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攻总想喂胖我 作者:大君归   文案:   壶仙居里有个不务正业的大掌柜微生,日常想微胖自家的二掌柜。   二掌柜苍斗山:不,我不吃,我拒绝!   微生:真的不能在吃一筷子吗?QAQ   苍斗山:……那就最后一筷子吧_(:з」∠)_   【真香.jpg】   路人:二掌柜吃不吃我们不知道,反正这狗粮我干了你们随意:)   伙计胡了:我是谁?我在哪?果然我是多余的吧?   <安静如鸡风雅禁欲受vs市侩痞子糙汉攻   两个吃货的互相投喂日常。   内容标签: 强强 三教九流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苍斗山微生 ┃ 配角:胡了赵无涯秋薇歌 ┃ 其它:   花萼里 第1章 小东西   “咚咚咚。”   在井边磨柴刀的微生愣了一下,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吐口唾沫接着磨,没过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错不了,敲的正是他家的门。   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有人上他家门?他开门一看,正正对上了一张血糊糊的脸,吓得“妈耶”一声,转身几步跳回井边抄起柴刀:“你别过来!”   那怪物抹了一下脸颊,伤口拉扯,闷闷地痛哼了声,他站着,显得有些局促:“有药吗?”   微生一怔,随即明白他开口要的是治伤药,作为经常上山砍柴的人,他自然不缺这点药。   “你谁啊?”   他停了好久,说:“我是你隔壁的。”   听这声音,微生先是觉得熟悉,然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李屠户的侄子李东吗!   李屠户早年丧子,恰巧他大哥病逝,留下一个儿子,李屠户便把孩子抱养过来。养了几年,不想铁树开花,李屠户五十好几的婆娘竟然怀了,还平安生下,随着亲子一日日长大,李东在家里的地位是一日日下降。微生离李屠户较近,没哪一天没听到李婆娘对李东的喝骂声,真是吵得要命。   看这样子,是李婆娘恶向胆边生,把侄子推崖下去了?只是没想到侄子命硬,竟活了过来。   “你叔婶呢?”   “死了。”   微生一愣,反应过来简直想大笑。   怪不得他昨天晚上听到有女人惨叫,原来是因为这个!想来也是,大半夜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张血淋淋的属于死人的脸,做贼心虚的人可不会被吓死嘛。   他心情意外地好了起来,瞅瞅他:“这不是小事,我得去看看。”   “李东”没说什么,乖乖地跟着他走。微生走近屠户家里,看到僵直地躺在地上的夫妻俩,摸了摸两人的鼻息,死得透透的,表情定格在极度扭曲的惊恐中,眼睛睁得老大,他更觉得好笑,笑出了声。然后他笑不出来了。   以后要拿这小兔崽子怎么办?   而且屋里的小摇床还睡着一个更小的小兔崽子……   小小兔崽子睡得香甜,嘴角还有奶迹。   他心念急转,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此时,“李东”说:“你给我药,我给你钱。”   微生看了看小小兔崽子,想想抱起他:“‘你跟我来。”   回到家,微生放下小小兔崽子,绞了一桶水上来,让他自己先洗洗,回屋里拿了药,走出来一看。“李东”蹲在地上,自己拧了蘸水的布巾轻轻拭去脑袋上的血迹,露出额角脸庞狰狞的伤痕,看着吓人得很。   微生揭开罐盖,往他面前一递:“喏,给你。”   “李东”低声说了句谢谢,蘸着药糊糊均匀地糊上脸。胳膊大腿上也有蹭伤淤青,上下涂完,微生一点存货全没了   微生一门心思思考着怎么甩掉这两个烫手山芋,主意还没定好,“李东”走过来说:“谢谢你的药。”   微生感觉颇为怪异,喏喏地应了。“李东”再问:“请问,这是哪里?”   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微生盯着他:“你摔傻了?”   ……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不?”   “李东”摇头,确切的说,他清楚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只是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名字和身份。   微生确定“李东”摔傻了,道:“你叫李东,东西的东,我是你邻居微生。”   “微生?”“李东”神情微微一变   山野之人,怎会取这种名字?   微生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看他神情变化,那一点怪异的感觉终于有了几分头绪:李东的神情举止,压根就不像李东,倒像一个已经成熟的大人。   他试探着问:“你究竟是谁?”莫非是黄大仙?   “李东”沉默半晌,道:“我叫苍斗山。”   曾是天下第一宗门羲和宗心门的大弟子。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   微生嗤笑:“原来是孤魂野鬼。”顿顿又假意感叹了一句:“你运气也太好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是要回老家去吗?”微生问,他已打定主意,管他说是回老家还是留下来,最终都要把小小兔崽子丢给他,他才不收拾这烂摊子!   苍斗山问:“你知道羲和宗吗?”   微生心想什么玩意儿?嘴上道:“这个我不大清楚,你去问问村长吧。”   “你带我去。”   微生不爽了:“你他娘的什么态度啊?!这是对人说的话吗?老子管你之前是什么牛逼人物,现在就一平头百姓,摆什么臭架子呢?”   苍斗山生前只被师父训过,头回被凡人训了个劈头盖脸,不免心下凄然。然而此时他既无法力,又无钱财,还不知师父宗门现在如何了,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微生斥了苍斗山一顿,见他低头不吭声,脸上又有伤,怪可怜的。软下语气道:“走吧,我只负责带你去,怎么问是你自己的事了。”   白水村多李姓,村长自然是李姓最大的长辈。微生带他到了村长家门口,往里一指:“进去找他吧。”   “你不进去?”   微生一屁股坐下来,头都不抬一下:“让你进去就进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苍斗山看了他一会,扭头走近村长家的大门,守门的家丁望了微生一眼,脸色很不好看:“来搞啥子?”   “我……我父母死了,请村长来主持丧事。”   家丁脸色好了点:“跟我来吧。”   见了村长,他听完事情始末,上下打量了苍斗山一会,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可怜你了,你放心,办丧事的钱都由族里出,你和弟弟我自会安排族人收养。”   苍斗山点头,努力做出无辜的神情:“村长,羲和宗是什么啊?”   “嗯?”李村长疑惑地看着他,他道:“就是,我醒来后,总有人在我耳朵里说些很奇怪的话,念叨什么羲和宗啊,虞朝的,我想问问,羲和宗您听说过吗?虞朝又是什么?”   李村长沉吟:“唔!竟有此事……”他盯着苍斗山,想了半天,摇头:“未曾听说过世间有此宗门。至于虞朝……算时间,灭亡已有千百余年了。”   苍斗山心一紧,他不明不白死的时候,是虞朝仁通二十七年,紧接着过五年,虞朝灭亡,大靖王朝取而代之。   一代王朝灭亡,必然会牵连宗门气运,牵绊极深的,甚至会伴随旧朝一起灭亡。虞朝时期,羲和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宗,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与虞朝皇室多有交涉,虞朝灭亡,不知羲和宗有没有幸存下来。   看村长反应,八成是没希望了。   村长道:“你能听到这些,应该惹上了前朝孤魂吧,改日找个法师驱驱邪,省得招惹事端。”   苍斗山乖乖地说:“我明白了。”   他一出来,微生拍拍屁股走过来:“怎么样?村长说怎么处理那个小兔崽子了吗?”   苍斗山本来想说句:“如你所愿。”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村长答应办丧事,孩子会让族人收养。”   微生闻言松了口气。   解决了小小兔崽子,小兔崽子怎么办,他还拿不定主意。   毕竟人家背景来历还没搞清楚。   有运气借尸还魂的人,将来或许也不会差。   可是能不能攀得上……那还是两说呢。   临到微生破屋门口时,苍斗山停下脚步,半天没动。   微生道:“怎么,你要跟我住?”   ……   “你要是跟我住一块儿我没意见。但是呢,你别想着我伺候你,我让你干啥就干啥,租住的费用我可以不计较,你干活来抵,明白不?”   苍斗山闷闷地嗯了声。   微生心里暗暗诧异,再吓唬他:“我从小被批过八字,算命先生说我命硬,克人。你看到那些人的脸色没,跟我住一块,你不怕被我克死?”   苍斗山对命理八卦不甚精通,只觉得光看面相,微生不是那种注定为恶的面相,反正他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也不怕:“我不怕。”他想想又说了一句,“我看你不像一个恶人,或许是那算命先生是个骗子也不说不定。”   微生呵呵,他平日一日两餐,粗茶淡饭,可不信苍斗山忍得了。   他还真没想到苍斗山忍得了,平时乖乖的他让打柴就打柴,让挑水就挑水,从不说半句废话。   李屠户夫妻的葬礼由村长凑合着钱办了,儿子也由李氏族人收养,事情完美解决。   就是苍斗山脸上的伤让他有点担心,留了疤可不好看。   苍斗山运气好,半个月过去,他脸上可怖的伤疤一个接一个脱痂,容貌也起了变化,越发清俊可人起来,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了一番,原来的李东可是扔进人堆找都找不见的。   小东西长得越来越别致了。微生叼着狗尾巴草瞧着苍斗山在锯木头,气喘吁吁的,他漫无目的地扫了周围一圈,不远处有几个姑娘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杏眼莹莹。   啧。 第2章 鸡蛋面,红薯粥   入夜,秋虫唧唧。苍斗山劈了一天柴,肩酸背痛,他躺在床上,静静调整着呼吸,心神沉静。   这具身体的资质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奇经八脉有四脉不通,但是堵塞情况不算太严重,努力修炼仍有开通的机会,只得先用玉门调息法先行打通堵塞的四脉,再开始修炼。   苍斗山生前天生八脉畅通,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修炼素来是一帆风顺畅通无阻,如今头回尝到了“不通”的滋味,虽然心知通脉之事急不得,到底意气难平。   修行至半夜,苍斗山睁开眼,面前赫然一张大脸正对着他,他一口气没上来,既惊又怒:“你做什么!”   微生眯着眼睛笑,胳膊叠起:“你修得什么功法,也教教我呗。”   苍斗山定了定神:“你想修炼?”   “对啊,不然你以为呢?”   苍斗山嘴抽了抽,道:“你靠近点,转过去。”一手伸出,按在微生琵琶骨上。   微生扭了扭背:“要咋样?”   “不要咋样。”苍斗山神识沉海,顺着八脉导入到微生身体里,而微生感觉就像有什么虫子钻透皮肤,入骨,在他身体里转了一圈,闪电般退出了。   “不通。”苍斗山叹了口气,精神有些疲倦。   微生把身子转过来:“不通?你的意思是我没法修炼?”   苍斗山斜眼睨他:“非但不通,而且是八脉都不通。普通的凡人起码有一两条是通的,有三脉通便可入门,你这是万中无一,最差的一种。”   微生一听更加不爽:“不行就不行,干嘛还要加句‘最差’?找打是不是?”   苍斗山轻轻一哼:“事实如此。”   “你真找打!”微生吼叫着扑了上去,抡起拳头就揍,苍斗山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已无还手机会,被微生摁在床上挨了好几拳。微生下手不重,可是压得他牢牢的,叫他无从反击。微生一边打一边半是调笑半是威胁地说:“我最差的还能打得你满地找牙!服不服?”   苍斗山躲也躲不开,力气也比不上他,不得已道:“服,服总行了吧?”   微生松开禁锢,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还差不多。”   苍斗山气忿忿的,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微生下床穿上鞋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眉毛挑起:“是不是想着,等我以后修炼有成了,再揍回来?”   苍斗山一甩头,心里把他骂了个万儿八千遍。   “切,老子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可以修炼你就可以得意,正道功法我修不了,大不了我去修魔,听说修魔还比正道来得更快……”“你敢!”   苍斗山怒瞪着微生,微生道笑容渐渐凝滞,变成了轻佻的玩味,他俯下身,认真地盯着苍斗山:“如果我修魔了,你会杀了我吗?”   苍斗山胸口一起一伏,表情变化莫测,他嘴唇微微颤动,半晌难以下定决心。   “如果不是玩笑,我会的。”   笑容又回到了微生脸上,他用力一扯苍斗山脸蛋,苍斗山吃痛,微生猛地推倒他,拉过被子盖上,拍拍他的脸蛋:“好好睡,明天还要打柴。”   道罢,他扭头啪嗒啪嗒走远,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躺下的时候他哎呦了一声,似是感叹,不知何意。   苍斗山久久难以平复情绪。   如果不是玩笑,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微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铁了心要修魔,他只能尽力挽救,一杀了之是最下乘的办法。   下半夜,苍斗山睡得很不好。   他梦见了生前。他坐在绝心崖上,远方落日熔金,霞彩万千,灵风浩浩荡荡地从远方吹过来,搅弄风云。   一根银白的长矛贯穿了他的心脏,他愕然低头,紧接着第二根长矛破了他的气海,精纯的灵力随着鲜红的血一同顺着矛尖喷出,第三根长矛接踵而至,将他的灵魂穿出肉体,然后……   然后一晃眼,便是千年。   噩梦来得太快,结束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感受痛苦,世事已然大变。   是谁?当时他已经登临化道境圆满,是羲和宗心门无可置疑的下一代继承人,世上少有能杀他的人,而能杀的都不敢杀。   究竟是谁?   有理由且有能力杀他的人,只有魔修。然而是哪位魔修会使用银白长矛这种法器,而且压制得他毫无还手之力?想想入道境以上的魔修,他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符合的人选。   太冤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猛然坐起,冷汗涟涟。那猝然而至的痛苦仿佛变本加厉地返回到了这具身体上,时常令他心悸,大汗淋漓。   喘匀了气后,他望望窗外,东方翻出微薄的鱼肚白,而这边仍是深沉的黑夜,他长长吸了口气,翻身下床,走到院子里,在石磨上坐下修炼。   半明半昧之时,最宜修炼。   微生一早起来打水,劈柴,狂打哈欠。东方彻明时,苍斗山动了动,开始活动筋骨,从石磨上一跃而下。一夜苦修,堵塞的经脉又打通了一条,按照这个速度继续坚持下去,不到三个月他便可以开始正式的吞灵纳气。   “搞完啦?赶紧过来砍柴,麻溜的。”   苍斗山提起斧子,开始劈柴。劈好的柴码成垛儿,微生用草绳捆起来,一捆捆搬到小推车上去,进村子里沿屋叫卖。   一日三餐吃点简单的饭,带着一身劳累入睡,苍斗山半夜还要爬起来修炼,一日复一日。   他一点一点知道了更多的关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的情况。   现朝大靖国,世事谈不上如何太平,总有似真似假的战乱消息传到这里来。偌大中州上与大靖旗鼓相当的大周,似乎也心怀不轨,缕缕在两国边境挑起事端。虽然暂时影响不到这里来,但是百姓们茶余饭后,仍会把远方的战事作为谈资,轻描淡写间,不知有多少人魂落远方。   至于修仙界,白水村太过偏远,对修士的印象仍是“长生不死什么都会”,基本没什么价值。   如此过了三月有余,苍斗山的奇经八脉全部打通,总算可以开始正式修炼了。   吞灵纳气,修士踏上大道的第一道门槛,又是至关重要的一道门槛。   这具身体的资质不如以前的好,苍斗山谨慎地调理气息,以求身心的绝对平静,然后走到破木门面前,跨过来,跨过去。   微生在屋里数清了钱,美滋滋,愉快地走出来,抱着胳膊看了他半天:“你干嘛呢?”   苍斗山头也不抬:“别烦我。”   “嘿,怎么说话呢?”   苍斗山没理他,接着跨门槛,沉思。   从前他天生就跨过了那道门槛,如今不得不拼命找感觉。   所幸他是有基础的,研究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成功跨境。   跨境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肚子咕噜噜一阵抗议,他进屋看了看,桌上三个干巴巴的冷硬馒头,还没咸菜。   他勉强咽下了两个馒头垫肚子,就咽不下去了。爬上床睡觉,然而太饿,睡得不安稳,总想吃点啥,半梦半醒时,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晃他胳膊:“小兔崽子,起来吃饭啦。”   他困倦地扭了一下头,入眼一碗热气腾腾红薯粥,煮得极稠,米香浓郁。苍斗山被压下的饿意瞬间复活了,坐起来接过碗一气喝了个精光。   微生盯着他:“还要不?”   苍斗山犹豫了下,点头:“要。”   微生起身出门,过了很久才回来,手上端着一碗面,撒了葱花,最出奇的是还有两个蛋,两个!   苍斗山端着碗不敢下筷子:“你哪来的蛋?”   微生理直气壮:“野鸡下的。”   苍斗山犹犹豫豫:“这样不好……”   微生点了下他脑门,戳得有点痛:“那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吃!”   苍斗山是真的饿了,卸下心理负担风卷残云地扫干净,没一会捂着肚子要下床。   “你干嘛呢?”   “我要上茅房……”   吃饱喝足,苍斗山重新躺下来睡觉,听到微生乒乒乓乓地洗碗洗锅,他问:“你怎么突然转性子了?”   微生摇头晃脑:“老子惜命不行吗?”   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真觉得我会报复你啊?”   微生没搭理他,洗玩了他擦擦手,出去了。苍斗山心沉下来,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沉沉睡去。   往后的日子,与之前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微生使唤他时的语气越来越平淡温和,以至于显得疏离的礼貌。   苍斗山从开始的不习惯,到渐渐习惯,他抓紧时间修炼,争取早日进入初窥境。   日子平淡地流逝着,苍斗山打柴,修炼,吃得算饱,穿得也可以,他偶尔还会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有点幸福,比在心门的日子还要好一点。   但是这点微末的幸福很快被打破了。 第3章 烤红薯   他跟着微生上山打柴。正是秋天,野物们最肥的时候,微生带了自制的弓箭,兴致勃勃地要打猎。苍斗山许久没碰过弓箭,手艺生疏,射兔子接连落空,被他狠狠笑了一顿。   从早上一直猎到傍晚时分,两人收获了整整两担子猎物,微生以他现在已经是修士的理由,硬逼着他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猎物,差点把他肩膀压垮。   负担沉重,两人挨到将近深夜的时候才靠近村子。苍斗山愕然发现,往日黑沉沉的村子竟然星火点点,好像在节日的灯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微生淡淡地回了一句,苍斗山警惕起来,他望向村子,紧走数步,那点点星火在他眼中越发清晰:不是什么灯火,而是房屋燃烧后的残焰!   他抛下猎物,拔足狂奔,微生在后面大叫:“跟你有关系吗?”   苍斗山根本不听他的,他初入开窍,体力胜于凡人,一鼓作气发力狂奔之下,不到半刻钟功夫就赶到了村口。   他看到了尸体,轻微的腐臭味引来了苍蝇,嗡嗡嗡的响。   一片残垣断壁。垮下来的房梁断簇上一星火焰在夜风中有气无力地颤抖,他蹲下来,神识轻轻触碰火焰,一阵刺痛。   就是普通的火焰。   紧张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一点,他自嘲一笑。要是想杀他的魔修追来了,根本不需要屠村放火,意念扫过这片地域,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   他继续往里走,尸体越来越多,躺在地上姿态各异,皆是被一刀割颈,干脆利落,大片的血泊干涸成黑色的残渍。   “哎呀哎呀,房子被烧咯,没有地方住咯。”微生慢悠悠走过来,说着该悲伤的话,丝毫没有悲伤的语气。苍斗山瞥了微生一眼,发现他并无多少哀伤之情,平静到近乎冷漠。   “你做了什么?”   微生眯起眼:“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苍斗山一时语塞。   “还是先找到晚上能睡的地方吧。”微生对一地尸体视若无睹,径自跨过。   微生的破房子烧成了一堆废墟,村子残存最好的屋子顶也破了大半,但是床奇迹般的幸存了下来,微生抢先躺了上去,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我弄点草过来铺地上?”   苍斗山摇头:“不需要。”   “也对,你要修炼,不需要睡觉。”   其实没到玄鱼双境的修士仍然需要正常的饮食和休息,不过苍斗山懒得纠正他,仰头看星空,忽然问:“是不是你?”   微生使劲蹬了下腿,一块碎木块咕噜噜滚下床:“哎呦我去,你怎么想的?我最后说一遍,乱世里哪个旮旯角的村子被土匪抢劫屠了,正常得很。咱们运气好躲过了,该好好高兴一下,你还来败兴。反正屋子都烧了,您想去哪就去哪,省得我碍着您了。”   沉默许久,他又开口道:“你要是觉得我冷血,我不怪你,我就这幅德行。他们对我不好,觉得我是灾星,知道吧?我跟他们又不是亲戚,没恩没怨的,他们死了我犯不着哭天抢地。”   苍斗山无言以对,低想了会,僵硬地说:“对不起。”   微生没忍住,怼了一句:“您老金贵着呢,道歉我承受不起。”   ……   微生开始后悔把气氛搞僵了,这下只能当无事发生,翻过身去打算接着睡,忽然苍斗山说:“你真想修炼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微生愣了下,心想这小东西还挺识趣的哈,借坡下驴:“噢?愿闻其详。”   “我以前在山南州开辟过一片秘地药田,种了一些灵草。现在应该都成熟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采走。”苍斗山偷眼看他,“反正现在也没住的地方了,把这里的事情报官后,我们可以一起去那块药田看看,找找有没有你需要的。多余的可以卖钱,在别的地方定居下来。”   微生哼了声:“谁知道有没有用。”   “或许有用,高品质的灵草的确有能力帮助凡人冲开八脉滞塞,虽然效果因人而异,有好有坏,不过……聊胜于无,对不对?”苍斗山语气温和如脉脉流水,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而且我那里还放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也值不少钱。”   微生翻身过来冷哼了一声:“报官?报什么官!你管这么多做什么!白水村平常有很多外村人经过,他们发现了自然会报官,关我们两个小屁孩什么事。报了没准官老爷们还当你在搞恶作剧,先打你二十板子再让你说话,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出发去县城,一堆臭肉就别管了。”说完就翻了个身,苍斗山一脸惊愕的表情半天收不回去。   他有点恼火,又有些想笑。   微生拐弯抹角接受了他的饵,但是他说的话,他……无法接受。   他知道身处的时代仿佛是乱世将启的年代,临近乱世,官府自然腐败无能得不可想象,但是这么多人被杀,如果不及时掩埋很容易引发瘟疫。他打定主意,先以租马车的理由到离白水村最近的城镇,然后中途找借口离开微生去报官。   他定了主意,深吸了口气,总觉得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弥漫着一股尸臭味。   微生可以睡得很安稳,他是没法忍的,自己去寻了一个上风的高地静心修炼。   次日,微生爬起来,发现院子里没苍斗山的影子,走到外面四处找了半天,看到苍斗山坐在高地上,双目微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没出声打扰他,折返回来。   过了一夜,尸臭味变得愈发浓了,他费了一会功夫,把临近小院的尸体全搬走,   在死人堆里翻了半天,死人身上一点值钱的东西早被撸光了,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声。返身捡了几根木炭,堆起来埋了几只红薯,燧石一打,木炭慢慢烧得通红,他坐着等,眯着眼打盹。   晨光熹微至天穹大亮,苍斗山比往日稍早了一些醒来,昨夜的修炼效果并不好,或许是村民惨遭屠杀的缘故,天地灵气亦受到了些许扰动,极度躁动不安,搅乱了他的心神。   他醒来吐了口浊气,走出残破的屋子。横躺竖卧的尸体清晰地冲入他的视野,地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苍蝇比前一晚来得更多,乌鸦在烧焦的枯树上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尖叫,扑棱黑色的羽毛,臭气更加逼人。   苍斗山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经历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是身体像是本能地做了反应,恶心欲吐。他拍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才慢慢平静下来,心里颇觉得奇怪,昨天夜里好好的,怎么到了白天就有反应了。   “微生,微生?”   打盹的微生瞬间惊醒,疲倦地打哈欠,顺手拿了一根木棒子,一摸手感不对——上面爬满了蚂蚁,他“妈呀”一声,一蹦三尺高。   “干嘛呢!”微生没好气地应道,拈起木棒子一尖,使劲砸地,蚂蚁惊慌地掉落,差不多了往木炭堆里一插,把木炭挑开,迅速拨拉出红薯:“来吃饭了!”   苍斗山坐下来,微生丢给他一个红薯,有些烫手,他捧着红薯慢慢呵气,道:“你身上有多少钱?”   “嗯?”   “山南州不知道离这里多远,多备些路费以防万一。”   微生轻哼一声:“你放心,这个保证够用。”   苍斗山手上的红薯凉得差不多了,他慢慢剥开红薯皮,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含混地问:“你不吃?”   “等会儿。”   苍斗山一个红薯吃完,还觉得不够,又吃了个。微生打了几个呵欠,目光空荡不知在看什么,苍斗山觉得饱了,催他:“还不吃?”   微生仿佛是离了魂,随便抓起一个红薯,扒开皮一挤,金黄的薯肉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呢?”   “好歹我在这住了十多年。”微生语气仍是淡淡的,苍斗山心一跳,低头说:“不是跟你没关系么。”   微生瞄了他一眼,低低的笑:“我命硬,克人,看到了吧?”   苍斗山岔开话题:“以后怎么办,你想好了吗?修行需要很多资源,不是光开脉就行了的。”   “到时候再说。”微生抱起剩下几个红薯,“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收拾东西。”   他抱着红薯走了,苍斗山眼尖,看到木炭堆里还有一个个头很小的红薯,他拿着剥开皮,慢慢地吃,味道异常香甜,比大个头的红薯还要好吃许多,一个红薯吃完,微生背着个破烂包袱走过来:“好了,走吧。”   “你认识路?”   “废话。”   安惠县不大,该有的还是有。   向车马行的伙计说了目的地,伙计摊着一大卷地图细细找,定的路线是坐马车到阳川城,再走水路进山南州,之后的就好说了。   定了马车,微生要去买路上的干粮,给了苍斗山钱让他去买铺盖,两人分头行动。   苍斗山等微生走远了,随便揪了个路人问清县衙在哪,大步去了县衙。   县衙大门口歪歪斜斜站着一个守门的衙役,苍斗山走过去对他说:“我要报官,西边白水村的村民全死了。”   衙役抬抬眼皮扫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苍斗山感觉不舒服,再说了一句:“麻烦你带我去引见县太爷。”   衙役仍是一言不发,苍斗山憋着气,咬咬牙拿出一些微生给他的钱:“拜托大哥,行行好,放我进去通知他们一声,死了那么多人,瘟疫一起是大祸。”   衙役瞄了他手心上的铜钱一眼,撇过头去,全不理睬。苍斗山终于败下阵来,心里头憋着一股火,一扭头几步离远了县衙。站在滚滚人流前半晌未动,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头怒火,一抬眼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第4章 龙须酥   他心里冒火,在人群中一阵横冲直撞,对方在人堆里滑得跟泥鳅似的,架不住他有轻功底子在,追了几条街,成功抓到微生:“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微生被抓包了也不惊慌,抖抖衣襟冷笑:“我怕你被衙役乱棍打出来,到时候我还要花钱给你治伤。”   “不需要!”苍斗山吼道。   微生甩开他,冷笑越发显得刻薄:“醒醒吧你苍斗山,我早说过了,管你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就平平凡凡一屁民,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还是放不下以前的架子!”   他一把抢走了苍斗山紧握在手里的钱,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走了,去买铺盖,不然路上冻死你。”   ……苍斗山跟在微生后面,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微生嫌他走得慢了,使劲地催。   买了一切路上所需要的东西,微生。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花了个七七八八,他捏捏空瘪瘪的钱袋子,盯着苍斗山:“你确定那里还剩着东西吗?”   “或许吧。”苍斗山兴致索然。   “呵,或许吧。”微生嘴抽了抽,往四周看了看。一个小贩正好推着小推车走过来叫卖:“龙须酥,又香又甜的龙须酥……”   他上前拦住了:“老板,龙须酥怎么卖?”   “三文一个十文三个。”   “呸,奸商怎么不去抢钱。”微生骂骂咧咧地掏出两个铜板,“来四个。”   小贩摆手:“四个不卖。”   微生瞪眼:“四个怎么不卖了,十钱卖三个你还卖得挺起劲呢!当我傻是不是!”   小贩比较了下身量上的差距,乖乖接受了两文钱,给了四个龙须酥。四个龙须酥个头小得很,沾了微生一手黄豆粉,他先尝了一个,砸吧砸吧嘴,觉得还行,把剩下三个给了苍斗山:“给你吃的。”   苍斗山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吃啊!脸色跟臭狗屎似的,看得人心烦,不就是说了你几句吗。”他哼哼,背上卷好的铺盖,把装着衣服的包裹丢给他:“拿着仔细点了啊,都是新衣服。”   苍斗山把包裹甩上背,囫囵吃下三个龙须酥。   太甜了,甜得齁人。跟他以前吃过的糕点完全没法比。   谁叫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呢……哎,算了吧。   从安惠县出来,一路辗转到阳川。   世事真不太平。路上所遇的逃荒难民不计其数,在码头上了船,更有行走四方的商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哪里发生了一场大战,哪里米粮价格狂涨。朝廷上礼部尚书因皇帝无理斥责愤而辞官,新上位者尸位素餐,四体不勤,对礼法一窍不通,差点搞砸了一场祭礼,惹出大笑话。   苍斗山对此兴致颇浓,听得津津有味。微生只觉得这人真是聒噪得要命,当众堵着耳朵从那名商人面前走过去。   晚上,微生很生气:“他一天到晚叭叭叭叭个没完,你还听得起劲!”   苍斗山瞪回去:“不然呢,你告诉我外面现在发生了什么?”   微生吸了口气:“行,你爱听就听。”倒床就睡。   苍斗山擦干净了脚上的水渍,把洗脚水倒了,收拾收拾,推推微生:“往里边去点。”   微生一呵:“滚去修炼,睡什么觉。”   苍斗山无奈,再推一点,硬生生挤了进去。然后就是抢被子,拉来扯去,你推我挤,较劲。微生到最后撑不住说:“再扯就破了!”让了他一点,于是偃旗息鼓,和平共处。   苍斗山躺下来一时半会是睡不着的,睁着眼看了会黑漆漆的天花板,船外拍来浩荡的水声,将月色摇碎洒进湿冷的船舱,他打了个喷嚏,往微生那边靠了一点,微生让了让,把被子再分了他一点。   “你打听到什么了?”微生蓦地问,瓮声瓮气的。   苍斗山闭了闭眼:“没打听到什么。”   实际上,他对羲和宗存活下来的可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世间还有这个宗门,哪怕是行路最远,最见多识广的商人。   羲和宗没了,苍斗山奇异地没有多少伤感的情绪,毕竟万物有生便有死,羲和宗辉煌千年,终有落幕的时候。   然而那个以银白长矛为武器,至少入道境以上的魔修仍是没有任何头绪,照理来说,这种级别的魔修应该恶名遍天下天下,令凡人谈之色变。然而苍斗山跟在行商身后做了好几天忠实听众,听废话听得耳朵起茧,也没找出符合的人选出来。   要不算了吧。苍斗山喟叹一声,如果真的有,或许他已经被正道大修杀死,或许他还隐姓埋名活着,但等他修炼到能与之匹敌的时候,想必对方已垂垂老矣,不需要他出手,本身也大限将至了。   身旁的微生睡得快,发出轻微的鼾声,苍斗山不禁也觉得困了,沉沉睡去。   微生永远比苍斗山醒得早,一醒来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看,好家伙,一条大腿压上面,他干脆利落地推翻了苍斗山:“睡睡睡,睡毛睡!滚去修炼!”   苍斗山睡得迷迷糊糊的,乍然被推下来,本能地以手肘撑地,船陡然一晃,肘关节擦地,这下苍斗山彻底清醒了。   他抬起胳膊,袖子扯破了个大口子,还挺疼的,伤口擦满了灰。他看了看,昨天的布巾搭在架子上,一摸还没干,就着随便擦了一下,当即痛得叫了出来。   “咋啦?”   苍斗山看清了自己的伤口,血慢慢渗出来,越渗越多,倒吸口气:“破皮了。”   微生翻身坐起:“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苍斗山心情很不好:“不都是怪你,还有脸怨我不小心!”   微生掀开被子下床:“一大早发什么火,不让你睡觉就不高兴成这样子,那你以后还不得上天啊。不就是破个皮吗,过来,我给你看看。”   苍斗山满脸不乐意:“成天就会强词夺理。”   微生自知理亏,但是他脸皮厚啊,若无其事:“老子砍柴这么多年啥伤没受过,过来,让我看看。”   苍斗山磨磨蹭蹭过去了,道:“其实就是疼了点,以我现在的修为,顶多过了四五天就能好。”   “你可拉倒吧。”微生穿鞋子,把左右鞋穿反了,踉踉跄跄往外走,片刻端了盆水过来,折起苍斗山的衣袖露出伤口,一捧接一捧地往伤口上浇。   水不太凉,微微的暖。   伤口冲洗干净了,微生扳着苍斗山胳膊肘看,苍斗山疼得直皱眉头:“你看好了没有……喂!你干什么!”   微生道力气比苍斗山大得多,遇到苍斗山反抗也没多加力道,直接摁住了他肩膀,低头再舔了他的伤口,偏头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苍斗山又惊又恶心:“你这是做什么!”   微生骂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可是一代代猎户传下来的,比香灰还管用,不舔的话,你会浑身抽搐成虾米,吃不下东西咽不下水,最后死翘!”   “哪有这么严重!”苍斗山不服气地吼道,顿了顿又道,“要舔也是我自己来舔!”   微生呵呵:“你舔一个给我看看!”   苍斗山真折起胳膊去够胳膊肘,低头弯腰折腾了半天,发现还真舔不到。忿忿地一甩手,气呼呼出去了。   微生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冷笑:“小孩儿脾气。”   苍斗山走到船舷,看着滔滔江水,平复了下心情,抬胳膊看看伤口,仍然觉得怪恶心的,浑身难受。思来想去觉得不行,还是得洗一洗,最好用烈酒洗。   他数了数微生平时给他发的零花钱——连一小捧烈酒都不够买,高纯度的酒本就贵,在物资匮乏的船上更贵,他再看看胳膊肘上的伤口,贫穷让他打消了用烈酒洗伤口的想法。   一抬头,视线不经意地一扫,离他几丈外有个穿灰色大氅的瘦削男人,好像直勾勾的在看他。   苍斗山与他对视了几秒,缓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强迫自己转过头,想快步离开这里,瘦削男人发话了:“我这里有药,你需不需要?”   苍斗山转头僵着脸勉强道:“不需要,谢谢。”   瘦削男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俯身低头离他不过一寸,一把抓住他胳膊,强行扳过来:“你不就是需要药吗?”   “不需要!”苍斗山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完全慌了,猛地一甩手,不但没甩脱,瘦削男人还借力拧断了他胳膊,痛得他惨叫。   在船舱里面洗脸的微生听到“不需要”本能地觉得不妙,端起洗脸盆跑出来一看,登时热血冲头,一盆洗脸水泼了过去:“老王八蛋,放开他!”   瘦削男人和苍斗山同时淋成落汤鸡,紧接着木质洗脸盆哐当砸上了男人的脸,微生几步冲上去再甩出高鞭腿,揣得男人踉跄着松开了苍斗山,微生趁机拽着苍斗山跳开了几丈远。   瘦削男人甩了甩头,冷森森地盯着两人,微生差点以为自己对视上了一头妖兽,阴冷可怕。不远处有船夫大喊:“谁啊乒乒乓乓地吵死人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瘦削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这么离开了。   微生等他走远了,狠狠啐了一口:“脑壳有屎!”   “微生,微生。”苍斗山扯扯微生衣袖,脸色苍白:“他听得到的,别说。”   微生扭头,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他衣服干了。”苍斗山喘了口气,偏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声音虚弱,“帮我接回去。”   微生帮他正回骨,搀扶着他回到舱室。苍斗山坐下来,神思不属。   方才瘦削男人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淋湿的大氅立刻恢复了干燥的状态,而且从他给他带来的压迫感来看,他绝对已经“入境”,虽然实力不强,却绝对稳压苍斗山一筹,假如他一意追究下去,苍斗山根本逃不开,还会连累微生,甚至丧命。   可是他放开了,仿佛满不在乎。   他在想什么? 第5章 怀里坐着   瘦削男人什么想法,苍斗山无从验证,那阴冷的意味不明的眼神搅得他心神难安,对微生道:“不如我们提前下船吧?”   “那就得跳江了,离下个码头有老远。”微生看看他,“你这伤不能见水,等着,我帮你包起来。”   于是包成了一个大白馒头,连打弯都费劲。苍斗山试了下划水的动作,觉得不行,“你松一松,包成什么样了。”   “不想伤口烂脓就老实点,江水脏得要死。”   苍斗山只好听他的,老实在船舱里窝了一下午。黄昏时分,门缝飘来一股烤馒头的麦香味,仔细分辨还有五香羊腰子的味道,船夫们大声谈笑,还有淡淡的酒香,苍斗山想起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酒,中午还只吃了点硬邦邦的干粮,真是凄惨。   胡思乱想着,微生大步走进来,背上背着包裹:“走了。”   “什么?”苍斗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微生一把拽起他,拿出一截长绳缠上他手腕,熟练地打了个死结,另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同样是个死结。   “这么快,发生了什么?”苍斗山还有点懵,微生大步走到船窗前,推开顺手就将苍斗山抱起来,头朝外扔了出去。   苍斗山一脸懵逼地呛了一大口水,江上还算风平浪静,极好游泳,短暂的慌乱后,他很快适应了入水环境,调整姿势拼命往对岸游去。   微生一看简直要笑死:“你游得像瘸了腿的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苍斗山怒从心头起,宁可冒着呛水的危险也要回头,扬起被包扎得没法灵活弯曲的胳膊怒吼:“还不怪你!!!”   微生往身后望了一眼:“好好好,怪我。”纵身扎进江里,宛若游鱼般灵活游向苍斗山,没费多大劲就超过了他,再眨眼,他都游到老前面去了。苍斗山为了跟上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划水。   微生回头骂他:“你水花搞这么大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忽然照亮了江面,直冲他头部而来,他猛地一低头扎进水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剑光。   苍斗山手腕一紧,整个人被带着向前游去,冰冷的水浪胡乱拍在他脸上,被惊动的鱼儿跃起来助纣为虐,密集的水珠打得他睁不开眼,依稀能看到雪白的剑光一道道射进水里,将江面反射的夕红波光搅得支离破碎。   仿佛过了一个时辰,他被微生拖上岸,微生摸摸他脖颈,拍了拍他脸:“喂,起来了,装什么死呢?”   “不行……我眼睛疼。”好像是夹进了异物,揉也揉不得,挤不出去,疼得流泪不止。   微生拉开他眼皮:“哦,一根毛刺儿。”帮他□□了,苍斗山顿时舒坦了许多,眨了半天眼睛,慢慢恢复视觉。   微生头发乱糟糟的,有些还打了卷。   “你受伤没?”苍斗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注意到他头发长长短短宛如杂草,都是被剑光切的,吃惊地道:“你头发……”   “我父母都不在,没什么事。”微生表情冷淡,扯了扯湿漉漉的衣服,垂下头,不愿再说话。   苍斗山看了他一会,确认他真的没受什么伤,不由得松了口气,试探着说:“既然安全了,那我们走吧?”   微生拉住他:“多坐一会,没事   ,累着了。”   苍斗山陪他坐着,看波光粼粼的江面发呆,落日熔金,荡荡漾漾,晃得人眼花。   微生休息好了,再起程。跳江的地方离山南州还隔着几十里,徒步跋涉了大半天,成功赶在山南州城门关闭之前进城。由于太晚,附近的客栈全部满房,没地方住了,路人说更远的客栈可能有房,但两个人实在是没力气走。   “这包裹还是湿的。”苍斗山抖抖包袱皮,眉头紧皱。   “又不是顶有钱,在街上凑合凑合吧,你要是嫌弃脏可以躺我怀里啊。”   “不要,滚。”苍斗山嗤之以鼻,把揉成一团的湿衣服抖开,将衣服床单挂在树枝上,拍拍打打,抻直,瞥了他一眼:“你衣服也没干吧?脱下来晾晾。”   微生一屁股坐下来:“差不多,累死我了。”   苍斗山摸了一把衣服,湿哒哒的,不容置疑地说:“脱!你身体又比不上我,得了风寒我没钱给你治。”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微生嘀咕着脱下衣服,苍斗山拎着湿衣服瞄了瞄他□□的上身。   确实没受什么重伤,多的是小血口子,长度惊人,水泡得伤口边缘发白,不过都很浅,没流什么血。   “妈耶,冷死老子了。”晚风一吹,微生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力搓着胳膊,苍斗山丢给他一块干布,“拿这个擦。”   微生一眼认出:“嚓,这不是抹碗布吗?!”   “是干的就成。”   微生一边点头一边擦身体:“行,这话没错,听你的。”   夜色渐浓,风随着夜色的浓郁越发寒凉,微生取下随风飘摇的衣服,披到苍斗山身上,苍斗山把衣服拉下来:“我不需要。”   “哦对你会修炼。”   “你比我更需要。”苍斗山不喜欢微生说类似话的语气。看着他穿上衣服,还是显得单薄了。山南州气候偏冷,又到了入秋的时节,两件单衣保不了暖。   他犹豫了一瞬,腼着脸说:“你……抱我吧,我其实也有些冷。”   微生怔了下,一屁股坐下来拍拍大腿,啪啪响,脸上挂着有点猥琐的笑容:“过来啊。”   苍斗山简直要气死:“说正经事呢!怎么跟混混一样。”   微生马上收了笑,正襟危坐宝相庄严:“来,到我怀里来。”   苍斗山彻底没了脾气,束手束脚坐在他旁边,微生主动抱了过来,苍斗山一瞬间身体僵硬,差点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击动作,行至一半生生打断,老老实实。抱着抱着,两人贴身相拥的热力慢慢放松了他紧绷的神经。   暖和了就是舒服。   舒服好修炼,山南州灵气比白水村丰沛得多,在看不见的领域,苍斗山周身数丈都萦绕着循环不休的灵流,灵流运动带来的直观表现是温度的升高,这一点微生感受明切。   苍斗山动了动,试探最舒服的姿势,微生很自然地顺着他微调,以求接触面积最大化。   真舒服啊。微生满足地喟叹,他抱着苍斗山跟抱着火炉差不多,温度刚好还软乎乎的。   一列金吾卫正好路过,最后一个金吾卫原本走过去了,又神色古怪地回看了他一眼,微生清晰地听到他说:“这年头真是没天理了,叫花子都有老婆。”   ……微生听了真想大笑三声,然而笑声刚刚起个头,忽的腰间一痛,小坨软肉拧转一圈,赶紧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闭上眼眯觉。   这一夜过得很快。   次日一早,两人着了雷劈般醒来,分开,淡定地收好衣服,继续赶路。途中搭了一位农夫的牛车,嘚嘚哒哒,下午赶到永兴乡。   看到永兴乡一刹那,微生差点以为白水村复活了,镇定下来定睛一看,又完全不是一回事。   苍斗山辨认了会方向,往山沟里走去。   一晃千年,高山巍然雄壮如初。   他熟门熟路进入大山深处,来到断崖前,顺着千年古藤溜到断崖下的石台上,将脚下杂草连根拔起,拂去浮土,露出秘境机关。   得亏是机关,不是依靠灵力造就的神识封印,不然他没个十年八年甭想打开秘境。   苍斗山一脚踏动机关,断崖内部传来沉闷的机括拉动咬合的声音,灰尘簌簌下落,石门缓缓打开,迎面一股馥郁香风,瞬间他有点懵。   石门后的通道爬满了雪白的蔷薇,连枝叶都仿佛变透明了。   什么情况?   他走进通道,拉了一支蔷薇到面前,认出这是蔷薇中的名品“华勋”,花朵雍容饱满,又是名品香料,极是珍贵。   华勋蔷薇是名品,自然娇贵得要命,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苍斗山好奇,加快步伐,微生灰头土脸在洞门口大叫:“等等我!”   通道尽头原本是巨大的天坑,如今变得十分昏暗,苍斗山向指尖吹了一口气,燃起小簇灵火,往天顶上看,无数长度惊人的树根垂落在他身边,树根上爬满了华勋蔷薇,华美得像落下了蔷薇瀑布。   蔷薇生刺,苍斗山不得不小心翼翼扒开枝叶,一寸寸寻找自己当年种下的灵草,终于找到一株已然成熟的来春草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药田并未被别人发现,所有灵草均完好无损。只是这华勋蔷薇如何而来,苍斗山也只能猜是天地风雨无意造就。华勋蔷薇喜阴凉,爱肥土足水,少虫害,这里恰好所有都满足。   “哇……这些花就是你种的灵草?不会吧?”跟过来的微生看着一洞繁华蔷薇惊叹,顺手掐了一朵就要往嘴里塞,苍斗山虽不把华勋蔷薇当回事,也不能容忍他如此暴殄天物的行为:“住口!那不是吃的!” 第6章 宝贝你真好看   微生一撇嘴,扔下花:“早说嘛。”   苍斗山举起来春草:“这个才是你要吃的。”   来春草下半杆叶雪白,愈往上绿色愈渡愈多,顶上三花聚顶,生出一粒果,颜色浓翠近黑,是整株草药力最大,价值最高的一部分。   微生亦有眼力,一伸手闪电般掐走来春果,放在光线好的地方使劲看:“这么个小东西,就能让我修炼了?”   “那是自然,不过……有风险。”   “吃了会爆体而亡?”   苍斗山脸抽了下:“哪有那么夸张,但是会死,而且会死的很痛苦。”说到最后,他神情凝重,“凡人没有办法引导药力,来春果又是性质极烈的药物,吃下去会浑身发热抽搐,意识模糊不清,状若癫狂,最后在昏迷中死去……等等,喂!”   微生没赶嚼,硬生生吞了下去,咂咂嘴巴:“嘴巴里一股子怪味。”   苍斗山要被他气死了:“怎么不听我说完就吃了!”   “你说完了我也会吃的。”   苍斗山吸了口气,努力镇定:“行吧,你吃都吃了,坐着等吧。”   微生笑道:“你看,我吃了也没啥事……哇操,这坐着扎屁股。”   苍斗山冷漠:“蔷薇有刺。”   微生将蔷薇藤蔓扯开,清理出一片空地,坐下来笑:“这花挺贵的吧?”   “是。”苍斗山依样坐下来,“华勋蔷薇,很有名的香料,娇气得很,权贵们喜欢用它作熏香。”说起这个,他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师父口中与他最般配最是天生一对的少女,如同华勋蔷薇般娇贵美丽,最爱的也是华勋蔷薇。   差一点成了事,如果他没死的话。   微生一下子兴奋得两眼放光:“那这一山窟的蔷薇,是不是值好多钱?”   “是。”   “这样啊,我们以后就可以靠这个来发财嘛,把这些花全都炼成精油,专卖有钱的狗大户,以后的修炼资源就不愁了!”微生兴奋的语气越来越低,脸色越变越古怪,一手捂住肚子,“斗山,我有点不舒服……”   苍斗山本想狠狠骂句:“该!谁叫你不听我说完就吃的!”看微生脸色越来越可怕,心一慌就把这事忘了,抓着他手沉声道,“没事的,保持清醒。你就能感受到它,想办法控制住它,就没事了。”   微生满头大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他娘的说得倒容易……”   然后他不再说话,表情就跟便秘了一样,深深弯下腰,苍斗山感受着手心下的皮肤温度一点点灼热,烫得像即将燃烧的木柴。他用力按着微生的虎口,安慰:“没事的,忍忍就过去了。”   微生脸涨成了猪肝色,腿开始抽搐。   意识像沉入了漆黑无比的海洋,海洋在沸腾在咆哮,狂浪之中卷起千堆白骨,腥臭味一波波席卷而来,冤魂在黑色海水中浮浮沉沉,音调诡异的喜悦,像是在唱高亢的葬歌。   他妈的真是臭死了。   他拼命挣扎,呛了一口水,意外发现这水味道竟然不赖。   有点甜。   在发现这一事实后,狂暴的黑色海洋忽然平静下来,一个眨眼的事,快得惊人。微生茫然地浮在海面上,左顾右盼,在昏黑的地平线朦朦胧胧仿佛看到了一座岛的轮廓,虽然本能地觉得有八分可疑,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游了过去。   望山跑死马,游泳一个道理。   他费了老大劲接近岛,游到一定距离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像是堵了一座看不见的墙。   岛上光秃秃的,坐着一个人,穿着普普通通的灰色袍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喂喂?你谁啊?”   灰袍子一动不动。   “大哥?大哥?听到回句话啊?”   灰袍子宛如一座石像,微生没法子了,攒了点力气,又开始划水向灰袍子正面游去,游着游着又发现不对了:灰袍子好像在转?无论他游到哪,永远是背对着他的。   “草泥马!”微生破口大骂,灰袍子被问候了母亲依然无动于衷,他彻底泄气了,目光离开小岛看向远方,视野尽头除了海还是海。   天也是灰蒙蒙的天。   他茫然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黑海还是狂风巨浪的时候,仿佛听到有人在唱歌,水里还有尸骨。   他一头扎进水里,随即冒出来:水黑不溜丢的啥都看不见。   他郁闷地划水,渐渐远离了小岛,黑海太广阔,他不知道该去哪了。   他无聊含了一口海水,真的甜,但是他一想起这水是死人尸骨泡出来的,赶紧呸呸呸。   这是哪?该去哪?   黑海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微生听着听着,鬼使神差跟着轻轻哼那个调子,越哼越觉熟悉,轻柔梦幻,像午夜散发着甜香的华勋蔷薇。   哼着,他一低头,惊觉自己竟然哭了。   难过,愧疚,万般复杂的负面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几乎立时将他击垮。一时间他跪下来,颤抖着捂住脸,泪水滴滴落下,似在为深刻的罪过乞求原谅。   混乱中微生还保留着自己的一丝意识:我这是干嘛呢?   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哭?   醒来!   出乎意料,挣脱黑海梦境比想象的容易。   再睁眼时,正正好对上了苍斗山的眼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傻子似的瞪了半天,还是苍斗山先于他做出了反应:扇了他一巴掌。   微生摸了摸自己脸颊,摸了一手血,顿时吓了一跳,因为这不是自己的血,苍斗山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直呵气。   他一骨碌坐直了:“你没事吧?我我我我……我干了啥都不知道。”   “没事。”苍斗山态度冷淡,然而硬撑出来的淡定掩饰不了唇上的牙印和发红的眼角,“你八脉全开了,运气好,恭喜你啊。”   微生心虚地说:“什么喜不喜的,这……这些都是我抓的?你别怪我哈……我还有药,帮你包一下。”   他爬起来慌慌张张找药,临倒头又犹豫了下:“要不先洗洗吧?”   “不用。”苍斗山抢过药,自己涂抹在那一道道抓痕上,“等出去了再洗。”   “对对对,你这样不方便……不如我背你吧?”   苍斗山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笑:“你是不是蠢,上崖上去你也背我?”   微生目前还是迷糊的状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对,上去了再背你。”   苍斗山低下头,一边涂药一边抿着嘴偷笑。微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个角度,这个背景,苍斗山笑起来,真他妈的好看啊。 第7章 猪头肉   怎么回事?明明李东的底子不咋样,可是换了魂,就显得有气质起来了。嗯,有股仙气。   苍斗山涂好了药,趴上微生的背。微生成功开脉,好处显而易见,背着苍斗山好像轻若鸿羽,爬上崖毫不费力气。   在崖上休息了一晚,次日再下去收割药草。   苍斗山当年播下去上百粒种子,存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十几株,微生忙活了一下午全采了,用湿青苔包着,计划自己留五株,其余的卖掉,感觉瞬间暴富。   华勋蔷薇当然也要摘下来卖钱的,但他们手上没有榨取精油的工具。微生跑了十几里的路,咬牙卖了一株来春草,不仅把所需要的工具买齐了,还买了一堆衣服,吃了顿好的,在苍斗山面前炫,神气得不行。   被苍斗山锤了一顿就老实炖花去了。   虽然工具齐全,仍然属于简陋的范围,蒸制的精油和纯露品质都不高,顶多能哄哄小户人家,大户人家是看不上的。   微生则是不敢相信:“这么多花,怎么才榨了这么多点?”   “知足吧,不然你以为它凭什么卖的这么贵。”苍斗山晃晃琉璃瓶,透过光线看瓶内的液体纯净程度,大体还算满意。   苍斗山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越往后修行所需要的资源越多,光靠来春草和寥寥几瓶蔷薇精油是撑不起来的。   家底只有这么多,得好好利用起来。   “我知道一些胭脂水粉的配方,少不了要用华勋蔷薇。”苍斗山慢慢回想着以前,“有些药材十分昂贵,可以用其他药性类似但更加便宜的代替,把成本降下来卖给别人。多攒点钱。”   微生顺口接道:“然后打着旗号说是原方药材,本来要高价,现在打折便宜卖,一准有傻子买。”   苍斗山一怔,犹犹豫豫:“这样不好吧……”   微生豪迈地一挥手:“有什么不好的!能赚到钱就是王道!你只管做就成,挨打也是我来挨。”   苍斗山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接受了他的提议。   真的很缺钱。   麝香买不起,就用麝香草替代;细腻的上等铅粉不便宜,就用精磨面粉代;品质好的桃花膏一瓶就要半两银子,苍斗山用红芙蓉膏做主体,兑一点点桃花膏,加水调淡颜色,直到肉眼看上去相差无几。   微生看他瓶瓶罐罐倒来倒去,惊奇得很:“你怎么还懂这些?”   “师姐带我时教我的。”   “你师姐怎么会教你这些东西?”   “她没教,她做的时候,我在一边看,看多了就知道怎么配了。她很喜欢化妆,但化妆用的胭脂水粉都是她自己配的,看不上外面卖的。”   “你师姐……跟你一样啊,都是讲究怪。”   “净胡说,我哪里讲究了。”   “呵!”   苍斗山懒得跟微生争辩,将各种原料按比例配好,搅和,盖好罐盖放置阴凉处阴干。   接下来是做粉英,纯粹的苦力活儿。首先要把梁米研细,淘洗浸沤一月,期间味道渐渐微妙直到发臭,为的是让粉质更加细腻。米粉捞出淘洗后去尽酸气,再反复过滤沉积,精细研磨,滗水吸干。苍斗山和微生两人尽力省工省时,偷工减料,一整月干下来仍是骨头都快要累散架。   微生对此大发牢骚:“修炼没好好修,时间全浪费在女人的水粉上了,女人就是事儿多!”   苍斗山亦是精疲力竭:“把这批做完了就好了。”   第一批胭脂水粉全部做好,接下来是卖的问题,微生挑着担辛辛苦苦卖了大半个月,也只卖出去了数瓶。   更糟的是,秋意渐深,冬天的寒意明显一天天加重,买的人更少了。   入了深冬,微生彻底没生意了。不得不花钱租了一间小破房,凛冬深夜,两人挤一块儿,各自修炼,互相暖和。   “明天还得出去干。”微生梦游似的哼唧。   苍斗山没应声。   “你修到哪了?”   “快到初窥了。”苍斗山说完,又沉进自己的小天地,微生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天花板,无心修炼更无心睡觉。   修炼的基础境地开窍,初窥,入境,更进一步的入门境界玄鱼双境,合一,化道,入道,乃至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的通天,在此时的微生都是遥不可及的虚幻目标。   他和苍斗山修炼同一种功法,却总觉得处处阻塞,完全不能适应。这一点也令苍斗山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讲,只要是八脉俱通,即便是后天所开,也比只通数脉的人要强。   遥不可及的目标,毫无寸进的修为,微生有点怀疑自己最初的决定,或许在白水村里老老实实砍柴砍一辈子,都比在寒风中受冻卖脂粉要强。   胡思乱想一阵,他沉沉入睡。   不出意料,他又来到了黑海。   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在每次入睡的时候。   在黑海,就算他不游泳也不会沉下去,顶多被水包着,有些难受。   而且很无聊,无事可做。   他无聊之下捧起一捧海水,黑咕隆咚的,仔细看并非不透明,反而很干净的感觉,宛如纯粹的黑水晶。   喝一口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真的是唇齿留香,浓醇似酒,口舌生甘,很是奇妙。   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大着胆子全喝了下去,神清气爽,丹田弥漫出一股暖意,烘得浑身舒服得很。   他禁不住喝了好几口,如同上瘾了一般的,忽的耳边一声巨响,炸得他头晕眼花,瞬间苏醒。   苍斗山在穿衣服,一件件套得飞快,很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微生摸摸肚子,还是瘪瘪的,他不禁叹了口气:“饿死老子了。”   苍斗山裹好了衣服,一声不吭的走出屋子,微生困意上涌,狂打哈欠。   不多时苍斗山回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起来,吃饭。”   微生眯着眼睛,嘻嘻地笑:“我冷,你喂我呗。”   苍斗山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微生厚着脸皮说:“我昨天挑了一天的担子,手都冻僵了,现在还没好。你喂我嘛。”   苍斗山抿了抿嘴,勺子在碗里搅和了几下,舀起一勺吹了口气:“那今天别出去了。”递到微生嘴边,微生笑容满面地嗷呜一口包下,差点烫得吐出去:“我去!”   苍斗山忍住不笑。   被烫了还是要吃的,微生苦着脸喝完一碗粥,重新拱回被窝里打算睡个回笼觉,这时恰巧外面有人敲门,咚咚咚。   微生起床气很大:“谁啊?!”   “我……我来买胭脂的。”   生意来了!微生一个激灵,立刻掀开被窝要下床,苍斗山眼疾手快摁了回去:“你躺着,我去招呼。”   门外是位年轻姑娘,脸蛋冻得发紫,眼神怯怯的:“我想买盒胭脂,你们这里最便宜的胭脂要多少钱?”   苍斗山温声道:“我们这里只有一种价位的,八文一盒。”   “八文啊。”姑娘眼神闪烁:“那我……买了。”   入冬以来上门的第一笔生意,成了他们生意的一个转折点,大概是新春快来了,前来买胭脂水粉的大姑娘小媳妇慢慢多了起来,之前辛苦做出来的如愿全数化成了钱财,足够他们支撑迎接即将到来的明年。   新旧之交,苍斗山终于跨过了门槛,初窥大道。到了初窥境,已经可以修习一些伤人的法术,门后的大道是他熟悉的大道,而初窥境重心性轻灵力,苍斗山有信心在三月内入境。   而微生亦是修为大涨,轻轻松松到了开窍的顶峰,速度比苍斗山还快,苍斗山惊诧之余,更多的还是高兴。   微生陪着他一起高兴,虽然很心虚: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修为大涨有八分可能是得益于梦中黑海,并非他如何努力修炼了。   若是苍斗山得知这个真相,指不定会怀疑什么,所以他闭口不言。   新春元宵眨眼而过,一冬的辛苦化作闺房少女们私密相传的口碑,那些家境不富裕又渴望美丽妆扮的少女,先后都来到小破屋买胭脂。苍斗山做的胭脂颜色好,价钱又不是十分昂贵,物美价廉的代表。   更何况,做胭脂的人长得很好看。   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是桃花烂漫的春月。   微生一早开门,在门槛上发现了一油纸包,里面是一坨油汪汪的卤香猪头肉,分量很足,有好几斤重。   “今天又得加餐咯。”   正在捣桃花的苍斗山抬头望了一眼,皱眉嫌弃:“快拿走,味儿太冲,干扰我嗅觉。”   微生乐得如此:“你不吃我吃。”锅里还剩小半碗黄米粥,他就着半冷的粥吃肉,吃一口肉喝一口粥,吃得吧唧吧唧贼响,不亦乐乎。   苍斗山细心调配胭脂,全神贯注,浑然没注意到这边,微生有点失落,一想到苍斗山对外面那群百般讨好的妖艳贱货完全看不上,又很开心地吃起了肉。   苍斗山新做的桃花胭脂颜色鲜妍可人,可谓一炮而红。供不应求,价钱自然水涨船高,微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天天高兴得要死。   一天中午,胭脂存货彻底卖光,微生在门口乒乒乓乓钉了一块“货已卖光”的牌子,准备关门歇业了。一名中年男子高声道:“小兄弟,等一等。”   微生扭头看他,这些日子家里男人代老婆买胭脂的不少,他以为来人也是来买的:“对不住了,今天卖光了,没有了。”   “我不是来买胭脂的。”中年男人大步走来,脸色微红,气度不失,“我来想跟你们合作,做大生意。”   微生一脸狐疑,里面苍斗山道:“谁来了?”   微生道:“一个生意人。”   苍斗山走出来,看清中年男人的脸,顿时一惊:“黄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关于做水粉的段落,资料来源于《中国妇女化妆》。 第8章 光速打脸   微生也惊了:“你们认识?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印象?”   苍斗山眼神示意他闭嘴:“在船上的时候。”他对中年男人颔首微笑:“想不到还有再见您的一天。”   黄老板笑呵呵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才来这里数月,生意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   “不敢,只是运气好。”   微生听着只觉得虚伪得要命,看黄老板一张油腻大方脸更觉可憎可厌,真想把他乱棍打出去。   两人客气一阵,便坐下来商讨。黄老板开门见山,直言想与苍斗山合作,他提供苍斗山所需的香料草药,苍斗山负责调制配方,合伙做起一个新的胭脂品牌。   但是他有条件,苍斗山和微生必须随他去他生意本盘文缙郡开店。   “文缙郡是天下有名的繁华之地,大家世族林立,富家大贾数不胜数,以你的才华,在文缙郡发展更有前途。在那里开店的费用,原料提供,成品销往外地的费用,都由我来出,你只管做。利润五五分成,你看如何啊?”   极具诱惑力的生意,苍斗山没有立即答应,轻声慢语道:“小生还没有做大生意的经验,这事请容许我考虑一下,再定夺。”   黄老板信心十足,道:“理解理解,三日后我再来拜访。”   苍斗山起身相送,好言说了一路,面色凝重地回来,被冷落的微生恨恨地啃着鸭脖子,咬得嘎嘣脆。   “要去吗?”   “听你的。”   “说什么废话,我想你的意见。”   微生吐出碎鸭骨头,恶狠狠地说:“有钱不赚王八蛋!”   微生同意是同意了,但是他对生意合作方面是一窍不通,苍斗山也不懂。   不懂,就有被坑的风险。商人商人,无奸不商。   两个臭皮匠翻了一天的书,商量了半天,推断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最终三日后,苍斗山向黄老板提出条件:双方合作期限为五年。五年后,他偿还黄老板当年支持开店、外销及其其他一切费用,便可独立,之后与黄老板仅止于供应上下游关系,当然偿还的费用以现在为标准计费。相当于苍斗山向黄老板借钱开店。   黄老板一口答应,同样开出了附加条件:这五年间,苍斗山只能从他哪里进原料,同时不允许他私下与其他香草商沟通交易。   经过磋商,达成的条款被苍斗山一条条写在纸上,双方红字画押,按手印,苍斗山招呼微生过来:“你也来。”   微生不大情愿,磨磨蹭蹭地过去,提笔写字。他识字不多,自己的名字写是写得来,只是许久没摸笔,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宛如虫爬,苍斗山扫了一眼,看到他写的“微”少了一横,等他写完了,不动声色地接过条款,“我忽然想起来我少写了一条,稍等。”迅速添上了一条可有可无的条款,顺便把那一横补足了,开始抄写第二份备案。   微生看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面上臊得厉害。   相比之下,苍斗山的字迹工整好看得简直可以裱起来,第二份备案抄写完,黄老板捧着契约赞不绝口:“这书法,江南笔仙也不过尔尔。”   苍斗山颔首道:“先生谬赞。”   黄老板收起契约,笑眯眯地说:“那明日我派人来接你们去文缙郡。”   “黄老板慢走。”   送走黄老板,苍斗山关上屋门,拴好门栓:“今晚吃什么?”   微生闷闷的:“不想吃。”   “不就是个白字吗,生什么气。”   “呵!”微生心情不爽,托着腮帮子面壁。苍斗山拣了点钱,拎着一只碗出门买了一碗馄饨,端回来落了不少雪,还是热乎的,“来了,快吃吧。”   ……   苍斗山啪的一声放下碗,威胁:“不吃就浪费了。”   微生满脸不情愿地吃起来,吃到一半问:“你不吃吗?”   “我还要收拾东西。”苍斗山起身去收拾他们不多的家当。   入夜,两个人窝在一起,气息相交。还没睡着,微生小声问:“你觉得黄老板这个人靠谱不?”   “你现在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我不喜欢他,感觉他另有打算。”微生扯了扯被子,盖紧肩膀,顺带也帮苍斗山拉了一下,“我才不信你没看出来。”   “知道又怎样,我们现在很缺钱。”   微生沉默半晌:“要是进那些大门派了,或许会好很多……我听说他们都是免费发修行资源的。”   “我不会去学其他门派的功法。”苍斗山道,“你想进的话,年纪又大了,都不合适。”   “这么惨吗……”微生唉声叹气。   “已经定了,就别想太多,一切等到了文缙郡再说。”苍斗山闭上眼,“睡吧。”   微生一点睡意没有,反而他盯着苍斗山看了会:“你教我认字呗。”   “好啊。”   “还要教我怎么写好看的字,像你一样好看的字。”   “嗯,没问题。”   微生再盯着他看了会,说:“我怎么越看你越觉得你像我媳妇儿呢?”   苍斗山睁开眼,看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什么意思?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苍斗山声音冷冷的:“好好睡觉,别想些有的没的。”   微生莫名其妙的,感觉有点失落。   次日,黄老板派来接他们的人来了,乘坐一只巨大的飞星雀轰隆一声降在小破屋外,把出来过早的一干人吓得鸡飞狗跳。微生听到响动,第一时间爬起来开门,看到飞星雀差点脱口一句:“好大只!”一瞬间又觉得这样喊太丢面子,强行镇定:“是黄老板的人吗?”   飞星雀上的人跳下来,朗声道:“在下杜良工,老爷派我来接二位。”   微生点头:“好,稍等。”镇定自若地转身,几步窜到床边狂摇苍斗山:“快起来快起来,人来了!”   “知道。”苍斗山拨开微生道手,懒洋洋的,“你先把东西运上去,我再等会儿起来。”   微生无法,只得先把苍斗山昨夜收拾的大包小包背出门,杜良工像是早有预料,笑道:“不必如此麻烦。”解下腰间一个口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大包东西落进去不见了。微生怔了好半晌,讪笑:“这是乾坤袋?”   杜良工道:“那是民间凡夫俗子的说法,修士管它叫储物袋,就是个装东西的,能装的也不多,,唾手可得的货色,不值钱。真正的乾坤袋可容万事万物,那可是仙器了。”   “哦,哦。”微生倍感尴尬。这时候,苍斗山懒洋洋出来了,一脸困意,瞥了一眼飞星雀,脱口一句:“这飞星雀没养好啊。”   杜良工神色一滞:“哦?怎么了?”   “羽毛颜色都灰了,也太瘦。飞星雀本以羽毛光洁艳丽著名,论速度和飞行耐力都比不上藏空鸟,就是以前京中子弟互相攀比斗花儿的,怎么现在都有资格做坐骑了。”   杜良工脸上有些撑不住了:“请二位上去吧。”   苍斗山轻轻巧巧地跃上去,探下身拉了微生一把,微生第一次坐在这么巨大的飞禽身上,紧张又兴奋:“你说那些京中子弟就坐这个比着玩?怎么比的?”   “飞星雀有好几个变种,最有名的‘虹萝’,头冠尾羽都奇长无比,宛若彩虹般华丽。贵族子弟为了让它保持羽毛色彩艳丽,往往会给它喂一种有毒的果子,食用多了,鸟变得狂躁不安,激勇好斗,等到毒性积累得差不多了,子弟便骑着它上天斗鸟,斗输的鸟从天坠落,一身华丽羽毛会慢慢变灰,破碎,那种景象确实美得惊人。”   苍斗山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可惜胜了的鸟也活不长,最后都难逃一个死字。”   微生目瞪口呆:“养了大半年就是为了看它去死?那些人闲得蛋痛吧?”   “没办法,玩虹萝的人,要么没修炼天资,要么没辈分。只能随便花家族的钱想方设法打发日子玩,只要他们不捣乱,家里人根本不会管他们怎么样。”   微生感受到了来自贫穷的暴击。   苍斗山语气一转:“现在京城里没人玩这个了,因为朝廷把它禁了。以前那些饲养飞星雀的商户倒了大霉,只好低价转让,都开始充当运货的坐骑了,其实它本来是用来看的。”   “朝廷为什么要禁它?耗钱?”   “虹萝生前吃了太多毒果,死后烂到哪里,哪里就草都不长,搞的京郊大片荒地无法耕种,断了百姓的活路。有人气不过,潜进饲养地把鸟全杀了,震惊天下,从那开始朝廷禁止达官贵人饲养虹萝,其他品种也跟着一道衰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在前方操控飞星雀的杜良工脸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却无可奈何。   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阵子,飞星雀展翅高飞,天上比地上更冷,风还很大,吹得人脸都变形,两个人渐渐止了谈话的兴头,依偎着打盹。   从山南州到文缙郡,五百余里的路程,中途飞星雀落地歇了五次。大约下午傍晚,才到了黄老板的本宅。 第9章 壶仙居正式开业   黄老板比他们早到,笑容满面地在中堂里迎接,不得不说黄老板的宅子修得相当有气派,一步一景,亭台楼阁,十足的大户豪门风范,苍斗山左看右看,挑不出毛病出来。   摆下的接风宴亦是如此气派,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微生看着嘴馋得要命,恨不得上手撕肉吃。   苍斗山略略尝了几筷子便放下了,跟黄老板聊起了店铺选址、租金问题。黄老板说他手上有好几间铺子是空着的,位置都不错,闹中取静,一会儿就可以去看,至于租金,当然会给予优惠。   微生对筷子很不爽,黄老板摆上来的筷子都是乌木嵌银饰,切削得及其光滑,死沉死沉的,不好使还夹不了几颗菜,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   接着是进货的问题,苍斗山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千年前有名的香草产地。过了千年后的有的发展得更加发达,有的因为环境变化,早已转移到邻近区域了,黄老板吩咐仆人一一记下来,承诺一定从原产地挑最好的货供应。   然后便是其他一系列的细节问题,一一磋商后得到了苍斗山预料中最好的结果,   一顿饭吃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不能适应乌木筷的微生恨恨地猛吃了好几个甜橙和山竹。   黄老板带着他们去看铺,六个铺子轮流转了一圈,各方面都差不多。苍斗山最终选定是花萼里巷。   花萼里街在文缙郡文人圈里颇有名声,里面开张的铺子多是卖书画古董的,铺子老板大多老迈,在这儿随便开店打发时间养老的。反正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不差钱。   微生问为什么要选那间铺子,他觉得那里湿气有点重了,巷里青苔太厚,感觉什么东西都容易发霉。   而且很冷清,没几个人来,花寂寞地搭在墙头上开着,在这开店,不就摆明的喝西北风吗?   苍斗山道:“名字很美。”   微生脸抽了抽。   苍斗山眉眼弯弯:“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既然胭脂水粉用的都是最好的原料,水粉价格注定降不下来,平常人家是买不起的。索性做的高端一点,在最文雅的地方卖最贵的脂粉。   微生一脸不情愿:“好吧,听你的。”   接下来的活计是装修,搬家具。前后忙活了半个月,最后挂店名牌匾,这个苍斗山想了很久,从他到文缙郡就开始想。   微生为他磨墨,看他对着上好的玉扣纸发呆,发了半天,使笔蘸墨,书下“壶仙居”三字。   微生嘀咕:“这看着像卖酒的。”   “我以前的本命法器,是师傅赐我的一把青瓷茶壶,上圆下方,通体雨过天青色,名为容天。”苍斗山看着纸叹了一口气,“可惜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微生听着发怔:原来修士还能用茶壶打人?   他倒想仔细问问那把茶壶是咋回事,究竟有何等威力,但是一看苍斗山惆怅忧伤的神情,选择了闭嘴。   五月,花萼里的木香大丛大丛地开花,枝头堆了一堆厚厚的香雪。壶仙居正式开业,放了八串鞭炮就完事了。黄老板送了一对金蟾和貔貅,一件琉璃白菜摆件,苍斗山看也不看,压箱底吃灰去了。   此后足有两个月,都没什么生意上门。   很闲。   闲得微生浑身不舒服,每天在厨房捣鼓捣鼓,做些小食打发时间。黄老板偶尔也会上门看看,带些特产水果来。   苍斗山没事就修炼,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 第10章 夫妻床头吵架   文缙郡盛产李子,最名贵的品种宝石李一斤二十两银子,堪比市上一女奴的身价。   季节恰到,黄老板派人送来了六个宝石李子,美名其曰尝鲜,苍斗山一掂量,差不多有两斤重。他洗了两个,先啃了一口,肉厚核小,果香馥郁,汁水甜蜜得化人心。   “微生,吃李子啦。”   微生接过李子看了看,果皮青绿可人,圆滚滚的很讨人喜欢,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郁闷地说:“他又送东西来了。”   “免费送上门的,不吃白不吃。”苍斗山晓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送上门来的,不吃白不吃,他吃得很满意。   微生咬了一口李子,叹息:“今天又是没生意的一天。”   “昨天才卖出了两盒胭脂,你现在就忘啦?”   “我希望天天都有人来。”   苍斗山不说话了,默默啃完一个李子,指一弹,小小的果核蹦跶着跳进巷路边沿。   “你修炼得怎么样了?”   “快到入境了。”   苍斗山笑了:“挺快的嘛,早点入境,到时候我可以教你更多法术了。”   “嗯。”   微生道:“你已经到入境了?”   “是啊,前几天到的。”苍斗山抱着双膝,“入境了就要攒灵力基础了,灵力越多,以后进入玄鱼双境会更容易。到了玄鱼双境,基本上可以称真人了。”   微生道:“到了玄鱼双境,是不是就开始要融合本命法器了?”   苍斗山低眉一笑:“那个啊……还早。”   微生试探着说:“我听说,融合本命法器最好从入境开始。”   “没有的事。”苍斗山神色淡淡,“入境融合本命法器,只适合融合那些已有器灵并且品阶暂时较低的法器,才有可能在主人升至玄鱼双境时一起进阶。但那其实没有多大用,先不谈主人到最后是否有机会修到最高的通天,就算是有机会,与器灵一起升阶风险巨大,因为器灵的自我意识会越来越强,甚至反叛。”   微生打着哈哈:“原来如此,那样就不用急了。”低头接着啃李子,把果核上一点肉啃的干干净净,走出店门抡圆了胳膊扔出去。   果核蹦蹦跳跳掉进草丛里。   一辆马车出现在花萼里巷口,缓缓而来。盖弓帽垂下一圈淡青纱帘,莲花金铃轻轻脆响,煞是好听。整辆马车装饰及其精巧别致,在微生眼里上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有钱”。   他看了会,确认那辆马车是冲着壶仙居来的,不由得大喜:“生意来了!”   果然,马车在壶仙居门口停下,苍斗山探头一看便知来者身份不凡,急忙站起。微生这时觉得早早站在门口前迎接,有失尊严,退到门后,紧张地拉拉苍斗山衣袖:“你看我还行吧?”   苍斗山忍俊不禁:“人家是来买东西的,又不是来看你脸的,怕什么!”   说话间,贵客已经下了车。头带幂篱。那幂篱竟是一件法器,轻薄的黑色罗纱将她的容颜遮掩得严严实实。   “受朋友之邀,前来拜访。”贵客音色婉转,向两人微微一屈膝。慌得两人手足无措,苍斗山忙道:“在下小本生意,受不得夫人如此大礼。”   贵客站直,笑道:“闲话少叙,带我看看你们店里的东西吧?”   微生按住苍斗山:“我来。”   苍斗山负责做,微生定价。论接待客人介绍东西,还是微生更熟稔些。为了让贵客留下个好印象,微生真的是使尽浑身解数,舌灿莲花,把自家的东西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贵客听着微生的介绍,在货架面前走了一个来回,说了一句微生做梦都想不到的话:“全都来一份。”   “全都要?”微生确认了一遍。   “是啊,麻烦你包起来。”   微生狂喜:“没问题!嗯,不过店里现在盒子和纸不多,请您稍等一下。”   贵客点头应允,微生拉一下发愣的苍斗山:“你在这看着!”拔腿跑外面去买纸盒子去了。   贵客坐下来,苍斗山忙不迭地沏茶招待。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些问题,为什么要叫壶仙居,这里位置偏僻,为何要选在这里开店之类的。   苍斗山一一作答,心里有了猜测:这位贵客,怕是黄老板请来的生意人。于是与她谈起了香草品种和最佳产地的问题,贵客明显在这方面比他熟悉得多。香草成熟时间,产地,一听便知是行业暗语的话张口就来,与他半桶水的了解水平不可同类而语。   微生把纸盒子买回来了,一件件地打包,交给贵客的侍女。钱货两清,一次交易是壶仙居数月来总收入的几倍,他憋笑憋得好辛苦 ,等贵客马车一走,他立刻原地发疯:“有钱啦!吃肉啦!”   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吃肉吃肉,净知道吃肉!”   钱财到手,苍斗山拿走大部分,去进了新的香草,开始做香体丹和润发膏,有了好原料和好工具,苍斗山可以尽最大努力复原当年师姐所配置的化妆品,然而没到一定境界,苍斗山还没能力去百分百还原:那个爱美成癖的女人,无论是提纯精油还是研磨妆粉,都是以化道境的强横实力去做的。女人真的可以为了自己的美貌而无所不及。   新的化妆品出炉,黄老板派人要走了几瓶,说是要帮忙做做宣传,好酒也怕巷子深。苍斗山起初没做多大期望,但是黄老板一宣传,效果竟是好得出奇。   首先打开销路的是香体丹,香体丹的热销顺势带动了壶仙居的妆粉,原先门庭冷落的景象终于慢慢好转,微生趁机提了一批新品的价格,基本高出成本两倍以上,然而来买的人不减反增,原来平民价格的妆粉销量更是直线上升。一月下来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即使分了黄老板一半,依然绰绰有余。   微生高兴地买了一堆文缙郡有名的特产零嘴儿,逼着苍斗山吃了好多,说尝一尝味道。那些名产也不愧名产之名,做的糕点各具特色,风味极佳。   只是他总会想起那甜得齁人的龙须酥。   不过这些也很甜就是了。   如此舒舒服服过了几日,苍斗山忽然收到了一封请帖,大意请他来赴宴,切磋一下香道,落款是青禾夫人。   “这个青禾夫人……”他合上请帖,该不会是数天前那个出手大方的贵客吧?越想越有可能。   “管她的呢,有酒席吃的了。”反正是有吃喝的微生就高兴,他只担心青禾夫人的宴席是不是跟黄老板一个尿性,用那些中看不中饭用的乌木嵌银饰筷子。   苍斗山顾虑重重,黄家运货的伙计来送货的时候,他顺便打听了下青禾夫人的来历。   原来这青禾夫人出身尊贵,是有名的才女,早年丧夫,独自撑起丈夫遗留下来的偌大家业,还一直管到现在没被虎视眈眈的亲族刮走,能力在商界一顶一的出色。青禾夫人家业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胭脂水粉的生意,文缙郡最大的妆粉店“红袖堂”就是青禾夫人的产业。   原来是同行,苍斗山心里有底了。只是这宴席用意,真叫他琢磨不透。俗话说得好,女人心,海底针。拒绝吧,人家是这行业的地头蛇,抢了人家生意还不给人家面子,显得很不够意思。但他其实对香道什么的一窍不通,完全是靠自己一点扎实的丹学基础知识和师姐的经验撑到现在,一去说不定就暴露了自己外行人的本质,一开口就知有没有,到时候怕是不好混下去。   微生态度是:“去!怎么能不去。”   微生的支持多少给了苍斗山直面行业地头蛇的勇气,他想了下,空手去不好,他翻出压箱底的华勋蔷薇纯露,配合其他药材熬了一瓶桃花蜜。   桃花蜜是师姐最爱用的化妆品,也是用的最多的。桃花蜜可以敷脸,可以化水沐浴,保养肌肤,还可以直接喝下去,三日后便会通体弥漫淡淡的桃花香,没有一点风尘味,反而有种清纯的少女味道,颜色也粉嫩嫩的很少女。   苍斗山特意跑了一趟瓷器市场,耗了大半天功夫,选了一个很小巧的嫩粉色大肚鹅颈琉璃瓶,半透明的,装桃花蜜正合适,也不显得艳俗。   到了赴宴的那天,两人站在青禾夫人府前,都有点紧张。   看门的小厮眼力可以,热情洋溢地迎上来,拿着请帖确认两人身份后,引着他们进了府。   与黄老板摆在明面上的气派不同,青禾夫人的宅邸风格内敛含蓄,处处精巧,有些则显得陈旧质朴,有些年岁了,连青禾夫人本人妆饰亦是如此,素净淡雅,若除去名声及后面成群的侍女,基本与街上普通的中年妇女无异。   苍斗山谨慎地打量四周,席间宾客上百,有男有女,男的苍斗山认识几个,均是有名的香草商,黄老板带他见识过。女的妆容精致,衣衫华丽,真正的名门贵妇,皆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微生瞅了瞅桌上的吃食,眼前一黑:都是些颜色艳丽,造型精巧,但是只有一丢丢大看上去很好吃其实根本吃不饱的点心!   白瞎自己饿了两餐!   好饿啊好饿啊好饿啊……空虚的肠胃疯狂抗议,微生抚着肚皮欲哭无泪。   苍斗山默不作声,看看四周。参与宴席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就他们两个是新来的,面孔年轻,格格不入。   宴席发起人青禾夫人无疑是宴会的中心,贵妇拥在她身边,娇笑着询问最近研究出了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看看。香草商则命仆从摆上自己新进的珍奇香料:木质纹理奇异的沉香木;罕见的大块龙涎香;生长了数千年年之久的三秀草;采自千年老茶树,新鲜炮制带着清冽莲花味的绿茶。   青禾夫人跟贵妇寒暄一阵,注意力便转移到香草商送来的奇珍上,逐一观赏点评一番,苍斗山听得清楚。她眼光毒辣,评语绵里藏针,指出了问题又不伤人面子,被批了的香草商还千恩万谢,嘴上的功夫实在厉害。   “老是这些东西,都没意思了,不就是年份久了点么。”一贵妇摇着扇子,细眉微蹙,神情颇为不满。   青禾夫人笑道:“今日宴会,青禾特意请了一位新人来,虽说人还年轻,可东西做得不错,绝对会让诸位耳目一新——苍公子,你往哪跑呢。”   众人目光投来,苍斗山镇定道:“小生闻香久了有点不适,到边上来吹吹风。”   青禾夫人笑道:“也是,天天跟脂粉打交道,香都闻腻了。”黛眉轻挑,“苍小官人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让青禾来开开眼。上回买的,可是令妾身相当惊喜啊。”   上回?苍斗山神情微微一变,迅速想起了那个蒙着面纱的神秘客人,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的生意开始大爆。   或许,黄老板所说的宣传,怕也有青禾夫人的一臂之力。   苍斗山不慌不忙道:“谢夫人厚爱,小生确实带了新的东西,尚不知能不能入夫人的眼。”   青禾夫人道:“无妨,你还年轻,做什么都会夸你的。”   贵妇们一阵轻笑,苍斗山无视她们,对微生小声道:“微生,箱子。”   饿得生无可恋的微生一脸麻木地放下箱子,打开,拿出那个琉璃瓶,然后坐了回去,继续生无可恋。   苍斗山咳嗽了一下:“我朋友最近肠胃不大舒服,见笑了。”   少有人在意。目光都被苍斗山手中粉色琉璃瓶所吸引,苍斗山请小厮拿来一个白瓷碟子,慢慢倒了一点。   桃花蜜质地粘稠,宛如蜂蜜,半透明的液体呈鲜嫩水灵的桃花粉,裹挟着些许碎桃花瓣,仿佛把三月桃春封进了水里。   “此物名为桃花蜜,乃是用三月新鲜桃花,芦荟汁,上等白蜜,金盏花等物熬制,添加了种种香草,最后用华勋蔷薇纯露稳香,香气更绵久。”   “看着不错,是敷脸的吧?”一贵妇很感兴趣。   “什么都可以。”苍斗山道,“它不单可以敷脸,化水沐浴可以保养肌肤,也可以直接服用,三日后体生异香。兑牛奶可以洗去白日妆面,便于晚上肌肤休息。”   青禾夫人道:“可以抹一点吗?”   苍斗山一摊手:“请。”   青禾夫人手持一柄小玉如意,浅浅地蘸了一点,抹在手背上,慢慢匀开,惊叹道:“好清润。”凑近轻嗅,“这香气也很不错,有淡淡的薄荷味,夹着桃花香,不算刺鼻。”   苍斗山道:“往后桃花香会渐渐浓郁,但不会太浓,尾香是乳香,带点牛奶甜味。”   “这有几瓶?”已有贵妇意动。   苍斗山略一欠身:“为赴宴仓促而做,只有这一瓶。”   青禾夫人的玉如意一敲桌子:“那这一瓶归我了。”神态狡黠宛若古灵精怪的少女。贵妇们心有所感,一同笑了起来。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而散   饿了一晚上的微生郁郁寡欢。   一走出宴堂,微生勾着苍斗山肩膀问:“晚上吃啥?”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吃馄饨吧。”   “不想吃馄饨!”   苍斗山推了他一把,怒道:“那你饿着吧!”   微生不晓得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有点懵:“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苍斗山抿了抿嘴,正欲开口,一小厮小跑过来,弯腰笑道:“二位,夫人给您们准备了夜宵,还请赏脸吃完了再走吧。”   夜宵!微生双眼精光暴射。苍斗山无奈,点头应允。   青禾夫人准备了两碗南瓜粥,配了一碟子花卷和一干精巧面食,微生吸吸呼呼喝完,吃了大半碟子的花卷,犹嫌不足。   苍斗山把自己面前的一碗推到他面前:“吃吧,我不想吃。”   微生皱起眉:“咋啦,你吃过了?”   “是。”   “我怎么没见过你吃饭了?”   苍斗山不吭声。   微生觉出这里面藏着什么罐窍,他一时想不出来,试探了句:“你故意的?”   “上流圈子的宴席是用来谈生意的,不是用来吃喝到饱的!你……”他头扭过去,觉得再说下去就过分了。   “嫌我丢人了是吧。”微生火气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恼火得想打人,“我又没经历过我咋知道!”   “你知道还不告诉我,我丢人了还嫌弃我?!”   气氛凝重许久,苍斗山先服软了:“你还饿不?想吃什么?”   “哈?我气都气饱了,吃个屁啊。”   “家里还剩点饭,做蛋炒饭行不行?”   “呵……行吧。多打一个蛋,锅你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我全都要。 第11章 你好香哦   青禾夫人的宴会为壶仙居真正地打开了名气,从那以后,光顾壶仙居的多是名门贵妇或是高门嫡女,这些顾客从不计较价钱是多少,只求效果。   苍斗山一心扑在生产妆粉的流程上,力求做到精益求精,质量出色,对得起微生厚颜无耻的漫天要价。   微生每天收银子,做账,空闲时间修炼。积累了数十天,他打算冲击入境了。   借助黑海的力量。   黑海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微生盘腿而坐,默默运转苍斗山教授的功法,海水化作灵力毫无滞碍地涌进他的身体,顺畅得仿佛本来就与他为一体。   今天他要冲击入境。   他偶尔也觉得这样来得太快太容易了,像是陷阱前的诱饵。然而轻而易举得来的灵力如此甜美,叫他舍不得放手。   至少现在还没出什么事。   庞大的灵力浩浩荡荡冲击着灵关,通往道境的裂缝一寸寸移开,裂缝扩张到足以让他进去的程度,他侧身挤了进去。   成功入境。   道境分为黑白二色,缓缓旋转,他站在道境边缘,积攒了足够强大的灵力便可正式进入黑白道境,经受天地乾坤之力淬洗后,就是“真人”,玄鱼双境。   他在道境待了一会,便退了出来。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神清气爽。   他入道了,可惜苍斗山还睡着,不然他肯定要在他面前炫上一炫的。   他扭头一看,淡淡的月光照在苍斗山侧颜上,脸颊上细细的茸毛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我是不是该买张床分开睡了?   都有钱了还挤一张小破床上干什么,而且现在天又不冷,完全可以单独睡。   嗯……他盯着苍斗山侧颜看了一会儿,伸手刮了刮脸颊,手感细腻如豆腐,揩完油接着安心去睡。   次日,苍斗山一早起来做桃花蜜和美人脂,微生懒洋洋地开门营业,没多久功夫就有生意上门。   今天的生意比往日更加兴盛,存货最多的粉英率先销售一空,口脂,香膏之类的小物件接连清空,苍斗山刚做出来的桃花蜜还没来得及装瓶,就被高价买走。   今天提前歇业,苍斗山难得来了兴致,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厨房里烧饭。微生在前堂一边点钱一边问:“下午你陪我去东市那边看看吧?”   苍斗山捏着鼻子炒菜:“去东市干什么?”   “我想买张床。”想想觉得不对,“两张。”   “行等会再跟你说。”苍斗山被烟呛得咳嗽不已,微生点好了钱,拨拉出计划买床的钱,听了会大声道:“你炒的什么东西,辣椒还是啥?”   “胡萝卜炒洋葱!”   “算了我来吧。”微生起身进厨房接掌了炒洋葱的大勺,几下颠好,熟了就行。起锅装盘,端上餐桌,苍斗山尝了一筷子:“你没放盐?”   “你没放盐?”   大眼瞪小眼,微生无奈,端起盘子就走:“我再去炒一把。”   再端上来加盐了,洋葱也黑了。草草吃完饭,两人关了店去逛东市。   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儿,东市上一堆现成品,对尺寸,式样不满意还可以定做,五天做好,送货上门,服务周到。微生却变得异常磨叽起来,苍斗山觉得还行、可以的东西在他眼里都被挑出了一堆毛病。最后结论是:这些都不好,不买。   逛到最后苍斗山不耐烦了,他还有事急着回去:“你到底想买啥?”   微生胡乱一指:“你看那个行不行?”   他指的是一张用竹子做的大床,样式简单,价钱中等。苍斗山看了会,上手摸了摸质感,晃晃床架子,一屁股坐上去,跟老板聊价钱,讨价还价一番便定下了。   回来的路上,苍斗山忽然觉得不对:“你不是要买两张床吗?”   “没钱了。我们还要进货,要吃吃喝喝买衣服,这方面开销大着呢。”微生下意识地撒谎,把苍斗山哄住了,“这样啊,那就下个月再买。”   苍斗山只关心做东西,微生负责卖和进货以及一切对外的事务,钱袋子都在微生手上,苍斗山对壶仙居一月赚了多少钱根本一窍不通。   次日新床一到,苍斗山兴致盎然地铺好被褥,先躺上去滚了滚,十分满意:“很不错啊。”   微生抱着胳膊立在一边,莫名也觉得高兴:“你喜欢就好。”   “那我睡这张,你睡那张好不好?还能省一笔钱。”苍斗山抱着软乎乎的新枕头,笑得可开心了。   微生鬼使神差地点头:“好啊。”   长夜漫漫,微生躺在小破床上看着月亮怀疑人生,孤独寂寞冷。   这事情发展有点不对。   可是也只能认栽。哎,谁叫他嘴快。微生懊悔得想去死一死。   壶仙居生意越来越好,光靠苍斗山一个人做已经应付不过来,微生接连聘请了两三个伙计来帮忙。苍斗山得以从繁重的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有更多的时间去修炼,偶尔会教微生认字。   随着他名气渐长,不知是谁给苍斗山起了个花间公子的名号,一时成为笑谈。苍斗山本人则极度反感这个名号,听着像娘娘腔,小白脸,参加青禾夫人的宴会也时常因为这个被拎出来嘲笑了一通,幸得这个脂粉气浓的名号没掀起多大浪花,很快沉下去。   除此之外,小日子过得很美。   如此过了几月,转眼入了秋,花萼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苍斗山嗅着,恍惚觉得香气已变得有所不同,稍微带点水果味儿,甜丝丝的。   微生在厨房里炖秋梨膏,伙计们在工房里挥汗如雨地过筛粉英,各种复杂的香气在壶仙居交汇融合。   壶仙居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宜月馆两百多名姑娘的胭脂水粉,各种档次的都包含在内。   又得照顾这笔大订单,又得照顾店面上的供应,苍斗山指挥着伙计忙的不可开交,连微生都被迫参与进来帮忙,忙活了足足有大半个月,才把这笔订单所有货物如数交清。   宜月馆的老鸨年过半百,风韵犹存,拉着苍斗山娇滴滴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听得微生直起鸡皮疙瘩。他不耐烦地吼了句:“烦不烦,为了你忙了大半个月!”   老鸨委委屈屈:“小女子做下等生意已是人生不幸,因为下等还没好胭脂用,好不容易碰见公子这么心善,愿意做这笔生意,我……”嘤嘤啜啜,听得微生寒毛倒竖。   苍斗山也浑身不自在,好言说了几句,把她打发走了,临走时老鸨还不忘捏着手绢招摇:“过几天来宜月馆玩啊。”   等老鸨的香车驰远,微生脸色铁青地吐出一句:“作妖!”   “有钱不赚王八蛋。”苍斗山放松了心态,“你字写完了?”   “……”   “还不快去写!”   店里生意太忙,事务又多,苍斗山几天就把这事忘了个精光,以至于宜月馆的宴请帖子送到壶仙居时,他都没想起来宜月馆是个什么玩意儿。   “青楼,去不去?”   苍斗山瞄他:“你说呢。”   微生厚颜无耻:“有吃的我就想去。”   苍斗山卷起请帖敲了他一记:“一点吃的就能把你收买了,尊严呢?”   微生嬉皮笑脸:“不比填饱肚子重要。”   所以还是去了。苍斗山起初还担心被人认出来会败坏壶仙居的名声,后来到场一看,呵,熟人不少,看来这个宜月馆还颇有名声。   老鸨老早看到苍斗山,扭着水蛇腰风姿绰约地走过来:“来来来,二位请到楼上来,楼上观景最好。”   微生只关心吃的,对台上台下群魔乱舞活色生香的景象根本没眼看。苍斗山略略瞄了几眼,便觉得耳尖都要烫熟了。   “两位爷要姑娘陪着吗?我家姑娘都很喜欢你家的脂粉,想要见见你们呢。”   苍斗山果断拒绝:“不必了,在下喜静。”   老鸨看向微生,微生赶紧道:“我听他的!”   老鸨也不勉强他们,带他们往楼上的僻静所坐着,楼上空间更宽敞,老板娘也极贴心地摆了满满一桌子吃的,把微生喜得不行,于是敞开了肚皮大吃大喝。   苍斗山开始浑身僵硬,哪哪儿都不舒服,坐久了便缓缓放松下来,兴致盎然地看楼下戏班子唱戏。宜月馆今天请的戏班子是文缙郡数一数二的,就算如苍斗山这般对戏曲不甚了解的人,听着也觉得唱的不错。   微生一边吃一边看戏,没多久功夫便把几盘子小食消灭个精光,一个瘦瘦的宫装少女将桌上的空碟子收走,摆上新果盘,细声细气怯生生地问:“公子还需要喝茶吗?”   “吃什么茶,老子要酒。”   少女哀求他:“公子买两壶茶吧,行行好。”   微生听她说得楚楚可怜,心软了下:“一壶茶多少?”   “三十铜板。”   “这么贵!”微生吓了一跳,“这茶是金叶子?跟肉比价?”   少女可怜兮兮地说:“卖不出去茶我会挨打的,公子你就行行好吧。”   微生看向苍斗山。苍斗山斟酌了下,明知少女的茶叶明晃晃地坑人,但是吧,人家的确可怜,委屈了人就得委屈自己的钱包,一时难以决断,干脆把皮球抛回去:“钱在你手上,你做决定。”   微生看看少女,瘦巴巴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泪花,唉了一声,数出铜板来:“上一壶茶,再来一罐酒”   少女喜笑颜开,片刻功夫呈上来一壶茶和一罐酒,清香四溢。   茶归苍斗山,酒归微生。宜月馆的酒味寡淡,带点绵绵的甜味,滋味尚可,一不留神微生贪杯贪多了,酒力上涌头晕眼花。迷迷糊糊抓了苍斗山的手,哼唧:“上茅房……”   环境太吵,苍斗山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要上茅房……”   “真麻烦。”苍斗山扶起醉得稀烂的微生,向宫装少女问了走茅房的路线,拖着微生走进茅房,还要帮他脱裤子,麻烦得要命。   等他扶着烂醉的微生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原本宜月馆内的气氛就暧昧不清,上个茅房的功夫便完全换了个模样,彻底放开,非常……辣眼睛。   心理年龄上百岁的苍斗山在身体上还是纯情处男,对男女之事也仅仅于“知道”的水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裸的色情画面,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气都喘不匀了。   他几乎是拎着微生快步离开,微生迷迷糊糊往他身上靠:“斗山,斗山。”   “干嘛?!”   “你好香哦。”微生笑嘻嘻环住了苍斗山的腰,下巴蹭他肩膀,“给大爷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生:我坑我自己   委屈屈 第12章 我起不来   苍斗山果断一掌刀劈晕了微生,半拖半抱着他匆匆穿过男男女女,空气中满是淫靡的味道,他强行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时不时挤了这个人的屁股,踩那个人的脚跟,都没人理会,自搞自己的,稍稍瞥一眼都臊得人面皮发烫。   一个矮小少年跟了上来,苍斗山起初没注意,快到宜月馆门口时,他忽然警觉起来:“你是谁?”   少年踌躇一阵,满面通红:“大哥,我就是想跟着你出去,太挤了。”   苍斗山嘴唇翕动,终究没把那句话问出口,扭头几步冲出重围,逃离了红尘漩涡。   算是为他开了路。   等苍斗山再回头,那少年已经不见了。   苍斗山仔细回忆了一下那瞬间冒起的直觉,可以确定,他本能冒出的危机感并不是因为他紧跟过来而引起的,而是因为少年是一个正统的邪修。   一个开窍的邪修。   那个邪修身上异样的气息很淡,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来,不是与邪修经常打交道的修士基本认不出来。何况当时还在那人蛇混杂的情况下,走到门口才   苍斗山权衡一番还是决定把年轻邪修的事放一放,首先把身上挂着的醉鬼搬回家再说。   微生好吃好喝了数月,胖了十几斤,饶是苍斗山如今修为不俗,拖着竟然还有点费力。满头大汗地拖回来,微生还挂在他身上不下去了,牛皮糖似的,哼哼唧唧抱着不撒手。   苍斗山使劲拍他手背:“松手。”   微生蹭了蹭他腰,软软地喊:“不松~”   苍斗山脸黑了:“少装醉了,再不松手揍你啊!”   微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你凭什么说我装醉?”   “这点都看不出来,白瞎我的道行了。”苍斗山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一把把他推倒床上,“好好休息,头疼不疼?”   微生其实酒量不错,在宜月馆会喝醉,他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来,醉人的不是酒,应该是宜月馆在熏香里做了手脚,闻多了,使人晕晕乎乎,感觉类似于醉。   但是一出来,凉风一吹就好多了。   但是就是不想下去罢了。   微生头回躺上香香软软的新床,哪里肯起来,嗯嗯哼哼:“我头疼,骨头酸。”   “那我去煮茶,你别吐床上。”   “好~”   苍斗山一走开,微生马上在床上滚了两滚,感慨新的就是比旧的好,躺着太舒服了。   躺了会,眯着眯着快睡过去的时候,苍斗山端着一碗白牡丹茶过来摇他:“起来,喝茶了。”   苍斗山刚捞起他,他又跟没骨头似的软下去:“我起不来,你喂我嘛。”   苍斗山又是一巴掌:“哪儿染得一身富贵病,起来喝茶,谁伺候你啊。”   微生满脸不情愿地坐起,捧着茶碗喝了几口,茶汤微甜清苦,倒是很合他口味。喝完一大半,苍斗山夺走茶碗:“清醒了吧?去睡觉。”   微生才舍不得离开新床,打定主意就赖在床上不走了。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苍斗山皱着眉头:“干嘛呢?”   微生干脆把话挑明了:“今天我要睡这。”挑着眉毛一脸“你能拿我咋办”的坏笑。   苍斗山毫不留情:“不是你自己要分床睡嘛,回你自己房里睡去。”   “不去,就不去。我就要睡新床。”微生耍无赖。   苍斗山见他死皮赖脸无动于衷,干脆上手扯他,扯不动,又气又无奈:“得,你就坐这吧,我睡觉。”说着脱了外衣,直接卷了被子躺下了。   微生坐了会,扭头说:“这床算是我买的。”   苍斗山道:“我每天辛辛苦苦试配方,既没跟你算工钱,也没向你主动要过,这床按理来说是用我钱买的。”   “那至少也该算我一半。”微生躺下来,往苍斗山那边蹭,躺了会又不安分地扯了下被子。见他没反应,越扯越多,最终把自己全盖上了,心满意足美滋滋。   终于不用睡小破床了。   苍斗山第二天起来匆匆赶到市场订了一张小床,下午送到,还帮忙铺好了床褥。意思很明白,可惜微生视而不见,拒绝配合,苍斗山拗不过他,只好把床让给了一位老伙计睡了,一切恢复原样。   微生回归大计得逞,连干活都轻快了许多。   苍斗山还惦记着那年轻邪修的事,时不时悄悄到宜月馆附近溜达,看那人来没来,辛苦蹲点了好几天,总算看到了那张年轻面孔。   那年轻邪修成了宜月馆打杂的,扫地拖地洗碗,有时候会看到两三个打手在教训女孩子,打手教训完了,他负责扶着女孩子去治伤。事多钱少回家时间不定,一睡就起不来的苍斗山总是错过了他下班回家的点。   苍斗山一个锅盔啃完了。邪修的碗还没洗完,他合上窗,想想预留了一条小缝,准备先去睡一会儿。   没想到一转头,门口屏风影影绰绰站着一个影子,他一惊:“谁?出来!”   屏风后的人冷嘲热讽:“呦呵,还认得出我啊。”   是微生,苍斗山气不打一处来:“你站那唬谁呢?少装神弄鬼!”   微生走出来,抱着胳膊:“大半夜的,你在这干嘛?”   苍斗山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不用你管。”   “那人谁啊,你这么上心。”   微生的话酸里酸气的,苍斗山只好告诉他:“一个邪修,我观察下他师傅是谁,看能不能打听一些消息。”   微生兴致一下子上来了:“邪修?他们怎么个邪法?”   “嗯……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修行理念不同吧。他们是掠夺天地灵气为己用,而正派修行则是与天地融合。曾经世界被邪派统领过一段时间,结果修仙环境变得异常糟糕,后来正派数位天才崛起,才慢慢扭转了局面。”苍斗山含糊地带过,“我在这没什么事,你回去睡吧。”   “这么着急赶我走啊。”微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的甜香弥漫开来,“韭菜馅饼吃着容易渴,我给你带了桂花糖藕,吃不吃?不吃我就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回上章的话,不更新就莫得收藏   我错了,以后还是日更,虽然可能每章都会很短小…… 第13章 我要吃牛肉!   韭菜馅饼又冷又硬,而微生的桂花糖藕还是热乎的,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苍斗山没骨气地说了句:“吃。”一片香香甜甜的藕立刻塞到了他嘴里。   微生揉了把他脑袋:“你去睡,等他出来了我就叫醒你。他长啥样?穿什么衣服?说具体点我好认。”   苍斗山连着蹲点数天,精神上确实有些累了,跟他说了具体特征,倒头便睡。   年轻邪修半夜二更的时候出了宜月馆。微生赶紧推苍斗山起来,无奈苍斗山困得要死,摇醒了还是迷糊的,微生怕跟丢了目标,一把抱起他,轻手轻脚翻窗跳下,声音不算大,年轻邪修在前面走得很悠闲。   微生揪着苍斗山脸蛋甩来甩去:“快醒醒快醒醒。”   苍斗山眼睛勉强睁开一条小缝,困意浓重:“知道。”手指虚空画符,一层薄而透明的结界撑开,将二人笼罩在内。   施放了法术,苍斗山神智清醒了些,悄悄跟在年轻邪修后面。   走了一时半刻,周围的房屋越来越破烂,道路两边横七竖八躺着蜷成一团的乞丐,苍斗山和微生走得小心翼翼,而年轻邪修显得十分熟悉,轻快自在地跨过横胳膊竖大腿,还哼起了歌。   苍斗山对这个调子很熟悉,歌词是邪修最基本的修行口诀,意义十分隐蔽,词朗朗上口,甚至可以帮助人吸纳少量灵力。在千年前,那些不明所以传唱歌谣的儿童,往往不知不觉就成了邪修的一员,故此各大门派与王朝联手,严厉打击淫词浪曲。   而微生,同样觉得熟悉。   有几分他开脉时,黑海中悠长葬歌的影子。   不过与葬歌相比,年轻邪修哼的歌谣曲调更简单罢了。   邪修到了目的地,一间矮矮的破房子,屋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一个佝偻的黑影坐在灯下黑的地方,仿佛是一具被黑暗吞噬了血肉的干尸。   “师傅?你怎么出来了。外边冷,快进去吧。”年轻邪修的声音压得极低。   “嗬,嗬!”干枯老人喉咙里呛出几声怪叫,年轻邪修似乎懂他的意思,笑着说:“我什么事都没有,好着呢,就是出去玩玩。”   “咔!咳咳咳!”老人所能发出的音节极其单调,但这不妨碍年轻邪修理解他的意思,他宽容地笑笑:“得了老爷子,莫生气,明天我就不去了。”说着搀扶起老人,老人一动,铁链拖过地表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尖锐,年轻邪修赶紧捞起铁链,走进破屋,关上没有什么用的破门。   自始至终,年轻邪修和老人都没发现苍斗山。   苍斗山默默站了会,转身便走。微生也猜不透他究竟看明白了啥,默不作声跟着他走,直到远离贫穷的郊区,苍斗山停下来,不动了。   “……回去吧?”   苍斗山低着头,说:“好。”   回壶仙居差不多快要天亮了,苍斗山沾枕即睡,一直睡到下午才起来,觉是睡饱了,只是他的表情不见得很高兴。   “你怎么啦。”微生冲泡了一碗秋梨膏,配一盘刚出炉的切好的黄金糕,“饿不饿?快吃。”   苍斗山焉不拉几的吃喝完了,还是焉不拉几的。   微生拐了个弯:“那个老头子你认识?”   苍斗山精神微微一振:“是,我认识。”   微生道:“那他以前是哪号人物?”   “鬼刀孙血岛。”苍斗山神情惆怅,“最有名气的邪修。”   “他虽然是邪修,可是他做派不邪,恩怨分明,痛恨贪官污吏。朝廷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正派对他风评不一,但是没几个人敢非议他的品格。”苍斗山微微一叹,眉头紧锁,“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落魄到这样,好歹也是入道境的大修啊……”   “他是傻了?”微生卷起一张黄金糕,往苍斗山嘴里喂,苍斗山嚼着黄金糕,道:“不止,还被人割了舌头,能割他舌头的人,真是不可想象。”   当年孙血岛与他同等境界的实力,能打得孙血岛毫无还手之力,或许也是杀害他的凶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苍斗山沉吟半晌:“我现在还不够强。”   虽然孙血岛现在糟老头子一个,看上去又疯又傻,把自己生平本事忘了个精光。苍斗山决不敢对他掉以轻心,没有理智的入道大修异常可怕,不是他能对付的。   要从孙血岛口中套出一点消息,首先要稳定住他的情绪,取得他的信任,在他神智迷乱的前提下,还有一试的可行性。   恰好他已入境,可以修炼羲和录心卷最低级的幻心法术提尘心法了。   提尘心法需要配合特殊的熏香使用,效果最佳,苍斗山当夜写出了提尘香所需的药材,连同店里其他紧缺的香草一起提交给了黄老板。   黄老板效率就是高,三天后就搞定了提尘香所需的绝大部分药材,部分药材伙计表示未曾听说过,只好提供了一些名字近似的药草。   苍斗山对那一部分仔细甄别后,哭笑不得地发现那些就是他所需要的,不知千年发生了什么,连草药名字都以讹传讹变样了。   药材齐全,接下来便是炼药。提尘香工艺复杂,苍斗山为求万无一失,把关又极其严格,完工的时间七拖八拖就拖到了明年春月。   “你不急吗?”   苍斗山把做好的香丸埋进枯枝堆中,层层压实,边压草边叹:“急也没用。”   “这不得弄到明年去了?”   “是啊,至少要埋六十天。”苍斗山撒上石灰,压上最后一层木板,在上面跳了几下,“好了。晚上我想吃萝卜炖牛肉。”   “这个季节牛肉贵死了,吃鹅吧?”微生随口一扯,立刻惹来苍斗山笑话:“鹅十几斤重一只,可比一斤牛肉贵多了。而且鹅太油了,冬天就该吃牛肉炖萝卜啊,牛肉还暖身子。”   微生鼻孔里喷白气:“那还不如吃狗肉哩,你要吃我马上上街打一条过来,城里没有我去野外打一只。冬天狗肉肥嫩,炖着吃不比牛肉差。”   苍斗山抱怨:“真是的,今年赚的钱都去哪了,买斤把牛肉都买不起?”   “吃狗肉呗,我保证做得好吃,炒面吃行不?”   “我就要吃牛肉!牛肉!不要狗!”   “得得得大少爷,老子去买还不成吗?” 第14章 论如何嘴炮   提尘香开封的那一天,埋藏香丸的地方已经丝丝缕缕地透漏出一点绵长的香气,中正平和,温情脉脉,只沾上一点,便足以令人心神平静,忘却种种烦忧。   “成吗?”微生紧张地看着苍斗山。   苍斗山点燃香丸,合上香炉盖,静静等待,片刻,一缕淡青细烟扶摇直上,婷婷袅袅。   香气逸散,两人闭上眼睛。   提尘香不愧提尘之名。   前段香气颇为青涩,宛如梅树上初结的果,春雨中还未来得及舒展的小芭蕉。中段暖融,好似秋日阳光被树叶剪碎,斑驳地落在黑沉的土壤上,落地的果子散发着即将腐烂的甜美酒香。后段像老熟的沉香木,一头沉进湖里,在水中熟化,任由岁月变迁,安静死亡。   “完美。”苍斗山一口气吹熄了香炉火星,十分满意,“可以了。”   “那什么时候去?”   “现在,我一个人去吧。这香影响范围有些广,不适合用在人太多的地方。”苍斗山将香丸和香炉装入一个木箱,背上木箱,“你在家看生意吧。”   微生看了看窗外:“外面下了点雨,把伞带着。”   “哦。”苍斗山带上伞,走到壶仙居外面撑开伞,微生追过来说:“早去早回。”   “嗯。”   微雨燕双飞,花萼里的春意一分分地多了起来,文缙郡绝大部分地区都春意盎然。   除了这里。   最底层的红尘人间,衣衫干净整洁的苍斗山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推着堆满木柴的小推车的中年汉子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别了他一下,月白春衫立马多了一条黑糊糊的污迹,路边吮着手指头的无知孩童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苍斗山平静地走着,来到那年轻邪修的小破屋前,小破屋跟他数月前所见的多了些许不同。至少门修结实了,门口还垒了一个斜台。   他走到门前,敲了三下门。   里面很迅速地应答:“谁啊。”是那个年轻邪修。   “我是来卖药的。”   门开,年轻邪修的脸探出来,一脸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眼神警惕:“你卖药?卖什么药?”   “卖让人心气平和的药。”苍斗山彬彬有礼,“治癫狂症,疯症。”   年轻邪修显得颇为意动,问:“多少钱?”   苍斗山道:“一副药不能治百样人,你得先让我看看病人情况如何,病症程度如何,我才能对症下药。”   年轻邪修抓着门框:“你就说吧,你以前治人,收多少?”   苍斗山本想说没效果不要钱,转念一想这话听着太像骗子了,于是道:“我这药是要长久治的,你要治三次也可,治五次也可,当然三次五次治不好根本,治一次,三十八钱。”   年轻邪修犹豫了会:“你这治一次,能保多长时间?”   “看病人体质和病重程度,下药重当然维持的时间长,药力轻维持的时间短。”   年轻邪修接着道:“那下药重的,是不是就要多收钱?”   苍斗山摇头:“不会,这个价钱是固定的,依效果来给钱。”   年轻邪修真的动心了,他打开门:“进来吧。”   总算是进来了。苍斗山松了口气,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孙血岛,身躯佝偻,头发倒梳得挺妥帖,衣服也算干净,如果忽略掉他双手上的铁链的话,就是一个正常的老头儿。   他放下木箱,对年轻邪修道:“他身体状况如何?”   “还好吧。”年轻邪修走向老头儿,蹲在他身边轻声道:“老头子,老头子?”   老头子慢慢扭过头,眼睛空洞无神,比夜间的他更像一具被黑暗吞噬血肉的干尸了。   “老头子,起来,有事跟你说。”年轻邪修牵着他的手,慢慢让他起来,蹒跚着走到桌前坐下。苍斗山摆出香炉,绕着老头儿走了一圈。装模作样望闻切一番,坐回老头对面,将香丸取出,碾碎了一点,掺和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药草,便丢进了香炉焚香。   年轻邪修在一边看着,目光炯炯,让苍斗山压力很大。   提尘香起效还有段时间,苍斗山没话找话:“尊祖父多大年纪了?”   “六十七。”年轻邪修信口胡诌,“他平时安安静静的,一疯起来牛都顶不过他,身体好着呢,郎中你下药重点。”   苍斗山默然片刻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叫胡了。什么高啊大的,好好说话行不行?”   “胡了这个名字起得不错啊,了却凡间尘事,无忧一身轻松。”   “读书人就是事儿多,一个名字哪有这么多意义。就是我出生的时候,我老子赢了笔大的,所以叫我胡了沾喜气,等我长到八九岁,他输光喽,裤子都赔掉了,丢下我和娘就跑了。”   “后来我娘死了,我天天受欺负。后来在街上捡到了他,他发疯把那些混混打得脑袋开瓢……”提尘香渐渐起效,他木然透着绝望的神情缓缓放松,渐渐平和,仿佛进入了柔美的黑甜乡。   苍斗山一直在默念口诀,此时终于等到了机会,他走孙血岛面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愕然发现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八经俱废,他依然有入道境的强大实力,却再也没有办法使用。   苍斗山定了定神,朱笔蘸灵墨,在孙血岛额头画羲和书符,清唱《魂安》,确认孙血岛心神稳定后,他开口问:“你的洞府呢?”   孙血岛口不能言,他跺了跺脚。   “你的经脉怎么了?”   孙血岛平和的表情忽然扭曲起来,张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苍斗山吃了一惊,后悔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没想到孙血岛一下子跳起来,三下两下撕开了衣服。   苍斗山噔噔噔连退几步,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孙血岛胸口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十分规整的圆形伤疤,从棕褐色的圆形伤疤蔓延开无数细细的经络,像趴伏在蛛网中心的蜘蛛,将孙血岛半身笼罩。   孙血岛转了个身,苍斗山如被五雷轰顶:背面也有!   是贯穿伤。   一根长矛,贯穿了孙血岛的身躯,虽然没夺取他的性命,却在他的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疤,彻底毁坏了他的根基,让他空有一身实力但再也无用武之地,入道境的强大让他一直疯疯癫癫苟活到了今日。   “啊!啊!”孙血岛怪叫着挥舞手臂,嘴巴大张好像努力要说什么,可最后发出来的只有沙哑的干咳声。苍斗山回过神来,诵念提尘决,孙血岛渐渐平静下来,双目无神。   苍斗山斟酌良久,道:“你的舌头,是怎么回事?”   苍斗山已经足够谨慎了,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孙血岛。   孙血岛几乎是瞬间咆哮起来,一脚踹翻了桌子,香炉破碎,温和的提尘香气瞬间浓郁了数倍,苍斗山也不禁摇摇欲坠,然而孙血岛似乎完全不受提尘香影响,顺手抄起一条桌子腿吼叫着扑上来,劈下来的气势像是要把他一斩为二!   苍斗山强撑着往侧边一闪,捞起胡了向外冲去。   孙血岛嗷嗷怪叫着冲出来,冲到屋外立刻被铁链拽着摔了个狗吃屎,他回头拿着桌子腿狂敲铁链,几下子桌子腿就敲得粉碎,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大叫一声:“老头子又发疯了!”眨眼间哄然四散,逃得干干净净。   苍斗山看看四周,没有可以借用的东西,只得只身上前,趁他还在跟铁链较劲的功夫一掌将他劈晕了过去。   钉入地下的铁链锚被拉出来大半,孙血岛再发疯绝对拉不住他。苍斗山心急如焚,在破屋里翻了一阵子,翻出几袋药包,一嗅气味,不禁大喜。   孙血岛经常发疯,又没有根治的手段。只能用铁链拴住,拴着也不保管,胡了家中常备麻沸散,一发疯马上熬一锅灌下去。   他迅速起锅熬药,慌里慌张地熬好吹凉,掐着孙血岛下巴硬灌了下去。   麻沸散起效迅速,孙血岛含糊地叫了几声,便睡过去了。   苍斗山松了口气看看四周,乱糟糟的,香炉碎了,辛苦做好的提尘香还有大半没烧完,他舍不得,收拢了一点包好装好,接着愁该拿这两人怎么办。   一个疯子,一个还受提尘香的影响,昏睡不醒。   最后决定先领回家,跟微生商量商量。   微生在壶仙居做水晶汤圆,精心配了好几种颜色不同口味也不同的馅料,哼着歌愉快地将做好的汤圆倒入沸水,盖上盖子,灶下添把火,等它浮起来。   苍斗山的脚步声他一听就辨得出来:“回来啦,挺快的啊。我煮了汤圆,一会就熟了。”   “你先把汤圆放一放,我有事跟你说。”   微生揭开盖子看了看汤圆,汤圆皮子煮得半透明,软糯可爱,这时候走开说不定就煮烂了:“等会,马上就来。”   微生说“马上”,苍斗山等了半天才见他出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满脸写着高兴,看到椅子上瘫着的人瞬间变了:“这他妈的是谁啊?!”   苍斗山道:“我跟你说过的啊。”   微生瞪他,气势汹汹地放下汤圆:“我可没说让你把他们带回来!带回来干什么?壶仙居每月赚的钱养不了闲人!”   苍斗山皱眉:“怎么说话呢?我有说白吃白喝养着他们吗?”   “行行行,你说吧,你带他们回来干嘛?他们不是邪修吗?带回来不就是给自己招灾吗?”   苍斗山大概把情况说了下,主要言明留着老头子看日后能不能挖出点料出来。至于胡了也算个劳动力,可以留下来干活。   微生满脸不高兴,絮絮叨叨说这月客人实际上不多,赚的也没多少,嘀咕了会勉强同意。   这厢胡了微微醒转,睁眼一看顿时懵了,跳起来大喊:“这是哪?”   微生没好气地吼道:“吼啥吼呢,又不抢你钱,还给钱你呢!”   胡了张着嘴半天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苍斗山赶紧拉住他一顿胡说八道,把他哄住了:“你的意思是说,他……”他指着微生低声道,“他是你老板?”   “是啊,我给他打工的。”微生听得清楚,瞄了他们一眼,呵呵一笑,郁闷地搅着碗里的汤圆,愁添筷子的事。   “老板说了,你可以在店里干活,照样拿工钱。至于尊祖父的病,老板答应了会一直治到他病好,有活生生的例子在前,这药也就不用我东奔西跑四处敲门卖了,你说是不是?”胡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有住的地方吗?”   “有。”苍斗山摸透了胡了的顾虑,纠结的始终是钱的问题,大打包票,“一日三餐也包,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好,那我能干什么啊。”   “都是些体力活,已经有人做了,你们跟着他们学就行。”   两人又咕咕叨叨说了半天,微生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筷子一敲桌面:“苍斗山!”   苍斗山扭头看他:“怎么了?”   “过来吃汤圆!”微生乓乓乓地猛敲桌面,脸色很臭。   胡了看到那碗色彩缤纷的汤圆,头回见到水晶皮儿的,眼都睁直了。   他隐约觉得,这两人可能不是老板和伙计那么简单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坑明年再填   下一本存稿中 第15章 桔红糕   孙血岛睡醒了,睁眼看到乌沉沉的天花板,抬抬胳膊,铁链哗哗的响。   他本能地感觉到铁链声音有些许不同,暴躁地扯了两下,铁链再没向平日那样从传来来自源头明显的震颤,而是稳如磐石。   “啊!啊!”他使劲挣扎,铁链冷漠地回响,他挣扎了半天,无奈放弃,瞪着天花板发呆。   过了一会,屋门打开,胡了喊了声:“老头子?”   “啊!”他回应。   灯光漫进来,胡了和苍斗山走进来,胡了执灯,紧张地注视着苍斗山。   上回没烧完的提尘香再接着烧,孙血岛微微挣扎了两下,安静下来。苍斗山横萧吹曲,曲若清泉石上流,柔情脉脉。   他的一缕意识钻进孙血岛识海,那里血气浓重,一片惊涛骇浪,破碎的记忆在狂乱的血气涌流中翻滚,苍斗山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翻找自己所需要的。   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少部分又用的又太碎,苍斗山费了很大劲才把事情拼凑起来:他不知道贯穿他的长矛是从哪来的,舌头是被仇人割的。   本来那仇人要慢慢折磨他至死,在割下他舌头似乎受到了某人的警告,停手了,如此仍然被强迫喂食了蛊虫卵,从那以后,他的神智渐失,直到完全疯癫。   孙血岛在那时应该能感知警告仇人的是谁,可惜他识海太过混乱暴躁,不宜久留,苍斗山被迫退出,提尘香也烧得差不多了。   他慢慢放下萧,神情凝重。胡了问:“怎么样,要多久能治好?”   “他头里有虫。”苍斗山感觉这事有点棘手,能引人神智狂乱的蛊虫十分罕见,只有几种。相应的解药也有,但是比蛊虫还要贵。   “能治,但是治不起。”苍斗山道,“药很贵。他发狂,还是得用麻沸散压着,麻沸散渐渐不起效的时候,就用我这个香,直到香也压不住,到那时候……应该就有财力去买药了。”   胡了看着躺床上的老人,忽然笑起来:“说到底,就是钱的事。”   苍斗山无法反驳。   胡了关门走的时候,孙血岛像个孩童一般呜呜咽咽了几声,门合拢,便彻底没了声息。   两人默默走出偏屋,苍斗山忽然问:“你知道你在修什么吗?”   胡了眼神很干净,有如稚子:“知道,修行啊。功法是我在他身上发现的。可能我这个人天分还不错吧,修得挺快的。”   如此一来,苍斗山反而不好意思告诉他修的是邪派功法了,他已开窍,以后大道之上注定会与他渐行渐远。   “你修可以,但是你要记住,不可以随便在人前显摆,否则会招来大祸。”苍斗山只能这样提醒他。   胡了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知道了。”   得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微生给胡了开的工钱还算优厚,再加上包食宿的条件,已是少有的优越。这让先来的伙计难免有些非议,微生只能当作没听见。   这样一来,老伙计怨气无从发泄,尽数倒在了胡了头上,胡了一人顶上三人的活,还没多少休息的时间,虽然他已有修为,日子久了也有些撑不住,瘦得厉害。   他每天还要去看看老头子,牵他出来晒晒太阳,这下老伙计说什么都有的,胡了又不能跟他们撕破脸皮打架,只能忍气吞声。   这情况,苍斗山自然是知道的。   他也不晓得这该怎么办,下意识地去问微生,微生哼哼:“我有什么办法?人都是这个破德性,谁叫你捡回来,我又不能亏待他,嚯!还有一个不好惹的老疯子!”   “不说解决,起码阻止下总行吧?”   “怎么阻止?换人?得了吧,换新人他们还会张嘴叭叭叭,嘴长人家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苍斗山气急了:“要是老头子被激得发疯了怎么办?”   “那就丢外面去!”微生拔高了声调,苍斗山脸瞬间青了,微生顿感不妙,但是泼出去的水哪有捡回来的道理,还没来得及说补救的话,苍斗山冷静地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我去,生气了?   那晚上还能不能睡大床了?   晚上苍斗山倒没赶他去睡小破床,只是脸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别来烦我”的气场。叫他莫名其妙觉得浑身冒冷气直哆嗦。   这样打冷战总不行,微生寻思了半天,轻轻戳了一下他后背:“大少爷?”   苍斗山紧了紧被子,排斥之意明显。   “大少爷啊,你是不知道。人就这样,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喂喂?”   “睡吧。”苍斗山淡淡地回了一句,再没说话。   “还真生气了……”微生嘀咕一阵,卷起被子背过去,心气有些不顺。   这晚上终究是没睡好。   苍斗山苦思冥想许久,最终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辞了嚼舌根最厉害的那个人,顺理成章地让胡了接替他所有的工作,这样一来,胡了更加忙碌,几乎脚不沾地,还要修炼,照顾老头子。   他还经常叫他来参与自己调配试验品的工作,教他如何辨认香草,不同品种的质量差异和功效,如何配比达到药效最大化。   忙着忙着,胡了在老伙计眼中成了壶仙居接班人,待任掌柜的,渐渐的也没人敢说闲话了。   小小风波度过,苍斗山跟微生的关系仍没有回暖的迹象,搞的微生数钱都没精神了。   老是这样不行。   他琢磨了半天,琢磨着做了一大盘子桔红糕,乐颠颠地端到正忙着配料的苍斗山面前:“吃不吃?”   苍斗山一口回绝:“不吃。”   微生一筷子戳起一个:“吃嘛吃嘛,可好吃了。”   苍斗山一脸嫌弃:“糯米做的不好消化。”   “没有的事,我加了陈皮汁,开胃,糯米粉用的都是磨得最细腻的,好吃得很,尝嘛。”   苍斗山吃下一个,脸色仍然很臭:“吃一个就行了,我还要忙。”   “吃一个怎么行,你看这一个才多大点,小拇指头大!多吃点没事的,”微生哄着他成功再投喂了一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结果苍斗山晚上一点不饿,甚至有点撑着了。   都怪他!   苍斗山晚上就喝了一碗稀米粥,忙了一会新品配料的事,就上床睡觉了。微生把一天的钱清点完了,爬上床喊了声:“大少爷?”   “干嘛呢?”   “没事,就想叫叫你。”微生躺下来,窸窸窣窣盖被子。   一个睡得很好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甜滋滋 第16章 蜂蜜炖雪梨   壶仙居的生意从原来的蒸蒸日上,渐渐到了稳定期,有固定的客户,每天的收入也变得差不多。事情不多,苍斗山落得清闲。   一年到头没露过几回面的黄老板登门拜访的频率也多了起来,带来的多是新开发的香料或者炮制方法。苍斗山入行渐久,对香草一行越来越熟悉,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靠师姐经验才硬撑下来的愣头青了。   在一行待久了,难免会生出无聊的想法。   更何况苍斗山本人其实不怎么喜欢做胭脂水粉,如果不是因为钱和恰巧的因缘际会。   他生前喜欢喝淡酒,自己也会酿,酿酒才是他真正的拿手好戏。   “我不建议你这时候转行做酒。”微生挖了一勺蜂巢蜜送到他嘴边,苍斗山偏过头,“什么意思?”   微生固执地把蜂蜜往他嘴边送,苍斗山只好咬了一小半,嚼嚼吃了,微生才接着说:“现在粮食涨价涨得太厉害了,酿酒太浪费粮食,根本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囤粮食。”   “那不是趁火打劫吗?!”   “现在上面闻到风声了的都在拼命囤粮,文缙郡粮价涨的不明显,那是因为太守做的牛逼,早早向外地购粮,把价钱压下去了,不过这样撑不了多久。其他远一些的地方,粮价早飞到天上去了。”   微生自己挖了一勺送进嘴里:“我们现在的钱,够买四五千斤粮食,我们两个,再加上胡了,三个人辛苦点挖个粮窖存起来。哎,要是有储物袋就好了。”   苍斗山抿着嘴不说话。微生哄他:“来,再吃一勺。”   “太甜了,不吃。”   “行吧,待会儿我用蜂蜜炖肉好不好?”   “吃肉吃肉,就知道吃肉,炖雪梨。”   “好好,炖雪梨,加枸杞。”   微生做了两道菜,一道蜂蜜炖雪梨,一道蜂蜜烧五花肉,油汪汪的鲜香诱人,苍斗山到底没经受住蜂蜜炖肉的诱惑,被微生半哄半诱的吃了好几块。   翌日微生就带钱去买粮食了,留下苍斗山和胡了两个人在家挖粮窖,两人法力是有,对粮窖怎么挖是一窍不通,乱七八糟挖了一个大坑,丑得简直不能看。   挖着挖着,前台伙计过来通报消息:“二掌柜的,黄老板来了。”   灰头土脸的苍斗山抬起头:“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   苍斗山刚好懒劲上身,也不想挖土了,把铁锹一扔:“让他先等一等,我换身衣服就来。”   苍斗山洗了把脸,衣服一换,从挖土工变回了翩翩浊世佳公子。前堂黄老板老神在在地喝茶,见苍斗山过来了,放下茶碗满面笑容地道:“斗山,近日过得如何?”   “还好。”苍斗山坐下来,客气道:“黄老板忽然大驾光临,是有什么事吗?”   “哎,你这样说,好像我图谋不轨似的。”黄老板搓搓手,道:“数月不见,你好像胖了些许,脸更圆了。”   什么?苍斗山下意识地搓了搓脸,他没照镜子的习惯,结果自己动手一捏,好像还真是肥嘟嘟的?   他心虚地笑笑:“黄老板此次前来,不该是为了讨论我胖了的事吧?”   黄老板道:“那黄某就敞开了说了,黄某最近手头吃紧,想向你借点钱来周转一下。”   苍斗山面露犹豫之色,黄老板接着说:“黄某借钱,不是为家庭私事,也不是沾上了赌瘾,纯属生意上的投资。一本万利的美事,该还你的决不拖泥带水,至于利息由你定。”   苍斗山垂下眼睑,思考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壶仙居近几月的利润都拿去买粮了。”   黄老板脸上肌肉一跳,苍斗山平静地注视他,随意平淡地口吻道:“最近粮食价钱好像又要涨了,壶仙居又有这么多人要养活,不得不多准备点。难得黄老板大老远来跑一趟,实在抱歉。”   黄老板一脸惋惜:“这样吗,哎。其实你何必紧张,若是战乱一起,你躲到我府上,保你人财无忧。”   苍斗山颔首浅笑:“多谢黄老板美意。”   黄老板道:“既然你要买粮食,肯定要有地方装吧?”   “在修。”   黄老板笑吟吟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子,苍斗山眼睛顿时一亮:修士必备的储物袋!   他刚开始做壶仙居的时候,经常想着赚钱了就买个储物袋,然而生意做起来了,忙着忙着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今天倒有免费的送上门。   “黄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苍斗山起身走到黄老板面前去接,黄老板交予他的时候,隔着柔软的布料轻轻蹭了他手心一把,而苍斗山注意力只在储物袋上,浑不在意。   “天色不晚,黄某告辞了。”   苍斗山心情愉悦:“慢走。”   黄老板走了,苍斗山看看天,估摸着微生也快回来了。   然而他没料到他一等,便等到了半夜。   作者有话要说:   一觉醒来看到多了评论很开心。关于小天使说的桂花糖藕更渴的问题,咳咳,其实穷狗作者并没有吃过……本文绝大部分美食由度娘或者某宝推送得知,桂花糖藕和桔红糕至今还在我的收藏夹里没下单过(拔自己头发)   蜂蜜烧五花肉也是没吃过的,我想应该比糖醋排骨更甜吧……望天。 第17章 胖了胖了   微生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就算他衣衫整洁,脸色正常,依然逃不掉苍斗山的眼睛。   他憋了一肚子火:“你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微生很爽快地承认错误:“我喝酒了。”   苍斗山想不通天天在店里数钱钱的微生能认识什么人,而且关系好到能喝酒喝半夜去:“跟谁?在哪?”   “一个卖粮食的,跟他聊了聊天下大势。”微生笑嘻嘻坐下来,揭开夜宵碗盖,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怎么又是馄饨?”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我吃,我吃!”微生打了个酒嗝,抄起筷子往嘴里送,一尝之下大喜:“羊肉胡萝卜馅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羊肉?还有没?”   “屠户卖肉剩下的一点边角料,碎肉,人家都不要了打折卖给我的。”苍斗山起身打个呵欠,“我先去睡了。”   微生嚼着馄饨道:“那粮窖挖好没有?”   “没好,不过有储物袋了,一样的。”   “哎,你从哪来的储物袋?这玩意儿好像很贵啊。”   “黄老板送的。”   “啧……”   微生订三千斤粮食,五百多斤糯米粑粑,还有几百斤地瓜干,刚好装满一个储物袋。   “这些都是钱!”微生拍打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储物袋,志得意满。   微生购粮不久,文缙郡全郡粮价暴涨,直接翻了五倍之多,瞬间民怨沸腾,壶仙居的生意也受到波及,瞬间跌入谷底,一连数天无人上门。   再过几天,沸腾民怨终于激化成了实质性的□□,苍斗山老早就听到花萼里外轰隆的爆炸声,激动到疯狂的吼叫。微生蹲在荷花池边刷牙:“大概在抢粮吧,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回去睡觉。”   话音未落便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微生脸色一变:“回去!”   苍斗山不慌不忙:“我在门上贴了千钧符和避火咒,他们砸不开的。”往牙刷上倒牙粉,刷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糟了,牌匾还在外面!”   微生呵呵:“前天晚上就取下来了,你还不知道。”   “你放哪了?”   “喏,放那儿呢,这么大个的玩意都看不见,我是该笑你瞎呢还是傻呢……”   刀砍斧凿的声音替代了敲门,外面的人恼怒地发现门砸不开,烧也烧不起来,悻悻地转到下一个门户。   花萼里的商户都实力不俗,早早做了防备,暴徒转了几圈没能敲开任何一户商家的门,暴跳如雷地问候了商户们的老婆母亲,忿忿离开。   当天下午,官府的修兵出来整治秩序,街上更加骚乱,繁华城市硝烟四起,破空的剑光一直在天上闪烁,直到入夜。   熬到第三天,微生大着胆子悄悄到外面溜了一圈,回来一脸轻松:“都开门了,可以营业了。”   苍斗山还是有点担心:“那些人呢?”   “肯定被抓起来了,粮价都开始跌了。”   文缙郡粮价大起大落,几天就回到了往日的正常水平,半天的骚乱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所谈论的无非是那天有多吓人,那天死了几个粮商,害怕之余又庆幸不已,一致认为囤粮涨价的黑心商人该杀。   身为“该杀”范围中的一员,微生接着囤地瓜干和糯米粑粑,壶仙居客流量少了大半,但是顶级客户的订购依然不变,壶仙居几乎就指望着那几位贵客存活了。   仿佛又回到了初来时的歌舞升平,文缙郡依然太平。   苍斗山买了面镜子,照了照自己,脸又白又圆,两坨脸颊肉肥嘟嘟粉嘟嘟,大感丢人,当晚坚决拒绝了微生烙的鸡蛋灌饼。   微生还努力诱惑他:“真的不吃?我灌了鸡蛋还有一个海鸭蛋黄,嫩得流油,蛋面上还洒了白胡椒和芝麻,真的不吃嘛?”   苍斗山冷漠脸:“不吃。”   “玉米糊糊怎么管饱,吃一点嘛。”微生切下鸡蛋灌饼含咸鸭蛋的一部分,“你看看这色泽,油光光的。这是今年腌得最好的一批鸭蛋,黄厚油多,不尝尝太可惜了。”   苍斗山臭着脸,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小口。   海鸭蛋黄入口柔嫩细腻,咸甜味道,配玉米糊糊再好不过,苍斗山怀疑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又加芝麻又加胡椒,把味道搞杂了,不好。”苍斗山臭着脸,接着喝玉米糊糊,喝完了回屋试香膏的新配方。   微生吃了剩下的饼子,洗了碗准备关门歇业。在门口意外发现了一提白纸灯笼。   灯笼提手一头插在门边上,深入石墙一寸多。   微生费了点劲将灯笼拔下来,左看右看,本能地断定这是一件法器,提着灯笼去找苍斗山:“斗山,来看看这个是啥玩意儿。”   苍斗山瞥了一眼,霍然站起:“哪来的?”   “门口上插的,还戳了一个洞。”微生放下白纸灯笼,“你知道不?”   “江湖上最大的情报贩子孤灯水榭。”苍斗山将纸灯笼放在面前仔细看了下。灯笼的形状与千年前相差无几,不过灯笼的核心阵法设计得更加巧妙,看似薄脆的灯笼纸换了材料,质地变得更加坚韧,光滑洁白。   他扣住灯笼头,注入灵力,灯笼火芯“腾”地冒起一簇蓝幽幽的火焰,灯笼纸被火焰烘烤,缓缓浮出数行字,内容竟与千年前的格式一模一样,看得他想笑。   微生探头探脑:“这有用吗?”   苍斗山抿嘴笑:“有用。”一道气流割破了中指,在灯笼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血渗进灯笼纸,渐渐消失不见。   微生看得一脸懵:“这是干嘛?”   “协定。”苍斗山注视着幽蓝火焰,“想不到它竟然传承下来了。”   当年他刚刚成为心门主传弟子不久,就收到了孤灯水榭送来的黑纸灯笼,当时他年少气盛,又正直春风得意之时,想也不想便把黑纸灯笼烧了。   现在想想,当时若是接受了孤灯水榭的灯笼,他现在或许就不用自己孤身调查。暗灯在孤灯水榭中级别极高,任何一盏“暗灯”无故死亡,孤灯水榭必然会调查原因,并且记录。   幽蓝火焰一阵闪烁,缓缓熄灭。   “这就完了?”   “对。”苍斗山提着灯笼找了一圈,按住灯笼底的暗扣,灯笼骨架咔哒一声,从中折弯,叠成扁平的圆盘,“这灯笼还可以折叠呢,有消息过来会自动撑起来。”   微生啧啧称奇:“签了协定会怎样,给你发钱么?”   “有委托过来会给你佣金分成。”