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美人 作者: Zzz左右 内容概要: 他不过是买了条鱼,却招来此生最大的厄运── 那鱼竟变成了个光溜溜的鱼美……丑人, 还顶著一张面瘫臭脸说要报恩? 臭鱼不仅强占他家水缸,拉拢自家儿子胳臂往外弯,更限制他的交友自由, 这、这……分明是报仇吧? 但是阿鱼冷淡的表情与尖酸的言语背後, 却隐藏著难以察觉的温柔,让他的小心肝不由怦怦乱跳。 眼看他这一代神医就要被妖怪夺了心, 却没料到阿鱼竟是只不解风情的木头鱼, 难道他真要缘木求鱼了吗?!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你只是打算要吃我吧。」阿鱼抿一抿嘴唇。 「那又如何?若不是遇上我,你早就被人开膛破肚了!」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想让我怎麽做?」 江霖想了想,上下打量一下他,「你先在这里待个十天半个月,给我端茶倒水,伺候我宽衣洗澡,閒来无事给我捶肩捏腿,没事还可以来个鲤鱼戏水……」 他正兴致勃勃地说著,面前一阵金光一闪,阿鱼就化了原形一跃入了水,耳边还留下一句冷冰冰的「白日做梦」。 楔子 明明已经过了立秋,天气却还是这般闷热。 江霖叹了口气侧过些身子,一手摇着蒲扇,一手轻轻拍着儿子卉宝的背。卉宝睡得燥热,整个人都趴在竹席上,只高高撅起个白白嫩嫩的屁股来,活像个刚出炉的白馒头。江霖看得又心疼又好笑,只好把扇子摇得更用力些。 突然窗外白光一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江霖好不容易才把卉宝哄睡着,这下子可又没了清静,卉宝被惊醒了哇哇大哭。江霖只好坐起身来把他抱在膝上,一手拍着他的背一手去拉开着的窗户。 他才一伸手,耳边就又是一声响雷,随即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远些的天边是两团乌云,不时地雷光闪现,云层深处还隐隐约约地翻滚着。江霖伸长了胳膊,在大作的狂风里好不容易才拉起窗户拴上了。 卉宝才两岁不到,说不清楚话,只哇哇大哭着「爹爹爹爹」「雷雷雷」「打了打了打了」,拼命地往江霖怀里钻,江霖抱着他哄了好一会儿,这平日里的小霸王才好不容易又安静下来,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哼哼唧唧地又睡了过去。 江霖靠在床头,听着外面翻滚着的隆隆的雷声,只觉得又累又困,但好歹是凉爽了些,竟然慢慢地也睡了过去。 第一章 「江大夫早!」 「江大夫早,还没吃呢?」 「江大夫今天买些什么?我这有刚收的小白菜,还带着露水呢,您带些回去?」 江霖起了个大早去了集市,他是这小镇上的唯一一个大夫,平日里镇上哪家的小孩出了水痘哪家的大人扭伤了筋骨也全是他诊断抓药。时间一长,走到哪里都被「江大夫」长「江大夫」短的叫,真要说起他的名字,恐怕倒是没几个人能叫得出口。 「江大夫,早上刚捕的鱼,新鲜着呢,来一条?」鱼老板笑眯眯地冲江霖说道。 江霖探过身子看了看,尽是些长不过手掌的杂鱼,有几条还翻了白肚。他撇撇嘴,有些为难地道:「新鲜倒是新鲜……不过……」 「哎哎,上次我那丫头的病都是您给瞧好的,哪能给您这些,好的给您留着呢。」鱼老板神秘一笑,转身从后头拿出了个盆来,「您看。」 盆里赫然是条尺把长的鲤鱼,暗黄色的鳞片看起来没什么光泽,但是鱼身修长饱满,鱼尾深厚有力,看起来似乎应该是有钱人家池子里养来看的鱼才对。最近天气闷热,卉宝不怎么爱吃饭,用豆豉下鲤鱼煮汤倒是不错。 江霖摸一摸钱袋,刚要伸手掏出钱,鱼老板就赶忙摁住了他的手,「大夫您这是做什么,上次我那二丫头的诊金您都没收,我怎么能收您的钱,您尽管拿去就是了。」 江霖连忙推托道:「只是几包草药钱而已,怎么好这么贪您的便宜呢,这钱当然是一定得给的。」他不由分说地把铜钱放在老板身前的案板上,匆忙转过身,「我、我还得回家照料卉宝,先走了。」 「哎哎……您说……哎?江大夫,鱼!鱼您还没拿呢!」 江霖面红耳赤地折回身,鱼老板笑着连鱼带盆塞进他怀里道:「给,带回去养几天吐吐泥沙才好。」 江霖边道谢边往回走,他为人有些木讷,整日里只知道研究那些医书和药草,做起别的事来就不免有些迷糊。好在有街坊邻居处处照顾着,不然也许早就被人骗去做人肉叉烧包了。 他一回家,卉宝跌跌撞撞地就扑了上来,抓着他的前襟撒娇,「爹爹,抱抱。」 江霖蹲下身来,给卉宝看盆子里的鲤鱼,「卉宝看,这鱼大不大?等过几天爹爹做汤给你喝好不好?」 卉宝瞪大了眼睛瞧着盆子里的鱼,「大鱼!」 江霖笑着把他抱了起来,一手把鱼倒进了水缸里。那原本并不大活络的鱼儿进了水,立刻甩甩尾巴游了两圈,卉宝在江霖的怀里更高兴了,「大鱼大鱼」的嚷嚷个不停。 卉宝身子还弱,江霖平时也没什么空闲带他出去走动。这鱼对他倒是个新奇的玩意儿,让卉宝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不够,还要伸出手去抓几下。江霖受不住卉宝在他怀里连蹦带踹的劲头,只好从一边拿了盖子把水缸盖好,把卉宝抱回床上去,交待道:「爹爹不在的时候不许和大鱼玩,不然会掉下去,知道吗?」 卉宝乖巧地点点头,江霖摸摸他的小脸蛋,「爹爹一会儿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吃。」 他今天要上山去采几味药,中午的时候隔壁的大娘会来照料卉宝。江霖退出来把门拴上,却突然觉得室内突然有什么动静,他又推门进去,却只看到卉宝撅着小屁股趴在床上玩他的拨浪鼓。江霖只当自己是太多心,又往水缸上加盖了几块青石,这才转身出了门。 山路险阻,等江霖采完药回到家,已经将近酉时了,夕阳映照下,他的小房顶上淼淼地升着炊烟,真是再惬意不过的景象。 等、等等……炊烟?! 大约是大娘看他回来的晚,连晚饭都替他做好了吧。江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自己一个人带着卉宝,平日里少不了受街坊们的照顾,真应当找个时间好好感谢人家才是。 待他大踏步地走到门前,推开了门,桌上好好地摆着两个小菜一个汤,室内除了蜷缩在床铺上的卉宝却空无一人。江霖愣了愣,揭开了依然生着火的灶头上的锅盖,里面是煮好的香喷喷的白米饭。他狐疑地四下看了看,最后到床上把卉宝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卉宝?」 卉宝揉揉眼睛,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看到江霖就甜笑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爹爹!」 江霖亲亲他的小脸蛋,问道:「卉宝,婆婆是不是刚走?」 卉宝摇摇头,「婆婆,早,走!」 「那饭是谁煮的?」 卉宝还没睡醒,又揉了揉眼睛,困倦地趴到他怀里,怎么都不愿意再开口了。 兴许只是自己来晚一步,明天再去跟大娘道谢就好了吧。江霖无可奈何地把他抱了起来,站起身揭开锅盖盛了小半碗米饭,耐心地哄着卉宝吃了下去。那蔬菜似乎就是从他屋后的院子里种地一小片地里收的,汤里倒是看不出来有些什么,却浓稠白滑香味四溢,连平时最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卉宝都喝了小半碗。 等到江霖自己吃了饭收了碗筷,路过那水缸,才猛然想起莫不是那鲤鱼被大娘煮了?他掀开盖子,却看到那鱼儿还一动不动地在水里。 江霖百思不得其解,也就放弃了思索。他也多亏着这得过且过的德行才能好好地长到这么大,凡事都少问几个「为什么」,实在是会过得更快乐些。 他没再多想,只点起油灯来,凑着那微弱灯光继续看他的医书。江霖今天走了不少路,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最后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那梦境里,他好像也听到了涓涓的水流声一般,由远及近的,动静仿佛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竟然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声了。 朦朦胧胧地,他就好似站在一片宽阔的海岸前,岸边立着个白衣的男子,半边前襟还沾着大片的血迹。江霖刚想过去瞧瞧他的伤势,男子就突然回过了头来。还没等江霖看清楚他的脸,猛然一个大浪就朝他打了过来,江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灯油早就烧尽了,室内只有一地柔和的月光。他人还在桌前,身上却多批了件单衣。 难不成……他今天是从那深山里,引来了什么山鬼吗?海……海边的……山鬼? 伴随着一阵水声,江霖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桌上摆好的清粥小菜。他揉一揉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推醒了睡在一边的儿子:「卉宝,起来了。」 这般情形已然持续了好几天,他虽一向觉得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不靠谱,放到了现在,倒也不得不信了。不过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没做过亏心事,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听人说妖怪做的饭菜都是蛇虫鼠蚁变的,从他家米袋日益消瘦的程度来看,应当是谣传才对。 卉宝只要有的吃就很开心,而且这妖怪的手艺似乎比江霖还高些,煮出来的粥火候恰到好处,还有股艾草的清香。 「卉宝,今天爹爹要去趟镇东,一会儿就回来。」江霖摸摸他的头,「中午回来做鱼汤给你喝。」 他收拾好药箱出了门,却只走了不远就返身折了回来,趴在窗口,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 卉宝正面朝着窗口玩他的小沙包,看到他就咧开了小嘴:「爹……」 江霖连忙把食指竖到唇前:「嘘……」卉宝瞪着大大的眼镜看着他,也竖起小小的手指「嘘」了起来。江霖几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继续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几乎连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的宁静里,江霖也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要是正面遇上什么牛头马面之类的东西,他也未必有可以有把对方收拾掉的自信。难道要拿出一把针灸用的针来直插它的天灵盖么? 不过,以前听书的时候,也总是听说有什么狐精花妖变成了美人跑来报恩的。不过他这辈子大概只有乱采草药被报复的份,指望天上掉下的美人,实在是太不切实际。 这么想着想着,江霖几乎快趴在那里睡着了。要不是突然响起的水声,他几乎就要陷入美人在怀的甜美梦境里,骤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室内一片金光,几乎让江霖睁不开眼睛,用手背掩住了眼睛。 在那炫目的光辉过后,他才好不容易眯起眼睛来看清楚,那背对着他站在屋子中央的「人」。一头及腰的长发几乎覆盖了对方的整个背部,但从那裸露着的臀腿来看,对方似乎是……一丝不挂?该、该不会是要来吸他阳气的狐狸精吧。 江霖正后怕的当口,只瞧见那人只抬了抬手,整个屋子就像中了邪似的,锅碗瓢盆被褥铺盖全都自己动了起来。炉灶自己升起了火头,葱头自己上了案板被咵咵地切了段,连搁在墙角的笤帚都自个儿动了起来。 江霖正以一种恍惚地状态目瞪口呆的时候,床铺上的被子也自己刷地一下就翻了过来,然后以一种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姿态直冲江霖的门面。江霖一愣神,就被自行要叠起来的被子打了个正着,哀嚎一声倒坐在了窗台的下面。 他声音一起,那室内嘈杂的声音就忽然全都停了下来。 江霖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想起无数这样那样的可能。他自己被妖怪吃了不要紧,只求千万别连卉宝也落到妖精肚子里才好。不晓得那妖精是不是足够通情达理,也许周旋周旋,也总算还有商量的余地?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江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正面对着趴在窗口上的那「人」的脸。他「哇」了一声,又一屁股跌回了地面上。 佛祖菩萨老天爷啊,这这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 江霖端起茶碗来喝了口水,忐忑地看了坐在对面,似乎是没有想要伤害他的意思的妖怪一眼,又几乎差点被呛到,连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看了。 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是「脸」的脸上,一小块一小块地覆盖着细密的淡黄色的鳞片,蔓延到了脖颈,身体和四肢,好像被粗心大意的人刮过鳞的鱼一样。更可怖的是,那鳞片看起来还湿漉漉地覆盖着粘液,依然像是……鱼? 鱼的话,应该是不吃人的才对,要不然干脆跟它商量,把后院改成池塘让它住,每天撒些小虾米下去?不过这家伙,要是不会说人话,他要怎么办?不晓得画图给它看它能不能明白? 「你不想问我什么?」 对面传来了相当低醇动人的嗓音,江霖吓地又是一口水呛进喉咙了,天崩地裂一般地咳嗽了起来,等他面红耳赤地咳完,才想起来问道:「你……你会说话?」 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不想要对如此愚蠢的问题作答。 「咳咳咳,」江霖有些尴尬地,「那……你是什么东西?」 对方挑高一点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眉毛,平淡地一字一句道:「你把我买回来的。」 「哎?!」江霖咳得眼泪都几乎出来了,双眼通红地:「买什么?!我可没有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 对方不再说话,只伸出手来,指了指墙边。江霖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个装着鲤鱼的水缸。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缸边认真地瞧了半天,还不死心地伸手下去捞了捞,而后才结结巴巴道:「你……是那条……鲤鱼?」 江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沉默地点了点头。 晚饭没着落也就罢了,这下还凭空冒出来一个光溜溜粘糊糊的男鱼美……丑人,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江霖抚着心口,努力地要强作镇定,开口的时候却依然是磕磕巴巴的:「我……我……你你你想要怎么样?」 鲤鱼精看了他一眼,而后站起身,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江霖两手向后撑住缸的边缘,闭上眼睛大喊道:「你若只是要吃人的话,吃我一个就够了,放过我儿子!」 鲤鱼精比起他要高大不少,逼到他身前,收起下巴俯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叹了口气,开口却依然是冷冰冰的:「你好吵。」 哎?哎哎?什么好吵?他在说什么好吵?江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偷瞄着鲤鱼精脸上并没有被鱼鳞覆盖到的一片蜜色皮肤,依然有些中气不足地开口道:「你不吃我?」 「你看起来又没有特别好吃。」鲤鱼精虽然依然面无表情,口气却开始不耐烦起来了。 「那你……你……你过来是要做什么?」 鲤鱼精指指他身后的水缸,「回家啊。」 回家啊。回家啊。回家啊。 江霖被这淡定冷静的话激地一阵血气上涌,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对着他大喊道:「这是我家!什么时候这个缸变成你的东西了?!」 「所以我不是替你收拾过屋子了么。」鲤鱼精垂下眼睛来看着他,好一双顾盼生姿的明眸,只可惜生成了这副遍体鱼鳞的模样。 「我啊,是你的救命恩人吧?!」江霖见他清清冷冷的样子,不由得就摆出了教训卉宝的姿态来了,「你只是煮个饭叠个被,怎么够啊?!」 「你只是打算要吃我吧。」鲤鱼精抿一抿嘴唇。 江霖被他戳中了要害,脸上一红,却依然不卑不亢道:「那又如何?若不是遇上我,你早就被人开膛破肚了!」 鲤鱼精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江霖想了想,上下打量一下他,「你先在这里呆个十天半个月,给我端茶倒水,伺候我宽衣洗澡,闲来无事给我捶肩捏腿,没事还可以来个鲤鱼戏水……」 他正兴致勃勃地说着,面前一阵金光一闪,鲤鱼就化了原型一跃入了水,耳边还留下一句冷冰冰的「白日做梦」。 江霖看着那缸里游来游去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要去捉它:「喂!你出来!我还没说完!你还要陪卉宝玩,有时间还要替我去采药……」 鲤鱼尾巴一甩,他就被溅了一脸的水,连早上刚换的长衫都湿透了,可怜他一会儿还要出去看诊。江霖抹一抹脸上的水,愤愤不平道:「不好就不好,这么暴力做什么。」 「我受了伤,在养好伤之前,我自然会留下来替你料理家务的。」从缸里传来了鲤鱼精的声音。 哼,本来就应该报答他再生之恩的家伙,又在别扭些什么啊。江霖一边擦着脸上的水,一边转身去换衣服,边走边嘟嘟囔囔道:「早说不就好了,还泼我一脸水……」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到「哗啦哗啦」的一片水声,而后连后襟也都湿透了。 晚上江霖出外看诊回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卉宝抱住了他的腿,指着水缸:「大鱼,大鱼,饭饭。」 江霖抱起儿子,瞧了瞧桌上的饭菜,只好走到缸边上,一手敲了敲缸壁:「咳咳,那个,你……你要不要也吃些?这几天你也没吃什么东西吧?哎我的意思不是……我是不知道你吃不吃这些啦……你要是……」 到底这是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菜,就是不知道妖怪是不是也吃人类的饭菜,如果对方顺势来一句「我只吃活人」那岂不是太得不偿失了? 「吃饭了。」 江霖被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的时候只看到鲤鱼精竟然坐在他身后的饭桌上,旁若无人地拿着碗筷吃了起来。江霖又转头瞧瞧那鱼缸,又瞧瞧它,还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卉宝欢呼一声跑了过去:「饭饭。」 江霖走了过去,有些迷惑地看着鲤鱼精替卉宝系上了围兜,又把他抱上了凳子,替他盛好了饭一口口地喂着他。卉宝完全不像平时似的难以应付,面对这妖怪的时候竟然比他这当爹的都要来得安静乖巧。 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浑小子。 江霖不安地在桌前坐下,吃了几口,然后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语重心长道:「我说阿鱼啊……」 鲤鱼精脸上的鳞片似乎都抽搐了一下,而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你叫谁?」 「你啊。你是鲤鱼精,不叫阿鱼,还能叫什么。」 鲤鱼精似乎是斗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淡淡道:「随便你。」 「那好,阿鱼啊。你在家的时候……」江霖几乎都觉得自己的态度好似仙女那么温柔,「就不能……穿上衣服吗?!」 就算他是见多识广的大夫,也没有奔放到可以容忍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子在他的屋子里到处走动的地步。虽然那身躯倒是修长矫健,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养眼。 阿鱼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而后摇摇头,吐出三个字来:「我没有。」 「你少骗人了,你可是妖怪啊,动动手指不就什么都出来了吗?!」江霖又被他这不死不活的态度气得半死,几乎忍不住要掀桌子了。 阿鱼看着他,只叹了口气,并了两指朝身上指了指,顿时就多了一件单衣。江霖满意地点点头,这穿衣方法倒是很方便,只是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呢? 「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啊?!你自己变不出来吗?!」江霖肺都要气炸了,此人倒真当不拿此地当外地,不拿他当外人,脸皮厚的堪比城墙,也是,本来就是鱼鳞做的脸。 阿鱼正在喂阿宝吃饭,有些烦躁地把勺子放了下来,「你要是不愿意,我再脱下来就是了。」说罢就又并指要施法。 江霖连忙探过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不用不用!你穿!你穿就是了!」 阿鱼又瞧了他一眼:「你不光吵,还很烦人。」 江霖被他一句话憋得几乎昏过去,佛祖菩萨老天爷啊,这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鱼神仙老爷吗? 江霖早上看诊回来,卉宝正整个人抱住一条巨大的鱼尾,开心地被轻轻甩来甩去。而那条尾巴的主人显然是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只躺在那对他上半身的人体来说,似乎是太小了一些的水缸里闭目养神。 江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把卉宝抱进怀里,数落着躺在水缸里的半人半鱼的家伙:「我说过多少回了,要是卉宝不小心摔下去要怎么办?把你清蒸红烧都不够赔吧?」 阿鱼睁开了眼睛,那覆盖着大片鱼鳞的脸庞看起来有种妖异的冰冷感,他缓缓开口道:「我只说帮你料理家事。」 「我儿子难道不是我家的事吗?!」江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上他躺着的「鱼缸」,结果却只有他自己痛得要命,「啊啊」地跳了半天脚。 阿鱼看不下去满地乱跳的江霖,只好化了人型,把卉宝抱进怀里,低哼了一声什么。 江霖立刻转过头来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 江霖涨红了脸,狠狠地喊道:「你刚刚说了‘笨蛋’吧?吃我的住我的命都是我救的,你还敢骂我?!有种的你从今天开始别碰我的东西!今天不许吃饭!」 阿鱼只把卉宝抱到了饭桌前,再也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吃饭吧,菜凉了。」 这家伙哪里是鱼,分明是只精通太极以柔克刚之道的八脚蜘蛛,不管什么刻薄都能照单全收,江霖简直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霖看着他喂完卉宝,再安静地一口一口吃起饭来,不由问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会受伤?」 阿鱼愣了愣,举着筷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好像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又立刻恢复了常态,泰然自若道:「一山总有一山高。」 「哎,还有比你更要命的妖怪啊,你们吃不吃人啊?」 「最喜欢吃弱冠之年的男子,因为阳气重,可以增进修为。」 「哎?!」江霖不由得绷直了脊背。 「最好是不做粗活的,细皮嫩肉,吃起来也方便。」阿鱼表情认真的回答着。 「是……是嘛……」江霖连忙把露出的手臂放到了桌子下,「还有……呢?」 「要是做大夫的,常年浸在药草堆里,肉也有骨子药香,就更好了。」阿鱼难得多话,但这平静笃定的调子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江霖被吓得不轻,腿一软直接就坐到了地上,屁股都被摔成了四瓣。等他骂骂咧咧地爬上桌子,面前却是陡然放大了的布满了鳞片的鲤鱼精面孔,江霖腿又是一软,四瓣的屁股直接就摔成了八瓣。 阿鱼似乎是心情相当愉快,只是也叫人实在分辨不出那似乎是略微上扬的嘴角,究竟是不是一个微笑,他轻声道:「玩笑罢了。」 江霖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从这样的妖怪嘴里说出的玩笑,究竟是哪里好笑了?! 「大鱼,大鱼。翻花线。」 下午的时候,江霖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看着医书,听到声音就抬头眯起眼睛,瞧着盘腿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望着花线的阿鱼和兴高采烈的卉宝。 阿鱼到他家才不过三五天,就已经迅速和卉宝打得火热,他虽然不多话,但是也有耐心,任卉宝怎么闹都不会露出半丝不悦和疲态,完全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好奶妈模样。 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妖怪,还可以赏心悦目,对他百般顺从,也许还可以跟他这样那样……江霖歪着头想着,不知不觉连口水都要流下来。 「喂,换水了。」 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妖怪走到水缸旁边,冲江霖喊了一句。说是喊,其实也就是平稳安静的说着,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吧。 「为什么对我就是这种态度啊?」江霖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我是可你的救命恩……」 就算他站在十步开外,也照样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江霖用力抹一抹脸上的水,嘟囔道:「你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去挑水?而且你不是有那种可以凭空让东西飞来飞去的法术么,难道是用来看的?」 阿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是笨蛋么。」 「哎?」 阿鱼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他一脚还没跨出门,身上的鳞片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转过头来盯着江霖,「更何况,你不怕别人说那是妖术么。」 「你本来就是妖怪,那当然是妖术啊。」江霖疑惑地盯着他。 阿鱼的额角隐隐抽搐了几下,终于没能忍住,走到一边去把水桶扁担塞进他手里,低沉道:「快去快回,否则晚上泼你一床水。」 见他作势要做法,江霖立刻拔腿跑了出去,「我去就是了,动不动就用这个威胁我,你算什么妖怪好汉!」 江霖挑着装满水的桶,愤愤不平地走在山路上,最近镇口的水井比起往年干涸了不少,街坊们只好去后山的小河里挑水。阿鱼也真是的,生成条鱼做什么,要是变个臭虫老鼠,只要随便塞给他一个草窝就好了。他自己明明是该坐在家里享受报恩的,为什么变成了跑腿的人? 江霖越想越憋屈,又累得不行,干脆把水桶往路边一放,坐到地上生起闷气来。他伸出手来遮着眼睛,眯眼看着天上火辣的太阳,却不期然看到了飘过来的一大片乌云。 他还没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天气,路边又没有足以遮蔽他的树荫,江霖只得赶紧挑着水往家跑。 他本来就不是做惯粗活的人,平日里也只晓得看书采药,脚下没力道,一时脚花就狠狠地扭了一下。水全洒了不说,自己也狠狠摔进一滩泥泞里。 江霖咬牙爬了起来,对着那空桶发了半天呆,而后连手都几乎颤抖起来,「哈哈哈」地边笑着边仰天大喊起来:「阿鱼你这个混……」 「这位公子。」 江霖叉着腰不耐烦地转过身,就看到了站在身后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衫,却执着一柄白伞,那伞沿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目。倾盆大雨里,他的衣衫却好像一点都不会弄湿似的。 「请问这附近,有村镇可以落脚吗?」男子抬起一点手,那儒雅俊秀,带着笑意的眉目就现了出来,让江霖都略微怔了一下。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 江霖许久才回过神来,然后才有些惶恐地伸手指了指自家的方向,道:「那里就是东岭镇,公子旅途劳顿想要歇脚的话,镇上就有小旅店。」 「有劳了。」那玄衣公子冲他欠欠身,刚想要走,又把那柄伞交到他手里,「这就权当谢礼吧。」 江霖看他立刻就雨水被打湿了肩头,立刻惶恐地推让道:「我是粗人不打紧,公子要是淋湿了可就不好了。」 那人并未再答他,只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而后就向着东岭的方向上了路。 ——煊洌,你果然是,还活着。 第二章 江霖看着那人消失在雨幕里,叹了口气把水桶重新担了起来。雨已经小了些,兴许他还能再回去重挑两桶。那小伞倒是好看,只可惜他实在是没手可以用,只得斜插在了后腰上。 刚走几步,他就觉得脚腕疼得不行,低下头去一看,脚踝肿起了好大一块。江霖从怀里掏了些药草出来,嚼碎了敷了上去,一瘸一拐地要上路。 「你到底是有多笨。」 江霖一回头,就看到阿鱼从一边的小路绕了过来,披着蓑衣站在他身后,头上的斗笠几乎盖住了他的整张面孔,只有下颚上的鳞片在滑落的雨水里更显眼了。 「我这么狼狈还不是为了你吗?!你是良心被狗叼去了?!」江霖气得几乎要扑上去咬他,这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让别人操劳的自觉啊。 阿鱼好像是叹了口气,随手往天上比了比,那雨水汇聚成了溪流一样灌进了木桶里。而后他把身上的蓑笠脱了下来,往江霖身上披好,道:「你先回去吧,等到晚一些,我再挑水回去。」 他若是等到天黑再回去,就算被人瞧见了,也不至于看个真切,当然就不会吓着别人了。 江霖看他一言不发地往泥泞的路边一坐,顿时竟然有些内疚起来,完全也不再去考虑为了谁的问题了,只小声道:「不要啦,你在这边淋雨,着了风寒怎么办。」 阿鱼抬头望了他一眼,江霖才知道自己又失言了,这世上哪有因为淋了雨而得风寒的鱼呢?他结结巴巴道:「那、那个,就算不会得病,总也是……要不然,你带着斗笠,我披着蓑衣就好了。」 阿鱼想了想,就伸手接过了江霖手里的斗笠,而后挑起了担子。他没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一瘸一拐跟上来的江霖,随后问道:「碍事么?」 江霖见他居然破天荒地关心自己,一下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这点小伤,怎么会有事,我可是东岭最棒的大夫啊!」 阿鱼点点头,道:「那你慢慢走,我先回去。」然后就迈开步子,飞也似的走了。 江霖哑口无言,只得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种恶劣的程度,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了吧?他是得了失心疯,才会觉得这个妖怪在关心自己么?! 想是这么想,他也只能苦笑一下,慢慢地跛着脚走着。 他捡到了这么条怪鱼,只好全都赖他的命不好;要赖命不好,就要赖他那早早就过了世的爹娘;于是乎想赖也赖不到,只好索性想开点了。他全靠着这样才平安地活到现在,虽然日子不算富足,好歹也平安。 江霖正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在山间窄道上,远远地就又来了个人影。他正想着是不是该给人家让道,人就到了他眼前。 「阿鱼?」江霖有些困惑不解道,「你不是回去了?」 「嗯。」阿鱼背对着他弯下腰来,「上来。」 「哎?」 阿鱼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一言不发地拉过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然后把他背了起来。江霖惊了惊,连忙想下去:「你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长腿!」 阿鱼没有说话,江霖却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是因为要赶快把水挑回去,才好回来接我吗?」 没有回答。 妖怪是会这么体贴人的吗?还是又古怪又沉默寡言的妖怪?江霖默默地想着。但是原来,这家伙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嘛。 哪怕只隔着单衣,也可以感到阿鱼身体的热度,完全不似流水的鱼那么冰凉,而是真正的人体的温暖。江霖盯着阿鱼的后颈,看着那一块,并没有被鱼鳞覆盖住的蜜色皮肤,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不禁伸出手去戳了戳。 阿鱼猛地缩了缩脖子:「嗯?」 「是软的嘛。」江霖发现了稀奇似的,「你如果褪去了鳞,就是这样的吗?」 「嗯。」 「那现在不可以把鳞褪掉吗?」 「功力不够。」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够功力啊?」 「吃光这个村的人。」 江霖笑起来:「哈哈哈你一定又乱说笑了。」 阿鱼猛地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过头,那巨大的斗笠让江霖并不能看得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觉得背着他的人的整片背部肌肉都僵硬了起来。江霖不禁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道:「不……不是说笑吗?」 「真好骗。」阿鱼冷冰冰地吐出这三个字,那刚才还僵硬的肌肉也瞬间都放软了,继续走了起来。 江霖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掐住他的脖子:「谁会没事拿这种事情来骗人啊?!你也未免太恶劣了吧?!」 江霖仔细地在脚踝贴上热膏药,然后一瘸一拐地蹭到桌边去拿桌子另一头的那柄伞。阿鱼正要回他那「家」里,就顺道把伞交到他手里,问道:「哪来的?」 「今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得了的少爷,他送的。」江霖用袖子把那伞上的雨珠都擦了去,「不过我是想,若是以后有机会见到,还是得还给人家的。」 阿鱼盯着那伞瞧了一会儿,道:「以后若是见到了这人,不许随便收他的东西。」 这几乎是他说过的话里顶顶长的一句,江霖却来不及震惊,只仰起头来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阿鱼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没有为什么。」 他说完这话,就径自走到水缸旁,一道金光一闪就跃了进去。江霖没折腾清楚,好奇地拖着步子走到那水缸边上,执着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收他的东西?他和你一样是妖精么?那为什么人家这么英俊倜傥,你却长成了这么个……」 他话音还未落,就又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江霖用袖子抹抹脸,小声地:「说什么功力不够,我看是道行浅修不成人样吧……真是的……」 他虽未得到答案,但心里却对那人抱有了了十万分的好奇心,若是有幸再见到,倒是实在应该好好瞧瞧的。 