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者 作者:折一枚针   文案:   关外小城沉阳的社团老大岑琢,领着手下兄弟劫了一车破铜烂铁,然后在这堆金属垃圾里淘到了他狂(bu)拽(shi)酷(dong)霸(xi)的未来老攻……emmm老攻好硬(别让第一章 绊住了你阅读的脚步,坚持一下下,收获硬邦邦的绝美爱情~   狂拽酷霸攻X牡丹花(?)受,坏哥哥攻X眼泪汪汪受,风骚流氓攻X阴毒狠辣受,总有一款适合你,类型……算是未来武侠吧。   岑琢(受):“肉麻你妈个鬼,我跟你说正经的!”   逐夜凉(攻):“喜欢、吸、过电、共鸣,你觉得很正经?”   动力外骨骼:第三次暴力战争时投入使用的穿戴型战争兵器。   御者:操纵骨骼的战士。   CP是骨骼X御者。   内容标签: 乔装改扮 天之骄子 机甲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琢,逐夜凉 ┃ 配角:高修,元贞,贾西贝   作品简评:   远的将来,穿戴类小型机甲投入战争,技能各异的钢铁甲胄被称为骨骼,操纵骨骼的战士则称为御者。岑琢是连云关外战斗社团·伽蓝堂的老大,偶然获得了一个老攻,不,一具神秘的骨骼残骸,由此卷入了与天下第一大社·染社及覆灭的前霸主?狮子堂之间的恩怨,踏上了边战斗边恋爱、和小伙伴们组团变帅变强变弯……的荷尔蒙之旅。牡丹狮子、螺钿弥勒、如意珠……炫炸了的骨骼,不重样的男神,一个未来武侠的群像故事,看嘴炮攻受“相爱相杀”,看各路副CP发糖发刀,狂拽酷霸攻X牡丹花(?)受,坏哥哥攻X眼泪汪汪受,风骚流氓攻X阴毒狠辣受……帅哥们穿着机械甲胄狂砍你的少女心,百款男神花样放电,总有一款适合你。 第1卷 沉阳 第1章 伽蓝堂┃精致的黑色全布洛克牛皮鞋踏到雪地上,踩踩实。   新雪,巨大的轮胎压过时,有嘎吱的闷响。   中立区,通往甲字沉阳市的2号公路上,一辆近两层楼高的K-3重型卡车匀速行驶,橙黄色的远光灯在车头前形成交叠的扇面,照亮新雪覆盖的残破公路。   距第七次暴力战争结束已经三年多了,无论是这个积雪覆盖的北方小城,还是连云关以内的那些大型都市,都泛着沉沉的死气,在零星爆发的冲突事件中变得满目疮痍。   “押完这趟车,去找女人啊?”驾驶室里横排坐着三个男人,一个司机,两个抱重型机枪的小青年,其中一个舔着嘴唇说。   “可去他妈的吧,这年头上哪儿找女人,都在大佬床上呢。”   “圆顶寺废墟后头的平民窟有个疯女人,我们……”   “行了,”司机打过方向盘,双眼紧张地盯着斑驳的路面,“注意周围。”   他右侧太阳穴上有一个硬币大的疤痕,皮肉往里凹陷,形成一个深深的小洞,说明他二十五岁之前曾经是个“御者”,在社团的核心武装力量中操纵过“动力骨骼”。   两个年轻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不以为然,社团里再牛逼的御者,过了二十五岁,随着突触和神经元的老化,都要从一线退役。   “周围他妈的啥也没有啊。”   “就是,两边全是野林子,我枪都不知道往哪指……”   话音未落,左前方青黑色的树林中闪过一缕强光,晃进驾驶室,打在司机眼睛上,他偏过头,没踩刹车,而是加速往前冲。   “我操!我操!”机枪并排架上操作台。   “他妈的什么人,敢在中立区动自由军的车!”   “挺住,进了甲字就安全了。”司机挂档,按下电源旁的红色按钮,卡车密封箱体顶盖上漆着黑色火炬图案的钢板缓缓打开,一只巨大的铁色机械手猛地抓住盖板边缘。   两个小青年声音颤抖:“我他妈是第一次押车!”   “骨、骨骼已经放出来了,应该没事的!”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两个低等级骨骼已经跳下车,一左一右随着卡车快速奔跑:“我们带的这俩只是组装货,如果对方有‘百单八’……”   动力骨骼是第三次暴力战争时开始投入使用的新型战争兵器,由政府研发生产,规模曾达到两千具,随着各方势力的消耗,越来越多的动力骨骼落入武装社团手中,成为暴力割据的工具,至今仍在服役的一百零八具政府款骨骼被社团中人统称为“百单八”。   金属子弹开始从斜前方两个散点扫射过来,看不到火力源,但在漆黑的夜色中能看到一张清晰的火力网,伴着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和风挡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个年轻人吓趴在操作台底下。   “起来!”司机大吼,“还击啊!”   这时低等级骨骼冲到卡车前头,挡住密密麻麻的弹雨,同时转下右臂上方的桶状机械组件,瞄准几公里外的一处火力源,轰地一声,射出一发中子炮。   司机拽着两个年轻人的后领子:“出来时大哥交代了,这车货要是丢了,我们一个也别想活!”   对,货是社团的货!两个年轻人硬着头皮探出头,刚探出来,其中一个就被迎面射穿了眉心,金属弹威力之大,把他整个颅骨炸开在驾驶座上。   “啊!啊啊啊啊!”另一个机枪手惊悚之下,慌不择路拉开车门,说不好是躲还是跳,从疾驰的卡车上翻下去,在坚硬的雪地上折断了脖子。   与此同时,司机似乎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嘶嘶的,他连忙松开油门,抱着脑袋钻进脚下狭小的空间里,紧接着,卡车前方的骨骼就在一团火光中四分五裂了。   爆炸、撞击、燃烧,全身的骨头都像要碎裂,脑袋里是无休止的嗡鸣,十几分钟后,司机勉强从驾驶室爬出来,刚滚到地上,就被一支金属探针顶住了脑袋。   模糊的视线中,他抬头看,两辆核动力车,车上漆着磨损的“88号”字样,一具“百单八”骨骼,三米多高,正踩在押车的另一具低等级骨骼上,狠狠一跺,连里头的御者一起跺个粉碎。   是自由军的敌对社团,88号。   “……去看看货,有没有……”   司机耳鸣得厉害,只听见只言片语,88号盘踞在乙字沉阳市,从来没有在中立区和自由军发生过冲突,这批货……是有什么来历吗?   “……别的垃圾不用管,就看……”   就看?看什么?   “找到了,没问题,”一个年轻的声音朝这边过来,“灭口吧。”   司机瞪起眼睛,冰凉的金属针尖刺入皮肤,就要朝深处的脑组织扎进去,命悬一线之际,身后林子里突然飞出一片什么东西,探针从脑袋上离开,鲜血喷出,热腾腾洒进眼里,要杀他的人死了,尸体重重砸在他身上。   随之是混乱的部署和激烈的交战,88号的核动车那边有人惊惶地喊:“操他妈,是金刚手!金刚手吕九所!”   司机愕然,伽蓝堂的吕九所?他奋力推开身上的尸体,翻身往声音来处看。   一具哑金色的动力骨骼,背后交叉插着两把合金刀,装备着小炮的肩头喷着伽蓝堂标志性的高山云雾堂徽,两只铁钳般的巨手死死把88号那具骨骼抓在掌心。   那不是一般的机械手,是由超钛合金装甲,左右各有一套独立的钚动力驱动轴,可以轻易捏碎任何骨骼的外装。   伽蓝堂怎么也来了!   每一次战争,城市都会摧毁重建,然后被不同的武装社团占据,每一个社团都号称自己治下的城区才是本尊,于是在若干同名的子城市中,只能按重建的先后顺序区分,目前沉阳市一共有三座,丙字沉阳市的老大就是和自由军、88号分庭抗礼的伽蓝堂。   同样是“百单八”级别的骨骼,88号那家伙被金刚手牢牢钳住,从极近距离放了几百发穿甲弹,金刚手只是轻轻一笑,声音从骨骼颈部两侧的扩音器传出来,有种过于恣意的狂妄。   穿甲弹击不穿特种装甲,88号那家伙翻起背上的重炮,调整角度对准金刚手面罩下的御者头部开了一炮,金刚手迅速摆头,生生避开这一击,驱动轴再不迁延,收紧虎口,把手里的骨骼像捏泥巴一样,一截截揉碎了。   长时间的嚎叫,那种痛苦司机感同身受,他做过御者,知道从太阳穴接入骨骼后,机械的损伤会在0.001秒内同化为肉体的疼痛,以便御者对攻击做出最快反应。   骨骼被肢解,即使御者存活,神经元的损伤也是永久的。   这个御者废了。   金刚手扔下骨骼碎片,转头面对88号的核动车,蹲下来,无聊地掀他们的车头:“你们没骨骼了,还打吗?”   骨骼是绝对战力,88号没得选,但不甘心,其中一辆车边往后倒边放厥词:“吕九所,你们伽蓝堂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货,你等着!”   “哦?”吕九所的声音仍然很轻,像是叹息,手掌突然展平,猛地把这辆车囫囵拍碎,然后偏头看向另一辆,“那车货,是你们88号的?”   车上的人不敢说话。   “K-3上喷的明明是火炬徽,是自由军的车。”吕九所把巴掌朝他们移来。   车上的人慌了,狂按喇叭:“吕九所!沉阳的三个社团,数我们88号最大,你……”   又是一掌,这辆车也毁了,血从金属缝隙滴下来,喇叭声长响不止,吕九所转动手腕站起身,扭头朝对侧树林看去。   一辆黑色轿车从林中渐起的雾气中缓缓驶出,这种车从大战后就很少了,能用来代步的都是社团领袖。   司机趴伏在尸体堆中,眼看着那辆车开到近前,从副驾驶下来一个穿黑西装、戴堂徽的年轻人,小跑着拉开后车门——豪华的真皮座椅上,靠着一个很漂亮的家伙。   伽蓝堂的老大,二十一岁的岑琢。   “高修,把门关上!”吕九所没了方才杀人时的淡定,对车里人的安危很紧张。   年轻人一愣,要去关门,岑琢抬脚踹开车门,把他弹到一边。   “不用这么谨慎,九哥,”精致的黑色全布洛克牛皮鞋踏到染血的雪地上,踩踩实,“有你在,我怕什么。”   吕九所立刻移动金刚手到他身边,小心地把他环在自己臂弯以下,压低声音:“在外头别惹麻烦,我不想你受伤。”   “知道,”岑琢抬起柔软的右手,在他坚硬的金属装甲上随便捶了一拳,“我就是好奇,88号非要从自由军手里抢的是什么好货。”   司机就在他们脚下,不敢动,也不敢眨眼,从这个角度,能清楚看到岑琢的“左手”,不,那不是手,而是一只机械臂,铁钩似的五指上镶着火油钻,被车灯从各个角度一晃,让人想到旧时代的奢靡美人。   “抱我起来。”岑琢命令。   吕九所张开那双叫人丧胆的金刚手,超钛合金、独立钚动力,托起他家老大脆弱的碳水化合物肢体,那柄腰,那杆脊梁,羽毛一样轻缓温柔,然后脚下发力,一跃跳进K-3巨大的箱体内部。   乱七八糟的全是机械垃圾,有报废的骨骼零件,有车船上拆下来的钢铁骨架,还有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破铜烂铁。   “这批货也就是个C级啊,”岑琢敲吕九所的装甲,“88号的老大傻逼了?”   “人家比你聪明多了。”   “……”   “这车货咱们要吗?”   “当我伽蓝堂是捡破烂的啊,”岑琢撇嘴,“挑挑看,没用的给自由军送回去。”   吕九所偏着脑袋,动了动巨大的手指:“有点冷吧?”   岑琢认真地说:“应该给金刚手加个自热系统,做上暖气功能。”   这时车下喊了一嗓子:“妈的别让他跑了!”   吕九所抱着岑琢探出头,只见高修纵身把一个人扑倒在地,从怀里拔出枪,瞄着对方血迹斑斑的脸。   司机被黑洞洞的枪管指着鼻子,吓坏了,他只不过是在黑暗中转了下眼珠,就被这个姓高的小子发现了。   吕九所托着岑琢跳下车,高修用枪口点着司机太阳穴上结疤的神经接入口:“是个做过御者的。”   “88号?”吕九所居高临下问,“自由军?”   “自由军!”司机马上坦白身份,“我就是个开车的,半路被88号劫了,杀了我们四个人、两具骨骼!”   高修有一头扎起来的长发,还有一双狡黠的笑眼,对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说,有种不合年纪的尖酸:“就你们那俩破组装货,也好意思叫骨骼?”   吕九所抬手,不让他造次,沉阳的三家社团中,只有自由军有独立组装骨骼的能力,这也是他们长期四处收集机械垃圾的原因。   高修问:“为什么劫你们,知道吗?”   司机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好像……是找东西。”   岑琢的眉头拧起来,用镶钻的机械手指着背后那车破铜烂铁。   “对,”司机忙不迭点头,“而且我听见他们说,‘找到了’。”   找到了?岑琢和吕九所对视一眼,在一起太多年,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车货不能还给自由军了。   岑琢转身走向他豪华的黑色轿车,吕九所习惯性地遮住他的身侧,回头瞥了眼高修,高修随即会意,空旷的二号公路上砰地一响,是子弹出膛的声音。   吕九所开道,岑琢的轿车紧随其后,之后是高修驾驶的K-3重卡,一行人调转车头,朝西南方向的丙字沉阳市急速驶去。 第2章 吞生刀┃你这身牡丹,太危险。   丙字沉阳市,君河南岸的伽蓝堂总部。   远远的能看见高高低低的藏蓝色高山云雾旗,总部大门外,由左胸佩戴堂徽的高级干部引导,两排御者后备役小弟毕恭毕敬地迎接老大和家头回归本堂。   家头,武装社团的二把手,大哥不在时主持社团内外一切事务,也是下任大哥的继任人选,可在伽蓝堂,即使大哥在社团,操心劳力的也是吕九所。   “元贞,给你两个小时,我要知道这车货里到底有什么宝贝。”   “是,九哥。”左胸戴堂徽的年轻人走上来,和高修差不多年纪,皮肤很白,眼神很狠,短头发干净利落。   把金刚手停靠在指定位置,吕九所掀开御者舱门,从两米多高直接跳下来,小弟们立刻围上去,簇拥着,要送他回房间休息。   他却摇摇头,转过身,朝岑琢的会长楼走去。   岑琢喜欢铺张,玻璃灯、大理石、手工挂毯,他和吕九所都是战后出生的,他们这代人想象中的旧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奢侈舒适。   岑琢门外,高修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负手站立,看见吕九所,扬扬下巴算是打招呼。   吕九所上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拧开房门,走进去。   沙沙的水声,岑琢在淋浴,吕九所踩着柔软的地毯,在酒柜旁站定,朝浴室望过去。   透明的玻璃墙,一具热腾腾的肉体,颀长、新鲜、紧绷,岑琢余光瞥见吕九所,不着痕迹地背过身,露出一背怒放的牡丹纹身。   吕九所吞一口唾沫:“用不用我帮你洗头?”   “不用,”岑琢的语气很平常,举起左边的机械手,“妈的镶了钻之后,洗澡刮头发!”   吕九所轻轻地笑,仍盯着他看:“当时还说要镶满钻。”   “操,”岑琢关掉花洒,边往腰上围浴巾边从朦胧的水汽中走出来,光着脚,“满钻看着不是气派嘛。”   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也湿,还有嘴唇,吕九所没说话。   “不去睡会儿?”岑琢站在他面前,一双眸子漆黑,“一会儿88号和自由军肯定过来打嘴仗。”   他胸前也有牡丹花,从两侧锁骨到乳头外缘,花蕊爬满肋骨,吕九所轻轻的,用指尖碰了碰花瓣:“你这身牡丹,太危险。”   岑琢没躲他的手,兄弟十来年,他对吕九所偶尔的小举动很纵容:“纹都纹了,还是能唬唬人的。”   “要是让染社知道……”   “啧,”岑琢不以为然,“染社的势力再大,也是在连云关以内,我们在沉阳这个小地方冒充一下他的老对头,他管不着。”   染社,五年前从全国性武装社团狮子堂手中夺权,不到两年时间,暴力扫平连云关以内上万个堂口,活捉会长白濡尔,击杀高级干部数十名,将号称“天下第一骨骼”的牡丹狮子拆成碎片散到全国各处,是当今武装社团无人能敌的霸主。   而狮子堂覆灭后,再没有人敢在身上纹牡丹。   吕九所没说话,只是深深锁着眉头,他眉间本来就有一道短疤,平时看着也像恶犬一样凶狠。   “别皱啦,”岑琢叹一口气,“这疤,是因为我。”   吕九所展眉。   “左胸那处烧伤,还有左胳膊、后背三处、右腿,都是为我留的。”   “操,”吕九所腼腆地垂下眼睛,“你都记得……”   这时响起敲门声,是高修:“老大,元贞派人过来,说是拆装车间那边有发现。”   是那车货,吕九所看了眼表,从下命令到出结果不足四十分钟,元贞的效率远超他的估计。   岑琢穿上内裤,不套衣服,直接拿裘皮大衣把自己一裹,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跟吕九所去看货。   拆装车间在伽蓝堂北侧的工程区,主要负责战损骨骼的拆解和修复,上千平米的场区,眼下全被自由军的机械垃圾堆满了。   “这他妈乱的!”岑琢从横七竖八的骨骼零件上跨过去,拖鞋掉了,踩了一脚灰,高修没扶他,偷着嘻嘻乐。   “岑哥,九哥。”元贞笔直站着,指向工作区一堆没来得及组装的散件,他身后有个矮个子小工,正低头擦拭手上的油污。   岑琢盯着那堆东西,用胳膊肘顶了顶吕九所,吕九所有些愣,虽然没组装起来,但看那个躯干长度,骨骼全高至少在四米以上,这在“百单八”中都是很少见的。   “猜测可能是狮子堂的吞生刀。”元贞说。   这个名字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惊,吞生刀,传说为墨绿色涂装,化学电池供能,配备两门光子炮,主武器为淬炼了化学毒素的合金刀,是狮子堂败亡前,负责北方事务的玄武堂堂正马双城的骨骼。   “狮子堂的马双城……”高修讶异,“不是说他带着牡丹狮子的御者跑到鲜卑利亚去了吗,怎么……”   “部分剥落的墨绿色涂装、化学电池组、光子炮,都和传言相符,”元贞踢了踢地上的巨大刀刃,“主要是这把刀,经检测,有大量化学毒素析出。”   “真的?”高修兴奋起来,激动得肩膀打颤,吞生刀和牡丹狮子一样,是传说中的神级骨骼,据说得到其一,就有控制一个省级地区的力量。   吕九所稍一思忖:“高修、元贞,你们带人先出去。”   工作人员迅速离开,偌大的场区只剩他和岑琢两个人,吕九所稍显凝重地说:“怪不得88号要明抢。”   “这堆垃圾里有吞生刀,你说自由军知道吗?”   “不好说,”吕九所蹙眉,“我要是自由军,拿到了吞生刀,绝不会派这么几个喽啰去押车。”   “还有个问题,”岑琢抱胸,拖鞋啪嗒啪嗒点在地上,“自由军拿到了吞生刀,88号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奇怪吧,互相都有卧底,我们也是通过卧底知道88号昨晚要抢自由军的。”   岑琢冷哼:“可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要抢的是什么。”   吕九所哑然,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获得其他社团的行动容易,但要了解行动的真实目的却很难,“你是说……可能连自由军都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得到了吞生刀,而88号却了如指掌,这背后……”   岑琢正想说什么,注意力忽然被吞生刀旁边的一具“残骸”吸引了,对,残骸,不大一具骨骼,全部外装甲都没了,只剩孤零零的骨架子,左侧第七根“肋骨”缺失,可能因为结构完整性比较好,被元贞暂时搁在了角落。   岑琢不由自主走过去,残骸歪头耷脑“坐”在地上,和他的视线差不多齐平,一具“死去”的、连“眼睛”都被拿走再利用的金属架子,在这个对骨骼趋之若鹜的时代比比皆是,岑琢在它身上却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九哥。”   “嗯?”吕九所正琢磨吞生刀,不爱理他。   岑琢伸手去找,没有化学电池组,没有核能发电机,没有明显的动力传动装置,它是靠什么运转的?难道是被拆掉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收回手,手指是干净的,连指甲缝里都没有油污,岑琢惊诧,用力掀开它的御者舱,并没什么特别,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空间,舱内背后右上方是一块有保护板的集成电路,那是它的CPU,也就是“大脑”。   正要关舱门,岑琢不经意一瞥,在CPU反方向的舱壁内侧发现了另一块有保护板的装置,随即愣住了。   “九哥!”   “干嘛,”吕九所烦躁,心不在焉凑过来一看,也愣住了:“这是……双CPU?”   “从来没见过……”岑琢嘀咕,“只是听说有这种技术。”   “战斗骨骼有一个CPU就够用了,弄两个没意义,你看它都被拆成这样了,CPU也没人要。”   “可……”   车间外突然传来沸腾的喧哗声,接着,又有骨骼跺地的巨响,岑琢和吕九所往外走,推开铁门的刹那,一股气浪卷着砂土拍在脸上,岑琢眯起眼,在起哄的人群中看见一黑一白两具缠斗在一起的骨骼。   白的是元贞的转生火,三米二,七吨半,流线型复合装甲,黑的是高修的黑骰子,三米四五,将近九吨,阳光照上去,钢琴漆面一样华丽。   “怎么回事!”吕九所怒吼。   岑琢一偏头,在人群外围看见了刚才元贞身后的那个小工,手上的油污还没擦净,显得一双白手可怜兮兮的。   他在哭,嘀嗒着眼泪抽鼻子,岑琢对他有印象,低级别小弟,总黏糊糊跟着高修,叫什么来着?   “贾……”刚叫出姓,小东西就回头了,看是岑琢,吓得瞪圆了红眼睛,踩中陷阱的傻兔子一样,打了个抖。   铁与血的时代,没人喜欢软弱的人,岑琢也不例外,黑着脸吼他:“哭什么!”   贾西贝呆呆的,抽了两下嘴唇,眼泪噼里啪啦掉得更厉害了:“我……是我害他俩打架的,是我不好……”   什么玩意……岑琢心里的火腾地窜起来,元贞、高修是他和吕九所的左膀右臂,两人平时关系不错,从没发生过冲突,如果因为这只兔子让他的核心干部窝里反,他真的会扒了那张小白皮!   那边吕九所已经把元贞和高修叫出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冲岑琢喊:“没事儿,小孩闹别扭!”   御者有年龄限制,所以武装社团的干部一般在十七到二十三岁之间,如果是和平年代,这个岁数确实还会吵嘴闹别扭,但现在是乱世,年轻人不得不过早承担起血淋淋的责任和伤痛。   “你多大了?”岑琢问贾西贝。   “十、十五……马上十六了!”   他强调十六岁,与此同时,岑琢在他右侧的额发下看见了接入口,居然是个御者。   “老大。”高修笑嘻嘻过来,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偷偷在背后朝贾西贝招手,贾西贝看见,往他那边蹭了一步,胆怯地盯着岑琢。   岑琢心烦,摆摆手,让他走。   元贞恰好也往这儿来,擦肩时瞟着那小子,狠狠瞪了一眼。   “怎么回事?”岑琢问。   “娘娘腔,看着烦。”   岑琢理解:“哦。”   “高修非罩他。”   岑琢无奈:“啊。”   “高修瞎。”   岑琢哭笑不得:“嗯……”   “大哥!”远处有小弟喊,“88号的家头来了!”   家头?岑琢浅浅一笑,回身拦住要和他同去的吕九所:“不用你,我去会他。”   他也没换衣服,还是那件裘皮、那条裤衩、那双拖鞋,啪嗒啪嗒走进用真皮和丝绒装饰的会客室,屋里的男人站起来,客气地叫了一声:“岑会长。”   “坐,坐坐,”岑琢贴得他很近,有点要促膝长谈的意思,“抽烟吗,老王?”   对方年龄不小了,看接入口周围皮肤的状态,快退役了,两人见过几次,只记得姓。   “不了,”老王微微一笑,看进岑琢的眼睛,“昨晚,我们在2号公路丢了一车货,想请伽蓝堂帮忙找找,价码随便开。”   “昨晚,2号……”岑琢自己点上一支烟,用镶钻的那只机械手夹着,头发微湿,透着勃勃的生气,“是不是自由军的车啊!”   老王的脸色不好看,但很快反客为主:“看来找伽蓝堂,我找对人了。”   岑琢大剌剌靠在真皮沙发上,裘皮大衣从肩膀上滑下去,露出底下绚烂的牡丹纹身,老王看见,愣了一下。   “那车货啊,”岑琢直来直往,“我要了。”   老王的脸僵住。   “还有别的事儿吗,”岑琢慵懒地蹭着沙发靠背,眯着眼睛瞧他,“没事儿走吧。”   老王也不跟他玩儿虚的了,自己从桌上的烟盒里拽出一根烟,找火点上:“我发现你他妈挺傲啊,岑琢。”   岑琢噗嗤乐了。   “你妈逼傲个屁,连具骨骼都没有还好意叫会长,别丢人现眼了!”   岑琢不生气,反而把小烟儿嘬得亮亮的:“老王,你这么说话我们的距离就近多了,岑会长、找车什么的,多没意思!”   老王抽着烟等他,等他往下说。   “老子不是没骨骼,老子的骨骼是让人给拆了!”他用机械手指叮叮敲着桌面,发狠地舔了舔嘴唇,“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一身牡丹、拆掉的骨骼、不合常理的傲慢,让人只能有一个联想——狮子堂失踪了三年的牡丹狮子御者。   老王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开玩笑吧……岑会长,从来没听说……”   岑琢突然踹了一脚茶几,理石地面被划出毛骨悚然的一声:“怎么又岑会长了,”他嫌烦地掐熄烟头,站起来,“回见吧。” 第3章 血战向前┃岑琢穿着马靴,箍得小腿很好看。   岑琢穿着马靴,箍得小腿很好看。   一件黑色的紧身夹克,袖口扎紧,领口高高抵在下巴上,腰上、臀上全挂着枪,右手却拿着一个桃子,真空保存的、鲜嫩的水蜜桃。   “好甜!”这是他今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桃了,再想吃,就要等到来年夏天。   用机械手推开拆装车间的铁门,里面上百人正忙碌着组装吞生刀,元贞总调度,高修和那个爱哭的娘娘腔也在。   “大哥!”看到他,小弟们纷纷起身行礼。   岑琢懒懒点头,咬着桃子穿过作业区,吞生刀已经基本组装完毕,真的有四米高,装甲整体清理过,露出胸甲上威武的怒吼狮子堂徽。   “抓紧啊,午夜准时出发!”啃着桃核,他含混地命令。   早上拒绝了老王,晚上88号很可能来抢,当然,他们也许会忌惮岑琢编造的“牡丹狮子”身份,但无论如何,吞生刀要先转移出去。   他亲自押车。   仰望着那具高大的铠甲,想起老王说他“没有骨骼丢人现眼”,“啧!”岑琢冷笑,他才不想在脑袋上开一个洞,让冷冰冰的机器往里捅。   下意识的,他抬手摸着右侧太阳穴上假造的“接入口”,疤痕的手感很真实。   视线一转,落在角落里那具怪异的骨架子上,“嗯?”他走过去,疑惑地上下打量,“元贞,这个你动过了?”   元贞正和高修商量行动方案,直起身:“没有。”   可脚的位置确实变了,岑琢早上来的时候,骨架的左脚掌朝内侧倾斜了十五度左右,现在却完全朝外打开,像是……有人操纵过一样。   “双CPU的家伙。”他朝它伸出手,拿过桃子的五指太湿黏,他换用机械手,金属和金属相触的刹那,好像有什么力牵引了一下。   瞬时,有种微妙的过电感,“指骨”上的钻石微颤,左肩上骨头和机械的接缝处传来轻微的撕扯疼痛。   怎么……回事?岑琢错愕地睁大眼睛,这条左臂仿佛不是他的了,却振颤着影响他,似乎有一股脉冲,冲过钢铁臂弯直达心脏,让他浑身发麻……   “那么喜欢吗?”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背后一片温热,是吕九所的体温。   脉冲消失了,岑琢收回手,方才那股神奇的吸引力好像从没存在过,超自然的、人类无法感知的机械共鸣。   “喜欢就装备起来,”吕九所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哄人,“用最好的电机、刀具、枪组,装重炮,按你的意思涂装。”   “我不会做御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岑琢的声音比他还低,他们现在的距离让他不自在,但容忍着没说。   “你总要独当一面。”   “我有你呢。”   “我还能穿三年骨骼,三年后你怎么办,谁来保护你?”   岑琢觉得好笑:“我只比你小一岁啊,哥。”   “一年,你能多保护自己一年,我死也安心了。”   岑琢蹙眉:“九哥你离我太近了。”   “很多家头和他们的大哥都这么近。”   这是个女性稀缺的时代,男人和男人的暧昧关系并不稀奇,岑琢的脸板起来:“我不喜欢这个,你知道的。”   “一会儿你带人走,我不放心。”   岑琢没说话。   吕九所突然伸手把他抱住,从背后越勒越紧:“别动,就当是个兄弟的拥抱……”   那么多小弟,看见了都当没看见,就贾西贝发傻,一边蹲着整理钢板,一边扭脖子使劲儿看。   高修的大手罩在他脑袋上,给他拧回来。   元贞在旁边瞧见,翻个白眼。   “修哥,”贾西贝眨着水汪汪的兔子眼,“家头和老大干什么呢?”   高修朝他瞪眼睛:“不懂的别问。”   贾西贝委委屈屈不吱声了,过一会儿又转头去看,那俩人还抱着,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朝高修凑过去,遮着嘴巴贴上他的耳朵,刚要说话,小腿被从后头扫了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他细细叫了一声。   周围一片哄笑,他拍着屁股站起来,涨红了脸回头看,是元贞,越过他对高修说:“一会儿出发不许带他。”   “知道,”高修抓着贾西贝的腕子,把他拽到另一边,“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让你踹一下都散架了。”   元贞哼一声,冷冷走开。   “修哥,”贾西贝撩起流海,把小小的接入口给他看,“我都准备好几年了,我想和你们一起……”   “你没有穿骨骼的能力,”高修实话实说,“堂里比你优秀的人太多了。”   贾西贝红着鼻头,像要哭了:“可我……”   “好了,”高修握住他的小肩膀,严肃地说,“今晚留下来也是一场硬仗,你……保护好自己。”   贾西贝欲言又止,乖乖点了头。   另一边,岑琢用力把吕九所搡开,吕九所不想放手的,但没穿金刚手的他只是个凡人,甚至比岑琢还矮一公分。   “小琢……”   “好了九哥,”岑琢不悦地撸一把头发,“我们十一二岁就在一起,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我这只手,”他抬起镶钻的左臂,“是你用白城的发电站给我换的,到沉阳这两年,我们干这么大不容易,”他咬牙,“你别把这一切给毁了。”   吕九所明白,他太明白了,利落的寸头,眉间的短疤,都和他的性格一样,不该拖泥带水:“元贞,点人数,把吞生刀装车!”   岑琢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看他的眼睛,擦过去,轻声说:“家里交给你了。”   吞生刀被放倒装进刮去堂徽的运输车里,岑琢进驾驶室,元贞启动转生火,高修控制黑骰子,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行人悄声从后门离开伽蓝堂。   吕九所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运输车橙红色的灯光看不见了,才攥紧拳头,转身向留守的众人训话:“今晚88号可能会来,如果他们来,就是要抢我们的东西,你们让不让!”   众人齐声嘶吼:“不让!”   “那我们怎么做!”   “杀——!”   “如果他们怕了,要跑呢!”   “追上去,杀——!”   “如果败的是我们呢!”   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喊声震天:“和他们同归于尽!”   “好!”吕九所慨然下令,“敞开大门,有骨骼的全部穿戴,正门、拆装车间、会长楼设立三道屏障,今晚我们没有退路,只有血战向前!”   “血战向前——!”所有人行动起来,穿骨骼的、立路障的、找伏击位的,军人一样默不作声,但训练有素。   吕九所攀上金刚手膝关节处的二级台,正要打开御者舱,大门外传来金属骨骼特有的移动声,呼啦一下,所有常规枪、光子枪都被小弟们抱到胸前。   吕九所没急于进骨骼,而是高高举起左手,所有人屏息,等他大手挥下,就开始无情的绞杀。   寒风吹动门扇,嘎吱嘎吱,黑夜中晃过一抹醒目的黄色,吕九所连忙把手握拳,从金刚手上跳下来,摁下小弟们的枪管,大步向门口迎去。   “怎么是你!”他敞开双臂。   一具亮黄色的骨骼跨进伽蓝堂,标准的三米高,左右手臂各有一组二十支枪管,风冷设计,头后是一圈背光似的金属环,每隔十公分设置一个发射孔,可装备穿甲弹、霰弹等大型金属弹,是自由军家头的骨骼日月光。   御者舱打开,一个和吕九所差不多年纪的小个子跳下来,热情地和他拥抱:“我家老大让我来,我不敢不来!”   “老方,你不该来,”吕九所压低声音,“今晚,伽蓝堂要流血。”   老方环视四周:“看出来了,九所,我就问你一句话。”   吕九所和他认识时间不长,但很投缘,沉阳三足鼎立的局面,很多话会长们之间不好开口,都要靠家头在当中斡旋。   “货,在伽蓝堂,”吕九所很痛快,“别的,没了。”   “车上,”老方跨前一步,“到底有什么?”   自由军果然不知道内情,吕九所用力握住他的手:“老方,立刻走……”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乍然落在院子中央,威力之大,把日月光和金刚手齐齐震倒,吕九所按着老方趴下,耳边惨叫声四起,他愕然抬头看着满院火光,这不是常规炮,甚至不是中子炮,而是什么沉阳没见过的鬼东西!   88号的骨骼军冲进院子,头一个是家头老王,随后是几组摆着三角阵型的陌生骨骼,岑琢走前和吕九所商量过,88号能来的高级骨骼不超过两具,留金刚手一个足以抵挡,但此时,吕九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对方的百单八级骨骼至少有五具!   “防守!防守!不要乱!”他朝震倒的金刚手跑,脚下被人拉了一把,是满脸泥土的老方:“九所,那些不是88号的骨骼!”   吕九所知道,不是88号的,是谁的呢?他跳上金刚手的脚踝,冒着枪林弹雨往御者舱冲,同时老方向日月光奔去,不经意间,视线前方,他看见一具纯黑色的骨骼,正朝吕九所张开手掌。   而吕九所急于打开御者舱,正暴露在它的射程之内。   “九所!”老方抬头喊了一嗓子。   吕九所听见,甚至没回头,直接头朝下扎进舱内,迅速连接神经元,操纵金刚手起身,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再看老方时,他已经被一张从骨骼手掌中射出的金属网兜牢牢罩住,随着网兜收紧,发出瘆人的尖叫。   吕九所亲眼看着他被那张铁网割碎了。   “我c你妈……”吕九所声音颤抖,向那家伙冲去,手掌能释放铁网的骨骼他听说过,在政府军一代机编队里,名称是大手印,而现在控制大手印的社团是……   两架骨骼冲撞在一起,距离太近网兜无法释放,吕九所抓住时机,一把揪住大手印的脑袋,狂吼一声,启动钚动力,把那根“脖子”生生扭断。   染社!大手印是染社的!   他陡然转身,金刚手的防卫系统捕捉到攻击信号,迎面一道闪光,他合掌劈住,是一把巨斧的锋刃。   贾西贝躲在离大门不远的雪堆下,高修临走时跟他说保护好自己,可眼前……眼前全是伽蓝堂的尸体,他又急又怕,呜呜哭着往外爬。   这一片全死没了,88号的人已经赶往拆装车间,大门的第一道防线处只剩金刚手和两个百单八级骨骼在鏖战。   一个甩巨斧,一个抡巨锤,吕九所快撑不住了。   他得去帮他,可怎么帮?情急之下,他一眼瞄见日月光,仰面倒着,舱门大开。   他手脚并用,抓着冰凉的雪,还有滚烫的血,和淋漓的眼泪,抽抽噎噎钻进御者舱,系好固定带,取下舱室右侧的连接器,把心一横,用力朝太阳穴扎进去。   御者,他一直向往的……啊啊啊!疼痛,无法言说的疼痛,像把整个脑子都劈开了的灼热的疼痛,紧接着是回忆,所有幸福的、痛苦的、忘却了的回忆——   爸爸伛偻着坐在窄床边,手上是工厂磨出来的伤口,笑着,含泪说:“妈妈走了,以后爸爸疼你……”   爸爸剧烈地咳嗽,手里攥着一个旧铁盒:“小贝,爸爸很快就攒够钱了,钱够了,就送你去做手术……”   爸爸鼻青脸肿蹲在地上,疯了一样不断重复一句话:“等你做了手术,成了御者,我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然后是爸爸的尸体,靠在手术室外斑驳的灰墙上,贾西贝记得那一天,他忍着太阳穴上的疼,却忍不了心里的疼……   “呕——!”神经元过载,他开始呕吐,吐得御者舱里到处都是,然后像是被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信号,眼前一黑晕过去。   左边一锤,吕九所侥幸躲过,却没运气躲过右边的一斧,背部装甲已经砍花了,露出绝缘层下密布的线路。   要不行了,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命运,还没来得及陪岑琢走完余下的三年……扛着斧刃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他等待即将被斩首的结局。   正在这时,侧翼有机枪扫射,金属子弹,叮叮叮全打在对手装甲上,吕九所一愣,他们伽蓝堂还有人? 第4章 骨架子┃岑琢靠在高修肩膀上,痛苦地哼了一声。   吕九所一把握住架在头上的斧柄,支起膝盖,对黑暗中潜藏的兄弟喊:“换武器!常规弹对它没用,它是特种装……”   砰地一声,对方“脊柱”上什么东西被打爆了,脖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   吕九所空握着巨斧,听见耳边一个陌生的声音,风一样掠过:“这一款的第六节 脊椎有缺陷,常规弹也能打穿。”   他连忙转身,只见一个嶙峋的黑影从背后控住抡大锤的骨骼,轻松一摔,摔到吕九所面前:“弄他。”   语气很平静,像是说“玩吧”,吕九所这下看清它了,骷髅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片装甲,是和吞生刀同车带回来那个骨架子,岑琢很喜欢的双CPU!   是谁在操纵?   他来不及细想,放倒双膝,两手高举过头,卯足了劲儿往下砸,只一下,对手的胸腔就碎了,腰部的化学电池喷出不少腐蚀性液体。   喘着粗气站起来,对面的骨架子不见了,吕九所愣了两秒,立即向第二防线的拆装车间跑去。   这儿和大门一样,伽蓝堂的尸体遍地,从血与火的废墟中穿过,他两手越过肩头,抓住背后的刀柄,噌地一声,双刀出鞘。   88号还剩三具百单八,运气好的话,两具,他小跑起来,刀刃朝外横在面前,今夜,他将舍生取义。   突然,他停住脚步,不敢置信地瞪着车间周围,地上一片一片全是骨骼残骸,有家头老王的,还有那几具来路不明的百单八。   “我cao……”什么人有这种能力,同时解决掉三具高级骨骼?答案呼之欲出,是那个骨架子,他从拆装车间一路杀到了大门口!   吕九所打个寒颤,转身看着伽蓝堂寂静的大院,心中狂跳,岑琢!   “阿嚏!”岑琢擦擦鼻子。   转生火和黑骰子趴在他旁边:“老大,着凉了?”   “没事儿,肯定是九哥又念叨我。”   “九哥真是的,”高修嘻笑,“才分开这么一会儿……”   元贞拿脚踢他,他们此时正埋伏在88号本堂背后的一处小山坡上,装着吞生刀的大车也在,今夜88号倾巢出动夜袭伽蓝堂,本堂一定空虚,岑琢必须给他来个声东击西、出其不意、釜底抽薪!   西南方向响起零星的爆炸,是伽蓝堂,规模比他们预估的要大,元贞攥紧了机械手,咬牙等着岑琢一句话。   “转生火、黑骰子!”岑琢如他所愿,“带领伽蓝堂主力,给我扫平88号!”   像铁栏后等着冲出跑道的赛狗,御者们早已迫不及待,大哥的命令一出,纷纷亮出武器纵身而下,一团烈火般扑向88号。   转生火开路,从两肋二十四道喷火口不停喷射高温火焰,黑骰子殿后,利用内置的中子能沿路投放能量场,场能无声无色,一旦有人或骨骼不小心撞上,就会被过度活跃的中子团炸成飞灰。   岑琢打着呵欠看这帮小子各显神通,视线无聊地转来转去,忽然被停在88号后门外的一排重型卡车吸引了。   有什么不对劲,他支起身体,运货的车平时没人管,一般都脏兮兮的,这排车却仔细地罩着苫布。   他吩咐小弟掩护,只身滑下山坡,院里打得厉害,没人顾得上放哨,他轻松接近卡车队,贴在车轮外侧,迎光掀开苫布。   苫布下是一个大大的、怒放的莲花徽章。   岑琢呆住了:“染……社?”   他返身往山坡上跑,因为急,绊了两次,有些狼狈地回到小弟中间,仓促下令:“叫所有骨骼立刻回来,九哥那边顶不住!”   “啊?怎么回事,大哥!”   “按我说的办!”他拉开运输车车门,拽下司机自己跳上去,打方向盘急速调头,油门一踩到底,朝丙字沉阳方向疾驰。   染社怎么会在沉阳!那些车是他们运骨骼的,不会错,难道……他握紧方向盘,是自己冒充牡丹狮子把他们惹怒了?不,没那么快,他们秘密进入沉阳,介入88号的势力,是想……岑琢猛捶方向盘,喇叭响起一声长鸣,他明白了,从一开始,要吞声刀的就不是88号,而是染社!   元贞他们跟上来,从后视镜里能看到一片奔跑在雪地上的巨大身影,岑琢继续提速,他要回到伽蓝堂时看到吕九所还活着!   吕九所确实活着,不光活着,还吩咐幸存的小弟们满院子找人,岑琢冲进大门,从背后拽住他的衣领,拉到眼前确认了,才松一口气。   “你他妈找什么呢?”他问,满院子都是伽蓝堂的尸体,有什么可找的?   吕九所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不安,也许还有一点微乎其微的依恋:“那个双CPU,一个人杀了四具百单八。”   岑琢歪着头,看疯子一样看他。   “真的,有三具应该是同时解决的,双CPU的骨架子在,但御者不见了。”   “都烂成那样了,还能用?”   吕九所失笑:“没有它,我活不到现在。”   听他说到死,岑琢心悸:“88号背后是染社。”   “我知道。”   “吞生刀留不住了。”   “你想怎么办?”   岑琢舔了舔唇:“这么烫手的山芋,还给自由军吧。”   他转身要走,被吕九所叫住:“小琢,还有一件棘手的事。”   岑琢挑眉看他。   “自由军的老方……死在咱们这儿了。”   岑琢瞬间变色。   “尸体已经收拾好,天一亮我就去自由军……”   “我去,”岑琢斩钉截铁,那可是甲字沉阳市的家头,“这不是你承担的事。”   第一缕晨曦从东方的天边升起,照亮了伽蓝堂满地来不及收拾的年轻尸体,岑琢穿着精致的黑西装,披着裘皮,头发用油脂拢到脑后,踩着四散的枪支和凝固的血泊,坐上他那辆体面的豪华轿车。   后头是老方的棺材,还有两辆K-3重卡,鱼贯从堂口打烂了的大门开出来,驶向三十公里外的自由军大本营。   甲字城里很静,可能是时间还早的原因,岑琢的车队顺利开到自由军门外,远远的,能看到院子里站满了人,全穿着深色行动服,齐刷刷朝这边张望。   岑琢在门外下车,没让高修跟着,一个人走进密密麻麻的自由军,那些人瞪着他,又怒又怕地小步往后退。   岑琢一直走到大院正中的议事厅前,厅门关着,他知道金水——自由军的老大,就在里头。   “丙字沉阳市,伽蓝堂会长,岑琢,”按社团的规矩,他先自报家门,“求见甲字沉阳市,自由军,金水会长!”   人群发出巨大的嘘声,但门里没动静。   岑琢回头朝门外的高修招手,那边立刻卸车,小心翼翼抬出一具棺材,四个人架着,往议事厅这边送。   人群沸腾了,那是他们一人之下的家头,昨晚到伽蓝堂去就没有回来,“踏平丙字”“血债血偿”的喊声不绝于耳。   “金会长!”岑琢金口玉言,一张嘴,周围的嘈杂声随之消弭,所有人都等着他,看他要说什么。   “杀方家头的不是我伽蓝堂,”岑琢扬手甩下肩头的裘皮,“杀他的,是夜袭我伽蓝堂的88号!而88号的家头,已经被我杀了。”   人群为之哗然,甲字、乙字、丙字三家对峙,一直没有大冲突,但昨晚一夜之间、在同一个地方,竟然死了两个家头,这可以看做是战争的前兆。   议事厅的门仍然没动。   岑琢扬起右手,这个小举动刺激了神经紧绷的自由军,一时间,拔枪声四起,岑琢玩笑地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往院外看,那里停着两辆K-3重卡,车斗缓缓竖起,亮出一左一右两具骨骼,其中一具正是自由军的日月光。   “金会长,你不是想知道你那车货里有什么吗,”岑琢指着另一具四米多高的神秘骨骼,“我给你送回来了,狮子堂的吞生刀!”   太过震惊,人群反而一片死寂。   议事厅的门动了一下,然后砰地朝两侧弹开,门后站着一个穿马靴的女人,二十三四岁,单马尾,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老大!”自由军齐齐朝议事厅鞠躬,看得出来,这女人平时纪律严明。   “金会长,伽蓝堂的诚意,”岑琢张开双臂,“你收到了吧?”   金水居高临下盯着他:“诚意?”她笑得明艳,“我的货,你隔一天还给我,叫诚意?我的人,不明不白死在你那儿,你给我送回来,叫诚意?”   说着,她从后腰拔出什么东西,顺着台阶扔下来,叮地一响,是把雪亮的短刀。   “扎自己一刀,”她说,“才叫诚意!”   岑琢敛眉瞪她,瞪着瞪着,忽然笑了,不顾高修的阻拦,捡起刀掂了掂:“好刀,”他绷着颌角,一颗颗解开西装纽扣,撩起左侧的衣襟,那里没有重要脏器,“扎了,你跟我一起对付88号?”   金水在台阶上蹲下来,笑盈盈看着他:“你先扎,扎了再说。”   岑琢把刀尖对准肋骨间的缝隙,试探着顶了顶,然后咬紧牙关,心想,回去九哥要心疼了:“嗯!”   鲜血透过白衬衫,染红了握刀的手,他眉头都没动一下,目不斜视盯着金水,她收起笑意,冷冰冰地说:“刀还我。”   拔刀会造成失血过多,高修怒不可遏:“你们自由军别太过分了!”   那么多自由军,没一个人还嘴。   岑琢用带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扬起头,勾起嘴角,有那么几分邪性的魅力,把刀从肋间拔出,振臂甩过去,擦着金水的发梢,钉在议事厅的大门上。   金水撑着膝盖站起来,问她的人:“都满意了吗!”   没人说话。   “岑会长,从今天起,自由军和伽蓝堂是兄弟!”她从大门上拔下短刀,把血在衣服上揩净,高高举起来,“改天,金水登门拜访!”   自由军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岑琢没说什么,皱眉转身,踏着一路积雪往外走,高修要扶他,他没让,一堂之主,逼都装了,就要装到底。   血淋淋漓漓滴在脚下,从自由军的院子划出一道笔直的红线,直到上车,他才靠在高修肩膀上,痛苦地哼了一声。 第5章 逐夜凉┃狭路相逢,不可幸免。   伽蓝堂,拆装车间。   吕九所从椅子上跳起来,倾着上身,元贞第三次向他摆手:“不行,打不开。”   “怎么可能呢,”吕九所撸起袖子,“我还没见过打不开的御者舱!”   他们想开启骨架子的舱门,从连接器上取下使用者的DNA,通过比对,找到昨晚那个“消失的御者”。   元贞贴近他,小声说:“有没有可能……那御者趁我们不注意,已经在里头了?”   所以舱门从外头才打不开?吕九所低语:“抄家伙,用圆锯,打不开就锯开。”   元贞点头,围绕骨架子安排了六个机枪手,还有一个火炮手,他戴上白手套,啪地打开圆锯开关。   骨架子没有一点反应,正常情况下,如果御者在舱内,骨骼会自动开启电源,包括目镜、炮灯、括型线在内的几组照明都会启动,眼前这家伙却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灵性”。   对御者来说,骨骼即血肉。   对骨骼来说,御者乃灵魂。   圆锯快速转动,响起嗡嗡的噪音,元贞靠近舱门,对准接缝处相对薄弱的边缘,正要下锯,突然,手腕被握住,一只机械手,力量恰到好处。   他悚然抬头,同时,骨架的头部朝他转过来,空洞的眼窝里亮起银白的照明光,元贞慌忙遮住眼睛,一晃神的功夫,骨架子甩开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态和速度跳出火力圈,撞开车间大门,奔出去。   “抓住他!可以攻击!”吕九所下令。   元贞觉得不可思议,那家伙居然能自己控制照明光,简直就像是……活的一样。   骨架子在伽蓝堂横冲直撞,身后的追击对他来说滞后而薄弱,轻松冲到正门,恰巧一辆黑色轿车拐进来,电光石火间,隔着一尘不染的风挡玻璃,他和车后座一双染着血腥气的漂亮眼睛对上了。   狭路相逢,不可幸免。   岑琢眨着眼睫上的冷汗,仰视他,很奇怪,那明明是个骨骼,动作、姿态、眼神却活像个人类。   啧,眼神,岑琢觉得好笑,明明只是两个连光学目镜都没有的黑窟窿。   他放下车窗,染血的机械手搭着窗玻璃,撑住往外看,骨架子的“目光”定在他的铁手上,“表情”有些怪异。   高修踹门下车,从车尾跑过来,拉开岑琢这侧车门,把他揽进怀里,小心翼翼往下抱,左腹部的血已经浸透了西装裤腰。   骨架子看见他的伤,抬起手,几乎同时,一枚特种弹破空而来,打中他的左上臂,金属结构没打穿,但打得他一晃。   “不许碰他——!”吕九所怒吼着,操纵着金刚手疾步跑来,手里是一把专门狙击骨骼的特种步枪。   岑琢失血苍白的样子让他惊慌,心脏都要停跳了,那样子他见过一次,那一次,岑琢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呼痛,而这一次,他一声都没有吭。   正在这时,大门外炸进来两发中子炮,轰地双双爆开。   烟尘四起,白灼的浓烟中窜出一具骨骼,靛青色,纤长细瘦,头上有一片宝冠似的镂空雕花,远看影影绰绰,像许多张狰狞的骷髅脸。   是骷髅冠,吕九所眯起眼睛,乙字沉阳市88号会长丁焕亮的骨骼!   “88号来了!防御!装备御者!”塔楼上,警报声一层层传递出去,吕九所端起特种枪疯狂射击,眼睛瞄着轿车那边,瞳孔因紧张而收缩,散去的烟雾里,骨架子单膝跪地,坚硬的钢铁臂弯之下,高修和岑琢毫发无伤。   骷髅冠朝他甩出几十枚锋利的钢针,里头注满了强酸,一旦扎进骨骼就会缓慢释放,溶解装甲内部的电子元件。   吕九所要去救,骷髅冠背后同时冲出十七八具一模一样的骨骼,通身没有涂装,只在肩头有一个编号,和一枚盛放的十瓣莲花徽章,位于胸部正中的常规炮筒嗡嗡作响,亮起橙色的启动灯。   什么东西!吕九所从没见过这种骨骼,像生产线上组装出来的工业产品,廉价,且毫无特色。   另一边,骷髅冠的强酸针尽数“停”在骨架子周围,悬着,不动也不掉,骨架子放开岑琢站起来,那些针便跟着他移动,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吸力把它们拢在一起,猛地一下,向那些染社骨骼飞去,刺进它们胸前灼热的炮筒,引起接二连三的爆炸。   所有人都惊呆了,高修、吕九所、丁焕亮,包括穿着转生火赶来的元贞,一具连外装甲都没有的骨架子,居然凭一己之力,眨眼间解决了近二十具骨骼!   吕九所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他打他那一枪,是可以击穿除超钛合金外的任何装甲的,但那家伙却只是趔趄了一下。   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骨架子盯着骷髅冠,很感兴趣地歪了歪头,骷髅冠下意识后退一步,不再恋战,腾空一跃冲出伽蓝堂,落在不远处的小巷里,不见了。   高修抱起岑琢,小步往会长楼跑,金刚手转头瞪着骨架子,扔下特种步枪,追着岑琢而去。   没伤到脏器,只是失血过多,岑琢昏昏沉沉躺了两天,能拄着拐杖下床了,立刻让吕九所把骨架子找来,在会长楼一楼的大客厅里见面。   这些天,骨架子一直待在拆装车间,很奇怪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没有人见过御者从里头出来,他仿佛是个难以解释的谜团,让所有人心生忌惮。   会长楼铺着漂亮的羊毛地毯,四周墙上装饰着艺术品,吕九所推开门,看那骨架子一脚踩上去,极重的吨位,却没伤到地毯,连一条细微的褶皱都没有,那双脚下似乎有什么反动力装置,让他能蜻蜓点水,棉花一样轻柔。   这居然是一具适合在室内活动的骨骼。   不得不说,吕九所很惊讶,战斗骨骼顾名思义,是为杀人而设计的,杀手没必要体贴温柔,更没必要优雅精致,这处看似多余实则细心的设计,说明他或许是一件奢侈品。   如果这家伙的外装甲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岑琢坐在客厅正中巨大的红丝绒沙发上,碍于伤口,没穿上衣,露着满身炫目的牡丹花瓣,皮肤谈不上白皙,但很柔润。   “丙字沉阳市,”他头微向后靠,扇动睫毛,“伽蓝堂会长,岑琢。”   骨架子静了片刻,吐出三个字:“逐夜凉。”   太霸气的名字,霸气得不真实,“是真名吗?”吕九所问,“骨骼呢,叫什么?”   骨架子把头朝他转过去,流畅的动作、精密的机械配合,仿佛真人一样。   吕九所被他吓住了,任何人看到一具骨骼做出这么完美的拟人动态都会吓住:“你给我从骨骼里出来!”   逐夜凉朝他迈一步,明明是机械,那张金属脸上却能捕捉到“表情”,像是一个捉弄的笑,然后啪地一声,御者舱门向吕九所弹开,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吕九所扶了一把身后的廊柱,勉强站住。   “你不是骨骼,是AI?”岑琢捂着伤口,向前倾身。   “不是AI,”逐夜凉把御者舱给他看,里头一左一右两个CPU,他指着右边那个,“骨骼,”再指着左边那个,“御者。”   吕九所完全被搞糊涂了,骨骼怎么可能有意识,御者又怎么会是一块电路板呢?岑琢这时轻哼一声,站起来:“你的意识从哪里来?”   逐夜凉指了指左边的“御者”:“都在这个小盒子里,所有的知识、记忆和感情。”   听起来,像是意识移植技术,通过思维捕捉,截取人类的意识波,数字化后从生物载体移植到机械载体,据说政府军试验了很多年,一直没成功。   “你曾经……是个人吗?”岑琢问。   逐夜凉没有马上回答。   “为什么来沉阳?”   “作为人的‘我’已经死了,意识被装进这具骨骼,至于为什么来沉阳,”逐夜凉反问他,“不是你们把我运来的吗?”   岑琢轻笑,大略给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既然来了,你又这么牛逼,不考虑就地入个伙?”   他们在跟一个“死人”对话,吕九所觉得毛骨悚然,虽然连年战争,人们对操纵巨大骨骼肆意杀戮已经习以为常,但在这个道德、经济、科技都异常凋敝的时代,“死而复生”仍然是个超自然话题。   “入伙?”逐夜凉语气轻佻,把这间屋子随意看看,“就你们这小堂口,我最多能结个盟。”   好大的口气!岑琢挑眉,自由军这车货太有意思了,先是一个吞生刀,接着又来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宝贝,真是惊喜连连。   “你知道我是谁吗?”岑琢压低声音,指了指身上的牡丹花。   逐夜凉双手抱胸:“我对女里女气的男人没兴趣。”   很多年了,岑琢没被从这方面调侃过,他涨红了脸,危险地抿起嘴唇:“我他妈是牡丹狮子,白濡尔的狮子堂,听说过吗?”   逐夜凉有反应了,反应还不小:“牡丹狮子?不是早被染社拆成废铁了么!”   岑琢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就是那个御者。”   逐夜凉沉默,吕九所也不说话,他怕这个谎言,特别是在染社的势力已经深入沉阳的当下。   逐夜凉盯着岑琢:“牡丹狮子是狮子堂的家头,一直很神秘,据说除了白濡尔本人,没人见过它的御者,甚至不知道御者的名字。”   “现在你知道了,”岑琢转身,把一背艳丽的牡丹纹身亮给他,“牡丹狮子·岑琢。”   逐夜凉看了那片背很久,久得吕九所心里起了一股怒意,他才缓缓说:“好吧,牡丹狮子岑琢,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很简单,”岑琢波澜不惊,吐出四个字,“统一沉阳。”   吕九所全身的肌肉绷起来。   “可以,”逐夜凉想了想,“作为回报,我要一样东西。”   岑琢朝他点头:“你说。”   “那天来袭击的靛青色骨骼,我要他的‘眼睛’。”   他说的是骷髅冠,吕九所诧异:“你没有光学目镜,这几次是怎么杀敌的?”   “我有红外热感和超声成像两个补充视力,但不如‘眼睛’好用,我喜欢他那个。”   岑琢回忆骷髅冠的“眼睛”,没什么特别,如果非要说,就是在那个窄头上显得有些宽大,看着别扭。   “没问题,”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条件,“你喜欢,等杀了丁焕亮,骷髅冠给你随便玩。”   逐夜凉冷淡拒绝:“我没那种嗜好。”   岑琢和吕九所噎住,脸色不太好看:“大哥,我们说的‘玩’不是你那个‘玩’……”   逐夜凉不以为意,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听说过一个叫曼陀罗的组织吗?”   岑琢和吕九所对视一眼,双双摇头。   逐夜凉离开后,大客厅随即安静,吕九所看起来不太高兴,岑琢瞄他一眼,哼哼唧唧让他扶,他递过肩膀,脸却朝外扭着。   “干嘛,”岑琢揽着他的膀子,“好好的闹什么脾气?”   “我不信任他。”   岑琢轻笑:“我也一样。”   “你不该再编什么牡丹狮子的事了。”   “怕什么,”岑琢大剌剌的,“从劫了自由军那车货开始,我们已经跟染社为敌了。”   吕九所叹一口气:“染社不是一般的社团……”   “他们一开始不过是狮子堂底下的一个四级堂口,反了自己的老大打下的江山,也他妈不干净!”   “小琢,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岑琢不说话了,两个人站在铺着红地毯的旋转楼梯上,吕九所的眼睛晶亮。   “小琢,过了二十五岁……”   “九哥,过了二十五岁,你也是我的家头,一辈子都是。”   “逐夜凉没有‘二十五岁’。”吕九所说。   这话乍听意义不明,但岑琢一下就懂了,显然他早就想到,逐夜凉的骨骼和御者是一体的,换句话说,他的力量没有年龄限制,可以永生不灭。   “迟早有一天,站在这里扶着你的人,不再是我。”   岑琢让这话堵得心口疼,想发脾气,又不知道从哪儿发起,乱七八糟扔出一句话:“九哥,你连一具没有心的机械也要嫉妒吗?”   对,嫉妒,吕九所盯着他的嘴唇,但话在喉咙里滚来滚去,再吐出来就变了样:“我一定会让他留在你身边。” 第6章 那么烦我吗┃“你活着的时候,有女人吗?”   拆装车间。   岑琢叼着烟靠着椅背,穿一身银灰色的好西装,烟把眼睛迷了,眼圈有点红:“没别的色儿了吗,这灰了吧唧的,看得我都抑郁了。”   逐夜凉站在他对面,烦躁地点着脚尖,小工第五次把胸甲从他身上卸下去。   “你他妈强迫症吗,装甲能用就行了,什么颜色重要吗?”   “你是跟着我的,不漂亮我带不出去。”岑琢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风流地翘起二郎腿。   “我不是跟着你,”逐夜凉纠正他,“我们是暂时合作。”   岑琢笑了,朝他吐一口烟圈:“品味差不多,才能合作愉快。”   逐夜凉瞟着他镶钻的左手:“暴发户品味?”   岑琢把机械手伸到他面前,认真地问:“是这样好,还是镶满钻好?”   逐夜凉如果有眼睛,现在一定是翻着的。   小工运过来一片薄荷绿胸甲,很绿,绿得人眼晕,还刷着一层亮漆,岑琢一拍大腿:“这个好,亮堂,整一套给他装上!”   逐夜凉无语,不想再跟他废话。   零散装甲的质量很糟,不可能挡住穿甲弹,抵挡常规弹都有困难,也就遮一遮骨架子,让人看起来舒服……这身绿装,逐夜凉低头看着自己,感觉在看一只蚂蚱。   “左小腿内侧和右背部各差一块同色装甲,”小工无奈地说,抹了把汗,“分别用浅蓝色和米黄色代替了。”   岑琢皱着眉头,嫌弃地丢出三个字:“怪怪的。”   逐夜凉反问他:“怪谁?”   “哥们儿你多高?”   逐夜凉挥动手臂,查看装甲的硬度:“两米八。”   “怪不得,”岑琢在鞋底上把烟掐灭,“太矮了,看着比例好差。”   逐夜凉的动作僵住,顿在那儿,岑琢已经转头去指挥小工了:“头上给他加点什么,或者脚底下垫一垫,让他增增高。”   “岑琢……”逐夜凉抄起配件堆里的合金刀。   “丑就算了,还矮,真的不是我的风格……”   逐夜凉把刀举起来。   小工惶恐地指着岑琢身后,他转过身,看见头上的刀刃,挑起一侧眉峰:“哥们儿,伤自尊了?”   逐夜凉陡然松手,大刀贴着岑琢的手臂扎进地板:“你还有时间关心我的身高?”他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染社那么多骨骼一夜之间出现在沉阳,你就没想过它们是怎么运来的?”   岑琢微转过头,看着他的钢铁侧脸。   “陆路不可能,目标太大,”他说,“他们一定有运载舰。”   岑琢瞳仁收缩。   “一艘运载舰不会只装几十具骨骼,”接下来的话让人心惊肉跳,“而是骨骼军。”   染社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大社团,岑琢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离沉阳最近的港口是大兰港,如果我是你,就会抢在染社和88号杀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岑琢抑制不住颤抖。   “你敢吗?”   噗嗤,岑琢笑了:“妈呀你吓死我了兄弟,我没那么大胃口,”他翘起脚,嘴唇碰着逐夜凉的音频采集器,“我说过,我只想统一沉阳。”   他们分开,岑琢回到椅子上坐下,看小工给逐夜凉加装备,长刀、匕首、重炮、枪管,应他的要求,全往肩膀以上装,很快,逐夜凉就被插成了个“签筒”,各种武器开屏一样支在背后。   “不错,”岑琢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像样多了。”   逐夜凉这辈子也没背过这么多破铜烂铁,对岑琢的品味不置可否。   他们走出拆装车间,门外停着一辆重型摩托,高修一身黑皮衣,拎着头盔迎上来:“老大,让我跟着吧。”   “不用,”岑琢没接头盔,朝逐夜凉动动手指,让他上车,“有他在没问题。”   高修凑过来:“是九哥不放心……”   “他是你老大,还我是你老大?”岑琢抬腿跨上驾驶位,弯腰握把,脚下狠狠一踩,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响声。   逐夜凉从背后把住他的腰,摩托车在雪地上打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调过头,箭一样冲出伽蓝堂大门。   风很硬,岑琢边加速边骂:“妈的,刚才拿着头盔好了!”   逐夜凉觉得这人自作自受,没理他。   “喂,抱着我点儿!”岑琢往后贴,理所当然地喊。   “我欠你的?”   “是他妈真冷,我快冻尿了!”   逐夜凉嫌他烦,默不作声启动加热系统,电路热量透过薄薄的装甲板传到岑琢背上,他打了个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他妈……有暖气功能?”   “你不会说话就闭上嘴。”   “哥们儿,”岑琢发自内心地赞扬,“你太棒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岑琢整个人缩进逐夜凉怀里,手上继续提速,重型摩托仿佛一记闪电,轰鸣着从丙字沉阳市的街道上掠过,路两旁的行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老大的座驾上头有一只……呃,巨型蚂蚱?   “你喜欢招摇。”贴得很近,耳语都清晰可闻。   “招摇是最有用的。”   “告诉全沉阳市,你的品味很糟?”   “不,是告诉全沉阳市,伽蓝堂有新人了。”   逐夜凉愣了一下。   “没有最好的装甲给你,就用最差的,只有最好和最差会被人立刻记住。”   逐夜凉不自觉收拢环着他的手臂。   “我和九哥在这儿有三座电站,两座核电,”岑琢偏过头,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黑油油的,拂在视线里,“现在带你去看第三座。”   重型摩托在下一个路口突然右转,疾速冲下土坡,径直奔向荒野上一座高大的建筑,逐夜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个量子电站。   骨骼战争时代,电力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各个武装社团都以掌握的电站数目为实力标准,电被用来驱动骨骼,反过来,骨骼再为社团抢夺更多的电力。   从第一次暴力战争开始,核电得到巨大发展,至第五次战争结束,核电已经被量子技术超越,量子电站成为社团力量的新标杆。   岑琢把摩托车停在电站对面的小山丘上,远处穹庐高阔,轻云低垂:“全沉阳只有这一座量子电站,是我和九哥的!”   他看向那座圆形的白色建筑,一脸骄傲。   逐夜凉无动于衷。   “电站,量子的,”岑琢拿胳膊肘顶他,“傻了?”   逐夜凉挡开他的手:“你多高?”   “一八三,还在长。”   怪不得,逐夜凉扫视他,个子不矮,让他产生一种可以和这家伙并肩的错觉:“染社的核心骨骼都是量子供能,不稀奇。”   “哼,等我统一了沉阳,也可以搞量子骨骼,让伽蓝堂在关外称霸!”   “一个量子电站就让你想称霸了?”   迎着风,岑琢看向他,忽然想起来,这骨架子身上没有化学电池组,没有核能发电机,甚至没有动力传动装置:“你是……量子骨骼?”   “哈哈,”逐夜凉笑起来,好像这问题多可笑似的,“你知不知道红外辐射能?”   岑琢的表情凝固了。   红外辐射,就是红外线,夜视镜和测温技术的基础,绝对零度以上的任何物体都能发出红外辐射,有人设想过,如果这个能量能被收集起来用于发电,将是远超任何能源的发电神器。   “你,路边的小草,甚至这片积雪,在我眼里都是能量,”逐夜凉说,转身指着那座巍峨的电站,“还有它,深红色的,让我餍足。”   岑琢悚然:“你是红外辐射……供能的?”   绝对零度,也就是零下273度以上的所有物体都是他的能量源,随时、随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岑琢着迷地看着他:“你他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别这么色迷迷地看着我,怪恶心的,”逐夜凉拨开他的脸,跨上摩托车,“走吧,你穿的太少了。”   岑琢往回开,但没回伽蓝堂,而是向丙字沉阳市的核心区驶去,一路尽是战后倾颓的废墟,裹着破布的人们蝼蚁一样穿梭在其中,境况凋敝。   “如果我统一了沉阳,”岑琢放慢速度,回头对逐夜凉说,“把三家的电站整合起来,就有能力向平民供电,城里就可以点灯、取暖。”   逐夜凉对市政福利之类的不感兴趣:“管他们干嘛,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给他们点灯,有一天你被别人取而代之了,他们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岑琢把车停在一栋宽大的三层建筑楼下,关掉电源:“只要你还在我身边,谁也别想取我而代之。”   逐夜凉瞥他一眼:“等拿到‘眼睛’,我就离开。”   “那么烦我吗?”   “烦。”   两人斗着嘴走进大楼,看结构布局,这应该是个商场,原来不只有三层,只是四层往上全炸没了。   楼里有震耳的音乐声,不时有年轻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抱着栏杆哇哇大吐,酒精,或是精神毒品,逐夜凉立刻知道,这是伽蓝堂的“场子”。   岑琢领他上二楼,看场小弟们看见大哥,纷纷过来献殷勤,岑琢很享受这个,被众星拱月地迎进会长包厢。   烟、酒、女人,在这个男性因战争大量死亡的年代,女人几乎被社团垄断,岑琢和逐夜凉一人搂着一个,沉醉在这片刻温存中。   喝了几口烈酒,岑琢放任自己追逐那份迷幻,软绵绵跨到逐夜凉这边,把他怀里的女人往外拽,坐下来。   逐夜凉很清醒,冷眼看着包厢外的卡座,昏暗的灯光下,一对对亢奋的男女在红外热感下无所遁形,他们扭动着,抵死缠绵。   “羡慕吗?”岑琢喷着热气问。   “还好。”   “你活着的时候,有女人吗?”   逐夜凉想了想,摇头。   岑琢吃吃笑了:“你说那些话,我以为你多会玩呢……”   “哪些话?”   “就上次,”岑琢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对着闪烁的顶灯玩手指,“我说把骷髅冠给你玩,你说没那种嗜好,操,我和九哥吓了一跳!”   “Cyber sex,”逐夜凉淡淡地说,“我确实不玩。”   岑琢像只嗅到了腥味儿的猫,倏地转过来,从极近的距离和他四目相对:“妈的真……真有?”他舔了舔嘴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骨骼和骨骼,怎么搞?”   逐夜凉盯着他的脸,很年轻、漂亮的一张脸,没有多少肉欲,只是好奇:“骨骼下面有一根伸缩管,拧开下腹部G12装甲就能看到,感度不错。”   岑琢的表情有些绷不住,很不好意思,又急于知道更多,抿起嘴唇,像憋着一个腼腆的笑:“嗯……然后呢?”   逐夜凉有种怪异的感觉,身体向他倾过去:“Q9装甲后侧,和大腿甲的连接处,有一个遗留输油孔,是密封设计,但用工具可以拆开,里头是有弹性的软金属组织。”   “我操,”岑琢两眼发亮,贴得他更近了,“你试过?”   “看人玩过。”   借着酒劲儿,岑琢往下瞄他的G12装甲:“谁会愿意被拆,想想都他妈恶心。”   “挺多人喜欢的,”逐夜凉张开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声音低沉,“第一次拆会有点疼,常拆就习惯了。”   岑琢打了个哆嗦,说不清是因为眼前的机械手,还是耳边带着电子脉冲的男性嗓音,抑或是他们在聊的话题,他不自在起来,和逐夜凉拉开距离。   “你懂得挺多啊……”他尴尬地拿起酒杯,把女人重新拉回怀里,背过身去。   逐夜凉无所谓,继续看着卡座,在一堵半米厚的隔断墙外,超声成像系统捕捉到两条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岑琢的核心干部高修,另一个是拆装车间的“娘娘腔”。   弯月沙发,两个姑娘,高修和贾西贝一人一个,酒是蒸馏酒,加了冰,高修端着催促:“摸她,快点,摸呀!”   贾西贝红着脸,窘迫地低着头:“修哥,不行……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高修看他这副窝囊样就来气,抓着他的小手往姑娘的大胸上放,“女人都不会摸,你还想当御者?”   贾西贝蜷着手指,害怕地往后躲:“哥,我不……”   “难怪元贞说你是个娘娘腔,真他妈不争气,”高修把酒塞到女人手里,“喂他,给我喂成个男人,钱少不了你的!”   姑娘马上箍着贾西贝的肩膀,抵着嘴唇往里灌酒,贾西贝两手揪着高修的西装下摆,可怜兮兮地哀求:“哥……辣,哥……咳咳!”   灌了没几口,高修看不下去了,掏钱塞到女人胸脯里,恨铁不成钢地发火:“泡个妞有那么难吗,亏我特地带你出来见世面!”   “哥……”贾西贝红着眼眶,拿手背揩了揩嘴,“我不喜欢女人。”   “啊?”高修怔住。   贾西贝胆怯地打量周围:“我想回家。”   “不是,不喜欢女人……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干活儿,还有骨骼,”贾西贝低头绞着手指,“喜欢你,岑哥,还有九哥,喜欢和你们在一起。”   他还是个孩子,高修叹一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要是有女人,他们就不敢叫你娘娘腔了。”   贾西贝摇头:“是我自己搞砸的,如果那天……我在日月光里没过载,”他抹了把眼泪,“他们就不会瞧不起我了……”   贾西贝把日月光的御者舱吐得一塌糊涂的事成了伽蓝堂的笑柄,高修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薄薄一小片:“妈的让我听见谁说你一个不字,”他气愤,也心疼,“我弄死他!” 第7章 一碗面片儿┃“我的御者舱不能坐。”   重型摩托开进伽蓝堂,院子东侧的空地上停着一排没熄火的组装车,打头的是辆大排量越野,车前盖上漆着大大的火炬图案。   看见岑琢,二十几个自由军小弟从车上下来,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朝这边鞠躬。   岑琢没搭理,瞧见这些人,他肚子上的伤口就疼。   “自由军的老大来了,”岑琢把车往会长楼开,“跟我去会会?”   “没兴趣。”逐夜凉关掉加热系统。   “女的,漂亮。”岑琢只好调转车头,送他回拆装车间。   逐夜凉踏下地,虽然一身蹩脚的廉价装甲,但骨架精悍,一走一动姿态卓然。   “这破车间有什么待的,”岑琢岔着腿,两肘撑在机车把上,懒洋洋地邀他,“上我那儿住呗。”   逐夜凉摆摆手,迈进车间大门。   岑琢还不放弃:“咱俩培养培养感情!”   门里丢出一句:“滚!”   岑琢笑笑,发动摩托,开回会长楼,金水在会客厅,吕九所陪着,见他回来,立刻起身让位,擦肩时轻声问了一句:“怎么去这么久?”   岑琢没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向金水走来。   吕九所关门离开,屋里剩他们两个,金老大还是那个打扮,军靴、黑裤、长马尾,腰后别着一把短刀,神采奕奕地昂着头:“伤好了,能飙车了?”   “托您的福。”岑琢话里有话,挨着她坐下。   “我就是来看看你死没死,顺便聊聊对付88号的事儿。”   她这么贫,岑琢挺开心,笑呵呵靠着沙发背,朝她挤眼睛:“聊吧,姐。”   金水皱眉头:“叫谁姐呢?”   “我二十一,”岑琢伸个懒腰,两条大长腿往茶几上一搭,“属龙的。”   这小子挺有意思,金水笑:“我属牛。”   “女大三,”岑琢忽然说,“抱金砖。”   金水一脚把他的腿从茶几上踹下去:“没病吧你。”   岑琢揉着腿,挺苦恼地看着她:“想和你结个婚什么的,算不算有病?”   金水的脸腾地红了,这么多年,她从没把自己当女人,别人也不敢拿她当女人,乍一听“结婚”两个字,她的心真的像一滩死水,泛起了微澜。   可要说岑琢在她那儿挨了一刀就爱上她什么的,打死她也不信:“肚子里憋着什么坏屁呢,赶紧放。”   “姐,你有没有想过统一沉阳?”   金水愣住了。   岑琢问:“我们联手灭了88号,然后呢?甲字和丙字再斗得你死我活?”   金水盯着他的眼睛,闪亮的、还带着男孩子气的灵动眼睛。   “如果你我是一家,沉阳就没有战争,城市可以发展,老百姓有未来可期,这里,将是一个世外桃源。”   所以是政治婚姻,金水的心疼了一下,她终究是不会被当做女人对待的。   “你二十四,还能穿一年骨骼,如果你需要一个男人来靠,我是最好的选择。”   金水不说话。   “我用在你那儿扎的那刀发誓,这辈子,我不再看别的女人。”   