苍斗山笑笑,“白灯是孤灯水榭最低一级,人数最多。越往上佣金分成越高,自然地位也更高。最高等级的雾灯,有传言说都是通天级别的大人物。”   “哦。”微生兴致勃勃地拿着白纸灯笼翻来覆去看了会,便去忙其他事了。   苍斗山把白灯挂在屋檐下,孤灯水榭的白灯做得很精致,灯提乌木制成,浮雕流云海浪纹,灯笼主体小巧玲珑,提外面去也毫不违和。   他挂着,没想到它没几天就亮起来了,白纸上浮出一行行字迹,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次任务是……查小三。   查黄德升的小三或者小四小五,包括他在外面混了多少次青楼,也要调查清楚,佣金两千白银。   报酬很不错了。   苍斗山记下内容,挥手灭了灯火,白纸字迹也随即消失。他喊:“微生,微生?”   “在厨房!”微生响亮地回道。   “你怎么一天到晚在厨房。”苍斗山嘀咕,走进厨房一看,微生在厨房热得满头大汗,手里一锅黑不溜秋的土豆打算倒掉。苍斗山好奇地瞥了眼:“怎么了?”   微生郁郁不乐:“糖汁烧过了。”   “你是要做拔丝土豆?”   “做什么做,费糖费钱,不做了。”微生悻悻地把土豆倒进泔水桶,“又有什么事?”   “孤灯水榭来任务了,查小三。查一个叫黄德升的男人。”   “黄德升?”微生怔了一笑,忍不住哈哈大笑,“黄德升,哈哈哈哈哈哈!”   苍斗山莫名其妙,微生笑了好半天才说:“不就是咱们的黄老板吗啊哈哈哈哈哈!”   苍斗山明白过来也哭笑不得,这下可好玩了。   查小三的事被微生自告奋勇地包揽了,猥琐地笑着保证查他个底儿掉。苍斗山也放心由他去做。他查了几天就提交了好长一份名单,密密麻麻,把苍斗山吓了一跳。   那名单上有男有女,文缙郡有名的风尘场所都有黄大老板的足迹,详细到出入时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苍斗山看着只有惊叹的份:“你怎么查出来这么多。”   微生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你想啊,孤灯水榭发展我们做白灯,肯定是看中了我们有特殊的消息渠道,我们唯一挺特殊的渠道,也只有那些青楼了。”   自从宜月馆成了壶仙居的固定大户,与宜月馆地位不相上下的风月场所相继踏上门来订购妆粉。一来二去越来越熟,向她们打听一些消息轻而易举。   苍斗山听得笑眯眯的,提笔将名单写在白灯笼纸上,幽蓝火焰闪闪烁烁,猛然膨胀将灯笼吞了进去,火焰一胀一缩,白纸上的字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就传到那边去了?”微生看得心痒,想把它拆了看个究竟。   “是啊,大概要过几天就能收到银票了。”苍斗山叠好灯笼,插进书架边的大花瓶,“看什么看,不许拆。”   微生一脸无辜:“就想看看嘛……”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周,日更到八号,九号不更,十号继续。   最近在苟第三本的存稿,第一次尝试写咸蛋,头秃得厉害。 第18章 看光咯   孤灯水榭的效率很高。   三日后,微生就收到了写着苍斗山名字的邮件,拆开来里面是一张面额两千两的银票。   微生眼巴巴地瞅着银票在苍斗山手上待了一会,给了他:“给你买粮食去吧。”   “好!没问题!”微生眉开眼笑,仔细收好乐颠颠地去买地瓜干去了。   应该是开了个好头,往后孤灯水榭传过来的任务大多都是查小三,查小四,查小五,查私生子……钱攒不了多久就全转去买地瓜干去了。   日子过久了,未免太无聊。   在胭脂水粉中浸多了,苍斗山时常有灵思枯竭之感,他对这行是越来越厌烦了。   如同数日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夏季晌午。   微生使法术制了许多大冰块,放在壶仙居各处,凉气飘逸,也抵挡不住太阳的滚滚热浪,苍斗山懒劲发作,经常瘫在凉席上不肯起来。   微生唉声叹气:“你已经好几天没做新妆粉了。”   “别,我闻着恶心。”   “鹿梨浆,喝不喝?”   苍斗山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不喝。”   微生没法子,数了数钱,揣兜里打算去街上买几匹澄水帛挂上。天气实在热得反常,这么毒,放眼望去,花萼里的花全萎了。   刚出门就看到门边上一大篮子,蒙着数层透白的冰丝裀,他揭起来一看,篮子里满当当装着几个大青芒,上面还滚着水珠儿。   “斗山,有吃的了!”   苍斗山兴致缺缺,连应一声也懒得应。猛然嗅到一股青芒香,甜蜜又青涩,登时精神为之一振。“芒果?哪来的?”   “大概又是黄老板。”微生啧啧,将篮子上的冰丝裀披到苍斗山身上,“这纱老贵着呢,冰蚕丝织的。”   冰丝裀触体生凉,苍斗山捻了捻,触感比千年前更加光滑轻薄。想当初这种布料他是要多少有多少,穿着冰丝裀织的衣服四处溜达,哪像如今这样热得跟死狗一样躺着……   那边微生开始剥皮切芒果,花刀切小块,沿着果核整块切落装盘:“起来。”   苍斗山挣扎了两下,发现起不来,颓然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张嘴:“啊——”   塞了一嘴芒果,满足。   吃完了还有一勺,芒果皮薄肉厚,两个人吃不完,微生拨出了一点,招呼胡了也过来尝尝鲜,顺便给老头子一份。   夏季蝉鸣悠长,颤动的尾韵仿佛也拨动了空气,震荡起圈圈涟漪,青芒香味缭绕,苍斗山迷迷糊糊的,视野之内都开始褪色,褪成黑白,像一幅黑白版画。   山顶上风很大,云气翻涌,沾衣欲湿。他抱着个西瓜吭哧吭哧。师姐在采桃胶,小竹刀一割一片,她甩着胳膊衣袂飘飘好似乘风离去:“小风风,要不要吃雪米炖桃胶?”   “不吃。”苍斗山继续爱自己的西瓜。   “切,这么好吃的都不吃。”   苍斗山把西瓜挖得干干净净,舔了舔勺子。回到本心殿,师傅躺在贵妃榻上边吃无花果边看书,书浮在半空中,需要翻页的时候头一甩,书页就翻过去了。   他在空旷的大殿中行走,云气追随他涌进来。他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进来是为了干什么,周围是一片单调的黑白,他是黑白版画中唯一行走的活物。   不需要刻意想起,他很自然地走到大殿的尽头。羲和女神坐在扶桑树上,身绕十日,手上捧着一本书,低头看着。   羲和女神不可直视。   他只敢去看羲和女神手上捧的那本书:羲和录心卷,羲和宗心门的立身之本。   他踩着扶桑树够上了那本书,伸手把它拿了下来。   羲和录共有三卷,分为天卷,地卷,心卷。故羲和宗有三门,天门,地门,心门,以天门为首。   羲和录为神书。   他只看了前三页,便觉得眼睛刺痛无比,难受得直流眼泪。   师傅告诉他,什么时候他能翻到心卷最后一页,他就可以继承心门门主之位,而师姐已经翻到了第十六页。   他努力撑着,泪水朦胧中再翻过三页,疼痛的不再是眼睛,还有魂魄,识海剧烈的动荡,他脑仁疼得简直想死。   他有点受不了了,想就此结束。抹了把眼泪,眼睛意外地不疼了,像被冰敷了一样,舒服得很。   清风拂过。   羲和录心卷自己翻页起来,一页一页很慢,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苍斗山得以看清了书页上的字。   心门一切功法都是从心卷上衍生而来的,心卷上没有任何修行方法,只有道,大道。   苍斗山天资不俗,很快被心卷上的大道迷住了。   大道三千,实际不止三千,每个人的道都不尽相同,只能在迷雾中苦苦摸索徘徊,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走到了大道尽头。   心卷却把修行灵心一道的所有可能都展示了出来。羲和女神早将一切全部记录,却少有人能得到她的恩宠。   黑白潮水般褪去,苍斗山如梦初醒。   壶仙居四处挂上了澄水帛,满室生凉。窗外的阳光一寸寸移动,愈发温和了,炎热的气温也在下降,晚风凉,正是夏日最适宜的时候。   苍斗山觉得身上有些黏腻,扯了下披着的冰丝裀,早被汗水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怪不舒服的。   微生恰好走进来:“洗澡吗?去河边冲凉呗。”   苍斗山才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冲凉:“不,我在家里洗就行。”   “知道你是个讲究怪,热水烧好了,赶快去洗。   苍斗山脱下冰丝裀,乖乖去洗澡了。   泡在大桶温水里,苍斗山想起那奇怪的黑白世界,稍加思考便明白那是黑白之境。   随着入境灵力的逐渐积累,修士会经常性地进入自己的黑白之境,可能欢喜,可能痛苦,在那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所经历的都真实得仿佛就在现实。   大道上最凶险的就是这一段路。在黑白之境迷失,现实昏迷数十年最终死去的例子不在少数。亦有些人在黑白之境动摇本心,或走上邪路,或神智全失,或混淆了黑白之境与现实的区分,为脱离苦海直接自杀。   就像他在黑白之境看到羲和录心卷,实际上他前世也只翻到了第一百七十多页,全本三百六十页。   苍斗山告诉那是假的,可是他总情不自禁想起那个画面:黑白世界中,清风拂面,将书页一页页翻过,眼睛像被冰敷了一样舒服。   那上面的一行行字清晰可见。   假的!苍斗山用力揉着眉心,有些心慌。   前世他出身修仙世家,自小养在深宅后院,少经世事,那个时候他的黑白之境来来回回也就那样,只需坚定现实与幻境的区分,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不同。   羲和录心卷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他几乎无法抵抗。   他想起了提尘香,下意识地想叫微生,及时压下了这个念头:黑白之境借助外力蒙混过关,很容易造成根基不稳,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重新缩回水桶,怔怔地泡了许久,泡到水彻底变凉,微生在外面嚷嚷:“大少爷,需要小的捞您出来吗?”   “不需要!”苍斗山生气地吼回去。站起来,水声哗啦,草草拭干了身体,然后发现自己没带换的衣服。   穿旧衣服吧,一股汗味,脱下来的时候随随便便扔地上,都被水打湿了,穿不得。   他不得已叫道:“微生!”   “大少爷您又需要小的捞您出来了?”   “我没带衣服。”   那边微生好像笑了一声,苍斗山气哼哼地坐下来等他,等了半天,微生开门进来:“来了。”   苍斗山赤果果地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双膝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微生“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苍斗山没好气地道,微生把衣服丢给他。   “你还害羞呢?挡什么挡,都睡一条床上了……”苍斗山恼怒地将脏衣服团成一团砸上他脑袋,“你滚!”   “好好好,我滚。”微生笑嘻嘻走出去,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苍斗山正巧站起来穿衣服。身姿挺拔,柔韧的脊背弧线美好,他最近胖了点,肚子上有点小肥肉,肉乎乎的,看着想捏一把,然后再提起来……   目光对上苍斗山吓了一跳,“你干嘛呢!”   “看你。”微生嬉皮笑脸,苍斗山真的怒了,手臂向上一抬,浴桶里的水化冰冲起,无数冰棱犹如万箭齐发般向微生射去,微生大叫一声,狼狈逃出浴室,“门戳坏了!”   浴桶里的一点水根本不够化冰,最长的冰棱生至门口,拦腰断掉。苍斗山飞速穿好衣服,微生远远地叫:“自己弄的自己收拾干净!”   苍斗山踢了浴桶一脚,满桶冰棱破碎成粉,散入空气犹如大雾弥漫。   微生跑远了,回头看看,背着手愉快地哼起歌来。得意得像成功偷吃到灯油的老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腊月初一,宜起基,纳财,新坑安排上了。   一个伪系统流加日常向故事,加上一点点我对未来的畅想,时代距离比较近,不是星际。   第三本为第四本真正的系统流故事做准备。 第19章 你的狗子可心疼你了   第二天起来,苍斗山发现自己嘴肿了,嘴巴起了一圈红疹子,痒的厉害。   微生一边给他涂药一边笑,笑得越来越猖狂,把苍斗山气了个半死,追着他打。   “不是我故意气你,你这样真的好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   苍斗山怒不可遏:“狗东西,给老子滚!”   “别说话了,你一说话我更想笑。”微生笑得浑身一抽一抽的,“应该是青芒坏了事,以后你别吃了,都归我吃了哈哈哈哈哈哈!”   “狗东西吃不死你。”   苍斗山气得头疼,他以前想吃啥就吃啥,从不忌口,摊上这具身体吃个芒果就坏了事,偏偏芒果是他最爱吃的!   又气又委屈,他挠了挠嘴边的红疹子,被微生摁住:“别挠别挠,再痒也别挠,挠破了可就破相了,那就不好看了。”   但是真的特别痒痒,张嘴都有些困难,委屈得要命。微生蹲着仰视他,笑嘻嘻地说:“哎呦,哭了?”   “狗东西有多远滚多远,你眼睛瞎啦吧我哪里哭了!”   “哎哎,别气,你的狗子可心疼你了。”微生将一块方冰贴在他嘴边,“舒服吧?”   苍斗山哼哼,没说话。   接下来数天,苍斗山都待在家里没出去,一待就是大半个月。   他接连入了几次黑白之境,有一次甚至看到了羲和女神的容颜一角,醒来惊得浑身汗湿。   同样的,微生的修行也遇上了麻烦。   但是他不敢跟苍斗山说。   他的灵力大部分源自于黑海,然而随着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平静无波的黑海起了变化。   黑海尽头,缓缓露出一弧白耀的光,曲线圆润,仿佛是月亮从海上升起。   但是黑海的月亮大得惊人,大到反常。海平线大半部分都反射着它的光。   他一次次进入黑海,月亮也一点点升上来。根据它露出来的弧度判断,巨月完全升起,将能占据黑海大半个天空。   大半个天空都是月亮。   微生很不安,然而毫无办法。   他与黑海羁绊已深,几乎一睡觉就会进入黑海,避无可避。   今天他一进黑海便吃了一惊,月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升起,比平常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黑海昏沉的天空越发明亮,月光长长地穿透海水,海面浮起千万灿烂的光点,月光照不透的深处一片黑红。   “哇!”微生猛地一抽,猝然惊醒。   苍斗山在月光下修炼,听到响动,掀开眼皮说了句:“你刚才一直在骂人。”   “……啊,是吗。”   “还磨牙,老响了。”   “哦……”微生脸上有点过不过去,又困得很,睡了一觉反而脑仁疼,累人,咣地往床上一倒,长长叹了口气:“哎——”   虽然躺下了,但他不敢睡,害怕再次看到黑海巨月,眼睛睁得老大。   苍斗山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活动活动胳膊准备睡个回笼觉:“还不睡?”   “你睡嘛。”   苍斗山躺下来,闭上眼睛,呼吸均匀,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微生躺了会儿,实在闲得无聊。索性爬起来,赤脚踏在地上,揭开冰鉴看了看,里面盛的冰早融化了,他掐诀使其重新凝结成冰,缕缕寒气又飘上来。   他无事可做,轻手轻脚出屋,外面的月亮小小一块,黄不拉几的,像块小月饼。   想到月饼他就饿了,想吃夜宵。   当然不可能把苍斗山叫起来做夜宵的,他只会煮馄饨和蛋炒饭。   吃点什么好呢?微生往厨房走,越想越饿,越饿越纠结,快到厨房的时候,他决定还是吃蛋炒饭,作坊那边剩了点小玫瑰,掰开揉碎了可以加进炒饭里头。天底下还有谁会这样吃,他不禁得意起来。   推开厨房门,里面碰啪一声,一只碗碎了。   “呼!呼呼!”缩在角落里的老人发出野兽般的吼声,身体弓起,像一头择人而噬的豹子。   微生愣了半天,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腕,那里本来是有串长长的铁链,链条上被苍斗山加持了法力和不破咒,十头牛都扯不断。   它也没断,一层层地缠绕在老头子身上,末尾的大铁锚挂在背上。   惹不起。   微生竖起食指:“嘘——”   老人目光依然凶狠,牢牢盯着他,微生好声好气地说:“咱们没仇,对吧?我也饿了,进来做点吃的。”   老人喘着沉重的粗气,看着微生踮起脚,将锁在橱柜里的冰鉴取出来,打开冰鉴盖,里面盛着一些白天的剩饭剩菜,一盒子鸡蛋,咝咝冒着冷气。   “吃馍不管饱,人还是吃热的好,对不对?你让一让,我要生火。”   老人没让,微生踮着脚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去,拣了一把木柴和稻草,生火热锅,剩饭掰碎,倒少许油,少许水。本来他想切葱花,但是一想他要加小玫瑰呢,就没切,磕了三个蛋炒炒,盖盖子焖。又踮起脚小心翼翼从老头子面前挤过去,火速冲向作坊抓了一荷包小玫瑰,飞速回来,搓搓搓,下了一场玫瑰雨。   翻炒均匀,玫瑰香气扑鼻。作坊采购的小玫瑰是驹桦名产,个头娇小香气浓郁,经热烘焙香气更浓,素来是制作玫瑰花茶或妆粉的最佳香料。   微生试吃一口,嗯……香气是浓了,但是口感实在不咋地,还不如配葱花呢。   微生看看老头子,蹲下来,小声问:“你吃不吃。”   食物的力量是伟大的,老头子依然弓着腰保持着随时暴起伤人的姿势,但眼神不再有敌意,瞄了一眼红红的玫瑰蛋炒饭,猛地夺过碗脸埋进去狂吃起来。   我……炒的饭……微生心痛到无法呼吸。   虽然它口感不好,卖相也诡异,可那是他炒着当夜宵的饭……   老头子呼啦呼啦几下吃光了饭,丢下碗,直勾勾地盯着微生,微生心喊不妙,两人互瞪了半天,他认输地起身,把那些剩菜端出来,重新生火热了热,一一摆到老头子面前。老头子又是一阵稀里哗啦,把几只菜碗舔了个干净。   “你看,蛋炒饭没有,菜也没有了,老爷子,你该饱了吧?”   老头子蜷缩着身体,哼都不哼一声。   微生只吃了两口饭,肚子半饿不饿的,认命地刷了碗,准备回去。   老头子蹭的一下奔了出去,比兔子蹬鹰还快。   身上挂着沉重的铁链还能跑得这么快,把微生吓了一跳,又怕他跑外面去发疯打人,赶紧跟了上去。   老头子跑到了荷花池旁边。壶仙居的天井正中的荷花池生着一丛碗莲,平日里没人照顾也长得挺旺,莲下一群小金鱼,没事的时候只有苍斗山会喂喂。   老头子趴在石栏杆旁边,探下大半个身子,一伸手抓到一只金鱼,直接放嘴里撕咬吞吃。   妈耶!   微生震惊地看着,满脑子一个想法:不腥吗?   而且金鱼没几两肉啊!   一条金鱼不够他塞牙缝的,老头子又抓了一条,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落进池子里,满池金鱼惊慌游动,莲叶摇动不停。   生吃了两条金鱼,老头子靠着石栏杆坐了会,忽然一跃而起,在天井踢腿打拳起来。   微生再次被惊呆了。   那百十斤的大铁链仿若轻若无物,老头子施展拳脚,腾挪转让间,铁锚甩来甩去,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反而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颇有节奏的韵律,像在奏一首音乐。   铁链没有能力束缚他,在他身上仿佛变成了舞者身上飘扬的彩绸。   他愣愣地看了好半天,老头子一套打完,又打了另一套,歇歇开始打第三套。   不知何时,胡了悄悄出来,在天井另一边望着他,他看了一眼,觉得看老头子打拳更重要,耐心等老头子活动完毕,蹒跚着自己回了屋。   胡了牵着他走进屋里。微生靠在柱子上,等他出来。   等了会,他果然出来了,低着头。   “你早知道是不是?”   胡了道:“铁链是拴不住他,那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不然我根本待不下去,在这里也一样。”   微生揉了揉额头,胡了和老头子在壶仙居住着有些时候了,老头子平时没见他出来过几回,更没惹事生非,这时候兴师问罪有些说不过去。   “那这个问题先不谈,他大晚上跑出来吃东西,你应该知道吧?为什么不提前做好东西?还有他生吃金鱼……”想想他就有些反胃。   胡了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做的夜宵他一定不吃,非要去外面偷东西吃,他固执得要命,不肯变。”   微生无话可说了,想了半天憋出句:“他天天出来打拳?”   “对。”胡了道:“我跟着他打,他没反应,就这么认他做师傅了。”   “这样啊……”微生忽然有些心动。   苍斗山教他的多数是法术,他也想过要去买把飞剑来耍耍,御剑而飞,千里杀人,多威风啊!   可是苍斗山泼了他一盆凉水,他那个羲和宗以法修为主,御剑飞行那是剑修。剑修力量最强,数量最多,所以给凡人的印象就是凡是修士就得有把剑,实则不尽然。   剑修战斗力很强,而于行走大道上并无多大益处,剑法也是诸多大道中公认最难练的,比使□□还难,在修仙界通天级的剑修非常少。   剑修不行,练练拳总可以吧?   他脱口而出:“你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自己撸了一个封面,感觉很丑……   就这水平,将就着用吧 第20章 哪有没吵过架的恋人   胡了惊讶:“你要我教你拳法?”   “对。”微生坚定点头,法术什么娘们唧唧的,真男人就该光膀子去干!   胡了一下子成了师父,又高兴又紧张:“呃,其实我也没练多久,先打一套完整的给你看看吧。”   第一次做示范胡了紧张得过了头,经常半路卡壳重来,磕磕碰碰打完,不好意思地又打了一遍,微生看得很认真,暗暗记下。   胡了跟老头子的差距肉眼可见,差的一星半点,气势都完全不同。   他记下动作,自己试着打了第一式,开始还不甚熟练,肢体都不协调使不上劲,后来打第二遍,第三遍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冒出来了。   黎明前的残夜最为黑沉,他好像身处黑海。   残夜上的月亮仍是小小的黄不拉几,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巨月,如果是黑海巨月在现实中升起来了,那该是幅什么样的景象。   月亮取代太阳,成为新的白夜天穹。   永无夜之界?   他不知不觉的打出了第二式,流畅,一气呵成。   然后是第三式。   微生沉浸其中,旁观的胡了震惊得退后了好几步。   太厉害了,掌柜的不愧能做掌柜,练拳都比人厉害!   微生只觉浑身舒畅,越打越爽,愈发虎虎生风。   与此同时,苍斗山睡得很不安稳。   黑白之境出现了一片海,黑色的海,海下是沉淀的尸骨,密密麻麻,如同地狱的最深处。   他站在海上,隔着黑色的海水看海底的尸骨,越看越心惊,罪恶感从心底冒出来。   他前世杀过人也杀过妖,但是绝没杀过这么多。   这次的黑白之境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再去看海底尸骨,望向远方,远方海平线一痕乳白的亮光,光线温柔又寒冷,冷到了骨子里。   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小岛。   他走过去,走着走着嫌太慢,干脆跑起来,越来越近了。   岛很小,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背后有一个空洞,圆溜溜的,空洞地映照着海平线乳白亮光。   是他自己。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很久。   他死去的模样一定很难看,身上戳了三个洞。   或许这就是黑白之境的用意?让他直面前世已死的事实?   还有与时间一同消亡的羲和宗,师姐师傅,同门师兄弟……   仅仅千年。   他鼓起勇气,像尸体正前方走去,越走越觉得不大对劲。   身体轮廓越来越不像他。   压根不是他。   他走到尸体正前方,仔细看。头发散乱地垂下,遮了大半脸庞,不过仍然可以看出尸体皮肤异样的白皙,五官精致秀丽,她好像没死,只是在低着头打瞌睡,甚至有一点点甜美的温柔。   他想起来了,这个女孩是当初差一点成了他道侣的江以蓝。   喜欢华勋蔷薇,羞羞怯怯的,总是眯着眼睛咬着嘴唇笑,一笑脸颊会旋出两个小梨涡。月见斋崛起的天才女修,罕见的纯阴之身。脚踝系着小铃铛,走路蹦蹦跳跳,像个长不大的少女。   他对江以蓝的零碎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前世他一心死磕羲和录,对师傅极力撮合的婚事一口拒绝,哪怕稀里糊涂结了连心一世咒,也没把她多放在心上。   现在她就在眼前,已经死了   死法与他一模一样。   他出离地愤怒起来,杀心暴起。   早已枯萎的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瞳全白,宛如海平线上的乳白亮光,温柔又寒冷。   “你来啦。”   苍斗山醒来头疼。他喘了半天,下床穿鞋想喝口水润润喉咙,忽然感觉到有风。   不是普通的风,是灵风,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一个固定的地点,掀起大范围的灵风,在现实中难以察觉。   他心下不安,水也不喝了,顺着风向向源头走去,来到天井,一看顿时如同五雷轰顶,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   “微生!”   微生打得浑然忘我,根本停不下来。   “狗东西!”苍斗山咆哮起来,“给我停下!”   苍斗山使了特殊的舌绽春雷法门,声如洪钟,震得屋上青瓦都跳了一跳。微生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汹涌而来的灵流同时受到影响,灵风大大减弱。   微生打得正爽,突然被打断,一下子浑身都不是劲了,关节肌肉好像被人打断了一样,回吼道:“你干嘛呢?!”   苍斗山气得头发晕:“你!你还有脸说!你这套拳法跟谁学的!是不是孙老头!是不是!”   他吼声太大,连睡偏房的伙计都被惊醒了,在屋里探头探脑地望。   微生一身气焰顿时熄灭。苍斗山早告诉他,孙老头是邪修,胡了也是邪修。只不过看在他们没做恶的前提下,苍斗山没告诉他们,省得早早反目,无故惹来事端。   但是绝对不可以跟着学邪修功法。   微生理亏,也不知说什么好。苍斗山胸口剧烈起伏,瞪了他半天,忍着怒气道:“胡了,滚回你的屋里去!狗东西跟我过来,至于你们,看什么看!要么回去睡觉要么起来干活!”   伙计们缩回脑袋,嘟嘟囔囔一阵回去睡了他胡了吓得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回屋,还回头看了好几眼。小屋里的老头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笑声极其可怖,尖锐如万鬼同哭。   微生听得心惊肉跳。   苍斗山一把拽过他,气冲冲回屋,一步一跺,像是恨不得把脚下青砖踩烂。   回到屋里,他站着没转过身来,沉重地一呼一吸,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暴怒伤阴,暴喜伤阳,都不可取。   微生焉头焉脑等着挨骂,等了半天,等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啊……?”   “你想修什么功法,我都可以为你想办法,可以专门为你写,也可以去外面求一本,总能找到适合你的。”苍斗山顿了顿,“我不明白,你有这么多选择,有很多路可选为什么非要去跟他学?他是什么人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为什么你要跟他学?”他声调越来越高。   “大少爷别气,别气,是我的错。”微生赶紧服软,哄他,“以后我再也不碰这个了,好不好?别气哈。啊对了,你说你能自己写功法?”   苍斗山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口气也不禁软和了下来:“我知道。有道,自然能参悟出来功法,功法是接近道或者使用道的手段,道因人衍生出功法,两者相互关联……哎,这个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写!”   微生一看他又有烦躁冒火的兆头,笑眯眯勾着他肩膀:“我一晚上没睡好,饿了。”   “厨房里有剩饭,自己滚去热热。”   “都被老头吃完啦!”微生诉起苦来,“我炒了一大碗蛋炒饭,没吃几口就被他抢走了!还帮他热菜,还洗了碗……”   苍斗山一时警惕起来:“你在厨房里看到孙老头了?”   微生机智地圆了过去:“是胡了带他到厨房找吃的碰上的,他眼神可吓人了!我不敢不给!”   苍斗山跺脚骂道:“活该!饿死你个狗东西!”   “哎呀我真的好饿啊,好饿好饿好饿啊——”微生一头靠在他肩膀上,嗷嗷叫。   “叫魂呐!”苍斗山生气地推开微生,“天马上就亮了,饿着到过早吧!”   “好好好,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   “随便。”   “随便是什么?你说清楚啊。”   “就是随便!渴死我了真是的。”   “哎,给你带玉米粥加麻薯怎样?”   “……”   “那我就去买啦!”   一晚上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至少在餐桌上,微生再没窥见苍斗山脸上有一丝怒色,平静地吃完了他带的早饭,就去书房了。   微生暗搓搓地观察过,好像是在写什么东西?但是写的不怎么顺利,地上扔满了废纸团,一天能倒好几桶。   一想到他这是在给自己写功法,量身定做,天底下独一份!他就很得意。   得意了几天,苍斗山把成品交给他,眼眶底下一层隐隐的青:“给你,写好了。”   而微生的反应是摸了摸他眼角,苍斗山一扭头,冷脸质问:“你又是做什么妖?”   “你的狗子想心疼心疼你呢。”微生挤眉弄眼,“听说用蜂蜜敷眼睛可以消黑眼圈和肿眼泡?”   “茶叶可以,黄瓜也可以。”苍斗山道,“好久没做新东西了,我想做个眼贴,待会我们去瓷市上看看用什么装着好。”   “好啊!要不顺便再买点零嘴儿?”   “随你。” 第21章 人是要有理想的目标的哒!   苍斗山设想将蜂蜜,茶叶,黄瓜三者结合起来,配合其他草药做成眼贴,功效越吹越多越好。但是这个想法还不大成熟,跟微生边逛边聊规划了一下午,塞了一肚子零食,就差不多成熟了。   茶树油,黄瓜水,连同其他具有美容养颜功效的草药。蜂巢蜡做基底,切成眼窝大小薄薄的六边形薄片,装入对应形状的瓷盒,一盒装八对,定价七百九十九两银子,一点不贵。   微生采购完了瓷盒子,就去研究苍斗山写出来的功法,一琢磨下确实发现了许多不同。   老头子的拳法,有杀气,一招一式中极尽凶狠霸道,走的是狂风暴雨碾压的路子。   苍斗山写出来的吧,虽是拳法,但是感觉更加圆润柔和,微生试着练了下,嗯……还是感觉不大对劲。   他明显更喜欢老头子那套不知名的拳法。   但他可不敢就这么抛弃苍斗山写的,毕竟人家这么辛苦,眼睛都青了……唉。   接着他又练了一会,无意识地慢慢变招成了老头子那一套,练着练着越发上瘾,差点又要停不下来,幸好及时醒悟,强行中断。   这样一来他也发现不对了,老头子的拳法一打就停不下来了,打得越久,从天地间夺取的灵气就越多,修炼速度也越快。虽然他有黑海这个神秘宝藏,不愁灵力匮乏,但是修炼老头子的拳法很容易让人上瘾。   黑海只要他醒来就会脱离,然而老头子的拳法一开练就没那么容易停下来。   可是胡了练着就没这个问题,这是什么情况?他心痒得厉害,想找他问个明白。   练了大半天,便到了傍晚,苍斗山做好了第一批样品,向伙计们讲了基本步骤,便打发他们去试做去了。   至于胡了,他叫住他:“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谈。”   胡了惴惴不安。   苍斗山语气平和:“再过几月,茜碧州的香草集市要开了。我跟黄老板说了声,你可以跟他的伙计一起去茜碧州看看,你在这里做着有段时间了,该多学学一些东西,到了那里,多向前辈学习。”   胡了表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愤怒:“要去几个月?”   “大约半年。”   “好吧,老头子他怎么办。”   “你愿意带上他的话,也可以。”苍斗山手里捻着一枚圆润的菩提珠,不停转动,“路上费用,皆由我包办。”   “那他的病?”   “以后,会治的。”   胡了说:“那行吧,什么时候走。”   “五天后。”   就这么定了。胡了走出来的时候,一眼瞥到微生,低头匆匆走过。微生看着他背影吐了口气,一头冲进书房,苍斗山刚好把手里的菩提珠投进不远处的花瓶,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冷淡:“怎么了,哪来的邪火?”   菩提珠咻的一声飞起来,飞回他手里。再投,菩提珠砸上瓶口,险之又险地落了进去,不过花瓶口磕出了一个角。   微生坐下来:“没事,我就坐会儿。”他拉过来把椅子,“咣”的一声坐下来,翘起二郎腿。苍斗山接着玩他的,直到菩提珠落地碎成了八瓣。   菩提珠碎了。苍斗山取出一截上好的墨条,撕了包纸,砚台加水磨墨,直直地绕点打圈,转了一圈又一圈,磨墨寂静无声。   一只戴胜落在窗前,绿豆大的黑眼睛转了转,张开翅膀梳理翼下细羽,左边梳完了梳右边,再张嘴婉转了叫了会,扑棱棱飞走。   微生盯着他磨墨的动作,心想这磨墨怎么这么磨叽呢,还没磨完?   盯久了越犯困,困得他打了好几个哈欠。   “今晚吃什么?”苍斗山冷不丁地问。   “随便。”   “那就不吃。”苍斗山不磨墨了,扔下墨条对微生说:“我去工房看看他们做得怎么样了。”拔腿就走,干脆利落。   ……微生很想骂娘。   五天后,胡了带着一点行李走了,老头子头回没了象征性的镣铐约束,兴奋地东张西望,蜡黄的脸上满是笑容。   苍斗山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微生头回知道他他竟然有这么多钱:“你钱都是从哪来的?”   “关你屁事。”苍斗山懒得搭理他。   微生决定不依不饶追究到底:“谁给你的?黄老板还是那些臭娘们?你别走,今天不把这个事说清楚你不许走。”   苍斗山不耐烦了:“回扣!懂吧!”   微生一下子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行吧行吧,就当给你零花钱了……”   苍斗山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微生使出杀招:“晚上吃菠萝咕咾肉,还有青豆腐蛋汤。”   “哦。”   “你吃几碗饭?”   “一碗。”   “哎,我还以为你会吃两碗。”   “大晚上的吃什么荤腥,豆腐汤就够了。”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风波过去,又是安稳的小日子。   微生修了几天,终是再次进入了黑海。   尽管他不乐意,但仍是无可阻止。   微生在躺上床的时候就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决心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他都会尽力应对。然而情况还是大出他的意料。   黑海巨月消失了。   天际线边的亮光没了,天空又恢复了原来乌沉沉的模样。他疑惑地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那么大个的玩意儿去哪了。在实在搞不清情况之下,他老老实实修起炼来。莫名又想念起老头子那套无名拳法起来。   在现实灵气稀薄的情况打着爽到飞起,到黑海岂不是……   不行,绝对不行。   他按着老方法修炼,一梦醒来离玄鱼双境又进了一步。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花萼里有商户养斗鸡,一早开始咯咯咯此起彼伏盛大地打鸣,他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下床,还是把苍斗山弄醒了,小声哼哼:“这么早啊……”   “嗯,接着睡吧。”   苍斗山头偏回去,呼吸声悠长。微生走到外面,在石阶上坐了一会,想着以后该怎么办。   储物袋是装到极限了,接下来好好赚笔够的,买些啥呢……   除去做生意的本钱,他一一考虑了该储备的东西,拟了个腹稿,信心十足地去准备了。   苍斗山做出来的眼贴新品初期做出了六盒,短时间全部卖空。他手上剩的钱也不多了,没事买了些佛手柑供在桌前,佛手柑的香味有点橘皮的味道,又有股淡淡的药味,闻着很身心愉悦。   微生变得越来越忙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苍斗山注意了下,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谜底在数天后揭晓,微生另外租了一套小院子,请进了一批修士,让苍斗山也过来瞧瞧。   这批修士是来挖土的,速度快,一个法术轰下去老大一个坑,然后便是整修造边,布置阵法,做通风口。个个龙精虎猛,专业得很,苍斗山这才看明白过来:微生这是在挖地窖。   而且一看就是能住人的长期地窖。   请来的修士只负责做出一个粗糙的模型,另外布置了隐藏气息的阵法,帮助通风的法器,模型一做完,立刻拍屁股走。   就算是模型也比上回苍斗山和胡了半途而废的粮窖要强一万倍。   微生招呼他过来仔细看,神色颇为得意:“你看这样好不好?”   苍斗山没意见:“挺好的,但是以后要是真打起仗来了,不可能在地窖里多一辈子吧?”   “短时间不会打仗的,要打起来码要等到明年吧。”微生兴奋地搓着手,纵身跳下地窖,“还有时间好好修。仗一打起来先避避风头,等赚了足够的钱我们就搬去王京东康城。”   “那万一王京也……”   “提前跑路呗。”   “哦。”苍斗山忽然想起了那句老话: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自此,微生每天除了数钱记账,还多了一项布置地窖的任务,两头跑路,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苍斗山日复一日地调配新的妆品配方,修炼,偶尔会想起孙老头,他破碎而狂暴的识海。   有时他也曾动摇,过去的那个他已经死了,至于是谁杀的,究竟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找出凶手了报仇了又如何呢?   可想到最后,终还是有些不甘心。   如果他那时没死,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当上心门门主,在有生之年读完羲和录心卷,甚至可以看看天卷和地卷,在虞朝倾覆的时候或许能够保下羲和宗不受影响……   现在呢?有关羲和宗的一切,几乎都没了,除了他。   还是不甘心。   身为羲和宗心门的大弟子,不说重振门派之威,起码要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找到了人生方向,他豁然开朗,说不出的身心通透,连带着试出新品的速率都高了许多。   微生最近很忙。   拟好的采购清单全部买回来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还能干什么呢?干坐着等战争来临吗?   写了好几天的大字,练了好几天的拳,微生闲得发慌,决定去旧货市场上看看,看能不能淘到点东西。   旧货市场是他经常去的地儿,那里有相当多的修士买一些自己用不着或者破破烂烂的东西。缺了口但勉勉强强还能使唤的飞剑,品质不怎么好的灵符,丹师的丹药残渣……大多便宜但是没什么太大用处的东西。   不过,有供应就有需求,来这里的人逛着逛着总会出手买一两件东西,唯独微生不一样,他只看不买,搞的旧货市场时常来摆摊的修士都认识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到第三章的点击断崖式下跌,第二章这么不好看么?枯了。 第22章 蓝袍子   “哟,今天早啊大兄弟。”卖丹药残渣和灵草的丹药师啃着肉包子招呼,“今天你会买东西吗?”   微生一句话万年不变:“可能会。”   丹药师噗嗤笑了,不远处的中年男人拼命招手:“兄弟兄弟,来这里看看啊,我又进了好多东西。”   “蓝袍子,你又坑人了!”   早来的摊主一齐哄笑起来。蓝袍子红了脸,嗫嚅着想分辨几句,还是没能说出口。   蓝袍子是集市上唯一没有修为的摊主,偏偏他占的地盘又最大,卖的也是些杂七杂八从土里刨出来的堪比垃圾的玩意儿。少部分东西有些灵气,但品质太差,摆摊十几年,卖出去的没几件。   他一年到头穿着一件洗的发白满是补丁的破长袍,因此得了个绰号叫蓝袍子,叫着叫着,就把本名给忘了。   微生不嫌弃,反正他也没打算买,而且蓝袍子的摊子真的是宝藏,能见识到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   灰不溜丢的手镯,破破烂烂的铜镜,红绳腐烂的五帝钱,微生慢慢看过,摸到一只脏兮兮的茶壶时,噫了一声。   “这刚刨出来的?”微生端着那个茶壶左看右看。茶壶身上黏着很多硬硬的土块,抠不下来,想动用法力吧,怕一不小心把茶壶摁破了。   茶壶的釉色出奇的漂亮,雨过天青色,真像把雨后的天空剪下来了一样,露出来的部分光洁胜玉,壶口一圈淡淡的嫩红,收束弧线细腻,壶盖严丝合缝。   就是太脏了,而且有股铜锈味。   “对啊,刚进的。”蓝袍子一看有戏,顿时滔滔不绝:“这壶是山里发大水从山沟子里冲出来的,据那里的人说,以前那条山涧经常放青光,直冲云霄,可漂亮了。壶冲出来,青光就没了。”   “哦……”微生在跟壶上的土坷垃较劲,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蓝袍子真诚劝导:“这土在上面压了几千年,抠不下来了,我试了用酸水冲,都洗不掉。抠就更不可能了。大兄弟,你既然喜欢,我折价卖给你怎么样?”   微生试了半天,颓然放弃了努力:“算了。”   蓝袍子一下子急了:“这壶好着呢!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微生放下壶去看看别的破烂玩意儿,就没能入得了眼的了,说:“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拔腿就走。   中年男买卖不成,失望地叹了口气。   旧货市场不大,走个三刻钟也就走到头了。途中他看到一些品相不错的刀剑斧,一问价格又太贵,买不起,更觉可惜。   走到头又折返回来,仍没看到满意的。快到回到街口时,前面围了一大帮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微生心生好奇,说着“让一让”,挤到了前面去,一看竟是蓝袍子跟一个大汉起了冲突。   大汉貌似是新来的,来迟了没抢到位置,看到蓝袍子占这么大个的摊位心生不爽,起意占位,粗暴地让他滚一边去。   蓝袍子当然不肯相让,两人开始只是斗嘴互骂,骂得越来越起劲。蓝袍子混迹市场多年,各种脏话啪啪啪啪跟鸟粪一样绵绵不绝还不带重样的,大汉被骂得急了眼,猛地出手推了他一下,蓝袍子一下子镶墙上去了。   围观群众顿时大哗,蓝袍子吐了口血,声嘶力竭地吼了句:“我草你妈!”顺手就抄起身边一个东西砸向大汉脑袋。   茶壶!微生差点叫出来了,蓝袍子扔出去的东西正是他之前看中的茶壶!   蓝袍子出手快准狠,茶壶“咣当”砸上大汉脑袋,大汉哎呦一声,捂着脑袋单膝跪下了,鼻子跟溃了堤一样哗哗流血。蓝袍子杀气上头,冲上去再拎起茶壶一阵咣咣猛砸,砸第一下大汉两眼翻白,第二下耳朵流血,发愣的群众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压住了蓝袍子。   “大哥消消气,大早上的别打死人。”“哎呦,这人快死啦!没气啦!”“谁有提气丹?!”   乱纷纷的场面中,微生一眼看到有个贼眉鼠眼的瘦子暗搓搓从蓝袍子手上撸下了茶壶,揣怀里准备开溜,一声暴喝:“草泥马!那是老子的!”大力分开人群向瘦子冲去。   一部分人也反映过来,大喝:“不准跑!”直接甩出灵符放了一道火墙,飞身上前。   微生跑得最快,一把抓住瘦子,卡吧拉断了人家胳膊,瘦子惨叫一声,捂着怀的手立刻松了,茶壶下坠,他眼疾手快捞起茶壶,往怀里一踹就是个百米冲刺,连火墙都硬生生冲出去了。   微生从来没这么快的跑过。   疾风呼啸。   将那些人的喝骂远远抛在身后。   他一直跑,东转西转钻了好几条小巷,转了好几个弯,狂奔到花萼里,冲进壶仙居,跨过门槛时脚没抬高,被绊倒一下子飞了进去。   他一时忘记了壶不会碎,高举着双手,摔倒在地,往前呲溜了一丈多。   他趴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爬起来兴奋地说:“斗山!我……啊……”   下颌骨扯得生疼,手一摸摸到了沾血的沙土,地上呲溜出一道血迹。   苍斗山在书房里平心静气地练字,听到他兴奋到失态的声音,起身出门:“怎么了这么高兴?”   他看到微生,顿时愣住了。   “你下巴骨头都露出来了!发什么疯呢!!” 第23章 壶仙   微生下巴擦伤极其严重,几乎是蹭下了一小块肉,除了下巴,还有胳膊一长僚都有伤痕。苍斗山急忙让伙计买了一斤白酒,兑了水打湿毛巾擦拭伤口,同时让人赶快去药局抓几副药过来。   “老子……没事……”微生紧紧抓着床头,仰着头抬高下巴,痛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闭嘴,别动。我已经稀释了好吗。”   “真他妈……我草……”微生断断续续地吐出脏字,满心悲伤。   太痛了。烈酒清洗伤口,跟伤口上撒盐几乎没什么区别。微生疼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几乎把床头抓裂的时候,苍斗山总算清理干净了他伤口里的脏东西,端起水盆走出了屋外。   妈耶。微生瞬间软了下来,瘫在床上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   过了会,伙计带着药回来了,一种装在小圆盒里的翠绿色药膏,打开来满满的薄荷香气。苍斗山剪了一小块丝绸,包着一团棉花蘸药涂抹伤口。   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药膏带来的清凉刺激也变得可以忽略了。苍斗山擦好药,微生便开口说:“我带回来的那个……”   “闭嘴吧你。”苍斗山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事用得着这么风风火火?又不是打仗了,你急什么呢?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微生感觉满腹委屈:“又不是我故意这样……”不跑被别人追上夺走,那就亏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苍斗山低头把蘸了药的棉团扔进垃圾桶,瞄了他一眼:“还疼不疼?”   “有……”   “中午煮南瓜粥,行不行?”   “嗯。”   微生眨巴眨巴眼,还是挂记着他辛辛苦苦抢回来的宝贝茶壶:“那个……那,茶壶。”   苍斗山低头抿着嘴笑,微生开始有点懵,懵着懵着心被笑化了。他看得出来苍斗山在忍笑,他很高兴,忍得很辛苦。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抬头说:“谢谢你。”   眼神璀璨好似有星光,把微生看呆了。   “那个,就是之前我的本命法器。我跟你说过的,容天壶。”   微生眨了眨眼睛。   他傻呵呵地笑起来,苍斗山一瞬间没控制住,笑弯了腰。两人笑得傻里傻气,微生笑得下巴疼,可他高兴得忘记了。   “那就好。”   苍斗山笑够了,正色道:“我去煮粥了。”   “嗯嗯。”   因为下巴受伤,微生张嘴不能张太大幅度,只能小口小口地抿,苍斗山看着觉得好笑。微生抿着粥恶狠狠地瞪他。   “那壶你洗干净了吗?”   “还放在着呢,等会再说。”   “哦,对了,这个壶是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我跟你说哈,我早上去旧货市场上逛……”他边喝粥边讲自己怎么于百人间闪电制服小偷,勇夺茶壶。又是如何逃出众人围堵,千辛万苦,不想在家门口栽了个大跟头,落得如此境地,真是唏嘘不已。   苍斗山乐得不行:“得了吧你,市面的规矩可多了,哪会像你一样抢了人家就跑的。明天你带路,我去向摊主说,把该给他的钱补上。”   “那该补他多少钱啊。”微生喝了一口粥,“这法器肯定挺贵的吧,没个十万两银子买不到。”   苍斗山笑吟吟的:“你眼光厉害。”   微生谦虚:“哪里哪里,是那蓝袍子用你的茶壶砸那闹事家伙的脑袋,砸了五六下还没破,这可不就是宝贝嘛!诶,话说回来,这壶怎么这么硬,你以前是直接用它来砸人吗?”   苍斗山嗤之以鼻:“没见识,直接用法器砸人脑袋,怎么可能嘛。”   “那是怎么用的?”   “装水。”苍斗山笑笑,“也会装别的东西,活物死物都可以,把自己装进去也行。”   苍斗山的话微生琢磨了一阵子,没琢磨明白这壶该怎么打人,他只注意到了可以装东西:“可以装粮食吗?”   “可以啊。”   微生高兴得一跃而起:“好!啊!”   苍斗山晓得他什么心思,调侃:“你买几斤地瓜种子,来年能生好多好多地瓜呢。”   微生捂着下巴,笑得脸庞扭曲:“可以啊。”   两人又聊了会未来的前景,苍斗山收拾了碗勺走出屋,交给仆从去洗,向书房走去。   脏兮兮的容天壶静静地放在书桌上。   “阿容?”   没有反应。   苍斗山原以为自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面对容天壶的静默,他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容天壶器灵阿容,是个非常唠叨的器灵,对装进壶中天的东西相当挑剔,不好的它会吐出来还会疯狂嘲笑你眼光差,怎么求都没用。   他曾一度被它烦躁到想解除命魂联系。   他曾气得把它从心门山顶上扔下去,听着它嗷嗷狂叫没忍住又飞下去把它捞了回来。   容天壶是宝器,轻易不会毁坏,器在魂在。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苍斗山抚摸着壶身,细心感知,许久。   器灵死了。   他不想承认的事实,终还是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眼前。容天壶从原来的宝器跌落到灵器上品,就算以后它重新凝聚器灵,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阿容了。   宝器器灵在主人死后是可以独立活下去的。   你为什么要死呢?   苍斗山怔怔地,忽然落下泪来,抱着壶痛哭流涕。   容天壶始终安静,它在土里埋藏千年,一直都是这样。   第二天,微生带苍斗山到旧货市场上转了一圈,没看到蓝袍子。向丹药师打听,丹药师说,蓝袍子那天揍完大汉,自己也晕过去了,应该受了不轻的伤,在家里休养,一时半会是没法出来摆摊了。   跑了一趟无功而返。苍斗山决定再过几天来看看。   微生下巴和胳膊上的伤几天就好了,兴高采烈地出去买地瓜干和地瓜种子,回来就大声嚷嚷:“斗山,斗山?”   “哦,在呢。”   “容天壶呢?我买了地瓜干,快装进去试试!”   苍斗山看了一眼他带的东西,哭笑不得:“你还真的带了种子啊?”   微生一脸无辜:“不是你说可以在里面种吗?”   苍斗山抿嘴笑了笑:“现在……比较难,不好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放在书桌前的容天壶腾空而起,半空翻转壶口向下,微生眼前一黑,耳边风声大作,身体极速下坠。   我去,要摔死了!微生本能地胡乱挥舞手臂,在离地面一尺左右的时候猛地停下了。   像坠进了柔软的湖泊。   微生动了动,坐起来,柔软的湖泊一下子消失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   举目四望,眼前是一个荒芜而光秃的世界。少数绿色有气无力地垂着。   苍斗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坐着干什么,起来啊。”   微生傻乎乎地问:“这是哪?”   “壶中天。”苍斗山望望四周,“以前这里有山有水,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微生抓了一把泥土,放在手心里揉搓:“湿度还不错嘛,种东西还挺合适的。”   “跟你开玩笑的,壶中天出产的东西带不出去。”苍斗山笑笑,“壶中天的山与水都是灵力的具现化,灵力越充沛壶中天景物越多,但本质上仍属于虚无。”   “是吗……”微生极为失望,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能装东西就很好了。”   苍斗山笑笑:“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道罢盘腿而坐,底下的大地像变透明了一般,飞速向四周扩散生出浓郁的翠绿,长出茂盛的麦苗,眨眼间垂下累累硕果,一倏忽的功夫,麦苗变成利剑,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刺来,微生“妈呀”一声,下意识地转身就逃,逃了几步感觉不对,转过头来大骂:“吓唬我做什么呢!”   “好玩呢。”苍斗山笑得眉眼弯弯。   微生顿时没脾气了:“得,这是你地盘,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走,我们出去吧。”   两人出了壶中天,微生转身一看,容天壶身上粘着的顽固的土坷垃已经剥落下来,露出完整的壶身。壶身明净如玉,小巧玲珑,任谁想不到茶壶内竟有如此庞大的洞天世界。   微生捏了捏茶壶,胎体薄透如纸,击之声若金石脆玉。抛开它的法器属性不谈,只拿它来泡茶也十分适宜。   “可以泡茶么?”   “你想泡就泡。”   微生一想,还是放下了茶壶:“算了算了,这个茶壶太贵重了,泡不起。”   苍斗山轻笑了一声,想起蓝袍子的事还没解决,道:“今天我们再去集市上看看吧?”   微生点头:“行啊。” 第24章 月落星稀   今天,蓝袍子仍然没有出来摆摊。   微生心知不妙,沿着街道一个个问过去,总算打听到了蓝袍子住在哪里,离街道不远,几步路就到。   然而这几步路,微生费了老大劲才辨认出方向,接连敲错了五户人家的门才找到正确的门户。   是蓝袍子的老婆开的门,一身药气,脸色蜡黄似鬼,双眼发肿。微生被这么一张脸吓得愣了下,说:“我是蓝袍子他客人,买了他东西忘给钱了。”   “进来吧。”蓝袍子老婆一脸漠然,侧身让开一条路,门口正对着是床,床周围堆满了破箱子和他平常摆在摊上的玩意儿,杂乱无章,在一堆垃圾中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立着一个火炉子,微微泛着即将熄灭的红光。   蓝袍子的两个孩子在窗户下玩耍,拿着石头磨成的小动物互相碰撞,时不时发出“彭!”“嗷呜”模仿猛兽的怪叫。   床上躺着的就是蓝袍子,若不是他胸口还有起伏,微生几乎以为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蓝袍子?”微生开口问候了一句。苍斗山快步上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霎时,风骤起。   纯净的灵力源源不断送进蓝袍子体内,蓝袍子喘了口气,睁开眼睛,眼睛里弥漫着将死的灰气,眼白布满血丝。   苍斗山一看就知道他活不长了。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哪怕通天级的大修在没飞升的前提下,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你是谁?”蓝袍子的声音沙哑难听。   苍斗山弯下腰,轻轻地告诉他:我会照顾好你的妻儿。”   “但是,你得告诉我,这把壶。”他翻手掣出容天壶,侧身让光线映照到容天壶壶身上,“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是,米……左。”蓝袍子大喘气了一阵子,断断续续说:“我……东家。”道罢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瞟向下方。   一脸麻木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将两个还在玩耍的孩子抓过来,摁着他们的脖子:“磕头,给你爹磕头!”   苍斗山松开手,退了几步。孩子不明所以磕了一下,女人扑上去抽抽搭搭地哭诉,蓝袍子气若游丝地交代后事,苍斗山清点了自己身上带着的银票,全数压在陶碗下,转身对微生说:“走吧。”   微生还犹豫了下,被苍斗山硬是拖走了。   一路默然。   回了壶仙居,微生忍不住说了句:“他们也挺可怜的。”   “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苍斗山淡淡的,“我们没有能力全部去救。”   微生无言以对。   苍斗山回到书房,立刻取出了插在花瓶里的白纸灯笼。   白纸灯笼有段时间没亮起来了。刚开始他们高频率的接任务,几乎每天灯笼都会亮起,到达顶点后灯笼亮起的次数急剧下降,最终再没动静。   他将白纸灯笼展开,点燃灵焰,提笔在灯笼纸上写下“米左”,迅速添了一笔备注:我需要他的全部资料,报酬一千五百两银子。   火焰一胀一缩,将白纸上的字迹尽数吞没,缓缓熄灭。   他坐着等了会儿,熄灭的火焰幽灵般复燃,白纸上显现出一行字:报酬三千两。   苍斗山眉头一跳,孤灯水榭竟然提价,说明这个人调查起来有些难度,更印证了他某些猜想。   这个人的身份很不一般。   他提笔回字:可。   那边回复:十八日子时,花萼里巷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离十八号还有五天。   这五天苍斗山尽心琢磨容天壶,寻找当初与法器融合的感觉,无奈当初容天壶是活的,可以跟他说话,阿容经常仗着年龄比他大见识的比他多,指点他,现在阿容死了,一切都要自己琢磨。   融合并不顺利,反而把他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   十八号子时,大雾弥漫。苍斗山远远看到远处一盏白纸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光线穿透浓雾,可以清楚的看到水与尘共舞飞扬。   一块扁扁的东西沿着光线缓缓飞来,飞到一半停住不动了。苍斗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如法炮制的送至中途,两边停滞片刻,迅速交叉而过。   到手。   对面那个男人说:“月落星稀天欲明。”   苍斗山快速拆开信封扫了一眼,内容不多,但绝对真实。   “孤灯未灭梦难成。”苍斗山回道。   对面的白纸灯笼熄了,浓稠的白雾也开始散去。   苍斗山同样熄了灯笼,夹着信封快步回了壶仙居,摸进书房点起一只蜡烛,对着蜡烛看起来。   米左是个行商。出身贫苦,资质平平,早年旧名叫米宝,后来因识物认宝,名气渐长,又惯用左手,所以改名叫米左。   他走过这天下很多地方,收藏过很多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破烂,那些破烂最后都成了稀世珍宝。   其实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稀世珍宝,不过米左眼力比别人更强而已。   他名气很大,所持有的财富至今成谜。行踪诡秘,据说是得罪了势力很大的人,平常修士极难见到他。一个玄鱼双境实力普通的修士,在某些方面比通天级大人物还要引人注目。   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男人竟然是蓝袍子的东家?苍斗山突然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带粒养气丹过去,起码能续蓝袍子一天的命。   然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苍斗山烦躁了一阵子,就开始思考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米左有名,有钱,他从指缝里漏下一点钱都足够蓝袍子一家衣食无忧几辈子,显然他没这么做,蓝袍子一生穷困潦倒,地上堆的东西都是肉眼可见的破烂。   但是容天壶又是怎么回事?   米左他想干什么?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直面去问,但若让孤灯水榭去调查,报酬必然是一个把壶仙居卖了也付不起的天价,而且未必有效果。   苍斗山十指交叉,垫在下巴下思考着。   蜡烛一滴滴的流泪。烛焰四周缓缓堆积出重叠灯花,苍斗山手持一把小银剪子,一点点剪去了灯花,烛焰颤了颤,愈加明亮。   他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引米左出来,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不管有没有可能,总比束手不做要强。   第二天,苍斗山对睡眼惺忪的微生说:“我要出去一趟。”   呵欠连天的微生听到这句话瞬间清醒:“去哪?干嘛?要带多少钱?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了吧?”   “这里离不开你。”苍斗山果断驳回,扯谎,“我要去找个地方独自修炼一阵子,我修行卡壳了。”   微生将信将疑:“这样啊……离这里多远?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去找个深山老林一待待十几年啊。”   苍斗山忍不住笑了:“不会很久,很快就会回来。”   “那你总该告诉我你在哪啊。”   微生再死缠烂打也没能知道苍斗山要去哪儿,无奈给他包袱里塞了许多吃的,说是路上可以吃着解闷。   苍斗山做事很快,第二天就订好了藏空鸟,准备前往山子坝。   师傅教导他:不要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   近义词是狡兔三窟。   在他还没成为心门关门弟子前,他已经为宗门立下赫赫战功,杀过的妖族邪修不计其数,缴获的财宝法器自然多如山积,还有宗门和家族的赏赐,丹药法器灵符什么的根本多到用不完。   他乖乖地听从了师傅的教导,潜行各地设置了很多隐秘的洞府,为的是有朝一日受伤可以有地方休息养伤。   山子坝便是其中一个地点,这里多断崖瀑布,远河流经此地,层层下跌,断崖两边山如堤坝,约束着咆哮的远河,因此得名山子坝。   他的一个洞府就在瀑布背后,断崖之内。   依他以前,他可以轻易飞过湍急瀑布进入洞府,现在自然是不行了。   藏空鸟将他送至山子坝口便飞回去了,他望着远方层叠山翠,长长地吐了口气。   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了。   爬山是很累人的体力活。 第25章 绝世美人   苍斗山的策略是走一阵,坐着茶壶飞一阵子。没到玄鱼双境,他操纵容天壶异常吃力,一次顶多能飞出三里地。飞完了至少要休息一个时辰来恢复灵力。   如此在山子坝走了四天,差不多望到他那个洞府所在瀑布了。   那条瀑布中心有块巨石,前尖后粗,犹如一柄巨斧穿透山体,斧刃露出瀑布面,表面乌沉沉的十分光滑。历经千年,斧刃缩水了很多,几乎小了大半,不过依然好认。   他的洞府就在斧刃的上方。   从瀑布一端跃下,人若不能及时钻进洞府或冲出水流,巨大的斧刃绝对能将其一劈两半。   以前他做的时候可得意了,觉得自己完美利用了地利,真聪明。   现在他只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不管怎样,都得试一下,毕竟只有山子坝的洞府离文缙郡最近,而且有一件非常独特的法器,有很大几率引起别人兴趣,包括米左。   他先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家里暂作歇息,争取尽快恢复自己的最佳状态。   休息期间,村庄的居民忽然骚动起来,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说是有猎户在山那头发现有大官的人来了,坐骑如何如何气派华丽,侍卫如何如何威武,还有人自称看到了那支队伍的主人,是个漂亮得跟天仙似的少女。   山里人少见多怪,都兴致勃勃地想去看一看,又怕被官兵阻挠,一时争论不休。   苍斗山完全不感兴趣,他在青禾夫人见过数不胜数的千金佳丽,各个风姿独特,跟他也说过几句话,还算熟悉,看久了都快审美疲劳了。   他恢复了实力,于清晨站在了一株枝干延伸到瀑布上方的松柏上。   树下河流咆哮,水雾腾腾。   羲和女神护我。苍斗山默默祈祷了一句,猛地跳了下去。   水流又急又快,没一会儿功夫苍斗山在水中打了七八个转,向下坠去。   三,二!苍斗山双手大开,灵力爆发将水向两边推去,迅速进入壶中天,全力推动容天壶向瀑布里钻去。   有容天壶保护,就算落下来被正对上斧刃也不会有事。   他能感应到容天壶在灵力的推动下冲进水流,然后……水流的万钧之力无情砸下,容天壶直直坠了下去,“嘭!”,天旋地转。   时间太短了。苍斗山从壶里出来,水流湍急,冲得他站不住脚。   “没事,下次再试!”苍斗山自言自语,拾起容天壶,一步一步向岸边走去。   先跳下去,再钻进容天壶……时间来不及,太短了。要不直接进容天壶进去?但那样消耗灵力太多,最后的结果还是掉下去。   苍斗山心里设计了很多方案,一一实践起来可能要试到月末。   一边想一边走回村民家里,村民家里的三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看到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顿时哄堂大笑。   苍斗山也不生气,看看四周,没看到房东,问:“你爹呢?”   房东家的小儿子奶声奶气地说:“他去看天仙了!”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起来。   苍斗山哦了一声,拔腿向屋里走去,三个孩子围拢过来:“叔叔叔叔,你还有吃的吗?。”   苍斗山随口道:“没啦。”有也不给你们吃,自己都没吃多少。   “撒谎!我明明看到你还有好多。”   “想吃就拿钱来买。”苍斗山回头笑了一下,嘭地关上门,三个孩子嘟嘟囔囔气恼地去玩跳房子了。   苍斗山隔天就去试瀑布穿行,一次次因灵力不济被水冲下,试了数次,祈祷羲和女神护佑不止百次,总算成功了一次。   洞府门口相当湿滑,苍斗山小心翼翼踩着满地青苔前行,后来实在觉得不大稳当,干脆四肢着地往前爬,虽然这个姿势不怎么好看——反正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洞府大门是需要足够的灵力推动才能打开的。苍斗山丹田几乎空空如也,他铲除了部分青苔,一屁股坐下来休息。   水声喧哗。细密的水珠溅到他身上,时时刻刻,几乎如同下雨。   而且避无可避,水寒冷刺骨,苍斗山忍受着雨淋寒气,再一次想把当初的自己打死。   他靠在石门前修行了大半天,无奈发现这里灵气受到压制,恢复的十分缓慢,按照眼前这个速率,至少要在这里熬到三天后才能完全恢复。   灵力压制,也是他的设置。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认命了,老老实实修炼。   也不知修行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有强大的神识扫过这片区域,很快“看”到了他。   透过瀑布“看”到了他。   苍斗山瞬间惊醒,手捧容天壶准备鱼死网破。   容天壶放出柔和的清光,一时间连水声都仿佛小了很多。   瀑布突然炸出巨大的水花,一只泛着金光的大手伸进来一把抓起苍斗山,苍斗山毫无还手之力,闭着眼睛接受了一波冲水,旋即暴露在阳光下。   “哎,大少爷你可出来了!”   苍斗山呸了一口,抹了一把眼睛,差点吼出来:“微生?你怎么在这里?”   微生满脸都是得意:“我来找你啊。”   苍斗山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瀑布下当然不止微生他一个人,还有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有村民有穿着铠甲的士兵还有背着长剑的修士,都在仰视被金光大手握住的他——这他妈的都是从哪蹦出来的!   苍斗山被金光大手放下来,满心都是想去死一死的念头。   微生踩着水花欢天喜地跑过来:“哎呀你没事吧!”   “没事……”苍斗山心好累。   微生小声说:“你别生气,我实在是担心你,所以过来了。至于壶仙居我让胡了回来打理,你放心好了。”   一听更不放心了!苍斗山用力搓了一把脸,指指那些人:“他们,都是从哪来的?”   微生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迅速扭回来:“哦,她来了。”   苍斗山闻言望去。   一少女在数位侍女的簇拥下走来,足下激流翻涌,她提着长裙从容行步,如履平地。   苍斗山见多了千金佳丽,也不得不承认少女的举止仪态是他所有见过的佳丽中做得最好的,自然而轻盈,丝毫不做作,落落大方。   走路就很美,脸庞更美。   纯净的少女脸庞,书上所有形容美人的形容词都太过苍白无力,苍斗山见了都一瞬间失了神。   惊艳到有些移不开眼,还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大少爷矜持点,别盯着人家看。”微生镇定地拍拍他脸颊,“学我,干脆不看。”   苍斗山强迫自己移开眼,低声质问:“你怎么招惹上她的?”   微生喊冤:“我怎么知道啊,我就是到处找你喊你名字,结果就把她招来了,我真的啥都不知道!”   低语间,少女走过来,开口问:“你就是苍斗山?”   “是。”苍斗山低头略略欠身,“小生独自修炼,不想惊扰了小姐,实在抱歉。”   “没事。”少女脸上荡开一个笑,直起身的苍斗山不小心瞥到一边角,心喊再看真的要折寿了,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直视。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呢?”少女颇为好奇地问,“我听他一会喊你名字,一会叫你大少爷,仆人不可以随便喊主人名字吧?”   “我们开店,他是大掌柜,我是二掌柜。”苍斗山道,微生赶紧应和:“是的,他负责做东西,我管钱和记账。叫他大少爷是因为他这个人比较臭讲究,有少爷脾气。”   苍斗山暗暗剐了他一眼。   少女道:“走吧,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到岸上说。”   苍斗山还挂记着瀑布内的洞府呢,不得已跟着少女上岸。侍卫修士开始驱赶围观村民,如花似玉的侍女们在草地上摆上了一整套桌椅,桌上摆了八碟水果糕点,三盏红茶,旁边撑起一把巨伞挡住阳光。   少女请他们喝茶,轻柔地介绍这些糕点,每样糕点都有很美的名字。   苍斗山心不在焉的喝茶吃点心,微生倒跟少女打开了话匣子,大概是因为他啥都敢说敢聊,毫无顾忌,很快得了少女欢心,捂着嘴笑个不停。中途微生有意去问少女来历背景,被少女轻描淡写轻轻带过。微生套话无果,也很聪明的不去追问,转而聊起了山子坝的风土人情。讲山子坝最有名的蜜水藤,从断崖顶上生长,一直长到崖底,砍断藤条,收货的蜜水足有几十斤,长的越长越老的蜜水藤,出产的蜜水越甜。   苍斗山漫不经心地听着,无意看到微生其实已经与少女对视上了。   很正常的对视。   刚刚还说不看的呢?! 第26章 白云钵   苍斗山警惕起来,认真看向少女侧颜。确实吧,很美,美得惊人,但是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还没想通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微生忽然站起来闪电般捏住了少女的脸,然后往后一拉,仿佛扯住了什么东西,撕拉一声,撕下来了。   苍斗山惊得目瞪口呆。   周围的侍女全都惊呼起来,少女不慌不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们立刻闭嘴了,准备冲上来的侍卫也停下了脚步。   “这样看着就舒服多了。”微生捻了捻手中轻透到好似一片空气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上,“小姐,这个东西你还需要吗?”   “我还有。”少女温和地微笑,“你是第一个看出来的,我很好奇,你怎么察觉出来的。”   “你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人。”微生拿起一个糕点往嘴里送,含混不清地说:“太过分了。”   而苍斗山悄咪咪地把微生放桌上的“东西”捻了过来。   很软,轻到了极点,透明到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他低头嗅了嗅,恍然大悟:“狐面谣?”   少女笑盈盈的:“阁下见多识广啊。”   苍斗山道:“不敢当。”这玩意儿当初被师姐嘲讽过,说只有对自己脸蛋不自信的女人才会用这种东西来魅惑人心。   嗯……少女除去了狐面谣五官依然好看,只是没了那种不敢直视的魅力。   少女话题一转:“阁下是为修炼难题来这里的?不如说与我听听,或许能助您一臂之力呢。”   苍斗山没好意思撒谎了:“嗯,小生来这里一方面是为了修炼,一方面是为了验证一个梦,梦中我曾来过这里。”   “哦?”少女露出兴致勃勃的好奇神色。   苍斗山开始发挥胡说八道的功力,把那个不存在的梦说得活灵活现。言明他修炼问题已经解决,滞留在这里是为了进入梦中洞府,一探究竟。   “瀑布里面真有洞府?”   苍斗山道:“我看到门了,只可惜自身实力不济,没法打开大门。”   少女起身道:“那我去试试。”   少女踏上河流,步履轻盈,一步能跨出数丈。微生看着都惊了,苍斗山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少女有炫技之嫌,“一步千里”是走长路才会用的法术,这么点距离用上一步千里,小题大做。   少女走到接近瀑布的地方,双臂像上一托,河水冲天而起,向下坠落的瀑布水忽然倒流向上而飞,寒气爆发,数万斤水瞬间凝成幽蓝冰块,形成一拱巨门。   “快过来,冰门撑不了多久。”   这一手倒让苍斗山刮目相看,由此可以看出少女已经踏入玄鱼双境,而且至少是玄鱼黑境中期,才有能力将数万斤水瞬间冻住。   少女直飞向上,来到洞府门口。脚一跺,湿滑青苔粉碎成沫,巨门飘起了绿雾,兜了苍斗山和微生一头脸。   “咳咳咳!”两人狂咳。少女手抚上石门,摸到了阵法开启的机关,用力一压,光滑的石门表面下凹下去一块,咕噜翻转出另一面,雕刻着阵法的一面。   少女注入灵力,然而阵法只是闪烁了一阵,随即熄灭,接下来任凭少女怎么注入灵力,它都没给反应。   “等等,让我来。”苍斗山捏着鼻子走上前,给阵法注入灵力,阵法线条逐一亮起,石门机关逐一复活启动,发出沉闷的运转声。   与此同时,洞府外的冰巨门终于支撑不住,整个儿垮下来,砸入水里发出爆炸般的巨响,震耳欲聋。   水珠瓢泼,石门完全打开。苍斗山走进洞府,顿时骨头都松了:“哎,还是洞里暖和。”   当初他放在这里的东西,还都完好如初的放在原位,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轻车熟路首先拿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放在架子最高处的一个陶钵。   然后是几枚装了灵石的芥指。他还拔了几个装丹药的瓶子塞,里面放的丹药都烂成棉絮状的黑糊糊,臭得要命。   微生首先被堆积如山的法器所吸引,兴冲冲地去拿一柄青铜环首刀,没想到一提,刀片整个儿掉下来跌了个粉碎。   少女背着手赞叹:“封存千年的洞府,原来腐烂成了这个模样。”   微生差不多把法器都翻了个遍,大部分都破烂的不行,少部分还算完好的,要么不适合他用,要么一看就很邪性,根本不敢用,挑来挑去,没挑到什么东西,失望至极,忿忿地踢了垃圾堆一脚。   少女看了看苍斗山手上的陶钵,不禁笑道:“这东西,跟我家那个长得很像啊。”   苍斗山不回话,只轻轻笑了笑。   白云钵。一种奇异的,到现在都没能确定其威力的神秘联合法器。它由很多件钵组成,标号由一到未知,迄今为止谁也不清楚白云钵到底有多少个。   苍斗山手上的白云钵上里外有十七颗星辰,星辰之间各种复杂到精细的线条连接交叉,乍一看杂乱无章,仿佛是小孩子的涂鸦,然而有人从中看出了星辰的奥秘:这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实际上是星辰的运动轨迹,与天上星辰的运转路线完全一致。   故此有人推断,白云钵实际上是神器,把它集齐便可以借用漫天星辰的力量。   然而天上星辰多得数不胜数,白云钵如果与天空星辰对应,那也应该有无穷个。   白云钵是修士界公认的神器,也是最没什么用的神器。大概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彰显宗族的力量,宗族势力越庞大,能够收集起来的白云钵也越多。   “我家那个,上面有五颗星辰。”少女把玩着白云拾柒钵,微笑:“轨迹线条非常美,这个太乱了。”   “至少它是货真价实的白云钵。”苍斗山笑笑,心想羲和宗收集了三千多个白云钵的时候,你家先祖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你能有托梦指引,可以说气运惊人,非常罕见。”少女道,露出认真的表情,“我叫秋薇歌,秋采薇歌。不知你是何方人氏?”   “秋小姐身份高贵,想查,还会查不出来的吗?”苍斗山道,“不过嘛,如果你对我店里的妆粉感兴趣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一点优惠。”   秋薇歌眨了眨眼,噗嗤笑出了声,藏空鸟的清啸拉回了苍斗山的注意力,躲得老远的微生兴奋地跳了起来:“来了来了!在这里!”   “秋小姐,我要走了。”苍斗山微微欠身,“很感谢你帮了我,这份恩情只能来日再报了。”   秋薇歌道:“举手之劳而已。”   那边微生已经上了藏空鸟背上,苍斗山一跃而起,坐在了微生后面。藏空鸟抖抖身子,一拍翅膀,往前左摇右摆地跑了几步,用力一拍翅膀便飞起来了。   藏空鸟飞行速度极快,初始滑翔只一眨眼的功夫,草地上的秋薇歌便缩小成大地上的黑点。再拍拍翅膀,藏空鸟升入高空,黑点也不见了。   “哎。”微生明显地叹了口气。   苍斗山明知故问:“怎么了,这么丧。”   微生哼了一声:“那么多东西,没一个好的。”   苍斗山忍俊不禁:“放了几千年的东西,你还能指望它能完好无损?想想都不可能吧?你想要法器,我们去店里买,我现在有钱。”   谈起钱微生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嘛?有多少钱?”   苍斗山呵呵:“由你买,剩下的都归你,满意不?”   微生厚颜无耻:“好!知我者大少爷也!”   苍斗山哭笑不得。   回到壶仙居,苍斗山一眼看到了忙碌的胡了,他看到他,明显怔了下,低下头说:“掌柜的好。”   “不用,你忙吧。”苍斗山本想把话说得更冷酷点,无奈装不出来。   胡了转身去忙了,气氛很尴尬。苍斗山装作没什么事一样问微生:“今天晚上吃什么?”   “樱桃肉。”   “太甜了。”   “就是要甜,不甜不好吃。”微生欢天喜地从冰鉴里拿出一大篮子红艳艳的樱桃,樱桃沾着细密的露水,丰盈饱满如宝石,“你看,这红得多好看,买了专门备你吃的,快尝一个。”   苍斗山就他的手吃了一个:“嗯,很甜。”   微生欢欢喜喜去炖樱桃肉了。苍斗山回书房里坐了会,弹弹书桌上的灰,思来想去,将白云拾柒钵摆在了店堂里头,博古架顶头上。   低调,但是身份足够的人,自然会注意到。   苍斗山还考虑要不要带着白云拾柒钵去青禾夫人的宴会,但是一想觉得这样太过刻意了,反而不美。   接下来干什么,等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烦躁地叩着桌面,笃笃笃,越来越急促。   “二掌柜,在吗?”   苍斗山差点跳起来,立即镇定下来:“请进。”   胡了走进来,他瘦了很多,垂着手低眉顺眼的,显得很没什么精气神。苍斗山看着不忍心,先开口道:“你……过得怎样?”   “还好。”胡了一脸手足无措,“掌柜的,你是不是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   “是,我知道。”苍斗山说,紧张得心脏狂跳,“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认识你师傅。” 第27章 樱桃肉   胡了张着嘴,显然没想到会有这出。   “他是千年前非常强大的邪修。”苍斗山慢慢回忆,“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师,通过战功一步步爬上了禁军教头的位置。后来有一个对他很重要的,能帮助他迁升的战功,被一个修仙世族的年轻子弟抢占了,他意气难平,一怒走上了邪修道路。”   “他勤学苦修,短短数年便突破到入道境,成功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屠了那个修仙世族。”   胡了嘴唇哆嗦。   苍斗山低下头,沉默了会,再次说:“他仇恨世家,恨贪官污吏,他杀了很多百姓咬牙切齿的人,光凭这一点,连正派都未必比得上他。可是他杀了那么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又有什么用?贪官污吏照样层出不穷,百姓照样苦不堪言。”   “为什么层出不穷?”   “那些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去考科举的年轻人,就是为了当官,捞钱!不然他们当官是为了什么?不捞钱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苦读?”苍斗山尖锐地冷笑,“孙老头白活了千年,他连这点都看不透,蠢得要命!”   胡了脸色苍白地辩驳:“总会有好官的。”   “有几个呢?”苍斗山往后一靠,“真正出身贫苦又心怀天下的,有几个呢?我直接告诉你好了,就拿文缙郡的太守来说,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也少有贪污腐败的传闻,为什么?因为人家根本不需要贪那点钱,他光在那个位置上就能为家族创造足够多的价值。”   胡了不说话了,苍斗山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把话带偏了,无奈地叹口气:“你也别紧张……”   “至少你现在神智清醒,能够约束自己。在人前多多注意,别随便出手就够了。”   静默片刻,胡了还站着没走,苍斗山铺开一张宣纸,水晶镇纸压着边角:“还有事吗?”   胡了犹犹豫豫:“我有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我修行的是邪修?它邪在哪里?”胡了一脸困惑。   苍斗山叹了声气,把那段在修士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历史再讲了一遍。   胡了听完,依然眉头紧锁,却没再问,低着头走了出去。   他不断回想着那个问题:如果那场战争,是所谓的“邪修”赢了,是不是到现在修行体系的地位会完全反转?   他知道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但是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书房中的苍斗山折袖磨墨,不小心把墨条摁断了。   从中断成两截。   不吉。   苍斗山皱起眉,把墨条断口处吹干净,一截收拾好,一截接着磨。往日出墨顺滑,今天却好似撞了鬼,半天都磨不出浓墨出来。   磨墨不成,字也懒得写了。苍斗山气恼地一丢笔,去厨房看樱桃肉炖得怎么样了。   樱桃肉架在灶上小火慢焖,至少要焖到明天中午才能开罐吃。为了解馋,微生另起锅煮了一小罐子樱桃甜汤,笑眯眯地保证好吃。苍斗山的心情因此好了点。   樱桃甜汤红艳艳的,看着有些惊悚,不过香气着实诱人,而且味道甜蜜。苍斗山就着甜汤慢慢吃完了一碟黄金糕,喝汤喝到快见底的时候,罐底赫然趴着一只炖得稀烂的……蟑螂!   苍斗山当即吐得稀里哗啦,微生不明所以,还以为他病了,吓得了一大跳:“怎么了怎么了?病了?我去请大夫!”   苍斗山指指桌上的罐子,弯腰接着吐。   微生拿过来一看,“啊”大叫一下子把罐子扔了出去。然后僵着不动了。   苍斗山好不容易吐完了,抬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傻站着干嘛呢!”   微生哆哆嗦嗦:“蟑螂!”   苍斗山又是一阵反胃加恶心:“已经死了!”   微生看上去都要哭出来了:“道理我都懂,可是那只蟑螂怎么长这么大……”   ……苍斗山满心无力。   清理干净一地秽物和碎陶片,苍斗山什么胃口都没了,早早上了床睡觉。   微生爬上床,第一句说的是:“对不起。”   苍斗山拢了拢被子:“没事。”他瞥了他一眼,“洗了吗?”   “洗了。”微生躺下来,“刚刚我把樱桃肉倒出来看了一遍,这罐应该没有蟑螂了。”说着他突然伸手摸了摸他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不想。”苍斗山扭过头。   微生再次做深刻检讨:“这回是我不对,我没注意,下回我去搞点蟑螂药来,保准灭它全家!”   苍斗山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下:“得了,睡吧。”   然而第二天起来,事情远超微生所料。   樱桃肉罐直接滚下了灶,碎了一地。旁边还有一只被烫死的老鼠。   微生脸色铁青地清扫碎片,心疼地要命:“炖了大半天,全毁了……”   “没事,还有樱桃呢。”苍斗山说着打开冰鉴想吃两个樱桃解解馋,一打开便愣住了。   樱桃篮子空了。   “不对劲。”苍斗山觉得这些倒霉事没那么简单了,“不会是有人给我们店下降头吧?”   不光是樱桃肉罐,还有储存在工坊里的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几乎都惨遭蟑螂老鼠的毒手,被折腾了个乱七八糟。微生气急败坏地命令全店关门清扫,一定要把虫子全揪出来打死。   苍斗山多留了个心眼,专门留意了虫子爬行痕迹的源头,果然找出了不少塞在隐秘角落里的虫香玉,甚至壶仙居匾额后面也藏着一包虫香玉。   微生将虫香玉狠狠踩碎,恨恨地问候了使阴招的人全家男女老少。   壶仙居上下正忙乱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粗暴地敲门:“开门开门!我们是官差!”   苍斗山立刻意识到不妙,使个眼色伙计他们加快清扫速度,只身前去开了门。   门外的的确是官差,一身大红官袍,腰佩官刀,神情高傲:“来查税的,快快把店里账本都拿出来。”   苍斗山微微皱眉,感觉这样不合常理,不动声色地向里一招手:“请进。”   两位官差大踏步进店,大声嚷嚷:“之前不是开得好好的么?怎么今天就突然关门歇业了?”   “店里出了点事故。”苍斗山心思急转,“有个伙计的家人羊癫疯发了,把材料成品都打碎了,我们正在清扫。”   “呵!”其中一个露出鄙夷之色,这让苍斗山愈加感觉不对劲。   他说:“账本都放在我书房里,请二位大人跟我来。”   苍斗山进书房把一本本账本翻出来,厚厚的一大摞,还很贴心的送上了笔墨和算盘。   片刻他又端上清茶点心,还换了香炉里的熏香。   换熏香的时候,苍斗山心都在滴血。   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两位慢慢查,我先去工坊看看。”苍斗山道,退出书房,走出院子,片刻走回来,平心静气地等了会,轻轻哼起了安魂谣。   唱了大半,苍斗山拍拍屁股爬起来透过窗纸往里看,两个官差歪倒在椅子上,账本散落一地。   苍斗山挑了一只笔,倒持叩桌轻声问:“你是谁派来的?”   两个官差一脸空洞的茫然:“掌柜叫我来的。”   “你掌柜的是谁?”   “一星阁的掌柜。”   苍斗山心里有数了,放下笔,轻手轻脚出去带上门,去找微生商议。   壶仙居能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崛起,离不开青禾夫人的支持。壶仙居的生意虽然与青禾夫人的红袖堂有些冲突,但更多方面是互补,红袖堂走量大,一家就供应了文缙郡妆粉的半壁江山,而壶仙居走量少质优的路。   新来的一星阁斗不过根基深厚的红袖堂,只能去斗斗壶仙居了。   微生知道幕后黑手后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两个官差揍一顿,被苍斗山制止:“打他们没用,这个一星阁来路不明,不可以轻易动手。”   “那怎么办?”微生心浮气躁。   苍斗山把手一翻:“给钱!”   微生愣了下:“你要多少?”   苍斗山一挑眉:“看情况,孤灯水榭开多少就来多少。”   微生明白他意思了,拍胸脯保证:“它开多少我给多少!”   苍斗山联络孤灯水榭,要求调查一星阁背后的老板,没想到这回孤灯水榭的开价异常的低,只要三百两银子,要求在固定日子把银票放到花萼里巷口的石榴树上就行。   苍斗山回复“可”,那边迅速回答:“黄德升。”   幕后老板竟然是黄德升?苍斗山愣住了,微生跳脚大骂:“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苍斗山心情复杂,他大概猜出黄德升打得什么算盘了。   乱世将启,五年时间太长了,他想赶快立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店面尽快捞钱,在此之前,踩着壶仙居的尸体打出名气是最好最快的选择。   所谓契约,不过是一张可有可无的废纸 第28章 没劲   苍斗山忽然感觉很没劲,厌烦地一丢纸灯笼,把问题抛给微生:“怎么办?”   “你是用提尘香迷住他们了?”   “是。”   “等下,先把店里收拾干净。”微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他还需要时间来思考应对。   苍斗山窝在椅子里不想说话。   微生出门,边走边想。伙计们进进出出倒垃圾,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偷偷藏匿虫香玉的人。   他很快想好了主意,去外面打了几壶烈酒,到书房一通乱洒,满室酒气。同时严禁任何人靠近书房,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书房门后翻账本,默默计算着以后东山再起的成本。   等到下午,他估摸着差不多了,换了香薰炉的熏香,搞乱账本,将苍斗山给他们上的点心吃了个精光,仅剩一桌残渣,然后扇醒了两位官差:“大人?大人醒一醒。”   两个官差慢悠悠醒来,一看天都懵了:“咋……咋回事?”   微生脸上笑着心里恨不得把他们摁粪桶里去:“大人喝多了呐,睡得可沉了,小的不敢打扰。”   “喝酒了?”一个官差嗅了嗅自己,还真是一身酒气,不由得更加困惑,微生抢着道:“二位大人,账本查好了吗?”   “啊……还没有。”官差想了下,看看另一个,一本正经地说:“这账本我们得带走仔细查查。”   “是吗?”微生笑容僵了,猛地一账本拍上了他脑袋,“我可去您妈的吧!”   官差冷不丁受了这么一出,下意识地往后腿,一时没站起来连人带椅摔了个四脚朝天,微生扑上去就是一顿狂揍,另一个拔出刀来大吼:“你竟敢打官差!老子……啊!”他捂着喷血的鼻子连退几步,头晕眼花。   “官差,你这狗怂样还有脸说是官差?装也不装像一点!”微生杀心暴起,拎起官差衣领往外一扔,大片木窗格撞了个粉碎。   扔出去了一个,微生拎起手头上一个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巴掌,抽得对方像猪头一样,才勉强消了这口恶气。   苍斗山闻声赶来,看到躺地上半死不活的官差差点晕过去,赶紧上前检查对方身体,幸好对方只是肋骨断了一根,磕晕过去了,其他的大事没有。   “狗东西你发什么疯呢!”   “我发疯,我出口气怎么啦?”微生冷笑。   “他们都是普通人,你把他打死了怎么办!”苍斗山气急败坏,“修士随便打杀普通人会背上业债,何况他们还是官差!打死了官差怎么跟官府交代?”   微生表情一变,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还有提尘香么?”   苍斗山吸了口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好半天憋了句,“提尘香也不是万能的啊!你也知道提尘香有多难做!”   微生耍起了无赖:“没事,以后有的是钱,做一百斤都够。”   苍斗山被迫再次动用了珍贵的提尘香为微生擦了屁股。两个鼻青脸肿的官差虽然对苍斗山给出的理由十分怀疑,但是模糊的记忆中竟找不出一丝破绽,只好接受了“发酒疯互相对殴”的原因。在微生和苍斗山殷勤的欢送声中一脸迷茫地离开。   等两个倒霉蛋儿走远了,微生扭头问苍斗山:“你觉得明天还会出什么事吗?”   苍斗山说:“我觉得还有。”   第二天壶仙居关门,没有。第三天开门营业,正是上午辰时客人最多的时候,壶仙居门口来了一个女人,捧着红通通的烂脸向过路人哭诉壶仙居是黑心商家,卖劣质妆粉,害她毁了如花似玉的脸,哭天抢地,悲泣声声,好不卖力。   她这么一闹,确实吓走了一部分人,老顾客都视而不见,甚至问苍斗山怎么不赶她走,吵得心烦。   对此,苍斗山只淡淡一笑。   女人嚎了半个时辰,嗓子干哑嚎不下去了,苍斗山慢悠悠出来,端着一碗水:“渴不?”   女人瞪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恶狠狠地骂道:“黑心鬼,毁了我的脸,还假惺惺地给我水喝?我告诉你,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苍斗山莞尔一笑:“你为了抹黑我店的名声,也是够努力了。但是女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脸,你这样子真的太可怜了,我有办法帮你恢复原状,不想试试吗?”   女人犹豫了一阵子,恶声恶气地道:“不需要!”   苍斗山不紧不慢:“是那边答应了吧,可是你能百分百确定他们能恢复你的脸吗?他们有钱有势,到时候翻脸不认人,你又上哪申冤去呢?”   女人不屑的神情终于动摇,用力捏着拳半天没说话。   苍斗山笑眯眯地把那碗水往她面前送了送:“喝吧,润润喉咙,然后我再告诉你怎么恢复你的脸,只需要你离开这里。这样你事情办到了,报酬也拿了,脸还没事,岂不美哉?”   女人心动了,接过那碗水,实在太渴了,她没忍住便一饮而尽。   苍斗山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按照约定,我该告诉你怎么恢复你的脸了。”苍斗山抿着嘴,极力忍住笑意,女人神色渐渐张皇,那变化真是精彩极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他们根本没告诉你鬼蕊汁有多大毒性吧。”   “你的脸,从底子里烂掉了,没救了。”苍斗山轻描淡写地宣判了残忍的结果,“鬼蕊汁有毒,接触皮肤可导致溃烂化脓,终生留疤。虽然你用的是稀释了过后的鬼蕊汁,不过威力也不可小觑呢。”   女人惊骇地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苍斗山厌烦地看着她:“够了,冤有头债有主,谁毁了你的脸就去找谁,别来烦我。这哑药的效力顶多维持三天,你走吧。”   女人站起来想拉住他,苍斗山闪身急退,微生从店里奔出来:“走开走开,别碰脏了他衣服!”   女人的表情又愤恨又绝望,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踉踉跄跄离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微生哼了一声。 第29章 薅羊毛   事情还没完,一星阁的恶心手段还有很多。   虫香玉,诽谤中伤,流言蜚语。门口泼粪,不择手段到了极点。   黄老板的原料供应也出了问题,要么进的是次品,要么是好坏参半,有时候一半都不到,一层好材料下面,里面全生了虫。   苍斗山花间公子的名头,更被附加了不可言说的恶心含义,每每微生一听到都气到浑身发抖,更甚一次举着扫帚追了一群顽童一里地。   苍斗山笑话他:“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子斗气,你也跟他们一番大么?”   “关门吧?”不光客人受不了走了大半,微生自己也快受不了了。   苍斗山收了笑容,那些流言蜚语他也略知一二,仅仅是一二就恶心得他够呛了,点头:“行,把伙计也都散了吧。”   要关门就关得彻底一点,伙计遣散,匾额摘下,壶仙居不再营业。   胡了远在茜碧州,苍斗山修书一封,简略写了事情经过,轻描淡写。末了让他自谋生路,好好修炼,低调做人。   这场无意义的斗争随着壶仙居的主动退幕落下帷幕,一星阁大获全胜,每天人流如织。   “这店面也该退了。”秋意萧瑟,苍斗山呵了呵有些冰凉的手,“不知道黄老板什么时候上门呢。”   “别提那个王八蛋,听他名字我就觉得恶心。”微生扫着院中落叶,嘟嘟囔囔。   苍斗山真是心有灵犀,下午黄老板便盛装到访,身后还跟着杜良工。   许久不见杜良工,他似乎境界更上一层,眉眼中止不住的趾高气扬之色。   苍斗山礼貌接待了黄老板,黄老板一坐下来,虚情假意说了许多惋惜的话,同时力劝苍斗山重整旗鼓再出山,他已经清退了在原料做手脚的伙计,这次一定倾力支持。   苍斗山听得厌烦,微生道态度更加直白:“黄老板你可别假惺惺的了,一星阁的老板是谁,谁支使干这些恶心事,你心里没点数吗?”   黄老板脸皮也够厚的,无辜道:“什么意思?一星阁的老板是我的老对头了,我跟他是不共戴天啊!”   微生呵呵,苍斗山也觉得这人再待下去实在污染空气,道:“黄老板,这店面三日后我们就会腾出来,不会耽误您一点事。契约中止,该付您的钱等我们算清楚了,自然会一分不少的还你。”   黄老板虚情假意的热情笑脸终于揭下了一角,露出猥琐贪婪的笑容:“钱,我有的是,这点我不在乎。你真想要还,把你自己抵上来就够了。”   微生先反应过来,一椅子扔了过去:“草泥马!”   杜良工抬头气劲爆发,椅子震了个粉碎,他不屑道:“你就这点娃娃手段……”话音未落微生一拳头招呼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扭了过去,脸颊迅速高高肿起。   苍斗山有样学样的也扔了个东西招呼黄德升,黄德升想躲,容天壶照样准确无误的敲在他脑门上,向下一倾,将他收了进去。   苍斗山闲闲地把玩着容天壶翻来覆去。微生压着杜良工暴打,杜良工几度欲挣扎起身,都被微生狠狠摁了下去动弹不得,只能结结实实的挨揍。挨到微生打得身心舒畅大汗淋漓才重获自由,此时他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了。   同时,容天壶在苍斗山手里翻转了不下百次,打开壶盖放出黄德升,他一身谷糠,早晕过去了。   微生歇了口气,把两个人扔了出去,末了还吐了口唾沫。   他回到书房,粗声粗气:“什么时候走?”   苍斗山有芥指,很多东西只需要往芥指里一扔就完事:“有地方可去么?”   “你忘了我那间有地窖的房子么?”微生满脸都是得意,“前几天房主急着要钱,便宜卖我了,我打扫了下,刚好住人。”   苍斗山点头:“好。”简单收拾了下,在壶仙居四处看看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就要锁门走了。   他有些舍不得。   掐指一算,壶仙居他只住了两年多,却是他住着最舒服的两年,盛夏有冰镇梅子汤,冬有橙酿蟹,他安安静静做着脂粉,不需要操心账本进货的事。   微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安慰他:“没事,等我攒够了钱,去国都再开新的壶仙居,保证比现在住的还舒服,好不好啊大少爷?”   苍斗山一下子被他逗笑了:“好啊。”   他忽然觉得一阵本能地瑟缩,好像有冰凉的手指戳了他一下,下意识地拿出芥指翻找了一会:白纸灯笼亮起来了。   “哦?”微生凑过来看了一眼,念出了声:“调查文缙郡大户人家去向,赏金两千灵石。我的乖乖!两千灵石能换多少银子啊?”   “两万。”苍斗山脸色煞白。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低鸣,像是战争的鼓点。   真的要打仗了。   粮价又开始涨了,街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行色匆匆拎着钱抢购粮食的人群。储存丰厚的苍斗山和微生不用考虑粮食的事,一心整修藏身的地窖,偶尔出去打听一下消息。   叛军是从西北起事,传言说是有上古大妖在背后支持。大妖在西北苏醒,实力强大,而且颇有智谋。朝廷几次派出高手刺杀大妖,都葬身大妖手下,朝廷的失败助长了叛军的士气,一路东进,连破三十二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人烟断绝。   现在叛军在攻打延崇,下一站是孟集,孟集离文缙相隔百余里。一旦叛军攻下孟集,文缙当日可到。   世家大户早早得知了消息,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家人到军事重镇宁上府躲着去了。   而后知后觉的平民百姓想逃都逃不出去了。   叛军分出一小股军队拦在了去往宁上府的道路,就等大部队攻下延崇,与大部队完成对文缙的合围。虽然只是小股部队,然而文缙官府派兵试探,死伤惨重,只逃回了一个,带回来的消息是这股部队是叛军的修兵,精锐中的精锐,以文缙郡目前的修兵,还不足以对抗他们。   郡中高手倒是有,但他们自己就可以出去,何必要为不相干的平头百姓跟人打得头破血流?   街头巷尾都是对那些修士的斥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过了千年,修士和凡人的隔阂和矛盾还没有变。   真是讽刺。   全郡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粮食抢购完了,修兵也压不下民众的□□了。   往日繁华的市场几乎全部闭市,微生自己做了个木牌,打磨光滑,朱砂写上“卖粮”大字,底下标注价格,比那些抬价的粮商便宜八成,糯米粑粑次之,地瓜干就更便宜了,不过二十斤起卖。   微生平日练字,颇有效果,把木牌给苍斗山看,自鸣得意:“你看,我写的好不好?”   “好。”苍斗山心不在焉。   第二天前来买粮的人多得差点把院墙挤塌,微生和苍斗山费了很大劲才维持了秩序,疯狂抢粮的人太多,人挤人人踩人,力弱一点的妇女儿童差点被人群挤死,哭闹声震天动地。   当然收获也是巨大的,一天卖出近千斤粮食,利润抵得上壶仙居一年的收入。   两人数着堆积如山的银子铜板银票,还有用翡翠镯子和金首饰抵钱买粮的,一抓一大把。   “明天别在这卖粮了吧?”苍斗山提议,“到开阔一点的地方去。”   “绝对不行!”微生反对,“明天来的人只会更多,你到开阔地域卖粮,就凭我们两个人根本维持不住秩序。今天还好没踩死人,正是因为地方小,还照顾得过来,如果照你那样做,被踩死的人一准成堆!”   苍斗山无言以对,微生数着数着,猛地站起来:“我去把墙修一修,你接着数。”说完就匆匆出去了。   苍斗山一个人很快清点好了银钱铜板,开始计数那些抵钱买粮的首饰。   文缙郡的常住户还算富裕,女人的首饰自然不算少。手镯银钗金步摇,宝戒耳环珍珠链,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在大灾面前,都抵不上一斤粮食的价格。   明天人只会更多。   就算微生熬夜加固了院墙,在汹涌的人流面前还是脆弱的垮成废墟,秩序变得更加混乱,加塞插队根本禁不住,女人小孩比赛似的嚎哭。   苍斗山刚拿出一袋地瓜干,人群中忽然挤出一个壮汉二话不说拉过袋子扛起就跑。   苍斗山瞬间暴怒,手臂向上一抬,一道气刃砍断了大汉胳膊,鲜血狂喷,溅了周围人一头一脸,大汉惨叫,凄惨程度好像把他四肢都砍下来了一样。   他暴喝一声:“闭嘴!”   大汗立刻闭了嘴,喧闹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苍斗山冷冷地环视四周,忙着收钱的微生应和吓唬:“粮食有的是,都排队啊,都能买到的!不守规矩,就跟他一样成残废了!看到没有!”   汹涌人流一下子变得井然有序,老老实实,安静了不少。   然而第三天故态复萌,第四天叛军攻下延崇,糟糕的态势愈演愈烈。到第五天的时候,其他抬价的粮商终于感觉到不对,开始降价,引走了部分人流,第六天,微生所有准备出售的存货卖光了,他带苍斗山悄悄回了花萼里。   花萼里早梅盛开,家家门户紧闭,幽静恬美,仿佛跟太平时候没什么区别。   壶仙居的屋子还在,空无一人。   “向你展示一下什么叫狡兔三窟!”微生走进他平时记账的小屋子,蹲下来在桌子底下摸索一阵,拧开机关,桌下移开地板,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方正洞口来,垂直向下,有梯子踏步。   微生先下去,苍斗山跟在他后面,竖道有四五米深,下到底右边有一条通道,通道尽头是密室,跟他在之前看到那些修士修的地窖一模一样。   “我怕那些人不靠谱,到时候把咱们卖了。所以买下壶仙居旁边的房子,照着他们修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怎么样,我聪明吧?”   苍斗山笑了,感觉很安心。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有人觉得主角三观歪啥的吧…… 第30章 风雪   战火终于烧到了文缙郡。   孟集出奇地撑了四天才沦陷,叛军休整了半天,与拦截在文缙到宁上府通路的精锐完成了迟来的合围。   至于宁上府,它是王朝重要的粮仓,从来都死守,而不是出援。   朝廷上吵成一团,东拼西凑的援兵还不知何时才会开拔到文缙,连能不能打得过叛军都是个问题。   文缙郡一片混乱。微生大早上的出去,苍斗山提心吊胆一上午,他反而跟没事人一样抱回了一只嗷嗷叫的小猪,储物袋里装得满满的。   “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啊!”   “外面可热闹了,鸡牛猪羊到处跑,这都是我捡来的!”微生理不直气也壮,抛下储物袋,把小猪摁在板凳上,一巴掌下去震死猪,“今天吃烤乳猪,快去烧水。”   苍斗山把储物袋倒出来一看,嚯!新鲜蔬菜一大把,还有卤猪卤鸡腊肉腊肠,一些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硬木家具,瓷器珠宝。他把袋子一扔,气急败坏:“你出去抢劫了啊!”   “那些屋子早空了!他们都不要了!”微生梗脖子强辩,马上软下来搂着他笑:“哎,不信你跟我出去看看,那些狗大户人走了,房子里剩下的可不少,大家伙儿都在抢呐,我只不过顺手捞了一点而已。他们都不要了,不要白不要,是不是?”   苍斗山一把推开他:“什么鬼道理!他们有说不要吗?”   “他们要为什么不带走?”   苍斗山一时竟无言以对,微生可劲儿揉他脸:“都这个时候了,那些讲究就放一放,好不好大少爷?还想不想吃烤乳猪了?”   苍斗山抿着嘴不吭声。   “那我先去烧水,待会你搭把手就行。”微生退让一步,去井边绞上两桶水来,起锅烧水。   放血烫皮脱毛掏下水,沿着脊椎将猪平整剖成两半,仔细清洗每一处。微生忙得可开心了,苍斗山开始一脸不高兴,渐渐的上架的乳猪猪皮烤得越发焦黄诱人,他的表情一点点动摇,烤好的乳猪浑身通红,肉嫩多汁,鲜香得入口即化。   “别老是臭着一张脸,长皱纹的知不知道!来来来吃块猪皮补补。”   “不吃猪皮!”   “那好,吃块排骨肉,我还洒了芝麻呢,香不香?”   真香……苍斗山嚼着烤到可以轻松嚼碎的排骨,忿忿地想,狗东西老是这样,一跟他说大道理就用吃的转移话题!太无耻了!   当晚,叛军攻破文缙郡城墙。   数万叛军洪水般涌入文缙郡,背后是黑压压如同海潮起伏的兽群,人和兽开始了阔别已久的狂欢:抢劫,吃人。   地窖能隐藏气息,但隔音效果一般般,躲藏的两人能清晰的听到和感觉到地上每一刻的震动,惨叫声凄厉得犹如刀锋在耳边摩擦。   这种环境下别说睡觉了,修炼都不可能。   两个人缩在一起,地上的壶仙居又进来了一只巨兽,它每踏出一步,地窖顶上都会哗哗的落下土灰,幸亏地窖有模仿实心大地震动声音的传音阵,在地上根本听不出分别。   “撑得住吧。”苍斗山撑着结界,把灰挡在床之外,床之外的一切事物都差不多成了石雕。   “绝对撑的住,我会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么?”   “那它怎么唰唰的落灰……”   “我又不是天生干泥瓦匠的,做到这个份儿很不错了。”微生顿顿,厚脸皮道:“再说了,不是还有容天壶么,地窖塌了正好躲进容天壶去。”   “……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我很靠谱啊!”微生隔着被子抱住他,“几天赚了上千万,够我们在王京安家落户了,我不信黄老流氓手伸得这么长。”   地上巨兽把壶仙居踩成了一堆废墟,没寻到食物,失望地长啸数声,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随着巨兽远去,地窖的震动越来越轻,最终完全恢复平静。   苍斗山收了结界,看着满屋尘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微生心大地倒头就睡:“别管了,明天没人了再扫,这么多灰,一动呛死你啊。”   苍斗山想想觉得有理,索性也躺下来了。   然而没能睡着,地上的爆炸声,惨叫声连绵不绝,太吵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声哭叫响起,他的心跳总会颤半拍,直到麻木。   他想,那些人,那些高手,会不会有良心不安的时候?   或许没有吧?   睁眼无眠到天亮,外面彻底没了声息。   微生要爬出去看看,苍斗山在下面等着,心跳得很快,仔细听着地面上的动静,害怕突然冒出来一只巨兽把他踩成肉泥。   “微生,微生?”   他叫,上面没有回应。满室尘灰颤了颤,静谧得像已经石化,永恒不变。   他忍不了这样是悄无声息了,下床穿鞋,在灰蒙蒙的地上添上一行新的足印,走到通道尽头往上看,密道门敞开着,方方正正的蓝天。   “微生?”   他想他或许是走远了,没听到,抓着梯子一阶阶向上爬,忽然明白自己前所未有的开始害怕孤独。   一刻都忍不了。   他上到地面,花萼里不见了,视野之内几乎没一座完整的房子。全部都是废墟,废墟,巨大的脚印坑里盛着黑红的血,凝结了像是果冻。   微生在哪?他左看右看,看到左边百步外有个人蹲着在刨土,走进一看正是他。   他刨出来一口井,他抬头看到苍斗山,声音嘶哑:“快来帮忙,打点水。”   苍斗山帮他把井里清水冻结成冰,直接抽上来,再化成水。微生端着水一路小跑来到一个靠在废墟上的人,那人看装束好像一个年轻的普通官兵,满身尘土,脸庞血迹斑斑。   “水来了水来了。”水碗凑近官兵嘴边,水面荡起涟漪,弥漫开丝丝血色。   年轻官兵重重喘着气,低头喝了一口,脖颈处的伤口突然迸开,涓涓流出血来,而他仿佛根本没察觉到伤口,渴极了,很快喝光了碗里的水,一喝完,他低下头,断气了。   微生愣了半晌,起身把碗一丢:“得,还好,没做渴死鬼。”   他背对着苍斗山,一脚踢飞了一块碎砖头。   万籁俱寂。   没有任何声音。   “咱们那点家当都带上来了吗?”   “没,还在下面。”   “拿了走吧。”   大靖王朝皋乐十二年,西北起变。叛军短短半月,一路东进,连破三十四城,所经之处,屠戮一空。叛军于宁上府与官军苦战五天五夜,死伤计万,官兵惨胜叛军,宁上府化为白地。   叛军攻入宁上府的时候,苍斗山和微生就在远处高地上看,亲眼看到了那些将花萼里踏成废墟的巨兽,仿佛是一堆丑陋的肉块堆砌而成,凶恶可怖到了极点。高大的城墙在它们面前也不过是叠几个罗汉的事。   宁上府是大靖王朝的粮仓,储存了几百万斤粮食,还有专通王京的快速驿道。叛军一旦攻下这里,粮食解决了,王京的大门也敞开了。   作为军事重镇,防守能力自然是一流,硬生生跟庞大的叛军打了五昼夜才告破。   黄老板,青禾夫人,还有那些在宴会上言笑晏晏的贵妇,腰缠万贯的香草商,都躲在城内。此刻叛军洪水般冲进宁上府,文缙郡的惨剧即将重演。微生忽然说:“我忘跟你说了一件事。”   “哦?”   “你还记得我们去永兴乡那条船上发生的事吗?”   苍斗山马上想起了那个穿着黑袍的瘦男人,浑身不舒服:“怎么了?”   “那个人就是黄老板当时请的供奉。”微生至今想起来仍觉得不舒服,“是他让供奉过来抢人,不过供奉大哥觉得这样抢人有些恶心,故意放咱们走了。”   “那他之后主动找上门来……”苍斗山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供奉大哥被黄老流氓解聘了,顶上来的就是杜良工。”微生望望遍地狼烟的宁上府,冷笑道:“现在他们应该在里面等死吧,可惜没法进去趁火打劫一把。”   苍斗山反而觉得不忍起来,毕竟青禾夫人为壶仙居崛起出过一把力,没有她带头壶仙居的生意做不起来。   “还有些事情我没跟你说,一星阁的事,青禾夫人也有参与,她和黄老流氓都是老相识,一丘之貉。”   “……”苍斗山打消了之前那个念头。   还有很多恶心事……算了,没有必要知道。   从宁上府到王京的路还算好走,就是太漫长。   风雪交加。   一路上因战乱逃离家乡的难民越来越多,寒风一夜过去,路上都是冰雕。难民喝雪水,刨开土壤,寻找休憩在土下的根须挖出来果腹,树皮草叶全被扒光,寒冬之中草叶树皮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去吃土,勉强可以下咽的观音土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   微生留了相当多的地瓜干,虽然这玩意儿平时是用来当零嘴的,紧急时刻还真能果腹。   但是干巴巴的很费嚼,苍斗山吃了几天,就无比想念烤乳猪,还想吃水果。   “大少爷我也想吃水果呐。”微生唉声叹气,“可这大冷天的,没什么水果啊。我发誓能找到一个结果子的树我马上砍下来摘了给你吃。”   苍斗山冷得直跺脚,拼命搓手,没心思开玩笑:“那总该换换口味吧?天天吃地瓜干,我嘴快烂了。”   微生看看四周,暗沉沉的旷野之下空寂无比:“你看着点,我这里还有红薯。”   苍斗山欢喜得很:“还有红薯,你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怕别人抢吗?”微生嘟嘟囔囔抱怨着,拢了一些枯枝败叶,点火烘红薯。   寒冷的天气以灵力维持火焰格外费劲,微生烘一顿红薯,丹田灵力耗了大半。   红薯热腾腾软乎乎,扒开外皮一口咬下去满满的甜蜜的幸福。苍斗山哈着嘴,几下功夫就把五个红薯全装进了肚子。   填了肚子,两人依偎着歇了会儿,修炼可以短暂的抵挡严寒,即便只有一点点效果。   次日太阳升起,又是要赶路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就只有……被河蟹大神拖走。   我好像特别喜欢写这种场景,一如上一本胳膊被踩没了的婴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该这么写,就这么写了。   在王京 第31章 王朝余辉   “微生,你看那个人,怎么老是盯着我看?”   微生困倦地睁开眼。   驿道对面站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面色青灰,好似一具挺立的僵尸,直勾勾地盯着苍斗山看,苍斗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眼珠通红,颧骨高突,像幽灵又像恶鬼。   微生扭头看了一眼苍斗山:“嗯……你比我胖一点。”   苍斗山一脸疑惑。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吃你吧。没事,我们都还活着呢,两个对一个,还是修士,不怕他的。”说完他又去睡了。   苍斗山却被他这话实打实的惊着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一路走来,类似的现象,其实不算少。不过微生有意挡住了,不让他看。   不让他看,不代表他猜不到,但他决没想到饥饿的人已经穷凶极恶到了这个地步。   微生一眯眯到了日上三竿,冬日暖阳来之不易,晒得人浑身暖烘烘的。那个恶鬼走远了,走着走着忽然一跟头倒下去,微生眯着眼手搭凉棚:“哎哟哎哟。”   “是死了吗?”   “是啊。”微生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走啊大少爷,离王京不远了,马上给你过上好日子!烤乳猪有的!水果也会有的!”   两人一走走到中午,东康宏伟的城墙远远映入眼帘,雄峻有如神造的高山,其上波光粼粼,是结界在轻微的震动,每天都有数万人出入这座皇城,结界因人流的影响也在不断波动。   这就是大靖的王京啊。苍斗山看着,想起虞朝的王城,与之相比虞朝王城还差了少许。   走到城墙跟下一看,墙下坐着一排黑压压的难民,个个面有菜色,瘦骨伶仃。城门入口重病把守,数个士兵分列检查入城的人,凡是交不出一定过城费的,统统赶到墙根下与难民为伍。   微生钱都准备好了,被苍斗山压了下去。两人排到士兵面前,直接展露修为气息,士兵看了他们一会,大概对他们破破烂烂跟难民没什么两样的装束感觉有些奇怪,没说什么,放过去了。   微生奇道:“你早知道?”   “设卡收钱是为了拦难民,但是修士肯定会除外。”苍斗山东张西望,王京的繁华与文缙郡差不多,不过规模更大,街上人流更多,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与墙外黑压压的难民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好比天堂和地狱,“也算修士的小小特权吧。”   他们找了间客栈住下,头回放心大胆的清点堆积如山的财宝,计划着以后该怎么办。   东康中心,正清宫,皇帝高嘉木在吭哧吭哧磨石头。   身为皇帝,他不喜参政,不喜大臣,数十年来只专注于一件事:磨石头。为了满足这项爱好,他已整整九年没上过朝。   正清宫大门缓缓开启,当朝首辅走进来,他来汇报工作。报告之前批下了哪些事,现在办得怎么样,现在批了什么事,交给了谁来办——就算皇帝一心一意的磨石头都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照样讲,权当自己在对空气汇报。   今天他出乎意料地没按程序来,开门见山地说:“宁上府叛军已被剿灭。”   “啊,好事,朕心甚悦。”高嘉木敷衍地应道。   首辅忍着怒气道:“四十万重军死伤二十余万,修兵损失惨重。宁上府百万斤粮食付之一炬,京中粮价疯涨,东康城外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这些,臣相信以陛下的聪明才智,应该早能预见。”   “朕当然知道啊。”高嘉木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朕都能预见的事,爱卿你也能预见得到啊,想必早已做好了准备吧?再不济,还有太后呢,不需朕过多操心。”   首辅差点倒过气去,失态地吼了句:“没有,国库没钱了!”   高嘉木停下水凳,一手撑着下巴,好像认真起来了:“没钱了?”   “对!没钱了!”首辅脸色铁青,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维持朝廷人员的正常开支都很困难。   高嘉木叹了口气:“爱卿你别这么暴躁,没钱就去找那些大富商要,实在不行,找朕那些亲戚要个几万两也成。太后肯定有办法的。”   首辅呵呵:“陛下不怕他们群起造反?”   “他们敢?朕才是天下之主,他们造反,师出无名。像西北兵变,不过是被邪修蛊惑了而已。”道罢敷衍的一挥手,“爱卿你想搞谁尽管去做,朕无条件支持你,太后若是怪罪下来,朕帮你挡一挡。”   首辅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真是又气又无奈,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他正要离开,高嘉木忽然叫住他:“爱卿你换熏香了?”   首辅微微诧异,没有否认:“是,陛下是嫌臣换的不好闻么?”   “非也,你换的新熏香挺好闻的。”高嘉木接着低头吭哧吭哧磨石头,“不过相比之下,朕更喜欢你之前用的杏坛霭。”   “那臣回去换回来。”   “不必了。”   正清宫的宫门缓缓合闭,高嘉木磨了一会石头,忽然把锉刀用力丢了出去,锉刀摔在金砖上,磕崩了锋刃,一小截碎片叮叮当当滚了出去。   他感觉胸很闷,闷得透不过气来。连连锤了几下,站在暗处的大太监胆战心惊地走出来:“陛下,小心龙体。”   正清宫静得只剩高嘉木沉重的呼吸声,像随时都会断气一般:“叫皇姐过来,快去!”   大太监喏喏连声,赶紧去滴澈宫请茗如公主。   茗如公主此时在跟着女官学插花,听闻高嘉木传唤她,露出一丝厌烦之色:“又怎么了?”   “陛下心情不太好。”大太监只敢这么说。   茗如公主呵呵:“是不是扶和歌来了给他气受了?”   大太监实话实说:“扶大人换了熏香。”   茗如一笑:“罢了,我弟弟也够可怜的了。”拍了下手,宫女捧着盛水金盆走过来。茗如洗了手,拭干,不紧不慢地补了补妆,才摆驾去正清宫。   高嘉木在正清宫正殿踢石头,萤石质脆,没踢几下石皮破碎,磕磕碰碰很快碎成了几块,高嘉木就挑最大的一块碎石头踢,踢得碎得不能再碎就换另一块。踢着踢着满地碎萤石,像散落一地的星星。   茗如公主看到这一幕,厌恶地皱眉,走在这样是地上磨鞋子,还容易摔倒,她每次走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   高嘉木看到她,眼睛一亮,欢呼一声:“姐姐!”飞扑进她怀里,力道之大扑得她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茗如低首露出一丝柔柔的笑,明知故问:“怎么了?发什么脾气呢?”   高嘉木不说话,埋首在姐姐的怀里。茗如拍拍他的后背:“你大了,不能老是沉迷这些雕虫小技。首辅大人日夜为国事操劳,你也该体谅体谅他。”   高嘉木猛地松开手,咬着下唇恨恨地说:“我不想!”   “那就告诉他啊。”茗如以怜悯又轻蔑的口吻道,这句话刺得高嘉木脸色煞白,他恨恨地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恨的无力。   “我的傻弟弟啊。”茗如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的劝导,“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你是皇帝,天下没什么是你没办法拿到的。办法多得是,看你愿不愿用而已。”   “我不想强迫他……”高嘉木犹犹豫豫。   茗如一笑:“我哪让你强迫他了?他自己会强迫自己的。”她握紧了他的手,慢慢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难道忘了,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皇宫的落日鲜艳似血,宫墙太高大,遮了日落余辉,因此绝大部分区域早早陷入黑暗。   苍斗山和微生订的客栈房亦是如此。   采光糟糕到了极点,客栈周边全是五层高的小楼,挤挤挨挨。开个窗就可以与邻居脸对脸。   客栈老板娘又是极小气的性子,早早全店熄灯,黑灯瞎火的。微生从外面买完东西回来,差点走错了房间。   苍斗山一边静心修炼一边等他回来,听到门吱吱呀呀开了,立刻没了修炼的心思,急吼吼地说:“买了什么?”   微生拉过小方桌,取出两包还带着热气的荷叶饭,还有一瓶糖水渍的黄桃:“新鲜的,王京买啥都贵,凑合着吃吃吧。”   苍斗山首先去吃糖渍黄桃,不知是不是没有封好,尝着有股轻微的酒味,黄桃皮也不干净,忍忍还能下咽。荷叶饭加了腊肉火腿鸡蛋,金灿灿香喷喷。他一气吃了个干净,无比满足。   微生洗了把脸,吃了荷叶饭就坐下来修炼,来王京一路风餐露宿,几乎没怎么好好练。   他一进入修炼状态,几乎立刻进了黑海。   许久没见,微生看这片黑海多了几分亲切之感,汲取灵力也比平日快了很多。   苍斗山填饱了肚子,也跟着修炼,一时间悄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力道之大像是恨不得把门捶碎,两人几乎是同时惊醒,互相对视一眼微生要去开门看看,被苍斗山摁住:“等一等。”   敲门声继续,两人等了一会儿,敲门声骤止,然后敲门声飘了楼上对门,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频率。   “什么情况?”微生一脸莫名其妙。   苍斗山觉得指点他的好机会到了:“你试着想象你的五识是实体化的,往外扩散,像风一样,扩散到极限。”   微生照着他的话试了试,刚开始不得要领,慢慢摸索出来一点感觉:梦游一样,意识像滴在白纸上的水,水迹慢慢扩散。   意识可以朦朦胧胧触到一些事物的边界,好似盲人走路。   他摸到楼上,那个敲门声立刻消失了,一阵阴风飘过,刺得他打了个寒战,浑身发冷,朦胧的意识感知一下子消失了。   “感觉到什么了?”苍斗山一脸期盼。   “冷风,吹得老子起鸡皮疙瘩。”   苍斗山点头:“对,那个敲门的,实际上是只孤魂野鬼,它与周围气场不同,展开意识知界很容易‘看’到。”   微生点头,想起了个问题,疑惑道:“这客栈里有修为的人不少吧?怎么没人出来把这只鬼赶走?”   “人家都死了,跟死人计较什么。”苍斗山道,“其实正派修士很受限制,不能随便出手,无论鬼或人。所以修士大部分都很低调怕事,因为哪怕引起百姓厌恶,对修行大道也有不利。”   激烈的敲门声回荡在黑咕隆咚的客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乎所有住人的客房都被敲了门。   无人出来。 第32章 找房子~   今天的黑海也没有看到月亮。   微生安心修炼了一晚上,离黑白之境只差若有若无的一步,可惜一步仿若天堑,微生怎么也垮不过去,不免有些焦躁,然而焦躁也无用。   他从黑海中醒来,苍斗山还在修炼,眉头紧锁,神情仿佛十分痛苦,他凑近看了看,觉得应该没事,悄悄下床,打水洗脸。   天际微白。冰凉的水刺激得他面皮一紧,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说不出的畅快。   起来太早,都没事干了。他躺回去眯了会,眯着眯着隐隐听到有人在唱歌。   也许是老头老太清早吊嗓子,他起初没注意,后来越听越不对劲。   葬歌,他听过两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看看苍斗山,苍斗山神情松缓,平静淡然,看样子是进入了正常的修炼境地,悄悄下床推开窗看。   外面起了白茫茫的大雾,并不浓,淡淡的,飘渺如烟。外面出奇的寂静,没有鸟叫也没鸡叫,隐隐约约的葬歌从淡雾深处飘过来。   他穿上鞋,披了件外褂,轻手轻脚下楼。把门开出一条小缝,隔着门观望。   飘渺的葬歌声感官上越来越近了,声音愈发的低了,街道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   微生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情景。   街道那头,缓缓走来一对人,全都身穿曳地的白袍,宽大的帽檐垂下来掩住了他们大半张脸庞,低声细气的齐声轻唱葬歌。领头的手捧着一座白色雕像,后面跟着的怀抱已经干枯的花,那花已经灰了,却瓣瓣保持原来的模样,好像石化了一样。中间的则是扛棺人。   那具棺材很瘦很长,像是婴儿棺。   微生看着看着,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张开了意识知界。   五识像风飘散过去,融入雾气,碰到领头的人,然而意识反馈回来的却是空无一物。   眼看着送葬的队伍就要走了,他心一横,干脆打开了大门。木门咯吱一声,在静谧的清晨中异常突兀。   送葬队伍毫无反应。   他大摇大摆追上了送葬人,直接穿过去了吊车尾的身躯,蹲下腰看送葬人的脸,可惜看不清。他一连穿过数个白衣送葬人的的身躯,近距离看棺材。   理所当然的,棺材他也能轻易穿过。   他又穿到领头人面前,想去看他手里捧着的雕像,是一个面容秀丽的女人,垂首低眉,双手搁在膝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他看了半天,看得实在有些无聊了。还以为会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哪想到屁事儿没有。   他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往后看了一眼,淡淡的白雾开始散了,天际微微泛白。   葬歌再一次响起。   微生忽然浑身发冷。   天际线的微白,他看着也很熟悉。   黑海巨月升起来的时候,天际线也是如此微微白。它的长度如此之大,囊括了大半海平线,它完全升起来的时候,黑海昏沉的天空将变成白夜天穹。   后来黑海巨月不见了,他怎么也找不到。   竟然从黑海蹦到了现实世界?他第一次感到了入骨的恐惧,转身向客栈狂奔。远去的送葬人唱着的葬歌骤然变得无比明晰,响亮得像唱歌人近在咫尺,微生差点吓疯了,猛地撞开客栈门被门槛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妈呀!”微生浑身一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头顶磕上个硬东西,一下子磕得生疼。抬头一看,苍斗山捂着下巴疼得脸都扭曲了。   什么情况?微生傻眼了。   苍斗山一字一句咬着牙说:“你梦到什么了?”   “我?”微生茫然地看看四周。   他还在小房间里没离开,被子是刚掀起来的样子,还残留着少许温度。   他还怀疑自己在梦中尚未离开,抓着苍斗山胳膊问:“你平时叫我什么?”   “微生啊。”苍斗山懵了。   “还有呢?”   苍斗山轻轻打了一下他肩膀,嘴角露出一丝笑:“狗东西,你是不是进黑白之境了?”   “黑白之境是什么东西?”   苍斗山坐下来跟他讲:“黑白之境是即将进入玄鱼双境的征兆,不加分辨的话,几乎跟现实一模一样,心智不坚定是修士很容易混淆现实与黑白之境的区别,一旦沉进黑白之境没能出来,那就离死不远了。”   微生傻乎乎的问:“那我现在是在现实还是在黑白之境啊?”   苍斗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在现实了,你看看。”他扯着他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楼下街道两旁已经摆起了买早点的小摊,馒头包子油条煎饼应有尽有,满街油炸的香气。人来人往,城市在一分分地苏醒,越来越热闹。   看到此情此景,微生不由得略略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天际线。   淡淡的蓝,洒着丝丝缕缕的白云。   世界还是正常的,他彻底安心了,一把搂住苍斗山肩膀:“我们去看房怎么样?直接买栋临街的大宅子,门面改店铺,把壶仙居重新做起来。”   苍斗山没意见:“好,都听你的。”   微生向客栈里的其他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想在东康买房的人必须经过庄宅牙行的中介和担保才能买到房子,不然可能会被抓起来吃牢饭,而且买房也不是想买就能买,还得在东康住上个三年五年,在官府有交税记录才有资格,一系列条件列下来,微生听得头都大了。   他心虚地瞅瞅苍斗山,后悔自己方才把话说太满了,这回自打脸,好疼。   苍斗山也颇有意外,问那位大哥:“就没有其他路子可走么?”   那位大哥喝酒喝得心满意足,也很乐意解答问题:“有个方法是顶仙户,就是看哪家死了人,跟他家人商量下顶上那个人的户口,就能买房了——不过呢,这条路子很少有人走,王京房子贵死了呢!不打算长期住的,买了不划算,那些在翰林院的官老爷大半都买不起,都是租房子。”   喝酒大哥这么一说,苍斗山动了别的心思:“租呢?有限制没?”   “还是要过庄宅牙行那一关,担保少不了,还要有押金。”大哥喝光了酒,满足地打个饱嗝儿。   苍斗山心里有数了,再向他问了哪家牙行比较靠谱。在大哥口里,东康十几家牙行,差不多一个德性,无非坑多坑少的区别,坑得比较良心的两三个,本质上都是坑。   就算是坑也不得不往里跳,苍斗山根据大哥所说的,请了一家牙行从中介绍,负责的中人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大概是没把他们两个放在眼里,只推荐了一些位置普通的临街铺面,只有一间是连楼上房一同出租的。   微生被中人带着奔来跑去实在累着了,看到这个条件尚可的就想同意,苍斗山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绝不同意。直截了当的问:“你知道文缙郡的花萼里吗?”   中人转了转眼珠:“那都没啦,谈那个做什么,晦气。”   “我们以前就是在花萼里开店的。”苍斗山很不客气,“我告诉你,我们有足够的财力付钱,就算在王京找不到跟花萼里一样的,起码要水平差不多的。你要是找不出,那我只能去向你上头要求换人了!”   中人眼珠转了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有啊,当然有,只是刚才一时没想起来,也不知您想不想去看。”   苍斗山语气和缓了点:“什么条件,先去看了再说。”   中人这回带他们看的是一栋临街的小楼,自带小院,这栋小楼起初被一位翰林院编修租下,编修孤身一人,负担不起租金,便想要与人合租。   “这栋楼位置不错,环境也好,就怕那位编修大人不同意。”   中人有小楼钥匙,打开门让两人进去看了看,微生一进去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哎呦哎呦唤腿疼。   苍斗山四处看看,屋内一切陈设,都透露屋主浓厚的读书人气质。随手一放的书籍,揉成一团的笔墨书画,展开一看,有些还画得相当不错,照样被团得不像样子。   “那位编修大人何时回来?”   中人道:“翰林院的规矩是申时三刻下班,但实际上难免会拖一段时间,现在离申时三刻也差不离了,二位想等的话,那便等等吧。”   两人便在屋里等,等了没一刻钟,微生嚷起饿来,出去买吃的去了。   他在外面逛了一圈,挑来拣去还是买了两碗馄饨,带回来给苍斗山吃。还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中人吃不吃,中人理所当然的拒绝,然后两人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吃着吃着,编修回来了。   他看着坐在屋里吃馄饨的两人,愣住了。中人起身解释了一番,编修听着连连点头,神色中有见不愉之色,开口道:“在下杨氏知白,字守黑,翰林院编修,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苍斗山道:“小生免贵姓苍,名斗山。他叫……”他扭头看了微生一眼,微生茫然地捧着碗还在吃馄饨,表情蠢萌蠢萌的,他只好代他道:“他叫微生。”   杨知白一点头:“你们是从哪来的?做什么的?”   “文缙郡。”苍斗山观察着他的脸色,发现他听到这个词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我们之前是做胭脂水粉的。”   杨知白笑了一下:“二位都修为有成,为何要做这等红粉生意?”神情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苍斗山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直接道:“不知这小楼一月租金多少?”   杨知白道:“一月七百文。”   苍斗山笑了:“原来只需七百文。”   这句话一出,杨知白脸色就不好了。苍斗山接着道:“编修大人真是有眼光,选了这么好的一间屋子。”   这句话算挽救了一下他的自尊心,不大情愿地说:“二位既想在这里入住,本官当然欢迎。不过你们要开店的话,早上必须安安静静,不可大声喧哗,本官体质不好,多梦易醒,望阁下多多体谅。”   苍斗山一笑,明白他不想成也成了:“没问题,编修大人。” 第33章 老头子领便当了   茜碧州。   天上又有一队修兵飞过,划下流光溢彩的弧光。   胡了停下捣药杵,怔怔地看着尾光渐渐晕开消散。修兵的飞行方向是文缙郡,他很早就知道文缙郡情况不妙,但一天内数以万计的修兵都飞向文缙郡,足以证明问题严重得多。   茜碧州人心惶惶。   “看什么看!”监工吼了句,吓得他打了个激灵,继续卖力捣瓮中的玫瑰香草,香草越捣越细,散发出来的香气越复杂玄妙。   数天前,他收到了苍斗山的信,黄家的监工毫不犹豫赶走了他,连工钱都不给算。他急怒之下差点跟监工动起手来,结果当然是他输了,好汉难挡一群狼。   为生计所迫,他转到另一家香草商的工坊里卖起了苦力,每天要捣碎数百斤的香草配料,香得让人想吐。   捣着捣着,胡了听到监工走远了,跟总管谈话,忧心忡忡地说宁上府被围了,不知老板怎么样,要不要卷款跑路之类的。总管低声呵斥监工,要他好好干活,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宁上府固若金汤,又是朝廷的大粮仓,朝廷不可能对宁上府见死不救。你呀,老老实实干活,以后别说这个了。”   监工连声说是,等总管走远了就小声嘀咕:“朝廷有个屁用!”   胡了心中一动,他想起在壶仙居的日子,他和苍斗山一块儿挖粮仓,后来黄老板送来了储物袋,粮仓的事不了了之,但那个挖出来的坑并没有立即填平。而是做了一番改装,变成了一个窄窄的竖直洞口。   壶仙居旁边的老板在门口挂上了此屋出售的牌子,他曾亲眼看到过微生跟那位商户聊得热火朝天,走进一些,听到他们仿佛是在讨价还价。   文缙郡形势危急,宁上府也好不到哪里去,万一叛军攻下宁上府,老板死了……   这一瓮玫瑰香草捣碎了,换上新一瓮。胡了活动活动胳膊腿,刚举起捣药杵,一个工友奔进工坊:“胡了,你家老头子被人打死了!”   胡了扭过头张大嘴巴:“谁?”   “你家老头子死啦,尸体在码头那边呐。”   胡了呆了好半天,旁边的人推了一下他:“还愣着做什么勒,快点去收尸噶,迟了都被野狗恰了。”   胡了耳朵嗡嗡作响,麻木地迈开腿,扔下捣药杵朝蕉叶码头奔去。   蕉叶码头是茜碧州香草货物走水路运输的必经之路,前几天官府突然封锁了水路线,热火朝天的蕉叶码头一夜间变得冷冷清清,仅有几艘打渔船停靠,插在江边的祈福神幡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了远远看到了码头路上,躺着一个人,身下大片暗红的血。   他狂奔过去,老头子眼珠暴突,额头上三个并排的圆溜溜的洞,穿透脑壳,血都流光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茫然无措地站在尸体旁边,哭都哭不出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很强吗?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这是假的吧?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摸他脖子,真的是凉到不能再凉了,拖起老头子的尸体,去哪?他想了半天,想起这附近就有个义庄,义庄旁边还有做花圈棺材扎纸人卖纸钱的,蕉叶码头的渔户有谁溺水或因意外走了,上那去就能办好所有事。   他背着尸体到义庄,义庄的伙计搬来木板床,让他把尸体放在上面,打了水过来清洗遗容,尸体一放到床上有个伙计叫起来:“哎呦,这不是鱼叉叉出来的吗?”   老伙计过来看了看,翻动了下头颅:“三齿鱼叉,一叉叉穿人脑袋,这力气可不小啊。”   茫然的胡了终于清醒了一些,问:“师傅,你知道?”   “除了螣蛇堂,还有谁会这么干。不过啊,这人总有一死,有些事不能计较。”他拿湿毛巾擦拭老头子后脑勺,剪开了被血浸透的衣服,“螣蛇堂势大,官府里有人,打死人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你是不是平常得罪什么人了?螣蛇堂只要交够了堂费,一般不会太为难人,嗯……除了那个鱼鬼,他爱喝酒,又喜欢用鱼叉,八成是他干的了。”   螣蛇堂,鱼鬼。胡了一下子想起关于他们的种种。   螣蛇堂是蕉叶码头一霸,所有停泊出入码头的商户都得给他们拜码头,交堂费。鱼鬼又最出名,他渔民出身,入道境修为,是螣蛇堂最强的打手,好喝烈酒,发起酒疯来鸡飞狗跳,人神避走。   伙计们擦干了老头子身上血迹,一件件的穿上寿衣,寿衣红通通的又肥大,裹在老头瘦巴巴的身上,越发显得大了。   老伙计为老头子梳了梳头,尽力遮了一下脑袋上三个洞。四个伙计一齐抬起老头子,装入棺材,钉上命钉,熟练的摆上香案瓜果,二话不说给他扣上孝帽,让他拜了拜,烧了些纸钱。一个道士走出来敲打着铜钹子唱咒,绕着棺材唱了三圈,随即撤走香案,准备下葬了。   贫困人家一切形式从简,义庄的效率很高,当天交钱,当天下葬。   胡了茫然地回到工坊,监工见他回来,大骂了他一顿,搅得他心烦意乱。   老头子突然死了,他一下子感觉世界都变空了,迷迷瞪瞪梦游似的混了几天,宁上府被攻破的消息传来,整个茜碧州顿时乱了。   监工跟总管打起了架,揍得对方鼻青脸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大帮工人嘻嘻哈哈围着看热闹。胡了趁着他们打架的功夫,悄悄溜进总管的账房。   账房里乱七八糟的,看来监工和总管在这里已经打了一架,胡了小心翼翼踩着账本,奔向书架,手摸向书背后摸,摸出很多   除此之外,胡了还从书后面摸出了很多储物袋,袋子上贴着标签,都是他们之前捣好的香草料。