有执行有必要表明身份的任务时,学会才把身份证明交给猎犬。 还有两板药片。没有药名和用法,看上去和维生素片差不多,每板有六片。 列维曾经见过无墨笔和名牌,只有这药片,他今天第一次见到。 他知道这是什么。教官讲解过它的用法用量,并不是每个猎犬都有机会用到它。 皮夹内就这么多东西,没有半点含有文字的指示。但这已经足够了。 看到笔和药片,列维就明白了命令为何。 他把笔和药片收好,将钥匙牌贴身戴在脖子上。 洗漱后,他爬到床上,像是忘记了睡觉需要闭眼一样,久久地地注视着房间里的黑暗。 另一张床上,莱尔德本来均匀地呼吸着,现在突然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 列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目光,继续瞪着天花板。 他想象着,如果这个房间内出现一扇本不存在的门,他是否能够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他一直追逐着“不协之门”,就像逐风者们不停寻找着龙卷风。 那些人尽己所能去追踪、研究、拍摄、分析……目睹狂暴而壮美的奇景时,他们也很注意与龙卷风保持距离。毕竟,没有人真的被它带去奥兹仙境。 如果桃乐丝找不到翡翠城,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在永恒中不停地寻找回家的路,直到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忘记故乡的名字,只知道不停不停地寻找下去……这和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区别。 想着想着,列维的思维终于开始涣散,眼睛也渐渐闭上了。 就在他几乎要沉入梦乡时,一声抽泣声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列维侧身望去。旁边床上的莱尔德背对他,蜷缩着,肩膀有些发抖,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 大多数人说梦话都不怎么清楚,会喊出银行密码的是极少数人。莱尔德的梦话也十分含糊,与其说是梦“话”,更像是一些意义不明的呜咽。 列维寻思着要不要叫醒他。也许不叫更好……反正多数人都会重新进入深眠状态。 过了一会儿,莱尔德呼吸越来越急促,有几次几乎哽住。列维决定叫醒他,万一出现睡眠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叫了莱尔德几声,莱尔德没反应。于是他下了床,坐到莱尔德的床沿上。 TBC 18- 列维伸出手,想推莱尔德的肩膀。手指刚刚接触到衬衣,莱尔德一个激灵醒过来了。他翻身仰面朝上,睁开眼,双手还紧紧抓着被子。 屋里没开灯,但窗帘不够厚,窗外路灯的光线能够透进来一些,列维发现莱尔德脸上有些湿漉漉的反光。 莱尔德迟疑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列维的存在。两人尴尬地对视片刻,同时移开视线。 在列维开口询问之前,莱尔德“啊”了一声,还故意把声调拖得很长。他背对着列维坐起来:“真恐怖,真恐怖……我做了个超级恐怖的噩梦!丧尸围城,子弹打完了,同伴被咬了……” 列维问:“你以前经常这样?” “不经常,”莱尔德依然背对着他,疲惫地搓了搓脸,趁机把眼泪抹干了,“以前我们也一起睡过,我从没吵醒过你吧?” 其实今天他也没有“吵醒”列维,是列维还未睡熟而已。 列维皱眉:“如果你把‘一起住双人间’定义为‘一起睡过’,那你的生活还真乏味。” 莱尔德笑了笑,好像这笑话不是他自己引起的一样。列维不禁想到一个理论:主动发笑能够化解尴尬,更能驱赶恐惧。 “如果你仍然在被下午发生的事影响,这也没什么,很正常,”列维看着他的背影说,“我还没睡着,如果睡着了,可能我也会做恶梦的。今天我们看见的东西……那实在是……” “但我们还会继续找它,对吧。”莱尔德说。 列维轻笑:“对。除非你吓得不敢继续了,那时就放弃吧。我倒十分希望你赶紧放弃,快点滚出我的生活。” “你哪有生活啊?”莱尔德毫不客气地回敬,“你只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有娱乐,没有度假,没有爱好,没有老婆,没有房产,没有狗,没有猫……” 列维又发现一个新知识点:做完噩梦的莱尔德比平时更讨人嫌。 “难道你就有这些?”他问。 “比你强一些,我有爱好,还有房子。” “真的?” “这么吃惊吗?”莱尔德的语气已经十分放松,但在说话时仍然不愿回头,“我真的有房子,外祖母去世后,把房子留给我了,虽然我基本没怎么住。” 列维说:“不,我是吃惊于你竟然有爱好。你有什么爱好?” 莱尔德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我不仅是灵媒、驱魔师,还是巫术历史学家、自由撰稿人、探险家、神秘学研究者……你觉得我有什么爱好?” “这不叫爱好。”列维重新抖开被子钻进去。莱尔德则站起来,慢慢踱进了浴室。 好几分钟过去了。莱尔德没开花洒,没上厕所,也不知他在里面做些什么……这旅馆的房间挺小的,列维能听出来这些动静。 列维又一次爬起来,去敲了敲浴室的门。这次莱尔德反锁了门。 里面传来莱尔德吸了一口气的声音:“稍等,我这就好。” “你在干什么?”列维问。 水龙头被打开了,大概是莱尔德在洗脸。“没什么,静静心而已,”说着,莱尔德开门出来,“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在打飞机。” 列维没理会这句刻意的轻浮话,而是皱眉盯着莱尔德。 近距离看时,即使光线昏暗,列维也能看出他的眼睛红红的,鼻翼也有些发红……这人竟然躲在浴室里偷偷哭,还把声音压到最小。 莱尔德有点绷不住,侧过身去,抓了抓头发:“你怎么了?是在关心精神病人的健康吗?” “就算是吧,”列维说,“说真的,你真的没事?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不用不好意思。虽然你这个人很麻烦,但在举手之劳的事情上我不介意帮忙。” 莱尔德噗地一笑:“哦?这么贴心啊?那你给我个温暖的拥抱?” 列维挑挑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一把揽进怀里。 莱尔德惊呆了。已经被拥抱住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触电一样地躲开了,列维当然也没挽留。 “你认真的?”莱尔德立刻露出夸张的笑容,“我还以为你这种刻薄冷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温暖的拥抱’呢!” 列维看着他:“怎么?你嫌不够暖?我说了,举手之劳而已。” 莱尔德绕过他,回到了自己床上,用僵尸一样的姿势倒了上去。 “我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肉麻的人,”他把被子拉起来,盖过头,但露出双手,一手举起来比了个大拇指,“好啦,晚安!” 凭列维对莱尔德的了解,他干这种多余而莫名其妙的事情时,多半是在掩饰什么东西。 列维摇头笑了笑,从背包里翻出一小瓶药:“晚安。对了,你要不要也来一片这个?能舒服点。” “万艾可?” “去你的。褪黑素。” 莱尔德翻身背对他,摆了摆手:“不啦。褪黑素也治不了做噩梦。” 躺在床上,睡意渐浓时,列维无意识地回味起刚才莱尔德的反应。 偷偷哭也好,不寻求帮助也好,这些都挺好理解的,男人里十个有八个都这样;但拥抱时迅速躲开,这就有点古怪了。 一般人就算是面对有些尴尬的、虚情假意的拥抱,也起码会敷衍地互相拍拍背,就算是恐同者,就算是风俗不一样的外国人,也不至于像怕被传染病一样迅速躲开。 莱尔德能与人正常沟通,但排斥肢体接触?是他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吗?是疗养院的人对他做了什么?还是……门里的某种东西对他做了什么? 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列维想翻个身,看看莱尔德睡着了没有,会不会又偷偷窝在被子里陷入一些异常的情绪……但睡意汹涌地袭来,最终他也没有真的去看。 ================== 天蒙蒙亮的时候,莱尔德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趴在被窝里接起电话,连眼睛都不睁,几秒后,他迅速清醒了过来,猛地坐起身。 “昨天早晨?”他用肩膀夹着电话,边说边下床收拾东西,“都过去一天了?不,我当然也不知道……哦,不会,他不会和我联系,他根本没记我的号码……其他人呢?他有女朋友什么的吗?” 他就这样夹着电话去了浴室,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平时喜欢穿的那套黑长衫。 又说了几句后,通话暂时结束,他塌着肩膀坐回床上,正好与已经起床的列维对视。 “怎么了?”列维问。 “我爸打来的,”莱尔德的表情很微妙,让人说不出到底是焦虑还是激动,“杰里不见了。” “难道是昨天中午……”列维想起了他们在米莎的房间看到“门”的时候。 莱尔德说:“不是中午,是昨天早晨。我爸起得早,洗漱的时候还看见杰里了,然后等我爸再想找他,他就不见了。不在房间里,不在家中任何地方,没有带走书包什么的,身上还穿着睡衣……他倒是带了手机,但手机拨不通。” “你爸有没有问过那个叫肖恩的孩子?” “问了。肖恩也不见了。他是单亲家庭,母亲在医院工作,那晚她正好在值班。白天回家之后,她还以为肖恩只是出去玩了,所以根本没找他。直到下午我爸打电话过去问杰里的事,她联系不上肖恩,才意识到肖恩也不见了。” 列维思索着:“你刚才说杰里带了手机……那他应该不是在突发事件中失踪的,可能是他自己偷偷出走了。” “不不!他带了手机才糟糕!”莱尔德说,“你想啊……他一直希望拍到有趣的东西,好卖给电视台。” 这么一说,列维也意识到了:“他穿着睡衣,拿着手机……也就是说,他大概是看到了某种必须拍下来的东西,然后失踪了……我们回松鼠镇?” 莱尔德点点头:“嗯,回松鼠镇。” 他们飞快地收拾了本来也不多的行李,一大早就退房离开了圣卡德市。 列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时间太早,路上车子太少,视野上过于开阔? 还是莱尔德的头发凌乱地散着,没有像从前那样向后梳平? 直到开出城,列维才意识到“不对劲”在哪里:今天的莱尔德十分安静,没有扮演导航仪,没有指责他多绕了一个社区,没有反对他超车,没有玩他的遮阳板和音响,没有在他的储物盒里翻找食物…… 莱尔德一直端着手机,翻看之前拍下的安吉拉的日记。 上了公路后,列维说:“我还是觉得,也许杰里只是在做什么别的蠢事,不见得是他遇见了‘门’。” “怎么说?”莱尔德仍然盯着手机。 列维说:“他在婴儿时期就近距离接触过‘不协之门’,然后这么多年过去,直到上个月,他才又一次清晰地直面它。你也说过,他的感知挺迟钝的,甚至他还不如肖恩。他不是米莎那种敏锐的类型。只要看不见,就不会有走进去的风险,不是吗?” 莱尔德终于放下手机:“不对。你想想安吉拉。她一开始也只是感知稍稍敏锐,而不是像米莎那样随时会看见‘门’的实体。她在我家工作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或者感觉到一些东西,直到那天,她才真正清楚地看见‘门’……再之后,你看她怎么样了?她感知到、看到‘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它们几乎变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莱尔德正好读到其中一段笔记,列维没法看屏幕,他就复述给列维听:“她说,之所以她不愿意出门,是因为她害怕在陌生的地方迷失到另一个世界去。在家里,她能记住哪个是真正的门,哪个是不该看的门,但在陌生的街道上,她觉得自己会直接走进别的世界……她去医院看望女儿的那次就是,她分不清该往哪走。你看,曾经她也是看不见这些的,她活到六十多岁才开始察觉。一次察觉,就会继续察觉,察觉得越多,迷失得越深……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米莎家的时候,米莎喊着不让其他小孩玩捉迷藏,让我们上楼去找那些孩子,米莎对我喊了一句话……” 列维说:“我记得。她说‘别去注意看’。” 莱尔德说:“就是这样了。杰里从前看不见,不代表后来也看不见。更何况还有肖恩在呢,肖恩很敏锐,我们都没感觉到的动静,他能先感觉到。如果他俩在一起,只要他能看见,杰里就一定也会看见。” 莱尔德这么一说,列维想起一些现象:在从前所有疑似“不协之门”的目击记录中,当事人们的证词通常十分统一。也就是说,如果一群人同在一个地方,只要他们之中有人看见了“门”,那么在场且未被遮挡视线的其他人就基本也能看见。 这就好像……曾经你天天路过某个地方,你只是正常地走路,从未注意过路旁都有些什么东西。某一天,同路人突然指给你看:那有个旧报箱。于是,等你再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每次都能留意到报箱了。 米莎与她父母的情况则有些特殊。安吉拉教过她如何对待那些“门”,所以米莎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明示给父母。即使她正盯着它,她也不会告诉妈妈“那里有一扇门”。 无法察觉,就不会被迷惑……就如辛朋镇幸存下来的某些人:瘫痪失能者,刚满月的婴儿…… 想着这些,列维说:“但你好像不是这样。你也见过‘门’几次了,但你完全没有变得更敏锐,更没有变成安吉拉或者米莎那样……至少你还有多余的精力假装驱魔人呢。” 莱尔德笑了一下:“确实。我也很奇怪这一点……我和杰里都不是敏锐的类型,甚至,我可能比一般人还迟钝。我进过门,还看见过它不止一次,像我这样的人,本应该变得和米莎一样才对……可我竟然还得主动去寻找它们,好不容易才能碰巧看见一次。” “以前你是怎么找它的?”列维问。 “反正不是靠跟踪你,真的不是。” 列维已经不止一次被他气笑了:“我没问这方面。我是说,如果你到了某个可能出事的地方,但你没看到门,这时你怎么办?你说可以借助疼痛和轻微的意识模糊来集中注意力……难道你每次都要找个人打你?” 莱尔德没有马上回答,甚至没有马上用油腔滑调的言辞反驳……这让列维怀疑自己会不会说对了,难道他真的每次都需要被人打? 想了一会儿之后,莱尔德说:“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也是个办法……可惜的是,我并不是总能追踪到这类事件,没那么多人有机会打我。更多的时候,我跟着一条线索查了半天,最后发现只是百年老屋子里有密室,而且还把浣熊困在了里面。” 列维笑了笑。莱尔德又查看了一会儿手机,说:“今天你得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列维问。 “如果情况需要的话,你还得负责打我,”莱尔德说,“我得承认,之前那次你打得非常好。轻重适中,很他妈的痛……但又不会痛到神志不清。” 列维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奇怪的赞美。” 莱尔德摸了摸肚子:“不过……这次如果还要打,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我肋骨下面淤血很厉害,短期内再来一下真不行,我可能会吐给你看。” 列维眼睛盯着前方的路,脑子里却在想象莱尔德腰上的淤血到底什么样子。 他摇摇头:“我们的这段交谈真是太奇怪了……史无前例的奇怪。好吧,我想想别的方式……” 莱尔德靠在车窗上:“嗯,你可以提前构思一下。” TBC ===================== 19- 今天是星期一。尼克负责送米莎上学,塞西要去继续处理安吉拉的后事。 塞西仍然没有把安吉拉去世的消息告诉米莎。其实她隐约觉得,也许米莎可以承受得住……虽然她非常喜欢安吉拉祖母,但毕竟她还小,这个年纪的孩子虽然能懂什么是死亡,却还不太能分清死亡与别离。她会难过,可这种难过并不如大人们的强烈。 也许要等她再长大一点,等到她完全明白了何谓永别,那时她再起安吉拉,更巨大的悲伤才会涌上心头。 就算不想说,塞西也得开始考虑如何与米莎谈这件事了……今天亲友们都得知了安吉拉去世的消息,葬礼的时间也已经定下来了。她再怎么拖,葬礼时米莎也必须和安吉拉告别。 看着米莎的眼睛时,塞西不想对她说出任何负面消息。那双眼里氤氲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而塞西又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它。 莱尔德给塞西的建议是,只要相信米莎,米莎就可以挺过去。等她长大一些,那不知名的东西就会放过她……他说得挺认真的,不像是随便安慰人。塞西一方面愿意这样相信,一方面又担心是否这样就足够……只要把一切交给米莎来判断就可以?她才刚过七岁,她真的能够保护自己吗? 中午之后,塞西办完了事,她开车回圣卡德市,顺便到学校去等着米莎放学。 米莎很少在校内逗留,可今天塞西等了二十多分钟,米莎还没出来。 塞西打算进学校去找找。她刚离开车子,一位眼熟的老师正好走过来:“你是米莎·特拉多的母亲?” 送米莎入学的时候,塞西在班上见过这位老师。她瞬间提心吊胆起来,小心地问米莎是否出了什么事情。 老师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没事,只是有点闹脾气。我本想给你打电话,后来想到也许你就在外面……跟我来吧。” 塞西大概能明白“闹脾气”的意思。和别的小孩比,米莎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学校也为此专门和她谈过几次。 普通的老师能对米莎有耐心就已经很好了,他们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老师把塞西带到一间教室,看起来是上科学自然之类课程的地方。米莎坐在教室最中心的位子上,已经收拾好了书包,却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塞西出现在走廊里的时候,米莎已经看到她了。 原本米莎一直盯着玻璃窗外的走廊,但当看到妈妈时,她立刻移开了目光,改为低头盯着桌面。 “她不肯出来,”老师说,“别的学生都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我问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要等一等。我忍不住想,会不会是有学生欺负她,她害怕半路被他们截住……” “真的吗?”塞西赶紧问。 老师摇摇头:“我们学校这方面的监管很严格,应该不会有霸凌事件,而且她也从没有受伤或畏惧其他同学……我只是觉得,应该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于是我问她,如果你害怕一个人走,那我带你一起出去好不好?我带你去找你的家长……可她仍然不愿意。她还挺冷静地跟我解释说,‘我真的会走的,只是要再等一等,你不用管我了’……” 塞西说想慢慢和女儿谈。老师表示理解,并暂时离开了。 米莎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塞西刚才就注意到了:当她出现在走廊里,并且能够看清教室中的米莎时,她俩的目光立刻就对上了,因为米莎一直在盯着玻璃外,在看到塞西与老师之后,她才改为盯着室内。 在塞西与老师交谈时,米莎又向这边瞟了几次,每次都稍微看一眼就收回目光。 塞西没有立刻走进教室。她转过身,看着整条走廊。 米莎不是在看她。米莎到底在看什么? 塞西走进教室时,大约是2点45分。 与此同时,在松鼠镇的凯茨家门口,列维·卡拉泽发现可以从侧面窗台爬上门廊,再翻进二楼的一个房间。那房间的窗户没锁住。 之所以他们打算翻窗闯入,是因为莱尔德根本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大约两小时前,他俩抵达了松鼠镇。凯茨先生并不在家。莱尔德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自己正和当地警方一起行动,在镇外的一片开阔林地中搜寻。这篇林地很受镇上青少年的欢迎,总有人来这里开露营派对,或者做一些警方和家长都不怎么支持的事情。 父亲没说太多就挂上了电话,莱尔德也没提自己就在家门口。 一旁的列维忍不住说:“他到底想不想让你帮忙?” “他不想,”莱尔德收起手机,“而且他也不认为我能帮什么忙。他只是需要告诉我……对我说这件事,大概能让他好受一点。” 列维没太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也失踪过,”莱尔德说,“我和我妈妈当年也是这样……穿着家居服,没带任何财物,毫无预兆地从家里失踪。除了年龄以外,杰里的失踪和我那时非常相似。不管怎么说,最后我回来了,所以杰里也有可能回来……我猜,我爸心里想着这一点,就会想听听我的声音。这会让他觉得好一点。” 列维说:“但是你妈妈并没有回来。” 莱尔德不满地蹙眉:“你能不能别这么冷酷,是想看我悲伤得哭出来吗?” 他说完,从小提箱里拿出另一支手机。列维看得出,那东西并不是手机,只是造型像而已。 莱尔德也不在意他的目光,直接解开了锁屏。屏幕上的画面有点像卫星地图,但比常见的地图多了很多彩色线条,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列维直接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如果这是机密,莱尔德会酌情胡说八道的。 莱尔德回答:“这是个终端。能显示一定距离内被监控者的位置。” 他慢慢绕着房子走,列维跟在他身边。“被监控者是指什么?”列维问,“比如昨天我们看到的……那个生物?” 莱尔德说:“对,我给它注射的东西,就是为了这个。” “只有你一个人负责监控她?” “当然不是……但不要问我还有谁。” 列维了然地点点头。他跟着莱尔德走了一圈,莱尔德的表情和仪器屏幕都毫无变化。 “现在我们做什么?”列维问,“开始打你吗?” “不,先去肖恩家看看。”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肖恩家。是莱尔德带的路。 在更早之前,莱尔德与肖恩并不认识。列维想,既然这人都能跟踪学会的猎犬,查一个学生的地址当然更简单了。 肖恩家没人,屋里有一只狂吠的狗。于是他俩又返回凯茨家,寻思着要不然想办法进屋看看。 列维看了下表,大约2点45分。街上挺安静的,人们不是在午休,就是外出还未归来。 他观察了一下房子,在侧面找到了一条能够顺利翻窗进屋的路线。他并不知道的是,肖恩也是熟练利用这条路线的老手。 翻进窗户里之后,列维看出来这是杰里的房间。角落里有一双运动鞋,大小明显和杰里的身形不符,更像是肖恩的鞋子。 列维啧啧摇头。据说,凯茨先生表示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分别失踪还是一起失踪,显然,他连自己儿子穿多大的鞋都没注意过。 莱尔德没有爬窗的好身手,所以要由列维先进屋,然后去帮他开门。 进门后,莱尔德没有先上楼,而是直奔书房。他熟练地唤醒一台有密码的电脑,熟练地找到了录制并重放室内监控的软件,然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支闪存,插上电脑,开始熟练地用闪存内的工具对监控视频做手脚。 列维站在一旁抱臂看着,都懒得问“为什么你知道电脑密码”这种小事了,毕竟这只是个普通的家用电脑。 “我们真的是到了你家吗?”列维说,“为什么这气氛更像是在潜入机密组织?” 莱尔德说:“我是为了避免麻烦。如果有人调看今天的监控,会发现我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带着一个可疑的男人在家里晃悠……我可不想再花精力和资源应付这些。” 说话之间,莱尔德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显然,那支闪存里有某种隐秘而便利的小工具,他并不需要费太多时间去亲自剪辑视频。 列维说:“这事已经涉及到你们整个家庭了。你不打算对你父亲实话实说?” “不打算,”莱尔德说,“知道‘不协之门’的人越少越好。就像米莎说的一样,你能看到它,它就也能看到你。” 列维里里外外地搜查了一下凯茨家,莱尔德留在书房,调看之前的监控录像。 之前凯茨先生已经草草地看过一次了,但他只浏览了白天的部分,也就是他早上见到杰里之后的,他根本没往前翻看……清晨时杰里还在家中,他认为没必要查看天亮之前的部分。 警方早晚会拿走这些录像,那时再找来看可就不方便了。莱尔德得抓紧时间寻找不寻常的东西。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某人低着头,穿着戴头套的恐龙睡衣,穿过走廊,进入浴室,然后是凯茨先生,再来是杰里……接着,凯茨先生离开了浴室,杰里没离开。 杰里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穿恐龙睡衣的孩子——当然那肯定是肖恩——也没有再出现过。 莱尔德把列维叫了过来。沟通之后,两人来到二楼浴室。 浴室里毫无异常,莱尔德手里那个不知名的监控终端也没什么反应。 莱尔德对着镜子摘下眼镜。今天他戴的是那副带挂链的金丝眼镜。 “要不然,我们试试……那个?” TBC 20-- 列维问:“‘那个’是哪个?” “就是,你来协助我提高感知能力……”莱尔德说。 “哦,当然可以,”列维说,“问题是,你现在有察觉到什么东西吗?如果根本没有,也许试了也是白试,你只会毫无意义地受罪而已。” 上次是肖恩先有所察觉的,列维和莱尔德都有点迟钝。莱尔德思考片刻,说:“还是试试吧。万一有用呢?再说了,你只是让我痛,又不是要杀我,就算没用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就这么决定了,来吧,随心所欲吧!” 列维略嫌弃地看着他。 莱尔德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发挥创意,我哪知道你想怎么做?” 列维把背包放在洗手台上:“我在路上考虑了一下,得不伤及内脏和骨头,还不能让你长时间无法恢复。我觉得……鞭子那类东西就好。你认为呢?” “可以,”莱尔德说,“但是,你是变态吗?你还随身带着鞭子?” “不,我当然没有鞭子。”说着,列维一手按在腰间,“用皮带吧。当然是没有搭扣的那边。你得把……”他移开视线,艰难地说,“你最好……把裤子脱一下。” 莱尔德把小提箱靠着柜子放好,背对他站着:“不必了吧,你直接打我就好。” 列维解释说:“不,不能这样。你想要的比较强烈的疼痛,而不是什么奇怪的情趣,那么……我就需要下手稍重一些。这可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皮肤出血,如果你身上有衣物,衣物会和伤痕粘连在一起。” 其实列维说到一半就想起来了,莱尔德大概不会愿意脱衣服。在旅店的时候,他推开浴室的门,莱尔德迅速跳进了浴帘后面,动作快得令人印象深刻。 莱尔德想了想,弯下腰,卷起了裤管。“不然,小腿后面怎么样……”他说,“这里肉也挺多的……” 他把一条大浴巾叠好放在地上,背对着列维跪上去,裤子卷到膝盖处。 列维把皮带“啪”地一声抽出来。他本来不想搞出声音的,这样太奇怪了。这声“啪”纯属手滑…… 莱尔德轻轻抖了一下,立刻语气轻松地说:“我准备好啦。” 列维捏了捏眉心,在手上卷好皮带,调整到感觉合适的长度。“莱尔德,我得跟你说清楚,”他说,“上次我挺痛快地给了你一拳,因为我多少受过一点徒手格斗的训练,也算是打过几场架,所以下手能把握轻重……但我可从来没学过如何用皮带打人的小腿。说真的,我还是建议你用……”列维顿了顿,找到正经些的说法,“我是觉得,人的臀部和大腿更安全一点。” 莱尔德回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什么,难道你专门学过如何鞭打别人的臀部和大腿?” “当然没有!”列维发现自己还真有点想殴打这个人了,“你是真的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懂,列维·卡拉泽医生正在进行术前风险说明。” “差不多吧。” “我明白,没事的。好了,我们都专心点,来吧。” 说完,莱尔德深呼吸了两次,低头闭上眼。 ====================== 与此同时,在圣卡德市的某所学校里。 塞西蹲在米莎面前与她沟通。米莎仍然拒绝离开,甚至拒绝从座位上站起来。 母女俩说话的时候,刚才的老师带着一个年长些的女性走过来,隔着玻璃看着她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又走开了。 塞西意识到,老师们可能是对米莎的古怪行为有了新的猜测:这孩子害怕的也许不是校园霸凌,她肯定是不愿意回家…… 一个没参加任何课后活动的低年级小孩,她不愿回家,不肯跟妈妈走,还能是什么原因?显然她害怕的“某人”就在她家里,甚至就在她面前…… 虽然有些被害妄想的意味,但塞西还是有些痛心和急躁。 塞西拉起女儿的一只手:“我知道你在害怕某种东西。这样吧,我保护着你走出去,好不好?” 米莎四下看看,摇了摇头:“不行,我觉得她还在附近……” 塞西问:“她到底在哪?你指给我看。” 米莎低下头:“不行。如果我们一起出去,万一她来了,而且我看到了,那时你就也会……” “那不是正好吗?妈妈会为你狠狠揍她的。” 米莎看向她,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你根本不相信我,所以你才会这样说。” 塞西一时语塞。她有自信能明白女儿的心思,反而是女儿没有相信她的决心。 “我是认真的,”塞西拉着米莎,一起站起身,“我不是在敷衍你,更不是在玩‘妈妈看过啦,柜子里没有怪物’这一套糊弄小孩的把戏,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年纪了。米莎,我是认真的,无论威胁到你的是什么,我都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你。” 米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被妈妈坚定的眼神说服了。 塞西摸了摸米莎的头,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出教室。 米莎走在塞西身后,几乎紧贴在她身上。刚走出去几步,米莎突然用力拉住了塞西。塞西低头一看,女儿把头偏到一边,脸色苍白。 “她来了……她来了……”米莎小声说。 “谁?”塞西四下看了看,走廊没有任何异常,“‘她’在哪?” 塞西问了,米莎却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神,咬住嘴唇。塞西很熟悉女儿的小表情,这表情代表她知道某件事,只是不愿意说。 这时,有两个老师边交谈边从她们身边经过,还有几个高年级学生跑下楼梯,停留在走廊拐角上等着另一名同伴。嘈杂比安静更令人安心,塞西看向那些人,松了口气。 “你看,没事的,”塞西拉紧米莎的手,坚定地向出口走去,“我们快点走,快点到车上就好了……” 米莎被拖着趔趄了几步,不得不跟上母亲的步伐。塞西本以为一切顺利,这时米莎突然挣扎着尖叫起来。 路过的学生和已走远的老师都停住了脚步,震惊地盯着母女俩。塞西手足无措,恐惧、委屈与悲伤一齐袭上心头,显然,其他人看到的是一个发疯的母亲,和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 塞西回过头,弯下腰,想去安抚女儿,没想却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眼神。 绝望,厌恶,恐惧到极点,喘息声轻而急促,似乎被惊吓得忘记了如何呼吸……养育米莎七年,塞西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正因如此,她顺着米莎的目光,慢慢转身。 老师和高年级学生们都不见了,连走廊的转角也不见了。 挡在塞西身后的,是一堵近在咫尺的墙壁。 墙壁由光滑的石砖垒成,砖缝里长着青苔,墙上有个圆圆的洞,有些像混凝土管的截面。 漆黑的洞口里,慢慢滑出一只苍白的手臂。 塞西浑身寒透,完全无法动弹。 在她愣住的这会儿,另一只手也从洞口伸了出来。它们一左一右撑住墙壁,黑暗深处传出一阵阵摩擦声。 它想爬出来。 米莎猛拉了一下塞西,塞西这才回过神来。她回身抱起女儿,拔腿向走廊另一头狂奔。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那苍白的手臂向前捞了一下。它碰到了塞西的肩头,但没能抓住她,只捞住了几根头发。 =================== 下午3点27分,莱尔德带来的小型仪器突然发出高频的警报声。 在此之前,莱尔德小腿上挨了几下。第一下的时候,他惨叫一声,然后坚定地说不够疼,不管用,不足以把他的意识与现实割离开来。 列维心里直犯愁,皮带不好控制,下手轻了不行,重了又怕失手……毕竟小腿和脚腕那么近,莱尔德腿上的皮肉也不够厚实。 又几下打下来之后,莱尔德倒吸一口凉气。 疼痛从腿上蔓延开来,大脑在那瞬间一片空白,除了“痛”以外,什么信息也处理不过来。 他眯着眼睛,感觉到远处有东西正在移动。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有东西在那里。 它无声地缓缓蠕动,巨大的身形呈现出一种缩紧的姿态……犹如强壮的雌狮潜伏在草丛后,盯着步履蹒跚的瞪羚幼崽。 终端仪器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把他从狩猎现场拉回了浴室地砖上。 他睁开眼睛,想抓住放在洗手台上的仪器,却双脚一软,差点把下巴磕在洗手台上。幸好列维扶住了他,没让他真摔倒。 列维让他向后坐在浴缸边缘。从这个角度看不清莱尔德的腿,只能从侧面隐隐看到血痕,列维默默替莱尔德后悔:你这几下算是全都白挨了。 “它不在这儿!”莱尔德调试着仪器,“这只是统一示警,不是我这台仪器侦测到的……它出现了,它来了,但它不在这儿!” 列维问:“那她在哪?这警报能调小声点吗,整条街都要听见了。” “能调小,我这就调……目前还不知道它在哪,精准定位需要一点时间,一旦他们定位住它了,我也能收到通知。” “他们?”列维挑眉。 “世上有和你一样的人,也有和我一样的人,你明白的。” 莱尔德撑着浴缸要站起来,又因为火辣辣的伤痕顿了顿,眯着眼“嘶”了一声。 “把箱子给我。”他伸出手。 列维把银色小提箱交给他,他将它放在膝上打开,取出一支细长的小盒子。 列维向箱子里瞟了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大多数东西上面都有绒布防尘袋。 莱尔德打开小盒子后,列维立刻认出了这东西——又一支无针头脉冲注射器,和莱尔德上次用的那支一样。 “你要干什么?”列维盯着它。 莱尔德把它对准自己的手臂,迅速而准确地将内容物推入。做完这些之后,他一脸愉快地回答:“我要为将来的事做好准备。” “你准备干什么?” “进‘门’里面去……如果有机会的话。万一我进去了,而且还能回来,我需要让那些朋友们能够追踪我、找到我……” “你这么快就准备要进去了?”列维摇摇头,“你都还没看见它。” 莱尔德收拾好东西,把箱子抱在怀里:“很快就会有机会的……之前我们猜测过,也许世上所有的‘门’都是同时存在的,就像月亮一直在地球周围一样,区别只是人们何时看见它、在何地看见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既然‘伊莲娜’被监测到了,就说明‘门’又清晰地出现了,即使她不在我附近,我附近也会有其他的‘门’……” 刚才莱尔德语速很快,似乎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快点!列维!” “快点干什么?”列维问。 “继续打我。” 列维看了一眼他卷起裤管的双腿。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只要你能看见‘门’,并且提示了我,我就也会看见它,对吧?”列维问。 “应该是的……”莱尔德把终端仪器揣在长衫口袋里,扶着浴缸边缘,又准备跪回浴巾上。 列维按住他的肩:“等等,我觉得皮带不怎么样。要么不够痛,要么可能会抽烂你的皮肤,那可很难收拾。” “我不在意。”莱尔德说。 “不,我想到更快捷的方式了……刚才我怎么没想起来呢。”列维说着,在背包里翻找起来。 “你想起什么了?” “莱尔德,你坐进浴缸里去。塞子拔掉。” 虽然心有疑惑,莱尔德还是听话地坐了进去:“塞子拔掉了,要放水吗?” “不放水。你坐着就好。” 列维说完,转过身,手里赫然拿着一枚电击器。 莱尔德盯着它:“我……我觉得不太好吧……这东西可能会让我昏过去的。昏过去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不会,这个可以调节强度。”列维说。他打开开关试了试,电极上打出噼啪的冷色火花。 莱尔德看得一抖:“那好吧……不过,为什么非要我坐进浴缸里?” “有两个原因,”列维说,“第一,在外面你容易摔伤,第二,你可能会失禁……我想说,你最好把裤子脱掉,但我猜你可能不愿意。” TBC 21--- 塞西抱着米莎,一路狂奔出学校。她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只想着赶快回到车子上。 米莎脸朝后,双手搂着她的脖子,一直在发抖。塞西不敢回头看,也许米莎是在盯着什么…… 回到车里,塞西趴在方向盘上喘了好一阵子。米莎默默扣好安全带,向四周看了看,脸色也好了一些。 缓了一会儿后,塞西抬起头:“米莎……你每天都会看见那个?” “不是每天,只是经常而已。”米莎说。 塞西双手捂住脸。她很想立刻放声尖叫,疯狂地哭上一会儿,但在米莎身边,她不能这样做。 “对不起……对不起,米莎……”她擦着眼泪,顾不得睫毛上一片泥泞,“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米莎摇了摇头:“从前安吉拉外婆能保护我,现在不行了。” 这话让塞西一愣,米莎明明还不知道安吉拉的死讯。“她……怎么保护你?”塞西问,并故意避开关于“现在不行了”的部分。 米莎说:“她和我一样,能看得很清楚。她教我怎么分辨不可以进去的门,教我怎么对你们说这些……她也见过伊莲娜,还让她不要一直找我。” 塞西心里发寒。假如没有安吉拉,也许米莎早就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米莎又说:“但最近……我总会看到伊莲娜,比从前还多。外婆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办。” 塞西问:“外婆她……知道那个东西有什么目的吗?” 米莎摇摇头:“我们都不知道。外婆说这些事都是意外,我小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于是伊莲娜也看到了我。如果我看不见那些门,她就永远也不会找到我。” 塞西侧身轻轻抱了一下女儿,决定先回家。 她稳住心情,发动车子,下午的阳光和人来人往的街道为她洗去了一些恐惧。 在路上她想着:我得把今天经历的事情告诉尼克,还得给莱尔德与列维打个电话,和他们沟通一下,也许他们能帮上忙…… 十多分钟后,车子拐出熟悉的路口。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堆穿制服的人,还设了隔离带和路障。 塞西慢慢停下来,一名交警告诉她前面出了重大事故,暂时封路,她得从别处绕行了。 得知塞西要去的方向后,交警告诉她:“调头到上个路口右转,有条路很近,不用从市中心绕。” 塞西接受了他的提议。开过去之后她才发现,这是一条穿过河畔社区的僻静小路。 她没从这里走过,但能够按照方向大致判断出路线。一路向西,离开比较安静的居民区,应该能到大卖场对面的路上,找个地方调一次头,回到卖场前再右转,应该就能走上熟悉的路了。 这一带位于老城区,有不少看起来蛮有历史感的建筑,连树篱和栅栏都是古典风格。街区尽头挨着一座小山包,山上树木茂密,林间掩着不止一座老房子。 圣卡德市有不少这样的地方,一条街道路两侧都是树林坡地。 道路在小丘下继续延伸,在上山的小径旁开出一条隧道。隧道短而宽,中间包括了车道与人行道,入口看起来像大山之间的公路隧道,和附近的复古景观有些格格不入。 塞西猜测着,也许附近的房子盖得太早,后来城市建设时这里变成了死路,既然不能拆房子也不能搬山,小丘坡度也不适合行车,那么道路就只好这样处理了。 驶近之后,能从隧道这边看到另一头的街景。塞西判断得没错,开过去后就是另一条街了,拐个弯就是她熟悉的卖场。 “妈妈……”米莎忽然虚弱地叫她。 塞西心中警铃大作:“怎么……你看到什么了吗?” 米莎抱着自己的书包,缩着肩膀:“不……没有。但我觉得怪怪的……” 塞西放缓车速,仔细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怪东西。她问:“你认识‘露西家甜甜圈’吗?” “认识。”这是米莎一直想进去的店,就在那家卖场旁边。 “出了隧道就是三号大街了,‘露西家甜甜圈’就在那附近,你想进去看看吗?” “想!”米莎立刻喜笑颜开。 车子驶入了隧道。米莎想着那条街,看着黑暗另一头的阳光。 突然,世界一片漆黑。 =============================== 可能说出来没人信。列维携带的一切武器与工具都只是用来保护自己的,绝对不是为了进行拷问和威慑。 他有小刀,多功能工具刀,电击器,手枪,大口径左轮;他车上还有军工铲、户外净水器、钢丝锯、登山绳…… 之所以他准备这么多工具,是因为猎犬并非一直在安全的城镇里行动。猎犬们到处奔波,寻找传说中的泽西恶魔,探访森林深处的古代祭坛,在人烟稀少的针叶林里追踪脚印,深入废弃已久的矿坑寻找尸体…… 在学会的历史中,猎犬的牺牲人数最多。虽然学会认为这是正常的付出,但并不愿看到悲剧过于频繁地发生。所以猎犬们会得到各类硬件支持,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进行嗅探。 通过训练,列维能够掌握自己拥有的所有工具。他上次用到电击器的时候,是想制服一个精神失常的同事。 那人也是猎犬,他做出了很多泄密行为,还尝试私下极为危险的禁忌仪式。当列维找到他时,他在一间乡下谷仓里,地上布满了血液画成符文咒语,咒语中心是一件本属于学会的保密文物。 一场狼狈的打斗之后,列维制服了那个猎犬。他无意间抬起头,发现房梁上挂着农场主夫妇的腿。只有腿。尸体其他部分被农场的狗群吃掉了,然后那个人又杀掉了狗群,用容器收集血液。 比起这些恶心恐怖的人与事,现在列维面前这个年轻人是那么无害,那么弱小…… 莱尔德蜷缩在浴缸里,双目失神,身体失去平衡而滑倒,金发垂落下来,贴在苍白的额边。 列维觉得自己像是在刑讯逼供……这种感觉很怪异,并不愉快。 拷问可不是猎犬的活儿,这事一般是导师们亲自做。 比如他回忆中的那人,那个发疯的猎犬。列维把他活着带了回去,听说他对学会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列维不知道其中细节,也不知道失窃的文物是什么、做什么用,这些都不是列维该知道的。 他只是很意外,那人是个十分凶悍的硬汉,导师们却可以在一夜之间让他知无不言。 看着莱尔德,列维皱起了眉。他看起来很痛苦,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从前列维不止一次想揍这个烦人的骗子,但并不想让他痛苦到如此地步。 列维想问他是否还挺得住,但又担心自己出声会打断他的专注,于是只能静静地看着。 莱尔德不仅痛,而且浑身无力。疼痛虽然剧烈,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后续的无力与麻木才是最鲜明的。 他失去了控制肢体的能力,眼前的事物模糊扭曲,连听觉都有点朦胧了。 然后,他在不适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突然记起儿时走过的街道,也像无意间听到幼年时就忘记了的歌谣,或是像与十年没见过面的旧识擦肩而过……熟悉又陌生,充满不确定感,似曾相识,却又并不觉得亲切…… 这是一种通感。闻到一种味道,会想起大学里某个时期的种种经历,或者回忆起一段过往,脑中会回想起某种声音。即使不是具体的画面,也可以把人带回到那个时期。 他想起来,十岁的时候,他在储物间外感觉到过同样的东西。虽然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同样的气息。 他呻吟着,艰难地睁开眼,用仍然有些模糊的视觉望向周围。 他看到了列维,还有洗手台,还有磨砂门的淋浴间…… “那是什么……” 他抬起一只手,指着磨砂门里面。 列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淋浴房是半透明的,如果那边出现了什么,隔着玻璃也能察觉到。 “你看到什么了?”列维问。 他指得还不够清楚,列维看不见。 莱尔德挣扎着要起来,列维赶紧服了他一把,半搀半搂地把他带到玻璃门前。莱尔德伸出颤抖的手,拉开淋浴房门,这瞬间,他昏昏沉沉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起来。 他与列维一起盯着淋浴间内。 瓷砖墙上有一扇门,木质,深色,古老破旧,没有把手,露出一道黑漆漆的门缝。 列维死死盯着它。 这种感觉很奇妙,隔着玻璃看不见它,现在它却如此清晰。 他想起少年时代的一次经历。那时他生活在位于乡下的训练场里,每个月可以跟着教官去镇上一次。他们总是走同一条路,这条路几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有一天,教官突然对他说:那女人的红裙子褪色了。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附近是有几个路人,但教官说的究竟是哪个女人? 教官指指某处,他这才发现,教官说的是一幅广告照片。照片上的模特站在沙丘上,锈色的连衣裙随风飞舞。 但列维根本不知道她的裙子褪色了。在今天之前,他从未留意过个广告牌,更没有看清过模特穿了什么裙子。 奇妙的是,从这天之后,每次他再路过此处,都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照片,而且每次都能发现一些与从前不同的地方。比如画面角落被人划了一道,某处有个小凹陷……一段日子之后,他发现模特的裙子还在继续褪色,金色的沙子也变得一片灰暗,甚至还有点发蓝。 如果没有教官随口的一句话,他要么会在很久以后才偶尔瞟见那张广告,要么会永远无视它。 列维意识到,大概“不协之门”也是这样的东西。 “你还有那个针剂吗?”他拍了拍靠在他肩上的莱尔德,“给我也来一针。” “没有了。” “你……” “真的没有了,没骗你,”莱尔德好像恢复了一点,身形稳了很多,“如果有,我肯定会给你。刚才那一针我必须给我自己,我有任务在身。不过……” 他扶着墙后退了一点,对洗手台上的追踪器努努嘴:“我们可能遇到任何事,如果能互相追踪最好……所以你拿着那个吧。我知道你不会用,将来我教你。” 列维不客气地拿起追踪器,装进摄像背心口袋里。他也后退了一点,但一直盯着那扇门,同时提起背包,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你知道我一定想进去?”他问。 莱尔德虚弱地笑了笑:“你现在就想吗?不多做点准备?” “不了。我怕失去机会。这扇门很清晰,而且后面没有东西堵住。你呢?你不多叫点‘朋友’来一起进去?” “不了,如果有你以外的人能来陪我干这个,我何必一个人折腾这么多年……”莱尔德靠在玻璃门上,“能帮我拿一会儿箱子吗,现在我没力气……” 列维背好自己的包,帮他拿起了手提箱。 “你能搀着我走吗?我还是好难受……” 列维伸出手,莱尔德攀住他的小臂,倚靠着他。 列维带着他慢慢走入淋浴间,一点点靠近那扇古老的木门。潮湿的空气从门缝里溢出,抚在两人的脸上。 距离木门一步之遥时,莱尔德又说:“列维,你能开个手电之类的吗?我担心一旦走进去会有什么变故,最好现在就把光源准备好。” 列维暂时停下脚步,从摄影马甲的口袋里摸出一枚夜跑用的头灯,戴上并点亮。 莱尔德满意地点点头:“你能保证我们并排走进去吗?我担心它会把不同时间踏入的人送到不同地方,就像电子游戏里的随机门一样……” “我会注意的。”列维严肃地点点头。 “列维,你能……” “你怎么这么多事?” 莱尔德微低着头:“你……能安慰我一下吗?” 列维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去,但我很害怕。”莱尔德说。他低下了头,列维看不到他的表情。 “害怕是好事,”列维又拖着他向前一步,“害怕是人的本能,能帮你甄别危险。尽管害怕吧,我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也许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呢。到时候你要多加小心,我是不会保护你的。” 莱尔德紧紧勾着列维的肩膀,开始数落他“刻薄、冷酷、不尊重人、容易迷路、缺乏同情心、没有团队精神、倒车入位不熟练、吃汉堡先吃肉再吃别的太恶心、落井下石、恐吓同伴……”等罪行。 倒数最后两个罪名成立于几秒之前。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周围暗下来了。头灯只能照亮他们面前的一小块地面,地砖的样式和浴室的一模一样。 列维盯着那一小块光亮,揽住莱尔德腰的手臂又紧了紧。 两人脚步声回荡在黑暗里。 TBC ============== 圣卡德市那个周围有小山包的老街道,其实我是取材于我国某城市某老街区……不是商业街,蛮安静的,复古欧式老房子很多,周围虽然没到全是山的地步,但也有好多那种小山包上的房子,要走小路爬上去才能到,小山包最下面还有大门,大门很多都关着,不让上去,绿色植物还挺多的,山上和路边都有……………… 就不说城市和路名了哈哈哈…………………… 22- 视野全黑的瞬间,塞西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失明了。黑暗吞噬了一切形体与光线,她连近在眼前的车内物品都看不到。 她踩下刹车,伸手去寻找女儿。拉住米莎的手之后,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母女俩谁都没有叫喊,她们吓得喊不出声。 塞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开屏幕,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失明。她打开车大灯,灯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距离,她又打开雾灯,连雾灯也照不透这片黑暗。 米莎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面无血色。塞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暂时放开她,拉开副驾驶上方的遮阳板。这里夹着一张圣卡德市的地图。 这是一张旅行用详图,而且是最新版。塞西找到了常去的卖场,找到了那片布满复古建筑的区域……还找到了她刚才驶过的道路。 这条路叫做珀尔路,街道尽头确实有一片带有矮丘的城中绿地。到这里之后应该沿单行道左转,然后绕个半圆来到另一片街区,也就是有大卖场和甜甜圈店的那条街。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隧道。 塞西把地图放在膝上,浑身冰冷。 现在想起来,隧道入口的风格十分突兀,根本不像城市内街区里的东西,更像公路穿山隧道的缩小版。虽然圣卡德市地势起伏,有不少绿意盎然的山丘,但在城市里搞一条山体隧道出来……这明明就很奇怪。 这时米莎说:“妈妈,我们不该在这。” “我知道……”塞西扶着额头,“我很抱歉,我刚才……” “不是,”米莎打断她,“我是说,我们不应该继续留在这!” 塞西望向女儿。米莎正侧头盯着后视镜。 “我觉得她就要来了……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塞西不多询问,立刻踩下油门。她不知道应该向什么方向走,也看不出这片黑暗的空间有多大。地面仍然是沥青路,上面甚至还有白色反光线,但车灯能照亮的距离太有限了,她不知道一直向前能开到什么地方去。 “她来了,她来了……”米莎抱紧自己的书包,蜷缩在座椅上。塞西不断加速,也顾不上什么安全,她不时望向后视镜,后面一团漆黑,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但她又清晰地知道,米莎说的东西真的就在她们后面。在学校里,被那东西靠近的时候,塞西也有过和此时一样的感觉。 “妈妈……”米莎抽泣起来,声音听起来很不妙。塞西目视着前方,把油门踩到底。 几秒之后,车子的右侧一沉,像是蹭上了某种东西,可能是山石,可能是墙壁……这力道不强,和高速行驶时擦到东西的感觉并不一样。 就在塞西打方向盘时,一股巨大力量从车后撞了上来。 在米莎的尖叫声中,塞西的头撞在方向盘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 “据我估计,我们应该已经迷失24小时以上了。” 肖恩穿着恐龙家居服,站在一片草场上。 杂草长到一人多高,彻底挡住了杰里的视野,而肖恩比他和杂草都高不少,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肖恩喃喃着:“也许还没到24小时,也许比这更久……人在没有计时仪器的情况下,对时间的感知会变混乱。” 起初杰里的手机还能计时,所以他们能确定,时间至少过了十几个小时。再之后,手机电量耗尽,他们就没有办法确认时间了。 肖恩回头望去,身后几步远的草丛晃来晃去。 “这是第三次了,”肖恩无奈地说,“杰里,你哭鼻子三次了。够了,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 杰里低着头,鼻子被他擦得通红。“你说得轻巧,”他抽噎着,“难道你不怕吗?我们可能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地狱……” 肖恩说:“肯定不是地狱。地狱里会有别人在,这里除了我们俩就没别人了。” 当初走进“汗蒸室”再走出来之后,肖恩和杰里出现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房子里空荡荡的,像是无人居住。 起初杰里有个猜想:也许那道“门”实际上是个随机出现的任意门,走进去的人会被传送到某个坐标,比如别的城市的某栋房子里。 他认为自己和肖恩被传送到了一间位置不明的空屋,而4月25日失踪的艾希莉和罗伊比较倒霉,他们可能被传送到了原始森林之类的地方,所以人们一直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无法和警方取得联系。 这个猜测令人振奋,如果真是如此,他们报个警就能回家了。杰里尝试打电话,可手机没有信号,他们想着也许室外信号好一些,就小心地走出了房子。 房子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场。周围没有别的建筑,只有各种枯黄色的杂草。天色很亮,但阳光没有温度。这种感觉很微妙,太阳光不暖,空气也没有温度,令人产生一种虚假感。 外面依然没有信号。杰里又推测:我们也许被传送到了外国,而且是通讯网络没法共用的国家,所以手机连不上网了……既然这里有房子,我们不如在屋里等着,等到房主回家,也许他可以帮助我们。 但肖恩指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你看这屋子像是有人住吗? 两人在屋里耗了很长时间,又商量了很久之后,他们决定行动起来,穿过草场,争取找到有人的区域。 这地方的天气怪得很,天空白茫茫不见蓝色,看不见太阳,但阳光的穿透力倒很强,周遭事物并不阴森。 因为没有太阳也没有树木,他们分不出东南西北,于是他们决定向房屋大门面对的方向走,好像一般这种乡下房子都会面对着公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片草地竟然还没到尽头。在这过程中,杰里又提出了若干个不同风格的假想: 假想之一:“也许我们不是到了别的国家……可能我们穿越了时间!这地方是未来的松鼠镇,那房子就是未来的我家……可能已经不是我家了。总之,它是在我家那块地上建起来的。未来的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松鼠镇只剩下一座房子了?为什么变得这么荒芜?肖恩,你家也不见了!” 肖恩说:“刚才那破房子里有不少家具,样式并不怎么未来。” 假想之二:“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我们还在家里,但昏了过去了,这是一个梦中的世界,我们应该找一个骰子、陀螺之类的东西,看看它们的运动方式是否正常,如果陀螺一直旋转,就说明这不是真实的世界。” 肖恩说:“这里没有水可以跳,我们也没有别的东西可转。你带了手机,手机能干这个吗?” 假想之三:“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梦境,至少不是我们自己的梦……也许我们在别人的梦里!有个阴谋组织盯上了我家,先绑架了艾希莉和罗伊,现在又对我们下手了。他们用一些手段让我们产生幻觉,我们俩正处于一个多人共享的意识世界里,而我们的身体在秘密基地深处,躺在浴缸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要自己寻找出路,或者至少先找到一间‘个人室’,里面播放着《月光曲》,还有个戴眼镜的女护士……” 肖恩一脸冷漠:“那你找吧。恐怕你口中的一切只能在你的Xbox里找到。” “没有,我是电脑版。” “够了……” 他们走了很久也不见人烟,杰里哭了几次。在短暂的“恢复斗志期”内,他又提出了假想之四:“也许我们进入的是一个古老而隐秘的世界,甚至是灵薄狱之类的地方。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是法国的事,那些人想找点金石,于是进入了一个地下墓穴遗迹,但他们进去的其实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一直向下走,最后却回到了地表,我们可能也需要一些关于宗教和炼金术的知识……” 肖恩说:“那不是纪录片,那是假的,是电影。” 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也就是此时此刻——杰里又受不了了。 他没法用科幻设定麻痹自己,又一次蹲在草丛里崩溃地哭了起来。他说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肖恩想安慰他,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他也害怕得要命,可是杰里抢先崩溃了,他不好意思也跟着崩溃。 杰里哭了一会儿,抹抹鼻子站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 “为什么?” 杰里说:“我们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一直这么走下去会死的。我们应该回去在房子好好搜搜,也许能发现什么。” 这话提醒了肖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杰里:“你饿吗?” “我倒是不饿,但将来……” “我也是,”肖恩说,“已经一天多了……我没喝水,没有肚子饿,连厕所也不想上……” 杰里脸色更差,在他开口前,肖恩赶紧说:“但我们肯定没死!因为我们会累!你想想,我们走累了休息过,休息后体力能恢复。” 有道理,死人不该这样。杰里点了点头,说:“好……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回去。我刚才想到了第五个假想……” 肖恩叹了口气。杰里继续说:“假想之五是这样的……也许这是一个‘里侧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平行的,也就是互相重叠着那样。我们回房子那边,也许能留下线索和‘表侧世界’取得一定的联系……这世界可能某个有悲惨经历的小孩创造的,也许和邪教什么的有关系……” 肖恩扶额:“松鼠镇不在缅因州,旁边也没有‘托卢卡湖’,也没有浓雾。”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回那间房子去。别的先不说,杰里提出细细搜一遍房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之前他们太急躁,一心想着找到公路,现在想想,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公路都不一定。 回去也不难,这地方空旷无风,他们踏过的草地上多少会留下些痕迹。 这让肖恩想起失踪的艾希莉和罗伊。他们不在房子里,那么他们肯定也走入了这片广阔的草场。但他们失踪太久了,足迹已经不见了。 这地方好像没有白天与黑夜,天空一直都很明亮。于是杰里又由此提出了“外星球假想”和“未来地球自转改变假想”。 他俩一边往回走,一边畅想各种求援方式,虽然还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往积极的地方思考会让人心情好一些。 又走走停停了不知多久,中途两人还轮流小睡了一会儿……从时间上来估计,他们应该很接近那栋房子了。 “可能我爸已经报警了,”杰里说,“但他们多半找不到我们……他们也没找到艾希莉和罗伊。” “你哥哥也许会找到我们。”肖恩说。 杰里不抱期待:“但愿吧……不过这样一想,你记得我说的‘里世界与邪教假想’么?我觉得他就是邪教人员,搞不好还真和这个世界有关系……” 他的话没说完,两人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僵在原地,暂时没敢动弹。一路上他们没遇到过任何野生动物,而且现在完全没有风。 肖恩能够看到草丛顶端,却看不见到底有什么在靠近。杰里慢慢地退了几步,藏在肖恩身后。 这时声音又响起来,沙沙沙,沙沙沙,某种东西走走停停,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 “刷”地一声,他们斜前方的高草中伸出一只手。人类的手,还握拳,伸出大拇指。 杰里和肖恩吓了一跳,肖恩差点一拳挥过去。看清这只手之后,两人都愣住了。 草丛中钻出一张熟悉的脸。莱尔德走出来,对他们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杰里叫道:“你想吓死我吗!” “我就是想吓你们,”莱尔德扶了扶眼镜,“还有,你们竟然不先问‘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TBC ============= 23 列维就跟在莱尔德后面。看到肖恩和杰里后,他不悦地皱起眉,杰里倒是惊喜得很。 “卡拉泽先生!”杰里激动地迎上去,这种情况下看到成年人,令他更有安全感,“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不是。”列维说。 杰里的笑容僵了一下:“哦……我明白了,你不是来救我们,你是来探索这个世界的!我懂,《深度探秘》的工作人员都特别拼……” 列维问他们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肖恩讲述了他如何躲进凯茨家的浴室,然后杰里又如何来找他。 他说完后,旁边的莱尔德夸张地仰起头,一手捂住眼睛:“唉……我都说了让你不要找杰里玩……” “他并没有连累我什么,”肖恩说,“是我先不小心走进来的。” “性质一样,”莱尔德说,“你们俩之中,原本有一个人可以不用进来的。” 甚至,也许杰里本不用走进来……杰里非常迟钝,如果不是肖恩在场,也许杰里根本不会察觉到“门”的存在。 莱尔德指指他们后面:“你们是从那边的一个房子里走出来的吗?” “是,”肖恩说,“但我们在那房子里找不到离开的路。我是说,我们是从浴室走出来的,但回不去原来的浴室。” “我们也是,”莱尔德说,“大概从房子里是回不去的……” 他俩说话的时候,杰里正在兴奋地向列维描述自己拍摄到的东西,之前他拍摄了房屋、沿路上的草丛、天空……还有最开始时那个一片漆黑的区域。只可惜手机没电了,他没法把录像给列位看。 莱尔德上下打量了一下肖恩:“你们一直在附近吗?房子局在那边,你看得到吧?” 四人中肖恩个头最高,是唯一站在草丛里能完整露出脑袋的人。 “能看到了,虽然还有一定的距离。”肖恩遥望着房子。松鼠镇上有一大片这样的房子,细节不同,风格都差不多。 “你带杰里过去,”莱尔德说,“留在那。我和列维去到处看看,将来再回来找你们。” 这时,杰里正在给列维讲“穿越未来假想”和“进入梦境假想”。列维开始揉眉头。 听到莱尔德的话,杰里第一个反对:“你们要去哪?我们也去!大家一起行动比较好,恐怖片里分头行动没有好下场!” “你们在那房子里停留了多久?”莱尔德问。 杰里回答:“将近一整天吧。那时我手机还有电,能看时间,然后就不行了……这里的天不会黑,没法从天色看时间。” “在房子里,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没有。” “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问这句时,莱尔德看着肖恩,肖恩比较敏锐,比杰里更有可能“看见”。 “没有。”杰里说。肖恩也摇了摇头。 莱尔德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从浴室里不知怎么跑过来的。我看那房子里有床和沙发,你们可以去休息一下,睡个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我不信……”杰里瘪着嘴。 莱尔德耸耸肩:“好吧。我也不信。” 他看向列维:“你说怎么办?就让他们跟着?” 列维掏出追踪用的终端看了看,在杰里对它感兴趣之前又放回了口袋里。 “你们两个孩子,听你哥哥的,回去,”他严肃地说,“我们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如果你们还想见到爸爸妈妈,就回房子里等着。” 说完,他对莱尔德勾了勾手,莱尔德点点头跟上去,两人拨开杂草向前走去。 他们走的并不是肖恩和杰里折返时走的路,而是一个偏左前的方向——以房屋大门为参照物的前提下。 “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杰里执着地跟上去。 “去找点东西,”列维说,“别跟来,我不想照顾孩子。” 杰里面露困惑。这位“制片人助理”变得怪怪的,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前些天的热情与耐心全部不见踪影,现在的他对人非常不耐烦。更奇怪的是,他什么时候和莱尔德混得这么熟了? 杰里看向肖恩,正好对上肖恩的视线。两人点点头,继续跟在列维和莱尔德身后。 虽然列维说他们是孩子,但毕竟他们也都这么大个子了,如果非要跟上来,谁也拦不住。列维无奈,只好让他们跟着。 每走一段距离,列维和莱尔德会停下商量一些事,他们拿出终端仪器,对照着一张区域地图比比划划。 肖恩一路上苦着脸若有所思,杰里却一直保持着兴奋状态,总是试图加入谈话。 列维不会好好回答他。莱尔德倒会回答,比如告诉他:那仪器是灵体探测仪,可以检测附近有没有幽灵;他们拿的是圣卡德市与临近小镇以山区的地图(这一点显而易见,他没有胡说的余地),地图可以帮他们验证这地方是不是两百年后的地球;他怀疑这个空间是一个邪恶的半位面,属于某位魔域领主;他和列维在追踪一个神秘的少女,少女有着塞勒姆女巫的血统,身上藏着解开此地奥秘的关键…… 起初杰里还认真地理解了一下,后来就渐渐意识到,莱尔德是在胡说八道。 顿觉无趣之后,杰里放慢脚步,和肖恩走在一起,不爽地看着异母哥哥的背影。 肖恩用手肘拱拱他,小声说:“虽然我觉得跟着他们比较安全,但你最好别多说话,不该问的就别问了。” 杰里满脸不悦,刚要开口,肖恩对他挤眉弄眼,他这才配合地压低声音:“为什么?难道你觉得魔域领主和塞勒姆女巫是真的?” “不是……”肖恩说,“我觉得那两个人不简单,他们身上肯定有我们不该知道的事。恐怖片里,好奇心太强没有好下场。” “也对,他们看上去太平静了……肖恩,我这才意识到,他们甚至都不问你为什么穿着恐龙家居服!”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我穿什么!他们肯定看过你家的监控录像!”肖恩非常烦这件家居服。那天晚上他没带自己的睡衣,换掉外衣后就干脆赤膊着,清晨起来时,他怕被监控拍到,想假装成杰里,于是他只能穿这件恐龙衣,杰里的其他衣服对他来说都太小了。 现在他不能脱掉恐龙衣,因为衣服下面只有一条画着海盗船的大裤衩。不仅如此,他俩还都穿着室内拖鞋……幸好这一带土地厚厚软软的,没什么尖锐的石头。 四人慢慢前进。杰里体力最差,总是提出要休息。现在距离房子已经很远了,列维又不能把他丢下,只好配合。 反正他想追踪的东西已经暂时失去了踪影。 几小时前,列维和莱尔德一起走进浴室墙上木门,走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们分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感觉向前,走了一会儿之后,前面又出现了一扇门。和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门一模一样。 他们打开门,外面是浴室,仍然是凯茨家二层的浴室。 起初他们以为自己又回来了,再打开浴室的门,他们才发现这并不是凯茨家。但折返的路已经不见了,他们无法再回到那一片黑暗中。 这时,仪器上能够显示两个指示物,一个是莱尔德,另一个是“伊莲娜”。 现在他们同处在一个世界了,仪器能够继续追踪她的位置。但她距离他们非常远,需要拉动屏幕到较小的比例尺状态才能看见。 莱尔德说追踪范围是有限的,如果她再移动,很可能就追踪不到了。 原本“伊莲娜”很久都没有移动,移动起来速度也很慢。就在列维和莱尔德遇见杰里他们之前,那个指示物突然不见了。 莱尔德说追踪器在三个月内不会失效,所以应该是“伊莲娜”离开了有效追踪范围。 仪器上能够追溯出“伊莲娜”最后出现的位置。列维决定先过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现在莱尔德也注射了追踪用物质,他变成了活体导航箭头,只要在仪器上固定目标位置,就可以以莱尔德为参照物,慢慢向目标接近。 列维感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从前莱尔德很喜欢在他开车时瞎指路,现在莱尔德真的变成导航仪的一部分了。 休息的时候,列维把莱尔德拽开,故意与肖恩和杰里保持距离。反正杰里说话声音大,隔着高草也能知道他是否安全。 他们没有把所有发现都告诉这两个孩子。比如安吉拉的事情,比如比如“伊莲娜”,还比如……他们发现,这地方的远近比例,很可能与现实世界相同。 使用追踪终端,把“伊莲娜”在这里的行迹进行缩放,重叠在圣卡德市地图上,调整成统一比例,“伊莲娜”最后出现的位置相当于在圣卡德市某街区,距离塞西的家不远。 “伊莲娜”之前还去过一些地方,位置相当于另外几条街和市内公立小学,那正是米莎凯就读的学校。当然,这指的是她在“门内”的活动范围,不是说她真的在圣卡德市。而她到过的地方,恰好都与米莎在现实中可能出没的区域重叠。 如果推测成立,那么这地方就像“重叠”在真正的世界上一样。他们要赶往“伊莲娜”最后出现的地点,就要从松鼠镇徒步走到圣卡德市。 距离比较远,但也还能接受。在保证充足休息时间的前提下,大概需要一天多到两天。 更何况,这里没有森林、河流、大坝、山区……如果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草地,走直线距离也许会更近些。 “你来过这儿吗?”坐在草丛里,列维小声问莱尔德。 莱尔德摇摇头:“我不记得。我那时的记忆根本靠不住。” “看来你多半是没来过。”列维想起在塞西家中时,莱尔德看见“伊莲娜”时吓得呆住的模样……莱尔德说想不起具体的经历,却能回忆起当时的恐惧。如果他来过这里,现在他应该已经又吓傻了。 列维又打量了莱尔德一会儿,问:“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害怕,只有一点点。” “我是问你的身体。” “哦……”莱尔德摸了摸左边臀部的侧面,那是电击器接触过的位置,“没什么事了,你看,我这一路也没要你搀。” “仔细看还是有点瘸。让我看看伤口,以防万一……” “不需要,谢谢!”莱尔德立刻向后缩,“如果又痛了,我会及时叫唤的!别担心!” 列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刚想说什么,不远处肖恩嗷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 列维和莱尔德拨开草丛走过去。肖恩站着,杰里抱膝坐在他脚边,被吓得声都不敢出。 “那边的草……动了一下。”肖恩抬手指出方向。 但是这些草太高了,除了他以外,别人无法看清远处。 TBC 24- 列维把几人招呼到一起:“继续走吧。休息够了就可以,不要在一个地方久留。” “我没休息够……”杰里嘟囔着,“但……我也同意赶紧走……” “你一开始就不该跟着我们。”列维走在前面,拨开杂草。 肖恩走在最后。他不时左顾右盼,仔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说来也怪,刚才他真的看到杂草动了,但如果要指出是哪个区域的草在动,他又指不出来……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五感被遮蔽了一部分似的。 也不能排除是自己太紧张,所以眼花了……肖恩这么想着,拍了拍脸蛋,挺胸目视前方。 列维走在最前面。之前的一路上,他听过了那两个孩子对这地方的描述,其中有些部分,与安吉拉在笔记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安吉拉也进过“不协之门”。她提到过,在这里她不会渴和饿,但会疲惫,现在他们四人也是如此。 正想着,身边的莱尔德趔趄了一下。 “腿后面痛?”列维小声问。 莱尔德说:“上过药了,没事。你这么关心我,我很不习惯。” “不是,我怕你出状况,连累我们。” “反正你又不打算保护我,要是遇到危险了你就一个人跑呗。” 又走了将近两英里,四人再次坐下休息。肖恩紧张地向后看,并没有再看到杂草异常摇动。 莱尔德一个人钻到草后面去检查伤口,腰间的轻微灼伤没什么问题,倒是小腿肚上的鞭痕肿了起来,伤口摩擦着裤子,让他走起路来有点难受。 检查伤口时碰触那几道痕迹,尖锐的刺痛让他咬紧了牙。他无意识地抬起头,盯了一会天空,眯起来的眼睛渐渐睁大…… “嘿,你们几个,”他迅速收拾好衣装,站起来,“你们有没有觉得……天色好像变暗了?” 另外三人应声抬起头。确实,从肖恩和杰里来到这地方开始,天空一直是明亮的苍白色,遇到列维和莱尔德后,他们一路走来也是如此。 现在,天色变暗了一点。不是特别明显,就像多云间阴的天气。 “也许这地方其实是有黑夜的?”杰里说,“也许这里是自转速度不同的地球,或者另一个类似的星球……” 在疑惑中,四人又继续上路。这次他们走得慢了很多,杰里和肖恩积累了太多疲惫,莱尔德的腿脚也不太灵便,唯一体力还不错的人只有列维。 十几分钟后,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天色愈发昏暗,变暗的速度就像雷雨前浓云聚集时一样。但天上没有明显的云层变化,空气中也没有湿气,这地方没风,没气味,没冷热变化…… 像是有什么力量扭曲了现实,拿走了人们熟悉的细节,只留下看似正常实则空洞的地形与草木。 从他们首次感觉到天色变化开始,天色暗得越来越严重……不,甚至也许是从肖恩说草丛里有动静开始,那时周围就不太对劲了。 四个人不安地加快脚步。本能告诉他们最好保持移动,不要停留。 没过多久,天色已经暗得像傍晚一样了。在正常的世界里,傍晚时夕阳的余晖会守在天空一侧,但这里不一样,这里四面八方都没有明显光源,天色却固定在昏暗的状态中。 随着天色变暗,四人都不仅能听到草丛的沙沙声,还能感受到自己愈发急促和沉重的心跳。 突然,肖恩脊背一凛:“你们听!” 他话音一落,列维和莱尔德立刻停下脚步,杰里嗷地叫了一声。 “你是让我们听这个吗?”列维皱眉。 肖恩瞪了杰里一眼。杰里还挺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条件反射而已!你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什么……” “嘘……”肖恩捂住他的嘴。 现在四个人都听见了。是一阵阵细碎的脚步声。 声音在他们后面……不是正后方,是在后面的一定范围内来回游移。 “继续走。”列维低声说。他让高个子的肖恩走在前面,跟着是莱尔德和杰里,他留到最后一个,悄悄从腰后面握住枪。 他们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大声交流。走着走着,肖恩突然觉得周围更加不对劲了……这些草变高了! 一路上的草全都很高,但肖恩更高,最高的草也没超过他的头顶,现在身边的草越来越高,他们就像逐渐跑进了一个遮天蔽日的森林。 肖恩伸长胳膊,想为后面的人拨开越来越高的草,他刚碰到那植物,就惊得缩回了手。 不是他们跑入了杂草更高的区域,是草本身在长高。 他想问别人注意到没有,还没开口,被他碰触过的草丛剧烈摇动了起来。显然其他人也看见了,杰里正在他身边尖叫。 就像天空忽然开始变暗一样,杂草也在短时间内开始滋生、膨胀。几秒内,原先还能露出一点地皮的地方都长出了草,原本就有的草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高、变宽。 为了躲开这些植物,杰里左躲右窜。他不小心撞到了莱尔德,莱尔德腿上有伤,一个站不稳就跌在了地上。 杂草不断从他身下钻出来,把他推得滚到一旁,巨大的草叶擦过他身边,正好划过小腿后面。 肿起的伤口上传来一阵刺痛。莱尔德“嘶”地抽了一口凉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他短暂地闭眼,再睁开,这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身边密集的草叶了。 几秒内,疯长的植物遮蔽了所有光线,交织成巨大的穹顶,仅剩下星星点点的细碎缝隙,透着灰蓝色的昏暗天空。 在穹顶形成的瞬间,草叶的触感也消失了。 莱尔德一时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他认为是那三个人没动也没说话。他坐在地上,看着黑色穹顶里的缝隙越来越细密,灰蓝色碎片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先是纯粹的黑暗,一瞬之间,光明又再次降临。 两种互为矛盾的画面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视野里,就算它们发生得有先有后,所隔的时间也是人类很难感知到的,极为短暂的一霎。 然后天空投下一道阴影。 莱尔德坐在地上,回过头,一个红色的东西站在他身边,形体弯成九十度角,用嘴巴看着他。 他能够认出那是“嘴巴”,是因为那东西离他很近,它的某个位置上有个圆形缺口,他能看见缺口中嵌着两排棕黄色的牙齿。 之所以他心中浮现出“用嘴看着……”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他从那黑洞洞的缺口中看到了一个颤动的白色物体。一枚眼球。 从周围陡然变亮,再到莱尔德看清这东西,其实只过了一两秒的时间。 可对莱尔德来说,这一两秒足以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急冻起来。 =============================== 列维的感知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他能看清的最后一件事,是杂草异常膨胀与增生,在几秒内挡住了前后左右的视野。 然后发生了什么?然后又过了多久?是一两秒,还是几小时?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这变化是眨眼之间的事吗?还是他之前失去了意识,现在刚苏醒过来? 他的感知陷入混乱,一时竟然无法分辨。 突然,一声枪响彻底唤醒了他。他的视野恢复清明,注意力也被拉回了当下。他立刻转身向枪响的方向,同时拔出腰间的枪。 他呼吸一滞,差点像杰里一样大叫出来。 他看到一个浑身血红的人形物体,正踉跄着走向坐在地上的莱尔德,莱尔德靠在一颗灰色的树下……这里什么时候出现灰色的树了?列维一点也想不起来。 又是一声枪响。莱尔德击中了“红色物体”左上的某个部位,让它趔趄着仰倒了下去。 近距离的枪声震耳欲聋,盖过了莱尔德的声音,怪物倒下后,列维才听见莱尔德在大口喘气。 “那是什么?”列维压低身形靠近过去。莱尔德没回答他,继续缩在树下。 迈出一步后,列维才注意到脚下微微潮湿的林间土地。 他左右看看,周围全是灰色的树,每棵树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树木粗壮高耸,光秃秃的没什么叶子。这地方看起来像冬季的郊野公园,但树木的颜色不对劲,形态也不属于任何一种他叫得出名字的树。 那些一人多高的杂草不见了,又或者,是草在几秒钟内变成了稀疏的森林。 列维在莱尔德身边蹲下:“你受伤了?” 莱尔德慢慢摇头,仍然绷紧着手臂,拿枪对着倒在几步外的不明物。 “那是什么?”列维又问了一遍。 莱尔德终于说话了:“杀了它……去杀了它……补一枪……” 列维小心地靠近那东西。它看起来像人,但肯定不是人。 它比人类略大一圈,体格类似棕熊,有着与人类一样的圆形头部。它肩下没有双臂,双臂长在躯干正前方,下半身的形态与人类差不多,双足比人的要大…… 更令人不适的是,在近距离下才能看清——它身上的红色不是表皮颜色,而是粘连在粘膜与肌肉上的鲜血。 它没有皮。 它也没有眼睛和外耳廓。它面部血肉模糊,列维看不清它有没有鼻孔。 它的嘴巴张开着,里面有个带着血迹的白色东西。列维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又走近了一步,这才看清,那是一只眼球,比人类的眼球大,几乎能撑开口腔。 列维仍然没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已经完全不动了。 “应该已经死了……” 列维回头,莱尔德正把枪收回衣服里……他竟然在长衫下面穿了一套紧身枪带。小提箱里那把枪果然不是他唯一的武器。 莱尔德的枪法不错,他都吓成那样了,还能快速拔枪、射击,并且命中……这绝不是偶然的运气,而是有赖于长期正规训练。 列维估计了一下,在刚才那种感知模糊、视线摇动的情况下,如果换做是他,他并不一定能打中那只怪物。 “那两个孩子呢?”列维拍了拍莱尔德的肩,莱尔德茫然地摇了摇头。 几步外的树后面传来了肖恩的声音:“我……在这……” 肖恩坐在树后面,怀里抱着昏倒的杰里。 “杰里怎么了?”列维问。 “他……”肖恩的目光从列维腿边掠过去,看见了那个红色的不明物,“那……那是什么……” “我们还不知道。肖恩,杰里到底怎么了?” 肖恩虽然个子挺大,但他也只是个刚成年的高中生而已。他在震惊中变得有些迟钝,半天吭吭哧哧说不出完整的话。 列维叹气,蹲下来检查杰里。杰里身体上没有伤,只是脑袋上肿了个挺明显的大包。起初起初列维还以为他是因意识混乱而昏倒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多半是在恐慌中一头撞上了树。 列维看了看昏倒的杰里,吓傻的肖恩,瑟瑟发抖的莱尔德……还有那个恶心得要命的不明物。 “怎么,现在我是唯一还能保持正常的人吗?”他无奈地抹了把脸。 “我也很正常!”莱尔德挥挥手,扶着树站了起来,“你别急。我知道现在你很害怕,先冷静一点……” 列维说:“在安慰我之前,你知道你说话的声音在发抖吗?” “知道,我只是……”莱尔德正说着,突然脸色一变。 他的目光越过列维的肩膀,看着更远的地方。 列维也慢慢回过头。稀疏的灰色树林深处,有两个深红色的人影。它们站得很远,暂时没有任何动作。 从这里看不清它们身上的细节,但有了刚才的经历,列维和莱尔德都能想象出那大概是什么东西。 “我们该走了,”列维低声说,“不论这是什么地方,总之先离开……” TBC =============== 25 在一档电视节目中,主持人和摄影师只携带最基本的少量装备,深入世界各地的海岛、密林、沙漠,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为观众演示求生技巧。 每集节目最后,当主持人终于找到文明的痕迹时,他会欢呼一声。“文明的痕迹”可能是栓在河边的小船,森林中的猎人小屋,童子军野外营地,通向公路的小径等等……总之,即使他还没看到居民,只要看见了房子也很开心。 但这仅限于在人们熟悉的世界上,比如亚马逊河流域的人工建筑,大海上挂有某国国旗的渔船。 如果一个人身在不知名的地方:无边无际的草地一秒变成森林,森林里的树木颜色古怪,周围藏着很多没有皮的不明生物……当他在这种地方看到一所房子时,他可能并不相信它。 正如此时。列维、莱尔德和(背着杰里的)肖恩,正站在三棵粗壮的灰色大树前。 三棵树的树冠纠结相连在一起,上面承托着一座同样灰扑扑的树屋。树屋和他们最开始离开的那座房子不同,那座房子在城镇中随处可见,虽然破旧,也只是屋主搬离后无人清理的程度,而这树屋更加原始和诡秘,更像电影里给巫婆或妖精住的地方。 树屋下面悬着几条草绳,系在大树光秃秃的扭曲枝干上,草绳有粗有细,上面纠缠着一些枯草和书皮,远远看去就像树上垂下来的藤蔓。 四个人已经又走了很久,现在也该休息了。肖恩穿的居家鞋有点磨坏了,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会磨穿。 这附近没有血红色的人影,那些东西应该没有追上来。 “我上去看看。”列维说着,把一路拿在手里的枪塞回腰后面。 莱尔德面露怯色:“不太好吧……我觉得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 列维说:“树屋是人造的,这说明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这里。也许我们能发现些重要的东西。” 莱尔德说:“我们一开始就出现在了‘房子’里,那房子更像人住的地方,里面还有好多家具呢。” “那里不太一样……”列维微微低头,“我不认为那房子是真的……” 肖恩插话说:“杰里也觉得那房子不是真的,他说那可能是梦境或者虚拟世界,我们真正的身体睡在浴缸里,或者躺在一个个维生仓里,脖子后面插着管子……” 列维和莱尔德一起迷茫地看向他。 “算了,我只是顺口一说,没什么……”肖恩赶紧摆摆手。 莱尔德问列维:“进那扇‘门’之前我真的躺过浴缸了,和这有关系吗?” 列维没回答。肖恩羞耻地扶额:“不不,不用这么认真地考虑它,这只是个玩笑……你们确实像是不太会玩电子游戏的类型,但你们连电影也不看吗?那可不是什么新电影了。” “我小时候情况特殊。”莱尔德耸耸肩。 列维作势要爬树,莱尔德赶紧拍拍他:“等等!你别冲动,万一树屋的门也是一道‘那种门’怎么办?” “如果我进去后没反应,你们也跟着进来。” “不,我爬不上去。” “他可以。”列维瞟了一眼肖恩。 列维刚攀上一块突出的树皮,莱尔德又拍拍他:“等等!要不然我们再……那个一次?让我感觉一下这树屋……” 列维说:“不用。肖恩比我们敏锐,现在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对吧?” 肖恩随便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些什么,尤其不明白“那个一次”是什么意思,他只希望不是自己联想到的那个意思。 列维又想继续爬树,莱尔德第三次阻止他。列维不耐烦地回过头,刚想吼一句什么,只见莱尔德站在树下,手中轻轻握着一截垂下来的草绳。 “你躲开一点。”莱尔德说。 列维依言躲开。莱尔德手上用力,上方传来一阵干涩的摩擦声,一条绑了细木板绳梯从树屋边缘垂了下来。 “你怎么发现的?”列维惊讶地看着它。 “我一直往上看,不小心就发现了。”莱尔德摘下眼镜,“我不是真的近视,其实视力还挺不错。” 列维第一个爬了上去。他叫莱尔德和肖恩先等等,等他先确定屋内安全。 树屋的小木门看似破旧,其实设计得还挺精巧。它从外向内部上方推开,在内侧有挂钩可以固定,也可以关闭后左右闩紧。这是一扇正常的门,不会通向别的世界。 “我们可以上去了吗?”莱尔德在下面喊。 “等一会儿,我检查一下地板。” 树屋内有两个“房间”,中间用布帘隔开。布帘是用一件衬衣改成的,看来,这地方确实曾经属于某个人,而且是文明社会的人。 屋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内侧的房间里,墙边卷着一叠毯子,角落里还有一只毡帽。外侧的房间稍小些,角落里有个用树枝与木板搭成的“写字台”,它只有一肘来高,使用者应该是坐在旁边书写的。 写字台上躺着一枚炭条,一只羽毛笔,还有一瓶已经完全干涸的墨水。瓶身上的标签严重褪色,但还能看清基本图案:六芒星和衔尾蛇。 旁边还有三个手工扎成的本子。左边一本皱巴巴的,像是经常被翻阅,右边的两本还全都是白纸。 列维大概看了一圈,拿起墨水瓶悄悄收进口袋里。别的东西都还保持原位。 他很快返回门口,告诉其他人可以上来了。杰里仍然晕着,肖恩担心背他上去时绳梯禁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还好绳梯足够结实。 进屋之后,莱尔德趴在门边研究了一会儿,还发现了一个小机关:如果在树下小幅度拉动草绳,绳梯可以慢慢自己升起来,沿着木滚轮卷回树屋下方。怪不得屋内没人,绳梯却是卷起来的,当初建造树屋的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肖恩把杰里安置在墙边,让他正好躺在那卷毯子上,反正毯子看起来也不太脏。 看到室内的种种“生活气息”后,肖恩问:“我们是要等树屋的主人吗?” “为什么你觉得要等他?”列维问。 “他肯定很熟悉这地方,我很高兴我们不是这里唯一的人类……” “你怎么能肯定这屋子是‘人’弄出来的?” 肖恩被这句话吓得一哽:“可是……那些血糊糊的人没有皮!没有眼睛!这样怎么盖房子!肯定不是他们……” “谁知道呢。就算不是他们,也许还有我们更想象不到的东西……” 莱尔德皱眉走过来:“够了,吓唬小孩有意思吗?” 列维笑了笑:“你听着也害怕了?” “我是被这个破地方吓的,并不是被你说的话吓的。”莱尔德坐在简易写字台边,拿起羽毛笔,“我看,这屋子肯定是人类弄出来的,而且这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肖恩赶紧问。 莱尔德说:“你看地板上那件破衣服的样式,还有毡帽,炭条,羽毛笔……这人大概不是活在2015年吧。” 肖恩恍然大悟。树屋的主人不在了,这结论让他安心了很多,放松得打了个哈欠。 列维说:“这些以后再谈,我们轮流休息吧。肖恩,你和杰里先睡一会儿……虽然杰里已经在睡了。” 这话让莱尔德有点担心:“等等,杰里是在睡吗?真的不是休克什么的吗?他从撞晕了头就没有醒过来……” 肖恩叹着气看了杰里一眼。即使杰里真撞坏了头,他们也没有办法给他做检查。 虽然满心忧虑,但安顿下来后的疲倦如潮水般袭来,让肖恩的眼皮开始打架。这地方没有昼夜,其实按照平时的时间看,他们已经奔波了一天多,早就该睡觉了。 列维正在翻阅屋内的旧笔记,还没看几页,布帘子后面传来了肖恩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 莱尔德掏出手机,低声说:“列维,帮我压住书页。我把它们照下来备用,然后你再慢慢看它。” 列维问:“干吗这么偷偷摸摸的?” “我手机有电,而且还能再充几次电……这可不能让那两个孩子知道,尤其不能让杰里知道。所以趁他们睡着……” 其实列维也觉得莱尔德的手机挺特别的,待机这么久,不仅仅是“还有电”,甚至电还非常满。这也不算奇怪了,莱尔德还有脉冲注射器,还有不知名的追踪器……这些都比超长待机的手机奇怪多了。 日记本里的字潦草而稀疏,甚至有的时候一页只有几个单词,内容比他们想象中要少很多。 莱尔德很快就把它照完了。他坐在列维旁边,重新翻开本子的第一页。 “你看多少了?”莱尔德问。 列维翻到其中一页:“这里。” 那页上写着:一切祈祷都毫无意义。 这句话占据了整个跨页。 莱尔德往前翻了几页。书写者没写时间与日期,也没有解释他如何生存,更没提及他出现在此的目的……他根本没有解释关于这世界的任何事。 不过,至少前面的书写方式还比较正常,能看出他是在用零碎的语言记录所见,而不是后面那种没头没尾的悲情感叹。 在前面,这人描写了灰色的树林,还画了小地图。如果他的记录准确,那么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这片树林很大,但更大的区域不在这边。树屋不远处就是树林的尽头,那边地形更开阔。 按照追踪仪器的显示,他们四人正好打算往那边走。 “但那边必定也有凶险,我暂时不会过去”。笔记中是这样写的。 在灰色树林之前,此人花了更多篇幅描述一个树篱迷宫,记录了迷宫的走法,植物有可能的种类等等。 列维他们没见过树篱迷宫,也许是因为他们和此人的出发方向不同。 此人也提到了“房子”。他没写自己是怎么来的,只写了自己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他写的是一座类似图书馆的建筑,建筑外就是树篱迷宫。 他在迷宫里耗了很长时间,长到他不知道如何计数。他也提到了“在这里不需要饮食”这一点,与安吉拉的笔记、与列维他们的亲身感受完全一致。 后来此人渐渐察觉到,迷宫里不仅有他,还有某种别的东西。他没写出到底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随着恐惧愈发强烈,他的笔迹也越来越凌乱。 他说,迷宫开始凋零,地上渗出液体,脚下出现大河,他差点在河里丧了命,好不容易才爬上岸。上岸一看,他已经身在灰色的树林里,河水仍在原处,迷宫却不见了,河对岸是同样的灰色树林。 “这和我们的感觉有点像……”莱尔德靠在木板墙上,“一开始,我们身边除了杂草就是杂草,后来肖恩觉得有东西跟着我们,我们就都觉出不对劲了,一旦我们都有所察觉,杂草就突然变成了树……” 列维说:“这和我们对‘不协之门’的理解有点像。只要有人察觉,别人就也会看见。你能看见它们,它们才能影响到你。” 莱尔德往后翻了翻本子:“对了,你看这本日记后面……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开始,这人好像疯了……” 确实如此。从占据跨页的“一切祈祷都毫无意义”开始,后面的内容变得更加令人费解。 各种互相没有关联的句子、词语连成一片,有梳有密,横竖交错,还有发泄般的乱涂。这人的墨水大概用完了,后面还改用了炭条,炭条所写的文字会因为纸张摩擦而模糊,所以能够看清的句子并不太多: 没有“死亡”这个概念。 就算你不相信,它也是真实存在的,无人能够修改。 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我比他们更早地(后面模糊不清)。 不会倒下,没有死去。 其实我还未出生。 (模糊不清)不代表真实。 成为真正该成为的东西。 洞察即地狱。 这些句子并不相连,它们只是其中最清晰、最好理解的几句而已。除此外,还有很多错到认不出的单词、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 几页后,这人开始默写诗歌。比如:“我只活在我们同在的时间内,未来和过去都被忘怀,仿佛不会出现,从不存在……” 仿佛在梳理心绪一般,他的书写短暂地恢复了整洁,保持了在两三页之后,字句又再次崩溃混乱起来。 然后这本笔记就结束了。他只写了多半本,后面还空着很多页。 他没有签名,没提过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他带进来三个手工扎的本子,还有两本完全空白。 “那两本空白的哪去了?刚才还放在这。”莱尔德扫了一眼桌面。 列维说:“我收起来了。反正是空白的,也许我们能用得着。莱尔德,你见过那些东西吗?树篱什么的,还有河,那些草地,灰色的树。” 莱尔德摇摇头:“我没印象。且不说我多半没来过这儿,就算来过我也不会记得太多。那时我才五岁,那段经历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似的……那种很久以前的噩梦。你能记得某天自己做了个噩梦,但恐怕记不住梦里的每个场景吧?” “当然,”列维说,“梦醒的瞬间还能记得,之后就慢慢忘了……人都是这样。但是你却记得‘伊莲娜’……虽然那时你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是啊……我好像只对她印象特别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起那层巨大的皮肤,那双枯瘦的手,莱尔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列维看向他:“对了,给我看一下伤口。”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小时候还摔骨折过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得了吧,你走起来都有点瘸了。”列维看着他爬上绳梯的时候,还想过万一他脚软摔下去怎么办……还好,他顺利爬上来了,“我可不希望你伤口发炎感染然后晕在路上。凯茨家两个儿子双双昏迷,我和肖恩难道得一人扛一个?” 列维握住莱尔德的脚踝,一手去卷起他的裤管。 TBC =========== 26- 莱尔德的伤口恢复得还可以,比想象中还好一些。看来他真的用了药膏,不是在胡说八道。 之所以列维非要亲自检查,是因为他总觉得莱尔德是那种对人身健康毫无概念的家伙……一个曾经主动跳楼摔断腿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莱尔德侧躺着,一手撑着脑袋:“好了吗?看够了吗?你是不是恋足癖?” 列维放开他的脚踝:“你是不是受虐狂?” “我不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被打,”莱尔德坐起来,故意向后捋了捋头发,“怎么,这个回答让你失望了吗?” 列维斜了他一眼。莱尔德啧啧摇头:“不要紧,很多人都并不了解自己。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癖好,我并不歧视……” “闭嘴。” “不要逃避……” “你小时候有过什么样的玩具?”列维突然问。 莱尔德一愣:“什么?” “你小时候住什么样的房子,有过什么印象比较深的玩具,还能想得起来吗?” “为什么要突然和我谈童年?”莱尔德做出惊恐的表情,“我听说,在爱情肥皂剧里,主角们一旦在独处时开始谈童年,接下来很可能就要……” 列维被他烦得脑仁疼,只能直接打断他的话:“进树屋之前,我说那座草场中的房子可能不是真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想说什么?”莱尔德问完,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愿你不是在岔开话题……” 列维问:“在那房子里,我没发现回去的路,却看到了几样不该出现的东西。一些熟悉的东西。” “什么东西?” “双人床,玩具。”列维吸了一口气,“我小时候见过它们……我还有印象,尤其是塑料小兵的种类和数量。” 莱尔德顺口问“是你家吗”,列维说自己小时候曾和亲戚的小孩同住,那期间见过这些东西。但其实并非如此。 小时候,列维曾经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宿舍。他和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女孩子住上下铺,女孩也是猎犬,那时的他们还未正式接受训练。 女孩有一套茶具玩具,有个能躺下就闭眼的金发娃娃,列维的玩具是七个绿色塑料小兵。 他对童年时期宿舍的印象就是这些。再长大一点后,他和那女孩被分别带走,能玩玩具的童年也结束了。 列维继续说:“我并不是说‘那间房间’等于‘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而是……它很像,却又不完全是。就像有谁把我脑子里的东西提取出来了一点点,和别的元素混杂在了一起。比如说,我没见过那只跑了棉花的熊,也没玩过积木。” 把莱尔德放在一层的沙发上之前,他俩都在二层看到了那个小房间。室内面积很小,没有窗户,地板是浅木色,门对面的墙边是双层小木床,地上堆着破旧的玩具,有塑料小兵玩具,原色的积木,跑了棉花的小熊和娃娃,还有一套翻倒的小茶具。 看起来像是男孩和女孩共用的房间,而且两人的年龄都不大。 莱尔德抓了抓头:“这么一想……那熊好像是我的……” “积木呢?” “我不确定。我小时候确实玩过积木,我会把它们搭成一个小城市,放在地板上一星期都不动。但积木都长得差不多,我不能确定那房间里的和我小时候的一样。但小熊……它是浅黄色,有黑领结,左手露棉花,对吧?天哪……这么一想,我小时候确实有这样的小熊!如果你不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我还以为只是眼花或者巧合……” 莱尔德说到这里,隔开树屋两部分的布帘被一把掀开,杰里满脸惊讶地钻出来:“不对!!” “你醒了?”列维立刻坐直了一点,稍稍挡住莱尔德。莱尔德借机赶紧把裤管放下来。 杰里坐下来,慢慢蠕动靠向两人,茫然地问:“我醒了……我在哪?” 杰里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天突然黑了,周围的景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变化……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后,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身边睡着的肖恩,所以他也没有太过害怕。他听见列维和莱尔德在说话,正好说到草场里的那栋房子……于是他一激动就搭了话,搭话后他才看清周围的环境,于是延迟式陷入慌乱。 莱尔德简单给他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提到鲜红色的不明物时,莱尔德仔细地描述了一番那东西的长相,恨不得多找几个形容词来渲染它的质感,但杰里只是静静听着,皱着眉头,看起来并没有被吓坏……这让莱尔德十分不甘心。 听人描述就是不如亲眼所见。杰里能想象出的最恐怖的画面,大概也只是电影和游戏里的特效怪物。 情绪稳定下来后,杰里终于想起了刚才的话题:“你们在聊那座房子……你是说二楼的房间吗?走出浴室后,最近的那间?” “是。”列维说。 “我也进去过!我看到的不是那样!” 杰里还清晰地记得,他原本想回自己房间,结果却和肖恩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但他们没有看到什么双层床,也没看到像是女孩玩具的东西。 他们看见的房间有窗户,有浅蓝色窗帘,窗台上还摆着花盆,地上的杂物中有皮球、乐高玩具和一些旧书……他甚至还认出其中一本是蜘蛛侠的漫画,他小时候买过一模一样的书。 列维对杰里的反应并不吃惊。他问:“你去过房子的其他区域吗?” “去过,”杰里说,“我和肖恩去过主卧室,厨房,卫生间……不是我们原先所在的那个卫生间,原来的卫生间消失了。” “我知道。”列维点点头。 接下来,他们互相对证了一下在那房子里看见的东西。 他们看到的都是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屋,房屋没什么风格可言,是那种近年来新建的小镇独栋屋,松鼠镇有一堆这样的房子。如果只是随口一说,不谈细节,两方一定会觉得看到了同样的房子。 但并不是。他们四个人分成两组,两组看到的房屋细节不一样。每个房间都不一样。 列维四下搜寻时,莱尔德还浑身又痛又麻,躺在一层客厅的沙发上没怎么动,所以他没见到所有房间的样子。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和列维在一起的时候,两人见到东西应该是一样的,否则他们在沟通时肯定会出现莫名其妙的状况。 对莱尔德来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躺过的沙发。他说那是个能坐下三人的长沙发,放在客厅墙边,靠背偏矮,沙发款式比较老,座位不算很宽。列维把他扶上去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沙发。 沙发上盖着一层白布,莱尔德没有掀起布来看,所以不知道沙发是什么颜色,不过就躺上去的感觉来看,这应该是一张弹簧有点坏掉的布沙发。 但杰里看到的不是这样。他和肖恩也在一层看到了沙发,是靠背又高又宽的皮沙发。之所以他知道是皮沙发,是因为他把每块家具上的白布都撩起来看过。 这沙发也能坐三人,但它摆在客厅中间,而不是靠墙,旁边有个沙发凳,也蒙着白布。这种摆放方式倒有点像杰里家的客厅。 每个家庭的客厅里都会有沙发,如果不是讲出细节,肖恩与杰里,列维与莱尔德,这两组人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看到的景象各不相同。 杰里被震撼得磕磕巴巴:“但……但我们都看见那些草了,对吧?” 为保证细节准确,醒着的三人又核对了一下一路奔波中看见的各种细节,比如杂草的颜色与高度,草突然膨胀时的景象,令感官混乱的黑暗,突然出现的树木……还有现在眼前的树屋,树屋内的物品等等……会合后的一路上,他们看到的东西确实一样。 列维说:“我只是猜的……刚走进‘门’,刚接触到这世界时,我们所见的细节也许会根据观察者不同而变化。我和莱尔德一起观察时,我们会一起看到某种表象;杰里和肖恩一起观察时,看到的又是另一种表象。如果换做我和杰里同时行动,或者是我独自一人,或莱尔德独自一人,我们各自看到的细节可能都会不同。” “如果现在我们分开行动呢?”杰里问,“我们也会各自看到不同的树林吗?” “可能不会……”列维指了指树屋内的各个角落,比如简易木桌,布帘子,墙角的木缝等等,“我是第一个爬上来的,那时你们都在下面等着,杰里还晕着。我在树屋里看到的东西,和现在与你们一起看到的没有区别,” 莱尔德缓缓点着头说:“这样一看,我们越是深入走下去,就越会看到这地方真正的模样。” 他抬眼看列维,列维也正好看向他。眼神相接时他意识到,列维也想起了那本树屋主人的日记。 那人一开始看到了图书馆和树篱,然后和他们一样看到了灰色树林和树屋。 刚进门的时候是一片黑暗,接着就是各不相同的假象,最后才会来到同一个地方。看来每个进门的人都是如此。 越是清晰地察觉到危险,假象的幕布就会越快被撕裂。与此同时,越是失去这块幕布,越会直面原本不存在的危险。 简直像个相辅相成的陷阱。 树屋主人的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洞察即地狱。大概他想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杰里看看列维,又看看莱尔德,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俩……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这样很恐怖哎……” 莱尔德揉了揉胳膊,像在抹去鸡皮疙瘩:“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些更恐怖的东西……” 列维看着他:“不要想。” 莱尔德缩着脖子:“你没听过那句话吗,‘越让你别想大象,你就越会想到’……” “情况不一样,”列维说,“我们跑掉的时候,远处还有那些东西的身影,它们没追上来。我们一路上肯定不止一次回想过它们的模样,但它们没有追来,没有出现。” 莱尔德点点头,舒了口气,毕竟列维说的也有道理。 杰里又慌又着急地凑过来:“‘它们’到底是什么!说明白点好不好?” 莱尔德说:“就是我说过的那个东西,红色的……” 他还没说完,句子被一声嘶叫打断。 像嗓子沙哑的人强行尖叫,也有点像山狮的声音。声音穿过广阔而寂静的灰色树林,清晰地传到树屋内,叫人一时辨不清远近。 坐着的三人像被冻住一样,互相瞪着眼,谁也没出声。 布帘后的肖恩“咕咚”一声坐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手边的东西,看到那只是一卷破毯子后,又僵硬地放开了手。 杰里用口型缓缓问:“那……是……什……么……” 列维沉着脸,一边慢慢挪向树屋门口,一边从腰后面掏出他的转轮枪。 杰里看到枪吓了一跳,不断对莱尔德和肖恩挤眉弄眼,但这两人都没什么反应。他晕了一路,错失了很多精彩画面。 尖啸声消失后,树林静了几秒,又响起一阵嘈杂。 列维靠在树屋门边,从木缝望出去,浑身紧绷起来。“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他低声说。 莱尔德慢慢挪过去,也找到一条能看清外面的木缝。 这地方没有昼夜变化,外面一直维持着有光照但十分阴沉的状态。树林深处灰蒙蒙的,一些更加暗沉的影子闪现在其中,它们时而隐匿在树后,时而以古怪的姿态佝偻着前进,在这距离下,肉眼看不清它们身上的细节。 莱尔德的手提箱里有小望远镜。虽然他并不太想看清,但还是慢慢打开了箱子。 杰里蜷缩在一角:“等等,先冷静下来想想,我们其实没必要离开吧?我们藏在这里不出声就可以了……” 肖恩也说:“我觉得有道理,这个树屋保存得这么完好,说明从前没人袭击过它!它的建造者肯定是外出的时候被杀掉的……” 莱尔德举着望远镜,脸色愈发苍白。 他看清了,那些黑影就是他们见过的那种生物。它们浑身黑红斑驳,姿态扭曲,抽搐着,跳跃着,四肢着地爬行着,一边行进,一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 莱尔德调了一下焦距,他又看见了另一个东西。 那些鲜红的怪物后面不远处,还有个昏暗朦胧的影子。 它依稀是人形,身上灰扑扑的。由于过于高大,大半个身体都被枝枝叉叉的树冠挡住了。 它蹒跚着前进了几步,改为低身匍匐,这时,莱尔德终于看清了它的“头部”。 那是一张人类男性的脸。五官正常,灰发灰须,还带着愉悦的微笑。 它的头颅与人类头颅大小一致,但身体显然不属于人类。它至少有九英尺高,肩膀厚得像灰色山石,而且左右不对称,更重要的是,它有很多很多的手臂……从肩部以下,他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手臂……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灰色的、尸体般肿胀的手臂。 它伏在地上,其中四条手臂紧紧按着一团血红色……那是一只没有皮肤的怪物。 这只怪物已经成了血红色肉块。灰色的生物用四只手死死按着它,两只手扒住它末端的一个圆形赘物,从中间找到一条缝隙,慢慢抠开。 莱尔德这才看出来,那个“赘物”是血色怪物的“头颅”。它的头完全血肉模糊,完全失去了细节。 灰色生物扒开的是血色怪物的“嘴巴”。它用两根过于纤长的手指伸进去,从里面拔出一只粉色的小球。 ——血色怪物的眼珠。这种怪物张开嘴时,眼珠在它们的口腔内。 灰色生物捏着眼球,放进了自己嘴里。 隔着一定距离,按说声音传不过来,但莱尔德还是有听到了咀嚼声的错觉。 “我们真的得快点离开……”莱尔德放下把望远镜,声音微微颤抖,“立刻……马上!” TBC 27- 爬上树屋的时候,昏迷中的杰里是被肖恩背上去的,现在要通过绳梯爬下来,对杰里来说是相当大的挑战。 树挺高的,绳梯又软又晃,远处还有奇怪的不明物在时刻威胁着他们……杰里踩着木条,上半身还趴在木屋地板上,向下一看,就腿软得不敢动了。 肖恩和列维已经下去了,杰里是第三个,莱尔德最后走。杰里挂在门口不走,莱尔德也没法下去,他一边鼓励杰里,一边端着望远镜,死死盯着那灰色的影子。 杰里下了好几次决心,却每次都刚挪动一只脚就放弃了。 肖恩在下面愁得抓头:“早知道还不如让我继续背他……嘿!杰里,勇敢点,就当是在参加体能挑战!不高!没什么!” 杰里哼唧着:“可是……我从没参加过体能挑战啊……” 肖恩无奈:“勇敢点!别像个小姑娘似的!” “你……你这话说的……属于性别歧视哦……” “你他妈还有心情管我性别歧视!省省这个力气快点滚下来好不好!” 杰里还在那磨蹭,莱尔德突然一手按住他的肩:“你得快点了……” 只有莱尔德拿着望远镜,其他人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能看到他跪在门边,身形十分僵硬。 列维喊道:“莱尔德,你直接把他推下来。” 杰里赶紧说:“不!别!不要……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莱尔德放下望远镜,搭在杰里肩上的手紧了紧。 “别啊!我马上……”杰里赶紧强迫自己往下迈了一条腿。 他上下肢动作完全失调,扭来扭去地稳定身形,半天才能下去一格。在他下到中间时,上方传来“咔嗒”一声,绳梯突然剧烈晃动,向上提起。 杰里抓不住绳子,“嗷”地一声掉了下来。肖恩手疾眼快去接,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莱尔德故意晃动绳梯,让杰里摔了下去。 “跑!”他对下面的三人喊,“不然来不及了!” 肖恩和杰里还在发懵,列维对着某个方向推了他俩一把:“跑。” 杰里看到列维手里的转轮枪,什么也没敢问就听从了命令。虽然刚才摔了一下,现在他却第一个撒腿跑了起来。 肖恩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立刻跟了上去。 列维转身,面对刚才他们望着的方向。 现在即使用肉眼也可以看见,那个高大的灰色的人形生物正在向这边靠近。 为了躲开树枝,它的头左右摇摆着,不时扭曲成人体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它的躯干上长满手臂,每只手臂都推搡着周围挡路的树木,而且每只手臂的粗细长短都不太一样。 来的不仅是它,还有一只血红色的怪物。 血红色怪物跑在灰色怪物前面。它和莱尔德最早看见的那只生物不太一样,那只生物的手臂长在胸前,体格比人类高大;而这只生物比较矮小,有一只手臂,长度过膝,双腿一粗一细,就像两个人的腿安在了同一个身体上。 这一特征没有影响它的速度,它跑得飞快,不停绕着曲线前进,那个与树木一般高的灰色生物紧随其后,却一直没有赶上它。 它们越来越近了。莱尔德对列维喊:“你在干什么?要么跑,要么躲起来啊!” “杀了它们一了百了。”列维举起枪,做好准备。 “你疯了吧?我们又不是来玩射击游戏的!你怎么知道它能死?” “之前你打死过一个。” “我是说大的那个!” 莱尔德说完,先把小提箱扔了下来,再转身从绳梯往下爬。他爬到一半的时候,血红色怪物已经扑到了列维身前,列维精准地一枪打穿它的头部,它倒下的时候,后面的灰色怪物停顿了一下。 灰色怪物发出了一串咕哝声。它的声音非常嘶哑,听起来既不是动物的叫声,也不是成系统的语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列维以为接下来它会向前暴冲,所以后撤了一段距离。莱尔德也跳下绳梯,抱起箱子跑到更远的一棵树后。 灰色怪物暂时没有靠近他们。它几步跨到血色的怪物身边,弯下不成比例的上身,用两只比较靠下的小手扒开它的嘴巴。灰色怪物在它嘴里扣挖了几下,抬起头,发出长长的怪声,听起来就像是失望的叹息。 这只较矮的生物嘴里没有眼珠,它压根就没有眼睛。 然后灰色怪物慢慢转头,看着列维。 有时候,人在极度震撼或恐惧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冷静很多。 面对火灾,多数人会尖叫哭泣,面对尸体,很多人会恶心得吐出来……但面对完全超出自己预想的不明物时,人大脑反而会暂时冷却。 恐惧仍在,并未消失,只是暂时凝固住了。“这是什么?”的疑问会占满全部感知,让其他思考都因过载而停顿。 列维就是如此。他应该立刻开枪才对,但他只是盯着那生物,眼睛停顿在它的“皮肤”上。 猛一看去,它是灰色的,其实并非如此。严格说来,它的颜色是各种皮肤拼接成的马赛克。它身上的每种皮肤、每条手臂都是尸体的颜色,大多是青灰色,有些比较苍白肿胀,有些带着焦黑,它们错综拼贴在同一个形体上,远看就是一团模糊的灰色。 不仅那些手臂两两不同,这生物的两条腿也是由很多“腿部”的碎块拼接而成的,腿粗细不同,而且肤色斑驳。 怪物向前迈出两步,歪了一下头,躲开与脑袋同高的树枝……它的头和脸都是人类的模样,只是头发和胡须过于杂乱茂密…… 在它摆动头部,有个东西在它颈间闪动了一下。 是黄颜色金属物品的光泽。 列维的眼睛不由睁得更大。 如今,导师们的“书签”是银质,会定期更换;猎犬们的铭牌是不锈钢制,列维颈上的也是如此。而在更早的年代,书签与铭牌都是用铜做的,样式也不是如今的镂空吊坠,而是更大一些的实心椭圆片,上面镌刻着学会的标志。列维在受训时,曾经见过这样的历史物品。 “你是谁……”列维问。 话音刚落,怪物绕过挡路的两棵树,弓着背向他冲过来。 他只好开枪。这种情况下,即使人想好好思考,身体也会服从恐惧带来的的本能。 第一枪没打中。想再开枪时,他的视线忽然被遮挡住——之前已经倒下的血红色形体竟然又站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对准红色的形体开枪,毫无难度地击中了它的躯干中心,它又一次倒下去……但在这一刻,列维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也许真的不会死……它只是被子弹的冲击力掀翻而已。刚才它被大口径转轮枪在近距离打中了头,有半个脑袋都不见了,却还能爬起来。 这次和上次一样,血红的怪物没有马上站起来。就在列维分心时,灰色怪物已经闪到了他面前,它一脚踩在血红怪物的身体上,几乎跺穿了它的胸膛。 怪物根本不理会脚下的东西,伸出正面的全部手臂,向列维扑去。 列维有所准备,敏捷地躲开了它恶心的肢体。但他没有转身跑开,他总想试着继续观察……试着再看清些什么。 莱尔德在不远处叫喊着什么,列维没听清。他只看着那怪物,听到它喉咙中滚动着粗粝的怪声。 怪物放低身形,让正面的手臂们撑着地,变成十几只脚,匍匐着,谨慎地向列维靠近。 列维端着枪后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依稀从怪物的喉音中分辨出一句人话: “给我……” 接着是含混古怪的声音,然后又是一个模糊的句子: “皮……” 怪物压低身体,像是准备扑跳上来: “……手和脚……” 在这距离下,列维能看清它的表情。 如果孤立地观察这张脸,将它视为还长在人类的身躯上,那它的表情可谓十分清明冷静,并没有什么癫狂的神态。 它死死盯着列维,身体绷紧: “眼睛……” 列维在它蓄势待发时开枪,确认命中后就立刻转身逃跑。 怪物尖叫一声。它被击中颈窝,黑色的血液汹涌流出。如果这一枪打在人类身上,他的脖子会几乎断掉,或者被从肩部撕开一个大洞……但这个生物不一样,他的身体厚得不成比例,简直像那些能支撑房屋的树干一样。 怪物只被阻止了片刻,接着马上向列维追了过去。列维只与它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而树屋后面有一段较为稀疏的林地,如果没有足够的障碍,怪物一纵身就可能扑倒列维。 “闭眼!” 是莱尔德的声音。列维猜到这人大概要做某种奇怪的事,于是立刻闭上了眼。 TBC ============== 28- 列维听到类似发射气枪的声音。身后的怪物愤怒地吼了一声,没有继续追他。 他闭着眼继续跑,另一个脚步声靠近他,然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是莱尔德。莱尔德说可以睁眼了。他们没有停下,只想着离那东西越远越好。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莱尔德跑不动了,他们才渐渐放慢脚步。 莱尔德看了看周围,弯下腰大口喘着气,还一手拉着列维的衣服。 “这就跑不动了?”列维回头看他。 “因为被你打伤了。” “之前你表现得十分硬汉,好几次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硬汉也有脆弱的一面……咳咳……”莱尔德挪了挪提箱的位置。这箱子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肩带,变成了侧背款式。 灰色树林一片寂静。两人缓过劲来,继续向前走,也许先一步逃走的杰里和肖恩也在附近。 列维问:“刚才你对那玩意扔了什么东西?烟雾弹?” 莱尔德深呼吸着,终于能站直了:“扔东西?啊……你竟然没看到!你竟然没看到我帅气神准的射击画面……” “是你叫我闭眼的。” 莱尔德刻意满脸失望:“我对它开了一枪,但不是原来那把枪。我看到你对它开枪的效果了,子弹对它造成的伤害有限,所以我对它打了一发这个东西……” 列维这才发现,莱尔德手上拎着一把黑色小巧的枪,但和真枪有点区别。 “防爆催泪枪,”莱尔德说,“我打中它的眼睛了。其实打在它头面部附近就可以,但我觉得反正它又不是人,也许打准点更好。因为我怕失手,所以叫你也闭上眼。”(注1) 列维啧啧摇头:“你有这个射击技术,怎么不换威力大点的枪……” “我早就说过了,我带枪是为了防身,不是为了真的杀什么,”莱尔德从胸前的口袋里重新拿出平光眼镜,戴上,还拢了拢头发,“而且那个怪物很危险,绝对不好对付,还是跑掉更好。” 列维皱起眉:“如果遇到什么都跑,那我们是进来调查什么的?说到这个,我们应该提前做点准备,如果有机会,最好能带回去一只怪物……死的也行。” 莱尔德被这话震惊到了,他忧心地看着列维:“你认真的吗,我发现……其实你比我疯多了……” 列维说:“这不是疯。关于那怪物,我有一些猜测……” “你觉得那怪物曾经是人?”莱尔德问。 “你也这么想?” “显然它的脸是人样,”回忆那东西的肢体细节时,莱尔德还有点发冷,“而且……他还说话了,是吧?” 列维听得比莱尔德更清楚。那东西确实说话了。它一直在叽叽咕咕地出声,但并不是每个发音都能称之为“语言”,它的语言功能大概已经坏掉了,所以要试错很多次,才能找到正确的单词和发音。 “你还记得我们在凯茨家的时候吗?23号上午。”莱尔德问。 凯茨家不也是你家吗……列维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决定还是不要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 “当然记得。”他说。 莱尔德说:“你打完我,我听到两个生物在行动,一个在追逐,另一个在逃跑,一个脚步比较沉重,另一个轻盈些……最后还有个男人的声音……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听到的就是它们的动静。” “它们会跑到离‘门’那么近的地方吗?” 莱尔德耸耸肩:“谁知道呢?‘伊莲娜’还能从门里伸出手呢。” 列维说:“那我们怎么回不去?在一开始的那所房子里,我们没找到能回去的门。” “它们去的不一定是那间房子啊,”莱尔德说,“还记得吗,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同时在场的人才能看到相同的东西。” 列维说:“如果你听到的真是怪物在‘打猎’……那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小点的怪物没有皮了……” 莱尔德也说:“对……我还猜到了为什么有些怪物没手臂……” “或者为什么手臂生长的地方不对……” 两人都沉思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有个怪物会扒皮撕手”比较恶心,还是“其他怪物都没有皮,但还活着”更加恶心。 他们最初看到的血红色生物形态诡异,肢体扭曲,手臂长在胸前。按照现在的推测来看,既然灰色怪物可以把其他生物的皮肤、手臂、肌肉连接在自己身上,那么也许血红色怪物也能这么做吧…… 它失去了手臂,然后再重新得到一对,说不定它可以把新手臂粘在胸口……天知道它们是什么,是靠什么机制来生存。 “还有一点,”莱尔德说,“我也隐约猜到了它为什么要眼球……” “为了吃。”列维说。 “是为了吃。但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为什么非要吃眼球呢?怪物不是一般都吃脑子吗?” “谁规定怪物都吃脑子了?”列维嗤笑,“还是吃内脏的多一些。” 莱尔德闻言一愣,问:“比如……什么东西吃内脏?” “别扯远,继续说。刚才你想说什么?它为什么要眼球?” “没有眼睛,就看不到了……”莱尔德说,“米莎对父母说‘你看到她,她就也能看到你’,那份日记里说‘洞察即地狱’……如果那怪物真的曾是人类,那么他肯定不是为填饱肚子才吃那些……日记里写着,这里不需要饮食。所以我猜……也许他是不想被‘看到’。如果别人没有眼睛,那么他能看见这一切,别人看不到他。” 列维暗暗咬紧了牙。他在回忆刚才与怪物的对峙,如果真如莱尔德所猜的那样,这怪物比单纯的猎食者更加令人生理不适。 莱尔德继续说:“还有,你想想那些红色的东西……它们的眼球为什么在嘴里?” “它们的胳膊都能随便长,眼球当然也可以随便长。”列维说。 “不完全是随便的吧,”莱尔德说,“长在嘴里,就可以不暴露出来,能保护它。当它们需要‘什么也不看’的时候,它们就能彻底地不看。” 莱尔德边说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完就来回摩挲自己的手臂。 列维说:“如果是这样……最像人的那个灰色的玩意,它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球也放嘴里……” 这句话只是他随口感叹的,莱尔德却认真思索了起来:“对了,它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写日记的人?” 你多半猜对了。列维在心里默默说。 他不知莱尔德是否留意到了那怪物身上的金属片,就算留意到了,大概莱尔德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莱尔德接着说:“假如他真是人类,而且真是写日记的那个人……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怎么说得通?”列维问。 莱尔德说:“他肯定是专门跑到这地方来调查的。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如果遇到什么都跑,还怎么调查?所以他没跑,他留在这个世界到处探索。在他还是个正常人类的时候,他一定拼命想看清楚这地方的真相,而不是闭上眼避免观察……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变成了那种东西,但他始终还是那个想洞察一切的人。所以他不想躲,不想放弃……” 说着,莱尔德瞟了一眼列维:“不但不想躲避,还想主动深入……有点像你。” 列维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时,他假装整理衣领,悄悄用指腹碰触到金属项坠。也不知怎么,这一刻,猎犬铭牌忽然变得特别冰冷。 列维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在这个问题上,你也一样。你也是主动进来的。” “是啊,”莱尔德说,“所以我们合得来嘛。” “并没有合得来。” “这里只有咱们俩,就别不好意思了,”莱尔德拍拍他的肩,“说到这个,肖恩和杰里到底跑了多远啊?怎么还没遇到他们?” ============================= 从树屋背后一直前进,灰色森林越来越稀疏,地形也开始变得起伏不平。这一点和日记里描写的一样。只不过杰里和肖恩没看过那本日记。 杰里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只是拉着肖恩,被肖恩带着飞奔。他从没想象过自己可以跑这么快,而且中途没摔跟头。停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拉着的是一条尾巴……肖恩穿的恐龙家居服的软尾巴。 虽然滑稽,但两个人都没笑。没心情,也没力气。 肖恩找到了一条干涸的沟壑,两人跳下去,躲在树根和泥土形成的凹陷中。 坐下之后,杰里才清晰地感觉到痛苦——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心脏和肺都要爆炸了……还有,他的脚痛得要命,家居鞋已经被磨坏了,脚底肯定惨不忍睹。 肖恩也一样狼狈。他的鞋底已经彻底破掉了,恐龙尾巴还被杰里扯开了线。 两人躲了好一会儿。周围静悄悄的,没人追上来。 “我们躲在这儿安全吗?”杰里小声问。 肖恩没心情安慰别人:“显然不安全。很多电影里都有人这么躲,躲在土跺后面啊,桥下啊,床底下啊……躲一会儿就会被发现的。” “好像没人追来,我们不会有事的……”杰里抱紧了双膝,缩成更小的一团。 又过了一会儿,肖恩稍稍舒展双腿:“我得出去看看……” “别乱走!”杰里赶紧拉着他。 “我稍微往回走一点,就一点,”肖恩说,“那两个人怎么还没赶上来?” 杰里说:“他们不会有事的,他们有枪!刚才你听见枪响了吧?那么大声!原来真枪这么响啊……” 肖恩拂掉他的手:“所以我更得去找他们了。如果没有他们,咱们俩能安全离开这地方吗?” 杰里坚持道:“如果他们没事,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如果他们真被怪物抓住了,那我们也救不了他们,干吗要回去冒险?” 肖恩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 杰里皱了皱鼻子:“你只比我大两岁,仍然不能买酒,仍然遵守着你妈妈定的门禁时间,别装模作样教训我。” 听到“妈妈”这个词,肖恩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他摇摇头,坚持要起身回去看看。 他钻出土沟,站起来,转身……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杰里仍然蜷缩着,从阴影里歪头看肖恩。“怎么啦?”他小声问。 肖恩僵在那,盯着杰里背对着的方向。 TBC ================== 注1:关于那个催泪枪。 据我所知,枪形状的催泪武器有两种,一种是打出去弹药,弹药爆出烟雾,烟雾就是催泪弹那种(类似投掷催泪弹的感觉,但据说枪的比较好控制?) 还有一种是喷出特殊液体的,射程比较短,几米远而已,直接喷目标,不是弥散范围。 莱尔德的那把枪是后一种,也可以装弹,但“弹”长得有点像小口服液瓶,不是射出去的那种子弹(听着很像水枪……) 关于这些,我只有个大概的概念,不知道具体型号和真正开枪的手感,所以也没有写很细啦 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当做不是熟知的武器,是莱尔德背后的组织提供的秘密武器好啦哈哈………… 29 杰里觉着不对,也慢慢站了起来。他屈着腿,像刚出洞的平原兔鼠一样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转过身……然后吓得连喊都没敢喊。 一个黑衣人站在那,就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刚才根本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这“人”并不高大,但气场相当诡异。他头上堆叠着厚重的黑纱,完全挡住了头部和胸前,身穿着款式古老的肩披风衣,风衣下摆边缘长至地面,完全遮住双脚,袖子皱巴巴地堆叠在小臂上,露出一双质地像皮革一样的、颜色斑驳的手。 那确实是皮革质地的手,而不是皮色的手套。这么近的距离下,肖恩和杰里都看到他的指甲了。 那只手里握着一把农具镰刀,竟然没有握柄……他就这么直接握着刃的一部分,手掌上完全没有伤痕。 肖恩一边盯着这个怪人,一边拍了拍杰里的肩:“我来拖住它,你先跑。” 杰里后退了几步,没有走开,反而紧紧躲在了肖恩身后:“我不走……” 肖恩推了他一把:“快走!不用管我!你留下也做不了什么!” 杰里揪着恐龙尾巴:“不是,我本来也没想做什么,我的意思是……要是你跟不上来,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肖恩悲愤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人向前一步,两个少年随之一抖。 “你……”他竟然说话了……不,应该是“她”,这是女性的声音。 “你们……”她又走近了些,把拿着镰刀的手背到了身后,“你们是……你们怎么……肖恩?” 这声音很耳熟,还叫出了肖恩的名字。她的声音很沙哑,说话有些支离破碎,好像很久没与人交谈过。 肖恩打量着她,因为心存疑惑,所以不敢轻易回应。杰里在他耳边小声叨叨:“别回答!肖恩,别回答!我看过类似的恐怖故事,如果你回答了,死神就当你同意了被他带走,他的镰刀就会……” “杰里·凯茨?”女人紧接着叫出杰里的名字,把杰里吓得一动不动。 她扒住自己头部的黑纱,两三下扯了下来:“是你们吗……你们是……找我……在……来找我吗?” 黑纱被掀开,在她肩上堆叠成一圈,虽然它仍然遮挡着她半个脸,但她已经露出了足够熟人辨识的容貌——红发绿眼,带点小雀斑的苍白皮肤,耳朵上打满了钉饰。 “艾希莉?”肖恩震惊地看着她,“是你……真的是你吗?” 她就是艾希莉·布尔,4月24日失踪的两位学生之一。她与肖恩同岁,在同一个班级,并且也通过肖恩认识了杰里。 看到自己的同学,艾希莉浑身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叹息。奇怪的是,她不但没有扑上来拥抱他们,反而颤抖着退了两步。 仔细看才发现,艾希莉脑袋上裹的那团黑纱其实是她的裙子,就是4月24日她在派对上穿的那件。现在它又脏又破,艾希莉把裙腰套在脖子上,当做遮蔽头部的纱。 肖恩想上前,杰里又拉着他不放,肖恩果断地把他从小土沟里拽了出来。 “艾希莉?”肖恩慢慢靠近她,“真是你?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说来话长,总之我们也不小心走了进来,之前我们……” 艾希莉突然抬起一只手,平举着竖起。 肖恩立刻住了嘴,谨慎地看着她,不知她要表达什么。 艾希莉的手慢慢收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表情还保持着刚才惊讶的状态,眼神却像在放空。 几秒后,她转身向反方向走去,背对着他们说:“不要动,藏着,不要离开,跟着我,听我的。” “你在说什么?”杰里从肖恩身后探出头,“我们要怎么一边跟着你,一边留在这儿?” 肖恩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跟在艾希莉身后,艾希莉没有阻止。 肖恩回头招呼杰里:“快来。我猜她的意思是,要么继续藏在这里,要么跟着她,不要随便去别的地方。” 艾希莉回头看了他一眼,重重点了点头,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 杰里赶紧跟上去。他依然走在肖恩身边靠后的地方,不敢离艾希莉太近。 他和艾希莉不算特别熟,在他的印象里,艾希莉是那种标准的校园焦点女生,朋友多,兴趣广,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从前她整天笑呵呵的,现在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她的手怎么了?那真是她的手吗?她身上穿着什么衣服?那镰刀是哪来的?她为什么连话都说不顺了? 只有刚才那个僵硬的笑容,还能让人认出她确实是曾经的艾希莉。 艾希莉渐渐加快脚步,小跑起来。不合身的长风衣随着她腿的动态而飘动起来,隐约露出下面的双足。 肖恩悄悄倒吸了一口凉气。杰里起初不明所以,肖恩用眼神示意他,他仔细一看,也惊讶得赶紧捂上嘴。 艾希莉赤着脚,趾头露在外面,她的双脚和手一样,都是那种奇怪的颜色。 肖恩和杰里什么都没说,只是浑身紧绷地跟在她身后。 ========================= 列维和莱尔德停下来,翻阅存在手机里的树屋日记照片。按照日记中的描述,再结合追踪终端上记录的距离,他们应该距离树林边缘不远了。 为了寻找肖恩和杰里,刚才他俩冒险地喊了几声,声音立刻就被寂静的树林吞没了,根本没人回应。 莱尔德坐在树下休息,列维靠着树,站在他身边。 列维想继续向森林边界走,莱尔德却认为应该先找到杰里和肖恩。 列维的观点是:那两个孩子被吓到了,他们肯定不会折返回去,而是会一直向原定的前进方向逃离。树林广阔,他们两组人走的路线可能彼此偏离,但应该不至于偏开太远,只要他继续前进,边走边注意动静,也许会找到那两个孩子的行迹。 而莱尔德认为:杰里既不敢贸然前进,也不敢折返,而肖恩却很有可能返回去找他们,或者至少会停步在某地等待。如果列维要继续走,万一他俩真的走出了森林,谁又知道那时这个古怪的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没准他们会无法返回森林,彻底与那两个孩子失散。 “他俩只是普通人,不是来调查的,”莱尔德说,“我们得对他们负责。” 列维说:“不是我们要带他们进来的。就算没有我们,杰里也会干蠢事。” 莱尔德摇头:“但……如果我们早点找到真相,也许现在谁都不会进来。从前的鬼屋,篱笆墙,废弃大宅,红驼岭隧道……我们也许曾有机会搞清楚‘不协之门’是怎么回事,或者至少搞清楚怎么才能不被它吸引。可惜,我们没那么厉害,所以拖到现在才接触到这一切。” 列维嗤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很容易伤感内疚的类型。” “是的,我就是特别心重,”莱尔德突然换上了极度富有感情色彩的腔调,“我投身于研究神秘现象的伟大事业,连累了杰里,连累了整个家庭,亲爱的列维·卡拉泽,你愿意与我这样的罪人为伴吗?你愿意陪我调查真相、救赎灵魂吗?快点,快说你愿意。” 列维没理他,而是问:“刚才你说到‘红驼岭隧道’,那是什么?” “一个神秘的地名。” “我从来没和你去那调查过,我甚至听都没听过它。”列维说。 莱尔德的语气瞬间恢复正常:“哦,其实那地方根本不存在,我随口瞎说的。” “哈?” “因为……例子多一点显得语言有质量……” “你有什么毛病?”列维斜了他一眼,离开树干,拎起脚边的背包。他调整腰带,在上面扣了个可拆卸的嵌套,这样更方便携带武器。 莱尔德也扶着树站起来:“所以我们往回走吧?不是彻底回去,是稍微往回走一点点。” “不,”列维背好包,“我还是打算继续向前走。往回走是浪费时间。” 莱尔德说:“你根本不在意杰里和肖恩的安全,对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继续走才能更快与他们汇合。” “哦,毕竟杰里是我弟弟,不是你弟弟。”莱尔德耸耸肩。 “他是你弟弟?”列维笑了笑,“除了你以外,凯茨家还有谁也这么想吗?” 莱尔德没回话,只是愣着站在那。 列维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抱歉,我不是想讽刺你。” “没什么,”莱尔德说,“你说的是事实,不算讽刺。但你跑题了,这和我们应该往哪走没有关系。” 列维抬眼,看到莱尔德微蹙的眉头。 “我对你说实话吧,”列维注视他的眼睛,“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不够关心杰里和肖恩的安全。但这和我与他们是否熟识无关。我希望杰里和肖恩平安无事,但如果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莱尔德说:“安吉拉也进来过,她平安地回家了。你的思想就不能积极一些吗?” “但安吉拉疯了,”列维说,“也许她早就疯了,反而侥幸避开了某些东西;也许她本来没疯,回家后就陷入了彻底的疯狂……我们不知道实情如何。不管怎么说,她是个特例,在疑似有‘门’出现的事件中,绝大多数人都彻底消失了。” 列维的眼睛里一片晦暗,他说话的时候,莱尔德移开了目光,好像不愿意与他对视。 “我也进来过,然后回去了。”莱尔德说。 “但你妈妈没有。” 莱尔德侧着头,面无表情,好像整个人陷入了静止。 列维抹了把脸:“我是想说,莱尔德……我不知道你的全部动机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必定也是怀着某种决心才会站在这里的。我的第一要务是探索,而不是回家。等我找到有意义的东西,我才会开始考虑能不能安全回去。我曾经以为你也一样,我猜错了吗?” 莱尔德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没猜错。我也是这样。” 列维拍拍他的肩:“抱歉,再次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受的。” “不,你就是故意的。”莱尔德说。 “也对,我是故意的。”列维叹气,“因为我刻薄、冷酷、不尊重人、缺乏同情心、没有团队精神、吃汉堡先吃肉、落井下石、恐吓同伴……你说得都对。现在我很烦心,所以一时说话有点……” 莱尔德打断他说:“你还落了两条罪名,还有‘容易迷路’和‘倒车入位不熟练’。” “这两条是污蔑。” “好好好……现在怎么办?”莱尔德看着某个方向。 列维说:“我还是坚持看法,我们向着……” 莱尔德打断他的话,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让他也望向自己注视的方向。 “我是说……”莱尔德看着那边,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们,怎么办……” 他盯着的地方,两棵粗壮的灰色枯树中间,站着一个全身灰黑色的人形物体。 它和正常人类差不多高,甚至还有些偏瘦弱,体表完全是黑色,但并不是有色人种的那种颜色,更像是一层深灰色皮革。 那应该不是外部装束,而是它自己的皮肤,它全身赤裸着,暴露着具有同样质地的男性性征。 它晃了晃,向前迈了一步。脚掌落地的瞬间,它的眼睛睁开了。 它全身无数只眼睛一起睁开了。 TBC 30- 看到这个生物,莱尔德惨叫着连续开了两枪。他的反应比列维快,列维都还没瞄准到那东西。 神奇的是,两枪都打中了怪物的胸口,怪物却毫不退怯,而是继续向他们靠近。它的皮肤毫不畏惧子弹。它身上每隔几厘米就有一只眼睛,感觉到威胁时,它的眼睛迅速闭合,皮肤变成严丝合缝的深灰色。 莱尔德第三次击中它,这次瞄准的是头部。他这把枪一次只能装五发子弹,已经打空了。 子弹的冲击让怪物的脖子向后折了一下,但它仍然毫发无损。它的脑袋重新竖起来,脸上的眼睛还闭着……这张皮革般的脸上有一些凹凸,近距离看去,应该是它的五官。 它是有眼耳口鼻的。眼睛还在原位,能和全身的眼睛一起睁开或闭合,鼻子只有一团隐约的凸起,嘴巴是一条线,也不知能不能张开。 莱尔德弹连滚带爬地闪开,那东西用全身的力气向列维扑了过去。 列维绷紧了肌肉,做好了被冲击倒地的准备,怪物靠近他时,他才发现它的力气并不如想象中大。他成功架住了它的双臂,狠狠踢中它的腹部,它向后趔趄了两步,又再次扑上来。 列维借力把它甩开,又趁它回身试图纠缠时绊倒了它,反扭住它的胳膊,用一边膝盖抵在它背上。 怪物小幅度地挣扎,竟然挣不开列维的压制。列维自己也有点吃惊,他还以为它会更有力量一些……毕竟它连子弹都不怕。 它防弹的皮肤并不是如钢铁那样坚硬,而是看起来像皮革,摸起来也像皮革,但又比常见生物的皮肤厚和硬,让人联想起橡胶制品。怪物被压制时,它全身的眼睛不停开合,就像大量鳞片在炸起又收拢……近距离看着这一切,列维有点想吐。 莱尔德从树后面探出头:“你不会是想活捉它吧?” “为什么不?”虽然觉得恶心,列维还是盯着身下的生物,“过来帮我一下,我背包里有一条尼龙绑带,还有手铐。” “你从哪搞到手铐的?” “别这么多废话,来帮我一下,我腾不出手。” 莱尔德从树后闪出来,刚向前走两步,脖子上忽然一凉。 “别动。”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侧后方响起。 莱尔德没敢回头。列维抬头望去,只见一把小镰刀横在莱尔德的喉间,刀刃直接贴在皮肤上。 挟持者个头比较矮,她站在莱尔德身后,被莱尔德挡住了大部分身体。 “走开。”女人又说。 莱尔德说:“你用刀挟持着我,我怎么走?” “不是你!他走开!” 劫持犯说起话来挺奇怪,急躁中还夹着一分稚气。 列维还沉着脸,没有做出行动。稍远的树丛里传出一阵沙沙声,两个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大家都冷静点!冷静!” “她不是坏人!” “他们不是坏人!” “不要杀人!” 杰里和肖恩钻出低矮的灰色树丛,赶紧跑了过来。 劫持者艾希莉疑惑了一下,把刀刃稍微远离莱尔德的脖子,但没有放下来。 现身之前,她已经再次用纱裙蒙在了脸上,莱尔德稍稍转动身体,只看到一坨黑纱里伸出一只颜色诡异的手。 肖恩一手轻轻搭上艾希莉的肩膀:“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之前走散了。” 艾希莉把镰刀拿远了一点,盯着列维:“你,放开他,我负责他。” 列维没动,只是疑惑地看着两个少年人。 肖恩解释道:“她是艾希莉……就是我们那个失踪的同学。” 列维这才看清她的容貌,看起来是个挺普通的女孩,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他慢慢放松双手,离开趴在地上的怪物,退开两步,艾希莉也彻底收起了镰刀。怪物咕哝了几声,没有再暴起扑人。应该是艾希莉让它冷静了下来。它的眼睛基本都闭上了,只留下面部的两只眼睛……虽然那两只眼睛并不在本来应在的位置。 杰里指了指这个生物:“艾希莉,你是在找他吗……” “是。”艾希莉走到灰黑色怪物面前,掀开头上的黑纱,蹲下来。她托着它的手臂,它顺从地被扶起来,像一条影子般紧紧挨着她。 “罗伊……跟我回去。”她小声安抚道。 “罗伊?!” 杰里和肖恩同时面色大变,异口同声。 “那是罗伊?”肖恩几乎不敢盯着那生物看,“我们也认识的那个罗伊?” 艾希莉没回答。她扫视了一下几个人:“这里危险。跟我来。” 说完,她扭头向某个方向快步走去,也不管这些人有没有真的跟上来。 杰里和肖恩对视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看来他们十分信任她。 列维看向莱尔德,莱尔德的神色很犹豫。 “走吧,”列维招呼他,“就算你有一堆问题,也可以等会儿再问她。” 莱尔德的目光往下移,盯着远处女孩时隐时现的双足。他近距离看到了女孩的手和脚,它们的质地和颜色有点像之前那个有很多手的灰色怪物。还有,他刚才清楚地看到,艾希莉握着小镰刀的时候,手是直接抓在刃上的。这一点和那个疑似是“罗伊”的怪物一样,她的皮肤也不容易受伤,虽然大概只是局部皮肤。 列维推了莱尔德的肩膀一下:“你又害怕得不能动了?” 莱尔德回过神来,慢慢向前走:“哦……我在想一些很可怕的事。” “我们已经见到很多可怕的事了,不用专门去想。”列维走在他稍后的位置,防止他又突然发呆。 莱尔德拉近两人的距离,小声说:“你看,写日记的人可能变成了灰色的大块头,叫罗伊的中学生已经变成了……那样。你再看艾希莉的手……” “我看见了。”列维说。 “所以我在想,如果一直留在这儿,我们几个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列维没回答。他眼前又浮现出了灰色怪物的模样。 它浑身斑驳的死肉,杂乱的灰白色发须,还有黄铜色的、旧时样式的、仍保有光泽的导师书签。 =================== 列维和莱尔德之前的判断没错,这片灰色树林真的快到尽头了。 艾希莉带着他们走了差不多半小时,前方一条整齐的断崖。断崖边缘平整得像被巨大的砍刀塑造而成,灰色树木在边缘上整齐地排列着,一点从密到疏的过渡都没有。 断崖远处是一片流动的迷雾,人站在崖边看不清对面。雾气只氤氲在低处,高处仍然是亮度不变的天空。 之前四个人遇到挖眼的灰色怪物时,他们跑去了另一个方向,所以没遇见断崖。据艾希莉说,他们跑去那个方向也能遇到断崖,但距离比这里的远一些。 沟通方向问题让每个人都很头痛。这地方没法分东南西北,只能说左或右。 莱尔德悄悄告诉列维,他能判断大致的方向,虽然不一定绝对准确。 他在追踪终端上显示现实中的地图,然后把自己的行迹重叠上去,从仪器上形成的路线看,他们现在位于起始地点的西北方向。这里距离“伊莲娜”上次出没的位置更近了一些,路线有点向西偏离,不是最短距离,但大方向上没有走得太偏。 莱尔德和列维始终没把“伊莲娜”的事告诉别人。 令列维有些意外的是,一路上那两个孩子竟然从没有细问过什么。他们只是隐约知道这两个成年人想找某种东西,可能是线索,可能是出口,然后他们就这么无条件地跟着走,遇到危险也不多想,鞋磨破了也不问到底要去哪…… 原本列维已经打好了腹稿,想了一些搪塞他们的说辞,可他们竟然乖得出奇。列维一直觉得十几岁的男孩应该很难应付,他们通常想法多,不安分……可杰里与肖恩怎么如此听话,在未知的危险中仍然能保持服从? 跟着艾希莉走这段路时,列维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 自从知道浑身眼睛的人形生物是“罗伊”之后,杰里和肖恩变得沉默了很多,两人的面色比第一次看见怪物时还难看。之前他俩虽然害怕,但总体来说没这么消沉。 他们不闹也不多问,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眼前的怪象当一回事。 虽然进入了奇怪的世界,但他们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甚至还有点好奇。他们不饿也不渴,路上有带枪的大人在,没人受伤……大概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可能出事。 他们受到各种电视与网络节目影响,内心深处信任这方面的“专家”,他们认为跟着权威走应该没错,最终肯定还是能回家的。他们甚至没有多想,为什么艾希莉和罗伊一直没能回家。 现在他们真的遇到了艾希莉,恐慌终于从内心深处开始苏醒了。其实它应该早点苏醒的。 艾希莉沿着断崖,把他们几个带到崖边的一小堆树枝旁。 “这是记号。我做的记号。我们从这里下去。”她说。 “开什么玩笑!”杰里沉默了一路,现在终于大声说话了。 从前在学校里,如果有人这样对艾希莉说话,她会撩撩头发,仰着下巴开始嘲讽对方。但现在她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悬崖不好爬。大多数地方根本没法爬,这里有一条能爬的路线。我不让你们自己爬,别怕。”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开架在肩上的罗伊,挽起袖子,把长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做这个动作时,她一点也不羞涩,毫不介意面前的数名异性。 她下面只穿着一条又脏又破的内裤,但现在根本没人注意内裤,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大腿中部以下…… 她的双脚、小腿、膝盖全都是灰色斑驳的皮革质感,只有靠近大腿根的地方保留着一些正常皮肤,灰色和肤色的分界线并不清晰,有不少黑斑星星点点地攀在正常皮肤边缘,正待逐渐密集成片。 “为什么……”肖恩崩溃地抓着头,刚说出口这句话,又把“为什么你们变成了这样”生生地换成了另一句,“为什么……我们要下去啊?这可不是体能训练中心的攀岩墙,这是真的悬崖!下面都是雾,肯定很深!” 艾希莉说:“下面安全些,树林不安全。而且,要往前走,就得先下去。再上去。我们不能飞。” “为什么不沿着崖边走走?”肖恩左右比划了一下,“走远一点,也许我们能找到比较低矮的地方,或者有桥什么的……” 艾希莉摇摇头:“我们试过。”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罗伊,又回望向肖恩,“这里就是了,我们早就找了,我们找到,容易下去的地方,这里最容易。再往两边走,更不好下去。你们听我的吧。” 艾希莉拥抱了一下可能是罗伊的生物,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在四人惊讶的目光中,罗伊乖乖走到断崖边,面对崖壁,趴下来,慢慢挪动身体,先脚后手,直到整个身体都消失在崖边。 “罗伊自己能下去,”艾希莉说,“我背你们下去。一个一个。” 四个人都愣住了,齐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话比叫他们自己爬还惊人。 艾希莉看向他们:“罗伊不能帮我分担,因为他……不太好。他的精神不太对劲。我不能叫他背人,可能会出危险。” 他何止是“精神”不太对劲!明明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对劲的地方! 四人的内心响起了具有相似梗概的咆哮。 TBC ============= 31 肖恩先挣脱了震撼状态,试图问清楚艾希莉的意思:“那个……艾希莉,我不太明白,你是想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四个背下山谷去吗?你要从这爬下去?” 艾希莉点点头:“你们再往前站。站一点,看下面,还可以吧,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深。” “不,我是说,你怎么可能爬这种悬崖?还背着人?” 艾希莉困惑地歪了一下头:“你知道,我和罗伊,是攀岩俱乐部的,但是,罗伊的精神不太……” 肖恩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天哪,艾希莉,你怎么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第一,你怎么可能徒手地,不穿任何装备地,爬这种自然的悬崖?第二,你怎么可能背得动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你最多也就能背得动杰里!” “她能吗?”杰里问。他忍不住打量艾希莉的腿,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对比一下自己的体格。 肖恩没理他,继续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刚才罗伊的状态看,他也没变成什么大力士啊?他都能被电视节目制作人擒拿住!” 列维也在想这件事。变成这样的罗伊也算有点力气,但充其量也只是和一般年轻人差不多而已。 他随口说:“哦……其实我不是制作人。” 杰里接话:“我记得我记得,你是制作人的助理。” 仍然没人理杰里。艾希莉的表情很困惑,好像理解肖恩的疑问是多困难的事似的。 她靠近崖边,向下看了看,似乎在确认罗伊是否下行顺利,然后转回头对四个人说:“罗伊和我不一样,我们……长得不一样。” 这次肖恩没有继续提出问题,他根本没听懂。 艾希莉的目光在四个人之间移动,先排除了杰里,又离开了莱尔德,最终在肖恩和列维之间游移不定。她问:“你们,谁比较重?” “不知道。”列维说。 “你先来,”艾希莉对他伸出手,“先把重一些的人背下去。肖恩比你高,但你强壮,背包也一起吧。而且我不认识你。” 艾希莉说话的方式有些难理解。莱尔德忍不住问:“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你想从比较难搬运的人开始?最重的都没问题,轻的人就更没问题。而且你不认识列维,万一你判断失误,把他掉下去,你也不用心疼……是吗?” 艾希莉露出“终于被理解了”的笑容,还轻拍了一下手:“对!就是这个意思!” 列维和莱尔德对视了一下。如果不考虑一个女孩要怎么背着男人攀岩的问题,艾希莉的判断也算对。而且,如果他们想继续前进,就必须从这里下去。 艾希莉靠近崖边,招呼列维过来,指指自己身后。列维比这女孩子高出很多,他把双手环在她肩上的时候,一点也不像要被她背起来,反而像在劫持她。 艾希莉把小镰刀系在腰带上,固定在身体正面。她的手臂以人类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拗过去,紧紧环住了列维的腰部。 然后,列维突然明白了艾希莉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罗伊和我不一样。” 她确实和他不一样……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抓紧列维后,她的披肩下又伸出了两只前肢。它们看上去也是手臂,但形状并不是完全固定的,表皮如同流动的碎肉色液体,皮下有东西在不断蠕动。 艾希莉将它们左右伸展了一下,似乎是在检查自己的状态,然后她带着列维,背对断崖,一脚踏下去。 看到这么干脆的、近乎于“跳崖”的动作,崖边的三个人完全没出声,一片寂静。 看到艾希莉披肩下的另一对前肢时,他们就已经完全呆住了……大脑系统资源不足,思考能力无响应。 过了差不多两分钟,肖恩小声说:“你们……也看见了吧?” 凯茨家兄弟俩点点头。 “那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莱尔德盯着崖边,“她不是你们的熟人吗?” “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两条手臂啊!而且那时她也没有这样的皮肤!”肖恩说,“该死,不对,那根本不是‘皮肤’!什么人能长出那样的东西?” 莱尔德小心地以匍匐的姿势来到崖边,双手紧紧抓着土石,探出去半个脑袋。 断崖下全是白雾,什么都看不见。白雾距离崖边非常近,可能只有几米……就像下面不是断崖,而是白泡沫形成的宽阔大河。 =========================== 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被女高中生背着……听起来挺怪异而且挺丢人,但列维已经顾不得这个了。 他在艾希莉背后,能够清晰地看到她如何使用那两条前肢。 它们轮流扒住石壁,接触面像有吸力一样,可以紧紧密着在土石表面。同时,艾希莉的双脚配合着上肢的动作,落脚的时候,脚尖和脚掌也可以像手心、上臂一样紧紧吸住石壁。 她的手脚上并没有章鱼那样的吸盘,而是可以整个变成吸盘。当她的小臂和手掌整个贴在平面的石头上时,列维近距离看到,它们比原本的形态更偏平、微微摊开,就像可塑的泥形生物。 列维一直沉默着,艾希莉却主动攀谈了起来:“别紧张,你不重。” “嗯,我相信你。”列维说。 “我很开心,见到你们,我太开心了,”艾希莉说,“等到了我那里,我们可以好好聊,我知道你们想问我很多事。” “你那里?是指你和罗伊躲藏的地方吗?” “是的,下面比上面安全一点。”艾希莉的一条手臂伸长,攀住较远的石头,身体一荡,脚落在了斜下方的凸起上,“不远啦,你看,我说过,没你们想象得高。” 说这话时,她侧头往下看了一眼。列维也跟着她侧头。 从下来所需的时间来看,这断崖确实如艾希莉所说,并没有看上去的高。 他们距离崖底不远了。崖底比较窄,到处是碎石,地面的颜色和上面不同,呈现着淡淡的土红色。 奇怪的是,在上面的时候,列维和另外三人看见的是被云雾笼罩的峡谷。只有极为险峻的高峡下面才会集聚雾气,所以他们都觉得这断崖深不见底。 甚至,在他刚被艾希莉背着下来的时候,他用余光看到的,仍然是浓雾弥漫的四周。 列维突然觉得……也许他不该看的。也许他不该顺着艾希莉的指示往下看。 可是他早晚会下来,早晚得和艾希莉看到同样的东西。 从进入那扇门以来,这是第二次了……视野中的内容在一念之间发生改变,像是幻觉降临,又像是假象被揭开。 在这里,“所见”变成了一种无法客观证实的东西。 双脚踏上谷底后,艾希莉的手没有马上从列维身上松开。她保持着肢体接触,观察了一下四周,直到找到藏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的罗伊。 罗伊就像一条影子,如果不仔细找,还真有点难以发现。 艾希莉说,她必须确定罗伊在附近,而且要确保罗伊能看到她亲自把列维带下来。说完她就放开了列维,沿着原路爬回了断崖上面。 列维琢磨着她的意思……她大概是想说,必须让罗伊亲眼看到她帮助别人,罗伊才不会攻击这个人。 再抬头时,天空仍是一片灰白色,但云雾全都不见了。列维可以清楚地看到断崖两侧边缘。 过了一小会,他又看到了艾希莉的身影。她开始背着肖恩往下爬。刚开始时肖恩一声不吭,在艾希莉斜着荡向一个立足点时,他忍不住带着颤音叫她小心。 被背起来的时候,肖恩立刻发现了云雾消失、峡谷变清晰。下来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和列维交流,知道这不是他的幻觉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肖恩之后是莱尔德,然后是杰里。 莱尔德直到双脚踏上地面,才发现云雾不见了。因为他全程闭着眼,直到落地才睁开。 杰里和他一样,全程闭着眼,而且即使闭着眼也要不停嚎叫。每次艾希莉的移动幅度大一些的时候,他都要随之嗷嗷叫几声。 艾希莉把蹲在石头阴影里的罗伊叫了出来,招呼四人跟着她走。 她背对着他们,之前负责攀岩的手臂收回了斗篷下面。没人问她手臂的事,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承受了太多冲击,他们反而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莱尔德偶尔会抱怨一下石头路不好走,尴尬(且无效)地活跃一下气氛,爱提问题的肖恩和杰里却变得十分沉默。 面对艾希莉,他俩比年长的那两人惊恐得多,他们认识的艾希莉不是这样子。即使忽略她的腿和胳膊,她也不该是这样子。 艾希莉的长相没变,口音没变,还认得他们,还像过去一样热情……但她好像失去了某些很关键的特质。 她变得更像一个继承了艾希莉记忆的生物,而不是从前那个生机勃勃的女孩。 艾希莉带着他们走了挺长的一段路,翻过谷底的一个小丘陵,终于来到了她暂时的庇护所——位于突出崖壁下的一个小山洞。其实它又低又浅,根本不能叫山洞,充其量只是个凹陷,约摸只能钻进去两三个人。 艾希莉把罗伊推进去,罗伊熟练地蜷缩在了最里面,然后艾希莉也钻了进去。她这才察觉到地方太小,别人进不来,于是她努力往罗伊身上挤了挤,抱起双膝,示意杰里他们过来。 但那四个人并不想进去。走近时他们就看到了洞里洞外东西:里面铺着一条污渍斑斑的毯子,堆叠着两三件几乎被撕碎的脏衣服,罗伊坐着的地方散落着一些像是玻璃碴的东西,他弯曲的腿下面躺着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最令人不安的是,破碎的衣服和脏鞋上都沾着一些深褐色的痕迹,很像是干涸的血迹。 四个人都拒绝了艾希莉的邀请,在洞边找了稍微干净些的大石头坐下。 看他们不想进来,艾希莉放松了双腿,改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姿态不雅,把长风衣的下摆从腰上解了下来,往腿上拉了拉。 “你们,打算怎么回去?”艾希莉问。 没想到她竟然先这么问了。洞外的四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还想问她知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我们还没找到方法,”肖恩对她说,“但我们会找到的。艾希莉,我想知道……” “想知道我和罗伊怎么了?” 肖恩点点头。 刚遇到艾希莉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好像出了问题,说话磕磕巴巴的,后来再遇上列维和莱尔德时,她说话顺溜了不少,但还是有点不流畅……通过爬悬崖时与四人交谈,她好像恢复了很多,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语言能力,都更接近没失踪之前的状态了。 “我想先问问……有多久了?”艾希莉问,“我到这里多久了?” 肖恩还在数日子,列维说:“一个月零几天吧。” 艾希莉露出像是失望的表情:“才这么短吗……我还以为最少也有一年多了。那你们呢?你们进来多久了?” 列维说:“我和这个人,”他指向莱尔德,“我们是5月25日下午进来的,肖恩和杰里是23日。进来之后,我们难以计算时间,可能过了一两天吧,在这基础上,杰里和肖恩比我们多两天。” “我们才进来大约四天?”杰里毫无自觉地说了和艾希莉差不多的话,“我还以为起码有一两个星期了……” 艾希莉点点头:“还好。对了,这几天里,你们没有吃东西吧?” 肖恩说:“确实没有,我们没有看到什么能吃的东西,一路上也没有水源。奇怪的是,在这里我们根本也不饿,也不渴。” “好。这样对。不要吃。”艾希莉看着他们四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会儿,“你们,千万不要吃任何东西。” TBC 32 4月24日晚上,当罗伊看到那扇墙上的门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但应该不会,他喝的根本不能叫酒,只能算是带点酒精的果味小甜水……他反复和艾希莉确认了一下,艾希莉也看到门了,两个人总不会产生一样的幻觉吧。 后来罗伊说,如果当时他是清醒的,他肯定不会进去。只可惜世上不卖后悔药。 那时,他注视着门中的黑暗,不仅不害怕,还有点小兴奋。他拉着艾希莉的手,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罗伊用手机照亮身前的一小块区域。脚下的地面仍是木质的,和杰里家的地板差不多,就像是罗伊家地板的延伸,他俩慢慢走了好一会儿,既没有摸到墙壁,也没有看见任何摆设,叫人无法分辨整个空间到底有多大。 艾希莉回头看去,他们进来的门还在原处半开着,流溢出暖色的灯光。 这个画面并没有增加她的安全感,反而让她打了个战栗。 她突然感觉到恐惧,于是拉着罗伊往回走,罗伊也表示同意。他们一边折返,一边对外面的同学们高声喊话,接近进来的门时,罗伊的脚步慢了下来。 艾希莉问怎么了,罗伊颤抖着伸直手臂,把手机屏幕靠近门口。 门外的壁纸颜色、地板、灯光等等都没有改变,看起来还是杰里家无误,但……它们是平的。 它们是一张平面的图片,就像有人从这个角度拍了照,把等比例的照片贴在罗伊和艾希莉面前。 接着,“图”的颜色暗了下来,就像电力不足时的屏幕一样,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暗,直到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面对如此诡异的遭遇,罗伊和艾希莉却没有大叫或哭泣,也许在过于巨大的惊骇之中,人反而无法及时宣泄情绪。 他们沉默地拉着手,不停在空旷的世界里徘徊。不一会儿,艾希莉先发现脚下地面的质感改变了,它不再是刚才进来时看到的木地板,变成了深灰色的水泥地。他俩谁都没发现这变化是何时发生的。 就在这之后没多久,他们又远远地看到了一扇门。这次是真的门,不是平面画,木门板上有复古的木线和金属门牌,下面有猫洞,门牌号受到磨损,看不清楚。 罗伊和艾希莉都觉得这扇门很眼熟,松鼠镇里好像有不少房子都装了这种风格的门。 罗伊握住圆形把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外面竟然是松鼠镇的街道。 他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餐厅,从小到大他来过这里无数次了。从位置看来,正对这家餐厅的是一家杂货店,他和艾希莉应该是站在杂货店里才对。 他们从门中走了出来。街道十分安静,天色朦胧灰暗,像是阴天的清晨。当时艾希莉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我们穿越了时间? 当然并非如此。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地方根本不是松鼠镇。 它很像他们的家乡,但总有些细节不一样。距离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他们站在街道上回过身,背后并不是杂货店,而且刚才那道门也不见了。他们背后是一片空旷的平地,通向不知边际的远方。 他们没有往空地上走,而是选择走向建筑更多的地方。这个“松鼠镇”看似熟悉,实则怪异,犹如被主观打乱过的梦境。 罗伊就怀疑这是个清明梦,他推论了一堆东西,比如墙上的门是假的,一片漆黑的空间是假的,这地方也是假的,甚至艾希莉也是假的…… 他认为自己身在一场清明梦里,实际上自己的身体应该还在杰里家中,可能正处于重度醉酒中。 艾希莉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假的……但她没什么精力去说服罗伊。反正罗伊也没有排斥她,还说即使她是假的,也不会放开她的手。这让她还有点不合时宜的小感动。 他们在“松鼠镇”徘徊了很久,累了就找地方坐下,靠在一起轮流小睡。 他俩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咖啡厅里,咖啡厅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并不是松鼠镇的某家店,更像是他俩曾去过的所有咖啡厅的结合体。 他们不敢走向未知的荒野,宁可守在有文明痕迹的地方。他们一直没有觉得饿,也没有看到天色发生变化。时间好像凝固住了。 事情发生改变,是源于罗伊某次从噩梦中惊醒。 醒过来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蜷缩在咖啡厅的长沙发上,闭着眼睛平复心绪。 他听到艾希莉在周围走来走去。她先是走到他身边,没停留太久,然后走远,一直走到店门口的玻璃旁…… 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咖啡店没多大,罗伊没听见开门的声音,艾希莉在往哪走?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艾希莉就睡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睡得比他还沉。 罗伊翻身坐起来,四下观望,咖啡厅和玻璃外的“街道上”都没有其他人。 他把这件事告诉艾希莉,艾希莉有点怕,但又忍不住往好的方面想:万一这说明有人快要找到我们了呢? 罗伊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他更加警醒,主动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 =========================== “但这么做是错的,是吗?” 听到这里的时候,杰里忍不住插嘴问。 艾希莉歪头想了想:“不能说是错的。因为不能避免。早晚都会看到的。而且,如果不是我先察觉到它们,是它们先察觉到我,那也一样糟糕。” “它们?” 杰里一开始嫌坐在石头上屁股疼,站起来在一旁边听边溜达,现在他已经又坐了回来,而且还抱膝坐在肖恩和莱尔德之间的地上。 艾希莉没有接着说“它们”,而是皱了皱鼻子,问:“从刚才起我就觉得不对……你们谁受伤了吗?” “没有啊。”杰里回答。 莱尔德和列维对视了一下。 艾希莉说:“其实从刚才我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味道很小……”她身体向他探了探,看着莱尔德,“是你受伤了吗?” 其实莱尔德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腥味,至少杰里和肖恩都察觉不到。他的伤又不会大出血,一般人闻不到什么。 莱尔德承认了:“在到这个地方之前,我不小心受了点伤,不严重。” “你怎么了?”艾希莉问。 莱尔德犹豫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我修理一个旧风扇的时候,风扇倒了,我被扇叶打到了腿,幸好扇叶不锋利,速度也不是特别快。然后我去拔插销的时候,不小心又被电了一下。” 说完后,他瞟了列维一眼,列维正在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 杰里大概是想象出了“修理风扇惨遭风扇殴打”的画面,在旁边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艾希莉也笑了一下。她还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但她背后的罗伊完全无动于衷。几人谈话的时候,罗伊就像背景板一样呆呆地静止着。 艾希莉说:“你受伤了就更要注意。受伤的人如果吃了东西,会成长得更快……” 莱尔德悄悄摸了摸包扎好的小腿,他的伤口已经有所好转, “什么都不能吃,是吗?”他问,“还有,你说‘成长’又是指什么?” 艾希莉问:“你紧张吗?你是不是吃过东西了?” “我吃了一片消炎药。” 从表情看,艾希莉好像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消炎药”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理解之后,她放心地点了点头:“哦……消炎药,药品,药……这个没关系。我在最初也吃过外面的东西。罗伊的衣兜里带了巧克力,虽然不饿,我们还是吃了一点,没有发生事情。你带的东西,没事。但是,不能吃这里的东西。” 莱尔德抚着胸口,自言自语着“还好”。列维也偷偷松了一口气……他带着学会给他的皮夹,里面有一板没名字的药,将来他很可能用得着。 艾希莉没有回答完问题。她还没解释刚才说的“成长”是什么。莱尔德和杰里都想接着问,但她却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在森林里我就闻到有血腥味,还以为是‘居民’身上的。你们见过‘居民’了吧?” “居民是什么?”莱尔德问,“红红的,没有皮的那种东西?” “原本有皮,”艾希莉说,“我只见过两次有皮的,皮不完整,看不出是什么样。不过,总归是和我们……不,和你们,长得不一样。‘猎人’到处找它们,也会找我们。” “猎人又是什么……很多手臂,个子大大的那个?” “嗯。它最危险。但它不会到这里来,它从不下悬崖。” “猎人剥了居民的皮?” “剥过,但也不全是猎人做的。居民自己也吃。 四个人都楞了一下。谷底好像比上面冷,坐在石头上还真有点寒飕飕的。 莱尔德回忆着那些血红色生物的样子:“你是说……它们自己吃自己?” 艾希莉说:“不是对自己,是居民吃居民。它们受伤了,就需要吃东西,吃的东西来自彼此。吃东西才能继续‘成长’下去。”她说着,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身后的罗伊,“所以我告诉你们,千万别吃任何东西。” “我们不吃人……”莱尔德说。其实他还想加一句“你们也不吃的,对吧”,但他没敢说出来。 他问:“你提到两次‘成长’了。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希莉微微低下头。她身上的斗篷又开始蠕动,四只手臂从斗篷下慢慢伸展了出来。 杰里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虽然刚才已经见过这些手了,但他还是无法适应看到这么诡异的画面。 他的反应令艾希莉苦笑了一下。她张开其中两只手掌,开始讲述她的“成长”。 ===================== 自从罗伊听到另一个脚步声之后,他和艾希莉发现了更多奇怪的迹象。 起初他们自我安慰,认为听到其他脚步声是好事,几小时后,他们就彻底改变了想法。 “听见脚步声”就好像是个触发点,一个噩梦的开关……他们身在的地方开始逐渐崩塌,两人视野内看到的东西变得难以形容,好像陷入了疯狂和幻觉。 上一秒还在眼前的东西,下一个瞬间就彻底不见了,眼前突然漆黑或白光闪耀,视觉画面一层层剥离,最终褪色成一片灰暗的天地。 为了躲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人拉着手狂奔,也不顾前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们起初只是能感觉到异常事物的存在,决定逃命时,那些事物却变得愈发清晰。 艾希莉回过头,身后一团血红色的影子尖叫着向他们扑来,她和罗伊躲闪开之后,周围却出现了更多这样的东西。 他们一路跑进密不透光的森林里,森林的颜色在眼睛里不断跳跃,最终调和成了一片沉闷的灰色。他们磨破了鞋子,刮坏了衣服,身后血红色的怪物仍在穷追不舍,而且还聚集得越来越多。 最后,体力不支的两人被十几个怪物围在中间。它们慢慢收紧包围圈,伸出裸露肌肉的胳膊,抓住已经濒临崩溃的两人。 说到这段时,艾希莉身后的罗伊突然颤抖起来。 艾希莉安抚了他一会儿。转回头时,她的面色也比刚才更加苍白。 “它们把我们按在地上,”艾希莉说,“然后,开始撕我们。” TBC 33 红色的怪物有眼睛。它们的眼珠藏在口腔中,收紧在上颌里,需要的时候,它们会张开嘴,上颌裂开,眼珠落下来,从嘴里观察外部。 需要张开嘴,却不需要眼睛的时候,它们上颌的缝就闭合住,不露眼睛,保证口腔和嗓子畅通。 艾希莉看得特别清楚。当它们中的一个咬住她的手臂时,她近距离看着。 它们并不仅仅是在“吃”。它们撕下人皮,随便贴在自己身上某个地方,再顺带咬几口肉吞下去,甚至还咬开骨头,把整条小腿从膝盖上卸下来,试着插在它自己身上。 艾希莉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当时己竟然全程清醒,为什么不会昏过去……她听着自己的惨叫声,但听不见罗伊的,她动不了,看不到罗伊是否已经死了。 忽然,艾希莉听见树林中又传来一声长啸,听起来和她的惨叫声一样凄凉,但更加有力,也更加嘶哑。 那是谁?和自己一样的人?是罗伊吗?是罗伊被搬去了更远一点的地方? 围住她的血红色怪物都站了起来。它们开始骚乱,有些四散开来,有些试图拖着艾希莉走……艾希莉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凭它们拖动。 抓着她的那个怪物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一股浓稠的鲜血喷溅在艾希莉脸上,糊住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也渐渐听不清了,她的五感开始混乱,所有能感受到的东西都被打成了碎片,再聚集在一起,在头脑中炸成混沌。 等到意识再度清晰时,她慢慢睁开眼,睫毛沾了血液,黏在一起,让她的视野朦朦胧胧的。 一张陌生的面孔贴近她的脸,在用探究的目光细细地观察她,她的嘴巴被撬开,吞下一些温热且带着铁锈味的液体。 起初她觉得无比恶心,渐渐却习惯了这种感觉。每次吞下那样的东西,她身上的痛苦都会减轻一点,甚至还有力量渐渐充盈的错觉。 有一天,她彻底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木屋里。只有她一人,罗伊不在身边。 她爬行到门口,发现这是一间悬空的树屋,门口有些刮擦痕迹,像是有人进出,可室内又像是常年无人使用。她发现了绳梯,想用它趴下去,但她的手脚还没完全长出来……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应该已经被吃掉或者夺走了,但现在她又长出了新的肢体。 肢体长到了手腕和脚踝,还没长出手掌,没法抓握东西。 她觉得理所当然,就这么接受了,一点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唯一奇怪的是,她的腋下还有一双新的手,看起来很陌生,表皮到处都是伤口,有点疼,但是还能用。当时她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双临时给她用的手,很合理,没有任何不妥。 在她试着用那双新手抚摸室内陈设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长着无数手臂的、高大而扭曲的怪物。 后来,她把它称为“猎人”,因为它总是在狩猎别的怪物。 那东西牵着一条铁链,链子上拴着一个人。艾希莉认出那是罗伊,但又不是从前的罗伊。 灰色的嵌合人身上斑驳不堪,罗伊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几乎不成人形,表皮上到处都是创口,艾希莉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能认出那是罗伊,也许是因为他先认出了她……他抬起头,用脸上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她,愉快地抬起手挥舞了几下。 回来的不只有罗伊和灰色嵌合人,还有三只被拖行在地上的血红色怪物,其中一只的模样比较特殊,它还有皮肤,皮肤上还有毛发。不过它也破破烂烂的,艾希莉推测不出它在完整状态下应该是什么样子。 灰色嵌合人非常高大,可以直接把颈部的手臂伸进树屋里来。它把屋里的艾希莉拉下来,把那些红色怪物的血和肉喂给她吃。 