「用水煎服,一日一剂,日服三次。」江霖把药按照剂量包好,交给了病人,「您这只是偶感风寒之邪,忌食生冷油腻,卧床静养几天就会好了。」 「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多亏得有江大夫在啊。」斜躺在红木软榻上的大乡绅韩老爷笑了起来,「只是这总是派人去寻江大夫,终归不妥,要是江大夫能开个医馆什么的,就更好了。」 「我倒是想啊,」江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不过这哪是说能成就能成的事呢?」 韩老爷又慈祥和蔼地笑了笑,「江大夫有这个心思的话,老朽在镇东头倒是有块空地。江大夫若是不嫌弃,就那里怎么样?」 江霖见他说得诚恳,不禁也有些心动,却还是吞吞吐吐地问道:「那租钱……」 韩老爷比划一下,道:「这个数。」 江霖愣了愣:「这、这么贵……」 韩老爷笑着摇了摇头道:「江大夫这是为民造福,老朽自然不会坐地起价的。」 「啊,那……那是自然。」江霖皱了皱眉毛,「只是……容我回去再想想吧。 「想想好,多想想,总不会有错。」韩老爷又笑了笑,「来人啊,送江大夫。」 江霖一回家,就把床底下的酒坛拿了出来,揭了上面的封盖,把里面的散碎银两和铜钱都倒了出来。卉宝「啊啊」地爬过来,拉过一同掉出来的地契。江霖吓得不轻连忙夺了过来,刚凶了他几句,卉宝就苦着脸「哇」地一声要开嗓。 「凶孩子,没出息。」阿鱼冷着脸把卉宝抱起来,卉宝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趴在他肩头还一抽一抽的。 江霖顾不上跟他拌嘴,只小心翼翼地清点了一遍他的身家财产,叹了口气,才又把那地契展开了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他平日里给人瞧诊收诊金,总是能少收些就少收些,碰上一时周转不开的,也就干脆不收了。攒下来的钱,维持他和卉宝的生活倒是够了,若是还想租地皮置办器具开医馆,就有些吃力了。 若是把地契拿去当了,兴许只要一小段时间,等到医馆的生意迈上正轨,也就能赎回来了吧。 他低着头不说话,反而是阿鱼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想干什么?」 「啊,没什么。」江霖把那些东西都收进了坛子里,「只、只是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少的缺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拿去花掉了。」 「你有麻烦。」 「不要用那种笃定的口气乱说啊。」江霖不耐烦地站起身,把卉宝拉进自己怀里,「大不了等我以后走了,把你‘家’送给你就是了。」 「走?」阿鱼的脸上似乎是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情来,垂着头看向江霖的表情也难得地很孩子气,「走去哪里?」 「也不是非走不可啦,如果周转可以……」江霖抓了抓后脑勺,「你也知道,行医的人,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医馆嘛。呐,就像你们做鱼的,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水缸,这是一个道理……」 阿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你要开医馆,所以准备当了地契。」 他说话很少有问句,全是斩钉截铁的口气,让人简直是没有反驳的余地。江霖盯着地面,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那个,送给我?」阿鱼指一指墙角的水缸。 江霖又点点头。 「谢谢。」 他话音未落,鱼已经跃进了水缸里。江霖看着那里面溅起的水花,一下子也竟然乱了阵脚。 当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去完成那在旁人眼中看来,也许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微小心愿么?当真要堵上现在这安定的生活,只为了或许只是一时的成就感么? 江大夫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终于第一回晓得了失眠的滋味。 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江霖才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清醒了过来。他头痛得不行,扶着额坐起身来,桌上照例是阿鱼煮好的清粥小菜,还冒着热气。 江霖下了床,到水缸前面准备去舀些水来擦把脸,却突然发现里面好像少了些什么。他愣了一会儿,卷起袖子来往缸底捞了几把,才确定那条鲤鱼精是真的不见了。 该不会是看跟着他也没什么前途可言,跑去投奔什么富贵人家了?这势利的家伙,最好是碰到人把他红烧清蒸了才好! 江霖领着卉宝起身吃完饭就出了门,就想着今天走动得远些,看看前段时间做的驱赶蚊虫的香包能不能再多卖出几个。毕竟当房契之类的,实在是下下策,不到紧要关头,他也实在是不想用。 最近天气闷热,蚊虫自然也就多,一路下来,江霖的生意竟然也很好,带着的香包不一会儿全都卖光了。江霖小心翼翼地把卖得的铜钱放进钱袋里,转身就进了路边的一家茶肆里。 小二迎了过来,笑道:「哟,江大夫倒是稀客。」 江霖笑笑,把药箱放在桌上,道:「来壶……寻常的茶就好了。」 「好叻。」 江霖坐在那里,又喜滋滋地拿出钱来点了一遍,如若生意每天都这么好,兴许不靠当地契,也能把租金筹出来了。 「这位公子。」 江霖听得声音,连忙把钱袋塞进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前几日在后山遇见的那个男子,今日他穿了件苍青色的单衣,黑发也用同色的发带束在脑后,看起来又别有一番清新飒爽的俊朗。 「啊……您、您是那日的……」 男子笑了笑,朝他拱拱手,道:「没想到我们还有缘再见。」 「是啊……还没请教……」江霖有些局促地还了礼,开口问道。 「我叫景嵘。风景的景,峥嵘的嵘。」 「我叫江霖,江是江水的江,霖是……霖是……」江霖对着那画一样的人,一下子竟然卡了壳,结结巴巴地把脸都涨得通红。 「是甘霖的霖吧?」景嵘笑了笑,「这个字很衬你。」 江霖红着脸猛点头,却突然想起那日里景嵘给他的那柄伞,吞吐道:「呃……那柄伞,我没带在身上,不如景公子把暂住的地方告诉我,我晚上就送过去。」 景嵘喝了口茶,笑道:「一柄伞而已,我还是送得起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霖连忙解释,「只是我与公子素不相识,这平白无故受了公子的恩惠,总是不太好……」 「谁说我们素不相识,眼下不是就认识了吗?」景嵘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这么死心眼做什么?」 江霖尴尬地笑了笑,随后不禁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今天在烈日下走了这许多路,出了不少汗,总觉得身上有股子怪味,不自觉就想离这神仙一样的人物远一些。 景嵘笑着搂一搂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这是以茶代酒,多喝几杯吧。」 这人虽然有副生来的贵气,倒也并不端架子,亲切和蔼得很。江霖不免心里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也没那么紧张了,就那么几杯茶下去,却好似醉了似的,放开了不少。 他平日里和病人只能聊些寒热伤痛,家里的两个人一个说不了一个不想说,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就滔滔不绝起来。没想到那景嵘倒也是个健谈的人,聊起天来也特别有趣似的。 谈兴一上来,两人连开裤裆时候的事都说光了,景嵘笑得不行,拿起茶杯来,道:「今日遇见了江公子,如此投缘实属不易。我虚长你几岁,不如就此结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江霖惊喜着刚要答应,却突然想起了阿鱼的话,说是不让自己再收景嵘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会儿,却实在是吃不准,这景嵘要把他送给自己当大哥,究竟算不算是东西呢? 如果说景嵘是东西,那也未必太牵强了;如果说景嵘不是东西……景嵘不是东西的话…… 「江公子,你在想什么呢?」 江霖正在盘算,于是脱口而出:「我在想你大概不是个东西。」 景嵘的脸色顿时黑了黑,却还是好涵养地道:「嗯?」 江霖意识到自己失了言,立刻尴尬地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你怎么能是个东西呢?」 「哈?」 「也不是……我是说……你真的不是东西……呃……你不算东西……你你你……」 江霖越解释越头昏脑胀,只觉得越抹越黑,怎么都说不清了。 景嵘也有些尴尬地笑起来,道:「江公子若真是为难,倒也不必强求的。这些事都讲求个缘分,我硬要逼你,确是我不好。」 江霖的脸又青又红了一阵,才低下头硬着脖子,喊了一声:「大哥!」 这下倒轮到景嵘吃了一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才端起茶杯来与他碰了碰,「好贤弟。」 江霖心里一暖,他是独生子,父母又去得早,鲜少有这样体验人间亲情的时候,几杯茶水下去,不免连眼眶都红了。又和景嵘这般惺惺相惜地谈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也慢慢暗了,江霖这才想到要赶着回家做饭,这才起身和景嵘道了别。 「我家就在镇子西面,大哥这几日还在镇上逗留的话,若是有空来玩,只要问一声乡邻们就晓得了。」 景嵘点点头,又握了握他的手,笑道:「嗯,天快黑了,路上小心些。」 明明喝了不少热茶,景嵘的手心却是冰凉的,几乎让江霖抖了抖。他这才想起,这景嵘,只怕也不是寻常人吧?不然那阿鱼,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忌惮他呢? 只是哪怕明明知道他或许也是妖怪,却也完全讨厌不起来。任谁对着这样的妖怪,都也不会害怕的。哪里像那个又丑又坏又冷冰冰的阿鱼,简直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才好。 江霖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却瞧见家里的炊烟已经起了。他心下居然一阵高兴,加快步伐推开了门,嘴上却还是不认输地:「你还回来做什么?!」 灶台前的邻居大娘应声转过了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孩子,说什么呢?」 江霖一下子就又是尴尬又是失望,只好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笑道:「大娘,真是麻烦您了,又过来帮我们爷俩弄吃的……」 「你说什么呢。」大娘摆摆手,「我是看你还没回来,家里倒是起了炊烟,担心卉宝才过来看看的。」 「哎?这这这……这饭,不是您做的么?」江霖立刻又有了精神,边说着话边慢慢挪到了水缸边上,偷偷掀开了上面的盖子,只见到一尾黄色的鲤鱼静静地停在水里。 他心口好像顿时落下块石头,连忙一转话头,拍了拍自个儿的后脑勺,笑道:「哎呀呀,我这几天请了人替我照看卉宝了,全都叫我忘了。她准是先回去了,让您操心了。」 邻居大娘倒是很热心,笑道:「哟,难不成是哪家的大姑娘?」 「哪里……您又拿我说笑了。」江霖抓了抓头,「我这样的,哪里有姑娘看得上。」 「谁说的,偷偷托我打听的就不少呢,要不是你带着卉宝啊,这门槛早就叫人踏破了。」大娘叹了口气,「你说你……」 「好了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回家吧。」江霖笑着把大娘往门口送,「不然一会儿大爷又该惦记了。」 「你这小子……」 大娘笑着出了门,江霖就立刻把门栓上了,转身走到了水缸前面,背着手转了几圈,又清了清嗓子,才拔高一点嗓子:「你还回来干什么?没被人清蒸红烧吗?」 他话音未落,那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声音居然从他背后传了过来:「你不是说,缸子送我了吗?我当然是回家了。」 江霖被吓了一跳,回过身去的时候腿都不免一软,差点跌进了缸里。勉强撑住了缸的边缘,他才直起脖子来吼回去:「你是猫妖吗?走路没声音的?!」 阿鱼拈起个粘糊糊脏兮兮的锦袋,扔到了江霖怀里。江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竟然被砸得一痛,连忙好端端接住了,凑到了灯下去看。 那袋子装着的全部是一枚枚的铜钱,加起来数目实在不算小,沉甸甸的,江霖连忙转过身要把它塞到阿鱼手里,道:「这钱是打哪儿来的?」 「赚来的。」 「废话,我是问你怎么赚来的?!」 「地上捡的。」 「胡说八道!刚才还说是赚的!」 阿鱼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推回了他的手,道:「我要进去,好累。」 江霖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悻悻地让开了。金光一闪,阿鱼就化鱼入了水缸里,只转了一圈,就停住不动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去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了吧?故事里的妖怪都爱做些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勾当,阿鱼虽然看起来正儿八经,但妖不可貌相……算了,也不会有哪户人家尽是些铜板吧。 「你还没说清楚,这钱是要给我做什么?」江霖拿着那袋钱在水面上晃了晃,「是要我替你找条母鲤鱼来一生一世么?」 他话还没说话,人已经躲到了一边去,不然又少不了要湿了一件衣服。只听见缸里传来了阿鱼低沉的声音:「我不喜欢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江霖愣了半晌,才疑惑地问道:「你……你的意思,这是给我开医馆的租钱吗?好让我不要把房契当掉?」 鲤鱼只是甩了甩尾巴,并没有答话。不过一会儿,就再也不动了,竟似是睡着了。 江霖手里握紧了那锦袋,却有些不晓得说什么才好。阿鱼虽只是个又丑又面瘫的妖怪,但心思却比谁都细腻,反倒是他自己还骂骂咧咧了人家这么久,实在是太不应该。 他这么想着,动手把水缸上的盖子轻轻地盖上,只留了一丝空隙好让阿鱼呼吸地畅快些,而后也熄了灯和衣躺下了。 一大早江霖就被哇哇大哭着的卉宝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拍着卉宝的背,坐起身来把哼哼唧唧的卉宝抱进怀里哄着,眼睛都还没睁开,就瞧见了正要带上门的阿鱼。 这几天,阿鱼都是早出晚归,而且总能带回来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江霖问他是去哪里做了什么,他也不愿意说,只说是赚来的。江霖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若是不靠那些歪魔邪道,他是要怎么赚这些回来。 卉宝又小声抽噎着睡着了,江霖连忙披起件外衣就跟着阿鱼出了门。秋意正浓,清晨更是霜寒露重凉意逼人,江霖抱着双臂,小心翼翼跟着前面那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把头也包的严严实实的阿鱼,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城外。 往年到了秋冬干季,镇上都会重新翻修堤坝,今年也不例外。天虽然还蒙蒙亮,坝上却已然有了三三两两的扛着泥沙包的工人,阿鱼到了那儿,领了个号牌,也扛起了两袋泥沙往堤坝那边走了过去。 江霖原想着,这条鱼就算是规规矩矩挣钱,也多半是靠他那身让东西凭空飞来飞去的本事轻轻松松地就好,哪晓得居然是这种又笨又累的土法子。 他拦过一边的监理,问道:「请问在这儿做一天,能挣多少钱?」 监理见是他,倒也和蔼:「一袋泥沙一文钱。不过这儿都是空有一身力气的粗人,江大夫哪能来干这种活呢。」 江霖不免又吃了一惊,想起阿鱼每天交给他的那上百枚铜钱,难不成就是这样一袋袋扛出来的么?! 他又指一指阿鱼,问道:「那边那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的?」 监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道:「哦,那个阿黑,前几天来的,话不多,干活特别勤快,一天能顶别人好几天的活呢。不过好像脸是被烧伤了,说是怕吓着别人才遮着,身子骨这么好,可惜了一个好小子啊。」 江霖心里顿时又不是个滋味,干脆卷起袖子来,走到一边去拿起个号牌,扛起袋泥沙来,笑道:「这么好的生财之道,您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得,今天我也得趁早拿个牌子才行。」 「江大夫,您这是做什……」 不顾监理的劝阻,江霖扛着那袋足有上百斤的泥沙,就朝堤坝的方向走了过去。 来来往往的人里大多是些年轻的外乡人,本来这种收入低廉的工就没什么人愿意做。江霖伸长脖子望一望在前方已经折返回来的阿鱼,不仅稍微低下头去避过他。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走啊。」路本来就窄,他一慢,后面的人就催起他来。 他本来就身子弱些,扛着重东西当然也就走不快,被这么一催,半个脚踩了空,肩膀上的泥沙包也掉了下去,人也往下面倒。 好在这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一被往前带,就直接扑向了……地面。 第三章 江霖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看看左前方抱着双臂的一身黑的那条鱼,顿时又是羞恼又是尴尬,只得支起身来怪他:「哪有把人往地上拉的道理?」 阿鱼抬起一条腿来,道:「那……往沟里踹?」 江霖赶忙捂着自己的屁股跳远了两步瞪着他:「你这是加害恩人,要遭天谴的!」 阿鱼歪着头,像是想了想,而后才叹了口气,伸出了手来拉了他起来:「你来做什么。」 江霖嘶哑咧嘴地边起身边道:「当然是来赚钱了。怎么?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阿鱼没搭腔,只弯腰把他掉落的沙包重新扛了起来就往前走了去,江霖跟在他身后,憋着气冲他无可奈何地嘟囔:「一个铜板你都要抢我的……」 在依然闷热的天气里穿着一身黑又蒙着脸的阿鱼,分明应该看起来很好笑。但那微微弯着的宽阔脊背落在江霖眼里,却竟然挺拔起来了。 江霖跟上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喂,你不是有那些个让东西漫天乱飞的法术么?为什么不拿来用?」 「会遭天谴。」 「哈?」江霖一愣,随后笑起来,「哈哈,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阿鱼没有答他的话,良久才「嗯」了一声,提一提肩膀上的沙袋,走快几步甩远了他。 气氛一下子就冰凉了起来似的,江霖站在他身后,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身边的妖怪本来就是滑溜溜冷冰冰的鲤鱼精,这一刻倒更像是鲤鱼冰,连那本来就不多的几个字都再也听不到了。 江霖一咬牙,扭头硬是把身后的人刚扛上的沙包卸下来担到自己肩上,边说着「那边还有不少」边转身大喊「等我一下」就追了上去。 「真的不能随便乱用?那为什么可以用来做家事?你遭天谴是被雷劈?那会不会劈穿我家房顶?你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默认了?喂……等等我!」 做了大半天的活,江霖浑身都快散架了,好不容易才从账房手里领了十几个钱。等到抬头一看,阿鱼手里又是沉甸甸的一个小锦袋。 「这种时候才真的相信你是妖怪啊。」江霖拉一拉全都汗湿了的衣襟,用手扇着风,有些不可思议地感叹地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阿鱼。 阿鱼把锦袋递给他,「给你。」 江霖连忙去推,道:「你这么辛苦赚来的钱,我怎么花得出去?之前你拿回来的钱我也都还留着,你还是自己拿回去用吧。」 阿鱼又把袋子推到他怀里,道:「我跟你买。」 「什么?」江霖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得没了主张,见他不回答,只得又问上一遍:「买什么?」 「缸。」 他全身都包得密密实实,只露出双眼睛直视着江霖,那眼神好似这是上天下地都理所当然的一般。江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大喊:「傻瓜,你当那破缸是真金白银做的不成?」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在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真金白银更贵重。」他伸出手来,江霖只当他又要做法什么的,猛地一缩脖子,未曾想阿鱼却只是很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他只当阿鱼是说家里那破缸,被这么温柔地安抚了,才知道阿鱼说的,原来是他自己的那一口——安身立业,施展宏图的那一方安逸的小天地。 这人生在世的理想,宏远壮阔的也好,微不足道的也罢,所不能达到之处,其实往往只是欠一句支持而已。原本踟蹰难行的道路,便在有那一句话,一个人的那一刻,豁然开朗起来了。 「明明只是条鱼而已啊……」江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起胳膊来用手肘捶了捶他的心口,「威风话倒全都让你说去了。」 阿鱼只顿一顿,而后好像是很轻地「呵」了一声。 这是江霖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虽说听起来和喘了一大口气差不了太多,但那里鲜活的情绪倒是真真切切的。 「你刚才……是在笑?」 「回去吧。」 「刚才是笑了吧?」 「你很吵。」 「刚才那个,分明是笑了吧?」 「……」 晚上江霖哄着卉宝睡觉,哼着没什么调的童谣,居然是先把自己给哄睡着了。他睡得迷迷糊糊地当口,才被卉宝推醒了:「爹爹,爹爹,大鱼大鱼……」 江霖擦擦口水,摸摸他的头,喃喃道:「嗯……明天红烧给你吃……」他话说到一半,才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只看到那飘出门去的一片衣角。 江霖立马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连滚带爬地趴到窗口去张望,卉宝也趴到他身边,他人还不够窗台高,只好奶声奶气地大喊起来:「大鱼~大鱼~」 江霖连忙捂住他的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摸了摸下巴,道:「爹爹出去瞧一瞧,卉宝自己先睡,好不好?」 卉宝让他捂着嘴,又大又黑的大眼睛眨了眨,点点头。 江霖抱着他让他睡下了,然后才出了门。一出家门口就顿时没了准头,不晓得要往哪里跟才好。苦思冥想了半晌,才记起后山有个山溪汇聚起的神仙湖,大约只有那里才能是阿鱼的去处吧。 加快了脚程,带了十万分的好奇心,江霖就往后山的方向赶了过去。 平日里静谧的山林,到了夜晚就露出些许阴森可怖的味道来。苍白的月光透过层层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听着那些山谷间回荡着的不知名的禽兽的嘶鸣声,走在明明是平日里早就烂熟于心的山间小道上,江霖的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只再转过一道弯,眼前便豁然开朗了起来。温凉如水的月光下,一潭盈盈的湖水,让人连心都跟着那波光摇曳个不停。 江霖身上只着了件单衣,被那湖面上的习习凉风一吹,整个人都抖了抖,只得抱紧一点胳膊向着湖边走了去,边试探性地喊着:「阿鱼……阿鱼?」 他不过才喊了两声,凉风就直接从他张大的嘴直接灌进了胃里,噎得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江霖只好用力捶一捶自己的胸口,蹲下身来趴到了湖边上,伸出手去拨了拨水面,喊魂一样小声地喊了一句:「阿鱼?」 那丝绸一般柔顺起伏着的湖面上,只映出他自己的倒影来,半点别的动静都没有。江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在这里啊」便要起身。 他话音未落,水下就急速浮现出了一团黑影,他的手腕一下子就被破水而出的东西攥住了。江霖几乎吓破了胆,大喊了一声「妈呀」就要甩开那东西,却在这时候听到「那东西」一声熟悉地低唤:「是我。」 江霖定睛一看,捉住他手腕的「那东西」赫然就是他三更半夜正在寻找的对象。阿鱼只有肩膀以上露出了水面,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了脑后,背着月光的脸有些让他瞧不真切,那麻木冷漠的表情倒是一清二楚。 江霖悻悻地甩开阿鱼的手,道:「吓人很有趣是不是?」 阿鱼也不恼,只低声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我是来瞧……我是来洗澡嘛。」江霖猛地敞开了衣襟,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白天出了那么多汗,当然要好好洗个澡才会痛快。」 到底是秋天,他方才只用手探探水温,就觉得凉到了骨头里。现在充好汉要下去洗澡,简直是想想就痛不欲生。想到这里,江霖不禁在寒风里抖了抖。 阿鱼仰着头瞧了他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是嘛。」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应答,倒更像是质疑和不屑来得多些。江霖被这话激了激,更加昂首挺胸地叉着腰俯视着他,道:「当然了,你还不给本大爷让开些,本大爷这就要下去洗澡了。」 阿鱼慢吞吞地往旁边游开了些,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江霖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探探那水温,猛地就把手缩回来:「哇……这水……」 「嗯?」 「这水真是……再适合洗澡不过了!够刺激!」江霖几乎听得到自己打落了门牙往肚里吞的声音,却还是不得不在阿鱼的注视下,跨了一条腿进去。 那从脚底迅速蔓延上去的彻骨寒意让他的下半身几乎片刻之间就麻木了,等到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他几乎觉得牙齿都打着颤,连嘴唇也都是冰凉的了,却还不忘转头对阿鱼道:「真是……真是……太……太舒爽了!」 阿鱼没应他,只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潜进了水里,水花过处,翻起好大一条尾鳍,结结实实地拍了江霖一脸冰凉的湖水。 「啊……好冷……呸呸呸,你这个混蛋!这么对恩人!迟早要遭天谴的!」江霖伸出手去擦脸,却只弄得脸颊更加湿漉漉得不行。 他骂骂咧咧地要往岸上爬,却未料到脚下是个斜坡,一个不稳,整个人就都栽进了水里。江霖水性不算太好,情急之下又呛了几口水,只得胡乱扑腾着:「阿、阿鱼!阿鱼!」 他边喊着,边又喝了不少水,这下干脆整个人都开始往水底沉了下去。这下江霖可就真的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胡乱蹬着,渐渐没了气力,沉得反而更快了。 被提住了腋下往上拉的时候,江霖连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只觉得紧靠着他的身体是温暖有力的,不自觉地就贴紧了一点。 那身体好像会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一般的,连四周冰冷的湖水也开始变得温暖起来了。仿佛身处娘胎里的婴儿一般,江霖在水底睁开了眼睛—— 紧贴着他背部的,温热有力的胸口;在水里仿佛化开的墨一般的黑色长发,丝丝绕绕地几乎要缠住他,却又轻抚着他的脸颊;下半身则是修长绮丽的鱼尾,不停地摇曳摆动着。 好漂亮的人。好想紧紧拥入怀里的身体。 这样想着的江霖,被猛地拉出水面的时候,大股冰凉的空气又一次倾入了他的肺部,方才那种异样的温暖顿时就消失殆尽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面前的依然是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上,布满了鳞片的鲤鱼精。江霖心上立刻涌起一阵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只一吸气就又呛到了自己,转过身大声地咳嗽着。阿鱼忍不住伸出手来帮他拍了拍后背,却被趴在岸边的江霖立刻挥开了手。 「咳咳……我……咳咳……我先回去了……」江霖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乱七八糟地穿戴好衣服。 「嗯。」阿鱼点点头,隔了许久才低声地加了一句,「小心些。」 分明也不是什么感人肺腑的话语,只是听着那声音,江霖就觉得连脊背都酥麻了起来,只得红着耳朵用力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大步离开了。 等到转过个弯,江霖才偷偷摸摸地立刻转了个身趴在石头后面往回看,只看到皎洁的月光下,阿鱼懒散地靠在一大块青石上,长发都散在了水面上,和那水波一起荡漾着,尾鳍时不时地浮出水面来,轻柔地拍打着水面。 他一定是连脑子都进了水,才会觉得这画面美得不行。明明只是条丑得不行的鲤鱼精,却居然让他有了一瞬间异样的悸动。大约这只是个糟糕的梦境,留待明天早上起来,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吧。 这天晚上,江霖倒是真的做了个梦。 还是一样的月光下的神仙湖,他也依然蹲在那湖水旁边拨一拨水面。 那平静地好似一面镜子一般的湖面下,隐隐约约浮起了一片黑影来。 只是那黑影却越来越大,在湖底不停地游曳着,怎么都不上来。 他等得不耐烦,又开始唤着「阿鱼阿鱼」。 而后湖面却突然散发出了一整片金光来,而后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的恸鸣声。那声音几乎不像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动物所发出的,且饱含着万分的悲鸣与痛苦。 好像很痛,痛得快要死去了,却又不得解脱一般。如此强烈的诉求着,哀泣着,悲痛着。就像是,就像是…… 「醒醒,喂,醒醒。」 江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觉得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有些不明所以然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才猛地从床上做起身来,一把推开了那正啪啦啪啦左右开弓扇着他耳光的阿鱼。 「你做什么?很痛啊!」江霖捂着红肿起来的脸,狠狠地盯着那安之若素的始作俑者。 「你突然动来动去,还一直喊我,」阿鱼一字一句地,「好像入了魔障。」 「魔……魔什么障什么啊?」江霖一听他说自己居然还唤他,就不禁有些羞恼,越发大声起来:「只是梦魇罢了,你连噩梦都没有做过么?」 阿鱼倒像是被他问住了,只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是什么?」 「那……那是什么……」江霖也被他问得没了主张,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就、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也分好赖……噩梦就比如你很关心什么人,若是梦见了他遇到了什么变故……」 他把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他这几乎是在变着相承认他是在「关心」这条鱼了。好在阿鱼并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只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过。」 「什么?」江霖满心都在懊恼方才那一番话,听他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下意识地反问道。 「我没有做过梦,也没有关心过什么人。」阿鱼口气平淡地,「所以没有过。」 江霖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该接什么。明明也不该失落,却仍然有些丧气,最终只好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 他只是条鱼,只要到了水了能游,见了食会吃,遇到天敌晓得躲就好,纵然修炼成了精怪,又哪里会晓得这些人情呢。如此看来,那些法力幻术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连做梦都不会的妖怪,实在是还比不上他这个凡人来得逍遥自在。 所以他是不是,该待这连梦都不晓得是什么的鱼,再好些呢? (节4) 过了些时日,阿鱼打散工赚来的钱,加上江霖的积蓄,已然差不多凑够了租钱。整整两贯,捧在手心里都沉得紧。临出门前,江霖不免又有些不舍得起来了,扭捏了老半天,直到被阿鱼一脚踢出了门去,才老大不情愿地慢吞吞往韩老爷宅里走了过去。 到了门口,经由下人通报,江霖才被领了进去。韩府并不敞阔,但贵在精巧细致。粉墙黛瓦内,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又有葱葱郁郁的各色奇花异草,只顺着那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去,这园子便好像陡然大出了好几成来。听说这韩家还是个能沾的上皇亲血统的大户,如此看来,倒也并不全是谣传了。 江霖人未至前厅,就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还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再走近些,便看到那端坐在上座的人了。景嵘依旧是一身苍色的长衫,长身玉立,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景公子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怎么会愿意在这么个小地方落脚呢?」 「韩老爷夸奖了,不过是……」 景嵘正笑着要答话,流转间就看着了江霖,立刻大喜着站起身来:「江贤弟!」 他唤的亲热,倒让江霖不好意思起来,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大哥」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韩老爷惊奇道:「景公子和江大夫还是兄弟?」 景嵘亲昵地搂了搂江霖的肩头,应道:「我和江兄弟投缘,便结了异姓兄弟。」而后不免嗔怪道:「只是他自结拜后,都没来见过我这做大哥的,叫我好生苦恼。」 江霖听他这么一说,不免就愧疚万分,刚要开口解释,就听景嵘道:「好在我就要在镇东安家了,以后来往也就方便多了。」 江霖觉得心都落下了一块,只结结巴巴地问道:「镇、镇东……」 「就是韩老爷在镇东的那块地皮,叫我给买下了。」景嵘笑道,「把那上头的老宅子重新翻修一下,这几天就搬进去。」 「这……」江霖顿时觉得有些眼前发黑,笑不出又哭不出,只好勉强咧起嘴角,道:「哈哈,那,那真是太好了。」 