本来这些一做好就要给下家,然而老板死了,甚至可能下家也死了。   他费了老大劲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拣出自己应得的工钱,塞进怀里。以最快速度回了住的地方,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跳墙逃跑。   茜碧州的人都疯了。   茜碧州盛产香草,全州的人有九成从事香草有关的产业,然而香草商大老板在宁上府几乎被一锅端,对茜碧州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蕉叶码头停泊的船燃起了雄雄大火,道路两边躺着一具尸体,姿势扭曲,四肢关节都被扭断了。有人在抢劫,打砸店铺,嘴里死命咒骂着那些香草商。胡了越走越快,往日混沌迷茫的心绪一扫而空,莫名的,他很喜欢这种疯狂的氛围。   世界都疯了。   修兵出动了,任何打砸抢烧的人格杀勿论。而胡了只是一个抱着家当的普通人,大摇大摆地在混乱的街上走着,没人管他。   官府修兵不足以维持全州秩序,螣蛇堂的人掺和进来正大光明的打劫,挨家挨户上门要求加征保护费,同时狐假虎威逼迫那些总管吐出了私吞下来的工坊财产。   胡了看到了鱼鬼。   就算他只听说过他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他也能一眼猜出那人是他。   长得很凶,手上拎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八齿鱼叉,叉齿磨的尖尖的,触目令人胆寒,腰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酒袋。   他亲眼看到他一鱼叉叉进了一个人的脸上,那人倒下去,脸上规整的戳了六个半洞,血流了一地。   他看得很恶心。   鱼鬼却哈哈大笑,解下皮囊喝了一大口酒。   他快步离开,想着该怎么杀他。   一定要杀了他。   他想了很久,没想好怎么对付鱼鬼的鱼叉。他的鱼叉太恐怖了,不是普通渔民用的鱼叉,而是货真价实的法器,而他一件法器都没有。   他想了很多武器,刀,枪?剑?来不及了,他没有钱去买,现在买也没人卖,他急得想哭。   他给老头子烧纸,祈求他能帮帮他。   火焰把纸钱舔尽了,没有奇迹发生。   他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流下来了,哭出了声。   自老头子死后他第一次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太绝望了,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走投无路了,他想到了死。   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候,身后来了一个人,他以为是整顿秩序的修兵,回头一看,却不是。   一个披着灰色大氅的瘦削男人,瘦的像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睛却炯炯有神。   “你在这哭做什么?”   胡了张了张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止也止不住。   太丢人了。他抹着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想报仇吗?我有办法帮你。”   奇迹出现了,胡了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你要怎么帮我?”   瘦削男人道:“我帮你,是有条件的。”   胡了心一颤。   “我想要一件东西,在你老东家手上。一只陶钵,上面有十七颗星辰,叫白云拾柒钵。”   老东家……胡了一阵恍惚:“你说的是哪个东家?”   “老东家。”瘦削男人重复了一句,“我只需要那个。我可以先帮你,你以后再帮我拿到拾柒钵,但是早晚都是要给我的。”   “那……好,我答应你。” 第34章 编修大人吃的煎饼   鱼鬼今天叉死了十八个人。   这是他的习惯,八这个数吉利,他的鱼叉是八齿,每天杀人至少要杀八个,实在杀不够,路人就倒血霉了。   他按老习惯磨了磨鱼叉,洗掉叉钩上的碎肉骨头,保持鱼叉的光亮,洗干净了收好。双脚浸入冰凉的江水,解下牛皮酒袋,拿出白天拿来的猪头肉,一边吃一边喝酒。   阔大的江面上只有他一艘船亮着渔灯,夜风凄寒,吹得他很舒服。   吃着吃着,他感到船微微一晃:有人上船了。   这艘船是螣蛇堂存放那些从总管手里抢来的原料及其钱财,对螣蛇堂的后续发展十分重要,因此船上的艄公和船夫都是螣蛇堂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都在船室里睡觉,那上来的又是谁?   鱼鬼喝了一大口酒,摁好塞子。抓起鱼叉,猫着腰向船那头悄悄走去。   月下波光荡漾。   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他听到那边也动起来了,行动方向与他恰好相反,不管偷偷上船的人是已经察觉还是无意走开,都成功引起了鱼鬼的兴趣。   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不紧不慢的跟着对方,走到船的一头时,对方不动了。   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看到那人站在船头,平视远方,像是在欣赏风景。忽然,他张开手,直挺挺倒了下去,溅起巨大水花,船晃了晃。   他吃了一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走近一看,江面波光粼粼,啥也看不到。   鱼叉忽然不受控制地脱手,倒飞而出。鱼鬼大惊失色,回头一看,鱼叉已经飞下来,狠狠给了他大腿一叉!   惨叫打破了冷江的空寂,鱼鬼连退几步,捂着大腿汩汩的伤口,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本命法器会突然背叛,他伸出手,再次召唤它,鱼叉颤动不已,像是在挣扎。   鱼鬼明显感到了鱼叉上附着着别人的力量,有其他人操控了他的鱼叉!   他咬破舌尖,用力呸了出去,鱼叉沾上血,异己力量顿时一松,鱼叉将要回到他身边,刹那间对方的力量突然增强,对着他手腕又是一叉,断了他的手筋,勾断了一截小指头。   鱼鬼疼得差点昏过去,浑身气劲都松了。那柄叛变的鱼叉就浮在他头顶,刚磨好的新刃沾了血,细钩勾着他的几许肉丝。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鱼叉再一次叉下,这回是小腿。   第三次是肚子,鱼叉的齿勾拉出了他的肠子,血淋淋的拖得老长。   一叉又一叉,鱼鬼疼到再也感知不到后续的疼痛,血越流越多,能清晰的感知到体温一点点随着血液流走,死亡的阴影越逼越近。   船一阵晃荡,水下爬上来一个湿漉漉的人,背着月光可以看到他很年轻,有一张稚气未脱的看上去很单纯干净的圆脸。   然而眼一花,他长得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张脸庞尖尖,瘦得皮包骨头的人,两张面孔叠在一起在月光下时隐时现,好像幻影。   他一手抓住鱼叉,鱼叉乖乖地被他握着,鱼鬼突然明白了。   他竭尽气力说了一句:“你是谁?”   “你杀了很多人。”年轻人的嘴唇直哆嗦,他的手也在抖,“你不会知道你杀了什么人,你只需知道你该去死就够了。”   他说完,高高举起鱼叉,像是使尽了全身力气,用力扎在鱼鬼头上,鱼鬼眼瞳瞬间扩大,眼白翻到恐怖的地步。   他看到了年轻人身后的两个恶鬼,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狰狞的无声的狂笑。   胡了把千疮百孔的鱼鬼头颅割下来,放在船头,点火烧纸钱,鱼鬼的头颅在火焰中慢慢变黑,散发出毛发烧焦的臭味,他盯着看了很久,一直哆嗦个不停的手渐渐平静下来。   我杀人了,但是杀的是该死的人。   他再向老头子坟墓的方向拜了拜,提起鱼叉进到船室,几个船夫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打得震天响。他举起鱼叉,毫不犹豫地一个个地叉了过去,短促的惊叫后,冷江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他丢掉鱼叉,在江边洗了洗手,江面平静下来时,他看着江面上的倒影,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是正常的。”他第一次提出疑问的时候,瘦削的黑袍男人说,“你吞了他的丹珠,丹珠是他毕生修为的精华,自然带着他的些许意识,等你突破到合一境,走出自己的道出来,自然不会再受他的影响了。”   “那要多久?”   “看天,看道,看你自己。”   他打碎了水中倒影,起身向岸边走去。   吞下丹珠,他的实力暴涨至玄鱼双境巅峰,但是现在他还没完全掌控好突如其来的力量,时常感觉胸口隐隐作痛。   再忍忍,过一顿时间就好了。   他上了岸,回头看了一眼漂在江上的船只,弹指一道黑色火焰,船只霎时起火,缓缓沉没。   接下来该去哪呢?胡了上岸后,茫然四顾。   他打了个喷嚏。   能去哪儿呢?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壶仙居可能愿意收留他了。苍斗山最后一次来信说过了,他们会在王京做起新的壶仙居,做老生意。   王京在哪里?他又犹豫了下,决定先向南走试试,白天看到人了再问问。   燃烧的船只缓缓沉入江中,胡了越走越远。   王京。   东康。   这天深夜,皇帝召首辅扶和歌入宫密谈,密谈谈了什么,宫中没几个人知道,就连皇帝的亲姐茗如公主也猜不透。   第二天,扶和歌再没出现在朝会上,皇帝宣布了扶和歌的十大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叛国忤逆的大罪,但是看在扶和歌曾是帝师的份上,从轻发落,流放千里,永不许回京。   扶和歌的坠落引发了不小的震荡,朝堂人人都猜不出皇帝突然出手究竟为何,一时人心惶惶,以扶和歌门生最甚。只是过了一段时间,门生们发现皇帝或者说,太后并未牵连他人,对他们依然优礼有加。提拔东阁大学士接任首辅,政务平稳交接,东阁大学士又公认是太后的人,至此,太后的权力到达顶峰。   扶和歌的忤逆大罪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沉进刑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无人再提起。   朝堂上如此,下层平民更不可能感觉到任何震荡,该吃吃,该喝喝。   “哧。”微生点燃油灯,扔下储物袋,解开结一抽,大把银子哗啦啦滚出来,苍斗山眼睛差点被反光闪瞎,弯腰把滚地上的几个银子捡起来,抱怨:“这么粗□□什么呢?”   “跑来跑去老子累死了!”微生火急火燎倒了一大碗水,刚一沾唇差点把碗扔出去:“妈的开水!”   苍斗山手在碗上掐了个寒水决,道:“卖了多少?”   “五六千吧。”微生端起碗一饮而尽,焦渴的喉咙一下子舒服多了,“典当行的人个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王八蛋!压价压得可狠了,要不是他躲在柜台后面我保证揍他一顿。”   苍斗山拢了拢桌上的银子:“天下无商不奸,我们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五十步笑百步吧。”   他快速清点了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与他想象的收入差远了。微生的话没错,典当行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微生又倒了一碗水,慢慢饮下:“我去香草店逛了,原料现在每天都在涨价,已经是原来的五六倍了,顶级的好原料差不多翻了百倍,而且都是存货,不是新鲜的。”如果在这时候大批量购入原料,把微生攒下的全部家当抛出去都买不了几千斤。   喝完一碗又倒一碗,唉声叹气:“我估计错了,我们这点钱还是不够。”   “不怪你,我们是没碰上好时候,等香草市价恢复正常了,我们再做。”苍斗山把银子堆成小山,拍了拍:“胭脂暂时做不了了,那就做别的。”   “做什么?”   苍斗山想了半天:“卖馄饨?”   微生毛骨悚然:“不不不不,真要卖吃的,我宁可去摊煎饼!”   “那好啊,摊煎饼吧。”   苍斗山买了个大平底锅锅,足可以同时煎五个煎饼,壶仙居的煎饼生意正开业。   不过苍斗山觉得壶仙居的牌匾跟煎饼生意太不搭,想来想去竖了个“翰林编修吃的煎饼”立牌,正大光明的摆在了楼前面。   微生看到他写的震惊了:“你这样写姓杨的不会打你?”   苍斗山理直气壮:“没事,明天他上班的时候,你给他几个煎饼,等他走了再把牌子摆出来。”   事实证明效果不错,杨知白得了免费的煎饼很是高兴,揣着煎饼去上班了。微生一看他背影消失在街那头,马上把牌子和平底锅摆出来,倒油,摊煎饼。   周围的居民是第一次见识有修士出来摊煎饼,底下烧的火还是正儿八经的灵火。卖四种煎饼:皮厚菜少,皮厚肉少,皮薄肉厚和皮薄菜厚的,明码标价,明明白白。一下子买的人是挤破了头,大概都想尝尝修士煎的煎饼是个什么滋味。   微生对自己手艺很自信,他煎的煎饼,皮厚的表面酥脆金黄而没半点焦黑,饼皮软乎耐嚼,细品之下还有甜味,麦香满口。皮薄肉厚的那更不用说,贵,但绝对对得起价钱。   而且作为修士,翻饼不用动手,火候掌控自如,他只需要在那里干坐着,用灵力掌控好一切就行了。   第一天卖出了上百个煎饼,大几千文钱。微生美滋滋地数着铜板,说:“要不我们以后就卖煎饼得了,这钱来得比卖胭脂容易多了。”   正费力和面的苍斗山一口否决:“不行!”   “啊?!”   “不成体统。”苍斗山垂下眼,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第35章 供起来!   “翰林编修吃的煎饼”名气慢慢传遍了王京,微生变得更加忙碌,收入翻番了要做的煎饼也翻番了,不由得做起了靠煎饼发家致富的梦,仍被苍斗山否决:不行。   微生颇为不满苍斗山的论断,却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这一切,每天忙得要死的杨知白还蒙在鼓里。   “翰林编修吃的煎饼”名气到达顶点时,有数个修士上门,自称是无想社中人,力劝他们停了煎饼生意,加入无想社,每月有银钱可领,还有修行资源,比卖煎饼强多了,堂堂修士在大街上卖煎饼,把修士界的威严脸面都丢光了。   有坐着不动都能有钱的事谁不愿干,微生问:“你们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一中年修士道:“一月的银钱不多,修士用不着吃凡间烟火食,所以只有二十钱。但是无想社还提供修行资源啊,还可以跟别的修士切磋交流,最适合散修了!”   微生心里一估计,无想社一月银钱还抵不上他卖半个月煎饼的入账,就连他们承诺的修行资源,也需要为社里做出贡献才能兑换得到,至于切磋交流,呵呵,有苍斗山在,还切磋什么:“不需要,谢谢了。”   中年修士没料到他拒绝德这么干脆,只得把目标转向苍斗山:“这位道友,考虑一下如何?”   苍斗山正统宗门出身,素来是瞧不起散修结合起来的松散联盟,干脆利落地说:“我听他的。”   中年修士碰了钉子,讪讪地说:“既然二位执意如此,那在下便不打扰二位的煎饼生意了。”在“煎饼”二字上似乎格外加重了语气。   “要你管。”苍斗山冷冷地怼了回去,这下中年修士的脸色更不好看,忿忿拂袖而去。   苍斗山料定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无想社的效率还是很高的,隔日便有麻烦找上门来:一群混混模样的人叼着狗尾巴草大摇大摆地走到煎饼摊前,一指肉馅煎饼:“这个怎么卖?”   楼上苍斗山心有所感,推开窗,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兴致勃勃地托腮看戏起来。   “一文钱一个。”   “你凭啥卖的这么贵?”一混混用手戳了戳煎饼,一戳戳出了个洞,手指上沾了些许肉沫,他一舔,“呸!一股木味!你他娘的用了什么妖法,把木屑变成肉来哄人?”   苍斗山“噗嗤”笑出了声,微生在楼下回首望他,苍斗山微微一笑,像是鼓励了微生什么。微生冷了脸:“瞎嚷嚷什么呢?吃过木屑没?没吃就别瞎逼逼!”   “呦呵你还敢回嘴!在这摆摊有交地税没?没交钱就敢在这摆摊?问过我们吗?”   微生一翻眼皮:“你谁啊?”   混混一指自己鼻子:“我是你老子!”   微生喝道:“我是你爷爷!还不跪下给你爷爷祝寿!”   “噗通”混混膝盖不受控制地打弯,直挺挺跪下了。微生马上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对爷爷干嘛大吼大叫的。”   混混气得七窍生烟,一时竟又起不来,只得让跟班上了:“给老子掀了他的摊子!”   混混一拥而上,微生抄起煎锅,锅上热油伴着饼子一齐飞起来,甩了混混们一头一脸,都不用法术就把他们全烫趴下了,捂着烫伤的地方嗷嗷跳脚。   “你……你等着!”混混们抛下一句用烂的狠话,互相搀扶着狼狈而逃。   微生笑眯眯地将煎锅放回原位,回头再看了一眼苍斗山,苍斗山低眉抿嘴而笑,转身啪的把窗户合上了。   微生摸了摸鼻子,心想是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威风么?想来想去,或许是挥舞煎锅退散混混太世俗了,嗯,下回用法术。   当天下午,混混所属的帮会就派人来了,是位穿着长衫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一样的修士,入境级别,说话客客气气,软中带硬:“阁下忘记知会帮里一声,我们可以不计较,但是会费是要交的,而且帮里的小弟被烫伤得很严重,这个阁下也该负责。”   微生点头:“是,医药费是该出的,但是我想问问,交了你们帮的会费,是不是以后就没别的来惹我们了?”   书生点头:“是。”   微生痛快利落地交了钱,末了还送了书生修士一程,搞的书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天,另一波混混找上门来,同样的开场白:“在这摆摊有问过我们猛虎帮吗?交钱来!”   微生早料到如此淡定地说:“我们已经交过会费了,不信去问八方帮。”   “八方帮?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这回来的混混也是有修为的,算是高级混混,身上还有法器,撸起袖子鼻孔出气:“今天你给我说明白了,钱你交不交?”   “不交,再您妈的见!”微生话音未落,一壶从天而降,直接把一干人收了进去。   楼上的苍斗山淡定地道:“你跟他们啰嗦什么,找茬的影响生意。”   微生服气:“你说的对。”   麻烦远不止于此,无想社心胸够窄小,第三天更多的混混围住了煎饼摊,气势汹汹。微生转口说这事要煎饼摊真正的大老板过来决断,硬是笑嘻嘻地拖了他们一个多时辰,路人看到这幅阵势,吓得绕道而走。   微生在等杨知白。   杨知白在加班,累得吐血。   好不容易把今天的破事儿都处理完了。他走出翰林院大门,趁四周没同事的时候伸了下懒腰,冷不丁肩膀被拍了一下,唬得魂飞魄散。   “老杨,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过个煎饼摊?”   杨知白身体僵硬:“啊?”   翰林院检讨乐正英道:“就是京中多了一个煎饼摊,号称是‘翰林编修吃的煎饼’,今天中午学士听说了还为这个发了脾气呢。”   “没听说过。”杨知白迫切地想回家,用热水好好泡个脚,舒舒服服上床睡觉。   “你确定?那个煎饼摊好像就在你住的那附近来着?而且你最近早上吃的也挺像他们说的煎饼啊,要不,你再注意下?明天给我带两个。”   乐正英这么一说,杨知白心里也狐疑起来。喏喏应付走了乐正英,叫来一辆马车,期盼早点赶到住的小楼。   一到小楼便傻了眼,前厅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一来,所有人唰唰转过来看着他,那整齐的注目礼看得他腿一软,还以为自己要被打了。   他的臆想没有发生,仿佛是领头的人冲他一拜,大步离开,乌泱泱的人跟着他走了,看得他一脸懵逼。   “怎么回事?”他刚问出口,微生大步过来,满面笑容,“你可回来了,今天多亏了你哈哈哈哈哈。”   杨知白茫然地看着他笑脸,四下看看,瞅到角落里靠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好字:编修吃的煎饼。他脑子轰地一下炸了:“你……是你卖的?”   下一刻他怒气上头:“你怎么借我的名声去卖煎饼!”   微生早做好了准备,喊冤:“没有啊,这煎饼你吃了,上面的话没说错啊,而且我写的又不是‘编修煎饼店’,也没标上你名字,谁会知道是你啊?”   杨知白气得脸都歪了,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怒不可遏的说了句:“你带上翰林院的名声,学士大人都发脾气了,叫我们编修如何自处!今日我非砸了这牌子不可!”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去砸那牌子,微生当然不能让他得逞,挡在他面前:“编修大人好不讲道理,怎能随便砸人招牌?”   “今天就要砸了怎么了!”杨知白怒气冲冲,猛地撞了过去,微生倒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会突然来这一出,被撞歪了一下,一下子给了杨知白机会,他几步冲到牌子面前,举起牌子就要往地上砸。微生飞扑上去抓住牌子:“拿来!”   “小人走开!”   “谁是小人,你才是小人,你全家都是小人!”两人争夺牌子,互有忌惮,微生怕自己一个用力把编修打残了,杨知白也怕他急怒之下把自己打残了,只在牌子上发力。争来抢去,杨知白渐渐被牌子上的字迹吸引:“咦,这字不错……”   “拿来!”微生一使劲,牌子失而复得,哈哈哈大笑着举着牌子狂奔上楼,“斗山,我拿回来了!”   苍斗山出门,当即黑了脸:“几岁了啊你,怎么跟小孩儿一样。”   “是他要砸我们牌子!”   苍斗山压低声音:“你跟编修置什么小脾气呢,人能跟牌子重要吗?!牌子没了可以再写,把编修气走了,我们靠什么做煎饼生意?”   微生觉得他说的有理,但就是舍不得牌子:“这是你写的呢!”   苍斗山闭上嘴,绕过他噔噔下楼,走到杨知白面前,带着歉意的微笑道:“编修大人快快起来,他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杨知白爬起来激动地抓着他胳膊:“那字是你写的?”   苍斗山愣了愣:“是,怎么了?”   杨知白击掌赞叹:“好字啊!你可还有其他作品?且让我看一看如何?”   苍斗山定了定神,笑道:“当然可以。”   微生拄着牌子眼睁睁看他们谈笑风生地进了书房,心里头憋着一股气,看看手上的牌子,坚定想法:供起来! 第36章 哼唧   杨知白走进书房,四下瞅了瞅,书房没有太多的书,仅一张长案,摆着些笔墨纸砚。看似简陋,然而他仔细一看,那长案是老黄花梨打造,转角包浆圆润,木上鬼脸花纹清晰,显然年份不浅,相当值钱。案上几样文玩,最惹眼的是一个古血珀圆雕,造型奇异,小巧玲珑,看成色和圆润婉转的刀工怕是值得他两个月的银晌。再看墨砚,笔洗,镇纸,笔架山,样样精美,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卖煎饼这么赚钱?他心里直犯嘀咕,随即想起他们是从文缙郡来的,文缙郡富裕,想想也算正常。只是这经历过富贵之人,竟然还能低下身段去卖煎饼,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我书法有点功底,平日只是写着好玩。既然你要看,那我便正正经经写一幅好的。”苍斗山言语谦和,“写出来了,编修大人莫要笑我。”   杨知白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苍斗山提笔蘸墨,凝神聚气,轻轻念叨:“写什么好呢?”   杨知白说了一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苍斗山一怔,摇头浅笑:“怎能这么说,这个不好。”思忖片刻,写下“垂绥饮清露,流响”。纸太小,剩下三个字写不下了,他看了看,不好意思地说:“写坏了,光看字也没毛病吧?”   “没事没事。”杨知白拿过来捧着看了一会。苍斗山写的书法笔画细瘦,瘦而不失筋骨气节,有草书的风范,又不像草书那样难以辨认,摇摆于草书与行书之间。整体形完气足,如高山之雪,凌于尘世,别具一格。他越看越爱不释手,厚着脸皮道:“送我怎么样?”   苍斗山道:“可是可以,不过这没写完的,私下看看就好,勿要传给他人。”   杨知白点头如鸡琢米:“一定!一定!”抱着纸快速回到自己房间,摊开来摹写,一写便皱起了眉头。   字不是正楷,很难完全摹写笔迹。且一笔一画多有侧锋连笔,牵丝虚实相济,摹写起来就更难了。杨知白揣摩了半天,慎重下笔,一写写了个四不像,看得他自己都觉得丑,团吧团吧扔掉,再写,写了还不满意,再写。   ……   “哎呦老杨,这是咋滴了?”   杨知白眼底隐隐发青,闻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昨天没睡好。”   乐正英看看他,嘴角一扬:“你手怎么回事?墨还没洗干净呢。”   “等下再说吧。”他有气无力地坐下来,打着呵欠看了一会公文,提笔写诰敕,写着写着就觉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字形游走于正楷与行书之间,活脱脱一个四不像。他心浮气躁地把笔一扔,晓得自己摹写了一夜的字,一时还没从那个状态摆脱出来。深呼吸,甩手,掐虎口,拉指头,咔咔作响。筋骨酥麻,再写,好多了。   字好了,然而写出来的诰敕并不能让他满意,仿佛熬了一夜,思维都变钝了。他暴躁地扔了纸,叫:“乐正兄!”   “咋了兄弟?”   “帮我写一下。”他把那封公文扔给乐正英,直接趴桌上了,一脸生无可恋。   乐正英挑着眉,坏笑:“一夜没睡就丧成这样,老杨你身体不行了啊,晚上要多多休息才是。”   杨知白给了他一个白眼:“想歪到哪里去了,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至少现在很像。”乐正英拿着公文略略扫了一眼,“行,我帮你看着,你休息下。记得你还欠我三个煎饼,明天不给我就打死你。”   “哦……”杨知白拖长了声音,闭上眼睛打盹。盹着盹着,梦到自己当上了一方太守,坐在堂上发号施令,出行鸣锣开道,百姓在两边欢呼青天大老爷,梦做的正美着呢。忽然头顶青天一个霹雳炸响,声音大得出奇,四方震动。   “老杨快起来,学士大人来了!”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周围同僚都在低头干活,严肃认真。他揉了揉眼,桌上垫的宣纸湿了好大一块,赶紧团吧扔了,提起笔来思维一片混沌:我要干嘛?写什么东西?哦我要写诰敕!拿了份公文看了看,提起笔来,蘸饱了墨的毛笔立马滴下一个大墨团,把一叠纸都浸透了。   真是越忙越出错,杨知白慌得手足无措。乐正英低声喊了句:“老杨!”弯腰把他代写的诰敕从桌底下伸了过来,杨知白拿过来摊在桌上,此时学士离他不过十几步。   拿到诰敕,他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纸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字,真好!他换了支笔蘸了些墨,装模作样在诰敕文末添字,不自觉地写了一个“绥”字,定睛一看,竟与他熬夜临摹的苍斗山的字迹有个八分像。大喜过望,不由得喊道:“可算是写出来了!”   “哦,杨兄写出什么大作了?”学士踱着方步慢吞吞走过来,杨知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看看自己添的字,咬咬牙站起来道:“下官昨夜摹写字帖,一直不得要领,今日忽然心有灵犀写了出来,故此高兴得喊了声,只是污了刚写好的诰敕,望大人恕罪。”   学士听了,温和地笑笑:“得了什么好字帖?也让本官见识见识。”   杨知白道:“原帖下官答应过别人,不可以给他人看,这里有我刚刚写好的,摹仿了原帖八分笔意,还请大人鉴赏。”   学士接过他的诰敕,一眼看到文末的“绥”,花白眉毛缓缓挑起,说了一句:“太随便。”   杨知白心一紧,学士又慢吞吞道:“有意思,有风格,难得,可看。”   杨知白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学士放下诰敕,温温和和地说:“白天还是以公务本职为重。”   杨知白低头:“下官受教。”   学士踱着方步缓缓走过去,杨知白坐下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神智也彻底清醒了。乐正英待学士走远,背后戳戳他后背:“兄弟,写了啥,快给我看看。”   杨知白把诰敕给他,乐正英看了半天,左手凌空划了几笔,噫了一声,感觉颇为棘手:“学士大人说得不错,很有意思。”   “个人风格太强烈,不拟古风,旁人想摹仿,很难。”乐正英把诰敕还他,“你从哪淘来的帖子?我也去看看。”   杨知白踌躇:“这个难办啊……”   “知道你不能随便给别人看,带我去见见写帖子的人还不行吗?”乐正英耍起了无赖,“你还欠我的煎饼!”   “好好,下班了带你去看。”杨知白猛然想起除了帖子,苍斗山写的不是还有那个牌子吗?带他去看那个木牌子,顺便还了乐正英的煎饼,还不违反向苍斗山的承诺,一石三鸟。   下午下班,他领着乐正英乐呵呵到了小楼门口,铺面一股油香,乐正英刚好饿了,眼睛都在放光:“香!肯定好吃!”腾的下了马车,直奔煎饼摊子:“老板这个煎饼怎么卖?”   “四种,一文钱三个,一文钱四个,一文钱一个,这个也一样。”   “一样来一个。”乐正英掏袖子,微生一听愣住了,他数学不好,心算了半天没算出个结果,幸好乐正英自己摆出了三文钱,“三文钱,行吧?”   “行的行的。”微生赶紧点头收了钱,拣了四个饼子收在两个纸袋里,“给,你的饼。”   乐正英咬着饼子眼珠乱转,看到旁边靠着的“编修吃的煎饼”木牌,字迹确是与杨知白给他看的风格一脉相承。原主的字比杨知白仿的更加潇洒不羁,圆转如意,写的略草了些,平添了数分不拘灵气。   杨知白下车走来,微生看到他眯起眼:“两位编修?荣幸之至。”   乐正英笑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想问问,写这字的。”他指指那块木牌,“是谁?乐某想见见他。”   微生道:“真不巧,他方才出去买东西去了,估计要等会才回来。编修大人不介意的话,可以等会。”   乐正英点头:“可以,有坐的地方吗?”   微生引他进了小楼内,端了杯白水招待。乐正英边吃饼子边喝水,跟杨知白聊了起来,过了一时半刻,苍斗山提着一篮子菜回来,看到厅里的两位,淡定地洗了洗手,点头致意:“是杨大人的同僚?”   乐正英起身拱手:“在下乐正英,看知白兄摹写的帖子,内心仰慕,特来一看。”   “不敢当。”苍斗山彬彬有礼,“微末功底,随手写着玩的,不值得大人如此赞誉。”   微生就在外面托着腮看他们文绉绉地客气了半天,嘿嘿冷笑。笑了一会看到他们三个一齐上了楼有说有笑的,苍斗山那笑容是他头回见到的。   顿时笑不出来了,心里不好受了,不知为什么,就是特不爽,浑身上下跟生了刺挠一样不爽。 第37章 吃醋   煎饼没心思摊了,数钱的动力也没了,索性收摊。   他提起菜篮子看了看,苍斗山买了小半斤土豆茄子还有青椒,一把小葱,刚好炒一盆地三鲜。还有两根胡萝卜,他捏着胡萝卜看了半天,想起厨房里还有一小截腊肠,切切炒了又是一道好菜。   在厨房忙了好半天,把两样菜炒好了,饭也煮好了,人还没下来。他上去瞅了一眼,喊吃饭了。苍斗山他们三个一人一把椅子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真是越聊越投机,完全没理会微生。微生憋着一肚子火噔噔下楼,气呼呼地一个人吃了起来。   饭吃完了,菜也吃了大半,苍斗山还没下来,微生越想越郁闷,郁闷得心塞。索性把剩下一点剩菜也吃了,一点不剩,把锅碗瓢盆全刷了,他人还没下来。   微生真是想不通,三个人有什么好聊的?不就是一行字么?说起来他感觉壶仙居写得比编修吃的煎饼还好呢。他越想越气,一气之下把“编修吃的煎饼”牌子藏了起来,气咻咻地去睡了。   这厢三人聊得上了瘾,苍斗山把壶仙居的牌匾拿出来给他们看,乐正英和杨知白看到这副匾额,均是赞叹不已。   壶仙居字体与编修吃的煎饼字体不同,但内里风骨是一样的,且一对比出来能看出很多相通之处,这时乐正英便提出要再看看编修吃的煎饼,实物对照起来看得更分明——才发现牌子不见了,四处找都找不到。   苍斗山这时才注意到天色不早,而且桌上没饭没菜,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苦笑一声,向乐正英道:“乐正兄,今日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只是这天色实在不晚了,不如明日再叙如何?”   乐正英一看天色,今天聊了个高兴,不虚此行,一口答应:“行,苍兄,我们明日再会。”   送走乐正英,杨知白也觉得身体疲乏,急需休息,草草洗漱了一下便上床睡了。   苍斗山进厨房看了一下,一点饭菜没有,直接去找微生,微生背着门睡觉,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微生。”   “微生?在吗?”   ……   “狗东西,我要饿死了。”   微生拢了下被子,明明白白的“不想理你”。   苍斗山叹了一口气,在他床边坐下:“干嘛呢?不就是聊得久了些吗。”   微生呵呵:“我叫你下来吃饭你不吃,现在来叫饿!”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你怎么一点剩菜都不留我?”   “我今天胃口好,多吃了点。”   苍斗山没法子了,起身要走,将要合上门的时候,微生闷闷地说了一句:“煎锅里还有两个饼子。”   苍斗山依言去找,两个饼子,一个肉馅一个菜馅,还有一碗豆浆,还是热乎的。   吃完饼子,他回到卧室,推他:“你把牌子藏哪了?”   “呵,求我啊。”   “啧,再见吧您。”不信你明天不把牌子摆出来。   第二天一早,微生还真没把牌子摆出来,而是自己手书了一张“编修吃的煎饼”,糊在一块新木牌上。   早起上班的杨知白扫了一眼新牌子,奇怪:“原来的牌子呢?”   微生磨牙:“劈了烧火了!”   杨知白被他呛得一噎,轻咳了下便走了。   微生原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这才是开始,来买煎饼的人多会问一句:“原来的牌子去哪了?”微生照旧回答被劈了烧了,多半是一副失望的表情,而且看他的眼神……仿佛多了一丝丝鄙视的味道?   他琢磨了下,回想起那些问牌子的人好像都是买皮薄馅厚的饼子比较多,是有些家底的人,一般来说,有些家底的人,读过的书也不会少。   一想他反而更气了,老子就是不摆出来了!咋的!   新牌子照样摆,煎饼照样卖,生意也没受到多大影响,微生对此很是得意。   然而他得意了一阵子,感觉不对劲了,来的顾客是越来越多了,可大多数不是为了煎饼,而是那块“编修吃的煎饼”的牌子,在没看到原物之后,往往会摇头叹息。   终于有一天,苍斗山悄悄撕下了微生写的那张纸,换上自己写的,这下煎饼摊人流大爆,都是围着那块牌子指指点点,击掌赞叹不已,影响了正常的煎饼生意,搞得微生窝了一肚子火。   更窝火的是,苍斗山在他收摊之后,对他说:“以后不用卖煎饼了。”   微生想不通:“那我们靠什么吃饭?”   苍斗山笃定地道:“卖字!”   微生头回听说字也可以卖钱。   而且卖的还挺多。   壶仙居的牌匾重新挂上,斗方,三开,中堂,扇面,明码标价,一字百银,来买的人多得能踏破门槛。苍斗山最初全部应承,每天墨得用上好几块,后来名气越来越大,苍斗山反而变懒了,宁可躺床上修炼都不肯起来。   微生走进卧室,推他:“今天不卖字了?外面一群人等着呐。”   苍斗山懒洋洋的,周身荡漾着雄浑的灵流,暖烘烘:“不去。”   微生坐在他床边,再戳了戳他:“老这么躺着不好。”   苍斗山还是躺着:“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再起来。”   微生叹了口气:“得,由你。”   他走出卧室,想着今天中午做什么好。拎着个篮子上街去了,上街买菜之余未免习惯性地逛了一下香草店,一进去便发现香草价格下跌了,虽然离正常价格还有段距离,到底开了个好头,至少说明供应开始有了。   他经常逛这家店,店伙计都脸熟他了:“早啊哥们儿,今天价钱降了,要不要来些?”   “还是太贵。”微生摇头,“对了,价钱怎么降了?是茜碧州那边又出了什么新情况?”   “不是茜碧州喘过气来了,是香草快沤烂了,再不出手,就得血亏。”伙计摇头叹气。   他跟伙计聊了会,走出香草店门,街上打马走过一队金吾卫,如狼似虎的官兵驱散了靠墙的小摊贩,在墙上贴了一张通缉令,迅速上马奔向下一个地点。   驱散的人群争相去看那张通缉令,指指点点。而微生踮了踮脚,瞅到通缉令上的画像,心叫不妙:这特么的不就是胡了那小子么!再挤近了看:噢,姓名胡三万,身份邪修,人人喊打,举报有奖。   胡了这小子还活着!他高兴起来,虽然这小子现在被人发现身份了到处通缉,但是他境界不高,估计官府对他的下落也不会太关心,抢在官府之前把人找着就行了。他打定主意,退出拥挤的人,回壶仙居跟苍斗山商量。   此时,胡了在东康的致和区。   他在湖边洗手,附近游泳的小孩儿突然泼了他一身水,咯咯笑着游远。他无奈地甩了甩头,抖抖身上乌黑的毛毡,转身茫然地看看四周,今夜要到哪里去借宿?   “嗒嗒嗒。”马蹄声愈逼愈近,他退后了两步,目送金吾卫首领手一甩,在墙上贴了通缉令,呼啸远去。   四周干活的人向通缉令围拢过去,一个认得几个字的人磕磕绊绊读起了通缉令的内容,念道:“提供线索,赏银三百两。”人群当时炸了:“三百两?天啊!”   “活捉此人,上报官府,赏银,五百两!”   “哇——”人群一阵惊叹,念通缉令的人指着画像道:“大家伙儿都看清楚了哈,这人值五百两呢!够咱们好吃好喝过三四年了!”   “五百两,有没有那个命享还不知道呢!”   众人哄堂大笑,扛着锄头四散开来。念通缉令的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瞅一眼通缉令,咬牙跺脚:“呸!”,悻悻离开。   胡了扣上斗笠,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致和区是东康最穷最乱的地方,地上脏得简直没法下脚,臭气熏天。   他随便敲了一家的门,诚恳地问:“我是外地的,可以借宿一晚吗?我可以给钱。”   开门的男人什么都没说,“砰”地关上了门。   胡了叹了口气,慢慢向前走着,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才落得这个下场。   看来又得在破庙里过一夜了。   他转向去破庙,破庙里已经被一群乞丐占据,挤挤挨挨,冷漠地注视着他,他当然没法跟他们争,转身就走。   破庙也没了,只能待树下了。他坐在树下,不敢修炼,更睡不着,呆呆仰望着星空,前所未有的想念在壶仙居的日子。   虽然苍斗山自从那件事之后对他的态度不好,但怎么说他有吃有喝有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要是他找回去了,他还可以接着做伙计吗?   一想起他跟瘦男人做的交易,又觉得希望渺茫,更觉悲观。   待了大半夜,他冻醒了,披的黑毛毡湿漉漉的,把里衣都润湿了。被迫脱下来,瞅瞅四下无人,弹指一道灵火喷在毛毡上。   他使用任何法术,都会留下邪修的气息,在官府的特殊法器面前,就像蜗牛在叶子上爬过的痕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万事皆得小心翼翼。   毛毡烘干了,他赶紧披上,心惊胆战地观望四周,猫着腰赶快转移地点,不想一抬头,便看到巷尾站这个小孩子,大半身子藏在砖墙后面,愣愣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懵了。 第38章 胡小破   “叔叔。”那小孩小小声的说,“你是修士吗?”   胡了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看来这个孩子年纪还小,还没正邪修士的区分概念,然而小孩子说的下一句话差点把他吓死:“你的火怎么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胡了心念急转,“我修炼的功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哦。”小孩子懵懵懂懂的,“那你怎么在树下面坐着?”   胡了接着扯:“我在修炼呢。”   小孩子眨着眼睛,犹豫了半天,小声说:“你会治病吗?我娘生了病,你可以给我娘看看吗?”   胡了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是他一时没禁住有住的地方的诱惑,一口答应。   东康的秋夜实在太冷了,不使用法术,修士单凭身体也很难熬。   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无比熟悉的,很像他曾经跟老头子在一起的日子,房间的杂乱,甚至气味都一模一样。   孩子的母亲是个疯女人,手铐脚镣一应俱全,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发杂乱,眼神空洞。   胡了强迫自己扭过头:“对不起,我救不了。”   孩子怔怔的:“你不是修士,有很多丹药吗?”   “我没有。”胡了忽然感觉自己真是失败极了,一生过得一塌糊涂。他蹲下来,言语中充满了无力的颓丧感:“我要是有丹药有法器,也不至于混到这个份上。”   “那……”小孩手足无措一阵,“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会这样。你别难过啦,就在这住下吧,只要你不嫌弃……”   胡了哪有嫌弃的份。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全城抓捕的气氛逼得他惶惶不安。每天为小孩儿家修屋顶修床修凳,小孩儿家修完了就去修邻居家的屋顶床凳,才过了几天,他就过得灰头土脸,成了泥瓦匠混得最惨的修士,修士中最惨的泥瓦匠。   偶尔没有官兵路过的时候,他会跟过路人唠嗑几句,装作不经意的打听一下京中有没有一个叫壶仙居的店,刚开始他一无所获,后来他听说京中新开了个煎饼铺子,那个店名写的很好看,煎的饼子很好吃,而且卖煎饼的是两个修士,堪称前所未有之奇闻。   那时他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像是微生能干出来的事。   后来他听说,那个煎饼摊子不卖煎饼了,改卖起了书法,倍受热捧,堪称一字千金。   卖字的店店名就叫壶仙居,但是他们不卖胭脂水粉。   胡了想了想,觉得新壶仙居就是原来的壶仙居可能性很大,苍斗山的字他是看过的,很好看,没得话说。   要怎么过去,成了一个大问题。王京藏龙卧虎,他又很难完全掩盖自身气息,一进入城市中心,无疑是去找死。   他心情焦灼,想迫切回到壶仙居,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接连几天做活出了差错,差点从屋顶上跌下来。   “叔叔,你最近老是走神啊。”   胡了心不在焉地拿着树枝画圈圈:“嗯。”   “是有什么事吗?”小孩儿费力地搅着锅里的黄米粥,胡了把树枝一扔,接过勺子帮他搅起来,闷闷地说:“我想回去,可是没办法回去。”   小孩儿眨了眨眼睛,不太懂他什么意思。踮着脚尖看黄米粥煮好了没,忽然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疯女人又沙哑地嘶叫起来,小孩儿赶忙奔过去照顾他母亲。   胡了皱眉。   他不喜欢疯女人无缘无故的乱叫。   总让他想起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带着镣铐,陷下去的眼眶透着漠视一切的嘲讽,他在月下练着不知名的拳法,风起云动。   每每想到这些,他丹田隐隐发痛,浑身一会发冷又发热,难受得要命。   今天也是如此,他捂着胸口,难受得透不过气来,难受得想哭。   疯女人在屋里使劲摔着铁链,嘴里叽里咕噜怨恨地诅咒着什么,乒乒乓乓,动静极大。   小孩儿怕她把链子甩起来伤了自己,一步步靠近叫着妈妈试图唤回她的理智。疯女人反而更加狂躁,扬手铁链一甩,差之毫厘就要扇上小孩儿的脸。   胡了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小孩儿,胳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衣服瞬间破了一长条,刮出老大一条血痕。他嘶了一声,来不及心疼自己,先抱着小孩儿远离疯女人,疯女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想害我!都想害我!滚!”   胡了抱着小孩儿走到屋外,看看胳膊上的伤,拍拍小孩儿肩膀:“你是不是傻?她都在发疯你还去招惹她。”   小孩儿抿着嘴,不甘心的模样,探头再唤了一声:“妈妈?”   疯女人再次发作起来,链条哗哗作响:“害我!去死!都去死!”抓起枕头往外扔,胡了一伸手将枕头拿过来,叹声气把枕头塞给小孩儿:“拿着吧,粥快糊了。”   小孩儿抿着嘴低头,好像要哭出来了。胡了瞄了他一眼,无能为力。盖着盖子焖了一会粥,熄火。   “来,吃粥了。”   胡了盛好粥递给他,小孩儿默默喝了两口,猛地站起来说:“我要去给妈妈喝。”   “喂!”胡了来不及阻止,小孩儿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又窜回屋里去了。最终胡了付出又挨了一链子的代价把他及时捞了回来,小孩儿毫发无伤。   小孩儿这回真难过得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胡了挠了半天头,咬牙说了句:“我掌柜的,可能有办法治你妈的病,想试试吗?”   小孩儿一下子把眼泪吸了回去,亮闪闪的放着光:“真的?”   胡了心虚得很。提尘香很贵,他听微生说过,至于丹药,苍斗山现在应该有那个财力了,老头子死了,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为了救这个疯女人出钱。   “真的……但是我现在不方便去找他,所以得拜托你,去池清街找一家叫壶仙居的店,他是卖字画的……”胡了说着,在地上画简略的地图给他看,越发心虚。   “那个牌匾很大,字写的特好看。你看,壶仙居三个字是这样写的……实际看到的肯定比我好看得多,实在不行,你问问别人,壶仙居名气很大的。”   “壶仙居有两个掌柜的,大掌柜叫微生,看好了,微——生。二掌柜叫苍斗山,长的比大掌柜好看,书生气很浓的,看到他,就跟他说。记得要跟他说胡了在这等他,我叫胡了,打麻将赢了时喊的胡了。”   小孩儿专注地看着地面,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说着拔腿就跑。   “嗨嗨嗨,等下,注意安全啊,别被坏人拐跑了啊!”胡了追上去大喊,小孩儿行动如风,眨眼睛就跑远了,边跑边喊:“知道了!”   胡了返回屋子,怅然若失。   如果他能自己去,他早去了。   现在让小孩儿去代劳,他内心满是不安。随着时间推移,夕阳西下,他心愈发不安,无数次想出去去找小孩儿,把他拉回来,自己去。   他焦躁地在院子里打转,心里设想了一万种可能的情况,拐跑,跌跤,迷路,越想越害怕,愧悔得恨不得扇死自己。   熬到晚上,夜色至浓。他觉得小孩儿要是真能运气逆天平安无事回来,起码也得等到明天了。垂头丧气走进屋里,疯女人痴痴地坐在床上,张嘴像婴儿一样叫饿。   “得了,别叫了。”胡了热了热黄米粥,勺了一勺喂她,疯女人变得很乖,一口口地吃着,吃完一碗还喊饿,他再盛了一碗,喂着喂着,忽然悲从心来,难过得心如刀绞。   疯女人吃完第二碗,愣愣坐了一会,倒头便睡,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震得破落的屋瓦都在瑟瑟发抖。   胡了收拾收拾碗筷,刷净摆好,搬了个凳子在门口坐着,托着腮等小孩儿回来。   月明星稀,秋风渐紧。他坐着胡思乱想,困得紧,头一点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晃他:“胡了?快起来。”   他还迷迷糊糊的:“谁啊?”   “苍斗山。”那人如是回答,胡了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到苍斗山温和而熟悉的面容,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他一霎间以为自己在做梦:“掌柜的?”   苍斗山眉头轻蹙:“这里不安全,快走。”拉起他就要离开这里,胡了急了,站定说:“掌柜的,我还要等人。”   “来不及了。”苍斗山语气严厉,“官府的人在赶来的路上,很快就会排查到这里来,不想连累这户人家,必须马上跟我走!”   “诶,掌柜的你听我说——”话音未落,苍斗山手一翻,容天壶打开,将胡了收了进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容天壶落回苍斗山手里,入手沉得他差点拿不住。   品阶下降的容天壶不似以前那么威力无穷,但收个入境或是玄鱼双境入门的还是绰绰有余。   容天壶突然增重,明显是有些承受不住的征兆,这至少是收容玄鱼黑境中期甚至更高的境界修士才会出现,不过分离数月,胡了就修的如此之强了?   他猛地回头一望,东方火光点点,官兵正极速赶来。   他把壶一收,顺手关上小屋门。幽灵般快速穿过大街小巷,急速前行的风吹得白纸灯笼摇摇摆摆,幽蓝火焰都黯淡了几分。   官兵沿街一家家地锤开门搜查,搜到小孩儿家时,只看到了个疯女人。疯女人看到官兵,吓得大喊大叫,又发起疯来,官兵晦气地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致和区大半亮起灯光,待到东方泛白时,又一家家地灭下去,安静下来,徒余一个女人的疯叫,断断续续叫了许久,疯叫声戛然而止,如此突兀,却无人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快乐。   一整天都在抢福袋,这疯狂的节奏简直停不下来。 第39章 令人秃头   胡小破第一次进到东康中心区域。   好漂亮,人好多,路边小摊贩卖的吃食香气无比诱人。   他谨记着胡了的叮嘱,一路飞奔,跑累了就歇会,恢复了体力就接着跑,偶尔问问路。专挑面相和善的,一路问下去,幸运地没走什么弯路,真的找到了壶仙居。此时已经大半夜了,周围还是灯火通明,卖夜宵的数不胜数。   壶仙居的牌匾确实很大,字很漂亮,但是店门紧闭。他坐在台阶上歇了会,揉腿锤腰,一个中年人模样的人走过来,问:“小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胡小破看了看他,觉得他像个好人:“我要找壶仙居的老板。”   “找他做什么啊?”大叔继续问。   胡小破想了想,摇头:“大叔对不起,不能告诉你噢。”   杨知白一噎,露出难受得像是得了心绞痛一样的表情,随即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你要找壶仙居的老板是吧,恰好我认识他,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吧。”   胡小破警惕地看着他:“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杨知白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被认成大叔也就罢了,成了人贩子是怎么回事?他面相很凶恶奸诈还很老吗?   “你个小屁孩……不信就罢了!”他愤愤地一甩袖子,几步到了壶仙居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就要进屋,胡小破飞奔过来:“大叔大叔大叔——等等我!”   杨知白心好痛。   他撇着嘴把门开大了一些,胡小破冲进壶仙居,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哎呦一声摔了一个马趴。杨知白眉毛一挑,忍住不笑。   微生刚算完账,后厨喝了四两小酒,晕晕乎乎走出来,看到门口趴着个孩子龇牙咧嘴,口无遮拦道:“老杨这是喜当爹了?恭喜啊!”   “恭喜你个头!”杨知白一下子黑了脸,“不是我的娃!找你的!”   “啊?我还没老婆呢!”微生揉揉眼睛,“这娃长得也不像我啊!”   胡小破一下扑上去抱紧大腿:“叔叔叔叔,救救我的妈妈吧!”   微生三分醉意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等等等等,我不是郎中也不卖药外面有个仁济堂离这里不远,你去找他们啊!”   “是……是。”胡小破突然卡了壳,卡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胡了叫我来的!他说壶仙居的老板可以治我妈的病。”   胡了?微生揉揉太阳穴,拍拍胡小破的脑袋,“行,知道了。有人去接他了。”   “啊?”胡小破懵懵懂懂,“那我妈呢?她还在家里等着治病呢。”   “放心放心,不会出事的。”微生坐下来,打了个满足的酒嗝儿,“先把他人接回来,你妈的事以后自然会办。疯症算什么,一粒定魂丹解决的事。”   胡小破闻言放心了,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脚丫,晃着晃着发现自己鞋底儿掉了,露出好大一片脚后跟。微生看到他的破鞋子,去找了两块毛巾包住他小脚丫,出门买了一碗馄饨给他吃。   胡小破第一次接触到这么软和的毛巾,软软暖暖的好像一朵云,馄饨也很好吃,汤清味鲜,肉馅足足的,好吃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吃完馄饨,他舔舔嘴巴,不安地搓着手问:“叔叔,二掌柜什么时候回来啊?”   微生挑眉:“胡了告诉你还有二掌柜?他怎么说?”   “他说……”胡小破想了想,“他说二掌柜比大掌柜好看,书生气很浓。”   微生脸色变了一瞬,眨眼间变脸,笑吟吟的:“他还没说错,二掌柜长得可比我好看多了。”   下楼拿东西的杨知白闻言想大笑:“没想到微大掌柜的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哈!”   微生给了他一个白眼,慢条斯理地说:“也不知是哪个人洗了头还不弄干净水桶,一桶的头发多得跟蛛网一样,我天天忙算账忙得头疼都没掉这么多,某人可要注意了。”   一席话好像往杨知白胸口捅了一刀。最近他加班频繁,面相变老不说,头发也大把大把掉,已经倍觉愧对父母生养之恩,方才受了胡小破一刀,微生还来插一刀,真叫他没法忍了,当即怒目呵斥:“你头发多了不起啊!”   “呵,就是了不起!”   “你……你好不讲礼!”   “这有什么道理可讲,本来就是嘛!”   杨知白要气死了。   他气冲冲地的瞪着微生,微生满不在乎,他越瞪越没了底气,忿忿地回了房砰的一声关门睡觉。   微生揉揉胡小破脑袋:“别理他一个中年大叔,脾气不好。”   胡小破懵懵懂懂:“哦……”   等到大半夜,苍斗山推门而入:“还不睡?”   “等你等得好苦哇。”微生拍拍桌子,“胡了那小子呢?”   苍斗山一翻容天壶,将胡了放出来:“在这呢。”   胡了在地上翻了个跟斗,站稳了首先看到微生,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似笑非笑。胡小破跳下椅子,刚迈出一步毛巾就散了,微生把他拖回来:“没事没事,激动个啥呢。”   胡小破急切地问:“我妈呢,她怎么了?”   胡了尴尬得不敢回答,苍斗山道:“放心,没事。你要是急,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去。”往他脚上瞥了一眼,“微生,你搞的?”   微生翘着二郎腿:“是啊,咋啦?”   “没什么。”苍斗山脱下鞋子,把灯笼挂在柱子上,“你送他回去。”   “啊?!”   苍斗山抬头,眼神微眯:“怎么了?”   微生配合地举手:“我送,我送!给我留个门,好吧?”   “行,早去早回。”苍斗山站定,对胡了说:“过来说。”   胡了低着头跟苍斗山上楼,临到书房门口回望了一眼,看到微生让胡小破攀上背,勾住小孩儿双脚,把他脚上的毛巾系牢了:“怎么走?你说。”   胡小破小声说:“我家在致和区,到致和区我就认得路了。”   “致和区啊,我还去得不多。”微生大步流星地走出壶仙居,抬腿往脚上贴了两张神行符,速度陡增,疾行如风。胡小破把头埋进微生脖颈间,清晨的风很湿,刮在脸上有如一柄冰凉的钝刀,耳朵尖凉得发痛。   不知怎的,他心跳得厉害,右眼皮也跳得厉害。   片刻功夫他便看到了致和区的坊门,一门隔两界,微生一进致和区,速度便慢下来:“去哪?”   “往左拐。”   微生依言左拐,清晨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他左冲右突,挤出一条道出来,天光大亮的时候,微生到了胡小破家巷口,胡小破认出门联,立刻从微生背上哧溜下去,赤着脚向家狂奔:“妈妈妈妈,我回来啦!”   微生手指一勾,勾起散落下来的两条毛巾:“急什么急呢!赤着脚容易着凉啊。”   他把毛巾往背上一甩,慢悠悠晃进了屋里,看看四周,不禁啧啧感叹:“真够破的,跟我以前有的一比。”   他在外面等了会,忽然从空气中嗅出了一分血腥气,气味来源仿佛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昨晚还信誓旦旦地说没事呢,打脸来得这么快?   他几步走进屋内,入眼是床榻下一滩乌黑的血,胡小破呆呆站着,跟呆坐着的疯女人对视。他一进来,疯女人动了动,嗷嗷呜呜地叫着,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沙哑难听,跟老头子有几分相似。微生心一沉:完了,真被打脸了,这女人舌头被割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心念急转,决定先把这两个可怜人带回去,让苍斗山想办法解决。锅必须由胡了来背,谁叫他把他们两个牵扯进来的!   “走吧。”微生抱起胡小破,一手去拽疯女人,疯女人浑身一哆嗦,猛地扑上来神情狰狞地来抢孩子,微生干脆利落地一掌劈晕了她,把铁链拽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背上女人:“哎呦有点重。”   “叔叔……”胡小破挣扎起来,“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没什么事,修士界丹药可多了,没准还能让你妈的舌头再长回来。”微生信口开河,大步流星走出破屋外,路人走过投来惊奇的目光。胡小破挣扎:“放我下去,我知道害我妈的人是谁!我要找他报仇!”   微生打了下屁股:“报仇报仇,你才多大点年纪,就想着报仇?知道也忍着,改日我帮你报行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治你妈的疯症,懂不懂?”说着一路狂奔到致和区门口,铁链子拖在地上咣当咣当,一路上十分引人注目。   “哎,我这老脸都被你丢完了。”   他叫来一辆马车,硬把折腾不休的胡小破塞了进去,压着他胳膊威胁:“不准捣乱!事情总该分个轻重缓急,对不对?听话!”   胡小破很委屈,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微生擦湿了一副手帕,没一会功夫又吧嗒吧嗒流满了整张脸,眼睛红通通的。   微生除了叹气,没辙了。   只怪自己话说满了,吹牛皮不要钱,现实把他吹的牛皮一下戳破。不过谁又能想到就一小会儿功夫,小破孩的疯娘就被人割了舌头?   “哎,你说你知道割你娘舌头的人是谁,凭什么断定就是他割的?说来听听?” 第40章 吃你?   壶仙居里,苍斗山愁得夜不能寐。   吞噬丹珠是所有记载中实力提升的最快方法,当然风险也同样巨大,一旦借助外力提升境界,就很难再从那种轻而易举获得力量的快感摆脱出来,正常的修炼速度他们便看不上了,一般只有邪修才会这么干。   更何况,丹珠凝结的是他人的力量,融合的他人自己的道,极难与自己的道融合。可以说吞噬丹珠了的人,再想贯彻自己的道几乎等同做梦,往往会在三千大道上迷失,越走越歪,最后彻底堕落,沦为半人半鬼的恐怖魔物。   这一切他都不敢跟胡了说,胡了还抱着努力修炼走出自己的道的妄想,对他说的时候,有点心虚,眼睛里满是希望的亮光。   他焦躁地叩击着桌面,越来越快,敲得手指发痛。   如果真要救他,或许只有羲和录能给出办法。   但是羲和录已经佚散了。   他所掌握的,还远远不够。   他正心浮气躁的时候,微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少爷!”   “怎么了?”   “快过来。”微生一把拽起他往外走,苍斗山起初还不高兴,看到厅里两个人,愣了一下,问:“出什么事了?”   “她舌头被割了,你快想想办法。”   苍斗山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先去把定魂丹和提尘香拿来,舌头我也没办法,能做到的尽量做。”   微生依言取来定魂丹和提尘香。焚香安定心神,丹药对分两半化水匀开,一勺勺地喂她喝下去,待她脸色发红,眼神迷茫似是要昏昏欲睡时,他停止喂药,让微生扶她上床休息。   胡小破还在抹眼泪哭,一直哭。   苍斗山在他面前蹲下:“你想报仇吗?”   胡小破抿着嘴使劲点头。   “报仇不适合你。”苍斗山当即给你泼了一盆凉水,“你的未来还很长,不必为了对渣滓的仇恨毁了自己的心态。报仇这件事,让大人来做,你还没这个能力。”   胡小破愣愣的,苍斗山低头看到他脚丫子还是光溜溜的,摸了一下,冰凉得像木头。他比了一下长宽,起身对他说:“在这坐着等,一会就回来。”   胡小破乖乖地坐着等,想着苍斗山对他说的话,心情复杂。   苍斗山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双布棉靴,那双布棉靴是灰色,收口做得极精细,看上去柔软暖和。   不光是靴子,苍斗山还买了一双袜子,袜子靴子一上脚,胡小破就兴奋得跳了起来,转着圈看自己的新鞋子,一扫之前的阴霾脸色,笑得很开心。   苍斗山抱着胳膊,不自禁的嘴角也扬起了笑。   胡小破看够了新鞋子,抬头眨巴着眼睛问:“二掌柜的,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吗?”   “可以。”苍斗山道,“等你母亲神智恢复,她也会安排妥当。”   胡小破笑得好开心,扑过来抱大腿:“我就知道二掌柜人美又心善啦!”   一直在旁边捣鼓香灰的微生开口了:“嗨嗨嗨,二掌柜人美心善,那我勒?怎么不夸夸我?”   胡小破想了想,半天憋出一句:“大掌柜力大无穷,家中栋梁……”微生脸撇过去,苍斗山快笑死了,面上还是紧绷着严肃得很,拍了一下他肩膀:“行了,你先上书房,里面的书随便翻,注意别碰坏了东西就行。”   胡小破乖巧地应了一声,兴冲冲地上楼去了。   等胡小破进书房了,苍斗山才开始笑,压抑地笑,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微生黑着脸:“中午还吃不吃了?”   苍斗山立马止了笑,一本正经:“吃啊,吃什么?”   “吃你行不行?”微生突然变了脸色,笑得异常邪恶地挑起苍斗山下巴:“来,给大爷笑一个!”   “狗东西滚蛋。”苍斗山拍开微生的手,没防住他又搂上肩膀,大半个重心都压在他身上:“现在还早,好好想想中午吃什么,不然我可要真的要吃你咯。”   苍斗山没辙,想想说:“腊肉末炖蛋。”   “哦,还有呢。”微生下巴搁在苍斗山肩膀上,呼吸喷在他脖颈上,苍斗山觉得有些痒,缩了缩脖子,“你猪啊,沉死了,拖我后腿。”   “快说!不然吃了你!”   “番茄炒金针菇,行吧?快放开。”   微生耍赖:“那还不如做番茄炒蛋呢,重想!”   “……话梅排骨,行吧。”   “好!”微生松开手,挎上篮子,“那我去买菜了啊!”   “嗯,去吧。”   微生乐颠颠地出门买菜去了,苍斗山坐下来,喝了口凉茶水,苦涩得厉害。   要解决的事太多了,他头疼。   杀死自己的凶手仍不明其人,白云拾柒钵还在壶仙居多宝架上最高一层,尚未有人注意,更别提米左了。他一直想做的酿酒生意现在都没起步,收集齐羲和录的理想更是遥遥无期……   前路茫茫,不知去往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很短小呢 第41章 桃胶雪莲米水果羹   胡小破所说的仇人,平时就嫌弃疯女人吵了,经常叫嚣着要割了她的舌头。   胡了去了一趟,照着小破画的地图找,却没找着人,屋子空空的。一路打听才知道,那男人大晚上说不清是冻死还是醉死在街头,邻居街坊发现他的尸体时,他手里还抓着一把带血的剔骨刀。   他家婆娘怕他是杀了人,慌慌张张下葬,带着两个儿子跑得不见了踪影。   他回来告诉小孩儿,小孩儿明显很失望。   壶仙居不做胭脂水粉了,胡了没事干,每日劈劈柴,给花浇浇水,闲的慌。   没得事找还得找事干,微生跟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圆池,种了一把碗莲,养了十几条锦鲤。后来又准备开挖酒窖,满足苍斗山酿酒的心愿。酒窖挖好,苍斗山酿了几缸松花酒和茯苓酒,封进酒窖就不需再管它了。   又是一年冬至。   胡了换上了新棉袄,小孩儿长高了一点点,苍斗山的字因为他越来越懒得写,经常放鸽子,价钱翻了一倍。   今天又在下雪。   胡了坐在院子门口,对着雪景一口口地喝酒,烈酒入喉化火烧,烘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然而热力一散,透骨的寒凉。   他起身活动活动关节,准备出门,微生坐在楼梯口铡冬笋,咔吱咔吱,细细的冬笋条落进盆里:“去哪儿啊?”   “饿了,想去买点吃的。”   “抽屉里有一串钱,西街那头的肉夹馍味道不错。”   “不用了,我有钱。”   未经踩踏的新雪洁白松软,踩着咯吱咯吱很好听。小孩子分隔两边,拢雪成团打雪仗,街道上空雪尘弥漫。   他来到瓷器市场,这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雪化成乌黑的泥水,湿哒哒沾在路面上,远处十几个仆街在扫雪,铺上石灰,不停地喊着让一让。   “老板,东西做好没?”他在瓷坊门前叫道,片刻,裹得像只胖熊的老板开门:“做了好几只,你进来看看哪个最合适吧。”   “这玩意儿太难做了。”让胡了进门,老板嘟嘟囔囔抱怨,“老子做了这么多年,就没看到哪个人会这么闲,巴掌大的地儿画了几百条线!还不带重复的!”   工作台上整齐地摆了八只碗,老板指指它们:“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不仔细看是差不多的。与原品一模一样是根本不可能,那玩意儿就不是人能造得出来的!”   胡了天天看架子上的原品,再看到这些赝品,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出了差距。感觉都完全不一样,白云拾柒钵的线条是复杂的,看上去很乱,却有浑然天成的大气稳重。而赝品,只能是仿其形而无其骨的假冒。   不过哄哄人还是够的。   胡了坐下来仔细挑了一个仿得最像的,付了八只陶钵的钱,揣着最好的赝品出了门。   风雪大作。   在回壶仙居的路上,他想了想,拐道去了西街,果然找到了微生说的那家店,肉香袭人,门口排起了长龙,他懒得排队,转身就走。   壶仙居里暖烘烘,微生铡好了冬笋,开始铡年糕,铡成细细薄薄的小长条,一片片地扔进水里泡着:“那个肉夹馍吃了没?”   “队排长了,不想排。”   “哦,也是。”微生铡好了年糕,“中午吃年糕春卷哦,你吃几块?”   胡了一时没弄懂年糕春卷是个什么东西:“五个吧?”   “行。”微生夹着两个水盆进后厨了。胡了捏捏怀里的赝品,还完好无损。苍斗山在楼上书房教小破认字,厅里没人,白云拾柒钵安静地待在多宝架上。   最好的机会。   他心砰砰狂跳,走到多宝架前,把白云拾柒钵拿下来,入手比想象的要轻,比赝品轻多了,差距太明显。他迅速把赝品放上去,正品塞进怀里,捂着狂奔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合上窗。   就这么拿到了,比想象的容易得多。   他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把白云拾柒钵在手里摸了又摸,那些复杂的线条在此刻好像变得无比漂亮。   很快他就能完成承诺了。   后厨飘来蜂蜜的甜香。微生把年糕煮软,两面刷蜂蜜,卷上事先调制好的春卷馅,炭火上架上铁架微烘,不断翻面,烘至馅熟,年糕表面金黄。蜂蜜的香甜渗进馅里,散发着无法言说的甜蜜气息。   “吃饭啦!”   书房的苍斗山放下笔:“走,吃饭去。”   胡小破写字写得眼花,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欢呼着出门噔噔噔冲下楼,直奔后厨:“今天吃什么?”   微生夹了一个春卷放在盘子里:“还烫着呢,凉会儿再吃。”   胡小破嗅嗅:“好甜啊。”   “对啊,尝起来更甜。”   “太甜了对小孩牙口不好。”苍斗山走进来,皱眉:“你又在搞什么奇葩菜?”   微生梗脖强辩:“哪里奇葩了!我尝着觉得可好吃了!”   苍斗山夹了一个,咬了一半,无奈地叹道:“太甜了。馅选得不对,你还不如直接用什锦馅卷,做成一道甜点。”   微生不跟他辨,转头问胡小破:“好吃么?”   胡小破当然拼命点头。   苍斗山服气了。灶上还有一个汤壶,揭开一看,是小半壶菌菇玉米粥,专做给小破妈妈吃的。他舀起来,递给小破:“给你妈妈,洗了手再来吃。”   胡小破乖巧地点头,捧着碗走了。   “昨天她吃药了吗?”   “吃了,状况不错,能自己端着饭碗好好吃饭了。”微生抹干净台面,苍斗山拣了两把白菜,扯开菜叶子清洗,微生转过头:“诶,你还要吃什么?”   “光吃这个太腻了,打个白菜豆腐汤。”苍斗山到处翻,“豆腐呢,你今天没买?”   “哪会天天买豆腐,打个蛋一样的。”   “好吧。”苍斗山烧开一锅水,菜叶子扔进去,煮至半软熟,磕个蛋进去:“你要不要也来个蛋?”   “随便啦。”   苍斗山又打了个蛋进去,想想又打了两个,满锅漂起乳白蛋花。   青菜蛋汤做好,端上餐桌,今天没有饭,主食就是微生做的年糕春卷,配菜青菜蛋汤,一人一个蛋。   胡了吃得心不在焉,只吃了三个年糕春卷,喝了两口菜汤便要起身离开,苍斗山道:“不吃蛋了?”   “饱了,不吃。”   苍斗山眉头微蹙,把那个蛋夹给了胡小破。   胡了回房,从床底下摸出白云拾柒钵,摩挲着,看看天,离夜还很远。   他无聊极了,找了一张纸横过来,转着白云拾柒钵,一个个地点上相应的星辰,距离上下都差不多就行了,然后一条条的连线,打发时间。   亲手上阵了才知道老板所说的“不是人能造出来的”不是开玩笑,胡了描了一会,太阳穴突突跳动,耳边轰轰轰像是有一万只蚊子在嗡鸣,浑身都不舒服。   不画了,胡了把笔一扔,眼睛疼。揉着揉着,再睁眼,恍惚之间仿佛身处星海,十七颗星辰组成一个巨大的圆盘,缓缓转动。   错觉不过一瞬,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看天,时间过得真快:窗外红霞漫天,已经是傍晚时分,后厨飘来菜香味。微生边颠锅炒的嘭啪响,油爆声声。   吃了晚饭,胡了又回到房里窝着,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复又摊平,再次尝试描摹——没坚持一刻钟就受不了,无奈放弃。   等到戌时三刻,胡了揣着白云拾柒钵悄悄出门,一出门他就感觉轻松多了。   事已至此,无法回头。   他来到碧水茶庄,坐到雅间临窗的位置,小二端来一壶紫芽茶,一碟雪花酥,窗外又飘起了细雪,数片落进了茶杯里。小二问:“客官,需要关窗吗?”   “不需要。”   “好的,您慢用嘞。”   胡了把白云拾柒钵放在桌上,昏暗的烛火下,白云拾柒钵表面如玉般光洁温润,一点都不像用陶土烧制的。   他吃了几个雪花酥,喝了两口茶,趴在窗户前看街景看了半天。雅室屏风后一声轻响:“拿到了吗?”   “拿到了。”胡了的心不可扼制的又狂跳起来,最后一步了,瘦削男人拿走陶钵,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他走过来,拿起陶钵,放在手心里把玩了一阵,语气中满是赞叹:“不错,这就是拾柒号的白云钵。”   “完了吗?”   瘦削男人压了压斗篷:“再见。”   结束了。他想。   如果掌柜的发现多宝架上的白云拾柒钵换了,到时候装傻就行了。实在不行,他只能离开。   瘦削男人转身,嗒嗒嗒。走出雅室门,迎面走来一个人,抬头冲他微笑:“你好,米左,拿了我的东西,不如来聊聊如何?”   米左瞬间肌肉紧绷,手臂蓄力将要出招。苍斗山一摊手,眉眼含笑:“上次你放水救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感谢呢。”   在茶室里的胡了胡乱吃光了雪花酥,起身要走,听到外面的谈话声,顿时神智一片空白,一屁股跌回椅子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   室外,米左闻言放松了神经,上下打量了他一会,瘦瘦的脸竟然露出一个笑,看上去像是皮笑肉不笑:“好啊。”   苍斗山一摊手:“请。”   二人进入雅室,苍斗山很自然地说:“胡了,下去跟伙计说一声,叫他们再上一壶茶,不要茶点。”   傻愣愣的胡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他手脚都僵了,走路都变得不甚自然。苍斗山与他擦肩而过时,说了一句:“对了,茶庄对面的糖水铺子,他家的桃胶雪莲米水果羹味道很好,你顺便去买两碗吧。”   “好,好。”胡了完全混混沌沌的,满心都是被抓包了的绝望。   一个贼,无可辩驳。   作者有话要说:   咸鱼基友互推《爱卿他人美嘴毒》by山风满楼,数据比我好看多了,也许比我写的好看吧。   除夕夜双更。过年三天歇会儿,不更,看电影去。 第42章 老攻马上就要脱裤子了!   胡了梦游似的下楼,让小二再往楼上雅室添上茶水,不要茶点。他走出茶庄,门外的风雪变大了,密密的雪粒子在飞下来打在脸上,蚁噬般细细的痒。   糖水铺子人不多,店里面有坐的地方,弥漫着清淡的甜香,水果的味儿。穿着青布袄的少女蹦蹦跳跳过来问:“你好,需要要点什么?”   然而胡了竟把苍斗山说的给忘了,张口结舌半天想不起来。少女看他急得满脸通红,说了一句:“是要带走吗?”   胡了缓了缓:“是。”   “本店最大的特色甜汤是桃胶雪莲米水果羹哦,老顾客都喜欢点这个。客人你想想,你要点的是不是这个呢?”   经少女一提醒,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一点:“是,我要两份甜汤。”   “好的,两份桃胶雪莲米水果羹。”少女往后厨方向招呼了一声,交给胡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刻着编号:“本店所有的甜汤都是现煮现卖,炖汤的时间要长一点,还请耐心等待噢。”   “好的。”胡了忽然明白了苍斗山的用意,低头差点落泪。   碧水茶庄内。   “一个吞噬丹珠的法子,换来神器白云钵,阁下打得好算盘。”苍斗山为米左斟茶,“阁下想要的,可以直接跟我说,何必拐弯抹角。”   米左道:“我又非你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你想着什么?”   苍斗山唉声叹气:“我把白云拾柒钵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你都没注意吗?”   米左愣了愣,笑道:“我以为那是赝品。”   苍斗山抿嘴一笑,淡淡道:“阁下可曾告知过他吞下丹珠的风险?”   “告诉他了。”米左的回答出乎意料,“路是他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苍斗山真想一茶泼他脸上去,手中茶杯晃了晃,少许茶汤荡出来。他说:“不算。”   “不算?”米左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东西在我手里。”   苍斗山从容天壶里拿出白纸灯笼,骨架撑开,灯笼燃起幽蓝火焰,他慢悠悠地说:“你觉得呢?”   米左没了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未免太天真。”   苍斗山饮下茶水:“我无意威胁你,这不过是个保证。我手里还有一件白云钵,如果你能开出合适的价格,那个也可以给你。”   米左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几号?你想要什么?”   “叁拾伍,我不需要钱,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米左一挑眉:“几个?”   苍斗山笑道:“这个决定权在我。”   米左脸抽了抽,思虑良久:“那么是否回答的权力也在我。”   苍斗山紧逼一步:“最后是否结束,也在我。”   米左笑笑,一手撑着下巴:“行吧,你问吧。”   苍斗山问:“羲和录,在谁手里?”   米左一怔,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你是指什么?”   苍斗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本书,神器,上面记载了三千大道。”   米左半晌没说话,凝重的表情显然他在思索回忆,他一有动作,苍斗山心立刻激烈跳动起来,紧紧盯着他,看他从芥指里拿出了一个水晶方盒。   水晶方盒里躺着一张纸,写满了字的纸。   米左头往后仰,双眼看天:“是不是这个?”   苍斗山也只敢去看上一眼,顿时疼得泪流不止,擦干眼泪接着看,一行又一行,看了三行,他确定了这张残页就是羲和录的一部分,应该归属天卷。   他将方盒翻转过来,收到容天壶里,眼泪汪汪地说:“你从哪收来的这张残页?”   “我去朝天阙拿东西,无意间在密室里发现的。”米左把偷说得轻描淡写,理直气壮,“那个密室设计非常巧妙,几乎是牢不可破。当时我好胜心强,一心想破了它,虽然成功进去了,把时间也耽误了,看守宝库的长老赶来跟我打了一场,我只来得及扯下这一页。”   “朝天阙有关于这本书的消息传出来吗?比如流言什么的。”   “没有。”   “还有呢?”   “没有。”   “真的?”   米左看他:“你能不能先把眼泪擦一擦?”   苍斗山喘了口气,扭头抬袖拭泪,感觉有些丢人。擦干了眼泪眼睛还是疼得狠,他揉着丝竹空穴:“江湖上就没有关于神书的传闻?一点没有?”   米左笑道:“这个你问孤灯水榭不就行了。”   “孤灯水榭要花钱。”   米左叹了口气:“真的没有。残页你拿走了,线索我也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苍斗山想了想:“可以。”   米左叠起手臂,上半身探出,目光炯炯,沉声道:“你是谁?”   ……   桃胶雪莲米水果羹要炖小半个时辰,期间胡了对着自己的手掌研究了不止三遍。   糖水铺子经常有客人进来,要一份燕窝汤,喝完便走。燕窝汤店家是常煮着的,时买时有。所以店里零零落落就几个等水果羹的客人。   胡了研究烦了掌纹,趴在桌上,凝望着门口。片刻又有人进来,衣着华贵,披着一件银狐皮大氅,贵气十足。他一进来,胡了本能性的寒毛倒竖,入骨的恐惧。   直觉告诉他这人很强,很危险。   他身上有苍斗山给他画的灵符,可以将他的邪修气息伪装成正派修士。但灵符不是万能的,遇上修为高的人,依然有可能会被一眼看穿。苍斗山叮嘱他,尽量少出行,少见人。   今天无意破了戒。   他心砰砰狂跳,扭过头,接着研究掌纹走向,扳指头。   “一份桃胶雪莲米水果羹。”   “好的呢,请客人上楼稍等,您还需要点些什么呢?”   “一盘千层酥。”那名客人言语温软,跟少女聊起了天,“今天生意如何啊?”   “好着呢,谢赵爷关心。”   “有做新的甜点吗?”赵爷上楼,声音渐行渐远。   “后厨在试,过几天就送到您府上尝鲜。”   他们上楼去了,胡了惊魂甫定。后厨的伙计走出来嚷了一声:“一七□□号客人的两份水果羹好了,哪位?”   “我的。”胡了站起来,付钱拿走水果羹,奔出糖水铺子,大大松了口气。   在店里面待暖和了,乍然出来,冷得直发抖。他跺着脚回到碧水茶庄,苍斗山恰好出来:“炖好了?”   “嗯。”   “先进来,喝了再说。”   水果羹软糯弹牙,水果清甜,一碗下肚,全身都暖和起来了。此时已是深夜,街上灯光次第熄灭,人流愈发少了。   “真冷啊。”苍斗山呼出白色的气流,如同蛟龙出水,“胡了,你还没有本命法器是吧?”   胡了第一次知道本命法器这个东西,犹犹豫豫:“很重要吗?”   “也不是很重要,缺了它不方便罢了。”苍斗山笑笑,“改日我带你上街挑一挑,看能不能买到合适你的。”   胡了手足无措,讷讷地说:“谢掌柜的。”   “晚上睡着冷吗?冷得话再多加点碳。”   “不用了。”   “啊……好想吃龙须酥啊。”苍斗山走着,“好饿啊……”   风中远远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阁下想吃龙须酥?我这里有,雪夜天寒,上来聊一聊如何?”   是那人的声音!胡了吓得简直要灵魂出窍。   苍斗山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嚷,竟然有人回应,回头笑着回应:“不必,我要回去睡觉了。”马上拉着胡了加快脚步:“快走快走。”   那人没再回应。苍斗山走得快,没多久功夫就回了壶仙居,进门一股甜香味,微生听到响动,高兴地道:“回来的正好啊,我学会做龙须酥了,快来尝尝。”   苍斗山眉开眼笑:“心想事成,运气不错啊今天。”快步走进后厨,“做了多少?哎,这垃圾桶里都是什么东西?”   “那些是做坏了的,这一盘是做得最好的,来尝一个。”   “……味道可以啊!”   “哈哈,行啊。诶,胡了那小子不是先你出去的么,他也回来了吧?胡了,过来吃东西啦。”   “我不吃了。”胡了摇摇晃晃回房,隐约听到微生嘀咕:“他最近是咋了,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事,多做点好吃的就行了。”   “哦……再吃一个,来。”   苍斗山吃了四个龙须酥便不吃了:“给你带了好东西,猜猜是什么?”   微生想了想:“古董?”   “差远了,再猜。”   微生一想,坏笑着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肯定是个宝贝,对吧?”   苍斗山忍俊不禁:“算你对了,这个正好可以做你的本命法器,你快进玄鱼双境了吧。”   微生笑容一怔,随即连连点头:“是啊。”   苍斗山从容天壶拿出从米左手上诓来的宝贝。一柄刀,用绸缎缠着,体态修长,跟剑很像,不过刀口是斜刃。一圈圈解开绸缎,一层层地绽放出冰冷的铁器光芒,光亮得像一泓秋水,刃口缠绕着天然的流云花纹,很美,杀气凛冽。仿佛一股寒气铺面袭来,异常危险。   “好看吧?五阶法器,刚好适合你用。”苍斗山翻了个面,将刀背一面对着交给他:“小心点,太利了。”   微生轻轻碰了下刀面,冰凉到奇异。刀面十分光滑,泛着黑白相间的浅淡纹理,锻打刀身留下的花纹,是烈火与重锤的印记。   苍斗山指着刀刃上的云纹说:“这种云纹叫浮云纹,最难铸造。刀身上是阴纹,用得越久纹路会越来越明显,你看这纹路淡而清晰,已经用过很久了,还是光亮如新,这样的宝贝不可多得。”   微生小心翼翼地翻着刀左看右看,喜不自胜:“好看,确实好看。明天炖猪肘子庆祝一下。”   苍斗山噗嗤笑了,微生拿着比划了两下:“刀鞘呢?没有刀鞘?”   “它有点意识了,不喜欢刀鞘。”苍斗山眉眼含笑,“晚上你可以试着跟它说说话。”   “真的吗?”微生跃跃欲试,当即握着刀走到静室,静室坐北朝南,开窗正好一泓月光倾泄,最适合晚上修炼的地方。   “它的意识还很模糊,不要问太复杂的问题,问是或否就行了。”   “嗯。”微生正襟危坐,刀横放在双膝上,他翻转刀面的那一刻,一大片反射的月光从墙上倏忽飞到天花板上,光华湛湛,灿烂耀眼。   真是一把好刀。   作者有话要说:   来呀放纵呀~ 第43章 脱啦!快脱!   微生站在黑海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能站在海水上而不沉下去。   他看看四周,水,岛,黑沉的天空,没有刀。   是我方法错了?微生想了想,唤了一声:“刀大爷,你在哪?听到了吱一声啊。”   没有回应。   难道是不认可我?微生胡乱猜测着原因,郁闷地环视,始终没有刀的影子。他想象了一下他提着那把刀站空旷的黑海上,想干啥就干啥,那可真有意思。   忽然右手一沉,他低头一看,手上多了一柄刀,气息内敛,宛若一个安静美丽的淑女。   微生弹了弹刀身:“刀大爷,刚才咋不吱声?”   刀身微微反弹了一下,寂然无声。   微生想起苍斗山的叮嘱,问:“你有名字吗?”   ……   “刀大爷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   微生感觉索然无味,转了两把,开始练习苍斗山为他写的拳法,打了两下就感觉没劲了,拳法跟刀法不大对路,练起来不舒服。他有些烦躁,一刀劈下,平静无波的海水顿时一分为二,宛若劈开了断崖,一直分下去,海水激流涌荡。   微生傻眼了。   脚下的海水空了,一直到底。到这时候他才开始坠落,越来越快。   “我去!”微生猝然惊醒,一蹬腿醒来,大腿剧痛。   他喘了半天,惊魂甫定,低头一看,大腿被刀划了一道伤口,咕嘟咕嘟冒着血。刀是真利,他撑着地板爬起来,痛得要死。   血很快把裤子浸透了,微生每走一步就感觉大腿肉抖一抖,伤口抖一抖,疼痛难忍。他被迫朝楼上喊道:“大少爷!大少爷救命啊!”   楼上传来杨知白不满的哼唧声,叽里呱啦。片刻噔噔噔下楼声响起:“微生?你怎么了?”   微生靠在墙上,用力压着伤口:“被砍啦!救命啊!”   苍斗山披着棉袄推门而入,看到他满手的血吓了一跳:“这是被割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蹲下来看伤口宽度,不长,但是有些深。他以灵力封穴暂时压住了伤口:“把裤子赶快脱了,血冻成冰就不好了,我去灶上烧热水,你等一下。”   “啥?要我脱裤子?”微生震惊了。   苍斗山根本没理他的震惊,迅速出门进厨房,烧水,再进衣柜里翻出了一匹白布,扯下一长条缠在腕上。水热了之后撤火,倒盆里搭上布巾,回静室一看:“你怎么还没脱?”   微生捂着伤口,非常紧张:“我冷。”   苍斗山弹指一道火焰浮空,“砰”,雄雄燃烧,满室火光摇曳,热力不断:“别废话,快脱。”   微生一脸尴尬地解开腰带,苍斗山放下水盆,嫌他磨叽,一伸手用力帮他扒下来了。微生受了雷劈一样猛地打个哆嗦,起了一腿鸡皮疙瘩:“冷!”   “你可闭嘴吧。”苍斗山浸湿布巾,小心地敷上去,缓慢擦下来,从大腿到小腿。回盆再搓搓血迹,拧干了擦拭,一盆清水很快染成了淡淡的樱桃红。   “还疼吗?”   微生有点僵:“还……行吧。”   “家里没药,明天一早药局开门了就去买。”苍斗山一层层地缠上白布,随口说了句:“有点臭啊,你几天没洗屁股了。”   “……”   再瞄一眼:“哎,你□□破了个洞啊。”他勾着洞拉了一下,还往里看了一眼,微生急忙扯回来,“别看!”   苍斗山莫名其妙:“有什么不能看的?我也有啊。你的不就是毛多了点么,掏出来比你大信不信?”   “……”   “这亵裤你穿几年了?”   微生脸皮直抽,抽抽:“有,有些年头了。”   “明天顺便帮你买件新的,要多大?”   “不,我觉得这件穿着挺合适的……”   “你这破裤子穿着都漏蛋,还穿?脱下来做抹布还挺合适的。”苍斗山扎好绷带,解穴,伤口即时渗出淡淡的粉红,“觉得憋着难受了就松一松,喘口气,绑太长时间不好。”   微生赶紧提起裤子:“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老脸憋的通红,感觉这前半生的脸都丢光了。   苍斗山端起水盆,看他脸色,噗的笑出了声:“你还羞呢?都是大男人羞什么羞。”   “是是是。”微生勉强地敷衍,随即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他起来了!   越来越高了我去!   苍斗山倒了血水,拧干布巾晾好,回去时发现微生还站在原地:“不上去睡觉?”   “等下,你先上去,我就来。”微生皱着眉头弯腰捡起刀。啊,这么杵着,有点不方便。   苍斗山看着他:“刀就放那吧,明天再捡。不早了,赶紧睡觉。”   “哦哦。”微生走过来,大腿勒着有些痛,夹着这么个感觉也很奇怪。   苍斗山挑眉:“一瘸一拐的,需要我扶你?”   “不需要!”微生坚决拒绝了这一提议,在上楼梯的时候就感觉不行了,非常后悔,“等下,好痛……”   “还是要我扶你。”苍斗山笑笑,勾起他胳膊,手绕到他背后让他的重心偏向自己,“慢慢走吧,不急。”   微生心虚地笑,笑着笑着感觉愈发不好了,微小生是越来越精神抖擞,让他恨得牙痒痒。   上了楼,进房,苍斗山关心地问:“能自己躺下吗?”   “能!”必须能!   苍斗山扶他到床边,脱下棉服,掀开被子:“快进去啊。”   微生慢吞吞钻进被窝,哎呦,真暖和。又暖又软,虽然刚才一掀开,温度降了少许,恰好是最舒适的温度,太舒服了。   苍斗山按好背角把一点缝隙都压下去,彻底锁住了温度。微生眯着眼,看月光下苍斗山的脸,脱口而出:“大少爷,你好像我老婆。”   苍斗山浑不在意地一笑:“瞎说什么呢,好好休息吧,我去修炼了,等会我帮你松绷带的时候,你可别发火。”   “怎么会呢?我睡得可死了。”微生傻笑。   微生的伤算是小伤,休养个两天便好全了。离新年也差不多,街上的商家都在打折清货,准备关门歇业。苍斗山趁着打折,买了好几条裤子。   微生穿上试了试:“有点勒。”   “已经是最大了。”苍斗山拉了一下裤子,“哎,憋着吧,穿久了自然松了。”   微生套上裤子,一边提一边吸气收腹,往下一蹲:“真的好勒啊!”   苍斗山回头:“你穿不穿?”   “穿,穿!”微生站起来,眉开眼笑,“今天打折,上街去买点东西吧?”   苍斗山没反对:“行。”   然而上了街,就知道没什么好逛的,除了东西变多了以外,没什么可入眼的。苍斗山逛了两刻钟就烦了,催着回去。微生哪里肯依:“你看这些都在打折呢!”   “家里都有,不需要。”   微生还是舍不得走:“这便宜着呢。”   “便宜用不着,走啦!”苍斗山不耐烦地扯着他往回走,微生无奈地被他牵着走,一边走还左顾右盼,瞅到街那头边人山人海,格外热闹,其中有不少是负剑扛刀的修士,顿时兴奋起来,甩脱了苍斗山:“诶那边好热闹,去看看!”自己先拔腿走了。   苍斗山简直要气死了,被迫追了上去喊:“不许买东西!”   “不是卖东西的啊!”微生比泥鳅还滑,溜进人堆中眨眼找不见了,苍斗山在人群之外等他,时不时踮起脚看。   这么多修士聚集在一块儿,当然不是为了抢米抢油,苍斗山看到了墙上的告示。内容是官府招纳修兵,维持京中秩序,每月灵石丹药若干,立下功劳还会有法器功法奖励。   只要不犯大错,几乎是铁饭碗。   苍斗山背着手看完了,扭头又去找微生去哪了,不想看到一张熟面孔:无想社来劝说他们停止卖煎饼的中年修士。他捏着个牌子笑得跟花儿一样,想来已经拿到入场券,马上就能抱上铁饭碗了。   “哎呦,让一让让一让。”微生兴冲冲地挤了出来,“斗山,你看到了吧,感觉怎么样?”   “你想去?”   微生显得不好意思:“我想试试。”   苍斗山不好随便打击他:“你看这招纳启事,也没说只招一天对不对?要不我们先进场看看,再做打算。”   微生一想有理,挠头:“有道理,那要怎么进去?”   苍斗山说:“等下。”凌空画符,腿往上一抬,仿佛踏上楼梯,一步步登上半空,站着远眺。片刻有人叫起来:“那个,不准使用飞行法术,一律在地上排队!”   苍斗山说声抱歉,立马撤了法术,轻飘飘落地:“看到了,修士要经过斗法筛选才能留下来的。应该有固定的比武地点,不会是在这里,到别的街找找看。”   微生稀里糊涂跟着苍斗山走,连续找了三条街,在一家武馆前停下。武馆前竖了个牌子,上书:京兆府指定修兵选拔考核点,拿着木牌的修士在门口东张西望,被小伙计热情地迎了进去。   “就是这里了。”苍斗山进去,地下传来阵阵厮杀吼声,时不时还有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地面一颤一颤的,瘆人的很。   大堂掌柜的问:“两位进来是想做什么?”   “看京兆府的修兵选拔。”苍斗山踱步过去,“有票吗?”   “一五十钱一人。”   苍斗山看向微生。   “你没钱?”   苍斗山扭头哼了一声:“我从来不带钱。”不都是你带钱吗?   微生认命地掏出钱袋子,三吊钱,拿到票。大堂掌柜指了方向,两人找场子都费了一番功夫。   这家武馆的比武场修在地下,深达数尺,一条昏暗的通道斜斜向下,愈往下厮杀声愈惨烈,在幽暗的过道中无限放大,刺激着耳膜。   微生缩了缩脖子:“这嚷得真瘆人。”   一队人冲了过来:“让开让开!”四人抬着担架飞一般走过,担架上的人满身鲜血,双腿扭曲得不成样子,森白骨茬挑着血管一跳一跳,一路不知洒了多少血点子。   “妈耶……”微生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走到斜道出口,一回头发现苍斗山走运了,赶紧追上去:“干嘛要打这么狠?又不是什么仇人。”   “放心,那种程度的伤,他出得起钱的话,救得回来,一点事没有。”苍斗山想了想,道:“反正这条道是他们自己选的。”   说话间,斜道已到尽头,坡度渐渐平缓。属于人群聚集的热浪扑面而来,全场狂呼乱叫,震耳欲聋。一个男人的声音反复念着下一场比斗双方的名字,赢输赔率,还实时播报下注人数,注资多少。不断叫嚣着:“猜输赢,赚大钱!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老少爷儿们,机会难得,抢到就是赚到啊!”   微生听得瞠目结舌。   苍斗山回头说:“不许赌。”   微生举手:“不会,坚决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论如何使老攻合情合理合法又不失尴尬的脱裤子。   该看的都看了,提前进入老夫老妻模式。 第44章 小白菜呀   斗场上,施阳辉最后一次清点了自己身上所携带的法器符箓,符箓厚厚的一大把,都是社里的兄弟你一张我一张凑出来的,多少给了他一点勇气。   “二百七十六号,施阳辉,在哪?”   他举起手:“在这呐!”   那人看看他,把他手里的牌子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扔,在本子上打了个勾,回头说:“开门。”   两个工人将门禁结界打开,施阳辉握紧了手里的剑,大步走进比武场。   场外山呼海啸。   对阵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表情漠然,也是剑修,衣着普通,好像跟他没什么分别。   这是哪路散修?他看着那人的脸,努力猜测。   “咚!咚!咚!”场上击鼓三声,宣告比试正式开始。施阳辉定了定神,剑指苍穹,剑燃起金色火焰,静静燃烧着。   “这招。”苍斗山看了会,“不算很好。”   微生问:“怎么讲?”   “他用的应该是某种蓄力的法术,蓄力越久威力越大,这招对上信奉后下手为强的人比较管用……”他话音未落,年轻人鬼魅般出步,几乎是眨眼间无限逼近施阳辉,施阳辉大喝一声,长剑一甩,剑火划弧飞出,年轻人踏空翻身跃过火弧,而施阳辉猫腰滑过,上下交错,位置瞬息反转。   苍斗山有些惊讶,这手玩得很不错,至少在他那个年代,想蓄力与瞬发并举,难度极大,只有双境之上的修士才能做到。   施阳辉反手射出三张爆炎符,漫天火花乱闪,第二招百剑齐发,剑气交错纵横交织成一张大网,年轻人避无可避,回身急退,身上突然爆发出乳白色的光华,景物一阵扭曲,百余道剑气触之粉碎。   台上的男人亢奋的报数:“下注一十七号修士的人迄今为止是两千多人,赔率已经两点八了啊!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究竟是谁能够赢?相信大家有目共睹!发家致富在此一举,赌得越多赚得越多啊!”   “操!我草他全家!”微生旁边的男人破口大骂,微生冷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随即远一点的。更多的人开始咒骂年轻人,诅咒他早点去死,全家去死。   微生看着对方瞪得血红的双眼毛骨悚然,感觉完全是群疯子,再看看周围,也差不多是群疯子。   “看什么看呢?”   “没,没有。”   台下施阳辉奇招频出,的确占了年轻人不少便宜,看似颇占上风,实则后继乏力,有黔驴技穷之势,大把符箓抛出去,能占到的便宜越来越少。年轻人行动鬼魅,左闪右躲,显得游刃有余。   快完了。苍斗山做出了判断,但是由于前车之鉴,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说出口。   “斗山,你以前是怎么打的?”   苍斗山想了想:“我以前很少做殊死搏斗,多都是同门师兄弟切磋,点到即止就行了。”   “那如果是你对上他,有几分胜算?”   苍斗山摇头:“这没法确定,如果是同境,我的胜率是五五开,但是我更愿意修到更高的境界跟他打。”   微生一愣:“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怎么欺负了?”苍斗山理直气壮,“不然修士界划分这么多修行境界是做什么?不光是为了指路,更多是为了保护低层阶修士。非要开打不可的话,挑战总得挑个软柿子捏是不是?”   微生竟无言以对,好半天憋了句:“那我呢,你觉得我该怎么打?”   “努力修炼,升到通天境,天下无敌,还有谁敢找你麻烦。”   说得好有道理,微生转头看向台下。施阳辉劣势渐显,越发显得后力不继。   “认输,行吗。”年轻人说。   施阳辉确实感觉身体不行了,手里的符箓也用得差不多,但是这时候认输,未免太过丢人,社里的兄弟几乎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少废话,要战便战!”施阳辉大吼一声,飞扑过来,剑气铺天盖地!   年轻人一蹭地面,轻松滑退,眼中露出困惑的情绪。   速度大降,心跳过快,身体肌肉明显散发着疲累的信号,短时间内却能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恢复正常人体力水平,这是为什么?   “请旅行者速战速决,避免发生对方急性心肌梗死,一旦对方死亡,根据《星际旅行者法律条例》,旅行者将受到如下惩罚……”旅行者不等哈铂念完,抬手食指一弹,小声念道:“武器341号,启动。”   磁场引力弹弓启动,尖锐的嗡鸣声大作,施阳辉胸口一闷,整个人翻滚着飞了出去。经弹弓这么一打,施阳辉浑身酸痛,半天爬都爬不起来。   观众嘘声一片,无想社的社员愣了半天,急哄哄地冲下场救人,最后发现施阳辉除了浑身无力爬不起来,点事没有。   旅行者悄悄看了一下自己的武器使用时限,还剩本地时五小时二十分五十六秒,足够一天用了。   “一十七号,胜出!”   欢呼声响彻天地,旅行者活动了下筋骨,心想:一群愚昧的生物。   他向出口走去,临到出口时,哈铂忽然提醒:“提醒,左观众台第十七排第八列有人持续关注旅行者。请注意是否是因为刚才启动武器有破绽引起他人注意。”   “拟态力场开启正常,确认完毕。”旅行者暂时中断了与哈铂的联系,往哈铂所说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人确实在看他。   没有表情。   他想了想,对那人的面部特征快照了一下,存入档案,档案名称呢……暂时命名为不明者吧。   档案传给星空之上的哈铂,哈铂迅速对其分析出了年龄特征,智力水平,基础身体状况,整理好能分析的一切。这份档案存入浩如星海的资料库,等旅行者离开这个世界后,哈铂会做出判断,决定是否把它当垃圾一样切碎扔掉。   旅行者走进黑乎乎的出口,那道目光消失了,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一件小事。   至少现在如此。   “斗山,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苍斗山收回目光,“走吧,没什么看头了。”   微生别扭着不想走:“票都买了,再多看会呗。”   苍斗山挑眉:“你想下去打?那就再看一场。”   下一场不像施阳辉那样温吞似水,打的惊天动地,异常血腥暴力,输家打得骨断筋残,被抬着火速下去了。   苍斗山问微生:“还想下去打一架吗?”   “……不想了,不想了。”   微生出来的时候,神情很丧。   “臭什么脸呢,回去多赚些钱,不比打打杀杀自在。”   “那我修炼干什么?”   苍斗山敲了他一记:“修炼就是为了打打杀杀?你什么想法啊?”他语气一转,郑重地说:“你记住,修炼不是为了逞凶斗狠,也不是为了天下无敌,最终目的是为了超脱尘世,自由自在。”   “这世间太苦,所以只能自己救自己。”   微生焉焉的:“可我起码要学会自保吧?”   苍斗山无奈叹了口气:“既然你想跟人打架,不如就在这报个名,每个星期过来几天,跟武师打打,一样的。”   “还可以这样啊。”微生兴奋起来了一溜烟跑回去,片刻灰溜溜的回来:“好贵啊。”   苍斗山忍不住笑了:“不然呢,别人免费陪你打?”扯过他胳膊,“行了,我们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回去再取钱不就完了。”   微生咧嘴笑了:“知我者大少爷也。”   “净说些有的没的赶紧回去吧。”   “呃,等等,我还想买点东西……”   “你刚才怎么不买!”   壶仙居,胡了用藤条刚编好了一个篮子,没编好,形状扭曲地丑。他左看右看,觉得实在不好看,索性一把火烧了,手放在火焰上方烤火,暖烘烘。   烘舒服了,接着编篮子。   篮子底座大半编好的的时候,前厅传来一个人声:“有人吗?老板呢?”   胡了本想起来答应一声,忽然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再仔细一回想,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人正是之前他在糖水铺子碰上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胡了思考片刻,想起了胡小破,对了!让他出面不就好了吗!   他翻窗进了走廊,摸进疯女人的房间,胡小破很认真地趴在小案几上写字,疯女人同样端端正正的坐着,用树枝在沙盒上写字,写满了一沙盒就抖抖,字迹抹平接着写。   疯女人吃了大半个月的药,疯倒是不会疯了,还可以洗自己的衣服了,但经常安安静静的坐着,几乎不与其他人接触,仿佛活在只剩自己的世界。   胡小破就开始教她认字写字,做了一个沙盒让她写,她每天都要写很多。   胡了冲过去抓着胡小破的肩膀:“先别写了,快帮我个忙,帮我把前厅那个客人招呼走!”   胡小破懵懵懂懂:“怎么了?”   胡了张口结舌一阵,又听到那人在前厅嘀咕一句:“好生奇怪,门开着却没人,这位大书法家也太傲了吧?”   他压低声音:“我拉肚子要去上茅房,你帮我招呼了,我下午带你去吃烧烤,三根羊肉串,行不?”   胡小破一下子眼睛亮了:“好啊好啊!”他放下笔,刚起身又想起个问题,“我妈怎么办?”   “我上完茅房,替你看着。”   “哦,好。”胡小破放心的去了,留下胡了跟疯女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疯女人低下头,接着写字。   胡了觉得离开一会应该没事,站起来出门,翻窗回到院子,前厅胡小破响亮地回答:“他们上街买东西去了!”   “你父母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大意了吧。”   胡小破愣了愣:“他们不是我爸妈。”   那人讶然:“不是你爸妈?”   胡小破琢磨了下:“我有个妈妈,她不喜欢见人,两个养爸爸,他们是一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旅行者的故事,参见我专栏的另一本《当年明月在》,从第六章 开始,旅行者即是王星回。原计划关于旅行者的故事是我的第三本,然而在存稿的时候写的异常吃力,被迫放弃了长篇计划改写成了短篇(写文生涯中最惨烈的失败)orz   如果你感觉很违和的话……对不起,旅行者在这篇文里戏份不算很多。   支线感情要开始了。 第45章 麻辣甜心休想逃   “你两个养爸爸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不知道。”胡小破摇头,有些拘谨地问:“需要喝茶吗?”   赵无涯看看他,笑道:“不需要了,外面有卖红豆汤的。给,帮忙买一碗来尝尝吧,多出来的钱你顺便买个糖葫芦。”   胡小破把糖葫芦的钱拣了出去,说:“不要。”一溜烟出去了。赵无涯喝不住他,无奈笑笑,坐着等。   胡小破速度很快,红豆汤买回来了,还是新鲜热乎的。他象征性地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等苍斗山回来,顺便看看店里面,挂着些对联斗方扇面,均为样品,概不出售,布置得十分简单,倒显得有些空旷寥落了。   他忽然问:“那个陶钵呢?”   胡小破一愣:“什么陶钵?”   赵无涯指指多宝架上面:“那里应该有个陶钵,放在最上层,你知不知道放哪去了?”   胡小破摇头,赵无涯道:“你家里应该还有个伙计吧,他怎么没出来?”   “他拉肚子,上茅房。”   赵无涯眯了眯眼,没说什么。   此刻,胡了真在茅房里蹲着,当然没脱裤子,心里无限苍凉。   这里不是非常臭,但还是臭,闻着恶心。   前厅的谈话他隐约能听到几分,他一心祈盼着掌柜的能早点回来,时间拖得越久心越焦灼。   他等得实在心焦,扯了茅房外一根狗尾巴草,一段段的扯它叶子,掐得碎碎的,满地乱扔。边扔边计数,数到三十七时,面前多了一双脚。   他傻乎乎抬头,赵无涯挑着眉笑:“原来你躲在这里。”   “哇!”胡了下意识地往后躲,脚后跟一时踩空,整个人顿时往后仰倒。   完了!他吓得几乎魂灵出窍。   身后就是茅坑,他脑子一片空白。看着赵无涯露出一丝笑容,出手虚虚抓了他一把,把他拉住了。   只是“拉”住了,将坠未坠,倾斜到这个角度,他很难站稳,左右也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危如累卵。   胡了吓得牙齿打颤:“你,你……”   赵无涯玩味地看着他:“小伙计,你身上的气息有点不一般啊。”   胡了眼珠到处乱转,悲催地发现左右离他最近的只剩个赵无涯,完全没有借力的希望。   赵无涯手向下一顿,胡了顿时往下下降了几分,吓得他呜哇乱叫了半天,被赵无涯封住了嘴巴:“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好了我就拉你上来。”   胡了简直要哭出来,有只苍蝇不知怎么想的,钻进了他后衣领,爬来爬去痒痒的,想挠还没法动。   “你多大了?”   胡了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胡乱报了个二十四。   赵无涯面色一冷:“胡说八道!”力道一松,臭气仿佛也顺势往上一腾,胡了呜哇乱叫:“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生的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无涯一呵,拉着他缓缓斜上来:“你是邪修?”   胡了上下牙磕得咯咯作响:“是……是。”   赵无涯猛地往后一拽,胡了离完全站稳还差那么一丢丢,接着听他说:“愿不愿做我道侣?”   “啊,啊?”胡了懵了。   赵无涯一脸不耐烦:“就问你行不行!愿意每天好吃好喝的不会亏待你,其他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条件满意不?”   ……信息量太大,胡了彻底懵了。懵了一会,前厅苍斗山和微生回来了。   在苍斗山的极力搅场之下,微生啥都没买成,两手空空,很不开心。   胡小破僵直地站着,只有眼珠能动。苍斗山发觉不对劲,上前一检查马上发觉了异常,替他解了穴,恰在此时,胡了受不住赵无涯的凶狠目光,豁出去大喊了声:“掌柜的快来救我!”   苍斗山一怔,大步向后院走去,微生抱走快哭出来的胡小破到他妈房里去了。   赵无涯恶狠狠地瞪了胡了一眼,看样子是在考虑是不是直接松手让他掉粪坑里去,最终还是一脸嫌弃的把他拉上来,背着手走出茅房,迅速换了一张脸,笑容温雅:“可是新书法大家斗山先生?”   “大家不敢当。”苍斗山礼貌回道,“方才我听到我的伙计大喊救命,敢问贵客这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赵无涯异常淡定,“你店的小伙计快掉粪坑里去了,我拉了他一把而已。”   从茅房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胡了听了简直要哭了。   苍斗山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不动声色:“人没事就好,客人是来买字的?到前厅谈吧,请。”   赵无涯背着手往前厅走去,临到小院口不知怎么想的,若有若无地回头看了一眼,胡了看到简直吓死。   赵无涯在前厅跟苍斗山扯了一会书法,没一刻钟就没耐心扯下去了,直接说:“你店的小伙计是自由身吗?”   苍斗山心中一惊,淡然点头:“是。”   “他家里是否还有亲人?”   苍斗山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不过他拿捏不准,模棱两可的回答:“或许有,只是他本人并不清楚。”   “那就是没有。”赵无涯眼珠一转,索性直截了当的说:“我想求娶他做道侣,到时候还请先生做个见证。”   就算苍斗山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差点把口里的茶水喷出去,这位贵客求娶道侣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难道千年过去,求娶道侣必经的程序都变了吗?   他决定套一下话:“客人这样求娶道侣,未免太简单了吧,不知道修士界的规矩吗?”   赵无涯一脸理所当然:“我自然知道,但是他现在无父无母又无亲人,就能省去很多程序。而且那套礼仪流程都是几千年前的臭脚布了,没几个人遵守的。”   我果然老了。苍斗山默默感叹了一句。   他决定还是要为胡了争取一下一线生机:“这个道侣相交,还得看他本人意愿,实在是与我无关。如果他本人同意,我当然乐意做个见证,但是你现在呢,好像把他吓着了。”   赵无涯不满,神色颇为傲慢:“我要钱有钱,要法器给法器,他要的我都给,还不行?”   苍斗山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贵客开出的条件确实丰厚,但是也得看他愿不愿接是不是,不然纵有金山银山,亦是无用。”   赵无涯托着下巴思考一阵,颇感方才太过草率,至少先把名字和根骨摸清楚了,回去让家里的老人好好卜一卜,确认真的符合条件了再说。   “敢问他叫什么名字,根骨如何?现在是什么境界?”   苍斗山眉头一跳:“他嘛,叫胡三万,根骨我不清楚,现在修到了什么境界,我也不大清楚,不如你去问问他如何?”   “真麻烦。”赵无涯嘀咕着,一闪身就不见了。苍斗山怔了怔,再次端起茶碗,喝了两口,一抬头看赵无涯已经回来了,表情既惊又怒:“他人上哪去了?!”   “……你看看你,把人家吓跑了吧。”   “我没有吓他!”赵无涯怒道,“本尊开的条件难道还不够好?”   苍斗山继续保持着微笑:“那您也别急啊,您不如先回去等等,根骨啊年龄什么的,我等他回来帮您问问如何?”   赵无涯一想也是,这时候发怒全无用处,反而会激起对方更大的反感,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气,把名帖放下,正色道:“本尊明日再来。”   苍斗山心中暗笑,表面云淡风轻地道:“慢走,不送。”   待他走远,苍斗山拿起名帖一看,慢慢念道:“赵,无,涯。原来是赵家的人,还挺傲的。”他噗嗤一笑,“我说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自称起了本尊呢,来头确实不小。”   “装模作样,矫情!”微生走过来,“开始还装得文文雅雅的,一急起来就本性暴露了。”   苍斗山把名帖一扔:“胡了他从哪翻出去了?”   “呃,应该是翻到明涂巷了,出了明涂巷就是徐街,人山人海,混进去神仙都找不到。”   “几时回来?”   微生把名帖和红豆汤扔进垃圾桶:“晚上吃糖醋排骨呢,肯定会回来的。”   苍斗山警觉起来:“你哪来的排骨?什么时候买的?买了多少?你放哪了?我怎么没看到?”   微生脖子一缩:“你说话怎么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我前几天买的,放冰鉴里了,也就买了两扇。”   “两扇?”苍斗山简直要被他气死,“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啊!吃得完吗?”   “吃不完我吃。”微生厚颜无耻,完全不把苍斗山的担心当回事。   苍斗山除了嘴上说说他,对他是一点办法没有:“行,你能吃就吃。”   微生乐颠颠地去做糖醋排骨去了,苍斗山倒了冷掉的茶水,到底不太放心胡了那小子,一个邪修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总归不安全:“微生,你确定他没事?”   “那小子还是惜命的,你放心吧。”   胡了确实很惜命。   好不容易能吃饱穿暖了,怎么会随便抛弃。   他混在人群中,茫然地走着。走了一会他不想走,进了个死胡同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墙头上开着数枝寒梅,黑枝托雪,雪中浸着朵朵淡梅,香气溶进雪里,清清冷冷地仿若一幅山水画。   挺好闻的。   他觉得有些难过,可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就是觉得难过。   他花了点时间捋了捋:那个人想让他做道侣。   道侣男女不忌。   可问题是,他是个邪修,注定见不得光,人人喊打。若不是苍斗山给了他符,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气息在大修眼里就如同黑暗旷野中唯一的火炬,显眼得很。   所以决不能答应他的威逼利诱。   那怎么躲过去?他左思右想,想来想去面对这种手眼通天的贵公子,只有一个法子:逃。   逃到别国去!越远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章节的时候,总有种奇怪的老派玛丽苏即视感……勿怪,勿怪。 第46章 叛逆少年离家出走   微生买的排骨,一扇有十三根,得分开切段。他知道苍斗山不喜油腻腻的肥肉,用刀把肋条上的肥肉稍稍刮了一下:实际上就是象征性地刮一下,没刮下来多少,但架不住苍斗山就坐在后厨门口看他做,做出这个举动安慰下他。   然后把排骨绰下热水,煮去污物血丝肥油,放进糖醋调料里腌渍两刻钟。这个时候他坐下来:“什么时候了?”   “未时了快。”   “今晚吃什么菜好?”   “十香吧。”   “十香……菜不够啊。”微生眨眼睛,苍斗山道:“十香做不了做五香。”   微生只好把话题扯开:“男的也可以做道侣么?不应该只是女的吗?”   “正常情况下是女的,阴阳相济才是正道。”苍斗山有些东西过得太久,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极少数情况是要找男的,比如先天体质阴寒,或者命理有缺,需要找命理互补的道侣补完。大多数人在世上只有一个命理互补的人,要是这个人是男的话,那需要补完命理的人只能认命了。”   微生突发奇想:“那如果有两个呢?”   苍斗山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先例……还闹得挺大的。不过修士界对于这种情况,公认是先来后到,已结下道侣,就决不能随便分开。”   微生伸出手:“要不你帮我看看?”   “看什么?”   “命啊!”   苍斗山扭头:“我没学过这个。”   微生哼了声:“骗我。”   “没骗你,术业有专攻,我以前不喜欢背书背口诀,就没学这个。”   “哎。”微生表情有些失望,把话题拗回去,“那胡了他怎么办?逃还是咋地?”   “逃也逃不到哪里去,赵家势力范围不止一个大靖。而且世家嘛,总会跟其他大族有点姻亲联系,所以说,逃不是个好主意。”   “那怎么办?老实做赵家的人?”   “这个啊……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我们把利害讲清楚就到位了。”他回头看看莲花漏,“时间快到了。”   微生起身解开碗盖,把排骨和料汁拌匀了,倒锅里烧开,撒白糖,糖粒撒入汤汁里的声音分外好听。   煮开放盐收汁,肉汤咕嘟咕嘟冒泡。微生拣芹菜,扳开一股清新的芹香,苍斗山抓了个胡萝卜,刨皮切条,青椒也切细条,香菇微生找了一圈没找着,嘀咕着:“菇子呢,怎么没菇子了?”   “我去买。”苍斗山拢了拢切好的胡萝卜条,走出壶仙居,楼外寒雪漫天,夜色将倾。   这个时候干货总是比平常时候贵些,苍斗山买了半斤多点香菇干,一溜烟回去了,屋里的香气参杂了酸酸的醋味,混合成复杂的酸甜气息。   糖醋排骨收好汁,撒上芝麻香葱。放在锅里温着,泡发香菇木耳,十香菜也差不多了。   胡小破写完大字,蹦蹦跳跳过来,他已经忘记了下午发生的不快,一心在糖醋排骨上:“好香啊!怎么还不开饭?”   “等你胡叔回来。”   “胡叔他去哪了?”   “嗯……大概还要一会儿才会回来吧。”   胡了在寒梅下睡着了。   醒来发现地上多了几枚铜钱,捡起来一看,成色还挺新,黄澄澄的。   真是意外之喜。   他苦笑一阵,收好铜钱,起身拍拍屁股,隐约听到墙后丝竹管弦之音不断,优雅曼妙。还有食物的香气,勾得他饿了。   他看看墙,踩着墙面用力一蹬,整个人就扒在墙头上了,只露出个头来,墙头瓦有些硌手,不过没关系。起初没看出什么东西,后来隐约看到梅树中走过一队侍女,轻捷如风,好似仙女下凡,往南边走了。   离得太远,看不到。   他跳下来,不禁笑自己:能看出什么来?大户人家,离自己远着呢。   闷闷地回了壶仙居:“我回来了。”   “哎呀总算回来了饿死老子了。”微生马上起来急哄哄地去扒饭,胡小破绕在他身边使劲踮脚看,苍斗山问他:“路上有遇上什么人吗?”   “没。”   “那就好。”   晚饭苍斗山只吃了几根排骨,大部分都被微生和胡小破包圆了。胡了也吃得不多,吃完就去洗碗,安静得很。   苍斗山对微生说:“要不你跟他说?”   微生咬着筷子哧溜哧溜吮糖醋汁:“你去啊,我不擅长。”   苍斗山抿了抿嘴:“别咬筷子,把牙咬坏了。”   微生无奈把筷子放下:“我没咬,就舔舔。”   苍斗山瞄一眼后厨,胡了在刷锅,刷刷刷,仿佛格外卖力。   “筷子不洗?”   微生马上站起来:“去洗,马上。”   苍斗山食指在桌上画圈,画着画着听到微生跟胡了聊了起来,慢慢拐到“你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微生大概把情况说了一下,丢下一句:“是逃还是留下来,你自己想着怎么办吧。”噔噔噔跑回来:“说完啦!”   苍斗山一琢磨,觉得这样不大好,又说不上来。只得先把疑惑按下去,暂且不表。   胡了刷了锅,就回自己房了,发了半天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逃好像也不是那回事,不逃……难道就束手等死么?   他还不想死。   他花了点时间收拾行李,被褥他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留着,路上穿厚点就行。也不知道怎么写诀别信,扯了一张纸拿小刀歪歪扭扭画字:“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写着忽然鼻头一酸,想哭。   他揉了揉眼睛,拿着储物袋悄悄出门,木门开合的声音在寂夜里格外响亮。   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外面黑乎乎的,又冷又静。雪地踩上去咯吱作响,静谧得仿佛天地只剩他一人。他心情渐渐舒缓下来,不怎么难过了。   往哪走?去哪里?   往北走吧?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应该先去车马行啊,租一只藏空鸟,直接飞越千里,比走路快多了。但是这会要等车马行开门,起码要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在外面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受冻,太难熬了。   他一下子犹豫不决,要不要先回被窝里躺着,等到了天微微亮的时候再走?那样的话时间应该刚刚好,还用不着排队。   但是一躺回被窝,恐怕就很难起来了,还是在最冷最懒的清晨起来——要人命了真是。   他来来回回犹豫了半天,一咬牙:不回去!就随便在城里走走就行了,也就三个时辰,不行就在墙角下眯一会,比赖被窝里没法起来要强。   微生从徐街走到那天数枝寒梅下,走到微生平时来得最多的集市上,微生喜欢在这买菜,买肉最多,还有糖和各种甜得发腻的点心。他偶尔会跟着他出来买点东西,他两个人口味都差不多,都喜欢吃肉,吃甜的。苍斗山就不大喜欢,口味清淡,偏好微酸口的。每次微生做大荤的菜,苍斗山会吃,但吃得不多,青菜才是他的心头好。   想着想着就饿了,想念晚饭的糖醋排骨,确实好吃啊,酸甜汤汁收得很浓,可惜他吃得太草率了,没仔细品品就把肉咽下肚去了。   好饿,他按了按肚子,肚子没咕咕叫,可他就觉得饿得慌,嘴馋。   还是出来得早了,他万分懊悔。   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回头一看,清白月光洒在雪地上,银辉一片,敞亮得很,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好半天,转回来,怔怔地站了半天,突然开始狂奔。   近处的空气忽然剧烈波动,突出一柄无形的利刃,直冲过来。胡了躲闪不及,急中生智猛地下腰。利刃飞临,刀势陡然一变垂直刺下,胡了狼狈地向右侧滚,利刃险之又险地擦过脖颈,寒气逼人。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胡了侥幸避过无形利刃,爬起来狂奔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唰!”像是长鞭挥舞的破空声,胡了猛地转身就地翻滚,一大片路砖粉碎,有如扭曲爬动的长蛇,破碎的砖石砸在胡了身上如同冰雹下落。   他爬起来还要大喊救命,猛地浑身一僵,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拿了起来,四肢凌空。周围刹那间光辉大盛,亮如白昼。   “丢人。”赵无涯踏空而来,冷冷一呵,大袖一挥,胡了有如小鸡仔般被扔进了豪华马车,还在车上滚了两滚,下巴磕在台阶上磕得生疼。   马上有人扶起他,他听到女孩子清脆玲珑的声音:“哎呀,他脖子伤了。”   胡了闻言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摸了一手的血。   那柄无形利刃差一点点就能将他一刀割喉。   另一个女孩子说:“没事,把匣子里第三个格子的药拿出来就行,快去。”   侍女答应一声,刚转过身,胡了脖颈的伤口突然迸裂开来,血有如喷泉般喷出了两丈远。   那名侍女突感背后一湿,转过头来立刻溅了一脸血,顿时惊叫起来,咕咚晕了过去。   胡了愣了一呼吸的功夫,再次捂上了伤口,血从他指缝飚出来,温温的。   要死了。   他的心脏不可遏制的狂跳起来,血喷溅得更加有力。他看到马车垂挂的杏色绸缎车帘,上面绣着一只站在怪石上回看的锦鸡,锦鸡华丽的尾羽缀着细密的米珠玳瑁,在白光中闪烁着七彩的光,锦鸡的珍珠眼睛沾上他鲜红的血,衬得锦鸡好像真的活过来了一般,灵动非凡。   都说,人在死前,会像走马灯一样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那些早已忘记的事情真的鲜活的出现在眼前,面容憔悴的妈妈对他说:“你在这乖乖的,娘去买柿饼子给你吃。”   然后她抱着弟弟越走越远,再也没回来。他傻傻地等到日沉月升,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一位路过的老人给了他一块地瓜干,说:“造孽哟,你娘应该不会回来了。”   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47章 受气小媳妇在线回娘家   第一次遇到老头子的时候,他被一群小混混打得快要死了。   他坐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冷笑,笑得异常诡异。尽管不抱什么指望,他还是本能地向他喊了一声:“救我。”   他真的站了起来,拿了一根别人家放在门口的扫帚,哈哈大笑着扑上来,有如疾风扫劲草,几下把混混打了个七零八落。扫帚打着打着草散了,他呆了一会,笑嘻嘻地把人家架在窗户上用来晾衣服的竹竿取下来,用力扎了下去。   小混混叫得惨厉有如恶鬼。   一,二,三,他在同一个人身上戳了六下,血流如注,最后一下他没能扎下去,同伙拖着他狼狈逃跑,众人一拥而上压住了老头子:“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死人了!”   报应,都是报应!   然后是苍斗山,他微笑着说:“卖让人心气平和的药。”永远温文尔雅;微生带着他满街乱窜:“哎,这肉真新鲜,老板,多少钱一斤?”还有冬日里他坐在楼梯口铡冬笋,说:“抽屉里有一串钱,西街那头的肉夹馍味道不错。”,月光下鱼鬼头颅上的洞染红了撒下来的月光,冷江的水寒彻入骨。   都结束了。   我已经死了。   再醒来,他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被褥柔软得像云,空气中淡淡的佛手柑花香,素色床帘暗绣两三竹叶旋转交织成的花纹,隐隐烁烁,一晃眼就看不到了。   冥府的条件竟然还不错,是掌柜的给我烧纸屋了吗?   一想到这里,他舒舒服服的接着窝着睡觉,一伸腿,膝盖窝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圆形暖炉,大小正好,夹着也不觉得硌人,略略掀了一下被窝,从里面浸出清淡的香味,很好闻。   二掌柜就是讲究。胡了喟叹一声,眯着眼睛睡觉,半睡半醒间,外面传来女孩子的声音:“要不进去看看?”   “别,少家主都生气了,发那么大火你没看到?你还往火坑里跳?省省心吧!”   好像有点不对劲?哎,不管了,睡觉最重要。   眯着眯着,仿佛有人进来,分开床帘,盯着他看了一会,一只暖烘烘的手伸了进来,直往脖子里钻。   胡了本能地往被窝里缩,缩着缩着那只手的主人好像不耐烦了,猛地扯开被子,温凉的空气铺天盖地杀来,激得胡了浑身一颤跳起来:“我去!”   然后慢慢滑下来,缩成一团,在赵无涯意味不明的冰冷目光下,抓起被子往自己身上裹,越裹越紧,像只蚕宝宝。   “大哥你想干嘛?”   赵无涯道:“要不是你命好,能做我道侣,大罗金仙也保不下你,你懂吗?!”他突然站起来,杀气腾腾,胡了裹着被子在他的阴影下瑟瑟发抖:“我……我哪知道。”   赵无涯一脸厌弃,看他仿佛是一堆人形垃圾:“你身份的事,家中的长老已经讨论过了。族中有秘法为你洗脉改道,可以将你现有的力量全部转化成正道灵力,以后你不用担心身份的问题,只要注意别让你自己死了就行。”   “你我结为道侣之后,赵家你当然可以随意出入,但你最好不要来污我的眼。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们两个各过各的。除了修炼,或者我需要你的时候。”   胡了一想,好像也不算太坏?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真的不需要别的?”   赵无涯的表情更嫌弃了:“不需要。想要什么丹药法器尽管开口,我赵家家大业大,多养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胡了有些高兴起来,他从没奢望过天使上能掉下馅饼,顶多做做白日梦,但如今美梦成真,而且这个馅饼至少看上去味道很不错。   他还想问问关于洗脉改道的事,但是赵无涯自顾自地走了。裹着被子胡思乱想一阵,又倒下去睡,一睡睡到大半夜,又饿又渴。   他掀开被子爬下床,一出门就被寒气赶了回去,想想裹了床上的羊绒毯子,再出门,好多了。   赵家好大。   胡了出了院子门,左转右转,花树重重,廊道漫漫,羊肠石子小道曲曲折折。他转着转着就迷糊了,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这里又好像特别偏僻,黑灯瞎火的,胡了全靠地上积雪反射的月光来辨认方向,越辨越晕,最后连回去都没法回去了,脚冻得像块木头。   “有人吗……”胡了小声道,没人应他。   真冷。胡了跺了跺脚,焦急得团团转时,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梅清香,不禁走过去,在月光下看了好阵子,愈看愈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之前在墙头下发呆的地方吗!翻过去就是徐街的小巷口了!   回壶仙居!他一下子精神百倍,系紧了羊绒毯子,顾不上湿透的棉鞋,费力地爬了上去,翻墙。落下来的时候踩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乞丐,被他踩着了大腿也没什么反应,肩膀拱了拱,让出来了一点。   胡了心里默念声抱歉,落地跳开几步,开心地飞奔起来。   他跑得快,一刻多钟的功夫就到了壶仙居正门,抬手就要敲门,一想这样不大好,掌柜的和编修小破都在睡觉。饶了个道,从后院翻了进去。轻手轻脚打开后院门,进走廊,心心念念的是进厨房找点吃的,一推开厨房门,他就愣住了。   微生裹着件毛毯子,半空浮着一团火焰,无声无息地煮着一锅东西。   ……   “你咋回来了?”   “我……我饿。”   微生懵了好长时间,注意力转移到他披着的毯子上:“这看着质量不错啊,我去怎么还闪金光?”他凑近一看,“捻了金线?胡了,你上哪偷来的?!”   “我……我没偷!”胡了憋红了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微生听得直发愣。   “那就是说,现在你跟赵家是扯不开关系了?”   “大概吧。”胡了把湿了的棉鞋脱下远远扔到一边,蜷起脚丫子,“他说我和他各过各的,平时要钱给钱,要丹药给丹药。我觉得这样子还不错吧,但是我睡了一觉起来,吃的都没有,水也没得喝,饿得慌,我就跑回来了。”   “他连吃的都不肯给你?”微生惊了。   胡了饿得很委屈:“没找到厨房,也没什么人伺候,那么大的地方就好像只住我一个人。”   微生噫了一声:“赵家不穷啊!还说要钱给钱要丹药给丹药,吃的都不给!我呸!”   胡了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已经沸腾的,泛出糯米香的锅,情不自禁地喊:“大掌柜的。”   “……”   胡了蜷着毯子可怜巴巴。   “这毯子的刺金绣不错啊,好像绣的是西番莲?真好看。”   大眼瞪小眼。   苍斗山鬼魅般进来:“狗……咦?胡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灵火火光下两个人一齐看向苍斗山,场面颇为诡异,互相对视良久,胡了说:“掌柜的,赵家不给我饭吃,我好饿。”   微生:“我……我就是起来煮几片年糕,真的,我有好好修炼,我感觉我离黑白之境更进了一步。”   苍斗山对微生说:“冰鉴里还有半盆锅包肉,酒也有。”   微生眨了眨眼睛,认命地起身,拿出锅包肉架灶上生火焖熟。苍斗山拿了个板凳坐下:“剩饭没有了,拿酒佐一下也可以的吧。”   胡了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有吃的就行。   “你去哪了?”   胡了把自己的经过再说了一遍,苍斗山听了,略皱眉头:“你确定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胡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苍斗山没说话,神情严肃。   洗脉改道。据他的了解,洗脉还有可能,改道那就等于逆天而行了。胡了吞噬的是货真价实的入道境邪修的丹珠,赵家的长老不可能看不出来,胡了的大道除了他本人借助神器力量改变以外,基本不可能有别的道路可走。   问题是,苍斗山对现在的修士界了解得太少,千年风云大变。赵家如果真的有改道的秘法,肯定会捂得严严实实不会让外人知晓,他实在没法判断这个承诺是否是真的。   “对了,他有跟你说那天晚上想杀你的人是谁吗?”   “没有。”胡了搓脚,搓搓搓,“当时我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他应该跟那个刺客打过,但是他没跟我说。”   苍斗山噫了一声:“我倒觉得,这个刺杀你的人极有可能是赵家内部的人,赵无涯下午才找到你,马上就有人来刺杀你,速度可真快。这人一日不揪出来,你一日不得安生。在你洗脉的时候,他也必定会下手的。”   胡了觉得掌柜的说得全都在理,连连点头:“那该怎么办?”   “等他把那个内鬼揪出来,否则绝不答应。”   “好。”锅包肉热好了,微生盛起来装盘,倒了一碗酒。胡了从羊绒毯子中伸出手来,一口酒一筷子肉,几下功夫吃了个精光,满足地打饱嗝儿。   “晚上就在这里睡?”   “是啊。”   “房间没收拾,躺上就能睡。”苍斗山起身,“明天一早他们就该来了,好好睡一觉。”   然而赵家的反应慢得奇怪,直到下午赵无涯才气冲冲地踹开壶仙居大门:“胡三万他人呢?”   苍斗山在书房写字,听到吼声不紧不慢地下楼:“赵少家主,您大喊大叫是做什么呢?”   赵无涯目光冷硬:“他是不是跑到你这里来了?”   苍斗山从容笑笑:“他就是回来吃顿饭。在赵家又没水又没饭,还有人挖空心思想害他,不回壶仙居做什么?”   赵无涯怒道:“在赵家有谁敢害他?有谁?在你这里才最不安全吧?!”   苍斗山笑着说:“起码有饭吃。” 第48章 那不是我啊   胡了在后院跟着微生学编篮子,听到赵无涯的声音立刻一激灵跳了起来,被微生摁了下去:“慌什么?大少爷在那压着呢!”   他坐下来,篮子编了三圈,赵无涯脸色铁青地来到院子,说话却好声好气的:“族中长老找你找翻了天,求你回去吧。”   胡了瞄向他背后的苍斗山,苍斗山微微一点头,他犹豫一阵子,说:“好,不过我喜欢住原来的地方。”   赵无涯道:“这个依你。”   胡了放下编了一半的篮子,想想又带上了。赵无涯看见他这个动作,眼里的鄙视之意多了几分。   他侧身让出一条道出来,胡了拎着编了一小半的篮子走到院门,途径苍斗山前停顿了下,苍斗山抱着胳膊微笑着说:“有空常回来加餐。”   胡了有点开心:“好。”   壶仙居外停着一辆马车,极像他之前喷血晕倒的马车,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那只眼睛镶珍珠的锦鸡,鲜活得像能从车帘上跳下来一样。他不禁问了句:“之前那辆马车呢?”   “烧了。”   真奢侈。胡了暗骂一声,光看那锦鸡车帘瞧着就价值不菲,整辆马车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烧了,暴殄天物!   他登上马车,看到车门两边跪着两个面容清丽的女孩子,他刚迈进一只脚,两个女孩子马上伏下身子磕头:“恭迎少主夫人!”   胡了一下子浑身寒毛齐齐炸起:“这什么鬼称呼啊,掌柜的!我不去了!”转身要跑,赵无涯伸手拦住他,冷笑:“这么快就想反悔了?”   胡了打了个哆嗦:“是你让她们这样叫的?太恶心了!我不接受,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又不是女的!”   赵无涯冷笑道:“就是这么个规矩,不叫夫人叫什么?她们又不配喊你的名字。哦等等,你的名字难听死了,以后跟我姓赵,名暂时没想好,就让长老定吧。”   胡了还想说什么,赵无涯出手一推,他脚下一轻,整个人飘飘飞起往后急退,一直退到了软座上,咣地坐下了。   胡了屁股扎了针似的跳起来,赵无涯随即进来,眼神锋利的一扫:“坐下!”   胡了没由来的屁股一凉,缓缓坐下了。   马车的垫子非常软,内里托的是深海出产的上好海绵,表面蒙着莨绸飞金弹花织面,柔软而光滑,胡了坐着很不安生,总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   赵无涯在车座另一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修炼,胡了能感觉到那些灵流源源不断如风极速流淌而过,不禁羡慕起来。   赵无涯是赵家百年一遇的天才,年纪轻轻便已经踏进玄鱼双境的黑境巅峰,只是因为命理有缺,无论如何也跨不进白境的门槛。他也曾心高气傲,坚信勤奋苦修一定可以打破魔咒,不需要道侣也可以突破——最终还是败在了现实下。   而且注定的道侣还是一个粗俗,没礼貌,没教养,没家世,没文化,长得不好看,名字不好听,还是人人喊打的邪修的大男人!   大抵天才总是有一项是不完美的,也是无法完美。   但是想想就有气。   马车轻快地驶到赵家门口,赵无涯自顾自地跳下去,大步进门。胡了慢了半拍,等他下车,赵无涯他已不见踪影,两个清丽侍女对他施礼:“夫人请随我来。”   胡了一听这个称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说:“别叫这个,叫我……叫我胡了,就我名字,打麻将赢了的时候喊的胡了。”   两个女孩子掩口而笑:“夫人您这是难为我们了,我可不敢直呼您的名字。”   胡了看得心都要化了,两个女孩子长得真好看,如果不是因为赵无涯,他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娶了她。   “那……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这样叫我。”胡了压低声音,“夫人这称呼太难听了。”   侍女笑道:“好啊,夫人请随我来。”   ……哎。   他如愿住进了老地方,只是这里不再像他初进来的时候那样冷清空旷,侍女奴仆成百,墙上新修了阵法,让胡了感觉不太好,像是被囚禁了一样。   赵无涯冷漠地向他陈述:“你的名字定了,叫赵方湖,入赵氏的族谱。五天后准备洗脉改道,这三天你就别修你那邪派的功法了,传出去污我赵家的名声。少吃荤腥,这是为了洗脉,可别因为要吃一点烟火食就跑出去,一发现我就打断你的腿。”   胡了讪讪地:“哦。”   说完他就走了,胡了坐在华丽的房间,感觉无事可做,发了好长的呆,拿出那个编了一半的篮子,接着编起来。   中午一桌素,下午一桌素,餐后有切了块的苹果梨子,只有很小的一碗。次日早上豆浆花馍,然后又是一桌素,一桌素……吃得胡了嘴巴都尝不出菜味了。   想吃肉,想吃锅包肉,想念得泪流满面。   还好洗脉改道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入夜后,赵无涯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胡了拉起来:“走了!”   “啊?啊?”胡了茫然地站着,一群侍女一拥而上,为他披上衣服穿好鞋子。胡了还没醒得好,梦游般跟着赵无涯走,左拐右拐,赵家太大了,走了半天才到目的地。   一座塔,月光照不进来,黑乎乎的一片。赵无涯扯下他披着的大氅,踹了他一脚,他一个踉跄就跌进了池子里。   “无涯!”黑暗中老人轻声呵斥。   赵无涯撇撇嘴,浑不在意。   胡了以为自己要浑身湿透了,实际上并没有,池子里的水很奇妙,像水又不像水,稳稳地托起了他。他试着想坐起来,赵无涯呵斥:“躺着!不许动!”   他一下子老实了,乖乖躺着,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   池子周边泛起泠泠的蓝光。   胡了的感觉是“水”变热了,包裹着肌肤似乎是想往里钻,没过一会儿“水”好像真的钻进了皮肤,又疼又痒,很快沿着经脉浑身胀疼起来,疼得越来越厉害,开始他还能忍着,后来愈发忍不住,小声哼唧喊疼,骂娘,再后来没了骂娘的力气,脑子都疼木了。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   他的丹田灵力被强行抽走,道心撼动,经脉枯竭,随即那些灵力重回身体,用不一样的方式流转全身,一部分逸散出来,与天地呼应。周而复始,替换不休,直到他最初积累下的灵力全部同化。   很疼,非常疼,疼着疼着,就什么都忘记了,像是做了一场恶梦。   恶梦还不止这点。   快要结束的时候,丹田灵海将形成新的气旋,凝结成珠。   气旋逐渐压缩,肉体上的疼痛渐渐被灵魂上的刺痛代替,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生生从魂魄上拿下了什么,然后再安上一个新的,那个新的未必契合身体,但是不用管,必须安上去。   安上去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身体没有任何办法去接受那个新东西,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拒绝,激烈的排斥,反抗,池子里惊涛骇浪。   恶梦般的经历。胡了事后只隐约记得他好像疼哭了,太难受了,还说了很多脏话,好像还骂了赵无涯,骂他狗日的,把在坊间学会的污言秽语全用上了。然后,主持阵法的老人们打起来了,打得惊天动地。   醒来后又是两三竹叶的素纱床帘,他还活着,只是身体僵硬,动不了。   躺了半天,他恢复了点力气,可以动半只胳膊。   “醒得这么快?看来恢复的不错。”赵无涯冷森森地笑。   胡了眼珠转来转去。   赵无涯啧了一声,极度嫌弃的表情:“你的大道很特殊,超出了长老们的预料,现在是正是邪没法判断,姑且算你现在不是邪修了。”   “还有。”他回头吩咐,“拿过来。”   