他说的这些,都是谈判条件,金水摇头:“但你不爱我。”   岑琢张了张嘴,实话实说:“我会学着爱你。”   金水需要考虑,她当了这么多年老大,自认为什么风浪都经过,唯独岑琢这一浪,拍得她有点晕。   送走金水,天色已经晚了,在外头跑了一天,岑琢很疲惫,脱光衣服钻进羽绒被,睡意很快袭来。   又看到了那个场景,低矮的小窗,窗外阳光明媚,一家人围在一起,早饭是清水煮的面片儿汤,有一点盐,每人分一小碗。   家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屋门从外推开,吕九所抱着破皮球跑进来。   “哎呀小九,你来得真是时候……”说话的应该是姐姐。   然后是妈妈:“来,小九,阿姨这碗给你……”   “妈你别管他,他是老三的朋友,让老三分他……”刀子嘴的是哥哥。   岑琢坐在桌边,觉得自己要哭了,不,他两手揪着裤子,不要带走这一切,这时爸爸站起来,放下碗,看着窗外:“好像有什么声音……”   不!岑琢在心里呐喊,但梦中的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呆滞地瞪着窗口,一秒,或许两秒,巨大的火球震碎玻璃,眼前的一切都飞了起来。   从天而降的骨骼在这条贫民窟的小巷激烈交火,刀锋、炸雷、密密麻麻的子弹,那时候还没有中子炮,但可怕的钢铁之力足以毁掉所有家庭。   岑琢的家就是其中之一。   一波接一波恐怖的爆炸声中,他睁开眼睛,左肩火辣辣地疼,在一片废墟中坐起来,看见摔碎的饭碗,和沾了灰土的面片儿,然后是血。   姐姐的腰折断在椅子上,长头发顺着桌沿铺下来,丝绸一样,在微风和阳光中飘荡。   爸爸应该是扑在妈妈的身上,两个人胸口以上全没了。   哥?   岑琢喊:“哥!”   一个人突然从门边——应该是门边,房子已经塌了——翻起身,蒙着满头满身的土向他爬过来,不是哥哥,是吕九所,看见岑琢的样子,他两只眼睛瞪得血红。   岑琢这才往自己的左肩上看,如果可能,他永远不要想起这一幕。   “啊啊啊!”他疯狂嚎叫,吕九所把他抱在怀里也不行,他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歇斯底里地喊着,“哥,我疼!我疼死了,哥——!”   一抖,岑琢在他昂贵的羽绒被里醒过来,满脸都是泪,左腹部火辣辣的,可能是骑摩托把伤口挣开了,他下床开灯,从抽屉里翻出棉布和酒精,熟练地包扎止血,然后捂着伤口坐下,一扭头,看见窗外的月亮。   “哥……”一叫出这个字,鼻子就酸了。   他哥的尸体没找到,可能是炸碎了,那条小巷七十多口人,只有他和吕九所两个孩子活下来,乞儿一样流浪到附近的白城,成了两个混蛋。   “呵,”岑琢苦涩地笑,颤着手点燃香烟,吁出一口长长的烟气,“岑琢,别忘了你从哪儿来,别搞错了你往哪儿去。”   他只想沉阳的孩子们不要像他,十几岁就失去了家人,失去手臂。   枯坐到天亮,顶着一双黑眼圈,他特别想吃面片儿。   找谁一起去呢?   从会长楼出来,一路碰上高修、元贞、吕九所,他都没开口,一直走到拆装车间,脚欠地踹了下门:“老逐!”   车间里,逐夜凉抱胸靠着墙,挺帅的姿势,正和什么人说话,岑琢探头看,是贾西贝那个娘娘腔:“别聊了,陪我出去一趟。”   他转身去踩摩托,车子发动起来,逐夜凉走出车间:“你怎么这么粘人。”   “就粘你,快点。”   逐夜凉上他后座,岑琢一脚油冲出伽蓝堂。   战争时期没有商铺,只有黑市,当然黑市不卖早点,岑琢骑着摩托在居民区里乱转,最后没办法,只好去敲普通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战前出生的人和战后出生的不太一样,眼睛里有些温和的东西,对社团也没那么崇拜。   “会做面片儿吗?”岑琢不太礼貌地问。   老太太打量他,又看他身后的逐夜凉。   “钱没带,”岑琢从腕子上摘手表,“拿这个去换。”   老太太向他们敞开门:“不用了,我这么老,也用不着钱。”   岑琢随她进屋,屋子不大,她一个人独居,窗边是一张小桌,他和逐夜凉对面坐下,稍有些局促。   “你是让我陪你来吃饭的?”逐夜凉问。   “嗯啊。”   “你是怎么选的人?”   “想和你一起吃,就找你了。”   “你看我像用得着吃饭的样子吗?”   “哦,”岑琢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喊老太太:“就一碗!”   逐夜凉站起来,他不喜欢看人吃东西,虽然肉体早没了,但味觉和吞咽的记忆还深深刻在意识里,让他不舒服。   走出屋子,这是一片低矮的居民区,家家在做早饭,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在高处聚成一团,一个平穷而安静的小城。   转过头,是老太太的窗子,岑琢坐在那儿,隔着脏玻璃和他对望,孤零零的,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逐夜凉别开脸,他向来对别人的喜怒哀乐视而不见。   很快,面汤的香气飘出来,屋里有说话声,还有拖动椅子的声音,接着岑琢踢开门。   “怎么了?”   “不想吃了,”岑琢背对着他,发动摩托,“妈的心烦,我出来就想吃碗老面片儿,她搞得……反正不是那个味儿。”   逐夜凉明白了,这小子根本不是来吃面片儿的,是来寻找一种回忆:“喂,有些味道,没了就没了,你懂吧?”   岑琢霍然回头,红着眼瞪他。   看来猜对了,逐夜凉接着说:“你活着,可以去尝新味道,新新老老的味道在一起,就是你的一生。”   岑琢咬着牙,不说话。   “吃了再走吧。”   “不饿!”岑琢朝他黑脸,话刚说完,肚子就咕噜叫,搞得他很没面子。   “快点,我等你。”   岑琢踹了一脚摩托,撸着头发返身回屋,把门重重摔给他听。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也没开口,岑琢吃多了,让风打得难受,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回头拽逐夜凉的御者舱。   “干嘛?”   “想吐,让我进去待会儿。”   “想吐还进来?”逐夜凉扳开他的手,“我可不想当日月光。”   “我他妈难受!”   逐夜凉才不管:“我的御者舱不能坐。”   岑琢狠狠砸他:“为什么?”   “规矩。”   “我就没见过不让坐的骨骼!”   “我讨厌有人在我里边,”逐夜凉的声音冰冷,“这条线,谁碰谁死。”   他说得很清楚了,岑琢抽回手,他从早上出来就憋着一肚子气,恶心,头上出虚汗,手也没劲,逐夜凉没说什么,但铁手覆在他手背上,帮他扶稳了把。   “嗯……”岑琢松开手,不管车了,头往后靠在他胸甲上,暖烘烘的很舒服。   “面片儿好吃吗?”   “还行,”岑琢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从来没有过御者?”   逐夜凉冷声:“我那根‘东西’没‘插’过别人。”   他指的是连接器。   “哈哈哈!”岑琢大笑,“我喜欢你!哥们儿,你贱得不招人烦!”   逐夜凉点头:“彼此彼此。”   回到伽蓝堂,逐夜凉在拆装车间下车,岑琢把车开走,车间工作区没有一个人,逐夜凉觉得奇怪,音频采集器传来信号,是楼上的控制室。   他启动静音设备,走上楼梯。   “……让人揍了?”   “不小心磕的……”   里头是元贞和贾西贝,贾西贝的下巴青了,眼眶上有一个正在出血的伤口,元贞则穿着高级干部的黑西装,把他堵在操作台后头。   “揍了就是揍了,你这样的,谁能忍住不揍你。”元贞说。   贾西贝没出声,抖得像个筛子一样。   “社团不需要娘娘腔,收拾东西,赶紧滚。”   贾西贝抬起头,眼圈红了。   “少给我装可怜。”元贞抬脚踹在操作台上,咣地一声。   “别让我走行不行……”贾西贝用肮脏的工作服袖子擦眼泪,“我没有家可回,伽蓝堂就是我的家……”   “我不管你什么家不家的,”元贞打断他,“高修已经让你影响了,你天天黏着他,对他的威望很不好。”   贾西贝拼命摇头,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我没黏着修哥,是修哥对我好……”   “你就是利用他心软,霸着他,”元贞揪起他的衣领,把矮小的他拽得两脚离地,“高修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一起跟着岑哥从白城过来,我不会看着他让你这么个垃圾缠上。”   贾西贝难受得直蹬腿,小手无力地抓着元贞的西装领口,元贞捏住他的下巴:“你想就这么靠撒娇耍赖,在社团混一辈子?”   “我……会努力,抬钢板、修骨骼,”贾西贝边哭边说,“给哥哥们收拾屋、洗衣服,我会努力的!”   元贞厌恶地扔开他,看看自己的手,上头沾满了黏糊糊的眼泪:“我操,不揍你一顿我真要吐了!” 第8章 救生舱┃轻轻的,太阳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   逐夜凉不喜欢管闲事,每个社团都有霸凌,强奸、自残,出人命,他见得多了。   离开拆装车间去会长楼,高修在一楼守卫,看见他没拦着,应该是岑琢通过气儿。   但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九哥在。”   逐夜凉无所谓,他只想找个地方待着。   岑琢这小楼不错,总共三层,一层是大客厅,二层有会客室,三层是生活区,逐夜凉上二楼,随手握住一个门把手,正要拧,里头传来岑琢的声音:“哥,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有没有这事?”吕九所问。   静了一会儿,“没有。”岑琢答。   吕九所的声音有些抖:“你居然骗我……”   哎……逐夜凉无语,今天怎么走到哪儿都是这些破事儿,他松开手,想换另一间去拧,这时岑琢的声音高起来:“你在会客室装监控?你他妈监控我!”   逐夜凉停步。   吕九所毫不示弱:“我不装监控,你他妈跟女人跑了我都不知道!”   在会客室装监控很正常,社团老大和家头为了一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不正常。   “九哥,只要我和金水在一起,等灭了88号,沉阳就太平了,老百姓再也不用担心吃饭的时候有炮弹飞进来,再也不会有人因为社团火拼而失去家人,每个孩子都可以健康长大!”   吕九所轻声说:“我根本不关心沉阳,”接着,他吼,“你有没有想过我!”   岑琢没出声。   “我用我的一切陪着你,你却找个女人插在我们中间,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九……”   “我问你,我是什么!”   逐夜凉愣愣盯着那扇门,不管什么原因,岑琢作为会长,纵容家头这样跟他对峙,都是失败。   “我和金水没有感情,但我和你有。”岑琢还在妥协。   “你和她没感情,和我一样没有!”   “你要我怎么证明!现在放血给你看?”   “你和她没感情可以在一起,和我为什么就不行!”   接下来是身体的撞击声,还有喘息声,踢动家具的声音,嘎吱嘎吱的是沙发垫在响……砰!拳头击中下巴的声音。   屋里静了,片刻,门把手转动,吕九所撞出来,迎头碰上逐夜凉,面孔难堪地扭曲了一下,别过脸,垂着肩膀离开了。   逐夜凉往屋里看,窗帘拉着,没开灯,岑琢散乱着头发斜靠在沙发上,狼狈地握着皮带扣:“妈的,你怎么在这儿?”   他声音虚软。   “倒霉,路过,”逐夜凉没进去,“起来吧,别在那儿瘫着了。”   “操,腿软了。”岑琢自嘲地笑。   “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我可不扶你。”   岑琢轻哼着站起来,一拐一拐走到门口,可能是伤口裂开了,逐夜凉扶他一把,那小子得了便宜卖乖:“不是说不扶吗,帅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帅了?”   “这么没面子的时候还让我有脸跟你贫,你帅爆了你知道吗?”   “啧。”逐夜凉轻笑,陪他回房间。   三楼卧室,岑琢进屋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很直接很彻底,连条裤衩都没留。   “喂,我还在这儿呢。”逐夜凉提醒他。   岑琢身材修长,肌肉不大,但很性感,都是实用的小肌群,看得出来有锻炼的习惯,比常年操纵骨骼的人更有爆发力。   只是那身牡丹……逐夜凉移开视线,有点过于漂亮了。   “哦,我总觉得你看不见,”岑琢这样说,却没去穿裤子,晃着个裸体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你就是一堆钢铁,给你看光了也无所谓。”   既然他这样说,逐夜凉往后靠上墙壁,肆无忌惮地欣赏起来。   牡丹花,艳丽的颜色,妥帖地把肉体包裹在其中,盛放的花蕊下面,左腹部,有一道刀伤,淡粉色,微微渗着血珠。   “嗯!”岑琢把酒精倒在纱布上,把纱布摁在伤口上,有些疼,他抿着嘴唇昂起头,颈动脉勃勃地跳动。   逐夜凉低下头,忽然说:“你应该控制一下你的家头。”   岑琢把纱布固定好,抬头看他,嘴角带着一抹少年的笑:“我和他一起长大的,我控制全世界都不会控制他,他就是他,咄咄逼人也挺好。”   “你有受虐倾向?”   岑琢披上丝绸睡衣:“你不会懂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哦?逐夜凉觉得好笑。   “除了那事儿,我们什么都能干,”岑琢倒上一杯威士忌,喝了一口,“他就是拿把刀顶着我的脖子,我都不会反抗。”   逐夜凉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的人,但没开口。   “对了,你多大?”岑琢的脸红起来,因为酒精。   “记不清了,三十多吧。”   岑琢直勾勾盯着他:“你比我大十岁!”   逐夜凉有点后悔跟他说实话。   “大叔!”   逐夜凉攥起拳头。   “大叔?”   逐夜凉亮起背上的炮筒灯。   “大叔……”   逐夜凉狠狠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跪下去,掀起睡衣下摆,揪住刚贴好的酒精纱布,唰地一撕。   “啊!”岑琢倒吸一口凉气。   威士忌弄脏了地毯,逐夜凉大手罩着伤口,钢铁指尖轻轻点着皮肉:“还叫吗?”   “不、不敢了,”岑琢疼,又有点刺激,急喘着,“给、给我贴上。”   “嗯?”   “给、给贴一下呗……哥!”   逐夜凉满意了,拂开那件香槟色的丝绸睡衣,把酒精纱布往回拍,岑琢正叫唤,卧室门被从外撞开,高修冲进来:“大哥……”   呃……气氛有些尴尬。   岑琢撑着床铺支起身,睡衣从肩膀上滑下去,脸上是不自然的绯红色,逐夜凉从他腿间站起来,啪地熄灭炮筒灯。   高修赶紧低下头:“大哥,自由军那边发生爆炸了!”   “什么?”岑琢握着逐夜凉的手下床,“怎么回事!”   “现在不清楚,甲字那边能看到火光,烟雾像是中子炮,九哥已经派人过去了。”   是88号,还有染社!岑琢早该想到,为了吞生刀。   他穿上西装,别上堂徽,坐上会长座驾前往甲字沉阳市,远远的能看见冲天的火光,从这个火势判断,遭到攻击的可能不只自由军大本营。   进了城,果然半个甲字都在燃烧,攻击已经结束,老百姓还抱着脑袋四处逃窜,尸体随处可见,碳水化合物燃烧的味道浓烈刺鼻。   抱着机枪的自由军看到伽蓝堂的车,纷纷跑过来拍门,高修放下车窗朝他们喊:“你们老大呢!”   他们给岑琢指路,自由军本部东侧的一条小路上,停着金水的越野车,车体侧面有一个巨大的凹坑,车轮上全是血。   岑琢跑过去,护车的人表情呆滞,他有不好的预感。   车门拉开,车顶灯亮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放倒的米色座椅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左腿从髋关节以下没有了,右腿膝盖还在。   岑琢一把捂住嘴,背过身。   高修在他身后,这才看清车上的情况,是金水,已经休克了,长头发被血污和机油凝成一坨,胸口有一片烫伤,双腿……   “怎么会弄成这样!”岑琢咆哮。   自由军的一个营长回答:“88号的攻击太突然,有很多没见过的骨骼,老大她……没来得及进红咒语。”   红咒语是金水的骨骼。   “红咒语还在吗?”   “在,”营长回答,“只是吞生刀没了。”   吞生刀。这三个字仿佛一记重锤,咚地敲在岑琢心上,是他把吞生刀推给金水的,是他没告诉她,想要吞生刀的其实是染社。   “你们开上车,跟我走!”岑琢转身上自己的车。   “老大?”高修伸手想拉他,被他搡开,“回伽蓝堂!”   “老大,你到底要干嘛!”车开出去,高修从后视镜里看着跟上来的越野车,“我们管他们干什么,自由军被88号灭了,我们正好……”   岑琢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嘴里破了,高修舔了舔,没出声。   “我那个救生舱,在哪儿呢?”岑琢问。   高修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九哥不会同意的,那个舱是他留着给你救命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   “我问你,在哪儿!”   高修倔强地绷着嘴:“我不知道。”   岑琢横他一眼,不说话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伽蓝堂,经过拆装车间,逐夜凉和元贞站在门口,岑琢放下车窗:“那个娘娘腔呢?”   元贞一怔。   “让他来,马上!”   车开过去,直奔会长楼,自由军的越野车紧跟着,在地上印下两道深褐色的血迹。   自由军抬金水进屋,岑琢去找吕九所,吕九所见到他很意外,欣喜、又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小琢,之前是我太冲动,你……”   “救生舱在哪儿?”   吕九所一惊,抬起头,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露出不解的神情。   “金水的腿炸没了,她需要那个舱救命。”   一瞬间,吕九所脸上的表情变换莫测,惊诧、嫉妒、愤怒,苦笑了一下,他说:“我不会给她的,那是我的舱。”   “她是因为我们才这样的!”岑琢低吼。   吕九所撇撇嘴。   “要是知道染社想要吞生刀,她绝对不敢收!”   “我们又没逼她收,本来就是她的货,”吕九所推了岑琢一下,“别跟我说你看她是个女人,就心软了。”   岑琢闪动着瞳仁:“九哥,我也有姐姐……”   吕九所别开脸。   岑琢哀求:“两条腿没了,她才二十四!”   吕九所就是不说话。   岑琢气得给了他一拳:“把舱给我!”   吕九所坚持:“那个舱是我留给你的,谁也别想动!”   “哥!”   吕九所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不明白吗,自由军废了,她没用了,救她干什么!”   岑琢反手也揪着他:“救活她,我们和她就两清了!”   “你问过她吗,我要是她,与其残疾活着,还不如去死!”   突然间,岑琢抱住吕九所的脑袋,恶狠狠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吕九所呆住了。   “哥,求你……”岑琢退后一步,低下头。   吕九所垂下眼睛,有些慌张的样子,很快,他想明白了,伸手揽住岑琢的腰,把他往怀里拽。   岑琢很抗拒,但没拒绝,吕九所的脸离得越来越近,他连忙闭上眼。   轻轻的,太阳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有些干燥,耳边一个哀伤的声音:“我的衣帽间,最里面那排,左边第二个拉门,去拿吧。”   心跳得厉害,等岑琢睁开眼睛,吕九所已经离开了。 第9章 叮咚┃“你这套,骗小姑娘还行。”   高修站在会长楼前,不远处,一个穿工作服的身影一扭一扭地往这边跑,他一看那个可爱的姿势就想笑,是贾西贝。   “修哥!”贾西贝跑到跟前,低着头,呼哧呼哧喘气。   高修揉揉他的脑袋,一揉,发现脑后有个包,软软的,是水肿:“嗯?”   贾西贝赶紧躲他:“没事……”   高修摁住他的脖子,扳起下巴,本来白白净净一张脸,现在肿得像个小妖怪。   “操,谁干的?”   贾西贝推他的手,拼命扯出一个笑:“不疼,过两天就好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高修捧着他的脸看伤口,鼻梁是在硬物上撞的,下巴和眉骨是拳头打的,其他还有一些刮蹭伤:“手呢,给我看看。”   贾西贝缩着胳膊不给他。   高修瞪起眼睛:“快点儿,听话!”   贾西贝颤巍巍伸出小手,十根白指头,关节全破了,应该是拿鞋碾的,高修的火腾地窜上来:“妈的哪个王八蛋!”   贾西贝摇头。   “不说是吧,不说以后不管你了!”   贾西贝害怕,急忙抓着他的胳膊,大眼睛湿湿的,不安地翕动嘴唇。   “告诉我,”高修怕吓着他,捋着他的背,“我扒了那小子的皮!”   贾西贝瑟缩。   “全伽蓝堂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敢打你,就是打我!”   贾西贝把嘴咬住了,他不能说,元贞是高修最好的兄弟,他们一起跟岑哥从白城过来,不能因为自己这个“垃圾”,把他们的关系搞糟了。   这时,岑琢领着几个小弟抬着救生舱过来,迎面看见贾西贝的脸,皱了皱眉,但没顾上问,只是招呼他一起上楼,去给金水收拾伤口。   救生舱是个生化舱,一个成年男性大小,启动后五小时内进入低温冷冻状态,可以帮助人体各器官安全休眠,抑制细菌,保护原始创面,有效时长可达120天,以便使用者在合适的时机开舱进行手术。   伽蓝堂没有女人,岑琢推着贾西贝,让他给金水脱衣服、清创。   血、油、糜烂的碎肉,贾西贝干呕:“大哥,我不会……”   “这里就你看着像个细心的人,”岑琢拍拍他的肩膀,“靠你了。”   这是贾西贝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虽然是救人,不是杀人。   他迅速脱掉脏污的工作服,露出里头小姑娘似的纤弱身体,两手在酒精里泡过,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伤口。   岑琢和高修在外围商量应对88号的策略,楼梯上有脚步声,是元贞:“岑哥!去88号侦查的兄弟回来了……”   他的表情怪怪的,岑琢催促:“说。”   按照高修的推测,袭击自由军得手,88号现在应该正修筑防御工事,更有甚者,可能计划着一鼓作气拿下伽蓝堂。   “丁焕亮不见了!”元贞说,自己都不敢相信,“包括所有主力骨骼和御者,乙字现在只剩一些低级别小弟和老弱病残!”   岑琢和高修双双愣住。   “不可能!”高修坚持自己的推测,“他们拿到吞生刀,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跑什么,再说了,沉阳就这么大,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是呀,连老巢都不要了?不可能……突然,岑琢想到什么,逐夜凉提过的两个词钻进脑海:运载舰,和大兰港。   “他们离开乙字,能去哪儿呢?”元贞思索。   他们会护送吞生刀上染社的船。   “我怕他们有别的阴谋,从背后捅我们一刀!”高修担忧。   然后回过头来,借染社的手,把伽蓝堂连根拔起。   岑琢眸光一暗:“元贞,立刻叫九哥过来开会,”元贞得令要走,他又把他叫住,补上一句,“还有那个,逐夜凉。”   元贞到拆装车间的时候,逐夜凉正在熟悉他那身蚂蚱绿的武器装备,听元贞说要开会,随口问:“抢吞生刀的人离开沉阳了?”   元贞心惊,这个骨架子怎么可能猜到88号的动向?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快点,大哥等着呢。”   逐夜凉到二楼会议室,屋里正在激烈地争论,吕九所拍着桌子说:“我不同意!”   “如果真的有运载舰呢?”岑琢和他针锋相对,“染社如果真的在大兰港呢!”   “我不相信一堆破铜烂铁说的话!”   “九哥你……”   逐夜凉推门进去,会议室霎时静了,吕九所蹙着眉间的短疤瞪过来。   “怎么,”逐夜凉绕过巨大的会议桌,走向岑琢,“想去大兰港了?”   岑琢叹一口气:“刚刚88号的主力集体出城了。”   “大兰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一船骨骼军。”   此话一出,高修、元贞、吕九所,全白了脸。   岑琢盯着逐夜凉:“我们有多少胜算?”   吕九所赶忙劝他:“小琢,我们一旦去大兰,就彻底和染社为敌了!”   逐夜凉转头看向他:“你们早就和染社为敌了。”   吕九所哑然。   岑琢点头:“从抢到那车货……”   “不,”逐夜凉摇头,“从染社找88号抢吞生刀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88号在沉阳的势力最大,所以染社选他们出手,但你们有没有想过,88号把吞生刀给染社,染社给他们什么?”   岑琢瞪大了眼睛。   逐夜凉自问自答:“沉阳的控制权。”   岑琢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所以事成之后,自由军、伽蓝堂都要消失。”   吕九所颓然坐下。   “染社那样的大团,眼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件吞生刀,”逐夜凉轻笑,“到时候,88号会插上染社的旗帜,而沉阳,将是染社在连云关外的第一个据点。”   统一沉阳!   但不是由伽蓝堂。   吕九所声音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逐夜凉不答:“你们没有选择,不去大兰,就在这儿等死,如果去大兰,”他停顿,“还有翻盘的希望。”   岑琢重复那个问题:“有多少胜算?”   “那要看染社来压船的是谁,”逐夜凉御者舱里的CPU传来快速运算的声音,“你们给我配的这套烂装备,只要对方是堂主以下的干部,我有必胜的把握。”   沉默了一阵,元贞问:“染社派堂主以上的人压船的可能性有多大?”   逐夜凉反问他:“以染社的建制,堂主以上就是分社社长,你觉得凭你们的斤两,让染社派分社社长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基本没可能。   那就是百分之百的胜算,岑琢拍板:“干吧!”   吕九所懊恼地掐住额头。   会议结束,拆装车间立即进入备战状态,包括金刚手、转生火、黑骰子在内的所有主力骨骼全部进行战前装备,关键组件机能升级、刀刃重新打磨、备用电池组充电、枪炮子弹满额装填,连涂装都整体喷漆抛光,声势夺人。   贾西贝的手肿了,被元贞踩出的伤口在给金水清创时,被油污和脏血反复沾染,关节的皮掉了一层,那么疼,却还在给转生火做保养。   元贞在不远处看着监测数据,见周围没人,朝他凑过去,踢了踢他的小屁股。   贾西贝抬起头,一看是他,害怕地缩起来。   元贞挨着他蹲下:“怎么没跟高修告状?”   贾西贝躲闪着,不说话。   元贞看着他那双手:“让我吓着了,不敢说?”   “才不是因为你……”贾西贝小声否认。   元贞没听清,朝他贴过去。   贾西贝鼓足勇气,自以为义正词严、其实委屈巴巴地说:“我不说,是为了修哥,我不想让他为难。”   说完,他拧着细腰站起来,抱着个挺大的工具箱,一扭一扭地走了。   元贞看着那个娘们儿兮兮的背影,心里火烧火燎的,说生气吧,还有点痒,说烦吧,还有点来劲儿,没着没落地不痛快。   隔着两个工作区,逐夜凉挥动合金刀,他这身装备太差了,希望染社派来的人不要太难缠,掂着刀柄,他走出拆装车间。   门外,岑琢站在那儿。   逐夜凉绕开他,走了两步,停下来:“来找我的?”   “不是啊。”   逐夜凉没多想,继续往前走。   “喂,”岑琢叫住他,“既然碰上了,陪我一会儿。”   “所以还是来找我的?”   “你想多了,大叔。”   “哦,那算了。”   “喂!”岑琢吼他,“我他妈在这儿站半天了,看你在里边玩那什么破刀,痛快给我过来!”   逐夜凉跟他走向会长楼后的小花园,说是花园,大冬天被积雪盖了个严实,岑琢在光秃秃的葡萄架前站定:“我有点不放心。”   “什么?”   “你。”   “我?”   “你说的必胜。”   逐夜凉点头:“我要是你,也不放心。”   “你就不能说点让我安心的话?”岑琢指着拆装车间那边,“那些都是我兄弟,有的还不到十六岁!”   “流血是肯定的,”逐夜凉毫不讳言,“但我能保证你活着。”   既然说到这儿了,岑琢抿了抿嘴:“不用管我。”   逐夜凉歪着头看他。   “我九哥,我要你带他回来。”   “还有吗?”   “如果可能的话,高修、元贞。”   “你这是留遗言?”   岑琢深吸一口气:“我真他妈是疯了,居然把伽蓝堂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狠狠捶了那草绿色的装甲一把,“我们认识还不到两周!”   逐夜凉抓住他的腕子:“压力太大?想哭着找妈妈?”   “哭屁啊,又他妈不是小孩儿了。”   “你在叔叔我这儿就是小孩儿,”逐夜凉启动加热系统,一股热气从胸前蒸腾出来,“周围也没人,肩膀借你靠一靠,会长大人。”   “滚。”岑琢转过身。   “吕九所、高修、元贞,you have my words。”逐夜凉说。   “操,怎么突然说起外语了。”   “这种时候,电影里都是这么说的。”   “我没看过电影,”岑琢垂下头,“五岁的时候,我家那儿最后一个电影院被炸飞了。”   逐夜凉想了想:“也许染社的运载舰上有,那些大社团的干部都很会享受。”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我给你打下来,你想看什么?”   岑琢睁大了眼睛:“真的……能打下来吗?”一艘运载舰?   简直是天方夜谭!   逐夜凉指了指他腕上的手表:“十分钟,你可以许任何愿望,什么我都能帮你实现。”   “我操,”岑琢笑了,控制不住的,“你这套,骗小姑娘还行。”   “骗大小伙子一样管用。”   岑琢没说话,是说不出来,嘴唇和下巴微微地抖。   那嘴巴真漂亮,逐夜凉心想。   “那就把大家都带回来,别让伽蓝堂倒下。”   “好,”逐夜凉握住他的手,“叮咚,你的愿望已记录在案。”   岑琢吸了下鼻子。   “好了说吧,我们看什么电影?”   岑琢推他:“你有完没完。”   逐夜凉指着他的手表:“还有三分钟……两分钟……”   岑琢根本不知道电影名字,模糊的记忆里,记得妈妈说过一个,他很不好意思:“米老鼠和唐老鸭?”   逐夜凉专注地看着他,轻声说:“叮咚。”   三天后,晚上十点,伽蓝堂全部主力,以及自由军残余有生力量,一共十辆重型卡车,悄悄从伽蓝堂本堂开出丙字沉阳市。   从沉阳到大兰,走公路将近六个小时,十五架骨骼,两百个机枪手,计划在第二天日出前,从三个方向包围大兰港。   头车由元贞驾驶,高修抱着特种枪给他警戒,路两旁黑漆漆的,只有大灯照出来的方寸光亮。   “喂,”元贞叫高修,“你那边倒后镜上霜了。”   高修放下车窗,冷风吹进来,元贞打了个哆嗦,说:“贾西贝的伤,是我干的。”   高修横他一眼:“你他妈吃饱了撑的。”   元贞笑了:“我也觉得。”   “以后再招他,是你我也一样揍。”   “我们还有以后吗?”元贞直直看着窗外,眼神暗淡。   高修升起玻璃,没说话。   “染社,运载舰,骨骼军,我没想过能活着回来。”   高修不想说这个,太沉重:“贾西贝怎么你了,非跟他过不去?”   “他成天缠着你,你知道大家怎么说?”   高修冷笑:“我管他们怎么说。”   “你未来是要接岑哥班的,我不允许你身上有任何弱点。”   “行了你,”高修拨了他脑袋一把,“还没当家头呢,瞎操什么心。”   这回换元贞问他:“你为什么对那小子那么好?”   高修握着枪管,握紧了又松开:“他……就是另一个我。”   元贞翻白眼:“可别他妈扯了。”   “他是我软弱的那一面,害怕的时候、流血的时候,我也想哭,但我得忍着,我在堂里充硬汉充得很累,你知道吗?”   元贞把眼睛从风挡玻璃上移过来,看着他。   高修也向他看去:“跟他在一起我很放松,他让我变成真的我,简单、干净。”   元贞没再说什么,世界很静,心也很静,偶尔响起小石子被轮胎压碎的声音,咔嚓,就像他们的命运。   岑琢和吕九所在尾车上,岑琢握着方向盘:“九哥,到了大兰听逐夜凉的。”   “小琢,”吕九所夹着枪,子弹上着膛,指向窗外,“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你前头倒下了……”   “不可能。”岑琢挂档提速。   “那个逐夜凉,你就那么相信他?”   “我们现在的目标一致。”   “他只想要骷髅冠的‘眼睛’,我们才是去拼命的!”   他说的对,逐夜凉不可信,那家伙就是个谜团,可岑琢脑子里就是会出现他的声音,出现“米老鼠和唐老鸭,”还有那声咒语似的“叮咚”。   “叮咚。”他轻声说,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   吕九所看着他,那么年轻,才二十一岁,那么漂亮,一棵枝叶青葱的树一样,让他为他疯狂、为他痛苦,如果死真的要把他们分开,他希望先走的那个,是自己。 第10章 持国天王┃面对这么个尤物,太直了不艺术。   大兰港,持国天王号运载舰。   阳光亮得刺眼,海风徐徐的,把海鸟的叫声送到船舷,宽阔的三层甲板上,巍峨的吞生刀迎风而立。   骷髅冠和几个染社的骨骼齐齐站在烈日下,从自由军那儿抢到吞生刀后,他们连夜从沉阳离开,骨骼都没来得及脱,就到大兰复命。   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骷髅冠里的丁焕亮满头大汗,问旁边染社的人:“压船的大佬怎么称呼?”   那人语气随便:“花蔓钩贺非凡,我们染社北方分社北府堂下头一个组的组长。”   只是一个组长,丁焕亮有些意外,架子这么大?   “别看就是个组长,”那人接着说,“可是堂主眼前的红人儿。”   丁焕亮明白了,点点头,继续等。   太阳越来越高,人在骨骼里汗如雨下,眼前已经有些发白,甲板舱门从里头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来。   贺非凡,二十三岁,和他的名字一样,有股自命不凡的气派,爱穿好东西,牛皮鞋、亚麻裤、薄绸衬衫,不像是来执行任务,倒像是来度假的。   “哪个是88号的?”阳光刺眼,他戴上太阳镜。   丁焕亮赶忙操纵骷髅冠向前:“在下,88号骷髅冠丁焕亮。”   贺非凡瞄他一眼,抬头看向足有四米高的吞生刀:“就为这么个东西,让我损失了三具百单八,二十具壹型列兵骨骼?”   丁焕亮不知道怎么回答。   “堂主怎么选的你,”他朝丁焕亮转过身,“办事这么操蛋的吗?”   丁焕亮的脸唰地白了。   染社一起执行任务的人跨上来:“大哥,两次都卡在一个叫伽蓝堂的社团。”   “伽蓝堂?”贺非凡晃了晃手上的金表,“名儿起得倒挺牛逼。”   “报告组长,”丁焕亮俯下身,“伽蓝堂只是沉阳的一个小社团,一直在我们88号的压制之下……”   “压制?”贺非凡笑了,“看这两天的战报,88号就剩你一具百单八了,你压制得挺成功啊。”   丁焕亮在骷髅冠里咬紧牙关:“那是因为伽蓝堂突然多了个帮手,我亲自会过,是一具没有外装甲、没有武器装备的骨骼残骸,贵社那三具百单八和二十具列兵骨骼都是他一个人摧毁的。”   贺非凡静了,半晌,丢出一句话:“不要危言耸听。”   丁焕亮皱眉。   “自己的活儿没干利索,就把对手吹得神乎其神,这种套路在我这儿免了吧。”   “不是的,组长……”   “出来,”贺非凡朝他动动手指,“别隔着面罩说话了。”   丁焕亮憋着一股气,他自己当家作主惯了,以后给染社当下属,少不了要受这种气。   打开御者舱,他一支箭似地跳下来,阳光晃上去,一张极淡的脸,眉毛、瞳仁都是少见的浅棕色,头发汗湿了,有些风情地黏在额头上。   贺非凡直直看着他,没说话。   丁焕亮也不说话,他知道自己这张脸,没人不喜欢。   “你……叫什么来着?”   看贺非凡那个眼神,丁焕亮就知道自己不用怕他,傲慢地撇开眼睛。   贺非凡的心思活了,抬头看看天:“大兰的天气真好,大家都放松放松,休整两天我们再去沉阳。”   去沉阳,扫平伽蓝堂。   丁焕亮跟贺非凡进舱,经过守卫区、办公区,走进他的房间,这是个足有两百平的大套间,实木全包、长绒地毯、水晶吊灯,窗外是波涛起伏的海水,远处是雪线参差的、层峦叠嶂的青山。   “叫什么,”贺非凡扔下太阳镜,搔了搔头发,“真没记住。”   丁焕亮有些热,脱掉战斗服外套,自己到小吧台倒了杯酒,老式黑色约翰走步,耀眼的琥珀色。   贺非凡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舔一舔嘴唇,急切地拉开床边抽屉,拿出文件夹一翻,抬起眼睛:“丁焕亮。”   密封窗,舱里有空气流通装置,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丁焕亮向他举杯,一饮而尽。   贺非凡扔下文件夹,朝他走过去,他走,丁焕亮也走,像是躲他,其实是欲擒故纵:“组长,伽蓝堂那具骨架子,真的别掉以轻心。”   贺非凡跟屁虫似地跟着他:“你现在还有心思想那些?”   “否则想什么?”丁焕亮明知故问。   “想……”贺非凡习惯打直球,但面对这么个尤物,他忽然觉得太直了不艺术,“想怎么让我帮你达到目的。”   “目的?”丁焕亮停下来,两只浅色的眼睛水一样,“我有什么目的?”   贺非凡转身往回走:“比如说,统一沉阳,再比如,依托染社的影响力,雄踞整个连云关外?”   这回换丁焕亮跟着他了,亦步亦趋,直到柔软的大床边,贺非凡脱掉丝绸衬衫,露出一背雄健的肌肉,和有些血腥的饿虎食人刺青。   雄踞一方,丁焕亮摸上自己的衬衫纽扣。   贺非凡却踢掉皮鞋,脸朝下趴到大床上:“忙了这么多天,肌肉都僵了,来,给我松松背。”   妈的,丁焕亮暗骂,垂手走过去,脱鞋上床,两腿跨到他腰上狠狠一坐。   “嗯!”贺非凡享受地闷哼,背上的肌肉绷紧了又松开,那只张牙舞爪的猛虎跟着动了动头,有那么一刹,仿佛活了。   背很热,丁焕亮两手徐徐地推,他有手劲儿,也知道御者常见的肌肉伤,没揉几下,贺非凡就喘着粗气说:“皮带解开。”   他说的是自己的皮带,丁焕亮恶狠狠地瞪着他,两手伸到他肚子底下,抓住皮带扣,使劲儿往两边拽。   贺非凡让他拽得直笑,边笑边扣住他的手,弓起腰:“是真笨,还是故意的?”   咔哒,皮带扣开了。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丁焕亮嗖地抽出皮带,两头抓在手里,在空中打了个响儿,“你听,多带劲儿。”   是挺带劲儿的,贺非凡的肌肉发力,把他从腰上颠下来,翻天覆地仰在床上,上下颤了颤。   “还有更带劲儿的吗,没有换我了。”   丁焕亮看着眼前这个不羁的男人,摇了摇头。   颤动。   身体在颤,床在颤,大船在颤,海水在颤,窗外的积雪和远山也在颤。天色在颤动中转暗,星斗爬上天空,像要从天顶掉下来一样,在颤动中闪光。   漆黑是突然降临的,仿佛坠入了深渊,又好似升上了天堂,灵魂轻飘飘,肉体却沉疴难愈,沉呀沉,猛地一抖,丁焕亮睁开眼睛。   拂晓特有的那种光线,他翻过身,大床另一边是空的,余温还在。   半封闭的隔断外,客厅那边有时断时续的说话声。   他爬起来,用浴巾裹住身体,从昏暗中看过去。   一面大屏幕,上头是个清瘦的男人,穿着藏蓝色的小西装,左胸上别一枚金属徽章,十瓣盛放莲花,是染社的高级干部。   “……上头急了,催了两次,问我莲花旗什么时候能插到沉阳上空,我就不明白了,染社出关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成了我北府一个堂的事……”   北府堂堂主,贺非凡的顶头上司。   丁焕亮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干部,手心出了一层汗,可看贺非凡那小子,围着个浴巾端着杯酒,正站在窗边,老神在在地看海景。   这么随便的态度,他的堂主居然不动气,看来真是“眼前的红人儿”。   “你呀,就是太听话,”贺非凡离开窗边,握杯的手伸出一根指头,直指大屏幕,“分社那么多堂口,就你傻,每次都往前冲。”   丁焕亮惊讶于他的动作和口气,即使是红人儿,也太……   “非凡,你快回来吧,”屏幕里的人向前倾着身,用一种近乎于撒娇的语气,“你不在,我觉都睡不踏实。”   哦,丁焕亮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红人儿。   “行了我知道了,”贺非凡像所有被依靠被需要的爱人那样,随口敷衍,“就回去了,带着吞生刀,还有属于染社的沉阳市,让你在北方分社所有堂主面前有面子。”   屏幕里的人笑了,轻声问:“想我了吗?”   “想,”贺非凡晃着杯中酒,“昨晚儿想得不行,想得我他妈都虚了。”   你他妈哪儿虚!丁焕亮暗骂。   屏幕里的人却真情实感,十指交握着搭在桌边,眼睛里跳动着爱欲的火焰。   “好了不聊了,”酒喝完了,贺非凡没耐性了,“这边一堆事儿等着我管呢,沉阳一拿下来我就回去。”   不等那边说话,他直接关掉电源,转过身,看见暗处的丁焕亮:“哟,醒啦,体力不错啊。”   丁焕亮懒洋洋地靠着墙:“他知道你在外边玩儿吗?”   “我玩儿我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人家眼巴巴等着你回去呢。”   “得了吧,就他妈是潜规则,仗着自己是堂主,玩弄我这样年轻性感的小弟弟。”   丁焕亮想说你可要点脸吧,但转念一想,自己和他一样,是被潜规则的那个:“喂,我这边你潜也潜了,什么时候上沉阳,给你们堂主插旗去啊?”   “着急啦,”贺非凡抓着他的浴巾,兴致勃勃地一拽,“天亮就走,我亲自……”   轰地一声,船体随之剧烈晃动,贺非凡下意识弯下腰,刚要骂,外头接二连三响起爆炸声,透过窗玻璃,能看到燃烧的浓烟和橘红色的火焰。   “操他妈!怎么……”   窗玻璃被机枪扫射打穿了,丁焕亮扑着贺非凡滚到地上,回头看见地毯上有一排冒着烟的弹痕。   两人对视一眼,分头去找衣服,丁焕亮提上裤子,回头对贺非凡说:“是伽蓝堂!”   “不可能,”贺非凡不信,“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丁焕亮摇头:“没有别人了。”   贺非凡还懵着,绕不过这个弯儿:“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大兰……”   轰——!是甲板断裂的声音,有重武器骨骼参与袭击,贺非凡不管来的是谁,露着那片饿虎食人的花背,悍然冲出房间。   丁焕亮身上全是痕迹,老老实实把衣服穿好,跑出房间按原路返回甲板,他的骷髅冠在左侧船舷,随着船体颠簸眼看要坠入海中。   他一个冲刺跑过去,跳上二级台,抓住敞开的舱门,翻身跃入其中,这时骷髅冠已经失去重心,从持国天王号栽下来。   从腾空到入海,五秒钟,从三层甲板到驳船桩,二十米,丁焕亮完成了接入、调整、稳定一系列动作,在头冠撞入水面前,翻身摆正,稳稳停在船锚锁链上。   放眼望去,持国天王号被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包围了,三面机枪群交织出的火力网把船身整个罩住,抬头向上看,船舷上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金刚手!   丁焕亮沿着船锚锁链往上攀,这时,一条断裂的骨骼手臂从二层掉下来,擦着他的肩膀落入海中,砸起很大的一个水花。   是昨天中午和他说过话的染社骨骼!   丁焕亮有些犹豫,是上去,还是趁乱逃走?   正在这时,持国天王号一层甲板的工作台缓缓打开,载重平台升起来,上面陈列着密密麻麻的壹型列兵骨骼,少说有一二百具,整齐划一地转动头部,同时亮起胸前的常规炮筒,接着就像倾巢的蚂蚁一样,赫然冲向各层甲板。   一层没有伽蓝堂骨骼,但冲在前面的几十具列兵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袭击了,莫名其妙炸成碎片,丁焕亮知道,那是黑骰子设下的中子能量场。   顺利登上二层的列兵则遭遇了转生火的烈焰攻击,1200度以上的高温,二十四道,足以融化低等骨骼的小金属元件,加上过热的炮筒,一群群相继爆炸。   三层则有金刚手横扫千军,但即使这样,壹型列兵仍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炮弹轰击加上火力协同,俨然一支所向披靡的骨骼军。   丁焕亮不再犹豫,沿着船锚锁链快速跃上持国天王,两手夹着十几支强酸针,在二三层舷梯的拐角处,和挺着特种枪的岑琢狭路相逢了。   两个人俱是一惊。   子弹和暗器同时甩向对方,骷髅冠左肩中了一枪,强酸针则悬在岑琢面前两公分处,停了一秒,掉在地上。 第11章 花蔓钩┃“甜死你不偿命!”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岑琢身后飞出,猛地向骷髅冠扑来,丁焕亮来不及躲闪,后脑勺咚地磕在地上,眼前一张蚂蚱绿的脸,怪异蹩脚,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紧接着鼻子上就挨了一拳,极重,重得机械脑的感知系统出现了短暂罢工,视线绕着水平面乱转,勉强看见揍他的那只拳头,因为力道太大,指骨装甲全部破碎,露出里头金属色的骨架。   是那家伙!   骷髅冠奋力挺身想摆脱逐夜凉,但逐夜凉的动力系统和他不是一个量级的,纹丝不动,机械手直直向他的光学目镜抓来。   完了!丁焕亮以为对方要破坏他的成像系统,正不知所措,逐夜凉突然从他身上跃起,同时一条金属鞭从斜刺里抽来,扑了个空收回去。   丁焕亮往甲板上看,没有人。   另一边逐夜凉跳下船舷,扒住舱板在空中划了个圈儿,从十米外重新跳上来,骷髅冠迅速起身,往甲板对侧跑。   逐夜凉追上去,那条金属鞭再次出现,碗口粗,像人体脊柱一样的勾连结构,可以在任一角度随意弯折,尾部带着锋利的异形弯钩。   砰!远处岑琢开了一枪,在鞭子完美的仿生造型上开了个洞。   骷髅冠返身朝他跑,逐夜凉一把拽住迎面而来的钢鞭,朝上层甲板大喊:“吕九所!”   几乎同时,金刚手从天而降,一面墙似的落在骷髅冠面前,他胸部以上的装甲布满了弹孔和弹片,右半侧身子从手臂往上有灼烧的痕迹,腰胯部位转动不灵活,显然在列兵的大举围攻下受了重伤。   “都自顾不暇了,还跑出来挡路!”骷髅冠重心撤后,夹起强酸针。   “要动他,就从我身上踏过去!”金刚手屈膝向前,拔出背后双刀。   逐夜凉那边,金属鞭赫然脱手,本尊从粗大的桅杆后走出来,三米多高的标准骨骼,涂装不是原始色,而是昂贵的防腐蚀材料,光线打上去像筛了金粉,亮闪闪的。   “染社北方分社,北府堂朝阳组组长,花蔓钩贺非凡!”   不等逐夜凉自报家门,他冲上来,用的是匕首,在近距离发起猛烈攻击,他自认为优势是速度快,靠近战吸引对手的注意,然后出其不意甩出鞭子,利用鞭尾上的弯钩,从远距离给对手致命一击。   但这一招对逐夜凉没有用,他快,逐夜凉比他更快,超乎常人的反应,闪电般的速度,根本不像一具需要神经操纵的骨骼,而像是一个机能完整的人类。   几次失手,贺非凡失去了耐性,他甩起鞭子,一跃而上桅杆高处,朝下喊了一声:“伽蓝堂的!”   逐夜凉、金刚手、岑琢,应声向他看去,只见空中一条晃动的长鞭,翘着尖锐的弯钩,含苞的花蔓一样左右摆动。   丁焕亮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因为贺非凡喊的是伽蓝堂,逐夜凉和金刚手则盯着那只有魔力的弯钩,定住不动了。   岑琢察觉到不对劲,越过金刚手向逐夜凉跑去,拉着机械臂想叫醒他,那家伙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逐夜凉看到了过去。   海一样绵延不绝的骨骼尸体,每一具里都有一个消逝的生命,他站在其中,艰难地向前拔足,血和机油喷了一身,火焰红的涂装已经看不出颜色,左手关节应该是断了,但他不能停下,因为……   “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循声望去,一只庞大的变形骨骼,生着倒刺的手掌里攥着一个人,右眼从上到下被一道伤口贯通,鲜艳地滴着血。   “耳朵!”他喊他的小名,拼命朝那个方向奔去,视线里能看到不断喷在面罩上的哈气,这时候他还活着。   “叶……子……”白皙的少年微微挣动,孱弱的,像是随时会呼出最后一口气。   逐夜凉觉得恐惧,最珍视的东西在眼前破碎的那种恐惧,他握紧双刀,背上的量子炮因过度蓄能而发出刺目的光线,能量波在周身摆荡,隆隆的,震动每一片装甲,发出野兽低吼般的轰鸣。   陡地,能量释放,一片金光把脚下的骨骼尸体全部浮到半空,连他自己都被这张厚重的能量网吞噬,陷入了黑暗。   “……子……叶子!”   逐夜凉睁开眼,是耳朵,穿着合体的订制西装,右眼的伤痕早已结疤,眯着细长的左眼看着他:“别睡了,快起来。”   逐夜凉撑起身体,冰冷的机械声,把手伸到眼前,立刻有三套指标对焦点物进行校准,是一只机械手。   “还不适应吗?”耳朵担忧地蹙着眉。   逐夜凉不想他露出这种表情,摇摇头,向他身后看去,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草莓蛋糕,插着几只彩色蜡烛。   “二十五岁生日快乐,”耳朵说,“这是我给你过的第十个生日。”   逐夜凉没说话。   耳朵的表情变了,变得坚毅,甚至有些狠辣:“叶子,我一定会找到曼陀罗的,让他们为杀了你的‘身体’付出代价!”   逐夜凉咬着牙,“心”里疼,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机器的疼,他习惯性地深呼吸,可什么也吸不进去,他已经没有肺了。   逐夜凉忍无可忍,抱着脑袋放声大喊。   “你不要对我吼!”眼前,耳朵激动地瞪着他,愤怒使他的眼圈通红,“社团要壮大,兄弟们要有地盘,我只能这么做!”   逐夜凉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要做当今第一的社团,我们别无选择!”   “是‘它’说的?”   耳朵没回答。   “你为什么一切都要听‘它’的!”   “因为‘它’是智慧!”耳朵解开西装纽扣,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急躁地预热,“有了‘它’,我们就拥有天下!”   逐夜凉转身要走,耳朵扔下雪茄,从背后扑上来,紧紧抱住他。   “逐夜凉!”   不,这不是他的声音,逐夜凉胸腔左侧的CPU快速远转。   “逐夜凉!”   这是谁?他急切地思索。   “逐夜凉!叮咚!”   叮咚!他倏地睁开眼睛,一条金属鞭死死箍着他的咽喉,远处,是握鞭的花蔓钩,和日出时波光粼粼的大海。   岑琢躲在他背后,一边用特种枪狙击妄图靠近金刚手的骷髅冠,一边嘶声大喊,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逐夜凉两手挽住金属鞭,瞬间发力,胳膊上的劣等装甲承受不住这个力量,向四周迸裂开去,岑琢伏低身体,抱着枪打了个滚儿,冲向金刚手。   吕九所也陷在回忆的幻象里,那是一片贫民区,他脏手脏脚站着,有石子打在脸上,出血了。   “吕久锁,你没有爸!我妈说没爸的小孩叫杂种!”   吕九所攥拳瞪着那些同龄的孩子,他们那么开心,就因为他没有爸爸。   “我有爸爸!他打仗去了!”   “撒谎!”孩子们起哄,“我妈说了,从来没见过你爸,你妈的肚子是让坏人搞大的!”   吕九所想冲上去揍他们,但不敢,他们人太多了,而且有爸爸。   正在这时,旁边的水泥管子后头跑出来一个拎棒子的小子,干净的背心短裤,一张小圆脸,闷头冲进孩子群:“谁说吕哥没爸爸,我打死你们!”   孩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边朝这边做鬼脸:“吕久锁,没爸爸!哦哦哦!”   岑琢要去追,吕九所把他拦住了。   “哥,下次你把他们往水泥管子那边引,我在里头等着,到时候咱俩一边一个,他们谁也别想跑!”   吕九所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算了,你跟人打架,你哥知道了又要揍你。”   “揍呗,我才不怕他。”岑琢一屁股坐到地上。   吕九所挨着他蹲下:“我想改名。”   “啊?”   “久锁久锁的,太土了。”   岑琢睁大眼睛看着他:“我可喜欢你这名字了,久久地把你锁住,多吉利。”   吕九所从没见过这么亮的一双眼。   岑琢以为他实在不喜欢这名,就说:“嗯……那改个字儿,久改成七八九的九,锁改成发电所的所,哥,你有九个发电所,多帅气!”   吕九所深深地看着他,嘿嘿笑了。   小琢……   “九哥,往左点儿,对,往上,往上!”吕九所抱着岑琢的腿,站在茂密的大桃树下,鲜嫩的桃子一颗接一颗掉下来,落在脚边。   吕九所胳膊麻了,手一松,那小子就像一颗熟透了的桃子,水灵灵地撞进怀里,眼里笑出一天的星子:“九哥,你这手劲儿也不行啊!”   “够吃了吧,够吃就行。”吕九所松开手,耳朵有点红。   “不够,我哥最爱吃桃了,明天你再陪我来。”   “成天哥、哥的,长不大啊你。”   “干嘛你,嘴这么臭,”岑琢搓搓桃毛,咬了一口,“真甜!”   吕九所盯着他的嘴:“我也爱吃桃,你怎么不记得?”   “给,”岑琢把自己咬过的那个递给他,“甜死你不偿命!”   吕九所抓着他的手,在他咬过的地方大大咬了一口,是真的甜,那个味道他到今天都忘不掉,小琢……   “九哥你疯了!”岑琢打开他的手,漂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小琢我……”他不是故意的。   岑琢推开他,吕九所连忙把他拉住:“我保证!以后不会……”   “别碰我!”岑琢甩脱他,夺门而出。   小琢……   “九哥!”岑琢叫了他很多遍,金刚手也没有醒转的迹象,花蔓钩的幻术似乎只对骨骼有用,通过神经连接传导给御者,逐夜凉之所以能醒过来,是因为他比普通骨骼多了一个存储人类记忆的CPU。   岑琢连续扣动扳机,直到咔地一响,没子弹了,骷髅冠停止躲避,从列兵骨骼残骸形成的掩体后走出来:“不打了,岑会长?”   岑琢盯着他,看他不急不忙从两肋的滑槽里取出强酸针。   “人体被注入强酸是什么样你没见过吧,我这就让你感受一下……”   背后一阵破风声,逐夜凉挽着金属鞭把花蔓钩抡过来,不偏不倚砸在骷髅冠上,剧烈的机械撞击,然后是两个落水声。   溅起的水花直冲上船舷,清晨的阳光一晃,宝石一样璀璨,岑琢眯起眼睛,看着逐夜凉从他头顶越过,两臂前伸,一头扎进水里。   驳船处水不深,丁焕亮吸着御者舱里的氧气,快速往岸边游,水深浮标近在咫尺,眼前突然爆开一团水花,气泡包裹着一具草绿色的骨骼。   妈的!骷髅冠急忙掉头,逐夜凉扬臂拽住他的脚踝,这时花蔓钩的鞭子到了,逐夜凉闪身躲开,随即翻下重炮。   炮弹的射速和弹道在水里都受影响,但牵制花蔓钩足够了,逐夜凉趁机摁住骷髅冠,把他压向海底,单手掐住他的光学目镜,用力一拔。   “啊啊啊!”眼睛被生生挖掉的疼痛,骷髅冠大喊,逐夜凉重新给炮筒蓄能,准备解决他。   这时头上一片隆隆声,他回头看,是常规炮弹,数以百计冲破水面,列兵把攻击目标转向海面,说明转生火和黑骰子已经顶不住了,想起答应过岑琢的话,他松开骷髅冠,返身游向持国天王号。   疼痛、黑暗、恐惧,骷髅冠像个溺水的人,在水流中茫然挣扎,手腕突然被握住,他下意识要攻击,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   贺非凡,一天前刚认识的人,此时此刻,却让他狂喜。   “我们走。”   丁焕亮放松身体,随着他,随着荡漾的水波,逐流而去。   逐夜凉爬上船,列兵骨骼果然已经下移到一层甲板,黑骰子背着金刚手,转生火掩着岑琢,边还击边后退。   列兵的数量太多了,漩涡一样汹涌。   这不是办法,逐夜凉一拳砸开脚边的列兵残骸,里边没有御者的尸体,说明他们是系统控制型兵器,控制台一定就在船上的什么地方。   他拔出合金刀,向着列兵的源头、向着敌人最密集处,边开炮边砍杀,硬是劈出了一条通向载重平台的路。 第12章 入关┃“别想我,九哥。”   转生火持续施放高温火焰,列兵熊熊燃烧着,不断向前缩小包围圈,四人周围很快形成了一堵火墙。   “这样不行!”高修朝岑琢喊,“老大,想办法撤吧!”   “没路撤!”元贞往前冲,试图用烈焰开出一条通道,但列兵数量太多,失败了。   “只有跳海了。”吕九所从高修背上下来,试着活动腰胯。   岑琢摇头,他们刚刚都看到了,列兵追击逐夜凉时朝海面发起的攻击,即使他们下海、上岸,这些机器仍然会穷追不舍。   岑琢的眼皮一跳:“逐夜凉呢?”   被列兵逼入绝境、疲于应对,谁也没注意那个骨架子,“操,他不会跑了吧?”高修跳到元贞身边,向庞大的列兵军队释放中子场。   吕九所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他拿到‘眼睛’了吗?”   如果拿到,他确实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不会的……”他答应过要带大家回去,要让伽蓝堂的旗帜不倒!   “行了别管他,先跳海,上岸打比在这儿强多了!”吕九所扒着船舷往下看,寻找合适的入水点。   “不行!”岑琢相信逐夜凉,相信他骗小孩子似的“叮咚”,“我们走了,那家伙万一在船上怎么办!”   “老大,他早跑了,要不怎么这么久没出现!”在转生火的掩护下,高修也奔向船舷。   岑琢不相信,那声叮咚、那碗面片儿、那片温热的胸膛,他不愿意相信。   “小琢,过来!”吕九所朝他伸手,“我喊一二三!”   岑琢一动不动,越过火墙,凝视这艘高大的运载舰。   “一!”   吕九所回身抓他的手。   “二!”   元贞关闭喷火闸,转身向船舷奔去。   “三……”   突然之间,所有列兵骨骼停下动作,迈步的、拔枪的、转动炮筒的,像是被摁下了静止按钮,统统失去了机动性。   吕九所盯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难以置信。   “逐夜凉……”岑琢低语,“肯定是逐夜凉!”他朝船舱大喊:“老逐!妈的你个混蛋,你在哪儿呢!”   吕九所以为不会有人回答,结果二层主舱的一个窗户从里头推开,探出一个蚂蚱绿的脑袋:“岑琢,上来!”   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岑琢跳上船舷,从火势较小的地方冲了过去。   大家连忙跟上,一路真的再没有列兵攻击,从甲板南面的舱门进入持国天王号室内,是一番和舱外截然不同的景象。   柔软的红地毯、印着樱桃图案的壁纸、花朵造型的小壁灯,走廊尽头,逐夜凉摆着个很骚气的姿势,朝岑琢打了下响指:“你的愿望,敬请查收。”   那里有一间放映厅,屏幕亮着,放着老旧的黑白画面,岑琢有些紧张,用了一会儿才适应这陌生的黑暗。   “没找到米老鼠和唐老鸭,只有这个,”逐夜凉指着屏幕上的动画字,迪士尼,愚蠢交响乐,1929,“这片儿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岁数都大。”   岑琢忽然眼眶发热,拿拳头抵住嘴唇,吕九所看着他,看逐夜凉向他走去,歪着脑袋发出轻笑:“哭了?”   “滚!”   金刚手插进两人中间:“你是怎么让列兵骨骼停下的?”   逐夜凉从岑琢身上抬起头,他已经换上了骷髅冠的光学镜,吕九所惊讶,那双“眼睛”和他非常契合,大小、形状,甚至边线卡住的位置,都像是专门为他打造的。   “找到了控制器,”逐夜凉指着门口,那里立着一个手提箱似的方盒子,“就在楼下的操作室。”   吕九所不相信他,他身上有太多谜团,有太多不可解释的力量,和超乎寻常的魅力。   “老逐,”背后岑琢的声音微微发抖,“这船……真是我的了?”   金刚手赫然转身,元贞和高修也是一愣。   “当然,”逐夜凉语气平淡,“我们胜了。”   胜了染社,胜了骨骼军,胜了一整艘运载舰的敌人,这简直就像个……梦,而逐夜凉,是他的造梦者。   “我cao我们有运载舰了!”高修惊呼。   “还有那批骨骼军。”元贞指着控制器。   吕九所蹙眉:“可沉阳并没有出海口……”   拿下大兰!一刹那,这个疯狂的念头冲进脑海,岑琢看向众人,他能肯定,在场的每个人都这么想了。   唯独逐夜凉,什么运载舰、大兰港,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粒灰尘:“如果我是你们,就会让这艘船回染社。”   “什么!”高修跺脚,“疯了吧你!”   岑琢抬手。   逐夜凉继续说:“这艘船可以设置航行路径,从大兰南下入海,在裳江口溯流而上,向西直达江汉。”   江汉,是染社本社的所在地。   大家仍显得茫然。   “染社会看着这艘船在定位屏上不断向他们逼近,他们会以为我们在船上,而这时候,我们已经走陆路,到了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岑琢恍然大悟,刚刚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就是染社的报复,花蔓钩和骷髅冠跑了,伽蓝堂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就按你说的做,”他当机立断,“元贞,你负责操控骨骼军,高修,回收吞生刀,协助九哥做好善后,整队,今晚我们回沉阳!”   “是,大哥!”   众人分头去办,迅速打扫战场,元贞带人清点了列兵骨骼,除了严重损毁带不走的,还剩235具,编成三个方队,浩浩荡荡跟在车队后头。   返程时吕九所开车,岑琢放下车窗,海风吹进来,漫天的紫色烟霞下,持国天王号亮着暖黄色的灯,缓缓向天边驶去。   第二天天亮前,大部队开进丙字沉阳市,离市区还有一两公里,老百姓就听到了整齐的行军声,年轻人跑到主路边,夹道仰望伽蓝堂的车队,当骨骼军方阵出现的时候,先是鸦雀无声,接着,爆发出沸腾的欢呼。   伽蓝堂门口,留守的小弟们聚成一团,车队进院,人员下车,贾西贝第一个冲上去,扑进高修怀里,元贞翻个白眼,从他们身边走过。   岑琢和逐夜凉在拆装车间前分手,岑琢拉住他:“上我那儿坐会儿?”   逐夜凉反手抓住他的腕子,握了握:“不了。”   他走进车间。   “喂,”岑琢还是叫他,“接下来你去哪儿?”   逐夜凉转过身,用那双帅气的新“眼睛”看着他,肩膀一歪,靠在门板上:“舍不得我啊?”   岑琢脸一红:“滚你妈!”   逐夜凉看他气哼哼走了,面部的金属轮廓动了动,像是一个笑。   岑琢回会长楼,上三层,没进卧室,而是走进斜对面的客房,双人床上放着金水的救生舱,绿色的状态灯亮着,一闪一闪的。   他俯身看,本来透明的玻璃罩上结着一层霜,里头雾蒙蒙的,有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白气,“来人哪!”他喊,“把那个娘娘腔给我叫来!”   贾西贝很快到了,小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让高修那小子的英雄故事忽悠得不轻,两手紧张地揪着工作服,站得溜直。   “这怎么回事?”岑琢的脾气再不好,面对他,声音也小下来。   贾西贝探头看,像个出窝的兔子:“我、我近点看看。”   岑琢点个头,贾西贝迈着小步子,有点内八字:“哦,没事,”他在舱体面板上按了几个按钮,雾气很快下去,玻璃罩上的霜花也渐渐消融,露出金水的脸。   她安详地睡着,看不出一点痛苦。   岑琢的心放下来:“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贾西贝从没被大哥夸过,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我……我以后一定更努力。”   声音也软绵绵的,像个小姑娘,“收拾东西搬进来,”岑琢命令,“以后跟着我。”   贾西贝睁大了眼睛,脚后跟都踮高了。   “不愿意?”   “愿意!”贾西贝一着急,腰肢往前扭了一下。   岑琢皱了皱眉:“第一个工作,通知九哥、高修、元贞,还有逐夜凉,午饭之后到二楼开会。”   “好!”贾西贝喜滋滋的,涨红了脸,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   所有参加行动的人上午都睡了一觉,午饭不错,有一份骨头汤,饭后,被点名的高级干部相继到二楼会议室,岑琢已经在老板椅上等着了。   “染社很快就会知道大兰的事,”他神色严峻,“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吕九所率先开口:“可以回白城。”   伽蓝堂就是在白城起家的。   “我们在白城经营了四年,走的时候没破坏任何设施,那边也没有有实力的社团,我打头阵,保证二十四小时内实现全面控制!”   岑琢没说话。   “甲字、乙字全灭了,就这么走,”高修说,“有点可惜……”   “说实话,”元贞也说,“白城太小了,又没有量子电站,养不起这么多列兵骨骼。”   岑琢看向逐夜凉。   吕九所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着,疼得发麻:“小琢,我们回白城吧!”   逐夜凉发问:“回白城,染社就不来了?”   “你给我闭嘴!”吕九所重重捶了一把桌子。   会议室霎时静了,岑琢转了转手腕,有些艰难地开口:“各位,我想进连云关。”   什么?   这个想法确实出乎大家的意料,吕九所的脸都白了:“连云关内全是染社的堂口,小琢……”   “金水的伤,关外治不了。”   关系到岑琢和伽蓝堂的危亡,吕九所顾不了那么多:“那就让她死!这些年社团火并死的人还少吗?”   岑琢摇头:“逐夜凉说的对,逃,是逃不过染社锋芒的,他们已经有了出关的心,沉阳还是白城,只是时间问题。”   吕九所何尝不明白:“那怎么办,这个马蜂窝已经捅了,凭我们一个小小的伽蓝堂,难道和染社正面对抗?”   “对,”岑琢扫视众人,眸子闪闪发亮,“我就是要和染社抗衡。”   这话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固守沉阳已经是勇气的极限,入关,挑战染社,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岑琢,”逐夜凉开口,“染社是当今第一大团,有东南西北四个分社,分社下各有十余个堂口,堂下还有组,大兰的贺非凡不过是北府堂手下的一个组长,和染社抗衡,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只知道,我不杀染社,染社就让我死,”岑琢看向他,眼睛里有些凶猛的东西,“与其在家里被人杀死,还不如长枪出关,断也断在他们的心腹!”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血都搔起来了。   高修和元贞对视一眼,颇有些“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冲动。   “持国天王号走海路向江汉逼近,我们走陆路入关,无论哪个,都可以暂时吸引染社的视线,让他们延缓对沉阳出手的时间,”岑琢握住吕九所放在桌上的手,“九哥,我想你留在这儿,替我管好这片家业。”   “小琢……”   “如果……”岑琢垂下眼睛,“我死在关里,首领没了,染社应该也不至于对沉阳痛下杀手。”   吕九所反手攥住他,攥得指尖都青了:“你要是一定要入关,我同意……”他绷住嘴角,一字一顿,“但我必须跟你去。”   岑琢轻轻摇了头:“不行,九哥,沉阳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他笑了,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吕九所强忍着眼泪,眼眶、鼻尖憋得通红。   “那就这么定了,”岑琢吩咐,“元贞、高修,你们准备跟我入关,还有那个贾西贝,让他负责金水的救生舱,还有……”   他看向逐夜凉。   所有人都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把合金刀从背后拽出来,扔在桌上,只砍了几十个列兵,就卷刃了:“这刀崩得厉害,我去关内找把趁手的。”   岑琢没多说什么,只说了两个字:“散会。”   吕九所有腰伤,最后一个走,在门口轻轻把岑琢抱住,不舍地说:“如果时间能倒流,那天晚上,我一定不给你抢那车货。”   这一生,可能是最后一次叫“九哥”了,岑琢回抱住他,叹息似的:“别想我,九哥。” 第2卷 北府 第13章 螺钿弥勒┃他很漂亮,尤其是那颗痣。   立春这天,岑琢带着高修、元贞和贾西贝,还有逐夜凉和金水的救生舱,开两辆刮去了堂徽的重型卡车,通过连云关驶向北府。   北府是染社在北方最大的城市,规模是沉阳的十倍,也是北方分社办事处的所在地,号称关内第一重镇。   卡车里装的是黑骰子、转生火和金水的红咒语,吞生刀是个麻烦,不能留在沉阳,还有日月光,以防万一也带来了。   九个小时的车程,傍晚时分抵达北府郊外,岑琢示意靠边停车,稍作休整再进市区。   贾西贝捧着一大堆吃的,自己下不来车,叫高修抱,元贞看见不高兴了:“我说,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陪小孩玩的!”   贾西贝红着脸,小声说:“车轮子太高……”   他把脚指尖绷直了都够不着地。   “得了,”高修推了元贞一把,回头跟贾西贝说,“高不到哪儿去,一跳就下来了。”   “嗯。”贾西贝红着眼睛,乖乖点头。   他们找了棵还有叶子的大树,就地坐下,围成一圈分吃的,都是压缩食品,原料是大豆和玉米淀粉。   “以后天天吃这个?”岑琢一脸嫌弃。   “有别的,”贾西贝在那堆东西里找,找出两包压缩水果切片,撅着小屁股给他递过去,“这个少,大哥你省着点吃。”   元贞瞥一眼他的屁股,圆乎乎的。   “我烟带了吗?”岑琢又问。   贾西贝赶紧翻:“带了两盒。”   “怎么就带两盒?”   贾西贝吓住了,不敢说话。   “哎呀大哥,”高修摸小猫儿似地摸着贾西贝的头,“元贞都说了,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玩的。”   元贞冷哼:“这时候把我抬出来了。”   岑琢的气儿不顺:“我说你们一个个的……”   “小朋友们,”逐夜凉背靠着树干,手里漫不经心地捻着草叶儿,“边吃,咱们商量一下正事?”   岑琢瞪眼:“你叫谁小朋友呢?”   逐夜凉歪着头:“你跟我比,不是小朋友吗?”   岑琢斗嘴斗不过他,干脆踢他一脚。   逐夜凉开门见山:“我们两辆车,目标太大。”   他这边说,那边贾西贝掏出一条小手绢,抓起高修的手,一根一根给他擦手指,元贞看见,又皱眉头了。   “我的意见,分成两队,”逐夜凉对高修说,“你们仨一队,带救生舱去医院给金水治伤,我和岑琢进城摸清情况。”   “可以,”岑琢首肯,补充道:“你们那队出一个联络人。”   “联络人风险大,”高修举手,“我来。”   “骨骼我们带走,”逐夜凉接着布置,“高修随时联络,保证信息通畅。”   “没问题。”   贾西贝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愣愣听着,高修拿胳膊肘碰他:“给你贞哥也擦擦手。”   贾西贝反应过来,像个听话的小媳妇,去握元贞的手。   元贞厌烦地躲开:“我不用他擦。”   贾西贝瘪着嘴,攥着手绢低下头。   “我说你怎么回事……”高修把元贞拽起来,俩人到旁边说话去了。   “我没你那命,受不了人伺候……”   贾西贝怕他们打起来,抱着吃剩的袋子,一扭一扭跟过去。   “这是个什么队啊……”岑琢摇头。   逐夜凉站起来:“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岑琢捡石子儿打他。   十分钟后各自上车,开了半个小时,停在通向市区的主干道入口,高修、元贞和贾西贝下车,抬着救生舱步行进北府市。   逐夜凉把两车“货”卸到一车上,岑琢把空车开进林子,冲下山坡,回来正要上车,看前边不远有一个电子招牌。   “哎哎哎,”他拍车箱,“北府居然有饭馆!”   逐夜凉冷冷的:“上车。”   “老逐,刚才那顿玉米淀粉对我伤害太大了,我要去洗洗胃。”   “进了北府再洗。”   “五分钟,你看车。”   岑琢独自走向那块招牌,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在关外从来没见过。   推开门,一间不大的馆子,很脏,应该是专门服务来往司机的,他要了一碗粥,加一个蔬菜糊,随便找张桌子坐下。   味道不怎么样,比压缩食品没好多少,这时门从外推开,进来一个斯文的高个子,左眼下有一颗小痣,急匆匆要了一碗什么,坐在他隔壁。   岑琢一眼就看出来,他那身衣服价值不菲。   没吃几口,那人起身去厕所,岑琢听斜前方一桌男人在嘀咕:   “看见没,长得不赖。”   “别了吧,还有货呢,明天一早就得送到。”   “搂草打兔子的事儿,咱几个轮流来,玩完顺手卖了,还能赚一笔。”   安静了片刻,他们声音小下去。   “你们谁有药?”   “我有。”   “快点,一会儿回来了。”   岑琢面不改色地吃粥,过来一个矮子,看他一眼,往隔壁桌碗里滴了几滴药水,若无其事地回去,聊别的了。   转眼的功夫,那人从厕所出来,舀起勺子要吃东西,岑琢把碗往桌上一撂,朝他看过去:“妈的你有病吧!”   勺子抵在嘴边,那人瞧着他,眉宇间有股养尊处优的漠然。   “看你妈呀!”岑琢站起来,扬手把没吃完的粥泼到他身上,好衣服糟蹋了,“你给我起来,来,咱俩外头说去!”   前头那桌人瞪着岑琢,恶狠狠的。   被泼了一身东西,那人也没动怒,看得出来修养很好,放下勺子,修长的手指搭在桌边:“是他叫你来看着我的?”   岑琢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揪着领子把他往外拽,那伙人不干了,围过来堵着他:“哥们儿,什么意思啊?”   岑琢揪紧了人:“和你们有关系吗?”   