他迟迟没定下医馆的事,韩老爷又遇上景嵘这么个出手阔绰的主,任谁都晓得该怎么做了。然而为了这事奔波这么久,现如今打了水漂,他心里当然不是个滋味。 尤其是想起阿鱼每天那般操劳,那挂在他腰间的,一个个沙包换来的一枚枚铜板,江霖就越发难受,不自觉地就连眉心都紧锁了起来。 韩老爷见他脸色不好,便出言道:「老朽本以为江大夫这么久没回应,是不想租那块地了……这才应允了景公子的。也就差了半天的功夫……」 「这也是应该的。」江霖叹了口气,「只是我太磨蹭,不能怪您老。」 景嵘站在一旁垂着手静站着,这时候才听出个由头来,道:「贤弟也想租那块地?那我……」 江霖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难得大哥喜欢想常住,我怎么好夺爱。医馆开在什么地方不还都是一样,一点都不打紧。」 景嵘听他这一说,倒更惊讶了,道:「贤弟是想开医馆?那就更该我割爱才是了,医馆可是积阴德的大功业,怎么好让我拿去当寻常宅子用呢?」 两人又是好一番推让,站在一边的韩老爷这时发了话:「照我看,不如前厅给江大夫做医馆,景公子住在后院,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江霖略微思忖片刻,还是摆摆手,「如此扰了大哥清幽,果然还是不妥。」 一边的景嵘却拊掌笑道:「哪有的事,这样一来,倒真的成了一家人了。」见江霖还在犹豫,他眼角一挑,佯怒道:「还是贤弟嫌弃为兄,不愿跟为兄共处?」 江霖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跟他文绉绉的一来二去,连忙大喊道:「没有这种事!只、只不过我……」 只不过我家有条鱼禁止我再收你的东西,要是让他知道我非但跟你有来往,还跟你结了异姓兄弟,只怕我家今晚要水漫金山了吧。江霖憋着一肚子话,只张大了嘴看着景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不过什么?」景嵘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果然江贤弟还是嫌弃……」 他生得好看,又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相,这刻露出了受伤的小兽一般楚楚可怜的神情,简直是叫人心生愧疚无法拒绝。江霖狠狠心,开口道:「不、不如今天我就先回去,让我再想想……」 他还未曾说过一个「好」字,景嵘立刻就笑着搭过他的肩膀,爽朗笑道:「好好好,明儿个一早,我就替贤弟张罗着把前厅拾掇一下。」 他顾自热情似火,江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哈哈」笑了起来。 江霖还未进门,就远远见着卉宝正扶着门框朝路口张望,一见着他,小家伙就迈着小腿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眼见那肉球般的小东西要摔跤,江霖连忙跑快几步把他搂进了怀里,笑道:「卉宝今天怎么这么乖,知道等爹爹回来?」 卉宝仰头看着他,奶声奶气道:「爹爹回来,饭饭。」 江霖笑着点点他的额头,「你这个小吃货。」便把儿子抱起来,跨进了家门,左右张望一下,也没瞧着阿鱼的身影,不由暗自稍微宽了宽心。 桌上一字排开的尽是些他和卉宝爱吃的小菜,不晓得是不是阿鱼做来准备替他庆祝的。江霖心头暖了暖,却又忐忑起来。 等、等下,那条面瘫又难看的破鱼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根本就没有事事报备的必要吧,和什么人相处和什么人同处一个屋顶下,根本就是他个人的自由嘛。 尽管在心底这么响着,叩门声想起来的时候,江霖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等他老大不情愿地慢慢挪过去把门拉开了,才看到景嵘一张云淡风轻的笑脸,「贤弟。」 景嵘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去,门就在他面前「嘭」地一声合上了。 江霖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一刻一定是他眼花了,才会看到那个大麻烦的脸。江霖认真的纳气吐气了半天,才又一次把门拉开了,果然门口什么人都没有了。江霖「哈哈」地笑了笑,拍了拍胸口,却听得背后一声「贤弟」,顿时吓得差点没摔倒在地上。 景嵘立在他后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来拉他,道:「我见贤弟惊慌失措,才从后院的门绕进来的,没事吧?」 江霖叫他给拉起身来,却恍惚记得后院的门明明是他早上出门之前就锁上了,难不成是景嵘会穿墙术遁地术?这可比那个只会做饭跟泼水的阿鱼潇洒多了啊! 「我、我没事,只是大哥怎么会特意过来……」 「瞧你这傻小子,」景嵘笑着把那两贯钱放到他桌上,「人走了,钱却落在了人家那里。」 江霖这才摸一摸腰间,发现那沉甸甸的两贯钱果真是让他丢了,粗心大意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连忙拿过一贯钱来交到景嵘手里,「这就当是我预支给大哥的租钱了。」 景嵘愣了愣,叹道:「贤弟果然是不拿我当自家人了。」 「哈?」 「自家兄弟,哪里有放租收租的道理。」景嵘语气凝重起来,「这传出去,人人都会笑我苛刻自家弟兄了。」 「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江霖也实在再想不出字句来和他拽文了,只得嚷道:「真传了出去,难道不应该是人人都笑我占大哥的便宜吗?!」 景嵘听了这话,倒反而笑了笑,那狭长的眉目顿时带了点媚气,逼近了他轻声道:「只要为兄情愿,那又如何?」 江霖往后退了两步,一时有些语塞。正在这时,虚掩着的房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应声而入的是把自个儿遮得严严实实的阿鱼,手里还提着两壶花雕。 景嵘维持着那逼近江霖的姿势,转头眯起眼睛看了阿鱼一会儿,然后笑道:「这位是?」 江霖连忙一矮身窜到了阿鱼身边,掩饰尴尬一般的数落道:「他、他是我家的下人啦。你也真是的,叫你去买个小酒,竟然这么久才回来,这个月的工钱又不想拿了?!」 阿鱼只直勾勾地看着景嵘,景嵘也笑着回望着他。 江霖生怕这一妖一不明生物再等下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连忙往外推着阿鱼的肩膀,「不如你先出去逛一圈,过会儿我再……」 「老王八,你来了。」阿鱼盯着景嵘,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第四章 景嵘略微变了变脸色,皱起眉毛,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霖吃了一惊,这么一个翩翩佳公子,怎么看都叫人没法和王八联系到一起吧?!不过看起这情景,两人分明就是旧相识,搞不好阿鱼根本就是为景嵘所伤。但现下阿鱼的这幅样子,恐怕景嵘也认不出来,这么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江霖连忙伸手捂住阿鱼的嘴,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他有些尴尬地转头对着景嵘笑道:「他、他的神志有些不正常,见着个人就是王八虾米水母什么的,大哥不用见怪。」 景嵘笑着点点头,道:「也是个可怜人。难得贤弟菩萨心肠,愿意收留他。」 阿鱼叫江霖捂着嘴,也老老实实地没再动。江霖朝他呲了呲牙,才放开了手,哪晓得手还没拿下来,阿鱼就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几时认了这老王八做大哥的?」 「不、不得无礼!」江霖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不由得拔高音调喝了他一声,道:「今天景公子是我们的贵客,可不许你再胡言乱语了。」说罢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阿鱼瞧着他,就兀自收了声,把那两壶花雕放到桌上,坐下身把黏到他身边的卉宝抱到了膝盖上。他一言不发,气氛就更僵,还是景嵘先开口道:「这孩子生得这般可爱,莫非是令郎么?」 江霖笑着搓搓手道:「可不是嘛。」他扭头冲着卉宝,「卉宝,叫伯伯。」 卉宝在阿鱼怀里扭捏了半晌,等到阿鱼低下头去跟他说了些什么,小家伙才探出小半个脑袋来,喊道:「王伯伯。」 「哪、哪里是王伯伯?!」江霖大窘,见着立在一边笑容都僵硬了的景嵘,就更觉得尴尬,「小混蛋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卉宝窝在阿鱼怀里,也并不怕他,只搂紧了一点阿鱼的脖子贴得更紧了。江霖的巴掌刚扬起来,就看见了阿鱼不卑不亢地瞥向他的目光,顿时就软了下去,只敢嘴硬道:「一会儿客人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贤弟说得极是,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站在一边的景嵘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 见他自己提出要走,江霖不免宽下心来,但还是将客套话在嘴上打了个滚:「大哥……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吗?反正我们几个也吃不完……」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景嵘看了紧盯着他的阿鱼一眼,拱手笑道。 江霖见景嵘倒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却也只好赔着笑又坐下了身。 有外人在,阿鱼也就没除掉脸上的遮掩,只一口一口喂着卉宝把饭吃完了。江霖这才拍了拍心口,但见他明显有些不乐意,也没敢再喝那两壶花雕,只好夹了几筷蔬菜到景嵘碗里。 景嵘只报以个文质彬彬的微笑,视线却没离开过阿鱼,道:「你不吃么?」 江霖连忙又夹了些菜到他碗里,想转移他的注意,劝道:「他不饿,大哥不用太在意。」 景嵘笑道:「午时都过了,哪有不饿的道理。饿着人家,可就是贤弟你的不对了。」 「他一直都吃得比我们晚些……大哥不用……」 这边江霖还在苦苦阻挠,那边阿鱼就动手除了脸上的遮掩。见着阿鱼那遍生鱼鳞的脸,景嵘倒似乎是呆了呆,而后才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地点点头,「来来来,大家一起吃吧。」 江霖见他似乎是真没瞧出阿鱼来,连忙解释道:「他生了种怪病,只怕是这怪样子吓着大哥,才不让大哥瞧……」 「哎,大家都是一家人,」景嵘笑了笑,「哪会计较这区区的皮囊呢。来,吃饭吃饭。」 等到吃过饭,景嵘就要告辞,江霖应酬几句就要起身送别。阿鱼伸手把他拦了下来,道:「我去吧。」 江霖还来不及拦他,阿鱼就已经跟在景嵘身后出了门。 阿鱼跟在景嵘身后默不作声,景嵘摇着把折扇不紧不慢走着,他就亦步亦趋跟着;景嵘停下步子来,他就也站定了。 景嵘一合扇子转过身来,笑道:「几日不见,怎么生分到了这地步了?」 阿鱼瞧着他,冷声道:「我几时与你这老王八很熟了?」 景嵘一张俊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却还是忍着抽搐着的额角,颤声道:「小、小煊洌……你再这么激我的话……」 「不是老王八,那便是老乌龟了。」阿鱼动也不动,嘴上倒是半点也不含糊。他话音未落,景嵘已然出手直扣他命门。 阿鱼虽勉强躲过了,却让景嵘给搭住了气脉,边抚着下巴边叹道:「我这贤弟也真是,怎么待你的?修养了这些时日,法力连半点都没能恢复。」 阿鱼挥开他,道:「与你有何相干?」 景嵘逼近他,阴森森地笑道:「当然与我有干系,现时现日你这么孱弱,若是死在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山精树怪手里,传出去我还有脸吗?」 「你要杀便杀。」阿鱼颇不耐烦地,「何必废话连篇。」 景嵘笑着凑过去,「怎么行呢。所谓决斗这回事,当然是要公平行事。我一贯行的端坐得直……」 「我倒真没见过歪歪扭扭的王八。」 景嵘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尽管嘴硬,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你这小混蛋抽筋剥鳞!」 他话锋一转,伸手摸了摸阿鱼的脸,「不过你这个样子,真是……确实要先剥鳞去筋才能下得了锅啊,啊哈哈哈哈哈~」 「确实不如你,刷刷王八壳就能直接蒸了。」 「你也够了吧?!说来说去就盯着这一点说!就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是王八!」 「乌龟。」 「也不是乌龟!」 阿鱼径自收了声,景嵘满腔怒火,这才稍微平息了一点,就听得阿鱼一声:「杂种。」 「……」 江霖正抱着卉宝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突然听得远方一个炸雷。他连忙抱起卉宝要进屋,抬头看看,却依然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卉宝,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江霖狐疑地看着卉宝。 卉宝摇摇头,继续掰着他的手指头自顾自的玩。 江霖仰头望望天,莫非刚才,是幻听不成? 过了不多久,阿鱼就回来了。江霖也不敢多问,只好离他远远地小心翼翼地坐下了,装模作样地拿了本医书来读。 「你过来。」 「口疮,用甘草二寸、白矾一块,同放口中细嚼……」江霖摇头晃脑地念着,想着要装作耳旁风,下一刻就被一把拎起了耳朵,他整个人都歪歪扭扭地捂着痛处站了起来。 「我不是说过,不许你收他的东西了么?」阿鱼冷冰冰地,手上的劲道却半点都没松。 「我是没有收他的东西……我只不过收了他做大哥……」他话一出口,耳朵就被扯得更紧了—— 「嗯?」 「哎哟哟……他人不错,待人也诚恳,我一时脑热就跟他结了兄弟。我只道他是过客,哪晓得会长留此地呢。」 「你知道他是什么么?」 他这么一说,江霖倒提起了精神,追问道:「是什么?千年老王八?」 阿鱼郑重地点了点头,江霖就泄了气一般嘟哝道:「什么嘛,现如今王八精也这么潇洒倜傥了。真是世态炎凉,妖孽当道。」 阿鱼又提了提他的耳朵,江霖又「哎哟」了一声,求饶道:「刚才凶你是我不对,可我不是想起你或许跟他有过节,想让你少说些少做些,以免叫他认出你来么。你法力还没恢复,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谁知道你偏偏不接这个翎子,又是老王八长又是老王八短的……」 阿鱼听他这么一说,手上的力道就轻柔了些,「就算我化成灰,他也认得我。」 江霖见他脸色柔和了些,便小心翼翼问道:「其实……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就是……就是伤你的仇家?」 「也不算是为他所伤,不过他想杀我倒是千真万确。」 「哎?!那他有没有对你出手?!」江霖挣脱了他的手,连忙去拍他的肩膀胸口,「刚才那个炸雷是他?有没有劈在你身上?!」 「我有伤,他暂时不会动手。」阿鱼坐下身来,「等我伤好了,自然也不怕他。」 「就是因为你伤没好才更叫人担心啊,」江霖叹了口气,「算了,以后医馆那边,你还是跟他少见面来得好。」 阿鱼这才眯起眼睛来瞧着他,幽幽道:「医馆的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江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又露出条大尾巴来送给他踩,恨不得把吐出去的话再吃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另一边耳朵也晚节不保。 「别别别别别别……好汉饶命!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吉时到了,请江大夫把鞭炮点起来吧。」 江霖有些紧张地接过了街坊手里的香,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胳膊去点着了那鞭炮,不多一会儿那鞭炮就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江霖窜回屋檐下头,一边缩着脖子眯着眼睛看着那响亮的鞭炮,一边弯着腰捂着卉宝的耳朵。卉宝倒是一点都不害怕,瞪大了眼睛兴奋地要死,好几次跃跃欲试地要往前冲,好不容易才叫江霖给拦腰抱了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一挂鞭炮放完了,江霖才抱拳对街坊们还礼道:「今天我回春堂开张,多谢各位街坊帮忙了,以后也还请多多照顾。今天头一天开张,有病的看病,诊金药钱全免。另外我还抓了一百副补药,没病的提回去强身健体也好……」 他话音未落,人潮就流水一样涌进了本来就不宽敞的前厅,毕竟这便宜白占谁不占呢。景嵘微笑着往抓药的地方一站,活生生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全镇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管想不想抓补药,都往他的身边挤了过去。 「不用挤不用挤,人人都有份,内堂还有。」景嵘把药依次递给了前排的姑娘,笑道。 「景……景公子,不知道您……您成家了没有?」李家的三姑娘脸都被挤得走了样,吃力地刚说完,就被王家婆婆推到了后面:「不知道景公子是何地人士?年方几许?家中是否已经有了妻室?」 她话音未落,一边的李家奶奶就不干了,嚷嚷道:「王家婆婆,这景公子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你现在是要同我争孙女婿了?」 女人们兀自争成一团,景嵘也没恼,依旧微微笑着递药。江霖在远处瞧了,边羡慕边哀叹。 这么一个人,怎么偏偏是个王八呢? 等到中午,人群才差不多散去了。江霖搭了一早上的脉,开了一早上的方子,也不免有些乏了。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景嵘就过来替他倒了杯茶,「贤弟辛苦了。」 江霖连忙放下胳膊,欠身道:「呵呵,哪里哪里……」 自从知道了景嵘或许会对阿鱼不利,最近他的心里就也似乎对景嵘起了层隔阂,凡事都有些抵触,平日里和景嵘说话也有点爱理不理,颇有点「伤我鱼者不可留」的意味在。 不过这医馆从整修到开业,一直都是景嵘在忙前忙后,尤其是今天,要是没了景嵘,他哪怕是哪吒再世,长了三头六臂都不够用。他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实在没法子半点都不心怀感恩。 「只要能帮贤弟达成心愿,为兄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景嵘笑着把茶杯递给了他。 江霖用那热茶暖了暖手,尴尬道:「呵呵,大哥太客气了……」 「刚才听那几位姑娘说,贤弟的乳名……是叫阿霖?」 江霖倒愣了愣,点头道:「是……不过自我爹娘过世……」他有些落寞起来,笑道:「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了。」 「既然你我情同手足,不知为兄可否这么称呼贤弟?」 江霖见他神色和蔼,一时也不忍拒绝:「也……也不是不可……」 哪知他「以」字还没出口,景嵘就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情深款款道:「阿霖。」 「呃……」江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到门口一声硬邦邦的:「喂,放开他。」 江霖一回头,见是拎着提盒的阿鱼,连忙就抽回了手,尴尬道:「哈、哈哈哈……你来了啊。」 景嵘一展折扇,在胸前扇了扇,笑道:「鱼兄好兴致,连阿霖的餐食都要一手包办。」 阿鱼并未搭理他,只把饭菜从那精巧的提盒里面拿了出来,香气扑鼻的红烧狮子头,金黄酥脆的油炸丸子,碧绿青翠的莴苣,还有饭后小点芝麻酥饼。 卉宝人还不及那桌子高,只好垫起了那脚尖去够那小饼,阿鱼不动声色地把那碟子推远了一点,卉宝只好拈了粒饼上的芝麻,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舔了舔。 江霖被他那可怜兮兮又可爱的样子逗得不行,也想伸手去捡片莴苣来吃,手还没伸出去,就被阿鱼猛地用筷子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江霖一声痛呼,缩回手的时候,手背上已然多了两条红印。只听阿鱼语气平淡地:「去洗。」 「哎?」江霖嘟囔道,「我方才瞧完诊,已经洗过了啊。」 阿鱼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你碰过那老王八。」 江霖还没说话,景嵘就已经发作了,一收折扇道:「不知鱼兄这是当我有恶疾还是有瘟病?」 阿鱼并未搭腔,只用筷子把江霖又往一边推了推,景嵘憋着气无处发作,只低哼了一声边抬腿跨了出去。 江霖只来得及喊了个「大」字,追到门口见景嵘走得飞快没了人影,又摇了摇头,就返身坐了下来。见阿鱼还盯着他,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阿鱼一边收拾着碗筷,余光瞧着他的背影,唇边竟也浮现了一丝笑意。 天气渐渐转寒,道旁的落叶也积了不少,江霖拉紧一点身上的薄袄,打了个寒颤,打起精神继续打扫着医馆天井里的一小片地方。只是北风一起,树叶就又哗哗地落了下来,好像怎么也扫不完似的。 他正扫着,景嵘就自正门跨了进来,边走还边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江霖,才勉强笑了笑,「阿霖,早。」 现在还三九不到,景嵘早已披上了一袭狐裘,头上也戴了厚厚的皮帽,整个人都无精打采不说,还时不时地打个寒颤。 江霖见他这般模样,不免调侃他道:「亏得大哥还知道这是早上?」 「王八自然要冬眠的。」蒙着半张脸的阿鱼一手提着梯子走了过来。 景嵘差点被他手里的梯子横扫了过去,连忙跳开了,吸吸鼻子,喊出来的声音却是软绵绵的:「你你你……罢了罢了,我今、今日就、就不与你计较。」他又无精打采地冲江霖作了个揖,「我先回房了。」 江霖也冲他点点头,看着他踉跄的背影,不禁嘀咕道:「看大哥这样子,我倒不得不信他是王八精了。」 阿鱼低低应了声「嗯」,就踩了梯子上去擦招牌,专心致志地把那「回春堂」三个字擦得又光又亮。他还未下梯,边听到门口一阵骚动。 「江大夫?江大夫!救救我爹啊江大夫!」 江霖赶忙扔了扫帚就往门口跑了过去,阿鱼缓缓下了梯子,瞧着三四个人抬了个老汉进了门。面目四肢长遍生了疮疽,有的已经溃烂流脓了,那情景若是叫旁人见了,兴许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江霖张罗着让几个人把老汉抬进了屋里,解开了他的衣服,只见不光面目四肢,老汉全身都起了疮疽,而且旁边大多还结了黑块,看起来惨不忍睹。 「本来应该只是毒气淤积起的疮疖。」江霖凑近了,用拇指按了按那脓疮,立刻就有脓水流了出来,连旁边几个抬老汉来的大汉都不禁扭过了头,江霖却全然不介意,一手安抚着不断痛苦呻吟着的老汉,问道:「怎么会拖到这么严重才来就医?这些黑色的是什么?」 老汉的女儿抽泣着答道:「我爹女俩本是东岭镇边吉祥村的,年中爹爹便已得了这病,不以为意,到了一个月前病情加重,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是涂上家里点灯用的煤油就能痊愈,却不想竟更加……」 「既然已经病重,又岂可如此儿戏?!」江霖越听越气愤,不禁拍桌大喝道。 「事到如今,只有江大夫能救我爹的命了。」那少女竟在江霖面前跪了下来,「只要江大夫能医好我爹,冬儿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大夫!」 江霖见她竟然下跪,连忙扶她起来,「姑娘不必如此,虽然有所延误,但是总有法子的。我先写副外敷的方子,待伤口结了疤,再用药浴,相信也许还有用。」 冬儿连忙点头感谢,江霖写了方子递给阿鱼,阿鱼照着那方子去抓药,不多一会儿便喊道:「蚌粉没了。」 江霖皱了皱眉头,道:「蚌粉消肿毒,倒是缺不了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镇上也没有别的药铺,该上哪里去找呢。」 冬儿一时心急,又「啪」地一下在江霖面前跪了下来,磕头道:「求求江大夫救救我爹……求求江大夫救救我爹……」 江霖连忙蹲下身去,「冬儿姑娘,不是我不救,而是……」 「求求你,江大夫……求求你……」冬儿不顾江霖阻拦,一个接一个头磕了下去,「冬儿自小和爹相依为命,若是爹不在了,冬儿也不活了……」 她越说,头就磕得越重,那白玉似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淤青了,肿起了好大一块。江霖拦不住她,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姑娘请起,我突然想起,上次有病人抓多了几副药,里面或许还有的,我这就去问问。」 冬儿欣喜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江霖伸手裹紧了薄袄,对阿鱼道:「阿鱼,你照顾这位老伯,我一会儿就回来。」 阿鱼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边把冬儿拉了起来,一边却望向了江霖冲出门去的背影。 江霖挽高了袖子和裤腿,小心翼翼地伸出腿来探一探水,立刻呲着牙缩了回去:「我的娘啊……」 若不能到别处寻来蚌粉,当然就只有现捞的份。虽说这时节的蚌粉入药作用会差些,但也总算是聊胜于无。江霖一咬牙,索性抽了腰上的腰带,把那薄袄也扔到了岸边,慢慢下了湖。 皮肤没入冰冷的湖水里的时候,那凉气就好似从脚底直传上来似的,江霖不由得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弯下了腰去湖底摸索。 刚开始他还只觉得冷的不行,又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脚都麻木了似的,渐渐地腿上也没有了知觉,只是提起来的时候觉得重似千斤。 他瞧不到水底,只好凭着感觉摸索,明明感觉是个老蚌,捞起来的时候却只是块破瓦罢了。江霖把那破瓦扔到了一边,叹了口气,抬起已经在冰水里冻僵的腿,打算朝水更深些的地方迈去。 他刚踉踉跄跄着走了几步,手腕就叫人捉住了,他还来不及回头,肩膀就披上了方才脱下的薄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平静声音:「你不要命了?」 江霖回头瞧是阿鱼,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道:「我不是让你照顾着那位老伯吗?你跟来做什么?」 阿鱼一拉他的手:「跟我回去。」 江霖挣开他,道:「我找到了,自然会回去。」 阿鱼复又捉住他,道:「不等找到,你就先冻死在这里了。」他的尾音落在一阵把人脸都吹得生疼的北风里,便更掷地有声。 「冻死在这里或还留个英名,若只因为缺了一味药,救不到那大伯的性命,我还做哪门子的大夫?那才真叫下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爹娘了。」 江霖话音未落,只听阿鱼低叹了一声,紧跟着他人就被往岸边一拉。跌坐到岸边的时候,湖里也溅起了片巨大的水花,那漂亮的尾鳍也只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江霖哆哆嗦嗦地支起身来,那湖面上除了被风吹起的波纹,便再无动静。他连忙趴下声去,大吼道:「喂!本大爷自己的事自己做就好了!用不着你帮忙!」 「你一条赖皮鱼下去,一条冰鱼上来,可没人抬你回去!」 他喊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也没见到阿鱼浮出水面,不禁就慌了起来,又踩进了湖里,喊道:「不要找了,大不了想想法子用另一味药代替,你快回来。」 鲤鱼到了冬天也都比平日里要迟钝些,就算是成精成仙了,只用看看景嵘就晓得也好不了多少。若是阿鱼遇到了湖底的水草暗流之类,岂不是凶多吉少? 这么一想,江霖就不管不顾地往湖中央走了过去,湖水渐渐就没过大腿根到了腰间。 「阿鱼?你在哪里?」 「不要吓我。」 「出来吧。」 哪怕是在寒风凛冽的天气里,江霖的额上也已经隐隐起了层浅汗,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了大半。他也不管不顾,只在水里四处摸着寻着:「阿鱼!阿鱼!」 「阿霖。」 那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耳后响了起来,让江霖不禁抖了一下,连忙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阿鱼举着个老蚌在他身后,低低问道:「这个,可以?」 阿鱼的面罩早就掉了,这会儿脸上都是湿漉漉的发丝,江霖低道一声「傻瓜」,忍不住去把那头发拨开了,才低呼了一声:「你、你的脸……」 阿鱼见他的样子,也不禁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了。」 「没、没有了……那些鱼鳞……」 原来那些黏糊糊的鱼鳞已经几乎消失了,露出底下蜜色的皮肤。浓密的眉毛,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那英俊坚忍的脸庞,都原原本本的露了出来。 阿鱼却好像完全不在意,淡然道:「哦,法力恢复了一些,前些日子就没有了。」 江霖本以为那景嵘已经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却没想到阿鱼的本来面目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或者本来就是那些美鱼美王八才能修道成精也不一定。 他还在兀自感叹,手腕就被阿鱼捉住了,他一刹那觉得像是被陌生人牵住了似的,「做、做什么?」 「你想站在这里聊天不成?」阿鱼冷着脸,回头望着他。 江霖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觉得又冷又累,那湿衣服黏在他的背后,已经冻得发硬了。他还未先开口就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腿也软了软。还没等他站稳,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江霖一边擦着鼻水一边喊了起来,「我又不是大姑娘!若是叫旁人看到了,还不把我江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闭嘴。」 「你你你竟然敢对恩公这么说话!迟早遭天谴变条腌鱼让人戳!」 「我是腌鱼,你岂不是腌公。」 「阉……阉公?!你这新脸皮是不是不想要了?」 …… 到了医馆,江霖也顾不上换下湿衣服,急急忙忙地把那蚌磨了粉,和其他几味药一起用生地黄汁调匀了,替那老汉敷上了。 眼见着老汉舒适了不少,也不再痛苦呻吟了,江霖顿时就宽下心来。冬儿替她爹掖好了被角,又是「扑通」一声在江霖面前跪下了,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江大夫大恩大德,谢冬儿此生无以为报。」 江霖连忙要把她扶起来,道:「不必急着谢我,这药效还得再敷几次药才晓得。」 「外面这般天寒地冻,没想到江大夫竟然会亲自下河去捞蚌,」冬儿又叩了个响头,「如此医者仁心,世间绝无仅有。」 「你看我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蚌其实是阿鱼捞的,」江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应当多谢他才是。」 冬儿抬起点头来,望一望站在一边的阿鱼,脸颊上竟然浮起了一抹嫣红,低声道:「谢谢鱼大哥。」 阿鱼只瞧了她一眼,并未答话。冬儿不禁有些尴尬起来,江霖连忙道:「他只是见了漂亮姑娘害羞,心里已接受了你的谢意了……阿~阿~阿嚏!」 「江大夫……」冬儿还来不及出声,阿鱼的手背就已搭上了江霖的额头。 「感染了风寒。」阿鱼低声道,「早些回去吧。」 「你倒比我更像个大夫,」江霖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得看着谢伯,若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有了状况,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便道:「随你。」 快到亥时的时候,阿鱼掌着灯进了医馆后面的小厢房,只见谢伯睡得安稳,冬儿趴在他手边睡着了,江霖则坐在一边的桌前,支着下颚睡着了。阿鱼把灯放在桌上,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只摸到一片滚烫。 阿鱼摇了摇头,便拉过他的手将他背了起来。 他背着江霖出了医馆,江霖就迷迷糊糊地醒了,反正烧得厉害,也就没再嚷嚷着要下来,只大着舌头问他:「阿鱼……?」 「嗯。」 「今天,在湖里的时候,你叫我什么?」 「腌公。」 「不、不是这个。」 「阿霖。」 「嗯……嗯,你再多叫一回。」 「……阿霖。」 阿鱼话音还没落,脖子就被江霖搂紧了些。江霖在他的肩窝蹭了蹭,好似梦呓似的低叹道:「你……你的声音真好听。」 「……」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听到江霖安稳下来的呼吸声。他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往上托了托背上的人,加快了步子走了起来。 江霖在睡梦里,起初只是觉得头很痛,而后就连身上也开始痛起来了,像是宿醉了一夜,又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打了一顿。 于是他边揉着太阳穴,边睁开了眼睛。冬日里的阳光很暖,却还是灼了他一下。在那模糊的光晕里,江霖看清了枕边人。 纤长细密的睫毛柔和地垂下,即便是睡着,也能叫人猜出,那一定是一双明亮深邃的眼;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好似雕刻出来的工艺品,有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坚毅线条;再下头就是浅色的薄唇,连睡梦中也是浅抿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一笑似的。 那裸露在外面的修长臂膀则是坚实有力的,蜜色的肌理包裹着匀称的骨架,充满了阳刚气息的身体。而那柔顺的黑发散落在床巾被褥上,则是副相去甚远的,美得几乎邪性的场景。 江霖愣了半晌,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许久,他才反应过来,身手敏捷地—— 一脚将那沉睡着的美人踹下了床。 「为什么随随便便不穿衣服爬上别人的床?!你这妖怪该不会是吸了我的阳气去练功吧?!」江霖连忙拉开衣服检验自己的贞操。 阿鱼坐在地上,两眼迷蒙地瞧着他,一手抚着后脑勺,道:「是你自己抱住我,剥了我的衣服。」 「你放……什么厥词?!」江霖连颈根都红了,结结巴巴道:「我又没有龙阳癖,你也不是个女人,抱着你能做什么?!」 阿鱼缓缓打了个哈欠,他褪去了一身的鱼鳞,就连这样的动作都英俊起来了。他扶着床站起身来,道:「你昨晚起了寒热。我替你擦了个身。再然后就被你抱住了喊冷。」 「我、我怎会抱你……你又不是个暖炉。」江霖已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不多一会儿你又喊热,就把我的衣服都剥去了。」阿鱼倒是泰然自若,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 江霖这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昨晚的梦里,倒确实是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进了火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揽了个香喷喷暖融融的大地瓜在怀里,人才舒适了不少。 