小厮捧着一个盒子过来,跪下高举着盒子,赵无涯看着他冷笑:“那天你骂我骂得爽不爽?”   胡了盯着那个乌木盒子看了一会,嗅到了一丝丝血腥气,心惊肉跳。   “听说你挺喜欢前几天在车上接待的贱婢?我给你拿来了,你看好不好看?”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果不其然放着两个人头。披头散发,眼眶成了血肉模糊的空洞,两腮干瘪,鲜润的樱桃小口干枯成皱巴巴的桃核,盒子底全是黑糊糊的污血。   胡了喘着气,心脏狂跳,说不出话来。   赵无涯把盒子放在床边,让两个头颅空洞的眼眶正视着他,笑着说:“你不是觉得挺好看的吗?”   “拿走。”胡了好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滚你丫的蛋!草泥马!”   “过几天黄道吉日,我们正式结成道侣,所以我不打你。”赵无涯收起盒子,“不过你以后可要注意了,再吐出些脏话,我割了你舌头。”   盒子回到小厮手上:“拿走,让石匠照着这个刻两个人头,放在那里。”他指着多宝架,“刻得像点,让夫人时刻记住了,不该说的别乱说。”   赵无涯离开,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胡了只感觉阵阵恶心。   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这个馅饼他吃不下,一开始也不配吃。   数日后的黄道吉日,赵家少家主的道侣仪式只有家族中少数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参与。对于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赵家来说,少家主找到命理补完的道侣是需要暂时隐瞒的机密,所以胡了可以保持人身自由,可以回到壶仙居,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有赵无涯需要修炼的时候,两人才会相见。胡了的身份,至少要等赵无涯突破至入道境才能公之于众。   长老的条件,多少让胡了松了口气。   银针刺入中指,很深很深。   抽出来,一细溜的鲜血飞流直下,落进乾坤盘里,赵无涯亦是如此。   两人的血在盘里融合,长老朱笔蘸血。在天地同心契上写下两人的名字:赵无涯,赵方湖。让两人照着同心契的颂词颂念发誓,将同心契烧寄予天地,整个仪式就此完成。   那不是我。胡了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渐渐在火焰中焚化,心里默念:那绝不是我。 第49章 愤怒老丈在线给小鞋   仪式一结束,胡了立刻回了壶仙居。   苍斗山对他能这么快回来很惊讶,听他一解释,也不觉得意外了,调侃道:“看来赵家其实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厉害啊。”   胡了无所谓,他现在看到赵无涯就觉得头疼。   壶仙居的空气比赵家好多了。   开春微凉,阳光晴好。微生把春节存下的各种坚果拿出来放院子里摊平翻晒,晒了半天,归拢,磨粉,磨出一室浓郁又香醇的坚果香气。   苍斗山不懂他在搞什么鬼:“你做什么呢?”   “做五果浆啊,听说比豆浆还好喝。”微生挥舞着锤子咣咣猛锤,胡了帮着按住纱袋,完整的坚果在重击下慢慢破碎,在纱袋上洇开淡褐色的油迹。   碎成小块的坚果碎用灵力剁成粉末,为了做好这道工序微生用上了刀,或者叫斗山刀——微生擅自取名,没敢告诉苍斗山。不得不说,这把刀真好用,用着相当顺手。   定住装着坚果碎的纱袋,手起刀落,刀气落进纱袋上,将坚果碎震个粉碎,香气愈浓,纱袋上方飘起淡淡的轻雾,各种坚果粉末各自装好。然后开始配比。   微生想追求的是那种浓醇口感又柔滑的五果浆,一定要比豆浆好喝,也要比普通的五果浆好喝。至于这个标准嘛……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自得其乐地开始试验,把各种配比方案写在一张纸上,一点点的试。自己试不够,还要胡了也帮着试。   胡了自然乐意至极。   他们试了两三天没试出个名堂,倒等来一个赵无涯。   赵无涯多年未进的境界终于突破了,气息更加强大,走进壶仙居的时候傲得好像浑身在放光。   “赵方湖呢?”   胡了喝五果浆喝坏了肚子,成天拉稀,此时在茅房里蹲着。   微生在捣坚果碎,回答:“他在茅房里蹲着呢。”   赵无涯冷笑:“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他在茅房躲着,这回还在茅房躲着?壶仙居的茅房这么不同凡响么?”   “你他娘的阴阳怪气什么呢?”微生一下子火了,把捣药杵一敲桌子,“破境了很得意是不是!没他你熬个十年八年都出不了头!”   赵无涯脸色一瞬间垮了下来,忍着怒气说:“我来接他回去,我现在很需要他。”   “了解了解,修行工具嘛,挥之即来斥之即去的,不需要的时候就扔角落里吃灰。”   赵无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得不压制住火气,道:“那我等他。”   “又没让你不等,来来来坐这儿等。”微生拉来一个小板凳,“介意不?”   赵无涯瞥了一眼那个小凳子,拒绝:“不必了,谢谢。”   等胡了提着裤子一脸虚脱的走进来,看到赵无涯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站着半天不敢动。   赵无涯说:“方湖,跟我回去。”   胡了站着不动。   “就半天,我修行上的问题解决了你还可以回来。”赵无涯真觉得自己丢尽了脸,跟道侣修炼还得买东西一样讨价还价。   胡了站着还是不敢动。   微生下巴一抬:“愣着做什么啊,去吧,大少爷说了没事的,回来记得在徐街那买些香干回来。”   “哦,要几片?”   “不多,三片就够。”   胡了跟着赵无涯上了马车,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分坐车椅两端,气氛十分尴尬。   道侣修行,需要两人配合,掌心相贴,灵力可以在两个人的身体里流转,能够掀起更大范围的灵力,正常情况下能扩展五倍甚至更高。   然而效果并不能让赵无涯满意,胡了对道侣修炼很抗拒,怎么也协调不了。赵无涯还不能发火,忍着火气一点点指导他该怎么放松下来,让灵力顺畅地流转起来,折腾到大半夜,总算是成功了。   赵无涯接着这次修炼彻底巩固了境界,稳稳地站在了玄鱼双境的白境,离圆满不过数步之遥。   他主动脱开了灵力对接,胡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主动往后滑了老远。   “我可以回去了吗?”   赵无涯讥讽的语气:“你不是有脚吗,不会自己走回去?”   走回去就走回去,他又不是没走过长路。   顶多是夜太黑,夜风吹着有些冷,路不好认,而且也没香干买的了。   他走着走着就想起那个下定决心逃得越远越好的夜晚,在回去睡和在外面熬纠结了不止百回。   虽然后面的发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能说世事无常。   他快到壶仙居附近的时候,屋上瓦数声轻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一泼恶臭液体,把他淋懵了。   寒风一吹,他清醒了些许,扯扯衣服,手上都沾着稀泥似的玩意儿,恶臭得自己都想吐。   胡了活这么大第一回 被人泼粪,幕后黑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真倒霉。他叹了口气,想不通,怎么这么恶臭的馅饼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呢?   他不敢进正门了,依然翻后院墙,在草丛里脱下衣服。妈的,赵无涯心够狠,估计都是酿了好几天的陈粪,滑腻腻的比新鲜的还臭。   绞几桶水上来,一桶接一桶地从头上冲淋,冲了十几桶才感觉差不多了。还要洗洗头,搓搓脚趾头缝,折腾了半天才把自己收拾干净,但是臭味仍余音绕梁,袅袅不绝,胡了再冲了七八桶水也无济于事,一横心索性不管了,臭衣服也不收拾了,抱着胳膊一溜烟跑回自己屋里,直接钻进被窝里,窝了好久才暖和起来。   哎,世上只有被窝好。   微生是被臭醒的。   他在黑海中修炼了好长时间,出来自然进入梦乡,梦到书桌抽屉装满了金银珠宝和银票子,他美滋滋地数着钱,足有好几百万。   他数得正高兴的时候,一股莫名其妙的臭味渗透进来,当时他沉浸在数钱的喜悦中一时没有理会。但是那臭味愈发壮大嚣张,已经到了不能不引起他注意的地步。   他暂时放下一书桌的宝贝,起身去找臭味源头,在漫长的走廊一间间地推开房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源头,反而那臭味变得越来越不可忍受,最终……他臭得醒了过来。   不仅梦里很臭,现实也很臭!   他捏着鼻子四处看看:“大少爷,你在哪呢?”   “在这,还能在哪?”苍斗山依然在窗户下修炼,低眉容颜胜雪,清冷似月下梨花。   “好臭,你闻到没有?”   苍斗山掀开眼皮:“你就是因为这个醒了?”   “是啊!太臭了!”   “封闭五识,接着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起来解决。”苍斗山闭上眼睛,丝毫不乱。   “哎!”微生倒回去,按着苍斗山所说的封闭了五识,好是好多了,但是那臭味仿佛在他脑子里扎下了根,就算封闭五识了仍然在鼻尖飘来飘去,久久不散。   他眯了一会,眯不着,不找着臭味源头他不安心,索性爬起来穿好衣服,对苍斗山说:“我下去看看。”   苍斗山没睁眼:“在院子,不用找。”   微生紧了紧衣服,提着灯笼就下楼去了,直奔后院,一开门,冷风夹着带着寒气的臭味铺面而来:啊,就是这个味儿!   他提了提灯笼,往地上一照,地上一行浅浅脚印。沿着脚印照过去,他看到了一丛屎黄色的乱草,满地屎黄色的冰碴子,一堆屎黄色的臭衣服奇形怪状耸立着,表面结着一层屎黄色的霜,连挂在水井边上的木桶把手也蒙上了一层屎黄色手印,臭!不!可!闻!   烧掉烧掉全部烧掉!微生看得一阵头晕目眩,一团灵火扔过去,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屎黄色冰霜在火焰中融化,热气蒸腾下臭气变得更加猖狂,并且随风扩散,很快壶仙居里就传来杨知白的大骂声:“谁啊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臭气的影响力继续扩散,左右邻居亮起了灯:“当家的,你去看看是不是俺家的粪坑炸了?”   “……我看了,没炸啊,应该是隔壁的炸了吧?”   “大冬天粪坑怎么会炸?”   微生顾不上这么多,赶快把火焰灭了,地上的一切蒙上了屎黄色的东西全被烧了个干净,萋萋荒草烧出了一大片白地,真好。   “不怪我不怪我。”微生默念着,提着灯笼溜回楼里,想想去敲了胡了的房门:“臭小子,你在不?”   “在。”胡了睡得迷迷糊糊。   微生怒不可遏:“狗日的,外面一坨屎是不是你弄的?你走路都能掉粪坑里啊!”   胡了清醒了,大声喊冤:“我没掉粪坑,是赵无涯派人泼粪!”   微生骂不出来了,只恨恨地咒了一声:“草!”提着灯笼噔噔噔上楼,向苍斗山诉苦:“怎么办,好臭啊,太臭了受不了啊!”   苍斗山面无表情地睁开眼:“蓝睛犼的粪,赵无涯还挺会挑粪。”   “哎,管他是蓝睛犼的粪还是人的粪,不能这么臭下去了。”   苍斗山起身,在房间书架后摸出了一个芥指,又摸出了一个,比较一下,给了微生蓝色戒面的芥指,简短地说了一句:“烧香草。”   微生不禁赞叹,以为妙绝,马上下去付诸行动。   一大捆香草燃起雄雄火焰,很快散发出馥郁浓烈的香气,与臭气展开了激烈交锋,争夺地盘。形成了香中有臭,臭中有香,香臭混合的奇妙气味,在微生不断的添砖加瓦之下,慢慢的香气占了上风,越来越香,越来越香,臭气大败,落荒而逃。   仿佛天地都变香了,香喷喷。   微生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胡了揪起来,放在香草火焰堆边熏了半个钟头,确认最后一点臭气源头都被香气赶走,才放他回去。   是日后,徐街附近三日香气缭绕不绝,有识者辨出此乃青冥草之香气,一斤值千两白银。如此之盛大香气,少说也要燃烧上百斤,京中是何等人如此豪富,往后十余年都未得其人。 第50章 青野宴   春天越来越近了,梅子越来越熟了。   赵无涯估计是听说了徐街香气绕梁三日的事,以后再找胡了修炼时没再做什么幺蛾子,太平了很长时间。   酿了一冬的酒终于要启封了,首先开的是松花酒,淡淡的苦香味,包含的松香气息很明显,渺远清淡,像积雪厚敷的松枝。   苍斗山把头酒斟给了微生微生很小心地品尝了一口,只感觉酒味偏淡,凉凉的,到喉头就化成了火辣。   “好喝吗?”苍斗山带点期盼的神色,微生当然狂点头:“好喝!非常好喝!凉凉的,适合夏天喝。”   苍斗山低首浅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适合初夏,再晚味就变了。”   “是啊是啊。”微生实际屁都不懂,什么适合夏天喝也是误打误撞蒙出来的,不过这个时候点头就完事了。   苍斗山仰脖饮下松花酒,喉结滚动。微生看着他,他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之色,目光流连:“这味道,究竟比以往还差了几分。”   “……”微生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应和他,苍斗山放下酒杯,说:“不如等杨编修回来,再喝上几杯。”   微生自然没意见。   杨知白天天在忙,忙出了一身老人味,老气横秋。   他今天破天荒的准时下了班,比以往提早了很多,一路都在哼歌,喜得简直能飞起来。   苍斗山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咦,杨编修,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   杨知白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我升官啦!”   苍斗山笑道:“真是大喜事,编修升到哪去了?”   杨知白瞧瞧他,道:“说出来怕你难过,我调任的地方正是文缙郡。”   苍斗山的笑容确实凝滞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有什么好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不过文缙郡的太守之前不是有人去做了吗?”   “那个人,太差!”杨知白摇头,满手志得意满的兴奋,“民生还没恢复,只顾着贪污朝廷拨下来的救济粮款,被人上京告状,早下去了!”   苍斗山请他坐下谈:“先生几日启程?。”   杨知白喝了口水:“吏部下通知了,三日后我就要启程出发。明天我去跟房东谈谈,这半个多月的一半房租我还是要付,你愿意独自租下这栋楼也可以,租房契的事争取明天就办好。”   苍斗山点头:“劳烦先生了。先生既然要走,我等也不能不表达一点意思,今天刚好,入冬酿的新酒已经开封,请你尝尝,就当·是送别。”   杨知白心情喜悦,自然一口答允。苍斗山抱着酒坛过来,给他斟上一杯,杨知白一笑:“多谢。”端杯浅尝一口,观其色泽,辨其香气:“可是松花酿的酒?”   “杨编修猜中了,请再饮一杯。”   杨知白摇头:“不喝了,你这是要改去卖酒吗?”   “不,自己酿着喝喝,不拿出去卖的。”   杨知白道:“梅子初青,正是酿酒的好东西。先生可以试下酿梅子酒,比松花酒味道更好。”   苍斗山笑道:“承你吉言,梅子酒酿熟,定要请编修尝尝。”   杨知白眉开眼笑道:“那个时候我就是太守了。”   苍斗山莞尔:“是了,祝太守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第二天房东来了,签了新的租房契,属于杨知白那一份的房租当场付清,他收拾收拾行李,订好马车,向翰林院的同事一一拜别,就要走了。   微生很愁,愁得噼里啪啦打算盘算房租的事:“全租好贵啊。”   苍斗山拣着一篮子梅子,挑果色均匀饱满的梅子,一个个扔进水里泡着,梅子浮在水上挤挤挨挨:“还是负担得起的,少吃点肉就行。”   “少吃肉?那怎么行。”   苍斗山唉声叹气:“那我多卖几幅字。”   杨知白走了,壶仙居再不必深夜留门,微生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   草长莺飞,苍斗山做的梅子酒进了窖,壶仙居匾额下来了一对燕子夫妻,每天咯咯哒地飞来飞去,衔泥筑窝。苍斗山没事就弄点小米燕麦,在燕窝下模仿燕子叫,希冀能引下燕子夫妻以图摸一把鸟毛,可惜燕子夫妻压根不理他的燕麦,黑豆般的小眼睛俯视着他,缩在窝里挺高冷。   微生做主让胡小破上了童蒙馆,苍斗山没人可教,愈发清闲。至于胡了,他编柳篮子的手艺越发好了,编完了的攒起来卖钱,竟然也能卖不少。不过这条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赚钱的路子莫名其妙受了赵无涯质问:“你怎么上街卖这种玩意儿?”   胡了垂下手,汹涌灵流渐渐平息,他退得老远:“怎么?”   赵无涯呵呵,站起来说:“我劝你保持点自尊,钱不够花,去找管家要,在外面卖篮子,传出去丢我赵家的名声。”   胡了怼他:“不需要您的钱。”   赵无涯扭头瞥了他一眼,眼神讥讽,胡了一下子受刺激了,发狠道:“老子就是去街上讨钱,去码头扛大包卖苦力也用不着你来管!”   赵无涯没再说话,摔门出去了。胡了气得半天没说话,半晌自言自语:“有钱了不起啊!”   他坐着生了会闷气,生着生着觉得这样也没意思,起身要回去,走赵家的后门出去,掌着后门的管家打开结界,对他一弓腰,说:“少家主说,十八日,他会请壶仙居的先生赴青野宴,希望夫人到时候也能来。”   胡了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窜得更高:“他自己有嘴,怎么不自己来告诉我?我可去他妈的吧!”   管家一脸尴尬:“这个……夫人请稍安勿躁,少家主或许是忘记了,特意吩咐我来提醒一下。”   “狗屎!”胡了骂骂咧咧走出结界,出去了还恨恨地大声骂了句狗屎。   与此同时,苍斗山收到了赵无涯的请帖,看着帖子的内容眉头紧锁。   微生凑过来:“这是干嘛的?有吃的吗?”   “京中贵族集体出来踏青玩,斗斗草,吟吟诗词,画几幅画。没多少吃的,主要是显摆。”苍斗山折好请帖,“去不去?”   微生的条件只有一个:“有吃的就去!”   苍斗山无奈地笑:“你心里除了吃还有什么?”   “还有你啊。”微生一本正经,“你可是钱袋子呢!”   “还不如直接说钱得了。”苍斗山撇嘴,上下打量他了一会,“穿什么衣服去?这身不太像样。”   微生理所当然的把问题丢给他解决:“这个我不懂,你想买新衣服的话由你挑就好了。”   “我总得知道你身量尺寸吧?”   “你穿得下我就穿得下,不用试。对了,买现成的衣服要多少钱?”   胡了大踏步进来,面色阴沉得像能滴下水来,苍斗山看到了,目光跟着他进走廊:“胡了他脸色不太好。”   微生一想:“估计是赵无涯又给他耍绊子恶心他了。”他扭头大喊:“胡了,赵无涯来了请帖……”“不去!”   “瞧瞧瞧瞧,火气这么大,一准是那孙子做下什么恶心事了。”微生拿出钱包开始数钱,估计着买两套体面衣裳要多少钱,苍斗山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来猜猜,赵无涯会做什么恶心胡了?”   “怎么恶心?当众对胡了呼来喝去?把他当自家小仆使唤?我打爆他狗头。”   “我猜是他会在宴上招一群清倌人跳舞,故意左拥右抱辣人眼睛?好玩不如□□嘛。”   苍斗山跟微生再讨论了一些,不过这一切设想的前提是胡了肯去,不肯去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聊了一会便作罢,苍斗山上街买衣服,微生在家做菜。   胡了独自生了会闷气,慢慢消气,又编起了篮子。   青野宴当天,微生和苍斗山要出门了,临走时最后确认了一遍:“确定不去?”   “不去!”   “那你别在屋里待着啊,省得他来这里抓你逼你去。”苍斗山温和地提醒他,“去外面走走,到点了接小破放学。”   “……哦。”   “走吧。”两人登上马车,胡了侧耳倾听一阵,看了一会手中的篮子,忽地一扔,欲要出门,返回来拿了点钱再出去。   没钱不行。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买了根糖葫芦吃,大爷的糖葫芦没做好,山楂酸得倒牙齿,表面的糖衣倒能舔舔。   舔了半天,糖葫芦的糖衣舔没了,他顺手扔了,抱着胳膊游荡。   一个人走过来,拍他肩膀,他扭过头疑惑地打量了对方一眼,“你是谁。”还没问出口,那人已经出拳,一下子把他击昏了过去。   然后扛肩上,御剑而去。街上的群众短暂地惊呼一阵,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熙熙攘攘,修士的事,凡人没有资格去管。   赵家主办的青野宴定在东康城郊的虞水山。早春山风微寒,山上冬梅依在,艳红似血。青石铺就的山道上马车一辆辆驶过,轧过落梅,一路清香,草色青青茸茸,茂密可喜。   苍斗山背着手四下欣赏,赞道:“风景甚好。”   微生揉揉耳朵:“大少爷,我耳朵疼,有东西在响。”   苍斗山扳着他耳朵看了会:“呦呵,耳朵里好大一块耳屎呢,多久没掏了?”   “我哪知道!哎呦疼,快掏出来吧!”   苍斗山以灵力勾出他耳朵里的脏东西,迅速弹走:“行了,舒服了吧?”   “还有点疼,要揉揉。”   苍斗山揉了两把:“好点没?”   “嗯……好了一点,接着揉嘛。”   “滚,自己揉,赶路呢。”苍斗山甩手不干了,微生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再帮我揉揉嘛,等会儿我背你上去。”   “不需要!哼。” 第51章 温和丈母娘在线骂人   宴上人不少。与宴的的贵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谈吐不凡。令苍斗山想起了青禾夫人的私人宴会。   那些人都死在了宁上府。   买过他字的人,他认识,还能聊上几句,谈诗论画,气氛祥和。微生既不懂诗也不懂画,唯一的本事就是侃大山,竟然还能把人唬住了,大概以为他是哪位低调的贵族子弟,相谈甚欢。   还有颜色鲜嫩的小点心可吃,上等红茶可以喝。   人还没来齐,大家都是随便聊,慢慢地人多起来了。青野宴的主人赵无涯意气风发地出场,宣布宴会开始。   宴会伊始,由少女执初春嫩柳,蘸溪河开冰之水,在宾客左右袖口边轻轻抽三下,寓意洗去一年晦气,迎春盛华。最后大家徒步上山,不走寻常山道,而是行于青青草地,目的是梅林最深处。   “这是闲得慌吧?”微生暗自嘀咕,踏青就是跑到郊外踩踩草,草又做错了什么?   苍斗山道:“风俗而已,春天的草韧得很,踩过了没多久就竖起来了。”   微生望望前面,草越来越多了:“这要走到哪去啊?”   苍斗山安慰他:“快了快了,别急。”   苍斗山说快了,实际上还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中途还凑上了一个乐正英。他本来要和杨知白一道来的,不想杨知白先调走了,徒留他一人孤独寂寞冷。   说起这个他口气酸溜溜的:“说好谁先升官谁是狗,他当初说我一定会成狗,想不到是他先当了狗。”   苍斗山笑道:“乐正大人莫要着急,总有做‘狗’的一天,还能坐到杨狗头上去呢。”   乐正英眉开眼笑:“这次青野宴贵人汇聚,指不定有谁看上我了呢。”   苍斗山应和:“乐正大人才华横溢,总有伯乐来赏识的。”   微生听不惯文人互吹,闷头赶路。适宜走在最前头的赵无涯停下来休息,贵族奴仆们立刻在草地上铺上一层薄毯,将草压实,放上案几坐垫,焚香摆果。贵客们三五结群,笑意盈盈。   赵无涯拍拍手:“歌舞奏乐。”乐人舞女应声而出。中间空地冉冉下落一座偌大的草亭,名为舞雩台。草亭遍插香草,淡香扑鼻,做得十分精致。舞女们在亭子里跳舞,乐人环亭而坐,鼓乐吹笙。   山上寒风凌冽,穿着茜色舞衣的仙女们薄纱飘飘,长袖如蛇,微生看了好半天,那长长的水袖就没飘下来沾过地过。   贵族玩乐的方式果然不一样,厉害。   赵家的仆人给贵客们倒酒,微生拿到酒的时候好好看了下,酒液淡金,内里还有细碎的金屑浮浮沉沉,他看了半天,戳苍斗山:“斗山,你看看这个是不是金子?”   苍斗山道:“应该是的。”   微生惊了:“金子不是吞下去有毒吗?怎么还能喝?”   “喝少点没事。”苍斗山觉得赵家弄出一个金屑酒出来,纯属炫富,失了大户风范,“其实也不怎么好喝。”   管它好不好喝。微生抿了一口,味道不好不坏,甚至未必有街上小酒肆卖的酒好,但是,有金子啊!有金子一装饰,立刻变得风味不凡。微生很珍惜的一口一口抿着,有点想把酒里的金子全滤出来。   苍斗山看不下去,说:“喝多了还是有中毒的可能性的。”   微生大义凛然:“反正你会找人救我的!”听得苍斗山哭笑不得。   那边赵无涯命令撤了这批舞女,高声道:“今日青野宴,总是礼乐这一套没意思。我请来了遥远异域的傀儡师,来给大家表演些戏法。”   异域?傀儡师?苍斗山眼皮一跳,在他生前那个时候,异域傀儡师在天下是与邪修同属,该人人喊打的存在。   给活人筋骨关节钉上“离魂木”,浑身涂以秘药,便可以使巫器任意操纵活人动作,宛如傀儡。这项法术的邪恶之处在于,傀儡师在离魂木和秘药充足的情况下,可以操纵上百,甚至成千的傀儡,而活人傀儡意识清醒,被傀儡师操控亦无力反抗,最后还会在秘药的毒害作用下发疯而死。   羲和宗成为天下第一大宗时,曾联合所有正道宗门,费尽气力,将天下所有东躲西藏狡猾如鼠的傀儡师全部一一杀死,震慑天下,成功奠定了羲和宗的威望,亦换来百年太平。   不想千年过去,傀儡师竟然死灰复燃,还被当做卖技艺的杂耍艺人!苍斗山右眼皮突突狂跳,极度不安,往前挤了挤,力图看个清楚。   那名傀儡师披着黑色袍子,帽檐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庞,倒很会装神弄鬼。苍斗山最关心的是那个傀儡,急得就差踮起脚来看。   傀儡跟着傀儡师后面,低头弓腰,穿着一件颇有异域风情的单肩袍子,腰束流苏带,看不到面庞。苍斗山左看右看看不到,无意瞥了一眼赵无涯,发现他把玩着酒杯,嘴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里愈加感觉不妙。   那名傀儡师说话滞涩,磕磕绊绊:“小人给诸位大人行礼了。今日给大家表演戏法,小的荣幸之至。”   赵无涯笑道:“不必行这些虚礼,快快让我们开开眼界。”   傀儡师往嘴里塞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多孔玩意儿,两腮一鼓,口中吹出清锐的音调,傀儡缓缓直起腰,手足僵硬地开始舞蹈,动作滑稽,一会模仿猴子挠头,一会仿兔子蹬腿吃草,惹人发笑,赵无涯笑得尤其大声。   苍斗山没笑,他越看越眼熟,看明白的时候冷汗就下来了,脱口一句:“不好!”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大声了,紧张地看看四周,乐正英去勾搭他的伯乐去了,离他不远的是位陌生人,他顾不了太多,往后退,转身去找微生,微生还在那品酒:“喝什么喝!快去赵家!”   “怎么了怎么了?”微生看到苍斗山神情焦急,不禁也紧张起来,苍斗山道:“那个傀儡就是胡了!赵无涯那只蠢猪,傀儡师是邪派,比邪修还邪的邪派!这个蠢货,你快点去赵家,让老一点的人快点来,迟了胡了就要疯了!”   微生扔下酒杯,二话不说就往山下跑,除了几个端着茶果点心的侍从惊奇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苍斗山太阳穴突突狂跳,紧张地思考该怎么迅速把胡了救下来,不待他想到办法,那边有人道:“这个没意思啊。”   赵无涯笑容一滞:“怀王何出此言?”   怀王道:“这傀儡戏法,与皮影戏相差无几,还比不上皮影戏,皮影戏有乐有词,唱和相应。而这个单打独斗,只是模仿些走兽动作,有些无趣。”   赵无涯笑容不改:“这有何难,不过是配乐的问题,奏乐!”   怀王挑眉:“赵少家主,本王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这么急做什么?”   赵无涯一顿:“愿闻其详。”   怀王一指胡了:“我看这人,傀儡不似傀儡,活人不似活人,仔细一看双目含泪,可是为何?”   苍斗山一看怀王面孔,正是他喊“不好”时站在他旁边的人,想必肯定是他那句话被他听到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肯帮他,但是这种场合下,一个有身份的人站出来说话肯定比他有分量的多。   赵无涯故作惊奇,质问傀儡师:“你这傀儡从何而来?为何双目含泪?”   傀儡师弯腰行礼:“大人请听小的分辨,这人变成这样,乃是患了一种怪病,天生痴痴呆呆。以乐器吹出固定的音调,令他有所动作。小的平时生活无依,以此赚些小钱……”苍斗山再也忍不了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断然喝道:“等下!”   他大步走出人群,直截了当地对赵无涯说:“少家主,实不相瞒,这位傀儡刚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面熟,身量极似我店失踪了好几天的伙计,可否让我仔细看一看?”   傀儡师道:“不要瞎说,他跟我相依为命……”   “闭嘴!”苍斗山冲口而出,火气十足,他勉强压了压情绪,深深作揖,凛然道:“还请少家主允我检查一下!”   赵无涯抿了抿嘴,知道苍斗山这回是豁出去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最后罪名都是傀儡师的,赖不着他头上,于是点头:“可。”   苍斗山跟傀儡师打过交道,他曾经万里不眠不休,最后砍下了一名傀儡师的头颅。他们的傀儡术,羲和宗也研究了个透彻。直接走到胡了背面,直接撕开了袍子——女眷惊呼一片,男性贵客在短暂的震惊后,看清胡了脊背上对称的六个拇指大小的黑点,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结果显而易见。   黑点就是离魂木。苍斗山每拔出一根,胡了就哆嗦一下,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苍斗山心如刀绞。傀儡师一看不好,连连后退几步,想要逃跑,怀王突然大喝一声:“此等恶毒小人,还往哪里逃,左右给我拿下!”   怀王护法对付一个傀儡师是不费吹灰之力,眨眼间就把他镇得死死的。苍斗山电光火石间猛然明白,这个怀王,可能与赵家有矛盾!   不然他凭什么帮他?   朝堂之上无好人,都是修了千年的狐狸精。   怀王既然帮了他一把,他不介意投桃报李。略略一揖道:“启禀赵少家主,小生还有几句话要讲!”   赵无涯不傻,这时候已经看出事情走向不太对了,而且还有一个怀王掺合,正色道:“斗山先生,这件事我必然会严查,给你一个交代。现在想必你家的小伙计受伤不轻,急需救助,我会派府上最好的大夫给他治病,你就放心吧。李管事!”   苍斗山冷笑,道:“我家伙计的病,我知道怎么治,而且,我也知道这个傀儡师是什么货色。所谓傀儡师——”他一指跪在地上起不来的人,高声道:“在千年前,是比邪修还邪,曾遭到无数正道宗门联手打击,人人喊打的巫蛊派!” 第52章 恨我吗?   正邪不两立,势同水火。或许有些大家族会私底下悄悄与邪派有所来往,但是绝不敢公开出来,哪怕权势熏天的赵家亦是如此。   被扣上沟通邪的帽子,离群起而诛之的日子也不远了。   苍斗山侃侃而谈:“小生遍读古书,曾看到一本史书记录异域傀儡术。以离魂木钉入活人脊背,浑身涂以秘药……”他故意把情况往严重的方向说,还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他曾经亲眼看过或是听说过的,听得诸人阵阵吸气,赵无涯再镇定,脸上的表情也差点绷不住。   赵无涯最初只是想教训教训胡了,他太不听话了。又总是以厌弃的目光看待他,叫他无法忍受。恰好他的谋士新收了一个自称精通傀儡术的能人,就协助他把胡了暂时做成了傀儡,想着好好折辱一阵他,挫挫他的锐气。   如今看来,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   苍斗山说完了,怀王摇着扇子,适时补刀:“赵少家主,你招收歌舞艺人,竟然混进来一个邪派,还让其当众污人眼睛,究竟是为何?”   赵无涯明白这话的凶险之处,站起来冷静回答:“晚辈糊涂,不如斗山先生博学多识,让邪派出来害人,对此,晚辈难辞其咎。”   “邪派,人人得而诛之!”话音未落,赵无涯大袖一抬,一道白刃飞出,干净利落地将傀儡师的头切了下来,头颅滚了两滚,光滑的断口喷出一丈多长的鲜血来,女眷们一阵惊呼,急忙退远了去。   怀王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吩咐:“拖下去,别脏了这草。”   尸体迅速被抬下去,一路洒下点点滴滴的鲜血,苍斗山投桃报李完成,扶起半昏迷的胡了说:“小生要带伙计治病,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怀王开口道:“难得见到对手下伙计如此好的雇主,这孩子受到无妄之灾,着实可怜,若你需要什么药材,回头本王给你一份。”   这么好的机会怎能不要,苍斗山厚脸皮道:“治病之药小生大部分能配,唯有一副药引子极难找到,此物名叫金翼兰,需要花瓣三层金边的品相最佳。”   怀王笑道:“这有何难,何三,去本王药库里取金翼兰,送到壶仙居去。”   在一边低眉顺眼的何三低头道:“明白。”一转身便不见了。   苍斗山道:“小生拜谢,告辞。”   赶快溜。   背着一个人还有点吃力,苍斗山健步如飞,心情无比焦灼,愈发嫌弃自己为什么还没能入玄鱼双境。要是进了双境,说话更有底气,而且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光靠两条腿赶路……   他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踩空,就要跌下去,心神顿时一片空白。   下跌的动作仿佛变慢了数百倍,眼看着阶梯一点点接近面部,像是变成了黑白版画。黑白相错,一直延伸到无尽远方。   远方?   他忽然反应过来,仰头一跃而起,黑白相错的阶梯顺势荡起,他踩着黑白阶梯,一步千里。   好像回到了从前。   羲和宗的法修弟子没有剑,也不肯坐自己的法器上天,因为法器坐着不像样,所以他们都是学习“步天梯”法术,一步一阶梯,一阶千里。   风驰电掣,恍若黄粱一梦,苍斗山背着胡了到了壶仙居门口,还来不及体验进入玄鱼双境黑境的兴奋,急忙将胡了放下来,翻过去,仔细检查那六个小洞。   历经千年,傀儡师的技艺竟然还没丢,扎位准确,要是偏歪了一点,苍斗山空有药方也无力回天。   根治傀儡师的秘药从两方面下手,一种治离魂木的伤口,一种泡浴,冲掉秘药影响,越快越好。   苍斗山出门买药,回来看到何三背着手在床边低头看胡了,听到开门声,转过来:“金翼兰已经带来了,二十株够不够?”   苍斗山赶紧点头:“够了,再替我谢谢王爷出手相助。”   何三眼珠一转:“才一刻钟的功夫,你已经入境了,不错。”   苍斗山没心情跟他瞎扯,拿出药炉配比煮药熬膏,治伤的药,各种草药过火炮制后捣碎榨汁,涂抹于伤口上,再施以回春术愈合伤口。外敷药配好,接下来就是内服的丹药了。   何三看他忙,轻飘飘扔下一句:“王爷说你人很聪明,希望有缘再见。”就走了。   他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微生急匆匆赶来,微生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擦肩而过。   “回来了?怎么样?”苍斗山刚治好胡了背后的伤,微生扬眉吐气:“一群小鬼还拦着我不让我进去!但是呢,最后人还是见到了,话也说了,不信那龟儿子还能快活得起来!”   苍斗山点头:“快去烧热水,给胡了泡澡。”   两人忙活了半天,烧好热水泡开药膏,把胡了丢进去泡,苍斗山忽然想起胡小破,一拍脑袋:“糟了!”   微生也想起来了:“我去接!”   这一接就是大半天,胡了都从半冷的药水中醒来了。   “二掌柜?”   “醒了?”苍斗山揉揉他脑袋,“感觉好点了么?”   胡了露出一丝笑容:“好多了。”   苍斗山心下不安:“是我疏忽了,我没料到那个畜生会这么干,如果我带你去赴宴,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胡了淡淡地笑:“去了也会被当众羞辱,还不能还口,不如这样呢。”   苍斗山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道:“水冷了,快起来吧。”   胡了乖乖地起来,拭干身体,裹上衣服窝被窝里去了,神情很乖很乖。苍斗山更加不安,要说胡了受了这么大羞辱,差一点救回不来,哭也好,骂也好,那都是预想中正常的反应,可是胡了既不哭也不骂,安静得过分了,更叫人不安。   “疼吗?”   “不疼的。”   苍斗山勉强笑了笑:“胡说。”人脊背筋络细密,刺入六根离魂木刺痛无比,□□更甚。   他坐着,等胡了睡熟之后才离开房间,途径疯女人房间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进去看看,一推开门,人不见了。   他怔了好半天,奔出门,又慢慢退了回来。   这一天绝对是苍斗山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   胡了受莫大羞辱,心境扭曲。   微生没在学堂附近找到小破,问周围店家伙计,也毫无线索,中途回来一次,仍是没看到人。   小破丢了。   小破母亲没在固定时间看到自己孩子,竟然自己跑了出去,亦是下落不明,苍斗山抱着侥幸的心理向孤灯水榭求援,孤灯水榭理所当然地拒绝:偌大的东康城,去找一个孩子和一个疯女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微生次日凌晨才回来,他面无表情:“找不到,完球了。”   “孤灯水榭,怎么说?”他也想到了孤灯水榭。   “不行。”苍斗山这个时候能做的只有叹气,没有一点办法。   微生头往后一仰,长叹:“我就说我是个灾星,命硬克人,走哪哪死人。”   “别这么说。”苍斗山自己也情绪不高,握着他手安慰,“没事,他们肯定没事的。”   外面天光大亮,壶仙居依然得做生意,苍斗山应客人要求写了两幅斗方。胡了睡得很晚才起来,看上去精神不错,一口气吃了五个蛋饺。   微生做完手头上的活又出去找,当然没找到。回来的时候赵家的人可巧来了,毕恭毕敬地说请夫人回去一趟。   微生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不去,滚!”   “大掌柜的。我去。”胡了站起来说,神色平静得很,“不用担心。”   闻言那位传话的老管家松了口气,他只要胡了肯去就好。   赵无涯被一众长老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光是因为他招引邪派中人坏了赵家名声,更主要的是他虐待道侣,挑战了长老的容忍底线。胡了去看他的时候,他赤着上身背上捆着荆条,跪在幽深的祠堂里,前面是层层叠叠的赵家先祖牌位。   胡了不太喜欢祠堂燃烧的檀香味,又冷又干。   赵家长老平和地说:“这孩子被宠坏了,做事过分,我们已经罚过他了。你的身体没大碍吧?”   “没有。”   长老忽然伸手闪电般摸了一下他后颈,胡了本能性地一缩,听到他说:“不错。”   胡了愣了一下,大概明白长老方才是在检查身体,虽是好意,大抵让他有点不舒服。   长老退开一步,向赵无涯的方向一抬下巴:“你们毕竟是道侣,跟他说两句吧。”   说两句?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赵无涯低着头,他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或许他心里并不服气。胡了站着半天没说话。   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你来做什么?”   果然还是不服气。   长老轻声呵斥:“无涯,不许犟!”   胡了忽然灵光一闪,他蹲下来,慢慢道:“那六根东西钉进我背上的时候,很疼,非常疼。你大概永远都尝不到那种痛的滋味,这是你给我的,我会永生记住。”   “我不指望你会对我好……”“方湖。”长老出声打断他,胡了抬起头,看他摇头:“你们是天定的道侣,不该这样的。”他语气一转,厉声道:“臭小子,给方湖道歉!”   天定。胡了一阵恍惚,真他妈的讽刺。   “你和无涯命理互补,理应同心同德。这回无涯做了错事,他罚也被罚了,我希望你能原谅他。”长老压低声音,温和得像胡了的亲长辈,“在这个世界上,能与你站在一起的只有他。”后半句是对赵无涯说的。   胡了没说话,赵无涯依然抿着嘴,天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胡了是不愿待下去了,说:“我要回去了。”   “等等。”赵无涯忽然出声。   胡了不得已停下脚步,想听听他打算放什么狗屁。   “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胡了说:“是。”   “呵。”赵无涯短促地笑了一下,讽刺意味十足,“想杀我吗?”   “走了。”长老像是怕赵无涯再说什么刺激两人的关系,反而开始催着胡了走,胡了当然乐意,只是他觉得自己可能知道赵无涯想说的是什么。   想杀我吗?   可惜你没有那个能力。 第53章 你不在的日子   之后胡了又被管家求着再去了一趟,尽管胡了百般不乐意,管家被迫拐弯抹角的说出赵无涯现在受了重伤,很重,需要他来配合修炼恢复。   胡了到了赵家,才知道管家所说的重伤是个什么回事。   他背上被钉入了六三根离魂木,然后抽取出来,几乎把他疼疯。   补偿性的惩罚。   胡了看着想笑,又觉得他很可怜。   “我知道你很疼了。”赵无涯咬着牙,冷汗淋漓,手指到现在还会无意识地抽搐。闷闷地笑:“那你为什么还肯回来助我修炼?”   胡了强忍笑意:“怕你死了呗。”   赵无涯喘着气没说话,胡了心情好,主动拉过手掌心相贴,自然地修炼起来。赵无涯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只是他无法拒绝,被迫配合起来,脸色跟吃了屎一样。   胡了心情好,这场修炼破天荒的维持了两天。不得不说道侣双修确实有现实的好处,至少他的力量是显著强大了。   赵无涯的轻微伤势在这场修炼中好全了,全程脸色都很臭。   胡了完事就走,一回壶仙居,微生在炖萝卜牛肉汤,见他平安归来很是高兴,只是不见苍斗山。   微生说:“斗山他去怀王府了,也不知怀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都去了大半天了。”他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踏实。   此时苍斗山在跟怀王行走在怀王府里的私家藏书楼内,藏书楼南北通风,穿堂而过的风仿佛染透了油墨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王府对于进入藏书楼的规矩严苛,进入者必先沐浴净体,穿着特质的亚麻长袍,穿上精制丝绸白袜方可踏进藏书楼内。总而言之浑身得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许有一点污秽。   光是沐浴净体就费了不少时间。苍斗山也不大习惯穿袜子走路的感觉,袜子太滑,地板太凉,他亦步亦趋,走得很谨慎。   “斗山先生平时读些什么书?”   苍斗山随口扯了些书名,怀王听着笑道:“皆老矣,斗山先生无事时可去金铭堂去看看。摆在最前面的都是学界大儒的新作,亦有新学士的论作,不乏各种奇思妙想,令人耳目一新。读书应当博古通今,新旧交替为好。”   苍斗山嗯嗯两声,心里呵呵。   他每天忙的最多的还是修炼,全力应付黑白之境,读书的时间少。金铭堂他略有耳闻,一本书死贵死贵,要是真买了,微生指不定有多心疼唠叨。   “先生看这道该如何走?”   苍斗山一愣,不解其意。见对方似笑非笑,往地上瞧了一眼,光润的柚木地板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他猛地明白过来,怀王问的不是脚下的“道”,而是更高意义的大道。   “该如何走,就如何走。”苍斗山回答了一句废话,不过是最有道理的废话。   怀王轻笑一声,并未说什么,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开指着一段朗诵起来,抑扬顿挫。   苍斗山这回才见识到了怀王的厉害,至少他对“道”的理解十分深刻,远超常人,随便拿起本书来说着说着就能隐射出“道”出来,拐弯抹角地询问,简直无孔不入,势要把他看透。真的是“三千大道”。   苍斗山的应对策略就是说废话,有道理的废话,挨了老命才挡回去。   怀王听了他的废话,始终从容,乃至从藏书楼出来的时候,他说今日难得相谈甚欢,幸得知己,盛情邀请苍斗山有空再来,随时恭迎。   不得不令他怀疑了。   怀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壶仙居,微生坐在门槛上等他:“回来了?没事吧?”   苍斗山莞尔一笑:“能有什么事。”   “担心你呀。”微生搭上来,“今天想吃啥?”   “随便啦。”   “天天都是随便!能不能认真点!”微生抱怨着,“柳芽炒鸡蛋怎么样?”   “柳芽?你从哪来那么多柳芽。”   “嘿嘿,湖边撸下来的,可多了。”   柳芽炒鸡蛋的味道独特,草叶香很浓。柳芽味道微苦,炸着外脆里嫩,水分饱满,夹着一口蛋,难得的美味,像吃进了一筷初春。   胡了好像也挺开心的,吃了三碗饭。   日子像是在变好,假如忘却小破的话。   胡了问过赵无涯,赵无涯压根没对小破下手,唯一的可能是不逢时,恰好遇上了人贩子,被抱走了。   至于小破妈,更是无从找起。   苍斗山起意闭关:初入玄鱼双境,他始终有落不下地的空虚感,需要时间来好好巩固一下。然后某日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怕微生打扰,亦怕他担心,留了封信,说三月后就会回来。   微生看到书信,很郁闷,非常郁闷。   在门外挂了一个“暂停歇业”的牌子,微生坐回去发了半天的呆,到了中午也不想吃饭了,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胡了在院子里编篮子编得废寝忘食,编完一个走出来一看,冷锅冷灶,啥都没有,自己下了一碗面凑合着吃吃,回去接着编篮子。   下午他又出来看,微生竟然在看书,看得还很认真:“掌柜的,你吃了吗?”   微生头也不抬:“锅里有粥。”   一碗多点的小米粥。   苍斗山走后第一天,微生看了一天书。   第二天,他看书上了瘾一口气读了三本,囫囵吞枣,半懂不懂,不过他很骄傲。   第三天,他读了一本,把第一本看过的书再看了一遍,看懂的地方多了一点,甚至想使使毛笔做些笔记。   第四天,微生一大早坐门槛上看书,街上叮叮当当驶来一辆马车,马车走下一个少女,微生沉迷读书无法自拔,完全没听到车铃响。   那名少女走近他,轻言笑语:“微生,好久不见。”   微生这才抬头,一瞬间有些眼花。她的笑容过于灿烂美艳,带着令人一见钟情的致命诱惑。   微生低头揉了把眼睛,把书搁脑袋上:“是秋大小姐啊,壶仙居最近几个月都不卖字了。”   “我不是来买字,在家的时候听说过你们,今天恰好经过,所以下来看看。”   微生手足无措,根本不敢抬头看她,打着哈哈:“是吗……真是巧啊。”   秋薇歌笑吟吟的,仿佛是在撒娇:“你怎么了啦,怕我吃了你不成?”   微生更加紧张,紧张到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脱口说了句:“没事你可以走吗?我要看书了。”   秋薇歌扫了书页一眼:“《采英撷华集》?这书思想内容都太零碎了,不成笔法。不过作者眼光不错,对得起书名,很适合按图索骥去找到其他好书看。我要去金铭堂买书,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微生尴尬得要死:“呃……不用了,我水平不高,家里的书就够我看的了。”   秋薇歌好像有点失望:“好吧……”委委屈屈地缱绻音调,苏得微生直起鸡皮疙瘩。   总算把秋薇歌打发走了,他重重舒了口气,却又看不下书去了,想起她提过的金铭堂,仔细一想,好像听苍斗山说过,金铭堂印的书特别好看,就是太贵了。   他不禁开始心痒痒,平时他上街,要么去屠户店,要么逛菜摊子是去买吃的,就是在去买吃的路上。难得静心读了两天书,从中得了趣,也想添添文气了。   他为了避开秋薇歌,特意选了第二天中午去金铭堂,进去只觉得安静得吓人,跟坟墓一般,不自禁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金铭堂窗户多,四面通风,书也摆得疏疏落落。随便拿下一本,装帧精美,内页纸质柔滑,字体温润秀挺,内页配有工笔彩画,外封水墨山水,一本一图,独一无二,赏心悦目。   一看就很贵啊,微生小心地放了回去。转身就看到一个长衫书生站在不远处,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微笑着说:“不必惊慌,这书架上的书就是摆出来让人看的,你想买什么书,到柜台去说书名,伙计会从库房里拿新书给你。”   微生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书也没读过多少……”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感觉这样说人家保不齐怎么嫌弃自己没文化,不想长衫书生笑着说:“这是好事啊,有求知之心,愿意读书,便比过去不读书的日子要强了。”说得微生脸颊发烫,怪不好意思的。   长衫书生人是真好,听到他最近在读《采英撷华集》,推荐去读《漱玉集》,笔法与《采英撷华集》类似,不过文风更轻松,寓教于乐,适合初学儒学思想。书的价钱也不便宜,要价一百多文。   微生着实被这价钱刺激了下,乖乖的,够买好两三斤猪肉了,两三斤猪肉省省可以吃三顿。一本书却是中看不中用……   他犹豫着,嘴上说着我还想再看看,心里想着怎么逃,罪恶感深重。又不好意思马上走,硬着头皮接着看,看得心不在焉,痛苦无比。   熬了半天,金铭堂来了新客人,总算分走了长衫书生的注意力,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女声:“哎,你也在这里?”   不是冤家不碰头。微生更头疼了,不得不放下书来傻笑:“哈……好巧。”尴尬得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秋薇歌很开心:“你来买书啊,哎,我刚好也想买这本看看呢,我也要这一本吧!”   说是只要这一本,顺手也把微生那一本也付了钱。大小姐的买书方式与众不同,不光看书,还看书封面如何,封面的水墨画好看,她愿意多买几本,二十多本下来,差不多十几两白银,看得微生心惊肉跳。   虽然微生不太想占秋薇歌的便宜,但是人家买都买了,再拒绝……不够厚道,微生没好意思拒绝。   他婉言谢绝了秋薇歌去她府上看看的邀请,抱着书快步回壶仙居,感觉这书老金贵了,都不敢抱太紧。   回壶仙居一看,嗯,苍斗山没回来,当然不可能这么快。   微生忽然觉得,金铭堂名气这么大,苍斗山说不定偶尔也有买一本金铭堂刻印的书的想法只是一直没付诸行动,毕竟金铭堂的书太贵了。   假如他看到这本书,他会很高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剧情会挺狗血的,追妻火葬场。 第54章 高能警告   《漱玉集》真的很有意思,比《采英撷华集》好看,微生看得津津有味。   他靠着这本书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三天,雪白的页脚都捻得发黑了,又捧起了《采英撷华集》,有《漱玉集》打底子,看《采英》更加容易了。   半月过去,微生养成了每天在门槛上读书的习惯。门槛太窄,他做了一个比门槛稍高的小板凳,小板凳底下有一条槽,与门槛完美契合。微生坐在凳子上,可以压着凳子在门槛上滑来滑去,当然这么幼稚的举动只会在四周没人的时候才会这么玩。   壶仙居关门歇业,起初还有人问苍大家何时回来,渐渐的没人问了,两个月过去,都快入夏了。微生读了六十多本书,偶尔算算时间,算算钱,觉得壶仙居在苍斗山没回来的情况下还能再撑个两月。   有微生带头,胡了现在学会了一边看书一边编篮子,一心两用,心态是越来越好。   赵无涯对此有点不习惯。   往常双修结束,他说句刺他的话,胡了必定会炸毛狠狠怼回去,然后吵起来,抄起武器大打一场。这样既能提高修为境界,又能提升作战经验,胡了是他道侣,对他的出招应对会产生奇妙的预判直觉,实是切磋武技法术的不二对手。   双赢,完美。   但是那是过去的事了。   胡了面对他的蓄意挑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淡,看他的眼神好像一个上跳下窜的小丑。   好比他拿着红布使劲挥舞试图激怒一头牛,然而牛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屁都不愿给他放一个。   今天修炼一停,他忍不住老毛病重犯,说:“今天我要去妙音阁,你去不去?”   妙音阁是东康有名的书寓,贵族子弟都喜欢在那风流快活。与妙音阁同等地位的书寓还有十几座,赵无涯全都去过。往常他故意邀请胡了,胡了总会怼他:“您随便玩,小心精尽人亡就行。”   “去了有东西吃吗?”胡了这回竟然没给他甩脸色,而是很认真地问,叫赵无涯吃了一惊。   微生近月无心做菜,每天面条米粥,吃得他嘴巴寡淡无味。他厨艺又不太好,吃惯了微生做的好吃的,对自己做出来的猪食就变难以下咽。   既然赵无涯出去玩,难免会吃吃喝喝,借这个机会改善下伙食也未尝不可。   赵无涯很快反应过来,眉开眼笑道:“行啊!”他命仆从过来,给胡了打扮了下,扮成书童的模样。青布直裾深衣,戴上一顶黑色远游帽,低眉顺眼的样子,安安静静的,还有些耐看,带出去也不是很丢份。   他带着胡了进妙音阁。胡了以前在宜月馆做打杂,略略知道青楼里最高级的就是书寓,听得最多的就是书寓的女子个个美若天仙,多才多艺,最妙的是卖艺不卖身,几乎是青楼女孩子们的最高梦想。   妙音阁位于湖边,至少看上去,它很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花木扶疏,处处精巧别致。胡了很感兴趣,四处张望,感觉特新鲜。   赵无涯看他四处张望,不禁冷笑:“这么没见识?”   胡了笑笑,软中带硬地刺他一句:“我这是第一次进书寓,自然不比您经验丰富,这儿逛逛那里溜溜,啥都见识过。”   赵无涯一噎,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赵无涯此次来是受朋友之邀来的,他来得迟了,狐朋狗友们早早坐在桌上,就等他一个人。一见他来了都开始起哄:“哎呦你可算来了,今天迟了,自罚三杯!”   赵无涯笑着饮下三杯,坐下来熟捻得跟他们聊了起来。胡了瞅着一桌酒食,再看看桌上那些公子哥儿个个左拥右抱,天仙似的女孩儿就在桌边鼓瑟吹笙,操琴吹箫,仙乐阵阵。   这桌不是供他坐的,他扭头就走,也没人注意到他。他留个心眼,记了路线,碰到一个眉目如画的侍女,直接拦住问:“哪里有吃的地方?”   侍女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柔声道:“您是哪位公子的侍从呀?”   “赵无涯,我是他书童。”   侍女微笑:“那您随我来。”她将他引到一个小亭子里。他在石桌上坐了好一会儿,上来一盘红烧肉,三鲜汤,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米饭,还有一小坛子酒,一小碟酒鬼花生。   看来妙音阁对招待公子侍从的经验很足。红烧肉分量足,五花肉烧得入口即化,三鲜汤更是熬得鲜香无比。有肉有菜有汤,吃完了还可以抱着酒坛子喝酒,佐花生米。   花生米吃完,他又向侍女要了一坛酒,抱着酒四处溜达,边喝边走。   今晚夜色很好,春夏之交的夜空格外澄净,走廊垂着着茉莉织成的花帘,别出心裁,清香随风飘荡,像是米白色的小星星在水中荡漾。   他爬上假山最高的地方,俯视着墙那头的大湖,湖上有数只画舫缓慢地漂移,灯火辉煌,风送来娇声笑语,金碧辉煌离他那么远。   他一口接一口,渐渐的酒气上涌,醉意朦胧。湖那边的景色愈发模糊了,像化进了水里,花得一塌糊涂。   他无意识地哼起了歌,他向老头子学着哼会的歌。以前他哼着哼着,身体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源源不断地汲取灵力,现在则全无反应了。   但是他就是想哼。   哼完了一遍又哼一遍,仰头痛饮一大口,酒坛滴酒不剩。顺手一扔,酒坛滚下假山跌了个粉碎。   这个时候他就想躺下来歇会儿,假山顶上太窄,他折腾了会,蜷起身体,很勉强地躺下了,还算舒服,风很凉,香香的。   迷迷糊糊躺了会,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推推:“你谁啊?干嘛躺这?”   胡了困得紧,推开他手,不想说话。   那人仿佛也是个醉鬼,酒气冲天,见他不答话就固执地一直推他:“你谁啊,告诉我啊,怎么不说话……”叨叨咕咕说了一大串,胡了睡意快被他吵没了,烦躁地一推他:“烦死了!滚!”   醉鬼被他推得脚步不稳,一下子滚了下去,滚到地上固执地爬上来,哼哼唧唧:“你声音很耳熟啊。”   “你穿得像个书童,我以前也有个书童,长得可好看了……”他咕咕叨叨,语气深情款款,末了再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胡了!”胡了含含糊糊地回他。   “胡了,胡了……”他碎碎念了半天,忽然笑了一下,一拍大腿,“巧了!他叫胡牌!你叫胡了!你该不会是他转世吧?”   胡了醉意愈浓,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醉鬼低下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亲了亲他额头,睡梦中的胡了以为那是蚊子,甩了甩头。   醉鬼一路亲下去,眉眼到鼻尖,温柔似蜻蜓点水,最后他吻至双唇,试探性地磨蹭流连一阵,见胡了毫无反应,用力地吻了下去,舌头伸进去翻云覆雨,挑逗翻卷,像是在细细品尝一颗酸甜话梅。   胡了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硬生生憋醒了。醉鬼停下来,重重地喘着气,看着他。   胡了眨了眨眼睛,好像醉鬼长得还不错,他对刚才几乎没啥印象:“你干嘛?”   “亲你。”醉鬼说,接着吻下去,这回压着他双臂压得死死的,唇舌交缠,水声啧啧。胡了傻了半天,以为自己在做梦,醉鬼不但亲他还咬他唇,咬得有点痛,让他确认了一件事:不是做梦。   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一挣扎两人一齐滚了下去,醉鬼死死抱着他,一点没松口的意思。不过温柔了很多,柔软亲昵。   温柔是能溺死人的,胡了慢慢放松了抵抗,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背,醉鬼自然察觉了胡了的变化,双手搂住他的腰,轻轻揉搓了两把。那里刚好是胡了的痒痒肉,他难耐地哼了两声,说不清的柔媚。   醉鬼亲得越来越猖狂,胡了终于还是从醉意中醒来了:有点不对。   再这样下去就要清白不保了。   “行了!”他喘着气推开他,醉鬼忽然扑上来猛地压住他嘴巴,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假山那边远远传来赵无涯的声音,声音都透着一股醉意:“老林,你在那边做什么呢?”   “滚蛋,别来坏我好事。”   “行行行,我走,我走。”赵无涯笑嘻嘻地走了,醉鬼听着那边的动静,确认赵无涯已经走远,头低下抵上胡了额头,浅笑:“继续么?”   胡了喘了口气,猛地推开他:“滚。”   林醉鬼亦不生气,慢条斯理整理好衣服,看他手忙脚乱系腰带,扯领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胡了狠瞪了他一眼,却自然而然地没了底气,赶快爬起来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一口气冲回妙音阁门口,登上赵无涯的马车,一屁股坐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天啊,他都干了什么。   那些细节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很温柔,一寸寸地攻占,细腻缱绻,不紧不慢,温柔得令人脸红心跳,宛如一坛开封即醉的醇香美酒。   疯了疯了,他一定是被雷劈坏了魂才会这样干。   他坐着发了好半天的愣,时间一晃而过。赵无涯在妙音阁玩够了,摇摇晃晃回车,一眼瞥到他坐地上:“坐那干嘛,起来给我脱衣服。”   胡了迷迷瞪瞪站起来,为赵无涯脱下大衣外裳,挂上衣架。侍女端上一杯清茶供他漱口,熏香炉换上清新的龙脑香。赵无涯坐着缓了缓,懒懒地掀开眼皮,心情不错:“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坐着。”   胡了坐下来,低着头发愣。   胡了状态不对,赵无涯难免多看了几眼,本想笑话他两句,可是仔细一看,胡了岂止是状态不对,简直浑身上下都不对。 第55章 我的小白菜   车内的灯光很足,随着马车辚辚行驶轻微摇晃。   他的唇明显有点肿,水润润的质感,唇下似乎还有牙印。他的脸颊发红,耳朵尖也发红,眼神流离迷茫,脖子上有很可疑的痕迹,流连花丛的他对那种痕迹再熟悉不过。   可疑,非常可疑。   疑心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了,他屏气了好一会儿,忽然高声道:“停车!”   胡了一惊,下一刹那他整个人被扑倒,赵无涯一手抬起他下巴一手扯开他衣领,看到他锁骨上的痕迹,脸瞬间青了。   真的是青了,背着光显得异常狰狞可怕。胡了心跳如鼓,裸露在空气中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赵无涯盯着那痕迹看了好一会儿,声音满含怒火:“谁?”   胡了不知哪来的勇气,狠狠回了句:“关你屁事!”   赵无涯加大了力度,下巴痛得像是要被他捏碎:“我再问一遍,是谁!不说出来,我就把你身上被别人碰过的肉一刀刀剐下来!”   胡了咬着牙一字一句:“你说过,我们两个各玩各的,除了修炼,不要我来污你的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就凭你那狗屎德性,我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乌龟,凭什么不许我给你戴顶绿帽?”   赵无涯气得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胡了发现他捏下巴的力度有所减轻,猛地发力推开他:“去你大爷的!”连滚带爬往外跑,离车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赵无涯拖了回去:“你是我道侣,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你就算死了我也不许别人碰你一下!”   他动用千钧符压住他四肢,骑在他身上气呼呼地脱了衣服:“行,以后老子金盆洗手,浪子回头,只日你一个人行不行——老子今天就跟同房!”   “你家的臭坟坑老子才不稀罕!”   “给我老实点!”   车外,两个车夫瑟瑟发抖。   “少家主今天不对劲。”年轻的车夫抱着胳膊哆哆嗦嗦。   老车夫想了想:“我们还是快走吧,省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小命就卡擦没了,快走快走。”他带着年轻车夫一溜小跑,跑出去没多远,马车突然炸了,炸得四分五裂。   赵无涯光着膀子,裤带松松垮垮:“赵方湖,你欠家法伺候是不是!”   “你家家法就是一坨屎——”胡了边逃边骂。   赵无涯追,宛如流星赶月:“你给我站住!”   胡了扭头狠狠回了一句铿锵有力的“呸!”   微生在壶仙居准备熄灯睡觉了,但是看胡了没回来,在门口插了个小灯笼,预备他照明用。   他上到二楼,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还有胡了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会,提起斗山刀噔噔下楼,开门四下张望,骤然胡了的声音如炸雷般清晰响起:“你生儿没□□!”   “老子跟你,没得儿子!”   胡了一眨眼出现在微生面前:“掌柜的快救我!”   微生愣了一下,把刀给他:“来,刀给你,揍他。”   胡了握刀转身迎战,赵无涯吃了一惊:“你这是谋杀亲夫!”   “去你妈逼的亲夫!”   两人在天空上激战,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微生站着欣赏了半天,忽然想起自个儿还是入境,飞都飞不起来,不禁长叹一声,说:“胡了,早点打完早点睡觉,别吵着这周围的人。”说完虚掩上门,回屋修炼去了。   两人激战了小半个时辰,不分胜负,赵家长老珊珊来迟,将两个人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揪着赵无涯回去了。   胡了回屋躺下,睡是不可能睡着的,他一躺下来满脑子都是那个醉鬼的脸,他亲他的唇,睫毛扫过他的脸颊,用力环住腰,明知道他会痒痒还会搓两把。他努力想把那些该死的记忆踢出去好好睡觉,画面却越发清晰,连他揉捏腰部的感觉都仿佛重现了一般,胡思乱想多了小胡了还起来添乱,真是叫人脑壳痛。   脑壳痛!他坐起来使劲锤脑袋。   那厢赵无涯也觉得不顺气,刚被臭骂了一顿,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更无心修炼。聚会上就那么几个老熟人,是谁?妈的,是哪个龟儿?   他仔细将那些人一一回想了一遍,把怀疑目标定在了林修谨上。   他最先离开酒桌,而且他饮至中途,忽然发现方湖不在身边,就起身去找,瞎逛就逛到了假山那边,看到林修谨腿露出来一截,鞋子他认得,还问了一句,当时林修谨说什么来着?哦,是“滚蛋,别来坏我好事”。   他还以为他身下压得是某朵娇花儿,哈哈笑着就走了,没找着方湖也没放在心上,回桌上接着喝酒。   现在想想,那朵娇花儿九成可能是方湖!   一想明白他感觉自己头顶绿帽简直在放光,照得满室亮堂堂:天底下最蠢的人就是他,奸夫淫夫就在离他不过十步远的地方苟且,他竟然给放走了!   他气得在房间走来走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谨慎一点,林家跟赵家一般体量,林修谨跟他也是表面兄弟,暗地里互相较劲。这件事必须查清楚了再下定论,万一是林修谨临时色心大起,强了方湖呢?这事得去试探方湖的反应才成。   说做就做,他跟林修谨熟,知道他习惯用什么熏香,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语气说话,音色可以用变音哨改,面容用□□变。接下来要考虑就是怎么制造一场不经意的偶遇,试探他的反应。   胡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就编篮子,边编篮子边看书,日子混着混着就过去了。   除非是赵无涯叫他出来双修,他基本不愿意出门。   上回闹得不愉快,这次的修炼结束得很仓促。胡了起身要走,赵无涯说:“不留下来吃顿饭?”   胡了冷淡地说:“不要。”   赵无涯说:“自从你进我赵家门,就没在赵家吃过饭,总这样不像样。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行不?”语气有些软和的讨好意味。   胡了想了半天,坐下来:“行,我要吃烤羊排,燕窝人参也要尝尝。”   赵无涯点头行,吩咐侍女去厨房招呼,在他对面坐着等,气氛有些尴尬。   胡了坐着,默默运转灵力修炼,赵无涯说:“要不我们再修一会儿,等他们菜做好了再结束?”   胡了拒绝:“不要。”   那就干坐着等,相顾无言。   赵无涯心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他想不通,林修谨怎么会忽的对胡了起色心?那天他们是喝了酒不错,但是林修谨天赋不差,实力深厚,他不想醉,自然不会醉,所以根本没有看朱成碧的可能。   他瞅着胡了的脸,难看不算难看,好看也谈不上,不上不下,扔进人堆找不见。哪哪都看不出一丢丢闪光点,林修谨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会看上他?书寓哪个姐儿不比他长得行?还会卖乖打俏,嘴甜身软……   不过就算胡了长成丑八怪也是他的道侣,林修谨那狗贼凭什么碰他!还亲了!他都没采到头彩!被林狗占了先!赵无涯想想就火大,额头青筋暴起。   胡了眼睛一闭一睁,半天就过去了。桌上的主菜烤羊排,满满一大盆,肉香浓郁。配四样菜开水白菜,紫参炖雪鸡,蜜汁火方,朱砂豆腐。胡了舀了一碗羊肉,抓着羊骨头啃肉。朱砂豆腐嫩得流油,咸蛋黄细腻如豆沙;蜜汁火方肉咸中带甜,肥而不腻;开水白菜入口清鲜,汤好喝得想一直舔勺子,紫参炖雪鸡味道就有些不太美妙了,一股药味,但是鸡肉好吃,与羊排肉不相上下,雪鸡炖得酥烂,骨肉轻轻一扯便分离开来。   胡了吃得很开心,满手是油。厨房那边还在上菜,上了三样清蔬素菜,一盘清蒸生蚝。胡了第一次见到生蚝,拿着生蚝兴致勃勃看了一会,吃了肉,入口就觉得腥味太重了,不怎么好吃,恶心得想吐。赶紧喝了两口开水白菜汤,把腥味压下去了,仍然感觉恶心作呕。   赵无涯问:“你很喜欢吃肉?”   胡了以为他在笑话他,没好气地回道:“我就是喜欢,怎么了!”   “没什么,你喜欢你就多吃,一惊一炸的做什么。”   胡了哼了哼,没再说什么。饭后再上了一碗冰糖红枣炖燕窝,喝了两口觉得有点撑着了,放下筷子说:“我走了。”   “嗯。”   胡了有点撑着了,肚子沉沉地往下坠,走得很慢。走了半个时辰,肚子实在坠得难受,他坐下来歇了会,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天气越来越热了。   好饱。他揉揉肚子,脱下衣服搭在头上遮光,闭上眼眯觉。   赵无涯伪装一新,乘着马车噔噔噔赶往后门,看到坐地上睡着的胡了,心情复杂。   他抱起胡了,胡了立刻就醒了,微微睁开眼,看到他的脸,没说什么,闭上眼睛接着睡,很快又沉进梦乡,他的反应叫赵无涯从心底里都凉透了,但是该演的戏还是得演完,他抱着胡了上车,小心地让他平躺在车座上,坐在他身边,盯着他脸看。   想不通,想不通。   东康那么多如花似月的女子,俏丽乖巧的童子少年也是一抓一大把,林狗怎么偏偏看上这只小白菜?还是本该是属于他的小白菜。   他盯了半天,俯下身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唇,胡了头扭过去,翻身接着睡。   胡了这次的反应总算给了他些许安慰,不过戏刚刚开始,还得等他醒了才会正式上演。 第56章 猪笼警告   今天是苍斗山走后的第五个月,说好的三个月早超了。微生感觉自己就像失了宠的妃子,在冷宫里盼啊盼,整日靠读书写字修炼打发时间,空虚寂寞冷,就盼着皇帝驾临一回。   今天胡了不在,他按着板凳在门槛上滑着玩,滑着滑着觉得这个坐着太硬了,坐久了不舒服,看到胡了留下来的大把柳条,灯芯草,决定自己编个坐垫出来。   终于有事做了。   赵无涯私宅里,胡了一睡睡了一下午,醒来坐了好半天,赵无涯走进来,温声道:“醒了,睡饱了没有?”   胡了敲敲脑袋,态度冷淡:“这是哪?”   “我宅子。”赵无涯坐下来,笑吟吟地,“怎么了?”   胡了坐着,还觉得困得很,但是这会躺回去睡吧,又睡不着,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懒劲儿,打不起精神来。   “我要走了。”他掀开被子,脚往下一探,没有鞋子,赵无涯笑了:“这么着急要走?”   “我鞋子呢?”胡了弯腰找鞋子,脚不安分地晃啊晃,赵无涯目光不自禁被他晃动的脚吸引了,那双脚生得极漂亮,肤色嫩白,脚型纤长有力,脚趾略长,趾头圆润,细细的青筋脉络伏在皮下,衬得肌如白玉。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长得普通,偏偏生了一对近乎完美的足。   “你等一等,我叫人拿过来。”赵无涯压住绮念,叫人送来一双袜子和一双鞋,他还特意嘱咐鞋子要选小的。   袜子和鞋子很快送过来,胡了往前蹭蹭要自己穿,被赵无涯抢先了一步,蹲下来说:“我替你穿。”   胡了好像明白了什么,脚本能地蜷起来想缩回去,被赵无涯拉住,定住了,慢慢穿上袜子。亲手触碰,触感比他想象的要好,又软又凉,细嫩如豆腐。   胡了往后缩,忍笑:“痒,快点。”   赵无涯抬头看他,忽然觉得他笑起来还是蛮可爱的,有股单纯的孩子气,勾得人想欺负他欺负到哭出来。   只不过他没对他这样笑过而已。   他满心醋意,抓着脚一时没放手,胡了缩,挣不开,蹬了一下:“放手!”   赵无涯欺身而上,将他压倒在床上:“不放,你能拿我怎么办?”   胡了想推开他坐起来,起不来,一只脚还握在他手里,腿压得有些疼,他拧身想绕道爬走。赵无涯抓着他的脚踝一拉,整个人压上来咬了他一下耳垂,胡了猝不及防,疼得哼了一声,立刻刺激了赵无涯的欲望,把他身子扳过来一顿狠亲。   味道还算不错。   他放过他的脚,去抓手,十指紧扣。胡了的手有点粗糙,食指中指的侧面都有茧子,摸起来沙沙的痒。面对他的激烈胡了很不习惯,扭来扭去,最终总是能被他准确捕捉到,比欲拒还迎还要欲拒还迎。青涩,却比风骚更诱人。   赵无涯得了趣,想更进一步的时候,胡了突然不肯了,费尽了气力才挣脱出来:“不行,真的不行了。”   赵无涯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过他,扑上去抱着他揉来揉去,这小东西真好玩:“怎么了?”   胡了满脸不情愿,扭头说:“我要回去吃饭,这里我住不惯。”   “有什么住不惯的,反正你又不会睡着。”赵无涯一脸坏笑,胡了愈加不乐意,挣脱他的怀抱:“这要被人发现了,我要被浸猪笼的。”说着溜出他的怀抱,下床穿袜子。   啊,赵无涯才想起,这会儿他是林修谨,不是赵无涯。   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有一瞬间,他想立刻揭下面具,让胡了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想着立刻就这么做了,抬起下巴一点点撕下□□,面上挂笑:“你以为我是谁?”   出乎意料的是,胡了反应很平淡,看他的眼神甚至有股嘲讽的意味。   “你果然沉不住气。”他哼了一声,“正常人不该是问我为什么会被浸猪笼吗?你还愣了这么半天。”他发现鞋子太小,穿不上,厌弃地扔下,把袜子也一同脱了扔下,光着脚走出房门。赵无涯回过味来,猛地跳起来大喝:“给我站住!”   胡了当然不会听他的,赵无涯怒喝,划下一道金钟咒拦住去路,胡了反过来给了他一刀——又打起来了。   论修为境界,胡了比赵无涯强,论经验基础,自然是赵无涯更胜一筹,两人永远是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占谁的便宜。   今天赵无涯有意让着胡了,让胡了占了上风,一脚踹上他胸口,他瞅准时机抓住,极轻佻地揉捏了一下。   胡了脸色一滞,收回来怒骂:“臭不要脸!”扭头就走,眨眼不见。   赵无涯咬着牙,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至少他现在能确定了那人确实是林修谨了,胡了一开始没认出他来,态度是纵容的,察觉到端倪而不确定的时候立刻就变了。   林修谨……他摸着下巴,狠狠地磨牙。   胡了一道烟回到壶仙居,一回就觉得安心了。微生在小米粥里加了蘑菇,煮得香气四溢。   “哎呦,回来啦。”微生看到他有些为难,“煮得不多,不够两人吃的,要不再下个蛋?”   “行啊,有的吃就行。”   微生加了蛋还觉得少,加了一把菜进去,蘑菇粥变成了菜粥,味道不咋地,至少分量变足了,够两人喝上一碗。   胡了喝着菜粥,微生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个,你能帮我编个垫子不?”   胡了微微诧异:“行啊,要多大?”   微生一指放在门口的小椅子:“就椅子面那么大,用灯芯草编。”   “嗯。”胡了看着那椅子面,估计一上午就能编好,但是看他脸色,好像还有想说的,问:“还有事吗大掌柜?”   微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下午自己编着试了下,废了好多草。废料我全扔了,你别介意啊。”   胡了笑笑:“没事,草多得很,不值几个钱。”   微生要的小垫子胡了很快编好了,平滑又好看,微生坐着特别喜欢,在垫子四角又系上了丝带,方便能绑定凳子腿。   他坐在椅子上,门槛上滑来滑去,颇为哀怨地感叹:“哎,大少爷啥时候回来啊,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胡了编着自己的篮子:“总会回来的。”   一晃眼又是两个月,进盛夏了。微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都是把壶仙居整个走一遍,或许苍斗山就悄没声儿地就回来了呢?事实屡屡让他失望。   胡了把自己编的柳条篮子灯芯草垫子买了,得了几百文钱,够壶仙居再维持几月。   不过很奇怪的是,赵无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找他修炼,不知在搞什么。   日子混混沌沌地就过去了,胡了差不多忘记他还有个道侣的事实时,赵无涯又派人找他了,还是二话不说直接架上车的,八匹骏马跑得比风还快。   一落地他才搞清原委:赵无涯要破境了,要扛天劫了。   他破境的地方选在一处风水宝地,灵气丰沛,方圆百里被赵家封锁得严严实实。风水宝地的“风眼”是山涧里的一口枯潭,赵无涯坐在枯潭中心,牙关紧咬,脸色很不好看。   “要我怎么做?”   “双修。”长老的回答很简单。   胡了走到赵无涯面前,拉起他的手,主动将灵力送了进去,赵无涯嘴唇一哆嗦,身体放松了,脸色和缓下来。双修开始是由胡了主动输送,后来赵无涯渐渐掌握了主动权,庞然的灵气经由胡了身体转送给他,让胡了有些不舒服,浑身胀疼。   赵无涯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强大,流转灵力的速度也比胡了快得多,让他有些吃不消。   过了半晌,赵无涯突然扑上来抱住他,胡了被他压倒,几乎是同一刹那,雷劫劈下来,满目蓝白色的炽烈炫光,胡了眼睛剧痛,下一刻就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蠢猪!”赵无涯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托起他头用力往怀里摁住,顺手把耳朵也捂严实,雷鸣轰然,一下下劈在背上,震耳欲聋。   胡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一点知觉,雷鸣隔着赵无涯的手依然大得惊人,满鼻子焦臭味。   赵无涯的心脏就贴着他脸跳动,急促有力。胡了呆了会,腾出手来,顺着他的背摸到他双耳,沾了一手黏糊糊,应该是血吧?他替他捂住,捂不住,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淌出来,这是要死了?   雷声轰鸣,他仿佛听到赵无涯笑了一下,然后吻落了下来,轻柔得像一根羽毛落下。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雷声太大,他听不清,只记得雷声持续了很久,他一直死死地抱着他,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能感应到他心脏的跳动,他差点以为他死了。   雷劫结束,他意识还算清醒,缓缓松开手,赵无涯抱着他还没动。   “赵无涯,你死了?”他看不到,推了推他。忽然身上一轻,应该是赵家的人扶起了他,也把他扶起来塞进了马车。   胡了茫然地转头:“他是死了吗?”   “没死。”有人回答,“恭喜少夫人,少家主他顺利破境,现在暂时昏过去了,没有大碍。”   呸,恭喜什么啊。胡了心想,老子恨死他了,巴不得他死呢。 第57章 你的名字?   赵无涯破境成功,仅仅昏迷了一下午就醒来了,而被雷劫的光劈瞎的胡了却还没恢复过来,怎么修炼都不成,他有些着急,更可气的是赵无涯还特意跑来笑话他:“怎么了,还看不见?”   胡了没好气地说:“那又怎么样,关你屁事!”   “凶巴巴的,能不能温柔点。”赵无涯蓦地伸手刮了一下他鼻子,胡了大惊:“你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赵无涯感觉自己有些丢面子:“哄你一下还不行?”   胡了愈发狐疑,哼了一声:“我这是暂时失明,过个两三天自己就能好,用不着你来哄。”   赵无涯说:“你要是真瞎了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   胡了真惊了:“你是谁啊?你该不会被雷劈失了魂吧?你不是赵无涯,哪来的孤魂野鬼?”   赵无涯真不耐烦了,掐着他下巴恶狠狠地说了句:“我是你老公!”摁倒就亲。   “滚!”胡了大怒,结结实实狠踹上了他的脸,跑了。   自从那天胡了被他气跑之后,赵无涯就怪想他的。   想他窝在他被窝里眯着眼睡着的样子,想他在他身下气喘吁吁,目眩神迷的痴醉模样,想他被咬痛了的哼唧声,想他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的手感还不错,想他白若嫩笋的足。   没吃到嘴里的肉总是显得格外香。   想把那天没做完的事做完,心痒难耐。   但是这口肉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到,叫他很郁闷。郁闷需要排解,他跟着狐朋狗友在含月苑待了两天。含月苑美人如云,风姿各异,懂得讨乖卖俏的娇花儿一抓一大把,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比那个粗俗,没礼貌没教养没家世没文化,长得也不咋地的胡了强一万倍。   但是他忽然觉得这些娇花儿都变得了无滋味,她们很乖,有时候使一个眼色就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应承他的欢爱也是游刃有余,娇声妩媚婉转,比黄鹂儿还好听。   但是就是没滋味。   他忽然抽出来,烦躁地扯过袍子披上,前一刻还在天堂的美人眨眼间落下了地狱,她慌张地直起身,眼神楚楚可怜,泫然欲泣:“少爷,您怎么了?”   “没意思。”他皱着眉头,也不知这股燥气从何而来。   美人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是嫌奴家伺候得不好么?”   赵无涯看着她:“没事,你做得挺好的。”   美人羞羞怯怯:“那……”赵无涯已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美人咬紧朱唇,不情愿地穿衣下床,去好生伺候着他。   赵无涯在走廊里转了好几圈,她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看他走着走着,猛然一定:“去找个小倌来。”   美人不敢怠慢,轻移莲步出了院子。赵无涯坐着等了会,美人领着一少年回来,那少年生得极为俊秀,唇红齿白,肌肤保养得极好,肉眼可见地细腻粉嫩,白如光玉。   小倌上前,美人退下,赵无涯凝视少年:“过来。”   少年上面几步,看样子是想坐他大腿上,又不敢,抿着嘴一脸羞涩纯情,赵无涯拉过他的手,那手香香软软的,柔若无骨,他揉了揉,忽然抛下:“算了,你下去吧。”   少年惶然不安,美人一看不好,赶紧拉着他走了,不敢再来打扰。   赵无涯转回屋,将桌上的酒提着上了屋脊,对着冷风吹,月色皎洁,他漫无目的地想:他玩过那么多美人少年,好像都差不多。   无论多么惊艳绝色,在床上好像都差不多,最后连脸都记不清准确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太多了?   他喝酒,一直到喝光,躺在屋脊上朦朦胧胧,夏夜星空浩繁,星子亮得像是随时会坠落天际,他恍恍惚惚进入梦乡,梦到他趴在床上,有人在给他按摩,手有些粗糙,食指中指都有茧子,刮擦背部沙沙地痒,意外的舒服。   他趴着看不到按摩人的脸,却觉得那人应该是他的道侣,赵方湖。胡三万——真难听。   他觉着好玩,喊了声:“胡三万!”   赵方湖停了下来,狠狠拧起一小团肉,攥着扭了一圈,疼得他呜哇乱叫:“你喊谁呢?胡三万是哪个?”   “你不就叫胡三万吗?”赵无涯扭了扭背,赵方湖哼了一声,隐约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自己的名字,开头是胡,但不是三万,短促如流星,他听不清,想再问个究竟。他接着说:“这才是我的名字,晓得不?”   “晓得晓得。”他反手去抓他的手,十指紧扣。他的手沾了精油,满是茉莉的清香味,皮肤粗糙,那些茧子形状不一,他一摸就知道。   是他。   赵无涯一蹬腿,醒了,差点滚下屋顶。   他瞪着星夜,想胡三万他应该叫什么来着?   他好像很讨厌他叫他方湖,每次喊的时候都会皱眉头。   再想想他老板苍斗山对他的态度,指不定说出的名字也是假的。   赵方湖这个名字,他心里头大概是不承认的。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道侣,连他本名都不知道!赵无涯忽然感觉无比挫败。   他开始尝试对胡了好,他想知道他的真名。   可是胡了明显不乐意接受他的好意。   赵无涯浪太久太嗨,蓦然刹车回头,连家中长老都以为他吃错了什么药,特地检查了下他的魂魄是否是原来的,叫去问话明里暗里都有试探的意味,考他过去的一些事情或者暗语,一时叫他头疼不已。   家族长老这样尚可理解,胡了对他的好意表示抗拒也可以理解,但是胡了怎么说也不肯说自己本名他就不能理解了。   不就是个名字么?   他很憋屈。   胡了更憋屈。   已经这么久了,他还没从黑暗中解脱出来,眼睛依然受不得强光,更窝囊的是见风就流泪,往往一“哭”就哭得稀里哗啦,把蒙眼布都哭湿了。赵无涯替他擦眼泪,说出的话总是那么肉麻,麻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别这样行不?”   赵无涯心也累:“你总是这样,叫我很为难啊。”   “那你要我怎么样?”   赵无涯半蹲下来替他脱鞋子,胡了一时大意忘记了反抗,给了他可乘之机,他抓住他的小脚丫抓得牢牢地,挠了下脚心:“要你乖!”   “噗嗤。”胡了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劲儿往后躲,赵无涯再接再厉,挠:“你本名到底叫什么?”   “凭啥告诉你?”胡了往后缩,躲,踹,怎么也甩不掉,笑得肚子疼:“哎,求你别挠了行不?”   “不行!”赵无涯接着挠,挠挠挠,胡了笑得满床打滚,上气不接下气:“胡……胡了!”   赵无涯没听清,加大力度:“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   “胡了!”胡了可劲儿踹他,踹不动,以前他们修为相仿时,打架总是难分伯仲,现在赵无涯比胡了强出一境,胡了怎么踹也踹不动了,赵无涯稳得像座铁塔。   “胡了,是了结那个了?”   “是是是,放了我吧!”   赵无涯心满意足地笑了,扑上去抱他揉他:“名字挺好听的。”   胡了接着踹他:“哪里好听了,就是打麻将时候喊的。”   赵无涯赶着亲他:“我觉得好听,起码比胡三万好听。”   胡了恼羞成怒:“滚啦你!死开!”   赵无涯松手了,可没“死开”,搓他脚踝,语气淡淡的忧伤:“我都回头了你为什么还不肯信我?”   “我凭什么要信你。”胡了哼了声,趁机一蹬腿下床跑了,他看不到差点一头撞上门柱,逃得磕磕碰碰,赵无涯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沉重地叹了口气。   胡了失明的消息当天赵家就传给了微生,说他要在赵家休养几天。微生没啥想法,就觉得偌大的壶仙居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更孤独寂寞冷了。   苍斗山还没回来。   或许下个月也不会回来。   他有点难过。   秋薇歌来找过他几次,大都是来跟他讨论书的感想内容争议之类的,兴致来了还会卷起袖子下厨熬一碗甜汤。微生本来已经厌倦读那些儒学著作了,他现在感兴趣的是民间流行的话本和绯色小说,却为了应付她的问题被迫重新去反复啃那些艰深晦涩的书,搞得头发大把的掉。   秋薇歌出现得太奇怪了,仿佛是算准了时间一样,叫他心底有些不安。   大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一天清晨,他起来搬着板凳照常去门槛看书,外面笼罩着一片淡淡的乳白雾气。他坐着看了会,街道那天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那歌声越走越近,沉迷书中的卿卿我我的微生猝然惊醒。   葬歌。   葬歌又来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书,书上一片空白,刚才看了什么,他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尚在梦中,没有醒来。眼前的一切,是他的梦境,亦是黑白之境。   他经历过几次黑白之境,一直牢记着苍斗山的叮嘱:黑白之境一切为虚。挺过黑白之境就很容易了。   像这次这么真实的,还是头回。   他回屋带了斗山刀,管它虚不虚带上能壮胆。提着刀往歌声来源的方向走,迎面撞上一队送葬人,领头的怀抱着木雕的神像,低头看书的神女眉眼温柔。   队伍停下了。   微生顿时毛骨悚然。   领头人抬头看他,他没有脸,面部黑糊糊的,像拙劣的画手随意涂鸦出来的作品。可微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整个送葬队伍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的好狗血啊(自抱自泣) 第58章 天地的另一头   领头人骤然唱起歌来,与葬歌完全不同,短促有力。歌声像是在召唤,雾气翻腾,送葬队伍后面的雾中伸出一只巨大的骨爪,掌心漆黑。   微生卧槽了一声,急速后退,骨爪速度比他更快,街道又窄,微生避无可避,大吼一声提刀就劈,刀锋过处空间荡起一圈圈扭曲的涟漪,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只骨爪一分为二。   领头人明显急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送葬队伍开始合唱,韵律奇特,震得微生耳朵嗡嗡作响。   街道渐渐复苏,无数的人打开门,打开窗,摇摇晃晃,步履僵硬地走了出来,他们衣饰奇特,眼珠灰蓝,头发有黑有黄,完全是异族人的相貌。   微生试着砍了一个大妈,大妈毫无还手之力,血喷了一地,然而其他人全然无畏,犹如提线木偶,继续摇摇晃晃走来,似乎见了血,他们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透着股凶狠的嗜血气息。   微生不敢跟他们纠缠,一心去追送葬的队伍,送葬队伍在众多提线木偶的保护下正往来路方向逃窜,微生登上屋脊追赶,健步如飞,木偶们海潮般咏过来,嘴里发出叽里咕噜古怪的尖叫。   这他妈的也太真实了,微生预感很不好。   他走在高处才察觉出黑白之境的不对劲,这里的建筑风格都与大靖完全不同,真实到精细的地步,而他确信他从没看过有关异族人建筑方面的书,这些高高的尖塔林立,雕像丛生的建筑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决不是他记忆里面的。   送葬人扛着棺材跑不快,微生跳下屋脊一连砍翻了数十个木偶,逼近队伍,领头人见势不好,将怀抱的雕像用力一摔砸了个粉碎。   木头中渗出鲜血,领头人掐着喉咙跪下,七窍流血,倒下去身躯化成了流沙。木偶们像是一瞬间挣脱了提线,茫茫然地不动了,送葬队伍哀伤地唱起了葬歌。   木偶们全活了过来,他们叽里呱啦一下子炸了,慌张地尖叫,四处逃散,微生看着满地的鞋子烂布条看愣了一刹那,扭头去看送葬人,送葬人唱完了歌,跑得比幽灵还快。微生费了好大劲追上,一脚踹翻一个扛棺人,棺材咣当砸地,其余的扛棺人立刻逃了个干净。   刀插进棺材缝,用力一撬,棺材合得并不严实,轻轻松松就撬了起来。棺材板中间斜斜裂出了一条大缝,微生以为能闻到臭气,其实没有,反而有股浓郁的蔷薇香,仿佛是华勋蔷薇的香气。   他扳开棺材盖,探头一看,躺在白色蔷薇中的少女面容安详,肌肤依然白里透红,好像只是在沉睡。   她很美,美得像在发光。   微生疑惑地看了半天,始终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她像是领头人怀抱里的木雕,又像是……像秋薇歌。   越看越像。他看看地上,领头人砸碎的木头雕像还在,他逐个捡起来拼接起来,拼出一张接近完整的脸,回头看棺材里少女的脸。   少女睁开了眼睛,眼瞳全白。   “妈耶!”微生吓得退了老远,远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大得像炸雷。微生抬头看天,天际线那边涌来黑色的光,往这边飞速蔓延,遮天蔽日。   阴影落下,沉静的黑色笼罩一切,尖叫声也没了。黑色停顿一霎那,落下,像天空变成了大海,大海将天地倒转。   黑海。微生一时间好像抓住了什么,比如黑海,比如黑海天际线边乳白的辉光,温柔又寒冷。   他睁开眼,入眼是房间的天花板,他费力地转头,窗户缝透露出一线微光,一屋包子油条的香气。   壶仙居不做煎饼了后,其他煎饼小贩顶上了位置,起了诸如“知事大人吃的煎饼”、“参议大人吃的煎饼”的牌面,各种假冒层出不穷,还挤在壶仙居楼下摆摊,搞得壶仙居早上永远乌烟瘴气。   是真的吗?他已经没法确定了,四下一阵乱摸,枕头下边摸到了一本书,一看封面:《媚雪传》,昨天晚上看着打发时间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再一检查自己的丹田,仿佛还强大了一些?这是进到白境了?   微生打了个哈欠,直起身揉了揉眼,楼下传来苍斗山的声音:“微生,下来喝粥了,不早了。”   “我在做梦。”微生躺回去,闭上眼睛接着睡。过了许久都没声音。嗯,就是了,他还在黑白之境,不过来到了另一边,接下来黑白之境还会幻化出什么花招,耐心等着就好。   噔噔噔,苍斗山上楼,开门:“还睡?”   微生闭着眼睛不说话。   苍斗山过来推他:“起来了!”   微生猛然出招,一掌拍在苍斗山胸口上,苍斗山猝不及防,连退几步,疼得话都说不完整了:“狗东西突然打人干什么!发哪门子疯呢!”   微生一下子坐起来,傻了眼:“不是假的?”   苍斗山愤而离开:“假你个头!”门摔得山响。   “不是,你听我解释!”微生下床慌里慌张地穿鞋子,吧嗒吧嗒追他,“别走啊!听我解释啊大少爷!我刚刚过黑白之境来着呢!”   苍斗山下楼梯下到一半就觉得心口难受,走不动了。微生打的地方刚好是心脉汇交之处,受到震动,气都喘不匀了,好比吃馒头下肚子下到一半卡住,不上不下,就堵在那儿胀着疼,苍斗山捂着心口咬牙调理气脉,疏没疏通,把自己疼了个半死,一屁股坐楼梯上。微生看到这一幕简直吓死:“你怎么了?别死啊!”   苍斗山觉得自己在没死之前肯定要被他气死。   他气忿忿地说:“你老是打我,几年前你推我害我胳膊肘破皮,现在还来打我心口!”   微生心虚又叫屈:“多少年前的旧账了,你还记恨着呢?行行行,我以后管碰到什么情况都不会打你,再打我真变成狗行不行?”   他一手揽住他肩胛骨,一手勾住他腿,抱起来:“哎,你瘦了好多。”   “你可闭嘴吧!”   微生笑嘻嘻的:“中午吃什么?”   “离中午还早着呢,早饭都没吃吃什么中饭。”苍斗山一口气没上来,被打中的地方又生生地疼起来,微生抱着他噔噔回房,小心地放在床上:“哪儿疼呢?”   “你打的地方!”   “这?”   苍斗山小声哼哼,微生帮他揉,力道轻匀,苍斗山慢慢调理,揉了一会总算把那股堵着的气顺利疏通,整个人为之一松,微生感觉到变化了,低头小声说了句:“痛痛飞~”   “噗!”苍斗山一下子笑了出来,“你干嘛呢?哄小孩儿?”   “你就是小孩儿,不高兴了就耍小孩儿脾气。”微生揉他脑袋,“小孩儿就该好好哄着嘛。”   苍斗山抿嘴笑,微生道:“你买什么了?”   “玉米粥。回来得太晚,街上没多少卖的,这会应该冷了,热热吧。”   “好,我下去吃了。”微生出门,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苍斗山半躺在床上,姿势慵懒,眼神微眯,乍看之下,风情万种。   他一看心都蹦出来了,小东西越长越挠心了,真惹人疼。   他下去,看到那碗玉米粥,热热喝了,边喝边思考中午到底吃啥,想来想去想好菜单,高高兴兴去拿钱,一翻钱袋:没几个钱了。   完了,没钱了。   他翻箱倒柜,把平时藏钱的地方全翻个遍,怎么也凑不够买肉菜的钱,愁得想揪头发。思来想去想到了胡了,他不是在赵家好吃好喝么!管怎么说,他还没向那个便宜女婿要过彩礼钱,这怎么行。   想到了立刻就去赵家找人,赵无涯出去办事,出来招呼的是胡了,他听到微生声音很开心,宁可不要侍女扶着也要走出来:“大掌柜,你怎么来了?”   微生道:“你二掌柜回来了,我打算加餐,没钱买肉了,你还有钱没?”   “二掌柜的回来了啊。”胡了想了下,“不如到赵家来吃?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   微生奇道:“赵无涯不是挺讨厌你的么?怎么现在肯让你使唤他家厨子了?”   “过了雷劫之后变的,天晓得他怎么突然转性子了。反正现在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吃有喝。”胡了转头让侍女多端上几盘糕点和水果来,微生吃了一个大青枣,又脆又甜,“那他现在呢?在做什么?”   “不知道。一天天忙里忙外,我又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微生嘴馋,忍不住又吃了个小苹果,“对了,我这眼睛盲了有段时间了,让二掌柜的帮我看看吧。”   “行啊。”微生吃完苹果,“我先回去了,一会就回来。”   微生回去催着让苍斗山起了,两人一同前往赵府。第一件事是让苍斗山看胡了眼睛,苍斗山看了会,面色凝重:“不太对。”   微生一看他脸色,不禁紧张起来:“怎么了?”   “眼睛里有虫。”苍斗山,眉头锁起,责怪:“你平时也不觉得眼睛痛么?赵家就没有大夫?大夫都是死人吗?”   胡了一听也害怕起来:“平时眼睛见风流泪,我……我以为就是雷劫受的,过几天就好了。哪里想到会是虫,也没叫大夫来看。”   “现在,赶快让大夫来!”苍斗山厉声道,胡了赶紧对侍女道:“府里有大夫没?”   侍女说:“奴婢马上去让大夫来。”急急忙忙走了,片刻功夫领来一个须发花白的大夫来,给胡了仔细检查一番,下了定论:“是芥虫。繁殖得有段时间了,现在救治还为时不晚,只是夫人的视力可能会受到一点影响。”   微生破口大骂:“赵无涯那个死兔崽子去哪了!这虫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赵家里的龌鹾事就是多!”   老大夫颤颤巍巍地说:“当务之急是治夫人的眼睛,芥虫来源相信少家主自然会调查清楚。”道罢命人取纸笔来,一一写下所需药材。   所有药材需大火蒸煮,煮出滚滚淡黄色水汽出来,再让胡了头朝下睁着眼受水汽熏。水汽温度极高,还得睁着眼睛,胡了又烫又疼,一抬头满面水痕,隐隐还有黑色的杂质混在里面。   “一日一次,至少三天。三天后老奴再来为夫人诊治。”老大夫仔细检查胡了的眼底后,躬腰退下。胡了还觉得眼睛疼,泪流不止,又不敢揉,当真难受得很。   饭是无心吃了,三人草草吃了顿便饭,侍女收拾碗筷时,有人过来通报赵无涯回来了。   赵无涯也是听说苍斗山回来而且来了赵府,特意推了一些手头上的事赶回来的,不想一进屋,满屋的低气压,两个人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胡了眼睛进了芥虫。”苍斗山语气还算温和,“芥虫这种东西,素来只在脏污之地生存,就算在人身上寄居,也极少钻进人眼睛里去的。赵家内部仍有鬼,身边人遭了暗算,少家主也不上点心么?”   赵无涯尴尬,支支吾吾:“这个……我是真不知情,一定彻查。”   微生呵呵,苍斗山挑了桌上一只樱桃蜜饯慢慢嚼,也没理。胡了站起来说:“你累不?喝红茶还是绿茶?”   赵无涯坐下来:“红茶吧,上我压箱底的赤霞。”   苍斗山看了胡了一眼,笑道:“胡了好像胖了点啊,脸比原来圆。”   胡了也笑:“是呢,想吃肉就吃肉。”   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赵无涯总算轻松了点,不放心地望了胡了一眼,他在笑,可是桌底下手绞得紧紧的。 第59章 啥叫斗书   胡了很怕自己就这么瞎了。   晚上他的眼睛仍微微的痛,迎风还是想流泪,还有些痒痒的,不过比以往情况要好上许多。   赵无涯拿着冰凉的毛巾一点点敷,轻声问:“还痛吗?”   “好多了。”   赵无涯沉默片刻,道:“芥虫的来源我查清楚了,开始是寄居在蒙眼布上的,我已经把所有经手过蒙眼布的人都抓起来了,明天说不定就能问出点什么。”   胡了没说话,冰冷的毛巾渐渐恢复了常温,侍女端走毛巾,两人相顾无言。   “双修吗?”   “不。”   “累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胡了脱去衣物,只剩一件白色里衣,赵无涯帮他掖好被子,挥手打灭了灯。   胡了闭眼闭了会,感觉到他还坐在床边没走,忍不住说了句:“赵无涯?”   赵无涯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胡了一阵战栗,呼吸都急促起来,赵无涯说:“你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顿了顿,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要怨我。”   “我知道。”胡了尽力保持平静,赵无涯俯下身轻碰了一下他的唇珠:“晚安。”   胡了睁大眼睛,看他起身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赵家审讯的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抓出了内鬼的蛛丝马迹,赵无涯听到结果时,眼皮跳了跳:这条线索指向赵家内一个地位很高的分支族长,跟他的血缘关系还很近。   不过这个分族长,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幕后凶手推出来的挡箭牌。   “少家主,还要接着查下去吗?”刑讯管家观察着他的脸色。赵无涯沉默良久,用力扣紧了十指,“停下吧,那些人,一律杖毙,在外面就说仆人手脚不干净,无意间污染了东西。”   刑讯管家躬腰表示明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胡了今天起得迟,一觉醒来都是辰时尾巴了。他不想吃早饭,命人取了坛酒,爬上树坐在树杈上喝,清风徐来。   酒喝了一半,他感觉到赵无涯好像来了,就站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望着他。他冲那个方向微微一笑,仰头喝了口酒,晃晃酒坛子:“喝么?”   一股大力将他扯下来,胡了懵了片刻,落进赵无涯的怀抱,赵无涯一手接过他的酒,喝了一口,转头封上胡了的唇:“两个我都要。”   胡了傻了一瞬间,大力锤他胸口:“恶心死了!呸!”   赵无涯大笑,手臂用力向上一托,胡了飞回原来的树杈子,酒坛也稳稳地回到了他怀里:“你开心就好。”   胡了吼道:“开心你妹!”   赵无涯走了,胡了忿忿地喝酒,喝了会觉得这坛酒了无滋味,根本不好喝,愤而扔下。   赵无涯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他进入合一境,按赵家的规矩,合一之后的少家主就该逐渐掌权,熟悉处理家内各项事务和产业,拜访各分支的族长,为以后做正式的家主做准备。   但是现任家主不太想放权,处处阻挠。   账本都是错的,家族开支进项不清不楚,想去拜访分支族中,总会碰上些意外情况。   谋害胡了,也是阻挠他的重要一步。   赵无涯考量了许久,觉得让胡了远离赵家可能更安全一些。让胡了回了壶仙居,大夫固定上门诊治。   胡了受了两次熏蒸,眼睛可以不戴蒙眼布了,但世界好像蒙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看不清楚。编篮子也不可能了,编久了眼睛疼,整日坐着无所事事。   苍斗山半年未归,在书法界的名气不减。壶仙居重整开业,当天来求字的人多得简直能踏破门槛。微生开心地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以庆祝。   然而赚了大钱的高兴劲儿还没缓过来。当天下午,一个少年在众多仆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来到壶仙居,气势排场不是一般的大,进门就问:“哪位是苍大家?”   微生在抹餐桌,见到这阵势唬了一跳:“您找他做什么?”   “斗书!”少年高声道,气焰嚣张。   微生头回碰到这样的情况,说:“稍等,我去问问。”,一脸懵地上楼告诉苍斗山:“楼下来了个小孩儿说要跟你斗书。”   苍斗山亦是第一回 听到“斗书”这个词,好气又好笑:“我只听说过斗草赛诗,斗书还是头回听说。这个人大概是借我想出名吧,不必理会,找借口让他走得了。”   微生噔噔下楼,对少年说:“实在抱歉,苍大家今日在静修,没有时间出来斗书。”   少年怒道:“昨天才开业,今天就闭门静修?莫非苍大家对自己笔力不自信,不敢出来与我比试?”   微生顿时恼了,态度蛮横起来:“我平时只听说过斗草赛诗,斗书从未听说过。你想比试切磋尽管来。想踩着我家的人出名,你做梦去吧!”   少年声调高了起来:“堂堂大家,连与后辈切磋技艺都不敢,称什么大家?七天后,我在千鹤书馆等着苍大家来指教!”   话音刚落,少年拂袖而去,一大干仆从跟着呼啦啦走了,壶仙居门口几个闲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张望,微生愣了半天,破口大骂:“有病啊!”   苍斗山被单方面邀请斗书的消息即刻传遍了东康。斗书是个新鲜玩意,大家都是头回听说,斗书的地点千鹤书馆也从原来的籍籍无名到人尽皆知。   与此同时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有的说苍斗山修行出了差错,臂力不比以往,下笔势弱,还拿出他最新的书帖振振有词地分析。亦有人说起了那主动挑战的少年,师承隐世名师,乃书法奇才,出生时文昌星闪耀天际,满室异香。一踩一捧之势明显。   苍斗山起初听到消息,浑不在意。而微生极为关心,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关于千鹤书馆的斗书,开始还能只讨论书法的方面,后来就渐渐地转向了奇怪的方向。   不知是谁传出了苍斗山以前在文缙郡花间公子的名头,望文生义地说他在文缙郡遍赏花丛,风流不羁。再牵扯上大名鼎鼎的青禾夫人,一下子变得不可言说起来。再联系到壶仙居来东康之初,是卖煎饼的,挂的还是翰林编修杨知白的名头,生意十分火爆。苍斗山改行卖字,亦有杨知白的功劳,于是流言变得更加不可言说。   微生听了流言,一天跟三个人打了架,回家之后暴跳如雷,咒天骂地,要不是苍斗山拦着他,他会抄起刀去砸了千鹤书馆。   “得了,清者自清。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没气到别人先把自己气坏了。”   微生愤愤不平:“他们明显是想踩着你出名!先把你名声搞臭,再找些野鸡大家来评字,判自己胜,一炮而红,完美啊!我呸!”   苍斗山笑道:“你担什么心呢。”他压低声音,“你忘记我们这边有个赵少家主吗?”   微生想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求他做什么!不稀罕!”   苍斗山道:“胡了跟着来,他也肯定会来的,不需要求。”   如此一说,微生稍稍放了心,不过他仍心怀忧虑,悄悄拿了白纸灯笼,让孤灯水榭查清楚千鹤书馆和那个少年的背景。   千鹤书馆自然和少年是一伙的,千鹤书馆的老板是一位从北方来的大富豪,腰缠万贯。背后的贵人是吏部的一位大官,官职应该不低于郎中,此外,那位大老板还与工部水司的官员熟识,关系不错。   这样一看,大老板的背景也挺硬的,叫他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也不知赵无涯这头强龙能不能压制住外头来的地头蛇。   七天才只过了一半,各种流言已经飞得跟柳絮一样满城都是。第五天,流言化成了实质性的暴力:壶仙居的牌匾被泼了粪,门上沾了数双破鞋,用树胶沾得牢牢的,扯都扯不下来。   微生暴脾气又上来了,一气之下直接拆了门板,换上新的。牌匾取下来冲洗干净,边洗边骂,问候了千鹤书馆它老板全家。   胡了每天闭眼凭手感编篮子,难得出门一次透透风,一群熊孩子绕着他拍着手笑:“壶仙居,住狐狸,公狐狸……”   胡了听不下去:“闭嘴吧。”脚一跺震开熊孩子,熊孩子跌倒了爬起来,一哄而散,边跑边笑,依旧唱着污人耳朵的童谣,胡了无可奈何,突然大腿砸上了什么东西,一股臭气弥漫开来——熊孩子们的笑声更大了。   一只烂番茄,还挺臭的。   胡了弹走番茄,清洁术弄干净,回屋不愿出来了。   对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这件小事不知怎的被赵无涯知道了,当夜就把那些熊孩子抓起来吊了一晚上,次日通知父母去领人,哭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赵家的雷霆手段让壶仙居附近的流言平息了一会。当天秋薇歌的登门又暗中掀起了波澜。   美的人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微生对此压力很大:“你来凑什么热闹?”   秋薇歌眨巴眨巴眼睛:“我来给苍大家送纸笔啊。”   微生僵硬地拒绝:“我家有纸。”   秋薇歌笑眯眯的:“我我送的可不是一般的纸呢,苍大家!你快下来看呀,我来给你送纸啦!”   “什么东西?”苍斗山一脸懵地下楼,“什么纸?”   “凝霜。”秋薇歌命人将一打纸捧过来,“这个月最新造好的喔!”   凝霜纸的大名苍斗山有所耳闻,是近年来的纸中新贵。纸色洁白如霜,迎光可见纸面上泛着霜雪似的六出花纹,纸质坚韧,一打纸要百十两银子,产量稀少,有价无市。   秋薇歌眉飞色舞:“还有砚台,笔洗,笔架山,我都给大家准备好了!斗书的时候就只需要把你写的字帖给我就好了。”   苍斗山推辞不得,只好接受,苦笑一阵:“秋小姐有心了,只是我的字怕不值得这么多贵重东西。”   秋薇歌眉眼弯弯:“现在不值得,斗书后可值得了。”话音未落,像是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微生。   苍斗山瞄一眼微生,微生突然对房梁上的蜘蛛网起了极大的兴趣,一圈圈地数蜘蛛网有几圈,压根没往这边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这章节奏有些失衡,大概是因为我实在没有把一个情节扯出三千字的本事。   辣鸡作者莫得节奏,踩着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 第60章 装哔——现场   秋薇歌送来的笔洗之类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苍斗山试用之后,再去用他之前用过的,竟感觉颇不顺手,索性趁兴写了起来,一口气写了好几张。凝霜纸更是不负美名,墨迹清晰,层次分明,润墨性极好,写得流畅顺滑,一气呵成。   有好纸美具傍身,苍斗山更有底气了一些。   斗书当日,微生做主租了辆马车代步前往千鹤书馆。千鹤书馆门前早早人山人海,书馆的伙计搭起了两座草亭,摆好书案,那位名气起来的书法天才坐在圈椅上,神色颇为自傲。   苍斗山下车的时候,挤挤挨挨的人群看热闹瞬间炸了:“来啦来啦!”   苍斗山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注目,一时有些不习惯。微生走在他前面,脸色不怎么好看:“瞎嚷嚷什么啊!没见过大老爷们么!都安静些!”他语气凶,神情更凶,气势又强,震得看热闹的群众霎时安静下来。   接着下来的是胡了,他眼睛蒙了一层灰色的布带,是预着防风的。走下马车转了转头,感觉还行,除了视野模糊一点外,不影响走路。微生问他:“感觉行不?”   “还行。”胡了感叹了一句,“人好多啊。”   微生不太放心他,转头去问千鹤书馆的伙计:“有凳子没?”   伙计诺诺答应了声,去搬了个椅子让胡了坐下,胡了椅子还没坐热,紧跟着来了秋薇歌,美人如花隔云端,众人被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呆了好半晌才开始议论纷纷。微生转头一看:妈耶,头痛。   秋大小姐似乎不考虑抛头露面的问题,笑吟吟地说:“苍大家,写完了字帖就给我啊!”   苍斗山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大小姐,我哪敢忘。”   “那我在这等你写完。”她一招手,侍女给她搬来绣墩,她坐下巧笑倩兮。   那边的书法天才看着秋薇歌失了魂魄,傻傻呆呆的。背后的伙计轻锤了一下他肩膀,他一个哆嗦清醒过来,却仍舍不得秋薇歌的面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既惊艳又渴望。   秋薇歌自然察觉到了他不以为意,反而对他粲然一笑,立刻勾走了他的魂儿,飘飘然起来。   “请问何时开始?”苍斗山一句将他打回现实,他咳嗽一声,“请苍大家稍等片刻,等评字的大儒到齐即刻开始。”   “好。”苍斗山点头,在另一座草亭坐下,闭上眼睛气定神闲地开始修炼。   秋薇歌则跟微生聊了起来,讨论《伽罗意录》。这本书微生很久没看了,硬着头皮跟她尬聊,强颜欢笑,落在他人眼里就成了言谈甚欢,举止亲密,羡煞旁人。   少年才一见钟情,眨眼就受了当头一棒,又气又恨,咬牙切齿。   等候片刻,又一辆马车辚辚而来,伙计喜悦地喊了声:“来了!”下来的人却不是他所熟识的,先下来一位长须老人,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紧接着下来一个年轻人,衣着朴素,却浑然不似普通人。   微生一眼认出:“哎呦,这不是乐大人吗?”   乐正英挑眉:“我可不姓乐,我姓乐正!”   微生脸皮一抖,若无其事地打着呵呵:“是在下见识少了,罪过罪过。不知这位……”他目光转向那位老人,乐正英道:“翰林院赵学士大人。”   微生肃然起敬:“原来是学士大人,久仰久仰。”   学士摆手:“不说这些虚的,是少家主要我来的,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会愿意跑来跑去,今日前来,特地来做个见证。”他向千鹤书馆的老板一拱手,“我这个老头子临时来充个评判,不过分吧?”   书馆老板哪敢说个不字,弯腰笑道:“自然,学士大人博学多识,完全有资格当任。”   话音未落,一人道:“既然学士大人来凑热闹,那金某人也不得不心痒了。”   微生先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待那说话的人缓步走出,恍然大悟:竟然是他在金铭堂见到的长衫书生!他依然是长衫打扮,不过换了种颜色,手执一把折扇,笑容温雅:“在下风闻千鹤书馆斗书,恰巧店里事情不多,来凑个热闹。”   千鹤书馆的老板脸都笑抽了。赵学士与他相识,遥遥拱手:“金老板,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微生惊了:这唠叨又喜欢掉书袋的书生是金铭堂的老板?   金老板道:“承蒙赵学士关心,一切安好。”   “那便请吧?”赵学士一指评判席座,书馆老板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金老板微笑:“您先请。”   学士大人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在评判席上坐下了,金老板随即入席,乐正英则以学生之礼坐在赵学士右后边。这两位众人不识也能猜出他们身份的厉害,议论不已。老板跟身边伙计说了几句,不声不响地溜了,微生看了暗笑。   千鹤书馆请来的大儒一一前来,评判席的座位被赵学士和金老板占了两个,书馆老板被迫再腾出了点地再放一张桌子请两位大儒落座,正忙乱的时候,远处骤然响起一个清脆悠远的声音:“怀王驾到——”   霎时锣鼓喧天,挤挤挨挨的众人急忙让出一条道出来,纷纷下跪不敢抬头。那清脆声音接着拖长音调喊:“父老乡亲免礼——”   亲王仪仗,开头是各色罗旗扇幡,斧钺仪刀,金光烁烁。中间夹着亲王象辂,再加上带刀侍卫,随行宫女,一大帮人浩浩荡荡排出了一里地之远。   微生看得眼花缭乱,脱口说了句:“真风光!”   苍斗山低声道:“人家是皇亲国戚,当得起风光。这些不过是无用的繁文缛节,有什么可羡慕的,仙家无拘无束,不比这个强?”   微生瞅着他笑:“这个威风嘛,多好玩。要是我以后有机会做皇帝的话,也给你封个亲王当当……”“胡说八道什么!”苍斗山气急了,微生挑眉,笑得挺贱。   怀王下象辂,却没直接走向千鹤书馆,而是站定了,亲王仪仗加速前进,紧接着另一个声音悠远地唱:“茗如公主到——”   秋薇歌蹙起好看的眉:“怎么她也来了?”她转向微生,笑得天真无邪:“你跟她见过面?”   微生顿时毛骨悚然:“我才没有啊!这个怀王为啥会来我也不知道!”   “怀王帮过我的忙。”苍斗山接话,“我与他有两面之缘。他这次来……倒也不意外。”   他说好要再来藏书楼,却遇上修行瓶颈不得不辞了怀王的邀请,虽说以亲王的气度,应该不会计较这件事,心里到底有些七上八下。   公主仪仗徐行而来,鸾辂轻纱舞动。车上女声朗悦清脆:“公主殿下听闻苍大家与人斗书,特来观赏。望苍大家不负众望,证明己身。”   微生皱眉:“啥意思?证明己身?”   秋薇歌抿着嘴小声道:“太后准备过百岁大寿呢,她在满城收罗奇珍异宝呢。”   微生恍然,这位公主应该是想让苍斗山写幅字当寿礼,但是最近听到的风声不好,所以亲自来看看——或许也是因为闲得没事干。   秋薇歌看茗如下车,头戴幕篱向怀王行平礼,怀王客气应答,言语行动颇为生疏。   她眼珠一转,很快想到了什么。   赵学士是应赵少家主之命来的,而当朝太后是赵家人,茗如算是赵家女儿,可怀王在朝堂上又与赵家敌对。今天正好对上头……有意思。   她兴致盎然,正想着接下来他们会如何时,忽然本能地感觉一阵刺骨的寒凉,那是危机来临时的警兆,她瞬间神经紧绷,一双手搭上了她肩膀:“秋小姐这么紧张做什么?你瞧今天贵客云集,合该高兴才是。”   秋薇歌灵活地扭开,宛如一只虚胖的狐狸,轻轻松松挤过了窄缝:“你别碰我嘛!”又娇又俏,让人生不起气来。   赵无涯笑笑,评判席上赵学士颤巍巍起身:“参见少家主。”   “赵学士年纪大了,不必行此虚礼。”赵无涯在胡了身旁坐下,温情脉脉:“眼睛还疼不?”   胡了一阵肉麻,勉强道:“不疼。”   哎呦。秋薇歌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关系不一般,是房中新宠?不过看新宠的脸……称不上绝色,更靠不上“美貌”的边界,生得挺普通。赵无涯是美人看腻,换了新口味么?   茗如公主款款走向赵无涯,笑道:“表哥好。”   这一声“表哥”叫无数人为之侧目,秋薇歌倒不意外,笑吟吟地看着。赵无涯一点头,忽然拉过胡了的手说:“叫表嫂。”   “什么表嫂啊!”胡了想当场跳起来暴打他的头,紧张得语无伦次,“公主殿下,你别听他的……”   “是道侣吗?”茗如虽觉意外,很快转过弯来,嗔怪:“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本宫,表哥你是忘了还有个妹妹吧?”   赵无涯笑道:“当然没忘只是最近忙,想挑个正式的日子公开出来,今天可巧遇上了,就先让你认认。”   胡了想站起来,赵无涯暗中发力将他压下去了,正正经经地受了金枝玉叶的一礼:“见过表嫂。”   胡了简直想一头昏死过去。   这还没完,因为跟着赵无涯来的还有他的一干狐朋狗友,个个前呼后拥,仆从如云,挨个在他面前溜了一圈,叫声:“表嫂好。”   胡了听到最后都麻木了,没有任何想法了。   罢了,罢了   到此,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书馆老板的意料,普通民众早被驱得老远,靠近草亭的都是皇亲国戚,公子少爷。众目睽睽之下,书法天才明显怕了,小腿哆嗦个不停,牙齿打战。   评判席上,赵学士不满道:“贵客齐聚,为何迟迟不开始斗书?老夫可经不住这么干坐着!”   书馆老板忙道:“请学士稍安勿躁,一会就好。”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伙计捧着博山炉过来,轻烟流散。走到书法天才面前,少年嗅着清和温暖的香气,神情缓缓放松,显得平定多了。   五蕴秘香? 第61章 茗如   五蕴秘香是一种能安定五识的奇香,但它是有副作用的,效力一过,被压下去的情绪会成倍的放大,使人更加狂躁。   书馆老板真的是急眼了,以少年之前的状态,连正常水平都未必能发挥出来。   场上击鼓三声,一人高喊:“开——始。”   书馆老板高声道:“斗书以‘玉’为题,可自作新诗,可写前人诗句,时间以半柱香为限。开——”“等下。”   出声打断的是茗如公主:“斗书是你们发起的,题目也是你们定的,这不合规矩吧?”她弯眉浅笑,“既然是斗书,当然得临场上阵才能见真水平,这题目不如由赵学士定如何?”   书馆老板汗一下子流下来了,但他又没法不答应,勉强地向赵学士点头:“有劳赵大人出题。”   赵学士略感意外,思考片刻后:“老夫如今思智锈钝,想不出太难的题目,这样,规矩照旧,题目改成‘龙’字如何?”   书馆老板擦了把汗,僵笑:“就按学士大人说的办,题目改为‘龙’,规矩不变——开始!”   可自作新诗,可写前人诗句,若论方便,当然是写前人含‘龙’字的诗句最偷懒,不过他们既然提出了:可自作新诗。这个条件,说明他们在“诗”这方面也算一个加分点,要是那少年赢了,斗书会上的作品必然大爆,既扬书法美名,又扬诗名,一举两得。   苍斗山慢慢磨着墨,心思飘到了别的地方,怀王来也就罢了。茗如公主身为皇室公主,不怕抛头露面,跑来看一个并不入流的斗书会,仅仅是为了看他书法功力如何?而且看赵无涯的反应,茗如会来实属突然,皇家的人都这么闲吗?   墨磨得又黑又浓,磨到差不多的时候,他铺平凝霜,压上镇纸,抬头去看对面草亭的少年。他神色平静,一圈圈地磨墨,志在必得。   写什么呢?   苍斗山神思恍惚。   他不会自己作诗,偶尔灵感上来,能吟出押韵的两句,总是凑不出完整的四律七律。作诗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那只有写前人诗句了。   少年磨好了墨,抬起笔来要蘸墨了,周边万籁俱寂,仿佛都在屏气息声等待这一刻。   时间倏然凝固,万物黑白。冥冥之中他像是听到某种奇怪的长调,低沉又悠长,连绵不断,声源像是从大地深处而来,直通青冥。   长调不歇,青冥之上忽然降下另一种长调,与大地的长调有些不同,两种长调却开始缓慢融合,逐步同化成一种音调,像是在震颤,天地同音。   黑白世界忽然轻微抖动起来,与音调完全契合,一下,两下,他的心脏也跟着音调一起跳动,一下,两下。黑白忽然随风而散,世界崩塌成模糊的碎片,他从说不清的黑白之境醒来。计时用的香燃了差不多一半,少年写下的诗还剩最后一句,微生在看着他,压低声音问:“大少爷,你是怎么了?”   苍斗山没回话,忽然就不想写诗了,没意思。   他漫不经心地蘸了蘸墨,写下“龙须酥”三个大字,写完看也不看,把笔一扔,上好的狼毫笔在地上滚出一层泼墨。他走下草亭,说:“微生,我想吃龙须酥了。”   微生傻了一会儿:“龙须酥?行……行啊!你写好了?这么快?”   “写好了。”苍斗山点头,对茗如公主,怀王方向一躬腰:“一个不入流的斗书会,无意惊动了这么多贵客,实在抱歉。这是小生的错,一开始就不该搭理。”   对秋薇歌道:“写的不成体统,改日一定多写几幅赠予你。”   此言移出,四座皆惊。正写最后一句的少年被这话惊了一下,一笔撇力道顿时松了,往下偏了一些,虽然他很快醒过神来,但是已无可补救,心神大乱,握着笔呆呆的,半天没下笔。书馆老板一看就急了:“你快写啊!”   少年如梦初醒,还未来得及下笔,悬久了的毛笔滴下一滴墨来,在纸上迅速扩散开来,滴成了一个无法忽视也无法抹去的大黑点。一步错步步错,他再下笔,笔势松松垮垮,软软塌塌,歪得不像个样子,勉强把一字写完,在一纸好字之中丑得无比突出。   这下五蕴秘香也压不住他的负面情绪了,他扔下笔捂脸痛哭,现场大乱。秋薇歌走进草亭看苍斗山写的,噗嗤笑出了声,从容卷走字帖,一声不响地溜了。   赵学士扫视着混乱呵呵一声:“所谓天才,果然脆弱易夭,这人怕是要废了,不过如此!”起身要走。   金老板惋惜道:“可惜,若细心教导的话,未尝不能成器。”   赵学士斜睨他一眼:“金老板想教?”   金老板笑着摇头:“不敢不敢。我老了,光是照顾店里的生意已是竭尽全力,哪敢再收个弟子给自己添堵。”   乐正英伴着学士登车而去,怀王叫住苍斗山:“苍大家请留步。”   苍斗山停下,笑道:“王爷有何事?”   怀王背着手道:“你上回答应了本王要再来藏书楼,结果食言,该当何罪?”   苍斗山心虚:“三幅字?小生除了这个,还没别的可以出手了。”   怀王道:“大家的字本王收了好几幅,也不缺这三幅了。明日再来藏书楼相见,这回可不许再食言了。”   苍斗山点头:“一定一定。”   “诶?苍大家答应得这么爽利,叫本宫有些为难呢。”茗如公主走过来,“正巧本宫也想请大家进宫一叙,想向大家求写一幅字。苍大家有空吗?”   “这个……”苍斗山左右为难,权衡一般后对茗如歉然一笑:“对不住了公主殿下,我与王爷有约在先,您只能先等等了。”   茗如公主显得有些失望:“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勉强大家了,择日再会。”   “公主慢走。”苍斗山稽首。   人都要走了,赵无涯拉着胡了的手说:“要不要回赵家一趟?”   胡了心死如灰,坚决拒绝:“不回!”   赵无涯宽容地道:“那行吧,照顾好自己就行。”   一场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的斗书会混乱地落下帷幕。苍斗山一行人回到壶仙居,还来不及高兴庆祝,便愕然发现店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挂在墙上的字画通通扒了个干净,书房更甚,几乎所有的书都惨兮兮地躺在地上。   遭贼了。   “这贼还挺会挑时候。”苍斗山一本本地捡起书苦笑,无意间发现一本印刷得特别精美的《漱玉集》,一看刻印,是金铭堂出品,不由得又惊又喜:“微生,这是你买的?”   微生没缘由的一阵心虚:“是……咋啦?”   苍斗山捧着那本书翻来覆去的看,眉开眼笑:“买的好,真好看。”   “哈,你高兴就好,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就给你看的,结果忙斗书会的事给忘了。”微生挠头。   “没事,有就好。”苍斗山很高兴。把一地凌乱的书籍一一摆好,立马坐下来看书,看得很认真。   微生挠挠头,去做龙须酥了。龙须酥不好做,扯粟米胶最费劲,他扯了半个时辰,做了小半斤龙须酥,龙须扯得极细,茸茸如蚕丝。做好了撒上绿豆粉,趁还是温凉的端上去。苍斗山仍一心看书:“龙须酥做好了,吃啊。”   苍斗山撇头,张嘴,微生拈了一个,往他嘴里一丢,龙须酥入口即化,化成软软的绵甜。   “明天什么时候去怀王府,几时回来?能回来吃中饭么?”   苍斗山想了想:“早点吧聊得久话,大概赶不及了,你饭煮少点就行。”   “好,这盘子我放这里了啊,别吃多了。”   苍斗山仍然是那句:“好。”   实际上他看一页吃一个,几十页翻过去,盘子空空如也。他一摸才惊觉龙须酥已经没有了,而且微生可能还没吃过。   他放下书,端着盘子下楼,厅堂里的凌乱都收拾好了。微生在厨房做菜,胡了坐着编花篮,听到脚步声:“掌柜的?”   “嘘。”苍斗山悄无声息地靠近厨房,熟悉的白菜豆腐汤的气味,他悄悄把盘一送,盘子无声无息地飞到了橱柜里面,再悄悄溜回书房,心安理得地接着看书,看了一会儿微生上来了:“全吃光啦?”   苍斗山立起书遮住大半个脸,瓮声瓮气:“不小心就吃光了。”   微生挑眉:“还吃得下饭吗?”   苍斗山摇头,眨眼睛。微生敲了他脑袋一记:“吃完了就说,藏盘子什么道理,你想招蟑螂啊。”   “知道了。”苍斗山眼带笑意。   微生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说:“待会开饭不吃也得喝两口菜汤,专为你做的!”   “好好好,知道了。”   且说茗如公主那边刚刚回到宫里,神色极不愉快,贝齿紧咬:“凑巧不如赶巧了,怎么先被他下了手!”   身旁的大宫女澜依道:“公主莫气,有道是后发先至,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茗如攥着帕子思忖良久,缓缓放松:“罢了,这件事先放一放,陛下的龙体如何了?”   “还不好。”   “走,起驾去正清宫看看。”   深居不出的高嘉木病了,而且病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脸色枯槁,泛着死人一般的灰气。茗如去的时候,几位女官在给他擦身子,灯光下皇帝的身体瘦得可怕,完全是皮包骨头,像一具没有做好的木偶。   女官们见到公主来了,慌张地盖上皇帝的身躯,一齐跪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茗如走到龙床边,俯身轻声唤道:“弟弟?”   叫一声没反应,叫第二声。高嘉木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勉强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好比一口枯井,枯井之下是狰狞的尸骨:“皇姐。”   “我恨你。” 第62章 心卷   “恨我?”茗如不以为意地笑了。   她直起身,挥手:“都退下。”   一屋子女官宫女纷纷退出寝殿,茗如召来一只绣墩坐下,面上带笑:“是不是觉得,主意是本宫出的,所以这个罪过就该落到本宫头上?”   高嘉木没说话,他枯瘦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茗如冷笑道:“嘉木啊嘉木,你长这么大了还不明白。是你用强的,又没本事让他心悦诚服,看管不力让他找着了自杀的机会,又气又急还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以为把本宫当成替罪羊就能假装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   寝殿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茗如闲闲道:“本宫也不刺激你了。要知道啊,感情这个事讲个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本宫让你用强的,是叫你利用他的忠君之心,慢慢叫他臣服,可你呢?把侍候诏狱犯人的那一套搬在他身上,不是逼他去死么?”   高嘉木张嘴大口喘着气,野兽般地低吼起来:“是朕的错,是朕害了他。皇姐,等朕死了,你会高兴吗?赵家会很高兴吧?”   茗如优雅地叠起手臂:“赵家人最近几天可忙了呢,他们高不高兴本宫不关心,本宫只关心太后的百岁大寿。陛下啊,太后寿辰是大喜日子,你可别在大喜日子驾崩,惹那老女人不高兴了。”   高嘉木扭过头:“别对朕提起他。”   茗如冷漠地看着他。他快要死了,命不久矣,哀莫大于心死,那人一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的弟弟,总是又蠢又可怜。   茗如伸手一点点地梳理他的长发,他的头发干枯毛糙,脆弱得轻轻一拽就断成数截。高嘉木脸转过来贴着她的手,梦呓般哼唧:“皇姐……”可怜得像幼兽在求抱抱。   茗如低下头,轻声道:“弟弟,我不喜欢赵家,也不喜欢那个老女人,就算她是我娘。我想不受任何人影响,不受任何人摆布——我想做女皇。”   高嘉木倏然睁大了眼睛,茗如笑了:“弟弟,我曾经对你说过很多假话,也有真话,比如今天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做女皇,我也一直爱你。”   “你讨厌老婆子,我也一样,你恨自己没有力量去掌权,我可以。”   她握紧了他枯瘦的手,冰凉得像在握一截树枝,高嘉木没说什么,他喘了很长时间,无人的大殿寂静得像没有活人,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皇姐……笔,把笔拿来。”   第二次踏入藏书楼,天气开始转凉了。穿着袜子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有些刺脚。   “苍大家,你读史书吗?”   “官史野史都读过,真真假假,不可捉摸。”   “那你觉得,是官史可信,还是野史可信?”   “人心不可信,所以两者皆不可全信。”   怀王转头凝视着他,一笑:“有道理。”   “苍大家不入宗门,也不见服了多少仙草灵丹,却能修到如此地步,真是天赋奇才。”   苍斗山隐隐觉得怀王此次邀请大有深意。不,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大有深意,之前他对他大道的反复拷问和试探,正说明了怀王葫芦里有鬼,难道是因为他察觉了什么?   “不知大家修的是哪门功法?”   苍斗山僵硬地回了句:“无可奉告。”   怀王挑从容笑道:“你不说,本王也知道。”   苍斗山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依然镇定:“哦?”   怀王往前走:“请苍大家随本王来。”   怀王上到三楼,走到一面靠墙的书架前,左右上下取下四本书,书架两分,豁然露出一道灯火通明的密道来,怀王走进密道,一摊手:“请。”   苍斗山猛地打了个寒战。   羲和录心卷的气息。   他曾经无数次从神像手里拿下那本书,他曾看心卷看得泪流满面,魂魄疼痛得无法正常入定修炼,一连数天皆是如此。他还曾用心卷当做过武器,一书把敌人拍晕了过去,事后被师傅狠狠责罚了一顿,在神像面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曾记得很多,身为心门大弟子,心卷的气息早已刻入他的骨血灵魂,哪怕流落千年,他依然能认出它。   错不了。   他没动,看向怀王:“你是谁?”   怀王向他微微一弯腰:“心门门主,自任。”   苍斗山内心说不出的激荡之气,他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早已死去的羲和宗竟然还有一点火星留下来,就隐藏于庙堂之上,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在下羲和宗心门弟子,前世,号风如真人,俗名苍斗山。”   “前世今世,坚守本名。辛苦大家了。”怀王腰弯得更深了一点。   “心卷就在里面?”   “是。”   苍斗山走进密道,越走越快,几乎是飞奔。心卷的气息随着他一步步接近越来越强,直到他看到神像,看到羲和女神手里捧着的书,立刻噗通跪下,喃喃道:“羲和永生。”   神像遍布火烧刀砍的伤痕,而女神的面容温柔如初,穿越时光洪流依然保持着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能令他高兴了,他激动得想哭。   怀王站在他身后,意味深长地笑:“苍大家不必如此激动,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心卷,今天请大家来,不光是为了表露身份,更为了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   苍斗山抬头,疑惑:“什么大事?”   怀王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大家可看到神像上的伤了?”   苍斗山点头,不明所以。怀王接着道:“大靖王朝的开国皇帝,就是羲和宗心门的一弟子。高祖在心门只是一个小弟子,籍籍无名。但高祖自小怀有鸿鹄之志,大变来临,宗门崩裂之际,他带着神像和心卷悄悄逃出。此后征战四方,费尽周折建立了大靖王朝……”   怀王滔滔不绝,苍斗山越听越迷,镇定地听了下去,不插一句嘴,待他意犹未尽地讲完了大靖高祖曾经的光辉事迹,他犹豫了下,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怀王郑重道:“拯救苍生社稷!”   苍斗山反问:“如何救?”   怀王道:“当然是借用心卷的力量,将神器气运与社稷坛国运融为一体,这样大靖王朝的气运将连绵不绝,国祚永存。”   “只是这方法需要一名对心卷理解异常深刻的人来作为气运渡让的媒介,惭愧我这个门主研读多年,能看到的不过二十几页。青野宴那日,我就察觉出大家与我修行气息相似,而且对傀儡师一事知晓颇多,要知道现今仙门,已经没几个知道傀儡师的存在了。当时就有所怀疑,故来邀请您来藏书楼试探,那天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大家不要介意。”   苍斗山点头:“无妨。其实我境界也很浅薄,读到页数不过三十几,实在谈不上深刻,修为更是一般。王爷所说的渡气之法惊世骇俗,不知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具体又该如何操作?”   怀王道:“这个我潜心研究多年,还为此做过很多试验,最后都结果都证明是有效果的,先生大可放心。而且身为渡气媒介,可以间接地得到神器之力和国运加持,与天同寿。到时候,您即是大靖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岂不美哉?”   苍斗山静静地看着他:“哪位之下?”   怀王道:“自然是皇帝。”   苍斗山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怀王脸庞微僵:“您尽管说。”   “你确定社稷坛与神器气运相连,大靖就真的能国祚永存了?”   “确定!”怀王斩钉截铁。   苍斗山道:“我羲和宗,立宗根本是神器羲和录,曾集白云钵三千件,宗族势力遍及天下,在虞朝灭亡时也免不了破灭的命运。但是就算即将面临崩散,羲和宗也从未在神器上打主意,想借神器续命。生老病死,兴衰交替,本就避无可避。”   “怀王若真是心怀天下苍生,合该爱民如子,救济难民,而不是尽想些旁门左道。”   他起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恕苍某才疏学浅,无力担当此大任。”起身要走。   怀王脸色铁青,低吼道:“站住!你以为你今天走得脱了?”   苍斗山漫不经心:“我明日还要去公主府,再过几日说不定要去喝赵家的喜酒,我觉得王爷不至为我一个小卒跟他们撕破脸皮吧?”   怀王一噎,仔细想想发觉他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气得眼珠暴突。   苍斗山走出几步,忽然顿住:“王爷,你所说的历史,是你们的家史,跟野史一样不可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再没回头,一口气冲出了藏书楼,急急忙忙回了壶仙居。关上门,右眼皮狂跳不停。   微生刚洗完碗出来,看苍斗山回来愣住了:“哎呦,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会聊很久吗?”   “别说了。”苍斗山心绪不宁,“微生,我们快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吧。”   微生眼睛都瞪出来了:“啥?又要跑?”   “东康也不太平了。”苍斗山坐下来,唉声叹气。   拒绝了一个怀王,明天还有一个茗如,要不马上就跑?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一来时间不够,二来他是借茗如公主挡住了怀王,不去的话可能又会招来祸患。两头都不能得罪,如果去投靠赵无涯的话……   不行,那让胡了难做,他也开不了那个口。而且赵家与朝堂羁绊过深,说不定这颗大树什么时候就倒了,羲和宗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只能跑路。   他背着手在大厅里转起了圈。心卷在怀王手里,天卷在朝天阙那里,唯有地卷下落不明。朝天阙他没有能力去闯,心卷倒可以试试。   至少在跑路之前,他一定要拿回心卷。   心卷在怀王手里,就是对神器的玷污。 第63章 真假   赵无涯忙了一天的事,累得浑身骨头疼,脑仁疼。   他趴在桌上眯了会,一会就起来,默默修炼片刻驱走疲倦,面对满桌的账务文书却没了处理的心思。   完全不想动笔。   家主不肯放权,态度已经趋近明朗化,支持他的人和家主一支的族人对立激烈,见面就吵架。   如果可以的话,赵无涯想直接剁了家主的脑袋上位,干脆利落,问题是他现在没那个实力,家中实力强大的老人又都在冷眼旁观。   麻烦。   他撕了一张纸,一片片撕得粉碎,撕着撕着忽然想起了胡了,不知道他在壶仙居过得怎样。他提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随便写了些废话:“吃的如何,睡好了么?有没有人下绊子?安全不?”写完撕成一个正方形,折成千纸鹤,哈口气就扔了出去。   千纸鹤在空中翻了个身,扑扑翅膀钻过窗往外飞去。   他看着窗外黑沉的夜呆了一会,接着撕起纸来。   