每天,罗伊和艾希莉在树屋里休息,灰色嵌合人需要的时候,就把罗伊带出去,一起狩猎。艾希莉的手脚还没长完,他没法带着她。 艾希莉偶尔也会找一点草根和干树叶来吃。偶尔她会回忆起过去的生活经验,所以她总觉得应该吃点别的什么。 那时候,罗伊还会说话。他告诉艾希莉,灰色嵌合人会带着他到处巡视,寻找那些血红色的怪物。 那些怪物到处都是,不难找。它们互相捕食,也被灰色嵌合人捕食。它们很难死掉,好像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能继续活下去……被刺穿也不会死,拦腰砍断也不会死,除非把它全部吃光,那它当然就永远消失了。 艾希莉问罗伊是否知道灰色嵌合人在找什么,罗伊也不知道。灰色嵌合人不会说话,偶尔能蹦出来几个像是英语的单词,好像也不怎么准确。 被它带着巡逻时,罗伊发现树屋很靠近森林的尽头。不远处有一道断崖,灰色嵌合人从不靠近它。 艾希莉和罗伊在树屋住了好几天,每天都被灰色嵌合人喂养着。艾希莉悄悄看过树屋里的东西,她看到了一些手写的册子,里面可能是日记什么的,她想看,却认不出里面的字。 她认为那也许是一种外语,其中只有少量单词类似英文,也有可能是写字的人精神有问题,写得不清楚。 不知不觉中,艾希莉的手和脚越长越完整,脚趾也快长出来了。 罗伊当初没有被切断肢体,只有皮肉被咬掉,他的骨头完整,所以他可以跟着灰色嵌合人走来走去。但现在他的成长速度并不快,皮肤总是破破烂烂,脸上只剩一只眼珠。嵌合人给艾希莉多接了一双手臂,但没有给罗伊多一点眼睛…… ======================== 艾希莉说这段的时候,杰里犹豫着,打断了她的描述。 “那个,等一下,艾希莉……”杰里僵硬地微笑着,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你可以不要讲得这么细吗……我有点不舒服……” 艾希莉疑惑地看着他,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到底在不舒服什么。 她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扶着额头。听她说话的四人都并不知道这只手到底是她的哪种手…… 她说:“有时候,我不太能分辨自己正不正常……我已经尽力保持了。” 莱尔德和列维对视了一下。 刚才艾希莉提到的“日记”就在列维身上,莱尔德也拍摄了它的照片作为备份。他们都读过它,它有点破旧和残缺不全,但上面的文字本身并不难懂,即使看不懂其中深意,起码单词的字面意思都很明确。 如果艾希莉看不懂它,那么显然不是因为它写得不清楚,而是她出现了阅读障碍。 看来艾希莉很有自知之明,她确实不能分辨自己是否正常。这一点在她讲述个人遭遇时尤为明显。 她说的内容不仅惊人,还叫人生理性不适,可是她的语气太平静了,就像在讲述日常的烦恼,而不是骇人听闻的血腥画面。 不过,她总归还保有一些从前的理智,所以经过提醒,她能够及时明白杰里说“不舒服”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省略了一些细节内容,只讲述后来发生的变故。 ========================= 艾希莉意识到不对劲,是因为有一次,她不小心从树屋摔了下去。 她四只手着地,膝盖跪着,刚长好的脚还露着肉,没有皮,粗糙的地面让她非常疼痛。 一段熟悉的记忆突然浮现出来:十六岁的夏天,她和罗伊出去野营,同去的还有罗伊的哥哥姐姐。可惜野营没能愉快收场,艾希莉从一块岩石上跌下来受了伤,腿动不了,罗伊留下陪她,哥哥姐姐去报案,最后救生员来把她运下了山,艾希莉的父母差点为此和罗伊家打官司。 艾希莉回忆起了那次受伤的感觉……还回忆起了亲朋好友和罗伊的惊慌表情。 一种巨大的恐慌突然袭上心头。 艾希莉猛然醒悟,那个人才是我啊,现在这个迷了路的人是谁?这个摔下树屋,用四只手着地的人是谁?这个不断成长着的……是什么生物? 等到罗伊和灰色嵌合人回来后,艾希莉悄悄对罗伊说:我想回家。 罗伊全身震颤了一下,好像也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总之,他们找了个机会逃开了。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那个灰色的嵌合人救了他们,但它并不该是他们的归宿。 它正在把他们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如果再这么下去,即使有机会回家,他们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在逃离的过程中,他俩遭遇过好几次血红色怪物,还有几次差点再被灰色嵌合人抓到。他们新长出来的皮肤和手脚又多次受伤,然后再愈合,变得更加坚固,他们又吃过几次“东西”,所以身体仍在继续成长。 只有成长,才能保护自己,可是越成长,他们就距离原本的自己越远……他们曾经能意识到这个恶性循环,却无计可施。 艾希莉的头颈部没有受过伤,所以还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但她的身体在不断成长,她多出来的手融合进了身体里,原本断掉再长出来的手也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每次狼狈地受伤并痊愈后,皮肤都会变得比从前更加强韧。 现在她已经不怎么怕那些被剥了皮的“居民”了,她比它们更强大,也更敏捷。 但她仍然不敢面对“猎人”,她认为,那是这片森林里最危险的东西。 在四处躲藏的日子里,罗伊彻底崩溃了。 艾希莉还能回忆起过去,还希望找到回去的路,可罗伊变得连正常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变得警惕而神经质,有时会主动跑去找东西来猎杀,也有时会被一点风吹草动吓得尖叫上好几分钟。 他仍然认识艾希莉,只有艾希莉能让他平静下来,可是当艾希莉偶尔放松警惕,或者自顾不暇的时候,罗伊就可能突然失常。 后来艾希莉才发现,罗伊身上的每个伤痕里都长出了一只眼睛,而且皮肤非常强韧,很难受伤。艾希莉的皮肤也比从前硬,她可以徒手抓握刀刃,但罗伊的皮肤更夸张,当他把眼睛闭紧后,在这里能找到的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他。 艾希莉不知道具体的道理,只是隐约觉得,也许这样让罗伊觉得更安全,这就是他成长的方向。 在猎人面前的时候,罗伊只张开过一只眼睛。猎人没有挖过他的眼睛,但他见过它对“居民”这样做。 那些“居民”把眼睛藏在口腔里,于是,罗伊就把长出来的更多眼睛藏在伤口中。 随着他渐渐成长,他的皮肤变得坚韧,伤口却没有闭合,而是变成了无数隐蔽的眼皮。 艾希莉不知道为什么罗伊的肤色比她更深,大概这也是他自己希望的。他可以藏身在颜色灰暗的森林里,融于环境,猛一看去就像树木或者影子。 自从找到这个断崖,艾希莉和罗伊就一直藏身在谷底。他们逃走的时候,拿走了树屋里的一些物资,还带上了自己原本穿的鞋子,罗伊的体型变得比从前稍微大了一圈,他穿不上皮鞋了,艾希莉的脚也塞不进过去的高跟鞋里。 艾希莉曾经试图穿过灰色树林,回到那个看起来很像松鼠镇的地方。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家乡,但她想试试,试着在那里找到某种希望。 她曾经往回走过,走了很远。她成功地避开了“猎人”,也没有被“居民”阻碍,但她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好像一旦离开,一旦看见新的景色,就再也回不去了。 ===================== 艾希莉说完之后,沉默了很久的列维问:“你想过继续往前走吗?” “想过,但是……不了。”艾希莉说。 “我有一些别的线索,”列维说,“讲起来有些复杂……简单说,我们要去稍远的地方调查一个现象,那可能是我们回家的线索。不久前,有个属于这世界的生物出现在了我们的世界上,虽然只出现了很短的时间……但这可以说明,我们应该也有机会回去,只是回去的路不一定在原来的地方。” 说这些的时候,列维对莱尔德使了使眼色,像是希望他帮忙说服艾希莉。 莱尔德猜到了列维的目的:他要继续探索,至少也要找到“伊莲娜”最后出现过的那个坐标,所以,他想带上艾希莉和罗伊一起走。 莱尔德装作没反应,无视了列维的眼神。 TBC 34 艾希莉又往洞里面缩了缩:“我们不离开。” “你们打算一直留在这?”列维问,“难道你打算永远徘徊在这个地方,像被你称为‘居民’那些东西一样,就这么耗下去?” 艾希莉点点头:“是,我就是要这样。” “但是……” “我们已经不能回家了。”她回头看了看罗伊,“之前我也总想,到底怎么才能回去呢……现在我不想了。我发现了,我们两个都不能回去了。往哪走都没意义。我们已经是……” 列维说:“你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也许等我们找到出路,你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说着,他一手拍拍莱尔德的肩:“他小时候也进来过,然后顺利离开了。这是他第二次进来。” 听到这话,杰里和肖恩吃惊地看着莱尔德。 “你果然是真的进来过……”杰里向莱尔德投去敬佩的目光,“我们这一路就靠你了!” “别靠我,我什么都不记得,”莱尔德说,“杰里,那时我才五岁,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也许我只是走失了一段时间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进过这个地方。” 他边说边看向列维:“不要相信媒体人的胡说八道。” 杰里说:“但你是灵媒啊,你不能查一下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吗?比如催眠自己,寻找记忆的碎片什么的……” “不能,”莱尔德站起来,“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实话吧,杰里,我不是灵媒,我是骗子。” 杰里一时无言以对。 莱尔德拉起列维的胳膊:“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列维挑挑眉,跟着他起身。看到他俩要走开,杰里立刻问:“什么话非要背着我们说?我们不能听吗?” 莱尔德看了一圈这几个学生:“这是大人说正事的时间,你们还都是孩子。” 他拉着列维走远,身后传来杰里的抱怨:“谈正事还有分级制啊?再说了,肖恩都十八岁了……” 一旁的肖恩垂着头,把脸埋在交叠的双臂间:“我真佩服你,只要不昏迷,就永远这么有精神……” 走到确保那几个孩子听不见的距离,莱尔德才停下。 列维问:“怎么,不想让他们知道你进来过?” “不是这件事,”莱尔德说,“你想带上艾希莉和罗伊?” “不然呢?把他们留在这吗?” “她自己想留在这。” 列维蹙眉:“莱尔德,你总说我刻薄、冷酷、不尊重人、缺乏同情心、没有团队精神什么的……现在我们遇到了失踪者,我想带他们一起行动,你竟然不同意?你也变得刻薄冷酷起来了?难道我们就把他们俩留在这?” 莱尔德看着他摇头:“你知道吗,你已经换上了电视节目制作人员的模式,现在你眼神坚定,表情充满说服力。但是,我不信。我骗那些怀疑屋子闹鬼的家庭时,也会对他们摆出这样的嘴脸。” 列维笑笑:“你也过于有自知之明了吧……” 莱尔德直接说:“我不想带着这两个人。” “为什么?” “我害怕。” 列维审视着他:“你这么诚实,让人很不习惯……” 莱尔德说:“艾希莉身上有太多不正常的地方,更别提罗伊……连艾希莉都觉得他不是过去那个人了。我们要赶到那个坐标去,到了那之后也不会是终点,也许还要处理很多情况,这一路上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如果再带着那两个人,指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危险……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成长’?再过几天,如果艾希莉也失去了基本的理智,那时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也变得和那个‘猎人’一样……我们该怎么办?” 面对莱尔德的质疑,列维毫不意外,他也想过这些,但他着眼的东西和莱尔德不同。 列维说:“你说的都对。但从另一方面考虑,那女孩比我们更了解这个世界,而且,她变得很强壮,也许她反而能保护我们。” “让一个快疯了的女孩保护你?” “我们已经被她保护过了,”列维说,“不然呢?把两个疯了的孩子丢下,让他们永远留在这山谷里?你还说自己不冷酷?” “我并不是想永远留下她,只是不想让她和我们一起行动,”莱尔德说,“只要我们搞清楚这里的秘密,将来一定有办法接他们出去……” 列维问:“靠你背后的机构吗?” “有这个可能。”莱尔德说。 列维盯着他一会儿,摇头笑了笑:“连你自己都不信。” 莱尔德也说:“你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你自己信吗?列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你并不关心他们,你不在乎我们可能遇到的危险,你不在乎他俩能不能回家,你甚至不在乎……” 他说到一半,停下了。列维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点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你想得没错。列维在心里默默补全这句话。 ——我甚至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回去。 列维暗暗感慨:莱尔德身为一个外人,竟然已经能理解猎犬的决心了……连新加入学会的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莱尔德缓了缓,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反对你的看法……但我又怕冒险。” 列维说:“你也一心想来这个地方,现在你来了,又说害怕冒险?”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听你的,”莱尔德说,“但现在还有杰里和肖恩……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列维问。 “有人在找他们,在等他们回家。”莱尔德顿了顿,“没有人等我们。” 列维说:“如果我告诉你……有人在等我呢?” “哦,你是指有人盼望你带回去有价值的信息吗?” “是啊。你觉得这种不算,对吧。” “当然不算。照你这么说,也有人在等我啊。” 列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可以尽早确立一个原则……” “什么意思?” 列维说:“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各种现在想象不到的事。在遇到之前,我们可以提前确定一个基本的行动原则,哪怕只是很简单的那种。” “可以。你的建议是?” “我理解你的顾虑。所以,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一旦发现有机会回去,我们就优先把杰里和肖恩送回去。” “我同意。”莱尔德说。 “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不会回去。我要继续寻找想找的东西。” “我也是,”莱尔德说,“除非必须,或者意外,又或者我判断应该告一段落。” 列维又说:“至于艾希莉和罗伊……如果艾希莉他们坚持不愿意回去,那我们就尊重他俩的意愿。” 你这话肯定还有后半句。莱尔德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列维稍微留意了一下四周,确信那四个人还留在原地。 他更加靠近莱尔德些,压低声音:“但是,等到最后,等到我也有机会回去、而且需要回去的时候……我要带上他们。哪怕只是其中一个,或者只是尸体,甚至身体的一部分。” 声音伴随着呼吸,轻轻打在莱尔德耳边。莱尔德已经依稀猜到了列维的意思,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莱尔德沉默了片刻,问:“你这么有自信?认为自己真的有机会带他们回去?” 列维说:“不。我没自信。我只是认为应该提前沟通好这些,免得在突发情况下和你产生分歧。” “好吧,我明白了。谢谢你如此尊重我。”莱尔德轻轻叹气,“列维·卡拉泽,我真好奇你的童年,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明明住过精神病院的人是我,可我觉得你比我的病情严重多了。” 列维笑了笑:“等我们顺利回家后,那时我再跟你聊童年。” 莱尔德摇摇头:“算了吧,说这种话的人通常都回不了家。” ================================== 罗伊变成现在的样子之后,他的衣服穿不上了,鞋子也塞不进厚了一层的双脚。艾希莉把他的衣服鞋子拿出来,送给了杰里和肖恩。 杰里扔掉拖鞋,换上了罗伊的皮鞋。艾希莉又从小山洞内的土坑里刨出一双靴子。 “这是‘猎人’的,”艾希莉把靴子推到肖恩面前,“我这件衣服也是它的。我们逃走前,拿了树屋里一些东西。” 肖恩接过靴子,目测自己应该能穿上。靴子是柔软的皮质,样式像是古老年代的马靴,靴筒和鞋面上到处都是磨损,鞋底倒是还很牢固。 肖恩记得那个嵌合人并不穿鞋……当然也不穿风衣什么的。现在他已经想到了:那东西曾经也是人,而且是树屋的主人。这并不能叫人安心,反而叫人更觉得不适。 肖恩看着艾希莉:“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去峡谷另一边,继续往别的地方走。” 艾希莉点点头:“这样是对的。反正你们回不到来的地方。” 肖恩问:“你们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这个山谷真的够安全吗?” 艾希莉说:“是安全的。‘猎人’和‘居民’从不下来。” 肖恩说:“你们失踪了一个月,推算起来,你们在这里最多也就待了一两周吧?这一两周内,谷底没有任何危险,上面灰色树林里的东西也不下来,对吗?” “对,怎么了?”艾希莉困惑地看着他。 “你之前说过,‘猎人’是这附近最危险的东西,”肖恩低头思索着,“你也说过,‘猎人’曾经带着罗伊靠近这里,但没有下来过……既然它到处狩猎,那它为什么不下来?” “肖恩……”杰里向他靠了靠,“你不要故意吓唬我们……” “我不是吓唬人,这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事情,”肖恩说,“艾希莉和罗伊最多只在这藏了半个月,而森林里的东西已经存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它们一定比艾希莉更了解这个山谷。那么……它们为什么避开这里?它们在躲什么?” TBC 35 “啪嗒。” 一块小石头从高处滚了下来。 莱尔德和列维正要回去。列维抬起头,望向他们来时的那侧山崖。 崖边有个灰色的影子,它在崖边踱来踱去,全身的几十条手臂伸展着,像巨大的海葵触手般焦躁地晃动。是那个嵌合人。 莱尔德抬头望去:“艾希莉不是说它不来这里吗?” “现在它又愿意来了呗。”列维加快脚步,奔向艾希莉他们的小山洞。 莱尔德抬起头,只见灰色的猎人抓起一只鲜红色怪物,对谷底扔了下来。 红色怪物落在距离莱尔德很远的地方。嵌合人好像并不是想瞄准谁,甚至它可能根本看不见下面,它只是随便把那怪物丢下来,让它掉落在石头地上。 这诡异的举动让列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被扔下来的红怪物。 与此同时,杰里看到列维和莱尔德回来了,他站起来,想迎上去问他们探讨出了什么妙计,刚走两步,他被山崖上的声音和落下的红怪物吓了一跳。 “怎么啦?”洞里的艾希莉也探出头来。 被扔下谷底的红怪物抽搐了几下,惨叫着原地翻滚起来。那叫声并不像是因为身体被摔伤,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时的惊叫。它应该是被摔伤了,所以只能挣扎、吼叫,却不能站起来逃命或攻击。 艾希莉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也发现了崖上的猎人,但猎人应该还没看见她,她慢慢蹲下,拿起小镰刀,随时做好自卫的准备。 崖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有两个红怪物被丢了下来。 这次列维和莱尔德都看清楚了,被丢下来的怪物本就失去了行走能力,猎人先把它们弄残,再丢下来,确保它们失去行动能力,躺在原地,等待某种命运…… 在它们挣扎扭动的时候,血珠从它裸露的肌肉上渗出来,沾染在石地上,向着谷底远处流去。 从崖上掉落的小石头也在往那边滚,可地面明明没有明显的坡度…… 突然,罗伊也尖叫起来。他一把推开艾希莉,弓着背冲出洞口,杰里与肖恩赶紧闪到一旁,让他跳到了谷底中间。 罗伊原地转了几圈,最终面向红怪物的方向,张开了浑身的眼睛。 他肢体紧绷,眼球震颤着,如果其中一只眼睛长在正常的位置,那它透露出的应该是惊恐或紧张。 但毕竟罗伊的模样对别人来说已经很惊恐了,所以大家反而只是盯着他,没有立刻关注到他究竟在看什么。 艾希莉第一个明白过来。 “杰里,肖恩,还有……”她忘记了列维和莱尔德叫什么,“你们不是要走吗,现在就走吧!我们从另一侧上去!” 同时,她向前走了几步,一手搭在罗伊的肩上。 “罗伊,亲爱的,看着我。”她说。 罗伊脑后的眼睛盯着她,其他眼睛仍然在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她站近一步,“我还看不见……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看见了危险。罗伊,听着,我要带他们上去,”她指着另一侧山崖,“你要跟着我,也要上来,好吗?” 罗伊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表示听懂了艾希莉的话。 山崖上的猎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嘶哑地呻吟着,这声音令艾希莉和罗伊一抖。 列维在一旁想,也许他们从前听过它发出这种声音,也许这代表它在呼唤他们…… 艾希莉一把拉过肖恩,因为肖恩站得离她最近。肖恩已经被她背过一回,这次已经不会太难为情了,是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令他手足无措……虽然一开始是他先提出这山谷也许有危险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艾希莉:“你发现什么了?告诉我们好吗,你这样很吓人……” 艾希莉并不回答。她伸出另一对手臂,像下来时一样把肖恩固定在自己背上,跳上对侧的山壁。 肖恩被飞速带走了,杰里像丢了壳的蜗牛一样没安全感,于是他迅速贴到了莱尔德身边。 他想看着肖恩和艾希莉,于是抬起头,然后轻声“咦”了一下。莱尔德和列维也跟着抬头。 山谷上方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状态:来时那侧的天空保持原样,对侧则从半腰上开始聚起了浓雾。艾希莉和肖恩的身影消失在雾中,肖恩的声音远远传来,还不小心爆了粗口,显然他也看到了身边突然出现雾气。 雾气是一闪念之间出现的。之前他们在谷底坐了这么久,大家都偶然抬过头,可谁都没看到高处有雾。 当人在山崖边时,它遮蔽视线,让人看不清崖下的景象,一旦你真的决定下来,它就消失了;当人在谷底时,它把天空和对侧崖壁通透地展示出来,而当你想爬上去时,它又再次遮蔽天空,叫人看不清上面的东西…… “这……”莱尔德感慨道,“这雾就好像在阻挡我们往前走一样。” “我倒觉得不是……”杰里眯眼看着上面,罕见地思考着,“你们俩不玩游戏,对吧?” 莱尔德和列维都在心底佩服他,怎么现在还能想起游戏。 杰里说:“这个雾气很像在加载新地图啊……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操纵游戏人物前进时,遇到场景的转换,新的场景建模还没加载出来的时候,会出现一瞬间的贴图空缺……你们的表情怎么这么茫然,你们真没玩过游戏?”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莱尔德说:“但我们肯定不是在游戏里。要真是这样倒好了,你肯定已经认出是哪个游戏了。” 列维抬头望向浓雾:“我们当然不是在电子游戏里,但杰里说的比喻也挺有趣……我们触发了一些什么,才会看到相应的东西,如果不触发,即使那些东西、那些地方仍然客观存在,我们也不会看见它们。就像游戏人物也看不见硬盘里的程序。即使它们要互动的东西就在眼前。” 莱尔德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和‘不协之门’的道理一样,和日记里那句话也一样。” 树屋日记中的那句话:洞察即地狱。 先看见门,才能走进去。 看见过渡的黑暗中有某种出路,才能到达此地。 眼熟的房子、小镇、草地、树篱……都只是幕布般的画面,出自内心的假象,蒙蔽住真正的感知,犹如人梦醒时那短暂的恍惚……在这里,如果人不真正“清醒”过来,这份恍惚会永远持续下去。 何时察觉到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就何时露出獠牙。 “这是好事,”列维说,“如果我们傻乎乎一直走在那片草地里,就算走到坐标里的位置,恐怕也什么都找不到,只会看到一模一样的假象。” 莱尔德说:“现在我们也在看着某种假象。” “也许是的。”列维说。 “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们三个,为什么都抬头盯着天空,不看别的地方?如果我们看看周围,会看到什么?” 莱尔德说完,列维和杰里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从刚才起,他们三个人一直仰着头,只盯着浓雾,不看四周。就像是身体代替头脑做出了判断,无意识地回避着什么东西。 列维收回目光,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罗伊。接着是莱尔德,然后杰里也忍不住望了过去。 罗伊背对他们,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他面前几英尺远的地方,若干个红色怪物正在被分解。 血液离开肌肉,肌肉碎成粉末,它们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化为细碎的东西,消失在土地里。 或者说,那根本不是土地,而是一种活的东西。它在进食,在吃接触到它的生命。 发觉这一点的瞬间,列维把莱尔德推到了旁边的崖壁上,莱尔德的反应也很快,他立刻抓着崖壁上的凹陷,尽力踏上较高的凸起石头。 他这么做的同时也高声提醒了杰里,杰里立刻跳到之前坐过的大石头上。 已经站上去之后,杰里才意识到这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他脚下的大石头距离崖壁有点远,他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上面,够不着任何一边的崖壁。 列维和莱尔德一样,也选择了崖壁边缘凸出的石头。站稳后他回过头,只见杰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你……”他想责备这孩子,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你不要动!别下来!” “我知道!”杰里带着哭腔,“这……这是什么?” 被艾希莉背下来的时候,列维就已经发现崖底的地面颜色不同了。崖底的地面不像上面那样到处灰扑扑的,而是呈现着淡淡的土红色。 当时他并没有觉得不对,红土本来就很正常。但这不是红土,这是活的东西。是舒展成平面的血肉之色。 怪不得灰色树林里的生物不会下来。他们早就知道山谷里有什么。 至于为什么艾希莉和罗伊在这待了很久也没事……显然这个“生物”和人一样,吃饱了之后总会停止进食一段时间的。 他们三人的骚动吸引了罗伊的注意力。罗伊身后的眼睛看向他们,头微微歪着,似乎在努力理解他们的情况。 罗伊好像并不害怕“地面”,他依然站在地上,闭上了脚踝以下的眼睛。 他维持着警戒,针对的是崖上的猎人。 在罗伊脚掌的边缘,淡红色的地面泛着细小的涟漪,小得不仔细看就很难发现。它们在执着地尝试着,徒劳地攻击着罗伊的皮肤。 杰里站在石头上看着这一幕,手紧紧捂着嘴巴。红土这微小而激烈的攻击方式,令他想起小时候的一次度假经历。 那次他和妈妈去了某个旅游岛,他坐在一个池子边,把双脚垂入水中,水里有很多小鱼争先恐后地亲吻人们的腿脚。妈妈说,它们在吃人身上的角质,据说这样对人的皮肤有好处。 小时候的杰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鱼怎么会知道这样做会对人有好处?以及,鱼为什么会想要给人好处? 现在盯着罗伊的双脚时,杰里打了个寒颤。 鱼当然不是为了给人好处,它们只是想“吃”而已。它们在吃人。 当然,它们吃不掉整个的人,但如果它们可以做到,那它们也会非常乐意。就像现在绵延在整个谷底的土红色一样。 TBC ================ 36 罗伊嘶嘶叫了一声。他左脚踝上冒出小股鲜血,一枚眼球被撕开了。 土地开始“涨潮”。它咬不透罗伊的皮肤,就继续向上隆起,已经淹到了他的脚面。罗伊一直在戒备山崖上的猎人,所以没有及时发现地面的变化。 他赶紧把脚踝高度的眼睛都闭上,一直闭到膝盖以下。 看到这一幕,莱尔德面色苍白地问:“看来站石头上也不安全……列维,我们得往高处走。你有徒手攀岩的本事吗?” 列维说:“在有设备的情况下训练过。徒手不行。” “得了吧,我看你和我一样根本没法爬上去。反正也没人能验证,于是你就说是因为缺少设备。这样会显得更有尊严点。” 列维沉着脸:“挖苦我也不能让你得到攀岩能力。” 比起他俩,杰里更加危险,他站在远离崖壁的石头上,就算想爬高一点也没办法。 “艾希莉怎么还没回来!”他大喊起来,“艾希莉!你送完肖恩了吗!快回来啊!救命啊!” 在他高喊的时候,罗伊脑后的眼睛频繁开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转身向杰里走过来。每一次他迈步,土地都眷恋般粘着他的脚底,当然,这不是粘性,是活物在执着地尝试撕咬他。 罗伊走到杰里面前,伸开双手。杰里一直很害怕变成这样的罗伊,之前他不敢正眼去看,现在也是一样,但现在他无处可躲。 罗伊抓住杰里,杰里紧紧闭上眼。在杰里的惊叫声中,罗伊把他脑袋向后扛在肩上,双足甩脱土地,用力一蹬,飞身跳上了崖壁。 之前艾希莉不让罗伊帮助这四个人,只是因为他的精神不太稳定,其实他和艾希莉一样可以顺利地上下断崖。 杰里停止了尖叫,试探着问:“罗伊?你……你想起来我是谁了,是吗?” 罗伊没有回答,开始扛着杰里向上攀登。他只需要两只脚和一只手就能爬上去,另一手则用来固定杰里的身体。 杰里不敢近距离看罗伊的身体,也不敢看下面,于是就闭着眼喊:“莱尔德!卡拉泽先生!你们等一会儿!我会让艾希莉和罗伊快点下来救你们!” 列维向上看,罗伊和杰里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浓雾中。 “要不然,我们爬爬看?”莱尔德建议。 列维说:“一旦失足,只会死得更快。” “好吧……”莱尔德抓紧突出的石头,“你说,如果我对地面开枪,能打死这片地吗?” 列维瞥他一眼:“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万一这片地东西……有脑袋呢?”莱尔德说,“就像一张巨大的蝠鲼那样,也许它是有生理结构的……好吧,可能没有。毕竟有头的生物就有嘴,有嘴的生物就不会用‘表皮’吃饭了……” 有的人在极度紧张时沉默,也有的人会变得非常唠叨,因为插科打诨能让他们觉得好一点。 列维想,莱尔德身上兼具这两种特征,而且会轮流出现。 这时,山谷高处传来吼声。灰色的猎人走到了正对着他们的地方。 “它要干什么?”莱尔德看向它。 灰色猎人用行动回答了他。它从脚边拾起一支削尖的木桩,腰部的手臂把木桩往上递,一直递到肩部的手上,然后后撤一步,将木桩向对面山壁掷去。 它瞄准的位置很高,针对的并不是崖下的列维和莱尔德。实际上列维一直盯着它的面部,它好像并不在意他俩,或者是根本没看见他俩。 雾气中传来一声嘶吼,接着又是一声惨叫……是人类的声音,女孩子的声音。 “艾希莉!”莱尔德惊讶道,“为什么?它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列维说眯着眼:“是很奇怪,它之前是在养育他们,为什么现在又要攻击他们……” “先不管这些,我们得掩护艾希莉和罗伊。”莱尔德说完,一只抓着凸起的石头,另一只手摸进长袍下的枪带。 这次他没法再用催泪枪,那东西射程很短,根本够不到峡谷对面。于是,他摸索出的是一把五七式手枪。 列维感叹道:“之前你怎么不拿出来?” 莱尔德单手检查了一下枪支,扒住石头的另一只手关节都有些发白。 “之前我没觉得会用得上它。我说了,那把小枪是防身用的……本来我认为能防身就足够了,”他说,“还有,我得提前和你说清楚,我身上没有百宝袋,没有无限武器库,就这么多了,不要认为我还能继续变出别的武器。” 列维点点头,攀着石头向他靠近了些,对他伸出一只手。 “干什么?”莱尔德问。 “跨到这边来,和我踩在同一块石头上,”列维说,“我脚下这块石头更宽,能站下两个人。我负责抓紧岩壁,帮你站稳,你双手拿枪。” 莱尔德脚下能活动的范围很窄,如果踩在这里射击,开枪的同时,人是很难站稳的。 虽然石头不高,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他们面前的地面看上去安安静静,而在不远处那个已不再动弹的红色怪物身边,地表仍在泛着细小的波动,以肉眼看不清楚的微小器官持续撕咬着猎物。 莱尔德依言小心地挪动脚步,在列维的协助下,跨到了他那边的石头上。 在这期间,高崖上的灰色猎人又投掷出了两只木桩,雾中没有传来艾希莉的声音,大概是没有命中,而罗伊一直在断断续续吼叫着,听起来像是恐惧的哀嚎。 列维面向岩壁,抠住石头的缝隙,利用岩壁轻微的倾斜角度,以整个身体固定住莱尔德。莱尔德面朝他,双手从列维肩上搭过去,就像环住脖子的拥抱。 两人紧贴在一起,莱尔德双手持枪,瞄准高崖上的灰色影子。 灰色猎人同侧的三只手分别拿着木桩与尖锐的石头,准备同时掷出,在它后撤肩部准备出手的同时,莱尔德一枪命中它的左胸。 它踉跄着后撤几步,暂时以高崖为掩蔽。它再冒出头的瞬间,莱尔德立刻又是一枪。 它向后倒去,但还活着,山崖上传来一阵阵怒吼声。 列维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一时听不清别的声音。他刚缓过来一点,想问莱尔德情况如何,还未开口,莱尔德接连开枪,又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 因为距离太近,他甚至看不清莱尔德的表情。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发现莱尔德瞪大双眼,面色惊恐,似乎情况不妙。 情况确实不妙。灰色猎人从崖上又推下来了四五个红色的怪物,这次它们都落在列维和莱尔德附近。 落下来的怪物立刻遭到地表的啃食,惨叫声不绝于耳,同时,灰色猎人直接面对着枪声,向谷底一跃而下。 它踏在一只红色怪物的身上,稳住身体,向着两个人类走来。当它的脚底不得不接触地面时,它也免不了遭受啃食,但它无视疼痛,大步前行,任凭脚底被撕下一层皮。 莱尔德不断开枪。它身上中弹数次,脑袋上也豁出了一个缺口,可这些足以致命的巨创竟然无法阻止它。 莱尔德怀疑这东西根本就不会死……他边开枪边大叫着列维的名字,而列维根本听不见,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听着接连不断的枪声,换了谁都很难听清别的声音。 灰色猎人大跨一步,伸出身体侧前方最强壮、最长的手臂,马上就要触及列维的后背。 忽然一道影子疾冲下来,重重落在列维和怪物之间。是罗伊,罗伊跳了下来,直接踩在谷底地面上。 幸好莱尔德及时反应,没有开枪。在他震惊之时,罗伊已经怒吼着向猎人扑了过去。罗伊比猎人矮小很多,他直接跳到猎人身上,冲击力差点让猎人跌倒。 罗伊全身的眼睛轮流开合,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疯狂。 “艾——希——”他的声音沙哑而尖锐,这次不是单纯的吼叫,而是明显在喊着特定发音,“艾——希——莉——艾——希——莉——” 莱尔德意识到,上面的情况多半不妙。不仅因为罗伊此时的反应,更因为艾希莉比罗伊更早上去,却没有先回来。 那么肖恩和杰里呢?如果艾希莉有危险,在这之前她已经把肖恩送上去了吗?杰里呢?罗伊是把杰里安置好才回来,还是将杰里一个人留在了高崖中间? 虽然罗伊皮肤坚硬,但他本身力气并不是很大,猎人很快就用几条手臂把他牢牢抓住,固定在了自己身上。它好像并不急于甩掉罗伊,反而还一边禁锢着他,一边抬头望向浓雾。 罗伊继续凄厉地叫着艾希莉的名字,不停挣扎着,而猎人缓缓转身,那张仍是人类模样的脸上浮起一丝扭曲的笑容。 “妈的!”看到这一幕,列维骂了一句脏话,故意松开了扣紧石头的双手,还把莱尔德的手臂从自己肩上拂了下去。 他是下意识这么做的。本能让他察觉到了接下来的凶险。 就在下一秒,猎人暴冲向踩在石头上的两个人类。莱尔德没来得及开枪,即使他有机会,子弹也多半无法阻挡此时的猎人。 列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离岩壁。如果之前他没有放开手,那东西可能会把他和莱尔德一起提起来。 猎人抓住列维的一只胳膊,把他举在面前。列维朝着它的脸揍了一拳,这东西打起来的手感和人类一样,甚至它也会因为受到冲击而偏过头去……它明明也是血肉构成的东西,却中枪数次也不会死亡。 这么近的距离下,列维发现,怪物的目光落在他颈部。 他颈间的猎犬铭牌摩擦着皮肤和衣领,发出极为细小的声音。 猎人又伸过来一只手,从提着列维胳膊的姿势,改为捏住他的脖子。 列维挣扎着。那只位于怪物肩膀处的手臂极为强壮,单手就能对握住人类的整个脖颈。 它的手越收越紧,氧气从列维胸中一点点流失。 莱尔德单手举着枪,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开枪不仅没用,还可能让怪物放开手。 地表仍在升高。那些倒地的红色怪物已经几乎被吞没,莱尔德脚下的石头只剩刚才的一半高。 地面变得更加急切兴奋,土红色上荡起一阵细细的波澜,就像热牛奶在空气中冷却时奶皮上起伏的细小皱褶。 “你到底想要什么?”莱尔德不知灰色怪物能不能听懂。 怪物笑了几下,声音犹如破旧风箱的呼哧声。 它举着已经不动弹的列维,手臂移向裸露的地面——然后它放开了手。 莱尔德惊叫了一声。幸好,列维并没有掉到地上。 关键时刻,罗伊挣开了猎人的钳制,扑下来和列维滚在一起,最终把列维抱在了自己上方。 虽然只是短瞬间接触地面,列维身上已经被撕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他因为缺氧而失去了意识,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远离地面。 罗伊一手箍在他胸前,带着他跳起来,扒住岩壁,像刚才扛着杰里一样,把他扛在肩上。 灰色猎人踏着红怪物变薄的尸体,向罗伊的方向挪了几步。 罗伊立刻地向上攀去。也许因为体力不支,或者是因为列维比杰里重很多,罗伊的动作远不如之前灵敏,攀爬时几乎有些手忙脚乱。 地面越来越高了。红色怪物的尸体已经仅剩一层肉皮。 莱尔德抬头目送了罗伊一会儿,慢慢收回目光……现在不是该担忧别人的时候。 灰色的猎人抬起脚,踏上土红色地表,一步步向他走来。 TBC 37 一声枪响之后,莱尔德的右手被按在了石壁上。这一枪当然打空了,在射击的瞬间,灰色猎人已经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腕向旁边压住。 灰色猎人用上了六只手,两只手分别压着莱尔德的手腕,两只手从他腋下穿过,提起他的身体,还有两只位于腹部的手压着他的膝盖,防止他挣扎乱踢。 莱尔德后背紧贴着岩壁,脚尖悬空离开了石头。灰色猎人把他举起到比自己头部略高一些的地方,近距离盯着他。 灰色猎人仍然维持着人类的长相。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白有些浑浊,再加上眼珠色浅,所以这双眼睛从远处看更加诡异,在近处看反而显得正常一些……与它对视的瞬间,莱尔德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双眼睛似乎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有某种带着光芒的东西,仍潜藏在疯狂之下,蜷缩在混沌瞳色的深处。 莱尔德很庆幸这生物没有掐他的脖子,也没把他扔到嘶嘶作响的食人地面上。 “你是谁?”他苦笑着问,“天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不懂也没办法,我就随便问问……你好像挺喜欢诗歌啊?” 猎人歪了一下头,脑袋上刚才被打裂的地方淌出一些不明粘液。 它没有做出任何攻击行为,也许它真的在思考。 莱尔德尽可能保持着冷静,轻声问:“你很喜欢《写在勒瑞奇海湾》?”(注1) 猎人没有动,连眼睛都不眨,像是凝固成了雕像。莱尔德知道它还清醒着,禁锢着他的那六条手臂都还保持着力道。 “我只活在我们同在的时间内……”莱尔德试着复诵了一下日记本里的那几行诗。当这怪物还是人类的时候,曾经靠默写它们来平复心绪。 “呜……呃……” 猎人的面庞上,杂乱连成一片的灰色发须里,发出了低沉粗粝的声音。 “未……来,”它灰蓝色的眼睛颤动了一下,“未来……和过去……都被忘怀……仿佛不会出现……从不存在……” 它的脖子扭动了一下,骨骼咔咔作响。 莱尔德心跳加快,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这东西说话了……这样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危险?莱尔德也不敢肯定。 他轻轻跟着说:“但是不久,守护天使远行,恶魔又君临我迷惘的心……呃,后面的我不会背了,”莱尔德长长呼了一口气,“那个,你究竟是……” 猎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吓得莱尔德没能把话说完。 “他们,”猎人艰难地说,“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只有我,只有我……” 莱尔德回忆起了日记本上的内容。这个人曾经写下过差不多的话。“他们?你是指谁?” 猎人又伸出了两只手,两只位于上腹部的手,它们伸到莱尔德颈侧,搭在他的锁骨旁,它们停顿了一下,慢慢向下,分别沿着不同的轨迹移动,手指力道稍重地划过衣料,描摹出既定的某种图案。 认出这个图案后,莱尔德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被怪物抓住都没让他如此惊恐,现在他却连话都说不出,只能微微张着嘴,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 “是……谁……”猎人一词一顿地问,“是谁,留下它,给你?” 莱尔德一时恍惚,没有回答,怪物就加大手上的力道,按得莱尔德肋骨生疼,他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说:“我不认识……我不记得……” 猎人伸手到他颈间摸索了一下:“你不是……不是我们。你不是他们。” “嗯……我不是……”莱尔德跟着重复。 其实他并不知道怪物在说些什么……它隔着衣服,在他身上画出了那个图案……这让他头皮发麻,无法正常思考。 猎人把脑袋贴近他,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莱尔德本能地想躲开,猎人又伸出一只肩膀上的手,捏住他的下颚,让他不要乱动。 莱尔德听到一种古怪的语言。发音很含糊,唇齿音粘连,奇怪的是,每个音节又似乎很清楚,单独的音节听起来有些像英文方言,可他还没想起是哪个词,接下来的发音就又吞没了上一个印象,全都连在一起,就变成了根本没听过的语言。 猎人声音十分轻微,几乎就是气声。 在不知不觉间,莱尔德却听到了震耳的嘶吼,犹如风暴在大海上咆哮。 浓云从西南方翻涌而来,海面上掀起凶涛恶浪。在暴雨和冰雹的撕扯中,那艘双桅船仍然挂着满帆。 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人坚持站在甲板上,抱着护栏,身上绑着一个巨大的油布包裹。 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在木头上做着计算,写过的痕迹被他自己的身体和雨水擦去,但这不重要,只要算出接下来的结果就可以。 风暴让这件事变得十分艰难。在他往甲板上画图形的时候,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有人对他们喊话,大概是想帮助他们,以及提醒他们收起风帆…… 他迎着雨水抬起脸,望着甲板上的其他同伴。他们因为这场遭遇而陷入了混乱,也许根本没听清远处的喊话。 在最后一刻,他的图形完成了。当然,那时他并不认为这叫做“最后一刻”。 他放开护栏,任凭身体被颠簸的甲板抛起,坠向漆黑的海面。海水没有将他吞没,迎接他的,是一扇漆成金色的双开拱门。 一声刺耳的嗡鸣撕开了这些画面,穿着黑色大衣,背着油布包裹的男人站在莱尔德面前。 莱尔德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着一切。刚才他竟然毫无知觉,变成了一个没有自体存在感的观察者。 他明明在听着那怪物说话,不知何时,陌生的发音变成了能理解的话语,理解到的东西又形成了视觉……这一切发生得顺其自然,莱尔德都没能意识到其中的变化。 莱尔德试着发声,竟然成功了。他感觉不到自身形体的存在,却能够控制嘴巴说话。 “你是谁?”他问,“我叫凯茨,你呢?” 穿黑衣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他慢慢抬头,这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扁鼻子,蓝眼睛,留着缺乏打理的络腮胡子,神色有些畏缩,看起来平凡无奇。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愿说出名字,还是根本不记得了。 “他们怎么样了,”他望着莱尔德,“他们也在这里吗,他们在哪里?” 莱尔德还以为他问的是艾希莉和罗伊,于是回答:“他们不在这儿,早就离开了。” “我看到他们了,”黑衣男人说,“我认识他们……不,我不是指他们,我说的是他们……他们……与我一同探寻真理之人……” 一连串的“他们”令莱尔德对接下来的沟通感到绝望……他试探着问:“刚才我看到了一艘船,是你让我看到的吗?你问的是那艘船吗?”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回是个陈述句,不是询问。莱尔德觉得这大概是一句回答。 黑衣男人双手捂住脸,似乎陷入了痛苦。与此同时,莱尔德眼前又出现了那艘船的模样,这次它不是在风暴中的海上,而是停泊在港口。 风暴中背着油布包裹的男人现在身着一身轻装,正在与一个制帆工匠沟通,商量着如何修补前主帆。 说话时,他眯着眼望向阳光,在那个方向,一个青年背靠主桅而坐,捧着书对他笑了笑。 接着,莱尔德看到了他们从主帆上挖下来的布料,上面以陈旧的黑漆写着“唐璜号”。 莱尔德愣了一下,又突然醒悟。 1822年7月,唐璜号在拉斯佩齐亚海湾倾覆,船上的人全部遇难。(注2) 莱尔德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目前为止他经历过的……最大的虚幻,比遭遇怪物之类还要虚幻。 “等等,不会吧?”莱尔德问,“但是历史记载中……算了,这不是重点。如果你在唐璜号上,你们不是应该在意大利附近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怎么会遇到我们?” 之前,莱尔德坚定地认为这地方与外界比例一致,万一他的推想是错的,那么他们很可能无法找到“伊莲娜”最后出现的坐标……他很希望自己没有错,希望这世界的方向能有规律可循。 莱尔德又问:“难道你在这世界旅行了几百年?甚至……走过了相当于从欧洲到美洲的距离?” 考虑到此人进门的年代,也许他真的可以从欧洲徘徊到美洲……但这也不对,至少和黑衣男人的经历不太相符。莱尔德还记得那本日记的内容,日记不长,仅仅提到了图书馆、树篱迷宫、河水和灰色树林,并没有写出多么漫长的旅行。 莱尔德想拿出手机,想给这个人看里面日记的照片,但他发现自己拿不到小提箱。 他没有手,没有身体,没有一切。他只是能看见,能听见,却根本不存在。 黑衣男人歪了一下头,这动作和灰色猎人歪头时一模一样。 他说:“这是我的旅程……我寻找岗哨。我追寻每一页书……直到来到这里……” “岗哨?岗哨是什么?” “岗哨。拓荒者留下的痕迹,歇息,传承所见的一切。” 莱尔德用力理解了一下:“也就是说……那个树屋不是你建的,而是在你之前还有别人来过,并留下的?” 黑衣男人缓缓点头。 “还有多少这样的岗哨?” 黑衣男人摊开双手。莱尔德还以为他要用手指表示数字,但他只是双掌向上,手臂伸展开,平划了两个圆。 “从古至今。” “什么?” “从古至今,每一年,每一秒,每一位拓荒者。” 大概这个回答就是“很多”的意思吧……莱尔德问:“你是要找到每一个‘岗哨’吗?” 黑衣男人低着头:“我即将找到的,是最重要的一个,但是……”他低头吃吃笑了几声,声音似乎带上了哭腔,“这一次,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我意识到了……我不能找了……不能找了……” 随着他的语言,莱尔德看到了一片片飞逝而过的记忆,犹如传说中人类弥留之际的回溯。它们有些抽象,与其说是画面,不如说是“想法”。 猎人把所感直接传达给了莱尔德,这样比用语言描述更加快捷准确。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探索。 从前的几次已消失在记忆之中。 不该知道。 但我知道了。 我长大了。 我懂得了何谓意义。 我不能再找。 TBC ========================== 注1: 依然是雪莱的诗《写在勒瑞奇海湾》的其中一部分,译者江枫。 莱尔德和这个猎人“对诗”的部分,再往后面,接着的几句应该是: “我不敢说出我的思想,只是感到软弱、惆怅,坐看点点白帆乘风破浪,滑行在明亮广阔的海洋,像精灵推动的轻车,驰越某种澄澈的元素,为奇异的使命前往远方……” 注2: 唐璜号上面几个人全部遇难,包括诗人雪莱(当时还不到三十岁……)。 但是文中这个人物大概不在被冲上海岸的尸体中,他在记载中应该是不存在的吧(翻译过来就是:这个人是我瞎编的。) 关于唐璜号沉没的细节,参考自《雪莱评传》,出自《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作者勃兰兑斯。其中关于船的位置、沉没时间、其他人的目击情况等等,均参考于此,我本人并不了解这段历史,也不知此著作中关于这段的描述是何种性质。 总之,当时诗人雪莱是从某地返回长居的地方,但我并不明白那艘船为什么在暴风中坚持不收起帆…… 以及,很多对雪莱的描述里,关于诗歌、政见、贡献之外的其他描述,比如他偶尔的疯狂与噩梦,甚至幻觉,其实很多充满一种…………克味……………… 我这样说也许有点不尊重古人,但……既然游戏里历史人物都可以出来战斗,电视上也有戏说的皇上和大臣,那我暗示一下克味雪莱也应该可以吧啊哈哈……………… 文中的这个配角自然有他自己的使命,而关于他生前的解释,或者他所在的那个团队(团队??)究竟如何……就还是不多说了,还是以正文为主比较好啦。 38 莱尔德并不理解黑衣男人所表达的全部意思,倒是明白了其中一点:这个人并不仅仅见过他在日记里提到的东西。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探索。从前的几次已消失在记忆之中。” 他大概是经历了某种“重置”。他的日记从描述“图书馆”和“树篱迷宫”开始,其实在这些之前,他也许还见过更多,还经历过更多……但那些宝贵的经历都因某种原因被湮没了。 奇妙的是,他竟然还记得更久远的人生,还记得门外面的事,还记得自己最初的使命……还记得所敬仰之人写下的诗歌…… 莱尔德本来想问猎人为什么还能记得那些,忽然之间,他又觉得不用问了,他可以理解——他想起了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地板上的积木城堡,被他弄坏的浅黄色小熊……还有站在他身边,皱着眉头的佐伊。 那时她三十一岁,在莱尔德的记忆里,她永远是三十一岁的模样。 莱尔德不记得自己在五岁时是如何看见“门”,也不记得是怎样走进去的,更不记得进去后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他一直清楚地记得与佐伊相处的最后时光。 所以,大概这位猎人也一样。总有一些珍贵且真实的东西,会变成最难以磨去的烙印。 莱尔德陷入思索时,视野晃动了一下。黑衣男人的形象短暂地消失,又再度出现。 在黑衣男人消失的那个瞬间,莱尔德重新看到了灰色的嵌合人,身体也感觉到了被死死抓住的疼痛,耳边还听到了猎人的声音……黑衣男人重新出现后,这些现实中的感知又消失了。 似乎有什么正在干扰他们的沟通,把他们的感知拉回真正的外界。 黑衣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记住,记住……不要混淆界限……我们还未出生……” 他在日记里写过类似的话。 莱尔德问:“什么是‘还未出生’?难道我们会在原本的世界中彻底消失吗?就像从未出生过一样?” 但门的效应并不是这样的。在涉及“门”的案例中,失踪者的亲属通常都在积极寻人,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放弃。就比如莱尔德的外祖母,她直到死前还在思念女儿。即使有的家庭放弃了寻找,他们也没忘掉失踪者。更何况,也有少数失踪者活着回来的案例,比如安吉拉,比如莱尔德自己…… 黑衣男人根本没有听他在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与我一同追寻真理,如今,只有我混淆了界限……现在我才明白……不要混淆界限……记住……” 倏忽间,他与莱尔德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就像猎人与莱尔德实际的距离一样。 黑衣男人实际的身高偏矮,莱尔德得低头看他。莱尔德忽然觉得,这视角与被猎人举起来时好像也差不多。 “我可以对你说,你要记住,”男人的眼球止不住地震颤着,语调比刚才急促,声音却变模糊了,“我们注定要,剥离表层,成为,真正该成为的东西,但……界限不该被混淆,正如成人不得返回母体……不要让他们……察觉这一切……” 莱尔德问:“‘他们’是谁?” 刚说完这句话,莱尔德突然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仍然被灰色的猎人抓着,被带着移动。猎人巨大身体在颤抖,莱尔德的头被它固定着,看不到它究竟怎么了。 也许是它无力再维持那个意识世界,于是它和莱尔德都重新感知到了现实。 猎人还在莱尔德耳边说着话,它讲的根本不是“语言”,而是某种咒语之类的东西。虽然莱尔德听不懂那些发音,却能在脑中直接领会到含义。 “和你一起的……”猎人说,“拓荒者……” 莱尔德问:“你是说谁?列维吗?你怎么会认识他?” “不要让他……秘密……不要混淆界限……我们……不要让他们察觉……不要找到……” 莱尔德听到的东西开始混乱了。因为猎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一块突出的石头划过脊背,莱尔德这才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正被猎人带着向上攀爬。 但猎人的速度比较慢,好像还不如艾希莉或罗伊敏捷。 猎人咆哮了一声,是它之前常发出的声音,那种野兽般的声音。下一秒,它又切换回了不明语言,它在莱尔德耳边说: “如果我无法……你帮我……杀了他,杀了他们!” 说话时,它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莱尔德很怕被它捏断手臂,就大着胆子挣扎了一下。 猎人抓着他下颚的手松开了一点,莱尔德低下头,本是想看看自己距谷底有多远,却看到了猎人血肉模糊的下半身。 不知何时,猎人的大腿中部以下都不见了,还有几只比较靠下的手臂也不见了。 它用剩下的手臂轮流抓住石头,用暴露在外的腿骨断面戳在岩壁上,一边淌着血,一边慢慢向上攀登。 谷底的红土地喧腾着,仍在继续涨高。因为吃到了令它满足的东西,所以它更加猛烈地追咬猎物。 沦为猎物的猎人继续说着:“杀掉他们……不能回去……撕毁书页!处决猎犬!” 它又一阵抽搐,伴随着几声懊恼的呜咽,理智在做出最后的抵抗。 “杀掉……杀掉所有拓荒者!” 把这句话传递给莱尔德之后,猎人不再使用语言了。 它的嘴角向两侧咧开,淌下混杂着鲜血的口涎,它梗起脖子,瞪大眼睛,向着断崖高出发出暴怒的咆哮。 =============== 穿过雾气,山崖上的风景和对面完全不同,这边没有灰色树林,只有一些稀疏的灌木,远处是地势高低不平、怪石林立的荒原戈壁。 艾希莉趴在悬崖边缘,一支细长的木桩自她后背刺入,完全穿透了身体,血不停从她身下涌出,顺着岩石缝隙流下。 肖恩跪在崖边。他已经被艾希莉平安送上来了,在艾希莉准备下去再接一个人的时候,削尖的石矛尖和细木桩从雾中射了过来,其中一柄正刺入艾希莉的后腰。 这件事发生时,罗伊正扛着杰里靠近。艾希莉的血滴落下来,正落在罗伊张开的眼睛上,他顿时失去冷静,尖叫一声,把杰里按在旁边有突出石块的崖壁上,独自从原地跳了下去。 幸好他把杰里按在稍有坡度的地方,脚下也有个凸出的石头。但杰里坚持不了多久,他凭瞬间爆发出的求生欲紧紧抓住岩壁,却无法移动哪怕一厘米。 虽然距离崖顶已经不远,但杰里连体能训练中心的人工攀岩游戏都没玩过,更别提攀爬真正的山崖了。他甚至连头都不敢动一下,只能可怜巴巴地带着哭腔叫肖恩。 肖恩趴在崖边看了一下,距离太远了,他不可能够到杰里。 艾希莉被击中时,她的下半身还在悬崖外。她用四只手死死吸住地面,才没有失控掉下去。 肖恩好歹把她整个人拉了上来,让她趴在崖边,但对刺穿她身体的木桩无能为力。 “下半身动不了了,”艾希莉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痛,别担心。” “这比痛更糟糕!”肖恩说着的时候,同时还能听到崖下杰里的哭声。 艾希莉吃吃笑了两下:“我知道。我好像……我认识的,谁,是医生来着,告诉过我……这样更糟……” “你妈妈是医生。”肖恩说。 “哦……我有个印象,却想不起来是她了……”艾希莉试着动了动四只手,手都还比较灵活。 她伸出手臂,吸住地面,再收缩手臂,用这种方式拖着身体向前爬了一点点,更加靠近崖边。 “我是这样打算的,”艾希莉喘着气说,“肖恩,我用一只手缠住你,把你放下去,你去拉住杰里。我力气很大,趁着我还清醒,我能拉住你。” 肖恩靠近她:“这样会不会让你更严重……” “不知道,”艾希莉向他伸出两只手臂,“我不痛,只是有点累……先把杰里弄上来吧,他好笨……” 她用两只手吸紧地面,另外两只手分别缠住肖恩的胸前和腿间。 如果是从前,肖恩肯定会觉得十分难为情,但现在他拼命才抑制住想放声大哭的冲动,根本顾不得什么羞耻了。 他挪到悬崖边,咬紧牙关,一边被艾希莉伸长的手臂保护着,一边用脚试探摸索着能踩的石头。 艾希莉的手臂可以吸附物体,可以轻度变形,但它们并不能无限延伸。肖恩在它们的帮助下向下爬了一人多高,来到了杰里上方,艾希莉的手臂几乎已经伸展到极限。 “杰里,你抬一下头。”肖恩对他喊。 下面传来弱弱的声音:“我怕掉下去……” “抬头不会让你掉下去。不然你要怎么上来?”肖恩说,“我就在你很近的地方。” 杰里慢慢向上看,脸只抬起一点点,他害怕任何突然的动作都会让他失足跌落。 肖恩在他的斜上方,两人之间还有一点距离。幸好肖恩够高,杰里不用伸直手就能抓住他的腿。如果现在被吊着的人是莱尔德,恐怕杰里还够不到他。 “现在你先别动,我再挪挪角度,离你再近点,”肖恩说,“然后你先抓住我的腿,抓牢,然后艾希莉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拉回去,明白了吗?我们距离崖顶没多远了!” 杰里诚实地说:“我明白了,但我怕做不到……” “你记不记得爱芙太太院子里的草莓?”肖恩问。 爱芙太太是松鼠镇上有名的园艺达人,凭着对植物的耐心和爱,她打造出了镇上最美的田园小屋和院落。她院里有三只狂暴凶悍的吉娃娃,时刻帮助她守卫着领土,附近的小孩将它们称为迷你地狱犬。 杰里十岁、肖恩十二岁的那年,他俩和另外几个孩子打赌,赌谁敢去爱芙家摘刚成熟的草莓。爱芙房屋侧面有一段木板墙,下面的土地上个凹陷狗洞,肖恩和杰里悄悄从这里钻了进去,在摘草莓的时候,不幸被巡逻的迷你地狱犬发现。 三只迷你地狱犬配合默契,多方围堵,把两个调皮孩子逼得跑到另一个方向,无法从狗洞返回。情急之下,肖恩助跑起跳,扒住院墙,挣扎蠕动着让上半身挪到院外,而杰里在后面死死抱着他的双腿,被他带着一起双脚离地,两人一起挂在半空。 杰里让肖恩进退两难,无法成功逃脱。最后,迷你地狱犬的叫声惊动了爱芙太太,她狂笑着走出来,这才解除了危机。 杰里现在还能回忆起爱芙家草莓的味道,它们特别好看,但并不是很好吃。 “我记得……”杰里吸了吸鼻子,“但我们没有爬出去啊!我们掉回去了!” 肖恩说:“现在不一样,现在有艾希莉帮我们,我也比从前力气大。你只要能做到紧紧抓住我就可以。你上次坚持了那么长时间,这时间足够我们上去了,你十岁都做得到,现在肯定更没问题了。” 杰里想了想,咬牙点头:“好,我一定……” 肖恩挪动到合适的位置后,杰里一只手继续抓紧石头,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住肖恩的脚踝,手卡在他脚背上,这只手抓牢之后,再挪动另一只手。 这么做的时候,杰里总觉得落脚处的石头在松动,他好几次犹豫,最后终于成功让两手都抓在肖恩腿上。 一旦他的脚离开岩壁,肖恩和艾希莉都会承担更大的重量,肖恩和杰里都紧贴着崖壁,要用双手和双脚借点力气。 艾希莉在上面问:“你们刚才在说‘爱芙太太’?” “是啊,”肖恩回答,“你记得她吗?” “不记得……”艾希莉的声音很失落,“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也很正常,那时候我们一群男孩总是胡闹,你们女生没参与过。而且你家和她家离得比较远,你父母和她也不熟。” “我父母……我妈妈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希莉问。 肖恩哽了一下,回答了她。然后她又问她父亲的名字,肖恩又回答。 艾希莉小声重复着两个名字,好像这样能让她更加冷静舒适。 肖恩和杰里同时想到:其实艾希莉还有个哥哥,但她没问起他。那人比她年长很多,现在在大城市工作,最近他们没怎么见面。艾希莉已经忘记了父母的名字,难道她还记得哥哥的名字,所以没有问起?还是说……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哥哥这个人? TBC 39- 肖恩的手指可以抓住崖边了。艾希莉的手臂暂时停止了收缩,她说要歇一会儿,一次拖两个人实在太累了。 考虑到她之前的状态,也许这不完全是重量的问题……是她在不停失血,所以愈发衰弱。 悬崖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肖恩向下望去,发现是罗伊扛着昏倒的列维爬了上来。 大概列维和他的背包加在一起太重了,罗伊的速度很慢,张嘴喘着粗气,脖子以上的眼睛不停开合。他从杰里和肖恩身边爬过去,跳上崖顶,把列维粗暴地甩到地上,然后凑到艾希莉身边。 他的身体轻轻震颤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概是想询问艾希莉的伤势。艾希莉虚弱地对罗伊说了什么,他立刻领会,又爬下去帮助杰里和肖恩。 在罗伊的帮助下,杰里和肖恩终于都平安上来了。附近不再有雾气,他们可以回望灰色树林,对面崖边仍然有好几个黑红色的物体在蠕动,大概它们都是被灰色的猎人带来“垫脚”用的,只是还没被扔下来。 杰里望向罗伊:“莱尔德呢?” 罗伊并不理他,只是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蹲在艾希莉旁边。艾希莉现在更加虚弱,似乎也没有发现还少一个人。 “我往下看看。”肖恩趴下来,头探到悬崖边。 他刚伸出头的瞬间,一道庞大的黑影像狂风般冲了上来。他下意识地闭眼抱住头,感觉到一个沉重的物体落在他身边,同时还带来了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灰色猎人来了。它比之前矮了很多,大腿只剩一小截,断面还不停淌下黑血。 它用断肢和七八条手臂撑着地面,其他手臂像棘刺一样伸开,有几只手上抓着尖锐的石矛尖,还有几只手的指尖像兽爪般尖利。 灰色怪物的面部好像变样了,它变得比之前更不像人类,呲出的牙齿也更加尖利。 莱尔德被它按在怀中。几只手分别抓着他的手脚,他握枪的那只手无法移动。 杰里蜷缩在较远的地方,吓得叫都没叫出来。他担心地望向肖恩,肖恩就抱着头趴在灰色怪物身边。 猎人完全无视了距离他最近的肖恩,他先看了一眼列维,最后目光停留在罗伊和艾希莉的方向。 罗伊面对猎人,发出比之前更尖锐的啸叫,同时,猎人拖着鲜血淋漓的下身向他扑去。 本应无法动弹的艾希莉竟然也跳了起来。她把靠下的两只手当做腿来使用,右上手折向身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细木桩,以持用武器的姿势握紧。 她抢在罗伊之前冲向猎人,纵身跃起,将木桩对着猎人的面部刺去。 为了迎战,猎人终于抛开了莱尔德。莱尔德赶紧向远离断崖的方向爬了过去。 艾希莉扑到猎人身上,猎人毫不躲闪,就这样让她把木桩刺进了它的左眼框内。它抓住艾希莉,把她留在自己身上,艾希莉并不挣扎,而是拔出木桩,一次又一次继续刺下去。罗伊也扑了上去,他们踉跄地纠缠在一起,血迹在地上划出一道道长弧。 艾希莉的声音变了。她之前一直能正常说话,这一点和罗伊不同,和猎人更不同。而现在,她一边与猎人纠缠,一边发出尖锐鸟鸣般的声音。 在杰里和肖恩惊骇的目光中,艾希莉扒着猎人的头颅,咧开嘴露出牙齿,对着它的面部啃咬下去。 肖恩已经借机爬远了,突然他又停下,颤抖着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杰里拉住他的衣服,“别过去!” 肖恩说:“她很不对劲,我得帮帮她,也许……我可以把她从那玩意身上拉下来……” 杰里原本在地上瘫坐着,听肖恩这样说,他一轱辘爬了起来,继续紧紧抓着肖恩:“是她自己跳过去的!那个东西伤害过她,也许她是在……在报仇呢?” 短时间内,肖恩无法组织语言来描述心中的猜想,他只是觉得,如果这么下去,也许艾希莉身上会出现比遇难死亡更可怕的情况…… 也许和艾希莉陷入恐惧和愤怒有关,和她想要与那个猎人拼命有关……她会在厮杀中滑向远离人类的地方,就像当初她和罗伊经历的“成长”一样。 显然,她已经距离某种“界限”越来越近。一旦她跨过去,大概就再也回不来了。 肖恩刚甩掉杰里的手,杰里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你冷静点!不能过去!” “都什么时候了!”肖恩捏着他的胳膊,把他从身上扒下来,“你不想帮忙就不帮,别妨碍我!” 杰里不停叫着“太危险了”,最后还是被肖恩两三下推到了一边。他跌坐在一团杂草上,眼睁睁看着肖恩朝猎人走了过去。 猎人挥舞着最长的几只手臂,其中有两只手上长有厚而尖锐的指甲。肖恩灵敏地避开了它们,绕到距离艾希莉更近的地方,抱住她一只晃荡着的腿,想把她从猎人身上拽下来。但艾希莉根本不配合,猎人也抓她抓得很紧。 肖恩去抠猎人的手。他发现猎人一直在后退,距离悬崖越来越近……似乎它是故意的,它就是想带着艾希莉一起坠下去。是罗伊拉着他们,一直阻碍着猎人的行动。 脚下全都是猎人和艾希莉的血,土地因此变得非常滑腻,罗伊没有艾希莉那样大的力气,只能被拖着一起慢慢走向悬崖。 从刚才起,莱尔德一直跌坐在旁边,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他能感知到周遭的情况,还几次想举起枪,但就是办不到。 猎人不停嘶叫着。这声音穿透空气,穿透血肉与骨骼,直接刺进莱尔德脑中,变成了清晰的语言: “不要阻止,我,我,带他们走……杀了他!” 不知猎人做了什么,现在它与莱尔德已经没有肢体接触了,它的思维竟然还能直接传达过来。 这种沟通方式非常痛苦,至少对莱尔德来说是如此。 他所感知到的每个词,都是一支无形的针,他“听见”这些话的方式,就像是被数根长针刺入大脑。 莱尔德低声呻吟,跪在地上。伴随着无法形容的痛苦,他模糊的视线慢慢偏转,转向距离他不远的列维。 列维已经慢慢地醒了。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爬起来,眼神还有些涣散。缺氧导致的昏阙一定让他很不好受。 莱尔德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却清晰地看到了列维脖子上的一圈瘀血。 在谷底的时候,猎人提着列维的脖子,一定是那时留下的。 在瘀痕附近,有细小的银色在微微反光。伴随着列维试图爬起来的动作,钥匙形状的项坠从他领口滑了出来。 看到它的一瞬间,莱尔德暂时没有想到别的,只有一个想法盘旋在脑子里:“为什么我能看得这么清楚?” 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常来说,他应该只能看到吊坠的轮廓而已。而现在,他竟然知道吊坠上的一切细节,包括六芒星与衔尾蛇,还有字母“L·K”。 “杀了他,杀了他,杀掉一切拓荒者,杀了他!” 猎人的嘶吼声继续化作一根又一根长针,在莱尔德脑子里翻搅。 有那么一两秒,莱尔德的手失去了知觉,恢复感知时,他已经握紧了差点被丢开的枪。 他眼前泛起灰白相间的雪花,双手抖得厉害,却竟在这种情况下完成了换弹动作。 儿时的某些记忆一丝丝浮现了出来。很可惜,不是他五岁失踪期间的记忆,而是他十一二岁的时候…… 在住院治疗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很听话,好好配合治疗才能早点回家。有一次,院方说有个外院的专家想和他见面,为他会诊,他痛快地答应了。 莱尔德只是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也记得自己接受过问诊和催眠,但并不太记得其中细节。 他一直没把这当回事。记不住才是正常的,他住院了那么多年,本来就不可能把每次治疗过程都记住。 今天,他竟然想起来了一点点。 他半躺在治疗椅上,头上贴着小圆片,圆片上细细的线连着某种仪器。护士说这是为了监护他的大脑情况。 准备完毕后,“外院专家”带着一名年轻学生出现了,他们开始对他问诊,也可能是催眠,当时年少的他还以为“催眠”是指真的睡上一觉,但并不是。 几分钟后,他不断地哭泣,惨叫,挣扎……治疗椅上的皮带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他无法挣脱,连头部都动不了。 他说不清身上到底哪里痛。先是从噩梦里的伤口开始,那不是真正的伤口,只是存在于他恐惧的记忆中而已,此时它们好像全都裂开了,明明它们不存在,没裂开,没流血……但噩梦里的疼痛却全都回来了。 然后是不太严重的新伤,近一两年内的擦伤。在旧伤带来的巨大痛苦下,新伤好像根本不值一提了。 再然后,是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和骨骼……剧痛深入灵魂,犹如整个人被活生生地焚烧。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些医生并没有打他,甚至都没怎么碰他……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 从前确实有个暴躁的护工打过他。那是在他刚入院不久的时候,那时他还不太听话,所以吃了点苦。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规矩,这两年里他再也没有惹过麻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会遭受如此严苛的惩罚。 他不知道折磨是何时结束的,也记不清下次酷刑是从何时开始的。 现在回忆起来,这些应该是起始于他十一岁那年的冬天,痛苦陪伴他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过了十二岁生日。 期间他回过一次家,只是暂时出院,只待了半天就又回来了。他没对家人说什么,并不是不敢说,而是……他竟然认为根本不需要说。 为什么不需要说?那么可怕的经历,他为什么不告诉父亲?他为什么根本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觉得根本无关紧要? 那段日子里,莱尔德经常见到外院专家和他带的实习生。 比起年长的专家,小时候的莱尔德当然更喜欢那个实习生,他看起来也就十几岁,或者是二十岁左右,应该是还在读大学。全医院里都没有这么年轻的医生,而小时候的莱尔德并不懂得此人的年龄与学历不符。 在专家的诊疗行为之余,实习生经常陪莱尔德玩,是那种与医疗无关的、真正意义上的玩。 冬天时,他俩在院子里堆雪人,春天到来后,那人带他到医院的花坛边,教他画水粉画……真奇怪,这两人曾经那样折磨他,为什么当时他却觉得他们很友善?他为什么还能信任他们? 有一次,莱尔德发现实习生戴了一条项链。从前他平时把项链藏在衣领下,从不露出来,最近天气转热,他第一次稍微解开领口。 莱尔德的继母也是总戴着项链,就像是某种护身符一样,她的项链上挂着镶嵌水晶的高音谱号,大概因为她是声乐艺术家。 实习生戴的项坠是钥匙形状,上面雕刻着星星,中间还有环形的小蛇,以及一些字母。莱尔德没看清是什么字母。 十二岁的莱尔德偷偷猜测,也许实习生戴的也是护身符,上面的字母一定是他女朋友的名字之类。因为当莱尔德问起项链的时候,实习生吭吭哧哧地用别的话题岔了过去。他一定是害羞了。 在今天之前,莱尔德从未刻意回想过这些。他见过很多医生,他一直觉得那个专家和实习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从未完全忘记他们,又从未想起过他们。 莱尔德蹒跚着站了起来。他伸手想扶住什么,却摸了个空。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握紧手中的东西,好像那是唯一能支持他的物体。 一声枪响惊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奇怪的是,他的意识并不模糊。他记得。在意识到“我开枪了”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记得”刚才的事情。 “因为我要杀了他们。” 意识中有个声音这样解释道。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他手腕一痛,身体也突然失去了平衡。 他又开了一枪,好像还有人因为枪响而尖叫了一声……叫声听起来不像是中弹,更像是被吓到了,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下。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紧紧搂住了他。对方慢慢蹲下来,让他靠在怀里。 手腕还是很痛,刚才一定有人狠狠扭了它,或者用什么打了它。莱尔德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列维的脸近在眼前,他瞪着眼睛,看起来非常生气。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列维忍不住骂道,“你醒着吗?认得我是谁吗?” 莱尔德的思维重新凝聚了起来,回到了当下。果然,是列维抱住了他,还缴了他的枪。 他的第一枪没有稳住手腕,怪不得打不中,开第二枪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他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捉住手腕绊倒在地…… 但我为什么要瞄准? 莱尔德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瞄准?我为什么想拿枪对着这个人? 他的身体彻底瘫软下来,眯起的双眼并没有望着列维,而是望着某种遥远且无形的东西。 看到莱尔德迷迷糊糊的样子,列维低声咒骂了一声,把他放到地上,自己拿起枪向崖边走去。 “我先去帮忙……回头再和你算账!” TBC =============== 40 肖恩用余光看到列维,赶紧高声喊了起来。他希望列维帮他把艾希莉拽开,然后再一起把猎人推下山崖。 也许不用他们推,现在猎人已经有半只脚踩在崖边,肖恩和罗伊马上就要拉不住他了,他们随时可能一起跌下去。 但列维不打算直接接触他们。他拿着莱尔德的枪,在较近的距离瞄准,毫不犹豫地开枪。 枪声让肖恩缩起肩膀。一股冰凉粘稠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他震惊地扭头望去,中弹的竟然是艾希莉。她的皮肤坚韧程度不及罗伊,虽然她能空手握住利器,但并不能抵御大口径武器在近距离下的威力。 列维并没有射偏,他的本意就是如此。在肖恩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他又开了一枪。艾希莉两只靠上的手臂中弹,小臂整个被轰断,断肢中不断涌出黑色的血。 见到这一幕,不仅肖恩震惊,罗伊也陷入了混乱,他先是对列维咆哮,但他和猎人互相紧紧禁锢着对方,身体还较着劲,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你要做什么!”肖恩惊恐地大喊。 列维仍然端着枪:“我在救她。” “什……”肖恩的声音被接下来的枪声吞没。列维瞄准的是猎人与艾希莉两个人,他的枪法并不精准,这把枪在近距离下的威力也实在是有些过分,他打中了猎人的几只手,同时毫不避开艾希莉的肢体,其中一枪从艾希莉靠下的手臂根部命中,一条手臂和猎人的几只手一起断裂。 艾希莉持续尖叫着,歪倒向一旁,猎人残破的手掌无法再抓住他。肖恩看她要跌倒,赶紧扑过去抱住她。 猎人想再次抓住她,却因为角度问题而没能成功。因为这一动作,猎人失去平衡,身体一晃,仰面向悬崖下跌去。 在猎人身形摇晃时,罗伊还在拉着它,等它真的仰倒下去,罗伊也察觉到情况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猎人也同样牢牢抓着他。 猎人不得不放开了艾希莉,只带走了罗伊一个。 “罗伊!”肖恩放开浑身浴血的艾希莉,趴到崖边向下看。 只看了一眼,他就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几步。 谷底升高了很多。现在土红色地面和崖顶的距离只有十英尺左右,范围却仍然充满整个峡谷,整片地面波动着,像是质地粗糙的肉在翻涌。 猎人已经坠入了土红色的肉里,多半个身体已经深陷其中。罗伊被它的七八只手抱在身上,留在最上面。 他闭上了全身的眼睛,土地以细小的波纹包围着他、啃咬着他,他的外皮坚韧异常,想吃掉他并不容易。 肖恩喘着粗气,又壮着胆子向前爬了几步,小心地探出头。 红土开始“落潮”了。就在这一小会儿之间,它们比刚才低了点,并且在持续回落。 肖恩下意识伸出手。这瞬间,他似乎突然忘记了土红色不明物的凶险,只想抓住罗伊。但罗伊随着红土的落潮越来越远,即使肖恩再勇敢,也已经无能为力。 罗伊发出凄厉的哀嚎。 有小片红土找到了破绽,撕开了他小腿边的一只眼睛。他那条腿垂了下去,开始频繁地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受伤的眼睛中钻进了他的身体,正在一路前进。 一开始,肖恩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也在惨叫。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停下来,大口地呼吸,然后继续一边叫喊,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喊罗伊,喊艾希莉,喊杰里……他声嘶力竭地哭着说“放开他”,那不明物当然不会听。他对罗伊喊“我们会救你的”,说完后他自己都不信。 于是渐渐地,所有话语都化为了痛哭。 对肖恩来说,罗伊其实不算是特别亲密的朋友,他还是和艾希莉更熟一些。在肖恩的认知里,罗伊只是“艾希莉的那个男朋友”而已,大家聚起来玩的时候,这个人可有可无,他来了也可以炒热气氛,如果他不来则更好,单身的大伙能舒服点,省得被迫看他和艾希莉卿卿我我。 肖恩曾试着和罗伊拉近距离,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不多。罗伊喜欢野营、攀岩之类的户外运动,对赛场运动或电子游戏毫不关心,肖恩和杰里常说的笑话,罗伊听不懂;罗伊热情介绍的活动,肖恩和杰里也不感兴趣。 在生日派对之前,杰里原本只想请肖恩和另外两个学生,他怕请太多人会被邻居察觉,然后就会被父母知道。谁知,其中一个男生说要请他的好友,那个朋友又带了女友……以此类推,最后客人越来越多,一共来了十三个人……人多了之后杰里反而不害怕了,反而还产生了一丝成就感。 简单来说,最初的邀请名单上,原本并没有艾希莉和罗伊。 艾希莉在派对前一天才决定要来。至于罗伊,艾希莉去哪,他就去哪,他们总是腻在一起。 肖恩想着,如果我没把生日派对的事告诉艾希莉该多好……如果艾希莉没有去参加派对,罗伊就也不会去,他们就不会看到奇怪的门,现在他们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接着他又意识到,连我都会后悔,那么……当艾希莉与罗伊在这里被折磨的时候,他们是否已经后悔过了无数次?甚至,他们是否后悔与我和杰里做朋友,甚至是否后悔认识我们…… 这样想的时候,肖恩依然望着悬崖下。 肉眼望去,谷底和崖边的距离比之前更远了,这条峡谷似乎变深了一点点。 地面已经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红土谷底而已。 红色无皮怪物也好,猎人也好,罗伊也好,都已经不见了。 肖恩眼前发黑,胸口闷痛,差点喘不上气。 有人双手抓着他的腋下,把他拖着往后面走,他回头一看,是列维。 列维把他拉到远离悬崖的安全位置,站在旁边,紧锁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断崖对面,那片他们经过的树林里发出沙沙声,持续了一小会儿,又恢复了宁静。 云雾再次升起,由薄变浓,溢满山谷,隔开山谷两侧,遮蔽住视野。 杰里蹲在一丛灌木后面,肖恩颓然坐在地上,列维沉默地注视着浓雾,莱尔德继续趴在原地,不知是否清醒。 艾希莉躺在肖恩附近,肩膀偶尔颤动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伤虽然严重,却没有继续大量失血,她的创口上长出了新的痂,流血已经止住了。 大概她和灰色猎人一样,虽然可以被子弹伤害,但很难被打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杰里再也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第一个打破了寂静:“那个……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马上出声。他心里咯噔一下,又问:“你们都还好吗?” 列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正常,只是有点漠然和不耐烦而已。杰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他钻出灌木丛,走向肖恩,把手搭在肖恩肩上,肖恩一动不动,于是他蹲到肖恩身边,歪着头看他。 肖恩抬了一下眼睛,仍然不说话。 “肖恩?你没事吧?”杰里打量了一下肖恩的全身,好像没有伤口什么的,“幸好你没事,我们应该暂时安全了吧,你……” “你闭嘴。”肖恩低着头说。 杰里一愣,肖恩从没这样和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过。 他从蹲姿改为坐在地上,默默坐在肖恩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肖恩,暂时没敢再说话。 列维默默看了看这两个孩子,转身向莱尔德走去。 莱尔德侧躺着,曲起腿蜷成一团,双臂交叉抱在一起。列维推了他的肩膀,第一下时他无动于衷,列维又推了几下,最后抓着他的肩把他翻了过来,这时莱尔德的全身突然震动了一下,睁开双眼,目光惊惧地望着列维。 列维问:“你怎么样了?” “我很好……”莱尔德的声音放得很轻,就像是怕打扰别人休息,所以故意悄悄说话。 “刚才你怎么回事?”列维问。 莱尔德脸上带着困惑,似乎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而是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列维这才觉出不对。莱尔德的语气和表情都不对劲。 “回去?” “我不是说回家……我知道我还不能回家。我能回房间吗,医生?” 列维低下头,看到莱尔德的一只手攥着他的衣服边缘。 他震惊地回望莱尔德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他曾经见过的恐惧,也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悲伤而卑微的讨好之意。 “莱尔德·凯茨?”列维试着问。 “是的,医生。”莱尔德立刻回答。 列维下意识说了句“我不是医生”,莱尔德听见了。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攥着列维衣服的手抓得更紧,他另一只手臂支撑地面,稍稍爬起来一点,凑近列维:“我知道你不是医生,你是实习生……我知道,我只是这么叫你……” 列维一头雾水:“什么实习生?我不是实习生。” “那你是谁?你和我一样是病人?” 列维一时无措。肖恩和杰里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都看向他们。 肖恩完全懵住了,杰里倒是还有精神。他一咕噜爬起来,带着惊讶走过来,慢慢接近莱尔德。 莱尔德是背着杰里和肖恩的,听到杰里的脚步声时,莱尔德抖了一下,突然扑进面前的列维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腰。 列维面色纠结了片刻,也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并试图安抚他:“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有声音……有声音……它来了……”莱尔德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 杰里在他后面说:“莱尔德?是我啊,你怎么了……你变回十岁了?不是吧?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精神病院?” 列维轻拍着莱尔德的背,瞪了杰里一眼。 杰里委屈地小声嘟囔:“他叫你医生,还说了回家的事,很明显就是这样嘛……” “莱尔德,”列维轻声说,“冷静点,没事,现在你很安全。你刚才想说什么?什么东西来了?” 莱尔德摇了摇头,脑袋在列维胸前蹭来蹭去,列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留下了些微水痕。 莱尔德仍然不放手,小声抽泣着说:“我不想看了……可是我太疼了,控制不住……下次我不敢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说着说着,他越哭越厉害,最后真的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列维被他抱得都有点缺氧了,毕竟这是个成年男子,又不是真的十岁小孩。 列维想了想,试着问:“你是看到了一扇门吗?” 莱尔德的头又蹭了蹭,好像是先点头,又摇头。“没有……没有……它不是在门里的,这次不是……以前不会这样……” “你说的那个‘它’在哪?”列维问。 莱尔德抽泣的声音小了点,似乎是在感受什么。他颤抖着向侧后方伸出手,指着倒在地上的艾希莉。 列维叹了口气。如果莱尔德以为自己在精神病院,那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是“门”的内部。他感觉到的异常的“生物”是艾希莉,而且这个“异常生物”并不是隔着门的,所以他才吓成了这样。 不过,这又带来了另一个疑问……莱尔德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也许他当年真的疯了,没有得到妥当治疗,现在这是后遗症爆发了? 列维学着大人安抚小孩的动作,摸了摸怀里的金发,柔声说:“不用怕,没事。你说的那个人不会伤害你的。” 至少现在不会,将来还不一定呢。列维在心里说完了后半句。 也许是因为一直被拥抱着,莱尔德平静了很多,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想回去……”他小声咕哝着,“带我回去吧……好累啊……” “好,我带你回去,”列维说,“你现在在哪里?” “治疗室啊,你不也在吗……”莱尔德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思维开始涣散,“别告诉医生……别告诉医生我感觉到了……” “医生让你做了什么?” 这次莱尔德没有好好回答,他哼哼了几声,眼睛慢慢眯在一起,最终陷入了沉睡。 TBC 41 莱尔德睡得极沉,呼吸声很明显,像是劳累过度之后终于能休息了的状态。 他身体放松后,手臂终于不再抱紧列维了。列维蹲跪着,慢慢把他平放在地上,然后看向杰里:“你,去那边看看情况。” “哪边?”杰里问。 列维朝着未知的起伏戈壁,指了一个方向:“等莱尔德醒了,我们往那边走。你先去看看情况,不用走很远,翻过那道坡,看看地形,更重要的是看看附近有没有危险。你沿着比较高的岩石走,能及时隐蔽,以防万一。” 杰里连连摇头:“我不去,大家聚在一起比较安全!” 列维有点无奈,他对杰里憋了一肚子挖苦的话,又一时懒得说。在他试图寻找最高效的措辞时,肖恩走了过来。 “我去吧。杰里靠不住。”他闷闷地说。 杰里立刻追到他身边:“那我和你一起去!” 谁知,肖恩非但没有接受,反而还更加不耐烦了:“不需要!你留下。你哥哥不对劲,艾希莉也受伤了,你得留下观察她的情况。” 肖恩用微微泛起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眼列维,没有对列维说什么。 某种意义上,列维那几枪确实救了艾希莉,但……这样做太残酷了,肖恩无法接受,可他又无从判断怎么做才能十全十美。 杰里回头看了看艾希莉,低声说:“可是……她也很不对劲啊……我不想一个人面对她……” “那你究竟还能干点什么?” 肖恩突然大吼,杰里随之哆嗦了一下。 “杰里,你听着,”肖恩稳定了一下语气,“要么,你去前面探路,要么,你留下陪艾希莉。你是醒着的,你没有发疯,也没有昏过去,你应该清楚地看到发生的一切了吧?想想罗伊,想想艾希莉现在的样子……难道你什么感觉也没有吗?你仍然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小宝宝,所有人都得保护你吗?” 杰里委屈地嚷道:“我没有!你怎么这样说我?我胆子是小了点,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啊!我不是莱尔德那样的驱魔人,也不是卡拉泽那样的联邦特工,我害怕!这很难理解吗?” “等等,谁是联邦特工?”列维·卡拉泽忍不住插话。 他和莱尔德谈话时经常无视肖恩或杰里,现在杰里和肖恩也自然地无视了他。 肖恩看着杰里,摇头道:“我们有谁不害怕呢……杰里,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了。” “我哪里自私了?”杰里站近一步,仰头瞪视肖恩。肖恩比他高很多,他这姿态不仅一点强硬感也没有,反而还显得他更加渺小。 肖恩说:“你一直都很自私。我们尽量帮你,而你从来不愿意帮别人。” “我是没你们有本事,但我也没有强行要求过什么啊!” “你很少考虑别人的心情,比如一直以来你对你哥哥的态度,这就是典型的例子。” “他在五岁遇到意外的时候,我妈还没遇上我爸,后来他被送到精神病院,那时我才一两岁,这些难道都变成我的责任了?” 肖恩无力地叹了口气:“看,你就是这样。还有呢,你打游戏想联机时总是找我,哪怕是我不太喜欢的游戏,我都会陪你,但你从来不看我的比赛,我请你你都不来。” 杰里反驳道:“我只是请你一起打游戏,又没有强迫你!再说了,我不喜欢篮球,喜欢的是足球,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恩又说:“小时候,你的乐高丢了好多块颗粒,我把我的送给你,你拼好了一个消防站,然后拿着照片到处炫耀,还专门来对我炫耀。” “天哪,肖恩,这是我八岁还是九岁的事情?”杰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在意,当年我肯定不拿你的!再说了,是你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喜欢玩那个了!” “我为了说服自己,让自己不觉得太可惜,但你一点也察觉不到,你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杰里眼圈发红,肖恩也越说越激动。列维在一边听得头疼。他几次想打断都没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断翻旧账。 最后,列维站起来走到两个孩子之间:“够了。是我的错,是我太轻率,不提议该让你们去探路。杰里,你留下照看你哥哥,肖恩盯着点艾希莉,我去前面看看。” 列维本想给他们留一把枪,后来想到未经训练的人拿枪更危险,就改为留下了电击器,并叮嘱他们万一有情况就大叫。 他绕过灌木丛后凸起的巨石,身影暂时消失。 列维离开后,两个孩子稍微平静了一点。杰里默默走到莱尔德身边,盘腿坐下,肖恩坐在艾希莉附近的石头上,不敢离她太近。 虽然刚吵过架,但杰里还是无法长时间保持沉默:“肖恩,你说……卡拉泽到底是不是联邦特工?” 肖恩说:“刚才他自己说不是。” “特工要对身份保密,”杰里说,“一开始他假装是《深度探秘》的工作人员,装得还挺像的,我看过很多节目花絮,他们制作组的人都那副样子。直到我们遇到怪物我才意识到,他肯定不是一般人。” 肖恩说:“我倒是早就觉得他奇怪了,从在你家的时候就有点怀疑。” “为什么?因为他用擒拿手法把你按在地上吗?” 肖恩没好气地瞪杰里一眼,杰里面带歉意地缩了缩肩膀。肖恩继续说:“他目的性太强了。我感觉他根本不是在挖掘素材,而是早就盯上了关于‘奇怪的门’的事件。甚至……根本不是你通过投稿联系到了他,而是他盯上了你。” 杰里问:“那你当时怎么什么也不说?” “我只是觉得他怪,但并没有觉得怪人等于坏人,”肖恩说,“也许比较疯狂的电视人就是这样的呢?倒是你,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联邦特工?” 杰里爬起来,坐到肖恩身边去:“你不觉得么?我们到这地方之后,列维·卡拉泽整个人都变了,和之前的态度不一样了。他从前的客气、热情都是装的,现在他总是一脸的不耐烦。” “这个我也感觉到了。”肖恩说。 “还有,他有枪,而且不止一支。”杰里说。 他并不知道,列维拿的枪是莱尔德的,莱尔德的枪才是不止一支。可惜他没亲眼见过莱尔德开枪。 肖恩说:“可是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警察。” “联邦特工并不等于警察,”杰里说,“就像《X档案》里的莫德探员,他的工作并不是抓社会上的坏人。” 肖恩说:“我是说,列维·卡拉泽的气质根本不像公务人员。他身上有种让人害怕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杰里想了想:“也对。这么一想,他更像是scp基金会的特工……” “那是假的。” “我知道,我是说他类似这种。”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肖恩朝莱尔德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完,“你说,卡拉泽为什么不拍摄?” 杰里说:“他是假的电视人,也不是摄影师,他当然不拍摄。” “不是……你的脑子怎么这么慢。我是说,不管他是联邦特工也好,scp基金会特工也好,哪怕是D级人员也好……总之,他是主动进来的,对吧?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无意间进来的,他则是一直在找那扇门。他和莱尔德都是主动走进来的。” “嗯,我知道。”杰里点点头。 肖恩接着说:“如果他要找关于这里的真相,他为什么不拍摄呢?一般来说他们这种人不都会带个摄影设备吗,可以记录下真实的画面,拿回去也好交差。就算不能全程拍摄,也至少应该在休息时录个视频日志什么的。不管是什么机构的特工,他们探秘时不是这么干吗?” 杰里恍然大悟:“对啊!他搜集证据的意识真差!还不如我!要是我的手机还有电就好了……等等,也许他确实拍摄了,用的是隐蔽摄像头,藏在他的扣子里,我们看不见。” 肖恩说:“那种设备拍不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像行车记录仪一样随时覆盖前面的内容,那还有什么意义?” “也对……或许就是他粗心,没带设备。”杰里说。 肖恩说:“我认为,卡拉泽根本就不想带回去任何影像资料。因为影像容易流传,可以被任何人看到,而他并不想这样。他并不是来探秘的,他是在找东西。” “探秘和找东西有什么区别?”杰里问。 “探秘者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不知道眼前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而卡拉泽不是这样的,他有目标。” 肖恩又一次停下来观察附近的动静,确认列维还没回来,他小声对杰里说:“如果我们真出事了,他不会管我们的。” 杰里皱眉:“但你也说过,跟着他们比较安全。” “是的,这是两回事。跟着他确实安全些,他和你哥哥都有枪,而且他们对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比较有经验。他们会在有限的范围内保护我们,但不会把保护我们当做非常重要的事情。杰里,你一定要记住,可以适当依靠他们,但不要过于信任他们。” “他们……”杰里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莱尔德,“你是说,连莱尔德也不可以信任?” 肖恩说:“你真是蠢得要命。你那么怕艾希莉,怎么就不怕莱尔德了?他显然也很不正常。” 杰里点了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对了,肖恩,你跟我聊这些,是不是说明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他这么问,肖恩反而故意板起脸:“我之前也没有生气,我只是客观地陈述一些事实。” 杰里长叹一口气,望着灰蒙蒙的天:“真想快点能回家……肖恩,我们会带艾希莉一起回去的,对吧?” “当然。”肖恩说。 “罗伊他……” “先别说这个了,我暂时不想回忆刚才的事情……”肖恩手肘撑着膝盖,托着额头。 杰里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好的……肖恩,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蠢,总会让人生气。” “我不是因为你蠢才生气的。” “你刚才还说你没生气!” 肖恩横了他一眼。杰里赶紧接着说:“下次我一定去看你的比赛。对了,你的生日在下半年,我记得你喜欢乐高城市系列是吗?” “不用考虑这个,我现在是真的不再玩乐高了,”肖恩艰难地笑了一下,“你来不来看比赛都无所谓,反正你根本不明白规则,看也看不懂。” “我看得懂!以前我不怎么看,所以不感兴趣,也许多看看就找到乐趣了!” “好,那你来吧。”这次肖恩终于彻底笑了出来。 杰里刚想再说什么,莱尔德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杰里和肖恩看过去,只见莱尔德大字状躺在地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莱尔德?”杰里起身走过去,“你醒啦?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莱尔德歪头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 杰里故意细声细气地说话,用那种安抚小宝宝的语气:“没事啦,乖,不怕。刚才那个好心的叔叔马上就回来啦……” 莱尔德担忧地盯着杰里:“你没事吧?干吗要这样说话?什么好心的叔叔?” TBC 42 杰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看来你没事了……” “也不算特别没事,我头疼……”莱尔德缓缓爬起来,看了看四周,“现在是什么情况,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杰里问:“你还记得什么?” 莱尔德说:“我看到猎人和罗伊都掉下去了……然后的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 杰里看向肖恩,肖恩连续眨眼三次。这是他们之间惯用的暗号,杰里读懂了肖恩的意思,于是说:“那之后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我们大家的状态都不怎么好,卡拉泽先生说要去看看前面的地形。” 莱尔德点点头。肖恩问:“你觉得那个灰色的怪物死了吗?” “死了。”莱尔德肯定地说。 说出“死”这个词的同时,莱尔德脑海中浮现出了矮个子黑衣中年人的模样,而且是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模样。 就像是他某次临终时的样子。莱尔德当然没有真的见过这一幕。 而且,什么叫“某次”临终?我为什么会想出“某次临终”这样古怪的句子……莱尔德闭上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肖恩面色凝重地低着头:“那么……是不是罗伊也没有希望了……” “是的,”莱尔德再次非常肯定地回答,“他们被它吃掉了。” “它?你是说那些土吗?” “我不知它叫什么,但它不是土。它是一个生物,不是一群,它是一个整体。” 肖恩和杰里又不安地对视了一下,肖恩问:“它……它为什么会藏在谷底?” 莱尔德说:“它不是在‘藏’,它只是存在于这里,存在于这个范围。”莱尔德朝悬崖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这条山谷就是被它慢慢塑造出来的。一点点,经年累月,就像风雕刻山石、水冲刷河床一样。它一直在这里……不知存在了多久,可能久到我们都无法想象。” 肖恩说:“但一开始它并没有出现,我们刚下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生,罗伊和艾希莉也在这生活了好些天……” 莱尔德说:“其实它一直都在,只不过一直保持着静默……这也很好理解,人类也不是时时刻刻在吃饭。” “怪不得……”肖恩摩挲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怪不得灰树林那边的怪物不敢下去,因为它们知道那里很危险……但后来灰色的怪物还是下去了,它就那么想杀我们吗?” 莱尔德想了想,缓缓摇头:“他……它想追杀和它一样的人。它不想让他们离开。” 肖恩忧心地回头看了看艾希莉。 莱尔德轻轻皱眉——它想阻止并杀掉的可不止艾希莉和罗伊。 肖恩又看向莱尔德,问:“你为什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 “你刚才说的一切……”肖恩说,“包括山谷下面那个东西,它的特征什么的,还有灰色怪物想杀谁之类的……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对啊。我为什么会知道。 莱尔德也很想问自己为什么。他无法回答。恢复清醒后,这些事就直接浮现在他的头脑之中,好像原本就是他已知的一样。 也许是灰色猎人向他灌输了它们,但他想不起来它是怎么做的、何时做的。 莱尔德比较诚实地回答了肖恩:“我被那灰色的怪物抓住过,然后……不知怎么回事,那时我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你们见过我是如何感知‘门’的,可能道理差不多吧。这些事情大概是灰色怪物所知道的,而我不知怎么就感知到了它们。” “怪物打你啦?”杰里问。 莱尔德故意含糊地说:“怪物不打我,难道还和友好地我跳舞吗?” 其实这有点冤枉怪物了。它确实让他很痛苦,但并没对他使用直接的暴力。 “她怎么样了?”莱尔德从地上爬起来,去查看艾希莉的情况。 肖恩跟在他身边:“她还昏迷着,呼吸很平稳,出血都止住了。” 莱尔德和艾希莉保持着一定距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想……我们应该离开她。趁现在还有机会。” “你说什么?”肖恩和杰里异口同声。 莱尔德看着悬崖边的地面。艾希莉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但身体附近还残留着少量尚未凝固的血液,把石地染成了黑色。 “你们看她受的伤,”莱尔德指向艾希莉身上的多处伤口,“对穿伤,四只手都没了,腹部还有一道伤口……这里的血几乎都是她的。” “所以为什么我们反而应该离开她?”肖恩问。 “因为……”莱尔德尽可能语气冷静地说,“醒来之后,她会痛苦……而且还会很饿。” 肖恩和杰里对打了个寒战。 艾希莉讲过她和罗伊的遭遇,他们的身体一开始是正常的,后来他们被红怪物袭击,被灰色猎人带走……他们在巨大的痛苦中饥不择食,吃下血肉,成长为现在的样子。 “不会吧……”杰里嘴上这样说,其实已经下意识躲到了肖恩身后,“艾希莉认识我们,她和罗伊不一样,她还是有理智的……” “罗伊一开始也是。”莱尔德说。 肖恩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明白……我知道你说的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她……” “离开她不等于放弃她。”莱尔德说。 肖恩皱着眉,下了很大决心才说:“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真的会攻击我们,那么我支持放弃她。但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她究竟会怎样,所以不能一走了之。万一她能保持清醒呢?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带她一起走啊。她失去了罗伊……我们应该陪着她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列维的声音:“我认为肖恩说得对。” 列维回来了,而且神色挺放松,看来前方应该比较安全。 莱尔德感到一阵无力。他和列维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列维当然支持带着艾希莉,就算艾希莉完全失去理智,只要条件允许,他肯定仍然支持带着她。 但这并不是出于关怀和友谊。 “你没事了?”列维走过来,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莱尔德,“刚才你昏过去了,还记得吗。” “不怎么记得。” 列维丢下背包,从里面掏出尼龙绑带和手铐:“为防万一,我觉得这些东西可以派上一点用场了。” 看到这些,杰里忍不住问:“你……从哪搞到手铐的?” 列维感叹道:“你哥哥看到它的时候也问了我这个问题,一字不差。” 杰里更加惊恐:“什么?你和莱尔德用它干了什么?” “我们本想用它抓另一个怪物……”当时他们是想抓罗伊,但列维决定不提起罗伊这个名字,“杰里,你年纪虽然小,脑子可还挺灵活啊……” 杰里赶紧换上严肃的表情:“我发现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她还有手吗?” 列维叹气:“她有脚。” 莱尔德走上来,检查了一下手铐和尼龙绑带:“你确定这些东西管用吗?她的力气大得很,能背着你和你的包爬悬崖。” “困住摔角手都没问题,”列维边说边向艾希莉走去,“我明白,万一她继续‘成长’,也许她的力气会超出我们的想象。我认为,就算这些东西不能束缚住她,至少也能为我们争取一点逃离的时间。” 莱尔德点点头,跟着列维去帮忙。这事只能他帮忙,杰里不敢靠近,肖恩肯定不忍心靠近,两个人站得远远的。 艾希莉的伤口不需要止血,这倒是少了很多担忧。列维先把手铐扣在了少女的脚腕上,又用尼龙绑带把她的双腿固定在一起,特别是关节部位。艾希莉的手臂残缺不全,列维把她的黑纱裙稍微改了改结构,配合着另一段绑带,弄了个有点简单的拘束衣。 “真怀念,我以前经常见到这样的东西。”莱尔德帮忙扶着艾希莉,啧啧感叹道。 “你也被这样绑过?”列维问。 莱尔德苦笑了一下,脑中浮现出刚刚忆起的画面。 他被带到陌生的诊疗室,被绑在医疗床上,与外院专家和其学生见面…… “小时候被绑过,因为不听话,”莱尔德说,“但没被这么严酷地绑过,我没有暴力伤人的问题……列维,我看你挺熟练,难道你以前干过这个?” “干哪个?”列维疑惑道,“绑病人?怎么可能,我只是见过而已。” “你在哪见到的?” “电影里。”列维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哦,也没什么……”莱尔德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刚才看你这么有行动力,你的形象与我记忆里的某些人渐渐重合……” 列维笑了笑:“暴力护工吗?” 莱尔德说:“嗯,算是吧。”他在心里补充说:其实不暴力……那个实习生和他的老师都没打过我,甚至从没斥责过我。 但他们真可怕。 回忆起他们的时候,当时痛苦就会重新沁入灵魂,虽然肉体上的疼痛不会回来,当时残留的恐惧和绝望却能重新复苏…… 更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刻骨铭心,又这么古怪的痛苦,我为什么会把它忘掉? 不,说忘掉也不对……它明明一直都在记忆里,我随时能想起来,但之前我就是不会去想…… 说话间,他们已经把艾希莉绑好,最后再检查一下,确保绑带不松不紧。莱尔德看着列维,忽然发现,自己是第一次执着地观察这个人的长相。 他当然记得列维的长相,尤其对此人板着脸不耐烦的表情印象深刻。但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有仔细地盯着列维看过。其实大多数人都不会专门盯着某个人看。对很久不见的老同学也好,对天天见面的上司也罢,人们其实是靠记忆的积累来记住那些面孔的,而不是在短时间内专注且刻意地凝视他们。 莱尔德第一次与列维·卡拉泽合作时,列维的棕色短发卷卷地贴在头皮上,现在他的头发留长了很多,长度能在脑后扎出一个短短的小揪,大概这样更方便扮演电视人或者自由艺术家。 他的长相其实挺柔和,浓眉微弯,棕发绿眼,眼睛在某些光线下更像是棕色,偶尔才能看出绿,眼形深邃但不显锋利,鼻子比较高,但配合嘴唇的形状来看又挺协调。 怪不得他能赢得杰里的信任,假装派对摄影师的时候也不会吓到小朋友,因为他长得本来就不凶……再穿个摄像背心,还挺适合假扮那些职业的。 之所以从前莱尔德没有这样想过,是因为他比较熟悉列维自然状态下的表情,尤其是“非常不耐烦又要假装冷静”的表情。每次“偶遇”时列维都是那副样子。 那个实习生不是这样。那人不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也不会用嫌弃的眼神看人。 他看着“老师”的时候基本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一样,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神色就会鲜活起来。 莱尔德想起打雪仗的时候。十一岁的莱尔德能分辨出大人的不同态度:什么是真切的交流,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敷衍。总之,一开始实习生是在敷衍小孩,但随着雪越下越大,头发上的雪片越来越多,他竟然认真了起来,开始在雪地里追求真正的胜利。 年少的莱尔德输得一塌糊涂,不甘心地在雪地上直打滚,实习生指着他笑,简直幼稚得像莱尔德的同龄人。 结着冰晶的棕色短发,柔和的眉眼,棕中带绿的瞳色,呼着寒气哈哈大笑的嘴巴…… 现在闭上眼,莱尔德还能隐约描摹出那个幼稚鬼的样子。 想来也奇怪,那时他输了,却仍然很开心。 那段日子奇怪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他期待见到专家和实习生,又害怕参与他们的诊疗,他前一秒还尖叫着诅咒他们,下一秒又期待和“新朋友”见面,他每天都像发疯一样地畏惧着什么,然后又像忘记梦境一样把它迅速忘掉…… “莱尔德?” 列维叫了他一声,莱尔德没反应,列维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突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什么?”莱尔德看看列维,又看看艾希莉。 列维问:“你怎么了?刚才你突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眼睛都直了。” 莱尔德摇了摇头,伸展了几下胳膊:“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把她抱到什么地方去……” 列维依然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是的,我们带着她往前走一点。我在前面发现了一样东西,你们肯定会很吃惊的。” “什么东西?别卖关子,提前剧透一下!” “一辆车。” TBC 43 绕过几块岩石,前方是起伏不平的戈壁,土丘旁停着一辆白色的两厢家庭车,车子看上去还挺新的,只是有点脏。 “太好了!”杰里大叫一声。 肖恩却没这么乐观:“不要高兴得太早。这真的是车吗?万一其实它是别的什么,只是在我们眼睛里表现成车的样子呢?” 列维抱着艾希莉走过来,把她放在附近一处斜坡上,然后走向车子。 他站在车尾处,拍了拍后备箱门,有点小得意地说:“我觉得它应该是真的车。你们过来看看。” 另外三人凑过去,站在列维身后。列维一把掀开后备箱。 “我的天……”看到里面的东西后,肖恩不禁感叹,“这肯定是真的车。我们几个应该不会同时想象出这些吧……” 后备箱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是一把消防用大尖斧,斧头上还残留着黑红色的痕迹,尚未形成锈斑,应该是不久前留下的。斧子旁边还有塑钢球棒,工兵铲,以及挺大一盒像是火药或子弹的东西。 “霰弹枪弹药。”列维指了指它。 挨着弹药盒的是一只有微波炉那么大的盒子,上面裹着粉白相间的包装纸,奶黄色缎带,缎带上别着一只纸皇冠。角落里躺着一双红底高跟鞋,旁边塞着遭到折压破损的暗金色纸盒纸袋。 除了这些东西,就是所有汽车后备箱里都很常见的物品了,防冻液,抹布,小桶什么的。 莱尔德看向列维:“是你把后备箱撬开的,还是它本来就是打开的?” 列维坦认道:“我撬的。” “你还会偷车?” “算是会……” 听他这么说,杰里兴奋起来:“是那种吗!电视剧里那种,从方向盘下面找到两个小电线,啪啪一打火……” 列维点点头。 “能教我吗?” “不能。” “为什么!” “我不想教小孩违法。” 他们说话时,莱尔德盯着后备箱里的东西琢磨了一会儿,又弯腰看了看车内。他皱眉说:“你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哪里不对?”列维问。 莱尔德对后备箱比划了一下:“有子弹,没枪。车里面也没有。也就是说,车主离开时是带着枪的。而且她只拿了枪,没带别的东西,尖斧或者铲子都是很好的工具,她却不带走。” “她?”列维问,“你已经知道车主是女人了?” 莱尔德指了指那双高跟鞋。他继续说:“还有,她把汽车钥匙拔走了,说明她是主动停车的。她应该没走远,只是徘徊在附近,如果她回来了,并且看到我们在撬她的车,她应该会非常生气。” “别动。” 莱尔德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们背后,确实是女人的嗓音。 紧接着,是枪械上膛的声音。 杰里想回头看,那声音立刻说:“不准回头。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杰里,听她的,别动,”莱尔德立刻说,“你肯定不想在身上留下一堆小窟窿。” 那声音没有马上接话,好像是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 然后她指示道:“金发,穿黑衣服的那个,你转过来,慢一点。” 她指的显然是莱尔德。莱尔德服从了指示,慢慢转身,然后吃惊得“咦”了一声。 他下意识想上前,面前的女性立刻吼道:“不许动!我只说了转过来!没让你做别的动作!” 莱尔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塞西?是你?” 听他这么说,列维也暗暗吃了一惊。他一直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让来者放下枪,但根本没听出这人是塞西——如果莱尔德没认错人的话。 虽然能听出是女性,但这声音十分粗粝嘶哑,简直像是在渗血的嗓子上又撒了一把沙子,列维与莱尔德不久前还和塞西聊过,她的嗓音本不是这样。 但这人确实是塞西。莱尔德确实没认错。 塞西头发凌乱,脸上残留着灰尘和血污,身上的黄色针织衫已经变成了棕色。她端着一把双管霰弹枪,双眼充血,目光凶狠,猛一看去真的挺吓人。 塞西第一个认出的是莱尔德。他的衣着太好认了,一身黑长袍,带着个银色手提箱……虽然现在它多了条背带,变得不伦不类。听到莱尔德说话时,塞西更觉得耳熟,所以才叫他转过身来。 “你真的是莱尔德·凯茨?”塞西板着脸。 “是啊,”莱尔德说,“那边那位是列维·卡拉泽,你还记得他吗?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那个派对摄影师,他的闪存盘里还有好多你女儿的照片呢!” 杰里忍不住小声说:“最后那句话好变态啊,你确定她听到后不会更想打死你们吗……” 塞西犹豫了一下,没有放下枪:“我无法相信你们是真的。” 莱尔德说:“塞西,这世界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幻觉,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塞西,我和列维是25日下午遇到‘门’并且走进来的。你呢?” 塞西恍惚了一下:“25日是……” “星期一,生日派对的第二天。” “我……是的,我也是在那天……”塞西的手微微发抖,“那个……那个东西也是真的吗……它是真的吗,它……” “你看见什么了?”莱尔德问,“是不是看见了没有皮的怪物,或者一直想抓米莎的那个怪物?” 听到米莎的名字,塞西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退几步,枪口垂了下来。 “我在找米莎……”说这句话的时候,塞西的语气反而很平静,“你们有没有见到她?” 莱尔德与列维对视了一下。不用他们回答,塞西已经从他们的表情看到了答案。 她摇了摇头,终于收起了枪。 “好了,我明白你们是真的了,”她苦笑着说,“那种东西是不会和我顺畅地对话的。” “哪种东西?”莱尔德问。 他们四个人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怪物,但从塞西的态度中看,她似乎经历了某种截然不同的遭遇。 塞西走过来,合上了后备箱,靠在上面。 “我把车开进了一条隧道……”她目光恍惚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我昏过去了。醒来之后,米莎不见了……我到处找她,然后我看到……” 她哽咽了一下,说:“我看到了安吉拉……” “安吉拉?”莱尔德也吃了一惊,“她并没有进来啊,她的尸体在医院……” 塞西点点头:“我明白。我只是‘看到’了她,但那不是她。” =============================== 塞西醒过来的时候,米莎已经不见了。 她发疯地哭喊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冷静下来,试着判断眼前的情况。 昏倒之前,周围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车子右侧。现在黑暗褪去,她的车子竟然停在红栎疗养院所在的小山下。 安吉拉从小路上走下来,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她。 塞西的第一反应是:难道这里是死后世界?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与安吉拉说话时,又一个安吉拉从山上走了下来。 接着是树林里、小路旁、停车场的岗亭里、另一辆车子底盘下……一个又一个“安吉拉”出现在塞西面前,每个安吉拉的模样都有些不同,有些年轻,有些病弱衰老,就像是塞西记忆中的母亲按照不同时期分裂成了实体。 即使是母亲的模样,这一幕也实在太过诡异。塞西吓得躲进车子里,锁好车门,那些“安吉拉”渐渐围拢过来,手和脸贴在车门上,用指甲轻轻刮着车窗,嘴唇轻轻蠕动着,念着此起彼伏的不明音节。 之所以塞西能察觉到这是幻觉,是因为她留意到,在车子的正前方,其中一个“安吉拉”有着棕红色的头发。 那个安吉拉只有十几岁,穿着白裙子,长发扎成两股麻花辫,脸上妆容非常厚重浓艳,头发是一种浮于表面的棕红色,非常不自然。 塞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安吉拉年轻时的照片。她根本没有见过十几岁时的母亲,但见过这张经过修片填色的老照片。 那时还没有电子后期处理技术,人们会对一些相片进行手工填色和修正,安吉拉是黑发,也没有画过这样的妆,照片效果是手工修改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安吉拉,只是塞西见过的“安吉拉”。 塞西发动车子,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人群被冲散开,像风沙一样消失在四周,连周围的景物也随之散去,就像是她驾车撕开了一张幕布,幕布的碎片飘远后,露出了本来的世界。 塞西开出去几百米,慢慢松开油门,如果她真的在疗养院外,现在她应该已经冲下山路了,但并没有。 她停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戈壁上,天色明亮却灰暗,地面是坚硬的岩石,周围有无数嶙峋的石柱伸向天空。 塞西刚想开车门,又立刻缩回了手。几步远的地方,有根“石柱”动了一下。 接着,另一侧的石柱也动了,一共有四只石柱在车子周围不停挪动,就像巨大昆虫的脚一样。 塞西鼓足勇气往前开了一段,石柱没有跟上来。塞西慢慢地回头,拉开一段距离后,她终于看清那东西了。 但即使看清了,她仍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它四足着地,四只脚的颜色与周围真正的石柱十分相似,但细看之下质地不同,而且比石柱稍细,也没有那么高耸。 它的身体与地面平行,比车顶略微高一点点,能够正好把汽车拢在身下。它的躯干有一点人类的轮廓,能看出胸廓和胯骨,但分不出上方或下方哪边是前胸。 它的头长在最高处,也就是背部(或腹部)的中间。由于角度受限,塞西看不清它的面部,却依稀觉得它在看自己。 在这种无比诡异的关头,塞西反而十分安静,完全忘记了连叫喊或哭泣。 那个生物动了一下,向她移动了两步。塞西向前开了一段,怪物又跟了两步。 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袭上塞西心头——它好熟悉。 没有原因,但塞西就是产生了这种感觉。它好熟悉,我认识它。 但是,我认识它,并不等于它认识我……塞西在对它感到熟悉的同时,也从它身上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和敌意。 塞西小时候生活在南美某国,住在一个挺混乱的社区里。那时候,她曾经多次有过类似的直觉:某样人或事物对她而言确实很熟悉,但也很危险。 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可不仅仅是头皮发麻而已,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立刻踩下油门,凭直觉找了个方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离身后的不明物。她熟练地驾车在石笋群中穿梭,不顾这种速度带来的危险。渐渐地,她开到了较为空旷的地方,地面有了些小小的坡度,露出远处的丘陵隔壁。 石柱群被甩在身后,不明生物也没有再出现。她终于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她回忆起那熟悉而危险的感觉,又联想起刚才的幻象……她不敢深想下去,终于趴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 ======================= 不知不觉间,塞西靠着车尾坐在了地上。遇到这些人后,她多少放松了一点点。 “这几天,我想找米莎,又不知从何找起……还遇上了好多奇怪的事……我不想细说了,你们可以自己想象。” 从她的样子以及后备箱里斧子上的血痕看,她当然又遇到了很多事。 一旁的杰里看看她,又看看别人,憋了很久,终于还是憋不住话了:“比如……什么奇怪的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想详细回忆……”塞西叹气,“我看你们的模样也很狼狈,你按照自己的经历里推测一下吧。” 杰里看了看她手里的枪:“女士,你是莱尔德的朋友吗?你是……猎人吗?” 塞西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面带崇敬地说:“我不是说猎野兔或者抓鳄鱼的那种猎人,我是说类似那种……”他朝列维和莱尔德比划了一下,“特工、驱魔人、猎人……这种。” 塞西转头向莱尔德:“这个蠢孩子是谁?” 莱尔德说:“这是杰里·凯茨,我弟弟。”说完,他又顺便向塞西介绍了一下肖恩,肖恩小心翼翼地对她点了点头。 塞西站起来,拍了拍后备箱:“你们被我车里的东西吓到了吧。这车平时是我丈夫开,我很少用。尼克是个很有危机意识的人,从前我还总说他准备这么多武器也太奇怪了,没想到,现在倒给了我一份惊喜……” 说到这,她忽然一手捂住眼睛,声音有些呜咽:“其实不止一份惊喜……你们肯定看到了,那双鞋,还有那个粉色盒子……我的生日在下个月初,在准备米莎的生日礼物时,尼克和米莎也偷偷准备了将来要给我的礼物……我找子弹的时候,顺便拆开了尼克的礼物,是我早就想要的鞋子,但我没有拆开米莎的礼物……” 说着,她抹干眼泪,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我想先找到米莎,当着她的面拆开。如果我偷偷拆了盒子,可能她会生气的。” 她这幅样子,让一贯话多的杰里也自觉地闭上了嘴。莱尔德想了半天安慰的话,刚想开口,列维却抢在了前面:“特拉多女士,我们在找‘伊莲娜’。是她带走了米莎,对吧。” 塞西望向他:“你知道该去哪找吗?” 列维低头,他手里拿着莱尔德给的追踪终端。终端上显示出三个标识物,一个代表终端所在位置,另一个就在他旁边,是注射过药剂的莱尔德,还有一个,需要把显示屏缩放到很小的比例尺,再按照指示位置拖拽地图,才能看到它的位置。 “之前距离过远,超出了范围,我还以为跟丢了……但就在刚才,我们又能看见她了。” 莱尔德惊讶地把终端抢过来细看,杰里和肖恩也好奇地凑在旁边。倒是塞西反而不那么激动,她只关心结果,根本懒得问那东西是什么。 “那我们还等什么,”塞西走向驾驶位,招呼列维过去,“你负责指路。” “好的。但还有个小问题,现在我们一共有六个人了,车里的空间……” “六个?”塞西疑惑道,“不就你们四个和我,还有谁?” 四人一起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斜坡。 不知什么时候,躺在那里的艾希莉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并未损坏的手铐,松开的尼龙绑带,和破碎不全的黑纱裙。 TBC 44- 2001年12月4日,凌晨2:00。 莱尔德从病床上爬起来,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保附近无人巡视后,他从被窝边角伸出手,伸进毛绒拖鞋里取出圆珠笔芯,又缩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下了床,来到窗边,从衣服里摸出巴掌大的小便签本。 今天的月光很亮,虽然要靠这点亮光写字还是艰难了些,姑且也能凑合。 莱尔德刚刚写下“亲爱的日记”,病房角落里传来声音:“你在干什么?” 莱尔德吓得赶紧站直身体,把便签本和圆珠笔芯藏在身后。 “吱呀”一声,角落里的人从折叠躺椅上起身,趿拉着鞋子向他走来。 这人走进窗口的月光中。看到是他,莱尔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比所有医生护士都要年轻,只比莱尔德的年龄大很多。几个月前,他跟着一位外院专家来到盖拉湖精神病院,并且暂时住在了医生宿舍里。对于“学者助手”这一身份来说,他实在是过于年轻了,但莱尔德才十一岁,他还不懂这些常识。 认识这人有几个月了,莱尔德却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莱尔德问过他,他说医生叮嘱过,不许把名字告诉病人,他不敢违背。 莱尔德称呼任何人都是“医生”或“护士”,而这个人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所以莱尔德称他为“实习生”,他就这么接受了。 “是你啊……”莱尔德跌坐在床边,“你怎么会在这?” 实习生说:“老师让我来的。这几天你在参与新疗法,老师怕你有什么状况,让我多观察。” “他让你做护工的活儿?” 实习生在莱尔德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不是护工的活儿。你是很重要的病人,所以特殊对待。” 莱尔德想了想:“特殊的病人?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是因为我病得太怪异,太难治了,所以才特殊吗?” 实习生说:“我没法回答你,这都是老师交代的。你刚才在干什么?” “写日记。”莱尔德晃了晃手里的小本子。 偷偷做什么的时候,他从不瞒着实习生,因为实习生从不干涉他,甚至还有点放任他。上次莱尔德偷藏笔芯被实习生发现,实习生不但没揭穿他,还帮他“偷渡”其他小零食和文具,就这样,实习生取得了莱尔德的信任。 “你为什么不开灯?”实习生问。 莱尔德说:“我怕被发现。虽然医生没说不允许我写日记,但我的笔和日记本是偷偷带来的。如果医生发现我有笔,肯定会没收掉。” “这栋楼查夜不严。”实习生说。 自从接受外院专家的诊疗,莱尔德被暂时转移到了主病房楼后面的小楼,这边几乎没有夜巡护士。莱尔德没怎么去看过别的病房,也不知这里的病人多不多。 莱尔德说:“我习惯偷偷摸摸了。就算查夜不严,也难保万一被发现。唉……我得表现得好一点才能早点回家。” 实习生颇认同地点点头,完全没有指出“表现好”和“治好了病”的区别。他这方面和别的医生护士不一样,所以莱尔德比较愿意和他说话。 “你先用这个,”实习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细细的小电筒,“你可以先藏着它,藏好点。” 莱尔德开心地接过来,把电筒竖在脸下面打开。他想照出恐怖片效果的脸,但角度不对,光都被下颚挡住了,实习生告诉他不是这样,然后拿过电筒亲自示范了一下,莱尔德很配合地做出惊恐的姿势,又不敢大声嚷嚷,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 “你不是要写日记吗,怎么玩起来了,”实习生把手电塞给他,“这么晚了,你也不困吗?” “要是你困了,你就去睡呗,不用管我。”莱尔德终于想起做正事。他趴下来,一手打电筒,一手拿笔芯,在小小的本子上写上尽可能细小的字。 他写的时候并不避开实习生。在手电筒集中的光束中,实习生能够看到他写的内容。 其实他也没写什么要紧的东西,大概就是今天做了什么样的治疗,感觉如何,吃了什么之类的。 “你为什么要写日记?”实习生问。 莱尔德停下笔,把脑袋枕在手臂上。“怎么说呢,我就是想记下来,”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生病。” “记得。但接下来你又说了一句,‘恐怕这里别的病人也有这么认为的’。” “但最近我不这么想了,”莱尔德说,“大概我确实有点问题……我多少能意识到了。” “哦?怎么了?” “我说不清楚,”莱尔德叹了口气,“医生说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我也感觉到了。” “你从前说那不是幻觉。” 莱尔德爬起来,严肃地看着实习生:“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你看过我的病例,知道我以前的情况,对吧?我现在说的是新的幻觉,不是以前那些。至于以前的……我现在仍然很确定,我过去的经历是真的,不是幻觉……这段话千万别告诉任何医生,你的老师也不行。” 实习生郑重地点头:“放心吧,我答应过你。我记得。那你的新幻觉又是什么?” “比如……”莱尔德的目光渐渐从实习生脸上移开,“比如,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我看见我妈妈,想抓住她,但抓不住。这样的事情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我想看清她到底在什么样的地方,并且觉得自己看见了,也记住了,可等我清醒之后,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醒了之后,我知道我在诊疗室里,我并没有回去。这一点我能确定。” 不知不觉地,莱尔德从盘膝而坐变成了缩作一团的姿势。 “我就是……有点害怕,怕将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万一我真的疯了怎么办?所以我想写写日记,能记下点什么就多记下点。将来我爸爸来看我的时候,万一我完全疯了,那时至少他可以看我的日记……” 实习生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这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想把这些话告诉医生吗?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些,不包括旧的,只包括新的幻觉。你想告诉医生,还是想保密?” 莱尔德咬了咬嘴唇:“能帮我保密吗……” “好吧,那我就不说了。等你被问诊的时候,如果你想说,你再亲自和医生说。” “谢谢你……”莱尔德低下头。 实习生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揉了揉头发。 其实莱尔德一直很想说:拍脑袋像是老祖父对几岁小孩做的事,你和我都不符合年龄,还有,你下手太重,还推我的头,没准哪天我会被你拍得脑震荡,你就不要模仿大人了,你一点都不慈祥,动作那么粗暴,像在拍狗似的,还是拍大型犬…… 但莱尔德没说出来过。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想讨好实习生,而是因为……被揉脑袋的烦恼,算是现在最小的烦恼,而他几乎有些乐在其中。 这类小烦恼,就比如在学校弄坏了一次手工作业、午饭的某样菜太难吃、同龄人的小团体里有人传出什么幼稚的闲话……从前,在他认为能算得上比较幸福的那些日子里,这些细小琐碎的烦恼充斥了他的每一天,即使都是无聊的破事,也让现在的他无比怀念。 所以,每次被揉乱头发的时候,莱尔德要么随便嘟囔一句,要么做个鬼脸,并不非常抗拒。 这样一来,他就会觉得自己短暂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中,他只是偶尔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小小地欺负了一下。 他可以假装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学校,享受着苦乐参半的日子,享受着无伤大雅的烦恼。 实习生打了个哈欠,回到角落的躺椅上去了。他叮嘱莱尔德也快睡,莱尔德十分听话地收拾好了该藏的东西,躺好拉上被子,说了声晚安。 莱尔德闭上眼,躺了好一会儿,仔细分辨着房间里细微的声音。 在大病房的时候,室友睡着时之后的呼吸声很重,而实习生非常安静,也不知是他本就如此,还是他根本还没睡着。 莱尔德又睁开眼,注视着黑暗的天花板。在刚才的交谈中,其实他隐瞒了一部分。 他的幻觉不止说出来的那些。 在接受诊疗之后,他还会看到别的东西。不是精神萎靡时的梦境,不是回到五岁的幻觉,而是他在清醒之后短暂地看到的,真真正正出现在诊室里的……别的东西。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好几次了,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发展顺序: 莱尔德恍惚地睁开眼,清晰地记得自己经历了很多,然后在下个瞬间,就又把它们全部忘掉了。他能清楚记得的,只是一个“我似乎经历了什么”的念头。 虽然不记得画面,他却记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全身上下哪里都痛,痛到想让自己马上消失……但在思维重新聚焦后,身上又残留不下任何感觉,好像痛苦也只在是梦里发生的。 医生说,健康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况,比如在梦境中被殴打,甚至受到刀刺或枪击,梦里的我们并不会认为“哈哈太好了一点也不痛”,而是会感到真实的痛苦,并因此十分恐惧。 等到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的肉体并无不适,清晰的痛苦只残留在精神上,然后随着彻底清醒而消散,而且消散得非常快。 医生说莱尔德的感受并不特殊,但因为他的疾病,他的痛苦被放大了,他需要药物和其他疗法的帮助…… 莱尔德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在醒来后,其实一切并未结束。 他还能在诊室里看到一个怪物。 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莱尔德只顾着挣扎惨叫,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怪物站在诊疗床边,坚硬的利爪按着他的肩颈,离他越来越近。莱尔德紧闭双眼再睁开,几秒后,他渐渐平静下来,怪物消失了。 按住他的并不是怪物,是实习生。 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的时候,莱尔德就觉得必须保密。只是出于直觉,他不想把这个幻觉告诉医生。 莱尔德在诊疗中本来就会惊恐发作,所以医生一直以为他的反应是之前症状的延续。 其实不仅是“外院专家”在观察莱尔德,莱尔德也在观察他们,特别是“正常”时的实习生。 从实习生的眼神中,莱尔德能够确定: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个怪物每次都会降临在他身上。 莱尔德不太能完全回忆起怪物真正的模样,因为每一次面对它,他都会失去自控能力,只能大哭着惨叫。 即使在接受诊疗前做过心理准备也没用,即使知道是幻觉,即使知道实际上那是谁,他也仍然会害怕得几乎发疯,恐惧磨蚀了他的认知能力。 它像噩梦一样黑暗,像死亡一样可怖。 ========================= “莱尔德,醒醒!” 莱尔德哼了一声,没动。发出声音的人毫不客气地猛拍了一下他的头,他这才被惊醒。 车子行驶在空旷的戈壁上。油表显示汽油不多了,大概撑不到目的坐标,但总归是能节省些体力。 “伊莲娜”一直在移动,最近暂时停了下来。终端上不仅有她,还有代表莱尔德的指示物,正好可以帮他们辨识方向。 列维开着车,莱尔德坐在副驾驶位上,后面挤着杰里、肖恩和塞西三人。 大概因为地面轻微颠簸,外面景色单调,再加上暂时的放松,那三人已经睡着了。 莱尔德眯着眼睛,边揉脑袋边抱怨:“叫我就叫我,干吗下手这么重……” “你说梦话了,我怕你吵醒他们三个。” “我们现在说话就不会吵醒他们?” 列维看了一眼内后视镜:“反正他们没醒。” 莱尔德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梦话了?” 列维说:“听不清,你哼哼唧唧的……你在干什么?我下手真那么重吗?” “什么?我干什么了?” “你干吗一直用手捂着头?” 经他一说,莱尔德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他用左手按在额角,微微遮挡着视线,让自己的余光无法瞥到驾驶座上的人。 莱尔德稍微放空了片刻,慢慢放下手,一点一点控制视线,终于看清了列维的侧脸:列维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下,卷着衬衫袖子,单手扶着方向盘,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更像棕色,而不是绿色……总而言之,是列维·卡拉泽没错。 莱尔德舒了一口气,缓缓说:“列维,单手开车会带来许多安全隐患,比如……” “我真不该叫醒你。” ========== TBC 45 列维说:“对了,你打开地图,我是说真正的地图。对比一下我们走的路线。” 莱尔德拿起摆在仪表台上的终端,依言调出地图,与现在的行进路线进行对比。 如果把这里的位置与距离套入现实中,他们是在靠近圣卡德市西南的地方遇到了塞西,现在直接忽略了圣卡德市,正在向西北方向行驶。 “有趣,”莱尔德挑起眉毛,“如果我们在外面,现在我们在马里兰州,靠近巴尔的摩。真奇妙,如果是在外面,我们现在走的根本就不是路。” 列维说:“现在我们走的也不能算是路。你再去看一下安吉拉留下的那张‘地图’,看看有没有什么眼熟的东西。” “没有。我看过不知多少次了。也许是她画得太简略,就算真有重要信息,我们也辨识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虽然这么说,莱尔德还是打开了竟然还有电的手机,点开以前拍下来的照片,“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张图?” “你们都睡着了,我才能静下心想起一些事……”列维说,“你知道辛朋镇吧?” 莱尔德没有马上回答。列维在心中窃笑:这个小骗子犹豫了,从前他假装关注费城实验,实际上绝对是在偷偷调查辛朋镇,现在列维突然提起这地名,他没做准备,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继续装傻。 列维主动接着说:“现在的地图上根本不标示辛朋镇的位置,其实它就在马里兰州西部。” “真的?你能确定吗?”莱尔德惊讶道。 “你竟然不问我‘辛朋镇是什么地方’或者‘为什么地图上不标它’。” “这已经不重要了。”莱尔德又检查了一下追踪终端,“按照现实中的地图来看,伊莲娜现在就在那附近,暂时没有移动。这只是巧合吗?” “谁知道呢。” 莱尔德问:“那你提起安吉拉画的地图又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画的是辛朋镇?” 列维说:“虽然不能确定她画的是什么,但看着确实有点像个小镇或者社区的地图。她画过类似道路的路线,类似房屋的小方块什么的。你看,塞西是从圣卡德市进入这里的,她看到的是戈壁;当年安吉拉也是在圣卡德市进入‘门’的,为什么她就看到了类似城镇的结构?” 莱尔德说:“也许就像艾希莉和罗伊看到的情况一样,他们最开始也看到了类似松鼠镇的街道,但那些只是假象。” “也许是,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列维说,“安吉拉的情况非常特殊。大部分走进‘门’里的人都永远失踪了,少数能回来的,比如你,也起码用了几天的时间。而安吉拉,她在一天之内就回来了,并且她还有可能见过‘伊莲娜’,说不定这些事情之间是有联系的。” “我并不太明白……”莱尔德说,“辛朋镇事件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为什么你觉得因为安吉拉会和辛朋镇有牵连?伊莲娜和那地方又是什么关系?” 列维这才意识到,对他来说,他会从现实地图想到辛朋镇,从辛朋镇想到伊莲娜,从伊莲娜想到米莎和安吉拉,再从安吉拉画的图反过去联想辛朋镇……这是一串顺畅的猜测,因为他知道伊莲娜是谁,也知道她与辛朋镇事件的微妙关系,所以他肯定会忍不住把这些人与事联系起来。 但对莱尔德而言,列维的猜想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列维随便应付了几句,把一些猜测推说给直觉。 像莱尔德这样的普通调查者,他们会清楚地记得辛朋镇事件的幸存者名单,却不太会记得全部失踪者的名字。一般人都会对幸存者更感兴趣,至于上百个失踪者姓名,谁能全部记住呢。 伊莲娜是失踪者,不是幸存者。 而在列维看来,最有调查意义的则是两名失踪者和一名幸存者:伊莲娜·卡拉泽,丹尼尔·卡拉泽,以及玛丽·奥德曼。 前两人是学会的导师,奥德曼女士是一名信使,她并未失踪,是幸存者之一。当时她六十六岁,基本已不再处理常见的信使工作,转而只为两位卡拉泽导师服务,担任他们的对外联络者。 联邦执法人员抵达辛朋镇之前,是奥德曼在不停涂抹、破坏镇上不停出现的涂鸦。《奥秘与记忆》杂志认为也许她是在拯救小镇,因为她破坏了全部涂鸦,所以后续调查人员才没有继续失踪。 但这只是杂志的猜测,他们根本没有采访到奥德曼本人。 后来,奥德曼也“失踪”了。她并没有迷失在“门”中,她只是在“大众”的眼里失踪了。 她又疯疯癫癫地活了很多年,大概前年才死于血管疾病和肺部感染。 列维曾经见过她一面。当时他还不知道她是奥德曼,只知道这人是个彻底疯掉的信使。 那时列维刚刚成为猎犬。他走进奥德曼病房的隔壁,与她隔着一道单向玻璃,她却似乎看到了他。 她先是扑到玻璃上,瞪大双眼,然后又尖叫着抱着头滚倒在地,最后蜷缩回床上,用枯瘦的双手捂着脸。 指缝中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流着泪,眨也不眨,像在畏惧什么怪物一样。 从道理上说,她不可能看见隔壁。而且这边的室内有四个人,三个猎犬和一个信使,可列维就是觉得她在看自己。 奥德曼的眼神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似乎从前也有人曾经这样看着他。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被畏惧的事情。 今天回忆起来,列维忽然有些明白了,奥德曼应该不是在针对他,而是想起了过去的不明经历吧……就像莱尔德一样,莱尔德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莱尔德盯着“伊莲娜”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两人年龄不同,性格毫不相似,但他们拼命克制恐惧时的神态倒是挺像的。 想着这些时,列维看了莱尔德几眼。 莱尔德故意夸张地咧着嘴:“你干吗要瞟我一眼然后冷笑?看起来怪变态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在公路上搭车的离家出走少女,遇到了好心的卡车司机,上车后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斜眼看着我,露出诡异的笑容,从座位底下掏出刀子……” 列维收敛了一下表情,说:“我不会做那种愚蠢的事。” “哦,你的意思是,你才不会用刀,你会直接用枪顶着我的脑袋?” “不,我根本不会给你停车。” “刻薄冷酷缺乏同情心。”莱尔德熟练地列举了一下罪名,“对了,如果我们找到了伊莲娜,你想怎么办?” 列维说:“我们要搞懂她是怎么‘开门’的。既然她能主动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上,要么是她能‘制造’门,要么是她能找到可以回去的门。” “说得对!”后座上爆发出一声大叫,不仅吓了列维和莱尔德一跳,杰里和肖恩也瞬间被喊醒了。 “对!找到她就能找到回家的方法!”塞西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激动地喊了起来,“她能找到我们的家,肯定她也能让我们回去!米莎也在她那……你们已经知道她在哪了?太好了,我们快点……” 列维听见后面不断传来嘁哩喀嚓的声音,杰里和肖恩支支吾吾什么也不敢说。 莱尔德回头去看,只见塞西端着枪,卸掉子弹再装上,拉开保险再关上,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呃,塞西……你冷静一点,”莱尔德背上浮起一层冷汗,“我们距离疑似目标还有一定距离,你现在应该好好养精蓄锐,不要太累了,精神太紧张也不好……” 塞西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停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对不起……你说得对。我现在精神不稳定,真抱歉……” 后座上,杰里和肖恩交换了一下眼神。肖恩想表达“别搭话”,杰里却领会成了“说点别的”。 于是杰里试着活跃气氛:“没关系,特拉多女士,你这样其实挺酷的。我也很想学开枪,但我从没试过,你车里那些东西也很酷,即使丧尸爆发也能轻松应对……” 塞西疲惫地笑了笑:“哈……老毛病了。我和我丈夫年轻时天天这么过日子……” 杰里一脸天真:“你们以前是黑帮吗?” 除了开车的列维,全车人都震惊地盯着杰里。 塞西愣了几秒,不但没有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她身形放松了很多,刚才紧绷着的状态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不,我们是末日求生题材爱好者,尼克有一家专门卖相关物品的店,而我写了一些这方面的书……后来我们年纪大了,又有了米莎,精力没那么旺盛,就不再把家里布置成核危机地下室了……这辆车算是我们最后仅存的堡垒。” “我也很喜欢这些!”杰里说,“你看过《火山冬季的幽灵》吗?里面的主角也是这样,平时就很有危机意识。” 塞西羞涩地扶额:“天哪……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是我写的。书上用的是笔名。” 杰里兴奋得嗷嗷叫起来,说想要塞西的签名,并且为没带笔和本子而烦恼了起来。肖恩再次感叹杰里精力旺盛,莱尔德安心地转回头,重新靠在椅背上。 在渐渐轻松下来的气氛中,列维是唯一一个表情越来越严肃的人。 他稍微放慢车速,微微眯起眼,仔细看着远处。 “莱尔德,”他边说边指了个方向,“把你那个小望远镜拿出来,看看那边。” 莱尔德一边打开脚下的箱子,一边伸着脖子看前面。这一带的的岩石和矮丘比之前更多,列维尽量在不改变方向的前提下走平缓些的地方,如果前面地形过于起伏,形成障碍,他们就没法继续开车了。 而列维所指的,并不是横亘在视野尽头的起伏山地,而是那附近的半空中。 在没掏出望远镜前,莱尔德隐约看到天际线上掠过去一个小黑点,大概是只鸟。除此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接着他才突然意识到,这并不寻常,他们一路上连半只鸟也没看到过! 莱尔德赶紧举起望远镜。“一只乌鸦,”他惊讶地说,“它落下去了……等等,那是个什么?” “我们又看不见,你倒是说说。”列维皱眉。 远山光秃秃的,没有植被,高峰处矗立某种细而高的物体。 它顶端较细,下方微微粗些,从那平滑规则的形状看,它大概不是枯树,不是自然的产物。 乌鸦盘旋了几次,降落在了柱子顶端。 这时,车子绕过一片土丘,开上较为平缓的坡地。角度产生了变化,莱尔德能看得更清楚些。他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座方尖碑。 从比例看,这座方尖碑并不大,比起文物方尖碑来,甚至还显得有些矮胖。乌鸦在顶端落了一会儿,把头埋进翅膀理了几下羽毛,又展翅飞起,盘旋着下落,消失在了山峰背后。 莱尔德把所见的东西描述了一遍。肖恩和杰里争着也要看,莱尔德就把望远镜递给了后座。 “那到底是什……”他只是随口感叹,说到一半,他忽然沉默了。 不需询问,一个答案直接出现在他心中:岗哨。 属于所有拓荒者的岗哨。 没有幻觉的文字,也没有幻听的声音,这一回答就像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出现得自然而然。 莱尔德低下头,捏住眉心。列维察觉到他的动作,问他怎么了,他却暂时无法回答。 因为,伴随着“岗哨”,又有其他词句一并浮现出来,形成了群蜂般的杂音。 ——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TBC 46 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莱尔德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可它们对他而言却无比亲切,仿佛早就属于他,他能随意回忆起它们,就像回忆起任何一件生活中记住过的事情——比如最常听到的广告词、政客打出的新口号、耳熟能详的旋律、老家房子的模样、学生时代的流行笑话……这些都不是发自于人们自己的内心,但大家都能清楚地回忆起它们。 莱尔德忍不住想,难道是那个灰色猎人控制了他,对他下了某种暗示?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被暗示或控制的人通常没有受控的自觉,他们会以为自己的行为很正常,而不是明确地感知到外来信息。 也就是说,灰色猎人没有“控制”他,而是把这些认知“赠送”给了他,让它们变成了本就属于他的记忆。 它是怎么办到的? 莱尔德抚上自己的胸口。猎人描摹过留在这里的图形。 五岁的那年,回到家里之后,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伤痕,但他经常在痛苦和噩梦中抓挠自己的胸口。后来随着年龄渐长,他这一行为也越来越少。 我认识那灰色的猎人吗?莱尔德问自己。 不认识。我对它没有任何熟悉感。 那么,是灰色的猎人认识我? 不认识。它显然不认识我。 莱尔德回忆起山谷下发生的一切,回忆着灰色猎人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它……他不认识我,但他认得出我身上的痕迹。 就像他也不可能认识列维·卡拉泽,但他认得出拓荒者。 莱尔德闭上眼,心中浮现起不久前的对话: “还有多少这样的岗哨?” “从古至今,每一年,每一秒,每一位拓荒者。” “你要找到每一个‘岗哨’吗?” “我即将找到的,是最重要的一个,但是……这一次,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我意识到了……我不能找了……不能找了……” 黑衣的拓荒者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尚不可知的波折,要寻找“每一个”岗哨和“最重要的”岗哨。在找到之前,他又因为意识到了某些事情,而放弃了继续探索。 莱尔德揉了揉眉头,又睁开眼,盯着矗立于远山上的方尖碑。 黑衣男人要找的岗哨是在这附近吗?是方尖碑的方向吗? 这时莱尔德发现,视野好像静止了,车子的位置没有没有继续移动。 莱尔德缓缓望向列维,发现列维也正盯着他,一脸的忧心忡忡。 “你怎么了?”莱尔德声音含含糊糊的。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列维说,“我正在和你说话,你渐渐就不理我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结果不一会儿你就开始皱着眉头哼哼……我们问你怎么了,你没反应,杰里认为你一定是说梦话了,这时候你突然又醒了,一会儿探着头使劲看远处,一会儿又两眼放空……就在刚才,你还转头过来盯着我看,瞳孔有硬币那么大,活像是磕了药!” 莱尔德虚弱地靠在椅背上:“胡说……整个虹膜范围也没有硬币那么大啊……” 列维说:“看出你现在很清醒了,一清醒就耍贫嘴。说真的,你到底怎么了?” 莱尔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怎么了呢……对了,为什么停车?还有油吧?” 列维指指前面:“没有路了。之前我一直尽量找能行车的路走,现在不行了。这里已经进入了山地,地形越来越起伏不定,到处都是碎石。” 莱尔德揉了揉眼睛,果然如此,外面从偶有起伏的荒漠变成了碎石丘陵,不远处就是山脚,整个环境像个巨大的采石场。 他根本不知道列维又开了多久才到这里。也许他真的睡着了,只是自己不觉得而已。 “太可惜了,”莱尔德看了一眼油表,“至少还能再开个四十多英里呢。” 列维捧着追踪终端。停车后,他已经再次确认了继续前进的方向。 “我们得徒步往前走,”列维说,“塞西带着那两个孩子去准备东西了。” 经他提醒,莱尔德才发觉杰里和肖恩不在车上。车后备箱开着,那两个孩子和塞西站在旁边,正在收拾行李。 “我都没听见他们下车。”莱尔德双手按着太阳穴。 列维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精神恍惚。” “看出来了,但我问的不是这个。在峡谷边的时候,那个怪物对你做过什么?” 莱尔德一怔:“他对我做了什么?” “是我在问你,”列维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变得这么迟钝,脑子出问题了吗?在峡谷边,你被灰色怪物带了上来,然后你……” 列维犹豫了一下,隐去了莱尔德对他开枪的部分。 他只讲述了后面的情况,也就是莱尔德忽然以儿童的语气说话的那一幕。 莱尔德隐约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灰色怪物带上山崖的,但根本不记得后面这段。听列维说完之后,莱尔德痛苦地捂着脸扭动,拒绝承认自己曾抱着列维大哭。 列维忍笑看着他:“行了,这不丢人,我又没笑话你。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就很想笑!”莱尔德郁闷地说,“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好像被搅合了几下,变得有点混乱,就比如刚才,你说我说梦话什么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我就只是在想一些事情而已,感觉根本没过一两分钟,可实际上车子已经走了挺远一段距离了……” 列维说:“刚才我还以为你又要变回十岁了,还做了点心理准备。” 莱尔德说:“其实应该是十一岁或者十二岁吧……你说我表现得很害怕,那应该是十一岁以后的事了。刚入院的时候我很凶的,因为还没吃过什么苦头。” 说着,莱尔德稍微瞟了列维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一些不知到底是记忆还是梦境的画面被唤醒,他无法阻止它们在脑中闪现。 莱尔德忽然问:“对了,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你多大?有十五六岁吧?” “差不多。” “你在哪读高中?” “你问这个干什么?”列维皱眉。 莱尔德感叹道:“没什么,好奇一下。” 列维说:“那时我就已经开始调查这些事了。” “这么早?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门’的存在了?” “知道一点而已。那时我接触过一些案例,但并没有一心追查和‘门’有关的失踪事件。如果是十六岁左右的那几年……我好像是在调查一个未知生物袭击案吧。” 列维只是没讲细节,但大方向上没有说谎。回忆起来,那时他应该是刚结束猎犬的全部课程,他单独调查的第一个事件是可疑的车祸。 一名科研人员刚参加完会议,连夜开车赶回在另一个州的家,在路上与一辆货车相撞,在事故中当场死亡。货车司机说,在事故发生前他瞥到过小轿车内,里面不只有死者一人。 列维并不知道这事件的最后结果。一段时间后,学会让他终止行动,指示他去追查另一件事,他再也没有关心过上一个案件。 猎犬就是这样。猎犬们有充足的好奇心,但只针对那些被允许嗅探的事物。 这时,肖恩来敲了敲车窗:“怎么样啦?” 列维打开车门。他的背包已经放在外面的地上了,看起来他是早就收拾好了一切,然后又坐回来叫醒莱尔德的。 “他不记得,”列维下了车,站着伸展了一下肩背,“他不记得刚才说梦话,也不记得在悬崖边大哭。” 莱尔德立刻也打开车门窜出来:“什么!你在说什么!你把我大哭的事告诉他们了?” 列维说:“根本不用我告诉,杰里和肖恩都亲眼看见了。” 莱尔德趴在车顶边。列维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车子轻晃了一下,是塞西合上了后备箱。她带了枪,系了两只腰包,里面多半是子弹。肖恩背了个斜挎包,带上了一些塞西指定要拿的小工具,拿上了后备箱里的球棒。 列维也想找点适合的武器,塞西看了看他,掀开了后备箱最下面的毯子,取出一把半人高的消防用碳钢尖斧。列维欣然收下。 杰里本来也想拿球棒或者斧子,却没想到它们都那么重……于是他挑了一把只有三十厘米长的小型腰斧。 杰里举着斧子的样子令人十分不安。在莱尔德的强烈建议下,塞西把大块的擦车布撕成条,在斧刃上裹了几层。杰里嘴上抗议了几下,但没有坚持到底,拿着被裹住刃的斧子,连他自己也觉得安心了很多。 塞西把车锁好,五个人开始向着绵延的石头山徒步前进。 不规则的碎石路很容易崴脚,他们走得不快,现在上了一段斜坡,回头还能看到车子。杰里和肖恩叽叽喳喳地聊着,塞西却陷入沉默。 塞西边走边四下观望,回头看看,又看看远处,突然说:“我觉得这里有路。” “什么?”杰里第一个回过头。 塞西说:“我不是指修出来的的路,而是……这里有反复被人趟过的迹象。比如在公园野营的时候,很多家庭会在同一片空地上偶遇并且扎帐篷,他们事先没有商量好,也都不是故意要这么做,他们只是凭着‘似乎这边好走些’的感觉,不知不觉就选择了同一个方向。其实在他们之前,真正的户外冒险者和林务人员已经走过那条路不知多少次,即使路上依然杂草丛生,丛林依然看起来很原始,但其实环境本身已经变成了向导,会把后来的人引领到同一个地方。” 杰里问:“我怎么看不出来……呃,这是好事吗?” 塞西说:“说不定是好事啊,如果那个方尖碑附近有居民,比如这里的原住民什么的,他们也许见过米莎和伊莲娜的踪迹。” 列维回头和莱尔德对视了一下。莱尔德用绝望的目光无声地呐喊着:不,这绝对不是好事…… 杰里和肖恩也很确定这不是好事,现在他们听到“居民”这个词就犯恶心。 TBC 47 “你们有没有觉得,”杰里掂着斧子说,“遇到詹森大师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肖恩直摇头:“别这么说!在电影里说完这种话就要遇到可怕的东西了。” “谁是‘詹森大师’?”莱尔德问。 身后的塞西轻笑:“是我。詹森是我的笔名,但我可没有自称‘大师’。” 杰里问:“詹森大师,问你件事……” “你还是叫我塞西吧。” “好的,塞西。你进入这个地方之后,除了一开始遇到的怪物,后来你还遇到过什么?” 之所以杰里会这样问,是因为他震惊地发现塞西竟然会期待遇到“原住民”。她好像仍认为怪物是怪物、人类是人类,仍然相信这地方会有除了他们以外的正常人。 远处的方尖碑让她更加坚信这一点了。毕竟对一般人来说,人造物意味着存在文明。 塞西说:“我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东西……是一些我不太想详细描述的东西。” “你把它们都杀了吗?” “并没有,”塞西惊讶地说,“不要把我和我书里的人物混为一谈,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勇气。” 杰里撇撇嘴,在心里说:我觉得你有……他又问:“怪物攻击过你吗?我们就被攻击过,好不容易才……”他回忆起悬崖边发生的一切,又有点说不下去了。 塞西想了想,说:“严格意义上讲,我可能并没有被主动攻击过……” “怎么可能?”杰里和肖恩异口同声。 塞西遇到过一些和人类差不多大小的爬行生物。她很难精准形容它们的形态,它们根本就是流动的肉块,能用身上的任何部分当做“足”来行。,起初塞西以为那是虫或野兽,但它们身上的肉不停扭动着变换位置,偶尔会浮现出人类身体上才有的特征。 塞西吓得要命,先对它们开了枪。那些东西蠕动着逃窜开,不久后又聚集了回来,并且数量更多。 塞西并不追求杀死它们,只想尽可能逃脱。后来她发现这并不难,那些东西好像也有些畏惧她,一旦她逃远,就不再进行纠缠。 她不仅见过这种生物,还见过一些一闪而过的影子。有的就像之前远远望见的乌鸦,也有的蹲在山石的阴影里,躲在干涸的河床下……就像从噩梦中醒来时藏在眼角的恶魔一样,目的不明地监视着她。 “在你看来,它们都没有主动攻击你?”杰里困惑地说,“也许它们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塞西叹口气:“我说不出这种差别……如果你见过‘伊莲娜’,也许你就会懂了。” “你们提过这个名字……到底谁是伊莲娜?”杰里问。 塞西摇摇头:“你没见过它?那很好。还是不说了吧,也许将来你会见到它的。” 杰里被挑起好奇心,抗议着塞西话说一半的残酷行为。而塞西不为所动。 莱尔德走到塞西身边:“我见过它。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指在我家的时候?” 莱尔德点点头。但其实他指的不是在塞西家里的时候,而是更早以前。 面对“伊莲娜”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不适感。 那生物散发着强烈的侵略性,几乎能扭曲周围的空气,即使你不看着它,也会产生无法抵抗的恐惧感,而一旦接触其分毫,就会被拉入地狱之门。 而别的怪物似乎不太一样。它们或许扭曲,或许暴戾,但都不是“伊莲娜”那样的恐怖黑洞。 “我倒还好,没有你们那种感觉……”走在最前面的列维嘟囔着。 莱尔德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他以为列维只是在充面子,就和“开车迷路是诬陷”或“爬不上去是因为没带装备”一样。 只有列维知道自己有多诚实。他确实觉得“还好”。 在塞西家,面对米莎房间墙上的“门”时,他确实也害怕,但这种害怕之中掺杂着很大比例的震惊,他并没有像莱尔德那样吓到腿软,后来再想起这一幕时,也不至于心有余悸。 列维自己的解释是:莱尔德小时候被吓惨过,塞西是个向往安稳生活的母亲,所以他们对“伊莲娜”有极大阴影也是有情可原的。 “再把望远镜给我一下。”列维向后伸出手。 莱尔德忽略了他的手,把望远镜挂到他脖子上。列维回头瞪了莱尔德一眼,将望远镜拽到胸前。 他叫大家先停下。 前面几百码外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岩山,暂时遮挡住了远方的地形和方尖碑。 岩山局部染上了小片黑色,像是喷溅上的斑点,越往下就越多、越密。山下方位于低矮处,因为凸起地形的遮挡,在这边看不清它的全貌。 “你们先别动,我往前走一点看看。”列维说。 他继续上坡,登上了一块高地上的平石。再次举起望远镜后,他终于看清了岩山的全貌。 它有一栋集中住宅楼那么大,形状不规则,下方在凹陷处形成壕沟,岩山上喷溅的黑色痕迹正是源于此处。 壕沟里堆着被折成小块的骨头,和颜色发黑的肉皮碎片。 列维把望远镜抬了抬,一只乌鸦出现了。它从岩山高处盘旋而下,小心地落在碎肉附近。 列维以为它要啄食,但它只是绕着碎肉踏步而行,似乎在细细观察它们。 乌鸦踱到一块凸起的锐利石头旁边,突然受到了惊讶,扑闪着翅膀飞起来。它扑腾到一人多高时,凸出的石头后面伸出来一只手,直接抓住了乌鸦的脖子。 列维放下望远镜跑了回去。 他尽量压低声音,指向一个石山较多的方向:“往那边走!” 杰里立刻不停问怎么了,然后立刻被警告保持安静。五个人远离原来的位置,缩到几块密集的山石后面。 列维和莱尔德躲在一处。他小声在莱尔德耳边简述了一下看到的东西。 莱尔德从石头边探出头,外面安安静静。那个东西离他们还远,应该并没有发现他们。塞西打开了猎枪保险。列维对她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了咯啦咯啦的声音,大概是列维看到的那个生物慢慢走过来了。 这一带地上碎石比较多,它的脚步无法保存安静。幸好列维隔着比较远的距离发现它,否则他们五人稀里哗啦的跑动声也早就被发现了。 伴随着碎石上的凌乱的脚步,同一方向传来了轻轻哼歌的声音。 杰里用口型说:“这是泰勒·斯威夫特的歌!” 肖恩惊讶地低声说:“是艾希莉……” 他差点直接走出去,杰里和塞西一起拉住了他,对他猛摇头。 塞西掏出一面小镜子,指了指传来歌声的方向,肖恩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艾希莉的步子很轻快,有时还故意踢一下小石子。她哼歌时有点跑调,也经常忘词,每次忘词她都会笑起来,而且笑得轻松而自然。 如果不是身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艾希莉的声音就好像是……她在清晨的小路上闲庭信步,用手机看着有趣的视频,她跟着视频里配的音乐哼唱,看到搞笑的地方,就肆无忌惮地大笑。 塞西坐在大石头后面,小心地控制镜子的方向,让它既能映出想看的位置,又保持在遮蔽范围内。 幸好这地方永远光线暗淡,不必担心阳光的反射照到目标脸上。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她看到了被称为“艾希莉”的少女。 之前的路上,肖恩大概讲了艾希莉与罗伊的事,塞西很为这个女孩担忧与惋惜。 据塞西所知,艾希莉有着人类的面孔与身体,长有四只手(现在应该有所残缺),肢端皮肤颜色异常……可是,出现在镜子中的生物并不是这副模样。 塞西看到的,是穿着黑色吊带裙和高跟鞋的红发少女,她身形正常,没有异常的皮肤和多余的手臂,她画着浓妆,面带笑意,脚步轻快,就像是要赶赴期待已久的约会。 在塞西疑惑时,镜中的少女停下脚步。哼歌声也停止了。 “我看到你啦。” 艾希莉的头朝镜子的方向扭了过来。 不是正常的歪头,而是机械般的旋转。 列维骂了句脏话。在这个地方,提前发现危险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就该安安静静地躲着,不该拿镜子去查看情况。 刚才他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并未阻止塞西,毕竟人总是习惯以过去的经验做判断。 列维攥着消防斧,干脆站了起来。“艾希莉”就站在十几码外。看到她的模样时,列维也稍稍吃了一惊。 艾希莉的身体也跟着脸慢慢地转了过来。她暂时没有靠近,而是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莱尔德望向杰里、肖恩和塞西三人:“你们先走。如果走散了,就去方尖碑那边集合。先到的人找个安全的角落,等着其他人。” “我可以保护自己。”杰里握紧小腰斧。 莱尔德心想,我不是怕你们无法保护自己,我是不想让你们看到我和列维对那女孩开枪……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更好的说法,杰里趴在石头边缘,看到了艾希莉现在的样子。 “她恢复原样了?”杰里激动地喊道,并从石头后站了起来,“艾希莉,你没事了吗?” 听他这么说,肖恩也望了过去。但肖恩没有他那么乐观。 艾希莉以生日派对那晚的模样出现了,身上的异常全部不见了……肖恩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肯定有哪里不对,不过,看到朋友熟悉的模样,他一时也有些迷惑。 艾希莉望着他们,露出惊喜的表情,仿佛是在派对上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故人。 “太好了!你们来了,我好开心!”她双手交握在一起,轻轻缩了一下肩膀,“快点,跟我来吧!” 杰里问:“你是怎么痊愈的?” 艾希莉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他们勾勾手:“不要耽误时间啦,快跟我来,我帮你们呀!” 她热情洋溢的神态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不正常到令人发毛。 肖恩拉了拉杰里的胳膊,轻轻对他摇头。 杰里再傻也能察觉到不对劲,跟着肖恩稍稍后退了两步。 艾希莉开始向前走,边走边灿烂地笑着:“哈哈哈,你们一定想不到!现在我真的很开心!本来我可以不管你们的,但你们是我的好朋友!这种好事当然得想着你们!听我的吧,准没错的,来,跟我一起……” “艾希莉,停下,别动。”莱尔德举枪对着她。 艾希莉乖乖地停了下来,距离他们只有十几步。 “哈哈哈哈哈哈别这么保守呀,你们试过就知道了!”她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跟我来!我都帮你们准备好了!” 莱尔德问:“你准备了什么?” 艾希莉抬手指向岩山,也就是之前列维看到碎肉和乌鸦的方向:“晚餐准备好了!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惊喜!” 莱尔德试图让艾希莉多说点话:“艾希莉,你告诉过我们不要吃东西。而且我们并不会感到饥饿。” “以前是我错啦!”艾希莉说,“现以前我太狭隘了!我真笨!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她向他们伸出手:“你们这样是不正常的!幸好治疗起来很简单!我会帮你们把碍事的部分去掉,让你们有机会成长为真正的人,而不是现在这样残缺的怪物!来吧!一顿晚餐的时间!好好享受一下,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TBC 48 艾希莉一席话,让所有人都脊背发寒。 塞西拍了拍杰里和肖恩,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如果情况不妙,他们得向乱石林立的方向跑。 肖恩试着说:“艾希莉,我们一起行动吧,想办法回家。” “回家?”艾希莉又向前走了几步。莱尔德再次警告她,这次她无视了。 “回家?哈哈哈,天哪,肖恩你喝醉了吧?” 她露出一副“真拿你们没办法”的表情。 “来吧,来吧,来吧,我帮你们!” 她抛了个媚眼,笑容灿烂。 “别,怕,别不好意思很快乐的你们长大就会懂了!” 她兴奋地握起双手,缩着肩膀,像在等待被授予生日皇冠的小女孩。 她使劲忍着笑意,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笑得都弯下了腰。 “保证绝对不会后悔来吧来吧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别担心我哈哈哈哈我也是的是的享受真正的人生真的很喜欢我吃你们不用担心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我们会很快乐的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真有趣啊人要好好生活受诅咒了野兽要变回人哈哈哈哈哈哈知道了吧太有趣了呵呵哈哈哈来来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怪物!” 声音响彻灰色的天空,每个人都头皮发麻,屏住呼吸。 艾希莉离得太近了。莱尔德瞄准她脚边的地面开了一枪,可她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加快脚步向他们冲了过来。 在莱尔德犹豫要不要开枪打她的时候,塞西先动手了。双管猎枪直接击中艾希莉的右腿,她被冲击得跌倒在地。 她的黑裙和腿上分布着零碎的血洞。而她的“裙子”质感十分古怪,看起来不是被打出洞的布料,而更像是破损的表皮。 艾希莉没有因此却步,而是立刻笑嘻嘻地跳了起来。她一动就更明显了——她身上的根本不是“黑裙子”。 那是她的身体组织,是表皮的一部分。 她嘴里念叨着什么,身体扭了几下,像没有骨头的气球人一样。随着扭动,她身上浮现出一些小斑点,斑点在一两秒内增多到数不清的地步,凸起成与肌肤同色的小疣,然后每一粒疣都开始从体表挤出来,迅速扩大,形成一层有弹性的不明物质,它先是填充枪伤,接着迅速连成片,完全覆盖住了原本的“艾希莉”外貌。 这是一只没有特定形态的肉团。它一人多高,时宽时窄,没有明确的身体部位区分,有时在正面伸出一只脚,有时在最下面浮现出一张脸。 它每一秒都在不停扭动,身上那些器官也不停随机浮现或消去。在变化中,它的肉皮抖动着,形成夹缝褶子的地方会发出声音,就像嘴巴的上下唇一样。 它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声音是艾希莉的,是那种看到极为有趣的事物时的爆笑声,仿佛陷入了永久的狂喜。 塞西正打算拉着两个未成年撤开一段距离,看到这一幕,他们完全吓呆了,腿像陷入淤泥一样难以拔动。 莱尔德也愣住了片刻,然后立刻清醒过来,对扑上来的怪物连续开了几枪。 “艾希莉”就这样顶着子弹的冲击一步步前进,被击中时,它也会跌倒,身上也会破损,但它似乎根本就不在乎。 列维单手撑住石头跳出来,拦在艾希莉面前,向它猛地挥出尖斧,斧背上的尖刺正打中它的躯干——现在他们根本看不出它的结构,不知道尖刺到底打中了什么部位。 怪物的肉形成几条凸起,变成类似手或者爪的形态。每只“手”的大小和指头数都不太对,让它们看起来更像触须,而不是手臂。 怪物试图用这些乱舞的“手”抓住列维,列维继续次挥斧,第二下把尖刺造成的伤口砍得更深,第三次甚至砍掉了它侧边末端新伸出来的几只“手”。列维发现,它好像并不怕子弹或尖刺造成的伤口,而被彻底砍掉的部位就没那么容易再生。 怪物的伤口也像嘴巴一样翕动着,附近的肉很快就拥挤上来,由内而外填满了它。 在伤口即将消失的时候,里面还浮现出一张只有拳头大的“脸”,长相是艾希莉的,它大喊了一句“不是你!”,就又缩回了肉里面。 它退缩了一些,狂笑声被低沉的闷哼取代。 莱尔德缩在石头后重新装填子弹,看到怪物没再靠近,他推了推塞西:“你们先走,尽量跑远点。” 塞西说:“跑了又能怎么样?她会追上来的。不如就在这彻底解决她。” 莱尔德心情复杂。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塞西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是个对人毫无戒心中年主妇,谁能想到现在她捧着双管猎枪,面不改色地说着要“彻底解决”点什么…… 杰里问:“我不明白,艾希莉到底想要什么?” “大概是想让我们变得和她一样吧……”肖恩有些不满地瞟了一眼列维的背影,因为同时会看到那怪物,他又赶紧移开了目光,“她受了那么重的伤,然后肯定又‘成长’了……现在就成了这样。如果我们早点发现峡谷不对劲,早点离开,那我们就不会被灰色怪物追上,艾希莉也不用和它拼命,她就不会受后来那些伤……” 莱尔德摇摇头:“可惜没有如果。”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即使你的“如果”都成立,也不能保证艾希莉不会进一步地“成长”。 