想到这里,他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鱼正在穿戴,系着白色的里衣,回头问他:「你笑什么?」 江霖正想着他的头安在个大地瓜上,笑得肚子疼得不行,连脸都笑歪了,忍着眼泪抬头去看他,却瞧见他一身白衣的样子,顿时就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脑袋——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正苦思冥想着,头上就挨了个半点都不留情面的暴栗:「若是无碍了,就早些起来,谢伯还在医馆。」 江霖这才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还没落地便腿上一软。又亏得阿鱼扶住了,淡淡道:「不行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 「哪里不行了,」江霖连忙推开他,「本大爷壮得可以打死头老虎!」便直接套上了衣服去洗漱了。 只是叫阿鱼揽在怀里,那昨夜梦中大地瓜的味道就袭了过来,温暖安神的,不免让他晃了晃心神。只是,若是让这面瘫的家伙晓得他自己和地瓜是一个味道,只怕他连屋顶都要被掀了吧。 第五章 「看来药浴有作用。」江霖坐在小磨盘前头,把磨好的药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我想再多做几次的话,令尊身上的疮疖应该就能慢慢消退了。」 「有劳江大夫费心了。」冬儿坐在门槛上,在阳光下挑拣着竹扁里晒好的药草。 「阿霖。」 江霖听得这一声唤,心跳都好似停了,连忙抬起头来,来人却是半个月都未出现过,此刻笑得一脸灿烂的景嵘。江霖瘪瘪嘴,掩饰不了一脸失望,道:「大哥怎么了?」 景嵘也不恼,脱下了身上的皮草,搬了条长凳坐到了江霖身边:「韩老爷那儿,好像是要来个‘大人物’。」 江霖连眼皮都懒得抬,勉强答道:「唔。」 景嵘兀自说下去,「据说已经在神仙湖旁,为这位客人单独造一幢宅子。」 「那倒着实是位贵客。只是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景嵘笑而不答,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抚摸着那磨盘的边缘,就好像摸着情人的肌肤,半晌才低笑道:「现在还没有关系,以后自然有。」 他这么笑着的时候,连眼睛都亮了,有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恶作剧般的光彩。 「我回来了。」 那略微低醇的声音一起,江霖就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了,可是坐在门口的冬儿却比他快了一步。 「鱼大哥,你回来了。你渴不渴,要不要冬儿替你倒杯茶?」 江霖见着冬儿像是一只粉蝶一般地围绕着他,替他扫了肩上的雪,又替他斟了热茶。不知怎的,他竟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丫头,好像很喜欢鱼兄啊。」景嵘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兴许过不了多久,我们这里就能办喜事了。」 「不错,该准备了。」江霖笑一笑,低下头去继续磨他的药材。 「你要我买的熏香。」阿鱼并未与冬儿交谈,只生硬地抬手拦开了她便走了过来,把东西往江霖桌上一放。 「江大夫,你让鱼大哥买这么多熏香做什么?」冬儿也端着茶水凑了上来。 「哦,」江霖解释道,「我是想,能不能把药材的成分制进熏香里,这样的话有些不便服药的人也可以用,寻常人家也可以用它来预防冷热寒痛。」 「阿霖你还真有一手啊。」景嵘瞪大了眼睛,揽住了他的肩膀,「这都能叫你想得出来。」 他手还没到,就被阿鱼轻咳一声提了起来,他抬起头来刚要发作,见到阿鱼的脸,却像发现了稀奇一般,「哎?」他话音未落,已经翻手扣住了阿鱼的气脉,笑道:「你恢复了几成了?」 阿鱼瞧着他,「有七成。」 「不错。」景嵘笑了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兴许等这烦人的冬天过了,你就能全都恢复了。」 虽然一边的冬儿听得一头雾水,江霖却是心知肚明,他连忙分开了两人,「大哥你没什么精神,还是继续歇息吧。阿鱼你来跟我一起看看这熏香,想想要怎么做。」 景嵘裹着狐裘起了身,笑道:「不用着急,还有许多有趣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 江霖眼见着他出了门,才缓出一口长气,转头看着阿鱼,却难得地瞧见他一脸凝重的样子。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刚暖了几天,便又落了一场雪。回春堂院子里的一株绿梅倒是映着春雪怒放了,晶莹的花瓣衬着剔透的白雪,煞是好看。 地上的雪还松软,卉宝穿得很厚实,像个小球一样在雪堆上滚来滚去玩得开心。江霖埋头替病人把脉,时不时地抬头望他一眼,笑一笑,才继续问诊。 「这些熏香拿回去点上,现在这阴雪天气,你的风湿就没那么容易复发了。」 他的药制熏香已经做了好些种类,气味和药效都很不错,在镇上还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抢手货,比起寻常的檀香和麝香都要来得更受捧。遇上前段时间冷热无常,还给邻村的老弱妇孺派赠了些,乡邻感恩,便送了块「妙手仁心」的牌匾,叫江霖给喜滋滋地挂在了内堂正中央。 江霖忙了一早,刚伸了个懒腰,再往院子里看的时候,卉宝竟不在那儿了。他心里一惊,赶忙就起身去看,到了门口,才见着卉宝正和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在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卉宝,他近来话说得利索了些,但还是奶声奶气的调调。 「我叫碧瑶。你叫什么?」 江霖大半个身子躲在门后,看了看那叫碧瑶的孩子。穿了身绿色的锦袄,领边袖口还滚了圈白毛,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粉嘟嘟的小脸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我叫江靛青。」卉宝正在奋力滚着个大雪球,「小名叫卉宝。」 「那我叫你卉宝好不好?」 「好。」 说完这句,两个孩子便沉默了,卉宝兀自玩耍着,那碧瑶一副想说话又找不到话说的样子,只好默不作声地蹲在一边看着卉宝。 「你要不要玩?」卉宝被他盯了半晌,才颇为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邀请道。 「要!」碧瑶一听,立马就高兴起来了,用小手搓起雪球来。 江霖在门后看着他们玩成了一团,也心情大好,笑着伸了个懒腰回了前厅。在这时候,便听到阿鱼和冬儿回来了。 「鱼大哥,你晚上想吃些什么?冬儿一会儿要去买菜,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身。」 自从谢伯身体康复,冬儿便留在了回春堂帮忙,做些零碎的杂务。多了个女人,家里倒确实是热闹了些,也温暖了些,大大中和了阿鱼冷冰冰的气场。再加上冬儿早就对阿鱼芳心暗许,嘴上的话就跟浇了蜜糖似的,又甜又浓。只是阿鱼从来都是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响的性子,不说半点回应都不做,连话都不太有。 阿鱼目不斜视地进了门,只冲江霖抬了抬下颚,「要送的熏香都送出去了。」 江霖点头道:「辛苦你们了。晚上的饭我来做吧,你们休息就好了。」 他一起身,阿鱼就跟着转向他,「我陪你。」 「不用,你留着陪冬儿姑娘吧。」 「这里很吵。」阿鱼撂下一句话就走,完全不顾及身边的冬儿顿时连眼眶都红了。 江霖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跟她解释,只好拔腿跟了上去。到了院子里,却只见卉宝一个人了,他左顾右盼一下,问道:「卉宝,刚才跟你玩的那个小少爷呢?」 卉宝气鼓鼓地嘟着嘴道:「让他搓个雪球来,他就不见了,大懒虫,呸呸呸。」 江霖笑着摸摸他的头,「兴许是给爹娘叫回去吃饭了,改天再一起玩就是了。」 卉宝仍是气鼓鼓的,「才不和他玩。」 眼见着这一大一小都这么难伺候,江霖终于还是决定先去伺候大的那一个。 「你对冬儿姑娘……怎么样?」江霖边挑番茄,边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阿鱼提着篮子站在他身边,「她很吵。」 「姑娘家的心思,你这傻鱼怎么会懂。」江霖感慨道,「人家是牵记着你,想跟你好,才会吵着你烦着你。」 「我不需要,也不想要。」阿鱼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现在这样很好。」 江霖听了这句话,内心竟然有些雀跃,尽管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却还是笑了笑,继续道:「那……」 「朱公子,您慢些!」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却瞧见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孩子似的玩着小摊前的拨浪鼓,随手就拿在手里也不付钱。韩老爷忙不迭跟在他身后替他又买拨浪鼓又买糖葫芦,活生生像是照看稚童的奶娘。 那人边走边玩,看向江霖这个方向,眼神一亮,一下子就冲了过来。江霖一个没防备,叫他撞了个趔趄,抬头一望,那人已经在包子铺门口了。 「肉包、菜包、豆沙包、玫瑰包……」那青年抬起头来看着铺子上挂着的竹牌,挨个念了出来,「这上面的,每样都给我来二十个!」 「朱公子……」韩老爷连忙迎了上去,「买这么多的话,也吃不……」 「我说买就买了,」那青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虽年纪还小,穿衣打扮也不像达官显贵,但只一开口就让韩老爷几乎腿一软跪了下去,慌乱道:「是是是,您说买就买。」 等到热腾腾的包子出了蒸笼,那青年只拿了三个,一个在嘴里两个在手里,剩下的都让韩老爷和他的随从烫得直跳脚地捧在怀中。就这么带着他的馒头大军,那人大摇大摆冲着江霖又走过来的时候,江霖不禁往阿鱼那里靠了靠。 青年一路啃着馒头走到江霖跟前,伸出了左手里的馒头,含糊不清了一句:「赏你的。」 江霖还没反应过来,只张大嘴抬起头看了看韩老爷,韩老爷忙不迭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他才一脸疑惑地接了下来:「谢……谢谢。」 那青年咧嘴一笑,像是六岁的孩子一般,继续啃着馒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后面的人也忙不迭地捧着馒头跟上了。 江霖看着手里被抓出两个黑指印的馒头,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天夜里,江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却突然叫一阵催命似的敲门声给吵醒了。他打着哈欠,边披起衣服边嘟囔:「现在都是什么时辰了……」 他刚打开门,就被冲进来的两人一左一右扣住了。他尚睡思懵懂,也被这架势在片刻之间吓了个清醒,大吼道:「你们做什么?!月黑风高强抢民男?没有王法了?」 他正喊着,门外候着的人就咳了一声,那两个大汉便放开了他。那人冲他作了个揖,朗声道:「扰了江大夫清静本是不该,无奈实在是有十万火急的急诊。」 江霖定睛看了看,才发现那人是韩府上的萧管家,他揉了揉眼睛,疑惑道:「韩老爷病了?」 「是老爷的贵客。」萧管家叹了口气,「为难江大夫同我们走一趟吧。」 如此情形,也实在是容不得江霖说不,他刚一点头,两个铁柱似的男人就又要架起他来走。江霖连忙喊道:「等等等等等!还是先让……让我回去把裤子穿上吧。」 江霖到了韩府,不用等通传,便让门口候着的丫鬟一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领进了后厢。他一脚尚未跨进门槛,便听得门后一声不阴不阳的通报:「江大夫到——」 他一进门,便让人给拉了拉,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景嵘。景嵘冲他笑了笑,而后才压低了声音道:「跪。」 江霖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也就跪了下来,这才有空环视一下四周:如若不是他在做梦,那便是今夜里的人都撞坏了脑子,只见灯火通明的房内,满满当当跪了一地的人。高床之上,重纱幔帐之中,伸出了一只手,那手上还绑着一根红丝线… 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正皱紧了眉头,一手抚着他那胡子,一手摁着那丝线,吞吐道:「依臣之见,恐怕是饮食过多,运化不及,以致积滞之症……」 江霖侧耳听了听,那幔帐之内竟然还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苦闷呻吟,他忍无可忍地直起身来,却让景嵘一把摁住了肩膀:「不用着急。」 「当下之计,需下消导行气之方,再施以金针……」 他话音未落,幔帐之内就扔出了一方青花瓷枕,在那老头身边摔成了一地碎片,里面的人虽然生气,却也只有气力哼哼了几声。只这几声哼哼也让老头吓得不轻,赶忙就跪了下来不停叩头:「臣该死,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 江霖看了这一出,也顿时有些目瞪口呆,他侧过头去小声地问景嵘:「这些究竟是什么……」 不待他问完,一手已被景嵘捉住提了起来,景嵘笑着朗声道:「江大夫似是有高见。」 他这么一说,满屋子跪着的人便全都抬起了头来,韩老爷更是一脸期切的神色,转头对着幔帐里的人道:「江大夫虽然年轻,却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神医,陛下不妨……」 那幔帐内许久没有动静,只过了一会儿,却又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翻来覆去的动静。江霖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直接掀开了那幔帐。 他本以为里面该是个风情万种的美娇娘,才用得上什么悬丝诊脉的高级手段,却没想到却是个蜷着身子的寻常后生。既然没什么顾忌,江霖也就一把搭过他的手腕切起脉来,又伸手摁了摁那坚硬如石的腹部,道:「确实是积食,不过要是等下药施针消导,只怕人都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人连忙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气若游丝道:「快……快想法子……重……重重有赏……」 江霖一手拉过他的后领,让他整个人趴在了床沿,紧接着就一手掐着他的下颚,一手并了两指,缓缓举了起来。 众人纷纷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这位「名医」运功施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江霖大喝了一声,伸出了指头,一下就探进了那人的喉头。 这一下子,莫说跪着的那些人,连景嵘都几乎一个前扑倒在了地上。 那人干呕一声,眼泪都出来了,双手抚着脖颈,颤声道:「你你你你你你……」他尚未「你」完,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江霖刚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背,便立刻被那两座铁塔似的汉子反剪住了双手拖到了一边,他不明就里,只听得边上的人冷声道:「放肆!还不快将这庸医拖下去治罪!」 「哎?」江霖兀自挣扎着,「等等……」 「慢、慢着……」床上的人吐得几乎连胆汁都出来了,却还是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出了声,「好、好像好了……」 他这一抬头,江霖才瞧清了他的样子,原来就是下午那个「赏」过他一个馒头的公子哥。他连忙道:「您这只是运化不及以致积食之症,施药运针当然比不上催压涌吐来得快。」 「放肆!陛下万金之躯,哪是你这山野村夫可以随意触碰的!」 「哎,」坐在床上的人虽然仍是虚弱,却抬手制止了他,「你们这些人只会讲些狗屁道理,一点都不晓得变通,要是等你们救,朕这会儿都给胀死了。」 江霖听得他们的对话,只觉得似懂非懂,问道:「陛下……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当今圣上……」 他张大了嘴,只回头望了望景嵘,景嵘却只是笑着点点头。 这看起来少根筋又满嘴「屁」啊「死」啊的年轻人,竟然是当今天子?!这下江霖顿时就软了腿,连忙要跪:「拜拜拜拜拜见皇上!皇上万万万岁万万……」 「江大夫你是朕的救命恩人,不必讲那些狗屁礼节,」当朝天子朱祈誉摇了摇手,「要不是你朕还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呢,有赏!重重有赏!赏……就赏……」 他这次是「微服私访」,身边也没带什么盘缠,苦思冥想了半天,一指地面,道:「这宅子就赏你了!」 他这话一出口,跪了大半夜的韩老爷就再也熬不住了,低呼一声就昏了过去。 「你猜猜,昨天我们在街上碰到的那‘肉包公子’是什么人?!」江霖一进医馆,便跟在正抹着桌子的阿鱼身后,语气极尽夸张之能事。 「皇帝。」阿鱼连头都没有抬,语气平淡道。 「哎?!你怎么知道?」江霖反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问道。 「气。」阿鱼平静地,「我知道,他也知道。」 他话音还未落,景嵘便笑着跨进门槛,道:「为人君者,大凡自称真龙天子,盖有龙之祥瑞之气。纵是割据战乱之中,粗布麻衣之下,也是掩盖不了的。」 「原来如此。」江霖点点头,转头问阿鱼,「那我身上的是什么气?」 他这一问,阿鱼只深深看他一眼,便默不作声了。江霖还想追问,就让景嵘把话头抢了去:「阿霖这次出尽了风头,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了。兴许那小皇帝一时兴起,还要带你回京封你个御医做做呢。」 阿鱼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要走?」 「哪有这种事。」江霖被他那又黑又深的眸子盯了一会儿,就觉得连魂灵都要被看穿了一样,连忙摇头否认:「我在这小镇子,和卉宝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就足够好了。」 阿鱼点了点头,这才收回了视线。他虽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那片刻之间流露出来一丝急切也叫江霖心里动了动。 若是他能和卉宝阿鱼,三个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更好了。 「呸呸呸,大骗子,我才不和你玩。」 「卉宝……」 一路跌跌撞撞小跑进来的卉宝,身后还跟着当日那个一身锦袄,叫做碧瑶的小少爷。卉宝嘟着嘴,一下子就抱住了阿鱼的腿,闷声道:「我不和你玩!」 碧瑶原来是紧紧跟着他,小脸上还挂了两条泪痕,拖着哭腔道:「卉宝卉宝……」刚到门口,见了阿鱼,整个人就顿了顿,只敢缩在门后,小声地:「卉宝……」 他的小脸只露了半张出来,也不敢探头进来,只在门口又委屈又可怜地巴巴望着。 江霖又心疼又好笑,便蹲下身去抱住了卉宝,柔声道:「卉宝,人家都找你来玩了,为什么不理人家?」 「他上回偷懒,这回又撒谎……」卉宝气鼓鼓地,「爹爹说骗人的是坏孩子,不和他玩。」 「我没……」碧瑶忍不住要跨进门来说话,但又抬头瞧了阿鱼一眼,就再也不敢往前了,只小声地软绵绵唤了一声:「卉宝……」 卉宝瞧了他一眼,咬了下唇,半晌才说了一句:「那我问你,你还撒不撒谎了?」 「我没撒谎。」碧瑶埋下头去,绞着衣角,「我没骗你。」 卉宝气得从桌上抄了个橘子起来就直接砸他,「呸呸呸,错了还不认,我才不和你玩!」 碧瑶连忙躲到门后,红着眼圈小声地:「我真的没骗你。」 卉宝「哼」了一声,就不再理他,碧瑶又扒着门看了他一会儿,才小小声叹了口气缩了回去。江霖赶上几步追到门口,却已经不见碧瑶那小小的身影了。他叹了口气,折回身去,拉住了卉宝,问道:「小碧瑶说了什么大话?」 「他说大鱼……」卉宝恨恨地,「他说大鱼是个吃人的大妖怪!」 「哈?」江霖怔了怔,还不待他回过神,站在一边的景嵘便拊掌笑道:「不错不错,这小花妖道行虽低,眼光倒是颇准的。」 「若真是道行低,撞在我布的结界里,早就形神俱灭了。」阿鱼淡淡道,「此人不容小觑。」 「等等等下……」江霖登时觉得一个头三个大,急忙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个小碧瑶也是个妖精?什么结界?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你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景嵘春风化雨般地笑起来,「反正就算他是只大妖怪,也舍不得吃你的。」 江霖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红了脸,连忙尴尬道:「他要是敢吃恩公,还不得天打雷劈?!」他转头望一望阿鱼,阿鱼却只若有所思地盯着院子里的那株绿梅。 「花船是什么样的?」卉宝瞪大了眼睛问道,「有花?」 江霖正和景嵘对坐着下棋,抬起头来,看着院子里绕着阿鱼打转的卉宝,只摇头笑笑。卉宝不光是黏着阿鱼护着阿鱼,连吃饭穿衣都只肯让阿鱼动手。让他这个正宗的老子反而落得一身清闲,也不晓得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鱼正扫着地,一挑眉毛,提高了扫帚拍拍卉宝的小屁股,道:「别挡着路。」 卉宝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再说说嘛……」 「我只记得,有花灯,」阿鱼无奈地停了下来,「有五颜……」他话音未落,一眯眼睛,左手捏了个决,一道金光便直冲着门廊处去了。 他虽并未下狠手,那小小的一团绿影还是抖了抖,缩成了一团,立刻消失不见了。 这小花妖日日只躲在暗处窥视,也并未见对他们不利,想来大概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他太多虑了吧。 「还有呢还有呢?」卉宝一门心思听着这新鲜玩意儿,也没在意到那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只追问着他无意之中提到的「好看的花船」。 「还有些男人女人,」阿鱼慢吞吞地回忆着,「在那上头搂搂抱抱……」 「谁让你教我儿子这些下流龌龊的事。」江霖弯腰把卉宝抱了起来,「我呸。」 「……互诉衷肠。」阿鱼面无表情地说完,直把江霖闹了个大红脸,便又走开去继续扫他的地。只剩下江霖像个被捉了现行的大淫棍一般杵在那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爹爹,什么是下流龌龊的事?」卉宝好奇道。 「这个……就是……小孩子不用懂这些。」江霖觉得被卉宝盯着,额上都沁出了冷汗来。就在这时候,门口正好响起了脚步声,江霖得救了一般地抬起头来,就听见了那精神的声音:「江爱卿!」 江霖听得这热情奔放的呼唤,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门口蹦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欢愉的皇帝陛下朱祈誉。江霖一见他,连忙要跪:「皇上万岁万……」 朱祈誉一把就将他扶了起来,笑道:「江爱卿是朕的救命恩人,这些狗屁礼节以后就全免了吧。」 江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小心道:「陛下御驾光临,不知是所为何事?」 「当然来为爱卿你搬家啊。」朱祈誉理所当然地,「你难道忘了,朕已经将韩府的宅子赏赐于你了吗?」 「草民不敢……」江霖连忙推辞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草民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不敢承受陛下恩惠……」 「放肆!」朱祈誉听得不耐烦,喝道:「君无戏言,你难道是要朕收回成命不成?!」 景嵘连忙在一旁打圆场,笑道:「陛下……阿霖他也只不过是……」 「你是什么东西?!」朱祈誉一脸不满,「朕问你话了吗?!」转而对着江霖道:「朕既然已经把这宅邸赏了你,你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那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草民住了进去,韩府上上下下三十七口,要怎么办?」江霖见他仍是小孩子心性,便用对付卉宝的法子,循循善诱起来。 朱祈誉听了这句话,倒是怔了怔,嘟囔道:「在别处再建一处宅邸就是了。」 「哪怕再建,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在这之前,难道韩府的老弱妇孺都要餐风露宿吗?」江霖叹了口气,「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当然不会忍心亲眼见到这种人间惨剧,对不对?」 朱祈誉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却还是扭捏道:「可是朕都下了旨,收回来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陛下只说要将那宅子赏赐给草民,却并未下旨让韩府的人搬走啊。」江霖小心翼翼道:「宅子是草民的,只是暂借给韩府上下一干人等居住,也不算是抗旨。」 朱祈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便喜笑颜开起来,大力拍着江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没想到爱卿你不光医术高超,心地也这么好,简直可以跟那个神医华什么的媲美了。」 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似的人连忙提醒道:「皇上,是华佗……」 「嗯……朕当然知道是华佗了!」朱祈誉抬手在那小太监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随后对着江霖笑道:「爱卿,宅子你不住,你还要不要其他东西?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珍禽异兽?你尽管开口,没有朕给不了的!」朱祈誉挺一挺胸膛,骄傲道。 「草民但求陛下龙体安康……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江霖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只盼望这没个正形的皇帝赶紧起驾回京,别让他再担惊受怕就万万岁了。 「爱卿对朕的忠心,日月可鉴!」朱祈誉一把捉住了江霖的手,唏嘘不已,「若是换了别人,此刻一定是漫天要价索要无度,爱卿却如此忠心耿耿,一心记挂朕的安危,实在是叫朕感动!」他抹了把脸,坚定道:「朕决定封爱卿为大内御医总管,即日与朕一同回京!」 江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一边站着的景嵘「哈」了一声。 「怎么了?爱卿你不愿意?」朱祈誉的眉心立刻就皱了起来,「莫非刚才爱卿说的话,只是哄朕高兴?」 「怎、怎么会呢……」江霖见他要动怒,急忙道:「只、只是东岭镇只有我这一个大夫,若是我随陛下去了京城,只怕这里的百姓就得走上几十里去邻县求医了。再加上我医术不精,即便成了御医总管也难以服众,恐怕是使不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祈誉沮丧地坐下身,「朕贵为一国之君,都没法报答爱卿的救命之恩。」 他兀自生着闷气,厅堂里便没一个人敢出大气,一个个屏气凝神地等着他。只有卉宝拉了拉阿鱼的衣角,糯声道:「大鱼大鱼,再说说花船!」 阿鱼低头看着他,语气也温柔了些,道:「待客人走了,再跟你说。」 「不嘛不嘛,」卉宝小嘴一嘟就发起嗲来,转个身趴到了江霖身上扭着小屁股,「爹爹带我去看花船。」 他顾自撒泼,江霖也不好收拾他,蹲下身道:「下次爹爹带你进城去看,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现在就要看。」 坐在一边的朱祈誉突然一拍脑门跳了起来,道:「有了!朕就给爱卿开个花船会!」 第六章 朱祈誉看起来虽是个不太靠谱的皇帝,做起事来倒是很值得赞许的雷厉风行。不出半个月,各地的能工巧匠便赶制出了十余艘各色花船,由四面八方经陆路水路送达了东岭镇。 小镇上的乡亲哪见过这个阵势,只见那些藏着掖着盖着好不容易运来的宝贝疙瘩一艘艘停泊在了渡口上,还当是有什么热闹可瞧,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脖子伸得比乌龟还长。 这个当口,只见县衙里的公差围了本县的蒋师爷,走到了渡口前的一处高台上,蒋师爷一提前襟,清了清嗓子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从本月十五开始,本镇要举行花船会,为期三日。届时彩船满目,彩灯遍布,全镇欢庆!」 蒋师爷拍了拍手掌,那花船上盖着的布就全都掀了下来,只见夕阳之下,十八艘彩船熠熠生辉,造型迥异。这些船大都出自名家之手,不光颜色鲜艳夺目,细看之下,就连那船身上的雕刻也栩栩如生,细腻传神。此刻天还未暗,那船上的花灯也还并未点上,却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连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了。 江霖背着药篓,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瞧了瞧,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倒是随他上山去的冬儿瞪大了眼睛,道:「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大船。」 江霖笑道:「我虚长你几岁,也算到过些大地方,看过些花船,要论华美,却连这些的一半都及不上哩。」 冬儿正在讶异,自他们身边走过两个男子,一个道:「你心里定是想着你的莲妹,急着约她来看花船吧?」另一个笑着啐他:「你还不是心心念念着想请沈裁缝家的小女儿?」 盯着他们走过去,冬儿脸上便飞过了两道嫣红。江霖也没留意她的神情,不在意地开了口:「月团圆人团圆,这花船会也算是歪打正着,凑成眷侣无数。」 「江大夫,待到十五,你会去看花船会么?」 「皇……朱公子是为了卉宝才开了这花船会,我当然得带着卉宝陪着他。」江霖无奈道,「之前的药材还没来得及整理……」 「那……鱼大哥呢?」 她这么一问,江霖才看到她几乎通红了的耳根,一时竟也语塞,只支支吾吾道:「嗯……他的事,你该去问他才是。」 「我一个女孩子家,」冬儿也吞吐起来,「怎么好意思开得了口。不如江大夫你代我……」 「这种事别人哪里替得?」江霖半推半拒,「只要诚心相约,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好大夫,求你了。」冬儿捉着他的衣袖,「只这一次,就帮帮我吧,好大夫……」 江霖被她摇得不耐烦,只好随口应道:「好好好,我去就是了。他愿不愿意,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天傍晚,江家也一如往常吃着阿鱼准备的饭菜,江霖食不知味地吃了几筷,盘算着要怎么替冬儿邀约,刚要开口,手腕便让阿鱼挑起筷子打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夹起的竟然是刚才啃过的骨头。 「你有心事。」阿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又加上了半句:「怎么了?」 「我哪里有心事。」江霖白他一眼,复又夹了那骨头起来,「我见刚才没啃干净,再啃两口不行么?!」 阿鱼看了他一会儿,也就没再争辩,只低下头去又喂了卉宝一口饭。 「咳咳……」江霖清了清嗓子,装着满不在意的样子道:「花船会的时候,你可有什么安排?」 阿鱼依然埋着头,只随口应他:「没。」 「怎么会没有?!」江霖急道:「上次着你新配的熏香的方子都抓好了没有?还有再上回让你整理的镇上病患的诊历呢?」 「做完了。」 「那……」江霖想了一会儿,又道:「那新采的草药都晒好了没?方子都理清了?」 「嗯。」 江霖再没话好说,只好含了口饭,含糊不清道:「冬儿托我约你去看花船。」 「嗯?」 江霖把那一口饭咽下去,抬起头来看他,正对上他的目光,却被那冷峻的容颜又震了震,连忙转了视线到别处:「冬儿说,想约你去看花船。」 「哦。」 「你怎的应承地这么快?」江霖倒是稀奇了,「平日里你不是都嫌她烦人么?」 「不是你想让我去么。」阿鱼开口道。 「我几时说过想让你去了?」 「那你是不想让我去了?」 江霖被他这句话堵得有些发愣,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去不去随你」来,便拂袖起身躺去了床上。 这妖怪看起来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油嘴滑舌的采花贼。可叹那小姑娘不谙世事,竟然看上了这么一条烂鱼,真是瞎了眼。 转眼就到了十五,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不少,厚衣裳一脱,人也就精神了不少。到了傍晚,全镇的男女老少便都到了渡口边上,等着看花船。 江霖陪着朱祈誉,坐在新建起来的赏船阁里,小酒喝着小曲听着,照理该是舒适惬意,但他一来拘谨,二来心头记挂着阿鱼和冬儿,心思飞到了别处,连朱祈誉问他话都没能听见。 「江爱卿?江爱卿!」 被拍了拍肩膀,江霖才猛地回过了神来,「陛下……草民该死!」 「哎,这么开心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朱祈誉摇了摇手,「呸呸呸」了几声,转身对卉宝道:「卉宝,有花船看,开不开心?」 卉宝趴在栏杆上,竟然也像是提不起精神似的,只乖乖答了一声「开心」就闷不做声了。 江霖探身把他揽进了怀里,探了探他的额头,问道:「皇上问你话,怎的这么没精神?是不舒服?」 卉宝仰起张小脸看着他,嗲声嗲气道:「爹爹,大鱼怎么没来?」 江霖没料到他是在牵记着阿鱼,只好笑着打个哈哈,「阿鱼要和你冬儿姐姐去看花船,哪里有空陪你这臭小子?怎么了?有爹爹陪着,还不开心?」 卉宝瘪了瘪嘴,道:「我要大鱼。」 江霖拍拍他的屁股,笑骂了一声:「不知道的,还当是他生你养你的呢,可不许再撒娇了。」 卉宝挨了这一下,竟然「哇」地一声苦了起来,泪汪汪地扑到江霖怀里:「我要大鱼……大鱼大鱼……」 他这一闹,江霖顿时就乱了阵脚,忙着安抚他,又要向朱祈誉赔罪:「是草民没有管教好犬子,陛下赎罪……」 朱祈誉倒也不恼,摸了块帕子出来递给了他,道:「小孩子饿哭了,哪能有什么罪,」说罢就摇摇手,「你快带他去找那个什么奶娘吧。」 江霖让他说得一愣,脸都抽搐了几下,却只能忍着不笑出来,颤声道:「谢、谢陛下隆恩。」 江霖牵着卉宝的小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让人挤了两回,就索性托起卉宝骑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顺着河岸绕了几圈,没见到阿鱼的人影,反倒是看到了花船徐徐开了过来。 船上大大小小的花灯都点亮了,姹紫嫣红,望过去,几乎让人花了眼睛,刚瞧见了船头一片嫣红,便又丢了船尾的一抹鲜绿。有的船首是龙头,嘴里还含着巨大的夜明珠,在花灯的映衬下,焕发着温和迷蒙的光彩。 卉宝见了花船,早就被勾走了魂,也就不再闹着要寻阿鱼,晃荡着两条小腿,兴奋个不停,大喊道:「爹爹,大船好漂亮!」 江霖叫他摇得头昏脑胀,环顾四周,却看到了阿鱼的一闪而过的背影。他沉了口气,向上头抬了抬眼睛,问道:「卉宝,我们去看比大船更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卉宝一听竟然有比花船还好玩的,立刻就开心起来,「好!」 