那伙人笑:“有没有关系,你他妈清楚!”   岑琢也笑了:“让开!”   他们不让,反而从裤腰里掏出手枪和匕首:“谁怂了谁让!”   岑琢朝拿枪的人飞起一脚,拽着那人往外跑,持刀的扑上来,他轻松闪避,拽开门把人推出去,这时啪地一声,是枪响,子弹打穿了他的小臂,贯通伤。   “我操!”岑琢忍着疼,抬起桌子向他们扔去,趁那帮人混乱,抄椅子往上冲,背后突然一声巨响,是逐夜凉,撞碎了玻璃门闯进来。   岑琢只觉得一个轻柔的力量把他往后拽,然后一片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大手直奔拿枪的人,一掌下去,把对方的胸廓拍了个血肉模糊。   小饭馆静了,逐夜凉甩甩手,转身护着岑琢出去,被救的那个人站在店外,看见逐夜凉的脸,愣了一下。   逐夜凉看见他,也有刹那失神。   岑琢捂着小臂上的伤,对那人说:“你走吧。”   “怎么回事?”逐夜凉问。   岑琢大步向重型卡车走去:“那帮人给他下药。”   “和你有关系吗?”   “碰上了,一句话的事儿。”   “一句话?”逐夜凉顶他,“胳膊都他妈打穿了!”   “小伤。”   “岑琢,我不喜欢和脑子有病的人合作。”   岑琢停下来,转身看着他:“要是一帮人给我下药,你他妈管不管?”   在逐夜凉身后,他看见了那个斯文的身影,他没走,一直跟过来。   “我只管我的人!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逐夜凉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见那张有颗痣的脸,很不客气地问,“有事吗你?”   一阵夜风吹过,吹起那人的头发,右侧太阳穴上有一个洞,是接入口。   一个御者。   “你……”那人开口,声音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光学目镜是从哪儿来的?”   岑琢惊讶,他竟然看出逐夜凉的“眼睛”不是他的,完全是下意识,他跨前一步,挡在逐夜凉身前。   “你认识丁焕亮?”他问。   那人摇头:“我只认识这对‘眼睛’最初的主人,”他看向岑琢小臂上的伤,“你需要止血,我有HP,要来吗?”   HP?岑琢没听说过,回头看逐夜凉。   Homecare Package,一种很昂贵的伤口应急处理装置,普通书本大小,可以修复包括刀伤、枪伤、烧伤在内的恶性外伤。   逐夜凉有些意外,三年了,这家伙在染社控制的城市,居然还用得起HP。   “老逐?”岑琢听他的。   “先止血吧,”逐夜凉说,“让他开车。”   那人朝他们伸出手:“姚黄云。”   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逐夜凉盯着他,狮子堂负责南方事务的朱雀堂堂正,螺钿弥勒姚黄云。   姚黄云开车,岑琢坐副驾驶,车速不快,看沿路的街景,他们一直在往市中心开,经过了一道电子闸门后,染社的莲花旗忽然多起来。   岑琢的手心出汗了,装作随意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北府堂第一组听说过吗,”姚黄云淡淡地说,“青山组的地盘。”   岑琢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这是一不小心扎进了对手的大本营:“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朝阳组。”   姚黄云挑了下眉,没再说话。他很漂亮,尤其是那颗痣,他似乎也知道自己漂亮,淡漠着,清高着,有种好东西被宠过了劲儿的骄矜。   “你是青山组的大哥?”岑琢问。   他笑了:“我像大哥吗?”敛起笑意,他又说:“你才像大哥。”   岑琢的神经绷起来。   “你在小饭馆的那股狠劲儿,手底下是有人的,”姚黄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客观地分析,“开着这么大的车,装的是什么?武器,还是骨骼?”   岑琢想动手,正前方突然射来一束光,穿过风挡玻璃照在他脸上,他一惊,车停了。   姚黄云放下车窗,一群别着莲花徽章的小弟跑过来,提着大功率手灯:“姚哥你上哪儿去了!我们找了你两个小时,晚饭吃了吗?”   姚黄云点头,然后升起车窗,车子缓缓开动,岑琢听那帮小弟在外头嚷嚷,“幸亏组长还没回来,要不我们就惨了!”   岑琢打量姚黄云,他身上也有股大哥范儿,少说是个堂主之类的:“这么大阵仗,不像是找你,倒像是抓你。”   他想起他在小饭馆里的那句话:是他叫你来看着我的?   这个“他”,是谁呢?   姚黄云把车开进一座大院子,和岑琢在沉阳的院子不一样,这里四面高墙,架着高压电,电网上有没来得及清理的鸟雀尸体,中间是一栋小楼,楼前有豪华的灯光游泳池,楼后是郁郁葱葱的枫树林。   姚黄云熄火:“你说的没错,”四周漆黑,只有车顶灯亮着,“如果没碰到你们,我就跑了。”   岑琢愣住,跑?他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那……   “这里的主人是谁?”   车顶灯灭了,姚黄云轻声说:“染社北府堂青山组组长,大黑天姜宗涛。”   岑琢登时僵在黑暗里。   姜宗涛这栋小楼极尽奢华之能事,龙涎香、名画、全息投影的风景墙,相比起来,岑琢那栋会长楼就是乡下村长的房子。   HP在别墅二楼专门的治疗间,经过无菌处理,逐夜凉在外头等着,姚黄云换了干净衣服下来,抽着烟问他:“骨骼不脱吗?”   逐夜凉那身蚂蚱绿在大兰打废了,岑琢给他换了新的,仍然不怎么样,但颜色好了一些,变成了骚气的孔雀绿。   “我从不脱骨骼。”   姚黄云眯起眼睛打量他:“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逐夜凉避开他的视线,指了指自己的涂装:“这身?”   “不,”姚黄云笑了,“是一种感觉,似曾相识。”   逐夜凉也笑:“我一个杂牌骨骼,哪有机会认识狮子堂的螺钿弥勒!”   姚黄云的脸色变了,一瞬间,诧异、狠戾、刺痛、所有这些剧烈的情绪过后,他柔软下来,像被无法改变的现实抽去了筋骨:“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了。”   “才三年,”逐夜凉说,“狮子堂最年轻的堂正,一柄长剑横扫千军,多少人忘不了你的风姿……”   姚黄云打断他:“你叫什么?”   “逐夜凉。”   确实不认识,姚黄云压低声音:“你们来北府,有什么目的?”   逐夜凉向他靠近,悄声说:“左狮牙,是在北府吧?”   姚黄云瞠目。 第14章 拿下北府┃“我这么美的毛孔给你看,你还亏了?”   岑琢从无菌室出来,举着胳膊给逐夜凉看:“老逐,这个HP神了!”   伤口经过消炎止血,进行了组织修复和生物缝合,只留了一点过敏似的红斑。   逐夜凉和姚黄云分开。   “我想带一套回去。”岑琢说。   “这东西很贵。”逐夜凉向他走来。   “多贵?”   “一套可以买一个小型医院。”   岑琢惊讶,脑筋一转:“我要搞一个。”   “HP?”   “医院,”岑琢的眼睛亮晶晶的,“HP这种高档货,老百姓用不起。”   逐夜凉损他:“你就不能操心点儿有用的事?”   岑琢顶回去:“你格局太小,我们这种干大事的人,你不懂。”   “我也不想懂。”   姚黄云看着他俩的背影,一个热血锋芒,一个深藏不露,却像磁铁的阴阳两极,彼此牢牢吸着,让人羡慕。   拐过弯,他送他们下楼,楼梯正对面,画着乐舞飞天的别墅大门被小弟们拉开,一个戴染社徽章的男人走进来。   他非常高,少说有一米九,黑头发拢到脑后,脸上是几道经年的旧疤,不用猜了,正是青山组组长,大黑天姜宗涛。   他站在楼梯下,横眉抬眼,锋利的眼刀越过姚黄云投向逐夜凉,停了停,向岑琢移去,接着眼神一变,抬手摸向后腰,一个典型的掏枪动作。   岑琢怔住,开长途车配枪不舒服,他把枪扔在车座上了!   姜宗涛的动作却在半途停住,稍作犹豫,给小弟使眼色,让他们出去。   逐夜凉翻起炮筒,全身的照明灯唰地亮起。   “别动他!”姜宗涛伸出手,神情非常紧张,“只要别伤害他,什么都好商量!”   他指的是姚黄云。   “宗涛,”姚黄云想下楼,“你误会了,他们是朋友……”   “你别动!”姜宗涛的额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们是沉阳一个叫伽蓝堂的社团,上周抢了我们一艘运载舰,贺非凡刚回来,带着花蔓钩的前置录影,里头有那个人!”   他指着岑琢。   姚黄云愕然,同时,逐夜凉的手不声不响环住他的脖子。   “不!”姜宗涛大喊,接着,像是哀求,“轻一点,他没有反抗能力,”似乎是想到姚黄云头上的接入口,他急于解释,“他不是御者了,他没有骨骼,他只是个普通人,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逐夜凉惊讶,姜宗涛居然这么在意狮子堂的螺钿弥勒。   “你们要什么,说吧。”姜宗涛投降似地举起双手。   姚黄云向后靠,用只有逐夜凉听得见的声音说:“他和贺非凡不合。”   内斗吗?逐夜凉转起CPU,值得利用。   他箍着姚黄云的脖子,假装用力:“你骗我。”   “没有!”姜宗涛盯着他那只铁手,“绝对没有!”   逐夜凉冷笑:“你以为我不认识他吗,朱雀堂的螺钿弥勒,怎么可能没有反抗能力!”   “螺钿弥勒已经灰飞烟灭了!”姜宗涛大吼,“狮子堂东南西北四个堂的骨骼,除了吞生刀,全都成了碎片!”   逐夜凉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姚黄云,那人垂着眼睛,不是惨痛,他早痛过了,现在的他只有麻木,和对往日荣耀的沉默留恋。   “好吧。”逐夜凉放开他,走下楼梯。   姜宗涛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随时想要扑上来,逐夜凉弯下腰:“我们想要贺非凡的命。”   姜宗涛的眼睛里有东西了,很绚烂很危险,是杀意。   他放松了一些,但仍瞄着楼梯上:“就凭你们一个关外的小社团,想吃下朝阳组?”   “不,”逐夜凉的金属盔几乎碰到他的额头,“我们只要贺非凡死,朝阳组你拿走。”   姜宗涛沉默了。   “能不能合作,姜组长?”   姜宗涛盯着他的光学目镜:“放了我的人,”然后低声说,“门口不安全,二楼谈。”   逐夜凉直起身,走回楼梯,抓住姚黄云的脖子,把他往二楼拽,姜宗涛扫一眼周围,迅速跟上。   二楼有一间保密会议室,墙体是防弹钢板,从四壁到天花板全做了隔音处理,架了信号屏蔽器,外部无法监听。   双方在沙发上坐下,姜宗涛先查看姚黄云的脖子,姚黄云偏着头,予取予求的样子。   逐夜凉看着他们,没催促。   “……疼吗?”姜宗涛耳语。   姚黄云冷淡地摇头。   姜宗涛放开他,面向逐夜凉,脸上的伤疤使他看起来气势迫人:“说吧。”   “贺非凡,”岑琢开口,“我要他的命。”   “岑琢,”姜宗涛点起一根烟,从袅袅的烟雾里看着他,“伽蓝堂的会长。”   “幸会。”岑琢翘起二郎腿。   “吞生刀在你们手里?”姜宗涛问。   听到这个名字,姚黄云瞥向岑琢,仿佛瞥着一缕希望。   “对,”岑琢毫不隐瞒,“就在北府。”   姜宗涛点头,把烟在烟灰缸里熄灭:“抱歉,你们的筹码太少,我没法合作。”   岑琢急了:“你要什么?”   “既然是合作,双方得实力相当,”姜宗涛摊手,“你们这么几个人,加一个没有御者的吞生刀,我凭什么在你们身上下注?”   说到底,姜宗涛这样的大佛,瞧不上伽蓝堂这座小庙。   “如果和你合作的……”岑琢放下二郎腿,向他倾身,“是牡丹狮子的御者呢?”   姚黄云愕然。   姜宗涛却笑了:“谁,你?”   岑琢随着他笑:“贺非凡没报告?88号明明知道啊,”他挑衅地敲着桌面,“你觉得我们一个关外的小社团,凭什么拿下持国天王号,还抢了二百多具壹型列兵骨骼?”   姜宗涛看了大兰的录影,知道他们的实力:“狮子堂覆灭以后,号称牡丹狮子的社团领袖不计其数,死的死,残的残,没什么看头。”   他不相信。   岑琢眼看着他站起来,牵起姚黄云的手:“你们在我这儿住两天,休息好了再走。”   会议室的门打开又合上,屋里静了,岑琢丧气地靠回沙发里,旁边沉默的逐夜凉让他有些尴尬:“喂,干嘛不出声?”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岑琢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骂他们一顿也行。”   “你怎么这么欠儿,”逐夜凉站起来,躲开他,“姜宗涛没说错吧,你并不是牡丹狮子的御者。”   “是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岑琢倒反过来问他。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小弟躬身进来,说组长给准备了房间,请他们去休息。   房间在三楼,是客房,比岑琢在沉阳的卧室还豪华,天鹅绒窗帘落地窗,全息投影屏拼接的墙面,只要打个响指,整间屋子就变成镜子。   岑琢洗完澡光着身子出来,满身的牡丹花让热水一蒸,更艳了。   “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儿?”逐夜凉说他。   “啊?”岑琢摸着肚子上的疤,基本愈合了,“你不是早看过了吗,矫情什么。”   “我那时候的视力和现在能一样吗?”   岑琢啪啪打着响指,骚包地欣赏自己在镜面墙上的身材:“怎么说?”   逐夜凉指着自己的“眼睛”:“三套视觉校准系统,颜色、精度、纵深,全部超过人眼,只要我想,我能看清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岑琢恶心他:“我这么美的毛孔给你看,你还亏了?”   逐夜凉冷哼:“我只是不想瞎。”   岑琢皮归皮,还是乖乖把衣服穿上,给自己倒了杯酒,横躺在床上:“喂,我觉得姜宗涛是在考虑。”   逐夜凉赞同:“他表现得不冷不热,只是谈判技巧。”   “要是真能和他结盟……”   “岑琢,我们现在得想好,我们要什么。”   岑琢一骨碌翻过身,看着他。   “只是要贺非凡死吗,我们几百公里来北府,就这么点儿要求?”   岑琢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睛。   “拿下北府,”逐夜凉说,“我们要把伽蓝堂的旗帜插进连云关内!”   两小时前,无菌室外,他和姚黄云站在一起,他问他:左狮牙,是在北府吧?   姚黄云回答:“在,就在北府堂堂主的院子里。”   “拿下北府,”逐夜凉重复,“让所有人知道伽蓝堂的名字!”   酒好像烧起来了,在肚子里,在血液里,在沸腾的脑海里,岑琢连呼吸都变得炽热:“北府……可能吗?”   “持国天王号可能吗,”逐夜凉一点点挑动他,“但你做到了。”   岑琢和他对视,心脏咚咚的,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有我,”逐夜凉轻声说,“你有我。”   岑琢觉得热,热得人要炸了。   逐夜凉说:“叮咚。”   叮咚,这是个咒语,让岑琢义无反顾点了头。   另一边,姜宗涛和姚黄云坐小电梯上五楼,复古的爵士乐,华丽的金属箱体,两个静谧的、似有若无的呼吸。   姜宗涛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颗小痣,姚黄云没躲,但睫毛颤动。   电梯到了,姚黄云连忙跨出去,姜宗涛追着他,在走廊上将他一把搂住:“刚才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姚黄云靠在他肩膀上,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他们说你晚饭都没吃就出去了?”姜宗涛握着他的腰,上下抚摸,“上哪儿了?”   姚黄云觉得反胃,在这个晚上,分外反胃。   “你知道的,你要是不见了,我会把整个北府都翻过来。”   这是甜言蜜语吗,还是威胁?姚黄云躲着他的气息,恳求着:“别在这儿……”   姜宗涛推着他进房间,体重识别,水晶吊灯亮起来,偌大的双人卧室金碧辉煌。   “去洗澡。”姜宗涛放手。   姚黄云低着头,逆来顺受的,走进浴室。   脱掉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四岁了,还有一年……不,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骨骼,没有未来,被姜宗涛像女人一样养在家里,已经羞于再提起那四个字,螺钿弥勒,他最好的年华,他永远回不去的青春。   门开了,姜宗涛走进来,隔着薄薄的雾气站在他身后:“想什么呢?”   镜子里多了一张脸,沉稳、霸气,甚至有些可怕,但姚黄云知道,他有别人看不见的温柔,痴缠入骨,以至于他恨,恨不得杀掉他。   “当初别管我……就好了。”   “当时如果让社长把你杀了,”姜宗涛从背后把他抱住,“我会后悔一辈子。”   姚黄云在他怀里发抖:“没有我,你早就是分社长了。”   “无所谓,”姜宗涛吻他的肩头,“我一生都忘不掉你在战场上的样子,螺钿似的装甲,翠鸟般的身姿,还有那柄如虹的长剑……”   姚黄云不想让他说下去:“螺钿弥勒已经没有了。”   姜宗涛问他:“那我心里这个是什么?”   对,就是这些,浓情蜜意、花言巧语,让他发狂:“一个幻影罢了!”   可心里却在说,哪怕是幻影也好,让那份荣耀在一个小时空里存在下去,被仰望,被爱慕,被反复描摹。   姜宗涛握住他的肩膀,那片背上是簪花弥勒,一张殊胜的容颜,两手结法印,浑身坠满珍宝,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弥勒菩萨。   “岑琢说他是牡丹狮子,你怎么看?”   “没人见过牡丹狮子的御者。”   “声音呢?”   姚黄云回忆:“他很少说话,总是站在白濡尔身后,安静得像个影子。”   “年龄能对上吗,岑琢年纪不算大。”   “不好说,毕竟十几岁的天才御者比比皆是。”   他自己就是,十五岁操纵螺钿弥勒,跟随白濡尔纵横天下,“牡丹狮子如果还在这个世上,你们染社可要惶惶不得终日了。”   姜宗涛没说什么,一手握住他的肋骨,一手按住他的腰眼,那里有旧伤,一用力,姚黄云就扶住镜子,压抑不住哼声。   “舒服吗?”   他明知道!姚黄云咬住嘴唇。   “我才不管什么牡丹狮子,什么染社,”姜宗涛的掌心滚烫,“我只要青山组,能保护住你就够了。” 第15章 朝阳组┃领子里露出又白又细的锁骨,根本不像个男人。   北府只有一间医院,在朝阳组的势力范围内,占地面积很大,战前是市第二医院,战后随着医务人员和医疗设备的减少,使用面积不断缩小,现在只有东北和东南两个区域还在接待病人。   医院门口,元贞把高修拦住:“你别进去了。”   高修看看贾西贝:“你们俩行吗?”   “照顾病人用不了那么多人,”元贞很谨慎,“这里毕竟是朝阳组的地盘,你还是在医院外机动吧。”   分别时高修和岑琢他们约定了,每晚七点半,在市郊的主干道路口见面,交换信息、安排下一步行动。   高修点点头,搭住他的膀子,小声说:“你可别欺负他。”   他指的是贾西贝,元贞翻个白眼,推开他。   高修朝贾西贝招手,那小子一扭一扭地走过来,乖乖地叫:“修哥。”   高修揉揉他的脑袋:“我不进去了,这两天你跟着元贞,没问题吧?”   贾西贝不舍地看着他。   “别像个小姑娘似的,就看个病,能有什么事儿。”   贾西贝揉着眼睛点头,要哭了。   “干嘛呀,”高修握着他的小肩膀,“像个男子汉,机灵点儿。”   “嗯,”贾西贝吸着红鼻头,“哥,我等你,你快点来。”   高修让他搞得眼圈也有点红,笑一笑:“行了,去吧。”   贾西贝扭着小屁股,和元贞把救生舱抬起来,有些吃力地走进北二医的大门。   这么晚了,医院里仍然人山人海,整个一楼大厅全是病人,有的咳嗽,有的伤口已经糜烂发黑,就那么躺在铺盖上,半死地盯着天花板。   贾西贝害怕,战战兢兢从人群中踩过去,大概因为是晚间,接待窗口没有人,他们把救生舱横在窗下,把位子占住。   就他们两个了,贾西贝很局促。   他怕元贞,他揍他时那个凶狠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偷偷瞄他一眼,挺拔的高个子,机警甚至有些狠戾的眼神,说实话,他心里又羡慕。   “这些人……都是等医生的?”贾西贝贴着墙,抱着膝盖蹲下来。   元贞没搭理他,目光扫视那群虫蚁一样的人,等医生?怎么不过来排队,而且看有些人的样子,像是已经在这儿躺了很久了:“喂,你待着,我去周围看看。”   要被一个人留下,贾西贝腾地站起来:“贞、贞哥!”   元贞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需要,感觉怪怪的:“干嘛?”   贾西贝不好意思说自己怕,就低着头扭捏:“你快点、快点回来。”   元贞最烦他这个劲儿:“嗯。”   偌大的医院果然只有两个区域开放,他们在东北角,东南角则拉着电子警戒线,入口处有染社的徽标,元贞猜可能是专门服务社团成员的。   回到接待大厅,贾西贝已经趴在救生舱上睡着了,小胳膊小腿,领子里露出又白又细的锁骨,根本不像个男人。   元贞说不清心里这股烦躁的情绪,到救生舱另一边,手搭在外套下的枪把上,靠着墙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再睁眼天已经亮了,贾西贝比他醒得早,撅着圆屁股扒着接待窗口:“……女的,一周多,快两周了……我们有钱!”   元贞站起来,掏着兜过去,窗口里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胸前别着染社徽章,是社团成员。   再看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仍然苟延残喘,没有来排队的意思。   男人说:“她伤得这么重,不是几万块能解决的,至少要……”   元贞把一个玻璃瓶拍到他面前,瓶身做过防辐射处理,装着几颗银白色的金属球,是制造骨骼必需的钴。   男人不废话了,按下操作台上的绿色按钮,告诉贾西贝:“等着吧,医生马上到。”   贾西贝松了一口气,用一双小白兔似的眼睛看着元贞,元贞不是高修,才不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医生来得很快,穿一件白大褂,左胸上同样戴着染社徽章,身后是一个荷枪实弹的低级骨骼。   没等贾西贝过去,满地的活尸哗啦一下全还魂了,蜂拥而上把医生围在中间,撕心裂肺地喊:“给我们看看吧,医生!三个月了,快死了!”   贾西贝懵了,这场面吓得他往后退,腰上一只手扶住他,是元贞。   “没钱揪着我有什么用!”医生在人群里喊,“没钱滚!”   绝望的病人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前仆后继着哀求,成片成片地下跪,突然一串枪响,骨骼朝天花板举着机枪,人群静了。   医生拨开他们走出来,没好气地喊:“那个看病的,在哪儿呢!”   贾西贝马上举手:“我、我们!”   医生先看见元贞,有些戒备的神色,然后看见贾西贝,放松下来:“病人在舱里?除霜给我看看。”   贾西贝赶紧给救生舱除霜,元贞则介绍病情:“二十四岁,碰上了炸弹,右腿好一点,左腿全没了。”   随着霜花消融,金水严重受损的躯体一点点露出来,她是赤裸的,贾西贝红着脸伸出小手,一上一下给她挡着敏感部位。   这很幼稚,但有天真的善意,医生笑了:“你姐姐?”   贾西贝傻傻地摇头。   “我姐,”元贞说,“这小子是伺候的。”   医生一点没怀疑,隔着玻璃罩查看创面:“是中子弹,创口没有二次污染,进舱还算及时,维护得不错,下肢还在吗?”   “没了。”   医生点头:“做个清创手术,还要再往上截一点儿,准备假肢吧。”   元贞面无表情,贾西贝却湿了眼睛。   “跟我来,”医生摸摸他的头,“这就住院,把救生舱解冻,随时可以手术。”   贾西贝蹭着小碎步跟着他,哽咽着说:“谢谢、谢谢医生!”   元贞看他那个做小伏低的样子就来气,喊他一起抬救生舱上楼,盯着他一扭一扭的小屁股,忽然很想掐一把。   病房在三楼,大多数空着,他们却被塞进一个十人间,正好满员,床挨着北窗,初春的风呼呼吹过。   救生舱完全解冻需要五到六个小时,贾西贝拿出背包里的压缩食品,挑挑拣拣了半天,捧一把给元贞。   元贞看他挑的那几包东西,都是大豆制品,没有玉米。   他讨厌玉米,贾西贝发现了,这娘娘腔真的很细心,他想,怪不得高修一直护着他。   他默不作声,撕开包装往嘴里塞,贾西贝则接水洗了手,搬个小板凳坐在舱边,一边注意解冻状态,一边细嚼慢咽。   “喂,你……”元贞想损他那个小姑娘的吃法,贾西贝却像个竖耳朵的兔子,立刻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他怕他,元贞看出来了,然后就有点烦躁。   他们在床周围拉了帘子,这时帘子动了动,一张小脸钻进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元贞第一反应是摸枪,贾西贝却迟钝地和那孩子对望,然后掏了掏背包,掏出一包吃的递给他。   男孩摇头:“我吃饱了。”   吃饱?元贞怀疑他的话,这个世道,御者都不敢说吃饱:“你吃了什么?”   “米粥、菜糊、一块苹果,还有花生。”   战后粮食紧缺,苹果还好说,社团高级干部有少量供应,可花生,元贞至少三五年没见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贾西贝问。   “阿来。”孩子说。   元贞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你哪儿受伤了?”   “我没受伤,”阿来盯着他吃的东西,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他们说我营养不良,让我在这儿养身体。”   “他们是谁?”   “医生,”阿来又好奇地去看金水的救生舱,“还有社团的哥哥们。”   元贞拉开帘子,其他的几张床也是这样的孩子,年龄比阿来大一些,但都面色红润,不像生病受伤的样子。   “你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阿来直接、甚至有些麻木地说,“我原来住在街上。”   是流浪儿。   贾西贝心里一酸,这孩子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你们真幸运,”想到自己受过的那些苦,他红了眼眶,“染社对你们太好了。”   元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吃过东西休息一阵,救生舱解冻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员来做术前安排,下午两点,金水完全解冻,元贞和贾西贝把她推进手术室。   手术持续了近七个小时,很成功,回到病房安顿好,天已经黑了,元贞随便吃一口,拽着贾西贝的胳膊说:“你休息,我去外面找高修。”   “嗯……”贾西贝乖乖应声,忽然想起什么,揪住他的袖子,“贞哥,”他从背包里翻出一袋装好的吃的,“给修哥,我怕他一个人饿着。”   原来他一直惦记着高修。   “知道了。”元贞冷冰冰的,抓过袋子转身走了。   贾西贝不知道他生什么气,坐下来照顾金水,她还没醒,长睫毛翘翘的,很好看。   可能是太累了,手术成功又放下了心,他迷迷糊糊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床有些晃,不太安稳的睡梦中,他听见微弱的说话声:   “……你他妈赶快,好不容易有个女的!”   “……嘘,小点儿声……”   贾西贝睁开眼,黑洞洞的病房,只有窗外的一点月光,床上是两个男人的影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跨在昏迷的金水身上,正在摸她下身。   “你、你们干嘛呀!”他喊。   逞凶者见他醒了,恶狠狠的,压着嗓子威胁:“别他妈找事儿啊,我们爽一下就走!”   听见那个“爽”字,贾西贝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知道他们是要做那个事,红着脸,拼命扯他们的胳膊:“你们下来!再不下来,我喊人了!”   那两人却有恃无恐,“滚你妈的娘娘腔!”   他们给了他一脚,贾西贝倒在地上,眼泪冒出来,可怜巴巴地抹一把,又去拽:“别碰她,她刚做完手术!”   屋里的其他人醒了,坐在床上往这边看,那两人气急败坏亮出了刀。   “滚不滚,不滚豁了你!”   刀子在黑夜里格外闪亮,以至于贾西贝什么都看不见,就看见一条银白色的锋刃,元贞不在,只有他能保护金水,他不能退缩。   他向刀子扑上去,两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人家轻松一搡,刀尖转向,冲着他的脸刺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破门而入,转瞬,刀子掉在地上,床上的两人双双翻倒,在窗上撞了一下,滚到屋子中央。   有人打开了灯,踩在他们身上的是元贞。   贾西贝赶紧爬过去看金水,她没事,仍深深睡着,胯骨以下打着厚厚的绷带,他把被子给她盖好,忍不住呜呜哭了。   那两个混蛋根本不是元贞的对手,几下就被揍得皮开肉绽,鼻血淌了一下巴,还耍着狠叫嚷:“cao你妈!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元贞不在乎,也不问,一双眼睛像被点着了,凶得吓人。   “我们大哥是朝阳组的!”   他们疯狗一样叫嚣。   “这个医院都是我大哥管的,玩儿你个残废妞怎么了!妈的腿都没有的贱货,老子玩儿她是看得上她!”   元贞的拳头高高举起,看那个决然的架势,这一拳下去,俩小子恐怕要没命,正在这个时候,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全是皮鞋,元贞一听就知道来的是社团。   他没动,骑在那两人身上看着门口,虽然没穿骨骼,但常年战斗养成的习惯,他沉稳专注,磐石般岿然。   进来一伙年轻人,领头的是个黄毛,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他们十多个人,只有他一个戴着莲花徽章。   “小柳哥!”元贞脚下的两人大喊。   “我操,怎么回事?”黄毛蹲下来,歪头看着他的两个小弟,“大半夜的,在自己的地盘让人收拾成这样,还有脸喊我?”   那俩人涨红着脸,不吱声。   “不过话说回来……”小柳哥挑起眉毛,斜眼看着元贞,“有人来我的地盘闹事,老子也不能让他逍遥啊。”   他蹲在那儿,随意扬了下手:“都他妈给我上。” 第16章 娘娘腔┃他连点头的姿势都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有徽章的是社团,没有的只是混混。   混混们掏出刀一拥而上,面对这种车轮战,元贞的身手再好,也是猛虎难敌群狼,一番缠斗后被七八只手摁在地上,肋骨上挨了几脚。   贾西贝惊叫,想扑上去救他,可他知道自己的能耐,也担心这些人对金水不利,只好隐忍着挡在床前,颤颤地捂住嘴。   “哪儿来的小子,妈的挺猖狂,”小柳哥走上去,照着元贞的脸飞起一脚,舒服了,“带走!”   贾西贝一听,慌了,要去拦着,被隔壁床的阿来一把拽住,推回床上。   朝阳组浩浩荡荡走了,包括那两个想欺负金水的混蛋,贾西贝瞪着空荡荡的大门,浑身都在发抖,阿来给他倒了杯热水,劝他:“别硬顶。”   “可是贞……贞哥……”贾西贝哭得停不住。   看着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哥哥哭成这样,阿来露出无措的表情:“你……你别哭呀,哭有什么用?”   他说的对,贾西贝忍着眼泪,小胸脯上下起伏,大姑娘似地抽咽:“我得救贞哥,就我们俩,我得救他!”   “你怎么救?”   他这么一问,贾西贝又茫然了:“我……”他搅着手指,脚尖对在一起,腰上其实有一把枪,是岑琢给的,“我和他们拼了!”   “得了吧你,”阿来岁数不大,但很老成,十一二岁在这个时代不小了,很多已经是御者后备役的战士,“这些哥哥们其实不难说话,你别跟他们来硬的。”   贾西贝揉着一双兔子眼看他。   “前面那条走廊往左拐,有一段没有照明的路,过去了再左拐,下一层楼梯,小柳哥的办公室就在那儿。”   “办公室?”   “嗯,”有人把灯熄了,阿来的声音低下去,“他是朝阳组组长的小弟,这整个医院都是他罩的,那些医生、工作人员都听他的。”   “那他的人干嘛……干嘛……”他们想对金水做的事,贾西贝说不出口。   “太久没见过女人吧,”阿来搓搓鼻子,也不好意思,“那两个是跟柳哥的混混,不是社团的,平时没机会碰女人。”   贾西贝点头,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元贞救出来,要是让修哥知道他把元贞弄丢了,说不定就不理他了。   他越想越怕,一分钟也呆不住:“我这就去!”   “你不睡觉人家还得睡呢,”阿来钻进被窝,翻个身背对他,“等天亮吧,他们又跑不了。”   贾西贝再一次被他说服,心急如焚地坐在床上,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么枯坐了一宿,天蒙蒙亮,他也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吃了口东西,给金水掖好被子,向阿来说的地方走去。   那条路真的很黑,而且长,即使荒废了多年,空气里也有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朝南走了五六分钟,看见光了,是缓步台的顶灯,墙上喷着一个大大的莲花徽章,从这里,他蹑手蹑脚走下楼梯。   远远的,能听见带着回音的说笑声,循声过去,是一间老办公室,名牌上打着朝阳组三个字。   他敲门进屋,里头是一伙混混,黄头发的小柳哥没在,在屋子另一边,他赫然看见元贞,裸着上身被吊在墙上,胸口一片血淋淋的鞭痕。   他狠狠地一抖,僵住了。   “你谁呀,”混混们凶神恶煞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我……”贾西贝后退一步,指着元贞,“我是他……”   “哦!”混混们放下手里的纸牌,朝他围过来,“海子和张辉不是说嘛,有个娘娘腔,就是你啊!”   元贞睁开凝着血块的睫毛,在一抹绯红中看见贾西贝,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你来干什么!”   贾西贝推着混混,委屈巴巴地说:“贞哥,我、我来救你!”   “哎哟口气不小!”混混们觉得他好玩,学着他软绵绵的说话声,“帅哥,我来救你!哈哈哈!”   贾西贝的脸红了,扭捏着低下头:“大哥,是我们错了,我给你们道歉,”他深深地一鞠躬,“你们放了我哥吧!”   “你说放就放?他把我们两个兄弟都打到治疗间去了!”他们捏着贾西贝的脸蛋,“你得拿出点儿诚意来吧?”   贾西贝躲他们,颤巍巍地说:“大哥,你们要什么,我想办法……”   混混们哄地笑了,交换一个眼色,不怀好意地扯扯他的领口:“我看你娇滴滴的,到底是男是女,穿这么多也瞧不出来啊!”   贾西贝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愣愣杵在那儿。   元贞拽着手腕上的铁链,从两臂到胸口的肌肉绷起来:“贾西贝,你给我滚!”   “男朋友着急了!”混混们恶劣地取笑,催促贾西贝,“你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是公是母,就放了他。”   这太侮辱人了,虽然在伽蓝堂也被瞧不起,虽然元贞就是欺负他最狠的那个,但这趟是来执行任务的,贾西贝不能后退,必须坚持。   “真的……脱了,就放他?”他轻声问。   “贾西贝!”元贞怒吼。   “骗你是孙子,”那伙人信誓旦旦,“哥儿几个没见过娘娘腔,今天想开开眼,绝对不难为你们哥俩!”   元贞把铁链拽得嘎吱响,贾西贝回头看他,大眼睛水汪汪的,然后咬牙把扣子解开,把衣服脱了。   “哇,真白啊!”混混们发出惊呼,看西洋景儿似地品头论足,“海子他俩傻逼,玩儿什么残废妞啊,这个……”   他确实很白,又白又细,身条像最好的女人,在这间乱糟糟的屋子里,新雪一样闪光。   元贞闭上眼睛。   “裤子裤子!脱裤子!”混混们吹着口哨,不知羞耻地起哄。   贾西贝把裤子脱了,瑟缩着,伛偻成一团。   正在这时,门从外推开,小柳哥叼着牙签走进来,贾西贝小鸡似地叫了一声,光着屁股蹲下去。   “干嘛呢,”小柳哥盯着脚下那一团肉,“都他妈干嘛呢!”   混混们不敢出声,挺害怕地看着他,他抬起脚,拿鞋尖挑着贾西贝的下巴:“在这儿玩什么小姑娘……”   是个男孩,脸涨得像熟透了的桃子,再加上那些眼泪,水淋淋的。   “大哥,”贾西贝揪着他的裤脚,“他们说我脱了,就放我哥走……”   小柳哥转身看向元贞,一个御者,而且战斗力不弱,短暂思考了一下,他向混混们招手:“来来,给解下来。”   “谢、谢谢大哥!”贾西贝抹一把眼泪,捡起地上的衣服,慌忙背过身去穿。   小柳哥就那么盯着他。   穿好了,贾西贝过来扶元贞,被小柳哥拦住:“你叫什么名字?”   “贾……西贝。”   “是御者?”   贾西贝摇头:“没穿过骨骼。”   小柳哥放开他,现在这样的年轻人很多,花了大价钱做接入手术,但社团不要,没有成为御者的机会。   贾西贝去搀元贞,元贞却把他搡开,自己走出办公室。   狭长的走廊,贾西贝领他从原路返回,走到没有灯的那一段,元贞突然按捺不住,揪住他大喊:“你有没有尊严!”   贾西贝吓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睛,泪水唰地淌下来:“我……我是想救你……”   “我用不着你像个妓女似的,脱光了救我!”   “妓女”两个字让贾西贝怔住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他们就是拿你当妓女!”元贞牵着满身的伤口咆哮,“他们用什么眼神看你你不知道吗,他们叫你娘娘腔!”   这又说到了贾西贝的痛处,他不想扭扭捏捏,不想像个女孩子,可他改变不了。   憋住眼泪,他抿紧了嘴唇:“我……是男的。”   “男的他们照样……”元贞生生停住,照样怎么样,他吞下肚子。   这年头女人少,社团成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这些肮脏的话,他不想说给他听。   贾西贝一抽一抽的:“你烦我,等任务完成,我就从你眼前消失,但现在不行,等回沉阳……我就不恶心你了!”   说完,他擦着眼睛从元贞身边跑开。   不是的!一瞬间,元贞伸手想拽他,随之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一个娘娘腔,一个只会哭的废物,他干嘛要怕他伤心?   回到病房,阿来坐在他们床边,正在照顾金水。她醒了,不肯喝水,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迷惑,这地方她不认识,这些人她也不认识,下身很疼,双腿不见了。   “姐!”元贞叫她。   她看向这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她认识他,是伽蓝堂的干部:“元贞?”   “姐,”元贞又叫了她一遍,借着给她垫枕头的机会对她耳语,“这里是北府,染社的地盘。”   北府?金水瞠目:“我怎么在这里,自由军呢?我的……腿呢!”   “嘘,”元贞朝贾西贝眨眼,让他把阿来带走,“自由军遭到88号的袭击,我们到的时候,你的腿已经没了。”   金水怔忡片刻,咬牙切齿:“丁焕亮!”   “他背后有染社的支持,”元贞言简意赅,“我们来北府,一是给你做手术,再一个,就是找染社报仇。”   金水的拳头攥起来:“红咒语带来了吗?”   “带了,”元贞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所以姐,你一定要挺住。”   他怕她失去信心,因为肢体的残缺而退缩绝望,金水却笑了,红着眼睛:“老娘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元贞没说什么,拉上帘子离开床边,贾西贝在门口和阿来玩猜拳,看他过来,尴尬地起身回去。   元贞拉了他一把:“别过去,让她单独待会儿。”   即使曾经是社团领袖,即使再坚强,一个年轻女人,面对自己失去了双腿的现实,也需要一点时间痛彻心扉。   这种心情,只有御者之间才能了解。   “那个……”贾西贝不看他,小声咕哝,“我给你处理一下伤。”   元贞看看自己的胸口:“没事儿,皮外伤,结疤就好了。”   贾西贝轻轻地扭:“还是处理一下吧。”   他这个样子元贞曾经很烦,现在可能是看习惯了,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他坐在阿来床上,贾西贝打来一盆水,把小手绢弄湿,一点一点给他擦身上和脸上的血。   刚开始元贞觉得别扭,慢慢的,竟然惬意起来,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现在才享受到被人照顾的感觉,就像是……像是被爱着。   “喂,你也这么伺候高修?”   “嗯,”提起高修,贾西贝的声音高起来,“修哥对我好,我也对他好。”   “我对你不好,为什么管我?”   贾西贝的手停了,然后说:“现在是没办法,等回沉阳了,我就不用管你了。”   元贞不太高兴,推开他:“现在也没人逼你管我。”   贾西贝想了想,还是给他擦:“那不行,大哥带我来就是照顾你们的,我不能让大哥失望,我非管你不可。”   元贞淡淡地露出一个笑:“没想到,你还挺有责任心。”   这么难得的一个笑,贾西贝却没看见:“当然了,没人的时候修哥老是夸我,说我做事认真,说以后他要是管事了,就让我当秘书。”   社团大哥的秘书,是仅次于家头的核心干部,高修向他许诺这些,元贞没想到,心里隐隐的有点不舒服。   “对了,”贾西贝抬起头,“金姐醒了,我们是不是……”他凑过去,“离开这儿,这里都是染社的人。”   “嗯,明后天吧,”元贞往后躲,“晚上我跟高修确认一下。”   “好。”贾西贝点点头,他连点头的姿势都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正在这时,门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高级西装,戴着莲花徽章,跟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后面,小柳哥则在前头躬身引导。   只是一闪而过,元贞却愣住了。   “怎么了?”贾西贝回头往门外看。   他们已经过去了。   “我看见丁焕亮了。”   元贞平静地说,他不会看错,那个魁梧的男人应该就是贺非凡,作为朝阳组组长,回北府后惯例来视察“场子”。 第17章 合作┃一个人影撞进怀里,是他的珍宝。   姜宗涛站在北府堂的院子里,小弟来请了几次,让他进楼里等,他都拒绝了。   抬头往上看,堂主卧室的厚窗帘拉着,应该是还没起。   院子里有假山小径,仔细听,能听到淙淙的溪水声,一派悠远的禅意。   主楼正门前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镇北”两个字,石缝里插着一把刀,猩红色的刀柄,刀身略弯,这几年风雨剥蚀,看起来有些苍凉。   前头有脚步声,是贺非凡从主楼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正在系衬衫纽扣。   “哟,姜哥!”他看到姜宗涛,笑着过来打招呼。   姜宗涛也向他伸出手:“老弟,昨晚在这儿睡的?”说着,他抬头看,堂主卧室的窗帘拉开了。   两只有力的手握在一起,攥了攥,却没松开。   “姜哥,我们朝阳组忙啊,不像你们青山组,无事一身轻。”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贺非凡加大了手劲儿。   “是商量大兰的事吧,”姜宗涛也不示弱,狠狠捏回去,“江汉要吞生刀,分社派我们北府出关,你这一趟兴师动众,骨骼没拿回来,倒把持国天王号丢了,堂主最近是没好日子过了。”   贺非凡黑着脸,皮笑肉不笑:“姜哥,堂主要是倒了,咱们谁也不好受,都是一家人,该帮的得帮啊。”   “一定一定。”姜宗涛面无表情,冷冷甩开手。   “对了,”贺非凡穿上西装:“哥你来这么早,有事?”   姜宗涛冷笑,他是明知故问,五点多堂里来电话,让他即刻到,他当时就知道,是贺非凡又吹枕头风了。   “堂主找我,”姜宗涛高他半个头,垂下眼睛看他,“老弟你不知道?”   贺非凡笑了:“堂主找谁、有什么事,我哪儿知道。”   姜宗涛话里有话:“堂主那么宠你,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他宠我?”贺非凡耸肩,“全北府的发电站、骨骼厂都在你青山组手里,我有什么?”他掰着指头数,“一家医院,一家赌场,三间肉铺子,十几个档口,干的全他妈是服务人的活儿!”   姜宗涛没反驳,贺非凡话锋一转:“不过哥,你那么大的家业,怎么一年的业绩还不如我一个搞副业的?”   他说的没错,以朝阳组的家底,账目流水可谓相当可观,甚至到了惊人的地步,姜宗涛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做着什么暗生意。   “哥,弟弟劝你一句,”贺非凡忽然眯起眼睛,悄声说,“家里养着那什么狮子堂的余孽,该交就往上交一交……”   姜宗涛一把拽住他的领子,一张刀疤脸顿时生动起来。   贺非凡早知道他会动怒,嗤嗤地笑:“北府丢了持国天王号,总要往上交点儿什么,挽回一下面子吧?”   “持国天王号是你丢的!”   “我丢的,你替我补,”贺非凡笑意盎然,“一家兄弟,天经地义啊。”   滚你妈的天经地义!姜宗涛松开他,瞪着楼上那扇窗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坐车回青山组,第一件事就是回卧室,大床空着,洗手间也没人,他把每一扇门打开又关上,像个焦虑症病人:“黄云!姚黄云!”   没有回应,头上出汗了,他甚至把枪掏出来,打开保险,突然,在通往电梯间的拐角,一个人影撞进怀里,是他的珍宝。   “你他妈干什么呢!”姜宗涛怒吼。   姚黄云看见他鬓角上的汗:“你怎么了?”   姜宗涛擦一把脸,冷静下来:“没事,”他收起枪,“对不起,我没事。”   姚黄云拍拍他的胳膊:“如果有人闯进来,而我不在房间,那一定是在安全的地方,这点战斗素质我还是有的,你应该相信我。”   “对,对……”姜宗涛连连点头。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姜宗涛深吸一口气,确认姚黄云没危险,他又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大哥:“贺非凡想弄我。”   姚黄云笑:“他早就想弄你。”   姜宗涛摇头:“回收吞生刀搞砸了,沉阳也没拿下,堂里没法向上面交代,他就给堂主出主意,要把你交上去。”   姚黄云不解:“这么多年了,我一个废物有什么用?”   “毕竟是狮子堂四大护法之一,”姜宗涛显得忧心忡忡,“没有比你更好的炮灰了。”   姚黄云沉默,然后轻喃:“去兴都的监狱城也好,白虎、青龙都在那儿。”   姜宗涛抓着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我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汗毛!”   姚黄云牵动嘴角,惨淡地看着他:“我早说过,我是你的污点。”   这话像一把刀子,割在姜宗涛心上,他咬咬牙,放开他:“岑琢呢,我要见他们。”   姚黄云惊讶,但欲言又止。   会面依然在二楼的保密会议室,岑琢和逐夜凉就座,姜宗涛握了握姚黄云的手,让他出去,姚黄云有些意外,但没坚持。   二对一,姜宗涛没什么谈判优势,他也不想要优势,开门见山地说:“我同意合作。”   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那姜组长,我们来谈谈条件。”   姜宗涛不耐烦:“你们有什么条件可谈?”   “没有条件的合作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岑琢靠向椅背,抛出他和逐夜凉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杀掉贺非凡后,伽蓝堂要进北府,在堂下立组。”   姜宗涛愕然:“打了我们的船,抢了我们的骨骼,你们还想投靠,”他憋不住笑,“谁给你们的脸?”   岑琢没被他的挑衅打乱节奏:“贺非凡斩尽杀绝,我们是逼不得已,试想染社这么大的社团,谁敢为敌?”   这话,姜宗涛豪不怀疑:“实话告诉你们,北府堂是不会要伽蓝堂的。”   “哦?”岑琢手指交替敲着桌面:“如果我们拿吞生刀交换呢?”   不等姜宗涛说话,他又加上一句:“贺非凡一死,我们立即拱手奉上!”   姜宗涛却说:“我现在杀了你们,一样把吞生刀交上去。”   逐夜凉啪地亮起炮筒灯:“你试试看?”   双方一句压着一句,剑拔弩张。   姜宗涛徐徐吐出一口烟圈:“杀贺非凡和进北府堂,你们只能选一个。”   岑琢疑惑:“为什么?”   “贺非凡是我们堂主的心头肉,”姜宗涛浅笑,“这么说,你们明白吧?”   空气有刹那凝滞。   “呃……”岑琢皱眉,“我没见过贺非凡本人,但在大兰跟花蔓钩交过手,那就是个糙老爷们儿,你们堂主是不是瞎?”   姜宗涛让他逗乐了,习惯性地摸一摸脸上的疤:“他粗枝大叶,我们堂主金枝玉叶,正好一对儿。”   是这么回事啊……岑琢看向逐夜凉:“那还真不好办。”   逐夜凉身体前倾,光学目镜锁定在姜宗涛身上:“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姜宗涛挑眉。   “贺非凡和你们堂主的关系,”这只是个借口,逐夜凉抓住了,“我的人要进北府堂,亲自去看一看。”   姜宗涛不同意:“你们进去了,万一大开杀戒怎么办?”   “想大开杀戒,我们一开始掐住姚黄云的脖子,逼你带我们去就行了,还绕这么大一个圈儿?”   逻辑无懈可击,姜宗涛点头:“好,你们定人,我负责带进去。”   “那说定了。”   谈判告一段落,姜宗涛起身要走。   “对了,”逐夜凉叫住他,“姜组长,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曼陀罗的组织?”   姜宗涛认真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他推门出去,岑琢朝逐夜凉靠过来:“你不是第一次问曼陀罗了,兄弟,还是仇人?”   “和你没关系,少问。”   “我说你这口气,还能再臭一点吗?”   逐夜凉推开他:“北府堂看过花蔓钩带回的录影,你和我他们都见过,让高修去吧。”   “行,”岑琢又凑回来,“进去就动手?”   “不,第一次先探探路。”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别急,”逐夜凉伸出铁手,哄小孩似地拍拍他的脸蛋:“北府堂在明我们在暗,机会有的是。”   岑琢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想起第一次和这家伙接触,两人之间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喂,我这条胳膊好像很喜欢你。”   他举起左手。   逐夜凉盯着他那只镶钻的机械手,没说话。   “你当时有没有觉得我在吸你,就像过电一样,有一种……好像共鸣?”   逐夜凉还是不说话。   岑琢拿肩膀顶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结果那家伙蹦出一句:“你说这种话,真的让我觉得很肉麻。”   岑琢愣了愣,脸腾地红了:“肉麻你妈个鬼,我跟你说正经的!”   逐夜凉站起来:“喜欢、吸、过电、共鸣,你觉得很正经?”   “你都是一堆破铜烂铁了,思想怎么还这么脏……”岑琢跟着他往外走,刚出门就被他捂住嘴,推回来摁在墙上。   没有袭击,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岑琢拿眼神问他: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逐夜凉放开他,朝小客厅那边努下巴,落地窗外一片艳阳,姚黄云坐在一架古董钢琴前,姜宗涛挨着他,正给他揉手指。   “这两人干嘛呢?”岑琢小声问。   “弹钢琴。”   “弹钢琴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声?”   “气氛多好。”   “俩男的要什么气氛。”   逐夜凉无语地看他一眼,当然岑琢是领会不了他光学目镜后深邃的内涵的。   姚黄云的手指动起来,疾风一样,从黑白键上掠过,肖邦的第四号升C小调练习曲,人类艺术曾经达到的最高成就之一。   岑琢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钢琴声,那声音很特别,和他听惯的子弹、刀子、叫喊声截然不同,像是易碎的玻璃,稍不珍视就会分崩离析。   姜宗涛加入进去,四只手,在不大的一片方寸间追逐嬉戏,岑琢觉得眼花缭乱,不是那两双手,而是两双手背后交融着的情感,短短的一段,两分多种,他们仿佛彼此交换了一次灵魂。   岑琢靠着逐夜凉的手臂,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懂得美,懂得别人弹钢琴的时候,为什么不要发出声音:“老逐,他们这样真他妈好。”   “弹钢琴?”   岑琢摇头:“就是想像他们这样,除了打仗,有个能静下来一起待着的兄弟……”   他话没说完,姜宗涛和姚黄云的脸就贴到一起。   “我……操?”岑琢错愕。   手指也缠在一起,姚黄云有点躲闪,胳膊不小心压在琴键上,发出轰地一响。   “我操!”   姚黄云哼出一些声音,让人羞于听,还有姜宗涛在他衬衫背后揉起的抓痕。   “我操……”   逐夜凉面不改色心不跳,问他:“你想要这样的兄弟?”   岑琢从没往这上想过,虽然姜宗涛对姚黄云有种不正常的保护欲,虽然他看他的时候总是黏糊糊的,虽然……   “我c你妈个逼!”什么艺术,什么弹钢琴时别出声,都他妈是扯淡!岑琢大吼一声,扔下他,气哼哼走了。   姜宗涛听到动静,从小客厅出来,看到角落里的逐夜凉,刀疤脸沉下来:“听墙角是什么毛病?”   逐夜凉无话可说,抱歉地举起手,姜宗涛不快地瞪他一眼,走另一条路,往电梯间去了。   于是逐夜凉走进小客厅。   “他同意和我们合作了。”他停在钢琴边,按下中央C。   姚黄云不意外:“那是你们的事。”   “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逐夜凉松开琴键,“北府就要翻天了,你还选择躲在他怀里?”   这话很刺耳,但姚黄云仍然冷静,或许不是冷静,只是屈服于命运的无奈:“失去了骨骼的御者,没有选择。”   逐夜凉站在他身后:“你还有吞生刀。”   这三个字让他颤抖,拳头都捏不紧:“一个御者,一生只能和一具骨骼匹配!”   “谁知道呢,”逐夜凉轻巧得像是谈天气,“听说你和马双城是好朋友,他神经元的记忆里有你,他未竟的精神需要人去延续,他的骨骼还想战斗。”   可能吗?成功驾驭第二具骨骼,有这种可能吗?姚黄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只剩下一年,这是最后的机会,可是……   “我穿上吞生刀,就等于背叛姜宗涛,逼他与北府、乃至整个染社为敌!”   他穿上吞生刀,就可以回到战场,重拾那份荣耀,重拾铁与血的腥气!   “那你不穿吗?”   逐夜凉丢下这个问题,转身走出小客厅。 第18章 左狮牙┃月光一般的身影,手提珍珠色的长剑。   高修穿上西装,戴上染社的莲花徽章,站在岑琢面前。   “脾气给我管好,别惹事,跟着姜宗涛就行。”岑琢嘱咐。   “我懂。”   “进去以后,记住路线,还有沿路的主要建筑、人员配置和火力点,越详细越好,”逐夜凉交代,“特别是院子里的东西。”   院子?高修蹙眉,回答道:“明白。”   岑琢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高修坐上姜宗涛的车,副驾驶位置,从后视镜窥看那张威严的刀疤脸,几乎同时,姜宗涛眼神一转,对上他:“出发。”   车子从青山组开出,驶向北府堂本部,二十多分钟路,中间有好几道卡,看得出来北府堂是个过于谨慎的人。   姜宗涛的车可以直接进院,在组长的指定位子停好,他们下车,前头两个小弟开路,后头两个小弟殿后,横行无阻十分气派。   假山、幽径、溪水,装饰性元素太多,高修努力去芜存菁记住要点,到主楼门前,看到那块插着刀的大石头,他不禁问:“门前干嘛立把刀?”   姜宗涛回头:“你知道那是谁的刀吗?”   “不知道,”高修嘀咕,“谁的刀也不吉利。”   姜宗涛笑了:“那是牡丹狮子的左手刀,左狮牙。”   高修愕然。   “你们会长不是号称牡丹狮子的御者吗,”姜宗涛开玩笑,“他应该来看看。”   自家大哥被调侃,高修有些不悦:“牡丹狮子的刀,怎么在这儿?”   “狮子堂战败,牡丹狮子被擒,可开舱时……”姜宗涛当时在场,“却没见到御者,他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高修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   “按照规定,四大护法以上的骨骼都要销毁,但牡丹狮子的合金硬度和延展性超乎想象,销毁了三次都没成功。”   高修惊诧,这简直是一个传奇。   “骨骼销毁不了,御者又没抓住,社长下令,把牡丹狮子的装甲、武器、电机全部拆卸,秘密分散到七个地方,”怕的是有朝一日,牡丹狮子风云再起,“送到北府的,就是左狮牙。”   高修仰望那把猩红色的弯刀,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为什么插在石头上?”   晨光初露,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林梢照着刀刃,熠熠生辉。   “江汉最后一战,染社三十具高级骨骼围剿牡丹狮子,他寡不敌众,左狮牙脱手,就插在旁边这块大石上。”   高修唏嘘:“牡丹狮子的刀,就没人来拔吗?”   “有,”姜宗涛转身向大楼走去,“来的人很多,但都没回去。”   高修跟上他,走进北府堂主楼,一楼是接待厅,聚集着至少二十个小弟,见到姜宗涛齐齐鞠躬,抬手指示电梯。   坐电梯到七楼,是堂主的茶室,时间还早,贺非凡穿着睡衣,正在里头醒酒。   “哟,姜哥。”看到姜宗涛,他抿一口茶,没起来。   他在堂主这儿睡是常事,姜宗涛点个头,到堂主右手的位置坐下,高修站在身后。   “生面孔啊,”贺非凡瞄着高修,“小伙子挺精神。”   “身手更好,”姜宗涛语气不善,“老弟,想不想试试?”   气氛有些不对,贺非凡没回答,转而说:“姜哥,上次堂主找你,你怎么来了又走,堂主可不太高兴。”   姜宗涛正要说话,走廊上有脚步声,是堂主到了。   一个清瘦的男人,短头发用发油拢过,西装很漂亮,腰线像是特地为他裁的,精致挺括,看得出每天花不少时间在穿衣打扮上。   “到了,老姜。”声音也斯文。   姜宗涛和贺非凡双双起立,按规矩行礼。   “坐吧,”堂主到主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朝贺非凡那边偏着,“老姜,找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先说正事了。”   姜宗涛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那个螺钿弥勒,叫什么来着,”堂主看贺非凡,贺非凡给他比嘴型,“啊对,姚黄云,别要了,行不行?”   看似跟他商量,口气却像在谈论一件物品。   姜宗涛的拳头攥起来:“堂主,我为什么没进江汉核心层,你应该知道。”   “知道知道,”堂主皱起眉头,显得不太耐烦,“现在的情况特殊,我这个堂主都快被江汉撸了,你为北府牺牲一下?”   姜宗涛不说话。   “宗涛,不会白让你牺牲的,”堂主在他腿上拍了拍,“你要什么,你说,只要不是我这个位置,什么都给你!”   姜宗涛仍然不说话,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堂主的脸色冷下来,贺非凡的眼神也透出狡黠,突然,他朝高修看过去,没头没脑地说:“堂主,我腿疼。”   堂主很当回事,马上问:“怎么了,昨晚让风吹着了?”   贺非凡盯着高修:“没事,找个人揉揉就好了。”   堂主顺着他的视线看,明白了,姜宗涛不给面子,就拿他底下人出气,杀杀威风:“你,过来,给贺组长揉揉腿。”   高修怔住,他是御者,是伽蓝堂排名第三的干部,绷紧脸孔,站着没动。   “老姜,怎么回事,我用不动你的人吗?”   姜宗涛为难,正要回头,高修深鞠一躬:“堂主,我是青山组的人,让我服务大哥以外的人,就是对我大哥不义。”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了。   “连你大哥都是我的人,你跟我谈什么不义!”   高修颔首:“我对大哥负责,大哥对堂主负责,堂主对北方分社负责,如果让堂主去揉南方分社的腿,堂主您揉吗?”   “你……”   高修这几句话有理有据,北方分社的堂主去揉南方分社的腿,那是大不义。   贺非凡惊讶,瞠目瞪着高修,强咽下这口气:“不用了,我好多了。”   他咽了,拿他当心头肉的堂主可咽不下去:“姜宗涛!”   堂主的眼神变了,变得不理智,甚至会激化某些东西,高修马上从姜宗涛身后出来,在茶台旁单膝跪下:“作为青山组的人,我不得不违抗堂主命令,但作为北府堂的人,我有错,请堂主息怒!”   堂主一直有一口气,这下发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错你怎么认!”   姜宗涛隐隐担忧。   贺非凡不动声色。   眼前是玻璃茶台,近一厘米厚,高修一咬牙一闭眼,一个猛劲儿把脑袋砸上去,只听哗啦一响,整张茶台在三人面前裂成碎片,茶壶茶杯掉了一地。   “你小子!”堂主腾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高修抬起头,额头上一大片青紫,有几道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血越过眉骨滴在眼皮上:“我,替青山组、替我们组长,向堂主认错了!”   他让人惊讶,满口大话、冒犯上级,但这股狠劲儿、韧劲儿,却让人怒不起来。   “你叫什么?”堂主从怀里掏出手帕,扔到他胸口。   “无名鼠辈,”高修俯身,“让堂主见笑了。”   堂主上下把他打量,又生气,又舍不得太生气,摆摆手:“回去休息吧。”   姜宗涛站起来,系上西服纽扣,朝堂主鞠一躬,大步流星往外走,高修用那块白手帕捂住额头,紧随其后。   出大楼,经过左狮牙,坐上组里的车,姜宗涛靠在后座上骂了一句:“他妈的你小子!”   轿车开出北府堂院子,沿来路返回青山组,高修脑袋有点迷糊,喃喃说:“我不可能给贺非凡揉腿,权宜之计也不行。”   姜宗涛笑了:“过刚易折,听说过吗?”   “不懂,”高修愤愤的,“我都没给我大哥揉过腿!”   姜宗涛忽然问:“愿不愿意来帮我?”   高修顿了一下:“不了,我这点血气,不及我大哥的皮毛。”   他想起岑琢在自由军扎下去那刀,刚才他不过是东施效颦。   “看不出来。”姜宗涛不了解岑琢。   “他那人有点天真,有时候脑子短路,但脊梁是真刚。”   姜宗涛点头:“你将来也是做大哥的,你是那块料。”   他们不再说话,车里只听见嗡嗡的引擎声。   早上姜宗涛离开,姚黄云就从床上起来了,吃了点优质蛋白质,去停车场。   伽蓝堂的重型卡车停在僻静处,他没有钥匙,用铁钩撬开车门,按下电源键,把车箱盖板打开。   里头有许多骨骼,他爬进去,一眼看见吞生刀,熟悉的墨绿色装甲,双炮,化学毒素有股特殊的味道。   “马哥……”他嘴唇颤抖,一瞬间鼻梁发酸,忍了忍,从二级台进入御者舱。   连接器静静垂在舱里,很长一截,但只有前面三公分是进入脑内的,他拿起来,对准已经狭窄了的接入口,深吸一口气,狠狠插入。   一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脑子里炸开,无数画面泡影般从眼前闪过,那是吞生刀承载着的马双城的记忆。   哈哈笑的小孩子,和人扭打时沉重的呼吸声,炮弹爆炸形成的烟雾,还有嗖嗖作响的子弹,哀嚎、鲜血、刀刃相击……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十多岁时的样子,缠着运动绷带的手里握着一把刀,自豪地笑着:“马哥!”   眼泪流下来,脉搏和心率已经超速,但姚黄云没察觉。   最后一战,狮子堂和染社在江汉一决高下,目力所及处全是骨骼,重装的、轻装的、高级的、低级的,蝼蚁一样把每一个角落占满,牡丹狮子是视线的中心,猩红色,挥着左右狮牙,镰刀一样在战场上收割。   他东侧是青龙堂,西侧是玄武堂,还有……螺钿弥勒,周身闪着难以形容的光,长剑屡屡刺入敌人的心脏,离他不远,是姜宗涛的大黑天,明明是敌对阵营,却对他亦步亦趋,那么近,自己当时竟完全没有留意。   姚黄云开始抖动,很剧烈,是神经元的排异反应。   冰天雪地,吞生刀迎风跋涉,身上似乎背着什么东西,很重,寒冷和负重让电源灯忽明忽暗,它颓然跪在雪里,不动了。   “发动装置……”它那么虚弱,却还在自言自语,“去拿你的……”   姚黄云开始呕吐,是过载,刚吃的蛋白质全吐出来,四肢抽搐,呼吸困难,两手凭空乱抓,不行了,他知道接下来,为了保护御者的神经元,骨骼会自动切断联系,眼前会一片漆黑,那意味着他对吞生刀的控制彻底失败,他最后的希望行将破灭。   “不——!”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坚持着,不肯昏厥,哪怕神经元破损,哪怕下半辈子变成一个废人。   他努力建立与吞生刀的联系,试图从眼前不断闪过的画面中抓住关键片段,然后他看见了,通过马双城记忆中的眼睛,他看见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自己。   螺钿弥勒,月光一般的身影,手提珍珠色的长剑,剑锋所到之处,钢铁撕裂,血肉零落成泥,“自己”向他跑上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螺钿弥勒转过头,仍然是那样自豪地笑着:“马哥!”   那是一切的开始,他真的不想结束!   然后,眼前黑了。   “哈、哈、哈……”姚黄云急促地喘息,他失败了,断联了,他不甘地握紧拳头,同时,听到久违的机械摩擦声。   他低下头,是吞生刀攥紧的大手。   御者舱内,电源灯忽明忽暗,提示化学电池电力不足,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车箱盖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导致车箱里一片黑暗。   他成功了……成功驾驭了吞生刀!   他应该狂喜的,甚至喜极而泣,但没有,他只是冷静地切断电源,拔出连接器,收拾残局,然后从吞生刀里出来,把卡车恢复原样。   回到楼里时,姜宗涛已经回来了,伽蓝堂那个叫高修的小子伤了额头,岑琢正在帮他处理,经过逐夜凉身边时,那家伙忽然回头,光学目镜迅速聚焦。   “黄云,干嘛去了?”姜宗涛在沙发那边问。   姚黄云没回答。   逐夜凉站起来,和他错身而过,轻轻说了一句:“真没想到,恭喜。”   姚黄云悚然,他是怎么知道的?   “黄云,跟你说话呢。”姜宗涛向他走来。   姚黄云滚动喉结,他还没做好背叛这个人的准备。 第19章 看手相┃小柳哥展开他的小手,慢慢地捋。   金水穿好衣服, 贾西贝转过来, 手里拿着一条从沉阳带来的裙子。   金水很多年没穿过裙子了,表情怪怪的, 贾西贝掀开被子, 抱着她的残肢, 把裙腰套上去。   金水瞪着天花板,脆弱、难堪、忿恨, 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贾西贝细心地在裙摆底下打个死结, 免得走光:“好了,姐。”   金水转过眼睛看着他, 虽然是个男孩, 却没有男性的压迫感和攻击性, 让她觉得很自在:“谢谢你,小贝。”   贾西贝害羞,红了脸。   金水捏着那个粉嫩嫩的小脸蛋:“喂,脸红什么?”   “姐, 别……”贾西贝长这么大没碰过女孩子的手, 赧得直躲。   “好了吗?”帘子外, 元贞问。   “好了。”贾西贝把金水脱下来的一次性病号服塞进垃圾桶,元贞走进来,恭敬地朝金水点个头,问他:“东西都收拾起来了?”   “嗯,你的伤怎么样?”贾西贝踮起脚,扒着他的衣领往里看。   “干什么!”元贞吓了一跳, 推开他。   贾西贝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怯怯缩到一边,元贞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讪讪的,解开几颗扣子,把衬衫敞给他:“好多了……”   这时帘子从外掀开,穿着套头帽衫的高修走进来。   他们之前约好的,今晚来接金水出院。   贾西贝看见他额头上的淤青和伤口,急得推开元贞:“哥,你脑袋怎么了?”他颤着声音,特别心疼地拽着高修的胳膊,“怎么弄的,哥,我看看!”   元贞顿时觉得敞着衬衫的自己像个傻逼。   “没事,小伤,”高修满不在乎地说,朝金水行个礼,“车在楼下,随时可以出发。”   金水靠在枕头上,没有动:“接我去哪儿,下一步什么打算?”   她的反应在高修的意料之中,做过社团领袖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问就跟人走,即使这些人救了她的命。   “我们大哥的目标,”高修低声说,“是北府。”   金水愕然。   那可是染社在北方的重镇。   元贞知道她有顾虑:“丁焕亮就在北府,在朝阳组的保护之下,我亲眼看见的。”   金水垂下眼睛,半晌,粲然一笑:“杀了丁焕亮,死也值了。”   在她眼里,伽蓝堂千里出关挑战染社,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们有北府堂青山组的支持,”高修说,“可以一搏。”   金水抬起眼睛,眸子黑沉沉的,点了头。   元贞抱起她,高修拉开帘子,隔壁床空着,贾西贝拎着东西经过,有些遗憾地说:“阿来去吃晚饭就没回来,还想跟他告个别的……”   突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像是朝阳组的人,朝这边来了。   高修和元贞对视一眼,迅速回到床边,拉上帘子。   “上次闹事那个小子呢!”进来三个混混,扯着脖子嚷:“给老子滚出来!”   贾西贝害怕地揪着元贞的袖子。   “找你的?”高修问。   元贞要往外走,贾西贝拽着不让:“不行……他们打你!”   “无所谓,”元贞眉头都不动一下,“你们走,别耽误了大事。”   虽说朝阳组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金水没拆绷带,大晚上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出院,怎么看都很可疑。   贾西贝还不撒手,高修当机立断,扯开他:“元贞说的对,以大局为重。”   元贞出去了,几个混混从左右两个方向夹着他,往漆黑的走廊过去。   “修哥,不行,”贾西贝直跺脚,“他们打他打得可狠了!”   高修皱着眉头:“听我的,先走,元贞没问题……”   “贾西贝!”这时又有人来了,在门口喊贾西贝的名字,“哪个是贾西贝!”   怎么回事?贾西贝怔住。   高修困惑地看着他,贾西贝放下东西,轻声说:“修哥,你带金姐先走,我回来和贞哥一起……”   “不行!”高修抓住他的腕子,他和元贞不一样,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贾西贝!”那个人一床一床找过来,拉着的帘子全部掀开,眼看要掀到这里,贾西贝一转身出去:“我……我在!”   是个没见过的混混,上下把他打量一通:“小柳哥找你。”   贾西贝意外:“他……找我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混混坏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贾西贝回头看一眼床帘,只要高修顺利把金水带走,他在北府的任务就完成了,不用犹豫,他乖乖跟着走了。   很奇怪,混混没带他去上次拷打元贞的办公室,而是往反方向,经过设备间、手术室和一长串不知道用途的房间,来到一扇双开的大门前。   混混敲门:“老大,人到了。”   “进来。”里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混混扭开门,把贾西贝推进去,把门在他背后关死。   落锁声让贾西贝打了个哆嗦,一间大卧室,称得上舒适,光线很暗,宽大的双人床边点着粗蜡烛,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味。   “来啦,”小柳哥从昏暗的角落走出来,头发没扎,衣服也没好好穿,披着件睡衣就向他招手,“晚饭吃了吗,我这儿有花生和苹果。”   贾西贝有些怕,往后退,小柳哥看他退,眼里露出一种凶猛的东西。   “大哥,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来聊聊?”小柳哥没性急,就近坐在床上。   “没事……”贾西贝揪着衣角,“没事我走了。”   小柳哥翘起二郎腿,从敞开的睡衣下摆看得出,他里头什么都没穿,“你要是走了,一会儿那小伙就得皮开肉绽送回去。”   “啊?”贾西贝的关切、担忧全写在脸上。   “来,”小柳哥笑了,拍拍床,“过来坐。”   贾西贝不愿意,可不敢不过去,扭着腰蹭了两步,轻轻地抽鼻子:“小柳哥,你别打他行不行……”   小柳哥的眼睛都放光了:“行,当然行,”他急切地搓手,“你来。”   贾西贝就坐到他身边,肩膀挨着肩膀,蜡烛的香味浓得呛人,小柳哥托起他的手:“看过手相吗?”   贾西贝摇头。   “我给你看看,”小柳哥展开他的小手,慢慢地捋,“哎呀这生命线,都到这儿了,”他摸着他手腕内侧发痒的地方,“活得长。”   贾西贝夹着胳膊,觉得很别扭。   “嗯……你小时候吃过苦,”小柳哥贴着他的耳朵说,“受过不少委屈。”   他说对了,贾西贝吃惊地看着他。“小时候吃苦”这招屡试不爽,小柳哥顺势搭住他的肩膀:“你看这条线,都插到手指缝里了……”   他收紧手臂,几乎要把贾西贝整个搂进怀里,贾西贝却傻傻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浑然不觉。   “你的爱情线特别好,”小柳哥瞄着他大外套里的白脖子,“有人疼,岁数比你大,是个哥哥,跟着他就不遭罪了。”   “嗯。”贾西贝点头,修哥是很疼他。   “这个哥哥……”小柳哥忍不住了,吧唧,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贾西贝吓着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柳哥把他压倒在床上,跨上去,猴急地解睡衣带子,贾西贝则愣愣看着他,委屈地说:“我……我是男孩。”   “知道,”小柳哥使劲拽他的裤腰,“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贾西贝好像明白他要干什么,又好像不明白,蹬着床拼命往后缩,缩到床里头,被小柳哥死死摁在那儿。   他很用力,攥得贾西贝都疼了,他拼命挣扎,腰上的枪掉出来,滑到小柳哥胯下。   “枪?”小柳哥捡起来,惊诧地瞪眼睛。   但勃发的欲望让他无暇深究,扬手把枪扔到地下,朝贾西贝扑上去。   贾西贝尖叫,那是他唯一能自卫的东西,两手在床头乱抓,抓到小柜上一个方形的玻璃瓶,很硬,胡乱朝小柳哥砸下去。   “我cao!”小柳哥一疼,松了手,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是香水瓶子,瓶塞砸掉了,香精混着酒精淋了他一身。   贾西贝哭了,光着上身蜷在床头,小柳哥头上见红,摸下来一手血,他骂了一句,朝贾西贝抡起拳头。   手边真的没东西了,除了枕头、蜡烛,就是点蜡用的打火器,贾西贝没细想,抓起打火器朝小柳哥伸过去,按下了开关。   霍地一下,橙红色的火焰在小柳哥湿淋淋的皮肤上燃起,玫瑰香水的味道迅速蒸腾,他只喊了一声,就被热气灼伤了呼吸道,翻滚着,蹦跳着,在昏暗的房间里起舞。   贾西贝攥着打火器,愕然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火柱,窗帘引燃了,床单也着起来,门外有小弟听到声音,试探着问:“大哥?”   他跳下床,惶急地在大屋里乱转,屋里有火,外面出不去,拽开窗子,三楼不高,可近处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时一抬头,看见衣柜上的通风管道。   他打开衣柜,扒着拉出的抽屉爬上去,顶开管道网朝下看,地上小柳哥已经不动了,他用脚把衣柜恢复原状,向上钻进管道。   管道对他来说还算宽敞,手脚并用可以爬行,头上有风,应该是连着出风口,屋里的浓烟冒上来,顺风飘向身后。   爬了没几米,他听身后砰地一响,小柳哥的门被撞开了,有人喊着:“灭火!把小柳哥拖出来!那个娘娘腔呢!”   他吓得浑身打颤,眼泪啪嗒啪嗒滴在手上,黑洞洞的一条长管,只在不远处有一块光亮,他哽咽着爬过去。   快到近前,手脚轻下来,透过管道网往下看,是一间手术室,手术刚结束,医生坐在椅子上休息,台上是一个昏迷的病人,工作人员粗鲁地撤掉了他的无菌布和呼吸面罩。   贾西贝一把捂住嘴巴。   那张脸,是阿来,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可往下看,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还没擦净。   “先送肝,肝急着要,”医生摘下口罩,正是给金水做手术的那个,“左肾呢?”   桌上放着几个一样的方箱子,他看来看去,很不高兴:“说了多少回了,都贴上标签,弄错了怎么办!”   工作人员赶忙过来贴标签做记录,医生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最近南边受伤的御者特别多,小柳一直让我们抓紧,剩那几个小孩,这两天找时间都做了。”   贾西贝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不敢相信他说的,那些流浪的小孩,他们开心吃下的苹果、花生,自己曾经以为的美好,背后竟是这样残忍的真相!   医生打着呵欠离开,阿来被工作人员草率地装进裹尸袋,咚地扔在手推车上拉出去,然后,灯灭了。   长长的管道重新陷入黑暗,贾西贝在黑暗中抵着冰冷的铁皮,无声地哭泣,阿来,他还那么小,他好心告诉自己不要“硬顶”,他帮忙照顾金水,他还管朝阳组那帮混蛋叫“哥哥”!   震惊、痛心、憎恨,他颤抖得近乎抽搐,拳头在铁皮上反复摩擦,恨不得揉碎了染社的凶手……对呀,这就是他们来北府的目的,老大、修哥、贞哥,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在孤注一掷。   贾西贝擦一把眼泪,鼓起勇气,继续爬。   爬了很久才重新看到光,一个没见过的办公室,装修很奢华,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不认识。   “……大半夜的跟你在这破地方耗着!”一个说。   “今晚要出一批货,”另一个说,“以后这生意交给你,管事儿的叫小柳,我让人叫去了。”   “贺非凡你可真行,器官都敢碰,让你们堂主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贾西贝惊讶,下面那个高个子居然是朝阳组的组长贺非凡,那跟他说话的岂不就是丁焕亮?   “哪能让他知道,”贺非凡揽住丁焕亮的肩膀,“染社是正经社团,毒和器官是明令禁止的。”   丁焕亮推他:“有完没完,骷髅冠的目镜给我配了吗?”   “cao,这都第几个了,你就是不满意。”   “没我原来那个好。”   “你原来那个到底好在哪儿?”   “那是我拿一个小铁矿换的,据说是牡丹狮子的‘眼睛’,”丁焕亮阴狠地说,“等抓到岑琢,我一定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贺非凡看了看他:“牡丹狮子?”他哈哈笑,“你可拉倒吧!” 第20章 通风管道┃元贞拽了他的脚踝一把,很细,还软。   贾西贝擦一把汗, 跨过通风口往前爬, 这时底下有人敲门,急促地喊:“大哥!”   “喊什么喊, ”贺非凡放开丁焕亮, “进来!”   贾西贝回头看, 一个混混扑进屋,脸上被烟熏得黑黢黢的:“小柳哥……死了!”   “什么!”贺非凡第一反应是那些器官, “货呢!”   混混一愣, 忙说:“货没事,已经分头装车了。”   “不是冲着货来的?”   “不是……”混混不太说得出口, “小柳哥想玩儿一个娘娘腔, 结果……”   “妈的什么时候了还玩!”贺非凡气得踢了脚桌子, “他该死!”   “玩完就想扔手术室的……”   贺非凡摆手:“怎么死的?”   “让那娘娘腔活活给烧死了!”   “操!”贺非凡下令,“给我找,整个楼翻过来也得把这人找着,我活扒了他!”   贾西贝的皮肤倏地疼了一下, 屏住呼吸, 快速往前爬, 通风管道是连通的,这么绕,迟早能绕到熟悉的地方。   果然,没爬太久,他回到了病房上方,这屋有两个通风口, 他挨个看了,没见到高修和金水,应该是走了。   心放下来,再看阿来那张床,一个陌生的男孩坐在床边,是新来的。   他的心又狠狠地揪紧。   抬起通风网,他想从这儿下去,恰好新来那男孩要上厕所,推开门,门外站满了朝阳组的混混。   他们已经把病房控制了。贾西贝这才意识到,他是没法从熟悉的路线离开这栋大楼的,怎么办?还有元贞,他和修哥一起走了吗,还是……落在朝阳组手里了?冷汗冒出来,他赶紧往之前那间办公室爬去。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混混们的叫骂:“你他妈说不说!和你一起那小子上哪了,还有那个残废妞呢!”   接着是鞭子响,每一下,都抽得贾西贝头皮发麻。   “大哥……”这是元贞的声音,“我让你们带到这儿来,哪知道他们干什么了……”   又是一顿鞭子,贾西贝爬过来往下看,元贞被绑在上次那个地方,胸前的旧痂被生生抽开,新伤叠着老伤,一片血肉模糊。   “cao!”看问不出什么,掌刑的扔下鞭子。   一旁的混混说:“他说得没错,他一直在这屋待着,能知道个屁啊!”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从外拽开,一个混混呼哧带喘,看了一眼元贞:“别管他了,组长让全楼搜,人手不够,都跟我过来!”   混混们冲出屋,等脚步声远去,贾西贝抬起通风网,有些笨拙地从天花板吊下来。   元贞没大事,舔了舔嘴上的血,余光一晃,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人从通风口下来,眼睛都直了:“贾……”   贾西贝一落地,眼泪唰地就流下来,边抽鼻子边给他解绳子:“哥,我杀人了,”他可怜巴巴地抹眼泪,“要是让他们找着,要扒了我的皮……”   娘娘腔,杀人?元贞没法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杀谁了?”   贾西贝扶着他到通风口底下,小声说:“小柳哥……”   元贞惊诧,但情况危急来不及问,他跳上窗台,纵身扒住通风口,一个引体向上钻进去,然后朝贾西贝伸出胳膊:“来。”   贾西贝扭着爬上窗台,很吃力地抓住他的手,小累赘似的,一点一点被拽上去。   管道里很黑,元贞跟在贾西贝后头,低声问:“有计划吗?”   “没、没有,”贾西贝怕他,说话没底气,“我想……尽量往楼梯的方向爬,找一个没有人的房间,下去,然后跑。”   元贞无语,这不是计划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才上来太用力,伤口扯开了,血流得有点厉害。   他皱着眉头往前看,模模糊糊的,是贾西贝的脚后跟,穿上鞋才那么大一点,再往前是他拱起来的圆屁股,左扭右扭。   “你怎么杀的那家伙?”他问。   贾西贝停下来:“把香水倒上去……点着了。”   元贞震惊,他没想到是这么凶残的方法。   “我、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贾西贝又呜呜哭,“我太害怕了,就……”   害怕?元贞问:“他对你干什么了?”   贾西贝没出声。   “我问你他干什么了!”元贞拽了他的脚踝一把,很细,还软。   娘们儿兮兮被男人看上了。这话贾西贝说不出口,更不想元贞知道了瞧不起他:“真没……没干什么。”   元贞怎么可能不知道,正因为知道,肚子里才有一股火,才想知道细节,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他抓住贾西贝的脚踝,使劲往后一拽,同时侧身,那小子“啊”了一声,软乎乎落到他怀里。   空间狭窄,两副后背抵着管道壁,胸口紧紧贴在一起。   “说。”黑暗中,元贞的气息热腾腾的。   “说什么……”贾西贝死不认账。   “衣服怎么没了?”   贾西贝脸红了,实在搪塞不过去:“他……叫我到他屋,给我看手相。”   什么玩意?元贞一脸cao他妈。   “他说的可准了,说我吃过苦,还有哥哥疼,”贾西贝挨着他不舒服,扭了扭腰,“然后就……”   元贞说不清这种感觉,怕他扭,又想他多扭扭,背后流了汗。   “他搂我,还亲了我一口,抓着我脱衣服……”贾西贝哀求他,“你千万别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修哥!”   不能告诉高修吗,元贞有点高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啊,”贾西贝想起了重要的事,“他们在这儿做器官生意!”   “啊?”器官两个字太陌生,元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阿来被他们杀了,是给金姐做手术的那个医生,”贾西贝很急,也恨,语无伦次的,“说是卖到南方去,那些流浪的孩子都是做这个用的!”   元贞听明白了,有些不敢相信:“你能……肯定吗?”   “就是朝阳组,”贾西贝肯定地说,“贺非凡!”   这可是能掀了朝阳组的大事,器官买卖在任何正规社团都是红线,贺非凡敢做这个,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还看到了丁焕亮,”贾西贝继续说,“他就在这……哎?”他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是湿的,“你的血?”他吃惊,“你流了这么多血……”   “嘘!”元贞捂住他的嘴,有脚步声,三五个人,拖拖拉拉的,不一会儿,前面的一个房间亮起来。   “妈的,大半夜的,让我们来看楼梯!”是个端枪的混混。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说,“小柳哥死了?”   “死床上了,”窃笑声,“光着死的!”   “妈了个逼的,活该!”这个听起来像是骨骼,声音经过了变频,“平时榨我们榨得那么狠,赶紧换个管事的吧。”   “都他妈一个样,这世道,cao!”   贾西贝和元贞对视:“他们说来看楼梯……”   “这里应该离楼梯很近,”元贞指着那块光斑,“我们过去,从最近的房间下去。”   他把贾西贝往前推,两人一前一后,轻而慢地匍匐。经过通风口时,贾西贝盯着下头混混抱着的枪,枪口黑洞洞的,正对着他的脸。   他打了个抖,战战兢兢蹭过去。   之后是元贞,也很小心,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胸前的血淌在金属网上,汇成了一滩。   混混们正在说话,啪嗒,一滴血在他们面前掉下来。   “什么东西?”   他们抬头看,元贞已经过去了,通风口什么都没有。   再看地板,上头有一滴新鲜的血液,接着,又是一滴。   “cao,通风管道里有人!”   他们把枪架上肩膀,疯狂向天花板射击,三把枪打出来一棚枪眼,“隔壁,可能到隔壁去了!”   元贞确实爬到了隔壁,此时来不及下去,他故技重施,把贾西贝拽到怀里,只是这次不是一左一右,而是一上一下。   紧接着,子弹打上来,管道前后出现一排透光的弹孔,元贞微微弹了两下。   “贞哥……”贾西贝红了眼眶,只能紧闭着眼睛,死死抱住元贞的脖子。   “血!见血了!”下头喊,“二雷,你来!”   叫二雷的是低级骨骼的御者,他抬起前臂,收回机械手,换上工程铲,一铲,就把天花板里的管道铲穿了。   元贞抱着贾西贝摔下来,嘴上一片红,是内出血。   这伙人片刻都不耽误,就近弄来一辆手术车,把他们扔上去往回推。   贾西贝受了一点皮外伤,趴在元贞身上,好几个拐角他都有机会翻下去逃走,但看着一嘴血的元贞,他舍不得。   “走……”元贞轻声说。   贾西贝咬住嘴唇,坚决地摇了头。   他们被推到一间豪华办公室,贺非凡的脸出现在面前:“就这俩小子?”   小柳哥的小弟过来认了认,点头。   “行,都忙活一晚上了,”贺非凡回头向什么人招手,“回去睡觉,这俩,”他命令,“皮扒了,扒漂亮点儿,器官摘了。”   贾西贝抱着元贞,坚强的,没有哭。   贺非凡往外走,丁焕亮跟着,经过手术车时不经意瞥了一眼,停住了:“元贞?”   元贞透过满脸血污瞪着他。   “你们不是在持国天王号上吗?”丁焕亮先是错愕,接着,眉心一跳,“伽蓝堂……进北府了!” 第21章 伙伴┃“贾西贝,我从来不讨厌你。”   一间废弃的病房,门从外头锁着,贾西贝站在手术车前,一边哭,一边用唾沫擦元贞脸上的血。   “嗯……”元贞痛苦地喘息。   “疼吗,哥?”贾西贝捧着他的脸,膝盖软得站不住。   元贞怕他担心,先是说:“没事,”艰难地喘一口气,又说,“如果我挺不住……”   “不会的,”贾西贝赶紧打断他,手指尖沾着他的血,拿舌头舔湿,“我照顾你,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元贞盯着他被血染红的嘴角,笑了:“抹我一脸口水,脏死了。”   “我不脏,”贾西贝认真地说,“我比你和修哥都讲卫生。”   是,他爱干净,洗手、擦脸,像个小姑娘。   “如果我挺不住……”   “不会的!”贾西贝吼他,吼完自己瘪瘪嘴,哭了,“我们是一起来的,得一起回去,你别扔下我!”   “嘘……嘘……”元贞哄他,他不会哄人,长这么大头一次。   贾西贝在他床边跪下,扒着他的床架子:“哥你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我陪着你,就是死,我们也得死在一起呀。”   死在一起……元贞不看他,这么多年,他从没奢望过和谁死在一起,身上的、心里的伤,他都是一个人舔,他自以为这是男子汉的坚强。   “贾西贝。”   “嗯。”   “我从来不讨厌你,”元贞说,靠墙的那只手偷偷握着床架,“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我知道,”贾西贝擦眼泪,小鼻子擦得红红的,“我太像女孩了,我改,我回去一定改!”   元贞扭头看着他,觉得他那么好,那么天真,那么温柔,什么也不用改。   门外,丁焕亮戴上橡胶手套。   贺非凡问他:“非得自己审?这种脏活,交给底下人得了。”   丁焕亮摇头:“我有预感,岑琢在北府。”   “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持国天王号他都敢抢,”丁焕亮白他一眼,“除了这俩小子,不是说还有个残废女人吗,肯定是自由军的金水。”   贺非凡对他们沉阳三家的恩怨不感兴趣:“这都闹腾大半夜了。”   “你回去睡吧,”丁焕亮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那个娘娘腔一看就熬不住打。”   贺非凡看一眼表:“快的话我等你。”   “不用,我先招呼元贞,杀鸡给猴看。”   “用不用这么麻烦啊。”   丁焕亮轻笑:“个人爱好。”   “得,”贺非凡站到他身后,“那我回了,留辆车给你。”   走廊上全是小弟,他不好干什么出格的事,就朝丁焕亮耳朵里吹了口气,大摇大摆地走了。   “cao!”丁焕亮骂他,搓了搓发痒的耳朵,开门进去。   贾西贝看他进来,腾地站起身,两只脚内八字,拧着腰护在元贞车前。   丁焕亮让他这娘们样儿逗笑了:“岑琢身边是没人了吗,什么歪瓜裂枣都往外带,”他揪住贾西贝的头发,往旁边一搡,抬脚踩在元贞的手术车上,“说吧,你们老大藏哪儿了。”   元贞闭上眼,不说话。   丁焕亮料到了,从这小子身上,他是什么也得不到的:“那就别怪我吓到小朋友了。”   他瞄着贾西贝,把元贞脸朝下翻过去,那片背上有八个弹孔,从左腿一路打到右肩,运气不错,没伤到重要脏器。   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那上面抚摸,这张青葱的、还没成年的背,血从弹孔里冒出来,他伸出食指,狠狠插进去。   “嗯嗯!”元贞绷着两腮,拼命咽下吼声,贾西贝看见受不了,两手捂着嘴,贴着墙滑坐到地上。   元贞朝他喊:“贾西贝,别……看!”   贾西贝赶紧闭上眼。   丁焕亮笑了:“八个洞呢,挨个捅一遍,不弄死你也疼死你了。”   “不要……”贾西贝哭得直哆嗦,“不要欺负贞哥……”   丁焕亮冷笑:“那你们倒是说啊,岑琢在北府的藏身地点!”   元贞咬着牙,就是不出声。   “我知道……”贾西贝朝他爬过来,颤巍巍的,“我说,你别捅贞哥了,”他抱着丁焕亮的腿,泪汪汪地哀求,“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贾西贝!”元贞睚眦欲裂。   丁焕亮拔出手指:“哦?”动了动腿,把贾西贝踢开些,“岑琢在哪儿?”   贾西贝抹一把眼泪,乖乖说:“大哥在沉阳。”   丁焕亮猛地掐住他的下巴:“你骗我!”   “我没有……”贾西贝无力地扒着他的手,“我不敢撒谎……”   丁焕亮有点信了:“岑琢在沉阳……”马上又推翻,“那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贾西贝装作迟疑的样子,看向元贞,“我们是来给金姐治腿……”   “贾西贝!”元贞懂他的意思了,马上给他搭戏。   丁焕亮回头瞪他,他猜对了,那个残废女人是金水,难道岑琢真没在北府?   贾西贝孱弱地哼哼,娘气地扭着小身子:“大哥说沉阳治不了金姐的病,让贞哥带我送她来北府,手术做完了,我们本来要走的……”他呜呜的,又哭开了,“没想到小柳哥那么坏……我们没走成,司机只把金姐接走了!”   他好可怜,再硬的心也让他哭软了,丁焕亮松开他,往门口走。   贾西贝膝行着求他:“哥哥,我在伽蓝堂就是个打杂的,什么大事都没参与过,你……你让我走吧!”   对,岑琢要是在北府,怎么可能让这种娘娘腔跟着,丁焕亮摘下一只手套,握住门把手,正要拧,霍地转回身。   他盯住贾西贝,从腰上的皮刀套里摸出一把匕首:“差点儿让你骗了,小东西!”   贾西贝惊讶。   元贞的心狂跳起来。   丁焕亮抓着贾西贝的脖子,提着他,脸朝墙摁住,没废话,一刀从软绵绵的薄背上划过,血顿时涌出来。   贾西贝惨叫,元贞挣扎着想起身。   “岑琢在沉阳?”丁焕亮拿他的脸在墙上碾,反方向又是一刀,“岑琢在沉阳?”   贾西贝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强忍着疼,蹭了一脸墙灰,背后丁焕亮催促:“最后问你一遍,岑琢在哪儿!”   背上,刀尖立起来,直对着心脏。   “啊……”贾西贝抽咽,他太疼了,“在……在……”   刀尖刺入,尖锐的疼痛。   贾西贝拼命回想,修哥贞哥他们提过什么,什么都好,只要……   “持国天王号!”他突然喊,“大哥在持国天王号上!”   丁焕亮放开他,任他跌在地上,背上一个血淋淋的十字叉,不停痉挛。   “早说不就得了。”丁焕亮收起刀,得意地瞥一眼元贞,出去了。   半天,贾西贝才从地上爬起来,他不是战斗人员,这种疼痛对他来说太过剧烈:“呜呜贞哥,”他拿手够着背,又不敢碰,“好疼啊,我好疼……”   元贞朝他伸出手:“真没想到……”   没想到他能挺下来,在他心里,贾西贝一直是个小累赘,是个走路一扭一扭的娘娘腔,但他刚刚爆发出的坚韧和智慧,还有那背后潜藏着的信念,都让人吃惊,这是个有强大内心的人,是可以做伙伴的。   “你很棒。”他说。   “真的吗,”贾西贝握着他的手,破涕为笑,“你第一次夸我。”   元贞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火热的东西,他把这解释成突如其来的友情:“岑哥他们会来救我们的,我们要坚持。”   “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元贞点头,贾西贝忍着疼,小猫似地蜷在他床下。   同一时间,青山组。   金水正在研究姜宗涛提供的假肢,钴钛合金加纳米材料,有力量加成功能,她现在还穿不上,要等创面愈合。   岑琢坐在她对面,高修则皱着眉头走来走去。   会议室的门从外打开,姜宗涛走进来:“确认了,朝阳组抓了两个人,关在医院,应该是审讯过。”   岑琢一拍大腿:“元贞和贾西贝被发现了,得救他们。”   高修立刻请命:“姜哥,你借我点儿人,我去!”   用青山组的人闯朝阳组的地盘,姜宗涛为难,没等他拒绝,岑琢说:“去什么去,你这心急的毛病给我改改,”他站起来,冷静分析形势,“现在朝阳组不知道我们在北府,也不知道我们背靠着青山组,不要打草惊蛇。”   “你就这么肯定,”一旁的姚黄云问,“你那两个小弟没有出卖你?”   元贞没问题,岑琢想,至于贾西贝……   “抓紧时间吧,”他说,“先下手为强。”   高修不高兴地嘟囔:“你又不让我去,怎么为强?”   “人在医院,我们就去医院?”岑琢轻哼,“我们又不是傻逼,你小子学着点。”   “那去哪儿?”高修急问。   “北府堂,”逐夜凉从角落里走出来,语气深沉,“姜组长,得麻烦你一趟。”   姜宗涛蹙眉:“我和你们合作,仅限于朝阳组,针对北府堂的行动我不参与。”   “放心,”逐夜凉拍拍他的肩膀,“不会让你为难的。”说着,他朝姚黄云看去。   天亮后,伽蓝堂的重型卡车开出青山组,一路往北府堂疾驰,沿途冲卡过关,带着一屁股追兵闯进北府堂大门。   本来幽静的院子,霎时被枪弹声充斥,卡车进院也没停,直奔主楼门前,在插着左狮牙的石头旁停下,两侧车门同时推开。   北府堂的攻击暂时中止,步枪瞄准镜里,高修从驾驶座跳下来,神色凛然。   另一边,姜宗涛举着手,被岑琢推下车,太阳穴上顶着一把普通手枪。   “是姜组长!”北府堂的人有片刻哗然。   “沉阳,伽蓝堂会长岑琢,求见染社北府堂堂主!”   岑琢把姜宗涛挟持在身边,自报家门以示尊敬,然后跨上台阶。   北府堂迅速缩小包围圈,几十把枪从各个角度瞄准他,高修作为姜宗涛的小弟,理所当然拔出枪,和他们一起跟上。   刚进大厅,就有穿西装的高级干部跑过来,肃然指向电梯:“请岑会长上七楼,我们堂主在茶室接待。”   岑琢勒紧姜宗涛,向电梯走去,高修作为青山组的人,义不容辞跟着,持枪对准岑琢的头,侧身挤进电梯,动作神态十足逼真。   到七楼,高修举着枪先退出来,然后是岑琢和姜宗涛,三人维持着一个紧绷的态势,先后进入茶室。   堂主已经在了,在泡茶,瞧见高修,勾起嘴角:“你小子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让人把你大哥绑了?”   高修退到一边,郑重地说:“求堂主救我大哥!”   堂主没说话,抬眼看向岑琢。   岑琢居然放开姜宗涛,把枪扔到窗外,在他面前坐下。   堂主真有点搞不懂他的路数了,但没流露出来,而是气定神闲地抿一口茶:“看来岑会长有来意啊。”   岑琢低下头,俯首称臣的样子:“我是来求堂主的,”他向姜宗涛抱拳,“对青山组多有得罪,可不这样,我见不到真佛!”   堂主注意到他镶钻的机械手,暴发户似的乡下审美,心里把他看低了几分。   当然,也把他看轻了:“说。”   “朝阳组贺非凡抓了我两个小弟,”岑琢恳求,“我愿意拿吞生刀交换。”   堂主意外,这伙打了持国天王、抢了吞生刀的野路子社团,非但堂而皇之走进他的堂口,还口口声声要把吞生刀还给他,那可是江汉点名要的骨骼,交上去,至少能挽回他一半颜面。   “小弟?”但他不马上表态,“你的小弟进我的地盘,恐怕也没安好心吧?”   “堂主!”岑琢的演技立刻爆发,“吞生刀在沉阳,染社只要吱个声,我们马上打包好给送来!可贺组长倚仗88号的丁焕亮,先是洗劫我的堂口,又把自由军会长金水的双腿炸断,我们被逼无奈只有反抗!我去大兰,没别的目的,就是要杀丁焕亮报仇!”   有这事?堂主愕然。   “我这次来北府,实话实说,两个目的,”岑琢塌着背坐在那儿,既老实又可怜,“一个是把吞生刀还给北府,乞求大社的原谅,再一个,就是给金水做手术。”   堂主盯着他,有些信了。   “可他妈的丁焕亮!”说到激动处,岑琢一拳头砸在茶几上,“连我照顾病人的小弟都抓,太他妈不讲道义了!” 第22章 预热┃浅淡、精致,有种不可多得的漂亮。   贺非凡睡在北府堂, 大早上的院里有枪战声, 他迷迷糊糊开窗户看,是姜宗涛被人拿枪顶着, 持枪的人没看清, 不知道是哪路江湖好汉。   “干得漂亮。”他嘀咕一句, 倒头接着睡。   睡了没一会儿,小弟来敲门, 他没好气地骂:“外头砰砰砰, 屋里也砰砰砰,老子下半夜才睡!”   小弟顶着骂走进来, 为难地说:“组长, 堂主他……”   “他怎么的!”贺非凡光着膀子翻个身。   “堂主让你把医院抓的那俩人带来。”   贺非凡清醒了, 打着呵欠装糊涂:“医院的,什么人?”   “一个叫元贞,一个叫贾西贝,”小弟说, “现在就要见。”   贺非凡脑子里乱转, 他妈的不是姜宗涛被绑了吗, 怎么这事还和自己有关?   他下床打电话,战争频繁爆发后,通讯资源匮乏,全球移动设备紧缺,社团内部都是有线联系,电话打到医院, 丁焕亮已经走了,他让小弟把伽蓝堂那俩小子带来本部。   放下电话,他起床穿衣服,没刷牙没洗脸,直奔七楼茶室,进了门,姜宗涛和他那个“脑门碎茶几”的小弟果然在,还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堂主对面。   堂主看他一眼:“起来了。”   贺非凡点点头,到他左手坐下,视线一直盯着岑琢,岑琢徐徐抬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贺组长。”   贺非凡当场怔住,瞪着眼睛不敢置信,连忙把枪掏出来,顶着他的脑袋:“妈的你竟然敢来北府!”   “非凡!”堂主沉声,意思是让他收枪。   贺非凡搞不懂了:“堂主,就是这小子打了持国天王号,抢了吞生刀!”   堂主垂着眼睛晃了晃杯,表示他知道。   朝阳组的人动作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元贞和贾西贝就送到了,是拖进屋的,脏兮兮弄了一地血。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贺非凡都没想到丁焕亮下手这么重,高修被姜宗涛摁着,眼眶瞪得通红。   “我操……”岑琢一把揪住贺非凡的领子,说不清是演戏,还是没控制住,“他们就是来看个病!你他妈为什么!”   贺非凡一时语塞,堂主赶紧给姜宗涛使眼色,让他劝劝。   元贞已经意识不清了,贾西贝捂着他背上的弹孔,两只小手鲜红:“你们别吵了,快给贞哥看看吧,他流了好多血!”   而他自己背上的刀伤已经发炎,伤口外翻着,肿起来一大片。   岑琢愤然推开贺非凡,元贞的伤势超出他的想象,接下来的战斗是不能参加了,只是怎么保命的问题。堂主放下茶,血腥味浓得熏鼻子,他扇着风叫小弟:“去,把HP室打开,给我救活了。”   元贞被抬出去,贾西贝想跟着,堂主把他叫住,看他这个娘娘腔的样子,也不像来搞什么破坏的:“你,在伽蓝堂什么职务?”   贾西贝不放心地望着门外,扭扭捏捏地说:“我……是拆装车间的小工,啊,现在还有伺候大哥的活儿。”   堂主顿时没了兴趣,但这软柿子是突破口,只要从他这儿抓伽蓝堂的一个不是,他就有话说了:“你们做错什么了,被收拾成这样?”   岑琢心里一跳,这是诱导性提问。   贾西贝用他那双兔子眼把屋里的五个人看一遍,修哥坐在一个不认识的人身边,不能乱认,大哥敢只身来北府堂,一定是有计划的,而那个问话的人像是头头,自己的回答可能很关键:“因为……”他害怕地绞着手指,“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贺非凡蹙眉。   岑琢、姜宗涛、高修俱是一愣。   “秘密?”堂主毫不掩饰轻蔑,“就你,知道朝阳组的秘密?”   “嗯,”贾西贝挪了几步,蹭到岑琢身边,“他们在那个医院,拿孩子身上的器官去南方卖,赚了好多钱。”   茶室登时静了。   “我操你妈!”贺非凡抬枪,直接开火,幸亏岑琢拽了贾西贝一把,没打中。   “贺非凡你干什么!”堂主站起来,贺非凡朝他转过身,枪举着,正对着他胸口,“怎么,你还要打我吗!”   贺非凡不敢,他怎么敢打自己的靠山呢,讪讪的,收起枪:“伽蓝堂污蔑我!”   姜宗涛一点都不意外,朝阳组每年那么大利润,只有干这种暗生意才解释得通,他看向堂主,那个人应该也明白。   但堂主想偏袒,“你发现他们卖器官,所以他们把你搞成这样,”堂主捋这个逻辑,“我怎么觉得不太通呢,非凡,你下过这种命令?”   岑琢听明白了,他想把贺非凡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贺非凡也明白,翘起二郎腿:“根本没有的事儿。”   “有的!”贾西贝急了,“是丁焕亮,他折磨我和贞哥!”   又是这个名字,堂主眯起眼睛。   不过这正中他的下怀,“小弟弟,你可能搞错了,丁焕亮和我们北府堂没有一点关系,他不是朝阳组的人,怎么会为了朝阳组去折磨你?”   不,岑琢这才意识到,他不是想保贺非凡,是想把整件事抹平!朝阳组卖器官,捅出去就是北府堂卖器官,对这一堂之主来说,不惜一切也要压下去。   贾西贝想不到这些,细声细气地争辩:“丁焕亮就是为了朝阳组,”他指着贺非凡,“他俩可好了,回家都要商量着一起走!”   这话一出,堂主的脸僵了。   姜宗涛和岑琢对视一眼,迅速错开。   贺非凡先是瞠目,接着真怕了,瞄着堂主,低声下气地说:“没有,真没有……”   堂主的喉头上下滚动,然后发笑:“这个丁焕亮,今天听到好几次了,”他看向贺非凡,“怎么处处都有他呢?”   贺非凡满头大汗。   “你给我请来吧,”堂主说,“让我见见。”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贺非凡推脱。   “不是家都要一起回吗,”堂主碾着牙,“从朝阳组到这儿,四十分钟,我要见到人!”   贺非凡又去打电话了,这是他今天打的第二个电话,打家里,小弟接的,他无故发了一通火,然后让立刻把丁焕亮送来。   高修借故离开,贾西贝也被准许去HP室照顾元贞,丁焕亮进来时茶室里只有四个人,他看见岑琢的背影,一眼就认出来。   但贺非凡不敢瞧他,一下都不敢。   丁焕亮意识到有问题。   很少见的一张脸,浅淡、精致,有种不可多得的漂亮,堂主沉默地审视他,越看,心里头越不痛快:“丁焕亮是吧,沉阳来的?”   “是……”丁焕亮深深鞠躬,“堂主。”   他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建树要谈,他想攀上这个人,以后在北府安身立命,没想到堂主却问他:“你怎么来的北府?”   丁焕亮愣怔:“我……”他偷看贺非凡。   堂主发现了:“跟我们贺组长来的,是吧?”   丁焕亮没别的路子,只好点头。   堂主跟着他点头,轻声说:“知道了。”   丁焕亮跨前一步:“堂主,这个岑琢……”   “好了,”堂主打断他,“你就不要回朝阳组了,我这儿有你的地方,去歇着吧。”   说着,就有小弟上来领他,丁焕亮也是当过会长的人,知道堂主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请他,而是要拿他:“堂主?”他被摁住双肩往外拽,背后有枪管顶住,“贺组长!贺非凡!你他妈说句话呀,贺非凡!”   人拖出去,门砰地关上。   “贺非凡?”堂主冷笑:“他可真敢叫!”   小小的茶室鸦雀无声。   半晌,他重新开口:“岑会长,我卖你个面子。”   岑琢抬头看着他。   “小弟你带回去,吞生刀给我留下。”   岑琢的喜悦全挂在脸上,一拍大腿:“谢谢堂主!”   土气、粗鲁、浅薄,这是堂主对他的全部印象:“再给你个小礼物,你不是想杀丁焕亮报仇吗,”他上下牙一碰,“我给你办了。”   贺非凡惊愕地看着他。   岑琢简直大喜过望:“堂主,你太敞亮了,大气!”   堂主已经嫌他烦了,这时岑琢又给他出了道新题:“堂主,我想跟你!”   堂主觉得可笑:“你看我像缺人的样子吗?”   “你这里不缺,”岑琢一针见血,“连云关外缺呀。”   染社给北府堂其中的一个任务,就是莲花旗出关。   “现在整个沉阳都是我的,我他妈说插什么旗就插什么旗,堂主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往后沉阳的伽蓝堂就是北府堂下的一个组!”   堂主盯着他,眼睛霎时亮了。   我操!贺非凡气得在旁边直抖腿。   堂主要说话,岑琢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堂主你千万别拒绝,我知道,伽蓝堂给你添了很大麻烦,你看这样行不行,带头打持国天王号那个骨骼,”岑琢给逐夜凉编个名字,“疯蚂蚱,我带来了,只换过一次装甲,你拿去给上头交差!”   吞生刀、染社出关、大兰惨败,压在心中多日的大石就这么一下子飞灰湮灭,堂主向前倾着身:“岑会长……”   “不敢不敢,”岑琢连连鞠躬,“在堂主面前,哪敢称什么会长!”   姜宗涛斜眼看着他演,刀疤脸抽了抽,受不了。   “好,岑组长,”堂主此话一出,就是认下了他,“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见外了,你的小弟就是我的小弟,让他们把嘴管严了。”   他指的是朝阳组贩卖器官的事。   “当然,”岑琢打包票,“往后都是北府堂的人,一条船上的兄弟,我懂!”   姜宗涛却不大高兴,贺非凡犯了这么大的错,甚至背着堂主豢养丁焕亮,于公于私都是对大哥不忠,堂主却不骂不罚。   说实话,他的心寒了。   岑琢起身,寻思着把元贞和贾西贝带走:“堂主,我那俩小弟……”   堂主却会错了意,摆摆手:“留这儿吧,我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姜宗涛给岑琢使眼色,让他不要节外生枝,岑琢想了想,谄媚地笑:“那堂主,您跟我去验个货?”   验的是吞生刀和逐夜凉,两具骨骼先后从重型卡车里吊出来,简单检验登记后,逐夜凉的御者舱打开了,吞生刀的却打不开。   岑琢解释:“这个到手就这样,可能是时间长不用,有点毛病,找个割合金的……”   堂主摆摆手,逐夜凉是空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吞生刀也不会有问题,兴致勃勃地下令,把两具骨骼暂时立在主楼门前,一扫最近的晦气。   贺非凡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岑琢。   岑琢当他是空气,转身跟姜宗涛“套近乎”,一个劲儿为早上的挟持赔不是,两人聊着聊着,聊到了一辆车上,司机是高修,打个轮儿,从北府堂开出去。   “呼——”岑琢长吁一口气。   姜宗涛抱着膀子看他,“你打的什么算盘,两具骨骼都不要了?”   岑琢搓了搓笑僵的脸:“我一直想进北府堂,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宗涛摇头:“不像。”   “像不像的,”岑琢冲他笑,“事已至此,你就等着我帮你杀贺非凡吧。”   姜宗涛转头看向窗外:“希望别让我等太久。”   “放心吧,”岑琢盯着后视镜,和高修交换一个眼神,“很快。”   回到青山组,姜宗涛上楼去找姚黄云,没在卧室,他挑挑眉,去小客厅,也没有,再去体能训练室,仍然没人。   “黄云!”他慌了,跑下楼,“姚黄云!”   岑琢一个人在客厅,挺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姚黄云不见了!”姜宗涛喊小弟,“出去找!把整个北府给我掀了也得找着!”   岑琢凝视他,他真的很慌,是保险柜里的珍宝被人偷走了的那种慌。   忽然,姜宗涛扭头问他:“逐夜凉呢?”   骨骼交了,人应该在。   岑琢露出一副“不是吧大哥”的表情:“你觉得是我的人拐跑了你的心肝宝贝儿?”   姜宗涛没说话,可能是姚黄云自己跑的,他以前就跑过,也许他厌倦了这种生活……可是毫无征兆啊。   岑琢偏头瞥一眼窗外,高修正在预热黑骰子和日月光,地上有两把特种枪,还有几箱子弹。 第23章 大黑天┃“老男人才这么没有安全感。”   天晚了, 一轮圆月挂在窗外, 贾西贝探头看了看,走回元贞床边。   HP快速处理了元贞的枪伤, 取出五颗子弹, 修复了受损组织和打断的骨头, 北府堂的人给他做了简单包扎,安顿在HP室隔壁的小客房里。   “哥, 关灯啦。”贾西贝脱掉鞋袜, 光着脚丫。   他的后背经过治疗,涂了止血和消炎的药, 纱布包了好几层, 像个小粽子。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 他们挤在一起,贾西贝把元贞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给他揉太阳穴:“舒服吗?”   “嗯……”元贞眯起眼睛,额头贴着那副单薄的胸口, 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那睡吧, ”贾西贝说, “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元贞单手揽着他的腰,慢慢收拢,伤口好疼,明明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伤,可因为有人宠着, 就想要喊疼,想做个撒娇的孩子。   “疼吧?”贾西贝像是知道他的心思,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睡着就不疼了。”   元贞抬头看他,他肯定也疼,折腾了那么久,连累带吓,呼扇着睫毛要打瞌睡。   “喂,贾西贝,”他叫,“别睡!”   “嗯?”贾西贝嘟着嘴巴,皱了皱眉。   元贞看着窗外:“今晚……可能要有事。”   贾西贝一下子清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贞哥,你别吓唬我。”   他真害怕,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元贞连忙握住他的手:“上午岑哥和高修不会白来,刚才从HP室过来的路上,我从走廊窗户看见逐夜凉和吞生刀了,就在楼下。”   “啥?”贾西贝睁圆了兔子眼,趿着鞋跑到窗边,看不太清,楼门口影影绰绰有两个大家伙,“真的!”   他转回身,两手紧张地绞在胸前:“要……打仗吗?”   元贞撑起来靠着床头:“去把门锁上,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保持警戒。”   同一栋楼,七楼,最里面的房间,门缓缓从外扭开,贺非凡光着膀子站在那儿,身子一歪,倚在门框上。   堂主在屋里,正坐在桌边记录什么,抬头看他一眼,没搭理。   “还不睡?”贺非凡懒洋洋地问,“等你半天了。”   堂主不回应。   “不至于吧,还生我气呢?”贺非凡走过去,隔着桌子托他的下巴,“我说你脾气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堂主啪地拍下笔,胸口上下起伏,灼灼瞪着他。   贺非凡俯视他,手指顺着下颌曲线滑过去:“因为器官,还是丁焕亮?”   堂主的手在桌上捏成拳头。   “是个长得还不赖的,我就上过了是吧,”贺非凡揪着领子把他拎起来,毫不怜悯地看着,“我在你心里,就是头发情的狗是吧!”   堂主颤抖着,眉目间有一股压抑的怒气。   贺非凡很深情似的:“我对你发情,就对别人也发情?”   “为什么他知道器官的事,”徐徐的,堂主开口,“而我不知道?”   贺非凡刺激他:“还有好多事你不知道,但我每一个小弟都知道,你不爽吗?”   “我都要知道!”   贺非凡嘲笑他:“老男人才这么没有安全感。”   “我就是个老男人,”堂主激动地说,有些哽咽,“我三十了,接入口都他妈长死了,我没有安全感很奇怪吗,我就是要你……”   突然,外头砰砰砰一阵枪响,接着是两长一短的一级警报。   “怎么回事!”贺非凡绕过桌子,抓着堂主的胳膊往外拽,把他护在胸前,冲出房间。   十分钟前,主楼门口。   姚黄云在御者舱里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他把连接器对准右侧颞叶的接入口,一插到底,吞生刀全身的照明系统启动,各主要关节经过短暂的振颤后,转动脖子,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的光学目镜和炮筒灯随之闪烁,和吞生刀对视一眼,往前跨了一步。   巡逻经过这里的小弟眼看着两具“无人操纵”的骨骼从身边擦过,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逐夜凉看见巡逻队,没发动攻击,而是走向“镇北”石,出左手,握住左狮牙的刀柄,腕力轻轻一挑,大石瞬间崩裂,长刃出“鞘”。   巡逻小弟这才反应过来,抓起胸前的对讲装置大喊:“左、左狮牙被拔了!警戒!都他妈战备!”   紧接着,左狮牙的刀锋扫到面前,噗地一声,将他身首异处。   巡逻队开始射击,逐夜凉后撤,吞生刀顶上来,子弹在墨绿色的装甲上擦出金色的火花,他俯身翻下炮筒,直径十公分的炮口周围亮起指示灯,气流从炮膛中间穿过,呜呜的,像是索命的呼号。   巡逻队惊恐后退,只见吞生刀先是低左肩出一炮,然后低右肩出一炮,膛线弯曲,擦过众人向赶来的骨骼队飞去,轰地一声,烈焰在北府堂大院正中腾起。   炮弹出膛的瞬间,姚黄云横刀向前,淬着化学毒素的刀锋所到之处,无论钢铁还是碳水化合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溶解。   常年大规模作战,他习惯性寻找战友,逐夜凉在反方向,正往主楼突击,目镜两侧的红灯随着焦距拉伸有节律地闪动,那光芒他很熟悉,甚至怀念,正在这时,逐夜凉挥刀了。   姚黄云停刀顿住。   每个御者都有自己的用刀习惯,一般人挥刀是直出,而逐夜凉不是,他控刀时倾向于将刀背贴近肩膀,以便出刀时获得最大的力度和速度,这种刀路姚黄云见过,但那个人已经……   北府堂的骨骼冲到背后,他机敏闪开,劈面送去一刀,再看逐夜凉,解决完身边的杂碎,他抬头望向主楼,按下目镜左侧的一个隐藏按钮。   那是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姚黄云惊诧,那套系统可以在十秒内扫描任何中等体积的目标,定位其中全部生命体,这个技术本身不新奇,但搭载需要巨大能量,只有红外辐射供能可以支撑。   定位成功,逐夜凉观察3D扫描图,元贞、贾西贝在三楼东侧第二个房间,北府堂主、贺非凡在七楼同一位置,他纵身一跃,沿着大楼外立面爬上去。   攀着楼体,他朝吞生刀打手势,东侧,比二:“三楼!”   姚黄云copy:“收到!”   贺非凡把堂主拉进卧室,拽开衣柜门,成排的西装后头是panic room,他把他往里推:“伽蓝堂有问题,那个岑琢真他妈能演!”   “非凡!”堂主想拽他一起进去。   “松开!”贺非凡推搡他,“我是御者,我得去战斗!”   说着,他封闭panic room,整理好西装,拉上柜门,光着膀子拐出卧室,跑下楼梯。   染社每个高级干部左手臂内侧都有一个内置芯片,危急时刻按下,可以在三十秒内远距离启动骨骼,骨骼会对芯片进行定位,依靠临时电源来到御者身边。   但贺非凡不用,他的花蔓钩就在北府堂,他从后门出主楼,拐到骨骼仓,输入密码,花蔓钩正在A1位置等他,他进入御者舱,接入连接器,五秒钟同步时间,甩起金属鞭冲向战场。   整个北府堂的武装力量以吞生刀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骨骼和人员投入进去,眨眼就被无情撕碎,化为炮灰踩在它脚下。   贺非凡火力全开往上冲,锋芒正要相接,大门口突然撞进来一辆重型卡车,车是青山组的,开车的却是岑琢。   他朝北府堂攻击圈后方冲过去,一路碾压无数小型战斗器和有生力量,在乱军中当腰一横,按下电源旁的红色按钮,车箱闸门随即打开,高修操纵着黑骰子跳出来。   中子场能立刻遍布战场四周,北府堂的增援骨骼在运动中屡屡遭到看不见的炸击,结果是所有人都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乱动。   这样,他们就成了红咒语的活靶子。   金水没装假肢,伤口条件不允许,她让高修把她吊在御者舱里,直接接入骨骼,将红咒语靠在卡车车箱壁上,下半身不动,手里举着两挺骨骼改造加特林,以每分钟八千发的射速向对手发射大口径子弹。   岑琢弃车,两把特种枪,手里一把,背上一把,子弹全缠在腰上,像个小型移动军火库,往主楼正门冲。   姚黄云看见他,马上挥刀掩护:“三楼,东侧,第二个房间!”   负重至少有五十公斤,岑琢依然快速移动,擦着花蔓钩鞭尾上的异形弯钩,飞身跃进大楼,贺非凡红着眼睛瞪他,转身跟上。   进了建筑物,人的活动比骨骼方便得多,几个跨步跳上三楼,他往东跑,倒数第二个房间,全速扑到门上,里头竟然锁着。   “元贞开门!”他拿脚踹,回头看身后,很奇怪,花蔓钩没追上来。   门马上打开,屋里没亮灯,贾西贝攥着一根凳子腿儿站在面前:“大哥!”   岑琢进屋,元贞靠在床上,还不能自由行动,手里是一把磨尖的牙刷。   “做得很好,”岑琢把手里的枪扔给元贞,背上的翻下来抱到怀里,“别引人注意,等我们结束。”   说完,他往外走,临出门,嘱咐贾西贝:“照顾好他。”   花蔓钩跟着岑琢进楼,但走廊拐角之类狭窄的地方他难以通过,横冲直撞追到二层,正对着楼梯口的房间里有人在砸门,他停下来。   铁门,没有窗,是堂里关押临时囚犯的地方,他走上去,室外的战斗声很大,显得里头的呼救声很小:“丁焕亮?”   砸门声更快了,屋里的人愤愤地骂:“妈的贺非凡,是不是伽蓝堂打来了!赶紧把老子弄出去,快点!”   “离远点。”贺非凡说,往后退一步,甩起金属鞭,把鞭子尾部的弯钩楔进门板,再用力一拽,铁门就从中间豁开了一个大洞。   丁焕亮从破洞里钻出来,搭住花蔓钩伸向他的手,站起身:“怎么回事!”   “岑琢、逐夜凉、黑骰子和吞生刀,”贺非凡往楼上看,这栋楼有三条楼梯,岑琢不会原路返回了,“还有个用机枪的红色骨骼。”   “是金水的红咒语,”丁焕亮快步往外走,“她好不了那么快,让人攻击她下盘。”   “去取骷髅冠吗?”   “来不及了,”丁焕亮扬手攀住他的胳膊,“跟着你吧。”   花蔓钩立即给他借力,扭着身,把他甩到背上,那里有一个凹进去的小空间,大部分骨骼都有,初始设计是为了搭载额外电池组,战场上经常有失去了骨骼的御者这样搭着队友逃亡。   花蔓钩走出大楼,没有急于加入战斗,而是反身爬上楼体外墙,对骨骼来说,走外边比走里边有效率得多。   “你干什么?”丁焕亮不解。   “堂主在七楼。”   “你现在还有心思管他?”   “你我都管了,”有鞭子助力,花蔓钩爬得很快,“我和他这么多年,怎么也得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丁焕亮嗤笑:“你这人,渣是渣,还算讲义气。”   花蔓钩准确爬到堂主窗外,撞碎玻璃跳进去,衣柜在卧室另一边,隔着十几米,他看见柜门开着,西装衬衫散了一地,箭步奔到近前,panic room的入口洞开,狭小的空间里满是血迹。   “哎呀,晚了。”丁焕亮幸灾乐祸。   “逐夜凉……”贺非凡想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堂主在里头,妈的他有透视眼?”   这时窗外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姜组长!是青山组!大黑天来了!”   姜宗涛的大黑天,纯黑色骨骼,周身竖满倒刺,背巨斧,左右两臂各装备一个5L毒气胆,能散布神经毒素,毒雾成黑色,弥漫在眼前仿佛天黑。   从青山组的运载车上下来,他直接冲入战场中央,吞生刀见到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们耍我!”姜宗涛怒吼,拔出巨斧。   斧子劈面而来,吞生刀用刀背扛住,这时是大黑天散布毒气的好机会,吞生刀应该即刻施放肩炮,并与之拉开距离。   但它没有。   姜宗涛疑惑了,收回斧子,审慎地观察它。   吞生刀没向他发起进攻,反而躲避似的,转身去攻击其他骨骼,姜宗涛心头一抖,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黄……云?” 第24章 痛失所爱┃他追上他,像追一个梦。   元贞和贾西贝躲在卫生间里, 特种枪架起来, 对着门口。   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是这屋吧?”   “对!伽蓝堂那俩杂种!”   “枪呢……妈的,弄死他俩!”   砰砰砰三声, 门锁坏了掉下来, 门从外头踹开, 元贞扣动扳机,特种弹出膛, 随机击中一个人的小臂, 这种弹是专门打骨骼的,那人整只胳膊连同大半个肩胛瞬间没了, 爆出一滩血, 倒在地上。   一伙人惊叫, 闪身躲到门口两侧。   贾西贝蹲在元贞身后,攥着凳子腿儿,刚要松一口气,外头开始往屋里盲射, 灯罩、水杯打得飞起, 马桶水箱打穿了, 哗哗往外淌水。   元贞这个位置选得还行,算是个死角,但对方人不少,火力也猛,眼看着卫生间的瓷砖上弹孔越来越多,他喊贾西贝:“出去!从窗户出去!”   “啊?”贾西贝捂着耳朵摇头, “我不走,说好了要一起的!”   元贞威慑性地开了一枪,拽着贾西贝把他摁在地上:“爬出去,到窗户外头躲着,发生什么也别进来!”   贾西贝愣愣看着他:“贞哥,我不……”   “都什么时候了还撒娇!”元贞吼他,这把枪再厉害,他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不如换成牵制策略,让贾西贝活下去,“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我放不开!”   一听是自己耽误了事,贾西贝马上乖乖趴好:“那哥,我爬窗户,你别让他们打着我。”   元贞伸出手,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在他头上揉了揉。   蓬蓬的,很软。   贾西贝往外爬,对方的子弹角度没那么低,他很快爬上窗台,元贞火力压制,让他打开窗户,顺利翻出去。   楼下也在激战,贾西贝缩进窗框和排水管间的小缝隙,屋里枪响得厉害,他心慌意乱,这时一眼看见不远处横着的重型卡车,红咒语在车箱里射击,她身后有两具休眠骨骼,是转生火和日月光。   大哥把伽蓝堂能带的都带来了,这是做了和北府堂同归于尽的准备。   再看火力最强的地方,岑琢抱着一挺特种枪,腰上的子弹打光了,他连骨骼都没有,却大无畏地纵横穿梭。   贾西贝骄傲地想,那是我的大哥。   然后,他把视线转回日月光,他失败的标志,在那个小小的御者舱里,他曾经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没用、多么狼狈。   “嗯!”屋里传来闷哼,元贞好像被打中了,贾西贝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纵身扑到排水管上,撅着屁股往下滑,他真的没多想,有些东西在血液里,根本不容他想,背朝下狠狠摔进草丛。   他忍着疼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向卡车匍匐,为了方便吊车装货,重卡的车箱开口都在棚顶,他踩着箱体侧面的脚窝,几乎是头朝下摔进去的,背上的纱布洇红了,他一把拽开日月光的御者舱。   舱里黑洞洞,他深吸一口气,和上次一样:系好固定带,握住连接器,对准太阳穴上的接入口,用力扎进去。   仍然是疼痛,要把脑子炸开的剧烈疼痛,他看见了爸爸,满手是伤的爸爸、攥着铁盒的爸爸、鼻青脸肿的爸爸、停止了呼吸的爸爸……反胃感又来了,眼前忽明忽暗,他咬牙坚持,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救救贞哥!帮帮大家!   “我们要坚持!”   “你很棒!”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贾西贝倏地睁开眼睛,日月光主体电力启动,蓄能99%,二十支枪管和背后金属环的弹药全部装填完毕,机体进入战斗状态。   他调整视角,单手攀住车箱边缘,一跃,迎接他的是火海般的弹雨,他快刀一样从火力网里切出去,跑向主楼,几步攀上外墙,从刚才逃出来的那个窗口迎头而入。   玻璃的碎裂声,贺非凡转头看,偌大的卧室空空荡荡,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走出卧室,面前是狭长的走廊,丁焕亮在背上问:“不走窗吗?”   “嘘,”贺非凡压低声音,“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   刚说完,一阵冲击波从背后袭来,为了保护丁焕亮,他迅速转身,当胸接下这一炮,走廊尽头,是一身孔雀绿的逐夜凉。   “冤家路窄!”花蔓钩冲上去,他不怕他,这家伙单兵作战能力极强,但那身装备实在是烂,对他这个级别的骨骼构不成致命威胁。   逐夜凉也向他冲来,短兵相接的刹那,贺非凡眼前一花,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杀气,他急忙躲闪,一柄弯刀带着风声,捅穿了他的御者舱。   徐徐的,逐夜凉把刀拔出去,带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贺非凡的冷汗冒出来,他盯着逐夜凉的左手,经过砍杀愈发雪亮的锋刃,猩红色,是牡丹狮子的左狮牙。   他转身往卧室跑,逐夜凉立刻跟上,金属鞭勉强做了几次格挡,花蔓钩张开双臂,从破碎的窗口跳下去。   落地,紧接着,逐夜凉的手从后头扣上来,丁焕亮眼看着他凭借下落的冲力把花蔓钩摁倒,立起左狮牙,正对着自己面门。   这一下,会把他,连带御者舱里的贺非凡,一起扎个对穿!   完了……   正在这时,北府堂院外亮起一片刺目的灯海,逐夜凉抬头看,是武装车和骨骼军,领头的是一具巨大的紫色百单八,他见过,好像叫罗睺。   没记错的话,是北方分社家头的骨骼。   “北方分社!”北府堂的人狂喜大喊,“北方分社来了!”   北府是北方分社办事处的所在地,虽然分社长常年待在江汉,但这里还是有一定数量的留守军。   花蔓钩趁机掀开逐夜凉,嗖地一下,窜进黑暗里。   罗睺信步走进院子,北府堂的人纷纷为他让路,这具骨骼有个传说,从生产线投入使用至今,没有一个人从他手下生还,就像抱着六道轮回盘的阎魔天一样,命运的轮盘似乎掌握在他手中。   是个运势极旺的家伙,逐夜凉转动握刀的手。   罗睺的主力武器也是枪,但不是外挂枪管,而是内置发射孔,密密麻麻遍布全身,它发射的是霰弹,每颗弹丸都是杀伤力极大的达姆弹,在射中目标的一瞬间破碎成无数金属弹片,可以给对手造成最大伤害。   在战场上扫视一圈,他把目光投在吞生刀身上,抬起手,勾了勾手指。   姚黄云看见,当即应战,炮筒聚能发亮,合金刀带起飒飒的破风声。   罗睺面向他,胸甲后咔咔作响,那是在装填霰弹。   两强相争必有一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黑天从斜刺里冲出来,撞开吞生刀,向罗睺喷出一缕黑色毒雾。   罗睺连忙后跳,掩着鼻子大喝:“姜宗涛,你要反!”   他赫然从黑雾里跃起,朝大黑天射出第一波两千发达姆弹,战斗随之打响,北方分社的骨骼军水一样泼入战场,北府堂陷入混战。   大量壹型列兵骨骼把战场切割成了几个区域,黑骰子、红咒语、逐夜凉和吞生刀被分割包围,姚黄云几次想向大黑天突围都没有成功。   大黑天躲过了大部分子弹,左臂上有几百个弹痕,但没有穿透装甲,它快速移动到罗睺身后,挥起巨斧,猛劈下去。   中了!罗睺右肩豁开一道深深的裂口,短路的电线嗞嗞发亮,不等大黑天抽出斧子,背甲上的发射孔逆时针旋转,猛地射出上千发子弹。   大黑天被弹丛强大的冲击力打得后退,低头一看,胸口没事,但之前中弹的左臂被二次强击打穿了。   罗睺内部再次响起装填声。   姜宗涛明白了,威力再大的子弹也不能使骨骼丧失机动性,但依靠大量密集的反复发射击穿装甲,就能杀死御者,从而达到制动骨骼的目的。   “姜宗涛,你不是吃里扒外的人,是不是让人抓了什么把柄?”罗睺没急着开火,而是好意争取他,“你也是元老了,我替分社长给你机会!”   姜宗涛转过头,隔着爆炸声和横飞的弹片,看向被列兵包围的吞生刀,他爱的人,手里不再是剑,也没有了珍珠色的流光,但他仍在战斗,终于活成了自己想活的样子。   他替他高兴。   抡起斧子,姜宗涛毫不迟疑:“来吧,我不要你的机会!”   他唯一的胜算就是一击致命,在御者舱被打穿前杀死罗睺。   达姆弹来了,同时斧子脱手,转着圈划出一道犀利的弧线,一下砍在罗睺脖子上,千发子弹入腹,大黑天的装甲被打穿了。   姜宗涛向后倒下,目镜上的灯急遽闪烁。   罗睺站在原地,慢慢的,拔下斧子往旁边扔去,骨骼头部立即朝一侧歪倒,这种程度的损伤,御者的神经元一定也受到了重创。   它走到大黑天身边,蹲下来,看见舱门上蜂窝似的弹孔,知道姜宗涛活不成了。   罗睺艰难起身,这时大黑天突然扳住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右臂上的毒气胆对准它颈部的断口,向内部喷射毒雾。   罗睺发出嘶吼,窒息、疼痛,以至于整个战场都悚然看着他,看他翻滚,看他挣扎,直到一动不动。   常胜将军罗睺死了。   北方分社的家头死了。   这是压垮北府堂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伽蓝堂一鼓作气横扫千军的开始,从深夜到清晨,鏖战七个小时,最终,以北府堂的全军覆没谢幕。   太阳出来,照在一地的尸体和残骸上,高修情理战场时发现了花蔓钩,但贺非凡没在里头,丁焕亮也不见踪影,应该是趁乱丢下骨骼,逃跑了。   战场中央,吞生刀跪在大黑天身边,打开那扇千疮百孔的舱门。   姜宗涛浑身是血,达姆弹使他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内脏一定也碎了,只有那张脸,虽然布满刀疤,却安详地闭着眼睛。   姚黄云从吞生刀里出来,没有流泪,只是轻轻的,把姜宗涛从冰冷的金属里扶起,搂进自己温暖的怀抱,在最后一刻,他们不光是情人,还是战友。   自己爱过他吗,姚黄云不知道。   如果爱过,怎么能舍得背叛他。   如果不爱,心又为什么这么痛?   逐夜凉站在不远处,桃红色的晨曦里,那两人像是一幅画,如果要给这幅画起一个名字,大概是“痛失所爱”。   姚黄云爱着姜宗涛,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他是不愿意承认,毕竟以狮子堂败将的身份、以一个被豢养的囚徒身份,爱上敌人、爱上软禁他的人,太难了。   “喂,别看了。”岑琢走过来,他身上有好几处枪伤,脸上连油带血,黑红黑红的,只有一双眼睛闪亮,“看了难受。”   “哟,”逐夜凉逗他,“你懂吗,这种事?”   岑琢瞪眼:“是个人都懂,”他低下头,有些伤感,“姚黄云如果知道穿上吞生刀是这个结果……他还会这么选择吗?”   如果他知道,重出江湖的梦想是以所爱之人的生命为代价,他还会把梦想看得那么重吗?   “爱,让人多坚强,就让人多怯懦。”逐夜凉说,随后转身走开。   岑琢讶然:“喂!”   逐夜凉停步,回过头:“恭喜呀,岑会长,这是你在连云关内的第一个城市。”   岑琢发懵。   “你该给北府堂插上伽蓝堂的高山云雾旗了。”   岑琢睁大眼睛。   “我答应你的,”逐夜凉轻笑,“把伽蓝堂的旗帜插进连云关内。”   岑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让所有人知道伽蓝堂的名字。”   岑琢声音颤抖:“叮……咚。”   逐夜凉重复:“叮咚。”   岑琢吞一口唾沫,这个人让他惊奇,让他快乐,让他热血沸腾,让他产生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追上他,像追一个梦:“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太涂,”一个大城,在北府正西,三百五十公里路程,“这里交给姚黄云,他是狮子堂的南方首座,控制一个城没问题。”   “为什么不直接南下,”岑琢不解,“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江汉吧?”   逐夜凉看傻瓜似地看他:“你有这个本事吗?”   岑琢噎住:“我不是有你吗……喂!” 第3卷 太涂 第25章 北方分社┃那对皱起的眉头,蝉翼一样好看。   北府市郊外, 僻静小路。   丁焕亮艰难前行, 脚边不时有血滴下,那不是他的血, 是贺非凡的, 他背着他, 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   花蔓钩的御者舱被逐夜凉刺穿后,机动和保护功能都大幅下降, 在后来的混战里承受了两次比较大的攻击, 一次是黑骰子的中子场,一次是红咒语的子弹雨, 舱门整个朝里瘪进去, 挫断了贺非凡三根肋骨。   右腿上还有两个弹孔, 贯通伤,血就是那里流出来的。   “嗯……”头上阳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贺非凡迷迷糊糊看着身下的人, “谁?”   “醒了?”丁焕亮没回头, 他没有回头的力气。   贺非凡揉了把脸, 深吸一口气,胸腔钝痛:“花蔓钩呢?”   “不要了。”丁焕亮说。   不要了?贺非凡挣扎着要下地:“你有毛病吧!没了骨骼我们还有什么,钱、小弟、地位,都是骨骼带给我们的!”   丁焕亮放下他,冷冷的:“你要地位还是要命?”   贺非凡没有他根本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狼狈地捂着胸口。   丁焕亮擦了把汗,看着这条长路:“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到下一个染社的据点。”   “你救的我?”贺非凡问。   他能想象自己受伤昏迷,丁焕亮把他从御者舱里扒出来,背着他逃命的情景,这小子完全可以自己走,用不着带着自己这么个累赘。   “我可没那么好心,”丁焕亮也坐下来,皱眉揉着痉挛的双腿,“这周围应该还是北府堂的地盘,带着你,我好拜庙门。”   那对皱起的眉头,蝉翼一样好看。   贺非凡盯着他,然后转开眼睛:“出了市区就不是北府堂的地盘了,堂主是紧缩策略,没价值的地区一律不要。”   丁焕亮揉腿的手停下来:“妈的,你最好快点能走,再背四个小时,我可背不动。”   贺非凡笑了:“你就没想过把我扔下?”   丁焕亮借着起身的动作别过头:“在北府堂,你不也没把我扔下。”   那时,花蔓钩把他背在背上,带着他鏖战沙场。   贺非凡没说话。   “行了,继续,”丁焕亮拽着胳膊把他背起来,鼓一口气,往前走,“现在的形势,离北府越远越好。”   贺非凡回头看,一派和煦的乡间风光,什么城市、战争,全看不见:“北府是伽蓝堂的了?”他难以置信,“就凭他们几个人,就凭这么一战?”   “染社称霸前,也不过是狮子堂下的一个四级堂口,”丁焕亮说,“英雄不问出处。”   贺非凡静了,也许是认命,也许是在琢磨新的出路,半晌,他问:“你喜欢什么?”   “啊?”   “喜欢的东西,想要的东西,比如钱、骨骼,或者女人……”   “粽子。”丁焕亮脱口而出。   贺非凡没想到。   “好多年没吃过了,”丁焕亮的语气难得柔软,“小时候每年夏天家里都做,当时没觉得多好吃,现在倒特别想。”   贺非凡听出他话里的哀伤:“操,我他妈都没吃过粽子,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一大堆,饭都吃不饱,”停了停,他叹息,“我混出来了,他们都不在了。”   谁没有过去呢,谁的故事说出来都让人唏嘘。   他们顶着春日的艳阳蹒跚,丁焕亮一步一喘,贺非凡拿手给他遮着阳光,这么又蹭了一个多小时,路那头过来几个年轻人。   十八九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像是周围混事的小子。   他们嚼着草茎,散成一个扇面,把两人围在当中。   “喂,哪儿来的!”一个问。   另一个说:“城里的吧,昨晚城里打仗,吵死了。”   “这个淌血呢,”还有一个直接上来,扒着贺非凡的脑袋,捅他的接入口玩,“喏,御者。”   贺非凡从没被这么羞辱过,恶狠狠瞪着他们。   “哟哟哟,这个眼神,”脸上有雀斑的小子是头头,推开小弟,给了他一巴掌,“看什么看,有骨骼的才叫御者,你骨骼呢?”   贺非凡咬着牙,脸上火辣辣的。   “没有骨骼,你牛逼个屁,”头头拍着他红肿的脸,“碰上我们这些小喽啰,都能教训你一顿!”   虎落平阳被犬欺,贺非凡忍着。   “怎么的,是大哥?”头头揪他的领子,看他衬衫上的提花,“让人打成这样了,还好意思叫小弟背着,来来来,下来!”   他们把他拽下去,拖在地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丁焕亮一直没出声,明哲保身地缩在一旁。   头头又去打量他,这掐一把那拽一把,然后托起他的下巴:“哎哎,这个好啊,细皮嫩肉的!”   小弟们丢下贺非凡,呼啦一下围过去,粗鲁地扯他的头发。   “喂,”头头在他身上乱摸,“你们跑出来,带钱了吗,吃的也行。”   丁焕亮摇头。   “操,哑巴。”   “嘿嘿,哑巴好啊,”小弟说,“不会叫。”   头头推他:“我喜欢会叫的。”   “哑巴,”他掐着丁焕亮的喉咙,“你们现在要么拿钱出来,要么……”他看了看前头的小树林,“你跟我们过去一趟。”   贺非凡擦掉嘴边的血,捡石子打他们:“我是北府堂青山组的,出来办事没带钱,你们等我回来,少不了你们的!”   “大哥,青山组……”混子们商量,“咱惹不起吧?”   “操,他说青山组就青山组啊,昨晚打成那样,青山组说不定都打没了!”   “就是,今天的鸭子今天吃,明天谁知道还有没有命!”   说着,他们把丁焕亮往小树林推,贺非凡憋一口气,强忍着剧痛站起来,拐着拐着追上去,丁焕亮偏过头,手却在背后摆了摆。   贺非凡停在那儿,直了好半天眼睛,丁焕亮随他们进到林子看不见了,他才怒吼一声,颓然坐在路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控制不住往树林看,五个人,连名头都没有的杂碎,他两手紧紧攥着,而丁焕亮呢,一个御者,沉阳88号的老大,他小时候家里是吃粽子的,玻璃珠一样漂亮,连皱个眉头都……   丁焕亮出来了,只有一个人,手里是一根树枝,尖端带血,随手扔在半路。   贺非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丁焕亮朝地上吐口水,边吐,边用力擦嘴,远远的,见贺非凡看他,不吐了,若无其事地走过来。   “走吧。”他低下头,阳光照在他浅淡的发色上,透明的一样。   贺非凡仰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歇会儿吧。”   丁焕亮想了想,挨着他坐下。   他的下巴很红,被狠狠捏过,“五个人,”贺非凡望着地平线,“怎么做的?”   “我有我的方法,”丁焕亮在嘴里动了动舌头,“这种事,原来是家常便饭。”   贺非凡心里不舒服,但不会表达,一个男人,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大哥,不能把同情和关心表现得太过,那样,显得他软弱。   “你……需不需要水?”   “安静会儿行吗,”丁焕亮嫌他烦,“下巴累,不想说话。”   他说得很直接,直接到贺非凡觉得隐晦的自己像个傻逼,他窝火,却无能为力,气哼哼地不吱声。   这么坐了十多分钟,丁焕亮再次背上他,太阳升到天顶,晒得大地暖烘烘的,他们舍弃小路,走上过车的大路,虽然有被伽蓝堂发现的风险,但比在僻静处被无名小卒干掉要强多了。   “在大兰……”贺非凡忽然问,“对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他指的是持国天王号那一晚。   “你和那些混子?”丁焕亮想了想:“一样,但经过一些事,就不一样了。”   “比如我背着你,你背着我?”   “比如你有利用价值。”   贺非凡发笑:“即使你都累成这个狗样了?”   “呵!”丁焕亮也笑,“贺非凡你搞清楚,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像我们这种人,耐力和信念比正人君子强得多。”   “那正好,”贺非凡贴近他,嘴唇碰着他的耳朵,“我也是这种人。”   丁焕亮打了个抖,口腔里的腥气忽然变得不能容忍,他把贺非凡放下,闷声说:“我去找水,马上回来。”   贺非凡看着他向马路对侧的荒地走去,那里根本不像有水的样子,这种借口再老套不过,他就是想把他扔下。   是呀,附近没有北府堂的据点,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他要是丁焕亮,早把自己扔了。但丁焕亮背着他走了六个小时,仁至义尽了。   贺非凡撑着胸口站起来,望向没有尽头的水泥路,正午的空气蒸腾,他出现了幻觉。   朦朦胧胧的,一个染社的车队,两对武装车开路,护持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头上飘着莲花旗,至少是堂主级别的阵仗。   他陶醉地看着那个蜃楼,幻想有朝一日坐在里头的是自己。   嘎吱,车队在他面前停下,轿车副驾驶的车门弹开,后座的窗玻璃放下来,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贺非凡,上车。”   他愣在那儿,没动。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从后座窗户探出来,阴森的,有些熟悉,每年春节社里的恳谈会上见过,是北方分社的社长司杰。   贺非凡动了动嘴,惊讶得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还让我下来请你?”   贺非凡连忙摇头,瘸着腿绕到车那边,临要上车,忍不住往马路对侧看,丁焕亮还没回来,不,他不会回来了,可心里却有一种冲动,想对分社长说,他有个同伴,希望能等一等。   可笑。贺非凡打消这个念头,他干嘛要等一个扔下他的人,分社长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组长的请求而浪费时间。他吃力地跨进车里,忍疼坐下去。   “北府什么情况?”司杰问。   “失守了,”贺非凡报告,“现在是伽蓝堂控制。”   司杰朝司机比个方向:“到荐州,给你治伤。”   荐州是北府南面的小城,开车一个多小时,车队缓缓调头,沿来路返回。   “分社,您怎么到北府了?”贺非凡问。   “这么大的事,我不回来?”   贺非凡惊诧,北府之战是昨天晚间开始的,司杰这就到了,说明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您的家头……”   司杰抬手,不用他说,贺非凡看向窗外,在后视镜里瞥见一个奔跑的身影,那么长的公路,只有他一个人,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   一个脏兮兮的旧塑料瓶,里头是水。   贺非凡连忙拍窗子:“停车!停下!”   接着,他推开车门,车子还没停稳,司杰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什么干部?”   什么干部都不是。贺非凡捂着伤口下车,五百米开外,丁焕亮跑不动了,先是拄着膝盖,然后脱力跪下来,整个人趴在马路上。   他背了一个成年男性六个小时。   贺非凡拖着一条伤腿,一蹭一蹭的,向他走去。   ——没有一支枪一把刀,他一个人解决了五个。   汗如雨下,血也涌出来,贺非凡闷哼,两腮硬硬绷着。   ——他还去找水,瓶子里的水是给谁的?还能给谁?   丁焕亮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操你妈,你扔下我。”   贺非凡笑了,笑得桀骜不驯,笑得光芒四射:“我还以为是你扔的我呢。”   丁焕亮朝他伸手:“扶老子一把。”   贺非凡嘶吼着把他拽起来,搭着膀子往车队走,北方分社没下来一个人帮他:“你看着吧,”他说,“老子迟早要干出一番事业,让这帮孙子给我提鞋!”   “算我一个。”丁焕亮还抓着那个瓶子。   贺非凡把瓶子打掉:“不要了,”他喊,“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我们喝最好的酒,泡最棒的妞儿!”   丁焕亮的眼神很冷:“车上是谁?”   “北方分社的社长,司杰,”贺非凡低声说,“搭上他,我们爬上去。”   丁焕亮到副驾驶,贺非凡去后座,车上有通讯设备,司杰似乎刚通了个电话,摆手示意开车:“可靠线报,伽蓝堂准备去太涂。”   “太涂?”贺非凡和丁焕亮意外,“他们去那儿干嘛?”   “不管他们想干嘛,”司杰轻轻晃动腕表,“他们过不了尧关。” 第26章 生理(划掉)厌恶┃“贾西贝,你给我过来!”   尧关是太涂的门户, 扼守着从东部进入太涂的唯一通道, 出了名的易守难攻。   岑琢看着逐夜凉在土上画的地形图,摸着下巴:“尧关的具体位置在哪?”   “紧挨着太涂, 二十公里。”   “这不好办, ”高修说, “离得这么近,和太涂几乎是一体的, 物资、战力可以源源不断送上来, 我们人本来就少,和他们耗不起。”   他们一行仍然是六个人, 岑琢、逐夜凉、金水、高修、元贞和贾西贝。   “而且, ”逐夜凉拿树枝点着尧关背后的大城, “太涂有一员猛将,据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有多猛?”岑琢问。   “没见过,听说叫如意珠。”   岑琢和高修对视一眼:“听名字挺可爱的。”   逐夜凉的目镜灯唰地熄灭,又快速亮起, 大概是翻个白眼的意思:“花蔓钩听着是不是也很风情万种?”   “嗯……”岑琢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说, “和贺非凡确实不太搭,是吧高修?”   高修咽唾沫,他大哥特别喜欢和逐夜凉呛,当然,逐夜凉也喜欢呛他,他一点也不想介入这两个人的“打情骂俏”:“呵……呵呵……”   这里是距太涂不到两百公里的土路边, 西部的风貌和北府皆然不同,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台地,他们正在一个十几米高的小土坡下短暂休整。   两辆重卡,刮去了徽标,金水在车边给红咒语做保养,她双腿的创面已经愈合,假肢磨合得很好,一对镂空金属支架,一侧套在髋骨上,另一侧卡着膝关节,看上去英姿飒爽,有些硬核的煞气。   团队里唯一的女性,和岑琢一样的cyborg。   “金水!”岑琢喊她,他想起自己刚装上假肢那会儿,身体的排斥,心里的急切,拼命想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哪怕把皮肉磨得伤痕累累,“别干了,休息一会儿。”   金水回头瞥他一眼,继续干。   “好像不太领你情啊。”逐夜凉冷飕飕地说。   高修一看气氛不好,赶紧撤。   岑琢难得没回嘴。   逐夜凉头往后靠,斜着目镜看他:“怎么,对她有意思?”   岑琢摇头:“我……可能得娶她。”   逐夜凉想起岑琢和吕九所那次关于“女人”的争吵,原来是因为金水:“做过承诺?”   “也不算承诺,”岑琢显得很迷茫,“是个提议。”   为了平息沉阳的争斗,为了创造一个世外桃源,提议和自由军联姻。   “后悔了?”   “没有,”岑琢焦虑地拧着手指,“男人嘛,总要找一个,生孩子过日子,可是……”   逐夜凉静静听他说。   “我不爱她,”岑琢深吸一口气,很肯定的,“她也不爱我,只是当时那种情况,结婚是最好的办法。”   逐夜凉懂了,谈不上婚约,只是一场权衡利弊的交易:“现在情况变了,你可以跟她实话实说。”   “不行……”岑琢望着金水挺拔的背影,“从她受伤的那一刻起,就不行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曾向一个女孩提起婚姻,现在她残疾了,他不可能把那些话收回来。   “她要是双腿完好呢?”   “那就没这么复杂了。”   “你这是歧视她的残疾。”逐夜凉说。   “你说什么呢,”岑琢理解不了他的逻辑,“我不要她,才是歧视她。”   “你自己就有一只机械手,如果一个女人为了不伤你的面子,勉强跟你在一起,你怎么想?”   岑琢愣了一下,固执地认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逐夜凉一针见血,“你单方面地幻想着她的自卑,和自己怜悯她的伟大,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是怎么想的?”   岑琢不同意:“女人都是需要爱惜,需要呵护的。”   “你不懂女人,”逐夜凉说,“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被你俯视。”   “哦,你懂!”   话不投机半句多,岑琢气鼓鼓靠在土坡上,脖子底下有点空,他报复地把逐夜凉的胳膊拽过来,垫到下头。   “喂!”逐夜凉想抽手。   岑琢使劲枕着:“我他妈都怀疑人生了,枕你一下怎么了!”   “被男人枕着,我生理性厌恶。”   岑琢撇嘴:“你一个机器,有生理吗?”   逐夜凉于是把“生理”去掉:“我厌恶。”   “……”   土路上,贾西贝跑回来,用衣服下摆兜着好多榆钱儿,元贞跟在后头,皱着眉头看他一扭一扭地跑。   “修哥,金姐!”贾西贝小脸蛋红扑扑的,跑到岑琢面前,软绵绵地招呼大家,“快来尝尝,比压缩食品好吃多了。”   大家围过来,你一把我一把分着吃,金水问:“哪儿找着的?”   “就前边,有一大片榆树林,”贾西贝往前挺着小肚子,“树可高了,贞哥抱着我才能够着。”   谁也没多想,元贞唰地脸红了。   “我们小贝真厉害,”高修嚼着榆树钱儿,揉了揉贾西贝的脑袋,“幸亏带你来了,又能打仗又能找吃的。”   元贞翻眼睛,那句“我们小贝”他不爱听。   贾西贝抿着嘴乐,可高兴了,拍了拍衣服,乖乖地叫:“修哥,你开车开累了,我给你捏捏胳膊吧。”   高修很自然地伸出手,像是经常享受这种服务,元贞说不清怎么回事,心里窜起一股火,怎么压也压不住:“贾西贝,你给我过来!”   贾西贝吓了一跳,抱着高修的胳膊往后躲。   “我说你怎么回事,”高修替他出头,“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你看把人吓的,你再这样,咱俩真得打一架了!”   贾西贝拽他的袖子,怕他把他贞哥说狠了。   元贞也懊恼,放缓了声音:“贾西贝,你过来。”   贾西贝从高修背后出来,怯怯地迈了一步,高修把他抓着,不让过去:“你小子到底要干嘛,神神秘秘过来过去的,我发现你最近有点怪啊。”   “嗯,是有点怪。”岑琢也说。   元贞低下头,踢着石子:“贾西贝,你过来一下,我……就说两句话。”   贾西贝便战战兢兢地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旁边走。   其实经过北府,贾西贝已经拿他当亲哥哥,壮了壮胆,小跑着握住那只手:“哥,你怎么了?”   一被这只小手握住,什么闹心、脾气,全没了,元贞用力把他攥了攥:“你征服了日月光,已经是个御者了。”   “嗯。”贾西贝仰着小脸,认真听他说。   “御者……要有御者的气派,不能给这个揉胳膊给那个揉腿的,你明白吗?”   贾西贝眨着大眼睛:“可高修是哥哥……”   元贞停下来:“我也是你哥哥,你怎么不给我揉?”   “你……”贾西贝扭着扭着,低下头,“你没开车。”   “刚才是谁抱着你揪榆钱儿的?”元贞朝他走一步,贾西贝就退,“你那么沉,我胳膊都抱麻了。”   “我……”贾西贝小声说,“我不沉……”   “还嘴硬!”元贞的声音高起来。   “我、我错了,”贾西贝连忙认错,盯着自己对在一起的脚尖,顺着他的手背摸上去,轻轻的,在胳膊上捏了一把,“我也给你揉。”   这一下,元贞像过电了似的,浑身说不出的酥麻,他绷着嘴角,四肢僵硬,别扭地拍了拍贾西贝的肩膀:“别、别揉了。”   这种服务,强度实在太大,他承受不住。   “啊?”贾西贝以为自己劲儿太大,“揉疼了?”   “没有,”元贞怪怪地抽回胳膊,“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   “那……”贾西贝很为难,“修哥该不高兴了。”   “你就不怕我不高兴?”   贾西贝绞着指头想了想,说:“我给修哥揉,也给你揉,行吗?”   他这话说的,好像元贞不高兴,是因为他偏心高修,这种“争风吃醋”的解释,元贞接受不了:“贾西贝,你是伽蓝堂的御者,不是来伺候人的,一个御者要有独立的人格,你得先瞧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瞧得起你。”   什么“人格”、“独立”,贾西贝听不明白,夹着腿委屈巴巴看着他,懵懵懂懂地点头。   “在北府,那么难的时候,我们俩相依为命,”元贞扳着他的小肩膀,“你在我眼里是闪光的,你明白吗?所以你……你不能把自己放低了,你能为大家做的,绝不是打打榆钱儿揉揉腿这样的事!”   贾西贝站得太直,又想扭,但元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他不敢乱动。   元贞从没这么炙热地看过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贾西贝抿了抿嘴,不懂,但不敢说,干脆傻笑,笑成了一朵花儿。   远处,岑琢看着两个“小朋友”一会儿你揉我一会儿我拽你,过家家似的:“元贞这小子,”他摇头:“自从在北府和贾西贝编到一组,人设就崩了。”   逐夜凉沉默。   岑琢吃着手里的榆钱儿:“原来是个狠人儿,小眼神都带刀,现在让贾西贝给带的,也有点婆婆妈妈的。”   逐夜凉瞥他一眼:“你大概是瞎。”   岑琢要发火。   “不,”逐夜凉纠正自己,“是脑子缺根弦儿。”   “你……”岑琢跳起来,正想给他一脚,头上突然轰地一响,亮起一片耀眼的强光,那个亮度,是中子炮!   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岑琢的世界静止了。   记忆的片段出现在眼前,也是阳光正好,也是在吃东西,巨大的火球破空而来,左肩火辣辣地疼,饭碗摔碎了,还有血,姐姐倒在桌子上,长发顺着桌沿铺下来,在微风中徐徐飘荡……   恐惧,把心都攫住了的恐惧,让他一下子变回那天那个小孩子,彷徨,无助,哭号着,乞求有一个人来救救他,救救他全家。   他被猛地扑倒,逐夜凉覆在他身上,随后,震耳欲聋的巨响到了,砂石在空气中嗡鸣,火焰在四周熊熊燃烧,他直瞪着眼睛,咫尺处是一双光学目镜,沉静得像一口深潭。   他们俩脸对着脸,近得听得见电路的沙沙声,这一刻,岑琢像是傻的,傻得不认为逐夜凉是具骨骼,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以让他用力抱住,让他把最脆弱的自己撕开来给他看,甚至在他肩头痛哭。   心跳得像要坏了一样。   叮咚!他对自己默念。   逐夜凉从他身上跃起,同时抽出左狮牙,炮弹是从背后的土坡上下来的,来自两具低级别骨骼,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从坡上摔下来,翻滚着,扑到岑琢脚边。   伽蓝堂不是炮弹的目标,这个男孩才是它们绞杀的对象。   逐夜凉没动,金水启动红咒语冲上去。   它没用加特林,而是甩起左手的铁套索,套住其中一具骨骼的脖子,随后迂回接近,挥起右手的镰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首级。   另一具骨骼见状,转身想跑,被逐夜凉投出一刀,从背后扎穿了御者舱。   大伙围上来,把男孩翻过来平放在地上,十四五岁,昏迷了,胳膊上有烧伤,掀起衣服看,下头是触目惊心的刀伤,好几处已经化脓溃烂。   贾西贝的眼圈红了,扭着小屁股从车上取来水,含一口,嘴对嘴要喂给他。   “不行,”元贞把他拦住,大家齐刷刷看着他,他讪讪地说,“不卫生。”   岑琢和高修一脸不能理解。   贾西贝含着水,鼓着腮帮子呜呜,金水拍了他后背一把,把那口水拍出来,喷到男孩脸上。   “咳咳……”男孩醒过来,还没完全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蜷缩,平时应该是被折磨得很厉害。   贾西贝心疼地擦他的脸,小白手和黑红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你叫什么,它们为什么打你?”   男孩害怕地看着众人,哆嗦着说:“我……叫张小易,是从太涂堂的监狱跑出来的,它们要抓我回去。”   他右侧太阳穴上有接入口,高修怀疑地问:“你年纪不大,它们抓你干什么?”   孩子可怜地抱着膝盖:“因为我爸妈……”他有些怨恨地说,“是狮子堂太涂舵的管事人。” 第27章 一个苹果┃流海从额头上吹起,比什么都可爱。   傍晚, 离尧关不到五十公里, 两辆重卡在一条小河边停下。   关于张小易的去留,高修提议一句话投票, 贾西贝先举手, 同情地说:“我问他了, 他没地方去,怪可怜的。”   高修摇头:“我感觉怪怪的, 突然冒出来, 还是个御者。”   “社团高级干部的子女七八岁就打接入口的不少见,”元贞看一眼贾西贝, “要不……先带着吧。”   岑琢斩钉截铁:“扔了。”   金水同意:“我们是来打仗的。”   “他从太涂出来, ”逐夜凉和他们的思路完全不一样:“对道路和关隘的细节肯定比我们了解。”   张小易在旁边蹲着玩土, 不时抬头看看他们,这伙人围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分不出主次,确定不了谁是大哥。   投票很快结束, 贾西贝踩着小碎步过来, 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大哥同意留下你了!”   张小易站起来, 看他一扭一扭的,追着高修往树林的背阴处跑,动了动眉头,跟上去。   夕阳西下,树影绯红,高修惬意地靠着树干, 贾西贝则鬼鬼祟祟,边观察周围边给他揉大腿。   高修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这开了一天车,揉个腿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吗?”   “嘘,”贾西贝不让他大声,“让贞哥看见,又要唠叨我。”   “不是,这小子哪根筋搭牢了,原来对你爱搭不理的,现在一会儿管你这一会儿管你那,好像你是他养的小猫一样。”   这时张小易从树林里走出来,木着脸说:“大哥,这活儿我也能干。”   贾西贝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让他走开,高修头往后仰,眯着眼睛打量他:“你爸妈是太涂舵的管事人,你跑出来,他们呢?”   “死了,”张小易面无表情,“死在尧关上。”   是为狮子堂守关尽忠了,高修不禁坐直了身体。   贾西贝红着眼睛看这孩子,又想起他肚子上的刀伤,起身握住他的手:“走,哥领你去洗洗。”   张小易露出害怕的表情,指着高修:“给大哥揉腿……”   他是让染社收拾怕了,“没事,”贾西贝看他,就像看以前的自己,有种同病相怜的亲近,“修哥不会怪的。”   河水波光粼粼,因为泥沙含量大而有些发黄,傍晚的霞光照上去,金红金红的,反在人脸上,灿灿地好看。   贾西贝把张小易的衣服翻起来,第二次看到那些伤,仍不免抽一口冷气:“他们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张小易露出怪异的表情。   “都是新伤,这两天才打你的吗?”贾西贝掏出小手绢,在河里打湿。   张小易警惕地看着他。   贾西贝浑然不觉,轻之又轻的,拿手帕裹着指尖擦伤口上的黑血:“忍着点。”   这种程度的伤对张小易来说挠痒痒一样,他不理解这个萍水相逢的娘娘腔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看他那双湿湿的眼睛,像是很痛心似的。   白手绢脏了,涮也涮不净,张小易瞧着那片触目惊心的污渍,觉得不痛快,脸不自觉板起来,贾西贝抬头看见,眼珠一转,偷偷从河里捞一捧水,泼到他脸上。   张小易浑身一抖,愣了,惊诧地瞪着他。   贾西贝却笑,咯咯的,小肩膀一颤一颤:“你怎么不笑啊!”   张小易出神地看着他,像是从没见过笑得这么漂亮的人。   “你怎么不笑啊?”贾西贝又问了一遍,捏捏他的小脸蛋,凑上去,拿鼻尖蹭他的鼻尖。   软软的,热热的,张小易腾地红了脸。   “呀,你脸红了!”贾西贝扭着小细腰,捏着他的耳朵哈哈笑。   张小易终于有表情了,很困扰的:“你怎么……像个大姑娘啊。”   贾西贝的笑容倏地收敛,眨了眨眼睛,垂下头。   张小易心里一沉。   “像……吗,”贾西贝的声音闷闷的,“我觉得好多了……晚上我都没掉眼泪,贞哥也说我是个御者了。”   张小易特别着急,急着说不,可他的脸,仍然呆呆的。   这时元贞朝河岸走来,看贾西贝又在伺候人,凶巴巴地发火:“你干什么呢!”   贾西贝心虚地缩着肩,小声咕哝:“没……没揉腿……”   元贞叹了口气:“你过来一下。”   张小易看着贾西贝绞着手绢,晃着小屁股,一扭一扭跟过去。   “喏,”元贞伸出手,递给他一把野浆果,小指甲大小,黑紫黑紫的,“有点酸,你没事的时候吃着玩。”   贾西贝的眼睛亮了,拿一个放到嘴里,“哎呀!”他苦着脸,拿额头抵着元贞的肩膀,酸得直扭。   恰好高修到河边洗手,看见他俩:“喂喂,背着我吃什么好东西呢?”   “野果子……”贾西贝酸得舌头都大了,“修哥你要吗……”   高修一看他那张脸,非常明智地摆了手。   “哥……你吃吗?”贾西贝又酸着脸问元贞。   没等元贞拒绝,“不对呀,”高修插到他们中间,“怎么他是‘哥’,我是‘修哥’,小贝你差别待遇啊!”   “啊?”贾西贝自己都没注意,他对元贞的称呼,什么时候从“贞哥”变成了“哥”。   张小易坐在河边,默默看着他们,伤口上的水还没干,风吹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三人聊了一会儿,元贞像躲什么似的,单独离开,张小易立即跟上,往卡车那边走。   “你跟着我干嘛?”元贞打开车门,问他。   张小易掏了掏破裤兜,掏出一个油亮亮的红苹果,是真空技术保存的,这个季节可以换两桶汽油。   元贞蹙眉:“你怎么有这个?”   “逃跑时从干部桌上顺的,”张小易把苹果塞给他:“大哥,求你罩。”   元贞瞧瞧他,又瞧瞧苹果,笑了:“干嘛找我,我什么都不是。”   “我看你对贾西贝挺好的,像个心软的人。”   他看错了,元贞的心比石头都硬,只是对贾西贝好:“跟他有什么关系?”   张小易掀起自己的衣服:“他给我洗伤口,对我好。”   “那你应该直接给他。”说着,元贞要把苹果抛回去。   张小易却说:“我给他,他转头再给你,不是一样吗?”   这话一点不像个孩子说的,但却直接、锋利,击中了元贞的私心,他私心希望贾西贝对他比谁都好,他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点点头,把苹果收下了。   贾西贝和高修说着话从河边回来,日薄西山,河面上拉着长长的红色倒影,元贞把苹果藏在身后,朝贾西贝招手,那个小不点看见,迎着风向他跑来,流海从额头上吹起,比什么都可爱。   元贞的心咚咚跳,看他像一匹小马、一只小鸟一样扑到怀里,清脆地叫了一声:“哥!”   元贞把他往车后面拉,手心出汗了,磨磨蹭蹭拿出苹果:“在北府总听他们说,你一直想吃吧?”   贾西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真空保存的,清洗过,”元贞显得很局促,把苹果递到他眼前,“可以直接吃。”   贾西贝捧着他拿苹果的手:“我看看就行,哥,你吃吧。”   元贞执拗地把苹果送到他嘴边:“咬一口。”   贾西贝盯着他的眼睛,张开嘴,咔嚓,很脆:“好甜啊,”他把苹果转回去,“哥,你也吃。”   元贞心怀鬼胎,在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贾西贝捧着苹果,像捧了个宝贝:“我拿去给修哥,还有大家……”   元贞拽了他一把:“不行。”   贾西贝意外:“为什么……”   “这是我给你的,”元贞一急,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是我们的!”   “我们的……不就是大家的吗,”贾西贝这样说,苹果却不敢拿了,乖乖还给他,“我不要了。”   “贾西贝……”   贾西贝回头看他,很陌生似的,走进夕阳里。   元贞说不出的烦躁,懊悔地大吼一声:“贾西贝!”   高修朝卡车那边看,自言自语:“元贞成天鬼叫什么,贾西贝、贾西贝的。”   张小易蹲在他旁边,在拿小树棍抠土:“他给贾西贝苹果,贾西贝要给你,他不让。”   高修一怔,元贞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曾经分着吃一捧雪。   “哪来的苹果?”他问。   “我的,”张小易抬起头,“他从我这儿抢的。”   高修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元贞抢你的苹果,还不给我吃?”   “嗯。”张小易点头。   猛地,高修踹了他一脚,踹在脸上,把他整个踹飞出去,金水看见,连忙来拉:“怎么回事?”   高修恶狠狠的:“这小子,挑拨离间!”   他搡开金水,还要去揍,张小易连滚带爬朝元贞那边跑,高修没爱追他,凶神恶煞地骂:“狗东西,再搬弄是非我豁了你!”   元贞听见,靠着车胎没动,苹果放在旁边地上,已经氧化发黄了,张小易含着一嘴血扑到他脚边。   “你搬弄什么是非了,”元贞无精打采地问,“把高修气成那样。”   “高修看见……”张小易一张嘴,血呼地涌出来,“看见你叫贾西贝,问我你俩背着他有什么事,我没说,他就踹我。”   元贞正憋气,听他这样说,腾地跳起来:“他什么意思!”   “大哥,”张小易蹲着看他,“你和那个高修是不是有什么过节,要不……他干嘛这么欺负我?”   大到一个社团,小到一个帮派,同年龄、资历相当的人大多是竞争关系,多少有些过节。   可高修和元贞是最好的兄弟,曾经并肩作战,能为彼此出生入死,元贞想,高修没有变,变的是自己,是他想要属于高修的东西。   “我给你苹果了,大哥,”张小易要求,“你得罩我……”   “行了!”元贞的那股狠劲儿上来,一脚把苹果踩碎,“滚。”   天晚了,岑琢决定就地休息,明天一早再向尧关靠近,已经到了染社的眼皮子底下,他想稳扎稳打。   车上打开暖气,车座放倒就能睡,但金水的腿不方便蜷着,于是七个人分成三拨,岑琢、高修睡一车,元贞、贾西贝、张小易睡一车,逐夜凉陪着金水,生火露宿。   “喂,不用你陪。”金水说。   逐夜凉指着岑琢的卡车:“他让的。”   金水回头看,岑琢已经躺下了,车窗里黑洞洞的。   “即使不是你,是高修睡这儿,也得有个人帮衬,”逐夜凉指着自己的金属壳,“我最合适。”   金水没说什么,算是认可。   大家都安顿好,高修却跳下车,敲开元贞的车门,叫贾西贝:“小贝,你来一下。”   贾西贝挨着张小易在里头,刚把外衣脱了,揉着眼睛点头。   “干嘛?”元贞问。   “问他点儿事。”   贾西贝从元贞身上爬过去,正要高修抱着下车,元贞不干了:“大晚上的,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高修惊讶于他的语气:“元贞你怎么回事,我就是没话说,让贾西贝下来一下不行吗!”   元贞告诉他:“不行!”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都是社团的高级干部,脾气一样暴,贾西贝吓着了,光着脚丫坐在门边上:“哥你们别吵,干嘛呀……”   “有什么事,你在这儿说!”元贞把贾西贝往回拽。   高修看一眼驾驶室里的张小易,他刚才的挑拨离间不寻常,他想问问贾西贝,和他相处有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不能在这儿说。”高修压着火。   元贞倒火了:“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说,你想干什么!”   “你他妈……”高修真怒了。   几乎同时,他们揪住对方的领子,也没看清是谁先动的手,你给我一拳我飞你一脚,拳拳到肉步步生风,从卡车一路打到金水的小火堆,踢起的土噼里啪啦,把火拍灭了。   伽蓝堂的事儿,逐夜凉和金水不好管,贾西贝和张小易管不了,而岑琢呢,压根不管这些烂事,都是大小伙子,想打就打,打完了消了气,各自回去睡觉。 第28章 流浪团┃很薄很软的一片背,在火光里成了蜂蜜似的琥珀色。   天还黑着, 逐夜凉没亮目镜灯, 视界左上角显示时间02:47,提高听力接收装置的灵敏度, 半径三公里以内捕捉到脚步声, 是骨骼, 而且很杂乱,有十五人以上。   他推了推金水, 金水睁开眼, 机警地看着他,轻手轻脚爬起来, 去穿红咒语。   逐夜凉也离开火堆, 在岑琢和元贞的车门上各敲一声, 溜到隐蔽处,用超声成像系统探测对方的距离。   不到一公里。   两扇车门缓缓打开,岑琢背着特种枪跳下来,高修和元贞第一时间去穿骨骼, 贾西贝迷迷糊糊打呵欠, 拉扯张小易:“小易, 醒醒!”   张小易很赖床,翻了个身,不肯动。   “别闹,快点,”贾西贝套上外衣,把他往车下抱, “有人来了!”   张小易回抱着他,像是故意缠着,让他下不去,贾西贝往远处看,已经能看到一大片骨骼的照明灯,来不及去穿日月光了。   八百米、五百米、三百米,逐夜凉拔出左狮牙。   轰!火堆作为最明显的目标,先被炸弹打中,弹起的砂石和炭灰飞到岑琢身上,灼烫,他对大家说:“别着急,全引过来,一锅端。”   “明白。”逐夜凉单枪匹马先上。   先头部队是五个人,骨骼不差,但不是百单八,逐夜凉一身孔雀绿的杂牌装甲,看着也不像什么人物,双方缠斗在一起。三五个回合,逐夜凉故意装作无力招架的样子,五具骨骼见状开启背后的大灯,招呼远处观望的同伙。   一窝蜂跑上来二三十具骨骼,没有主力机型,没有统一标识,是流浪团。   所谓流浪团,是在正规社团之外,由自由御者组成的武装组织,一般五十人左右,杀人越货、打家劫舍,规模大的也可以独霸一方。   高修这时窜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在战场外围设置中子场,从一点到十二点,每个方向各设置两个,把一伙人和逐夜凉圈在里头。   岑琢把枪从背上翻下来,随便挑一个骨骼,稳定、瞄准、击发,一枪爆头,这是号令,金水和元贞往上冲。   逐夜凉开始反击,砍瓜切菜一样在包围圈中僻出一条路,红咒语甩起套索,套住倒霉蛋往中子场上拽,一时间,爆炸声接二连三。   对方乱了,开始往外跑,大多数被场能炸得灰飞烟灭,少数爬出来,等着他们的是转生火的截击,只有那么一两个趁乱突围,仓惶逃进树林。   贾西贝正抱着张小易藏在树林里,刚才时间紧迫,流浪团又来势汹汹,他也没什么战斗经验,一害怕就躲了起来。   大树后头,张小易搂着他的腰:“哥,我怕黑。”   “嘘,”贾西贝也怕,摸了摸他的头,张小易明显感觉那只手在抖,“没事,有哥呢,哥会保护你……”   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冲进林子,是骨骼,贾西贝推着张小易往后退,身后有一个被野草和倒树覆盖的小坡,他俩钻到底下,惊恐地蜷着。   那具骨骼一脚深一脚浅,也在逃命,拨开乱树往这边来,贾西贝把张小易护在身后,隔着稀疏的杂草盯着它。   机械脚来到眼前,贾西贝的鼻息喷在金属涂层上,形成一片薄薄的白霜,骨骼转动踝骨关节,贾西贝屏息等着它离开,背后突然一股力量,把他从草坡底下推出去,正推到骨骼脚边。   张小易?贾西贝来不及反应,骨骼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开火,子弹在漆黑的树林里扫出一道亮光,贾西贝翻滚躲避,胳膊和额头都破了。   呼……呼……他趴在草丛里,那具骨骼给机枪上膛,大概发现不是像样的对手,胆子大了,朝天响了几次枪,想把贾西贝吓出来。   每响一次,贾西贝都闭紧双眼。   张小易为什么把他推出来?是不小心,还是太害怕了,想让他吸引骨骼的注意,自己趁机逃跑?   骨骼又一次扫射,子弹贴着贾西贝的后背射进土里,这样不行,他看一眼草坡,张小易还在里头,把心一横,他抱着脑袋窜起来,全速朝树林外跑。   骨骼收起枪管,换上炮筒,也不着急,大概瞄了个准,朝他的小背影开了一炮。   轰地一声,元贞回头,是树林方向,他观察四周,日月光不在,也没有贾西贝的影子,他冒汗了,不管眼前就是战场,没做任何撤退措施,直接转身。   “元贞!”高修喊。   一具流浪骨骼正在他十点钟方向,三十米距离,一把重刀,见他转身,索性把刀脱手,对着转生火的脖子,破空而来。   “妈的!”黑骰子冲上去,挡在元贞身前,太近了,来不及做有效回击,他干脆举起左臂,生生把刀搪住。   只听噌地一声,黑骰子的肘关节碎裂,整条小臂瘫痪一样垂下去,被重刀坠到地上,高修忍痛嘶吼。   元贞看着他在身后倒下,瞪着眼,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跨一步到高修身前,护着他,同时喷火口全开,冲着甩刀的家伙猛烈喷射。   战场上顿时一片火海,岑琢没有骨骼保护,迅速后撤,瞥一眼树林方向,跑过去。   炮弹出堂前会有一个轻微的撞击声,听多了就能分辨,正是听见这个声音,贾西贝提前卧倒,紧接着背上一热,炮弹在身边一棵大树上炸裂。   岑琢赶到时,正看到贾西贝烧伤的后背,还有林子里追着过来、狂妄开炮的家伙。   岑琢举枪、上膛,手很稳,瞄着御者舱,一枪毙命。   贾西贝shenyin着爬起来,没娘娘腔地哭鼻子,而是咬着牙往林子里走,岑琢跟上他,眼前是他伤痕累累的后背,这孩子长大了,岑琢意识到,他不能再看轻他。   草坡底下,张小易还在,哆嗦着不敢出来,贾西贝忍着疼钻进去,捧着他的脸蛋:“没事,别怕,哥不怪你,都过去了……”   张小易在黑暗里蹙眉,这人是个傻瓜吗,他把他推出去送死,他却跑回来救自己。   03:15,战斗结束。   红咒语抓了两个活口,把御者从舱里掏出来,拿大口径机枪瞄着,就地审讯。   “我们是这一带的流浪团,”西北口音,是当地人,“尧关以东二十公里外的货,我们都可以动。”   这是把他们说成“货”,金水朝元贞亮炮灯,转生火立即喷出一道短火,从两个俘虏头上掠过,连头发带眉毛,甚至眼睫毛,全烧秃了。   头皮上烫出一层水泡,疼得俩人跪不住,趴在地上蠕动求饶。   金水冷笑,把镰刀扔过去:“肚子里的话想好了再说,说不好,老娘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自己拿脖子往刀上抹!”   两个人哭着作揖,真得不能再真地说:“我们白天就瞄上你们了,你们人少,还有两辆大车,我们以为是大买卖!”   元贞信了,关闭喷火口,急着去看高修和贾西贝的伤,岑琢、逐夜凉和金水却没动,张小易在外围盯着他们,目光阴冷。   “大买卖?”红咒语把镰刀往前一踢,那么厚的刀刃,磕在两人膝盖上,骨头都碎了,“大买卖就让你们这么做?”   她冷哼:“不试探,不骗,不迷,不搞陷阱,我看你们不像做买卖,像是傻得给人当枪使!”   元贞顿住,恍然看着她,不愧是当过会长的人,眼里不揉沙子。   张小易的视线迅速在她和岑琢,包括逐夜凉脸上逡巡,六个人中,这三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是头领级别的人物。   “大半夜的,别磨蹭,”岑琢不耐烦了,把特种枪的弹夹玩得咔咔响,“姐,速战速决。”   闻言,红咒语甩起套索。   那两人的心理已经崩溃了,抱着膝盖不停哼哼:“我……我们说,是染社太涂堂,是太涂堂让我们来的!”   岑琢啪地把弹夹卡死,“太涂堂的谁?”   “我们不知道,是大哥和他们联系的!”   “怎么找到我们的位置?”   “不用找,”那两人抻着脖子,争先恐后地说,“方位是实时通知的!”   张小易立即移开眼睛,同时,岑琢向他看过来。   “大哥,我们还知道……如、如意珠已经上尧关了,就等着你们……”   啪啪两声枪响,岑琢把特种枪扔到地上:“都过来,开会。”   张小易惊讶,这个人居然是当家,一只机械手,还没有骨骼,怎么能够服众呢?   再看他的手下,金水从红咒语里出来,一个没有腿的女人,心狠,手比心还狠,总是挺着背昂着头,难以打动的样子。   一旁,元贞正在帮高修恢复手臂机能,虽然受损的只是骨骼,但神经元让大脑误以为手臂断了,张小易想不明白,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斗得不可开交,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一个却能为另一个去挡刀?   还有逐夜凉,他为什么不脱骨骼?   然后是贾西贝,他回头看,那个娘娘腔,背上除了新鲜的烧伤,还有两道狰狞的刀疤,显然受过酷刑。   张小易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一伙什么样的人?   贾西贝没参与开会,张小易自然也没有借口靠近,火重新点起来,两人坐在红艳艳的篝火边。   “小易,帮哥脱一下衣服。”贾西贝背对着他,外衣脱到肩膀,大片布料已经烧没了,融化的纤维和皮肤粘在一起,一动就钻心地疼。   烧伤,浅二度,不严重,张小易上手要拽,可一看那片皮肤,雪白、滑腻,女孩似的,有点下不去手:“我……怕你疼。”   “没事,不……”贾西贝想骗他说“不疼”,忽然鼻子一酸,哭了。   “喂……”张小易有点慌,“我、我还没碰呢。”   贾西贝不说话,就是哭,抽抽噎噎的,让人心疼。   “那个……”张小易绕到他面前,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是伤口疼吗?”   贾西贝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在比他小的孩子面前掉眼泪,丢人了。   “刚才能忍住,现在忍不住了?”   贾西贝红着眼睛看他:“嗯。”   张小易一下笑了,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爸妈逼着做格斗训练,伤了、疼了,当时死撑着,从格斗场一下来,就背着大家吸鼻子。   “你……笑了。”贾西贝惊讶地说。   张小易愣了一下,不相信。   贾西贝揉了揉他的脸蛋,也笑,在跳动的火焰里,异常生动:“你笑起来,还挺好看呢。”   张小易是个很周正的孩子,眉眼鲜明,颌骨方正,只是看着有些稚嫩。   “我没有……”张小易急忙否认。   “树林里的事……”贾西贝忽然说,“别跟他们说。”   张小易盯着他,什么意思,他是想包庇自己?怕那些人知道了,自己要遭殃?   “小易,”贾西贝摸着他的头发,“你还小,可能……也没人教你道理,其实每个人都有恶念,我也有,但恶,应该是一念之差,不小心做错了事不可怕,这件事会让你记住,以后做个好人。”   张小易的眼神狠起来,有股逆反的劲儿,刚想顶他一句“你懂什么”,元贞开完会了,从车上拿来烫伤膏,在火堆旁坐下。   张小易抱着腿看着他俩。   元贞用一种他那个长相难以想象的细致,一点一点剥离贾西贝的衣服,很薄很软的一片背,在火光里成了蜂蜜似的琥珀色。   贾西贝一直在哭,边哭边叫:“哥……”   元贞就不厌其烦地回应:“嗯,我在。”   好几次,张小易看见元贞用指头沾着口水去软化他皮肤上的纤维,可能是疼,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贾西贝抖得厉害。   张小易不经思量伸出手,把他的手攥住,贾西贝明明比他大几岁,手却那么小。   元贞看见了,不高兴地瞪他一眼,把那只小手抓回来,扣着手背摁在地上,五指慢慢掐进指缝。   然后,他以为别人看不见,伸出舌尖,在贾西贝丑陋的伤口上,轻轻舔了一下。   “嗯……”贾西贝弓起身体,茫然无知地忍耐,张小易垂着眼,看见他被扣着的指缝也把元贞夹紧了。 第29章 垃圾场┃“刚见面就勾引我,还不承认。”   “现在的当务之急, 是给黑骰子找到替换的肘关节。”金水说。   “对, ”逐夜凉同意,“我们一共七个人, 真正能战斗的只有五个, 还有一个没骨骼, 黑骰子必须重装上尧关。”   “喂,”岑琢拿眼斜他, “没骨骼用不用天天挂在嘴上说?”   元贞赶忙岔开话题:“问题是上哪儿能弄到骨骼关节, 还得是肘关节?”   “拆装作坊,”高修锁着眉头, “只有城里才有。”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头, 张小易忽然开口:“那个……”   所有人向他看过来。   “我知道有个垃圾场, ”他说,“可能有你们要找的关节。”   “垃圾场?”高修警惕。   “嗯,”张小易指着道路前方,“那个路口, 往左拐是尧关, 往右拐, 开车四十分钟,有一个堆废铜烂铁的地方,我小时候就有,”   “开车四十分钟……”贾西贝回头看,昨晚的一场夜袭,两辆重卡有一辆车头炸没了, 坐不下这么多人。   “步行的话,起码要两个小时。”元贞说。   “可以穿骨骼。”高修提议。   岑琢摇头:“太招摇。”   “步行就步行,无所谓,”逐夜凉拍板,“我们是攻城,又不是赶场,让如意珠在尧关上等着吧。”   大家行动起来,把两辆车的骨骼装到一辆车上,元贞开车,其他人走路。   肘关节是刚需,高修不得不暂时压下对张小易的怀疑,但揣着三把枪、两只匕首,借口给他“开路”,紧跟在左右。   贾西贝和他们一起,元贞龟速殿后,逐夜凉、岑琢和金水在中间形成一竖排,警惕地观察道路两旁。   走着走着,金水打量起岑琢的背影,高个子,脊梁笔直,性格也像一杆松似的,压不垮折不弯的,她走上去:“喂。”   “啊?”一对一谈话,岑琢有点紧张。   金水感觉到他的紧张:“那个……一直想说,谢谢你啊。”   岑琢笑了笑:“小事儿。”   “听贾西贝说,你把自己的救生舱让出来给我,”她低下头,像是不会表达谢意,又像是心里有太多东西,百转千回,“还有……带我来北府。”   她说:“今天我才能活着。”   岑琢哑然,金水是个刚强到傲慢的人,这些日子一直不冷不热,突然说这些,让他不知所措:“你说的太严重……”   金水斩钉截铁:“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岑琢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肩膀。   “你的左手……”在沉阳鼎立两年多,金水从没注意过,现在却觉得同病相怜,“是怎么回事?”   岑琢抬手,漆黑的稀有金属,镶着浮夸的火油钻:“炮弹。”   他镶这些钻,只是想给那段痛苦的回忆添上一抹轻松的色彩,哪怕是庸俗也好。   接着,金水把这只手握住了。   岑琢发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反应是看着前头的逐夜凉。   “这种金属没见过,”金水问,“是什么?”   “九哥给我搞的,”岑琢的声音不太稳,“某种超级合金,特种枪打不透,就像……”他忽然想到,“像老逐。”   逐夜凉骨架子的材料很罕见,能抵御特种子弹。   金水瞥一眼前头的背影,那家伙在骨骼里绝不算高大,但有优秀的机械工学,运动起来像活人一样流畅。   “那、那个……”岑琢把机械手抽出来,“你还习惯吗,我是说,金属下肢……”   “啊,挺好的……”他磕巴,金水跟着也磕巴,“越、越来越适应……”   逐夜凉实在听不下去他们尬聊,回头叫了一声:“老琢。”   岑琢皱眉:“你叫我什么?”   “老琢啊。”逐夜凉转头的那个角度,怎么说呢,轻佻,轻佻中还带着点倜傥。   “下次别叫了,”觉得一具骨骼倜傥,岑琢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进水了:“听着像老猪似的。”   “啊,你终于知道每次你叫我老逐,我的感受了。”   “喂,老逐是尊称好不好,”岑琢很自然地向他走去,两个人并行,“要不我叫你什么?”   逐夜凉提议:“逐哥?”   “不要吧,”岑琢拒绝,“我们交情没那么好,就普通同事关系。”   “那好,”逐夜凉友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老琢。”   “要不……”岑琢歪着脑袋,“叫小夜?或者凉凉?”   逐夜凉沉默,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忽然,岑琢说:“有了,叶子!”   逐夜凉愣住,光学目镜的灯有几秒钟长亮,“叶子”,只有一个人这么叫他,而那个人现在……   “我说叶子,”岑琢说用就用,“刚和金水说起我这只手……”   回忆像巨浪一样冲进逐夜凉的“脑海”,CPU咔咔作响,注意力不能集中。   “……你有操纵金属的能力,比如骷髅冠那些强酸针……”   逐夜凉赶紧翻下御者舱两侧的通风扇叶,给CPU降温。   “……不会是故意勾引我吧?”   CPU快速冷却,逐夜凉把注意力重新专注到目前的对话:“什么?”   “我是说,”岑琢晶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的机械手感觉到的那个啥……吸引力,不会是你利用金属操纵能力,故意的吧?”   逐夜凉冷漠:“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一点?”   “啧,”岑琢摊手,“刚见面就勾引我,还不承认。”   逐夜凉感觉CPU又要过速,不过是气的:“我只能操纵小型、非动力型金属设备。”   “摘一下主干句,“操纵”、“金属”,你看,还是的吧。”   “小型,”逐夜凉要是有牙,现在一定磨得嚓嚓响,“指的是十到二十公分左右的金属物体,如果我能操纵机械手,在战场上岂不是能任意操纵敌对骨骼的运动关节、枪械、乃至发动机,那还打什么?”   岑琢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就是想逗他、气他、激怒他:“越是长篇大论的否认,越说明心里有鬼。”   逐夜凉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弯下腰,和他“眼”对着眼:“那么希望我说是故意勾引你的?”   这家伙来真格的,岑琢又怂了,屏息看着他,不可抑止地心跳加速。   那对光学目镜垂下来,从头到脚把他扫视一遍:“谁先勾引谁的无所谓,反正你,我早看光了。”   一秒、两秒,岑琢腾地红了脸,狠狠捶了他肩膀一拳。   逐夜凉轻笑:“手不疼吗?”   疼……   岑琢咬牙忍着。   “有功夫逗我,还不如想想正事,”逐夜凉抓起他那只手看看,没伤着,“比如,太涂堂怎么知道我们的实时位置。”   岑琢将目光转向最前头的张小易:“是不是……”   “其实有另外一种可能。”说着,逐夜凉比出一个特殊的手势,单手结护法印,无名指下弯。   岑琢从没见过这种隐讳的暗示:“什么玩意,小儿麻痹吗?”   “须弥山,”逐夜凉无语,“江汉的军用级智能决策系统。”   有那么一刹,岑琢没说出话来:“染社还……有这种东西?”   “是染社占领江汉后,从狮子堂手里接管的,”想了想,逐夜凉纠正,“严格来说,也不是狮子堂的,须弥山最初是江汉地区政府军割据势力的决策系统。”   “那……”岑琢笨拙地掰着手指,“你刚才干嘛装神弄鬼比这个?”   “须弥山是一个庞大精密的算法系统,能够计算出事件在每一个拐点后的发展方向,也就是说,它能‘看到’所有可能的未来。”   所有……未来?岑琢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像是鬼故事里的高维世界集合?   逐夜凉又比了那个手势:“据说只要提到它的名字,就会成为它未来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会被它捕捉。”   岑琢背后冒出冷汗。   “江汉流传着一句话,得须弥山者得天下,”逐夜凉望向苍茫的天边,“狮子堂、染社都是这样,没人知道究竟是得须弥山得天下,还是因为得了天下才坐拥须弥山,而这些得到须弥山的人,是不是早就在它的算法里。”   岑琢轻轻拽他的手指。   逐夜凉低头:“干嘛?”   岑琢捏着嗓子,很害怕地说:“快别提了,那三个字!”   逐夜凉歪头:“已经提了就无所谓了,你在须弥山的算法里,不来不去。”   “我操!”岑琢跺脚,他最讨厌鬼故事了!   “如果我们在须弥山的算法里,那它现在就在观察我们,包括我们的实时坐标。”   岑琢腿软。   “有什么不好吗,”逐夜凉倒显得轻松,甚至有些挥斥方遒的豪气,“也许我们迟早要问鼎江汉。”   这家伙又让岑琢心跳加速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像融化了一样蠢蠢欲动:“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逐夜凉拔出左狮牙,对着满天的灿阳:“拿刀的时间长了,这世上的事,你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岑琢顺着他的刀尖看,前头不远的地方,一片骨骼机械堆出的尸山,多年来雨雪侵袭,随风飘来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那就是张小易说的垃圾场,很大,占地至少有一两千平,岑琢把大家分成四组,分头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搜寻。   实际比预想的好找,半小时后,逐夜凉找回来十七八条“胳膊”,元贞挑出状态和适配性比较好的几条,拆下肘关节,一一给黑骰子安装,高修亲自试过,选了一个活动角度最大的。   贾西贝帮元贞给关节结构做最后的润滑,这时金水急匆匆跑回来,要去穿红咒语。   “怎么了?”逐夜凉问。   “捡到一门炮,”金水兴奋地打了个响指,“红咒语没有炮,我一直想搞个大的,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炮?逐夜凉疑惑,还很大,难道是……   红咒语从重卡里跳出来,为了减负,把两把加特林扔下,向西跑去,逐夜凉随即跟上,岑琢见状也跟着,最后除了给黑骰子做润滑的贾西贝和高修,都跟去了。   确实是很大的一门炮,单炮筒,直径可观,扔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不长,还看得出艳丽的猩红色涂装。   “真是垃圾堆里捡到宝了。”元贞对岑琢说。   “可这个形状……”岑琢诧异。   为了达到最大杀伤力,骨骼的炮筒常常做成开放式,而这门炮却微微内收,且比一般炮筒长出一截,像是为了增加发射距离和命中率,但量子炮相对于枪械,恰恰是不那么需要准头的武器,所以,这门炮的原始使用者应该是一个近战无敌,甚至需要远程一击致命的高规格骨骼。   逐夜凉盯着那门炮,急切地挺直了后背。   张小易注意到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勾起嘴角。   红咒语俯身要拎炮筒,逐夜凉打断她:“你双臂扭矩多少?”   “嗯?”金水在御者舱里吐槽,“谁记得那种东西。”   元贞和岑琢对视一眼:我们都记得啊……   果然,红咒语抓起炮筒想往背上挂,可提到膝盖就提不上去了,她加大马力,两侧肩膀响起嗡嗡的轴承声,结果还是不行。   “你们来帮把手啊!”她喊。   除了逐夜凉,没人穿着骨骼。   “你背不起来的,”逐夜凉却说,“即使硬背上去,以你的载荷也负担不了。”   金水扔下炮筒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那就不是你的炮。”   “不是我的炮,”动静搞这么大却没背起来,金水难免恼火,“那是谁的,你的?”   逐夜凉按住肩上的炮筒连接阀,啪地一声打开,再摘掉背上的重炮支架,低级炮筒随之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意思很明白了,这门炮,他要。   “哦,”金水摆出攻击态势,“你想抢老娘的东西!”   逐夜凉向她走去:“没背起来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的。”   张小易看着他们向对方接近,即将短兵相接,他暗笑,杂牌军就是杂牌军,一个苹果不行,那一门好炮,就足以让他们分崩离析。   而且那门炮……他看着红咒语脚下那抹猩红,这两人谁也背不起来,全太涂、乃至整个北方,也没有一具骨骼背得起来。 第30章 狮子吼┃“我他妈是第一次……动心。”   红咒语摇起铁套索, 镰刀也从右侧机械臂下方的武器槽出鞘, 一软一硬,交替在逐夜凉眼前晃动。   逐夜凉没拔刀, 但微俯下身, 是攻击的准备动作。   元贞看着它们,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在北府时还是并肩作战的队友, 怎么太涂这一路就变了?不只他们, 还有自己和高修,多少年的兄弟, 居然在大战前夕大打出手。   是怎么开始的?   他回想, 似乎……是源于一个苹果, 张小易给的,而此时逐夜凉和金水是为了一门炮,说来也巧,如果不到垃圾场, 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门炮, 这个地点是谁提供的?   也是张小易。   元贞心脏狂跳, 但克制着没表现出来,他偷瞄那小子,岁数不大却喜怒不形于色,来路很可疑。   红咒语甩出套索,直奔逐夜凉面门,逐夜凉速度极快, 非但没被套住,反而高高跃起,抓住套索往前一扯,红咒语始料未及,险些头朝下栽倒。   “行了!”岑琢大吼一声。   逐夜凉扔下套索,看着他。   金水也操纵红咒语回头。   还有张小易,紧盯着岑琢,他倒要看看,这两个头领级别的人物,岑琢要偏袒哪一个。   无论偏袒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成为这个团队破裂的缺口。   “岑琢,你知道我不会听你的。”这门炮,逐夜凉势在必得。   他很少这样,与其说是以大局为重,不如说是对大多数东西不屑一顾,岑琢意外,看向那门猩红的重炮:“金水,你退一步。”   红咒语瞪着他,似乎不敢相信。   逐夜凉从它面前走过,直接去拿炮。   “岑琢!”金水的喊声通过骨骼扩音器传出来,桀骜不驯,“我不是你伽蓝堂的人,轮不着你命令我!”   张小易缓缓笑了,来吧,岑琢,开始你的安抚,不过你再怎么安抚,也无法平息一个曾经的头领颜面扫地的怒气。   红咒语转身,向逐夜凉挥起镰刀,岑琢一嗓子把它喝住:“金水,你有完没完!”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张小易。   “你给我出来,立刻!马上!”岑琢竟然没走安抚路线,而是对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来凶的。   红咒语的御者舱从里头一脚踹开,金水拔掉连接器,没走二级台,直接跳下来,把岑琢扑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巴掌。   “金姐!”元贞要来拉她。   “别拦她!”岑琢发话,“都别拦她!”   金水怒气冲冲举着拳头,岑琢坦荡荡看她,一双眸子星星一样闪亮:“让女人揍两下,不丢人!”   哪个女人舍得打这样的男人呢,金水却舍得,他眼睛不是漂亮吗,她偏要揍他的眼睛。   一拳下去,岑琢捂着眼睛服软:“姐,还真打呀?”   “你为什么偏心!”金水质问。   岑琢无奈叹一口气:“那炮,你要是能背起来,我就是太涂不打了、就地散伙,也不让逐夜凉动一下!”   “哼!”金水愤愤松开他的领口,冷笑,“骗小姑娘呢吧。”   岑琢讨好地笑:“是有点煽情色彩,但理儿是这个理儿,”他正色,“我们是一个团队,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拧成一股绳。”   金水愣住。   “我原来在沉阳穿什么,好西装、金表、牛皮鞋,姐,你看我现在,”岑琢指着自己一身没型没款的破衣裳,“这种情况我还让高修元贞拿我当祖宗供着,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那我们别玩了,不如直接回家。”   金水抿着嘴,没出声。   “荒山野岭,就我们几个,前头还有大仗要打,因为这一门炮,弄个你死我活?”   金水想了想,从他身上下来。   岑琢起身,低声说:“姐,咱们当老大的,得有心胸,该吃亏的时候,张嘴就吃。”   金水盯着他,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呼——”元贞松一口气。   张小易则捏起拳头。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能人听岑琢一个没骨骼的家伙发号施令,因为他是唯一让他们都信服的人,硬的时候,他比钢还硬,该软的时候,他又能从善如流,是他把这些本不可能凝聚的人凝聚在一起,让他们清醒、坚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向前奔跑,不回头。   有这种人在,再高明的挑拨离间也难以奏效。   他侧过身,看见逐夜凉抓起猩红炮,轻轻一拎,甩到背后的支架上,扣下两侧连接阀,炮灯照明随即启动。   张小易震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一具杂牌骨骼,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背起了……牡丹狮子的重炮!   “张小易,”岑琢叫他,“看什么呢?”   张小易懊恼地收回视线。   逐夜凉转身比个OK的手势,意气风发:“和高修、贾西贝会合,我们原路返回。”   六个人,一辆车,回到通往尧关的岔路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简单吃一口东西,岑琢和大家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张小易坐在贾西贝旁边,两个小孩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元贞在对面看着,思来想去坐不住:“高修,你来一下。”   高修抬头看他,岑琢也往这边瞧,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动手,元贞不解释,故意踢高修的后背:“快点!”   高修黑着脸跟他走,拐过一个小弯,元贞回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张小易有问题。”   “你才发现?”高修一副“愁死我了”的表情。   元贞一怔。   “昨晚我叫贾西贝下车,就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现张小易的疑点,”高修耸肩,“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跟我来劲!”   元贞汗颜:“你、你当时怎么不说!”   “张小易就在车上,我怎么说?”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跟我说你抢他的苹果,”高修挑起一侧眉毛,很可笑似的,“还说你不肯分我,操,他以为我们是对头,想挑唆,让我揍了一顿。”   抢苹果是假,不肯分却是真的,当时那个红彤彤的仿佛不是苹果,而是贾西贝的心。   “妈的!”元贞切齿,“他跟我说你揍他,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元贞说不出口,说不出自己的小人之心,更说不出对贾西贝的感情,模模糊糊,酸酸涩涩。   “咱俩这么多年兄弟,你还有不能跟我说的话?”   元贞蹭了蹭鼻子,脸涨红了:“我他妈……”他哑着嗓子,“我他妈可能……”他轻轻咕哝了一句。   “啊?”高修把耳朵凑过去。   元贞徐徐动嘴。   高修的神色变了:“……不是吧?”   元贞不吱声。   “你是不是……那什么,想女人了?”   元贞摇头:“没有女人,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全是他。”   高修拧起眉头:“贾西贝要是知道,肯定不理你了。”   “操!”元贞羞耻、懊恼,还有些年轻男孩的不知所措,“我他妈是第一次……”后边的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动心。”   高修从没见过他兄弟这样,不太相信:“那什么的时候,想的是他吗?”   元贞呆了呆,闹了个大红脸:“我哪有功夫那什么!”   “哦,”高修点点头,然后说:“在北府,让我和他一组就好了。”   元贞回想贾西贝沾着唾沫给自己擦脸的情形,他红着脸叫哥的样子,一双白白的小手,掌心温热:“还是别了,是你,我也得炸。”   高修斜他一眼:“哥们儿,你醋劲儿还真大。”   元贞不否认,眯着眼睛警告他:“谁也不许说,尤其是贾西贝。”   “那什么,”高修有点犹豫,“我不说,你不会干什么吧?”   元贞瞪起眼睛:“我他妈能干什么!”   “那小子傻兮兮的,你占他便宜他也不懂,”高修担心,“摸一把、搂一下、亲一口什么的倒算了,你不会……”   “高修!”   “哥们儿你别急呀,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   元贞一脚把他从暗处踹出来,骂骂咧咧往回走,贾西贝看见,绞着指头穷操心:“怎么又吵架了……”   张小易盯着他拧来拧去的细手指,心里静不下来。   “贾西贝,”元贞回来叫他,“坡底下有条小溪,你带张小易去打点儿水。”   “嗯。”贾西贝乖乖听话,拍了拍小屁股上的土,抓起张小易的手。   高修看他们走远,和元贞并肩坐下:“大哥,那野小子是个‘跳儿’。”   跳儿,伽蓝堂的黑话,卧底、线人的意思。   岑琢没意外,但是问:“能确定吗?”   高修和元贞对视一眼,只是可能性比较高的推测。   这时逐夜凉开口:“能。”   众人顿时安静。   “这门炮,”逐夜凉指着自己背后,“是牡丹狮子的配炮,狮子吼。”   岑琢心下一惊,果然,接下来逐夜凉看向他:“你没认出来吗?”   号称牡丹狮子的御者,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炮筒:“怎么会呢,”岑琢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认出来了,才必须背走,哪怕拂了我姐的面子。”   逐夜凉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元贞问,“这门炮是狮子吼,就能证明张小易是‘跳儿’?”   “因为掌握狮子吼的,是太涂堂堂主,”逐夜凉答,“这种级别的装备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垃圾场。”   “可……”高修不解,“既然是狮子吼,太涂堂怎么会把它拿出来当诱饵,这不等于拱手让人吗?”   金水试着背过这门炮,她明白:“因为他们以为根本没人背得起来。”   高修懂了,太涂堂是想用一块谁也吞不下的肥肉,让伽蓝堂从内部四分五裂。   只是他们没料到……   “你是怎么背起来的?”这回换岑琢问逐夜凉。   “你忘了,我是红外辐射供能,”逐夜凉坦率得近乎得瑟,“还真没遇到过什么装备是我背不起来的。”   全员无语。   “要弄死那小子吗?”高修问。   “不急,”岑琢说,“越是好斗的蚂蚱,越要让他跳,那才有意思。”   逐夜凉轻哂:“变态。”   与此同时,贾西贝和张小易手拉着手往山坡下看,“有点陡,”贾西贝害怕,更怕张小易怕,逞着强说,“我背你吧。”   张小易一眼就把他看穿了:“我怕你背着我滚下去。”   “那、那怎么办?”贾西贝着急地抿着嘴,贞哥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你等着吧,我下去。”说着,张小易抢过他手里的空桶,目测好落脚点,一个箭步凌空而下。   贾西贝惊呆了,这孩子动作敏捷、身姿矫健,之字形迂回下坡,有效缓冲了大坡度带来的冲力,快到坡底时单脚急停,稳稳刹住,连裤腿都没弄湿。   十几分钟后,他背着装满的水桶爬上来,额上出了细细一层汗,正好吹来一阵风,贾西贝赶忙把他抱到怀里,脑门贴着他的脑门,宝贝似地搂紧:“别让风吹着,生病就糟了。”   张小易瞪着眼睛没动,像是僵硬,又仿佛酥软,一霎时让他想起妈妈,很久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脆弱。   风过了,贾西贝放开他,要从他手里拎水,张小易红着脸没让:“你那手指头细的,再给你勒断了。”   贾西贝看看自己的手,是打过仗、操纵过骨骼的手:“才不细呢,你看。”   张小易瞥一眼,虽然已经偷看过很多次,女孩子似的、软绵绵的手:“我要是他们,绝对不带你来这儿。”   “啊?”贾西贝以为他觉得自己没用,“干嘛不带我……”   舍不得,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张小易慌张地低下头:“要是我,就盖一个大房子,把你装进去,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哈哈,”贾西贝笑弯了腰,“你真是小孩子,我才不喜欢住大房子呢,我想当御者。”   “御者有什么好,”张小易板着扑克脸,“你喜欢血、死人?”   不,不喜欢,贾西贝瑟缩:“御者……不是杀人的,是帮助人的。”   “谁跟你说的?”恍然间,张小易脸上闪过一抹嗜血的老成,“御者就是拿着刀,割下前进路上的所有头颅,然后告诉全世界,我是最强的。”   “才不是呢,”贾西贝撅着嘴,“御者是保护弱者的,御者的目标是和平。”   “和平?”张小易嘲弄,“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是乱七八糟……”贾西贝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们的父母不用死,有很多很多开心的事让我们笑,我们手拉着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呀。”   张小易停下来,出神地看着他,和平?有爸爸妈妈疼爱,想笑就笑,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很快,他摇头,因为他知道,那种世界根本不存在。   他不知道的是,刚刚那一刻,自己的眼睛有多明亮。 第31章 刺客┃他们俩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野猫,依偎着。   丁焕亮颤了颤睫毛, 睁开眼。   对面是窗, 还没装窗帘,充沛的日光明晃晃照着脸, 江汉的春天和沉阳不一样, 热得人生厌。   肩膀上横着一只粗胳膊, 他推开,撑着床想下地, 背后的人整个搂上来, 收拢手臂,把他抱回去。   “喂, ”丁焕亮厌烦地皱眉头, “饿死了。”   “再趴会儿。”贺非凡拿额头抵着他的后颈, 打呵欠。   “别腻歪,行吗?”丁焕亮冷冷的。   贺非凡松开手,眼前是一片布满刺青的背,一只女体骷髅, 长着六条白骨手臂, 上面两只越过腋下往前直到乳头, 绘成揉捻的样子,中间两只抱着胯骨经腹股沟往下握圈,下面两只在臀部,顺着丰满的弧形曲线向里探去,不见所终。   “操,”贺非凡在丁焕亮脖子上舔一口, “我真佩服自己……”然后挑逗他的耳朵,“从后边来都没软。”   丁焕亮拿手肘顶他:“我看你挺来劲儿的。”   贺非凡缠着他,利用体重优势把他摁在床上,床垫发出嘎吱的声响:“一直想问你,干嘛纹这种东西。”   丁焕亮斜飞着眼角,往后看:“不是我纹的。”   贺非凡盯着他的嘴。   “是以前的88号会长,我老大,”丁焕亮笑了,笑得像刀子一样,又冷又艳,“他喜欢这种东……”   贺非凡突然朝他低下头,像是要亲吻,丁焕亮吓了一跳,贺非凡却停了,似乎没想好,或是怕自讨没趣:“真不是个东西啊,你老大。”   “那有什么,”丁焕亮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拿一身皮换88号的位子,值了。”   当然,他拿去交换的不只是皮。   贺非凡放开他,看他裸着身体,扭着背上的森森白骨,下床洗澡,妈的,他掀开被子一看,又来劲儿了。   这是间临时公寓,司杰给安排的,应该是北方分社在江汉的财产,很简陋,只有四五十平,而且陈旧,除了床和淋浴、炉台一些基本生活用具,什么都没有,他们俩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野猫,依偎着,在小屋子里相依为命。   丁焕亮从淋浴间出来,贺非凡已经弯着腰在做早饭,满屋子呛人的烟气。   “有鸡蛋吗?”丁焕亮探头。   没有,贺非凡翻动锅里的玉米淀粉蔬菜饼:“这星期的吃完了。”   墙上的电话忽然响,这里的号码只有司杰知道,丁焕亮催促:“去接电话。”   贺非凡没动:“你怎么不接?”   “你是染社的组长,”丁焕亮反问,“我是什么?”   贺非凡放下锅,说了一句:“翻一翻。”   丁焕亮抓起铲子,他没碰过油烟,也不想碰,压着饼子在锅里乱蹭,然后,闻到了一点糊味儿。   贺非凡放下电话,回来握住他的手,挑起饼子翻了个面儿,这样,丁焕亮就被他从后头搂住了。   炉台对他们来说有点矮,玉米淀粉变得硬而松脆,零星的一点油,却有家的味道。   “糊了。”丁焕亮说。   贺非凡嗅着他的湿发,清水和香皂的味道:“糊点儿好,糊了更香。”   是吗?丁焕亮觉得背上热热的,那具白骨蠢蠢欲动。   这时,贺非凡说:“分社把花蔓钩和骷髅冠弄回来了,做了第一轮修补,让我们有空去看看。”   丁焕亮倏地回头,浅淡的瞳仁里有火苗在跳:“他妈的,终于……”他神色变了,之前的慵懒、优柔,还有觉得这里像个家的可笑念头,全都一扫而光。   “吃完饭就走。”贺非凡也一样,某些温馨的东西没有了,他们两个又是凶残的御者,是时刻准备着抓住机会的野心家。   骨骼在第一修理厂,离染社总部很近,步行过去,要横穿整个江汉市中心,这里不是北府那种边陲城市能比的,道路笔直平整,主要建筑物周围都有绿化,看不到褴褛的断肢者,甚至有女人在街上走动,嗅不到一丝凋敝的气息。   “不愧是江汉……”丁焕亮惊诧。   “毕竟繁荣了十几年,”贺非凡说,“染社、狮子堂,还有之前一支政府军割据势力的总部都设在这里。”   他们进入修理厂,没人拿他们当个人物,在作业区听了半个多小时噪音,才有人领他们到出厂区,花蔓钩和骷髅冠并排立在架子上,焕然如新。   “B-6、B-7,限十五分钟内出厂,”工作人员看都不看他们,唰唰翻着工作记录,“自己找车,自己装。”   只是个修理骨骼的小工,却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丁焕亮跨前一步,贺非凡拽住他:“我们穿上走。”   小工抬头,很轻蔑的一瞥,勾嘴笑笑:“随便。”   丁焕亮瞪着那个穿工作服的背影,沉声说:“要是在沉阳,我让他生不如死!”   “他也配?”贺非凡转身登上二级台,“一只蚂蚁,连接入口都没有的货色,你跟他浪费什么感情。”   丁焕亮仰起头:“贺非凡,我们不会一辈子这样吧?”   “怎么可能,”贺非凡跳进御者舱,“少废话,上来。”   花蔓钩和骷髅冠并肩走出修理厂出货口,迎面是染社大楼的西侧,因为长年战争,建筑物的高度都不高,以免成为轰炸和攻击的目标。染社总部只有十层,但是一个宏伟的楼群,东南西北通过廊桥和索道列车与二十几栋建筑相连,高低错落,纵横交叠,怪物一样雄踞着江汉的中枢。   丁焕亮看得出神,街对面突然响起沉重的奔跑声,紧接着,一个拿长钺的骨骼从染社总部西门冲出来,随后,一发中子炮在它背上炸开。   “小心!”花蔓钩挡在骷髅冠身前,甩起金属鞭,抽落四散的炮弹碎片。   那具骨骼扑在地上,在它背后,追兵已经到了。   一支骨骼军小队,肩头统一喷着染社的莲花徽章,领头的握双斧,指挥列兵封锁四周:“社长拿你当兄弟,你为什么刺伤他!”   刺伤……社长?丁焕亮看向那个刺客,只见它撑着长钺起身,钺头迎着光,月牙形的刃口上包着一层稀有金属,刀刃向前,有蓬勃的杀气。   “兄弟?”听声音,刺客年纪不大,“他杀我的舵主,关我的堂正,我怎么可能拿他当兄弟!”   握双斧的翻下炮筒,摆开攻击阵势:“说吧,你是什么人!”   刺客抡起长钺:“狮子堂青龙分堂,迎海舵岭东队队长!”它报了个名字,向最近的列兵冲上去,迎头猛砍。   狮子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是仇杀,可丁焕亮讶异,刺客怎么能进入江汉,又如何堂而皇之地渗透进核心层,还成了社长的兄弟?   几十发炮弹齐射,花蔓钩掩着骷髅冠后退,刺客仗着濒死的气概,一把长钺所向披靡,十几具列兵先后折腰,闪着电火花倒在它脚下。   握双斧的上了,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都是大刃,但面对长钺的攻击,短斧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十几个回合下来,刺客已占上风。   “走。”看形势不好,花蔓钩把骷髅冠往修理厂里推,丁焕亮却反手按住他,“贺非凡,”他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贺非凡心头一跳,下一刻,骷髅冠已经绕过他,切着战斗半径冲进混战圈,向刺客背后的化学电池组甩出强酸针。   “妈的!”花蔓钩立刻跟上,从骷髅冠的反方向进入,握双斧的已经伤了,左臂从肩膀处断裂,斧子甩在十几米外的地上。   刺客的电池灯亮起来,一长一短闪烁,它干脆卸下电池组,用备用核动力供电,长钺随即调转方向,向着丁焕亮。   “喂!”贺非凡叫它。   刺客没动,但目镜的焦点移过来,眼前晃着一条怪异的长鞭,鞭尾弯钩翘起,含苞的花蔓一样左右摆动。   这时染社的增援到了,十几具高级骨骼从西、北、南三个方向朝这里围拢,但刺客没有反应,而是松开手,随着长钺落地,轰然跪倒。   所有人都怔住了。   “妈妈……”它轻声说,颤抖着,向贺非凡的花蔓钩伸出双手,陡地,又把手缩回来,像是恐惧,撕心裂肺地喊着,“堂正!”   回忆是可以杀人的东西,所有珍视的、悔恨的、憎恶的画面,呼啸着从脆弱的神经上碾过,丁焕亮捡起地上的斧子,走到它背后,斧刃向下高高举起,对着这颗被幻觉操纵了的头颅,奋力劈下。   结束了,它面朝下拍在地上,狮子堂青龙分堂迎海舵岭东队的队长,不存在了。   丁焕亮没记住他的名字,把骨骼翻过来,打开御者舱,里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神经元死亡,肉体还是完好的,那张脸,英气、周正,什么地方和岑琢有点像。   西门这时再次打开,司杰领着十几个小弟走出来,看见花蔓钩,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分社,”贺非凡恭敬行礼,“遇上刺客,我诱敌,焕亮动的手。”   司杰看着地上的尸体,没有废话:“骨骼脱了,跟我去见社长。”   西门,是染社总部的小侧门,因为直对着一厂,平时有身份的人都不从这儿走,司杰领他们绕到大堂,上电梯,直奔顶楼。   “要有分寸。”他提醒。   贺非凡和丁焕亮对视一眼:“明白。”   司杰从光可鉴人的金属门上打量他们,本来严肃阴冷的一个人,忽然笑了:“非凡,你运气不错啊。”   贺非凡怔了怔,马上鞠躬:“哪里,托分社的福,”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去勾丁焕亮的手指,“接到社里通知来取骨骼,正好碰上。”   丁焕亮没躲,而是勾住他,拿指甲狠狠地剜。   电梯门打开,司杰大步跨出去,贺非凡跟上,回头瞪了丁焕亮一眼。   这里是一处面积很大的半圆形接待厅,有三条主走廊,分别通往三个方向,司杰却突然旋踵,领他们走向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这么窄的通道却有很多岔路,丁焕亮留了心,他们一直在向右拐,不知道拐了多少次,来到一扇逼仄的小门前,司杰停下来,敲了敲门。   “进来。”一把崩冰碎玉的声音,是染社的最高领袖——胜利幢汤泽。   司杰拧开门,一束光从门缝里泄出来,瞬间照亮了狭窄的通道,丁焕亮睁大眼睛,亲眼看着登天之门在面前打开。   这就是天下第一社团社长的办公室,隐蔽,静谧,采光充沛,汤泽坐在一张小椅上,侧对着门口,一身深色西装,胸口和一般干部一样戴着莲花徽章。他腿很长,应该是个挺拔的高个子,眼神极有力量,似乎轻轻看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贺非凡和丁焕亮愣住,不是因为他慑人的气场,而是因为他面前的东西。   说不好那是什么,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但这个场的每一次波动都肉眼可见,在场的中央有一块巴掌大、两头尖的黑色金属,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是无数切割得极细小的金属颗粒,彼此吸引纠缠着,以15度的倾角悬浮在磁场中心,缓缓转动。   “社长,”司杰走上一步,“立功的是北府堂朝阳组组长、花蔓钩贺非凡,乙字沉阳市88号会长、骷髅冠丁焕亮。”   “社长!”贺非凡、丁焕亮双双鞠躬。   汤泽点点头,指着面前的那个场:“你们看它,它也在‘看’你们,‘看’你们的过去和未来。”   他刚说完,场的中央就放射出一道脉冲,细小,但笔直,汇入潮水般的磁场,推出新的波澜。   “沉阳……”汤泽站起来,到办公桌上拿了什么东西,“伽蓝堂的大本营。”   丁焕亮看过去,是一个桃子。   “说说,”汤泽瞧着他,在桃子上咬了一口,“伽蓝堂有什么过人之处?”   丁焕亮毫无准备,只能简单介绍:“伽蓝堂是丙字沉阳市的小社团,会长是……”   汤泽立即抬手:“不要提那个名字。”   丁焕亮不解。   汤泽指着那个场:“须弥山说过,在江汉,不能提那个名字。”   须弥山?丁焕亮惊愕,那个场有名字,而且……能说话?   “你们和伽蓝堂交过手,它有多强?”汤泽追问。   贺非凡替丁焕亮回答:“成不了什么气候。”   汤泽笑了,对天下第一的社团领袖来说,笑得过于不羁:“须弥山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舔着指头上的桃汁,“它说,伽蓝堂会崛起,成为第二个染社。” 第32章 尧关┃“有我在,他们碰不着你一根汗毛。”   到尧关的时候, 太阳正要落山, 山间一条坡道,越往高处越窄, 在最高最窄的咽喉, 是一面合金墙, 余晖在高墙后漫天缱绻,给这个险峻的隘口、给即将到来的大战, 染上了一笔血色。   除了岑琢和张小易, 伽蓝堂全员进骨骼,趴伏在百米开外的草丛里, 制定战术。   “强攻根本不可能, ”黑骰子指着合金墙的上半部, 那里每隔十几米有一个洞口,有些直径很大,“全是射击孔,而且有炮。”   “地势对我们也不利, ”转生火比了一下坡度, 在二十五到三十度之间, “我们进攻要爬坡,他们防御却居高临下,而且两面山体夹这一条路,躲都没得躲,关上的人可以拿我们当活靶子打。”   “叶子,”岑琢说, “你把御者舱打开,让我进去。”   逐夜凉看着他:“你知道我的规矩。”   他的规矩,御者舱不能坐人。   岑琢指着关上那些炮眼、机枪眼,“现在什么时候了,只有你的御者舱是空的,你就看着他们把我打成筛子?”   逐夜凉没用多少时间思考:“不行。”   这话一出,岑琢的表情不对了,意外,愤怒,还有一种冷了心的怨恨:“操,我以为咱俩这么久,能过命了,”他笑笑,“结果还他妈……”   逐夜凉打断他:“有我在,他们碰不着你一根汗毛。”   “你怎么保证!”岑琢跟他杠。   “我的话就是保证。”   “轻飘飘几句话有个屁用,我要是……”   逐夜凉忽然说:“叮咚。”   岑琢张着嘴,后头的话都噎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听我布置,”逐夜凉双闪目镜灯,给众人做安排,“我一个人上去,等我把关口击穿,你们迅速掩护冲锋。”   击……穿?张小易惊愕。   金水看了看那面合金墙:“不可能,那个高度,墙体厚度至少有三米!”   “三炮,”逐夜凉扫视众人,笃定地说,“做好准备,三炮之后,集体冲锋,”扫到岑琢,他停下来,“我回来接你。”   岑琢心里高兴,脸却板着,不冷不热哼了一声。   逐夜凉起身,亮起周身的照明灯,以示邀战,独自走向关隘。   大伙的目光锁定他,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关上开始射击,大口径机枪、中子炮、特种弹,雨点一样打下来,逐夜凉一身杂牌装甲转眼被打成了马蜂窝。   在五十米标线,他停下,直面噼里啪啦的弹雨,目镜校准系统锁定合金墙中线靠下的一个位置,腿成弓步,调整炮筒角度,开始聚能。   “那是……”岑琢挡住过分刺眼的炮筒光,“量子炮?”   话音刚落,逐夜凉出炮,惊天动地的一响,尧关、连带着整片大地都在猛烈的火光中震颤,这确实是量子炮才有的威力,再看合金墙,墙体没有受损,只是最外部的钛金属保护层碎了。   “不行……”高修失望地叹息,“墙体没有实质性破损。”   “想造成实质性破损,他下一炮必须打在同一个地方,”元贞眉头紧锁,“这对骨骼炮来说是不可能的……”   逐夜凉开始第二次聚能。   “他打不穿的,”金水担忧地问岑琢,“怎么办,我们不能冲锋!”   岑琢赫然抬手,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那家伙,相信他能给伽蓝堂创造奇迹。   第二炮出膛,仍然是霹雳般的巨响,令人惊诧的是,这一炮从方向、角度、到落点,都和第一炮一模一样,准确击中了钛金属保护层破碎的地方,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打进墙体,导致整个尧关从根部微微晃动。   “打进去了?”高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第一炮破坏了保护层,第二炮开辟出弹道!”元贞难免热血沸腾,“第三炮……”真的有可能打穿关隘!   张小易目光沉沉。   “这个准头太邪门了,”金水对岑琢说,“幸亏你让他背这门炮。”   岑琢沉着下令:“准备冲锋。”   逐夜凉第三次聚能。   日月光把张小易背在背上,伽蓝堂所有骨骼做好冲击准备。   正在这时,尧关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是高级骨骼,暗红色,块头很大,举起的双臂上不是机械手,而是快速旋转的三角钻头,它从合金墙上一跃而下,落在逐夜凉面前,扬起一大片灰土。   逐夜凉收起狮子吼,拔出左狮牙,张小易这才注意到那把刀,那个猩红的颜色,和狮子吼如出一辙。   未散尽的灰尘中,一把粗哑的嗓音:“伽蓝堂?”   逐夜凉迅速根据声音的来处调整站位:“如意珠?”   一只铁钻猛地穿过灰尘,逐夜凉立刻后退,他很谨慎,如意珠既然号称“猛将”,一定有他夺人的地方,他选择暂避其锋芒。   冲锋受阻,逐夜凉又是闪避态势,大家都有点着急,高修干脆抱怨:“逐哥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弱呢!”   岑琢看他:“你叫他什么?”   “逐……逐哥。”   “他威望这么高吗,”岑琢摆脸色,“我没同意,你都敢叫他哥?”   高修咕哝:“你都叫他‘叶子’了,我叫个哥还不行……”   “什么?”   “没没没没什么!”   如意珠步步紧逼,招招直取逐夜凉咽喉,他性格急躁,错身时几次大吼:“把太涂堂的炮还回来!”   逐夜凉心中冷笑,没有这门炮,伽蓝堂根本过不了尧关,要怪就怪太涂堂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己性命。   瞬间,他反守为攻,一刀,削掉如意珠右手的钻头,御者大恸,趁逐夜凉来不及回刀,左手钻朝他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逐夜凉右手掌心向外,生生接下这一钻。   如意珠惊讶,瞪着逐夜凉的手掌,只见钻头飞旋,孔雀绿的装甲像纸片般撕裂,但里头那只手却怎么也钻不动:“什么……你是什么东西!”   这真的是如意珠?弱得像个管杂事的家头,逐夜凉对他失去了耐心,手起刀落,割断他的脖子,头颅珠子一样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下尧关。   如意珠死了!   包括岑琢在内,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决战的冲动,逐夜凉转身面向尧关,重新亮出狮子吼,炮筒聚能发光,随着第三声轰响,尧关彻底从根部洞穿,红咒语、黑骰子、转生火和日月光从草丛里齐齐跃起,全马力冲关。   逐夜凉则向他保证的那样,返身向岑琢而来。   尧关上再次开始射击,火力比之前猛得多,红咒语最先被中子炮击中,然后是黑骰子,转生火立即打开喷火口,给队友远程掩护。   “隐蔽!隐蔽!”高修下意识喊,可光秃秃的山道,根本没有隐蔽的地方。   转生火的目镜快速在距离标线和关隘上聚焦:“起来!都起来冲过去!只要跑到三十米以内,上头就打不到了!”   贾西贝在日月光里听到,咬了咬牙,奋力往前跑,张小易在它背后的凹槽里不敢探头。尧关就要破了,他抬起左手,小臂皮下有一个看不见的芯片,只要按下去,以这里到太涂市中心的距离,足够启动……   日月光从转生火身边跑过,元贞看见张小易的动作,一愣。   离开北府前,姚黄云给他们每个人都做了芯片植入,但当时说染社只有组长以上的高级干部才有这种特权,张小易一个小屁孩,怎么可能有远程呼叫骨骼的资格?   接着,元贞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这野小子……真是太涂堂的高级干部呢?   他拔腿去追,跑到日月光背后,按住张小易的双手:“你别乱动,万一被子弹打到,这辈子吃东西只能让别人喂了。”   张小易瞪着他,转生火力量很大,显然是想限制他的行动,要不要在此时此地就表明身份……   这时,一枚中子炮带着风,正中日月光的左肩,装甲碎裂,贾西贝失去平衡向右栽倒,转生火连忙松手,张小易则被冲力远远甩出去。   至少甩了二三十米,他浑身剧痛,第一反应是叫骨骼,否则马上就会被尧关上自己人的子弹打穿。   刚抬起左手,身体就被一片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是日月光,面朝下撑在他身上,用自己把他护住。   张小易怔住,这个速度,贾西贝一爬起来就来找他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傻傻地举着左手,特种弹击穿骨骼的声音他很熟悉,先是叮一声脆响,然后有嗡嗡的震颤声,现在日月光身上就充斥着这种声音,那个爱哭的贾西贝,娘娘腔的贾西贝,软绵绵的贾西贝,他得多疼啊。   “不……”张小易垂下手臂,两手握拳打在地上,“给我停下!我他妈让你们停下,别打了!”   可谁也听不到,除了面前的贾西贝,“不疼,”他说,声音颤抖,“小易,哥不疼,你别哭。”   哭?张小易想笑,自己哭了吗,他怎么可能哭,他是太涂百年一遇的天才,他的心比夜还黑比铁还硬,他……抹一把脸,手上却是湿的。   逐夜凉赶到岑琢身边,关隘上火力太猛,即使把人护在身后,也不敢保证冲出去万无一失。   “操,”岑琢望着合金墙高处的那些机枪眼,“尧关这个位置,真的是易守难攻。”   逐夜凉沉思片刻:“拔下来送你,就不生我气了吧?”   “生气?”他是说之前不让进御者舱的事,岑琢装糊涂,“生什么气,你哪儿值得我生气?”   逐夜凉知道他嘴硬:“岑琢,今天哥非把尧关给你拿下来不可。”   “什……”岑琢唰地脸红,什么玩意,这个哄女朋友逗小孩的口气!   正想发火,逐夜凉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刨土,   “喂,你干什么……”   “进去。”逐夜凉挖出一个半人大的小坑,够岑琢蜷在里头。   “啊?”岑琢发懵。   “进去,”逐夜凉把他推进去,俯身叮嘱,“等冲击过去,再出来。”   要不是战况紧急,岑琢真怀疑他是在整自己:“什么冲击?”   逐夜凉没回答,起身奔赴战场,仍然是五十米标线,他再次瞄准尧关,狮子吼因过度蓄能而发出刺目的光线,能量波在周身摆荡,隆隆的,千疮百孔的装甲经不住这种震动,一片片皲裂破碎,甚至脱离骨骼。   高修他们都感觉到这股力量,装甲震得沙沙作响,像有一场风暴在狮子吼口中酝酿。   猛地,炮弹出膛,裹着热,卷着风,砸向合金墙,在这个过程中,周围每一个空气分子都被吸附,以至于有那么一刻,声音失去了传播途径,连呼吸都变得迟滞无力。   土坑在震颤,砂石簌簌打在岑琢脸上,突然,耳膜像被什么高频音刺了一下,一切都听不见了,接着,炫目的白光笼罩了傍晚的天空,可能有三秒、五秒,土坑突然拦腰塌陷,就在这时,声音回来了,是超乎想象的爆炸,和金属大片大片撕裂的声音,当然,还有人类的哀嚎。   岑琢感觉到了冲击波,一下接一下,从土壤蔓延到他身上,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他从土里钻出来,第一眼先看尧关……   尧关已经没有了,合金墙四分五裂,只剩一个大洞,西风吹过,呼呼啸叫。   逐夜凉站在五十米标线处,全身的装甲震飞了,又成了那个丑陋的骨架子。   高修他们在他身后,因为有骨骼保护,没受到太大冲击,只是日月光中弹严重,一时间动不了。   黑骰子和转生火合力把它扶起来,下头是张小易,除了满脸的泪和左眼角破裂的毛细血管,什么伤都没有。   岑琢走过去,走向逐夜凉,那家伙潇洒回头,自然而然揽住他的肩膀。   他们并肩上尧关,一起迎最高处的风,看最壮丽的景象,庞大的城市匍匐在他们脚下:“太涂,”逐夜凉抓起他的手,“已经是一颗剥了壳的鸡蛋,在你掌心里了。”   岑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正在这时,合金墙的废墟里传出一声枪响。   同时,岑琢晃了一下,摸摸左胸,有血。 第33章 太涂堂┃漂亮的肌肉松弛下来,软绵绵地驯服。   星星很亮, 元贞点起篝火, 因为岑琢受伤,他们没有急于进市区, 而是在太涂东郊五公里处休整, 取子弹。   放冷枪的是守关的低级干部, 枪管还没凉,就被暴怒的逐夜凉拧断了脖子。   岑琢左侧锁骨下的肌肉组织中弹, 没伤到心脏和大血管, 脱掉上衣坐在篝火旁,那身牡丹花极盛, 金红的火光一衬, 更艳了。   他们其实从北府带了一组HP来, 但在炸烂了车头的那辆重卡上,找到的时候已经碎成渣,不能用了。   柴枝被火烧得咔嚓响,金水从后腰拔出小刀, 在火堆上消毒:“我来吧。”   没人反对。   她到岑琢面前坐下, 这个男人还年轻, 特别是这样看,青葱的脸盘,蓬勃的肉体,火在跳,跳得她不敢细瞧。   岑琢捡一截树枝咬在嘴里,一抬头, 正好看见逐夜凉,他也在看他,岑琢眨了眨眼,皱起眉头,准备忍疼。   “喂,”逐夜凉走上来,对金水说,“还是我来吧。”   金水翻着眼睛看他:“你?”   这里这么多人,就他最不合适,“你怎么说也是骨骼,”金水有些嘲讽的意思,“你那双手多大力气,你自己不知道?”   逐夜凉俯身,一把握住她拿刀的手,力气确实很大,轻轻一扯,就把她扯开了。   “呜呜啊?”岑琢咬着树枝问他干嘛。   “过来,”逐夜凉盘腿坐下,揽着他的后颈,把他往自己膝盖上带,“东西吐了。”   “呜啊!”岑琢不干,向后仰。   逐夜凉直接上手,抓着那截树枝,甩到漆黑的远处。   岑琢躲闪地掩着胸:“喂,我没得罪你!平时都是你找我茬……”   逐夜凉突然有些粗暴地把他搂住,很用力,岑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瞬间有种被人予与予求的错觉,像是……成了一个女人。   “我看了一下,子弹离后背比较近。”逐夜凉说。   “你怎么看的?”岑琢觉得赧,“你他妈透视我?”   逐夜凉收紧搂着他的手臂,把他整个抱进怀里,右掌在他背后,隔着小一段距离:“从后边取。”   岑琢的皮肤紧贴着他的金属骨架,初春,夜晚,却一点也不冷,那家伙为他开了加热系统。   “看不出来,心挺细的嘛。”岑琢打趣。   “嗯,”逐夜凉的声音很轻,“没办法,你事儿太多。”   他们现在的姿势有些暧昧,两个男“人”,面对面抱在一起,岑琢的额头抵着逐夜凉的肩膀,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你打算怎么取,再让你这么抱一会儿,我这个老大没法当了。”   逐夜凉轻笑,在他背后转动手腕,一动,体内的子弹就随之转向。   岑琢恍然大悟,他是要利用操纵小型金属的能力,让子弹自己从身体里出来。   “我达不到子弹的击发速度,会有点疼,但比匕首的创伤小得多,”逐夜凉可能是出于安抚,或是下意识的,上下捋了捋岑琢的腰侧,“忍着点。”   “嗯,”岑琢点头,两手从他腋下伸过去,抱住他的后背,“来吧。”   逐夜凉把取弹的手握成拳头,这是为了不击穿肩胛骨,在大幅度调整弹头方向。   岑琢“嗯嗯”轻哼,出汗了,滑腻地蹭着逐夜凉的金属躯壳:“叶子……”   逐夜凉偏头看他,他的头发软软的,搔着敏感的合金表面,他在蠕动,因为疼痛而紧紧纠缠,这感觉很奇怪,像是金属和肉体有了某种离经叛道的亲密。   逐夜凉陡然张开手掌,岑琢随之弓起背脊,上肢的血全涌向后心,牡丹瞬间充血怒放,从繁复的花瓣间,从迷乱的粉红色中,一颗子弹窜出来,叮地一响,打在逐夜凉掌心上,被他徐徐握住。   “哈……哈……”岑琢在他肩上喘息,闭着眼睛,漂亮的肌肉松弛下来,有些软绵绵的驯服。   金水看着他,一注鲜血从隆起的蝴蝶骨旁泻下,逐夜凉跟元贞要刀,用引燃的树枝灼烧伤口。   岑琢用力抱紧他,紧得不能再紧,咬着牙,耸起肩膀,用额头蹭他的颈窝。   “好了。”逐夜凉用烧过的刀刃压住弹孔,慢慢摩挲岑琢的后背,他在痉挛,虚脱般地瘫软,有那么片刻,孩子一样不设防。   “岑哥……”一旁的贾西贝抱着膝盖,边看边揩眼泪。   张小易陪着他,耐心地给他揉神经元应激后麻痹的后背:“别哭了,取个子弹而已。”   贾西贝瘪着嘴:“岑哥肯定很疼,他疼也不说,他总是……”他抽噎,“我要是能像他那么坚强就好了。”   张小易沉默着看他,特别想揉揉他的脑袋,告诉他:你很坚强,是一种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坚强,独一无二,闪闪发光。   取完子弹,大家各自休息,元贞走过来,警惕地看着张小易。   贾西贝揉着红彤彤的兔子眼,撒娇地朝他伸出手,元贞握着他坐下,背后的篝火正是旺的时候,他温柔地摸他额前的短发,玩着他细白的手指,好像抑制不住似的,冲他笑。   张小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开。   出太涂城前,他亲自安排了五个陷阱,第一是苹果,第二是流浪团,第三是垃圾场的狮子吼,第四是尧关上的“如意珠”,本以为伽蓝堂撑不过前两劫,没想到他们却突破了尧关直逼太涂。   杀掉他们。这是摆在张小易面前的必然,可他却迟疑了,因为那个人,他回头看,贾西贝被元贞逗得咯咯笑,火光给他的笑容镶上了一层金边。   尧关一战,大家都筋疲力尽,早早睡下,张小易听着周围平稳的呼吸,把手伸进裤子,从右侧腹股沟上撕下一个东西,八毫米左右的金属片,有追踪定位功能。   他爬起来,把贾西贝推醒,食指压住他的小嘴:“别出声,跟我来。”   另一只手则偷偷把金属片扔进了火堆。   贾西贝不知道要他干什么,但丝毫没怀疑,蹑手蹑脚跟他走出很远,有点怕:“小易,别乱走吧,天太黑。”   张小易顺理成章拉住他的手:“放心吧,路我熟,”他指着前头黑漆漆的小道,“那边有一个水窖,我们去打水,天亮了好给大家喝。”   “可是……”贾西贝瑟瑟的,整个人贴着他,“我们没拿水桶。”   他们几乎一般高,张小易只要稍一踮脚,就能俯视这个傻得可爱的人,黑暗中,软绵绵的呼吸吹在脸上,让人不禁熏熏然……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们俩上哪儿去?”是元贞,从背后的夜色中走出来。   张小易惊讶,这家伙一直醒着吗,他看到他扔追踪器了吗?   即使看到也晚了,没人能把那么小的东西从火里捞出来。   “贞哥……”贾西贝要过去,被张小易拉了一把,拦腰抱住。   天那么黑,也盖不住元贞眸子里的狠:“给我松开!”   话音刚落,西边,从他们过来的方向,炸起了很大一束火光,是定点投放的燃烧弹。   元贞第一反应是往回跑,但贾西贝还在张小易手里,他一边掏枪,一边向他伸手:“把他给我!”   贾西贝愣愣盯着远处的烈焰:“怎么了?是我们那儿吗,大家……”   猛地一下,张小易一记手刀,正中他的后颈。   贾西贝失去意识,滑下去,被张小易担在臂弯里。   元贞开了一枪,那么近的距离,张小易居然躲开了,同时按下左臂内侧的芯片:“转生火元贞,”他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神态、语气,都和之前不一样,有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辣和高高在上的傲慢,元贞心惊,他果然不是普通干部。   三十秒,最多四十五秒,一具流线型骨骼出现在视野里,照明灯没开,但那身银白的装甲,在月色中光彩夺目。   听发动机,是量子动力,听脚步声,总重不大,但足有五米多高,元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骨骼,惊诧地看着张小易背起贾西贝,几个跨步轻松翻进御者舱。   那绝不是一般的骨骼,元贞听着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只有一个可能,张小易才是真正的如意珠!   张小易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是担心贾西贝提前苏醒,随便放了一炮,操纵如意珠向市中心狂奔,那里是他的堂口,染社北方分社太涂堂的所在地。   戴着莲花徽章的小弟夹道迎接,莲花旗在夜风中招展,张小易进门脱掉如意珠,抱着贾西贝走上正堂,立刻有几个组长模样的人急声报告:“堂主,家头他……”   “死在尧关了,”张小易停都不停,目中无人地往前走,“就在我眼前,让伽蓝堂把脑袋削了。”   太涂堂是重檐斗拱建筑,主体有几百年历史,针尖掉到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却鸦雀无声。   张小易霍然停步,一张孩童脸转过来,阴森森带着怒容:“我堂堂太涂堂的家头,弱得不堪一击!”   整整一排组长,没有一个敢出声。   “你们谁行,出来一个给我当家头,”张小易看看怀里的贾西贝,随即放轻声音,“我要最强的。”   他从正堂穿过中院、后院,直到后山,太涂堂后山也叫峤山,战前是峤山公园,占地面积很大,到了夏天,绿树成荫鸟雀成群,张小易在这里有一栋与世隔绝的别墅。   “把所有染社的标记都撤掉,传下去,不准叫我堂主,谁出错,我割谁的舌头!”   小弟们战战兢兢地领命。   张小易抱着贾西贝坐在卧室的大床上,拍拍那张脸,滑溜溜肉嘟嘟的,没反应。   一个多小时里,他就这么坐着,像是小心翼翼,又像是不知所措,自从父母去世,他没有过可珍惜的东西,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珍惜。   “贞哥……”贾西贝皱着眉头,像是做了噩梦,小拳头紧紧攥着。   张小易不喜欢他叫这个名字,干生气,又拿他没办法,正凶巴巴瞪眼睛,贾西贝打了个哆嗦,醒过来。   “……小易?”他揉了揉脖子,小姑娘似地勾着脚尖坐起身,张着嘴巴环顾四周,一个陌生的房间,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   “贞哥?”他一扭一扭地下床,缩着肩膀往外看,“修哥?”走廊上有个值夜的小弟,吓得他小兔子一样往回躲,看看张小易,不好意思哭,紧张地绞着指头,“这是哪儿呀……大家呢?”   “爆炸了,”张小易说,“你不记得了?”   贾西贝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想起来,元贞背后那团骤然腾起的火焰:“贞哥呢,大家怎么样了,这是哪儿啊!”   他有些可笑地跺着脚,急得要哭了。   张小易却不觉得他可笑,这个人掉眼泪,他心疼:“千、千万别哭,那个……”他向他靠近,试探着拉他的手,“炸弹爆炸,我们被袭击,你昏过去了,我背着你跑,没看清其他人……”   贾西贝可怜巴巴地憋着眼泪,小鼻头粉红粉红的。   “在进市区的公路口,遇到一个好心人,他收留我们,领我们来这儿,”张小易撒谎,“这里是太涂。”   “好心人?”贾西贝不太相信的样子,怯怯的,跟他说悄悄话,“小易,没有好心人的,我们肯定是被骗了。”   这话让张小易意外:“不、不能……”他心虚,赶紧拿盘子上的苹果和糖,“你看,都是好吃的,给。”   “你不知道,”贾西贝噙着泪珠,一个劲儿摇头,“南方在打仗,缺器官,他们就拿苹果和花生骗小孩子,偷偷做手术!”   张小易惊愕地看着他,太涂堂不做器官生意,但不代表别的堂不做,看他吓成这样,不敢想象他经历过什么。   说不好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一把抱住他:“嘘,别怕,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贾西贝打了个呵欠,强撑着摇头。   “万一有坏人,我们睡足了,才跑得动啊。”张小易劝。   贾西贝看看他,又看看柔软的大床,脱掉鞋子,光着脚丫爬上去:“我们手拉着手睡好不好?”   张小易睁大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第34章 如意珠┃他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让人心乱如麻。   有鸟鸣声, 被窝松软, 张小易规律地在清晨六点醒来。   肩头是贾西贝,蓬着头, 张着嘴, 睡得像头小猪。他太累了, 大概有一阵没睡过好觉,张小易把他往怀里搂一搂, 撑着枕头看他。   他像娃娃一样好玩, 长睫毛,牙齿又小又齐, 舌头短短的, 缩在嘴巴里。   正兴致勃勃地研究, 卧室门轻轻从外推开,进来一个端早餐的小弟。   张小易的习惯,每天六点起床,先吃早饭再刷牙, 惯例是牛奶鸡蛋。   看见床上堂主的样子, 小弟吓了一跳, 张小易看见他,果然没有好脸色,凶狠地瞪着眼睛,让他滚。   小弟年纪也不大,十三四,赶紧往外走, 托盘上的杯子碟子碰在一起,微微发出脆响,贾西贝哼了一声,睁开眼。   张小易立刻和他拉开距离:“醒了?”   “嗯……”贾西贝迷迷糊糊的,拧着腰坐起来,“什么味道,好香啊。”   张小易一愣,是牛奶鸡蛋,赶紧咳嗽一声让小弟回来,托盘上是热腾腾的天然蛋白质,一样两份。   贾西贝看见鸡蛋,眼睛都直了,缩着手不敢碰。   “怎么了?”张小易抓起鸡蛋,在托盘上磕碎,“我给你扒。”   贾西贝其实没吃过鸡蛋,盯着送到嘴边的奢侈品,小心翼翼地拿着,很舍不得地咬了一口。   再看张小易,卧底伽蓝堂这两天没吃过好的,一顿狼吞虎咽,贾西贝以为他也没吃过鸡蛋,很细心地给他擦嘴:“小易,慢点,别噎着了。”   端盘小弟愣愣看着他,那么大胆,竟然用手直接擦堂主嘴上的蛋黄,蹭到手上,还舔了舔,自己吃了。   张小易也愣,红着脸瞧他,贾西贝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挺金贵的,”说着,他捡被子上掉的蛋黄渣,“别浪费了。”   张小易居然学着他的样子,也捡碎渣吃,丢不丢脸无所谓,反正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喜欢。   贾西贝吃着鸡蛋,忽然问端盘小弟:“你知道太涂堂吗?”   小弟一惊,看向他的堂主,张小易在贾西贝身后,神色冷峻。   “知、知道。”   贾西贝傻傻的,自以为不着痕迹:“你们太涂,是不是有个如意珠?”   如、如意珠……不就在你身后吗?小弟惶惑,张小易年纪小,从来没在外头找过什么男男女女,何况是骗,他有点犯糊涂:“是……是有。”   “他在你们这儿是个什么官儿?”   “是……”小弟冷汗都下来了,“是堂、堂主。”   贾西贝一喜,回头跟张小易说:“是堂主呢。”   张小易趁机朝小弟摆手,让他赶紧下去,然后有些飘飘然地问:“堂主怎么了?”   贾西贝学着高修他们的口气:“如意珠要是堂主,染社现在群龙无首,岑哥他们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太涂堂。”   张小易死死盯着他,神色几经变换,如果是别人,已经身首异处了:“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贾西贝的脸垮下来,担忧、忐忑、惴惴不安:“肯定……还活着的。”   “不说这个了,”张小易不想看他难过,“对了,你喜欢什么?”   贾西贝对着指头想了想,扭扭捏捏的:“我喜欢贞哥和修哥。”   张小易的脸又黑了几分:“我是说东西,比如骨骼、珠宝、猫狗之类的。”   “啊?”这些贾西贝不懂,“我……就喜欢贞哥和修哥,他们不嫌弃我,还对我好。”   我也不嫌弃你,我也对你好,你能喜欢我吗?这种话,张小易当然问不出口。   “你呢,”贾西贝呼扇着睫毛,问他,“你喜欢什么?”   张小易怔忡,好多年没人问过这个问题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喜欢什么:“我……喜欢……”想起小时候,爸妈还在,会摁着他的手脚挠他的痒痒,会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放最美的烟花,“烟花吧。”   “烟花?”贾西贝没听说过,“是什么?”   “看的,用火点着,砰一声炸上天,好大的火花。”   贾西贝往后躲:“那是炸弹。”   “不是,”张小易追着他,“闪亮亮的,在天上,你看见肯定喜欢!”   贾西贝缩在被子里,摇头:“不喜欢……”   张小易压在他身上,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喜欢……”   “小易,”贾西贝打断他,“我们跑吧,去找大家。”   张小易控制不住火气:“你为什么总是大家大家的,他们给你什么了,没让你享福,还带你来冒险,他们有什么好!”   “好,”贾西贝笃定地说,“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张小易憋着气不说话。   “小易,你知道吗,沉阳是个特别小特别冷的城市,老百姓没有电,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人,”贾西贝的眼睛湿了,“岑哥统一了沉阳后,没有拿那些电去养骨骼,而是给大家架了电线,这样今年冬天就不会死人了。”   张小易根本不信,没有哪个社团会关心普通人的死活。   “我小时候妈妈中了流弹,爸爸做工把我养大,为了攒钱给我打接入口,他是活活累死的,”贾西贝抽噎,“我那么努力,就是想做一个好御者,保护别人,让每一个孩子的父母都活着,让所有人都可以有亲人疼爱。”   这说的仿佛就是自己,张小易捏住拳头。   “他们都说我是娘娘腔,说我穿不了骨骼,”贾西贝抹一把眼泪,“可我做到了,我是自己努力做到的,以后我会更努力,再也不让孩子们被毒打、流离失所,不让他们的器官被活生生摘掉!”   张小易的心都要碎了,自从认识了这个人,他冰冻已久的感情仿佛一下子喷薄而出,要把他兜头淹没:“别哭,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小易,我不想要苹果和糖,”贾西贝拉着他的手,“我想要大家!”   这时,卧室门推开一条缝,一名穿西装的干部站在门外,张小易知道有事,翻身下床:“好,我去找带我们来的人,你等着。”   “我和你一起去,”贾西贝要下地,张小易连忙阻止,“别,万一像你说的是坏人呢,我先探探口风。”   他走了,门从外面关上,贾西贝起床刷了牙,把房间都看遍了,张小易也没回来,他有点担心,轻手轻脚推开门,走了出去。   到处是穿西装的小弟,但胸口没有社团标志,他怕生地从他们身边擦过,没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   “喂,别拦他。”   “为什么?”   “啧,是堂主的那个……”   “不是吧,堂主才多大。”   “昨晚领回来的,就睡大雅堂,你看他走那两步,小腰扭的……”   贾西贝走出别墅,面前是春天的山林,有鸟、有虫、有早开的野花,路边停着一排轿车,没有所属标记,他不知道张小易在哪儿,也不敢乱走,正要回去,一只松鼠跑到面前,爪子抓着一个闪亮的东西,是堂徽,盛放的十瓣莲花。   贾西贝呆住,松鼠不是鸟,不可能从远处衔来这个,这徽章一定是附近的,他一转头,看到身后的峤山别墅。   染社?也许……就是太涂堂。   他们被骗了,张小易说不定正在受刑,或许更糟……贾西贝慌了,拔腿就跑,跑下山坡,他陡然停住,不对呀,张小易就是太涂人,如果这里是染社,他不可能不知道。   难道搞错了,徽章是别处的?或者……   贾西贝打了个寒颤,或者,张小易就是染社的人。   他腿一软蹲下来,努力回想昨晚失去意识前的细节,张小易拉着他,贞哥在对面,接着有爆炸,然后呢?贾西贝紧紧揪着胸口,贞哥掏枪了,他为什么掏枪?只能是因为张小易,他有问题。   “贾西贝!”远远的,张小易从正堂那边回来,“你腿怎么了!”   贾西贝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着,蹬着土往后蹭。   张小易察觉到不对,向他跑,突然之间,一具骨骼从天而降,振起砂土,横在他面前,量子炮筒猩红刀,没有装甲,是逐夜凉。   他背上,是抱着特种枪的岑琢。   “岑哥!”贾西贝大喜过望。   随后,红咒语、黑骰子、转生火接二连三落在峤山脚下,从几个方向收网,把张小易围在中间。   张小易有大将风度,不慌,也不怒:“刚接到报告,郊外没找到伽蓝堂的尸体和骨骼残骸,你们就到了。”   “早知道你是卧底,”岑琢从逐夜凉背上跳下来,“怎么可能等着让你烧,谢谢啊,带我们来你的大本营,”他一览周围的景色,笑道,“如意珠!”   如意珠?贾西贝盯着张小易,如意珠不是死在尧关了吗,小易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有名的猛将?   张小易面色阴沉,按下左臂内侧的芯片,三秒钟后,巨大的银白色骨骼冲破包围出现在他身后,日光下看得清楚,它没有炮,没有刀具,没有枪,是轻装的原始体。   红咒语率先甩起套索,张小易轻松闪避,一路进入御者舱,启动如意珠。   伽蓝堂众人拉开战斗距离,因为这家伙没有主力武器,一眼看不出路数,具体怎么打还要摸索。   逐夜凉高声提醒:“千万小心,它绝对不简单!”   叫得出名号的骨骼成百上千,能称为猛将的则凤毛麟角,何况张小易小小年纪,就统领了染社旗下一个市级堂口,镇住各组组长和周围的零散势力,没有一点手腕,简直是天方夜谭。   转生火利用远程火攻,黑骰子布下中子场阵,红咒语机动诱敌,逐夜凉则拔出左狮牙,主力上场。   如意珠不和他正面交锋,几乎是刚一接触就闪身跳开,这么几次,对手很容易失去耐性,幸好逐夜凉久经沙场,沉得住气和他磨。   岑琢却急了,见缝插针地朝如意珠放冷枪:“叶子,还等什么,这是人家的地盘,用狮子吼灭他呀!”   他没有骨骼,说了外行话,所有的高能骨骼炮,聚能都需要时间,近战中几乎不能作为武器,否则炮弹没出膛,发动机先让人挑了。   几枪下来,岑琢发现如意珠的装甲很厚,外面好像还有一层特殊涂料,大多数特种弹打上去,都从流线型的机身上滑开,没造成伤害。   “这家伙……”高修也懊恼,从开打到现在,他的中子场一个也没爆。   元贞的高温火焰也成了摆设,正无计可施,他想起张小易的那句挑衅:转生火元贞,你不是我的对手。   难道,真的没有遏制它的办法?   伽蓝堂所有人的耐性都在消磨,逐夜凉也不想再耗下去,慢慢绕到一块大石前面,故意露了一个破绽给它,等它使杀手锏。   果然,如意珠猛地从胸廓里放出一股能量,逐夜凉在中招前将将跳开,身后的大石被套中,接着拔地而起,在半空中一个透明的能量场里高速旋转,直到被离心力和自身重力撞成粉末,大家才看清那个场的形状,是一个完美的球形。   怪不得叫如意珠!   如果刚才被套进去的是逐夜凉……岑琢不敢想:“叶子,退回来!高修、元贞、金水,都退回来!”   他宁可不打了,什么太涂、江汉、须弥山,都没有朋友的命重要。   “想走?”如意珠反客为主,瞄准逐夜凉释放夺命场,元贞离得最近,几乎没思考,挺身把逐夜凉撞开,自己被套了进去。   眼看转生火开始旋转,所有人都悚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贾西贝跑上来,匍匐在如意珠脚下:“不要!不要杀贞哥,小易!”   没有压制,没有筹码,只是一句最无力的哀求。   谁也想不到,如意珠竟然停住了,手掌虚托着半空中的那个“球”,俯视着他:“从战场里出去。”   “不,我不走!”贾西贝哭得像个小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爬着去抓如意珠的脚,“小易,不要杀贞哥,放了他,好不好?”   我们手拉着手睡好不好?   他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让人心乱如麻。 第35章 曼陀罗┃“早说呀,你是第一次。”   转生火用力捶击能量场的球形轮廓, 外头听不到一点声音, 场里应该是真空,他是靠御者舱的残余空气在呼吸。   “小易!”贾西贝看着元贞的样子, 惶急地哀求, “求求你, 求求你……”   张小易很长时间没说话,再开口, 声音冷若冰霜:“你以为你是谁。”   “啊?”贾西贝翻着脚坐在地上, 红着眼睛看他。   “你只是伽蓝堂一个不入流的御者,”张小易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 “是最容易掌握的人, 所以我和你在一起。”   眼泪从贾西贝眼眶里涌出来, 他委屈地瘪着嘴。   “而现在,你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贾西贝忍着抽泣,圆嘟嘟的小脸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张小易覆手, 提起转生火, “如果是朋友的话,你现在离开伽蓝堂,我放这小子一条生路。”   所有人一怔。   “我离开!”贾西贝不假思索,然后问,“我……我怎么离开?”   张小易抬头看向岑琢:“你们所有人,离开太涂, 贾西贝留下。”   岑琢还算冷静:“你真会放我们走?”他故作轻松地笑,“截杀我们,是有人给你命令了吧,你不怕没法交差?”   “呵,”张小易也笑,尽管那笑听起来干巴巴的,“在太涂的地面儿上,北方分社只能求我,没资格命令我。”   居然是北方分社直接下的追杀令,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   “我要是怕北方分社,就不会一个人出尧关去找你们玩了。”张小易用的是“玩”这个词,他自大、傲慢,有生猛的孩子气。   元贞开始缺氧,转生火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滑坐在球形场里,贾西贝急切地向空中伸着小手:“小易,快点,快点!”   如意珠立起手掌,将能量场推高,然后猛地一握,看不见的场壁碎裂,转生火失重掉下来,摔在地上。   “交易达成,”张小易扬手,“你们走吧。”   转生火的舱门打开,元贞气儿还没喘匀,手脚并用着往前爬:“不行……咳咳,贾西贝不能留下!”   “刚饶你一命,就变卦了,”张小易恶狠狠地说,“很难看啊!”   他张开两臂,宽大的银白色胸廓前能看到待激发的粒子云形成的不稳定电场。   “元贞!”岑琢喊他。   “岑哥!”元贞攥起拳头,铁了心,“贾西贝他……还那么小,他保护不了自己,我得陪着他……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岑琢无奈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谁说我们要走了?”   “啊?”元贞呆住。   如意珠则亮起全身的照明灯,因为愤怒。   “我们不会走的,”岑琢坦言,有些不要脸的流氓气,“你就是把我们几个都拿球儿弄起来,摇色子似地摇成灰,我们也不走。”   如意珠的目镜灯长亮,这是攻击的前兆。   “因为,”岑琢和它针锋相对,“贾西贝是我们的伙伴。”   伙伴?张小易第一次在战场上听到这个词,愣了。   “伙伴,是在前进路上互相扶持的,不是一有危险就拿来丢弃的,”岑琢目光坚定,有要和他死磕的架势,“我岑琢,不会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张小易审视他,贾西贝说的没错,如果是这个人,真的可能把电拿出来分给老百姓,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像贾西贝那样的爱哭鬼,也不可能进入核心团队,这样一个老大,张小易不禁好奇,也钦佩。   “放弃一个‘伙伴’,和全军覆没,”如意珠再次张开手臂,能量场在胸前聚积,“你很愚蠢地选择了后者,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这个世道!”   岑琢怕,他当然怕,但迎着能量不后退:“你没有感情,别以为我们也没有!”   这话,把张小易激怒了。   “你说谁没感情!”他收起能量,双手握拳重重击在地上,“我十岁,爸妈就在尧关上给狮子堂尽忠了!十岁,你明白吗,我还没有自己的骨骼,一个败军之子,你们谁能体会我的感情!”   岑琢从极近处瞪视他,第一次见面,他说父母是狮子堂太涂舵的管事人,居然不是谎话。   “那年我父亲二十五岁,就穿着这件如意珠,在尧关上,在和染社大军的激战中,神经元失活。”   神经元在战场上失去活性,岑琢瞠目,那意味着御者和骨骼的连接完全中断,等于是一个普通人套在一个巨大的钢铁棺材里,任人宰割。   “对,我现在穿的就是我爸的棺材,”张小易很平静,“他是被许多骨骼用各种利器,活活攒死在御者舱里的,而我的母亲……”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不堪说。   伽蓝堂没人发出声音。   “但就连这具棺材,”张小易的声音出现了波动,“都是我带着一身溃烂的伤口,用命,从叔叔们手里抢回来的!”   他忽然发笑。   “爸妈在的时候,他们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我,染社来了,都摇身一变戴上了莲花徽章,‘伙伴’?”他俯视岑琢,“可笑!”   “既然是狮子堂,你为什么……”   “我也要活下去!”张小易流泪了,在如意珠里,“狮子堂覆灭,难道我也要像爸妈一样,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死吗!”   他越是发泄,越是言辞激烈,内心越平静,像是放下背了许久的重担,又仿佛鼓足勇气跨出了那一步,终于与自己和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太涂,哪怕要向染社称臣!”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岑琢仰望着他,藏在这个巨大杀人机器里的,只是一个十多岁、遍体鳞伤的孩子啊。   “如果我有感情,”如意珠转身,“只会被自己活活痛死。”   “喂,你去哪儿?”岑琢问。   “累了,”如意珠反问他,“你们不累吗?”   岑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吧,到我这个没有感情的人家里坐坐,”张小易挑衅他,有些幼稚的,“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   没什么胆不胆量的,反正也斗不过他,岑琢用眼神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见,随他走向峤山别墅。   张小易在门口脱掉骨骼,岑琢问他:“我们闹这么大动静,怎么也没见你的人过来?”   “我不下令,他们不敢,”张小易顶着一张孩子脸,却说许多大人都不敢说的话,“再说,我用得着他们来吗?”   岑琢气结,管他什么太涂堂、如意珠,使劲儿在这熊孩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张小易推开他,一副厌烦的表情,心里却暖暖的。   真的很多年没人跟他动手动脚了。   到会客厅,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题着大大的三个字:正听居,岑琢他们进去,倒茶的倒茶,吃苹果的吃苹果,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一点规矩都没有。   “喂……你们是不是太随便了?”张小易脑仁疼。   “都老交情了,”岑琢挨着他坐,“这一路也算同甘苦共患难,别见外啊。”   张小易扶额,“别见外”这话应该是主人说吧:“你们下一步什么打算?”   会客厅霎时静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逐夜凉。   “兰城。”他说。   兰城在太涂西南,一千五百公里,是染社在西部最大的城市。   “你们认识狮子吼,”突然,张小易提到了这个关键问题,“而且你那把刀,”他指着逐夜凉的左臂,“是左狮牙吧?”   “没错。”逐夜凉毫不掩饰。   “一具没名号的杂牌骨骼,有了两件牡丹狮子的装备,”张小易挑眉,“你们……和狮子堂有什么渊源?”   这次,逐夜凉看向岑琢,岑琢心想你他妈看老子干嘛,硬着头皮说:“其实我……是牡丹狮子的御者。”   张小易瞅着他,没表情,不说话。   岑琢也觉得这种谎言跟一般人说说还行,在如意珠这样的猛将面前,真的有点自取其辱……   张小易没接他的话茬,而是提起另外一件事:“太涂正北十公里,有一个叫乌兰洽的要塞式小城,守城的是狮子堂残部。”   “哦?”逐夜凉惊讶,“狮子堂已经覆灭三年了,居然还有自己的据点?”   “有,”张小易点头,“只在一些边缘地区,都很贫瘠。”   “守城的是哪个?”逐夜凉似乎很有兴趣。   “搅海观音,”张小易说,“长期和太涂堂对峙,打过几仗,非常弱。”   逐夜凉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没什么反应。   “你们可以去看看,也许有熟人,”说着,张小易看向末席,那儿坐着贾西贝,“不方便带的,放我这儿,离得也近,随时可以回来取。”   贾西贝却没看他,而是眼巴巴瞧着元贞,小手几次去拽他的袖子,都被躲开了。   “贞哥……”他着急地抿着嘴,不知道哪儿惹元贞生气了,明明刚才还……还说要保护自己,要跟自己一起留下来的。   张小易却知道,因为元贞妒忌,他妒忌别人对贾西贝好。   之后逐夜凉问起了曼陀罗,张小易没听说过,草草又聊几句,吃过午饭,给他们安排房间,逐夜凉跟着岑琢,非进他的屋,要看他背上的伤。   “没事,”岑琢大剌剌的,“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   “少废话,”逐夜凉关上门,“我看看。”   “哎呀,娶个媳妇都没你烦。”岑琢嘟囔一句,开始脱衣服。   逐夜凉去把窗帘拉上,回怼他:“金水话是不多。”   岑琢听见,狠狠把衣服甩到他头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衣服掉在地下,逐夜凉捡起来,像是懒得说,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是第一次给人取子弹。”   岑琢噎在那儿,一时不知道从哪个角度损他好。   “我能看见,你后背肿了,应该是空腔周围的组织发炎,我想确认一下。”   岑琢急着来救贾西贝,被特种枪的枪带勒的。   “哦……”他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把那片染血的牡丹花丛转向逐夜凉,“早说呀,你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气氛更怪了,岑琢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拼命板着脸,背上却红了。   逐夜凉扶着他的肩膀,那么漂亮的一片皮肉,多出一个丑陋的弹孔,即使愈合也会留下疤痕,他突然有些后悔,不应该从背后给他取子弹。   蓦地,他诧异,不知不觉间,岑琢竟然已经是可以让他后悔的人了。   “叶子。”   “嗯?”   “张小易说的那个乌兰洽,我看没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值得一去,”逐夜凉说,“都是反染社的力量,能招揽点人手。”   “别了,”岑琢是假牡丹狮子,怕见真狮子堂的人,“还是按你的原计划,去兰城吧。”   逐夜凉没表态。   “对了,”岑琢犹豫再三,还是说出来,“那个曼陀罗……”   上次他问,逐夜凉把他呛了,这次又问,果然,逐夜凉从他背上拿开了手。   岑琢后悔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头遮过去,正着急,逐夜凉沉声说:“曼陀罗是一个暗杀组织,我找了他们八年。”   岑琢诧异,八年?   “他们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连一点温度、一丝足印都没有。”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逐夜凉迟疑。   岑琢等着,也许逐夜凉还不够信任他,也许他们还算不上推心置腹的朋友,也许只是暂时不愿意提,也许……   “他们摧毁了我的肉身。”   岑琢赫然回头,颤着睫毛看着他。   “那天没穿骨骼……是突然遭到袭击的,从背后,”逐夜凉的目镜灯闪得飞快,“醒过来,我觉得只是几分钟,可我的……会长告诉我,已经过去半年了。”   岑琢空张着嘴,那个凄怆的样子,仿佛失去了肉身的是他。   “粉身碎骨,”逐夜凉说,“他们告诉我的,除了脑子,全炸没了,那半年,他们试着用各种各样的金属接纳我的意识,无数次,直到把‘它’重新唤醒,‘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叶子……”   这两个字让逐夜凉心悸,他别开脸:“从会长告诉我曼陀罗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追逐它。” 第36章 脑毒┃依依惜别之情,尤其是在这样醉人的晚霞中。   逐夜凉那身装甲在尧关打烂了, 张小易给配了新的, 墨绿色,哑光漆面, 和岑琢出来在太涂市面儿上逛的时候, 他不无感慨地说:“小屁孩都比你品味好。”   岑琢不爱听:“可不是, 我爸又不是太涂舵老大。”   他们来到市中心东侧的早间市场,人不少, 买卖一些半成品蔬菜糊、浓缩蛋白质之类的, 也有大档口摆着新鲜蔬菜和真空保存的水果,都有荷枪实弹的保镖守卫, 这种店一般都是社团背景。   “真要去乌兰洽?”岑琢问。   “嗯, ”逐夜凉走在前头, “陪你去看看你的旧部。”   岑琢号称牡丹狮子的御者,那就是狮子堂老大白濡尔的家头。   岑琢咬牙切齿地瞪他:“你他妈别跟我说你没察觉……”他压低声音,实话实说,“我根本不是牡丹狮子。”   逐夜凉转过头, 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吗?我一直相信你的呀。”   岑琢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逐夜凉, 你要去乌兰洽, 行,但别提我是牡丹狮子的事。”   “不提?”逐夜凉反问,“你谁也不是,人家凭什么让我们进城。”   “提了,”岑琢显得很不自信,“人家就能信?”   “岑琢, 你本来脸皮挺厚的,”逐夜凉俯下身,凑近他的脸,“怎么,洗心革面了?”   他离得很近,虽然没有呼吸的热气,但岑琢觉得好像有电流,微微的,让他不自在:“乌兰洽都是狮子堂的人,万一被识破怎么收场?”   逐夜凉憋不住笑,直起身:“放心吧,张小易不是说了,他们领头的叫搅海观音,这么生的名号,至少是三级以下堂口的舵主,那种级别的家伙连牡丹狮子的脚后跟都没见过,你怕什么。”   岑琢瞪了他足有三秒。   “妈的你不早说!”他跳起来,机械手往逐夜凉脸上招呼,“老子为这事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你他妈赔我!”   逐夜凉哈哈大笑,快步往前走,这时侧面岔道过来一伙拎篮子的人,借着拐弯插到他和岑琢之间,接着,走来两个低级别骨骼。   逐夜凉觉得不对,迅速转身,只见岑琢已经被那伙人围在中间了,篮子里是刀,五六把,举起来悬在他头顶,刀尖向下。   乍一看,像一顶闪亮的王冠。   逐夜凉僵在那儿,首先感觉到的是心悸,都要颤抖了的心悸,他明明没有“心”,这种活生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要上去,那两具骨骼立刻夹住他,把他往一旁推,刀丛落下,岑琢随之下蹲,两手向上护住脑袋,杀手们跟着弯腰,刀刃红了,是血。   逐夜凉全身的照明瞬时大亮,猛地撞开拦路骨骼,力气之大,把它们的装甲直接撞碎,然后揪住刀手们的脖子,提起来扔向身后,岑琢抱着头蹲在地上,还好,只是右手的袖子割烂了。   逐夜凉瞪着他,全身的灯光剧烈闪烁,这是害怕,他因为一个人的安危,胆战心惊。   回到峤山别墅,做了简单包扎,不多时,张小易带着人匆匆赶来,看岑琢只是胳膊有点皮外伤,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逐夜凉站到他面前,质问的口气。   “我的责任,”张小易很痛快,“人已经控制了,在外面,你们发落。”   “是你的人吧?”   张小易不得不点头:“一个组长的小弟。”   往轻了说,这是治下不严,往重了说,可以是阴谋,但张小易什么也没解释:“太涂堂所有组长都在,等着给伽蓝堂岑会长赔罪。”   没有比这更大的诚意了,在逐夜凉眼里,却比不上岑琢手上的一道伤口,抵不过他刚刚经历的莫名心悸:“出去。”   张小易是太涂领袖,他身后还站着三四个医疗人员和年轻干部,明明应该发怒,但他没有,只是转身离开。   “你他妈态度能不能好点,”岑琢扶着胳膊披上外衣,“吃枪药了?”   逐夜凉没说话。   跟着张小易的人有一个没走,可能是亲信,愤愤不平地说:“这事根本不怪堂主。”   逐夜凉的火没消,唰地亮起炮灯。   “太涂是全北方最大的脑毒生产地,突然要把所有厂子关闭,把成品、半成品全部销毁,兄弟们心里都有怨气。”   脑毒,一种精神类毒品,不口服,不注射,通过外接设备直接接入脊柱神经网络,能快速捕捉神经元信号,按照使用者的潜在欲望创造出一个拟真的“极乐世界”,喜欢钱的得到钱,喜欢女人的得到女人,喜欢血的,可以尽情杀戮,有强成瘾性。   每一天,每一个城市,都有人模糊了现实和虚拟的界限,沉迷在幻觉之中,甚至把自己活活饿死。   “关闭脑毒工厂?”岑琢搞不懂,“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们伽蓝堂来了,堂主才变了,”小干部瞪着他,“脑毒这么好的生意不做,让兄弟们去搞什么基础设施,电缆、排水管道、食品供给,那有什么前途!”   岑琢愕然,赶紧拉着逐夜凉往外走,一楼大厅密密麻麻围着许多人,中间一个被绑着手脚的家伙,已经受过刑,浑身是血。   岑琢拨开人群,各组组长立刻起立,看他的那个眼神,敢怒而不敢言。   “好了,伽蓝堂到了,”张小易坐在起首临时布置的一张沙发上,“行刑吧。”   有人去揪那家伙的头发,拎起来,刀架上脖子,他突然喊:“我不服!组长,兄弟们,我不服!”   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话。   张小易在太涂的威势没人胆敢挑战。   “没有了脑毒,太涂除了黄土,还有什么,没有了脑毒,我们拿什么养骨骼,没有了脑毒,那些靠吃残渣过活的人拿什么去幻想,让他们怎么活下去!”   张小易跺脚,刀子立刻割断喉咙,滚烫的血喷出来,因为有绳子勒着,喷出去老远,形状像一把弯刀,直逼岑琢脚下。   逐夜凉在他背后,低声说:“我们该离开太涂了。”   饭后,高修负责把骨骼装车,元贞和贾西贝去采买物资,不敢去大市场,他们披着斗篷钻进附近的居民区。   元贞还是不太爱理他,贾西贝垮着脸追他:“贞哥,你等等我!”   元贞大步走得飞快,贾西贝着急,脚下没注意,脸朝下摔了一跤。   压缩食品和梳子手巾撒了一地,元贞赶紧回来,贾西贝趁机拉住他不撒手:“贞哥,你为什么不理我呀,我哪儿做错了,我改!”   元贞把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膝盖:“你没错。”   “我肯定错了,”贾西贝泪汪汪搂着他,“我笨,你告诉我吧,我以后不了!”   软绵绵热腾腾一个小东西在怀里,元贞想抱又不敢抱,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我哪敢说你有错,你那个如意珠不把我弄死。”   “小易?”贾西贝踮着脚看他,“小易怎么了?”   小易小易,元贞烦死了:“他说捏死我就捏死我,你还说要留下来。”   贾西贝愣住,兔子眼睁得大大的。   “那天夜里,他就在我眼前把你带走了,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我……我恨不得长上翅膀,我急得心都烧起来了!”   贾西贝赶紧捂他的心口,里头咚咚的,跳得厉害:“哥,我再也不乱跑了。”   突然一个人从侧面冲出来,从元贞怀里把贾西贝扑出去,抱着滚到地上,元贞反应很快,没有一秒,枪已经上膛,那是个女人,披头散发,他瞄准了正要扣扳机,她裙子底下忽然掉出一个东西,是土制手雷。   销头已经拔掉了。   女人形如枯槁,力气却大得惊人,用一双骷髅般凹陷的眼睛盯着贾西贝:“你们这些外地人……”她说话时口水淋漓,是典型的成瘾症状,“把脑、脑毒还给我!把我的一切还给我!”   贾西贝吓傻了,在她手里娃娃一样摇晃,元贞舍命冲上来,借着冲力把她从贾西贝身上扑下去,然后迅速起身,踢开手雷,拽起贾西贝,重新拿枪指着她。   手雷却没响。   女人绝望地嚎叫,骨瘦如柴的手在身上摸,摸出一把短刀,元贞立刻拉着贾西贝后退,她却把刀转向,对着自己的脖子:“你们毁了我,毁了我的丈夫、孩子!他们在‘里面’,没有我,他们怎么办!”   她说的人根本不存在,但在脑毒的世界里,在她绝望的幻想里,他们正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等着她回家。   “我恨你们!”   刀子切向颈动脉,元贞一把搂住贾西贝,把他面朝里死死抱住,他不想让他看见,这一刻,生命在疯狂中终结。   太涂真的不能待了,下午,岑琢整装,带领逐夜凉、金水、高修、元贞、贾西贝一行六人离开太涂市,向北,目标乌兰洽。   刚开出市区,如意珠就到了,巍巍如山,气势迫人,真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侧身横在车前。   张小易从御者舱里跳下来,满头大汗吼了一句:“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岑琢下车,立着衣领冲他笑:“这么想我吗?”   张小易踢了踢石子,轻声说:“那个,让贾西贝下来一下。”   岑琢勾起嘴角,朝后车招了招手。   那辆车是太涂堂给的,又高又大,贾西贝下车费劲,好半天才扭下来,往这边跑:“小易!”   张小易向他伸出手,贾西贝自然而然地握住,两个孩子迎着风走到路边,“怎么也不说一声?”张小易还是那句话。   “想说来着,”正是夕阳西下,霞光烂漫,晃得贾西贝睁不开眼,“他们说你开会。”   张小易点点头:“乌兰洽离太涂只有十公里,”很近,近得他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那个城从地图上抹掉,“但我知道你……你们不会回来了。”   “小易……”贾西贝摇着他的胳膊。   依依惜别之情,尤其是在这样醉人的晚霞中,张小易再也压抑不住,伸手把人抱住,那样动情,那样不舍:“我想跟你说,不要走……”   贾西贝懵懂的,从他的肩膀上看着辽阔的南天,一行飞鸟正振翅而去。   “但你跟我说过,你想做一个好御者,我知道,你不会为我停下。”   贾西贝回抱住他,想了想,给了他一个孩子能给的、最郑重的承诺:“小易,如果我活着,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记得你。”   永远。记得。   张小易想不到,这样两个骗小孩的词,他居然就满足了:“嗯,”他放开他,笑起来,从没有过的灿烂,“过两天,如果你在乌兰洽,看到太涂上空有好看的火光,就是我放给你的烟花。”   贾西贝鼻子一酸,要哭了:“嗯……”   他们松开手,贾西贝往回走,张小易站在那儿,看着他上车,车里,高修挂档:“幸亏没让小贝留下。”   “嗯?”元贞看他。   “再过两年,”高修说,“那小子能把他吃了。”   车门打开,元贞俯身把贾西贝抱上来,前车发动,高修跟着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在他们背后,是如意珠被晚霞映成金红的装甲,还有太涂城,莲花旗缓缓降下,崭新的高山云雾旗正慢慢升起。 第4卷 乌兰洽 第37章 三件东西┃浅淡的五官,有一股坏劲儿。   贺非凡和丁焕亮搬进了新家, 在江汉的中心区, 二层独立建筑,带花园, 从南阳台能看到不远处的裳江, 武装船护卫着渔船在江面上往返游弋。   北方分社还给拨了三个小弟, 住一楼,贺非凡交代了一下规矩, 哼着歌儿上二楼, 进卧室,回身把门关上, 落锁。   丁焕亮在屋里, 卧室附带的小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地形图, 他在研究,听见上锁声,看过来:“干嘛?”   “新房子,”贺非凡盯着他, 眼神火辣辣的, “咱们预个热?”说着, 他把衬衣脱了,露出里头古铜色的皮肤,很健壮,还有在北府留下的伤疤。   “预你妈个头。”丁焕亮冷冰冰的。   他越是这样,贺非凡越兴致勃勃,解开皮带脱掉裤子, 从背后贴上去:“怎么,吊我胃口?”   丁焕亮嫌他热,很不耐烦地推他:“起开,我现在没心思。”   “啧,每次跟你都这么费劲,”贺非凡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讨好地拽他的衬衫,“总这么看你脸色,我他妈真出去找……”   丁焕亮猛地搡开他,一脸煞气,慢慢的,笑起来:“贺非凡,我不是你那什么堂主,你爱他妈找谁找谁。”   贺非凡的脸也冷下来:“丁焕亮,你别给脸不要脸!”   “脸?你给过我什么脸?”丁焕亮质问他,“你是给过我枪,还是给过我人?我只知道我们现在连个堂口都没有!”   “我他妈有的,哪一样没分你!”贺非凡也来气,一来气,就口不择言,“别忘了,是我把你从大兰带出来的,你像个傻逼似地在路上跑,是我拽着你上的北方分社的车!你他妈想往上爬,搞清楚该舔谁的jb!”   很糙的话,刀子似地扎人心。说完,贺非凡就后悔了。   可他梗着脖子,不服软。   丁焕亮盯着他,异常平静,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他开始解衬衫扣子,“我他妈是有点不识时务。”   这不是贺非凡想要的结果,胸口里窜着一股恶气,眼看着丁焕亮脱了个精光,走过来。   “喂……”他想抓他的腕子,那家伙却直接跪下去,“喂!”他吼他,用力推他的头,“你他妈……”   丁焕亮非跟他拗,两个人你推我搡,都使了劲儿,只听咚地一声,双双摔在地上。   “妈的!”丁焕亮在下头,背磕得生疼。   贺非凡枕着他的肚子,软乎乎的,不想起来,“我说你怎么这么别扭!”   丁焕亮没出声,手正好搭着他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揪他耳后的头发,像摸一条狗。   贺非凡却很喜欢,喜欢他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动作,比在床上发疯地滚还喜欢。   “贺非凡。”   “嗯?”   “你说,我们怎么才能爬上去?”   “等机会,”贺非凡亲他肚脐周围的皮肤,“像狮子堂刺客那样的机会。”   丁焕亮摇头:“机会不会自己来。”   贺非凡抱着他的腰抬起头。   “江汉这么大,我们认识谁?想在这儿翻身,我们只能靠伽蓝堂。”   “啊?”   “只要伽蓝堂还在,我们就有价值。”   贺非凡明白了。   丁焕亮拍拍他的脸:“你去问问,岑琢他们到底过没过尧关?”   比勇猛、比战斗力,丁焕亮比不上贺非凡,可要比脑子、比阴险,贺非凡不是丁焕亮的对手。   贺非凡穿戴整齐,带着两个小弟,直奔染社总部找司杰。   北方分社的办公室在五楼东侧,贺非凡到的时候,司杰正在屋里和一帮高级干部喝酒,穿着风骚的收腰黑西装,戴着硕大的祖母绿戒指,一左一右搂着两个漂亮妞儿,典型的一表人才、斯文败类。   “分社。”贺非凡在门外问好,司杰从门缝里看见他,没见外,招招手让他进来。   贺非凡踏进这个代表着权力与荣耀的小天地,音箱里放着暧昧的复古音乐,烟灰缸上搭着抽到一半的雪茄烟,地毯上有烧破的洞,他偷瞄那些客人,一个也不认识,但能肯定,都是大佬。   司杰拍拍妞儿的肩膀,站起来,朝贺非凡使个眼色,让他跟他到里面的休息室。   里间并不小,是高级干部的私人空间,有浴室,有酒柜,有床,司杰声控开启防监听系统,让他随便坐:“新房子还满意吧?”   贺非凡懂规矩,老实站着:“谢分社,超乎想象。”   “别谢我啊,”司杰脱掉西装挂在衣架上,显然收腰设计让他并不舒服,“社长交代的,要把你们安顿好。”   “谢谢社长。”   “喝什么酒?”司杰打开酒柜。   “分社……”贺非凡有些忐忑,“伽蓝堂到尧关了吗?”   司杰倒酒的手停下,阴冷地转过脸,看着他。   贺非凡额上微微出汗。   “非凡,”司杰递给来一杯绿度母,是酒精缺乏的时代,龙舌兰的变种,“你不是会问这种问题的人。”   贺非凡接过酒,看着那抹优雅的土耳其绿,实话实说:“是焕亮。”   司杰摇着自己那杯红度母:“嗯,他很聪明。”   贺非凡刚要松一口气,司杰却说:“我不喜欢。”   贺非凡没敢出声。   “太涂易帜了。”叮地一声,司杰和他碰了个杯,却不是庆祝。   “什么?”   “如意珠背叛江汉,挂上了伽蓝堂的高山云雾旗。”   贺非凡震惊。   “沉阳、北府、太涂,伽蓝堂一鼓作气连下三城,”司杰抿着酒,“让我这个北方分社的脸往哪儿搁。”   “分社,”贺非凡跨前一步,“我和焕亮愿意为分社分忧!”   “你想建功,我支持,”司杰捻着手腕上的佛珠,“但丁焕亮不行。”   贺非凡赶紧争取:“焕亮很聪明,而且了解伽蓝堂,他……”   司杰抬手:“我没说他不能用,人,你随便用,但是建功,轮不到他,”他漠然、甚至冷酷地说,“他不是染社的嫡系。”   也不是北方分社的嫡系。   “再好的猎狗,都只是狗,”司杰站起来,用那只戴着祖母绿的手,拍了拍贺非凡的肩膀,“这样才能当一个好主人。”   贺非凡觉得沉重。   “我要听你的回答。”   贺非凡咬了咬牙:“是,分社。”   从总部回来,他忧心忡忡,丁焕亮感觉到了,但没问,只是说:“给我讲讲,太涂的情况。”   贺非凡皱着眉头,有些心不在焉:“让伽蓝堂拿下来了,堂主反水。”   丁焕亮问:“堂主是谁?”   “啊?”贺非凡这才正视他,浅淡的五官,有一股坏劲儿,出生在富裕家庭,却被世道逼成了个混蛋。   “太涂堂的堂主,是谁?”丁焕亮盯着他的眼睛。   司杰说了张小易的情况,贺非凡复述:“如意珠,父母都是狮子堂的干部,三年前死守尧关,阵亡了,他走投无路归顺了染社。”   “这么说,是和染社有仇的,”丁焕亮想了想,“反水不奇怪。”   “司杰说这小子很厉害,把狮子堂、染社的所有骨骼拉出来排序,按武力值,他能进前三。”   丁焕亮惊讶:“那伽蓝堂有了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伽蓝堂去乌兰洽了,如意珠仍然守太涂。”   “乌兰洽……”丁焕亮陷入沉思。   贺非凡看着他,没法告诉他,他的努力都是徒劳,司杰不会接纳他,他付出再多,哪怕是死,也不过是高级干部眼里的一条狗。   丁焕亮忽然说:“我去一趟太涂。”   贺非凡诧异:“你去那儿干什么?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司杰不会给我们派一兵一卒!”   丁焕亮知道,他明知道,也要去:“你别忘了,我们是因为谁才变成这样,是伽蓝堂,是岑琢!”   贺非凡瞪着他。   “你知道我的脾气,”丁焕亮说,“你拗不过我的。”   贺非凡叹一口气:“行吧,我准备一下。”   “你不能去。”   贺非凡愣住,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背着他有什么阴谋。   “我们两个,出去一个,必须留下一个。”   贺非凡不相信他不知道,出去的那个面临着什么,危险、死亡,或许还有背叛。   “我们都去了,万一有事,连个搬救兵的都没有,”丁焕亮看着他,理智得近乎残忍,“我出事了,有你在江汉,我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贺非凡自认为是个混蛋,追名逐利,杀人无数,随时都会从背后捅人一刀:“你他妈就这么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相信谁?”丁焕亮自嘲地笑笑,“我他妈混的,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再好的猎狗,都只是狗。   贺非凡起身去抽屉里摸出了刀,丁焕亮看见:“干嘛,要割腕啊?”   贺非凡让他逗乐了,然后,真的把刀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左手,内侧。   丁焕亮腾地站起来,看着他下刀,利落地一下,接着狠狠一挑,是金属芯片。   带着血,贺非凡扔给他。   “你他妈……”丁焕亮嫌弃,“恶不恶心!”   贺非凡涨红了脸,大吼:“信物!”   “什么玩意?”   “你带着去太涂,”贺非凡轻声说,“我在江汉等你。”   没有金属芯片,就不能远程启动骨骼,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丁焕亮迟钝地眨了眨眼,意想不到,又像是被这生猛的罗曼蒂克震惊了:“你他妈当我是十三四的小姑娘?”他自言自语,“谁信你的鬼话……”   嘴上这样说,手,却把芯片握紧了。   第二天,贺非凡再次来到染社总部,向司杰报告丁焕亮去太涂的打算,果然,司杰没有提一句给他派兵的话,但丁焕亮也有要求,他要三件东西,需要染社社长的同意,司杰于是第二次带贺非凡去见汤泽。   十楼,还是那条曲折的小道,贺非凡盯着司杰精致的背影,分社长、高级干部、封疆大吏,在他眼里,丁焕亮是狗,自己难道不是吗?   “那小子,”司杰突兀地说,“很有勇气。”   他指的是丁焕亮,这种不痛不痒的赞许,贺非凡替丁焕亮不屑。   接着,司杰又说:“你御下有方啊。”   这是在调侃贺非凡和丁焕亮的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做,而且是在通往会长办公室的路上,这个阴森的家伙,贺非凡想,总是让他毛骨悚然。   会长室到了,司杰事先请示过,敲门直接进去,汤泽抽着烟站在房间中央,贺非凡在他身后第二次见到了须弥山。   佛陀说,一千个世界是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是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是一个大千世界,而须弥山,就是这三千世界的中心。   贺非凡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离世界的中心这么近,而那个中心,就掌握在眼前这个男人手中。   汤泽看起来不太高兴,对司杰说:“刚丢了太涂城,还敢来跟我要东西?”   “会长,”司杰连忙俯身,“北方分社已经有了反攻计划,由北府堂贺非凡派人北上,收复太涂。”   汤泽不耐烦地问:“这次要多少骨骼?”   没等司杰开口,贺非凡抢先说:“一具也不要。”   他成功吸引了汤泽的注意:“哦?”沉默片刻,“好大的口气。”   贺非凡按照丁焕亮教的,一字一顿地说:“但我要三件东西。”   “哪三件。”汤泽懒洋洋靠向椅背。   “第一,如意珠父亲的主力武器。”   染社惯例,败军之将的主力武器作为战利品,会被妥善保存,汤泽点头。   “第二,如意珠母亲死时的衣物。”   没问题,染社有完备的史迹纪录系统,这种东西不是在档案室就是在陈列厅。   “第三,要会长暂时给我北部通讯网的使用权。”   汤泽蹙眉:“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要和太涂北面的乌兰洽取得联系。”   汤泽转向司杰:“你没意见吧?”   司杰当然有意见,北部通讯网是他的口耳鼻舌,但却伶俐地说:“只要能为社长收复太涂,要我的脑袋都行啊。”   汤泽笑了,盯住贺非凡:“我等你的好消息。” 第38章 刀格┃幻想着如果再见,他能把他轻松抱在怀里。   张小易坐在床上, 看着手里的鸡蛋, 小弟端着盘子等他。他扒了皮,没像往常那样囫囵, 而是想着贾西贝的样子, 一口一口慢慢吃。   味道好像变了, 不只是蛋黄和蛋清,还有一点酸, 一点涩, 一点空落落。   “堂主,”这时有小弟敲门, 进来报告, “城东齐贤组发现一个可疑的家伙。”   