她已经改变了,继续变化也是或早或晚的事情。想要她安全无恙,除非一开始她根本没有走进那扇门。 但现在不是说教或辩论的时候,莱尔德懒得多说。他想着,等到了安全一些的环境中,如果肖恩和杰里仍然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那时他再发挥一下从前当灵媒时的本事,努力好好安抚他们。 怪物在原地蠕动着,暂时没有靠近。莱尔德和塞西拿着枪,把两个学生拦在背后,四人小心地慢慢退向反方向。 列维持着沾有粘稠黑血的斧子,也绕过隐蔽用的石头,谨慎地后撤。 他们与怪物拉开一段距离后,怪物突然又动了起来。它从肉里伸出两条人腿,外皮上还变出了艾希莉的高跟鞋,它以行走而不是蠕动的方式,又向他们靠近了一些。 但它没有再发动猛扑,似乎是又不想放他们离开,又不敢离得太近。 几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与怪物拉开距离,撤到了能绕过岩山的乱石区域。 忽然,肖恩在余光中看到了一抹血色,他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扭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块被喷溅上大片血液的石头,上面还沾着一些黄白色的不明粘稠物质。 石头下面是一坨形态模糊的皮肉,露着一些皮毛,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碎尸。但他们在这个地方从没见过“正常的”野生动物,所以这多半也是某种不明生物的碎块。 肖恩想挡住了杰里的视野,免得杰里看到后像个孩子一样尖叫。当他望向另一处时,发现那边的石头上竟然也散落着恶心的黑红色。 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这些。这一带散落着数不清的肉块、血液、灰白色或黄色的不明物质、看不出物种的内脏……之前他们没有看到这些,只是因为他们一直走在较为开阔平坦的地方。 十几分钟前,杰里曾发出感慨:我们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现在看来,这附近其实也蛰伏着很多危险,他们没遇上,是因为有更强大的东西把它们杀掉了。 甚至,说“杀掉”都不太准确…… 他们绕过一根石柱,杰里差点踩到一滩血肉。那东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声,杰里也跟着惨叫起来。 肖恩拖着杰里远离它。只匆匆一瞥,他们看到那东西是半颗头,另一半完全被打烂了。 它残留着有些松垮的脸肉和嘴巴,以及一侧的眼珠。它还能发出声音,甚至还在余光中颤抖了几下……它还活着。 走进这片区域后,远远跟着他们的艾希莉似乎又愉悦了起来。 它的脚步变得很轻快,上半部分是扭动的肉和触须,下半部分少女的双腿俏皮地跑跳着,偶尔还用舞步转个圈——只有两条腿这么做,肉块自行其是。 它没有追得太近,五个人不再倒着走路,而是像害怕食肉恐龙的三角龙群一样围成一团慢慢走。只有列维保持着半侧身,让它一直在自己视野内。 列维一直盯着这怪物,其他人基本不敢多看。很多人都会遇到这种时候:又想随时留意某个东西,又无法忍受直视它造成的不适;不看它就不放心,看它又会更加痛苦…… 它又开始用肉褶说话:“对对对看到了吗尝尝吧尝尝吧!我准备的来了很久我发现哈哈哈你们这些怪物你们建议!不是你!尝尝吧晚餐开心知道了哈哈哈哈……” 列维留意到它说的话……“不是你”是指什么? 它说了两次,两次都出现得莫名其妙,没有前后文,这句话混杂在快乐的疯言疯语中,多少有点突兀,似乎它不是疯狂的一部分,倒像是怪物本身思考的结果。 还有,这怪物竟然如此畏惧消防斧?明明它的伤并不是特别严重,它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被伤势拖慢。 之所以列维没有继续攻击它,是因为他隐约觉得这样也没什么用。 经过了无皮人、灰色嵌合人,还有现在这满地的活残骸,列维发现这些生物根本就不会死……怎么攻击也不会死,多么痛苦也不会死。 它们可以被分解,被撕成不能动弹的碎片,会因为被别的东西吃掉而彻底消失……但就是不会出现正常意味上的“死”。 列维并不想用斧子慢慢砍碎这个怪物……这样做显得太残酷,那两个孩子不一定受得了。就算不考虑他们的感受,莱尔德也可能会对此唠叨个不停。 当然,他本身也不想干这种事。猎犬虽然被叫做猎犬,但他们的职责并不是屠杀,而是寻找和发现。 列维已经记录过很多东西了,将来还得找机会记下来现在的突变……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份职责,他必须赶往方尖碑。 它和树屋一样,显然是人工建造的事物。它们是学会的岗哨,是储存真相的地方。 在走进这世界之前,列维并不确定自己能够遇到岗哨。他只在规章里见过这个概念,并不了解它实际上的模样,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 按照学会的要求,每一代、每一位拓荒者都会致力于寻找和建设岗哨。但拓荒者从不复还,那些导师变成了被撕毁的书页,猎犬变成了只剩名字的符号,门外的人无法去验证这要求是否被履行了。 一阵扑啦啦的振翅声打断了列维的思索,也把其他人吓得一激灵。 他们抬高视线,赫然发现较高的石头上落着乌鸦。 每一处较高的石头上,都落着一只乌鸦。 它们的毛色漆黑得能够吸收掉微弱的光线,黑得模糊了一切细节,如同一个个乌鸦形状的影子。 五人已经慢慢靠近了岩山。岩山下面更加昏暗。 怪物远远跟着他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这会儿暂时被凸出的石头挡住了。乌鸦们一直跟在附近,他们走得远了,它们就扑闪翅膀移动到更近的高处。 乱石越来越稀疏,再往前走一段,就又会踏上较为开阔的平坦石地。列维仔细留意着视野可及之处,不知什么时候起,怪物竟然不见了。 “艾希莉”似乎放弃了他们,从岩山附近就没有再继续跟上来。 是她害怕方尖碑?还是害怕这些乌鸦?或者是她对“帮别人也变成怪物”失去了兴趣? 列维提醒莱尔德,说艾希莉没跟上来。莱尔德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又轻又浅地呼吸,憋得头都有点晕了。 列维啧啧摇头:“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特别勇敢又特别胆小。” “枪都打不死的东西,通常都是可怕的东西,”莱尔德深呼吸着,“不是我胆小,多数人都会这么想……所以我现在正在想,那些乌鸦能被打死吗……它们就这样蹲在附近,我们需不需要做点什么?” 列维提议:“要不然你打一只试试?” “不了吧,反正它们也挺老实的。万一真的打不死,却把它们激怒了怎么办……”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莱尔德的双手一直保持着随时能举枪射击的姿势。 他转了一圈,确保乌鸦确实老老实实待在原处。 “列维!”突然,莱尔德惊叫一声。 列维没有太害怕怪物和乌鸦,倒是被莱尔德吓了一跳。“怎么了?”他转过身。 然后,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莱尔德会如此惊恐。 肖恩,杰里,塞西,这三个人不见了。 他们走出岩山下方的阴影后,那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TBC 49 莱尔德和列维在附近找了一圈。他们回到路过的乱石阵,绕到岩山另一边,还发现了之前列维通过望远镜看到的碎肉……灰暗的天空下一片寂静,另外三人彻底不见踪影。 “回忆一下,刚才都发生了什么?”莱尔德说。 列维望向附近的乌鸦:“乌鸦出现时他们三个还在。他们也看到乌鸦了。” “然后我们靠近了那个岩石山。” “那时他们也在。”列维说。 “嗯,我也记得他们在,那时我就贴在他们三个身边,”莱尔德说,“再之后,我们从石头山旁边路过,艾希莉没有跟上来,还是你提醒了我。” “他们一定是在这时候不见的。” “你肯定吗?” 列维说:“多半是。那时我说艾希莉没跟上来,但只有你听见并做出了回应。正常情况下,如果杰里还在我旁边,他怎么可能一声不吭?他不高声欢呼才奇怪。” 莱尔德感叹:“太有道理了……这么一想,也许艾希莉并不是没追上来,也许她还在追着杰里他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了……搞不好这又是一次环境改变,就像之前草原变成树林一样。也许不是他们消失了,是我们两个消失了。” “有可能,”列维说,“但我总觉得这次不太一样……” 莱尔德环顾了一下四周:“等等,我先确认一下,你和我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吧?比如你看那块石头,刚才我们路过了它。在你看来,它像不像一根只剩下一边的蛋而且还有点弯的……” 列维打断他的话:“像。就算你想验证,也不用非要用它当参照物吧?” “参照物要有细节才行。”莱尔德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石头,“好……现在怎么办?我们继续向方尖碑走?” 这个提议让列维挑了挑眉:“想不到你会主动这样说。我刚才还在想,如果我建议继续前进,你会不会强烈反对,我以为你会想先找杰里他们,还会说我刻薄冷酷缺乏同情心什么的。” 莱尔德说:“我也很想赶快找到他们,但现在我们毫无头绪,在这绕着石头转圈也不会有任何帮助。我之前对他们说过,如果意外走散了,就在方尖碑附近见面。先不提杰里,至少肖恩和塞西都听见这句话了。” 列维点点头:“好,那我们走吧。” 前面视野比较开阔,地面起伏也比较小,他们与方尖碑的距离肉眼可见地拉近。乌鸦没有再近距离跟着他们,而是在他们远离岩山和乱石后就陆续飞走了。 列维对方尖碑愈发好奇。那些乌鸦都向它飞去,最后盘旋着消失在看不见的角度中。 莱尔德跟在列维身边靠后一点,边走边努力地在记忆中挖掘。灰色猎人在他脑子里留下了点东西,也许里面会有用得上的线索。 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些乌鸦是什么,方尖碑是什么,艾希莉接下来会怎么样,人为什么会消失……连灰色猎人也无法给他答案。 莱尔德曾经问:“你要找到每一个‘岗哨’吗?” 当时灰色猎人以人类的模样出现在意识世界里,他的回答是:“我即将找到的,是最重要的一个……” 猎人知道方尖碑附近有岗哨,但因为某种原因,他放弃了作为拓荒者的职责。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亲自来过这里,至少是没有接近方尖碑。 如果真如他所言,这一带有个“最重要的岗哨”,那么莱尔德并不会感到恐惧,他和列维一样相当期待。 在灰色猎人的记忆中,莱尔德曾看到那人曾经在甲板上涂写,以某种方式在海面上开启了一扇“门”……即使不是他开启的,至少也是被他找到的。 既然那个人能主动呼唤不协之门,那么别人当然也可以。只可惜,莱尔德无法直接向猎人询问这一点,它不会说的。它的精神不稳定,而且它的目的并不是送无辜的人回家,而是恰恰相反——它不想让任何人回去。 那么,岗哨就是另一个机会。岗哨里很可能藏有其他拓荒者留下的知识,说不定就能找到些什么。 ============================ 岩山在地面投下大片阴影,让本来就阴沉的世界更加昏暗。数十只乌鸦停在附近高高的乱石上,像在等待腐肉一样安静地注视着地面。 虽然气氛十分有压迫感,杰里却放松了很多。他看到艾希莉放慢了脚步,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杰里欣慰地想,也许方尖碑附近真的有庇护所,怪不得怪物和变成怪物的人都不敢靠近。 紧接着,这一想法又让他难过了起来:如今他们五个人就像是末日科幻片里的幸存者,艾希莉和罗伊却成了彻底的怪物。 更令人难过的是,即使她没有变成现在这样,而是仍然保持着四只手的那个状态,也许她仍然无法跟他们一起行动……如果真有庇护所存在,那么她仍然算是怪物。 肖恩走在比较靠前的位置,第一个离开了岩山的影子。他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皱眉望着天空。 塞西也跟着停下来:“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肖恩疑惑地说,“有影子的地方比较暗一点,现在我走出来了,为什么光线仍然比之前暗?” 这里的天空一直是不通透的暗白色,但光线还算充足,能够让人清晰视物。绕过岩山的时候,周围稍微更暗了一点,他们几个都觉得是岩石投下的阴影。 现在他们已经走出了阴影,周遭却没有恢复之前的明亮程度,昏暗持续笼罩视野。 肖恩看了看身后的地面,能看到清晰的影子边界。 经他提醒,塞西和杰里也发现了天色变暗。塞西想了想,忽然轻声惊叫:“等等,不对啊!” “什么不对?”肖恩问。 “这地方一直阴着天,阴天的时候,石头怎么会有这么清楚的影子?” 随着这句话,肖恩从盯着地面的状态抬起头,他本来想说点什么,话却一下哽在了嗓子里。 跟在他们后面的列维和莱尔德不见了。 他回头看地面的时候,余光里似乎还有他们的身影,就这么一个闪念之间,他们竟然不见了。 紧接着,杰里和塞西和发现了这件事。杰里慌张地喊起来,塞西赶紧阻止他,生怕他招来别的怪物。 其实,这一带也许没有“别的怪物”了。就算曾经有,现在它们也都被撕碎成了无法动弹的肉块,被泼洒在乱石之间。 做出这一切的艾希莉停在岩山下面,伸出一条细长的肉须,尖锐的末端指向慌乱的三人。同时,它张开了身上的一道褶子,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 随着那狂笑声,地面上被撕碎的血肉全都蠕动了起来,其中保有眼睛的那些,则一齐把眼睛转向艾希莉的方向。 乌鸦们依旧停在高处,沉默着,无动于衷地凝视着这一切。 艾希莉又一次迈开腿,向三人冲了过来。它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已经到了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塞西在慌乱中开了一枪,几乎没有伤到它,它挺身再次扑上来的时候,肖恩跳到塞西身边,压低身形,挥起球棒扫在怪物的双腿上。 怪物的反应非常快,那双人类形态的腿瞬间收回了肉里,但这也导致它像巨大的肉虫一样倒在了地上。 它并不依赖腿部走路,所以瞬间就又站了起来,不是像人类那样从躺姿站起,而是像被重塑的黏土一样,直接由横倒在地的形态变成竖直形。 借着这个机会,肖恩拉着杰里和塞西一路狂奔。他想起了在动物纪录片里看过的知识:食草动物在躲避追猎者时,会故意转弯或Z字型跑跳,比起直线向前跑,这样做更有逃脱的希望。于是,他们没有继续跑向空旷处,而是从岩山脚下转弯跑开。 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尖锐笑声,三人根本不敢回头。笑声刺耳到令人反胃的地步,这已经不是用狂喜可以理解的笑声了,它更像是未知的野兽在发出类似笑声的嘶吼。 塞西打了个趔趄,差点绊倒自己。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没有这些年轻孩子跑得快。 即使一开始能跟上几步,紧接着就会在几秒内落在后面。而肖恩一直拉着她与杰里,从他的姿态看,他已经被速度慢的人拖住了脚步。 塞西甩开肖恩的手,转身,举枪,朝着涌动袭来的怪物开枪。她做这些时极为利落,肖恩听到枪声,才发觉她竟然停下了。塞西朝他高喊:“继续跑!别过来!” 子弹打进怪物的肉里,就像被厚重的凝胶吞没一般。怪物的身体确实会因为冲击而停顿,但它并不惧怕枪伤,马上就又会欺身上前。塞西极为熟练地连续换弹并继续开枪,硬是暂时让怪物没法靠近。 肖恩当然并没有听塞西的话。他抓紧球棒,刚想转身回去,杰里用力一把抱住他的腰。 肖恩愤怒地看向杰里,正要说什么,杰里抢先喊起来:“你看这边!看!快看!” 他边喊边用力拉扯肖恩,肖恩随之向看向右手边。近在咫尺的岩山壁上,赫然立着一扇黑木拼成的双开拱门。 它嵌在山石上,左右各有一道横向的加固铁板,铁板上钉着不同色金属雕成的鸟头,鸟嘴里衔着门环。右侧门板半人高的位置上刻有六芒星与衔尾蛇,蛇身围成的环形中有个他们不认识的符号。 根据从前的经历判断,这门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肖恩问:“你该不会是想进去吧?” “不是!”杰里盯着与塞西僵持的怪物,“我们把艾希莉弄进去!” 肖恩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认为它是能回家的门?” 杰里说:“当然不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管它能不能回家都行,反正它肯定是那种门吧……就是,我们知道的那种,进去就没法原路返回了!” 肖恩恍然大悟,对杰里点了点头。 也许真的可以把艾希莉想办法弄进这扇门里。如果这扇门能回家,那么艾希莉就会第一个回去,接下来的事情就要交给医学了……如果这门不能回家,而是通往其他区域,那么至少他们三人能够暂时摆脱艾希莉。虽然门内情况不明,但总比和艾希莉你死我活要好。 塞西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她没敢回头去细看,只是用余光注意着肖恩的动作,争取配合他的计划。肖恩绕开一段距离,打算从另一侧靠近艾希莉,争取让她朝门的方向移动。 TBC 50 塞西减少了开枪次数,只从侧面保护肖恩不被伤到,肖恩不断挥舞球棒,故意越来越靠近怪物,当怪物差点接触到他的时候,他就赶紧敏捷地躲开。怪物对敢接近它的人更执着,所以就这样不断地朝着肖恩的方向欺近。 杰里留意着时机,咽了一口唾沫,用腰斧轻轻推开岩山上的门。 鸟头衔着的门环打在加固铁片上,发出冷冽清脆的响声。 门内十分昏暗,但又不是完全漆黑,站在外面,能够看到凹凸不平的地面和墙壁。 这和杰里在自己家厕所外看到的“门”并不太一样,他见过的那扇门里面是黑漆漆的,打开手机电筒都照不了多远。 他回头看了一眼,艾希莉的触须差点缠住肖恩的脖子,幸好塞西及时开枪,分散了它的注意力。 艾希莉越来越靠近,等到它离门够近了,塞西就可以利用开枪的冲击力让它倒入门内。之前它已经这样跌倒好几次了,虽然它每次都能不痛不痒地把瘫倒的肉再竖起来。 杰里保持着谨慎,推门的时候轻轻用力,保证一点也不让手臂伸进门内。他把另一边门板也推开,让整扇门彻底大敞,然后马上闪身离开。 与此同时,枪声在近距离响起,一阵裹挟着狂笑的强风从杰里背后掠过。 他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和肖恩、塞西一起向着反方向跑开。 他门回头看去,艾希莉被成功地引到了门里。它肉团般的身体瘫在门内,肉褶里伸出的人腿像虫足一样分在两侧,像之前一样,肉团涌动起来,重新从中心竖起,用触须扒住两侧门板——它曲起双腿,以触须提供拉力,整团肉从门里弹跳了出来。 三人惊叫起来,一时几乎有些慌不择路。 “不对啊!她还能出来!”肖恩带着杰里绕了一大圈,躲开了怪物的猛扑,塞西则从另一侧闪开。 杰里也带着哭腔喊:“难道这不是那种门吗?” 塞西绕到怪物后面,干脆直接跑向岩山,钻进了那扇门里。看她这样做,肖恩和杰里也兜着圈子跑了过来。 他俩扑进门内,三人一起关上门并死死顶住。 外面的艾希莉撞了上来,并继续尖声狂笑,她的力气比之前还大,三个人能虽还能顶住,但也有好几次被她撞得脚步后退。关上门后,隧洞里太黑了,他们没来得及看清是否有门栓之类的东西,三人都挤在门上,谁也没摸到像是锁具的物体。 在怪物笑声的间歇,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扑啦啦的杂乱声响,似乎是群鸟振翅,一齐飞上天空。 大概是那些乌鸦。之前它们一动不动,现在又全都同时飞了起来。 听到动静时,肖恩还担心它们也来撞门,幸好这并未发生。当振翅声完全消散时,艾希莉也不再撞门了。 但它没有走,它的几条触须还留在门板上,从门内可以听到它们扑啦啦地动弹着。 过了一小会儿,它又把整个身体贴到门上,左右蠕动,蠕动到门的范围以外,扭动着离开,在外面转了几圈,又回到门前。 它一会儿贴着岩山拍打,一会儿又蠕动到门上,然后又忽略了门。 它似乎陷入了困惑。 三人不敢放松,仍然死死抵着门。 外面传来噗叽噗叽的声音,声音十分耳熟,不久前他们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就是艾希莉从人类原貌变成肉团的时候。她从皮肤中挤出一个个肉疣,肉疣扩大并连成一片,那时她就不停发出这样的声音。 很快,声音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穿高跟鞋走路的哒哒声。 “哈哈哈真奇怪,你们去哪了?”她又开始说话,“你们这些怪物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好难过啊你们真恶心你们太笨了你们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 她吐字清楚,说的话却毫无逻辑。最后,她又开始笑个不停,笑声不带任何嘲讽或恶意,是真被逗到情难自禁时的笑法。 她笑到不停抽气,并一直在门外走来走去。门内的三人保持着安静,不知该怎么办。 四周突然亮了起来,三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经历过视野突然改变,肖恩还以为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可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是石洞里亮起了两排小灯。 真的是灯。它们连着电线,被固定在石洞顶端两侧,每隔几英尺就有一小盏。 灯光是橘色的,亮度很低,如果不是它排列得比较稀疏的话,倒有些像节日用的小彩灯。 “这是真的灯!”杰里忍不住感叹,“这也是真的门!” 说完后他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他赶紧捂住嘴,紧张兮兮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外的艾希莉仍然在哒哒哒地走来走去,没有走远,也没有什么反应。 “它好像听不见我们。”塞西说。 “如果我们现在开门会怎样?”肖恩问。 杰里连连摇头:“我觉得不好吧……” 于是,三人一齐望向洞穴深处。 洞壁虽凹凸不平,但也能看出是人工开凿而成,两排小灯就像路标一样,无声地为人指引方向。 “我们要往里面走走吗?”塞西说,“也许这里和方尖碑一带是相通的。看起来有人在这儿,而且是理智的正常人,你们看,他们懂得开掘隧道,还能布置灯,这至少说明他们有发电机。” 两个少年人点头同意。在异常的环境中看到熟悉的东西,会让人感到放松很多。 最终,他们决定只往里面走一小段,绝不转弯,绝不走岔路,如果没有灯了就返回来。总之先不要太深入,只是去看看情况。 ============================= 从岩山到方尖碑的这一路上,列维和莱尔德看到了数不清的怪物尸体。有些还能看出原本形态,也有些碎得稀烂。 比如他们刚刚路过的“狼”尸体。它是被拦腰斩断的,形态相对完整,它的体型很大,毛发较多,很像奇幻故事里的狼人,但手脚仍是人类的形态,只是被放大了很多倍,它的头部因为被前后拉长,所以远看像狼,如果离近看,其实它的正面是人脸,脑后也是人类,而侧面则有三个头叠在一起那么长,就像被扭曲变形的照片。 莱尔德习惯于把这样的东西称为“尸体”,其实严格来说,他不该用这个词,它不是“尸体”,它还活着。 这个“狼”的上下半身已经分开,正在分别向着不同方向爬行。上半身发现了列维和莱尔德,呼哧呼哧地向着他们爬过来,幸好它爬得比较慢,轻松就能躲开。 列维指出,从现存结构来看,这“狼”的上下半身之间缺少了一段。大概它缺失的身体是被别的生物吃掉了……很可能是艾希莉干的。 “狼”已经算是相对完整的了,更多的是难辨原型的碎肉。其中有不少还在一鼓一鼓地动,也不知是神经反应还是真的活着。 从一路上的经验来看,这个地方的怪物好像真的不会死,但这种“不死”并不意味着无损。 它们可以被击伤,可以被吓退,会因为切割而损失形体,也可以因为被别的生物吞噬而消失……头或心脏都不是它们的要害,它们可以被毁灭,却不会出现常见概念中的“死亡”。 列维用斧子捅了捅脚边碍事的尸块,从背包里找出小瓶,取了一块肉当样本放了进去。 一回头,他发现莱尔德也在干同样的事情,而且用的是瑞士军刀上的小剪子。 “你竟然没有吐。”列维感叹道。 莱尔德把塞好的小瓶放回提箱里:“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但之前太紧张,没时间,也不敢停下来。” 列维问:“你以前经常见到这样的场面吗?即使是普通人类干的。” “不经见常。其实我一直在忍耐恶心,只是没有吐而已。我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感到恶心的时候也会保持体面,只会默默难过,不会呕吐。” 列维嗤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莱尔德用力眨了几下眼,捏了捏眉心。 其实莱尔德没说谎,他确实觉得这一切都很恶心。据说深呼吸能够平稳心绪,但他完全不想在这样的空气里深呼吸。 他决定还是说点什么,说话能转移注意力:“我一直在想,艾希莉竟然这么厉害吗?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因为吃东西而成长了……那她怎么成长得这么快?正常来说,就算有人给她一种超能力,她恐怕也得训练一段时间才能运用自如吧?” 列维说:“她从人类变成四只手的模样,也才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许越是变得奇怪,继续变化的速度就越快。” “那些被剥皮的人好像就没什么‘成长’,”莱尔德说,“艾希莉称它们为居民,它们肯定在灰色森林里存在了很长时间。它们怎么就不会在被伤害后迅速成长?” 仔细一想,这些怪物好像都挺欺软怕硬的。 红怪物围攻过艾希莉和罗伊,但当面对嵌合人的时候,它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莱尔德开枪打中其中一个的时候,它没有死,也没有马上反击。 它们害怕嵌合人,也害怕“成长”后的艾希莉和罗伊,面对子弹的时候,它们相对来说也并不算特别英勇。 还有,塞西讲述她遇到的东西时,说它们会跟踪她、观察它,但似乎不会主动攻击。 一旦塞西打中了其中的某个,剩下的就更加不敢靠近。这感觉就好像是…… “怪物……”莱尔德轻轻说。 列维回头:“什么?” 莱尔德说:“你还记得艾希莉说的那些疯话吗?她说过‘怪物’这个词。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不是谩骂,也许我们确实是怪物。” 列维背对他继续向前走,想了想,说:“有道理。我们觉得它们是不可理解的生物,说不定它们看我们也一样。” 莱尔德说:“列维,想象一下,假如你是一个人类……” “我本来就是,谢谢。” “噢,我是说,假如你是一个正常人,”莱尔德接着说,“周六晚上你在街区里夜跑,突然在路灯下遇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生物,它看起来……反正你就想象一个特别怪的东西吧,任何你看过的怪物都行。这时你会是什么反应?” 列维挺认真地想了想,问:“我有武器吗?” “没有!你在夜跑呢。” “我至少应该带一把防身的枪。我确实会这样做的。” 莱尔德一手扶额:“你根本没有认真想象!这反应一点也不‘普通人’!人看到怪物,或者看到手拿电锯的壮汉,他要么在原地吓傻,要么慌乱逃命,要么试图沟通,如果确定逃不掉了,也许还会拼死一搏。如果那怪物根本不动弹,或者虽然有动作却完全没有关注你,那么你也许会壮着胆子多看两眼,胆子大的人说不定还会跟上去继续观察。” 列维点点头:“嗯,差不多吧。所以呢?” 莱尔德说:“你不觉得吗?没皮的‘居民’对我们的反应,就像我们假如看到怪物时的反应。它们大多数比较谨慎,人多势众时则变得很勇猛。而艾希莉、罗伊和那个灰色猎人都不一样,它们有极强的攻击欲望,比别的怪物主动得多。他们三个都是从‘进门’的人变化而成的。” “没有皮的怪物没准也曾经是这样。” “或许吧,但它们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你不觉得吗?而且,灰色猎人来到这世界那么久了,连他都认为它们是一种原住民。” 列维放慢脚步。莱尔德的话让他眉头轻颤了一下,但他没有马上说出内心的疑惑。 他问:“那么山谷里的红土地呢?它又算是什么?我看它的攻击欲望挺强的。你认为它也是某个人类变成的吗?” 莱尔德说:“我不知它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它存在了很长时间,经历了无数种成长,已经变成我们不太能理解的结构了。而且,它的攻击欲望并不算很强。” “那么凶残,攻击欲望还不强?” “确实不。它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出来吃人,它平时安静得很,只在需要进餐时惰性进食……鲸吸入磷虾的时候,如果磷虾能发言,它们会怎么说?它们也会觉得鲸的攻击欲望太强。可是鲸根本不觉得自己攻击了谁。” 列维撇撇嘴,没有评价这个比喻。 莱尔德继续说:“比起那些怪物,艾希莉、罗伊和嵌合人显然很不一样,据艾希莉所说,罗伊的精神一直不稳定,甚至沉迷于猎杀,而艾希莉……她一开始还保有原来的意识,现在也变疯狂了。还有嵌合人也是,显然他对我们并不友善,而且比红色怪物的胆子大很多。对待罗伊和艾希莉时,他可以帮助快被吃掉的他们,还顺手帮他们‘健康地’成长为怪物,而他们一旦与我们接触,并且越来越有找回人类意志的倾向,他就开始猎杀他们。” 列维说:“嗯……所以,也许其他怪物的来历与他们不一样?” 莱尔德说:“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这么想,没什么根据。”他抬手指指越来越近的方尖碑,“我们快到了。也许它真的是某种线索,能帮我们找到答案。” “莱尔德,”列维走近他身边,和他肩并肩,“听你这么一说,我产生了若干个疑问……” “你问吧,但我不一定能答对,还很可能会误导你。” “第一,你为什么会知道谷底红土地究竟是什么东西?” 莱尔德叹了口气。之前肖恩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好在肖恩很快被别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没有继续追问。 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回答,列维又问:“第二,你怎么能肯定,灰色嵌合人也曾经是人类?” 莱尔德一怔,下意识看向列维。列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两人眼神正好对在一起。莱尔德心虚地移开目光。 莱尔德不禁腹诽:我真是傻,列维·卡拉泽才是最应该心虚的人,他早就知道嵌合人的身份,但他什么也没提。 列维又问:“第三。你被嵌合人抓住了,它没有伤害你。它真的是因为善良或怜悯而没有伤害你吗?还是他对你另有打算……” 莱尔德叹着气摇头:“那时我的意识不太清晰,我……” 列维没有让莱尔德把话说完。他突然停下脚步,抓住莱尔德的手臂,把回避着目光继续向前走的莱尔德拉回身边。 列维盯着他:“第四个疑问,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是嵌合人告诉你的吗?” 被死死钳住手臂的感觉让莱尔德十分不适,他不悦地盯着列维,想挣开他的手,但没有成功。 列维记得莱尔德很排斥肢体接触,但他没有放手,还用另一只手扣住莱尔德的肩膀。 “有些问题,之前我就很想问……”列维说,“但是当着那两个小孩和塞西的面,我们不太方便讨论这些。现在我们好好聊聊。” 列维这样说的时候,莱尔德的身体越来越紧绷,他一只手按着胸口,畏缩地低下了头。 列维问:“它还告诉你什么了?” 莱尔德小声嗫喏着:“呃,先放开我……” 列维说:“莱尔德,你想送杰里和肖恩回家,也想帮塞西找到女儿,对吧?也许你获知的东西里就有线索,所以你得把它们说出来。这是为我们大家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莱尔德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然后整个人瘫软下去。 列维一惊,立刻扶住他的肩膀,缓缓蹲跪下来。 莱尔德的头靠在列维手臂上,表情惊恐,甚至略显狰狞,他缓缓抬起手,抓向额头,做出狠狠撕掉什么的动作,然后猛地歪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列维。 “你不是实习生。你是谁?” TBC 51 实习生冲好咖啡,坐下来戴上耳机,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被暂停的录音继续播放,耳机中传出导师的声音。 录音的前半段是实验过程记录,现在播放的后半段是导师的总结。实习生翻过一页已经写满的纸,熟练地记录出接下来的字句。 2002年4月4日,PM3:10,第二十九次完整认知探查,已结束。 受试人目前状态: 急慢性疾病:无。精神与认知:正常。形体:完整。是否适宜继续接受探查:是。 探查开始时受试人对提问有反应,能对外界给予的刺激给出有效且准确的回应,3分25秒后,受试人不再回应提问,对外界刺激仍有反馈,但反应明显过激,出现定向障碍。反应与以往探查中的表现总体一致,略有加重趋势,应在后续探查中继续观察。 进入受探查状态5分钟后,受试人开始主动描述所见,内容与已记录探查结果一致,仅有少量的用语差别。本次探查无明显进展。 另:根据监控显示,受试人在临床上被长期检测到脑波节律的结构破坏,受试期间亦未见好转,每次受试时未见明显区别。 在非探查状态下,受试人能够正常处理符合其年龄之能力的事务,与人沟通流畅,态度友善。这一点与其诊断结果呈现轻微相悖,即受试人并未出现与检查结果对应的临床症状,目前尚无解释。 照例已附上本次探查全程录音。 下一次认知探查时间:未定。 先这样吧,你找个时间…… 最后那句就不用记了。实习生按掉录音,取下了耳机。 他盯着灯下泛黄的纸张,检查了一下记录,把它和另一只小型磁带塞进牛皮纸信封里。一份纸质记录,一份录音拷贝。 实习生起身走出房间。他本应该直接走向楼梯口,却忍不住回头向楼道尽头望了望。莱尔德·凯茨的病房在那边,现在那孩子肯定还没睡,不是在写日记就是在偷偷听歌。 去年圣诞节时,实习生送了他一只iPod,里面存了不多的几首歌。莱尔德非常满足,并且经常为此连日记都忘了写。 实习生想着,今晚得去把那个小电子产品要回来充电。病房里没有能供病人自由使用的电源插口。 实习生下了楼梯,离开破旧的小楼,进入主院区,在大楼侧面的花园里找到了信使。 信使平时是医院的警卫,他为学会服务了几十年,熟知流程,每到需要的时间,他就会在这里边抽烟边等待。 交接工作的次数多了,实习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让老警卫抽烟时注意安全,不要被医院工作人员发现。 老警卫笑了起来,说实习生和别人很不一样,别人要么一起抽烟,要么劝人少抽,而他劝人的理由竟然是“别被医院的人发现”。 借这个机会,实习生和老警卫聊了一会儿。他提到,医院里的普通医生见到他时,总是惊叹“你怎么这么年轻”,这一点经常让他提心吊胆,担心引人怀疑,好在他有一份看起来能解释年龄的合法履历。 老警卫说:即使不和真正的医生比,而是和别的见习导师比,你也算是特别年轻的了。带你的导师看起来和我岁数差不多大,别的见习导师至少也得有三十岁左右,像你这么年轻的人,大多数都还在封闭受训。猎犬和信使里倒是有不少年轻人,在导师里可太少见了。 他说得没错,连实习生自己也觉得稀奇。封闭受训的时候,他是直接被导师指名带出来一对一进修的。比起另外几名受训者,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特别之处到底在哪。 因为那次闲谈,他和老警卫的关系变得自然了很多。 他们变得更像是普通的熟人,而不是导师助理和信使。 今天,实习生照例把需要传递的资料交给信使——除非在封闭的内部办公环境中,否则学会从不使用网络或邮政来异地传递信件,他们依靠的都是自己的信使。 警卫收下东西,照例靠在墙边和实习生聊了一小会儿。 当实习生说起“关于莱尔德·凯茨……”时,老警卫连连摆手:“停,停。不能和我聊这个话题。” “好吧,”实习生想了想,“你知道今天晚餐时间有个病人突发癫痫,还咬了护工的手吗?” “哦,知道。那个护工还和我挺熟。” “我听说那个病人有意识障碍什么的,病情很复杂,而且偶尔有攻击性。” “是啊,怎么了,为什么说起她?” 实习生想了想:“如果有一个人,他的很多检查结果都与她非常相似,但他却没有她那样的临床表现,你觉得这正常吗?” 老警卫叹了口气:“我不是医生,我不懂这些……还有,我真的不能和你讨论莱尔德。” 实习生尴尬地笑了笑,彻底放弃了这个话题。 又聊了一会儿后,老警卫与实习生告别,拿着东西去了停车场。他作为医院警卫的休息日“正好”开始了。 实习生回到主院区后面,一抬头,正好看到莱尔德住的病房窗户。 莱尔德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与铁栅栏,对他挥了挥手。 实习生快步走进楼里,准备去帮莱尔德给播放器充电。他暗暗想着:现在导师几乎无法从莱尔德身上探查到更多东西了,而且,因为能从莱尔德身上诊断出一些脑病特征,所以导师无法确定探查到的东西是否具有价值,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也许导师就会放弃继续对莱尔德进行探查…… 实习生很希望莱尔德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最好不要让导师有什么新的发现。 多坚持一段时间,导师就会将莱尔德判断为“无研究价值”,那时莱尔德就自由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实习生也对导师隐瞒了一些事情。 尽管他也对那些事感到不安,尽管他也非常想得到答案,但他还是没有把它汇报给导师。 从大约第十几次探查后开始,莱尔德经常用极为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起初,实习生以为莱尔德是在害怕记忆中浮现出的事物,或是探知时用的符文共鸣引起了肉体痛苦……后来通过一次次观察,他逐渐确定,莱尔德的眼神就是针对他的,而不是对别的东西。 每次探查结束后,导师暂时离开去收拾东西,留下实习生负责观察和安抚莱尔德。莱尔德的“噩梦”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他平静下来,先经历短暂的昏睡,然后会渐渐苏醒,就像经历了一次不够安稳的午睡。 莱尔德会慢慢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看四周,然后要么快速恢复神志,乖巧地询问“治疗结束了吗”,要么会在看到实习生时露出惊恐的眼神。 这眼神转瞬即逝,接下来,莱尔德会彻底清醒,并且忘记之前的所感所见,就像人们会忘记梦境一样。 今天下午,探查结束后,实习生照例留下观察莱尔德的情况。然后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莱尔德顺利醒来,涣散的眼神移动到实习生身上之后,立刻变得充满敌意与恐惧。与以往不同的是,莱尔德眼中的惊恐没有马上消失,而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他还小声地问:你不是实习生,你是谁? 实习生一开始误会了这个问题,还以为这孩子指的是“你不是真正的实习医生”。 反正导师不在,实习生甚至诚实地回答:我确实不是,但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这是规定。 然后,莱尔德陷入严重的惊恐,开始语无伦次,有时小声自言自语,有时大哭着喊救命,还用双手不停抓着胸口的衣服,像是打算挖开皮肉又办不到一样…… 这状态大概持续了一两分钟,在引起别人的注意之前,莱尔德终于平静下来了。 他紧闭的眼睛再睁开,望向实习生,眼神里有一种“幸好只是梦”的解脱之意。 实习生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导师,最后他决定不说。 如果将来导师亲自发现了,那他就假装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果导师从没发现,那就更好。 实习生认为,莱尔德本人大概也不知道这一切。每次探查后,导师都会照例对莱尔德进行记忆干扰,这孩子的脑子一片支离破碎,连刚刚经历过什么都不太清楚。 他不会记得自己在探查中重走了哪些回忆里的路径,不会记得噩梦中重现的场景,更不会记得自己是如何惨叫和挣扎的…… 他也不会记得意识模糊时的所见所感。无论是探查刚结束的那几分钟,还是从正常睡眠中刚醒来的模糊时刻。 他会忽略一切在“朦胧状态”下产生的记忆。导师说,这也是记忆干扰的副作用之一。 实习生走到莱尔德病房前,隔着门,听到屋里传来哼歌的声音。 莱尔德趴在窗口,塞着耳机,跟着音乐哼唱,唱得完全听不出调子,只能认出歌词:她的心被蒂凡尼扭曲,她开着一辆梅赛德斯奔驰,她拥有很多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实习生认出这是一首很老的歌,他小时候听过。歌是他选的,他不知道现在的年轻孩子都听些什么。在别人眼里他也很年轻,但他确实不知道那些。 “蒂凡尼是谁?”实习生推门走进去。 莱尔德飞速拔下耳机,转身发现来人是谁后,他立刻放松了下来:“啧啧,你一定是个书呆子,你连蒂凡尼都不知道,那是……”他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她是很多年前的美国小姐,当年很多男孩子的梦中情人。” 实习生笑了笑:“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它是珠宝品牌啊?” “那你还问我!”莱尔德胡说八道未果,一脸不悦地把iPod丢在床上,“行了行了,去帮我充电!” “逗你而已。小骗子。” =================================== 列维不知道该怎么办。 莱尔德躺在他手臂上,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和上次有点相似。在悬崖边的时候,莱尔德也曾陷入惊恐并且胡言乱语。他认为自己还在精神病院里,那次他似乎也提到了“实习生”这个词。 列维在莱尔德耳边打了下响指,又拍了拍他的脸,他没反应,显然这不是睡眠,是昏迷。 一个被打肚子、被皮带抽腿、被电击都毫不畏惧的人,被人抓着胳膊逼问了几句,竟然就脸色苍白地昏了过去……这简直是一个喜欢玩极限运动的豌豆公主。 正在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列维忽然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注视着。他猛抬起头,前方不远处,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方尖碑下,与影子几乎融为一体。 那人察觉到了列维的目光,缓步向他走来。 列维把莱尔德放在地上,站起身,一手握紧斧柄,一手悄悄摸向腰后的枪。 距离他十码左右时候,那人停住脚步。在这距离下,列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那人全身都包裹在黑布条中,就像一具绑着黑色绷带的木乃伊,他戴着鸟嘴面具,就像古时候医生戴的那种,面具是金属制成,上面锈迹斑斑,覆盖住整个面部,眼睛的位置绕着黑绷带,把面具和头颅紧紧扎在一起。 黑绷带人十分恭敬地后撤一步,行了一个夸张的古典躬身礼。 随着他的动作,方尖碑的影子似乎在一瞬间伸长了不少,完全覆盖住了他,影子的边缘就在列维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列维问。 黑绷带人从躬身礼中直起身体。他的声音不是从面具下方,而是从地面的影子里传了出来:“恭迎您的到来,触摸真理的拓荒者。信使雷诺兹前来为您服务。” TBC 52 列维有些惊讶。“第一岗哨”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第一岗哨”是学会内部流传的逸闻,连最资深的导师们也无法保证它一定存在。 学会正式承认的内部历史起源于十九世纪,在这之前,就存在有关于“第一岗哨”的传闻了。 学会成立以前,也一直有大量科学研究者和神学家组成团体,探索隐秘的真理,世世代代为此奉献人生,早在中世纪晚期,就有人成功观测并记录了“高层”的出现,并试图接近并探索。 “高层”并非指领袖或贵族,而是“更高之洞察层次,超于人类视野”之意。在中世纪,抱有这种追求的人足以被烧死好几次,所以当年的学者们也很难留下内容明确的相关著作。 尽管如此,仍有很多典籍侧面描述了与此有关的目击事件,甚至探索记录。由于年代久远,后人难以分辨其中哪些是文学虚构,哪些是真实记录。 其中也有些典籍的情况较为特殊:书写者的经历也许是真实的,但最终呈现的内容却过度结合了神话与宗教元素,形成了想象产物,而不是客观记述。因为书写者会受到自身信仰和精神状况的限制。 学会正式设立以后,导师们在进一步探寻真理的同时,也不断回顾着所有流传至今、保存完好、翻译明确的相关典籍。他们发现,大多记录都不约而同地出现过这样的描述:已经有拓荒者成功接触并进入了“高层”,但他们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回到原社会,也很难与原社会取得联系。 这种描述很可能只是善意的猜测和祝愿,所以学会并未完全采信。不过,学会很认可这种思路,并正式制定了“岗哨”这一规章:每个拓荒者都有义务寻找或设立岗哨,以便更好地进行探索,并迎接后人。 在学会的发展过程中,导师和猎犬们把传闻中最早设立、一直存在的集合地称为“第一岗哨”,并且要求每一个后来的拓荒者都尽可能去寻找它,因为那里有可能沉淀着从古至今每一位拓荒者留下的信息,收纳着他们能奉上的所有真相。 学会的大部分成员都听说过“第一岗哨”,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它真的存在。大家觉得这就像“月球后面的太空基地”一样,虽然有一点可能,但多半只是个有趣的猜想。 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学会监控到一件值得注意的案例,它依稀证明了第一岗哨的存在: 一名中年男子失踪多日,当时大众以为此人遭遇意外,学会内部认为他的失踪颇有蹊跷,很可能与不协之门有关。没过多久,他竟然顺利归来,也许说“顺利”并不准确,他虽然没有形体上的缺损,精神却已经破碎不堪。 在他弥留之际,他的疯言疯语中有许多令人惊讶的细节,有些完全符合古籍中对“高层”的猜想,还有些描述了“第一岗哨”的特征,甚至,他还提到了一个名字,与学会几十年前招募的第一位信使同名。 那名信使身份特殊。他是第一个在学会正式成立后进入不协之门的拓荒者。 尽管透露出种种讯息,但那个中年男子并不是学会成员,而是一名作家。他的敏锐程度极高,曾经引起过学会的注意,有数个学会成员秘密地接近他,并以普通友人的身份与他交往,但他并不知道学会的存在。 对外界而言,此人临终的种种表现只是癫狂症状,而对学会而言,他提供的线索却极为珍贵。 遗憾的是,学会无法得知他究竟是如何“回家”的,无论是通过言语询问,还是利用催眠手段,他崩溃的心灵都无法给出明确答案。 列维读过一些相关的非涉密文档,并且知道资料中“第一个信使、学会成立后的第一个入门人”的名字。雷诺兹,就是眼前戴鸟嘴面具的人自称的名字。 除此之外,“方尖碑”这一概念也曾在古籍中无数次出现,有些被记录为可见的实体,也有些被认为是修辞上的比喻。所以,当远远看到方尖碑时,列维立刻就想到,这是他必须前往的方向。 戴鸟嘴面具的人如果真是“信使雷诺兹”,那么他在此处驻留的时间肯定已经相当长了。 “你是哪一年出发的?”列维问。 雷诺兹动了动头,没回答,虽然有面具的遮挡,列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向着地面。 片刻后,地上的影子里发出声音:“过于久远,我的头脑不够清晰,实在难以回答。但这不重要。” 列维说:“我是出于谨慎才问的。你说话时几乎没什么口音,这让我觉得很不真实。如果你来自与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区,我应该能从你的言谈中听出不同味道。” “啊,关于这一点……”雷诺兹说,“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现在,并不是我在说话。” 他慢慢抬起手,用裹满黑布条的手指指着地面。 列维点了点头。 雷诺兹说:“我并没有说话。我没有办法以嗓子、以口腔来对你说话。我只是让你感知到我在与你沟通。你听到的,是我的沟通,而不是我以发声器官构成的声音。” 列维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信使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做出回答:“抱歉,我无法解释。并非保密,而是我没法解释自己不了解的原理。正如……哺乳动物懂得吸吮乳汁,它们掌握得十分熟练,也深知自己的欲求为何。但如果询问一个婴儿‘你是如何做到的’,它无法作答。” “它”。列维稍稍品味了一下这个用词。至今为止,他见过的信使少说也有十几人了,但面对这位第一岗哨内的信使,即使身为猎犬,他也会产生一丝幽微的畏惧感。 列维又转念想,也许不该思考太多,应该以对待信使的普通态度来应对。于是他问:“导师对我们有什么指示?” “岗哨内的一切,您能领会的一切,均为指示。” 列维并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他问:“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雷诺兹再一次躬身行礼,手掌指向方尖碑影子的边缘:“您的钥匙可以打开岗哨大门。” 列维从领子里摸出了猎犬的铭牌。雷诺兹对他点了点头。 列维看了一眼地上的莱尔德。他只是在想是否需要扛着他走,还是拖着就行……信使大概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对他说:“请带着您的旅伴一起,他也是已被岗哨接受的拓荒者。” 这话反而叫列维疑惑了起来:“被岗哨接受?” 雷诺兹说:“岗哨隐藏在视野之外,很难被察觉,而我们只主动接触有资质者。” 列维回头看了看他们来时的路。这么一想,并不是杰里、肖恩和塞西消失了,那三人还在原地,是他和莱尔德消失了。 “这个人不是学会成员。”列维把枪和斧子收拾固定好,从地上拽起昏迷的莱尔德,把他一只胳膊架在肩上,“他也有‘资质’?” “是的,”信使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似乎是为给列维留出空间,“他有着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的罕见资质,犹如……我的某位旧友一样。” 列维带着莱尔德向前走了几部,再迈出一步,它们就可以踏进方尖碑投下的阴影里。 他隐约听到了一种杂音,像是钥匙插入锁具咔嚓作响的声音。如果仔细聆听,声音并不真的存在。 他走进影子中,同时望向方尖碑。他突然意识到,天空是如此暗淡的灰色,竟然也可以投下边缘锐利的漆黑影子。 ======================== 列维翻了个身,睁开眼睛。 他竟然是躺着的,刚才是侧卧,现在变成了仰面朝天。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望向方尖碑,感慨地面上的影子……然后他就在这里醒了过来。他感到头脑清爽,体力充沛,完全是睡了一场好觉。 周围摇曳着幽微的火光。他稍稍支起身体,看到一面石砖墙,紧贴墙角的地上燃着一簇簇白蜡烛。 墙上用黑漆刷了一行粗粗的字:勿视自我。 列维盯着它好一会儿,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能看自己吗?” 周围安安静静,没人回答他。那个戴鸟嘴面具的“雷诺兹”不在这里。 在爬起来的过程中他必然要看到自己的身体,这让他不禁又看了看墙上上的“勿视自我”。 好在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妥,连衣服都没怎么弄脏。 他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这是一条低矮甬道的尽头,甬道的宽度长于高度,延伸向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 他掏出追踪终端,上面只能显示莱尔德的信号,伊莲娜的信号再次消失了。相对位置显示,他们仍然在外面那片乱石嶙峋的区域,没有移动太多。 莱尔德在他身边不远处,贴着一边的墙壁,侧躺蜷着腿,双手拢在身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十分香甜。 趁着莱尔德还没醒,列维从马甲口袋里摸出一板药。当初学会通过信使交给他的皮夹里有无墨笔,还有这样两板共12粒药。列维手里这板药还剩四片,他已经用掉两片了。 第一次用药是在进门之后不久,趁莱尔德没发觉的时候。 第二次他没吃,他不小心把药片弄丢了。当时是在谷底,他们面对着灰色猎人和凶残的红土地,他已经把药片攥在了手里,却因为种种意外而没来得及吃。 药片落入地面,随着无皮怪物的尸体一起被吞噬了,也不知它对食人红土有没有效果,多半是没有,毕竟才这么点剂量。 列维考虑着,要不要再吃一片。 按说,从现在开始他应该尽可能保持清醒,而不是让感官变得迟钝。他找到了第一岗哨,遇到了自称雷诺兹的信使,这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重大收获。 但他又担心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也许会遇到他无法面对的意外……如果他因此而变得精神不稳定,就不很难再继续追寻伊莲娜的行踪了…… 按照教学中的要求,这种药的摄入方式是按需应急服用,不必定期,如果一定要连续服用,48小时内不得超过一次,每次的服用间隔越长越好,不建议连续服用。如果短时间吃得太多,或者长时间大量摄入,人的精神反而有可能遭受不可逆转的伤害。 在山谷下,列维差点就超量了一次,虽然浪费了一片药,也许反而挽救了他的健康。 列维考虑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不吃药了。他对自己做了几个认知上的测试,能确定自己状态正常,没有受到之前那些遭遇的影响,那么他暂时应该不需要药片。 他望向莱尔德——也许应该偷偷给莱尔德喂一片药,因为莱尔德的精神状况显然非常不正常,他肯定受到了灰色怪物的某种影响,但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门道。 给他吃药可以帮他稳定心神,在一定时间内,他将能够自然地接受任何发生在自身和外界的事情,也许还能平静地回忆一下与灰色猎人的沟通过程…… 列维坐到莱尔德头边,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偷偷地”喂人吃药。 他有办法强迫别人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但对方肯定会发觉,不但能发觉,还多半得挣扎着叫唤。莱尔德本来就害怕肢体接触,还有住精神病院的经历,如果他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人抱着塞药片……他搞不好真会当场疯掉,连药都来不及咽下去。 列维忍不住笑了笑。他想象出的画面并不悲惨,甚至还有些滑稽,。 那就只好先叫醒莱尔德,然后找个机会骗他吃药。反正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可以说给他抗生素什么的。 列维打定主意,叫了莱尔德一声,拍了拍他的脸。莱尔德蠕动了两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列维又更大力气地拍他,看他没反应,又捏他的耳朵,莱尔德在睡梦中烦躁地哼哼了几声,用一只手抱住头,挡住对着列维的侧脸。 列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侧躺的姿势直接拽成仰面朝上。“醒醒!”列维的声音和动作都够大了,“你休克了吗?” 这下莱尔德醒了。他猛地睁开双眼,还轻抽了一口气,看起来应该是被吓醒的。 列维并不感到抱歉。他刚想问些什么,只见莱尔德的表情忽然变得很痛苦,眉头越绞越紧,在睡梦中还正常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列维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这次莱尔德没有说莫名其妙的话,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疑似变回十岁,他的表情愈发扭曲,身体开始颤抖,喉中压抑着微弱的呻吟,似乎陷入极度痛苦,又因为太痛苦而无力出声。 他的手先是在地面上乱抓了几下,然后来到胸前,死死揪着衣服的布料,用力到指节泛白,就像要撕开自己的身体一样。 列维想到了心脏病或者癫痫。他抽出皮带,捏住莱尔德的下颚,掰开嘴巴,把折叠起来的皮带塞进牙齿和舌头之间,然后抓住莱尔德的手压到一旁,防止他过度压迫自己的胸口和咽喉。 莱尔德的挣扎力度渐渐弱了下来,但呜咽和颤抖还未停止。他的眼神并没有看向列维,而是完全陷入了失神状态。 猎犬的培训课程包括简单的应急包扎和心肺复苏,但并不包括诊断和处理各类奇怪的症状。列维只能凭大致经验行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处置是否正确。 莱尔德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抓紧胸口?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是他有会急性发作的慢性病,还是身上有什么至今未愈的旧伤? 这让列维忽然想到之前的事:莱尔德不仅害怕肢体接触,还很害怕被人看到身体。 在汽车旅店里的时候,列维拿着衣服推开浴室的门,莱尔德像猴子一样飞快地跳进了浴帘后面。 还有,在方尖碑不远处,列维故意按着莱尔德的肩膀问话,当时莱尔德也是一手按住心口,露出极为不适的神情。 想到这些,列维决定检查个明白。他一手继续按住莱尔德,一手解开黑色长衫的衣领,以及下面的纽扣。 TBC 53 莱尔德的黑长衫完全敞开之后,列维又开始解下面衬衫的扣子。中途莱尔德好几次又伸手过来,但不是要阻止列维,而是痛苦地抓抠自己的胸口。 因为他挣扎得太严重,列维决定先按照原计划喂他一片药。这药并没有镇痛效果,但可以让他平静一些。 列维捏着莱尔德的脸,从他嘴里取出皮带,迅速将药片塞进舌根处,然后将他的下颚往上一提。从喉结的滚动来看,莱尔德顺利地把药咽下去了。 在这过程中,莱尔德竟然哭了出来,也许只是吞咽反射造成的生理性流泪,也许是他的意识又一次回到了精神病院时期……列维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原因。 药片真的有用,不到一分钟,莱尔德的挣扎不那么剧烈了,他仍然闭眼皱眉,呼吸浅而急促。 列维解开他衬衫的纽扣,希望这能让他的呼吸顺畅些。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摸起来却几乎没有热度,像是从冷水里捞出来的。 列维做好了看到任何奇怪伤痕的心理准备,比如旧枪伤,贯穿伤,甚至可能是学会导师在调查时留下的符文之类……但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莱尔德的胸前没有任何异常,只有几道红痕,是刚才他自己乱抓造成的。 列维把他的衬衫衣摆又拉开一点,这才看到了一道疤痕。疤痕位于左肋,看起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列维想了想,把衬衫完全剥了下来,果不其然,这下他看到了更多的伤痕。 莱尔德的身上有数不清的疤痕,有新有旧。旧的变成了浅浅的白线,新的也已经愈合,但能看出应该是近期留下的。伤痕大多数位于躯干上,远离脖子和前胸,身体前侧和左侧的比右边的多一些。 列维把莱尔德推成侧躺状态,检查背部,背部没有疤痕,莱尔德上半身的疤痕基本都集中在躯干和左臂上,左臂上尤其密集,都不致命。右臂没有疤痕,莱尔德惯用右手。 刚看到左肋的疤时,列维还在猜想这是不是医院虐待病患的证据……现在看来并不是。从疤的方向和位置看,这些应该都是莱尔德自己干的。 虽然列维还没脱他的裤子,但能猜到他的大腿上多半也有伤——在凯茨家的浴室里,莱尔德想用疼痛提高感知力,他不愿脱裤子,坚持要求列维用皮带打他的小腿。 想到这一点,列维把莱尔德的裤腿挽起来,查看他小腿上的伤。痕迹的红肿还在,没有发炎,也没有从伤痕里长出任何奇怪的东西。 列维把莱尔德的裤管整理好,再替他穿回衬衫和黑长衫,还特意调整了枪带的位置,做出似乎根本没有人动过他的假象。 这些伤应该不是莱尔德伸手乱抓的原因。他抓的是胸口,和这些位置不符。 替莱尔德系胸前的扣子时,列维的手腕被“啪”地一声抓住了。他抬头一看,莱尔德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醒了?刚才你怎么了?”列维问。 莱尔德的眼神很清醒,而且非常平静。他没有再折腾,也没有因为周围的环境变化而惊讶。也许是药的效果。 “你在干什么?”莱尔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列维。 列维面不改色地说:“刚才你一直捂着胸口,似乎是呼吸不畅,所以我想……应该帮你解开扣子。” 莱尔德的表情有点僵硬,状态可谓介于疑惑与迟钝之间。他放开握着列维手腕的手,自己把剩下的扣子系上,慢慢爬起来,靠墙坐好。 他深呼吸了几下,抚了抚胸口,看向列维:“列维·卡拉泽先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从你对我吼‘你休克了吗’的时候开始,我就醒了……” 列维抿了一下嘴:“嗯?你是在做梦吧?我没说过这句话。” “你说了。你还拍我的脸,揪我耳朵,”莱尔德说,“那时我已经被你吓醒了,只是没法回答你。” 列维一脸关切:“你出现幻觉了吧?要不然就是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你刚醒过来,我没有做过你说的这些事啊。” 莱尔德一手捂眼:“你是把我当智障儿童骗吗!我真应该随时带个录音笔,而且得随时开着……”他的表情比刚才生动了很多,“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喂我吃了什么?” 列维回答得毫不犹豫:“止痛片。” “真的吗?我能相信你吗?” “信不信由你,反正你已经咽下去了,”列维说,“你刚才好像很痛苦,所以我才给你喂药的。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莱尔德确实好了很多,那种无法形容、无法理解、不明原因的痛苦消失了。他茫然地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药片的事:“我们这是在哪?” 列维诚实地回答:“应该是在‘第一岗哨’的内部。” “哦,岗哨,‘猎人’提过这个东西。”莱尔德说。 列维对此并不惊讶,他早就猜到莱尔德从灰色嵌合人那里得到过某些信息。 他暗暗观察莱尔德的状态:瞳孔扩大,表情管理迟钝,对外界信息易于接受,刺激灵敏度降低,思维易渗透……是药片生效了。 列维自己服药后的反应也是一样的。某些时候,猎犬需要让自己处于这种状态中。 莱尔德看到了石壁上的黑色大字“勿视自我”。甬道里黑漆漆的,只有这面墙下方燃着一大堆白蜡烛,就像是在刻意强调这句话的重要性。 “这写的是什么意思?”莱尔德问。 列维说:“不清楚。我和你一样刚醒来不久。在我们看到方尖碑后,你先昏倒了,然后才是我……”列维不动声色地撒了个小谎,隐去了信使雷诺兹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莱尔德想了想:“记得……你好像在问我关于嵌合人的事情,你态度不太友好,我叫你放开我,然后……” 他停下来,表情仍然很放空:“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感觉……我好像并不是昏倒了,起码一开始不是……” 他一开始时确实没昏倒。他醒着,表情无比痛苦,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列维,问“你不是实习生,你是谁”。 列维没有提这些。一半是出于客观判断,另一半是出于直觉。 客观判断是:莱尔德处于服药后状态,如果他不主动提问,那就是他根本不记得。 而直觉是:列维总觉得最好不要提起“实习生”这个词。 光是听到它,他的内心就会冒出一股无名的抗拒,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莱尔德呆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当时的感觉好像是,我突然‘没了’……” “没了?”列维还真的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看着我,”莱尔德指指自己,又指指写着字的石墙,“然后你再看这个,再看周围……你能看到这一切,但看不到自己。虽然你看不到自己,却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对吧?你不知道我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破甬道会不会坍塌,除了你自己的思维,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正知道的东西就是‘自己’。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状态,只要人活着,就处于这个状态中,对吧?” 列维仔细理解了他的话,点了点头。确实,这种“仅限自己”的主观感时时刻刻存在于每个人的感知之中。 莱尔德接着说:“那时我的感觉就是,我一点点地‘没了’。我的第一人称,我作为莱尔德·凯茨的感觉,全都没了。” 列维说:“但你又说你没有昏倒。难道昏迷或者睡眠不是这样吗?” 莱尔德抓了抓头,为无法正确传达这感觉而有些焦躁:“不是不是……和睡觉不一样,和昏倒也不一样。昏倒是完全没有意识了,等到醒来之后才能知道‘刚才我昏倒了’,而我的感觉是,我还在,但我自己不见了……唉,算了,你肯定听不明白我在讲些什么。” 列维确实没听懂,只能试着理解:“你看过关于濒死体验的报告么?是类似那种感觉吗?悬浮感,失去对身体的感知等等。” 莱尔德继续缓缓摇头:“和那个不一样……我找不到合适语言来形容它。而且我也不记得那之后的感觉,只能记得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而已。” 列维放弃了去理解。也许这本来就是凭语言无法形容的,人无法理解自己想象不到的东西。 不过他倒是想到,现在可以趁机问些别的事:“莱尔德,你不是第一次昏倒了。在悬崖边的时候你也陷入了很奇怪的状态。那时的感觉和这次一样吗?” 莱尔德捏着眉头:“不一样……那次是‘猎人’抓住了我,然后我……” 列维继续追问,莱尔德非常配合地从被灰色怪物开始说起,简述了接下来他的所见所感。 他讲得并不是很清楚,有的时候还人称混乱。比如,提到暴风雨中的大海、主帆上的黑色漆字、海面上出现的门时,莱尔德一会儿说“他”,一会儿又变成“我”,而且是在描述同一件事的时候来回变化。 列维一开始有些糊涂,后来也找到了理解的诀窍:把一切人称代词都理解成同一个人就行了,不管莱尔德说的是“你”“我”还是“他”,他口中描述的都是灰色怪物经历的事。 关于高大的灰色怪物,肖恩和杰里习惯称之为“嵌合人”,艾希莉和罗伊叫它“猎人”。只有列维知道,他应该称它为导师。 列维初步判断,是变成怪物的导师将一部分意识赠送给了莱尔德,导致了莱尔德自身的意识出现轻度混乱。 这种“赠送”并不是科幻故事中的洗脑,也不是利用语言进行信息传达,它是一种学会内部人员掌握的技艺,通常只有导师才能使用。 然后,莱尔德提到了灰色怪物反复强调的那句话: 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之前的事情都还好,只有这句话,让列维面色一沉,浑身紧绷起来。 看到他脸色不好,莱尔德恹恹地摆了摆手:“唉,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任何人的。虽然在悬崖边我差点对你开枪,但那时我看都看不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现在不会啦……” 列维担心的并不是这个。他很有自信能在关键时刻制服莱尔德,只要不是莱尔德在远处放冷枪就可以。 真正令列维忧心的是,那句话竟然出自一位导师之口。 一位学会早期的导师,拓荒者中的先驱,此人探索了未知之境,经历了漫长的路途,已经非常接近传说中的第一岗哨……然后,他竟然认为应该杀死像他一样的人们。 就算那人已经变成了怪物,就算它的行为已毫无人性可言,但在它对莱尔德传递这些信息时,它肯定是清醒的。 甚至,也许它根本不是因疯狂而杀戮,也许他一直都是清醒的……这取决于要如何定义“清醒”。 “他解释过为什么吗?”列维问。 莱尔德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额头,苦苦思索了好一阵:“我想不起来了……混淆,不可混淆,嗯,他肯定提到了这个。更多的我就想不起来了。你是没和他交流过,你知道吗,他说话文绉绉的,出口成章,动不动就背诗,真的很难理解的……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怎么好好读过高中,我的知识储备都来自于学习如何成为灵媒的课程……” 列维笑了笑,知道莱尔德是在说真话。 虽然灰色怪物把一些意识转移到了莱尔德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莱尔德能全部记住。人们每天都会接收到各种信息,哪怕是自己主动去读的书,也会被自己无情忘掉,这是很正常的。 药片让莱尔德的感知变迟钝,精神上失去了一部分防线,但这不是自白剂,不会让他浑浑噩噩,更不会影响他的人格。所以,虽然一开始是列维在提问,渐渐地,莱尔德也会开始琢磨这些问题。 莱尔德歪头盯着列维:“如果你也是拓荒者,你算是书页,还是猎犬?” “你猜?” “是猎犬吧?” “为什么?” 列维暗暗想,刚才莱尔德的叙述中没有直接提到学会,灰色怪物应该没有向他直接展示关于学会内部的信息——这也是列维认为它仍保有理智的原因之一。 所以,莱尔德应该并不知道“猎犬”和“书页”这两个词的真正含义。 果然,莱尔德的答案是:“书页听起来就很有学问,而你……之前我问你在哪读高中,你说你十几岁就开始调查这些事了,很显然,你和我一样没怎么好好上过学。猎犬这个词更适合你,而且是流浪狗。嗯……品种是某种猎犬,社会地位是流浪狗……” 列维想,在药效下的人容易表现出更真实的一面,莱尔德的气质还真是表里如一。 莱尔德把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拿起来,用默哀的眼神注视着它。眼镜配了挂链,一直挂在他脖子上没有丢失,镜架从中间折弯了一点,莱尔德把它又折了回去,还能将就着戴。 莱尔德重新戴上眼镜,发现它已经无法视物了。镜片没有碎,只是布满了划痕和裂缝,粗糙得像一块毛玻璃。 于是他干脆把镜片敲了出来,把一副空镜架继续戴在脸上。 列维看着他:“所以,它不仅是个平光镜,还是玩具才用的塑料镜片?” “戴眼镜会有一种安全感,”莱尔德说,“将来你可以试试,体验一下。” TBC 54 莱尔德提议道:“接下来怎么办?既然这里是岗哨内部,我们是不是最好到处走走,做点什么?” “我同意,”列维说,“因为看你有点虚弱,所以我没好意思催你,免得你又谴责我冷酷无情不尊重人什么的。” “难道脱我的衣服就很尊重我吗?” 列维耸耸肩:“我得检查你有没有受伤。结果还真有,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伤痕。” 莱尔德没有马上回应这句话。也不知是他对此难以释怀,还是药让他对这话题的反应变迟钝了。 他把提箱斜背好,按下了短把手处的一个按钮。 箱子朝前的侧面某处射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束,能呈锥状照亮前方大约二十英尺范围。 列维感叹道:“这是英国军情六处的装备吗?” “他们的装备才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莱尔德调整了一下提箱上不伦不类的肩带。 “说得好像你见过很多似的。”列维故意说。 莱尔德看了一眼墙上的“勿视自我”,转过身,让LED光束对着的绵长黑暗,向甬道更深处走去。 列维背好背包,拎着斧子,跟在他身边。 一段时间内,寂静的甬道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尽头写着字的墙壁已被远远抛在了背后的黑暗里。 莱尔德走在侧前方,列维斜眼望去,只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 从前莱尔德喜欢梳老气的后背头,现在他的金发全部散开,凌乱地遮在面颊和鬓边,他的神职人员长袍也变得皱巴巴,衣领没有扣严,白环领早就丢失了,整个人看起来很像那种在驱魔仪式中被恶魔狠狠羞辱过的神父。 列维默默思索着他们之前聊过的内容,以及进入岗哨之前的事。 信使说莱尔德有资格进入第一岗哨,还说他“有着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的罕见资质”。也许这和灰色怪物对莱尔德做的事有关,但列维尚不明白什么叫“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 也许这是指某种天赋,应该是学会所肯定、所需要的。就像能成为导师的人也都有着某种天分一样。 列维本想找机会和戴面具的信使聊聊,可惜在他醒来后,信使已经不见踪影了。 列维并不急于寻找信使。这种情况是正常的,来去匆匆才是信使的常见状态。他们通常都不负责解释太多,只负责传达关键资讯。其他信使也总是这样。 当然也有特别爱聊天的信使,他们是少数。列维见过一两个这样的人,一个是和他在快餐店交接的女孩,还有一个是红栎疗养院的老警卫。 想来也奇怪,他和老警卫的交流并不多,却一直对那人有个“很爱聊天”的印象。 他还想到,老警卫见过小时候的莱尔德,不知他是否也见过小莱尔德是如何故意自残的。 没想到,莱尔德也正在琢磨同一件事情。他忽然说:“对了……你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吧。” “要是我说没看见就太假了。”列维说。 莱尔德说:“别忙着同情我,那并不是被医院的护工打的,他们再粗暴也不敢太过分,毕竟谁都不想吃官司。” 列维说:“我没有同情你,我能看出来那是你自己干的。而且那些疤痕新旧不一,并不都是十几年前留下的吧,你出院后也一直在对自己干这种事,对吧?” 莱尔德的脚步顿了顿。 列维的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做。” 不是要以此博取大人的关注,也不是为了制造被虐待的假象好向父亲告状,甚至不是因为太过痛苦而以自残来发泄…… 他是为了痛,为了感受痛苦。 在疼痛造成的恍惚中保持高度专注,以便察觉到平时无法感知的东西。 这并不是他最近才掌握的技巧,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尝试了,而且已经相当熟练。 列维问:“你小时候很怕看到‘门’,为什么后来又变得想看到了?一般的小孩可没有为此割伤自己的魄力。” 莱尔德说:“怕到一定程度,就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 “心态不错,”列维说,“除了我们这次,之前你成功过吗?比如很清楚地看到门,而不仅仅是听到和感觉到。” “有一次接近成功过,差不多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吧……但那次我没保持多久,感觉很快就消散了。后来我再试,渐渐就越来越不行了,我对小伤的疼痛越来越适应,适应之后就没用了,但我又不能做得太过火,毕竟我也很怕弄死自己。” 列维说:“你可以找一些保证不会失血过多的方法。” “我试过很多,针,骨折,药物……”莱尔德深深地叹气,似乎回忆起了每一个单词代表的感受,“并不是全都好用,有些还反而让我变得更迟钝了。即使是在比较成功的尝试中,我也只是能提高感知,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门’……” 他回头看列维一眼,笑了出来:“然后我发现,和你合作似乎很不错。” “什么意思?” “你打我打得很好,疼痛程度非常完美,既不会过于严重,也不会没作用。你可真有天分。” 莱尔德的用词让列维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未成年们不在场,你就开始毫无顾忌了是吧?” “我只是随便聊聊天,”莱尔德的语气带着笑意,“你真有趣,在言语上这么严格,在行为上却能偷偷脱别人的衣服。” 列维意识到,莱尔德不仅相当介意这些伤痕,而且他现在很紧张。 他平时就很贫嘴,紧张的时候就唠叨得更严重,除非他的紧张程度到了某种临界点,那么他就会吓到意识模糊,变得安静下来。 列维说:“你怕被人看到那些伤,并且还因此讨厌肢体接触?你可以试着放松点,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上学时混小团体,打过群架,没人会笑话你。” 莱尔德摇了摇头:“那些伤也无所谓了。我确实不愿意被人看到,但是……你看到就看到吧,反正你是个怪人,你肯定不介意多看点怪事。” 列维刚想针对这句发表一些看法,莱尔德接着说:“至于肢体接触……你猜对了,我很讨厌那样。” “有多讨厌?”列维问。 莱尔德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提箱上的灯光直射过来,让列维皱眉眯起眼睛。 莱尔德的表情非常严肃,语气也带有恳求之意:“我很怕被人抓住肩膀,也很怕拥抱,至少在我清醒的时候不行。当然,正常情况下我能忍耐一会儿,不会因此大呼小叫,更不会晕倒……之前我突然倒下应该是个意外,我并不明白其中原因。不管怎么说,肢体接触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做。如果是在特殊情况下必须这么做,你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做点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列维说,“是不是类似某种恐惧症?也许可以治好。” 莱尔德说:“也许可以吧,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心理治疗、精神科之类的东西有任何牵连。” 这原因十分可以理解。列维点点头:“好吧。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害怕这个的?出院后吗?” 莱尔德认真回忆了一下。不是出院后。 在他更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肢体接触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五岁的那次失踪后,从那时起他就很害怕被人拥抱。他甚至连分量重一些的被子都害怕过,好在后来症状减轻了一点。 五岁以后,他被外祖母拥抱过,也被父亲拥抱过,他闭着眼颤抖的模样,被大家理解成了对之前种种遭遇的恐惧。 长大一点之后,他就能放松很多了,因为身边没有人再会拥抱他。父亲和继母都不怎么在家,他也没有任何同龄朋友。 再之后,住院期间的经历加深了他的恐惧,因为医护人员总是免不了要接触到他。普通的体格检查还可以,他能接受,而当护工抱着他往房间拖的时候,他会浑身发抖,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还很难压抑住想反抗的冲动。 莱尔德一边回忆一边说:“对了,握手或者短暂地拍拍肩之类我都能接受,并不会害怕,你也不用过于小心。” 列维说:“嗯,拍你的脑袋时你好像也不太抗拒。” 莱尔德笑道:“只要你别那么用力。就像……” 他想说的是,就像过去一样…… 话到嘴边,他没有说出来。 实习生总喜欢顺手拍他的头。叫醒他的时候,夸奖他的时候,开玩笑的时候,揉乱他的头发之后还要故意再推他的脑袋一下。十几岁的少年有时候没轻没重,小时候的莱尔德很希望自己能长高一点,起码能有还手的机会。 莱尔德的脚步缓慢下来,又陷入了呆滞。 列维问:“刚才你想说什么?” 莱尔德的眼神短暂地陷入混沌,又很快清明了起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你看这地方,”莱尔德对前方的黑暗比划了一下,“我们走多久了?周围一点变化都没有,没有拐弯,没有岔路。” “耐心一点。”列维说。毕竟这里是第一岗哨,连学会内部人员都不了解它。 其实列维也觉得有点古怪,信使给的指示未免太少了。信使说“岗哨内的一切,您能领会的一切,均为指示”,现在他走了这么久,除了一开始墙壁上的那行字以外,他再也没看到任何带有引导意味的东西。 莱尔德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稍稍抓紧衣服:“也许这里并不是‘没有变化’,而是我们没有看到变化!如果肖恩在这里,没准他已经发现别的什么东西了,我们都没有他敏锐。但这不要紧,我们有别的方法……” 列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觉得不行。” “可以试试看,”莱尔德说,“我相信你。” 列维说:“你忘了吗,在这地方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想罗伊和艾希莉。” 莱尔德说:“那不一样。在正常的世界里,他们受的伤足以致命。而我们需要的伤痕和那种程度的巨创有着本质区别。你看到我的腿上的伤了,它们发炎了吗?” “没有。” “它们愈合得好吗?” “不好。”这是事实,列维查看过不止一次,莱尔德腿上的伤既没有变严重,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莱尔德忽然伸手,揪了一下列维的衣袖朝后的部分:“你身上的擦伤也没有什么变化。” 列维歪过头,摸了摸莱尔德指的位置:“我哪受伤了?” 之前他察觉到自己的衬衫上有一些小磨损,像是被什么东西勾坏了。现在经过莱尔德的提醒,他仔细检查,才发现那不仅仅是衣服被擦破,他的皮肤上也有零散的细小擦伤。 伤口主要出现在肩部和大臂后侧,脚踝上也有一两处,除此外,他的摄影马甲背部、牛仔裤后面也有些小口子,也许是因为布料厚实,相应位置的皮肤并没有受伤。 他把手指戳进衬衫肩膀上的裂口里,指腹沾到了一点血迹。他肩上的细小伤口既没有恶化,也没有愈合。 莱尔德难以置信:“你迟钝到这个地步吗?一点都不痛?在谷底的时候你被灰色怪物掐晕了,他把你扔到地上,幸好罗伊把你扛起来了,你才没有被红土地吃掉。” 列维触摸到伤口的时候才第一次留意到刺痛,之前还真的不怎么痛。 “这么小的口子,按说早该结痂了。”列维看着自己的手指。出血不多,但血的颜色很新鲜。 莱尔德抱臂而立,故作深沉地慢慢点头:“你终于留意到了?你看,我们的伤不愈合,也不恶化。还有呢……你摸摸自己的下巴。” “怎么?”列维还真摸了一下。 “我们进来的时间很久了,体感至少有好几天了吧。”莱尔德说,“我们一次也没刮过胡子,下巴还是干干净净。” 列维点点头,确实如此。他们的伤口不会结痂,胡子没有变长,不会饿和渴……还不止这样,他们甚至根本不会想上厕所。 刚刚进门之后,在那幢奇怪的陌生房子里,莱尔德曾经上过一次厕所,但也仅限于那一次了。可以理解成,那是从“外面”带进来的需求,一旦纾解,就不会再产生新的。之后的一路上,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有产生这些正常人应有的欲望。 他们会因为奔波而困倦,在休息后能够缓解,但伤口却不会进行正常愈合,哪怕是再小的伤也一样。 甚至他们的“疲惫”也很可疑。正常来说,人类即使在家里安逸地躺着,也需要定期进入睡眠,而不是仅仅在劳心劳力之后休息。而他们几个进入门后,体感时间也有好几天了,他们每个人的睡眠时间都很少,根本达不到正常人应有的标准,但他们只要一直不怎么累,就可以一直醒着。 某种意义上说,这地方真是一个“永恒”的世界。 莱尔德接着说:“艾希莉提醒过我们,可以吃外面带来的药片,不要吃这里的东西……当然,我们也并不想去吃。我们不摄食,身体就不会发生改变,伤口就无法痊愈。与此相对的是,我们已有的伤也不会变严重。所以你看……我们可以试试‘那个’嘛。” “你的结论并不正确,”列维说,“之前你也说了,太轻的疼痛没用。” 莱尔德说:“我们在门外的情况也差不多。那时我的要求也是‘不要有危险、不要影响我行动’,现在情况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更安全了。反正我又不会去吃东西。” “你能保证一定不会吗?” “这根本不用保证,我们和艾希莉他们的情况并不一样。他们几乎被撕碎了,然后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迫进食,等他们清醒过来,他们已经开始变化了。而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吃东西。” 列维叹口气:“这倒有一定道理……但如果你再受伤,你就得拖着更多伤痕,而且它们一直好不了。” 莱尔德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要承受痛苦的不是他一样:“这方面是我很擅长的领域。” 但是不行。列维不会同意。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莱尔德被他喂了学会的药片,敏锐度降低了。 降低的只有洞察力方面的“敏锐”,可并不包括正常五感。也就是说,如果他需要依靠疼痛来提升感知,他的阈值肯定提高了。 他需要比之前更强烈的剧痛,才能开启更敏锐的视野。 列维知道这种药的特性,如果大量服药,效果可以叠加。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之前吃进去的药还在发挥作用,而且药效不一定能完全消退。 药片的设计本意是保护拓荒者的精神。列维不禁想象,如果有某位导师或猎犬耗尽了所有药片,却依旧因为过度敏锐而陷入疯狂……那么,他在最后究竟会面对怎样的奥秘?连最迟钝的、几乎被封闭的心灵,也会被这些奥秘刺中,因知晓而燃烧。 列维说:“还没到必须这么做的时候。我们才走了没多久,也许前面的情况会不同。” “好吧,”莱尔德说,“那我们先继续走。不过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下了,想想新的创意什么的。” 列维走在莱尔德身边,陷入懊恼与焦虑。 他不该给莱尔德那片药的。但当时莱尔德一副要发疯的样子,他认为有必要帮他平静下来。 但……如果莱尔德是对的呢?如果周围真的有他们未能发现的东西……转念一想,列维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这里是第一岗哨,是积累着一代代拓荒者的足迹的地方,如果他未能及时履行指责,信使就会来再次为他传达指令。 自称“雷诺兹”的信使过于语焉不详,除了在方尖碑附近的对话,疑似是他留下的指令就只有那句“勿视自我”…… “等等!”想到这里,列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莱尔德停下脚步,表情有点紧张。 “勿视自我,”列维说,“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不要反省?”莱尔德想了想,“或者,不要照镜子?不要看自己的身体?” 列维问:“心理上的先不论,先说最直观、最简单浅显的部分——我们看自己了吗?” “我们没有镜子之类的东西,连我的眼镜都碎了。” “不是,”列维抬起一只手,“我们能看到自己,即使只是身体的一部分。” 莱尔德想了一下,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你是说……” 列维说:“除了那面墙边的蜡烛,这条通道的深处原本并没有光线。所以,不妨试试看……” 他把那只抬起的手伸给莱尔德。 “虽然这样怪肉麻的,但是安全起见,我们最好把手拉在一起。你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吧?” 莱尔德点点头,握住了列维的手。列维发现他的手没什么力气,手心还有一层冷汗。 “关掉你箱子上的灯。”列维说。 莱尔德依言照做。 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起点处的烛光早就完全消失了。 甬道内陷入绝对的黑暗。 TBC 55 在小说《火山冬季的幽灵》中有这么一段情节。 灾难发生后,城市里徘徊着凶暴的变异人,正常的城市居民不得不抱团互助,藏身在封闭的废弃地铁站里,渡过了一段艰难但还算稳定的日子。 但这样的情况不能维持太久,人们必须定期冒险回到地上寻找物资。每次外出都还算有惊无险,而这一次不同,外出者遭到追踪,地铁秘密基地被变异人攻破。 人们翻阅地下设施图集,发现附近还有一条隐秘的通道。无奈之下,大家走进那条通道,成功地甩掉了变异人。 他们本想绕个远路,争取找到别的庇护点,谁知这份地图不准确,他们被通道带往了一片从未标识过的地下区域。这片区域并不安全,甚至更加凶险。这里有一种未知的捕食者,没人知道它们的真面目。 后来,通过一次次残酷的遭遇,主角们终于发现了捕食者的真面目:它们竟然是另一批幸存者,而且已经变成了介于人类和变异人之间的东西,一种崭新的物种。之所以它们会袭击人类,是因为它们认为自己才是正宗的“人类”,外来的这批人是“另一种变异者”…… ================= “我们能不要聊这本书吗?”塞西拖着脚步慢慢走在后面,语气有些烦躁。 杰里回过头:“为什么?你写得很有趣啊。” 塞西叹气:“现在想起这本书的内容,我有点害怕。” “不是吧!这是你自己写的唉!”杰里似乎正聊到兴头上,一点也不想放弃这个话题,“其实我们遇到的怪物比你写的那些恶心多了,你写的也还好嘛,不是很可怕,就和丧尸那种程度差不多……我没有说你写得不好!绝对没有!我很喜欢那本书,但因为文字毕竟不直观……” 肖恩走在最前面,回头面带歉意地说:“别介意,杰里这个人就是这样,精力很充沛,话很多,而且越紧张话就越多,恐惧也不能遏制他的沟通欲望。” 杰里不满地抗议了几句,并且顺便坦白承认了自己就是很害怕。 不只是他,肖恩和塞西也非常紧张。 走进岩山的门里之后,他们打算只往里走一小段,先看看情况。走了几分钟,不远处出现一个转角,于是他们又决定看看转角后面是什么。 拐过转角,是一段开始下坡的路,洞顶高度不变,地面倾斜向下,视线平齐处被岩石挡住,斜坡最下方有个出口,隐约能看到一条垂直的横路。 人工开凿的隧洞内一直有小灯照明,于是他们决定再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别的出口……就这样,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深入了很多。 塞西认为他们走得太远了,应该回去一趟,没准山体外面的怪物已经走了。肖恩和杰里表示同意,于是,三人摸着墙壁开始返回。 深入的时候,他们一直摸着右侧墙壁走,在转身返回时,就要改为用左手摸着左墙壁。塞西说这样能保证往返走的是同一条路。 刚开始很顺利。可是回到第一个转角的地方时,三个人都吓呆了。前面通往出口的路不见了。 隧道提前出现了尽头。一堵黑色墙壁赫然出现远处,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往回走的时候,杰里曾经提过“万一岩壁上的门不见了怎么办”,肖恩还说觉得那扇门不一样,它应该是真正的、被人建造出来的门……谁知他们根本没机会回去验证这一点。 黑色墙壁和隧道内石壁的颜色有很大差别,与其说它是墙,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片遮挡住视野的黑暗,站在远处看不清它是实体还是虚体,只能看出它吞没了前方的道路与光亮。 三个人和它保持着一定距离,呆呆地站了起码有两分钟。塞西揪掉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纽扣,将它丢向黑色墙壁。纽扣消失在了黑色之中。 看到这一幕,杰里发出习惯性惊叫,仿佛在给惨遭吞没的纽扣配音。 在他声音未落时,纽扣竟然又从黑暗中蹦了出来。墙壁上发出一声细小金属与石头撞击的轻响,纽扣落在了地上。 杰里的后半段惊叫硬是哽了回去,肖恩和塞西也浑身发凉。扣子被“吞掉”的那瞬间并不正常,并不是它先穿过一层浓重的黑雾、撞到硬物再弹出来,它弹出来的轨迹很奇怪,更像是它本应被吞没,然后有什么东西觉得这样不对,又排斥地把它扔了出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模仿”着一面墙该有的反应。 肖恩建议换个方向走,不要靠近这面墙。三个人慢慢退回转角后面,离墙壁远一些之后,再商量接下来该怎么走。 塞西本来并不建议深入隧道,她更希望能回到出口边,如果怪物不在了就赶紧出去。他们不了解这片区域,一旦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都有地下隧道探险爱好者迷失,有些人死在与外界一墙之隔的地方,却仍不知道正确的出路在何方。 塞西没有把这想法直白地说出来,不过从肖恩和杰里的神色看,他们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们短暂地讨论了一下,仍然决定向隧道内部走。这面墙有种极为不详的氛围。和不协之门有些相似,甚至比它还令人不适。 肖恩小心地靠近转角,想看看那面墙是否还在。他拐过去,闪出半个身子,然后立刻趔趄着连连后退,甚至还少见地骂了句脏话。 看到肖恩的反应,杰里的汗毛都炸得要抖起来了。他不敢拐出去亲自看,只好磕磕巴巴地问肖恩怎么了。 “那是什么玩意……那不是墙,”肖恩一只手抓在杰里的小臂上,两个人几乎是互相支撑着,“它动了,它就在拐角后面!” 杰里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塞西先走了过去。由于心里紧张,她习惯性地把双筒猎枪端在胸前,刚一转过拐角,她的枪筒差点直接戳到墙壁上。 黑色的墙前进了一大段。原本它位于过转角后五到六码的地方,而现在,它面就堵在刚过转角的位置,近得一转过去就会撞上。 塞西震惊地盯着这面墙,忽然觉得黑色之下有什么动了动。她仔细观察时,又觉得刚才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想问肖恩和杰里是否也看到了。就在她稍稍回头,视线微有偏转时,她的余光又一次捕捉到了黑色平面下的波动。 她迅速转回去正视黑墙,它仍然一片平静。 “你们看到了吗……”她打量着黑墙的四角,“刚才我似乎觉得它……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察觉到塞西语气的变化,肖恩又重新靠近过来。杰里揪着肖恩的衣服躲在他身后,缩着背,恨不得只从肖恩腋下的缝隙里往前看。 塞西本来想说墙里有东西在动,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了这面墙的又一个变化。 这面墙不仅向前移动了,还比之前更加光滑了。 刚看到它的时候,它是一团纯粹的黑色。就像那些阴沉天空下的乌鸦一样,漆黑得吞没了光线,在远处看不清上面的任何细节。说它是墙,只是因为它拦住了去路,其实它身上既没有砖块缝隙也没有石头纹理。 所以塞西才会朝它丢纽扣,因为她不确定这是墙还是黑雾,或是一扇内部漆黑的门。 但现在,它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借着隧道里小挂灯的微光,三人都发现它的平面上隐约反射出了人影。当然,是他们的影子。 它还不够光滑,所以上面只能投出人影,并不十分清晰。 变化发生得不知不觉,谁也没观察到它是在哪个瞬间变成这样的。 杰里从肖恩身后钻出来:“你们知道‘哭泣天使’和‘SCP-173’吗……” “怎么,难道我们应该盯着它不动?”肖恩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死死瞪着这面墙了。 塞西说:“不至于,刚才我们在转角后面,谁都没看着它,现在也没有商量好眨眼的时机什么的,如果它是你说的那种东西,我们早就遭殃了。”(注1) 杰里的目光瞬间从墙上移开,改为盯着塞西:“我好吃惊!你居然懂我们讲的东西,我爸妈就根本不懂,估计连莱尔德和卡拉泽都听不懂。” “懂有什么用,”塞西摇头,“这又不是游戏,还能找到攻略……所以我们怎么办?离开这儿?” 杰里看向塞西手里的枪:“这墙……能被打死吗?” 塞西说:“我刚才很想这么做。但万一它很坚硬,后果会很危险的。” 肖恩想了想,问:“如果我用球棒打它会怎样?” “你小心一点。”塞西说。 肖恩认为这样猜来猜去也没有意义,必须用点什么来接触它,才能明白它到底有没有威胁。当然扔扣子不行,扣子太轻太小了。 他让杰里和塞西后退些,拎着球棒靠近黑色墙壁,又与它保持着一点距离。他没有直接用力挥棒,而是双手紧紧握着球棒,试探着用顶端碰了碰那片黑色。 看了之前那枚扣子的经历,他本以为球棒也会被稍微“吞”进去一下,所以他做好了要和一面墙拔河的心理准备。但这并没有发生,球棒碰触到坚硬的墙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又换位置敲了两下,恍惚之间,他觉得这墙壁变得更加平滑了…… 他看到了自己每个动作的倒影。倒影比之前清楚很多,他身形轮廓的边缘清晰可见,但还不太能看清面孔之类的细节。墙壁的反光程度就像比较平整的塑料,或者打磨度不够的石头…… “肖恩,你看到没?”杰里在后面说。他也发现了这面墙正变得越来越光滑。 肖恩点了点头,又一次举起球棒。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出来:这不是好事。 黑色的平面变得越来越光滑,倒影越来越清晰。这不是好事。 黑色墙壁本就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而当肖恩盯着上面的倒影时,他更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威胁感。 那明明是自己的影子,动作与自己一致,但看着它的时候,肖恩却总觉得自己在看着很危险的东西……比如,幼时绝对不想打开的衣柜,夜间徘徊在房子对面的黑影,比如露营区域附近的野兽气味……比如一个人在镜子迷宫中,从镜子里看到有人向自己走来,却分辨不出他所在的方向…… 很多人都会偶尔尝到这种危险气息,尽管真正的冲突还尚未发生。这有助于人们跟着感觉行动,有意无意地避开风险。 对此时此刻的肖恩来说,看着黑色平面上逐渐清晰的影子,他觉得自己正看着高度浓缩的“危险”。 就像是有某种力量,把他十八年生命中所有已避开的险情都重新集中起来,准备着在某个时刻,全数倾泻回他身上。 恐怕杰里和塞西也多少有类似的感觉。肖恩能听到他们一点点退后的脚步声,和无意识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稍稍分神后,肖恩的视线飘回黑色墙壁上。这瞬间,他看到了球棒。 不是他手里低垂着的金属球棒。是他的视线在朝下看,看到黑色墙壁的相应位置上,清晰地映出了球棒的模样。 球棒,还有他的身形,他不安地挪动着的脚步。 更清楚了。他的眼角捕捉到了黑色平面上发亮的反光。几分钟前它还是吞噬光线的黑雾,现在却是大理石一样的黑色镜面。 从看到清晰的物体到现在,其实也只过去不到一两秒的时间。肖恩心中警铃大作,“有危险”的想法几乎吞没了他的全部思考。 面前爆发出一声巨响。金属球棒狠狠一挥,击中黑色镜面与头同高的位置。 已经这样做了之后,肖恩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需要大脑进行缜密思考并下达命令,肢体就抢先做出了行动。 以球棒击中的地方为中心,黑色镜面上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痕,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片随着球棒移开而落下。恍然间,肖恩觉得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自己的影子,也可能还有杰里和塞西的……幸好他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虽然不知原因,但他就是觉得……这是不能去看的东西。 他拉上杰里,和塞西一起转身就跑。那两人的反应也算快,也许在肖恩打碎“镜面”时他们就也已经想跑了。 他们沿着走过一次的路狂奔,跑进了向下倾斜的横向通道里。三人终于暂时停下来,喘着粗气回头,死死盯着斜坡通道。 肖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收回目光:“别看了。别这样看它。” 杰里弯腰撑着膝盖,听他这么说,改为盯着自己的脚。“那……那个,怎么回事啊……”他连喘带咳地说,“为什么啊?它是什么啊……” “刚才你们都看到了?”肖恩问。他没说是“看到”什么,但杰里和塞西竟然都明白他的意思,都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们有什么感觉……想看着它吗?”肖恩又问。 其实他不知该怎么表达那种“危险”的感觉,用语言很难描述,于是他干脆放弃了详细的措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杰里使劲摇头:“不想,不想!我想跑又不敢,看你们都跑了我才知道要跑……” 杰里曾经以“哭泣天使”和“scp-173”来比喻那面墙,但也许他完全想错了方向。它和这些虚构事物是完全相反的。电视剧里,主人公面对“哭泣天使”时不能眨眼,要保持视线接触,而那面墙不是这样,他们越是留意它,它就越会映照出某种东西,观察它越久,未知且不详的事情就越可能发生。 他们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因为无法忍耐的恐惧而逃跑了。 塞西的呼吸渐渐平复,抚着胸口问:“肖恩,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肖恩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直觉而已。我就是觉得……不能再看它了。” 这种“直觉”在运动场上比较常见。在电光石火之间,人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左思右想,而是要靠直觉与身体的记忆来直接行动。球员得直接做出行动,而不是停下来心算和预演。 通常来说,这种判断力是依靠训练和经验形成的,肖恩绝对没有经历过“在古怪的隧道里砸镜子”的场景,更不可能针对这种事情受过训练。但他明白,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人从小到大总会经历各种危险,就像电影《死神来了》系列一样,日常生活并不平凡,它藏有千千万万个地狱入口,踏错一步,人生就结束了。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必定都已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选择,并且目前为止每次都做出了相对正确的判断……只不过,生活不是电影和游戏,没有上帝视角,所以大家身在其中,浑然不觉。 肖恩沉默下来。他忽然想起塞西讲过的一段经历。 塞西说过,她进入这个世界后先是看到了疗养院和安吉拉的幻影,然后又遇到四肢形如昆虫的怪物。她很害怕,在害怕的同时,却又奇异地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既视感”。经历过,害怕过,但浑然不觉。 一个朦胧的念头在心中形成,但肖恩一时还抓不住它。他用指腹来回按了按脑袋,试图集中精神观察四周,让那未成形的念头随意散开。反正他也不太愿意继续思考下去。 “我们该向那边走?”他看向塞西。 “跟着电线走吧。”塞西指了指横向隧道的左边。他们来时路上的电线转向左侧,而右边的电线似乎是从左侧深处折返出来的。 塞西解释说,电线也许不能带他们找到其他出口,但多半能把他们引到发电机旁边,而那边很可能存在布线人驻留的痕迹,甚至有起居区或仓库之类。他们也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甚至地下工事的地图。那时他们可以再重新上路,寻找其他出口。 肖恩和杰里同意她的看法。三人摸着左边墙壁,时刻留意着墙上的小灯,继续向隧道深处走去。 在他们身后,隧道浅层,他们路过过的地方,鸦群分散飞向不同地方,空气中留下一丝幽微的低沉叹息。 TBC ================== 注1:哭泣天使和scp173其实很有知名度了吧,按说也不用注释啥了,但可能有的同学没听说过所以感兴趣,还是注一下。前者出自《神秘博士》系列,后者出自网络群体创作产物“scp基金会”某一条目。二者有着类似的特性,在不被注视时才能行动。 56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莱尔德并没有再闭上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直视着前方。 手心清晰地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列维的手挺热,看来他只是表面冷静,其实也紧张得很。 莱尔德暗暗感慨,和人手拉手走路简直像是小朋友的行为,而且还多半是两个未到学龄的小女生。 其实他十一二岁时也这样和实习生手拉手过,而且当时周围也比较昏暗。 那天他刚做完某种诊疗,不良反应特别严重,一个人连路都走不好。他望着黑沉沉的楼道,理智上知道这只是因为老楼房光照不足,可感受上却仿佛是要走入地狱一样,迈出一步就万劫不复,空气里到处都是隐性的刀和针,他想向前走,它们就会围拢过来撕咬他…… 其实长大后的莱尔德忘记了很多细节。他不太理解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有那种惊惧和疼痛,明明它们都是无中生有。 那一天,实习生过来帮助他。实习生本想直接把他抱回去,但小莱尔德拒绝任何人碰他,他说那样会更痛。实习生很有耐心地安抚他,与他沟通,最后他同意拉着实习生的手,尽力保持冷静,慢慢走回病房。 走着走着,不明原因的痛苦和恐惧逐渐减淡,直至全部消失。小莱尔德舒了一口气,他感觉就像刚刚看过牙医,心理受到了一些创伤,但不要紧,反正一切都结束了,即使回头看看诊所也不会害怕了。 相对于他之前的激烈反应,现在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轻描谈写。每次他都是这样。他一点也没觉得有哪里奇怪。 快走到病房门口时,实习生说:“你没事了就好。别怕,就快结束了。” 今天的诊疗已经结束了,小莱尔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实习生说的话有些奇怪。“快结束了是指什么?”他问,“是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吗?” 实习生撇了撇嘴,给出了令他有些小失望的答案:“出院的事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只管专项治疗。” 小莱尔德问:“那你说的是什么快结束了?” 实习生看了看周围,小声说:“你的专项治疗就要收尾了。” “你们要走了?”小莱尔德问。他站在病房门口,已经一点都不难受了,也不再需要别人保护和搀扶,但他拉着实习生的手却无意识地握得更紧。 实习生说:“好像是快了。之后医院可能会让你搬回新楼里,那边条件好一些。” “你还回来吗?”问出口之后,小莱尔德又赶紧解释,“呃,我并不是需要那个疗程,我是说……” 实习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应该不会回来了。我是跟着导师的,不会在这所医院入职。” 小莱尔德叹了口气,塌着肩膀:“也是……而且你们不能和病人有私下联系,不符合什么什么的章程,对吧……” “事的。不过,如果假期里有时间,我可以来探望你。” 听到这句话,小莱尔德抬起头,目光一下就亮了起来:“真的?你有假期?” “没假期怎么行,谁受得了?”实习生笑道。 “假期长吗?” “不长。但来看你一下总应该够吧。” “不违规吗?” “那时就不算违规了,”实习生说,“现在我们是医患关系,我得守规矩。等我离开这里,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关系。” “也对!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实习生说:“现在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我们要走,什么时候走都还不清楚呢。” 小莱尔德问:“那……万一将来你回来探病,可我已经出院了,那该怎么办?” 实习生顿了顿。当时的小莱尔德认为他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回忆起来,他应该是在想“你不可能这么快出院”。 实习生给出的回答是:“如果你出院了,我也可以通过医院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现在不行,现在我们是医患关系,不能聊这个。” 当时的莱尔德毕竟只是个孩子,他觉得十分有道理,一切都十分完美。 他的特殊诊疗快结束了,也许说明他真的很快就要出院了。专家会和这里的医生开会,认为他已经治愈,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并不是特别喜欢那个家,甚至还有很害怕那栋房子,但外面总比住院好。他可以去外婆家住,也许还可以转学到那边,换个环境,认识新的朋友。 那时,实习生会去找他,他非常想把实习生介绍给自己的同学……对了,他因病休学太久,出去之后恐怕要有一群新同学了,他想先努力多认识些朋友,再让他们认识实习生,同龄人就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他交到了校外的年长朋友,他从前的同学里就有几个这样的孩子,他们认识高中里十五六岁的大男孩,所以每天都风光得很…… “好极了,”小莱尔德十分满意,“我会等你的。” 他终于放开了实习生的手,因为之前那种强烈的焦虑和恐惧都消失了。 其实,实习生预估错了,他和他的导师并没有很快离开医院。他们又在这里留了将近半年。 在这期间,实习生给莱尔德的iPod充实了一批歌曲,还在莱尔德的授意下“偷渡”进来几套纸质桌游。实习生虽然年长几岁,却根本不会玩这些东西,还要靠莱尔德教他。莱尔德也不全会,经常要现学规则,然后再教实习生。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实习生离开的时候,他和莱尔德都还没吃透游戏规则。 因为坚信实习生会回来探病,莱尔德并没有表现得太依依惜别。 实习生把iPod带走了,因为医院不准给莱尔德留电子产品,桌游和一些小文具则留了下来。莱尔德没有意识到的是,之前他亲自写下的日记也不见了。 他完全没发觉,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写过日记。就算写过,也是闲得无聊随便写的,他觉得自己肯定写了几天就放弃了。 他觉得不重要。 令小莱尔德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很快被允许出院。他搬回了新楼的病房,医生说他仍然有这样那样的症状,他仍然通不过这样那样的测试…… 日子一天天过去,实习生根本没有回来探病。不过小莱尔德也不怎么在乎。 回忆起来,之前是有个外院专家带着实习生给他看过病。他和实习生关系不错,但这并不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不重要。 他没有失忆,只是觉得不重要。 直到今天,他才隐约地明白是为什么。 那是一种只有少数人掌握的技艺,有点像大众印象里的“催眠”,但又不太一样……他只能大概知道那是一种技巧,却并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本质。 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都是这样—— 比如灰色怪物在他耳边嗫喏的造语。比如从声音直接转化为画面的讯息。比如直接钻入他脑中的知识与记忆……还比如混淆。角度。盲点。诗。岗哨。视野。雷诺兹。自我意识。盲点。导师。黑暗。成品。真理。辛朋镇。岗哨。盲点。出生。视线。向前。混淆…… 他知道,却不理解。 就像很多事情一样——他两岁的时候就知道如何行走,却必然并不理解人类双腿的结构。 莱尔德忽然惊醒。 手心中的温度消失了,他没有继续握着列维的手,也不知道列维在哪。 感官逐渐清晰了起来。莱尔德手里沉甸甸的,手指上不仅有坚硬触感,似乎还有薄薄的一层尘土。 他端着一页书。 那是一条乌色的头骨,只有半个,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符文,几乎没有平滑的地方。符文像是雕刻在上面的,又像是在缓缓蠕动,每当眼睛阅读完一处,这处的符文就会自动移开,其他线条会绵延过来,自动补上。 莱尔德专注地盯着这一页书,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读完了上面的符文。也正因如此,他才又模模糊糊地记住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不知道这些符文叫什么,但是能读懂。他不知道它们是否有发音,但能看到含义。 读得越多,他身体内部那种隐秘的疼痛就越明显。 起初只是一次短暂的抽痛。一般人会认为只是肋间神经痛。它再次出现时,莱尔德就认出了这熟悉的感觉。 疼痛开始于身体深处,不是心脏,不是肠胃,不是骨头,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地方。 如果人真有灵魂,他会认为疼痛来自于灵魂的最中心。 它起源于灵魂中心,却能点燃四肢百骸。莱尔德感觉自己被剖开,某些东西被从体内扯出去,又有别的东西野蛮地冲进来。 上一次这么痛就发生在不久前,他在一段漆黑甬道的尽头,列维也在,他们刚刚被迎接到第一岗哨的内部。 他当然知道这里被称为第一岗哨。他就是知道。他能看懂这些东西了。 再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在峡谷里。灰色的拓荒者抓住他,以特殊的技艺与他沟通。 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过了。自从“外院专家”和“实习生”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之后,他就逐渐忘记了那种痛苦。 但这痛苦并不是“外院专家”和“实习生”制造的。他们只是在反复观察它,审视它,问询它。 那么,这痛苦究竟起源于何处? 莱尔德又一次紧蹙眉头,手指不自觉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坐着,弯着身体,头几乎抵在膝盖上。 这一页书已经读完了。他手中的头骨滚到了地上……应该是“地上”吧,莱尔德听到了骨碌碌的声音。其实他并不知道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子,除了这一页书,他还没看到别的东西。 他忽然惊讶地发现,每次痛苦都伴随着“获知”。获知越多,痛苦越大。他体内似乎有个开关阀,它平时一直关闭着,只要打开,他就会坠入地狱,但必须打开,他才能感知真相。 那么到底是谁在他体内放下了这样一个“开关”?又是谁第一个使用它、关闭它? 莱尔德紧紧闭上眼。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双手,手指很长,手腕也很细。鲜血完全覆盖了它,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肤色。 又一只手出现了。这是另一个人的手,它更娇小,指头更圆润,而且一尘不染,皮肤洁白。它轻轻搭在被鲜血染红的右腕上,只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像是一次无声的安抚。 染血的双手握着某种细小的利器,左手伸向莱尔德的视野。 一种无法承受的强烈恐惧向他袭来。他试图转移注意力,想“闭上眼”,但他的眼睛本来就是闭起来的。于是他拼命抵抗住本能,想强迫自己睁眼。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这次不是头骨,是某种布料或者皮革。 他的视线晃了一下,恍惚间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手里抓着一块土灰色的软皮,很旧,比较柔软,应该是被特殊处理过。他把皮革拎起来,皮革上布满符文,看来这也是一页书。 除了符文,皮革中部还有两处奇怪的结节……莱尔德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人类的乳头。这是一张来自躯体正面的人皮。 我竟然没有呕吐。这是莱尔德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反胃、干呕、立刻把这玩意儿丢掉……但他并没有。仔细一想也不奇怪,之前他都已经捧着头骨读了那么久了,还读得十分顺利。 渐渐地,他已经有点习惯身体深处的疼痛了。他有了能抬起头的力气,于是开始试着观察四周。 一开始,眼前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结霜的玻璃,他的视力只够看清手中的书页。 这个状态没维持太久,远处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听清声音之后,他的视野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手中的人皮、脚边的头骨并不存在。他坐在地上,手里捧着的是一本真正的书。皮革封皮,粗线装订,随便一翻开,就能看到一段疏离却生动的记述。它来自某个人的主观视角,记录了他的所见所悟…… 莱尔德稍稍移开视野,就不太记得刚才读到的内容了。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的声音吸引,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书。 莱尔德扶着身后的书架站起来,然后才意识到这里竟然还有书架。 他环视四周,自己置身于两排书架之间的出口处,面对过道,对面也是一组组这样的书架。所有书架都高得不可思议,莱尔德抬起头,脖子仰到不能再仰,也看不到书架的最高处。 或许不是书架高,而是天花板太黑了。他最多只能看清三人多高的位置,再高处就像隐入了模模糊糊的黑雾。 书架也都是黑色的,而书本则毫无规律,千奇百怪。刚才他拿着的是皮质封面的古书,脚边丢着的则是一捆带木芯的卷轴。身边的书架上有颜色不同、大小不同的各种书本。 有些是宽而厚的大部头,有些是薄薄的册子,有看起来比较新的胶装书,还有些是年代古早的华丽古经,甚至还有以竹子薄片书写后捆扎成的卷筒。在书本之中还夹杂着一些不能成册的零散纸张,小到手掌大小的便签,大到类似挂式地图。 这些书本纸张堆放得十分杂乱,不像一般的图书室里那样按照品类和形状排列。如果一个人喜欢和纸制品打交道,却从不整理书柜,那么把他的书柜和书房容量扩大无数倍,并且按照他的习惯把它们塞满,大概就是现在此处的模样。 莱尔德从书架间走出来,迷茫地站在通道中心。天花板是黑的,太远的地方也是黑的,近处也没有照明来源,但他却能看清周围的东西。 他继续仔细聆听,寻找刚才帮他转移注意力的那个声音。 “……但是真理不等于幸福,是这样吗。” 下面一句有点听不清,接着声音又说:“首先要怎么定义它们?” 这好像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进行交谈。 “嗯……我不知道。那你是怎么选的?或者你当时是怎么思考的?” 莱尔德循着声音慢慢靠近。声音越来越明显,看来他找对了方向。 “所以,也就是说……” 声音还在说话。这绝对是列维·卡拉泽的声音,现在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莱尔德能够完全肯定不会听错。 但他一直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不知道列维在和谁说话。 “所以纳加尔泥板也是一个误会。哦,是的,我明白这个是同源的东西。嗯,也就是说……” 莱尔德心想,列维在和谁聊着什么东西啊?听起来还挺复杂的…… “是的,我受训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哦,不是,因为我不是导师。对……你继续说。” 这样的对话还在继续。列维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倾听,并且不时给出回应,所以他的发言七零八落,拼凑不出完整的话题。 莱尔德来到两排书架之间,书架的远端藏在阴影之中,站在通道一侧无法看清深处。 这一带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加令人不适,高大的书架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仿佛它们不是书架,而是一排排墓碑……而且是有着自我意识的墓碑。 它们静默地矗立着,散发着幽邃的寒意,用不存在的眼睛俯视着下面渺小的活物。 莱尔德走进书架之间。他没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但里面的人察觉到了他。列维的声音停下了。 “列维?”莱尔德试着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庞大的黑暗向他袭来。 莱尔德全身都坠入了冰窟,一时间无法再发出声音。 他在寒冷中失神了几秒,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严寒,而是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恐惧。 那不是列维·卡拉泽。 那不是列维·卡拉泽。 那不是列维·卡拉泽。 莱尔德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眼睛却直直盯着向他迎面走来的东西。 虽然无法形容它,但莱尔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它——在十几年前,在精神病院中经历特殊诊疗之后。 既不是血色的无皮人形,也不是灰色的嵌合肢体,更不是罗伊与艾希莉那样的怪异表皮,或艾希莉如今那样的蠕动肉块。 都不是。都不像。 它到底是什么? 它不是列维·卡拉泽。它到底是什么? TBC 57 四周先是一片漆黑。为了避免走散,列维和莱尔德拉起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前行。很快,虽然没有灯光,但列维能看到东西了。 带着鸟嘴面具的信使雷诺兹又一次出现了。他向列维点头致意,引领着列维走向前,两人先后踏上一段向下的螺旋形阶梯。 阶梯被安放在一口深坑中,深坑的直径很窄,阶梯上两人只能一前一后,无法并肩行走。阶梯像是黑木头,又像是铸铁,列维好几次想摸摸它是什么质地,结果却一直也没搞清楚。 旋转了不知多少次,他们终于接近了深坑底部。列维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并不是沿着螺旋阶梯走下来,而是从高空缓缓落下来的。 莱尔德哪去了?列维疑惑地向上望去。阶梯高处黑洞洞的,他已经看不到起点了。 列维已经走到了阶梯底部。狭窄的深坑变得豁然开朗,这下面竟然是一间宽阔而昏暗的大厅。 列维有很多问题想问雷诺兹,比如这是哪里,以及莱尔德又在哪。离开最后一级台阶后,雷诺兹不见了,可列维根本没察觉到。 当然,他也没有问莱尔德的事。他忽然不记得要问了。 他向着寂静的大厅深处走去,边走边震惊地看着脚下。他脚下踏着的并不是地板,而是密集堆叠起来的各种书本和纸张。 有颇具魔幻色彩的装饰古抄本,还有款式简洁的软装本,不仅有纸制品,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陶片或画满字符的衣服。 不少书本是摊开的,上面的文字各不相同,有些是显而易见的英语,有些是异国文字,有些是学会内部造语,还有些是只有导师们才能使用的特殊技艺符文。 这些东西堆满了整个宽阔的大厅,绵延到视野可及的所有范围。 列维慢慢蹲下来,抚摸到一本落满尘土的书,他没有急于查看其中内容,而是先放下背包,拿出一本线绳装订的本子。 本子是他从树屋里拿的。树屋主人的日记旁边还有空白本子,列维在搜索时把它偷偷装了起来。现在,这是属于他的日记了。 他已经用无墨笔记录了不少东西,使用的是造语和英文混杂的文字。他的记录力求简洁,并不追求深刻。猎犬的记述只是一种辅助,他们并不需要像导师一样深思和研究这一切。 身为拓荒者,猎犬的使命是找到这些散落的书页。至于如何携带它们,这一点并不需要担心,他不需要电子设备的帮助,因为他本人就是记录仪器。 对了,莱尔德到底去哪了?如果他也在这里,该怎么对他解释这一切? 这种“如何解释”的困惑并不是出于刻意欺骗,而是列维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再骗莱尔德吃一片药,这样莱尔德就会顺利地接受发生的一切。但是莱尔德到底在哪? 列维又四下看了看,仍然没有莱尔德的踪迹。他并不着急,他能隐约感觉到莱尔德没有走丢,应该还在附近。这片区域太宽阔了,莱尔德应该是较远的昏暗角落里。 列维把自己的日记放在一边。无论将来他本人将去向何方,这本日记总归是要留在这里的。 他盘腿坐下来,随便打开一本古书。他不需要做选择,拓荒者们会主动选择该将什么呈现给他。 一些较为基础的东西,列维在受训期就已经知道了。其他的猎犬肯定也都知道。比如,学会正式成立于十九世纪,但学者们对神圣真理的研究则开始得更早,最早的记录能够追溯到公元前,只不过当时的他们尚未就一些问题达成共识,而且也还未在世界范围内形成组织。 学会将十九世纪前的阶段称为“泛神秘学时期”。在这个漫长的时期内,研究者们之中只有“导师”,并没有“猎犬”和“信使”。 早在泛神秘学时期,研究者们就已经逐渐认识到,越是接触神圣真理,人类就越会与实体外部疏离。 迈入高层视野者将永不复还。正如进化之路不能回溯。已发生的事件无法抹消,胎儿可以生长为成人,成人无法回到母体。 对于个体研究者来说,这个过程是必然的、可接受的、愉悦的;但对于学会的长远使命而言,现阶段还不应过于冒进。如果所有研究者都急于迈入高层视野,那他们就无法成为引路人,无法指导后继者,追求神圣真理的道路很可能会中途断裂。 于是,为了进行长远的探索,学会不仅需要“研究者”,也需要“开路者”和“道标”。 渐渐地,追寻真理的队伍之中也出现了“猎犬”与“信使”。他们负责承担探索之路上的其他必行之事,但并不接触最核心的神秘。 这只是各司其职,他们并无怨言。那些最危险的秘密只有导师能去接触并研究。 导师们掌握的不仅是危险的秘密,还有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技艺。 在遥远的年代中,不同文明对这些技艺有着不同的理解,人类经常将其理解为神谕、魔法、祭祀成果、宗教信仰……甚至是单纯的艺术虚构,或近代流行的外星文明痕迹。 以上这些概念也不全是错的。毕竟学会也尚未破解其秘密。 这些技艺大多是在泛神秘学时期被发现的,出自年代极为久远的古籍。说是古籍,但它们并不一定是现代意义上的“书”,它们存在于世界各地,可以以任何物品为载体,比如器具上的镌文、石板文书、祭台雕刻等等。 其中当然也有不少是真正的书籍。书籍出自古代学者之手,他们把研究成果整理为较为清晰的体系,以虚构或宗教经书的形式流传于世,为后世的研究者提供了指路明灯。 学会内把这类事物统称为“启示”。外界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具体名称,连猎犬与信使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它们确实存在,也知道一些关于它们的基本常识。 在目前已破译的“启示”中,最古老的一个被发现于尼尔加洞穴,距今已经有四万年以上。研究者们用一个又一个百年来对它们进行破译和应用,在它们的引导中逐渐前进,并且获取到了超越寻常现实的特殊技艺。 这些技艺本身就是证据,证明了现实世界中存在着迷雾,人类长期困于茧中,在外面还有无穷未知的真相。 无论是已经探知到的隐约线索,还是目前已掌握的隐秘技艺,导师们都并会不以此为荣。 这些东西并不高深,它们只是非常初级,非常渺小的东西。 就像是小动物学到了马戏表演技巧。虽然这是同类所不能之事,但它肤浅至极,尚未实现视野的突破。 不过,幸好人们的状态并不等同于马戏动物。 学会认为,目前他们的探索阶段更接近第一次开口呼唤母亲的婴孩——某一天,孩子能够以语言呼唤一句“妈妈”,能够以语言尝试表达诉求,对婴孩而言这是很大的突破,但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长大。 这只是成长的初期,他仍然在蒙昧状态之中,并有可能夭亡在这漫长的蒙昧时期,永远失去觉醒的机会。 在这条成长的路上,总有些人比别人走得远、走得久。比如建设第一岗哨的先驱们,比如守卫第一岗哨的信使,比如1822年那位传奇般的导师——他常年研究古籍和符文技艺,首次成功计算出了破除盲点的方式。他是第一个主动走入盲点的导师。 当年还没有“不协之门”的说法。学会设立之初,“不协之门”被称为“盲点”。 与此人一同寻找盲点的研究者均殁于海难,尸体被潮汐送回了岸边,唯独他的尸体从未被找到。由于情况特殊,学会中对这次事件意见不一,有人认为此人并没有进入“盲点”,他和同伴一样葬身于大海,只是尸体未被寻获而已;也有一部分人坚信他获得了成功,证据就是残缺不全的船体遗骸:甲板部位残留着一段不完整的符文公式,其中某些计算方式超过了目前大多数导师能理解的范畴。 经历了暴雨和海水的冲刷,甲板上的字符能保留下来一小部分已经是奇迹了。这段符文极为复杂,而且还损失了一些关键部分,导师们一直无法重现它。 直到1980年,导师卡拉泽接手关于此类符文的研究。 导师卡拉泽虽然年轻,却拥有令人吃惊的天赋和领悟力。学会内部普遍相信他们已经成功再现了唐璜号上的符文,不仅如此,他们肯定还发现了更多东西,甚至可能是至今无人能理解的真相。 只可惜,与其他导师一样,在1985年的时候,导师卡拉泽也成为了被撕毁的书页。 其实说“撕毁”并不准确。学会将意外损失的导师称为“被撕毁的书页”,但导师卡拉泽并不是在意外中失踪的。 他们也许已经超越了常人视野,正在崭新的领域里阔步。 如果将神圣真理比喻为神,他们就是已被接受的祭品。每一个拓荒者都在参与这场祭祀。 只不过,拓荒者们的分工不同。导师全都是祭品,信使和猎犬则是祭司。 导师成为散落的书页后,信使和猎犬要将它们寻回,把祭祀的成果带回祭台下,分给一切后继之人。 列维专注其中,并不需要逐字逐句去理解这些文字。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看完手里的一本书,又在什么时候拿起了旁边的羊皮纸。 这不是阅读,而是接受。 即使是自己尚不理解的东西,他也一样可以接受……只要他能把它们带回去就好。 接受的过程有一种丧失个人意志的错觉。他的自体感几度消失,再在不经意间重新聚合。这种感觉并不难受,毫无痛苦,如同回到了小时候:他与渊博而温和的教官相对而坐,畅谈令人激动的未知…… 心中产生这一感受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错。猎犬的教官当然也很渊博,但好像没有给过他如此深刻的印象。 他似乎曾经和谁深刻地交谈过,但不是和教官。 他们探讨古籍,研究失传文字的破译方式,研究符文的应用,试图还原1822年和1985年的符文算法……他一时想不起来交谈的对象是谁了,按说他不可能和教官谈这些。 他是猎犬,不是导师,这些应该是导师的领域。 随即他想到,自己应该是被岗哨内的书页影响了,所以会产生刚才的错觉。于是他安心地抛开个人意识,继续接收着岗哨试图告诉他的一切…… “列维?” 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还伴随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列维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是莱尔德来了,果然他并没有走丢,他确实一直在附近。他不是学会人员,不知他会对眼前的一切作何感想。 列维中断专注,打算先应付一下莱尔德。他的视线从手中的小石板上移开,站起来,回头望去。 莱尔德站在有点远的地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 列维决定先问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莱尔德没有回答。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很快就变成了令人不安的惊恐,列维曾经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在他第一次面对门内的伊莲娜时。 “莱尔德?你怎么了?”列维走过去。 莱尔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看起来几乎要窒息了,在列维还没能靠近他之前,他突然转身就跑。 列维愣住了,并没有马上追过去。 他眼睁睁看着莱尔德被书本绊倒,然后又连滚带爬地继续跑远。 列维回身从背包里拿出一板药片。药片不能摄入得这么频繁,但如果莱尔德需要,他只能这么做。就算有什么副作用,也总比彻底崩溃要好。 照理说,药片是留给拓荒者本人的,猎犬不该在无关人员身上浪费它。但列维觉得无所谓,他自己吃过药了,效果还在,他现在感觉很好。而且信使雷诺兹说莱尔德有资格到岗哨来,莱尔德已经不能算无关人员了。 我得保护他。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十分突兀。 列维感到莫名其妙。他并没有这样想,这句话就自己浮现出来了。 就像突然钻进脑海的旋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广告词,即使人们不刻意去记,也会因为平时听得太多而无意间把它牢牢记住。 然后,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思维放空的时候,它们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这句话转瞬即逝,看来它并没有当广告词那么洗脑。列维暂时把它抛在了脑后。 远处传来莱尔德杂乱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又摔了一跤。列维踏着书堆,循着声音,向开阔的昏暗深处追去。 TBC =========================== 58 莱尔德一路狂奔到某个角落,被一只插着几张纸卷筒的陶罐绊倒在地。他爬起来的时候好奇地摸了一下陶罐,又像被烫了一样把它丢开,他手上的触感不是陶罐,而是残留着干枯表皮的人头。 列维很快追了过去,看着莱尔德疯癫地跌跌撞撞。列维一时也无法靠近他,他俩的脚步都不太利索,他们踩着各类书本杂物,它们堆叠得像垃圾山一样,在上面跑动十分艰难。 起初列维猜想,莱尔德的脑子会不会又回到了十岁?或者更准确点,好像是十一二岁? 于是他试着捏起嗓子用更轻的语气说话,叫莱尔德不要害怕,冷静点,这里不危险等等……听起来蠢兮兮的,而且莱尔德并不买账。 很快列维就意识到,莱尔德的精神并没有回到十岁,他现在仍然是成年人,因为他从怀里掏出了枪。 列维立刻停下来,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僵持着。 不久之前,莱尔德瞄准血红色怪物的时候,即使害怕,他的双手也十分平稳,而现在他在发抖,抖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没拉开保险。他变得很不灵活,差点把枪丢掉,再度举枪时,他没有迟疑,随随便便就直接开了一枪。 他当然什么也没打中,他的眼神到处乱飘,根本就没尝试瞄准,只是由于丧失冷静而胡乱开枪。 他拿出的是之前自称用来防身的小口径手枪,而且子弹不满,几下就打空了。他扑向提箱,想换子弹,中途又把枪掉了好几次。 列维早就偷偷绕到了后面,看准时机就扑上去,把莱尔德轻松掀翻,面朝下制服住。 莱尔德还没换好子弹,所以列维也不急着夺枪。他从腰带后面摸出手铐,心情有些微妙,最初他打算铐住罗伊,后来又拿它束缚艾希莉,这两次都没成功,现在它倒被用在了莱尔德身上。 列维从侧面用膝盖顶住莱尔德的背,将他的双手绞到身后铐住,掰开手指把枪拿走。这过程中莱尔德一直在挣扎,而且比列维预想的要有力气得多,铐好他之后,列维又压制了他很久,才让他慢慢认命地冷静下来。 列维把枪藏好,又在莱尔德身上摸索了一遍,他身上再没什么武器了,除了皮带扣里是一套开锁工具,黑长衫内侧的隐蔽口袋里有两颗袖扣模样的东西。 列维仔细查看了一下,原来那是两枚能隐蔽拍摄的微型摄像头,其中一枚已经开裂,估计坏掉了。从存放它们的位置看,莱尔德根本还没使用过它们,甚至将来多半也不打算用。 列维早知道莱尔德也有使命在身。可是照这样看,他倒像是在故意消极应对。 他极为主动地寻找不协之门,进来后却根本不使用准备好的仪器……那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莱尔德趴在那轻轻喘着气,应该还清醒着。没有镜片的眼镜丢落在他脑袋旁边,其中一边折得翘了起来。 为了不让莱尔德的眼睛被戳伤,列维蹲跪在他头边,轻捏住他的下颚,把他埋在书本缝隙里的脸轻轻扳过来。 莱尔德竟然哭了,泪水不断从眯起的双眼中涌出,几乎把睫毛糊在一起,镜架把他的鼻梁和额头硌出了两块红痕,除此外倒是没有别的损伤。 列维的手指接触着他的脸颊,能感觉到他还在微微发抖,他的嘴唇也在颤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又完全说不出来。 列维扶着莱尔德的肩膀,让他变成侧卧的姿势,这样应该比一直趴着舒服些。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又疯了?”列维问。 莱尔德并不回答。他先是盯着眼前最近的东西——是一本没有封皮的黄纸本子,然后他的眼睛转了几圈,慢慢抬起视线。 列维伸手指到莱尔德面前,本意是想看他的眼睛对外界有没有正常反馈,可莱尔德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跟着蜷缩起来。 列维无奈地叹气。他掏出药板,又抠出一片药。 他把莱尔德从地上拖起来,让他面朝上,靠着自己的腿。莱尔德这次没怎么挣扎,一脸认命的表情。列维很想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竟然崩溃到了这种地步。 列维一手捏开他的嘴巴,另一手把药片捅进喉间,然后用熟练的手法托着他的下颚,微妙地改变角度,让他只能把药往下咽。莱尔德的手被铐在后面,基本没法反抗。 做完这些,列维继续观察莱尔德的反应。 莱尔德的目光一直乱飘。起初列维还以为他在找什么,后来才意识到他是在躲闪。他不敢直视列维。 很快,莱尔德的颤抖停止了,目光也稳定了下来,双眼虽睁着,却呈现出失神状态。他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列维随便帮他抹了两把,同时问他怎么样了,他仍然没有反应。 列维摇摇头,把他轻轻放下来,他躺在书堆上,又蜷成了一团。 “莱尔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列维对他说,“我想不出什么别的方式帮你,而且也不能打开手铐,因为你显然已经疯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就先这样休息一会儿,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 说完之后,他抬头望向之前待着的位置。 岗哨仍在对他窃窃私语,他忽然被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包围。 刚才的小插曲不再令他担忧。莱尔德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还对他开枪,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如果需要的话,将来还有的是机会有调查原因。 列维凭感觉往回走去,书籍在他脚下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 “继续告诉我。让我把它们带回去,把他们带回去……” 他低声呢喃着,翻开手边令人倍感亲切的书本,目光渐渐放空。 =============================== 2002年12月3日夜里,实习生冒着大雪,敲开一间乡下小旅馆的门。 旅馆里没有客人,只有老板一个人在。老板对他的突然到访感到十分意外,不管怎么说,还是让他先进来了。 老板将实习生引往客房,递给他一杯热可可,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 实习生说,想谈谈关于莱尔德的事。 对莱尔德·凯茨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师生二人早已离开盖拉湖精神病院。 学会高层监控了每一次探知,现在已经得出结论,认为可以中断对莱尔德·凯茨的探知实验了。 学会认为,这个孩子应该是真的遭遇过“不协之门”,但他的研究价值并不高。他的精神在几年前就被击碎了,现在再怎么探查,也只能探知到他的恐惧和痛苦,这些东西只是残存的情绪反馈,而不是有信息含量的线索。 当年他年纪小,认知能力本就尚未发育完善,后来经过普通医学手段的干预引导,他现在完全相信那段遭遇只是普通的恐怖刑事案件。 他的记忆就像一块被抛光打磨过的古董,有意义的沉积都被磨损掉了。所以,现在他“正常”了,但也没有价值了。 得到这个结果后,主导研究的导师离开医院,暂时回到故乡祖宅,也就是这间乡下旅馆。他思虑良久,决定提出申请,希望能继续进行这个探知项目。 最好是能动用一些必要的渠道,将探知对象转到其他医院。最近盖拉湖精神病院正在经历一些变动,可能渐渐无法与学会合作了。 他打算在明天提出申请。明天一早,他要开几个小时的车去附近城市参加会议。这次会议和莱尔德·凯茨没什么关系,导师们要商量的是一些学会内部的事宜。 他决定直接把建议带到会议上,到时候即使同僚们对这个话题感到不耐烦,也只能先听他说完。只要有机会表达清楚,他就有机会改变多数人的看法。 实习生并不知道第二天的会议。他只是见习导师,没有资格参与决策性的讨论。但他知道自己的老师想继续关于莱尔德的项目,所以他为此而来。 师生二人交谈到凌晨,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天不亮就又起来了。 导师不能把实习生带到会议上,于是提出可以开车将实习生送到熟悉的巴士站,让他自行离开。 昨天,实习生没能说服自己的老师。 他不想再见那个孩子。并且也不想让别人去见。莱尔德·凯茨没有价值才好,就当一个普通的疯子才好。 交谈之后,实习生没有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能改变老师的决定。 坐在车上,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老师并没有在意他的情绪,他平时也是这幅样子,表情很少,很多人都说他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冬日的清晨来得太晚,车子开了一阵,天空才开始亮起来。他们减速越过一条铁道,拐进仍然安静的宽阔公路,实习生望着窗外,忽然回想起自己决定来找老师谈话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两天前,他在汽车旅店里看了一会儿电视。 那天他打算赶往某地的图书馆,中途在汽车旅店住了一夜,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几个频道,停在一部正在播放的老电影上。 电影里有四个比他小一些的男孩,他们应该和莱尔德·凯茨的年纪差不多。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似乎要一起去寻找凶案现场什么的。(注1) 如果莱尔德没有出过事,大概他也会和这些孩子一样,在小镇里生活,有几个学校里的朋友,放假后一起到处乱跑。 电影情节大致是讲友情、逆境、冒险之类。实习生是从电影的一半开始看的,看到最后,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平时他根本不喜欢看这些。 但是,在电影落幕之前,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故事几乎结束的时候,已经成年的主角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我会永远怀念他。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朋友了。” 那一刻,实习生忽然发现周围非常安静,窗外的杂音全都消失了。 他的心口忽然有些难受。他还傻傻地测了一下自己的脉搏,一切正常。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关掉电视后,他几乎一夜未眠。 一个强烈的念头整夜徘徊在他脑子里:我得保护他。 我得保护他。 他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在没有接到指示的情况下摸去了老师的住处。 12月3日夜里下起了雪,他敲开了老师的家门。 =================== 2003年9月,列维·卡拉泽结束了漫长的训练期,成为独自出外勤的猎犬。 最近,他第一次脱离教官的引导,开始独自行动,信使交给他首个指示是调查一起车祸。 虽然定性为车祸,但网上有不少人认为这是灵异事件。事件发生于2002年年末。死者的小轿车突然失控,撞向一辆正常行驶的货车,货车受到一定程度的损毁,司机受了轻伤,现在早已痊愈,小轿车驾驶员当场死亡。 去年冬天,列维也卷入过一次车祸。他头部受伤,昏迷了几天,醒来后还一度丧失正常判断力,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 正是因为那次意外,所以学会才叫他来调查类似事件。据说是因为他体验过极端瞬间的心理变化,头部受创的经历也助于让他分辨别人的幻觉和真实。他忍不住猜测,信使指示他调查这次车祸,或许说明导师们怀疑这件事也不协之门有关。 列维查阅过事故相关资料,细节确实有点可疑。 撞击发生前,死者曾经做出解开安全带、解锁车门并尝试开门的举动,可与此同时,他却没有试图停车。于是汽车开始蛇行,并最终与对面车道的货车相撞。 据货车司机说,他在事故发生的瞬间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小车里有某种非常黑暗而庞大的实体,像是影子,又像是会动的生物,总之绝对不是人类的身影。它太过庞大,完全遮盖了两名车内人员的身影,甚至还有一部分模模糊糊的影子溢出了车外。 然后,车祸发生了。货车受损较少,但驾驶员也出现了短暂的昏迷,等他醒来后,救援人员和警方已经赶到。 身为学会成员,列维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死者是一名学会内的导师,而且当时车上还有一个人,是一名见习导师。可是事故发生后,现场只有导师的尸体,警方的记录里没有见习导师这个人。 列维并不需要调查这人具体是谁,学会向他明示过:此人身份已经查明,只是不便对外公布。 列维需要调查的是,第一,货车司机究竟看到了什么;第二,导师在死亡前的真实经历;第三,见习导师的失踪,是否与货车司机看到的异常物体有关。 列维忙活了两个多月,调查一直没有进展。这时,信使又出现了,并且通知他结束调查,学会已经从别的渠道掌握了真相。 于是,列维的首次嗅探就这么结束了。 猎犬不需要知道所有真相,只需要服从结束调查的命令。 列维觉得自己很失败,但教官说这很正常。过了些日子,列维才逐渐明白,这次调查肯定是一种隐性的测试。 教官向上递交了他的测评报告,表示他一切正常,生理指标无异常,头脑清晰,思维稳定,记忆无断层。 不久后,列维从封闭受训地点搬了出来。从此以后,他将完全融于社会,不会回到任何特定基地,也不会得知它们的具体位置。 搬家的时候,他的某件大衣里掉出一只iPod。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好像是受训期间某个同僚送的礼物吧。 给它充电后,它竟然还能用。耳机里传出老歌《加州旅馆》,列维随便跟着哼了几句,还没听完就把它随手放在了一旁。他一直不太喜欢影视和音乐什么的,总之就是提不起兴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小东西,也不会再回忆那个没结果的案子。 猎犬只专注于嗅探,不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抛在脑后。 TBC =================== 注1:上面提到的实习生看的那部电影是《伴我同行》,改编自史蒂芬金原作小说《尸体》。有人觉得很纯真,有人觉得很燃,也有人get不到,觉得很平淡……对我来说,我看得很难过。 另外,我并没有剧透电影内容哦,我提到的信息量都是在电影开头就会交代的,并非悬念。 59 “你们说,这是真的门还是‘那种’门?”肖恩问。 他们三人沿着电线走了大约十分钟,中途拐了几个弯,现在被灯光引到了一扇门面前。 门位于隧道尽头的墙壁右角,又窄又薄,木头上涂着发黄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 杰里说:“你一向最敏锐了,你觉得有危险吗?” 肖恩摇头:“我可不敢随便断言……反正得小心点,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说着,他掂着球棒往前走,“你们别过来,我先去看看。塞西,如果有什么不对,你在这掩护我。” 塞西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你这孩子,是不是一直很想说‘你掩护我’这种台词?” 肖恩抓了抓头:“怎么,不对吗?” “我拿着一把霰弹枪,能掩护个鬼?那么小的门,如果里面有怪物扑出来,我要把你们两个一起打成筛子吗?” 说罢,她把肖恩推到一边:“站在我身后一点,帮我开门。” 杰里在后面看着他俩,忍不住用指腹轻轻地鼓掌。塞西持枪站在门边,肖恩在门板后负责开门,姿势简直就是那种电影和游戏里的突击小队嘛。 门把是木头的,非常简易,还摇摇晃晃的。门上没有锁头,吱呀一声就被拉开了。开门的瞬间塞西紧张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她慢慢放低了枪口。 门里面流露出昏黄色的灯光,比通道里的亮一点。塞西和肖恩交换了一下眼神,肖恩把门拉开得更大,没有任何怪物扑出来,也没有刚才他们见过的黑色墙壁。 杰里没等他们招呼就也凑了过去。三人聚在门边,暂时不敢迈进去。 这个房间挺大,左右不宽,但是很深,由于灯光昏暗,他们看不清房间尽头。之前塞西认为电线会带他们照到仓库或者起居区,她算是猜对了一半。这里确实有文明的痕迹,但现在肯定没有活人居住。墙边放置着一些粗糙简陋的日用品,比如木条钉成的货架,断了半边腿瘫倒在地的桌子,被摔碎的发报机,打开的行军凳,破了大洞的铁皮档案柜……更昏暗的深处像是休息区域,那里铺着几条黑乎乎的毯子,上面堆着各种杂物,比如帆布背包,破掉的麻袋,以及几件形态扭曲且看起来十分坚硬的衣服。 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三个人终于下决心走了进去。他们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上散落了太多杂物,比如瓷器碎片,陶瓷杯,木碗,鞋子、手套……看起来充满生活细节,却又同时带有一种古怪气氛。 他们逐渐才意识到这种古怪从何而来:不仅每一件东西都很破旧,而且它们彼此之间也存在着年代的差异。 比如印着俄文的半导体收音机,款式古老的男士外套,红白相间的系带运动鞋,令人联想起海盗的三角帽……它们混杂摆放,没有规律,就像是来自不同年代的龙卷风袭击了各自时代的宿营地,然后把这些东西携带到了同一个奥兹仙境。 三人依然在跟着电线走,最后也没有找到发电机之类的东西。电线伸入了石头墙壁,墙敲起来似乎是实心的。 肖恩找到了一块黑板,它立在远离灯光的墙角,只有半张报纸大,上面留着工整清晰的粉笔字:“我在这里。” “这是什么?”杰里凑过去。 肖恩说:“不知道。反正是从前什么人留下的吧,看来有不少人来过这里。” “但他们现在都不在了。” “不在更好,”肖恩说,“往好处想,也许他们只是暂时把这里当基地,休整之后又会出发,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这叫‘往好处想’吗?”杰里插嘴说。 肖恩斜他一眼:“往坏处想,也许他们早就变成了别的东西。比如这座山外面满地都是的那些东西……在艾希莉出现以前,它们没准整天都徘徊在附近,如果它们没死,我们就会遇到它们。” 杰里打了个哆嗦。岩山附近遍地是活着的尸块,它们如果还活着,确实有可能是住在这里的居民。 在他们说话时,塞西已经端着枪查看了整个区域,还把木门又关了回去。她找了个相对干净些的角落坐下来,伸开酸痛的双腿,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对面墙边靠着一只小木凳,凳上摆着倒扣的相框。 她有些好奇,就把相框翻了过来。照片是反着的,相纸背面朝外,上面留着一行字:“我在看你们。” “这是什么?”她把相片拿出来,给肖恩和杰里看。 相片并不稀奇,上面是一家四口,依偎在一起男女搂着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原本塞西还以为“我在看你们”是照片的主人在怀念家庭,仔细一想,她又觉得这字迹很奇怪……它太新了。 相框十分破旧,相片也已经泛黄,这行字却像是刚写上去没多久。 当她看到肖恩和杰里找到的黑板时,她身上冒出一股凉意。 我在这里。 我在看你们。 三人初步交流后,就只剩下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左顾右盼,生怕一眼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杰里稍微挪动脚步时,差点被一张半卷起来的毯子绊倒。他无意间踢开毯子,发现毯子下面有一行字:“我会引领你们。” 塞西望向杰里,却顺便发现半人高的墙壁上有刻出来的字:“无须恐惧。” 她低声惊呼,引得肖恩和杰里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可是当他们一起看的时候,字却发生了改变:“否则永无出路。” “到底是谁在搞鬼!”肖恩举起了球棒,用尽可能凶悍的声音大吼,“出来!不要搞这种吓唬人的魔术!” 并没有人回应他。在他威胁地来回移动球棒时,视线一转,忽然看到原本空白的石壁上又多了一行黑字:“我并不与你们同在。” 他还没搞明白,杰里挤到他身边瑟瑟发抖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只见他们脚下的地上也写了一行字:“你们陷入过深的假象。” 塞西看到那块最初被发现写了字的黑板,黑板上的字也改变了:“你们尚未超越视野。” 然后是相片。相片背后的字变成了:“我会引导你们。” 把照片从眼前拿开,距离视线最近的木凳表面上刻着:“回到表层。” 肖恩无意间抬高视线,发现天花板写着大号的黑字:“回到上层。” 字的旁边还有箭头,指着他们来的方向。肖恩稍微往那边走了一步,收回视线时,发现这个房间的木门上也写着字:“我在等待。” 肖恩没敢靠近门,而是小心地伸出球棒,把向外开的门慢慢推开。外面的隧道里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什么恐怖的东西。 他回头去看墙壁和地面,刚才还很清晰的字全都不见了。天花板、木凳、黑板、照片背后的字也都不见了。 “我在这里,我在看着你们,我会引领你们,无须恐惧,否则永无出路,我并不与你们同在,你们陷入过深的假象,你们尚未超越视野,我会引导你们,回到表层,回到上层,我在等待。” 按照文字被发现的顺序,有人……或者有别的什么,对他们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杰里瑟瑟发抖:“他是叫我们回到上面去吗?就是进来的地方?” 肖恩回想起那片平滑的黑色,光是回忆就叫他不寒而栗,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此恐惧。 “我们是要回去的,”肖恩说,“但不是回之前那个地方……我们继续走吧,找别的路。卡拉泽和你哥哥会在方尖碑附近等我们,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杰里和塞西突然惊叫了一声。他们看着门的方向,刚才门被肖恩用球棒打开了。 同时,那方向传来了一阵扑啦啦的声音,肖恩猛回身,一只乌鸦落在门外的地面上。 不同位置的橘色小灯为它投下三条长长的影子,乌鸦本身的黑色比每条影子都浓。 三个人谁都不敢出声。乌鸦扑扇翅膀,向后跳了几步,像是示意他们走出来、跟上去。 在岩山附近也出现过很多乌鸦,当时他们并不害怕,只觉得它们是这个世界的生物而已。现在,肖恩在乌鸦身上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久前他还和它近距离面对面过——就是那片平滑的黑色壁障。 “不要留在这里。” 从乌鸦的方向传来一句话。声音并不是乌鸦发出的,它听起来更远,还带着回声。 肖恩困惑地看向杰里和塞西,杰里紧张兮兮地握着小手斧,一脸迷茫地回望肖恩,好像在问“你看我干吗”。 乌鸦又扑腾了几下,在昏暗的通道里盘旋了起来。伴随着振翅声,肖恩继续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留在这里,会是最差的结局。” “什么意思?”肖恩问出声了。 杰里和塞西望向他,他们以为肖恩是对眼前的情况提出疑问,于是杰里说:“我们也不知道啊。所以到底怎么办?刚才你说继续走,去找别的出口,我同意!这么一只鸟应该也拦不住我们,要不然……我们直接跑吧!” 肖恩这才意识到,杰里根本听不见那些声音。他观察塞西的面色,塞西只是警惕地盯着门口,大概她也听不见。 “啊,你很特殊,”声音继续响起,“这样就简单很多了。如果你像他们一样,我会很难与你们沟通。” “你是谁!”肖恩盯着那只鸟大喊。 他的反应吓到了杰里和塞西,两人在他身后紧张地交换眼神。 乌鸦落在了距离他们更远的地面上,隧道中的声音听起来时远时近:“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但你们自行找到了表层的入口。你们深入了奥秘的旋涡之中,并洞察外界,审视自我,这样会导致你们越陷越深,永无出路。” 这种通顺的对话反而减少了恐惧感。肖恩向前走了几步:“这算是威胁吗?” “这是事实。”声音回答。 “不用你说,我们当然会离开这里的。”肖恩说。 “但你们不能。你们无法。”声音漠然而坚决,还带着淡淡的叹息,“当然,这并非终点,你们还有选择……” 肖恩不想听下去,他冲上去重重关上门,把旁边的铁皮文件柜拖过来堵住它,还嫌不够似的在铁皮柜上加了把椅子。 这一系列动作让杰里和塞西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之前三人只是无措地与门外的乌鸦对峙,然后肖恩突然大声自言自语,并面色铁青地堵上了门。 杰里慢慢接近喘着粗气的肖恩:“呃,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肖恩抹了一把脸。他回答不上来。 关上门后,他又忽然觉得刚才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只鸟和一阵幻听吗?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恐惧。 “我们不是要继续走吗?”杰里问,“你把门堵上,我们不也没法出去了吗?” “我……我们再想想办法……”肖恩只是随口这么说,其实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从何想起。 杰里担忧地看着肖恩。肖恩呼吸沉重,额头上冒出冷汗,眼神无法聚焦地飘忽着。他甩了甩头,用力眨眼几次,把一只手搭在杰里肩上,像是安慰杰里,又像是给自己寻找支撑。 “我不想听什么‘选择’……我就是觉得,那样不好。”肖恩紧皱着眉说。 杰里根本没听懂,只是顺着他回答:“对对对,所以你看我们怎么办?” 肖恩忽然直直盯着杰里,杰里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望向塞西。塞西无措地耸了耸肩,显然她也不明白肖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肖恩说:“杰里,当初你哥哥说得对……我不该去找你的,我应该离你家远点……” “你在说什么?”杰里感到莫名其妙,“莱尔德对你说,让你离我家远点?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肖恩拍了拍杰里的肩,放开手,慢慢后退,靠坐在没有塌掉的桌子边上:“刚才我意识到……不,我早就隐约意识到了,我总是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然后会连累你们也发现它……如果不是有我的提示,你们可能根本不会遇到危险。” “是莱尔德这样说的?”杰里凑到他身边,“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不是灵媒,他是个骗子。” 肖恩笑了一下:“之前你还说他是驱魔人呢……”在杰里准备讨论莱尔德的身份之前,肖恩打断他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在你家的时候,是我先发现浴室里的‘门’的,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 杰里赶紧说:“不不,不是的,是我非要拿着手机凑上去拍它的,是我自己的责任。还有,我们进入这片隧道的时候,入口的门是我先发现的!” 肖恩说:“你发现的是一扇真正的门,真开在石头上的隧道口。我们都盯着艾希莉,所以你先看见了它,其实我们谁都能看见。而我感觉得到的那些东西不一样……一开始,我们走在那个到处是草的地方,是我先感觉到周围有动静,然后你们就都发现了,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灰色的树林,遇到了那些怪物……” “不是啊,”杰里说,“就算你什么都没感觉到,我们也只是晚一点察觉到而已。如果那片草原是无边无际的呢?难道我们就永远这么走下去吗?再说了,如果我们不看到灰色树林,就遇不到艾希莉和罗伊了!” 肖恩说:“遇到他们又有什么用?我们也没法救他们。” 这句话让杰里的目光也暗了暗,但他立刻坚定地说:“不是的。我们还是未成年人……虽然你成年了,但也只是个高中生,我们的能力本来就不足以救他们,这不是我们的责任。他们不能得救,都怪……怪我哥哥和列维·卡拉泽!他们是专业人士,这是他们的责任!” 肖恩又被逗笑了:“你哥哥已经够惨了,别再给他增加负担了。” “好吧,有道理……那就都怪列维·卡拉泽!我们一路都是跟着他的建议走的!” 肖恩苦笑着捏了捏眉头,如果此时列维在场,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肖恩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是这样的……杰里,你别忙着安慰我,听我说。我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我的状态不正常。但我说不清楚这个感觉……即使能说清,我也不该说给你们,就像之前一样,如果我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你们,也许反而会把你们也拖下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杰里点点头。肖恩继续说:“我会很难控制自己,可能会做出不正确的选择,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太听我的,你是怎么想的,就去做你认为对的选择。” 杰里说:“可是我从小就当你的小跟班,我习惯了。” “得了吧,你根本就不怎么听话。现在你继续发扬不听话的那一面就好。” “所以你就是想说这个?”杰里问,“我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那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啊?我们不能从原路出去吗?” 肖恩确实觉得不能从原路出去。稍微回想起乌鸦,他就会想起入口附近的黑色平面。它给他带来无法理解的恐惧感,让他出于本能想要远离……但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感受是对的。 肖恩叹口气,转过头去:“塞西,你觉得怎么办更好?” 他望向塞西之前站的地方,但塞西并不在那里。他和杰里说话的时候,她在这个狭长而杂乱的房间里四处搜寻,现在她站在很靠里的地方,正在和一架折叠行军床较劲。 行军床是展开状态,被竖着靠在墙壁上,和墙壁的夹角之间似乎藏着什么。塞西刨开地上的空罐头、脏衣服,好不容易才摸到床架。 “我们来帮你!”杰里拉着肖恩一起走过去。 行军床并不重,在他们凑过去之前,塞西已经巴它推到了一旁。床后面竟然立着一面穿衣镜。 镜子大约一人宽,比塞西的身高矮一点点。镜面爬满裂痕,还落了不少浮土,照出的人影不太清楚。 “刚才我隐约看到里面有光亮,还以为又是个通道,”塞西叹气,“原来是镜子啊。” 肖恩看着这面镜子,忍不住把它和那个黑色的平面相比较。同样是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形,但这镜子并不吓人,他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压迫感。 甚至,看着这面破碎的镜子时,肖恩还感觉到一种难得的舒适……镜子让这片区域更像是活人的起居室,而不是陌生而无规律的异界。 塞西和杰里应该也有类似的感觉。塞西把行军床上挂着的破布扯过来,小心地擦拭镜子。杰里在还有浮土的地方画了个笑脸。 塞西因他的举动而微笑,还说米莎也很喜欢在浮土或者起雾的玻璃上乱画。 肖恩感叹道:“可惜它不是真的通道。如果这里还有条路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绕出去了。” 他望向进来的木门,门被铁皮柜和凳子堵得严严实实…… 等等,这不对…… 肖恩慢慢睁大眼睛。 他记得开门进来的时候,塞西端着霰弹枪在门边,他负责缩在门板下开门。门是向外拉开的。 那么……刚才他从房间里面堵上柜子,又有什么用? 刚才他脑子不清楚犯了傻,为什么杰里和塞西什么都没说?是他们懒得多说,还是他们迟钝到不正常的地步? 肖恩意识到,那只乌鸦,以及那个说话的声音,它们并不是门和柜子阻挡在外,它们一开始就进不来。 当肖恩拒绝与它视线接触的时候,它就无法再把声音传入这房间中。 他慢慢走向门口,在恍惚中抬起手,又一次用球棒顶住门,把它慢慢推开。 乌鸦就在门外。它在门外不到一步的地方,以鸟类不可能做到的状态悬浮在半空。 在肖恩看到它的瞬间,隧道中又响起了声音: “别去。” 肖恩像被电流击中一样,连滚带爬地退回到房间深处。 镜子中映出杰里和塞西的身影,而本该站在镜子前的他俩却不见了。 “杰里!塞西!”肖恩扑向镜子。 镜中有他的正常倒影。他看到自己邋遢的衣着和充血的双眼,杰里与塞西站在更远处。 他们站在与外面一样的隧道里,隧道一侧也有小灯。他们似乎在交谈,但肖恩听不见声音。 杰里回头了,他看向镜面方向,做了个招呼的手势,从口型看似乎是在说“我们走吧”。 肖恩浑身发寒。他以为镜中的“自己”会转身离开,但并没有。 镜中的“肖恩”与他动作一致,并无变化,而杰里和塞西却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似乎已经等到了他们的同伴。 杰里看着空气说话,还错开了一点距离,为了让不存在的“人”走到前面去。 塞西回了一下头,却只是出于警戒。她忽视了镜子里的“肖恩”,与杰里一起走向隧道深处。 TBC 60 肖恩尝试冲进镜子里,却把镜子撞了个粉碎。碎片细小而均匀,像雪花一样粘在他的衣服上,再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堆满了地面。 恍惚间,他从小碎片里看到了一些折射出来的画面,等他反应过来,去思考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又看不见它们了。 它们折射的应该是周围的环境,但和他看到的不太一样,他从头顶落下的碎片中瞥见自己身后,看到了之前见过的小黑板和杂物,它们并不存在于亮着橘色小灯的房间内,而是处于一个他无法形容的环境中……仅凭一瞬间的察觉,他根本无法看清那是什么。 镜子碎掉后,框中只剩下木板。肖恩刚看到木板时它还光秃秃的,一眨眼间,上面就出现了一行字:“你还有选择。” 肖恩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惧与苦闷,他提起球棒冲向门口,掀翻铁皮柜和凳子,挥起球棒向外面的乌鸦砸去。 乌鸦悬停在原处,不闪不避,在球棒击中它的时候,肖恩听到空气中回荡着一声叹息。 球棒带起一阵烟雾,乌鸦凭空消失了。紧接着,隧道远处的转角后又响起振翅声,之前的说话声音再次出现:“我是为帮助你而来的。” “他们去哪了!”肖恩嘶吼着向声音跑去,但转角后面什么也没有,同时,振翅声又在隧道更远处响起。 那声音说:“他们在冲突的状态下深入岗哨。他们只能如此了。而你还有选择。” “杰里和塞西在哪?我要见他们!”肖恩向着声音一路追去,也不管前面是否有危险。不管他跑得多快,他和声音之间永远隔着很长的距离。 声音又在叹气:“你可以做到。” “好!怎么做?我要见他们!马上!” 肖恩追着它跑了很远,他能感觉到地形一直向上,他在接近地表方向。途经的道路好像和来时的原路不一样,他心急如焚,也没注意到底是走了岔路,还是隧道本身发生了变化。 又转过一个拐角后,一堵黑色的墙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来不及刹住脚步,一头撞了上去。 头部不受控制地贴近黑墙时,肖恩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到了自己。 黑色的光滑屏幕上映出他狼狈的模样,以及他身后的所有东西——无数盘绕蠕动的肉条取代了通道墙壁,整个环境犹如放大无数倍的灰色大脑,大脑的沟壑不断移动着,挤压出一些细小的日常常见之物,比如玻璃渣,布料,仅剩一边的折叠凳,断掉的电线,被撕碎的泛黄纸片,破洞的黑皮靴……其中偶尔还有形如肢体的东西浮现出来,比如一只小手,或没有脚部的腿。 所有这些东西都在脑沟中浮浮沉沉,一会儿被推挤到外层,一会儿又被吞进皱褶里。 肖恩无法自控地发出尖叫,即使是在儿童时代,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尖叫过。 他因惯性扑入黑色平面,光滑的黑镜子在他身后裂成细小的碎片,如黑雪般沾满他全身。 肖恩的脚步不受控制,还在踉跄着向前走,像是越来越远离身后恐怖的画面,又像是在正面迎向它们,黑雪从他肩头飘起来,弥散在空中,编制出一层层的丝绸幕布,幕布围出一条路,类似进入马戏团帐篷时的帐幔通道,通道尽头传来熟悉的振翅声,是那只乌鸦在鼓励肖恩跟上去。 想到杰里和塞西,肖恩立刻紧紧跟上去。这条路很短,他却走得十分坎坷,每走一步他都会想到身后的画面,那些熟悉的杂物,人类的来往痕迹,蠕动的、有生命的肉褶……如果他真的背对它们逃开了,那么杰里和塞西走向了哪里? “别怕,”振翅声中的人声又响起,“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不止一个。我知道如何为你们消去痛苦,避免你们陷入噩梦。” 肖恩踉跄着扑向帐幔通道的尽头,跌入最后一层黑布中。他扑倒在地,身体趴在坚硬的地面上,头部和一只伸向前方的手却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他悚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一口深坑边,如果刚才没有摔倒,而是再走两步,他就会直接跳入深渊。 有人拉住了肖恩的手,肖恩却没有感觉到。身体忽然开始滑向前的深坑,他挣扎了几下,周围没有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先跟我上来。” 随着这个声音,肖恩跌入向上的深坑,惊叫着向高处坠落。 ============================ 杰里和塞西走到了一个T形口,前面垂直的通道里没有灯光了,往左或往右都是一片漆黑。 他们果断决定折返,返回上个经过的岔路,重新选一边走。没有灯光的地方太危险,即使不说什么神秘夸张的情况,摔倒和磕碰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往回走了好一会儿,塞西觉得不太对劲。 每次经过岔路,她都会开始默数脚步。从上个岔路到T形口,她走了大约一千六百多步,现在他们往回走,她已经数到了两千多步,却还没走到经过的岔口。 一直数到三千步以上,塞西非常确信这不正常。她叫住了杰里和肖恩,把感受到的疑惑讲给他们。 杰里问:“会不会我们已经路过了那个岔口,但我们没发现?比如光影的问题啦,一时分神啦什么的……” 塞西总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回答:“也许吧……毕竟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们决定继续直走一段,遇到分岔再做决定。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前方又出现一个T形口。 这个T形口和之前那个很像,又似乎不太一样。 塞西站在转角往两边看,左右通道都通向新的折角,通道里依然没有照明,但折角后面依稀有微弱的光亮。 他们认为是走到了没来过的区域,所以没敢走进去,而是再次原路折返,打算找找那个疑似被错过的岔口。 没多久,他们还真找到了,岔口和主通道前方形成锐角,从这边走比较容易看见,从对面走过来时,它就容易因为光线不足而被忽略,让人在视觉上产生错觉,以为那块墙壁是相连的。 他们走进岔口,道路从窄慢慢变宽,走了不到一千步,前方又出现一处T形口。 它和前两个十分相似,不同之处是左右两边通道里的光亮更明显些,看着更安全。 塞西一手抚上左手的墙壁,脸色大变。 “我们一直在回到同一个地方……”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走到这个地方了,但我们走的路线明明不一样啊……” “是同一个地方?”杰里大惊,“好像不太一样吧?这里比较亮。” 塞西指向左边墙壁:“我们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因为前面没灯光,我们就返回去了。那时我看到了这个……” 她手指的地方,是石壁上的一个小凹陷,通道里的石壁不够平滑,坑坑洼洼并不少见,塞西所指的凹陷与她的双眼高度齐平,当她站在T形口张望时,一转头,眼睛就正好对上这个凹陷。 第一次,她没有在意,也没有任何反应。第二次看到那个深处有微弱光亮的T形路口时,她也站在了左手边,也在同一位置看到了这样的自然凹陷。她没有声张,她担心是自己第一次时看错了,怕随便说出来会吓到两个孩子。 而现在,她第三次看到同样的凹陷,她确定这就是第一次他们来过的地方。 每次站在这里,左右折角里的光就会更明亮一些。就好像是它们也有了自我意识,当它们发现人们不敢靠近时,就变得亮一点,再亮一点,展示出安全与光明,无声地呼唤人们靠近…… 这一次,三人仍然没有继续走。他们谁都说不出为什么不能去,就仅仅是因为不敢。 不过,这次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重新找一遍路,如果这次再走到同一个地方,那么就不再犹豫,直接走进去。 这个决定是塞西和杰里商量出来的,肖恩从头到尾也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最后表示同意。 杰里觉得肖恩怪怪的,他变得沉默了很多,没什么精神。杰里猜想,他一定是太累了,杰里自己也累得要命。 上一次停下来休息是很久之前了。那时他们似乎在仓库般的地方坐了一会儿,然后塞西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通道口?还是没有门板的门?也好像是个伪装成家具的暗门。杰里一时忘记了那个什么。 总之,他们继续前进之后,肖恩就一直非常沉默低落。 几分钟后,三人又一次来到了T形口前。是同一个地方,塞西在石壁上找到了熟悉的凹陷。 这次,左右两边的通道里灯火通明,两边都连着电线上,挂着小灯泡。 塞西叹息着:“当初我为什么会觉得这地方有发电机……我到底在想什么……这不可能是正常的灯……” 他们之前已经决定了,如果第四次再来到这里,就干脆走进去,继续前进。于是接下来的问题是,左和右,要选哪边的路。 塞西想和那两个孩子商量,一回头却看到杰里背对她,用手搓着眼睛,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你还好吗?”塞西轻按他的肩膀。 杰里又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很好,很好,我有点过敏症状……” 塞西能看出他在偷偷抹眼泪。十几岁的男孩,哪怕是再娇生惯养的类型,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在哭鼻子,于是塞西就假装接受了过敏的说法,不再多问。 他们决定在这休息一下,走了这么久,每个人的小腿和脚板都开始疲乏酸痛。 塞西在她最熟悉的凹陷下方坐下来,两个孩子坐在她对面。从遇到这群人开始,塞西一直觉得这两个孩子很有活力,在这么古怪的地方,他们竟然还能聊起各种高中里的话题。 而现在,两个孩子也沉默下来了。塞西觉得这不是好事。 塞西决定说点什么,让他们别这么紧张。尽管她自己也一直绷着神经。 “杰里,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塞西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 杰里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还向前探了探身:“什么?你问吧。” “你是真的喜欢《火山冬季的幽灵》,还是仅仅偶然提起了它,又偶然发现我竟然是作者,然后出于礼貌而说自己喜欢它?” 杰里一愣,没想到竟然是这种问题,他认真回答道:“当然是真的喜欢啊,我从小就喜欢这类题材,冒险探秘啊,末日逃难啊,废土生存啊什么的。