江霖把他拉了下来一手搂在怀里,就偷偷摸摸地随了上去。只再转过一个路口,就看到了两个人的身影,冬儿在前,阿鱼在后,两个人都低着头,竟似没有半句交谈。 江霖觉得自己做贼似的,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也不敢出大气,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神仙湖边的凉亭,两人才停下了。江霖也躲到那亭子旁边的一处大青石下,早把那劳什子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全都抛到了脑后。 万籁俱静,只剩下偶起的一两声虫鸣,江霖捂了卉宝的小嘴,只听冬儿先开口道:「鱼大哥……今天你能来,我不知有多开心。」 阿鱼并未开口。 冬儿继续道:「不知道鱼大哥……知不知道冬儿的心意?」 阿鱼仍未开口。 「冬儿心里……有鱼大哥。不知鱼大哥心里,有没有冬儿?」 江霖听得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都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只道是自己是期待他们姻缘天成或是担心他们人妖殊途,却未察觉自己那扶着路边野草的手越收越紧,几乎要把那可怜的野草连根拔了起来。 一阵漫长的寂静以后,才听到阿鱼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冬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焦急:「我、我的意思是,我对鱼大哥并不止兄妹之情,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我……我是钟情于你。」冬儿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毅然说出了口。 江霖心里一紧,几乎恨不得站起身来把个不解风情的「木鱼」领回家去,那草也干脆被他连根拔了出来。 「那又如何?」 阿鱼这话一出,不光是冬儿,连江霖也呆住了。只听阿鱼冰冷的声音里居然带了一丝困惑:「你钟情于我,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江霖听得这话,忍不住抬起点身子去看,只见冬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拖着哭腔颤声道:「你不愿意就罢了,又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阿鱼却还是那副模样,只是仿佛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地开口道:「愿意什么?」 冬儿跺了跺脚,咬着下唇恨恨道:「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转个身就跑远了。 江霖呼出一口长气,只刚放松了,就听得阿鱼的声音:「你来做什么?」吓得他几乎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卉宝挣脱了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着阿鱼跑了过去,欢快道:「大鱼,我今天看了好多花船!」 阿鱼被他猛地抱住了腿,抬了抬手,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头顶,低声道:「嗯。」 江霖不自在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走到了阿鱼身边,小声地:「刚才……你何以对谢姑娘那么绝情?她虽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也总算是个好人家的好姑娘。就算你担心人妖殊途,也不必那么过分的。」 阿鱼看着他,一边的眉毛扬了起来,很疑惑似的,「嗯?」他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江霖愣了愣,半晌才开口道:「你……」 「你先回去吧。」阿鱼似是有些不耐烦了,「我想调息一会儿。」 他话音未落,就化了鱼型,落进湖里,片刻之间,湖面上便只剩了几圈涟漪,什么都看不到了。江霖只得一手抱起卉宝,闷声道:「卉宝,我们回去吧。」 到了半夜,江霖起身去看鱼缸,里面也还是空空如也,他放心不下,便穿了衣服,往神仙湖走了过去。 到了神仙湖边,他唤了几声「阿鱼」也没动静,他便蹲到那湖边上,伸手撩了撩湖水,又低唤了一声:「……阿鱼?」 他话音未落,阿鱼便从水里猛地浮了起来,倒吓得江霖猛地往后退了退。他一头乌黑的湿发全都披在脑后,那饱满的额头全都露了出来,湿润的眉眼,带着水珠的唇,在那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妖孽得不行。 「怎么了?」阿鱼肩膀以上都露在了水面上,挑起眉毛看着他。 「我是看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江霖抿了抿唇,他最近只要一被阿鱼这么盯着,就好像张不开口了似的,末了也只好伸出手来:「你若是调息好了,要不要跟我回去?」 阿鱼又瞧了他一会儿,眼神涣然暗了暗,低声道:「我心里只有你。」 江霖一惊,却让他一把掐住了下颚,吻了上来。半点也不温柔的霸道亲吻,几乎不叫他有喘息的机会。他只张开一点嘴,阿鱼的舌尖就挤了进来,纠缠着他的。 他虽并未察觉,整个人却一点点被拉着往水里去了,待他整张脸都没入了水下,也并不觉得呼吸困难,只觉得暖融融的,意识都散了似的,慢慢的整个人都随着那交缠的亲吻沉到了水底。 他正飘飘然,心念一转,身子便急速坠了下去,然而也还是在一片冰冷的水域里。只有水底有一团金光,似是什么动物被困在那里,隐隐发出低沉的哀鸣声来。 江霖想再潜下去的时候,那东西竟好似用力地挣扎起来了,与此同时从水底传来了清晰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水波激涌,竟然直直把江霖震开了。 他这才隐隐想起,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痛苦的哀鸣声,之前也听到过相同的……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眼前就猛然炸开了一道金光,他连忙睁开眼睛,却看到床边的窗台上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猫一样的弓起背来,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那「一团东西」正对着的方向站着的,正是方才他那场春梦的对象。 -------------------------------------------------------------------------------- 作者有话要说: 看花船的机会,是还有啦不要急ORZ LZ会蛮怕情节散掉,但是很多人鼓励LZ说「先随便发散性的写下去吧」…LZ生怕一发散就再也回不来了ORZ新出来的这家伙并不是新角色,它只是一个宠物而已…暂时就叫它「爱吃橘子的喵」吧。 24 「这个……」景嵘凑近了花盆,掀开一点向里头看了看,「似乎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啊。」 他伸出指头往里戳了戳,那里头的东西就立刻嘶鸣一声挣扎了起来,景嵘用力地摁住了花盆,转头对着江霖笑了笑,道:「来替我摁住它。」 江霖躲在阿鱼的背后,死命摇着头:「我怎么晓得它会不会冲出来吃了我?!」 那东西还在兀自挣扎,景嵘摁住花盆的手都在颤抖着,他苦笑道:「它是‘貘’。」 他好不容易才腾出只手来捏了个决,轻轻拍在那花盆上,那东西才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景嵘拍了拍手,道:「‘貘’是上古神兽,以梦魇为食,无形无相,法力无穷。」 「法力无穷?那我们现在用花盆盖着它,岂不是很危险?!」江霖一听,连脖子都缩了起来,整个人躲在阿鱼背后瞧都不敢瞧一眼。 「要是论危险的话,」景嵘眯起眼睛,「一出手就可以将貘元气大伤的家伙,才比较危险吧?」 江霖一听,立刻不敢贴着阿鱼,退开几步到了墙角。阿鱼闷声道:「我以为它是狐精狸怪。」 景嵘笑着低下头抚摸了一下那花盆,「凡人信它不但能吞食梦魇,还带来安眠美梦,是个吉兆。」他挑起眉毛,道:「阿霖,你昨夜睡得不好?梦见了什么竟能引来它?」 江霖刚要开口,只一张嘴,就瞧见阿鱼也抬起头来盯着他。 那昨夜里缠绵悱恻的吻,火热的唇舌交缠,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连唇角残留着的触感也都还存在似的,让江霖猛地就连耳根都红了,只吞吐道:「也、也没什么特别的……」 景嵘见他闪烁其词,也就不再追问下去,话锋一转道:「昨夜的花船会,也没见你回来,是去了哪里?好叫为兄担心。」 「我……」江霖张了张嘴,一把拉过了景嵘就往门外跑,「你跟我来。」 景嵘叫他拉了个趔趄,也还不忘朝阿鱼丢了个得意的眼色,阿鱼只白他一眼,就又顾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江霖拉着景嵘一路小跑到了院里,又伸长了脖子,做贼般地小声道:「他听不到了吧?」 景嵘点了点头,好奇道:「怎么?」 江霖又左右张望一下,扯过景嵘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咕了起来。景嵘初时只是皱着眉听,到后来脸上的笑意便越来越浓,到了最后,竟然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真、真的?他真的这么说?哈哈哈哈哈哈~」景嵘抱着肚子笑得气都快断了,哪里还有半分平素儒雅公子的样子。 江霖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迷惑地看着他:「你也觉得奇怪?哪里有这么不顾人家姑娘的脸面的……」 「哈……哈哈……」景嵘有气无力道:「你有所不知。除了天生的灵兽,这天地间的万物,皆要经过千百年的修炼才能得道,尝尽生离死别,看遍尘世百态,才能通人性,化人形。」 「阿鱼他不也是妖怪?有什么不同?」 「他本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道行飞升,虽然心智已开,但人情冷暖,他却并不知晓。」景嵘笑道:「跟他求爱,还不如去菜市买条鱼回来每日倾诉衷肠。」 江霖一听之下,竟觉得心里也好似沉重了起来,半晌才开口道:「得道如此,换了是我,倒宁可做一尾鱼,还来得更快活些。」 景嵘也不反驳,只笑着叹了口气道:「你们倒真是一唱一和,天生一对。」 江霖顿时又脸红得不行,只梗着脖子道:「大哥你又取笑我些什么,换了是别人,我也是瞧不下去的。」 景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凡事自有因果循环,既然命数如此,便不可强求,不可退避。」 江霖埋着头,心里似乎有些失落,那样的命运,虽然未曾落到他身上,却比落到他自己头上,更叫他难受。 卉宝盘腿坐在床上,正对着窗台上的花盆,直勾勾地盯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犹豫着伸出了小手来,掀开了一条小小的细缝。 「不能掀开!」 卉宝抖了抖,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回头瞧了瞧,却并没有瞧见人影。他撇撇嘴,又要伸出手去,却让人给一把摁住了手。 「不行!」 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是穿了身浅绿色短衫的碧瑶,涨红着小脸,直摇头道:「不能掀开,它是‘貘’,很厉害的。」 卉宝见了是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推开了他,喊道:「不要你管!」 他们一推一攘之间,碧瑶往旁边一倒,却正好把那花盆带落了下来,里头关着的东西一下子就蹿了出来,跃到了床上。 它浑身都被一股黑雾般的东西笼罩着,也看不清模样,只听得见它发出的「嘶嘶」的声音。碧瑶连忙挡到了卉宝的身前,小手一抬,在空中布了个微弱的结界,喊道:「不许过来!」 那东西往前一蹿,碧瑶都忍不住闭紧了眼睛,手却并未放下来。却听得「哗」的一响,眼前的结界绽出道耀眼的金光来,那团黑影只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碧瑶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怎、怎么会……」 「卉宝!」听见声响冲进门来的江霖,紧跟着他的则是阿鱼和景嵘。碧瑶一见到阿鱼,就整个人都躲到了卉宝的身后去。 江霖刚要冲过来,就见到了床上一动不动的‘貘’,连忙跳开了三步,「它它它怎么出来了?!」 景嵘一眼瞧见了碧瑶,苦笑道:「你们过家家,也不用拿它来玩。」 卉宝念着碧瑶刚才护他,见阿鱼脸色一冷直盯着碧瑶,连忙伸出手来挡着碧瑶,「不、不是他,是我……」 碧瑶一张小脸都有些发白了,缩成小小一团躲在他身后。江霖也不好再追究,扭头问景嵘:「它……它是不是死了?」 他话音未落,那东西就又动弹了一下,却很快又像是没了气力似的,瘫在了床上。 「它是不是饿了?」卉宝小心翼翼地把刚吃的橘子剥下了一片递了过去,「小咪,你要不要吃?」 「卉宝……」江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它又不是只猫,就算是只猫,也不会吃橘……」 他正说着,那东西却好像闻到了卉宝手里橘子的味道似的,支起了身体慢慢凑了过来,身上的雾气慢慢散了,竟然真的有七分似猫,只不过长了对软软的大耳朵。它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卉宝,粉色鼻尖嗅了嗅橘子,猛地叼过一瓣就蹿回了墙角里。 「小咪吃了!爹爹!小咪吃了!」卉宝笑着又去剥橘子,「小咪不用急,慢慢吃……」 整个屋子便只剩下了卉宝的笑声,其余人都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咪,再吃一片吧?小咪!」 阿鱼半倚着门框,看着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拼命往前爬的貘,和跟在后面死死拽着它尾巴的卉宝。 江霖靠在另一半门框上,见了这景象,不由抱着双臂笑道:「这世上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谁能料到卉宝竟然能把这么个东西吃得死死的。」 「嗯。」阿鱼把脸转向了门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江霖笑着啐他「你也太不走心了」,只刚转过头,就见着了阿鱼在阳光下的侧脸。 长发随意的在脑后挽了个髻,垂下的一束就搭在了肩上,身上穿的明明是粗衣麻布,那闲散的架势却比什么人都来的潇洒神气;眸色有些冷,是深不见底的乌黑,垂下的长睫毛倒是温柔的;鼻梁很挺,唇瓣很薄,看起来有些凉意。 只是他在那梦里,却清晰的记得,只要亲下去的话,那唇就是火热的。只是那唇舌交缠的热度就能让他整个人都瘫软了,那火辣的梦境里,连彼此喷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他这一想,连耳根都热了,只一抬头,却发现阿鱼正盯着他。 「怎、怎么了?」江霖挺起了腰,「我脸上长了花么?」 「红了,这里。」 阿鱼伸出手来,用手背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耳根。 只是一刹那的,有些冰凉的触碰,却让他顿时整张脸都红了起来。江霖头猛地向后一仰,撞上了门框,顿时吃痛地蹲下身。 「……笨蛋。」 阿鱼也蹲低了一点身子,伸出手来拉开了他的手,然后替他揉了揉。 离得这么近,江霖一下子就能闻到阿鱼身上熟悉的气味,景嵘的话也霎时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他本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道行飞升,虽然心智已开,但人情冷暖,他却并不知晓。」 无论给予什么样的示好,也无法被理解其中的真意;无论得到怎么样的温柔,也只不过是姿态而已。无法期盼心意相通,无法得到回应和答复。 偏生是这样的人,他却好像…… 江霖伸出手来,一把捉住了阿鱼的衣襟,「你……」 阿鱼似是愣了一下,低声的「嗯?」一声。 「那个,你……你是不是真的……」江霖低着头,捉紧了他的衣襟,手心微凉,隐隐颤着。 「你们怎么都在门口蹲着?」来人一掀前襟,捧着脸颊潇洒地蹲下身来,「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来来来告诉朕,朕也要听。」 「陛下……」江霖连忙放开了阿鱼,「不过是些琐事,陛下今天是……」 「都没有人陪朕玩啊!」朱祈誉依旧蹲在地上,叹了一大口气,「好不容易才出宫的,结果哪里都一样嘛。」 「陛下来我们这种荒山野岭里的小镇,当然是会无趣了,」江霖苦笑起来,「江南一带的名城,可谓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要找我们这样的小地方落脚?」 「那些地方,狗官太多,礼数也太多,」朱祈誉叹了口气,「朕光是接见那些人啊,就要累死了,哪能像在这里这么自由自在。」 江霖心里暗叹哪有皇帝管自己的臣子叫「狗官」的道理,却还是陪着笑脸道:「也是,草民打小在这里长大,说起民风淳朴生活纯粹,倒没有比东岭镇更适宜的地方了。」 「对啊江爱卿你是地头蛇啊!」朱祈誉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捉住了江霖的手,「陪朕去玩吧!」 「陛下,‘地头蛇’这个词不是……」 「我去整理药材了。」阿鱼瞧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就站起身来。 「阿鱼……」江霖直起一点身要去拉他,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手来。 「哇,这位鱼兄一脸煞气,莫非是欲求不满?」朱祈誉和江霖并排蹲着,捧着脸感慨道。 「陛下不是想去玩么?草民陪您去吧。」江霖站了起来。 朱祈誉见他突然答应得干脆,倒也开心起来,「好啊。」 或许只要不看不听,便能断了这乱七八糟的念想吧。江霖用力地摇了摇头,陪着朱祈誉走了出去。 江霖远远地跟着朱祈誉,瞧着他在小摊之间好奇地穿梭,不由得就走了神。 只是梦里的一个吻,竟然就叫他魂不守舍,连心神都丢了。但只要一想起那人是个全然不懂情爱为何物的妖怪,他就又觉得连胸口都疼了。 这揪着心肝一般的痛楚,到底是个什么病症呢?枉他阅尽医书无数,这回倒是能医却不自医。 待到朱祈誉拍了拍他的肩膀的时候,江霖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朱祈誉举了支凤头钗,笑着问他:「这支钗好不好看?」 「做工倒是颇精致,只怕不是足银,」江霖定睛瞧了瞧,「陛下多见奇珍异宝,想必也一定瞧出来了吧。」 「哎哎~」朱祈誉摇了摇头,「真金白银有什么稀奇,妙就妙在这样式上,哪怕是京城,也没有重样的。」 他一收手就要把那钗收进怀里,老板当然看不过,伸手就要拦他:「这位小哥……」 便装随行的内侍连忙上前了一步,要替朱祈誉把帐付了。老板只笑着道:「不是,这支钗我不卖的。」 朱祈誉刚要喜滋滋地把那只支钗收回去,听了不免冷下脸:「你的摊子摆在这里,不拿来卖,难道是拿来瞧的么?」 「小哥说对了,」老板憨厚地笑了笑,「这钗子,是我画了图,专门找人打出来,想送给我那心上人的。」 朱祈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小物件,人家还未必瞧得上呢。」言谈间却还是悻悻地把那钗子递了回去。 「在这世上,只要你真心待什么人好,他就也一定感受的到。」那老板细细摩挲一下怀里的发钗,「贵不贵重,值多少银两,又有什么要紧呢。」 朱祈誉又哼哼了一声,嘟囔道:「一套一套的,不就是不想卖么。」 他转过头,看到江霖还在发愣,便推一推他的肩膀,「算了算了,也不缺这一支钗,让他臭美着献宝去就是了。」 「陛下,」江霖突然压低了声音,「草民突然想到,家里还有些事,草民先……先行告退了!」 虽是「告退」,他却拔腿就跑,完全不等朱祈誉说完个「好」字。 朱祈誉看着他的背影,边笑着边抬起手来拱了拱也伸长了脖子望着的近侍,随后把脸一板:「还看什么看?!还不陪朕继续逛!」 江家。 阿鱼正在后院里摆弄江霖的那些菜,刚站起身来,就听到从门口一路传来了玎玲桄榔的碎盘子倒花盆的动静,他微微站定了,就看见江霖猛地撩起了门帘冲了进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朝他伸了伸手指,却又摆摆手,「让……让我先喘口气……」 江霖又弯下腰摸了摸胸口,用力咽了口口水。阿鱼只稍稍侧过一点头,安静地看着他。 「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花船会?」江霖好不容易吃力地说完了,才又补上一句,「就……就我们……我们两个……」 「好啊。」阿鱼点点头。 「你这是……答、答应了?」江霖瞪大了眼睛,「可、可不是……我……我非要让你去……或者不去的。」 「嗯。」阿鱼点点头,「我跟你去。」他停顿一下,「反正上次也没有瞧见什么。」 江霖脸上的神情由惊愕变成了欢喜,边跳着边一路跑了回去:「他答应了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阿鱼听着那一路远去的玎玲桄榔声,只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就又蹲下了身去。 第七章 「不、不是说好了,」江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就我们两个来的吗?」 阿鱼肩膀上骑着的是兴高采烈的卉宝,卉宝的头上还趴着打盹的「小咪」,景嵘则是摇着不合时宜的扇子,走在他们前面,风度翩翩旁若无人地接受全镇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注视。 「人多些,也没什么不好。」阿鱼淡定地拉开了卉宝覆在他眼睛上的小手,「反正也都一样。」 怎、怎么能一样啊。江霖连后槽牙都快咬断了,明明是他苦心经营的「木鱼开窍记」,凭什么无缘无故就成了全家游花船?!心想着能多和他说说话,却偏偏成了什么都开不了口的状况。 「你是怎么走路的?长没长眼睛?!」 江霖一抬头,才发现景嵘一袭长衫的前襟上沾满了红色的糖渣,站在他身前的是个娇小俊秀的红衣少年,仰着脖颈,一副要生吞了景嵘的样子。 景嵘挑了挑眉毛,耐心道:「这位公子,分明是你撞了在下,怎么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撞你?」少年跺跺脚,「你瞧瞧,害得我连刚买的糖葫芦都丢了!你还不赔我!」 「锦焰,」少年身边站着的是个浓眉大眼的高大青年,他边架着那张牙舞爪的少年,闷声闷气地劝道:「算了算了,再买就是了。」 那名叫锦焰的少年瞪着景嵘,半晌才「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下一刻景嵘手里的扇子却着了起来。 景嵘挑了挑眉毛,顺势反手将那扇子往外一送,那着了火的扇子边擦着锦焰的衣角飞了过去。锦焰的衣角起了火星,边跳着脚拍着衣服,边气恼地大喊道:「阿观!咬他!」 那被称作阿观的青年人,听了他的吩咐,便大吼了一声,对着景嵘冲了上来。江霖没想到这世间竟然真有这么荒唐的主仆,连忙出手要拦,却被阿鱼捉住了手掌拦了下来。 他的手被阿鱼这么牵着,就一下子没了主张,连心都嘭嘭跳了起来。只不过这一刹那之间,阿观低哀了一声,捂着腮帮子抬起头来回望着锦焰,委屈道:「他好硬……我咬不动。」 「……哼!」锦焰瞪了景嵘半晌,便鼓着腮帮子,跺脚就走。 「锦焰锦焰,你等等我!」阿观见他要走,连忙追了上去。 「这笨熊,」一直默不作声的阿鱼叹道,「千年老王八的壳,哪是他啃得动的。」 景嵘眯着眼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江霖见景嵘下一刻就要吞了阿鱼似的,连忙打圆场道:「大哥你……没事吧?」 「那种道行的小狐妖,哪里伤的了我。」景嵘「哼」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脖子,「那笨熊还真下得了嘴……」 他那白皙的颈间竟然留了个整整齐齐的牙印,既不香艳也不情色,但也算是明晃晃地灼人眼球,叫人忍俊不禁。 「真是扫兴。」景嵘瘪了瘪嘴,「我要回去洗洗这身熊粪气,你们逛吧。」 「大哥!我……」江霖连忙上前了几步,「那个……」 景嵘勾了勾唇角,潇洒地转了个身过来,「怎么了?阿霖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江霖摇摇头,松开了阿鱼的手,把他肩膀上挂着的正在一冲一冲打瞌睡的卉宝抱了下来,塞进了景嵘怀里,腆笑道:「你能不能先绕个路把卉宝送回去?」 景嵘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却还是意味深长道:「也好也好,长夜漫漫,你们好好珍惜吧。」说罢这句,又瞧了脸红的江霖一眼,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江霖目送着他走远,再回头的时候,阿鱼看着他转了个身,道:「我们走吧。」 江霖跟在他身后,连肠子都悔青了,一路都只盯着阿鱼那垂在一边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的手。 刚才他是脑壳被门卡了,才会主动放开了他,哪怕只能再多拉着一会儿也好啊。江霖幽怨地瞪着那只手,几乎要从那上面瞪出个洞来。 「你想拉着?」 阿鱼突兀地把手递给了他,江霖耳根一红,红着脸道:「怎么会?!我做什么要拉着你?!」 「你不是一直盯着瞧么。」阿鱼安静地看着他,「我不在意。」 「……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江霖别过头去,「我、我才没有盯着瞧,你那小鱼鳍,拉着我还嫌腥呢。」 「哦。」 阿鱼一放下手,江霖顿时就又悔恨得不行,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要吞下去。两人并肩行了一段,只听得一路上人声鼎沸,却相对无言。 他明明积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对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手心也汗湿了,把心思也一并紧紧捏着,偏偏就是张不开嘴。 「你……」 「我……」 江霖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阿鱼,「你先说。」 阿鱼抬头望着那花船,低声道:「这船,很大。」 他酝酿了半天,竟然出来的就是这么四个字,噎得江霖几乎要昏厥过去。就在这时,却听见阿鱼接着缓缓道:「比我从前看过的,都还要大。」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提起「从前」,让江霖也不禁好奇了起来,追问道:「那你以前看的,是个什么样?」 阿鱼抿了抿嘴唇,轻声道:「那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不过大抵有个印象罢了。」 一时之间,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江霖心底一疼,连忙扯开了话题:「哈哈,哈哈……刚、刚才那两个也是妖精?是狐狸和熊?」 阿鱼点点头,「兴许是那山上修行的小妖,见了这里阳气旺盛,也来凑个热闹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该问清楚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才冲口而出。江霖一问完便懊恼了起来,若是他轻飘飘地甩出个「碰巧游到这里」「多管闲事」,那要怎么办才好。 「我来找一个人。」 「哎?」 江霖一抬头,就正对上阿鱼那对深邃的黑眸,他心神一晃,紧接着便听见他低醇的嗓音:「一个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的人。」 他的神情并不是以往戏谑时的那般故作凝重,反而带了点玩笑的意味。虽是这样,那对墨色的眸子里映射出来的神情倒是江霖从未见过的。 似乎是寂寞,却又有几分迷茫,隐隐含了层抹不开雾气似的,叫人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江霖盯着他,一下子便没了主张,沉默一会儿,就笑了起来,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你不就是条鱼,以后至多也就是条红烧鱼,还能是个什么?」 他虽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凡人,所幸还晓得怎么说些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哄人开心。 阿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这几乎是江霖第一次看到他笑,在一片轻柔的月光下,好似一阵春风,千年的寒冰都能被这笑颜融化了一样。 「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总是板着一张脸?」江霖叹了口气,「与其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开开心心的过下去,不是更好?」 假若那倒头的「命数」真的犹如景嵘所说的那么沉重,倒不如干脆一脚踢开了,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比什么都来得好。 阿鱼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低声道:「嗯。」 江霖被他这么一摸,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阿鱼停了手,轻声问他:「你讨厌?」 他非但不讨厌,还喜欢的紧。只不过像稚童一样被拍拍头顶,就觉得连耳根都热了。江霖生怕一转头,就迎着那花船上的灯光让他瞧清楚自己脸上的神情,只好吞吐着「嗯啊」了几声。 阿鱼收了脸上的笑意,刚把手抬起来了一些,江霖就跟着他直起了一点脖子,阿鱼停了停,低声道:「嗯?」 「呃……」江霖张了张嘴,总不好说是,不论阿鱼做什么,他心里都觉得很欢喜。 阿鱼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抬开,只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掌心的温度温暖而舒适,从那一小片的相触里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阿鱼啊……」江霖缩着脖子,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嗯。」 「其实你来了,我跟卉宝,都挺开心的。」 「嗯。」 「卉宝年纪还小,又没有娘亲。」 「嗯。」 「你能不能——」 「嘭——!」「嘭——!」 江霖的「留下来」顿时淹没在了绽开在夜色中的烟火里。 阿鱼被那漫天的火树银花,鱼龙夜舞吸引了注意力,而后衣袖被扯了扯,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了江霖满脸通红的急躁神情。 他只看得到江霖一脸焦躁,「呜呜哇哇」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听不清。」 江霖突然停了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就一把捧住了他的脸颊,亲了上来。 全然没有章法的亲吻,只是闭紧了眼睛,摒着一口气,唇瓣狠狠贴上了他的唇瓣。阿鱼睁着眼睛,瞧着他通红的脸,而后很轻地,舔了舔他的唇角。 江霖好像从魔障里猛地清醒了过来似的,猛地退了几步。他刚刚不论喊多少遍「不要走」「留下来」,阿鱼都听不清,他一时冲动就吻了上去。 并不同于梦中的,僵硬冰冷的嘴唇,让他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张,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在这一刹那之间,嘴角却察觉到了火热潮湿的触感。 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吸附进□的漩涡里一样,一下子就让他浑身都热起来了,他猛地退开了几步,倒在这时,烟火的声音却小了。 他们在的是个树荫遮蔽的暗处,虽不见得有旁人瞧得见,也足够江霖自己尴尬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正盘算着要怎么收场,阿鱼却逼近了他几步,抬起右手,掐住了他的下颚。 「哎?」 「好甜。」依旧是冷冰冰的声音。 「什么好……唔……」 舌尖猛地就挤了进来,攻城略地般的进入了他的唇齿之间,那灵蛇般的舌尖纠缠着他的,舔舐着抚弄着。他的下颚被强硬地掐住,怎么都合不上嘴来。唇腭间全都被细细舔舐着,舌头也被浅呡着吸吮,津液顺着嘴角淌了下来,也全被一一地舔舐干净。 远比梦中要火热上数百倍数千倍的火热亲吻,江霖几乎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舌头早就几乎麻木了,唇角也微微肿了。不知亲吻了多久,阿鱼才放开了气喘吁吁的他,末了,还留恋地在他唇上轻啄了几下,额头抵着他的,轻喃道:「好甜。」 他的声音虽是冷的,喷出的鼻息却是火热的,带着十二分的□,能把人的骨头渣子都溶了。 「你……」江霖觉得一张脸都快熟了,「你你……」 「我以前……」阿鱼顿一顿,「见过他们这样。」 「什么人?」 「花船上的人。」阿鱼在这距离里,那一双眸子看起来就更凉了,「可我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跟他求爱,还不如去菜市买条鱼回来每日倾诉衷肠。 江霖觉得心头顿时一凉,却只在心底苦笑了一声,勾近了他的脖颈,再度贴上了唇去—— 「是因为……很甜啊。」 「帝君,帝君您不能进去……」 「帝君,仙子正、正在沐浴更衣,您不能……」 「给本尊让开!」 景嵘不耐烦地推开了天香殿门口的两个小仙童,刚刚抬腿要进,百花仙子就施施然走了出来,笑着对他行了个礼:「不知帝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景嵘连忙上前几步,腆笑着:「好仙子,你那香香的水,还有没有?」 他刚上前几步,百花就捂着口鼻退后了几步:「帝君你……是从哪里沾来的这身怪味道。」 景嵘尴尬地抬起袖子来闻了闻,哭丧着脸道:「在下面的时候,让一只熊精啃了一口,可不就沾了这身妖气嘛。好仙子,你那宝贝仙水,先借我三坛来。」 百花顿时蹙起了秀眉,为难道:「我那百花露,是取一百种花上的第一滴露水凝练而成,哪里来的三坛能给帝君用?」 「成成成,有多少就先给我拿多少。」 景嵘眉开眼笑地刚要上前,百花就又退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百花露来,「现就只有这么一瓶,等过几天,我差人再给帝君送些去。」 景嵘委屈着接过了瓶子,揭开了红封就急急忙忙往脖子上抹,惹得百花和周围的小仙童都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景嵘回头瞪了一眼,几个小仙童立刻就不敢吱声了,百花「哎呀」了一声,上前一步接过了景嵘手里的瓶子,轻柔道:「帝君褪了衣衫,让我来吧。」 景嵘解了身上的锦袍,露出匀称精壮的后背来,乖乖地趴到了一边的软榻上。百花的一双葇薏轻轻地在他身上按着,舒爽得很,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竟生出了些困倦来。 「帝君这些时日在下界,可曾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唔……也没什么大事,追着条小鱼儿到处跑跑,无趣得很。」 