张小易打个响指, 墙上的电子屏随即亮起来,显示的是齐贤组监控镜头传回的实时画面。早上,人不多,稀稀落落的人流里, 一个外地人, 发色浅淡, 背着一个大东西,用布缠着,椭圆形,看不出是什么。   “这个角度看不清,”小弟说,“之前的监控里能看到, 他脸上手上都有伤。”   张小易眯起眼睛,盯着那人的胸口,一闪而过的,是一个金属片:“莲花徽章。”   小弟凑上来,那人一直在左顾右盼,接连看见几面高山云雾旗后,偷偷的,把徽章摘下来,揣进兜里。   “染社的人?”   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张小易下令:“抓起来。”   “是!”   小弟出去,显示屏熄灭,张小易转身去洗漱。他这两天又长高了,胸背的肌肉厚实有力,看着镜子里越来越像个男人的自己,他不禁在鼻梁、眉骨上比量贾西贝的身高,幻想着如果再见,他能把他轻松抱在怀里。   接着他冲凉,水不热,他却浑身燥热,往下看,脸不免发烫。   最近总是这样,他觉得懊恼,又有种长大成人的窃喜,有些东西不用人教,循着本能就做得很好。   从洗手间出来,显示屏已经重新亮起,是齐贤组拘押室传来的画面,黑乎乎的小屋,几个小弟把那个可疑的人围在中间,大声逼问:“哪儿来的!”   “东边。”那人声音很轻,但并不害怕,放大细节,能看到他右侧太阳穴的接入口,是或曾经是个御者。   “东边什么地方!”   “宰州。”   宰州是太涂东南一个小城,那里两个地方团正在火并,所有道路都封锁了,连老百姓都跑不出来。   这个人在说谎,显然他并不清楚周围的情况,如果是个探子,未免太不用心了。   “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小弟们推搡他,粗暴地拉拽他的衣服,能看到下巴、锁骨、两腕上都是伤,这方面张小易是行家,一眼就认出来是囚徒伤。   “路上……碰到流浪团了。”   又撒谎,张小易觉得有趣。   “你叫什么?”小弟们问。   “丁……丁桢。”   “来太涂干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   然后他就沉默了。   这个人绝对有问题,张小易能肯定,太涂易帜,算一算,江汉的探子也该到了。他边瞄着屏幕边穿外衣,衣服是新做的,白衬衫黑西装,面料上有微微凸起的暗纹,摸上去手感奢靡。   伽蓝堂太涂分堂的堂主,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他开始像个男人那样打扮自己,准备着征服世界。   监控里,小弟们翻那家伙的兜,翻出染社徽章,摆在他面前:“染社的人?”   他却摇头。   “不是?”小弟们恶狠狠的,“不是你怎么会有染社徽章!”他们踢他,夺他的东西,主要是那个用布缠着的大家伙,他们抢过来打开。   “还给我!”丁桢的情绪有波动了,张小易抱着膀子看,破布一层层掀开,里头是一个大金属片,中间有一块方形镂空,小弟们看不出端倪,张小易却惊呆了。   那是骨骼用刀的刀格。   椭圆形,银白色,有镏金花纹,卡在刀柄与刀身之间,用来挡手的部分,而这一片刀格,张小易认识,不光认识,还是他童年触摸过无数次的东西。   如意珠是有主力武器的,罗刹刀,当年尧关一战,父亲战败,罗刹刀被染社作为战利品带回江汉了。   张小易死死盯着显示屏,眼底充血发红。   “那是我的东西!”屏幕里,丁桢激烈挣扎,眼神和张小易有些像,红彤彤的,“你们还给我!”   他的东西?张小易冷笑:“给我扒了,上架子。”   上架子是上刑的意思,小弟得令,转身出去通报,很快,屏幕里那家伙就被绑在黑铁架上,衣襟大敞,露出血淋淋的胸口,皮肤早打烂了,还带着脓。   张小易放大屏幕分辨率,是新伤,他当初就是拿这招去骗伽蓝堂的,真是毫无新意。   “问他,为什么是新伤。”   几秒钟后,小弟们在拘押室里问:“伤这么新,是不是做的!”   张小易以为丁桢会解释,会笨拙地欲盖弥彰,没想到他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不说是吧,”鞭子到了,沾着水,嗖地一声,“那就给你新上加新!”   丁桢很能忍,昂着脖子,蹙着眉头,老式灯泡的黄光照在脸上,看得出他很漂亮,是那种碎玻璃式的、精致的漂亮。   “说!你是不是探子!”   他们对他暴力相向,拳头、铁棍、打火器,这些张小易都尝过,知道每一样的滋味,现在全招呼在那副残破的身体上,流血变硬的乳头,乳周一对模糊的骷髅手,还有压抑不住的哼声。   鼠蹊处陡然酥麻,张小易又热了。   “堂主,”这时小弟凑到耳边,“下头刚查获一批脑毒,要出关,是……”他迟疑。   “嗯?”   “是杜汀组组长的车。”   张小易沉默半晌,低声说:“老冯在杜汀组坐了快七年,也该换人了。”   “堂主?”小弟请示。   “按规矩做吧。”   那就是杀。   小弟得令出去,张小易双手插兜,叫住他:“我要的烟花,备齐了吗?”   小弟连忙鞠躬:“烟花产地都在东南,宰州正在打仗,大货上不来,我们在想办法,尽快调运。”   张小易点点头,转而盯着屏幕,黑黢黢的画面,汗水、伤口和血,他喉结上下滚动,在西装胸口戴上高山云雾徽章,系好纽扣,要去亲自会一会这个丁桢。   从峤山别墅到齐贤组,半个多小时,就这半个多小时,人已经打昏了,拿一桶冷水浇醒,丁焕亮颤抖着睁开眼,看见张小易。   少年面孔,高级西装,伽蓝堂徽,他心里有数,把眼睛又闭上。   “丁桢?”张小易俯身,人畜无害的样子。   丁焕亮艰难点头。   “放他下来,”张小易跟手下人说,“怎么打成这样?”   “他是探子,”事先交代好了,不许对堂主太恭敬,“在街上鬼鬼祟祟的,背着奇怪的东西,还有染社徽章,一身的新伤!”   张小易往地上看,父亲的刀格,他眼热:“这是……”   丁焕亮盯着他,观察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们出去,”张小易对齐贤组的人说,“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小弟们鱼贯而出,张小易用一种伪装过的诧异口吻问:“你怎么有这个?”   丁焕亮则还以他虚假的惊奇:“你知道?”   “见过。”   丁焕亮却摇头:“你太年轻了,不可能见过。”   张小易一愣,这不是探子该有的反应,他干脆直说:“如意珠罗刹刀的刀格,对吧?”   丁焕亮瞠目,但马上移开目光,像是怕泄露什么:“……不是。”   张小易更疑惑了:“你不信任我。”   丁焕亮轻笑:“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伽蓝堂太涂分堂、齐贤组第二队的队长,”张小易稍顿,“贾西贝。”   这回丁焕亮是真的惊诧,贾西贝,不是元贞身边那个哭唧唧的娘娘腔吗?   张小易捕捉到他的情绪,挑起眉峰,丁焕亮也知道自己破绽了,于是顺水推舟:“伽蓝堂?”他急问,“你胸前戴的,是伽蓝堂的高山云雾?”   张小易戒备地点头。   “是岑琢的伽蓝堂吗?”   张小易再次点头。   “岑琢不是在白城吗,怎么跑到太涂来了,还有了分堂?”   白城?岑琢明明是从沉阳来的,张小易觉得这个人不是在搅混水,就是因为什么原因有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伽蓝堂的本堂,在沉阳。”   闻言,丁焕亮微讶,至此,他不得不说了“实话”:“其实我……是从染社的监狱里放出来的。”   这个张小易是真没想到,不禁上下打量他,如果是真的,他这一身新伤就有解释了,染社规矩,每一个犯人被释放前都要毒打一顿,号称送行鞭。   “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人。”丁焕亮说。   “找谁?”   他很犹豫:“这里真的不归染社管了?”   张小易摇头。   “这个刀格的主人,”丁焕亮压低声音,“让我来找他的儿子。”   张小易的脸登时变色:“撒谎!”怒意从他灼灼的双眼里蒸腾出来,锋利得如同刀子,“这个刀格的主人几年前就死了,死在尧关,是被乱刀攒死的!”   丁焕亮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辩驳,只是问:“你亲眼看见的吗?”   一句话,张小易就哑了,没有,他是听人说的,听……他愕然,听叔叔们,那些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叔叔们:“他……没死?”   “当时没死,”丁焕亮看着地上那片冰凉的金属,“但也没活多久,我和他在一个囚室半年,他临死前托我来找他的儿子,叫张小易。”   张小易瞪着他,这些话听起来很假,太假了,可心里就是有一个声音嚷着要他相信,相信爸爸一直想着他,让人来找他。   “如果活着应该十四岁了,是个御者,不知道还在不在太涂。”丁焕亮耷拉着脑袋,很虚弱的样子。   “刀格是从哪儿来的?”张小易问,这是关键问题。   “从C709告诉我的地方挖出来的,”丁焕亮答,“C709是刀格主人的编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C709,张小易切齿,他不能容忍,不能容忍他英雄般的父亲,死后只是一串四位的编号,憎恨、不甘、愤怒,各种情绪,他强作镇定:“罗刹刀,包括刀格,不是应该作为战利品在染社保存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C709没告诉我那么多,”丁焕亮答,“他什么时候埋的,为什么要埋,我没想过去问。”   张小易缄默,以他多年的经验,精心编造的谎言往往无懈可击,而真相,总是有一些难解之处:“你说那孩子,叫张小易?”   丁焕亮深深看着他,点头。   “我可以帮你找找,”张小易自己就是个说谎的行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你先在这儿待两天,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说罢,他转身要走,“喂!”丁焕亮急忙叫他,“我还不知道,你和刀格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反应像是害怕,怕被诓,张小易垂眼看着地上的刀格:“我只是个受过他恩惠的小人物,不值一提,”然后,他弯下腰,“这个……”   “C709还有话让我带,”丁焕亮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不见到张小易,我什么都不会说。”   张小易的手顿了顿,捡起刀格立在墙边,不舍地看了一眼,走出去。   十多分钟后,有人来给丁焕亮松绑,连东西带人塞进一间逼仄的黑屋,是牢房,潮湿恶臭,他靠着粗粝的墙壁坐下,失神地瞪着黑暗。   伤口很疼,发炎使得体温升高,他无言地忍耐,这只是第一步,他要等张小易回来找他,到时候,他会让他为自己身上的每一道伤口付出代价。   “妈的……”贺非凡,这个名字不敢念出来,即使是牢房,他也不能保证没有监听设备,自己在这儿遭罪,那家伙却在江汉的大房子里晒太阳。   慢慢的,他从裤腰里摸出一片金属,指甲大小,薄薄的,太黑了看不清,就那么攥在手里,皱着眉头沉沉睡去。 第39章 摸没摸┃起风了,吹起那片额发,蜻蜓的翅膀一样。   逐夜凉在乌兰洽城下仰望。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城市, 不如说是个要塞, 占地面积很小,方圆一两公里左右, 四周都是高墙, 金属墙体, 个别地方是砖石结构,墙高八米以上, 别说人, 就是如意珠那样的大骨骼也难以翻越。   “第七天,”高修愤愤的, “我们已经在这儿待了七天了。”   这七天, 他们一直在朝城上喊话, 乌兰洽毫无反应。   “可能是让太涂堂打怕了,”金水玩着小刀,“过于谨慎。”   确实,狮子堂覆灭三年, 这么小一座城池, 在和染社势力对峙的最前沿, 能残喘到今天,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不难想象。   “这么一直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岑琢踢逐夜凉,“有没有辙?”   逐夜凉往旁边站一站,不答话,他在观察这座城, 城门、望楼、碉堡,考虑非暴力突破的可能性。   岑琢朝他凑过去,又踢:“喂,怎么不理我?”   “烦不烦,”逐夜凉再往旁边站,“找别人玩去。”   岑琢非黏着他,并排站在一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学着那个样子,仰头张望。   没有潜入的可能性,经过计算,逐夜凉放弃了这个想法,一转头,看见岑琢目光炯炯盯着城上:“干嘛呢?”   “那个,”岑琢指着城中心塔楼顶上的一面黑旗,“狮子堂的旗,我第一次见。”   逐夜凉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黑旗上一颗咆哮的狮子头,曾经遮天蔽日的怒吼狮子,如今就这么孤零零飘荡在一座不知名的北方小城。   “原来那么牛逼,”岑琢唏嘘,“现在连门都不敢开。”   逐夜凉看他一眼:“你还挺有感触。”   “我最受不了这种,”岑琢一言以蔽之,“英雄迟暮。”   逐夜凉愣了愣,这是个对所有御者来说都分外残酷的话题,二十五岁,从没有哪一个时代,英雄的寿命如此短暂,被曼陀罗偷袭那一年,他二十四,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肉身,他现在也是个“迟暮”的退役战士了。   “来,”他叫岑琢,“我给你讲一下狮子堂的基本建制。”   “你才想起来?”岑琢抱着胳膊瞪他,显然对这个不满很久了,“是不是晚了点儿。”   “快点。”   “不听。”   逐夜凉拽他:“进城你就露馅了。”   “露个屁馅啊,人家根本不让我们进……”   突然,逐夜凉在他肩膀上搂了一把,岑琢唰地红了脸,不吱声,乖乖挨着他坐下。   “一般社团的老大称会长,染社称社长,而狮子堂,则称千钧,取重而有力之意,”逐夜凉用手指在泥土上画出树状图,“千钧之下设四个堂,北方的玄武堂、南方的朱雀堂、西方的白虎堂和东方的青龙堂,相当于染社的四个分社,各堂的首领称堂正,比染社的堂主要高一个级别。”   岑琢惊讶:“这么说,姚黄云在狮子堂的级别很高啊。”   逐夜凉无语:“你才知道?”   岑琢拿胳膊肘顶他。   “堂下是舵,比如北府舵、太涂舵等等,相当于染社的堂,”逐夜凉抓住那条不老实的胳膊,“舵下有队,相当于染社的组,再往下就是普通干部。”   “怎么听起来,染社像狮子堂的老大似的,”岑琢迷糊,“你看,狮子堂那么大一片区域叫堂,染社的一个城就叫堂,狮子堂的组叫队,而染社的队只是组下面的腿儿。”   “因为染社处处想压狮子堂一头,这对抢班夺权的社团来说,很正常。”   “那这个搅海观音,”岑琢抬头看向乌兰洽,“是哪个级别的干部?”   “最多是个舵主,”逐夜凉冷声,“芝麻粒儿大的小城,要不是有这圈墙挡着,我一招就取他性命。”   太阳升到天顶,中午了,高修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叫门,今天也不例外:“城里的!我们是狮子堂的,从太涂来,求见搅海观音!”   声音弹到高耸的铁墙上,打回来,除了空旷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响。   “妈的,”高修骂,仅剩的一点耐性也磨光了,“乌兰洽!你们他妈以为自己是谁,我们是来和你们合作对付染社的,这就是你们的态度?”   小城仍静如止水。   高修怒不可遏,好像卯足了劲儿的拳头狠狠一击,却打在了棉花上:“操!”他踢起一脚土,愤然向卡车走去。   元贞和贾西贝在车上,裹着毯子,紧紧搂在一起。贾西贝发烧了,额头和脸蛋红成一片,小嘴巴难受地喷着热气。   “渴吗,小贝?”元贞爬起来,从驾驶台上给他拿水。   “嗯……”贾西贝眼睛水汪汪的,抓着元贞的手指头,特别可怜地说,“哥,我冷……我身上疼……”   听得元贞的心都揪紧了:“哥搂着你,来,先喝口水。”   他托着贾西贝的脖子,让他枕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像个笨手笨脚的新爸爸,慢慢喂他水喝,一口,两口:“再喝点。”   贾西贝的小手抓着瓶子,高烧中的嘴巴红艳艳的,含着瓶口,湿淋淋地吮,元贞浑身是汗,徐徐捋他的背。   喝完了,贾西贝黏糊糊往元贞怀里钻,元贞放下水瓶,搂着他重新躺下:“还冷吗?”声音轻轻的,搔着他的耳廓,“哪儿疼?”   发烧常见的肌肉酸痛,贾西贝却哭唧唧地撒娇:“胳膊、后背、大腿……哪儿都疼。”   元贞看着怀里蜷成一团的小东西,吞了口唾沫,把手伸到他的外套里,火烫的肉体,还有汗,隔着薄薄的贴身衣服,在那背上揉,贾西贝发出舒服的哼声,拿肉肉的小脸往他胸口上蹭:“哥……”   “嗯?”   “你真好。”   元贞笑了。   “你对我好,”贾西贝抬起红彤彤的兔子眼,软绵绵地看着他,“我以后也像你对我这么对你好。”   元贞觉得没人受得了这样的甜言蜜语,所以心跳加速、指尖发麻,都是正常现象,他捏着那把柔软的皮肉,哑着嗓子问:“我在你心里排第几?”   “啊?”贾西贝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高修、岑哥,算上那个张小易,我排……”   这时有人敲车门,元贞撑起来,看是高修:“干嘛?”他隔着车窗问,那家伙黑着脸,在车下头朝他勾手指。   “小贝,高修叫我。”元贞把毯子在周围掖好。   “不……”贾西贝舍不得他的体温,“你别走……”   “乖啊,”元贞拍拍他的后背,跳下车,缩着脖子问高修:“干嘛,我这一身汗,让风一吹也得感冒。”   高修皱着眉头,揽了他一把,低声说:“我可看见了。”   元贞不解:“看见什么?”   高修指着车上:“还什么,你动手动脚的。”   元贞愣怔:“什……我没有!”   高修替他脸红:“我想上车,刚跨上去,就看你那手……”他都不好意思说,“小贝发着烧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   “我、我他妈没有!”元贞瞪眼。   “没有你脸红什么,”高修根本不信,“我都看见了,你手在毯子里一动一动的,”他拽着元贞的领子,“是不是摸了?”   元贞扯开他的手,没回答。   “摸没摸!”   “摸了!”元贞吼,“我给他揉揉背,隔着衣服揉的!”   “你他妈鬼迷心窍了,”高修推了他一把,“耍流氓就耍流氓,还他妈揉背!”   “你上去问贾西贝,是不是他让我揉的!”元贞也推他,“一码归一码,别把你进不去城的气往我身上撒!”   “你小子,”高修心里确实有气,被他一说,倒冷静了,“你喜欢,别上手,怎么说我也罩了小贝那么久,不能眼看着他让人欺负!”   元贞不爱跟他掰扯,转身拉开车门,气哼哼登上去。   金水听见他们吵,说不好是非礼勿闻,还是尴尬,走到岑琢和逐夜凉那边,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们背后坐下。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对着乌兰洽发呆,忽然,岑琢问逐夜凉:“你是不是漏电?”   逐夜凉看他。   “我怎么一在你旁边,就觉得身上麻嗖嗖的。”   “你麻你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全身不自在,”岑琢摸摸自己,再摸摸逐夜凉的胸膛、手臂,“真不漏电吗,有毛病咱就修……”   逐夜凉推狗似地推开他。   “心脏咚咚的,”岑琢唠叨,“这时间长了,影响健康……”   逐夜凉看着他,起风了,吹起那片额发,蜻蜓的翅膀一样,乘着风一起一落,他不知道自己哪条线路出毛病了,居然伸手撩了一把。   金水吓了一跳,岑琢也是,抓着他的手:“就你碰我这下,绝对是过电,肩膀、脖子、耳朵后头,全是鸡皮疙瘩,你摸!”   逐夜凉抽回手,没接这个茬,而是说:“你头发长了,”风一吹,扬起来,太好看,“该剪了。”   “离开沉阳之后一直没修,”岑琢抓了抓头发,“对了,上次你说你有过会长,我想象不出来,你这么烂的脾气,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   金水觉得怪怪的,这两个人之间的那种东西,说是朋友,又不完全是朋友,模糊、暧昧,没有她插入的余地。   她起身,一个人向远处走去。   “我原来不是这种性格。”逐夜凉说。   岑琢好奇:“那是什么性格?”   “话很少,”逐夜凉回想,“不太好接触,经常被说像个影子。”   “话少?你?”岑琢一脸“我了个去”的表情,“那你会长呢?”   “他……”说到这个,逐夜凉一下子沉默了,不,是一种从头到脚的寂然,“他不像你这么爱开玩笑,他等级观念很强,也要强,心狠,眼睛里不揉沙子,他想要的东西,不得到不善罢甘休。”   岑琢没想到他一股脑说了这么一大串,听起来,像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现在呢?”   “现在,”逐夜凉的声音轻得听不真切,“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岑琢没说什么,只是哥们儿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喂,”逐夜凉也搭着他,“我现在这样,都是被你带的。”   “什么?”   “说话风格。”   “别扯了,”岑琢撇嘴,“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嘴就这么毒。”   “不是。”逐夜凉肯定地说。   “怎么不是,从那次我骑摩托带你出去你就损我。”   “不是,”逐夜凉摇头,“是在拆装车间,你给我配装甲,”他不知不觉笑了,“你挑来挑去给我挑了个草绿的,像只蚂蚱,还说我矮,说我比例差。”   “那是……”岑琢涨红了脸,想反驳。   逐夜凉没给他机会:“是你让我放松下来了,”他闪着目镜灯,“从冰冷的过去,从紧绷了那么久的情绪里,就好像……重新活了一回。”   一不小心,他说了这样的话,让别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知所措。   岑琢张着嘴巴看他。   逐夜凉局促地起身走开,岑琢没动,呆呆低下头,傻乎乎地抠地上的蚂蚁洞,有些东西正在他们之间酝酿,朦胧着,微微蠢动。   这时,城上传来一声清晰的“咔嚓”,是金属摩擦声,很像是机枪上膛。   逐夜凉反身回来扑在岑琢身上,紧接着,两把机枪,一把呈扇形、一把呈八字形,开始向城下扫射,子弹带着刺耳的嚣叫,击起一层干燥的砂土。   金水离得远,没进射程,元贞和贾西贝在车上,也还好,只有高修左胳膊中了一枪,躲到卡车后头,咬牙切齿地骂。   两梭子打完,安静了。   可是没人敢动,金水仍在远处,元贞、贾西贝躲在车里,逐夜凉趴在岑琢身上,高修贴着卡车车箱,捂着流血的伤口:“岑哥,操他妈的狮子堂!这种打冷枪的犊子,我们和他们废什么话!”   乌兰洽确实过分了,这两梭子是想赶他们走,但却伤了人。   “起来。”岑琢推逐夜凉,伤的是他的心腹。   逐夜凉不动。   “我他妈让你起来!”岑琢狠狠踹了他一脚,翻起身,就那么大剌剌站在枪口下,朝城墙上喊,“让搅海观音出来说话,这里是牡丹狮子!” 第40章 右狮牙┃逐夜凉在他心里不一样,和任何别的人都不一样。   岑琢朝城上喊:“让搅海观音出来说话, 这里是牡丹狮子!”   逐夜凉爬起来把他往身后拽, 被他一把推开。   不多时,城墙上有了声音:“你是牡丹狮子?”   岑琢剑眉舒展, 语气铿锵:“如假包换!”   城上先是笑, 接着有人喊:“牡丹狮子正在城里和我们老大说话,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牡丹狮子!”   岑琢怔住,连忙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抓着他的手腕, 轻声说:“从现在开始,我是牡丹狮子。”   “什……”   “牡丹狮子在城里?”这回换逐夜凉朝城上喊话, “什么地方来的牡丹狮子, 别是个冒牌货吧?”   “冒不冒牌, 用不着你管,”城上毫不客气,“太涂来的探子,赶紧滚!”   噌地一声, 逐夜凉把左狮牙拔出来了, 猩红的, 直指天顶:“你们的牡丹狮子,有这个吗?”   城上静了,岑琢露出喜色,逐夜凉反而觉得不好,喊话的应该是小喽啰,不可能认识左狮牙, 他们这种反应,说明城里真的有一个“牡丹狮子”,而且佩着“狮牙”。   果然,城上喊回来:“你那把是假的,真的在城里!”   岑琢愕然,不免心虚了。   逐夜凉还在硬挺:“你们就那么肯定吗?”   “当然!”城上的人自信满满,“狮牙刀的威力我们都亲眼见过!”   他们居然这样说,逐夜凉心想,那更要进去了:“好,既然都说自己是真的,不如出来比一比,看看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岑琢在背后拽他:“你疯了!”   逐夜凉不理他:“乌兰洽城外的牡丹狮子,在此,向乌兰洽城内的牡丹狮子约战!”接着他语气一转,“就是不知道,城里那个假货敢不敢应战?”   城楼上还没回话,岑琢先急了,贴着他的后背说:“万一城里那个是真的怎么办!”   逐夜凉岿然不动。   他的激将起了作用,城上回答:“我们的牡丹狮子能怕你?等着,我去请示!”   逐夜凉这才回过头,看到岑琢焦急的脸。   岑琢不是怕输,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该怂就怂,叶子。”   逐夜凉望着城上:“牡丹狮子失踪了三年,活着死了都不知道,我就不信,他恰好在这座小城。”   岑琢说什么也不想让他冒险:“万一呢,牡丹狮子是天下第一的骨骼!”   “没有万一。”逐夜凉笃定。   岑琢急道:“即使不是牡丹狮子,可他有牡丹狮子的装备。”   “谁没有,”逐夜凉不屑,“我有三件,让他来和我比一比,谁、的、多。”   岑琢觉得他执拗得像个赌徒,正要发火,忽然反应过来:“三件?”不是只有北府的左狮牙和太涂的狮子吼吗?   逐夜凉指着自己的“眼睛”:“牡丹狮子的光学目镜,”他吐出名字,“琉璃眼。”   岑琢愣了愣,火了:“你他妈这么长时间都没告诉我,说,还瞒着我什么!”   这时,城上传下话:“城下的探子听着!牡丹狮子同意给你们一个挑战的机会,一小时后出城!”   木已成舟,岑琢放开逐夜凉,到一旁找了个土堆坐下,所有人,虽然没说,都惴惴不安。   这一个小时里,逐夜凉踢了石子,望了天,就是没做战前准备,搞得岑琢不得不表现出老母亲般的关心:“我说你倒是练练啊,就算没用,让我们看着也放点儿心。”   逐夜凉觉得他好笑,故意吓他:“岑琢,我要是……不行了,你带着大家回沉阳,做好防御。”   岑琢的神情难以形容,绝不是失去战友、功败垂成那么简单:“叶子,我……”   这时城上响起金属铰链的巨大吱呀声,钢铁城门徐徐打开,一具赭石色骨骼单枪匹马走出来,在他背后,是全副武装的人群,发出魔鬼般的嘶吼。   逐夜凉拨开岑琢,迎着吼声走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左手拔刀,对方看了看他的刀,右手拔刀,两把刀一模一样,只是刀柄的角度稍有不同,一把是左手刀,一把是右手刀。   真的是右狮牙。逐夜凉暗喜,牡丹狮子的七件装备,只有右狮牙一直不知道在哪儿,没想到居然在乌兰洽这么个小城找到了。   城门慢慢关闭,对战双方摆开架势,逐夜凉两米八,那家伙少说有三米二,面对面一站,真的是高下立判……   “我就说他矮呀,比例也不行!”岑琢嘟囔,紧张得咬指甲。   高修无语:“岑哥,能不能别长对手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   岑琢理直气壮:“我他妈紧张。”   “逐哥应该没问题,”高修奇怪地看着他,“哥,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是呀,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岑琢自问,他什么时候为了一个人心跳得这么快,连吕九所都没有。   蓦地,他意识到,逐夜凉在他心里不一样,和任何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握拳抵住嘴唇,轻轻的,对自己说:“叮咚。”   对手举起右狮牙,猛然间,从手掌处窜起一股火焰,迅速包裹住刀身,即使是白昼,火光也凶猛骇人。   城上响起热烈的欢呼,逐夜凉觉得无聊,但上来就摧枯拉朽不太好,再说,他还没看够岑琢为他心焦的样子,于是退开一步,假装畏惧。   对方横击过来,火焰的温度很高,一般骨骼接触到,很可能灼伤关节、机枪口等重要组件,但逐夜凉不怕,他且战且退,出刀从不过身前三米,对手似乎感觉到了,为了逼他出全力而举头一击,逐夜凉用左狮牙去搪,顺着火刀的力道,就势摔倒。 第一回 合,乌兰洽胜。   城墙上的呐喊惊天坼地,逐夜凉回头看,岑琢捂着嘴,站在战场边缘,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旷野的风吹起他稍长的额发,那么动人。   逐夜凉站起来,拧了拧脖子,对手下意识后退一步。   仍然是对方先攻击,火刀直劈面门,这一回,逐夜凉躲都不躲,左狮牙接住刀锋,擦着刃口往下滑到刀格处,用力一挑,右狮牙脱手,打着转划过天空,扎在地上。   乌兰洽瞬间静了,静得像一座死城。   这一回合没有悬念,逐夜凉胜。   如果是三局制,接下来就是制胜局,对方没了刀,逐夜凉也不占他便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左狮牙收起来,赤手空拳向他走去。   “叶子怎么回事,”岑琢拍大腿,“这种时候耍个鸡毛帅啊!”   高修也紧张:“岑哥你别喊!”   交手两回合,最清楚逐夜凉实力的,是他的对手,那家伙见他直逼过来,全身用力一振,腾地燃起熊熊火焰,大火把他从头到脚裹住,裹成一个火球。   “妈的这算不算作弊!”岑琢嚷嚷。   高修捂他的嘴:“哥你别吵了!”   逐夜凉开始奔跑,速度不算快,两手握拳,一前一后横在胸前。   这是一个防御动作,鉴于对手在火中,他可能是想保护自己,城上、城下都是这么认为的,连对手也这样想,所以当他到了近前,对手主动迎上来,想第三次发动攻击,逐夜凉突然出拳,两拳一快一慢,先后正中他的胸口。   力道之大,那家伙无法支撑,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一阵风似地飞出去,撞在金属城门上,砸出一个难看的凹坑。   逐夜凉抬起手,拳峰的装甲表面损毁了,还带着未熄灭的火焰,他向岑琢走去,骄横地把拳头举给他,让他把余火吹灭。 第三回 合,逐夜凉再次取胜。   只是吹个火,岑琢的心却狂跳,他偷瞄着眼前这个“男人”,别扭、嘴毒、打起架来所向披靡,却流氓气的,把拳头伸给他,仿佛是告诉全世界,他们俩好,是一起的。   甩着拳头,逐夜凉去拔右狮牙,在手里掂了掂,向乌兰洽的牡丹狮子走去。   “这是你的?”他问。   那家伙站在城垒的阴影里,上头看不见,稍稍犹豫,摇了头。   “你是谁?”逐夜凉又问。   对方低声说:“狮子堂青龙分堂迎海舵家头,火钵宋其濂。”   “为什么伪装牡丹狮子?”   “乌兰洽,”火钵举头看,“是北方唯一还在与染社对峙的城池,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大多是狮子堂的残部,需要一杆旗,把他们凝聚起来。”   “这个,”逐夜凉晃着右狮牙,“哪儿来的?”   “从染社迎海堂抢的,”宋其濂盯着他的左手,“你的呢?”显然,他也不认为牡丹狮子还活着。   逐夜凉答:“北府堂。”   “你们是伽蓝堂?”宋其濂大惊,伽蓝堂这个名号在整个北方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你们做了那么大的事,来乌兰洽这个小城干什么?”   逐夜凉直说:“我们需要人手,去兰城。”   兰城这两个字一出,宋其濂沉默了,那里是染社势力的西极,也是“战后世界”的西极,无论政府军、狮子堂,还是染社,都没有跨过兰城以西。   “我带你们进乌兰洽。”宋其濂说。   逐夜凉想了想,把右狮牙还给他,当然,只是暂时的。   城门打开,伽蓝堂六个人、两辆车缓缓进入,门那边是一张张肮脏的脸,或流露出好奇,或充满了敌意。   进城这一路,民房低矮,污水横流,孩子几乎没有蔽体的衣物,成年人普遍有残疾,普通战士的装备老旧,而骨骼,岑琢往小城四角的望楼上看,相比起来,逐夜凉最初那身蚂蚱绿算不错了。   谁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不免凄凉,“叶子,”岑琢沉吟,“我要是他们,也不敢开城门,这种地方,牡丹狮子就是神。”   而他们,刚刚让这个神话破灭了。   逐夜凉机警地观察着周围,道路、房屋、可供隐蔽的死角:“别想那么多,我们达到目的,就走。”   对方在城里最大的房子接待他们,平房,没有华丽的装饰,甚至连充足的供电都没有,一张长桌,两伙人对面坐下。   搅海观音是个女人,自称姓胡,少见的白皙艳丽,乍一看,美得叫人害怕。   “伽蓝堂,”她端杯,杯里不是酒,是一种掺有微量酒精的勾兑饮料,很酸,“这么大的社团来到我们乌兰洽,小地蓬荜生辉。”   岑琢坐在她对面,虽然头发长了、风尘仆仆,但眼神晶亮,有逼人的英气:“城主,要见你一面太难了,把我小弟的手都打穿了。”   他指的是高修,整条左臂被血染红,搅海观音立刻给左右使眼色,很快有医务人员过来,就在饭桌上,剪了高修的袖子,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敷药。   搅海观音盯着岑琢,灼灼的:“给你赔罪了,岑会长,”那个眼神,不像女人看男人,倒像是男人看女人,“干了这杯吧。”   这样一座凋敝的小城,靠她一个女人顶着,有些野气很正常,岑琢正要举杯,金水伸手过来,把他的杯夺了,冷着脸一饮而尽。   “哟,”搅海观音嗤笑,“岑会长万里奔袭,还带着妞儿啊。”   她明知道,这个两腿穿着辅助设备的女人不是妞儿,而是和她一样的御者。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妞儿?”跟她比,金水差远了,太直,“我看你白白嫩嫩,倒是个不错的妞儿。”   搅海观音风姿绰约地瞧着她,仿佛蔷薇与茉莉争辉,翠鸟共山莺争鸣,岑琢搞不懂她们女人这套,直接说了联手去兰城的事。   搅海观音不是很感兴趣,即使逐夜凉提出城打下来后归她:“岑会长,你也看见我这的情况了,老弱病残,兰城是不敢想的,”她舔了舔嘴唇,“我们也就想想……对面的太涂。”   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太涂已经不属于染社了。”   “那又怎么样?”搅海观音发笑,一副饿久了的贪婪相,“我只想要太涂,不管它是谁的。”   “它是我的,”岑琢挺直了背脊,有些睥睨的气势,“乌兰洽挂狮子堂的旗,我才来联盟,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费这个劲了。”   “哦?”搅海观音轻喃,“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 第41章 叛堂┃“你们男人也学女人,玩起‘兵不血刃’这招了?”   “看来, 我们是谈不拢了。”   这是火并的开场白, 逐夜凉不等狮子堂亮家伙,一把掀翻桌子, 捞起岑琢往外冲, 平房东南角被他撞出一个大洞, 碎砖落下来滚到街上。   背后枪响,子弹擦着逐夜凉的装甲从岑琢眼前飞过:“高修有伤, 贾西贝在发烧, 他们怎么办!”   “现在管不了他们,”逐夜凉飞快地在小巷间穿梭, 路线是他之前观察时规划好的, “只能管你。”   “我一个人出来有什么用, 他们被抓了,我还得回来救!”   “我替你救,”逐夜凉沉声,“你等着就行了。”   “我等着?”岑琢在他怀里怒吼,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 我带出来的兄弟, 我躲在后头……”   前面突然冒出一队人,是早埋伏好的,在暗处用特种枪袭击,逐夜凉用肩膀格挡,临时改变路线,钻进旁边更狭窄的小巷。   “他们早有安排!”岑琢惊讶, 这么精准的截击,不可能仓促而就。   逐夜凉有最坏的猜测,“在城下晾着我们、接受比武,还有刚刚那顿饭,可能都是事先布置的。”   岑琢不解:“可为什么!”   前头火力越来越猛,逐夜凉大手护着岑琢的脑袋,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走遍,发现根本出不去。   这个凋敝的小城,像样的建筑都打没了,剩下的全是适合巷战的街垒,这里的人,和北府、太涂那种和平惯了的大城市不同,每天面临的是袭击和死亡,随时丧命的妄想使他们紧绷、凶残,甚至有一种大无畏的刚猛。   在一处死胡同,逐夜凉一手打开御者舱,一手托着岑琢举过头顶:“翻过这道墙,朝西走,过两个路口就是外墙,自己想办法!”   岑琢没有一句废话,立刻攀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逐夜凉为什么要打开御者舱?   “不许动!”背后突然有人喊,岑琢应声不动,大口径机枪可能已经瞄准他。   奇怪的是,逐夜凉却没有反应。   岑琢双手抱头跳下来,贴墙站好。   狮子堂的人谨慎地围拢,隔着一段距离,用铁钩把逐夜凉拉倒,看到打开的御者舱,马上大喊:“跑了一个!地毯式搜索!”   岑琢恍然大悟,这就是那家伙打开御者舱的原因。   岑琢被枪顶着头,由一队人押着,送到一座重兵把守的平房,进门,看到一道道铁闸,是监狱。   搅海观音站在铁笼外,笼子里是高修他们,一个不少,金水的假肢被暴力卸掉了,裤子上有血迹。   “你们他妈要干什么!”岑琢冲搅海观音喊,“老子这一路没让染社算计,倒让你们狮子堂算计了!”   搅海观音凝视他,因为光线还是什么,艳丽的脸变得鬼魅一样狰狞:“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染社。”   岑琢瞪着她:“我们是伽蓝堂!”   她咯咯发笑:“伽蓝堂那种关外的小社团,瞎猫碰死耗子拿下了北府,怎么可能舍得离开,还跑到乌兰洽来?”她断言,“你们就是太涂的探子!”   岑琢也不客气:“你他妈瞎啊,太涂挂的是什么旗你看不见?我的高山云雾!”   搅海观音不笑了,眯起眼睛盯着他:“你们这些臭男人,永远以为女人是傻的,如意珠是什么级别的骨骼,就凭你们几个,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太涂,天方夜谭!”   岑琢蹙眉。   “而且,我没在太涂听到一声炮响,”她凑近来,暧昧地打量岑琢,“别跟我说你们男人也学女人,玩起‘兵不血刃’这招了。”   这是侮辱,侮辱岑琢,也侮辱了她自己。   “太涂易帜是假,你们来乌兰洽联盟也是假,”她说,“真相很简单,这一切都是如意珠的计谋,他已经不想再容忍狮子堂的旗帜飘在他的视线里了。”   岑琢哑然。   “你们那个假的牡丹狮子,除了狮牙刀,他背的炮是太涂堂的狮子吼吧,两件染社控制的装备同时在你们手里,这不正常。”   “你们的牡丹狮子才是假的!”岑琢反驳,“真的牡丹狮子怎么可能战败!”   搅海观音哈哈大笑:“傻子,你还不明白吗,牡丹狮子是故意输给你们的,这样才能诱你们进城,然后一网打尽!”   “你!”岑琢要往她身上扑,被她的人用绳子拽回来,狠狠踹了一脚,搜走身上所有的武器,投进铁栏。   开门关门的一瞬间,高修猛地窜起来想往外冲,但他的速度慢了,被对方一枪托砸中脑袋,揪着头发拖出去。   “放开他!”岑琢扒着铁栏喊,他这时才真切地体会,他是人家的阶下囚了,沉阳、北府、太涂,一直以来的顺利让他忘乎所以,骄傲着,一头撞进狮子堂的陷阱。   高修被狗一样摁在地上,抬着脸,搅海观音一脚踩上去,反复碾压:“小伙不错,可惜了。”   高修咬着牙,绷着咬肌瞪她。   “眼神儿真漂亮,”她笑,嘴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这么年轻就没了左手,谁能不心疼呢?”   高修目光一滞,看向自己的左臂,真的,那里没有任何知觉。   “你以为我会给你上药吗,”搅海观音看傻瓜一样看他,“那是神经毒素,在我们这儿很金贵的,你真有运气!”   岑琢怔住,转瞬,回头对金水说:“催吐!快!”   金水先是愣,然后想起来,她替岑琢喝了一杯酒。   “哎呀别紧张,”搅海观音声音慵懒,眼神却狠戾,“入口的东西我一向慎重,只是一点混合菌,吐一吐就好了。”   岑琢用力击打铁栏,拳头上出了好几道血印子,元贞从背后扳住他:“岑哥,别冲动,静观其变。”   “好了,”搅海观音玩够了,敛起笑意,“你们五个人,哪个想通了,肯告诉我如意珠的计划,哪个就出来,其他的,在这儿等死吧。”   她走了,高修被看牢的揍了一顿,扔回笼子。岑琢连忙去看他的左臂,伤口周围的肉已经烂了,小臂骨折,是刚打的。   “岑哥,我们为什么要来乌兰洽,”高修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那个女人的话让他恐惧,他真的太年轻,不想失去左手,“我们根本不该来!”   岑琢抿着嘴。   已经来了,没有回头路。   金水在催吐,空气里弥漫着消化液的味道。   “我早就说,打冷枪的犊子靠不住,”高修不知道是对谁,无法控制地咆哮,“什么他妈的联盟,什么他妈的狮子堂,比染社还不是东西!”   “高修,冷静点儿,”岑琢脸上全是汗,摁着他,“我会想办法,想办法救你!”他问元贞,“你们谁身上有火?”   元贞摇头:“都搜走了。”   “哈哈……”高修发笑,他是少年意气的,曾经不可一世,现在却抱着一只慢慢残废的胳膊身陷囹圄,“你救我,你拿什么救我?”他怪岑琢,“你自己都只有一只手!”   “高修!”元贞吼他。   高修知道,六个人,只是他倒霉失去了胳膊,打仗就是这样,有人死,有人伤,可真轮到自己头上,谁也冷静不了。   笼子另一边,金水吐得越来越厉害,是细菌开始起效了。   贾西贝烧得迷迷糊糊,爬过去,靠墙坐下,一下一下顺她的背,她的假腿没了,一长一短两截残肢,只有半个人高度,缩在墙角,怪物一样诡异。   她自己也知道,呕吐仿佛救了她,让她不用转身面对大家,平时再傲慢、再逞强,到了这时候才明白,那对冰冷的金属对她意味着什么。   那是她的尊严。   眼看天黑了,看牢的聚在一起吃饭,是从伽蓝堂的卡车上搜出来的压缩食品,其中有个小男孩儿,五六岁,抱着一个脏球,在铁笼之间玩。   岑琢朝他招手,小男孩看见,一步一步蹭过来,站住,离着一米多远。   “小弟弟,”岑琢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有没有打火器?”他怕这地方太穷,孩子听不懂,又说,“火柴也行。”   小男孩看着他,没说话。   “这个哥哥,”岑琢指着高修,“胳膊受伤了,要用火烧一下伤口,一点火就够。”   “有火柴。”小男孩小声说。   岑琢大喜过望,高修晦暗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光彩。   可接下来,孩子却说:“就不给你,”他拍着球,朝他们吐口水,“我爸说了,你们是坏人,你们要死在这儿。”   高修猛地扑到铁栏上,孩子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盯着他溃烂的左臂:“坏人!活该!你就快死了!”   这时,贾西贝在背后轻呼:“金姐……”   岑琢回头,看见金水颤抖着趴在那儿,裤子湿了,屁股下面有一滩水,是……   她失禁了。   岑琢这才意识到,她没有腿,没办法蹲下来方便,身边又没有女人帮她,她只能憋着,直到……而他们这些男人呢,没有一个替她想到。   “金水……”他向她伸手。   “别碰我!”她吼,瑟缩着,抱住肩膀。   越是高傲的人,在难以想象的羞耻面前,越是不堪一击。   “他妈的,”岑琢喊,“我承认,我是探子,我知道如意珠的计划!”   他必须先给高修治伤,然后要回金水的假肢,至于自己,他豁出去了,只盼着逐夜凉能快点来,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逐夜凉被狮子堂的人用拖车拉到骨骼仓库,御者舱加了锁,关上门,四周一片漆黑,他打开超声成像系统,把缠住舱门的链锁拽掉,小心地从满屋的破铜烂铁里擦过去,潜入幽暗的夜色中。   要在一片聚居区里分辨出首领的位置很容易,只要看巡逻人员的密度,不过逐夜凉的目标不是搅海观音,而是火钵,他要先拿回右狮牙,再去收拾那个妖艳女人。   循着巡逻人员的脚步,他逐渐接近核心区,在隔着三条街的小路上,成像系统捕捉到宋其濂的身影,很奇怪,他居然背着右狮牙。   没有御者会把骨骼的佩刀随时随地背在身上,除非这把刀对他很重要。   逐夜凉缀上他,不断往核心区中心接近,那里是搅海观音的住处,也是平房,和她的外表不相衬,房间朴素,甚至称得上寒酸。   “小纷,”宋其濂进屋,第一句话就问,“你把那伙人打了?”   搅海观音很不耐烦:“打就打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宋其濂的气势弱下去:“他们是来联盟的,谈不拢,让他们走就是了,这样出尔反尔,好像我让他们进城是个阴谋。”   “当然是阴谋,”搅海观音撩起长发,她穿一件纤薄的睡衣,显得身形婀娜,有几分要人保护的柔弱,“牡丹狮子是故意输的,你仍然是乌兰洽的神。”   “他们毕竟是伽蓝堂……”   “伽蓝堂又怎么样,”她打断他,“还不是让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伽蓝堂和我们一样,是与染社对抗的……”   “我现在对染社不感兴趣,”她再一次打断他,很跋扈,“我只知道,我还有一年就穿不了骨骼了。”   宋其濂没说话。   “你呢,”她讽刺他,用漂亮女人特有的尖酸,“你还有半年,神经元就老化了,成天背着把破刀有意思吗?”   宋其濂沉默着去握她的肩膀,被她搡开:“说好的,拿下太涂才让你碰!”   宋其濂缩回手:“不可能了,人家如日中天,我们是强弩之末。”   搅海观音却笑,笑得眸光潋滟:“只要有伽蓝堂,就有可能。”   窗外,逐夜凉的目镜灯闪了闪。   “染社北方分社和我联系了,只要杀了伽蓝堂这几个人,他们就把太涂给我。”   宋其濂惊愕。   “什么探子、阴谋,都是骗他们、骗大家的。”   “你……想叛堂?”   搅海观音贴近他,妩媚着,几乎要陷进他的怀里:“太涂是什么样的城啊,那里有干净的水,有新鲜的蔬菜,有体面的衣服,还有电、有骨骼军、有脑毒工厂,那里有我们失去的一切!”   宋其濂没有碰她:“可要给染社当刀使!”   “那又怎么样,”搅海观音揽住他的肩膀,“难道等到明年,等我们成了废人,不用染社派兵来打,这城里的人就先把我们掀下去,还要踏上一脚!” 第42章 搅海观音┃一张妖艳的脸,此刻一派青红。   逐夜凉看着一个背机械弓的小弟远远跑来, 敲响搅海观音的门, 兴奋地禀报:“老大,那伙人招了!”   逐夜凉意外, 紧接着, 意识到岑琢他们遇到了麻烦, 很可能是刑讯。CPU开始无规则运算,他按住御者舱, 强迫自己冷静。   门嘎吱打开, 搅海观音走出来:“哪个招的?”   “领头的,”小弟说, “他说他是探子, 知道如意珠的计划。”   逐夜凉看不到搅海观音的表情, 但能猜到,她一定心花怒放。   “告诉大家,”她吩咐,“太涂的探子招了, 今夜处决。”   她回到房间, 麻利地穿上外衣, 宋其濂神色紧张,一把拉住她:“你不再……想想?”   “想什么,”搅海观音甩开他的手:“他们自己承认是探子,我杀探子,天经地义。”   “你现在骗得了大家,进了太涂呢, 一换上莲花旗,大家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到时候?”搅海观音冷笑,“到时候我手握着太涂的大权,还怕这几百个老弱病残?谁说‘不’,我让谁死!”   她大步离开,屋里只剩下惶惑的宋其濂,右狮牙就在他背上,只要五秒,最多十秒,逐夜凉就能到手,他却舍弃他,追着搅海观音而去。   他自己都意外,在右狮牙和岑琢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从核心区到监牢,五分钟路程,搅海观音走在路中央,越来越多听到消息的人跟上她,眼里冒着嗜血的光,要去看处决探子。   逐夜凉从夜色中现身,拔出左狮牙,尖锐的拔刀声割开了黑夜,搅海观音回头看见他,一惊,立刻往旁边的小巷跑。   人群围上来,不怕死似的,向他投掷铁片和石块,逐夜凉打开所有视觉系统,琉璃眼校准、红外热感、超声成像,在周围不大的空间里搜索那女人的踪迹。   狮子堂的人越来越多,骨骼也到了,斧子、重炮、合金刀,轮番发起没什么杀伤力的攻击,逐夜凉一边搜索一边应战,错过了锁定目标的最佳时机。   突然,背后一道破风声,他迅速回头,两道铁鞭幽灵一样从黑暗中窜出来,直取他的目镜,他闪身避开,只见道路尽头站着一具海蓝色的骨骼,四肢纤长,腰肢细瘦,双鞭飒飒甩在身侧,有一股阴柔的霸气。   是搅海观音,她趁逐夜凉陷在狮子堂的汪洋大海里,快速穿上了骨骼。   “不入流的家伙,”她调侃逐夜凉的装甲,想从气势上压垮他,“怪就怪你不知轻重,死到临头了!”   她甩着双鞭上来,鞭稍很细,毒舌信子似地缠着逐夜凉不放,逐夜凉心里只有岑琢,对这些雕虫小技没有一点耐心,鞭锋所到之处,几乎只能看到他的一个残影,在两条鞭子螺旋形攻击范围之间的狭小盲区里,他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锋。   搅海观音慌了,鞭子这种武器,威力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递减,心一慌,手就乱,其中一条鞭子被逐夜凉一把抓住,此时,他们距离彼此最多五米。   “我不知轻重?”逐夜凉两手攥住那根结构经过强化的金属。   搅海观音退后一步。   “我死到临头?”逐夜凉提高双臂的红外辐射供能强度。   搅海观音往左右看,试图寻找出路。   “我,”逐夜凉两臂施力,很轻松的,在她眼前,在所有狮子堂战士的眼前,把金属鞭生生扯断,“是你的噩梦!”   折断的金属落在地上,里头包裹着的电路劈啪作响,这时,一具低级骨骼挥着合金刀从侧后方砍向他,猝不及防,刀锋正中脖颈。   人群霎时安静,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搅海观音却没动,因为逐夜凉仍盯着她,目镜灯快速闪烁,随后,包括炮筒灯在内的全身照明大亮,他抬起右手,抓住合金刀的刀背,赫然拔下来,丢在地上。   他没事,只是墨绿色的装甲上留下了一道裂缝。   “怪……怪物!”人群开始涌动,四散溃逃,搅海观音趁乱甩起另一条鞭子,做了几次迷惑性攻击,逃了。   逐夜凉追,昏暗的光线,曲折的小巷,没拐几个弯,他就从后头拿住她的脖子,用力顶在一面废弃的砖墙上。   “啊!”她呼痛,换上一副柔媚的模样。   逐夜凉压上去,贴着她的后背:“他们在哪儿?”   “啊……啊……”她不答,只是喘,周围一片漆黑,远处的骚乱渐渐平息。   逐夜凉稍一松劲儿,她就转过来,不跑,也不求饶,轻车熟路地把他攀住。   逐夜凉明白她什么意思,冷冷地说:“我对女人没兴趣。”   她不意外,甚至早料到了:“那骨骼呢,骨骼没有性别,”她熟练地兜售自己,“搅海观音是这一带能享受到的最好的骨骼。”   这种事,逐夜凉很久没有了,说白了,欲望一直在累积,可如果真要的话……一张脸倏地滑过脑海,让他惊愕。   搅海观音以为他有兴趣:“我可以不出声,”用一种甜得近乎谄媚的语气,她耳语,“我拆过。”   逐夜凉推开她,重新把她翻过去,拿住后脖子,摁畜生似地摁着往外走,走到大路上,远远看见火钵,在人群中央,举着燃烧的右狮牙,像一把引路的火炬。   狮子堂的人齐齐往这边看,看着他们老大的狼狈相,火钵拨开他们走到前面,还算冷静地问:“你想怎么样?”   逐夜凉没马上回答,而是在搅海观音的脖子上使力,一点点,迫使她跪下:“交换,”他指着火钵的右手,“用你的刀。”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搅海观音大喊:“不能给他!”   火钵看着她,似乎在问:不给,你怎么办?   搅海观音摇头:“我就是死,也不要乌兰洽失去狮牙刀!”   “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火钵说。   搅海观音嘶吼:“那也好过蝼蚁似地活着!”   逐夜凉不说话,等火钵做决定。   很快,对牡丹狮子的佩刀来说,过于快了,火钵熄灭右狮牙,投向逐夜凉的脚下,刀尖扎入水泥地面,刀柄正好在手边。   逐夜凉握住,同时放开搅海观音:“我的会长在哪儿?”   火钵扶起人,指着西南,逐夜凉拔出右狮牙,收进右臂下方的凹槽,那是骨骼刀的鞘,他正眼都没看一看这些所谓的敌人,目空一切,转身而去。   西南有很大一片平房,开了红外热感系统才准确定位,踹开门,里头黑着,几个看牢的缩在一起,逐夜凉越过他们,谨慎站定。   “叶子!”是岑琢的声音。   他立刻过去,这时隐隐听到哭声,是贾西贝。   “开灯。”逐夜凉回头,对那几个看牢的说。   颤颤巍巍,背后亮起一点火苗,这个城太穷了,连监牢的供电都不能提供,在一簇如豆的火光中,他看见了岑琢,憔悴的,在数道铁栏之后,红着眼睛,因为强忍眼泪,眉间皱起一条深深的川纹。   心疼,或者很类似的东西在胸膛里翻滚,为了压抑这不快,逐夜凉不得不移开视线,然后就在岑琢身后,看见了啜泣的贾西贝,和他怀里闭着眼的金水。   “她……怎么了?”逐夜凉问。   岑琢没说话,是说不出来,颌骨紧咬着,绷得太阳穴上的血管一根根隆起。   “死了。”高修在阴影中说,语气中有同情、麻木,还有怨恨。   “怎么死的?”逐夜凉搞不懂,他们只分开了几小时,就这么一个巴掌大的笼子,那个强悍的金水、傲慢的金水,怎么可能死了?   “呕吐物堵住了呼吸道,”元贞解释,“她本来可以求救的,贾西贝就在旁边,可……”他轻声说,“她没有。”   为什么没有?   逐夜凉不能理解,他不理解一个高傲的女人如何靠着一双假肢勉强维持尊严,他不知道她当众失禁的羞耻,更想不到,当这一切毫无防备地发生,她是怎样的自卑和绝望。   杀死她的,正是她的倔强和高傲。   逐夜凉走上去,双手握住铁栏,定定看着岑琢,像扯断搅海观音的鞭子一样,把坚硬的金属缓缓掰开,赫然折断。   他那么有力、强大,以至于有一瞬间,岑琢想不顾一切地依靠他:“高修有一条胳膊不能动了……”   逐夜凉把他拉出来,胸膛相碰的刹那,像是一个拥抱。   虽然只是短短一下,逐夜凉的心却定了。   大家依次钻出牢笼,元贞把金水的尸体背出来,暂时放在门外的空地上,逐夜凉揽过岑琢的肩膀:“搅海观音和染社有联系,她要杀我们。”   “什么?她骗我说……”岑琢抬起头,半明半暗的余光里,看见高修没出来,那伙看牢的正无声地抱着他的胳膊,火苗在一旁颤动,在极暗与极亮的交界处,他右手里攥着一条细细的脖子。   “高修!”岑琢惊呼,返身冲进房子,掰开那只手。   已经晚了,皮球掉下来,弹着弹着,滚进暗处,慢慢的,孩子滑倒在地上,看牢的憋着哭声,随着孩子一起瘫软下去。   “你他妈……”岑琢震惊地瞪着高修,不敢相信这个他最看重、最喜欢的年轻人,刚刚亲手杀了一个孩子。   “他咒我,他说我该死!”高修也瞪着他,阴狠的,“他明明有火,却不给我,他该给我这条胳膊陪葬!”   “他只是个孩子!”岑琢愤而揪住他的衣领。   “他是魔鬼的孩子!”高修跟他撕扯。   “你杀了他,你才是魔鬼!”   “如果为自己报仇是魔鬼的话,我就是着魔了!”   啪地一声,很响,响得那些看牢的打了个哆嗦,岑琢的掌心火烫,高修的脸颊也一样,他们难分难解地怒视对方,直到逐夜凉上来,把岑琢拉走。   元贞留下来善后,逐夜凉领岑琢去找火钵,同时审问搅海观音。   在核心区的首领房,屋门紧闭,逐夜凉拦着宋其濂,岑琢猛地给那女人一拳,货真价实的拳头,打在左脸上,鼻血流下来,顺着嘴角淌过下巴。   “喂,你们别太过分!”宋其濂嚷。   岑琢甩着拳头回头看他,那个眼神,说不清是在发狂的边缘,还是在崩溃的边缘:“我们死了一个,残了一个。”   宋其濂知道没有求情的立场,还是忍不住说:“毕竟是女人……”   “我们死的就是女人!”岑琢吼,过长的额发挡着半张脸,那是他拼命救活的、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他曾经说要娶她,也打过退堂鼓,可无论如何,她不应该在这里、是这个结果!   “不是我杀的,”搅海观音揩了把血,冷硬得像个男人,“我只是让她消化道不痛快,她自己不想活,我管不了。”   岑琢脑子里轰地一下,扑上去,为了金水,也为了高修的胳膊,还为了失去这一切的自己,狠狠出拳,咚咚带着响儿,血溅到脸上,迷了眼。   然后他拎起她,一身煞气:“你杀我们,染社把太涂给你,说,他们怎么拿下太涂!”   搅海观音一张妖艳的脸,此刻一派青红:“不知道,”边说,她吐着血泡,“我只负责伽蓝堂,染社怎么拿太涂,和我无关。”   “撒谎!”   岑琢又揍她,揍得手都酸了,她仍面无表情,逐夜凉拉了他一把:“她可能真不知道。”   岑琢沉声:“我怕太涂有难。”   “除非牡丹狮子级的高手来,否则动不了如意珠。”   “你是说……”   “我猜染社是玩她的,杀了我们,她就没价值了,太涂只是给她吹了一个泡泡。”   岑琢一抬眼,看到宋其濂:“喂,你有没有听过曼陀罗?”   宋其濂一愣,老实说:“没有。”   逐夜凉也愣,吃惊地看着岑琢,他没想到他会替自己问这个,但逐夜凉很狡猾,在岑琢看过来之前,偷偷移开了视线。 第43章 仙女棒┃无论脸孔还是身材,精彩得无懈可击。   小弟在门口等着, 张小易汗涔涔从格斗室出来, 刚练了半个小时体能,胸肌、腹肌、肱二头肌都活跃着, 微微发热。   “说。”他从休息室的栏杆上拽了条毛巾, 搭在肩膀上, 擦额头的汗。   “查到了,”小弟报告, “江汉监狱的名单上确实有丁桢, 上个月刚放出来。”   “C709呢?”   “也有,而且和丁桢一个号子, 但资料是保密的。”   张小易往前走, 站在明亮的北窗前:“丁桢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私自改装战用骨骼, 关了两年多。”   “背景查了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查了,是孤儿,有一个相好的, 他进去就散了。”   张小易点头, 没有瑕疵, 无论监狱资料还是个人背景,都恰到好处,但所有这些,如果是个阴谋,染社完全做得出来:“还有别的吗?”   小弟躬身:“暂时没了。”   张小易从低温箱里拿出密封杯,边喝边望着远处, 正北,是乌兰洽的方向,不知道贾西贝……伽蓝堂他们怎么样了。   都是反染社的势力,合作应该很顺利,也许正在做前往兰城的准备,张小易觉得自己可笑,当初他提议乌兰洽,是想把贾西贝在身边留一留,不要那么快走远,可现在看,十公里和一千公里有什么不同呢,一样见不到面。   “对了,烟花怎么样了?”   “基本齐了,”小弟答,“让那个丁桢看着呢。”   张小易发笑:“你们怎么想的?”   “他闲着也是闲着,给他点不痛不痒的东西,看看他有没有异动。”   “他人在哪儿?”   “按堂主的吩咐就近安排在别墅了,117。”   峤山别墅117,一楼,面北,又阴又潮,是个库房。丁焕亮蜷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小房间,没法不焦虑,虽然从齐贤组的牢房出来了,但张小易一直晾着他,眼下就是比他们谁更着急,谁急,谁就被动。   别躁,千万别躁,他告诫自己,像坐久了牢的犯人,摆弄着贺非凡的芯片,无意识的,抿在嘴唇间。   其实,他有很多方法引起张小易的注意,比如苦肉计,找个由头让什么人揍自己一顿,越狠越好,然后给他看见,叫他心软。   或者欲擒故纵,说自己不想等了,要回江汉,张小易自然会有动作。   当然,也可以制造更复杂的阴谋,但丁焕亮没有,他不想因为张小易是个孩子,就真把他当孩子骗,这个人十几岁就在太涂呼风唤雨,绝不是耍点小聪明就能拿下的角色,他需要耐心。   目光一转,看见窗外堆着的烟花箱子,根据贺非凡的情报网,太涂短时间内调集了大量烟花,目的不明,染社的战术分析师正在做数据模拟。   不过这个东西,他站起来,对他们的计划至关重要。   他从窗户跳出去,各种各样的烟花盒子,随便撕开一包,是小姑娘玩的仙女棒,小时候他妹妹就喜欢这个,总是在夏天的傍晚,摇着火花从游泳池旁经过。   太过甜美的、不堪回忆的往事。   他回过神,抽出几根仙女棒,用打火器点燃,学着妹妹的样子,摇着手腕向别墅前的草坪走去。   张小易穿好衬衫,从休息室出来,经过走廊的茉莉纱窗,看到艳阳、草坪、微闪的仙女棒,和一个发色浅淡的男子,没穿上衣,露着触目的伤痕,和满身妖异的刺青。   张小易走下楼梯,穿过小厅、拱廊、大门,径直向他走去。   丁焕亮听见脚步声,一转身,看见这小子,始料未及。   “你……”张小易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大概是他摇着仙女棒的样子很好看,和记忆中某个褪了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能告诉我,”丁焕亮开口,“你究竟是谁吗?”   张小易蹙眉。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丁焕亮仰望着峤山别墅,“怎么可能是齐贤组第二队的队长。”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明,张小易有些意外:“我是谁,不重要。”   “那,”丁焕亮又问,“人找到了吗?”   他要找“张小易”,张小易盯着他,摇了摇头:“还没有,毕竟失踪了三年。”   丁焕亮沉默,手里的仙女棒烧完了,他有些伤感:“也许找不到了。”   “找不到,”张小易装作漠不关心,“又能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丁焕亮说,“只是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他的父亲找过他。”   张小易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他,自己就是张小易,他想要父亲的遗物,想听他临终前的话,但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越想要的东西越是泡影,那些镜花水月,很可能是对手给他编织的一个梦。   而且是噩梦。   他转移话题,指着丁焕亮的胸口:“你为什么纹这种……”   怪异、病态,甚至情色的东西。   丁焕亮低头看着自己的胸,用一种久违了的、生疏的羞赧:“不是我纹的,”他抬起头,脸颊浅浅泛红,“是我的主人。”   张小易眨了眨眼,移开视线。   他懂这些,上位者的小癖好,只是“主人”这个词,让他产生了一种欲望,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东西除了用爱,还可以用权力获得。   丁焕亮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滑溜溜的像一条蛇,钻进他不小心暴露的裂缝:“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张小易没说真话。   丁焕亮知道,他们在角力:“那……有过女人吗?”   这个时代,十五六,可以有女人了。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羞耻,张小易自认为不喜欢这个话题,可那双眼睛却像个心怀不轨的小偷,徘徊在丁焕亮胸前。   那里有一双骷髅手。   也许他想成为这双手,丁焕亮想,孩子终究是孩子,武力再超群,头脑再清晰,也敌不过好奇心。   “谁说,”这时,张小易反问他,“我喜欢女人?”   丁焕亮挑了挑眉,不喜欢?不喜欢好啊,他缓慢且暧昧地笑了,点起两根仙女棒,递给他一根:“白天看不清,晚上才好玩。”   似乎是话里有话,张小易瞥他。   丁焕亮胸有成竹,战争、阴谋、血,这些东西如意珠很熟悉,但爱与欲望,他几乎一无所知。   晚上,张小易果然来找他了,叫他出来,在一辆漂亮的汽油动力车上等他,这种车是上个时代的遗物,每一辆都价值连城。   丁焕亮拉开车门,手轻轻从流线型的车体上滑过,感受那种老式的奢华。   “仙女棒带了吗?”张小易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松松扣着档位,他没穿西装,白衬衫绷在胸肌上,敞着领口。   丁焕亮提起手中的袋子给他看,有几百根,张小易挂档给油,单手拨动方向盘,沿着山道,从峤山别墅的侧门开出去。   他车开得很好,一套笨拙而复杂的技术,他却做得优雅流畅。   “会开车吗?”张小易问。   丁焕亮会,从小就会,但他说:“不会。”   “我教你,”张小易面无表情,一条朝东去的大路,档位不断提升,“讲讲你在监狱里的事,那个C几几。”   速度太快了,丁焕亮不自觉抓紧坐垫侧面:“没什么好说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快吗,还是有别的用意,“三餐都是流体蛋白质,没有阳光,没有水,连体力劳动都没有,C709有旧伤,只在床上躺着。”   张小易不说话,目视前方。   丁焕亮搞不懂他什么意思,发现了破绽想解决自己?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何况还有一袋子仙女棒……   “到了。”张小易刹车,和他的加速不同,很稳,甚至称得上温柔。   丁焕亮下车,天上有云,月光朦胧,只听到哗哗的水声,是河:“这是哪儿?”   “没名的地方,”张小易从后备箱拿出打火器,扔给他,“点上。”   他指的是仙女棒,丁焕亮照做,大男人一把就是几十根,见了火,呲呲燃得漂亮,梦幻般的火光中,张小易站在他对面,歪着头,无论脸孔还是身材,精彩得无懈可击。   再过几年,这会是个优秀的男人。   可丁焕亮不会给他长大成人的机会。   张小易向小河走去,就是在这条河边,贾西贝第一次给他清洗伤口,小姑娘一样拿水泼他的脸,然后用鼻尖蹭他的鼻尖,软绵绵地问“你怎么不笑啊”。   “贾西贝。”丁焕亮突然叫。   张小易一抖,转回头,那个玻璃似的男人走上来,摇着仙女棒,和贾西贝全然不同,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是诱惑力。   “你多高?”他站在他面前。   “不知道,没量过。”张小易稍稍仰视他,在耀眼的火花和粼粼的波光中。   丁焕亮伸手比了比他的头,差不多到自己下巴:“还是个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   丁焕亮笑了,一个狡猾的、大人的笑,然后,他把仙女棒扔了。   几十根,全扔到河里,火花奋力闪了闪,随波熄灭,二人重新陷入黑暗。   “是不是孩子,得看身体。”丁焕亮说,声音很轻,再伸手,碰的是张小易的纽扣,敞开的领口下的第一颗,他慢慢解开。   夜色中,张小易看不清他,只看到他垂下的额发,不像贾西贝那样蓬、那样软。   他抓住那只手:“你想看什么?”   “肌肉,”丁焕亮面不改色,“身材,”他把张小易的扣子全解开,风鼓进去,显得蓬勃的胸肌和腹肌更有力,“嗯,不错。”   张小易松开他,没去掩衬衫,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用一个堂主多年练就的威势,徐徐说:“如果是别人,这只手已经没了。”   “我,”丁焕亮钻空子:“有什么不同?”   张小易转身往对面的小坡走去:“没什么不同,只是你运气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丁焕亮跟上他:“什么时候?”   仲春,坡上长出一层茸茸的绿草,张小易躺下来,枕着胳膊看天上的星:“我心里空落落的时候。”   “为什么空落落?”丁焕亮挨着他躺下。   天上星河如织,一片疏一片密,闪得像是要掉下来。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洞,可是我们不知道,”张小易说,“直到有一天,一个人钻进来把这个洞填满了,满得好疼啊,让人不知所措,可这时候那个人又走了,这个洞就显得空落落。”   丁焕亮惊讶,不相信这是一个十四岁孩子说的话:“你……可以再找一个人,把这个洞重新填上。”   张小易摇头:“形状不一样。”   形状?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又像个小孩子了。   “不是这里差,就是那里多,”张小易呢喃,“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他。”   他……是贾西贝吗?丁焕亮不得不这样联想,如果是的话,那个娘娘腔使一个原本冷酷的人懂得了爱,于是傻傻的,这家伙也想爱上人,可他不知道,一旦学会了爱人,就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呢?”张小易转而问他。   丁焕亮发怔,他和张小易不一样,他那个洞里失去的不是人,而是优越的家庭,所以他想要权势和力量,想凌驾于众人之上:“我没……”可要否认的话,模模糊糊,似乎又有那么一个影子,他下意识握住裤兜里的芯片,“办完这里的事,我就回去”他说,“那个人在等我。”   不应该说的话,在夜风中,在星空下,都说了。   敌人,也许有那么一刻,是最接近彼此的朋友。   “他也喜欢仙女棒吗?”张小易难得笑了,是调侃。   丁焕亮可以一笑而过,但他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我爸妈是政府军的骨骼实验师,一天晚上,”他停顿,真真假假,连自己都信了,“他们临时有事要回实验室,我正陪妹妹玩仙女棒……”   张小易盯着他,从没这么认真过。   “敌对社团袭击了实验室,他们再也没回来……”丁焕亮压抑着,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年,我十二岁。”   从张小易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所以C709让我帮他找孩子,我才会答应,”丁焕亮苦笑,看向张小易,“因为,我也失去过父母。” 第44章 白磷斗篷┃远处的天空亮起一片花海,瞬间绽放,瞬间凋零。   目标近在眼前。   丁焕亮快意, 连117这个阴暗的房间都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他把贺非凡的芯片掏出来,靠在窗边自言自语:“姓贺的混蛋, 老子就快回来了。”   这时有人敲门, 是张小易, 不等开门直接进来,搞突然袭击。   丁焕亮倏地把芯片揣回兜里, 朝他笑。   “苹果。”张小易进屋踢上门, 抬手把一颗红苹果扔给他。   丁焕亮接住,很久没吃到了, 这种奢侈品, 他却说:“我不吃。”   是不敢吃, 任何张小易给的食物都可能动过手脚,比如迷幻药、吐真剂之类的。   “真的吗,”张小易很惊讶,“不吃苹果?”   在这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 这很少见, 丁焕亮解释:“吃苹果, 不吃苹果皮。”   张小易没说什么,过来把苹果拿走了。   丁焕亮怕他不高兴,或者起疑,指着窗外那堆烟花转移他的注意力:“搁着也是搁着,放了吧。”   张小易去小茶几上拿了把刀,抬头看:“是要放的。”   却没说什么时候放。   丁焕亮想试探他, 也狂妄的,想证实一下自己的魅力,毕竟他们是在星空下交换过心事的关系:“放给我吧,就今晚。”   张小易想都没想:“不是给你准备的。”   丁焕亮的脸陡然僵住,即使对这个小孩没什么感情,即使一切都是阴谋,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挫败。   屋里很安静,张小易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靠着桌子,全神贯注地削苹果。   丁焕亮疑惑,他为什么要削苹果,削给谁吃,是给“不吃苹果皮”的自己吗?   张小易的手笨,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事,苹果被他削得凹凸不平,像个土豆。   “喏,”他把“土豆”递过来,“没有皮了。”   丁焕亮半晌没接,小时候,他只从妈妈手里接过削掉皮的苹果,他一直觉得那不是苹果,是爱。   张小易似乎懂,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小时候,妈妈也这样给我削苹果。”   丁焕亮迟疑地接过去。   张小易又说:“她还喜欢摇着仙女棒,在草坪上散步。”   丁焕亮瞠目,原来是这样,居然是几根仙女棒帮他成功接近了张小易:“那些烟花,是给谁准备的?”   张小易看向窗外,神色有些复杂:“给一个十公里之外的人。”   十公里,是乌兰洽。   丁焕亮明白了,如意珠的主角一直是贾西贝。   嫉妒吗,谈不上,只是不理解这种小孩之间“纯纯”的感情,好肉麻:“十公里之外不一定看得见,有什么意义?”   “在我心里,”张小易说,“有意义。”   “所以我说你是小孩子,”丁焕亮走向他,“不知道抓住眼前的人。”   忽然,张小易用一双火烫的眼睛看向他,看得丁焕亮都烫了,然而,那些火最终还是熄下去,张小易摇了头。   丁焕亮发笑,笑是假的,里头藏着的报复心才是真的:“你知道处男和成熟男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处男”两个字刺激了张小易,他眼神发狠。   “一个成熟的男人,是把‘爱’和‘欲望’分开的,”丁焕亮靠近他,“而处男,会天真地以为这俩是一个东西。”   张小易蹙眉,倏忽间,舒展开来:“不,”他反驳,“坏男人才把‘欲望’说成‘爱’,而把‘爱’当做‘欲望’去发泄。”   