我不仅看过《火山冬季的幽灵》,还看过《紫雾的警报》。” 塞西笑道:“我也只有这两本书。说真的,它们都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品,你是怎么发现它们的?” 杰里说:“我在一个论坛的丧尸主题板块上看到别人推荐的。你笔名是詹森,我还一直以为这作者是个很帅气的硬汉,而且以前当过特种兵什么的,真不敢相信,其实你是个……” “其实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杰里摸着鼻子笑了笑。他不能这么说人家,但他脑子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塞西看起来和那些走出大型超市的中年女人们没什么区别。但她会开枪,写过有趣的书,听得懂那些有点宅的玩笑……和杰里以往对这种人产生的刻板印象很不一样。这感觉很奇妙,杰里甚至偷偷怀疑她是否也是列维·卡拉泽那样的秘密特工。 杰里不禁想起自己的妈妈:她应该比塞西大几岁,可她看起来更年轻些,她妆容精致,声音甜美,身材和学校里的年轻女孩们一样苗条。之前她一直在欧洲参加演出。 杰里想象着:我失踪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她耳朵里了吧,她回了国,再连夜赶回松鼠镇,现在她一定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正在以泪洗面。 也许爸爸在一边抱着她,也许他根本不在她身边。他肯定报警了,甚至可能惊动了FBI,专业人士们到处寻找所有失踪者,妈妈负责在家担心和哭泣,而爸爸……他当然也会担心,但他不可能放下工作上的事情,他的工作一向很重要,据说耽误一分钟就造成多少损失什么的……他应该不会一直待在家里,甚至他可能已经回到南美的分公司去了。 杰里望着塞西,忽然问:“你女儿看过你的书吗?” 塞西说:“没有。她才七岁,书里有些内容不适合这年纪的孩子。” “噢……太可惜了。”杰里嘟囔着。 塞西不解:“可惜?” 杰里说:“我就是觉得,如果她看过你写的书,她现在肯定不会害怕。”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看,我之前看你的书的时候,我会以为作者是个退伍兵那样的硬汉,如果你女儿看过你的书,她就会知道你懂很多东西,起码书里提到的那些你都懂,所以她会对你很有信心。虽然你还没找到她,但她知道你迟早会出现,她会觉得妈妈是个超级英雄什么的,自己一定会得救。” 其实这些话并不能让塞西宽心,反而让她开始想象此时米莎的境遇。但塞西明白杰里是好意,也隐约看出了他在纠结些什么。 塞西说:“你把我看得太伟大了。我必须找到她,并不是因为我像个超级英雄,而是因为那是我的责任。杰里,你父母知道这些事吗?” “哪些?” “就是突然出现的门什么的。他们也到这里来了吗?” 杰里低头并摇头:“没有,他们还在家。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门。他们知道艾希莉和罗伊的失踪案,但只认为那是普通的失踪案,警方也一样……甚至他们可能以为是高中生借机离家出走。” “他们从没见过那种门?” “没见过。” 塞西说:“那么,他们和我不一样。我是和米莎一起走进这个世界的,甚至可以说,如果当初我把她保护得更好,她就根本不会进来……既然我们两个一起来了,就必须一起离开,这是我的责任。而你的父母没见过这些,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面对什么,就算想帮你,他们也完全帮不到点子上。杰里,他们和你一样无助。你要坚持下去,好好回到他们面前。你得回去救他们,成为他们的超级英雄,把他们从担忧和悲伤中救出来。这是你的责任。” 杰里抬头盯了她一会儿,眼睛又有点湿润。 他点点头,鼓起胸膛说了几句“那是当然的,我完全明白”之类的场面话,然后揉着眼睛继续抱怨过敏。 休息够了,就该继续往前走了。既然逃不过这个路口,就只能选一边走进去。 他们选了左边。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往左边走,就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指引他们一样。 T形口尽头的第一个拐角非常近,拐过去之后,前面是一条笔直向前的通道,尽管灯光明亮也看不见尽头,它仿佛能无限延伸。 塞西在正对通道的墙壁上发现了一行黑色的字。字迹很大,又涂在人眼高度,位置虽明显,内容却不大好辨认,因为涂料已经剥离脱落,看来是年深日久。 他们站得稍远些,才能从残存的痕迹推测出全部字母。“勿视自我?”塞西轻轻读着,“看来是很久以前来过的人留下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杰里看着它们摇摇头:“我也不明白。是不要审视自己的内心之类的吗?肖恩你知道吗?” “肖恩?”塞西问,“你怎么又提起他啦?” 杰里这才想起,肖恩不在这里。 “噢,我又糊涂了,”他有些低落地说,“他没有来这个地方……但我总以为他来了。” 塞西拍了拍他的肩:“大概是因为你很希望他在吧。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你的朋友,和你住在一个镇上,你们从小就在一起。” “是的……”杰里叹气,“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种错觉,觉得他一直在我们身边。但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来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塞西说:“我也很想见见他。之前听了你的不少描述,我脑子中好像对他也有个隐隐约约的印象了,只是不知道我想象得对不对。” “如果我们能回去,就能见到他了……”杰里说。 塞西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能回去的。我们先继续走吧。” 于是,他们向着笔直的通道深处走去,不再聊肖恩,也没有再琢磨墙壁上的字。 转角之前,杰里还问过塞西“如果路不对怎么办”“走多久需要考虑折返”之类,不过现在他俩都不太在意这些事了。一种奇异的引导力氤氲在四周,让人能够确信自己的选择,也能够忽视不必要的念头。 TBC 61 肖恩听见了发电机的声音。 原来塞西没说错,既然有电线和灯泡,说明这里有发电机。这里有人生活的痕迹。 声音不大,应该是小型发电机,还隔着墙。肖恩随便联想着:既然有发电机,就应该还有柴油,是谁把柴油带到这地方的?当那人走进不该存在的门时,他专门带了一桶柴油来?甚至发电机也是他带来的?他的团队有几个人?这样不累赘吗?他怎么知道能用上什么东西? 接下来肖恩想到了解释:也许这些东西并不是同一批人带来的,柴油也不只有一桶,电线也不是这批人布置的,是另一批人完善了前人留下的成果。 也许很多人都来过,都零零碎碎地带进来了东西,有大件有小件,全部留在这里,只增不减,越来越多……书本文具,武器,居家摆设,电器,衣帽,甚至建材与能源。 物品会坏掉,所以这些东西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样。人们在这里不会饥饿,但并不意味着一切事物都被凝固在瞬间,比如树屋里破烂的毯子、挂帘和木桌,比如罗伊和艾希莉丢掉的旧衣服……物品还是会损毁的。 如果物品都积满尘土,甚至被时间损毁,那么带它们来的人们又会怎样? 他们变成红皮人或者灰猎人那样的东西了吗?还是他们仍然留在这个人工构筑物内,一直庇护着彼此? 想到这里的时候,一道尖锐的疼痛在头部炸裂开来,就像是藏在大脑某处的记忆变成了针,从脑袋内部向外猛刺。 肖恩嘶声抽气,缓了一会儿,疼痛很快又消失了。在忍受疼痛的期间,他曾瞥见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各类零散物品夹在蠕动的脑沟之间,时而被吞没,时而被吐出来,掉在地面上。 那些东西中不乏坚硬甚至尖锐的类型,如果人的大脑中真的嵌入这些东西,那该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剧痛……肖恩几乎觉得自己的头痛就是因此产生的,冷静下来一想,自己的脑子里怎么可能夹着桌椅甚至枪械? 那些质感类似肉的东西也不一定是脑子,只是看着像而已。它颜色暗淡,深浅不一,有的地方是灰色,有的地方绽放着鲜艳的血肉,随着蠕动分泌出混着不同颜色的粘液。它们很巨大,比人脑大得多,甚至比人大得多,有时人的手臂或腿骨会从脑沟里伸出来,对比之下,它们就像嘴巴里叼着的香烟一样纤细。 但是,为什么会有手臂和腿伸出来呢?连接着它们的躯干在哪?那些躯干各自的头部又在哪? 并没有整个的人类从肉褶里掉出来,它们只会偶尔露出一小块局部,然后就和那些日用品一样又被吞没进去。 这让肖恩想起被海浪吞没的冲浪者……不,更像嵌在大坨冰淇淋里的饼干碎块。 冰淇淋被搅拌着,有的地方还很硬,有的地方已经融化。饼干碎块被卷进去,又被带出来,断面上的渣滓留在冰淇淋里,被挖出来的部分则沾满了粘稠物质,它和冰淇淋逐渐融合,翻涌成冰冷甜美的整体…… 冰淇淋和大脑的画面反复交替,偶尔还会闪现出方尖碑,峡谷,树屋,一人多高的无边野草,旧房子,眼睛,嘴,眼睛……艾希莉所化身的不明肉块,乌鸦在灰色的天空上盘旋,漆黑色的镜面张开血盆大口,走入浴室里不该存在的门,纵身跃入无底深渊,杰里和塞西被冻结在镜子里,岩山的阴影吞没了列维与莱尔德…… 一阵恶心涌向喉头,肖恩干呕了几下,向旁边一滚,身体侧着摔在了地上。 疼痛不严重,还让他更加清醒了点。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是从稍高的台子上翻了下来。谢天谢地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否则现在他就会摔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肖恩睁开眼。上方传来男性的声音。就是之前他听过的那个声音,盘旋在通道里、伴随着乌鸦一起出现的声音。 肖恩点了点头。“很好,”那声音说,“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他扶着身边的东西爬起来,又向后坐下。一开始他的视野很窄,似乎只有眼前的半臂长,现在他渐渐恢复了,他看到自己坐在木条箱子拼成的临时“床铺”上,还有一本电话黄页那么厚的书给他当枕头。 他望向周围。这里是个小房间,很狭窄,也很暗,地上堆满了各类杂物,有点像他和杰里、塞西去过的那个屋子,只是比那屋子小很多。 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扇门,或者说一个出口。那里并没有门板。外面有灯光,比屋里亮很多,发电机的声音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奇怪的是,他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不在你旁边。”大概看出来他是在到处找人,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了。 肖恩向上看。这房间的天花板高得令人惊讶,形成了一个锐利的尖顶,与屋子的横宽完全不成比例,仅有的光线照不到那么高的地方,肖恩只能隐约看到尖顶深处的黑暗里有东西在缓缓蠕动。 “不要害怕,”声音说,“现在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假象,是真实的、物质的。但也只有在这小小的范围内,我才能让你安全地看到真实,能用明确的语言与你对话。” “对来我说,仍然不够明确……”肖恩嘟囔着。 那声音似乎笑了一下。这种反应让肖恩下意识地感到亲切,却又出于理智而感到诡异。 “我的名字是雷诺兹,”那声音说,“但我不会介绍自己的身份,你也没必要知道。” 肖恩说:“嗯,我并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们在哪?” “他们去阅读了。” “什么?” 声音没有立刻解释,而是说:“也许你有所察觉。我一直试图接近你们,想阻拦你们继续前进。” “我感觉到了,”肖恩说,“但是……但是你就不能把话说明白吗?那个黑色的、镜子一样的鬼东西是你变的吗?我哪知道你想干什么?对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雷诺兹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要看你如何定义‘人’。” 肖恩顿了顿,决定还是不要尝试定义“人”了,他觉得这个回答基本等于坦白“我不是人”。 雷诺兹继续说:“在试图接近你们时,我发现你相当敏锐。可惜你的敏锐让你误解了我的本意。” 肖恩问:“你是说我不该跑吗?不该拿球棒打碎你?” 雷诺兹又轻笑了笑:“别在意,你没有打碎我。你只是破坏了你们几人对我的连续观察。我想,这是由于你产生了出于自我防卫的恐惧感,人都会这样,人对危险的提前感知会简化为恐惧,这是人的生存本能。但是,并非一切恐惧都可以这样解释,你恐惧的只是‘恐怖’本身,所以你选择逃离,殊不知自己逃向了更危险的地方。” 肖恩说:“我不明白。你就不能说得更清楚点吗?” “你不明白是你的问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肖恩被噎了一下。虽然还没看见这个雷诺兹的长相,但其形象已经和学校里最讨厌的老师渐渐重合。 雷诺兹停下来,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问:“你的生活,中有牙医这一职业吗?” “当然有。”肖恩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我说的那个问题……我不知怎么才能让你更明白。就用牙医来举例好了。你恐惧牙医,是因为牙医将为你带去短暂的痛苦,于是你选择逃避。但逃避并不是最优选择,你暂时逃离恐惧之源,其实却将要面临更久远的痛苦,只是你不知道,你不察觉。能察觉的危险才会带来痛苦,不被察觉的危险会暗暗潜伏,直接吞噬你。” 肖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这个人的形象和最讨厌的老师不太一样了,变成了那种态度不好但还算能沟通的老师。 “所以……你作为牙医,带给我的痛苦是什么?”肖恩问。 雷诺兹说:“审视自我,专注自主意识,映衬内部与外界。” 肖恩瞪视着房间漆黑的高处。起初他不大明白,然后,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东西…… 他自己的投影,还有其他东西的投影……肉褶,笔,手指,大脑,膝盖,毛发,脑沟,书,粘液,血,猎枪,大脑,折叠椅,人骨,大脑…… 他不适地低头捂住嘴。 高处的声音说:“但是,不要做出浅显的误解。我并不是镜子,也不是书。我只是一种映衬。比如,你认为我是黑色的镜子,也有人把我看成书本,甚至看成特定外貌的异性,还有人在远观到到我的活动时会把我看成蝴蝶或鸟……” “我也看到乌鸦了。”肖恩仍然捂着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什么?那你到底是什么?” 雷诺兹说:“我很特殊。我既与你们截然不同,又与你们思维相近。正是这一点,让我成为你们的映衬。” “我已经见过很多怪物了。它们都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你和它们不一样吗?”肖恩说。 雷诺兹又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还真像个认真引导学生的老师。 他说:“你出生前……不对,你小时候,你在什么情况下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人’?还记得吗?” 肖恩摇摇头。比起这个问题,他更在意雷诺兹的口误……什么人会把“小时候”说成“出生前”?这根本不可能是用词上的失误。 他想了想,补充说:“也不是完全不记得,而是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记这种事吧?小孩长大了都知道自己是个人,不是特意在某个时刻知道的。” 雷诺兹说:“是你身边的人类让你知道这一点的。大人,父母,亲友,会让你察觉到自己是人。他们是比你成熟的个体,他们亦是如此——与你截然不同,又与你思维相近。仅仅‘不同’是不够的,你还记得任何野兽牲畜的模样吗?还记得生活中常见的家具、厨具一类吗?” “当然记得了……”其实肖恩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雷诺兹说:“那些事物均与你‘不同’,但不与你思维相近。它们无法成为你的映衬,无法让你审视自我。” 肖恩想到了狼孩、人猿泰山之类,但他又隐约觉得雷诺兹说的不是这回事。就算有点相关,也应该不是指这种浅显的东西。 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没有,雷诺兹的话让他想象:自己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周围没有成人,甚至也没有狼孩传说里的哺乳动物。如果周围完全没有“映衬”存在,这个婴儿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但如果非要强制一个前提:他就是能活下去。那么又会如何呢? 在无人引导干涉的情况下,这个婴儿不符常理地活了下去,他会知道自己是人吗,会知道自己与别的事物有区别吗? 他眼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肖恩甩了甩头,把越来越漫无边际的联想全部驱赶走:“好吧,我不是很懂,但我很有耐心地听着你的话呢。所以,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杰里他们在哪?” “我说了,他们在阅读。”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雷诺兹的语气有些沉重,让人觉得这话里形容的东西应该不是好事,“简单来说,这个地方就像一个阅览室,这里沉淀着无数奥秘,吸引着拓荒者前来阅读。而保守秘密的人们也十分欢迎他们,无论对方有无资质,他们都希望对方投向自己的怀抱,认真阅读一切奥秘,并把它们散播得更远。” 雷诺兹每次说起“奥秘”一词,肖恩的眼底就会浮现出他看过的画面:肉褶,笔,手指,大脑,膝盖,毛发,脑沟,书,粘液,血,猎枪,大脑,折叠椅,人骨,大脑…… 当时他看着黑色的镜面,在镜中的自己身后,他无法理解的物质在不停翻涌,缓慢逼近,最长的一根线条……或者类似触须的东西,已经伸到了自己身侧…… 肖恩忽然想起,在杂物间里的时候,门口的乌鸦——也就是这个自称雷诺兹的家伙,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们没有被允许进入,但你们自行找到了表层的入口。你们深入了奥秘的旋涡之中,并洞察外界,审视自我,这样会导致你们越陷越深,永无出路。” 肖恩望着高处的黑暗,问:“我们不该越走越深的……而且……而且我们一路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并不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对吗?” “可以这么说,”雷诺兹回答,“开凿在石山上的门是真实存在的,是物质地存在的。那就是表层。但你们走进去之后,就无法看到真实的物质,而是一路向着奥秘的旋涡前进……请放心,此时此地的事物也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坐着的木制品,那边的出路,它们是真的。这高塔……楼……不,方尖碑,的尖顶部分,也是真的。” 肖恩这才明白,他竟然身在方尖碑的尖顶里。 他问:“你为什么只提醒我?杰里和塞西就那么走进去了……” “不是我只提醒你,是只有你能察觉到我,”雷诺兹说,“我只是守护者,而不是奥秘的持有者。我只在表层传递信息,无法深入深处。当我试图拉住你们的时候,只有你能受我影响。”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叹息:“我已经感觉不到他们了。” “那按照你的推测呢?他们会怎么样啊?” “我曾说过。会永无出路。” “要怎么做才把他们找回来?” 雷诺兹对肖恩的提问有些不耐烦,他像个老学究一样低低咕哝了几声,但还是继续回答了下去:“勿视自我者,方能接受奥秘。但你的朋友是做不到的。他们的自我意识与奥秘的旋涡不断冲突,这一点展现出来的表象大概就是……他们会毫无察觉,永远这样迷失下去。” 肖恩说:“但你也提过,说什么……就是有什么人,保守奥秘的人什么的,他们欢迎别人来阅读,然后还希望这些人散播什么秘密……如果人都出不来了,又要怎么散播?” “勿视自我者,方能接受奥秘,”雷诺兹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被此地接受的人,有着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之资质的人,他们会去直面奥秘。这也是他们本该肩负的责任。” 肖恩想了想:“你是说……列维·卡拉泽,和莱尔德·凯茨?” “我并不知晓他们的名字。” 肖恩基本能确认他说的就是那两个人了:“你是说,他们也在那什么地方的深处?但他们就能出来?” 第一个疑问没必要回答,于是雷诺兹只回答了后一个:“我并没有说他们一定能出来。只是,那是他们应该肩负的责任,那是他们应该去做的事。无论能不能回来,他们都要深入其中。如果他们无法离开,他们也不辱使命,他们会留下来,在阅读中书写自己了解到的奥秘,成为与先驱们的一员。没入土中之物,若不破土而出,便亦化为泥土。” “你是说他们会变成……”肖恩问到一半,又弯下腰干呕起来。 黑色镜子里反射出的那些东西……又浮现在他眼前。 即使他不深思,即使他不做出具体的描述,甚至,即使他并不知道自己推想得对不对……仅仅是动这个念头、做这个猜测,他就会感觉到极度不适。 TBC ============= 62 肖恩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问:“雷诺兹,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无法估算时间。” “你见过很多人来这里吗?我是说,深入到那什么里面……” “很多。非常多。数不胜数。” “你……见过有多少人能离开?我是说完整地离开,以人类的……以和我差不多的这种形态。” 他本以为雷诺兹需要回忆一下,谁知,雷诺兹回答得非常迅速:“只有两个人离开。其中之一是身负使命之人,但她不是你这样的生物。另一人与你近似,他也是误入此处。他的敏锐度也与你近似,甚至远超过你。” “他是怎么离开的?” “他直接回到了低层视野。” 肖恩一头雾水:“什么是低层视野?” “就是你尚未洞察这一切之前,你所深信的那个世界。” 肖恩琢磨了一下,眼睛逐渐睁大:“你是说……有办法回去?回我们的世界去?” “我不确定。我并不知晓其中涉及的知识。”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深入奥秘,完成了阅读。也许在这过程中,他寻获了自己所需的真相。” 肖恩站起来:“也就是说,如果去做那个什么‘阅读’,我们也有可能找到离开的方法?” 雷诺兹轻声叹息,还未做回应,肖恩又抢在前面继续说:“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的朋友们现在都在那个地方,即使我们回不了家,至少我也可以把他们带到这边来,就是你说的什么‘表层’。” 雷诺兹半天没有回答。黑暗高处的形体在缓缓蠕动着,似乎并不想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这一反应恰恰说明肖恩的说法是对的。 “我想回去找他们,”肖恩说,“我该怎么做?” 雷诺兹说:“要承受奥秘,必无视自我;要保有灵魂,必因内外冲突而迷失。孩子,这是矛盾的,无法同时做到。如果你想以现在的面貌找到他们,也许不难,但那时你不一定还能记得‘回去’这件事。” 肖恩说:“但你说的那个人做到了。他肯定保持着清醒……至少应该是一定程度上的清醒吧,毕竟他还能记得自己想回家。他是怎么做到的?” 头顶的黑暗翻涌得更厉害了。雷诺兹叹息道:“他并不能独自做到。” 肖恩问:“所以,是你帮了他?能不能也帮帮我?我真的必须找到我的朋友。” 黑暗的涌动变慢了。一缕黑色的影子从高处缓缓垂下,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绷带般的东西。 它慢慢垂到肖恩眼前的地板上,堆叠成一团,形成了一个偏矮些的人体形状。 面对这诡异的一幕,肖恩下意识想后退,脚跟却撞在了之前当做床的木箱子上。这倒让他鼓起了勇气,干脆站定在原地。 渐渐地,浑身缠满黑绷带的人形出现在他眼前。它的头部慢慢从后旋转向前,露出一张同样是黑色的鸟嘴面具。 “我确实帮助了他,”雷诺兹的声音从黑绷带里传出来,“我也可以这样帮助你。只需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肖恩说。 “第一件事,请成功做到你希望做到的事。这是我对所有服务对象的愿望。” 肖恩对这一“条件”颇为意外,这听起来也太大公无私了吧……与其说这是要别人答应的事,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祝福。于是他点了点头:“我当然会的。” 雷诺兹又说:“第二件事,舍弃恐惧,舍弃理性之所在。” “呃,虽然不太明白,我可以试试看?”肖恩说。正觉得奇怪的时候,肖恩感到肩头被什么碰了一下,他扭头去看,一抹黑色攀在他肩膀上。 紧接着,他另一边的手臂上也出现了类似的东西,它们一开始只是影子,仔细看看就发现它们又长出了长长的肢体,它们移动的方式像鸟类,动作时又像灵活的手,它们在肖恩周围越来越多,直到挡住肖恩的视线。 肖恩感觉到它们在接触自己的身体,但它们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行为。他只能看到距离眼睛最近的一只“手”,看着看着,还看出了类似皮革和粗布的质感,在这些纺织品的包裹下,有活生生的东西在蠕动着。 肖恩恍然大悟:这就是他看见过的鸟。它们聚集的方式,就像广场上的鸽群团团围住一个满身面包屑的孩子。 肖恩从没被鸽群包围过,曾经他还羡慕过有那种经历的小孩。 群鸟遮蔽视野,振翅声掩盖了真实外界的声音。只需要那么一小群鸟,就在一个人与世界之间拉起了帷幕。 几秒到十几秒之间,那孩子的世界不是再天空与地面构成,也没有建筑与草木,除了他自身以外,便只有羽毛与血肉。 肖恩在黑色肢体……或黑色鸟群之中,思维渐渐飘散开来。 他继续想象,童年时的自己站在公园广场上,被一群有灰有白的鸽子围住。 如果在那一刻,他能像机器一样被重置,失去对世界旧有的认知……那么在醒来的瞬间,他会不会认为世界就是由羽毛和脚爪构成? 如果鸽群在几秒后散去,他忽然看到无限的苍穹与充满几何线条的构筑物,以及来来往往的血肉生物,他会不会认为真实的世界已经崩塌,并因此陷入极度的恐惧? 如果他还是他,不是被重置的机器,也不是发疯的孩子,那么他眼前人来人往的公园,日常包围他的一切事物……又是否仅仅是另一层的“鸽群”? 肖恩的思维一直在持续,身体却逐渐放松,直到几乎失去触觉。他眯着眼睛,眼前是一片多变的暗色,类似人闭眼后在自己眼皮上看到的扭动而多彩的黑暗。 突然,某种尖锐的物体从这暗色中刺出,直逼近到他眼前。 他镇静地看着那尖锐的东西,它像是金属的长锥,又像是细长鸟喙。它一直在逼近,近得几乎能立在眼珠上,但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它根本没有带来任何痛苦。 肖恩站在公园广场上,远远地看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被一群黑色的鸟包围住,没有哭泣,没有挣扎,他正在观察着他的世界。 不只是那个孩子,还有站在公园广场上的很多人,每一个人都被白鸽或乌鸦围住。 日间是白鸽,夜晚是乌鸦。宇宙是由羽毛交织出来的天空。 周围的树木,山石,蓝天,云朵,太阳,月亮,人造建筑,哺乳动物,工业痕迹,远离鸟群匆匆而行的人们……这一切仍然正常存在,各自运转。 而对鸟羽下的孩子来说,那些事物只出现在日夜交替的缝隙中。是噩梦,是邪恶,是人生中最恐惧的瞬间。 =========================== 莱尔德侧躺在地上,闭着眼,不敢睁开。 地面不平整,被压住的手臂被硌得又麻又痛,但他不敢睁眼看地上都有些什么。 或者说,他知道有什么,他曾经看见过。无非是一些人骨,头颅,皮肤,书本,便笺,记录着一些也许很重要的信息。 他并不怕这些书,而是他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岗哨,这是他眼前的假象,他害怕看到更真实的岗哨内部。 他蜷缩在这,手腕很痛,而且动不了。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为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骨折了,还是中了什么毒,被打了什么药……闭眼琢磨了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手被铐住了。 回忆起这件事之后,手腕上的金属触感就更明显了。之前他根本没感觉到手铐,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什么姿态,只能感觉到一些麻和痛。 正常情况下,人即使闭着眼也能够了解到自己的姿势。比如失眠的时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屋子一片漆黑,眼睛也闭得很紧,但手怎么摆、脚怎么放,自己全都清清楚楚。 只有在梦醒的片刻,人会有那么一小会儿失去这种自知。眼前的画面还在梦里,却听到了闹钟的声音,在这极为短暂的一点点时间内,人落入梦与真实的罅隙,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不知道自己是站着面对怪兽,还是仰面躺在床上,更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摆在枕边还是压在肚子上。 这种瞬间既模糊又清晰。模糊的是对自我状况的感知,清晰的是眼前尚未散去的梦境。 伴随着闹钟声,梦里的怪兽或鬼魂仍在穷追不舍,心脏仍在因此而狂跳。 莱尔德之前一直处于这种“梦醒瞬间”的状态中,现在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点。 他想起,自己在意识模糊之前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了一些东西,但到底读了哪些,知道了什么东西,现在他又全部不记得了。 巨大的震撼仍在心灵上留有余波,而产生震撼的内容却被完全忘记了。 太奇怪了。他竟然无法调取自己获得的记忆。心灵深处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会在不知不觉间把他新获取的记忆搅得一团乱,每次当他隐约觉得自己接近了重要的东西,这一现象就必定会发生。 就像连续剧里的倒霉警探主角。每次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就有人要暗中搞个破坏,把线索销毁、将线人抹杀。 而在莱尔德身上,他既是倒霉主角,也是线索和线人。他既被欺骗,又被一次次撕碎。 他下意识地又想伸手接触胸口,可是手被铐着,他做不到这个动作。他缩起腿,用膝盖和肩膀支撑着自己,先换成脸朝下的跪姿,再直起上身。 姿势的变化造成一阵眩晕。他无声无息地跪坐了好一会儿,才试着慢慢睁眼。 前后左右是高耸的书架,视野范围内看不见书架的尽头。书架全都高不见顶,像神话中高耸入云的大树一样伸向漆黑的高处。地板倒是普通的石板地,上面还胡乱堆着一些不成册的零散纸张。 莱尔德恰好蜷缩在书架形成的交叉路口中心,犹如正在朝着无数书本跪拜。 人骨上的符文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眼前哪有什么人骨。 莱尔德看看周围,找到了自己的小提箱。手铐让他行动不便,无法用普通的方法背起小提箱,他挣扎了好久,才把身体钻进小箱子的背带里,让它以有些滑稽的方式挂在身上。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开始慢慢沿着书架寻找手铐的主人。他依稀记得,当时他又陷入了巨大的痛苦,然后列维就把他铐住了…… 列维·卡拉泽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就这么执着于要用上手铐吗,这一路上他两次想用都没成功,这次倒是成功地用在一个病人身上。 因为不知道这地方是否安全,莱尔德没敢出声喊人,只是放轻自己的脚步,同时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分不清方向,只能按照直觉选择路线。他沿着一排一排的书架搜索,走了起码有十几分钟,不但没找到列维,连类似墙壁的东西都没看到。这个图书室简直大得离谱。 又不知走了多久,莱尔德隐约听到了一声抽泣。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又听了一会儿,没错,很远的地方确实有人在哭。声音断断续续,是那种很隐忍的哭腔,莱尔德可以想象那人在拼命压抑情绪,又实在难以控制。 这地方既复杂又空旷,很难分辨具体方向,莱尔德只能一点点寻找。他走在两排书架之间,快要走到尽头的转角,突然,他听到隔着一层书架的通道里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脚步,隔壁的脚步声也变急促了。当他转过拐角后,那个脚步声也又转弯了一次,跑进了更前一排的书架后。 莱尔德没有直接追,而是从书架另一侧堵过去。对方没有走这条通道,而是多拐了几次,脚步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 “是谁?”莱尔德干脆出声问。 他声音不大,只是正常说话的声音,但这地方极为安静,对方能够听见。 脚步声停住了,然后开始折返。莱尔德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就回到了隔壁书架后面。对方的步速慢了下来,改为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接近。 脚步声更近了。那人就在木质书架的转角后面。 “是谁?”莱尔德又问,“是列维吗?” 对方从书架边探出头来,莱尔德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并不是列维。 杰里·凯茨先探出脸,再露出半个身子,最后整个人跳了出来:“你、你……是莱尔德?” “杰里?”莱尔德开始烦恼该如何向异母弟弟解释手铐。 “莱尔德?”杰里站在原地,“真的是你?”他的语气中充满疑惑,其中情绪好像不仅是失散后重逢这么简单。 莱尔德说:“当然是我,不然你觉得我是谁。你看我像怪物什么的吗?” “不知道……”杰里傻傻地说,“我太久没有看到你了,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你还是你……” 这句话有点奇怪。他们确实分开了一阵子,但要说太久……好像也没有很久啊? 莱尔德说:“你想怎么验证我的身份?问我点问题什么的?” “问你什么?比如只有我们俩才知道的事情?” 莱尔德说:“我觉得不行。我们根本没怎么在一起生活过,根本没有‘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情。” 杰里“噗"地笑了出来。但莱尔德留意到,他的笑容中仍然有点紧张,并且多少有点苦涩。这有些不像从前的杰里。 “我并不是怕你是怪物,”杰里说,“我……怕你是假的……是幻觉……” 莱尔德皱了皱眉,转了个身给他看:“看到这手铐了吗?如果我是幻觉,那么这幻觉说明你对你的异母哥哥怀有极大的恶意,天哪,小时候父亲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长大后我弟弟潜意识里想把我送进监狱,我的人生就这么灰暗吗?你想以什么罪名逮捕我?” 杰里楞了一下,随口接道:“呃,我还真的担心过,担心你会不会因为借灵媒身份搞诈骗而被抓起来……” “我是假灵媒,但没有搞诈骗!” “那……这手铐谁给你戴的……”杰里问。 “你猜?还能有谁?” “联邦特工?” “谁是联邦特工?” “列维·卡拉泽啊……”杰里傻傻地说,“他肯定是联邦特工吧……这么说他也在这里?他对你干什么了……” 杰里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开始飘忽。还没等莱尔德再说什么,他突然跑过来,一头扎到莱尔德怀里。 莱尔德吓了一跳,因为手被铐在身后,他被撞得趔趄了一下,好歹稳住身体靠在书架上才没摔倒。 “莱尔德……真的是你啊!”杰里带着哭腔,紧紧抱着他,“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都变成怪物了!都变成那种肉,那种什么东西,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和列维早就死了,爸爸妈妈也找不到我们,肖恩早就把我忘掉了我也没法去看他的比赛了……” 杰里先是发泄般地大喊,然后抱着莱尔德呜呜地哭了起来。莱尔德既没法拍拍他、安慰他,也没法伸手推开他。 莱尔德忽然想到,在听见脚步声之前他还听见了哭声。那个哭声并不是杰里发出来的。 “你冷静点,先冷静点……”莱尔德往旁边挪了挪,杰里揉揉眼睛,好歹是终于放开了他。 莱尔德问:“除了你还有谁在附近?” “塞西和我在一起,”杰里揉了揉眼睛,“我带你去见她?” “你和她分头行动吗?” “也不算吧。我们在这太久了,现在她……她状态不太好,我就负责定期在附近走走,找找路。” “你们到这里多久了?”莱尔德问。 杰里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我分不出时间长短,只觉得很久很久……而塞西说,至少有三个月以上。” TBC 63 莱尔德跟着杰里七拐八绕,终于与塞西会和。 塞西蜷缩在一处书架构成的夹角里。夹角和平行的墙壁不同,它不仅在结构上更稳固,还会在心灵上带给人奇异的安全感。 塞西靠在其中一侧书架上,抱着膝盖,似乎在闭眼小憩。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泪痕,这下莱尔德知道之前听到的隐约呜咽声出自何处了。 塞西脚边是一张发黄发皱的纸,纸上布满了杂乱的红色痕迹,莱尔德起初以为是血,但颜色又不像,仔细再看,他在附近发现了一只口红壳。看来,是塞西把口红当做书写工具,试图在纸上记录路线。 记录路线的计划显然不太成功。有些线条还横平竖直,有些则是发泄般的胡写乱画。看来到最后塞西已经失去了耐心。 那张纸是某本书的一部分,原本写满了符文,莱尔德随便瞥一眼,还能隐约察觉到符文的意思。当不适宜的画面飘进大脑时,他赶紧移开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塞西和杰里身上。 看到莱尔德,塞西的反应和杰里差不多,又惊讶又害怕,最后又激动得直揉眼睛。平静下来之后,她茫然地盯着莱尔德的手铐,莱尔德表示这不是重点。 三个人费了好一阵工夫,才终于能够进行有效率的交流。 塞西和杰里把他们一路的遭遇告诉莱尔德。从岩山上的门说起,一直说到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隧道里彻底迷失。 他们的迷路过程非常古怪,起初是总走到同一条路上,后来又变成无法回到上次走过的路。他们感觉到自己在不断深入一个实体,只能前进,无法返回,被广阔得不可思议的地下区域逐渐吞没。 那时塞西就试过记录地图。她的小腰包里有个来自宜家的铅笔头,她在地上、在自己手臂上画出路线,但这一点用也没有,隧道里的方向规则颠覆了他们的认知,无论她记下的路多么详细,他们也没法返回,怎么走都是前进。 讲到这里时,塞西对莱尔德说“我不知你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太疯狂了,也许你很难想象吧。” 莱尔德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安慰了她几句。他想,我确实不明白你们迷路时的具体体验,但我非常明白其中的疯狂……至少塞西和杰里还能描述一下自己的经历,但莱尔德不行,他连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在令人绝望的迷失中,塞西和杰里渡过了漫长的体感时间。塞西说有三个月以上,莱尔德对此存疑,他和列维进入岗哨又有多久?然后他昏迷又有多久?他觉得根本不超过一天时间。 现在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呢,他不可能在被铐着的情况下昏睡三个月,否则他的胳膊应该已经废掉了。 塞西和杰里继续讲述他们的遭遇。 他们迷路得越久,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就越多。醒着的时候他们不停地走路,然后很快就会疲惫不堪,积累的劳累越来越多,最后简直形成了恶性循环,他们躺下睡觉的时间越来越久,走路的时候反而每次只有一两个小时……反正塞西说体感是一两个小时。 起初杰里很喜欢尽量找塞西聊天,活跃气氛,驱散恐惧,渐渐地,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少,甚至发展成几小时谁都不说一句话,偶尔交流时只是指指方向、摇头或点头。不过,他们的行为却很默契,从没有发生过争吵,没有因为困境而情绪失控。 现在的杰里从那种气氛中缓过来了很多。他说,回想起来,那时他几乎觉得塞西就是自己的又一个长辈,他听她的话,而她也绝对不会抛下他;塞西偶尔因为想起米莎而哭泣的时候,转头看到旁边的杰里,内心也会忽然又坚定起来,觉得自己还要保护另一个孩子,不能在他面前崩溃。 某次从休息中醒来后,杰里发现自己的脑袋枕着一本书。 睡着之前他并没有看到书。之前他侧躺着,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在睡眠中他翻身仰面朝天,脑袋直接躺到了那本书上。 那是一本没有封皮的线装破书,纸皱巴巴的,到处都是裂口和蛀洞,像是从哪个墓穴刨出来的文物。杰里和塞西谁都不认识书上的文字,塞西说有点像玛雅文字,但又不太一样,而且它们不仅形态陌生,痕迹也深浅不一,很多地方都磨损得看不清楚了。 莱尔德很想从附近随便找一本书,问他们是否能看见、看懂上面的字,之前见过的文字又是否与这些类似……但他忍住了,没有提出这种危险的建议。 自从这次睡醒后发现书本,塞西和杰里走着走着,遇到了更多的书本、纸张,甚至泥板雕刻。 说来也怪,他们都看见了这些,还为此交流过几句,但谁都没对此表示过惊讶。 他们就这样继续探路,直到身边的书本越来越多,多到充斥整个视野。 从某一次睡醒后开始,他们不再是穿梭于石壁隧道内,而是行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书架高不见顶,上面一直延伸到视野看不清的黑暗里。 这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但他们仍然能够看清周围,能看清的范围和正常视力下的可视距离差不多。 杰里和塞西的交流又开始变多了。他们试过随便抽出一本书看看,但仍然看不懂任何文字。塞西曾经看到过某个图形,觉得似曾相识,但使劲一想又想不起来;杰里说看见过好像是拉丁语单词的东西,他在学校没怎么好好学过这些,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什么词。 也许环境变化会影响人心,塞西又开始试着记录路线。她的宜家小铅笔用得只剩下一点点了。之前他们不得不解开杰里小手斧上的布条,用斧刃来削铅笔,这动作太危险了,两人无论谁来做,另一人都会心惊肉跳,现在铅笔头太短了,还没有一个指节长,用斧子削铅笔就变得更加危险……于是,塞西又从小腰包里摸出了一支口红。 在车子旁边收拾东西时,塞西本来不想带着它,一念之差,就还是把它放进了小腰包里。 当时她想的是,万一找到米莎的时候自己太过狼狈,有口红也许能提提气色,免得自己苍白又难看,让米莎以为妈妈是鬼怪冒充的。 塞西从随便某本书上撕下来纸张,用口红当笔来记录路线。她还是有一些发现的,自从隧道变成书架,他们行走的方式改变了:他们不再只能前进,现在他们可以做到折返,可以回到上一条走过的路,有时候还会在弧形道路上兜圈子。 书架间不同的豁口可能会带他们走到新的区域,也可能让他们绕回三天前走过的地方。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塞西会把这种路特意记下来,如果遇到危险需要逃跑什么的,这就是近路。 比起无法理解的隧道,书架形成的区域更像真正的迷宫,那种能够画出地图的迷宫。这让塞西又振奋起来。只可惜她的振奋没能持续多久,她和杰里很快就发现,这里并不比隧道仁慈,他们仍然找不到任何能离开的迹象。 时间拖得越久,两人就越绝望。而且,这是一种他们从前从未想象过的绝望。 不渴不饿的状态看似很方便,此时却成了绝望的助燃剂。 人类的污秽反而是生存的证明,一个人的数十年中充满各种基础的欲望,它们早已不是什么肉体问题,而是已经成了灵魂的一部分。当它们全都消失了,并且熟悉的世界也消失了,一切常理都消失了,人自己的意识也会渐渐变得淡薄。 《火山冬季的幽灵》里,“变异人”们的心路历程差不多就是这样:一开始是积极自救,然后逐渐失去信心,活力开始消退,消极感开始蔓延,接着是精神的瓦解,常理彻底崩溃,最后就完全变成了行尸走肉。 杰里总觉得他们就正在经历这个过程,只是不知道现在到了哪一步。幸好,这时他们突然与莱尔德重逢了。 虽然莱尔德也做不了什么,但光是遇到同伴就够让人精神振奋了。 听完杰里和塞西断断续续的讲述,莱尔德不但没有感到欣慰,还越听越汗毛树立。 他并不是在害怕迷宫或者书本,毕竟他早就已经开始害怕它们了。 让他感到尤为恐怖的……是那两人全程并未提到的某个事物。 “杰里,塞西,”莱尔德盘腿坐着,谨慎地用目光打量着两人,“我大概了解你们的经历了。但有一些事,我还是不太明白……” 杰里叹息着:“你尽管问吧,我们肯定也不明白。” 莱尔德问:“肖恩在哪?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你根本没有提起他。” 杰里楞楞地看着他。这个茫然的眼神让莱尔德更加不安了。 莱尔德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搞明白,原来杰里和塞西并不是彻底忘记了有肖恩这个人,而是他们认为肖恩并不在这个地方。杰里认为肖恩在正常的世界里,从没有和他一起进入奇怪的门。 得知肖恩也在这里,甚至还与他们一起行动,杰里非常激动又非常恐惧,他反复询问莱尔德,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他回忆说,这一路上他经常有种“肖恩也在这里”的错觉,他在意识恍惚时做过浅浅的梦,就是那种睁开眼马上就会消散的、睡醒前紧紧纠缠着你的梦:他梦见肖恩就在他身边,拿着一支金属球棒,还挥舞球棒打碎了什么东西。 然后他会马上意识到这是错觉……记忆告诉他,虽然他确实认识肖恩这么一个人,但肖恩不在这里,他一直都不在这里。 至于塞西,她原本不认识肖恩,此时身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被称为肖恩,所以当她“忘掉”肖恩之后,她就以杰里口中的“肖恩”为准,只记得这人是杰里的同校好友。 “为什么你们会忘掉他?”莱尔德这不是提问,更像是焦头烂额中的感慨,“对你们来说,我也不见了,你们怎么会忘掉了肖恩,却还记得我?” 甚至杰里还记得“联邦特工呢”……他一直认为列维·卡拉泽是个特工,既然他提起过联邦特工,说明他也没有忘记列维。 莱尔德初步推测,肖恩在岩山附近应该还和杰里他们在一起。因为,杰里提到“肖恩拿球棒打碎了什么东西”,而莱尔德没有见过这一幕。这件事应该是他们分开之后发生的。 杰里以为它是梦境,其实这是真实的记忆。 再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莱尔德就无从推测了。他没有跟着杰里一起行动,不知道实际上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这种“忘记”的现象让塞西有些恐慌,她生怕自己会忘记米莎和尼克。好在她没有忘,在莱尔德的帮助佐证下,她安心地得知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几个人的记忆都没出很大的错,他们并没有忘记过去的人生。杰里和塞西也并不是忘记了肖恩这个人,而是产生了“他不在这”的认知。 莱尔德忽然想明白了:这不是“忘”,这是新记忆无中生有地“产生”了。 他们并不是被剥夺了什么,而是被添加了新的意识,就像莱尔德从灰色猎人那里得到的破碎意识一样。 事实是,肖恩确实不见了。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到底是怎么不见的呢?杰里和塞西解释不了。 于是,某种东西在帮他们解释,梳理了他们的记忆,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合理、舒适、令人安心、容易被接受的安排:之所以肖恩这个人不在你身边,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来这里。 按照这种思路想下去,也能解释为什么莱尔德能记得肖恩:因为他早就与肖恩他们分开了。他早就认识到“肖恩、杰里、塞西三个人不见了”,而且他并不抗拒这一变化,甚至已经对此现象有了自己的诸多猜测。他认为这三人就是迷失到某处去了,这一认知是连贯的,没什么不能接受。 同样,杰里、塞西对他也是这样。在岩山旁边,他们都发现莱尔德和列维两个人消失了。他们早就知道这一点,不需要再解释和掩饰。 杰里来回揉搓着脸,指望自己能更清醒一点。他也坐在地上,盯着地面的某一点,这样思维会比较集中:“听你这么说完,我还真的想起来一些了……确实,我真的有印象,我们好像去过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很乱,有别人也去过的迹象,好像当时肖恩就在我旁边,”他抬头看向塞西,“你有印象吗?” 塞西只是点了点头,大概她也有点印象,但又不敢完全肯定。 “我们好像还说到,这都是列维·卡拉泽的错。”杰里笑了笑。 “是吗,为什么?”莱尔德问。 “没有为什么,其实我也并不是真这么想……哦,我想起来了,当时肖恩看起来不太对劲,我就是想逗他开心一下。” 这时塞西也说:“等等,你说得对,我也想起来了,你们俩还一起帮我搬开靠在墙上的什么东西来着……对,当时确实是你们两个人都在。” 他俩继续互相提醒,越回忆越多。只要想起关于肖恩的事情,真正的记忆就逐渐复苏了。 就在他们越说越来劲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巨响。 三人都吓了一跳,并自觉地立刻噤声。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向书架,把大量书本噼里啪啦地扫落在地上…… 他们判断不出响声的具体位置,只能感觉到它确实很远。无论是辨不出时间的莱尔德,还是在此迷失已久的杰里和塞西,在这一刻之前,谁也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杰里小声问:“这是……卡拉泽先生干的吗?” 莱尔德摇摇头:“不知道……” 他只知道列维·卡拉泽在附近,并不知道其确切位置。但他觉得应该不是列维。列维似乎非常喜爱甚至崇敬这些书本,他没必要发这种疯……莱尔德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判断,反正他就是有这种认知。 塞西问:“杰里,我们也试过推书架,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又急又气,恨不得把书架全都推倒,找出一条大路来。” “是的……但我们弄不动它们。”杰里说着,眼睛又盯着地面,就像想蜷缩起来钻进去似的。 “我们当时很急躁,把很多书推得满地都是。”塞西说。 杰里声音越来越小:“我们是想找路……” “也就是说……现在也有人在找路。”塞西说。 她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了声音。叩击声?不,是脚步声。很沉重的脚步声,间隔很长,走得很慢,分不出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谨慎。 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刺耳声音。尖锐、坚硬的东西,偶尔扫过同样坚硬的物质,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比如拖着铁铲走过石地,比如用铁勺摩擦墙面的声音…… 声音的位置在变化。脚步在直线行走,然后转了个弯。 莱尔德压低声音:“我们最好不要留在同一个位置……” 塞西和脸色煞白的杰里点点头,飞速收拾起随身物品。 TBC 64 三人把脚步放得很轻,没有跑,缓步离开了之前休息的书架角落。在他们移动的时候,远处的脚步声和金属拖行声一直时隐时现,位置一直在变化。 他们能听到它和自己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还不算太慌。令人忧心的是,他们找不到相对安全的藏身处,这里到处都是书架,也没什么特殊地形。 莱尔德的两把枪都不见了,手还被铐住了。他无声且持续地在心中咒骂列维,然后向后翘起腿,从左脚鞋底里抽出一把匕首。 杰里目睹他的动作,露出惊讶且钦佩的表情,还激动地对他比比划划,莱尔德无奈地以口型回应“听不懂”。 他们谨慎地与声音拉开更大距离,过了一阵子,声音消失了。三人停留在一个两边都有逃跑余地的位置,塞西用气声说:“我到附近看看,你们别动。” 杰里拉住她:“还是我去看看吧,你留下。” 异母弟弟的反应令莱尔德暗暗吃惊。在他的印象中,杰里在这种时刻通常会坦然接受别人的保护,不可能主动去侦察四周。 杰里低声对塞西解释:“你有枪,你留下陪莱尔德。他戴了手铐,跑都不方便跑。” 塞西想把枪交给杰里用,杰里摇摇头,轻晃解掉了布条的小手斧:“我不会用枪。还不如你留着。” 莱尔德想,如果不是被铐住手,就应该让我去周围观察,让他们俩等着。他继续默默咒骂列维。比起声音的源头,他更想快点找到列维。如果列维还清醒,应该也会还听见刚才的声音。 在莱尔德和塞西担忧的目光中,杰里小心地贴着一侧书架,绕过一个转角,线声音来源的方向慢慢靠近。 他并没有直愣愣地走过去,而是故意偏移开一点。如果声音来自他们的斜后方,他就向着正后方绕,然后从侧面找路靠近。如果真的会看到什么,他也不打算直接与其面对面,而是会先原路返回。 杰里和塞西在这片书架迷宫探索了很久,碰巧这一带的路是他俩都比较熟悉的。书架迷宫虽然很大,叫人找不到尽头,但他们探索过的区域并没有变动过,所以即使是杰里,也已经记住了小块区域的路线。 杰里脚上穿的是一双皮鞋,还是当初艾希莉给他的,是罗伊的鞋子。他把鞋子脱掉,用鞋带挎在脖子上,这造型简直如喜剧片一样,但他也不太在乎了,反正现在没人会取笑他。 其实杰里极为擅长赤脚无声地走路,这是他从小练出来的。小时候,只要是父母任何一人在家里,他就经常半夜光着脚走下楼,到厨房里偷喝果汁或可乐,再长大一点之后,父母出差的次数变多了,家里经常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就不太用得上这个技巧了。 杰里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绕了几圈,正想着要不要先回去的时候,从大约隔着两排书架的某个位置,传来“嘎吱”一声。 杰里能在脑中画出发出声音的位置,同时也画出了从那位置走到他身边的数种路径。 声音在几排书架的交界处,如果对方要到他这来,就需要通过一个不太起眼的豁口,如果对方不知道那个豁口的位置,就要直线前进,再钻进书架横排之间……总之是得绕一段路。从前他和塞西也这样走过。 杰里判断现在暂时安全。于是,他沿着预计的路线继续向前,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生物……不,到底是什么人,在他们附近徘徊。 他安慰自己:既然听到了鞋子发出的脚步声,那就肯定是人。不是高跟鞋的声音,所以应该不是艾希莉。说不定是卡拉泽,甚至可能是肖恩。就算是个没见过的怪物,他也有心理准备了,既然“怪物”的脚步还很缓慢,说明它还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方向又有动静了。刚才的嘎吱一声之后,有书本掉落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大片,而是只有一本比较轻的书,然后是稍碎的两下脚步声,接着是拖动硬物的摩擦声,摩擦声没有一直持续,几下就消失了,然后又是缓慢的脚步声…… 听起来,是那个人或者生物在某处歇了歇脚,可能还坐下过,站起来时碰到或扶了书架,弄掉了书,因为他不知道附近还有人,所以也没有在意书本掉落的声音。现在他正沿着一排书架慢慢走,那条通道挺长的,按照这个速度,一时半会儿他走不到拐角,也绕不到杰里所在的方向。 杰里一边慢慢靠近,一边继续屏息聆听着。他已经靠近到了那排书架斜后方,这边有个熟悉的豁口,是由两条斜着重叠的书架形成的,由于各种书籍无比杂乱,书架又都黑漆漆的,豁口十分不易被察觉。从这里走进去,会来到与那声音一墙之隔的地方……或者应该说一“架”之隔。 杰里灵巧地钻了进去,步伐更加谨慎,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他慢慢地跟上了那个脚步,两人几乎是并行与书架两侧。 书架都很厚重,而且所有书架的底部与都地面完全嵌合在一起,所以不必担心书架被撞翻。书架的中间并不是空的,而是有一层黑色的隔板,也就是说,两个人站在书架两侧,是无法通过缺失的书本看到对面的。这一点和那种图书馆浪漫电影完全不同。幸好如此。 不过,杰里知道这排书架上有个小缝隙,是能够看到对面的。缝隙就在前面十几步外。 不久前他和塞西在这里休息过,他先发现了这道缝。它并不是木板接缝,毕竟这些书架根本不是木头做的,谁也说不好它们的质地;那条缝有点像两组书架拼合时留下的——本不相连的书架慢慢互相靠近,像树木与藤蔓般结合在一起,留下了一些极为细小的缝隙。 很多极长的书架中间都有这样的小缝隙,或是不明显的孔洞。它们并不稀奇,只是碰巧这附近有一个而已。 十几步很快就走到了。杰里比那脚步声更快地来到缝隙附近。他没有傻到趴在缝上看,而是掏出了塞西的小镜子。 之前他与塞西反复实验过,在这里使用镜子不会映出反光点。毕竟这里的“光线”也根本不是正常的光,人处于黑漆漆的环境中,却不知怎么的就是能看见物体。 杰里轻轻贴在书架上,在脚步声靠近前,用镜子对着缝隙慢慢调整位置,找到了最适合的角度。缝隙很小,再加上要用镜子看,估计也不会看得很清楚。 拖行金属的声音近得就在身后了。那个生物走过来了。 它并没有留意到缝隙,就这么直接走过去了。杰里从镜子中看到了它。 那确实是个人类,但看不见长相。他很高大,从缝隙里最高只能看到下巴,不过即使能看到上面估计也没用,那人戴着灰色的金属面具,有点弧度,不怎么精致,好像在生活中并不少见……杰里忽然记起来,那应该是一个电焊用面具。 那人身上穿着生化服一样的衣服,上面还脏兮兮的,甚至沾有一些不明的絮状物……不对,那不是生化服,生化服是亮色的,这是包裹全身的屠夫衣。 杰里在几秒内调动了脑内所有的影视与游戏知识,想起了无数恐怖片或游戏里的类似角色。 窥探“怪物”令他心脏狂跳,回忆起那些虚构角色的感觉又让他心口发沉。在不该忧伤的紧张时刻,他却难以自控地想起过去,想起那些什么都没发生的日子。 这种感觉太古怪了,又害怕得要死,又很想家,同时还回忆起了一个游戏boss的具体打法,并且还想起了曾为此懊恼的经历,然后这些经历又令此时的自己倍感沉重……杰里过去从来没想象过,人的心情原来可以这么复杂,几秒内能容纳的想法可以这么多样。 面具人继续向前走着,身影从镜子里消失了。缝隙太小,所以杰里看不到他拿的金属物体到底是什么。 在近距离内聆听,杰里倒是判断出那人不止有一把武器,拖行在地面上的是一个,偶尔碰触到书架和书本的又是另一个。 杰里收好镜子,打算先回去一趟,把看到的东西告诉莱尔德和塞西。他知道近路,会比面具人的速度快得多,更何况面具人并不一定会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 他迅速回到上一个豁口,熟练地穿梭于书架之间。 但是,他离开得太快,并没有察觉到接下来的事情。 面具人的脚步声继续向前走了几秒钟,就慢慢停下了。然后,脚步声开始折返。 ========================= 塞西和莱尔德静静等待着,谁都没有主动说话。莱尔德不仅警戒着周围的动静,也在不时观察塞西。他总觉得塞西和从前不太一样,从一些反应和眼神都能看出来……她的言行仍然正常,但恐怕内心已在崩溃的边缘。 “寻找女儿”是让她保持坚韧的救命稻草,如今,她体感自己已经迷失了两个月以上,这根稻草的韧度正在被削弱……这么长的时间里,她肯定已经预想过无数种不幸的将来了。 等到那根稻草彻底断裂的时候,她的希望与理性恐怕也会随之粉碎。 莱尔德想,即使不能让她立刻找到米莎,只让她离开这地方也会好得多……哪怕外面是更恐怖的地狱,她也会觉得事情有进展,她正与米莎越来越近。 想要“出去”,就要先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莱尔德只知道这是第一岗哨内,却不知道它到底是怎样的结构,到底为什么广阔得找不到出口。 这时,脑子中冒出一个念头:想一想。 想一想,回忆一下,在你的记忆里、在你阅读到的知识里找一找。也许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遇到问题,回忆知识,提炼答案。这是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做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人们根本不会刻意地感受这个过程。 莱尔德会用信用卡开普通门锁。在平时的生活里,他根本不会时刻想着这件事,与它相关的记忆完全蛰伏着,就像彻底不存在一样。而当他需要的时候,他立刻就能想起该怎么做。 可对于此时的莱尔德而言,要回忆关于第一岗哨的知识,却是一项艰难而痛苦的挑战。 他依稀觉得自己“知道”。他读到过。他捧着书籍,头骨,手骨,皮肤,牙齿,羊皮纸,石板,语言,画,歌,脊柱,手指……他接纳过很多东西,如果需要的话,按说他应该能想起来。 不行,不能专门去找它们。莱尔德一边觉得也许自己知道什么,一边又拼命阻止自己这样想。 这感觉就像剪开旧伤,拉开皮肤,把早已埋入身体的外来脏器重新挖出来。不仅是痛的问题,还有可能危及生命。 更何况,就算他想去挖掘也不行。他办不到。他的“意识”与“已知”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壁,他曾经在无意中突破过它,但要再故意这么做却十分困难。 他深深地叹气。塞西担忧地看着他,他回以微笑来说明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隔壁的书架之间传来“嘎吱”一声,听着像是有重物靠在书架上,挤压到了书本。 莱尔德和塞西对视一下,塞西摇摇头。她的意思是,这不是杰里,杰里走路没有这种习惯。 两人都紧绷着神经。很快,那方向传来的细小的声音。听起来是某人想放轻步伐,鞋底却不小心和地面产生难听摩擦声。 好在,声音的移动方向是越来越远离他俩的,但他们不能保证那个人或生物会不会再绕回来。 塞西示意莱尔德跟上她,她打算悄悄换个地方,离那声音远点。 离开之前,她在原来所在的位置附近随便找了一张纸,把它夹在两本书之间,露出来的部分折出一个尖角,指向她要去的方向。 做完之后,她对莱尔德点点头。莱尔德立刻明白,这是她给杰里留下的暗号,免得等他回来后找不到他们俩。 其实塞西心里也没底。她确实和杰里约定过这个暗号,但他们还根本没用上过。设计暗号的本意是防止走散,可在今天之前,他们通常会隔着书架直接大声喊话。那时他们的“敌人”只是迷路,而不是某个具体的形体。 但愿杰里还记得暗号,也但愿他不会独自遇到危险。 塞西负责带路,莱尔德跟在后面。莱尔德难过地发现,以塞西对这一小片区域的熟悉程度看,她肯定已经留在这很久了。 也就是说,她的体感时间也许是正确的……对时间产生错觉的是莱尔德自己。 但他不可能在三个月里都戴着手铐睡觉,那么只可能是……那么长的时间里,他的意识,他的自我存在感,是完全模糊混沌的,直到近几个小时,他才不知为什么又清醒了过来,并且不知为什么被戴了手铐。 所以……列维·卡拉泽那个混蛋到底为什么给我戴手铐?想到这一点,莱尔德就愤恨得直咬牙。还有,列维又到底跑去哪里了? TBC 65 前面是这片书架的尽头了。三人要么转过柜角,拐进下一排书架之间,要么穿过中间较宽的通道,钻进对面的书架列中。 塞西在这又折了两张纸,做了暗号。莱尔德从暗号的意思看出来,她打算到对面的书架间去。 塞西趴在莱尔德耳边说:“你在旁边等等,我先过去。我在对面看着没问题了,你再跟过来。看我手势。” 莱尔德点点头。其实中间的通道并不是非常宽,随便走就能走过去。但塞西的谨慎是对的,毕竟他们看不到隔壁书架之间有什么。 塞西叫莱尔德帮她留意对面,她则背对要去的方向,面向莱尔德,后退着走向对面书架。 她退进书架间,肩膀明显稍微放松了一些。长期在狭窄的地方摸索,稍微开阔的区域反而让人成了没壳的蜗牛。 她没有立刻叫莱尔德过来,而是先观察对面每一排书架的情况。莱尔德还以为她马上就要招呼他过去了,这时,她忽然向后一缩,整个人贴在书架上。 在她这样做之前,她看着的是她的右前方。也就是此时莱尔德左边那排书架的后面。 如果刚才塞西不去对面,他们就会去此时她看的这条路。 她盯着那边,偶尔又看向莱尔德,对他轻轻摇头。她脸色苍白,紧紧咬着下唇,眼神很严肃,看到她的表情,莱尔德大致判断出两件事:第一,不管她看见了什么,那东西应该还没发现她。第二,那东西也许很可怕,但应该没到特别猎奇的程度……塞西的表情像是看到了猛兽或者电锯杀人狂——总之,大概是比较可怕,但还可以理解的东西。 莱尔德依稀记得自己见过一些更恐怖的事物。人在它面前绝对无法保持克制。 现在他只能想起当时的感受,却想不起来它具体是些什么。想不起来也好。 塞西用口型缓慢地说着:退后,别出来,别出声。莱尔德点点头,依言照做。 在这么做的时候,莱尔德也听到一些动静了。隔壁书架之间确实有人。那个人先是走到了书架尽头,没有出来,现在正在缓缓往回走。 那人脚步放得很轻,之前他们听到的脚步声则很沉重。莱尔德想,要么这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要么是之前那个人(或生物)刻意轻手轻脚。 这种反应,说明他在捕猎。就像草原上伏低身体的雌狮一样。 不久后,声音越来越远,远到听不见了。对面的塞西从紧贴书柜的姿势中放松了一点。 她试着探出头,左右看看,对着莱尔德抬起手。 她只是刚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动动手掌做出“过来”的手势,这时,她突然脸色大变。 莱尔德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隔壁通道一跃而出,像野兽一样朝着塞西扑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一刹间。当莱尔德察觉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一时忘了自己的手被铐着,出于本能也冲了过去,紧接着,他眼前一黑,身体跌飞出去,撞在背后的书架转角上。 摔倒在地之后,他眼前一片黑雪花,耳朵也嗡嗡作响。耳鸣无法盖过枪声,他听见了塞西开枪了,这么近的距离,她应该能打中对方。那可是霰弹枪,即使打不死怪物,怪物也会被痛苦击退。 接着是各种沉重的、尖锐的响声。硬物打中了书架,尖锐的东西划过地面……还好还好,这不是打中人体的声音,塞西应该没什么事。 她怎么不尖叫,如果她叫一叫还能让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这样闷着不出声反而更叫人担心……莱尔德躺在地上挣扎着,耳鸣已经好多了,但视野仍然模糊,而且还天旋地转的。 这时他才渐渐感觉到疼痛,头皮上流下来湿热的东西,一边的脸颊也火辣辣地疼。他猜自己是被什么钝器抽飞了,对方动作很快,力气也很大,而他因为那该死的手铐而难以保持平衡。 在没被打中前的那一瞬,也许只有半秒钟,他看见了袭击者的样子。 很高,穿着脏兮兮的防护服……防水工作服?手术服?不,是屠宰场的工作服,上下分体,看起来很旧,是那种磨损的旧,并没有什么血迹。幸好没有血迹。衣服下面还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这人身体强壮,还是藏着更恐怖的结构。 莱尔德没看见袭击者的脸,那人戴着面具……不对,是面罩,全封闭的黑色焊接面罩,不是手持或简易型的,它完全遮住了袭击者的头部。 他也没看见打中自己的是什么武器,好像很长,能抡起来,是金属的。他的左额头流血了,颧骨和半边脸也很痛,眼睛应该没有直接受伤……所以那东西应该是比较平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铲子?如果真是如此,幸好他没被铲子边缘打中脑袋。 莱尔德有丰富的受伤经验,所以即使在眩晕中也能如此快速地推测凶器。甚至他还忍不住想到,这一下疼得不到位,痛苦的类型不对,不尖锐,还叫人意识模糊,所以他并不能像从前那样借助疼痛调动敏锐力。 不过说真的,现在他要敏锐也没用。他睁开眼,视野仍然在晃来晃去,塞西和袭击者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书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听见又一声枪响。 莱尔德在地上蠕动着想站起来。侧面传来脚步声,一抬头,有人搀了他的胳膊一把,是杰里回来了。 杰里握着斧子的手在发抖,眼神也很慌乱。他问莱尔德“还好吗”,莱尔德说“不好”,他却回答“那就好”……莱尔德暗暗叹气,看来这孩子比脑袋挨打的自己还要神志不清。 莱尔德刚想说些什么,杰里看到了他手里的匕首,一把将它夺了过去。莱尔德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杰里转身朝着袭击者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虽然勇敢,但实在冒失。莱尔德只好脚步踉跄地跟了上去,趴在最靠近的书架边上,想着即使帮不上忙,也至少能分散一下袭击者的注意力。 莱尔德刚靠过来就听到了杰里的惊叫。他心里一沉,眯着眼睛尽力稳住仍在晃动的视野,只见杰里缩着肩膀,靠着书架,匕首已经插在了袭击者右肩上。 你成功让敌人受伤了,你喊什么……莱尔德很想以手扶额,可惜手被铐在后面。 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反而情势更加严峻——袭击者拿着塞西的猎枪,而塞西趴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她身边没有血迹,也不知道她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莱尔德能听到袭击者的面罩下涌动着沉重的呼吸声。这人受伤了,却没有叫喊。 袭击者背起枪,直接拔掉了匕首,朝着远离他们几人的方向扔得老远,然后重新拿起他带来的武器。 莱尔德总算看清打中自己的是什么了,还真是铲子。一把很高的金属农用铲,上面锈迹斑斑,袭击者用左手拿着它,右手则拎着一支颇为眼熟的球棒。 杰里双手握紧小手斧,浑身紧绷地站在了袭击者面前:“你对赛西做了什么……你把肖恩怎么样了?!” 他尽量让语气充满愤怒,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握着斧子的手也在发抖。这幅样子当然毫无威慑力,袭击者依旧沉默不语,向他一步步走来。 “杰里!”莱尔德喊道,“先别管了!跑!快跑!” 莱尔德的手被铐着,帮不上什么忙,即使再冲上去也是被一铲子打翻,而杰里肯定不是袭击者的对手。 杰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莱尔德的话,他不仅没有跑,反而大喊一声,朝着袭击者冲了过去。 他用小手斧一阵乱挥,毫无章法,力气也太小,给对方留下的最大的伤口就是划破了一处衣服。而袭击者对付他完全是游刃有余,铁铲扫中他的脚踝,他失去平衡仰面跌倒,与此同时,袭击者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夺走了斧子,同样扔得远远的。 杰里躺倒在地上,还来不及爬起来,袭击者扑上来,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杰里双手乱抓,脚也踢来踢去,但完全无法撼动对方的力气。袭击者蹲跪下来,一边的膝盖压在杰里的腹部和胸前,让他折腾的力度越来越小。 接着,袭击者单手摘下背着的猎枪,直对着莱尔德的方向。 他警告般地歪过头,焊接面罩上不透光的目镜中,映着莱尔德无措的身影。 莱尔德当然没有贸然做出任何动作。他深呼吸了几下,轻声问:“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肖恩?” 袭击者的身体僵了一下,连被他扼住脖子的杰里也一时停下了踢打。 莱尔德接着说:“你早就拿到了枪,却不主动开枪。你还拿到了斧子,却扔到远处。你确实袭击了我们,却在尽量用钝器……主要是那个球棒,上面贴着两个不同logo的贴纸。我不熟悉体育,不知道它们分别代表什么球队,但我确实见过它好几次了。我猜你和杰里也不喜欢那些球队,你们一路上肯定看到它们了,却从没讨论过它们。” 他边说边盯着袭击者腰部偏后的地方。袭击者也察觉了他的目光,稍微偏了偏头。 莱尔德说:“看到球棒时,其实我没这样想……那时我和杰里想的差不多,我以为是你被人袭击了,被夺走了这根球棒。但紧接着……” 袭击者的屠宰场工作服被杰里的斧子划破了一块。那只小手斧并不是特别锋利,而衣服又特别厚实,所以它并没有造成利落的口子,而是把面料刮了起来,在杰里继续乱挥的时候,又造成了更大的豁口。 从豁口里露出了一抹黯淡的深绿色。那是绒面恐龙尾巴的末梢。 恐龙家居服相当宽松,腰上还有一条大尾巴。怪不得袭击者的外衣下面鼓鼓囊囊的,看着十分不自然。 杰里惊恐地望着袭击者。从焊接面罩下传出来的,确实是他们熟悉的声音。 “不用怕,”肖恩说,“塞西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莱尔德说:“你先放开杰里。” “不行。”肖恩刚才放松了一点,现在继续加大了力道,“哦,我得快点了。我是要他昏过去,不是要弄死他。对塞西也一样。放心吧。” 他话音刚落,杰里真的不再动弹了。压迫动脉让他昏了过去。肖恩松开手,试了试他的胸口和脉搏,确保他还有正常的呼吸。 莱尔德不安地挪动脚步,肖恩立刻说:“你别过来。枪里留着刚才塞西来不及打出来的子弹,我只要扣动扳机就可以了。” “你刚才那个……是和谁学的?”莱尔德问。 “我妈。我没提过吗?我妈在医院工作。” “医院才不教这个呢!” “当然不教。我只是知道应该压迫哪个位置而已,今天是我第一次真下手尝试,竟然还挺成功的。”肖恩回答得十分坦诚,就像在谈论普通的高中日常,“其实打晕他也可以,但杰里本来就傻乎乎的,万一脑子被打坏,就要更傻了。” 肖恩谈论着打晕别人,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协调的温柔笑意,这一点让莱尔德更加不寒而栗。 “缺氧也能变傻,你不知道吗?”莱尔德说着摇了摇头,“不说这个……那塞西呢?你把她怎么了?” “被我打晕的。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区别对待吗?其实就是因为我先打了你们,才发现力度不好掌握。” 莱尔德叹了口气:“好吧……那现在呢,你想怎么办,也打晕我吗?” “不。”肖恩从杰里身上站起来,改为双手持枪,“我没法一次带走三个人,两个人已经很要命了。” “你这是什么怪异的幽默感……”莱尔德感叹道。 肖恩说:“至于你,如果你轻举妄动,我是真的会开枪的。别动。” 莱尔德问:“刚才你还说只是要打晕他们,现在又说会对我开枪……怎么,我们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那倒没有,”肖恩说,“我确实可能会对你开枪,但刚才我不是在对你说话。” “什么?”莱尔德身上一寒。 焊接面罩扬了扬下巴:“莱尔德,你大概算是人质吧。我是在对你身后的人说话。” 莱尔德眼睛刚一动,肖恩又补充说:“别回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莱尔德真的没有回头。 其实他也可以直接回头看,肖恩阻止不了这一点。 “我不知道你会看到什么,所以你还是别回头比较好,”肖恩的声音很冷静,“你可能没事,也可能会和我看到一样的东西……” “我身后有什么?”莱尔德问。 “蹲下。” 还没得到回答,身后倒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莱尔德头脑一片雾水,并没有依言蹲下。 下一秒,身后有人狠狠踢了他一脚,因为双手被缚,他以完全没法保护自己的姿态狼狈地扑倒在地。 头顶传来连续的几声枪响,身侧也爆发出震耳的轰鸣。一时间烟尘四起,地面微微振动,这过程中,有什么东西在扑到了他身上,为他挡住了随着震动坠下的书本。 声音和震动都平息之后,莱尔德一边咳嗽一边爬了起来。 两侧书架上出现了巨大的裂口,周围到处都是散落、破裂的书本和杂物,已经完全堆满了堆通道。即使如此,书架也没有完全坍塌,只是在最下方出现了大洞。 肖恩、杰里和塞西已经不见了。莱尔德跪在地上,列维·卡拉泽正在他身边。 列维坐着喘了一会儿,才想起摸出钥匙,给莱尔德打开手铐。莱尔德揉着胳膊,愣愣地看着列维。 列维踢开脚边的书本站起来:“真难以置信,他竟然还准备了自制火药?他上哪找的原料和配方……肯定是从前的什么人带进岗哨里来的。” 说完,他低头看着莱尔德:“你没事吧?” 莱尔德继续一言不发。列维感叹道:“看来你有事,肯定有脑震荡……行了,别这么看着我,你到底清醒不清醒?” 列维拿着本来属于莱尔德的枪,背着消防斧,衣服比上次见面脏了一些,总体没什么大的变化,更没有任何古怪之处。 莱尔德一直盯着列维,直到列维被盯得发毛,干脆他把莱尔德从地上拽了起来。 莱尔德是在回味刚才肖恩说的话。 以及,他清晰地感觉到,小型爆炸发生时他趴倒在地,那个覆在他身上保护他的东西……似乎比一个人类的体积要大得多。 TBC 66 列维把莱尔德从塌落的书堆中拖出来,带他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转过身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莱尔德一直恍恍惚惚的,这会儿被列维盯着,倒是一激灵清醒了过来。 “莱尔德·凯茨……”列维不但打量着他,还似笑非笑的。 莱尔德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 他想说:你为什么给我戴手铐,你之前跑到哪去了,你在忙着干什么,你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你见过人骨和奇怪的字符吗,你遇到过什么可怕的东西吗,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吗,肖恩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看到杰里和塞西了吗,塞西说他们迷失三个多月了,肖恩说刚才我背后怎么了,刚才他说的是你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们三个去了哪里,肖恩要做什么,我们两个在这里到底在做些什么,第一岗哨到底还有什么作用,你看到肖恩那身衣服了吗,我们得想办法出去,我们怎么离开这个图书馆一样的地方,我之前昏迷了你知道吗,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你为什么把我的枪都拿走了,你到底还找不找伊莲娜了…… 想说、想问的话太多了,莱尔德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堆疑问和感慨堵在心头和喉头,胃里就像有个铅球,沉甸甸的,想吐又吐不出来。他从未想象过,像自己这样极为擅长贫嘴唠叨的人,竟然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 “莱尔德·凯茨……”列维又重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稍微走近了些,检查了一下莱尔德出血的额头和留下瘀痕的眉尾与颧骨,“真危险,差点就打到眼睛了。” 列维的手指碰到皮肤破损的地方,莱尔德缩了一下,列维竟然一直维持着那种不协调的笑容,看得莱尔德一阵鸡皮疙瘩。 “你这是关心我吗?但为什么你的表情看起来挺开心的?”莱尔德终于说出话来了。说出来的瞬间,他在心里默默检讨:我竟然先挑了最没意义的事来问。 列维笑出声了,并且继续上下打量莱尔德,莱尔德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吓。 列维靠近过来,手指捻住莱尔德头上一缕被血黏住的发梢,用指腹把血痕抹掉,露出下面熟悉的浅金色。 “你……有三十岁了吗?”列维问。 莱尔德脸上的茫然和惊吓不仅尚未褪去,还越来越浓重:“还没有……列维,你犯什么病了?” 列维点点头:“哦,对,对……算起来差不多。对,你二十六了吧?还是二十五?哈哈,你现在看起来真惨啊,太狼狈了,比正常人憔悴得多。” 说着,他又伸手去摸莱尔德的脑袋,莱尔德背上全是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列维笑道:“躲什么,我又不打你。” 莱尔德一愣。 一个熟悉的画面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生动得就像昨天刚刚经历过的一样。 那是他大约十一岁的时候,他刚刚搬到医院后面的老楼里,第一次和外院专家与实习生见面。 专家很快给他安排了第一次特殊诊疗,诊疗过程他既不太清了,反正挺顺利的,结束后,他在自己的病房里醒来,实习生来负责问询他一些事情,记录他诊疗后的反应什么的。 那时他和实习生还不是特别熟。他精神有点萎靡,实习生伸手过来,想摸他的额头,他瑟缩了一下。实习生笑着说:你躲什么,我又不会打你。 这句话他并没有刻意去记。后来有一天,他和实习生已经能关起门来谈天说地了,实习生在开玩笑的时候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莱尔德突然假装生气地说:这次我没躲,你却真的打我了! 这次对话犹如万恶之源。后来,实习生没事就喜欢拍他脑袋,用那种老祖父对五岁小孩的态度,偏偏有时候还没轻没重。 莱尔德很希望打回去,但刻意打回去就显得很没气量……电视剧里,两个生死交情的硬汉没事就互相打对方胸口一拳,然后相视一笑,要自信十足的那种笑容,还要露出牙齿。所以小莱尔德也这样对实习生,实习生拍他脑袋,他就用拳头推一下实习生的肩膀。 其实他并不满意,他很记仇地等着自己长高,那时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拍实习生的脑袋。可惜他一直没有机会。 十六七岁的少年比十一二岁的男孩要高大很多,二者体格完全不能相比,而二十多岁和三十岁左右的人,差别就没有那么大了。 可是莱尔德已经并不想打谁的头了。光是回忆起那份心思,他都会被自己的幼稚逗笑。 “后来……”莱尔德开口说,声音有点哑,“你根本没有回来探病。” 列维说:“嗯。因为我不记得你了。” “回答得这么坦诚?” “不然应该怎么回答?” 莱尔德的脑子发飘。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些对话全都不正常……但他还是顺着思路说了下去:“我还以为你会说,客观条件不允许啦,或者有人控制着你啦,或者至少先说‘抱歉’然后再说不记得了……” “我又不是故意要忘的,干吗要道歉?” 这么理直气壮,确实是列维·卡拉泽的人格。莱尔德心中,那两个影子早就有点重合,但他没想到,在现实中,它们也这么快就重合在一起了。 列维问:“这么说,难道你一直记得我?不可能吧?” “不,我不记得你。” “是近期才想起来的?” “是的……” “我也差不多,”列维点点头,伸手去揽莱尔德的肩膀,“你先过来,我去取背包……” 莱尔德被他揽住之后就立刻闪开了。列维这才想起,莱尔德认真声明过他厌恶肢体接触。毕竟,几年前在调查中相识后,他俩从来就不会肉麻兮兮地勾肩搭背。 列维叹口气:“你小时候也没这么严重啊。” “我小时候很害怕你们,所以只能忍着!” “连我也怕?” 莱尔德还真的认真想了想。他说不上来怕不怕。 列维提问的时候,他同时想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事物,一个是送给他各种小东西的实习生,一个是徘徊在噩梦边际的恐怖之物。 看他不说话,列维只好先走在前面:“反正你先跟我来。我之前在整理东西,然后听到这边有声音,谁知道竟然看到这么个难以理解的情况……” “你都看见了?太好了,省得我费口舌,我不明白肖恩想做什么。” “我有些猜测,但不一定对。我们再想想……” 莱尔德一路跟着列维,弯弯绕绕经过好几片书架,来到一块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有点像缺少桌椅的图书馆阅读区。莱尔德对周围环境产生了一种既视感,好像自己来过似的。 列维的背包和其他随身物品都堆在这里。走过来的时候,莱尔德发现他对书架间的路线也很熟悉,就像杰里和塞西那样。 “你留在这多久了?”莱尔德问。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只有自己一个人昏迷了三个多月的事实。 列维坐在地上检查包里的东西,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注意过,应该也没多久吧?就是你昏倒的那段时间而已。” 莱尔德看到,他的包旁边扔着一片空掉的药板。药板原本有六个药片位置,现在全部被挖空了。 “那是什么?”莱尔德问。 列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哦,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 “什么……” 列维耸耸肩:“别让我背说明书,我不懂这个,只知道怎么使用而已。” “你给我吃过的药,是不是这个?” “是的,”列维又笑起来,好像这事多有趣似的,“我说它是止痛药,你还真信了,和小时候一样蠢。” “我根本没有相信!”莱尔德有些莫名地生气,但好像并不是因为被乱喂药……虽然他也确对此有些担心。 列维抬头看着他,暂时没说话。 这种探究的目光让莱尔德浑身不自在,他会觉得列维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审视另一个人。 莱尔德深呼吸,极力压抑心中的焦虑,说:“我不需要你解释药的成分,你告诉我它是干什么用的就好。” 列维说:“保护我们用的。” “怎么保护?” “让我们顺从。” “顺从?”莱尔德问,“顺从谁?” 列维背着包站起来,扬了扬双手:“顺从你察觉到的一切。” 莱尔德下意识地跟着抬起头,看向列维所示意的整个环境。 不知名的空间,迷宫般的书架,所有书架都延伸入黑暗之中……这一切确实十分怪异,也会让人心生恐惧,但只要你能冷静下来,也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他忽然意识到,这种“也不是无法接受”的感知,应该已经是“顺从”之后的结果了。 现在很多建筑工地都会用比较好看的施工围挡。有些是模仿建筑物外观,有些是商业广告,甚至有些颇具美感,变成了城市里巨大的艺术插画。 如果这些书架、书本、纸张、迷宫……都仅仅是一种“围挡”呢? 它们身后藏着什么?如果揭开它们的遮挡,人会察觉到的真正环境到底是什么? 莱尔德呻吟一声,按住额头。 尖锐的刺痛又出现了,它和伤口的疼痛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哪边在痛。起源于胸口的疼痛也开始隐隐涌现,幸好还不算特别严重,他还能保持清醒。 列维走过来,搀着莱尔德的胳膊:“先别多想,我们该走了。” “走?”莱尔德步伐虚弱,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往前走,这会儿他也顾不得排斥肢体接触了,“怎么走?去哪……” 列维说:“你忘了吗,我还要找伊莲娜呢。当然了,找到第一岗哨也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但我不能永远留在这儿,我得适可而止,然后出去,离开,把自己获取到的东西带给更多人……我做到了,哈,真是感慨,当初谁能想得到呢……我竟然真的做到了……” 列维语调轻快,语气中满含兴奋,而且,这是一种十分真诚的兴奋,就像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咖啡座里,某个青年笑容满面地谈论他的升职加薪,以及对职场和家庭的未来规划…… “从专业角度来说,我不适合成为导师,”列维保持着微笑,眼睛直视着前面,“莱尔德,我不是嘴硬,其实我本来就没有一心想做导师。拓荒者之间是平等的,是祭品还是祭司都无所谓。你知道吗,当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有机会接近奥秘……我以为你就是那把钥匙。” 在他说话停顿的时候,莱尔德本想问点什么,这会儿却插不上嘴了。他说不出话来。头痛出现后,莱尔德的意识再次开始动摇,光是应对破碎晃动的视野,就耗尽了他大部分力气。 “后来学会认为你的研究价值不大,”列维继续说着,“那时我也这么想,而且我认为这样也挺好。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我错了,原来你还真的就是那把钥匙!” 他把身形越来越往下塌的莱尔德稍微扶起来,一手搀着莱尔德的腋下,另一手揽着他的肩。 被某种实体贴近的感受让莱尔德起了鸡皮疙瘩。几分钟前他还强调不要肢体接触,几分钟后列维就忘了,可是莱尔德无法出言抗议,只能默默忍着,并且试图在心里清点列维的一串罪名:不尊重人,吃汉堡先吃肉,威胁队友,倒车不熟练,迷路……还有什么来着?他记得还有很多,很长的一串,但现在他想不起具体的单词。 头痛稍稍退却,那种熟悉的、源于胸口的剧痛开始侵袭上来了。这次它发展得并不快,所以莱尔德虽然精神恍惚,但姑且还能走路。 列维·卡拉泽表情舒展,步伐轻快,开心得甚至哼起了歌。可惜列维一向不爱听歌也不爱看电视节目,他基本不会什么歌。 莱尔德分辨出一句《加州旅馆》的副歌,也只有这一句,列维只会来回来去地哼这一句……很快,列维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哼歌,脚下步伐倒变得更快了。 在莱尔德的印象中,列维·卡拉泽好像从没这么开心过。除了需要冒充编导或房产商的时候,他一直是要么满脸写着索然无味,要么微皱着眉面带嘲讽。 实习生的笑容则多一点。而且是那种真诚的微笑,少年人的微笑。 就像小莱尔德憧憬出院后的生活一样,当年的实习生也一直在憧憬着什么。 小莱尔德能够理解那种表情,他也在其他十几岁的大孩子脸上见过那种表情:坚强,悠闲,自信,洋溢着希望,迫不及待地想获得些什么…… 实习生具体是想得到什么呢?当年德莱尔德并不知道。他只会以为是和别人差不多的东西,比如顺利毕业,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心仪已久的车子,姑娘的青睐之类的…… 现在看来,大概并非如此。 莱尔德本来就走得很艰难,现在他故意更加拖慢脚步,让列维不得不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莱尔德一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问:“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列维问。 “你是怎么忘记的?” “嗯?你在问什么事?具体是指忘记什么?”从列维的反应看,他大概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你不是把我……把盖拉湖精神病院都忘掉了吗,”莱尔德抬起头,对上列维洋溢着愉快的双眼,“你是怎么忘掉的?因为什么事?” 列维笑道:“你还真记仇,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忘掉的。反正就是忘了。这不重要。” “连这都不重要?”莱尔德无力地看着他。 列维误解了他的意思:“不,你很重要。至少对当年的我来说,你很重要。” 莱尔德在心里默默替他补完下半句话: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并不重要……好吧,可以理解。 但他根本不是在聊这种事,他是想说,你把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完全忘掉了,而你认为这件事不重要?你不好奇原因,也不想追究是什么造成的吗? 现在他的反应慢半拍。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列维更加用力地把他架在身边,继续拖拽着他向前走。 莱尔德很难跟上列维。奇怪,列维没有跑起来,就只是走路而已,为什么他可以走得这么快…… 莱尔德一直盯着脚下的地面,他能够看到自己踉跄的步伐,和列维坚定的脚步。列维的步子迈得不大,速度也不快,就是正常的走路频率,但莱尔德跟得越来越吃力。 地板明明是平的,走起来却能感到奇异的坡度,每一步都辛苦异常,有一种在沼泽中拔足的阻碍感。莱尔德脚步打趔趄的时候,列维就更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提在身边,让他想跌倒都办不到。 每走一步,莱尔德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流失。他隐约明白,这并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他的伤势和疲劳程度都没这么严重。 趁还有力气说话,他想靠说话来提起点精神,不要又昏迷过去。 “那……你是怎么想起来的?”莱尔德又问,“你怎么又突然想起早就忘掉的事情了……” 列维说:“确实很突然,好像也没什么原因,我就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哦,不,不对,还是有原因的,我不仅要接受,还要作为拓荒者留下自己的记述。在这过程中,有了他们的引导,我就想起来了很多事……” “他们?”莱尔德抬头看列维。 列维放松地扫视着四周,用目光示意答案。他的表情几乎有些陶醉,就像在欣赏群山间的自然风光。 TBC 67 2002年12月4日的车祸之后,实习生很快就苏醒过来了。 因为撞击角度问题,驾驶车辆的导师当场死亡,坐在副驾驶位的实习生只有胸口挫伤和单手骨折。 实习生爬出车子,去确认了对面货车司机的状况。其实货车司机的伤势才是真的奇怪,导师虽然死状凄惨,但致命原因显然就是肉眼可见的碰撞和挤压,而货车司机的驾驶位并没有什么损坏,头部也并未遭受冲击,他却趴在方向盘上,陷入了深度昏迷。 实习生没有马上报警。报警这件事,最好是由货车司机来做。 实习生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小包嗅盐,给货车司机的脸上撒了几粒。这并不是普通的古方嗅盐,而是学会内部的特殊制品,加上现场辅以符文技艺之后,可以关闭或开启人的意识,操纵非生理性的昏迷。 实习生并不是要唤醒司机,而是让他进入了更深的昏睡。他检查了司机的眼睛,嗅盐生效了。 接着,实习生回到变形不严重的副驾驶位,找到手套箱里的小型无线电台,发出紧急代码。 接收此代码的是特定的信使,信使会立刻把情况传达给学会高层。 学会的人很快就赶到了。他们是就近赶来的应急人员,并不认识实习生和导师,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遵从上面的指示,带走导师的随身资料、无线电台等特殊物品,保护原现场,临走前对货车司机进行延时唤醒。 货车司机按时醒过来了,并且赶紧报了警。因为下雪,警车和救援车辆来得比平时慢很多,与此同时,实习生已经被带到了最近的小镇庇护点。 在警方的相关记录中,车祸现场只有两个人,也就是死者和货车司机。货车司机声称见到小客车副驾驶上有人,还说一瞬间看到车内有比人类大很多的不明物体,但这些都缺乏证据,人们更倾向于是货车司机出现应激反应的结果。 实习生接受治疗之后,两位导师专门来与他谈话。他们坦诚地直接告诉实习生,他们要对他进行意识探知。 实习生爽快地同意了。实际上,他也很想知道这场车祸为什么会发生。 他的记忆停留在自己望着窗外风景的时刻。 他还记得阴暗的清晨,细小的雪花,那时他在想该如何说服导师,还想到了莱尔德…… 日记本。顶着金属小飞碟的圆珠笔。投骰游戏。探病。很长的假期。没有研究意义。这根本是无意义的折磨。ipod。《加州旅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像他那样的朋友了。” 我得保护他。 然后,实习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他被剧烈的冲击惊醒,同时伴随着骨折带来的剧痛。 在收拾现场的时候他就在想,之前我怎么了?是睡着了吗?他昨天和导师聊得太晚,后来也没睡好,他确实有又睡着了的可能。这样一想,导师也许同样十分疲劳,说不定这就是车祸的原因。 车祸之后,实习生强撑着精神做完了所有该做的掩蔽。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与职责,哪怕车祸的原因再简单,学会的机密也不能因此被流传出去。 学会针对实习生的探知,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查明他是否有杀害同僚的可能,其二是试图还原车祸发生的过程。 针对第一点: 死者原本要参加一个会议,会议内容其实和实习生有关,但实习生并不知道这一点。 会议的议题之一,就是讨论和评估实习生目前为止的表现。在此之前,多数评估人都已经基本达成了共识,认为实习生不具备成为导师的资质。 针对这一结论,死者还列出过数条论据,每一条都能证明伊莲娜·卡拉泽的儿子不适合成为书页。他甚至直接写道:“他被准许提前结束封闭训练,恐怕只是因为他是伊莲娜·卡拉泽的儿子。无数经验与理论都告诉我们,不必过度迷信血统的力量。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既然身处于致力探寻真理的联盟之中,最好还是抛弃那些病态的传统思维。” 死者的随身文件资料并没有被损坏,文件全都安全地由信使交到了其他导师手中。经鉴定,只有皮制提包上有实习生的指纹,实习生甚至没有打开过里面的文件。 这一点能够说明,实习生并没有偷看不该看的东西,也没有藏匿结论性文件。这样一来,他应该没有谋害导师的动机。 针对第二点: 学会派出专人,对实习生进行了总共七次意识探知,其中包括四次催眠治疗。他们没得到任何线索。实习生确实没有车祸时的记忆。 在车祸发生之前,实习生的脑活动十分活跃,数据显示他当时很清醒,有自控能力,并且在不断对外界做出反应,但一组矛盾的数据又显示他应该是处于梦境之中……这种矛盾虽然怪异,但也不算特别罕见,根据学会已有的经验,婴儿、脑部疾病病患者、部分精神疾病患者也会在探知中表现出这样的混乱。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的身上会出现类似情况,那就是过度服用某些违禁药品的人。实习生显然不是婴儿,也没有脑部疾病,经过鉴定也没有精神问题,那么考虑到他的年龄,他确实也有使用药物的嫌疑。探知是在车祸过去很久之后才进行的,这时已经没法检查实习生服药与否了。他自己说没有,催眠治疗结果显示也应该没有,可除此外又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这件事处理得差不多之后,实习生身上的石膏也该拆了。他被带到另一个城市,通过信使,与一些更高层的导师进行恳谈。 导师们没有对他进行任何欺骗或诱导。他们直白且准确地进行表达,把疑虑说得很清楚,把事件的不确定性都告诉实习生…… 最后,他们让他自己选择:结束助理工作,重回封闭训练阶段;或是放弃成为导师的可能性,在保留培训结果的前提下,成为学会的信使或猎犬。 实习生选择成为猎犬。 信使距离世俗万物更近,他们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而实习生觉得自己办不到,他不喜欢那样。他也不想回到封闭训练中,他有想找的东西,有长期渴望的东西,他只想前进,不想往后退哪怕半步。 而且,他想保护某个人。某个与他并没有多么亲密的人,某个他根本不了解的人。 那个小孩已经被认为没有研究价值了,专职负责那孩子的导师也死于了意外,下一步,被称为实习生的导师助理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于是,作为一个研究样本,那孩子会被轻视,被无视,最后会“消失”掉。他会得到自由。他会得到他无数次向往过的那种生活,出院,转学,和奶奶住在一起,认识新朋友,在新学校里吹牛,和人显摆电子产品什么的…… 实习生从没觉得这些事能有什么趣味。但是,反正那个孩子喜欢嘛。 学会准许了他的选择。 大约一周后,列维·卡拉泽在特定医疗机构中醒来,他保有从前的所有记忆与技能,只是不太记得关于车祸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的姓名与身份。他是学会的猎犬,不久前他与一名教官外出,两人遭遇了车祸。他昏睡了很久,而教官没什么大事。教官来看了看他,就回到封闭基地里去了。 对于当年的列维来说,忘掉一些东西是很有必要的。这样他才能毫无负担地前进。 对现在的列维来说,即使想起来也无所谓了。 他与第一岗哨交换着彼此的故事,他留下自己的见解与经历,就像其他拓荒者一样;而岗哨向他叙述经验与证据,就像对待其他拓荒者一样。 在“阅读”与“沟通”的过程中,他吃掉了四片药。虽然学会的指导意见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大量服用,但列维根本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也顾不得思考那些根据虚构演结果提出的用药警示。 他根据自己的感受来服药,看来效果还不错。接下来,他该专注于履行猎犬职责的后一半了。 列维晃了晃身边的人:“莱尔德,你还醒着吗?” 莱尔德虚弱地说:“你不要这样推我,再这样我就没法醒着了,我的脑子会散掉,会昏迷。” 他已经放弃与列维进行有效率的沟通了。列维偶尔会答非所问,还有时候笑而不语,而莱尔德本人也头昏脑涨,反应迟钝。 “接下来,我们得出去了。离开第一岗哨,去找伊莲娜。”列维说。 莱尔德在心里说,当然了……我们还得找到塞西、肖恩和杰里,还有米莎,为此我们当然要找到伊莲娜…… 而列维接下来的话,却让意识昏沉的莱尔德惊讶得清醒了一些。他说:“她能把我们带回浅层去。” “浅层?什么浅层?” 列维说:“对,我必须回到浅层去。我是猎犬,我的使命不是深入钻研,而是把嗅探到的东西带回去,交给需要这线索的人。我得带着他们……它们回去。” 列维的回答和莱尔德心中所想的有所差异,但也差不多算是一回事。莱尔德品味着列维话里的意思:找到伊莲娜,她能把我们带回原来的世界。 用列维自己的话说,他在这里“阅读”了很多东西,“接受”了很多奥秘,那么这一线索很可能是真的……莱尔德立刻想到了安吉拉,她也进过不协之门,并在几小时内就返回了自己家中,她提到过伊莲娜,她也见过伊莲娜……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出来,另一阵刺耳的轰鸣突然在莱尔德脑中炸开。 “不要让他们察觉这一切。” “不要混淆界限。” “杀掉所有拓荒者。” 大脑中掀起狂怒的海啸,而莱尔德自己的意识却像木筏一样无助,只能在风暴中被抛来抛去。 与此同时,胸口的疼痛又加剧了。 这种疼痛就像旧伤疤自己长出了小手,正在沿着他的血管撕扯,向外抠挖着他的身体。 莱尔德脚步不稳,无意间踢到了一种硬硬的东西,还带起一阵连续不断的清脆敲击声。 他睁开原本半闭的眼睛,震惊地盯着声音来源——他的鞋尖插进了两条骨头之间。 那是一副不完整的成人肋骨,还连着一些本不应该与此连接的其他骨头。骨头的颜色很脏,上面粘连着枯萎的皮肉组织,灰暗的色彩间偶尔还有一两处血色,看起来是鲜活的、仍有生命的物质…… 列维发现后,蹲下来帮莱尔德把绊住脚的骨头挪到了一边。他的动作不仅利索,还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就像在驱赶一只无意间拦住路的小动物。 骨头被推开,没有撞到书架,没有弄脏书本,它似乎短暂地接触到什么硬物,可能是另一块骨头,然后就马上陷入了一些柔软的物质里,安静地消失在黑暗中。 莱尔德忽然想起了自己曾读过的书:他手里捧着厚重的皮革封面古书,毫无障碍地理解了其中陌生符文的含义…… 不对。不是这样。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被擦除了一层色彩,露出了更鲜活的画面:他手里捧着陌生人枯骨化的头颅,专注地凝视骨头表面镌刻的符文…… “不对……”莱尔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自言自语了出来,“还是不对……我能感觉到……” 他再睁开眼。因为低着头,他看不到远处是什么样,只能看见自己脚边的情形。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板,周围也没有书本和纸张。 莱尔德没敢左右看,但可以想象到,旁边肯定也没有书架。 几秒前,他还踩到了裸露的枯骨,看到过骨面上刻着陌生的文字,但一眨眼之后,连骨头和文字都不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肿胀的、苍白的左腿正好从他的眼前游过。 它紧贴着一些裸露的肌肉,发出湿哒哒的摩擦声,等它迅速游走开之后,一双带着白膜的眼睛从被它遮挡的肉里露出来,看着莱尔德,眨了一下。 身侧确实也有一条很硬的骨头,它是带着胸骨的脊柱,上面还留着一些血管神经之类的物质,它被拉得很开,很长,后方陷入黑暗里,前方伸展入肉色的沟回中。沟回就像扩大若干倍的大脑局部,但它应该不是大脑,它是由很多不同颜色的肉体组成的,有些能看到肌理和血管,有些还连着表皮,能看出肤色区别,那条脊柱的最上端应该还连着头部,当莱尔德和列维踏上那些沟回时,因为贴得太紧,莱尔德听到了一阵阵近在咫尺的絮语。 莱尔德终于意识到:原来我们不是在书架构成的迷宫里。我们也不是在沿着迷宫的道路行走。 我们在向上攀爬,踏着第一岗哨本身。 如果不这样做其实也可以。他们可以继续留在无边无际的图书迷宫中,也成为第一岗哨。就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 莱尔德再也站不住了,他闭上眼,跪倒在地,然后被一个怀抱接在双臂之中。 列维为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但莱尔德感觉不到。 “我应该给你一片药的,”列维看着他说,“但现在不行。药会进一步降低你的敏锐,会让你无法发挥能力,让你即使很痛也无法提高感知。所以,先忍忍,我暂时不能给你药。” 说着,他把莱尔德扛在肩上,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莱尔德,现在我们要从岗哨的内层到外层去,”列维脸上依旧带着明朗的笑意,“我们不是还得找到肖恩他们吗?看起来肖恩有他自己的办法了,但我们要跟过去就有点难度……所以,接下来我们需要你的能力,我需要你帮我们找到合适的出路。” 莱尔德开始耳鸣。他能感觉到自己双脚离地了,却听不清列维到底在说些什么。 列维说:“如果现在你已经很痛苦了,那就继续保持一下吧,如果这还不够,等一会儿我再帮你想想别的手法。” TBC 68 杰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听见了发电机的声音。 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有人搞装修?汽车?摩托车?空调外机?然后他睁开眼,意识到自己仰面躺着,身在一间灯光明亮的房间里。他忽然想到,远处那种声音不正是发电机么!看来塞西没猜错,这地方真的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 他想看看塞西在哪,身体却动弹不得,只有脑袋和手脚能小幅度地动一动。 随着从昏睡中彻底苏醒,身体的感知也鲜明了起来。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也搞清楚了现在自己的境遇——他躺在一张长椅上,身体各处的关节部位都绑着皮带或尼龙绳,把他和长椅固定在一起。 他用力挣扎了一下,长椅晃了晃,但没有翻倒。他看不到下面,猜测长椅应该是被以某种方式固定在了地面上。 杰里放声大叫起来:“塞西!塞西你在哪啊!肖恩!是你吗!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他不停地喊叫,叫得直咳嗽,一面墙后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杰里立刻闭上嘴,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的是肖恩。他没有继续戴焊接头盔,现在杰里可以直接看到他的表情了。 肖恩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疯狂或狠厉的痕迹,他看起来平静而友善,和从前的肖恩没什么区别。这张熟悉的脸配上屠宰场工作服,让人觉得他只是开了个过分的玩笑。 但杰里很清楚这不是玩笑,他之前可是被肖恩掐着脖子掐晕过去了。 “肖恩……”杰里小心翼翼地出声。 肖恩对他点点头:“嗯。我早就听见你喊了,就是没想到你能喊这么久。” 杰里看向肖恩的肩膀。之前他对着那扎了一刀,应该还挺严重的,但肖恩好像根本不在意。 肖恩察觉到杰里的目光,说:“别担心,既然伤口不会愈合也不会恶化,那就也没有必要治疗。” 杰里蠕动了一下:“塞西在哪?莱尔德呢?” “莱尔德没在这,塞西就在你身后,”肖恩比划了一下,因为杰里被固定在椅子上,他看不到那个方向,“她还昏睡着。你这样喊她都不醒,可能我下手有点重了。” 肖恩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眉,轻耸了下肩,语调在句尾越来越轻……这个习惯和从前的肖恩一样。 杰里记得,肖恩认为自己某件事做得不好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比如他在比赛后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比如他认真写了分析某本著作的论文却被老师随意对待……但现在不一样,他在谈论把一个人打昏打伤,可他的表情这么轻描淡写,就像在谈论很日常的事情一样。 杰里问:“是你绑的我吗?你为什么突然攻击我们?对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走散的吗?你还记得吗?你觉得时间过了多久?塞西说我们……” “是我绑的。”肖恩打断他的话,并且只回答了前两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别的方式,比如先和你们谈谈,但我觉得那样风险大。” “你在说什么啊?” 肖恩说:“在这比较安全了,要我说说也行……是这样的,我认真考虑过到底要怎么带你们上来,这很难,如果我突然出现,并且提示你们一些事情,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让你们因为察觉到而彻底崩溃。就算你们没有出事,带你们回来的过程也很危险。你们陷入得那么深,去的时候没感觉,回来的过程就肯定会有所察觉了……你爬过滑梯吗?” “什么滑梯?” “就是小时候沙地上那种滑梯。大家都知道正确的玩法,但是大家又都喜欢从滑道逆着往上爬。挺难的,但是很有挑战感。你就经常这么爬,而且每次都爬不到顶,摔下来的过程还被你妈妈录下来了。” 连这些事都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此人确实是杰里所熟悉的肖恩。但这个肖恩身上又实在有说种不出的怪异感。 “从滑梯上滑下去很容易,也很快。要从底部往上爬就比较难一些了,对吧。”肖恩走过来,站在杰里头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所以我把你们拎上来了。而且不能让你看到那个光滑的斜坡。否则你们会脚底下打软,犹犹豫豫,身体乱扭,反而上不来。” “我还是听不懂!”杰里叫道,“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不会报复你打回去的,也不会乱跑的!” “不行。”肖恩一边拒绝,一边走出了杰里的视野。 他在房间的一角准备着什么东西,杰里看不见,只偶尔能听到玻璃或金属互相接触时细小而清脆的声音。 “这三个多月你在哪啊?”杰里挣扎得累了,就放松下来躺着。 肖恩说他大多数时间就在这一带,后来又花了点时间下去找他们。杰里身上不乱动了,嘴可没闲着,他不停地说话,问这问那,而肖恩的回答总是很难理解,杰里能听懂他说的每个单词,可是连成句子就听不懂了。 不过,杰里仍然能了解到了一些事:现在他们就在方尖碑里面,这个建筑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方尖碑,而更像是一种灯塔,以方尖碑为中心,这一带的地下和山体中存在着一大片地下空间,是人工修筑出来的,里面也确实留存着很多家具和日用品,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是被不同批次的探索者带来并留在这里的。 这片人工建造的区域被称为“第一岗哨”,但肖恩说不出它的名字由来和存在目的。第一岗哨内也确实真的有电线,真的有发电机。柴油数量有限,据说再过不久就会耗尽,肖恩说这段时间内发电机还停过一次,修的时候他还去帮忙了。 说这些时,杰里留意到肖恩的措辞……他去“帮忙”了?帮谁? 杰里没有揪着这一点深问下去,因为肖恩说得特别自然而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处表达方式的古怪。 肖恩还说,岗哨内布置了灯光的区域并不大,很多地方其实并没有灯光。当初他们在岩山上看到的门确实是真实存在的门,他们也是走进了经人工挖掘、修葺而成的区域,但是接下来,他们每次选择的路却不见得是真正的人工隧道,他们感觉到的光亮也并不是都真的存在。 杰里问:“不是真的存在?这么说,是我们走进来之后产生幻觉了?” 肖恩含糊地笑了笑,说:“也不是。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吗?从走进你家浴室里的‘门’之后,我们见到的这一切……你觉得是幻觉么?” “我不知道……” “这不叫幻觉,不是‘假的’……这是另一种东西。”肖恩仍然在那个角落忙碌着,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怪我用词不准。我说‘不是真的存在’,只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方法,我并没有说这东西是假的。杰里,你看看你左边的天花板。” 杰里依言看过去,天花板上糊着一张海报,上面的图像不是照片,而是那种很有年代感的手绘招贴画,它显然有些年头,褪色严重,但还能看出画面线条。 海报上画着一艘海底沉船,船和海底生态融为一体,被成群的小鱼围绕,还有些长相古怪的大鱼从舷窗里探出头来。海报配的字是“圣玛格丽塔号的宝藏”。 其实屋子里有生活气息的东西不止这张画,左右墙壁上还有别的海报或报纸,墙上有的地方还刻着计算式,甚至五条为一组的计数痕迹。大概这里就是“岗哨”内有人类活动痕迹的区域之一。 “这海报真复古,”杰里说,“是什么杂志插图吗?还是老电影的宣传画?” 其实杰里没什么心情欣赏复古招贴画。他被打晕,被绑起来,肖恩也一点也没有要为他松绑的意思,而且他还不知道肖恩在角落里忙什么事情……他慌得要命,又不太敢闹腾,只能寄希望于肖恩没发生什么改变,一切只是误会……也许多聊聊会让肖恩放松下来。 肖恩的脚步声靠近,他站在了杰里头顶附近,杰里仍然看不见他,只能听到他的位置。 “如果你是潜水员,”肖恩说,“你执行任务,发现了那样的一艘沉船。它确实是船,是人造的,不是天然形成的东西,它有甲板、船舵、桅杆、船舱……甚至船舱里还有各种货物,还有船员的个人物品。它是船,但它又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船。自从沉没到海底之后,它就变成了海底的一部分。” 说得对,但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杰里这样想,却没敢直接说出来。 肖恩接着说:“可能会有鱼住在里面。也可能没有,鱼只是偶尔经过它。现在,你是一个潜水员,你找到了它。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你觉得它是船。然后你游进来,你被困在里面,你就也变成了海底的一部分。船不再是船,而是海,你也不再是你,你也是海。” 杰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不,那样的话我就是尸体了,尸体和海还是有区别的……” 肖恩笑了一下,说:“在船里几天,你还是尸体,再过几个月、几十年、几百年,你就是海。它们都是海。” “肖恩……你扯得也太远了吧,你这样让我很害怕。” “不用怕,以前我们不是也会这样聊天吗?你可以从游戏的魔法设定聊到宇宙起源假说,咱们俩还经常讨论祖父悖论和进化之壁什么的,现在我们算是扯得很远吗?” 身边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肖恩终于出现在杰里的视野中,还推着一个奇怪的小推车。 推车比杰里躺的长椅矮,杰里又被固定着,所以看不到推车上的东西。从声音听起来,它应该还挺重的。 肖恩拉过来一把凳子,坐在杰里身边:“为了不变成海,你就得离开那艘船。但是,船和海只是比喻,而不是实际的情况。你要离开深层,比潜水员离开船要难得多。” “那你知道怎么离开吗?”杰里问。 “我知道,但还没实践过。我会带你们一起离开岗哨,然后我们一起去找出口。” “出口?” “能看见家……不,能回家的路。门。” 杰里一惊:“你知道回去的方法了?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肖恩说:“首先,我需要你和塞西的配合。你们要变得……变得能和我一样,然后我们才能一起安全地回到下层,再安全地回来。” “还要回去?你是说回那个图书馆一样的地方吗?” 肖恩苦笑了一下:“哈,原来你觉得它看起来是图书馆啊……算了,先不说这个。只要你配合,你就会像我一样,不再需要害怕那些东西,也不会迷路什么的。” “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去?” “你哥哥还在下面啊。我们需要他,他不是有个提升感知的独特方法么,我们需要借助这个方法去看外面的路。。” 肖恩说得云山雾罩的,杰里没完全听懂,只懂了关于莱尔德的那部分。他弯了弯嘴角:“呃……你的意思就是……找到他,然后打他,是吗……先不论这听起来又多奇怪,就算是真的吧,那一为什么你之前没想到?” “因为那时他还没去阅读过,他也没有掌握‘看路’的方法。那时,就算有人把他切成碎片,他也不会看到路的,”肖恩用手肘撑在长椅边缘,托着脑袋,自然而然地说着无比残酷的话,“现在不一样,既然他也去过岗哨深处了,他肯定已经读了很多东西。他和过去不一样了。” 杰里没有评价那句“就算切成碎片”,他觉得直接忽略它比较好。他问:“我们几个人不是都去过‘深处’吗?虽然我仍然不太明白这个说法……照你这么说,我们靠自己不能找到路吗?必须要打莱尔德吗?” 肖恩说:“我们不行。我能下到下面去,是因为岗哨毕竟曾经是个人工建筑,里面的东西还是比较明确的,我能看见需要看的东西。但外面不行,到底有没有路,我是看不见的。这段时间我才明白,我们资质不足,莱尔德可能不太一样。一般的潜水员会在沉船里窒息,但也有人能长出腮和尾巴。” “你这是在暗示莱尔德变成怪物了?”杰里问。 肖恩摇摇头:“他没有。他只是能长出腮和尾巴而已,但他仍然不能用鱼的眼睛看路。不管怎么说,他都比我们更解海,只要能好好使用他,我们就能浮上海面。” 肖恩的语气和表情都看似正常,说的话却怎么听都不太对劲。 杰里想了想,说:“那……那好吧。你放开我,我跟你一起回去找他们俩。” “他们俩?” “莱尔德和列维·卡拉泽啊。” 肖恩撇了一下嘴,皱起眉头:“就是因为有卡拉泽,我们才必须先做好准备,然后再下去。我遇到莱尔德的时候,他也在附近,这样不行……” 肖恩啧啧摇头。杰里想问他到底什么不行,他没有回答,而是说:“好了,你就相信我吧,我们差不多该开始了,你之后还得轮到塞西呢。” 肖恩伸手过来,把杰里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肖恩又要掐他脖子。 当然肖恩并没有,他只是摸了摸杰里的脑门,把杰里额前和颊侧的碎发都慢慢拂开。 接着,杰里看到他拿出了一个奇怪的物品,它像一副头戴耳机,也有些像听诊器,下面连着电线,反正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器。 肖恩整理了一下它连着的线,把它挂在小推车旁边,掏出一副塑胶手套。这可并不是手术手套,更像是干粗活用的。 在杰里疑惑而惊恐的目光中,肖恩又拿出了一支表面布满污渍的塑料瓶。 “也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但是没办法,只能用它了。”肖恩自言自语着,拔开瓶塞,把一股带着微妙化学味的膏体蘸上指尖,然后涂抹到杰里的头部两侧。 杰里吓得拼命挣扎,尼龙绳和皮带把他绑得很牢固,甚至长椅也被什么东西固定在了地上,他用上全身力气,也只是在乱动乱抖,根本没法阻止肖恩。 杰里问肖恩要干什么,肖恩却只做了个“嘘”的手势。 肖恩把那个“像耳机或听诊器”的东西戴在杰里头上,抵住涂抹了膏状物的地方,然后他站起来,挪了一下小推车的位置。 这下,杰里躺着也能看到推车上的物品了:一台盒子形状的老旧仪器,上面有指针仪表盘和几个旋钮。旁边铺开着一块软布,布上赫然排列着几支大小不等的金属长针。 杰里继续挣扎,狂吼着问肖恩那是什么。肖恩丝毫不受他情绪的影响,平静地告诉他,是长铁钉和碎冰锥,都是在这个地方找到的,从前来过的人留下的。 甚至肖恩还说,幸好现在柴油还没用完,否则就没法给你做麻醉了。 杰里一边拼命扭动身体,一边疑惑柴油为什么能做麻醉……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他在一些纪录片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柴油不是麻醉用的,电击才是。 而电击不是为了折磨,甚至不是为了治疗,它是为下一步骤做准备。为了让那根细长的冰锥顺利从眼角刺入大脑…… “肖恩!”杰里嚎啕大哭起来,“你醒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不要啊!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肖恩伸手过来,用带着手套的指节抹了一下杰里的眼泪。 “你不会死的,这个小技巧很简单,”肖恩还故意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就像医生在手术前安慰紧张的患者,“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帮温蒂紧急处理伤口,是我妈妈教我的。后来老师还夸过我,说很难相信十二岁的孩子能做得这么专业。可惜我并不想做医生,嗯……我还是更想进入职业球队什么的。我只是想说,你相信我,我为此练习过很多次,手很稳,不会伤到你的眼球,你醒来就会发生改变,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 “去你的!温蒂到现在都见到你就躲着走!你在她眼里就跟牙医差不多!” 牙医。听到这个词,肖恩楞了一下。戴面具的雷诺兹也曾用牙医打比方,对他说过一些话。 “但我确实帮助了温蒂,”肖恩说,“这一点无法改变,她对我的恐惧才是没道理的。” 他边说边面向小推车上的仪器。他不太想得起来雷诺兹的原话了,但还记得大致意思。而且,它说得很对。这种恐惧是没道理的。 “肖恩!你听着!”杰里哭喊道,“如果你非要这样……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肖恩点了点头,敷衍地哼了一声,拿出一坨厚厚的布团。布团来到面前,杰里认出这是自己家居服的一部分,是一块填充了棉花的“恐龙尾巴”。 肖恩捏着杰里的脸,抓起一把尺子之类的东西去撬开他的牙齿。 在布团还没被塞进口中之前,杰里颤抖着说:“你听见了没有……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你明白吗……” “明白。” 膨胀的布团完全占据了口腔,甚至抵住舌根,杰里现在只能呜呜地发抖,一句话也说出不来。 肖恩面向仪器,转动了旋钮。 长椅上传来一阵震颤,然后是意料之中的寂静。 确认杰里已经失去意识后,肖恩取下电极,比了比几根不同长短、不同重量的尖锐物,挑了一根最合适的冰锥,另一手拿起锤子。 TBC 69 灯光忽然闪了几下,发电机的声音也不太对劲。肖恩静静等了一会儿。之前他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不稀奇,这些设备经常出各种问题,也许哪天就再也修不好了。 灯光先是恢复了几秒,然后又开始频繁闪烁。同时,地板上传来微小的震动。 这间房外面是很窄的小平台,以及一段Z形木质楼梯,肖恩听到木头在嘎吱作响,还伴随着沿楼梯的电线被扯断、灯泡被挤碎的声音。 肖恩的眼睛渐渐睁大。他打开室内的另一扇门,跑着登上几十级台阶,推开位于方尖碑顶部的、那扇他已经很熟悉了的门。 “它上来了。”肖恩说,“我们不能带着那东西一起走。” 黑暗中传来细小的叹息声。雷诺兹似乎很虚弱,连开口说话都要深吸气来准备一下。 “我不明白……”雷诺兹轻轻说,“你指的是什么事物?” “就是你口中要完成使命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雷诺兹在移动位置,“我不明白……孩子,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理解。” 肖恩看了看身后,声音貌似还远。他说:“照你说的,那些人都沉溺在了岗哨内,完成使命的同时,自身也变成了别人的‘使命’。成功离开了的人只有两个,加上我和杰里、塞西,一共也就五个人。现在,它好像也上来了。我还以为它是不行的,它走不了那些路。” 平滑的乌鸦面具渐渐浮现出来,而雷诺兹的其他部分仍然隐匿于黑暗中。雷诺兹的声音带着忧虑:“你是指身负使命的那一位猎犬?他的使命决定了他需要这样做,探索,到来,然后离去……最后‘离去’这一步很难完成,但这毕竟是他的使命之一。现在,我不明白你想要表达的情绪与目的。你为何认为他脱离深层是一件坏事?” 肖恩轻轻眯起眼:“你见过它吗?” “我不明白你为何使用‘它’这一代称。” “你是见过它的。但为什么……”肖恩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难道你看不见吗?” 也许是因为真的不明白,雷诺兹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肖恩叹了口气,在门前小范围踱步:“像你这样的东西,竟然反而看不见吗……不对,也许不是你看不见,而是它本身的问题……” 肖恩突然停止了踱步:“嗯……只好这样了。我要走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离开。身后敞着门的顶层房间里,传来雷诺兹轻微但平稳的声音:“当然可以。你拥有离开的可能性。” 肖恩能明白这句话。就像之前他对杰里解释的一样,他只是拥有“可能性”,而不是真的能稳稳找到回去的路。 这已经很难得了,如果是之前,他连这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在浅层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他逐渐更多地了解到了雷诺兹说过的那两个人。那两人都曾经走入岗哨深层,又顺利回到外层,甚至回到低层视野……也就是普通世界。 其中之一,是个一两百年前的古人,现在早就不在世上了。雷诺兹说不出那人到来的具体时间,肖恩是从对他的外表描述上推测出其生活年代的。 雷诺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他极为敏锐,有着罕见的潜质。他离开了岗哨下层,然后就消失了在了方尖碑里,他之后的命运如何,雷诺兹一概不知。 另一个离开这里的人就没有那么古早了。那是个女人,大概是现代人,她具体是多久之前来的,又多久之前走的,雷诺兹仍然判断不出来。 那女人是雷诺兹口中的“身负使命者”,也就是说,她并不是误入此地,她就是为了阅读而来的。据说她阅读的时间更久,达到的深度也更深。 而且,她的情况很特殊:虽然雷诺兹感受不到体感时间,却能够精确判断出她在岗哨深处阅读了多久——至少有六个月以上。 原因在于,她离去的时候,她的身体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她的腹部高高隆起,雷诺兹靠近她时,能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声。 雷诺兹同样不清楚这个女人后来的命运。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都并不需要莱尔德那样的人帮他们“找路”,他们有自己就够了。 他们不仅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而且还有“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的资质”。这是雷诺兹的用词,肖恩不能完全理解,也放弃去完全理解了。他觉得只要知道表面上该怎么做就行。 雷诺兹还说过,对于长期困于在表层视野中的人们来说,这些“资质”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反而徒增痛苦。 天生的盲人反而不畏惧黑暗。如果世上多数生命皆为目盲,那么面对永不止息的昼夜更迭,那些少数拥有视觉的人反而会受到残酷的折磨。 肖恩能大致明白这种感受,但并不能对此产生同理之心。他认为自己只是个对光线比较敏锐的盲人,还远远谈不上拥有眼睛。 所以,他需要把莱尔德带上。 他有自信能够带走杰里和塞西,却不敢直接面对莱尔德身边的那个东西。 他知道那是谁。正因为知道,他才更不能冒这个险。他虽然忌惮它,却不是出于感性的畏惧,而是出于冷静的判断:如果独自一人与那种东西发生冲突,他可能会失败,那样他就没办法带杰里回家了。 于是他想到了办法,先把塞西和杰里都带上来,先让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拥有“离开的可能性”,然后再一起处理该如何离开的问题。他们俩太不敏锐了,他们没法与雷诺兹沟通,所以这件事得肖恩自己来做。于是,肖恩专门为此练习、筹备了很久。 成功之后,他就可以与杰里、塞西一起再回到深层,三个人肯定有效率得多。那时,他们三个将都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和离开,再也不会被情绪左右、被感知误导。 他们可以带上莱尔德,把那个怪物留在这里。让它继续留在下面没什么不好,反正那是他的使命。其实,如果莱尔德愿意,肖恩觉得把他留下也没什么,但是不行,毕竟他们需要莱尔德。 现在情况有变。肖恩感觉得到,那个东西爬上来了。 与此同时,在灯光熄灭的“起居室”中,塞西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躺在倒着平放的柜子上,只被绑住了手脚,并没有被固定在任何东西上。大概肖恩打算等杰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把塞西换过来。 塞西刚刚醒来,视野模模糊糊的,只听到了杰里哭着说什么“不原谅你”。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跑出去之后,她才渐渐完全地清醒过来。 屋里没有窗户,灯也全部灭了。塞西看不见东西,只能感觉到自己手脚上的绳索。 塞西叫了杰里几声,杰里毫无反应,这让塞西十分担忧。好在她的手是被绑在前面的,她用牙咬上去,绳子上带着说不出的怪味,让她一阵干呕,她忍着恶心继续,争取在袭击者回来之前解开自己。 她挣脱开了手腕上的绳子,正在解脚踝上的绳子时,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她按照之前的姿势重新躺好,双手蜷缩在一起,假装还没醒来。脚上的绳子看似原样缠着,其实已经松掉了,只要她再用点力气就能彻底挣开。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脚步声走进来,在杰里那边停留了一会儿,又向塞西走来。 塞西感觉到那人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距离非常近。她咬紧牙关,找准时机,突然翻身挥起胳膊,用手肘朝那人的脸上狠狠一击。 那人闷哼一声向后坐倒,同时,塞西踢掉脚上的绳子跳了起来。就在她准备再上去踢一脚的时候,列维·卡拉泽敏捷地跳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是我!你瞎了吗!” 屋里的灯灭了,门外的本就昏暗的灯光也在闪闪烁烁。塞西眯起眼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人好像真的是列维。 列维捂着一边的额角,看来他才是差点就要瞎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塞西问。 “我怎样做了?”列维回头看看不省人事的杰里,“你是说这个吗?长话短说吧,不是我,是肖恩。” 他正好站在肖恩的推车旁边,拿起上面的小锤子和冰锥:“看看这些……我还想问你们‘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塞西这才留意到昏暗房间内的各种怪异器具。她从一些纪录片里看过这些东西,是些古老而野蛮的脑部手术工具,甚至其中一些都算不上“工具”,只能算是简易的代替品。 她走上前帮杰里松绑。杰里被固定在一架能半躺的折叠躺椅上,躺椅的可折叠处都被焊死了,椅子腿也和打着金属铆钉的铁皮地面焊在了一起。 从痕迹看,这些事情应该不是近期做的,看来这房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个强制手术室。 把杰里松开后,塞西轻拍他的脸,他仍然没有反应。塞西恍惚地摇着头:“怎么会……肖恩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难道我就更可能做这种事吗?”列维说,“好了,抓紧时间,我们走吧。” 塞西茫然看着他:“去哪?” “还能去哪?”列维从摄像背心的口袋里掏出形似老旧手机的东西,塞西曾经见过它,知道这是某种追踪仪器。 现在,仪器的单色屏幕上闪动着两个标志,一个原地不动,另一个正在向不动的那个缓缓靠近。 “那难道是……”塞西伸手过去,列维却小气地把仪器收了回去。 在岗哨上层,仪器又有反应了。之前他们一路追踪着伊莲娜,现在伊莲娜竟然在向他们靠近。 明白列维的意思后,塞西顿时有了干劲,甚至连肖恩想做什么都懒得追究了。她检查了一下周围,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都不见了,腰包里剩下了点子弹,但枪已经没了,她叹了口气,没有去寻找那些东西,而是试着扶起杰里。 “嘿!来帮帮我啊!”她叫住转身要走的列维。 列维回头:“他自己走不了,先别带他了。” 塞西大为惊讶:“你……你这人有什么毛病?难道我们就把他扔在这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去找伊莲娜和米莎了?”列维问。 “当然想,但这和带上杰里有矛盾吗?” 列维还真的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回答:“有矛盾。首先,杰里会拖累我们,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肖恩很想带他离开,而不是让他跟着我们去找伊莲娜。如果再耽误下去,等肖恩回来,场面会很尴尬的。让他和肖恩走也没什么不好,哦,不用担心那些锥子锤子什么的,等他真的被切了该切的东西,他就不会在意了,甚至他可能还会认为自己变得更好了。而你不一样,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要去找女儿,我们算是目的一致。” 对塞西来说,列维这段话里有太多地方让她想破口大骂,就是因为太多了,她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列维用“难道不对吗”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做出认可的回应。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认真严肃,并不含有任何恶意,这说明他前面的发言不带任何戏谑,全部出自真诚之心……这让塞西更加不寒而栗,一时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和什么玩意对话。 在她震惊到无法言语的时候,列维失去耐心,干脆不再劝说她,直接走向门口。 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追踪仪器屏幕闪烁了一下。代表伊莲娜的指示物仍然在按照原本的速度缓慢靠近,代表着莱尔德的光点原本不动,现在却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低低咒骂一声,扔下塞西和杰里,推门跑了出去。 ===================== 几分钟前。 莱尔德坐在楼梯口,呆呆地望着下方翻涌躁动的黑暗。 他们正是从那里走上来的。 这么一想,第一岗哨简直就是一棵树。根系在土地中蔓延,营养在树木中间积累与游走,方尖碑如树冠伸展向天空……树根把吸收到的水和养料输送到高层部分,地上部分把接触到的机养料送往树根……这棵树就这样扎根在与它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甚至还能够持续地生长。 “大树”的根系是活的。莱尔德想起了灰色的猎人,它一直在寻找第一岗哨,却在已经非常接近它的地方选择了放弃。 有人说,不管在什么专业领域,都是初入门的爱好者最自信甚至自傲,而越是深入这一领域的人,就越多学科具有敬畏之心……或许灰色猎人的情况也有些类似吧,它看见过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它不敢,也不愿意再寻找第一岗哨了。 这里要么存在着足以颠覆它信仰的欺骗,要么存在着它或旁人都无法承受的秘密。 不知不觉地,莱尔德的目光从墙壁上移开,又盯着下方的黑暗深处。 他知道下面是什么,是“从古至今,每一年,每一秒,每一位拓荒者”。 黑暗中,一只枯瘦修长的手臂伸到了他脚边。这只手没有继续向前,像是忌惮他身后的空间,又像是出于对他本人的敬畏。 莱尔德移开目光,继续想象参天大树,比如北欧神话里的世界之树,科幻小说里的宇宙电梯……不行,那只手在不断抓抠着地面,粗糙的指甲在石头阶梯上摩擦,形成轻声耳语,不断不断地涌向黑暗之外。 “够了……”莱尔德靠在墙上,虚弱地说。 但对方应该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们继续嗫喏,复述,列举,陈述,他们继续对已经走上“堤岸”的莱尔德轻声细语着,不放过哪怕最后的一秒钟,时刻履行着自己作为书页的责任。 “你们怎么上来的?它上哪去了?”身后传来肖恩的声音。 莱尔德没回头,只是恹恹地靠在墙上,说:“你能看见那个吗,就那边,那些。” 肖恩站在比他高五阶的地方,看了一眼低处:“能。我早就看到了。” “多早?三个多月以前?” “对,但那时我受不了,”肖恩说,“好了,不说这些废话了。你过来,跟我走。” 莱尔德苦笑一下:“不行啊,我站不起来。” 他背对着肖恩,肖恩看不见他具体哪有伤。肖恩也没问,直接伸手抓住他的右臂,转身就拖着往上走。 莱尔德被拽得倒下来,坚硬的阶梯擦过身体,每一下都硌得他咬牙皱眉。 被强行拖着往上走的时候,他偶尔还能用左腿支撑一下身体,自己爬一爬、配合一下,而他的右脚却只能被动挪动,从小腿到脚踝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角度。 肖恩把他拖到上一层平台,朝着对面向下的楼梯走去。原来这里是一条近路,看似向下,其实可以穿到另一条通道里,继续向上攀登。 被这样粗暴对待,莱尔德当然痛得要命,但他一直没有吭声,这倒不是因为他想主动忍耐,而是深层那些书页们的述说声太过震耳,几乎沾满了他的感官。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莱尔德自己的感官渐渐回来了。他终于开始哼哼唧唧地喊疼,但肖恩并不理他。 他被扔在一块平坦的地板上,然后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他趴着,抬起头,光线从房间高处的数个孔洞里投射进来,正好照在房间正中的人身上。 那个人侧躺在地板上,浑身裹着脏兮兮的布条,像个黑色版本的木乃伊。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只鸟嘴面具,面具下面流淌出一些混杂着血色的半透明粘液。 在莱尔德看过去的瞬间,面具还并没有完全贴合在那人脸上,此时他正在用裹着黑布的双手捧着面具,让它完全遮住自己的头部。 鸟嘴面具中传出沙哑的声音:“噢,是你。太好了。” 莱尔德看着他,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肖恩。 肖恩从莱尔德身上跨过去,走到鸟嘴面具身边:“我把他先放在这,别让他离开,也别让我以外的人进来。” 鸟嘴面具动了动,像是点头,又好像不是。他身上的一根布条伸向莱尔德,让莱尔德想起岗哨深处的手指、手臂、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它们也是这样绵软而神秘,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布条蠕动着,越来越近,碰触到了莱尔德的手指。 鸟嘴面具——只有面具,不包括他的头部——在原地转了个九十度角,以扭曲的姿态竖立在地板上。它后面的声音说:“那可不行。” 肖恩本来正要离开,突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黑色布条缠住了莱尔德的手腕。 “这里是第一岗哨,我是信使雷诺兹,”声音晃动着,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也在随之抖动,“信使服务于触摸真理之人,连结起执行之人与奉献之人,乃秘密的传递者……我愿意协助你达成愿望,但我的使命是辅佐猎犬与书页。” 肖恩向后退了一步。他面色严峻,却看不出任何愤怒或恐惧之类的激烈情感。 他面前的门中扑啦啦地飞出无数乌鸦,每一只都由门后的黑暗捏塑而成,它们飞过每个人身边,又遁入空气之中,随着羽毛的飘散,列维·卡拉泽从漆黑的通道里走了进来。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在盘旋的鸟群与飘散的羽毛之中,莱尔德被数条细长的黑布拖向天花板,身形隐匿于尖顶内部的四角形黑暗里。 TBC 70 莱尔德仍然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他感觉自己的视角就是一个吊灯,或者一只正在天花板上做网的蜘蛛。 他仍然能看到躺在地板中间的“雷诺兹”。 黑色布条裹着零散的血肉,勉强维持着具有人类特征的外形……如果没有被绑缚、定型,那些肯定只是一堆散乱的肉块,它颈部、腰部和腿上已经有点散架了,膝盖上还有一块比较完整的骨头,颈部则完全是不成形的肉糜。 一条黑布遮住了莱尔德的眼睛。 “别看了。”脑子里传来雷诺兹的声音。鸟嘴面具贴在倾斜的顶墙上,就在莱尔德身边,周围也有很多被布条绑缚着的物体在蠕动着。 莱尔德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被挂在一条横梁上,脑袋和手脚垂下来,肚子被顶得想干呕。 他想着,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头部充血,然后人就会意识模糊,骨头碎裂的疼痛也许就会减轻。 想到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还这么冷静啊? 他现在根本无法走路。他右腿膝盖以下的骨头完全碎掉了,可能还不止骨头,肌肉和筋腱之类应该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是谁知道呢,骨头都碎了之后,谁还能感觉得到肉到底疼不疼。 他不只是右腿膝盖以下无法动弹,而是整个下半身都不听使唤了。奇怪的是,他既不想叫喊,也没有流泪,他的感官被两种东西占据,第一种是剧烈的疼痛,除了下半身的,还有来自胸口深处的,第二种是视觉里那双苍白的手,他曾经在恍惚中看到过它。 现在,他在每个瞬间都有可能会看到那双手。看着它的时候,他的视角是平躺着的,那双手从黑暗中渐渐浮出,向他伸过来,挖开他胸前的皮肉和骨头。 那双手并不是真的存在。而是只存在于他的感官里。是感官里,不是视觉里。 他不仅能看到它,还能听到它造成的声音,感受到它造成的伤痛,嗅到另一个人皮肤上的味道。一股有点熟悉的味道。 为了不看到那双手,莱尔德就需要努力注视别的东西。 当他盯着雷诺兹的面具看的时候,或者当他陷入对肖恩状况的思索时,那双手就会在他的感官中消失,但当他稍有松懈时,哪怕只有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双手就会闪现回他面前。 他的各种感官被占得太满了,根本没有给其他东西留下空隙。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奇特的感受:明明无法抵抗痛苦,却连为痛苦而呻吟的空暇都没有。 莱尔德动了动脑袋,看向旁边的鸟嘴面具。 面具也躺在横梁上,因为距离太近了,莱尔德能从面具的眼孔看到里面,那里的东西有着湿润的质感,裹着薄薄的粘液粘液,上面布满淡粉色沟壑,还有一些极为纤细的脉络状物质从面具里伸出来,陷在一堆盘绕的布料里。 原来这才是他。莱尔德恍惚地想着。而且……他好像还受伤了。 不对,这个说法不对,任何人类,或者说任何动物,如果已经到了只剩下脑子和碎肉的地步,那么它显然早就“受伤”了,甚至连“受伤”都不足以形容这种状态…… 在已经是这幅惨状的基础上,即使这个脑子上再多几个洞,再有哪几部分被割下来又塞回去……相比之下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你是想问我遇到了何种折磨?”雷诺兹的语言传达到莱尔德脑中。莱尔德没有听见任何东西,这是他直接感知到的思维。 虽说是思维,但表现方式仍是语言。也许因为语言就是传达思维的“门”,没有它,思维就出不来。人在思考时必定会用上语言,哪怕是大众陌生的手语甚至部落造语。 当思维溃散时,语言也跟着瓦解,比如艾希莉之前呈现的那种语无伦次的状态……艾希莉应该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莱尔德故意让自己这样不停地思考,以避免那双苍白色的手出现在感官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必须避免它出现,总之他就是很害怕那东西。 雷诺兹沉吟片刻,回答了莱尔德的疑惑。与他沟通,可以减轻莱尔德的负担,省得他还得努力屏蔽那双手。 雷诺兹说:“这不算是折磨,只是练习。他需要练习。” 雷诺兹的思维就像他的形体一样,虽然有着统一的整体,却又分散着存在,也正因如此,莱尔德才能够精准地感知到他传达的东西——就像雷诺兹分散的每一块肉一样,它们也是这样来与彼此沟通的。 于是,莱尔德看到了雷诺兹所表达的东西。 “你允许肖恩拿你做练习?”莱尔德问。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声音。他难受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雷诺兹的情绪中带着一丝笑意:“不是我允许他,是我建议他这样做的。” “他自己也接受了同样的手术……” “是的。他的手术由我进行,然后我教导他,再由他对别人执行。但他的操作还不算十分熟练,只能做最简单的那一步,更彻底的手术,他是做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亲自来?” “这不是我的愿望,而是他的选择。我不会直接干涉岗哨深处的一切。而且,即使我想这样做也做不到,他们无法感知到我,无法听到我,我就无法与他们有任何互动。” 莱尔德的视野有些发黑,可能是头昏造成的。他盯着下方,看到肖恩在一点点后退,列维·卡拉泽还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四下环顾,并没有做出什么有威胁性的动作。 莱尔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需要’对自己、对别人这样做?” 雷诺兹说:“为了面对他想去面对的东西。他想要审视外界,并且还要让自己的视野保持处于低层面,这是有矛盾的,是十分困难的。一个婴儿,他不可能既能够流利地说话、认字、劳动,又同时保持混沌、保持纯自我。肖恩先生想要达到他所追求的状态,就只能去除恐惧,去除理性。不是忍耐,而是彻底地去除。” “理性?”莱尔德回忆了一下肖恩之前的神态,与其说去除了理性,不如说看起来过于理性了……甚至变得有些像列维。 雷诺兹立刻明白了莱尔德的疑惑:“你所参照的,是你的语言系统里那个‘理性’。你认为什么是理性?在幼年期的低层视野……不,我是说,在我有印象的人类的……我们的……很多文明中,如果一个人类从事某件需要数学思维的事业,这被认为是理性;在多个功能相似的物品中选择更能长久使用的一个,这被认为是理性;在喜爱的人与可谋利的人之间选择后者,这也被认为是理性。这一思维方式,其实与恐惧深刻地关联在一起,将二者皆彻底去除后,你们会成为无需考虑‘恐惧’就可以做出选择的人。也许你觉得肖恩先生现在看起来仍然十分‘理智’,但并不是的。如果理智的反面是疯狂,那么,割舍掉疯狂的源头之后,理智也不复存在。” “我不认为这是好事……”莱尔德叹息着,“但……他已经无法挽回了,是吗?” “不是。” 这回答令莱尔德有些吃惊:“不是?他还能恢复?” “道理上能,可他不能,也不愿。”雷诺兹接下来的话又令人失望,“肖恩先生可以让自己脑中已被破坏的区域修复起来,但修复即是成长,成长需要进食,进食会导致成长。” 虽然雷诺兹没有眼睛,但莱尔德总觉得他是在盯着自己。 雷诺兹继续说:“就像你一样,莱尔德·凯茨。你所承受的伤痛不会恶化,但也无法治愈,除非你慢慢长大。其实我也在慢慢长大,但我担心影响使命,所以会故意让这件事缓慢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莱尔德问,“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吗,这地方叫什么,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 “你深入过岗哨内部,读过许多人。如果那里有答案,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没有答案,那么我也不可能知道。” “不,我……” “我明白,你仿佛知道,又仿佛想不起来,”雷诺兹说,“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不可能时刻想起这一生中接收到的每一丁点信息。等到你需要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它的。反而是我,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一名信使,我从未深入岗哨内部,从未阅读过你们接触的那些奥秘。” “也就是说,你只负责在这儿收门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天然,雷诺兹的回答十分真诚,完全不理会莱尔德语句中的讽刺:“如果你的意思是由我负责引导,那么是的。” 莱尔德无力地笑了笑,稍一放松,那双手就又从视野发黑的角落里伸了过来。他立刻尽力驱赶它,咬着牙去感受身体上的所有疼痛。 把那双手赶走之后,他问雷诺兹:“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单独和我沟通?” “我并不需要与你沟通,”雷诺兹说,“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对你进行无意义的伤害行为。” 莱尔德望着下方的房间,肖恩和列维没有爆发任何冲突。列维在门口问了几句后,肖恩只是走向屋子深处,从堆在角落的杂物里拿起一把眼熟的铁锹,又摇摇头放下了它。 他根本不理睬列维,甚至故意减少与他的目光接触,列维显然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行动。 雷诺兹的面具动了动,像是也在俯视下方,但他应该没有眼睛,即使有,眼睛也不在面具里面。 起初莱尔德不明白雷诺兹想表达什么,接着,雷诺兹的情绪波动得越来越厉害,莱尔德就忽然了解到了其中的意思。 雷诺兹的思绪散乱而复杂,虽然还不至于复杂到难以形容,但对他自己来说,要规整成语言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以莱尔德的理解来说:雷诺兹效忠于拓荒者们,也畏惧着拓荒者们。 每个变成第一岗哨拓荒者,都与这位信使打过交道。雷诺兹应该是随着第一批建立岗哨的人到来的,然后他和那些人一起留在了这个世界里……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接着,每一年,每一次有人找到第一岗哨,他们最终都会沉入其中,化作“图书室”的一部分。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那些人们也曾经在浅层徘徊,也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在他们之中,连最终能够沉入岗哨深处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会在探索中崩溃,会因为无法完成愿望而绝望或暴怒,还有的人干脆忘记了使命,开始发狂,精神彻底分崩离析,或者放任自我成长为另一种生物。 于是,在那些人们眼中,驻守于第一岗哨的信使几乎是全世界最邪恶、最恐怖的事物。 雷诺兹既是恐惧者眼中的怪物,也是杀戮者刀下的猎物。他在执行信使使命的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敌对、被猎杀、被撕成碎片。 肖恩和列维身上蔓延着令人不安的气氛,雷诺兹敏感地捕捉到了。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去阻止、也无权去阻止,但当他面对这种沉重而带有侵略性的空气时,他肯定会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次杀戮。 雷诺兹能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在外泄,他不介意,毕竟他本来就是这样说话的。 他还对莱尔德补充说:“正是如此。信使服务于触摸真理之人,连结起执行之人与奉献之人,乃秘密的传递者。我的使命是辅佐猎犬与书页。” 信使服务于触摸真理之人。 所以,即使肖恩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少年,他也仍然算得上是会去触摸“真理”的人。雷诺兹会以他能想到的方式去帮助肖恩,虽然这种“帮助”在莱尔德看来根本是罪行……在这里,要满足肖恩的愿望,也许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信使的使命是辅佐猎犬与书页。 所以,即使雷诺兹帮助过肖恩,甚至允许他拿自己仅剩的完整大脑来做练习,可一旦肖恩想阻止“猎犬”携带着知识回到上层,雷诺兹就不会再支持肖恩,而是优先为猎犬提供便利。 信使曾经也是人类……或许现在也是,这要取决于如何定义“人类”。 所以,察觉到不妙的气氛时,雷诺兹把莱尔德拖到房间高处。莱尔德也深入过岗哨,也阅读过奥秘,也是雷诺兹的服务对象,而且此时他神志清醒,可以平和地沟通,身上还带着严重的外伤……也许这唤起了雷诺兹身为人类时的恐惧。不知他是否回忆起了自己被粉身碎骨的每个瞬间。 莱尔德难以置信地望着鸟嘴面具。 他清晰地感知到雷诺兹的情绪与思维,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它们。 粗看似是慈悲,细想却近乎无情。 “你与我一样。”这时,雷诺兹说,“‘这些’是你自己提议的。” 莱尔德听懂了,他指的是自己腿上的伤。莱尔德能够听到雷诺兹的声音,雷诺兹也可以读到他的想法。沟通是双向的。 “是的。”莱尔德说。他倒很乐意把注意力集中在右腿上,这样,那双苍白的手就不会在脑海中闪现了。 这是他向列维提议的。 两人还在岗哨深处的时候,列维探究地盯着他,眼睛中带着少见的热忱,却也同时显得无比寒冷。 列维对他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应该已经不害怕我们了吧,但现在我必须找到让你非常痛苦的方法,你可能会又开始怕我。 他带着笑容说这些,令人背后汗毛树立。但莱尔德没有移开目光,反而直视着列维的眼睛。 因为,当时他只能看着列维。 如果他看向别处,他就会看到足以令人崩溃尖叫的画面,那不是图书室,也不是单纯的尸堆野冢,而是他根本无法形容的东西。 如果他闭上眼,他就会看到黑暗中伸过来一双苍白的手,女性的手,它每靠近一分,他的灵魂就被绞紧一分。 他对列维说:“我不会害怕你的,从一开始就没怕过。对了,我有个办法,骨折之类的怎么样?不会流什么血,不会从身上掉下肉块来,而且很痛。” 列维一本正经地说:“你曾经骨折过,你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过。现在你的阈值提高了,真的还有用吗?” 莱尔德想了想,提议道:“那次我伤得并不重,甚至还能爬起来呢。一点点地骨折,你看怎么样?慢慢来,如果不行,就在别的部位继续。” TBC 71 然后……我到底是怎么骨折的?莱尔德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好像根本没看清楚。 他只记得,商量过之后,他的右脚从脚趾开始,骨头一点点地,慢慢地,开始在体内碎裂。 在莱尔德的记忆里,他一直保持着站姿,看着周围不停扭动变换的物体。视觉捕捉到某些形体,大脑还来不及判断它是什么,形体就又离开了可视范围,大脑迅速把它忘掉,接着下一个画面又涌入脑海……就这样连绵不绝,此消彼长。 到最后,莱尔德肯定不是靠自己站住的,他的双脚都离开地面了……他不禁疑惑,是列维把他举起来了吗?列维有这么高大吗?还有,用什么工具才能做到如此顺利地压碎人的骨头? 莱尔德不知道过程持续了多久。他一直清醒着,直观地认识到自己的阈值确实变高了。这应该和服药有关。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直到右膝开始粉碎……这时,他才终于看见了通向外面的路。 那是盘绕在一起的两条楼梯,组成纤细的双螺旋形,它被吞没在交谈着的血肉之间,要穿过人们的眼睛和牙齿,扒掉厚厚的血凝块,撕开几分钟前刚长在一起闭垄的白膜,聆听着无处不在的低语,才能勉强地挤过去,摸到那座楼梯。 楼梯是被柔韧的有机物质编织出来的,它也是活着的,而且还会伸出细如指头的小手,每个小手上都竖起皮刺,像五个手指,它们在积液里轻轻摆动,试图呼唤岗哨深处的人,引起他们的注意。 它的声音太小了,它自己也沉迷于阅读和沟通。它的存在很难被发觉,大多数人都根本不会看到它,不会用它攀登上去,而是留在这里加入岗哨,未来的某一天,那些人的一部分还会参与到编织它的过程里。 看到第一个通道之后,莱尔德又看到了更多这样的东西。原来,往返于岗哨浅层与深层的道路无处不在,只是平时根本看不见而已。 有些是带有坡度的手臂,有些是低声细语的绳梯,还有一些像蛛丝般细小,正在互相编织。 列维说那座双螺旋楼梯太薄了,他可能上不去。他选择了一条虽然看起来危险,但其实更加强韧的绳梯。 莱尔德昏昏沉沉的,问他为什么会上不去?列维也说不出来,他就是非常直接地对它产生一种感觉,知道自己上不去。 莱尔德是被背上去的,虽然他不明白列维怎么能一边爬绳梯一边背着别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没力气抓紧列维,却能被全程紧紧固定住。 列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上来之后,他也觉得很奇怪。 他皱了一会儿眉,说“管它呢,这不重要”。 他们找到了那面写着“勿视自我”的墙壁。原来直到这一带都算是岗哨上层,如果从这里继续深入,才会见到大树的根系。 墙壁附近是有其他通道的,当初他们俩在这醒来的时候,谁都没看到别的路,只看到前面的黑暗。现在他们沿着路往回走,却能够在路上看到一些人类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通道和房间的格局并不复杂,甚至还像医院科室一样排列得很整齐。莱尔德回忆着杰里和塞西讲过的经历,真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么整齐、有规律的地方迷失三个月? 最后,莱尔德和列维找到了向上的楼梯间,是那种真正的人工建筑楼梯。他们顺着它一直爬上去,最终来到了方尖碑的顶部内层。 在整个上来的过程中,莱尔德疼得几乎动不了,思维却清醒得出奇。也许这是那双视野中的手造成的,他的脑子被痛苦和那双手占满了,完全容不下别的东西,它牢牢地攫住他的意识,让它想要飘离都不行。 “做得好。”雷诺兹的声音传来,把莱尔德的思维拉回了当下。 莱尔德望着他,发现他的身体少了很多块,黑布条也随着减少了,鸟嘴面具倒是还在原地。 墙壁上的方孔里透出光亮。虽然外面的天空十分阴暗,但还是比室内亮一些。莱尔德看向方孔,正好看到一团黑色从那里钻了出去,在墙壁外侧发出蠕动时的摩擦声。 原来那个是你啊。莱尔德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鸟嘴面具上。 原来之前我把这样的东西看成了乌鸦。不知别人会把它们看成什么?如果我不说那是乌鸦,他们会看到其他东西吗? 雷诺兹没有回应他。也许雷诺兹仍然算是人,而人的注意力是有极限的,他的一部分钻出去了,他应该是正在分心观察什么别的东西。 下方传来细小的“噼啪”声,立刻吸引住了莱尔德的注意力。声音有点耳熟,好像他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响声…… 当他看到肖恩手里的东西,他立刻就想起来了,那不是列维的电击器吗。当初,从吃人的山谷爬出来之后,列维要去前方看路,因为不想把枪交给小孩子,他就给肖恩留下了电击器。 肖恩左手拿着电击器,试着放了一下电,他面向列维,斜着慢慢移动脚步,就像在观察什么极为危险的野兽。 列维手里有枪,当然不会害怕一个少年,但肖恩的态度实在古怪,对列维来说,此时他感受到的疑惑要大于敌意。 “你在干什么?”列维一边问,一边打开了枪的保险。 你还真想对他开枪啊?莱尔德忍不住说。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发出声音来。与雷诺兹沟通的时候他也一直没出声,现在他一时竟然忘记了正确的说话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声音:“你们到底怎么了……肖恩,列维?”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幸好这里十分安静,否则可能别人根本听不见。 肖恩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看不见吗?不,你应该能看见才对啊。” “看见什么?”莱尔德用力加大一点音量。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声说话竟然也会让身体上的疼痛加剧,喉咙每次震动都撕扯着胸口,那种熟悉的、由内至外的撕裂感又开始浮现出来了。 列维向前走了一步。肖恩说:“如果情况允许,我并不想和你发生冲突。坦白说,我应该根本没法与你对抗。我只是想带杰里离开。” 这句话挺莫名其妙的,但列维并未表示疑惑。他看了一眼被挂在高处德莱尔德,说:“肖恩,莱尔德自己走不了路,是你把他弄到这里来的?” 肖恩说:“杰里和塞西在哪?他们还活着吧,还好,我想你应该不至于疯到滥杀无辜。” 列维随意踢开一块地上的木板:“如果你有办法离开,就离开吧,能不能成功都靠你自己。我还有我的事要办。” 有点不对劲……莱尔德强撑着精神,听着这两个人说话。 他俩虽然你一言我一语,但这根本称不上是“对话”,他俩根本是在自说自话。或者可以说,更像是两人在分别与其他人打电话,交谈对象并不是眼前的人。 肖恩说:“我得去把杰里带来。或者你把他带来也行。” “你知道这是方尖碑的顶部吗?”列维问。 肖恩说:“原本我打算与他一起下去,所以需要让他变得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能成功。” 列维说:“是的,我读到过,但我调取不了,我无法确认这能成功。” “我只是需要莱尔德,不需要带他走。用完就还给你。但他自己又会怎么选择呢?”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些什么……莱尔德再一次无声地呐喊着。 这次他并不是忘记出声,而是根本发出不了声音。身体上的痛苦愈发强烈,他能保持神志清醒、听清他们每句话就已经很吃力了。 这两个人……他们说的话完全对不上,但他们竟然能这么若无其事地交流,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谁也没有指出对方答非所问,还能顺利沟通。 莱尔德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也许他们的交流方式已经变了,他们能够听到彼此想表达的真实意思,但又仍保持着过去的说话方式,习惯性地要说出语言。这时候,他们产生的交流是一回事,嘴巴说出的语言又是另一回事。 即使交流方式和效率都升高了一个层面,人仍然会习惯性地保留低层面交流习惯。 在没有语言的时候,人们靠肢体动作、声音声调、神态等等进行交流。有了语言之后,这些东西也并未被完全废弃。 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比手画脚,这是很常见的画面。这时,如果从画面上强行删除他们所说的语言,连唇语都无法读取,只保留他们的表情和手上的比比划划……旁人是很难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 也许,肖恩和列维那些答非所问的“语言”,就等于是平时人们的“表情或手势”。如果只看耸肩、皱眉、摊开手,你会很难搞懂对方真正表达的意思,只能猜到一点大致的含义。 莱尔德也能这样瞎猜,他必须找点事情来想。 他的注意力好几次被打断。眼前的画面一次次变成那双黑暗中的手。他更拼命地集中注意力,死死盯着肖恩和列维。 列维又向前走,肖恩拿着电击进行威胁…… 那双手一上一下,右手摸了他的脸…… 列维抬头看了这边一眼……肖恩说不相信他,真奇怪,列维好像并没有承诺什么事情,何谈相不相信? 墙外面有声音……出入口那边也有声音……是塞西或者杰里过来了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右手摸了他的脸,又收回去,攥成拳……那双手颤抖着往回收,像是在擦拭眼泪…… 外面是什么声音?房间里是什么声音? 那双手又靠近过来了,它拿着什么? 视野里的事物在飞速切换,连同其他感官一起,形成一种高速频闪般的效果。 莱尔德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身体也轻微抽搐起来。再睁开眼时,他扑倒在潮湿的地面上,衣服前襟沾满血和泥土。 他飞快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奔跑,直到看到前面站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挺年轻的金发女人,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十分狼狈。她的姿态有些畏缩,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转身离开,最终,她坚持留在原地,蹲跪下来,向莱尔德伸出手。 她脸上的眼泪和融掉的化妆品混在一起,她的眼神中写满恐惧,嘴角又挂着微笑。 莱尔德恍恍惚惚地继续靠近她。她继续张开怀抱,却闭上了眼睛。 他看不懂她的表情,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是直面死亡时的绝望。 他没能靠近她,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或者是绊倒了他。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挣扎,在尖叫,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女人身上,在她身后,有一个身形渐渐浮现出来。 那个人对跪在地上的她伸出手。她抬起头,背过身去,莱尔德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的手很瘦很长,骨节分明,而另一个人的手更柔软,更娇小,上面没有任何血迹与污垢。 视野又突然一片漆黑。那双噩梦般的手穿透黑暗,近在眼前,纤细的手指在莱尔德眼睛前徐徐晃动,指尖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 莱尔德身体一翻,从房间横梁上滚了下来。 列维敏捷地两步跨过去,顺利接住了他,自己则被撞得坐在了地上。 因为跌落,莱尔德重伤的右腿形成了更加扭曲的角度,按说这种剧痛是常人无法忍耐的,但他并没有因此惨叫。 他躺在列维怀里,眼睛直直盯着上方……也许对他而言那是前方。 他浑身颤抖、抽搐,嘴巴微张,喉咙里传来干燥而细小的声音,就像是人缺氧或被扼住脖子时的声音一样。 肖恩站在旁边:“癫痫发作吗?” 列维摇摇头。 肖恩担忧地盯着莱尔德——不能让他出事,我们需要他头脑清醒。 列维当然也知道。莱尔德可以用痛苦来提升敏锐,但这必须是在他意识清醒的状态下。不过,现在到底什么才算是“清醒”呢……列维也不太分得清。 总之,莱尔德不能疯掉,不能变成像艾希莉那样无法沟通的状态,否则他的独特能力很可能就再也发挥不出来了。 列维已经认出了这种反应。这不是癫痫发作。很多年前,在盖拉湖精神病院里,他亲眼看到过莱尔德出现同样的症状。 一开始大家也以为是癫痫发作,后来各种检查都证明这并不是。症状出现的原因尚不明朗,但有一件事,实习生和导师倒是都心知肚明——莱尔德在入院前从没有过类似病史,他第一次出现此种症状,就是在经历了催眠和意识探知之后。 直到离开医院,实习生也没有搞懂过莱尔德这个症状的成因。 不过,列维倒是还记得应该怎么为他缓解。 TBC 72 列维收紧双臂,把莱尔德整个紧紧抱在怀里。莱尔德下半身几乎不能动,自己使不上劲,所以列维就要更用力一些。他需要把莱尔德的脸贴在自己肩窝上,要贴得很紧,要到让人睁不开眼、说不出话,连呼吸都有点难的程度。 他的手臂要勒得很用力,哪怕力气太大弄痛对方也不要紧。总之,这种拥抱要非常明确,非常有存在感,他的身体要“打败”迷离的幻象,像墙壁一样,挡住莱尔德一路飞奔的意识。 很多年前,第一次面对此种状况的时候,实习生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莱尔德疑似癫痫发作,实习生观察着他,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孩子看起来像在奔跑,他的身体动不了,或者说,身体各个部位都无法协调。 他只能在原地抽搐挣扎,但他的神色却像是在盯着某种目标物。从他细微的动作看,他既拼命,又迟疑,既向往着“前面”的某种事物,又不知因为什么而惊惧后退…… 患者莱尔德的手在偶然间做了个动作,就像是想拥抱某人却不敢上前,或者不能上前。 于是,实习生靠近他,把他从斜靠的病床上扶起来,把他抱在怀里。 这个反应只是一时兴起,实习生并没有考虑太多,更不认为这对安抚实验对象有什么帮助。谁知,莱尔德竟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了。 莱尔德并没有醒,他在并不清醒的状态下回抱了实习生,死死窝在实习生怀里,就像是贪恋着什么失去已久的东西。 过一小会儿后,他的手失去了力道,整个人重新陷入平静的昏睡,然后才慢慢地真正醒过来。 这次也一样。 一开始,莱尔德的身体仍在抽搐、扭动,列维把他的头压在自己肩窝上,手握着他的后颈,胳膊压住他的背。渐渐地,莱尔德不再乱动,但身体还很紧绷,有些僵硬。 又坚持了一小会儿后,僵硬消失了,他的肌肉明显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柔软了很多,呼吸节奏也缓和了下来。 列维回忆着从前的做法。先不要放手,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怀里的“实验对象”扑进某人的怀抱,跑向了他既向往又害怕的地方。 那双臂弯没有伤害他,反而仅仅地拥抱他。于是他慢慢平静下来,沉入无梦的黑暗。 莱尔德平静下来后,列维才注意到另外两件事:肖恩又不见了,他一定是趁刚才跑了出去。以及,摄影背心胸前的口袋里,追踪终端正在发出极为尖锐的警报声。 这是从前没出现过的警报类型,比在杰里家浴室里听到的那种更短促,声音更大。他掏出仪器看了一下,屏幕上两个定位标志之间的距离近得惊人,几乎马上就要重叠在一起。 莱尔德也被这声音吵醒了。这次是真正的清醒。 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列维手里的仪器,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接着,因为右腿的严重骨折,他又痛得打了个哆嗦,连抬起来的手都缩了回去。 莱尔德双眼盯着高处,大骂了几句脏话,声音却小得可怜。列维心想,看来他是真的醒过来了,不知道这次能坚持多长时间,说不定过一会儿又要失控。 列维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你听见了吧,这是不是代表她靠近了?” 莱尔德一脸冷汗地点头,说话有点不利落:“是……怎么回事?怎么……肖恩……杰里……” “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去找伊莲娜。我答应肖恩让你帮他的忙了,所以,再等一会儿。”列维把仪器收好,他不知道怎么关掉那声音,于是就干脆不管了。 莱尔德刚想再问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听起来是肖恩和塞西的声音。 同时,建筑物墙壁的外侧响起一阵拍打与摩擦声,声音从疏到密,连绵不断,雨点般此起彼伏,就像是盘旋的鸟群撞在外墙上,然后在墙壁上拖行自己的尸体。 几团黑色物质钻进高处的方孔里,蠕动着爬向雷诺兹的面具。布条一根根从高处垂下来,在半空扭结成一团,肉块沿着布条钻进去,鸟嘴面具从横梁滑下来,倒着卡在布团末端,形成一个倒吊着的戴面具人形。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雷诺兹的声音又回来了,“她……她来过,她回来了,她……” “你说的是谁?”列维问,“导师伊莲娜·卡拉泽吗?” 雷诺兹说:“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换个问法……你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一个女孩。”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连莱尔德都停下了哼哼唧唧,浑身紧绷地看着鸟嘴面具。 “什么样的女孩?”列维问话时,塞西从门口扑了进来。 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两个滚,摔倒在地,头上还挂着彩,最后正好趴在倒吊的面具下方。 确切地说,塞西是被肖恩推进来的。在这之前,她把昏迷的杰里扶起来,把他的手臂挎在肩上,想带着他寻找出口。 就算塞西再有毅力,她毕竟不是专业人员,只是普通的中年主妇,而且在这之前她也受了伤……要独自移动一个昏迷的年轻男人,这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 她走得很慢,几乎是靠着墙慢慢挪动,肖恩找到她和杰里的时候,她不但体力透支,而且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肖恩把杰里抢过去扛在肩上。她扑过去抓住肖恩,肖恩就干脆拖着她一起往回走。 到了方尖碑顶部房间的门口,肖恩用膝盖顶了一下塞西的背,粗暴地把她推了进来。这个时候,她正好听到列维在对什么人提问,还说到什么女孩。 原本塞西会在摔倒后立刻跳起来,现在她却趴在原地,愣愣地盯着房间中心悬挂的面具。 塞西大声问:“什么……你们谁看到女孩了?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吗?看起来六七岁,黑头发……” 雷诺兹回答了她,但她听不见。列维替雷诺兹转述了一下:“不是。” 塞西坐在地上,叹了口气。徘徊在这附近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米莎……那就要么是列维想找的人,要么是已经变成怪物的艾希莉吧。 她转头看向其他人,列维半跪着,表情轻松闲适,好像超脱于一切之外;莱尔德躺在他手上,脸上挂着血迹,眉眼皱成一团,右边小腿和脚踝扭成怪异的角度,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肖恩扛着杰里走进来,把杰里放在了墙边。杰里好像有点醒过来了,因为受到过电击,他神色恍惚,而且没什么力气,他挣扎着想起来,肖恩一只手就把他按回了原地。 塞西无助地看着他们。这四个年轻人都变得非常陌生,和她遇到他们的时候截然不同。 无论是令人恐惧的肖恩和列维,还是看起来情况不妙的莱尔德和杰里……她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都在向看不见的深渊滑坡,只有她还一心抓着向上攀爬的石头,不想往下落,也无力向上爬,只能留在原地,孤立无援。 她试探地问列维:“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列维对她微笑,这种笑法有点类似当初他假冒派对摄影师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塞西总觉得他浑身透着一种诡异。