百花轻笑起来,「就是那条偷了帝君的宝贝玄鉴的小鱼儿?」 景嵘「哼」了一声,「要不是看他私开玄鉴,元气大损,本尊一定把他剥鳞抽筋,油炸清蒸。」 「帝君还是刀子嘴豆腐心。」百花轻轻替他揉着,「我看帝君八成是看上那条小鱼儿了,想收他做个徒弟才是。」 景嵘猛地翻了个身,坏笑着掐住了百花的下巴,「仙子充什么不好,偏要充本尊肚子里的蛔虫?」 「那是我说错了?」百花笑着推开他,「帝君若是累了,就再这塌上多睡一会儿吧。」 景嵘衣衫半褪,三千青丝散落在了那榻上,一手撑了下巴,眯着眼睛道:「本尊在下头的时候,见到仙子的那宝贝小子了。」 百花的背影似是微微一怔,声音却是一样的安然:「哦?如何?」 「不错。」景嵘打了个哈欠,「本尊累了,就在仙子这里睡上一觉吧。」 「帝君莫要误了正事。」 「若是误了,便也是命数了。」景嵘笑了笑,就着那姿势,合上了眼睛。 皓月当空。 江霖端着煎好的药刚走进里厢,就被猛地搂过了腰去吻住了。 被压在门后,霸道而强势的亲吻。但那纠缠又是难舍难分的甜蜜,叫他连心神也恍惚了。方才的惊惶里,药碗都碎落在了地上,空气里弥漫着苦涩又清凉的药香,一丝一丝地沁入了唇齿交缠里,便连这亲吻,都苦涩起来了。 自从那一夜后,便总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纠缠在一起。就算明明知道他只是条什么都不懂的鱼儿,也欲罢不能。 抱着他就好,看着他就好,只要他还在这里,就总比分开要来得好。就算他绝不会明白这亲吻意味着什么,也还是中了蛊毒一般的执迷不悔。 「苦……」 阿鱼皱起一点眉头,放开了江霖,而后轻轻勾起了他低着的下颚,低声道:「你哭了。」 那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混杂在了亲吻里,纵使是他,也觉得「苦」起来了。 阿鱼顿一顿,用手背擦了擦他的脸,闷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再不会迫你。」 江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压低了声音,「我哪有哭?!」他推开了阿鱼,坐在了门廊上,支吾道:「我只不过是心疼那碗药,你这笨鱼,我可煎了一晚上,全让你毁了不是。」 阿鱼转过身,「我帮你重新煎一碗。」他才一挪步子,就让江霖牵住了衣角。阿鱼回头看着他,便又回身,半跪在了他的身侧,「嗯」了一声。 「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你会不会走?」沉默了良久,江霖才小声地开口道。 阿鱼像是稍微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你还会不会为了我……和卉宝……回来?」 虽是绝望,却仍然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阿鱼看着他,许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江霖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今天的月亮好圆,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泪滴落在衣襟上,便迅速的化开了,浸成了一滩铅色的水渍。在那皎洁的月光下,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的蜷缩着。 阿鱼半跪在他身边,拧起了眉梢,轻声道:「你看起来……好痛。」 「哈哈……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什么痛不痛的……少了个你……我不知道有多开心……」江霖抽泣着,却笑了起来,「吃软饭的家伙……当然是越少越……」 眼泪好像在眼眶里就干涸了,怎么都淌不出来,鼻尖却发着涩,声音都是暗哑着的。 「好……」 他被阿鱼猛地搂进了怀里,仓皇不知所措里,他听到阿鱼的声音:「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那平静的声音里,也好似带了一丝急躁,却让江霖觉得心口的地方,疼痛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去,环抱着那也一样无措的男子,低声安抚道:「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够了。」 两相依偎着,却在院子里投落了出了个独影儿,比一个人的时候,更落寞。 「江爱卿!江爱卿!」 朱祈誉今个儿也是照常蹦着进了回春堂,等一进前厅,便发觉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往常他离这医馆几丈远,就能听到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但是今天,偌大的医馆里,连个出声的都没有,江霖坐在书桌前头,那鱼奶娘站在药柜旁边,都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那平日里总是摇了把扇子的小子也不在,连打杂的小姑娘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朱祈誉径直走到了江霖的面前,江霖都没抬头看过一眼。 江霖低头看着医书,面前只剩下了一个个字,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他却一点都不晓得。今天来来往往了些什么人,他也半点不清楚。 只要一瞧见阿鱼,他就连心都乱了。 心里像是被翻开了一小片肉,被一小根针来来回回地戳着,虽是害不了性命,却比真要了他性命还难过。 「江爱卿?!」 江霖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朱祈誉,好半天才猛地一激灵,跪了下来:「草民未觉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朱祈誉「啧」了一声,蹙眉道:「朕都说过多少回了,在朕面前,不要总是死不死的。」 江霖吃力地笑了笑,应道:「是,草民记住了。」 「你和奶娘,吵架了?」朱祈誉狐疑地看了一眼阿鱼,「怎的是他欺负你?要不要朕替你教训他?」 他摩拳擦掌,连袖子都挽了上去,哪里像是坐拥天下的天子,说是个小地痞,也照样有人信。偏生是这么横冲直撞无拘无束的样子,倒也显得十分可爱。 「只是各忙各的,哪有吵什么。」江霖收了桌上看了半天也不晓得看了些什么的医书,「陛下今天来,是又要草民陪您去逛什么?」 朱祈誉「哈哈」一笑,挑高了眉毛,「朕是来问你讨个宝贝的。」 江霖无奈地笑了笑,「草民一贫如洗,哪来什么宝贝可以献给陛下?」 「朕听说,你那宝贝熏香非但有可以安神助眠的,预防风寒的,还有别的神奇妙用。」朱祈誉笑着附上江霖的耳朵。 「这这这……这怎么行?!」江霖退开了几步,「草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这、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自古以来,这阴阳和合,男欢女爱,都是顺应天理,哪里是什么龌龊事。」朱祈誉板起脸来,「更何况朕只是用来增添和妃嫔们的情趣,又不是要强抢民女。你若不依,便是要抗旨了?」 他这最后一句,说得倒是摆足了气势,大有「拖出去砍了」的架势。江霖也再不敢推辞,苦着脸应了下来。 朱祈誉立刻就喜笑颜开,只差拉着他转个圈了,连连道:「那朕过几天派人来取。」 朱祈誉要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催情的熏香,说白了,就是那些流氓恶痞对付贞洁烈女用的迷香。堂堂一朝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争来斗去,抢的就是一夜垂怜。宫闱秘术里,想来也是用不着这东西的。偏生那朱祈誉不光脑后有反骨,就连这事也要图个新鲜。 江霖为人本分老实,学的也从来是正统医术,突然要他去做这些,一下子还真的没了头绪。反反复复熬了好几个晚上,也没摸出个门道来。这不比别的东西,总不好他亲自点上试一试闻一闻,看看有什么效果。 这天晚上,江霖抱着医书进房的时候,正瞧见卉宝抱着小咪睡着。他一踏进去,那本来睡着的貘就立刻睁开了眼睛,两只本来合着的耳朵也立刻竖了起来,冲着他发出「嘶嘶」声来。 江霖被它骇得往后退了几步,却正巧摸到桌子上一个圆滚滚的橘子。他一挑眉毛计上心头,拨开了那橘子,在小咪面前晃了晃,「你想不想吃?」 小咪刚要伸出爪子来拨,江霖就抬高了手,一把捉住它的后颈把它提了起来,真和提只猫没什么两样。小咪一心要他手里的橘子,只胡乱蹬着四肢,什么上古神兽什么法力无穷,连影儿都没有了。 江霖笑了笑,把那橘子剥了一半皮放到了桌上,小咪立刻扑了上去,用前爪把那橘子捂在了怀里啃了起来。江霖眼里闪过一丝狡诈,眼疾手快地抄起了花盆就扣了上去,然后点燃了根熏香,头朝下从那花盆底端的小口那儿戳了进去。 小咪一开始正吃得起劲,等过了一会儿,居然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要、要死了,如果误宰了神兽,会不会有天兵天将来捉拿他啊? 江霖连忙拎开了那花盆,却看到小咪毛茸茸的肚皮朝天,四个爪子蜷起了,时不时地扭一下。 「莫非它还是个姑娘家?」江霖愣了愣,就瞧见小咪嘴一张,吐出了个发着光的泡泡来。 「这是什么东西?」江霖好奇地看着那光球飘了上来,只见那里面隐隐约约还有影像,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当日的那个沉落到池底遇到了怪物的梦境么。 莫非这迷香,让它把吞噬下去的梦魇,都吐了出来? 小咪嘴又一张,吐出的光球里则是铺天盖地的萝卜,江霖咧嘴一笑,这一定是卉宝这个最不爱吃萝卜的混小子。 下一个光球,就让江霖实在是瞧不明白了。 涌动着的,沉浸柔美的波光,只有一望无垠的水面。顷刻间就变了模样,狂风卷着猛浪,一道金光袭来,画面就被生生地扯开了两半。 这稀里糊涂的梦境,让江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算不得是个梦,却好像比什么都来得可怖。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那光球就被捏破了,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第八章 江霖回过头,见是阿鱼,连忙挡着那花盆里的迷香,「啊哈哈,没、没什么,我、我逗它玩。」 阿鱼一手扳过他的肩头,越过他的身侧掀开了那花盆,「熏香?」他稍稍怔了怔,声音也放软了些,「你睡不着?」 有时白天累了些,江霖就点上支安眠的熏香,好睡得更踏实些。 阿鱼动手又从一边的迷香里拿出一支来点上了,沉静道:「那就再点一支吧。」 江霖来不及劝阻他,他便已经自旁边的那盏灯上引燃了迷香,插到了一边的香炉里。 江霖张大了嘴,然后猛地捂住了鼻子,闷声道:「我、我出去透透气……」 「你看了?」 江霖茫然地回头「啊?」了一声,而后才点点头,「你说小咪吐出来的那些?」 「那是我的梦。」阿鱼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噩梦。」 江霖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梦?你不是说你不会做梦?」 阿鱼抬手倒了杯茶,「最近才开始的。偶尔会有。」 江霖连忙坐到他身边去,「怎么不跟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太累了?还是旧伤又复发了?要、要不然我替你把把脉……」 他刚要去捉阿鱼的脉,就被阿鱼猛的掀开了手,「不用。」 江霖愣了片刻,便消沉道:「好……那、那你早些休息。」 「你有没有过,不晓得自己是谁的时候。」 江霖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气笑了,「有啊,我只要喝上一小杯镇南头醉仙楼的秘制女儿红,就连自己老爹是谁都不晓得了。」 阿鱼不再说话,像是在低头思考着什么,许久才开口道:「……只有我一个。」 江霖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一直就……只有我一个。」阿鱼看着眼前的一盏灯,低声道:「再没有别人,同我一样,再没有人,陪着我。」 江霖心里软了软,坐到了他身边,「谁说的,现下,我不就陪着你吗?」 阿鱼抬了抬眼睛,「你?」 「不光是我啊。」江霖笑了起来,「还有卉宝,还有整天跟你吵嘴的大哥,还有冬儿,还有皇上,还有这镇子上的许多人,不都和你在一起吗?」 阿鱼迷茫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 「不管你是个什么妖怪,不管你明不明白人情世故,我也还是……」江霖顿了顿,「我也还是……」 「你觉不觉得,好热。」阿鱼突然抬起点头来看着他。 江霖被他打断了话,也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是吗?那我去把窗打开些……」 他刚要起身,就觉得腰上一软,心道一声不好,才看到了那几乎快燃尽了的迷香。闹腾了半天,结果还是他身先士卒以身试药这么感天动地啊。 「没、没事的,我去把窗开开,散散这味道就好了。」 他强撑着走到了窗前,刚推开窗扉,腿却猛的一软,还没落地,就被阿鱼从后面一把撑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炽热的鼻息便已经喷到了他的颈间,「下面……好胀。」 江霖一惊,猛地挣脱了他,回过身去,也只看到阿鱼一张没事人似的脸,只是下身倒真是不客气地隆了起来。江霖猛地红了红脸,别过了头去,低喝道:「你自己弄弄不就好了,跟我说有什么用?!」 阿鱼也没什么表情,只简简单单地吐出三个字:「弄什么?」 「弄……弄你的……」江霖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只好一指,「这里!」 「我不会。你教我。」 「这种事哪用得着人教?!」江霖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都几乎要喷出来,「你你你你自己掏出来揉揉套套不就……」 「你也起来了。」阿鱼指了指江霖的下身。 江霖猛地捂住了裤裆,哭笑不得道:「我……哎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话音未落,阿鱼就抬起胳膊来圈住了他,低声道:「好难受。」 他的口气明明也没有丝毫起伏,却让江霖连颈根都红了,那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耳朵边上,让他顿时就心跳得像擂鼓似的。 「……下不为例。」江霖豁出去地叹了口气,伸手解开了他的裤腰,掏出了那早就膨胀起来的性 器,慢慢套 弄了起来。 那炙热坚硬的东西,就在他手里,饱满的尖端来来回回地顶出他的手心,只用么指摩挲一下前端,还会淌出一点粘稠的体 液来。 阿鱼仍然是扶着窗柩,把他圈在怀里,口唇就在他的耳侧,虽然并没有出声,那气息却逐渐紊乱了起来。下腹的肌肉也绷紧了,有意无意地顶向了他的手背。 「呼……呼……」 那接连不断的喘息就在江霖的耳边,听得他比吸了一百支迷香都更要情动,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硬了起来。 「我也帮你。」 不待他接受或拒绝,性 器就落入了阿鱼的手里,那略微粗糙的掌心抚弄着他,指尖时不时地掠过敏感的凹槽,让他整个人都颤了颤,几乎贴进了阿鱼怀里。 「这样……舒服?」阿鱼轻声道,手上的动作更变本加厉了起来,捋弄着的时候,时不时地揉捏一下下方囊袋里的小球,让江霖克制不住地出了声。 「呼……你……你竟然说你不会……你这腌鱼……嗯……」 被握在一起套弄着,江霖只觉得和阿鱼的紧紧贴在了一起,被包在温暖的掌心里,体 液都流淌了下来,只要一摩擦,就发出淫靡的声响来。那火热又坚 挺的东西有力地,自下而上的顶弄着他,饱胀的尖端摩挲着他的小球,一路向上顶弄摩擦着顶端的小孔,让他几乎立刻就要泄身了。 他几乎忍不住要低头去看,又被阿鱼一挑下颚,勾着舌头接了吻。舌尖被勾引着吐了出来,反反复复地吮吸了过后,又开始被戳弄起牙龈和上颚,泌出津液淌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下身也仍是丝毫不懈怠的有力顶弄,江霖不得不用力抱住了阿鱼的脖子,后腰抵着窗柩,才能勉强不瘫软下去。明明只是这样贴着摩擦,他也亢奋得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阿鱼有力的腰身贴着他的,性 器和囊袋几乎撞到了一起,那动静几乎让他开始担心睡在一边的卉宝会不会被吵醒。 「我、我要泄……」江霖难耐地把头埋在了阿鱼的胸膛上,「要泄了……」 「一起。」阿鱼重重地喘息起来,下半身则毫不留情地加快了顶弄。 「唔……」 眼前猛地空白了片刻,江霖痛痛快快地泄了出来,软绵绵地贴在也泄了身的阿鱼怀里,气喘吁吁。 一阵漫长的沉默,也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头顶上的阿鱼倒像是动了动下巴,像是要开口。 「我……」 这时窗外猛地一闪,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眼见着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江霖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就推开了他,整理好了衣裤,掩不了脸上的尴尬,「我……我要睡了。」 「……嗯。」阿鱼点点头,沉默不语。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隔天江霖起了个大早,不想见着尴尬,他特意避开了阿鱼,顾自去了医馆。但还没到街口,就瞧见那里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 「这是个什么病?看起来怪恶心的。」 「这不是在江大夫那里帮忙的那个小姑娘吗?」 「本来也是个标致的姑娘,现在怎么……」 江霖疑惑地拨开了人群,探头往里面一瞧,只见离医馆不远的地方瘫坐了个人。那人用一件衣服蒙住了头,旁人虽瞧不见脸,但是却瞧得见那一双手。 那本该是一双少女的,洁白柔软的手。此刻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脓疱,有的已经化了脓,流出了腥黄的脓水来。 江霖心里一怔,心道这类似的病症,似乎是最近还瞧见过。不等他再多想,那瘫坐着的人便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哪怕蒙着脸,也够江霖认出了她来。 「……冬儿?!」 这分明是同之前的谢老伯相似的症状,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短短几天不见,冬儿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可怖,全身上下布满了脓疮。 明明之前谢老伯的病症是全都稳定了,身上的疮疖也都退了,怎的会又一次在冬儿身上出现呢? 「大家……大家快些散开,这兴许是疫病,会传染的。」江霖连忙张开了双臂挡住了旁边的人,「离远些。」 他话音还未落,身旁的人就立刻散开了,江霖屏住气息蹲下身,慢慢挑开了那件被冬儿紧紧捉在手里的,套在头上的衣服。 「大夫,大夫,救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整张端丽的脸庞都几乎溃烂了的冬儿,紧紧的捉住了江霖的衣袖,把头埋进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江霖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头,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能治得好你爹爹,自然也能治得好你。」 「我的脸……我的脸……我怎么办啊大夫……我要怎么办……」 「好冬儿……不怕不怕……总是有法子的……」江霖把她揽在怀里,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好好一个花容月貌的黄花闺女,要是真的留下伤疤烂了脸,那可怎么办才好? 「如果真是疫病……还不如在家里好好准备后事算了。」 「就是,这么没遮没掩地跑来镇上,不是害人吗?」 「糟了糟了,我刚刚离得这么近,我的脸会不会也烂掉?我呸呸呸,害人精!」 越来越多的围观的人里,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众口一致的指责,恨不得都朝冬儿吐几口口水,煽几个耳光才过瘾。江霖紧紧地拥着她,忿然地回头怒喝道:「一个姑娘家得了这种病,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们是真要她死才安心不成?!」 众人见他发了脾气,也不禁稍微软了软态度,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却飘来一句不阴不阳的说辞:「江大夫这么医者父母心,就把她带回医馆去呀。只不过若是治不好,只怕连江大夫的回春堂,都得一把烧了才清爽哩。」 「我自然要带她回去,也当然有把握治得好她。」江霖把冬儿从地上扶了起来,一手搂着她的肩头,一手替她掩紧了头上盖着的衣服,「只不过如若日后各位也成了这样的害人精,是不是也巴不得别人置之不理才好?若当真如此,今后江某的医馆,绝不多管闲事。」 他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便连好事者都不再吭声了。江霖揽紧了冬儿的肩头,往前走了一步,人群便自动地在他们面前分开了,江霖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只搂着怀里的冬儿往医馆的方向走了过去。江霖觉得冬儿在他怀里似乎抖得更厉害,便越发用力地拥紧了她。 到了医馆里,江霖先让冬儿坐下了,而后打了盆水,细细地替她擦拭起面孔来。 「你这病,是什么时候发作的?你爹呢?怎么没有陪你来?」 冬儿低着头,时不时地因为疼痛颤抖着,小声回答道:「五、五天前……爹爹的身上突然又起了这些东西……我用之前用胜下的药替他外敷……伤口却烂得更厉害了……而且、而且还奇痒无比……最后爹爹、最后爹爹他……」 她说着说着,便掩面痛哭了起来,呜咽道:「抓破了自己的肚皮、五、五脏溃烂而死……」 江霖惊得合不上嘴,「怎会……他之前不过只是毒火积滞,怎么可能一下子这么严重?」 「我料理爹爹后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起了脓肿……只一个晚上就浑身溃烂……连我家的禽畜,也全部一夜暴毙……」她猛地捉住了江霖的手,痛哭道:「江大夫,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马上就死?!我宁可死了,也不想害人,我不想害人……」 她的泪水浸透到了脸上的脓疮里,便看起来更可怜可怖。江霖连忙用手巾擦了她脸上的泪水,低声安慰道:「只要是病,总是有法子医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正拥着哭成个泪人儿的冬儿,阿鱼便从正门跨了进来。冬儿一抬头见了是他,便猛地拉过衣服盖住了头,缩进了墙角。 阿鱼先只是看了一眼,而后便慢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冬儿一步步逼近了。 江霖连忙伸手护住了冬儿,「去去去,有什么好瞧的。」 阿鱼站定在他面前,盯着冬儿瞧了一会儿,而后才以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线开了口:「她不可以留在这里。」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是冬儿啊。」江霖愣了愣,未料到阿鱼竟然也会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开口说出这种话来。 「不管是谁,」阿鱼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都不能留。」 「她这病也未必会传染,兴许只要适当保持着距离就没事。她一个姑娘家,病成这样,你要让她上哪里……」江霖不信他一夜之间竟会如此绝情,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她这不是病,是咒印。」阿鱼墨色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全身溃烂,穿肚烂腑,不得好死的恶咒。」 江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你胡说些什么,之前谢老伯的,不和这个是一样的病症吗?不是也给我治好了?」 阿鱼不再看他,只盯着冬儿,缓缓道:「你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里埋的?」 冬儿听得他最后一句话,便全身一怔,而后使劲地摇头,嘶声道:「我没有碰,我没有碰,那个、那个东西我没有碰……是爹爹、是爹爹挖出来的,我没有碰……」 「是什么?」阿鱼直视着她,冷声逼问道。 冬儿死死地咬着嘴唇不再开口,江霖不忍,便推了推阿鱼,「人家不想说,又何必非问不可?」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而后走过去拉住了冬儿的手:「走。」 冬儿被他一拉,吓得叫了起来,江霖连忙上去制住了阿鱼,厉声道:「你做什么?」 「恶咒又不认人,由己及他,自然过及到你身上。」阿鱼破天荒地皱起了眉头,「你嫌自己活太久了么?」 「我是个大夫,怎么能亲眼看着病人去送死?」江霖忍无可忍地一指门外,「你这一来,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还是你这妖怪天生冷血,这么久以来连一丁点人情人性都没有?!」 说出来了。 压抑在内心的话,在这一刻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出来。所有的不甘与愤怒,伤心和委屈,都完完整整地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江霖死死地咬着下唇,睚眦欲裂地盯着阿鱼。 明明晓得这也并不是他的错,明明晓得他也一样迷惘和痛苦,却还是说了出来。 阿鱼看着他,那墨色的眸子里掠过了一丝疼痛,便缓缓地放开了手。 气氛僵硬了片刻,终究还是阿鱼先开了口: 「你爹爹挖到的,可是肉芝?」 江霖倒先反应过来,疑惑道:「肉芝不是稀有的药材吗?跟什么倒头咒印有关系?」 阿鱼看他一眼,缓声道:「你行医这么多年,可曾见过有人用它入药?」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它本是天上的太岁星君所化,太岁是为凶神,主管瘟疫祸乱。」 「凶、凶神?!那、那要怎么办?」 「太岁星君按年当值,共有六十位,今年是丁巳年,当值太岁名唤易彦。」阿鱼停顿了一下,「他为人虽然乖戾了些,却也不会无故下咒。」 他转头看向冬儿,「所以我才要问你,做了什么?」 冬儿听得凶神的名讳,不由浑身一颤,哭着道:「不是我们想去犯那凶神,而是传说食了肉芝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我家世代在那山上挖野参,韩老爷便托我爹爹留意那东西,哪晓得去年在半山腰,竟然真的挖出个蠕动的肉块来……」 江霖听得眼睛都直了,自从阿鱼出现,他和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便从未少打过交道,却从未听过如此凶险的东西。 「当日没有把那肉块带下山,想着隔一日再说,谁曾想第二日就得了那怪病……」冬儿不敢正视冷冰冰地瞧着她的阿鱼,「江大夫把爹爹的伤治好以后……」 「你们就又上山去了?」阿鱼顺着她问道。 「……是。」 「初犯若只是警示,再犯便绝不会容情。」阿鱼沉声道:「莫说他本来就是凶神所化,若是换了别人要伤你吃你,你会善罢甘休么?」 「阿鱼……」江霖第一次见他口气如此沉重,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我帮不了她。」阿鱼站起身来,「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我们不帮着韩老爷上山去采那肉芝,我就得去韩府做丫头了。」冬儿捧住溃烂肿胀的脸恸哭了起来,「我们欠着他的租钱,韩老爷说,说是到了今年还还不出来,就只能让我去抵债了……爹爹那么大的年纪,若不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 她本就暗忍着那病痛的折磨,到了此刻,便渐渐没了力气,哭得几乎昏死了过去。 江霖听到此处,心中不忍,他本也是父母早逝,深知这其中的苦痛,便偷偷捉了阿鱼的衣袖,低声道:「她虽然触犯了那位星君,但也并非她本意,总有化解的方法吧?」 「有,」阿鱼看着他,「三跪九叩着上山去向他求饶,兴许可以留条命。」 「……这哪里算是什么办法。」江霖焦急道,「你就……」 阿鱼猛地转头盯着他,声音里压了一丝恼恨,冷着脸低声道:「你为什么非要管她?」 「为什么……」江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会生了气似的,只吞吐道:「哪……哪来的为什么?」 阿鱼渐渐敛了脸上一刹那之间流露出来的怒意,只抿一抿唇,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不了她。」 「还……还有一会儿,就要到半山腰了。」江霖托起一点背后的女子,「你再多忍一会儿。」 只不过两日,冬儿身上的毒疮便越来越多,原先那些没有化脓的也化开了,整个人看上去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子。江霖有的时候替她敷药,只一晃神,便觉得那毒疮就好像一张张狰狞的脸,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吞噬掉她的肌肤骨髓。 冬儿已经不能再等了,他也无法再等下去了。 这两日虽然万般小心,江霖身上也已经起了暗疹和小小的脓包,想来那所谓咒印,必定是和疫病一般,一传十十传百了。 他本想着去问问景嵘,却怎么都找不着他,不知是不是又躲去了什么地方睡觉。阿鱼又是一付冷冰冰的面瘫相,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既然如此,他也就只有放手一搏,去会一会那凶神了。 江霖背着冬儿到了山腰处,顺着她的指引到了一处开阔的地界。左右环顾,却怎么都没有看到那肉球一般的太岁星君。江霖只要歇息一下,放了冬儿下来,靠在了一棵老树下。掏出随身带着的药酒,替她擦了擦眼睛。 若不是他用这药酒,只怕她连眼睛都要保不住了。冬儿睁开红肿的双眼,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抬了手起来,「就……就是那里。」 江霖收起药酒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拨开了草丛,便终于见到了「那东西」。 之前阿鱼满身鳞片的样子虽然可怕,兴许还及不上这个玩意儿的百分之一。 这所谓「太岁」通体都是肉色,也像一团活肉一样浅浅蠕动着,仔细瞧的话,甚至还能瞧见筋络一般的东西在里面隐隐跳动。这团肉还由里及外发着一层光,怎么看都是个邪门到不行的活物。 江霖后退几步,硬着头皮回头问冬儿:「就、就是它?」 冬儿吃力地点了点头,江霖连忙走了过去,伸手扶了她起来,到那东西面前跪下了。 「之前冒犯星君,实属罪该万死……求星君大慈大悲,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小女子与家父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受人所托,望星君网开一面。家父他已经暴毙而亡,求星君……」 莫说是反应,那肉球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江霖心里着急,不由得劝说道:「算了,看来拜这个玩意儿也没什么用,要不还是回去看看有什么药可以……」 「等你回去把我煮熟了再切片,我再求你网开一面,还有没有用?」 突兀响起的人声让江霖和冬儿都吓了一跳,再抬头看那肉球,一收一缩着,幻化出来的光彩也与刚才不同。 「乖乖……这个东西……真的会说话……」江霖喃喃了一声,当空便立刻炸响了那个阴郁的男声—— 「东西你个头,本座在这里!」 江霖抬头望去,只见树梢上坐了个绛色衣衫的男子,半边的长发掩了右边的脸颊,细长的眼睛带了些阴郁的戾气,眼角下还有一点泪痣。 那男子跳下树梢,一瞬间额发扬起了,得以看见他右脸上的大块紫青的印记,瞧不清是个什么形状,却只觉得骇人到不行。 那男子轻挑冬儿的下巴,寒声道:「大慈大悲?自从本座位列仙班,就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大慈大悲。你要动本座的主意,本座便烂你的五脏六腑,这不是很公平吗?」 江霖一时气急,挑开了他的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神仙?!」 男子轻笑起来,却比哭更骇人,他轻声道:「本座即是凶神,若是和风细雨,岂不是坏了规矩吗?」他顿了顿,打量一下江霖,笑道:「你是她的小情人?那本座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一程好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低沉的声音:「易彦星君。」 一行人回过头去,便瞧见阿鱼正站在那肉球旁,一手捏了个决,低声道:「若不想肉身被毁,就请星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易彦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显然是有所顾忌,却还是用那低哑的声音轻笑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阿鱼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重复了一遍:「请星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易彦「哼」了一声,「什么山精树怪,也敢跟本座叫板。」 他飞身而起,在空中就已出了手,拍向了阿鱼的天灵盖。阿鱼一手承了他的攻势,另一手结了个金印,作势要往那肉球上拍去。 易彦生生住了手,在半空中翻个了身站回了原位,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拍掌笑了起来,「啊,我想起你是谁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像少女一样欢欣鼓舞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连寒毛都要倒数起来。 阿鱼只冷口冷面的瞧着他,易彦便笑着接下去道:「你就是那条天生好福气的小鱼儿,有名得很,有名得很。这三界五行之内,六道轮回之中,顶顶好命的,就是你。」 他话锋一转,眼里的笑意变得无比凄厉,「白日飞升,还得了个这么漂亮的皮囊,你凭什么?!」 「若是星君想要,拿去便是。」阿鱼沉静道,「我不在意。」 「你不在意?你不在意?哈哈哈哈哈……」易彦笑了起来,眼眶里却流出了血红的眼泪来,「你当然不在意……若你的肉身是这么个怪物,若你苦修千年却得了个凶神之位,你还能不在意吗?」 他像是对着阿鱼在说,又像是对着自己,哭哭笑笑,还留着血泪,简直像是厉鬼的化身,骇人到不行。 江霖看他似是神志不清了,怕他对阿鱼不利,便抢声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既然命数如此,又怎么能强求呢?」 这是从前景嵘对他说的话,原是用在阿鱼身上,却没想到今天也能拿来对别人说。 「命数?因果?!哈哈哈哈哈……」易彦笑得像是连肚皮都要破了,嘶哑的声音却仍是听起来无比可怕,「若是真有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我一世从善积德,又为何偏要让我做个太岁为祸人间?!」 