长老问起过他什么时候跟胡了办告天仪式,他曾认真考虑过。但是最近他太忙了,要真的按道侣之礼办宴,少说要准备大半个月,他光是对付那些人就已经焦头烂额,再办这件事,太耗费精力,说不定还会再惹上什么麻烦。   要真办的话……胡了打心眼里还没接受他,还不如不办,强扭的瓜不甜。   他仰瘫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倏然鼻尖痒痒,像有什么在一直扑打,他随手一抓:一团纸。   这么快?他诧异地展开铺平纸张,问题背面简单地写了几个字:“吃好睡好,无人来惹事,不必挂怀。”   很简单的几个字,赵无涯看着看着,傻笑起来。   胡了一直过得很安稳。   虽然安稳得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他的身份都暴露了,想对赵无涯下手的人也肯定会对他下手,但是没有,一直没有。   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   苍斗山和微生两个人很忙,忙着搬东西收拾东西,他帮忙打打杂。虽然没问为什么,但是眼前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在花萼里,他们也曾这样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过。   而他没什么可收拾的。房里的篮子倒是多的放不下,多了卖出去就行。   次日一早,便有公主派来的马车来接苍斗山入宫了,壶仙居经过一夜的收拾,变得更加空荡。微生拉了个凳子在他面前坐下,一脸认真:“我问你哈,你要认真回答,假如东康乱了,赵家也要倒了,你想到哪里去?”   ……   “掌柜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不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你现在就得好好想,仔细想想。”   滴澈宫很安静。   茗如公主在竹亭里坐着等他,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两杯青茶。他依礼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苍大家请坐,这茶刚沏好,就等着您来。尝尝本宫泡得如何。”   管泡得如何,只要装模作样抿上一口然后变着花样猛夸就行。苍斗山尝了一口就开始发挥胡说八道的功力,面不改色地拍了一顿文雅马屁,文雅马屁很管用,公主面带微笑。   公主抿了一口茶,随即说起近月即将到来的太后百岁寿诞,她想请他写一幅百寿图,底图已经描好,苍斗山只需运用不同笔法写出不同的“寿”字填满勾描即可。   “就这么简单?”苍斗山心存疑惑,“公主可否先让在下先看看底图?”   “这个自然。”茗如命人把底图呈上来,一幅浅淡的铅稿,赫然是个正楷“寿”字。苍斗山看了不禁想笑,又不能笑。只郑重地点头:“在下一定不负公主之托,把这幅字写好。”   茗如命人卷起来收好,笑道:“昨日大家去见了怀王,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苍斗山心里一惊,摇头笑道:“谈些书本知识而已,惭愧小生忙于修炼,已经很久没看书了,有些问题还答不上来。”   “怀王请进藏书楼看的书,一定不是一般的书吧。”茗如像是意有所指,笑容意味深长。苍斗山神情不改,模棱两可地说:“怀王府的藏书楼藏书巨万,孤本珍本无数,当然不一般。”   “本宫是指那最不一般的那一本。”茗如巧笑倩兮,“大家怕是不知道,他身边所有的侍卫加起来,都不比藏书楼一个侍卫强。”   苍斗山勉强一笑:“是吗?恕在下驽钝,还真没感觉出来。”   “大概那些人藏起来了吧。”茗如低首抿了一口茶,“他让你看的,是不是羲和录心卷?”   苍斗山背猛地绷紧了,没说话。   “是不是还跟你讲了一个地位低下的弟子在宗门大乱之时,趁乱拿走宗门立身根本,在外努力征战打天下的故事?”   苍斗山眼神往天上漂,亭外红枫艳如美人樱桃口,层层叠叠染至天际。   茗如笑吟吟地:“他也好意思吹!”   ……   “不如让本宫来讲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   苍斗山颔首:“愿闻其详。”   茗如道:“从前,有个赵家人是大宗门的长老,地位还很高,有资格接触到立宗根本的神器。适逢天下大乱,朝廷危如累卵,连累了大宗门,被其他有心人找理由一齐前来讨伐瓜分,大宗门拼力抵抗,最终还是没能避免灭亡的命运,宗门倾覆之际,那位赵姓长老带着神器悄悄逃出了宗门。”   “他修为还算强大,在外面开了一个小宗派,收了一个天赋算不错的人做了弟子,视他为传承宗门遗学的希望。不想那位徒弟在知晓神器的存在后,起了贪心,在修为有所小成的时候,偷走神器逃出宗派,在外招兵买马,四处征战,打下来的地盘越来越大。”   “坐上龙椅后,他相信是神器带给他的好气运,一直将神器封存在皇宫深处。后来,赵姓长老的后人凭借先祖留下的秘法夺回了神器,放下一个赝品掩人耳目。恰巧那叛师的皇帝病死,皇宫里再没人认得真正的神器,一骗就骗了好多年。”   “等皇室中人发现一直供奉的神器是赝品,掌握神器的赵家已然崛起,掌控了朝廷的方方面面,手眼通天,皇族一时没有办法夺回神器,只得耐心等待。”   “后来……王朝风雨飘摇,攀附在王朝之上的赵家也开始动荡不安,在一次家主之争的时候,一位王爷趁机派人硬夺回了神器,藏于藏书楼中,严密防守。”   茶凉了,茗如命人换上新的一壶花果茶,透明的琉璃大肚茶瓶,盛着半瓶淡金色漂浮着花朵和切半浆果的茶,果香混着花香,颇为奇异。茗如给自己斟了一浅杯,对他微笑:“大家要不也来尝尝?”   苍斗山点头,淡金茶水混着浆果红花流进杯里,苍斗山抿了一口,茶味偏淡,更多的浆果甜和红花香,风味别具一格。   “那现在,大家可否告诉我,昨天怀王跟你说了什么?”   苍斗山觉得这花果茶的味道不错,把茶壶拉过来再斟了一杯:“讲公主您开头讲过的故事。”   “仅此而已吗?”   “他想要我做神器与社稷坛的媒介,将神器气运与国运融为一体,许诺成功以后封我为国师。”   茗如大笑不止:“他还真想这么干?”   苍斗山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怎么说?”   茗如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开国之初,高祖手下一个知晓神器存在的谋士也这么建议过。”   “然后?”   “他们做了,然后他死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承受神器的力量。”   苍斗山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对怀王的举动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已经有人试了,他为何还不肯放弃?”   “死马权当活马医啊。”茗如喝了一口茶,优雅地用银勺将泡开的红花拨到洁白的骨瓷盘上,像滴上了一滴鲜艳的血。   “这个王朝生死如何,与我无关。”苍斗山淡淡道,“千秋万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茗如一笑:“也是。”再无言。   她自知扳回了一局。苍斗山没站在怀王一边,就是胜利。   回来的路上,苍斗山感觉自己被跟踪了。   藏于人群中,犹如甩不脱的牛皮糖,阴冷地黏在他后背上,怎么也甩不脱,苍斗山尝试了数次,最终确定对方比自己修为境界高,怎么尝试躲避都是徒劳:最后他总会回到壶仙居的。   幸好昨天夜里就收拾好了家里一大半的东西。   他回到壶仙居,微生在细心地炖银雪耳蜜柑汤,香气甜蜜。   “回来啦?没事吧。”   “没事。”苍斗山说着脱下鞋子,换上拖鞋,无意瞥到胡了抬头在看他,心下一动,欲言又止。   胡了皱了皱眉头,接着编起篮子来。   蜜柑汤炖好,微生勺了一碗给他尝鲜,照样一顿真心实意地猛夸,夸得微生心花怒放。   一碗汤分三份,胡了喝光了属自己的一份,编得手指疼,不想再编,索性放下坐着发呆。苍斗山走过来问:“想得如何了?”   胡了低头笑了一下:“得过且过,踩着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   苍斗山被他逗笑了,随即严肃起来:“真的?赵无涯要是死了呢?你跟他结了同心契,他要是死了,你也会受到影响。”   胡了愣了愣:“哦……”好像无所谓地低下头:“他要什么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编编篮子,不给他添堵就万幸了。”   “你最近好像也没怎么修炼。”   胡了笑容一滞:“我上不上去了。”   无论如何努力,都上不上去了。仿佛是走到了死胡同,死胡同尽头砌的是无论如何也撞不破的南墙。   赵家洗了他的经脉和灵力,却没能扭转他的道,他的道已经扭曲到无法前行的地步。   或许有一天,他终将成为赵无涯一个拖后腿的累赘玩意儿,到时候……呵呵。 第64章 哀家先走一步   离太后百岁寿诞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苍斗山一心在慢慢去填那幅“寿”字铅稿。平心而论,百寿图不算什么稀罕东西,写起来容易得很,就算有他的名气加持,也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观赏物,还不如他随手写的草稿有价值。   茗如请他来写百寿图不过是个引子,她真正想跟苍斗山谈的是神器。   可惜除了她已经知道的,什么也没谈到。   想想就得意。   秋大小姐不知咋回事,跑壶仙居跑得愈发勤了,也不嫌烦。天天缠着苍斗山唠嗑,缠完苍斗山缠微生,还跟胡了学起了编篮子。   日子过得很平顺,安安稳稳。苍斗山写字之余,把那本《漱玉集》看完了,真好看。   寿诞前三天,滴澈宫派人来催,苍斗山把写好的百寿图交给太监,太监眯着眼说:“殿下说,太后寿诞那天的鹿鸣宴,她希望您也来参加,这是请帖。”   苍斗山一手拿上请帖,对方却捏着没松手,他顿有所悟,颔首微笑:“公公辛苦了,这点小钱不成敬意。”   太监拿到钱,松手作了个揖,眉开眼笑:“恭候苍大家。”   “慢走。”苍斗山的满面笑容在太监御剑而去的时候一瞬间垮下来:“老匹夫,臭不要脸!”   “得了,不就是几个小钱么。”微生凑过来,“哎让我瞅瞅,这鹿鸣宴的请帖长啥样?”   苍斗山翻给他看:“还行。”大红请帖,烫金的林中之鹿图案,上面只写了苍斗山一个人的名字,这让微生有些不大高兴:“明明我才是大掌柜的!”   “到了那天也带你去啦,急什么。”苍斗山收好请帖,“你说我们穿什么好?”   “就上次那些衣服吧,我觉得可以。”   还剩下几天,朝廷大赦天下,开恩科,减赋税,拨款给东康的流浪汉们开粥场,城里的道观钟声长鸣。圣旨到处贴,街上热热闹闹的气氛一分分积累起来,好似在过年。   苍斗山把压箱底的好衣服翻出来洗洗晒晒,花了一百多银子的衣服质量不错,压了小半年依然鲜亮如初,就是薄了点,本来是初春穿的。   苍斗山穿上罩衫转了个圈,“太薄了,不行。”   “你冷?”   苍斗山笑了:“冷倒是不冷,就是显得不合节气。”   “那就买!”微生开始数钱,觉得要买件相配的起码要十两银子才够,正数着,外面有来人敲门,是赵家来接胡了的。   胡了恹恹的:“不去。”   来接人的管家拐了个弯,看向苍斗山和微生:“敢问二位也去鹿鸣宴吗?”   苍斗山心下了然,点头。   果不其然,管家劝胡了:“夫人你看,两位掌柜的都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少家主也没法放心,不为别人着想,就考虑下自己,你还是去吧。”   胡了放下篮子想了会,有些无奈:“好吧。”   微生目送胡了登上马车,还挥手送别。回头笑问:“今晚吃什么?”   苍斗山看看他:“吃少点,素菜,准备着饿一顿腾出肚子吃点好的。”   微生眉开眼笑:“知我者大少爷也。”   苍斗山道:“或者不吃也行。进了玄鱼双境的修士,在一般情况下用不着吃饭的。”   微生不满:“那不行,世上的好东西还没吃够呢!”   苍斗山失笑:“你呀你。”   太后的寿诞分三次办,第一次是皇室家宴,第二次是朝堂群臣宴会,第三次才是鹿鸣宴:宴请太学、翰林院的读书人,画家书法家,以及天下有诗名才名的人,彰显朝廷渴求贤才的气魄。不过随着乱世将近,鹿鸣宴一年比一年冷清,渐渐成了沽名钓誉之人蹭吃蹭喝互相吹捧的好场地。   逢上寿诞,鹿鸣宴的水准终于恢复了一回,起码东康有点名气的才学之士到了六成,其他大儒要么因为身体缘故没来,要么是路途过于遥远,不便参与,但怎么说都是学界难得的盛会了。   自然席上菜色也十分丰富,都是御厨房出品,新鲜热乎,引人食指大动。   “什么时候吃?”微生盯着一盘粉面捏成的寿桃馋得直流口水,那寿桃小小一个,颜色粉嫩嫩,盘中还有一只大粉白兔子,抱着个超大的寿桃笑得满面桃花开,不知好不好吃。   苍斗山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忍着点,太后还没来呢。”   太后来得不算迟,没让学者们等多久。她穿着大红翟衣,雍容华贵,身边簇拥着十几位宫女,扶着她的是茗如公主。一下凤驾,鹿鸣宴上的众人皆起身行礼:“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斗山对太后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王朝权力最大的女人,隐于皇帝的帷幕之后掌控一切,为人又及其低调,能力叫捍卫风俗礼乐的刺史言官们挑不出半点毛病,也只能死揪着“后宫不得干政”反复叫嚣了,不过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死。   “今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吾朝遵循旧例,开设鹿鸣宴,适逢哀家寿诞,喜上加喜……”后面太后说了啥,微生压根没听清,只盯着寿桃流口水,乍然听到太监的拖得长长的一句:“敬奉贺词——”他猛然惊醒。   饭不是白吃的,至少在座的学子都是要呈上祝寿贺词的,呈上来由女官朗诵。太后听高兴了,会简略地点评几句。苍斗山听得出来,太后的学识修养相当深厚,如果写诗的话水平绝对比他高出一大截。   苍斗山开始还紧张了会,不过他很快发现呈上贺词都是有名气的学士,至少比他单纯的书名要大,也就放心了,专等着开宴动筷。   贺词念诵已毕,太后笑道:“诸位莘莘学子才士,光临鹿鸣宴,是本朝的光荣,今日还请诸位不必拘束,尽情饮酒作乐,吟诗作赋,若能作出几首传世经典来,那更是喜上加喜了!”   众人皆笑,太后道:“诸位青年才俊在此宴饮,哀家还有要事缠身,先走一步了。”   微生好激动:“可以开饭啦!”   苍斗山翻白眼:“家里又不是没吃过肉!”   微生指着他心念已久的面粉桃子和大兔子:“我要吃那个!”说着抄起筷子就要去夹粉粉的兔耳朵,苍斗山轻轻打了他胳膊一下:“那是能吃的吗?那就是摆看的!不好吃!”   微生并不气馁:“那我吃个寿桃。”夹了个寿桃就往嘴里送,嗷呜一口,嚼嚼:“这个味道……”   很一般,非常一般……比馒头还难吃一点,不,干巴巴的,馒头都比它好吃!   “都跟你说了是摆看!”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微生悻悻地放下筷子,嚼着寿桃嘟囔:“这厨子不好,干嘛要做个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   “图吉利啊。”苍斗山往他碗里夹了一片梅菜扣肉,“寿宴上当然要有桃子啊。”   “那也该摆上真桃子才对!他搞个假的,唬人!”微生感觉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青衣小侍童抬着一大筐水汪汪粉嫩嫩的水蜜桃过来了。桃子仿佛是新鲜摘下来的,梗上带叶,青青翠翠,毛茸茸的桃皮上滚着露珠,远远送来一阵桃子香,微生眉开眼笑:“桃子来了!”   “小点声!”   小侍童每分一个桃子,都要说一句:“祝愿太后万岁无忧。”分到桃子的人,年轻一点的才子会应一句“心想事成”或“必定如意”,扬名已久的大儒对桃子连看都懒得看。   分到苍斗山面前,青衣侍童忽然说:“太后很喜欢你的字。”   苍斗山顿时受宠若惊:“谢太后青眼相看,以苍某的浅薄学识,实不值当。”   侍童没说什么,走向下一位,微生分到桃子,急急忙忙咬了一口:真好吃!满满一口甜汁儿,之前受到的伤害一下子全治愈了。   桃子全部分完,鹿鸣宴正式开始。才子们或赛诗斗酒,或投箭筒,或当场比试六艺,该玩的礼部都有预备,不少人都是相识的,聊得很热络。苍斗山扫视四周,就一个乐正英认识,乐正英同时也发现了他,走过来唉声叹气的诉苦:“到现在都没遇上贵人理我一下!”   苍斗山噗嗤笑了:“乐正大人,你何必这么心急呢,今朝未有,还有明日嘛。”   乐正英叹息摇头:“年岁不待人啊!”一杯杯喝起了苦酒,又抱怨起杨知白:“杨狗自从升了官,除了上任之初写过几封书信来,现在一年半载过去了,一点音信也无,我寄信过去,他也不回个信,果然是见利忘友!”说到愤然处,猛拍大腿。   苍斗山只得安慰他:“或许是他太忙了。文缙郡百废待兴,诸事都要靠着他呢。”   乐正英发牢骚:“再忙写封信的功夫也有吧?回四个字一切安好也比不回信要强吧?我可不信他多写四个字的功夫都没有!他就是把我忘了!哼!”忿忿地啃起桃子来,啃得汁水四溅。   苍斗山无奈,跟他聊起了别的。微生则一心顾吃,吃着聊着,皇城方向忽然爆出一阵异响,震耳欲聋。抬头看去,剑光冲天。   “这又是谁打起来了?敢在寿诞时候打,胆子不小啊!”不知是谁哼了一声,震惊的气氛即刻冲淡了,才子们接着玩自己的。   东康藏龙卧虎,强者大修街上大把,冲突也是如此常有的事。只不过今天有些特殊,在这个时候打显然不合时宜,不过这自然有大理寺的来操心。   苍斗山起初也没放在心上,跟乐正英聊着聊着忽然觉得不对,停下了。   乐正英看他神情有异:“怎么了?”   苍斗山皱着眉头:“你有没有觉得太后今天说的话哪儿不对?”   乐正英想不起来太后说了什么:“说了啥?”   “她说要事缠身,先走一步……”话音未落,皇城那边传来一声凤唳,一只火红凤凰直冲云霄,垂下流星万点,华美异常。 第65章 脑洞大出天际的开挂   这下在场的人都觉出不对劲来了。纷纷站起,礼部官员一看不妙,大喊着都坐下来,不要慌。一边派人去打听情况,保证马上把消息带回来。   短暂的慌乱后,才子们接着坐下来,玩是没心思玩了,那只火红凤凰在皇城上空跟一头蛟龙斗法,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都不需要派人打听消息,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是太后在与谁斗法,蛟龙代的是谁,不是很明显吗?   人心思变,议论纷纷。   苍斗山凝视着天空上的凤凰与蛟龙,叹道:“太后怕是凶多吉少。”   乐正英虽对太后没什么好,但是也不敢苟同。如今朝政都是太后一手把持,少了必然引起震荡:“何以见得?太后身边大修无数,不可能斗不了对方。”   苍斗山摇头:“凤凰老矣。”而蛟龙势盛,两者一比,高下立见。   只是不知太后一死,天下该如何。   那边斗得愈来愈凶,苍斗山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看什么热闹,不是去取回神器的天赐良机吗!   “起来,别吃了!”苍斗山拉起微生,“我们走!”   “啊?啊?”微生稀里糊涂就被苍斗山拽出了鹿鸣宴场,乐正英赶过来,一脸莫名其妙:“哎,你们去哪?”   “回去!乐正大人就别跟过来了!”苍斗山踏天梯,手里拎着个微生,往怀王府方向飞去。   怀王府确实空了。苍斗山记得他上回来藏书楼时,偌大的王府随处可见仆从侍女,或者门客供奉,气象繁荣,如今一空,静得怕人。   藏书楼作为最重要的地方,当然还有守卫,苍斗山张开意识知界,随风而入。   门口懒散地坐着两个人,一左一右,像一对门神,均是合一境巅峰,感知其气息仿佛还是一对双胞胎。   一路深入,风吹进了藏书楼深处,每一层都有一个化道境巅峰的大修,吹到密道前的书架,书架前坐着一个人。   风初次碰到他时,他没有反应。苍斗山心中忽然警钟大作,急忙缩回了意识知界。   入道境大修?   他站着不敢动了,藏书楼的防卫的确恐怖,他还以为能趁火打劫:想多了。根本打不过,第一关都闯不过去。   “嗨!”他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苍斗山大惊,一瞬间跳出了老远,定睛一看,顿时头大无比:“秋大小姐?你来做什么?”   秋薇歌一指藏书楼,秀眉一挑:“是不是想要那个?”   苍斗山开始装傻:“哪个?”   “我能感应到,但是它不在那里。”秋薇歌道,苍斗山一愣,脱口而出:“你知道?”   “它在他身上,这不过是个陷阱。”   苍斗山现在藏书楼没办法闯,秋薇歌所说的也好像有几分道理:怀王迷信神器能加持气运,在反叛的日子将神器随身携带不是不可理解。   但是去找他本人夺走神器,直观上甚至比硬闯藏书楼难度大得多。   微生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苍斗山没法子了,问秋薇歌:“你有办法?”   秋薇歌依然指着藏书楼:“办法就在里面。”   苍斗山茫然。   “但是很难。”她再说的话一瞬间让苍斗山死了心,他扭头就走,“算了。”   “你确定?”秋薇歌站着没动,“不去见见他?”   苍斗山回头:“见谁?   “你见过他的,进去见见他,他说不定会对你感兴趣,一感兴趣说不定就帮忙了。”   被忽视已久的微生终于忍不住抗议:“感什么兴趣啊!不需要什么感兴趣!”   “闭嘴!”苍斗山拍了一下他肩膀,“你说的那个‘他’‘究竟是指谁?”   秋薇歌笑得高深莫测:“进去不就知道了?”   进去?苍斗山犹豫了一会,黑白天梯向下,他踏出一步,落地。   忽然间就感觉不一样了,好像进入了不一样的空间,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守在藏书楼门口的两位门神,但是他们看不到他。他稍稍一转头赫然发现自己的视野扩展了半天,只偏移了很小的角度,却能看到自己左手边的景象,像有一只巨手将那边的空间强行扭曲过来让他看到。   他没惊奇多久,耳畔传来古怪的没有感情的声音:“不明者,请你上楼。”   什么声音?他吓了一跳,疑惑地四处看看,除了门神兄弟,没有其他人。   那个声音没再出现,他试着踏出一步,眼前景象骤然间扭曲得厉害,都在往后飘,飘成一个巨大的球体,他滚着球前行,轻而易举穿过了楼门,沿着楼梯滚上三楼,始终有种脚未踏地的不真实感。   看到守在密道入口的年轻人,他不真实的感觉更不真实了。   他的确见过他。在微生吵着要报名修兵的时候,他和他一起去看那些候选人互相厮杀,看到无想社的人跟年轻人斗法,看到年轻人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包括他“弹”飞无想社的那人的时候,他的疑心上升到了顶点。   没有任何一种法术会是这样,他从未见过。   年轻人坐在椅子上,坐得很规矩,像一个乖乖的学生,又仿佛是气度森严的法官,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好。”一点善意都没表现出来,搞得苍斗山瞬间生出一种被审问的错觉。   错觉之后是一阵恍惚,眼前飞速闪过一幕幕景象,都是他过去的记忆,快得仿佛不真实,越往后出现的越多就是关于微生的,好像将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展现出来了。   时间快进,回复现实。苍斗山迷茫了半天回过神来,年轻人看着他,眼带笑意,好像沾了点人味儿。   “有意思。”他站起来,“如果未来不变,我们还有机会再见的。”   擦肩而过,苍斗山站着愣了半天。转过头去看他,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什么情况?苍斗山还没琢磨明白,猛地浑身一颤。   密道深处又开始缓缓扩散出心卷的气息,温和脉脉。   他以为是幻觉,细心感知了好几遍,确认没错。抬头看书架,摆放的书跟他第一次跟来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还记得取下书的位置和顺序。他依样一一取下书,书架豁然分开。   心卷的气息像是被束缚已久的风一样扑面而来,神清气爽。   是真的。   他向密道深处狂奔,直到尽头,心卷好端端地放在女神手上,跟他第一次来看的时候一模一样。   拿起心卷的一瞬间,一瞬间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变化的声音大得好像世界崩裂,什么都不变的静悄悄流淌。   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他拿着心卷一口气冲出藏书楼,登天梯回到原地,秋薇歌背着手,笑容说不出的狡黠,微生蹲在房梁上掷石子玩,看到他起来开心得很:“回来了?拿到了吗?”   “拿到了。”苍斗山现在还很混沌,想不通发生了什么。扭曲空间,回溯时间,都是顶级的仙术,闻所未闻,他想不通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轻而易举的施展出来,而且不动声色,悄无声息,仿佛只是翻开了一本书那样轻易。   “快走。”他来不及思考那么多,说:“快走。”   ***   怀王在寿诞之前做好了一切准备。上中下计都有预备,可谓万无一失。   寿诞第三天,当太后的凤驾驶出皇宫,他站在高处看着远去的仪仗队伍冷笑。   他首先来到了滴澈宫。   茗如心情很好的样子,用小细毛笔蘸着石青染料一点点在自己粉嫩的指甲上描绘图案,怀王甚至可以看到,她在画的是一只孔雀翎眼,染料中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十指画完,张开像一只孔雀打开了它华丽的尾屏。   “怀王?”她抬起秀丽的眉眼,“突然造访,有事吗?”   怀王一言不发。   与死人没必要多说废话。   他一步步走近,茗如似乎感觉到了危机,站起来退后,怀王当然不会给她任何机会,在她叫出声来之前一刀挥下,快得像倏忽而至的光。美丽的头颅落入尘埃,葱白的十指溅上了红艳的鲜血。   宫女们尖叫起来,大喊救命。这些小鱼小虾就用不着他出手了,训练有素的杀手一拥而上,宛如老鹰捉小鸡轻易一个个地将她们捉住,无论如何尖叫哭泣求饶,下场都和她们的主子一样,落入尘埃。一片片血泊缓缓汇聚起来,流淌成一道宽宽浅浅的小河。   他拿出手帕擦自己的手,铠甲上有些地方脏了。师爷过来禀告:“启禀陛下,先皇病情突然恶化,驾崩。”   怀王面不改色:“入棺,移居梓宫。”   师爷弯腰表示明白,悄然退下。   下一个是太后。   难得她肯出窝一回。   他站在城楼上等她,远远看到凤驾缓缓而来,他从城墙上跳下来,大笑:“赵氏舒白,可敢与我一战?”   凤车的华顶骤然破碎,赵舒白步步凌空,大袖飞扬,神情冷厉:“怀王,你这是作何?反叛?”   怀王弹了一下刀锋,发出清锐的厉啸:“反叛?不,清君侧而已。”   他神情一变,大声宣告:“赵氏妖妇,惑乱先皇,阴夺江山。于帘幕后操持天下,架空天子,颠倒阴阳,逼天子病死,妄图自己登临皇位。妖妇不除,天地不容!”   他刀尖指向赵舒白,厉声道:“赵舒白,你可认罪?”   “无罪,何来认罪?”赵舒白神情不变,她身边聚起数位合一境强者,还有七名化道。一向低调的赵舒白终于在今天展露了真实实力:入道!   怀王嗤笑一声。   看到这一幕他就放心了,太后身边的强修远不及他多年的苦心积攒。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想笑,想大笑,一口气点了数十个人的名字:“储正阳!齐成天!雷飞!房德海!平滨……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其实用不着他个个点名,心急眼馋于奖赏的强者早已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各显神通,皆拼尽全力,誓要将太后一干人斩草除根。太后一开始还能抵挡,甚至反杀,随着怀王的人越来越多,抵挡也越发吃力了。   怀王看到时机差不多了,猛地冲进战场上,背后升起蛟龙虚影,龙吟声声:“赵舒白,你的对手是我!”   赵舒白冷笑一声:“够卑鄙!”毫不畏惧,急速上前大红翟衣猎猎狂舞,像是在燃烧。   蛟龙斗凤,风云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本章开始,由于时间线的突变,故事不断切换视角,数线并行,所以看起来有些复杂……下一章将跳到鹿鸣宴开始之前。 第66章 胡了第一次进宫   胡了跟着赵无涯第一次进了皇宫,感觉也就那样。   唯一还算养眼的大概是那些宫女,宫女如花满春殿,古人写的诗真贴切。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个个都真好看呀。他高兴了把赵无涯气了个半死,一直掐他虎口掐个不停,一宫转个遍,虎口都掐出血来了,青中带红的。   胡了不高兴:“我多看几眼美女怎么了?”   赵无涯咬牙切齿:“不许看!”   胡了呵呵:“你以前还不知道上过多少呢,现在连看都不许我看了,惹恼我了还去抱,怎么的?”   赵无涯也狠:“你敢去抱我就腰斩了她们!”   胡了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真的低着头不再看了,赵无涯顿感神清气爽。搂着他腰咬耳朵:“女人看来看去也就一对眼睛一张嘴,没什么好看的。”   胡了冷笑。   正好寿宴开始,赵无涯牵着胡了入席。胡了见到了连想都没想过的皇亲国戚,都是从骨子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从容贵气,就算眉目普通也显得容光熠熠,叫他好生羡慕。   因为是家宴,气氛轻松。数十位皇子公主轮番给太后下跪祝寿,太后笑答并赏赐宝贝。胡了看到茗如公主奉上的直接是一本大红薄册子,大概是礼单,只挑了几件最富气心思最巧的几件出来让太后观赏,相应的,太后也赏了她不少。   晚辈祝寿完了,歌舞礼乐起,家宴正式开始。乐声低柔悦耳,稍远一点说话仍可以听到。太后依着远近顺序亲切问候她名下的儿女或亲戚们。赵无涯和胡了坐得离太后近,没一会就问到了。胡了本能地神经紧绷,太后应该是察觉到了,笑着说:“无涯,瞧你道侣紧张得,还不快哄他一下。”   “不需要!”胡了憋红了脸,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在太后面前实在不妥,磕磕巴巴地补救:“我又不是女孩子。”   太后抿嘴笑道:“道侣合该互相扶持。你和无涯平时该多体谅下对方,找到命理互补的道侣太不容易,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该好好珍惜才是。”   赵无涯点头:“姑母说得对。”   呵……呵呵。胡了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家宴菜色简单,口味清淡,鲜蔬做得软烂清甜,一向偏好肉食的胡了也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顺便偷瞄几眼红衣舞娘,舞娘们穿着露腰的薄纱群,上衣下摆缀着一圈小铃铛,莲步轻移,叮叮当当,腰又软且白,像狐狸蓬松修长的大尾巴。   一场家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那些皇亲国戚们聊起事来,胡了就紧张地咬筷子,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很怕这些人,或许是因为大官见少了?好不容易结束了,胡了落得一身轻松,走路都欢快了不少。   “你要回去?”   胡了看他:“不然呢?”   “到家里住个几天嘛?”赵无涯去拉他手,胡了下意识地想挣脱,没成功,“就两天,不行?”   胡了感觉别扭得很:“你要干嘛?”   “不干嘛。就住两天,你平时也只在洛水居住着,赵家很大的,你不到处看看?很好玩的。”   好玩个鬼呦。胡了心想,不就是房子比别人多么,呵呵。   “还有吃的喝的。你怎么说也是未来的赵家家主夫人,不能连家都没逛遍吧。”   夫人这个词又让胡了恶寒了一下:“行吧,就住两天。两天后我就回去。”   赵无涯眉开眼笑。   胡了回洛水居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跟着赵无涯逛家,起初他不以为意,很快震惊地发现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赵家的范围并不仅仅指住人的亭台楼阁算,被白墙围起来的那只算是赵家的核心范围,外围更广义上的“家”足有数万亩,也就是说,赵家围墙之外几乎所有的街道,商铺,山,荒地,湖,稻田菜田,东康一小半区域,都踏马的算是赵家的“家”!   如此一来,壶仙居也在“家”这个大圈之内。   宁开湖,赵“家”内最大的湖。赵无涯召来一叶扁舟,不使船桨,就让小舟自然地在湖面上漂。胡了有些怕水,不敢看湖,牢牢钉在在舟中间不敢动。   “你怕水?”赵无涯一阵窃喜,往前一倾,小舟不安分地摇晃起来,胡了“啪”地一下两手扒住舟两边,抓得紧紧的,赵无涯噗嗤笑了:“这么紧张啊?”往凑了凑,“你都是玄鱼巅峰了,还怕水。”   胡了抿着嘴说:“你不懂。”   湖,江,摇晃的船只,总会让他联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别怕。”赵无涯语气软和下来,“你还有我。”   又是肉麻话,腻死人了。胡了紧张得要命,一心盼着小舟快点安定下来,奇怪的是越盼它越晃得厉害,明明湖上无风——“你搞什么鬼啊!”胡了气坏了,推了一把赵无涯。   赵无涯往后一倒,借势翻了一个后空翻,一下子踩上小舟一头,小舟顿时失去平衡,另一端大幅度往上飞翘,胡了尖叫起来,噗通落水。   赵无涯随即入水,抱起胡乱扑腾个不停的胡了:“别慌别慌,我在这呢。”   胡了简直要哭出来了:“你干什么啊!发疯吧你!”   “好好好我的错。”赵无涯摸着他脑袋轻声安慰,“逗你嘛,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再开是狗。”   胡了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了,真是见大鬼了,幸好他一脸水珠,赵无涯看不出来,他想着。   “哎,你眼睛怎么红了?哭了?”   “哭你妈!”胡了气急败坏,一把推开他,抹了下眼睛往湖边游,赵无涯瞅着他狗刨式的泳姿笑:“不能用法术直接飞起来吗?”   “……我想游泳!咋啦!”   “你不是怕水?”   胡了彻底怒了,转身掀起一大浪泼向他,半湖惊动不安:“你闭嘴!”   赵无涯受了大浪冲击,甩甩湿淋淋的头:“对对对,你想干什么都对。”   胡了身心俱伤,半游半飞地靠到岸边。在岸上等候多时的侍从们奉上毛巾和干净衣物,围起屏风,请他换衣服。   胡了脱下湿衣服,吸吸鼻子揉眼睛,擦身子擦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   屏风外有人。   感觉到他停下来了,赵无涯叩叩屏风:“怎么啦,接着擦啊。”   “滚啊啊啊臭流氓!”   第一天游逛了一天,也不过把赵“家”逛了一半,胡了简直不敢想象,这么多铺子,这么多租出去的房子,赵家一个月会进账多少——赵无涯很大方的告诉他,一月收上来的房租顶多够赵氏族人开支十几天左右。   赵家树大根深,当然不止东康这点财产,赵家在天下各地都有分支族系,各有经营的生意,每年都会进奉本家一部分,这才是维持赵家开支的大头收入。而这个数目,赵无涯具体的也说不大清楚,因为半路上总有人手脚不干净,不知被贪墨了多少去,不过就算被贪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依然十分可观。   第二天走的是赵“家”的最边缘地界,农民在这里种水稻和青菜。渐入深秋,黄叶满地。一块块整齐的田里涂着一层柔暗的稻黄,立得饱满精神。已经收割的田里,一小片地里的稻草扎成一个小揪揪,一列列排着。胡了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赵无涯道:“那是预备着压田里做肥的,养地力。”   秋季菜都焉焉的,叶子上打了一层露水。赵无涯在后面抱着他肩膀笑:“你看,这些都是你的哦。”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稀罕。”胡了嘴巴犟,心里羡慕得要命。有权有势之人富起来简直超乎想象,比做梦还夸张。   如今梦要变成现实了,天上真的能掉馅饼。   第三天,也是鹿鸣宴开宴的一天。赵无涯问胡了要不要去,胡了一想,要是跟赵无涯一块儿去了,可能会更尴尬,坚决拒绝,就窝在洛水居里。   赵无涯心情好,兴致一来,命人从库房里取了好多尘封了近百年的木箱子。有些箱子打开是一箱色彩绚丽的绫罗绸缎,暴露在空气中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灰变暗,最后脆得一碰即碎;有些打开是满满一箱雕工玲珑的象牙球,镶金嵌宝,里面的机括关节均可活动自如,有些箱子一打开干脆是一箱金砖,真的是闪闪发光,差点没把胡了眼睛闪瞎。   新打开整整一箱未经切割雕刻的翡翠,满满一箱湖绿浓绿深绿,美得异常惊艳。   胡了觉得再这样看下去不行了,他只感受到了来自贫穷的疯狂打击,压根没有感受到任何喜悦,干脆拒绝:“不想看了,没意思。”   赵无涯顺手拿起一个象牙球塞他手心里,里面的小狮子追着球满球跑:“你是我道侣,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胡了抿着嘴不说话。   外面忽然一阵闹腾,吵吵闹闹。赵无涯皱眉,扭头吩咐侍童:“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侍童答应一声,走到门前,一柄剑突出,正正刺入他额头,直接穿透,飚出一道红白相间的血线。   赵无涯立刻感觉不好,上前一步大吼:“暗卫,带他走!其他长老随我来!”门破碎成粉末,穿着黑衣的杀手满面狰狞刺青,有如厉鬼,他冷冷地说:“一个都别想跑。”   “这还由不得你!”赵无涯双剑并出。剑气纵横捭阖,杀手胸前现出一个血叉,赵无涯踩着他的头颅一跃冲出,那具尸体霎时垮成四块血肉,   胡了呆了一呼吸的功夫,耳畔突然响起:“少主夫人随我来。”两只胳膊被人架起,霎时风声大作,一切景象都在飞速往后退,他想大叫。   钱啊!那都是钱啊!就这么扔下不管了吗?!   还有赵无涯……   夹着他跑的暗卫大哥力气真是大,夹得他胳膊痛。   赵无涯怎么办?   他可以跑,但是他会不会死?   他死了,他怎么办? 第67章 你脑子里都是鸟?   世上无人不喜富贵,胡了也不能免俗。   胡了心痛那一箱箱珠宝更担心赵无涯,毕竟赵无涯才是这一切财富的实际拥有者,他没了啥宝贝都没了。   半刻钟过去,暗卫大哥的速度渐渐放缓,停下。胡了站稳了定睛一看,这里是个幽深的洞穴,水声滴答,潮气极重。   暗卫大哥走到洞壁,掀起丛生的藤蔓,手摸到一处凹陷。向下压动,手心放光,抓着缓缓旋转,机括拉动,石门艰难地移动起来,露出另一个偌大的空间,与外界无异,有山有水,山间水边坐落着亭台楼阁,好像只是个避暑的山庄。   胡了忍不住问:“这是哪?”   暗卫一板一眼地回答:“小洞天。”   胡了不敢再问了,暗卫大哥通身的气质都是“你再不进去废话连篇我就把你扔进去”的不耐烦。他走进小洞天,门外的暗卫大哥马上把入口合拢了。   寂然的洞天世界像是一瞬间复活,虫鸣鸟叫,生机盎然。风卷桃花,漩涡中现出一个粉衣少女,婷婷地向胡了行礼,口称奴婢,这几天定会好好照顾他。   胡了还是很慌,心事重重。粉衣少女引他走进山庄内,霎时间从屋顶上树上蹦下来好多小精怪,都是童子模样,揪着他衣摆笑嘻嘻地讨糖吃。胡了手足无措,连声道:“没糖,我自己都没糖吃。”   “切!”一听到没糖吃,小精怪们顿时一哄而散,眨眼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粉衣少女歉然:“少主夫人不要介意,他们都是闹着玩儿的。”   胡了当然不可能会介意,在亭里坐着,少女端来瓜果,沏上茶,温言款款告诉他不必担心,这里绝对安全云云。胡了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直觉很不好,在太后寿诞的日子,竟有人直接杀进赵家的核心区域,就算他平时对赵家不甚了解,也能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赵家要是倒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洞天未必能安全到哪里去。   度日如年。   东西是不可能有心思吃的,修炼也无法静下心来,他一连焦躁了数天,无数次想冲出去,哪怕面对的是枪林箭雨,也比与世隔绝要强得多。   某日他不堪焦虑,终于倒头便睡的时候,睡到中途有人摇他:“夫人快起来,出大事了。”   大事。胡了混混沌沌地脑袋顿时清醒:“出什么大事了?”   “少主他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胡了穿上鞋子,踉跄着走出几步才发现自己穿反了,急急忙忙换回来,奔向屋外。   赵无涯受了很重的伤。   胡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小洞天世界的“风眼”当中,浑身浴血,如吞云搅海般汲取着灵力,一点点地修复身上可怖的伤口。胡了小心地走近风眼,身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合一境的对玄鱼双境是碾压的,尤其是在赵无涯自主疗伤的时候,合一境的实力会让他本能地进行防御,任何闯入领域的事物都会被天地灵力绞杀。   走到领域边缘时,胡了伸手试探,快速流转的灵风刹那改变了方向,化成风刃朝他绞杀而来,胡了反应再快,手背不可避免地割了个大口子,深可见骨。   “妈的,真狠。”胡了疼得直吸凉气,下一刻他腰一紧,整个人飞扑向风眼,落入赵无涯怀抱。赵无涯握住他血淋淋的手,声音疲惫:“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有个毛用。胡了内心嗤之以鼻,主动配合他双修起来。赵无涯抓着他的手,呼吸粗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了乍然苏醒。赵无涯已经站起来,身上的伤口基本都已结痂,横宽竖横足有十几条。他看着那些伤口看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衣服破得鸟都露出来了!靠!   他火速扭过头,心里嘀咕着家伙怎么也不收敛点。差不多光光了还敢站起来。   “行了,衣服穿好了,转过来呗。”   胡了信他,然后转过来,然后怒得想打他:“你开什么狗屁玩笑!”   赵无涯眉开眼笑:“大不大?”   胡了怒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开荤腔,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全都是鸟?”   “怕什么,有我在,赵家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赵无涯语气轻松,胡了一句都不信他,“拉倒吧,你身边那些长老呢?家里实力最强的供奉呢?”   赵无涯神情凝重起来,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让他们各自走了,以后有机会会召集他们的。”   胡了缓了缓语气:“外面怎么样了?”   “太后,皇帝,茗如公主,都嗝屁了。”赵无涯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嘲讽,“怀王老儿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不就是想自己当皇帝么,又怂得要命,不敢。找个娃娃当皇帝,封自己做摄政王,废了内阁,大权独揽,啧。”   胡了沉默下来。   赵无涯歇了会,拉过他的手,温声道:“只是苦了你了,福没享几天,马上要跟着我满天下逃了。”   胡了问:“有人追杀?”   赵无涯点头:“是,他以为我派人偷了一件东西,发怒要找到。可我身上真的没有啊,不过就算没拿,他一样不会放过我。”赵无涯没说那件东西是什么,胡了也没心思问,道:“我们会一直逃下去?”   “不一定。”赵无涯亲亲胡了的额头,“我有个可以甩脱追杀的办法,不过那很危险,非常危险,远到天涯海角,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拒绝也没用对吧,一根绳上的蚂蚱。”   赵无涯低下头轻笑:“说得也是。”含住了他的双唇。   赵无涯和胡了踏上逃亡之路的日子,正好是大靖新皇即位的日子。   太仓促了,礼部上下一片兵荒马乱,加班加点赶制小皇帝的礼服,还有先皇的丧事祭典,给朝堂官员分发孝服孝帽,祭典和登基大礼一同举办,为了朝会上奏什么乐一干人吵上了天。   与礼部一样兵荒马乱的还有翰林院,他们负责起草新皇诏书和贺词哀辞,拟定年号,摄政王还封了一大批新的公爵伯爵,这些人都需要正式的封号和爵位诏书。最重要的,要数起草关于宣告太后罪状的诏书,摄政王下了硬性规定,至少要罗列出二十条出来。   翰林院的庶吉士编修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原来的赵学士被逼退休,乐正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学士,统管翰林院。   真升官了,当上狗了。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心里憋着一股气。   没人可供他分享喜悦,也没什么可欢喜的了。   杨知白那个死鬼,东康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写封信来。死鬼!   他一边看那些草拟诏书一边愤愤地碎碎念,翻到一半时,侍从来通报说摄政王来了。   怀王是来催促进度的。   “登基大典必须尽快举办,仪式尽量从简。先皇葬礼务必隆重。那些封爵诏书,不必考虑太多,只要封号是好的就行。进展要快,六日后就是良辰吉日。”   乐正英简直不敢相信:“六日后?恐怕……”   怀王转头看他,眼神锐利:“怎么了?”   乐正英吸了口气:“时间太紧,在下必定倾尽全力,把一切安排妥当,请殿下不用担心。”   “那就好。”怀王转过头去,再强调了一遍:“要快!”   乐正英再三承诺一定能赶出来,等他走远了,离开翰林院了,恨恨地揉碎一张纸:“入你妈的比!”   怀王坐上轿子,心事重重。   他右眼皮跳得厉害,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大概是因为神器不见了。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头痛万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他明明把神器带在身上,等他解决完太后,再一摸才发现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当时他慌得不行,在手下又不能表现出来,竭力保持镇定。吩咐他们先去京中军营控制情况,自己急急忙忙赶回藏书楼,负责看守最后入口的李青供奉已然不见,他怔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怀疑自己疯了。   明明把神器带在身上了,最终神器却还是在藏书楼被带走的,而且看守入口的李青不见踪影,毫无疑问是李青拿走了,那李青是谁派来的?那他之前关于拿走神器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迷茫多久,把可能拿走神器的人做了筛选:苍斗山,赵无涯,茗如公主。苍斗山没那个实力,李青他仔细调查过,与苍斗山八竿子打不着。赵无涯身为少家主,背后站着不少强大的赵家供奉,最有可能。茗如公主是已经死了,但是难保这会不会是她提前设下的局,生前培植的势力他一时半会也没法全部铲除干净,但他做了摄政王,有的是时间清理。   那唯一的目标只有赵无涯了。   车声辚辚,驶入皇宫。马车的停下打断了他纷繁的思绪,他走下车,深吸了口气。这个时候,皇宫的深秋比东康任何地方都要冷,宫人在打扫满地元宝槭叶和银杏叶,见到他都下跪高呼:“殿下千岁千千岁!”   乌皮蛟靴踏在银杏叶上,他忽然兴之所至,吐出一口长气,气剑如虹,宫道上的落叶一瞬间悉数飞起破碎,漫天纷飞,好似下了一场金黄的雨。   千岁。呵,要不是因为神器丢失,他现在应该被叫万岁。   相错 第68章 变更的因果线   新皇高奇文,年方五岁,是个痴儿,话都说不利索,日常是抱着奶瓶流口水傻乎乎地笑。   为了让他能在登基大典上保持皇帝该有的正经样子,礼部的人操碎了心。喂药,熏五蕴秘香,将丹陛大乐的乐谱略做修改,掺入镇魂曲的调子,什么招都想出来了。   这些怀王通通没听。   他找了一个傀儡师,让高奇文临时做了一回傀儡,要多听话有多听话,试验效果非常好。   祭典兼登基大典那天,小皇帝乖乖地完成了所有该走的流程:除了在先皇灵柩面前哭不出来,其他与常人无异。   主持完祭典,紧接着举行登基大典,脱下祭服前往社稷坛,燔柴炉,迎苍天,三跪九叩。返回朝堂接受群臣礼拜,司礼官高声唱:“跪——拜——起。”如此反复。   三跪九叩叩到一半,皇宫钟楼忽然响起沉重的钟声。一声,两声。众人为之色变。   还没到敲钟的时候。   那又是谁敲了钟?   变化出的因果线扭曲出新世界,旧世界在激变中化为粉末。失败的结果被逆转,□□裸的出现在怀王面前,正清宫前弥一道尽头,走来一个人。   一个本该死了的人,茗如公主。   她一身铠甲,头盔下的秀丽面容坚毅如铁。她身后没有人,但是在宫外她有千军万马。   “窃国蟊贼,谋害先皇,逼杀太后,扶傀儡妄掌天下,高津!你可认罪?”   怀王听着想笑:“无知妇人,胡言乱语,左右侍卫,给本王拿下!”   茗如厉声道:“诸臣接先皇遗旨!跪下!”   群臣面面相觑,有的干干脆脆地跪下了,有的站着犹犹豫豫没跪。此时,正清宫顶上的天猛然开裂,像一只巨笔在天空画下墨色浓重的一横,落下星光熠熠。   一横渐渐扩大,像墨水在宣纸上缓慢洇开。   天黑了。   唯有通天境的大修才有能力施展出来的手段,世上通天境的地仙没几个,改天换日的法术也只有朝天阙阙主洛星川会用,只有他。   这下没跪的人不再犹豫,噗通跪下。   宫墙上燃起火把,茗如拿出高嘉木生前写就的衣带诏,朗朗诵读。怀王气得双手发抖,却毫无办法。   多年苦心谋划,在一个通天境大修面前通通化为乌有,简直跟做梦一样。   做了一个噩梦。   他气得头脑发晕,以至于根本没把茗如说了什么听进去。茗如念到一半时,高奇文忽然一蹬腿,傻傻地坐了一会儿,猛地扯开嗓子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黄袍背后缓缓渗出血来。   傀儡师放弃了掌控,自己跑了,不过他没奔出去几步,一笔黑夜落下一颗流星,不偏不倚落在他头上,连惨叫都没有,悄无声息地化为滚烫的灰尘。   “爹!娘!”高奇文蹬着腿嚎哭不停,一边动手扯衣服,挠背,拉耳朵,哭得声嘶力竭,皇座上涓涓地淌下鲜血,有如细小的爬虫。茗如念毕,大步走向皇座,一步一步。   天穹之上的洛星川冷冷地观察着一切,怀王在他强大的震慑下不敢动弹,嘴唇直哆嗦:“你想做什么?”   “先皇有旨,他驾崩,本宫继位。”   怀王呆了片刻,猛然吼叫起来:“不可能!胡……”茗如不会给他机会,反手抽刀,一刀断首,鲜血泼上皇座座背上雕刻的张牙舞爪的龙,高奇文哭声戛然而止,直接一翻白眼昏过去了。   她转而走向皇座,高奇文瘫在座上无声无息,忽然他飞了起来,飞向天穹,洛星川漠然地说:“归我。”   一个五岁痴儿,茗如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皇座上满是鲜血,坐着有点怪怪的。   王座之下皆枯骨。   在一片山呼万岁当中,洛星川在她耳畔留下一句:“别忘了我们定下的交易。”   一笔黑夜退散,天复光明。   大靖承照五年,靖哀帝高嘉木驾崩,靖哀帝之姐靖晟帝即位,是为女皇。   茗如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虽然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实现她对洛星川的承诺。捏着鼻子去封那些扶持她上位,给予兵力的赵家分支族系入核心族谱,建起新的赵家。朝堂百官经历怀王一波清洗,人手严重不足,必须提拔起新的官员,重建起她的势力圈子。诏狱里还有许多她的人受了重伤,刚刚放出来,需要安抚人心。大靖地方也不太平,旱涝天灾,饥荒不断,她继承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可是她满怀勃勃的野望,烂摊子不可怕,只要她把烂摊子收拾好了,她不但是大靖史无前例的女皇,而且还是后世称颂的中兴明主,千秋万载,青史留名!   皇位与权力,只是实现的第一步。   深夜。   她主持完该有的仪式,处理了一批文书谏章。独自走进了梓宫。   白幡飘飘,皇宫的秋夜很冷,梓宫更冷,带着森森的死气,按着皇宫里的规矩,皇帝驾崩,妃子们在皇帝驾崩后的七天内必须轮流哭丧,中间不许间断,茗如进去的时候,该哭丧的两个贵人在那磕着瓜子聊天,不知说了什么开心的,笑得前仰后合。   茗如脚步很轻,气息隐匿到几乎感觉不到。   她缓缓走到一名贵人背后,背着手静静地站着。与她面对面的贵人看到她,惊骇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瓜子都掉了。   贵人察觉不妙,转过头刚想呵斥,看到茗如淡漠的脸顿时吓傻了,噔噔噔退后几步,脚步不稳差点跌倒。   还是她朋友反应快些,急忙跪下来哭诉:“启禀殿下,不是贱婢有意亵渎先皇的!是惠贵人她非要跟贱婢聊天,贱婢迫不得已,也是鬼迷心窍,才跟她瞎扯了些有的没的……贱婢该死!该打!”说着她拼命扇自己巴掌,她的十指有三根戴了金累丝嵌宝护甲套,长长的护甲套刮在脸上,很快血迹斑斑。   惠贵人傻了半天,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哭叫:“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茗如静静地看着她们表演,等她们实在没力气表演了,她慢吞吞一指扇自己巴掌的贵人:“你反应不错。”   那贵人哆哆嗦嗦,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已经满面划痕,听到这句话还以为小命得救了,露出笑容,那笑容比鬼还可怕。   “不过,你喊错了。”穿堂阴风吹进来,满堂白幡纷扬乱舞,“你应该叫朕陛下。”   贵人浑身哆嗦起来,咕咚晕了过去。   惠贵人已然吓傻了,说不出一句话出来。   茗如拍拍手,命人将她们两个抬下去。自己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拔刀撬起一根根地命钉,掀开棺材板。   高嘉木穿着黄袍,衬得脸色青白如饿鬼,或许是因为死了的缘故,他本就病瘦的身躯更瘦了,衣服下面好像只有一副骨架。   茗如摸了摸他嘴唇,她打开棺材的第一眼就看到他嘴唇红得不太正常,用手一抹,果然指尖上也沾了红。底下的本色是可怖的乌黑,还有清晰的牙印,很深很深。   他死得很痛苦。   十指握拳,僵硬得茗如费了很大力气才扳开,还不小心扳断了食指。指尖也是黑的,有几根手指指甲没了,关节突出细细的经络。   十指紧扣,她将那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热量传给他,让那只冰冷的手暖和起来,可始终都没能暖起来。   又蠢又怂的笨蛋。她想,死了也好,不用为这个那个烦恼了。除去那个迂腐书生扶和歌,至少他生前还活得开开心心,每天磨石头不上朝朝野也不怎么乱。   真好。   她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诈死的日子里,明白高嘉木凶多吉少,也曾自嘲地想过自己肯定假哭都挤不出几滴眼泪,毕竟这个弟弟太废物了。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就是他的人生注解。   可是她还是哭了,心好像空了一大块,真是奇怪。   再也没有弟弟了。   再也没有那个会扑进她怀里叫皇姐的大男孩了。   她说她想做女皇,他病得那么重,却依然起来拼尽了力气写下衣带诏,字迹歪歪扭扭难看得要命。   真傻。   冷寂的梓宫内,女孩的啜泣声像干涸的泉水滴答在石板上,断断续续,却固执地连绵不绝。   靖哀帝停灵一月后,新帝破天荒地重启了殉葬制度,将靖哀帝生前所纳数名妃子活活推进墓室殉葬,此举引起朝野内外大儒学士的齐声反对,更有甚者激怒之下写下万字檄文,逐条痛斥女皇,将其上位以来的所有政策批得体无完肤,重点强调了殉葬制度之惨无人道,文绉绉地骂女皇重启此制度就是逆反人伦,违背天道,日后必定不得好死。   “写得相当不错,文笔很好,写这篇檄文的人功底很深啊。”苍斗山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花生,这家小店的花生真是绝了,选用的花生小小的一粒饱满脆香,炒制得香辣可口,带点盐粒,佐一口花露烧。苍斗山第一回 吃就爱上了,可以吃两盘子都不觉得腻。   台上的说书人口沫横飞,檄文念诵已毕,他趁势讲起了茗如还是公主前与先皇的姐弟情,还大讲特讲了一番帝师扶和歌。先皇判的是流放千里,可到现在也没听说过扶和歌在哪,人也是在皇宫的一天深夜失踪的,这就很有意思了。说书人功底深厚,讲得眉飞色舞,台下听众如痴如醉。   微生不关心檄文写得如何,他只关心花生米。趁他一分神闪电般夺走盘子,盛的花生米差点抖出来:“你不能吃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说着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米。   “行行行,都是你的,别呛着了啊,我不跟你抢。”   微生信以为真,把盘子放上来吃。苍斗山突然出手卷走了盘子一半的花生米,攥在手里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哈哈哈哈!”   微生气得拿花生米砸他:“哪有你这样的!还有没有点信任了!”   “哄你的啊。”苍斗山捏起一粒花生米,“啊!”   微生张开嘴,就着他手吃了下去。   嗯,真好吃。 第69章 虚幻的味道   今天是苍斗山和微生逃亡的第四十一天。   也可以说游山玩水的第四十一天。   吃够了花生米,苍斗山意犹未足地走出酒坊,砸吧砸吧嘴:“可惜了,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吃到了。”   “那可未必。”微生出钱把店里今天做的还没卖出的全买了,美滋滋,“这一包应该能吃两个月了。”   苍斗山笑道:“半个月就能吃完,信不信?”   微生斜睨了他一眼:“信啊!怎么不信。你半个月吃不完就赔我五十两银子,赌不赌?”   “不赌不赌。”苍斗山急忙摇头,花生米好吃是真好吃,吃多了容易放屁也是真的。半月吃几十斤花生米,不知道该放多少屁。   微生看到街那头人群熙熙攘攘挤挤挨挨,像是在聚着看什么东西。他兴致来了:“哎,说不定我们两个的通缉令就贴出来了,走,去看看呗。”   苍斗山往上拉了拉云肩,遮住半张脸庞:“你小心点,被别人认出来了就不好了。”   “怕什么!”微生大摇大摆地挤了过去,墙上贴了看来看去也只三张纸,分别是胡了,赵无涯,苍斗山,画的还挺像,基本都要活捉。提供线索,平民奖赏白银三千两,修士奖赏灵石一千。活捉奖赏灵石两万,上等功法一部,防御灵宝一件。   真贵啊,为啥偏偏没有自己呢?   微生很郁闷,非常郁闷。郁闷地挤出人群,说:“今天还没我。”   “这么想被通缉?脑子坏掉了吧?”苍斗山看他一边领子歪了,伸手帮着正了一下,竖起来挡风,“明天去哪?”   微生拿出一枚铜板,努嘴:“你说。”   苍斗山想了想:“正面往南,反面朝东。”   微生指一弹,铜板飞起凌空转了几圈,落回手心:“东,往东就是明夏州。”   “走吧。”苍斗山步上天梯,微生与他并排而行,这法术不难。他跟他边走边聊:“不知道胡了他们会去哪,你说会不会刚好碰上他们?”   “太难了,赵无涯如果想复兴赵家的话,他每走一步必然是有目的的,跟我们靠天意乱走不一样,碰上的几率很小。”   “也是哦。”微生叹了口气,“希望他们还好吧。”   说完胡了又说起秋薇歌,秋薇歌那天等他拿到心卷出来就走了,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图啥。微生兴致勃勃让苍斗山猜她身份,苍斗山才懒得猜——这事根本猜不准。知道人家背景很厉害就够了。   “啊欠!”胡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嘟囔着:“又有谁在念叨我了。”一边揉鼻子。   赵无涯带着他一路向北,天气愈寒愈干,又干又寒。胡了经常打喷嚏,一打喷嚏就流鼻血,血不及时擦就沾在人中上冻成冰。   追查他们的人到处都是,几次差点暴露身份,不过幸好赵无涯够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基本是袖手旁观。   赵无涯买了两条羊绒云肩,一圈圈缠在他脖子上,蓬蓬松松地堆积着像个灰色鸟窝,胡了的头就是窝在鸟窝里的蛋。   “还冷不?”赵无涯搓了搓他的小脸蛋儿,他的手也变得粗糙了,摩挲在脸上沙沙地痒。   胡了呵气:“还行。”抬头道,“还要继续往北走吗?”   “对,一直到极北边境,雪野天涯。”   胡了觉得挺有意思的:“雪野天涯?”   赵无涯把他的手塞进自己袖子里,十指紧扣,道:“很久以前,修士界的顶级大修就发现这个世界是平的。一半是极寒的冰原,一半是广阔的大海,那里的灵气都十分特殊,几乎只有通天境大修能经受得住。所以有不少通天大修临近大限的时候选择在那里做最后的尝试,包括我赵家很久以前的三位通天大修,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还活着,找到他们,复兴赵家把握就大了。”   “所以我们要进去找他们?能找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啊,所以只能先进去试试看咯。”   “你真不靠谱。”   “我不靠谱你还愿意跟我走?”   “要不是因为我没地方去,我才不跟你去那种鬼地方。”胡了哼哼,赵无涯大笑起来,捏了捏他的拇指,抽出手来抱起他御剑飞起,胡了乍然脚下一轻,嗷的叫出了声。   “快到了。”赵无涯亲了他一口,“到时候你想反悔都不成。”   胡了呵呵,没再说话。   真的越来越冷了。   越往北深入,人烟愈发稀少。直到踏上雪野天涯广阔的冰盖大陆上,人烟彻底断绝。胡了看到雪原边上有一块石碑,这块石碑明显矗立很久了,碑面上满是冻裂的缝隙,填满了风雪。唯有“雪野天涯”四个字鲜亮无比,他好奇地摸了摸:“这是什么颜料?”   “写字人自己的血。”赵无涯说,“大概是警戒吧。”他给他缠上黑色的薄纱遮眼布,再戴上墨晶眼镜:“雪原太亮了,不是晚上就不要取下来。”   胡了“哦”了一声,戴上眼镜后他的视野一片昏黑,昏黑中影影绰绰地显出冰块的轮廓。   赵无涯牵着他的手,再次起飞,他飞得很慢。御剑过快,清锐的剑鸣会引起雪原的反应,雪原有灵。在雪野天涯不许御剑过快也是一项规矩——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违反的人无一例外地在雪原深处冻成了冰雕。   胡了只觉得好静。   静得像什么都没有。   他们白天平稳地飞在雪原上空,一天大约能飞上数百里,期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晚上雪原会刮起大风,风速快到极致,所过一切都会被天然的风刃铲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风声呜呜如厉鬼狂笑,两个人窝在天然的冰洞里,紧挨着以互相温暖。   胡了尝试过一次双修,发现在这里不行。灵气太少,或者说这方天地里的灵气非常特殊,他们根本无法调动。   无法调动天地灵气,说明天地的“道”都与中州那一块不同。   赵无涯的灵力消耗,只能从灵石中补充。   日日夜夜,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原,始终一成不变。胡了很快厌倦了,就好像心口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光跟赵无涯说话解决不了问题,他想念花萼里制作精美的糕点,香气四溢茶色如水晶的花茶。   想念茜碧州盛产香草,当地人做菜都习惯放几片蘼芜,最绝的是街上的烤肉摊子,每家都有自己的独家秘方,烤出来的肉串各具特色,风味各异。   想念东康雪夜里,糖水铺子现做现卖热气腾腾的桃胶雪莲米水果羹,入口鲜甜,喝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了。还有大掌柜日常做的各种咸甜口的肉食,满满一大锅,都是他跟大掌柜消灭掉的,苍斗山笑吟吟喝着自己的菜汤,看他们风起云涌地抢肉吃。   一想念那些甜美的味道虚幻地涌上来,刺激他分泌出口水,好像真吃到了一样。   好饿啊。   他忽然就想起来糖水铺子那回,那可能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没有对上眼。   “你是不是在糖水铺子看上我的?”   “是,怎么了?”   胡了突然就好奇了:“你怎么察觉出来我是你道侣的?”   “直觉。”赵无涯的回答就这么简单,胡了以为他是在糊弄他,坚决不答应:“你可别唬人了,是不是因为什么法器才感觉到我的?”   赵无涯拗不过他:“真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世上命理相配的道侣太少了,一万个人都未必会有一个,大多数人在命盘上都是孤独的,没有完全相配的人。相对的一遇上就能感觉到,就类似于……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你懂吧?哎,话说回来,你遇上我的时候有什么特殊感觉吗?”   “没有。”胡了翻白眼,“我怕你怕得要死,啥特殊感觉都没有。”   这回轮到赵无涯认真了:“一点没有?”   “没有。”   “不会的,一定有,你仔细想想。”   胡了只好敷衍他:“我感觉你挺有钱的,还很强,不好惹。”   “这叫什么啊!”赵无涯不开心。   胡了呵呵:“你还跟我说过咱俩各玩各的,互不打扰,还让我少来污你眼睛……”“行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赵无涯急忙打断,一把抱住他缅着脸贱笑:“我都回心转意了,就别揪着那些过去不放了好么?”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哎,我发誓,都是真的。”赵无涯亲昵地蹭蹭他,“等我们找到那三位大修了,回去振兴赵家,补你一个盛大的告天仪式如何?”   胡了不懂:“什么告天仪式?”   赵无涯道:“就是平常人家所说的婚礼啊。修士界的婚礼跟凡人差不多,我们之前在祀堂办的,那是告祖,向先祖发誓永世同心,还差最后一步告天地,还得烧一回天地同心契。”   “真麻烦。”胡了嘟囔。   赵无涯窃喜,胡了没说“滚蛋”而是说“麻烦”,是不是从心底里开始接受他了?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真的是这样……赵无涯动起了歪脑筋,想着要不要把最后没办完的给办了就好了。   但是这里吧……冷飕飕的,实在让人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胡了丝毫不知道他心里的龌鹾想法,该睡睡,该走神走,他在壶仙居练就的编篮子手艺派上了用场,用来打发时间相当好。   而赵无涯苦思良久,都没想到什么好主意。   令人秃头。   作者有话要说:   等什么时候我的舰b吃喝齐了,限定池在最后一天出埃塞克斯了,我就日两万(非洲人的发誓),碧水大神保佑 第70章 天卷   “你太慢了。”   洛星川宽大的衣摆拂过地板,无风自起。他身边浮着一面圆形水镜,镜中茗如脸色不怎么好看:“赵无涯他们进了雪野天涯,苍斗山一伙至今踪迹隐匿,难以确定去了哪里。洛阙主何必这么着急?给朕一点时间,总会把他们全抓起来。”   “不是我着急,是天下着急。”洛星川口气轻漫,挥手打灭水镜,茗如的气急败坏化成粉碎的水雾,洛星川叹了口气。走到密道最深处。   石门两边自动亮起了火把,镶嵌在门中的守卫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阙主。”   洛星川说:“我要待上很长时间,可能三天,可能半月。”   “你是要动用神器的力量吗?”守卫者的呼吸声悠长浩淼,有如东康皇宫最古老的大钟。   “你打开就是。”   “嚯!”守卫者打了个响鼻,半开的嘴巴越张越大,某种像是肌体撕裂的声音响起,它的两颚拉开,扩张到极限状态,张开的嘴足以通过一人走进去。   洛星川走进去,守卫者的嘴巴猛然合拢,咕叽了一句:“真疼。”   一百多年前,米左潜入藏宝库硬生生从把天卷扯下来了一页,从那以后朝天阙便改变了神器的存放地点。   他们将神器转移到了貔貅的肚子里,这里绝对安全,貔貅也很乐意。   一座简单的石台,上面放着天卷,很安静。   洛星川划破了手腕,将血滴在天卷上,每一滴血都饱含着精纯的灵力,天卷封面染血,缓缓向里渗透,某种气息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洛星川将手放在天卷上,神识沉入,天卷所演化出的三千大道冲入他识海中,迅速膨胀不断分化。他忍着剧痛,将大道气息“外放”,貔貅立刻感觉肚子胀痛起来。   沿着大道,去寻找天卷相呼感应之处。大道万千,以他的实力一点点摸索也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貔貅肚子越来越痛,不耐烦地低吼起来。密道之上的大地颤动不休。   洛星川仿佛是在茫茫星海中行走,天卷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星海之中起伏不定地一根丝线,他沿着丝线竭力搜寻,总算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看到了一片绿。   再细看,是一片湿润的竹林,竹林起了茫茫的雾,这雾遮蔽了他进一步的感知,无法看到更多的情况。   是心卷无疑,奇怪的是心卷既在与天卷呼应,却又有意的隐匿了自身,这片竹海面积广阔,有雾的存在,他没办法确定具体位置。   中州面积大的竹林有很多。光是有些名气的,号称“竹海”的城镇就有十几个。   神器有灵,强如洛星川想用一用天卷的力量,也得献上足够的祭品,那对方又是献上了什么,才能让心卷主动隐匿他的行踪?   他再次凝聚起力量,想破开迷雾探清情况,迷雾突然变化,凝聚出一个百尺高的巨人,手持巨锤向他挥来,洛星川第一次产生了即将死亡的恐惧感:那柄巨锤有着绝对的力量,沿着因果线将窥视神器的他的魂魄砸个粉碎!   他一瞬间就退了出来,那柄巨锤的攻击落了空,余波震开,狠狠撞上了他,洛星川顿时苏醒,吐了一大口血。   胸前凉凉的,衣衫已经破成一条条的,整个密室突然蠕动起来,挤压着产生一股气流,推挤着他往貔貅的嘴飞去。   貔貅把他“吐”了出来。   “你弄疼我了。”貔貅很不高兴,它胃疼得厉害。   密室墙壁缓缓渗出血来,涓涓地向石台倒流而去,向上攀爬,浸入天卷之中。   神兽貔貅的血液跟通天大修的血一样美味。   竹海中。   微生刨了个坑,火炭底下埋了一只竹叶包的叫花鸡,火炭里放两根竹筒饭,上面架一口锅,焖竹笋烧肉。   苍斗山在看心卷,生前他看到了一百七十多页,这一世他以为只能翻到十几页,实际上他很轻松地就看到了原来读过的地方,还往前进了三页。   这让他意识到,想看神器全页,足够的境界实力是一方面,但是还有别的因素考量在里面。   是什么?信仰还是信念?   他想不出来。   微生蹲在地上仔细地翻动竹筒饭,生怕它焦了。他第一次做这个,火候时间都没谱,觉得差不多了就拿出来,吹凉了撬开竹壳,一筷子扎下去就知不好:“夹生了我去。”   “没事吧?再加点水焖焖就行了。”   微生捧着竹筒有一丢丢难过:“再加水就不好吃了。”他唉声叹气把竹筒扔了,去刨火炭下的叫花鸡,叫花鸡没出错,香喷喷,还有一丝丝清新竹叶香。微生喜笑颜开,砸开泥巴壳子,一层层剥开竹叶:“过来吃了大少爷,要鸡腿还是鸡翅?”   “鸡翅。”苍斗山头也不抬,“竹笋焖肉呢。”   微生揭开锅看了一眼,觉得还差那么几分:“再焖一会,把竹笋焖软一点。”   “嫩笋子够软了。”苍斗山合上书,揉揉发痛的眼睛,微生玩了一手花活儿:把鸡望空一抛,斗山刀咻咻几下,将鸡分成八大块,鸡头鸡脖鸡翅鸡腿两片胸肉,嘚瑟:“你看我切的还不错吧?”   “刀有灵了第一件事就是打你一顿,然后去找新主子。”苍斗山哼哼,“好歹是把杀人刀,你用它来斩鸡块。”   微生洋洋自得:“管它是杀人刀还是菜刀,能切肉的刀就是好刀。”   “净是些歪理胡说。”苍斗山拿起一根鸡翅,肉皮烤得酥香,有股很特殊的草木气,味道不错,只可惜没有饭下咽。   微生等着竹笋焖肉,焖了一会,揭开锅:“行啦!”高高兴兴装盘里,夹了一筷子笋子:“好吃!”再夹一筷子肉:“好吃!”,第三筷子笋子夹给苍斗山:“吃嘛?”   苍斗山吃了,有点嫌弃:“酱油多了,咸了。”   微生自己再一品:“啊,好像还真多了。没事儿,味道好就行。”一筷子肉一筷子笋,时不时喂苍斗山两口,美滋滋。   苍斗山啃掉两根鸡翅就没再动过手,光靠微生喂了,自己一心去看书,体悟大道,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竹海里渐渐地起了雾。   越来越沉,苍斗山抬头觉得不对:“大白天的怎么突然起了雾?”   微生心大,看看四周,没感觉到有什么威胁:“山嘛,当然多雾了,正常。”   “这里不高。”苍斗山心不安,收起心卷,“走了。别吃了。”   微生吃肉吃齁了,还是有几分不舍:“这么一大锅呢。”   “以后有的是肉吃。”苍斗山连声催促,微生依依不舍地把剩下的扔地上,带锅走。   雾气起得不同寻常。   这片竹海是中州东南区最大的竹海,连绵三千里,风过如浪花拍案,涛声一片。苍斗山急速穿行,风声飒飒。   雾气剧烈搅动,天穹之上投下来的目光本能地让苍斗山毛骨悚然,胸口骤然一疼,像是一把钢刀狠狠戳进来搅烂了五脏六腑,快到来不及反应过来,丹田灵海瞬间一空,他一头栽了下去。   微生吓了一跳,及时拉住了他,抱着他落地,惶然地掐他人中,点他太阳穴:“大少爷你可别吓我,你这是咋了?”   苍斗山头晕眼花,半天没缓过气来:“你……你别说话。”让我静静。   微生让他枕在他大腿上,按着他的手注入灵力,暂时填补了他灵海的空白,苍斗山意识渐渐清明,发觉随身的心卷滚烫得厉害。   他指指自己胸口疼有气无力:“那个……把神器拿出来。”   “哦哦!”微生手伸进他衣服里乱摸了一阵,摸到一个吊坠,拉出来,一个圆环状的白玉菩提:“是不是这个?”   苍斗山吃力地点点头,微生简单粗暴地拽断了绳子,把菩提捏在手里:真的是烫。心卷在里面发烫,刺得微生手心一阵剧痛。   远离了心卷,苍斗山渐渐缓了过来,恢复了实力又匆匆忙忙赶路,远离了竹海。铜板一抛,往东走。   东走就是文缙郡。   苍斗山犹豫了,看向微生:“去不去?”   微生说:“天意,当然要去。”   文缙郡过了一年多,边界大片的碎砖乱瓦不见了,远远望去一马平川,只有鳞次栉比的房屋,人还挺多的,只是一听他们谈论时用的方言就晓得都是外地来的,以前文缙郡那种软软的文气腔调很少听到了。   “本地人都死了?”   “不可能吧,应该是没回来了。”   苍斗山提议:“要不我们去看看杨知白?”   微生摇头:“人家现在是朝廷的大官,屁股肯定是坐在朝廷那边的,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省省心吧,听下消息还差不多。”   两人找了家糕点铺子,文缙郡的糕点铺子既卖糕点又卖酒,还有座位。两人自来熟地凑上一桌,听大爷大叔们摇着扇子瞎扯淡,有意无意引到了当任太守身上,一下子宛如点了炮仗,个个群情激奋,指天骂地,把太守喷了个狗血淋头,苍斗山越听越不是滋味。   当初他们合租,杨知白看上去也是位有理想有能力的人,怎么一到地方上来,屁股就歪了。果真是人心易变,好官难为。   大爷大叔们骂完太守,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哎,要是原来的太守还活着就好了,可惜死得早。”   苍斗山心一跳,装傻:“哪位杨太守?”   “杨知白啊。”摇着扇子的老大爷说,“当了大半年就死了。顶替上来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的儿子,占死人的功劳,顶死人的官位名字,照搬死人留下来的政策,厉害坏了哟!”   众人皆感叹不已。   苍斗山心脏狂跳,面上温和地笑着,轻松地说起了别的,伺机退出了座谈会。   他心口酸得厉害。   当了大半年就死了。   也刚好是乐正英向他抱怨杨知白书信断绝的时候。   他原来早就死了啊。 第71章 刀子   乐正英年纪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加上他年纪轻轻就做了翰林院院主,每天来做媒求亲的媒婆多得简直能踏破门槛。   父母亲也在催促他早日定下婚事,早日抱儿孙传承香火。但是他实在太忙,翰林院的人手不足,他要处理的事情相当多,基本没谈情说爱的时间和精力。   这天难得放月假有空歇口气,他租了匹好马,在郊外打马游玩,春光美妙得令人想吟一首诗,可惜杨死鬼还没啥消息,不然他写首诗,有人应和,互相打打马屁吹吹牛,多好。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到了前年鹿鸣宴的地方,这里算是他官场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没有怀王的大清洗,他可能捡不到翰林院院主的便宜。   哎。他勒转马头,离开了。慢悠悠地嘚哒嘚哒,迎面撞上一个人,乐正英还认得他,叫邹博容。与他和杨知白同年录取庶吉士,干了两年活转入吏部考功司,家境富裕,有点背景。   乐正英官品比他高,邹博容职位权力大,二人见面,客客气气地行礼,扯了些有的没的。乐正英忽然心有灵犀,说起了杨知白,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他的述职报告。   “他啊。”邹博容想了想,“有,见过,做得很不错。甲中吧,做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估计熬到明年就能再升官了。”   “是吗?”乐正英笑了,不想他接着说了一句:“就是字写得难看,压根不像翰林院出来的。”   乐正英转喜为怒:“怎么可能!老杨别的不行,字还是没话说的,何况他还是跟苍大家学过,功底是绝对有的!”   邹博容道:“苍大家就不说了,朝廷要犯。至于那字是真不哄你,写得差,没筋没骨软趴趴的。”   乐正英怒从心起:“我才不信!除非你让我亲眼看,否则打死我我也不信!”   邹博容也较真起来:“我骗你一个字,天打雷劈!现在就带你去看!”   “好!”两人并驾齐驱往吏部赶,跑得飞快,下马进吏部官署,直奔考功司的值班房,全国上千份述职报告,两人翻了好长时间,才翻到属于文缙郡的那一份。   乐正英翻开一看,确实,字迹……一言难尽。   邹博容得胜,扬眉吐气:“怎么着?我说的没错吧。”   乐正英捧着报告看了半天,眉毛拧成了麻花:“这才不是他写的字,他写的我认得,这字没有他一点影子。”   “可能是师爷代笔吧。”邹博容挑眉:“反正字就是写得差。”   “这不是他的字。”乐正英保持最后的倔强,“我就不信了!这肯定不是他写的——我去找他!”   想直接去文缙郡看杨知白是他一直怀有的想法,只不过公务太过繁忙,日期总是一拖再拖,这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一定要去看他!   邹博容乐于这样:“行啊,你去南二街,有个胡氏飞鸟行,那里的藏空鸟养得最好,飞得最快……”“谢了,再见。”乐正英心里憋着一股气,熊熊燃烧。   快速办好了该办的手续,乐正英坐上藏空鸟出发,飞到次日大中午的时候到,饿了大半天。落到衙门前,直奔进去,衙差见面拦人:“你谁啊?”   乐正英把官牌往他眼前一晃:“翰林院院主乐正英,杨太守是我朋友,我来看他。”   衙差愣了一下,眉毛倒竖:“你说你是翰林院院主?老子还是吏部尚书呢!哪来的疯子,滚滚滚。”   乐正英暴怒:“你说什么?敢说本大人是疯子?一个小小衙差,还敢来拦本大人的路?让开!”   衙差也急眼了,高声呼喝着叫人过来:“衙门来了疯子!快赶它出去!”一群人推推搡搡,真把他赶了出去。   乐正英简直气疯了,他高声骂道:“杨知白!杨狗!翻脸不认人了哈你!有种!”   “出去!”几个衙差一推,乐正英一个踉跄,差点仰面摔在石阶上,一个人托住了他:“大人小心。”   乐正英满心怒火,借力站起来,面对大门禁闭的官府跳脚大骂一阵,实在累得没力气了,颓丧的转身,赫然发现扶他的人还没走。   他扣着个斗笠,面目有些熟悉,等他想起来张口:“你是……”微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随我来。”微生说着,转身便走,乐正英疑虑重重,麻木地跟着他走。   如今文缙郡街道规划大不一样,乐正英跟着微生走得晕晕乎乎,走到一僻静小巷的糕点铺子,这家糕点铺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招牌名叫甜水铺子,连商标都跟东康的糖水铺子长得像,不过风味不差于糖水铺子。   苍斗山坐在楼上雅室里吃玫瑰酥糖,垂着眼睑混混昏昏欲睡的模样,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精神为之一振,微生掀帘进来:“来了。”   乐正英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出来:“苍大家?”   苍斗山起初也很惊愕,他没想到微生出去买个鸭脖的功夫,竟然领来乐正英,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一指他对面的座位:“请坐吧,乐正大人。”   乐正英梦游般坐下,恍恍惚惚,苍斗山直截了当地一棒砸过去:“乐正大人,杨大人他已经死了。”   乐正英呆呆地看着他,痴呆的表情。   苍斗山再斟酌了下言辞,觉得应该委婉些:“杨大人生前是一直在与你有书信的,只是走了后才断的,望乐正大人不要怨他。”   乐正英怔了半天,缓了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苍斗山一想,反正人都死了,再怎么委婉也美化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不如干脆直接一点:“杨知白上任大半年后就死了,顶替他的人冒顶了他的名字和官职。”   乐正英缓了半天,一口气没缓过来,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力抓着桌角,抓得骨节发白:“那他尸首呢?他的尸首呢?”   苍斗山暗暗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乐正英心口堵得厉害,浑身燥得不行,想发泄什么,想砸碎什么,最终他咬牙挤出几个字:“酒,我要喝酒。”   甜水铺子没有烈酒,只有各种味道偏甜的果酒桂花酒,乐正英一气点了好几种,先开一罐甜李子酒,仰脖大喝一口:“好喝!”放下来擦擦嘴角接着猛灌。   一坛接一坛,各种不同的酒灌下去,苍斗山有些不忍心看了:“乐正大人,少喝点吧,喝太多对身体不好。”   “你别管!”乐正英大气地一挥手,“我能喝!”说着又拍开一酒坛封口,仰头痛饮。   喝到第五坛的时候,他猛地弯下腰开始呕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着吐着开始呕血。苍斗山吓了一跳,让微生把酒坛子全搬走,帮他梳理气脉,此时乐正英半醉不醒,还在摆手迷糊地哼唧自己没事,还能接着喝。   “得了吧你。”苍斗山叹了口气,将乐正英扶起来,“乐正大人是在放月假才有空出来的吧?后天您就该回去了,我帮您租只鸟回去吧。”   乐正英摆手:“不回!不回!这官没什么好当的!杨狗死了,我也不做这头狗了!”   “大人莫要说笑。”苍斗山拍拍他的背,乐正英胃里无可再吐,一个劲儿干呕。迷迷瞪瞪的,忽然就哭了,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乐正英混混沌沌地被扶上藏空鸟,吹了一夜的冷风,始终心痛地没法清醒过来。第二天临近中午赶回了官署,失魂落魄。   他坐在值班房里,对着满桌文件无心处理,呆坐了半天,忽然潸然泪下。哭了会擦眼睛,埋头干活,一直干到下班,回家又恍恍惚惚发了呆,上街买了几坛酒,痛饮狂歌一阵,疼得心口发闷。   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艰难度日的。   他因此大病了一场。   宛若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有个朋友,好不容易做了有实权的官,高高兴兴地去,却悄无声息地死了。远在东康的他浑然不知,埋怨他是死鬼。   哪会想到他是真的死了。   他真的死了,连尸首都不知道去哪了。   悲痛又无力。他请了病假,在家昏天黑地昼夜颠倒过了几日,忽的接到了一封飞剑传书。   是苍斗山寄来的。   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睡饱了觉,次日他按着老习惯穿上官服,登上马车准时去上班。邹博容看到他,笑道:“乐正大人气色还不错啊,病好了?”   “是啊,病好了。”乐正英点头。   邹博容还挺关心他:“乐正大人是为什么病了?见到杨知白没有?”   “知白我见到了。”他笑着说,“他过得挺好的。至于我的病嘛,是去的时候太急,吹凉风受寒了,谢谢关心了。”   “哈哈,没事就好。”邹博容笑着走远。   该干嘛就干嘛。   万里之遥的苍斗山和微生行走于文缙郡广阔的高昌平原上,当地农民在弯腰插秧,妇女挑着大担的秧苗往田里抛,水车吱呀吱呀欢快地转,一筒又一筒的水浇进水塘里。   “这个时候,乐正英应该收到信了吧。”   微生不懂:“你给他写什么了?”   “我拜托孤灯水榭查了一下那个顶替人的名字背景,整理了下告诉他了而已。”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去给杨知白收尸啊。”苍斗山看看田里那些农夫,一脚踏进田里,“他们是趁杨知白出来巡视春播情况的时候刺杀的,尸骨应该就在这附近。”   “可是这水田这么大,上哪找去?”   “你忘了我还有神器啊。”苍斗山扯出白玉菩提,白玉菩提一圈圈地绽放起温柔的白光。 第72章 暴风雪中的人   雪野天涯的白天越发短,与此相应的,夜晚更加漫长,更加寒冷,更加难熬。需要挖的冰洞也愈来愈深。   “还是没找着人。”   赵无涯抱紧了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总会找到的。”   胡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行吧,反正进退两难。他已经对这事不抱什么希望了,在最初的犹疑到怀疑到绝望到现在的平静,他觉得跟赵无涯死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咆哮的风雪整整刮了三天,而且听外面的风吼声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也许直到他们死的时候都不会停下来。   他安然入睡,醒了睁眼听一听外面的风吼,活动活动关节,接着睡,睡着睡着,他在梦中听到了来自风雪中的歌声,还挺好听的。   也不知道他睡几天了。实在睡得很厌烦。他轻手轻脚挣脱赵无涯,赵无涯睡得很沉,他每次醒来的时候都看到他在睡,真能睡。   他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来到冰洞口,这里被赵无涯切下来的巨型冰块堵住了,但边角还有窄窄的缝隙漏进风来,外面的风好像没那么大了?他弓下腰,听了半天。   风雪声中确实夹杂着歌声,他没有在做梦,歌声在咆哮的风声中很清晰,婉转悦耳,只是歌词听不大明白,他想了想,猫腰顺着缝隙费劲地钻了出去。   一钻出来他就后悔了,风还是很大,吹得他根本站不稳,一直顺着风向打滑。   他摔倒了又赶紧爬起来,眼看着离洞口越溜越远,他急了,扯开嗓子喊了一句:“谁在那边唱歌?帮帮忙吧?”   歌声戛然而止,唱歌的人有些开心地说:“哎呀,有人来了。”   顿了片刻,胡了又往右溜了十几米,在他以为要被风吹走时,风力突然减弱,最后完全停止。   胡了呆了一瞬,确认是他身边没有风了,离他身边一丈左右,风仍然很大,甚至比他之前感受到的更快。   “过来呀。”唱歌的人仿佛心情很不错。   胡了喜出望外,他确定这个唱歌的人是通天级的大修,试问除了通天,还有谁能有这等手段?   他向声源走过去,茫茫雪雾中,他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冰原之上的光笼,光笼里坐着人,在向他招手:“来啊,太无聊了,陪我聊聊嘛。”   他怀着震惊又迷惑的心情走过去,看清光笼里的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坐在光笼里的人很年轻,面貌普通,嘴边一缕笑容,头发眉毛全粘上了雪尘,好像早早白头。   “你是谁?”胡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绪。   “嗯……这个不重要吧。”年轻人挠了挠头,抓下一大把雪尘,“我就是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呗。”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违反了条例啊。”年轻人唉声叹气,“我以为出来玩就能自由自在了,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太多。破规矩限制一大堆,一旦违反,喏,就是现在这个下场咯。不过我怎么都死不了,所以多死几次也没关系的。”他继续挠头,挠着挠着一根指头缠在头发里揪不出来了,他一用力,指头“嘣”的一声断了,咕噜噜滚下来。   “哎呦,又掉了一根指头。”年轻人捡起指头,吹吹,说着该惋惜的话,丝毫没有惋惜的表情。   胡了毛骨悚然:“你不痛?”   年轻人一挑眉:“一看就知道你没经历过极寒。真正的极寒会冻掉生物的一切感知,造成虚假的高热感觉,迫使人一件件脱掉自己的衣服,然后在寒冷中微笑着死去,没有一点痛苦。而且在极寒地区,你的身躯能在时光中永存,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浪漫的死法了。”   胡了并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死法更美丽,他只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通天境大修:“你是通天吗?”   “不是。”年轻人显然被他败了兴致,“你找通天做什么?一群老头子。”   胡了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他们在哪?”   “那边,走上三百里。过几天寒流风力会减弱,不过离永夜也不远了,晚上会更冷,小心血液都结冻上哦。”   胡了说:“谢谢。”有点想回去了,虽然没风了,依然很冷,冷到人无法忍受。   年轻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怜兮兮地求道:“你别走,我好无聊,你再陪我说会嘛。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耽误你很多时间。”   胡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   “身体要坏了,当然会死啊。”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忽然站起来,往前蹬了一脚,小腿立刻脱落,像扳成两半的冰块,“这具身体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也许半刻钟过后就会彻底丧失一切机能。”   胡了看得目瞪口呆。   年轻人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安慰他:“你用不着这么惊讶啊,这惩罚算是好的了,我下一具身体才倒霉呢,要到火山上去烤,最难受了!”   胡了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极寒似乎把他的智商也冻住了:“那你还要受多长时间的苦?”   “再熬个三回吧。”年轻人坐下来,“哎,还是感觉很无聊啊,要不你再问我几个问题?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回答。”   胡了想了想,说:“我跟赵无涯有未来吗?”   “等下。”年轻人晃晃脑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忽的一定:“哦,没有哦。”   胡了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没有,保不齐以后有了呢,毕竟我没法看尽一切,那样很耗能源的,未来无穷无尽,想看到所有可能也不现实。”年轻人笑着,眼皮子越来越沉,“我要死了啊,比想象的还要快呢,你快点问。”   “你违反了什么?”   “帮了一个人……”他像是困了似的打了个哈欠,“一个跟这个世界有很重要的关系的人,把骰子搞乱了,所以犯法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好好遵守规矩不行?”   “永生也是一种折磨啊。”   “你是谁啊?”胡了冻得把之前说过了啥给忘了,年轻人无奈地笑笑,说:“我早说过了啊。”头一低,停止了呼吸。   死了。   胡了愣着站了很久,光笼乍然开始收缩,折叠,他惊慌地后退,年轻人的尸体在光笼折叠中破碎成微末,与雪尘化为一体,光笼消失,冰面上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   他身边依然没有风。   抬头看看天际线,夜色将涌,浓稠如墨。   永夜要来了。   持续数十天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永夜已经占据了大半天穹,太阳愈来愈低。胡了劝赵无涯往南走,他不好说是风雪中的年轻人告诉他的,只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在那边。赵无涯死马当活马医,按着他所说的方向走了两百余里,真看到了一座高耸的冰山。   雪野天涯常年刮着时速恐怖的寒风,地面平整如镜。在茫茫雪原上竟能突起一个小点,而且这个点还不低,绝不是自然的造化。   走到冰山脚下,愈发能感受到冰山的庞大,又如此孤独,远离尘世。   “有人吗?”赵无涯一时激动,喊破了音。   询问声没入冰山,很快无声无息。   “文宣老祖,晚辈赵无涯前来拜访,您在吗?”   仍没有回应,胡了心沉了下去。年轻人是没骗他的,可是,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赵无涯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上去。”纵身急跃。爬到冰山腰,再无通往山顶的路了,冰山壁光滑如镜,且坚硬无比,找不出一点可借力的地方。   赵无涯还在往上看的时候,胡了猛然发现,他们投在冰面上的阴影好像有点不对劲。   两个相拥的淡淡阴影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黑影,不属于他们,颜色比他们的影子深得多。   他好奇地弯下腰来,想看个清楚,盯着看了会,发觉细长黑影的宽度好像在不断增大,仿佛从冰山里面渗出来了一样,越来越近。   胡了猛地直起腰:“冰里面有人!”   “嗯?”赵无涯目光一转,亦发现了影子的不对劲,他手触上黑影的冰面,淡淡的光丝渗入冰里,宛如蠕动的爬虫。   “啪。”小到赵无涯才能听到的声音,赵无涯眉头一跳,拉着胡了退后。那条黑影像是突然间就大了,显露出一个干瘦的人形,佝偻着腰。   冰面上露出一张脸,衰老到有些丑陋的的脸,他嘴巴一张一合:“叫什么?”   赵无涯定了定神,弯腰行礼:“赵氏第二十六代少家主,赵无涯。这是我道侣。”   那张脸漠然地扫视了一眼胡了,顿了顿,目光突然锐利,刺得胡了浑身不舒服。   “进来吧。”老人收回目光,缩了回去,两人面面相觑,两掌齐按冰面注入灵力。坚硬冰冷的冰面渐渐软化,变得温热起来,柔软如泥——用力挤进去。   奇妙的感觉,仿佛是在粘稠的温泉水中移动,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呼吸,山中蕴含着惊人的灵气,满满地包裹着相当舒服,好像渴久了的鱼儿跃回了大海。   初次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走,两人还不太习惯。老人则是轻车熟路,好像一头真正的鱼儿,在山内游刃有余。两人费了点劲才跟上。   冰山中心则是空的。老人挤出山体,往下一跃,赵无涯探头一看,空地中心坐着七八个人,围坐成圆形,老人则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赵无涯带着胡了跳下去,没发出一点声音。走近老人们,他们都是通天,悄无声息。赵无涯心如擂鼓,犹豫了半天才问:“请问哪位是文宣老祖?”   死寂,半晌。一个老人缓缓道:“文宣,死。”   “那独光,风鸢两位老祖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老人开口:“风鸢,叫你呢。”   风鸢缓缓睁开眼,声音同样透着衰败的腐朽气:“家族有难?”   赵无涯心跳起来:“是。”   “与我无关。”风鸢重又闭上眼。 第73章 流星与玉山子   赵无涯猝不及防,他冲口一句:“为何不肯?风鸢老祖难道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   风鸢道:“这个世界都要死了,还纠结赵家活不活,没有意思。”   赵无涯怔了怔,问:“风鸢老祖此言何意?可否再说明白一点?”   不是是谁轻轻嗤笑了一声,赵无涯倍感羞辱,又不得不忍。风鸢站起来说:“你随我来。”   风鸢的实力强大,走到山体面前冰液自动分开,打出一条道来,方向正与他们来的时候相反。走到冰山边缘,风鸢指向遥远天际:“你看到什么了?”   赵无涯睁大眼睛,隔着冰面,天的那一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清楚的,他辨认了很长时间:“一线光。”   在永夜的边缘,大地之上,泛着微微的乳白光芒。   “那不是太阳,是来自另一面世界的光。他们就在我们脚下,即将苏醒。”风鸢声音疲惫,好像跨过了千万年。   “世界即将翻覆,中州的一切生灵都会在白夜中沉睡,区区一个家族的命运,跟整个中州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赵无涯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风鸢的意思:“中州快完了?”   “每隔一千万年,这个扁平的世界就翻覆一次,到时候所有的生灵都会死亡,只有飞升才能超脱这一苦难。”风鸢遥望着地平线上的辉光,“可是我在这门槛上已经卡了太久太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破这一门槛。”   赵无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胡了问:“翻覆还要多久?”   “这我怎么知道呢?”风鸢苦笑,“可能要等到几百年后,也可能是明天,那线光总是不稳定,时涨时落。”   胡了想起了那个风雪中的年轻人,或许他知道,可惜他没问。   “就算明天是末日,也不应该现在就坐着等死吧?”胡了道,忽的灵光一现,开始胡说八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或许有办法。”   风鸢不置可否,转身蹒跚着离开。胡了在他紧跟着叫道:“我在雪原上看到过他,他能在风雪中生存,他能看到未来,是他告诉我你们在这里的。”   赵无涯听得稀里糊涂,胡了一个劲使眼色让他先闭嘴,喊道:“他说他是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   风鸢停住脚步,没转过身来:“何意?”   “他的意识永恒不灭,身体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容器,坏了就换掉。”胡了的思维一下子流畅地运转下来,那些模模糊糊的话一下子意义清晰明了,“他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个很热的火山口。”   风鸢转过来,深陷下的眼睛有如一口深井,沉静的井水此时泛起了波澜:“看着我。”   胡了对上他的目光,像是灵魂刺入了一根针,将识海搅得天翻地覆。两天前的一幕幕重现眼前,光笼中的年轻人满头风雪,说:“我就是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   直到他的尸体被折叠的光笼切碎成粉末,与风融为一体。   针刺的微痛后。胡了耳朵嗡嗡作响,往后退了几步,疼痛成倍扩大,头晕眼花,恶心欲吐。赵无涯扶住他:“没事吧?”   “能有何事。”风鸢抛下一句,自顾自地走了,了。通道合拢,冰液缓慢地涌过来。赵无涯尝试汲取了一下冰液中的灵力,发现可行,立刻调动起来帮胡了疗伤。   胡了缓了半天,定了定神:“他走了?”   “是。”赵无涯也不确定风鸢他是拒绝还是同意,抱着胡了问:“刚才那是老祖在看你的记忆,你是看到什么了?”   胡了有点怕他,因为年轻人说他们不可能,他说:“嗯……就是我梦游走出去了,看到雪原上有个人……”除了未来那一段,其他的原原本本地说了。   赵无涯不疑有他,道:“他有说自己叫什么吗?”   “没有。”   等待的时间漫长难熬,隐隐约约仿佛能听到争吵声,过了许久,通道豁然打开,两人瞬间落地。风鸢走过来,神情漠然:“我们信你一回。”   “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你会死得很惨。”风鸢冷漠地道,“哪怕你是少家主的道侣。”   胡了道:“我说的字字属实,老祖大可放心。”   风鸢一言不发,整座冰山忽的摇晃起来,轻轻颤动着飞起,然后猛地向前一纵,在寒风中极速飞行。   “玉山子大概要十天天后才能飞出雪野天涯地界。”风鸢逼视着胡了,“你敢让我失望,你必定死无全尸。”   胡了不再说话,赵无涯揉了揉他脑袋,沉默地等待。   雪野永夜降临的速度远比庞大的玉山子速度要快,像只庞大的巨兽一口口地吞噬了天穹,在黑夜的衬托下,天际线乳白的辉光愈发明亮,给寒冷的永夜带来一丝暖意,温柔又寒冷。   风暴再起,在强大的风力面前,玉山子被迫停下来,等待风暴过去。永夜在风暴之际彻底吞噬了雪野天涯的白天,夜晚更加寒冷,玉山子也无法保持原来的温度了,全靠几位通天大修结阵勉强维持。   停了数天后,睡梦中的胡了被细细的咻咻声惊醒。他起初还以为是那位年轻人回来了,但很快明白不是。那声音很小,很尖锐,像是划破长空。他抬头,惊喜地喊出了声:“无涯,你看!流星!”   赵无涯一瞬间从沉眠中惊醒:“流星?”   玉山子是半透明的,在山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浓稠的黑夜划过无数流星,拖着细细长长的尾光,像苍斗山写字划撇时劲道的飞白,漫天都是,惊人地密集。   “好漂亮。”赵无涯由衷地感叹。流星划破天际,发出细细的燃烧空气的声音,只有在最寂静的背景下才能听到。   “有什么好看的!”风鸢神情阴鹫,“星子坠落,这是要翻覆的征兆,所有人都会死!”   胡了暗中翻了个白眼,被赵无涯掐了一下腰间软肉。   中州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流星雨,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有好事者甚至说:一夜之间,坠星数以千万计,乃是世界大变的征兆。   大靖朝堂,一向看女皇不爽的言官趁此机会群起上奏,抨击女皇逆反祖宗规矩,以阴代阳,终于引下天怒,该立即退位,以保大靖国运。   群情激奋,女皇隐忍不发。翰林院院主乐正英突然上呈万字奏折,当众诵读。逐条批驳所谓“天星坠落,国运不安”的说法,力挺女皇。女皇由此正大光明地将一干言官痛打廷杖,下诏狱等待发落。而乐正英本人则担任吏部侍郎,加封爵士头衔,赐田百顷。   “看他横行到几时!”一下朝,乐正英把后背的指点声听了个清清楚楚。   “文人气节尽失,不配为人!”   呵,一群煞笔。乐正英捂紧了怀里的封爵诏书,还有他的良田百顷。   他想升官,只有升到足够高的地位,他才有实力去报复。   谋害顶替杨知白的人,是安磐韩家一个旁支亲戚的儿子。那位旁支亲戚把自己女儿嫁给了怀化大将军做小妾,还相当受宠。一家由此飞黄腾达。文缙郡太守之位,正是小妾为自己弟弟求来的饭碗,杀死杨知白的人也是怀化大将军手下的修兵。   仇人的韩家背景可以忽略,血缘关系太远,韩家核心成员是不愿意为了个微末旁支出头的。怀化将军却不得不注意,他年轻时战功卓著,老后虽卸甲归乡,在朝堂上的影响仍不可小觑,尤其在兵部方面。   想要怀化将军削爵流放,想要那小妾和他弟弟千刀万剐。只能不断往上爬。   要是能到刑部就好了,他登上马车,晃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府邸。一下马车,老仆捏着一封信过来:“老爷,主父主母来信了。”   乐正英拆开草草扫了一眼,立刻把信撕了个粉碎,把老仆吓了一跳:“代我回信,儿子不孝,此生不再想娶。”   “这……这怎么行?”老仆目瞪口呆,“老爷这可使不得,不娶妻生子,那怎么行?”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累了,晚上不想吃,我去睡了。”   老仆手足无措站了半天,无法可解,唉声叹气地拿来扫帚扫地,正扫着,昏黄的天空忽然在次下起了流星雨,不过因为是傍晚,流星还不甚明显,也稀稀落落的。   回到后屋的乐正英喝了口水,透过窗户看到天上稀落的流星雨,端着茶杯怔怔地看了半天,乍然浑身发冷。   他有点想杨知白了。   与此同时,刚逃过一波朝天阙弟子追杀的苍斗山和微生躲在山涧中养伤。山上桃花始盛开,清清涧水携着一溪桃花奔流不息。苍斗山抹完微生的药,转身脱下上衣:“该你了,疼死我了。”   微生先洗了洗手,帮他洗干净背后的伤痕血迹。啊,好白啊,怎么会这么白。为啥同样在外面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苍斗山还是那样白,而他黑成了鬼,还脱皮红肿,真令人嫉妒。   微生一肚子怨念,挖起一大勺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苍斗山“嘶”地吸了一口长气,用力按着膝盖强行忍住。药膏与伤口上的毒素中和,化蜡似的一点点淌下来,微生泼上水洗掉失去效力的药膏,再涂,如此反复,直到发黑的伤口全部洗成嫩红色,缓缓渗出鲜红的血才停下,治疗愈合。   苍斗山含了粒润元丹,让药力在身体缓缓化开,舒服地吐出一口气,拉上衣服:“我们还有多少钱?”   “没钱了大少爷啊,钱都用来买药了。”   苍斗山哦了一声,系好衣服想着该怎么挣钱,抬头一看,天上又有了流星。 第74章 空亡   流星之后是炫丽的极光,宛如天仙腰间的绸带,久久不歇。胡了一连看了好多天。   风暴未歇,玉山子就不能走。但是这次风暴的持续时间又格外的漫长,维持玉山子运转的通天都有些耐不住气,时常争吵。   胡了每次都听得心惊胆战,害怕某天他们不高兴了就把怒火转到他头上了,赵无涯只能劝慰他没事:“他们才顾不上我们呢,通天不会随随便便杀人,因为他们懒得在乎。”   胡了强行挤出微笑,心想但愿如此。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觉得数位通天之间气氛怪怪的,不尴不尬,异常诡异。大概是在看不到飞升希望的绝望气氛中熬过了太久,每个人神经都绷到了极致,在遇上另一种可以永生的希望面前,紧绷的神经终于要接近崩断了。   赵无涯这时候又未必能护得住他。   这一天又是极光漫步的一天,胡了往玉山子山顶挤了挤,甚至想探出头去看极光,就是太怕冷,不敢。   身后的冰液蠕动起来,他扭头一看,是风鸢,他衰老的脸神色很不好看,带着一股扭曲的愤怒。   胡了心下不安,站起来向他行礼,还来不及说话,风鸢劈头盖脸一句:“你是不是在骗我?”   胡了只得说:“风鸢老祖,我绝对没骗你,我的记忆你也看到了,那个做不得假。”   “可如果是那个人在骗人呢!”风鸢大吼起来,眼睛红得可怕,胡了感觉不妙,谨慎地退后,“风鸢老祖,你冷静一点,那个人他不可能说谎,是他指引我找到你们的,而且你们在雪原上,并没有察觉到那个人也在雪原上,对吧?”   这个说法让风鸢稍稍冷静了一点,他盯着胡了阴阳怪气地笑:“你真的是赵无涯道侣?”   胡了搞不清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得把在糖水铺子的经历说了,还有之后被赵无涯当做屁放了的协议的事,说得半真半假。风鸢听着笑,笑得很诡异。   听他说完了,他老脸皱缩成了菊花,喃喃道:“真好,你运气真好。”他低着头反复念叨,念叨了会,眼泪竟然下来了,胡了看着顿时更加害怕,往外溜。   他觉得风鸢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早溜为妙。否则风鸢发起疯来,几乎没人救得了他。   赵无涯追了过来,冲他挥手,使眼色。示意他赶快到他身边来,胡了小心翼翼地移出一段距离,猛地冲向赵无涯,赵无涯张手一把把他抱紧了,拍他背安慰:“没事没事。”   胡了几乎不敢想象如果风鸢发起疯来,他会落到什么下场,不禁后怕不已。嘟囔道:“当然有事,这里又没法救得了自己。”   “你信我,他们不会杀我们,没那个闲工夫。”赵无涯信誓旦旦,“要是真的刀来了,挡不住我也替你挡。”   胡了哼了一声,骤然赵无涯脸色一变,抱着他转了个方向,身上数层灵光涌出。风鸢狰狞的面孔眨眼而至:“凭什么!”   灵光在风鸢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掌拍上后背,赵无涯整个人抱着胡了流星般飞了出去。胡了清晰地听到他后肋骨断裂的声音,赵无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往他怀里塞了一张符,松手用力一推,嘴角带血:“快跑!”   胡了飞出了玉山子,寒气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在冰面上哧溜出了几十丈远,摸出赵无涯给他的灵符:一张品阶极高的叠空符,可助人远跳万里之遥。   赵无涯要他逃。   风鸢跟着冲出来,半空中凝聚出一柄巨剑向他劈下,胡了撕开叠空符,周身空间瞬息折叠传跃,眼前一花,便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也不知到了雪野的哪处地方,白茫茫地好干净。胡了愣了一下,开始挖洞,疾风来临,地下的冰洞是唯一可靠的容身之处,以往都是他和赵无涯合力挖的,如今独自一人,费了半天功夫都没挖出个坑来。眼泪不知不觉就滚出来了,结成了冰珠子。   赵无涯伤得那么重,会死,他独自在雪野上撑不了几天,也会死。横竖都是死,就算能在雪野上撑下来又有什么意思?他索性不挖了,坐冰面上等着风鸢追上来弄死他。   极光又垂下来了,星辉月辉为之黯然失色。胡了忍不住就想哭,越擦越厉害,太窝囊了,像什么男人,丢人!他吸吸鼻涕,当然吸不上来什么,都结成了冰。   风鸢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他踏步虚空,寒气凝剑,誓要将他斩个粉碎。   惊天巨响。   这是杀鸡用牛刀啊。胡了沉入冰海的前一刻想着。   厚重的冰盖被风鸢一剑斩开,胡了落入深渊。比冰面上更加寒冷的幽蓝黑暗包裹住了他,瞬间夺走了他全部知觉。分成两半的冰块在外力作用下向两边推挤,发出雷鸣般的爆破断裂声,光滑的冰盖隆起蛟龙爬行般的痕迹,像是有什么巨兽在冰下游走嗥鸣,冰盖之间碰撞推挤,声音大得把风鸢的耳朵震出了血。   连续巨大的碰撞声后,光滑的冰面破碎得像春耕后的田地,天地复归于死寂。   风鸢渐渐清醒。   我刚才做了什么?   他看看自己的手,如梦初醒。   他嫉妒赵无涯,嫉妒胡了。   在他还是玄鱼境的时候,他遇到了自己的道侣,他一点都不在意他,认为自己天赋够好,道侣不过可有可无。   后来道侣被仇家暗算,死在了他怀里。   他曾经难过,后来渐渐淡忘。在雪野争取破境升仙时,日复一日的毫无寸进让他倍感绝望与孤独——可是他本来是有道侣的,如果道侣在他身边,他可能早就突破了瓶颈,而且也不会太感孤独。   他可能早就飞升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拥有的时候不以为意,失去了反而倍加怀念。遗忘了的过去重回他的识海,日复一日在孤独中发酵壮大,演变成无法补偿的愧悔,在看到赵无涯和胡了,愧悔化成嫉妒,再化成“我没有你也要没有”的疯狂。   完了。   他此生都不会有破境的希望了,他豁然明白,道侣的死已然变成他的心魔,除非时光逆流,他都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   风鸢惨然一笑,对准自己的心口用力一拍,胸口顿时喷出大团血雾,血雾瞬间化冰,暴雨般落下,融进冰海中,身躯坠落,他的意识模模糊糊。淡绿的极光在天穹上狂舞,他是叫什么?哦,叫左空书。   不知老天还愿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还能拥有命理互补的道侣。或许他的作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吧。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拥有真正的道侣,芸芸众生大部分都是孤独到死,这是天赐的缘分,风鸢,你要好好珍惜。”   可惜了。   冰盖碰撞咆哮,落入深海的胡了还有些许意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却渐渐涌起了虚幻的高热,年轻人说得是真的,他此时热得想脱衣服,心脏依然在竭力跳动着,血管里却在一寸寸的结冰,胸腔愈发窒息。   然后会微笑着死去……还真得挺浪漫的,死了也能笑出来。   但是赵无涯会很疼吧……他闭上眼。   ***   南长陂山萝城内,苍斗山在街上摆了个“代写书信、诉状、请帖”的摊子,坐了一整天,收了十六个钱。买了三个馒头,剩下的苍斗山抖抖:“咱还缺点啥?”   微生认真地想了想:“梳子?你头发太乱了,我也有好几天没梳过头了。”   “原来的玳瑁梳子呢?”   “掉了。”   “行,买个梳子。”微生在山萝城混了几天就熟门熟路,带着苍斗山去了集市,直奔某个小摊,兴奋地说:“这家我看过了,全集市最便宜的小东西都在这!你看这梳子,三铜板一把!怎么样?”   苍斗山捏了捏,嫌弃:“好薄,一捏就断了吧?”   “不会,你看,我用这么大劲都没捏断,质量还可以。”   非常时期,苍斗山无意太讲究,付了三铜板买下。试着梳了梳头发,长发太久没梳,梳到一半就卡住了,用力往下拽,更拿不出来。苍斗山只好把发簪拔了,背对微生:“你帮我下,把梳子□□。”   乱发如麻,微生小心地理好凌乱的发丝,把梳子从头发丛中解救了出来。再顺着梳,把头发梳得光滑顺溜,宛如一匹上好的绸缎。   微生捻了捻:“哎,油了,一手的油。”   “你闭嘴。”苍斗山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耳边碎发,重新挽起发髻,插上发簪固定。仙气又回来了。   微生瞅他抿着嘴笑,给自己胡乱梳了两下,差不多了就行了。往裤兜里塞,一塞没放好,失手,啪叽,断成两截。   苍斗山回头看:“断了?呵,你才说质量挺好的呢?”   微生强辩:“就值三个铜板的东西,你也没法指望他用个千秋万载是不是。反正头也梳了,不吃亏。”   苍斗山一笑,忽然面色凝重:“不对,我听师傅说过,断齿是凶兆。”他拣起断裂的梳子,数了数数目,一掐小六壬,算出的卦象更加奇怪:“空亡和速喜?什么玩意儿?”   微生虽然听不明白,直觉上也觉得不对:“嗯?是最近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不是,可能是我算错了吧。”苍斗山略略思考了一阵,“我卦从来算不准。”心安理得地把坏结果推给了学艺不精,理直气壮。   微生帮他:“这梳子本来质量就不好,断了也正常,走吧走吧。”   梳子碎片被苍斗山随手扔到了路边草丛,一只野狗过来嗅了嗅,失望地离开。 第75章 黄泉路   赵无涯半梦半醒,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后背肋骨尽碎。心跳渐缓,寒气拥抱着他助纣为虐。   这个时候走,在黄泉路上还有没有可能见到赵家的那些人?赵无涯迷迷糊糊的,那天他在一干死忠侍卫下且战且走,往日那些对他好的不好的人都在拼力抵抗,还是一个个被强大的敌人砍得血肉横飞。   血的腥味浓厚得让人想吐。   他下颌骨猛地疼痛起来,刺激得他哆嗦了一下,随即力道放缓了,有什么液体滴进了他嘴里,热乎乎的,还很香甜。   应该是上等的灵丹妙药。赵无涯很快感觉全身发热起来,不是濒死的幻觉,而是身体的真实反应,仿佛血液在沸腾燃烧,温暖了躯体每一处,断裂的骨骼被强劲的肌肉拉回到正确的位置,随即裂口开始复合,丹田灵海也在盈满。   通天大修手上果然有不少好东西,这等药效,可以说是起死回生了。   发热之后,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意识仍然朦胧,想起起不来,索性就躺着不动,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对自己说不能睡,一睡就起不来了,然后他实在抵抗不住,睡死了过去,就真的嗝屁了。   走在黄沙漫天的黄泉道上,死人排了好长的队,都看不到开头在哪,他蹦起来看,赫然看到排在他前面竟然是风鸢?   如果不是赵无涯曾见过他的画像,他差点认不出来。   风鸢变年轻了。容貌英俊,剑眉星目,公子如玉,连皱眉头都是好看的。   “你来做什么?”   排在风鸢前头的几个人也扭过头来,赵无涯顿时毛骨悚然:那几个人全身坑坑洼洼,像是被强酸泼过,红彤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简直是群没皮的血人。   “你来做什么?”他们异口同声。   赵无涯头发都竖起来了:这几个人正是那些通天大修!   他们怎么会死?而且死相这么惨?   他扭头就跑,跑着跑着想起了胡了:他哪去了?   这里是地府,生前是通天也得乖乖听阎王爷的话。赵无涯大胆地折返回去,沿着队伍往前找人:“胡了!胡了!你在哪?”   一群没皮的血人呵呵诡笑起来,笑得赵无涯浑身发寒。   前面还算正常的死人们呱哒呱哒叫起来:“这不是你来的地儿,回去吧!”   “我还没找到我道侣呢。”赵无涯不放心。   “活着真好!”一个女鬼阴阳怪气地尖笑。赵无涯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不禁喜出望外,问那女鬼:“你的意思是说我道侣还活着?他不在这?”   那女鬼只是一味地笑,嘴巴越咧越大。   赵无涯看得后背发寒,扭头就走,远离了死人队伍,他又茫然起来:怎么走出去?   他怎么来得都不晓得。   他走了好长时间,周围越来越荒,累得实在没力气了。坐下来休息,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倒头睡着了。一醒来,咦?   永夜,雪野,风依然很冷,但是出奇地温柔,像冬末春初。   他右边躺着胡了,脑袋搁在他胳膊上,压得他胳膊发麻,睡得很熟,呼吸平稳。   赵无涯拍了一下自己,揉揉眼睛。弯下腰去摸胡了脉搏,听他心跳,暖暖热热的,活的。   噩梦变成了美梦。   他傻笑起来,将胡了抱起来,亲了亲鼻尖。望向远方,雪野广阔平整的冰盖已经四分五裂,无数硕大的冰块在海上浮浮沉沉。天际线不见乳白辉光,没有玉山子,没有大修,他们都死了。唯有他们还活着,座下的冰块宛如一只大舟,载着他们缓慢地漂向远方。   梦没做错,通天们真的死了。   通天们怎么死的,赵无涯无从知晓,或许是内讧打起来了?死就死了吧,可是没有通天大修,这还怎么振兴赵家?   他茫然了,天地悠悠,无处可去。   在内陆,大靖的朝政渐渐稳定,最初的反对声压下去之后。女皇连同少数大臣将先皇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不错。个别受了天灾的地区减免赋税,增拨援款,安置流民。同时借贪污财款的问题打下去了一批反对女皇的官员,内外收拾得服服帖帖,一时大靖露出了兴盛的苗头。   韩听露第一次来诏狱。被这里的湿冷血腥刺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小心地提起裙摆,几乎是踮着脚走的,也不知地上湿乎乎黏糊糊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乐正英提着一盏黑纸灯笼,仿佛光线都是黑的。他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引路,温声道:“韩夫人仔细足下,这地上脏得很。”   韩听露抬头冲他笑笑,娇声娇气:“谢谢乐正大人。”   乐正英颔首而笑:“夫人客气了。您弟弟就在前面不远的牢房,一会就到。”   “乐正大人,舍弟还要多久才能放出来?”   乐正英温言款款:“夫人您也知道,最近风声紧,陛下在大力打击贪官污吏,百姓欢欣鼓舞。您弟弟又恰巧撞上了风口浪尖,想马上放出来还有难度。您耐心点,有我在,您弟弟必定毫发无损。”   韩听露连声称谢,看着乐正英挺拔如松的背影不由得怦然心动。   乐正英年纪尚轻,已经登上吏部尚书的高位,而且从一开始就力挺女皇,随着陛下地位渐稳,且办事能力出色,愈发受到重用。虽然在文人圈子里名声不行,可是只要保持这个势头再锻炼个五六年,入阁稳妥。将来或许还能当上内阁首辅,那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   她心思活络,想着想着就歪了。乐正英停下脚步时她都没注意到,一头撞上乐正英的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幸好乐正英一把揽住她肩膀扶了下,扶正之后迅速撒手,道:“您弟弟就在这里面。”看到她发间步摇歪了,帮她重新插正,“可不许这么马虎了。”   韩听露又欢喜又羞涩,仿若回到了豆蔻年岁,抿着嘴羞答答地说:“记住了。”   狱卒撇着嘴打开牢门,请韩听露进去,韩听露进门时候还回眸冲乐正英笑了一下,乐正英嘴边挂着淡淡的笑容,在她进门的一瞬间就垮了下来,眼瞳里像结了一层冰。   他拿出手帕仔细擦自己的手,片刻牢房里面传来韩听露惊痛的哭泣声:“景龙,景龙你这是怎么了。姐姐来看你了,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说句话啊!”   半晌韩听露冲出来,哭得梨花带雨:“乐正大人,我弟弟他怎么了?他怎么傻了?”   乐正英露出惊讶的神情:“狱卒们并未给他上刑,他怎么傻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第一次来看他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韩听露哭得更厉害了,头埋在乐正英胸前哭得肩膀一抽抽的。乐正英厌弃她的脂粉面脏了自己官服,不着痕迹地按住她肩膀推开,“韩夫人稍安勿躁,哭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请个大夫来给令弟看看如何?”说着拿出刚刚擦过手的手帕给她擦眼泪,擦得眼妆都花了。   韩听露点头:“大人说得对,妾身这就去请大夫过来给舍弟看病,到时候又得麻烦大人了。”   “不客气。”乐正英微笑,陪着她走出诏狱,送她回去,再三保证大夫一定不会受到阻拦,直到韩听露放心登上马车离开。   他打个响指,将手帕烧掉。诏狱的卒头走过来问:“大人,大夫来了该怎么办。”   “自然是放他进去。”乐正英斜睨他一眼,卒头心领神会,“明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乐正英一抖官服,抬脚上了马车,马车随即驶动,辚辚远去,卒头在后面大声道:“乐正大人慢走。”   东康的繁荣气象一天天好了。   他在马车上半闭着眼睛浅眠,回到吏部处理完了该处理的事情。下班一脱官服,慢悠悠回了自家。一进门就命人去烧个水,他要洗澡。   “老爷,家里来了客人,说是你老朋友。”   乐正英一挑眉:“姓名?”   “一个叫清露,一个叫疏桐。名字取得奇怪,不过看他们打扮气质,倒也像是个正经读书人,所以……”老仆犹犹豫豫。乐正英却瞬间明白了来者何人,沉声道:“把门关紧,今晚我概不见客。盯着外面,不许别人随意拜访。”   老仆见他说得严肃,急忙点头答应。乐正英快步走向正厅,看到苍斗山还戴着帷帽遮一遮脸,微生则正大光明地啥也不戴,歪坐在八仙椅上吃花生。看到乐正英把腿放下来:“乐正大人步步高升,恭喜恭喜啊。”   乐正英苦笑:“不值得喜。”   苍斗山挥手关上厅门,摘下帷帽,道:“我们投铜板来的,顺便给你送件东西,只怕乐正大人不想要。”   乐正英起了兴趣:“是何物?”   “杨大人的遗骨。”   乐正英脸色变了。   苍斗山马上道:“乐正大人不要误会。我们这几月来走走停停,靠扔铜板决定方向,期间一直把大人的遗骨带着。这回铜板指了东康,所以我们冒险入城,顺便把遗骨送来,只是顺便。”   乐正英勉强笑了下:“遗骨呢?”   苍斗山拿出一个黑色坛子,放桌上的时候,里面的骨殖轻轻碰响,“找到的不多,只有这么些。”   乐正英拿起坛子,怔了好长时间,低眉浅笑:“辛苦苍大家了,我很高兴能再见他的遗物,还以为只有衣冠笔墨可拜拜了呢。”   苍斗山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道:“乐正大人节哀。”   乐正英摇头:“无事。”放下坛子,“苍大家以后打算如何?总不可能东躲西藏一辈子吧?”   苍斗山反问乐正英:“我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边跑路一边修炼,争取尽快合一吧。好办法我是想不出来的,乐正大人给我支个招如何?”   乐正英沉吟一阵,旋即笑道:“还真有个好地方可供你们去。” 第76章 走马上任   乐正英所说的好地方,是刑部大狱。   微生没有通缉压力,乐正英打了声招呼,走一走后门,挂上锦衣卫试百户的名头,直接当上了狱卒头头。基本工作是每天看看各牢房钥匙在不在,巡视监狱的阵法有没有老化破损的地方,固定时间带犯人出去放放风,审讯拷打什么的轮不着他,很是清闲。   苍斗山则去了监狱的账房,每天算狱卒们的工钱,厨房的菜钱。还有监狱也是需要采购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原来的账房先生过于老迈,老眼昏花,苍斗山进来正好接班,事情也不多,闲来了还有功夫替犯人写封家书,也能赚少少几个买馒头的铜板。   这里的犯人要么是新来的整天惶惶然不会注意,要么与外界隔绝毫不知情通缉的事,苍斗山在这里可谓十分安全。   除了环境气氛过于压抑了点,没什么毛病。他很满意。   不过只平安了四五天,朝堂上再起波澜。邻国大周突然发难,集结三十万重兵一路南下,一连占了十五座城。此时早稻初熟,收上来的粮食刚刚入库,便被大周的军队抢劫一空。消息一传开,各地粮价疯涨,连不缺粮食的富足之地,因有大粮商散布流言,粮价也开始涨,甚至波及到东康。   “仓库里的粮食是不缺的,但是想把价压下去,还不够,国力尚未恢复完全,那些富商又抱团涨价,想打压他们还有些困难。”乐正英坐得四平八稳,“臣的建议是,杀一儆百。”   女皇嗤笑:“说得倒是轻巧,若是引起他们反弹,怕是不好收场。”   “无妨,只要不动他们首脑就行。”   女皇点头:“如此便好。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一定要办好。如果办不好,怕是只能委屈一下爱卿你了。”   乐正英起身便拜:“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该怎么做,他心里有谱,只是需要点手续和时间。   于是微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由试百户升任为正式的百户,并迅速调往兰广郡当任锦衣卫缇骑,负责彻查粮价恶意上涨现象。   接到升任的文书,微生整个人都懵了。   愣了半天,他去找苍斗山拿主意:“怎么办啊怎么办?我从来没干过这个啊!他们要我查案子,我能查出啥子来啊!”   苍斗山看文书看了半天,又合上文书想了想:“不如去问问乐正英?”   “别问他了,这事儿就是他挑起来的!”微生想不通乐正英为啥会突然想起他,还让他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那还是得去问。”苍斗山站起来,又坐下,“我不方便去,你自己去吧。”   微生想了想,把文书往怀里一揣,直接去乐正英府上去了。去的时候,乐正英还没回来,他无聊地在院子里转圈,这个时候走进来一个人,虎背熊腰,一身标准的锦衣卫装扮。两人对视了一会,微生先开口问:“兄弟,你也是锦衣卫的?”   “是。”那人点头,“我是千户。”   微生打哈哈:“我是百户。”   千户问:“你认识辛露吗?”   微生想了半天才想起辛露是乐正英给他的假名,讪讪地笑:“真是巧了,我就是。”   千户抱拳行礼:“本人姓司,名修诚。朝廷派我们去兰广郡查案,你是我助手,之后的日子,合该互相提携。”   微生赶紧回礼笑道:“哪里哪里,我什么也不懂,应该是大人您提携我才是。”   两人客气了一阵子,进屋里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微生说自己在刑部大狱做事,司修诚面上并无半点嫌弃,说自己也是头一回做缇骑的事,大概会得罪人,这次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说得微生更加忧虑。   说了一会,乐正英走进来,看到他们两人相邻而坐,笑道:“真是巧了,我回来的路上还想着找你们说说查粮案的事,你们正好来了。”   司修诚站起来道:“凑巧,承蒙大人关照,小的十分荣幸。”   “坐下谈。”乐正英笑着坐下来,随即说起了兰广郡的近况:兰广郡有好几家大粮商,最大的当属韩家,韩家传承百年,以兰广为中心,几乎垄断了方圆万里的粮食生意。只是大靖几次动乱,韩家的势力一弱再弱,份额大幅缩水,新的粮商崛起,抢了韩家的生意,不过仍以韩家最大。   “这次调查,是抓小放大,但求敲山震虎,不求清水无鱼。最主要的目的是遏制粮价,打压流言。但是你们如果真扳倒了韩家,那自然更好,本官重重有赏。”   个中猫腻,微生一听便明白了。末了乐正英还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们同去,不过本官在朝堂上一定全力支持你们,不必有后顾之忧。”   司修诚赶紧道:“那是自然,我信得过大人。”   再闲闲地说了一阵,乐正英叮嘱了些必备事务和注意事项。便各自离开,微生一回到大狱,晦气地扔下文书:“乐正英果然是心怀鬼胎!他自己在朝廷脱不开身,就想把我挡枪使去搞韩家!”   苍斗山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陪你去吧。”   微生睁大眼睛:“你陪我去?你可别做傻事啊!”   “没有。”苍斗山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与乐正英并不熟,能跟他搭上关系全靠杨知白。他现在有能力给我们合法的身份和地位,以后升任了说不定还能撤掉我的通缉令,这事有求于他,不得不服。”   “是,说得有理!”微生心里憋着一股火,坐下来生闷气,苍斗山看着他,笑笑:“你生什么气呢,我都不生气。”   微生看着他:“那你跟在我身边,用什么身份?”   “就说我是你的仆从。”苍斗山眨了眨眼。   为此,苍斗山让微生去法器铺子买了一种可以易容的法器。店家给微生推荐了一款易容胶,黏糊糊地一小团凝胶,拍在脸上可以塑造改变五官的形状。店家对易容胶是大吹特吹,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微生半信半疑地试用了下,好像还真不错。回去给苍斗山用,苍斗山看了一眼:“你用过了?”   “用了啊!”   “照镜子了没?”   “照了啊!”   苍斗山不紧不慢捻起一小团凝胶,往他脸上涂了涂,捏了捏,拉到亮处端镜子给他看:“看吧。”   微生被吓到了:“卧槽!这是猪油膏吗?”   “你买的好东西。”苍斗山拧了一把他胳膊,“现在去退也来不及了,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切记,这回一定要买外带的法器,千万不要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微生吸取教训,再买了一回最通用的□□,品质选了最好的,苍斗山贴上面具,自觉十分满意。   那边司修诚准备好了一切东西,一直在催促,临行之日,他在东康城门处等待,神色极不耐烦。   “怎么来得这么迟?”司修诚脸色阴沉得厉害,看到微生背后的苍斗山,目光疑惑:“这人又是谁?”   “我仆从,临时买的,叫疏桐。”   苍斗山抬头乖巧地说了句:“小生拜见司大人。”   司修诚看着他,心头微动,摸摸鼻子,脸颊可疑地红了起来:“嗯,没事。路途遥远辛苦,多加注意才好。”   微生眉头拧成了麻花,心里直犯嘀咕。   一行人上了藏空鸟,直往兰广郡飞去,途中天气乍变,打雷下雨,藏空鸟不便起飞。下雨的日子他们就在水河坊暂时休息,期间司修诚总是有意无意地往苍斗山身边靠,时不时搭上两句话。苍斗山始终温和有礼。看得微生肝火直冒,都快熬出病出来了。   雨一停,藏空鸟再次起飞,司修诚和微生是坐一只鸟的,飞上天了司修诚往他身边凑了凑:“兄弟,能问你件事吗?”   微生对他一肚子意见,面上还要挤出笑容,这感觉真难受:“你问。”   “你那个叫疏桐的仆从,是从哪买的?花了不少钱吧?”   微生僵着脸笑:“是啊,琴棋书画什么都会,还写得一手好字,带出去长脸嘛。”   “那你有没有……”司修诚欲言又止,眉毛一挑,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你有没有尝过他?”   微生装傻:“司大人说的什么,我有些听不懂。”   司修诚摸摸下巴,想挑明吧,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实在是眼馋得很,只得拐弯抹角地说:“兄弟,你知道京城的小倌馆吧?”   微生点头:“知道。”   “兄弟你有进去过吗?”   兄弟兄弟,去你妈的兄弟。微生心里把司修诚骂了个千万遍,说:“没去过,怎么了?”   “你可知道,京城的小倌馆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吗?”   微生一点听历史的兴趣都没有,礼貌地说:“愿闻其详。”   司修诚立马开始滔滔不绝。小倌馆是来历悠久,只是一直不广与人知,直到大靖一位中兴明主下了禁令,禁止官员嫖妓。这下官员们女的不能泡,妾没胆子或者钱娶进门,小倌馆由此兴盛起来,而且某种程度上泡男人□□比女人更有滋味,从此以后男风愈盛,花样更多。侍童,契兄弟,皆不可尽说。   司修诚说了一气,总算有勇气挑明了:“辛露啊,你那侍童,模样好,身段也好,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宝贝。我就问你,你对他有没有那点儿意思?”   微生想想,说:“有。”   司修诚喜上眉梢,不想他又说了一句:“他自己不愿意,我不会去强迫他。” 第77章 软啾啾   司修诚愣了片刻,怂恿:“你是主子,他是奴才,主子对奴才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个还是别说了吧。”微生不大情愿地岔开话题,司修诚见状即便不大甘心,也只得作罢。   藏空鸟飞了半个多时辰,离兰广仅剩下一百多里了。地面上山林莽莽,云雾缠绕。   “咻——”   微生四下看了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司修诚:“听到了,好像是左边传来的?”   左边是苍斗山和一干锦衣卫坐的鸟,飞得平平稳稳,没有异常。微生和司修诚对视一会:“听错了?”   司修诚摇头:“不可能。”   又是一声轻微且细长的“咻——”方向似乎是从正下方传来的,司修诚大喝:“全体弃座,我们下去!”   话音未落,苍斗山坐的那只鸟拍打翅膀的速度放缓了,一头栽了下去。苍斗山反应快,一跃而起,踏上天梯,顺便还抓住了两个锦衣卫,直冲向下。   司修诚大为惊讶,这头鸟亦开始摇晃起来,微生率先跳下鸟,往地面飞去,正在此时,地上飞出数点流星,与微生一行人迎面撞上。   嗯,黑面罩黑衣服,一身派头宛如乌鸦,标准的杀手打扮。   司修诚大喝一声,拔刀迎击。冲在最前头的杀手甩出一块金砖,将刀气震个粉碎,操纵金砖与司修诚缠斗,自己时不时突入一剑,直击要害。一人使出八张灵符,灵力化链,锁住了这一方天空。其他人各使法器,协助头头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锦衣卫当然不甘示弱,围在司修诚和微生身边拼力抵抗。   苍斗山拎着两个同僚往下飞的时候,低空突然显露出一张大网,一只紫色蜘蛛趴在蛛网中心,仰头喷出一口淡黑色的雾气,苍斗山情知不妙,容天壶一翻,将紫色蜘蛛连网收了进去。   虽然成功了,容天壶因此重量大增,蜘蛛在壶中天里疯狂乱撞,砰砰不绝。又迎面来了一个杀手,流星锤甩得呼呼作响,直往苍斗山面门飞来。   苍斗山拧身避开,一心想落地先把两个同僚抛下手再说。山林中冷不防飞了一只箭,悄然无声,又快若流星,苍斗山虽然及时察觉,使容天壶挡了一下,箭偏离轨迹,一头扎在了同僚胳膊上,当即惨叫起来。   地面上还有人!苍斗山只得改变方向,无意与杀手缠斗,往山峰飞去。杀手紧追不舍,苍斗山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没能甩脱几个牛皮糖,微生那边的形势也愈发艰难了。两人寡不敌众,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苍斗山迫不得已,再次祭出壶中天,将一人收了进去,就在此时,一只金箭从山林中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容天壶。   容天壶往后一退,金箭迸发出强烈的炫光,狠狠钻透。   苍斗山心口一疼,仿佛那箭射到了自己身上。容天壶突然爆发出七彩的光芒,光芒膨胀,壶身透出裂缝,愈来愈大,最终“砰!”,四分五裂,与金箭一同化作碎片纷纷落下。   苍斗山眼前一黑,吐出口血来,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疼,踏天梯也维持不住了,直直往下坠去。   正在与杀手拼力周旋的微生看到此幕,大骂了一声,挥刀斩退杀手,直往结界外冲去,瞬息功夫连砍了结界十几下都砍没破,整个人都气晕了,转头去找杀设下结界的阵师。   阵师是杀手们合力保护的对象,微生再猛冲猛撞,总是突不破杀手们的防卫。眼看着苍斗山落入山林看不见了,更加暴躁。一迭声骂了好多句:“草泥马!”大劈大砍,势若疯虎。急怒之下的乱出招竟然逼得杀手连连后退,趁他们阵形一乱,微生不顾一切地冲出重围,扬刀直斩阵师头颅!   阵师迅速掐诀作法,身上层层亮起数层光辉,斗山刀劈碎了两层便斩不下去了,阵师轻松溜走,闷闷地嗤笑了一句:“无知莽夫。”   “你妈死了!你狗爹也死了!”微生“热情”问候了阵师全家,一心一意就盯着他穷追猛打,浑然不顾后背受了多少刀剑,刀光与血光并举,阵师身法再灵活,防御法器灵符再多,也受不住微生的猛追猛打,他还要支撑八方镇的灵力维持,气息愈乱。   微生打着打着,突然喊了句:“秋大小姐?你怎么来了?快来帮忙!”   有援兵?阵师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微生猛地向前直冲,刀刺向阵师喉间。阵师反应过来,头往后仰,以几乎能把颈椎扭断的程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微生拧转手腕,刀刺入他衣领,刀背一绞,提起他往后方甩去。   后方追上来的杀手法宝是件透若无物的丝线,神出鬼没,微生身上有不少伤都是丝线所致,几次差点将他割成两半。   如今,这件强韧的法器终于在阵师上实践了威力,如刀切豆腐般割成了两段,阵师吼叫起来,很快说不出话,尸体直直坠下,血糊了微生一头一脸。   微生呼呼喘着粗气,抹了一把眼睛,忽的腿一软,坠落。   风很大。   他想转个方向,再重新使出踏天梯,可是他丹田已经空了,没有任何法力了。   不,还是有的,他不是还有黑海吗?那无穷无尽的力量,都是他的。   可是他只有睡梦中才能进入黑海,现在根本来不及。太慢了!太弱了!   他心底里像是有什么人在疯狂嚎叫,黑海所蕴含的力量太多了,他吃不下,可是现在吃不下也要吃!不然就救不了他了!他头疼欲裂,下坠的风像是无限减缓,时间停滞,万籁俱寂,他听不到任何声音,慢慢闭上眼,仿佛黑夜来临。   黑得那么深沉。   飘荡的云雾骤然剧烈翻滚,山峰顶上爆出冲天的幽蓝寒气,寒风冲开,正在你死我活的一干人行动为之一滞,仿若时间都被冻结。山林中飞出数道冰刃,快若闪电。干脆利落地一一切下杀手头颅,血花四溅。   