列维说:“先让他们走吧,我们不走。我们去找伊莲娜。” “谁要走?走去哪?”塞西问。 列维抬头,环视这间纵向竖高的的尖顶房间,视线扫过每个昏暗的角落,最后停留在悬挂的面具上:“雷诺兹,有两个人离开过岗哨,一个是直接走出去的,一个是在方尖碑里消失的。” 雷诺兹回答:“正是如此。看来其他书页也还记得这一点。” “建造第一岗哨花了多久?生活区域先不论,只是建好这个方尖碑形状的塔,又用了多久?” “很抱歉,我无法确定具体耗时,我只能大致记得,至少有上百批次的拓荒者先后到达,沉淀于此,最终才有今日的岗哨高塔。” 列维点点头,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莱尔德:“你听见了吗?想象一下,在我们熟悉的环境里,如果要让一群又盲又聋哑的人建造一个这样的地方,肯定会非常困难吧?那么,在这里也一样。按说,岗哨只是修整与交流的基地,拓荒者们能有个差不多的庇护所就够了,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前赴后继地建造一个如此高大的地标性的建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莱尔德十分痛苦地在脑中回答:我他妈不知道……你的语气为什么这么轻快,句子末尾的音调为什么老往上挑,就像在给低年级小朋友讲课一样……你这样太恶心了吧,还不如变回从前那个刻薄、冷酷、不尊重人的……还有什么来着,这个人还有什么罪名来着,好像还有停车不熟练……我想不起来了,太疼了,根本没法想这些事情…… 他想靠回忆有趣的事情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但这不太管用。也许只有靠恐惧和更大的痛苦才可以。 莱尔德没有答出声,列维就当他已经回答了。塞西和靠在墙角的杰里屏息盯着列维,对他想说的事情非常有兴趣。 列维指了指天花板最高处,那是方尖碑尖顶的内部。 “因为这里有路,”他说,“虽然他们回不去,但他们知道,这里有路。即使他们自己做不到,他们也要指引别人做到,他们要让道路的入口看起来显眼一些。我猜,整个第一岗哨就是明确的路标,这座塔就是道路的起点。” 肖恩接上他的话:“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所以我需要莱尔德。” 被多次点名的莱尔德无力参与对话,只能暗暗想着:原本我还以为你们俩快要打起来了,我还纠结着到底应该更担心谁……现在你们俩又突然变成好朋友啦? “好的,”列维似乎是在对肖恩说话,但他一直低头看着莱尔德,“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莱尔德自己也明白了。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声音来:“记着……我不能昏过去。我还得能说话,眼睛能看见东西。” “会的。”列维摸了摸他的额头,拂开沾着冷汗的额发。 这一刻,莱尔德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盖拉湖精神病院,刚刚撑过一场难以描述的噩梦。 那时候实习生也会这样守在他身边,摸摸他的额头,跟他说一些与医疗无关的话题。 与此同时,肖恩拿走了列维的手铐,走到塞西身边,把她铐在了墙角的一根立管上。塞西拼命挣扎了,但没有枪的她始终不是年轻男性的对手。 刚醒来的杰里想去帮塞西。他自己也状态堪忧,本来也没什么力气,在他试图扑到肖恩身上时,肖恩竟然毫不留情地直接把电击器捅在了他的腹部。 那是列维带来的电击器,能调节强度,所以这次杰里没有昏倒。他蜷缩在地,无法动弹,连伸手拉住肖恩的衣服也做不到。 肖恩把手铐钥匙扔给了列维,然后回到杰里身边,默默看着列维与莱尔德。 雷诺兹的鸟嘴面具仍然挂在横梁中心。他保持着沉默,却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不安和恐惧。 列维、肖恩和莱尔德都感觉得到。 莱尔德在心中对他说:别怕,我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 雷诺兹没有回答。也许他的思维已经转移去了别处,也许他陷入了回忆,正在无法自控地回放自己驻守于此的每一年,以及逐渐被切成碎片的全部过程。 列维起身离开了片刻,去另一个房间拿来了肖恩准备过的小推车。推车上放着托盘,里面有冰锥、锤子之类工具,还有生锈的长铁钉,缝合针,几种不同型号的手术刀等等。这些东西都十分陈旧,上面还带着疑似陈年血污的痕迹。 列维抽出了腰间的皮带,把它折起来塞进了莱尔德嘴里。莱尔德十分顺从,不仅不挣扎,目光中还透出一种诡异的信任。 肖恩把杰里压在地上,捂住了他的眼睛。其实即使不这样做,杰里也没有力气跳起来捣乱。 杰里的身体麻痹,眼睛也被遮住了,但听觉却依然正常。很快,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是莱尔德的声音。 声音很怪异,并不是杰里在影视和游戏里听到的那种惨叫哭喊,他从没有直接听过熟悉的人发出这种声音。 肖恩感觉到掌心湿湿的。他没放手,仍然捂着杰里的眼睛。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被铐着的塞西怒吼着,“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求你们清醒一下!” 她不再看着肖恩,而是盯着房间中心的列维和莱尔德。 她尖叫着拼命挣扎,不顾手腕被勒出血痕,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挣开手铐,但她就是没法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虽然这个奇怪的世界已经很疯狂了,但她之前从没这么害怕过。哪怕是遇到怪物的时候也没有。 她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和丈夫尼克还未结婚的时候,两人在约会时有过一次闲聊。他们两个都是求生题材和科幻题材的爱好者,聊天内容也多半都是关于这些东西。 当时,尼克说过这么一段话:哪怕环境再恐怖,怪物再多,即使人会被变成丧尸,地球也不会变成地狱,地狱是什么呢,是你身边的人变成恶魔了,而且他们是清醒且自愿的。 当时塞西与他深入探讨这个观点,尼克举了一个很恐怖的例子,他说:你想象一下两种情况。第一种,我和你住在一起,我们的房子外面来了一群丧尸,我们得堵住门,拿上枪,只靠两个人对付它们全部;第二种,某天早晨你醒过来,一切如常,但我用手枪顶着你的头。 ——你觉得哪种更恐怖,更像下了地狱。 当时塞西确实被吓到了,但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继续与尼克谈天说地,这个话题就被揭过去了。 今天塞西意识到,自己是亲眼见识到了这种地狱。 她想闭上眼,又忍不住要盯着一直看。血沿着地砖的缝隙蔓延到她脚边,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让她开始干呕……最后,她不再挣扎尖叫,只是低着头哭泣。 莱尔德的声音也很小,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就是追踪终端发出的警报声。 它保持着急促而尖锐的状态,通常这样的声音会令人焦躁不安,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无比沉静,几乎完全忽视了它的存在。 莱尔德眼前出现了高频闪烁的光。 他看不见列维·卡拉泽了,只能看见身边聚集着某种庞大的实体。它的形态实在难以描述,莱尔德无法用任何他已知的事物来比喻它。 他见过这个东西,十几岁的时候就见过。不久前也刚刚才见过几次。 曾经,他会因为面对它而陷入疯狂的惊恐,但现在他不会了,他没有力气去害怕。 他执着地盯着光源,试图从那看出点什么来。渐渐地他发现,那不是光源,只是他自己的生理原因造成的幻象,而他真正要寻找的东西在幻象之外。 幻象引领着他。他既要抓住幻象,作为保持专注的锚点,又要屏蔽幻象,去观察那些闪光后面的物体。 光源四散开来,形成了一片薄幕,幕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不,它比这更近,近得就像盖在身体上的毯子,就像布满污渍的裹尸布,就像放大无数倍的皮肤。 每一个皱褶与毛孔都是一颗星辰,星辰洒满视野,向上升起,从肌肤一直升入深空。 莱尔德慢慢举起一只手,徒劳地跟随着星辰远去的方向。人的手臂这么短,怎么可能抓住大气之外、宇宙之外的光芒,但他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一开始是细细的丝线,后来好像是绳子,草编的绳子……不,又好像是柳条?藤蔓?树枝?他摸到了植物特有的枝节,还摸到了带着潮湿气息的树叶。 “我看见了。”他带着血迹的嘴唇露出微笑,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TBC ================= 73 列维顺着莱尔德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道爬满了植物的矮墙。 肖恩放开了杰里,轻轻走到莱尔德身边,望着同一个画面。 “这是爱芙太太家外面。”肖恩说。 列维不认识什么爱芙太太。肖恩微笑着解释:“她的院子里有个小果园,种了好多种东西。小时候,我和杰里经常去她家偷草莓。” 他顺着矮墙走了几步,绕到了指着转角后面,看到了熟悉的木板墙:“这里有个狗洞,小孩能勉强钻进去,大人不行。爱芙太太有三只小狗,别看小,但是特别凶,我和杰里都要被吓死了。” 他又回到正面院墙,墙上垂下来绿油油的茂密枝叶,枝叶间还开着不同颜色的小花。 肖恩摸到了树叶,满意地笑了笑。他回头看看莱尔德:“你也来过这里吗?” 莱尔德确实去过爱芙太太的家,但他没偷过草莓,也没面对过院子里的三只狗。 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拜访爱芙太太的经历,那时他太小了,根本不记事,这些都是后来爱芙太太告诉他的。那时他母亲佐伊还没离婚,她经常带着莱尔德来找爱芙太太。在松鼠镇,爱芙是佐伊唯一的朋友。佐伊母子是从正门进去的,他们没有被狗凶过,当年爱芙太太的狗也不是三只吉娃娃,而是一只白色的长毛梗犬。 后来,父母离婚,莱尔德离开了松鼠镇一段日子,接着,母亲佐伊失踪了,他又回到了父亲的家里。这之后,他又去过爱芙太太家一次,爱芙太太给他讲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情。 他对爱芙太太的印象并不深,长大之后,他已经不太能想起那个人的长相了。 他确实还记得那个精致的小院落。但是每当回忆起它,他能够首先想起来的并不是爱芙太太,而是母亲佐伊的模样。 佐伊的相貌永远定格在三十岁左右,金发,瘦高,戴着框架眼镜。莱尔德对她的印象大部分都来自照片,只有小部分来自记忆,所以他的母亲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她永远只会远远地看着他,笑容中有一种疲倦的疏离感。 莱尔德盯着爱芙太太的院墙,突然有种想要走过去的冲动。 也许只要走过去,他就会看到一只白色的长毛梗犬,它懒洋洋地趴在房子门口的木头楼梯上,佐伊会直接从它身上迈过去。 屋里的爱芙太太还很年轻,也就比佐伊大个两三岁,佐伊和她的聊天内容十分无趣,莱尔德根本听不懂,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她们,度过一个令人瞌睡的下午…… 莱尔德想,我好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们。 列维握住了他伸向前方的手,让它轻轻放下来。 “我们不过去。”列维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说,“我们还要去找伊莲娜。” 莱尔德清醒过来,咬着牙点了点头。 “你怎么样,还受得了吗?”列维问。 莱尔德想回答,但他说不出话。列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就像对待小时候的莱尔德一样,摸上去之后,列维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沾满了莱尔德的血,这样一来,他把血又抹到了莱尔德的头发上。 他抓起莱尔德长衫的下摆,用它来擦拭手上的血,没想到越擦越多。那片布料已经被彻底浸湿了,因为它是黑色,所以猛一看不太明显。 列维发现莱尔德竟然在笑,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的这一串动作。 “亏你还笑得出来。”列维说。 忽然,他感觉到了莱尔德的回答,不是听见,而是直接感知到他想说的话。 莱尔德看着他,没出声,语言浮现在他心中:“你还记得四年前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列维抬头看了一眼房间高处,雷诺兹的面具挂在那,眼孔对着他,形成一个倾斜的角度。他这才意识到,是雷诺兹接收到莱尔德的思维,又把这思维传递给了他。 莱尔德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在说话,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列维感慨着:雷诺兹是个信使,信使们负责在导师和猎犬之间传递信息,也负责建立起学会成员与一般人员的情报联系,从这一点来看,此时雷诺兹的“中转”能力也是信使工作的一部分。雷诺兹实在是十分敬业,而且还挺像个路由器。 列维看着莱尔德:“你说什么四年前?四年前我们查那个鬼屋的时候吗?” 莱尔德回答:“对,就是那次。出了那栋房子之后,你对我说‘滚,我才不信什么灵媒’。然后我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列维还真记得一点:“你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凶,一定是个假的地产中介’?” “不是这个,下一句。” 列维说:“然后我直接上车把车门关上了,你在外面还说了什么吗?我没听见。” “你竟然没听见!当时我说了,你不会后悔和我做搭档的,你早晚有非常需要我的时候。” 莱尔德脸色苍白,表情呆滞,眼睛里倒是氤氲着柔和的笑意。列维也笑了笑,说:“我真的没听见。我怎么知道你当时说了没有?也许你是现在编出来说着玩的,好显得你多么有先见之明似的。” “我都这么惨了,哪还有力气撒这种无聊的谎。” “那可不一定,你小时候还故意骗我说歌词里的‘蒂凡尼’是个几十年前的好莱坞女演员呢。那时候的你不惨吗?还不照样是个小骗子。” 在他们俩自然而然地对话时,被铐在墙角的塞西一手捂着嘴,拼命忍耐着大哭的冲动。 在她眼中,列维刚刚对莱尔德造成了任何人都无法原谅的伤害,她甚至都不敢直视那过程。现在,列维微笑着地自言自语,莱尔德虽不说话,但同样满脸笑意…… 刚才肖恩把她铐在水管上,还用电击器攻击杰里,他冷漠地看着所有恐怖的私刑,现在还双眼发直地盯着莱尔德和列维,似乎是在观察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系列诡异扭曲的画面冲击着塞西的神经,她明知道这一切都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错在哪里。 这些事好像都特别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没人提出任何质疑,也没有一个中立方可供求助。塞西简直怀疑这些都是自己的幻觉,是不是他们都没事?其实疯掉的是我自己?所以我才会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合情理…… 肖恩向杰里伸出手:“杰里,过来。” 杰里刚才是爬不起来,现在他即使能动了也不敢乱动。肖恩干脆去把他扶了起来,半拖半抱地拖到了爱芙太太的院墙边。 “看到了吗?”肖恩抓着杰里的双肩,用力让他站直,“我们能回去了。你看你,其实一切并不复杂,对吧?” 杰里怯生生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肖恩一手揽着他,另一手触摸到院墙上的树叶,他甚至都闻到了植物散发的清香:“就是这个。你吓傻了吗?你看,这里眼熟不眼熟?” 杰里看不见。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肖恩伸出手,摸着空气。 不过他能隐约猜到,大概是列维、莱尔德和肖恩都看见了某些东西。不用他们说明,从他们的神态就能猜出这一点。但杰里确实什么也没看见。 这一点和过去不太一样……杰里还记得他们曾经的遭遇:肖恩看见浴室里的门,于是他也跟着看见了;肖恩感觉到无边的草场里有异常动静,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感觉到了……现在好像不行了?肖恩在说什么东西?莱尔德在看什么? 杰里已经不太敢和肖恩说话了。他有点想求助于莱尔德,可是莱尔德的状况……他还能说话吗?他还能正常思考吗?杰里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 见杰里毫无反应,肖恩干脆抓起他的手,让他也去触摸爱芙太太的院墙。他把杰里的手放上去,杰里的手穿过了树叶。 肖恩一愣。他放开杰里,杰里的手自然又垂落下来。在肖恩眼中,那只手直接穿过墙壁,划了个弧线,回到杰里身侧。 “你看!就在这……”肖恩有些急,他抓着杰里的后颈,按着他的头去感受那面墙。可是杰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根本不明白肖恩的意图,不敢动,也不敢问,只能咬着牙发抖。 肖恩抬起头,望向雷诺兹的面具。 从前雷诺兹提起过,能够回到低层视野的人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因为“婴孩可以发育为成人,成人无法退行回幼年”。 某种意义上说,一旦从普通的世界进入“不协之门”,可以说是有去无回。 只有极少数人除外,比如能够“在不同层次的视野中穿梭”的人。即使是肖恩,也必须在这样的人的协助下,才能看见这条退行回童年的路。 “我明白了……”肖恩抓着杰里的后衣领,粗暴地把他拖向一旁,“你看不见。我知道了……你必须和我一样才能看见。”走了几步,他看向塞西:“你是不是也看不见?” 塞西又害怕又茫然:“看……什么?” 肖恩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不过反正你不走,我就不管你了。” 说完,他推了一把杰里,杰里跌倒在墙边。之前,列维把肖恩准备的小推车推到了这间屋里,推车上的托盘现在放在地板上,各种令人不忍直视的工具上沾满鲜血。 肖恩去挑了挑,拿起了他熟悉的长锥和锤子。 “看来,该费的工夫就是不能省。”肖恩一手拿着那两样东西,另一手又拿出电击器。 杰里贴在石墙上,吓得大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别过来……肖恩!求你了,我不想这样……” 肖恩慢慢逼近:“别怕,几分钟的事而已。这样才能回家。” “那我宁可不回家了!”杰里大吼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要干什么就自己去吧!我不和你一起了!我和塞西他们一起行动……我……我要留下照顾莱尔德……” 肖恩试着捏了一下电击器,调整了一下强度。电火花劈啪作响,杰里跟着直发抖。 “那可不行,”肖恩盯着杰里的脸,目光中充满担忧,“杰里,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杰里小声说:“记得啊……我们打架来着……” 肖恩说:“最后我们和解了,我对你道歉,但你不接受。你说我年纪大,个子高,这不公平。于是我提出了个一个补偿方案,从此后,我负责保护你,我们永远一起行动,不让其他年龄大、个子高的孩子欺负你。” 想起这些儿时琐事,杰里心中的恐惧也被冲淡了一点点。他抹了抹鼻子,眼睛有点发酸。 当年他确实被肖恩打了一顿,但肖恩不是在欺负他,他俩因为某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吵闹了起来,最后发展到推推搡搡……后来,肖恩也确实一直在保护他。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道歉,而是两人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 杰里的表情刚有些放松下来,肖恩说:“我得带你回去,杰里。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行动,你忘了吗?” 杰里左右看看,想从地上捡点棍子或者石块什么的,但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伸出手架在面前:“你别过来……我不想那样,我会和你拼命的!我反悔了行不行?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没关系,”肖恩笑了笑,“反正你都说了,永远不会原谅我。我接受这一点。” 肖恩打开电击器开关,刚要迈上最后一步,列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叫住了他。 肖恩没有回头,他好像并不愿意看列维,能少看一眼就尽量少看一眼。 肖恩说:“我在做必要的事。” “我不管你这个。莱尔德有事想和你说。”列维拉着肖恩后退几步,杰里暂时松了一口气。 把肖恩拉到一边后,列维叫杰里伸出手。杰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攥紧的拳头,列维叹口气,把他的手指掰开,在他手心里放了四片药。 “是莱尔德叫我给你的,虽然这是我的东西……”列维说,“我负责为你们传话,毕竟莱尔德发不出声音,你又听不见他说话,” 杰里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既然他发不出声音,我当然听不见他说话啊。 在杰里茫然时,肖恩走到莱尔德身边。原本他俩之间是无法不出声地对话的,现在他却听到了莱尔德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吊在高处的面具,意识到是雷诺兹在为他们传递信息。 莱尔德告诉他:也许你根本不需要那样做。不要那样对杰里,这个手术很危险。你先试试让他吃掉那种药。他从来没有吃过,应该会对药效很敏感。如果最后没有效果,你再用那种方法也不迟。 肖恩问他,这是什么药?是会让他变敏锐还是变镇静? 列维也听到了这个问题,抢在莱尔德之前出声回答了他:“应该说是既敏锐又镇静吧。那是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会让他顺从,接受。正常情况下只吃一片就可以,但要达到现在需求的效果,一片肯定不够。我们可以让杰里直接多吃点,当然了,短时间内服用这么大的剂量,其实也是有一点危险性的。” 列维掏出一只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药板,上面已经空了。“原本这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但是对于现在的我和列维来说,这点药可能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周围安静了片刻,杰里怯怯地问:“什么叫‘你和列维’……你不就是列维吗……” 列维笑起来:“刚才忘了解释了,第一句是我说的,后半句是我在帮莱尔德转述。” 肖恩表示可以接受这种尝试。他催促杰里快把药吃掉,如果不成功,他还可以继续用老办法。 比起被物理性地破坏掉脑子的一部分,杰里当然宁愿吃来路不明的药片。他毫不犹豫地把药吞下去,还没过一分钟,身体内部就浮现出一种奇妙的松弛感。 这感觉令他想起野营远足归来,洗了澡,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身体还有些疲惫,但这种疲惫并不讨厌,它能够进一步衬托出自己的房间有多么舒适。 之前的种种艰辛,比如野外的潮湿泥土、夜晚奇妙的动物鸣叫声、爬进毯子里小虫、总也扎不结实的帐篷、难吃的罐头食品……一切令人厌恶和恐惧的要素全都远去。 它们是存在的,它们带给人的折磨也是无法抹去的,但是……这都不算什么了。现在杰里一点也不怨恨它们。 杰里对挂在高处的面具笑了一下。之前他没留意到它,这地方奇奇怪怪的东西非常多,不多它一个。现在他忽然觉得它有点亲切,应该打一下招呼。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有点虚浮,但还算能站稳。他指了指覆盖茂密植物的院墙:“今天那三只迷你地狱犬不在家吧?我们站得这么近,都没听见它们狂叫。” 肖恩走到他身边:“我们回去吧。” “回哪?那是爱芙太太家,不是我家。” “先过去看一眼。”肖恩说。 杰里点点头,觉得肖恩说得对,今天爱芙太太家里没有狗叫,还挺奇怪的,他们有必要去看一眼…… 大家都在关注着爱芙太太的院墙,不只是肖恩,列维·卡拉泽也在看着那边,莱尔德也是……莱尔德躺在地上,旁边的地砖上全都是血,杰里自己的脚上也沾了一些。他低头看,鞋子不是自己的,是他在悬崖底部的时候换上的,应该是罗伊的鞋。罗伊的脚比较大,鞋子不太合适,这鞋应该给肖恩穿,不过对肖恩来说是不是又太小了? 杰里的思绪像水一样流动,他自己则在其中浮浮沉沉。 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那声音气若游丝,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他蹲下来,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莱尔德好久不出声了,就像死了一样,但在这个地方好像人是不会死的。 莱尔德的声音太弱,说的话断断续续,太难辨认。杰里耐心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的话: “如果你能回到家,之后就不要找我们了。” 杰里努力思考,思考该如何回答。他似乎明白莱尔德意思,又似乎不太明白,莱尔德说得对,又好像是错的。 各种思路在杰里脑子里乱飘,他想抓住一个来梳理一下,糅合成比较像样的回答,但他一个也抓不住,那些想法就像四散奔逃的小蟑螂一样,又快又多。 最终,他只能说出最直接的、不用思考太多的回答:“不行。我要找你。” 肖恩揽着杰里的肩,两人站在爱芙太太的矮院墙旁边。院墙对于小孩子来说很高,对已经基本是大人的他们来说,就不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了。 肖恩先撑着墙爬了上去,再对杰里伸出手,拉着他上去。杰里跨坐在院墙上,对莱尔德、列维和塞西微笑着挥了挥手,就像在火车上挥别送行的亲朋。 “我先回去,然后想办法找你们。” 他和肖恩一起从院墙跳了下去。世界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TBC 74 乌鸦从方尖碑背后飞出来,在空中盘旋着下降,在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堆叠在一起,形成了身上裹满黑色绷带的人形。 最后一只乌鸦衔着鸟嘴面具,落在人形的肩部以上,调整了一下位置,形成微微颔首的姿态。 雷诺兹看着拓荒者的背影,弯下腰,右手屈在身前,行了一个颇为古老的躬身礼。 雷诺兹自己并不能看见第一岗哨里的路,甚至,他从前并不知道这里有路。那两个孩子消失在尖顶内的房间里时,他目睹全程,却看不见他们究竟走进了何处。 他根本没有看到两人是如何“消失”的。他意识到那两个孩子“不在”时,这个“不在”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雷诺兹没有捕捉到他们离开的瞬间。 尽管他一直注视着室内的一切,但他就是没有看见,就是没有感知到。 这种体验有些熟悉……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到底有多久,他无法判断——他想起了第一次目睹有人从岗哨深层爬上来的那次。 成功返回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学会的女导师,另一个是对这些毫不知情的普通人。他现在回忆起的,就是那个普通人。 那人好像说过自己的职业,似乎是歌手……不对,是报行的人?也不对。好像应该是作家、诗人。 诗人消失的时候,雷诺兹也没有看到具体过程。尽管他一直看着那个人,一直与其保持交流,但是等他意识到此人的“消失”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他捕捉不到变化发生的瞬间。 诗人没有离开第一岗哨,而是在岗哨内部消失了。 一直以来,雷诺兹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不曾去深究,因为他是信使,信使服务于猎犬与导师,而非服务于奥秘本身。 今天,他听到了猎犬列维·卡拉泽的说法,觉得应该有道理。 猎犬说,第一岗哨不仅是藏书库,更是一座极为显眼的路标,拓荒者们先探索,再记录,最后交汇、钻研、验证、互相倾听知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回到浅层视野,把掌握到的奥秘带回给尚未开蒙的同胞,也就是说,如果不回到浅层,任务只算是完成了一半。 拓荒者们早已找到了路,这条路就存在于第一岗哨内部……不,这有点因果倒置,应该是:正因为在这里更容易看见路,所以一代代拓荒者们才前仆后继,建设出极为显眼的人工建筑。 可是,即使这里有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它,即使有人能隐约感知到它,只凭感知也走不进去。 只有少数人能够清楚地使用不同视野,那位名叫莱尔德·凯茨的青年就是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孤身离开的诗人也是这样的天赋者。 莱尔德需要用巨大的痛苦来集中专注力,而诗人根本不需要这样做。那个人能够自由地使用不同层面的视野,而在低层视野里……一般人会称之为“在普通生活里”,这种天赋可能会被定义为疯狂。 诗人不知道学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在岗哨深处读到的东西有多么伟大和重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有多么罕见。雷诺兹试着辅佐他,他却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某种恐怖的、故意的折磨。 他一边洞察真相,一边自我欺骗,不断进行着矛盾的对抗。 从前雷诺兹也见过这样的人。进入岗哨的拓荒者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会因为审视自我与外界,最终在旋涡中崩溃。诗人也是如此,但他又与别人大不相同。 雷诺兹眼睁睁看着他的意识一步步分崩离析,可是,在他的每一个碎片中,却又保持着清醒与活跃的光芒。比如说,他会短暂失忆、无法分辨自我与他人、遗忘名词、分不出距离与高低……可是他竟然一直没有忘记如何思考。他可以在癫狂的崩溃中进行极为精确和优美的表达,还带着玩笑的语气对雷诺兹说:这一点,你也与我一样,你也是从完整的形体变成了碎片,每个碎片又各自保持着完整。 雷诺兹听到诗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吧,你也可以见见她”。之后,他在雷诺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消失了,离开了。 雷诺兹不但不记得他走去了哪里,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那句话的。 那是一个混淆不同层面视野的时刻,所有参与者都会受到影响……他所回应的话语,和诗人的离开方式,都融合在一个混沌的、无法察觉的刹那中,遗失在所有人的感知之外。 其实那句话不应该被“回答”,应该被提问。应该问他“来吧”是指要去哪里?“她”是指谁?是母亲、姐妹或是妻子? 雷诺兹仔细回想着,觉得自己不会无视这句话,因为他历来重视与服务对象沟通,从来是有问有答。 两个年轻男孩已经消失之后,雷诺兹对比了一下此时彼时的感受。最后他认为,当年自己肯定对诗人的话做出了回应。 那么我会如何回答呢? 在猎犬列维·卡拉泽离开岗哨之前,他曾指着一个方向,对雷诺兹问:“你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雷诺兹说。 “路就在这边。如果你有办法让自己看得见,你就也可以回去。” 雷诺兹的思维顿了顿。他一时无法理解“回去”,对他而言,这个词似乎毫无意义。 列维说:“当然我也明白,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使用低层视野了,那样反而会导致你死亡……不,其实没有死亡,这个概念不太对,也许应该说……失去活性?” 雷诺兹说:“准确的说法是,即使我能使用低层视野,我也会瞬间失去审视能力。我会在一切层面内结束观察行为,并真正开始出生。” “那样不好吗?”列维问,“你就可以解脱了。” 这句话,让很多记忆涌向残破的雷诺兹大脑。 话语,面孔,山丘,海,园林,马车,石砖地,教堂,诗歌,信,驼队,月亮,笑容,嘴唇,手指,笔,小径,藤蔓,雾,斧头,雪,眼泪,野兽,塔…… 雷诺兹隐约回忆起一个人,依稀就是曾经的自己,那个还会天真地盼望“解脱”的自己。 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那样想了。 他对猎犬说:“我是信使,我永远驻守于第一岗哨,侍奉所有阅读奥秘之人。这使命没有所谓解脱。” 之后,雷诺兹想到,如果当年的诗人能在混沌的时刻听见语言,他也一定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吧。 ============================= 若干时间之前。 随着莱尔德陷入昏迷,爱芙太太的院墙也消失了。 回忆起来,院墙出现的方式相当难以形容,它并不是像三维投影一样突兀地立在室内,而是以一种能够和周围融合的方式……按道理说,院墙大小应该受到这间房间面积的限制,但它好像又能够向两侧延伸,和真正的院墙一样大,你甚至可以绕着它走一圈再回到起点。 这与室内空间是矛盾的,虽然矛盾,看着它的人却浑然不觉,理智上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合理,但感受上却极为自然,就像看见屋里有一张床、一个人、一幅画似的,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 列维已经帮塞西打开了手铐。塞西重获自由,却缩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默默看着列维的行动。 列维把该带的东西整理回背包,表情放松,动作轻快,就像是在旅行远足之前整理行李。 从几人聚集于一室起,直到现在,整个过程中,追踪终端一直在发出尖锐急促的警报声,目前也仍在继续。刺耳的声音和令人不适的画面混杂一起,不断刺激着塞西的神经,她的目光飘荡到莱尔德身上,又立刻移开。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她强忍着恐惧,慢慢爬到莱尔德身边。她想,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是有一点点急救常识,也许应该找个硬物做成夹板,也许应该在这里和那里弄个止血绑带…… “不需要的,我们走吧。”列维跨过来,把莱尔德扛在肩上。莱尔德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剪掉了提像的木偶,四肢晃荡着垂下来,浑身一点生气都没有。 塞西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浑浑噩噩地跟在他们后面。 在正对房门的墙壁上还有另一扇门,是真正的门,物理上的实体。它应该很久没有开过,合页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 方尖碑实际上是一座高塔。一般人肯定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高塔顶端房间上设计一扇向外开启的门。 打开门之后,外面不是半空中,而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周围没有树木也没有乱石,视野十分开阔。 塞西站在门口不敢出去。即使列维扛着莱尔德已经站在土地上了,她也仍然怀疑这地面是幻觉。 列维对她说:“其实没错,你可以觉得它是幻觉。除了第一岗哨是人工建筑,那个树屋也是人工的……哦,你没见过树屋。你的汽车也是人工的。除了这些以外,你看到的一切严格来说都是幻觉。你看见的不是它们本身,是你最多能够理解到的程度。” 塞西有些动摇:“难道你是说,只要相信这地面是真的,我就不会掉下去?” 列维干脆转身继续向前走:“随便你。” 最后塞西还是跟了上去。地面确实是坚实的地面。 走了一小段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雷诺兹站在方尖碑投下的阴影里,对着他们弯下腰,右手屈在身前,行了一个颇为古老的躬身礼。 现在的天空非常暗淡,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方尖碑竟然还能投出这么黑的影子。 还有,他们是从靠近尖顶的房间走出来的,现在回头一看,为什么方尖碑仍然是被仰视的高耸模样? 塞西转回身,盯着前面列维的背影,琢磨刚才他的话——你看见的不是它们本身,是你最多能够理解到的程度而已。 她捏了捏眉心……我什么都不能理解。 这里的一切事物也好,还是列维·卡拉泽的状态也好,还有肖恩和杰里身上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能理解。 天色越来越暗,类似于最后一丝日光即将被黑夜吞没之前。这里的天空上只有暗沉的深灰色,既没有地平线上的余晖,也没有月亮或星星。 逐渐变暗的环境令人非常不安,令人担心会面对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 这时列维又主动和塞西说话:“你不要这么担心,莱尔德没事的,只是昏过去了。至于肖恩和杰里,他们应该是回去了吧……但我也不能保证。” 塞西整个人木木的,没有回答列维。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好久,塞西终于忍不住问:“卡拉泽先生,你看得见前面那些东西么?” 她所之的是很远的地方,那边影影绰绰有些东西,是形状规律的物体。由于光线不足,而且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人的眼睛难以分辨大小和远近,所以它们有点像是形态各异的房屋,也有点像是稀疏林立的墓碑。 列维说:“当然看得见啊,我们不是正在往那边走吗?” “你早就看见了?”塞西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是要去那里的吗?” 列维右手扶着莱尔德的身体,左手拿起仪器看了一眼:“对。就是那边。我们走过去的同时,她也走过来了。” “谁?” 话刚问出口,塞西就忽然发现,形状规律的构筑物中有个东西晃动了一下。 那是个人影,有它做参照物之后就能看出来,远处蜃楼般的景物确实是建筑,而不是墓群。 人影走得越来越近。她步伐很慢,体态放松,就像餐后散步一样,可是在一眨眼之间,她就从远远的影子变成了近在眼前的少女。 是艾希莉。 她的身体仍然是巨大的、皮肉不停流动的肉团,不同于从前的是,现在她频繁地“闪烁”着,就像一块在高速切换着的动态图片。在闪烁之中的某几个瞬间,她会变回穿着带网纱的小黑裙、画着浓妆、脚踩高跟鞋的少女。 她站在那闪烁了好一会儿,时隐时现的脸上还带着无奈的羞怯,就像是在说:“等等我,我还没准备好。” 渐渐地,她的少女形象越来越稳定,流动的肉块所占的画面越来越少,少女身形占据了肉眼可见的大部分时间,肉块的模样退回了每一个眨眼之间,最多只潜藏在视线飘开之后的余光里。 形象稳定下来之后,艾希莉的表情反而不再那么轻松了,她的笑意慢慢凝固,牙齿紧咬在一起,嘴唇却颤抖着乱动……她保持着这种扭曲的表情,脚步踉跄地跑向列维与塞西。 塞西习惯性地想抬起枪管,手上却摸了个空,她的随身物品已经全都丢失在岗哨深处了。她往后退了几步,列维还挺主动地站到了她身前,艾希莉被列维挡住,左右跳了两步,似乎是想绕过去,又不敢过于靠近列维。 列维好奇地看着她,他想起,在巨石下面的时候也是这样,艾希莉似乎有些怕他。 艾希莉的身形晃了晃,最终放弃了继续靠近。她慢慢摩擦着咬紧的牙齿,慢慢张开它们,嘴巴张得越来越大,身体前倾,就像是想把喉咙深处展示给外界。 列维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内部挤压蠕动。 “别……” 一些杂音之后,列维和塞西辨识出了人的语言。 “别害怕……” 这是非常尖细的女子嗓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就像是站在细而深的竖井边,听到井的深处有人说话。 列维回了一下头,他感觉到塞西抓着他的衣服后襟,而且抓得非常紧。 这大概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塞西虽然抓着他,却不再躲藏,反而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塞西死死盯着艾希莉,这会儿也不害怕她扭曲的表情了。 艾希莉的嘴巴一直张开着,所以肯定不是她在说话。她的喉咙继续发出声音:“跟我来,是伊莲娜叫我来接你们的。” 她的声调很流畅,没有任何痛苦或恐惧的痕迹,不过她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嗓音也细细的,听起来像是在笨拙地重复一些自己并不理解的指令。 塞西放开了列维的衣服,慢慢向前走去。 “米莎?”她甚至向着艾希莉伸出手,“米莎……是你吗?” 艾希莉全身一震,立刻退开了几步。她的身体又开始闪烁,少女的体型和流动的肉块交替出现。 在闪烁发生的时候,她只能发出杂音,肉块也有嘴巴,而且嘴巴会在她全身游走,当嘴巴流到一块位于中段的凸起肉包上时,米莎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妈妈?” TBC ========= 75 得到了米莎的回应,塞西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又想走上前,又不敢距离那闪烁的不明形体太近,她的手僵硬地举在面前,身体和意识交战着,不知是进是退。 “妈妈……妈妈……”米莎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听得出来,她也在极力控制自己。 原来这是米莎的声音。列维也有些惊喜,但他当然没有塞西那么激动。 他回忆了一下从前如何与小时候的莱尔德对话,然后换上类似的声调:“米莎,你好,你还认得我吗?” 米莎的声音冷静了很多,似乎还吸了吸鼻子:“我不认得你……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学会的猎犬。” 列维没想到,“学会的猎犬”这个词会从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 “我们见过面,你记得吗?” 米莎回答得毫无迟疑:“不记得。” 列维微微皱眉:“你真的是米莎吗?” 听到他的疑问,塞西也警醒了一下,抹了抹眼泪,盯着眼前的怪物。 艾希莉体内的声音又一次变得混乱无序。她身体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固定,肉块形象和少女面貌开始均等出现,像幻灯片一样来回切换,每个都持续差不多的时间。 少女形象仰着头,张着嘴巴,肉块继续流动着,速度减慢,嘴巴从身侧移动到顶部,下方的皮肤越垂越靠近地面,吞没双腿,以蠕动的姿态微微前倾。 在两个形体的切换过程中,少女的模样一直静止,而肉块前倾的嘴巴越扩越大,嘴边露出一只白白的小虫。 当另一只“小虫”出现时,列维和塞西才看出来,那不是嘴巴里的虫子,而是孩子小小的指头。 很快,五个指头都扣在唇边,然后是整个手掌、手腕……小小的手攀在嘴巴边缘,用力一抓,黑洞洞的喉咙里出现了一只眼睛,眼睛旁边的面颊上还垂着长长的黑发。 塞西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哭叫起来。那正是米莎的模样无疑。 “别害怕!妈妈,别害怕……”米莎的声音有些慌张,“我没事,妈妈,我没有受伤,我没有变成怪物……” 她的眼睛斜了斜,看了一眼列维。肉块的嘴巴里不仅有她一侧的眼睛,还有眼睛附近的皮肤和眉毛,她皱着眉头,似乎列维令她非常困惑。 “还记得你七岁生日那天吗?”列维问,“我们那时见过面的。” 米莎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只是知道你是谁,但我不记得你。” “我给你们拍了很多照片。”列维说。 “啊……那我知道了,”米莎说,“你是那个摄影师?那就对了。我当然想不起来你啦,你根本没和我说过话!” 小女孩的声音很坚决,带着一些埋怨的意思,刚才列维质疑她是否真是米莎,显然这让她十分不满。她的语气很生动,和正常小孩无异,甚至还比列维印象中的米莎更活泼明朗一些。 比起列维,塞西当然更熟悉自己的小女孩。米莎虽有些阴郁,但她并不封闭,她会认真和父母交流,而且她的组织语言能力还挺好。 塞西熟知米莎惯用的语气,她听得出来,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塞西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忍不住笑了一下。她的笑容让米莎的声音也放松了很多。 不过,米莎似乎不愿意让塞西靠得太近,列维和塞西缓缓走向她,她就在艾希莉的身体里一直匀速后退,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退的过程中,艾希莉仍然在不停闪烁。 “你们跟我来吧,”米莎说着,“别害怕,相信我们。” 列维问:“‘我们’?你是指谁,你和伊莲娜?” “是的。” 即使米莎不作此要求,塞西也会一路跟上去。塞西这会儿仍然很害怕,但她却走在了列维前面:“米莎,伊莲娜就是你提过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在学校里想抓住我们的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听她的……” “不是她。”米莎说。 “什么?” 小女孩叹了口气,手缩回了肉块的嘴巴里面,只留一只眼睛看着妈妈:“是我搞错了。妈妈,总是来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她是伊莲娜。那双手不是伊莲娜。” 这个说法让列维有些紧张。如果真是这样,那莱尔德的追踪器到底扎在了什么东西身上? “不是伊莲娜,那它是谁?”列维问。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米莎认真地回答着,“我从小就认识伊莲娜,伊莲娜很可怕,但是伊莲娜没有手……不不,不对,我说得不对……不是没有手,是她没有对我伸出过手。那双手是佐伊的。后来伊莲娜告诉我了,她叫佐伊。” “伊莲娜告诉你的?”列维又问,“那伊莲娜又在哪?” 米莎说:“她和佐伊在一起。但是现在,她被藏起来了。她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她,这句话是她教我说的……所以她叫我来接你们。” “接我们去做什么?” “找到她。” 这倒符合列维的目的,但他还是追问:“找到她之后呢?” “她可以帮你们……不,帮我们回去。” 这个回答既令人振奋,又令人疑惑。塞西看了列维一眼,想寻求他的建议,列维对不停闪烁的少女微笑着,说:“那带我们走吧。” 塞西紧张地问:“我们可以相信这个说法吗?” 列维说:“怎么,你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但是……” “我相信伊莲娜,而且伊莲娜确实在附近,”列维说话时,装在摄像背心里的追踪仪器仍然在持续发出警报声,“她的做法很合理。她需要我们出去。这是我的使命。” 塞西心里盘旋着种种顾虑,却难以开口。她相信米莎,也能感觉到眼前说话的人确实是米莎,但米莎为什么会在艾希莉的体内说话?她是一直在这儿,还是刚刚变成这种状态? 名为伊莲娜的人难道是真的愿意帮忙?而被称为佐伊的又是什么人? 更重要的是,现在塞西已经知道了:列维·卡拉泽和莱尔德这样的人和她不一样,他们怀着某种难以理解的目的。 即使伊莲娜愿意帮助有这种“使命”的人,那她又是否愿意帮助无关的人?她会允许米莎也离开吗? 塞西没有问。就算问了,恐怕米莎也很难把这些疑虑解释清楚。塞西能判断得出,米莎的人格仍然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她并不拥有列维他们那种深邃得古怪的思维。 艾希莉的身体继续向后蠕动着,距离剪影般的建筑群越来越近。 同时,天色越来越暗,刚才的亮度类似是黄昏之末,现在却像是无星的子夜。 蠕动的肉块内部发出“嘶溜”一声,米莎缩了回去。肉块的体积还算大,能够包裹住一个小小的孩子,而少女外貌的艾希莉体态十分轻盈,正常来说,这样的身体里面根本不可能容得下米莎。 现在米莎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妈妈,我得提前说一件事,只有出来之后,我才能记得这些,回去之后我就忘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也忘掉,你们一定要记得啊,一定要记得刚才我说的那些……” 塞西本来就一头雾水,这话听起来更叫人忧心:“米莎,你说什么?你会忘了什么?” “就是……我们不是快要到了嘛,到了之后,我可能就会忘记,”女孩毕竟年纪还小,她能重复别人交待的内容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根本无法理解更多细节,当然也解释不清楚,“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和爸爸的,不过我可能会忘记这些,就是现在这些……因为正常情况下我是出不来的,我靠她才能溜出来……” 塞西听不明白,急得要命:“宝贝,你说慢一点,我们要到哪里去?你是说忘记什么?是指伊莲娜还是……” 米莎自己也很着急:“你们千万不要忘啊!因为我马上就会忘掉的……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忘记,我真的不知道,伊莲娜没讲过,可能她也不知道……” 周围越来越暗了。在这种光线下,艾希莉的身体只是一团晦暗的影子,无论是少女的面容,还是肉团上的褶皱,全都溶解在了夜幕之中。 她的嘴巴闭合住了。如果塞西和列维能在黑暗中视物,就会发现那双嘴唇先是弥合成一条缝,然后舒展成平滑的皮肤。 “米莎!”塞西急冲了几步,也顾不上恐惧,想去拉住艾希莉的身体。她的双手晃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触摸到。 列维也有点焦躁,在岗哨深处时,虽然周围也到处是黑暗,但他一直能看见该看的东西,现在他却像是回到了昔日的普通夜晚。 忽然他想起来,这有点像他刚刚走进“不协之门”的时候。无论是他和莱尔德,还是杰里与肖恩,每个人走进门后都会经过一段黑漆漆的区域。 即使是那个区域,也没有现在这么暗。那里至少会有背后仍敞开的门提供少量光源,如果走得远了,还可以依靠手电或头灯。 想到这,列维想找手电,可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没法在背包里摸索。他想起,莱尔德的手提箱上也有照明,但手提箱在哪呢,好像被扔在第一岗哨里了…… 不只是它,莱尔德的平光眼镜也丢在那了。莱尔德本来还带了袖扣形状的隐蔽摄像头,他一直没用上,它已经在奔波中被压坏了。 列维的右手动了动,掌心贴着莱尔德被血浸透的黑衣。 列维想着:“你可真是倒霉,你带来的东西全都不是坏了就是丢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和十几年前一样。” 在寂静的黑暗中,右肩上莱尔德的重量变得更加明显。 十几年前,小莱尔德突然失去意识的时候,实习生也得负责把他搬运到病房或者治疗室。实习生会横抱着他,那时候实习生十六七岁,力气够大,抱着十一二岁的小孩不成问题。 现在列维也可以负担得动莱尔德的重量,但莱尔德长高了,两人身高差得并不多,横抱变得困难了起来,列维只好这样扛着他走路。 在黑暗中,列维无需闭眼,就可以回忆起莱尔德小时候的模样。 他能回忆起来的,全都是痛苦的面孔,完全没有电视里那个年龄的男孩们该有的神采。 列维有些感慨:这样想来,我似乎从没有见过莱尔德快乐的样子。 小时候的莱尔德一点儿也不快乐,他畏惧医院,畏惧导师,畏惧我,畏惧所有令他痛苦的事情。即使是在他偷偷写信的时候,在他听歌的时候,在他玩着我带进去的纸牌游戏的时候,他也完全不快乐。他只是在用那些东西怀念普通的生活,羡慕正常的小孩。 后来再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霍普金斯大师”。他奔波漂泊,整天装腔作势,浮夸得让人不想理睬。他主动追逐着“不协之门”,又因为“门”里出现的东西而发抖到站不起来……他的日子过得还挺刺激,但他肯定不怎么快乐,这不是他期望过的生活。 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时候,小莱尔德说起过一些对未来的向往。他向往的生活内容都很俗气,没什么可多讲的,总之,无论如何也不是现在这样子。 在第一岗哨内部,列维更是一直在目睹莱尔德痛苦的模样。他冷静地看着,听着,执行着……莱尔德就在他眼前,近得一伸手就能搂在怀里。 他发现这个视角非常熟悉,曾经实习生也是这样俯视着那个绝望的孩子,从那双盈满水雾的蓝眼睛里,看到自己无表情的倒影。 想着这些,列维忽然非常好奇。 不知道莱尔德·凯茨开心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偷偷写信时的状态,也不是听着重复的老歌并哼唱的样子,更不是自称灵媒时装出来的神秘笑容,而是那种真正的开心,就像他弟弟杰里那样……至少是曾经的杰里那样。 列维知道自己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样。最近他就非常快乐。那莱尔德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 黑暗不再恼人,他甚至还从连绵的黑暗中嗅出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不是某种具体的味道,而是气息。无法言明的气息。 天空仍然黑暗,但远方的地平线上浮起了柔软的白色。天开始亮了。 借着这微小的光亮,列维看到了脚下的路,路很平,有点窄,只有两条车道,道旁是平坦的空地,似乎正待建起新房。 他顺着道路继续向前,道路带着明显的坡度,他站在即将下坡的位置,看到远处有一大片住宅,比住宅还远的地方,还有更加密集的建筑群。 他走下坡去,在路旁看到一块指示牌。初升的晨曦将牌子照亮,上面是棕底白字,字体倾斜: “欢迎来到辛朋镇。” TBC 76 列维开了八个小时的车,连夜赶回了老家辛朋镇。早晨六点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 小镇附近一共也没几条路。他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天,推测自己在下公路的时候走错了岔口,绕过了辛朋镇,走上了通向山林的方向。 这条路缺乏发开,窄得要命,路边杂草和石头特别多,列维倒着开了一小段,可是一路倒回去也不太可能,他好不容易找到宽一点的地方想调头,结果车子后轮卡在了小土沟里。这辆车可不是越野车,而且也没人能帮他从后面推,他和小土沟较了半天的劲,车轮就是怎么也出不来。 最后他没办法,只好下了车,背上背包,徒步走回去。按说他应该很熟悉辛朋镇附近的路,不该迷路,至少走着不会迷路。 他边走边给自己寻找合理的解释:一定是因为我离家太久,习惯了城市道路,现在回到家乡附近反而觉得陌生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列维能看见小镇上的房子了。镇口第一幢建筑是个能加油的杂货店,他走进去想买点吃的,结账的时候,柜台里的黑发女孩一直盯着他看。 她比列维年纪小,也就二十岁左右。辛朋镇附近没有什么景区,平时根本不会有游客,女孩大概以为列维是外来者,所以有些好奇。 列维干脆也盯着她看。这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赶紧尴尬地笑着道歉,并直接开口询问:“如果说错了请别怪我……你是列维·卡拉泽吧?” “是啊。”列维想,原来你认识我啊? 女孩说:“看你的眼神,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啦?” 列维没有否认,女孩接着说:“那你还记得威尔斯先生吗?” “记得……”列维下意识地回答。 语言比脑子动得更快,他自然而然地就回答了“记得”,回答之后,“威尔斯先生”的形象才逐渐出现在他脑子里: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是这家杂货店的老板,除了这里以外,他还在镇里另一个地方有一家以居家工具为主的店,里面还卖一些登山和钓鱼的用品。 对,他想起来了……威尔斯先生有一儿一女,儿子也有个女儿,也就是眼前这位黑发少女了。 少女看到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及时提醒说:“我是梅丽,想起来了吗?我去年离开辛朋镇去上大学,这会儿正好是假期,就回来了。” 列维回答“想起来了”,其实他没有……他确实想起来了这些事、这些人,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没见过“梅丽”。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梅丽起码比我小十岁,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她肯定还是个小孩,所以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他随便寒暄了一下,问了句“威尔斯先生还好吗”,令他意外的是,梅丽的回答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以为这种问题的答案要么是“他很好”,要么是认真地告诉别人他如何不好,而梅丽摇着头叹了口气:“看来你不知道那件事……” “什么事?” “不久前,我爷爷走失了,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找到他。他年纪大了,人也不是很清醒……” 列维想说抱歉,又觉得这样回答不太对。那位老人只是走失,又没确认死亡。 他能够确定的是,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离开期间镇上发生的任何事,他甚至不太能想起威尔斯先生的长相,只是差不多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露易丝看着列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列维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比起这个,其实我是想跟你说,现在有这么一件事……你最好去警局一趟。” 列维一愣:“为什么?” “他们找你找了三天了。”梅丽说。看着列维满脸疑惑的模样,她又赶紧补充:“不是,别误会,他们没说要通缉你什么的,就是在找你,昨天治安官还反复叮嘱我呢,说如果你回来了就告诉他们一声。或者我打个电话,叫他们来接你?” 说着,梅丽的手已经去摸电话了。列维一头雾水地阻止她:“行了,我自己去找他们。他们怎么不……” 他想说,如果真的有什么要紧事,他们怎么不直接打我的手机…… 话还没说出口,他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这是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根本不该问出口。 于是他就确实没问出口。不止这个,还有其他方面也很奇怪:他离开家乡这么久,万一他不回来怎么办?难道治安官就这么永远等下去吗? 列维买了一条巧克力,一份带夹心的面包。最后付钱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梅丽:“我离开这么久,你怎么还记得我?” “我其实不太记得,”少女坦诚地说,“我只是听说最近你要回来了。” “听说?”列维问,“听谁说的?” 这个问题让梅丽迟疑了一下,她面露迷惑,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是我爷爷说的吧?在他走失之前应该提过……好像别人也提起过,大家都听说了。治安官也说了你要回来。” “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列维感到奇怪。 不止他,梅丽也觉得奇怪:“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都是听说的……刚才看到你走进来,我就觉得应该是你,你和伊莲娜长得挺像的嘛,特别是你们眼睛的形状和颜色。” 卡拉泽一家有东欧血统,从姓氏就看得出来,也许他们的脸上真的有点什么不同于其他白人的特征。这样一想也还算合理。 走出杂货店,列维习惯性地想去找车子,然后想起自己的车停在了镇外的山路上。他懊恼地叹气,感慨最近怎么如此不顺,头脑也整天晕乎乎的,简直像永远也睡不醒似的。 既然听说了治安官要找他,他就暂时先不回家,直接赶去镇上的警局。他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警局的位置。 他脑子里似乎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是不准确,凭它根本找不到目的地。他忽然担心:我该不会连家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吧…… 此时他站在路口,背后是一家已经关闭的餐馆,路对面是个发廊,发廊里没人。他开始以此处为中心,在脑海里默默回忆回家的路线……他能想起大概的路线。 他家在小镇另一头的山坡上,从这一带有条近路能过去,说是近路,其实也要走好长时间,那一带在聚居区以外,算是比较偏僻的位置了。 他无法去验证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刚才他还觉得自己认识警局的位置呢,现在他却茫然地站在路口。 辛朋镇人口不多,白天的小镇安安静静,连路人都看不到几个。列维又穿过了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个人来问路,那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一根电线杆上张贴某种启事。 他并没有像梅丽那样认出列维来。列维表明身份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你是卡拉泽家的儿子吧?” 列维点点头。中年人虽然不认识他,但也知道“卡拉泽家的孩子好像最近要回来了”,看来小镇上消息传得就是快。 他给列维指了路,警局就在附近了。列维看向他手里的一沓复印纸,他立刻塞了一张到列维手上:“正好,你刚从外面回来,一路上见过这个人吗?” 这是一份寻人启事,失踪者叫做玛丽·奥德曼,六十六岁,纸上复印了她不同角度的照片,还写了她的身高和失踪时的衣着等等。 与年事已高的威尔斯先生一样,奥德曼也在不久前失踪了,但她的智力很正常,目前也没有任何老年退行性疾病,按说应该不至于走失。 列维记得这个叫奥德曼的人。当然,他回来的一路上并没有见过她。 张贴寻人启事的男人名叫乔尼,他坦诚地自称是奥德曼的男友。他和奥德曼都在多年前失去了配偶,然后又在镇上结识了彼此。 因为列维收下了寻人启事,乔尼的话题对他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他越说越激动,不仅说到奥德曼的失踪事件,还说起了很多他们的曾经,他说奥德曼看似不太合群,其实却是个温柔热心的人,她只在别人需要时施以援手,平时神神秘秘的,喜欢独处,在镇上的存在感相当稀薄。 在奥德曼失踪前,乔尼从没有以男友的身份自居过,他能确定自己与她互有好感,却担心她不接受这样的关系。后来,辛朋镇上出了一些事,包括奥德曼在内的几个人原因不明地走失了,其他人都有子女或亲朋参与寻找,只有奥德曼无人问津。 乔尼终日沉浸在悲痛中,暗暗下了决心,只要某天警方或什么人能够找回奥德曼,他立刻就要向她求婚。哪怕她有严重的健康问题,或者被检查出有认知障碍,他也绝对要继续陪伴她。 列维早就想离开了,乔尼拉着他聊个不停。按说这种性格的人会很有存在感,可列维竟然完全不记得他。说来也怪,乔尼说奥德曼存在感稀薄,列维反而能想起她的大致形象。 与乔尼的交谈也并非毫无意义,列维从中得知,在他离开故乡的期间,辛朋镇上还真发生了一些大事。 某天,一名捕鼠人在废弃隧道内发现了一种形状奇怪的涂鸦,他回来汇报此事后,镇上各处又陆续出现了类似的涂鸦,有人认为只是恶作剧,也有人认为它们和某种邪教有关。 涂鸦出现后不久,有数名居民陆续失踪,威尔斯先生走失于商业街附近,奥德曼在清理涂鸦的过程中失踪,有一位名叫泰勒的瘫痪老人,竟然在病床上离奇消失了,还有一位姓约翰逊的女士,她的儿子目击了她的失踪过程,据说她原本站在窗口,一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后来人们再也没有找到过她。 失踪者里也有年轻人,是当初那位捕鼠员的同事。人们怀疑他的失踪另有原因,他很可能是进入了小镇附近山区的废弃隧道,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另外,还有几个人在这期间远离小镇,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与任何人取得联系,但警方认为他们只是搬家出走,而不是失踪。 比如马丁夫妇,有人听说他们先后去了亲戚家;还有罗伯特一家五口人,有人在他们家大门上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当局脑控小镇居民,让我们自愿给外星人做实验,所以我们全家逃命了”之类的胡言乱语。 那段时间前后,离开辛朋镇的人里面也包括列维。今天听到这些事,列维隐约能想起来一些,好像从前确实听说过有老人失踪,但他根本没关心过这些事。后来失踪案接连发生时,他多半已经去了别的城市。 列维想,这也说得通,当初我根本没留心这些,到现在才听说全部的事件。 辛朋镇居民当然不相信外星人实验之类的说法,但也无法解释身体健康的成年人为什么会走失,瘫痪在床的老太太又如何突然失踪。 人们怀着担忧继续生活,一段日子之后,幸好失踪案没有再继续发生。据说警方已经求助了其他机构,搜寻也一直没有结束。 直到最近,又一起失踪案发生了。报案人是一位母亲,失踪的是她七岁的女儿。 失踪的七岁女孩没有上学,镇上的小学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学生,但其母亲却一心认为她是在学校里失踪的。别人对那个母亲询问细节,她又陷入迷茫,一副精神不太正常的模样。 这对母女近期才搬到辛朋镇来,镇上居民们对她们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她们是墨西哥移民,从长相就能看得出来。镇上的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和她们稍微熟一点,少女名叫艾希莉,也是近期才搬来的外乡人,她和那对母女租住同一幢房子,母亲外出时,艾希莉帮她照顾过小孩。 警方当然也讯问过艾希莉,艾希莉对小女孩的失踪毫不知情,也没有任何嫌疑。 听着这些,列维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名叫艾希莉的年轻女人,墨西哥裔的母女……他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样的人们。按说他刚刚回到故乡,应该不会认识新搬来的居民。 列维和乔尼聊了快半个小时,乔尼终于放过他了。现在列维有点隐约猜到了治安官要找他的原因,也许治安官想问的也是关于失踪案的线索。 他仍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治安官知道他近期会回来?是治安官先知道了,并把这消息告诉了镇上的人?还是镇上别的什么人知道了,再把消息告诉了治安官? 列维很确定,自己没有和家乡的任何人联系过,甚至连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回来了。他们平时关系淡薄,不写信,也不通电话。 通过乔尼的指路,列维很快找到了镇上的警局。治安官友好地把列维迎进了办公室,这让列维放心了一点,至少说明自己不是来被讯问的。 列维接过一杯咖啡。治安官到桌子对面坐下,直接说起了新搬来的母女。 列维已经听过一遍小女孩失踪的事了,治安官说的内容和乔尼说的基本差不多。说到最后,警官提起了一个新的进展,是乔尼没有说到的事情: 就在昨天,又有一个外来人跑到辛朋镇,既不是探亲,也不是路过,而是专门找到了那位焦虑中的母亲。 外来人自称是灵媒,来帮忙调查失踪案。这人还挺年轻,二十多岁,金发蓝眼,穿着一身去掉了白环领的神父黑长衫,但并不是任何神职人员。 在所谓的“调查”过程中,他多次打扰其他居民的正常生活,比如“不小心”闯入别人家,比如在深夜搞出噪音,比如拉扯着别人去捉什么鬼魂……这人虽然没干出什么大坏事,但一直神经兮兮地搅扰居民,警方觉得他可疑,把他叫来询问,他自称认识列维·卡拉泽。 听了这些,一个十分眼熟的形象在列维脑中浮现出来。 “他是不是叫莱尔德·凯茨?”列维问。 警官一脸困惑:“好像不是……” 列维又问:“他是不是叫‘霍普金斯大师’?” “对,他是这样说的!”警官松了口气,“还真是你朋友啊?” TBC 77 “霍普金斯大师”在讯问室里,趴在桌上睡得十分香甜。列维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他竟然浑然不觉,完全没被吵醒。 治安官说这人一直如此,好像总是特别累,有机会就睡觉,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纵然如此疲惫,他还是能够把小镇居民烦得鸡犬不宁。最后一个报警的居民说他半夜在墓地里游荡,还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摆蜡烛进行某种可疑的仪式。 确信列维与此人认识之后,治安官放心地让列维留在这里,自己出去继续处理其他公务。列维的手指慢慢敲着桌子,思考该用什么方式把“霍普金斯大师”叫醒。 如果是从前,他会直接狠狠拍莱尔德的头,不过今天他忽然不太想这么做。 列维去打了一杯咖啡,咖啡比较烫,热度隔着杯套也能传到手心里。回到桌前,列维撤掉了杯套。莱尔德的手瘫在桌上,列维把纸杯放在他手掌里,然后捏住他的手,帮他紧密地握住纸杯。 莱尔德“嗷”地一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撤回手,手却被列维牢牢抓着。他挣扎了两下,列维在他弄洒咖啡之前及时放开了手。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莱尔德捧着手,悲愤地瞪视着列维。 列维淡然地说:“我看你很困,所以帮你拿了咖啡。你不应该说声谢谢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莱尔德搓着手心问。 列维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来辛朋镇?是你告诉别人我要回家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莱尔德被他问懵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什么意思?你说‘回家’……原来你家在这个镇上?” “你别装傻。” “我没装,你就当我真傻吧,”莱尔德说,“你家真的在这儿?我确实不知道啊。” 列维问:“那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是不是又跟踪我了?” 莱尔德真诚地望着他:“我是个灵媒,是来调查可疑事件的。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家在这里,我没有跟踪你。这次没有。” 什么叫“这次没有”……列维捏了捏眉心:“莱尔德,你和治安官说认识我,他才叫我来见你。如果你不是有预谋跟着我的,你怎么会跑到一个这么偏僻的小镇上来提我的名字……” 这话再一次令莱尔德陷入了茫然。他微张着嘴,困惑地注视着列维,眼神还有点放空。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好像是的……我确实说了认识列维·卡拉泽……但是不对呀……是啊,你会产生疑问是很正常的……我为什么要和他提起你?奇怪了,我提你干什么?我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的?” “这些要问你自己。”列维抱臂看着他。 “我问我自己了,结果是我不知道啊。”莱尔德说。 列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莱尔德也立刻跟着起身:“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 列维走到门口:“霍普金斯大师,既然你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审问可疑人员的本事,那我就只好让警方好好调查你了,你就留在这里吧,不要出去乱跑了。” 莱尔德赶紧拉住他:“我知道小镇居民都很重视熟人之间的关系,你和治安官认识,你就好好和他说说呗,让他放我走肯定不难。毕竟我也没干任何坏事啊,我就是看起来有点像参加邪教的变态而已。” 亏你自己也知道……列维的眉毛抽了一下。 莱尔德继续恳求着:“你来都来了,这说明你肯定是想见我的,对吧?把我留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列维说着转身要出去:“好处?有很多好处啊。比如有利于我的心理健康。” 莱尔德扑上去搂住他整个手臂,音量瞬间加大:“别这么冷酷无情!求你了!出去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他妈小声点!”列维后背一寒。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却正好对上大厅里几位警官震惊的眼神。 ================== 几分钟后,列维还是带着莱尔德离开了警局。两人走在小镇安安静静的道路上。 列维总觉得莱尔德看起来怪怪的,有什么地方和过去的印象不一样,仔细想了想之后,他才意识到,今天的莱尔德没戴眼镜。 他问莱尔德为什么没戴眼镜,莱尔德又一次陷入茫然。 不仅如此,莱尔德平时随身的银色小提箱也不在手边,他喜欢的骷髅头长柄伞也没带。莱尔德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琢磨了很久,想想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他一定是把行李放在附近的汽车旅馆里了,然后他分秒必争地赶来小镇进行调查。 最近他总是很累,身体状况不太好,整个人晕乎乎的,特别容易犯错忘事,可能是之前的舟车劳顿造成的, 莱尔德身上唯一的随身物品,是裤子口袋里的一块充电电池。电池厚厚的,像是给比较古老的手机或者其他数码设备用的。 莱尔德说,这确实是给手机用的电池,手机比较特殊,不是现在那些新款机型,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定制产品。 想起手机,他也顺带回忆起了到小镇之前的事:他以前也调查过别的失踪案,一位名叫安吉拉的老年妇女自述曾在自家公寓里失踪,然后又神奇地忽然回来了,之后她画过很多简易示意图,图上似乎是她失踪期间去过的地方。后来她在惊恐发作时撕碎了那些图画,莱尔德又把它们重新拼接在一起,并且拍照后留在了手机里。 莱尔德能想起这些,却不太记得来安吉拉的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那个人应该是已经回家了。 他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他接下了一个委托,是名叫塞西的女性想寻找失踪的女儿,于是,他因此来到了眼前的小镇。 他是第一次来,却觉得这里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他先后接触了当事人塞西,以及塞西的邻居艾希莉。在与她们一起调查的过程中,他走过了辛朋镇的很多区域,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他用手机拍摄过的,那位安吉拉女士画下的简易地图,其道路结构与辛朋镇极为相似。但是,无论是莱尔德还是安吉拉,都从没有来过辛朋镇。 莱尔德曾经总是捧着手机琢磨那些地图,所以对它的印象很深,现在仍然能想起不少细节。画它的人并不专业,图上没有精确的比例尺,也没有统一的图例,不过地图的细节非常生动,连每间房子房门的位置都标得非常清楚。 莱尔德越想越觉得地图和辛朋镇结构一致,很想拿着地图对照看看。可他怎么都找不到那部手机,也想不起可能把它丢在了哪里。 他只好先依靠记忆,寻找在地图上像是有比较重要的位置,并且在这些位置试着做一些特殊的事情,比如某些灵媒仪式之类的……用他的话来说,“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试试再说嘛”。 “能有用才怪呢,”听完这些,列维嗤笑道,“你那些仪式不是跟电视剧里学的吗?” 莱尔德说:“也有和电影里学的。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看电影和电视吗,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哪儿里学的?” 列维本来想说,我确实不爱看,但没事的时候打开电视总会看到一些,而且我还做过综艺栏目制作人的助理,相关的东西也看过不少…… 忽然,他又觉得不太对劲。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看电视?”列维问,“我可没这么说过,我懂的流行段子比你还多一点。” 莱尔德想了一下,说:“好像你确实没说过……怪了,我是听谁说的?” 他俩的对话好像出现过无数次,两人的关系似乎非常熟悉,又似乎极为陌生。 他们自然而然地有问有答,却说不出自己为何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两人默默并肩走着,一种怪异的气氛笼罩在整个街道上。空气安静澄澈,却令人倍感不安,仿佛置身于台风眼中的晴空之下,不知暴风何时又会降临。 最后,列维决定不再纠结这些没来由的微妙感觉。他把莱尔德带去了郊外,现在有人能帮忙推车,他终于可以把车子开出土坑了。 莱尔德听说了这辆车的经历,又把列维开车容易迷路的事嘲笑了一番。列维问他,那你是怎么来的,是也开了车,还是坐巴士到附近城市?莱尔德答不上来。 这当然也不正常。但列维和莱尔德谁都没有继续深入这个问题。 在莱尔德的帮助下,列维终于把车轮开出了小土坑。莱尔德熟练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一会儿抱怨安全带的护肩太破旧,一会儿打开手套箱翻翻找找,一会儿又打开收音机不停调换电台。 此情此景也非常熟悉,列维暗暗想,我和这个烦人的家伙到底认识多久?以前他也坐过我的车,我们去干什么事情来着? “你能安静一会儿吗?”列维忍不住吼他。 莱尔德说:“我上车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指导你怎么倒车和在哪拐弯,今天我已经够安静了。” 列维说:“别和收音机较劲了,随便哪个台都好。” 莱尔德调了好几个台,说是想找资讯或谈话类节目,车内收到的全都是音乐节目,而且每个台播放的都是很老的歌曲。 歌曲不仅古老,而且还都是莱尔德挺熟悉的歌。他能跟着哼起来,尤其是现在正在播放的这首《加州旅馆》。 有的人喜欢听老歌,但莱尔德不总是这样,有的时候,一首歌会带起人的某段记忆,即使忘记了记忆中的细节,当时的情绪与感受也会跃然心上。 电台里的歌曲令莱尔德感到莫名慌乱。 他继续不停调换,怎么也找不到其他节目。于是他叹了口气,只好接受现实。大概小镇一带实在太偏僻了,收音机只能收到为数不多的本地电台。 车子开进镇里,已经是临近黄昏了。列维明明早晨就到了小镇,却在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消耗了一整天。 “你住在哪?”列维问。 莱尔德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列维补充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开过去,把你放下。” “我没地方住,”莱尔德一脸坦然,“我昨天才来,一来就跑来跑去的,根本没有闲下来,然后就被请到警局去了……” “怎么,你不是住在那个女的家里吗?就是丢了小孩的那家人。” 莱尔德说:“当然没有,她家又不大,根本没有我能住的地方。我既不能和女主人睡一间房,又不能睡失踪小朋友的儿童房,也不能睡另一个租户艾希莉的房间。” “你还可以睡客厅沙发。”列维说。 莱尔德想了想,突然问:“我睡你家好吗?” 列维学着刚才莱尔德说的句式:“我家也不大,根本没有你能住的地方。你既不能和我妈妈睡一间房,也不能……” 莱尔德打断他的话:“我和你睡一间又有什么不行?等一下……列维,你在往哪开?你们家距离镇中心这么远吗?” 列维看了看左右景物,他猛然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是在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行驶,而是在按照直觉选择路线。 或者,说得更简单点,他忽然忘了应该走哪条路。 他没有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了,莱尔德准又要笑他开车迷路。 他暗暗耍了个心眼。他找到一家冰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车,让莱尔德在车内等他,他跑进去假装要买饮料带回去。 其实他是去问路的,一直生活在小镇内的店员肯定会知道卡拉泽家的大致位置。 回来的时候,他拿着啤酒,并且终于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了。走近车旁,他发现莱尔德低着头,手里捧着两个手机。 其中一个是样式古老的黑色按键机,另一个有比较大的屏幕,屏幕是熄灭状态,机身厚得离谱,看着不像是手机。 列维觉得它们有点眼熟,但应该不是自己的东西。 “怎么,终于找到手机了?”列维问着,想把啤酒放上后座,打开门后,他发现自己的背包是敞开的,里面的东西显然被翻过。 “你翻我东西做什么?”他丢下啤酒,坐回驾驶位,思考着应不应该把莱尔德赶下车。 莱尔德抬头看着他,举起手里的两件东西:“我的手机为什么在你包里?” 列维一愣:“怎么可能?” “它真的在啊,”莱尔德又低下头,皱起眉,“你别激动,我没有说你是小偷。这根本不正常……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是很久以前了吧?然后过了那么久,我们今天才又遇到。我的手机……怎么可能有机会跑到你包里去?这不合理啊……” “你怎么会想起要翻我的东西?”列维仍然很在意这一点。 莱尔德举起那个比手机更厚的东西:“刚才我忽然听见一种声音,像是关仓库门时的那种警报声一样,声音只响了一下,好像是从你包里传出来的。我以为是你的手机在响,后来又觉得不像……然后我想起来这样一种仪器,它会发出那样的警报声……于是我就去翻了你的背包,想找找是不是它,虽然我找到了,但它好像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难道是我听错了……” “所以,这是个什么东西?”列维问。他其实也觉得它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它究竟是什么。 莱尔德凝视着仪器,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也说:“我也想不起来了……” 列维半天都没发动车子。两人保持了好久的沉默。 无论是他们的相遇,还是相遇后的种种细节,其中的异常之处简直多到了无法忽视,可他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像有个善于潜伏的魔鬼在戏耍他们,在与他们捉迷藏。 它只闪现在眼角的余光里,氤氲在暗淡的薄暮中,每次它引起你一瞬间的战栗之后,它就立刻遁入虚无,将平静祥和归还与你。 在停车之前,列维还考虑过要如何把莱尔德赶下车,现在他不这样想了。他发动车子,直接开往自己家的方向。他认真地感觉到,自己需要和莱尔德谈谈。 TBC 78 卡拉泽家位于小镇的西北角,建在一座有几十级台阶高的平缓小丘上。小丘上遍布植物,植物又欠缺打理,全凭自然疯长,房子完全掩蔽在了绿意之中,外墙没有粉刷,直接呈现着石砖的原色,砖上爬满了藤蔓,遮住了大部分窗户,只有正门还完整地露在外面。 当列维把车停在路旁,指着那座小山丘时,莱尔德看了半天,愣是没找到山上哪里还有房子。 其实连列维自己都不是很肯定……他对这个模样的建筑物毫无印象。 刚才冰店的店员描述过这幢房子,位置没错,小山丘的特征没错,房子的模样也没错。等他走上台阶去,看到门牌号,就能肯定这的确是自己家了。 然后他又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他敲了门,家里没人,并且他没有钥匙。他离家多年,好像从没有带过自己家的钥匙。 莱尔德提醒他可以在门边找找备用钥匙,比如门框的边缘上,或者台阶附近的石头下面之类。列维简单找了一下,觉得这些地方不可能有钥匙,他家外面并不是那种精心打理的庭院,而是一副无人修葺的野园子模样,看起来根本没有特定的地方能藏钥匙。 在无意中,列维直接拧了一下门把,门直接被打开了。起初他有点紧张,但门锁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他只好认为这是小镇生活的特色,也许辛朋镇就是一个夜不闭户的地方。 踏进房子之后,列维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包围,他回忆不起来具体的经历,只觉得整个环境都温暖舒适。 脚下是深色木地板,门前铺着卡其色的脚垫,站在门前可以看到通向二层的阶梯,阶梯下面有一间储藏室,门上挂着小锁头。在阶梯背后,正对着房门的地方还有一扇门,门大敞着,能看到里面是一间不大的书房。 左手是客厅,客厅里面的窗户开着,灰色遮光窗帘被束在旁边,白色的半透明纱帘随着微风轻轻飘动,现在是傍晚,屋里比较昏暗,不过即使是中午,估计阳光也透不进来多少,这都是因为外面的大量植物。 右边是厨房和餐厅,厨房里有一扇后门,门内堆了几个纸箱和两把叠在一起的凳子,看来平时根本没人会开启它,大概它的外面已经被藤蔓糊得严严实实了。厨房非常干净,几乎没有杂物,操作台上甚至显得有点空旷,这栋房子的主人平时应该很少亲自下厨。 列维的目光扫了一圈,又收回来,看到门边的鞋架。鞋架上有一双男士皮鞋,一双男士拖鞋,三双女性的平底鞋。看起来伊莲娜不怎么喜欢高跟鞋。 列维心中感慨:我真是太久没有回来了……上次离开家是多久之前了?现在我竟然对自己的家毫无印象,就像在参观陌生人的房子。 莱尔德在后面戳他的后背,让他躲开点,不要站在门口挡路。列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非常配合地让开了。 莱尔德走进房子,到处溜达,在餐桌上找到了一张便签,从看落款看,是伊莲娜留下的,她只写了寥寥几句,大意是她暂时出门一趟。 便签写得非常敷衍,没说去哪,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到底是留给谁的。 莱尔德拿着便签问:“你母亲知道你要回来吗?” “应该不知道吧……”列维刚去客厅走了一圈,现在正在书房门口往里看。 “那这就是她给你父亲留的了。他也不在家,他知道你要回来吗?” 列维从书房门口回过头。莱尔德的问题在他心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某种令人不适的涟漪。 “我父亲……”列维琢磨了一会儿,“你说谁?” “我哪知道你父亲是谁?”莱尔德说。 列维走进书房。书房不大,而且没有窗户,或者说曾经有,现在已经被盖住了,窗户里面是堆成高山的书本纸张,外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树叶藤蔓。 他打开灯,灯按钮旁边正好有个五斗橱,上面也堆着书本,书本和墙壁之间挤着一枚相框。 列维拿起相框,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的全身照片。他们站的位置就是这房子门前,两人都非常年轻,看着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应该还没到为人父母的年纪。 两人都是棕色头发,皮肤白净,眼睛在白天的光线下辨不出颜色,五官有着微妙的相似感。 列维仔细看着照片上的每个细节,在这两人的颈间看到了熟悉的饰品。银色项链,下面挂着六芒星和希伯来字母组成的吊坠。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伊莲娜·卡拉泽。列维想起来了,他记得母亲的长相……这说法好像有点奇怪,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母亲的长相? 当他特意去回忆时,他能想起来的不是伊莲娜生动的形象,而是在很久以前,好像有人给他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他母亲,比现在这张照片里的伊莲娜年纪稍微大一点,确实是同一个人。 伊莲娜的另一张照片是什么情况下拍摄的,又是谁给他看的,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莱尔德也凑了过来,看着他手里的照片问:“这是你父母年轻的时候?” “不是。”列维下意识地回答。 说完之后,他又凭直觉继续说下去:“这是伊莲娜,是我妈妈,但这个……”他的手指拂过照片上男性的脸,“他应该是丹尼尔·卡拉泽。” 莱尔德不解地看着他。列维说:“但是丹尼尔不是我父亲。” 这句话之后,莱尔德半天没吭声。列维忽然从有些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往旁边一看,莱尔德用颇有深意的表情注视着那张照片。 “我不是那个意思,”列维皱眉,“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莱尔德撇撇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列维把照片塞回原处。他心中有个清晰的念头,丹尼尔·卡拉泽不是自己的父亲,而且他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刚才看到照片,他才第一次知道到此人的长相。 莱尔德站在一边,难得地保持着正经:“但是你说他们都姓卡拉泽,姓氏一样,如果不是夫妻,那就是兄妹或者姐弟了?” “也许吧……”列维转身离开,一种奇怪的执念牵扯着他,让他很想慢慢探索这幢房子。 他离开书房,走上楼梯,二层应该是主卧室和他的房间。他太久没回来了,已经记不清自己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了。 二楼有三个房间。最靠近楼梯的是又一间书房,比楼下的书房大些,凌乱程度看着差不多;第二间是单人卧室,里面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和书柜连在一起的板条桌子,和一只贴在墙角的塑料箱子。 第三间也是卧室,里面家具也不多,书柜书桌和上一个房间的样式相同,可能是同时购买了两套。这房间里摆的是双人床,但应该只有一个人睡,因为床上的枕头只有一枚。除此之外,在双人床和窗户的夹缝里,还摆了一张白橡木色的小婴儿床。 婴儿床有些旧,看起来应该是多次转手的旧家具,小床里铺了被褥,周围却没有摆放任何玩具或婴儿用品。 莱尔德看了看它,问:“这是你小时候睡过的?” 列维走过去,手搭在白橡木栏杆上,先是盯着小床里被褥的皱褶,又环视整个房间。 从前,列维回忆过自己小时候的房间。他能想起个大概:房间没有窗户,床是上下铺,他的桌子上有七个绿色塑料小兵,另一张桌子上好像有茶具之类的东西…… 那时列维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房间里有双人上下床?伊莲娜应该只有自己这一个孩子,是她认为将来还会有别的孩子,所以提早做出的准备吗? 现在一看,他记忆中的房间不是这里。他的家里没有那样的房间。 他姑且猜测,自己记忆中的房间也许是寄宿学校之类的地方。一定是这样。 列维的眼神有点放空。他退出这间卧室,回到上一个摆着单人床的卧室,站了一会儿,又摇摇头退了出去。 莱尔德问他怎么了,他慢慢转头,望着莱尔德:“这里没有我的房间。” “那不是你的房间吗?”莱尔德指着有单人床的卧室。 说完之后,他立刻又“哦!”了一声,他也意识到了古怪之处——如果那对姓卡拉泽的男女不是夫妻,而是姐弟,那么他们就不会一起睡在在双人床的房间,何况,那床上确实只有一套寝具。 双人床房间应该是伊莲娜的,单人床房间是丹尼尔的。 但如果是这样,列维小时候又住在哪里?他不可能还在襁褓里就离开家,他的婴儿床还留在母亲的床边,可是个人房间却不见了?难道他的童年一直和母亲同住?或者是睡在书房? 莱尔德想了想,问列维:“会不会是你母亲把你的房间改成书房用了?你们家有两个书房呢。” 列维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莱尔德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是不认同,还是不知道。 列维又慢慢下了楼,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徐徐飘动的白纱窗帘,面对着款式十分复古的电视。电视圆滚滚的,上面有好多个实体按键,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这种老古董了。 电视当然是关着的。黑乎乎的玻璃上倒映着列维的模样。莱尔德在他身边坐下,茫然地看着他。 忽然,列维表情一震,他冲到门边,把刚才丢在鞋架旁的背包拎了进来。 他在背包中翻找着,拿了几样东西出来看了看,有剃刀,有打火机,还有没电的手机和充电线。 他看着莱尔德:“你的手机能换电池。” “对,怎么了?”莱尔德说。 “我的手机不能换。”列维低头盯着背包敞开的拉锁,就像在凝视什么神秘的深渊。 莱尔德愈发迷茫:“你怎么想起来这个了?很多手机不都没法换电池吗?至于我的手机……它比较特殊,这是工作用的,和你的不一样。” “我知道了……”列维像是自言自语般,“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我知道了……” 莱尔德也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对,但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感受和列维一样。 他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着列维说下去。 列维回忆起进入辛朋镇之后的所有事情。 小镇边缘的杂货店里,那个名叫梅丽的女孩,自称是威尔斯先生的孙女,不仅如此,她还能够认出列维,还说他和伊莲娜长得像。 还有在镇内张贴寻人启事的乔尼,他要找的人是六十六岁的奥德曼女士,奥德曼女士与威尔斯先生在同一段时间内走失了。 他们都说走失事件是“不久前”发生的,人们在使用这样的表达时,通常所指的不会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现在警方还在调查失踪案,所以失踪案发生的时间应该距离现在不算很远。 还有,梅丽二十岁左右,她认识伊莲娜,而列维想不起来梅丽。 梅丽的爷爷威尔斯在“不久前”失踪,失踪时已经是个古稀老人。 梅丽说治安官找了列维“三天”了。治安官之所以寻找他,目前看起来是因为要与他谈外来人莱尔德的事情。而莱尔德是“昨天”来到辛朋镇的。 治安官放出话去要找列维,却从没试着给列维的手机拨个电话。 “他们的言行对不上……每个人说出来的细节都对不上,甚至年龄都对不上!”列维看着电视反光中的自己,“在我的记忆里……老的人一直都很老,年轻的人一直都很年轻……这怎么可能?” 莱尔德有点没听懂。列维从背包中拿起自己的手机,又指了指莱尔德的手机:“你的手机还能开机吗?” “不知道……”莱尔德诚实地回答。 “你把电池换上。你不是说手机里存了什么地图吗,反正也得用,你现在就换上电池。” 莱尔德依言照做了。他的手机和列维的不太一样,不仅是款式早了几年,还有一些别人不太认识的功能和图标。 “没有信号,也没有网络。”莱尔德看着手机屏幕。他的第二块电池是满电的。 列维默默走出客厅,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莱尔德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等他回来的时候,他把三本台历和半张墙面海报扔在了沙发上。 “这是我看见的所有日历。你看。”列维说。 莱尔德没有看具体日期,只看年份就够了。四种不同的日历上,写着的年份都是“1985”。 列维问:“1985年的时候,你出生了吗?” 莱尔德沉默了一会儿,说:“别这么紧张……这不是科幻电影,也许只是你母亲有收集老物件的癖好。” 列维重新坐下来:“莱尔德,你为什么要来辛朋镇?” “有个小孩失踪,我来查这件事。” “谁告诉你的?” 莱尔德怔了一下,不确定地回答:“我记得……好像是塞西告诉我的?塞西就是那小孩的妈妈,我之前去过她家里了。” 列维又问:“在这之前呢?” “什么之前?” “在你接到这个求助之前,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在什么情况下接到了求助,又是坐什么交通工具来到辛朋镇的?” 莱尔德半天也没有回答。 列维叹了口气:“你想不起来,对吧?我也是。” 莱尔德看着列维,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 两人沉默了起码有一分多钟,莱尔德慢慢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捂住心口,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你怎么了?”列维问。 莱尔德摇摇头,小声说不知道。 刚才他的思路就像被什么束住了一样。他想为这些诡异的疑问寻找答案,可是想着想着,胸口深处却突然一阵刺痛。 他一手攥紧胸前的衣服,一手颤抖着拿起手机,划开相册。 相册里是他拍摄下来的手绘地图,出自一名曾经在自己家中失踪的老妇人。她从未到过辛朋镇,地图的结构却与辛朋镇极为相似…… 昨天莱尔德抵达了小镇,来回溜达了好几趟,他觉得道路结构十分眼熟,然后他想起了这份地图。 他曾经整天捧着电子版的地图使劲琢磨,已经把道路结构大概地记在了心里。一定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辛朋镇的道路非常眼熟…… 不,不止是这样。 莱尔德再一次盯着手机里的地图,本意是想再确认一下这件事,可是,在听了刚才列维的疑问之后,他再想起小镇上的种种,心中又浮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觉得小镇的结构熟悉,并不仅是因为他总端详地图。 他不仅是熟悉地图……他来过这里…… 列维问他“是坐什么交通工具来到辛朋镇的”,他什么交通工具也想不起来。 听到这个问题后,他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不是汽车或轨道,而是一扇红铜色的门。门开在衣柜里,但它不是衣柜的柜门。 莱尔德的视野飘动着,慢慢拉开门把……自己的视线出奇低矮,就像是在跪着行走,或者是以小孩子的身高在行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慌乱的脚步声紧紧追了过来…… “莱尔德?莱尔德!”列维一伸手,刚好把向前栽倒的莱尔德接在怀里。 莱尔德闭上眼睛,面色苍白,左手继续攥着胸口的衣服,右手把手机丢在了地毯上,改为抓紧列维的衣襟。 “列维……”他的声音很虚弱,整个人前一秒还非常正常,现在却忽然像是重伤濒死,“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们……” “你说什么?”列维贴近莱尔德,他听不清莱尔德说的话。 莱尔德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又说出一句整话:“我们……离开岗哨……” 听到“岗哨”这个词,列维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含义,莱尔德忽然睁开眼,短暂地与他四目相接,然后,莱尔德的眼珠癫狂地转动起来。 这不是因为疾病产生的眼球震颤,而是莱尔德在主动看着某些东西。就像是房间里充满了透明的恐怖事物,而莱尔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列维想出言询问,这时,莱尔德开始挣扎着尖叫。 列维完全惊呆了。光是听着这扭曲的叫声,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他完全无法想象,莱尔德到底看见或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令人惊惧至此? 为了压制莱尔德的挣扎,他把莱尔德抱紧,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莱尔德的动作减弱了,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身体也不再紧绷。最后,莱尔德终于不再动弹,彻底失去了意识。 列维跪在地毯上,放松了手臂,困惑地看着莱尔德淌满泪水的面孔。 TBC 79 莱尔德昏睡了过去。列维把他平放在沙发上,检查了他的眼睛和脉搏,他确实是在睡,而不是休克什么的。他睡得很沉,呼吸声重且有规律,列维试着叫醒他,他就像所有贪睡的人一样敷衍地哼了两声,翻个身,背对着吵扰他的人,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刚才莱尔德的症状十分骇人,像是惊恐发作,伴随癫痫,最后还当场昏倒……可是列维一点也不觉得惊慌。他被吓了一跳,但并不担忧,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些事情发生在莱尔德·凯茨身上并不稀奇。 列维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看看熟睡德莱尔德,又看看安安静静的屋子,最后拿起了莱尔德的手机。 莱尔德昏倒的时候,手机屏幕是亮着的,现在也还没变成锁屏。列维并没有任何偷看别人隐私的罪恶感。 这枚手机真的挺奇怪。外观类似老款的黑莓,但又不完全一样,整个机身找不到任何商标。 起初列维以为手机上没有屏幕锁,结果当他点击像是相册的图标时,屏幕上却跳出一个请求授权的画面。画面上只说需要授权,完全没有说到底是要密码还是要指纹什么的,而且这手机是个按键机,应该上哪按指纹…… 在他疑惑的时候,画面自行消失了,不需要他返回,相册在几秒后自己关上了。列维十分惊讶,甚至比看到莱尔德昏倒还要惊讶。 他又试了几个别的应用,浏览器也好,短信也好,通话记录也好,全部都是和相册一样的情况。最后只有音乐播放器能正常打开,而且里面并没有音乐。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列维回头看向莱尔德的睡脸。 然后列维又干了一件非常不堪的事情,他慢慢把莱尔德挪回仰躺着的姿势,轻轻拿起莱尔德手,按着莱尔德的指头,用他的手操作手机。 结果还是不成功,手机上该打不开的东西还是打不开。天知道它要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授权。 列维放弃了。反正他又不是真要窥探隐私,他只是对那个“疑似辛朋镇的简易地图”感兴趣而已。看来只有等莱尔德睡醒,再一起商量这件事。 列维回忆起来,以前他开着车的时候,莱尔德经常坐在副驾驶位上复习这份地图。莱尔德一直在琢磨它的各种细节含义。那时莱尔德很流畅地滑动着相册里的图片,好像也没有总是输入密码或者用指纹解锁之类…… 想到这,列维又忽然发现一件事:我回忆起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经历的画面? 我开着车,旁边是莱尔德,莱尔德在研究手机里的资料……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注意到窗外的光线变化。夕阳西下,微风吹动树叶,偶尔有自行车的声音从窗外道路上掠过。 他今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但他并不饿。他翻开书包,寻找早些时候在杂货店买的巧克力和夹心面包,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些东西。背包里没有,身上的摄影背心口袋里也没有。 他跑出去,到车里找了找,车里也没有。他还想起来,自己曾经下车去问路,顺便买了啤酒……啤酒哪去了?他把它放上车了吗? 列维关上车门,忽然觉得车子也十分怪异。这是一辆浅蓝色的雪佛兰,看起来古老而陌生。 他应该是开着它回家的,但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辆车。 随着他努力回忆,熟悉的画面流入脑海:刚才他回忆起莱尔德看手机的样子,在那个画面里,他开的也不是自己的车子,而是一辆两厢家庭车,白色的,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吊坠,上面好像有一家三口的照片。 他自己的车子也是两厢,是一辆二手福特,而不是浅蓝色的老款雪佛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又不是什么难以发现的细节,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 他站在车子旁边发了一会儿愣,无意间抬起头,正好望向房子所在的山坡。 茂密的树木枝叶遮挡住了大部分房子外观,但在这个角度上,他正好能看到一小块树影下的二层窗户。 昏暗的室内,有个人影站在窗边,一只手搭在玻璃上。 列维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转身朝房子跑回去。 尽管只是短暂一瞥,但他很确定那并不是留在室内的莱尔德。 房子只有正门能走,厨房方向的后门被各种杂物堵住了,小山丘上只有一条能走人的阶梯通向正门,其他方向的植物都茂密到叫人无法下脚。 列维出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靠近房子。那个人……或是别的什么,要么是他硬从灌木中靠近房子,然后趁列维没注意溜入正门,要么是他一直在房子里面,列维和莱尔德都浑然不觉。 列维走进房子里,听到二层传来赤脚走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他跑上楼去,进入每间房间,甚至打开了书柜和衣柜,二层空无一人。 当他折返回楼梯边,刚要下去的时候,在一层走廊通向客厅的方向,正好走过去一只脚。 那人的大部分身体都被二层的天花板挡住了,从这角度上,只能看到一只脚。它轻抬起来,走向客厅。 列维立刻追下去。客厅里只有继续昏睡的莱尔德,依然没有任何其他人。 列维检查了一下莱尔德,莱尔德没有醒,也没有被伤害的迹象。然后他到处搜了一圈,连厨房也看过了。 他回到客厅,坐回沙发上,仔细回忆。 在楼梯上看到那只脚的瞬间,他能看清对方的肤色,甚至能看到赤脚上沾着的泥土。那个人的小腿很细,皮肤苍白,脚形瘦长,看起来像是非常纤细少年或是女性的脚。 还有那个窗口的人影。他没看见那人的面容,但能依稀从轮廓看出对方留着长发。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列维的思索,还小小地把他吓了一跳。 列维拢了拢头发,起身走向门口。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前不久报案女儿失踪的母亲,新搬到镇上的塞西女士。 开门的瞬间,列维忽然想到:我好像认识她。为什么我已经认识她了? 列维一言不发,塞西也有些茫然。这个为她开门的人表情十分微妙,皱着眉,像看什么神秘现象一样盯着她看,弄得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列维本来是想问“你找谁”,一张开口,却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你还没找到米莎?” 米莎是谁来着?对了,是她女儿,那个据说在近期失踪的孩子。列维在心里自问自答。 他脸上的表情愈发茫然,和说话的语气有点不协调。塞西又盯了他还一会儿,才试试探探地问:“我们确实还没有找到她……请问你是……” 列维刚要回答,塞西自己接上了下半句:“是列维·卡拉泽对吧?” “你知道?”列维问。 塞西想了一下,说:“好像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对了!我是想找莱尔德……不对,他好像说自己叫霍普金斯大师。我原本在下午约他见面,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去问了几个人,听说他来这里了。人们说这里是卡拉泽家。” 列维转过身:“你先进来说。” 塞西点点头,准备迈开脚步时,她停顿了一下,站在门廊上说:“我想……还是算了。莱尔德在这里对吧?能帮我叫他出来吗?我们出去谈。” 列维回头看她:“他在。你可以进来和他聊。” 塞西说:“我和你的家人还不怎么认识,突然贸然打扰,这样不太好。我还是和莱尔德出去说话吧。” 列维笑了笑:“你不是怕打扰我家人,你是怕我吧?” 独身一人的女性被邀请进入陌生男人的房子,屋里还可能有更多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如果这位女性的警惕够性高,她确实不会贸然走进来。 塞西面带尴尬,想解释,列维摆了摆手:“没什么,我能理解。不过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他探身去看了一眼客厅,“莱尔德睡着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叫得醒他。不如这样,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他,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们就出去找个地方聊。” 塞西同意了。当列维回到屋里去叫莱尔德时,塞西向后又退了几步,走下门廊,与房门拉开距离。 刚才她确实很尴尬。她感到恐惧,但她所恐惧的对象并不是列维·卡拉泽。 甚至,当列维打开门的时候,她还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得他并不是陌生人。 列维叫她进屋时,她也同意了,她确实打算走进去。 她的一只脚刚要抬起,马上就能碰到门内的地垫,她已经能够看到室内的局部,地板、楼梯、半开放式的客厅和厨房……这时,她忽然感受到莫名的恐惧。 那不仅是恐惧,更是一种切实的窒息感、浓厚的憎恶感。塞西感受到一种排斥,甚至威胁。 最可怕的是,她所感受到的威胁不是来自于室内,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让她害怕的东西不止藏在眼前的房子里,而是在所有可能的角落里窥视着她。 在此刻之前,她曾有过几次类似的感觉,主要集中在她报案说女儿失踪的时候。 对警方讲述事情经过时,她数次陷入混乱,无法说清女儿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在整个倾诉过程中,她曾好几次感受到空气中巨大的威压感,就好像有什么超于常理的东西在凝视着她,随时准备对她降下惩罚。 此时此刻,当她差点踏入卡拉泽家的时候,她感到的压迫感比上几次更加强烈。 塞西无法阐明这种感受,只能表达自己不想踏入卡拉泽家。这让列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担心人身安全……这样也行,只要不用走进卡拉泽家就好。 塞西放弃了解释,反正她也解释不清楚。 ======= 列维本以为莱尔德很难被叫醒,谁知道,他刚推了推莱尔德的肩膀,莱尔德就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我睡着了啊?”莱尔德打了个哈欠,看来是还没睡够,“刚才好像还做了个噩梦……幸好被你吵醒了。” 列维告诉他塞西来了,想找他出去谈事情。莱尔德点点头,脸上带着倦意,用手指抓了抓头发,拿起沙发上那个令列维非常在意的手机。 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路灯纷纷亮了起来。两人走出屋子后,塞西已经走下了小山丘,站在最近的一盏路灯下面。 人行道上,正好有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走向塞西。那人热情地和塞西打招呼,塞西只是客气地回应了一下,她并不认识他。 列维倒是见过那个人,他是乔尼,白天的时候列维和他问过路。那时乔尼在张贴寻人启事,要寻找的是女性友人玛丽·奥德曼。 乔尼现在也拿着厚厚一叠寻人启事,甚至比白天拿得还多,天知道他一共复印了多少。他给塞西的手里塞了一份,说话时表情热情而又充满痛苦:“你是新搬来的,可能对我没什么印象,但我可很关注你。你的女儿失踪了,最近我也一直在忧心这件事,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他说话的时候,列维和莱尔德也从石阶走了下来。列维心想,完了,一旦遇到这个人,我们起码要耗半小时才有可能脱身。 这次列维猜错了。乔尼并没有像白天那样聊个没完。他安慰了塞西一会儿,还和列维、莱尔德寒暄了几句,就主动打算结束话题了。 列维注意到一件事。在与他们说话时,乔尼的眼睛总是频频瞟向山丘上的房子。每次他这样做,接下来说的句子就会偶尔打几个磕巴,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在分散他的注意力,甚至吓得他没法好好说话。 乔尼又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列维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乔尼怔了一下,满面歉意:“不不,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其实我一直有点害怕你家那座房子。当然啦,原因可能是我害怕那种草木茂密的环境,并不是认为你家有什么不好。” 列维敷衍地点点头:“没什么,我懂。树木太密会显得有些阴森。” 说话时,他在偷偷留意塞西。塞西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好像是非常认同乔尼对卡拉泽家的评价。 看起来,无论是新搬来的塞西,还是在辛朋镇住了半辈子的乔尼,他们都有点害怕山丘上的卡拉泽家。 列维瞥了莱尔德一眼。莱尔德走进屋子时并不害怕,没有露出任何排斥的神色……虽然后来他在屋里昏过去了,而且醒来后并不记得这件事。 乔尼离开之后,莱尔德揉了下眼睛,从眼神看,他终于从困倦中彻底清醒过来了。 莱尔德搓了搓手:“原本我只约了塞西帮忙,现在列维你也在,这就更好了。我们走吧。” 三人穿过马路,拐进通向另一个街区的小道。列维问:“你们这是准备去哪?是在找米莎吗?” 塞西说:“不是。我知道这样找不到米莎。我们是在找艾希莉。” “艾希莉?” “她是我的邻居,和我租住同一幢房子,偶尔我不在家的时候,她给我女儿当过临时保姆……”这样说的时候,塞西的语调就像在复述课文,“总之,我印象中的艾希莉是这样的。” “她怎么了?”列维问。他听说过艾希莉了,也知道她与塞西认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疑惑:如果你们要找艾希莉,为什么不能直接去敲她房间的门? 塞西说:“我有关于艾希莉的印象……但我没有见到她。在我近期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能想起她的模样,但好像全都是很久以前的记忆,我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莱尔德补充说:“但是我见过艾希莉,我昨天就见过她,还和她一起到处溜达来着。后来她好像有点不耐烦,就先回去了。大约是中午的时候,我看着艾希莉走进了她现在住的房子。下午的时候,我和塞西见了面,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塞西却认为艾希莉在白天根本没回家。” 塞西说:“是的。在我的印象中,艾希莉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能碰到。昨天白天我一直在家,而且不是在房间里,是在能看到大门的沙发上。我根本没看到艾希莉。” 因为及时沟通了这件事,塞西和莱尔德都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于是莱尔德提了个建议,叫塞西考虑考虑。 今天正是他们要实践这个建议的时候。 辛朋镇不大,三人走了五分钟多一点,先是看到了镇上的教堂,挨着教堂有一片英式排屋,排屋中的一处,就是塞西和艾希莉租住的房子了。 “所以,你们要干什么?”列维问,“去埋伏艾希莉吗?” 莱尔德一脸自豪:“答对啦,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塞西说,她的印象中艾希莉每天都回家很晚,她能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和穿高跟鞋的脚步声。今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试试到底能不能看到艾希莉。” TBC 80 现在天色已暗,但时间还早。塞西带着莱尔德和列维进了房子,三人查看了一圈,艾希莉还并没有回家。 莱尔德很不客气地翻列维的背包,从钱包里找到够硬的卡片,非常熟练地撬开了艾希莉的房门锁。 列维眯眼看着莱尔德,莱尔德得意地拢了一下头发:“想夸我就夸吧,不要客气。” 计划是莱尔德制定的:他和列维藏在艾希莉的房间里,塞西留在自己的房间。三人都保持清醒,等着艾希莉在深夜回家。 塞西的房间与艾希莉的房间斜对着,只要塞西冲出门,两三步就可以走到艾希莉门口。当塞西听见走廊里有动静的时候,她立刻开门出来,这时她应该能看到艾希莉。 如果艾希莉动作迅速,已经进入房间了,那么莱尔德和列维在房间里等着她,塞西则在房门口堵住她。 此三人商定之后,塞西回到自己房间去等待了。列维和莱尔德已经进入了艾希莉的房间。 他们没开灯,借着窗外街灯的光亮,也足够看到小房间的全貌。房间一切很正常,就是普通年轻女孩会布置的那种样子。列维和莱尔德谁也不了解艾希莉,所以看不出房间里是否有异常物品。 莱尔德先是爬到床下检查了一番,又蹲进书桌下,最后还打开衣柜钻进去到处摸了摸,把柜门关上再打开,重复了几次。 列维表情微妙地看着他。莱尔德从衣柜里出来,把因为静电贴在身上的纱裙拂掉:“床下没有地窖入口,衣柜里也没有别的通道。” 列维说:“你看看这栋房子的结构吧,根本没有修地窖和暗门通道的余地。” 莱尔德说:“我不是说藏尸密室那种通道,而是纳尼亚那种通道。” 他一手撑着打开的柜门,看了看床与墙壁之间的距离,又看了看床脚,问:“你说我们藏在哪比较好?趴床底下,还是蹲在窗户和床之间那条缝里,还是躲进衣柜?” 最后他们决定蹲在窗户和床之间的缝隙里。衣柜里或床底下都容易行动不便。 列维做出决定后,莱尔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很好,正好我一点也不想躲进衣柜。” “那你刚才还钻进去。”列维说。 莱尔德耸耸肩:“因为有必要啊。我觉得这种衣柜全都很可疑。” 两人蜷着腿,坐在窗户下面。保持了不到十分钟的安静之后,莱尔德忽然噗呲笑了一声。 列维扭头看他,莱尔德低声说:“如果此时此刻的我们被治安官抓住,他就不会轻易放我出来了。他也不会放过你,你是辛朋镇本地人也没用。” “当然了,这还用你说,”列维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配合你干这种事。塞西也是。你怎么说服她的?” 莱尔德说:“只要对找米莎有帮助,她会愿意干任何事。” “调查艾希莉就能找到米莎?” “艾希莉很古怪。你应该听说过她的事了,她是新搬来的,独自一人,和塞西租同一套房子……在这个镇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塞西是与她关系最近的人,可塞西并不了解她,并且塞西也是新搬来的外来人。” 列维说:“你也是外来人,你也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我和她们不太一样,”莱尔德说,“塞西有家庭,她丈夫在圣卡德市,但她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分居,就像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辛朋镇来的一样。而艾希莉,她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小孩孤身一人搬家到人口不多的偏远小镇,镇上居民对此没什么反应,都知道有她这个人,又都对她印象不深,这本身就不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和她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不仅在辛朋镇是陌生人,我在任何地方都是陌生人。我的身份是连贯的,而她们的身份出现了断层。” 莱尔德的话有道理,不过列维却从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在任何地方都是陌生人”,莱尔德对自身的评价真是精准到残酷的地步。虽然这肯定不是他想表达的重点。 列维说:“你说得对。你只是忘记了一些近期经历,但你的身份是连贯的。你自称是灵媒,调查奇奇怪怪的事情,你为了失踪案而来,这很合理。你认识我,我是本地人,我们虽然关系很差,但认识的时间很长,你为了找我而来,这样想也很合理……” 莱尔德怔了一下:“我们认识的时间很长吗?” “挺长的吧。我们不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么?” 莱尔德慢慢点了点头:“好像还真是……刚才我都没意识到。我总觉得是三四年前认识你的。” 列维说:“不是。我们十几岁就认识,在你住院的时候认识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三四年前……应该是四年前吧?我调查一个鬼屋,那时意外遇到你了。” 莱尔德小声应和着,目光有点放空,大概是在谨慎地回忆那些模模糊糊的往事。 其实列维也不是记得很清楚,刚才他先说出了话,然后才逐渐想起来一些当年的画面。 四年前的莱尔德带着细框眼镜,金发梳成规整的背头,戴着十字架,穿着黑色的神父长衫,该佩戴白环领的地方换成了古典领结,从银色手提箱里拿出一本看上去很古老的手抄本,上面写满了陌生的字母,还画着一些盗用自桌游插图的怪物。 他一本正经地在房子里寻找魔鬼出没的迹象,只有列维发现他念的所谓“咒语”毫无规律,根本是随口瞎编的造语。 再往前九到十年,十一二岁的莱尔德还不是这幅样子,那时他老实得很,大部分时间乖巧得叫人心疼……想到这里,列维忽然回忆不起来当时自己的身份了,他显然不是医生,也不太可能是护士,难道是社工或者另一个病人? 他困惑地摇头,捏了捏眉心,一斜眼,看到莱尔德把头埋在膝盖上,后背均匀地起伏着。 这人竟然睡着了?列维想起治安官说过的话:莱尔德似乎总是特别疲惫,没事就睡觉…… 列维想弄醒他,把手掌搭在他的背上。 莱尔德的身体震了一下,与此同时,列维也像触电一样收回了手。 在碰触莱尔德的瞬间,列维的掌心接触到的是湿透的、粘腻的布料,那种质地混合着人类的体温,他像是摸到了被鲜血浸透的衣物。 甚至,在他将手迅速抬起来的瞬间,手还在空气中带起了一丝幽微的锈腥味。 列维起初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意识到,难道莱尔德身上真有什么变故? 他再把两只手都按在莱尔德背上,从肩膀摸索到腰部,血腥味和粘腻感不见了,他摸到的完全是干燥正常的衣服。 莱尔德立刻醒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列维收敛表情,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语气:“我在叫醒你。” “你每次叫醒别人的时候,都是这样肉麻兮兮地摸别人的吗?” 列维用“你好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以前会拍你的头,你不愿意,现在我换个柔和方式,你又觉得肉麻?你怎么想的?是误解了什么吗?” 莱尔德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默默感慨这人颠倒黑白的时候竟如此理直气壮。 “你应该记得的,我有点恐惧肢体接触,”莱尔德低声嘟囔着,“如果有心理准备就还好,比如握个手、简单地礼节性拥抱一下什么的,我能应付得来,但是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毫无准备地被人这样接触,就实在是……我没有误解什么,是你吓到我了。” 这倒应该是实话。列维发现,莱尔德说话时偏开目光,刚才有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列维发现了莱尔德的恐惧,但莱尔德并没有发现他的,他也刚刚松了一口气,正在暗自平复心神。 列维看着自己的手掌,手上什么也没有。 他靠在墙上,莱尔德在他身边,身体向前倾,这样列维正好盯着莱尔德的后脑勺。 列维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他曾经在某种情况下拥抱过莱尔德,莱尔德却难得地没有表现出排斥,甚至还越来越平静了……那是什么情况下来着? 他正想着,从一楼某处传来了很轻的“咔嚓”声,有点像是使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莱尔德也听见了,两人都立刻提高了警惕,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走路的人穿着高跟鞋,鞋跟“哒哒哒”的声音非常明显。脚步声开始上楼,木楼梯上的每个“嘎吱”声都比上一声更近,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清晰。 来人的行走速度非常平均,就像在刻意按照固定节奏走路一样。最终,脚步声在这扇门前停住了。 列维和莱尔德对视了一下,做好了准备。 门锁发出细小的摩擦声,是有人把钥匙插进来了。与此同时,塞西从走廊斜对面的房间冲出来,列维和莱尔德能听到她发出的声音。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列维和莱尔德立刻站起来,却没有看到艾希莉或任何其他人的身影。 塞西在走廊里,从列维与莱尔德所在的角度能看见她,但她所处的位置无法用手够到艾希莉的房门。这扇门不是被她推开的。 三个人都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我看到她了!”塞西愣了好久,才稍稍挪了几步,靠在墙上大叫起来,“我出来的时候隐约看到了人影!她多半个身子已经进门去了,我刚想叫她,她就不见了……” 她稍稍靠近了几步,看了看艾希莉敞开房门的室内:“她上哪去了?” 房间很小,门口没有能藏人的地方,窗户边又守着列维和莱尔德,艾希莉不可能先钻进来再瞬间躲藏,更不可能跳窗逃走。 列维和莱尔德都只看到了房门被推开,依稀是有人要进来,但谁也没看到来者的确切模样。 进入房门的瞬间,脚步声的主人原地消失了。 塞西刚向前迈了一步,莱尔德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等等,”他阻止道,“你先别过来,我总觉得……” 但他的话说得有些晚了。塞西被眼前的情况震撼,根本没有仔细听他在说什么,莱尔德说“别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边。 莱尔德还没来得及说完整句话,塞西左手扶在门框上,一只脚踏进了房间内…… 然后她消失了。 莱尔德和列维眼睁睁地看着,塞西凭空消失了。 列维骂了句脏话,慢慢靠近房门。看到塞西身上发生的事,他没敢跨出去。 他在门边喊了塞西几句,当然是无人应答。 “刚才你想对她说什么来着?”列维问莱尔德。 莱尔德说:“我想叫她先别进来。” “为什么?你是知道什么吗?” 莱尔德叹气:“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有种感觉,觉得如果她靠近,也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我说不出道理来。” 列维说:“那现在你有什么感觉?如果我们走出去会如何?” 艾希莉的房间和走廊之间有一条地板缝。莱尔德有些畏惧地看着这条缝隙,说:“我又不是通灵者,我怎么会知道?你试试看呗。” “你不是自称灵媒吗?” “你不是知道我是假的灵媒吗?” 列维一手扶额,不想再纠结于这些无意义的废话。他拉了一把莱尔德,把莱尔德推了出去。 莱尔德趔趄了两下,一边咒骂一边回过头来。 他们仍然保持着视线接触,谁都没消失。 “你再进来。”列维对他勾勾手。 莱尔德深呼吸了两下:“好,但是你做好准备,我可能在进门的瞬间就消失了。” 事实是,莱尔德一迈步就走进来了,他没有消失。列维也去重复了一下这个过程,出门,再回来,依然没事。 然后他们又试了别的方式,比如先进入塞西的房间,再走出来,再走进艾希莉的房间……也依然什么都没发生。 他俩试验了各种能想到的方式,全都毫无效果。米莎没找到,现在连米莎的妈妈也失踪了。 列维懊恼地躺在了艾希莉的床上,一手捏着眉头。莱尔德站在窗边,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列维看到莱尔德掏出了手机,打开图片,似乎在比对窗外的景物。列维本来就对这只手机好奇,于是他立刻凑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列维问。 莱尔德说:“昨天我在辛朋镇溜达了很久,一路都对照着这个,安吉拉画的地图。” “嗯,我知道地图的事。现在你在找什么?” 莱尔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昨天治安官把我带走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列维还真知道:“有人报警了,说你大半夜在教堂和墓地里溜达。” 莱尔德说:“我昨天确实去教堂了,教堂的位置和这里一致。”他展示手机屏幕上的图,图上是画得很简易的几个方块,挨在一起拼成T字形,其中一块上还画了十字架。 莱尔德说:“昨天我来过这边,你看,这是教堂附近的道路,还有这片排屋的位置,与安吉拉画的地图一模一样。” 说完,他指向窗外。从艾希莉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教堂后面的部分,其中一块是被植物挡住的其他建筑物,还有一片是面积不大的墓园。 在安吉拉的简易地图上,也有一片与此相对的区域。代表教堂的方块后面有一团团小竖线,线短而密集,粗看之下叫人无法明白所画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对比起来,它们应该是代表墓园里的墓碑。 “这就是神奇的地方了,”莱尔德说,“昨天,我根本就没有看到墓地。” “什么?”列维贴近窗户。借着月色与附近的灯光,现在他能确认那片区域就是墓地。 莱尔德说:“昨天我在教堂附近徘徊,是因为我正在找这片区域,”他用手点了点安吉拉所画的小竖线们,“我没看懂这图案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在附近溜达,想看看有什么东西长得像它。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昨天的教堂后面是一些黑着灯的房子,像是教堂不开放的其他区域,从外面绕不进去,看起来是闭门谢客的样子。我根本没有看到墓地。当时我还想呢,教堂后面确实不一定有墓地……” 当警车开过来,莱尔德被带到警局之后,他得知是自己的行为惊扰了居民,因为他“夜晚在墓地里不停徘徊”。 这个说法让他很不解。他还特意问了治安官“墓地”的事,但他们沟通得不怎么顺畅,最后他也没得到答案。 莱尔德只好根据已知的情况来猜测,当时他猜的是:教堂后面可能确实曾有老墓园,老墓园很早就不存在了,土地翻修了,上面盖了别的东西,现在小镇的墓园肯定在别的地方,只是人们仍然把这个区域叫做“墓地”…… 直到此刻。他在无意中望向窗外,看到了教堂的尖顶,也看到了夜色下的一排排墓碑。 TBC 81 几分钟后,列维与莱尔德已经站在了墓园入口处。 走过来的路上,他们讨论了一下“为什么昨天看不见墓园,今天却看见了”这个问题。讨论的结果是,昨天的莱尔德也好,列维也好,他们“看不见”的可不只是墓园,还有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对辛朋镇的模糊概念,对自身经历的飘忽记忆,还有对艾希莉、塞西、米莎的认知……这些都是他们看不清楚的东西。 然后,他们对很多事物、很多细节产生了怀疑,1985年的日历,不存在的艾希莉,突然消失的塞西…… 对他们来说,这些事物和墓园的性质一样,都是原本不存在,现在又被突然注意到的东西。 相对于辛朋镇的总体大小来说,这墓园的面积还算挺大,坟墓与墓碑的形态大小不一,造型各不相同,有些还能看出十九世纪以前的风格。 列维和莱尔德分头溜达了一会儿,找到了几座年代相对较近的坟墓。 距现在最近的死者葬于1984年11月,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除了她以外,1984年内还有两位死者,均为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莱尔德在十三岁女孩的墓碑前蹲下来。 “我有点明白了……”他自言自语般嘟囔着。 列维站在他身后:“你明白什么了?” 莱尔德说:“列维,这一切真的很不对劲……” “还用你说,我现在每分每秒都这样想。”列维说。 莱尔德触摸了一下墓碑。墓碑上镶嵌着小小的照片,照片上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可能是塑料或者软胶之类的材质,照片的颜色仍然鲜亮,能够看清女孩生前的模样。 “我是1990年出生的,”莱尔德说,“虽然我不过生日,但年份还是能记住的。之前你给我看那些1985年的日历,我还觉得是你母亲有收集老物件的爱好,但是你看……这个女孩在1984年11月去世,她的墓碑还非常新,照片丝毫没有褪色。这里再也没有比她更晚去世的死者了。” 列维说:“这地方似乎停滞在1985年,对吧?” 莱尔德摇摇头:“年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曾经顺利地接受这些现象了。这才是最不合理的。正常情况下,人应该会首先注意到奇怪之处,然后慢慢接受,而不是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一切,然后才慢慢觉得不对劲。” 列维也对此心知肚明。他回忆起进入小镇的时候,杂货店的梅丽说治安官要找他,当时他下意识地产生了一个疑问:治安官怎么不打我的手机?但他没有问出这句话,把它闷在了心里。 没人阻止他开口,也没有什么危机情况强迫他保持沉默,他完全是自愿地吞下了这个很正常的疑问,并且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不再考虑它,让它沉淀下去。 现在想起来,当然是这些人根本没有手机,甚至不认识手机。比起关于年代的疑惑,更加令列维在意的是:是什么让他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让它变得非常不重要,让它像微风中的细小灰尘一样被人无视。 莱尔德说:“刚才我说的不对劲,指的不是时间和年代。而是……我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存在着,它在故意干涉我们,模糊我们的视野,误导我们的认知。不是我们自己看错了或者记错了什么,是有什么东西故意要这样的……” 他站起来,仍然一手抚在墓碑上:“所以我们才看不见墓园。或者,是那种东西不想让我们看见。我可以对钟表毫不留意,可以认为日历只是摆设,但是墓园……也许死亡是最重要的标尺。任何人看到墓碑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注意死者的生卒年月,并且下意识地和自己所在的年代对照。这些数字,就是最无法忽视的标尺。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它都会把你带回你真正属于的年代。” 列维点点头:“是的。它们就像镜子一样,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对照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2015年……莱尔德,我们应该在2015年。” “2015年5月份。”莱尔德说。 “松鼠镇。红栎疗养院。圣卡德市。”列维说。 说完之后,有那么大概一秒钟,他不太理解这三个词的意思,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它们。 接着,思维像电光一样飞速游走,在脑海中炸开一个又一个亮光。 列维继续回忆着:“2015年,5月23日,周六。我去调查未成年人失踪事件……松鼠镇。红栎疗养院。” 莱尔德跟着说:“5月24日,女孩过生日……是米莎,米莎过生日。我们调查过米莎的事情。但当时她没有失踪。圣卡德市。” “5月25日,周一,松鼠镇,凯茨家,浴室……”说到这,列维脑海中的电光忽然熄灭了。 他停下来,暗示自己冷静,在记忆中仔细地搜索着。 25日之后的事情非常难以回忆,他眼前似乎有一扇浓雾形成的巨墙,与天空同高,宽不见边际,即使他直接走入雾中,也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这时,莱尔德拉了拉列维的胳膊,列维回过神,问他怎么了。 莱尔德面向朝墓园入口:“你看。” 墓园入口是一扇双开的镂空雕花铁门,两侧门柱上是样式古典的街灯,此时灯泡一亮一灭。 在苍白色的灯光映照下,灭灯的一侧有个影子从门柱后探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列维朝那边走了几步。墓园外的灌木丛沙沙作响,显然有人藏在那,并且知道他正在靠近。 他继续大步走过去的同时,那人也再次探出了头。 列维认出了那张面孔。他想问莱尔德是否也认出了那个人。 当他转回身,看到莱尔德时,他却怔住了。 列维深呼吸了几下,对莱尔德喊:“你……过来一下。” 墓园内灯光不足,能差不多看清道路,但莱尔德看不见列维的表情。莱尔德本来也打算跟过去,他向前刚走两步,就听到列维非常明显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让他本能地停住了,列维催促道:“你退一步……不,一步就够了,别往后退了,好了……往我这边走过来,快点,过来。” 莱尔德都照做了,但感到莫名其妙。更走近一些之后,他很确定,列维虽然看着他,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想左右看看,脸刚轻转了一点点,列维突然对他吼:“不要回头!” 莱尔德吓得浑身一震。别人看着你,露出紧张的表情,还叫你别回头……这比自己亲眼看到什么东西还可怕。 “你看到什么了?”莱尔德确实没敢回头,“你给我描述一下……” 列维当然没有描述,而是一边催促他一边伸出手:“你过来,走过来就行。我们先离开这。别回头。” 莱尔德听话地往前走,边走边说:“其实我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般的恐怖画面吓不到我……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为什么不能回头?你简单说一下行不行?我相信你,我不回头,但是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啊……到底是什么?坟墓里爬出尸体了?还是那些哗啦啦乱响的树叶在我后面做什么?” 凭着对莱尔德的了解,列维默默判断:语速加快,话还特别多,这说明他非常恐惧……但列维不想给他描述他身后的情形。 莱尔德走近之后,列维一把拉住他,将他扯到身边,用手压在他的后颈上。 列维没有转身,而是面对着莱尔德,慢慢后退着行走,同时,他一手扣着莱尔德的脖子,防止他突然回头,一手抓着莱尔德的肩膀,让他跟紧自己。 “至于要这样吗?”莱尔德一向害怕肢体接触,这样的距离让他有些抗拒,但列维故意保持了分寸,所以他还可以接受。 列维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向墓园外面退,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莱尔德身后的事物。 莱尔德的视线越过列维的肩膀,也正好看着列维背后。刚才墓园外面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现在那人不再躲藏,直接从灌木丛后走出来,站在了灯光下。 是艾希莉。现在的她维持着人类的模样。 “你看……”莱尔德挣扎了一下,但列维力气很大,根本不让他动,“艾希莉,是艾希莉!” 列维说:“嗯。刚才我看出是她了。” “她在对我们招手!”莱尔德盯着墓园外。 “好的。那我们就过去吧。” “我都告诉你你身后的情形了,你就不能告诉我我身后有什么?” 列维斜眼看了他一下,目光相接,又迅速移开。“不能。” 两人都离开墓园大门之后,列维转了个身,走到了莱尔德身边。他不再盯着莱尔德身后,但仍然一手抓着莱尔德的后颈,一手抓着他的手臂。 这姿势就像在押送犯人一样,莱尔德继续抗议了几句,他越是抗议,列维反而抓得更用力,于是莱尔德不停承诺自己绝不回头,他再怎么承诺,列维也不肯放开手。 其实莱尔德不太敢回头。但如果列维真的松开手,他确实不能保证自己的好奇心会不会战胜恐惧感。 他们跟着艾希莉,渐渐远离了墓园,一路走到了辛朋镇平时最繁华的街区上。小镇的夜晚比较安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些店铺的霓虹招牌彻夜点亮着。 列维回头看了一眼,长出一口气,终于放开了莱尔德。 “现在我能回头了吗?”莱尔德摸了摸脖子。刚才的一路上,列维的手越来越冰凉,力气也时大时小。 “能了。”列维说。 在莱尔德回头去看的时候,列维盯着他的后颈。莱尔德的脖子上留下了五个泛白的清晰指印。 列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盯着莱尔德的脖子,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对比着指印和自己的手指。莱尔德并没有发现他这个小动作。 莱尔德又问:“刚才我后面到底有什么?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 列维放下手,看了莱尔德一会儿,说:“不能。” 莱尔德一手扶额:“你何必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列维说,“我说‘不能’的意思是,我不能,我无法……我没有办法形容出那是什么。” 莱尔德疑惑地看着他,列维摇摇头,没再说话。 他轻轻推了莱尔德一把,叫他不要停下,继续跟着不远处的艾希莉。 他俩向前走的时候,艾希莉的身影也随之继续移动。她一直远远走着,不时比划手势,让他们继续跟上,但自身又绝不离他们太近。 对列维来说,眼前的情势有些眼熟。 似乎就在不久前,他也曾经这样慢慢地跟着艾希莉,让她指引自己走入某个区域。 那时艾希好像还说了什么话……不,好像并不是艾希说的。艾希莉看上去根本不像人,甚至不像怪物,她静默且僵硬,更像是一具被人操控的皮囊…… “你不是艾希莉。”列维大声说。 艾希莉停下来,做了个“嘘”的手势。 看到她的动作,列维更加觉得她是个人偶之类的东西,因为她先抬高手臂,再缩到胸前,把手掌摆在下巴处,然后再一个个移动手指,最终摆出一指竖在嘴巴前面的姿势。 正常人做这动作时不是这样的,百岁老人的动作都比这流畅。 她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街道不断延伸,道路越走越狭窄。莱尔德突然揪住列维:“这路不对!” “怎么不对?”列维并没有停下脚步。 莱尔德把手机屏幕递到列维面前,指着上面标了字母的简陋线条:“你看,这是教堂后面的路,这是那条窄巷,这是商店街,有一个招牌最高的建筑,刚才我们经过它了,再接着是转角处的餐馆……你看!” 他用力点点屏幕,又朝周围比划着:“到那里为止,我们就应该转弯离开商店街了,那是一条丁字路口,道路面对一家大型超市。现在我们却一直一直在往前,根本没看见丁字口!我们在哪?这地方和地图的结构不一样了!” 列维看了看周围,两边都是排屋,看上去是毫无特色的小镇居民区,房子内部全都黑着灯,但门廊下的灯又全都亮着。 往远处看去,街道似乎升起了夜雾,单调的街景延伸入雾中,看不到尽头。 “你确定这图画得对吗?”列维问。 莱尔德还未回答,两人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有点疲惫的男声。 “和地图无关。” 两人一齐望向声音来源。 艾希莉站在原处,嘴巴张开到极限,形成一个黑洞洞的圆形。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夜雾从她身后渐渐蔓延过来,道路、树木和草地都被白雾吞没,周围能看清的建筑物越来越少。 当房子被遮蔽于雾中之后,门廊前的灯却保持着亮度,乳白色的无尽长路上,亮着一盏盏橘色的灯光。 男子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说得对,这不是辛朋镇该有的样子。这是一条很小的缝隙,是我好不容易才监测到的缝隙。” 声音很清晰,说话很顺畅,和艾希莉僵硬的动作并不匹配。这是一把陌生的声线,不是肖恩,不是杰里,也不是雷诺兹。 等等,他们又是谁来着? 列维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三个名字,接着他却陷入了困惑。 “你是谁?”列维问。 男子没有回答列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你们不属于这里,也知道你们在找什么——那个小女孩,米莎,我可以帮你们找到她。” 莱尔德迟疑地说:“呃,但现在连她妈妈也不见了……” “你先闭嘴!”声音粗暴地打断他,“我没有太多时间,你们好好听着!” 听起来,他喘了口气,艾希莉的身体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动作。 他继续说道:“你们找不到小孩的母亲了,我知道。她掉进裂缝里了,你们看不见她。小女孩也一样,她也被藏在很深的地方。如果你们要找她们,我可以教你们怎么做,首先,你们要先找到我……不是现在这个传话用的人偶,而是去找到真正的我。” “人偶?”莱尔德打量着艾希莉。 对方再次叫他闭嘴,语气比刚才还不耐烦,其中还隐含着一丝责怪……也许是因为莱尔德只追问“人偶”这个词,却不追问对方所说的“找到我”是怎么回事。 艾希莉维持着张开嘴的样子,抬起一只手,指着列维和莱尔德背后,他们走过来的方向。 “现在我教你们如何找我。首先,你们不要离开这个裂缝,这样可以避免被看见。你们往回走,用灯光指路,你们只能走有雾的地方,一直走回卡拉泽家。只要你们在雾中走回去,卡拉泽家就也会被雾气环绕,那个地方与别处不同,你们不仅仅能看到门廊前的灯,还能看到整座小山丘,以及山丘上的房子。然后你们进屋里去,去那个……去你们之前谁都没去过的地方,你们肯定会找到我的。” “没去过的地方?”列维问,“你是说家里,还是那座小山上?” “家里。”男子回答。 列维提问时,这男子并没有吼着让列维闭嘴,回答的语气也并不急躁。不知道是因为列维的疑问比较重要,还是因为他莫名地更尊重列维。 “家里,你们没去过的地方,记住。”男子把语速放慢了一些,“我无法直白地说出我的确切位置。虽然她没有禁止我说,但一旦我说了,就有可能引起她的注意……我们要瞒着她进行这一切……” “你说的‘她’是谁?”列维又问。 这时,远处的雾气变淡了,似乎有风在均匀地推动它。雾是从艾希莉背后的方向蔓延过来的,现在它从同样的方向开始消退。 男子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声音也变得更紧张:“记住!你们往回走,走印象中辛朋镇里正常的道路,你们好像有地图,那就照着地图走,对照着灯光走。一定要在雾中回去,在雾中找到我说的地方!不能离开雾气,如果你们离开,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如果要再找机会,就不知道多久之后才能找到了……因为小孩的母亲跌进别的裂缝,惊扰了她,她被分散了注意力,我这才有机会给你们传话的……” 莱尔德和列维看了一眼背后的路。在雾中根本看不见道路,但确实能看到灯光。 当他们再看向艾希莉时,她的嘴巴猛地闭住,身体平移着退向浓雾尽头,融入了雾和夜色的边缘。 TBC 82 列维和莱尔德没有商量太久。他们决定听信那个男子的声音,原路向后,返回他们更熟悉的“辛朋镇”里。 走了一会儿,白雾中的灯分布得不太规律了,颜色也不再统一。他们看到了摆在地上的酒吧灯箱,还有少数几个夜间也不熄灭的霓虹招牌。 莱尔德又在看着手机屏幕,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声。列维凑过去,莱尔德说:“我之前还疑惑这画的是什么呢……这是灯!” 说着,莱尔德用手指把图片放大。列维感到了一种不协调,随即他想到,这只手机的外观是纯粹的按键机,怎么竟然也能划动屏幕来操作……莱尔德带的电子设备都是什么怪东西? 比起现在的情况,对手机的好奇可以先放一放。所以列维没有多问,而是看着莱尔德所指的图片局部。 安吉拉的简易地图上有方块、打圈、小竖线等等,还经常在方块或三角所代表的“房屋”上打个对勾。并不是每个“房子”都有对勾,还有的地方没有对勾,而是画了两排折线,看着像是画技拙劣的装饰纹样,现在看起来,它们应该是一个个勾连在了一起。 对勾代表的是灯。单个对勾是门廊灯,那种涂得很重很用力的大对勾应该是商业招牌灯,还有连在一起的折线,那是整条马路上彻夜长明的街灯。 但它们只是房子外面的灯,并不包括其内部照明。如果一栋房子没有门廊灯,近处也没有路灯,它所代表的小方块旁边就不会有对勾。 “安吉拉也见过这个……”莱尔德感叹道,“她也进入过这种雾,看到过现在我们看的东西……我们看不见室内照明,只能看清外面的灯。” 列维记得安吉拉,但对此人相关的事件又有些印象混乱。他心中有个模糊的概念,似乎安吉拉是进入了某处,又脱离了它,最后成功回到了家中……但她到底脱离了什么呢? 列维边想着边说:“如果你觉得地图可信,我们就按照这个走吧。反正我们也根本看不见路。” 莱尔德说:“是啊。我们已经决定要相信那个奇怪的声音了,对吧?听他的话,避免走出白雾,回到你家去找没去过的地方……说实话,这让人发毛,但也让人很好奇。” 说完“好奇”这个词,莱尔德看了列维一眼。正巧,列维也正斜眼看他。 “不能。”列维说。 莱尔德气馁地塌了下肩膀:“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列维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时你背后确实有某种东西,你也确实不应该回头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们安全离开了那个区域。我不能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因为我无法描述它。” “但你看见了,”莱尔德说,“你不仅看见了,还能保持冷静,甚至能做出判断,让我不要回头,不要看……这说明你也没有被吓得很严重啊!你认为我不应该看,可你却一直看着它呢。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微妙?你可以看,我却不能,你可以对着它保持冷静,却没法形容它的样子?” 列维有点不耐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说了,我没法形容它!你是无法理解这个表达吗?” 其实他说了一半谎话。 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只有一半。 在墓园里,当他回过头,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当时,莱尔德说死者的生卒年月是生者的对照物,列维也因此而想起了今年的年份。他们还想起了松鼠镇,圣卡德市……然后,就在列维回头时,他看到一块大得不合常理的墓碑。 它凭空出现在莱尔德身后,融于墓园内形态各异的墓碑之中。当时列维对它的第一印象是“墓碑”,但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那并不是墓碑,它不是已知的任何东西。 列维可以形容出它的一些特征:巨大、平滑、可以反光、深色、颜色不定、形状不定、边缘角度不定。 他只能总结一些零碎的特征,却无法概括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他没法把这些特征汇总起来。 甚至,与其说那是某种“物体”,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视觉现象。 列维认为,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实体物品,而是一种“对照”……就像每个人经历的年份,与墓碑上静止的数字;就像扫墓者立足的地面,与棺椁旁压紧的土壤;就像沉睡着被降解的骨肉,与直立着俯视它的活物。 在那个令人想起墓碑的巨大“对照物”的表面上,列维看到了一种真正令他无法形容、无法概括的东西。它比“对照物”本身更诡异,列维连它的基本特征都说不出来。 不是因为太过恐惧而说不出口,而是找不到已知的、符合它的词汇。 当时,莱尔德在关注墓园门口的情况,他面对着列维,背对着“对照物”。 莱尔德没有看到它。它就像空间的一部分,既不是机械也不是生物,它不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带起气流。 而列维看到了两个莱尔德。一个面对着他,另一个在“对照物”上面,与正面的莱尔德背对背。 当莱尔德向前走的时候,“对照物”上面的背影也向反向移动。莱尔德的肩膀或脚步有任何细小动作,背影都会做出同步动作。 就像是镜子。当然了,“对照物”当然是某种意义上的镜子。 当莱尔德走向列维的时候,他的背影——或者说镜中投影,正在走向那个不明实体……那个列维无法描述出的东西。 现在列维回忆着它,只能想起三个能够描述出来的地方:第一,它有眼睛,第二,它有手,第三,它是活物。 除此之外,列维搜刮脑海中所有词汇,也找不到可以进一步形容它的方法。 它不与任何已知事物相似。而人无法形容彻底超出想象力的东西。 在刚刚看到它的时候,列维并没有立刻产生恐惧感。按照常理说,人面对未知的东西都会害怕,但他没有。 他一时琢磨不透原因,只能认为也许人的心理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接着,列维发现了真正令他恐惧的东西: 莱尔德走向列维。莱尔德的投影走向那个不明实体。 当列维朝着莱尔德迎上去一点的时候,不明实体与他们的距离也缩短了一些。 列维一边催促莱尔德,一边向他伸出手,对他说:“你过来,走过来就行。我们先离开这。别回头。” 不明实体的嘴巴们翕动着,用那些手接触着莱尔德的镜中投影。 它有嘴,它有手。它是活物。 列维非常坚决地要求莱尔德不能回头,甚至在莱尔德走过来之后,还一路上还从后面捏着他的脖子,防止他突然回头看。 列维自己也没有频繁回头看。他把目光从墓碑群上移开,抛开那些生卒年月,抛开对死者所在年代的想象,他拼命抛弃“对照”这个概念,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追踪艾希莉上面: 艾希莉又出现了,塞西去哪了,如何找到米莎,艾希莉要去哪,我们要去哪,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列维拼命向前方看。 终于,当他再回头的时候,“对照物”不见了。 那也许并不是某件物品的消失,而是某种视觉现象的终止。 列维搞不明白,也暂时不敢继续想。 回忆着这些,列维铁青着脸,越走越快。 莱尔德跟在后面,但其实负责对照地图引路的是莱尔德。这附近有个岔口,列维差点走错路,莱尔德追上去,及时拉住他。 莱尔德叹着气:“我真的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东西会让你没法形容它?哪怕说个大概的长宽高什么的……这总可以吧?” 列维不吭声。莱尔德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没别的办法。你这样太吓人了,我根本没法放心好好走路。” “你本来也不应该放心,”列维说,“想想艾希莉,想想那个奇怪的声音,看看这雾……我们谁都不应该放心。你就继续保持着害怕的状态吧,恐惧是人的自保手段,没坏处。” “那你就告诉我墓园里有什么,让我更恐惧一点。” “你还有完没完了?” 列维差一点就要大吼起来了。莱尔德没再接话,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语气。 他从中听出了焦虑,但这焦虑不是针对他的。人们为别人而恼怒的时候,和因为自己搞不明白一些事而急躁的时候,表现出的神态语气多少有些差别。 人们经常可以在小孩子身上见到这类焦躁——当小孩子急于说明自己的感受,又表达不清意思的时候。 也就是说,大概列维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明。 一个成年人,无法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这比刻意的隐瞒更叫人担忧。 “我们应该快到了,”于是莱尔德暂时换了个话题,“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 列维说:“那人说让我找他,我就试试看吧。” “他说他在家里,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你家还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让列维头脑发懵。如果有人突然这样问他,他第一反应肯定是“没有”。绝大多数人的家都只是一幢房子或一套公寓,而不是庄园和古堡,既然是从小长到大的家,怎么可能还有没去过的地方? 但列维不是很确定……就在不久前,他连回家的路都忘掉了。奇怪的是,他忘记了小镇里的路,却竟然可以从别的城市开车找到辛朋镇。 开的车子很陌生,回家的路很陌生,镇上居民也很陌生。尽管如此,他心里却深深根植着一个基本概念:这是我的家。 显然,这个基本概念是完全错误的。 列维把垂在眼睛旁边的卷发向后拢了拢——现在,是时候拔掉这个不该存在的概念了。 “在调查那座房子的时候,”列维再开口时,他对房子的称呼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变化,“我们确实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索过。” 莱尔德问:“有吗?我记得基本都看过了,那座房子占据的绿地多,但房屋内的面积并不大。” “储藏室。”列维说。 莱尔德对储藏室有印象。储藏室在木头楼梯下面,看起来空间并不大,墙体也只是很薄的板材,要在这藏住甚至囚禁住一个人,总觉得不太可能。 借助灯光的指引,卡拉泽家所在的那座小山已经出现在街道尽头了。 浓雾和杂乱的植物隐去了房子的痕迹,从远处只能看到小山丘的影子,此时它就像一头安静俯卧的巨兽,正在借助雾气隐去身形,时刻准备伏击那些毫无准备的猎物。 “雾变淡了,”莱尔德说,“在刚才那种浓度的雾里面,我们在这个距离应该连山都看不见。” 列维看了看周围,比较近的房子确实已经有了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下让他浑身一震。 “快走!”他拉着莱尔德,拔腿朝着卡拉泽家所在的小山跑去。 莱尔德一边跟着跑一边回过头,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为什么列维会作此反应了。 他们身后的雾气越来越淡薄,街道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街道远处的灯光开始熄灭,由远及近,一盏一盏地逐个熄灭。 列维和莱尔德飞奔扑向那座小山,已经踏上了通向房子的台阶。 旁逸斜出的植物沙沙作响,他们每踏出一步,都能看见雾气沿着脚踝在向后流逝。 浓雾尽头传来了沉重的气流声,像是风,又似乎不是。刚才的一路上的雾气都是凝滞的,空气中一丝微风都没有;现在这个雾气褪去的速度,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察觉到了不妥,于是开始驱散浓雾,一寸寸检查被雾覆盖的区域。 列维直接撞进了房门,幸好它依然没有上锁。室内果然也有雾气,而且雾气也在慢慢淡去。 列维没有多想,直接走向储藏室。 莱尔德四下环顾着,出于谨慎问:“你确定是这里吗?雾快散开了,那个人说必须在雾中找到他说的地方。” 列维拉住储藏室的门把,莱尔德听到清脆的“咔嚓”声。 “如果找错了,我们就没机会了。”虽然这么说,莱尔德还是跟了上去。他发现一只小金属锁掉在了列维脚下 白天的时候,莱尔德看见这枚锁了,只是没有过多留意它。锁头上直接插着钥匙,这说明储藏室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看着掉在地板上的锁,莱尔德震惊地发现,它并不是被钥匙打开的。钥匙的角度没有变化,是金属锁扣整个扭曲掉了,它从侧面断开,断口变得很薄,原本应该坚固的金属就像面团一样被捏开。 莱尔德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列维已经拉开了门。窗外呼呼的气流声非常近,从大门上方的玻璃窗望出去,漆黑的夜空已经再次出现了。 幸好,房子内的雾还未完全散去,但已经薄得像浴室残留的水汽。 列维回身抓住莱尔德的衣领,两人一起钻进储藏室,从内关上了门。 他俩都以为自己会瞬间踏入另一个空间,但是并没有。莱尔德的头碰到一根垂下来的绳子,他轻轻一拉,“咔哒”一声,头顶上的灯泡亮了。 储藏室内也飘着薄雾,关上门之后,这里算是屋中雾比较浓重的角落了。周围东西算不多,架子上有几个纸箱,一侧墙壁上挂着些园艺工具,列维和莱尔德原地转来转去,眼看着雾气慢慢从门缝溜走。 突然,莱尔德踏到了什么东西,为了确认,他又原地踏了几下。 列维也听出了端倪。莱尔德踩踏的地方,地板下面是空的。 两人蹲下来。地面整体贴着一层地板革,这东西比墙纸结实多了,并不容易揭开。 莱尔德望向挂了园艺工具的墙壁,想找个东西用用。这时,他身后传来几声脆响,再回过头,地板革已经被撕裂成了好几片,列维正在把它扒拉到一边去。 地板革下面露出了真正的地面,果不其然,地上有一扇嵌入式地板门。 门板是包着铁皮的木头,与地板齐平,上面没有任何锁具,四边直接被嵌入了水泥里面。看来当初留下它的人根本不想再打开它。 现在想打开它却不难。因为刚才碎掉的不止是地板革,连这扇门也被豁开了。 薄铁皮卷起了边,下面的木头碎得更厉害,已经有几块掉进了深处。 列维看了一眼门缝,确定雾气还未完全消失。他随手从墙上摘了个东西,把铁皮撬开更多。 看着这一幕,莱尔德想起刚才的那枚金属锁。它们……到底是怎么被破坏的? 列维一脸认真专注,没有丝毫惊讶。仿佛锁扣被捏烂只是正常现象,地板革瞬间撕裂也十分常见,厚木门和铁皮都自己碎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铁皮翻开足够让人通过的缝隙后,列维用一只脚踩踏残留的木块,把它们全都踢了下去。地板门完全暴露了出来,下面有一条通向更深处的木头楼梯。 列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示意莱尔德跟上。 莱尔德迅速扫视了一下储物架,抓起一只大号手电筒,谢天谢地它真的能亮。 木楼梯很陡,也很窄,两人无法并行,只能一前一后。列维走在前面,莱尔德在他身后打开手电,列维回过头,近距离的光亮让他下意识闭上眼,用手挡了一下。 莱尔德把手电筒移开后,列维再睁开眼,疑惑地看着莱尔德身后。 莱尔德立刻转身,把光照过去——地板门合上了。就像从未被破坏一样。 这一情景吓得莱尔德一身冷汗,他刚想走回去,列维拉住了他:“算了,反正我们都下来了,先去前面看看。” “万一我们回不去了呢?”莱尔德问。 “按住原定计划,我们现在本来就是要往下走的。下面也许还有更多危险,也许我们根本就上不来,所以现在根本没必要思考如何回去的问题。” “你真是冷静到令人害怕……”莱尔德感叹。 “谢谢夸奖。” 于是,两人继续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下走去。楼梯陡但不长,经过了一个折角平台,再下五个台阶,就又踏上了水平的地面,来到一段三英尺长的小通道面前。 通道尽头有一扇门,门外有插簧,倒是不难打开。列维开门的时候,莱尔德一直在背后不停提醒他小心,也许门后面聚集着大量丧尸或者异形什么的。 门内当然没有丧尸。里面是一间与外面客厅差不多大的房间,地面和墙壁是石砖砌成,墙上有灯,但已经不亮了。 房间一侧摆着一套桌椅,款式十分眼熟。列维很快想起来,他在楼上也见过这样的桌椅,伊莲娜的卧室和另一间卧室里都有这样的桌子,当时他还觉得,这些家具一定都是同批购买的同款,看来他妈妈非常不浪漫,家具好用就行,根本不追求什么情调。 桌子抽屉里什么都没有,桌面上只留下了一盏台灯。台灯的电线通向墙壁,插头躺在地上,旁边的墙上有电源。列维试着把插头插上,灯仍然打不开,看来这里曾经有电,现在已经断掉了。 莱尔德拿手电筒到处照,很快就又看到了两扇门,一扇位于书桌同侧的墙上,另一扇在旁边的角落,非常窄,更像是单侧的衣柜门。 两人先去“衣柜门”那边看了看,门内竟是盥洗室。马桶和洗手池都十分简易,没有镜子,洗手池上躺着一只干瘪的牙膏,没有牙刷。 看起来,这个区域可能曾经是个隐蔽的地下书房,后来又被废弃掉了。从整个区域的大小、深度来看,它肯定是卡拉泽家那座小山丘的一部分。小山的内部应该是空的,卡拉泽家不仅仅包括地上的部分。 列维捏起牙膏看的时候,背后响起轻轻的“哗啦”一声。有点像是重量较轻的金属互相撞击……是锁链之类物品晃动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下,退出盥洗室。莱尔德的手电筒照向另一扇门。 他俩刚走到门前,门内就传出一个虚弱但怒意十足的声音:“愣着干什么!咳……过来!给我过来!” 声音非常耳熟。这就是艾希莉体内的那个男声,正是他让他们在雾中走回卡拉泽家。 列维拉开了门。这扇门也没有锁。 莱尔德用手电照进去,里面的人发出一声咒骂。莱尔德以为是光线太强,晃痛了那人的眼睛,于是立刻把光束移开,谁知那人又喊道:“废物!别动!照过来!照过来!照着我!看着我!” 莱尔德撇撇嘴,又把光束对准了正对面。 “天哪……”看清之后,他拿着手电筒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 “这什么玩意……”列维也不禁感叹。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布满了数不清的锁链与绳索。它们形态各异,粗细不同,有手腕那么宽的粗糙缆绳,有光滑的纤细的丝,有反着冷光的锋利钢线,还有环环相扣的锁链。有些锁链相交接的地方挂着复杂的金属锁,甚至有几股铁丝还冒着细细的电流。 它们就像是从墙壁里生长出来的一样,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伸出来,集中到房间中心的一个人身上。 它们不是缠绕着那个人,而是从他的身体各处刺进去、再穿出来,在他身上交织出了无数个洞穿的伤口。 那个人维持着跪姿,低着头,弯着腰,头几乎要垂到地板上,双手却向身后伸出,胳膊反扭成不可能的角度。包括他的手掌和手臂在内,他全身都被各种锁链和绳索交织穿过,被固定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改变姿势。 “列维·卡拉泽,你过来。”那个人仍然低着头,声音听起来稳定了很多,“另一个人不要动。站在门口即可,一步也不要进来。” TBC 83 列维和莱尔德谁都没动,仍然站在门口。 “你认识我?”列维问屋里的人。 那人吃吃笑了几声,说:“也不算认识……只是知道你而已。” 列维又问:“你是谁?” 伴随着铁链的晃动声,那人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脖子上交叉着两条铁链,穿出四个血洞,但头部并没有被任何东西穿过。 他眯着眼睛,迎着手电筒的光。列维发现这张脸有点眼熟,思考片刻之后,他想起了书房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比眼前这个人年轻一点点,他和伊莲娜并肩而立,在这幢房子前合影。 随着此人抬起头,列维发现他的脖子下面有个细小的金属物动了动。那是一条发黑的项链,下面挂着六芒星和希伯来字母组成的吊坠。 “丹尼尔……”列维轻声说。 听到这个名字,莱尔德使劲打量那人的面孔,又看看列维:“天哪,那是你父亲!你们长得可不太像……” 列维皱眉:“之前我说过了,丹尼尔不是我父亲。” 听他这么说,房间中的男人又笑了笑。即使是轻微的笑声,也会带着他身上无数绳索与铁链叮当作响。想必这会带给他严重的疼痛,所以他马上又咬着牙低下了头。 “确实,”名叫丹尼尔的人说,“我当然不是你父亲。伊莲娜是我的姐姐。” “但别人都以为你们是夫妻。”列维说。 说完之后,他又暗自有些疑惑:我在说什么?“别人”是谁?我是从哪儿听到别人说什么的? 列维一时间回忆不起这些,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他只能想起伊莲娜,却对丹尼尔完全陌生,从前他在某处听别人提到卡拉泽家的时候,大家说的都是“卡拉泽夫妇”。 丹尼尔说:“当年搬来的时候,我们的对外身份是夫妻。信使给我们准备的身份就是这样。” 列维皱了一下眉。信使。 信使。导师。 他看了一眼莱尔德。这些词似乎不应该让莱尔德听到。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认为不应该让莱尔德听到。 莱尔德果然立刻对此做出反应:“什么信使?你们到底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身份?” 不知怎么,丹尼尔又突然暴怒起来:“问够了没有!刚才我就说了,列维,过来,你,留在原地。你们是聋子还是瘸子?!将来会有时间让你聊个痛快的!现在别他妈废话了!远远看着我这幅不堪的样子很有趣吗?” 他边大喊边浑身发抖,看来他宁可承受锁链晃动时的痛苦,也要保留随时发怒的权利。 “你是叫他过去,对我吼又有什么用……”莱尔德嘟囔着。当然他并不生气,因为丹尼尔看起来实在太惨了,惨到让人可以忽视他的说话态度。 列维仍然没有走进去,而是问:“为什么需要我过去?你是需要我帮助你吗?” “是,显而易见。”丹尼尔说话的时候,每一声锁链的晃动都在证明他需要帮助。 列维说:“我在意的是,为什么莱尔德必须留在原地。如果他跟我一起进去会怎么样?” 丹尼尔发出像咳嗽一样的笑声,垂着头说:“他……会变得和我一样。如果你们愿意,尽可以让他试试。而你……你不需要害怕,你和他……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到。我挣脱不了这些,但只要你愿意帮我,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我应该相信你吗?”列维抱臂站在门口,仍然没有动。 丹尼尔说:“你之前已经相信了我,所以现在你才会站在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颈间那枚发黑的镂空吊坠在不断轻轻晃动。列维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也触摸到自己的脖子与锁骨交界之处。 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制品,项链上挂着吊坠,吊坠是钥匙形状。钥匙的圆形部分刻着一些东西,六芒星,衔尾蛇,字母……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里,同时死死盯着丹尼尔颈间的镂空六芒星。 “好的,我明白。”列维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 他对莱尔德说:“我过去看看,你别跟过来,谨慎一点没坏处。” 莱尔德拉住他:“等等!呃……我确实不敢进去,但是你怎么知道你进去就没事?也许这里设了陷阱什么的……” 莱尔德的担心不无道理,而且列维也同样对这一切心存警惕,不然他早就迈步靠近丹尼尔了。 但现在……好像确实不需要担心。列维心底浮起一种强烈且直白的感受:他完全可以安全地靠近丹尼尔,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伤害到他。 他的目光盯住其中一条锁链,沿着它慢慢游移。凝滞的空气与他的目光化为一体,从门前到室内,从钢线切割出的几何形状,到每一节锁链间的空隙…… 他迈步走进室内,直接穿过了横在眼前的一条绳索。 站在门前的莱尔德用力眨了眨眼,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列维直接穿过了所有障碍物,金属锁链没有因为他的脚步而发出声音,锋利的钢线也没能伤及他分毫,这些东西在丹尼尔身上钻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列维身上却变成了立体投影般的假象。 但它们并不是假的,它们也对列维也产生了反应,虽然滞后了几秒。 首先是他穿过的第一条绳子,从他碰到的地方开始,绳子上面出现了类似被焚烧的痕迹,没有明火和烟,也没有声音,绳子在隐形的火焰中被点燃了一小块,然后变得焦黑、断裂,焚烧的痕迹渐渐扩散,直到整条嵌入墙壁的绳子都被烧成了粉末,落在地面上。 锁链、钢索和钢线也一样,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金属,但也会像绳子一样被焚烧。 十几秒内,地板上积出了一层明显的灰烬,列维从灰烬上踏过去的时候,却留不下任何脚印。 无形的火焰向丹尼尔蔓延。嵌入他体内的链条和钢线都在剧烈抖动,在这不堪想象的惨烈折磨中,他浑身抽搐着仰起头,发出扭曲嘶哑的哀鸣。 最后,那些东西也都变成了粉末,穿过他身上的一个个洞穿伤口,随着血液流淌出来,和地面上的灰尘搅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泞。 丹尼尔的声音哽住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安静了一会儿,慢慢蜷缩起来,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旁边列维的鞋子。 列维皱了皱眉,只是探究地低头看着他,并没有任何打算伸手搀扶的意思。 莱尔德在门边忍不住提醒:“呃,他可能是想站起来……” 列维回头看他:“不,他现在不能站起来。” 这是个陈述句,列维的语气非常冷静,似乎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 莱尔德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刚想再问,忽然觉得整个视野有点晃动。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头晕,于是赶紧扶住了门框,然后他发现并非如此,这不是头晕,更像是发生了地震。 晃动在半秒之内变得更加剧烈,莱尔德盯着列维的背影,那背影在视野内来回移动,幅度之大犹如海浪上的小舟,莱尔德的目光几乎跟不上它。 在这异常的晃动中,莱尔德很快又意识到:这不是地震,也不是眩晕。 他站立着,意识清楚,记忆连贯,没有摔倒,甚至不需要刻意保持平衡。视野内整个房间支离破碎,地板倾覆,门扉扭曲,墙壁反复折叠成不可能的角度,再展开为圆或塌缩成点,但土石没有崩裂,灰尘没有被扬起。 莱尔德好几次看到天花板吞没自己,下一瞬间它又折叠成极小的颗粒,有时候列维的背影被颠簸到视力能看到的最远处,一回神他又明明在自己前面两步远的地方。 一个平面物体突然迎面而来,莱尔德下意识地闪避,闭上眼,举起一只手来保护自己。 脚下一直踏着非常稳固的地面,身体却被旋转了无数次……再睁开眼时,莱尔德坐在桌前,双手放在一本厚重的古书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跳非常急促,花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他盯着眼前的书本看了很久,不明白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在看的又是什么。 书本是羊皮纸捆扎成的手抄册,上面书写了两种文字,一种类似拉丁文,另一种像是来自更古老的年代。莱尔德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慢慢抬起头,书桌上堆满了各种纸张书本……这画面让他忽然一阵恶心,是那种不需思考的、条件反射的恶心。