他话音未落,就猛然向江霖出了手,江霖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金光穿过了自己的身体,而后晃了几步,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霖!」阿鱼再顾不上那肉球,身形急掠,一把抱住了瘫软下来的江霖。 「若你也是个好人,为什么此刻又会为我所伤?老天爷为什么没来保佑你?」易彦阴森地笑了起来。 「你……你这个……疯子……」江霖吃力地说完,又吐出一口血,「你……你不配做神仙……」 阿鱼连忙摁住了他的胸口,柔声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再说话了。你等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江霖从未听过他那么温柔的声音,像是对着心上人示爱一般的轻柔口气,只被他这么温柔的一安抚,那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的胸口便也不再痛了。 他点点头,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阿鱼轻柔地放下他,站起了身来。 易彦见他一脸肃杀地走了过来,不由后退了几步,却还是腔作镇定道:「要是伤了我,你可也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我不想伤你。」阿鱼直视着他,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来—— 「杀了你就好了。」 第九章 江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他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胸口,最后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脸。 「痛痛痛痛痛……」江霖捂住脸痛呼起来:「我……我没有死?」 江霖亢奋地摸了遍自己全身上下,也没少了哪块缺了哪块,想来也应当是逃过了一劫。他这一动弹,埋首在他旁边的人就也被惊动了,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醒转了过来。 「你好吵。」阿鱼揉了揉眼睛,口气平淡道。 「阿鱼……我……」江霖刚要跟他说话,一眼瞧见了阿鱼的样子,就吓得不行,立马捧住了他的脸颊,慌乱道:「你的脸怎么了!?」 那前些日子早就褪去的鱼鳞,又通通长了回来,而且要来得更密集,几乎看不到底下的皮肤;不光是脸上,连手脚都遍布着黯淡无光的鱼鳞,比他刚来的时候,样貌更可怖了三分。 「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长回来?」江霖捧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无措,「是、是不是跟那个那个什么星君来着的起了冲突受了伤?」 「他走了。」阿鱼淡淡道,「我只是耗了些法力,才会定不了人形。」他看了江霖一会儿,才低声加了一句:「你讨厌这样?」 「我怎会讨厌你!」江霖连忙大声辩驳,看到阿鱼的眼神,就又红了红脸,「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嗯。」 「对了,冬儿呢?冬儿怎么样?」江霖急着要下床,「我睡了多久?她的咒印解开了没有?」 「我送她回去了。」阿鱼捉住了他的手,「她喝了我的血,很快就会好。」 「你的……你的血?」只听他的平淡的口气,真会叫人以为是「喝了一碗甜羹」那么普通寻常。江霖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阿鱼就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我累了。」 只不过是他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那个太岁就走了,冬儿的病就好了,阿鱼却又一次元气大伤。纵然是有千百个问题想问阿鱼,只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江霖就再开不了口。 「那你就,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江霖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等你醒了,我再问你就是了。」 阿鱼浅浅地「嗯」了一声,而后就真的在他腿上闭上了眼睛。 均匀地吐息着,像是无助的孩童一般,全然安静放松地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一点儿也不像个面瘫又坏嘴巴的妖怪,哪怕是那些坚硬粘稠的鱼鳞,也好像可爱了起来。 江霖抚摸着他的头发,瞧着他那其实也看不清五官的睡脸,也还是觉得心里喜欢得不行。 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最难过最着急的事情,就是他还没有对阿鱼说过「我喜欢你」。想着这件事,哪怕到了奈何桥,他也得急着回来说完了,才能喝那孟婆汤。 不管阿鱼是个什么,妖怪也好,神仙也好;不管阿鱼长什么样,美的也好,丑的也好;他都认准了这条鱼,再也不会放手了。 若是阿鱼要去寻「那个人」,他就带着卉宝跟着阿鱼,天涯海角,处处随他;若是阿鱼这辈子再也变不回俊俏的模样,他也一辈子守着他爱着他,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若是阿鱼这辈子都不明白什么叫□,他还有一世的时间来教会他,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若这便是他的所谓命数,他甘之如饴。 「你说,瞧见了那东西给那小丫头喂血?」韩老爷挑起了眉毛,「那小丫头身上的脓疮就都结疤了?」 「正是,我原是替皇上取迷香,却没料到正好瞧见那东西割开了手腕。」下人垂着手,恭敬道:「蓄了小半碗,给那小丫头服了下去。」 韩老爷放下了手里的茶碗,稍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依天师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心想求得长生不老之方,去年经由高人指点,得知后山上便有一处埋着延年益寿的肉芝,只是那东西非同小可,他才会先让那对父女去探探虚实。 没想到一试之下,那东西果然是了不得,除开那父女俩,他派去的人大都死的死伤的伤,连那玩意儿的皮都没能弄下半块来。 他身边穿着道袍的人捋一捋胡子,抬手算了算,「那太岁所下之咒印如此凶险,遇此物之血也可化解,必定非同寻常。依本道看来,应当是东海鲛人。」 「鲛人?」韩老爷眼睛一亮,「就是那吃了它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的鲛人?」 「正是。」那老道点点头,「虽比不得那太岁,但要是捉起来,却容易得多了。」 「真是天助我也。」韩老爷「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失了太岁,却得了鲛人,值得,值得!」 「什么值得?」 朱祈誉一脚跨了进来,脸上全然是新鲜的神情,「又有什么有趣的事?」 韩老爷同那老道连忙一起跪了下去,「陛下。」 「快说快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事瞒着朕,是不是?」 韩老爷与老道对望了一眼,随后做了个揖,「老臣不敢。只是此事万分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敢惊动陛下。」 朱祈誉顿时就瞪大了眼睛,「这屁大点的镇子上,能出什么幺蛾子?快说来给朕听听。」 韩老爷顿时做出为难状,踟蹰道:「这……老臣不知……当说不当说……事关陛下的救命恩人,江大夫。」 「江爱卿?他怎么了?」朱祈誉顿时皱起了眉头,「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有半句虚言,看朕不打断你的狗腿!」 「是……老臣不敢。」韩老爷屏气凝神,畏缩道:「江大夫那里,养了个穷凶极恶的妖精。」 「妖精?」朱祈誉哈哈大笑了起来,「朕瞧你还像个老蛤蟆精呢!你是脑子坏了还是舌头坏了,江大夫一家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哪来的妖精?」 「就是江大夫身边的那个整天黑着脸的小子,叫什么鱼……」韩老爷痛心疾首道:「若不是老夫的义女为他所害,老夫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妖精。」 「义女?他怎么着你的义女了?」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那鱼奶娘虽然是话少了些,却怎么也不像是个……」 「皇上,您看了就知道了。来人啊,把老夫的义女冬儿带上来。」 朱祈誉一看被扶上来的结了满身痂的昏迷不醒的冬儿,就立刻回过了头去,「去去去去,让朕看这些,朕连昨个儿夜里的饭都要呕出来了。」 「陛下仔细瞧瞧,还认不认得我这义女?」 朱祈誉勉强回过头去瞧了一眼,大骇道:「这这这不是江爱卿那里的那个……」 「那妖怪贪图我这义女美貌,三番五次求爱不成,便对她下了恶咒。」韩老爷痛心道,「多亏得崔天师法力高强,才挽回了她一条性命。」 朱祈誉听得心里发毛,「可是……」 「若是陛下不幸,尽管去瞧瞧。」崔天师附和道,「我与那妖精过了几招,它为我所伤,元气大损,现在恐怕是人形不保,原形毕露了。」 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随朕去瞧瞧。」 韩老爷与崔天师对望了一眼,暗笑了起来。 「我去……」 阿鱼一醒来,就又要下床做事,正在抹桌子的江霖连忙上前几步,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床上,焦急道:「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好好地养伤就够了。」 阿鱼声音里似是有了一丝笑意,「你倒真把我当个废物了。」 「不识好歹,这分明是疼你。」江霖笑道,「今后就把你藏在屋里,别人金屋藏娇,我这就算是金屋藏鱼了。」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便是没有言语,也有十成的默契似的。只要那人坐在那里,江霖就觉得端茶倒水的样子都被他瞧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就不自在起来了。 江霖扔了手里的抹布,扭头看他,皱眉道:「不许想着‘做得不如我好’。」 「我没有。」 「你分明这么想了!」 阿鱼睁着眼睛望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无辜,「我没有。」 「那你刚才,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鱼顿了顿,「你在这里,真好。」 江霖顿时就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有我这倒霉鬼在这儿伺候着,大爷您只管舒舒坦坦地享受着就好。」他把沏好的茶水端到了阿鱼身边,「请用吧。」 他还未端稳,腰就让阿鱼一把搂住了。 「哎?」 阿鱼也并不说话,就只是那么搂着他,头抵在他的小腹上,一言不发。这莫名其妙的木鱼,也不知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江霖手足无措地叫阿鱼给搂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推开他道:「对了,有件东西,我想给你。」 他从脖子里解了个玉牌下来,从中间一拗,那牌子就顺着条小槽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半。他把拆下的一半交到了阿鱼的手里,郑重道:「这个,给你。」 阿鱼接了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货色,值不了几个钱,」江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颈,「但也算我们老江家传家的物件,娘说要是以后成了家,就得交一半到媳妇儿手里。」 「我本来就一穷二白,前几年在山脚下抱养了卉宝,就更没有姑娘愿意跟着我过苦日子了。」江霖避过阿鱼的目光,「现如今也只有你这条鱼在身边,就先给了你吧。」 他这话说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那笨鱼却也不吭声,只揣进了怀里:「嗯。」 江霖心里隐隐酸了酸,却还是强笑道:「你可得收好了,若是我以后娶了媳妇儿,还得找你要回来的。」 阿鱼愣了愣,看向他,冰冷的口气里带了点倔强,「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江霖笑了笑,把另一半玉牌子也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怀里,「嗯。」 「爹爹,爹爹!」 原本在门口自己玩着的卉宝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皇帝陛下来了,皇帝陛下来了。」 「皇上?他来做什么?」江霖愣了愣,随后立刻回头道,「阿鱼,你先变成鱼,到水缸里去。」 阿鱼点点头,化了鱼一跃而入。江霖抱起了卉宝,连忙到门口去跪迎,「吾皇万岁万岁万……」 「江爱卿!」朱祈誉连忙一把把他扶了起来,身后的侍卫一拥而入,「你有没有事?!」 江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道,「托皇上龙福,草民一切安好,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 「禀告皇上,没有找到鱼妖。」侍卫禀报道。 江霖心里一惊,犹豫着开口道:「陛下,什什什什么鱼妖……」 朱祈誉一把将他拉到了身后,凛然道:「给朕再仔细找!」 「陛下,依老道之间,」那老道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口水缸上,「那鱼妖必定是在……」 他话音未落,一道符咒已经激射了出去,还未待江霖冲口而出一声「不要」,水缸便已碎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瞧向那里,却空空如也,只剩一地的碎片。那老道显然十分尴尬,吞吐道:「若不是在这处,便一定是在别处了……」 「别处个屁!」朱祈誉一把推开了他本来就毛发稀疏的头,「来人啊,给朕把这个妖言惑众的混球拉下去办了!」 「陛下息怒,」韩老爷连忙劝道,「那妖精法力高强,兴许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障你奶奶个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们这群废物,一天到晚就只会搞这些怪力乱神的破事儿,有这精神,替朕想想怎么玩,该有多好?!」 江霖听着他发脾气,心中不免好笑,正在此刻,朱祈誉便一把捉住了他肩头道:「江爱卿,这群龟蛋扰了你清静,你随意处置。」 不,扰了我清静的,是您才对吧。江霖咧嘴憨笑着,却在内心无奈道。 「说起来,鱼奶娘呢?快让他出来,让这群龟蛋给他赔个不是。」 江霖微微一怔,却还是冷静道:「阿鱼他家中有些事,前几日回乡了。」 朱祈誉点点头,回手又在韩老爷脑门上敲了敲:「瞧见没有?人家回老家了!妖精能回老家么?!」 韩老爷屈跪着瑟瑟发抖,连连称是。朱祈誉摸了摸肚子,伸了个懒腰,「朕有点饿了,你,陪朕去吃梅花糕去。江爱卿,明日朕再来看你。」 那天师在一旁犹自讨饶,韩老爷却不闻不问地跟着朱祈誉径直出了门,连瞧都没有再瞧他一眼。等朱祈誉一行人出了门,那些个侍卫就把那骂骂咧咧着「妖精我跟你没完」「落到本道手里你就死定了」的老道一块儿押了出去。 江霖好不容易待他们离开了,便立刻栓上了门,在屋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喊道:「阿鱼?阿鱼?」 他话音刚落,从房梁上便落下了个人。阿鱼奄奄一息地趴在了地上,一张口,便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霖脑子一空,无措慌乱地扶了他起来,眼巴巴地瞧着他淌着血的唇角,慌张地用手扶着他的下颚,却片刻就被染红了整个手掌。 「怎……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江霖白色的单衣顷刻之间就一片血红,他的眼里便只瞧得见那一片红色似的,吞吐着起身道:「我……我去找人……找、找大夫……」 他刚要起身,就被阿鱼拉住了衣襟。阿鱼竟然挤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道:「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夫么?我只是……动了真元……」 他一张口,血便又涌了出来。 江霖连忙坐回到了他身旁,捧了他的后颈垫在了自己的膝上,强作笑颜啐了他一口,「我哪晓得要怎么看你,我又不是个兽医。」 阿鱼闭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江霖看着他笑,沉默了片刻,眼泪便落在了阿鱼的唇边,那血痕就也随着泪水漾了开来。 他哭得眼前一片茫然,湿漉漉的脸庞却被阿鱼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江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阿鱼却只轻哼道:「苦……」 「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帮你?」江霖抚着他的头发,声音嘶哑道:「什么药草?什么药引?那个能长生不老的太岁有没有用?」 他分明是个悬壶济世,医人无数的大夫,此时此刻,面对着心爱的人,他却束手无策。 「带我去……湖边。」阿鱼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似的,「后山的……那个湖……」 背后的人浅浅的吐息着,像是随时就会停止一般,好在紧贴在他背后的胸膛还是温热的,江霖吃力地托起他一点,开口道:「喂……哪有让恩公一路背着你,连个谢谢都没有的道理?」 阿鱼动了动,嘴唇似是开合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江霖心里一紧,又用力抬了抬肩膀支起了阿鱼的下巴,「本大爷这还跟你说着话,你可不许睡着了,听见没有?」 「……嗯。」 听得他一声轻哼,江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不少,却仍是怕他失了意识,便自个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有一回,是你背着我。」 「那时我以为你是个臭脸又不爱搭理人的妖怪,却没想到你会特地回来。心里怪怪的,却还是挺窝心的。」 江霖觉得背上的人像是轻哼了一声,便又托起了他一点,继续说了下去:「再后来,你背着沙袋,一文钱一文钱地攒下来,帮我凑出租钱。我就想,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傻的妖怪?就算不能直接靠法术敛财,也多得是旁门左道的法子,为什么偏偏要自己扛?」 「后来我才琢磨着,你是想让我这医馆,开得清清白白的,想让我这念想,也是清清白白的。」 说到这里,江霖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汗水顺着额头淌了下来,滴落到了眼睛里,酸涩得几乎睁不开了。 「我自幼失了双亲,又没什么亲人。自从收养了卉宝,又来了你,才知道一个家该是什么样的。」 「不管在外头有多疲累,都有一碗茶,一盏灯,一个人在等着候着。只要这么想着,就觉得浑身都有了干劲似的。」 「也不对,你明明连人都算不上,哈哈。」 江霖顿了顿,轻声地:「但是,谁叫我偏偏就是……喜欢你。」 他脸上虽红了一片,声音也轻,却有十成的温柔与坚定。 「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哪怕片刻见不着也想得要命。」 「就算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也还是……喜欢你。」 江霖笑了笑,继续道:「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好赖没被别人先拐了去,我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也总算没有吃亏。」 「世人皆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拉了一只小鱼鳍,也不知算不算数。但既然拉住了,我可不会再撒手了。」 「谁叫我喜欢你。」 江霖这么说着说着,用力歪过头去,抬起一边肩膀,蹭了蹭自己早就被泪水浸湿了的脸颊。阿鱼平静地倚在他的后背上,黑发垂落了一丝下来,在他的肩头纠结缠绕着。 像是甜蜜又苦涩的心事,解不开。 再绕过一个路口,面前便豁然开朗,月光下的神仙湖一如往常宁静。江霖轻柔地在湖岸边放下了阿鱼,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到了……该怎么做?」 阿鱼吃力地睁开一点眼睛看向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去,只看着那片月光下的湖水。 「是、是不是想去水里?」江霖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水里。 一进到湖里,他们四周的湖水便泛起了一圈浅色的金光,金色的波浪摇曳着,温暖地拍打在江霖的身上。 随着那湖水的变化,阿鱼的身子也泛出了金光来,而后缓缓地成了半透明的。江霖吃了一惊,连忙要把他往岸边拉,阿鱼的身子却渐渐沉进了水里,他身上原本黯淡无光的鳞片,一浸没到那湖水里,就慢慢消褪了去。那在水里摇曳的长发遮住了眉眼,等被水波推开了,才能见着那水面下的一张安静的,仿佛是沉睡了的一般的脸孔。 明明是早就看习惯了的漂漂亮亮的脸,往常只要多瞧一时半刻就能让他脸红。这一刻瞧在眼里,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意味了。 被修长有力的鱼尾轻轻地拍打着腿的时候,江霖才发现阿鱼的下半身正渐渐变回鱼尾的模样,金红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动着琉璃一般的色泽。 江霖张大了嘴,忍不住伸出手来,指尖还未触及鱼尾,就听得背后一声惊呼:「您瞧,我早就说了吧,他是鲛人!」 江霖慌忙地转头过去,却几乎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灼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来的时候,才看清了岸边站着的韩老爷和崔天师。 韩老爷一手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瞧着阿鱼,连声道:「好好好,果然这次没有错信你。」 江霖连忙伸手护着阿鱼,「你们做什么?!」 「江大夫,私纵鱼妖横行是大罪,老朽不忍心看你一错再错,特地邀了崔天师来助一臂之力,铲除这个妖孽,免得这妖孽祸害一方水土。」韩老爷悠悠着义正词严道。 「他何曾起过祸害?」江霖盯着岸上的众人,「分明是你贪恋长生不老之术,触犯了那太岁星君,才惹来灾祸!若不是阿鱼,那恶咒过及他人,这整个镇子上的人早都肠穿肚烂了!」 「江大夫定是被这妖孽迷了心智,才会处处替他说好话。」韩老爷「啧啧」几声,「江大夫既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又是我们这东岭镇上的在世华佗,还请崔天师务必救他一命。」 「救个屁!」江霖回瞪过去,「皇上已说了要拿此人是问,你私纵钦犯,可是要砍头的!」 崔天师笑眯眯地站在岸边,背后执了柄桃木剑,手里捏了几张黄符纸,笑道:「江大夫一时仁慈,私纵鱼妖,反被鱼妖所害。幸好韩老爷深明大义,冒死置皇命于不顾,只为救江大夫于水火之中。」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为他所害?」江霖冷哼一声,「到了皇上面前,看你怎么解释?」 「等江大夫到了皇上面前,自然已是奄奄一息无力言他了。」韩老爷笑着挥了挥手,「来人呐。」 江霖心里一惊,韩老爷身后的家仆已应声冲了过来,捉住了江霖要往岸上拖。虽说那班家仆一个个五大三粗,在水上却也使不出多大的力气来,江霖一边护着阿鱼,一边咬着吃奶的劲儿挣扎,那些人便也占不上多大的便宜。 「我才不会叫你们这群王八蛋……得逞!」江霖一咬牙,一拳头直冲面前的家仆的门面而去。他本来就不是个粗人,这一拳头飘乎乎又软绵绵,反而被人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有本事放开我,咱们重新来过!」江霖梗着脖子大喊道,那扣着他的大汉啧了一声,一手肘就要直接冲着他的颈窝下来。 还未待及他有所动作,手腕就被什么人捉住了,往出一带,竟然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跌回了岸上。江霖只感觉自己被往回一拉,就靠在了什么人的怀里。 他抬头的时候,便只瞧见阿鱼在月光下几乎苍白得透明的面孔,那沾在额头脸庞上的水珠幻化着一种迷蒙的光彩,仿佛这个人立刻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你好了?」江霖捧着他的脸,欣喜道。 阿鱼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抬起头来扫视着那一众伫立在水中呆若木鸡的人,浅色的双唇轻启:「滚。」 众家仆纷纷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岸,崔天师也显然有所顾忌,却依然不动声色道:「妖孽,若是你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全一条命,不至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阿鱼的尾鳍时不时地露出水面,那金红的色泽几乎惹得站在一旁的韩老爷垂涎欲滴,不耐烦道:「你跟他废话个什么劲,快点完事不就好了。」 「可是……」崔天师吞吐道,「真见了这东西,他倒有些不像……」 「管他像不像!先收了再说!」韩老爷怒极,转头道:「把那小东西带过来!」 江霖一听「小东西」三字,心中暗道不好,只见被下人抱上来的,果然是大哭不止的卉宝。 「爹爹!爹爹!哇……爹爹!」 卉宝拼命挣扎着,头上的冲天小辫都散了,头发全都被泪水打湿了黏在脸上。他哭得连嗓子都哑了,只拼命地要往江霖这边跑,却被韩老爷一把揪住了前额的头发,掐了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令郎这么可爱,想必江大夫一定不忍心看他有所不测吧。」 他从一旁的家仆手里夺了个火把下来,逼近了卉宝,笑道:「还是说那妖孽,比起令郎更重要?」 卉宝小时候碰落过火盆,见到火就怕,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暗哑着嗓子拼命想挣脱。那火星子溅落在他的衣角之上,已然慢慢燃了起来。 江霖再也忍不住,大喊着「放开他」拼命就要往岸上走。便趁着这一刻,岸上的崔天师竟然一拔那桃木剑的剑鞘,就要对他出手!那竟然是柄锃亮的真剑! 江霖一愣之间,面前身形一晃,阿鱼绕到了他的身前拥住了他,那柄剑直直没入了阿鱼的后背之中。 崔天师见时机已到,便从袖中取了套形似九根筷子法器出来,飞身掠到了水面上,一根一根钉进了阿鱼的琵琶骨之中。 江霖被阿鱼紧紧地拥在了怀里,瞧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心急如焚却又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听得那崔天师大笑道:「这是我派祖师爷所传下来的法宝‘锁妖簪’,妖孽遇此法宝,皆会真元尽毁法力尽失。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今个儿落到本道手里,都是死路一条!」 江霖只觉得脸颊边一湿,流到他肩头的却全是暗红的鲜血。他用力要挣脱阿鱼,却被阿鱼牢牢锁在了怀里。 待那九根锁妖簪全都钉入了阿鱼背上,阿鱼再也没了气力,手一松放开了江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那从方才被剑刺入的伤口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水面,叫人触目惊心。 不待他伸手去扶起阿鱼,江霖就被一把拉起来扔向了湖岸边。一众人呼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阿鱼从水里抬了出来。 韩老爷一手放开了卉宝,拊掌笑道:「崔天师不愧为人中龙凤,区区一个鱼妖,手到擒来。」 卉宝拖着哭腔扑进了江霖怀里,江霖瞧着他们把阿鱼放到了岸边,吃力地要伸手去拉,却被崔天师一脚踹到了旁边。 「江大夫,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若是轻举妄动出了纰漏,我可怎么跟皇上交代才好?以防万一,江大夫还是去我的别苑休息段时日吧。」韩老爷转了个身面朝他,向崔天师使了个眼色。 崔天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热情地拥住了江霖的肩头,「江大夫,随我来随我来。」 江霖甩开他,「拿来你的脏……」 他话音未落,后脑已被劈了一掌,接着便失去了意识,沉进了一片黑暗里。 「爹爹,爹爹……」 江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和卉宝被囚禁在了一间昏暗的柴房里,看来这便是韩老爷所谓的「别苑」了。透过两指款的门缝看去,门外上着把乌黑锃亮的锁,看来是有心将他们困在此处。 「爹爹,我好渴……」卉宝有气无力地趴在江霖怀里,小手的手心都是冰凉的。 江霖虽是心疼,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扒着被木板层层钉起的窗缝,扯着嗓子叫了几声,远处晃过来了个家丁模样的人,远远叫道:「鬼吼个什么劲?!」 「我……我儿子口渴,能不能给口水喝?」 「有有有,还有琼浆玉酿,等那妖精死了,就送你们爷俩下阴曹地府,就自然喝得到了!」 那人说完,还「哈哈」大笑了几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再来一把」的人声,那家丁便晃晃悠悠地转身回去了。 将他们幽禁在此处,也算是个对付阿鱼的筹码。若是皇上问起来,也只要交代「是被鱼妖所害」就好,过几天只要悄无声息地把他们父子两个毁尸灭迹,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江霖颓然倚着门坐了下来,把卉宝搂进了怀里,低声道:「卉宝……你愿不愿意,和爹爹一起去个新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爹爹还会一直陪着你。」 卉宝抬起头来,嗓子虽然哑了,腔调却依然是甜软的:「大鱼去不去?」 江霖像是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却还是点点头,「兴许他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卉宝眼睛一亮,欢快道:「那快去快去!」 江霖笑了笑,把他搂进怀里,柔声道:「那你先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自然就能见着阿鱼了。」 卉宝应声乖乖闭上了眼睛,江霖却心如刀割,只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 若是真有那西方极乐,不知他和卉宝还能不能遇上阿鱼。他们为人,而他为妖,即便到的了那里,说不定也是人妖殊途。 偏是想,偏不得善终。这世间爱恨离愁的悲剧,大抵如此。 但若是有轮回,他也绝不会害怕后悔,再遇上阿鱼一次。 第十章 「卉宝……卉宝……」 蚊鸣一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江霖从渐渐模糊的意识里猛地清醒了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往外面望,却什么人都瞧不到。 「卉宝……呜呜……卉宝……」 江霖听了声音,才向下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碧瑶正拼命踮起了脚尖,抬着头看向他,嘴里还不停喊着「卉宝卉宝」。 「碧瑶?」江霖心里登时比刚才更绝望,这么个小不点,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卉宝爹爹!」碧瑶一听他应声,立刻大了点声音,「我想救你们出来!但那锁乃是九天玄铁所制,非但坚硬无比,而且妖精是打不开的……」 「那快去镇上找些人来,」江霖心焦道,「铁匠铺的老李,他那里兴许……」 「镇上没有人了。」碧瑶拖着哭腔,「他们都去屠妖大会了。」 「屠妖大会?!」 「大妖怪被他们捉住了,锁在了神仙湖底,说是到了今天午时纯阳之时,就要当众斩杀,祭天拜地。」碧瑶喘着气,「卉宝爹爹你……」 江霖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午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现在就是午时……」碧瑶小心翼翼地,「卉宝爹爹!」 江霖用力地把手从门缝里伸了出去,拼命要去拉扯那铁锁,那锁却纹丝不动地牢牢锁着。碧瑶见他焦急,也一咬牙伸了小手要去帮忙,刚触及到那锁,指尖便起了黑烟,痛得他低呼了一声,蹲到一边去抱着手眼泪汪汪起来。 正在这当口,被吵醒的卉宝也有样学样地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摸那锁,那软绵绵的小手刚触碰到锁头,那锁便幻化出一阵银光,然后化成了一堆铁粉,随风飞散了。 碧瑶张大了嘴,眼里还含着点雾气,而后便结结实实地扑了过来:「卉宝!卉宝卉宝!」 江霖虽是吃惊,但也来不及细究,只好一把抱起了红着脸的卉宝往外跑。还没出院子,那群在外面摸着麻将的家丁就拥了过来,显然是没料到他们能出来,随手抄了些扫帚簸箕之类的玩意儿就跑了过来。 「你们不要过来!」江霖把卉宝往腋下一揽,双手比了个兰花指。那群家丁八成也是知道他是跟神鬼仙怪有些关系,一时被唬住了不敢动弹,江霖趁着他们愣住的当口,掉个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众家丁这才如梦初醒,咬牙切齿地追上去:「兔崽子,站住!」 江霖跑了没多久,才发现后方是一条死路,刚要回身,那群家丁便已逼了上来。 「臭小子……还挺能跑的……」 「你有本事,就穿墙啊。」一个首领模样的家丁摩拳擦掌地走了过来,猥笑道:「现在就算是天上掉下个神仙来,也救不了你了。」 他话音未落,从天上就凭空落下一束金光,一个人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坐在了那口吐白沫的家丁背上。周围的人都惊恐地抄起家伙屏息凝神,那人却悠悠打了个哈欠,笑道:「谁说不会有神仙来救他?」 江霖一见景嵘,顿时大喜:「大大、大哥!」 景嵘笑着弹了弹手指,定住了一个不信邪要冲上来的家丁,剩下的人便再也不敢造次,纷纷头也不回地作鸟兽散。景嵘站起身来拍了拍前襟,冲着江霖道:「我只不过眯了一小会儿,你们两个,真是半点都不让人偷闲。」 「大哥……阿鱼、阿鱼他……他们要开屠妖大会……你能不能……」江霖上气不接下气,只拼命捉住了景嵘的胳膊。 