微生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弹弹软软的东西,砸在上面的时候还弹了起来。   软东西缓缓落地,秋薇歌欢快地说:“解决那个射箭手花了点时间,来迟了不好意思哈!”   微生胳膊疼得无法动弹不得,想抬个头都做不到。秋薇歌快步走到他面前,托起他头,往他嘴里喂了一粒丹药。   微生嚼了嚼,吞了。胃里先暖和起来,热力沿着血液流动,浸润五脏六腑,滋养经脉丹田。微生配合着药力修炼起来,悠长的呼气。   苍斗山呢?他想,有秋薇歌,他应该没事,可是本命法器容天壶碎了,这就很麻烦。苍斗山对容天壶感情很深,就算身体恢复过来了,心伤也不一定能恢复过来。   软东西一晃,站起来:这东西竟然是个活物,微生躺在上面,感觉软东西走路左一晃又一晃,动作很轻。   秋薇歌又帮忙治疗了那些受伤的锦衣卫,那些人看到她,无一不看痴了,傻傻得连身上的伤口和疼痛都忘记,秋薇歌对此习以为常,抿着嘴微笑着让他们赶快修炼,尽快恢复过来。   美人的话哪会不听,锦衣卫们跟打了鸡血一样修炼起来,恢复了一点力气的微生扭头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一群好色之徒!   “秋大小姐。”他小声叫道,秋薇歌问:“怎么了?”   “斗山他在被通缉,现在叫疏桐,是我仆从。”微生看到了坐在树下的司修诚,他浑身浴血,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已经昏过去了,“我叫辛露,辛苦的辛,露水的露。”   “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有意思,不正是大名鼎鼎的疏桐帖吗?”   微生不清楚苍斗山曾经随手写下的字现在被炒成了什么样的高价。苍斗山本人被叛国罪通缉,民间可不在乎这个,毕竟这个罪名定得不清不楚的,一看就知道有猫腻。所以苍斗山卖出去的书帖价值不降反增,已是一帖难求。   所有字帖又以疏桐帖最有名气,疏桐帖是苍斗山成名的起点。这幅字帖先是被杨知白收藏,后来杨知白调任文缙郡,杨知白转赠于乐正英,乐正英当上吏部尚书后,偶尔摆摆宴席,都会把这幅字帖拿出来给大家观赏,名气愈增,价值愈高。   微生唉声叹气:“现在说这个有毛用,又分不到钱,还得东躲西藏。”   “至少名声没坏啊。等女皇一死,你们不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秋薇歌眨眨眼睛,道,“斗山他身体还好,就是魂魄受了伤,这才是最麻烦的,我身上没有太多的药。你们是要去哪里?”   “兰广,去查案子。”   秋薇歌拍手而笑:“巧了!兰广郡的兰花快开了,我是去看兰花的,正好同去。顺便找大夫治疗。”   “真是麻烦你了。”微生怪不好意思的。   “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秋薇歌巧笑倩兮,将那些那些正在修炼的锦衣卫叫起来,要走了。扶着苍斗山跳上软东西,拍拍:“软绵绵,起来了!”   软东西拍了拍翅膀:微生这才发现软东西是只大肥啾,又大又肥。拍拍翅膀,摇摇晃晃,呼得飞来来了,竟然很轻盈。   “这是什么鸟?”   “软绵绵啊!”   微生忍不住笑了:“我还没听说过世上有叫软绵绵的鸟。”   “我叫它软绵绵,它就叫软绵绵,别人怎么叫,我——不——听!”秋薇歌哼哼,俏皮可爱。   大肥啾卖力地扑腾着翅膀,身后跟着数道剑光,在莽莽山林上投下拉长的巨大黑影。   兰广郡,兰花之城,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企业埃塞克斯全到手,明日两万更奉上。 第78章 在兰广   到达兰广郡后,一行人先在驿站住下。秋薇歌去找了个好大夫来给苍斗山治病。大夫名声大,诊治细心,开出来的药……也很贵。   而且不是一般的贵。   微生看着单子,眉毛拧成了麻花状。   大夫道:“本命法器破碎,对修士来说是动摇修行根本的重伤,大部分情况是没有救疗的希望的。不过他运气好,结合的本命法器品阶不太高,分夺的伤害也小,才没造成致命危险。魂魄和丹田受到的伤只要细心调养,不会对以后的修行有什么影响。这药呢,是贵了些,但是绝对有效。”   话说得好听,微生就是肉痛。一路逃亡风餐露宿,过往积蓄花销大半,再看看药方,一株就值得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了。   但是不治不行。   微生缩在墙角落里,数钱。数了半天,心拔凉拔凉的:不够,怎么翻口袋都不够。   钱不够,那只能把芥指里那些家具书法珠宝拿出去当了。微生深知那些典当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鬼,再值钱的东西放到他们手里都会压成白菜价。眼下是真急得不行了。他挑拣了几样,准备拿去当掉,刚走出驿站大门,迎面走来秋薇歌,两手提着大包的药,甩啊甩晃啊晃。   微生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这是……药?”   秋薇歌提起来让他看,药包上都写着药名,真是大夫所写的那些:“对啊,我看他前面写下来的药就知道他要配什么药,所以出门去买了!大夫走了吗?让我看看药单子。”   微生把药单子给她,她逐个念下来,喜笑颜开:“我真聪明,全猜对了!给!”   微生怀着复杂的心情抱着两提药折返回去,拿出药罐子按着单子开始熬药,熬出一室苦香。   之前受伤的人此时差不多醒了过来。司修诚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正在熬药的微生拉到一边:“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办案子?”   微生想了想:“你伤好全了?”   “……没有。”   “大家都伤的不轻,我觉得应该先在这里休养几天,等实力恢复才有底气去查案。”   司修诚犹豫一阵:“好吧。”   一行人仅在驿站住了两天,太守就敲锣打鼓地来了。拉着司修诚说了好长一段虚情假意的屁话,末了邀请他们入都指挥使司居住,本官一定倾力配合查案之类。   都指挥使司本就是锦衣卫的地盘,但是太守如此热情,反倒让司修诚起了疑,以怕打扰之名委婉拒绝,就在驿站办事。   太守见劝动不成,赠了些兰广特产,又是一番敲锣打鼓地走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微生翻动着太留下的特产。有梅花鹿皮,鹿茸,一盆绿莹莹的兰花,一幅枯石春兰图。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这兰花老贵了。”一锦衣卫凑过来,“看叶片应该是兰花名种‘三瓣嫩芽’,一株值好几百两银子呢?”   “这么贵?”微生吓了一跳,端着兰花看了一阵,“养不起,养不起。”放下了,立刻被秋薇歌端走,“挺好看的啊!你不要我要。”   “呵!”微生嗤笑,司修诚忧心忡忡地坐下来:“辛露,太守来者不善,都指挥使司也像是跟他们一伙的,形势不妙啊。”   “首先,找典型,再查真账本,找仓库,罗列证据往上一报,砍脑袋。简单嘛!我估计太守既然来了,韩家也快了。就在这里等,他们会请我们的。”   微生嘴上说得轻松自在,实际紧张得很。他所说的,都是他从乐正英事先交给他的锦囊知道的。乐正英这个家伙坏得很,把他当枪使还嫌他智商不够,跟古人学锦囊妙计,呵呵!微生愤愤地啃着馒头,倍感侮辱。   果不其然,次日韩家便派了人过来,请他们一干人等入韩家,美名其曰已摆下洗尘宴,准备为诸位大人们接风洗尘。   代表韩家的韩家嫡支的一位少爷,端的是风度翩翩,明秀如玉。微生和司修诚在前厅谈话,说着说着,秋薇歌扶着苍斗山出来,明明走得是偏道,也被他瞧见了,一双狗眼放光:“那两位是……?”   微生扫了一眼,面上带笑:“哦,他们呀,是一个是我朋友,一个是我仆人。”   秋薇歌闻声探头道,眨眨眼:“我带疏桐出去晒晒太阳。”   微生笑:“好。”   韩家少爷一直看着他们走出门去,连背影都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心思却拉不回来了,跟他们再谈,完全心不在焉,看得微生牙痒痒。   苍斗山重伤初愈,脸色苍白得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低垂着眼睑昏昏欲睡,时时刻刻都觉得心口难受。   “你的本命法器碎了,有考虑好融合新的法器吗?”   苍斗山有气无力的:“钱都没有,融合个什么啊。”   “没有新的本命法器填补,你的伤很难好全,不可以一直拖哦。   苍斗山无力地笑了笑,长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阳光把大地储存的热气轰轰烈烈蒸腾上来,东风又将热气吹乱,肌肤触摸到又暖又凉的奇妙感受。春末夏初最温和的太阳,就在此时。   他听到南边柳树上的老蝉叫得有气无力,想起那句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闭上眼视野内一片血红。   很安静。   容天壶彻底死了,本来也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想着,悲伤已经悲伤不出来了,唯余一片麻木。   他眯了一会,太阳晒得头皮痛。他睁开眼揉揉头,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冲他笑。   面容有些熟悉。   他开始以为是秋薇歌,又觉得有点不像。好像比秋薇歌更熟悉。   少女眉眼若春,风华正茂,笑如桃花。   他忽的灵光一现,这少女分明长得像羲和女神!   这是什么情况?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掐自己,确认自己是不在做梦。   少女朝他伸出了手,苍斗山下意识地握住,柔荑肤如凝脂,又暖又软。少女忽然就趁势扑进了他怀里,轻若无物,清香满怀,化作清风,不见了。   他怔了半天,低头看怀里,忽然一个趔趄,一头栽地,秋薇歌出手扶了他一把:“哎,你怎么了?不舒服?”   “鹿茸汤要喝吗?”微生端着一碗汤走过来,切片鹿茸上点缀着几粒枸杞。苍斗山慢慢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味道有点儿怪,不算难喝。   他喝了,感觉好了点,身体也不怎么难受了。捧着碗想了半天,想那个少女,眉目如画,温柔似水。   一想,他忽然觉得肚子上有点不对劲,好像夹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叮叮当当滚下一个东西。   他装心卷用的白玉菩提芥指,当中断成两半。   秋薇歌晃着腿:“啊,你戴这个?还挺好看的。”   他拣起白玉菩提看了半天,微生注意到碎成两半的菩提,顿时大惊:“怎么回事?断了?”   苍斗山拿着碎片看了半天,在阳光细细端详:“没事。”   微生瞥一眼秋薇歌,秋薇歌抿嘴歪头:“我可什么都没做!我就是出来晒了会太阳。”   微生走进苍斗山,压低声音急道:“怎么回事?神器呢?”   苍斗山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站起来试着感受丹田灵海,的确,灵海里多出了什么东西,沉浸在灵海内,然而那里本来是容天壶的位置。   他试着呼唤它,呼唤了好半天它才懒洋洋地浮出灵海表面,旋转了几圈,灵海突然增多了。然后又懒洋洋地沉了下去。   心卷主动融合,成了他的本命法器。   而且他还没被神器撑死。   苍斗山觉得自己在做梦。   神器怎么用来打人?直接砸上去怼?他还记得自己这样做结果被师傅罚着跪了三天,心卷本身可能也不大乐意。   他看看微生,微生看他:“咋的?那东西……”他眨眼睛。   苍斗山点了点头。   微生眉头一挑,喜道:“好事啊!它是主动的?”   “呃……是吧。”   “那还有什么不好的!那可是神器啊!”   是好是坏,苍斗山也说不清,权当是件好事了。虽然他总觉得内心不安,好像这样亵渎了羲和女神一样。   次日,微生和司修诚二人应韩家之邀去参加洗尘宴,微生本欲不让苍斗山去,让他好好在驿站养病。苍斗山却执意前往,这下惹秋薇歌不高兴了:“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苍斗山斜睨她:“兰广郡街上大把好玩的,自己去嘛。”   秋薇歌扬头一哼:“没人陪我,不好玩。”   苍斗山一呵:“没人陪你。”   “不行,我要去!”秋薇歌耍起了无赖,一个劲儿晃苍斗山胳膊,苍斗山手臂差点被她摇废,司修诚也跟着煽风点火:“多带一个人没事,在外就说你是我婢女就好。”   苍斗山瞥了他一眼,对秋薇歌道:“带你去可以。但是,你得易容,你这样太显眼了。”   “好啊好啊!”秋薇歌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她费了一番功夫易容,易成了一个丑八怪,鼻子不像鼻子嘴不像嘴,惨不忍睹。苍斗山实在看不下去,出手帮她捏了一下五官,重做后的□□贴在她脸上,不比她本来面貌美,起码清清秀秀,看着养眼。   “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吧,身份是?”   秋薇歌弯眉:“你妹妹,叫流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万更晚上奉上 第79章 查账   韩家的洗尘宴极为奢华,桌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苍斗山略略扫了一眼,看到不少他那个年代名菜,做工极为复杂,当然味道亦是绝美。千年变幻,说不定菜的做法早已失传,韩家竟然将它复现,也不知味道还是不是千年前的味道。   韩家将司修诚和微生请上首席,他们这些人坐次席,再往下就是韩家邀请来的各大粮商,有老有少,满堂豪客。   苍斗山漫不经心地喝酒,听着伴奏。有个吹笙的人老是吹错调子,幸好混在人群中,他又吹得低,不仔细分辨听不出来。跳舞助兴的舞娘一股妖娆的风尘媚气,眼波流转满是勾引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从妓院找来的。他不禁怀念起赵家的青野宴起来,赵家那回宴席上的酒虽然土了点,但是歌舞礼乐一点毛病没有,单是香草扎就的舞雩台,格调不知比这个高到哪里去了。   苍斗山对歌舞丧失了兴趣,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菜品上,尝了几筷子,菜倒是做得很不错,虽然味道偏甜了点。   宴席上吃不是重点,喝酒是重点,聊事情是重中之重。司修诚在首席上跟韩家老太爷说了半天,韩家老太爷一直装聋作哑:“你说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司修诚恼火得想一杯泼他光光的脑袋上,微生在一边看着暗笑,从容地夹了一块蜜汁火方,慢慢嚼着吃,偶尔往苍斗山那边看上几眼,偶尔对上了。苍斗山对他笑一下,哎呀,整个人都舒坦了。   这两家伙要说到什么时候呢?微生无聊地嘬嘬筷子,目光四处乱飘,寻思着哪个粮商长得像个软柿子容易拿捏,到时候就拿他来做个典型,杀鸡儆猴。   座下豪客不计其数,长得都挺富态的。   他忽然发现,有个长得贼眉鼠眼的中年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往苍斗山凑了过来,凑过来还不说,对秋薇歌也是动手动脚,有意无意碰碰胳膊擦擦肩膀,发现两人皆温良礼貌,于是更加放肆起来,一屁股坐到秋薇歌旁边,手搭上了她大腿。   好!典型就是你!你就是典型!微生正要站起来把那个贼眉鼠眼揪起来扔远点,旁边的锦衣卫喝骂道:“你干嘛呢?敢对我妹妹动手动脚?不想活了是不是?”   “哎?大人别生气,我手滑,手滑。”贼眉鼠眼站起来卑躬屈膝地笑,大庭广众之下,那锦衣卫也不好当众翻脸,哼了声就转过去了。贼眉鼠眼离开了会,片刻竟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坐在苍斗山旁边,苍斗山不以为意,一心饮茶,听乐,心里挑剔这里那里又弹错吹错了。   微生想把贼眉鼠眼的脑袋剁下来。   可恨这个时候韩老太爷像是第一回 看到了他,热情地招呼他喝酒吃菜。微生强颜欢笑地应付,老太爷又说起了调查粮案的事,而且一扯就扯了个没完没了,真是可恨。   贼眉鼠眼几次欲伸手吃吃豆腐,但是几次都不敢。苍斗山气质太过高洁,凛然出尘,全不似普通奴仆,叫他有些吃不准。   他决定说几句话试探试探:“阁下是哪方人氏?”   苍斗山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文缙。”   “文缙郡?那可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山明水秀,多出才俊。我看公子气质高洁,恐怕也不是什么凡人吧?”   苍斗山淡笑:“一奴仆尔,无家无自由,有什么可说的。”   奴仆?他心思急转,忽然后背一寒,像是有谁盯上了他,刺得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正巧对上微生狠瞪他的目光,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端起酒杯溜了。   呵,还算识趣,但你还是死定了,死定了!他恶狠狠地想着,再看看苍斗山,苍斗山照样饮酒吃菜,一点都没受贼眉鼠眼的影响。这叫他稍稍放宽了心。   宴席直到深夜才结束。司修诚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韩老太爷在韩家歇息的提议,带着一众半醉不醉的人回到驿站。一回驿站,微生急吼吼地抓住苍斗山问:“他摸你了?”   “没,想什么呢。”苍斗山抬起下巴,抠面具,“哎,帮我抠一下。”   微生帮他抠出面具一个角,苍斗山顺势撕下□□,使劲揉脸:“憋着真难受。”   微生顺手拿过面具,拿着看了会,郁闷:是不是不是还是太好看了?要不再弄丑点?   想着他叫:“斗山?”   “嗯?”   “你能不能再把面具再搞丑点?”   苍斗山忍住不笑:“你想什么呢?这个面具用都用了,司修诚他们都看熟了,这个时候再扮丑,来不及了。”   微生一想也是,但还是好郁闷。   次日,司修诚就打算去查各大粮商的账本和仓库了。虽然知道从账本和仓库看出毛病的希望不大,但是起码得走个过场,意思意思,也算是打幌子,掩蔽真实目的。一小拨人去查粮商们的真实仓库。   微生就负责这一块,不过他没做这方面的经验,第一个想起的是孤灯水榭:花钱问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苍斗山则不大同意:“你能想到的,那些粮商自然也能想到。”嘴上说着还是拿出了白纸灯笼,将问题写过去,孤灯水榭开出了一个天价:比他们最有钱的时候的全部身家还要翻五倍的天价。   “看吧,粮商早集体凑钱堵住孤灯水榭的口了,你想问也没得资格问,除非你真的按他们的价交了。他们才愿意去担待风险。”   微生偷懒希望破灭,垂头丧气:“那怎么办?”   秋薇歌插嘴:“我有办法哦。”   微生抬头:“有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赵家吧?”秋薇歌眨眼睛,“韩家的粮食生意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赵家一个分支硬生生夺下来的,但是女皇一即位,旧嫡系的遭到打压,兰广的赵家地位一落千丈,生意也被瓜分完了。所以你看宴席上那些大粮商对韩家这么恭敬,他们都是在赵家分支上的尸体上做起来的,还没三年,算势单力孤,不得不巴结着韩家。”   “所以……”微生隐约猜到了秋薇歌想说什么,“这个赵家分支还有活着的人?”   “而且不一定要姓赵,接触赵家事务比较多的管家也可以。”   微生一拍大腿:“对!”可是马上丧气起来,“这些人又上哪去找?”   秋薇歌一抬下巴:“孤灯水榭啊!那些粮商一定没想到这层吧?”   微生转忧为喜:“好,快快快,快问他!”   苍斗山提笔写下新问题,幽蓝火焰燃烧一阵,那边很快给出答复:“五百两银子。”   微生喜不自禁:“好!管出多少钱,这账算在锦衣卫头上。”   苍斗山忍俊不禁:“你可真聪明。”回了“可”,那边迅速给出交换时间地点,就等着时间一到,微生马上开了锦衣卫的支票交过去,钱货两清。换来薄薄一沓名单。   赵家的族人剩下得不多,大多不知所踪,没有价值,少数几个还活着的管家回了老家,离这里有点远,最近的也有四五百里的距离。   苍斗山问:“去吗?”   “去!当然去。”微生义不容辞,当即花了大钱租了上好的藏空鸟,同时将其他任务分派给锦衣卫去调查,自己带着苍斗山赶往距离最近的管家家里去。一去才知道迟了一步,那位管家已经举家搬迁,不知道去哪了。   微生咬咬牙,被迫转去了另一个目标,这一位又早早病逝,前天刚下葬。一连找了几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的,却是管赵家厨房买菜的,跟粮仓差去了十万八千里。   消息一个个通报来,名单上的一个个划去。微生愈发绝望,几次想要打道回府。苍斗山劝他,把名单上的人找齐了再说。微生才勉强坚持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也确认已经去世以外,他彻底绝望了。   “这不成。”   苍斗山再没法安慰他了。   “那就想别的办法。”   “我笨,想不出。”   “我帮你想。”   两人并排走着,街上人海茫茫,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人挤人,热闹得很。苍斗山挤得根本站不住脚,被迫揽住了微生胳膊,挤着挤着,他耳边像是响起了某人的低语:“去墓地。”   那声音极短促,苍斗山四处张望看去,身边只有一个微生,他低着头沮丧得很,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去墓地?   墓地……他想了会儿,忽然预感到,这是个提示,他以前在心门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提示,师傅说,这是神器对心门弟子的回应……他激动地晃晃微生胳膊:“微生,我们去墓地!”   “哈?”微生一时懵了,苍斗山不容分说,直接架起他胳膊往上腾飞,周围人惊呼一阵,随即被街上走过的高跷吸引了注意力,高兴地拍起巴掌来。   苍斗山带着微生走到荒郊乱葬岗,寻找属于老管家的墓碑,一个个地找过去,找到墓碑,转到坟包后面,躺着一个酒气熏天的年轻人。   苍斗山将他弄醒:“你是谁?”   年轻人本来醉得晕晕乎乎的,被人打扰了睡意本来要大骂一顿,但是不知怎的,看到苍斗山幽深的瞳眸,火气不知不觉就消散无踪,他乖乖地说:“我叫赵鸿熙。” 第80章 转机   赵鸿熙是实打实的赵家子弟,兰广赵家覆灭之后,他靠着一个死忠侍卫的保护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地苟活着。这个侍卫不久前因旧伤发作,不治身亡,他悲痛又无奈,经常到墓前喝酒消愁,借酒消愁愁更愁,总是在墓前喝个烂醉。   直到他被苍斗山捡到。   他终于洗上了热水澡,换上了柔软的新衣服,衣服质量还不错,感觉在做梦。   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微生的目光太炽烈,仿佛他是唯一的希望。   事实他就是的,微生迫切地想知道他对赵家所知道的一切:“你去过赵家的粮仓吗?”   赵鸿熙点头:“去过。”他曾经是族长的备选之一,很早开始就跟着长老学习,熟悉处理家业,检查账本,兰广赵家所有的产业仓库他都见识过。   “他们分你家家产,你也知道吧?”   赵鸿熙瑟缩了一下,手抓紧膝盖:“知……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把粮食藏到哪?”   “我猜应该藏在老地方。”赵鸿熙老老实实地说,“我们赵家隐秘一点的粮仓都做得非常好,存粮食存个几百年都不会坏。做好一个粮仓很费钱的,各种阵法的布置和持续供能都需要钱,最初的布置是最耗钱的,连我们的开始做的都需要本家的援助。他们只可能接着用,他们没有财力去做属于自己的粮仓。”   微生递笔递纸:“来,一个个地写。写好了重重有赏。”   赵鸿熙咬着笔杆想了会,一一写下那些隐秘的粮仓地点,微生捧着如获至宝,马上命人去那些地点盯梢,一连盯了数天,有一两个点证明的确有人员来往,而那些人继续跟踪形迹,都是那些吞了兰广赵家产业的粮商大贾的手下。   正在此时,司修诚假模假样地排查账本和仓库的打幌子行动终于结束了。账本是干净的,挑不出任何毛病。仓库里是没粮的,存储环境是恶劣的,粮都是发霉的,粮店的伙计账房都在哭诉没钱没货,供应商都被大周的军队杀了——全是见鬼!   但是微生这边的大突破多少让他受的气得到了发泄:你们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莫名地看他们的目光都带上了提前胜利的优越感。   乐正英锦囊妙计完成了一半,接下来是找真账本——这该如何去找,让一干人陷入了沉思,谁都没个好主意。   偷?抢?都不行。   “首先得找到对的人。”苍斗山道,“然后,我或许可以试试。”   司修诚惊奇地看着他:“怎么个试法?”   苍斗山没说,只坚持道:“你得找准人,比方说能接触到账本的人,然后,我负责问。”   司修诚虽然感觉疑惑,但还是依命办了。派人去各大粮商店里盯梢踩点,对可能接触账本的管家伙计进行记录。   苍斗山则一意修炼,反复体悟那天神秘声音对他说“去墓地”。   当时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所以他有个大胆的想法:提示他的人是沉于丹田灵海的心卷。   他被定律局限了思维,既然是神器,未必要赤膊上阵,也可杀人于无形。   心卷心卷,在羲和录中代表的是“人”,人心易变,人心易窥。   他或许可以借用心卷之力,窥视人心,搅乱人心。   任务布置下去,刺探情报的锦衣卫迅速整理出了一份可疑名单,上面都是有可能接触到真账本的人,经过一番讨论筛选,司修诚定了李粮商家的一个账房先生。一闷棍一麻袋,就把他提溜回来了。   账房先生哆哆嗦嗦,直喊饶命。不用苍斗山试验神器之力就把账本藏在哪和一些数据说了出来,叫苍斗山好不高兴。   微生还记得那个贼眉鼠眼,经过调查,他叫汪宏胜,身家百万,在瓜分兰广赵家家产的时候是最跳最贪心的,可惜他空有野心,能力不足,反而成了一干人中混得最差的一个。   微生第二次抓来的就是汪宏胜家的伙计,这个伙计曾经出入过秘密粮仓,刚开始嘴巴很紧,几个锦衣卫一节节地扳断了他两根手指头,就痛哭流涕地全吐出来了。这下苍斗山无论如何都不答应,非要试一试才能放他走。   神器很懒,懒得要命。   苍斗山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努力做到与神器协调一致,展开心卷已阅部分。那些大道早已牢牢烙进他脑海,将大道具现化,宛如丝绸一点点铺开,毫不费力地伸入那伙计的识海。那伙计由开始的惶恐不安,眼神渐渐空茫。   恍惚间他仿佛站在了星海之上,脚下一座透明的桥,星空中有古老而威严的声音质问,直逼心灵深处:“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由自主动地跪下:“假的,都是老板这么教我的。”   “那真实的账本在哪里?”   “在……”苍斗山暂时从无边大道中脱离出来,旁边就有纸笔,他快速写下,再次沉入:“你可还知道其他人的账本都在哪?”   “附庸于韩家的,真实账本都存在韩家那里,势单力孤的自己藏。”   苍斗山再询问了几次,愈发感到精力不济,越来越疲惫,无奈中止。他一退出对神器的控制,整个人就瘫在椅子上了。锦衣卫立刻架起昏迷不醒的伙计,扑了他一脸绿雾,这是锦衣卫审讯用的独门秘药,可以让人忘却被审讯的一切,只会留下醉酒般的虚假记忆。   “怎么回事?”微生冲过来扶起苍斗山,苍斗山上下眼皮直打架,昏昏欲睡,强撑着说出了真账本的藏匿地点,还有韩家附庸账本都存在韩家的事,一歪头就睡死了过去。   “哎?你醒醒啊!”微生一下子慌了,拍他脸蛋,秋薇歌走过来,“他就是用着太吃力,累着了,好好休息就行。”   苍斗山没想到,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三天。醒来照样腰酸背痛,好像跟人打了一架,懒洋洋地提不起任何精神来,几次起床都宣告失败。   无奈,他只好趴在床上喊:“有人吗……我要喝水。”   “水啊?来了。”   秋薇歌端着一碗水扶他喝下去,苍斗山焦渴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浑身也舒坦了不少。歪坐着问:“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秋薇歌笑吟吟的,“已经定下五家粮商。司修诚贪心,他打算搞下去十个,这样功劳更大一些。”   “贪心不足蛇吞象。”苍斗山无力地笑笑,睡意再次上涌,他强压下去,揉太阳穴,“有薄荷膏吗?”   秋薇歌盯着他:“你是用了什么这么累?我怎么没见过你用。”   “一件品阶很高的法器,用着会很累。”苍斗山说得轻描淡写,秋薇歌拿出薄荷膏递给他,他一边揉一边想心卷。   神器就是神器,哪怕它主动配合了一下,需要驾驭消耗的精力和灵力依然十分庞大,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远远不够。   想要靠心卷打击敌人的希望破灭了。这样子搞,一打退敌人就马上陷入昏睡,还不如不打。   薄荷膏的清凉短暂地维持了一会效力,很快就没用。苍斗山自暴自弃,索性再睡了一会,这个一会儿,现实中过了两天。   两天内,事情走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粮商似乎察觉了锦衣卫调查粮仓和账本的事,开始慌里慌张地转移存粮,销毁真账本和造假账本,幸好微生留了一手,将先收集到证据的粮商先送到刑部留了案底,一发觉他们有毁灭证据的势头,立刻请求刑部开启调查,突袭取证,正好撞到他们转移粮食和销毁造假,于是证据确凿,且罪加一等。   这么一搞,司修诚原本计划的十个人只成功抓到了七个,剩下的手脚快得像老鼠脚底抹了油,啥都做得干干净净,无可挑剔。气得司修诚骂了一天。   苍斗山是被他的骂声吵醒的。   他听了一会污言秽语,大概明白是事情出了变故,笑笑,喊饿:“秋小姐……我好饿。”   “秋薇歌又走了,神秘兮兮的。”进来的是微生,他带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芝麻烧饼,一杯豆浆:“饿了?正好。起来吃东西。”   苍斗山坐起来,不想下床。微生搬了个小案几放在床上,烧饼和豆浆摆在苍斗山年轻人。烧饼两面煎得金黄,满是芝麻香气,饼子蓬松暄软,有淡淡的五香味道。   苍斗山吃一口饼子喝一口豆浆:“抓了几个?”   “七个。”   苍斗山笑:“不错啦,司大人干嘛还发这么大脾气。”   “他想凑十个呗,最好把韩家也拉下水,那就一抓一大串了。”   芝麻烧饼做得很香,苍斗山一口气吃了两个,半躺着捂肚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等等。”微生眨眼睛,“还要等刑部和大理寺的全判完了我们才能走,早着呢。”   苍斗山一时没应声,微生把碟子杯子收走:“还要吃么?”   “有好吃的就吃。”   微生上街去买兰广特产兰花酥,兰花酥跟桃酥一个口感,不过更细腻,有股特殊的兰花香气。卖兰花酥的老板认出他的脸,吓得魂不附体,说什么都不肯收他的钱,诚惶诚恐地赠送了两斤,还有其他特产大礼包,满载而归。   哎,占便宜的感觉真好。   他抱着一大包东西返回驿站,苍斗山惊讶他买了这么多东西。微生把老板赠予的事实隐去不谈,只是说看这些都很好吃,所以一样买了一份。   苍斗山一样尝了一个,确实每样都很好吃。挑挑拣拣拿了一个卷毛酥,“来,我觉得这个最香。”   微生低头吃了,唇擦过他指尖。嗯,是很香。 第81章 锦囊妙计   司修诚准备起草报告,还需在驿站住几天。刑部还在审理案子,不日将下达判决。据说有人判了死刑,兰广郡兵荒马乱,七家家人到处找人活动关系,闹得满城风雨。   微生打开了锦囊妙计第二计。   乐正英把时间点都掐算好了,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就好,不过有些需要提前开始。   微生看了半天,真心佩服乐正英的智力和心计。团吧团吧把妙计烧了,抬腿就去衙门找太守。   太守近日被锦衣卫的雷霆手段吓得不轻,一听到微生来了,马上抛下手中事务去招待,上茶上点心十分殷勤,微生不知不觉也翘起了尾巴,神色傲慢:“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速速去办好,利国利民。到时候我上报天子,也算是一桩政绩。”   太守恭恭敬敬地问:“不知辛大人说的是什么政绩?”   “束河建坝已久,泥沙淤积,该清淤了。”微生叩叩桌面,以不容置疑地语气道,“全道清淤,以花子口为起点。”   太守犹豫:“这个……河道清淤的确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可是这个经费可要不少啊。”   “到时候自有办法,你只管一心去做就行。”   太守不敢怠慢,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微生又跟他扯了些有的没的,轻轻松松地走了。次日,兰广郡各县张贴布告,招收清淤工人,待遇优厚,上千名额,三天招齐,次日开工。   微生一算时间,嗯,的确刚刚好。   就等着吴家老太婆大寿了。   司修诚一心写报告,锦衣卫也放松下来满城找馆子花天酒地。苍斗山休息了好几天才完全恢复精力,老板赠送的糕点太多,给驿丞天天晒太阳修炼,日子过得清闲又舒服。   粮商大概也觉得风声缓了,生意照样做。吴家则开始敲锣打鼓地置办起寿宴来。适逢吴家大少一个妾生了双胞胎,在吴家老太大寿时刚好满月,满月酒与寿宴撞到一块,喜上加喜,自然要搞得轰轰烈烈,提前广发请帖。   微生和司修诚收到请帖,司修诚不想去,微生兴致勃勃:“不知道又有什么好吃的。”   苍斗山抿着嘴笑:“听说吴家是从北方来的,家中厨子精于花点面食,到时候你可以好好见识下了。”   “里面有馅吗?”   “这个……你老是想着吃肉!”   吴家是韩家附庸,排场却大得很,寿宴当天,在家门面前的街道口摆了两口巨缸,投了数千两银子,一两一包红纸。灌上水与缸口平齐,水很快染成淡淡的红色,吴家豪气,摆在家门口的银子,随便捞,捞着了进门吃饭,不花一分钱。   “真是钱多的没处用了。”微生是不可能为了几两银子去跟人抢得头破血流的,远远看着羡慕不已。巨缸周围至少围了上千人,人山人海,争着抢着去捞缸里的银子,抢得满手红,满地红。抢到了的人喜笑颜开地抱着银子走进吴家大门,管家提高了嗓门嚷嚷:“今日祝寿,大家都有喜了啊!一人只许捞一下,人人有份!”   真有钱。微生感叹了一下,可惜转眼间就会消散如烟。   他带着苍斗山走进吴家宴场,里面更是一派纸醉金迷的奢华景象,吴家挖渠引水,临时造了一口大湖,大湖上修建浮桥浮岛,一座浮岛可放五张八仙桌,浮桥曲曲折折,连接起各个浮岛,翩若天仙的侍女头戴兰花,行走过处香风铺面。湖面上铺着数片人造的巨型荷叶,乐人舞女在荷叶上吹拉弹唱,载歌载舞。还有华丽画舫通身贴金片,壮丽如仙宫,缓缓荡来。   “那真的都是金子?”微生被那艘船闪得眼花,金光灿烂,满满的都是引人嫉妒的铜臭味。   “就是的。”见多识广如苍斗山也被这艘黄金画舫惊了一下,这么大艘船,里外都贴上金片,不知道要费多少黄金。   等外面巨缸里的银子捞完了,客人陆续落座。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乐人们亦放低了曲子音调。   乍然间鞭炮声大作,烟花升空,炸开漫天花火,七彩缤纷,压得星月失色。所有人都击掌赞叹,仰着头看花火一朵朵接着炸开。吴家燃放了两百八十朵烟花,连续三十一条鞭炮,鸣声大得像炸雷,久久不息。   “哎他们都在好吃好喝。就我们哥两个做这种苦力活。”吴家别院,两兄弟站在云台上将巨缸里的水一桶桶地舀出去,闻着风送来的酒香肉香,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能有啥办法,哎。你也别丧气,总管不是说了吗。干完活儿,晚上的夜宵有肉有蛋,酒席上剩了什么好菜也可以吃,还额外发工钱,不错啦!”   “也是。”老大活动活动酸痛的胳膊,继续捞。   舀到快见底的时候,老大突然发现缸底好像有东西:“老二,你过来看看这是嘛子玩意儿?”   老二扒在缸口瞅了会,惊叫起来:“老大,是个人!有人在里面淹死了,快把他捞起来!”   老大拿来几根带钩子的竹竿和渔网,扒拉着用渔网将尸体捞了出来,放地上一看,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蜷缩着,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睡觉,身体还是软的。老大将他身体抻直了,看到他嘴巴里鼓鼓的,扳开嘴巴一瞅:“嚯,嘴巴里含着一包银子呢。”   吴家只准一人拿一包,少年大概是贪心,拿了一包含嘴里,跳进缸里接着捞银子,不想银子入喉太深,堵了气管,就这么淹死在巨缸里。   老大想把银子抠出来,老二打了他一下:“你疯啦?死人的钱你也敢要!不怕他找你索命?!这娃儿死得可怜,咱俩烧烧纸拜拜他就得了,赶快,别让总管发现了。”   老大舍不得银子,更舍不得自己小命。少年在月光下微张着嘴巴,眼珠暴突,瞅着着实渗人得很。老二给他盖了一张花床单,胡乱点了纸钱拜了拜,叨叨咕咕说了一串不关我事,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用渔网裹了,抛下水渠。   这条水渠是吴家开挖湖泊时的废土渠,也是后厨倾倒垃圾的水渠,水上飘满鸡毛鸭毛烂菜叶子,一渠血水裹挟着垃圾,缓慢地流动着,最终流往束河。   宴上,金光画舫上先后走出吴家老太,侍妾推出睡在摇摇车里的双胞胎儿子。侍童拿着金剪子,在每个参宴人衣角剪下一个小三角,预备着做百家衣,攒了一箩筐的碎布片。大家正高兴的时候,蓦地刮起一阵妖风,把箩筐大半碎布片吹到湖上去了,众人一齐失色,议论纷纷。   一片巨型荷叶忽然动了起来,缓缓飘荡而来,将洒了布片的湖面遮住,乐声一变,喜气洋洋,激情高亢。众人亦放松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微生幸灾乐祸:“老天也看不得吴家这么嚣张啊。”   苍斗山喝了口菌汤:“吉凶之事,不可妄语。”   微生嘿嘿,抄起筷子夹了个五香大猪蹄儿,手拿着啃起来。   束河坝边,工人将一车又一车污臭的淤泥拉走,大坝修了几年,淤泥就有多深,厚厚的一层,挖出来奇臭无比,不少人都被熏吐了。   淤泥里也有不少东西,运气好的人从淤泥里发现了前代瓷器,还有些人捡到了黯淡的金手镯,炸一下金光灿烂。故此工人们个个动力十足,一心企盼着能从淤泥里捞出什么好东西。   李三儿在所有工人中是最卖力的,可是总也捞不到什么东西,惹得工友笑话他,说下回捞到东西就直接送给他,不需要这么卖力。   “呸!”李三儿才不稀罕他们帮他,他想自己捞到好东西,长长威风。   淤泥由小推车倒进大推车,李三儿用竹板刮刮推车内壁,没发现什么,失望地去推下一车,走到中途,脚被绊了一下,他以为脚底下有什么好东西,马上兴冲冲地刨起来,周围的工友发现他在刨,打趣:“哎呦,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帮他挖起来。   越挖越觉得不对。   挖出一大长条的玩意儿,用水一冲:“妈呀!死人!”   众人一下子跳远了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李三儿满心以为挖到了富贵,不曾想过挖出来是一具尸体,眼睛都红了。   “怎么回事,站这儿干嘛呢?”监工大步走来,瞥了一眼黑糊糊的尸体,“瞧把你们吓得!不就是个死人吗!每年死束河里头的海了去了!怕啥,赶快搬走!你,你!”监工点了两个人,让他们搬尸体,刚好点到了李三儿头上,李三儿更觉晦气,不情不愿地抬起尸体,往空地干燥的地方一扔,空地亮敞敞的,李三儿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发现尸体是用渔网子裹着的,也不是很臭,心里有了大胆的想法:这个人该不会没死多久吧?   另一个抬尸体的人一放下就风风火火地走了。李三儿蹲下来解开渔网,扒开烂糊糊的床单,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庞,双目紧闭。   脸还是好的!李三儿一下子兴奋起来,赶快把床单扒下来扔在一边,死人衣服上不光有尸臭,还有股鸡屎味,李三儿遍翻口袋,没捞到啥,一看少年嘴巴鼓鼓的,好像含着什么东西,找了个树枝,硬生生把嘴巴撬开,托起头在月光下左看右看:有一个红纸包!   今天吴家做寿,设缸沉银,李三儿是知道的,可惜他去晚了,死活挤不进去,开工时间又快到了,无奈回来,心里还惦记着寿银子的事,如今心想事成,真是天降横财!他把嘴巴撬到最大,伸手去勾那个红纸包,勾没勾着,那个红纸包反而越推越深。李三儿一急,使了大力,几乎把整只手都塞进去了,树枝突然折断,死人的嘴巴一下子狠狠地合拢。   “妈呀!救……救命啊!救我!救命啊——” 第82章 查案   “死者,男,年龄十三左右。淹死,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夜里,吴家寿宴开始之前。”老仵作记录着,他徒弟小心翼翼卸下死人下巴,用特殊的铁夹子伸进死人喉咙里,碰到银子的时候,“叮”的一声脆响。   徒弟战战兢兢快哭了:“师傅,他会咬我吗?”   老仵作头也不抬:“我们是给他查案寻找真凶的,又不贪他银子,怕个球!”   徒弟心稍稍安了一点,将银子夹出来了,往盘子上一扔。银子包着的红纸都洇烂了,丝丝缕缕的红蔓延开来。   剪掉尸体衣服,剖开皮肉,老仵作一边开膛破肚,一边教徒弟怎么辨认。兰广有几天没死人了,第一次有这么新鲜的尸体,老仵作就多讲了会,没过半晌功夫,太守和司修诚、微生就进来了。   “死因查清楚了吗?”太守问。   老仵作躬腰道:“可以确认是淹死的,有很大可能是自己意外淹死的,不排除当时有人推了他一把怎么的,但是人太多,怕是不好排查。”   微生道:“但是起因,就是因为吴家巨缸沉银,对吧?”   “是。”   微生看向太守:“太守,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理?”   太守踌躇一阵:“这……这人是因自己贪心不足,葬送了性命,也怨不得他人。依本官之见,先找到死者亲人,让吴家做个赔偿就行了。”   “也好。”微生点头,心里有点失望,怎么没挖出更多猛料呢?就这一具尸体,还不够。   他丧气地回到驿站,桃酥也没心思吃了。有点怀疑乐正英提供的消息是否可靠。   次日,他终于听到了想听了消息:工地上出事了。   挖淤泥的河带突然开始冒血水,咕嘟咕嘟,很快污染河面,接触到血水的工人皮肤开始起红疙瘩,奇痒无比,疙瘩一抓即破,流出的脓水都是红的。   一人不在意,上百人都出现同一状况就是大事了。清淤的行动暂时停止,官府征集了全郡有名的大夫集中诊治,很快判断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尸虫,虫体细小,群居,多出现在埋骨无数的古战场上,第一次在江河中见到。   有尸虫,就有尸体。微生听到消息简直乐开了花,让太守把强悍一点的修兵都调来,挖尸。一挖不得了,各种烂到千疮百孔的尸骨一具具地抛上岸,恶臭风传百里,无数人为之上吐下泻。   吴家离束河近,那臭气笼罩了整座大宅,婴孩啼哭,大人怒骂:“束河那边怎么回事?!”   “报老爷,是官府那边人河道清淤,挖出了好多尸骨。”   吴老爷心情不爽:“早不挖晚不挖,偏偏在喜日子第二天挖!叫韦雪松把工停了!臭死了!”   管家苦笑:“这个……老爷,恐怕不大好办。锦衣卫的人也掺合进去了。”   吴老爷一口火气生生压下:“行吧,惹不起躲得起。备车,叫上老太太和她们跟我一块去玉黎山庄住几天,这儿太臭了!”   “明白。”管家奉命而去,准备马车。首先要接走的当然是老太太和当家主母,其次是一大群少爷小姐,受宠的小妾彼此之间争破了头要去玉黎山庄,谁都不愿待着这个臭烘烘的地方。后宅正吵着比谁更有资格,前院锦衣卫就来了人,趾高气扬地宣布:“一个都不许走!”   这下炸开了窝,吴老爷愤怒地上前要质问原因。锦衣卫才懒得听,围绕吴家大宅布下灵阵,灵阵一起,吴家大宅空间被牢牢锁住,阵法外围修兵无间断巡逻,谁敢公然逃跑,就地格杀。   淤泥里的尸骨还没挖完,臭气整整弥漫了河滩三天。足足三天,吴家上下都在臭气中煎熬度日,他们的邻居都在官府安排下临时搬到下风向,独留他们一家,吴家老太一病不起,小孩啼哭不停,体质稍稍弱一点的都被臭病了,上下一片惨淡病气。   刑部从别地调来几十名仵作,连夜加班加点清理尸骨,最终统计出来的人尸有上百具,其他牛骨猪骨不计其数,这些在微生的诉状里全成了吴家干的好事。   没办法,谁叫他们的水渠是通往束河的。   当晚负责捞巨缸水的兄弟被带走审问,刚进去就承认了抛尸,并且在锦衣卫的暗示下,供认吴家一旦打死了人,就扔进水渠里跟着厨房里的垃圾一同排进束河,几十年来也不知飘走了多少人。   乐正英提供的证据再添上了一把火:二十年前,吴家承担了束河河坝的维修加固的工程,大肆贪污公款达百万之多,导致五年后夏季洪水破堤,淹死兰广七千余名平民,上万亩良田被淹。而吴家早早避到玉黎山庄,手握大量粮食坐地起价,狠赚了一笔。   而且更神奇的是,此次事故后,吴家竟然再次包下了河堤的维修工程,除了贪污工款以外,还趁机圈占了大片河滩良田。   旧案新案,翻出来就是罪加一等。上报朝廷,女皇判下抄家灭族的旨意,立刻执行。   在吴家人心惶惶不安的时候,高悬已久的屠刀终于落下,吴家上下一时间全部上了枷锁,穿金戴银的小妾小姐被剥除了所有首饰,清点家产。抬出一箱又一箱。   泼天富贵,宛如雪入沸油,转瞬即逝。   在听到诛九族的旨意时,不少人立刻晕倒,没晕倒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微生在一边看着,眼神闪烁。   吴家老少一个个地上了囚车,吱呀吱呀押走,不日将当众审判,剁人头。   那天,刑场上满地血红,每一颗头颅滚下,都会引起围观群众的一阵欢呼,又害怕又兴奋。   微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寿宴巨缸沉银那天。抢银子的人兴奋地从人山人海中挤出来,手上沾满了红色颜料,红水一滴滴落地,混乱的人群,红水满地都是,满地红,满手红。   抢到银子的人兴奋地说:“我抢到了!”   无人知道巨缸里沉着一个贪心的少年,他嘴巴里含着银子,身体蜷曲像睡着了一样。   他忽然浑身发寒,不知怎么回事,从骨头缝里散发着嗖嗖的冷气,下意识抓住了身旁苍斗山的手,苍斗山惊觉他手凉得像冰块:“你怎么了?”   微生没说话。   苍斗山隐约明白了怎么回事,说:“我们走吧,不要看了。”说着拉着他要走。   微生乖乖地被他牵走了,茫然无措。   苍斗山随便找了个小饭馆坐下,看了看菜谱,点了两份糖醋排骨饭。   小伙计有点腼腆地说:“两位客馆,今天厨房的大师傅去刑场看热闹了,你看我可以代做吗?”   苍斗山笑道:“能吃就行,快去吧。”   “好嘞!”小伙计很开心地去后厨做饭去了。微生还呆呆地坐着,傻愣愣的。苍斗山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微生,你记住,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这世上,该报的就得报,到最后,谁也不会欠谁的。”   微生呼了口气,摇头,说:“我没事。”   苍斗心想信你个鬼,微生状态不对,还得长期观察,不知道心卷对他有没有用,   一阵长久的沉默。   小伙计手脚很快,没一会功夫就端来了两大盘糖醋排骨饭,配菜是蒸熟的切块土豆。苍斗山先吃了口土豆,眼睛立刻就亮了。土豆块大小正好,刚好能一口吃下,外表沾上酸甜肉汁,内里蒸得松软绵密,入口即化,香气纯净质朴。   “微生,你尝尝这个土豆,特别好吃!”   微生混混沌沌地拿起筷子,夹了筷土豆,注意力成功被拉回现实:“咦?”   假装漫不经心地擦桌子的小伙计一直在偷瞄他们,看到他们反应是惊奇又惊喜的,开心得要命,一不留神就提上了板凳脚,磕着了脚趾头,痛得龇牙咧嘴。   苍斗山笑道:“这么开心呢?”   伙计拧着抹布羞涩地说:“大师傅不让我碰勺子,以前都是炒沙子。第一次做真菜,怕不好吃。”   苍斗山感觉好笑:“炒沙子?过家家呢?”   小伙计梗着脖子辩解:“才不是过家家呢,炒沙子能锻炼臂力的。颠锅手臂要稳,学炒沙子就是入门第一步。”   “好好好,你很有天分,做的菜很好。以后一定要能做个名厨的。”   伙计很开心:“谢谢你。”   这边微生破天荒地先把土豆吃了个精光,排骨他拨了拨,嫌弃:“这都是什么排骨,做糖醋排骨应该用小排。”   伙计小声道:“后厨只有大排骨,没有小排。”   “微生,你吓着人家了。”苍斗山瞪他,微生语气软和下来,“我就是抱怨一下,又没说他做的不好。”   苍斗山看他,看了一会,微生无奈:“我认错,不该乱发脾气。这菜做得无敌一级棒!比我做得要好一百倍!”   苍斗山强忍笑意,小伙计不敢笑,但还是有点开心。   微生慢悠悠地把大排上的肉啃了个干净,苍斗山吃完结账,额外多给了些钱,小伙计起初不敢收,苍斗山哄他:“你用了后厨的菜,大师傅一回来肯定会察觉,用这钱把排骨土豆什么的都买回来补上,别让他知道。”   小伙计一听觉得有理,局促不安地收下钱,末了送他们出店,摆手说:“以后我开店了,一定要到我店里来吃啊!”   苍斗山回眸笑道:“一定!”   微生泼凉水:“这可说不准。”   苍斗山拧了他一把:“心情不好就抬杠?什么意思?”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拧我,哎呦好疼!” 第83章 相错   吴家覆灭,兰广震动,一时间粮价暴跌。粮商争先恐后地在衙门前排起了队交税。   按理来说,司修诚和微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微生犹豫着还没走。   锦囊妙计还有最后一计。   乐正英的真正目标是韩家。   他想让韩家重蹈吴家覆辙。   东康已入盛夏,阳光盛大而热烈。皇宫四处摆上了冰鉴,丝丝寒气从小孔中喷出来,藏在角落里的小风扇在灵石驱动下转动不停,搅动空气,皇宫里凉爽若秋。   花园里新堆上了高高的假山,立水车,开水渠,引水爬山,从假山顶上一跃而下,玉瀑飞流,水珠四溅,阳光下一弧彩虹。   九曲回肠地长廊两边垂下接地竹帘,将阳光切得碎碎的。女皇缓缓而行,对这样的布置颇为不喜:“凉是凉了,可风景一点都看不到了。”   女官躬腰:“明天就撤。”   “乐正爱卿以为,凉爽与风景该如何两全其美?”   乐正英略略思考一阵:“臣以为,可以仿造含凉殿,将水抽于回廊屋顶上,两边瓦片凿孔,让水滴下,行成水帘,这样风景与凉气可兼得。”   女皇一笑:“这主意不错,就是过于劳民伤财,隔了一季不用,孔都要被堵住了。罢了,还是这样吧。”   乐正英颔首道:“女皇仁慈。”   “对了,兰广那边怎么样了?”   “非常好,粮价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水平。查抄吴家,白银亿万,灵石千万,其他家产珍宝不计其数,够国库用到后年了。”   女皇颇觉意外:“这么多?”   乐正英道:“吴家跟韩家联系密切,两家互相扶持,财富积累了十几代,有这么多财富一点都不意外。”   女皇点头,问:“那吴家与韩家比起来,又是什么地位?”   “吴家是韩家附庸。”乐正英微笑,“当初兰广赵家是在本家的支持下,费了很大劲才从韩家抢下一口肥肉来。”   “那这韩家,可真称得上富可敌国了。”女皇面上带笑,眼神却飘向了别处,“想当年我赵家,也是雄霸中州的第一大家族。”   一时再无声息。   女皇走出回廊,罗伞遮阳。廊外千叶绣球正盛,她蓦地问:“乐正爱卿,如果抄了韩家,国库够用几年呢?”   “臣不敢妄言。”   女皇望向北方:“北方大周在边境陈兵百万,朱魏、炎平虎视眈眈。大靖群敌环伺,假如全面开战,大靖迎战,有几分胜算?”   “六分。”乐正英心想,实际上五分不到。   “那抄了大靖境内所有富豪大家呢?”   乐正英摇头:“决不可取。”   “如果真抄了呢?”   “人心思变,世家大族反叛,不等大周打来,大靖自己先乱了。”   “那爱卿为何要告诉朕,抄韩家好处多多呢?”   乐正英不为所动:“吴家贪污工款,草菅人命,民愤极大,罪行铁板钉钉,无可非议。韩家与吴家来往密切,互相扶持,臣当然对韩家有所怀疑,其中绝无私心。”   女皇一边柳叶眉飞起:“爱卿这句话,有几分真心?”   “乐正一心为国,此生唯愿大靖国泰民安,江山永续。”   女皇面容冷峻,听到这句话时牵了牵嘴角,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微笑,“爱卿的能力,朝廷百官有目共睹,望你不负今日誓言,保朕大靖江山永续。”   乐正英深深弯腰:“臣明白。”   女皇似乎轻松了点,笑道:“棣锦山的美人唇荔枝初熟,爱卿可尝过?”   “臣孤陋寡闻,还不曾听说过有这种荔枝。”   女皇扬手:“去拿一盘来,让乐正尝尝鲜。”   一盘剥好了壳的荔枝肉端上来,盘中盛了些碎冰,端的是捧来一盘凉气,与荔枝一同奉上来的还有柏煌青色大樱桃,与隆江杨梅摆在一块儿,青红交加,奶白色碟子盛着,煞是好看。还有一盘不可少的薄切西瓜。   乐正英一种尝了一个,感叹:“这些名种水果,臣以往想都不敢想,没想到今日承蒙君恩,得尝美味。”   女皇调笑:“人间四季,江山好物无数。就单凭这一点,大靖的每寸土地都不能丢。”   “陛下所言极是。”两人相视一笑。   能够搞倒韩家的罪名不多,十恶之中唯有前三条有可能扳倒它。   怎么去搜罗韩家谋反谋叛的证据,成了压在微生心底的一块大石。   锦衣卫搞倒吴家,兰广已然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再想抓抓住小辫子的几率很小。也只有按照乐正英的锦囊妙计办,先回东康述职,然后再想办法去边境,去大周那边搜集证据。   一去一回,便费了好几天的功夫。   他并不知道,在他启程前往边境的时候,赵无涯和胡了会和他相错而过。   边境荒凉,黄土千里。   赵无涯今天卖了五个箩筐,赚了十八个铜板。   胡了在家没事干,学起了捏陶。   赵无涯其实不缺吃饭生活的钱,单凭他芥指里的财富就够两个人坐吃山空一辈子。无奈胡了就是闲不下来,清昔郡不产藤不产竹,只产高岭土,瓷器这个东西又过于精细,烧造条件还高,胡了学不了,只能捏土陶玩。做好了用灵火慢慢烧,竟然也能做得不错。   今天胡了在尝试把坯拉成他曾经在赵家看到的一个美人觚,那件美人觚造型特别好看,颜色更好看,胡了印象很深,自己动手尝试,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好,废料倒弃了一堆。   “不做了!”胡了心烦意乱,把坯土一推,站起来锤腰踢腿。赵无涯扫了一眼那个不成形的土坯,笑问:“做什么呢?”   “一个瓶子。”胡了走了一圈坐下来,“做不好。”   “做不好就别做了。”   “无聊啊。”胡了瘫坐在椅子上,不想起来。赵无涯捏了捏他鼻尖,胡了皱了一下眉头,没躲,叫赵无涯暗暗窃喜。   两人来到清昔已有两个月了,赵无涯平时卖卖藤篮子,隔几天就去打探消息。大概知道了赵家目前的状况:树倒猢狲散。现在的赵家已经不是原来的赵家,真正嫡系的子孙不知所踪,旁系上位,自立嫡系,尊卑颠倒,俨然一场笑话。   那些分支族系都隐藏起来,消失得干干净净,赵无涯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找出个苗头出来。他都决定放弃了:在清昔跟胡了混日子过好像也不错。这里地广人稀,不易容也没几个认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胡了还跟他分床睡,他想圆房都一直找不着机会。   胡了又开始做美人觚了,赵无涯背着手看了半天,看明白他想做什么之后,手从后面伸过来,帮他拉坯整形,没多久功夫就拉好了,胡了惊喜:“真做成了啊!原来是这样!”自己再动手尝试,有成功先例再做起来就有感觉了,胡了轻易拉成了坯,整形做得不甚好,但是已经有几分模样了。   赵无涯就看他拉坯,越来越熟练,等终于拉出属于自己的坯时,他放手不做了,心满意足:“不做啦。”   赵无涯数自己身上的铜板:“晚上吃饭么?”   “不吃。”   “那双修?”   “行啊。”   “双修之后干啥?”   “睡觉呗。”   赵无涯眉毛一挑:“跟我睡?”   胡了没想太多:“嗯。”   “那就这么定了。”赵无涯眉开眼笑。   晚上双修到半夜,胡了困倦地想睡了。打着哈欠铺开被子,脱衣服要睡了。扭头一看赵无涯还坐着没走:“不睡么?”   “睡啊!”   “那你还在这干嘛?”   “跟你睡啊!”赵无涯厚颜无耻地说。   胡了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脸一下子烧起来了:“滚啦你。”   赵无涯决心今天一定要把他给办了,直接扑上去锁手锁脚,半是调笑半是威胁:“睡不睡?”   “不睡!”胡了拧身想逃,还没起来就被赵无涯压了回去:“真的不睡?”   “不睡!”胡了挨命挣扎,赵无涯委屈得很:“我到底哪里不好了,想圆个房都不成?”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不想!”胡了别扭得很,赵无涯抱着他一阵乱亲:“你就可怜可怜我嘛。我想对你好,跟你一辈子在这混日子,我也不想振兴什么赵家。总是让我一个人像什么话,再怎么说你是我老婆对不对,老婆老是不让老公上床没道理是不是?”赵无涯一边嘴上巴拉巴拉哄他,一边解他衣服,大半个胸都扒出来了,胡了还是别扭得很:“我不想!”   “我会轻点。”赵无涯埋于他颈间,声音满是柔情蜜意。“我给你买好吃,炸蜜麻花给你吃,炖鸽子汤给你喝,好不好?我最会炖鸽子汤了。”   胡了喘着气,他的吻犹如蜻蜓点水,所经之处阵阵暧昧的酥麻。他做梦也想不到此生会被男人搞。   赵无涯娴熟地挑逗搓揉,胡了被迫弓起腰任他对屁股肆意妄为。被他挠揉得浑身酥麻,迷迷瞪瞪跟他亲吻,搂着肩膀辗转缠绵,以至于他压进来的时候,胡了猝不及防——妈的!说好的轻点呢!好痛!   “狗日的!滚啊!好痛!”   吃到嘴里的肉赵无涯是不可能吐出来的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他压着他肩膀,自己也不太好受:“忍忍,乖,一会儿就好了。”   “信你个鬼。”胡了继续骂,扭腰想退出来,赵无涯往前追,胡了腰一耸,疼得不敢乱动了,得,该怎样就怎样吧。他索性咸鱼躺尸不动了,赵无涯经过漫长的磨合,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终于开始以正常速度冲刺。   清昔很荒。   荒野上经常刮大风,呜呜如鬼哭。 第84章 甘霖盛会   胡了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欺骗。   疼,屁股疼,腰疼,哪哪都疼。做得一时爽,事后火葬场。胡了疼得不想起床,满心哀怨。   赵无涯勤快地帮他擦干净了身子。上集市买了一只小乳鸽,还有十来个鸽子蛋。开膛破肚,热水焯干净血水碎毛,放姜片料酒枸杞,上蒸笼大火蒸汤,另起一锅热水煮鸽子蛋,鸽子汤一到时候,撒盐,倒剥好壳的鸽子蛋,小火慢蒸一会儿,起锅装盘,乐颠颠地端过来:“喝汤啦!”   胡了本来想骂:“滚蛋。”闻到鸽子汤香,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好香,想吃。   赵无涯勺起一勺,吹吹:“喏。”   胡了慢慢喝下,鲜香无比。赵无涯再勺了一个鸽子蛋,也好吃。喝了几勺汤想吃肉,赵无涯切了鸽子腿下来给胡了啃,肉酥皮嫩,很快哧溜得干干净净。   “味道怎么样?”   胡了说:“好喝。”   “我是说别的。”赵无涯促狭地眨眼,“舒服吗?”   “滚。”   不管怎么说,开了个好头,过几日后,赵无涯的甜言蜜语再加上:“我给你做好吃的,特别好吃的松鼠桂鱼,咱们有段时间没吃鱼了对吧,街上的鱼卖得老贵了。还做青椒炸鱼籽块,想不想吃?”成功再次吃上了肉。   胡了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争气了,太不争气了,一点诱惑也受不了。   不过确实好长时间没吃鱼了。青椒炸鱼籽块真香,赵无涯先油炸花椒籽炸出香味,再倒入青椒和鱼籽块快速爆炒,外脆里嫩,里面软绵得像能流出汁来。   赵无涯的厨艺被逼得突飞猛进,感觉自己可以开个小饭馆,既养活老婆还能赚钱。可惜附近没几个人,无奈自己酿起了酒,喝着自娱自乐。   好日子不长,敏感的赵无涯很快发觉周围有人在盯梢。   藏身技术很拙劣,应该是个没修为的普通人。   哪怕是个普通人也足够引起他警惕了。一旦等来好财的修士,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迅速带走上该带的东西,于一个大风狂沙之夜溜走。   “往哪儿去?”   “不如你来定?”   胡了胡乱指了个地方:“那?”   “行吧。”   摆脱了盯梢的人,两人在茫茫荒野中迷了路。遥遥荒川望不到尽头。一脸走了数天都不见有什么人,更别提草了。   荒芜到没有其他。   只是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胡了走着走着,就想念赵无涯做的那道青椒炒鱼籽块了,真好吃啊。   飞了约五天,前方终于看到有一伙人,骑着骆牛,满载货物慢慢走着,这是一队商队。胡了大喜过望,飞快赶过去,大喊:“阁下留步,敢问大哥要去哪里,可否能带我们一程?”   商人们扭过头看他,有人说:“这个我们做不了主,得问老板。”   “那你们老板在哪里?”   “在最前面。”那人一指商队前方,胡了道谢之后,急忙腾空飞过去,商队老板勒转马头,刚想说几句,看到赵无涯,猛然愣住。   赵无涯起初没认出他来,只觉得这人脸熟得有些奇怪,两人互相瞪视了半天。还是赵鸿熙先颤声开口:“少家主?”   “你是兰广赵家的赵鸿熙?”赵无涯一下子想起来了。   赵鸿熙翻身下马,激动地高喊:“正是!少家主!总算是见到你了!”   两人大力抱了一阵,胡了在后面看得有点懵。   “全线休息,老石子,把我的酒拿出来!”   骆马商队停下休息,老石子拿来一牛皮袋的美酒,摆上些风干肉食,五香花生米之类的佐酒之物,三人坐下来畅饮。赵鸿熙借酒大诉其苦,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向锦衣卫提供情报之后,微生给了他一笔钱财。他颓废已久,有了本钱就决心不能再整日醉酒度日。他有经营产业的经验,也有能力,知道哪个行业最赚钱,那些人他认识,熟知其习性,就算隐姓埋名也轻易得了他们的信任,生意很快做起来了,虽然与昔年的兰广赵家没法比,但是也够满足的了。   这次他带着商队满载货物,是打算去参加荒川深处的甘霖盛会。   “甘霖盛会?是什么东西?”   “那个地方啊,就是海市蜃楼。传说是鲛人和灵妖生活的地方,每隔百年会真正现身世间,到时候人族的商队可以进去做生意,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成为身家亿万的巨富。”赵鸿熙饮了一大口酒,“但是每次甘霖盛会的地点都不一样,在茫茫荒川中能不能碰到,全看运气。这几天我一直在荒川上乱走,就盼望着能瞎猫撞上死耗子,没想到遇上了你们。”   赵无涯疑道:“这甘霖盛会竟然如此神奇?我怎么没听说过?”   “甘霖盛会奇就奇在这里。平时大家都好像忘了,对它一点印象没有,但是百年之期一近,各种传说又复活了。但是进入甘霖盛会,出来成为亿万富豪,都是没有真人实例的传说,无从考证。就算真有人成功进去了,出来暴富了应该也不会大肆宣扬。”   “那出来碰运气的人多吗?”   “多啊!怎么不多!”赵鸿熙撕了一条牛肉干,放嘴里嚼,“有暴富的希望,哪怕是个假的也要试一试。不过其他人都是小本生意,骆马都没几头,我是最大的一个。”   “你也敢冒这个险!”赵无涯大笑起来,对碰饮尽。   赵鸿熙还请他们尝了尝荒川行商的特有美食:行商奶茶。奶粉用热水冲开,加入一定分量的烈酒,茶叶,坚果碎,干果块,洒上芝麻,做出一碗奶茶,这种奶茶十分耐饿,是行商经常饮用的食物。胡了尝了尝,味道有点怪,但是真的抗饿,坚果碎和水果干的分量足,能最大限度的补充营养。   商队休息了一晚,接着上路。赵无涯忽然对振兴赵家又充满了希望,更加仔细地询问了那些关于甘霖盛会的传说,又对着荒川的地图研究了半天,根据具体的风水位置和传说中语焉不详的背景描述圈出了好几个可能地点。   赵鸿熙一看简直五体投地,深觉少家主能当上少家主果然不一样。赵无涯被他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商队在这几个地点轮番逛了一遍。荒川没有四季,永远只有夏冬两季,气候算是稳定,赵无涯逛过这几个地点后,根据气候条件做了进一步的筛选,将原来十几个可疑地点缩小到个位数。   接下来赵无涯在每个地点都安置了琉璃灵犀子母镜,这种镜子可以互相映像。赵无涯只需手持母镜,就可以去观察子镜映像,同时观测各个地点。经过计算,赵无涯将商队领到了各个地点连接范围的中心之处,一观察哪个地点出现海市蜃楼的迹象,都可以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他们在中心之地待了三天,中途碰上不少小型的行商队伍,同行是冤家,互相并不来往。   胡了跟着他们喝行商奶茶,喝了好几天,慢慢爱上了这种风味独具的食物,每天不喝一碗不舒服。   荒川的落日很美。火烧云壮丽得像天穹在燃烧。   胡了看着变幻莫测的云,看了一傍晚,直到浩荡的晚风从荒川地平线那头吹过来,胡了忽然叫:“无涯。”   “嗯?”   “你说过,要跟我在这里混日子混一辈子。”   “你闲不下来,我也闲不下来。”赵无涯道,“荒川也不是永远安全的久居之地,只要那个通缉令还在,我们永不得安生。”他贴着他坐下,风掀起他额前的刘海,感叹着说:“这里的鱼也太贵了。”   胡了沉默半晌:“是啊,还是南方好。我想回文缙了,要不茜碧州也行。”   赵无涯揉揉他脑袋:“总有一天能回去的。”   海市蜃楼来的前几天,荒川的天气很反常,大范围地下起了绵绵细雨,乌云低垂,雷声阵阵。   赵鸿熙激动地说:“快来了!甘霖盛会每次来都会先下场大雨,然后天气迅速升温,海市蜃楼就差不多出现了。”   细雨轻寒入骨,赵无涯搂着胡了一口口地喝着烈酒暖身:“想赚个钱真不容易啊。”   胡了练习编花绳:“不是你想吗?”   赵无涯亲昵地咬了他一下耳垂:“赚钱给你买大鱼大肉吃。”   “假模假样。”胡了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嘴角却禁不住上扬。   荒川气候果如赵鸿熙所说的,先下雨降温,随后几天极速升温,很快酷热难当,天空白花花的一片,没戴茶晶眼睛根本不敢抬头看天。   大地得到的少数湿润之气很快被太阳的热力夺走,蒸腾扭曲出淡渺的雾气。赵无涯看镜子看得头疼,等到晌午时分突然看到一个子镜倒映出的天空中,出现了模糊的一角,然后一块块地浮现出凹凸的女墙,他一跃而起:“出现了!跟我走!”   无精打采的众人马上跳起来骑上骆马,快马加鞭往那个方向赶,赵无涯和胡了会飞行,携带装着贵重货物的芥指抢先一步到了海市蜃楼的位置。   海市蜃楼出现得很慢,由模糊到清晰,缓缓下沉,像一座仙宫从天云之上缓缓坠落人间,那种庞然的下坠之势令人不由自主地停止呼吸,静静观赏这百年一遇的罕见奇迹。   随着愈来愈接近大地,从海市蜃楼中传出来的喧哗声愈发清晰真实,与凡间那些赶集活动好像没什么分别。   待海市蜃楼完全坠落大地,宛如一座真实的城市矗立于荒川之上,赵无涯仰头去看城墙上挂的牌匾,牌匾上总有轻雾缭绕,似是故意遮挡不让人瞧见,赵无涯费了老大劲儿,甚至动用了赵家独有的视物神通,看清牌匾上写的字是:天门城。 第85章 一个童话之地   齿轮绞动,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大开。喧哗声潮涌般冲出来。门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赵无涯和胡了走进去,越发感到惊奇:街上行走的人几乎都不是“人”。有灵妖,有耳朵是薄薄鱼鳍的鲛人。牛头人,乱丛丛的头发中蜷曲着伸下巨大的牛角,头顶生着鹿角的少女是踩着高跟鞋,步态优雅,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乱转,生怕有谁不小心勾住了她分叉如树枝的鹿角,她的鹿角上缠了满绿叶白花,有只小肥啾在分叉间堆了一个小小的窝,缩在里面睡觉。背生灰色羽翼的人在铺子挑选东西,似乎是察觉了他们二人经过,头扭了一百八十度看过来:“人类?”   “是。”赵无涯稍稍讶异了一会,点头。   “我叫雨石,下雨的雨,石头的石。”雨石道,“人类,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呢?”   赵无涯想了想:“灵符灵石,丹药法器什么的。”   雨石摇头惋惜,这个动作让他更显得惊悚无比:“天门城人不好战,法器灵符是没有用处的,丹药如果是治伤美容的还有些用处,灵石也不错。”他终于把身子正了过来,“如果你只是想玩玩的话,我可以带你,我觉得你们需要一个导游,这样才不会被那些黑心商人坑骗。当然我不会带你们坑人,以我的名字起誓!”   赵无涯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我们不需要导游也可以玩啊,你又图什么呢?”   雨石想了想:“哦……如果你们一点不花钱的话,好像真的不是很需要。那我走吧,再见。”   “哎等等,我逗你呢。”赵无涯急忙叫住他,雨石疑惑地转过来:“为什么要逗我玩?”   赵无涯努力憋笑:“因为你好玩儿啊!”   “我不好玩儿。”雨石老老实实地说,“他们都讨厌我。”   赵无涯问:“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我是只猫头鹰,头转来转去很吓人,睡觉也很吓人。”雨石说这话时焉焉的,委委屈屈,“我改不了,他们就讨厌我了。”   赵无涯道:“你就做我们的导游吧,我正好想跟人打听一下天门城的历史,要不边走边说?”   “好啊。”雨石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街上的小摊统一是大红的棚顶,两个角挂着红灯笼,蜿蜿蜒蜒串成一串。美丽的鲛人少女守在烧烤架前热得浑身冒汗,炭火上架着一串串烤得金黄的小方块,雨石介绍说是这是海鲸肉,切块涂上鲛人族独有的香料酱料,串上烧烤,外面烤得金黄的脆酥皮包住里面一汪肉汁,对火候功夫要求很高。   “不过第一次吃可能会感觉很腻,而且会拉肚子。”雨石说,“吃多了就好了,就像是在吃果冻一样。”   胡了买了根尝尝,甘霖盛会只接受以物易物,花灵石买一根烧烤真是令人肉痛。他小心地按照雨石说的吃法,先把肉块小心地推到竹签一头,吹凉,然后一口包下,压破外表的酥皮,里面的肉汁迸发出来,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   确实很腻,感觉像一口大肥肉化成了肥汁,油腻腻的,但是气味独特的香料酱料成功挽救了糟糕的口感。让胡了这种对肥肉不排斥的人觉得还可以接受,不过赵无涯尝了一口就差点吐了:“呕——”   负责烧烤的鲛人少女生气地尖叫:“不许吐!咽下去!”   赵无涯抬头扫了她们一眼,看到她们樱桃小口张开,口腔里亮闪闪的密集三排小尖牙,强迫自己咽了下去,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很好吃。”   鲛人少女眉开眼笑,接着卖起了烧烤。赵无涯无心再留,拉着胡了赶快溜走。   小吃是不敢随便尝试了,东西还值得一看,鲛人生产的鲛珠鲛绡,鹿妖摆摊卖自己的角,一小截一小截的,花妖卖自己多余的果子,异香扑鼻。胡了没经住雨石的劝说和食物的诱惑,再买了一杯鲛人的海霞饮料:透明的玻璃杯里满满盛着一大杯色彩丰富的饮料,层层叠叠宛如云霞,传说是鲛人采自最壮丽的晚霞做成,有天空的味道。   胡了很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奇妙,绵密柔软,像尝了一口液体棉花糖,微微甜,每层颜色的口感都有细微的分别。   “无涯,这个好喝。”   赵无涯拒绝品尝鲛人出产:“不要。”   “真的好喝!喝嘛!”   赵无涯勉为其难地喝了口,砸吧砸吧嘴,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能感觉到,海霞饮料很不一般。虽然是液体,但口感不似液体,没有灵力,却能引起丹田灵海的反应,他隐隐感觉到,海霞饮料隐藏着某种近似“天条”的约束力。   “这是用什么做的?”赵无涯问雨石。   雨石理所当然地说:“晚霞啊!”   “你别骗人了。”   雨石委屈:“雨石从来不骗人,真的是用晚霞做的,我还亲眼看过呢。”   赵无涯兴致来了:“哦?那他们是怎么做海霞饮料的?”   “首先要挑个好天气,只有天气好晚霞才会好。然后鲛人少女在祭司的带领下把晚霞采下来,放进祭坛里洗干净,压扁浓缩,晚霞可以存很长一段时间的,像酿酒一样,晚霞在坛子里会颜色沉淀,会变得越来越丰富,口感也更加多变……”雨石滔滔不绝,赵无涯越听越玄乎,完全摸不着头脑。   “海霞饮料的原料至少要酿三年,三年后打开,兑上海雾水,就是海霞饮料了。”   赵无涯抓住了一个突破口:“海霞归根结底是云吧?云怎么放进祭坛里洗?”   雨石被他问愣了,呆呆的模样傻得可爱:“这个……雨石也不知道哦。”   胡了捅了他一下:“好喝就行,哪来那么多杂七杂八的问题。”   赵无涯心想天底下的婆娘都一个德行,只看结果不问原因,一看到可爱就心软!   祭坛,祭司,海霞饮料中蕴含的神秘力量。赵无涯不断思考着,心不在焉地任由胡了带着他走,想来想去始终搞不明白:海霞怎么个洗法?   走着走着,前面路堵了,妖山妖海,欢声雷动。胡了好奇地踏空看去,一只巨大的绿毛龟背上驮着一座珊瑚阁楼,缓缓飞来。阁楼中站着一名鲛人少女,手捧绣球,满脸不高兴。龟下的妖们狂热欢呼:“公主投我!”“投我!”   胡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走下来准备绕道而行,沉思中的赵无涯还直直地往前走,他一把拉住他:“走这边。”   赵无涯惊了一下,抬头疑惑地看看:“这是怎么了?”   “抛绣球招亲呢!”胡了一说就忍不住想笑,“我以为这么老土的情节只有武侠话本才会出现,没想到今天亲眼看到了,哈哈哈!”   “抛绣球招亲啊,果然是落后了八百年的东西。”赵无涯不以为意,“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正说着,赵无涯忽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下意识地把胡了揽进自己怀里,身上爆出灵光,将那股杀气震得粉碎。回头一看,珊瑚绣楼里的鲛人少女一脸怒气:“你刚才说什么?人类,别以为我没听到!”   几百只妖齐齐注视过来,看得赵无涯头皮发麻,他决不想跟这么多妖怪起冲突,老实认错:“一时口快,绝无藐视之意,望阁下恕罪。”   “叫我公主殿下!”烧烤摊鲛人少女同款尖叫,还有嘴里亮晶晶的三排小尖牙,赵无涯毛骨悚然:“公主殿下恕罪!”   鲛人公主勉强满意,轻轻哼了声:“人类,今天高兴,本宫饶你不死。”   赵无涯如蒙大赦,抱着胡了赶快溜走,雨石紧张兮兮地说了句:“他们不是故意的!”张开翅膀追上他们走了。   赵无涯抱着胡了溜到僻静处,放下胡了,拍了一下脑袋:“以后不许这么口快!”   胡了不服气:“你不是也喊了!”   “是你先喊的啊。”   胡了梗着脖子强辩:“你喊的声音比我大!”   赵无涯能有什么办法?认怂呗:“是是是,是我的错。”   “你们是在吵架吗?”雨石收拢翅膀落下来,很诚恳地说:“不要吵好不好?”   赵无涯说:“没吵,就是争论一下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雨石傻乎乎地“哦”了一声,道:“我知道有家店的海果烧特别好吃,要不要去?”   胡了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行啊!离这里远不远?”   “不远,走几步路就到。”   “行啊!走!”胡了兴冲冲地走了,赵无涯无奈地暗叹一声,正要抬腿跟上,被小巷里一口井吸引了注意力。   那口井看似平平无奇,暗中有灵流涌动,源源不断地吸收又扩散,犹如人一呼一吸。   赵无涯走近井,井口被大石封住,他试着抬了一下大石头,竟然抬不动,使出五分力,井里乍然产生了一股吸力,将大石牢牢吸在井台上。   嘿?有意思,他起了好胜心,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大石两边,蓄力待发——雨石探了过来:“朋友,你在干嘛呢?”   “啊?!”赵无涯跟做贼一样迅速跳开,跟没事人一样撸下袖子:“没事。”   雨石说:“不可以动那个噢,那个动了城主会很生气,会杀人的。”   赵无涯好奇心大起:“这是为何?这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不知道啊,反正就是不能动。”   赵无涯回头看了看那口井,有几分不甘心地道:“好吧,胡了他在哪?”   “在排队等海果烧。”   “那走吧。”赵无涯走出小巷,雨石似是松了口气,赵无涯心中疑虑重重,回头看了好几眼石井。   有固定的灵流潮汐,有封阵,再联系雨石的话,整座天门城这样的井可能不止一个   这是阵点!赵无涯猛然明白了。灵阵阵线重要的交叉点即为阵点,阵点即是灵阵的关键之处,亦是最脆弱之处,所以古往今来,灵阵师都十分注重对灵阵阵点的保护,一般都会在阵点之上画上别的保护阵法。盖在井上的大石明显是保护阵点的一种方式。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86章 赵无涯装逼失败   海果烧是各种颜色不一的圆润小果子或烫熟,或冰镇,或油炸,各种口味不一样的果子堆放一个小小的卷筒里。胡了好奇地咬了一口卷筒,脆脆的,有点像瓜子酥的口感,不过有股蛋香味。果子用牙签叉着吃,一叉一个,雨石介绍说这是珊瑚果,那是海藻果,那个是海蕊珠。每样果子都有两个,各自的处理方式能展现出果子最好的滋味。   胡了吃了几个,给雨石叉了两个。雨石摇头不肯吃,赵无涯凑过来嗷呜抢走了,胡了怒目以视,赵无涯嬉皮笑脸:“我是你老公啊!老公吃几个有什么不对?”   雨石略惊讶地说:“你们是伴侣?”   赵无涯大大方方地说:“对啊,是不是很惊讶?”   雨石愣了一下:“有点,不过……人类的伴侣不都是一雌一雄吗?”   胡了解释道:“我们是情况比较特殊,正常的仍然是一雌一雄,一阴一阳,最合天道。”   “哎,别听他瞎说,我们两个命理互补,本就是一对,跟阴阳啥的没关系。”   雨石眨眨眼:“哦。”   接下来的旅程,赵无涯显得格外有热情,带着胡了雨石跑得飞快,兴致勃勃地走遍了大街小巷,出手更是大方,那些来自深海异陆的奇珍异宝,只要是胡了看得中的全都买。雨石起初逛得开开心心,后来渐渐觉出不对劲来了:赵无涯逛的速度太快,完全是走马观花,用意不似在逛街买东西上。   他停下不走了。   胡了亦停下来:“怎么了?”   雨石盯着赵无涯:“你想做什么?”   赵无涯一下子不自在起来,胡了摸不着头脑,看看赵无涯,看看雨石:“你们这样是干嘛呢?有事瞒着我?”   雨石表情有些委屈:“你骗我!”   赵无涯心虚得很,不敢直视雨石,雨石吸吸鼻子,好像在哽咽:“我把你当朋友,你却骗我!”   胡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赵无涯,你骗人家什么了?”   赵无涯咬紧了口风:“别别别,你别哭,我不干了好不好?我要去找我那些伙计准备回去了,再带最后一程路行不行?”   雨石不说话,只吸鼻子抹眼睛。胡了没办法,再买了两筒海果烧,加一杯海霞饮料,半哄半劝地把饮料塞到他手里,雨石吃着果子喝饮料,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再被胡了好说歹说一阵揉,心情好了很多。   赵鸿熙一次性的赚大发了。他用陆地上的风干花朵和丝绸换来了鲛人的鲛绡鲛珠,用瓷器香料换来鹿妖的角和灵草,甚至成功交换到了稀世珍宝翳珀珠,中间的利润翻了近千倍。   亿万财富来得轻轻松松,赵鸿熙笑得嘴巴都歪了。心情愉悦地收好贵重的货物,推销出去几只骆马,轻装简从,打马准备出城去了。   赵无涯三人恰好赶上,两人上马,雨石站着,扔掉海霞饮料的杯子:“这么快就要走了?”   “对啊,不出去就来不及了。”   “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多好。”雨石突然说,“外面马上要打仗了,会死很多人,天门多好!永远都不会有战争。你留在这里好不好?”   胡了稍感意外,道:“就算外面真的要打仗,我还是希望能住在外面,那是我的家乡。”他笑笑,“我也不可能在一个小城市里待上一百年。”   雨石撅着嘴,背后收拢的双翼忽然打开。他自己抓住翅尖薅下了一把毛,认认真真拣出来一根最长的翎羽,动用妖力在羽毛管上打了个洞,用绳子圈起来,交给胡了:“给你!”   胡了大吃一惊,他当然明白翅上最外一层的翎羽对鸟族来说有多重要,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拔自己羽毛?我又不需要!”   “送你辟邪的!”雨石道,“挂腰上可以挡灾。”   胡了哭笑不得,本想一拍马就这么溜走算了,没想到雨石固执地抓住了马尾巴不让他走,一定要他收下,胡了无奈收下,这还没完。雨石一定要他挂在腰间才放心,松开马尾巴依依不舍地说:“还要来玩啊。”   胡了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哄他:“一定。”   雨石认真地说:“我感觉你在骗我。”   “没骗你,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那我等你来找我噢。”   天门城打开的城门关闭在即,骆马队嘚嘚地走过厚重的吊桥板,马队一过,吊桥立刻拉回原位,城门关闭。城墙底部像是被风吹走了颜色,愈发淡渺,乍一看好像是整座城在缓缓起飞,消失在空中。   胡了回首眺望,奇怪,他们明明在城里待了大半天,在现实却只是到了黄昏时分,夕阳将愈升愈高的天门城涂上浓烈的胭脂红,城市像一朵轻云,离地面越远,形状愈发淡淡。   胡了忽然看到淡淡的城墙上多了一个明显的黑点,仿佛在向他招手,招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够,张开翅膀——这下胡了看得清清楚楚,是雨石。他扑腾着翅膀,笨拙又可爱,然后像是被城墙上的守卫拖下去,不见了。   胡了目送天门城彻底化成无形,荒川夜色上涌,寒风吹来,赵鸿熙大笑着说:“早点走出去大吃大喝,爷不会亏待你们!”   伙计马夫们一阵欢呼,扬起马鞭奋力你追我赶,烟尘滚滚。他们跑得还真快,胡了干脆弃马飞行,赵无涯紧随其后,说:“羽毛快掉了!”   他一惊,下意识地低头看,赵无涯哈哈大笑:“骗你的!”   “你真无聊。”胡了翻了个白眼,把腰上的灰色羽毛拴紧了一点,一飞起来,羽毛往后飘动,赵无涯玩心大起,抓住红绳跟着他飞,胡了回头道:“别弄坏了!”   “不会。这点都信不过我?”   一众人兴致高昂,连夜奔袭上百里,马上就能出了荒川,进入清昔邻郡青乌郡。青乌郡比清昔繁华得多,赵鸿熙还有店铺和宅子在那里。   临近清晨,阳光熹微。众人暂时停下歇息,人人都想尽快回去好好睡个好觉,未免疲倦,席地而坐昏昏欲睡。   胡了毫无睡意,甚至有点怀念海霞饮料和海果烧的味道,烤鲸肉的香气竟然也掺和进来,显得回味无穷。   “困吗?”   “不困。”   “是不是饿了?”   胡了扫了他一眼,些许疑惑,赵无涯刮刮他的鼻子:“你不饿,就是馋了对不对?”   “呵。”胡了抱着膝盖不吭声,赵无涯揽过他肩膀,笑着说:“到了青乌,再带你去找些好馆子吃一顿。”   胡了两腮鼓了鼓,没说话。   两人相拥而坐,太阳慢吞吞地爬上来,影子越拉越长。   荒川那边,又出现了一对马队。   与商队的骆马不同,他们骑的是耐力佳,奔跑速度极快的飘霜马,马蹄踏处,掀起的烟尘都比骆马大得多。眼看着那些人越骑越近,胡了眯眼看着愈发感到奇怪:这些人来者不善啊。   赵无涯看清了,冷笑一声:“愿意打架么?”   胡了懒劲上来,一点都不愿动弹:“不愿意。”   “那我去解决。”赵无涯起身,活动活动关节,猛地一踏步,瞬间冲至马队面前,冲在最前头的骑手狠狠勒住马头,飘霜马前蹄腾空。骑手提刀下腰,刀锋从马腿下面刺过来。   赵无涯视若无物地走过去,巨大的飘霜马和其主人被无形的利刃分成两半,血来不及喷溅便被火焰舔舐干净。其他人见势不好,急忙勒转马头欲要逃跑,赵无涯轻松赶上,正打算一指头敲爆骑手脑袋,忽然改了主意:直接爆头太血腥太恶心了,应该死得更有诗意一点。   他祭出一件法宝冰玉轮,手腕连转数圈,用力一抛,冰玉轮飞进马队中,爆发出环状的寒气。瞬间的严寒将马连人冻成冰雕,在太阳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彩虹,冰雕蒸腾出大片乳白的轻雾,冰玉轮还在不断地喷吐出寒气,轻雾化成冰晶如雨落下,喷薄出宝石般的火彩光芒。   胡了揉了揉眼睛,那一块儿亮闪闪得都看不清了。   赵无涯得意地走过来:“怎么样?快不快?”   胡了实际上没看清楚什么,只记得他好像扔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那一块儿就开始闪彩虹光,为了不让他难为,违心地奉上马屁:“确实厉害。”   赵无涯得意:“给,这是冰玉轮。注入灵力,甩出去就能用,你可以用来防身。”   冰玉轮个头不大,胡了好奇地握在手心,玉轮温度极低,握在手里入骨的冰冷。   “好凉。”不想要,他嫌弃地丢下。赵无涯捡起来说:“夏天你可以用他乘凉啊,多好。”   赵无涯这么一说,胡了觉得这个冰玉轮有几分用,勉强收下了。   回到青乌,赵无涯马上找来笔纸,凭印象先将天门城的街道小巷走势画出来,然后一个个点上阵点的位置。   天门城太大,他走得不全,其中又因为雨石被迫打断侦查,赵无涯只画出了很小一部分,再仔细回忆街上的设施,那些立在街角处的雕像,转角处一座神兽吐水口,一一在图上点出来,越看越像一座大阵。   他卷起图纸去找赵鸿熙,请他出面去找个好点的灵阵师过来:最好是五阶以上。   这可让赵鸿熙为了难,他四处打听,打听到青乌郡内确实有位六阶灵阵师,不过人家年纪大了,每日在自家大宅安享晚年,几乎是寸步不出。   赵无涯只要有人就好,至于能不能请他出来,他有绝对的自信。   他带着残阵图纸,敲响了那位灵阵师的宅门。   “您找谁?”开门的小厮问。   “我找您家老爷。”   小厮撇撇嘴:“我家老爷不随便见人,您请回吧。”说着就要关上门,赵无涯一把扣住,笑着说:“我听闻李阵师最喜喝酒,今天带了一种世间最奇异的佳酿,麻烦通报一下他,绝无仅有的世间佳酿,他就想这么错过吗?” 第87章 开阳   赵无涯顺利进了李阵师的家门。不过在大厅里坐了好长一会儿才见到李阵师。   李阵师蓄着一把美髯,没事总喜欢梳两把,他眼皮半睁不闭的,神态颇为高傲:“听说你有绝世佳酿?”   赵无涯被有意冷落,毫不生气,笑道:“自然,绝无仅有,天底下只有这一瓶。”   李阵师坐下来捋着长须:“拿出来看看吧。”   赵无涯道:“晚生携佳酿拜访,自然是有求于阵师。不如阵师先看看我带来的阵图如何?”   李阵师神色微有不悦,道:“阵图老夫自然会看,不过你所说的珍稀佳酿,老夫也得要亲眼见识见识才成。”语气中多有嘲讽,有几分不相信的意思。   赵无涯胸有成竹,从芥指中拿出寒晶箱,弹开锁扣,里面放着一杯海霞饮料。   “甘霖盛会特产,鲛人一族采晚霞酿成的饮料。”赵无涯笑着说,“刚买来没几天,还是新鲜的呢。”   李阵师眼睛都瞪直了,站起来想去拿那杯饮料,赵无涯迅速收起,笑吟吟地:“李阵师可以看我带来的阵图了吗?”   李阵师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讪讪坐下,咳嗽了一声,不无试探地说:“甘霖盛会的传说都是真的?”   赵无涯模棱两可地微笑:“你觉得它是传说,它就是传说,你认为它是事实,那就是事实。”   李阵师试探不出什么,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信了□□分,只后悔自己怎么没那个气运,百年一见的奇景生生错过,真叫人悔青了肠子。   赵无涯将阵图拿出来:“阵师请看,阵图不全,请尽力而为,如果能补全的话请试一试,不能的话看能不能看出有什么作用。”   李阵师接过阵图,凝神细看,久久没动一下。   赵无涯有耐心等待,只是这李阵师的待客之道做得不甚好,客人来了茶都没有一壶。他带了自己的行商奶茶,慢悠悠冲了奶粉,泡进坚果干水果干,撒上一把白芝麻,盖盖焖上一会儿,自在地喝起来。   李阵师完全沉迷进去了,对他的动作毫无所觉,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觉得一只手不够用,动上两只手,越划眉头锁得愈紧。猛然站起直奔书房,赵无涯一看赶紧也端着茶杯跟上去,看他从书房拿出了一套特殊的工具,机关噼啪声不断,似是在推演阵形变化。   他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一边喝奶茶一边看书房,李阵师家的书不少,多是关于阵法的书籍,有些版本还很老了,摆列得很仔细。   大半杯奶茶快喝完了,李阵师还没推演出什么来,赵无涯再待了一会儿,寻思着李阵师根本没有搭理人的意思,打扰说不定还要被骂一顿,大大方方去找了这宅子的管家,请求暂住下来。   “租金另付,我不会跑,到时候跟你家老爷再谈。”管家瞪眼睛瞪了半天,疑虑重重地安排他住了下来。   当然这件事还要通知一下胡了,他专程回去了一趟,说明原因叫他放心,过几天就回来,并且指天画地地发誓决不是去混窑子,其昭昭心意天地可鉴。   胡了哦了一声,继续跟着土陶师傅学制陶。赵无涯有些心虚,问:“你是不是不信我?”   胡了说:“是你不信我,我有说什么了吗?”   赵无涯放心了:“那我走了啊。”   “嗯,早点回来。”   赵无涯入住李家,等李阵师把残图研究明白,他心里不安得很,要知道这只是一份残图,可能连天门城的四分之一都没有,如果是阵法,它得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一个六阶灵阵师苦苦研究数天依然不得要领?   李阵师不服输地下狠劲研究了半个多月,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一把梳得光光的美髯杂乱如草,眼睛灰暗无神。   赵无涯一看他这副惨淡模样,情知不妙,仍然问了句:“李阵师,研究得如何了?”   李阵师一脸生无可恋:“老夫不才,没有能力解析这座大阵,这座阵可能是九阶大阵,甚至有可能是仙阶大阵,以老夫浅薄才学,根本无力解析,只能确定一点,这座大阵契合空间大道,对空间大道的利用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或许是仙人所留。我已复刻下一份,以望日后慢慢研究,不知阁下可同意?”   赵无涯觉得这没什么坏处,点头应允,李阵师接着道:“无功不受禄,甘霖盛会的特产我是没福气享用了。但是我认识一人,他是我师兄,八阶灵阵师,灵阵造诣远在我之上,或许能帮到你。我给你写一封引荐信,你带着信去兰广郡找他。”   兰广郡?赵无涯稍感意外,转念一想,正好,把赵鸿熙也带过去,顺便找找赵家人。   李阵师转身进书房去写引荐信,信写好交到他手里的一瞬间,他犹豫了下,道:“若是师兄问起我来,只说我过得很好。拜托您给老夫一点面子。”   赵无涯忍俊不禁:“阵师大可放心。”   李阵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如果他研究出来了什么,烦请告诉我一点消息。”   赵无涯跟阵师打过交道,稍加思索便理解了他的心情,点头:“这个亦可。”   “老夫年迈体弱,就不送阁下出门了,慢走。”   “阵师保重身体。”赵无涯目送李阵师背着手蹒跚着走进书房,门砰地关上。   他匆匆走出李宅,拆开信扫了一眼确认内容无误,心情愉快地回了赵宅,找赵鸿熙商量。   赵鸿熙听到他要去兰广,左思右想,怅然摇头:“不去了,那里是我的伤心之地,除非赵家有朝一日重现荣光,我是不敢回去了。”   赵无涯也不好强迫他,道:“那你安心在这里做生意。赵家我是一定能重振起来的。”   赵鸿熙欠身:“祝愿少家主马到成功。”   赵无涯有赵鸿熙这个底盘在,心里多了几分底气,再说研究阵图不是急事,一路上可以慢慢打听消息,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族人。   路途遥远,黄沙漫漫。赵无涯帮胡了束紧了下巴的绳子,拉紧兜帽:“又得跟着我东奔西跑了。”   胡了无所谓:“就当游山玩水了。”   赵无涯莞尔一笑:“好,游山玩水,浪迹天涯。”   啧。胡了心底小小地嫌弃了下,紧跟上他:“别飞得那么快。”   赵无涯和胡了去兰广,微生和苍斗山来到驻扎边境的开阳军营。开阳军营是上次抵挡大周入侵的主力部队,与大周奋力搏杀,死伤惨重,全军减员将近三分之一。   微生是以朝廷特使的名义来安抚将士的,带来了粮食,武器,钱财,各种风干肉食,还有上好的烈酒。   开阳大将军潘子平抱着开封的酒坛深吸一口气:“香!好久没喝了。”他仰头痛饮,酒液顺着杂乱的胡须一滴滴淌下来,微生笑眯眯道:“大将军不必着急,酒管够,肉管够。”   “管够是管够,可是能不能吃到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潘子平擦擦嘴,“请问药带来了吗?”   微生点头:“带来了。”拿出一药包,侍从官将药包奉送给潘子平,潘子平打开药包嗅了嗅气味,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气味纯正。”   开阳大将军潘子平身患旧疾,所服之药又十分昂贵,一向是朝廷提供。近月大周突袭,他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一时病倒,听闻朝廷特使来了,一骨碌爬下床迎接,先喝二两酒,以酒下药,浑身舒坦:“陛下近日如何了?”   “一切安好。”   “开阳营减员严重,新兵何日补充进来?”   “快了,第一批兵员大概过几日就到。”   潘子平欣慰:“如此甚好。”   微生来的主要任务是发东西,监督新兵入册,发放武器粮饷,新兵补队是个浩大的工程,微生有充足的理由待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可以慢慢排查。   军中可疑的人乐正英已经整理出来三个,跟韩家都有那点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这在任何国家的军队中都不少见。微生不觉得这份名单有什么用,难保这些人是韩家设下的障眼法。   “要喝茶吗?”苍斗山端着茶走过来,香气特别。微生多看了一眼,顿时好奇起来:“这是什么茶?奶?”   “荒川那边传来的行商奶茶,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苍斗山搅了搅奶茶,沉淀下去的坚果碎水果干浮上来,他勺了一勺,微生一口吞下,嚼嚼:“味道还真不错啊。”他问,“部队里的人都喝这个?”   “想多了,这奶茶是行商喝的,平常人喝不起。光那水果干就贵得很。军队里也只有明威将军以上的人喝得起。”   微生边喝边耸动肩膀:“我肩膀痛,帮我揉揉。”   苍斗山帮他揉按肩膀。微生觉得舒服,不知不觉就往后靠,往后靠。苍斗山使力捏了一下:“干嘛呢?没骨头啊你?”   微生眉头一挑:“让我靠会儿,就一会儿嘛。”   “要靠靠枕头,别把我当枕头。”苍斗山不揉了,撒手就走。微生“哎哎”了好几声,都没能挽留住,郁闷地喝奶茶,没一会奶茶也喝光了,真是诸事不遂。   苍斗山掀帘出去,一阵热风吹来,他眯起眼,将兜帽翻上来。走到水井边绞了一桶水上来,提着水晃悠悠往回走,倒进大盆里,把微生的脏衣服往里一扔,倒点皂角汁,掐了个清洁术,搅搅拧干晒起来,一摊开发现微生的亵裤又破了,而且贼见鬼,跟上回破的地方是一样的,大小都差不多。   他屁股上是有茧子吗这么能磨。苍斗山嘀咕,怎么看都对那个洞洞看不顺眼,等衣服被热风吹干,马上摘下来,找了块碎布头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第88章 看似针锋相对   苍斗山第一回 使针线,线走得歪七扭八,但是胜在针脚密集,缝得十分牢靠。抖开一看,那块儿破洞扭曲起来那么一块儿,异常明显。   哎……也行吧,反正我只有这个水平。苍斗山抖抖,把其他衣服收起来,折好放好。外面忽然一阵喧闹,越吵越大,躺着犯懒的微生爬起来:“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   苍斗山将叠好的衣服放下:“你就躺着吧,我去看看。”   “啊,行。”微生又躺下了,苍斗山出帐往喧闹声源头走去,走得愈近,听到的吵闹声愈大,粗言秽语不绝,难听得很。   一大帮人乌泱泱地挤在一起,拍着巴掌狂呼乱叫,挤得水泄不通,苍斗山踏步半空,往人群中央望去:两个人在打架。看铠甲似乎属于不同阵营,边境北斗七大军营,各有各的肩章,一看肩章很容易认出跟开阳军营的人打架的是瑶光军营的,瑶光人年轻,个子瘦瘦小小,招招阴狠致命,显然是从小在军队中混,对军队中的杀人技巧娴熟于心,属于少年兵。   瑶光军人狂呼:“打!打!”开阳军人对着嚷:“搞他!踢他裆,左边左边!”   瑶光指着开阳人大吼:“出什么狗主意啊!有种自己下场打啊!”   开阳军人不甘示弱:“来来来,来打啊!”纷纷撸起袖子大喊大嚷,要不是校尉大声喝止,两帮人早打起来了。   中心的两个人已见胜负端倪,少年兵越打越狠,开阳人后继乏力,少年兵耍了个阴招,故意露出空档,开阳人立刻落入圈套,一拳击出,被少年兵一把抓住,胳膊一拧,扫堂腿将他踢趴下,翻身压住手掌砍在他脖子上:“服不服?!”   开阳人试图挣扎起来,瑶光少年兵猛力下压,震声道:“服不服?!”   瑶光军人轰然大喊:“服!服!服!”   开阳人挣扎数次,少年兵不动如山,开阳人无奈之下,只好喊道:“老子服!”   “好!”瑶光军人鼓掌高呼,哈哈大笑,开阳人大吼:“不服!不服!再来!”   瑶光军人放声嘲笑:“拉倒吧!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连我们的小子兵都打不过,还想再来?”   开阳军人纷纷道:“放屁!他是这几天受伤了手脚不灵活,你们瑶光打起仗来跑得最快,哪次不是我们开阳第一个冲在前头!”   瑶光军人顿时暴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一开阳军人大喊:“三,二,一。”开阳军人齐声吼起来:“瑶光瑶光,跑得最快,饭碗最光!瑶光瑶光……”打油诗还没喊完,瑶光军人已经冲上来一阵乱拳砸下,校尉喝止不住,反而莫名地被锤了几拳头,怒气上涌加入乱局,形势更加混乱。   苍斗山赶紧避开,一帮人又吵又闹,时不时响起痛叫声怒骂声,地位更高的修兵闻讯赶来,使法术震开诸人:“干什么干什么!要造反是不是!”   “打打闹闹地做什么,归队!”一位身披重甲的男人缓步走来,战靴踏在地上,一步一坑。   瑶光军人立马开始撤回,规规矩矩列队,没人再说话。   苍斗山赶紧落地,往回跑。   “主子快起来,有大官来了。”苍斗山进帐摇微生,微生一骨碌爬起来,“大官?哪?哪?”   “瑶光军营的将军来了。”   “嗨!”微生又躺下了,“等他们叫我去就去,没叫我去瞎凑什么热闹,去了指不定他怎么想我乱弹琴呢。”   苍斗山掐他:“你怎么越变越懒。”   微生顺势抓住他的手揉了一把,笑嘻嘻:“我当上大官了啊。”   “你这算是什么大官。”苍斗山撇嘴,“正式的权力都没有,顶多挂个编制。”   “今天没有,以后肯定有。到时候让你坐上大轿子,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净胡说八道。”苍斗山抽手,没抽回来,微生突然凑近吧唧亲了口,苍斗山刚骂了句:“恶心……”侍务官掀起帐帘走进来:“报告特使……”他看到方才的一幕,愣了一下,咳嗽了声:“潘将军有请。”   “行。”微生坐起来,苍斗山脸庞火辣辣的,心里把微生骂了个千百遍,扭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去乱收拾东西,等他跟侍务官走出军帐才缓了一口气。   瑶光军营来的是位昭武校尉,他恭恭敬敬向潘子平施礼,代表瑶光军营简略地说明了来意,瑶光军营附近抓到了个探子,吐出情报说大周近日会与国作战,作战的地方离开阳军营不远,商量着是否要浑水摸鱼,趁机报上次突袭抢粮之仇。   潘子平嗤嗤一笑:“老洪莫不是发了疯?就一个探子说的,没凭没据,就这么相信了?”   那名昭武校尉道:“洪将军既然来请,自然是做了功夫调查的,高昌国兵力调动情况,一直在瑶光的掌控之中,还有大周的,将军请看,这是新作出来的地图,上有两国最近的兵力调动情况。”   潘子平接过地图,浓眉紧锁。微生不晓得这种会议请自己来有什么意思,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潘子平放下地图,沉思半晌,怅然摇头:“不行。经上一战,开阳减员严重,新兵资源刚刚补充进来,再拉上战场,他舍得,老子可舍不得!这事啊,他想做功劳,我开阳放路让他过去,粮食什么的也可以给一点,在后面做做支援。正面干架,不干!”   昭武校尉还想说几句,潘子平转向微生:“特使大人,你以为如何?”   微生突然被问到,一时有点懵,卡了一阵子,说:“将军爱兵如子,所言极是。”   潘子平似是很满意,对昭武校尉下了最后的逐客令:“对不起,校尉请回吧。”   校尉无奈,抱拳道一声:“告辞!转身大步离开。”   微生郁闷地回了帐,有点琢磨不明白,进帐瞅见苍斗山在一块布片上穿针引线,好像在缝着什么东西,他一感觉到微生进来了,赶紧收起,站起来说:“回来了,这么快?”   微生装作没看到抽屉露出来的长线:“嗯,我有桩事想不明白,你跟我说说。”他坐下来把会上的事情经过说了,末了不免郁闷地说:“你说他们两个谈谈也就罢了,怎么突然问我?我又不带兵,也不管粮食。”   “潘子平是怕你以后进京告状呢,让你旁听做个见证。”苍斗山思考片刻便得出了答案,“你的身份是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又是特使,他们当然不觉得你来只是为了发东西,所以暗地里既在防你,有些东西又必须让你看到。”   微生摸摸鼻子:“我告状?我是那种人吗?”   “他们觉得你像,得了吧,这样没什么不好。”苍斗山手往后摆,将抽屉关上,微生突然探身拉出抽屉:“干嘛呢?”   “哎!”苍斗山来不及阻止他,微生把线团扯出来,苍斗山急了:“还我!”   “又不是什么私密东西,让我看看嘛?”微生转来转去,不让苍斗山抓到,“哎,你怎么突然学起针线活了?”   苍斗山无奈缩手,讪讪地说:“我看你亵裤破了个洞,帮你补了下,补的不太好,所以想多练习一下。”   “你帮我补裤子了?让我看看。”他马上去翻折好的衣服堆,一下子抽出那件亵裤,展开一看:“哈哈哈哈补得好丑啊!”   “爱穿不穿!”苍斗山生气了,一甩手要走。微生赶紧放下裤子吹彩虹屁:“我说着玩儿呢!你补上了就行,丑不丑都在衣服里面,别人又看不到。我穿,我穿。”   苍斗山冷着脸没吱声,微从芥指里生翻出来一块杏色丝绸和白方布,塞他手里:“你想练就练,以后我的破裤子都由你来补。”   苍斗山神色稍缓,微生嬉皮笑脸地搂着他肩膀一阵好说歹说,哄着他坐下。苍斗山没了心理负担,低头认认真真地练起了穿针引线,将布的两边缝起来,尽力做到针脚均匀整齐。微生则翻看起了近日侍务官送来的账务簿。偶尔偷瞄苍斗山一眼,觉得他可真好看。   苍斗山对着白布盯了一下午,盯着眼睛痛。把缝得歪七扭八的布抛下,再沏了一杯行商奶茶,跟微生分着喝了,脱衣上榻休息。   军队的木榻出奇地硬,苍斗山适应不过来,翻来覆去好几次,怎么调整睡姿都不成,始终觉得木板硌得骨头痛。   木榻翻得咯吱作响,微生自娱自乐写了几行大字,抬头问:“怎么啦,睡得这么不安稳,有心事?”   “这床太硬了,屁股疼。”苍斗山声音闷闷的。   微生搁下笔,走近木榻,瞅准位置,突然出手用力一拍:“屁股疼?!”   苍斗山屁股受了一巴掌,腰猛地一弓,一脚踹上他大腿:“干嘛呢你!”   “耍流氓。”微生厚颜无耻地说,爬上床一脸坏笑:“来来来,本大爷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我帮你揉揉,保准能好。”   苍斗山坐起来不睡了,卷着被子怒视着他。微生腼着脸贴过来:“哎呦,这么快就好了?”   “要么你下去,要么我下去。”   微生马上一本正经:“嗯,嫌床硬了可以换绷子床的,军营里不是没有。”他立刻出门吩咐了一句侍务官,侍务官很快调来一床绷子床,在芥指里吃灰很久了,铺好褥子床单躺上去弹力十足软绵绵。   苍斗山总算是舒坦了,躺在角落蜷成一团。微生先去外面冲了个凉水澡,擦干换上干净衣服,钻进被窝苍斗山往角落里缩,被他一把捞到自己怀里:“又不是第一次了,躲啥呢?”   苍斗山没说话。   微生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准备入睡了,躺着躺着他就觉得哪里有点不舒服,一开始不明显,同一个姿势躺久了就愈来愈明显。   准确的说是屁股有块地方不舒服。 第89章 小白脸   他抬了抬腰,腾出手来往屁股后抓抓,抓出了一坨线头,一块儿卷曲突起的地方,正是苍斗山之前为他补的洞洞。   我说咋这么硌人呢。他嘀咕着把裤子往旁边扯了扯,再躺下,还是觉得硌屁股,再扯了扯,扯来扯去发现只要亵裤还穿在身上,怎么扯都硌屁股,除非把它脱了。   他瞥了苍斗山一眼,悄咪咪溜下床,赶紧把亵裤脱了扔到一边,重新爬上床,窸窸窣窣的动静把苍斗山弄醒了:“微生?”   “没啥,你接着睡。”微生生怕他发现自己光屁股的事实,再次躺下的时候特意隔了一点距离,没想到苍斗山突然伸手过来用力一拍,拍得清脆又响亮:“鬼鬼祟祟做什么?”   苍斗山本意是为报下午打屁股之仇,却不想摸到了什么手感奇怪的东西。   微生不自在地往床边蹭了蹭:“啊……没事,你接着睡。”   苍斗山瞬间清醒:“你脱裤子干什么?”   “我我我我……”微生张口结舌了半天,“我屁股硌得难受,所以脱裤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以为我想什么样?”苍斗山磨牙,“嗯?”   微生憋屈地说:“大少爷,你补洞的手艺真的不咋样……”   苍斗山呵了一声:“行吧,我知道。”背过身子睡去了。微生试探着拉过被子,没反应,安心躺下来凑近他,揉他肩膀:“莫气莫气,以后总会进步的嘛。”   “我没气。”苍斗山哼哼,“睡吧。”   话虽如此,微生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安,次日一早起来,他拾起扔地上的亵裤看了半天。扔吧,又舍不得,索性一指头把那个补丁戳掉,再穿上,真合适。一件件穿上里衣外裳,束上腰带,正穿着,侍务官在外面喊:“大人,小的来送早饭来了。”   “啊,进来吧。”微生腰带扣不上了,仔细一看原来是腰带子银钩子断了一小截,试了几次,干脆扔了。问侍务官:“有腰带没?”   侍务官恭恭敬敬道:“有的,你您要几尺几寸的?”   微生拿起那根腰带:“就跟这条差不多长的就行。”   苍斗山忽然出声:“二尺四。你那条腰带用久了,都松了。”   微生看看腰带:“怎么松了?我用着感觉挺好的啊!”   “因为你胖。”苍斗山呵呵,“当了官儿就膨胀起来了。”   微生尴尬,侍务官赔笑说:“大人这是有福呢,小的马上去取一根新的来。”说着就出帐去了,片刻拿来一根崭新的牛皮腰带,味儿还挺大。   苍斗山头抬了抬:“用温水掺米醋,泡上半个时辰先。臭死了。”   微生看向侍务官,侍务官有些为难:“这个,醋只有伙食班有,不好借啊。”   “我有皂角汁,泡着一样的。”苍斗山还是懒得起来,伸手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橱柜:“第二个格子,蓝瓶子。”   “哎,事儿多。”微生拿出蓝瓶子,倒温水泡皮带,拉了拉裤子,“那我现在系什么?”   “布带子吧。”苍斗山翻身接着睡,微生无奈,挥手让侍务官退下,蹲下来郁闷地搅着水和皮带。   苍斗山起得迟,早饭懒得吃,就喝了两口温水。呆坐了会,搬了个凳子出帐,学着缝补东西。今天边境天气好,不冷不热,就是风大了点。   操场上的新兵早早开始训练,举着木枪扎草人,大喝:“杀!”,整齐划一。教官的鞭子甩得咻咻作响。   苍斗山上手很快,自己琢磨着就能缝出均匀的针脚了,只是拐角的地方还需进步。他眼睛看累了,起来活动筋骨。莫名地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看他,像在偷偷摸摸地议论,他一转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都消失了,操场上的新兵一心一意地在训练,根本不可能交头接耳。   他皱皱眉,走进帐篷,那些议论声忽然间无比清晰,潮水般涌过来:“原来是个兔儿爷。”   “长得还不错呢!”   “嘿嘿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嘘,你们都别说。人家抱上的大腿可粗了,拔下根腿毛来都能把你压死。”   “切……不就是个小白脸么!”   “小白脸过得可比你强多了!”   那些话语中蕴藏的恶意叫苍斗山心神震动,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思考:这些声音是从哪来的?   附近没有人说话。他心神沉静,感应识海,心卷今天似乎格外活跃,带动丹田灵海有规律地旋转起来,仔细一分辨,心卷搅动灵海的同时,那些波涛声浪极似人的言语声,他所听到的正是这么来的。   苍斗山明白了,是心卷无意间扫到了那些人的想法,因为提及到他所以反馈回来。   即便满是恶意。   心卷它有自己的想法,苍斗山现在还掌控不了它,叫他好生无奈。   微生吹干了腰带,束上刚好,意气风发地去巡视新运来的粮食入库,保证没有缺斤少两。苍斗山独自写了会大字,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就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下笔修炼,也进不了状态。   迷茫地混过了大半天,他走出军帐透气。走了很远的路。星子满天,亘古无言,他星象学只学了点皮毛,看星空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出星象很乱,不少星系态势都象征着杀伐。   一群新兵围着篝火烤着从家乡带来的肉肠,肉肠表面切花刀,涂上酱油五香粉,烤得滋滋流油,火焰噼啪。   “熟了没?”   “熟了!再烤就焦了。”   “来来来都别急,人人有份。小心烫舌头。”   围坐着的新兵一人一根,喜笑颜开。哈着气吹凉烤肠,放进嘴里:“好吃!阿容你真够意思!”   被唤作阿容的新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爹娘要我带的,太多了,我自己又吃不完,分出来给大家尝尝,结个善缘。我第一次当兵,叔哥们多带带我。”   “一定,一定!”他左边的老兵一边嚼着肉肠一边大力拍他背,“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有谁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阿容憨笑着连连点头,另一个老兵嚷起来:“怎么,瞧不起我是不是?干嘛认他不认我?我告诉他除了吃饭拉屎困走路放屁玩啥都不会,你认他干嘛不认我啊!?”   “都认,都认!”阿容连连点头。   苍斗山冷眼旁观,他隐约感觉到,这帮兵油子说的全不是真心话,只是看中了那一点吃的,吃完了拍拍屁股就会走,所谓护着他,根本是句玩笑话。   大概老兵欺压新兵,是古往今来的通病。苍斗山没能力去管教,转身准备回去,不想那阿容道:“那位大哥,不也来吃一根么?”   苍斗山僵了一瞬,以为他是在叫别人,阿容又说:“大哥你身边没别人,我叫的就是你。”   苍斗山犹豫了一瞬,转过去大步走向篝火堆。围坐在篝火堆旁边的兵油子们表情都有点僵,气氛更是尴尬。   阿容不是傻子,眼见大家脸色都不太对,愣愣的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苍斗山神态从容,拿起一根烤肠咬掉半截,慢慢地吃了。眼睑低垂,说不清是厌烦还是冷漠,好像只是在完成一桩任务。   阿容浑身不自在,觑着苍斗山的脸色,欲言又止。   苍斗山吃完烤肠,竹签扔进火堆里,一阵噼噼啪啪,他抬头冲阿容一笑:“肉肠做得很好。”   阿容讪讪地点头:“哦……哦。”傻傻呆呆的   苍斗山一想,这样态度过分冷漠,似乎也不大好,再说了一句:“既然是家乡带来,就自己多留一些。古来征战人难还,有家乡的东西做个纪念很不容易。”   阿容傻乎乎的:“嗯嗯。”   苍斗山言尽于此,无话可说。转身回了军帐,点起灯笼连起了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根肉肠垫了肚子,他焦躁的心绪平静不少,一口气写了两百多个大字,文思泉涌。   大字写完,他感觉口干舌燥,喝了碗水润润喉咙,再倒,水壶里没有了。   微生还没回来。他嘟囔一句,提着水桶去打水,荒漠上水井打得极深,绳子放了半天才触到水面,慢慢绞上来又极为吃力,轱辘转了半天,水桶盛着一水月光起来晃花了他的眼。   一刹那,他腰间剧痛,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但是没有完全伸入。凶器入肉,弹出钩爪勾住筋骨,激起电流似的痛感,他身子一下子就软了,软在了某个人的怀里。   是谁?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就被蒙上眼睛,他想张嘴呼救,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个音节。   井轱辘没人把持住,布噜布噜落回去了,在井内激起巨大的水花,传到地上却寂然无声。   他被抱着,双脚离地,浑身上下酥软得使不出一分力气。   他首先想明白的是对方是个军人,而且修为和地位都不低,捅在他后背的是针对奴隶的一种约束法器,刚扣上后脊背的时候会出现浑身瘫软无力的现象,一般三个时辰后减缓。   苍斗山当然不可能束手待毙,只是他一身灵力被封,手脚又使不上力气来,只能反复呼唤心卷能救他一命,心卷这回争气了一把,没再犯懒,只是浮在灵海上半天没动静。   拜托你动一动啊!苍斗山急了,恨不得直接用它来抡死敌人。   抱着他的人一直走到马厩,站着睡觉的马儿们感觉到有人来了,不安地哼哧哼哧起来,而他吹了声口哨,立刻就安静了。   他将苍斗山放到草垛子上,马夫刚给马儿们换上新草料,高高的草垛子矮了好几分,苍斗山一躺上去,立刻陷下去了,厚实绵软,满满的稻草干干的香气。   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凑近来,粗糙的舌头舔上他光洁的脸颊,苍斗山尽力扭过头,恶心得想吐。男人似乎是很性急,摁着他舔了会就开始急哄哄扒他衣服,三下两下扯光了上衣。   苍斗山说不出话来,疯狂思索着脱身的办法,想来想去只有心卷能救他——你倒是动一动啊!   心卷终于给出了反应,剧烈地振动起来,灵力伴着振波扩散,即将进入安眠的马儿被神秘的声音惊醒,仿佛是它的同胞在求救,它睁眼左看右看,打了个响鼻,长长地啸鸣。   其他马儿一齐嘶叫起来,很快扩散到整个军营,马儿的嘶叫此起彼伏,刚刚暗下去的军营迅速燃起灯火:“出了什么事?!马跑了?!” 第90章 想不出章节名啊就这样吧   “操!”苍斗山听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提上裤子迅速溜之大吉。   苍斗山躺着,手脚仍无法动弹。他吸了口气,尽全力往草垛一边滚去,只盼望待会马夫过来没发现他,不然就丢大脸了。   脚步声逐渐逼近,苍斗山躺着,忽然背后一束光照了过来。   完了!苍斗山一瞬间满心绝望,只听到提灯的人道:“哎……你怎么在这里?”   一只手将他扒过来,灯晃上他面部,他本能地闭上眼,凉气袭上他裸露的肌肤。   对方仿佛有些手足无措,站了好一会,那些脚步声愈发杂乱密集,他拖起苍斗山匆匆忙忙进屋,把他往床上一扔,蒙上被子。外面已经呼啦啦闯入一大群人,大呼小叫:“怎么回事?马怎么都叫起了?”   “有头土狼溜进来了。”阿容提着灯奔出来,“已经被我赶走了,它从草垛子跳上去跑的。”   领头人松了口气,道:“好好看马!这可是全军的命根子,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明白,明白。”阿容连连答应,送走了一干人。返身进屋,掀开被子:“你怎么了?”   苍斗山说不出话,阿容注意到他身下一滩血迹缓缓蔓延开来,惊叫起来,把他翻过来,碰碰那个法器:“这是什么东西?”   苍斗山哼哼唧唧,心里想着你废那么多话做什么赶快把它拔下来啊!   出乎意料的是,阿容好像真听到了:“拔下来?这样你不疼吗?”   什么疼不疼的哪有性命重要!苍斗山心想,阿容真的抓紧法器,用力一拔——苍斗山感觉自己脑袋好像罩进铜钟里狠狠敲了一记,四面八方回荡的浩大钟声震得他头脑好像要炸开。   “哎哎。”阿容慌了,他一拔出法器,扣住的地方被钩子拉扯得血肉翻卷,最深处可见森森白骨,血溅了他一手。   苍斗山意识短暂空白了一瞬,恢复过来下半身疼得几乎不能动,他能张口说话了,疼得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喊疼声。   阿容慌慌张张地打来水,拧干布巾按压伤口,越压咕嘟出来的血水愈多,很快把布巾浸了个透。   “你,别动……别动。”苍斗山重重地喘着气,疼得眼泪快飚出来了,他运转灵力周转全身,以吐息之法呼应天地灵力,修复己身,修炼了小半个时辰,伤口止血,伤口仍然形态恐怖,需要药膏辅助治疗。   他费力地坐起来,下半身麻木,腿软塌塌地好像废了一样,叫他愈加心慌。   “有药吗?”他嗓音嘶哑得厉害。   “有,有。”阿容慌慌张张翻出一纸包,里面一小堆黄色药粉,这是军中最常见的治伤药品,亦是最强力的止疼剂,毒性也很大,用久了后患无穷。   眼下是顾不了那么多了,药粉撒上伤口,疼痛开始减缓,腿也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至少锤腿能有疼痛反应。   他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军帐里才能用到更好的药。   “你能扶我去中军帐吗?”苍斗山试探着问,“我会给你钱。”   阿容这下局促得厉害:“我没资格去……”各军帐之间等级森严,外围军帐的士兵不可随便出入中军帐,一旦被巡逻士兵发现,少不得是一顿军棍伺候。   “没事,有我在。”苍斗山知道这件事是为难他了,但是眼下除了他,再没可帮助他的人,他诚恳地说:“一定没事的,你相信我。”   阿容左思右想,为了银子,决定赌一把:“我带你去。”   苍斗山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阿容找来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抬起他胳膊扶着他慢慢走出马房,鬼鬼祟祟地奔向中军帐。苍斗山熟悉军帐卫兵的巡逻路线,只说方向,该往哪儿拐,什么时候停止,顺利躲过了巡逻队伍,接近中军帐。   “你回去吧。”苍斗山扶着腰塞给他一袋子银子,“原路回去就好。”   阿容捏着银子局促不安:“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苍斗山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你拿银子求求执行法的人,让他下手轻点。我会帮你注意的,到时候再补偿你。”   阿容低头看了看银子:“那我走了。”猫着腰溜进黑暗。   苍斗山再喘了口气,扶着腰一步步走进军帐,翻出药粉丹药,自己给自己上药,内服丹药,调养生息,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微生昨日巡视粮仓,误打误撞闯进了一群荒狼,即兴打猎,射杀了十几只。粮仓仓管为了讨好他,特意请大厨做红焖狼肉,还请老皮匠剥了数张完整狼皮,送了好几张已经鞣制好的狼皮,说等猎杀的狼皮鞣制好后也会送来。一阵吃吃喝喝,待到第二天,微生带着狼皮满意而归。   “疏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微生一进帐就嚷嚷起来,苍斗山听到了,略皱了下眉头,并未睁开眼。   微生看了会:“在修炼?哈哈那我先把东西放这儿了,一会再来看你。”   苍斗山屏气息声,沉静修炼,约莫两个时辰后,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双腿已经可以正常走路,起来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桌上的狼皮,抓了一把,柔软顺滑。他提起来抖了抖,软软和和,要是能做成毯子就好了。   可惜他不会缝。   微生恰好进来:“哎呦,起来啦?这狼皮怎么样?”   苍斗山抱着狼皮,露出笑容:“做褥子很不错啊。”   “是啊,边境快入冬了,到时候给你做一床狼皮褥子。”他想了想,“昨天睡得还舒服么?”   苍斗山勉强一笑:“还好。”   微生立刻瞧出了不同寻常:“怎么了?你笑得很勉强啊?是这床太硬了怎么的?”   “没事,就是做了噩梦,不关床的事。”苍斗山随口道,微生愈发狐疑:“不对,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让我看看。”   “别!”苍斗山急忙避开,用力过猛扭到了腰,伤口牵扯,他“嘶”地吸了口凉气,微生一把抓住他,掀起后衣摆:“我的乖乖,咋搞的?谁伤了你?”   “疼,疼。别动。”苍斗山缓了缓神,慢慢坐下,脸色煞白。微生心里冒火:“你受伤了还瞒着我啊?把老子当什么啊!”   “不是,这个事不好说。”苍斗山又气又急,满腹委屈无法可诉,低着头脸庞滚烫。   微生意识到自己过了,放缓了语气:“有什么事给跟我说啊!我又不会怨你,出什么事不跟我说,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   苍斗山抿了抿嘴,斟酌词语慢慢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脸颊愈发滚烫,到最后差点落下泪来。   微生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生起一股煞气:“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   “没有。”苍斗山吸吸鼻子,微生替他揉眼泪,哄他:“别哭,这头色狼我总有一天揪他出来扒皮抽骨,剁了他鸡爪子。别哭啊,中午我做红焖狼肉给你吃,狼肉可好吃了。”   苍斗山没有心思吃狼肉,满腹的委屈,一想起那个男人就本能地一阵寒颤。他粗粝的舌头舔舐肌肤,黏腻又恶心,好像沾了什么洗也洗不去的污物。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苍斗山咬着下嘴唇撇过头。微生无法,站起来说:“那好,我先走了,你可别想不开啊。”   苍斗山噗嗤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还没那么不惜命。”   微生走了几步,仍不放心,回头说:“一会儿送饭过来啊。”   苍斗山嗯了声,垂着头没再说话。   微生来到厨房,背着手。伙食班的大师傅们就算没见过微生,瞅着那一身气派架子,晓得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伙食班班长走过来:“大人来这里有何吩咐?”   微生看到了灶上三大摞蒸笼,努努嘴:“那里蒸的是什么?”   “粉蒸肉,刚上灶呢。”   微生走近揭开笼盖,腾地冒出股股白雾,他吹了口气,最上一层粉蒸肉接近半熟,暗褐色的粉中一块块五花肉,肥多肉少,油光光的。他扭头问:“还有粉没?”   “有,多着呢!”   “那再起一笼,五花肉不要肥肉太多的,多点精肉,酱油少放。”   班长点头:“好的,马上去办。”他转头招呼了厨子一声,回头眉开眼笑地:“大人还有吩咐吗?”   微生没搭理他,案上还有一半白生生的青皮大冬瓜,地上放着一箩筐未剥皮的玉米,他蹲下来剥了两根小嫩玉米。切了一大块冬瓜,借刀来切段切片,起一锅开水先焖玉米,玉米焖至半熟,放冬瓜。两者同熟,撒葱花,打个蛋进去,用大勺盛着蛋液煮至荷包蛋成型,滑进汤里小火慢煮上一刻钟,起锅汤碗里。粉蒸肉还有半刻钟会蒸好,微生先端着冬瓜玉米汤走了。   回到军帐,苍斗山在写字,容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疏桐,我做了冬瓜玉米汤。”   苍斗山搁下笔:“啊,辛苦你了,这些你其实不用亲自动手的。”   “别人做我不放心,怕不合你口味。”微生放下汤碗,“是先吃玉米还是冬瓜?”   “玉米。”苍斗山戳了一片玉米,一咬:“好嫩啊,还没完全熟呢。”   “今年西北起了蝗灾,玉米不摘就被虫吃了。”苍斗山吃干净玉米粒,又被微生喂了一块冬瓜,“待会儿还有一笼粉蒸肉,想吃不?”   “你做了我就吃。”   苍斗山接着吃了两片玉米,厨房的伙计端着粉蒸肉来了,蒸得香浓正好,不油不腻,绵密适口。苍斗山勺了一勺米粉,才吃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微生猜他是吃到肥肉了,果不其然,他说:“吃到肥的了。”   “那就吐了。”微生拉来了案几旁的纸篓子,苍斗山摇头,“都咽下去了。”   “哎,你不是不吃肥肉吗?”   “这个做得味道好。”苍斗山抿嘴笑了一下。 第91章 谋略啥的都是作者瞎扯的呢   九月末,大周与高昌爆发大战。大周出其不意,翻越天险昌承峡,一举攻破了高昌边境的最高点营地。原来在边境严阵以待的高昌大军等候了大半个月才知晓消息,急急忙忙回军救援时,已经彻底来不及了。大周顺势而下,以破竹之势连克了三城,势要高昌的边境重镇一个个连根拔起。   高昌跟在大周屁股后面撵了五天,人马疲惫时,大周突然掉头杀来,一下子把三十万大军切了个七零八落,大战维持了两天,三十万边疆军队锐减三分之二,血流成河,枯骨堆山。   这次可不像上次打劫大靖那样抢了就跑了,大周清洗掉城镇的高昌官员,迅速调派了新官坐镇管理,并且开始大规模地移民,这个发现让高昌上下一片慌乱,大靖朝堂上亦波澜四起。   高昌向大靖求救,救还是不救?   “救!如何不能救!”御台使震声道,声调激昂:“唇亡齿寒。大靖身为邻国,又与大周结有死仇。此次大周侵犯高昌,正是与高昌联手灭掉大周的好机会!”   “臣反对!”兵部侍郎嗓门儿比御台使大得多,一开口殿梁似在颤抖:“才被大周抢走了秋粮,西北又起了蝗灾,南方粮价刚刚稳定,以目前之国力,无力与大周对抗。况且,真要与高昌联手灭周,势必要进入高昌境内,损失怎么算?粮食怎么供应?打下来的城镇应该归谁?千头万绪,不是几句话就能分得明明白白的!御台使一介文官,只会纸上谈兵,说得倒是轻巧!”   御台使几乎是指着侍郎的鼻子呵斥:“你一堂堂武官,强敌压境,还龟缩不出,配得上你武官的名号吗?”   侍郎嘴上功夫不比御台使弱,回击尖酸刻薄:“御台使大人老当益壮,一条莲花舌头可当百万兵将,微臣当然是比不了的。”   工部郎中走出来:“臣有议……”   “臣有议!”   “臣有议……”   朝会开始不过半刻钟,百官已经吵翻了天,“出兵”和“不出兵”对应激烈,说得口沫纷飞,中间派尚在观望,准备随时迎风倒。   中间派最大的官,当属户部尚书乐正英了,他一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等到两派人吵累了,他开口说了一句:“诸位所言,各占各理。高昌不能不救,但是以国内目前状态,实在是无力发兵,这件事,还要陛下来决裁。”   女皇倾听已久,乐正英请她来裁决时,她不咸不淡地说:“诸位各执己见,朕一时亦难以决断,此事暂时放下,明日再议。”   女皇这般言论,叫两派均不满意,悻悻退朝。乐正英走出大殿时,太监来请:“大人,陛下有请。”   一下朝,女皇威严自若的面具褪下,满脸焦虑不安:“乐正爱卿,这该如何是好?”   乐正英反问:“陛下想不想救?”   女皇点头:“高昌必须救,昌承峡失守。荒川一带彻底无险可守,国门洞开,我大靖危若累卵。”   “臣有建议,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女皇颔首道:“爱卿请知无不言。”   “边境北斗七营,可安排两个军营骚扰大周后方,切断补给线。五个军营固守边境,临近郡县再征集新兵,填补空缺。再发诏令,新军抓捕或猎杀大周士兵,可获奖励,借此激励士气。相信这样双管齐下,既支援了高昌,又能稳固边境。”   女皇犹豫:“国库困窘,怕是拿不出银钱来犒劳新军。”   “未必要银钱奖励。”乐正英顿了顿,“荒川附近的居民守卫的是自己的家乡。臣建议新军记录杀敌首级,可兑换家乡土地,或减免徭役,或抵押赋税,且不论死活,好处皆能落到新兵家头上,这样不愁新军组织不起来。”   “新军可分交五大军营统领,由军营老兵训练,训成守卫在最危险之地,如此五军营就不会有什么怨言。”   女皇赞许点头:“爱卿总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乐正英颔首:“陛下谬赞,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   组建新军的诏令下达,计敌首级换取土地和减免赋税等福利的榜单张贴在荒川一带的大街小巷,不光是荒川,内陆一带亦广张布告。荒川地广人稀,有土地福利诱惑也未必能凑集十万人,内陆才是军队人员的主要来源。   兰广郡,秋雨凄寒。   兰广第一灵阵师独光,于十月初溘然长逝。消息一传开,全郡震惊不已,独光年岁不过三百,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刻,却突然猝死,惹人议论纷纷,各种阴谋诡论一时甚嚣尘上。   独光大师的葬地选在扬云山最高峰黎龙峰,这里俯视千山白头,云翻雾卷,风光独好。   就是很冷,冷到没有鸟叫。   赵无涯给胡了多披了件衣服,胡了还是冷得禁不住牙齿打战。独光大师的弟子抬着灵柩泣不成声,一干人七手八脚地将棺材放进已经挖好的坑里,一铲铲地开始覆土,渐渐堆平,拍成高大的坟包,立上墓碑,墓碑其上唯有一“参”字而已。   墓碑面前北方,据说是独光大师的遗愿。   哀乐起,大师弟子逐个向墓碑磕头,鞭炮声声,遥远地荡开来,仿佛天地上下都充斥着鞭炮声。   鞭炮声一歇,点上纸钱,插上红线香,摆好瓜果。该拜皆拜,与独光大师有所交集的都上前鞠了一躬,赵无涯亦上前鞠了躬,不想一弟子突然指着他大吼:“是不是你害死了师父!”   赵无涯神情一僵,随即恢复淡然:“阁下何处此言?你怀疑是我谋害了大师,请拿出证据来,空口白言乱扣帽子可不好。”   那名弟子咆哮起来:“是你带来了那张阵图!要不是因为那张阵图,师父也不会为研究它心力衰竭而死!你就是故意的!”   “牧青!”独光大弟子看不下去,厉声呵斥,“少胡言乱语。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在他坟前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传出去叫人笑话!”   牧青畏惧大师兄,低头默默无言,大师兄上前一步,向赵无涯一揖:“师弟脾气火爆,言语冲撞了阁下,见笑了。”   “不碍事。”赵无涯回道,“请节哀。”   大师兄看着他,嘴唇嗫动,似在无声地说着什么,随即赵无涯耳畔响起一个声音:“明日下午申时一刻,空蝉酒楼雅座。”   赵无涯波澜不惊,抱拳告辞。   人群散去,胡了跟着赵无涯下山,走至中途,他问:“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你听到了?”   “直觉他跟你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赵无涯噗嗤笑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他就是邀我去酒楼坐坐,大概是想看看把他师父气死的灵阵究竟长什么样吧。”   胡了心存疑虑:“独光真的是因为研究阵图而死?”   “怎么可能。独光号称兰广第一,心理没那么脆弱,至于他到底因为什么而死的嘛……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胡了撇撇嘴,目光一转,看到贴在树干上的布告,不由得停下脚步,赵无涯只扫了一眼便没兴趣了:“北方招不够人,就来南方找替死鬼呢。走吧走吧。”   胡了依然看着:“这字迹……有点像二掌柜的字。”   赵无涯知道他说的是谁,温声道:“大家聪明着呢,他现在肯定活得好好的。”   “但愿如此。”胡了叹了口气。   次日申时一刻,赵无涯准时现身空蝉酒楼。大师兄把玩着一只小巧的藕荷色茶杯,脸色阴沉不定。赵无涯开门而入,他起身相迎:“罗公子,请。”   “不客气,您请。”赵无涯手持一把折扇,风度翩翩。   两人坐定,大师兄道:“我知道师父的死跟公子带来的阵图脱不了干系,今日邀您,只想见识一下。”   赵无涯轻笑:“不怕你也心力衰竭而死?”   大师兄道:“灵阵之学,浩瀚无穷,想必公子阵图必然不凡,能见识到超凡阵图,死而无憾。”   赵无涯神情一肃:“你确定?为道而死?”   大师兄神色坚毅:“公子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赵无涯严肃的面庞忽的一松,笑吟吟地说:“阁下不必这么紧张,您师父不是因阵图而死,另有其因,不过我答应过他,不可对外告知。”他拿出阵图,“请随意看吧。该推导出来的,大师已全部推导出来了。”   大师兄惊异地接过阵图,仔细看起来。   这是一张残图,初看平平无奇,细看暗藏玄机,勾连简单,直来直去,但意义非凡。   他很快迷进去了。赵无涯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心算时间,一到点,倏然出手抽走阵图:“阁下应该看够了吧?”   大师兄懵了一会脸庞陡然现出一股杀气:“给我!”   赵无涯卷起图纸,笑吟吟地。大师兄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全身大半力道被卸了去,软绵绵的,“稍安勿躁啊,阁下。”   大师兄内心惊骇,拍他肩膀的人实力深不可测,是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他竟然毫无察觉!   “一张残图,对你的境界帮助不了多少,过分沉迷,反而有害。”赵无涯收起阵图,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再见。”转身消失不见。   大师兄肩膀一松,那只手缩了回去,他回头一看,亦是不见人影。   赵无涯轻轻松松地回了客栈,胡了又在捏土陶了,兴致勃勃。   “回来了?”胡了抬头一笑。   桌上有一碟子桂花糖藕,赵无涯吃了两片:“明天我们回荒川。”   “回荒川?”胡了有点惊讶。   “赵鸿熙在荒川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有钱是发展的基础。”赵无涯坐下来,“这边的人收拢得也差不多,我留几个人继续打探,回荒川给点钱财支持。况且啊,现在边境形势不妙,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乱世出英雄,越乱的地方对我来说越有利。” 第92章 啊亲上了亲上了   “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把官袍补补。”   “谁的葬礼?”   “清昔第一灵阵师李钰,前天死的。生前给瑶光和开阳布置了不少阵法,两位将军都要去。”   苍斗山的针线手艺经过不懈的练习,已经做得相当好了。他穿上针线,将官袍抖开,官袍下摆被老鼠啃了几个洞,有些刺绣脱了线,隙缝处夹着细沙,灰蒙蒙的。   “明天几时去?”   “辰时,不急。”   苍斗山挑选丝线,用颜色相近的布缝缝补补,刺绣他不会,先剪了线头,再在空隙处反复穿针,补上洞就得了。   微生躺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声叹气干什么呢。”   他抬了抬头:“我愁啊。”   “还没线索?”   “可能我根本不是搞间谍的料吧,一点东西都查不出来。”微生愁眉苦脸,“还不如早点回去,让乐正英派别人来,我就在刑部大狱混吃等死得了。”   “既然你想这样,就告诉他去啊,我帮你写信。”   微生心头郁闷随口一说,不想被苍斗山当了真,仔细一想也认真起来:荒川缺水,又没什么好玩的,军营枯燥得很,哪哪都不如东康。啊,想糖水铺子的甜汤了。   心思一起便像春野之火,熊熊燃烧不可收拾。他一骨碌爬起来:“我来写,你补官袍。”   他摊开一张纸,凝思片刻,提笔写下:“尚书大人敬启,我在开阳数天,一事无成,愧对托命……”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才疏学浅无力承担重托请求赶快换人的词句,一气写完,吹吹纸,举起来欣赏,自鸣得意:“疏桐,你看我这字写的怎么样?”   苍斗山抬头看了眼,笑道:“不错呢,有基础。”   微生心满意足:“那就好。”待纸上墨迹风干,他折好塞进信封里,绑上军用通讯飞剑,往东康方向扔了过去。   军用飞剑飞行速度快,飞到东康飞鸿司再转接到乐正英手里,起码要四天时间,一来一回,差不多十天他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高兴了没一会,猛然想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色鬼他还没揪到呢!   飞剑没飞多远,又被他召了回来,摁着振动不停的飞剑回了军帐,苍斗山抬头看他:“这么快?”   “不走了。”   苍斗山拉紧线头:“又改主意了?”   “那个人还没抓到。”   苍斗山一顿,切断线,淡淡地笑:“都过去了。”   微生沮丧地说:“是我太没用。”   苍斗山没什么表情,低头接着缝补官袍。微生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把那人揪出来——到最后什么办法都没想出来,愈加沮丧。   荒川天气越发凉了,清晨破天荒的下了一场绵绵细雨,令大半个军营的人都欢呼起来,在雨中欢笑。苍斗山补好官袍,走到帐前去接雨滴,凉凉的。   文缙郡一年四季经常下雨的,花萼里墙角满是厚厚青苔。   他想花萼里了,想那年青幽幽的新鲜芒果,冰丝裀凉沁沁的。   “微生,我们还是回去吧。”   正在烦躁地在纸上乱写乱画的微生惊愕地抬头,他接着说:“我想回花萼里。”   被微生召回来的飞剑又扔了出去,微生心里过意不去,苍斗山却一脸淡然,荒川的细雨将停,热浪又占了上风。士兵们激动复于平淡,该干啥干啥去了。微生穿上官袍,准备去清昔悼念□□,问苍斗山要不要走,他淡笑摇头。   独自一人。   想回去,想在壶仙居整天磨香草,配料,磨出一室馨香,闲来无事的时候还可以写几幅字卖钱,微生每天做饭菜,偶尔跟他上街去看看,胡了一个大闷葫芦整天就是打水,编篮子,洗碗,日子一日日地流过去。   倏忽间世界仿佛离他远去,寂然无声。天穹为白大地为黑,他是黑白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又来了。   他恍惚了一阵,往前走去。   荒川一马平川,即便如此,苍斗山走在大地上的感觉仍好像走在凝固的水面上,有种行于虚空的不踏实感。   遥远地平线上一笔淡淡的乳白辉光,与天穹的白轻易就能分辨出来,那笔乳白范围很大,呈半圆形向天穹膨胀,天穹的白是蓝白色,像蒙了一层淡淡的云。   苍斗山不知为何,感觉很冷,彻骨的冷。唯一的暖意来源于天际线那边,辉光所在。他往那边走去,思维一片混沌。   走着走着,一马平川的黑色大地上乍然出现了处隆起,像无边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小岛,岛上无草无木,唯坐着一人,背对着他,孤单得好像眺望世界尽头。   “你是谁?”苍斗山喊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直接走过去,那人一直坐着,没有任何反应,他登上岛,忽然想起这个场景他曾见过,不过是在梦中,梦中坐着的人是江以蓝,她的尸体。   她还会说话?   苍斗山站着,不敢再往前走了。坐着的人忽然扭过头:“过来呀。”   苍斗山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坐着的人秋薇歌,她还是活生生的,笑容干净甜美。   “你怎么会在这里?”苍斗山随口一问,很快意识到这不对,这里是他的黑白之境,所观皆为虚假,眼前的秋薇歌不是真正的秋薇歌。   秋薇歌笑吟吟的:“你猜我这段时间去哪了?”   “修炼。”   “真无趣哦,还有呢?”   “买东西。”   秋薇歌撇撇嘴,转过去,抱着膝盖没说话。   苍斗山陪着她坐了会,愈发感到空气的寒冷,一丝丝地像钻髓入骨,冷到令人浑身发抖。他搓搓手,随口说了一句:“真冷啊。”   “是啊,很冷。”秋薇歌笑笑,随即苍斗山惊愕地发现,小岛边缘蒙上了一层白霜,宛如某种活物往岛心不断蔓延。天际线的辉光带来的暖意则愈发暖了,引诱着人投向它的怀抱。   “看!”秋薇歌像是小女孩在苍白的寒天雪街上看到了一串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灼灼似火,兴奋地说:“它升起来了!”   升起来了。   一点最后的暖意都消失,虚假的暖意被清醒过来的理智戳破,发觉一切不过是极寒产生的濒死幻觉,皮肤开始青紫,像腐烂果子上盛开的霉菌花朵。   秋薇歌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一朵娇嫩的花儿无力萎下。不过嘴角依然带笑,眼神温柔。   “你来了啊。”   苍斗山恍然,隐隐约约像抓住了什么,却转瞬溜走。   白霜爬到岛心,攀上苍斗山的腿,苍斗山猛地跳起来,白霜簌簌地落了一地。转瞬又将秋薇歌吞没,恍若披上了一件纯白大衣,已死的秋薇歌转过来,眼瞳全白,声音幽怨又凄厉:“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死了。”我可不想陪你死。苍斗山头也不回,踏上天梯往外逃,他不知方向,也顾不上要多久才能逃出这里,反正跑就是了。   “你逃不掉的。”岛上的死人声音完全变了,疯狂又尖利:“所有人都会死!只有我才能赐你永生!回来!”   去你的永生。苍斗山想着,飞得更快,黑色大地茫茫的像是没有尽头。微生呢?微生在哪里?   黑白之境真好,想什么就会出现什么。黑色大地上盘腿坐着一个人,静静地吐息调脉,他飞临下来的时候,微生睁开眼,诧异,震惊,又有被当场抓获的心虚慌乱:“你怎么在这里?”   