可是“书本”为什么会让人恶心?他一时想不通其中原因。 书桌面对着墙,墙上也贴满了各种纸张,有便签,有标注了各种杂七杂八元素的地图,还有不少是几何图形和数学算式。 莱尔德伸手触摸到一张便签,把它取下来,对照着书本上的某处细细查看。 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懂,我为什么要看它? 心中升起这样的疑惑时,莱尔德才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我,我不应该在这里。 既然看不懂算式和古文字,他就改为看着自己的手。 这不是我。 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加快了。 这不是我的手。 他试着左右看了看。他能控制这具身体,能站起来。 他急切地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转过身之后,他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还在卡拉泽家,这地方是一层的那间书房。现在的书房比他见过的模样更凌乱一点,东西更多一些,但大致的布置差不多。 他推门而出,走到客厅和厨房之间的走廊上。 现在室外是黑夜,也不知道几点了,房子里灯火通明,每个房间都开着灯,除了顶灯,连台灯和地灯也一个不落,甚至有些角落还点了蜡烛作为补充。 他深感疑惑之时,外面传来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他问也没问就打开了门。门外是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她抬眼瞟了他一下,侧身溜进了门里,主动反手关上门。 莱尔德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女人平静地看着他:“我没有向学会报告任何事。” 莱尔德听到自己沙哑的说:“做得好。” 说完,他楞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明明可以控制自己的动作……那刚才说话的人又是谁? “你喂过它吗?”女人问。 喂它?喂什么东西?莱尔德茫然地看着她。 女人叹着气摇头:“你看上去真糟糕……你能听清我说的话吗?能?好的。昨天我不是留下了东西,还告诉你怎么冲泡了吗?你喂过它吗?” 莱尔德仍然一言不发。他想直接问“喂什么东西”,但话还未出口时,他又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他在辛朋镇里见过一个叫乔尼的人,他一直在发寻人启事,启事上的照片就是这个女人。玛丽·奥德曼,六十六岁。在1985年的时候应该是六十六岁。 奥德曼摇着头,独自上楼去了。莱尔德愣在原地。 过了没到一分钟,奥德曼又叹着气回来了,她走进厨房去,背对着莱尔德忙忙碌碌,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莱尔德终于调整好了情绪,走到厨房门边:“奥德曼……” 刚叫出她的姓氏,莱尔德在心里拼命地反复确认:这就是我在说话,没错,是我想说话才说的!我刚才确实想这样说…… 他陷入一种诡异的混乱,竟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控制身体。 他的视野以这具身体为起点,他的“第一人称”就落在现在的角度里,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 灶上点着小火,奥德曼似乎在加热什么东西。奥德曼回头看着他。 等了好久,发现他愣在那不继续说话,奥德曼才说:“我看不出任何异常。真的。” “它,”莱尔德问,“它是什么?” 听到这句疑问,奥德曼的眉间闪过一丝忧虑。从进门以后算起,她说话时的表情一直都很微小,也不知是有特殊原因,还是她这个人性格就是如此。 奥德曼向灶具转过身,继续忙手上的事情,背对着莱尔德。 她思虑了一两分钟,才缓缓开口:“通常来说,我们会遵从导师的意见,一切都应该以导师的意见为准。但如果要问我的想法,我会说‘他’,而不是‘它’。因为……”她又重复了一下那句话,“我看不出任何异常。” 莱尔德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楼上的婴儿?你说的是那个婴儿吗?” 奥德曼回过神,表情怪异地看着他。两人又这样沉默了好久,奥德曼准备好了奶瓶,打算上楼去。 路过莱尔德身边时,她停顿了一下,又转回身:“你要再上来看一眼吗?” “什么?”莱尔德一阵惊慌。也不知道为什么,奥德曼的提议带给他极大的恐惧。 奥德曼说:“你想再来看一眼吗?如果你仍然坚持……那么我就不再照顾这个孩子了。丹尼尔,其实你并不确定,对吗?” 丹尼尔? 见面前的人静默不语,奥德曼接着说:“作为信使,我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但……自从你与我作出决定,决定不上报伊莲娜的事开始,我们都已经不是合格的导师或信使了。依我看,现在你并不能确定这到底是某种异常现象,还是你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你姐姐在家丢下了一个孩子而已。我知道,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与导师们的研究有关……但毕竟复杂的是研究,而不是孩子。” “呃,奥德曼女士,”莱尔德缓缓摇着头,“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我不是丹尼尔……” 奥德曼开始走上楼梯。她好像根本没听见莱尔德刚才那句话,也可能是她听见了,却故意无视了它。 走到拐角处时,她回头望下来,目光中有一种微妙的怜悯,像是年长者在疼惜年轻人,也像是看多了这人身上的太多疯狂,如今已经见怪不怪。 莱尔德想了想,最终还是拖着脚步,慢慢地跟了上去。 上到二层,他走向那间有双人床和婴儿床的卧室。莱尔德跟着列维来过这里,他还记得房子各处的构造。 二层的所有灯也都开着。莱尔德走上楼梯后,能看到奥德曼的背影。她在伊莲娜的房间里,弯着腰,哼着安抚的鼻音,正在从双人床旁的婴儿床里拿起什么东西。 不,那不是任何“东西”,显而易见,那肯定是一个婴儿。莱尔德已经听见了婴儿吭吭哧哧的声音。 那会是小时候列维吗?婴孩时代的列维·卡拉泽?那个刻薄冷酷、不尊重人、容易迷路、缺乏同情心的男人……现在还是一个软绵绵的小天使? 站在走廊里,莱尔德还忍不住为这个想法发笑。 他想象出来的画面是:一个穿着天蓝色连体裤的婴儿,脸蛋是成年列维的长相,小手上抓着一只汉堡包……婴儿抿着嘴,正在努力把里面的肉饼单独叼出来,还维持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这个滑稽的画面出现之后,莱尔德之前满心的疑惑几乎要被驱散了。 他仍然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些需要慢慢观察。现在他只是想着:我可以先去看一眼那个婴儿,如果我真的在用丹尼尔的眼睛看这一切,那么丹尼尔也会去看的。 丹尼尔和伊莲娜是姐弟,又因为不明原因伪装成了夫妇,丹尼尔是列维真正的舅舅、假冒的父亲,无论是哪个身份,他都会去看看婴儿的。 莱尔德唯一不明白的是,从奥德曼的态度里,他感觉到丹尼尔十分排斥这个婴儿。说排斥都不准确,那几乎是恐惧与憎恶。 他走到了卧室门前。屋里只有奥德曼,以及奥德曼臂弯中的襁褓。 看来伊莲娜不在家里。她的双人床十分平整,平整到显得寒冷的地步,简直像很久都没有人睡过。 奥德曼听见动静,转过了身。她一手拿着奶瓶,正在给怀抱里的东西喂食。 怀抱里的东西。 看到它的一瞬间,莱尔德心中并没有浮现出“婴儿”这个词语。 接着,他完全明白了丹尼尔的恐惧和憎恶从何而来。 丹尼尔·卡拉泽后退了几步,跑回一层,面带痛苦地来回踱步。 奥德曼抱着“婴儿”在楼梯上看他。他没有回头,而是冲出家门,连滚带爬地离开小山丘,冲向夜幕中的街道。 同一条街上,有零星几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很快又黑了下去。 莱尔德根本来不及思考。 他来不及思考自己看见了什么,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会作此反应,也来不及思考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他只想快点远离那个东西,快点把它的形象从眼底抹去。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撕开头颅,把记忆了那一幕的区域从脑子上挖出去。 他一直奔跑到几乎无法呼吸,终于腿一软,跌倒在路边。 他在地上趴了好久,几次想起身都没能成功。终于喘匀了气之后,他半跪半趴着,望向前面的大路。 这条路尽头是一幢低层公寓,公寓门口的灯光映照出了四个人影。他们的声音很年轻,正在寂静的夜晚里大声说笑着,好像正说到要去什么地方玩乐。 公寓三层的一扇窗户里亮着灯,灯光中依稀有个女人站在那,看着街上的四个青年。 公寓前光照充足,但前面的路上灯火比较昏暗。丹尼尔能看到那四人,但他们大概看不清趴在地上的丹尼尔。 四人走到街道中段,距丹尼尔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停下了脚步,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莱尔德稍一晃神,他们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了。 莱尔德忽然想起来了那本刊物。 《奥秘与记忆》1989年10月刊,深度分析了辛朋镇人员失踪的未解之谜。 1985年3月,先是捕鼠员在隧道中失踪,然后是四个夜间外出的青年凭空消失,事发时,其中一人的母亲站在窗前,直接目击了他们消失的瞬间…… 一阵冷冽的夜风拂过。莱尔德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正是1985年3月的夜晚。 TBC 84 1985年3月的一天,丹尼尔在辛朋镇外的废弃隧道里画了一张很古老的图形。 图形的原型来自纳加尔泥板,上面较为精细的几何图形是泛神秘学时期被破译还原出来的。 完成图形之后,丹尼尔在对应位置加入了关于辛朋镇的大量参数,包括但不限于海拔、经纬数字、实时人口等等,甚至还有实时人口的年龄,年龄精确到了分秒,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关于这条隧道、这座山脉的数字。前往隧道之前,丹尼尔已经连夜整理好了它们,并且反复验算过。 接下来,他要在还原泥板图形的基础上,结合已有的所有数据,逆向使用1822年首批导师留下的算式阵。 ================ 1822年夏天,学会刚正式成立不久,一位平时并不出众的导师完成了可破除盲点的算式阵。不幸的是,当时的所有参与者均葬身海底,写在船甲板上的算式阵也遭到了海水的无情破坏,变得残缺不全。 1980年,丹尼尔与伊莲娜共同的老师因病去世,同年,他们姐弟接手了老师的研究,继续还原1822年算式阵。 在学会里,很多年长的导师都认为伊莲娜是难得的天才,她不仅有聪明的头脑,更有着罕见的敏锐天赋。不过伊莲娜并不在意这些赞誉,她厌恶群组式研究,更喜欢离群索居。她身边的助手只有弟弟丹尼尔,生活圈附近只有一位信使随时待命。 伊莲娜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仅仅花了两年时间,就还原出了1822年算式阵。然后,在弟弟兼助手的见证下,她亲自“试用”了它。 她破除了盲点,走入了高层视野,也就是俗称的“不协之门”。 疑似走入“不协之门”的人有很多,但那些情况更像是“门”选择了人,而不是人主动抓住了“门”。 有记载以来,除了1822年的导师以外,伊莲娜是第一个主动破除盲点的人。 伊莲娜在1982年的实验是秘密进行的,外界对她的行动毫不知情,连学会都以为她只是在继续闭门研究。 知道实情的只有丹尼尔与一名信使。 丹尼尔不仅是伊莲娜的弟弟,更是她最得力的助手。比起学会,他更忠诚于姐姐。至少在1982年的时候是这样。 至于那名服务于卡拉泽家的信使……用伊莲娜的话来说:玛丽·奥德曼为学会服务了半辈子,但自从她回到故乡辛朋镇,她就陷入了对世俗的眷恋之中,奥德曼早就对学会不忠诚了,只要她可以留在辛朋镇,可以保住她那些珍贵的日常人际关系,她会愿意做任何事,也会愿意帮别人隐瞒任何事。 无论是学会,还是辛朋镇的居民,谁都不知道伊莲娜已经消失了。对辛朋镇的居民们来说,卡拉泽家的房子是一座空置了很久的老屋,位置有些偏僻,还自带一些不详的怪谈,然后一对孤僻的外来“夫妇”搬了进去,他们脾气古怪,基本不与本地人交往……这座偏远小镇本本来就比较封闭,既然这些外乡人态度冷淡,人们就更不会去主动关心他们了。 在伊莲娜开始使用算式阵之前,丹尼尔询问过姐姐,为什么要隐瞒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及时通知学会。这个研究不会带来任何世俗的功利,也不会有人来抢什么功劳,因为这么做根本没意义。 伊莲娜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伊莲娜的身形消失之后,丹尼尔并没有闲着,他继续钻研泥板图形和算式阵,希望能有新的发现。 一开始的时候,丹尼尔对姐姐怀有信心,认为她一定会带着罕见的知识归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丹尼尔开始动摇了。 他担心伊莲娜犯了错误,也许她太自大了,也许她根本没有能力控制盲点…… 过去也曾经有人离开过“不协之门”。其中学会内部人员并不多,更多的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疑似记载。 无论他们的经历是不是真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回来之后,他们都失去了正常神志,无法对曾见过的东西给出清晰结论。轻者整日被疯狂折磨,重者甚至变成了毫无自理能力的废物。 丹尼尔很担心姐姐也会变成这样。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变成这样的机会,她会永远无法回到低层视野。 怀着这样的焦虑,丹尼尔整日沉浸在研究中,过了一段废寝忘食的日子。 在先人与姐姐留下的研究基础上,他独自研究出了算式阵的逆向使用法:把已被破除的盲点进行过滤,让它在观察者的感知中重新“盲化”……也可以说是过滤掉观察者的知觉,让已被目睹到的“门”从他们的感知中消失。 只可惜,丹尼尔暂时无法验证这个研究成果,他没法做实验。 他始终做不到主动破除盲点。也许这是因为他的天资始终不如和姐姐。可是,如果不先进行破除,就没法在这基础上逆向过滤,于是,他的研究只好长期处于理论阶段。 其实,丹尼尔自己很清楚,即使他能做到,他也不想那样做。 他没有伊莲娜那种勇气……彻底背离熟悉的一切,去注视比深海和宇宙还要未知的空间。 直到那一天。1985年2月的一天。 丹尼尔趴在书桌上小憩,忽然,一声震耳的咆哮声将他惊醒。 他起身面对熟悉的房子,看到的却是令人恐惧到无法形容的东西。 他的视野开始闪烁,周围事物变成了被切割的影片,影片中每两帧之间都被加入了令人憎恶、令人崩溃的恐怖之物。 影片高速地播放着,在眼睛里,在耳朵里,在触觉和嗅觉里……他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这些都是幻觉,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只看着“正常”的画面…… 视觉会欺骗大脑,大脑又会欺骗灵魂。当“正常”的画面残留在眼睛里,与下一个“正常”画面相连接时,插在两帧之间的“不正常”之物,就好像真的不复存在了似的。 于是,渐渐地,丹尼尔眼睛里的画面稳定下来了。 他不知到底哪边才是错觉。那些令他尖叫的东西,是他的噩梦吗?是幻觉吗?或者,现在眼前这幢一切正常的房子才是幻觉? 思考这些的时候,令人不适的画面又一次侵袭了过来。 他好像看见了姐姐的身影,又好像看到狰狞的恶灵在家中穿梭,建筑物里的木头在吱呀作响,不知名的生物抓挠着外墙,有人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同时又有野兽在远处不断咆哮…… 丹尼尔挣扎着跌入地下室,那里是他和姐姐共用的实验场所。他从书柜抽屉里找到一瓶药片,来不及倒水,直接吞了一片下去。 惊惧感渐渐消失了。丹尼尔开始懊悔。药不是这样用的,不是让人在日常生活中安抚心神用的。 他还不知道那阵幻觉与惊恐的起因,如果只是精神问题导致的,那么他吃这种药来对抗症状可就大错特错了,这无异于为清理污物而把手伸进强酸。 彻底平静下来之后,丹尼尔慢慢走出地下室。 站在客厅里,他听到楼上传来了婴儿啼哭的声音。 对他来说,这是一切的开始。 之后,他联络了信使玛丽·奥德曼。奥德曼认为这婴儿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丹尼尔却从它身上看到了无法形容的恐怖。他很想再吃几片药,最终他还是没敢这么做。那种药很有用,但也很危险,学会的培训里无数次强调过,不能短时间内大量服用,也不能几天连续服用。 丹尼尔已经吃过一次药了,按说他应该保持平静,但他还是会看到令人憎恶的东西。 他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自己胡乱服药,产生了严重的精神损害,还是真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天晚上,丹尼尔冲出房门,希望夜风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然后,他看到了盲点。它在一瞬间吞噬了四个人,他们的身影在街道上凭空消失。 发生这一幕的前不久,刚刚有一个捕鼠员在镇外的隧道里失踪,这听起来属于偶发事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 丹尼尔也去过那条隧道,它是禁酒令时期留下的,原本已经被封闭。不久前,丹尼尔曾偷偷进入隧道,在里面留下了一个不完整的逆向算式阵。那时他的研究还没有成功。 也许这一行为反而导致了捕鼠员的迷失。逆向算式阵可以过滤人的感知,而它的半成品可能反而会引导人去注意到某种东西。 可即使如此,它也不至于累及整个小镇。 当看到街上的四个人凭空消失时,丹尼尔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 半成品算式阵只能算是一道小小的蛀洞。借助这枚小蛀洞,某种更加巨大的灾难开始探出爪牙。 丹尼尔的预感没有错。接下来,辛朋镇变成了巨大的迷宫,每天都有人被看不见的东西吞噬。 根据丹尼尔的测算,辛朋镇已经千疮百孔,到处都是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盲点。 丹尼尔像个疯子一样在镇里到处游荡,一旦测算出异常波动,就赶紧在附近画下逆向算式阵。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些油漆或粉笔留下的符文很难理解,它们令人联想起邪恶教派的巫术。这时的小镇已经有大半居民失踪,人们陷入了混乱和绝望,根本无暇关注这些多出来的涂鸦。 对丹尼尔来说,做这种挽回工作并不容易。他像个幽灵一样徘徊在镇上,经常整天滴水未进,身体日渐衰弱……令他不安的是,他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婴儿啼哭的声音。 无论他在家中还是在街上,无论他清醒还是昏沉。当他疲劳得打起瞌睡时,啼哭声会突然化作恐怖的咆哮,震得他一阵心悸。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回家中,去面对那个他至今不能理解的噩梦。 他先去了地下室,把所有可能涉密的物品都妥善藏好,在门上施展了逆向算式阵——这东西可以过滤感知,不仅可以让人忽视“门”,还能令人忽视现实中存在的物体。 他不希望有无关人员搜查这间地下室。其实他本来想在房子里浇上汽油,一把火将研究物品烧掉……但他始终也不舍得这么做。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转轮手枪,慢慢走上楼梯。 婴儿不哭了,但还在发出声音,它还活着。最近连奥德曼都不来照顾它了,真不知道它为什么还能活这么久。 丹尼尔已经疲惫到近乎濒死。推开姐姐的房门时,他慢慢睁大眼睛,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姐姐伊莲娜站在卧室里。 她从婴儿床上抱起了那个东西。她的姿势不像是抱孩子,更像是捧着某种神圣的物品。 丹尼尔和姐姐参加过观摩纳加尔泥板原件的仪式,那时候他们的老师身穿祭典服装,戴着白手套,捧着泥板的碎片……此时伊莲娜的神态和姿势与当年的老师非常相似。 婴儿的哭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絮语。 它们似乎来自年龄不同的人类,又全都像是姐姐的声音……是伊莲娜婴儿时代的咿呀声,幼童时代的稚嫩歌谣,少女年龄的甜美嗓音,成年后温柔沉稳的细语……甚至还有衰弱老妇的声音,以及枯骨摩擦的涩响……那是伊莲娜尚未经历的年纪,但此时它们全都出现在了一起,一起对着丹尼尔讲述她的所知、所感。 声音围堵住了丹尼尔身边的所有空气,硬生生侵入他身体的每个缝隙,从毛孔游进肌肉和骨头,一路钻进他的灵魂。 终于,他听懂了姐姐说的话。他的感觉没有错,他没有发疯。那确实不是婴儿。 “你成功了?你成功了……”丹尼尔丹尼尔双手抱头,跌倒在地板上。 伊莲娜没有回答。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丹尼尔的脑袋,丹尼尔在地板上挪动身体,畏惧地向后退缩。 丹尼尔缓缓摇着头:“但……这应该不是我们原本期待的东西吧……不是的吧?”他挣扎着抬起头,“我们……不应该擅自混淆界限……” 伊莲娜面如冰霜,嘴唇没有动,但丹尼尔能够感觉到她的回应: 失望,愤怒,厌烦——你与学会的其他人一样软弱,而整个学会又如世俗一样畏首畏尾。 伊莲娜很美,她的笑容也透着一股坦诚明媚,现在她怀抱着襁褓,身穿浅色的简单连衣裙,室内的灯光镀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中。 丹尼尔颤抖着抬起双手,扣下了手枪扳机。 震耳的枪声暂时遮蔽了无处不在的絮语。丹尼尔意外地发现,自己反而能听见别的声音了。 他听见了一点来自现实的声音……是玛丽·奥德曼,她大叫着“住手”,冲进了房间。 进来之后,奥德曼的脚步突然停顿住,然后惨叫着跌倒在地。 她比丹尼尔的反应还要剧烈,丹尼尔尚且保持着思考能力,奥德曼却在一瞬间陷入了疯狂。 她的尖叫声让丹尼尔更清醒了一些。丹尼尔意识到,奥德曼是听到枪声后冲进来的,在进来之前,她大概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进来的时候是毫不犹豫的,走到伊莲娜与丹尼尔之间时,她却突然崩溃跌倒……也许她本想扑过去保护伊莲娜母子,但就在走向他们的时候,她看见了母亲与婴孩之外的形象。 奥德曼一路缩到墙角,距离丹尼尔不远。她手双捂着脸,从指缝里向外看,与丹尼尔目光相接后,她开始大叫着“杀了他们”、“开枪”、“快点开枪”…… 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在照顾“婴儿”,一直看不见别的东西。而现在,她甚至无法直视眼前的“母子”。 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怎样的画面,是不是比丹尼尔眼中的世界更加恐怖。 但是丹尼尔没有继续开枪,他忽然有了别的想法。他直接把转轮手枪抛给了奥德曼。 果然,失去理智的奥德曼直接对面前的伊莲娜和“婴儿”扣动扳机。 奥德曼是个六十六岁的妇人,根本没有练习过如何射击,丹尼尔并不期望她能打中什么,也并不害怕被她误伤。 姐姐的声音仍然无处不在,它们就像有实体的利器和鞭子一样,正一刻不停地钻进丹尼尔的大脑。现在,震耳的枪声接连响起,丹尼尔可以借此保持专注。 他拿出一只炭笔,在奥德曼脚下迅速画出了逆向算式阵。 丹尼尔已经十分熟练,完成算式阵只需要几秒钟。接着,他把自己胸前挂着的项坠提起来,扣在奥德曼后颈上,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可以一字不落地传入奥德曼的脑海: “学会信使玛丽·奥德曼,我以导师的身份交给你一项任务,你的最后一项任务,请务必完成……” 他让奥德曼负责观察辛朋镇内的所有“盲点”,也就是所有“不协之门”的闪现状态。如果他留下的逆向算式阵陆续生效,在半个月之内,镇内的所有“盲点”都会变得不可观测。 当这一切平息后,奥德曼要负责擦除所有算式阵。无论是哪一种,无论其完成度如何。 逆向算式阵虽然能够暂时“关上”那些门,但它们本身又是一道道极为显眼的“锁具”。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人们在一个地方看到了锁具,就自然而然会想到门,再隐秘的门也会因为锁具而暴露。 想让“门”永远不可见,最好是让人连“锁”也看不到。 最后,他还把收藏着药片的位置告诉了奥德曼。经历这些之后,奥德曼会需要学会的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服药之后,她才有稳定的精神去完成任务。 奥德曼满面泪水,已经打空了全部的子弹。 丹尼尔的手指慢慢离开了她的颈部。 在他们面前,伊莲娜半边身子沾满鲜血,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她既没有哭叫,也没有躲闪,甚至脸上连一丝痛苦的神情也没有,她仍然微笑着,徐徐转身,把怀里的襁褓放回了婴儿床中。 咆哮声也好,各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声音也好,在这一刻,它们全部淡去,被稚嫩的啼哭声取代。 丹尼尔望向婴儿床,透过栅栏的缝隙,他看到一个棕色头发的、圆滚滚的小东西,在沾着泪水的小脸蛋上,有一双灰绿色的大眼睛。 丹尼尔看过伊莲娜婴孩时的照片,这个婴儿和她小时候非常相像。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婴儿”在别人眼里的模样。 “列维·卡拉泽,”伊莲娜把一张纸折叠起来,放在一旁的书桌上,那上面应该是这个婴儿的各种信息,“我随便想了个名字……他叫列维。” 这是今天伊莲娜做出的第一个能被理解的行为,也是她说出的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话语”。 伊莲娜低头看着婴儿,丹尼尔则看着他。之前持续存在于空气中的絮语全部消失了,房子内部也不再是鬼影闪现的魔窟,夜风吹入窗缝,外面传来了布谷鸟的声音。 丹尼尔意识到,逆向算式阵正在生效。 如果这一个能有用,那么他留在镇上其他地方的也应该有用。 婴儿无自觉地趴在被褥中,玛丽·奥德曼神志不清地倒在地毯上。他们l都看不见——房间中心有一张巨大的陷阱,就像流沙形成的旋涡。这是一处正在关闭的盲点。 它徐徐吞没了伊莲娜和丹尼尔。他们既是留在原地,也是在漩涡中下坠。 伊莲娜最后看了婴儿一眼,靠近过来,握住了丹尼尔的手。 TBC 85 列维站在坡地上,四周漆黑一片。地下室分崩离析之后,他就站在了这里。 他有一只手电筒,是之前莱尔德从工具间拿下来的,他记得那是个电筒有着款式古旧的金属外壳,现在他拿的电筒却是黄黑相间的塑料外壳……列维决定不管它这么多,反正这光源都不一定是真的。 他把光照向脚下和身边,认出这块坡地是卡拉泽家外部的小山丘。他往高处走,光线却照不到卡拉泽家的门,而是照到了一块黑色平面。 它与地面平行,展开在半空中,切入了小山丘内部,像是一块黑色的天花板。列维向上走了几步,走到较高的地方时,他的头顶能够碰触到那个黑色平面。 列维触摸它,手指感觉到坚硬的阻力,没有任何较冷或较热的感觉,也分不出是光滑还是粗糙。它像是黑暗形成了某种实体,把通往更高处的路横着截断了。 列维拿电筒照向四周,光源最多只能照到几步外,在被照亮的范围内,山丘上茂密的植物一切如常,而照不到的地方则被绝对的黑暗吞没,没有半点过渡,光照之外的事物犹如根本不存在。 列维转过身,沿着小山丘上的石头台阶向下走。大约两分钟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数过山丘上的石阶数。即使不用数他也知道,这条石阶路根本没有这么长。 周围仍然是茂密的灌木丛和多叶植物,它们看起来全都长得差不多。列维又向下走了一段,他凭感觉数了大约三分钟,石阶还没到底,小径仍在向着黑暗的深处延续。 列维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莱尔德在这里,他可能会被眼前的变化吓得不停不停地说废话。莱尔德非常害怕的时候,话就特别多。 但是莱尔德竟然不在这里。 在列维看来,他身处的环境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莱尔德和丹尼尔都不见了,这才是比较奇怪的地方。 列维喊了莱尔德几声,当然无人应答。他决定不走这条石阶路了,改为拨开茂密的植物,到小山丘的其他地方去搜索一下。 没过多久,他扒拉开枝枝杈杈,又回到了石阶路上。虽然小径变成了无限延伸的道路,但山丘的坡度和围度却没有发生变化,既没有变宽阔,也没有变陡峭。 “这样不符合常理,”列维撇撇嘴,自言自语着,“我应该害怕吗?”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恐惧。他继续不停向下走,不再默默计时,也不计算台阶的数量。 不知过了多久,手电筒熄灭了。列维想拍拍它,却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攥了攥两只手,两只手里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手电筒。 不过,他可以顺利地下台阶。周围仍然很黑,他也没有长出夜行动物的眼睛,之所以他可以走路,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看清。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前面传来了一点声响。很细微,不仔细听就察觉不到。 他放轻脚步,减慢速度。远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像萤火一样细小,列维又走近了一点才意识到,并不是亮光太小,而是它太远了。 它距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可能比他现在的位置和起始点之间还远一些。 虽然很远,他仍然能看到那一抹光亮的范围内部。是莱尔德,还有丹尼尔。 原来莱尔德没有昏迷啊。列维默默想着。 发现莱尔德不见了的时候,他一直认为莱尔德肯定是又昏迷了,倒在了什么难以寻找的角落。按照以前的经验,只要出现突发情况,莱尔德就有可能会昏倒,列维觉得他十分擅长昏倒。 这次竟然没有。莱尔德捧着一只蜡烛,跟随着前面的丹尼尔,丹尼尔的手里也有同样的蜡烛。 列维继续向下走,无声无息地拉近与他们的距离。那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列维看出他们手里的东西不是真正的蜡烛。丹尼尔手里的“蜡烛”流溢着暖光,他向前走的时候,光不仅保持在火苗周围,还像溪水一样向后流淌,流淌到莱尔德手里的蜡烛上,再次形成金色的光晕。 莱尔德的蜡烛上并没有明火。它散发出的光芒完全来自前面。莱尔德的双手被困在光晕范围内,像戴了手铐一样无法自如移动。烛光拖着他向前,他的脚步只能跟随丹尼尔。 “我有个问题……”莱尔德的声音飘荡在黑暗里。 丹尼尔没回头,说:“你已经知道太多事情了,到底还有什么不懂的?”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这东西……这地方的过去。”丹尼尔说。 莱尔德一直低头看着脚下,表情有些僵硬:“为什么要给我看?” “我根本没想给你看,”丹尼尔手里的火苗抖了抖,“当它……当列维破坏我身上的束缚时,不仅我很疼,她也会感觉到痛苦。其实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在那个瞬间里,我和她都受到强烈的冲击,有些东西就会失控溢出。幸好我早有准备,所以很快就恢复了神志。” 说着,丹尼尔回了一下头。此时,列维跟随在他们身后,就在距离莱尔德斜后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他以为丹尼尔会看见他,但丹尼尔并没有。 丹尼尔只是在观察莱尔德的状况,看了一眼,他就又转身向前了。 “你叫莱尔德是吧,”丹尼尔说,“你很有资质,很敏锐,不久前你应该遇到过学会成员吧,他为了给你展现某些东西,把你身上残留的法阵启用了一小部分。我想,正是因为如此,你才直接接收到了我和她失控时溢出的记忆。” “我身上?法阵?你说什么?”莱尔德皱眉。 丹尼尔说:“怎么,你不知道吗?你不是都去过第一岗哨了吗?唉,其实连我都还没去过……在那里阅读的时候,你没用上你的法阵吗?” 莱尔德困惑地轻轻摇头。 丹尼尔说事情,他大部分都不太明白,不过,他倒是能明白其中一些。 比如“遇到过学会的拓荒者”。这指的应该是他在森林与悬崖边的经历,他与那个灰色猎人的交流。莱尔德仍然记得从灰色猎人脑海中看见的风暴与大海,以及那些强烈的“撕毁书页,处决猎犬”的执念。 还比如“第一岗哨”。莱尔德也记得见过一座方尖碑,有一位戴着鸟嘴面具的黑衣人驻守在其中。他对“阅读”这个词也有点印象,在岗哨的地表以下,他确实阅读过一些东西,似乎是古书,似乎是尸骨,也似乎是更加混沌难辨的事物。 除了这些以外,什么法阵,什么资质,“她”又是指谁,现在他俩要去什么地方……他都是一头雾水。 “我身上残留的法阵……”莱尔德嘟囔着,“它到底是什么?” 丹尼尔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在这个时候,跟着他们的列维已经逼近到了莱尔德身后两三步的地方,他藏身在黑暗中,在烛火光晕的范围外,丹尼尔仍然没有发现他。 丹尼尔叹口气,说:“原来你不知道啊……看你这么有资质,又和它……和列维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是学会的新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莱尔德还以为他不想说下去了,但他只是在寻找恰当的表达方式,想好之后,他就继续说:“按说,这一切都应该保密,但反正我们都成这样了,哈……对你保密也没什么意思了,”他耸了耸肩,“你不是学会的人,我讲的事情你可能听不懂,我尽量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说吧。 “莱尔德,你以前接触过我们的人,不是近期,而是在很久以前。你身上的法阵,应该就是当年那个人留下的。我们导师都叫它‘卡帕拉法阵’。这个词出自炼金术相关体系,但它和炼金术无关,只是一个命名而已。我是不是说得太复杂了?听得懂吗? “简单点说,它就像安装在你身上的一个控制台,能够开启或关闭很多功能。熟练掌握隐秘技艺的导师都可以施展它,操作它,如果你本人受过训练,就可以亲自操控身上的法阵了。 “嗯……但你的情况有点特殊,你身上的法阵是默认隐藏的,而且是长期禁用状态,你完全不懂如何操控,甚至你都不知道它是什么……” 丹尼尔啧啧摇头,似乎是对这种情况感到惋惜。 莱尔德低着头,正好能看到自己的胸口。他联想起一件事:每当他接收到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信息,身体深处就有可能浮现出极为强烈的、原因不明的疼痛。 丹尼尔接下来说的话,正好回答了他的疑惑:“如果法阵是默认禁用的,而你又不会自己操作,那么当来自外界的一些东西冲击它的时候,或者有人强行启用它的时候,你可能会非常痛苦。你想象一下,就比如说一扇门吧……别人要开它还是要关它,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这些都是正常的行为,但如果有人强行突破这扇门,或者在关着门的状态下非要把庞大的东西塞进门缝,这扇门就可能会被损坏。怎么样,你有没有类似的经历?”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莱尔德说。 丹尼尔说:“你自己体会吧。毕竟我没经历过,不知道到底有多难受。听说不比女人生孩子轻松多少。” “你没经历过?”莱尔德问,“你不是那个什么‘导师’吗?你身体里反而没有这玩意?” 丹尼尔摇摇头:“我曾经想给自己弄一个,但没来得及。现在的我……现在我已经不能安装这种东西了。法阵只能安装在适合的人身上,如果你不适合,它就根本没法起作用。没有树冠,就不能安树屋,这么比喻你能明白吗?” 莱尔德自言自语道:“没有树冠就不能安树屋……哈,很生动,你不是智能手机,就不能给你安应用商店……” “你在说什么东西?”丹尼尔看他一眼。 莱尔德笑得更厉害,肩膀微微发抖。 列维藏在黑暗中,倒是很明白莱尔德的笑点。 刚才丹尼尔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列维是学会成员,他能听懂一些,但莱尔德可能只能理解大致意思。而当莱尔德嘀咕什么智能手机和应用商店的时候,这两个词语对丹尼尔来说完全陌生,他的迷茫应该不亚于莱尔德听到“卡帕拉法阵”的时候。 偷笑的莱尔德让列维回想起了从前,在盖拉湖精神病院里的时候。不论正在经历多么痛苦的事情,莱尔德总是能抽出一点点精力来开玩笑。 列维有点喜欢这种玩笑。因为,它总是能把人的意识拉回“当下”。 比如当年的一次经历: 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旧院区里,身为实习生的列维沉浸在各种研究数据中,连夜幕降临也浑然不觉。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他会觉得周遭的事物有种不真实感,家具,墙壁,院落,树木,远山……一切都变得像是布景,是画在眼底的图案。 那种时候,他总会有一种冲动,想向着昏暗的天空伸出手。 在察觉到那些物体都是布景之后,也许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那些“真正”的事物…… 他站在窗边,无意间低下头,看到楼下院子里一片苍白色。他这才意识到,雪已经下了很久。 积雪上有个小小的身影,是十二岁左右的莱尔德,莱尔德穿着厚外套,拿着不知从哪偷到的拖把,实习生一开始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还以为他想清扫道路。 小莱尔德当然并不是在扫雪。实习生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莱尔德是在制造恐龙脚印。 他用拖把和自己的脚推开积雪,做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鸡爪形“脚印”,从楼上看下去,还真挺像有怪兽在院子里漫步过。 因为实习生没有开灯,小莱尔德没有看见他。制作完一串脚印后,莱尔德赶在有人巡查之前跑回了病房。实习生去看他,发现他蜷缩在被子里,看来,他为了做脚印把自己冻得够呛。 看到实习生之后,小莱尔德哆哆嗦嗦地说,你得帮我一个忙,很重要,我在卫生间里藏了个拖把,你帮我把它送回工具间去…… 就是在这时候,实习生忽然回到了“此时此刻”。 眼前的建筑物不再是虚假的布景,雪后漆黑的夜空也不再是可疑的平面,而是重新延展成了无限的宇宙。 这是一种很难重现的体验。他隐约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去某些地方了。 当他看到雪上的假脚印,听到少年可笑的请求,是这些东西……又把他拉了回来。 他回到了盖拉湖精神病院,刚整理完一堆资料,咖啡快喝完了,楼层工具间被人锁上了,他要怎么把莱尔德的作案拖把放回去……这些,就是所谓的“回到此时此刻”。 他又可以被细小的烦恼占据了。 现在也是这样。 列维像个鬼魂一样,潜藏在黑暗中,跟随着前方的两团光亮。 上方是漆黑的实体天幕,背后是被天幕横切挡住的“卡拉泽家”,脚下是无限延伸的山坡小径……常识告诉他,此时他身边的一切都是异常的,他已经见过了太多诡异的东西,它们比从前他调查过的任何神秘事件都令人震惊……可是,列维并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他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布景”、“平面”、“眼底的图案”……它们根本不值得人费心。 熟悉的虚无感包裹着他,甚至他的思考都要停止了。 他跟着看见的光亮走,听着能听见的语言,但他没有任何感觉。 不恐惧,不期待,不好奇,也不在乎。 就在这时,莱尔德说了那句智能手机和应用商店的玩笑。 列维跟着偷笑。忽然之间,他回到了“此时”。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被“带回来”的。 他想起了莱尔德的古怪手机,不认识的终端仪器,神出鬼没的艾希莉,突然失踪的塞西,白雾中的辛朋镇,1985年与2015年,丹尼尔,伊莲娜…… 不,还不止这些……他的“此时”应该还不止这些。 还有更多东西被笼罩在混沌之中,就隔绝在他自己大脑的某处。它们很重要,甚至比眼前这些异常景观都重要…… 列维想起丹尼尔被囚在地下室中的模样:完全动弹不得,与外界隔绝……他认为,自己的记忆说不定也是这样,也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隔绝了起来。 他移除了困住丹尼尔的东西,就像撕扯掉杂草一样简单,照此看来,移除掉自己脑海中的束缚应该也不难。之前他做不到,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有束缚存在…… 种种念头再剧烈震荡着。列维一手捏住眉心,轻声呻吟了一下。 丹尼尔停下脚步。 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一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重物从石头上擦过,也像是野兽压抑的喉音。 他捧着蜡烛,四下环顾。轻颤的烛火最远只能照到他和莱尔德脚下。他什么也没看到。 TBC 86 丹尼尔在四下环顾,莱尔德却没有反应。他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概因为他的精神有点萎靡。 “你在找什么?”莱尔德问。 丹尼尔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这又是什么地方?” 丹尼尔说:“这是我开的路。能维持的时间不长。”他指了指上方,“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黑色天幕越来越低了,如果它彻底降下来,包围住我们,我们就会回到那个虚假的辛朋镇……我们就又会被她抓住。” 听他这么说,藏在黑暗中的列维也抬头看了看。 不久前,他站在小山高处,用手摸到过这片黑色的“天花板”。现在他已经向下走了很久,他再次举起手臂,双臂伸直,微微踮起脚尖,他又摸到了“天花板”。它确实越来越低了。 莱尔德问丹尼尔:“你一直在提到‘她’。你说的人到底是谁?你姐姐伊莲娜?” 丹尼尔苦笑道:“不是伊莲娜,是另一个人。如果是伊莲娜在对付我们,我们早就完蛋了,正因为她不在,我才有机会找到你们,才有机会让它……让列维把我救出来。” 莱尔德注意到,丹尼尔的用词仍然是“它”。莱尔德说:“你没必要那么怕列维,你看到的那个东西……那不可能是他……” 莱尔德的语气有些犹豫,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他看到过丹尼尔的记忆,自然也看到过当年婴儿床里的生物。 “现在我也没那么怕它了,”丹尼尔说,“我早就被消磨得没什么激情了,连强烈的恐惧都不会有了。” 莱尔德问:“你早就知道列维有办法救你?” 丹尼尔说:“察觉列维到来之后,我当然只能寄希望于他。毕竟他是伊莲娜的……”他顿了顿,最终也没有说出“孩子”这个词,“唉,我本来是希望伊莲娜能救我的,但她似乎越来越衰弱了,大概正自顾不暇吧。” “你希望伊莲娜救你?难道不是她把你弄成那样的?” “不,不是她做的,”丹尼尔说,“伊莲娜对很我失望,但我们并没有因此为敌。” “因为她非常爱你吗?” 丹尼尔被这说法逗笑了一下,接着说:“因为她能了解我的想法。她怜悯我。我用逆向算式阵关闭‘盲点’,这不只是背叛了姐姐,更是背叛了上级导师……但我并不是因为什么伟大远见才这样做的,一切都只是源于我的本能,那种出自本能的恐惧……你能明白吗?” 莱尔德点点头。他算是有点明白……大概这就像人们普遍在抵抗死亡一样:花很多手段,实验各种方法,消耗精力、消耗金钱,拿出各种什么勇气啊信念啊……看着是挺伟大的,可是说真的,谁又搞得清自己害怕那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丹尼尔说:“总之,我不是要与她敌对,我只是无法了解她……我没有达到她那样的眼界。她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并不是因为姐弟之情而饶恕我,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我做了什么。在她看来,我和辛朋镇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你见过辛朋镇的普通人了吧?” 莱尔德回忆起他见过的人们:路上擦肩而过的人,商店店员,塞西,治安官,乔尼……他们和丹尼尔并不太一样,他们仍然在过着正常的日子,没有见过什么残暴的钢丝和黑色的天幕。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无知无觉?”丹尼尔说,“辛朋大多数人都进入了高层视野,但他们肯定应付不来这种变化,包括我也一样。所以,伊莲娜打算对他们负起一定的责任,收容他们,照顾他们,掌控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还在过原本的日子…… “从前,她也是这样对我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住在原来的家里,使用着熟悉的研究室,我仍然认为伊莲娜离开了,暂时没回来……同时,我又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识来帮助伊莲娜,她需要的时候就会来找我,我还以为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呢。” 丹尼尔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莱尔德发现他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大概他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丹尼尔说,“有个新的居民来了……” “新居民?” “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新居民,”丹尼尔说,“那时的我和你们一样,分不出新旧居民的区别,我还以为那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很少见面的邻居。后来渐渐地,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伊莲娜太轻视她了。我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她已经凌驾于伊莲娜之上……” “你等等,”莱尔德说,“越说越乱,我有点听不懂了。这个‘她’是谁,是你一直在提起的那个‘她’吗?” “对,是的,就是她,”丹尼尔指了指上面,“现在我们要躲避的就是她,把我弄成那副样子的也是她。她知道我有可能会帮助伊莲娜。” 莱尔德苦着脸,提出一个令人不想面对的问题:“呃……她该不会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吧?” 丹尼尔嗤笑了一下:“不是米莎。我知道米莎是谁,你在想什么呢……也不是塞西,也不是艾希莉。我知道她们都是谁。那个女人不是近期来的,而是在很久以前……这地方没法计时,但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 “所以她到底是谁?”莱尔德问。 丹尼尔放慢脚步,回过头,一手托着蜡烛,一手单指竖在唇边:“不能在这里叫她的名字。我们还没有完全逃开她的感知。如果我叫了她的名字,她会立刻看到我们,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莱尔德点了点头,又想说什么,他的嘴刚动了动,丹尼尔立刻补充说:“如果你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女人,觉得有可能是她们中的一个,你现在也不要提她的名字……万一你不小心说对了怎么办?这样吧,伊莲娜,塞西,米莎,艾希莉……再加个奥德曼好了,我们聊过的女人就这些了,除了这些人,不要再提名别人,可以吧?” 本来莱尔德已经放松了很多,听着丹尼尔说完这些,他浑身的毛孔都又紧缩了起来。 他答应了丹尼尔,不再猜测“她”的身份。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浮现出来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人。 列维注视着莱尔德的背影。莱尔德的手在发抖,带得手里的蜡烛也微微颤动。 列维意识到,莱尔德肯定也联想到了“她”的身份。恐怕,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会令他的情绪如此波动。 列维心里也有了答案——佐伊。 有人对他提过这个名字。他的记忆还有些混乱,所以他暂时想不起来是谁在什么情况下提起的。 莱尔德皱眉沉思时,忽然感觉到一股轻而温热的气流。 那不是风。更像是有人紧贴在他身后,鼻息扫过他的后颈。 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他想把身体整个转过来,用烛光照向后面,但他的手被困在光晕范围里,根本无法自己移动。 其实,如果他能看透黑暗,就能够看到紧跟在他身后的列维。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列维和他的脸之间几乎只有一拳之隔。 烛光能照亮的范围极小,而且有着明确的边界,超出边界的地方不是逐渐变暗,而是像被切割一样陷入无法观察的黑色之中。 莱尔德和丹尼尔都要借着烛光看清脚下的道路,除了道路之外,他们无法看到前后左右的更多东西。 莱尔德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他在别的地方,也曾经见过这类不正常的光影。 他仔细回想着:先是想起一扇木门,推门进入之后,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当时他好像和列维走在一起,他们有照明工具,但光源很受限,只能照亮脚下的一点点范围,他脚下是浴室地砖,和门外面的地砖一模一样,像是一种延伸,他回头看去,黑暗中竖立着一扇陌生的木门,门的另一边亮着灯,有磨砂玻璃……是浴室,是凯茨家二层的浴室…… “不行。”丹尼尔忽然回过头。 他手里的蜡烛有明亮的火苗,火苗晃得莱尔德眼睛一疼。 莱尔德的思绪被打断,还未回过神,丹尼尔几步凑上前来,用右手的拇指抵在莱尔德胸口,小指以外的其余三指连续划出不同的形状。 “别想起来,”丹尼尔担忧地看着他,“现在你还不能想起来那些,你会受不了的……我们还需要你呢。来,我帮你缓解一下。” 丹尼尔的手指很灵活,动作很快,莱尔德分辨不出他画了什么图形。那就像是一种催眠,莱尔德很快就忘掉了“凯茨家二层的浴室”,重新专注于此时脚下的路。 “莱尔德?”列维贴在莱尔德耳边,用气声轻轻叫他。 莱尔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左右看看,又是什么都没看到。 列维静静地跟着他们走了这么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决定不再潜藏,直接大声说:“丹尼尔,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丹尼尔打了个激灵。但他没有回头。他直接抬头,盯着眼前。 恍惚间,列维忽然也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在他们后面,自己是在他们前面。在丹尼尔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面对着丹尼尔,丹尼尔背后站着莱尔德。 明明他记得自己走在莱尔德身后……好像也不对,应该是他们侧面的树丛里,又好像是斜后方……好像说是在任何方向都对,他在每个方向都观察过他们。 大声说话之后,列维因为自己的视角位置问题陷入了迷茫。他站在那,盯着手捧蜡烛的两人,半天没继续说第二句话。 丹尼尔显然也看见了列维。他的眼神只慌乱了一刹,然后他极力压制住了情绪。 他深呼吸着,移开目光,既不看前方,也不偏向两侧,而是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 莱尔德的反应倒是很正常。突然看见列维,他有点惊讶,也有点困惑:“列维?之前你上哪去了?” “到现在才想起来问?”列维气呼呼地抱着双臂,“我跟你们一路了,你们走了这么久,好像你根本没发现我不见了?” 莱尔德分辨道:“你肯定没有一直跟着我们。我早就发现你不见了,也早就聊过这个话题,你连偷听都没听见全部!” 好吧。实际上列维确实没有从头到尾跟着他们。他沿着小径一直向下走,直到看见光亮,才看到莱尔德和丹尼尔。 但这让列维更加有理谴责他了:“所以,你们根本不管我到底在哪,就直接离开了?” 莱尔德气得苦笑不得:“什么?没有!我们就是在找你啊!我说你这个人有毛病吧?既然你先找到我们了,干吗在旁边躲猫猫不出来?” 丹尼尔站在他俩之间,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说:“列维……我们确实是在找你,或者说……是在等你。那座监牢消失之后,我们的视野都受到了冲击,我们暂时观察不到你。我们不是不寻找你,而是我们不能一直停在同一个位置,这是我临时做出来的路,我们必须保持移动,否则……” 列维替他说完:“否则黑色天幕越来越低,一旦罩住你们,你们就会回到辛朋镇,会被某个人抓住,对吧?” 丹尼尔点点头。莱尔德感叹:“这你都听见了……你跟踪我们多久了?” “我只是暗中观察,不是跟踪。”列维说着,指了指上面,“不过你们说得对,黑色的天花板确实越来越低,之前我摸到过它。” 莱尔德似乎不理解他的话。丹尼尔解释说:“列维,因为你是你……你和我们不太一样。你摸到它也没事,但如果我们碰到它,后果就会不太好。” 列维点点头,对“你和我们不太一样”的说法毫无质疑。 他绕到莱尔德身边去,把走在前面的位置让给丹尼尔,但丹尼尔停在原地,并没有继续下台阶。 “我们不是得保持移动吗?”莱尔德问,“怎么不走了?” 丹尼尔慢慢回过身,一只手护着手里烛光。 蜡烛上的火苗流溢出丝丝光芒,一直在延伸到莱尔德手里的蜡烛上,现在,这过程变得更加剧烈,莱尔德手里的光芒越来越亮,丹尼尔的蜡烛则越来越暗。 “啪”地一声,莱尔德的蜡烛上出现了明火,丹尼尔的蜡烛则只剩下些微小火星。几秒之内,莱尔德手里的蜡烛变得像灯一样亮。 在充足的光线下,莱尔德和列维都清楚地看到,他们三人的的脚踩在平坦的地面上,绵延向下的阶梯终于到尽头了。 丹尼尔慢慢回过头,抬起脸。他的表情并没有放松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紧张。 莱尔德的手忽然能动了。他指了指下方的平地:“你们看那边……我们是不是到目的地了?这个变化是好事吗……” “你先闭嘴!”丹尼尔突然又变得很暴躁,把莱尔德吓了一跳,“对!简单来说,我们确实终于把这条路走完了。” 他瞟了一眼列维,目光透着一股不情愿,又似乎含着隐隐的期许:“只有借助你的力量,我做的这条路才能延续到尽头。谢天谢地,你出现了。因为我只能与她迂回,无法真正去对抗她,但是你可以……” “这不是好事吗?那你生什么气?”莱尔德问。 丹尼尔崩溃般大叫:“闭嘴!听我说完!” 莱尔德和列维对视了一下,列维面带怜悯地耸耸肩。 “我……我已经被她发现了,但你们还没有。”丹尼尔说话咬牙切齿,面孔变得有些扭曲,“接下来要靠你们自己了。去找你们想找的人吧,在这过程中,你们一定也会找到伊莲娜,她会引导你们的。” 他话音刚落,黑暗的空间里刮起一阵强风,山丘上的泥土簌簌扬起,像有生命的蜂群一样向三人呼啸而来。 莱尔德下意识地护着手里的烛火。这是他们唯一的光源,此时只有他的蜡烛亮着,丹尼尔手里的蜡烛已经完全熄灭。 列维背对山丘,用身体挡住裹挟碎石的强风。泥土和小石块打在背上,让他想起夏季暴雨里的小粒冰雹,被砸中确实有点痛,但并不严重,不会造成什么严重伤势。 他无法完全挡在莱尔德和烛火面前,但他惊讶地发现,莱尔德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莱尔德手里的烛光已经扩散到足够笼罩他的全身,在光芒的范围内,莱尔德完全不受强风和石块影响,连衣服都没有被吹动。 这并没有让莱尔德感到安心。当他望向丹尼尔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 丹尼尔捧着已经熄灭的蜡烛,正面迎向狂风,破旧的衣服向后扬起,就像要被吹离身体一样。当小石头和泥点打在他身上的时候,它们没有留下瘀伤,也没有粘在皮肤或衣襟上……它们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继续向后飞去。 “穿过”的意思是——丹尼尔不是虚像,不是影子,土石是真的穿透了他的肉体,击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莱尔德凑近丹尼尔身边,想用烛火罩住他。出于直觉,莱尔德认为之所以自己和列维没有受伤,一定是因为他俩距烛火较近。 令他想不到的是,当他靠近的时候,丹尼尔竟然主动后退着远离。 莱尔德又靠近几步,想追过去,丹尼尔则踉跄着继续退开。列维觉得情况不太对劲,就伸手拉住了莱尔德,不让他再去追。 丹尼尔身上已经千疮百孔。每一颗石块或泥点都像子弹般钻入他的皮肤,然后毫不减速,沿着运动轨迹,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再从另一侧飞出。 它们不仅造出了无数孔洞,还在飞离身体的时候顶出血肉。血肉是细长的条状,基本与进入身体的石块同宽,根据人体位置薄厚不同,条状物的长短不一。 离开人体后,它们跟着飞沙走石继续狂舞,风中的血肉越来越多,丹尼尔身上的孔洞也越来越密,直到小洞连成一片,肢体残缺不全,狂风中的条状物被带上高空,逐渐消失在黑色的天幕中。 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内。丹尼尔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人类特征。 在头部和脖子彻底分离前,丹尼尔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接着,是连续不断的狂笑声。 笑声一直持续,回荡在咆哮的狂风之中,直到丹尼尔的头颈部失去完整形状,骨肉全都崩塌落下,被风吹散。 在这之前,在丹尼尔还剩下一只眼睛的时候,莱尔德注意到,那只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丹尼尔的笑声中充满扭曲的喜悦,令人无法理解,但他的眼神很清澈,并没有一丝癫狂,他似乎很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专注。 莱尔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他被震撼得全身僵硬,一时来不及思考太多。 TBC 87 “你还好吗?”列维问。 莱尔德恍惚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问我?” “他对你做什么了?” 这问题让莱尔德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他意识到,显然列维是被丹尼尔消失前的种种表现震惊到了。 在诡异的狂风袭来之前,丹尼尔说自己“已经被她发现了”,但他没有来得及说明这会导致什么情况:是他会被某种力量残忍地杀死?还是他会被带回某个空间里,继续被独自囚禁? 他还说,因为列维出现了,所以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既然如此,当他受到攻击时,他又为什么不求救、不逃命? 他完全没有积极拯救自己,甚至连试一下都没有。他甚至没有因痛苦哀嚎,反而还发出兴奋的狂笑。 他就像是专门出来为人引路、解惑的,简直算得上是为此而生死不计。但列维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现在想晕倒吗?”列维观察着莱尔德。 莱尔德摇了摇头。列维又问:“你胸口疼吗?想发作癫痫吗?” 莱尔德一脸纠结:“这是我想就能控制的事吗?我不想,身上也不痛。” 列维看着他,就像在看一道十分难解的题目,而且还一边看一边啧啧摇头:“依照我从前的经验,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通常你应该要么昏倒,要么抓着胸口倒下打滚。你竟然没有,你竟然还挺平静。” 莱尔德抹了一把脸:“我一点也不平静好吗?刚才有一个人类在我们面前碎成那样了!就像被隐形食人鱼吃掉了一样!” 列维并不激动:“画面确实有些恐怖。不过你也见过很多恐怖的东西了,不需要这么惊叹。” 莱尔德一时失去言语,歪着头,抱臂而立,用看外星生物的眼神看着列维。 “列维·卡拉泽,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莱尔德探究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认为我太平静了,还是不够平静?我现在脑子不怎么好用,请你有话直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列维说:“我说你太平静,指的是你的生理反应,不是你的恐惧或者同情。简单来说,我认为丹尼尔对你做了某些事,毕竟你身上有个卡帕拉法阵。你也听他解释了,别人可以在你身上操作这个法阵,对你做某些事。问题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具体有哪些效果。” 这不仅是推测,也有一部分是列维亲眼所见。在他偷偷跟着他们的时候,曾看见丹尼尔用右手的拇指抵在莱尔德胸口,其余三指划着什么图案。 丹尼尔边做这些边说:别想起来,现在你还不能想起来那些,你会受不了的…… 这让列维回忆起不久前,他和莱尔德在客厅里,他提出了关于辛朋镇年份的种种质疑。那时莱尔德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话还没说完,他就在痛苦中昏了过去。 丹尼尔所说的“还不能想起来”的,会是什么事情?如果莱尔德想起来了,又会发生什么? 而且他不能确定丹尼尔的目的。不知这种隐瞒是出于阴谋,还是出于保护。 听了列维说的话,莱尔德仔细想了一会儿,最终摇着头说:“我认为丹尼尔是想保护我……你也看到了,他手里的烛光全都飘到了我们这边,于是我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从莱尔德的语气上判断,他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听他提到蜡烛,列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的蜡烛……” “怎么?”莱尔德低头看自己的手。 光芒不见了,蜡烛也消失了。它应该是早就消失了,但莱尔德没有察觉。 就在此时,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莱尔德隐约感到胸口一阵温热,就像是手里的光芒钻进了身体,融在了他的心脏里。 但是,当他仔细去感受时,他又感觉不到任何异常,胸前的热度应该只是错觉,只是蜡烛留下的余温。 狂风已经止息,周围环境寂静无声。莱尔德抬起头,高处的黑色平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实体、无光亮、无边无际的虚无,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无星之夜。 他和列维说话的时候,两人站在“卡拉泽家”的山坡下。他们终于走完了长到不可思议的小路。 莱尔德问:“刚才丹尼尔好像还说,让我们接下来靠自己,继续去什么地方?” 列维说:“听他的意思,似乎我们距离目标不远了。” 他们一齐望向小径尽头。那里有一道小小的镂空铁艺门,门只有半人高,并不上锁,只是一种园艺装饰。真正的卡拉泽家山丘下,小径尽头也有这个东西。 小门外面应该是人行道,以及居住区的马路。但眼前这扇门紧挨着的却不是马路,远处也没有任何其他房屋。 他们眼前的人行道下,是一道汹涌的河流。 河水流速极快,带着隐隐的轰鸣,水波泛着暗红色,散发出强烈的锈腥气息,任何人站在这里,都会看出它是血液汇成的激流。 河岸向左右延伸,长不见尽头。从这里看不见河对面,但可以看到河道中心——那里有一座与水面同高的小岛。 岛上仅有一间房子,岛的面积只比房子外墙宽个几步。那栋房子看上去不太完整,像是从一列排屋上单独切下来了其中一座,它的大门对着这边,门棚上亮着灯,每扇窗户都拉紧了窗帘,浅色窗帘内能透出暖色的灯光。 正是因为有这些远远的光源,站在河边的列维和莱尔德才能看清周围。 “刚才那边还什么都没有呢……”莱尔德稍稍靠近“堤岸”,一只手指压在鼻子下面。河流里的液体翻涌着,不断带起浓郁的腥气。 列维看了房子一会儿,问:“我怎么觉得它有多眼熟?” 莱尔德也看了看:“似乎是有点……特别是正门的样子。它看起来怪怪的,像是有条街上的排屋被拆了,只剩下它还没拆完……”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弱。他又靠近了河岸一点,眯着眼观察岛上的房子。 “我想起来了!”莱尔德惊呼,“是艾希莉和塞西住的地方!” 列维也点了点头。经莱尔德一说,还真是这样,不久前他们还走进过这套房子呢。 不过……马路变成了河水,河中间竟然是塞西的家……这显然不是辛朋镇的原本结构。 莱尔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卡拉泽家房子所在的小山丘,山丘顶端仍然被黑暗掩盖着。他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他与列维闯入了地下室,在那里发现了丹尼尔,然后一转眼,他们就站在黑黢黢的山丘小径上…… 列维问他:“你看什么呢?表情那么紧张。” “紧张很奇怪吗?换任何人现在都紧张好吧!”莱尔德说,“我是在想,难道我们其实并没有离开你家……我们会不会还在你家地下室里?” 列维说:“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从在浓雾中回家开始,我们就已经离开之前的那个‘辛朋镇’了。” 莱尔德品味了一下这说法,表情更加纠结:“听起来像是好事?但我更紧张了。” 列维说:“丹尼尔说过很多奇怪的话。他说塞西掉进了缝隙里,还说刚才那条路是他做出来的……一开始我不明白,现在想一想,大概辛朋镇就像个话剧舞台吧。卡拉泽家不等于我真正的家,我们遇到的那些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身在何处。” “那我们现在算是在哪,后台吗?”莱尔德问。 列维慢慢摇头:“也许只是舞台的边缘?如果你在后台,就能看到所有不上场的演职人员了,但现在还不行……” 不止如此。他隐隐觉得,即使到达了“后台”,他也远不能看清这一切的全貌。 想看清一切,他们必须彻底离开这栋“建筑物”。要站在别的地方,才能尽览“剧院”的全貌。 莱尔德说:“丹尼尔拼上性命也要我们到达这里,也许我们应该想办法过河去看看。” “我同意应该过去,”列维瞟了莱尔德一眼,“但是,我想纠正一下‘拼上性命’这个说法。我认为丹尼尔没有死。” “没死?怎么可能!他都碎了!” 这个说法让列维想笑,他动用强大的自制力才忍住了,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你还记得他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吗?他被各种链条、绳子穿过身体,身上到处都是对穿的伤口,连脖子上都穿着锁链……人在那种情况下,能活多久?能说话吗?能暴躁地叫你闭嘴吗?” 莱尔德点点头:“也对……不能用常理看待这些。但愿真如你所说吧……” “你很希望他别死吗?”列维问,“如果他死了,你是会愧疚还是怎么?” 莱尔德楞了一下:“呃,这很奇怪吗?不管是因为什么,正常人都会希望他别死吧……” 列维说:“我希望他死掉。最好这次确确实实地死掉。” “为什么?” “痛苦会结束。” 莱尔德明白了列维的意思,但他并不太认同。 “结束痛苦,不一定要用那种方式,”他轻轻说,“万一我们有机会救他呢。” 列维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没死,到时候会有机会讨论这些的。我们还是先过河吧。” 岛上小屋被孤立在血水汇成的激流中,距离岸边起码有几十英尺,河边没有任何桥梁或船只。 莱尔德问:“怎么过去?” 他转头看列维时,发现列维脱掉了鞋子提在手里,赤脚站在河边。 察觉到莱尔德的表情后,列维主动解释道:“穿着鞋容易滑倒。” “你疯了吗!”莱尔德叫道,“你想直接走过去?” 列维淡定地点点头:“也不一定是走过去,万一中间水深,可能得游过去。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水看着确实有点恶心,但现在不是顾及这点小事的时候……” “我说的不是卫生问题!”莱尔德指着河水,“河面这么宽,水流得也非常急,你听这声音,简直像山洪一样!人在这种水流中不可能站稳,更不可能游泳!” “那还能怎么办?”列维说着,毫不犹豫地一只脚迈出道路之外,踏进了水中。 莱尔德想阻拦,他刚靠近过去,列维另一只脚也踏进了水里,还立刻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距离道路还不远,水刚没过他小腿的一半。这些液体颜色太深,从旁边根本判断不出深度。 列维又向前走了几步。河底高低不平,深的地方河水高至膝盖,最浅的地方只到脚踝。列维顺利地走出了很长一段,回头看着莱尔德。 即使水很浅,莱尔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列维竟然能在流速这么快的水里站稳。 列维又折返回来了。他站在路边,不由分说拉住莱尔德的前襟,把他拽向自己。 “等等!我们先商量一下具体对策……”莱尔德抵抗地抓着列维的胳膊。 “你一害怕就废话多,”列维说,“没什么对策,对策就是我们走过去。” 莱尔德也“扑通”一声站进了河水里。水流冲击着他的双脚,他根本找不到能抬脚迈步的机会,如果不是被列维抓着衣襟,同时自己的双手攥着列维的胳膊,他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这种情况下,会跌倒才正常……人在奔涌的激流中本来就难以维持平衡,有很多在洪水中遭遇不幸的人,都是被不足腰深的浅水吞没的。 莱尔德被列维拉着衣襟,慢慢蹚着水。在水浅的地方他还能勉强站稳,在水深的地方,他好几次都脚下打滑,整个人跌倒在水里,如果不是列维抓着他,他肯定会被激流冲走。 河水像是锈水,也像是鲜血,人在这样的液体中挣扎,狼狈程度可想而知。 列维又一次把莱尔德从水里提起来。莱尔德咳嗽了一会儿,喘着气说:“知道吗,现在你看起来非常可怕,眼神相当狰狞,像个满脸都是血的连环杀人魔……” 列维抹了一下脸:“看你废话这么多,就知道你特别害怕。” “我是说真的,当啦,然我的样子肯定也很……” 列维打断他的话:“你怎么老是站不稳?这么走太慢了。” “这是正常的好吗!我还想问你有什么站稳的秘诀呢!” 列维打量着莱尔德,忽然手臂一用力,把他拉近到面前。 “你忍耐一下。” 说着,在莱尔德还没明白过来意思的情况下,列维一把将他提起来,抗在了肩膀上。 列维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向前走。虽然莱尔德还挺沉的,但这样比拖拖拉拉地走路好多了,列维的脚步反而比之前还要稳定、轻快。 莱尔德的脑袋垂在列维背后,很配合地没有乱动。他看着下方奔涌翻腾的河水,渐渐地有点全身僵硬。 列维感受到了这种僵硬,问:“怎么,你害怕肢体接触怕到这种程度?我们又没搂在一起!” “也不是……”莱尔德困惑地盯着河水。 激流如同破碎的镜子,已经无法完整倒映出水面上的物体,但在某个瞬间,眼前恰好划过某个荡起的水珠时,水珠上的映像还是投进了莱尔德的眼睛里。 那是太过短暂的一瞬。眼睛也许捕捉到了什么画面,大脑却来不及去理解它。 大脑来不及理解,甚至来不及判断——水珠中的细小映像里,与莱尔德纠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事物。 “我们快到了。”这时,列维说。 孤岛越来越近。虽然河水高至大腿,非常阻碍步伐,列维还是加快了脚步。 就在距离河岸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列维“咦”了一声。 紧接着,他带着莱尔德一起跌进了水里。 他一脚踩空,根本来不及后退。因为水下的地面出现了一道断崖。 扑向水面的瞬间,列维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抓紧莱尔德,怕他被冲走,同时试图抓住身后较高的河底。 但他什么也没抓住,身后好像并不存在河底,也不存在断崖,水面以下是一片空旷。 甚至水也不再是暗红色,而是透彻的清水,足够让人睁眼观察周围。 列维看向莱尔德,莱尔德起初惊慌地闭着眼、憋着气,渐渐地,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慢慢睁开眼,放开了捂住口鼻的手。 两人在水下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窒息。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呼吸。 他们都没有故意憋气,他们周围连一个气泡都没有。 列维试图向上游。他移动得很慢,眼看着已经很靠近水面了,就是没办法浮上去。 通常来说,冰冷的水会让人无力,但此时包围着他们的水十分温暖,他肌肉却仍然非常怠惰。 莱尔德也一样,他拼命蹬水,可高度就是没什么变化。他的肺部没有任何不适,精神却在慢慢变得萎靡,意识也在一点点模糊……他低下头,看到列维抓着他的手渐渐松开了,于是他伸手过去拉住列维。列维感受到了,振了振精神,稍微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一下。 他们踩水的力度在变弱,两日开始慢慢下沉。这感觉不像溺水,更像是睡眠,像是躺在舒适的被褥里,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莱尔德不知道自己沉得有多深。他用尽全力,强打精神,眯着眼睛,向水面伸出手。 TBC 88 从水面上射出一道光芒。莱尔德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凭着本能,奋力想接近它。 一只手出现在光芒中,向着莱尔德靠近。 莱尔德默默自问:是我见过的那只手吗?不……不是她,她看起来更苍白,更瘦弱,而这只手很细腻,线条如此柔软美丽。 那只手没有握住莱尔德的手,而是消散在了他与列维身旁。接着,他听到轰鸣的水声,看到刺眼的白光,胸前爆发出一阵带着震颤的剧痛。 伴随着剧痛,无数画面飞过眼前。 乌鸦与方尖碑,塞西与米莎,罗伊与艾希莉,灰色猎人,追踪仪器,浴室里的门,窗帘后的门,松鼠镇和盖拉湖精神病院,实习生和列维·卡拉泽…… “我想起来了……”莱尔德自言自语着。 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可声音一发出来,就被呼啸的画面完全吞噬了。 每个画面都对应着当时的天气与环境,每段经历都在发出声音,记忆里的每个人都在说着他曾听过的话……曾被他遗忘的东西涌上来了,它们在他的脑海里一齐播放起来,声响震耳欲聋。 河水没有令人窒息,不停闪烁的记忆却让莱尔德有种窒息感,身体仿佛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庞大物体挤压,肺部无法舒张,意识也很难维持专注。 莱尔德试着集中精神,想抓住某一个片段。 如果能集中精力在一件事物上,他就可以把自己从混沌的痛苦中暂时隔绝出来。这是个很常见的技巧,无论是小孩子看牙医的时候,还是特工被敌人拷问的时候,都经常用得上这样的技巧。 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从眼前掠过,那是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某个新年前。 莱尔德记得那一天。实习生曾经说过要送莱尔德圣诞礼物和新年礼物,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送……跨年夜前后那几天,实习生并不在医院里。 当年的莱尔德年纪虽小,却没有因此太过生气。他告诉自己,实习生肯定有自己的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肯定是他的家人更重要。而且平时实习生经常送他东西,从小文具到音乐播放器都有,这已经很好了。 更何况……莱尔德并没有东西可以回礼给别人。他想做个小手工,但“大人”不会喜欢小孩的玩意;他想堆个漂亮的雪人,但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把它铲平。 当年的莱尔德不生气,现在的莱尔德想起来这些,却有点小小的不愉快。 他想着,别看列维·卡拉泽总是叫他“小骗子”,列维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他承诺了礼物,最终什么都没有,他还说过离开医院后要回来探病,最终他也没来。 莱尔德在这些零碎的事情中沉溺了好久。忽然之间,实习生和列维的形象开始粉碎,脑海深处浮现出另一个熟悉的影像——那是一种生物。 他无法形容它的特征,只知道一定是生物。 他还没有看清楚它的全貌,反胃和排斥的感觉就浮现了出来。 莱尔德大叫了一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震动,嘴唇也张开了,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拼命驱散那个影像,甚至开始回忆走入岗哨深处看见的画面。他回忆起手中的书本,岗哨的由来,一个个拓荒者残留的探索所得……他拼命阅读它们,用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填满大脑,以便驱离刚才一不小心看见的东西。 这不太管用,恐惧仍然在噬咬他,那个漆黑而庞大的实体仍然紧紧跟随着他。他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地方,于是他又赶紧扑向另一段记忆…… “妈妈?” 在他抓住的记忆中,响起了一句青嫩的童声。 它是那么陌生,完全不像是出自自己之口。 他能认出十一二岁的自己。而五岁的自己,就简直是个素不相识的小孩。 莱尔德凝神屏息,望着站在走廊里的五岁小孩。 小孩赤脚站在木地板上,一手扒着门框,怯生生探出头。他面前的房间里,正传出低低的哭声。 然后他看到了佐伊。佐伊很瘦,比照片上的样子更瘦。她戴着一副方框眼镜,表情有些呆滞,金发干枯而凌乱,显然很久没有好好打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调整情绪。然后她面向自己五岁的儿子,露出笑容。 ============= 1995年10月14日,佐伊很晚才回到家。 不是松鼠镇的那个“家”,而是她母亲的房子。她已经离婚好几年了,现在她带着儿子莱尔德,与自己的母亲同住,房子位于马里兰州,在一个距离巴尔的摩不远的小镇上。 房子里黑着灯。通常在这个时间,莱尔德肯定已经睡了。 进屋之后,佐伊把提包放在餐桌上,轻手轻脚上了二楼,敲了敲母亲的门。母亲还没睡,正靠在枕头上看书,屋里亮着一盏小床头灯。 佐伊走进去,坐在母亲面前。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就像个小女孩一样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赶紧起身抱住她,慢慢抚摸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佐伊才平静下来,她说自己工作压力太大,最近变得有些不对劲。母亲想与她深谈,可佐伊不愿意透露更多。 “妈妈?” 门口响起稚嫩的童声,佐伊立刻坐直,迅速摘下眼镜,抹掉脸上的泪水。 她走过来,揉了揉小莱尔德的头发:“这么小的小生物也会失眠吗?” 她拉着莱尔德的手,带他走向他的房间,出门时,佐伊回头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说了声晚安,就此不再解释刚才的情绪失控。 回到莱尔德的房间后,小莱尔德钻回被窝里,看着妈妈湿润的面庞:“你怎么了?” “哭鼻子了呗。”佐伊坐在床边说。 小莱尔德问:“大人也会这样?” 佐伊说:“会啊,就和你一样。上次你说《小狗迪迪》让你很难过,所以哭了出来,我也是,我很难过的时候,也会去找自己的妈妈哭鼻子。” 小莱尔德想了想,说:“上次我哭,是因为看到小狗迪迪的妈妈变成星星了,所以我好难过……那你是因为什么哭?” “我……”佐伊靠在床头,和孩子并肩坐着。 面对着莱尔德好奇的目光,她缓缓说:“我……我也是因为小狗迪迪。他的妈妈变成星星了,从此他就得一个人流浪了。” “那天你跟我说,他的妈妈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的。” 佐伊说:“对,她会一直看着他,祝福着他。但是,天空这么高,星星这么远,如果小狗迪迪生病了,受欺负了,天上的星星也没法来保护他。如果她能一直陪着小狗迪迪,那该多好啊,她一定很想看着他长大,和他一起走过很多地方,看着他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狗……” 说着,佐伊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把已被打湿的眼镜干脆摘下来,揉了揉眼睛,亲了一下孩子的头顶:“不过,我们也不用太难过!小狗迪迪的故事还长呢,将来他还会遇到很多动物朋友,他不会寂寞的。” 小莱尔德点点头。佐伊让他躺好,为他盖好被子。 刚要出门,佐伊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对了,刚才你要找我们干什么呀?是想喝水什么的吗?” 莱尔德说:“不是。我醒了,听见外面有车子的声音,还听见了开门声,我觉得是你回来了。” 佐伊笑了笑:“以后我不会再这么晚回家了。” 莱尔德问:“刚才你为什么要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呀?” 这个问题让佐伊有些疑惑。她没穿鞋子,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来,声音轻得不能更轻,即使莱尔德醒过来听见了什么,也不至于觉得她在“跑”啊…… 但佐伊现在心烦意乱,根本没有精神去多想。她猜,也许是莱尔德做了什么梦,醒过来时又察觉有动静,所以就认为是她在外面跑。 她安抚莱尔德,亲了亲他的额头,让他继续去睡,临走时为他关上了灯。莱尔德一直是个勇敢的小孩,从小就不怎么怕黑,也不抗拒一个人睡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莱尔德又被吵醒了。 这次不是走廊里有人在跑,声音好像来自楼下,窸窸窣窣的,他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 他揉着眼睛走出去,偷偷看了外婆和妈妈的房间,她俩都躺在床上。 小莱尔德轻轻下了楼梯。刚才他还能听见一些动静,现在又变安静了。 他走向一层的餐厅,走向最后传出声音的地方——角落里的一个棕红色橱柜。 就在他慢慢靠近橱柜,想打开它看看的时候,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了进来,正好晃到他的眼睛。他侧开头,正好借着光亮,看到摆在餐桌上的女士提包。提包半开着,露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他知道这是佐伊的包。平时他对妈妈的东西不感兴趣,今天他却走了过去,轻轻打开包,拿出了那几张纸。 这张纸的一角有个小图案,他见过这个图案,那是一家在大医院的标志。以前他生病时去过那家医院,妈妈从医院拿到过这样的纸,他看不懂纸上写的是什么,妈妈说写的是医生的判断,关于如何打败身体里的坏细菌。 小莱尔德有些疑惑,也有些害怕。最近他完全没有生病,为什么妈妈又从医院拿来了这样的纸? 怀着对白大褂的恐惧,莱尔德仔细地把纸张又放回妈妈的提包里,把它摆回了之前的位置。做完之后,他才想起去继续探索那个传出声音的棕红色橱柜。 他抬起头,望向本来要去的方向,轻轻“咦”了一声。 橱柜还是那个橱柜,但它并不是棕红色,而是浅黄色的。 小莱尔德仔细回忆了一下:对啊,这橱柜一直是浅黄色才对……可是刚才,在他刚刚走进餐厅的时候,他真的看到它有着棕红色的柜门,而且门看起来滑滑的,就像是金属做的。当时他有点迷迷糊糊,一时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打开柜门看了看,一切如常,于是他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 1995年10月15日,佐伊和莱尔德两个人待在家里。 正式起床之后,小莱尔德留意过,餐桌上装着“医院的纸”的提包早就不见了,肯定是佐伊把它收起来了。 佐伊破天荒地化了妆,还一件接一件地试穿衣服,问莱尔德哪件更好看,小莱尔德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回答她,那要取决于你穿它去什么场合。 佐伊笑起来,说她要去见学生时代的朋友,她们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小莱尔德总觉得今天的妈妈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奇怪。但他说不出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 佐伊换衣服的时候,莱尔德会像小绅士一样背过身去。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些细小的杂音。 说是人声也不对,说是脚步声也不像。这次声音不是从楼下的橱柜传出来的,而是来自他眼前的衣柜。 他困惑地看着衣柜。它应该是深棕色的,现在怎么变成了棕红色?而且,柜门从木头变成了金属,一点也不像个衣柜。 莱尔德凑进一些,仔细观察,才发现它根本不是柜子,而是单独存在的大门。他从没在家里见过这扇门,也不知道它会通向哪里。 金属门板虚掩着,微微晃动。莱尔德想到,刚才的细小杂音也许就是出自这里。 接着,他又想到了很多事:从前他一直能听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遥远的动物叫声,很多人的脚步声,大人说话的声音,半夜敲击他房间屋顶的声音……外婆和佐伊都认为这是噩梦,很多小孩都会这样。 现在莱尔德突然明白了,一定是因为家里藏着一个神秘地下通道,那些声音都是从这来的! 莱尔德有点怕,也有点小小的兴奋。他喊了一声“妈妈你看”,然后立刻忍不住扒开门缝,踏入了门的另一边。 里面黑漆漆的,但莱尔德并不太害怕。他从小就不怕黑,妈妈和外婆经常为此夸奖他。 接着,莱尔德身后传来了佐伊的尖叫声。 他回过头,看到还没扣好衬衫的佐伊朝他扑过来。她的眼神极为惊恐,脸色在一瞬间就苍白得毫无血色。 莱尔德高喊着“我没事”,并且迎向妈妈,在他差一点点就能碰触到她的手时,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四周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莱尔德扑向妈妈原本所在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摸到。 与此同时,他能听到佐伊在疯狂地喊他的名字,甚至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尽量靠近她的声音,可是无论他怎么摸索,也碰触不到任何人。 大概对佐伊来说也一样,她也可以听见莱尔德在呼唤他。两人在黑暗中似乎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接触。 莱尔德回忆着所有来自大人、书籍、电视的知识,想起了一个生活小常识:刚刚关灯之后,人会看不清屋里的东西,这时候,只要你故意闭上眼再睁开,眼睛就可以渐渐地适应黑暗,就能够看到周围了。 他按照这项知识去做了。如果一次不够,就多做几次,如果仍然看不见,就让闭眼的时间更长些…… 再一次,他睁开眼,这次他能够看见东西了。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这座房子里的房间,而是他从前的家。位于松鼠镇,父母还在一起时的那个家。 房间里静悄悄的,佐伊并不在这里。他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小莱尔德犹豫了很久才走出房门,并且发现,外面并不是父母的家,而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世界。 一开始,他哭着寻找妈妈,自言自语,给自己加油鼓劲,到处寻找电话……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哭泣,也不再出声,而是漫无目的地徘徊。 他见到了很多东西。 见到了后来会被他忘记的一切。 ================= 2002年4月11日,实习生把莱尔德从午睡中唤醒。 莱尔德知道,又到了做“专项治疗”的时间了。那件事很痛苦,他很讨厌它,但他从没有坚决抗拒过。 偶尔他听见实习生说漏了嘴,把“治疗”说成什么“探查”。他没有就此提问,因为他不在乎这件事究竟叫做什么。 听说“专项治疗”可以帮他想起五岁时的经历。医生们说,这会有助于治疗他的病情。但他最最在乎的,其实不是病情。 他想知道的是:我是如何与佐伊的分别的,如今佐伊又究竟身在何方。 前几次治疗好像没有什么结果。莱尔德还能回忆起一些零星的感受,却回忆不起来完整的记忆。 就像是从梦中醒来。醒来的瞬间还能记得一些事情,彻底清醒后,梦里的经历就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他只能记得那是噩梦,甚至能记得痛苦的程度,记得其中所有汹涌的感情……但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事件。 他有种感觉:其实治疗是有用的,在以前的治疗过程中,我一定已经想起来了很多事,那些事就在我的脑子里,随时随地与我在一起,我只是无法留住它们而已,这一次,我一定要留住它们…… “治疗”开始前,实习生坐在莱尔德头边,握住了莱尔德的手。医生默许这么做了,说这样能让小孩子乖一些,也不错。 莱尔德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图画书,好像还有改编的动画片……他忘记了五岁失踪期间的经历,却还记得那个叫做《小狗迪迪》的故事。 迪迪的妈妈变成了星星。 在她徐徐升上天空的时候,她告诉迪迪: 从今以后,你要独自去旅行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知道你会为与我分别而哭泣。但是,在哭过之后,你还要继续踏上旅程。 不要害怕危险,也不要害怕寂寞。将来你一定会遇到其他小动物,在他们之中,也有别的小孩像你一样正在独自旅行,像你一样寂寞。 和小伙伴在一起吧。当你们难过的时候,当你们害怕的时候,你们可以握紧彼此的手。 莱尔德闭上眼,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聆听着熟悉的仪器声和医生的话语,慢慢沉入黑暗之中。 他见到了很多东西。 见到了曾经被他忘记的一切。 ================== 他哭叫着奔向前方,妈妈就站在那里。她蹲跪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佐伊脸上的眼泪和融掉的化妆品混在一起,眼神中写满恐惧,嘴角却挂着微笑。 莱尔德恍恍惚惚地继续靠近她。他看不懂她的表情——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是直面死亡时的绝望。 突然,他的脚踝一疼,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或者是绊倒了他。地面平平整整的,没有石头或树根,只有个面积很大的图形,它是用暗红色液体画成的,上面的线条以十分复杂的形式交错在一起,周围还写着许多无法辨识的字母。 他跌倒在这个图形里,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动物一样的嘶吼声,目光一直停留在佐伊身上。 佐伊身后,有一个身形渐渐浮现出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身穿淡色的连衣裙,棕色长发整齐地垂在肩头。 佐伊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着。棕发女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搀扶起来。 莱尔德留意到,佐伊的手很瘦很长,骨节分明,手指脏兮兮的,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而另一个女人的手却十分白皙,看起来柔软而娇小,上面没有任何污垢。 佐伊的目光有些呆滞。看到活生生的人,她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激动。 棕发女人先开口了:“别怕,我可以帮助他。”说着,她的目光投向莱尔德。 “你是什么人……”佐伊用沙哑的声音问。 棕发女子露出甜美的笑容:“你可以叫我伊莲娜。” TBC 89 列维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门棚下,身后是孤岛上的小房子,前面不远处是滚滚河水。 莱尔德躺在他身边,还在昏睡。两人身上都布满血污,简直惨不忍睹。 “终于还是昏倒了,”列维对莱尔德低声嘟囔着,“如果他不昏倒,我都觉得不正常。” 列维爬起来,望向更远的地方。从这里还能隐约看到河水对面的山丘,小径沿着坡度攀援向上,直到隐没在昏暗的空气中。 就在他的思绪有些放空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咔哒”一声。 他回过头,屋子的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门缝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先生……抱歉,我忘记你叫什么了。” “你……你是米莎?”列维十分惊讶。 “是我,不久前我看见你了,你和莱尔德,还有我妈妈。”米莎的声音很小,语气很轻快,“对了,我已经见到我妈妈了。谢谢你们。” “你妈妈在这里?”列维问。 米莎把门开得更大:“你们进来吧,里面安全些。” 列维没有问为什么“里面安全”,反正他原本也打算进去。他把莱尔德扶起来,架在肩膀上,跟着小姑娘走进了房子里。 在“辛朋镇”里的时候,列维和莱尔德曾经进入过这幢房子——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幢。房子内的基本布局没变,摆设上有些细小的差别。 米莎一路跑上了楼梯,招呼列维跟上,列维叹了口气,半拖半抱地带着莱尔德一点一点挪上去。 二层的变化较大,和那幢“同款”房子明显不同。原本该是艾希莉房间的位置,现在竟然是一道楼梯口。 楼梯是木质的,又窄又陡,似乎通向三层。可这幢房子只有两层……从外观看,房子根本没有容纳第三层的地方。 列维盯着楼梯时,米莎去推开了塞西的房门。 “那位……你请进,”女孩用自己的身体抵住门,双手模仿酒店门童的动作,“莱尔德得躺下,你可以把他放在这边。” 列维走过去:“对了,我叫列维。这个名字很难记吗?” “喔……好的,我记住了。”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米莎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了。列维上次见到她时,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其实现在的米莎也不算特别活泼,神态还是有些儿童特有的拘谨,但言行变得主动了很多。 房间内部变样了,不是之前他见过的“塞西的房间”。这里的面积更大,几乎类似于教室的面积,房间里面凌乱不堪,家具和装饰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无序感:有些眼熟的家具属于“塞西的房间”,还有些陌生的儿童家具,双人床和儿童床横着交叉,床垫融合在一起,梳妆台平放在地上,镜子插进墙壁里,露出一半,另一半从天花板伸了出来,天花板上挂着月亮形状的灯,旁边还紧挨着一盏的圆形吸顶灯,两盏灯相接处交融在一起,静音地垫铺在角落,多余的部分爬上墙壁,两种不同颜色的地板犬牙交错,地毯和墙纸交接的地方没有明显分界线,而是像两种霉菌互相侵袭般连接在一起…… 这个房间……就像是有两张不同房间的照片,某人把它们在电脑软件里打开,以诡异的审美强行拼合在一起。 在那张交叉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不久前消失掉的塞西。她侧躺着,背对着门口,身体有着喘息的微微起伏。列维看不出她是受伤了还是怎么。 米莎指了指墙边的沙发:“莱尔德可以躺在这。” 列维对着沙发皱了皱鼻子。沙发的一侧扶手融进了墙壁,另一侧和天蓝色玩具箱连在一起。 他把莱尔德放上去,莱尔德的脚伸出沙发外,垂在玩具箱上。玩具箱的盖子不见了,列维正好看见里面的东西。 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卡通手偶,一套还没拆封的乐高,泄了气的儿童足球,充气小锤子,五颜六色的积木……在积木的上方,躺着的一只挺眼熟的小熊。 浅黄色小熊,戴着黑领结,左手破了个小口子,露出了棉花。 列维想起这东西了,他没见过它,但是听莱尔德提过。莱尔德说自己拥有过这样一只小熊,小熊曾经出现在他们刚刚“进门”之后看见的房间里。还有那些积木,莱尔德好像也提过积木。 这房间里并没有列维觉得眼熟的东西,他童年记忆中的绿色塑料士兵不在这里。 列维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他不太擅长和小孩打交道,但现在能醒着回答问题的只有米莎一人。 “我们在什么地方?”他问。 说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有点生硬,像是在和执行任务的特工接头似的。 他实在装不出那种专门和小孩说话的腔调。莱尔德就很擅长这些,别看他没好好上过学,装个儿童问题专家还能装得挺像。 米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你看过一个故事吗?有个人被大鲸鱼吃了,在鲸鱼肚子里遇到一个老伯,老伯一直生活在鲸鱼肚子里。” “我看过这个故事,”列维说,“怎么,我们在鲸鱼肚子里吗?” 米莎低下头,睫毛扑扇了几下,似乎面露怯色:“有点类似。但是……我说不好。” “说不好也没事,你随便说。” 米莎回头看了看塞西,又凑过去看莱尔德,似乎是在确认他们没有醒来。她对列维压低声音说:“我们在伊莲娜的肚子里。” 列维愣了好几秒,简直不知道下一句该问什么。 米莎抿着嘴,等待着他的反应。看他不说话,小姑娘有些懊恼:“你不相信我。” “不……我……”列维问,“你是说伊莲娜吗?不是佐伊吗?” 米莎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是伊莲娜,也是佐伊。一开始是伊莲娜。她本来是伊莲娜,后来佐伊取代了她。” 列维问:“你的意思是,一开始是伊莲娜控制着那个虚构的‘辛朋镇’,后来佐伊出现了,她用某种方法压制了伊莲娜,得到了控制这一切的权力?” “没这么复杂,其实没有什么什么镇,”米莎说,“就是伊莲娜和佐伊而已。我小时候见过伊莲娜,她还跟我说过话,后来渐渐的……她就不是她了,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一直都是她。直到我被吃到大鲸鱼的肚子里……不,应该是伊莲娜的肚子里,这时我才知道,她不是伊莲娜,是佐伊。” 和小孩说话真费劲……列维又是半天没说话。 他隐约觉得,米莎说的话应该有一定的真实性,但她的理解充满了童趣,和客观描述肯定有很大差距。 列维只好顺着她的思路问:“佐伊为什么要‘吃’你?” “其实这是伊莲娜的错,”米莎的语气倒是在模仿大人,“伊莲娜总是去见我,还说我有天分,虽然我很害怕……这给佐伊留下了印象,让佐伊也记得我了。后来佐伊替代了伊莲娜,她就开始找我,因为她觉得我是她们的小孩,她觉得小孩应该被带回来。” 米莎又看了一眼塞西,继续说:“后来我妈妈也看到伊莲娜了,当时的伊莲娜不是伊莲娜,其实是佐伊。在佐伊的眼里,根本不是我妈妈在带着我逃跑,而是属于她的小孩要被别人带走了。所以佐伊要抓我,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然后呢?她抓了你,自称是你妈妈?”列维问。 米莎摇摇头:“她抓我,仅仅是因为她对我有印象,而这些印象来自伊莲娜。佐伊根本不认得我。对了,这些都是伊莲娜告诉我的,她说这是什么来着……对,本能,她说佐伊疯掉了,做事情仅仅是凭着本能。” “伊莲娜也在这里吗?” “在的。” 列维突然抓住米莎的双肩,把小孩吓了一跳,看到她的反应,列维又赶紧放开了手。“她在哪里?我想和她谈话。” 米莎稍稍后退了一点,说:“恐怕不行。现在伊莲娜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伊莲娜还能清醒着说话,还能带我到处看看,还说可以想办法送我回家……后来这事被佐伊知道了,佐伊就生气了,她更加严厉地管束伊莲娜,伊莲娜醒不过来了。” 列维把这段话反复消化了几遍,怎么也拼凑不出通顺的逻辑……和小孩沟通真的是太费劲了! 他耐着性子问:“你说伊莲娜醒不过来,怎么,她是在睡觉吗?还是生病了?” “差不多吧。但不是因为病,是佐伊困住了她。” 列维看了床上的塞西一眼:“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吗?被佐伊弄昏过去了?” 米莎说:“不一样。我妈妈从裂缝掉进来的时候,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样对她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所以,她的感知被暂时剥夺了。” “感知被暂时剥夺”……这些词汇,显然不是七岁小孩能自己总结出来的。列维倒是听说过它,这是一种学会导师才掌握的技艺。 列维问:“是伊莲娜做的吗?但你说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米莎平静地说:“不是伊莲娜,是我做的。” “什么……” 米莎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无墨笔。比列维的无墨笔旧很多,形状不太一样。 米莎说:“以前伊莲娜还清醒的时候,她教我的。用笔和纸就能做到,没有纸就用地板和墙也行。她还教了我一些别的东西,有的我还不太会。” 列维看着眼前的小孩,她的形象和他记忆中的很多孩子重合起来。那些孩子不是普通人家的学龄儿童,他们是受训猎犬、是导师学徒……伊莲娜说米莎“有天分”,看来这是真的。 “那么……”列维忽然觉得,和小孩沟通也没那么困难了,“你妈妈掉进什么裂缝,也是你做的吗?” 米莎说:“那倒不是。那是个本来就存在的裂缝,以前就在。伊莲娜提醒过我,我才知道它的用法。我用它出去找过你们。” 列维点点头:“我记得。那时你在艾希莉的身体里……就像穿着她的皮一样……” 米莎皱着眉头,使劲抿了抿嘴,似乎她不怎么喜欢“穿着皮”这个说法。 “原来它叫艾希莉啊……”她小声感叹着,“我们都用它作掩护,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很多事,而且不被佐伊发现。” “‘我们’?”列维问,“除了你还有谁?既然伊莲娜动不了……是丹尼尔吗?” 米莎惊讶道:“你也认识丹尼尔呀?” 列维点头。米莎继续说:“使用原住民的方法就是丹尼尔教我的。佐伊监视不了原住民,原住民在她眼里就跟不存在一样,所以当我们发现有个原住民不小心闯进了佐伊的身体,我们就赶紧把她留住了。” “什么原住民?” “就是你说的艾希莉。” 列维叹了口气,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托着额头。他想感慨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都不知哪个才是重点。 米莎称艾希莉为“它”,还称她为“原住民”。看来在不认识艾希莉的人眼里,她和一路上可以见到的各种怪异生物没什么区别。 列维问:“既然你能出去,为什么不穿着艾希莉的皮逃跑呢?” 米莎说:“没法跑。我们都试过。即使能用它出去,时间也不能维持太久,时间一到,它就会自动返回去。它好像喜欢这里。而且,我在外面没法离开它的身体,我试过,根本爬不出去,就像变成了它的一部分似的。只有在大鲸鱼肚子里,我才能从艾希莉里面爬出来,或者爬进去。” “大鲸鱼的肚子有多大?”列维问,“这里肯定是,辛朋镇也是?” “嗯,小镇也是。我也在那里生活过,就是你说的那什么镇。我在那里住了很久,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妈妈,因为只要留在那里,我就会变傻,会忘掉很多事情。所以我没法在那个镇里找你们,即使穿着艾希莉也不行。不过,正好佐伊也不喜欢我跑得太远,她喜欢让我和伊莲娜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比如这里。她可能不知道,到这里之后,我反而不那么傻了,反而能想起来很多事了。” 列维想了想,说:“我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大概这个地方是佐伊做出来的吧……”他看了一眼玩具箱里的布偶熊,还有整个布局混乱的房间,“而‘外面’那个辛朋镇,多半是伊莲娜的作品。伊莲娜是资深的导师,她的技艺更完善,更成熟。即使像你说的那样,现在佐伊是这一切的主人,那她也只是继承了伊莲娜的成就,她并不能百分之百地控制它们。” 丹尼尔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列维偷偷跟着丹尼尔与莱尔德,丹尼尔曾这样说过:“如果是伊莲娜要对付我们,我们早就完蛋了,正因为她不在,我才有机会找到你们……” 米莎歪头看着列维,没有答话。列维笑道:“怎么?听不懂了啊?我还以为你听得懂呢。毕竟你连什么是‘学会的猎犬’都知道,伊莲娜还教了你导师技艺。” “我也不是全都懂……”米莎有点不开心地嘟囔着。 她又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列维先生,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看着她小大人一样的态度,列维有些想笑,但他还是严肃地回答:“你先说是什么事。” “伊莲娜说会送我回家的,”米莎说,“等我们回去了,你千万不要把我们谈的这些事告诉我妈妈。” 说着,她走到那形状古怪的床前,看着侧卧的塞西。 塞西被剥夺了感知。列维没经历过,不知道被完全剥夺感知是什么样的体验,他只知道这是导师们可以做到的一种技艺,当年带他的老师也会做,他却一直没能掌握。 现在的塞西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嗅觉,没有触觉,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也不会做梦。甚至,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当然也听不到米莎口中这些陌生的词汇,看不见七岁的女儿有着如此成熟的神情。 列维看着这孩子:“你很确定我们能回去。为什么?” “你先答应我啊!”米莎催促道。 “行,答应你,我不告诉塞西,”列维说,“换你回答我,你为什么确定自己能出去?” 米莎说:“只要伊莲娜好起来,我们就都能出去。安吉拉就是这样离开的。你知道安吉拉是谁吗?” “知道。是你外婆。”列维了然地挑了挑眉。 怪不得安吉拉和其他失踪者不一样。在疑似遭遇“不协之门”的案例里,当事人基本都会永远失踪,而安吉拉几小时后就又出现在了公寓里。 她画下了辛朋镇的地图,地图内没有任何不属于辛朋镇的区域……如此看来,她是直接走进了“鲸鱼的肚子里”,她一直在伊莲娜的力量范围之内,可能根本没有见过辛朋镇之外的区域。 “那么,伊莲娜要怎么才能好起来?”列维问,“也许我们可以去看看她。她在哪?” 米莎指了指上方:“她在三层。她不让我上去。” “楼梯不就在那边吗?”列维问。 米莎说:“我知道楼梯在那边。但是,她不让我上去看她。在她的声音消失之前,她叫我一定答应她。我答应了。” “她只说了不让你上去?”列维的语调在“你”上加重。 米莎点点头。 列维起身去拉开门,回头瞥了一眼米莎:“你还真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 米莎小声说:“要遵从上级导师。” 尽管列维是学会的猎犬,十几年前还曾经是导师助理……看着七岁的孩子说出这句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凛。 就在列维走出门,面向通往三层的楼梯口时,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等等……列维,等等我。” 列维回过头,通过开着的房门,看到莱尔德从沙发上爬起来了。 莱尔德起身时晃悠悠的,米莎想搀扶他,他伸手揉了一把米莎的脑袋,可能手有点重,简直像把人家的头当拐杖用。米莎一脸不悦地躲开了。 列维问:“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莱尔德靠着门框,一手捏着眉心:“醒了一小会儿,头晕脑胀的,起不来。现在好多了,我们一起上去看看。” 他用力眨眨眼,松开扶着墙的手,往列维的方向前走。 从姿态看,他不仅是虚弱,肢体还非常不协调,就像醉酒的人无法控制脚步一样。 路过列维身边时,莱尔德抬眼死死盯着楼梯,完全没看脚下,结果踉跄了一下。列维一把捞住他,顺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莱尔德全身软绵绵的,紧紧依靠着列维,才又找到平衡。 他露出感谢的微笑,列维的脸色却暗了下来。 莱尔德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列维抓住他的后衣襟,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身体本就不协调的莱尔德没能站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房间门口的米莎惊叫了一声。列维指着她:“回屋里去,关上门。” 米莎听话地关上了门。虽然她被伊莲娜教得像个小大人,但本质还是个畏惧成年人的小孩。 莱尔德面色惊惶,扶着墙壁想爬起来,列维站在他面前,皱眉盯着他,他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瘫坐在地上不动。 “你是谁?”列维问。 “你不认识我了?”莱尔德一脸震惊,“我当然是莱尔德,你失忆了吗?” “你不是莱尔德。” “我……” 列维突然扑上去,双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紧紧压在墙壁上。 “莱尔德在哪?你把他怎么了?” TBC 90 莱尔德扑腾了几下,完全无法挣脱列维的钳制。他叫嚷着,说自己明明就是莱尔德,还说列维脑子有病、刚才在河里进了水什么的…… 列维丝毫没有放松力气,冷眼盯着他,评价道:“你说话的风格还挺像莱尔德,学得不错。” “什么叫学?我本来就……” 列维突然松开他的衣襟。莱尔德刚站稳,列维没有给他躲闪的机会,一手压在他的胸前,另一手摁住了他的咽喉。 列维想着:如果是真正的莱尔德,他此时的反应可绝对不止是抗议和骂人……他恐怕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吧。他也会骂人,但他更多的是会瑟缩,会前言不搭后语。 这不是因为他害怕被伤害,而是他生理性地恐惧肢体接触。 从“莱尔德”醒过来的时候起,列维就隐约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他看米莎的眼神,他的肢体动作,他望着三层时的神态,他走路不稳时的细小反应……每个地方都不对头。 直到他试图上楼梯时差点摔倒,列维扶住了他……这时,列维才猛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莱尔德会有的反应。 莱尔德被人碰的时候会浑身紧绷,他会在口头上故作轻松,肢体语言却紧张得像只临死的兔子。当然,他也可以忍耐这些恐惧,故意不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但表情和话语可以伪装,肌肉的紧绷或放松却很难控制。 这个“莱尔德”一点也不排斥肢体接触,甚至还因为被搀扶而面带谢意。 列维扼住这人的脖子,但不过分用力,维持在带有明显威胁,又能让他发出声音的程度。 “我很好奇,”列维说,“我一直觉得你好像有点怕我,之前我还想这是不是我的错觉……现在看来,应该确实是错觉吧?不然……你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地骗我?” “你在说什么?”被控制住的人挣扎了几下。捏着他脖子的手很有分寸,压在他肋骨上的那只手却用上了很大的力气,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列维盯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丹尼尔。” “莱尔德”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不停地分辩起来。列维没答话,就默默看着他说。 最后,“莱尔德”不说话了,他低下头,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 “行了,你先放开我。” 口音变了。嗓音还是莱尔德的,语调却完全就是丹尼尔。 列维说:“不行。你先把莱尔德还来。” “他又没跑!他就在你眼前呢!” “那你离开莱尔德。” “这又不是鬼附身,哪有什么离开不离开的?我就是莱尔德,莱尔德也是我。我把自己送给他了。” 列维皱着眉,下意识收紧了手掌,丹尼尔虚弱地推搡他,根本挣扎不开。直到列维自己觉得差不多了,才主动松开手掌,莱尔德的身体跌坐在地上。 丹尼尔喘了半天,才面带怯色地抬起头:“你……你以为只要掐死我,莱尔德就能被‘换出来’吗?别这么幼稚!我说了,这又不是鬼附身……” “我没想掐死你,”列维说,“我依稀记得,这里的生物似乎都不会死。不知道‘辛朋镇’是否例外,我估计也一样吧。你不会死的。” “对啊,所以我们和平一点,好好合作,不好吗?” 丹尼尔扶着墙想起身,列维一脚踩在他肩头,把他又按回了地上。 丹尼尔闷哼了一声,眼睛里闪过瞬间的恐惧。 列维默默确认了一件事:丹尼尔是真的肢体不协调,他没法很精准地控制莱尔德的身体。莱尔德虽然很容易昏倒,但还不至于柔弱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很怕我吗?真奇怪,怎么这么不听话。”列维的脚踩在“莱尔德”后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丹尼尔苦笑了一下:“哈,我确实有些害怕你,因为你是……” “我是什么?” 丹尼尔顿了一下,并没有好好回答:“但……现在也没那么怕了。现在我看着的只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类,而不是……” 他又一次欲言又止,改口说:“还有,我经历了很多,如今我很难再去怕什么了。” 列维叹口气:“不用提这些,之前我听见过你和莱尔德聊天,你的心路历程啊、你受到的折磨啊什么的,我都知道,不想再听一遍。行了,把莱尔德还来。” 丹尼尔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一脸不胜其烦的表情:“做事情要分轻重缓急!我们现在要去见伊莲娜,要去唤醒她……不是吗?” “是。是又怎么了?”列维重复道,“把莱尔德还来。” “难道你不想救出伊莲娜吗?接下来你会需要我帮你的!” “就算需要你,也得等需要的时候再说。现在我不需要你。” “你……”丹尼尔半侧躺着,艰难地斜眼向上看,发现列维正在把玩着一支笔。金属的无墨笔,笔尖似乎刚刚磨过。 丹尼尔叫道:“如果你想伤害我,就等于是在伤害莱尔德!他并没有被藏起来,他就在这里!他也会感觉到的!” “我知道。” 列维暂时松开脚,丹尼尔刚要爬起来,列维又一脚踢在他心窝上。丹尼尔蜷缩起来。 列维蹲下来,拉住他的左手,按住手腕,压在地上。 列维语气平和地说:“快点,把莱尔德还来。我知道你这人很勇敢,但你也很怕疼。或者说,现在你最怕的就是疼。来,回忆一下那些钢索,回忆一下身体被穿出一个个洞的感觉……仔细品味一下。你最怕回到那种恐怖的气氛里了,对不对?” “但是……如果你想做什么……莱尔德也会……” 列维笑了出来:“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你刚才说你就是莱尔德,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他的经历?回忆一下吧,看看我和莱尔德都干过什么有趣的事。或者你在心里问问他,让他告诉你,”列维边说边看了看手里的无墨笔,“那时候可比这过分多了……我知道他受得了,你就不一定了。”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愈发苍白。列维看得出,他听懂以上那段话了。 “你确定吗?”丹尼尔缓缓摇着头,“你想起之前的大部分事情了,对吧?现在莱尔德也一样,他也能想起你们进入辛朋镇之前的经历……但是,他不能想起来,他会受不了的……” 列维说:“我明白。一旦他想起从前的经历了,他就也会感受到真实的身体状况。” 丹尼尔仍然试图说服列维:“既然你明白,你还要让他醒着感受这一切吗?你到底是重视他还是恨他?” 列维嗤笑道:“丹尼尔,你就是不想交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而已。你我都知道,莱尔德身上有个叫‘卡帕拉法阵’的东西,你说过,它相当于一个控制台。你可以控制莱尔德的感知,或者他自己也可以学习去做这些。刚才我见到了一个有天赋的导师学徒,她才七岁,她已经学会了剥夺感知,并且在她母亲身上施展成功了。七岁学徒都做得到的事情,难道你身为资深导师却做不到?” 话音刚落,列维手中的无墨笔直戳下来。丹尼尔注意到了,他拼命缩起胳膊,试图躲避,可列维的另一只手攥着他的手腕,他无处可逃。 笔尖接触到手背上的虎口位置,落在皮肉最薄的地方,原本它可以轻易刺穿皮肤,但它在此时突然改变方向,只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列维收起笔,松开了手。 莱尔德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蠕动着靠到墙根,蹭着墙一点点坐起来。 “吓死我了……”莱尔德长出一口气,“你真是吓死我了……” 这是莱尔德。听他说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列维就感觉到了,这回是莱尔德没错了。 列维从蹲姿站起身,伸出手去扶莱尔德。莱尔德犹豫了一会儿,才搭着列维的手,缓缓站起来。 列维问:“什么吓死你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啊!”莱尔德说,“刚才我一直在,我一直看着这一切呢。” “你的腿都被碾碎过了,还会害怕被笔扎个孔什么的吗?” 莱尔德一脸头痛的表情:“难道你一旦拔过智齿了,就从此不会再害怕补牙了吗?” “我本来就不害怕看牙,”列维说,“还有,我没智齿。” “你的智齿没发过炎?” “不,我没智齿,我只有二十八颗牙。” “确实也有些人会这样……”莱尔德停顿了一下,“呃,我们干吗要聊牙齿的事?” 列维说:“是你先提牙的。你紧张的时候就爱絮絮叨叨,我只是在配合你。” 莱尔德没否认,也没再提牙齿。列维试着把话题拉回来:“我说起腿被碾碎的事,你好像并不吃惊。看来你终于想起我们之前做过的事了。” 莱尔德笑了一下:“什么叫‘之前做过的事’,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很变态的事一样。” “也确实挺变态的,”列维自我评价道,“我们在第一岗哨里找到了路,为了送别人出去,我们不得不让你……变成这样。客观说,那个过程是挺变态的。” “是啊……那么痛,我竟然能忘掉……”莱尔德虚弱地感叹着。 离开温暖的河水之后,莱尔德就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当然,他也回忆起了在第一岗哨里的种种经历。 他记得自己的某一条腿断了,不止是一处骨折,而是从脚尖到膝盖,所有骨头一点点地粉碎。他暂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哪边的腿。 他的手臂也无法自由移动,身体上更是有很多他闭着眼没有去看过的伤处,有些没有流血,但造成了体内的肿胀,还有些伤口看似细小,却可以带来地狱般的剧痛。 现在莱尔德看着自己的双腿,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裤子上侵透了腥味的液体,有些恶心,但双腿的形态很健康。视觉上毫无异常,疼痛也被压制住了。 正常来说,一旦他想起那些经历,就也会感受到真实的身体状况。之所以现在他能够毫无痛苦地保持清醒,都是因为那个被称为“卡帕拉法阵”的东西。丹尼尔藏在他的身体里,操纵着这个看不见的“控制台”。 至于丹尼尔是如何做到这些的……莱尔德想起了自己曾捧过的蜡烛。 走在山坡小径上的时候,丹尼尔走在前面,手里有一盏点燃的蜡烛,莱尔德走在后面,捧着没有点燃却仍然发光的蜡烛。 在丹尼尔碎裂消失之前,他手里蜡烛已经不发光了,而莱尔德的蜡烛燃起了明火。 “你想什么呢?”列维打断了莱尔德的沉思,“你是不是在偷偷和丹尼尔说话?” 莱尔德笑道:“没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和他说话?” “你刚才话那么多,然后突然就沉默了,脸上表情还一直在变。” 莱尔德摇了摇头:“我没法和丹尼尔说话。我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的。他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和我在一起,但并不是以你想象的那种方式……用他的话来说,‘不是鬼附身’。” 列维问:“你们两个不是同时存在?但当他面对着我的时候,你却可以知道他说了什么,也能清醒地看着我?” “对,”莱尔德说,“现在我感觉不到另一个人,完全感觉不到。至于刚才……我只是看着你,看到你要拿笔刺我,那时我意识不到丹尼尔的存在,我……我觉得就是自己在和你说话,没有别人。直到某个瞬间……直到丹尼尔‘走’了,我才突然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很不对劲。之前那些反应、那些话语,不该是我表达出来的。” 列维耸耸肩:“挺难理解。我还以为是‘黑暗里囚禁着一个小小的人,无助地看着别人控制自己的身体’什么的……” 虽然莱尔德也很困惑,但这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就是在树林尽头的断崖下,他被那个满身都是手臂的灰色猎人捉住的时候。 现在想来,灰色猎人应该也利用过那个什么法阵,也用某种方式入侵了他的自我意识。 莱尔德仍然保有那时产生的念头:“撕毁书页,处决猎犬,杀掉所有拓荒者。” 在悬崖边的时候,莱尔德真的对列维开了一枪,幸好当时他头脑昏沉,什么也没打中。那时他也完全没有被谁“操控”的感觉,他的冲动完全出自内心。 “杀掉拓荒者”的念头强烈且炽热,让人无法忽视。直到现在,它也并没有在莱尔德心中消散。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沉淀了下去而已。 就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念头一样:很多人都考虑过自杀,或者离家远走,或者杀死某个至亲或同学,或做出某件疯狂到难以想象的事情……少数人真会付诸实践,多数人最终什么也不会做。 日子一天天过去,痛苦和杀意都已淡去,人们忙着向前走,忙着应付眼前的各种变故,不再纠结于昔日一闪念的冲动。 但是,那些念头并没有消失掉。只要人们愿意,他们就能轻易回想起它们,甚至可能让它们再次燃烧。 它们不是外来之物,不是能够被移除掉的异物。从产生之日开始,它们就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在被列维逼问的时候,丹尼尔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就是莱尔德,莱尔德也是我。我把自己送给他了。 现在,莱尔德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再想想从灰色猎人那里得到的念头……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有了隐约的概念,却没法用精确的语言去形容它。 这时,他正好抬起头,看向前方。走廊里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米莎站在里面,戒备地握紧门把。 她绝不肯把门再开大一点,只通过门缝往外看。列维站在门前解释着什么,大概是他刚才的动静吓到了小孩。 一开始,莱尔德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恍惚地想着,列维根本不懂怎么和小孩说话,小孩会被他越说越害怕的。 可是,当莱尔德仔细去听时,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列维和米莎沟通得并不困难。米莎确实有些怕他,但仍然能很正常地与他有问有答。 他们提到剥夺感知,提到法阵,提到三层的伊莲娜,米莎像小大人一样皱眉摇头,说什么“有些我还没搞懂,我还不是书页”…… 看着这样的米莎,莱尔德本该大大松一口气的。 米莎的形象仍然是七岁小孩,她没有长出多余的手脚,也没有失去眼睛或皮肤,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没有忘记妈妈,没有忘记自身经历……这实在是太好了。 莱尔德曾经不止一次担心过,万一他们带着塞西找到米莎,但是米莎变成了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那时他们要怎么办……估计别人也有这样的担心,但大家都没有说破。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但莱尔德心里仍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虽然这个小孩肢体正常,头脑清醒,记忆完整……但她真的还是原来的米莎吗? 即使她的皮肉没有发生任何变异,那么她的心灵、她的灵魂呢? 就像我一样……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 我还是完整的“莱尔德·凯茨”吗? TBC 91 其实丹尼尔说得对。列维应该是需要他的。如果要去见不知状况如何的伊莲娜,带着丹尼尔,会比带着莱尔德有用。 但是列维就是非要让莱尔德在这里。或者说,越是准备面对未知的状况,他越是认为莱尔德应该在这里。 如果只是坐在屋子里聊天,他反而不介意和丹尼尔聊上几个小时。他会很有耐心的,毕竟丹尼尔也是学会的导师,而且和自己还貌似有血缘关系。不过,列维也很清楚,丹尼尔肯定不这样想。 他在丹尼尔眼中不是“亲属”,甚至不是“学会的猎犬”……而是某种他们谁都不愿说破的“东西”。 列维不想看“那个东西”。 自从察觉到它,列维就越来越频繁地看到它的倒影。 在雾中的墓园内,丹尼尔的恐惧里,浑浊的河水中,记忆里十二岁少年的眼睛上……每次想到那件事物,列维就会产生无法排解的烦躁。 他想起了一些理论。它们是很浅显的知识,给小孩子看的科普纪录片里就有: 据说,只有极少数动物能认出境影中的自己,大多数平时被认为“很聪明”、“通人性”的宠物,都会认为镜中或水面上的身影是另一只动物。 影子和它四目相接,它感觉到影子的挑衅,于是它露出獠牙,发出威胁,而对面的“敌人”也在对它做同样的事。 人类也不是生来就能认出自己。据说婴儿要成长到十二个月以上才能识别镜影,甚至有的孩子要用更久时间。 当婴儿第一次看到倒影,看到的是蠕动的不明事物。他不掌握任何语言,也没有自我意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看到”本身意味着什么。 当婴儿多次接触倒影,他趴在镜子上,与镜中的自己双手相帖,张开嘴巴,晃动身体,他意识到了自我,懂得了自己动作与镜中人的动作间的联系。 当幼儿看着镜影,他仍然不完全将它视为自己的附属物,而是半真半假地把它当成另一个孩子。他对它说话,突然回头看它,懵懂地试图找出它与自己的区别。 渐渐地,他终究会明白什么是倒影。镜中人微笑或哭泣的时候,他就会明白:此时我的模样也是如此。 列维不是婴儿也不是动物,他早就学会了从镜中辨别自己。不仅是狭义的镜子,其实人所见的一切都是镜子,都是映衬。 所以,即使现在周围没有镜子,列维也经常看到“那个东西”。 身为猎犬,他一直在主动探寻秘密,即使面对再阴森恐怖的传闻,他的应对方法都不是逃离,而是深入。可是现在,当他在一次次“映衬”中见到的那个东西时,他却一点也不想多看它,一点也不想去了解它…… 可以的话,他希望尽可能地逃避它,忘了它,让别人也不要发觉到它。 他希望它只是偶然的幻觉,只要忽视它,它就不复存在……但愿它真的是这样的东西。 于是,列维就尤为不愿意面对丹尼尔。丹尼尔也是一件映衬之物,会让他察觉到“它”。 如果接下来他们会见到伊莲娜,也许这种察觉还会加剧。 所以,跟着他去三层的人必须是莱尔德……而且还必须是这个身穿脏兮兮黑色长袍的莱尔德,连十一二岁时的小莱尔德都不行。 莱尔德会废话连篇,会在害怕的时候说很多废话,什么吃汉堡先吃肉、什么灵媒、什么智齿之类的。和他说话的时候,列维想起的不是“它”的倒影,而是开车迷路的焦躁、疑似被跟踪的烦恼、各种假的工作证、单反相机、手提电脑、褪黑素、旅馆房间……还有令人尴尬的“用疼痛提高感知”和“肢体接触恐惧症”。 当然,也有一些风格不同的东西,比如他们在第一岗哨深处的阅读过程,这段记忆有点冗长,但也不坏,它可以让列维回忆起身为猎犬的职责,令他有点隐隐的愉快。 现在,列维特别想要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如果他们可能见到伊莲娜,那么列维更希望带着这些东西去。 它们就好像是行李号牌,或者社保号码,或者给货物分门别类的标签。一件无法甄别的事物,被贴了“标签”,就仿佛有了稳定的归类。 如果这件东西在没有“标签”的情况下见到伊莲娜,也许在见面的一瞬间,它就会被重新定义成别的什么。 ================== 列维已经走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站在折角的小平台上。这里的高度恐怕已经超过了“一层楼”的正常高度,但他已经不会感到吃惊了。 向下看,莱尔德正跟在他身后,向上看,又是一段折角平台,以及尽头的墙壁。 楼梯和普通的室内楼梯一样,比较窄,两个人可以勉强并肩战立,但要并排行走就有点互相妨碍。他们一前一后,继续向上,列维走在前面,又经过两个小平台之后,他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 莱尔德在他身后歪头问:“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别这么紧张,”列维向左右伸出手,摸了摸两侧墙壁,“只是这路变窄了而已。” 莱尔德面色复杂:“呃,你凭什么认为这情况不值得紧张?我更紧张了好吗……” “你都见过那么多诡异的画面了,怎么还会怕这个……”列维边说边继续向上走,“对了,别再用补牙拔牙做例子了,我不怕补牙,没法共情这件事。” 莱尔德在他身后说:“不,我不是怕窄的地方,我是怕这里变得越来越窄啊!万一楼道越缩越小怎么办?比如说,一开始我们毫无知觉,只管继续走,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没法回头了,然后我们会被卡住,脑袋都被墙壁挤扁了……” 列维在心里默默说:好的,开始了,因为害怕而导致的废话连篇开始了。 通道确实变窄了很多,现在两人完全无法并排站立,如果是块头特别大的人,恐怕双肩都会擦到墙壁。 他们又走了几分钟,转过一个折角,前方楼梯的形态改变了,从几步一个平台的室内阶梯,变成了直直通向高处的陡峭的长楼梯。 楼梯仍然是木质,两侧墙纸的颜色也楼下一样,在墙壁高处,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百合花形状的小灯,如果仔细观察,每盏灯灯罩上的污渍位置都是一样的。 莱尔德所担心的“越来越窄”并没有发生。楼道一直维持着足够让人通过的宽度,没有继续发生变化。 但这并没有安慰到莱尔德。针对现在这条又陡又窄又长的阶梯路,他又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恐怖猜想,比如“一个大石球从上面滚下来”,或者“一个大火球从上面滚下来”,甚至“一个无数尸体构成的大肉球从上面滚下来”…… 起初列维边走边笑,当莱尔德把想象加码到“一个有放射性而且带着尖刺的大金属球滚下来”的时候,列维突然停下脚步。 莱尔德也跟着站住。列维回过头,皱着眉,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不妙的事情。 看着列维的神情,莱尔德顿时安静下来。 现在,他们两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下也没有丝毫挪动……但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木楼发出梯嘎、吱嘎的响声,是被人踩踏时才有的声音。如果屏息细听,还能听见皮肤蹭过地板的细小摩擦声。 听起来,像是有人赤着脚,正在缓慢地沿着阶梯向上或向下。 狭长的空间中,这声音像是回荡在任何地方,似乎很远,又好像很近,令人无法分辨方位。 陡峭的木阶梯直线延伸,狭窄的空间也没有任何能让人躲藏的地方。列维和莱尔德一动不动地站了起码一分钟,脚步声一直在不近不远地游荡着,他们的视野内却始终没有出现其他人的身影。 列维对着楼梯低处喊:“米莎?是你吗?” 没人回答。其实列维并不认为那是米莎,就算米莎要跟着上来,她也不太可能弄出这种奇怪的动静。 在他出声的几秒后,脚步声停了。列维和莱尔德静静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没有再响起来。 于是他们继续向上走,莱尔德不停回头警戒着身后。又上了十几级台阶后,列维放慢脚步,侧过头,一脸无奈:“莱尔德,你可以揪我衣服,但不要掐我的肉。” 莱尔德恍然大悟地松开手。刚才他想让列维再走快点,于是伸手推了一下列维的背,然后……他的手就干脆没离开列维的衣服,就这么揪着走了好长一段。 “你别介意,”莱尔德耸耸肩,“我都被打那么多次了,比被掐一会儿疼多了,我都不介意。” 列维说:“你要是特别害怕就直说,现在不会有人笑话你的。” 莱尔德深呼吸了两下:“真可惜,我的枪丢了。如果能带着枪,我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列维说:“也是。我记得你枪法还不错。但是没枪的时候你就是个废物。” 莱尔德目瞪口呆:“等等……刚才你还说什么‘要是害怕就直说,现在不会有人笑话你’……我还以为你要安慰我?” “我说的是‘不会笑话你’。没说要安慰你。” “你这个人真是……”莱尔德摇了摇头。他刚要再说什么,身后传来“噼啪”一声。 在他们身后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一盏壁灯灭掉了。 不仅光线熄灭,灯泡和百合花形状的灯罩还完全碎掉了,玻璃散落在狭窄的楼梯上,碎裂得十分均匀。 两人还没来得及就此沟通,紧接着,又是接连几声脆响,连续有好几盏壁灯都炸开并熄灭了。 “搞什么!”列维先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最后在阶梯上跑起来,“我们得快点了,最好离开这里!” “说得轻巧!哪有离开的路啊?”莱尔德说话的时候,又有大片的壁灯熄灭。 碎掉的灯有远有近,位置毫无规律,几秒钟之内,狭长的楼梯走廊一点点暗了下去。 在两人在昏暗中小跑着上阶梯时,他们身后的楼梯上,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它不再缓慢,不再是赤脚轻踏木楼梯的声音,也不再远近难辨。它从很深很远的地方出现,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有谁正在向上攀爬。 来者的步子极重,每一步都伴随着踩踏到玻璃的脆响。地上的玻璃咔嚓咔嚓地进一步碎裂,有些尖锐的地方还会划过木楼梯,发出嘶哑的摩擦声。但来者似乎并不会被它们扎伤,甚至步子还越来越快。 列维暂时停下脚步,侧身贴住墙,把莱尔德一把推到自己前面去了。这走廊一直保持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宽度,他俩必须一前一后行走。 莱尔德本想说什么,列维催促地在他背上使劲推了两把,叫他快点往前走,不要耽误时间。 还亮着的灯越来越少了。 莱尔德只好继续往上跑,不敢看传来脚步声的后方,列维却回头看了一眼。 借着昏暗闪烁的灯光,他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猛一看时,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攥起了拳。因为它看起来非常近,他还以为它追到了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紧接着,几乎就在不到一秒之内,他又发现并非如此,那人影分明在更低、更远的地方,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之所以刚才他以为它很近,是因为它的形态在不断变化,忽大忽小。 这不是艾希莉那种变化,不是肉体翻涌着的变化。它更像老旧、颤动的幻灯片,当它在灯前晃动时,投射出来的形态大小就会来回变换。 影子刚好离开一片黑暗的区域,经过残存的一盏壁灯。在它飞快地从光芒中掠过之后,那盏灯也随之炸开、熄灭。 恰好是那个瞬间,列维借着灯光,看清了它的样子。 是个女人,长发遮住了脸,衣服十分破旧,已经辨不出颜色。 她行走时佝偻着背,脖子向前探出,手臂架在半空,双手随着前进不断抓挠着狭窄的两侧墙壁,指甲在壁纸上划出数条裂口。 她步态蹒跚,烂成一缕缕的裙子下面,露出枯瘦苍白的腿。一双赤脚上粘了泥土和一些细小的碎玻璃,但她完全没有被割伤,甚至在经过灯罩碎片时,她还故意踩踏楼梯,让玻璃和木头都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声响。 从她的步态来看,之前那个飘忽的脚步声恐怕也是来自于她。那时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很近,但他们看不见任何东西。 列维忽然觉得,也许现在她是故意要发出各种刺耳声音的,越是这样,他们就越能察觉到她的存在,越是察觉到她,她的影子就越稳固…… 列维不再回头,只是加快脚步,试图不去关注身后正发生着什么。但这很难做到。一旦你留意到了某件事,就很难刻意地减弱它的存在感了。 接着,列维无法自控地回忆起,他好像见过这个人……就是在那个虚假的“辛朋镇”上,在卡拉泽家的房子里。 当时莱尔德昏倒了,列维走出房子,回头看去,看到二层的玻璃窗里站着一个长发的人影。他回到室内到处搜索,站在楼梯上的时候,他看到有人走进一层的客。 由于角度问题,当时他只看到一只小腿和赤脚。 这段经历就在不久前,他对当时的画面还记忆犹新。当时他毫无头绪,只能暂时不去想它,而现在……他已经猜到这女人可能是谁了。 一股寒冷的空气从他身后侵袭而来。列维面向前方,在他双眼的余光里,左右墙壁上出现一双灰白色的手。 与此同时,他听到一段含混的呓语,近在耳畔。他听不清楚全部内容,只辨识出其中一点点: “还给我……伊莲娜……找到了……你们竟敢……” 太近了。那东西就在他身后,几乎紧贴他的后脑勺。 列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咬了咬牙,突然刹住脚步,猛地转回身。 这时,前方又有几盏壁灯接连灭掉。莱尔德刚刚经过的一盏灯还完好,它成了楼梯上几十英尺内的唯一光源。 莱尔德只是看到周围越来越暗,并且听到碎玻璃上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听见女人的呓语。 但是,当列维停下的时候,他听见了列维转身的声音。于是,他也下意识地回了头。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盏仅存的壁灯。列维站在比他低两个台阶的地方,他的目光越过列维的肩膀,望入灯光的边缘。 这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身在熟悉的噩梦里——无边的深邃黑暗中,一双枯骨色的手向他扑来。 TBC 92 “2002年4月16日。今天应该是2002年4月16日。 “我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旧院区,接受例行的特殊诊疗,今天的晚餐有意粉沙拉,我在晚餐之前肯定能够醒来。 “实习生现在就在我身边,监控着仪器上的数据,观察着我的反应,如果我出了危险,他一定会及时发现,及时我把带回去……带回今天……带回正确的地方……” 莱尔德拼命这样告诉自己。 他不仅在脑中重复着这些概念,甚至还无法自控地喃喃着说出了声音。 奇怪的是,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喉咙的震动对应着他想说的单词,但他的耳朵听见的,却不是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半个身体埋在泥泞之中,越陷越深,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有用。这一幕有点熟悉,他好像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他是怎么办的?他是怎么得救的? 泥浆已淹没到了胸口。他继续挣扎的时候,隐隐察觉到下半身根本用不上力气……不,不仅是用不上力,而是他的腹部消失了,腹部以下也消失了。 他正在慢慢被分解成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每一丝消失的血肉都汇入了黑红色的泥水,和它们完美地合为一体。 他惊慌地大叫起来,并且挥动还姑且存在的双臂。他把周围的泥浆拼命划拉向自己,想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腹部以下,好像这样就能抢回失去的肢体似的。 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东西不是泥浆,它们是无数细长的、分不出头尾的、有着生命的东西。它们汇聚盘绕在一起,形成柔软的、能够流动的集群。 它们的细长身体上长满了小小的嘴巴,嘴巴和人手上的皮褶一样细小,像因病竖起鱼鳞一样摩擦着、开合着,起伏着吐出蝴蝶的口器。 每一只细长生物都和手指差不多粗细,而且是小孩子的手指……莱尔德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指节不明显,手背圆乎乎的……这么小的手,怎么可能属于十二岁的自己?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2002年4月16日,他不在盖拉湖精神病院。 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他还不认识“实习生”。 他孤身一人,他才五岁。 现在是1995年10月某日。前几天他刚刚和妈妈走散。 他和妈妈都进入了一扇红铜色的门,她在黑暗中喊他,他声嘶力竭地回应,但他们就是无法看到彼此……他试图让双眼习惯黑暗,于是接连闭眼再睁开,等他看到清晰而陌生的外部环境时,妈妈的声音和形象都不见了。 五岁的莱尔德不停地尖叫。 他把细长的汇聚成泥潭的生物塞进自己空洞的身体,可是它们根本没法代替他的内脏。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在活的泥潭里游动,一直到抓住了某个像是岩石或木头的硬物。 他只靠上半身的力气,爬上了那个大概是石头的东西。虽然他才五岁,但这用不了太多力气,因为他的身体多半都消失了,他的重量变得很轻很轻。 他爬行了一段路。一段好长的路。 没力气的时候,他就把胸腔里残留的长长的生物吃掉;如果实在太累了,他就趴在原地睡过去,在梦里喊实习生来救他……不对,不是实习生,他还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呢,他喊的是妈妈,也喊过爸爸和外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好了很多。他能抬起身体了,但不能像以前那样用两只脚好好走路。 他有了力气,就又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在灰色的天空下到处徘徊。 他不停告诉自己,现在是1995年10月的某天,我叫莱尔德,今年五岁,我和妈妈走散了,我不记得我们是在哪里走散的…… 他不停默背家里的地址,默背电话号码。妈妈说过,一定要记得这些,这些能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还是1995年的10月吗? 莱尔德有些分不清楚了。他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几乎比上个夏天还要久。 他比以前更有力气了,可是他的力气也不能做什么,只能让他更擅长走路,哭喊起来的声音也更大。 莱尔德想:这样也不错,声音要够大,才更有可能让妈妈听见。她一定能远远地听见我的声音。 现在依然是1995年10月的某天。终于有一天,莱尔德找到妈妈了。 他向妈妈跑过去,然后被绊倒在地,被困在一堆奇怪的线条里。无论他怎么吼叫,妈妈都只会低着头哭泣。 妈妈没有主动靠近他。反而是另一个年轻女性走了过来。这个人长得很漂亮,她说她叫伊莲娜。 莱尔德做了个漫长的噩梦。 他不记得具体内容,只记得梦里充满各种残酷的折磨,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被窝太舒服了,他并不想起床,只是想看看自己在哪里,是在外婆家的自己房间,还是回到了松鼠镇的那幢房子。 现在大概还是深夜。周围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在他又要沉沉睡去的时候,他听见门开合的声音,两组轻盈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做不到……”这是非常熟悉的声音,是佐伊,是妈妈的声音。 另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你已经练习过了,上次你对他的左腿完成了剥离,做得很成功,你看,这多像个五岁小孩的腿啊。” 说话的两个人走近了些。莱尔德睡眼朦胧地看着她们,她们既像是站在遥远的光芒中,又像是守在自己的小床前。 佐伊的双手合在一起,低着头,伊莲娜站在她身后,两手交扣搭在她肩膀上,歪着脸,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其实你真的很优秀……”伊莲娜用手指梳理着佐伊有些打结的长发,“别担心,从领悟力和熟练度的角度说,你的资质非常好,你一定能够成功的。” 佐伊苦笑道:“你说起话来真像我的高中老师。” “怎么,你的高中老师也教你这些?” “那倒没有。我是说……她总是和颜悦色,夸奖我,说我并不笨,说我低估了自己,说什么‘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她并没有说错。” 佐伊摇摇头:“不,她全都说错了。我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去申请大学,连服装专门校的课程都没能读完,我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最简单的工作都会被我弄得一塌糊涂,我重视人会离开我,曾经爱我的人也会最终厌烦我,我让爸爸失望,让妈妈伤心,我的孩子也过不上好日子,我养不出活泼的小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小时候的我,甚至现在他还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伊莲娜说:“嗯,也对,你对自己的评价很正确。你的人生真的是一塌糊涂。” 突然听到这种“认可”,佐伊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有些震惊又有些愤怒地看着伊莲娜。 伊莲娜笑得更加甜美:“但是亲爱的,你有没有戏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早点遇见我?海岛上的树被种在寒冷的半山腰上,它注定是一株失败透顶的植物。” 她的手离开佐伊的头发,抚上她的面颊:“按照你提起过那些年份数字,我们应该是可以在同一个时代见面的。唉,如果我们早点见面就好了。我可以引荐你,亲自教导你。我应该提起过吧,我有个助手叫丹尼尔,其实你比丹尼尔更有资质,在他还是助理导师的时候,也许你就已经可以成为正式的导师了……我真是感慨,如果你早点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需要烦恼什么大学、专门校、工作、爱人……你根本不会有这些烦恼,也根本不会有因它们而产生的痛苦。” 佐伊低着头:“现在说这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伊莲娜说:“对,你没机会重来一次了。你早年缺少机遇,没能邂逅到最适合你的生活,所以你才会每天都那么痛苦。” 佐伊盯着伊莲娜看了一会儿,有些无力地说:“你果然一直是这样……安慰人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能说,但有时候又意外地刻薄。” “我只是想让你认真感受一下,”伊莲娜笑眯眯地说,“感受一下,聆听一下自己的内心。当你第一次学会感知剥离的时候,还有不久前,你掌握算式阵原理的时候……你笑得那么开心,你握着我的手,眼睛里的光芒就像宝石一样闪耀。” 伴随着她说的话,佐伊确实回想起了什么。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仍残留着当时映下的光彩。 “因为……因为……”回忆着获知的东西时,佐伊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因为它们……太庞大了,太惊人了。超出我的想象。我……我真的没法形容它们。” 莱尔德躺在床上,能够看到母亲脸上的喜悦。这种喜悦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日常可见的快乐,甚至扭曲了她的表情。 他从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满足、如此富有感染力的情绪。 无论是工作上获得丰厚收益,还是在日常的娱乐中尽情享受,人们身上都不会散发出如此巨大的快乐。这快乐几乎可以化为有形之物,像水流般弥漫扩散出来。 到底什么事情才能让人如此喜悦?电视上的好看面孔也好,新闻里大权在握的人士也好……连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即使掌握全世界的财富也不行,即使读懂所有书籍里的知识也不行。 也许这根本不是功利性的喜悦。她如此愉快,并不是因为得到了某种生活中的好处。 它……它更像一种非人的东西。就像凌汛侵袭着河道,像火山喷吐出高热,像每一种物种的出现与灭绝,像已知所有生物的所有血液奔流时的脉动声音。 莱尔德无法理解。他不仅无法理解这带有惊人感染力的情绪,更是无法理解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 明明是他自己的思想,但他竟然无法理解。 五岁的小孩会想这些吗?其他五岁的小孩子能够理解吗?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他猜测,应该不能吧。 他在心中挖掘答案,试图自问自答:也许因为我已经不是五岁了。 现在肯定不是1995年的10月,我根本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会想这些?也许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五岁的小孩子不懂,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像爸爸那么大,或者比他还大,比外婆外公和爷爷奶奶加起来还大,比泥潭里的蝴蝶口器还大,比几百个颅骨里的大脑展平开还大,比伊莲娜的皮肤和眼睛还大。 想到这里时,他感觉到一股视线,思维顿时中断了。 伊莲娜望向他,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肤,能直接看到他体内的一切。 “我们可别光顾着聊天了,”伊莲娜推着佐伊,向莱尔德又靠近一些,“他快要变完整了。我们得准备开始了。” 佐伊被这话拉回当下,脸上的喜悦渐渐消退。 她仍然犹犹豫豫的:“为什么不能由你来做……我真怕我会失败……” 伊莲娜的声音仍然很沉稳,但其中已经开始蕴含焦躁了:“如果我有足够的力气,能塑造出适合精细操作的肢体,我当然可以自己来。但现在我没有这些!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她抱着胳膊,手指几乎掐进皮肤里:“如果我成功了,他就可以像我一样了,对吧?” 伊莲娜说:“也不完全像你吧。他会比你原始一些,会回从前那个低层视野孕育期的幼小半成品状态。说得简单粗暴一点,也就是——变回最开始那个叫做‘五岁小男孩’的东西。” “不能像我一样吗……”佐伊的语气竟然有些失望。 “亲爱的,别犹豫了,开始吧,”伊莲娜说,“我会配合你的。” 佐伊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她走到莱尔德身边,俯身看着他。莱尔德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双眼浑浊,就像从内部碎开的蓝色宝石。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它映出的不是莱尔德的面孔,而是凹凸杂乱的不明画面。 “小家伙,别怕,”佐伊用熟悉的声音说,“妈妈来接你了。现在你生病了,我们会治好你的。” 生病。这个词让莱尔德心中闪过一个画面。餐桌上的手提包,包里露出几张折起来的纸,纸上写着他看不太懂的语句,角落还有一个医院的标志。 生病。妈妈,那是什么,是你生病了吗?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佐伊能够听见。她苦笑着说:“喔……你说那个啊。还记得小狗迪迪的故事吗?我和他的妈妈一样,那时候,我也马上就要到天上去了,所以你才会看到我哭鼻子……” 从前莱尔德懵懵懂懂,现在他却忽然明白了其中含义。 “你要死了吗?”他有些恐慌地蠕动起来。 床边立刻伸出几只手,抓住了乱动的他,把他原地按好。莱尔德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样。 佐伊说:“不……不……是我要出生了。唉,而且我还提前出生了。我们都是星星,都在天上。现在你升高得太快,我们会追不上你,所以我们要治疗你。等我们治好了你,你就可以像我一样了……” “我们……是准备要回家了吗?”莱尔德问。 佐伊摇了摇头。“家?你是说那个地方啊……不,我们不回去的,”她微笑着,还回头看了伊莲娜一眼,“我们有新家了。” 说完后,她立刻转回头了。所以,她没有看到伊莲娜脸上的表情——平淡,漫不经心,些微嘲讽,以及一点不耐烦。 在莱尔德的头顶方向,一些浓稠的黑色液体渐渐涌了出来。 第一次眨眼之后,它们糊住了他的眼睛,第四次呼吸之后,他感觉到头顶传来了寒冷的锐痛,延续到第五秒的惨叫声之后,莱尔德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割开自己的身体。 那些液体像是外来的恶心物质,也像是从他自己体内涌出的血,他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是哪种。 它们从额头溢出,又流进眼睛里。伴随着强烈的烧灼感,他频繁眨着眼睛,视野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佐伊的双手时隐时现,时隐时现。 那双手在画着庞大的图形,编织着蜿蜒的血管,切开骨头,把字写进去,将心脏内外反转,把数字刻上去,让它们伸展出螺旋的触肢,从毛孔钻出来,和每一根汗毛牵系在一起。 莱尔德发出了一种尖锐到刺耳的声音,不像嗓子发出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惨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眼睛仍在一开一合。渐渐地,他看不到明亮的画面了,只能看到漆黑的部分。漆黑的部分空无一物,反而显得更加安全。 明亮的地方也没有完全消失,总有一些东西会从那边流溢进来——那是一双手,纤瘦的、苍白的手。它们取代了佐伊的脸,遮住了伊莲娜的模样,几乎占据了他视野的全部。 莱尔德分不清这是现在的经历,还是梦境或回忆。 是1995年10月的外婆家,还是2002年4月的精神病院里,或是2015年5月的松鼠镇。 也许这是回忆。很大概率是回忆。他强烈地意识到,很多感知显然超过了五岁儿童的理解范畴。 他无法概括、无法定义这段经历。 粗略、笼统地说,这是庞大的痛苦。无法被形容的痛苦,用任何程度词语都无法描述的痛苦。 哪怕这真的只是回忆,他也无法全身而退。他被这痛苦撕成了碎片。即使被撕成碎片,痛苦也无法结束,他的每一块骨头、每一片皮肉都继续在疼痛中号泣,然后再碎裂成更小的东西。 当碎片全都慢慢落下之后,那双手开始聚拢它们,把它们修剪成规整的形状。 五岁的小男孩慢慢出现了,佐伊把他抱在怀里,热泪低落在他的额头上。 莱尔德睁开眼,他漂浮在一片黑暗中,很远的地方隐隐泛起微光。他想走向它,于是他一点点移动,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走还是在爬行。 身后有某种东西牵绊着他,或者捆绑着他,他怀疑那是佐伊的手。他坚决地走向那团小小的光,一路都没有回头。就像寻觅冥府的出口一样,一旦回头,就会再次落入深渊。 虽然看不见任何遮蔽,但他能感觉到道路越来越窄,窄到挤压住他的全身。但他已经站在光芒旁边了,一伸手,那团光就穿过了他的全身。 最后的一瞬间,他听见了佐伊声音。那声音疯狂而嘶哑,就像在刻意撕裂自己的声带。 “你竟敢……你骗了我!你骗了我!还给我……还给我……” 从佐伊的哭叫声中,莱尔德隐约辨识出这些词句。但他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而且他太害怕了,也不敢细听多想。 莱尔德突然想起,对,今天是1995年10月的某天,妈妈佐伊正在试衣服,他陪在一边,在房间里看到了一扇红铜色的双开门。他走了进去,佐伊也紧随在后,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彼此,却最终失散。 莱尔德哭了出来。对,就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站在一片黑暗中,刚刚发生了以上那些事情。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莱尔德已经走出了那团光。 他努力回忆着:走出来之后,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做了什么? 他想起来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松鼠镇的家,而是外婆的家。 那是1995年10月的某个凌晨,距离他和佐伊“失踪”过去了五天。五岁的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面对墙壁,嚎啕大哭。 莱尔德看着那个小孩。小孩的哭声仍回荡在空间里,但脸却转了过来,他看着莱尔德身后,脸上的表情惊恐到近乎扭曲。 莱尔德猛地回身,房间门外的黑暗中,那双苍白色的手向他扑来。 他大叫着连连后退几步,肩膀撞到某个东西,接着,有一股力气环住了他的腰。 “我得抓着你。忍耐一下。” 耳边突然传来列维的声音。莱尔德楞住了。 ======================= 小时候的房间瞬间粉碎。 碎片飞散开来,露出狭窄的楼梯和走廊。整个空间中回荡着刺耳的尖叫声,叫声中还混杂着低语和抽泣。 莱尔德和列维已经站在了楼梯最高点。走廊到了尽头。 他们背后不是墙壁,是一口狭窄的矩形黑洞。他们面对着扑上来的人影,背对着黑洞。 “我得抓着你,忍耐一下。”列维飞快地说。他抱住精神恍惚的莱尔德,果断向后一退,双脚踏空。 矩形黑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就像是他们撞破了一面镜子。 两人从长廊尽头跌落下去,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TBC 93 下坠持续了五秒左右。五秒后,列维和莱尔德没有跌落受伤,甚至跌落感瞬间消失,他们直接脚底触地,脚下是浅色的木地板。 他们身在非常眼熟的地方——卡拉泽家。位置是房子二层,面对着伊莲娜的个人书房。 书房的门关着。不仅关着,门外还钉着一层层的锁链,密密地交错在门和墙壁上。 “我们怎么回来了?”列维盯着眼前的门,“我们是不是被你妈妈抓住了?” 莱尔德苦着脸:“我妈妈?” “佐伊。那个人肯定是佐伊。你应该比我更能感觉到她吧?” “我……” 莱尔德的手慢慢抚上胸口。他的眼底还留着刚才看见的画面:凌晨的房间里,五岁的小孩面对墙壁大声哭泣。 当莱尔德看见佐伊的双手时,沉寂二十年的记忆也慢慢浮上了水面。 他记起了被溶解、被剖开、被撕碎的感觉,记起了佐伊和伊莲娜,甚至,他还想起了卡帕拉法阵的位置——就在心脏和胸腔的大血管里。 把心脏内外翻转,刻在内层心肌上,然后再把它们缝补完好,塞进不明碎块粘贴出来的身体里。 在这些记忆中,最清晰的东西是其中两样:恐惧与疼痛。他看见过的一切都比地狱更令人恐惧,身体上除了疼痛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当年的五岁小孩根本不记得这些。不然他根本无法继续生活,无法拥有还算正常的神志。 不过,他并没有完全失去这段记忆。记忆只是被限制住了。 十岁后的住院期间,来自不明组织的工作人员对他进行过多次意识探查。他们经常能摸到一些貌似有用的读数,却无法看到莱尔德真正的记忆。大概这是卡帕拉法阵的功劳。 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卡帕拉法阵呢?莱尔德也不太懂。也许因为伊莲娜和佐伊的手法很特殊,或是因为那个法阵本来就很少见。伊莲娜是个与世隔绝的研究者,她身边的助手只有丹尼尔,其他同僚大多与她相交不深。 现在想起来,当年的意识探查其实是很成功的。每一次都很成功。 每次莱尔德进入诱导式沉睡,他都能回忆起在“不协之门”内的所见所感。但是,每当他被唤醒,这些记忆就又沉入了灵魂深处。 它们就像水底的细沙,再怎么被翻涌起来,最后仍会沉降下去。 当今天的莱尔德想起这些画面的时候,他一度分不清它是记忆还是现实。 记忆出现在五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他不仅在二十年前经历过它们,更是在后来经历的无数次探查中,一次次地重温它们…… 每次他都会陷入混乱,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是过去还是现实。 直到今天这次——水底的细沙没有沉下去。它们包围住了他,彻底陪伴在他身边了。 这让他头晕目眩,连回答列维的话都有点困难。 “你好像要吐了……”列维拍了拍莱尔德的背。 莱尔德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双手撑着膝盖,弯腰闭目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他终于能够站直,干呕的冲动也被压抑下去了。 “是丹尼尔……”莱尔德喃喃着。 “什么?他怎么了?” “刚才他好像做了什么,我没那么难受了。”莱尔德揉了揉胸口,“卡帕拉法阵……对,是它。我能操控它。人的记忆和感受是有联系的,我把这种联系能力降低一些,这样他……我就会好受一点。不是失忆,只是把针对特定回忆的心理反射迟钝化……比起全身麻醉,更类似无痛分娩。” 听完这段看似轻松的解释,列维面色复杂地看着莱尔德。 在莱尔德的这段话中,“他”与“我”的人称来回混用,说话口音飘忽不定。他刚刚开口时,说话的显然是莱尔德,是莱尔德在陈述丹尼尔在他“体内”做的事,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和读某些单词的习惯又变得像丹尼尔,接着莱尔德再次“出现”,甚至两个相邻的单词被他读出完全不同的口音…… 列维有种冲动,想再次逼迫丹尼尔彻底消失……但这真的是丹尼尔吗?到底是丹尼尔的灵魂在控制莱尔德,还是莱尔德的灵魂吞噬了丹尼尔? 莱尔德左右看了看。从他无意识的耸肩,还有脸上的微表情来看,他应该还是莱尔德。 “呃,刚才你在说什么来着……”莱尔德望着面前门上的层层锁链,“你是说,我们可能被佐伊抓住了吗?我倒不这么想。佐伊也许是发现我们了,然后她追了上来……虽然我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做的。不过,她显然没有抓住我们,我们逃开了。” “为什么?”列维问。 “如果那真的是佐伊的话……她是我妈妈,”莱尔德叹了口气,“或者说,曾经是我妈妈。如果她抓住了我们,她怎么会保持静默?她肯定要接着做点什么。” 列维点点头:“也对。她都把丹尼尔扎得像刺猬一样了,没道理对我客客气气。” 他向前一步,手指接触到门口的锁链,抓住其中一条,用力拉开。 锁链顺着他用力的方向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开始是金属的摩擦声,后来变得有些像水流的声音,列维低头一看,手中的锁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手掌滑下去的一团团粘液。 被他扯住的粘液落在地上,融进了地板的颜色里,残余在门上的粘液也渐渐淡去,像是被什么东西稀释掉了。 书房的门完整地出现了,但他们仍然进不去。列维拉了一下把手,门是锁上的。 他退开了一些,然后一脚踹上去。门震动了一下,但没有被踢开。他又试了几次,门纹丝不动,它应该已经超过了普通室内木门的强度。 “你会撬锁,是吧?”列维回头问莱尔德。 莱尔德笑道:“一般来说,难道不是应该先试着撬锁,实在撬不开再暴力破门吗?” 列维说:“我以为我能打开它。你记得吗,我们找到丹尼尔所在的地下室的时候,那些锁啊、金属门啊,都很容易打开。” “大概有什么不一样吧,”莱尔德说,“最开始那个辛朋镇里的卡拉泽家,在雾里抵达的卡拉泽家,还有现在这里,它们肯定是三个不同的地方。” 列维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从无墨笔的末端抽出一根细铁丝,还找到一张金色的某银行信用卡:“我记得你会用这些开门。” 莱尔德点点头,接过东西,看了看卡片的正反面:“对了,我有点好奇一件事……你以前是靠什么还信用卡的?” “不需要我自己还。”列维说。 莱尔德一边试着撬锁,一边说:“这么好啊?是学会帮你还?” 列维问:“你都不好奇‘学会’是什么了吗?” “我差不多知道了,”莱尔德说,“它没有别的名字,就叫‘学会’,不是简称。” “丹尼尔告诉你的吗?” “也不算‘告诉’吧。而且也不止他……”莱尔德蹲在门前,仔细听着锁簧的声音,“你看,我都进过第一岗哨了。我听到过很多事情了。” 列维说:“也对。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保持神秘,而是要遵守学会的规定。现在嘛……隐瞒你也没什么意思了。倒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 莱尔德说:“嗯……这么说吧。你遵守的是学会的规定,而我遵守的,是一些更严格的东西。在没有上级授权的情况下,如果我对你泄密,我就要受到内部规章与法律的双重制裁。” 列维琢磨了一下这话,忽然笑了起来。莱尔德问他笑什么,他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弟弟,杰里,他一直认为我是联邦特工,而你是神秘组织的驱魔人什么的。” 莱尔德也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结果正好相反,我是联邦特工,你是驱魔人?” “我不是驱魔人。”列维说。 莱尔德说:“我也不是联邦特工……性质还是不太一样的。至少不是杰里以为的那种。” “在岗哨里的时候,我在你身上发现过隐蔽摄像工具,”列维说,“但你从没启用过它们,直到它们被损坏。为什么,你不是在执行任务吗?” 莱尔德停下动作,笑着摇了摇头:“大概因为我对任务不够忠诚。” “你只想自己一个人接触这些,不想把调查到的东西带回去。”列维说。这不是疑问,而是一句陈述。 莱尔德说:“是的。我是在消极应付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在违抗命令。因为……” 他想起一句话。灰色猎人的日记中的一句话。他轻声说:“洞察即地狱。” 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莱尔德拉了一下门把,锁已经被打开了。 莱尔德让门维持着虚掩状态,想再说点什么,列维大步走上去,直接拉开了门。 看到房间内部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屋里的东西倒不可怕,只是有些令人迷惑。 与书架一体的桌子正对着门,这点和原本的书房一样。桌面上有个木质置物架,紧贴在墙壁上,与桌子同宽。 现在,置物架贴在墙壁上的部分变成了镜子。猛一看去,就像是书桌变成了化妆台。 置物架最底层有一排书,高处有几个小摆件。镜子准确地映出这些东西的身影,也映出了书桌上的其他物品和附近的摆设。但是,列维直直地面对着它,镜中却完全没有他的身影。 莱尔德在列维身后,歪着身子探出头。镜子里也同样没有他。他们走进房间之后,镜中的书房门仍然是完全关闭的。 列维拿起书桌上的墨水瓶,在镜子前晃了晃,镜中的墨水瓶还留在原地。这时,莱尔德拍了拍他的肩,指向镜中正前方的深处——镜中的房门上,门把手动了一下。 他们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把手微微转动,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两人屏息盯着镜子。门缝又被推开了些,一抹浅浅的灰蓝色出现在门外。接着,一只白净的小手扶住门边,把它彻底推开。 棕发女子从镜中的门外走进书房。她穿着长袖的连衣长裙,布料颜色很淡,介于灰与极浅的蓝色之间,在扣紧的立领外面环着银色细链,链子末端是六芒星、衔尾蛇、希伯来文字母Alef构成的吊坠。 列维和莱尔德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此人正是伊莲娜无疑。列维见过她的照片,莱尔德的记忆中也有她的样貌。 伊莲娜站在书桌前,停了一会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优雅地朝着镜子伸手,莱尔德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莱尔德害怕的画面没有发生。伊莲娜的手并没有从镜子里伸出来。她抿嘴一笑,摸索着置物架上的一排书本,从中跳了一本,抽了出来。 在这过程中,她脸上始终挂着明亮的微笑,整个人显得开朗且冷静,和佐伊犹如怪物的身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越是这样,莱尔德越是不安,他看到的是陌生而美丽的伊莲娜,与此同时,他心中的另一段记忆——来自丹尼尔的记忆——却在时刻倾诉着对这女人的敬畏和忏悔。 列维伸手在镜子前晃了晃。伊莲娜正在摊开书本,她的动作停下了,抬头看着他。 “她看得见我们!”列维收回手。 莱尔德说:“很显然她看得见!她进门后一直在看我们啊,你没感觉到吗?” 列维也拉开椅子坐下来,向前探身,抬高音量:“导师伊莲娜?是你吗?” 莱尔德在旁边小声说:“你竟然不叫妈妈。” 列维瞟他一眼,没有理睬他,伊莲娜也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大概他们的声音传不过去。 就在列维试图触摸镜子的时候,镜中的女子抬起头,直视着列维,指了指手中的书。 列维立刻明白了。他在架子上找到了同一本书,是一本深绿色硬皮封面的十八世纪书籍,好像是某种科学探险读物。他对照着镜子里的画面,把书翻开,找到相同的页数。 伊莲娜微笑点头。她的手拂过书本,书页快速翻动起来,同时,列维面前的书也开始翻动,在没有人触碰它的情况下,它和镜中的书同步了。 “出示你的铭牌或书签。” 列维听见这样一句话。是柔和的女声,显然来自镜中的伊莲娜。 旁边的莱尔德问:“你听见了吗?” 列维反问:“你也能听见?” “出示你的铭牌或书签。”伊莲娜重复道。 列维赶紧面向她,从衣领里拉出他的钥匙形项坠,摘下来,举到镜子前。 伊莲娜了然地点点头:“猎犬。我可真有点吃惊。” 莱尔德小声问列维:“她是不是在怪你没有做导师?” “能闭嘴吗?”列维指着墙边的一张小沙发,“我知道你又紧张了,去那边坐下,坐着能冷静些。” 镜子里的伊莲娜笑出了声。她看向莱尔德,莱尔德不小心与她对视,然后立刻避开目光,真的去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了。 “我记得你,”伊莲娜说,“你叫莱尔德,是佐伊的孩子。不要害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莱尔德对她笑了笑。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有无数个疑问,真正面对伊莲娜的时候,这些东西全部涌出,反而堵塞住了。 他问不出来正事,反而可以随口瞎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比如,他纠结了片刻,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这里很像监狱的亲友会面室……” 列维一手扶额,伊莲娜则又被逗笑了。比起列维和莱尔德浑身都不自然的模样,她似乎非常放松,就像已经认识他们俩很久了一样。 “的确有点像,”伊莲娜托着腮,目光在镜子的边缘游移,“我们隔着透明的物质交流,但我出不去,你们也进不来。现在我就是个囚犯,被关在属于自己的城堡里。” 列维问:“佐伊做的吗?她怎么……” “噢,等一下,”伊莲娜伸手指着前方,“你们那边的门,看到了吗,就是书房的门。去把它关上,从门内反锁一下。” 莱尔德站起来。刚才是他撬的锁,他正好想检查一下锁有没有被搞坏,幸好没有。 等他坐回去之后,伊莲娜接着说:“让你们去锁门,是因为佐伊就在后面。估计她马上就会赶到。”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了门上。 “别怕,”伊莲娜说,“她进不来。这地方的内部离我比较近,我还算能控制局面。” 紧接着,又是几次撞门的声音,声音沿着墙壁移动,从前方到两侧,甚至是房顶和地下……撞击声在不同的地方响起,有时候房子还会微微颤动。 从声音上判断,就像是这间小屋子飘在空中,正在被外面某种极为巨大的事物抽击。 列维和莱尔德都半天不说话,目光随着外面的声音移动。 伊莲娜双手撑在下巴上,一直在叫他们别怕,告诉他们等一会儿就会安静。 果然如她所言,敲击声越来越少,最后一声敲击回到了门板上,逐渐变成了抓挠木门的细小声音。 几秒后,抓挠声也不见了,木门自身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吱呀”声,然后一切回归平静。 列维和莱尔德看着书房的门,无意间对视了一下。那一刻他俩意识到,对方和自己一样,他们对门外的声音有着相同的判断:它还在那里,就在门外。它正紧紧贴在门上,一寸空隙都没有。 镜子里的伊莲娜拍了一下手:“好了孩子们,别看那边了,看也没用。把注意力拉回来,我们可以好好说正事了。” 列维和莱尔德坐回各自的椅子上。莱尔德的单人小沙发还挺轻,他把它往前拖了一点,让自己离墙壁远一些,离列维近一点。 伊莲娜保持着微笑,双手交握在桌面上:“我想把米莎和塞西送回去。” TBC 94 莱尔德对“送回去”这个表达有些疑虑。 伊莲娜似乎能看透他的表情,她立刻解释道,她所说的“把米莎和塞西送回去”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去,回到她们原来的家,让她们过原来的生活。 莱尔德说:“你的意思是‘回到低层视野’吗?” 伊莲娜笑了笑:“你们是在第一岗哨里学到这种表达方式的吗?” 莱尔德点点头。提到第一岗哨,伊莲娜露出怀念的表情:“雷诺兹满口都是很难理解的用词,对不对?比如高层视野、低层视野等等……唉,他脱离真正的‘语言’太久了。他以前是信使,而不是导师,他有些缺乏应变能力,也不擅长根据情况改变交流方式。其实你们不该和他交流太久,虽然他的职责是引领别人,但现在的他反而会令你们更加困惑。