景嵘被他掐得生疼,却还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温柔道:「就那几块料,还伤不了他,放心吧。」 「可、可是他……他受了伤……」江霖无措道,「又被钉了好几根法器,那个道士说会法力尽失真元尽毁……」 他说话的时候,景嵘一直眯着眼睛盯着他,突然伸出手来在他的胸腹之间探了几掌。江霖一时错愕,连连后退了几步,「大、大哥……」 「不好。」景嵘的脸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他要出事,我们快走。」 他一扇衣袖,就唤来了一片七色的云彩,一提江霖的衣领就把他捞了上来。那云斗一起,就风驰电掣一般地奔驰了起来,江霖紧紧搂着卉宝,捉牢景嵘的衣袖,心中一片忐忑不安。 「今日之屠妖大会,乃是为了屠杀祸害本镇的鱼妖,一则是消灭此涂炭生灵的孽障,以保百姓安居乐业,二则是祭奠被此孽障所害之亡灵……」 「还废话什么!还不给朕杀!」朱祈誉一把夺下了县太爷手里的卷宗,颤声道:「这孽障竟然连江爱卿都下得去手,死一万次都算不得多!」 县太爷慌忙跪了下来,「陛下龙体要紧,请息怒。」 朱祈誉红了双眼,朗声道:「不管到不到时辰,快些动手!」 站在神仙湖边的韩老爷与崔天师得了此令,连忙跪了下去,「是。」 朱祈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两人便起身叫人把囚在湖底的阿鱼拉上来。崔天师不禁低声道:「老爷这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计策,高明得很。」 韩老爷捋了捋胡子,「那也多亏得天师神技,待这屠妖大会结束,还请天师去我府上再享一顿全鱼宴了。」 崔天师顿时两眼放光,笑道:「那老道先在这里多谢老爷款待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旁边的下人便慌张地上来禀报,「老爷老爷,那下面的东西,拉不上来。」 「拉不上来?」韩老爷皱起眉头,「他只是条鱼,又不是个铁块,哪有拉不上来的道理?再多找几个人拉!再不行,就潜下去拖上来!」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个下人禀报道:「老爷,不好了,拴着那妖孽的铁链断了。」 「断了?!」这话一出,莫说韩老爷,连崔天师都哑口无言,那铁链也乃九天玄铁所制,坚硬无比,且乃妖孽不得近之,若是区区一个鲛人,又怎么能挣脱? 众人正束手无策之计,从那神仙湖的湖底,便传来了一阵野兽的低吟声。声音虽不大,却浑厚有力,叫人耳膜隐隐作痛。 随着那低吟,水面之上竟然飞出了一根东西,笔直地插入了湖岸边。众人定睛一瞧,竟然是崔天师那祖传的法宝锁妖簪,人群之中,顿时一片惊异之声。 随着第一根锁妖簪飞出水面,第二根、第三根……九根锁妖簪依次被弹出了水面,上面还可见斑斑的血迹,叫人触目惊心。 那动静越来越响,一边的树林里惊起了一大片鸟,乱哄哄地在天空中盘旋不去;而地面上准备用来祭祀的牲畜也都躁动不安起来,纷纷挣动嘶鸣着。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就阴沉了起来,乌云拢聚,狂风四起。 「这、这是……」湖面上骤然刮起的狂风让韩老爷几乎站不稳,踉跄着转过头来询问,却只看到崔天师一张几近惨白的面孔。 「这这这……这是……」崔天师几乎要失禁,只蠕动着嘴唇颤抖着,「是——」 那低吟霎时变成了振聋发聩的嘶鸣声,看不见的气波刹那间掀翻了岸上的不少人,一时之间乌云蔽日,日月无光。湖面泛起耀眼的金光,用肉眼也可见到,有什么庞然大物的黑影在水底盘旋,不停地哀鸣着。 「龙吟!」 云端之上的江霖只见到前方一团乌云蔽日,翻滚着的云层下方隐隐传来了哀吟声。虽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曾几度入他的梦中。 同样的,痛彻心扉的哀鸣声。 江霖一下子就惊呼了起来:「这是……是那个……」 他话音未落,一条巨大的金龙就腾跃而起,破水而出,直冲天际。 那琉璃色泽的鳞片在乌云之中也闪现着动人的光彩,修长的龙身在云层之中穿梭,只瞧得有力的龙尾时不时地一晃而过。便在这遮天蔽日的昏暗之中,也能瞧见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 随着金龙游曳,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在狂风中犹如刀割一般,林间的树叶都纷纷被打落下来,人也全然睁不开眼睛,耳朵也被那咆哮般的风声吼得生疼。伴随着那持久不断的痛苦的龙吟,天地都几乎要崩塌一般。 一众乡民纷纷惶恐地磕头跪拜,祈求神龙不要降灾于此地,连朱祈誉都嘟囔着嘴,被身边的近侍劝着跪了下来。 「阿、阿鱼……他是……」江霖张大了嘴,「龙……」 「正是,」景嵘皱着眉点点头,「他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锦鲤所化的金龙。」 ——再没有别人,同我一样,再没有人,陪着我。 一切只因这鱼龙变化,世间再无其他,他便是那唯一的一条金龙。 别人皆道他是条好命的小鱼儿,白日飞升,命格大变,平白无故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龙。他却茫然懵懂着孤身一人,坐拥万千艳羡,却不知道行为何物,不知命格为何物,不知生死为何物,不知情爱为何物。 空有个金灿灿的皮囊,却比谁都落寞。 那金龙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便俯冲下来,对着人群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嘶吟。伴随着巨响与狂风,不少人都被吹得站不住脚,只得勉强扶住几棵摇摇欲坠的树。 而随着雨势越来越大,神仙湖的湖水渐涨,慢慢地竟然漫过河岸。随着狂风大起巨浪拍岸,竟然把来不及离开的几个乡民卷进洪水里。 「怎、怎么能伤及无辜!」 江霖刚要动,便被景嵘一把拉住了,劝道:「他法力尽失真元尽毁,现在是拼着半颗内丹的劲道化龙,早已迷失了本性,听不见你说的话了。」 「半、半颗?」江霖愣了愣,「怎么会只有半颗……」 景嵘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剩下的半颗,他给了你。」 「给、给了我?!」 「你为那太岁星君所伤,他用自己的内丹为你续命,也就几乎分了半条命给你,不然光凭那几块料,哪里是他的对手呢。」景嵘叹了口气,「不开口的人,动起情来真是要命,你说是不是?」 江霖猛地红了脸,一手捂着胸口,望着那云端。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内丹虽是暖融融的,却也叫他心口一阵刺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这性命,也可与君共享。 有些事本就是无需开口的,他却竟然不曾体会。他本以为阿鱼什么都不明白,到头来不明白的,却是他自己。 「那……阿鱼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江霖焦急地问道:「大哥……」 景嵘只笑一笑,飞身跃了出去,江霖本是牢牢捉着他,这一下几乎跌了个趔趄,在那软绵绵的云朵上进退不得。 光华掠过之处,现出一只背缠长蛇的巨龟,进了水中,蛇首一昂,便把几个在水里挣扎着的乡民甩到龟背上。 「是……是真武大帝!」并未减弱的雨势之中,众人纷纷跪下叩首。 江霖不禁愕然,那景嵘的真身,原来竟是北方真武大帝,是为玄武,形如龟蛇,怪不得阿鱼会口口声声老王八老乌龟地叫他。这一个小小的东岭镇,竟然有两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到了这会儿,却让人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上来。」龟首沉稳有力地开了口,乡民听得,纷纷登上那巨大宽阔的龟壳。 金龙烦躁不安地在天空之中游曳,几度欲俯冲而下,都被缠在龟背之上的灵蛇吐着信子逼退回去。到了一处高地,玄武才把一众惊惧不已的乡民放下来,随后便钻入云层,与那金龙缠斗起来。 「真武帝……真武帝同神龙打起来了!」 乌云翻滚之中,众人瞧不清那云层里的斗势,只有电闪雷鸣愈加厉害,雨也越来越大,从高处望去,足足淹没了半个东岭镇。 突然一阵恸啸,闪电过处,只见金龙被龟一口咬住脖颈,身子也被蛇身死死缠住,金龙一声哀啸,五爪一划,龟腹上竟然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 玄武越吃痛便咬得越深,金龙挣扎着在那云层中上下翻滚,痛苦不堪。他每每挣扎,就有几道闪电劈在玄武的龟甲之上,玄武那龟甲虽坚硬无比,却也受不起这天雷的威力,只得一缩脖颈放开金龙。 金龙兴风作浪在前,与玄武缠斗在后,又负了伤势,已是强弩之末,自然处了下风。玄武虽略占优势,却忌惮金龙利爪落雷,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两相对峙,谁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金龙盘起身子,急转身形,在空中盘旋一阵,结了个闪闪发光的金印,一道金光便直冲玄武而去。玄武并未退让,一稳阵势,身前霎时张起苍黑色的结界,把金光弹了回去。金龙来不及退避,中了这一击,哀鸣一声,翻了几个滚,龙身之上伤痕累累。 「上次本尊放你一马,这次再也不会手软了。」 玄武背上的蛇首吐了吐红信,乌云竟然拢聚到金龙身边,成了一张乌铁网,紧紧地缠住龙身。 「这软丝网,你越用力挣扎,它就越紧,若是你再不就擒,休怪本尊无情了。」 玄武话音未落,那软丝嵌入血肉之中,金龙顿时皮开肉绽,恸鸣着挣扎之中,铁网便越收越紧,直把他牢牢地束缚住,再也动弹不得。那龙血如同细流一般从天而降,染红下界的半个湖面。 「阿鱼!」江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舍,抱着卉宝立在云端之上,进退不得。 出了这一变故,他忍不住往前一探,脚下的流云犹如棉絮般一空,竟直直地从空中摔了下去。 原本兀自挣扎,双目赤红的金龙见他落下,挣动得越是强烈,连龙鳞都被那软丝刮去大半。巨大哀鸣之中,血肉飞溅,竟然活生生将那软丝网挣断,向着江霖俯冲下来。 江霖跌到半空,便落在金龙的尾上。卉宝倒是没有半点不适,开心地抱着那轻轻摇动的龙尾晃来晃去。 江霖坐在那只残留了小半金鳞的血肉模糊的龙身上,那琉璃色的鳞片都带着血色被倒剥了起来,一时之间让他心痛不已,伸手轻抚着那些伤处。 待到那巨大的龙首回转过来,凑到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那龙首之上的龙角都在方才那场争斗之中被软网削去大半,淌下汨汩的鲜血,一只龙眼也半闭着睁不开,无比狰狞骇人。 尽管如此,但只要对上了注视着他的眼睛,黑得如墨一般的眸子,江霖就再也没有半点犹疑。这分明是他朝思暮想,生死与共的那个人。 江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那庞然大物,金龙便闭了眼睛,轻轻地凑到他的手上。江霖屏着气息,把脸也贴了上去。 没有后悔,从不后悔过上你。 纵使再没有来世,也绝不后悔爱上你。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都与你相依相伴,绝不分离。 一人一龙相互依偎着,慢慢落到水面上。天空中的阴霾也随之散去,阳光洒满整片水面。波光粼粼之中,金龙身上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来,待那金光消散,便只剩下化了一半人形的阿鱼环抱着江霖,露出水面的尾鳍上还挂着个卉宝。 阿鱼的身体几近透明,怀抱着江霖的手臂却是有力的,他低声在江霖耳边道:「我叫渲洌。」 江霖一愣,「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阿鱼的身体变化成一小束金光,水里只剩下一尾暗黄色的锦鲤。 「阿鱼?阿……渲……渲洌!」江霖连忙伸手要去捞他,下一刻,他却随着水流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 江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玄武的龟头张开了嘴,不停地吞吸着方才降下的洪水。渲洌随着水流到了半空之中,却被蛇尾紧紧地缠住,只略微摆动几下鱼尾,便不再挣扎。 「大哥!」江霖忙抱起卉宝跪下,「求大哥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玄武吞尽了洪水,又打了个嗝,龟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东岭镇险些犯下屠龙大罪,是为对神明的不敬,当受足三年旱涝之灾,以儆效尤。」 他转个方向,面对朱祈誉,「朱祈誉身为凡间君主,是非不辨,五谷不分,游手好闲,听信谗言……本尊就叫你尝足三年边境之乱,御驾亲征去吧。」 他又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老爷和崔天师,道:「你二人狼狈为奸,逆天而行,采修长生不老之术,即刻剥扣二十年阳寿。」 此话一出,那两人立即白发苍苍皱纹遍布,肌肤干瘪骨胳萎缩,成了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待那龟首说完,蛇首才开了口:「至于妖龙渲洌,屡犯天条,嗜杀成性,盗取天地玄鉴在前,屠戮太岁星君在后,今日又兴风作浪,为祸一方,其罪—— 「当诛。」 江霖只觉眼前一黑,耳边隆隆作响,只晓得拼了命地叩首道:「求大哥……求帝君放他一条生路!他虽犯下过错,但罪不至死,若是帝君非要降罪,我愿替他一死!」 「凡事有因才有果,既是做了,也就该一力承担这业果。命数如此,便不可悔,不可避。」 江霖长跪不起,含泪道:「我愿替他承担,求帝君成全!」 「你在这人间,自有自的命数。」玄武长叹了一声,「好好活着吧,替他好好活下去,为他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话,玄武便化作一道虹光直入天际,消失不见了。除了那两个凭着一己之力无法动弹的老叟,众人都慌忙叩首拜别,只有江霖木然长跪,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嵘到了囚龙柱前,就见着个小仙童提着锦盒,低着头走出来。景嵘往他身前一挡,他便几乎撞到景嵘身上,慌忙下跪道:「帝君恕罪!」 景嵘摆摆手,问道:「他还是没有进食?」 仙童点点头,「渲洌大人说了,反正明儿个就要上斩龙台,横竖是个死……吃不吃都一样。」 景嵘笑着接过了他手里的锦盒,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他提着锦盒到了囚龙柱前,也并不看那被锁在那里的人,径自打开提盒,取出仙酿,自斟自饮,喝了一口,啧啧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九天玄女那里替你讨来的好酒,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识好歹。」 渲洌被沉重的铁锁锁在那囚龙柱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只默默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初上天界的时候,在瑶池那儿,我远远地瞧过你一眼,那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子。」景嵘捂一捂隐隐作痛的腹部,那儿还留着叫渲洌给抓伤的伤口。 「日后你安安静静,没生出多少事端来,倒反叫我惊讶。」景嵘又笑着抿了一口酒,「天上所谓清心寡欲的神仙,也少不了羡慕的,嫉妒的,爱嚼舌根子的。你一直摆着这张面瘫脸,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走到了渲洌的面前,把酒杯端到了他的唇边,渲洌撇过头去,黑发散落着,遮住了大半的眉眼。 景嵘苦笑一下,依然是自己喝了下去,「你想寻那传说中的同样由鲤鱼所化的上古神龙,便立刻得知我这里有一面可纵观三界六道的天地玄鉴,有没有这么巧的事?」 渲洌微愣,干裂的嘴唇蠕动一下,低声道:「你是……有心要让我偷得那宝鉴?」 景嵘蹲在他身前,轻轻一笑:「你若是心中并无这念想,我再怎么有心渡你,也是无用功。你既然来我这里偷取宝鉴,就证明你心中尚有困顿,也想解开这困顿。」 渲洌眼光涣然一黯:「可我到临死,都没有找到他。」 「有没有找到,重要吗?」景嵘坐回一边的石凳上,捧着双颊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你作什么要去寻他?」 渲洌闭上眼睛,仰首靠在了石柱之上:「我想知道,我究竟是鱼还是龙;我想知道,我在这世上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知道,所谓命数,到底有什么要紧。」 「那你下界的这些时日,可曾得到答案?」 渲洌睁开眼睛,困惑地看向他,「我并未找到上古神龙,又上哪里去寻那答案?」 「哈哈哈,那答案,不就在你心里吗?」景嵘笑了起来,「若是你还能回到凡间,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渲洌想了一想,一字一句认真道:「去找阿霖。」 「然后呢?」 渲洌怔了一会儿,低声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边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他本就生得俊朗端丽,这一笑,便连囚龙柱这方寸间的荒芜之地,也显得明亮起来。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你的命数。」景嵘笑着又添了一杯酒,「哪用得着去找那劳什子的传说里的神龙?从你遇见阿霖的那一刻起,从你愿意用自己的半颗内丹为他续命的那一刻起……不是早就有了答案吗?」 渲洌愣了半晌,久久才释然,「没错,我已找到了答案。」 景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若还有明日之后,一起喝酒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渲洌看向他,淡漠道:「谁想同你这老王八喝酒。」 景嵘也不恼,只端了杯酒到他身边的石块之上:「上了斩龙台,锯角褪鳞,痛不欲生,你可别痛得喊娘亲。你死了倒没什么,要是丢了师父我的脸,那多不好看。」 他说完这话,便飘然离去。 渲洌看着他的背影,侧着身子浅抿了一口,轻笑着骂道:「我可没认老王八做师父。」 人间。三年后。寒冬时节。 一大清早,东岭镇上下着绵绵的细雨,江南的冬天,湿冷到了骨子里。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河岸边也不见人影。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披着斗笠蓑衣,娴熟地上饵抛竿,而后在岸边坐了下来。 「又是这块东西,你这样怎么钓得上鱼呢?」 钓竿猛地被人掀了起来,那饵料也被人捉在手里,是块半点也不晶莹剔透的玉牌,挂在了那钓线的末端,在空中摇摇晃晃,几近坠落。 江霖连忙伸手要去夺,「大哥!你、你把牌子还给我……」 披着一袭雪白狐裘的景嵘一手推着他的额头,一边叹了口长气,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他上了斩龙台锯角褪鳞,魂魄被重新打入六道之内,轮回去了吗?你连他变头猪还是变只鸡都不晓得,拿着块破牌子在这里守江待鱼,有什么用?」 江霖听完这话,倒也并不气恼,只夺过他手里的钓竿,重新抛进江里,整了整身上的蓑衣,又坐了回去,轻声道:「我晓得他一定会回来。」 景嵘一掀前襟,蹲到他的身边,「你何必这么死脑筋,更好的也不是没有,实在不济,大哥也是可以照顾你的嘛。」 江霖「噗哧」一笑:「大哥不是早就有了阿观,哪里瞧得上我?」 景嵘一听那名字,立刻就双手合掌,「求求你莫要再提那臭熊了,我现在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连我自己都是臭的。」 「不提不提,不过大哥又失踪这么久,阿观可是每天都在找你。」江霖笑道。 景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起来,四处张望一下,紧张道:「若是见了他,千万不能说你见过我,知道吗?」 江霖笑着应他,他便化了道金光,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雨里渐渐夹带了雪珠,落在斗笠上,劈劈啪啪的声响却显得四周更为寂静。 明明晓得他已经再入轮回,前尘往事有如云烟,却还是忍不住这么等着他。 「卉宝已经五岁了,都快有饭桌那么高了,他还记得你的事,成天嚷着要我找你回来。」 江霖独自对着那泛着涟漪的江面,喃喃了起来。 「冬儿的脸,我也给治好了,比过去还漂亮呢。年前找了个好人家,是邻县的屠户,已经订了亲了。」 「韩老爷被扣了阳寿,再也倒腾不动那些长生不老的事了,前几天还捐了些钱出来,造了所学堂。啊,皇上去边关亲征的时候,也差人捎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来,若是你回来,也一定会喜欢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呢,也好得不得了。医馆的事一放下,我就来这里等着你。想着你要是看到牌子,一定还会认得的。虽然大哥说一入轮回,上辈子的事就全都不晓得了,但若是你,一定一定……还会记得。 「我已经等了你三年,也还有一辈子可以等下去,所以……你快回来吧。」 江霖叹了口气,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我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啊。我很想你。求求你……回来吧。」 江霖话音刚落,那钓竿却突然有了动静,江霖连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用力把那钓竿拉了起来,发现咬着那块玉牌的,却是一条滑不溜手的黄鳝。 江霖有些没了主意,双手捧了那黄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鱼?」 「嗯。」那黄鳝竟然真的发出阿鱼的声音。 江霖又惊又喜,用力把那条黄鳝拥进怀里,「你你你你怎么会变成黄鳝的?」他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因为被锯角褪鳞,看起来才像条黄鳝的,是不是?黄、黄鳝也好。不管你是个什么,只要你回来就好。」 江霖哭得连脸都花了,只晓得用力抱紧那条胡乱挣动着的黄鳝。突然被朝身后一拉,就被拉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啧,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是江霖再也熟悉不过的,那手臂紧紧圈住他,耳边传来低醇的声音:「我在这里。」 江霖泪眼蒙胧地抬头看去,只看到阿鱼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眼含笑意地瞧着他。 「阿、阿鱼!」江霖连忙伸手去摸他的脸,那条倒了楣几近奄奄一息的黄鳝也掉落到地上,「你没死……?」 阿鱼侧过脸颊贴近了他的手,「嗯。」 「可是大哥明明说你……上了斩龙台……一入轮回前尘散……」 「谁叫你这么好骗,谁都忍不住欺欺你。」阿鱼叹了口气,用拇指抹去江霖脸上的眼泪,继续道:「斩龙台上斩的是妖龙渲洌,留下的是鲤鱼精阿鱼。」 「哎?」江霖一时犯了迷糊,「不、不都是你吗?」 「上那斩龙台之前,老王八灌了我一杯酒,护住我的魂魄真元,无法重入轮回。他还说,上过斩龙台,渲洌便已死了。」阿鱼淡淡道:「从那以后,我便不再为龙,只是一尾寻常的鲤鱼精。」 「那……那你……」江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还……要不要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 「不去了。」阿鱼笑着把他按回了怀里,「那答案,我已经找到了。」 「哎?」 「你不想?你刚才不是哭着喊着,求我回来吗?」 「我哪里有哭着喊着?!我……」 他后半句话被吞没在炙热的亲吻里,彼此的唇舌纠缠着,几近窒息一般的头晕目眩里,只听见阿鱼一声带着笑意的喘息—— 「因为我已找到了我要找的。我这小鱼鳍,便只牵着他一个,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全文完—— 番外——春宵一梦 “小咪最近好没精神。”卉宝捧着脸,跪在饭桌边的长凳上,一手摸了摸那四脚朝天瘫倒在饭桌上的貘的肚皮,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碧瑶用一摸一样的姿势捧着脸坐在他身边,皱着秀气的眉毛,“一定是它太贪吃了,吃撑了吧。” “那该怎么办?”卉宝揉了揉眼睛,“让爹爹给它抓点药好不好?” 碧瑶摇了摇受,一本正经道:“不用不用,我小时候吃过了,娘亲拍拍我的后背,一会儿就好了。” 卉宝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一把提了小咪的颈皮捉进了怀里,一手拍着它的后背。 “小咪小咪,我也给你拍拍,一会儿就好了。”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那貘两只前腿搭在卉宝的手臂上,无精打采地挺着个怀胎六月一样的肚子。 “卉宝,它是不是要生小小咪了?”碧瑶低着头看了一会儿。 “笨蛋,小咪是公的。”卉宝撅着嘴,“ 爹爹说一对公的母的,亲过嘴儿,才能生小宝宝呢。” “那卉宝的娘亲呢?”碧瑶睁大了眼睛, “我怎么没见过卉宝的娘亲?” 卉宝愣了愣,恶狠狠地把小咪扔进了碧瑶怀里:“谁要你多事!烦人鬼!” 碧瑶被他一凶,顿时就有些泪眼汪汪,软着嗓子哼了一声:“卉宝……”动手就要去捉气鼓鼓转过身的卉宝的袖子。 就在这是,那被碧瑶捉在怀里的小咪,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儿,突然就吐出来一个粉红色的泡泡来。 “哇……卉宝!它吐泡泡了!一定是吃了这个才会肚子不好!” 卉宝回过头,看了会儿那粉色的光球,张大嘴笑起来:“这里头有爹爹和大鱼!” 那漂浮在空中的光球里,隐隐约约是江霖和阿鱼的身影,碧瑶看了一会儿,小声道:“ 卉宝,你看他们,是不是……在亲嘴?” 那光球里,赫然是那两人抱在一起,热烈交缠亲吻的样子,衣衫都褪了大半,依依不舍地吻着。这时候,小咪又“咕”的一声吐出了几个光球,居然全是江霖和阿鱼亲吻的模样。 碧瑶看了好奇,拉拉他的袖子:“卉宝,大妖怪跟你爹爹亲嘴儿了,大妖怪是不是就是你的娘亲?” 卉宝想了想,抓抓后脑勺,迷惑道:“大概是吧。” “什么是不是的?”江霖卸了肩上的药篓,走过来摸卉宝的头,“你们在玩什么?” 他一抬头,就瞧见那些飘在空中的粉色泡泡,他只愣了半刻,就红着脸伸手去把那些光球捉在手心里,压低声音喝问道:“我……这个是怎么来的?!” 两个小家伙就小动物般靠在一起,卉宝怯生生道:“是……是小咪吐出来的……” 江霖涨红了脸,只好勉强扯扯嘴角:“吐些这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一定是生病了,回头爹爹给它也把把脉。” “爹爹,你跟大鱼亲嘴,大鱼是不是就是我的娘亲了?” “娘、娘亲……他怎么能做你的娘亲…… ”江霖支支吾吾着,却瞧见卉宝红了的眼眶,只好摸着他的投改口道:“是是是,大鱼是卉宝的娘亲。” “什么?”他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了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他骇了一条,立马转过身去,“哈哈、哈哈哈哈……没、没什么……” 阿鱼刚从外头打小工回来,盯着他道:“ 你手里藏了东西。” “哪、哪有东西。”江霖一手抓着光球,一手使劲地摇,“你瞧,什么都没有。” 阿鱼不耐烦地捉过他的另一只手,摊开了,那些光球就飘了起来。江霖连忙踮起脚尖要去捉,却被阿鱼一手按住了胳膊。 阿鱼仔细盯着瞧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捏在手里,把床上的卉宝抱下来,取了几个铜板给他:“出去玩,买些吃的。” 卉宝欢呼了一声,一手拽过碧瑶就往外跑。阿鱼待他们走远,一抬手就在门上布了个只出不进的结界,而后转过身来,摊开了手:“ 这是什么?” 他问得正直,江霖却一下子红了脸,一把要去夺光球:“关你什么事,快还我。” 阿鱼一扬手,眼睛里带了一丝笑意:“这是你的?” 江霖自知失言,也不去抢了,闷声坐到了书桌前:“才、才不是,我怎么会做这种梦,一定是小咪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变得这么乱七八糟。” 他连耳根都红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觉得那人只是什么都不做站在他身后,他的后脑勺也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似的。 喜欢喝在意到了这样的地步,连晚上的梦里都是大胆得不得了的画面,又是亲又是抱的奔放到不行。哪里知道这该死的春梦会被小咪吞了下去,还偏偏吃不下去给吐了出来,现在简直是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脚步声渐进,那人站到他的身后,摸了摸他的耳垂,低声叹道:“红了。” 那声音明明好像清冷的流水,却又包含着洋溢的热情,下一刻就要把人煮沸了似的。江霖睁大眼睛一回头,就被结结实实地吻上了。 轻车熟路地唇舌交缠着,脑子都空了,只有舌尖的酥麻是清晰明了的。江霖想偷偷睁开眼睛看一看阿鱼,却突然被阿鱼一下子捂住眼睛。阿鱼的舌尖在他唇角点了点,便沿着下颚一路舔了下去。 眼睛被蒙着,感觉就更敏锐,那些许粘腻的触觉让江霖抖了抖要往后退,却被阿鱼揽着腰,怎么都动弹不得。里衣被拉开了些,舌尖沿着锁骨来回了几圈,又往下了些。 “嗯……那里是……”江霖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声,立刻伸手要推他,“这、这怎么行! ” 乳尖被舔得颤巍巍地挺立了起来,肿胀着被来回拨弄,虽然看不到,也能晓得一定是副 淫乱到不行的景象。下一刻,那乳尖就被含进嘴里,要吸出乳汁来一般吮弄着。 江霖又羞又急,却觉得腰间一凉,连裤子也被人扒了下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要去拉,却被一把推倒在桌上。阿鱼覆在他身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喜欢吗?” 江霖只刚来得及张嘴,就又被堵了个严实。 被那勾人的吻堵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下半身就落入了这闷头鱼手里。本来就半硬着的分身被上下套弄了起来,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回阿鱼就更熟练,圈着那活儿就时不时地用拇指磨擦一下前端的小孔,江霖爽利到不行,哼哼着就挺着腰往他手里送。 分身给有些粗糙的掌心圈拢这摩擦,乳尖又一次落进阿鱼的口里,被轮流舔弄吮 吸着, 江霖只好气喘吁吁地搂紧他的肩膀,难耐道: “阿、阿鱼……我要泄了”   他说话间,就忍耐不住地泄在阿鱼的手心里。 阿鱼亲了亲他的鼻尖,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江霖气喘不已地躺在桌子上,只有力气稍微抬起头来,却瞧见自个儿的小腹上一片白稠,狼狈不堪。 阿鱼用指尖蘸着江霖刚才泄出来的东西,往后探了去,江霖连忙捉在他的受,惊慌道: “你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做舒服的事。”阿鱼慢慢解开自己的身上的短衫,淡然自若道。 “我、我已经很舒服了……”江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不不用再舒服了……” 阿鱼一手捉了他的手掌,十指相扣着,低声道:“我想和你做舒服的事。” 他用着淡薄的口气说出来的,分明是情色到不行的句子,偏生就是让人心头一阵小鹿乱撞,江霖这一分神,后头就被炎热硬挺的东西给顶上了,“我进去了。” 出来都只出不进的地方被撑开了,柔软包裹吮 吸着前端,江霖倒吸一口冷气,舌尖就又被阿鱼勾着亲了下去,下身疲软的分身也被安抚套弄着,渐渐地又挺立了起来。 待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渐渐匀了,阿鱼缓缓动起了腰,分身在柔软的甬道里画着圈儿顶弄 着。每每往外抽的时候,殷红的软肉就紧紧地 吸附着露了出来。江霖见阿鱼低头看着那交合的地方,羞得不行,连忙捧住他的脸往上拉: “不、不要看。” 阿鱼乌黑的眸子望着他,要把他吸进去似的,又低头去吮 吸他的耳垂,下半身却开始凶狠顶送米金林被顶得嗯嗯啊啊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好抬起双腿圈住阿鱼的腰。 “已经……已经不要了……”江霖难耐地开口,突然只觉得一阵酥麻顺着背脊涌了上来,他还未多想,一声低吟便已出了口。  阿鱼见他得了趣,便更用力朝着那儿弄,来回抽擦了十几回。更把他抱了起来,半坐在桌上,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掐着他的下颚边亲边动着腰。 江霖没了支撑,只好更用力地搂紧阿鱼脖子,双腿也夹得更紧,里头一阵蠕动的收缩, 逼着阿鱼低哼一声,一口咬住他的耳垂,停了动作。 “还想要吗?”阿鱼低醇的嗓音从江霖的耳边飘了过来。 江霖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沙哑的声音几乎拖了点哭腔:“唔……” “不要?” “要……要!”   江霖话音刚落,阿鱼就抬高他一条腿挂在臂弯里,用力顶送起来。江霖只剩后腰抵着桌子,衣衫半褪,用力地搂住阿鱼的脖子,双眼迷离地瞧着阿鱼。 这么好看的人,这么漂亮的眼睛。哪怕是做着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多余的亢奋表情,但胸口滴落的确是他实实在在的情热的汗水。江霖把手伸进阿鱼敞开的衣襟里,搂着他的胸口,吻了上去。 最后一次深深地顶入,里头被炙热的液体充盈了,江霖自己也泄在阿鱼的小腹上,气喘吁吁的趴在他的胸口。 阿鱼退了出去,只动动手指,浴盆里就满上一桶热水。阿鱼把瘫倒了的江霖抱进去,替他擦干洗净身上的东西。 江霖慢慢地缓过劲来,趴在阿鱼的胸口,低声道;“下次换我做。” 阿鱼低头想了想,笑道:“好。” 江霖恨恨地哼了一声,“不如现在就来吧。”说着动手就要往阿鱼的下半身探,这不摸还好,一摸之下,竟然摸了一手细腻的鳞片。 “你说了要让我做,变回鱼尾巴是什么意思?!” “……” “我不洗了。” 江霖哼哼着要往外爬,就被阿鱼一把抱住胸口揽了回来,低声道:“我现在知道做这样的事有多快乐了。因为是同你做,所以才晓得。” 江霖脸一红,余光却瞥到那大半条耸拉在浴盆外的尾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被阿鱼死死地按在胸口,只好认命地把头埋了进去,闷声道:“我也是。” 江霖猛地睁开眼睛,却瞧见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他长叹一口气,翻身坐起来。 “是梦啊……”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难过,但那梦里的触觉却分明是真实火热的,江霖又苦笑着摇摇头,却发现衣襟上沾着的几片鱼鳞。 “娘亲!你醒了!”卉宝蹦着到了床边,支起下巴瞧着江霖。 江霖愣了愣,劈手在他头上敲了敲:“你喊我什么?!” “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瞧见你们亲嘴,大鱼说,要改叫你娘亲。” 江霖一张脸又黑又红又白的变了好几次,最后整个都绿了,咬着牙大喊道! “阿鱼——你这混蛋!” 番外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