苍斗山飞得太急,一时没缓过气来,气喘吁吁地没说话。   “你……”微生茫然,张口结舌,乍然海上起波涛,大浪击空,不可名状的远方唱起悠长葬歌,黑色海水翻涌,卷起海底下的尸骨,黑到极深处带抹上了晦暗的深红。   一处死亡之地。   苍斗山听着葬歌神思恍惚,摇摇欲坠。   “斗山!”微生大喝,扑上来捂住他耳朵,眼睛透出惊恐,“不要听。”   苍斗山手足无措。   捂耳朵没有用,歌声极具穿透力和诱惑力,恍若一位母亲沐浴在夕阳光辉中呼唤孩子的乳名:回来!回来!   我要过去。他混乱的思维中唯独这个想法无比清晰,强烈地驱使他挣开微生遵循内心的呼唤,他开始挣扎。   微生境界比苍斗山略低一头,一时压不住他,急得满头大汗,苍斗山挣扎得越发厉害,他一咬牙,狠心低头吻了下去,这下他不动了,僵硬得像吓傻了。   微生心跳得厉害,僵着一动不动。   他像是清醒过来,脸颊爆红,猛力一推:“发什么疯啊!”   微生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仰头摔倒。   “啊!”微生从黑海中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藏空鸟平稳地飞着,潘子平笑他:“大人这是遇上心障了?”   微生抹了把汗,勉强一笑:“确实出了点事。”   潘子平道:“这里不适合静修,我们快到营地了。”   微生长长地呼了口气,静下心来,想着黑海,想苍斗山。   他是怎么出现的?   他想不明白。   呆坐了一会儿,远方一道利剑破风而来,直直贯穿了藏空鸟头颅,腹部突出,撕开一大口子,血和器官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平衡骤失,微生差点滑落下去,及时腾空站稳,远处万箭齐发射,如暴雨落下。   “结阵!”潘子平大喝,亲兵侍卫立刻组成阵型,齐齐大喝,枪尖爆出数点蓝光,撑起弧形结界。那边飞箭亦非凡品,弓力强劲,每一支箭都有火炎爆破的威力,万箭齐发之下,结界很快要撑不住了。   微生看得心惊肉跳,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潘子平扭头道:“大人想走的话,那就快点,这里我们撑不了多久。”   微生听着一愣,发觉潘子平的声音变了,不如原来那么粗犷。   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将军! 第93章 敌袭   嗞——   苍斗山醒来,耳边仿佛有一根长长的丝线在高速颤动发出尖锐悠长的颤鸣,过了好久那种声音才彻底消失,世界陷入短暂的安静,过了许久真实的声音嘈杂地涌上来,将他淹没。   这是真实的,他还活着。   他舒了一口气,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好像尘封的琉璃器洗去了尘灰,露出光彩夺目的本样。他站起来,世界是彩色的,可是总感觉哪里缺了什么,他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这是合一之境。   黑白合一,变化万千。   合一之后,即是化道。   化拟大道,入道登天。   首先得化出自己的道,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他走出军帐,新兵们手持木刀,互相砍杀,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喝!”“哈!”声不绝。   他的道……   他望向天际线,总觉得那里若有若无地有一抹白,淡淡的向天穹呈半圆形膨胀,温柔又寒冷,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歌声。   想去那里,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那就去吧。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给予他力量,脚下浮起一阶阶闪着微光的阶梯,逐阶凝实,没有耗他半点力气,直通天际线,他抬脚踏上阶梯,全身顿时像压上了一座巨山,沉重的压力使他清醒过来,闪着微光的阶梯不见了,操场上的新兵捉对厮杀,打得好不热闹。   他看他们练了好长时间,教官吹口哨命令原地休息,新兵们呼啦啦地坐下来揉腰捶腿,他如梦初醒。   他检查了下自己的境界,灵海几乎扩充了近百倍,灵力流淌于经脉中犹如滔滔大河,一呼一吸自然而然的能呼应方圆数百里的天地灵气——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化道境。   他做梦也没想到境界会突破得这么快,想来应该有心卷的功劳。意外之喜让他心情好了许多,回帐认真参悟该如何调用心卷之力。   他又能翻过三页了,一一看完后,他仔细回想一遍,静心感受神器的力量。境界提高了就是好,原来那一点模糊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他尝试操纵神器的部分力量,明显感觉到心卷懒洋洋的不大乐意,到底还是让他动用了一些。   恍然若风,又像是意识知界,轻而易举穿透人心。   他们在想中午吃什么。教官天天磨人咋不去死。妈的太阳怎么这么大,水都喝不饱。   宛如神灵,俯瞰众生。   人心变化莫测,完全读取要耗费极大精力,苍斗山初初试了下窥伺之力,转而定下一个目标,设法利用心卷改变他的思想。   这个人对教官怨气极大,面上笑嘻嘻,内心把教官诅咒得猪狗不如,对战友也差不多,实在龌鹾污秽。苍斗山不指望能改变他本性,只要稍稍影响一下他的想法,比方说对他战友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他的战友是南方人,皮肤微黑,他明面上与那位战友嬉笑打闹,内心嗤之以鼻,暗骂“黑皮”。   只要改变一点,苍斗山像高明的木偶师,拉着木偶丝线微调,让木偶做出最自然的姿态。   皮黑了点,人倒是挺老实。他想着,那个战友正好转过头来跟他说话,他露出的笑容真诚了那么一丝。   苍斗山撤回丝线,感觉精疲力尽。   神器不是那么好用的,就算心卷愿意配合也一样。   他揉揉太阳穴,猛一阵寒颤。   恶意,杀气,在接近。   近在咫尺!   外面轰隆一声,人声霎时沸腾,苍斗山奔出军帐,瞳孔骤缩:前一刻还坐在地上休息谈笑风生的新兵,转眼间躺了大半,烟尘弥漫,血流成河。   “袭击!起……”教官的吼声只发出了一半,伪装成开阳士兵的刺客已经举起刀,他噔噔急退,胸前还是被划了一口子,眨眼间向他举刀的人胸口贯穿出一束火焰,苍斗山漫不经心地吹了口气,烟尘吹走。   这群大周的人时机选得很好,又不怎么好。   “借我用用。”苍斗山拔出教官腰间的佩刀,手腕一甩,隔空点去,刀气爆射,砰砰砰炸开满天血花。数人飞来迎战,无一例外地被他点爆了头。   修为不及他就根本没法打。他想着,有点儿自得。舌绽春雷喝道:“是开阳的就别起来,趴下!”   一刀横扫,尚未反应过来还是站着的大周刺客被拦腰斩成两段。顿感眼前清爽了许多。   “贼子!休得猖狂!”一人大喝一声,使一柄大锤挥来,势若举山。苍斗山不慌不忙,反而笑了起来:终于来了个能打的了。   “你老婆给你带帽子了!”他大声道,锤子兄短促一愣,愤怒咆哮:“去你妈的老婆!”一锤砸下,地面下沉了几许,苍斗山轻易避开,再开口:“你爹不是你爹!”   “狗屁!”锤子兄出离地愤怒起来,再举锤一击几乎尽了全力,苍斗山身形一晃,引诱着他飞到中军帐边界,方圆数里被气浪掀翻。苍斗山趁他下气未接上气,隔空一道气劲点他心口,锤子兄眼睛一翻,心神巨震,满耳俱是苍斗山轻蔑的嘲笑:“你到死也入不了道!”   弹指一刹那,苍斗山近身,落刀,刀劈在他肩膀上,竟发出金属碰撞般的脆响,刀一断两截。   饶是苍斗山脾气再好也禁不住爆粗口了,他身形急退,锤子兄被彻底激怒,状若疯虎:“老子不把你砸死老子不是人!”   没武器了这可咋办?用心卷砸?苍斗山一边逃一边想,锤子兄的咆哮震得人耳朵发痛,两人境界不相上下,逃不是好办法。   “大周狗贼,你的对手是我!”骤然听到潘子平的声音,苍斗山惊讶,回头看了一下,还真是他?   “潘将军?你不是去悼念□□了吗?”   潘子平大笑道:“钓鱼而已,还真有鱼上钩了!”   既然潘子平在,那么瑶光军营的将军洪皋也肯定在瑶光。只是微生……他心念急转,想必潘子平既然垂下这个鱼饵,那肯定有万全的准备,他是不会让微生死的,微生死了,他会很麻烦,对朝廷不好交代。   一想通他定了神,回过头去清理潜入军营的大周士兵。   伪装潜入的大周士兵不多,千把人队伍,作战风格极为狠辣,苍斗山好不容易抓了个重伤半死不活的,他竟然咽下毒药自尽了。   精心挑选出来的敢死队,突袭的目的是新兵,是败坏开阳的士气。残局已定,抬走伤员,搬运尸体,打扫残局,有条不紊。   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所以开阳老兵并不慌乱,井然有序,只是新兵明显情绪低落,甚至有几分怨气与恐惧。   那种情绪就像点燃的沉香,青烟弥入空气,无色无形,却能感知得清清楚楚。   微生什么时候回来?虽然他对潘子平的安排有信心,迟迟不归亦让他心神不宁,眺望远方,不放过任何一个黑点。   “这位兄台。”受伤的教官走过来,像是犹豫了很久憋出来一句:“谢兄台救命之恩。”   苍斗山淡然一笑:“举手之劳,教官不用这么客气。”   教官嘴张了张,憋不出话来了,默默走开。苍斗山接着遥望远方,内心焦灼而迫切。直到看到天空那边极速飞来的数点黑点,黑点在他眼中无比清晰,嘴角压不住地露出笑容。   微生形容狼狈,落到地面大口喘气:“可算是回来了!差点丢命!”   “我知道你会没事,潘将军不会弃你不顾。”   听到这句话,微生脸色阴沉下来,极不情愿地说:“那我可真得谢谢他呢!”   苍斗山理解他的怨气,无奈道:“进帐再说吧,你受伤没?”   “没,衣服全破了。”微生悻悻地,跟随苍斗山入帐,把破烂的官服脱下。苍斗山给他换上新衣服,倒了一壶水,微生仰头咕嘟咕嘟喝下,坐下来,脸色阴晴不定。   苍斗山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破境的消息告诉他。本来他心情就不好,要是再听到他与他的差距进一步拉大,还不知道会郁闷成什么样子。   苍斗山坐下,拉拉他袖子:“别气了,人家是大将军,统率上万士兵,方方面面都要考量,再说了,你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知道。”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微生甩甩头,全不知他的心思被苍斗山看了个透,看透也无法可解,他轻叹,问:“想吃什么?我让后厨去做。”   微生想想:“我要喝蜜枣汤。”   军营里哪有蜜枣这个昂贵东西?苍斗山再问:“蜜枣没有,冬瓜糖行不行?”   “行吧。”微生老大不愿。   苍斗山起身去后厨,冬瓜糖便宜,是军中常备的甜零嘴儿,也只有一定地位的军官能吃,偶尔解解馋。   后厨存的冬瓜糖不多了,苍斗山拿了三两,十几根,回来一看,微生躺下了,“糖来了,起来啊。”   “不想起来,你喂我。”   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瞅着他躺榻上,委屈巴巴,不由得心软:“得,今天依你一回。”   微生翻身面对着苍斗山,苍斗山一根根喂他,吧唧吧唧吧唧。苍斗山停了一下:“你嚼这么响做什么?”   “我乐意!”   “惯的!”苍斗山嘀咕一句,又喂了他一根:“别吃了,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微生哼哼唧唧,没说什么。   冬瓜糖滚过的盘子面沾了少许糖,粘丝丝的。苍斗山起身去外面浸水洗洗,猛地营中一声炮响,惊动四方:“敌袭!” 第94章 弹剑而歌   大周还真会趁火打劫,玩得一手好突然袭击。   对此潘子平早有预料,冷静下令迎敌,他刚斗败了锤子兄,兴致正高,大周又发动袭击,可谓正好,亲身率众迎敌。   苍斗山本欲也去凑个热闹,被教官拦下了:“将军说,您就陪着大人,暂时不要出来了。”   苍斗山一想,点头道:“那好吧。”退回帐篷。坐听远方喧哗声声。   微生问:“外面是开始打仗了?”   “是,潘将军已经去了。”   微生翻了个身,苍斗山捡起地上破破烂烂的官袍,满是刀气划破的痕迹,沾着少许血丝,他翻看自己缝补的地方,居然还是好的,很牢靠。   缝的手艺还不错啊。他小小的得意了下,随即又惋惜起来,破成这个样子,肯定没法再穿了。   军帐外人影飞快走过,匆匆忙忙,骏马奔驰。他掀起帐帘探头探脑,忽然看到一个人,目光就定住了。   那个人很奇怪,站在那儿,动作缓慢而僵硬地穿上铠甲,一件件地拿起武器,仔细得有些古怪。   他穿戴好所有东西,像是察觉了苍斗山疑惑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像被丝线牵扯的木偶。突然向他奔来,姿势古怪可笑,一蹦一跳的。   苍斗山内心警钟声大作,他立刻站起来,发现他脸色也很不对劲,抬手一道灵界:“站住!”   那人停下来了,两人对视,他眼睛空洞无物好像死了一样。   苍斗山试着窥看他内心,立刻被震惊了,他想的是:救救我!   痛苦,绝望。求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苍斗山愣了一瞬,想起一个可能性:傀儡师?   你是被控制了吗?他试探着问。   那人顿了一下,回答他:“应该是,我现在没办法动胳膊了,求求你救我!”   苍斗山挥手撤去灵界,准备定住他然后转到他身后把失魂木□□。   他撤去灵界的一瞬,他突然拔刀斩向他,苍斗山霎时反应过来,肩膀一抖,浑身上下激荡出一股气流,将那人狠狠震开,倒飞出数丈远。   苍斗山不敢犹豫,弹指一道气剑将他斩成两截,惊魂甫定,斩成两截的尸体缓慢地渗出浓稠的黑血。   黑血?   苍斗山更感不妙,一道灵火砸过去,腾然而起的大火将尸体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返身把微生拉起来:“别躺着了!出事儿了!”   微生坐起来,满脸不高兴:“出什么事儿了?”   “别废话,快起来跟我去各营地看看,我感觉这次袭击哪里不对劲。”苍斗山连声催促,微生急急忙忙穿好鞋子,跟着他出去。   军营有大半都空了,苍斗山意识知界张开到极致,挤挤挨挨上千座帐篷,有人还在的不过几百张。轮个翻过去,好几张帐篷躺着流着黑血的尸体,淌了一地,有的被刻意掩藏着,散发着奇异的带着药草苦香的臭味。   苍斗山终于可以确定了:“药人,都是生前服了剧毒的。”   微生一道火符扔下去,连尸体带帐篷烧了个干净:“会有什么后果?”   “传播疫病。”苍斗山突然想起来了,“对了,还有水井和厨房!”   大周的毒辣手段安排得周全无比,军营里几十口水井,一半塞了凉透的尸体,有些还是刚放下去的,浓稠的污血还没化开。   微生则在伙食班的地窖里翻到了两具尸体,用米袋子压着,如果不是苍蝇指路,根本翻不出来。   “这回怎么办?”吃的喝的都被污染,茫茫的贫瘠荒川怎么养活几万士兵或者上千伤兵?   内奸!都是因为那个内奸!   “向东康求援!没有别的办法!”苍斗山也急了,朝廷那边还在招兵,第一批新兵已在赶来的路上,要是让来的新兵吃不上饭还染上瘟病,那真是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了!   微生慌忙写书信,请求朝廷支援物资药品,并且让来的新兵赶快折返回去。写完冲进潘子平的中军大帐,对潘子平的侍卫官大喊:“潘将军的大印虎符呢!快拿来!”   侍卫官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不行也得行。”苍斗山大步走进来,对着侍卫官隔空一指,心卷之力发动,侍卫官两眼一翻,直直倒下。   “他身上肯定有钥匙!快翻出来!”苍斗山摸大印在哪里,在书桌下摸索着按下了一个圆纽,地面上一块青砖沉下,翻转,一只红木盒子粘在砖上,微生一摸出钥匙急忙打开,虎符大印全在。   虎符大印蘸印泥全盖上,书案旁边的张着大嘴饕餮香炉,就是潘子平与朝廷紧急联络的法器。苍斗山绕着饕餮香炉看了半天,将虎符贴上某一处浮凸花纹,注入灵力,顺利激活了法器,饕餮张开的大口中显出流动的金色漩涡,把书信往嘴里一扔,迅速没入不见。   “这就行了吗?”   “应该吧。”微生心里也没底,潘子平的法器是直通内阁的,内阁不分昼夜都有人值班,不出意外,开阳的情况应该能很快上达天听,让第一批新兵及时停下来。   “那我们再去各个军营看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苍斗山迅速清掉大印虎符上的残余印泥,放回盒子翻转机关,将一切恢复原样,除了倒霉的侍卫官。   “这个人怎么办?”微生看着侍卫官,有点为难。   侍卫官没保住钥匙,在军中是杀头大罪。   苍斗山道:“情况紧急,没有办法的事,到时候潘将军回来了,我们为他求情就是,反正你是朝廷特使,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微生苦笑了一下,再次去翻各个军帐,一发现泛着黑血的尸体,毫不犹豫连帐篷一起烧掉。   一军官火急火燎地来找他,一看到他在四处纵火简直要晕过去:“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苍斗山一言不发,直接拎起他飞向离这里最近的一口井,压着他一指井内:“你看!”   幽深的井内黑乎乎的,那军官睁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井里仿佛有两具尸体,面色青白像皮下生了一层青苔,鼓鼓囊囊的像泡发的腐烂馒头。   军官倒吸一口凉气:“谁扔下去的?其心可诛!”   “你以为是谁?”苍斗山反问,军官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扯别的了,急道:“将军请你速去前线帮忙!再迟就来不及了!”   苍斗山心里一惊,这个时候再问详细情况显然不行,他腾空而起,顺便把微生也拉上来:“哪个方向?”   军官往西北边一指:“就那边!”   苍斗山境界提升,连带着步天梯的速度都快了数倍不止,微生被强劲的风扇得脸疼,想不明白:斗山怎么突然飞得这么快了?   眨眼即至。   两军对峙,气氛剑拔弩张。苍斗山飞到将旗下,潘子平按住躁动不安的马:“疏桐先生,你可有办法?”   苍斗山不明所以:“将军何以认为我能帮上忙?”   “你看对面。”   对面大周军队前挤挤挨挨,不成体统。苍斗山放眼望去,顿时大吃一惊:那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而且姿态神情都不对劲,介乎于痛苦与麻木之间,僵硬得像一群行尸走肉。   又是傀儡师。苍斗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傀儡师的恶感更深一层。   “大周暗地里一直与傀儡师有勾搭,只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操纵这么多人。”潘子平神情严肃,对他道:“我与使锤子的狗贼战上之前,看你以言语撼人心神,猜测你应该有操纵心神魂魄之法,请你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看能不能抗衡傀儡师的法术。”   苍斗山嘴上答应,心里却没什么底气,他虽然境界实力上来了,但是心卷依然是老样子,爱配合就能用,不配合怎么呼唤都不管用,叫他又气又无奈。   而且傀儡师操纵的关键是失魂木,不把失魂木□□,能不能斩断操纵之力非常难说。   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那边叫骂起来,污言秽语不绝,把潘子平祖宗八辈骂了个狗血淋头。潘子平沉得住气,静静等待。   苍斗山神识铺开,尽全力调动心卷之力,心卷不懒也不积极,还算温和,有求必应。   操纵傀儡的力量像蜘蛛吐出的丝线,将数千百姓牢牢缠住,苍斗山化神识为刃,谨慎地碰撞了一下,那根无形丝线一抖,立刻给予了激烈反弹,显然那位隐身幕后的傀儡师察觉了。   苍斗山对潘子平道:“剑!”   潘子平摘下腰上的开阳剑递给苍斗山,苍斗山拔剑出鞘,清光熠熠生寒。道一声“好剑!”长啸一声,弹剑而歌。   “世无知剑人,太阿混凡铁。至宝弃泥沙,光景终不灭。   一朝斩长鲸,海水赤三月。隐见天地间,变化岂易测。   酒酣脱匕首,白刃明霜雪。夜半报雠归,斑斑腥带血。   誓当函胡首,再拜奏北阙。逃去变姓名,山中餐玉屑。”   天地间歌声浩荡,剑鸣清越,声声宛若龙鸣。   傀儡师忽觉不好。   他感觉自己掌控的力量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无形的丝线振动不停,混乱不堪。那些人身体轻微晃动起来。   “停下来!”他厉喝,“让他闭嘴!快闭嘴!”   歌毕,苍斗山声调一变,慷慨激昂:“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怨气。   冲天的怨气与恚怒顺着丝线反噬回来,震得傀儡师心神失守,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一旁的将军催促道:“大人,快催动他们,我们要杀过去了!”   他定了定神,摇动法铃,命令傀儡们向前走。数万大周步兵就在百姓的身后缓缓前进。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苍斗山长啸,这一刻恍若天地都在呼应他的啸歌:“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第95章 开阳   开阳剑光华大盛,心卷终于奋起了一回,源源不断灌入力量。开阳很快就有些承受不住,颤抖着发出嗡鸣声,剑身开始崩出裂纹。   苍斗山全神贯注,他的意识扩张到极限,他扫过开阳的兵将,他们想活下去,早早彻底结束战事,告老还乡。扫过那边的百姓,满是无尽的痛苦与怨恨,哀嚎着绝望与救命,大周士兵想着是怎么杀敌换取功劳。   苍斗山凝神聚气,神器的力量终于盈满了开阳剑,颤颤巍巍像是随时都会爆裂,苍斗山一跃而起,大周士兵齐齐吼出了声:“杀!”向前冲去。   战鼓声声。   苍斗山眼睛里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大地为黑天穹为白,黑白天地之间,有奇妙的丝线波动,宛如风中吹动的柳絮。   他手中的开阳剑,是黑白天地中唯一璀璨夺目的光。   将那些波动的丝线,一斩两断!   傀儡师像是被活生生斩去了十指,惨叫一声,七窍流血,仰面倒下。   厉风扫过,天地灵气凝滞一瞬,顿时大乱,风云变色,神器躁动不已,像是在兴奋地尖叫。   苍斗山感觉到了,一刹那所有人的情绪都放大到了极致,咆哮得像暴风之下的狂澜大海,而心卷在吸食他们的情绪,随心所欲地大口吞食,部分化成精纯的力量融进他体内,短时间内力量大增。   连开阳剑的碎裂也被心卷中止,以无上之力强行维持住形态,不断的迸射出蕴含神器之力的剑气,在冥冥的黑白世界中宛如下起了一场剑辉暴雨,将丝线斩得干干净净。   百姓们摆脱了束缚,惊恐万分地嚎叫起来,四处疯跑。一时间,百姓的恐惧与绝望,大周士兵狂暴的残忍情绪,这边开阳兵将的愤怒,一下子暴涨了无数倍,混战开始,长戈交接,血肉横飞。   在战场上,想保下数千百姓的性命,根本不可能。   苍斗山忽然明白潘子平为什么叫他来了。从一开始,那些百姓就没有被救的希望,但是潘子平是大将军,对面是手下士兵的同乡,他无法让士兵去动手杀自己的同乡,这样军心败坏,不战自败。   但是在极度混乱的情况下呢?   那就怨不着他了。   那些人脊背被钉入失魂木,本身元气大伤,就算解脱束缚也根本逃不了,在两军交接的刃战中只有死亡的结局。   他浑身发冷。   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又怎么能分得清楚呢?毕竟苍斗山不是潘子平。   杀声四起。   他花了好久功夫平静下来,被微生牵走:“走了!回去罢!”   “这么急着回去干嘛?”   微生掷地有声:“军营那边还要清理尸体!”   微生这次回去,第一次用朝廷特使的身份发号施令,整合起不多的老弱兵,命他们四处去找,一旦发现尸体或者可疑物体,立刻禀报。   这些老兵对军营熟悉得多,私藏东西的经验也很丰富,一找果然又找来不少,不光是尸体,还有燃烧了一半的虫香玉,引来大批蚂蚁虫子爬来,黑漆漆的,将堆积成山的一层兵服都啃糟蹋了。   微生一把火将泛着污血的尸体烧掉,火焰噼啪爆裂出浓浓臭气,一老兵颤巍巍地说:“大人,水不能喝了,粮食也没法吃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微生平静道:“我已向朝廷求援,新粮新衣不日将会解决。”   “那就好。”那老兵露出笑容,手伸到火焰上方烤,他的十指关节起了膨大的结石,衬得指骨枯瘦得像深秋枯竹,喃喃道:“荒川冬天快来咯。”   微生心情愈发沉重。   他将苍斗山拉至一边:“水怎么办?”   粮食可以省省着吃,被污染的高火煮一下也没什么大事,但是水是万万不能缺的。   “这不好弄。”苍斗山摇头,“水井联系地下水脉,几十口水井都投了毒,地下水脉必定被污染,除非找到新的水源重新打井,但是荒川这么大,大一点的水脉就只有几条,七大军营就驻扎在几条水脉上,再想找新的太难了。”   “烧开水总行吧?”微生挠头。   “供应不起。”苍斗山叹气,“要让营中人人喝上烧开后的热水,把开阳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也供应不起。”   “那能怎么办?”微生这下慌了,“怎么跟他们交代?”   “除了朝廷,没有别的可以指望了,要不,让潘将军出面请求别的军营支持一些物资?”   朝廷真能一下子调动过来物资,也要好几天才能到。微生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靠潘将军去别的军营讨一点东西来勉强过日子这样子,唉声叹气:“那行吧,等他们回来。”   等到夕阳西下,前方兵将终于回来了,远远望去浩浩荡荡一大片。   人未至,苍斗山先知情绪。   情绪异常低落,慌张。   数人抬着一担架急匆匆飞进中军帐,让他更觉不好,飞到中军帐前,守在帐前的士兵粗暴地一推:“外人不得入内!”   苍斗山没动,士兵推搡的手却诡异地被一股力量扭转了角度,推向了两边,苍斗山忽然想起用得快废了的开阳剑,举起剑鞘:“我要进去。”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明白苍斗山实力不凡,且有将军的开阳剑,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中军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了?将军是受伤了?”他大步走来,微生随即进来,围在潘子平身边的军官们抬头看他们,一人声音悲痛:“将军中箭了!”   “有毒?”苍斗山走到床榻面前,潘子平已然气若游丝,面庞苍白,唇色青黑。   “是,郎中还在查是什么毒。”   苍斗山看了一眼边角还在研究淬毒箭头的郎中,问:“还有其他的伤吗?”   “没有了。”   “将军还要多少时间才能醒过来?”微生问,一干人面面相觑:“这个,郎中,将军还要多长时间会醒?”   郎中慢条斯理地推推眼镜:“我说不准。”   简直气死个人。   微生看看潘子平,沉声道:“疏桐,你有办法叫醒他吗?”   一人忍不住大叫起来:“将军他受伤了,他需要休息,你怎么还让他起来?”   “有事!”微生狠狠剐了那人一眼,“本官现在告诉你们吧,大周在军营几十口水井里都扔了药人尸体,能传播疫病的那种,你懂吧?疫病!现在地下水脉都被污染了,储存粮食的仓库厨房也发现了尸体,还有存放衣物被褥的仓库也有虫香玉。现在我们缺水缺粮,向朝廷禀报请求资源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我需要潘将军醒来,去向别的军营求援!”   一时间,鸦雀无声。   微生缓了口气:“还有问题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   微生闻言大怒:“老子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把脑袋砍下来给你!不信你现在就去井边喝口水试试!”   话音未落,有人急匆匆进来,连声道:“不好了大人,有人病倒了!症状好像是疫病!”   正在研究淬毒箭头的郎中闻言起来,被微生骂着坐了回去:“你就在这待着!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出解药来!”   郎中瘪着嘴,提起笔来慢慢想着药方。   微生回过头:“听到了吗?现在,让他们暂时不要喝从井里打来的生水,伤兵优先提供热水,所有修兵,都给我去烧水!疏桐,你来想办法唤醒他!”   强行唤醒一个重伤沉睡的人,苍斗山有很多办法。   他拔出那柄濒临破碎的开阳剑,剑上还残存着大量的神器之力。剑轻放在潘子平胸口,手贴上剑身,开阳剑被他的灵力激活,最后一次放出灿烂的金光,有如阳光射破乌云,遍洒大地。   神器之力顺势进入潘子平身体,他身上的生机一分分地强盛起来,鲜活灵动。剑辉喷射,像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花。金色的花蔓延开妖娆的藤蔓,让在座的军官震撼不已。   浩荡的神力盈满了中军帐,里外透出金光。   花生叶,花落,结果,藤蔓一寸寸萎缩,灰飞成烟,点点金光洒落,苍斗山移开手,开阳剑碎得不成样子。   他甩了甩手,将碎片吹走,紧盯着潘子平的脸,他面色红润,甚至看上去年轻了少许。   潘子平受了神器力量的福泽,暂时无事,等力量一散尽,面临的怕是更加严重的反噬,到时候,后果……苍斗山悲哀地闭上眼,不愿再去想。   或许这是报应吧。   潘子平眼皮抖了抖,像是重重地呼出了口气,豁然睁开眼——一瞬间所有将官都扑上去,激动地高喊:“将军您总算是醒来了!”“将军!”。   苍斗山退出来,有点麻木:“该你了。”   微生点头,咳嗽一声,制止了他们的激动,走到潘子平面前说:“我有大事跟你说。”他简单地把情况快速说了一遍,途中又被进来通报病情的人打断,潘子平起初还有几分疑惑,后来便不在怀疑:“去拿我的大印虎符来,我先上报朝廷。”   “朝廷那边我已经通知了。”微生说,“现在就等着您凭情分去别的军营求援呢。”   潘子平眼神闪烁了一下,站起来沉声道:“立刻备马,我要去瑶光军营一趟!”   侍卫官为他披上外衣铠甲,几下功夫便穿戴整齐,上下一新的潘子平看上去神采奕奕,毫发无伤,只是刚走出去几步,还未出帐,外面已有传令官飞奔而来,狂呼着以至于破了音:“报——瑶光军营遇袭!死伤惨重!” 第96章 谋变   瑶光,天璇,天玑几大军营同时遭袭,但是没哪个军营像开阳损失这么严重。   还开始爆发疫病。   就算微生和苍斗山及时烧了那些药人尸体,把井里的尸体全捞起来,三令五申不许直饮井水,依然有兵禁不住渴,悄悄打水上来喝水。然后第二天卧床不起,浑身起红疹子,红疹子迅速恶化成脓包,奇痒无比,溃烂,发臭,传染,病气弥漫。   潘子平跑了三个军营,虽然勉强要来了一些物资,但纯属杯水车薪,根本救不了几万士兵。朝廷那边还未来回信,开阳已病倒了大半,还有受伤的,死的,减员严重。   内忧外患重重压力之下,神器力量的反噬提前爆发,即便郎中配出了解药,潘子平还是一倒不起,短短几个时辰就面色青灰,一股死气。急坏了郎中,他嘟囔着:“咋会这样呢?咋成这样了?明明没配错,也有效果哎。”顶上一点稀疏的白发都快被他拽光了。   反噬严重,潘子平时日无多。   苍斗山悄悄知会了微生一声,准备棺材入殓了。潘子平上午倒下,一直到晚上,中途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就一直没断过,痛哭,哀求上天救救将军,瑶光的洪皋打着绷带来探望。有那么多人祈祷,潘子平的生机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奄奄一息。   第二天凌晨,哭号了一天的将官们都累了,手下的士兵还需要有人出面安抚,陆陆续续地走出军帐,潘子平身边只剩下几个侍卫官和少数亲兵。   寂然半晌,灯火明亮的中军帐边缘爬上来细长的黑影,匍匐着前进,侍卫官们犹如着了魔般一动不动。苍斗山在帐外瞥见黑影,张开意识知界试探了下。   亡魂的狂欢。   憎恶且黑暗的气息,让苍斗山心有余悸,迅速收拢了知界,快步离开。中军帐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前时,他忍不住还回头望了一眼,中军帐黑影摇动,像飓风中的柳条。   开阳大将军潘子平,因重伤不治,殁于凌晨时刻,全军痛哭,送灵千里。   苍斗山骑马奔在前头,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茫然若失。   潘子平死了,谁来统领开阳?   按理来说是副将,但是三位副将,一个战死,一个染上疫病,有气无力,一个坚决推辞不受,微生反复劝导,他竟然痛哭流涕道:“这个副将头衔是我爹给我的!我不懂打仗!”   微生本想把他臭骂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改了主意:“你爹是谁?”   年轻的副将起初还畏畏缩缩不敢说,微生一下子火来了,大吼:“你再不说我把你扔井里去!”   “是……是怀化大将军!”副将战战兢兢地快跪下了。   “怀化大将军?”微生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斗山刀拍拍他的胳膊,他的笑容异常灿烂:“立刻,马上,去给我写信,求援。不然他的宝贝儿子就要病死在这里了。”   年轻副将哪敢说半个不字,在刀架脖子的威胁下颤颤巍巍写下了书信,飞剑投回给家里。   仍需要时间。   微生心如火燎。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开阳的疫病终于控制住了,患病的人统统被隔离起来,修兵日夜巡逻,以法力烧水,勉强供应了上来,郎中顶上的一点白发终于掉光了,锃光瓦亮红彤彤。   怀化大将军也派了人,用大批物资和钱财换回了自己的儿子,但这点东西只能解决一时燃眉之急,根本是杯水车薪。   援助呢?朝廷的援助呢?怎么还没来?   微生每天都要在开阳营门前望一会儿,心心念念,差不多望成了一块望夫石。   山的那头终于出现蠕蠕的一群黑点时,他欣喜若狂,步天梯极速飞过去,飞过去一看,立刻被破了一桶冰水,凉透心扉。   是朝廷招募的新兵!新兵!全是新兵!   “援助呢?”微生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带头的将官,将官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援助?一路过来,我并未接到朝廷通知啊。”   希望被掐灭。法器是没问题的,信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一的可能就是内阁那边有人扣下了这封书信!内阁有大周的奸细!   微生一时间心如死灰,将官发觉不对,小心地问:“大人,怎么了?”   微生好半天才整理出思绪出来:“你们……暂时就驻扎在这里,不要靠近军营,自己打井,打上来的水要先烧开了再喝,就这样吧,看好他们,别让他们乱跑。”   将官有点茫然地点头,隐约猜出了什么。   微生失魂落魄地回道军营,彻底迷茫了。   他走进中军帐,中军帐还摆着潘子平的小堂,有人跪在香案前哭,见他回来了,急忙围拢过来:“怎么样?朝廷的援助来了吗?”   他没说话,神情疲惫不堪。在一旁安坐的苍斗山略略思考了一阵便明白了:“来的是新兵?”   微生没说话,没否认。一屁股坐下,面无表情。   一时间寂然无声。   所有将官恍惚间都明白了无声的事实,低下头,无话可说。   微生很累,他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向乐正英请辞,不然哪来那么多破事。   照顾几万士兵的吃喝生死。   正死气沉沉的时候,传令官急匆匆地进来,沙哑地吼道:“大周那边送战书过来了!两日后决战!”   没人回应他,传令官手臂慢慢垂下,睁大眼睛:“将军?”   所有将官都看向微生,微生茫然:“你们看我做什么?”   半晌,有人说:“您是朝廷特使,理应代大将军之职。”   微生想骂人,骂娘,没骂出来,反而气笑了:“你们呢,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侍卫官默默走过来,他捧着装着虎符和大印的红木盒子,说:“请将军,接印。”   “滚!老子才不要!”微生踹了他一脚,跳起来想跑,将官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他,微生气得破口大骂,脏话狂飙,侍卫官硬把大印和虎符塞他手里,跪下便拜:“参见大将军!”   一群人呼啦啦跪下,齐声喊:“参加大将军!”   “我入你们老母!”微生气得双眼发红,苍斗山却突然噗嗤笑出了声,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出了眼泪。   不当也得当。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大周的战书。   想胜胜?怎么个胜法?荒川上一马平川,啥暗度陈仓打埋伏的诡计都玩不开,开阳除去病的,伤的,老的,只剩下四万多有战斗力,还有一万多修兵。而对面呢?十几万精兵强将。   不管怎么说先把能上的人都拉出来,点了数目,比想象的还多一点,约有七万多人。战斗能力突出的约有三千人。   “向别的军营告知了吗?”   传令官道:“说了,但是没给准确的答复。”   “那就不管他们了。”微生现在没事儿就用虎符敲桌子,他看这枚虎符很不顺眼,大印也不顺眼,一看心里头就憋气。   传令官犹犹豫豫:“将军……”   “还有什么事?”   “虎符是皇帝赐予,随意敲桌不好。”   微生一听更火了:“皇帝!那女人现在都顾不上我们的死活!”   传令官默默无言,退下。微生心气烦躁,敲的更加用力,敲了一会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往盒子里一丢,仰瘫在椅子上,闭眼打盹。   苍斗山掀帘进来:“将军,吃饭么?”   “别叫我将军!”微生语气很凶,随即软了下来,“叫我辛露也好。”   “大掌柜的。”苍斗山偏偏不顺着他意来,笑吟吟坐下,送来一杯行商奶茶,奶香扑鼻。   “哪来的?”微生颇为惊奇,他可记得苍斗山说过这奶茶贵得很。   “行商手上买来的啊,还有其他的草药。隔离区那里基本控制下来了,水还是有些缺。”   微生呼了一口气,拿起杯子吃了两口,暖和了:“冬天快到了。”   苍斗山沉默了一会,笑笑:“还是关心一下明天决战的事吧。”   “有什么好关心的,要么死要么活。”微生喝了一口奶,内心忽的一动,“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死。”   微生转过来认真地看着他:“假如,假如我真的死了呢?”   苍斗山坐着,没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微生说:“如果我明天要是死了,死之前我想对你说句话,我……”   苍斗山眼神闪烁,嘴角勾起一丝笑:“我什么?”   “我……”微生脸色涨得通红,脑子纷纷乱乱一堆想法,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争先恐后地不知该说哪个好。   苍斗山依然嘴角含笑,微生心跳得厉害。   他琢磨了好半天,琢磨出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鼓足勇气要说出来的时候,苍斗山突然说:“奶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一下子他攒足的勇气泄了个精精光,他喝着半凉的奶茶,出奇地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信你,不会死的。”待他喝完奶茶,他拿起梳子帮他梳头,近日来事情太多,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平整,三梳梳滑,挽成扎实的发髻:“你现在是大将军了。”   是将军,合该统率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斩敌马下!   微生忽然捏住了他握梳子的手,想说的话竟又忘记了,他用力捏了捏,说:“好,我爬也会爬回来。”   苍斗山轻笑。   决战那天,有探子报,大周似是有意嘲讽,只派出了两万修兵。   微生挥手让他退下,这个时候,他该说几句,激励士气。但是他啊,也说不出什么花儿来,只说“我们去跟周人打仗,可能会死。在军营里,可能会渴死,饿死,病死。”   “都是畜生周人害的,要不然哪来的仗打,哪来这么多死人。潘将军不会死,我也不会当上将军,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回东康快活去了。”   “我现在是你们的大将军。”他刀尖指向战场,“没有退路,都给老子杀!” 第97章 二爸爸!   承平三年,荒川开阳军营以七万病残之众决战大周精锐修兵两万,初势弱,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后瑶光驰援,另五大军营亦派来援兵,大周察觉大事不好,增派五万援兵疾驰,荒川二十万兵将混战,终大周惨败,   在战场的时候,微生不记得他杀了多少人,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各使法器,灵辉闪烁。血渗进铠甲里,入骨的腥冷。   杀着杀着,好像是开阳这边人越来越少,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或许头颅会被大周的人割下来当成战利品吊在城头,可他只是一个野鸡大将军啊,没经过朝廷册封的,真的有点冤枉。   杀,不停的杀。   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声:“瑶光的来了!”   微生刀一横,扫开面前一个。往四周看了看。真在山坡那边冲下来一队骑兵,高举着瑶光的军旗,冲在前头的是个少年,似乎是嫌马不够快,踩着马鞍一跃而起,踏步虚空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剑气纵横,一连砍翻了数十人。   他身法诡异,在人群中穿梭如风,随机一剑划过,受剑的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气海被破,一剑即走,绝不拖留。   他穿梭不停,一路砍杀来到开阳军旗下:“你们大将军呢?”   抱着军旗的人已经死了,身体都冷硬了。   他扯开嗓子大喊:“开阳大将军呢!将军!”   微生听到声音,返身砍倒一个,直直向声源冲过去,两人对视,瑶光少年先愣了。   “大爸爸?”   微生也愣了一下,啥大爸爸,莫非还有二爸爸?等等,莫非是……他睁大眼睛,瑶光少年突然一剑刺出,贴着他肩膀刺穿了背后准备偷袭的士兵眼睛,喝道:“小心。”擦肩而过,杀了数个人,转头对微生吼道:“洪将军派我来保护将军的安全,将军速走!”   微生一刀斩断一人的□□,喊道:“小破?”   少年一晃身子,吼:“走啊!”   “放你的狗屁,老子的兵都还没走。”微生回身杀入人群。   本是开阳与大周之间的决战,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军营加入驰援,最终变成了超级混战,到最后将不知兵,兵不认将,全看对方铠甲和肩章辨认是不是自己人,史无前例的混战持续了两天,大周不再派援兵过来,而是命令撤退。   一方鸣金收兵,七军营方反而士气高涨,追在残兵败将后头猛追猛砍了上百里才回来。   惨胜一场。   微生精神一松,刀当啷落地,趴马上起不来了。   浑身酸痛无力得厉害。瑶光少年嘚嘚地拍着马过来,扶起他抱到自己马上,问:“将军有事么?”   微生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眼熟,越像当年的小破孩:“你是小破吗?”   “我现在叫洪茂才。”他说,扬鞭打马。微生一颠一颠的,叹声气:“起的好,比胡小破这个名字好。”   “二爸爸还好吗?”   微生琢磨觉得这个大爸爸二爸爸听着哪里怪怪的,但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可替代的好称呼,头垂下,沉沉地睡了。   二爸爸苍斗山煮今天了第七锅汤药,被药气熏得实在受不了,暂时离开透口气儿。   走着走着,他忽然改到去了马厩。   阿容在那里磨刀,被拴在马厩里的马瘦骨嶙峋的,焦躁地嘶叫。   苍斗山来得悄无声息,阿容无意一回头,吓了一跳,蹦起来磕磕巴巴:“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没官没职的。”苍斗山微笑,“你磨刀干什么?”   阿容低头看了看马刀,挠头:“马吃草料,现在草料不多了,都饿坏了,人也要饿坏了。还不如杀了,让大家吃上顿肉。”   “营里快没有柴火烧了,想吃也吃不成。”苍斗山夺下刀,“别磨了,省省力气。”   阿容坐下,苍斗山看看手中的马刀,吹了口气,说:“磨得不错。”自己上手蘸水试了试,姿势有些不对,阿容开始还要提醒,被他主动打断:“我知道不对,好久没磨了,找找手感。”   苍斗山很久没碰过柴刀,自从胡了来壶仙居之后,砍柴挑水的活儿就全被他包了。苍斗山每天配脂粉,后来写写字,偶尔还会酿几罐子酒,清闲得很。   对了!酒!他一存进芥指发酵就存忘了。赶紧拿出来,马刀削开泥封,梅香夹杂着果香,清泠泠的,鲜爽怡人。   这罐是梅子酒,他浅尝一口,入口酸涩,回味香甜,像吃了一嘴果脯梅子,甜津津的。   “来,喝!”苍斗山把酒罐子递给他,阿容愣了愣,弱弱地说:“军中不许饮酒……”   苍斗山一挑眉:“怎么?我都喝了你还怕什么?”   “你这酒太香了,会把其他人引过来的。”阿容畏畏缩缩,苍斗山嘴一撇,往他面前送了送:“就问喝不喝?”   阿容抿着嘴,捧着酒罐喝了一小口,真的甜津津的。   “好喝吗?”苍斗山眯着眼笑,仰头痛饮。少许酒液顺着他下巴颏儿淌下,流入他脖子,阿容咽了咽口水,低头拉过马刀,蘸水洗了洗,苍斗山忽然夺过,架上他肩膀,挑眉:“大周突袭中军帐那天,你在哪里?”   阿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大周突袭那天,你,在哪里?”   他又仰头喝了一口:“辛露召集老兵让他们到处去找尸体。尸体,虫香玉找了一堆,怎么偏偏就没能找到你这个大活人呢?”   “我……我躲起来了,躲在马厩里。”   苍斗山微笑:“论藏身技术,你能比得过那些老油条?”   阿容辩无可辩,神色终于变了,原来那种单纯,憨厚,傻愣愣的表情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饶有兴致地玩味:“你早怀疑我?”   苍斗山没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你喜欢我?”   阿容的神色变了,说不出的复杂,他舔了舔嘴唇:“准确的说,是见色起意。”他猛地扑上来,一手拧转手腕夺下马刀,一手压住他另一只手,整个人坐在他身上:“你戴了面具,我看得出来。”   他咬住马刀,低头贴近他脖子向上一刮,刀锋凉凉地滑过,面具被刀刮起了一条缝儿,他撇头扔下刀,再低头咬住那一小条缝儿往上一撕,苍斗山面上一凉,原本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阿容认真地欣赏了一会,赞叹:“比我想象得还要漂亮。”   他目光火热,道:“你为什么要跟着他?高昌马上就要废了,大靖也不远了,很快将成为大周的一份子,如果你跟了我,我保你荣华富贵一世。”   苍斗山一笑:“你算哪根葱?还荣华富贵?一个伪装成马夫的探子,有什么地位。”   “瞧不起我?”他有些恼怒,一手扣紧他下巴,“听好了,我叫栾和玉。大周栾家的嫡系子弟!伪装成探子,只是为了攒军功而已。”   “灭了北斗七营,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我可以保你不死。”   苍斗山浅笑:“那还真谢谢您嘞。”一甩手酒罐子砸上他脑袋,酒花盛开,苍斗山抬脚踹上他肚子,马刀飞回他手里,上前一刀插进他胸口,只浅浅刺破了他衣服,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刀尖“啪”地碎了。   栾和玉脚跟一擦,滑远了去,一翻身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拍手似乎是激活了什么保命的法器,浑身笼罩起一层蓝光,嘴角扬起笑容:“我记住你了……”他话未说完,蓝光忽然冉冉消散,苍斗山一指点上他额头,说:“再见。”   他眼中的神采消失了,魂魄碎裂,他倒了下去,嘴角还挂着没来得及消散的微笑。   苍斗山呸了一口,有点惋惜自己的酒,都没喝几口就因为这个人活活糟蹋了。   他悻悻地走出马厩房,外面忽然一阵欢呼:“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   四处都有欢呼声,苍斗山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从哪个方向,站了一会,一匹马轻捷跑过,骑马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猛地勒住马回来下巴:“二爸爸!”   苍斗山马上想起来自己的面具被栾和玉撕了,但是,眼前这个人……   “我是小破!”少年笑得很开心,脸蛋因骑马颠簸热得红彤彤,发角还沾着凝固的血块,“我现在叫洪茂才,是洪将军起的。”   苍斗山愣了半晌,笑了:“取得好,取得好。你一直在军营里长大?”   闻言洪茂才的神色灰暗了一瞬,不过很快振作起来:“是啊,当初我被人拐卖,然后就被拉壮丁的人带走了,到了瑶光,碰巧遇上了将军,他给我起名,教我习武,我现在是校尉了呢!”   “挺好的。”苍斗山把他发角的血块掐下来,“微生他在哪里?”   “大爸爸他累着了,躺着没起来呢。”   “是在中军帐?”苍斗山边走边说。   “对,应该进去了好多人吧。”洪茂才踮起脚看了一眼,“好多人啊。”   苍斗山想起自己的脸,停住了:“等等等,我先不进去了。”   洪茂才不解:“为什么?”   苍斗山苦笑:“你二爸爸还在被朝廷通缉呢,你叔也在被通缉。”   洪茂才眨了眨眼,道:“二爸爸你放心,谁敢抓你,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苍斗山揉了揉他脑袋,没说什么。不经意地有人注意到这边:“喂!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   洪茂才恶声恶气地回了句:“他是我二爸爸!”   出声质问的人一下子愣了,目光在苍斗山和洪茂才两人的脸上打了好几个转,洪茂才再恶声恶气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长得好看的大老爷们儿么!”   “不是,他……”那人张了张嘴,洪茂才哧拉拔出瑶光剑,凶神恶煞:“怎么,想吃吃我瑶光剑的滋味?”   那人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苍斗山终于忍不住笑:“小破你这是做什么呢,太吓人了……”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叫洪茂才了,赶忙改口,“噢,是茂才。”   “二爸爸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洪茂才褪去方才的凶神恶煞,笑得像当初吃到一根糖葫芦就很开心的孩子。 第98章 变故   微生奇迹般的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挥刀杀敌杀了一天一夜,身体力量极度透支,浑身酸痛卧床不起。   “我浑身痛,要揉揉。”微生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苍斗山先摸准了他脊梁骨上的穴位,从脖子揉起,顺着脊骨一路向下,两侧揉锤并举,最后揉肩膀。微生舒服死了,享受了半天,苍斗山不揉了。   “怎么了,接着揉啊。”   “手酸。”苍斗山活动了手腕,觑了他一眼,“你倒是挺享受。”   “我是病号嘛。”微生恬不知耻地躺着,“哎呦我胳膊也有点酸。”   苍斗山又气又好笑,坐到床边,胳膊放大腿上,轻揉慢锤,微生眯着眼正享受着呢。传令官在帐外大喊:“报将军,瑶光军营洪皋大将军来访!”   “洪皋来了。”微生一胳膊撑起上半身,翻了个身,“哎,我起不来。”   “自己起,不扶你。”苍斗山干脆走开,微生哎哎两声:“咋能这样呢。”不情不愿地起来,披件外裳,系紧腰带,勉强算得上得体。在书案面前刚坐稳,洪皋直接掀帘进来,全副武装。   “洪将军来了。”微生很热情,“作恶,开阳现在条件艰苦,无茶无酒,望将军不要嫌弃。”   “无妨。”洪皋坐下来,铁甲摩擦,“开阳的境况我十分清楚,此次前来,想问问特使大人,您打算把开阳带往何方?”   微生道:“朝廷内阁有大周奸细,扣下了求援书信,几万人总不可能在荒川上待到死,何况还要一万多新兵在山那边驻扎着呢。树挪死人挪活,我打算带开阳离开荒川,去南方。”   “南方?”洪皋面部肌肉跳了跳,大力一拍桌子:“你这是叛国!”   微生脸色也变了:“得了吧您洪将军,我现在就想让这几万人吃上饭喝上干净水,不去南方怎么办?南方怎么了?不是大靖的土地吗?我们不是大靖的人吗?凭什么不能去?”   洪皋被这一连串的咄咄逼问呛了一下,道:“朝廷有规矩,北斗七营在没有皇帝命令下,不可随意离开荒川,否则就是叛国,谋逆!天下得而诛之!特使大人现在代行将军之职,就应该为这几万士兵的身家性命和名声,想一想,朝廷的援助,或许过几天就会来了。但是你一带他们下南方,那就是叛匪了!”   “呵,朝廷!”微生冷笑,阴阳怪气,“内阁上都有大周的内奸啊,一群糟老头子坏的很,嘴上都是忧国忧民心里都是自己的小算盘,信他信个鬼打架。”   洪皋仍是坚持自己的那一套意见:“不能南下,一旦南下,遗臭万年!”   微生拗不过他,忽然灵机一动,道:“既然洪将军这么信任朝廷,那我再等几日吧,不过这几日开阳军营所需要的物资,就由瑶光来支持一下如何?你总不能叫我们杀马吃肉度日吧。”   洪皋似是细细思忖,片刻道:“可是可以,但是我瑶光供应自己,余存不多,只能供给应得的人。”   “这‘应得的人’怎么个应得法?”微生微笑,心想这个糟老头子总算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果不其然,他说:“自然是那些修兵中境界高的,普通步兵骑兵中战功累累的,把物资分给他们,少起争议,能服众。”   “这个标准很好。”他点头,“但是我不同意。”   洪皋眉头一挑:“为何?”   “我去南方就能让人人有份的东西,何必要瑶光来施舍呢?这多不要脸啊,更何况瑶光军营自己不也是很紧张么?”微生看着洪皋脸慢慢涨成猪肝色,忍住不笑:“洪将军,咱们算是谈崩了,请回吧。”   洪皋深吸了好几口气,起身抱拳:“那再见了。”   微生点头:“再见,辛某人身上有伤,恕不相送。”   他目送洪皋身影消失在帐后,心情舒畅,忍不住拍起了巴掌,“可算让这个瘪犊子怄一回气了!”   “你得意什么啊。”苍斗山走过来翻白眼,“躺下,哪儿还痛?”   微生马上配合地躺下,指指腰窝和屁股:“坐着痛。”   “屁股我就不揉了,你自己打几下就好了。”   “真绝情。”   正揉着,外面一阵喧哗,吵吵闹闹。微生抬头听了会,“应该不是我的兵,我的兵才没力气吵这么大声。小林!”   “在!”侍卫官应了一声,“去看看外面那群瑶光的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小林出去了一会,片刻回来禀报:“将军,是洪将军想带走那个……那个上个月跟我们打架的小子,但是那小子不肯走,在那挨鞭子呢。”   苍斗山一听跳起来了:“挨鞭子?”   小林不明所以:“对啊,打得可狠了,瑶光那些人都在为他求情。”   苍斗山大步走向帐外,微生挣扎着起来:“哎,哎,你等等我,小林快来扶我一把!”   苍斗山走出中军帐,洪皋刚好扬起鞭子,他弹指将那指头粗的牛皮鞭子破个粉碎,震声:“都让开!”   他推开几人,一把将跪地上的洪茂才拉起,背上的衣服被抽成了烂抹布,一条条沾着血。他心疼得要命,洪皋气得发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他二爸爸!”苍斗山狠狠地怼回去,把洪皋怼愣了,微生慌慌张张走出来,“别打别打,他是我家的人。”   “你来迟了。”苍斗山很不客气,“还有药没?”   洪茂才弱弱地说:“我没事……我自己有药。”   “那就去治,还在这傻愣愣地挨打?”苍斗山气不打一处来,推着他离开,“快走!”   洪皋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他是我的兵!”   苍斗山干脆转头去问洪茂才:“你跟谁走?”   洪茂才低着头嗫嚅:“……二爸爸去哪,我就去哪。”   苍斗山一挑眉:“听到没有,人家自己乐意。洪将军,感谢您这十几年的教养之恩,来日一定会报,但是现在吧,他愿意跟我们住一起。”   洪皋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咬着牙:“行,但是瑶光剑,留下!”   洪茂才把剑扔还给他,洪皋将剑插回腰带剑扣,喝道:“走!”愤而离开。   等洪皋走远了。苍斗山松了口气,转而检查洪茂才的伤势,他带了药,细细涂抹再休息片刻,基本没有大碍。   “二爸爸,你们要去南方?”   “是啊。”苍斗山给他披上新衣,“在这里活不下去。”   “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走。你大爸爸已经传令下去了。”   微生传令转移的同时,还抽空专门去找新兵营的将官谈,直白地告诉他们愿意跟着走可以,转去归入别的军营也可以,全看他们自己决定。   一语激起千层浪,新兵营里的人吵翻了天,将官们都是打算去归入别的军营的,但是兵不同意,这批新兵都是从南方招来的,在荒川上待了数天就无法忍受。归入其他军营,少说也要待上个十年八年,甚至到死都不能回乡,现在有回南方的机会,自然是求之不得,乐意至极。两厢争执下几乎闹起哗变。   开阳军营的迁移十分迅速,命令传达下去当天收拾好个人东西,次日收走大件物品,第三天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普通步兵骑兵走队伍前列,中间伤残病号,强大的修兵断后,延绵千里。   微生走在队伍前方,荒川茫茫,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方,一眼望不到尽头。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大爸爸怎么了?”   “没啥。”微生忽然心生感慨,“我这辈子,只想混吃等死,每天有肉吃就心满意足,万万没想到也有统率千军的时候。”   苍斗山接口:“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跑来这里,原本只想在花萼里混一辈子的。”   两人相视一笑。   南下之路漫漫长,开阳伤残病号太多,行动缓慢,每天都有支持不住的人倒下。   微生对此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画饼充饥,告诉他们还有多少里就能走出荒川,很快到达水草丰美的南方,当然数字都是假的,希望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微生为此焦躁得夜不能寐。   一连走了数天。   开阳彻底与朝廷断了消息,微生现在不知道还驻扎在荒川的军营怎么样了,大周还有高昌怎么样了,每天没事儿的时候就跟属下瞎猜,下赌注,但是没有人敢乐观地看待大周和高昌的战争。   直到赵鸿熙来了。   赵鸿熙身为行商,消息灵通,很早就知道了开阳损失惨重的消息,他收拢了一批生货物,准备在开阳身上做一笔生意,但是没想到开阳连营拔走,撤了!他扑了个空,并不气馁,猜测他们面临缺水缺粮的绝境,必定是下南。掐准了时间在一道谷口处等待。   微生遥遥望去还有些奇怪,赵鸿熙主动迎上去:“辛大人,好久不见啊!”   “赵鸿熙?”微生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鸿熙眉开眼笑:“做生意啊!”   开阳不缺钱,只缺粮和水。赵鸿熙做了一笔大的,开阳军营因此得到了物资补充,皆大欢喜。   第一次有了充足的水源和食物,全军休息,微生跟赵鸿熙聊了起来,打探外界消息。   形势比微生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万倍。   高昌投降了。   也不能怪皇帝,高昌皇帝即位不过五年,还是血气方刚一少年,自然是站在主战派一边,但是后来前方战场连连败退,士气低落,对大周军队无比恐惧,甚至到了闻风而逃的地步。   高昌三位亲王一商议,下毒手将皇帝毒死,割下人头向大周求和。大周亦痛快答允了三亲王的条件:亲王地位封号不变,高昌名号仍然存留。   高昌全国并入大周土地,去除名号。   微生听完,愣了半晌,摇头叹息:“完了!” 第99章 试探   皇帝再废物,也是王朝正统,一国代表。三亲王把皇帝的脑袋砍下来求和,简直是把一国之脊梁拦腰砍断,把脸皮揭下来跪舔大周,皇室脸面尽失,要想再打着皇室名义复国,难如登天,   不知因为这个事,朝廷上又会掀起何种风波。   微生心情沉重,一口口地喝着闷酒,赵鸿熙道:“您真要南下?不管所求为何,您一南下,都会被朝廷认定为谋逆叛乱,这是要诛九族的。”   “老子没有九族。”微生仰头把牛皮酒袋最后一点酒液吸光,神秘兮兮地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敢南下吗?”   赵鸿熙睁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他想了下,指指苍斗山,“你知道他是谁么?”   “你书童啊。”   “这个事啊,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宣扬出去啊。”微生眼角眉梢止不住的得意,更勾起了赵鸿熙的好奇心,他凑近来,听他说,“他是苍大家,苍斗山!”   “苍斗山?”赵鸿熙愣了一下,神色渐渐激动,“可是那个书法大家,壶仙居的苍斗山?”   微生简直要乐疯了:“正是的!”   赵鸿熙激动了一阵子,仍然感觉疑惑:“这又有什么不对?”   “嗨。”微生撇撇嘴,“他是朝廷通缉犯,我跟着他,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的追捕力度轻一点,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他新开了一袋子酒,乐得要死:“开阳大将军是个通缉犯!多有意思啊!”   赵鸿熙眨眨眼:“通缉?你们是得罪谁了这是?”   “得罪皇帝了,把她东西拿走了。”微生喝了口,抿抿嘴,“其实本来就是斗山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赵鸿熙依然听得稀里糊涂,,不好再深入问下去,道:“开阳将士可还需要什么东西?大将军今后要去南方哪里?日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再次相见。”   “缺什么东西……”他认真思考了一阵子,“好像不缺吧,暂时是够用了。至于南下下哪里……我打算去东南的旌龙城和宁长原。”   “宁长原?”赵鸿熙想了想:“不错,那里物产丰饶,气候湿暖,人也挺多的,很适合囤……”他话说了一半及时止住了,也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不担心什么诛九族的问题。   他一开始考虑的就是诛九族的事。   假如他真的要起事……他心脏砰砰直跳,乱世出英雄,赌不赌?   而且少家主想的也是颠覆现朝,重振赵家,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合作人选,那些各方蠢蠢欲动的,他都看不上。   这个人或许可以试一试?   赵鸿熙还在考虑,微生第二袋酒下肚,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脸红发热,如坠云中,摇摇晃晃站起来,大喊一声:“都起来了,坐得够久了!出发了!”   赵鸿熙站起来,问:“敢问将军姓名?”   微生傻笑了一下,醉意上头:“你都知道我老婆名字了,还不知道我?”   赵鸿熙惊得目瞪口呆。   他不再去管,翻身上马,鞭子一抽马屁股:“走咯——”   几万开阳士兵,一路伤亡无数,却终究在北方寒流降临荒川之前走出了荒川,进入了湿热温暖的东南。   与此同时,东康下了秋末最冷的一场雨。   高昌投降,大周下一个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大靖。有钱的人家准备逃离,平凡的百姓对此麻木无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正是这种按部就班撑起了东康虚假的繁荣,仿佛没有战争临头的忧虑,人们最忧愁的还是怎么熬过这个明显比过去更冷的冬天。   女皇连续三天不眠不休地处理事务,精神绷紧到了极致,她实在觉得撑不住了,临时叫来乐正英,虽然困倦仍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国运飘摇,强敌磨刀,大靖该何去何从?”   乐正英善解人意,尽捡好听的话说:“陛下请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陛下既能执掌天下,这本身就是天赐的运气,既是上天庇佑之人,怎会轻易落败。”   他又说了好多漂亮话,总算把她焦灼的情绪安抚下来了,女皇神思亦疲倦到了极点,惯例性地赏赐了一些华丽而不中用的东西,让他回去了。   乐正英捧着赏赐笑吟吟地谢过,退出大殿,走到宫门外便没了笑容。   今天天空灰蒙蒙的,寒风一阵冷过一阵。   他上了马车,漫不经心地把礼盒丢进角落里,扯扯衣领,异常烦躁。   该好好想想自己何去何从了。   大靖这艘破船即将沉海,他可不想跟这个底子都烂透了的国家陪葬。   虽然大仇尚且未报,但是他有能力,去哪不都座上宾?借别国的力量顺便报报自己的私仇也未尝不可。   主意方定,府邸已经到了,他才下马车,管家来通报说东阁大学士来做客了。   东阁大学士年纪比他大,履历也比他丰富,摸打滚爬几十年活脱脱一条修了千年的老狐狸精,乐正英打心眼里是颇为瞧不起他的,这人为人圆滑唯唯诺诺,正事办不了几件,墙头草的功夫倒做得极好。   最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跑他府邸来倒是很勤,要么下棋要么邀请喝茶,乐此不疲。   刚好今天他心情不错,愿意陪他玩两局。   随便下下,打成平手。东阁大学士忽然以叹道:“国祚衰微,怕是寿命不久啊。”   乐正英拈子的手一顿,稳稳落下:“未来之事,不可知。”   “但是这个未来,近在咫尺。”东阁大学士在一处犹豫一会,又缩了回来,“我听说,平常之才,能想到棋后三步,天才能想到棋后十步,不知乐正兄能想到棋后几步呢?”   乐正英笑着摇头:“走一步算一步。”   东阁大学士仍不死心,接着道:“假如荒川失守,大周南下,乐正以为该如何抵挡大周侵犯?”   乐正英再摇头:“大学士看重我了,我只会做做帐,写写文书。对排兵布阵,真是一窍不通,这个,你应当去问兵部尚书,或者……”他灵机一动,“怀化大将军或可力挽狂澜,只可惜他已经卸甲归田了。”   东阁大学士落子,似乎是有些惋惜:“哎。”   三局下完,东阁大学士拜辞而去,乐正英送他出了门,转身回来,吩咐管家准备准备,收拾行李。   “收拾东西干什么?搬家吗?”   “或许会。”乐正英回答得含糊其辞,脱了外衣就要去洗澡。   开阳移营的消息,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回女皇耳里,此时开阳军营已经武力攻破了进入宁长原的必经门户都龙城,正在城内休整了两天,女皇对此震怒不已,立刻调兵,准备集合十万大军平叛,至于谁来统领这十万大军,兵部吵了好长时间,最后女皇亲自定夺,请早已归隐的怀化大将军再次出山,挽社稷存亡。   “嗯,平叛。”微生叼着狗尾巴草,狗尾巴一翘一翘的,表示自己明白了,侍卫官通报完了消息,悄无声息地退走。   “吃饭吗?”苍斗山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盖浇饭,微生嗅了嗅,闻到一股儿酒味,立刻爬起来:“什么菜一股酒香味?”   “酒糟鸭。”苍斗山盘腿坐下,“有点咸,辣口。”   微生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嚼嚼,确实如苍斗山所说的,咸咸的,辣口,很浓的酒香味,浇在饭上的汤也挺咸的,风味独特。   微生边吃边问:“那些病号好几成了?”   “大部分都好了,少数还病着,不过不严重。”苍斗山语气轻松,南下是个正确的决定,至少目前看来。   “朝廷的兵快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微生停了停,说:“继续。”低头狼吞虎咽。   继续。   继续南下。   在正式进入宁长原后,面对各个郡城明面上的强烈反抗,从荒川走出来的开阳将兵终于意识到,不论有多么有苦难言,他们已经被朝廷认定是叛军了。   面对的只有剿灭。   微生将所有级别高一点的军官全部召集起来,坐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草地四季青绿,厚厚软软的,微生坐在临时搭起来的高木架子上,俯视着属下的军官,密密麻麻近千人。   洪茂才提着刀巡逻,他脸色绷得很近,杀气腾腾。   “诸位都已经知道,朝廷已经认定我们是叛军了,目前正在调集十万大军,准备过来‘平叛’。”   鸦雀无声。   他站起来说,心神出奇地平静。接着说:“现在我也要向大家坦白了。其实我不叫辛露,我叫微生,微小的微,生命的生。我是朝廷的通缉犯,包括我的……书童,疏桐,他实际是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苍斗山,当然可能没多少人听过,他因为得罪了皇帝,所以隐姓埋名。又有贵人相助,才来到了荒川。”   “当初你们推我做大将军,那时我就知道,你们心里都是觉得,只有南下才有活路,但是你们不敢带这个头,所以推了我出来,让我带你们南下。到时候朝廷来平叛,你们可以把罪咎直接归到我头上来,自己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说起这个,微生就想笑。   台下坐在前排的,脸色大多复杂。   “但是你们不知道我的通缉犯身份,所以,你们现在下不了这艘船了。不管你们推不推我出来,你们都无路可退。”   微生遥指远方:“那里是旌龙城,自古以来,易守难攻,旌龙城背后有大靖最险峻的高山,有最广沃的良田,而且,旌龙城背后,住着一位亲王。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打进旌龙城,挟持亲王,借乱世崛起,重整旧山河,我们就是开国功臣!”   “现在,愿意继续前进的人,请留下来,不愿意的,可以立刻就走!”   有些人走了,走的大部分是之前硬推他上位的高级军官,留下来的多是地位不上不下的人,微生顺势提拔,清点人数。在场的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意味着有些卒旅必须进行重整合并,为了这个,开阳军营歇了三天才完全整合完毕。   “兵不是熟悉的兵,将不是眼熟的将,这能行吗?”苍斗山忧心忡忡。   他终于不用每天戴着□□示人了,当然也没谁敢直视他了,言语毕恭毕敬,让他很不舒服。   “不行?不行打起仗来就只能去死了。赶骡子上架,不上也得上。”微生呼出一口浊气,“只许胜不许败。”   终焉之局 第100章 好事上门?   承平三年是不安稳的一年。   大周突袭大靖,高昌两国;高昌皇帝被毒杀,三亲王向大周投降;大靖荒川上的开阳军营集体叛变,还拉走了刚召集起来的数千新兵,这些新兵在漫漫南下路上经受了老兵短促的训练,第一次踏上攻打旌龙城的战场。   旌龙城城墙高大厚实,法阵密集,城墙上以灵石做动力的灵元大炮密集,齐射能把百里范围的土地轰低一寸。公认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微生熬夜啃完了好几本兵书,最终绝望的发现,所有阴谋诡计在旌龙城城墙的修筑设计者面前全都不值一提。设计者早在百年之前就把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考虑进去了,其后百年,接手的城主对城墙不断进行翻修补充,使得城墙的防御力和攻击力近乎极致的完美,除了苦战,几乎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就苦战。   那一日,开阳军营差不多把全部的兵力押上了战场,无论是新兵老兵都举着武器在陆地炮军的掩护下竭尽全力地向前冲锋,踩着修兵搭建起来的浮空云桥往上爬。   “求求你,帮我一把。”苍斗山捂紧心口,心卷从灵海深处浮起来,再次化身贪婪的饕餮,疯狂地吞食着天地激荡的情绪:疯狂的,恐惧的,纯粹到等同于本能的杀意,发展壮大。   然后在苍斗山的意志下,凝成天地间最可怕的人心之刃,混合在苍斗山震天彻地的雄浑歌声中,斩向旌龙城上。   “去年战,荒川原。今年战,旌龙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凶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为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汗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熄,征战无以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鸟鸠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谇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心魂崩溃。   开阳军营付出了尸山血海的代价,终于攻下了旌龙城,城上的大部分守兵丧了意识,昏迷不醒,醒来已经被缴了械,堆在一起捆成了连一块儿的螃蟹。   朝廷这边,十万兵将点齐,又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乐正英叛逃。   没有任何预兆,悄无声息。   乐正英先向女皇请了小半个月的假,说要回老家纪念一下故友,为他烧烧纸。女皇当然不肯答应,国事繁杂,离不开他的协助,不肯批准,乐正英苦苦哀求,才求来了十天的假。   十天。   十天后,乐正英没有回来。   十二天后,女皇下达了对乐正英的通缉令。大靖官场上最有潜力的新星就这么消失了,还是颇受女皇信任的宠臣,在正炙手可热的时候消失了。不少人都猜他去了大周,但是没人敢断定,女皇对乐正英的叛逃极为恼怒,禁止任何人提起他。   南方正挂果,北方雪漫山。   真冷啊。站在雪原上的乐正英眺望着雪景,搓手,呵气,从骨子里一阵阵发冷。   “老爷!”管家牵着马,吃力地走过来,“我们要去哪啊?”   “看他们能不能找到我,否则我就这样一直流浪。”乐正英瞥见管家的手冻得发紫,脱下自己的羊绒手套递给他,“你年纪大了,骨头受不得冻,快戴上吧。”   “哎,这怎么好意思,不能要。”管家推辞,乐正英干脆帮他戴上,“我手还暖着呢,而且我也不止这一副手套,你就戴上吧。”   管家憨憨地笑:“嘿……还真暖和。”   望着漫山纯白,乐正英忽然就想吟诗,心里头出了半句,脱口吟道:“江山一素。”却接不下下一句了。   这个时候应该是杨知白来接的。   他兴致索然的自己接了一句:“世无故人。”   死鬼。他一脚踢起了好大一片雪尘,冬日冷阳下闪闪发光。   荒川之上的北斗七营……不,六营,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哗变。当初制定招兵政策的人已经跑了,那些所承诺的战功兑现成了一个未知数,本来就是冲着减免徭役获得土地等福利的新兵们开始人心浮动,高昌投降,大周的下个目的必然是大靖,荒川将是首当其冲的战场,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害怕起来。   这份恐惧和政策不能落地的不安感最终化成了最大规模的叛逃行为,新兵们为了跑得更快一点,还窃走了军营中不少的飞行法器,等到负责军官发现时,他们已经跑出几百里外了。   他们的目的是宁长原。   这对刚刚经历一场苦战,减员严重的开阳是个好消息,但是微生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苍斗山昏迷不醒。   他为了催动神器,耗尽了自己全部力量,神魂严重透支,一连沉睡了五天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微生几乎要被逼疯了。   他很慌,害怕他就这么一直沉睡下去,没法再醒来了,旌龙所有的名医挨个来诊治,大多束手无策,少数斗胆开药,也不见有什么起色。   就这么安静地长眠,仿佛跟死亡没有区别。   他每天白天处理公务,冷静地下令安抚民心。晚上躺到苍斗山身边,握着他渐趋瘦骨嶙峋的手,想着明天该怎么办,他会不会醒来。   事情转机出现在荒川叛兵千里奔袭,终于抵达了旌龙城,全军欢呼,大摆筵席欢迎新鲜血液的加入。微生笑着看他们热闹,内心一片冰凉。   他喝了几口酒,便离开了,回到后宅,冷不丁的看到一个黑衣人站在苍斗山床边,背手低头。   他拔出刀,怒喝:“离他远点!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黑衣人转过身来,举起手:“大人稍安勿躁,小的对他并无恶意,只是来看病的。”   “看病?”微生冷笑:“信你个鬼,你要是医生,为何不去招医告示下自荐,鬼鬼祟祟跑来后宅?”   “身份敏感,不得不这样,还请大人谅解。”黑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秀气的脸庞,笑脸温和无害:“想必大人看出来了,我是正派口中的‘邪修,轻易见不得光的’。”   微生更不敢放松,语气讥讽:“邪修也会看病?”   “我也不知道我的法子是否有效,但我可以保证,我的方法有很大的成功几率。大人不想试下吗?”   微生握着刀:“你说。”   “我派有秘术夺生之法,可夺取其他生命体的生命力,注入到受者体内。夺生之法对绝大多数灵力耗尽的修士都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大人可愿试一试?”   微生没松手,态度冷淡:“我从来都不信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年轻人坦荡地说:“我派想做大人的影子。”   微生刀抬了抬:“什么意思?”   年轻人微笑:“有人过来了,大人。”   微生半天没动,过来的人是洪茂才,他现在是亲兵头目,带着毛遂自荐的郎中来见他。两人对视良久,微生放下刀,插回刀鞘,转身出门。   “将军!”洪茂才远远地招呼道,“又有郎中来了。”   微生走下台阶,客气地说:“阁下前来自荐,本官实在欣慰,只是我已找到良医,让阁下白来一趟,对不住了。”   那位郎中猝不及防,定定神后一拱手:“老夫斗胆自荐,自认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大人可否让我进去看看。或者,让我跟那位良医讨论讨论如何?”   微生笑得疏离而礼貌:“真对不住。良医脾气古怪,眼高于顶,不愿与同行共事,阁下还是请回吧。”   郎中见他说得坚决,不禁心生气恼,又听得他说:“郎中辛苦一趟,不白亏了你,三十两赏银不成敬意。”   一听有银子,郎中顿时眉开眼笑,躬身道:“让将军破费了。”   “不客气。”微生笑着点头,送走郎中,返回来。年轻人闲闲坐着把玩自己剑上的流苏,他一进来,年轻人立刻站起,道:“小的聂飞白。要说起夺生之法,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择百对童男……”“滚蛋。”微生打断了他的话。   “童女。”聂飞白坚持把话说完,“第二种,是择一片至少是五百年份的灵草田,汲取灵草之力。我知道大人肯定愿意选择第二种,但是灵草之力,毕竟与人还是有些许差距……”“再说一句,我就叫人了。”   聂飞白识趣改口:“我派核心之地有三处药田,专为夺生之法准备。”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得带着他去你们派的核心地带?”   “对。”   微生冷冷看着聂飞白,聂飞白毫不畏惧,云淡风轻,胸有成竹。   “那好,明日便去。”   他知道此去有风险,但是这个险不能不冒。   他跑不了,苍斗山醒了,一定能跑得了的。   他只希望苍斗山能醒过来。   聂飞白所属的冲霄派山门异常隐秘,其鬼祟的气氛和门中弟子的神态都无愧于邪派之名,至于派中的核心地带,更是令微生感到浑身不适。   相比之下,灵草田就像污泥塘中的一朵清莲,干净鲜活,生机勃勃。   很快就会枯萎了,真可惜。   专是为夺生之法准备的,阵法早就埋入药田地下深处,聂飞白只需激活就好。   阵法亮起,从药田边缘开始枯萎,灵动的药草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在苍斗山上方结成浓雾,落下雨滴,一滴滴润入干涸的灵海。随着枯萎速度加快,药草年份一层层的提升,白雾愈发浓厚,低垂着把整个人都罩进去了。   微生呆呆坐着,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杂事。   他闭眼,自己缓慢地修炼起来,尽力不与药田那边争夺灵气。   他沉进了黑海。   黑海一如既往的平静。   假如他被夺舍,这个不明所以的地方或许是他最后的栖身之所了。   虽然空旷,不过也好。只要他魂魄还在,还有把身体夺回来的机会,而且,苍斗山也肯定会帮他的。   他坐下来没一会,晦暗的天空“嘭”地掉下来一个人。   他无比震惊:“这是哪?”   微生扭头,盯着他看了会,嗯,就是冲霄派的人,也很年轻。   “这里是黑海。”他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笑容扩大,在年轻人眼中无比狰狞,“这是老子的地盘。” 第101章 乱世池鱼   微生正常地醒了过来。   白雾已经沉了一半,坠落雨滴越来越密集,坐在药田边上的聂飞白一脸淡定,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神色异样。   他暗笑,心情轻松。白雾凝聚的最后一滴雨落下,苍斗山轻轻哼唧了一声,快要醒了。   他踏过枯萎的药草,在苍斗山身边蹲下,指尖刚触上他的鼻尖,苍斗山就睁开眼了,眼里是倒着的他。   “你起床起的的有点晚。”他说。   苍斗山嘴角翘了翘,闭上眼,似乎想坐起来,没起成:“不想起来。”   “懒劲又犯了。”微生嘀咕一句,双手从他胳膊窝叉过去,扶起来,“哎,瘦了。”   苍斗山懒洋洋地一点都不想动:“躺久了呗。”   “怎么,要我背你?”   “噢,你以为呢?”苍斗山反问,微生背他起来,笑着说:“我也没说不背不是。”   苍斗山没说什么,乖乖趴在他背上。冷眼旁观的聂飞白起身说:“大人不再等等吗?我派长老想跟你详谈合作的事。”   “等我回去了再谈。”微生不客气地回绝,末了说句虚情假意的话:“感谢贵派的的夺生之阵,日后定会如数补偿。”   聂飞白沉默片刻,挤出笑容:“那么恭送将军了。”   “再见。”   苍斗山苏醒后,微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正所谓好事成双,有旌龙城的例子在先开阳的先头部队一路下去,途径的城郡纷纷投降,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宁长王所居的川丰。   宁长王高良翰,年方十五,还稚嫩得很,起初微生打来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后来旌龙攻下来了。他慌了,先策划着向朝廷求援反攻,一看沿路郡城纷纷投降,转而计划起了逃跑,王府的金银珠宝还没收拾齐整,开阳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把后路一截,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坐而等死。   微生带兵进来的时候,他打着白幡率领王府的王妃小妾仆从出来投降。微生则按着事先拟好的剧本,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念台词:“殿下,微臣来请殿下匡扶社稷了!”   “匡……匡扶社稷?”高良翰小腿哆嗦得厉害,微生起身,义正言辞:“皇位阴阳颠倒,社稷不安,国运衰微。殿下身为正统皇室亲王,有责任救万民于水火。”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干。”高良翰快哭了。   微生道:“殿下不必忧心,有臣在自然能为你打理好一切。”   高良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你不会……不会杀了我吧?”   “怎么会呢,您是天潢贵胄,微臣怎敢大逆不道。”   高良翰闻言心情略略放松了些,怯怯地说:“那我……可以回府了吗?”   “自然可以。”微生起身,高声道:“送殿下回府!”   高良翰回了王府,自觉好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后怕不已。担心了几天,发现微生是真的不怎么管他,除了在把王府门前的守卫和府内巡逻的人换成开阳的士兵以外,平常几乎不来打扰他,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微生安稳下来,开始专心经营宁长原这个底盘了,第一步当然是招揽贤士,以宁长王的名义。   旗号已经打出去了,钩直饵甜,就看有没有鱼来上钩。   乱世里池子里的鱼总是显得格外多,有多少是沽名钓誉,就有多少真才实学。是真是假,苍斗山一眼便能看穿,再随便聊聊几句经史子集,便暴露无遗了。   冲霄派再没派人过来,大概是觉得理亏,自己认栽了。   数天下来,微生的确收了几个真有几分本事的,但是他依然不太满意,他想要大才,就像历史话本小说里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后看熟知百年历史,往前看能准确预判天形势的奇才。   可遇而不可求。   而且,朝廷的十万大军要到了,形势逼他首先考虑迎敌的问题。   安下心来吃喝玩乐的高良翰听到这个消息便一病不起,微生去探望他时,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态势严峻,宁长城人心浮动。微生感觉在宁长原上的城镇太难守,城墙在官军面前脆弱如纸,索性命令绝大部分军队在遇上大军时,且战且走,以最快速度撤入旌龙城,借助旌龙城完备的城墙打消耗战。小股部队伪装隐藏,伺机搅乱军队后方,如果能切断补给线更好。   诸事安排下去,十万大军的刀锋已降临在宁长原第一个城市,守城部队按原定计划且战且退,打几枪就跑,跑得飞快。   一个个城郡让出,朝廷离旌龙越来越近。微生监督士兵加紧维修工事,备好武器,准备再打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   但是这一次,大大超出了微生的预料。   开战前天,赵鸿熙走进了微生的府邸,带来了赵无涯的一封书信。   赵无涯还在荒川,他即将突破入道境,正在闭关修炼,这封信是他在闭关之前写的。   他告诉他,他暗中召集起来的赵家人正在往旌龙城这边赶来,到时以“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为接头暗号,腰束白练,即是赵家人,而且浩浩荡荡的官军中,有一个将军是赵家人。   这位将军很早的时候就在赵家长老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作为赵家的潜备力量进入军中,一路爬上来战功累累,爱兵如子,名气极大。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届时官军来袭,他会在军中暗中接应,开战那一天反水,调转刀锋,他手下的兵头盔红缨梢染着一抹孔雀蓝,独一无二,很好辨认。   微生看完,放下信纸沉思片刻,抬头问:“你确定那个人愿意听他赵无涯的吩咐?”   “确定!”赵鸿熙笃定地点头,“那人从小接受的都是忠于家族的教育,他的修行资源,包括军中地位的一步步上升,家族都有暗中支持,现在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   毕竟是大事,微生不能肯定,换了一个话题:“那些赵家人有多少?身体状况如何?估计几时能到旌龙城?”   “以他们的速度,应该已经在宁长原邻近的郡县落脚了,就等您打败官军,再进入旌龙城。”   “我明白了。”微生将信纸放到一边,谈起了供应问题,赵鸿熙这次来得恰好,带来的货物也是开阳现在急需的,灵石,灵符,粮食……该有的都有。而且价格十分优惠,几乎等同于白送。   白送以开阳现在的状况也有些要不起,开阳上次跟赵鸿熙做生意,存下的银子被卷走了三分之二,还有全军军饷开支,已经是所剩无几,没办法只好打欠条,日后归还。   做完这笔生意,微生对欠债倍感压力,忧虑重重,蓦地心思一起,回后宅去看苍斗山恢复得怎么样了。   苍斗山最近迷上了宁长特产鱼面。   宁长鱼面取刚捞上来的鲜鱼,刮净鱼鳞五脏鱼鳃,锤成肉沫沫,再加猪肉沫沫,食盐面粉,一齐揉匀揉成面团,擀成薄饼,卷起薄饼蒸笼猛火蒸熟,晾凉后横切成片,日光曝晒。   做好的鱼面同排骨一起炖,好吃,单独下汤面,撒葱花,还是好吃。味美汤鲜,无一点鱼腥气,鱼面软绵弹牙,怎么吃都吃不腻。   苍斗山现在一心看他的小鱼面,刚出蒸笼的鱼味儿大,容易招苍蝇,他坐在鱼面旁边赶。   “还好吧?”   “嗯。”   “中午吃什么?”   “鱼面炖排骨。”   “得了吧,前天吃的是这个,今天还吃?”   “那鱼面炖牛骨?”   微生脸抽了抽,苍斗山笑起来:“瞧把你紧张的,今天吃蒸螃蟹,凤尾虾。”   微生挠了挠头:“我不会吃螃蟹。”   “我教你啊。”   宁长好吃的真多,过的也舒服。如果不把旌龙城外的官军放在心上的话。   事实证明微生有些多虑了。那天大战,头盔红缨尾染一点孔雀蓝的士兵突然调转刀锋,将杀人的利器转向了曾经的战友。   没有违约。   微生虽然对赵鸿熙所言半信半疑,到底还是在军中暗中挑出了一批精兵,告诉他们里外接应的事,一看到大军内部乱起来了,立刻从城墙头上放下去,杀入大军。   反水的赵家将军,第一时间斩下了年迈的怀化大将军的头颅,再顺手一刀拦腰砍断了官军大旗。   将军已死,大旗一倒,还有反水士兵游走于兵阵中,一人杀十士。两相配合,成功彻地打乱了朝廷军队的布局,开阳大军趁机杀出,三方混战,十万大军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三万逃出。   从守城部队分出去伪装的都是精兵,截断后路,大军撵在屁股后头穷追猛打,败军人数再次锐减,这时,赵鸿熙带来一个消息:大周跟荒川上的六军营开战了!   谁也不知道六军营能支持多久。   微生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改了主意,将穷追猛打改成招降,向残兵败将散播大周攻打荒川的消息,劝他们放下武器投降,一方面加紧合围,将他们困得死死的,一天天缩拢包围圈,加剧恐惧心理。   朝廷当然不可能坐视微生将这股败兵彻地消灭,紧急调动了周边郡县的军队救援。微生犹豫之下,给了那位赵家将军两万兵,命他打掉援军。   赵家将军对外叫许高澹,在赵家的本名叫赵敏睿,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   他接到命令,似是有意表现,笃定地说自己不需要两万,只需要他一手带起来的老兵五千,就足够了。   微生不放心:“五千如何对上两万援军?”   赵敏睿道:“将军信我,朝廷调来的援军,都是各郡县东拼西凑起来的。郡县部队,贪污腐化,吃空饷的问题严重,这批援兵真实人数绝对没有两万,一万都是多了。五千精兵,足够我打得他们丢盔弃甲!”   微生只得由着他,让他带着五千精兵去了。仍是忧心忡忡,放心不下,连梅菜扣肉都吃不下了。   连肉都吃不下的微生很不对劲,苍斗山硬塞了一筷子给他:“怎么啦你,魂不守舍的。”   微生嚼着肉,托着下巴叹气:“我愁啊。”   “愁什么?”苍斗山勺了一勺梅菜拌饭吃,听他絮絮叨叨,末了扑哧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想成大事,就得信他,有才华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上司的信任,他才能放开手脚大胆做事。听了那么多话本,怎么还不明白?”   话本里还讲开国杀功臣呢,他心里嘀咕,迷茫再一次笼罩上心头。 第102章 天纵风云   宁长原旁边挨着一个宁树乡,这里生着一片天然的银杏林,宁树乡的人靠银杏结的白果过活,越老的树,结出的果子越多。   秋天掉下来的叶子也越多。   金黄的,厚厚铺在地上,像把道路镶了一层黄金。   赵凯风很喜欢这条道,他每天清晨起来走在这条路上背书,有种踏在宫殿金砖上的错觉,道路尽头一轮大日缓缓升起,阳光将树影拉得极长,风总是清甜的。他走过去,背完一篇,走回来,默默思考背下来的这篇文好在哪里,意义何在。他稍稍低一下眼,瞥见自己脸颊边缘好像镀了一层金,太阳为他加冕。   这天他迎着太阳走到一半,长老走过来招呼:“凯风,我们要走了。”   赵凯风被打断背书,有些不高兴:“这么快?”   长老笑了:“这不是好事吗?至少我们在旌龙城,能够正大光明的生活了。”   “我不理解家主为何要选择他。”赵凯风脸色很不好,“就是因为他们俩熟?”   “他现在手上还有兵,而且对外散步的消息,都是以宁长王的名义发布的,这个人未必比你聪明,但是没你想象得那么蠢,家主愿意跟他合作,不是没有原因的。”   赵凯风轻轻哼了声,卷起书夹在胳膊窝下,快步跟上长老,走出银杏道时,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荒川上,六军营与大周的军队激战正酣。某处深山里,赵无涯双目紧闭,陪他双修的胡了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一呼一吸,他破境时那种玄妙的状态,在茫茫世界中找出那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找到它,然后让它出现,直通天际!   赵无涯已经苦寻了十天之久。   这十天,天璇军营全军覆没,六军营士气大跌。宁长原上,一代名将赵敏睿打出了成名之战。五千精兵守在关隘口,足足抵挡了朝廷上万援兵十天,十天后,困守包围圈的官军终于举旗投降,赵敏睿出关反杀,一举斩杀援兵近万之数。   这十天,赵凯风抵达了旌龙城,他站在欢声雷动的高大城墙下,脱口吟了一首词:“巍巍然兮,不动如山。千秋霸业,由此拔兮!”   此时,纯净雪野上慢慢行走的秋薇歌,似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眺望,进来的方向除了灰蓝的天空,几乎没有什么。   有什么东西,转动了中州的命盘,命盘转动的声音在冥冥之中响声大得像炸雷。她久久伫立聆听,再看看前方,乳白光辉仿佛又比昨天膨胀了几分。   得加快速度了。   罗火原上,旅行者终于结束了漫长难熬的刑罚,兴奋地搓手手准备重启收集标本的兴趣任务,他还没高兴一会儿,耳边传来阿古达冷酷无情的声音:“由于旅行者违反规则的行动,导致此世界因果时间线发生严重变故,根据《星际旅行者法律条例》,对旅行者予以加刑处罚,请注意,处刑地点即将跳转,准备中,开始。”   “我草你……”   罗火原上空无一人。   大周柏枣堡,乐正英今天高兴得很,高兴得买了好几包脆枣干。   柏枣堡盛产枣子,尤以脆枣干著名。柏枣堡的脆枣干都是修士以法术做出来的,产量少,价格也高,味道脆甜,一向是达官贵人最喜欢的零嘴儿。   乐正英一口气买了五包,付钱之爽快看得老仆心惊肉跳。   有三包他就地烧了,烧给杨知白吃,让他也尝尝鲜。剩下两包一人一包,乐正英边走边吃,神情喜悦得像个将要过年得压岁钱的孩子,显得特别幼稚。   脆枣干还没吃完,突如其来一伙大周的士兵,简直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架起他就走,剩一半脆枣干的袋子扔在地上,撒了一地。乐正英来不及心疼脆枣干,回头冲老仆大嚷:“就在这住下!我会回来的!”   随即他被大周士兵用布堵住了嘴,呜呜嗯嗯地抬上藏空鸟,飞远了。   当天下午,他来到了大周的皇宫。被金銮卫强摁着跪下。皇帝坐在大殿深处,居高临下,一开口整座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乐正英。”   金銮卫摁着他摁得肩膀痛,胳膊像是要被他们拧断:“陛下行行好,让他们松一松行不行啊?”   “叛逃之臣,不按紧点怎么行?”   乐正英微笑:“陛下,你这就说错了。我不是叛逃,我只是不辞而别而已。大靖风雨飘摇,我想跳船而走,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我正常辞官肯定辞不了,被逼无奈出走。跟叛逃,没有一点关系。”   他顿了顿,好像明白了什么:“陛下该不是以为我是故意潜逃到大周的吧,实不相瞒,柏枣堡是我在大周的最后一站,脆枣干真的挺好吃的,我买够了,就会去别的地方。可能做个教书先生,也可能做个游方郎中,自由自在,反正不会再当官了。”   皇帝沉默半晌,道:“把先生放开。”   乐正英终于有机会喘了口气,松松筋骨:“陛下我可以走了吗?”   “先生请慢,寡人有几件事想请教先生。”   乐正英想了想:“一个问题,百两黄金。”   皇帝击掌而笑:“真是狮子大开口!不过以先生的才学名气,的确当得起一问百金。先生请过来吧,不必拘礼。”   大周皇帝问了十问,乐正英只肯答七问,三问均关于大周未来能否称霸天下,乐正英答:“未来的吉凶祸福,陛下您应该去找相士看,而不是我。”   “那先生知道中州有哪些有名的相士吗?”   乐正英哭笑不得:“恕小民对此并不精通,也不关心此事。”   大周皇帝现在迷信得紧,前方大周与五军营的战事已成胶着状态。他本以为宁长内乱会拖住大靖对荒川的救援,没想到大靖斟酌之下,果断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荒川战场。随着大靖一方兵力的源源不断,大周劣势渐显,原本十足的把握现在只剩了七成。   刚刚收服的高昌也不让人省心,境内农民揭竿而起,打着复兴高昌先朝的旗号四处流窜,屠杀大周的士兵官员,让他头疼不已。   不光外面战事吃紧,内里也是忧患重重。今年冬天比以往要冷很多,钦天监报告,今年将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为漫长的一个寒冬,严寒气候可能将持续到四月份,春麦无法正常下地播种,整个粮食种植周期被打乱,势必引起严重的恐慌。   他需要一个人,能告诉他大周有必胜的把握,有理有据的,哪怕是虚无缥缈的理据。   乐正英的建议国策很有用,深得他心,但是在这方面,还是缺少了什么。   七百两黄金如数交付,皇帝诚心诚意地劝他留下来,为大周效力,乐正英委婉拒绝。皇帝又额外赏赐了别的珍宝,乐正英坚辞不受,只请求皇帝送他回柏枣堡。   老仆还在等他。   “老爷,能当大周的官不是挺好的嘛,你最开始不就想在大周定居吗?”   “我改主意了。”他没说为什么改主意,租了只藏空鸟,迅速远离了大周。   皇帝开始秘密召集有名的算士术师,推算大周国运。   相士圈子很小,顶级的术师相士差不多都互相认识。   东康的糖水铺子,两个老人推开窗,兴致勃勃地看着楼下街道人来人往,磕着焦糖瓜子,说:“最近东康的气象有复苏的迹象啊。”   “回光返照而已,支持不了多久。”   “别说得这么糟糕,当今圣上还是有些能力的。只可惜有些生不逢时。如果时来运转的话,逆风翻盘也说不定。上次不就是这样吗?”   “独木难支大厦倾。”木玄扔掉一手的瓜子壳,端起茶碗,他有个毛病,一端起装水的东西就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所以他特意吩咐不要把茶碗灌太满。   灌六分满也经不住他手哆嗦,少少地洒了出了些,木玄忽然气恼起来,怒而掷杯:“不喝了!”   天纵哎呦叫起来:“这可是上好的南华甜茶,怎么说洒就洒,太可惜了!”   木玄始终郁气难解:“好喝又有什么,我这只手算是废了!”   “嗨,还以为你是为什么,做我们这行的,或多或少身体上都有些毛病,这不是很正常吗?老天没把你眼睛弄瞎就算是好的了。”   木玄深吸了口气,面部肌肉跳了两跳。命小二再上一壶南华甜茶来,这回要五分满。   “对了,大周的皇帝老儿最近私底下在招相士圈里的大师,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去了。最近我也拿到请帖了,你去不去?”   “收到了,烧了。”   “啊,你怎么烧了?待遇还挺不错啊。”   “千金难买命!”木玄一气将甜茶饮尽,咂咂嘴巴,斜睨着他,“怎么,你想去?”   “意动,只是意动。”天纵一缩脑袋,拣了碟子上的几样果品吃了,两人默默无言,过了一阵子,木玄忽然说:“东南有王气。”   天纵眨眨眼睛:“去玩儿?”   “你定。”   天纵一拍手:“那就去呗!”   两个人定好时间,分头回去收拾东西,在约定好的地方碰头,上路。   微生征服了宁长原全境,自命丞相,拜赵敏睿为大将军,向宁长原以外扩张,同时加紧功夫打听贤才高士。   丞相府选在旌龙城衙门,衙门又破又小,寒酸得很。一打听才知道,衙门已经荒废了有段时间了,几任城主办公的地点都是在自家府上,门难进,脸难看,除非发生杀人大罪,事不可能办。   微生出钱,亲身下场勉强修了修漏风漏雨的屋顶窗户,就算完工,带着参谋,加班加点干起活来。   赵凯风这年十七岁。   他在赵家长老的安排下,见了微生第一面。   微生很忙,当丞相比当大将军麻烦多了。将军只需要操心一军的事务,当丞相要管理好几百万百姓名声,要攒好口碑,尽力减免赋税,尽量节省开支,硬逼着长宁王吐出来几千万的财富才勉强补上了开阳之前的财政窟窿。要不是赵鸿熙带人来帮忙,微生一看账本头脑都要炸掉。   赵凯风自信满满地走进来,开口便是一句:“大人可想称霸这天下?”   微生这段时间接见了不少饱学之士,对赵凯风颇显傲慢自大的的语句不感意外,起身礼貌地一摊手:“请坐下,愿闻其详。”   赵凯风坐下,一口气列出了十条当今宁长原的痼疾。有些微生早就听人说过,不过赵凯风分析的更加透彻,有些则是比较长远的隐患,一旦爆发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   微生听了不动声色:“那先生以为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呢?”   赵凯风早已打好腹稿,把相应对策一条条列举,微生越听越觉得有几分道理,与他之前面见的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腐儒大不相同,每条切中实际,而且谨慎扎实,有可行性。   这次见面,赵凯风所代表的嫡系赵家正式公开支持微生,并给予全力支持。在赵家的影响下,微生招揽贤士的计划迈进了一大步,从此走上稳定的正轨,后世称为“宁长之盟”。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想像缥缈录那样,写出“天下风云英雄,尽出我辈”的气势,但是感觉写的不大好……哈哈 第103章 银杏   赵无涯成功破境。   胡了也升到合一境了。赵无涯高兴,就近下了个馆子,点了最好的菜庆祝。   胡了不见得怎么高兴,喝着酒,神情淡淡的。   赵无涯把凳子移到他身边,搂着他肩膀调笑:“怎么?哪里不开心?”   胡了勉强挤了一个笑:“没有。”   赵无涯捏了一下他脸皮:“这嘴撇得能挂油壶了,还说没有。”   胡了浑身不自在,撇过头:“别人都看着呢,多不好意思。”   赵无涯一下子来劲了:“看着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叫他们别看就是。”猛地一拍桌子,把店里的客人都吓了一跳,“我跟大家说清楚了啊,谁都不许看这边。谁眼珠往这里斜一点,我把他眼珠子挖下来!”   虽然听似开玩笑的话,赵无涯确说的无比笃定,“挖下来”更是杀气纵横,吼完了转过来马上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脸,“这样总好了吧?”   胡了骂他:“好你个头!”然后被他摁在桌子上亲了一气,完事了舔舔嘴唇,眉开眼笑,“现在行了吧。”   胡了被他整得没脾气了,呵呵了一声,没再说话。   赵无涯松开他,夹了盘子里几粒花生米:“今天我们去旌龙城,以后就定在那儿住了。咱东奔西跑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有个舒服地方能住下来了。你也能见到你家两个掌柜的了,还不开心吗?”   胡了心想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要是能回壶仙居他可能更开心一点。   不过大掌柜的发达了,可能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去旌龙城的路上,胡了始终没说几句话,赵无涯开始还会逗他,后来也懒得逗了,并开始思考这是为什么。   赵家的公开支持为微生进一步扩充了影响力,赵敏睿率大军出征,连战皆捷,打下大量地盘。   宁树乡则成了一个资源输出供应的中转站,赵无涯带着胡了先在这里歇脚,通过一个军官向微生通报消息,等他回话,优哉游哉地暂住下来,还品尝了宁树乡有名的白果炖鸡,   满地金黄银杏叶快要腐烂,黑了一半。   胡了没事儿就在银杏林里走走,偶尔发现几个没被乡民摘下来的白果都能开心半天。   他躺在树上,没事儿往地上扔果子,扔完了又全部提上来,再扔,如此反复,直到砸了一个人,哎呦一声,竟像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他头往下一探,完了,还真是一个老人,揉着脑袋龇牙咧嘴,他赶紧跳下去,紧张地问:“老人家,你没事吧?需要治伤吗?”   “伤到没伤着,可把我砸疼了!”老人眯着眼,“哎呦,你懂不懂不可以随便在高地方扔东西啊?”   胡了手足无措,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老人见他这样子,放缓语气:“得啦,今儿算我倒霉,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不想老人又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陪我走走呗?”   胡了诺诺答应。老人很健谈,说起了当今大势,偶尔会蹦出几句胡了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他突然盯着他问:“孩子,你信命吗?”   胡了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我来帮你算上一算如何?把你生辰八字报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生日。”   老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面孔,端详半天:“五官平正,两颊饱满,平淡之中见富贵。你的贵人挺多的啊,尤其你妻子更是了不得,诶不对……”他眯了眯眼,有些疑惑,“哎,有点不对……老夫看错了?”   胡了感觉有些难堪:“我道侣,男的。”   老人怔了半晌,抚掌大笑:“原来如此!老夫眼拙,差点看错了。”   胡了尴尬地陪笑,老人忽的不笑了:“怎么,你道侣对你不好?”   “没有。”胡了否认,有些纠结,“我也说不上来吧,他有时候很……”他挠头,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了。   “哎……情之一字,害苦了尘世多少人。”老人背着手走着,“人无完人,找个道侣多不容易啊。该迁就的还是要迁就,脾气可以慢慢磨嘛。”   胡了低头不说话。   “孩子,在我说出你命中贵人无数后,你还信命吗?”   胡了诺诺地:“大……大概吧。”   一片银杏叶缓缓飘下,老人弹指将它弹走:“命这个东西啊,有时候确实信不得。就比如从前那个怀王吧,运势多盛啊,当时人人都觉得他独揽大权万万人之上稳稳的了,结果呢?嘿!不知道出了什么鬼,还是公主翻盘了。那一次算错,害了我太多同僚,老夫我呀,身体也落下了毛病。”末了他感叹一句:“到底天机不可妄测,指不定啥时候就被老天爷打脸了。”   胡了半懂不懂的,也不好随意插话,默默听着。   快走到银杏道尽头了,老人道:“不知你道侣是哪位?能不能指我看一下?你道侣命格贵不可言,老夫也很好奇呢。”   胡了犹豫:“他……在屋里修炼呢,怕是不方便出来。”话音未落,竹屋里走出一人,正吃着大青枣,一眼看到老人,奇道:“天纵大师?”   天纵恍然:“怪不得道侣命格贵不可言,原来是你!哎呀呀,今天可真是巧了,无涯小子,不请老夫喝杯酒么?”   赵无涯笑:“那是自然,屋里请!”   搞了半天,原来天纵和赵无涯认识,赵无涯这个名字还是天纵起的。天纵年轻时誉满东康,天下皆知。   “年岁不饶人咯,往事不提也罢。”天纵嘿嘿一笑,举起小酒杯儿细细啜饮。赵无涯问:“天纵大师为何会来这里?木玄大师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玩啊,至于木玄嘛,跟着我来游山玩水。”   赵无涯道:“我猜大师来宁长原,肯定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寒冬将至,大雪封山,没什么好看的。晚辈斗胆猜测,大师来是为了……”他眨眼睛。   天纵一笑:“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那人的事啊,有缘则见,无缘也罢,不强求,不强求。喝酒!”   胡了陪着喝了几杯,便出门透气去了,头晕晕的,不太好受。天纵瞅着他出门去了,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对你媳妇儿不好了?”   赵无涯莫名其妙:“哪里。我一不沾花惹草,二要啥给啥,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怎么对他不好了?”   “你对人家好,人家可没见得怎么高兴呢!”天纵难得的认真起来,“你是真的对他好了,还是只是你自己觉得对他好了?”   赵无涯一想,想不出平时犯了啥毛病,只得道:“请大师赐教。”   天纵骂道:“小兔崽子,老夫又没娶妻生子,教你个球哦。老夫是站在外人角度来看问题,你对他的好,不是他想让你对他的那种好,懂不?”   这话太绕口,赵无涯琢磨了会才明白:“我宠他宠错了地方?”   天纵筷子一敲酒罐:“对咯,孺子可教!他想的跟你想的不是一条道,想真宠他,先得把人家脾气摸透了,对症下药,一点一滴宠到他心坎里去,才算真宠到了。”   赵无涯听着连连点头:“是是是,大师说的都对,只是大师经验如此丰富,为啥没能娶妻?”   天纵一噎,老脸一红,理不直气也壮:“老夫相士圈的人。爱情一事,终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罢了。坑害自己就够啦,干嘛去害别人家的好姑娘。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两斤。天纵醉得厉害,嘴里胡乱唱起了歌:“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天纵边唱边跳,唱完傻笑。摇摇晃晃回屋去,拎着一个空罐子踹开门大笑:“老木头,你看我给你带酒来了!”   木玄在看书,闻言眼皮往上翻了翻,一眼看出那个酒罐子是空的,眼皮垂下:“要撒酒疯,自个儿外面耍去,我不奉陪。”   “好!”天纵转身,当真去外面耍起来了,口中悠悠唱着九张机:“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   木玄听了会,听他东拉西扯,几首九张机的句全唱串了。扑哧一笑,躺下接着看书。   赵无涯还在琢磨那几句话,有人来通报说丞相已经安排好时间见他了,请他速去旌龙城。   久别重逢,微生瘦了很多。   微生笑着说,有些疲惫:“你倒是胖了点。过得挺好的嘛。”   赵无涯摇头:“荒川再好,也比不上南方。”   两人随便聊了聊最近的态势。赵无涯带来的消息是荒川五大营快把大周打赢了,高昌一撮旧臣拥立新皇,举兵起事。依照现在的形势,大周很有可能休战退兵。   “最慢不超过一月份。”他下了定论。   微生说起了最近的征兵事宜,随着开阳部队急速扩充,逼着长宁王吐出来的几千万很快不够用了。他现在缺钱缺得狠,请赵无涯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与江南那边的豪商富家搭点关系,与这边的商人做笔大的生意,多多少少抽点税,补一下窟窿。   “这样不行的。”赵无涯无奈摇头,“江南那边的人鬼精鬼精的,让他们拿钱支不太可能。我赵家倒还有些存钱,不记得有多少了,应该能支持你们一段时间。” 第104章 突如其来   只要有钱就好,微生不在乎有多少,蚊子肉也是肉。   谈完了相关的事,微生请赵无涯吃顿便饭。苍斗山,胡了,洪茂才,壶仙居的人凑了一桌。苍斗山贡献一锅鱼面排骨汤。听说胡了想念吃鱼,还做了一碗石燔鲜鱼,鸡蛋大小的青石头放在火中烤热,丢进鱼汤里,起一锅热泡泡,加入金针菇,粉丝,烫得熟熟的,饱蘸鱼汤,再蘸点醋,神仙滋味,胡了感觉自己又活了。   餐桌上,赵无涯饮了几杯酒,就开始说在雪野天涯时的见闻,说天际尽头的乳白辉光,天地翻覆的大灾变,本该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但放在餐桌上严肃不起来了。胡了专心吃鱼,洪茂才听得倒是津津有味,那神情跟听说书的讲故事没区别。苍斗山稍稍惊讶了一下,也不觉得意外,他在羲和宗就接触过相关方面的资料,紧张起来了还被师傅师姐笑话杞人忧天。   “找齐神器或许就有办法了。”苍斗山一点都不担心,“羲和录记载了世间一切大道,也肯定有拯救世间的方法,不用过分担心。”   微生则是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既然这边的天空是白的,那边的就是黑的了?想想自己以前曾经经历的黑白之境,风格迥异的建筑,躺在棺材里容颜似神的少女,黑海时常响起的悠长葬歌,皆昭示着不详与死亡。   早就有预感的事,今天得以验证。   但是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开阳现在缺钱。苍斗山的神器是一条路子,光靠他们两个没法找,假如当上了皇帝,号令天下,找个东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再不济也有线索……他咬着酒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一锅石燔鲜鱼的金针菇和肉全捞完了。苍斗山命人再来一锅新鲜高汤,一盘盘豆芽菜,金针菇,粉丝,切成薄片的猪牛肉,片花菇。把石头重新烧热,烧得滚烫,扔进高汤锅里,夹着配菜筛煮着吃,酱醋随意,气氛活跃起来,微生操着筷子跟胡了抢肉吃,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赵无涯磕了个蛋进去,撒了一丢丢盐,煮好后给了胡了。   胡了咬了一口,蛋黄没完全熟,中间温温的一口蛋黄液流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吃的很舒心。   吃完饭后,几人各忙各的去了。赵无涯带着洪茂才深入南方内地,去取之前赵家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财富,事后一清点,足足价值好几个亿,完全足够开阳目前十几万人的开销。财政窟窿一下子就补起来了。   前方赵敏睿加紧攻势,攒下了“战神”之名。地盘扩大,原先的一点人手越发显得捉襟见肘。   大靖终于完全打败了大周的军队,虽然己方也是惨胜,总比溃败千里要好得多。微生止住了赵敏睿接着往前冲的势头,准备守地盘了。   冬天来了。   一个奇寒无比,雪厚冰深的冬天,几乎冻死了南方所有休眠的果树,宁长原气候本就湿热,情况稍好一点,但是树木大面积冻死的情况犹如癞子头上的斑疮,一片一片的,触目惊心。   “这样下去不行啊。”微生愁得掉头发。   没树,人哪来的柴哪来的火。老天爷够心狠,这冬天都熬不下去。   愁完军饷愁柴火,还要愁来年种小麦稻子的事,微生觉得自己的头发过不了多久就会全跟自己说再见了。   “愁什么愁,这事你能决定得了吗?”苍斗山用木刨花蘸着保养头发的药汁糊在发丝上,用篦子梳匀,晾干后再清洗,药水   有保养发根,滋养发丝的作用。本来苍斗山觉得微生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然而微生一摸头总感觉头皮凉凉的,再一抓,嚯!不得了了!由此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强烈要求这样做。   他可不想自己以后会秃成镜子。   “要不,你去宁树乡问问。”苍斗山想起前天胡了说过的,宁树乡来了两位玄学大师,一位天纵大师曾是赵家的座上宾,还给赵无涯取过名字。“找他问问,图个心理安慰呗。”   微生有气无力:“问什么问,没意思。要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咋样,现在该愁的还是愁啊。”   “嗯,也是。”苍斗山按了按微生头皮,将头发散开,端一盆温水来仔细清洗。洗净药水,梳理不停,还将暖炉移近了点,防止头发冻硬。   头发彻地晾干,苍斗山帮他挽成发髻,插上簪子。微生躺懒了,半天没起来。   苍斗山倒了洗发水,重回到案边整理文书:“今晚吃什么?”   “不知道,你定吧。”   “那我就瞎做了啊。”   “噢,随你便。”   冬天没金针菇了,只有白菜萝卜土豆,豆芽管够,韭黄味道也不错,干菇剩的不多,省省给下级军官吃。牛羊肉多得要死,今天冬天太冷,不少农户家养的牛羊一时大意没护好,冻死了。官府提了一点价收肉,分给了各旅的伙食班加餐。冰天雪地冻成肉干,邦邦硬,几个月都不会坏。   苍斗山把收上来的肉一部分做成了麻辣牛肉条,闲时当零嘴解馋。一部分腌起来。肉干冻硬了,想解冻贼麻烦。   但是为了吃,这点困难不算困难。苍斗山采用的还是石燔的方法。起一锅清汤,先调了酱汁,腌着肉入味。石头热了,丢白菜萝卜土豆进去,再加牛肉,炖得一锅暖烘烘的好汤。   胡了还是爱吃鱼,湖里敲块冰下来,里面冻住了好几条。化开冰,鱼儿又活起来了,可惜马上被胡了一刀拍晕过去,刮了鱼鳞五脏,去除苦胆。泡上酒,拍上蒜蓉抹匀,去腥完了。往鱼肚子里塞佐料及羊肉。鱼羊为鲜,此菜就名为“鲜”,胡了在荒川上听行商说的。下锅煮时,再丢一根羊筒骨进去慢火熬汤。出锅切块,一口下去鱼肉夹着多汁的羊肉,鲜美无比。   牛肉暖身,苍斗山调的酱汁味道又偏辣,微生吃完一碗,浑身冒汗,大着舌头要喝水。苍斗山勺了一碗鲜汤,微生喝着,浑身舒畅,调笑道:“以前都是我做饭的。”   苍斗山挑眉:“你想表达什么?要我说你做饭其实并不好吃吗?”   微生惊了:“怎么可能!”   “油多盐多,放起来跟不要钱似的。”苍斗山毫不客气,“你知不知道你在壶仙居花了多少钱买盐!还有蚝油!贵得要死,你也肯买,买了又不珍惜用,赚得几个钱,大半都吃了!”   胡了嘬着羊筒骨滋溜:“我觉得还好啊。”   “你们两个人口味一样,没有可比性。”苍斗山瞪他,胡了脖子一缩,专心哧溜羊筒骨,真鲜。   微生搂着苍斗山肩膀笑:“蚝油放着鲜嘛。再说那会儿壶仙居也没被我吃穷,还有多的,有花钱才有动力去赚对不对?”   “歪道理一套一套的。”苍斗山翻了个白眼,却禁不住笑起来,笑得微生心都化了,下意识低头亲了他一口。   哎呦呦。胡了低下头,羊筒骨的一点骨髓被他嘬光了,用筷子扎进去,捅捅捅。听到苍斗山骂道:“干什么呢,一张大油嘴!”   微生抹了一下嘴:“我们明天去宁树乡。”   “你干嘛?”   “找那个什么天纵大师,让他帮忙算算命,看我们能不能结个道侣。”   胡了捅骨头,越听越心惊,大掌柜的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说话的方向往不对劲的方向狂奔?   万万没想到苍斗山今天也吃错了药:“哦,那行啊。”   微生开始只当是随口说着玩的,虽然有几分真心,到底没真的不敢妄想苍斗山会答应。他觉得苍斗山可能骂句“死鬼”,把他推开,就完事了。   但是苍斗山答应了?答应了?   他一下子就木了,愣愣地说:“等等……你再说一遍?”   苍斗山这时也开始后悔,觉得太草率了。红着脸否认:“没,没说什么。”   “不是,你别这样。”微生结结巴巴,“我听到了,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胡了看着插在筷子的羊筒骨,觉得它已经没有再被啃下去的价值了。而且,在这张餐桌上,他就是多余的一坨物体,早溜掉为妙。   苍斗山真是骑虎难下了,脸红得发烫。吞吞吐吐地:“我说……说……行。”一个“行”无比小声。   微生傻了一下,忽然开始狂笑,笑得不能自己,猛地一拍桌子,吓得在外站岗的卫兵探头进来:“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微生禁不住自己的喜悦,大声道:“备马!不,我们两个直接飞过去,叫上卿多照顾照顾政务,我有事先走了!”   苍斗山吓了一跳:“现在就去?”   “对!现在就去!”   微生硬扯着他,疾速飞行百里。傍晚刚把天空的掌控权移交给黑夜,宁树乡的银杏旅馆门被一阵猛敲,敲得又急促又用力,把整个旅馆的人都惊动了。   正在对账的旅馆一家子吓了一跳,老板去开门,小心翼翼地问:“客官有什么事?”   “哪个房间住了两个老人?”   老板说:“这个对不住了,不方便说……”微生眼睛一瞪,他脖子一缩立刻怂了:“在楼上,二一六号房间。”   微生拉着苍斗山的手飞快上楼,来到这二一六门前,深吸了口气,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门。   “谁啊?”门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我是宁长王丞相,微生,来请教几个问题。”   里面沉默了一会,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应声的老人骂道:“你跑啥呢跑!”   微生耐心地等了半天,期间一直抓着苍斗山的手,握得他手心出汗。   直到房门打开,天纵说:“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好像没更新噢?补上 第105章 算命啦   “你们想问什么?”天纵正襟危坐,一旁的木玄跳窗逃跑没成功,反而把胯骨扭伤了,躺在摇椅上一脸看破生死的淡然。   “我想请大师帮忙算算,我们两个人适不适合做道侣。”   天纵眨了眨眼睛:“其实你们两个很有夫妻相了,用不着算命。”   苍斗山和微生互看一眼,都没看出来有什么夫妻相。微生恳求:“大师,您还是帮我们算算吧。”   天纵无奈:“哎,年轻人啊!行吧,生辰八字报上来。”   微生报了自己的八字,苍斗山犹豫了半天,不太确定自己的生辰八字是按转世之前的来,还是按这具本来叫“李东”的身体,还是自己借尸还魂的那天,犹豫半天,说不出来。天纵看着他,一挑眉:“咋啦?连自己生辰都记不住?”   苍斗山看看微生,微生想了下:“就定你借尸还魂的那天吧。”   “那天是七月十二。”   天纵掐着指头算,闭着眼想了下睁开眼说:“还行,挺合适的。”   微生简直要笑疯了,嘴角疯狂乱扬。苍斗山拽他衣服:“你矜持点!”   “好,好。矜持,矜持。”微生板着脸没一会儿破了功又开始嘴角乱扬,苍斗山对他真是又气又无奈。天纵尴尬地咳嗽一声:“能不能照顾下我这个孤寡老人的情绪啊?大庭广众之下,亲亲昵昵,不太好呢。”   微生终于止住了笑,面色严肃起来。规规矩矩地问:“敢问大师,这年冬天来得不同寻常,几时才会过去?”   “老夫夜观星象,发现象征天下农粮的星辰暗淡,杀破狼三星耀天……”天纵话没说完,微生突然又嘿嘿嘿笑起来,笑得双肩发抖。天纵无奈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微生还是笑个不停,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天纵深吸一口气:“哎,我觉得你应该先去外面笑个够,再进来跟老夫谈话。”   微生摆手:“最后一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下,等下,哎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浑身发抖。   苍斗山怪不好意思的,先向天纵道歉,再拧微生胳膊肉:“你笑什么呢!好歹都是个丞相了,怎么还忍不住!”   “不……不是,我这不是高兴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肚子疼。哎,哎。”他笑得不能自已,说:“我肚子好痛,你帮我揉揉。”   “帮你揉了你就能不傻笑了吗?”苍斗山盯着他。   “能,能啊!哈哈哈哈哈哈。揉揉,要揉揉。我肚子笑得好痛哈哈哈哈哈。”   天纵抹了抹眼睛,老眼差点挤出孤寡一生的泪水。   苍斗山真上手揉了,以咬牙切齿的表情。   天纵平静下来,冷漠地看着苍斗山帮微生揉肚子。微生慢慢止了笑,有点享受,说:“有点痒啊。”   苍斗山冷漠:“你就是破事儿多。”   ……   “好了吗?”   “好了。”   苍斗山刚移开手,微生突然爆笑起来,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苍斗山一时气恼,跺着脚说:“你就使劲儿笑去吧!我先回去了!”   天纵看着他们内心毫无想法,甚至有点想跟着他一起哈哈哈傻笑。   木玄躺在摇椅上,脸上盖一本书,诸事不管,逼事没有。   苍斗山真出门走了。微生揉揉肚子,把椅子拉近了一点,郑重地说:“天纵大师,我想请教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事关整个天下。”   天纵心想你吓唬谁呢还事关天下,但是微生表情严肃,身为丞相的那股子气势官威也出来了,显得有了那么几分可信度,天纵直了直腰,打算听他怎么说。   微生先讲了赵无涯在雪野天涯看到的辉光,然后是天地翻覆的灾变,来自于赵家老祖风鸢的亲口之言,深入雪野只为破境逃离的一干通天大修。   然后他说起了自己,黑海。   他对苍斗山都没有倾诉的秘密,隐藏在神识深处,起初他一入梦就会进入,后来他踏入玄鱼双境,就能够自主选择是进入还是不进入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不愿意进的。   黑海中无法接近的小岛,小岛上坐着一个永远是背对着他的人。海水深处数不清的尸骨,黑到深处泛着鲜血的红,在不可捉摸的远方总会传来飘渺的葬歌。天际尽头乳白的辉光,他曾看到它如一轮巨月缓缓升起吞食青天,将世界变成白夜天穹,然后一眨眼忽然不见。他进入玄鱼白境,看到抱着木雕神像的送葬领头人,风格迥异的尖塔建筑,三角屋檐下立着张开翅膀的光屁股小孩雕像。躺在华勋蔷薇中的少女,似神,又似他一个朋友,睁开眼来眼瞳全白。   黑色的海水将天地颠倒,一切陷入沉寂。   微生按照事情的时间顺序,一件件的说下去。天纵听得越来越认真,思绪紧张地运转起来,木玄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托着腮沉思。   “你跟这片天地,有密切的关系。这是肯定的,不然你不会看到这些异象。”木玄先开口,“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黑海是什么东西,但它可能不是什么‘东西’,可能就是灾变的具象化,包括出现在我们世界的白色的光。第二,我觉得,你看到的,你道侣,也可能会看到。”   微生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想又咽了下去。   “道侣在某种程度上是心灵互感的,他们注定相遇又注定在一起,所以你们在梦境或是黑白之境肯定能看到一些共同的东西的,你可以回去问他。而且你想想,你的黑白之境有个很奇怪的人,那个女的,很像你一个朋友?”   微生犹豫一阵:“她叫秋薇歌,长得很漂亮。”   “而且,她是一个死人。”   “是……有什么不对吗?”   “在现实中她是活的,但是为什么你在黑白之境看到的她就成了一个死人呢?不要只把黑白之境当做修行路上的障碍,黑白之境是你扭曲的真实内心,或许你自己都察觉不出来。修行不光要呼应天地,也要正视己心,这才是黑白之境的真正意义。”   微生一琢磨,顿时毛骨悚然:“莫非秋薇歌是个死人?”   “这个我说不准啊。”木玄摇头,天纵忽然接口,“可能她是纯阴之体,或者她命中结局注定会死。又或者,她被什么至阴之物缠上了,那个东西以后可能会要她的命,你看到的,是她死亡的结局。”   微生心跳得极快:“那大师,你能算算她去了哪里吗?”   “这个我不敢算……”天纵话还没说完,木玄忽然说:“我帮你算。”   天纵大惊:“老木头你疯了?这可不是好玩的事!算这个可能就不止手打哆嗦那么简单了!”   木玄一皱眉:“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我自己亲自算,我写封信,让他们算。”   “你……你这样也太坑人了,怎么说还是折寿折福啊。”   木玄找来纸笔,慢慢把揉皱的纸摊平,头也不抬:“我哪有福寿,不早折光了么。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走之前帮帮忙也没什么。”   天纵欲言又止,木玄突然想起了忌讳,急忙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又犯忌了。”   木玄写字一直在抖,他用了很大力气稳住,慢慢写满了一张纸,写完了折好,绑上飞剑扔了出去。   飞剑一头扎进无边黑暗,划过一道炫彩流光。   微生小心翼翼地问:“大师,要几日后才能知道结果?”   木玄背着手,扫了他一眼,沉默良久,说:“四五天吧。”   微生心稍稍定了定:“晚辈在此谢过前辈答疑解惑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数日后,木玄的答案派人送到了丞相府上。   纸上四个字:“极北之地”。   极北,那只有雪野天涯。   秋薇歌去雪野天涯?联想起赵无涯所说的,他心愈加不安,多问了送信人一句:“两位大师走了吗?”   “他们退房了,不知道要去哪里。”   两位大师走在银杏道上,天纵抛着色子:“哪是哪?”   木玄道:“一二为东,以此类推。”   “敷衍。”天纵嘟囔着,抛色子,一把抓住,摊开一看:“五,北。”再抛一下,还是五。   木玄面无表情:“你故意的。”   “非也,天也。”   “少拿老天爷当挡箭牌,老天爷降雷劈你。”   “哎呀,老天爷这么狠心嘛?”他顿顿,“去不去?”   “……你多买些衣服手套,我不想受冻。”   两位玄学大师就此悄无声息地在中州上消失了。   天纵和木玄进入雪野天涯后,见识了世界上最烈的风雪,最盛大的流星雨和最狂放的极光。漫天星辰下,木玄安静地去了,天纵将他葬入冰窟,炸了洞口。冰太透了,隔着十几米还能看到冰下的他。   “怎么就这么去了呢。”天纵叹口气,接着上路。   他修为比木玄深厚,勉强撑到了天涯尽头。   如微生所说的那样,就像一轮无与伦比的巨月升起,吞食青天。乳白辉光下,遥远冰海上一座孤零零的冰岛,上面坐着一个人。   “秋薇歌!”他下意识地嚷了一声。   她回头看他,天纵一时恍惚,这女娃真漂亮,怎的想不开成了这样子?   “回来吧?你要死了。”   少女看着他,说:“我已经死了。” 第106章 结婚啦   苍斗山研究着怎么做好一只野鹌鹑。   风雪太大,把攒了一秋脂肪的胖胖鹌鹑都给饿瘦了。   清炖红烧全吃腻,想吃口新鲜的。苍斗山研究了半天,把做行商奶茶的料包拆了好几包,拣出坚果和水果干,塞了鹌鹑一肚子。包上荷叶,裹上泥巴,往碳炉里一扔,慢慢烘烤。   等苍斗山感觉差不多了,泥巴团子扒拉出来,敲开泥壳子,剥开荷叶一瞅还是黑乎乎的一坨,形状不明。   噢,火候过了。   还赔上了好几袋子奶茶。苍斗山郁闷地把失败品埋进土里,直到落雪将翻出来的黑土掩埋干净,他站起来抖抖衣摆,呵出一口白汽。   松软的雪踩实了咯吱咯吱地响,雪下得一天比一天厚,酷寒暂时止住了开阳与官军的战争,人穿得像个肉球,基本伸展不开。   “斗山。”微生走进庭院,他回头一看,本能地腰眼子一紧,痒得想挠挠。   果不其然,他又来问了:“你准备好没有?”   苍斗山别扭地撇过头,僵硬地说:“不知道。”   “老是拖干什么呢。”微生叹了口气,猛地出手捧起他脸蛋,揉了两把,“你明明都答应了啊。”   苍斗山抿着嘴,低垂着眼睑不敢看他。大雪落在他棉衣的毛领子上,像落了一层雪粉。   微生心一动,低头凑近了他的唇,他下意识地想躲,他哪里肯放过,摁着他后脑勺下狠劲亲了下去。   苍斗山捶他背,没一点用。微生亲够了才放过他,热气吹上他滚烫的脸颊,笑嘻嘻地把手贴上:“你脸好烫哦。”   苍斗山拂开他手:“你这么急干什么啊。”   “马上就新年了啊,过新年,刚好办告天大礼。”微生说得一本正经。末了他还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句:“可惜两位大师走了,不然我是一定要请他们吃喜酒的。”   “你……”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微生一把抓起他的手,眉头一挑:“我帮你定做的衣服今天送来了。可好看了,走,带你去看看。”   “哎,哎!”苍斗山跟着他,匆忙穿过重重回廊,微生牵着他跑得太急,苍斗山有些跟不上,沾着雪的鞋底踏上光滑的地板,几次他差点滑倒。   微生所说的那件衣服架在卧室里,用人形木架子撑起来。满眼灼灼的红,宽袍大袖,衣边滚着暗金色的萱草花纹,时隐时现,有如飞鸟翅尖掠过湖面的倥偬一影,荡起粼粼波纹。苍斗山摸了摸,柔滑若无物,如风握在手心。   “喜欢吗?”微生眉开眼笑,绕到衣服后面,将另一个木架推出来,一模一样的衣服,一对的。他炫耀:“这丝绸是赵鸿熙送的,据说是鲛人织的丝绸,我请了宁长原最好的裁缝裁剪,绣纹也是宁长有名的绣娘的手艺。冬天冷,特意稍稍做大了一点,里面可以多穿点。怎么样?”   苍斗山说好吧,不好意思,不说好又怪怪的。低垂着眉笑。微生压低声音说:“我还有件好东西,你要不要看?”   “什么好东西?”   微生竖起食指:“你闭上眼。”   苍斗山想笑,大男人呢玩什么神秘兮兮的暧昧。可他还是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听到“呼”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抖开,轻飘飘落在了头上,垂下来,流苏拂在他手背上,小小的痒。   他睁开眼,果然是一片红。   盖头很厚,不透光,但是不重,轻若鸿羽。长长的流苏头缀着拇指大小的明珠,轻轻一晃,明珠荡起绚丽的光。   “斗山。”他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我想与你共度一生。”   “我……”苍斗山张了张嘴,心神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微生也紧张,比苍斗山还紧张,憋出了一背的汗,再说了一句:“我真的想跟你共度一生,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你想回壶仙居,以后我做皇帝了,把那块地圈起来,把壶仙居重新建起来,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吃啥就吃啥……”他越说越慌,把自己都说绕了,苍斗山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他莫名地有点想流泪,眼睛都湿了。幸好盖头遮着,他看不到,按了按眼角,说:“好啊。”   微生高兴得不能自己,舌头打结:“那我……不,要不你先试试喜服?觉得大了再改。”   “试衣服?那你先把盖头掀起来?”   微生心跳如鼓,他掀起盖头,好像已经提前过上了新婚夜。苍斗山面容羞涩微红,把他看呆了。   新娘子就是漂亮……他晕晕乎乎的,好像喝了三坛子醇酒,宛如身坠云中。傻笑着看苍斗山换上大红喜服,越想越美,越美越想,笑得嘴角抽筋,胸口也疼起来。   那回拜见天纵大师,笑得太疯,把自己笑伤了,平时弯个腰起个床都特别费劲,现在又想笑,肋骨下又一抽抽地疼起来。   苍斗山披上外衣,瞥到他呼吸状态不大对劲,关心地问:“怎么了?”   微生傻笑:“啊,胸口有点疼。”   苍斗山一扬眉:“要揉揉?”   “揉,揉。”   苍斗山手掌刚贴上去,微生忽然一把拉过来抱住,满足地在他脖子间蹭来蹭去:“我抱着你就不疼了,不用揉揉。”   “你……肉麻死了。”   微生拍了一下他屁股:“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不吉利的字眼,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真的要准备结成道侣了。   微生坚持要说结婚。   消息传开,全军轰动。老兵都知道丞相跟他书童,亦或是苍大家,关系非同一般。两人结成道侣,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对宁长原的百姓,开阳新兵来说,这事老新鲜了,两男人啊!竟然也可以结成道侣?   苍斗山已经不敢出门了,一半是羞,一半是怕。   胡了磕着瓜子:“掌柜的,你在怕什么呢?”   “我当然是怕那个……”   “哪个?”   “嗯……就是……”苍斗山感觉耳尖发起烫来,真是鬼迷心窍了,鬼迷心窍了!   胡了咂着瓜子壳上一点焦糖味:“是那个?”   苍斗山也没摸准胡了有没有领悟到他什么意思,先嗯嗯了再说。胡了磕着瓜子表情沧桑:“也就那样吧,就是痛了点。掌柜的你要嗑瓜子吗?”   “很痛吗?”苍斗山接了一把瓜子,声音很小。   胡了想了下:“掌柜的你便秘过吗,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不过方向是反着来的。”   苍斗山借嗑瓜子掩饰自己的紧张:“会不会比被捅了一刀还难受?”   “噢……这个不好类比啊。”   “那微生他知道吗?”   “……别的我不清楚,但是我觉得他可能会去找无涯交流下。”   胡了猜的没错,微生的确找赵无涯商量请教了,请教了大半夜,赵无涯教着教着,猛地想起也欠自家人一个告天仪式呢,正好一块儿办了!两人一拍即合,胡了接到消息,沧桑的表情更沧桑了,还有些忧郁。   苍斗山有了点心理准备,镇定下来:“礼服还来得及准备吗?”   胡了冷漠地磕着瓜子:“要什么礼服,瞎□□穿。”   赵无涯当然不可能随着胡了的性子来,来不及也要赶,赵家人才济济,两套衣服不在话下,何况还是家主的命令。   一赶赶到新年前夜,礼服总算赶好了。胡了穿着很合身,很大气。虽然表情不是很高兴。   苍斗山笑道:“还摆着一副苦瓜脸做什么呢?笑一笑啊。”   胡了敷衍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苍斗山无奈,捏他脸:“怎么啦?有心事?”   胡了抿抿嘴,不敢把情绪放在脸上了:“掌柜的,我怕了。”   苍斗山笑起来:“我不怕了,你又开始怕了。”   胡了笑笑,没再说什么。   新年之夜,大喜之日。   这天的风雪出奇地小了些,入夜后便完全停了。开阳军营全体加餐,喝酒吃肉。丞相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微生起初只想请些赵家人和开阳营里的高级军官就够了,再加一个宁长王。不想消息一放出,不少商人巨富都通过赵鸿熙打探消息,询问有没有请帖,宁长原上一些小宗门亦是如此。这让微生意识到,婚宴是个趁机拉拢人心的好机会,索性大操大办,全城通知,够得上资格的商户宗门都收到了请帖。   微生和苍斗山两人均没有父母,原来繁杂的仪式至少能砍一半。砍一半就显得太仓促了。微生想来想去,干脆在川丰城买了一套院子,挂上壶仙居的牌匾,迎亲那天从壶仙居迎到旌龙丞相府,队伍浩浩荡荡,有气势些。   苍斗山该穿的穿了,该盖的盖了,心慌慌落不到实处,伸出手叫道:“胡了呢?”   “他上茅房了,喝了好多水。”洪茂才道。   “还有多久?”   “快了,二爸爸你着什么急呢。”   苍斗山老脸一红:“我没着急,我就问问。”   “嗯嗯,你就问问。”   房间里静了好久,他听到胡了推门进来了,嘴里嘟嘟囔囔。   然后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他听到远方有飞剑破空的咻鸣声,像雪夜疾驰咆哮的风,洪茂才跳起来:“来啦!”冲出去堵门叉着腰讨喜钱,笑闹声一下子涌过来。   胡了还在嗑瓜子,磕磕磕。   “别磕了,快进来了。”   胡了把瓜子壳一把撒床底下,擦了擦手。盖好,那边迎亲的人可算进来了,喧哗笑闹充斥了整个房间,闹哄哄的腾地一下就热起来了。苍斗山先是感觉微生握住了他的手,随即腰一紧,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噢噢噢噢!”一群人拍巴掌高呼,笑个不停。好像赵无涯也进来了,赵家的姑娘在唱《桃夭》,边唱边笑着打拍子。   热闹得像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在我存稿的时候恰好是第九十九章 ,连载时调整字数,拖到了现在。