他那种沟通方式……对你们来说毫无帮助,反而有害。” “为什么有害?”莱尔德问。 伊莲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们有孩子吗?不……列维你就算了。莱尔德,你有孩子吗?” 莱尔德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有。” 列维很想问“为什么我就‘算了’”……但他没问出口。面对伊莲娜的时候,他虽然维持着冷静,但全身都有些莫名僵硬。他难以向伊莲娜主动提问。 他甚至感到一丝尴尬。面对这个疑似是自己的母亲的人,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与之交流的冲动。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开口说话就变得更加困难。 伊莲娜接着说:“你们没有孩子,但可以凭空想象一下。你面前是一个婴儿,大概一两个月大吧,如果你想对他表达什么,其实用很简单的发音和表情就可以,如果你想训练他养成某种习惯,你可以用一些实际的引导行为,再配合上声调、态度……那么,如果你对他使用优美复杂的语言文字呢?他反而什么也理解不了,你不但无法引导他,甚至还会耽误真正的教育时机。也就是说,在他的这一阶段,你越是用专业词汇、精准语言去指导他,反而越会让他继续活在混沌里。” “你是说我们就像婴儿吗……”莱尔德问。 “嗯……幼儿吧,”伊莲娜说,“比上面那个例子里的婴儿大一点点,作为很小的孩子,已经能理解‘悲伤’‘生气’这些单词了,但是仍然无法理解复杂词汇。如果大人想和你们沟通,得使用你们能听懂的简单语言。” 莱尔德想了想:“现在你就是在用‘简单语言’和我们这样的‘幼儿’沟通吗?” “是的。” “那什么才是复杂语言?雷诺兹说起话来确实很难懂,但我认为还没难懂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伊莲娜说:“是的。雷诺兹的表达还是比较浅显的,只是稍微有些缺乏技巧。至于真正的复杂语言……你们去过第一岗哨的深层了,对吧?在那里,你们见到过一代代沉积下来的拓荒者,读过他们留下的知识,他们之中如果有人还有意识,肯定还非常絮叨,恨不得主动把一切能想到的东西都灌输给你们……我知道。我也去过。我能从你们身上感觉到这一点。现在,你们回忆一下,你们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吗?” 莱尔德看了一眼列维,列维低头沉思着,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 莱尔德说:“我记得我读到和听到了很多。但是……我说不出来它们到底是什么。也可以说是我不记得吧。” 伊莲娜缓缓点着头,就像耐心的老师在聆听学生的提问。她说:“你知道自己‘获取’了很多,甚至有可能获取到了一些极为有意义的东西,但你无法形容它,你仍什么都不明白。即使你想提问,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问题开始。对吗?是这样的感觉吗?” “是的……” “这是正常的,”伊莲娜说,“你们确实得到了第一岗哨内的许多东西,但你们不理解它们,也无法运用它们,这十分正常。我继续用你们能理解的例子来说吧……你的大学是什么专业?” “没上过大学。” “喔……好吧,”伊莲娜歪了歪头,“那我用更简单些的例子。比如说,你身体里有五脏六腑,它们就存在于你的身体里,可你并不是医学生,你不知道它们具体是怎么运转的,也解释不清与它们相关的科学道理,对吗?如果是比你更小的孩子,或是没受过任何教育的孩子,他们甚至连那些脏器的正确名称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体内长着什么东西。假设有一个从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他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脑’,也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部位想事情,但大脑仍然存在于他体内,仍然在运转着。这时候,如果一位专业人员来为他看病,来研究他的身体,那么专业人员将能够看到他内部的一切,并且能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 “我能理解这个比喻,”莱尔德说,“但……好像有点不一样?内脏、大脑这些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区别只是人们是否了解它们。但是我们在岗哨里看到的东西并不是这样,还有我们这一路看见过、经历过的事情,也不是这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它们啊。难道有人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内脏,后来才渐渐有了它们,然后再去了解它们吗?” 伊莲娜说:“对啊。的确有些人‘目前没有内脏’。这样的人是存在的。或者说得准确些,他们是‘目前内脏还不完整’的人。在我们的例子里,这类人就是胎儿。是还未出生、还未发育出人的形态的人。” 自从走进“不协之门”,莱尔德和列维已经很多次听到、看到“出生”这个词了。现在伊莲娜也用了这样的说法。 伊莲娜问:“看你们的表情好像有点紧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如果是那种出生之后,已经长大的人……”莱尔德说,“是不是就再也回不去家了?按照你定义的‘简单语言’,我是指字面意思的回家,离开这个门里的世界。” 伊莲娜说:“不用担心,你们也好,米莎和塞西也好,你们都还不算已经长大的人。你们可以回得去。如果变成像艾希莉那种状态,就彻底长大了,就怎么也回不去了。” “你也见过艾希莉?” “她进入我的区域了,我当然知道。但我们没有直接沟通过。她长大了,回不去了。” “那……我小时候呢?”莱尔德问,“小时候……五岁的那个我。我变成了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能回去?” 莱尔德说完之后,列维皱眉看着他。列维并不知道五岁的莱尔德经历了什么。如今,莱尔德问的不是“我五岁时发生了什么”,而是“我变成了什么”。 列维多少能猜到,现在莱尔德肯定已经回忆起了一些惊人的东西。 伊莲娜微微皱眉:“你五岁时的事情啊……这很难解释,其中涉及很多特殊技艺的具体手法,你一时半会儿是听不懂的。所以,我还是用比较浅显的方式来概括吧。” 她顿了顿,说:“当年,你就像一只小肉虫。你已经在结茧了,但还没有完成羽化。像艾希莉那样的人,就是已经羽化成功了的,而现在的你,还有米莎和塞西,则是在不羽化的情况下进行了继续发育。这是你们的基本区别。至于当时的你为什么没有彻底羽化,这和我有关,也和你妈妈佐伊有关。我暂停了你的变态过程,然后和佐伊一起把你从茧里面剥出来——别说不可能,这不是真正的昆虫学,这是我的举例而已。” “我明白……”莱尔德有些不适地低下头。伊莲娜的举例还挺生动,莱尔德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帧帧的画面:记忆中的自己完全化为了一只巨大蠕动的虫子,它沉睡在一具密闭的躯壳里,正在慢慢变成浓汤…… 他继续问:“那么……我具体是怎么回去的?这地方有看不见的通道吗?就像第一岗哨里那样。” “你们连岗哨里的路都发现了啊,”伊莲娜面露欣慰之色,“你们应该知道,岗哨里的那条路是很难被察觉的,只有有一定天赋的人才能看见它。它是天然存在的,我们叫它逆盲点。 “理论上说,在这世界上还有很多逆盲点,但全都非常难以察觉。有很多拓荒者都能意识到第一岗哨里有条路,一代代的人聚集在那里,试图成为后人的图书馆和路标。 “他们听着关于逆盲点的传说,学着关于它的经验,甚至可以用算式阵去推算位置……但他们就是看不见它。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它。 “所以,它明明在那,却很难起到什么作用。而我这里的方式不一样……只要我们使用适当的手法,我可以送任何人回家。” 说到这的时候,她看了列维一眼。 她继续说:“我们的手法有点像是……把你们生出来。” 莱尔德和列维都怔住了。虽然列维一直没说话,但他在仔细听着所有问答。伊莲娜说的话很容易理解,她一直用便于听者理解的方式进行叙述,而刚刚那句话,是目前为止最让人不解的一句。 看着两人脸上的微妙表情,伊莲娜了然地一笑。她十指交握,指头托着下巴,语调平缓地说:“这一切很难用简单的方式描述,所以,以下我要说的概念,仍然是基于想象和比喻,而不是具体现实。要记得这个前提。” 莱尔德僵硬地点了点头。 伊莲娜继续说:“想象一下,你们全都是胎儿。全世界所有胎儿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凡是没有出生的人,就都在做同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胎儿们经历着各种丰富多彩的事情,相聚,别离,喜怒哀乐,有舒适也有危险……因为是在同一个梦里,所以梦中大家的模样长得都差不多,度日的方式也都大同小异。 “有一天,某个胎儿醒了,他离开梦境,离开母体,出生了。他爬行在真正的世界上,正在面临成长。 “胎儿可以出生,婴儿可以长大,但是成人无法退回母体。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基本规则。所以,这样一个已经出生的孩子,是不可能再回到胎儿的梦里的。他也根本不想回去,因为他已经来到真正的世界上,现在他非常快乐,这是真实的快乐,是反复无常的梦境无法给与他的。 “胎儿们的‘醒来’会有很多方式,有时候,某个胎儿可能并不是正常出生,而是……比如流产,被解剖,在意外中从伤口流出……于是,他在异常的情况下,提前醒了过来。 “他爬行在醒来后的世界上。这样的他……根本就是个小怪物,他很弱小,也很恶心,这世界上正常的生物可能会对他好奇,也可能会很怕他,还有些生物会心生怜悯,试图把他养大……运气好的话,也许他就真的能活下来。即使运气不好,他也不会面临所谓的‘死亡’。因为这里是真正的世界,不是梦境,梦境是会结束的,所以人们的认知里才有死亡。梦里的孩子们以为死亡是生命的一环,殊不知,梦醒的真正世界上,因为没有梦,所以也根本没有死亡。 “这些异常出生的胎儿还未发育成熟,他们本来是不该醒来的。那么,既然他还相对完好,只要医学足够发达,技术足够先进,我们就可以找一种方法,把他重新安置回母亲的肚子里,让他去继续那场未完的梦境。” 伊莲娜停下来,补充道:“对了,刚才我们在聊语言直白或复杂的问题时,我说你们是幼儿,而不是胎儿,请注意,这类表达都仅仅是比喻,刚才的‘幼儿’一词,与现在我所说的‘胎儿’属于两个比喻,它们并没有真正的关联。希望这不会影响你们的理解。” 莱尔德僵硬地点头。他注意到,列维没有反应,也没有提问,他只是看着伊莲娜,维持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伊莲娜接着说下去:“经过很多年的尝试,我已经掌握了重新安置‘胎儿’的手法。拿莱尔德你小时候的事来说吧,我和佐伊去除了你的羽化,然后对你执行了一种类似于‘孕育生产’的程序。嗯……有点像是,在这边构筑一个母体,通过类似生产的手段,引领你回到沉睡的胎儿状态,等状态稳固后,你就被送回去了。当年你的情况比较麻烦,如果对米莎和塞西执行这个程序,步骤会更简单的。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开始羽化,她们更容易回到真正的母体里。” “真正的母体……”莱尔德小声嘀咕着。 伊莲娜立刻明白了他的迷茫:“‘真正的母体’指的并不是你妈妈佐伊,或者米莎的妈妈塞西。在这个比喻内,佐伊和你一样是‘非正常出现’的胎儿,你们在此语境下不被视为母子,而是两个在出生前有深刻交流的有异常胎儿。最后,你被送回胎儿梦境了,但佐伊还有别的使命,所以她留下了。” 说到这,伊莲娜叹了口气:“结果没过多久……现在你竟然又一次异常地醒来,又回到了我面前。” “佐伊为什么选择留下?”莱尔德问。 “她接触到了前所未见的奥秘,她对它们有非常强烈的兴趣。” “强烈到……可以抛下真正的生活?可以离开我?” 这句话问出口后,莱尔德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一直极力保持克制,想以平稳的情绪对话。那个疑似佐伊的怪物就在门外面,越是这样,莱尔德越觉得自己必须冷静地坐稳。但是说着说着,他一不小心就有些焦躁了起来。 伊莲娜笑道:“你的观点过于世俗。你还年轻,没有成为过父母,你以为事情就像文艺作品里颂扬的那样简单易懂,父母最爱的永远是孩子……其实事物的本质不是这样。当然了,你们确实彼此相爱,我不否认这份爱的存在,但是,想一想——你们都是正在做梦的胎儿,你们的爱是梦境的一部分。梦醒之后,人对梦里的东西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瞬间将它抛在脑后,不再留恋,也有的人希望美梦成真,希望把梦里最喜欢的东西带到现实里,希望这些东西继续陪着自己……所以说,虽然佐伊很容易就能抛弃所谓的‘真实的生活’,但她并不是想离开你……” 伊莲娜稍稍向前探身:“她根本不想让你回去。她想把你留下来。” 这样说的时候,伊莲娜的目光聚焦在莱尔德和列维身后。她在看着书房的门。 门外巨大的东西蠕动了一下。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在木门和外侧墙壁的不同位置上。 伊莲娜用手指勾起颈间的项链。“记得这个吗?”她晃了晃坠子,“我曾经帮助过一个迷路的年长女人。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再加上本来就比较敏锐,所以不小心踏进了不协之门内。幸好那时我就在附近,我让她安全地回了家。我故意把这陈旧的导师书签留给了她,我想以此来传递一些信息,为学会成员们提示研究方向。后来,这东西又回到了我手里……是佐伊把它拿回来的。” 她所说的,就是不久前在米莎家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列维和莱尔德首次接触米莎,他们在她的房间内看到了墙壁上的门。门内灰白色皮肤形成平面,平面上伸出一双枯瘦的手。 那双手……或者说那个生物,它对“伊莲娜”这个名字有反应,而且还拿回了这枚项链。 莱尔德问:“那时……那双手不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伊莲娜露出无奈的神情,“在那次之前……在很久很久之前了,掌握主导权的人已经变成了佐伊。只不过,当时我还没有被隔绝在这么深的地方。” 莱尔德问:“佐伊隔绝了你?” “是的。简单来说,这个地方是由我和佐伊所掌控的某种实体结构。我们原本打算协作,后来我们发生了分歧,她愈发强大,于是她取代了我的地位,并且限制我的行动。”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伊莲娜说:“如果要我对佐伊做出评价,我会说她资质优异,性格坚韧,但是精神极为脆弱。听着矛盾吗?但就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非常美丽,但也容易变得非常危险。” 这时,沉默很久的列维终于开口说话了:“越扯越远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伊莲娜挑着眉毛望向他,一脸不解,连莱尔德也没有理解他想问什么。 列维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盯着镜子:“导师伊莲娜,你为什么要和我们聊天?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了。一问一答,就像在采访你一样。一开始,你说想把米莎和塞西送走,于是莱尔德和你聊了一下关于‘送走’的定义,你解答了,然后你开始主动提到第一岗哨的事,你们越聊越多,已经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 “为你们解释疑问,难道不好吗?”伊莲娜反问,“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坐回去,我们还有时间。” 听她这样说,列维心里划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凭直觉对莱尔德说:“站起来。” “啊?”莱尔德完全没搞懂他想干什么。 “站起来!从这个该死的沙发上站起来!立刻!” 列维突然如此焦躁,让莱尔德一头雾水,但也只好配合。他撑着单人沙发的扶手,准备起身……然后他顿时变了脸色,浑身发凉。 他起不来。他无法从这张布艺小沙发上站起来。 不是被束缚,也不是被粘连,而是身体根本不能执行“站起身,离开”的动作。 除此之外,他可以在沙发上改变坐姿,也可以自由控制头部和上肢。他试着躺下去,想用滑下来的方式离开沙发,结果同样无法做到。 列维去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肩膀,试着从腋下架起他……伊莲娜隔着镜子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说:“你发现得很快,但已经晚了。” “这是什么意思?”列维问。 镜子里,伊莲娜也站了起来。她慢慢后退,退到书房门边,触摸到门板,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只够让她侧着身走出去。出去之后,她并没有关门的肢体动作,但门在一眨眼之间就自己回归了原位,与镜子这边一模一样。 列维也望向自己这边的房门。 不知什么时候起,门外那个庞大生物的气息消失了。挤压墙壁与门板发出的细小摩擦声全都消失了。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他大胆地走过去,拉开插簧,扭住门把……门打开了,外面没有任何怪物,没有苍白色皮肤的佐伊,也不是“卡拉泽家”的二层……外面是又一个书房,与这间屋子一模一样。 他回头望向镜子。现在他和莱尔德才是身在镜中的人。 TBC 95 列维抓起刚才坐过的椅子。莱尔德看出了他想干什么,赶紧往后缩了一点,以免镜子的碎片伤到自己。 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在列维靠近墙上的镜子时,下一个眨眼间,所谓的“镜子”已经不见了。 其实这书房里本来就没有镜子。从刚才起一直被看做镜子的,只是桌上置物架的正面。现在的书房才是它最初的样子。 列维气恼地丢掉椅子,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不知多少圈之后,他又去打开门,去相连的“另一个”书房绕了一圈。 两个书房一模一样,以房门相连,形成镜像。刚才他们面对镜子,背对房门,房间的出口在身后。而现在,即使他打开门,也只能进入另一个同样的房间。他们困在了闭合的镜像之中。 镜像房间并不与这边完全一致。家具相同,很多小摆设的位置却不一样,总体而言,镜像房间更杂乱,更有被居住过的痕迹。 镜像一侧的书桌上也有一本深绿色封面的书,也摊开在桌面上。列维翻看了几页,虽然镜像房间里的摆设左右颠倒,书却还是原本的样子,封面、标题、内容都没有发生颠倒。 列维把书翻了几页,一开始没发现什么,多翻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了很多手写的文字: “我很惊讶。不仅惊讶于有人能够突破所有屏障,来到这里,更惊讶于,来的人竟然是你们。是如此特殊的你们。” “原本我想让丹尼尔做这件事。现在你们来了,这样更好。” “莱尔德。从前我是真心想把你送出去的。现在,我也愿意把米莎和塞西送出去。有越多的人穿梭于盲点之间,盲点两端的世界就越为紧密。所以,我愿意为很多很多迷失的人指路。只要他们还未羽化成功,就都还能找到回家的门。” “我没想到,你主动又回到了我面前。” “列维,你也是。” “你是我留在低层视野的锚。你应该回去。” “我以学会导师的身份命令你,协助我,阻止佐伊犯下的错误,完成权限重置。” “完成任务后,我同样会送你回去。你的使命还未结束。” 列维捧着书不说话。莱尔德着急地探头探脑,又没法起身去看。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莱尔德对着门叫道。 列维终于返回来,把书丢给了他。 莱尔德把写有手抄字的部分翻看了一遍,喃喃着说:“但是现在莱尔德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连我也不明白……她没有指示过我……” 语气和口音又变了。 列维瞥向莱尔德:“你又变成丹尼尔了。” 莱尔德无力地说:“都说多少遍了,这不是鬼附身。我就是莱尔德。唉,真的很难理解吗?” 这次,列维没有执着地要求丹尼尔“消失”,他问:“伊莲娜原本想让你做什么?这里写着,‘原本我想让丹尼尔做这件事’。” 莱尔德说:“她受到佐伊的限制,在她还没有被隔绝得这么彻底的时候,她和他……和我……和丹尼尔还有联系,她当然是想让我……让丹尼尔找到她,来帮助她。” “具体怎么帮?” “就是帮她离开啊。至于具体的手法,丹尼尔也得听她的引导才能知道。” 说到这,莱尔德的语调又变回去了,变回了他一贯的样子。列维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他自己毫无察觉。 列维说:“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在这之前,她故意花了点时间和我们沟通,这过程中她一定做了什么。难道……只要把别人困在这里代替她,她就能自由了?” 莱尔德捧着书想了想:“我觉得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利诱米莎和塞西到这来?她应该能做到吧。但她不但没有叫米莎来,反而还让米莎不准上楼找她。再说了,从她表达出的部分看,从前的她和佐伊都是自由的,似乎并不存在‘必须把某个人关起来’的规则。” “那她就是专门针对你了,”列维说,“她就是要把你困在这里。这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莱尔德说:“也许可以引诱佐伊过来?” “佐伊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她追了我们一路,还一直在门外徘徊……我能感觉到。现在她反而不在了。” 莱尔德说:“我认为,佐伊虽然试图追击你们,但她并没有认出莱尔德。” 这个又是丹尼尔。现在丹尼尔和莱尔德切换得毫无征兆。 列维问:“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她发现有人在接近伊莲娜,所以追了过来。以前我试图帮助伊莲娜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被佐伊敌对过。我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情绪。” 莱尔德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回忆着什么,再开口时,他又变回了他自己:“至于她为什么没有认出我……我猜,是因为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吧。她知道现在是2015年吗?她的精神能理解这一点吗……我觉得不能。你看,丹尼尔显得挺正常的吧,能沟通,意识清醒……但他的时间观念完全是一团浆糊。我很确定,我能感知到这一点。所以我觉得,佐伊不可能还保持着原来的神志。她认不出我,因为我是个成年人。” 列维说:“这么一想,就是佐伊一直想要个小孩子?最早接触米莎的是伊莲娜,而抓住米莎的是佐伊。米莎自己是这样说的。如果确实如此,佐伊就是一直在透过伊莲娜看到米莎,于是渐渐地……就很想把这个小孩子拉到身边?” “也许吧,”莱尔德说,“而且米莎六岁左右,体积上还小小的。当米莎逃开的时候,她看着一个小孩子远去的背影,也许她会把这画面和昔日的经历重合起来。” “她连男女都分不清了吗?” “你还记得我们这一路见过多少怪物么?你分得清它们的性别么?”莱尔德说,“如果佐伊也变成了那样的东西……不,我认为她就是那样的东西。她眼里的世界,和我们见到的世界,应该会有很大的差别。” 听到莱尔德的话,列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刚才他们面对着伊莲娜,伊莲娜的模样和照片上的她年龄一致。 列维见过不止一张伊莲娜的照片,莱尔德则只见过摆在卡拉泽家一层的那张。不管是哪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都比1985年要早。 拿卡拉泽家一层的照片来说,画面上的伊莲娜和丹尼尔都还是初入大学的年纪。在这个年纪,伊莲娜还未开始研究破除盲点的算式阵,也还没有在房子里消失。 正常来说,在今天的2015年,如果伊莲娜正常地生活着,她应该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即使她保持着1985年时的年纪,也应该比照片上看起来要大一些。 列维和莱尔德都不知道五六十岁的她会是什么长相,甚至也没有真正见过1985年的她。所以,他们看到的伊莲娜也好,佐伊也好,肯定都不是她们真实的样貌。 列维一边想,一边看着书桌,看着曾经出现“镜子”的地方。 这一路经过的辛朋镇、白雾、山丘小径、河水、孤岛、楼梯、这书房里的全部摆设……他们看到的这一切,显然也都只是事物呈现在认知中的形象。 他们并不是真的在一座房子里,莱尔德也不是真的坐在沙发上。正如他们不是真的回到了1985年的辛朋镇。 就在不久前,在第一岗哨里,他们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他们游走在无边无际的图书室里,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之间,但那并不是岗哨深处的真正模样,只是呈现在他们的理解中的画面。 之后不久,他们终于看到了岗哨深处真正的样子。在此期间,他们两人都不止一次服用了来自学会的药物: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它让他们顺利地接受了一切所见所感。 现在,药片已经消耗完了。如果再感知到精神完全无法承受的事物,他们就没有办法让自己顺利接受它了。 列维看着书房里的一切,有些恍惚地想着:实际上我正在看着的,到底是什么景象呢? 他们俩都半天没说话。在列维沉思的时候,莱尔德也在想着差不多的事。 过了一会儿,莱尔德缓缓说:“也许我们有办法知道原因。” “什么意思?”列维问。 莱尔德说:“我们看着的全部都是假象。如果能看见真实的……至少是相对真实的外部环境,我就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了。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伊莲娜和佐伊真正的样子,看到她们隐瞒的一切……只要使用以前的那个办法……” 列维听懂了。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 莱尔德说:“为什么不行?前几次都很成功,我每次都看到了真正需要看的东西。现在我感觉不到旧伤,丹尼尔肯定用卡帕拉法阵控制着我的感官。假如我撤销这种屏蔽,恢复之前的感觉,也许我就可以看见真正的外部环境了!如果这还不够,你再试着对我用些别的手法……” 列维摇头:“之前我动手都有分寸。那已经是极限了。” “什么极限?” “假如你恢复了正常感觉,或者假如你回到原来的世界……能活下去的极限。” 莱尔德露出苦恼的表情,但这表情只持续了一秒:“你就别在意这个了。我们都到了这一步,能不能回去还重要吗?” 列维抱臂而立,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我有点好奇,你究竟是单纯地喜欢折磨自己,还是本来就想死?” 莱尔德因这个问题楞了一下。他沉思片刻,说:“我一直追查着关于‘不协之门’的事情,你觉得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这是你接到的任务?”列维说,“当然不完全是任务。其中也有你的私人目的。” 莱尔德摇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在它们之中,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听到这话之后,列维一直盯着他,是那种毫无自觉的盯视。直到莱尔德有点尴尬地移开目光,列维才察觉到自己的视线。 因为,听到莱尔德那句话的时候,列维一时竟不知道他在说谁……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我? 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继续说:“从十岁起,我就没有再踏入普通学校一步。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离开了盖拉湖精神病院,和外婆去了另一个州,另一个城市……然后进了另一家医院。是的,我没有恢复自由,没有补上缺失的少年时代。我被特殊部门征召,继续配合研究,并且接受特殊教育。对他们来说,我是难得的培养目标,而我也非常乐于接受这一切。 “几年后,我二十多岁,没有朋友,没有亲密关系,没有家,没有个人目标,没有对未来的期望……没有正常人拥有的任何东西。我很想找到不协之门,想看看自己经历过什么。至于任务……是的,我确实在很积极地到处探查,但我并不是对任何机构忠诚,我只是在为自己工作而已。” 他停下来,缓了口气,说:“所以你也别觉得奇怪。我不怕疼,不怕受折磨。在这里我不会死,而且我根本就不指望回到什么‘普通生活’。我本来就没有这东西。” 列维点点头。“我明白了。不过我想提出一点质疑。” “什么质疑?” “‘实习生’难道不算是你的朋友吗?” 听他突然提起实习生,莱尔德疑惑地皱了一下眉。 随即他想到,刚才自己说了“没有朋友,没有亲密关系,没有家……”这么一段话。 莱尔德苦笑:“他算我的朋友吗?” “以前你亲口说算。” 以前……是什么时候? 莱尔德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列维所指的那段记忆浮现了出来。 这段记忆没有消失。只不过,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莱尔德认为它并不重要,所以根本不会特意想起它。 从前他的记忆就像一排规整的文件柜,有的抽屉上了锁,有的抽屉经常被打开,有的抽屉贴了个“杂物”标签,即使没有上锁,他也总是忽视它,连打开整理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现在不太一样了,很多次奇异的经历之后,他的“文件柜”被打碎了,所有文件档案都直接暴露在空气里。它们虽然杂乱,但难以忽视,那些多年未见的经历又展现在他面前。他可以随时翻阅。 莱尔德知道列维说的是什么。他熟练地在杂乱的记忆中找到了所需的文件。 那是某次打雪仗之后。既然有雪,应该是冬天,或许是圣诞节前后。 他们离开雪地,坐在长廊下。实习生望着雪后晴朗的天空,看得有些出神。 小时候的莱尔德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直视晴空?他的眼睛不疼吗?他在看什么? 莱尔德用树枝扒拉着两步之外的积雪,画了个圈,再画上简单的经纬线。不知什么时候,实习生回过了神,他伸出脚,在莱尔德画出的图案上抹了两下。 “你在干什么?”莱尔德怒视着他。 “你画的是什么?”实习生问。 “地球。” “那就对了。我帮你加工了一下。” “加工成什么?” “卫星云图。” 莱尔德愣了半天。被毁掉“画作”令他在一瞬间无比气恼,但是看到实习生一脸认真地说“卫星云图”时,他又忽然非常想大笑。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了他好一阵,真是名副其实的哭笑不得。 “你怎么这么幼稚……”最后,莱尔德故作嫌弃地瞪了实习生一眼。 “你特别爱说我幼稚,可能人总喜欢用自己的缺点指责别人。” 这只是一句随口的反击,谁知它真的引起了莱尔德的沉思。莱尔德没有接话,而是安静下来,手里的树枝轻轻点着地面,在长廊外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小洞。 实习生刚想再说什么,莱尔德忽然问:“其实……你也不用特意陪我玩。” “怎么突然这样说?” “你总是来陪我,多半是因为你的老师要求你这么做吧?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我?还是什么特殊照顾?” 实习生一笑:“我问你,半小时前我对你做了一件事,导致你发出惨叫,引起路过的护士围观……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你把雪球塞进我衣服里。”莱尔德现在还并没有完全原谅他。 “如果我是因为老师的命令而来陪你的,我肯定不会干这种多余的事。我是自己想这样做而已。” 莱尔德微微鼓着嘴说:“那现在呢。你没别的事做吗?” “我工作不忙。而且其实今天是我的休息时间。难道要我白白闲着吗。” “既然是休息时间,你怎么不离开医院去找朋友玩?其实我知道的,像你们这种大一些的孩子并不喜欢和小孩玩,你们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我毕竟有病,没法离开医院,所以也没有朋友……你不用同情我的,这样没意思。” 实习生看着他,暂时没说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莱尔德感觉到了视线,所以故意没有抬头,等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抬起头,接触到实习生的视线。 莱尔德惊讶地发现,实习生的眼神有些暗淡——他不高兴,又故意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他们再次目光接触后,实习生才又开口:“其实,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这取决于你,而不是我。” “为什么……”莱尔德小声问。 “就算我同情你,就算我是故意来陪你的,就算这一切都是老师要求的……但只要我确实愿意这样做,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原因并不重要。至于你,你那么怕我们,又怎么会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就算我辩解,就算我拿出一百个证据,证明我不是仅仅出于同情,就算我的老师告诉你他没有命令我这样做……那也没用。只要你不把我当朋友,我就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我只是一个实习生,只是你害怕的对象之一而已,我在这陪你,恐怕会让你更不自在吧,对吗?” 莱尔德想插话,但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实习生继续说:“大一些的孩子不喜欢和小孩玩?也许吧。我不太了解。我不太会去想这些事。” 实习生沉默下来,又望向天空。莱尔德不止一次看到他这种眼神,平静,空洞,但又区别于大人们的沉思。 莱尔德想了想,挪动双脚,屁股在座椅上蹭着移动,往实习生那边靠近了些。 “抱歉,”莱尔德小声说,“我不该那样说。现在我发现了,我只是因为圣诞节也没法回家,所以有点烦躁。我是在拿你撒脾气。” “我没有生气。”实习生抬起手。莱尔德以为他又要拍自己的脑袋,但这次没有,他的手落在肩膀上,还用力按了按,就像对待同龄的人一样。 莱尔德说:“对我来说……你当然是我的朋友,真的是。从前上学的时候,其实学校里没什么人理我,我休学了之后,当然就没有人来看我……今年圣诞节我也不回家……爸爸说这是医生的建议,他就听医生了的……”说着说着,他有点鼻酸,声音有点发抖,“真要说起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可是……” 莱尔德想说:可是,早晚你也会离开的。要么你先离开医院,要么我先出院回家,虽然这样也很好……但之后呢?我们真的能够再取得联系吗?你连名字都不能说,我也同样对你有所隐瞒。 我不能告诉你,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过噩梦般的景象;而你肯定也没有告诉我,在你眼中重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经历过的秘密…… 当年,莱尔德自始至终也没能说出这些话。他无法把此类疑惑组织成流畅的语言,更是不敢将它们宣之于口。 肩膀上的手离开了。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下一秒,它落在莱尔德另一侧的肩上。 实习生收拢手臂,揽着莱尔德的肩,把他拉近了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莱尔德的头靠在实习生胸前,感觉到那只手在轻拍自己的背部,一下一下,十分有规律,也十分僵硬,令人联想起妈妈拍着小孩入睡的手法。 莱尔德忽然想到,刚才实习生长篇大论了半天,全都在指责“你没拿我当朋友”这一点……而现在,他却一言不发,只是送来一个僵硬而笨拙的拥抱。 莱尔德默默给自己“唯一的朋友”定下一条罪名:指责别人的时候无比流利,却完全不擅长安慰别人。 现在想起来,当年的实习生在休息日也不离开医院,真是合情合理。 列维·卡拉泽这个人真是没什么朋友。就像莱尔德一样,他也没有亲密关系,没有家。 当年他应该也才十几岁,那时的他又能好到哪去。他只有导师,教官,他不会有同龄朋友,也不会有私人兴趣爱好。 但是,他并不寂寞。他不需要同情。凭今天莱尔德对列维的了解,即使给他机会,让他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他也肯定不会去的。 他还是更喜欢游离在人群之外。他和世间琐事的连结,就是如此之浅。 而在这一点上,我也一样。莱尔德对自己说。 我们与世间琐事的连结,都是那么浅,那么松散。偏偏正因如此,现在的我们才会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同样的假象。 莱尔德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想分出精力去回应,但好像办不到……这感觉有点像被人从熟睡中唤醒,他能听见有人在叫他,他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没有,他根本没有醒来。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他又回到了梦境中。 他盯着面前的画面。那是一片苍白的雪原,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空中晴朗无风,但天穹上却没有悬挂太阳。不知哪里来的光映在雪地上,世界洁白得令人目眩。 他眯着眼睛,看到远处的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看到雪地上被划出了一道弧形,像是有人拖行什么东西造成的痕迹。 他沿着弧形走了一会儿,发现了更多交叉的线条。 线条在他脑中逐渐组合成画面,他惊讶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画在雪地上的地球。 画面很拙劣,只有不圆的外轮廓和几条经纬线。靠近一侧的经纬线上被涂抹了几下,仿佛是卫星图案上的变幻的云流。 不知什么时候,莱尔德拿到了一只小树枝。他扒拉着积雪,试图把被涂抹掉的部分还原回来。 把雪涂上去,补上去,把断掉的经纬线再连接起来。 在他低着头忙于此事的时候,天空的一隅裂开一条缝。 从这时开始,平湖般的晴空上,逐渐浮现出一道道血色的疤痕。 ====================== “莱尔德!” 列维已经叫了他不知多少次,他毫无回应。 几分钟前,列维正在和他说话,莱尔德忽然没有了动静。这次他没有昏倒,他睁着眼睛,眼珠在不停转动,追踪着这里不存在的东西。无论对他说什么,他似乎都完全听不见。 “丹尼尔!”列维叫道,“滚出来!告诉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没用。莱尔德和丹尼尔告诉过他好多遍了,这不是鬼附身,不是一个人藏起来、另一个人出来这么简单。 列维一边呼唤,一边扇了莱尔德两巴掌。莱尔德倒靠在沙发一侧,仍然没有恢复清醒。 TBC 96 他会看见什么? 莱尔德倒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嘴里不停地默念着一些东西。 列维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能听到细碎、快速、连绵不断的发音。其中夹杂着带有拉丁语、印加语等风格的词汇,只是发音风格近似,无法确定语义,还有一些是数学符号的学会内部造语念法,除此外,大多数则是列维完全没接触过的陌生音节。 “丹尼尔?”列维不知应该怎么做,甚至开始对着空气喊话,“导师伊莲娜?佐伊……莱尔德?” 他会看见什么? “有谁能听见吗?莱尔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列维捧着莱尔德的头,试图让两人的目光接触,“如果能听见,给我个提示?你怎么回事?这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你是抓着胸口昏倒,现在这到底是……听着,你不要启动那个法阵!我觉得这不是好事……” 卡帕拉法阵的全面启动肯定不是好事。至少对莱尔德本人来说,肯定不是好事。大概当年留下它的人也这么觉得,否则,她们何必要把它设置为默认禁用状态。 有时候,莱尔德察觉到的东西会与法阵的禁用状态产生冲突。这会让他很难受,导致他最终昏倒。醒来之后,他会丢失掉昏倒前察觉的信息,于是他就可以继续处于相对平稳的状态。 莱尔德不懂如何使用法阵,但学会的导师知道。丹尼尔知道,山谷里的灰色猎人恐怕也知道……第一岗哨深处的书本们也都知道。 它们都与莱尔德深刻地接触过,莱尔德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灵魂中已经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列维想起来伊莲娜之前说过的一个例子:你体内有各种器官,但如果你没有接受过教育,你就不知道它们如何运转,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依然在正常运转。 那么,如果这个人在不知不觉间,突然获取了相关知识呢? 如果他有相关知识,并且认为自己的安全与生命都不重要,他会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什么事?他会看见什么? 莱尔德的手按在胸前。列维发现后,立刻掰开他的手,按在沙发上。列维估计,应该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莱尔德已经在尝试使用体内的卡帕拉法阵了。 他会看见什么? 也许他说不出使用方法,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刻启用了它。但只要他产生了要用的念头,他就有可能在意识深处摸到开启它的按钮。 他会看见什么? 带着怀疑,列维解开莱尔德的衣领,把黑色长衫和衬衫的前襟向两边扯开。看到莱尔德的皮肤时,他倒吸一口凉气。 莱尔德胸前浮现出一个算式阵。列维没见过它,但能从大致风格认出它是导师们的技艺。 算式阵的中心是个不断变换的字符,它浮现在胸骨体中心的位置上,随着心跳节奏一亮一灭。以它为中点,各种线条、字符和算式不断明灭着,形成一道道藏在皮肤下面的伤口。 是那种很奇特的伤口……从皮肤下面、肌肉下面,从胸腔的那一侧开始割破血肉,而不划开表皮,造成的伤口。 他会看见什么? 列维伸出手,去挡住了莱尔德的眼睛。忽然他转念一想:或许不应该这样。或许我应该逃走。至少……应该站到莱尔德看不见的角度去。 他会看见什么? 列维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口,又返回来,试图推拉莱尔德坐着的沙发。他没能把沙发推倒。明明这单人沙发一点也不重,之前莱尔德还移动过它。 他会看见什么? 列维去沙发后面试了试,似乎把沙发向前推动了一点点,又似乎没有。 他意识到,并不是沙发重,也不是自己没有力气,其实沙发动了,他也动了,墙壁也动了,书桌也动了,房子也动了。 列维再一次试着叫醒莱尔德,没有成功。 他不停地犹豫着:我应该躲进门后面,还是应该留在这?如果留在这,我又应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他会看见什么? 他会看到周围是什么样子?他会看到我是什么样子? 列维在屋里走了几圈,打开所有能开的抽屉和柜门,试图找点用得上的东西。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用得上的东西”。 最后,他烦躁地把桌上的书拂到地上。就在书本离开桌面的一瞬间,列维感觉到房间的地板出现了轻微震动。震动只维持了一秒左右。 列维又一次试着唤醒莱尔德。他回忆起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日子,那时莱尔德是病人,也是实验对象,那时如果莱尔德昏睡着,我们是怎么唤醒他的? 对比了昏迷状态的体征之后,列维恍然大悟,现在莱尔德根本没有失去意识,他是醒着的。既然没有睡,那又谈何“唤醒”? 他会看见什么? 莱尔德的眼球快速移动着。这种动眼速度在日常生活中很难看到,根本没有人会这样看东西。他会看见什么? 莱尔德的脸色愈发苍白,五官上呈现出一种极为不自然的表情,面部肌肉的动态与眼睛不协调,同时嘴巴还在不停翕动,念诵不明语言的声音时常被抽气声打断。 他会看见什么? 睁眼状态下,如果故意无规律地快速移动眼珠,人很快会觉得难受,甚至出现眩晕恶心之类的症状。莱尔德脸上有明显的不适,只不过,伴随着这种不适,他的眼睛仍然在快速移动。 列维观察着他,不知道他的目光到底是在追踪,还是在躲避。他是在紧紧盯着某些东西,不想断开视线?还是想不看某些东西,但无处可遁? 他为什么不能闭上眼睛?他会看见什么? 列维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他开始跟随莱尔德的目光,去摸索他所看的地方。莱尔德的眼睛动得那么快,列维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能跟得上。 莱尔德看着五斗橱上方的墙角,莱尔德看着顶灯,莱尔德看着地板上木纹形成的眼形,莱尔德看着棕色皮质书脊,莱尔德看着右边第一个抽屉…… 列维打开抽屉,抽屉内部被粉白色的半透明薄膜覆盖,下面有些东西在缓缓流动。它流向更深的地方,仿佛抽屉的深处不是空荡荡的柜子,而是深不见底、远无尽头的暗渠。 然后是棕色皮质的书。它被拉出书架,粘连住了它两旁的其他书籍,书本们被墙上撕裂开。撕开它们的时候,手感就像撕开皮肤上的倒刺,揪住一小块,不小心就剥掉了一大片皮肤,先是松弛坚硬的死皮,无论撕掉还是咬掉,都毫无痛苦,但它连着更新鲜的皮肤,下面是粉色的肉,书和墙的连接缝隙里渗出了一丝血,皮肤上的倒刺掉在地上,墙书架整个歪倒在旁边,中间是死皮,两边是柔软的、不能再撕开的软肉。 木地板有着不规律的纹路。正对着单人沙发的地方,正好有个眼睛形状的斑纹。斑纹看着莱尔德的脚尖,在列维走过来的时候,斑纹闭上眼睛,移动到了墙下,爬上墙壁,爬到天花板上,列维伸手触摸它,它瞬间分散为无数只同样的眼睛,在整个天花板以及四面墙壁上游走。 顶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陷入了软泥般的地板里。原本挂着顶灯的地方,露出一个圆形的洞口,洞口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外面传来“砰”的一声,鲜红色的物体堵住了洞口,并且从圆形的边缘溢出,就像变成了新的顶灯,悬挂在不断震颤的房间里。 还有五斗橱上方的墙角。列维趴在墙壁上,接近了三条线汇聚的地方,他的指尖触到那一点,勾破了褪色的黄色壁纸,壁纸一条条地被剥开,一直剥到天花板中心的圆形附近,最终,壁纸的豁口和圆形连接起来了,鲜红色的物体从上方垂落下来,壁纸全部裂开,屋子被它劈成了两半。 周围传来了吱吱沙沙的声音,是土石坍塌,家具碎裂,骨头折断。 房子裂解的过程中,列维挡在莱尔德面前,同时拦在莱尔德背后,他低头看去,怀中的单人沙发上出现了一块块棕黑色的斑,类似金属上才会有的锈蚀。 当沙发的角度向前倾斜时,莱尔德的身体也向前扑去,列维接住了他,诡异的沙发仍然在他身后,用数条手指紧紧抓着他。 列维推了一下沙发靠背。靠背仍然在试图粘住莱尔德,但现在它的力气好像不够。它的坐垫上出现锈斑,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在沙发更下方,在连接着沙发底部的两条白色肌腱上,锈斑更加密集、更加严重,它们已经侵蚀了肌肉,肌肉断开的地方出现一束束穗状物,一开始是鲜红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 列维和莱尔德并没有下坠,而是横向移动着,列维能够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受重力束缚,而是在洪流中被推挤。 他四下环顾,寻找书房的痕迹,书房已经彻底不见了,但他找到了之前走过的楼梯,就是那座长得要命的、墙上有花朵形状壁灯的楼梯间。 从外部看去,这座楼梯间其实也没有那么长。它正在一伸一缩地蠕动着,从洪流中挣脱出去。 它的顶端融进里天上的无数气孔之一里面,底部则连接着一座孤岛。 列维认出了那座孤岛。之前他和莱尔德游过一条河流,来到岛上,进入了被切割下来的排屋的一部分。排屋里住着米莎和塞西,据说艾希莉也住在这。 现在米莎和塞西也还在。她们在房间里蜷缩着,沉睡着,薄膜包裹着她们,岛屿上生出的触肢状手臂保护着她们。伊莲娜曾经说要送她们离开,列维很想看看这究竟该如何办到。 在他观察小岛的时候,他也看见了艾希莉。艾希莉正在岛外面的河水里蠕动着,不断流动的身体上泛着一层层震波,想必她也为此感到惊奇,正在好奇地欣赏这一刻。 与列维和莱尔德不同的是,艾希莉的行动非常自由,她不会被触肢绊倒,也不会被断断续续的洪流推挤,她可以像小鸟般灵敏地向各个方向移动。大概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地形,或是她与它们已经融为一体。她只是其中的一个部件。 列维想过去和她说几句话。他一手拖着莱尔德,其他手扒开面前的各种障碍。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艾希莉附近,可艾希莉转身就逃。她一路逃到天空上,从夜空中随便找了一颗星星,从星星的亮光中钻出去,彻底不见了。 列维想起来,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他们曾经在一块巨石附近与艾希莉遭遇,那时艾希莉也非常排斥他。 刚才的那个艾希莉明明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她看起来非常正常。她不再长着奇怪的灰黑色手臂,也不再在两个形态之间频繁变换,更不会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列维无奈地摇摇头。他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怕自己。 想到“怕”,列维猛然意识到一件事:从书房裂开开始,他一直在拖着、抱着莱尔德。莱尔德对肢体接触极为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恐惧,如果现在莱尔德是清醒的,他肯定很不好受。 列维低头看了看。在判断莱尔德的状态之前,他首先看到,莱尔德身上竟然还沾着一部分单人沙发。 沙发已经被扯掉了,它的大部分都不在了,只有两条肌肉还缠在莱尔德腰上,形态就像巨大的食指和拇指。 列维顿时感到自己的责任减轻了。如果莱尔德因为肢体接触而难受,他可以推卸一下责任,“主要都是沙发干的”。 不过,他还是好心地扒掉了那两根手指。它们勒得有点紧,莱尔德也许会难以呼吸。 在他清理莱尔德身上东西时,莱尔德的眼球仍然动得很快,但口中不再念诵陌生的发音了。 列维查看他的胸口,皮肤内侧的血痕还在,但比之前的颜色浅了很多,像是在缓缓恢复。 这并不值得高兴。因为,与此相对的,莱尔德身上的其他伤口都维持着原样,并没有恢复。列维很熟悉那些伤口,毕竟它们都是他弄出来的。 莱尔德的呼吸很急促,进出气都非常浅。当列维把手指竖在他眼前,问他能不能看到这是几的时候,他猛地扭开头,脖子向仰去。 他似乎用上了目前最大的力气,进行极为微弱的挣扎。 列维用手垫在他脖子下面,控制住他,防止他看到什么难以承受的东西。 毕竟列维也不知道他会看见什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接触,但是没办法……忍耐一下,”列维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我们好像逃出来了。抓住你的那只手断开了。” 莱尔德的目光向下偏移,列维捂住了他的眼睛。“算了,别看了,其实那不是手……我只是口头上说是手。” 这并没有让莱尔德平静下来,正相反,莱尔德挣扎得更厉害。他的嗓子似乎无法正常说话,只能发出嘶哑而细小的声音,那声音颤抖着,带着一股血腥味儿,列维认为莱尔德一定已经看见了什么,所以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莱尔德说不出完整的话,这样也好。列维并不想听他描述看见的东西。 无论卡帕拉法阵让莱尔德看见了什么,只要莱尔德不说出来,列维就不会跟着察觉到它们。 列维一点也不想知道莱尔德看见了什么。 在莱尔德破碎的声音中,列维也能偶尔分辨出几个单词。 “米莎……”他听见莱尔德叫了那个小孩的名字。 列维望向孤岛:“米莎没事。别担心。我正在观察她的情况。” 他继续望着米莎和塞西所在的孤岛。河水已经汇成了深潭,孤岛正在缓缓沉入潭底。 列维正琢磨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时,他听见了伊莲娜的声音。 准确地说,也不是“听见”,而是他感觉到了来自她的语言表达。这感觉对他来说也不陌生。在第一岗哨里也差不多。 “我正在送她们出去。”伊莲娜说完这句,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 列维试着进一步询问,伊莲娜却传来了带着烦闷感的语言:“你怎么……唉。算了。” “什么?”列维一头雾水,“导师伊莲娜,怎么了?” 伊莲娜暂时没有回应他。她的主要注意力集中到了孤岛上。她用修长的血管拥抱住薄膜里的那对母女,把甜美的声音传达到她们脑中。 列维听不见她说的话,只能看到薄膜从半透明逐渐变得浑浊,塞西和米莎静静地蜷缩在里面,就像是琥珀里的小虫。 浓浆彻底遮蔽住她们之后,琥珀慢慢变小了。它与孤岛一起坠入潭水的最深处,在接触潭底的瞬间,它们瞬间消散,整个体积消失在深渊之下。 TBC 97 “她们离开了吗……”列维恍惚地看着这一切。这并不是在对伊莲娜提问,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 伊莲娜的声音再次响起。“猎犬,列维·卡拉泽,看着我。” 虽然她似乎表达了“看着我”的意思,但她并不在列维面前。列维面对的,不再是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而是她的其他部分。 听她说话的时候,列维会产生一种视觉上的通感,觉得自己站在幽邃的森林深处,抬头看着茂密枝叶间的点点光斑。 于是,列维凭直觉注视着那些光芒,这应该也符合伊莲娜的要求。 “我已经基本完成了权限重置,”伊莲娜坚定的语言传达过来,“但还不够。佐伊的疯狂没有被完全平息,我只是压制了她,却没法让她永远安静下来。” 列维说:“她在哪?现在我并没有看到佐伊。” “你当然看不到。你能看见莱尔德身上的丹尼尔吗?”伊莲娜的语气带着笑意,列维敏感地察觉到,这仿佛是一种嘲笑。 列维说:“我不明白这种现象。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你能为我解释一下。” “没有必要,”伊莲娜说,“导师不必对猎犬解释言行。” “但之前你不是这样。你对我们说了那么多话。” “你已经知道我是故意那样做的了。”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故意那样做’!”列维有些着急,下意识地向着高处的光斑伸出手。人们在交谈时总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肢体动作,比如靠近对方一步,比如把手搭在对方的手上。 当他的指尖穿过其中一小块光点时,那片光在瞬间爆发,四下变成一片纯白。 光照来自各个方向,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也分辨不出方向。他赶紧查看手臂中的莱尔德,还好,莱尔德还在,而且也被强光晃得紧闭上了眼。 列维眯着眼睛,随便向一个方向摸索。他前进了好一会儿,走了不知多远,周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他越来越烦躁。 他大喊着伊莲娜,甚至喊佐伊,光芒非常寂静,他的声音很快就被这寂静吞噬了。 他打了个冷颤。被吞噬的不仅是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形体也在被光吞噬。他的脚,手,肩膀……他顺着自己的肢体,看到被他卷在身边的莱尔德,莱尔德的身体也正在融进光芒中。 莱尔德受伤的腿消失了,莱尔德的双肩消失了,莱尔德左边腹部消失了,莱尔德的两只手先后消失了。列维自己的手也消失了,但已经消失的那几只手并没有抓着莱尔德。 在意识消失前的一秒,列维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有这么多手?这是手吗?为什么我的手和他的不一样? 恐惧只出现了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从身体蔓延进灵魂。然后,他被白光完全吞噬了。 ============================= 雷雨交加的夜晚,驱魔人来到了辛朋镇。 他随便找了一家还亮着灯的房子,敲开门,向屋主出示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想找的地址。 驱魔人做好了被无视、被驱赶、被辱骂的心理准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做的事。出乎他意料的是,屋主竟然十分配合,不仅耐心地为他指明了位置,还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祝他一切顺利。 “杀掉所有拓荒者。”他离开的时候,屋主对他祝福道。 驱魔人打开直伞,走入雨幕之中。 在这么大的雨里,伞其实根本没什么用,他的裤子和黑色长衫都已经湿透了。 布料被冰冷的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冻得他一阵阵发抖。 特别是右腿,他的右腿膝盖以下都快没知觉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鞋子整个踩进了冷水坑里。 现在应该是晚餐时间,因为雨太大了,连镇上最繁华的地段也空无一人。 驱魔人想去商店随便买点东西做晚餐,他走进一家似乎在营业的店,想拿一份三明治,他说了好几次,柜台深处的红发女孩却一直不理睬他。 他疑惑地摘掉眼镜,抹掉上面的水汽,再仔细观察……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女孩,而是柜台内部墙壁上的一幅画。 他认识画上的女孩,她是个高中生,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这里又为什么会有她的画像。 画是直接画在墙上的,是小镇的一部分。但那女孩原本不属于这里。驱魔人记得她的家乡应该叫松鼠镇。不知道现在她人在哪里。 离开商店之后,驱魔人再次查看地图,他距离目的地很近了,再拐个弯,穿过一条街,那幢坐落在小山丘上的房子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当他站在小山丘下面时,在他身后,对面的街道上,每一座房子都亮起了灯。 一个个人影站在窗口,站在逆光的小格子里,静静地把目光汇在他的身上。 他踏着雨中湿滑的石阶,穿过草木茂密的小径,来到了房子正门前。他犹豫了,没有立刻敲门。 恶魔站在他背后,伸出一条手臂,越过驱魔人的肩膀,替他推开了门。 恶魔在他耳边说话。不是那种带有诱惑意味的低声细语,而是焦虑、急不可耐的催促。 恶魔想走进房子,因为他的魔王在这里。 驱魔人也应该走进房子,因为邪恶就在这里,魔王就在这里。 驱魔人和恶魔踏入房子之后,门重重地关上了。 薄薄的木门完全隔绝了雨幕的声音,驱魔人和恶魔站在一片黑暗中,雷电和暴雨被驱逐到了遥不可及的世界。 恶魔在房子里寻找魔王,驱魔人则在寻找受害者。 他们迷失在房子中的第七天,魔王从房子中最暗的影子里走了出来。 魔王的身上缠绕着白色的幽灵,原来魔王也会被鬼魂纠缠。驱魔人打开空空如也的工具箱,找不到任何能用的法器。 他们迷失在房子中的第十三天,白色幽灵离开了魔王。 幽灵紧紧拥抱着驱魔人,魔王则从影子里挣脱,逃出了房屋。 房子继续被黑暗包围,驱魔人沉睡在幽灵的怀中。 魔王站在雷电下,站在辛朋镇的大雨中,而白色幽灵只能蛰伏在漆黑的房子里。 闪电击中了屋顶,雨水淹没了山丘。 幽灵在震耳的雷鸣之中颤抖,却不愿离开房子一步。 她紧紧拥抱着驱魔人。他曾经是敌人。他曾经是祭品。现在她终于认出了他——在更早之前,在她还未成为幽灵的时候,他曾经是她的光芒。 只要祭品还在幽灵怀里,幽灵就永远不会离开这幢房子,永远不会再获得自由。 洪水将房子淹没,令它沉入万钧巨石之下。恶魔花了七天时间,徘徊在每一寸影子里,点亮了屋里的每一盏灯。 耀眼的强光刺入驱魔人的皮肤,令他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在如此强烈的光芒中,驱魔人与白色幽灵的身影都暂时消失了。 恶魔再次抓住了自己的友人,将他用尖刺固定在自己狰狞的脊背上,带着他穿破了泥土,浮上了水面。 魔王嘉奖了恶魔,称赞他的智慧与忠诚。她抚平水面上的波纹,平湖中映出了辛朋镇的面貌。 平和的小镇迎来清晨,暴雨仍在继续,人们撑着伞离开家,漫无目的地走在熟悉的路上。 魔王俯瞰着这一切,忧伤地怀念起了白色幽灵。 “她的颜色曾比我还要黑暗,但她在灵魂里藏了一块极小的光芒。那火焰如此微弱,却从不熄灭,它从内部灼烧着她,令她逐渐忘记本来极为珍贵的黑暗,把她折磨得陷入疯狂。” 魔王用触肢抚摸恶魔的轮廓,亲吻了他的每一颗眼睛。 他是她在黑暗中创造的一件器具,是钥匙,是抛向海底的铁锚,是算式阵里最不可少的一组数字,是能藏在影子里的、能登上夜空的长梯。 她告诉恶魔:“你的使命还未结束,你要回到世人中去。” 恶魔颔首领命,棘刺上还挂着驱魔人几乎破碎的身体。 驱魔人听到了他们的簌簌私语,他睁开双眼,盯着恶魔与魔王低垂的所有眼睛。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 莱尔德握住从侧腹穿出来的长刺,把自己一点点拔出来。他翻过一块坚硬的不明物,跌落在黑红相间的广阔筋膜上。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也不算久,可能就两三年前吧,他上过一种课程,让受训者学会抵抗刑讯,同时还要保持冷静,保持头脑明晰,防止被人诱导而泄密等等。 以往,只有特工课程才里有此类训练,他的职位原本是不需要学这个的。当时他所在的部门经历了一次小变动,培训方案有变,于是他和几名其他部门的非涉密人员被调动到了一起,一起生活和受训了一段时间。 那时莱尔德的表现震惊了所有人。他是崩溃得最严重的一个,但他什么秘密都没透露。 与其他学员不同的是,别人是用自己坚定的一面来面对挑战的,而他则放任恐惧,不加掩饰,崩溃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完美地没有透露任何秘密。 因为,只有保留着基本神志的人才能“泄密”,而他在面对那些故意为之的压力和痛苦时,他的精神溃散得像山洪一样……别说事先接到的密令了,他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出来。 培训还未结束,他就在心理专家的建议下被单独观察。没过多久,他又调回了原机构,不再参与之前的课程。 主管培训的上司对他的评价并不好。他还记得,那人当着他的面,指着他,对他的主管人员说:“这已经不是结果上是否合格的问题了,他是真的不对劲!你们真的要用这样的人?” 但我就是很适合呀。莱尔德在心里默默说。 在那段培训中,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培训者并不会真去殴打学员,而是在专业人员的协助下,以安全但有效的医学手段诱导痛苦,同时模拟侦讯过程,对学员施加压力。 后来莱尔德想过,也许问题就是出在“医学手段”上,他们剥夺了他的一部分清醒,方式和他接受过的意识探查有一些相似之处……也就是说,导致莱尔德崩溃的根本不是教官假扮的敌方,而是来自莱尔德自己记忆里的东西。 别的学员都不会这样,他们的意识都能留在当下。同样的诱导手段,对莱尔德的效果和对其他人截然不同。他的个人档案是保密的,教官不知道盖拉湖精神病院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是“不协之门现象疑似幸存者”。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尔德没有再经历过那么巨大的压力。他偶尔自残,偶尔要求别人打他,以便在痛苦中得到灵魂浮于事物之上的效果……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寻常事,不至于引发出那么强烈的惊恐。 直到他再次走进那扇门。 直到今天,他从混沌不明的梦中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意识崩溃,就像小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经历的那样,就像偶尔在培训中出现的意外情况一样……今天这次更加严重,也更加清晰。 从前,即使他一度记起了什么,也会在卡帕拉法阵的影响下,在苏醒时瞬间忘掉;而现在不同,法阵恢复了启用状态,而且他也学会了如何操纵它。 按理说,应该是丹尼尔在操纵它。但他根本感觉不到丹尼尔,他觉得就是自己做的。 他仰面朝上,直视着面前的一切。 他没法说出自己正在看着什么。那是无法用任何已知词语来描述的东西。 他握住从侧腹穿出来的长刺,把自己慢慢拔出来。长刺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孔,它只对穿了一部分薄薄的皮肉,没有伤及内脏。流出来的血很少,甚至没有滴落,只是在他的黑衣上默默洇开。 他从比人略高的高度跌落下来,手撑在像筋膜一样的物质上。他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只是眼前这一小片,也许像是扩大无数倍的筋膜。 有某种粘腻的东西缠在了他的后腰上,用轻缓的力道把他往回拉。他想反抗,又确实没力气,他右腿膝盖以下的骨头全都碎掉了,他连站起来都办不到。 那股力气把他拉到一个弧面旁边。他没有回头看,所以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只能用后背感受出来,那是个弧面。 它再次抱住他。抱住他的每个触感都不太一样,有的是手,有的是他没法辨认的形体,有的是细小的刺,有的是细如发丝的线,有的是长着骨质瘤状物的触肢,有的是流沙一样的下陷平面……有些东西像人类的肢体一样抱着他,有些东西钻进他的伤口,甚至血管,有些从他的每一根发丝之间穿过,包覆着他的头部…… 莱尔德回忆起了从前接受过的培训。他曾以为那没什么用,现在他却突然想试试看: 把你的意识和感觉分离开来。 想象现在是冬天,你赤脚站在沙滩上。海水正在退潮。 每一次你感觉到疼痛、屈辱、恐惧……甚至快感,那就是极为冰冷的海水在触摸你的脚尖。 海浪每一次离开,都会再返回来,又一次吞没你的双脚。但是只要你坚持下去,你会看到它们逐渐远去。 海水一波一波被推远,你脚尖上的刺痛也随着浪花走进了大海深处。 你远远地看着它,既是看着远方海面上的泡沫,也是在看着自己皮肤上的疼痛。 它随着海浪一起被推远了。而你一直看着它,一直看着它……你不会再感觉到刺骨寒冷,只能看到漆黑的海面。 就像是,你站在画框之外,看着一张油画,上面是退潮时的海滩。 莱尔德故意闭上眼睛。 为了保持记忆,保持清晰的意识,他没有尝试使用卡帕拉法阵。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海滩”,试着退出画框。 海浪最后一次包裹他的双脚。 他依旧闭着眼,却能看见自己身在长廊里,坐在张皮面长凳上,面前悬挂着一张油画。画面上并不是海滩,而是他没法概括的某种事物。 列维·卡拉泽抱臂站在油画下面,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这不是现在的列维……他最后一次看到“列维”时,列维身上颇为狼狈,半长的头发也没扎好,而眼前这个列维不是这样的。 他的衣服十分整洁,像是还没进入“不协之门”的时候,也有点像四年前他们刚见面的时候。那时列维在假扮地产中介,穿得比后来斯文一些。 而且,这个列维看起来年轻了点,眉眼有些近似于那个十几岁的实习生。莱尔德再仔细看,又觉得他也没年轻到那个地步。他不像十几岁,也不像三十岁,总之是叫人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我突然想起,”莱尔德抬头问他,“你之前好像带了个背包,怎么不见了?丢在哪了吗?” 列维的表情有些呆滞,眼神远不如莱尔德记忆里的那个列维灵活。不过,他说起话来的语气倒是没变:“你怎么突然想起它了……好像是的,我确实带着个包。” 莱尔德问:“我的追踪终端呢?在包里吗?” “在我口袋里。”列维说。 上一秒他似乎穿着地产中介的衣服,当他去摸索那个仪器的时候,他却从摄像马甲的大口袋里找到了它。从这一刻起,摄像马甲和休闲长袖T恤取代了地产经理的套装。 莱尔德伸手过去,列维把追踪终端还给他了。 莱尔德把它拿过来,熟练地划开屏幕,在上面操作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列维问。 “清空数据。” “为什么?” 莱尔德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知道吗,我无法杀掉所有拓荒者。因为,在这里,我们根本没法死。” “你在说什么……”列维朝他走进了一点。 “我们不会死,也不会回去,”莱尔德看着他,“列维,我们不能回去。” TBC 98 “我们不能回去?”列维疑惑道,“为什么?伊莲娜有办法,我们可以回去的。” 莱尔德摇摇头:“我们不能让她这样做。没能阻止她送塞西和米莎回去,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了。我们不能继续错下去。” 列维想了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想。不过你先说说看吧,是你知道了什么吗?” 莱尔德说:“有那么一小会儿……真的就是很短的时间,我忽然非常清醒。在不丢失感知也不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仍然保持清醒,这可是我人生中极为罕有的时刻。正是因为这个时刻的出现,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什么是‘不可混淆’了,也明白那个灰色的猎人在怕些什么了。” 列维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莱尔德说:“1982年,伊莲娜首次完成了主动破除盲点的算式阵,并启动了它。她召唤了‘不协之门’,然后走了进去。三年后,也就是1985年的时候,‘不协之门’在辛朋镇大范围出现。当时伊莲娜并不在辛朋镇,她在这里……在门的这一边。” “按照现在我们知道的情况,确实如此。”列维说。 莱尔德说:“那么,1985年的那些‘门’,或者说那些盲点,又是怎么出现的?它们不是偶发现象,而是大范围地、密集地出现在同一片区域里。伊莲娜不在辛朋镇,不在低层视野中,不在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上,那么,这些盲点是怎么出现的?是纯属偶然吗?难道辛朋镇的每个人都出现了破除盲点的能力?” 列维的表情凝滞了片刻。他低下头,双手慢慢握紧。 莱尔德说:“想想吧,除了居民失踪以外,1985年的辛朋镇还出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列维抬头看向他:“你是说……我的出生?” 说得更准确一些,应该是——他的“出现”。 这个婴儿不是出生在医院的,而是直接出现在卡拉泽家的二层房间里。没人知道他医学意义上的父亲究竟是谁。 “你认为辛朋镇发生的事和我有关?”列维问。 莱尔德说:“你是装傻还是怎么的……当然和你有关了。你就是她抛过来的锚,你根本就是某种隐匿技艺的一部分。” 列维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不是内容怪,而是它被莱尔德说得很怪。 他思考片刻,忽然明白了原因:刚才莱尔德念‘锚’和‘隐匿技艺’的时候,在这两个词上用的是学会导师们的念法,因为在导师们的话语中,它们特指一些别的东西。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倒是莱尔德本来的语调。 莱尔德察觉到他的目光,问:“怎么,是不是我的口音又变得像丹尼尔了?” “其实没有。” 莱尔德耸耸肩:“哦……反正这是他导致我知道的。一开始丹尼尔也不明白伊莲娜的全部想法,这些也是他逐渐琢磨出来的。” 列维问:“你是说,直到现在他还在思考着吗?” “他当然在思考着,毕竟我也清醒着,思考着。他是我的一部分。” 列维说:“这和我们现在是否能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莱尔德从长椅上站起来。现在他在“画框”之外,所以他能站起来。就像列维也看起来是人一样。 长廊上只有那一幅画,正对它的墙壁上则是一片空白。 莱尔德来到白墙下,举起手,轻轻闭眼,凭记忆画出由多个几何形体嵌套成的图案。基本构架完成后,他又在图案上的多个位置加入了繁复的各类字符。 花了一段时间后,白墙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图案。它们看起来像是用血液画成的,虽然此时莱尔德的身体上看不见血迹。 莱尔德转回身,指着白墙上并列的两个图案,猛一看去,它们十分相似,但又有一些细小的差别。 “这是丹尼尔记忆中的算式阵,也就是1982年还原出来的版本。”莱尔德指向其中一个图案。 列维发现莱尔德是闭着眼画完它的。他问他为什么闭着眼,以及为什么闭着眼也能画出这东西。莱尔德说,如果睁着眼,他反而会受到自己思绪的影响,会回忆不起来丹尼尔的知识。 “虽然我凭记忆把它们画出来了,我们也用不了,”莱尔德说,“因为我们不在低层视野,它在这里是无效的。大概就好比吹风机只能吹风,不能吸气,工具不能反着用。” 列维说:“这个我知道。所以你画它干什么?” 莱尔德指着旁边的另一个算式阵:“别急嘛。你再看这个。它是1822年的首个‘破除盲点算式阵’,当年它残留在甲板上,只剩下很模糊的局部了。你们那个学会花了很多年才把它还原出来。对了,我们见过这位最初的研发者,这个东西就是我凭着他的记忆画的。,” 列维说:“是那个不知名的导师吗?死在峡谷里的那个,浑身是手的灰色猎人。” “就是他,”莱尔德说,“他的故事暂时不重要。你看,这两个算式阵有一些区别。” 列维的目光在两个算式阵之间移动,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他说:“嗯,是有区别。变的不是坐标之类的表面参数,而是……哦,是一些代表观察难度的指数。更多的我就不懂了。我只能认出它代表的是观察难度,但解读不出来更具体的东西。我又不是丹尼尔和伊莲娜那种导师。” 其实猎犬根本不该懂这些,一点也不该懂。但列维毕竟曾经是导师助理,而且现在他的那部分记忆回来了。 “唉,我也不懂。”莱尔德说。 “那你怎么画出来的?” “凭记忆啊。”虽然不是莱尔德自己的记忆。 列维问:“既然你不懂,那你想表达什么?搞什么故弄玄虚。” 说完之后,列维竟忽然感到一阵放松。 某种熟悉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有种错觉,觉得回到了自己的两厢小车里,正在和莱尔德进行毫无意义的拌嘴。 这种微妙的安心感稍纵即逝。当他意识到它的时候,它就又被时刻盘旋的焦躁驱走了。 于是列维又板着脸,催着莱尔德有话快说。 莱尔德指向一串字符:“这些就是你说的,代表观察难度的指数吗?” “是的。”列维说。 “那么这个指数所衡量的‘观察难度’,1982年的和1822年的比起来,是变难了,还是变简单了?” 看着列维的眼神,莱尔德补充道:“别瞪我,我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学伊莲娜的模样给你讲课,我是真的看不懂才问你的!我并不能调取丹尼尔懂得的全部东西……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反正现在我不行。” 列维叹口气:“这个挺复杂的,我也说不太好……如果理解得简单粗暴一点,可以说是变简单了。” 莱尔德点点头:“果然如此……” “什么意思?” 莱尔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关于这组指数,它是侦测出来的硬性指标?还是人为设定的数字?也就是说,它是类似于温度、湿度、长度这种性质,还是类似于设计图上的大楼高度、计划书里的经费预算?” 列维说:“它不是人为设定的,不是想多少就多少,但也不是长度那种直观的东西,得需要一些很专业手段才能得到它。比起长度,更类似地震烈度什么的吧……” 说着说着,列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沉默下来,抱臂思索。莱尔德等着他,没有催促。 本来列维想说,他对破除盲点算式阵不够了解,对它的理解不一定对……但他至少可以确定,自己确实能明白这两组指数所指的含义。这就已经够了。 如果指数错了,施展它的人就无法主动破除盲点,既然1822年的那个人成功了,1982年的伊莲娜也成功了,就说明他们使用的算式阵都是成立的。在他们分别使用两个算式阵时,两者使用的指数都是对的。 从他们分别使用的指数上看来,比起1822年来,1982年的时候,“不协之门”更容易被人们看到,人们被动观察到盲点的难度更低。 从1822年以来,学会的导师们一直在还原算式阵,但一直不成功。除了有其他技术问题以外,恐怕也和这组指数有很大的关系。 这不像量个身高体重那么简单,而是要经过长久的复杂工作。于是,即使导师们还原了百年前的算式阵,也很难将它成功启用。因为上面的指数是错的……因为现实已经改变了。 之所以伊莲娜成功了,不仅因为她完成了还原工作,还因为她重新测量了代表观察难度的指数。 列维看向莱尔德:“如果这两组指数都是对的,那就说明世界上一直在渐渐发生某种变化,导致人们越来越容易看到‘不协之门’。” 莱尔德长出一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没敢直接说。” “有什么不敢?” “你比我懂,怕你笑话我。” 莱尔德脸上挂着一种真假参半的表情。列维嗤笑了一下,暗暗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厢小车里,或者某个“鬼屋”门前……仿佛他身边的这位不是莱尔德·凯茨,是昔日那个烦人的“霍普金斯大师”。 列维决定继续说正事:“不过这也只是理论上的。” “不仅仅是‘理论上的’。”莱尔德摇着头说。 列维催促道:“有话直接说,别露出一脸丹尼尔的表情。” 莱尔德笑了笑,他突然很想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和过去有什么重大差别。 他说:“由于我的本职工作,我能接触到很多疑似遭遇‘不协之门’的案例。案例中分为三类,一类是基本确认遭遇,尚未查明;第二类是怀疑遭遇,尚未查明;第三类是已查明,非范围内。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这群失踪者肯定是进了门’和‘这帮人可能是进了门,也可能只是普通的失踪案’以及‘虽然看起来很像有关,但这件事和门确实没有关系,就是普通的失踪案’。” 列维抱臂点点头:“嗯,然后呢?” “这类案例从古至今有一大堆。总体来说,它们出现得并不频繁,甚至在世界上根本没有留下太多关于它的传说。连关于大脚怪的传说都比它多。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中期,案例的出现频率一直很稳定,很少大量爆发。绝大多数时候,某年全年也找不到一个疑似案例。 “到了二十世纪末,‘不协之门目击记录’与从前相比似乎越来越多,二十一世纪之后也在继续增多。正因为如此,这些案例才终于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唉,我们显然比你们那个‘学会’慢了很多步。 “很多人认为,案例增多是因为现代的信息流通更快,还有人认为这是无规律的。也有一些人觉得事件增多绝不是偶然,但大家找不出每次目击之间的相关性,也梳理不出证据。” 列维认真听着,等着莱尔德说下去。他已经懒得问莱尔德“你口中的‘我们’到底是谁”了,现在讨论这个根本没什么意义。 莱尔德继续说:“从前我没想过这些,是因为那时我完全不懂你们那个体系的东西。现在我才发现,算式阵上的数据,和我已知的案例,二者的变化趋势完全吻合。 “比如说1985年。这一年,辛朋镇事件发生以后,各地遭遇‘不协之门’的案例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还有在1995年的10月,以及2009年年末,这些关键时间点之后,案例数量都出现了指数级增长,而且一旦增长,就没有再下降的趋势。” 除了1985年之外,莱尔德提到另外两个年份也有点耳熟。列维问:“1995年?是不是你五岁的时候?” 莱尔德点头:“1995年10月20日,我失踪几天之后,被发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哭。2009年12月23日,保姆安吉拉女士自称在自己家中走入‘不协之门’。她只‘迷失’了几个小时。从这天开始,她的精神情况加速恶化。” “但这两次并不涉及算式阵,”列维皱眉,“这不是有人主动破除盲点,而是你们被动地‘回家’啊……” 莱尔德说:“不,这两次也有人在‘主动地’破除盲点。只不过,不是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做的而已。” 列维明白了。很显然,这几次关键的时间点,都和伊莲娜的行为有关。 莱尔德停下来片刻,终于说出他最终的推测: “我是这样想的……可以简单地认为,我们的世界上盖着一层纸。纸上本身就带有一些自然磨损的小洞,原本它不常见,人们可能会不小心掉进去,但这种情况很罕见。然后,每次有人主动去破除盲点,就是纸上故意戳开一个洞。穿过洞来到这边的人想要‘回家’时,如果他找不到自然形成的洞,就得再在纸上穿出又一个洞……于是,这张纸上面的孔洞越来越多,甚至最终有可能溃破。 “伊莲娜把我送回去了,把安吉拉送回去了,刚才还把米莎和塞西送回去了。无论她的具体手法是什么,她都是在不停在那张纸上‘打洞’。与其说她是在送人回家,不如说那些‘人’是她使用的工具,就像算式阵上的一个必要符文一样。‘打洞’才是她真正想干的事情,‘送人回去’只是打洞的附加效果。” 莱尔德观察列维的反应,列维若有所地地看着别处,没有与他目光接触。 于是莱尔德接着说:“其实,我想起了灰色猎人说的话。他说,不要混淆界限,杀掉所有拓荒者……他救助过艾希莉和罗伊,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某种别的东西;而当他发现了我们,还发现我们想带着那两个人离开,他就开始对我们发动攻击……就算没法让我们‘死亡’,也可以让我们在痛苦中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我想,他应该是在漫长的探索中意识到什么了吧。但他不再是过去那个研究者了,他没法表达清楚,于是他只记住了结论,并且反复强调着这个结论……” 列维突然打断他的话:“那你的结论又是什么?” 他的语气很刻意。莱尔德看着他,从他低垂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清晰的抗拒。 莱尔德无奈地叹气:“列维,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而且说得很直接……我们不能回去。特别是你,你不能回去。” 列维的声音很冷静,双手却悄悄在身边攥紧:“什么叫‘特别是我’?” “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莱尔德无力地说,“事到如今,关于你自己……你真的什么也没有想过吗?” 列维没有马上回答。 其实他的眼神已经替他作出回答了,但他还是强作镇定,维持着平稳的声调:“我当然想过很多。我有任务在身,现在我正在想怎么完成它。” 莱尔德说:“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指什么?” 莱尔德长叹一声。他坐在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眼睛正好盯着列维的脚尖。 他们站在“画框”之外,所以那暂时是人的脚尖。 “你真的要这样吗?”莱尔德问,“难道你希望我直白地说出来吗?” 列维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轻声说:“不用了。别说出来。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 莱尔德点头:“是吧?我也觉得这样更好。” 列维忽然轻笑起来。莱尔德疑惑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解释说:“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你肯定早就有所察觉了,但你竟然从来没有直接说出来,说我是个……” 他停下来,没有说出后面的单词。 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在这里用什么词。 莱尔德放松了一点:“看来你明白啦。那就好。” “那肖恩和杰里呢?”列维问,“他们在第一岗哨的里看到了一条路,从那回去了。这和伊莲娜无关,那地方是一条天然存在的路,他们是被动发现它的,不是主动用学会内部的技艺去开启它的。如果用你刚才说的‘纸’的例子,那他们就是看到了纸上本来就存在的磨损小洞,而不是自己打了新的洞。” “道理上是这样……” 列维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去试试?我们回到第一岗哨去。” 列维走近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莱尔德,肢体动作上有些催促对方同意的意思。 尽管此时莱尔德眼中看到的是人类躯体,他还是感觉到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他强忍着跳开的冲动,要求自己像过去一样与列维·卡拉泽这个“人”交流。 莱尔德说:“我不能确定那样做就绝对安全。也许他们带去的危害不如我们大,但也不是绝对没有任何影响。” “我们还是可以试试。” 莱尔德开始露出有些烦躁的神情:“天哪……列维,你是故意要这样装傻吗?我不知道我还能维持清醒多长时间,可能我根本不能和你交流太久了……你想象一下,我们不能确定某一次‘打洞’的行为会不会引起某种质变,上次是从一增长到十,这次是从十增长到百……说不定你下次就会让数字从百变成千甚至万。” 他抬起头,列维静静看着他。 虽然有些畏惧,但莱尔德还是说了下去:“上次是辛朋镇的灾难,以及各地目击数量的一次又一次上升……这次呢?我们会给低层视野带去什么?还是不要冒这种险了。” 列维慢慢蹲跪了下来,把双手撑在莱尔德身体两侧的长椅边缘上,直视着莱尔德的脸。 过近的距离,令厌恶肢体接触的莱尔德更加不安。他悄悄咬紧牙,与列维对视。 “你还记得吗,”列维说,“在山谷下面的时候,你和我偷偷谈话。我说想把艾希莉和罗伊带回去,因为他们很重要。而你不想带他们,你觉得他们很危险。” “我记得,”莱尔德说,“现在我更加这样认为。”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达成的共识吗?” 莱尔德等着他说完。 列维说:“我们决定,一旦有机会,就先让杰里和肖恩回去。而我要继续调查,直到我认为确实需要回去的时候为止。我还说,那时我要带上他们,哪怕只是其中一个,或者只是尸体,甚至身体的一部分……你知道为什么我坚持如此吗?” “因为这是你的使命?” “是的,我是学会的猎犬,”列维说,“我首先忠于学会,而不是导师伊莲娜个人。所以,我同意你的部分看法,我们离开伊莲娜和辛朋镇吧。回第一岗哨去,去试试那条更难看到、更安全的路。” “列维,你……”莱尔德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他刚一动,列维就把他压回了原地,他低头看向身侧,列维原本撑住椅面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长椅下面也突然出现了一双手,看起来是人类的手,甚至还附带着眼熟的袖子,它们抓住他的双脚脚腕,像铁箍一样难以挣脱。 列维微笑着:“你看,现在情况变了,想带艾希莉和罗伊回去显然很有难度。但是幸好,我和你都改变了很多。对学会来说……我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有研究价值。” TBC 99 整条走廊在慢慢变短。黑暗从左右两侧蔓延过来,从远到近,一点点吞噬可见视野。 地板微微振动。然后墙壁也开始摇摆。墙上的画被摇得歪掉了,一滴浑浊的液体从画框边缘滑了出来。 画框里的东西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开始慢慢蠕动。不同质地的有机物彼此摩擦,远远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是风吹过茂密树叶的声音。 莱尔德好不容易把一切隔绝到画框里,现在画框即将崩毁,所有东西都将回到他眼前。 他的双手、双脚被四双手分别握住,每只手的每根手指里又各自分化出新的手臂,然后展开五指,指尖上又再出现手臂,展开五指…… 莱尔德徒劳地挣扎,而这些东西像网一样围住了他,并且还在继续生长、互相纠缠。 莱尔德闭上眼,但闭眼根本无济于事,他的皮肤、他的听觉会比视觉更灵敏,它们会继续把所有事情传到他的视野中。 “列维·卡拉泽!如果你那么在乎‘研究价值’……”莱尔德扯着嗓子大叫,“那么当初你就不该离开那个精神病院!你们为什么不留在那继续折磨我……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变成白痴,随便怎么研究……” 列维的声音响起在四周,莱尔德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那样毫无意义。当年的情况,即使再继续,也得不到任何结果。只是重复地、徒劳地折磨你而已。我并不想那样做。” 列维重复了一遍:“毫无意义。” “现在就有意义了,是吗?”莱尔德吼道,“因为第一岗哨,因为丹尼尔,因为1822年的导师,因为卡帕拉法阵,因为我现在重新回忆起来的一切……我又有意义了,是吗?” 莱尔德的声音颤抖起来:“奇怪了,那时候在医院里……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些书和笔?为什么陪我打雪仗?你为什么要在我画的地球上乱涂什么云彩?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觉得生活多少还有点趣味……” 莱尔德有些无法控制情绪。他已经尽己所能地保持冷静了。 他说起这些,并不是为了控诉和指责什么,而是他希望这些久远而细碎的记忆能把当初的“实习生”带回来。 如果学会的猎犬不能理解他,那么也许“实习生”可以。那时的列维·卡拉泽虽然是导师助理,距离神秘之物比猎犬们更近,但那时他却更像个普通人,他的眼神更简单,更容易看懂。 而如今,他身上却盘踞着令人窒息的混沌气质。这并不是因为正常的年龄增长。 “你问,为什么?”列维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大概因为……那时我就是想那样做。想陪你聊天。想离开医院。想让老师放弃对你的研究。就这么简单。” 一只手接触到莱尔德的后背,似乎是想把他歪斜的身体扶正一些。 莱尔德的背上传来清晰的触感,那只手能完全覆盖他的躯干,手指的数量他一时数不清,每个指腹上都带着无法清晰感知形状的实体。 身边各个方向传来闷闷的摩擦声,莱尔德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正在变化。他正在被移动。 莱尔德无力地问:“那么你能理解吗……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让这种悲剧……这种恐怖,再继续扩散……你能理解吗……” “那么你又为什么‘不想’呢?”列维突然反问。 他的声音同时响起在莱尔德的左右耳边,语气很平静。 他是在认真提出疑问,而不是在故意和人叫板。 莱尔德哭笑不得地想:我对这个人的语气可真熟悉啊,哪怕到了现在,我竟然还能分辨出其中的情绪区别。 “我想让‘不协之门’减少,甚至可以的话……让这一切结束。”莱尔德说。 “为什么?” “没有它更好。” “为什么?” 莱尔德说:“我曾经很羡慕杰里。我羡慕着他的人生,但并不嫉妒,并不想破坏它。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有我该扮演的角色了。所以,当我知道杰里和肖恩也看到了‘不协之门’时,我当时……不说那时了,就说现在,我不喜欢再看到另一个辛朋镇,也不让这世界上多几个、十几个、更多个‘莱尔德’或者‘米莎’这样的人。这样没意思。没必要。” “那么配合学会的研究是没意思和没必要吗?”列维的声音中,疑惑更加浓郁,“意思和必要是什么,有必要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去玩雪?为什么想回家?为什么在圣诞节前哭泣?为什么会觉得生活里有趣味?为什么要调查辛朋镇?为什么要做现在的工作?” 一开始,莱尔德还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句。忽然,他觉得不对劲。 列维的声音改变了,从清晰的句子,渐渐变成了电流一样的杂音,最后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高频的蜂鸣。 “为什么在坐车的时候想吃口香糖?” “为什么‘就是想吃而已’?安全带上的颈枕为什么什么换一个颈枕为什么问我?” “为什么会‘感觉好’?什么必要什么意义为什么?” “为什么普通的生活就是这样?为什么想回家不想留下想盖拉糊地球卫星云图,想回家?” “为什么什么是有意思要生活你几岁了明天有个特殊检查不用害怕?” “为什么要哭五岁发生了什么谁是是谁你想达成愿望?” “为什么要有愿望播放器听什么歌我去帮你放在你想要笔吗?” “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有必要有意义我是地产中介你是不是跟踪我?” “为什么人人这样醒着活着知道不知道活着活下去?” “为什么觉得生活有趣味什么趣味玩雪回家人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什么是什么叫做什么定义哪里是谁这样活下去?” “为什么活下去?” “为什么人……” 莱尔德想捂住耳朵,但办不到。不仅是因为他的手没法自由移动,更是因为那种声音无处不在,甚至直接挤进他的耳道内。 声音像洪流般碾压着他。 一开始,他的大脑被撕扯得一片空白,就是在这种空白之中,他却渐渐感知到了一股既强烈又淡漠的情绪。 似乎很矛盾。但他真的同时感觉到了“淡漠”和“强烈”。 强烈的,是某种不知名的执着。这股执着在奔流着,像疯狂的野兽一样四处乱撞。 他无法得知它所执着的东西是什么,甚至可能它根本没有某个具体的对象。也许它正是想找到某个可以执着的具体目标,但它无法找到任何一个。 淡漠的,是关于之前那一连串“为什么”的答案。 列维·卡拉泽在认真地回答问题。列维·卡拉泽无法回答问题。 莱尔德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幕幕。每个有实习生在画面上,实习生的身影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出现在他半梦半醒间的庞大怪物,那个他至今无法进行清晰描述的东西。 它藏在每次眨眼之间,挤压着狭小诊室内的空气。对那时的莱尔德来说,他既是一直看着它,也是从未注视它。 在莱尔德的记忆里,不仅“实习生”的形象开始溃散,开始变成那个比噩梦恐怖千倍的实体,现在,连“凶巴巴的地产中介”和“一脸假笑的节目制作人”都开始变模糊了。 因为他们真的变模糊了。 他们就像映入湖水的星空。 星空局限在湖中,以水的姿态模仿着波纹,以水的面貌与船上的游人对视。它觉得自己是水面,是黑绸缎上粼粼的光,是总面积等于某个数字的不规则区域……但它不是。 其实它永远无法被装在这片湖床里。当它以为自己是湖面时,它以湖的样子被叙述,被描绘;等到它意识到自己不是湖水的时候,它突然变成了俯瞰着湖的姿态。 关于湖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陌生。 因为它是星空。是和湖水截然不同的物体,甚至不是口头上、狭义上的“物体”。 这种情况,让莱尔德想起了一个病友。 当年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时候,他见过不少真正的病人,其中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他不了解女孩的具体病症,只知道她一直以奇怪的姿态匍匐着生活,似乎在模仿某一种爬行动物。 她模仿得极为严谨。她不和人沟通,并不会用语言自称是某某动物,她不参与任何正常孩子的娱乐,不喜欢任何可能吸引到小孩的玩具或饮食,甚至她还有一定的攻击性,会做出很多真实动物才有的行为。 有些病人给她取了绰号,叫她“蜥蜴”。莱尔德曾经看见过她,那时她被束缚在一架推床上,没有被麻醉,恍惚之间,莱尔德竟然觉得她真的就是某种蜥蜴。 后来这个女孩的情况好转了。莱尔德十五岁之前,女孩已经能情绪稳定地直立行走了。 远远看着她的时候,莱尔德意识到,那只“蜥蜴”消失了。 或许她还能想起做爬行动物的日子,但“蜥蜴”确实正在慢慢淡化、分解、消融。 总有一天,她会彻彻底底回到人类状态,她会用人类的眼睛俯瞰着所有“蜥蜴”,包括草丛里的,宠物店里的,和昔日她自己灵魂中的那只。 小时候的莱尔德曾经忍不住想过:她在做蜥蜴的时候,会不会曾经有过蜥蜴朋友呢?也许某只蜥蜴会以为她是真的蜥蜴,只是个头比较大,也许他们还会在一起晒太阳。 现在,她恢复成了人类。她把那只蜥蜴朋友捧在手里,塞在罐子里,对它温柔地微笑,给它喂食……这时候,蜥蜴朋友会有什么感觉?会茫然吗,还是会恐惧? 当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人类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忘记蜥蜴如何生活了。一天天过去,她越像人类,就忘得越多。 当她彻底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当她对别人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蜥蜴”的时候……那只“蜥蜴”就彻底瓦解了。 她可以把自己“是蜥蜴”期间做过的事娓娓道来。但她只是俯视着那些记忆而已。她完全忘记了蜥蜴的思考方式。 蜥蜴的灵魂碎片也许散落在她的心灵深处。但碎片就只是碎片,只是星空从上方投下来的光斑。 星空始终不是湖水。 莱尔德悲哀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与列维交流了。 无论他说什么,列维也不会理解。相对的,他也不能理解列维。 列维想回去,因为他仍然在模仿当初的他自己。 人类模仿其他同类,或模仿某种动物的时候,会先去模仿最简单直接、最有代表性的姿态。 列维也是在模仿“最容易模仿”的部分——他作为学会猎犬的那部分。 他要回去。他要完成任务。他要带回重要讯息。他要忠于学会。他要服从导师。他要配合研究。 而且,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叫“霍普金斯大师”的冒牌灵媒,此人的真名叫做莱尔德·凯茨。 莱尔德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泥泞一片,他分不出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自己的涕泪,也许是他无法辨识的不明粘液。有些东西甚至流进了耳道,但没有阻碍他的听觉。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类似闷雷的声音。声音一波波回荡着,有着语言般的节奏。他分辨不出任何类似词语的发音。 那是伊莲娜。现在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他就是可以认出,那是伊莲娜。 在伊莲娜之中,还混杂着各种或强烈、或微弱的声音。 有些不是声音,是图案,是光,是影子。是吐息,是视线,是霉斑,是尖牙,是笑容。 是心脏上的外骨骼,是广袤的灰色沟回。是树状肢体,是红色薄膜,是沉睡的面孔。 是链接在一起的无数丘脑,是英式排屋,是寻人启事,是乔尼,是杂货店的梅丽。 是碎成粉末的骨头,是刺穿身体的锁链和钢丝,是地下室,是雾。 是治安官,是捕鼠员,是初春的小镇。 是羽化,是单人小沙发,是嵌合的触肢构成的手,是白色幽灵。是佐伊,是妈妈。 是苍白色的双臂,是发不出声音的佐伊,是伸手抱住一个小孩子的妈妈。 是不协之门。是辛朋镇。是1985年3月。 没有面孔,又有无数面孔。 没有声带,但能发出震耳的响声。 莱尔德睁开了眼,平静地看着身边飞逝而过的一切。它们不是记忆,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存在在他身边的事物。 佐伊在这里。辛朋镇的一切也在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艾希莉,还有很多他根本不认识的个体。 它们在神经、骨骼、脏器、血肉之间起起伏伏着,有些以极快的速度游荡,有些正在沉睡,还有些孜孜不倦地追逐着他和列维,无数手与脚摩擦、弹滑在与它们自己同样的质地上,发出清脆或粘腻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来自高空的嘶吼,接着是裂帛般的声音,伴随着液体与固体滑腻的滴答声,这些声音同样非常巨大,且出现在四面八方。 “我们离开辛朋镇了。” 耳朵里传来了列维的声音,声音的震动直接贴在他的耳道内部。 这句话让莱尔德更清醒了一点,他用仅有的注意力,尽量让双眼对焦,看到了一片灰白色的布。 仔细看去,它其实不是布,更像是薄膜…… 也不对,这是皮肤。 他面前是一片灰白色的皮肤,上面布满不规则的瘢痕,皮肤微微蠕动着,挤压出不同角度的皱褶,皮肤下面紧贴着有大大小小的不明物体,它们到处游移,造成皮肤时凸时凹。 莱尔德想起,他见过这样的东西。当时他在塞西的家中,米莎的房间里。 他看见了墙壁上不该存在的窄门,当时,门内就紧紧贴着这样的一片皮肤。皮肤上浮现出了一双手,除了手以外,他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特征的部位。 现在也是,现在他仍然看不见属于人类特征的部位。 甚至,他看不见任何除了皮肤以外的“部位”。因为他眼前的这个实体……是在是太庞大了。 无论向上看,向左右看,他都看不见它的尽头。 他没有尝试向下和向后看,因为他不想。他知道那些方向有什么。 他悬在空中,锁骨旁边的皮肉上有四个对穿的洞,两根能够弯曲的尖刺从这里穿过去,再闭合成环,将他挂在某个实体身上,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他的手脚和腰部也被某种东西缠绕着,他没有低头看,不知缠绕在身上的具体是形态的物质。 他知道这整个“实体”是谁。所以他并不想低头或回头去看。 这个“实体”撕破了眼前“皮肤”的一部分。它带着莱尔德离开了辛朋镇。离开了1985年的3月。 离开了永远留在这里的佐伊。离开了伊莲娜。 莱尔德感觉到自己在向后退。灰白色的皮肤与他拉开距离,越来越远。即使如此,他仍然看不见皮肤的尽头,看不见这个物体的全貌。 即使拉开目测近百英尺的距离,他能看到的仍然只是灰白色的一块局部。 这个东西横亘在视线可及的所有角度里,他根本看不见它的整体会有多大。 很快,灰白色皮肤蠕动着追赶过来了。有时候它几乎贴到了莱尔德的脸,有时候又再度被甩开,远得像一堵无边际的城墙。 当皮肤远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莱尔德抬起头,终于看到了似乎是天空的东西。 高空依然灰暗,稳定,没有任何天体。这正是他在门里的世界一直看到的天空。只不过,现在他不太确定那能不能叫“天空”……他不能确定这里任何事物的名字。 高空上闪过一抹黑影,像是陈旧胶片上的瑕疵。黑影增多之后,莱尔德定睛观察,看到了一只只乌鸦。 乌鸦黑得吸收所有光线,只能被看见轮廓。它们没有眼睛,莱尔德却觉得自己与其中某只乌鸦四目相接了。雷诺兹。他无声地应答道。 莱尔德还记得第一次远远看到乌鸦的时候,那时鸦群的姿态更稳定,更优雅,而现在它们却像暴风一样翻飞,甚至偶尔会彼此相撞。 雷诺兹自称信使,信使的职责就是为导师与猎犬服务。现在雷诺兹应该正是面对着一位导师,和一位猎犬,但他身上却传来一种浓重的恐慌。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不知他能否看到那个灰白色庞然大物的全貌。 既然已经到了雷诺兹的警戒范围,第一岗哨应该就在背后不远处了。 莱尔德想,我应该做什么呢?如果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让列维·卡拉泽回去,那么……也许只要我看不见那条路就可以了。 他想启用卡帕拉法阵,好剥夺自己的感知,但是他太痛了,也太累了,他的视觉一直被眼前难以忽视的骇人事物沾满,根本无法维持专注。 他想干脆刺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手被束缚在身体旁边,根本动弹不得。 远处的灰白色巨物忽然停下来,不再追赶他们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莱尔德能看到它越来越多的部分,它延伸出很多条管道一样的东西,一部分伸向他们,就像惜别时扬起的手,另一部分聚集在一块巨大如洞窟的溃破上,把从伤口里流淌出来的东西慢慢梳理着。 莱尔德看到了艾希莉,她以流动的形态从一块纠结的血管瘤上滑下来,哼着轻快愉悦的尖叫声,自如地攀着灰白色的外部皮肤,越爬越高,像是在翻越一座高峰。她不是辛朋镇的居民,但小镇非常包容好客,她可以前来暂住,也可以随时离开。 他还看见了乔尼,就是那个到处贴寻人启事的中年男人。他的半个心脏趴在电线杆旁边,用粘液把寻人启事一遍遍贴好,他的一小部分差点从溃破的伤口漏到外面来,两名眼睛……两名眼睛的团块……两名警官发现他昏倒之后,立刻把他带了回去。 “辛朋镇欢迎你”的牌子背后则是“欢迎下次再来”,牌子在气流中招摇着,带着深红色半透明的凝块洒在山区的隧道里。 隧道里的捕鼠人挥了挥手,他在表皮下面穿行,皮肤和肌肉之间的缝隙鼓起来的蚯蚓般的凸起,是禁酒令时期留下的秘密隧道。 隧道的另一头就是刚刚出现的溃破之处,列维·卡拉泽和外乡来的假灵媒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他们没有走来时的那条路,也没有从小镇第一大道通向公路的那条路离开。 一阵尖锐的电子警报声传来。 声音极为刺耳,取代了之前莱尔德听见的所有声音。 他的大脑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识出这个声音,这是追踪终端的示警音效。如此高频急促的声音,说明被追踪个体近在眼前。 但是他已经把自己的追踪终端停掉了,这一路上内部记录的数据,也全部被他清除了。他亲手做的。 声音不止一组。它到处都是,交织成了令人头昏脑涨的嗡鸣。 有多少终端在响?谁的终端在响? 听见声音之后,莱尔德先后看到了两个画面。 第一个,是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壁纸,顺着壁纸向下看,墙壁下方有个矮柜,矮柜上摆着一只浅黄色小熊,戴着黑领结。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第二个,是崭新的淡橙色壁纸,上面挂着几个相框,还贴了一张蜡笔画。不是米莎的画,也不是他小时候的,他不认识它。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在清醒着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祈祷:如果我不会再醒过来就好了。 TBC ==================== 100 也许真理不等于幸福。 如果二者对立,而且只能选择一个,你要选哪一个? 如果你厌恶、畏惧的东西,才是世界真正的样子;而你所熟悉、认可的东西,全都是虚假的泡沫。 你要选哪一个? 这不是电影里的红色或蓝色药丸。 在电影里,如果他选了当下,他就可以舍弃真相,继续平凡地活下去。 但在这里不行。 无论如何,我们最终都会奔向那片令人战栗的光芒。 通常在文学作品里,我们用“黑暗”来给反面的、邪恶的事物命名,但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确实不是黑暗。它是光芒。 我们身在一片黑暗中,畏惧着必然的光芒。 有些人无意中瞥见了它,也许仅仅是瞥了一眼,他们的灵魂被它撕碎,眼睛几乎被烧毁。 他们哭泣着,质疑着:这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它凭什么就是光芒?凭什么是真理?它能带给我们什么利益吗? 尽管问吧。没人会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 也许胎儿在出生前,也曾经在自己的思维体系内,近乎崩溃地提出这样的质疑:我们为什么必然要去往那么恐怖的地方?那不是地狱吗? 胎儿眼里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不一样。 他们看不见这世界真正的样子,即使他们看得再清晰,也最多只是能看到他们能理解中的极限。 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可能在他们眼里极为恐怖。 恐怖不代表有害。 只不过,人们会把令自己感到恐怖的东西定义为有害。 胎儿也最终会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就如我们最终也会成为…… 胎儿们唯一规避恐慌的方法,就是蜷缩着沉睡下去,忘记偶尔瞥见的光芒。 不去注视它,不去思考它,不要意识到它。 就这样……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这才是对任何人都好的方式。 不要提前注视光芒。更不要混淆界限。 洞察即地狱。 ——第二闭环书页,页码085 于1822年, 于,不对,已经过了很久了,应为1823年, 1880年?应该没超过1900年 ——不是我写的,2015, 其实也是我。但是 ========================================= 女孩盯着面前的悬浮投影。投影中展示着一张复印纸,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与女孩一桌之隔的地方,青年男人控制触控钮,调整着投影图片的角度和页面大小。 女孩不仅在观察那张纸,目光还不时穿过半透明的投影,偷偷观察这个男人:颇为年轻,表情严肃,头发极短,深色皮肤,身穿军装……如果她没搞错的话,他的军衔应该是中校。 “他们是让你来看它,不是看我。”这时,过于年轻的中校说。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撒了个小谎,以掩盖自己盯着他的真正疑惑:“抱歉。因为我事先知道你的名字,而且我妈妈提起过你,所以我总忍不住对你有点好奇……” 军人说:“你是觉得我太年轻了,很不可思议,是吧?” “是有点……” “我不需要对你解释自己的工作经历,所以,把好奇心收一下。” “好的……我知道。很抱歉。” 军人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他们是让你来看它,不是看我。你对纸上这些话有什么想法吗?” 女孩问:“这个落款的年代是怎么回事?什么1822、1880……他进入‘不协之门’时是2015年吧?这是普通的复印纸,而且很新,显然这些字是他回来之后才写的,而不是他从‘那个地方’带来的。他怎么了?” “我想,这应该不是他的思维内容。” 女孩恍然大悟:“也对……我也听说了一点他的情况,他回来之后,曾经展现过不属于他的人格。那就对了。刚才我还想接着问呢,他竟然会用‘第二闭环书页’这个词……” “说具体些。”军人双手交叉,撑在下颚边。 女孩说:“‘第几闭环’这种表达方式,是他们的……是学会的早期用语。我并不了解其中含义,只是知道这个概念的出处。在很早很早的年代,他们用这类词表达导师的权限等级。但我不知道‘第二闭环’是高还是低,可能是高吧。还有‘页码085’这个词……你知道‘书签’代表导师吧?页码其实就是导师们的编号。他们非要用这种怪怪的名称。” 军人点点头。 女孩接着说:“比如,伊莲娜的页码是042。我看见过她的项链,上面有号码,位置很不起眼。” “她的编号这么靠前?”军人问。 “我的理解是,这些号码不代表某人加入学会的日期,也不代表时代和年龄。大概它们是可以被继承的吧?比如孩子可以继承父母的,或者老师的。除非多了新人,又没有可继承的号码,他们才会编入新的数字。当年我只了解到这么点,而且不一定对。那时我太小了。” “好的。这些你可以写进书面陈述里。”军人说。 “嗯,我会记得写的。有些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没有实际根据,这种也可以写进去吗?” “没关系,都写进去。”军人把投影上的纸张拉动了几下,慢慢调整正文部分的位置,“除了落款,你对他书写的具体内容有什么想法吗?” 内容并不长,女孩已经来回看了好几遍了。她说:“我确实有个疑问。他‘回来’这么多年了,就只给你们说了这么点东西吗?” 军人说:“当然不止这些。他一直在接受长期治疗,情况十分不稳定,我们很少有机会能顺畅地沟通。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拿起笔写字,写完之后他,的情况又不太好了……我们来不及和他多谈。所以我想和你聊聊,你的看法也许会对我们有帮助。” 女孩一手像弹琴般敲着桌子,又继续盯着投影看了半天,最后她说:“抱歉……我也不太明白他具体在说什么。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我只能理解到,他在警告别人不要去找‘不协之门’,也最好别研究它。但这个解读并不稀奇,你们肯定也能解读出来,毕竟很多人都这么想。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他说的蓝色药丸和红色药丸是什么,因为我看过很多老电影……” 说着说着,她停下来,眼睛渐渐睁大。 “啊!这不对啊……”她惊讶道,“他用了学会的古老称呼,还觉得自己是1822年的人,甚至他的用词文笔都变得挺老派的……那他怎么又会拿红蓝药丸打比方?《黑客帝国》是千禧年前后才出现的电影。” 军人说:“是的,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先搁置它。其他内容呢?在你看来,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吗?” 女孩说:“没有了。我能给它拍一下照吗?我回去再想想。” 军人点头同意后,她用刚刚发给她的新手机拍摄了纸张的投影。她说:“如果能想起什么,我肯定会告诉你们。呃,是告诉你,还是告诉马特医生?” 军人说:“你已经被调到了这边,马特就不会再和你见面了。我并不是你的直接负责人,只是在你来这里的第一天想与你谈谈而已。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无论是日常需求还是什么,都可以直接和你的监护者谈。就是带你来的那位女士。” 女孩了然地点头。经过几秒的沉默后,军人刚想通知她谈话可以结束了,女孩突然问:“对了,今天下午我可以去看我爸妈吗?” “去和你的监护者谈。她负责给你安排。” 这个答案基本等于“可以”。女孩露出满足的笑容。“那我先去吃午餐啦!以后再见,肖恩。” “别这么叫我。” “好吧好吧。再见,中校。” ===================== 女孩离开后大约十分钟,肖恩·坦普尔的私人电话响了起来。 他的拇指条件反射地悬在“拒接”上,看清了来电人的名字之后,他把电话接通了。 没有任何寒暄,电话里立刻传出他熟悉的声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肖恩说:“你所指的是什么?是关于米莎·特拉多的培训事宜?” “不然呢?” “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我只负责与其相关的一部分工作。” “但是你在支持这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对她和她的家人加以特殊照顾就足够了……而现在,你们竟然让她直接辍学了?” 肖恩长叹了口气:“这不是辍学,她读完高中了,现在只是转入专门培训机构而已。” “她这样还怎么申请大学?” “她不申请大学。她自己决定的。”肖恩的语气非常冷静克制,一点也没有被对方的情绪影响,“杰里,无论是特拉多小姐的培训还是其他生活安排,它们都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你们的工作和我们的工作确实有交集,但不重叠。我们私下沟通的时候,我可以参考你的建议,但是也仅仅是参考。这是私人交谈,不是工作方针。” 电话另一边的人,正是杰里·凯茨。他坐在卧室里,面前的床头柜上摆着已经凉掉的外卖快餐。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是自由的,但他就是迟迟不对面前的食物动手。 杰里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坦普尔,你应该知道,当年米莎·特拉多被招募时还没成年,你们这样真的合法吗?” 现在杰里一直用姓氏来称呼肖恩。 高中毕业后,他们都离开了松鼠镇走上了各自的道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等到再次重逢之后,杰里就只用“坦普尔”称呼肖恩了。起初肖恩表示有点不习惯,现在倒是无所谓了。 肖恩说:“当年的一切安排都得到了她父母和她本人的同意,现在他们也没有改变想法。一切都很顺利。” 杰里无力地说:“你们是想再培养一个莱尔德吗……” “你这句话很奇怪,”肖恩说,“第一,莱尔德不是我们培养的,他当年受训的时候,你和我都还是小孩子,我根本还没参军,更没有成为授权特工,也不认识现在的上级和团队。第二,特拉多小姐也不是我培养的,在我参与这件事之前,她就已经与这个部门合作了好几年了。第三,当年莱尔德从十岁开始辍学,十五岁就开始接受特殊培训,而特拉多小姐已经基本读完了高中课程,她的心理和生理都比莱尔德的状态健康。他们两人并不相似。” 杰里沉默了好久。肖恩并不催促他,他不回应,肖恩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 杰里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手拿起砂糖包,想把它撕开,倒进已经凉掉的纸杯咖啡里。 他成功地撕开纸包,把它靠在装食物的袋子上,再小心翼翼地去抠咖啡杯的盖子。盖子被他的右手掀开,又被他的左手推碰倒。 杰里咒骂了一声,条件反射地从床沿站起来。他肩膀上的手机摔在了地上,幸好地板上铺着厚地毯,这枚定制的手机也足够结实。 “杰里?”电话那头的肖恩听到了动静,“有什么麻烦吗?你还好吗?” 杰里说:“没什么。算了,我不和你讨论米莎了,你们爱怎样怎样吧。你说得对,反正这又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肖恩似乎根本听不懂他语气中的不悦,也可能是他虽然听得出,但并不进行回应。他说:“好的。那么你打这个电话,主要就是想讨论米莎·特拉多吗?” “不是,还有一件事。”杰里的声音也冷静了很多,“我们又要准备结束‘他’的诱导昏迷状态了。” 肖恩停顿了一下,问:“怎么,他确实好多了吗?” “好多了。起码能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了。” “你们要先唤醒他,再转移他吗?” “嗯,先唤醒。转移还不急,上面还没批准让‘他们’面谈。预计明天上午他就会醒过来。” “为什么要以私人身份告诉我?”肖恩问。 “反正早晚也得告诉你。可能正式通知还没到吧,你下午应该就能收到了。” 肖恩再次追问:“我懂。但你究竟为什么要抢先以私人身份把这件事告诉我?” 杰里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嘟囔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告诉你了又怎么样……” 肖恩说:“我想,我知道原因。我们四个人,可能还要加上塞西·特拉多和她女儿,我们六个人有过共同的经历,所以你觉得我们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伴’。你总想持续这种特殊联系,你会不由自主去这样做。你的想法不是出于理性判断,甚至有时你也知道自己的观点站不稳,但你还是忍不住投入感情。对吗?” 还没等杰里回答,肖恩马上继续说:“如果你有意愿,你与我的亲近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与特拉多一家保持较为熟络的关系,也应该问题不大。但是,不要再把那两个人当做有特殊关联的‘同伴’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杰里一手扶额,发出苦闷的低吟。 他也顾不得身上的污渍,向后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讨厌你。一直一直在讨厌你。” “我知道,”肖恩端坐在桌前,平静地回答,“你说过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仍然记得这一点。” “我要挂电话了。” “稍等。” “你还有什么事?” “是你先打给我的,竟然还问我有什么事,”肖恩似乎轻笑了一下,杰里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有一份给你的包裹,运往了你的现在住的公寓,预计明天清晨会送到。我预订了精确的送达时间,那时候你应该还没出门。如果明天包裹迟到,你已经出了门,寄送人员会把它存放在公寓管理员的办公室里。” 听了这一串话,杰里有点发懵:“什么……你给我寄什么东西?” “一份礼物。” “没事送我礼物干什么?” 肖恩说:“明天是你的生日。” 放在任何人身上,如果自己的童年挚友清晰记得自己的生日,并且提前准备了礼物,这个人都肯定会很感动。如果是善感的人,甚至可能会一时眼睛发热,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杰里也一时说不出话,也眼睛发热。但他不觉得自己正在“被感动”。 他只感觉到被某种沉重而冰冷的东西迎面击中,导致他头晕目眩,眼前黑沉沉的。 从十六岁之后,他只正式过过一次生日。 那时应该是2017年。他觉得自己仍然是十六岁,但按照通常意义上的时间标准,他应该是十八岁。他少了一个2016年的生日。 杰里平安回家之后不久,凯茨一家搬到了新房子,位置在距松鼠镇不远的城市郊区。 杰里的“十八岁”生日显得有些特别,父母鼓励杰里在新家办个派对,请一些要好的同学来,他拒绝了。 最后,父母还是请了一些邻居,有几个远亲也专门从别的州赶了过来。 生日派对上,一开始杰里还尽量维持着正常,当父亲以“劫后余生”“感谢上苍”的调调说起2015年松鼠镇的一个个失踪案时,杰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崩溃了。 他冲出了家门,下意识地想跑去肖恩家。他沿着陌生的街道奔跑,一直到气喘吁吁,他才慢慢清醒过来:我已经不在松鼠镇了,而且,就算我在,我也不想去找肖恩·坦普尔。 我不想,我不想,我一定不想见他。 从那以后,杰里再也不过生日。独居之后,杰里每年的生日都在工作中度过,这一天变得毫不特殊。 几年前,他与肖恩重逢了。他们必然会重逢,因为他们在追寻同样的东西。之前肖恩并没有提起过关于生日的话题。 “为什么……”杰里轻声问。 “你是说为什么送礼物吗?”肖恩说,“大概是因为……这个生日比平时特别一些?明天是你的三十岁生日。我知道,在你的个人感受里,其实这应该是二十八岁生日。我们都少了两年……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多了两年。不过,毕竟社会意义上的你是二十九岁,明天你就满三十岁了。” 杰里面无表情,很缓慢地点头。隔着电话,肖恩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感受到他的沉默。 “好……我知道了。我要挂电话了。”杰里说。 “好的,回头再见。” 挂上电话后,杰里呆呆地坐了很久。今天他休息,他的每个休息日都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待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整天头脑放空,什么也不做。 2017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仍然是十六岁,他的模样也确实和十六岁时一样,比如说……一点都没长高。但是按照“正常”的标准,他已经十八岁了。毕竟他失踪了两年。 2024年,他在名义上是二十五岁。他作为受训实习人员参与了一次意料之外的行动,在追踪终端和探知仪器的帮助下,他再次见到了仍然是二十五岁的异母哥哥——莱尔德·凯茨。 明天他就要“三十岁”了。明天莱尔德将再一次从诱导昏迷中苏醒。 杰里苦笑着想到:那人比我大九岁,但明天的我俩都是三十岁。 TBC 101 2015年,松鼠镇与圣卡德市接连发生了数起失踪案,失踪者中包括一名服务于国防机构秘密单位的特工,此人被授命长期调查此类事件。 从2017年至2019年,接连有四名幸存者被找到。 他们每个人都有关于那名特工的记忆,有的是在自己遇到危险之前,有的是在走入不该存在的门之后。 对于此特工的身份与工作内容,四人均不知情;对于此特工的具体下落,他们同样毫无头绪。 四名幸存者回家的消息仅被其亲友知晓,没有被任何媒体报道。相关工作人员表示这是对他们的保护,以免他们今后的人生受到干扰。 ============== 2017年3月的某天,松鼠镇的爱芙太太丢了一只狗。 她养了三只吉娃娃,每只都岁数不小了,这是三位凶暴的中老年,它们被当地青少年戏称为迷你地狱犬。 当日凌晨,爱芙太太被犬吠声惊醒。三位凶暴中老年经常狂吠,但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吠叫。现在外面安安静静的,有谁会来招惹它们? 松鼠镇几十年没出过盗窃抢劫之类的案子,所以爱芙太太也没怎么害怕。她猜想应该是院子里进了别的动物,比如散养的猫咪什么的。 等到爱芙太太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狗已经不叫了。三只吉娃娃少了一只,剩下的两只蜷缩在花花草草的阴影下,死死盯着爬满藤蔓植物的那堵墙。 爱芙太太对自己的狗很了解,它们谁都翻不过那面墙。她在附近找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失踪的那只狗。 爱芙太太在小镇里贴了寻狗启事,最后一无所获,只能不了了之。她当然很伤心。 只可惜吉娃娃不会说话。剩下的两只小狗只能用凸出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主人,却不能陈述出同伴的失踪过程。《巴别塔之犬》里的训练法是不会成功的。 ============== 同一天中午,两名警官在执行任务途中,开车经过位于巴尔的摩与华盛顿之间的某条僻静路段。 警官在路旁发现一名衣着古怪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类似屠宰用防水衣的连体衣,衣服破破烂烂,透过巨大的豁口,能看到内层的卡通造型家居服。 男子的意识很清醒,但身体比较虚弱,在他的指引下,警官们发现不远处还躺着另一名青少年。 他们二人被带回警局。经过询问和比对,警方惊讶地发现,这二人竟然是2015年著名系列失踪案中的两位当事人。 2015年的4月到5月期间,松鼠镇里有四名青少年接连失踪。过了这么长时间,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已经凶多吉少……谁也想不到,两年后的这一天,他们中的两人竟然突然出现在这里。 两名少年被送往医疗机构进行检查。在这期间,有更加专业的机构介入此事,当地警方从案中彻底撤出。 两人身上的外伤不太重,比较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脑部检查结果。 杰里·凯茨被检查出严重的脑炎,中枢神经也出现了损伤。他的父母接到消息后赶到了他身边,但他有严重的意识障碍,无法与父母沟通。医务人员本以为情况不妙,在一段时间后,他的状况又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 肖恩·坦普尔虽然神志清醒,肢体有力,但他的情况比杰里更加骇人。通过检查发现,他的脑额叶和杏仁核均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他的头面部外表上没有任何伤口,从检查结果来看,他的损伤又不像是因为自身的病变。 医疗组对此有各种猜测,有人认为是某种实体穿透了粘膜和结缔组织,在颅底找到一处薄弱接缝,从此处抵达了杏仁核;也有人认为认为是实施者使用了某种微小的仪器,让它通过视神经孔,或者筛骨板,还有人认为是通过内耳……但无论是哪一种,按道理说,都本会给肖恩留下更多损伤,比如失明、骨折、内耳和神经的破坏等等。而肖恩看起来并没有这些方面的问题。 甚至可以说,肖恩根本就不像是有受到严重脑损伤的人。他认知能力正常,情绪稳定,十分配合医疗检查,还对人很有礼貌。医疗组能查到的类似病例并不多,无论其中哪个,都和现在的肖恩并不相似。 因为他过于“正常”,有很多更加奇怪的地方在一开始都被忽视了。直到肖恩的母亲和一些其他亲属赶到他身边,他们才渐渐指出肖恩身上的异常。 用他母亲的话来说——“这个人好像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对肖恩本人的询问也没有结果。如果普通医务人员问起他失踪期间的经历,肖恩一开始会故意带开话题,如果实在无法规避,他就明确表示出:他并不是非要隐瞒,而是需要和其他人谈。 又过了些日子,肖恩被带往另一机构,与权限更高的部门进行面谈。 等他再回到病房,医务人员主动减少了和肖恩的沟通,他们只默默做好眼前的事,再也不会询问任何与“失踪期间”有关的问题。 同年晚些时候,肖恩和杰里都已基本恢复健康,并被允许和亲人回到家中。在回家之前,他们都经历过了特殊的面谈。 之后,他们与相关部门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在生活之余接受定期访问、定期检测。 ============== 2019年11月某日,失踪四年多的塞西·特拉多、米莎·特拉多同时出现在了圣卡德市。 当时是傍晚,小女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身边躺着她的妈妈。目击者均感到疑惑——没人看到她们两人是何时出现的,在不知不觉中,人们的视线稍微移开,再转回来,路边就多了两个人。 当晚,母女二人由警方送往医院。塞西·特拉多的丈夫在次日凌晨得知了这一消息,一开始他并不激动,他认定这只是认错人的误会,当他被接到医院,亲眼看到妻子和女儿时,他在扑向她们的过程中当场昏了过去。幸好他很快就恢复了意识,经检查并无大碍。 塞西不记得失踪期间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与女儿遭遇了某种危险。米莎比母亲记得的多一些,接受特殊询问的时候,她以一种超过年龄的成熟态度回答了大部分问题。即使如此,她能够提供的线索也不够清晰,不足以查明失踪案背后的真相。 塞西的身体足够健康,比当初杰里和肖恩的情况好很多。米莎也没有明显的健康问题,唯一令人担忧的是,按说今年她已经十一岁了,但她的外貌看起来仍然只有七岁。人们认为这是经历苦难、营养缺乏造成的。 医疗组还认为,母女俩的失忆症状有可能是精神原因造成的。有人为此申请了催眠治疗,几年之后这一建议才被批准,而且收效甚微。 =============== 2024年,杰里·凯茨作为实习人员,与另外十几名同事来到一段僻静的小路附近。 这一带位于巴尔的摩与华盛顿之间,正是当年他与肖恩·坦普尔被人发现的地方。 几年前,相关机构仔细分析了杰里与肖恩陈述的个人经历,决定在此地不远处建立起一个简易的监测站。 很多工作人员对这一决定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要监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注意哪些读数变化。 2024年10月的某天,监测站收到了强烈的信号,是可追踪药剂形成的反馈。莱尔德·凯茨曾经成功将药剂注射入来自“不协之门”的生物体内。 十几人的搜索小队带着手持终端出发了。行进到某区域时,每个人的手持终端警报声都变得极为急促,这说明他们追踪的事物几乎近在眼前。 那时候,不仅是杰里,小队每个人都不太能理解一件事:为什么要让追踪终端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就不能设计成更安静、更隐蔽、更令人舒适的提示方式吗?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它?是此类产品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要故意把它设计成这样? 后来杰里才渐渐明白,它就是必须发出这样的噪音。而且不能是平稳的噪音,必须是急促、高分贝、令人难以忽视、令人心生烦躁的噪音。 因为它的作用不仅仅是“提示你”,还有“打扰你”。 当你顺着它的提示,找到被追踪的对象时,你可能会看到永远想象不到,也永远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不仅仅是视觉意义上的“看”,更接近于察觉、辨识、沉浸。 越是靠近目标,追踪终端的声音就越会打扰到观察者的专注。因为它不仅仅是声音,更是一根“安全绳”。 其中道理就类似于……如果你的老妈老爸或配偶正在你耳边发飙,隔壁房子里的冲击钻正在疯狂怒吼,那么你就很难将身心都沉浸于眼前的景观。无论那景观是美好的风景,迷人的画作,体验极好的游戏,或是无比幸福的梦境。 追踪终端要将人带到某种东西面前,既要让他们直接看到它、感知到它,又要尽量让他们不要过度沉浸于所见之物。 听起来挺矛盾的。目前为止,他们只能在矛盾中尽量谋求平衡。 当然,一开始需要有某人先见过被追踪体,并且给它注入药剂,终端才能对目标进行追踪。这个人动手时,他身上是毫无保护的,就像曾经的莱尔德·凯茨。但在后续行动中,拿着追踪终端的不一定还是那个人,即使不能保护他,“安全绳”能多保护几个人也是好事。 近些年里,追踪终端和与其相关的设备又有了些改进,据说敏锐度更好,“安全绳”提示音里还加入了具有心理暗示功效的高频音。 在2024年10月的这次行动之后,杰里才真正体验到噪音的必要性。他通过亲身经历认可了其中道理。 那天,他们找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开始的目标,不是与莱尔德接触过的那个生物。 他们见到的是莱尔德本人。 2015年的时候,莱尔德在进入“不协之门”前也给自己注入了可追踪药剂。 这么多年过去,按说药剂在人类体内早已代谢完毕,但莱尔德身上的药剂仍能引发示警。 莱尔德的出现本该是好事。他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身边的那个实体。 没人知道该称它为什么……生物?物品?好像都不太对。 当这一景象闯入视野,搜索小队当场溃不成军。 有的人转身就逃,有的人无视命令直接拔出了枪,有的人保持着一定理智,阻止了试图射击的同事,但自己并不敢做出更多行动,有的人尖叫着匍匐在地,还有人做出毫无道理的行为,比如攻击同事,用匕首伤害自己等等。 每个人都被无法形容的恐惧碾压着,没人能说出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即使是影视或游戏中最恶心的怪物,身上也会有现实存在的事物的影子,而他们看到的东西不是这样……人们回顾过往的人生,提取不出任何关于这个形象的经验。 开枪的同事全部阵亡。杰里根本没看清他们是怎么死的。有些人在痛苦地挣扎,只有少数人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冷静,他们一致决定撤退,当然也要尽可能救助崩溃的同事……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杰里向着那个实体走了过去。 他把胸前的追踪终端拿下来,贴在耳边。那种声音不但尖锐、急迫,而且音质完全是劈裂感的,如果被这声音围绕超过一小时,任何人都肯定会被逼疯。 但这对当时的杰里来说刚刚好。 他努力把两个念头留在脑子里:是莱尔德,莱尔德回来了。这声音真他妈恶心,烦死我了。是莱尔德,莱尔德回来了。气死我了,我要疯了,录音的和调音的是谁,真应该揪着他的脑袋撞墙。是莱尔德,莱尔德回来了。烦死人了,我宁可左邻右舍都在装修也不想听这个…… 恍惚之间,他好像又看到爱芙太太家的小院子。当年他“回家”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个地方。 在岗哨的方尖碑顶端房间里,他和肖恩一起爬上了布满植物的矮墙,从上面跳进院子……但他们没有出现在松鼠镇的爱芙太太家,而是出现在这里——华盛顿与巴尔的摩之间的某处,和现在莱尔德所在的是同一个地方。 当年在他离开之前,莱尔德对他说:“如果你能回到家,之后就不要找我们了。” 他没有同意。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反正他没有同意。 其实不只是他,肖恩也没有放弃寻找那几个人:不仅是莱尔德,列维,塞西和她女儿,还有艾希莉和罗伊。 虽然对现在的杰里来说,与肖恩相处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他还是得承认,肖恩确实一直在为此而努力。 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做到,这么多年里,他们基本没有进展。 现在,他竟然偶然地看到了莱尔德,无论这是真实还是幻象,他都必须朝莱尔德走过去。 离开松鼠镇、离开父母、离开肖恩之后,杰里愈发能够理解曾经的莱尔德。 他的哥哥在十岁时就被迫离开了家,然后一直想回去,一直无法回去,一直没有人想接他回去……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这一点。 在噪音和充斥视野的恐惧之物中,杰里渐渐走近自己的异母哥哥。 他努力不看别处,只盯着莱尔德身上的无数伤口,即使它们再骇人也没关系,他正好可以顺便观察它们的情况,让注意力不被别的东西牵走。 他向前方伸出手——现在我是个成年人了。代表凯茨家的不仅是我们的父亲,还有我。我来接你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莱尔德身边的不明实体并没有发动攻击。 它接触了杰里,杰里没有感觉到疼痛,肢体也没有缺损……所以它应该是没有攻击他吧。 杰里听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声音,像树叶的沙沙声,或者掌心用力摩擦的声音,还有点像电流音。 他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因为他听不清楚,追踪器的噪音快把他的脑子沾满了。现场不仅有他耳边的追踪器,更远一点的地方,同事们丢下的几个追踪器也在不停鸣响。 杰里碰到了莱尔德,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这具身体……莱尔德身上的伤让人不知道碰哪才好。 那个不明实体似乎也没打算放开莱尔德,杰里不知所措,大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他失去了意识。也许是大脑的负担太重,像机器一样暂时崩溃了。 幸好,追踪终端还有另一个作用,也是它的主要作用:它会把记录到的信息实时传送给相关部门。在杰里昏倒后大约一分钟,增援的正式部队已经赶到了简易监测站。 后来的事情,杰里没有亲眼目睹。听说原本正式部队也毫无办法,而一切的转机,出现在莱尔德苏醒之后。 莱尔德发出了一点声音,似乎是在说“不应该回来”之类。有几个士兵距离不明实体较近,他们听到了,但只能辨识出一点词汇。 接着,令士兵们大惑不解的情况出现了:前一秒他们还手足无措,丧失冷静,甚至有人四散奔逃,这会儿,当有人无意间避开目光,再看向同一个方向,却没有看到那个不明实体。 他们看到的只有莱尔德,以及一个陌生的棕发男子。在这之前,谁都没看到现场还有这么个人。 陌生男子把浑身是血的莱尔德抱在怀里,他们两人旁边,躺着昏迷的杰里·凯茨。 棕发男子一点也不客气地把杰里的制服夹克脱了下来,盖在了莱尔德身上。大概他想让失血过多的人保持温暖。 在士兵尝试与他们互动时,行动队负责人接到了一条实时命令。于是士兵服从命令,未进行沟通,直接以非致命武器将棕发男子击昏。 TBC ================= 102 莱尔德·凯茨与其他受伤人员被立即送往医疗机构,棕发男子被单独转移至保密设施。 这期间一切顺利,那个形象无法描述的不明实体没有再次出现。 经过确认,棕发男子名为列维·卡拉泽,是1985年辛朋镇事件的幸存者。他成长于一个孤儿福利机构(现已经解散多年),成年后他一直处于无业状态,在社会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个人轨迹。有证据认为,他一直为名为“学会”的神秘学组织服务,掌握有许多尚不为外界所知的秘密。 为充分确认此人身份,在杰里在恢复健康后,他被叫去对列维进行辨识。 他有点犹豫,但还是去看了一眼列维,他没有再看到奇怪的东西,看到的就是列维本人。列维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穿着囚犯般的服装,半长的头发也没有扎成小球。 肖恩也被要求去辨识此人。面对这一命令,肖恩竟然罕见地表示了反对。 肖恩认为,杰里可以去,其他工作人员也可以,但唯独是他……他与杰里不一样,他决不能去直接面见列维·卡拉泽。 有人陪伴他也不行,他单独面对列维也不行,除非满足以下条件:让他独自一人在绝对封闭的空间里面对列维,会面结束后,他将不提起任何与列维有关的话题,不能侧面谈及,也不能暗示,就像彻底没有这件事一样。 这个要求其实不难做到,可问题是,如果只是让他看一眼,然后他什么也不表示,那安排这种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肖恩特意强调,这不是因为他对此人恐惧,而是这么做会引起极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是灾难。 当被询问原因时,他不肯回答,他说贸然解释原因也有可能会引起同种灾难。 但他也说,其实他可以给出解释,只是不能简单粗暴地在现在就解释。他们应该协调各方,进行一些有必要的前期准备,他会在安全的环境下配合调查。 肖恩的上级不相信。上级让他服从命令,必须去面见列维·卡拉泽。 肖恩抗辩不过,同意了会面,但他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将还在接受治疗的莱尔德带过来,或者至少将莱尔德唤醒,并且在现场准备好实时视频通话。 当时,莱尔德伤势过重,且和当年的杰里一样出现严重脑炎,他已经被执行了诱导昏迷。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以及他的珍贵程度,上级不同意将莱尔德转移到列维·卡拉泽的所在地,但可以对他安排一次唤醒,并且准备好实时视频通话。 事情发生时,杰里不在现场。 据说,当时列维坐在审讯室里,双手被铐在桌面上,脚上也戴着镣铐,身边站着两名持枪警卫。肖恩将与他隔着一道单向玻璃见面,列维在屋里坐了很久,根本不知道玻璃那边何时有人。 一名长官与肖恩前后进入了房间。一开始肖恩低着头,这幅消极而畏缩的态度与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在长官的命令下,肖恩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列维·卡拉泽。 这一瞬间,长官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贴在墙壁上,尖叫着:“那是什么!” 单向玻璃的另一边,两名警卫同时开枪,也同时被庞大而黑暗的东西紧紧挤压在墙壁上。尖叫的长官磕磕绊绊拔出配枪,试图向玻璃射击,肖恩立刻将他制服,把枪推到较远的角落。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肖恩还完全清醒,并且保持着冷静。 除了现场,还有一些工作人员在通过摄像头观察情况,他们也观察到了同样的东西,并且也有人当场崩溃。但他们的总体情况要比现场人员好一点,能保持基本清醒的人更多些。 人们看到,那东西占满了整个房间,没人能说出它是什么,或像什么,没人能分辨出它的生理结构。 它有的地方是坚硬的,有的地方是较为柔软的,有的地方很密集,有的地方很广阔,有的地方很尖锐,有的地方很清澈,有的地方看着你的眼睛,有的地方看着你的背后,有的地方像是某种曾见过的生物,但没人能想起是什么,有的地方超越了房屋空间本身的大小,但又可以被房屋容纳。 应急预案被及时启动,房屋内出现一道投影影像。画面中是身在另一机构的莱尔德。他已经被提前唤醒。 莱尔德身在在一大堆复杂的维生设备中,被医疗束缚器具固定住,床铺被稍稍摇高,方便他看到对面。 屏幕同侧坐着一名医生,两名特工。根据事先收到的命令,他们全程面向莱尔德,绝对不去观察屏幕画面。 莱尔德并不是十分清醒。起初他有些抗拒,挣扎了几下,以此同时,屏幕里传来了一些声音。 在后来的报告中,医生认为那是男性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内容;一名特工认为是野兽的喉音,另一名特工认为是从窗缝里传出的狂风声音。 不论那是什么。莱尔德看了屏幕一会儿,脸上渐渐显出疑惑的神色。他平静了下来,试图对屏幕说话。 屏幕能传对病房传出声音,但病房这边并没有麦克风,即使有,莱尔德浑身都是各种管子和贴片,脸上还带着面罩……他根本说不了话。 在这期间,肖恩带着昏倒的长官匆匆离开了房间,他把长官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再绕到单向玻璃另一边的入口,打开门,拔出泰瑟枪,将两个瘫在墙角的警卫彻底击昏,然后退出房间。 在更多警卫赶来之前,他从另一处出口离开,直接赶往机构指挥中心。 在后来的报告中,肖恩解释了自己的行为:不是为了躲避麻烦,而是为了不与其他警卫见面。他认为这样更有利于让警卫们完成任务。 在肖恩击昏屋里发疯的警卫时,列维·卡拉泽仍然被铐在桌上。他惊讶地盯着肖恩,一句脏话还没骂完,肖恩已经风一样地离开了。 在其他人赶来之前,列维先是大吼大叫让肖恩回来,喊着什么“我认出你了不要假装没见过我”,然后又重重地叹气。 他试图对着视频投影问话,当发现对面的人可能没有麦克风时,他气哼哼地嘟囔了几句,表情十分凝重。 另一波警卫和几名技术人员很快就到达了。这批人在附近待命,既不在指挥中心,也不在第一现场,而且都没参加过之前的行动。他们谁都没见过刚才的不明实体,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抵达之后,他们看到的“目标”,就只是“被铐在桌子上的列维·卡拉泽”。 要是非要问这个“目标”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只能勉强概括出:这个人显然非常生气,而且非常困惑。 ============================================= 那些事都过去了很久。现在一切都已经暂时平静了下来。那次由“会面”引发的事故受到极大重视,肖恩一直积极地参与后续调查。 杰里对那件事所知不多。他有他自己的任务,有些事情他无权过问。 昨天,肖恩在电话里说要送杰里生日礼物,包裹会在早晨送到,送达的时间会保证在杰里出门之前。 于是第二天一早,杰里提前一小时起床,匆匆离开了家。 杰里一边锁门一边唾弃自己,一大堆念头在脑子里盘旋:生日礼物是善意的,肖恩也是善意的,肖恩的变化不是他本人的错……那时候,他手里的冰锥、电击设备、无法沟通的态度……这些明明都不是他本人的错。都怪那些诡异的脑损伤,都怪那个被叫做第一岗哨的地方,要都怪“不协之门”…… 可是为什么,我就是没法面对他?我就是没法原谅他…… 这么多年来,杰里一直不愿意主动与肖恩沟通。因为每次他们见面交谈,接下来的几天里,杰里就会时时刻刻被以上那些念头折磨。 这种折磨会持续很久,直到杰里遇到工作或生活上的其他困难,这些困难夺去他的注意力,他才能暂时解脱。 他看到肖恩就难受、害怕、排斥。他一边排斥肖恩,一边又厌恶作此反应的自己。 在松鼠镇的老家里,他还留着很多他俩小时候的东西,比如肖恩送他的乐高颗粒,两人共享的游戏主机和碟片……他不舍得丢掉它们,但又根本不能去看它们,即使看上一眼,当晚他就得在头痛中整宿失眠。 如今,肖恩竟然又要送他礼物,还要直接送到他现在的住处…… 于是杰里经过深思熟虑做出决定:今天决不能在上班之前看到它。它会影响他一天的状态。 今天他是要面对一件大事的。 今天,莱尔德再一次被从诱导昏迷中唤醒。这次与以往不同,莱尔德的身体状态在逐渐好起来,现在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应该可以保持长期清醒了。 虽然杰里与莱尔德有血缘关系,但高层人员认为他不必避嫌,这层关系反而会给他的工作增添优势。杰里也认可这一判断。 等莱尔德再次醒来,并且状态稳定之后,杰里将长期负责与他沟通合作。 杰里的上班路线颇为迂回。他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抵达有点偏僻的某个车站,再徒步几分钟,在工厂停车场里找到一辆毫不起眼的老旧商务车,那是他和另外两个员工的短途班车。 他不会开车。不是不擅长开,是他根本没有驾照,也不可能去考驾照。 从“门”里回来之后,一些后遗症伴随他至今。 他的左右手经常不协调,几乎无法完成攀爬、球类运动动作、舞蹈动作等等,他仍然可以手写文字,但双手打字速度极慢,他仍然可以流利地讲话、思考,但如果要一边讲话一边让双手进行其他活动,他就要么必须暂停话语,要么手头上一塌糊涂。 这一切后遗症,很可能是因为多年前他吃的那四片药。药是列维·卡拉泽的,当年接受询问时,他不记得它叫什么,肖恩却还记得:它被称为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 医疗部门在几十年前接触过类似药品,当年的样本也来自被称为“学会”的组织。杰里服用的版本大概已经经过了改良,由于没有完整样本,医疗部门也很难给出严谨的诊断。 即使是这种药的旧配方,也一直属于高级别机;即使杰里都吃过它了,医药部门也不能把药的具体原理告诉他。杰里只知道一些宽泛的表面结论:通常情况下,一片药就能给服用者造成某些很明显的反应,每天连续服用会带来极大健康风险。 莱尔德也服用过这种药,而且不止一次,估计药品也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但他至少是分批次服用的,而杰里一次就吃掉了四片。 杰里并不怨恨这四片药。当时如果没有它们,他就要被肖恩电晕过去,被尖锐的东西探进脑子里……他的脑子会变得比肖恩的更糟糕。 肖恩的“手术”是由某个不明生物执行的,那生物破坏了肖恩脑内的相应区域,却几乎没造成其他部位创伤,而肖恩肯定没有同等的技巧。 这药带给杰里的最大烦恼就是,每当他认识新的工作伙伴之后,他经常会因为后遗症而制造出一些尴尬场面,然后他得一次又一次解释原因。 当他没法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时候,当他非常缓慢地敲键盘的时候,当他看文件的同时把自己绊倒在楼梯上的时候……他周围都是健全的同事、身体素质良好的特工,一旦他们得知了原因,他们都会表示关怀,表示理解,但杰里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从这一刻起,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仿佛不是在看着“一位同事”,而是看着“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罕见观察对象”。 今天也是如此。 班车将杰里按时送达目的地,这是他调动过来的第一周。杰里走过每一道门,遇到每一个刚眼熟起来的面孔,他的每个新同事都在极力克制自己……杰里仍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鲜明的好奇心。 杰里不是很排斥这一点。这是正常的。 当年莱尔德的生活大概也差不多,他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这种目光的包围下度过的。 杰里抵达岗位之前,莱尔德已经被唤醒了,但他还暂时不能与杰里见面。他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需要一点适应时间,医疗人员也要确认他状态稳定。 为了与莱尔德的面谈,杰里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各种相关材料中。这么多年来,他隔着玻璃看过莱尔德很多次,但还没有和莱尔德说上过话。 下午三点多,杰里终于接到通知,莱尔德的状态不错,他们可以进行面谈了。 面谈地点在病房里,莱尔德还不能下床。到时候,医护人员会全部撤出,如无呼叫不得入内。 在杰里与莱尔德谈话的同时,房间内的监控设备会把实时画面传输到上级面前。 下午四点整,杰里走进十分宽敞却没有窗户的病房。 病床前的帘子是打开的,他站在门前就能直接看到床上的人。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 杰里刻意控制了步伐的轻重,争取营造出平静轻松的氛围。 护理人员已经在床边准备好了一张椅子。在坐好之前,杰里没有出声,他必须完全坐定,调整到比较舒适的姿势,才能有足够的力气抬起头,近距离看着病床上的人。 虽然刚从昏迷中醒来,莱尔德的状态也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医疗组精心安排着他的营养摄入,护理人员也十分细心尽责,不仅保持他身体清洁,连胡子也帮他刮得干干净净。 因为长期卧床,再加上极少进食普通食物,莱尔德无法避免地比从前瘦弱了很多。从前的他喜欢搞那种老派的发型,把头发向后梳得服服帖帖,再配合上古怪的衣服,活像黑白恐怖电影里的角色;现在他没有讲究造型的条件了,护理人员的剪发技术也十分堪忧,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似乎连颜色也比过去暗淡,从阳光下的金色丝线,变成了淡色的稻草。 他的面孔倒和过去没什么区别,长相几乎还是五年前那样……严格说来,早就不止五年了。但杰里很清楚,从2015年到2024之间,这段时间对莱尔德来说其实是不存在的。 “嘿,”杰里坐下来有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感觉怎么样?” 莱尔德从刚才就看着他,现在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目光投过来,杰里立刻避开了视线,然后才柔声问:“你能认出我吗?” 之前医务人员已经为莱尔德做了一些测试,认为莱尔德已经可以与人沟通了,确实如此,莱尔德开口说话时,他的嗓子一点也不干涩,声音也很正常。 他看着杰里,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是真的近视眼,还是像我从前一样戴着平光镜?” 杰里一愣,伸手摸了一下鼻子上的镜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挺好的,看来你还认识我。” “所以你不打算回答我吗?”莱尔德说。 “我是真的近视,”杰里说,“嗯……在我来之前,医生已经和你谈过一些基本的情况了吧?比如你的状态,现在的日期什么的。” 莱尔德说:“是的,他们也和我聊过一些事了。真可怕,都到2029年了,我穿越时空了。” 没等杰里接话,他又自言自语道:“其实也不至于是穿越时空……毕竟中途我也有清醒的时候。我早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杰里说:“以防万一,我还是得问你。我叫什么名字?你得说出来。” “你是杰里,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你没有和人结婚并改姓的话,你应该是还姓凯茨。” 杰里笑着点点头。莱尔德说起话来和过去一模一样。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也想问你一些问题,”莱尔德说,“我们现在在哪?” 杰里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我猜猜,是不是在内华达州沙漠里,一个干涸的湖床下面?” 杰里摇头。他很努力地控制了一下表情,争取让莱尔德看不出什么。 他们当然不在内华达州的沙漠里,但不久之后,莱尔德很可能要被转移过去。 与莱尔德同时出现的另一个人现在就在那边。他比莱尔德危险得多。 莱尔德微噘着嘴:“竟然不是吗……哦!难道我们在格林布莱尔,地下六百多英尺的那个地方?” 这个倒是可以说。杰里摇头道:“不是。我们早就不用那个地址了。别猜了,我不能告诉你。等将来得到准许了,你自然会知道的。” 于是莱尔德果然没有再问。他躺在那,静静地盯着杰里看了一会儿,说:“听你这样说话真别扭。你在这里是做什么工作?这个能说吗?” “和你过去一样。”杰里说,“严格来讲,比你当年的职位好像还高一点点。” 莱尔德做出轻轻叹息的样子:“哦……大概懂了。那我呢,我已经被他们炒了吗?” “没有。不过,也许算是降职了吧。” “啧,真伤心。” 杰里瞄了一眼手里的打印纸。由于身体原因,现在他不喜欢在需要思考时操作电子设备,他觉得用纸张更简捷。 纸上有一句提前准备好的话。上级交代过,在这次面谈中,他必须对莱尔德正面陈述出这句话的意思。 “你仍然非常重要,”杰里说,“我们仍然要保持深入合作,但是,我们不再默认信任你。” 莱尔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很合理。我知道原因。进入那扇门之后,我一直在消极对待任务。他们肯定看出来了。” 杰里说:“但我个人仍然信任你。” 莱尔德笑了一下,没有针对这句话做出回答。 “好吧,”莱尔德说,“那么来吧,记者凯茨先生,你是不是准备开始正式采访了?” “也没那么正式,”杰里又被逗笑了一下,“我只是先和你聊一聊,用不了很久。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来‘采访’你呢。他们比我更资深,更专业。” “作为一个大牌人物,你想采访我,得先同意一个条件。” “你说。” “我回答完一个问题,你就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杰里说:“只要是我能答的,就可以。” 莱尔德迅速说:“那由我先开始。” 杰里无奈地点点头:“好,你问吧。” “杰里,你背后有什么?” TBC 103 杰里既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回答。 他避开了莱尔德的视线。在他看来,莱尔德的目光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像是担忧,或好奇,又或者是某种热忱? 刚才莱尔德问他“你背后有什么”……结合莱尔德的神色来看,这句话并不是拿他寻开心,更不是恶意恐吓。莱尔德是真的对此感到疑惑,想从杰里口中获取一个答案。 杰里久久不回答,莱尔德就一直看着他……或许是看着他身后。病房保持着静默,只剩下杰里翻开下一页打印纸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杰里说:“我背后有一些仪器,地板,病房内其他设施,还有房门和走廊。” 莱尔德问:“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杰里问:“这算是你的下一个问题吗?” 莱尔德说:“不算。这只是我随口一说。行,轮到你问了。” 杰里点点头,照着打印纸上念道:“你去过辛朋镇吗?” “你竟然先问这个?”莱尔德惊讶道,“我还以为你得反过来问我‘在你看来,我背后有什么’呢!” 杰里轻笑了一下:“我不会这样问的。” “为什么?” 他们的提问规则有点被打乱了,现在根本不是轮流提问并回答。不过,杰里还是回答了:“我接受过一些相关培训。你刚才提的问题很可能是一种感知唤醒,属于高危行为,我无法独自确认风险程度,所以不会去配合,也不会主动追问。” “什么玩意?”莱尔德一脸然诧异,“你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懂……我怎么就没接受过这类培训?” 杰里说:“对你来说,大概这些是新东西吧。莱尔德,从2015年至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对于像我这样的……像过去的你一样的工作人员们来说,现在这类培训是必不可少的。你当年确实没有经历过它们。” 莱尔德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这十几年里,我们对‘那些事’的了解变多了?” “是的。因为‘那些事’发生得也更多了。”杰里说。 莱尔德愣了一愣。 杰里发现,他又在看自己身后。但杰里没有过多地探究他的目光,更没有尝试回头或侧过头。 “你说的‘更多了’……是有多少?”莱尔德问。 杰里说:“你又在问我问题了。在这之前,你还没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莱尔德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是吗……刚才你问我的是什么来着?” 他好像是真的忘掉了……杰里观察着他的眼神和微表情,认为他并不是在玩什么花招,他与人沟通起来就是这么困难。 于是杰里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去过辛朋镇吗?” ========================= 杰里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聊完所有问题。 他们从临近傍晚,一直聊到夜幕已浓,谁也没吃晚饭。莱尔德目前吃不了东西,是靠营养补液活着的,而杰里习惯了不规律的生活,并且今天也没什么胃口。 其实杰里事先准备的问题不多,也不深入。他只是来进行初步沟通的,这次沟通更多地是为了评估莱尔德的个人情况,而不是询问他失踪期间的全部经历。至于那些更深入的东西,将来会有更资深的团队来负责调查。 当年,杰里和肖恩也经历过这类面谈。他们已经把能提供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莱尔德身上的秘密比他们更多,更复杂。 他们的记忆比较连贯,陈述能力也正常,而莱尔德不是这样。今天杰里强烈地感受到,与莱尔德沟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杰里原本以为一个多小时就能聊完重点,他还留出了点余量,预计傍晚六点左右就能结束。他没想到,这次的谈话无比凌乱,莱尔德的注意力经常无法集中,并且经常使用与他过去人格不符的表达方式。 杰里的第一个问题,是问莱尔德是否去过辛朋镇。在他的预设中,只要莱尔德能给出是或否的回答就足矣,他不准备一上来就深挖太多。 莱尔德很配合地开口回答,但他没有给出是或否的明确答案。 他先是描述名为《奥秘与记忆》的旧杂志,杂志的某期深入剖析了1985年的辛朋镇事件。其实这杂志在机构内部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杰里认识一个外勤人员,那人就是当年参与调查的记者之一。 莱尔德讲到“女士站在窗口,看到四个青年失踪”,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一个名叫乔尼的中年男人,以及他的模样,他的言谈,他的寻人启事,他的女友玛丽·奥德曼…… 莱尔德有时候称呼玛丽·奥德曼为“那个幸存者”,也有时候称呼她“玛丽”,还有时候叫她“那个信使”。 他有的时候以分析者的旁观视角讲述辛朋镇事件,有的时候又像是在以居民的身份自述。他还多次提到“姐姐”如何如何,说着说着又停下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把话题转回《奥秘与记忆》杂志。这次他又提到一个图书馆,说起他当年是如何掌握列维·卡拉泽的行程,如何确定那间图书馆的特殊性…… 莱尔德的思维很灵活,说话却不快,而且没什么力气,经常需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在他讲述的东西中,有些是杰里和其他人早已知道的,也有些是尚不明确的。 杰里没有强行打断他的陈述,只是加以适当的引导,比如当莱尔德颠三倒四地详细描述给婴儿冲奶粉的过程时,杰里就得让他回到还未讲完的上一个话题上。 “所以,显然你们去过辛朋镇,对吧?”杰里确认了一下他提问的核心。 莱尔德已经说了很多关于辛朋镇的细节。但他说:“不,没有。” “什么?” “我从没有去过真正的‘辛朋镇’,从来没有。” “那你刚才讲述的是什么地方?” 莱尔德说:“是伊莲娜。” “什么?” “那是伊莲娜·卡拉泽,”莱尔德的语气很肯定,表情也十分平静,就好像他说的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我说的地方其实不是辛朋镇,是伊莲娜,也是我妈妈……不对,她当然不是我妈妈,我的意思是,佐伊也是她,我刚才说的……我和列维去过的那个地方,是她们。” “地方”和“她们”根本不该是一类名词。杰里向他确认:“是你们去了属于她们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类似于辛朋镇;还是你们进入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由她们的身体构成的?” 后一个说法过于疯狂,一般人根本不会做此推测。但杰里认为,莱尔德所描述的东西十分接近于这种情况。 莱尔德否认了前者,但也没有完全承认后者。他认为后一种说法很生动有趣,但不够准确。 杰里追问他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什么,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尝试了好几种说法,一个比一个混乱难懂。 他自己也有点着急,累得直喘气,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表示,他说不清楚,用语言……至少是用他能掌握的所有语言,都无法把这个概念说清楚。 莱尔德休息了一会儿,试着再次梳理思路:“她们不是身体,不是我们理解的这种‘身体’。说她们是‘地方’反而稍微更准确一点。如果要我简单概括,她是一种‘混淆’。” 他把“混淆”当做名词。他认为,如果简单粗暴地把“不协之门”当做界限,这边称为A,那边称为B,那么这种“混淆”就是C,是与A或B都不相同的地点。 莱尔德五岁的时候与母亲一同失踪,他们走进的是B,然后再进入C,最终从C处回到A。 2009年,安吉拉在自家公寓里短暂失踪,然后迅速返回。她之前曾无数次感知到B,但并未进行深入接触,她这次迷失是直接迷失在C中,她根本没有进入过B,所以她非常迅速地回到了A。 还有米莎和塞西。莱尔德专门问了一下,她俩是不是早就平安回来了?杰里告诉他确实如此。 莱尔德表示,米莎和塞西也是先进入B,然后进入C,从C离开,回到A。 五岁的莱尔德,2009年已经有些发疯的安吉拉,2019年的米莎和塞西,他们都是经过C回到A的。莱尔德认为,这些人是“从混淆回来的”,而不是“从门里回来的”。 这几个人有一些共同点。他们回来得相对顺利,不需要看到什么特殊的通道,他们回来后,身心都相对比较健康。虽然安吉拉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但这是她事发前就产生的问题,并不是由于2009年的那次疑似迷失造成的。 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杰里与肖恩,比如2024年的列维和莱尔德(而不是当年五岁的莱尔德)……他们“回家”的方式和前一类人不同。他们没有去过C,是从B直接回到A的。 除了他们以外,杰里在之前的工作中还了解到一件事:在将近两百年前,出现过一次与他们的经历极为相似的案例。当事人是一位对后世来说相当知名的作家、诗人,他被认为有极大可能性遭遇过“不协之门”。 此人经历了短暂的行踪不明,又很快出现在了巴尔的摩附近,此时他的身心均遭到极大创伤,且无法描述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由于当年医疗技术有限,他很快死于脑血管问题。 根据仅存的一些涉密文件来看,此人的各类症状与杰里、肖恩极为近似。 不仅如此,在肖恩接受漫长的调查和访谈时,他在叙述中提起了那个将近两百年前的案例当事人。他详细描述了第一岗哨内的人形生物,正是此生物向他描述了那个人。肖恩的转述与涉密文件中的描述高度一致。 莱尔德总结说: 十九世纪案例当事人、肖恩、杰里、2024年的他自己、2024年的列维,这些人是以同类方式回来的。他们都进入了名为“第一岗哨”的人造建筑,而此建筑是围绕某种隐秘道路建成,他们使用了该条道路。 五岁的莱尔德、米莎、塞西、安吉拉,这些人则是用另一种方式回来的。和前面那些人不一样。 一个最直观的差异就是:从第一岗哨里回家的人,全都是在巴尔的摩附近的一个区域被发现的。而从“混淆”里离开的人,则出现在各种他们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五岁的莱尔德出现在外婆家的自己房间内,安吉拉也还在公寓里,塞西和米莎出现在圣卡德市,位置据说是一条街上。 其实莱尔德不知道米莎和塞西出现在哪,但他知道她们是在哪失踪的。2015年的时候,塞西开着车,与米莎在圣卡德市老城区的某处失踪。 据杰里所知,2019年的时候,米莎和塞西出现在圣卡德市一处大卖场附近的街边,旁边还有一家甜点店。在米莎接受面谈时,曾经有人问过她那个地点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她的回答是:在我和妈妈“迷路”之前,我特别想去那家甜点店。 两类人,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回来,出现在规律不同的地方。 莱尔德并不是第一个做此总结的人。在莱尔德还昏迷着的时候,肖恩、杰里和其他工作人员也都隐约察觉到过这些。 在莱尔德发散式的陈述中,杰里留意到一件事。 莱尔德的语调和口音有时会突然改变。他没有改变完整句子的念法,也不是在刻意模仿某人,有时候他需要在一段话里多次重复使用同个词汇,那个词一前一后相隔不远,发音方式却完全不同。 杰里暂时没有主动询问这一点,他认为还不是时候。 他担心初次面谈过于冗长,但隐蔽式耳机里传来了一声简短指令,让他顺其自然地继续,不必纠正莱尔德的表达方式。 于是杰里顺着莱尔德的陈述,改变了提问顺序,并且默默记下一些可能需要重点关注的细节。 终于,莱尔德提到和列维在小镇里寻找艾希莉,还反复说到了名叫丹尼尔的人。此人是辛朋镇居民,是1985年事件发生时的失踪者之一。 提到他之后,莱尔德突然开始用第一人称描述他。 杰里没有对此进行纠正,而是配合着莱尔德继续谈话。 其实杰里脊背发凉,已经开始走神。他有点后悔来做这个,此时他非常想找个别的同事来代替他。 “所以我用了一些方法,”莱尔德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神态,语调和口音不规律地变换着,“具体方式很用难三言两语说清,总之,我把自己送了出来。因为我一直在伊莲娜的控制下,我本来是根本没机会再回来的,但是伊莲娜有意愿把别人生出来……不是,我的意思是‘送回来’,所以我就想出了这么一种方式……” 他说的话变得有些难懂。杰里问:“简单来说,是否可以理解为‘丹尼尔借助莱尔德把自己送出来’?我的理解对吗?” 莱尔德说:“算对吧。” “我可以把这种方式比喻成寄生或者附身吗?我知道不是这么简单,仅仅是比喻。” 莱尔德摇着头。他是躺着的,摇头的动作很不明显,看着只是在枕头上轻轻蹭了两下。“不能这么说,这样比喻不对,”他说,“如果我是丹尼尔,寄生了我,那么现在我就是丹尼尔,就不是莱尔德了。” “你现在是莱尔德吗?”杰里问。 “我当然是,我把一切都给我了。你们不是有一大堆问题吗?有些问题靠我是搞不清楚的,但是我却可以。我们肯定需要身为学会导师的我,虽然这需要一点时间。现在我说不清楚,我的记忆……我的思维太杂乱,我得梳理它才行。” 这个表达十分混乱了。杰里必须仔细跟随着每个词,留意着每个重音,才能勉强确认每一个“我”到底是指谁。 杰里说:“你出来了,但是你并不认为自己是丹尼尔。” “因为我确实不是丹尼尔。我是莱尔德,从大脑到这个乱七八糟的破身体,都是莱尔德。” 杰里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不严谨,但是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丹尼尔把自己所知所想的一切都倾斜到了莱尔德身上,这些东西不仅包括他身为学会导师的知识,也包括无关的经历和思维习惯之类。 莱尔德当然没法把它们全都讲清楚,我们任何人都没法讲清楚自己拥有的全部思想和记忆。 人们可能会记得自己高中同学的名字,记得在大学里学过某个课程,但没人能够清楚地回忆起与同学的每一段对话、上过的每一次课程。这些东西没有丢失,它们只是蛰伏起来了,从表面的记忆,融进了更深的地方。 丹尼尔就以这样的形式“蛰伏”在莱尔德的身心中。某种意义上说,丹尼尔根本没有“回来”。他把自己当做一台电脑,硬件可以全部烂在隔离区内,只要数据跟着移动设备出来了就好。 但人类始终不是电脑硬件,也不仅仅是数据。丹尼尔事先知道他的自我认知会消失掉吗?或是他全都知道,但他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对于上级机构来说,莱尔德·凯茨简直是个失而复得的宝藏。他的脑子里携有大量未探明的信息,其中很可能包括不止一位学会导师的记忆。 可是对杰里来说……他忽然感到一阵失望。 其实他的心中不仅仅有失望,也有点难过,有点畏惧,有点担忧,有点惊奇。 他能够允许自己产生后面那几种情绪,却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在“失望”。 他一直想接自己的异母哥哥回家。从小时候起,他无视这个人无视了很多年,现在他似乎终于有机会弥补这份亲情…… 但是,此时他面前的这个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杰里感到一阵恶心。“失望”是对莱尔德,“恶心”则是他对自己。 大概就像他对肖恩的态度一样。 他一边排斥,一边痛恨做出排斥姿态的自己。 杰里的打印纸上还有几个问题。比如“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之类的。他准备的问题都不复杂。 他问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问下去。 莱尔德也过于配合了吧……在杰里沉默着的时候,莱尔德仍然在用凌乱的词句试图讲明白一些东西。 但他讲得一点也不明白,杰里也听不明白。 在交谈开始时,莱尔德说的话还算是好懂,再之后,他的用词变得很奇怪,但基本的语法和语言能力还是正常的…… 而现在,在他一直一直尝试解释之后,他的语言逻辑能力似乎开始崩坏了。 起初是莱尔德念错了某个单词。他说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发音。然后,他忘记了正确的表达顺序,开始把毫无关系的单词一个个送出来,根本组不成句子。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沟通不畅。他有点着急,但他的身体又太虚弱,说话不够快,在十几秒内,他连有意义的单词都说不出来了,他一脸认真地说出各种颠三倒四的发音,然后又陷入呆滞和迷惑…… 杰里不得不制止他。同时,耳机里也传来了指令,让杰里适当安抚莱尔德,温和地结束这次对话。 医疗人员在别的房间监控着莱尔德的体征,他们认为莱尔德必须休息一下了。 幸好,莱尔德还能听得懂正常的语言。杰里叫他歇一歇,在他皱着眉喘气时,杰里对他说:“显然这些事很复杂,一言难尽。我认为以书面方式汇报会更好一点,这样你也可以把事情解释得更精准些。” 莱尔德沉默了大约两分钟。 再开口时,他的语言能力忽然恢复正常了:“可惜我现在没法写报告,我拿不动笔,也打不了字。” 杰里说:“不用急。将来还有时间。等你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参与呢。” 余下的一小段时间,杰里把话题带回了当下,不问莱尔德的经历,也不问“不协之门”。他给莱尔德讲了一些家里的事,还有一些昔日莱尔德也认识的同事。 说这些的时候,莱尔德的语言能力一直保持正常,没有再出现刚才那种令人困惑的情况。 