故事将近尾声了,感谢还在追更的小天使陪伴。   突然发现我该开新坑攒预收了——虽然可能要很久以后才会开始更新就是了(心碎) 第107章 如意圆满   “天地为证,永结同心……”   唱祭词的人是赵家的,几百字祭词,唱得连绵悠长,气息脉脉,老半天没唱完。苍斗山跪得膝盖发疼,眼睛也开始花起来,迷迷糊糊,红得眼睛疼。   唱词的人可算是唱完了,拖长了尾调喊:“新人请起——”   苍斗山站起来,微生暗中扶了他一把,他使劲眯眼睛,膝盖打颤。   苍斗山和微生比赵无涯和胡了多一道“合心”仪式,也就是用银针取两人指尖血混合,书写二人名字烧祭给上天。   此后便是道侣以道心起誓,永不背离,永生永世,携手不弃。若有背离,天地共诛。   苍斗山指头还疼着,茫然地起了誓。世界像是喀吧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般。   一刹那,他仿佛站在黑色的海洋上,天的那头他看到了升了一小点的巨月,巨月下镶嵌着一座孤零零的岛,岛上坐着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他知道她是江以蓝,可是她回过头来,却发现她是秋薇歌,脸上挂着悲伤的微笑,凄美得像坠落枝头的桃花。   只是电光火石一刹那而已,他眨了眨眼,又回到了锣鼓喧天笑闹不已的世界,微生握着他的手握得那么用力,握得指骨都发痛了。苍斗山手心汗津津的。   有人高喊:“送入洞房——”   一下子炸了,轰轰烈烈。众人挤挤挨挨地将两对人送入洞房,有人筷子敲碗大喊开饭了开饭了,喝酒!提着酒罐子划拳吆五喝六的。   苍斗山茫然地被推进房里,思绪很乱。   微生还要出去招待客人,新房里他独坐,坐着没事,他小小地掀起盖头看了看四周,妈耶,一片红,看得眼睛疼。   想磕瓜子。   虽然苍斗山没生孩子的功能,床上还是照规矩撒了账,花生桂圆红枣帘子栗子葡萄干一应俱全。他剥了几个桂圆吃,都是桂圆干。花生炒过的,有股子甜味,红枣脆脆的,栗子也炒过,酥糯可口,就是有点霉气。   还是想磕瓜子。   他把盖头一半掀起来堆头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拉抽屉,翻柜子,看有什么东西。每个能装东西的都装了点东西,有书有钱有元宝,还有梳妆盒,珠宝盒之类的,有的他还眼熟,此前在文缙郡卖粮晚上结账的时候,他清点过。   物是人非事事休。   想磕瓜子!他有点焦躁。   但是找来找去,真的没有瓜子可磕,他郁闷地吃枣子干,脆脆甜甜的,勉强还行。把一床的枣子干吃完了,吃葡萄干,一边吃一边计数,葡萄干都吃完了。只好剥花生,一粒粒地搓了红衣,每粒扳成两半吃。   吃着吃着,感觉微生快来了,喧哗声渐近,赶紧抖抖身上沾着的红衣碎屑,把果壳一把火烧了,清风诀吹走气味,盖好盖头,坐得四平八稳。   一帮人闯进来了,带着一股子浓郁的酒气,闹哄哄地说着口齿不清的醉话,微生牵着他起来,一帮人高呼:“翻床咯!”把褥子一掀,抖抖床单。   “咦?枣子呢?没撒上去?”   “葡萄干和桂圆也没了。”   “花生也没剩多少了!”   苍斗山脸火辣辣的,哪想到这床上的东西是给客人吃的……丢人了。   洪茂才抱着个篮子挤进来:“让让让,撒帐了!”   喜娘跟着洪茂才后面唱撒帐歌,每唱完一句就往床上撒一大把,密集得像砸冰雹一样:“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喜娘唱完歌,床单上五色吉果子铺了厚厚一层,进来的争先抢床上的果子,边抢边唱:“一翻金床得贵子啊!”   另一帮人和:“二翻珍球铺满床啊!”   三翻三元及弟,四翻子孙满堂。五翻五子登料,六翻黄金万两。七翻仙鹿献瑞,八翻吉福呈祥。九翻一禾九穗,十翻世代团圆。   等进来的人人手一把果子,磕巴磕巴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微生关上门,隔着盖头刮了一下他鼻子:“是不是你吃的?”   苍斗山哼哼:“我吃点怎么了!”   “你怎么说都有理。”微生笑着,用玉如意挑开盖头,苍斗山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眯了眯眼。   “眼睛疼吗?”   “不疼,揉揉就好。”   微生坐下来,看着苍斗山笑。苍斗山抿了抿嘴:“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   “……”   苍斗山还是觉得有点别扭:“有话就直说啊。”   微生想了想:“斗山,我们在一块住了多少年了?”   苍斗山也说不清:“应该快十年了吧?”   “应该没那么久。”微生握住他的手,“我有个事想跟你说……我瞒你很多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现在有必要说出来了。”   看他这么庄重,苍斗山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你说。”   微生抿了抿嘴,说起了黑海。   一个早在天纵木玄面前说过的事,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坦白。   苍斗山听得很认真。   微生还特意把木玄的猜测说了,紧张兮兮地问:“你有没有见过类似的?”   “有。”苍斗山道,“但是我看到的那个死人,她是我转世以前差点结成道侣的江以蓝。她的……”苍斗山卡了一下,“她的伤口跟我走之前一模一样。”   微生感到奇怪:“为什么你登得上那座岛,我上不上去?”   “这我怎么知道!”苍斗山又好气又好笑,   不管怎么说,微生心里的负担总算落了地,喜笑颜开,试探着说:“那我们……”   苍斗山眨眨眼,努力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什么?”   “吃合欢饽饽。”微生变戏法似的从喜服袖里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合欢饽饽,顶上一点嫣红,一人分两半吃了,糯糯的豆沙馅儿的。   “再喝交杯酒!”微生将一杯酒递给他,两人交叉着手相互饮下,酒味浓醇,入喉略火辣,呛得他直咳嗽。   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微生站起来,嘴巴直哆嗦,眼睛很亮,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苍斗山心跳急促,直直地看着他,一咬牙闭上眼,主动贴了上去。   微生脑子轰的一下炸了。完了,栽了,心甘情愿,出不来了。   他低下头抱起他,恶狠狠回吻过去。   盼到灯昏玳宴收,宫壶滴尽莲花漏。半帘清风,一榻明月。半似含羞半推脱,回头叮咛轻些个,不比寻常浪风月。 第108章 谈判   大年初一微生起得早,走到丞相府外透气,昨夜燃了一地的鞭炮红纸,一晚上雪掩得全不见了。雪落无声,旌龙城安静得很。   “大爸爸喝粥么?”洪茂才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红薯粥。   “喝啊。”微生接过碗,吹了吹粥,慢慢地喝起来。   洪茂才蹲在他身边喝粥,赵无涯也出来了,手里同样端着一碗粥,身边还浮着一碟子辣酱,碗里还泡着半只馍:“哟呵,都在啊。”   微生扭头看了一眼:“哎,你哪来的辣酱?”   “从南方带的,挺有名的,你尝尝?”   微生用筷子头蘸了一点,一嘬:“有点甜?不辣啊。”   “黄豆酱。”赵无涯夹起泡在碗里的馍,将润湿的一头吃掉,再去蘸酱,一口就下去了大半。再喝一口粥,唏哩呼噜。   微生看着他,也想吃馍,蘸酱下粥。   大冬天,三个男人蹲在丞相府的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淡,扯着扯着,天地间想起奇异的嗡鸣声,若隐若现,却叫人无法忽视。   赵无涯皱起眉:“这是哪个地的通天大修?大过年的干什么呢?”   微生再蘸了一下酱:“谁知道呢。”   短暂的沉寂后,天地回荡起朝天阙阙主洛星川的声音:“中州的所有玄鱼境以上的修士们,吾乃朝天阙阙主洛星川……”微生掏了掏耳朵,发现手指堵着没用,还是听得见,不禁又好奇又有点恼火:“洛星川大过年的发什么疯呢?”   “向整个修士界的人耍威风呗,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家知道天地翻覆的事呢。”赵无涯吃完了一个馒头,探空取物,又抓了一个馒头。   “大部分人的确不知道天地翻覆的事。”微生喝完了粥,咂咂嘴,感觉没吃饱,想再吃一碗面。他扭头看向洪茂才:“小破,你吃饱没有?”   洪茂才端着个空碗:“还行吧。”   “走,再去下碗面吃。”微生站起来,洪茂才兴奋地跟上他,赵无涯还蹲在门口,三口两口把馒头吃完了,蹲着听洛星川废话。   也不全是废话,洛星川重点强调了神器。洛星川把神器当做拯救世界的唯一稻草,问题是洛星川所掌管的神器不全,只是神器的一部分。   朝天阙所掌管的神器是羲和录的天卷,还只是天卷的下部月部,相应的还有日部。羲和录总共三卷,天卷,地卷,心卷。   洛星川道:“我们已经知晓心卷在谁手里,本尊不强求你把心卷交出来,只希望你能与本尊见上一面,以便详谈合作事宜。至于天卷月部,地卷,朝天阙仍是没有线索,望天下修士能为中州存亡出一份力,寻找月部与地卷的下落,我朝天阙必有重赏!”   赵无涯摸着下巴,心想洛星川这打得一手好牌啊。大冬天的,正是各国休战的时候,他突然爆料出这么一回事,各国的注意力肯定会被转移,毕竟整个中州都要完了还争什么地盘,而且这个事是朝天阙先挑起来的,各国要做这个事不可避免地要听听朝天阙的意见,一下子就把宗门提到修士界正道领袖的地位上去了,还有神器镀金。   至于心卷……他差点忘了,朝天阙的人知道心卷下落,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人家?他一下子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与此同时,微生和洪茂才两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厨房,厨房的大师傅和伙计早三天前就放假走了,厨房冷锅冷灶,收拾得还很干净。   洪茂才煮过粥的锅还没刷,黄不拉几的一坨,冻成冰壳子了。微生敲了他脑门一下,灵火烧化了,冲着洗了洗,架上灶台,烧火热水。   “你吃多少?”微生摸索着从抽屉找出一大包鸡蛋面。   “不多,就小半碗吧。”   微生算了三个人的量,分拣出来一大把,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白汽的时侯,下去,煮软了筷子搅搅,盖上木盖。洪茂才自觉地洗了一把四季葱,切段备用。   还应该加把菜。微生拣了三个小白菜,剥去外面一层叶子,用最嫩的菜心下面,想想还是缺了啥,哦,缺个蛋。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一个蛋,刚恼火得想骂人,洪茂才道:“大爸爸你是在找蛋?最近太冷,鸡都不下蛋了。”   微生皱眉:“不行,怎么说都得有蛋!”   “咸鸭蛋行不行?”   “嗯……行吧。”   咸鸭蛋封在一个黑陶罐子里,不打开封口看不出来。微生拿着蛋看了半天:“应该没坏吧?”   洪茂才闻了闻:“应该没坏,没有怪味。”   微生在面锅上加个蒸笼,放蛋进去蒸,底下控制好火候,面条熟了转小火,放葱段,焖。   焖了好一会儿,微生估计咸鸭蛋熟了,再煮下去面条都得被煮烂了,把蛋捞上来,斗山刀快切两半,呲了一案板的红油,红心亮彤彤。   “哎呀妈呀。”微生赶忙拿了一只碗盛起鸭蛋,捞面菜,鸭蛋的红油溶进汤里,激发出奇妙的咸香味。   “先别熄火,一会我再来吃。”微生端着面碗走了。   苍斗山在房里还睡着,裹着被子像只蚕宝宝。   微生轻手轻脚放下面碗,不确定这个时候是否要叫醒他。盯着他安静的面容看了半天,忽然就得意起来:这么好看的人以后都是属于自己的了呢!美死了。   美滋滋地瞎想了半天,低头一看苍斗山已睁开了眼,眼神润润的:“煮了面条?”   “嗯嗯,还蒸了个鸭蛋。”   苍斗山懒懒的,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恹恹地垂下眼帘:“不饿,不想吃。”   “起来吃嘛,都做好了,不吃早饭怎么成。”   “嗯~!”苍斗山蹙起眉,往被窝里缩了缩,掩了大半张脸。微生无法,只得轻声道:“那我吃了啊。”   苍斗山没说话,呼吸声悠长。微生端起碗吃面,边吃边看,嘿嘿嘿傻笑。   他吃完了端着碗出去,临走还回头看了一眼,苍斗山睡得很安静。   回到厨房,看胡了在捞锅里的面,嘴里还叼着一个馒头,道:“起得挺快的啊。”   “早起来了,就为蒸几个馒头。”胡了想起这个就忍不住发牢骚,恰好赵无涯进来,笑道:“今天你起来蒸馒头,明天我就起来啊。”   “我才不信你明天起得来。”胡了嘟嘟囔囔,盛好了面,坐灶台上吃起来,赵无涯洗碗,随口问:“你家的那位还没起?”   “这不是废话吗。”   赵无涯笑了一下,凑近来低声道:“昨天怎么样?需不需要喝汤补补?”   微生踩了他一脚:“说些什么呢!”   赵无涯摸着下巴,认真地说:“我说真的呢,晚上要不要炖牛杂汤?要么炖当归人参汤。”   “不需要!”微生脸皮厚,全当啥都没听见。赵无涯说起了别的,“刚才洛星川说,他向天下修士寻求神器线索,还说他们已经知道心卷在谁手里。”   “哦。”微生漫不经心,“在斗山那里。”   赵无涯眼瞪圆了:“在苍斗山那?你们怎么拿到的?”   微生想了下,含糊道:“有人帮忙。”再没说下去,赵无涯也不好细问,没想到第二天便有朝天阙的弟子前来拜访,规规矩矩地立在丞相府外,高声宣告求见丞相。   赵凯风被微生催着,不情不愿地出来招待,见面一拱手:“阁下莅临丞相府,所为何事?”   朝天阙弟子道:“求见丞相,共商大计。”   赵凯风打起了太极:“区区一地方政权,能得贵宗青眼,实在惶恐。不过贵宗搞错了一点,丞相是听命于宁长王殿下的,要共商大计,也得去跟宁长王商量,您这是搞错本末了。”   朝天阙弟子知道他在打太极,亦不气馁,从礼法上来说,赵凯风的太极推得一点毛病没有。颇有风度地一拱手:“多谢仁兄提醒,那我去拜见宁长王殿下了,改日再来。”   赵凯风微笑着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看不见,急匆匆回府。   微生日常在忙,苍斗山抱着一个瓦罐,一勺勺地喝着蜜枣南瓜汤,偶尔勺个蜜枣喂微生吃,甜得腻死人。   “支出去了吗?”微生把蜜枣咽下,问。   “只是一时之计,他总会回来的。”赵凯风坐下来,斜眼睨着他:“丞相不会想一直推下去吧?”   微生看向苍斗山:“斗山,你觉得……”   “我们可以制衡朝天阙的筹码太少,没办法约束他。”苍斗山慢条斯理地吃下一口南瓜,“而且,我没法确定他能用羲和录做什么,完整的神器不可能靠一个通天就能启动,他启动一本月部都够呛的了。”   “我看你不是用得好好的吗?”   “那是心卷愿意配合我,实际上我能调动的力量少于千分之一。”苍斗山放下汤盅,拿出帕子抹了抹嘴,“见还是要见的,在王府里见比较好,并且,让他过来。”   微生心里虚的很:“他真愿意?”   “论神器的使用程度,我比他强多了好吗。”苍斗山毫不客气,“你能不能对我们多点信心?”   “我这不是担心你人身安全吗?”微生把汤盅拿过来,接着吃,汤盅里还剩了很多南瓜和蜜枣:“万一他杀人夺宝怎么办。”   “不会。”苍斗山拢了拢身上的毛毯,“心卷平时很懒,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他们唯一可与朝天阙谈判的筹码,也只有心卷了。 第109章 商讨   “阙主,三师弟回来了。”   洛星川转过来,三师弟走过来一弯腰:“师尊,幸不辱命。”   “说。”   “他们提出条件,要您亲自去一趟,并且,带上神器。”   洛星川略略思考一阵:“可,还有呢?”   “他们想知道计划的全部。否则拒绝将神器交出来。”三师弟顿了顿,说:“还有那个苍斗山,一直在唱黑脸,说完整的神器根本不可能启动,我们的计划完全是天方夜谭,他根本不知道宗门为了做这个费了多少努力!”他面庞微红,怒意明显。   洛星川毫不意外:“他有这个顾虑是正常的,不必因这个生气。你做得很好,回去修炼吧。”   三师弟告退,洛星川背手凝望窗外云气翻涌,群山白头,寒风凛冽。   天的那头,白光又扩大了几分。   时不待我。   旌龙城的丞相府,微生和赵无涯,洪茂才合力,忙活着修起了大门框,新年之夜挤进的人太多,大门框顶上明显断裂歪斜,随时都可能垮下来。赵无涯砍了几根枯木,做杠杆借力撑正门框,微生爬上梯子加固钉钉,乒乒乓乓。   上头钉好了,微生爬下来,看看门框两边,手扒了扒,木框活动,哐哐直响:“这两边是不是也要钉一下啊。”   “钉呗。”赵无涯没意见。   “还有钉子没?”   洪茂才数了数长钉:“还有四五个,可能不够。”   “就钉一下。”微生将钉子拿过来,乓乓地钉上。门框歪歪地钉好了,勉强入得了眼。   “哈,行了。一个丞相府,总不能太寒酸是不是?”微生背着手拎着锤子,驻足欣赏,苍斗山和微生在一边嗑瓜子附和:“的确好看多了。”   “还是太寒酸了,有失丞相大人人中龙凤的身份啊。”   冷不丁插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众人皆吓了一跳。洛星川笑道:“怎么,要本尊来,又不欢迎我?”   苍斗山先吓了一跳,后迅速冷静下来:“朝天阙阙主大驾光临,岂有不欢迎之理。来,这边请。”   一众人走进丞相府,洛星川背着手缓步前行,神色淡淡地感慨:“贵府还真是朴素啊。”   朴不朴素关你屁事,微生心里嘀咕。   众人到前厅分别落座。洛星川道:“苍大家,今日我依你的要求来了,也带上了神器。你有什么问题,尽管请问。”   苍斗山没什么犹豫便问出了最尖锐的问题:“不知阙主想怎么启动羲和录拯救世间?恐怕阙主光是推动一个天卷月部就非常费劲吧?世间的通天大修也不多了。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方才入境尚实力不稳,人手完全不够。”   洛星川不慌不忙:“这个苍大家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找到了合理的解决方法,那就是神器本身。”   苍斗山眉头一跳,听他道:“我发现月部最近活动有渐趋频繁之势,细细感应便察觉到了心卷所在,以前心卷有意掩匿你的气息,我无法察觉。但是似乎到了这个时候,神器波动格外活跃,心卷主动解除了隐藏,在与它呼应。”   苍斗山对神器之间能相互呼应这一事并不感意外,这个特性早被羲和宗发现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洛星川的言论:“启动神器靠它们本身?要知道我们以前……”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住了嘴,暗自恼恨自己嘴怎么那么快。   洛星川不慌不忙地一笑:“以前的羲和宗?”   苍斗山脸一阵红一阵白。   “羲和宗那是时机未到。”洛星川平静道,“时机未到,把神器聚在一块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现在中州即将面临末日,神器也相应地活跃起来。估计末日与神器有很大关系。”   苍斗山不放心:“是好还是坏?”   洛星川道:“我倾向于好,毕竟是世间唯一的神器。”   苍斗山脱口而出:“如果它是钥匙呢?”   洛星川惊愕了一瞬,随即从容道:“如果是钥匙,那么这柄钥匙现在在我们手里,我们有能力掌控它。”   苍斗山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洛星川并不介意,接着道:“羲和录呼应天地所有,在它聚合的时候,我们可以借此窥见至高大道,假如此时有人能悟道重生,很有可能突破到全新的境界,从而有能力掌控羲和录,逆转天地。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苍斗山道:“这些都无法验证,你怎么肯定羲和录合聚的时候你能看到至高大道?至高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参悟的?最关键的是,参悟了大道,境界提升了,真的能用羲和录逆转天地?这都无法验证。”   “正因为无法验证,所以要尝试。”洛星川神情依然从容,但是语气多了些□□味:“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去尝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微生一看他们大有吵起来的势头,急忙咳嗽一声:“阙主,稍安勿躁。来了这么久,都没把神器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呢。”   洛星川定了定神,长吐出一口气。大厅里忽然就冷了下来,恍若寒雪月夜降临,洛星川面前缓缓浮起来一本书,准确的说,更像一本薄册子。   “羲和录天卷月部,数十年前被米左扯下来一页,至今缺损。”   苍斗山盯着散发着寒气的月部看了半天,像是忽然明悟:“那张残页在我这。”   洛星川诧异了一瞬,只见苍斗山从芥指中拿出一水晶方盒,月部残页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洛星川一下子站起来,苍斗山对月部一招手,月部缓缓靠过去,明显地散发出一种“喜悦”的情绪,苍斗山莫名其妙地也跟着高兴起来。翻开月部,将残页插入那残缺的地方,月部宛如活物,残页与裂口缓缓融合,它在自愈,没一会便恢复如初。   苍斗山还想看看月部,月部被洛星川强行召了回来,收回。隔绝了月部试图呼应心卷的渠道。道:“神器安好,阁下可以放心了吧?”   苍斗山反问:“我们提供神器,你们朝天阙能提供什么?”   “你想得什么?”   苍斗山看向微生,微生道:“我要大周不再染指大靖。”   洛星川摇头:“朝天阙无力干涉大周的决策。”   “那我要大靖,这个总行吧?”   洛星川沉默良久,缓缓道:“凛冬至少还要维持三个月,冬季结束,春天开种。您确定开阳还有能力去攻打大靖的百万官兵?”   “可是大靖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样的,或许比我们这边更加严重。”微生再降了要求,“我不要求朝天阙直接干涉开阳与大靖之争,但是这个冬天的确难熬,希望贵宗能给予一点支援。”   洛星川笑起来:“这个,还可以接受。”   接下来微生和洛星川便讨论起具体的支援条件起来,反复讨价还价,你来我往,竭尽全力地把条件往己方有利的方向拉。到底洛星川的谈判功力不如微生长期锻炼下来的砍价口才,微生提出的条件,有八成得到了承诺,还有两成朝天阙会尽力而为。   总算谈妥了一切条件,苍斗山一一写下,白纸黑字,两人签名画押,对天地起誓——修士对立下契约有另一套更加严格的承诺标准,微生大概率不用担心洛星川突然反悔撕毁契约。再说,一个通天大修,基本不会轻易许下承诺,一旦许下必然会去履行,假如他非要违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违反承诺所隐藏的代价也是通天不容忽视的。   契约立下,微生送走洛星川。浑身轻松,高兴地说:“今天中午该吃点什么庆祝一下才对吧?”   “吃啥?”   “吃红烧肉吧!”   “又是红烧肉……”   凛冬大雪纷飞。   新年之后是元宵,漫长又极度深寒的寒冬终于熬过去之后,惊蛰都快过了。小麦复苏返青过迟,长得病恹恹的。抢种下的各种蔬菜长得还行,但是指望菜来填抱人肚子还是不现实。   朝天阙许诺的支援起了大作用,微生以神器做筹码,从朝天阙手里换取了多少军事物资及粮食,在后来的史书上一直都是个谜,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正是朝天阙的物资支持,开阳军营才能在宁长原粮食紧缺的情况下有足够实力向大靖官兵发难,而且大后方也没出什么乱子,当兵成了极少数贫困到极点的家户唯一可以吃饱饭的选择。   东康繁华如初。   短短几年,女皇的容颜肉眼可见地衰老了,原来满头青丝变成了三千白发,娇嫩红润的面庞开始打皱发黄,宫女们精心做好的上等脂粉也遮不住深深的皱纹。太医每日的请安脉都是一成不变的:“女皇请多注意休息,少劳心费力。滋阴降火,多加调养为好。”   一成不变,都是废话。   都是没用的废话。她厌烦地一挥手命他们退下去,宫女过来为她梳妆,净面梳发扑粉。她闭着眼睛,忽然说了:“简单点,不要太累赘。”   大宫女轻轻嗯了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弃用金饰,仅插了一根黑檀木飞凤簪,选择的衣服也是淡杏色的裙裳,无花无纹。   女皇站在全身镜前看了一会:“还行。”   大宫女恭恭敬敬地弯腰:“谢陛下夸奖。”   女皇收回目光:“起驾吧。”   今天是先皇忌日。   皇陵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春天的阳光很是温和,礼部官员早早在先皇陵前设下香案,摆上供品,以备女皇祭拜。   女皇上香,附身而拜。再直起身来,高大的坟墓死气沉沉。   想必自己也快进去了。   忽然悲从心来,她眼角落下一滴泪,离得近的礼仪官无意间瞥到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没人敢询问,没人敢催促。女皇默默流泪了半晌,手帕摁摁眼角,神态又恢复了庄严从容:“摆驾回宫。”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太监一甩拂尘,高声道:“回——宫。” 第110章 再回天门   回到宫,该做的还有一堆的事没做,随便翻开一份奏折文书,地方动荡,税钱收不上来,农民有逃荒迹象,宁长原开阳叛军步步紧逼,官军节节败退。兵部的奏折都是求下发抚恤金,求军饷,求物资,贪得无厌。桩桩件件,随便拎出一件都是烦人的大事。   她忽然觉得倦了,无比疲倦。   她知道皇帝不好当,但是从未想过这么不好当。   嘉木他是怎么过来的?哦,他是有一个能力超绝的扶和歌在帮他打理,那时候还有太后掌舵决断。   而现在她只能靠自己。   女官坐在书案边整理,分门别类,她看着愈加心烦,说:“不要整理了,朕一会再看。”   女官闻言施礼退了下去。大殿里除了少数宫人,再无其他,静得只有滴壶水滴落下的叮咚。   女皇仰躺在龙椅上,忽然想念起她还是茗如公主的日子了。   可惜回不去了。   宁长原的第一场春雨姗姗来迟。   正因为太迟了,所以显得弥足珍贵。沉睡一冬的幸存草木终于开始生机勃勃,黑沉沉的桃枝满缀着的花苞跃跃欲试地将要开放,花未开香已传,清幽幽的。   今天吃什么好呢?   “中午用柳叶饼下酒怎么样?”   “你又祸害柳树。”   “没事,河堤上的柳树多了去了,不值钱。”   柳叶饼选刚采下来的蜷曲嫩叶,洗净沥水,和上面粉和花椒芽,擀成薄薄的小饼,平底锅刷油翻煎,煎至金黄,沥尽油水。煎好的柳叶饼薄香脆,还带点柳叶的清苦和花椒芽的微麻,风味鲜爽。   另外割一刀春韭,折一节玉白的嫩笋子。微生照顾苍斗山的口味,一盘炒着放了腊肉,娇嫩透白的笋子在腊肉的熏染下油头粉面起来,另一盘不放腊肉,绿白相间,清清爽爽。一口酒一筷子韭菜加笋子,吃得满是春天的味道。   朝天阙还在征寻日部和地卷的消息,闹得整个中州满是风风雨雨。   苍斗山吃了中饭,坐在门槛翻看心卷。阳光正好,凉风习习,与世无忧。   胡了靠在他身边嗑瓜子,时不时瞄上一眼,觉得眼睛疼了就扭头吐瓜子壳,待会儿再看。   看着看着,苍斗山也支持不住,眼睛疼得发红。合上书感叹:“这也太难看了吧。”   胡了嗑瓜子:“二掌柜,这书是从哪来的?”   苍斗山想了想:“羲和录据我师傅讲,是羲和女神为平衡世间阴阳所创造的神器,记载了世间一切大道,凡人想借神器窥视大道,眼睛疼是最轻的惩罚了。”   “那羲和女神她去哪了?”   “嗯……这个说不清楚,或许是死了,也可能到别的地方了。甚至羲和女神可能根本不存在,就拿白云钵来说,毫无用处的神器,羲和女神为什么要做它?到现在也没人弄清楚。”   “所以洛星川说的,也不怎么靠谱咯?”   “靠谱才是见鬼呢,这个世界为什么会翻覆?就因为它是扁平的吗?太多解释不清了,连本源问题都没弄明白,还妄想去阻止翻覆,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他非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方向努力……我也不好打击他信心啊。”   “就这么等死也太……”   苍斗山不说话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他看看日头,太阳正一寸寸地往天中爬,空气也愈发灼热起来。他抬了抬屁股,哎呦,腰有些痛,真是见鬼了。   他站起来,感慨了一句:“突然想吃蜂蜜花生了怎么回事。”   胡了把一荷包的瓜子都磕完了:“蜂蜜花生起码要等到秋天才吃得到。”   “就念念,又不指望能真的吃到。”   恰在此时,丞相府外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蜂蜜花生……”   胡了怔了一下,又好奇又好笑:“这老天故意的吧?”   “管它是不是故意的,去买一包看看。”苍斗山兴致一起,听声辨位,直接翻过墙去,冲墙下的小贩道:“大爷,你家的花生新鲜吗?”   小贩抬头,笑道:“不新鲜了,是去年的。”   苍斗山愣住了。   小贩是米左,他看上去比上一次更加衰老,皱纹更深。   “你怎么在这里?”   米左笑着说:“卖花生啊。”   苍斗山定了定神:“你卖的花生都不新鲜了。”   “我说着好玩的。”米左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碎花布,随便剥开一包花生,满满一包油亮的沾着芝麻的花生,“要买吗?五文钱一包。”   “买呀。”苍斗山如数给了钱,拿过花生的时候,忽然问:“你知道地卷和日部吗?”   “地卷在我这,日部在天门城城主手里。”米左说得很干脆。   “什么?”苍斗山一下子听愣了。   “我说得够明白了。”米左笑笑,盖好碎花布就要走,胡了跳上墙头,“大爷,我也要一包。”   “不是,你等等,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天门城城主。”米左把另一包花生递给胡了,“论神器的使用,他比你还强。”   苍斗山张了张嘴,急切地说:“那洛星川的计划,他想借助神器偷窥至高大道,然后飞升到全新境界,再操纵神器翻覆天地,那个计划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   “这我可不知道。你得去问天门城主,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对神器了解最深的人。”米左收了钱,花白眉毛挑起:“羲和录记载了世间一切大道,答案自然也在里面。”   米左走开了,苍斗山正欲再问几个问题,米左却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好像溶化进了空气。   苍斗山这时突然想起来,米左这一生不知得罪了多少强者,却能一直好好的活着,这其中或许就有地卷的功劳?   不管怎样,米左显然是有意出现。   他听了洛星川对中州的宣告,也知道洛星川的计划,但是他没有曝露自己的行踪。   有神器傍身,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形迹,那他又在忧虑什么?   莫非他对洛星川的计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胡了拆开油纸,拈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嚼得嘎嘣清脆:“挺新鲜的啊,真有股海盐味。”   “海盐味?”苍斗山吃了一粒,抿了抿,没感到味道有什么不同,疑惑:“什么是海盐味?”   胡了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我在荒川的时候,参加过甘霖盛会。就在天门城,那里大多都是鲛人,做出来的食物都有股海盐味。”还是雨石告诉他的,“那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还能用傍晚海霞做饮料,特别好喝。”   “天门城?”苍斗山一惊,“怎么进去的?”   “人家有自己的开城时间,五百年开门一次,平时不见踪影,而且也不会有人提起。”胡了往嘴里扔了两粒花生,“二掌柜的,你想去么?”   “去不成?”   “我不知道。”   苍斗山沉吟片刻,跳下墙头去找微生商量去了。   胡了继续趴在墙头吃花生,细细品咂滋味。墙头上的风似乎很大,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飘。   苍斗山想去荒川找天门城。   微生第一时间表示反对,荒川是大靖五营的地盘,苍斗山此去无疑是深入虎穴,况且在茫茫荒川去找一个根本无法寻找其踪迹的地方,实在是异想天开。   但是苍斗山说什么都要去。   米左的指引是一方面,但是听胡了对天门城的描述,他直觉天门城的基础种种神异,应该都建立在对神器日部的使用上,不然无法解释那些神异之处。   微生劝不动他,又气又无奈:“那你说说,你要怎么找上人家的门?不找到人家的门你怎么进去?”   苍斗山道:“不是还有一个洛星川么。”   洛星川是通天,而且能调动月部,月部又与日部本为一体。   他向洛星川写了书信,讲明了情况,略去米左不谈,只告诉他日部的下落有线索了——洛星川的速度很快,当天下午便赶过来说:“要去荒川?”   “天门城。”赵无涯听闻苍斗山要去荒川寻找天门城,便把那份残缺的阵图拿了出来,苍斗山转手给了洛星川看,:“这是天门城的大地阵法,请阙主看看,这份阵图有什么神异之处。”   洛星川看着阵图,眉头紧锁。   半晌,他说:“隐藏。”   “嗯?”   “一切意义上的隐藏,外形上的,甚至可以影响灵魂。”洛星川抬头,“有点用处,你哪来的?”   苍斗山不动声色:“一个朋友。”   洛星川不再追问,道:“这个阵法如果还在运转,以我的力量是没法完全破解的,还是只能靠神器之间的互相呼应来感知天门城的位置,只能麻烦你随我去荒川了。”   苍斗山微微颔首:“本在行程之内。”   计划已定。微生再无法劝动苍斗山,这时胡了提出也要跟着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赵无涯不理解:“你不是去过一回了吗?怎么还要去?”   胡了道:“他们不熟路,有我这个人可以帮上忙。”   赵无涯暴跳如雷:“你去能帮上什么忙?他们一个通天一个化道,你一个合一的能帮上什么忙?”   胡了抿着嘴不说话了,赵无涯发了会脾气,慢慢安静下来,琢磨着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俯下身,胡了也不看他,低着头,嘴抿得紧紧的,赵无涯一下子就心虚起来:“怎么啦你?”   胡了仍没有说话。   “哎,是我语气冲了点。不过外面这么乱,你待在家我不更放心一点吗,你跑那么远,还是荒川那个鬼地方……哎,哎。你别哭啊,哭什么呢?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把你当金丝雀养了,你想去哪就去哪行吧,别哭,别哭,乖。”   “滚。”胡了一巴掌拍开他手,眼睛红红的,赵无涯马上顺毛摸:“嗯嗯嗯,你没哭。我眼瞎看错了,你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我不管你,我以后再也不凶你了,好不好?”   胡了抿着嘴,赵无涯抱着哄他揉他脑袋:“想去就去,我不管了。你去了,路上多注意安全,这会荒川上还冷着,多带点衣服啊。” 第111章 极光   荒川上积雪未销,寒风彻骨。   连想磨磨刀都不成了。   洪皋走出军帐,被寒气逼得想退回帐里窝着。咬牙挺住,在雪地里练刀,腾挪转让,练了没一会儿,闷一身热汗,身子热起来了,耳尖冻得发痛。   他哈出一口气,扑棱棱地落下一阵霜雨。   侍卫官走出来:“大人?”   “我出来随便走走。”洪皋摆手,示意不必紧跟,独自下了雪坡。   虽然荒川还下着雪,但是频率已经少了很多,阵势也小了。多亏这次冬天,大周没入侵大靖,双方都窝在营地里休养生息。   能不能熬过这次冬天,全看双方背后的国力如何。至少大靖这边情况不妙,内地开春,各方各面的形势都不容乐观,很难说大周会不会落井下石。   而且国内乱局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开阳叛军挑起,叫他很头疼。   要是有一天,他们真夺了天下,瑶光该何去何从?五军营该何去何从?   他胡思乱想着,越走越远。平整的雪地徒留他一人的足迹,风又冷又干,他的思维又转到军营里了。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漫山遍野的大雪,要化掉起码要半个月,到时候泥泞满地,都不好操练……他一抬头,看到雪坡上站着一只灰色雪鸡,胖咕咕的,蓬松的羽毛沾了雪,像嵌在雪坡里的一块石头,黑豆眼直直地看着他。   看上去很美味。   洪皋咽了咽口水,屏气凝神一动不动,与它对视。一人一鸡互相瞪了许久,最后雪鸡似乎是放弃了警惕,低头爪子刨雪,找出秋天埋下的食物,一粒粒琢着吃。洪皋瞄了眼:玉米粒,稻谷豆子,好啊!这家伙也敢贪污军粮!必须绳之以法!   他猛地扑上去,雪鸡“咕叽咕叽”地惊叫着飞起。洪皋以为自己握住了,不想这只鸡看上去又肥又大,哪想到它是虚胖,膨起来的都是鸟毛,他还没抓紧,雪鸡已经溜走了,“咕叽咕叽”大叫着贴在雪地上半跑半飞地逃跑。   “站住!”洪皋大吼,一跃而起,雪鸡拼命拍打着翅膀,小短腿溜得飞快。   “今天不把你逮住炖汤,老子就不姓洪!”洪皋恶狠狠地发誓,跟鸡拼体力耐力,他有信心把这只贪污军粮的鸡累死。   “咕叽咕叽咕叽!”雪鸡惨烈地叫着,拼命飞奔,洪皋一心一意追赶雪鸡,就等它慢慢体力不支活活累死。   雪鸡逃到一山脚下的时候,往上一窜,几下就飞到山崖上去了。飞到山崖上去也没用。洪皋踏空而起,雪鸡惊恐地乱窜,飞上一处坡台,没头没脑地往山洞钻去。   胡了正捧着热乎乎的行商奶茶暖手,忽地一只雪鸡从天而降,打翻奶茶一头钻进他怀里瑟瑟发抖。   哪来的鸡?他懵了。   正伸手放在火堆上烤火的苍斗山也愣住了,再抬眼洪皋已经爬了进来,大吼:“今天不把你抓你抓住老子不姓洪!”爬进来就愣住了。   雪鸡一头钻进胡了怀里:“咕!”   苍斗山回过神来,浅笑:“洪将军好啊。”   洪皋站起来,半晌憋了句:“你……你过得还挺不错啊。”   “哪里,不比将军位高权重。”   气氛再度尴尬。   洪皋琢磨着这不像事啊,还是早点退出去比较好,僵笑着说:“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嗯。”苍斗山点头。   洪皋走下雪坡,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苍斗山他来这里干嘛?不怕他们把他抓起来?   对了,我来不是为了抓鸡吗?   鸡!   雪洞里胡了拎着鸡翅膀研究着要把这只虚胖的雪鸡怎么办,雪鸡惊恐地咕咕咕。洪皋又爬上来,“那个,那只鸡能不能给我?”   胡了摸了一把雪鸡肚肚,给他:“给你。”   洪皋伸手去接,雪鸡突然奋力一挣,踩着洪皋的头飞了下去,眨眼就不见了。   ……   洪皋很快反应过来,跳下去去找,这回彻地没了踪影。   “靠!”他恨恨地骂了一声,到手的雪鸡跑了,想想就不开心。   他郁闷地往回走,与洛星川擦肩而过。   洛星川这次出行,将自身气息掩盖得严严实实,走到大街上只会被认为是个普通人。   擦肩而过老远了,洪皋忽然反应过来,回头看了洛星川一眼。   他觉得他很奇怪。   像是个敌人,气息深不可测。   他回过头来,想了半天,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洛星川已经不见了。   洪皋鸡没抓到,怀了一肚子心事回到军营,想着那个擦肩而过的人,想苍斗山他们这个节骨眼来荒川,是为了什么呢?   有阴谋?他忍不住胡乱猜测,来刺探情报?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太对,辛露,哦,应该是微生,不太可能舍得让自己道侣冒着风险来刺探情报。   他想了很多,到底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传令下去让军营周边加强戒备,增加巡逻次数,防止大周那边趁虚而入。   雪洞这边,洛星川说:“这片没有。”   “还有哪些地方没查过?”苍斗山问胡了。   “还有一个,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远。”   “那片我可能扫到了,应该没有。”   神器的震动在冥冥之中早已传遍了荒川,假如藏在天门城里的日部有所反应,洛星川早该察觉到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天门城的掩藏阵法太过强大的缘故,洛星川没有责怪苍斗山和胡了的意思,道:“或许天门城不一定只在荒川上显露痕迹,明日我们离开荒川,去别的地方试试。”   苍斗山没有意见,胡了默默烤手,吃着上次从米左那里买来的蜂蜜花生。   荒川的白昼依然短暂。   夜晚迎来的是更加严酷的极寒。   洛星川去修炼了,苍斗山靠在岩壁上,微弱的火影在他脸上跳动,渲染出暖黄的色调。   胡了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出洞外。   今夜无雪,星空浩瀚。澄净得像上好的天目窑变盏。   他想起了雪野天涯,那里有最壮丽的极光,极光好像天女腰间的绸缎,站在最高的山仿佛触手可及。咆哮的暴风中他看到了被囚禁中的年轻人,光笼折叠他的身躯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他心口滚烫,像是燃着烈火,烈火的温度渐渐传遍全身,像是血液顺着血管燃烧。   快开始了。他知道,他早在自己的黑白之境旁观过,既是挥之不去的恶梦,也是不能不经历的现实。   跟上次不同,上次是濒死状态的逆向反弹,这次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回应该不会再乱吃什么东西了,他的意识渐趋昏沉,像沉进蓝到深黑的冰湖。   苍斗山忽然惊醒了。   腿猛地一蹬,就醒来了。醒来火堆还没彻底熄灭,点点星火还在垂死挣扎。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重新点起了火,脚在靴子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他哆哆嗦嗦地脱了靴子袜子,脚伸到火堆边烤,烤着烤着觉得山洞里弥漫着一股脚臭味,索性让靴子袜子也浮到火堆上方烤起来,嗯,味更大了。   但是舒服啊。他看看四周,没看到胡了,大概起夜去了,心想待会他回来了叫他一起烤脚,反正脚都臭。   等了会,胡了还没回来,苍斗山脚都烘软了,再烤要熟了,胡了怎么还不回来?是便秘了?   他接着烤了会,觉得胡了可能是出事了。快速穿上袜子靴子,暖烘烘的真舒服啊。站起来跺了跺脚,走出雪洞,寒风凛冽。   “胡了?”他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去了很远。   他下了雪坡,飞出了几十里,张开意识知界,雪原上只有胖獾和雪狐的踪迹,没有胡了。   “胡了!回来烤脚啦!外面这么冷!”   无人应答。   拉个屎不至于跑这么远都没见人影,他不由得开始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有人得知了赵无涯道侣的事,所以趁他不备掳走了?可是洛星川应该能察觉到啊。   “洛星川!洛阙主!”   洛星川没现身,意念传音:“何事?”   “胡了他去哪了?”   “他自己出去了,至于去哪……”他顿了一下,通天强者的神识扫过荒川大地,他微微诧异:“看不到?”   一时间,风声减弱,天地无声。   万籁俱寂。   苍斗山耳边乍然响起隐隐约约的吼声,不像人声。   是心卷在提醒他。   那他在哪?苍斗山茫然地看看四周,还是没有。   没有。   一轮圆月清冷冷地挂在雪白的山尖上,像大地生出了一枚圆润的果实。山峰挑着这枚果实,看着有股奇异的美感。   一条黑影破坏了这种美感,直直切进圆月中,圆月边缘抛洒出灿烂的炽烈火星,像工匠重锤落下,将烧红的热铁砸出一大泼星星,坠进雪山。   怒龙咆哮。   大片的雪从山顶上滑下来,巨龙从虚空中探出龙爪,踏在山峰上,半边山都塌了下去。   一并塌下来的还有浮在虚空中的城市。   一个漂浮在虚空中的气泡,被巨龙硬生生挤出了虚空,与世界剧烈碰撞,边缘切出迸射的电光和极光似的辉光瀑布,仿佛冰尘挥洒。星月失色,雪原一时灿烂若白昼,光影浮动。   巨龙踏在山峰上,张开嘴似乎要吃了那枚气泡。看呆了的洛星川这回反应过来,大吼:“启用神器!快!”他一手翻出月部,双掌按上书页,几乎灌注了自身全部力量。   月部震动起来,圆月安稳地挂在山枝,仿佛永不坠落。光润的果实表面回荡起奇异的波纹,像风卷流云。   苍斗山呼唤心卷,奇怪的是心卷这回连个泡都不冒,沉在灵海深处,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你倒是动一动啊!”苍斗山急了.   心卷压根不听他的。   苍斗山除了干着急,没别的法子了。洛星川长啸一声,抬手月部喷薄出淡白月光,向巨龙撒去。   这一击耗费了洛星川绝大部分力量,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然而巨龙暴躁地一扬翅膀,月光好似轻羽轻易被吹散。   洛星川好似中了雷劈,呆住不动了。   天门城中爆出一束光,与月部呼应,月部突然脱离洛星川,直直往天门城飞去,天门城那边亦飞去一个光团,与月部合二为一。   天卷合体,短促地爆发出一阵强光,横扫八方,奇异的震动立刻传遍了整个中州。   中州上某个村庄,米左刚卖完一天的货物,疲倦地在墙根下和衣而眠,在睡梦中轻轻颤了下眼睑。 第112章 墙头茶铺   天卷落下。   好像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   巨龙终于消停了,巨大的头颅垂下,好似星辰崩碎,黑色的身躯一寸寸化成飞灰,随风而去。   洛星川赶着去接天卷,苍斗山飞向圆月山尖,巨龙身躯消散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彻地不见了。他意识知界一扫,发现了一个人。   胡了。   怎么会是他?   苍斗山来不及思考,飞下去救人。胡了还是光着身子的,看着就觉得冷透了。   他匆忙从芥指取出厚衣服,有多少套多少,把人包起来,洛星川那边正捧着完整的心卷欣喜不已的时候,一道水蓝的光芒刺过来,杀意凛冽。   洛星川抬手击碎光芒,沉声道:“阁下来者何人?”   “天门城城主。”他的声音好似来自四面八方,忽远忽近,骤然出手,光华灿烂,“不属于你的,留下!”   洛星川天卷到手,岂肯轻易让人。冷哼一声,当即施展出本宗绝学予以回击,种种招数如狂风暴雨倾泻,伺机寻找城主踪迹,百招斗下,洛星川抓住了一丝马脚,一拳击碎虚空,将天门城城主拽了出来,随即手持天卷对着城主脑门一阵狂砸。   城主恼怒至极,猛地出手掐住他手腕用力一扭,张口咬住天卷,头一甩要咬走天卷,洛星川也被逼急了不要老脸,直接用头去撞,咚的一声锤得好响。   堂堂两位通天,在半空中毫无形象地咬起了架,两人功夫都不弱,天卷本身又坚韧不坏,两人抢来抢去,打得头破血流。   地上的苍斗山抱着昏迷不醒的胡了,拍他脸蛋:“醒醒。”   拍了好半天胡了才醒,眼神空茫。   苍斗山想问问,可到底还是没能问出口。   许久,胡了说:“我杀人了吗?”   “没有,没人死。”   胡了呆了一会,忽地呜呜哭起来,把苍斗山吓了一跳:“你哭什么?又没死人,你……”他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天气冷,别哭了。眼泪都冻冰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不像样子。”   胡了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整个人气质萎靡到了极点,蜷成一团,一句话都不愿说。   洛星川和天门城城主还在抢夺天卷,不过已退开来法术对轰。天卷在颠簸翻涌的气流中不断抛上抛下,忽左忽右,半空中上演一场拉力赛,谁也没能占到便宜。   苍斗山看着他们打,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打得空气愈发灼热,雪化冰消,自高高的山头上滑下,发出巨石崩裂般的轰响。   “这位道友,天卷已经合体,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场如何?”   城主答:“不与心思谲诡者共事。”招招凶狠,杀气腾腾。   他们打了半天,未见胜负。苍斗山是看烦了,转头看看胡了,伸手拢了拢他的衣领,严严实实包好:“还难过吗?”   胡了摇头。   苍斗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笨拙地安慰他:“没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总有后路不是?几年前你还是邪修的时候,我也没嫌弃过你不是?”   胡了头埋在双膝间,小声说了一句:“那跟以前不一样。”   “哪不一样?不都是一回事吗?”   胡了抿抿嘴,低头。苍斗山长吁一口气,不想再问了,问了伤感情。   洛星川或许会看出来吧,到时候去问他就够了。   天空上两个人还在打,从天上打到地下,从中州打到虚空,地面支离破碎,山脚下的雪全化了,一汪泥水。   天方破晓,两人总算停了手,气喘吁吁。   苍斗山还准备看看他们还能打到什么时候,不想天门城城主先开口道:“阁下高姓大名?”   洛星川喘匀了气,拱手道:“中州朝天阙阙主洛星川。”   天门城城主道:“在下廉纤,阁下功力深厚,造诣不俗,可否愿意进在下寒舍切磋讨论一番?”   嗯?说好的不与心思谲诡者共事呢?怎么突然变了卦?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苍斗山还没缓过神来,洛星川答应得异常爽快,好像脸上的红印子根本不存在:“乐意至极。”   两人并排前行,谈笑风生地走进悬浮在群山间的城市,苍斗山拖着胡了跟了上去。   所谓寒舍,当然是放屁的话。楼阁之华丽,与东康的皇宫比较不遑多让。   廉纤自然不会疏忽他们两个,与洛星川谈事时也让他们在一边旁听。听也听不明白,他们似乎是在用独有的语言交流,争论得还很激烈。   强者的世界果然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   胡了依然情绪低落。   那边似乎是争论定了,廉纤倏然开口:“座下两位,请问姓甚名谁?”   这会儿才想起还有我们两个人啊。苍斗山略微不爽,但是人家是通天大修,没办法。耷拉着眼皮道:“我是苍斗山,他叫胡了。”   廉纤看着胡了,看了半晌,道:“公子可否愿走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胡了脱口一句:“不愿意。”   苍斗山怔了一下,赶忙为他打圆场:“城主大人勿怪,我家的伙计脾气比较直。”   “无妨。”廉纤微微一笑,苍斗山忽然浑身一阵战栗,无形的压力迫近,宛如寒风拂过。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廉纤的意识知界,他在探查胡了。   胡了却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胡了?”苍斗山大惊,“你去哪?”   胡了闷头狂奔,廉纤一闪身出现拦在胡了面前,作揖道:“多有冒犯,还望留步,在下有要事与你详谈。”   胡了直截了当:“我不想跟你详谈。”   廉纤僵了一下,让出一条道来:“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迫公子了,天门城现在已经重回虚空,还请公子不要随意出城。”   就这么……放他走了?苍斗山惊得合不拢嘴。眼看着胡了闷头冲了出去,起来想打圆场也打不成,廉纤转过身,笑如春风:“苍公子,听洛阙主说,你的本命法器是心卷?”   胡了走出城主府,吐了一口浊气。心情烦闷,无处可说。   机缘巧合进了天门,他一下子想起了海霞饮料。   海霞饮料好喝。   也很贵,他花了五十灵石买了一杯,喝到嘴里就多了灵石的铜臭味。   街上还有烤鲸肉的小摊,不过摊主由美丽娇俏的鲛人少女换成了慈眉善目的鲛人大叔,手里一把蒲扇悠悠扇着炭火。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吃过的缘故,原来入口嫌弃过于软腻的鲸肉这次口感很不错,像在吸一口软趴趴的果冻,不光有海盐的气味,还混杂了酱料的独特香气。   胡了一口气吃了三串,吃完感觉心情好了很多。再喝一口海霞饮料,甜滋滋。   还有海果烧,卖海果烧的小推车前照样排起了弯弯曲曲的长龙,胡了一边排队一边嘬着荷管,想着雨石,他芥指里还存着他的翎羽。   他把那跟翎羽拿出来,放在太阳眯着眼看,细细长长的绒羽在微风下颤抖个不停。   大概不会遇见了。他收起翎羽,嘬了撮荷管,把被子底最后一点饮料吸干净,有些无聊地等待。   队伍前进得还算很快,慢慢等也等到了。走到小推车前,小推车老板忽地摘下蒙巾,眨眨眼睛:“是你?”   胡了抬头,愣住了。   雨石圆圆的脸上挂着稚气的微笑:“哎呀,你果然回来啦!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给,你的海果烧,不要钱。”   胡了还没来得及谢辞,雨石招呼后面的客人:“今天收摊不卖啦,麻烦各位去别的地方排队,对不起。”   客人们失望而返,多有抱怨。胡了心里更过意不去,雨石却笑得很开心:“天门城又多了好多好玩好吃的店,我带你去吧!”   他利索地收拾好小推车,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要走,胡了没法推辞,跟着他穿梭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像游鱼快速划过水草丛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激起阵阵涟漪。   雨石带他去了一家“墙头茶铺”。   墙头茶铺在一株大桃树上,繁花累累,客人进店领了泡好的茶,自己到墙头上坐着去。没错,就是墙头上。   大桃树为中心,方圆几千里都是店老板的地,砌了一圈白墙围起来,算是天门城内最大的一片花田。这个时候正好桃红李白,春鹃野樱,深深浅浅,风景美不胜收。茶铺老板开张做生意,允许客人坐在墙头上喝茶赏花,但是绝不允许跳下墙去——老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有点小气啊。”胡了喝着茶,平心而论,墙头茶铺泡的茶味道不好,还不如直接热水冲出来的行商奶茶好喝,有点霉气。   “可是花好看。”   胡了淡淡地笑了一下,手腕一斜,茶水落了下去。   雨石捧着茶杯说:“你心情很不好。”   “是啊。”   雨石歪头:“看了花还不开心?”   胡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卡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我是个怪物。”   雨石笑了起来:“为什么说自己是怪物?”   胡了嘴唇嗫嚅,雨石眼神很干净,像山间清幽幽的泉水,他怕自己的倾诉会污染了这口泉眼。   随便吐苦水没有什么用,安慰也没有用,最后一切都要自己消化掉。   因为别人替代不了自己。   “算了,不说了。”胡了扭过头,呆呆地看着千里繁花。   他是个怪物,无可救药的怪物。他吃过人,还差点一口吞了天门城。   而且没办法控制自己。   “啊,我知道了。”雨石说,“昨天晚上,那头龙,是不是你?”   胡了惊愕地抬头,一瞬间不知所措,感觉全世界都要塌了,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的绝望滋味。   雨石看着他,眼神里有惊奇,亦有崇拜:“如果你是那头龙,你就不是怪物,你是……神啊。” 第113章 终焉   雨石带他来到了海边。   海霞饮料原料采集地,远远望去,礁石开凿成梯田的模样,层层叠叠,水光潋滟。   雨石带他来的目的不是看梯田,而是海上的一座高大浮空祭坛。他说,每到傍晚时分,太阳沉海边,祭坛周边会放射出灿烂的霞光,它的阴影会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天门城城中心,也就是城主府上,浮空祭坛是天门城最神圣的地方。   他们是没资格上去的。两个人坐在海滩上,浪花一下下地扑上来挠他们的脚心。雨石指着浮空祭坛说:“天门城人大部分只能上祭坛一次,那就是八岁的时候,在祭坛检验根骨。符合要求的会留下来,接受更好的教育,当然我没能选上,所以只对祭坛知道一点。”   他努力回忆:“我记得,祭坛里面是圆的,墙上画了好多彩色壁画,画得可逼真了。讲得就是神明创造天门城的故事,像昨天夜里那头龙,我就在壁画上见过。”   “神明创造了天门城?”   “对,神明。”雨石肯定地点头,“神明造出天门城,就是为了帮助中州和大地另一面的人逃脱天地翻覆的苦海,是神明的恩造。”   恩造个鬼,他心里默默唾弃了一句。   “那头龙啊,在壁画上是星辰之龙,是神最完美的造物,强大得可以吞噬星辰,甚至是世界。”   胡了笑了一下:“太夸张了吧。”   雨石认真的说:“不是我说的,是主持祭坛的老祭祀说的,他长什么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已经活了好几千年了,比城主年纪都大。他曾经亲眼看到神迹降临,创造了这片海洋,后来他再没看到过神迹降临,好几百年都没有消息,他一直在等。”   胡了感觉有点好笑:“神去哪了?不会是死了吧?”   “祭司说神是不会死的,他只是暂时去休息了。”   骗鬼嘞。胡了想,不,这种谎话也就骗骗雨石这么单纯的小孩子,神要有这个闲工夫,干嘛把这个世界造成这个鬼样子,还要翻来翻去!   不过听雨石说的,他心里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许安慰。   他不是怪物。   可是他吃过人,那种罪恶感无法洗清,一想起来他就浑身发抖。   海涛声声。   他呆呆地看着太阳缓慢地沉向海洋,颜色也愈发红了,红到透亮。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他陪赵无涯在荒川上闭关修行那段日子。在他的黑白之境里,有那么一轮太阳,大到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天穹,周身还有一圈扁平的光环,随着时间缓慢推移而散发出银色流光。   他孤独地行走在苍茫大地上,大地尽头坐落着破落的宏伟宫殿,永恒静默,庄严肃穆。   没有他人。   他爬上已成废墟的宫殿,胡思乱想,想这么多破烂屋子都是从哪来的啊,他记忆里可从没这些东西。想着想着突然自己蹦出来了答案: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早已坠落的神国。   神的确是死了。   神都死了,还有谁来管这个世界?更何况一个天门城。   “涨潮了,快走吧。”雨石拉拉他衣角,胡了如梦初醒,太阳大半沉下去了,只剩下一丢丢还露在海平线之上,云气层层笼罩,晦暗不清。   他站起身,坐得屁股痛,还沾了好多碎石头。拍拍屁股,说:“雨石,我想回城主府一趟。”   雨石奇道:“咦,你还能进城主府?”   胡了摸了摸他脑袋,笑道:“托某人的洪福。”顿顿又道,“明天还来买你的海果烧。”   雨石应了声,胡了一跃而起,踏着虚空几步飞往城主府。   城主府里,苍斗山与廉纤就神器的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反复论证又推翻,实在推敲不出一个完美的方案出来。   洛星川的计划破绽太多,神器合聚的场景根本不可预见,而廉纤作为中州上对神器理解使用最深刻的人,的确通过日部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茫茫星海中有一条道,不包含任何天条法则,它就像一根丝线,脆弱又坚韧地指向星海深处。   以前单靠日部,道路是残缺的。廉纤尝试对完整天卷重新催动了一下,窥见星海中的道路延长了很大一段,显然星海之道的完整性与羲和录的完整性密不可分。   但是羲和录合聚了,星海大道完整了,真有人进得去吗?最大的问题还是,星海大道究竟通往何方?   苍斗山听了他们所说的,内心的好奇升到了极点:“不如让我看看如何?”   “某些情况下,心卷会给我提示。让我亲眼看看那条道,说不定心卷会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   廉纤犹豫了下,告诉他:“现在要催动天卷,需要消耗我和洛阙主相当多的力量,方才催动了一次一时半会暂时恢复不过来,你可暂在这里歇息几天,等我们状态调到最好了,再为你启动天卷。”   苍斗山深知启动神器有多难,廉纤又言辞恳切,让他放下了方才受冷落的不快,点头应允。   适逢胡了闯进来,三人愣了一下。廉纤最先反应过来,笑道:“胡公子在外玩得开心么?”   胡了不吭声。   气氛尴尬,苍斗山打不成圆场,尬笑着告退。城主府的仆人领他们到了歇息的地方,苍斗山礼貌地把一大堆仆从少女从屋里请了出去,关上门布下绝音阵法,转身对胡了说:“自打你来了旌龙,就一直怪怪的。”   胡了耷拉着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是一副死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以前我不敢问,今我可要好好问了,赵无涯他是打你了还是怎么的,成天不开心?”   “无涯他没打我,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你倒是说啊!”   胡了犹犹豫豫了好半天,那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得苍斗山想揪着他脑袋揍他一顿让他清醒一点。   “掌柜的,我发现我不是人,是头龙。”他哆哆嗦嗦的,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我还吃了好几个通天。”   苍斗山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通天?吃?”   胡了把雪野天涯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他对那段过往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只说了个大概。   龙化后的他冲破冰盖,玉山子被他顶得四分五裂,通天飞出来,施展法术竭尽全力地自保,最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们都吞了,等他恢复理智,是变回人形之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茫然地站在破碎的冰海上,没有玉山子,没有通天,他在海冰边缘捞起了赵无涯,从他芥指取出了衣服穿好,在他身边躺下,自我欺骗只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恶梦。   到底是自我欺骗,在赵无涯闭关突破入道的时候,他经历数次黑白之境,关于自己冰海化龙的情景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像一根蘸足了盐水的鞭子反复抽打他的心。   “我吃了人。”胡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苍斗山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你有看过他们的尸体吗?”   胡了抹眼泪,眼眶红彤彤:“都沉海里去了。”   “你确定吗?通天比你想象的强大的多,而且比普通修士更惜命,他们发现打不过你,绝对会逃跑的,我肯定他们有那个实力逃脱。你既没见过他们的尸体,又没见到什么血迹,就觉得他们都被你吃了?不觉得奇怪么?”   胡了茫然:“那……那我……”   苍斗山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沉声道:“不要动,不要想别的,就只想那次,你化龙之后。”   胡了眼神茫然。   苍斗山透过胡了的眼睛,看到了一片深蓝。   极寒的深蓝。   他在深蓝中蜕变,化成星辰之龙冲破冰冻数万年的冰盖,浮在半空中的玉山子躲闪不及,被龙头顶着瞬时飞上了高空,灿金的火焰融化了风雪和玉山子,玉山子破碎成数块,通天大修们如流星般飞出来,四处逃窜。   天穹坠下大雨般的金色流火,将平整的冰雪大地砸成了麻子脸。巨龙沐浴在流火大雨中,在高空中久久徘徊。   至于大修们,他没看到。   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还没见一个大修从雪野天涯出来,大概真的都死在雪野天涯了。   是被那种流火大雨砸中死的?苍斗山只能这样猜。   不管是不是,胡了真的没吃那几个通天,通天逃得可溜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他松开手,心卷重新沉回了灵海。   胡了还没醒过来。   苍斗山拍了拍他脸蛋,猜他是又进黑白之境了,再出门看了看,命人除非万不得已,不得随意进门来打扰。   胡了在心卷引导下,又经历了一次冰海化龙,不过这次不同以往,清晰得仿佛时间线拨回了从前。   他真的没吃那几个通天。   压在心口上的大石落下,他轻松了不少。行走在茫茫冰原上,他忽然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谁,这个人不是苍斗山,不是赵无涯,好像是他的父亲。   他想告诉他,他要回来了。   恍惚间好像换了地方,冰原渐变幻成影像模糊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凭直觉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口大湖旁边。   湖心扎着巨树粗壮的根须,支撑生长出的大树树干直通青宵,广阔的树冠一半在现实,一半在虚空。千朵繁花点缀其上,茂盛枝叶中隐藏着青色小果子。   一个人坐在湖岸边卖烧饼。   他觉得那个人长得很眼熟。   长得很好看那个人。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会,问:“要回来吗?”   “要。”他下意识地点头。   “那就回来吧。”他说着,虚幻的影像迅速褪色,褪成大片刺目的白光。   此时,远在子永乡的米左坐在晃荡的船上,斟了一杯酒,七分满,盈满了一杯银亮月色。   他举杯喝了一半,胸口乍然透出一团光,往天边直冲而去,宛若流星,眨眼不见了。   米左怔了半晌,喉头蠕动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没喝完……”早该死亡的身躯倒下去化成了灰尘。   船夫在前面摇着船,摇着摇着觉得船后头好像不对,半天没出声来。停了橹走后头一看,干干净净,啥都没有。   “奇怪,人去哪了。”他嘀咕着,转念一想,反正他钱付过了,这趟不亏,又高兴起来,哼着歌摇船回去了。 第114章 月盈月亏   旌龙城,微生忙里偷闲,终于挤出时间来好好修炼了几天。   他的境界已经迟滞太久,好不容易挤出时间修炼,坐了大半天都没能进入状态。   好不容易进了状态,静心修了数天,轻而易举突破了合一境。   再进黑海,惊讶地看到黑海结冰了,冻成了一片冰原,灰色的天空仿佛也因此亮了不少。   冰原上一座孤岛,孤岛上背对着坐着一个人。   他走过去,在没什么心理准备下轻易登上了岛。这回就是震惊了,随即被更大的好奇心取代:苍斗山看到的岛上人是已死的江以蓝,他看到的会是什么,是他曾撬过棺材的那名少女吗?   他走近了,莫名地心跳加快,转到背对人的面前,那人抬头冲着他笑:“你来了。”   是秋薇歌。   微生短暂地意识空白了一瞬,僵笑:“巧啊。”   秋薇歌笑盈盈的:“你终于来了。”   音色不似秋薇歌,神态也不像。微生觉得不对劲起来:“你是谁?”   “我是月盈,你是月亏。”月盈伸出手,“今天是我们团聚的时候了。”   “什么月盈月亏的,我听不懂。”微生一巴掌打开她,月盈一点都不生气,仍是笑着:“你忘的还真干净。”   “秋薇歌呢?”微生盯着她她是秋薇歌那张脸,但是皮下已经换了人。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月盈的语气漫不经心,“她啊,你或许早就不记得她了。宜月馆向你推销茶叶的小姑娘,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么?”   微生确实不记得了,那个小姑娘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没有月盈提醒,他根本想不起来。   “她喜欢你哦,虽然你不知道。”月盈的笑容显得如此讽刺,“但是她觉得配不上你,所以同意了我的寄生,我赐予她美貌与力量,教她怎么做一个淑女,可是她还是太没用了,花了很长时间才接近你,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哎,真是可怜。”   微生想不通:“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月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你想不起来?那就让我帮你想起来!”她突然站起,对微生用力推了一把,微生一时竟毫无反抗之力,眼睁睁地自己被推下冰海,寒气铺天盖地地包裹上来,寒彻入骨。   月盈站在孤岛上居高临下,声音在他耳畔回荡。   “你不叫微生,你叫月亏。”   月亏。   我是月亏?   望舒录之月亏。   他是神器望舒录的月亏。千年之前,羲和宗庆祝开派千年典礼,三山灯火辉煌,欢声雷动。他在远处一座山头的大树上看着喝酒,觉得这帮人类可真无聊,多大点事啊。   但是宴席上酒很好喝,陈列的食物也很好吃,还特好看。月亏很满意,有点想叫月盈一起来大吃大喝,但是月盈不乐意,说要与人类保持距离。   你不愿意我愿意。月亏混进宾客中,自在地喝酒吃肉,他永远不会有撑饱的感觉,想吃多少吃多少。当然宴席上人多眼杂,胃口太大了难免会引起别人注意,他吃得很克制,有禁不住多吃几筷子的菜都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吃。   无意间撞到了一个同好。   躲起来吃东西,结果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吧唧声。   两个人同时探过茂密的灌木丛,两张油脸差点贴在一起。   苍斗山捂着腮帮子一脸震惊:“你是谁?”   月亏反应很快,扯谎:“我乃天地一散修,进来混吃混喝的。”   苍斗山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说自己是进来混吃混喝的,愣了一下说:“我吃菜,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嗯嗯。”月亏想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告你的状,随即对他不一样的癖好奇怪起来,“你怎么只吃菜?”   苍斗山叹息:“我师傅师姐,都是无肉不欢的主,顿顿有肉,我吃了几年的肉了,实在吃不下了!好不容易逢上吃宴,吃点菜调调口味。”   “你喜欢吃菜为啥不自己做?”   “我不会啊……”   月亏算服气了,咬着鸡骨头碎碎念:“做菜有什么难的,不就扔进水里煮熟放点盐么。”   苍斗山呵呵:“你行你来做啊。”   “我为什么要帮你……”他话还没说完,苍斗山突然神色紧张起来,“不好,师傅叫我了,我先走了!”站起来拔腿就跑,眨眼不见了踪影。   “跑得还挺快。”月亏咕哝着,啃完鸡翅膀,溜回去接着挑好吃的,他看中了一条松鼠桂鱼,直接拿走了一半,蹲角落里快乐地吃鱼。   蓦地乐声大作,谈笑声戛然而止,月亏嚼着鱼回头看热闹。一仙风道骨的老道轻飘飘飞过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弟子,一男一女,丰神骨秀,气朗清俊,恍若是从绝世名画中走出来的人。   月亏看着方才还偷偷摸摸吃菜的苍斗山,转眼功夫就一身仙气了,不禁有些恍惚:哎,这是同一个人吗?   还真挺人模……呸,好看的。   有宗门之主走上来跟老道说话,寒暄之余,免不了把身后两个弟子夸上一夸,苍斗山和师姐回报含蓄礼貌的浅笑。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颜色皆尘土。   栽了栽了。   从那以后,心门多了一个扫地的年轻人。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也不曾有人注意过。这对月亏来说轻而易举,心门规矩宽松,他扫山间小道,扫着扫着就扫到山顶上去了。苍斗山是认得他的,起初很惊讶,后来便放松了警惕,经常拜托他去宗外买些好吃的,他给钱,有时候吃得买多了,会分他一半。   月亏开心死了。   他活了很久,游荡世间走过数不清的岁月,从未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每天扫扫地,看看苍斗山,跑个腿,给他悄悄开个小灶,异常满足。   如此厮混了数月,月盈睡够了,过来叫他回去。   月亏不乐意。   “你走吧,我就待在这了。”   月盈与他共生一体,轻而易举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你喜欢上他了?”   月亏不懂他说的喜欢上什么意思,只是莫名其妙地有秘密被戳破的恼羞成怒之感,他恶狠狠呛了回去:“不用你管。”   “天地翻覆马上要开始了,还不要我管?”月盈呵呵,“你最好赶快死了这条心,你的身份注定跟他走不到一起,更何况他是心门的人,日后肯定会娶一个仙门大户的天才女子做道侣,根本没你的事。”   说走不到一块月亏可以忍,说会娶仙门女子为妻,他一下子发起脾气来:“胡说八道,他才不是那样的人,那个书呆子,除了看心卷,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呵,那你就等着吧!”月亏冷笑一声,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不过数日功夫,修士界突然横空出世了一名天才少女,她进入合一境的时候,中州遍生吉相,瑞气祥云,大半地域可见,震动八方。旋即,这位天才少女被请进了羲和宗。   月亏一看就明白是什么回事,这个少女跟月盈做了魂魄交易,少女必须无条件听命于月盈,所属于的一切都归月盈掌控,月盈则赐予她力量和美貌,至于祥瑞,对神器来说只是打个响指的事。   他又羞又怒。   事情朝着月盈想要的方向发展。少女的天资得到了羲和宗上下一致的认可,宗主收她做关门弟子,月亏在宴席上看到的老道,也就是苍斗山师傅,心门门主,则动起了让苍斗山与天才少女结为道侣的心思。宗主收徒的次日,他就去找宗主商量去了。   月亏看得火冒三丈,偏偏月盈还很得意,专门跑到他面前嘲笑他:“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快死了这条心吧。”   月亏怒道:“不死,就不死!天地翻覆了我也不死!”   月盈被他激得更火了:“好!你等着!”   两人不欢而散。   月亏憋了一肚子火,偏偏无处发泄,觉得自己真是委屈,堂堂神器,竟然……竟然……哎?   他挠挠脑袋,倏忽糊涂了起来:我这么不想让他结道侣,是为啥呢?   两个天才结为道侣,对双方都有大大的好处。无论是修为,境界,修道体会,或者是世俗意义上的权力联姻。   可他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苍斗山对此毫不知情。   他去找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写写画画,月亏略扫一眼,便晓得他在推论心卷上一门大道,中间的推算出了差错,推出来的结果乱涂乱画得一塌糊涂,搅得他心烦意乱。   “怎么啦?”月亏挂上纯良的微笑,在他身边蹲下,苍斗山一脸不开心:“算不出来。”   “算不出来就别算了。给,这是我最近买的,蜜三刀,可好吃了。”   苍斗山拿了一个,含进嘴里抿着蜜三刀的甜蜜滋味,神情不见得有多高兴:“这个我算了好多天了,今天突然来了灵感,我以为能算出来了,结果还是卡,还是算不出。”他嘟嘟囔囔,两腮气鼓鼓的,看得月亏想捏一把。   他寻思着该怎么提醒他,不想他把树枝一扳扔得远远的:“不算了!”站起来嚼着蜜三刀含糊地说:“这个挺好吃的,下次多带点来啊。”   月亏点头如捣蒜。   他去买蜜三刀的时候还开心了很久,结成道侣是要双方都同意的,强扭的瓜不甜,只要苍斗山不同意,那个老头子再上蹿下跳撮合,也成不了事!   然而他没开心多久,天门那边就传来风声,说宗主,亦有让天才少女与心门下一任门主苍斗山结成道侣的意思。   这可把月亏气坏了。   他给苍斗山送蜜三刀的时候,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宗主说要撮合你和江以蓝做道侣,你什么想法?”   苍斗山咬着笔杆,心思还放在那道始终卡着的疑惑上:“随便吧,我不在乎。”   一句话叫月亏心底都凉透,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这可事关你终生大事啊。”   “有没有道侣,我都无所谓啊。” 第115章 三千微尘里   月亏很难受,非常难受。   难受得有点儿想哭。   借酒对月浇愁的时候,月盈又出来煽风点火,劝他立马死了这条心,跟他回去,静心等待白夜天穹的那一刻,接受天道力量的洗礼,到时候他们也不必在中州上无聊地晃来晃去,在自己的世界里休息,如羲和录三卷那样受人供奉,多好。   到了这个地步,月亏还是想等等。   还没到最后时刻,他不想这么快死心。   哪怕真到了最后时刻,他也希望能看到他和她幸福……幸福……呸!他心里酸溜溜的,像泡了一醋缸。   最好还是不幸福,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分开了。他怀着这样的小心思,每日照常扫地,跑腿。听着各路小道消息,听心门弟子们唠嗑山顶上那一对人的八卦,今天去哪看漫山红枫了,明天去哪一起斩妖除魔了,大大前天有小道消息说他们牵手逛街了,各种消息传得满天飞。   总之没一个是他想听的。   难受,想哭。   他撑不下去了,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了,何必非要在这熬着膈应自己呢?他可是不死不灭的神器之灵,要什么有什么,这一世没得到,不是还有下一世么,下一世说不定就等到他了呢。   这一世就算了吧。   他囤了很多好吃的,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就等着他们两个真成了,告天典礼那天送给他,然后背着个包袱在震天的鞭炮声和贺喜声离开。一想那个场景他就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冒水,真是见了鬼了。   他等啊等,没等来他们好事大成的事,反而是吹了!   苍斗山在师傅和师姐的怂恿下,不情不愿地带着江以蓝出去了几趟,斩妖除魔,行走江山,始终不能习惯身边多了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子。在战斗的时候不能不分心照顾,行走江山的时候还要陪她逛街买大包小包各种东西,他纠结思考的问题江以蓝也帮不了什么忙,还把他正常的思考时间给占据了,苍斗山倍感疲累,一回心门就对师傅表示:这个道侣是结不成了,不合适。   全宗哗然。   在外人看来,江以蓝和苍斗山,可谓是神仙眷侣,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就不合适了呢?   月亏要乐疯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大喜啊!   他悄悄给苍斗山塞小灶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听别人说你跟江以蓝不成了?你们两个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嘛。”   “好什么啊,烦人。”说完他似是觉得不妥,又改口了,“江以蓝是个好女孩,长得漂亮,人也体贴。但是我嘛,是不适合结道侣的人,就适合一个人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最好。”   虽说这样也把他一点小心思扑灭了,但是总比跟江以蓝在一块要好,这么一想他又高兴起来。   后来,听说,江以蓝回天门哭了很长时间。   苍斗山作为罪魁祸首,在师姐的命令加劝导下,不情不愿地去天门探望她。   一探望,便中了招。   中了连心一世咒。   这是江以蓝自己的决断,都没月盈的插手。得知苍斗山中了连心一世咒,月盈快要笑疯了,第一时间去找月亏炫耀,说完了还哈哈大笑:“这下你可以死心了吧!中了连心一世咒,这个道侣他不想结也得结了!”   月亏好似中了一个晴天霹雳,满脸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   月盈眉头一挑:“苍斗山中了连心一世咒!他不想结也得结了!”   月亏手哆嗦起来,骂了一句难听至极的脏话,扑上来就是用力的一巴掌。   “你疯了吧!老子就是喜欢他怎么了!老子喜欢一个人碍着你了吗?老子就是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难?!”   月盈愤怒至极:“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你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你不知道时间快到了吗?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沉溺情爱,亏我想方设法让你绝心断念,看来还不如直接让他死了为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你敢让他死,我就杀你!”   “你敢啊!看谁先!”月盈咆哮着,退开一步就不见了。   月亏被怒火烧得头疼不已,坐地上喘了好半天的气才把情绪稳定下来,一冷静下来就觉得刚才的话太过火了,完全可以好好商量的。   毕竟他们是同生共体,彼此相伴渡过漫漫历史长河,第一次这么激烈的吵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当然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职责,不过时间不是还早着么,在这点时间喜欢一个人怎么了?还成天跑到面前来炫?想想就有气。   哎。他叹了口气,郁闷地揉揉额头,真烦人。   回到自己的小屋,拎扫帚和酒葫芦一步一晃上山,象征性地扫扫落叶。   蓦地,心门山顶上钟声大作。   一,二,三,四……七下。   羲和宗有定,三门下普通弟子,羲和钟为其鸣声三下,长老一级五下。门中关门弟子或门主继承人敲七下,门主九下,宗主十下。   七下?   七下!   他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也没有数错,扔下扫帚,不要命的向山上狂奔。   苍斗山死了。   身上被戳了三个大窟窿,死得透透的.   月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门主咳了几口血,平静地为苍斗山主持了葬礼,尸体葬入羲和宗墓地。师姐哭到几次断气昏厥。   羲和宗上下无人知晓杀死苍斗山的利器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谁对苍斗山怀有如此深仇大恨,连魂魄也击碎了。门主继承人被杀,全宗蒙羞,奇耻大辱。   月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万万没想到月盈的行动会这么快,快到他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追悔莫及。   而且,他不能杀他。   同生共体,伤害他就是伤害自己。   这就是月盈有恃无恐的原因。   他去找了江以蓝。   “你高兴了吗?”灯亮起的一瞬间,他幽幽发问,把刚进来的江以蓝吓了一跳,转身要呼救,却好似撞上了铜墙铁壁,别说逃跑,半点声音都传不出去。   江以蓝现在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了,不再是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村姑,迅速镇定下来:“你是谁啊?”   “我是谁?”月亏冷飕飕的,嘴角扬起了一抹讥诮的笑容,眼底全是森森杀意,“你为什么要给他下咒?”   “与你无关。”   月亏站起来:“我知道,你想绑住他,这样就可以一世无忧。”   “但是你一开始,就不该跟他做交易,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他怒火中烧,逼得江以蓝连连后退,他像是在对江以蓝说话,实际上是月盈:“我伤不了你?好啊!我现在就让你看看!”   月亏不能直接伤害月盈。   但是月盈跟江以蓝有契约联系。   江以蓝一死,月盈元气大伤,两人彻底分裂。   月亏明白自己违反规则,不可明说的严厉惩罚即将降临,到时候月盈会再次受到伤害——这次的任务,终究做不成了。   也罢。   他求了半天,才求动了心卷之灵这个懒得要死的大爷,帮忙收拢了苍斗山的残缺魂魄,带入上风上水的灵气宝地好好蕴养,千年之后,魂魄圆熟,就有再入轮回的机会。   天道的惩罚降临,他的力量被剥夺,在虚幻轮回中尝尽人间万难千苦。他看到另一面因为他的失职而死伤无数,枯骨成山。最后意识被剥夺,苍斗山咬着笔杆的记忆愈发模糊。   最终彻底变成空白。   山中花开又花落,春夏秋冬轮流走过,一晃便是千年。   白水村街口出现了一个弃婴。   看襁褓,抛弃婴孩的人家很穷,没有长命锁,襁褓很薄,婴孩张着嘴饿得直哭。   白水村这个时候,村里还有座破观,观里住这个老道士。以前是云游道士,走遍山川大地,老了脚一崴,竟再也没恢复过来,就在白水村待着不走了。   他收养了这个弃婴。   三千微尘里,大梦一浮生,是谓微生。   老道士教小微生认字,劈柴,生火做饭,照顾自己。   老道士对自己的死期有种奇妙的预感,他早年行走天下,攒了些钱,准备传给微生过日子,又怕白水村的人想方设法过来吃绝户。散播出微生命硬克人,恨谁谁死的谣言,叫白水村人对微生敬而远之,人见人怕。   如此便放心了,含笑而逝。   微生一个人拆了破观,用原来的木头砖瓦再修了一间小屋子,住下来。   他的邻居是李屠户,李屠户做了好几年卖肉的,煞气重。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习惯让煞气重的人住村口一带,镇妖气吓小鬼。微生在村民嘴里里也算个煞星,煞星对煞星,让李屠户有点儿不高兴。   李屠户家有个侄子,叫李东,长得瘦瘦小小的,病殃殃的,成天被李屠户的老婆呼来喝去,做这做那。李屠户老婆嗓门大得像破铜锣,每每一呼喝起来,微生便觉得吵得耳朵疼。   李屠户老婆怀了,生了,卖肉钱不够娇宠亲生的宝贝儿子,她起了心思,决心解决掉李东这个碍眼的,省下笔钱来好好养着自家的宝贝儿子。   她带着李东上山,一株长在峭壁上的野桃子树结了硕大的果,她让他去摘几个来。顺理成章地推了下去。   她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做得干脆利落,真是完美。   李东的尸体坠落山崖,蕴养已久的灵魂破壳而出,刚好占了这具还是温热的肉身。   苍斗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醒,他趴在地上浑身痛得半天爬不起来,意识混沌,朦朦胧胧中一个想法却异常坚定:回家。   家在哪里?   他休息好了,折根树枝撑着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走了大半夜,总算是回了“家”。   他有钥匙,开门,进屋,迎接他的是惊恐的尖叫,宛如一记钟声,把他震醒了。他开始奇怪起来:我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这是哪?   自此,“李东”彻底死了,世上多了一个“苍斗山”。 第116章 回归   “想起来你是谁了吗?”   月盈在笑,笑容绝美。   “过去我就原谅你了。这次你什么都不用想,等待该来的来了就好。”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像是在叹息,“上次你失职,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听到你的灵界的葬歌声了吗?你看到灵界底下的尸骨了吗?等待属于我们的世界来临,我们就可以联手将已死的全部复活,你的罪孽就可以洗清,你照样是陆地上无上的真神。”   “我不。”他说,“我已经跟苍斗山结成了道侣,他在哪我就在哪,我要去找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挣开月盈,冲出海面,冲出海面的一瞬间,他从现实中醒来,像是即将溺死的人得到了救命稻草长舒一口气。   他出来了。   他无法确定那些是真是假,踉踉跄跄走出静室,外面没有一个人,很安静。这是怎么了?开阳战败了?   他迷迷糊糊走到丞相府平时办公的地方,看到赵凯风,竟然还有老熟人乐正英,他更以为自己在做梦。   乐正英抬头看到他,笑盈盈的:“别来无恙啊,微生大人。”   微生一手扶在门框上,觉得头有些疼:“不是,你怎么在这里?”   “微生大人战无不胜,收拢天下名士,求贤若渴,我能不来吗?”乐正英笑着,将一份前线战报递给他,“这是最近三月的前线战况,请丞相阅目。”   微生翻开战报:“我修炼了三个月?”   赵凯风接口道:“一百零七天,乐正先生是第二十九天来的。”   微生随便翻了翻战报,在他修炼的百天内,赵敏睿打下了几十座城池,最新的消息打下了兰广郡,兰广郡不太好打,自家死伤近万。报告上包括武器损耗,军粮供应及其他物资调动,抚恤金等等情况,全标注得清清楚楚,末页是一张地图,大靖全境,五分天下,三分已归开阳。   看到这里微生便知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放下报告,随口问:“斗山回来了没有?”   “没有,洛星川也没回来。我跟朝天阙交涉,他们也不太清楚。”   “那中州上还出了什么别的事么?”   乐正英说:“有,很大的事,不过白天不明显,到晚上就看得更清楚了。”   微生疑惑,暂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坐下来跟乐正英谈起了最近的财政。赵敏睿和赵无涯在前头打仗,疯狂开拓地盘,每天都要烧钱。尤其是修兵的花费,所需的法器灵石大把大把的,比在大风天里撒钱还要快,光靠征税撒不够,捉襟见肘。   乐正英让赵敏睿稍稍变了方向,耗费大力气打下了富饶的兰广郡,干脆利落地抄了韩家和几个韩家附庸家族,捉襟见肘的情况一下子得到了极大补充。   一方面是因为韩家太富,富可敌国,一方面也有攻下兰广,死伤惨重的缘故,人少了,所需要的也少了。   微生明白乐正英此举有私心存在,但是现在打都打下来了,他也没力气责怪了。转而讨论起了新地区的税收问题,一说就说到了晚上。   微生谈兴正高,乐正英蓦地站起来说:“到时候了,大人跟我出来看看吧。”   天色晦暗。   微生顺着乐正英所指示的方向望去,好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外凉到里。   天际线那片弧形的,像一轮巨月即将升起的乳白辉光。边界与黑夜的差距如此明显,锋利如刀。   白夜天穹。   “中州人心已经乱了,所以我们打天下那么容易。”乐正英背着手,丝毫不慌,“我对外放出的消息是开阳与朝天阙有合作,有办法拯救苍生。所以最近直接投降的城池特别多,省了不少力气。”   微生张了张嘴,一拍乐正英肩膀:“旌龙这边,还是要辛苦你和凯风两个了。”   乐正英一皱眉头:“怎么,大人你又要修炼?”   “不,我要去天门城,去找苍斗山。”   乐正英蹙眉:“您这是要去荒川?太危险了,这个时候人心动荡,那边又有五军营,您的人身安全不好保证,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没办法直接支援您。”   “没事,我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   乐正英低头,恭恭敬敬道:“既然如此,下官祝大人一路顺风。”   荒川离宁长原很远。   微生花了三天赶到荒川,荒川刚刚从漫长的冬天摆脱出来。大部分地区雪化了,少部分阴暗地域还顽固地攒着积雪,广袤大地坑坑洼洼,一汪泥塘中参杂着少许白,斑斑驳驳。   上哪去找天门城?   他向荒川上的居民打听消息,问了好几个人,一无所获。   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苍斗山和胡了的确进天门城了,而且洛星川也确证进去了,这么大的城市,为何荒川居民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   毫无头绪,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始终没找到什么天门城,倍受打击。   一连逛了好多天,又累又馋。随便找了家酒馆,点一杯行商奶茶,上一盘蜜汁猪肉脯,慢慢边喝边嚼着猪肉脯,有点想打道回府了。   斗山本命法器是神器心卷的人,再怎么说,遇上危险,心卷会救他一把的。不是还有洛星川吗。   所以就这么回去得了?   一盘猪肉脯吃完了,他饮尽杯里最后一点奶茶,叫小二往杯里再倒了点热水,晃晃杯子,把一点黏在杯壁的碎果粒也全吃了下去。收拾包袱结账,准备走了。   付了钱,他转身,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初一打眼,似乎有点眼熟,但是没想起来。就这么擦肩而过。   那个年轻人忽地转过来:“你是不是叫月亏?”   微生打了个哆嗦,转过头看他,还是很眼熟,奇了怪了,就是想不起来。   年轻人笑起来:“不记得了啦?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你是不是想去天门城?”   微生茫然点头:“是啊,你能帮我?”   “我不能帮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找到他们。”年轻人瞥了一眼懵了的酒馆老板,“走,出去说。老板来一斤猪肉脯,快点。”   老板拣出一包猪肉脯,迅速钱货两清。年轻人拆了纸包,一边吃一边往外走去,微生追上他:“怎么做?”   “你都知道自己是月亏了,还不知道怎么用自己的力量?”   微生一愣,回想黑白之境经历的过去,那些法术都是很自然而然的就用出来了,那种自然而然是本能,他现在怎么复制那种本能?   “承认你是月亏就行了。”年轻人咬着猪肉脯,好像在看戏:“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你就是月亏。”   行吧,我是月亏,望舒录之月亏。可那又咋样?能让我一下子飞升成仙么?   但是看年轻人似笑非笑的,他不由得开始猜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天门城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他们能进去估计少不了洛星川的帮忙,还有……神器。洛星川说过,用神器之间的互相呼应有很大几率感知到天卷日部的存在。   我是月亏,所以……要去感知别的神器?   他只见识过苍斗山的心卷.   心卷的气息,他算是最熟悉的。   那他是在……在……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   他霍然抬头,望着远方无垠青天,清澈透亮,什么都没有。   过了些时候,清澈的天空缓缓凸出透明的轮廓。像蓝天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摁下,拓印出来的花纹愈发清晰,最终完全突破了拓纸,显出真实的一角城墙。   年轻人表现得比他还兴奋:“哎,终于能进去玩了!”跃跃欲试。   微生糊涂了。   拓纸的裂口越撕越大,城墙大半显露出来,吊桥垂下,城门打开,城墙上有人高声道:“月亏大人,城主有请。”   微生站着半天没动,年轻人比他快一步,身形虚化,嗖的一下就不见了。他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跟人间的城市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走进城门的一瞬间,他好像抓住了那种感觉:虚无缥缈的,属于“月亏”的那种自然而然。   我是神器之灵,地上神灵,横行无忌。   那不是丹田灵海可以与之比拟的,力量和权柄一直在他身上,他却不知道怎么用。   对了,是黑海。   他一瞬间恍然大悟,黑海就是“月亏”的丹田灵海。   他向天空张开五指,第一次尝试直接调用黑海的力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遥远地呼应,天地是将回馈声音放大的振膜。   苍斗山他们在很远的地方,非常远。   “城主他在哪里?”   “在海边祭坛等您。”   微生直接飞往海边,祭坛浮在半空中,很显眼。   廉纤最近憔悴了不少,微生进来的时候,他坐在中心祭坛前,显得有些有气无力,颔首道:“你就是望舒录月亏吧。”   微生心想你这不是一句废话么,除了我还能有谁?   “苍公子和胡公子走了。”廉纤神色憔悴,“你知不知道胡公是神的造物?”   我知道个鬼,什么玩意儿。微生黑了脸,听他接着说:“胡公子他突然化龙,羲和录瞬间齐聚,他们……飞走了。”   微生确认了一遍:“是斗山他自己进去的,还是胡了带他走的?”   “只是一个意外。”廉纤只能这样解释,“当时苍公子与胡公子在一起。羲和录突然合聚,胡公子化龙挤进了星空大道,顺带着就把苍公子带进去了。”   微生还是很糊涂:“星空大道是个什么玩意?神器怎么就突然合聚了?”   廉纤解释了星空大道,对神器为何突然合聚的疑问也是无能为力:“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但是我觉得,苍公子跟胡公子感情深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洛阙主已经在研究了,相信很快就会推算出答案。”   “那羲和录呢?”   廉纤站起来,退开半步:“就在这。”   羲和录安静地躺在祭坛上,没有丝毫气息外泄,看上去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书。   要是天地翻覆早早开始,他大概也会像羲和录一样,懒散地躺在祭坛上啥也不用想,接受万人供奉。   早已全然不同,他翻开羲和录,一种与他气息截然相反却又奇妙的互补的神器之力扩散开来,微生,亦或是月亏深吸一口气,万古无波的黑海大浪翻涌,翻出了无数闪烁的星星,一片灿烂荧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结局有些草率了……躺倒 第117章 幸识君子   他看到了廉纤所说的星空大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走在大道上,莫名的有种亲切感。   好像走在即将回家的路上,要去见父母了。   大道目的明确,他只需要一直往前走就行。   直到星海大道的尽头。   尽头是一个世界,与中州差不多的扁平大陆,日月星辰围绕它旋转,它在星海中散发着温柔的白光,顶上竟然有葱绿茂密的庞大树冠,绿叶婆娑,当中点缀千朵繁花。   穿过薄透如卵膜的结界,他进入世界,恍惚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他落地的地方是一条街的街口,有凡人,有踏剑而行的修士,卖糖葫芦的老汉与他擦肩而过,嘴里哼着自得其乐的小调。   与中州好像没什么区别?   而且他突然出现,街上的人也没什么反应,他小心翼翼迈出一步,东看西看,走得越远越发感到惊奇。   熟悉而亲切的奇妙感觉。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壶仙居的日子,每天上街买菜剁肉,乐此不疲。   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大湖边,三口靠在一起的大湖,湖心生长着巨树粗壮的根须,盘结虬曲,支撑着庞然大树。这株树是微生见过的最为巨大的树,顶天立地,比一座山还有气势。   湖水腾腾地蒸出云雾,巨树上方永远雾气笼罩,朦朦胧胧。微生看到粗壮树干上,零零散散搭着好几座座木屋,藤梯连接起各个小屋,稳稳的,小巧精致。最大的一间木屋所在的树梢尾巴,还挂着一副长长的秋千,一只“将军盖印”猫趴在秋千上,仿佛察觉到有人在看它,尖尖的粉耳朵竖起来,转头看过来,一蓝一绿的猫眼在雾气中像两颗闪烁的晨星。   他走向湖心,来到巨树前,忽然心就安定下来了。   他能感觉到苍斗山就在上面。   “喵喵喵。”将军盖印一下子站了起来,不安地晃晃耳朵,忽然一纵身,顺着秋千藤绳往屋上爬去。眨眼就溜进去了。   他走进猫进的屋子里,屋里有三个人,苍斗山,另外两个不认识,但是有异样的亲切之感。   苍斗山旁边坐着的人,小圆桌上放着一个光团,右手持一把金色小刀,似在研究如何下刀。那只“将军盖印”就蹲在他头顶上,仿佛戴了一顶大白毛绒帽子,没有背上那块黑毛,就是块大糯米滋。   “来了?”那人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头晃了晃,好像是想抬起来,但是没抬成功,“坐吧。”   苍斗山给他推来了一把小凳子,他战战兢兢坐下了,瞥向屋里另外一人,歪靠在美人榻上,床头放着一盘浸满桂花酒的月一盘,懒散地翻着书,不知为什么,微生看着竟觉得有点怕。举手投足有种皇帝般的威严,虽然懒散,不过是狮子暂时收起了爪牙在休息。   “这是哪?”微生以心念传音,苍斗山看着他:“你都进来了还不知道你在哪?”   微生叫屈:“我真不知道!”   “这里是神国,他。”苍斗山眼睛往他身边的人一瞟,“算是你爸爸。”   微生懵了。   “准确的说,所有他所创造出来的一切,都能叫他爸,懂吧。”苍斗山勾了一下他的手指头,“不用怕,他还挺好的。”   微生看看还在研究如何下刀的张青阳,看看苍斗山,恍然明悟:神还活着?   眼前这个人就是神,创造一切的至高无上的神明。   “那他……?”微生眼睛瞟向歪靠在美人榻上的人,苍斗山道:“就跟你和我的关系一样。”   微生心领神会。   张青阳研究了半天,终于下刀了。他缓缓切下,光团渐渐分成两半。   他切得很慢,很稳,慢到微生以为他下刀只是做做样子。   微生撞撞苍斗山胳膊:“他在干嘛?”   “分离。”苍斗山回答,屏气凝神等待。   树屋上的时间似乎与外界的时间线上不一样的。   微生只坐了一会,觉得太无聊了坐着屁股痛,回头一看,外面已经乌漆麻黑,再转过来发一会呆,发觉背后有点热,转头一看,又是天光大亮了,阳光正正打在他后背上,热得发烫。   他干脆转过来一直盯着看,外界的日夜变化的确快好多,目测是一时辰变化一次。   中州大陆法则乱,想不到神国更乱。   “一边去。”张青阳突然说了句,把微生吓了一跳。只见他把头上的猫撸下来,转手扔给了苍斗山,猫咪呜咪呜地冲着他大叫,不肯在苍斗山怀里待着,一个劲儿想要窜他头上去,被苍斗山死死按住,生怕它过去一捣乱把世界给毁了。   猫大爷很不安分,被苍斗山摁着喵喵喵直叫,苍斗山怎么揉都不成,躺在美人榻上的明璜终于听不下去了,放下书赤着脚走过来:“让我抱吧。”   苍斗山求之不得,赶紧把猫递给他,明璜干脆利落地捏起猫的后脖子肉,对着它的肥屁股打了三下,猫大爷的眼珠咕噜咕噜转来转去,不敢反抗。   猫大爷再回到苍斗山怀里,自动盘成圆润的圆盘状,弱小可怜又无助。   张青阳花了很时间将两方世界分离开来,分离成功的一瞬间,猫大爷喵呜一声,蹭的一下又窜回去了,神气地蹲在他头上,居高临下,颇有“虎视龙行何所似,天下舍我还其谁”的气势。   “分好了,你们回去以后,就是正常的球体世界,不会再产生天地翻覆的情况了。”张青阳呵了口气,分成两半的光球慢慢向屋外飘去。微生忍不住问:“那你当时……”   “当时力量不够。”张青阳再次把蹲在头顶上作威作福的猫大爷拽下来,翻过来挠它肚子:“所以临时设计成扁平世界,算是一个半成品。后来这个世界发展太快,再大改不行了,我临时修补了一下,所以有了羲和录和望舒录,对两方世界起个平衡作用。”   “那天地翻覆是怎么回事?”   “一个正常的力量平衡让渡而已,不会死人。翻过去的一方时间停止,翻过去的时候时间线的流动又会恢复正常,但是这项规则很快出了差错,所以我创造了天门城,看能不能试验其他的补救方法。”张青阳收起小刀,“现在看来还不如直接切开干脆。”   “……那天门城归属于谁?我和月盈,还有羲和录怎么办?”   张青阳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天门城会落在荒川。至于你们你们当然可以继续存在下去,不过职责被剥夺,权力也会被缩减很多。现在的你,放在中州上就是一个很强的通天,除了本体不灭以外。”他顿顿,强调了一句,“我指的是你作为‘月亏’本体,但是你作为‘微生’的意识还有有可能消散的。”   “我明白。”微生松了口气。   他还有疑惑没解决:“请问……嗯。”他叫不出“爸爸”,总觉得很别扭,“我在我灵界中经常听到葬歌,海底里还有成堆的尸骨,我想问问,那次我失职之后,另一面的人是不是真的都死了?”   “月盈骗你的,这你也信。”张青阳把猫翻过来,从头顶梳到尾巴尖,猫大爷舒服得哼哼唧唧。他好像有点无聊,“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来都来了,要不吃个饭再走?”   微生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好啊好啊。”苍斗山按住微生肩膀,顺畅地接道。   微生震惊地看向苍斗山,苍斗山丝毫不慌,反而冲微生眨眼睛。   微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跟创世的至高神明在一块儿吃饭。   饭是张青阳跟他伴侣明璜一起做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们吵吵闹闹的调笑声,饭菜做好端上来一看,都是些很普通的菜,最奢侈的大概是摆在正中的一盘嫩笋炒肉。   微生有点不敢下筷子,吃得很矜持。苍斗山罕见地对嫩笋炒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夹了好几筷子。明璜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近,而苍斗山跟他聊了会做菜方面的事,聊着聊着就打开了人家的话匣子,谈得还挺欢。   微生矜持地拿着筷子,感觉好饿。   “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微生尬笑,开始努力没话找话:“按理来说,望舒录属于中州另一面的世界,那我回去之后还能留在中州吗?”   “你想去哪就去哪,这是你的自由。”   “呃……那个……白云钵又是什么东西?也算是神器吗?”   “我随手做着玩的,没什么意义和用处。”张青阳一脸无所谓。   微生越坐越尴尬,聊得僵硬,身体更僵硬,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脱身,又不好埋怨苍斗山。跟神明一家子坐着吃饭……能吹十辈子牛的事,微生再尴尬再不情愿,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   “赵无涯之前好像对胡了不大好?”张青阳突然发问,把微生吓出一身冷汗,心念急转,“不,那是过去的事了,后来就好多了。”   “哦。”张青阳好像对这个说辞并不感到满意,淡淡地问:“那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在前线忙,赶不过来。我也没通知他。”   “你快要做皇帝了吧。”   “啊……”这个问题,微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要是一意想做皇帝的话,我不拦着你。但是,做皇帝很辛苦。”他转向明璜,“是不是?你跟他说。”   明璜一直在分心听张青阳和微生的谈话,听青阳问到他了,也不直说,只笑盈盈地看着他:“听说过开国灭功臣的说法吧?”   “我知道。”微生焉焉的。   “知道就行了。”明璜的注意力转向了猫大爷一拍手:“过来。”   方才还作威作福的猫大爷瑟瑟地往青阳怀里钻,张青阳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它,将它扔给了明璜,明璜对它的毛脑袋搓扁捏圆,猫大爷完全不敢动。   “胡了一会会跟你们回去,可能比你们后到,要不再坐会?”   “不了不了。”微生赶紧拒绝,他在这里是如坐针毡,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离开神国后,微生和苍斗山行走在星空大道上,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你没受伤吧?”   “没。”   他想告诉他是谁杀了他,但是一时说不出口,眼珠转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心卷还在你身上?”   “在。”苍斗山抬头冲他笑,微生忽地明白了。有些话不用说破,青阳或许早就告诉他了,他还有能够探视人心的心卷,可能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破。   也没必要说破。   一想通了,他浑身轻松。   中州上好像没什么变化,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赵凯风和乐正英勤勤恳恳地干活,地方军政都没出什么乱子。前方战线一直很顺,虽然大周这根搅屎棍在不停捣乱,但是大靖大局初定,前景光明。宁长王无病无灾,在王府里混吃等死,高兴得很。   唯一的变故,应该是女皇病倒了,现在大靖朝廷的政务由首辅一手把持。这位首辅能力尚可,野心不小。得权以来,提拔了不少清廉官员,朝廷风气略有好转,被赵凯风视为大敌。   微生一回来,有人来主持大局,两位左右长史总算有机会歇会儿了。   微生刚回来,花了几天功夫接手事务,慢慢熟悉,一切正顺水推舟的时候。前方送来一个异样的情报,大周秘密组织了三万精锐部队,化整为零通过荒川进入大靖境内,参与了大靖新一轮的征兵活动。新军已经组织起来,预计要有大动作。   三万人潜入大靖,还能顺顺利利地当上大靖的兵。微生立刻意识到当朝首辅为了对付开阳的崛起之势,早已与大周秘密达成了协定,想借大周这把刀,斩了开阳的势。   首辅的保密工作做得很不错,事先一点风声也无。也难怪,这种事在朝堂上传开,就是“引狼入室”的活靶子,势必遭到群臣反对,为了顺利实施,首辅只能悄悄进行。   好久没打仗了。微生松松筋骨,蠢蠢欲动。   苍斗山不反对他亲征,只要求跟他一起去,否则不放心。   大靖的动作罕见地迅速,微生离前线尚有百里距离,前方已经交上火来了。开阳一方轻敌大意,万万没想到对方势头凶猛,与平时撞上的官兵大不相同,一时抵抗不住,节节败退,紧急往大营求援。   “知道了,叫他们坚持,援兵马上就到。”微生紧了紧马缰,扬鞭拍马,往前疾驰。苍斗山跟上来,喊:“乐正英刚传来消息说,胡了回来了!他在往这边赶,叫我们这边做好接应。”   “他来干嘛?”   “来看他老公啊!”苍斗山一下子笑起来。   微生用力一抽马鞭,骏马风驰,苍斗山马术不比他好,紧赶慢赶总比他落后一截,有些气急败坏:“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厉害你下马比飞的啊!”   微生大笑:“我飞也要飞在你前面,枪林箭雨我替你挡!”   苍斗山脸庞微红:“才不需要!”顿顿又道,“要挡一起挡!”   微生身心舒畅,快马加鞭疾驰,苍斗山紧跟其后。数万援兵跟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踏过原野大地,   三千微尘里,大梦一浮生。幸识君子,此生不负。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啊啊啊啊啊!   这次结局应该没有看不懂的现象吧?个人体感比第一本好多了,虽然让第一本的主人公过来串了个场才圆上(心虚) 正文完结后还有三篇番外,这本完结后我会休息很长时间了,在冬天打字把手指打伤了,筋肉一直疼得很。写文的时候也没怎么看书了,所以要停一停,第三本筹备中,空档期会不定期更随笔当年明月在,瞎写写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看就看下咯_(•̀ω•́ 」∠)_ 第118章 番外篇   杨知白和乐正英还是少年的时候,是同桌关系。同年入学,同年考试,连榜上的名次都是紧挨着的,不是你上就是我上。   次年会试,今年开春就要准备出发。杨知白和乐正英家里都不富裕,勉强凑个路费,住宿可以免费歇在驿站,吃喝用度就要自己想办法了。还要带上换洗衣物和笔墨书,沉甸甸的一堆,杨知白打理好了,自己试着背了一会,连声喊疼,卸下来揉着肩膀龇牙咧嘴。   “重吗?”乐正英背起他的行李,转了一圈,轻轻松松,“不重啊,也就二十来斤这个样子。”   “你扛惯了,当然不觉得重啊。”杨知白有点气恼。   乐正英他老父亲是卖菜的,经常挑着担赶集买菜,乐正英有空就帮忙挑菜,几十斤重的菜担子,长年累月,肩膀都磨起了厚茧子。杨知白就不一样了,少有才名,一直被父母宠着只顾读书,如今要负重独自远行,可愁坏了他。   “要是你嫌重,就请个书童帮你挑着呗。”   “哪有那个钱!”杨知白愁眉苦脸,“算了,我再减掉几本书,看能不能轻点。”他打开书箱,挑挑拣拣,咬牙减去了好几本书,再背,还是觉得重了,背久了吃不消。坐下来唉声叹气。   乐正英在一边练字,他瞅着,思量了半天:“乐正兄。”   “嗯?”   “帮我背几本行不?”事到如今,他只能厚着脸皮求乐正英帮忙了,乐正英头也不抬,慢慢竖下一笔,“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乐正兄,帮帮忙,帮我背几本书,就背几本。”   乐正英挑眉坏笑:“求我啊。”   “我……我在求你啊。”   “光嘴上说说可不行,总得有点实际的表示吧?”乐正英搁下笔,似笑非笑,痞坏得很。   杨知白不知所措:“给……给钱?”   “喔,行啊。还有呢?”   “帮你洗裤子?”   “你娇生惯养的,能洗什么衣服,不要我帮你洗就不错了,换个。”   杨知白想不出其他的了:“跑腿买吃的?”   “还有么?”   “没……”   “你为什么不说以身相许呢?”   “……不帮就算了。”杨知白扭头,冷着脸又背起书箱,乐正英赶紧站起来,“这么快就生气了?我不是开玩笑么,看把你急的。来来来放下吧,我帮你挑挑。”   乐正英帮他挑走了好几本重的大部头装到自己书箱里,一些他有的书也帮着捡下了。这样一来一回,杨知白的书箱就轻多了,乐正英提了下,往他面前一递:“你拎着试试,轻多了吧?”   杨知白提了提,笑道:“是轻了好多。”   乐正英见他笑了,立刻勾肩搭背地邀他去吃烩面打打牙祭。   山鹤街上做烩面最出名的是卫大爷的烩面铺子,他家熬的白汤味道最为醇厚香浓,一口老汤锅吊了上百年。面条筋道,配菜料足新鲜,三鲜烩面,羊肉烩面是一绝。   “是点羊肉,还是三鲜?”   杨知白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吃三鲜。”   “三鲜吃了好多次了,这初春乍寒乍暖的,不如吃羊肉烩面吧?”   杨知白犹豫:“可是羊肉比三鲜贵好多呢。”   “节省了这么多次,就奢侈这么一回呗。出了山鹤街,就没这么好吃的烩面了。”   “好吧。”杨知白终于松口了,点了两碗羊肉烩面,等了许久,小二才把两碗烩面端上桌:“二位就等,请慢用。”   杨知白抄起筷子搅了搅,一搅搅出好多香菜出来,顿时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多香菜?”   “羊肉膻味重呗。”乐正英拌了拌自己的,“你不吃就捡给我,我吃。”   “好。”杨知白挑挑拣拣,拣了好几筷子香菜往乐正英碗里放,好不容易把表面上的香菜捡干净了,筷子从碗底一挑,又翻出了好多香菜。   杨知白脸抽了抽,再接着挑,乐正英唏哩呼噜吃了大半碗了,蘸料碟子,美得很,而杨知白还在挑香菜。   “别挑啦,再挑就凉了,还吃什么吃。”   杨知白嘟嘟囔囔地抱怨:“谁叫他放这么多香菜!”   “你先吃着,我帮你挑香菜行不行?”乐正英抄起筷子从杨知白碗里夹走了一筷子香菜,杨知白一看,也只好如此了,低头慢慢地吃起来。   卫大爷做得是真好吃,羊肉片得不薄,有好十几块,黄花菜脆嫩,汤白味鲜,雾气腾腾。   吃完羊肉烩面,出店一阵测测清寒春风,两人互相道了别,次日在约好的时间碰头,一齐上路。   山迢迢,水遥遥,千山万水复重重。   杨知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两人的衣服都是他一人洗,最初洗了跟没洗一样,后来经乐正英手把手地教了,渐渐地好了起来,还自学了缝补衣裳,编织草鞋,虽然补得很丑,编出来的草鞋歪歪扭扭。乐正英还是乐呵呵地穿上了。   没办法,他不穿杨知白脸就拉得老长,像头丧丧的驴子。   两人结伴同行,行程也不怎么紧。悠哉游哉,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快活得很。   一半陆路一半水路,走到子永乡。子永乡有条很有名的木槿河,河两岸种满了木槿,六月朝开暮落,铺了一河的花瓣,风景浪漫绝美。是才子佳人最喜欢的地方。   乐正英做主租了一条小舟,让船夫划着慢慢拉开花河,拉出来的澄净水面又慢慢被花推推搡搡地掩上,两岸还在纷纷地落下花瓣来。乐正英兴致勃发,提议来玩飞花令,就以“槿”为眼,一人说一句带槿的诗。   带“槿”字的诗少,杨知白接了几句,思考回忆的时间越来越长,勉强再接了三句,接不下去了,脸色憋得通红。乐正英一下子抚掌大笑:“你输了,可是要赔我三袋子鲜花饼的!还要请我吃木槿七盘。”   木槿七盘是子永乡的特色,用木槿花做的七种菜,味道不是如何鲜美,吃得是一份餐食落英的清气仙气,因此备受文人追捧,价格也被炒得很高。   杨知白一下子被逼急了,脱口而出:“零落桐叶雨,萧条槿花风。”   乐正英想要的木槿七盘泡汤了,但是鲜花饼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他理直气壮:“回答得太慢了!七盘不请,鲜花饼也该有吧?”   杨知白愣了一下:“这个……还是算了吧。”   “一袋子鲜花饼都不肯,难道你我多年的同窗情分连袋鲜花饼都不值当?”   杨知白急忙摇头:“不是,木槿花苦寒,不宜多食。你脾胃不好,还是不要吃这个了吧。”   乐正英满不在乎:“又不是当饭吃,就尝尝鲜。而且你买了我又不吃独食,肯定要分你一点嘛。”   杨知白只好点头答应,船头的船夫忽然扭头,操着一口子永方言说:“俺船上有嘞,鲜花饼不咋好吃的嘚。都是哄你们这些外地人,把你们当苕的,这个东东尝尝就行,买不值当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一齐大笑起来。   船夫带的鲜花饼是船夫老婆做的,被颠簸得饼皮有些碎了,馅还是好的,加了很多糖,又甜又腻,独属于木槿的香气倒是很浓。   乐正英吃了两个,便觉得够了。杨知白觉得太甜,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乐正英顺手拿过来接着啃,几口吃完,躺在晃悠悠的船板上说:“哎,你有没有觉得这挺适合养老的?”   “何以见得?”   “这条木槿河就够看一辈子了,怎么看都看不厌。”   “切,拉倒吧。天天看,没几年就看厌了。”   “我就说着玩的,你这么败人兴致干嘛?”   “……嗯嗯是我的错,随你想吧。”   杨知白也躺下来了,清风徐来,花落纷纷。   晃荡的小舟迎面划来一艘画舫,娇声笑语,乐声泠泠。杨知白坐起来,看着那艘画舫缓缓与小舟擦肩而过,羡慕地说:“几时我们也能坐上这么漂亮的船就好了。”   “在京上考取了功名当了官,这样的船不是想上就上?”   “就怕考不中。”杨知白思及此,又忧虑起来,叹了口气。   忽闻船上有人爽朗大笑:“舟上两位学子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真是凑巧,我儿子今年也准备进京考试呢。”说话时,那人已走出船舱,挺胸凸肚,气度不凡,站在船尾远远的招呼,“二位学子,可愿上船一叙?”   杨知白吃了一惊,看看乐正英,乐正英坐直了,笑道:“大人盛情,吾辈岂能不应。老大爷,麻烦掉个头。”   小舟调转船头,缓缓靠近画舫。乐正英先跳上了画舫,回身拉杨知白上来,大肚中年人神色恭谨:“二位请里来。”   中年人这么客气,叫杨知白差点以为他就是一个仆从,待进到画舫里面,方知不是,船舱乐人舞女,无一对他不是毕恭毕敬的。   “犬子今年上京赶考,学识浅陋,却不肯好好学习。今日碰巧遇上了二位,听了二位接飞花令,想必是学识渊博之人,所以叨扰。请二位上船教训教训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乐正英忙道:“教训不敢当,其实我们也只是半桶水,私底下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放在真正的文宴上,根本上不了台面的。”   “真是客气了,你们是半桶水,那我儿子连半桶水都没有呢。”   “爹!你又在说我了!”刚咽下美酒的公子哥儿不满地大喊。   中年人虎着脸:“说你怎么了?对飞花令你能对出几句来?东康藏龙卧虎,你那半桶水不到的本事,上去就得叫人看笑话!还不好好学习整日吃喝玩乐,到时候丢了脸,可别哭!”   公子哥呵呵,全当耳旁风没听见,左拥右抱的,照样玩得不亦乐乎。乐正英手足无措,中年人也觉面上无光,索性下令撤了酒宴歌舞,让仆从端了书桌上来,大喝:“给老子学!”   公子哥酒兴正高,被老爹生生打断,一脸不高兴,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中年人对乐正英和杨知白二人满面笑容地说了好多话,末了再训斥年轻人一句:“好好读书!”就出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公子哥虽然不高兴,基本的礼节还是做到了,挺客气地说:“请坐。”   两人坐下来,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还是公子哥放得开,把书推一边去,一手撑着下巴挑眉笑:“两位高才玩过女人么?”   杨知白面皮薄,当即咳嗽了一声,红透了。乐正英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大大方方承认:“还没呢。家境不好,好姑娘只能看看,等以后升官发财了,自然会有人提亲。”   公子哥嘿嘿一笑:“还是处呢,那你们有书童没?”   杨知白道:“没那个钱。”   “嗨,你们这就不懂了,书童不用非要花钱请,你不是秀才么,以后总有一天能当官的。到时候照顾照顾书童家里面,那可不是单单的银子能换来的。”   乐正英连连点头以示赞同:“是的,当时没想到这层,主要是因为没那个把握啊。进京赶考的人那么多,饱读诗书之人不在少数,就怕名落孙山,到时候就对不起人家了。”   “这叫什么事儿,一回不成,还有第二回 啊!两位面相不凡,一看都是有才气的人,此去肯定能高中金榜,就算排在后面,也肯定比我强了。”公子哥笑嘻嘻的,“忘了说了,我叫邹博容,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在下乐正英。”   “在下杨知白。”   “果然果然,有才的人名字都有一股才气!”邹博容闭着眼睛瞎吹,吹得两人都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书童的作用可不单单是背书箱,最主要的作用,还是伺候人啊。”   乐正英点头:“嗯,是啊。”   邹博容看着他笑:“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伺候那方面的事,比女的还好哩。”   乐正英听不懂了:“什么?”   邹博容一脸坏笑:“来来来,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杨知白莫名其妙地看着乐正英凑过去,邹博容对他耳语一阵,乐正英脸色立刻变了,说不清是尴尬还是难堪,打着哈哈:“啊……原来是那样啊,哈哈。”   杨知白更加好奇,看向乐正英。乐正英皱眉撇头,示意他不必深究,惹得他更加好奇。   之后又瞎扯了些有的没的,书没看一行,风土人情,天南海北的八卦倒是侃了不少。门外的邹父贴门偷听,还以为他们在讨论经论呢,喜上眉梢,推门进来,请两人吃了一顿好饭,且吩咐仆从带他们好好休息,明日再起来研讨学问。   “今天他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啊?”杨知白还是憋不住,忍不住问道。   乐正英瞥了他一眼:“真想知道?”   杨知白连连点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乐正英憋了好一会:“算了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他这么一说,杨知白更不依了:“怎么回事?凭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乐正英左右为难,“你真想知道,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那个……”他示意他过来,同样耳语:“就是断袖分桃那些破事。”   杨知白听了,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表情介乎茫然与明白之间,还是晕晕乎乎的。   “哎哎,这种事儿,有钱人没事才玩的,别瞎想了,赶紧洗洗睡吧。”   洗洗是不可能直接睡的,照杨知白的习惯,还要读诵半个时辰的书。点起一盏油灯,烟气袅袅,灯影摇晃。   乐正英是直接脱衣躺下了,很快发出均匀的鼾声。杨知白翻着书,默念着诗文,看了一会觉得眼睛疼,休息会再看。   看了会,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很奇怪的声响。   乍一听,还以为是某人挨了打,叫的挺凄惨,但是仔细一听吧,好像又不是那么惨,叫的有那么一点点……色气?   但是太朦胧了,听不清楚。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杨知白低下头专心读书,权当做没听见.   乐正英睡了一半,憋着了,迷迷糊糊地起夜去,摸去茅房解决了人生大事,乍然听到声音,抖了个激灵,一下子睡意就没了。   仔细一听,呦嚯,春情荡漾啊。   他摸了摸下巴,想了会,该不会是邹博容那位吧,要是他的话,也不意外。虽然另一个人的叫声不太像女的……   他抖了抖,提上裤子回屋,杨知白还在看书:“老弟,还看呢,上床睡觉吧。”   “等会儿,等会儿再睡。”   “不晚啦,再看眼睛都要瞎了。白天又不是没时间,白天不看晚上看,这不是假用功吗。”乐正英强行夺下了他手里的书,盖灭了油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哎。”杨知白还要去点油灯,被乐正英拉扯着离开书桌,“不早了!快点睡觉!”   “好吧好吧,别拉我。”杨知白挣开他,自己脱了外裳,脱得只剩一件单衣,被乐正英也扒下来了:“这么热的天你还穿啥呢,反正又没人看。”   杨知白被他扒得光溜溜的,就剩一件裤子,感觉有点尴尬,乐正英扒完他衣服,往床上咣当一躺,拍拍身边空出来的地方:“躺着啊!躺着多舒服。”   杨知白躺下来了,初夏的夜有点闷热,又不算太闷,他听着身侧乐正英缓缓的呼吸声,还有远处不可捉摸的□□,心就沉下去了。像是沉进了静谧深海,可以什么都不用思考,不必忧虑前程和考试,只需要这片刻的安静就好。   乐正英憋了会,侧了侧身子,翻过去了。   杨知白一时还没睡意,正酝酿着,蓦地觉得身旁的乐正英呼吸节奏有些不对劲,太急了点。   “兄弟你在干嘛?”   乐正英这个时候还不忘打趣:“谋杀亲儿。”   杨知白支楞起半边身子往他那边看了一眼,立马躺下来了,嘟嘟囔囔:“没劲。”   乐正英气喘咻咻:“怎么没劲了。”   杨知白面皮发烫:“莫说了莫说了,赶紧完事睡觉。”   “呵,你刚才还捧着书舍不得放开呢。”   “我……”杨知白欲言又止,往外挪了挪。   过了老半天乐正英才完事,气味有点大,杨知白捏着鼻子开窗通风,一泓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江面粼粼地荡漾着碎银。他看着江上月银,轻声吟道:“江月照扬舲,乘风过万汀。”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杨知白回眸一笑:“你真是钻官眼里去了!”   月光若洗,杨知白站在窗前,鲜明得像一幅黑白版画,线条明朗又清晰。   “客官,你的羊肉烩面。”   羊肉烩面热气腾腾。数十年过去,卫大爷的生意愈发红火,等待的时间也愈发长了,饶是乐正英这样位高权重之人,也不得不等了一刻多钟的功夫。卫大爷的规矩是先来后到,再大的官儿也破不得。   他拿起筷子拌了拌,拌出好多绿莹莹的香菜出来,吃了。   这香菜不但辣口,还辣眼睛,眼睛疼,有点涩涩的。   再也不吃香菜了。 第119章 壶仙居后传   文缙郡大名鼎鼎的花萼里重新建起来了,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现在的花萼里比过去的更加神秘,以往的花萼里仅是一些古董书画商聚居地,而现在变成了不可明说的权贵之地,因为开阳最大的权贵就住在里面。   微生很忙,忙到一天只有晚上才回来吃顿饭,固定时间休假,偶尔加班。   总得来说苍斗山不算太寂寞,何况还有胡了陪他嗑瓜子唠嗑。两个闲得没什么事的人凑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苍斗山想养只猫了。   想养猫不难,只要微生一下令,全国自然有大把的人呈上好看又温顺乖巧的猫来,但是苍斗山想养只合眼缘的,哪怕不那么乖巧也行。就像神国那只将军盖印一样,可牛了,敢在至高神头上作威作福,至高神还对它毫无办法。   “每天上街逛逛,总能遇上几只流浪猫的,拿根火腿一勾就勾上了。”胡了最近改磕起了松子,松子仁更好吃,磕起来也麻烦。   “野猫性子野,怕它爱跑。”   “你都快通天了,还找不着一只猫?野猫对灵气丰沛之人会有天然的亲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保不准待久了,还能化身成人呢。”   “那可不准,神国的那只猫想化身不早化身了么。”   胡了噎了一下:“那是……神下了禁制,那只猫没法变人。”   “那样啊。”苍斗山对此并不上心,想着从哪拐只猫来。   街上的野猫确实多,大多眼神凶蛮,压根不亲人。苍斗山想捡只对人不反感的,或是幼猫,从小养起更好。   亲人的野猫没捞到,小幼猫也没碰上,倒是胡了在自家后院里发现了一只大腹便便的母猫。母猫在草丛深处衔草筑巢,还从厨房里偷了不少东西,被厨子抓住了,胡了发现的时候,还在喵喵叫,绝望又凄厉。   胡了命厨子放下,母猫一落地,马上晃着肚子踉跄着跑了。他探查清楚了母猫的巢,赶紧叫苍斗山过来看。两个男人扒墙头上探头探脑,看猫。   “你看到那个巢没有。”   “看到了,好小一个,不嫌挤得慌吗。”   “猫骨头软着呢,缩进去没问题,就怕生的小猫太多,塞不住。”   “母猫应该心里有数吧。”苍斗山望了一会,“喵~喵~”地叫了几声,草丛里一点动静没有。   苍斗山溜下墙头:“明天再来看。”   明天再看,猫窝还是没有动静。   母猫的肚子越来越大,外出觅食也变得分外小心起来,一遇到人立马逃跑。胡了吩咐后厨的人不要打扰,晚上灭灯熄火的时候多留些肉菜。   如此过了数十天,母猫的警惕心慢慢松了,白天还能看到它趴在树枝上晒太阳,偶尔还会跟胡了对视一会,猫眼莹莹。   母猫分娩那天是在傍晚,恰好下了一场大雨,天色漠漠昏黑,胡了和苍斗山打着伞蹲在离猫窝不远的地方,听着母猫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嘶叫。苍斗山紧张兮兮地:“不会死了吧?”   “应该不会。”胡了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干等着。   母猫声嘶力竭叫了有半个时辰,天色愈来愈浓,雨声滂沱,密集的雨点打在伞上,啪啪哒哒沉重得苍斗山有点握持不住.   母猫嚎了半晌,苍斗山蹲到腿发麻,忽然母猫的叫声低下去了,停了。许久再无声息,胡了说:“生下来了。”小心翼翼迈开腿避过水凼,往猫窝走去。   漫开了一弹鲜红的血,在暴雨的倾泻下渐渐渗入土地,刚生下来的小猫血糊糊地黏在一块儿,母猫在一下下地舔着血和羊水,雨水顺着它的胡须溜下来,被她舔干净的小猫发出细弱到近乎蚊蝇般的猫叫。   “五只。”胡了看向苍斗山,“怎么办?”   “看她意愿。”他蹲下来,“喵~喵~”   半晌,他自言自语:“她状况很不好。”   “带屋里去吧?”   “我来。”苍斗山凑近了点,这回他没喵喵叫,母猫暂停了舔猫的动作,耳朵动了动,吃力地站起来,两腿打颤,叼起一只小猫走到他面前,喵喵叫了两声,就趴下了。   “抱走。”苍斗山不再犹豫,伞支地上为母猫挡雨,招呼人过来抱猫。   一共五只小猫,全都黏糊糊的,洗干净了花色各不同。最小的一只只有苍斗山巴掌大小,毛绒稀稀疏疏的,像只大一点的老鼠,眼睛都睁不开。   苍斗山满心怜爱,把小猫洗干净了还不止,还要帮助小猫排泄,一只只地喂奶,五只小猫排排趴,盖条绒线毯子,越看越可爱。   胡了没事儿又磕起了瓜子,感叹:“好小一只哦,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好好养肯定能养活的。”苍斗山很笃定。   有人照顾,五只小猫平安长大,原来那点粉粉短短的绒毛越来越绒密起来,光滑如缎,花色各不相同,最小的一只全身纯白,唯有两只前爪爪是黑的,像戴了一双黑手套,又最活泼,成天翘着尾巴颤颤地到处跑。苍斗山最喜欢,叫它黑桃。   微生不反对苍斗山养猫。   但是黑桃实在有点粘人,跟牛皮糖似的,甩吧又不好下重手,喵喵喵地叫着特可怜了,仿佛在说:“要抱抱!要抱抱!”微生没办法,总得揉它两把才能出得了门。   太粘人了。   最可气的不是干扰他上班,而是成天占着苍斗山不放,睡觉都要硬挤进来睡,不让它上床就眨着无辜大猫眼喵喵喵,每次都能成功得逞,叫他很是忧愁。   这样下去不算个事儿,不对,这哪叫个事儿啊!   一天晚上,他直接把黑桃拦外面了,得意又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你进不来了吧!”   黑桃一个劲挠结界,大眼睛泫然欲泣。   苍斗山看不下去了,支起半个身子:“你干嘛呢?”   微生一转身就脱了衣服,邪魅一笑:“□□!”   微生操得心满意足了,苍斗山扶着酸软的腰,踉踉跄跄地第一时间解开了结界。黑桃在外面叫得好可怜,结界一开立刻蹭上了苍斗山怀里,头搭在他胸口上委屈巴巴。   微生坐床上翻地方呈上来的公文,以戏谑的口吻道:“它算是咱家的儿子么?”   苍斗山认真地想了想:“反正我也不会生孩子,不如就把它当儿子养好了?”   微生听语气知道他是认真的,没开玩笑,有点惊讶:“你真的呀,猫顶多活个十年八年就死了,除非修成猫妖……”   苍斗山挠了挠黑桃的头,黑桃眯起眼睛,喵喵叫了两声,翘起来的尾巴尖刚好蹭上苍斗山的下巴。苍斗山撇了撇头,笑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我们等得起,不是吗?”   微生愣了愣,一笑:“只要你开心,我都依你。” 第120章 番外篇(三)   三月十三:今天父皇让我认了一个师父,好高,长得好好看,名字挺怪的,扶和歌。   明天就没办法晚起了,一大早起来就要背书认字,真麻烦,说不定他还会打我。   三月十四:背书累人,背不下来,师父竟然不打我。是不是怕我啊。   三月十五:今天故意打翻了墨砚,泼了他一身,哈哈,真好玩。   三月十六:字没写完被父皇骂了,还被罚跪,一定是扶和歌告的状,否则父皇怎么会突然到东宫来!   三月十七:假惺惺,滚啊!   三月十八:今天膝盖还是痛得要死,师父帮我揉了。告状的人是姐姐……想不通。   三月十九: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这么能忍啊。   三月二十:师父带我出去玩了,行宫很漂亮,有点冷。师父好温柔哦。   三月,四月……五月。   父皇又病倒了,病得好重。我好害怕,父皇一死,我就要当皇帝了,我不想这么快就当皇帝。我没多大本事,课文都背不来。   五月十六:父皇好了!真好!   一本日记翻完,茗如顺手扔进了未熄的火盆里,衰弱下去的火焰得到了继续燃烧的动力,腾的一下又活跃起来了,一寸寸地舔舐书页,化为纷飞翻舞的火星黑尘。   茗如接着看下一本。   父皇病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重。茗如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父皇一直在靠灵丹强行续命,只想在自己撒手人寰之前,多带带嘉木,让他尽快熟悉朝廷事务。   拖着沉重的病体手把手教他如何漂亮地处理事情,如何与大臣斡旋,带着他巡游天下,教他看到下层人民如何播种,去遥远荒川看北斗七营操练杀敌,盼望他能与民同心,体恤民情。   可最后呢,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第二本扔进火盆里,烧得噼啪作响。   第三本,是嘉木已经坐上皇位后写的。   他很忙了,写的很凌乱。情绪不好,尽是些骂人的脏字,诅咒聒噪的老臣,没事儿就唱反调的言官,皮笑肉不笑假装殷勤的太监,沉重的衣冠,繁复的礼仪,华丽而空洞的宫殿。几乎把宫里的一切都讨厌上了。   除了她和扶和歌。   他是真喜欢扶和歌。   他是我触不可及的晨光,等我死了,一定要他陪葬。他这样写道,写这句的时候,他很认真,字迹很工整。   最后他被极致的权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给打败了,他退缩了。封扶和歌为首辅,把事情一股脑丢给扶和歌,自己躲在深宫里日复一日地沉迷磨石头玩,扶和歌在朝廷上孤立无援,迫不得已交出一部分权力与太后共事。他太年轻,在官场上没多少人脉,政令下去总是磕磕绊绊的,还要忍受着群臣明里暗里的呵责。   高嘉木什么都清楚,扶和歌与太后周旋争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无能为力,一张纸上不知道写了多少个对不起,但是他始终没有站出来。   茗如一阵恍惚,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厌恶这个弟弟的。太懦弱了,太废物了,简直一无是处,如果继承皇位的人是她,或许局势没有那么糟糕。   他还是偷偷喜欢着扶和歌,扶和歌来讲经的时候他听得最认真。   她开始布置,频频与东康的才学之士交往。在太后面前扮演乖巧的好女儿,在文人圈子里博出一个好名声,积极去与那些新科士子交往,他们可能暂时贫困,甚至一天只能吃两餐,没关系,她供的起。   这些人散入官场,至少要五年以上才能慢慢展露头角,没关系,她等得起。   而高嘉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在深宫喜欢磨石头的孩子。他永远长不大,他心里有一束晨光,唯有那束光能暂时将他从沉重的宫廷阴影中拉出来。他曾觉得,晨光永远不可能碰到,失去对弟弟耐心的茗如诱惑他:“你是皇帝,天下没什么不是你得不到的。”   光到底是不可触碰的,高嘉木使蛮力将它握在手心,光自行跌了个粉碎,如此决绝,连带着他自己也垮了。   扶和歌死的消息传来,茗如慌张了一瞬,她有一刹那的预感,扶和歌一死,高嘉木不可能独活。   后来他果然死了,还死得那么难看。   很快她也要死了。   最后一本日记扔进火盆,她吃力地起身,扶着墙一步步走进墓道深处,两侧的人鱼烛默默流泪,将她的背影扭曲成奇形怪状的一滩墨渍。   她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临到最后还是认清了:他也只比高嘉木有上进心了一些,能力强了一些,其他的并无区别,甚至不如嘉木看得透。   嘉木是直接放弃了,她却在苦苦支撑。   累了累了,这天下,爱要不要。她踉跄着走到墓门前,门后即是陈列着嘉木和扶和歌的墓室,厚重的金丝楠木大门垂着“骑龙升天”的华丽帘幕,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可惜金光灿烂的鳞片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显得很没精神。   墓室右配殿,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这一生,还真是孤凄不尽言。   作者有话要说:   另一对存在感不强的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