在杰里准备离开的时候,莱尔德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杰里已经接到了来自上级人员和医疗组的多次催促,他不能再和莱尔德聊下去了。 杰里收拾好带来的东西,叫莱尔德好好休息,站起来,转过身…… 这时,莱尔德忽然说:“你看不见的,是吧?” 杰里的脚步顿住。他想起莱尔德最开始问他的那句话:你背后有什么? 此时,他正看着之前背对的方向:房间的唯一出入口是可密封的半自动门,他和门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两侧墙边摆着不少医疗专用仪器。他没看到任何异常之处。 莱尔德在他身后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嗯,你确实看不见。挺好的。好了,不用紧张了,你看不见。我也问过别人,比如那个医生……我忘了他叫什么。原来你们都看不见啊……” 如果是十六岁的时候,杰里一定会忍不住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但现在的他绝对不会问。即使要验证这类事情,也不是由他来做。 他回头对莱尔德说:“以后不要再向别人求证这种事情了。凡是被允许接触你的人,全都是基本‘看不见’的人。” 莱尔德说:“也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 杰里走到门边,门自动向两边打开。出门前,他留下一句话,他没有回头看莱尔德对这句话的反应。 “曾经这样的人是大多数。现在不是了。” TBC 104 直至2019年,尼克·特拉多的户外用品店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 前十几年,生意不好不坏,日子平凡无奇。从2019年开始,这家店变得越来越有名气,几乎成了圣卡德市的一处景点。 那一年,尼克失踪多年的妻子和女儿回来了。也是从这时起,尼克开始改造自家和店铺。 他卖掉旧屋子,买下与店铺一墙之隔的小户型二手房,从此家庭和商店连成一体。 他把店铺和新家一起重建,新房子使用了大量金属建材和强化玻璃,远远看去,整栋建筑剔透而冰冷,根本不像户外用品店和民宅,更像是什么高端神秘设施。 不仅外墙,尼克家的大多数墙壁和每一扇门也都是透明的。稍有例外的是卫浴等隐私区域,以及必须进行视线隔离的区域,比店铺和私人区域的分界处。在这些地方,他们在玻璃上贴半截磨砂膜,辅以特殊角度的通道,再配上一些单侧挂帘。 新房子不是尼克一个人设计的。在重建期间,他充分参考了妻子塞西的建议。 由于身体原因,塞西没怎么去过施工现场,直到房子能入住了,她才第一次看到它的全貌。 她立刻就爱上了这个新家。通透的墙壁和门扉给了她极高的安全感,当她入睡的时候,一翻身就能看到隔壁书桌前的女儿,这样她才能安然入睡。 搬家以后,塞西基本不出门。即使出门,也只是在同一条街上随便溜达两步。 受到她的影响,尼克也很少出门,他们只信任自己家的玻璃门,或者通透毫无遮蔽的开阔地形。 如果没有必要,他们不会进入任何复杂建筑。 黑名单第一位是各类主题乐园,其次是需要通过隧道或桥洞才能抵达的任何地方,再次是酒店或大型商业中心之类。 令人意外的是,夫妇俩好像并没有约束女儿米莎的行动。米莎一直保持着正常外出,也经常在同学家留宿。 后来的几年里,塞西用从前的笔名出版了两本小说,和从前一样是末日题材,销量比从前差很多。 有一次,身穿军服的肖恩·坦普尔来探望她。他特意提前买了那两本小说,带来请她签名。 肖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两个穿西装的人,门外停了三辆车,车里的人没下来过,一直在里面等待。 除了签名,肖恩就没和塞西说上几句话。他们三人主要在和米莎聊天。 等他们离开的时候,米莎和他们一起走了。 塞西和尼克当然很担心,但他们没有阻止米莎。在此之前,米莎已经和他们认真谈过了,她希望自己能去帮助其他人。 这几年里,圣卡德市又发生了失踪案,很多细节与松鼠镇失踪案极为相似。 这类案件越来越多,在其他城市甚至其他国家也频繁出现。有些人认为是外星人绑架,有些人认为是一些团伙用新型致幻剂来犯罪,还有人拿出很多神学观点去解释它。 一开始有人把它当做都市传说和网络谣言……然后,大约也就用了一两年吧,人们终于无法忽视那些失踪案的共同点了。 它们的共同点就是“门”。 关于“门”的说法很多,人们对这一现象的称呼也千奇百怪。又经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开始遵循比较古老的习惯,用“不协之门”这个词来称呼它。 这词在几十年前就出现过,那时没人把它当一回事。一年年过去,这个别扭的生造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地方,先是小众论坛上,后来是主流社交网站,甚至蔓延到人们的生活中。 到了2024年以后,连阿拉斯加小镇上与世隔绝的年迈猎人都开始害怕这个词。他的孩子要跨海离开的时候,他要去反复检查小型个人飞机的门还是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一些志愿者开始走入社区和教堂,教授人们如何辨识“不协之门”。父母不仅会教孩子“提防陌生人”“雷雨时不能站在树下”之类常识,还要多教一项“不要走进从没见过的门”: 不要走进从没见过的、没人帮你确认安全的门。 如果你身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比如你的家里,比如天天都去的学校……一旦看到从未见过的门,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而走进去。 如果你身在完全陌生的环境,比如户外,新学校,朋友家……在你要走入某扇门之前,一定要和熟悉此地环境的人进行确认。要先确定这扇门是真正的门。 “不协之门”是一种感知现象,而不是真正的道路。它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比如你每天经过一条走廊,从没发现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比如你在家中储藏室深处发现一个地道,但据你所知,你家的房屋没有第二层地下室…… 甚至,有时它不是以门扉的形态出现的,可能是墙上多了一扇窗,或者衣柜里多了一个出口……那可不通向纳尼亚。 如果你遇到了,一定要无视它,不要好奇,不要走进去。 短短几年之内……以上这些“知识”已经传得到处都是。“神秘”的东西如果出现得太多,即使人们仍然不了解它,它也不太可能继续保持机密状态。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这种“门”。就如同,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历过枪击惨案,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识过自然灾害……即使只有少数人经历过它们,大多数人也会知晓它们的存在。 人们理所当然地戒备它,畏惧它,担心有一天它会降临在自己的生活中。 =============================== 杰里回到公寓时,零点刚过,他的“三十岁”生日已经不知不觉过完了。 肖恩说过的包裹还在公寓管理员的屋里。管理员肯定已经睡了,杰里决定不去打扰。 他进了门,刚脱掉外套,可能还没过两分钟,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听起来是公寓管理员惯用的敲门频率:力气很轻,但连续快速敲击,中间没有一刻停顿…… 杰里无奈地转回身,拉开了门。他以为一定是管理员,所以根本没打开通话屏幕去看——他的屋子有可视屏幕,但他总是把门铃弄成静音,门铃声会让他焦躁和头疼。 打开门之后,杰里愣住了。肖恩穿着一身整齐的制服站在门前,手里抱着那个据说早晨就送达了的包裹。盒子并不大,一只手就能拿住。 杰里一手扶着门,呆呆地看着肖恩。肖恩抓住他的手腕,拉到一边,用膝盖把门顶开,侧身挤进屋来。 “你忘记去取包裹了,”肖恩反手关上门,“生日快乐,杰里。” 杰里像被按了定格键一样,半分钟之后才缓过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肖恩说:“包裹送达时你已经出门了,所以送货人员依照我的要求,把它寄存在公寓管理员那里。你下班回来后并没有去找管理员,所以我帮你把包裹拿来了。” 杰里在心里默默骂了两句脏话。他当然能看懂肖恩在干什么,他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肖恩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半点心虚,好像在做一件特别正常的事似的。 “你……你在跟踪我吗?”杰里问。 “不。这不属于跟踪,属于提前蹲守。” 杰里一手扶额,简直接不上话。 肖恩把包裹往前递了递:“你可以打开它了。” 杰里把包裹接到手里。肖恩递过来,他就下意识去接,真把它拿在手里之后,他又有些恍惚,盯着它半天没动。 肖恩自顾自地脱掉皮鞋,拉着杰里走向餐桌。桌上躺着一堆纸杯、铝饮料罐、炒面外卖盒,肖恩把它们扒拉到一边,腾出一块地方,从杰里手中拿过包裹,放在上面。 肖恩不知从哪掏出一支小刀,熟练地拆开纸盒。杰里用手拿过这个包裹了,就算是已经接过礼物了。肖恩现在只是替他动手打开。 外包装里面是深蓝色带着小星星的包装纸。杰里僵硬地看着它,他还记得,小时候肖恩每次送他生日礼物,用的一直都是这类配色的包装纸。 肖恩撕开包装纸,露出两本叠在一起的平装书。 《深坑之牙》和《我不是泽西恶魔》,作者是“詹森·特拉多”。塞西仍然在用这个男性风格的笔名。 肖恩向杰里展示了两本书的第一页。上面有塞西的签名。签的也是“詹森”那个名字。 “我记得你很喜欢她写的东西,”肖恩说,“我们在‘那边’的时候,你好几次提起了《火山冬季的幽灵》。” 肖恩可以非常平静地提起从前的事,甚至比一般人提起自己的高中时代还要平静。但杰里不行。 只是这么短短一句陈述,已经让杰里感觉肩膀上压了万钧巨石。 杰里慢慢滑坐在餐椅上,双手扣在面前,低着头:“肖恩……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你想解释什么?” “我……”杰里瞟了一下那两本书,“我……算了。我说得明白吗?反正你根本理解不了。” 肖恩哗啦啦地翻了一下书,微笑着说:“不,我明白的。你认为塞西会在新书中描写她的亲身经历,你很害怕看到这些。放心吧,没有这些,我买书之后自己读过一遍了,她写的是纯虚构的末世探险故事,和她过去的题材一样。书里面没有任何桥段与我们的经历相似,而且都是常见的大团圆结局,根本不恐怖,你一定不会害怕的。” 杰里苦笑了一下,也没反驳什么。他拿起书,慢悠悠地走去卧室,把书放在床对面的书桌上。 书桌上堆满了东西,根本露不出桌面,两本书躺在杂物顶端上,像是给土坯墙垛又加了两块砖。 肖恩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其实这是肖恩第一次参观他的新住处。 屋子里摆设不多,家具款式极为简洁,却仍然仍然乱得要命。肖恩左右环视,评价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房间没这么糟糕。” “那时候我又不管收拾屋子。”杰里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椅背上挂满了衣服。 “你可以约一个定期保洁服务。”肖恩说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我意识到,你现在因为后遗症而不擅长打字沟通。这不要紧,你也可以使用语音服务的。或者你告诉我要求,我去帮你预约。” “不用了,我自己去约……”杰里说。 肖恩点点头,在床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用一如既往平静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杰里。“你和莱尔德谈了很久,谈得怎么样?” 杰里没有回答,他盯着杂物上的两本书,有点发呆。 肖恩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杰里的目光落在书脊的作者名上面,“突然看到你的包裹,我想起了那个粉色的盒子。” “什么粉色盒子?” 杰里说:“你还记得塞西的车吗?” “记得。” “我们看过塞西的后备箱,里面有两个包装盒,一个被她拆开了,是高跟鞋,她丈夫送的,另一个是粉色的盒子,是米莎要送她的。那时候米莎刚过完生日,再过不久塞西的生日也快到了,她的家人瞒着她,提前准备了礼物。” 肖恩说:“嗯,我也记得这些。粉色盒子怎么了,你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吗?” 说着,肖恩掏出了工作用的微型平板,表情严肃,正打算记录线索。 杰里简直哭笑不得。他摆了摆手,叫肖恩收起那东西。 “没什么重要的事,”他说,“那时候塞西去后备箱里找东西,提前发现了礼物。她拆开了丈夫送的东西,却一直没有拆米莎那份。当时她还在找米莎,她想在找到她之后再当面拆礼物,否则米莎会生气的……” 杰里的目光不再聚焦于书脊上,渐渐飘向远方,仿佛穿过墙壁与一切实体,隔着时空,遥望从前的那一幕。 肖恩看着他的侧脸,沉思了片刻,问:“我没有理解你想表达的重点。” “谁都没有再回去找那辆车,”杰里说,“塞西没能享受那年的生日,我们也一直不知道米莎准备了什么礼物。” 肖恩微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我知道。” 杰里转头看他。肖恩很高兴能解决这个疑问,他面色明快地说:“招募米莎之后,她和我们聊过很多东西,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她提过那件礼物。她做了一个坐垫,就是在布里面塞一些珍珠棉的那种。手工材料是她爸爸买的,是不需要自己剪裁的半成品。还有,虽然那件礼物被遗失了,但米莎本人并不觉得可惜。” 杰里机械地点点头,毫无表示。 肖恩打量了杰里一会儿,说:“杰里,我不仅要建议你预约定期保洁,还要建议你联系一下心理支持部门。我认为你的身心都极为不健康,而且这种不健康与药物后遗症无关。” 每次肖恩很认真地说完什么之后,杰里经常会发愣一会儿。不光是现在,从前他也经常这样,无论是面对面,还是用电话交谈。 肖恩肯定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其实杰里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他听着肖恩的熟悉的声线,声音中的单词经常擅自飘荡到十几年前。 他的目光被声音引领着,穿过眼前这个身穿军服的成熟男人,看到曾经爬进他房间窗户的儿时挚友。 声音,形象,记忆,共同的经历,肖恩·坦普尔的年少时代,肖恩·坦普尔的此时此刻……对杰里来说,这一切十分熟悉,又极为陌生,非常温暖,又无比伤人。 杰里长叹一口气:“谁都可以建议我去做心理辅导。就你不行。” “为什么?因为我的脑损伤吗?”肖恩对此类话题毫不排斥,“这不影响我的沟通与判断能力。” “不。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杰里说着,又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即使他说下去,哪怕说得再细腻,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无意义的痛苦,给肖恩带去无必要的疑惑。 杰里有些不自在,他站起来,嘟囔着要去厨房倒点水喝。在他转身时,肖恩突然拉住他的手腕,让他打了个趔趄。 肖恩也站起身,直视着杰里的眼睛:“我并不是临时起意要过来找你的。我一直想和你谈谈。” 杰里问:“你想谈什么?” “主要是想劝你接受心理支持部门的帮助。这样你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 杰里泄气地笑了笑。他想抽回胳膊,但肖恩没有放开手。 肖恩说:“如果是我们小时候,我就不会这样建议你。至少不会一开始就这样建议。那时,我会先陪你打打游戏,看点惊险的恐怖片,一起熬夜,赖床,然后叫几份披萨,吃完继续玩游戏。根据我记忆中的经验,通常经过这一系列流程,你的情绪就会恢复正常。” “你在说什么……”杰里避开目光。 肖恩说:“但现在,我无法再与你做这些事。我对你的痛苦无能为力。你有神经损伤之类的后遗症,你不玩游戏了,而且你也不再喜欢任何恐怖电影,你平时天天吃外卖食品,它们对你来说不再具有特殊吸引力……我熟悉的流程已经无效了。而且……” “而且什么?”杰里问。 “而且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原谅我。这意味着,我们之间不再存在较为亲密的私人关系,所以我无法尝试以其他点子来安抚你的情绪。” 杰里的鼻子发酸。如果他低着头,眼泪就随时可能夺眶而出;如果他抬起头,万一眼泪流出来了,就会被肖恩清楚地看到。 他非常轻微地摇头,害怕摇头的力道会把眼泪推出来。 “肖恩……”他极力维持着正常的声音,“算了,别没事就提那句话了。我只是……再也不想提那件事了。” “好吧。这是一个良性的改变。” 肖恩放开了杰里的手腕,向前走了一步。杰里还没来得及走开,肖恩伸出双臂,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拥抱。 拥抱的力道不轻不重,姿势标准得像影视剧。但杰里僵硬得像一坨木头。 在被拉近的那一刻,他甚至短暂地全身发冷。 肖恩说:“这类行为一向能提供短暂的抚慰效应。试试看。” 过了一小会儿,杰里身体渐渐温暖起来,肩膀也放松了一些。他能感觉到,现在自己的表情肯定非常扭曲,不像哭也不像笑,比笑和哭都难看。 幸好他的额头靠在肖恩肩上,肖恩看不见。 肖恩继续说:“根据我的观察,这些年来你长期处于负面情绪之中。这对你个人或对工作都非常不利,你应该尽早解决这一问题。” “没那么严重……”杰里小声说。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肖恩的手移到他的脑后,在慢慢摩挲他的头发。 “其实我曾经想过,”肖恩说,“当初真应该让你接受手术。如果你像我一样,现在就好多了。” 杰里的呼吸停了一拍。 他沉默着,血液仿佛指间开始慢慢地凝结,在几秒钟内,一路逼近心脏。 “你为什么要发抖?”肖恩疑惑地侧着脸,看了看他的头顶,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你真是的,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只是在感慨往事而已,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担心,现在手术已经毫无必要了。” 杰里突然想起了和莱尔德的谈话。 不是想起具体内容,而是想起莱尔德从自我认知混乱,到语言完全崩坏的那几分钟。 他还想起了列维。不是被关押在内华达州基地里的列维,更不是无法确认的不明实体,而是那个《深度探秘》节目的制作人助理。 接着,他又想起他看过的最后一期《深度探秘》。2015年5月的某一天,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个节目。 后来即使他平安回到了家,他也从没有再看过它。 他想起很久没回去过的松鼠镇。不知罗伊和艾希莉各自的家庭是否还住在那里。 与他不同,肖恩曾经不止一次回到松鼠镇,还与罗伊和艾希莉的亲人保持着长期联系,随时进行面访评估。杰里难以想象,要拥有什么样的心灵,才能平静坦然地面对那些人。 杰里不但没有停止颤抖,反而慢慢开始抽泣,最后他无法自控,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肖恩皱着眉头,左顾右盼,看到了被丢在床上的家居系统遥控器。他把窗户和窗帘都关好,免得声音被公寓里其他住户听到。 卧室里一开始也没开灯,所以他决定保持黑暗。角落里的电子钟上,亮着红光的数字一闪,后两位从59变成了00。 TBC 105 身体状况稳定一些后,莱尔德拿到一台没有联网功能的轻型电脑,用来书写文本报告。 医学诊疗通常安排在上午,下午是复健训练,晚上莱尔德利用独处时间来写东西。平时他去做检查的时候,会有专人到他房间拿走电脑,收集信息。 杰里来探望他时,莱尔德不止一次抱怨:我知道你们不能让我擅自接触外界,现在我的内网权限肯定也被取消了,但是为什么连让我自己选择提交报告的时间都不行?你们每天早上拿走电脑,我连给报告润色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杰里知道他在介意什么。杰里每天都要看他写下的东西,在这些内容被提交到上级部门之前,杰里算是第一个读者。 莱尔德的报告写得很规矩,是标准任务报告的格式,行文中使用的词汇也都很严谨。看似极为正常,其实杰里早就知道了,这是莱尔德故意掩饰的结果。 莱尔德用的电脑被做过手脚。他每一次修订词汇,每次编辑、覆盖、取消、删除……这些全都会留下痕迹,最后一并被提交上去。 在每一份冷静的克制的报告书之前,还存在着好多透着疯狂的叙述。 被覆盖的文件“疯狂”程度不一。有时只是行文颠三倒四一些,但内容基本与最后版本一致;也有时候莱尔德会写下具有强烈主观情绪的大段文字,里面几乎没有对客观事件的描述,全部都是主观感受,内容黑暗,扭曲,散发着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少数时候,被覆盖的文本过于凌乱,根本不像是有清晰意识的人写出来的,其中偶尔蹦出几个还算能被理解的词句,绝大多数文字都处于语言逻辑彻底崩坏的状态。 从每天的每份报告来看,只要莱尔德试着讲述他的“工作经历”,他叙述一段时间后,他必定会陷入恐惧和疯狂。 然后他会花很长时间找回“正常”的自己,把情绪尽可能抽离,渐渐冷静下来,假装在写别人的事情,一点点修改掉之前那些混乱的词句,最终修订成简洁的成品。 显然他不想让人看到修改过程。如果不是每天早晨有人拿走电脑,他会继续不断不断地修改文本,争取让它们更加像“正常人”写下的。 工作人员不想让他花太多时间去润色文字,这事没太大意义,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这台特殊设置的电脑,是杰里想到的主意。在莱尔德苏醒后的首次面谈之后,杰里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事实证明,他的办法很有效,被莱尔德删掉的废稿往往有着独特的意义,或许还隐藏着莱尔德不想坦白的信息。 欺骗莱尔德令杰里稍微产生了罪恶感。但他也没别的办法,他不愿意用逼迫的方式让莱尔德说话,他希望尽可能让莱尔德感觉到有尊严。 一开始,杰里每天都担心莱尔德会发现他们做的手脚。毕竟这在电脑上只是个很简单的小手段。结果一天天过去,莱尔德竟然从没发现过。 他甚至开始把电脑当做“国王有个驴耳朵”的树洞来用。有时候,他显然是神志清醒的,但他会故意发泄一通,比如他写过“都多长时间了,为什么还在给我吃流食,吃流食也就算了,还基本不放盐,我他妈又不是几个月的婴儿”这类内容。 等抱怨够了,他再把这些话(自以为彻底地)清除掉。当然,第二天他的饮食安排并没有太多变化。 一段日子之后,莱尔德不仅继续书写报告,还开始主动提出各类问题。他把问题和相关申请写进电脑文档里,与杰里见面时,他会再口头提起一次。 他申请浏览从2024年至2029年的“不协之门”目击记录,这申请还真被允许了,但给他的只有简报,没有细节资料。 莱尔德拿着打印稿纸看了一下午,杰里来见他的时候,他问起一条2024年的记录。 目击记录发生在2024年10月,就是莱尔德与列维回来的那天。事件发生在一家儿童福利院内,两名护士与一些社会志愿者同时看到了不存在的门。事件中无人失踪,当时没有任何病人在场。 福利院的名称与地址全都被隐去,但“门”的形态、当时于室内的位置,都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莱尔德非常在意这个目击记录。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关于“墙壁和相框”的描述。 记录中,“门”出现在活动室的地板上,看起来像是树屋地板上的木门。除此之外,记录中还提到活动室内有淡橙色壁纸和一些相框,相框内装裱有儿童病患的画作,还有一些比较新的画直接贴在墙上。 莱尔德认为自己曾看到过这一地点。他在报告中提到,他“回来”的时候能够听见追踪终端的示警声音,同时,他看到了两个画面。 第一个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他认为这是一种幻觉,当时他正在使用“第一岗哨”内的道路,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房间,但他真正所处的地点与它无关。在杰里与肖恩离开时,此类现象也曾发生过。那时他们看到的是松鼠镇爱芙太太的小院,甚至还触摸到了围墙,但他们并没有回到围墙附近,而是出现在巴尔的摩郊外某处。 莱尔德看到的第二个画面,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着崭新的淡橙色壁纸,上面挂有几个相框,还贴了一张蜡笔画。那不是米莎的画,也不是他小时候的,他根本不认识它。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尔德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直到最近他才渐渐想起来。 对比了这些年的目击记录之后,他认为自己看到的很可能是那家福利院的活动室。他认为这个地点极为重要,应该进行重点调查。 一开始杰里没有明白莱尔德的思路。于是莱尔德开始解释自己的想法。 现在莱尔德有活力多了,他坐在轮椅上,腿上放着一块写字白板。他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圈,再在圈下面画出数个图形:三角形代表屋子,屋子里画了个火柴棍小人,屋外面有两个同样的小人,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脚。最后,他把最上面的圆圈涂黑。 “不协之门是一种现象,”莱尔德说,“就像阴天,晚霞,日食月食。当它发生时,人们可能会看到,也可能看不到,有些人有较高几率看到,也有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就是看不到,但总之它就是在发生。关于这方面的观点,我们已经有共识了,不用多说了吧?” 杰里点点头:“当然。这些年来,我们已经了解到这一特性了。” “好。那你来看一下2017年的那条目击记录,就是你和肖恩回来的那次。”莱尔德把有目击记录简报的打印纸丢给杰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认为上面没有记录。” “什么事?”杰里问。 “你和肖恩回来的过程中,你们都看到了爱芙太太的院子。” “这件事是有记录的。我报告过。” 莱尔德说:“不,我的意思是,在同一天的目击记录中,并没有关于爱芙太太家的实际观察记录。你们有没有去调查过她在那一天的经历?” 杰里抿了抿嘴。其实当然有人调查过。那时候他和肖恩都还小,他们没有亲自参与。 他迅速判断了一下,那天爱芙太太家发生的事并不属于任何机密。 于是他告诉莱尔德:“她家确实发生了点事,但事件性质存疑,没有被列为目击记录,因为爱芙太太什么都没看见……你还记得三只迷你地狱犬吗?”说这个绰号的时候,杰里忍不住带了点笑意,“爱芙太太听到异常的犬吠,她去查看的时候,地狱犬少了一只。她再也没找到它。这件事只有爱芙太太的事后口述,没有目击者,我们不能断定小狗走失一定和‘门’有关。” 听完他说的,莱尔德慢慢点着头。擦掉白板上的简易日食图,画上新的东西: 上面一排是火柴棍小人,旁边有个长着叶子的长方形,下面一排,分别是另一个火柴棍小人,一只玩具熊头,一个医院十字标志。两排图形的中间,莱尔德画了一个叉号。 莱尔德指着第一排:“这是2017年,你和肖恩回来的时候。这个小人是你们,这个方形是爱芙太太的院墙。你们看到了它,还觉得自己翻过了它,同时,爱芙太太那边疑似也出现了‘门’,一只迷你地狱犬还可能还因此失踪了。然后,你出现在了这个地点,”莱尔德用笔帽点了点中间的叉号,“这个叉号,代表你们实际回来的位置。它大致对应着第一岗哨的位置,对吧。” 杰里点点头。 莱尔德继续指向第二排:“下面这排,表现的是2024年,我和列维回来的时候。这个小人是我们。小熊代表我看到的第一个地点,也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那个房间在我外婆的房子里,你们肯定去调查过了。这座房子应该还是空置的,即使那天有‘门’出现,也没人能看到它。” 接着,他指向中间的叉号,又转向医院十字标志。 “接下来,我也出现在了叉号这里。你和肖恩也是出现在这的。我们都走了第一岗哨里的路,所以出现的位置也差不多。但在此之前,我还看见了另一个地点……”他在十字标志上戳了戳,“我很可能看到了这家福利院的活动室。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去过这个地方。我为什么会短暂地看到?” 杰里看着他膝上的白板,渐渐皱起眉。福利院的目击事件中并没有失踪者,几年过去,已经没人再跟进这件事了。 “我明白你的思路了,那你的推测是什么?”杰里问。 莱尔德说:“我认为,有人在那个地点使用破除盲点算式阵。我在报告里写过这个东西了,你看过吧?” 前两天,莱尔德在报告里提交了关于算式阵的内容,但他写得并不详细,充其量只能算是简述。 说得通俗点,就像是游戏设定集里对“火球术”的描述——它告诉了你什么叫火球术,火球术能干些什么,可即使你读完了它,你仍然不知道火球术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莱尔德为此解释过:他会进一步陈述相关事实,但他需要时间去慢慢去整理、慢慢回忆。复现这些古怪知识是很困难的,进行回忆的时候,他的头脑经常被纷杂繁冗的信息占据,出现之前那种语言能力崩溃的症状,所以这事急不得。 杰里暗暗怀疑,也许他就是故意不说太详细的。他用脑子出问题当借口,尽可能拖延和糊弄。他只想描述陷阱的模样和种类,不想把如何设计陷阱教给别人。 但杰里从没说破过。他认为,将来他们还有机会进一步沟通,现在没必要逼得太紧。 杰里说:“我看过你的报告,知道你说的那种算式阵。你认为有人在那所福利院里主动观察‘不协之门’,也就是说,那个机构里可能有‘学会’的导师或猎犬?” 莱尔德说:“我没有证据,也可能我想的方向是错的……我只是建议你把这件事报上去,重新调查一下那家福利院。调查一下2024年的那天都有谁在现场。” 杰里答应一定会跟进这件事。莱尔德想了想,忽然问:“对了……列维那边怎么样了? “你是指什么?”杰里问。 “他提过这些事情吗?关于我们回来的过程,他说过什么吗?” 杰里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目前很好,也很配合我们。至于其他事……我不负责他那边,也没有权限过问太多。” 杰里故意没有提起他看见过的“不明实体”,也没有提起前些年的那次事故——肖恩被安排与列维见面之后,那件奇怪的意外事故。 从那次意外之后,上级部门改变了一些策略,重新组建了团队,列维与莱尔德被完全分开管理,杰里和肖恩也重新被分配于不同部门。 到今天为止,与列维·卡拉泽相关的大部分措施均为机密。由于杰里和肖恩偶尔要配合调查,所以他们知道少量相关信息,但也仅此而已。 莱尔德问:“那他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不清楚,抱歉。”杰里不得不继续隐瞒一些事。 其实据他所知,上级正打算把莱尔德转移到列维所在的基地。就是莱尔德自己提过的地方:内华达州沙漠里的一个干湖床下。从前莱尔德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去过那里。 杰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莱尔德,也不知道是暂时安排,还是打算把莱尔德一直留在那…… 杰里忽然有点好奇,他很想问莱尔德:你为什么要说起列维?你是想和他见面,还是害怕会见到他? 当然,他没有真的问出来。问了这个问题,就等于对莱尔德提前泄密。即使他想偷偷问也不行,他们的每次会面都会被监控并摄录下来。 ================ 现在米莎长期住在培训基地里,每个月回家一两次。 她的父母从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抱怨的机会。 这天下午,米莎在玻璃房子的户外用品营业区徘徊。一个背着双肩旅行包的女人走进来,问她店里是否有防水袋卖。 米莎向她确认:“有是有。不过,你是真的需要防水袋吗?” 背包女子说:“我确实需要。当然啦,我不一定非要在你家买,但反正我来都来了……” 米莎给她指了货架方向:“如果你真要买,我得把我爸爸叫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弄收银。” 背包女挑好了东西,在款台等着米莎。米莎穿过金属与强化玻璃构成的通道,掀开透明门后的帘子,回到家庭生活区。 她的妈妈塞西躲在书房里,沉迷于撰写新的小说,已经整整一下午没有走出过房间了。 她爸爸尼克平躺在卧室床上,眼神放空,手握着电视遥控板,电视在隔壁房间,屏幕上放着一个又一个广告。 米莎没有去打扰妈妈。她走到爸爸身边,用右手手掌覆盖在他的双眼上,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拍了两下,同时轻轻念了几个发音。 她移开手掌之后,尼克眨了眨眼,有些迷糊地转头看向她。 “我睡多久了?”尼克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去关电视。 米莎说:“我也不知道。爸,外面有人要买东西,你最好去看一下。” 尼克出去收了钱,夸了两句顾客的冲锋衣。当他在款台内侧的椅子上坐下时,米莎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他的目光再次变得迷离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像梦游一样走向居家区域,躺回床上,还拉起毯子自己盖好。 米莎去检查了一下大门,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成“休息中”。 背包女望着通向生活区的半磨砂玻璃门,小声问:“这样就可以吗?他们……听不到?” 米莎说:“听不到。你放心吧。” “真是惊人,我从没见过哪个导师能把感知剥夺灵活运用成这样,”背包女感叹着,“何况是像你这么年轻的……” 米莎抱臂看着她:“我从没见过哪个信使喜欢说这么多无关的闲话。” 背包女尴尬地低了下头:“好吧。抱歉,我说正事。之前你的建议是对的,我们发现,确实有人又开始调查那个地方了。现在我们做了安排,待命的猎犬随时可以撤离。” 米莎说:“别撤离,那样看起来更可疑了。她们又不是没有合法身份,跑什么跑?” “那怎么办?” “首先,最要紧的一点,把恒定算式阵藏好,不要被那些外勤特工找到。现在莱尔德·凯茨醒了,他可能会提供一些信息,在新的一批调查人员中,很可能有人会认出算式阵。所以,要比从前更小心。只要算式阵不被发现,那几个猎犬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如果有人想找她们谈话,就去好好谈,如果需要描述之前看见过的盲点,就好好描述。不需要刻意撒谎。” 说完之后,米莎叫背包女稍等。她暂时离开了一下,回来时拿着三只黑色皮夹。 “给她们的?”背包女问,“给了这个,就是打算派她们‘出发’了吧?” 米莎问:“我都还没说呢。看来你做信使够久,什么都很熟悉。” 背包女抓了抓蓬松卷曲的头发:“我以前也向猎犬转交过这个。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对了,那个猎犬你也认识。” “卡拉泽?” “对……” 米莎说:“我明白了。好啦,我们言归正传。根据比较可靠的消息,莱尔德·凯茨与列维·卡拉泽很可能被安排在近期见面。在那个时期,也许盲点的显现率会明显升高。一旦这类情况出现,我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帮那几个猎犬远程启用算式阵。所以你一定要跟她们说清楚,让她们时刻做好准备。” 信使记下了全部命令,收好东西,与米莎告别,带着新买的防水袋离开了商店。 米莎回到居家区域,帮尼克脱掉了鞋子,给塞西续上了热咖啡。 尼克当然不会这样一直睡下去。再过半小时,他会在闹钟响起时醒来。这个午觉有点太长了,可能会影响到他今晚的睡眠质量。 塞西也不会永远坐在书桌前打字。现在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全部精力都汇聚在写作上,当隔壁尼克的闹钟响起时,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她会感到疲倦,然后离开书桌,恢复对外界的兴趣。 尼克与塞西各有一枚铂金项坠,他们一直把它戴在脖子上,从不摘下。项坠是爱心形状的薄片,上面雕刻着极为精巧复杂的几何图形。 这是他们某年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是米莎送给他们的。 比起全面剥夺感知,持续的感知操控要困难得多。米莎需要使用额外的法阵来加强技艺效果。 确认好父母的状态之后,米莎走进厨房,开始为他们准备晚饭。明天一早,她又要辞别父母,被接回基地接受训练。 她在学会是导师,在培训基地选择的方向却是外勤特工。训练还挺辛苦的,她告诉自己,既然当年病歪歪的莱尔德都可以做到,那她当然也可以做到。 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之后,她一回头,正好看到矮柜上的相框。 相框中,妈妈塞西怀抱着还是婴儿的米莎,靠在外婆安吉拉身边,安吉拉的表情有些呆滞。 米莎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穿过玻璃房子的墙壁,扫过视野能触及到的所有角落。 “外婆,”她微笑着,轻声自言自语,“长大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对吧?” TBC 106 在列维·卡拉泽与莱尔德真正会面之前,他们先进行了几次视频交互。第一次交互过程仅仅是间接接触:提前录制规定时长的影片,然后由工作人员转移交换。 具体操作起来还挺麻烦,因为双方所产生的视频资料的保密等级并不一样。莱尔德的影片保密等级很低,它是杰里拿工作手机录下来的,录完之后通过内部网络发给审核人员,杰里录得太长了,最后成品还被人剪掉了一些。 而列维那边十分复杂。他的影像被封存在拍摄设备内,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上载和复制,除了指定人员外,任何人都不会接触和观看这段影片。 储存着影片的设备由专人携带到莱尔德所在的医疗机构,然后工作人员选择一个适宜的播放场所,在播放之前,相关区域将进行清场,保洁人员、医务人员、安保人员等等全都会离开,只有指定人员和莱尔德本人可以观看视频。 莱尔德被带到一间完全密闭且隔音的房间,他还开玩笑说这里像个录音棚。他坐在轮椅上,两个人陪在他身边,一个是携带影片来这的陌生特工,一个是杰里。杰里也算是指定人员之一,可以观看关于列维影像文件。 影片被保存在款式极为古老的手持式家庭录像机里,不连接任何其他设备,由陌生特工为莱尔德手持播放。 影片比莱尔德想象的要长,列维的状态也比他想象中好。列维说话不多,其中一大半都是在抱怨“为什么要录这个东西”。 在播放影片的过程中,杰里数次留意到那名外来特工的神态。 在恒温的室内,这个人紧张得脑门上都浮出了薄汗。 这次交互很顺利,顺利得几乎有些平淡。几小时后,杰里就接到了通知,要准备为莱尔德安排转移了。 莱尔德将被送往内华达州基地,第二次交互将在该基地内部进行。据说第二次交互会安排实时视频,过程中使用的网络必须与外部隔绝。 杰里有点不能理解。从前这两人也视频连线过,传输时还用到了公共网络呢。既然从前可以,为什么现在反而增加了这么多严苛的条件? ======================== 这天,肖恩又去了杰里的公寓。自从杰里生日的那一晚之后,肖恩把“定期过来做客”变成了例行任务。 在这段日子里,杰里也暂时找到了与肖恩舒适相处的方式:和他聊工作。 聊工作是最稳妥的,杰里自己不会难过到想大叫,肖恩也不会徒增不必要的疑惑。 杰里拿来威士忌杯,倒了可乐,放了冰块,像喝酒一样碰杯。他说了莱尔德即将被转移的事,也说了自己的种种担忧。 肖恩认真听着,偶尔回应,他比杰里知道的情况更多,甚至有些事情就是他亲自参与的,但他不能透露内容。一旦遇到涉密话题,他就直接说“我不能说”,杰里会点点头,继续说下一个话题,并不追问。 “我就是随便想想,随便说说,”杰里缩在沙发上,晃着杯子里的冰块,“也许我不小心就说对了一些事,也许我的想法全都错得离谱……这不重要。既然你不能泄密,那你也不用纠正我。我就是觉得啊……他们着什么急?他们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着急?” 肖恩问:“谁着急了?” “我说的是湖床基地那边,”杰里说,“你还记得吗,当初是他们要将列维与莱尔德分开管理的,现在他们又要把莱尔德弄过去……而且,前些日子他们还不紧不慢的,只是预计要转移莱尔德,但不太确定要安排在什么时候;现在他们突然急切起来了,这个周末就要进行转移了。唉……这方面你比我清楚。你就是湖床基地那边的人。” 肖恩捧着空杯子,没答话。杰里又递给他一瓶可乐,他拒绝了,说对牙齿不好。 杰里噗地笑了出来。明明喝的是可乐,杰里却表现得像是喝了酒一样。 杰里继续说:“我琢磨着,为什么你们派来的人那么紧张兮兮的?为什么列维的影像文件保管方式比从前更严格了?为什么你们又要让这两人见面,又要畏手畏脚?如果他们见面会带来危险,那干脆别让莱尔德去不就得了?” 肖恩说:“湖床基地做出这些安排,当然是有一些特定的原因。” 说了就跟没说一样。杰里笑了笑:“我猜,是列维·卡拉泽的情况又有变化了……对吧?你们试过了很多方式,一开始还管用,随着情况变化,渐渐要控制不住了。” 肖恩问:“什么是‘方式’和‘控制住’?杰里,你认为我们在对他做什么?” “不,根本没到‘做什么’的那一步,”杰里说,“恐怕……你们连他‘是什么’都还没搞明白吧。” 这次,肖恩没有说“我不能说”,也没有说“不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所说的‘有变化’又是指什么?” 杰里说:“我哪知道细节?我只是猜想,那肯定是很不妙的变化,足以引起上面的重视……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恐惧。为了应对这些变化,你们就打算再用用莱尔德。你看,莱尔德就像一把南方老女巫新摘的草药似的,药理不明确,副作用不明确,不能随便想用就用,但它从前在危急时刻起过作用,所以也现在你们打算冒着风险,再试用一次。” 肖恩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出轻响时,他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 杰里敏锐地辨识出,那是一个还未展开就被收回的笑容。 其实肖恩经常微笑,即使是“现在”的肖恩也经常微笑。他在几年前甚至去做了美容牙冠,杰里一直觉得那些牙齿实在是白得过于严谨了。在陌生人眼里,肖恩的笑容一向正直而热忱,十分能博人令人信任。 但刚才那个细小的表情不一样。别人也许分不出区别,杰里却能看出来。这次肖恩没有“故意”露出微笑。 “你还真挺会说的,”肖恩稍微侧过身,直视着杰里,“你只说模棱两可的词汇,不说术语和细节。这么一来,你似乎猜到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说对了细节呢?会怎么样?” 肖恩说:“要看具体内容。轻则要接受调查,如果风险太高的……” 杰里苦笑了一下,又从地上拿起一瓶可乐:“没关系,瞎猜又不算泄密。你看,关于51区的话题满天飞了好几十年,只要没标出湖床基地的入口位置,也没描述你们办公室的摆设,就不需要对那些发帖人封口,不是吗?” 肖恩笑了笑。这次是假笑——杰里在心里判断道。 杰里说:“这些话题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机密,也许将来就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提出调职了。” “调去哪?” “跟着莱尔德一起去湖床基地。这次当然不行,但将来我有可能调过去。” 肖恩微微皱眉,说:“我不建议你过来。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如果有人询问我对这事的的意见,我会明确表示反对。” 杰里问:“怎么,不愿意让我过去吗?既然这么不乐意和我共事,干吗还没事就往我家跑。” “我们小时候,我也经常往你家跑。” 这句话让杰里恍惚了一下。语言往往能带动画面,在短短几秒内,杰里又看到了当年肖恩爬屋檐的姿势,听到了他敲窗户的声音。 这些东西就像海岛上的对流阵雨,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 但肖恩没有给他太多回味往昔的时间。肖恩继续说:“闲谈与工作不同。杰里,我不建议你过来。相信你也知道,湖床基地在这几年撤换了大批工作人员,也更改了安保方式。因为这里比从前更加危险,而且……是那种尚不明确的风险。” 杰里笑了笑,低着头说:“还记得吗,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是从我这开始的。我和你在派对上看到了那扇门,我缩到一边,让你去面对各种询问,然后我偷偷联系节目组,找来了列维·卡拉泽,接着,这件事又吸引到了我哥哥莱尔德……” 杰里边说边把玩着杯子。里面的冰已经全都化了,新倒进来的可乐还是满的。 他已经喝不下更多碳酸饮料了,但他就是要盯着杯子里剔透的黑色。 “我不认同这个说法,”肖恩说,“我们是经历者,但不是引起事件的人。” 杰里没有理会肖恩的反驳。他继续说:“你还记得过去的我吗?十六岁的我。我对那扇门又怕又好奇,非要拿手机拍下来,非常想参与探秘……你就当我还是十六岁吧。我没变,还是那么愚蠢,那么不知深浅。肖恩,我一定会争取到湖床基地去。” 肖恩说:“如果你只是担心莱尔德,我可以向你承诺,会有专业人士尽心地照顾他的。我个人坚决反对你调职,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的建议是……” 杰里打断他的话:“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你忘了吗?我从小就很自私。我一直都这么自私。” ========================== 被转移之前,在目前这个医疗机构最后一晚上,莱尔德像从前一样整理着自己的记忆。先随便写下来,再慢慢修整成易于理解的标准报告。 今天他睡得比平时更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体力比以前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明天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他不能带走这台电脑。 莱尔德在午夜前后入睡。平时,他会在清晨五点多醒来,因为六点时会进行一次采血。 莱尔德曾经问护士能不能不要起床,能不能继续睡,护士想扎就随便扎好了……答案是不行,他一定要彻底醒过来。过了段日子,生物钟慢慢形成了,他每天醒来的时间前后差不到五分钟。 被转移的这一天,他却没有在五点醒。他继续舒舒服服地沉睡,做着很长很长的梦。 人记不清睡眠时的每一个梦。当后一个梦开始上演,前一个梦就会粉碎在记忆中。 可不知怎么的,莱尔德似乎记住了每一个梦,甚至记住了每个梦切换的瞬间。 也许只是错觉,也许他根本没记住那么多。也许这些单元剧属于同一个梦境,只是时间跨度太长而已。 也许在它们之前,还有更庞大、更细密、更幽邃的无数个梦境……莱尔德不知道事实究竟是如何。谁都不知道。 第一个梦,是他在和杰里谈话。梦中他没有坐轮椅,他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杰里仍是现在的年纪,但没戴眼镜。 他们坐在没什么特征的家庭餐厅里,吃着普通的快餐。他桌上的酱汁没有味道,盐和辣酱好像也坏掉了,他向服务员要了新的,新的也一样没味道。 杰里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完全像个成熟的大人,有些神态甚至让他想起他们的父亲。 在他拿到第四瓶酱汁时,列维·卡拉泽从门外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质问莱尔德为什么迟到,为什么还慢吞吞在这里吃东西。 莱尔德解释说:酱汁没有味道,任何食物都没有味道……说到一半,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好像和迟到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站起来,嘻嘻哈哈地道歉,跟着列维走向门外。杰里独自去结账,看着还真有点可怜。 推开餐厅大门的那瞬间,莱尔德想起来了,今天他和列维要一起去调查某个“鬼屋”,他们约好了在屋前见面,但他一直在餐厅里耗时间。 列维先走出去,莱尔德紧随其后。 餐厅的门很重,要两只手顶上去才能推开。 第二个梦里只有莱尔德一个人。他蜷缩在宿舍窄床的一角,橘色的柔和灯光从肩膀斜上方投下来,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他读着厚厚的资料,从各种笔录和采访记录里寻找值得注意的东西。他不停地揉眼睛,因为视线实在是太模糊了,纸上的字全都像是隔了一层水雾。 他拼命想看清,想把所有线索尽收眼底,越是这样,那层水雾就越是厚重,几乎要从眼前蔓延向外界,占满这间本来就不大的培训人员宿舍。 渐渐他意识到,这层水雾也许是自己的眼泪。 因为,虽然他看不清资料中的细节,却能看清那些浸透纸张的痛苦。 他看到,黄昏的时候一群孩子在嬉戏,其中一个男孩消失在篱笆墙后面。从这个黄昏之后,他的父母再也看不见清晨,他最好的朋友终生不再敢念起他的名字。 他看到,一家六口走入游乐园中童话般的城堡,长子领着三女走进一扇门。出来的时候这个家庭只剩下四个人,这四个人的一生从此坠入深渊。 他看到写访谈的人强调着悬念和恐惧,可在悬念与恐惧之外,真正蚕食灵魂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看这些留在原地的,未曾出生的人。同时他也看着自己的过去与现在。 他站起来,推开宿舍的门。与昏暗的宿舍相比,训练基地的走廊明亮得晃眼。 他擦干眼泪,走出门去,被白光吞没。 第三个梦里他是丹尼尔。他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份纸质资料,上面印着某个婴儿的生日和姓名。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婴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不是纸上说的那个日期。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妈妈生下了伊莲娜,生下了他,胎儿的梦境结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多年后,父亲和母亲病逝,他们出生了,他们的梦境结束了。 丹尼尔注视着楼梯,伊莲娜站在楼梯转角的平台上,怀抱着“那个东西”。 方尖碑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黑影,把丹尼尔的身影也笼罩其中。丹尼尔先是向着方尖碑伸出手,接着又畏惧地开始后退。 全世界都睁开了眼睛,看着伊莲娜怀中的“那个东西”,这让丹尼尔想起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世界也第一次凝望着他。 但是人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画面?这肯定只是文学性的想象。我还没有出生。 丹尼尔转身跑向房门,姐姐的声音一路跟随着他:不是异常,不是灾祸,不是圣恩,也不是天罚。不是狭隘的、功利性的知识。这是新生。学会为人类引路,而我为学会引路。 跑出门之后,莱尔德做着第四个梦。 风暴与巨浪合奏成怒吼,漆黑的天空被银光劈裂。 他从甲板上落入大海,走进门中,开始了漫长的跋涉。他做了无数的梦,忘掉了无数的梦,他只能记得最近的梦境。忘掉的那些就算了,他不想回去找了。 他走出灰色树林,望着悬崖下面。他看到了莱尔德。他像从前一样告诉莱尔德,杀掉所有拓荒者……杀掉所有拓荒者…… 莱尔德问他为什么,他指着莱尔德的心脏。 莱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卡帕拉法阵发出微弱的光,细小的线条浮现在黑色衣襟上,慢慢爬满他的全身。莱尔德意识到,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只是我无法完全理解它。 就如同,我已经知道我在做梦了,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什么才叫做“醒来”。 莱尔德转过身,背对灰色猎人,望向悬崖高处。 一只手从崖顶蜿蜒而下,它细长而锐利,穿过莱尔德的指缝,缠绕着他的手臂、肩膀与腰背,沿着他身体内部的光脉,缠绕住他的全身。 莱尔德慢慢升高。靠近崖顶时,列维一脸焦躁地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快点,我们得继续走了。 他与列维先后推开门,身后依稀还是第一个梦里的餐馆。 他们走上僻静的街道,站在盖拉湖精神病院的山丘下。 第五个梦刚开始的时候,莱尔德还以为自己醒了,很快他又意识到并没有。 实习生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拂开他额头上 的乱发。他抬起手,仔细观察,想看看自己是小孩子还是大人,他分辨不来,因为他的手深陷在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定义的物质之中,他看不见它。 实习生说自己和老师就快离开了,但将来他一定会回来探病。那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医患关系了,他可以把名字告诉莱尔德,甚至在莱尔德出院后,他们还可以继续见面。 后来的几年,实习生一直没有回来,莱尔德也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莱尔德看着自己溜进工具间,爬上窗口。他认出了这个画面,这时他大约十五岁的时候。 他没想死,但也不怎么在意这具身体。推开窗户的时候,他心怀希望,期待着见到父亲,见到外婆……他甚至也想见继母和弟弟,虽然他与继母没什么深厚感情,但她唱的歌真的很好听。比这几年他听过的所有声音都好听。 他隐约感觉到,他想见的名单里还有某个人……但他一时又想不起还有谁。 他想见的人太多太多了,也许是其他亲戚,也许是幼年时邻家的小孩子,也许是学校里的谁,也许是哪个对他非常好的护工……他懒得再想,干脆地一跃而出。 第六个梦是最后一个梦。 莱尔德坐在佐伊的房间里,站在衣柜前,背对着佐伊。 佐伊把衣服铺了满床,一件又一件换上,每次换好了,她就叫莱尔德转过身来,帮她参谋一下好不好看。 莱尔德在这耗了快一个小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他不想让妈妈失望,就还是耐着性子认真给出建议。 再一次转身看着衣柜,背对佐伊的时候,佐伊轻笑着说:你可不要又钻进衣柜里去。 莱尔德抱着双臂说:当然不会了,我都二十五岁啦,又不是五岁。 五岁的时候,他也曾这样看着妈妈试衣服。佐伊在小事上多少有点点神经质,只是个同学小聚,她却会为此抓狂好几天。莱尔德有些无奈,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妈妈。 今天的妈妈也在为老友见面而焦头烂额。她从来不擅长打扮,却又非常介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于是莱尔德向她提议:我的眼光也没多好啊,你应该问问女性朋友。 这倒提醒了佐伊,她去打了个电话,邀请了一位女性朋友来吃晚饭,顺便帮她选选衣服。 佐伊的朋友如期而至。莱尔德为她打开门,她与莱尔德拥抱了一下。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笑容犹如晨曦,柔顺的棕发披在一侧肩头,身上浅浅的蓝灰色连衣裙有种八十年代的复古韵味。 为她打开门之后,莱尔德不自觉地望着她身后,久久没有关上门。 佐伊问他在看什么,他回过神来,自己也说不清是在看什么。 他总觉得应该还有谁……还有谁,与这位美丽的女士有所关联,与他也有所关联。 他总觉得,当他打开门之后,看到的应该不是那位女性,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别的什么。 ===================== 莱尔德真正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对面墙壁上挂着银边黑底的电子钟,现在是下午三点多。 这个房间的风格和上一处地点类似,都包含一些病房的标准设施,但莱尔德能看出二者的差别。 他暗暗感叹,多年前他进入涉密设施的时候,只是被戴上隔音耳机和黑色布袋而已,现在这些人也真是厉害,竟然让他干脆全程沉睡。 梦境在他脑子里逗留了不到五分钟,等他慢慢爬起来的时候,六个片段全都烟消云散了。 TBC 107 两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进来,一个拉过椅子坐在床边,问莱尔德感觉如何,另一个一言不发,默默确认着各种监护设备的读数。 简单沟通之后,医生叫进来两个强壮的男人,据说是莱尔德的护工。有些区域是医生不会进入的,但护工会跟随他一起行动。 接下来,莱尔德要跟着医生去别的房间进行进一步检查。一名护工迎到他面前,看样子伸手要来抱他。 莱尔德仍然很排斥与人发生大面积肢体接触,前些年他昏昏沉沉倒还好,反正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他有精神了,就尽可能地自己移动自己。 被另一个有肉有温度的东西碰触,总会令他想起黑暗中苍白双手的触感,想起体腔内侧的每一道肉眼不可见的伤痕,想起羽化过程中再被搅拌回毛毛虫状态的感觉。 在另一个设施中,莱尔德能自己挪到轮椅上,他已经有这个力气了,但在这里不行。护工直接过来把他抱上轮椅,他不断谢绝,护工理都不理。 莱尔德总觉得这些人怪怪的。医生和护工都是。是他们的态度太冰冷吗?好像冰冷并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神色。其实他们的态度并不坏,但会透出一股慵懒的漠然感。 完成检查后,在这天里接下来的时间里,莱尔德基本没有事可做。护工还挺体贴,给他拿来了一些杂志看,书都是几年前的,旅游资讯都已经过期,时尚图片恐怕也不是当下的流行方向,但对莱尔德来说,它们却都是未来的景象。 晚餐之后,莱尔德本来以为今天自己会失眠,毕竟他下午才醒过来。谁知生物钟如此管用,他在午夜之前就靠在床头睡着了。 这一晚,莱尔德没记住任何梦。 再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两个护工的脸。一名护工帮他把床头摇起来,整理好颈枕,另一人检查他身上的各种设备。两人各自忙碌,根本不和他沟通。 他不在之前的地方,而是身在一个更昏暗、更空旷的房间里。室内摆设只有他身下的简易医疗床,以及对面墙上的一块屏幕。屏幕是打开状态,桌面上呈现出一片森林的照片,很像那种家用电脑系统的开机屏保。 莱尔德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佩戴着挺复杂的无线体征监护设备,头上有个圆环,圆环上弯下来的弧形物似乎是摄像头。这东西肯定让他看着像条灯笼鱼。他唇边有麦克风,两个护工塞了耳麦,但他没有。 现在莱尔德对这个基地非常有意见……他们怎么动不动就麻醉别人?明明用黑口袋、眼罩、隔音耳机就能带他过来,他们却非要把人弄昏迷。 这时,护工对他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准备,已接通,开始了。” 屏幕上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墙壁。墙上铺着减震层,是干净的淡绿色。 镜头突然切换,出现是一张塑料小圆桌,画面只持续了几秒,又变了,这次是另一处墙壁,绿色减震层有些破损,墙下面的地上摆着个款式古老的电视机,屏幕上是莱尔德的面孔,显然它正在接收这边的画面。电视旁边还有播放器、碟片和一些书本,大概平时列维可以拿它们排遣一下无聊。 莱尔德注意到,其中一名护工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正在点按着什么。随着他轻微的动作,画面又换到了另一处,这次是个墙角,有矮墙和马桶。 这和他想象中不同。他还以为列维会坐在桌子前与他视频对话……现在看来,他们没有专门给列维设置摄像机,他们直接把监控镜头连接过来了。因为不知道列维在哪个角落,所以这名护工正在切换不同位置的摄像头。 莱尔德非常困惑:“为什么要用监控画面?为什么不让他在一个地方等着?” 护工模糊地应答了一声:“嗯……是啊。” “你们这么缺人手吗?” “嗯……” 莱尔德叹口气。看来没法沟通。他再抬头看向屏幕时,屏幕右下出现了一块黑斑。 莱尔德呼吸一窒。 有时候,人会产生错觉,以为余光里出现了什么东西,或是突然抬头看向某处时,把正常的物体错看成其他形态。一旦你专门盯住那些方向,你只会看到很普通的东西。比如以为是一张脸,其实只是衣服的皱褶,形状也根本不像脸。 当莱尔德看到列维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感觉。 棕色头发的列维·卡拉泽一闪而过。他只是余光里的错觉。 当莱尔德完全看清屏幕中的画面时,他看见的是“另外某个东西”。 他对它也很熟悉。他与它相处过很长的时间。 莱尔德注意到身边的两个护工。他们多半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从他们的反应里能分辨出,他们正看着的画面,绝对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棕发男人。 护工们的眼中有一丁点畏惧,也有一些困惑,肢体动作上显现出些微厌恶,但他们表现出的抗拒并不算严重,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 他们的神色令莱尔德想起一种状态:人们在电视前看《灾难实拍记录》,一边看一边啧啧感叹,心中确实也有敬畏,但更多的,其实是淡漠和随意。 莱尔德忽然明白了。这地方的医师、护工之所以有着奇怪的气质,多半是因为神智层面感知拮抗作用剂……即使不是它,也是类似于它的某种药物。 甚至有可能不是药物,而是某种更永久、更彻底的改变…… “你们都干了什么啊……”莱尔德低着头嘟囔着。他知道麦克风的另一边会有人听见。 一名护工提醒他:“看屏幕。” “我看了。” “继续看。” 莱尔德没有立刻服从指令。他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眼皮遮罩形成的黑色之中,渗透着深红色的斑驳杂色。 他抬起右手,放在胸口,视野里擦出一道火星,就像有人在黑暗中擦燃火柴。 卡帕拉法阵启用时,心脏爆发出锐痛。莱尔德向后靠在垫子上,咬着牙,疼痛从他胸口开始蔓延,行走在五岁时留下的所有拼接痕迹上,痕迹位于每个内脏的表面,腹腔壁,肌外膜,皮肤内侧…… 现在莱尔德再也不会因此而昏倒了,他保持着清醒,维持着对法阵的控制,抬眼望向屏幕。 同一时刻,屏幕突然变得很近。两个护工也都感觉到了,屏幕近得贴到了鼻子尖,不仅贴着自己的鼻尖,也贴着其他人的……明明三个人的前后位置相差很大。 空间感完全错乱了,屏幕边框形成抖动的黑色烟雾,甚至尖叫着蒸腾起来,空气里充斥着窸窸窣窣的絮语声,听不懂,也驱赶不掉。 前一分钟,护工切换着不同位置的摄像头,寻找列维身在哪个角落。而现在,无论他们怎么切换,是否切换,每个镜头里都有“那个实体”的肢体。 它盘踞在极宽阔的空间里。空间中有大量宽阔且作用不明的区域,也有些小角落带有人类生活气息,当“那个实体”在其中游移着、挤压着、收缩着、感知着、闪烁着、变换着的时候,整个空间区域就好像大块未完成的楼层模型,有的地方极具细节,有的地方毫无特征,还有的地方被黑暗吞没。 莱尔德注视着它。小时候在医院里,他也见过它很多次。 在他完全清醒时,他看不见它,只能看见实习生;在他意识飘散时,半梦半醒时,他只能看见它,看不见实习生或其他医护人员。 现在……这一切好像反过来了。 刚才,莱尔德“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列维·卡拉泽。就只在短短的半个眨眼间。 现在他精神专注地看着前方,他能看清的只有“那个实体”。 天花板和四壁呈现融化搅扭的状态,屏幕仍被固定在原处,又同时贴在莱尔德的眼球表面。 画面里的实体向他探近,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小小的波纹。 莱尔德双眼的对焦改变,从盯视远处,改为注视着那些小小的波纹。 波纹就像细小的灰尘,也很像望着晴亮的空旷处时,眼睛会看见的那种小小“爬虫”,波纹还很像海面上的旋涡,在唐璜号的船体下打开一扇通向天空的门……莱尔德的眼前绽放着无数这样小小的波纹,它们一个个都形成了门扉,色彩各不相同,如针尖般细小,又如辛朋镇一样宽阔,可以融入室内每一颗尘埃,也可以张嘴把整片沙漠吞下。 莱尔德的指尖轻轻触到一颗波纹,关上了其中一道门,但更多门扉仍然展开着怀抱。 屏幕里的触肢好奇地在门外晃动把手,同时又把尖刺从门内向外试探。 实习生说:“别怕,就快结束了。” “快结束了是指什么?”莱尔德问,“是我快可以出院了吗?” 实习生撇了撇嘴:“出院的事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只管专项治疗。” 莱尔德问:“那你说什么快结束了?” 实习生小声说:“你的专项治疗就要收尾了。” 突然,视野一片漆黑,伴随着低沉而微小的“嗡”声。 波纹不见了,融化的屏幕边缘也看不见了,其实它还在那,而且并没有融化。 接着,莱尔德又听见“咔嗒”一声,黑暗被应急灯光照亮,室内呈现一片晦暗的红色。 是断电。两秒钟前,这个区域的电力被切断了。屏幕黑掉了,监控设备下线了,网络传输也中断了。 但莱尔德身上的无线监护设备还在运作,护工的耳机也还能传输。大概远程工作人员使用的是另一套路线。 一名护工根据耳机里的提示,语气平缓地对莱尔德说:“这次交互结束了。” 莱尔德仍然靠在倾斜的医疗床上,注意到头环上折向自己的摄像头,以及那条让他像灯笼鱼的连接线。 原本它向着他的脸内扣,形成弧形,现在它偏向一侧,就像是刚才被什么东西挤压所致。 反正莱尔德是根本没有碰过它。 ========================================= 第二次交互结束了。事后莱尔德得知,断电并非意外,而是故意为之。有人认为交互必须结束,而且最好能采取最快的手段结束。 这里的人不需要他写报告,只进行面访。接下来的两天里,莱尔德见过几位不同的医师,其中有几个多半不是医师,他们带来的检查项目不同,提的问题不同,但在莱尔德看来,他们的气质全都惊人地相似。 第三天的凌晨五点,莱尔德听见脚步声,从又一次无梦的睡眠中醒了过来。只有一个医生走了进来,护工不在。 医生看他醒了,就叫他准备一下,出去做其他检查。这一次,莱尔德终于可以自己把自己移动到轮椅上了。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医生端着装午餐的托盘,叫莱尔德跟着他走。莱尔德跟着他,摇着轮椅进入一间小会议室,医生把托盘放下,默默离开。 莱尔德知道这些人古怪,所以也没多问,问了也没意义。 他花了十几分钟吃完东西,把轮椅摇到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很安静,但并非空无一人,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人踱步,忽近忽远,多半是安保人员。 莱尔德忽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他也经常像这样趴在病房门口,分辨走廊里是否有声音,判断巡夜的护士是否在附近。 他从门口移开,回到之前的位置。这时,门动了,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男人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会议室足以容纳几十个人,看起来要参加会议的人倒并不多,只有他们俩。 青年军人拉过一把椅子,滑到莱尔德面前:“我们正在准备第三次交互。在开始之前,还有一些时间,我来和你谈谈。” “你是……肖恩?”莱尔德盯着他。 莱尔德听杰里提起过肖恩的近况,但还没有真正与他交谈过。 肖恩没有半句寒暄,脸上也没有一丁点久别重逢的好奇。他只是轻轻点头,以示应答,然后问:“关于这次交互,你有什么疑问或者建议吗?” 莱尔德对肖恩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他只能回忆起那个穿着恐龙家居服、一脸气哼哼表情的黑皮肤高个子少年。看着现在的肖恩,他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叹口气,问:“那两个护工是怎么回事?” “你的护工?” “还能是谁的?” 肖恩微微歪头:“你的疑问是什么?他们有任何不妥之处吗?” 莱尔德看着肖恩,呆滞了好一会儿。他想象过肖恩的近况,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真面对面交流起来,他的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 莱尔德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不要绕圈子,还是直接问比较好:“他们不太一样……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吃了什么东西?或者……做了什么手术?” 肖恩说:“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脑部损伤……他们没有。他们并没有接受过类似手术。” “那就是药物了?”莱尔德问,“我吃过那个药,杰里也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杰里现在的样子吧?他连打字都打不了……” 肖恩说:“我们使用的药物并非来自学会的原版本,安全性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接受此项医药辅助工作人员,也都经过了严格筛选。” “停药后他们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不能。” “什么?那……” 肖恩打断了他的话:“2024年,当你和列维·卡拉泽回来的时候,一支十五人组成的探索队与你们正面相遇,其中包括杰里。在那次行动中,六名队员阵亡,七名队员出现严重精神障碍,伴随各不相同的躯体症状,其中三人病情较重,表现出彻底的定位能力丧失与人格解离,余下的两人受影响较轻,其中包括杰里以及一位中年女性。有专家认为,此二人都有中枢神经损伤的经历,并且都出现过意识障碍,并有明显的后遗症。” 莱尔德静静地听着,一时没明白肖恩想表达什么。 他听说过2024年那天的事,但知道得很笼统,而且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后续状况。 肖恩接着说:“同年的不久后,我与列维·卡拉泽进行面谈。这一不谨慎行为引发了意外事故。在场人员中,两名警卫与一名管理人员因此受到身心重创,症状与搜索队员们类似。 “同时,在另一地点,通过实时视频观察情况的人员也受到了伤害,但多数人只受到一过性影响,其中少数人出现后续精神障碍,但程度尚可接受。只有两人病情严重,程度与现场人员相当。 “从2024年至今的几年里,类似事故又小规模地发生过几次,累计共涉及六名工作人员,均为安保人员与护理人员。事故均发生在与列维·卡拉泽进行正常交流的时候。” “那些人……现在还在治疗吗?”莱尔德问。 “不。病情严重的人员都已经结束治疗,并调职到了这里。到这里之后,他们接受了必要的医药辅助,继续在新的岗位上工作。现在,他们生活能力正常,精神高度稳定,既可以保持警惕,又不会出现认知崩溃。测试与实践证明,他们已经变得非常适合参与这类事务了。” 莱尔德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些东西。 他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的意思不就是……这些年里疯掉了不少人,于是你们把他们搓成了一堆,疯掉的人全都留在这里工作?多亏了那个来自学会的药物配方,现在他们什么都能接受……就像被切掉了某些脑区的你一样?” 肖恩说:“我与他们并不一样。我与他们的相关检查结果并不吻合,甚至有些地方截然相反。我的认知会引起洞察效应,他们则不会。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又确实很相似,我们在面对列维·卡拉泽的另一特征时,精神都较为平稳,即使出现负面的心理反馈,也能保持在可接受范围内。” 莱尔德苦笑了一下:“听你这么说完,我已经能猜出自己在哪了……这地方在沙漠里,戒备森严,周围荒无人烟,你休假时要靠飞机离开。这里不是湖床基地,它比我所知道的那个湖床基地更加偏僻、更加隐秘。” “为什么你会这样猜测?”但肖恩没说这个猜测对还是错。 “因为你们一定察觉到了,有列维在的地方,就很可能会变成另一个辛朋镇……甚至更糟。”莱尔德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以此来抵消它们的颤抖,“列维不仅要在地理上与世隔绝,也要在感知上被隔绝开……一旦发生了某些事,这里要完全远离一切文明。那些工作人员……他们也是墙壁的一种。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狂乱,所以也不会散播狂乱。至于你,也许当你面对列维时,你的观察会引发一些事,但毕竟你影响不到这些‘绝不会发疯’的人,所以你和他们是绝佳的搭档。” 莱尔德提起辛朋镇时心有余悸,但肖恩的脸色没有任何波动。肖恩注视着莱尔德,似乎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莱尔德不再说话。 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肖恩问:“上次你是怎么做到的?” 莱尔德抬头:“做什么?” “让他回到稳定状态。” 莱尔德琢磨了一下,问:“你是说,让他看起来像……我们都认识的那个人?” 肖恩点点头。 莱尔德缓缓摇头,他说不清楚。 2024年,在他与列维回到“这边”的时候,他的所有伤口都开始大量失血,所有痛苦加倍浮现,生命开始从每个毛孔里流逝……那时候,他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着:我们不该回来的……然后,他试着使用卡帕拉法阵,想把算式阵画在自己身体内侧,他一边尝试,一边睁开眼,在迷离的视线中,他看到了列维·卡拉泽。 是从前那个列维,微长的棕色卷发,穿着摄像背心,全身的衣服都有点脏。 这个画面一闪而过,莱尔德因为重伤而失去了意识。 同年不久后,他被从诱导昏迷中唤醒,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枯萎的草叶。他在墙上的屏幕中看到了列维,列维穿着灰色的圆领套装,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一脸焦急与迷茫。 那时莱尔德的身体情况还太差,他基本说不出话,眼睛也很快就看不清东西了。 莱尔德说:“我明白你们想让我做什么了。” 肖恩说“好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法解释。我不能解释清楚,也解释不清楚。嗯……我想一下……” 他来回扫视房间,看到天花板上的顶灯。 “你知道从前有一种灯泡吗,”莱尔德指了指灯,“我小时候那种灯很常见,光很亮,好像还挺节约能源的。有人认为它对眼睛不好,因为它会产生比较严重的频闪效应。把一个旋转测试物放在它下面,在一定条件下,这个东西就像是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所指的现象。”肖恩说。 莱尔德说:“你们可以认为,列维在旋转,而且你们能看到他在旋转。如果我可以打开那盏灯,他看起来……就会变成静止的东西。” “那么你可以打开那盏灯吗?” 莱尔德轻轻一笑:“即使我可以,它也不可能永远发光。” “那你要怎么做。” “点亮它,然后再用别的方法。我没法说得很清楚……” 肖恩刚要回答,他的微型耳麦里响起了声音,他一手按在耳边,仔细听着,最后回复了一句简短的确认口令。 他又看向莱尔德:“交互已经准备好了。所剩时间不多,我得把该说的话说明白。这次你仍然会佩戴无线体征监护设备,但不会再有麦克风,也不会有护工陪同。在你进入交互区域后,我们会封闭该区域,以你的体征监控数据来判断情况。” “好的,怎么都行,反正我又管不着这些。” 肖恩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算多了。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有。”莱尔德抹了把脸,问,“之前我看录像的时候,是一个普通特工和杰里陪着我的。他们没有危险吗?” 肖恩说:“他们没有危险。录像和实时互动不太一样,在测试你对录像的反应之前,我们已经用其他方式验证过这一点了。至于具体的验证过程,我不能对你多说,这可能会影响你将来的认知。” “是因为录好的东西不会收到反馈,不会产生实时变化?” “可以简单地这样理解。” 莱尔德说:“好吧,那么,最后我还想说一些建议。希望你记下来,不多,但很重要。” “我会记下来。”肖恩点点头。 “我建议你不要故意去修补和杰里的关系,顺其自然更好,否则你会一直很困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杰里也会一直很痛苦,会更加疲惫。” 肖恩没有任何表示。没提出质疑,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 莱尔德又说:“据我所知,我的父亲和继母目前身体健康,生活得还算平稳。杰里告诉我,父亲知道我再次失踪的事,但不知道我又回来了。我建议……不,我希望,希望你们能为我伪造一段经历,随便什么都好,内容要显得幸福一点,比如我移居到了其他国家什么的,一看就是不会回来了的那种。不要虚构死亡,也不要搞成入狱,这些会让别人徒增愧疚……还有,这份消息要经得起验证,看起来是最终的真相。这真相要被传到我父亲耳朵里,让他知道我根本没有失踪,只是不辞而别,抛下了原来的生活而已。这个任务不要让杰里来做,杰里对我的行踪‘毫不知情’。目前他对外是这么声称的,那么将来也是。” 莱尔德说着的时候,肖恩在手中的平板上写写划划。 对莱尔德提到的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反驳,最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的。” “还有一件事,”莱尔德说,“我名下有一间老房子,外婆留下的。杰里告诉我,房子仍然被保护着,也仍然归我所有,我失踪期间,从前的部门同事们帮我处理了一切麻烦事。现在我想把它卖掉,钱交给罗伊和艾希莉的家人,至于为什么给他们钱……你们可以编出一百个理由。你应该还记得罗伊和艾希莉是谁吧?” 肖恩说:“当然记得,我与他们的家人保持着联系。” “哦,还有,这件事也不要让杰里去经手。让其他人去做,谁都可以。” “这不难。”肖恩问,“还有吗?” “没有了……”莱尔德伸了个懒腰,轮椅发出轻轻的摩擦声,“那么,带我去和他见面吧。我还怪想他的。” TBC 108 提出调职申请后,杰里原以为得等几天才能有回复,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结果。调职被拒绝了,上面并不解释原因。 杰里没打算就此放弃,他决定花点时间做做准备,寻找下个机会。 莱尔德离开后的第二天中午,杰里和几名同事驱车来到一座看上去有点年头的庄园门前。门边的木头立牌上写着“晨曦儿童之家”。 这就是莱尔德提到的那个地方。2024年,莱尔德与列维出现的同时,这里也有人目击到不协之门。目击地点是一间活动室内,里面有淡橙色壁纸,上面挂着相框,贴着蜡笔画。 为了调查相关事件,杰里提前做了充分准备。他查了关于这家福利院的各种负面消息,翻出了一件多年前的案子。案子内容大致是工作人员过失导致两名儿童受伤,和“门”没有半点关系。如今,当年的受害人已经有了新家庭,离开了福利院,而杰里打算利用这件事,假装是因为种种原因旧案重提,回到福利院再次与相关人员见面取证。 之所以选择这件案子打掩护,是因为这事就出在2024年的目击事件之后,涉及的人员也有交集。其实他们完全可以直接说实话,就说来调查“不协之门目击事件”,因为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协之门作为一种灾害现象,已经被绝大多数公众所知晓了,但杰里认为,这次调查还是要尽可能以其他目的来掩护,参与者也要伪装成其他部门的执法人员。 因为,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使用“破除盲点算式阵”,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普通公众,还有一直藏在暗处的学会成员。 见到福利院负责人之后,另一名特工去办公室里谈话,杰里留在外面等待。其实杰里才是主导这次行动的人,但他的模样实在是没有气势,很难带给人代表官方、聪明威严的感觉。而且,由于那些该死的后遗症,他很可能在一手端杯子、一手搅勺子时打翻咖啡。 负责谈话的那名特工可不一样,她是从反恐事务组调来的,很擅长交涉,也很擅长施压,而她所交涉的内容,则全部依照杰里的计划。 杰里的假身份是儿童心理学家,这样他就有各种借口到处走来走去。前不久他才知道,很多年前莱尔德也假冒过这个职业。 杰里站在三楼走廊的窗前,俯视着院子里的孩子们。晨间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脚下拉出冷色的影子,当他们跑动着追逐皮球时,那些影子抖动、挤压、交融在一起……杰里看了一会儿,赶紧移开了目光。 明明是如此正常的场面,却令他莫名地心惊胆战。 调查之余,杰里接到一通电话。是前几天常见面的同事打来的,那人负责整理莱尔德的电脑。 同事说,在电脑里发现了一封信。信并不是像报告书一样储存好的,而是全部打完之后,再把文字全部清除,就像对待那些胡言乱语的发泄一样。 从信的内容来看,它并不是疯话,和从前被莱尔德删掉的内容截然不同。莱尔德把一封清晰的文字打下来,再删掉,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知道有人会查看所有他键入过的东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尽管他知道,从前那些疯话也并不是他装出来的。这次的信也一样,它被修改了六次,才变成最终版本。然后莱尔德又删掉这个版本,用一份关于近日感受的报告将其覆盖。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在报告里给出了回答:如果你们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就随便说一说;如果你们其实不想知道,那你们就不会去看了。 表面上看,这句话指的是他自己的医疗感受,但结合被覆盖掉的信,显然他另有所指。 同事讲了这么多,就是没提莱尔德的信里写了什么。杰里追问了一句,同事说,它很长,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我可以把它单独发给你。 杰里想了想,还是决定现在不要去看。他得专注于当下的任务。 既然莱尔德使用这种方式留下信,说明他写下来的东西也许重要,但并不紧急。 ============= 接下来,杰里和同事分别见了几个保育员和护士,与他们一一面谈。其中只有两名护士是他们真正想见的,对其他人都只是随便问问。当年还有个外来的志愿者也目击到了不协之门,如果需要,他们会改天再去找他。 杰里名正言顺地去活动室观察了一圈,看到了淡橙色壁纸和莱尔德描述的画。他的同事们负责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则尽可能到处寻找算式阵。 杰里也想过,这么多年过去,算式阵肯定早就被擦除了,但莱尔德曾告诉过他,算式阵是很精密的东西,不像学生黑板书一样随便就能画好,通常使用者会把它留下来,让它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持续地起效。而且算式阵必须够清晰,要占用的面积不算小,为了更好地破除盲点,它最好是被恒定在某些位置。当年辛朋镇的算式阵就是这样的。 到了午餐时间,杰里徘徊在孩子们的餐厅附近,发现了一个很明显心神不宁的孩子。小孩看上去四五岁,一只眼睛有残疾,他频频从座位上站起来,趴在窗台上,双脚离地,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静静向外张望。餐厅里只有一个保育老师,她一边应付不能自理的孩子,一边多次把这个孩子叫回座位上。 单眼的小孩又一次趴上窗台时,杰里凑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小孩的表达能力不怎么好,他指着楼下的院子一角:“好看。” 他指的是一小块儿童游乐区域,里面有一些塑料滑梯,秋千,攀爬架和圆盘转椅。现在没有孩子在那玩,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秋千上,低着头,脚边放着一个包。 杰里一时不知道这孩子指的是什么。是他太想出去玩,还是他认为那个女士好看,或是他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于是杰里问:“那个小游乐园很好看,对吧?” 小孩一脸嫌弃地摇头。 “嗯,那就是秋千上的女士很好看。你喜欢她?” 杰里故意一点点这样问,而不是一上来就问小孩是否看到了什么怪异之物。果然,小孩更用力地摇头:“我不喜欢汉娜!” 这时,坐在秋千上的女人正好抬起头,杰里能看清她的侧脸了。他认出来,她正是他们刚面谈过的几个人之一,而且还是2024年的目击者。 她确实叫汉娜,是这里的护士,她现在换下了工作服,穿着便装,身边还放着中等大小的提包,像是要出远门。 杰里迅速回忆起,在与这些人面谈时,他留意过贴在门上的值班表。汉娜今天并没有休假。 杰里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盯着楼下,从孩子身边慢慢站起来。 小孩不满地抬起头,他说某种东西“好看”,但他所指的内容被大人连续两次猜错……对于某些小孩来说,你直接问他,他也许会羞怯不言,你越是猜错,他就越执着于要说个清楚。 在杰里掏出联络器,转身快步离开时,小孩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你看啊,那个窗户好看!” 杰里不用再去确认也知道,小孩指的方向根本没有什么窗户。 =============================== 莱尔德摇着轮椅,在空旷的通道里哼着歌。 一开始他没留意自己哼的是什么,完全是出于本能,哼到一半他才意识到,是《加州旅馆》。他会的歌不多,这首算是比较熟悉的了。 从基地外层走入列维所在的区域,需要经过好几道气密门,最初的三道门口设有检查岗,再往深处就空无一人了,要莱尔德自己走进去。 从这开始,摄录设备全部下线,工作人员与莱尔德不会再有沟通。区域内的地板有感应压力功能,工作人员以此来大致了解莱尔德的行踪。 在出发之前,有个医生提议让莱尔德不要坐轮椅,改用便携型外骨骼,但莱尔德缺乏培训,适应不了,穿那玩意反而寸步难行,于是只能作罢。 最后,护工找来了一架更轻便些的轮椅,替换掉了莱尔德的医疗轮椅,虽然舒适度差一些,但行动起来更方便。 通过最后一道检查岗时,莱尔德向守卫人员致以飞行员的敬礼,守卫并不理他,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走入深处之后,莱尔德意外地看到了很多生活设施。 通道里有饮水机和零食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留着几个饮料罐和食品包装袋,透过强化玻璃窗望向封闭的房间,能看出那是一间会议室,投影幕还没收起来,椭圆会议桌上遗留着一些水杯,有人落下了平板终端,一把椅子上还披了件西装外套。 通道并非直来直去,也有转向其他方向的岔路。岔路上的门大概坏掉了,卡在一半,莱尔德站在旁边望进去,看到了健身房和浴室的标志。 这些空置区域只有最底程度的照明,所以气氛有些阴森,但从种种痕迹来看,显然这里也曾经热闹过。 曾有人在办公室里埋头熬夜,有人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咆哮,有人在跑步机上放空大脑,有人靠在饮水机旁边唉声叹气……然后,突然某些情况发生了,人们顾不得收拾,抛下手头的一切,完全撤出了这一区域。 撤离应该还没过去多久,这里的设施都还很新,垃圾桶附近也几乎没有异味。忽然,莱尔德又有了其他想法……他们是真的撤离到外面了吗?还是走进了其他地方? 这让莱尔德想起了第一岗哨。岗哨浅层有许多人类生活的痕迹,那些人们也曾经保持着心智,作为人类研究者生活着、观察着。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他们抛下了关于衣食住行的玩意,向着深渊沉淀下去…… 莱尔德找到了墙壁上的消防地图,以此来寻找他要去的地方—— 一扇通往设施更深处的密码门。门只能从外侧打开,一旦进入再想返回,就必须由高权限的人进行远程操作,门的内部没有任何开关装置。 进来之前,肖恩把密码告诉了莱尔德,还给他讲了门里面的结构。门内是一条缓冲廊,尽头是现已废弃的人工检查岗,里面有防护服和一些必要的器械,再往里走则是防疫消毒区,操作台在检查岗里。肖恩说,你想穿防护服就穿,想拿什么就拿,想消毒就自己去按,虽然这些做不做都没什么区别。 当时莱尔德笑着叹气。他忍不住猜想,在得出“做不做都没什么区别”的结论之前,这里的工作人员究竟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找到检查岗之后,莱尔德确实看到了防护服,但他没想穿,身为一个坐轮椅的人,他也很难给自己穿这玩意。 他在检查岗里拿了一包纸巾,和一盒巧克力饼干。它就放在桌面上,包装完好,甚至没有过期。 通过防疫消毒区之后,又是一道密码门,这次的门后是电梯,密码生效后,电梯会自动开门。 莱尔德使用的两个密码都是一次性的,用了这一次就会自动失效。今天指前,这些门全部被设定为闭锁状态,为了让莱尔德进去,才暂时调整为以密码打开。 莱尔德在电梯里打开饼干包装,吃掉了两块,把瘦长的饼干盒的塞进衬衫胸前的口袋。饼干盒只能塞进去一半,剩下一半仰面朝天敞开着,能从里面直接掏出饼干来。 莱尔德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发明了一种“便携吃饼干器”。他满意地微笑着,拍掉残渣,用纸巾擦干净双手,手指梳进头发里,把额发向后拨弄。 没有定型啫喱的帮助,头发无论如何也弄不成从前那样,他只能尽力而为。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电梯厢内灯光明亮,门外更大的空间却一片漆黑。 人的眼睛注视这片黑暗时,根本分辨不出空间的纵深。梯厢内的灯光完全渗透不到外面,连一步也无法照亮。 黑暗深处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按下什么开关的声音。随着声音响起,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小团光。 起初的两秒里,那团光微小得犹如萤火,接着,一闪念间,它变大、变近了很多。 它变成了一小块长方形,形状是一道已敞开的门,门内灯光明亮,墙壁和地板都铺有淡绿色的减震层。 房间深处,正对门口的地方,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地上。他面前有一台款式古老的电视,旁边散落着些碟片和书,左手边露出半个塑料小圆桌。 也许因为距离太远,莱尔德看不清电视屏幕里的画面,只觉得是一团团闪动的无规律色彩。他轻轻移动轮椅,轮胎和电梯地面摩擦出细小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长方形区域里的人稍稍动了一下。 那个人慢慢站起来,转过身。 ================================ 当杰里跑到院子里的时候,秋千旁边不仅有那个叫汉娜的护士,还有一男一女。女的也是这里的护士,2024年的目击者之一,他们上午刚和她谈过话,她和汉娜一样换掉了工作服,穿着夹克和裤装,带了一个软旅行包;那个男的很面生,应该不是福利院员工,他没带什么东西,只有左手抓着一只长方形黑色皮夹。 杰里向他们走去时,汉娜明显神态紧张,但只有汉娜留意到了杰里,另一个护士与男人都歪头看着塑料滑梯,注意力完全被它吸引。 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看着滑梯下方的空隙。 其他特工也收到联络,赶到了院子中。被这么多人靠近,那一男一女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之前负责谈话的女性特工暗暗骂了一句脏话,突然掏出枪来,高声命令那三人不许动。这一行为看似鲁莽,但同事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也神色紧张,都跟着拿出了武器,围拢在那三人周围。 他们包围了小型儿童乐园,没有一个人靠近塑料滑梯。 尽管没人靠近滑梯,但很多人都会时不时瞟它一眼。 杰里主动走到了滑梯边,身体挡在它前面。杰里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自从被确诊脑神经受损之后,他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了。这么多年里,民间对“门”的目击事件越来越多,但杰里几乎没再见过那样的门。 即使是目睹莱尔德与不明实体的那天,他也没有看到附近有门或其他形式的通道。 其实这些特工也都是不敏锐的人,他们都经历过问询和测试,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几乎发现不了“门”。但现在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从他们的神态看,他们显然看到了一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多亏了多年培养出的专业素质,他们才没有像普通人一样大惊小怪。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看见……那显然要问被围在中间的三人。 杰里走到那名男性面前:“你们要去哪?” 听到他的问题,男人显然暗暗吃了一惊。杰里要他交出手里的东西,他迟疑着,但脑袋后面的枪口催促着他,他最后还是把皮夹扔在了地上。 杰里拾起黑色皮夹,果然,里面是无墨笔,银色钥匙形吊坠,还有几板没有任何标识的药片。 “药的量变多了啊,”杰里感叹道。然后他朝向那两名女性:“你们的呢?也拿出来。” 当汉娜拿起提包,将要把手从包里抽出来的时候,她身旁的女特工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扑上去利落地将她按倒。汉娜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幸好有另一名特工上去协助,两人最终彻底压制住了她,从她手里夺下手枪。 另一名护士没有反抗,交出了背包。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着扫视这些人。 杰里从她们的包里也发现了黑色皮夹,里面的东西一样。只是汉娜已经把猎犬铭牌戴在了脖子上,所以皮夹里没有银吊坠。 杰里走到被按住的汉娜面前:“算式阵在哪?带我们去找出来。” 汉娜不吭声,也不再挣扎。杰里无意间抬头,正好望向旁边的矮楼,视线对着餐厅方向。 那个男孩还趴在窗前,但他没有看这边。他歪着头,看着室内某处,杰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矮楼的窗口基本是空荡荡的,零星有一两个人看向这边。虽然院子里发生了一场突兀且吓人的行动,但绝大多数人似乎并不关注……此时此刻,在福利院内多数人的视野中,一定正发生着某些更令他们关注的事情……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杰里望向被枪指着的三人,最终目光停在汉娜身上:“带我们去找算式阵。如果你们配合,我可以把这些还给你们,”他晃了晃手里的皮夹,“让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汉娜趴在地上,诧异地地看着他。不仅汉娜,特工们的目光中也有些疑惑。 杰里说:“算式阵只能在这边使用,你们去了那边也用不着。如果你们死活不愿意……那我们就只好把你们带走,大家换个地方慢慢聊。我们有这个权力。汉娜,我明白你们的执着,你看,你们交出算式阵,我们目送你们离开,然后我们做自己的事,这样两全其美。否则只会是双输的结果。” 他说完之后,汉娜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不是动容,绝对不是,但也不是怀疑,更不是畏惧……他一时无法判断她的情绪。 得不到回答,他也不能一直等待下去。于是他决定让其他特工将这三人带走,留下两个特工,与他继续搜寻算式阵。 三个猎犬的手被尼龙扎带绑在身后,押往准备好的封闭厢型车。车子都停在庄园外,从院子走出去,还有挺长一段林荫路。 当杰里和两个特工回到楼内时,正好有个年纪大些的女孩迎面撞上来。杰里扶住她,故意挡住她的路:“别过去,那扇窗户很危险。” 女孩皱了皱眉:“我倒没注意窗户。但是刚才餐厅的那个,还有二楼转角的那个……呃,你没看见吗?” 听她这样说,杰里身边的特工立刻跑上楼梯。女孩喊道:“现在去看也来不及啦,已经不见啦!” “不见了?”杰里问,“你确定吗?” “刚刚不见的,”女孩说,“老师说,看见那种东西就不许动,不许跑,也不许靠近,只能停在原地不许动。现在它不见了,我想去告诉其他人。” 一个念头从杰里脑中闪过。他猛地回身,望着院子另一端,其他特工离开的方向。 他拔腿跑出楼门,同时对身边的特工喊道:“我们走!去追上他们!” 同时,他打开通讯终端,呼叫离开的同事。对面接起联络之后,杰里立即要求他们不要上车,原地不动,但要保证控制三名猎犬的行动。 TBC 109 远远看到停车场时,杰里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比起跑在他前面的另外两个特工,他看起来简直毫无尊严。 令他欣慰的是,那三个猎犬依然被绑着手,被枪指着,靠在厢型车的侧面。另外三辆小型轿车也没有出发,都停在原地。 两个特工靠近车子,其中一人轻轻“咦”了一声。另一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两人一起注视着厢型车的后门。 猎犬所在的角度看不见厢型车门,但他们注意到了特工的表情。 汉娜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突然向车后部冲去,甚至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枪口。 “拦住他们!”杰里高喊道,一名特工开了枪,打中了男性猎犬的小腿,他倒下来的时候,汉娜和另一个女人已经扑到了车后,汉娜撞到了一名特工身上。 那个特工手里有枪,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看汉娜。他只是微微抬着头,盯着厢型车的后门。 杰里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们肯定看到了某些东西,而且,那东西绝不仅仅是“门”这么简单。 在院子里的时候,这些特工也在滑梯下看到了不该存在的门,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即使对此心存好奇或畏惧,也不会让情绪影响到行动。而现在……杰里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态,2024年,杰里所在的搜索队遭遇到“不明实体”时,当时的同事们也露出了这种表情。 在杰里扑过去抓住汉娜的时候,女特工也扑倒了另一个护士。汉娜应该接受过训练,她在双手被反剪绑住的情况下以膝盖反击,杰里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坚持着没有放手,和汉娜一起倒在了水泥地上。 倒下的瞬间,杰里听见一种沙沙的声音,就在头顶不远处。 紧接着,刺耳的示警声接连响起,最后连成一片。 是追踪终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的追踪终端。当被注入可追踪药剂的对象显现在可检测范围内的时候,终端和远程中心都会开始示警。 莱尔德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搜索小队的示警声吵得能把人逼疯。但……现在的示警声又是什么?显然莱尔德并不在这里,而且从他回来之后开始,他体内的药剂已经慢慢代谢掉了…… 杰里立刻想起了莱尔德写过的所有报告。2015年莱尔德消耗过两支追踪药剂,一支用在他自己身上,另一支用了某个门内的东西上…… 关于这个东西,莱尔德在报告中先后换了数个用词:伊莲娜、我妈妈、佐伊、卡拉泽家、辛朋镇……最后确定下来的用词是:表皮呈灰白色的未知生命体,由于体积过于庞大,尚无法观测其外形。 在一片尖锐的示警声中,杰里缓缓抬起头。他仍然没有看见不协之门。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看不见不同视野相通的入口。 但是他看见了伊莲娜的眼睛。 它镶嵌在厢型车的后车门内,边缘被金属车门挤压出凹陷,但同时它又遮挡住了厢型车,也遮挡住了停车场的一切。 它比车子小,比人类小,是眼睛应有的大小形状,同时它又比车门大,比视野范围大,能一直从天空连接到地面。 它并不是忽大忽小,也没有移动,但是在看着它的时候,包括杰里在内,每个人都得出了矛盾的观察结果,无论他们如何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也没法让感官彻底理解它的结构。 那眼睛上面覆有一层半透明的膜,玻璃体部分光滑如镜,能映出地面的纹路和特工们的脸。睫状体里有无数只颜色不同的细小眼睛,时而起伏蠕动,时而排列成规律的几何形状,瞳孔在一开始是漆黑的无底深渊,偶尔会有不同颜色的眼睛从深渊中掉落出来,一开始掉出来的是灰绿色的眼睛,然后又有浅蓝色的,它们会碰触到最外层半透明的膜,被它兜住,手指形状的视神经在上面划出粘腻的水痕,巡视片刻后,它们再爬入深渊,沿着瞳孔的侧壁一点点向深处滑行。 在杰里恍惚时,一声枪响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的视线摇动着低垂下来,起初,他迷茫于视野为何一片暗红,当第二声、第三声枪声响起之后,他才突然醒悟,他面前的水泥地上已溅满鲜血。 那个不知名的护士死了。子弹近距离打进了她的脑袋。女特工仍然压在她身上,眼睛死死盯着鲜血,枪口扎在惨不忍睹的残骸里。 第二声枪响来自另一个特工,他朝着深渊般的瞳孔开枪,眼睛外面的膜溃破出一个小洞口,洞口里吹出类似潮湿植物的气息。 第三声枪响也是来自他,这次只打中了地面。但他仍然端着枪,枪口朝着杰里、汉娜和女特工。他的手抖得非常严重,杰里甚至看不出他到底想瞄准谁。 特工们的行为看似不可理喻,但杰里却从中看到了提示——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与这三名猎犬脱不开关系。 他们仍然能做出基本判断,但因为受到观察感知的影响,他们意识在崩解边缘摇摇欲坠,灵魂中仅剩的理智无法完全支配住肢体行为。 杰里的侧腹又是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汉娜已经快要挣脱他的钳制了。她又给了他一下,并且挣扎着向旁边、向厢型车所在的位置爬过去。她的衣服沾到同伴的血,但她毫无畏惧,她只是痴迷地盯着前方,盯着杰里看不见的东西。 杰里伸手抓住她的脚踝。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小型折叠户外刀,忍着呕吐的冲动,一鼓作气扑上去,把小刀朝汉娜的腰部割下去。 这把小刀极为锋利,毕竟它是上级机构统一配发的专用装备。刀刃顺利地撕破了外套和其它布料,割伤了汉娜的皮肤。 无论是面对枪口还是面对同伴的惨死,汉娜一直毫无反应,但在受到刀伤时,她却突然惨叫了起来。 她的叫声和追踪器示警声交融在一起,甚至压过了示警声。那只蠕动的眼睛震颤了一下,被子弹洞穿的小缺口忽然变得完全透明了。 不是能看到眼球内部的那种透明,而是能通过它看到真正的天空……午后白光耀眼的天空。 杰里盯着那透明的一小块看了一会儿,再低下头。一开始,猎犬剧烈挣扎,杰里的鼻子流着血,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也不知道是被踢的还是撞的……现在,猎犬的抵抗变弱了不少,她仍然在发出愤怒的呜咽,但似乎已经对挣扎失去了兴趣。 汉娜的外套和里面的T恤已经破烂不堪,肩膀、背部、腰部和臀与腿上分布着数条鲜血淋漓的伤痕。在其中一些位置上,刀刃把衣服撕开了较大的口子,不仅露出了下面的伤口,还露出了一小块文着青黑色线条的皮肤。 皮肤被划伤和擦伤时,线条也被割裂了。规律的数字符号被打断成错误的组合。 杰里喘息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来莱尔德猜得没错,福利院里确实有破除盲点算式阵,算式阵不在任何房间,它被直接藏在了猎犬们的身体上。 算式阵要清晰,要稳固,要占用一定的面积。所以,它不是小小的图形,而是占据大片皮肤的文身。 杰里丢下汉娜,走向仍在发呆的女特工,将她一把推开,然后跨坐在那具已经看不出头颅形状的尸体上。 尸体的脑袋上可没有算式阵,所以杀了她也没用……必须破坏她身上那些几何形状和数字…… 刀刃切割皮肤时,震颤与阻力会从无机物传递到握着刀柄手上……杰里边做边干呕着。 他从没这样粗野地对待过任何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女特工回过了神,目光明朗起来,刚才一直端着枪的男特工也放下了枪口,愣愣地看着杰里。 有效了……杰里想着。他停下动作,一手捂着嘴,从尸体上站起来,又走向那个腿上有枪伤的男性猎犬。 ===================== 来到基地深处之后,莱尔德终于理解了当年辛朋镇的状态。 1985年3月期间的辛朋镇是一种“混淆”。它不在这里,也不在门的另一边。 莱尔德可以判断出它“不属于”什么,却没法定义它“是什么”,因为他仍然受制于人类的五感、语言、思维,他没法描述这些体系中没有的东西。 现在莱尔德所在的地方,也变成了这样的“混淆”。这次混淆比过去更混沌,更难掌控,而且它的存续不再需要破除盲点算式阵来辅助。 在它面前,人类没有盲点,它会占据人的全部感官,人只能被迫直面一切。 如果说1985年的伊莲娜抱着一颗火种,那么,现在火种已经变成了难以扑灭的林火。而这座基地,以及其内部浑浑噩噩的人们,则是一道防火隔离带。 在1985年事件的末尾,有观察能力的人一个个消失,留存的算式阵也被逐步毁尽,辛朋镇的“混淆”状态渐渐结束。这就好像一场无药可医的疫病,被感染的人全部病殁,于是疫病也就停止了传播。 外来者再进入小镇时,视野内的盲点已经恢复,再次遮蔽住了人们的感官。于是,人们正常活动,并且将那颗“火种”观察为“婴儿”。 至于它为什么是个婴儿……莱尔德调取了一些丹尼尔的记忆,试图从中分析。 “也许……它确实就是个婴儿。婴儿与火种又不矛盾。”丹尼尔在莱尔德的喉咙里说。 莱尔德捏了捏自己的膝盖,薄薄的皮肉下面,是扭曲的坚硬骨头。确实,人类和骷髅不矛盾,躯干和心脏不矛盾,婴儿和火种不矛盾。 如果有一种人,他的感官系统与我们不一样,观察我们时,他只能看到一颗心脏,在他的认知里,那就是一种正常普通的人类形态……那么,一旦他看到狰狞的颅骨,扭曲的皮肉,被称为“身体”的赘物……他能理解这些吗?他会认为这些是“人”吗? 莱尔德合上书本,把丹尼尔放回了柜子里,然后在书本上敲着键盘,写下对那个婴儿的看法:也许,我们自己就是这种“只能看见心脏”的生物。而那枚火种不是,他是另一种作品。 只不过,因为他也确实有“心脏”,所以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心脏”。 写完这句话,莱尔德暂时敲定了推测。书本和键盘溶解在了他的视线中。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但莱尔德后面的门应该是开着的。 他所在的位置一片漆黑,所以他不需要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有冷白色的光线。 灯光在黑暗中勾勒出长方形范围,长方形深处的房间里铺着淡绿色减震垫。 身后再次响起敲门声。莱尔德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腿仍然不能用,但在这里可以。 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向前,向黑暗深处行走。卡帕拉法阵沿着他的肌肉层内侧闪烁,从皮肤表面透出隐隐的光芒。 他关闭了自己的一部分感知,同时强化了另一部分,并且操控着生理上无法使用的双腿。 在“混淆”之中,他可以借助这些技艺来使用自己,让自己无限近似于那些已出生的人、那些有身体的心脏。 莱尔德一路前进,敲门声一路跟随在他身后。方形的灯光区域不断向他逼近,但一直维持着差不多的距离。 体感过了一两分钟后,灯光开始闪烁,白光变得不那么稳定了。莱尔德忍不住猜想,如果他不用卡帕拉法阵关闭一部分感知,现在他会感觉到什么?会看到和听到什么? 前面的黑暗中隐隐有人站立着。莱尔德停下了脚步。 很久以前,他见过这个人,当时也是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中。 那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扁鼻子,蓝眼睛,留着缺乏打理的络腮胡子。他的表情以缓慢但匀速的方式变化着,从畏缩的模样,变成狰狞的怒容。 他抬起左手,指着莱尔德,更是穿过莱尔德的身体,指着他身后的某些东西。 与此同时,莱尔德的右手也跟着移动,抬起来,指着前方。 莱尔德身上只有基本的衣物和一些无线监护设备,还有一盒插在胸前口袋里的饼干。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莱尔德的灰色睡衣变成了黑色的长衫。 他被动抬起的右手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握着一只小口径手枪。他还记得它,2015年的时候他一直带着它防身。 莱尔德嘟囔着:“唉,明明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杀掉所有的拓荒者……”他提醒着自己。 “好吧。”他无奈地回答。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灰色的树林中,这次他看见的不仅是没有皮肤的鲜红人体,还有更多面目模糊的东西。因为他关闭了一部分感知,所以很遗憾地无法看清它们的真容。 他已经很多年没拿过枪了,年轻时受过的训练也抵不过重伤和昏迷多年的折磨,他的手臂比从前瘦了一圈,枪变重了不少。但这不要紧。 卡帕拉法阵的光线攀援到小臂和手部,莱尔德对着那些围拢过来的模糊个体连续开枪,每一下都命中了似乎是头部的位置。 枪械本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气中只有柔软物体破裂时的“噗呲”声。 最后一个形体消失的时候,枪里刚好没有子弹了。 莱尔德弯曲手臂,把枪口对着自己的额侧,按下扳机。 “砰”。只有这次枪械发出了声音。子弹的冲击将莱尔德撞倒在地,血从他躺着的地方渗出来,而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 莱尔德躺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在这过程中,他仍然没有回头看亮着灯的门。 来自1822年的中年男人消失了,莱尔德再次回到绝对安静的黑暗中。 “你知道吗,”他轻声自语着,“伊莲娜带着辛朋镇做过的事,现在我也能再做一次。也许我还能做得比她更好……” 他继续向黑暗深处迈步:“当然,这可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本事。她比我可深奥多了,我到现在也并不理解她……我能做到这些,其实是因为有你。 “她是个发明家,更是工程师,她制作了一件伟大的东西,而我只是普通的产品使用者。也许我能比她操作得更流畅,这不是因为我比工程师聪明,而是因为……那件产品越来越完善了。” 莱尔德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我也真是脑子有问题,说这些干什么,一点帮助也没有。而且……现在你听不见。还没到时候。等到了时候,我会让你听见的。” 但这种感觉还挺爽的。别人听不见你说的话,但又知道你在说一些事,这种状态,最能激起人胡说八道的冲动。 如果别人听得太清楚是,那绝对不行;如果别人根本没留意你,也不行,说了也没意思。 这就像用杰里给的电脑发牢骚一样。莱尔德知道有人能查看所有键入内容,但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会看。在这种状态下,他每天都很乐意写下无数的埋怨和发泄。 这样做挺扭曲的,毫无效率,仔细想想又有何意义呢……莱尔德自己也明白,但他仍然选择这样做。 “扭曲,无效率,无意义,”莱尔德把这些说出了声音,“何止是用那台电脑的时候?我经历过的大部分人生……不都是那样的么?扭曲,无效率,无意义。”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脚下的地面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如周围般漆黑,一些纹路渐渐浮现了出来。 纹路不断改变着,线条愈发规律,最后呈现为常用于门廊的木板地纹理。 莱尔德停下了步伐。他正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扇门。门框、门板的颜色与地板搭配得相当和谐,而且门的款式十分眼熟。 过去的日子里,他看过和听说了过很多千奇百怪的门。比如衣柜里的红铜大门,货架上的金属门,卫生间外墙上的双开复古门,浴室里的古老木门,脆弱篱笆上的黑洞,城市里的过山隧道,城堡墙上的银色自动门……门的形态各异,但也有着共同之处——它们全都令人感到陌生,与所在环境格格不入。 但眼前的门不一样。它也出现得很突兀,但它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我们到了。”莱尔德微笑。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声音断断续续地跟了他一路,灯光明亮的门口有时与他仅有一步之遥,但他从不回头,门内也没有人出来。 “咚咚咚”。 再一次响起敲门声时,莱尔德转过身,背对木门,面对亮着灯光的房间。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坐在轮椅上,穿着灰色的睡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盒打开的饼干。他身上的设备早已散落下来,恐怕不再能起到监护功效。 他操控轮椅的双手垂在身侧,手腕上布满粗细不一的瘀痕,甚至还有极为细小的、类似针孔或牙印的痕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不得章法地拉扯着他。 人在拉扯另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优先抓扯其手臂或肩部,所以,不仅莱尔德的手腕上有痕迹,他的衣袖和肩膀一带的衣服也出现明显的磨损。 这可不是医疗行为留下的痕迹。在第三次交互之前,莱尔德的手腕上绝对没有这些,衣服也干净崭新。 莱尔德并不害怕。他只是笑了笑,不去细看它们。 他似乎回到了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遥远的黑暗深处亮起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里面的房间铺着减震垫,房间里的人起身,回头,望向他。 莱尔德摇起轮椅,将自己送入灯光明亮的小小的房间。在他的身影被吞没时,在他身后,那扇令他感到熟悉的木门慢慢打开。 TBC 110 这一天夜幕降临之后,各地均出现了大量关于“不协之门”目击事件的报道。有分析认为,在过去的十几小时内,“不协之门”现象呈现出一次较大规模的爆发。 在同时间段的记录中,圣卡德市“晨曦儿童之家”内的目击事件最为密集,地点分别发生在餐厅、走廊,游乐设施、停车场等多个区域。事件中出现了三名失踪者,其中两名为福利院内护理人员,一名为附近小镇居民。但据知情人透露,有人在目击现象的同时听见枪声,故不知事件是否属于其他性质。 现象结束时,相关人员迅速赶到福利院,对福利院进行了暂时封锁。消息发出时,封锁已经解除。 ============================ 当天下午三点左右,增援人员抵达福利院。 头脑清醒的特工们开着自己的车,一路沉默不语,谁都没有提刚才看见的东西。猎犬和状态较差的特工则被被送上医用车辆。 三个猎犬的情况有所不同。汉娜身上血迹明显,猛一看去惨不忍睹,其实她只有不深的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男性猎犬身上除了同类伤痕以外,还因腿部中弹失血严重,正在进行急救;那个直接被枪击头部致死的护士身上也有很多刀伤,而且显然都是在她死后被划伤的。 杰里坐在一辆黑色商务车后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自己与自己角力,两只手互相遏制对方的颤抖。 他回忆着福利院停车场上的状况,那些血,那些头颅炸裂开后留下的物质和渣滓……不知善后人员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在一系列冲突发生的时候,行动人员中唯一全程保有理智的只有杰里·凯茨,所以,他一回到机构内就开始接受问询。 渐渐地,问询演变成了会议,会议又一直持续到夜里。 杰里陈述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莱尔德给出的警示没有错,那家福利院确实藏着来自学会的人员,他们确实使用了破除盲点算式阵,而且他们多少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调查。如果今天没有人前去阻拦,那三个猎犬现在已经跨过某扇门,成为了又一批拓荒者。 其实,杰里本可以不这么急于阻止他们。就算能拦住这三个人又如何?在世界上无数的角落里,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走进了形态各异的门。 所以上级人员很想知道,杰里为什么要如此重视这三人,为什么还要把现场搞得那么难以收拾。 杰里能解释自己的粗暴行为——因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破坏掉那些文在猎犬身上的诡异玩意。如果它们持续起着作用,特工和现场的其他人员也许会陷入更大的危险。 至于他为什么重视这三人,他倒是一时说不清……一半是出于对莱尔德的信任,另一半是出于模糊的直觉。他总觉得,汉娜似乎知道自己是被什么部门抓住的……但她不该知道。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杰里觉得还挺庆幸,他早早地受完了苦,那些同事还在裹着毯子接受心理援助,一旦他们能好好交流了,他们也逃不了各种报告和谈话。 他们比杰里看到了更多可怕的东西,而且,接下来他们还得回忆好几遍。 回到办公室之后,杰里用电脑查看邮件,终于看到了下午同事发给他的东西。 邮件来自莱尔德使用过的电脑,是莱尔德的信。莱尔德把它修改了好几遍,逐字修改成最终的通顺语句,又逐字将它删除。 杰里花几分钟看完了信。 之后,他呆呆地对着屏幕,一动不动。 他的私人用电话响了一阵,他没接。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他一直坐在屏幕前,来回来去地读这封信。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安静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肖恩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 杰里一开始仍然低着头,直到肖恩靠近过来,一手撑住桌子,阻挡了杰里的视线,杰里才恍惚地抬起眼。 “你……你怎么来了?”杰里揉了揉眼睛。 肖恩说:“我听说你今天参与的行动了。” 杰里笑了笑:“先跟你说,我的顶头上司可没有骂我,他觉得我鲁莽了点,但是行动是有意义的。我们会继续跟进这些事。所以你也别念叨我。” “你误会了,我也觉得你们的行动很有意义,”肖恩说着,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凌晨了。来吧,我送你回去。” “什么?” “我可以开车载你回家。” 杰里确实疲惫,大脑的反应有点慢,所以半天也没理肖恩。肖恩伸手过来想扶他,他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不用。 肖恩说:“你不用担心,我在飞机上睡了几个小时,现在头脑很清醒,完全可以驾驶车辆。” 飞机……杰里这才想到,是的,肖恩去湖床基地了,从那地方回来当然要坐飞机。但是…… “你怎么回来了?”杰里问,“据我所知,湖床基地刚刚轮换过人员,还没到下一次倒休时候。” 肖恩半靠半坐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杰里。他的眼神一贯冷静克制,很难看出情绪波动,或者说,他的情绪一贯稳定……但在这一刻,杰里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一旦他开口,似乎就要说来出什么极为不妙的消息。 沉默片刻后,肖恩说:“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曾经是机密,现在可以说了。至少对你这类工作人员,是可以说的。” “什么事?” “我并不在湖床基地。曾经我确实在那,将来也会去那边,但这一段日子,其实我在另一个地点,位置和名称暂时保密。” “也就是说……莱尔德也没有去湖床基地?” “是的。他在我那边。” 杰里问:“你刚才说‘首先’。那‘其次’又是什么呢?” 肖恩说:“其次,因为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上述地点内的人员已经全部撤离。所以,我又回来了。” “那莱尔德要转移到哪去?”杰里问,“是送回之前的地方吗?” 肖恩摇了摇头。这让杰里的脊背上窜起一股凉意。 肖恩接着说:“那个地点应该会被列入一级闭锁区域。正式命令还没下来,但我估计……” “发生什么了?”杰里打断他的话,“莱尔德出什么事了?” 肖恩不急着回答。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工作用终端,在掌上投影出几份文件,点点划划地挑选着。 “他还活着吗?”杰里站了起来,“还是……是不是你们那边也出现了‘不协之门’?所以莱尔德又进去了?又失踪了?” 肖恩说:“不。我们撤离之后,依然能远程监测到他的生命体征,从监测数据看,他也仍有活动身体的能力。” 虽然得到了答案,但杰里并没有放下心:“那就是列维有什么问题了?莱尔德受伤了?没法转移出来?” 肖恩说:“我们无法确定……也无法观察。” 这回答让杰里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怎么会无法观察?” 这时,肖恩打开了想找的文件。他把终端放在桌面上,投影出来的页面清晰地立在终端上方。 他示意杰里去看。页面展示的是一些医疗监测数据,肖恩把它左右划动,有心电图和脑电波图之类。 杰里粗略看了一下:“这是莱尔德的吗?” “你看图形,只仔细看图形就可以,”肖恩说,“你还记得从前受训的时候吗?有些东西,那时我们都学得很扎实,现在却用得很少。比如一些经典的古老电码之类。” 听了他的提醒,杰里把终端拿起来,细细观察投影页面。 肖恩在旁边轻叹了口气,如果想看得更清楚,一般人的正常做法应该是用手指去缩放页面。 看着那一列列图形,杰里的眼神从疑惑转为恐惧,渐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并不懂医学,看不懂心电图上的起伏意味着哪种病变,但是,他至少能认出一份“正常的”心电图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眼前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它都不该是人类的心电图和脑电图。 甚至,它不可能是任何客观监测的产物,它不合理……除非它是艺术作品,否则它作为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合理。 因为,它用折线的起伏,写出了含有具体语义的句子……这是摩尔斯电码。 这绝不是误解,不是牵强附会。图上折线的形状猛一看去就已经非常奇怪了,如果仔细总结起伏,就能发现其起伏完全符合摩尔斯电码的规律,并且每一段都能被解读出准确的词语。 比如现在杰里盯着的那份心电图。这是被观察到的第一段电码,句子大意是叫设施内的人员在一小时内撤离。同一时段得到的脑电波图上,也呈现着一模一样的“句子”。 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是人类做得到的事情。 杰里划动着投影页面,看到了所有监测图。除了提到撤离的电码外,还有一些提到了种种建议措施,比如封闭设施,比如不要再派人找他…… 电码形成的词句十分简洁,和莱尔德日常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杰里一边看,一边想起他刚刚看过的东西,那封来自莱尔德的信。 这些东西,都是莱尔德的留言。只是留言,而不是对话。 孤身走向某个地方之后,他留下的声音才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看着杰里的表情,肖恩知道他已经看懂这些东西了。 肖恩说:“我们还在研究接下来的措施,而不是就这么彻底撤离。但很多东西已经超出了我的权限,还要看上面的意见。我只有一定范围内的紧急处理权,不能做最终决策。” 杰里已经看完了全部文件,又往回翻了几次。他问:“还有吗?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么东西?” “莱尔德身上有实时监控设备吧?现在他怎么样了?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他的实时监控数据呢?你们试过与他沟通吗?我可以去看他的实时数据吗?我……” 面对杰里急促的提问,肖恩双手按住他的肩,试图让他冷静一些。 “杰里,没有其他数据了,”肖恩捏了捏他的肩膀,“撤离后,我们一直对他保持着远程监测,那之后不久,各类监测手段开始逐步失效,现在我们已经收不到任何数据了。我们认为,这是因为他身上的设备受外力影响而脱落。那座设施的地面设有压力感知和温度感知系统,系统运行良好,我们仍然能够检测到他的活动痕迹。这些痕迹不连续,断断续续的,但足够证明他还活着,而且没有离开设施。” 这让杰里更加迷惑了。他想了一会儿,问:“那……那你之前说的又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莱尔德怎么样了,你说无法观察……你们的摄像监控系统呢?难道全都坏了?还是你们怕看到列维?我记得你是可以看的……只要你在看的时候把自己隔绝起来就行……你可以看啊!” “杰里,我还没说完,”肖恩的声音仍然十分平稳,“问题就是,我们看了。我们看过摄像头了。撤离之后,我在机场附近的临时办公区里,继续留意着设施里的情况,我们冒了一下风险,在临时办公区自我隔离了一下,联通了视频设备,试着观察设施内情况……但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杰里微微歪着头:“什么……什么叫没看到?” “就是字面意思。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我们成功连到了每个摄像头,还根据地面压力数据来选择相应区域……我们什么都看不到。设施内是空的。” ====================== 目前为止,针对已封闭基地的措施均属于临时应急处置。各个相关部门正在积极配合,对该区域内的情况进行长期研究。 设施封闭后第三天,上级部门牵头成立了专项小组,负责研究莱尔德在电脑里留下的信。 压力感应系统仍在持续运作。反馈显示,疑似为莱尔德·凯茨的人形实体在设施内间歇性移动,其压力特征符合人类的重量与体态。 同时,另一不明实体的活动范围发生了变化,较之前涉及了更多区域,但总体于一定范围内徘徊,尚未表现出试图离开的迹象。 设施封闭后第五天,肖恩与杰里一同前往真正的湖床基地。杰里的调职申请已被通过。 设施封闭后第七天,汉娜与另外一名男性猎犬被押运离开医疗机构。 同天下午,女性背包客再次来到圣卡德市,进入特拉多家的户外用品商店,与米莎·特拉多的母亲塞西见面。此时米莎正处于封闭受训期间,不在家中,也不在圣卡德市内,但塞西可以把所知的一切转达给她,且不必使用任何科技通讯手段。 设施封闭后第九天,杰里第一次看到设施内的实时监控。他执着地搜寻了一下午,并申请连通麦克风。此申请遭到严厉拒绝。 设施封闭后第十二天,研究信件的专项小组提出建议,希望将莱尔德的信交与米莎·特拉多阅读,因为米莎曾在特殊情况下接触伊莲娜、接触学会内部技艺,她或许可以从信件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杰里对此提议坚决反对。 设施封闭后第十五天,上级部门作出决定,不接受米莎·特拉多进入专项小组。信件内容仍将供在有关人员在内部使用。 设施封闭后第六十二天,杰里因突发急病被紧急送医,经处置,无生命危险。随后,上级对其下达强制休假通知书。 设施封闭后第七十四天,杰里回到松鼠镇老家。其母凯茨夫人刚刚结束了一场音乐剧巡演,在家陪伴儿子;其父凯茨先生在次日结束出差归来,情绪极为低落,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和生活。 杰里与父亲交谈。起初父亲不愿多说,在杰里的坚持下,他终于透露出心情低落的原因:通过一些意外渠道,他得知了莱尔德在2015年“失踪”的真相。 原来莱尔德并非失踪,而是出国后驻留在了当地。当年,他作为某小众教会成员前往亚洲,参与该教会的公益传讲活动,途经南亚某地区时,他与一名当地人结识并相爱,如今已经组建家庭,长期定居海外。 凯茨先生动用一切可能的资源进行求证,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此事为真。他告诉杰里,起初他感到欣慰,但逐渐又陷入无法言明的痛苦之中。 杰里适当地安慰了父亲,并表示自己也可以适当利用职权,尝试与莱尔德取得联系。 当天夜间,杰里以提前结束休假为由,连夜乘坐公共交通离开了松鼠镇,投宿于四十多英里外的汽车旅店。 他在旅店房间中通宵未眠,次日白天才陷入昏睡。 在杰里沉睡期间,肖恩多次拨打其私人电话,均未能接通。肖恩直接定位该手机,掌握了杰里所在位置,于同一天晚上九点赶到汽车旅店。 二人见面后,肖恩认为杰里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精神状态极为不稳定,应当立刻前往医疗机构进行检查。经多次沟通后,第二天杰里口头做出承诺:等他返回工作岗位后,一定会去相关部门申请心理援助。 设施封闭后第六百七十一天,关于“不协之门”现象的知识点首次正式进入基础教育课堂。 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一天,松鼠镇飘着绵绵细雨。 ====================== 设施封闭后第一天,清晨6点30分,列维·卡拉泽把他的两厢二手福特停在路边,观察着右侧斜前方的房子。 TBC 111-最终。 设施封闭后第一天。 现在时间尚早,小镇安静得犹如空无一人。在如此氛围之下,那幢房子就更加显得诡异。 镇上的房子大多数是新建的,风格简洁,色调柔和明快,房前草坪基本都整整齐齐,还动不动就摆个狗屋或者充气泳池,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屋主家庭和睦似的。相比之下,眼前这座房子可谓风格迥异。它具有一两百年前的西班牙式风格,从未翻新过,如今外墙和屋顶都已褪色暗淡,浑身爬满地锦,房前还堵了两棵老树,树枝能直接摸到房子二层的窗户上。 列维打开手机备忘录,再次确认房子的情况。这是附近知名的鬼屋,已经空置了好多年,房主从祖辈手里继承了它,但并不在这里居住。 不久前,几名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一起租下整幢房子,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它鬼屋般的外表,更不介意关于它的种种传闻。 以戏剧俗套来说,通常这种胆大行为会以后悔和哭着求饶为结局。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列维自言自语着,看了看表,“这时间,恐怕住户还没起床。” 他转念一想,这可是鬼屋啊……住户亲自说它是鬼屋的。鬼屋居民能睡得着觉吗? 昨天,房子的租户连夜拨打电台灵异节目的热线,哭着求“专业人士”快去救救他们……昨天他们肯定彻夜难眠,好几个人挤在客厅里裹着毯子发抖,就和恐怖电影里演的一样。 现在去敲门应该没什么问题,屋里的人会很开心的。 于是列维下了车,拿上背包。外面还真有点冷,他把夹克裹紧了点,向路边的鬼屋走去。 房子大门是深棕色,表面油漆已经有些斑驳。这房子没安电铃,只能敲门,列维故意用较大的力气敲击,敲了三遍,久久无人回应。 他继续一边敲门,一边拨打那些人昨天留下的联系电话。电话打不通,他们留的手机关机了。这一点还挺吓人的,不知是他们在手机没电的情况下吓昏过去了,还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 敲门敲了不知多少遍之后,列维简直想试试干脆翻窗户或者撬锁。这时,他听到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是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人从房子二层走下来,靠近了大门。 列维调整好了表情,在面色和善的基础上微微皱眉,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严肃。 木门被打开了。看到屋内的人时,列维继续端着准备好的表情,心里却暗暗念叨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为他开门的人一点也不像鬼屋受害者,反而有点正在闹的那个鬼。 来者穿着一身黑漆漆的修身长袍,就是类似神父们穿的那种衣服,他没戴白色环领,取而代之的是深灰色的复古丝绒领巾,领巾下面伸出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垂到腰际,末端挂着小小的白水晶灵摆。从面相看,这人年纪没多大,应该还没到三十岁,他的发型十分复古,淡金色的头发全部拢向脑后,梳得十分服帖正式,这种发型再配上一副带挂链的金丝眼镜,让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气质。 看着这个仿佛从黑白哥特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列维准备好的开场白用不上了。这和他想象得不一样,他本以为会看到瑟瑟发抖的二十岁女孩……昨天那通电话里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屋门内,黑衣的金发青年双手抱臂:“我知道我特别奇怪,但你也不用这样一直盯着我吧?” 原来你知道自己奇怪啊!列维清了清嗓子,问:“昨天这里有人拨打了《守秘者热线》?” “是呀,是有人打了。请问你是?” 列维递上来一张名片:“我来自与《守密者热线》长期合作的研究机构,专门调查超自然现象与各类民民俗。” 金发青年把名片正反面都看了一下,轻笑道:“怎么,竟然不是地产中介啊……” “什么地产中介?” “没什么,”金发青年侧过身,示意列维进屋,“租户觉得这屋子闹鬼,他们找地产公司说过这个事。” 列维有点觉得怪怪的。其实他以前真的冒充过地产中介。但愿这个浮夸的家伙只是随口说说。 进入房屋之后,列维踱着步子,简单看了看近处的陈设。屋里安安静静的,好像只有金发青年一个人在。 列维琢磨着金发青年说的话,这才留意到某个用词:“你刚才说‘租户觉得这屋子闹鬼’,难道你并不是租户?” “对,我不是租户。”金发青年摸了摸身上,又去角落打开一只银色小手提箱,终于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列维。 名片是黑纸烫金,上面写着“霍普金斯大师”,身份是灵媒、驱魔师、巫术历史学家、自由撰稿人、探险家、神秘学研究者。 “灵媒?”列维皱眉看着他。 霍普金斯大师走进客厅,坐在单人沙发上,还示意列维也过去坐下。 “昨天晚上,不止你接到了求助,”金发的灵媒说,“我是在圈子里很有名的灵媒,所以我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和你不一样,我可是分秒必争地连夜赶到了这里。” 列维无视了他言语中的冒犯,这个人的模样和腔调都太像骗子了,让人提不起劲来和他生气。 列维问:“租户去哪了?” “我让他们先离开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影响我调查。” “那你调查出什么东西了吗?” 霍普金斯大师摇了摇头:“不用调查,这房子根本不闹鬼。它年代久,管道老化,而且还有一部分区域因为设计缺陷,偶尔会有老鼠甚至浣熊钻进中空的墙体里。我已经联系了捕鼠公司,他们中午左右会过来。” 这灵媒的态度也过于坦诚了吧……列维问:“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霍普金斯大师说:“因为我是房主。” “等等……什么?你是房主?你不是灵媒吗?” “我是灵媒,也是房主啊,”霍普金斯大师说,“这房子是我外婆留下的,我到处跑来跑去,不在这里住。哦,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租户,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灵媒。” 房主的情况倒与列维事先了解的一致。列维问:“也就是说,你收着他们的房租,还要骗他们的钱。” “我没有骗钱,找人检修管道和清理老鼠难道不花钱吗?我只是收点中间的手续费。” 如果这不算是骗钱,还有什么能算是?列维无奈地摇了摇头。 即使如此,鬼屋的传闻也不仅是管道和老鼠引起的,这幢房子的过去也有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列维问:“如果你是房主,二十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霍普金斯大师扬了扬眉毛:“你是说那个女性命案吗?” 哦,他还真知道。列维点点头。 灵媒说:“其实传闻有点变味了。这幢房子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命案。二十年前,我妈妈本应该在家休息,后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总之她不在家里。事情一直没个结果,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后来她就被宣布死亡了。” 听他说完,列维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故作平淡讨论案情,还是先说一声抱歉。 正在他想开口的时候,灵媒突然抢话打断他:“我先说清楚,当年我才五岁,我杀不了人,即使杀人也藏不了尸,我家另一个成员是我外婆,她们母女关系很融洽,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爸在另一个城市,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外婆和我爸都被调查过,镇上邻居也被调查过,他们没有杀人嫌疑。” “我又没问这些……”列维感到更尴尬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捻着那张黑纸金字的名片,看到“霍普金斯大师”的名号时,他忽然想起,之前调查房屋背景时,他好像看到过房主的姓名。 这正好让他可以换个话题:“‘霍普金斯’不是你的真名吧?” 灵媒说:“当然不是。你肯定查过这房子的事了,你已经知道我叫什么了吧?” 当初列维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影印合同,也没太记住上面的名字。他拿出手机,在储存的资料中翻找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莱尔德·凯茨。” 莱尔德满意地笑了一下。 对列维来说,他眼前的应该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有些眼熟。 不仅是笑容,连这个名字也十分眼熟。 列维仔细回忆了一下,最终确认,他是真的见过这个姓名。 “我问你一件事,”于是,列维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住过院?” 这次换灵媒吃惊了:“是啊。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红栎疗养中心,”列维说,“以前的旧称是盖拉湖精神病院。你是十岁的时候过去的,因为一些挺严重的儿童精神障碍……” 他说着的时候,留意到对面灵媒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面颊微微涨红。灵媒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会儿地面,犹豫着问:“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列维说:“提醒你一件事。刚才你根本没有看我的名片,也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现在,你不妨好好看看。” 经他提醒,莱尔德拿出那张名片,盯住它之后,目光便不再移动。 “想起来了吗?”列维微笑着,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骗子没有刚才那么招人烦了,“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样子变了太多,所以我一时认不出你。可是你呢,你竟然也没认出我?我的长相没发生很大的变化吧?” 好一会儿之后,莱尔德才终于望向他,轻笑着摇头:“不,你的变化可太大了。你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 设施封闭前两小时。 “你说什么?你们要走了?”病房里,小莱尔德抓着中学生的袖子。 中学生点点头:“因为我要开学了。假期志愿服务就只有这么长的时间。” “那你还回来吗?平时的周末能来吗?”问出口之后,小莱尔德又赶紧解释,“呃,我并不是要占用你的周末时间……但是……” 中学生坐回病床边,揉了揉小莱尔德软乎乎的金发。“周末可能不行,”他说出来的时候,能明显看到小莱尔德的肩膀塌了下去,“下学期我要去别的学校了,离盖拉湖有点远,周末过不来。我只能等到下个假期,看看还有没有申请志愿服务的机会。即使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过来探望你啊。” 听他这么说,小莱尔德抬起头,目光一下就亮了起来:“真的?你一定会来吗?” “当然。我骗过你吗?” “骗过。昨天刚刚骗过。你把我好不容易堆的雪人踹烂了,骗我说是医生要求你这么干的。” 中学生摸了摸鼻子:“我不是赔你一套桌游了吗!” “但是……”小莱尔德低下头,“要那玩意又有什么用,你走了之后,又没人会陪我玩……” “我都说了,会回来看你的!” 小莱尔德问:“万一将来你回来探病,可我已经出院了,那该怎么办?” “如果你出院了,我可以通过医院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现在不行,我不能问这些,我签过一个协议,在志愿服务期间,我们不能和你们交换联系方式什么的。” 小莱尔德也不懂这些,不知道中学生说的对不对。他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点点头:“好,那我会等你的。” 因为坚信中学生会回来探病,小莱尔德并没有表现得太依依惜别。 中学生曾把iPod借给莱尔德听,他离开的时候,就把它干脆送给莱尔德了。可惜的是,他离开之后没人能帮莱尔德储存新歌,莱尔德得一直循环有限的那几首歌了。但莱尔德并不介意,他最喜欢其中的《加州旅馆》,经常一遍又一遍地听。 除了播放器,中学生还留下了桌游和一些小文具。莱尔德也想回赠他礼物,但实在没什么可送的,就把日记本送给了他。 日记本里有一些莱尔德亲自画的漫画,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原本莱尔德不好意思拿它当礼物,他觉得大孩子们不喜欢这些,中学生把日记本拿过来,翻了几页,说很想看完这个故事,想知道特工和驱魔人后来的命运。 于是小莱尔德兴高采烈地又抱出来两本日记,把整套极为难看的个人漫画都送给了他。 ===================== 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一天,松鼠镇飘着绵绵细雨。 列维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街对面的莱尔德。 莱尔德在一幢房子前敲门,按门铃,绕到屋后从厨房的窗户往里看……最终他垂头丧气地过了马路,回到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把我的车座都弄湿了。”列维抱怨道。 但莱尔德还是坐了进来:“这雨又不大。再说了,谁叫你车上没有伞的?” “是你要下车回家看看的,凭什么还怪我没有伞?”列维伸手到后座,拽到一条毛巾,丢在莱尔德身上,“怎么样,你家果然没人吧?我说什么来着?” 莱尔德只是擦了擦头发和脸,衣服上的水依然是被车座擦干的。“也是,这个时间实在不巧,”他嘟囔着,“我爸应该还在国外,他老婆比他更忙。今天是星期二,杰里上的是寄宿学校,当然不在家。”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非要去敲门?”列维问。今天他和莱尔德只是路过松鼠镇,并不是专程回来的。 莱尔德的声音有些疲倦:“我是知道……但是……万一能见到谁呢?哪怕是假的也行。” 列维觉得这话有点古怪,但又觉得不该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于是他没有再问。 他多少知道莱尔德的家庭情况,“家”对莱尔德来说并不是个温馨的词语。 其实他也差不多。他的母亲也在很久以前失踪了,他从小在福利机构长大。与莱尔德不同的是,他对“家”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当然也不会因为它而心痛。 在列维沉默着思前想后时,莱尔德忽然恢复了活力,打破车内的寂静:“前面路口直行,看到医院后右转,拐出去上公路。” 列维刚发动车子:“我手机上有导航软件,不用你扮演它。” 莱尔德托了托眼镜:“现在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要调查的失踪案里,不是有一对母女吗?” “是有。怎么了?” “那位妈妈的妈妈……嗯,有点绕。成年女当事人的母亲曾经在盖拉湖精神病院长期住院,这期间,女当事人经常去探望和照顾她。也许我们去那边能找到些线索。” “好吧。”列维遵从了人体导航仪的指示,在看到医院后右转,离开了松鼠镇。 ===================== 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三天,列维在圣卡德市郊外找到一间汽车旅馆。 拿到房间钥匙之后,他负责出去买晚饭,莱尔德留在房间里整理线索。 久别重逢之后,他们一直在一起调查各种室内失踪案。他俩的家人有着相似的失踪过程,类似案情至今还在不断发生着,已经形成了都市传说般的未解之谜。 说是“一起调查”,其实基本上是莱尔德钻进车里赖着不走。列维在快餐店排队的时候还在想,赶走莱尔德是不可能的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他开车时,该如何禁止莱尔德指手画脚。 什么停车不到位,并线方式不规范,安全带保护套太脏……他在陌生的路上开得犹豫一点,莱尔德也要大声嚷嚷“你又迷路啦”。真是烦得要死。 前面一个人走开了,柜台里的服务员问要列维点什么食物。列维先点完了自己的,再回忆莱尔德要点的:洋葱圈和牛肉汉堡,多加酸黄瓜。于是,列维告诉服务员:还要薯条和猪排汉堡,不要酸黄瓜。 返回旅馆后,列维走到房间门口,发现窗帘拉得不够严实,他能从门廊里看到屋内。 莱尔德侧坐在桌子前,面对着墙,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列维站在门口,暂时没有动。因为他发现,莱尔德好像是在哭。 列维是走着去买晚餐的,没开车。因为莱尔德听不见汽车的引擎声,所以他没发现列维回来了。 列维想了想,在门口站太久也不是办法,他蹑手蹑脚走下门廊,再返回来,故意发出较大的脚步声,然后不使用兜里的门卡,而是用膝盖敲门。 几秒后,莱尔德来开门了。他的脸上没有水痕,但眼球有些发红。列维假装没看见。 莱尔德在放晚餐的袋子里刨了好久,失望地看向列维:“你就是故意的,对吧?” 列维说:“对,就是故意的。那家店的牛肉汉堡很差劲,汉堡肉又薄又焦。他家胜在连锁店多,我经常吃,所以帮你买了相对好一些的食物。” “行了,随便吧……”莱尔德拿起自己的食物,背过身去。 “你干吗要转过身去?” “我不想看你吃东西的样子。你吃汉堡的方式就像在和肉排舌吻,两片面包坯就像上下嘴唇,太恶心了。” 列维嗤笑了一声。他心里明白,莱尔德也知道哭过后的眼睛会发红,怕被看出来。可惜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按照从前吃汉堡的方式,捏住包装纸,门牙咬住肉排,把肉慢慢拽出来再吃掉。 晚上,莱尔德去洗漱的时候,列维查看了桌上的一堆资料。他有点明白莱尔德偷偷哭泣的原因了。 在他们调查的其中一个案子里,有个小孩和莱尔德的经历十分相似。甚至,那个小孩也和父亲、继母、弟弟共同生活,接下来也因为精神问题而长期住院治疗。 案例中的失踪者是小孩的生母,她在失踪前已经被确认罹患绝症,失踪后更是被认为凶多吉少,甚至有人怀疑她是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消极地远离了亲人。 后来那个小孩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仅是精神,身体其他方面也出现了严重病变。他被完全隔离在医疗机构里,现在的家庭不再接触他,外人想探视也一概会遭到拒绝。 今天上午他们就去尝试去探望他了。当然,他们没能见到他。 据说,现在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浴室里的水声结束了。列维把资料放回原位。 列维经常在睡前吃一片褪黑素,有时候他问莱尔德要不要,莱尔德从来不要,他说这东西对他没有用。今天倒是稀奇,莱尔德主动要了一片,头发都没弄干,就迅速陷入了沉睡。 列维关掉灯,靠在床头捏着手机,浏览他们这段日子一起调查过的、总结过的东西。 他们不是警方,也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调查这些失踪悬案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失踪的亲人还会回来吗?列维理性地认为,她们不会回来了,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但他们还是想查下去。也许他们能找到室内失踪案的共同点,也许明天就能发现什么今天尚未察觉的东西……曾经,列维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闲,喜欢干没意义、没未来的事情,现在他倒是有了志趣相投的旅伴。 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他侧头去看莱尔德。 莱尔德背对他,被子盖得很严,身体过于僵直,一点也不放松。 如果要回顾莱尔德至今的人生,可以说,只有他十岁以前的生活是正常的。列维自己的人生也不太正常,但他从未想过,还有别人也如此奇怪。 列维熄灭手机屏幕,准备睡觉。就在意识刚刚昏沉下去时,他又被一声啜泣声惊醒。 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作为高中志愿者,在医院里为小孩子义务服务。他和莱尔德就是那时第一次遇见的。 列维还能回忆起来,小时候的莱尔德经常因为医疗行为而昏睡,并且在醒来时无助地哭泣。那时,身为学生的列维比护士们更擅长安抚这个孩子。 列维打开床头灯。橘色灯光下,隔壁床上的莱尔德蜷缩了起来,脑袋从枕头上移开,肩膀抖动着,声音像是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 列维坐过去,试着把莱尔德的身体扳过来,让他换成让气管顺畅些的姿势。 与学生时代不同。长大之后,列维就变得不太擅长安慰人了,这么做会让他觉得肉麻。如果对方同为成年人,对方也会尴尬。 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些,即使莱尔德会被弄醒,他也必须为其调整姿势,以免出现更严重的睡眠呼吸问题。 莱尔德果然醒过来了。他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能动弹,有点像睡瘫症,又似乎比睡瘫症持续得更久。 “我只是做噩梦了……”莱尔德仍然不能动,脸上却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扭曲。 “我知道。这不是叫醒你了吗。”列维摩挲着他的胳膊,帮他从睡瘫中恢复,“你真奇怪,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我来对你说‘只是做噩梦’,而不是你自己说出来。” 莱尔德笑了笑。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列维的掌心贴在他手臂上,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恢复了力气,不再那么瘫软了。 列维帮他坐起来。被子滑下去之后,一件东西从莱尔德身上滚落下来,掉在床单上。 是半包巧克力饼干。而且还是相当有年头的过期饼干。烂烂的包装敞开着,里面的饼干已经碎成了渣子,干燥得像沙土。 一些残渣从包装里掉出来,洒在床上和莱尔德的衣服上。莱尔德看着它,愣了几秒,然后飞速把饼干扒拉到床下,又频频拍打衣服,抖落残渣。 莱尔德的表情有点像是被吓到了。列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饼干而已,它在莱尔德的被窝里,难道不是被他自己拿进去的吗。 列维看了一眼脚下,被扫到地上的半包饼干不见了,大概是滚到了床下吧。 “你还好吗?”列维轻轻按着莱尔德的肩。 莱尔德终于停下动作。他身上和床单上的饼干残渣已经都消失了。 他塌下肩膀,低着头,双手捂住脸。 “没什么,没事了……”他的声音闷闷的,而且仍然有点发抖,“只是……刚才的梦真的很可怕……” 列维说:“趁你还没忘,快给我讲讲。你这梦到底能有多可怕?我挺好奇的。” 莱尔德摇头叹息:“你他妈……真是个安慰人的天才……” 列维揉了一下莱尔德的头发。小时候他经常这么做,重逢后反而没有。此时,也不知怎么,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了手。 小时候的德莱尔德通常会尽力躲开,再嘟嘟囔囔地整理头发。现在莱尔德反而没有躲。 列维想,看来那个梦实在是过于恐怖,都把他吓傻了。 列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最俗气的安慰方式,把仍然缩着双肩的莱尔德轻轻揽进怀里。 莱尔德有点僵硬,但没有表示抗拒。 这时,列维突然想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肢体接触,多漂亮的护士都不能抱你。怎么,现在治好了?” 莱尔德虚弱地笑了笑:“是啊,现在我不怕了……” 他的身体沉重无力,脑袋靠在列维肩膀上,侧着头,双眼注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 这是圣卡德市郊外的平凡的夜晚,午夜零点已过。 这是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四天。 ============= THE END. ============= -附录- 以下内容,为莱尔德留在电脑里的信。 在符合网站基础排版方式的前提下,文字均尽可能地保留了原文格式。 ============================== 写给杰里。 其实不止杰里会看到这个吧?估计还有很多人都会看到。 那就写给你们。 前不久,我汇报过关于伊莲娜的事情,你们显然还不太满意。 我不了解她的全部人生。你们问我她的父母身份,教育背景什么的,我确实不知道,在这些方面,我真的没有撒谎。 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隐瞒着一些东西。比如关于一些细节,关于她究竟在“谋划”什么之类的。 我不能告诉你们。不是不愿意,是我不能。 你们能理解其中差别吗? 我记得第一岗哨的坐标,也见过其他学会成员的记忆,甚至借助我的身体,丹尼尔也完全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其实是个不准确的用语,但为了便于理解,我就姑且这么说吧。) 我报告了这些之后,杰里找我别别扭扭地谈话,反复打听我的记忆恢复得如何,暗示我应该把话题说得再透彻点。 你们不仅想知道我在“那边”遇到了什么,还想知道丹尼尔和那个1822年的人所掌握的全部知识,想知道我在第一岗哨内部读到的每一个讯息,最好半个标点都不差……对吧? 很可惜,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告诉你们。 不能,不可以,否决,抵制,坚决防御,严守。 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事有多重要。重要程度。严重程度。 我可以告诉你们,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你们的思维角度上,你们有可能会失去什么。 当然啦,在伊莲娜眼里看来,这些事可不是“失去”。 伊莲娜对我说过一个比喻。现在我复述一下它,并且试着让你们理解。 记住,这只是比喻。不是完全的真相。 想象一下,从过去到现在,此时此刻,我们世界上所有的胎儿都有清晰的意识。 我说的这种“意识”绝对不是“我感觉到妈妈在摸肚皮”什么的,而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思维和视野。 已知,我们有五感,还有未被完全承认的“第六感”,那么继续想象:假如胎儿有另外的某些感官体系,和我们成人的“五感”不一样,我们无法感知到它。他们之间有一种方式,就像科幻故事里的脑后插管一样,可以让他们互相沟通,进行各种互动,进行各自的生活。 他们能看见各种东西,不是看到羊水和内脏,而是看到那个“感知体系”里的各类实体。 他们不是用我们定义的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另一些东西,比如……我就叫它“假如眼”吧。 他们用“假如眼”看到他们所理解的天与地,看到一些设施,看到风景不同的地域等等。他们也会看见彼此,彼此用“假如嘴”交谈着,从生到死,过着似乎很完整的日子。 十月怀胎之后,某一天,有个“假如人”该出生了。这时,他与整个沟通网的关系就断了。 其他“假如人”看着他,用“假如眼”流下一些可以被我们理解为眼泪的东西。他们哭泣,因为他们认为这个人死了。 这时,事情就回到了我们完全理解的范畴——一个婴儿出生了。 然后这个婴儿慢慢成长,成年,怀孕或令别人怀孕。当她看着自己的肚皮时,你们说,她知不知道那里面有个胎儿?她知不知道胎儿形成的科学原理?她会不会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 通常来说答案都是肯定的。(我知道也有那么一些例外。) 这个人类,她知道胎儿的存在,也试图影响胎儿,试图和胎儿互动,甚至想让胎儿感知到她,对吧。 那么与此同时,她肚子里的胎儿呢? 想想刚才的“假如人”。 此时,“假如人”正在过着某种人生。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他只能感知他的世界。 他不能理解什么是“胎教”、“医院”、“歌曲”、“汽车”……也许在他的视野里,也有相当于这些东西的实体存在,但他无法理解我们概念中的这些事物。 如果一个“假如人”因为某些原因,不小心窥见了我们的世界呢?你们觉得,他是会很向往?还是会极为恐惧? 如果他提前出生了,而且还以“假如人”的形式(而不是可爱婴儿的形式)到处活蹦乱跳,走来走去……那他对我们来说是什么呢?是怪物吗? 我们在他眼里是什么?我们在他眼里会有多恐怖?我们身边的一切,在他的感知中,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觉得一座开满鲜花的山坡很美。他看到的、理解到的,是鲜花和山坡吗?我们觉得洗个澡会很舒服,这个行为很普通。他看到的、理解到的,是“洗澡”吗? 我们认为“舒服”的概念,拿去给他体会,他会有何感受? 也许他能接受,也会他会疯掉。谁知道呢。 也许他完全能辨识一只花洒喷头的形态,但很讨厌它;也许他的“假如眼”看到的花洒喷头根本就是另一个样子。我们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对了,一旦连续进行深度思考,我的语言就有可能变得支离破碎。刚才这种现象差一点又出现,我很努力地让自己找回了状态。 尽管如此,有些叙述可能仍然略显混乱,希望我的表达还能够被你们理解。 那么我们继续。现在,结束上面的想象,调转一下——现在我们就是那些“假如人”,而门的那一边,我去过的那个地方,则是我们这个世界。 等到某一个时刻,我们才会真正“出生”,现在我们只是在一个地方存在着。 这就是我们自以为的全部世界了。 在亚洲的很多国家,人们相信“往生”这个概念。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理解这个词,我也拿不准它是不是这么写的。总之,它指的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然后再进入另一段人生,这时候,关于前一段人生的记忆会全部消失。 也许这个概念的确存在,但和人们理解的并不一样。不是人死了再活,也不是换个身体再重新回到这个时空,而是,我们会彻底地离开这个阶段。 现在我们熟悉的世界是短暂的,无人能永恒,就像怀胎总会结束。虽然出生有快有慢,但我们这些“假如人”总归要经历而第二次出生,来到真正的世界。 在真正的世界里,万物只增不减,永恒,无限,无边界……它可不是天堂,它只是这个世界而已。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本身。 给你个例子。可能不是很生动,但可以姑且感受一下。你闭上眼,感受一下你看到的是什么,然后再睁开眼。 刚才你看到的黑暗与光斑,和现在你看到的电脑屏幕,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只不过刚才你只能看见其中一层,看不见外面。 按照这个道理,母亲走到哪里,胎儿就跟到哪里。所以当我站在巴尔的摩郊外的某处时,我也是站在第一岗哨的坐标上。 你看,我们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表层,只是孕育着新生命的子宫。 看看现在的窗外,你能看见什么?你看到的东西,全都是胎儿们的梦。我们的梦。 我不得不再重申一遍,这些都只是比喻,不是事实。 所以千万不要将它理解成天国或地狱。它不是为了奖励或惩罚而存在的。 即使你迷失在那边,你也不可能会遇到亲人的鬼魂什么的。即使遇到了,恐怕你也分辨不出来它是什么东西。 “真正的世界”对任何人都没有优待,你的荣耀,你的悲惨,你的伟大,你的邪恶,你的爱,你的恨,全都不代表什么。 全都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根本不属于真实的世界。 或许你们很想问我(其实是想问伊莲娜吧),难道只有人类会与那个世界互动吗?那禽畜又算是什么?史前动物呢,已灭绝的动物呢,现在活着的其他生命形式呢,甚至……如果有地外生命呢?它们又在哪里呢?难道它们也属于“胎儿的梦”吗? 如果你真的有此类疑问,我只能再一次强调……以上那些是比喻,不是真相。 非要我解释的话……我会说,你怎么知道你口中这些东西不是幕布上的画呢?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不是幕布上的画呢? 在梦里,你微笑着,在抚摸一头红龙。也许后来这头龙后来死掉了,也许它成了你的宠物,也许成了你的妻子或者丈夫…… 你觉得这一切都挺好的,你爱它,你爱这个世界,你想珍惜你的人生。 在梦醒过来之前,你知道世界上没有龙吗? 杰里,如果你还在看的话……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见过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只不过,你没有像我一样“进入”得那么深。 这该怎么说呢,拿花洒喷头来说吧。假如我们俩都没见过它,不能理解它是什么,那么,当你看到“花洒喷头”的时候,你把它认成了你能理解的怪物;而我则看到了真正的花洒喷头。 在我们这些“假如人”的思维里,“怪物”比“花洒喷头”更容易被大脑识别。 我说起这个,是因为昨天你问了一句话。当时我没有回应你,因为我觉得用一两句话说不清。 昨天你用那种有点不屑的,或许是有点愤怒的语气说: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一堆死不掉的怪物,灰不溜秋的天地,噩梦一样胡乱排列的地形……有什么意思?有趣吗?有什么作用吗?为什么有人会对它感兴趣?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你更多地是为了发泄情绪,而不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当时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所以你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其实没事,我还挺想回答你的。 也许你已经知道我会怎样回答了。 答案就是,你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怪物,但看不到“花洒喷头”。 而我……即使我辨识出了“花洒喷头”,我也无法把其“意义”传达给你们。 你看那些死掉甚至碎掉的,不死不朽的东西……你觉得很惨吧?其实你只能辨识出它们“异于我们”,你并不能明白它们实际上是什么。你的大脑无法给出答案,只能给出一个你能理解的画面。 如果真要深究“意义”,那你看看我,现在的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坐在床上,靠着枕头,我床边有个轮椅。床、枕头、轮椅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调查我,调查这一切……最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什么? 为了查明危险,为保护更多人吗?那保护更多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他们好好赚钱养家,生活得平安一些? 平安一些又是为什么呢?赚钱又是为什么?为了实现个人价值?为了享受一些事物?估计很多人会这样回答。 那实现个人价值又是为了什么?享受那些东西又是为了什么?因为会快乐?会很舒适?不枉此生?嗯,很多人会这么回答。 那快乐、舒适和不枉此生,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杰里,还是其他看着这些文字的人,你们一定觉得我在说废话。 对呀,以上这些,确实都是一些狗屁的废话。 所以你们想想“门”的那一边。想想那些你们质疑其“有什么意思,能带来什么”的事物。 你还记得艾希莉的笑容吗?她好快乐。 那个时候,她就像黄昏时的云。她的光明与暗淡,还都能被我们识别出来。我们还姑且能够看懂她的情绪。 等到太阳彻底落了山,她就不再位于光与暗的交界处了。她彻底去了我们不能理解的另一边。 她再不是“假如人”了。她从一个胎儿,变成了出生后的正常人。 你看,还真有点像被保温箱拥抱过的早产儿。现在外界接受她了,她吃到了营养,受到了照顾。她直接开始发育了。 想想每一个正处于产程中的胎儿(或许这时候应该改称婴儿)。他们真的愿意从胎儿的梦境中苏醒吗? 他们是因饥饿而哭,还是因恐惧而惨叫? 当然啦,最终他们会撑过来的。他们会长大,会学着享受人生。 我们每个人都不会认为被泡在羊水里是多有趣的事。我们都知道那个过程,但并不觉得它很有趣味。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问“那个世界什么意义”,那么,伊莲娜也会觉得“现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伊莲娜,或者来自学会的一部分人士(我无法判断具体人员比例),他们也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找一条通向真相的路?为什么不撕掉幕布,扑向真实……这是必然,也是人类的前进方向。 他们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着手于此。这里不应该说“他们”,应该说,人类从很久以前就着手与此。 我汇报过卡帕拉法阵和算式阵。在当时的报告中,我应该提到过,它们起源于纳加尔泥板。想想那是什么年代吧。 你看……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只是你们不觉得有而已。 你妈妈怀着孕,在做孕妇瑜伽,脚下踩着一条粉红色瑜伽垫。当时身为胎儿的你如果看到这些东西,你也会觉得:有什么意思?有趣吗?有什么作用吗?为什么有人会对它感兴趣? 我写的这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感到烦闷,觉得我在随便胡扯,在绕圈子。 抱歉,我最多只能解释到这个地步。 我不能把第一岗哨里读到的东西原样默写给你们,也不能办个培训班,把我和丹尼尔掌握的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你们。 杰里,你还记得树林里的灰色猎人吗?他在笔记中写下过那句话:洞察即地狱。 你们不认可学会的理念,对吧? 即使我把它捧得很高,告诉你们它很有意义,你们也不认同它。 其实我也一样。 我知道聪明的做法应该是什么,但我宁可愚蠢。 我知道穿着神父服装改良的黑色长衫到处乱跑很傻气,也没意义,但我就是愿意这样。你能明白吗? 现在我在想,你从十六岁,长大到现在的岁数,抱歉,我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我一时想不起来。 在这么多年里,也许你遇见了各种新朋友,也许你失去过其中一些人,也许你爱过……或正在爱着什么人,也许你因为那个人痛哭着度过夜晚,也许你因为一些事情而怒火中烧,也许你害怕某个惨剧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也许你特别讨厌吃某道菜,也许你全身心地喜欢着某个电视节目……可惜我不知道你喜欢和讨厌什么。从小到大都不知道。 你看,此时此刻的你,就身在这些东西之中。 我说的不光是杰里。还有我的同事们,传阅了这份文件的你们。 你们都是如此。 如果你们变得像他们一样,像伊莲娜一样,像我妈妈佐伊一样……你们可能就再也不会在乎那些事物了。 至于我,我仍然认同它们,但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乎不在乎它们。 反正我已经不再想追求它们了。 等到某一天,等你们真的不爱它们了,那时你们不会感到遗憾。 但是至少现在,至少此时,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还是想尽可能去保护这些琐碎的东西,对吧?即使从宏观上看,它们没什么意义。 就像我和我的黑色长衫一样。 都别说你们了,即使是列维,连他也有一些独特的小爱好。你们一定明白为什么我要说起他。你们很清楚他身上的问题。 你们给他吃过汉堡或者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吗?如果那个汉堡放在盘子里,他会先把它打开,好像它其实是个蚌壳似的,他把里面的肉排单独拿出来,在面包坯上来回蹭几下,吃掉肉排,然后再吃剩下的面包坯和蔬菜酱料。如果他把汉堡拿在手里,他就捏紧纸包装,咬住肉排的一小块,把肉一点点地往外拽,一边拽一边啃,最后剩下一个空巢面包。 挺诡异的,但也挺像个人类的。 在我的所有同事和上司们中间,必定也有人会这么干。如果是在食堂里,你们会加以掩饰。 一旦列维察觉到某些事实(抱歉,我仍然不能说得太清楚,我现在的表达方式已经属于在悬崖边缘试探了),那时候,如何吃汉堡里的肉,就不再是他在乎的事情了。 你们很害怕他吧?你们是怕那个“不在乎这些”的他,还是怕那个叼着汉堡肉的他?答案显而易见。 那么你们自己呢? 我无数次幻想,如果小时候我没有看见那扇门,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会更幸福吗,会无忧无虑吗,也许会的。 我可以一辈子与那扇门毫无瓜葛吗?现在的你,会远离这些事情,做着更普通的工作吗?也许不会。 我们全都住在大鲸鱼的肚子里。鲸鱼肚子里有你们爱着的一切。鲸鱼肚子外面,也有将会被你们爱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这头鲸鱼直接被四分五裂,我们就都必须出去了。 有些人是这么想的,不管能不能看到通向外面的路,他们都只是想保护这个肚子里的世界,他们尽全力推迟离开肚子的那一天。 也许外面更好?但是管它呢,我们不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就是你们在做的事情。 很久以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小故事。可能是恐怖故事,也可能是某个奇幻剧本的片段?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记得出处了。 那个故事说,有个学者心怀壮志,想研究出世上一切的真理,于是他用了很多手段,召唤到了某个能给他答案的生物(是个天使还是恶魔来着?或者是他信仰的神?)。 这个生物很配合,愿意把真理告诉学者。祂在学者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学者自杀了。 祂又把那句话告诉学者的助手,助手也步上学者的后尘。祂把那句话告诉遇到的每个人,每个人都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世界。 可能我的记忆不准确,反正大致是这么一个故事吧。这故事有很多版本,还衍生出了一些搞笑的解释方式。 有的人说,那句话不难猜啊,肯定是说死后世界是个美好的世界,可以上天堂什么的,人们为了天堂,就被蒙骗得失去了生命。 会是这么简单吗?我看不会。 想想自己吧。不要虚构和设计那名学者的性格和身份,就想想你自己,和你认识的所有人。包括与你亲近的人,陌生的人,你爱的人,你厌恶的人。 别人为你们描述一个更好的世界,你们就会受骗吗? 哪怕你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你肯定也知道,还有很有多人不会这么想。人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句话”,才能让每个听到它的人都放弃这个世界? 那句话是什么内容?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吗?要让我说,不可能,仅凭短短的一句话不可能。太短的句子是不可能的,它包含不了足以说服每个人的信息量。 但是,如果你读完第一岗哨内沉积的大多数东西,这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发生了。 那可是相当长的“一句话”。 如果我知道“那句话”的内容,你们想听吗? 无论你们想不想听,我不都想说出来,也不该说出来。 就这样吧。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聊天了,所以我不知不觉啰嗦了这么多。 杰里,以及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 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总之,祝你们爱这个世界。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