这话刺激了丁焕亮,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爱”,但不吝惜“欲望”,如果有一天他碰到了“爱”,可能会因为陌生而失之交臂。   太可悲了。   张小易注意到他的迷茫,和他手里渐渐发黄的苹果:“如果我帮你找到张小易,”第一次,他拉住丁焕亮的手,“你办完了事,就走吗?”   丁焕亮低头看着他,这个天真的孩子、残忍的孩子,对他这种肮脏的大人,会有一点点不舍吗?   “你说呢,”他向他欺近,俯下身,“你想让我走吗?”   真的很近,近得张小易数得出他睫毛眨动的次数,浅淡的眸子,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   呼吸、心跳、眼动,不知不觉同步了,有一个词儿叫“吸引”,对,张小易心想,也许可以放纵着试试,只要微微踮脚,嘴唇对面就是嘴唇。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丁焕亮等着他,他知道猎物迟早会上钩,尽管挣扎得厉害。   张小易觉得自己想要,要一个怀抱,要一份爱,要……   “小易,如果我活着,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记得你。”   张小易的呼吸乱了,波动着,要从这张欲念的网里挣脱,丁焕亮感觉到了,只是零点零几秒,先凑向那张嘴唇。   张小易很露骨地一闪,碰在下巴上。   钟声响了,魔法失效。   丁焕亮轻喘,他窝火,也急躁,心里却响起一个声音:这孩子太好、太纯了,你真的舍得把他杀掉吗?   张小易和他拉开距离,一旦脱离了那股张力,就觉得眼前这个人玲珑、世故,没法和贾西贝比:“你休息吧,我走了。”   “等等!”丁焕亮叫住他,声音有些大,“我想出趟城,去拿东西,你……”他尝试着问,“能不能送我?”   张小易冷淡地说:“我吩咐人去。”   开门,关门,阴暗的小屋子又剩下丁焕亮自己,他攥起拳头,瞪红了眼,视线尽头,是那堆属于贾西贝的烟花。   半小时后,他离开房间,既然说吩咐人,别墅门口应该有给他派的车,宝蓝色,还是上次那辆,他坐上去,发现握着方向盘的是张小易。   “不是说吩咐人吗?”尽管惊喜,丁焕亮却板着脸。   “嗯。”张小易没答,踩了两次油门,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巨响,这是让男人心潮澎湃的声音。   车往城外开,傍晚时分,向东,把一片夕阳甩在身后,出城没多远,在一个隐蔽的小土坡上,一棵孤零零的老枣树下,丁焕亮跪下来开始挖坑。   张小易在坡下等他,从怀里掏出烟,半包,是跟底下人要的,点上火吸一口,猛地咳嗽,他捏着那根烟看,这他妈就是大人的味道?又涩,又苦。   视线越过香烟,看到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是骨骼,正向这边走来,张小易往四周看,北、东、南三面各有一具,战斗灯已经亮起。   “喂,”他叫丁焕亮,“待在那儿别动。”   他开始脱衣服,西装、衬衫、皮鞋,所有限制行动的东西全丢掉,其间瞄一眼左臂内侧的芯片,他不打算按,按下去,如意珠的身份就暴露了。   丁焕亮躲在树后,看着三具骨骼不断接近,他知道,是杜汀组,他们的组长违规生产脑毒,刚被张小易正法。   身上只有一把刀、一只枪,张小易快速观察那几具骨骼,然后把枪丢掉。   东面的一具先到,是使长刀的,刀锋直逼他面门而来,张小易一闪,猿臂搭住刀背,借着回刀的惯性,一跃而上骨骼的肩膀。   这是杜汀组第一队队长千手阎罗,以攻击速度快著称太涂,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左侧颈部连接处的装甲过薄,普通匕首就能插入。   张小易稳稳把刀插进那个位置,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刀身深入、再深入,千手阎罗发出凄厉的惨叫,深度够了,他把刀尖往上一挑,骨骼登时面朝下栽倒。   丁焕亮惊愕,那孩子居然不穿骨骼,几乎徒手,三十秒内干掉了一具百单八。   北面和南面的同时赶到,一个用机枪,一个用钢叉,形成的火力网死死把张小易封锁在千手阎罗尸体十米左右的范围内。   他为什么不叫如意珠?丁焕亮不解,难道……是为了在自己面前保持身份?他真是个傻子。   张小易借着千手阎罗的装甲躲避,弹雨太密,几次想突围都没有成功。   虽然是亲自设下的圈套,丁焕亮还是捏了把汗,张小易体能再强,也不可能同时应对两具骨骼,如果他死在这儿……   如果张小易死在这儿,丁焕亮眯起眼睛,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   用机枪的骨骼开始惯性射击,压倒性的优势使它放松了警惕,当距离足够近时,张小易突然窜出来,以之字形向它狂奔。   三秒,不多不少,他攀住那家伙的小腿装甲,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法,往上爬。   丁焕亮难以置信。   机枪不可能射击自己,钢叉也不会刺向队友,张小易就在两具骨骼的犹豫中迅速攀至御者舱,掀开舱门。   丁焕亮明白了,这小子从不打算以肉身对骨骼,而是要以肉身对肉身!   张小易跳进去,砰地带上舱门,骨骼开始疯狂扭动,抽搐似地挥舞拳头,用钢叉的想去帮它,刚从正面接近,机枪突然瞄准,对着他猛烈射击。   张小易控制了御者舱,丁焕亮瞠目结舌,而且操纵着刚刚死去的尸体,在神经元活性丧失前,用手动方式发起攻击。   不到十秒,连接失活,这时用钢叉的已经被打成了筛子,晃了晃,轰然倒下。   张小易从御者舱跳出来,浑身是血,带着新鲜的腥气,丁焕亮悚然看着他,心跳得厉害,同样是男人,同样是御者,却想拜倒在他脚下。   这是个天生的王者。   “挖出来了吗?”张小易问。   丁焕亮愣了愣,点头,手里是一个密封的真空袋,和一瓶酒,他下坡向他走去。   五步、十步、十五步,咫尺之间,他看见张小易背后的千手阎罗动了,微微的,把发射孔往这边转,那是个喷火孔,直径十厘米,这个大小,一般都是喷射高温火焰的,人体暴露其中,会在瞬间……   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身体却先一步腾空,明明如意珠死了更好,明明他来太涂就是做这件事,却义无反顾的,把那孩子扑倒。   扑倒就后悔了,肩膀一热,接着麻木,之后剧痛。   一念之差。   张小易眼前是湛蓝的火焰,还有丁焕亮紧皱的眉头,以及嫣红的天空,火焰持续的时间很短,随着千手阎罗的消亡而消亡。   他把丁焕亮扶起来,查看他的肩膀,并没直接接触到火,只是被高温灼伤,掉了一层皮。   “别碰我。”丁焕亮说,他是生自己的气。   张小易放开他,帮他捡起地上的真空袋和酒瓶,转身去发动车子。   回城的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因为心里有太多东西,堵着嗓子眼儿出不来。   回别墅,到117,张小易把丁焕亮推进去,反手关门,砰地一响。   屋里很黑,张小易还拿着真空袋和酒,也许是想做些什么,也许只是需要勇气,他拧开瓶子猛灌了一口。   很辣,不是那些改良品,是真正的酒,他咳嗽,这是今天的第二次,同样又涩又苦,烧得胸膛和胃翻江倒海:“我就是张小易。”   丁焕亮呆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是张小易,”他重复,“C709是我的父亲,那个刀格叫银钏,你要找的就是我。”   黑洞洞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丁焕亮说:“我……其实早猜到了。”   张小易有些上头,盯着手里的酒瓶,没有光,脑袋也昏沉,对不准焦距。   “你不信任我,”丁焕亮向他走去,握着他的手,想把酒瓶拿出来,“可能还觉得我是染社的探子。”   张小易不撒手,攥着酒瓶,相当于拽着他。   “这是酒精,”丁焕亮说,“不适合小孩子。”   可能是叛逆,张小易夺过瓶子,又灌了一大口。不用开灯,丁焕亮已经知道他醉了。   那不只是酒精,还有少量强效镇静剂,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要分胜负了。   啪嚓,酒瓶掉到地上,碎了,张小易抓着他的腕子,在很近的距离和他拉锯,丁焕亮盯着他看,英气、青葱的轮廓,叫人舍不得下手。   但他还是狠着心,把真空袋打开,一股刺鼻的味道,里头是一件作战斗篷,样子很破旧,还带着血:“这个,记得吗?”   斗篷在江汉用白磷溶液浸泡过,白磷的燃点只有40℃,空气中极易燃烧。   张小易摇晃着,不知道为什么,黑暗里那件衣服好像在发光,他认得的,是妈妈上战场那天穿的斗篷。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丁焕亮说,“我从江汉带来。”   这不可能,败将的衣物作为战利品,是统一陈列在染社展厅的,以丁桢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根本没有途径拿到。   这么大的破绽,张小易却糊涂了:“妈妈……”他拽着那件衣服,声音颤抖。   摩擦会加速起火,丁焕亮制止他:“想不想穿上看看?”他把斗篷在他身后展开,“就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一样。”   想,当然想,张小易想了整整三年。   他迟钝地伸着胳膊,感受斗篷搭在肩头的重量,那么大的白磷味,酒精和镇静剂使他浑然不觉,任丁焕亮拉着,坐进窗口的旧沙发,背后就是小山似的烟花箱子。   “睡吧,如意珠。”   张小易缓缓合上眼。   丁焕亮隔着一段距离看他,朦胧的月光下,那张脸异常安详,沉浸在被母亲爱着的幻觉中,斗篷里浸透的白磷开始燃烧,一点一点,像昂贵的花纹,把张小易包裹住,缓慢、温热,携着他走向死亡。   “对了,”丁焕亮说,“C709让我带给你的话是……”   张小易的眼睫抖动,沉重得睁不开。   虚构的C709,从不存在,“他说,他很想你,让我送你去陪他。”   火苗在年轻的身体上蓬勃而起,美丽,沉静,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吞噬,丁焕亮挥别火中熠熠发光的少年,转身离开,轻轻带上117的房门。   月明星稀,华灯初上,他缓步走出别墅,门口是那辆宝蓝色的小车,钥匙还插着,他坐进去,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他走的,是每次张小易带他走的路,连风来的方向都一样,没有一个人拦他,好像他只是离开家。   贾西贝,忽然想到这个名字,如果没有他用爱把如意珠软化,谁杀得了那个天生的王者呢?张小易的死并不是失算,只是他软弱了。   背后砰地一响,烟花盛放,后视镜里一束接一束绽开在天空中,黄的,绿的,姹紫嫣红,装饰着这场死亡。   这个时侯,小城乌兰洽的一隅,一场简陋的葬礼刚刚结束,堆起的封土上放着五支含苞的花茎,岑琢站在逐夜凉身边,用力捏着泛红的眼角。   一旁贾西贝在哭,呜呜的,抽噎着叫“金姐”,元贞看不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无声地揉着那片薄背。   高修拖着一条断臂坐在地上,乌黑的眼睛怒气冲冲,他一夜之间变了,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一颗仇恨的种子,冲撞着寻找土壤,想要发芽。   “她是个女孩子,”岑琢消沉地垂着头,“可我从没拿她当女孩儿待过,我只带给她鲜血,没有快乐。”   “是我要来乌兰洽的。”逐夜凉说。   岑琢摇头:“我同意了,我才是伽蓝堂的老大。”   “任何较量不可能只有胜利,”逐夜凉就事论事,声音里透着超然的冷漠,“从沉阳出来前,你说过,与其在家里被人杀死,不如长枪出关,断在染社的心腹,怎么一点挫折就让你懦弱了?”   岑琢捏着拳头:“要断也是我断,而不是你们任何一个!”   逐夜凉顺势握住他的肩膀:“你断了,我们也就散了。”   “或许,”岑琢不可避免地动摇,“我们当初就不该离开沉阳。”   逐夜凉的手微微使力:“岑琢……”   这时远处的天空亮起一片花海,瞬间绽放,瞬间凋零,梦境一样,连绵不灭,还有爆炸似的声响,但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那是什么?”高修站起来。   “是太涂方向。”元贞说。   贾西贝从他怀里探出头,眨着红眼睛往远看,很美很美的,一大丛花朵开在天边。   “如果你在乌兰洽,看到太涂上空有好看的火光,那就是我放给你的烟花。”   “小易……”他揪着元贞的衣服,“是小易!”他眨巴着眼睛,又哭了,“他说过要给我放烟花……金姐、金姐没看到!”   元贞哄着他,小声问高修:“什么是烟花?”   高修耸肩:“不知道。”   逐夜凉当然认识,每年节庆生日都要放的东西,一天璀璨,倒映出满江斑斓,那时在他身边的是……而现在,他低头看看岑琢,松开了手。   乌兰洽另一端,搅海观音推开宋其濂,蹙眉盯着窗户,那张脸肿得老高,但没有一处骨折,岑琢还是手下留情了。   “怎么?”宋其濂停下涂药的手。   “好像有光。”她推开椅子,走到窗边,看到太涂方向漫天的烟火。   “哪来的光,”宋其濂催促,“快,把这点药上完。”   搅海观音睁大了眼睛,染社说的居然是真的,天上真的开出了花,按之前说的,这是太涂易主的信号。 第45章 不是好东西┃为了接住他的眼泪,逐夜凉几乎单膝跪下。   高修光着膀子坐在椅子上, 元贞俯身看他胳膊上的伤:“不行, 还有感染,还得再烧一次。”   一般的枪伤烧一次就结疤了, 可能是因为化学毒素, 这个伤口迟迟不愈合, “算了,烧几次也没用, ”高修想抽回胳膊, 却做不到,“已经废了。”   元贞没说话, 拿出匕首和打火器。   “岑哥为什么不杀了搅海观音!”高修忿恨。   元贞点燃火焰, 从暖黄的光中看着他:“有什么意义?”   高修一拳捶在桌子上:“给金水报仇, 给我报仇!”   一旁的贾西贝让他吓了一跳,缩着脚躲在床上,这里是逐夜凉跟宋其濂要的房间,或者说, 是伽蓝堂暂时征用的, 现在整个乌兰洽都在他们的威压之下。   “然后呢, ”元贞说,“火钵给搅海观音报仇,我们杀火钵,全城的人再起来反抗,我们把每一个狮子堂的人斩尽杀绝?”   火到了,灼烧在皮肉上, 然后是压火的刀刃,高修出了一头汗,恶狠狠瞪着元贞:“断胳膊的不是你。”   元贞收起刀子,拍拍他的肩膀:“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药瓶,“可是我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他看着高修,他最好的兄弟,不敢久看,怕眼睛湿起来不够爷们儿。   高修明白,越明白越恼怒,胸中仿佛有一把刀,不砍别人,就伤自己:“我这个样子,已经不配在社团有位子了。”   残酷的年代,大浪淘沙下的御者,残疾几乎就意味着出局。   药瓶盖子没盖好,从桌上滚下来,就在高修手边,他想去接,左手却不听使唤。   “岑哥就是独臂,”元贞替他把瓶盖接住,“将来我也会像九哥那样,给你找一只机械手。”   嫉妒,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都提醒着高修,他不健全。   “你变成什么样,”元贞笃定地说,“我都给你当家头。”   他说的是未来,他们俩的约定,高修鼻子一酸,赶紧闭上眼,他在御者这条路上还有未来吗?   元贞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落泪,背过身,走出屋子。   高修一个人坐在桌边,低着头,脊梁伛偻得厉害,贾西贝绞着手指看他,不忍心,轻轻叫了一声:“修哥……”   高修连忙抽鼻子,把脸转向一边。   贾西贝蹑手蹑脚过去,不知道说什么,着急地抿着嘴,像高修安慰他那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高修没拒绝,相反,他很需要这只手,脸转回来,绷着嘴角仰视贾西贝。   他们反过来了,原来是贾西贝受了委屈,趴在高修的膝盖上呜呜哭,现在贾西贝则伸着小手,一点点擦高修眼角的泪,擦掉,又流出来,他再擦,无声地重复。   “修哥,你哭吧,我不告诉别人。”他小声说。   高修一把将他搂住,用那只孤单的右手,掐着他的腰,抓着他的背,贾西贝疼,但忍着不说,敞开胸口让他把头埋进来,让热泪把薄衫一层层浸透。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沉阳……为什么!”在贾西贝面前,高修可以放纵,可以不顾男子汉的面子,“北府、太涂、乌兰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贾西贝抱着他的头,小心的,像抱一个小宝宝:“修哥,既然来了,就不后悔哈。”   高修抬起头,有几分可怜地看着他。   “你还有我们,我们会陪着你,给你当手,”贾西贝捧着他的脸,每一句话都像是小孩话,却那么暖人心,“我们帮你端枪,给你摘花。”   “小贝……”高修用力揽住他的细腰,第一次,体会到了柔情的力量,那么软,却那么强大。   怪不得,怪不得元贞舍不得他,没有人舍得放开这样的温度。   嘎吱,门从外头推开,元贞回来,进屋看见他们的样子,愣了。   高修也愣,立刻松开贾西贝,把他往外推,贾西贝傻傻的,还往他跟前凑,抓着他的手:“修哥,我……”   “贾西贝,”元贞叫他,“你发烧好了吗,就缠着别人?”   贾西贝松开高修的手:“好、好了吧,”他朝元贞走去,把流海撩起来,把额头伸给他,“你摸摸。”   元贞没理他:“熄灯,睡觉。”   高修起来脱衣服,两张床,他随便挑一张,贾西贝对着脚尖,把外衣脱了叠好放在他的床头:“修哥,我陪你睡吧。”   高修怔住,看向元贞,元贞在那边摔枕头,没说话。   “去和你贞哥睡,你生病的时候都是他搂着你。”   贾西贝担心他,不肯走:“就让我跟你睡吧,”他揪着高修的裤腰,撒娇地扯了扯,“你问贞哥,我从来不乱动,可乖了。”   高修看着他,心里很想今晚怀里有个人,可还是问那边:“元贞?”   元贞不愿意,但不出声。   “贞哥,你说话呀,”贾西贝还火上浇油,“我是不是特别好睡,还暖和,搂着我就像搂着个小炉子……”   “不知道,别问我,”元贞发脾气了,“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贾西贝发懵,垮着脸,高修赶忙揉了揉他的头发,推着他上床:“好了,睡觉。”   他们隔壁,是岑琢和逐夜凉的房间,二人在周围巡逻了一圈,确定没有埋伏和防守死角,才一前一后回屋。   逐夜凉点灯,岑琢关门,门一关上,他就靠着门板,耷拉着肩膀,有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上滴下来。   一滴、两滴,没落在地上,而是打在逐夜凉宽大的金属手心里,岑琢诧异抬头,看到那家伙水晶般澄澈的目镜,为了接住他的眼泪,他几乎单膝跪下。   岑琢烦躁,推开他想过去,逐夜凉站起来,轻之又轻地拉扯他,岑琢上来那股劲儿,非跟他拗,两个人在门口这一块方寸之地纠缠,越颤越热,越颤越紧,岑琢喘息着停下,别过脸不看他。   他们几乎是抱在一起,岑琢的胸口贴着逐夜凉的手臂,逐夜凉惊讶,那颗心跳得那样快,一刻不停,像要从胸膛里撞出来。   如果让CPU分析,这么剧烈的感情波动很可能会被归类为……心动,逐夜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人,这个胆大包天、品位糟糕、总是和他斗嘴的小子,会对自己这样一具骨骼有那种细腻的情感吗?   “喂,你的心跳得有点快。”他小心谨慎的,试探。   岑琢马上否认:“你听错了。”   逐夜凉便放开他,任他擦过自己,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   “我们错就错在,”岑琢说,“小看了狮子堂。”   他对逐夜凉是有模糊的感情,但此时,支配他的是金水的死、高修的伤,和对搅海观音的憎恨:“我们自以为狮子堂和染社为敌,会帮我们,但事实证明,有共同敌人的不一定是朋友。”   逐夜凉赞赏地看着他,他在反思,痛定思痛。   “从今往后,”岑琢裸着上身瞥过来,身上的牡丹花血一样艳,“要像小心染社那样,小心狮子堂。”   “强弩之末,”逐夜凉说,“狮子堂不足为惧。”   “他们的手段比染社更毒,”岑琢脱掉裤子,“这是一个社团的风气,看得出来,白濡尔和牡丹狮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逐夜凉的目镜灯骤然闪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岑琢上床,“白濡尔和牡丹狮子不是好东西。”   逐夜凉没说话,久久,吐出一句:“我去把搅海观音和火钵的脑袋给你拿来。”   岑琢愕然,蹙眉看着他。   “我可以杀光乌兰洽的人,屠城,只要能平息你的怒气。”   “叶子,”岑琢下床,“你怎么了?”   逐夜凉的目镜灯暗下去:“没什么,只是……”他很少情绪失控,“你不高兴的话,我去荡平乌兰洽,送给你。”   打持国天王号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岑琢没在意,现在想想,这种口气活像个杀人机器:“叶子,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你也不是杀人用的。”   不是杀人用的,逐夜凉凝视他:“那我是干什么的,还有比我更好用的杀人机器吗?”   他自己说了那个词,这让岑琢愤怒:“你在说什么,你是人!”   不,他不是人,是一具骨骼,“你不用考虑一个机器的感受,”逐夜凉低语,“我愿意为你杀人。”   “我不愿意!”岑琢瞪着他,“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人,活生生的。”   以至于对他产生了对人才有的感情。   陡然,岑琢意识到这一点,喉结上下滚动,慌了,心跳得太快,他背过身,背后是那个丑陋的弹孔。   逐夜凉用指尖碰了碰,岑琢躲开他,背上一阵战栗。   这不是漏电,他懂了,是期待,是悸动,是荷尔蒙。   手在发抖,岑琢不敢回头,他怎么能……能对一堆钢铁产生这种想法呢?这注定没有结果。   “岑琢?”   岑琢去熄灯:“睡觉。”   辗转反侧的一夜,天刚亮,元贞就爬起来,顶着黑眼圈去看隔壁床,可能是热,高修和贾西贝踢了被子,不像话地搂在一起,胳膊挽着胳膊,腿缠着腿。   “喂,”他喊,“喂!”   高修惊醒,皱着眉头看他:“你他妈鬼叫什么。”   这样贾西贝也没醒,张着嘴巴往床下滑,高修赶忙拽住他,胸口湿了一片,是小家伙的口水,黏黏的,蹭在他布满纹身的胸肌上。   “高修,”元贞催他,“快点!”   高修不情不愿的:“还你。”   元贞伸着胳膊来接,正在这时,贾西贝醒了,揉着眼睛瞧着他两个哥哥:“嗯……你们干嘛呢?”   两张床中间,一个白花花的小子,兄弟俩一人一半。   贾西贝往高修那边靠,头发乱蓬蓬的,像只淘气的小狗:“修哥,和我一张床,睡得香吧?”   元贞看他没理自己,脸唰地黑了:“贾西贝!”   贾西贝打了个哆嗦,缩着肩膀回过头,他穿着个小背心,肩带从薄肩上掉下去,露着一大块皮肤,小裤衩蹭来蹭去,也从腰上滑脱,半包着屁股。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元贞瞪眼睛,“给我把衣服穿上!”   贾西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揪着小背心把肚脐盖住,委屈巴巴的。   高修起身下床:“你有气冲我来,吓唬他干什么,真给吓坏了,以后不理你了。”   元贞顶他:“我和他的事儿,和你有关系吗?”   “他叫我一声哥,就和我有关系,”高修给贾西贝把小裤衩提上,把肩带放好,“什么狗脾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算冲突,但没完没了,窗外,狮子堂的人收起微型录音设备,转身跑走。   到宋其濂那儿,把录音播放一遍,搅海观音不满意:“这不行,我要岑琢和逐夜凉的录音,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乌兰洽!”   宋其濂沉吟:“应该不至于大开杀戒,要杀昨晚就杀了。”   搅海观音让小弟下去,如波的眼风一转,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她下一步的棋子。   “我看还是服软吧,去认个错。”宋其濂说。   搅海观音危险地打量他:“臣服伽蓝堂?”   宋其濂点头:“权宜之计。”   “臣服伽蓝堂就能和太涂攀上关系,也许还能要来点能源和补给,”她缓缓捋着长发,“就怕伽蓝堂不同意。”   “我们可以改挂高山云雾旗,”宋其濂说,“那个逐夜凉号称牡丹狮子,一路向西攻城略地,挂伽蓝堂的旗不算叛堂。”   搅海观音眯眼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那好,我去求伽蓝堂,你,”她指着宋其濂,“去太涂,代表乌兰洽,和如意珠修好。” 第46章 变天┃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旗上是盛放的十瓣莲花。   宋其濂和十几个狮子堂的小弟等在太涂市北主干道的入口处, 天色有点阴, 乌云压在城上,远看像罩着一个黑色的盖子。   和太涂堂约定的九点, 宋其濂看表, 八点四十五分。   “有点不敢相信, ”一个小弟说,“不用打仗了。”   另一个笑得合不拢嘴:“我昨晚都没睡好, 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哈哈。”   “和太涂对峙这两年, 真的,我尿尿都分叉。”   小弟们乱七八糟地调侃, 宋其濂盯着路口, 在和如意珠顺利达成协议前, 他不敢放松警惕。   “哎哥,”有人问,“伽蓝堂既然是中间人,怎么不来个人给引荐一下?”   这也是宋其濂疑惑的地方:“他们要来, 城主没让。”   她为什么不让呢, 他想不透。   “哥, 以后是不是就有好东西吃,有电,还能喝到城外干净的水了?”   “嗯……”宋其濂眺望着路口,远远的,开过来三辆车,在一面高山云雾旗下停住, 下来一个人,穿黑西装,戴伽蓝堂徽章,款步走来。   狮子堂的人正色,宋其濂迎上去,伸出右手:“伽蓝堂乌兰洽分堂家头,火钵宋其濂。”   “太涂分堂杜汀组家头,”对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报出骨骼和名号,“请。”   宋其濂领着小弟向三辆车走去,杜汀组的回头把他们看一遍:“你们当中有伽蓝堂的吗?”   “没有,”宋其濂答,“他们在为去兰城做准备。”   那人点了点头,引他们经过高山云雾旗,这就算进了太涂地界儿,一辆白色运载车拉开车门,门里黑洞洞的,伸出七八个枪口。   宋其濂一惊,第一反应是按下左臂内侧的芯片,同时大喊:“我们他妈是来议和的,我有岑琢带给如意珠的口信!”   杜汀组开火,弹指间,子弹铁雨一般穿透他的身体,枪声和着天边的雷声,血流出来,雨开始下。   宋其濂仰面朝天,瞳孔放大,视网膜上留下的最后一幅图景是倾泻的大雨,雨滴如针。   十几具尸体,交错倒卧,血被大雨冲走,火钵从十公里外奔来,因为脉搏停止,已经辨识不出宋其濂的具体位置,只能孤独地亮着炮筒灯,寂然等待。   杜汀组把尸体装车,开向乌兰洽,在城门前绕了个弯儿,扔垃圾一样扔下去。   他们走后,乌兰洽才敢来拖尸。   尸体拖到市中心的小广场,搅海观音等在那儿,用她的话说,火钵一被远程启动,她就知道出事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这场雨过后,花儿就该开了,可就是这场雨,宋其濂没挺过去,全乌兰洽的人都聚集在搅海观音身边,盯着她尚未消肿的脸,和一双血红的眼睛。   “叫伽蓝堂来!”她咆哮。   “叫伽蓝堂来!”众人附和,巨大的吼声压过了滂沱的大雨。   她坐在宋其濂的尸体旁,托着他的头,他的眼睛睁着,似乎还带着死前的震惊和恐惧,她把那双眼遮上,怕他冤屈的灵魂记住自己。   是她杀了他,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想任人予夺,想把命运的骰子抓在自己手里,去掷,去搏,哪怕以所有人为代价。   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时代,如果不把浑身裹满毒液,那就会像一颗糖果,被吸吮、舔食,最终化成一滩水,被人咽下肚去。   岑琢他们听着吼声而来,逐夜凉的手遮在他头上,让他看起来气势夺人,可再强大的气势,面对一排整齐的尸体,也弱下去。   他们愣住了。   “岑琢!”搅海观音先声夺人,“你不是说太涂是你伽蓝堂的吗,宋其濂刚跨进去就被杀了,你怎么解释!”   岑琢辨认她怀里的尸体,确实是宋其濂,但佯装镇定:“这不可能。”   “不可能?”她站起来,分开众人,像老画上那些复仇的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那这是什么,是我栽赃你的吗!”   岑琢没急于表态。   “我是乌兰洽的城主,”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青肿的脸在大雨中白得可怖,“如果不是他替我去,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我!”   人群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怒吼,波涛一样,涌动着要把伽蓝堂一口吞下。   “你们是染社的人,”她断言,指着南面,“这是如意珠的阴谋,他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乌兰洽!”   一道闪电恰巧从她指尖上划过,狮子堂的人沸腾了,向伽蓝堂围拢过来,四周的天色陡然晦暗。   “如果我们是染社的人,”岑琢瞪着四周,嘶喊,“早就把你、把宋其濂、把这里的每个人,都杀了!”   他说的对,但亢奋的人群根本没有理智。   “如果我们是染社的人,”岑琢愤而指着高修,“不可能让你们拿走我们一个人、一条胳膊!”   高修从雨帘里抬起眼,魔鬼般盯着搅海观音。   “你们死了一个人,”她和他们针锋相对,“我们呢,我们死了十六个!”她指责,“因为相信你们!”   岑琢没辩驳,冷冷地问:“你想怎么样?”   “滚,”她说,“滚出乌兰洽,我们不会出一个人跟你们去兰城!”   狮子堂的人不同意,连声喊着“血债血偿”,但搅海观音不傻,她知道,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逐夜凉的对手。   “好,”岑琢痛快,“我们走。”   他转身,狮子堂的人堵住去路,逐夜凉啪地亮起炮筒灯,耀眼的光顿时穿透雨幕,人群应声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按岑琢的意思,逐夜凉把红咒语背出来,摧毁御者舱后搬到金水的墓地,它就留在这儿了,陪着它的主人,变成广袤大地的一部分。   五个人、两辆车,和他们来时一样,无人欢迎,无人送别,缓缓离开乌兰洽。   岑琢想不明白,宋其濂怎么就被杀了,是谁干的,出于什么目的,如意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太涂看看?”高修提议,“我觉得那女人阴测测的,不地道。”   她踹过他一脚,在脸上,当时他死瞪着她,几乎瞪到她灵魂里去。   “没必要吧……”元贞说,握住贾西贝的手。   “我也觉得没必要,”逐夜凉分析,“太涂、乌兰洽对我们没有更多的价值,换句话说,他们怎么样都和我们没关系了,我们目前该做的,是尽快进入染社西方分社的边塞重镇,兰城。”   这个人真冷血,高修歪着头看他,或许这就是机器的本性。   岑琢想了想:“还是回去一趟,”他命令,“车停到隐蔽处,车顶盖打开,万一有事可以远程呼叫骨骼,我们秘密潜入。”   贾西贝高兴地摇着元贞的手:“又能见到小易了。”   他们披着毡布、斗篷,冒雨进太涂,岑琢、逐夜凉、元贞和贾西贝都在公共场所遭到过袭击,进城之后潜伏下来,由相对脸生的高修去打探消息。   高修走上太涂街头,很奇怪的,人流正向着一个方向汇聚,他融入其中,用斗篷遮着脸,问身边的人:“这是干什么去?”   “看行刑!”周围都是年轻人,一个个兴致勃勃,“杀叛徒!”   叛徒?难道是太涂堂出了叛徒,才导致宋其濂的死?高修没多问,随着人流走向杜前街和汀口街的交叉口,这里不是太涂的市中心,却聚集了数以千计的老百姓,兴奋着,喊叫着,互相推搡。   醒目处跪着十多个人,都很年轻,穿着染血的黑西装,胸前光秃秃的,押着他们的人则佩戴莲花徽章。   高修神色一凛,出事了。   “如意珠背叛江汉,已经被染社正法!”领头的喊,抱着一把枪,边喊边朝天上放,“杜汀组暂代堂主之职,在此处决如意珠的心腹!”   太涂这是……变天了。   高修不动声色,问身边的人:“如意珠什么时候死的?”   “前两天嘛,”那人只顾着看热闹,对他爱搭不理,“放烟花那天!”   高修愕然,当时正是金水的葬礼,贾西贝还说小易给他放了烟花,谁能想到那样梦幻璀璨的美景,却是一场死亡之花。   “怎么死的?”   说到这儿,年轻人来劲儿了:“据说是江汉来了个高手中的高手,单枪匹马一个人,把如意珠活活烧死了,尸体的火引燃了烟花仓库,放得七荤八素!”   “高手?”高修追问,“什么高手?”   “说是……叫丁什么,”年轻人挠头,问一起来的同伴,“哎我说,染社那个高手叫什么来着……”   丁?这个姓,高修第一个想到的是丁焕亮,但那家伙绝不是什么高手。   杜汀组开始行刑,家头从高级轿车上下来,拿着手枪,走到跪成一排的异己身后,枪口对着后脑勺,一枪一个,爆出血花。   每开一枪,人群都发出激动的吼叫,今天听多了这样的喊声,高修脑袋疼,抬起头,天上雨停了,云层背后露出一缕微弱的阳光。   “升莲花旗!”   最后一个“叛徒”倒下,杜汀组的家头把打空的手枪指向头顶,大喊:“从今天起,恢复城里所有脑毒工厂的生产,重建出货渠道,把我们的货铺向裳江以北的每一个角落,北方的脑毒第一城仍然是我们太涂!”   高修拉低斗篷,挤出人群。   回到岑琢他们寄宿的小旅店,他进门报告:“太涂……”   门正对着窗口,能看见远处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旗上是盛放的十瓣莲花。   他们已经知道了。   “张小易还活着吗?”岑琢问。   高修看向他身后,贾西贝坐在床上,两手紧紧揪着裤子。   高修别开眼:“死了。”   贾西贝忍着忍着,还是哭出来:“怎么……”   死的?这个字他说不出口。   “烧死的,”高修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他们,“现在是力主脑毒的杜汀组控制太涂,我们最好尽快离开。”   贾西贝抽噎,不敢大声,揪着他的袖子:“尸……尸体在哪儿?”他满脸是泪,顺着尖下颌往下滴,“小易,他还那么小……”   他哭的样子让人心疼,高修想哄,元贞抢先一步把人搂住,扯起胸口的衣服给他擦脸。   “立刻出城,”逐夜凉说,“去兰城。”   “就我们五个人,去什么兰城,”高修面向岑琢,切之又切地说,“哥,我们回沉阳吧。”   此话一出,小屋静了,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们千里离家,为了什么,一路打打杀杀,又得到了什么,你再看看,我们给太涂和乌兰洽带来了什么,”高修指着窗外那面莲花旗,“该收手了,哥!”   岑琢和他四目相对,不自觉把目光投向他不能动的左臂。   “我失去了一条胳膊,金水呢,她失去的是命,”高修恳求,“不要一错再错了,哥!”   错了吗?岑琢惶然,他们正走在一条错误的死路上吗?   “九哥还在等我们回去,”高修跨前一步,“他在等你!”   九哥……岑琢低下头,这时,逐夜凉的大手握上他的肩膀。   “对错,不是以一时一地的得失衡量的,”逐夜凉站到岑琢和高修之间,“沉阳、北府、太涂三战,伽蓝堂的名号已经打响,就这么偃旗息鼓,”他俯视高修,“你的胳膊、金水,都失去了意义。”   高修瞪着他,愤懑,也畏惧。   岑琢伸出手,叠在逐夜凉放在他肩膀的手上:“不,我们没有错,哪条路上都有挫折,这种时候应该坚持,而不是想着放弃。”   高修攥起拳头。   岑琢直视着他:“叶子说得对,如果在这里放弃,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结果。”   高修哽咽:“哪怕是玉石俱焚?”   “哪怕玉石俱焚,”岑琢拍拍他的肩膀,转过身,“准备吧,明天一早出发去兰城。”   屋子静了,没一个人再开口。   第二天他们原路返回,因为车和骨骼还留在城北,在从市区去北郊的路上,人意外地多,还有杜汀组的车,一辆接一辆,向城外疾驰。   “又怎么了?”岑琢警惕。   元贞向周围打听,看热闹的人兴冲冲地说:“乌兰洽的搅海观音来了,声称铲除了伽蓝堂,要到太涂来论功行赏。”   “什么?”高修怒不可遏。   逐夜凉反应过来:“那女人没说实话。”   当时他们审问她,她说她只负责伽蓝堂,至于染社怎么拿下太涂,她不知道,现在看来她非但知道,而且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岑琢怔住:“那宋其濂的死……”   “应该是她的阴谋,逼我们离开乌兰洽。”   “可我们都活着呀,”贾西贝不解,“她撒这种谎有什么意义?”   “等等,”元贞插进来,“也就是说,宋其濂死前,她已经知道太涂易主了?”   高修也意识到问题:“虽然只相距十公里,但毕竟是两个敌对的城市,乌兰洽又那么封闭,她怎么可能知道张小易死的具体时间?”   岑琢灵光一闪:“那场烟花……”   众人恍然大悟,烟花并不是什么罗曼蒂克的杀人手段,而是染社给搅海观音的信号,告诉她,如意珠已死,她可以提着岑琢的人头来交换了。   “这个女人!”高修扼腕。   远远的,能看到城北的情形,杜汀组的人夹道迎接,路中央,乌兰洽来的人并不多,七八个小弟,簇拥着没穿骨骼的搅海观音,她背后是一辆大车,车上吊着一具御者舱严重损毁的红色骨骼,是红咒语。   岑琢和高修对视一眼,当即明白了她的策略,她是想用金水的骨骼诈杜汀组,以骗取太涂的控制权。 第47章 玉石俱焚┃接吻,是恋人才做的事。   搅海观音踏上太涂堂正堂, 几百年的重檐建筑, 自有一股岁月洗礼后的威仪,杜汀组引她走向东厢会议室, 她反常地把自己的人留在门外, 只身进入这个敌我尚不明朗的险恶之地。   这引起了杜汀组家头的兴趣:“怎么, 你的人还不知道你背叛狮子堂,就要挂染社的旗了?”   搅海观音横他一眼, 很不客气的, 直接坐上主位:“背叛谈不上,识时务而已。”   家头盯着那个位子, 目光如炬。   “怎么, 你想坐?”搅海观音调侃他, 快意地笑,“可惜啊,北方分社答应我了。”   家头移开视线,故作无谓地笑笑, 在她对面坐下:“昨天你们那个叫火钵的, 说伽蓝堂正在为去兰城做准备, 不像命丧黄泉的样子啊?”   “哦?”搅海观音面不改色,“你的意思是我诈你们?”   家头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我带来的,是伽蓝堂三号人物,红咒语金水的骨骼,”她比他更冷, 一掌拍在红木会议桌上,“六具尸体、五具骨骼,一具不少全在我手里。”   “我要验货。”家头说。   搅海观音轻笑:“和我约定的是北方分社,不是你们太涂堂……”她拖长了尾音,故意强调,“杜汀组。”   家头拍案而起,同时,会议室两侧的屏风被齐齐推倒,各埋伏着十几个人,端着枪,搅海观音岿然不动:“你不敢杀我,”她抬起左手,芯片发亮,已经按了,“杀了我,你们没法跟北方分社交代。”   “北方分社?”家头大笑,“太涂堂从来不看北方分社的脸色!”   搅海观音站起来:“那是如意珠时代。”   “说到底只是一具骨骼,现在就在我手里,”家头举起指挥射击的手,“太涂会有新的如意珠出现!”   他即将放下手臂,两侧的狙击手准备射击,这时搅海观音身后的窗户突然破碎,一具海蓝色的骨骼撞进来,碎玻璃反着装甲的光,被新雨之后的春阳一照,霎时湛蓝,像一道波浪。   “开火!”   密集的子弹在短距离内发出可怕的呼啸,搅海观音反应再快,也不免多处负伤,狼狈钻进御者舱,启动骨骼仓惶而逃。   她没想到杜汀组敢开火,她以为只要仗着伽蓝堂,就有足够的谈判筹码,即使这些筹码并不存在。   整个太涂堂都布置好了,一道包围圈压着一道包围圈,不久前她就是这样伏击伽蓝堂的,她咒骂,胳膊和大腿在流血,御者舱里弥漫着刺鼻的腥味儿,可能要折在这儿了……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紧接着闪过一个词,玉石俱焚。   她把双鞭甩得眼花缭乱,炮筒向所有移动的物体射击,不讲策略,不顾火力,敢死般向前冲锋,后背中了两炮,御者舱打穿了,装甲上楔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的合金刀,她冲破太涂堂的钳制,跑上大街。   面前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背后是杜汀组的追兵,她丝毫不考虑骨骼对普通人的巨大破坏力,加大蓄能就地反击,刹那间,市中心陷入一片火海。   哭叫、求救、凄厉的哀嚎,伽蓝堂全副武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以太涂堂为中心,以南两百米全是倒伏的树木和受伤的人群,血和火胶着着,在合成路面上燃烧,显然,踏着他们过去的不只是搅海观音,还有杜汀组。   岑琢扒在逐夜凉背上,咬牙切齿,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有无辜的人在死于社团火并。   “避开老百姓!”他下令,命令黑骰子他们往前迂回包抄,然后就近问一个腹部受伤的男孩,“前面有什么主要建筑?”   男孩傻傻看着他,似乎没见过主动避让人群的骨骼。   “南面有什么主要建筑!”岑琢大喊,搅海观音如果想跑,应该往北,绝不是向南。   “有……有……”男孩吓坏了,一个瘸腿大叔忍着疼蹭过来,对岑琢说,“南面有一个菜市场,几个脑毒作坊,一个核电站,还有杜汀组的两个堂口。”   “核电站?”岑琢的眼睛简直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市里怎么会有核电站!”   他的怒吼让所有人意识到了危险,大叔赶紧说:“原、原来太涂分甲字和乙字,核电站在甲字的边缘,太涂统一后,工厂和做工的人越来越多,那儿就成了市内。”   “她想玉石俱焚。”逐夜凉判断。   “妈的,”岑琢一想到爆炸的核电站可能给这座城市带来什么,不禁浑身战栗,把特种枪上膛,“追!”   逐夜凉打开红外热感系统,普通视觉画面随即被红外辐射图像取代,在所有深红浅红的目标物中,一个灼热的红点出现在西南1.5公里处。   “叶子,定位!”   “已经锁定,”逐夜凉加速,“三分钟到达。”   岑琢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辛苦了。   “现在撤还来得及,”逐夜凉却说,“我能保证在核爆前把你送到安全地带。”   岑琢蹙眉:“我们撤了,太涂怎么办?”   “你要搞清楚,现在太涂和你、和伽蓝堂没有一点关系,”逐夜凉冷声,“天塌下来有杜汀组顶着,他们也在追杀搅海观音。”   岑琢沉默。   “一旦核爆,”逐夜凉的声音没有起伏,但CPU嚓嚓作响,“骨骼是有机会存活的,而你没有任何屏障。”   岑琢明白,这么多次战斗,他太明白了,以血肉之躯和钢铁对抗,虽然有逐夜凉保护,但每次都是九死一生。   黑骰子他们正在另一条车道上向正南方向疾驰,逐夜凉朝他们打手势,要求向他靠拢。   “叶子,”岑琢在他背上说,“如果现在我走了,一旦太涂爆炸,这辈子我都会记住这一刻,我选择做一个懦夫。”   逐夜凉没说话,转而加快步伐,既然岑琢选择了前进,他就要让他得偿所愿。   转眼,一片灰白色的建筑群出现在面前。   园区内有经过激战的痕迹,主体建筑外侧有几具骨骼残骸,“杜汀组的人呢?”岑琢在逐夜凉背上四望,整个核电站静得像一处鬼蜮。   “不是被干掉了,就是跑了,”逐夜凉直奔反应堆,那里是火力攻击的首选,“那女人很聪明,骨骼也不错,对付杜汀组绰绰有余。”   但反应堆没有人,工作人员应该是逃命去了,连个能提供线索的人都没有,逐夜凉立刻转向发电机组,那里和反应堆的情况一样。   偌大的无人厂区,只能听到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搅海观音到底在哪儿!”元贞急了,他们身处核电站内部,爆炸一起,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死攸关。   逐夜凉也有点慌,“慌”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他清楚,是因为岑琢,这个人让他有了顾忌。   打开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他一时无法集中注意力,要在这么大范围、这么多建筑中找到一具骨骼,耗费的能量和花费的时间难以想象。   “反应堆……”岑琢嘀咕,他有一座核电站,很宝贝,找吕九所去研究过几次,反应堆是核心部分,为了预防敌对社团的袭击,工作区外壁做得极其坚硬,一般的骨骼炮很难打穿,搅海观音不选择那里是对的。   “发电机组……”没有意义,如果她的目的是瘫痪电站,打这里是对的,但如果要引起核爆,炸十个发电机组也无济于事。   那只剩下……   “冷却塔!”岑琢转头往上看,一个巨大的烟囱形建筑,在核电站西侧,最显眼却最不为人重视的地方。   冷却系统如果失灵,反应堆就会因为过热而发生物理爆炸和大火。   众人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往冷却塔狂奔,果然,在塔身近两百米高的弧线形外墙根部,用钢筋水泥搭建的入风口,看到了搅海观音的身影。   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是从她御者舱流出来的,她快不行了。   听到脚步声,搅海观音回头,看到伽蓝堂,吃了一惊:“你们不是去兰城了吗!”   她只剩一条鞭子,吊在半空,用肩炮轰击冷却塔X形的水泥支柱,已经倒了两根,以这座塔的高度和重量,再倒五到六根,塔身就会向一侧倾覆。   “停手!”岑琢从逐夜凉背上跳下来。   瞬间,逐夜凉失去他的重量,心上陡然空了一块。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说着,搅海观音放了一炮,炮弹从上往下当腰打中细长的水泥体,又一根巨柱在硝烟中轰然倒掉。   “你有没有想过老百姓!”岑琢朝上喊话,她离地面至少有二十米,“你要让上万人给你的失败陪葬吗!”   “上万人?”搅海观音狂笑,“上万人算什么,在这个时代,我是御者,我有骨骼,我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再次轰击水泥柱,岑琢回头喊贾西贝:“日月光,射击!”   贾西贝应声瞄准,子弹连发,但空中目标仰角过大,再加上空气阻力和风速,搅海观音只有装甲轻微损伤。   “她太高了,”逐夜凉推开日月光,拔出右狮牙,“我来。”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高度是那女人最大的优势。   逐夜凉提高琉璃眼的校准精度,焦距拉近,CPU精确计算距离、实时风速和仰角,右狮牙往后甩,直到刀背碰到肩胛骨,然后向前出手。   众人盯着那道猩红色的运动轨迹,明显失准了,搅海观音并不在它的抛物线上,反而是……那条鞭子!   右狮牙正中金属鞭,长鞭从中斩断,搅海观音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嶙峋的水泥废墟中,几次滑落碰撞,弹出来扑在地上。   这个高度,即使穿着骨骼,也会受伤。   逐夜凉去回收右狮牙,岑琢他们把搅海观音围起来,打开御者舱,扑鼻是血的味道,她整个人浸在血泊里,从上到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我们……”含着血沫,她眯起眼睛,岑琢的脸逆着光,朦胧得像一道幻影,“都是失败者,败给了……染社,”她嗤笑,“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迟早……和我一样!”   黑骰子愤而举起拳头,岑琢抬手把它挡住。   她不再看他们,像是神智涣散,又像是回光返照:“我尽力了……挣扎过,坚持过,”微微的,她眨着染血的睫毛,“好女人,坏女人,都得不到善终,”一声叹息,“这个时代,从不是女人的时代……”   岑琢忽然心痛,不是为她,而是为了金水,为这个时代所有苦苦挣扎着的女人。   “如果有来生,”她嗫嚅,“只想要简单……快乐……”   最后一缕光从她瞳孔里熄灭,眼窝浑浊,像是蓄着一滴泪,岑琢站起来,远处逐夜凉握着猩红的右狮牙向他走来,岑琢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向他奔去。   但忍住了。   “撤,”岑琢对大伙说,“向西,到兰城。”   逐夜凉重新把他托到背上,四具骨骼马力全开,呈菱形向城外突围,尽管路线已经选择了僻静处,但人还是渐渐多起来,没有防空洞可以避难的穷人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出城队伍,岑琢经过他们时大喊:“没事了,回家吧!”   人群愣愣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朝岑琢扔了个东西,逐夜凉心惊,唰地亮起炮筒瞪,这时岑琢从背后伸出手,目镜前是一支新开的桃花。   一场雨,酝酿了死亡,也酝酿了新鲜的生命。   越来越多的桃花朝他们扔过来,粉的,白的,娇嫩欲滴,老百姓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去。岑琢扭过头,看侧街的交通路口站着两具巡逻骨骼,见他回头,不约而同背过了身。   失去了一座城,岑琢仰望着路边一面面煊赫的莲花旗,却似乎得到了更多,太涂和乌兰洽,滴血的花一样横亘在心上,他在这里失败,也学着坦然承受失败,从这里开始,他将至刚至柔,无坚不摧。   与此同时,太涂东南二百公里,宰州郊外,丁焕亮正在烈日下跋涉。   张小易的车开了一百多公里就没油了,扔在半路,他步行了十几公里,还有九十多公里才到离宰州最近的染社据点,在那儿,他可以搭上回江汉的飞机。   鞋磨坏了,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又饿又渴,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块指甲大的芯片,他牢牢攥着,勉力支撑。   灿阳下,前面路口停着一辆卡车,是军用级,下来两个穿西装的小子,没戴徽章,朝丁焕亮这边张望。   这种荒野,怎么会有社团的人呢?他低下头,做好反击准备,赤手空拳,所谓反击不过是找准时机逃跑。   “喂,”他们叫住他,打量他的发色,“是从太涂来的吗?”   丁焕亮不出声。   “丁焕亮?”他们叫出他的名字。   丁焕亮慌了,对方是有目标的行动。   “我们是染社江汉中心、社长秘书办公室的,”一个说,另一个居然掏出信号枪,朝天放了一枪,“奉命来接你。”   谎话!染社根本没人会来接他。   丁焕亮含混地点了点头,趁那两人放松警惕去开车门,拔腿就跑,他们没追上来,反而不解地大喊,“你跑什么,我们是贺秘书派来接你的!”   丁焕亮停住脚步,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们说……谁?”   “贺秘书,”他们答,“社长秘书办公室,第三秘书贺非凡。”   丁焕亮张大了嘴,贺非凡来接他?社长秘书?他太想相信了,可不敢,张小易就是因为相信,可悲地死在了他面前。   正在这时,从南边一处土坡背后,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片刻,一辆越野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极快,越过卡车横在他面前,后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人,高高的身量、闷骚的太阳镜,真的是贺非凡。   “我cao你……”丁焕亮低语,这不可能,简直他妈是做梦。   那个狡猾的贺非凡,待在江汉就能坐享其成的贺非凡,干嘛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千里迢迢,来接他。   “嘴巴放干净点儿,”贺非凡摘下太阳镜,还是那张自命不凡的欠揍脸,“老子现在可是江汉的社长秘书。”   丁焕亮低下头,不想显得太惊讶:“一个第三秘书,有什么了不起。”   贺非凡一把抓住他的手:“谁说这话都不行,”他把他往越野车上拽,“就你行,这个第三秘书,是你拿命给我换来的。”   丁焕亮抬头看他,“太涂和乌兰洽一传回消息,任命就下来了,”贺非凡上车,车后座是密闭空间,和驾驶室只通一扇小窗,“现在我们在高级干部区有一块地,有骨骼仓,有停机坪,有独立游泳池,隔壁就是司杰家。”   不,丁焕亮很清醒,在高级干部区有一块地的是贺非凡,和他没关系。   “开车。”贺非凡从小窗吩咐司机,然后把隔板拉上。   冷气吹出来,丁焕亮舒服地靠向椅背,车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幸亏我来接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贺非凡打量他,看到他的脚,“操,我看看。”   身体疲惫,心里也不平衡,丁焕亮反手推开他。   贺非凡却是那种越推越来劲的主儿,等不及了似的,掐住他的下巴,一口咬上去,咬的下嘴唇,粗糙、干燥,还覆着一层砂,他却吸得津津有味:“cao你妈,想死我了……”   丁焕亮皱眉,他们很少这样,接吻,是恋人才做的事。   他不习惯,边躲边从裤兜里掏出芯片,想还给他,贺非凡看见,嫌烦似地大手一打,芯片脱手,掉到座位底下。   一刹那,丁焕亮的心像要停了,在太涂,那些难熬的日夜,这块芯片就是他的信念,他搡开贺非凡,立刻去捡,贺非凡盯着他,看他捡起芯片,紧紧攥在手里。   这些日子,他有念想,可自己呢?贺非凡什么都没有:“喂,我梦到过好几次,你暴露了,没回来。”   在芯片的主人面前攥紧芯片,这种羞耻让丁焕亮尖酸刻薄:“那正好,你再找一个。”   “我也想了,”贺非凡说,“在梦里又找了一个,脱光了扳过来,一看还是你。”   我操,丁焕亮没脸看他,能不能别他妈说了……   “你相不相信,人有真心?”贺非凡问。   车子晃得厉害,连带着丁焕亮的心也晃:“不敢相信。”   “我也是。”贺非凡说。   丁焕亮冷笑,没想到那混蛋接下来说:“你敢不敢跟我冒次险?”   丁焕亮睁大眼睛,哑巴了。   贺非凡扑过来把他压倒:“我可当你答应了,”他拽他的破衬衫,“丁辅佐。”   什么就答应了,什么丁辅佐?   “染社江汉中心、社长秘书办公室,第三秘书辅佐,骷髅冠丁焕亮,”贺非凡捏着他的下巴,很用力,“我臭不要脸找汤泽给你要的。”   像是烟花一个接一个在头上炸响,炸得丁焕亮脊梁都软了,高级干部区那块地真的有他一份。   “亲一口,”贺非凡凑过脸,“痛快的。”   丁焕亮挡着自己发红的颧骨:“你他妈给我滚开!” 第5卷 兰城 第48章 七芒星┃“两个大男人这么抱着,怪恶心的。”   一千五百公里, 黄沙变成草滩, 土塬变成戈壁,岑琢他们的一辆车坏在了半路, 另一辆超重行驶, 到兰城以东零公里旧址的时候是深夜, 天上下雪了。   元贞边点火堆,边往天上看:“太涂花都开了, 这里却在下雪。”   兰城比太涂的纬度低, 但海拔高出近千米,昼夜温差很大, 经常见到白天开花、夜晚下霜的情形。   “自然条件太恶劣了。”岑琢披着毯子在火堆边坐下。   接着是逐夜凉:“休息一夜, 明天进城。”   元贞扭头, 高修没过来,抱着那条残废的胳膊在看星星,这里的星星像海,扔一块石头进去, 好像就能荡起璀璨的涟漪。   “做好准备, 无论装备上, 还是心理上,”岑琢分析,“兰城是染社西方分社的重镇,也是‘战后世界’的西极,形势可能比太涂和乌兰洽更严峻。”   听到这两个城市的名字,元贞陷入沉默。   坡下, 贾西贝打水回来,抱着两个大水瓶,小肩膀一耸一耸的,高修迎上去,单手帮他把水瓶装上车。   连打水这样的活儿他都不能做了,曾经英姿天纵的高修,岑琢翻版一样的高修,在这条漫漫的西行路上,越来越消沉。   “修哥,你怎么不去烤火?”贾西贝脆脆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听起来格外悦耳。   高修看他小女孩儿似地跺着脚,团着手轻轻呵气:“手冷吗?”   “嗯,”贾西贝小兔子一样扇睫毛,“水可凉了。”   高修抓住他的手,握了握,拽起自己的衣服下摆,把手放进去。   “喔喔!”他们一起叫,一个太冰,一个太热,紧紧依偎着,在蓝紫色的星空下跳脚,然后哈哈大笑。   元贞看着他们,转回脸,低下头。   “修哥,你怎么不和岑哥他们去商量事?”贾西贝摸着高修的肚皮,一块一块硬邦邦的,不像他,软绵绵的一小片。   “累,”高修说,夹着他的手指,“我想回家。”   贾西贝踮着脚,仰着小脸,眸子里映出一天星光:“修哥,你先别想家,等岑哥把事办完了,你再想家好不好?”   高修笑了,傻孩子,岑琢的事要是办完,天地都将为之变色。   他拿额头去顶贾西贝的额头:“那你要陪着我,”看着这个小家伙,他想起在沉阳的好日子,“有你陪着,我才能坚持下去。”   “我肯定陪着你呀,”贾西贝睁着大眼睛,热气一口口喷在他脸上,“我们……还有贞哥,我们永远在一起。”   高修转头向火堆看去,元贞也在看着这边,他们从不争抢,大哥的青睐、在社团的地位、每一份功劳,高修放手:“去,找你贞哥去。”   贾西贝乖乖去了,元贞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热热的,是高修的体温。   “哥,你手真凉。”贾西贝给他焐。   元贞把他拉到卡车后的背光处,很粗暴的,把他的小衣服从裤子里拽出来,伸手进去,贴住他的肚子。   “哎呀!”贾西贝惊叫,因为冷,颤颤缩成一团。   火堆边只剩下岑琢和逐夜凉,跃动的火光照着脸,让人心猿意马,“喂,”逐夜凉偷偷打开加热系统,“冷吗?”   岑琢闷声:“还行。”   逐夜凉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怀里,也谈不上什么“怀抱”,一具骨骼而已,能提供的只有实用性。   好暖,充沛的热量让岑琢打了个抖,逐夜凉从背后拥上来,收拢双臂,像是要把他抱住,岑琢怕了,躲着他,绷起浑身的肌肉。   “干嘛?”隐隐的,逐夜凉知道他怕什么,但故意问。   “就……”岑琢茫然地眨了眨眼,“两个大男人这么抱着,怪恶心的。”   “知道恶心了?”逐夜凉噎他,“第一次是你让我抱的。”   岑琢背上的汗毛竖起来:“什么第一次?”   “摩托,兜风,你让我抱着你,”逐夜凉说出暧昧的话,在炙热的火焰和冰凉的雪花中,“在沉阳。”   他还记得,岑琢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紧张地瞪着眼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忘了。”   “我忘不了,”逐夜凉坦承,“因为我是一具机器。”   机器……岑琢的血冷下来,没人会傻到和一具机器调情,机器只是在运算和模仿,而人类,却常常用爱将自己埋葬。   “好了,该睡了,”他挣脱逐夜凉,起身上车,“把火熄了。”   逐夜凉一掌拍灭火焰,定定的,在黑暗中凝视他的背影。   车上暖气很足,大伙挤着睡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向兰城进发,没开多久,地平线上就出现了一座城池,金属高墙反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入云的敌楼上莲花旗猎猎飘扬。   “我的天哪……”高修惊呼。   和乌兰洽一样,这是一座要塞式的城市,但规模,至少是乌兰洽的十倍。   “城墙目测有二十米,”元贞的声音微微发抖,“以这个高度,他们的观察哨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了。”   岑琢透过结着霜花的风挡玻璃瞪视这座大城,全金属结构,高耸入云,夹在两山之间的险峻处,如果说太涂是以尧关为据,那兰城,本身就是一座雄关。   “不好办哪……”岑琢嘀咕。   “不,你们看城门,”逐夜凉从车箱和驾驶室相通的小窗口看出去,“城门是开放的,没设防。”   “啊?”元贞使劲往前伸脖子。   岑琢回头瞧他的目镜:“你是不是拉了焦距?”   “拉了一点,你们看不到?”逐夜凉随即释放目镜抓取的面积,“总之他们城防很松,我们可以试着混进去。”   开到兰城脚下,确实像逐夜凉说的,东侧城门大开着,甚至没有骨骼守卫,只有两个社团人员,穿着窝囊的棉大衣在作登记。   卡车缓缓驶入,在标识线停下,作登记的人走上来:“你们几个人?”   “五个。”元贞答。   那人往驾驶室里看:“几个男人?”   元贞觉得奇怪:“都是男人。”   那人指着大眼睛小嘴巴的贾西贝:“这个也是男人?”   贾西贝的脸唰地红了:“我、我是!”他凑到窗口,又羞又气,闹脾气的小姑娘似的,“我还没成年,所以看着小!”   那人瞧他说话的语气,更怀疑了:“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不许冒充啊。”   “我……”贾西贝一着急,把右侧太阳穴的头发撩起来,“我是御者!”   坏了,所有人神色一凛。   没想到作登记的却面露喜色:“有骨骼吗?”   “有!”贾西贝扒着窗户,看他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   “上过战场吗?”   “上过。”   “杀过人吗?”   贾西贝迟疑了:“没……还没有,”他解释,“还没碰到机会,要是碰到了,我不会手软的。”   这时后头排队的一具骨骼着急了,敲着银灰色的胸甲嚷嚷:“这车怎么这么费劲,还能不能进城了!”   元贞从车窗往后望,这一望,整个人都惊了,那具骨骼在左胸的显眼处喷着一颗咆哮的狮子头。   元贞回身,低声对岑琢说:“是狮子堂的骨骼。”   “什么?”岑琢愕然,看向作登记的人。   那人往后打量,笑起来,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回来啦,弄到足够的炮弹了吗?”   他们居然认识。   元贞有点懵,又探头去看那具骨骼,银灰色骨骼注意到他的视线,凶悍地亮起双侧炮筒灯:“看什么看!”   另一名工作人员过来,从随身的工作包里数出五张金属牌,递进驾驶室:“下午三点,按时到西门集合。”   元贞把牌子看看,上头有编号,从2446到2450:“这是?”   工作人员打着进城的手势:“下午有野战,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性都要出城,骨骼责无旁贷。”   “野战……”元贞愣了,“和谁打?”   “西边的人。”说着,工作人员拍打车门,催促他们进城。   元贞连忙转动方向盘,但一脸迷惑,西边……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贾西贝绞着指头,有点怕。   岑琢摇头:“下午上战场就知道了。”   “我们真要帮他们打仗?”高修冷哼,“凭什么。”   “做做样子,”逐夜凉说:“大家都保存实力。”   “西边……”岑琢咀嚼这两个字,“我们一直以为兰城就是世界的极限了,世界以西长什么样子,难道你们不好奇吗?”   好奇,每个人都好奇,所以不到三点,他们就穿好骨骼,到西门下报到了。   西门和东门不一样,有长长的通道式门洞,从门洞的长度看,西城墙的厚度大约是东城墙的三倍,而且墙上布满了瞭望哨和发射孔。   “这面墙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逐夜凉望着墙上多次损毁和加高的痕迹,“这里至少有十几年的对西作战史。”   “从狮子堂时代以前就开始了?”元贞诧异。   在岑琢的印象里,逐夜凉应该是无所不知的:“你都是第一次知道?”   逐夜凉怔了怔,缓缓点头。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城门下,岑琢他们开始往门洞里移动,身边有骨骼,也有普通战士,但有一个共同点——神色严峻,全副武装。   “场面有点大啊。”岑琢说。   “不要离开我身边。”逐夜凉回应。   三点整,一千多人同时挤在这条筒状通道里,没有争吵,没有推搡,甚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向西方,那里黑洞洞的,挡着一扇闭紧的城门。   远处有骨骼的奔跑声,还有一种怪异的轰鸣,逐夜凉听过,是重型战车的发动机,就在门的那一边。   突然,人群潮水般开始涌动,消息嘶喊着从后往前传:“最上师到了!准备作战,开城门!”   周围的骨骼一具具亮起照明灯,像一片浩瀚的星海,把漆黑的门洞照亮,有合金刀的拔刀,用重炮的翻炮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满目肃然的煞气。   随着金属大门缓缓提起,一束微光照进门洞,所有人齐声低吼着“最上师”三个字。   岑琢抱着特种枪,聚精会神瞪着门外,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没人能保持冷静,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亢奋得牙齿都抖了。   大门高过头顶,普通战士先冲出去,然后是骨骼,门外是一个小坡,跑到坡顶就能看到西面的情形,坡下是一马平川,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骨骼铺满,还有笨重的战车,正向着兰城席卷而来。   “杀光他们!”身后有人喊,岑琢他们却发懵,他们自诩身经百战,但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平原野战、你死我活,这是真正的战争。   双方在距城门五百米处遭遇,前锋激烈地搅在一起,炮声、枪响、鲜血,还有被打飞的、速度极快的骨骼碎片,岑琢满眼都是混乱的肢体,耳朵里全是惨叫和机械的噪音,他只知道敌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他们的骨骼上有一个醒目的七芒星标致。   那就是“西面的人”,他审慎地躲避攻击,偶尔开一两枪,因为逐夜凉说过,要保存实力。   那些人比他们多,大概一倍左右,分批次,一轮接一轮往上冲锋,逐夜凉一直跟在岑琢身边,替他抵挡不长眼的流弹,和来自各个方向的袭击。   激战了大概半小时,对面阵营响起号角,七芒星骨骼喊着听不懂的口号,开始集中兵力呈楔形突击,岑琢猛然回头,这才发现,他们距城墙只有不到一百米了,不知不觉间,战线已经被推到脚下。   这意味着,“我们”将失败,“他们”会胜利。   岂有此理!这一刻,脑子里没有什么染社、伽蓝堂,所有社团都成了一种人,而敌人只有一个,七芒星。   斜前方二百米处,一具铁锈色的骨骼突然冲出去,它左右两肩各被一根钢钎刺穿,那是难以忍受的剧痛,它却大无畏的,直面七芒星的楔尖,怒吼着冲刺。   看起来,这没有任何意义,但逐夜凉懂,即使以卵击石豁出性命,也要有一个人打乱敌人的阵型,给同伴创造最大的反攻优势。   “堂主!”   “最上师!”   兰城的骨骼沸腾起来,骤然开始向着那具铁锈色的骨骼收缩,在它身后,聚拢的骨骼军形成了一个火力漩涡,追随着它,向七芒星发起正面冲击。 第49章 神谕┃被当众戳穿了,他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兰城堂的人喊最上师堂主, 逐夜凉惊讶, 身为一堂之主,这家伙竟然以身犯险, 不要命地带头冲锋。   最上师身后, 兰城的骨骼军形成了另一个楔子, 和七芒星针锋相对,他们嚎叫着逼近, 撞在一起, 一时间,血和铁飞散, 双方的阵型瞬间打乱。   这些人都疯了, 逐夜凉震惊。   “叶子!”岑琢喊。   逐夜凉低头, 岑琢也看着最上师方向,他是让他出手。   这也是个疯子,“一旦出手,”逐夜凉说, “会暴露我们的实力。”   “管不了那么多了, ”岑琢指着狂嚣的七芒星军团, “把那些家伙,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   “我们?”逐夜凉纠正,“这片土地是染社的。”   “不,”岑琢看向他,在漫天的炮火和飞溅的血花中,“兰城并不是我们的西极, 而是我们唯一的屏障!”   逐夜凉怔忡。   如果没有兰城,七芒星可以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甚至直捣江汉,所以这座城才修得那么高,所以入城时才分发编号,哪怕是狮子堂的骨骼,所以他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人此刻才汇聚在这里。   逐夜凉翻起狮子吼,量子炮迅速聚能,发出耀眼的光,装甲剧烈震动,这样一炮,他选择放在七芒星楔子的当腰,那里是几十辆重型战车形成的牢固侧翼。   狮子吼释放,转瞬间,无数战车掀翻上天,骨骼成片倒伏,敌人的侧翼撕开了一个致命的口子,没有阵型了。   逐夜凉拔出左右狮牙,猩红色的刀锋,高举过头顶:“南线的兰城军听着,动力开到最大,扇形冲锋!”   他架起双刀奔跑,岑琢紧跟着他,兜头冲进零散的七芒星军团,几乎同时,有兰城军从北线冲过来,互不相识、战前没有任何沟通的人,在关键时刻却能彼此响应,这种默契,连久经沙场的逐夜凉都惊诧。   伽蓝堂打散了,日月光在最上师附近,出城时是满负荷载弹,现在空了二分之一,正随机射击,一眼看见一具熟悉的骨骼,银灰色,是狮子堂的。   那家伙的主力武器是弩,长距离作战有压倒性优势,但在肉搏中屡屡受到袭扰,几乎无法正常瞄准。贾西贝冲过去,先解决它外围的敌人,然后近身和它形成掎角之势,为它发射弩箭做辅助。   “我操!哥们儿够意思!”狮子堂的大剌剌道谢。   钢铁弩机终于发挥作用,十秒一次放弦,每一弩都远程击中一个重要目标,贾西贝观察了,这家伙能准确判断出七芒星军团中每一个梯队的核心攻击位,这种战略眼光比重弩的压制更有价值。   贾西贝弹仓全开,和他背贴着背,为最上师的主力部队形成火力掩护,把战线不断向西推进。   历时两个小时,战役以兰城的惨胜告终,有生力量伤亡过半,金属城门重新提起,迎接狼狈的英雄们入城。   在城门口,伽蓝堂再次汇合,逐夜凉远远看见黑骰子,全身都是砍击伤和爆炸引起的装甲塌陷,他只有一只手,却没有退缩。   逐夜凉走过去,默默把手搭在它肩膀,拍了拍。   黑骰子愣了,这是第一次,他得到逐夜凉的肯定,在他印象里,这个恐怖的杀人机器没肯定过任何人。   他们走进狭长的门洞,很疲惫,不是身体累,而是杀多了人的精神疲乏,刚走出门洞,背后追上来一具骨骼,目镜焦距锁定逐夜凉:“朋友,堂主有请。”   因为那一炮,逆转战局的一炮。   岑琢料到了,点点头:“带路吧。”   染社西方分社兰城堂堂主最上师,在离城门很近的伤兵所院子里接待了他们,一个染杂毛的猫眼儿小子也在,看见日月光,咧着嘴凑上来:“嘿,哥们儿。”   贾西贝呆住,看到院子里停着的银灰色骨骼,明白了。   “狮子堂白虎分堂,小修罗陈郡,”猫眼儿小子伸出手,不是平伸的,而是竖立着,等他来击掌,“以后跟你混了。”   贾西贝断开连接,红着脸,从日月光里爬出来,扭扭捏捏站到他面前,猫叫似地出了一声:“你好。”   陈郡懵了,傻傻看着他,又看看日月光:“不是,你……男的女的?”   贾西贝脸上挂不住,抿着嘴抬起头,局促地对着脚尖:“当、当然是男的,早知道……不掩护你了!”   说完,他就躲到元贞身后,不出来了。   最上师走到近前,向伽蓝堂伸出手,很平淡,只说了名字:“冯光。”   岑琢握上去:“伽蓝堂,岑琢。”   他自暴身份,逐夜凉不太高兴。   冯光身上没什么伤,只是骨骼两腋被钢钎刺穿,神经元受损,手劲儿明显绵软:“欢迎来兰城,”他一脸光风霁月,没有丝毫芥蒂,“伽蓝堂的威名听说了,你们能来兰城,是神赐给我们的礼物。”   神?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   “二十天后,”冯光敛去笑意,“兰城将有一场大战。”   岑琢盯着他,觉得他的脸有些奇怪,那是一张对御者来说过于成熟的脸:“和西边的人吗?”   冯光点头:“每年春季的最后一个月,七芒星都会举全域之力大举东侵,届时他们的核心骨骼冲霄箭将参战,”他皱起眉头,“那是一具会飞的骨骼。”   “飞?”岑琢和逐夜凉异口同声。   战斗骨骼因为自重大、耗能高,一般不装备飞行装置,除了传闻牡丹狮子能飞外,没听说过具备飞行能力的骨骼。   逐夜凉进一步确认:“确定是飞行,而不是借力滑翔?”   “是飞行,”冯光肯定,“我守兰城六年,年年和冲霄箭打照面,它本来只是一具普通骨骼,推测两年前具备了飞行能力,去年用于作战,导致我们损失惨重。”   “六年?”逐夜凉觉得荒谬,“守这一座孤城?”   冯光一身沧桑:“六年如一日。”   “为什么?”   “为什么不?”冯光反问他,“敞开兰城这道门,家园就暴露在七芒星的犬牙之下,当我们把刀剑指向面西,为的是身后的国家。”   “国家?”这个词好多年没听过了,在社团混战的当下,只有弱肉强食、群雄逐鹿,逐夜凉冷笑,“国家早没了。”   “在我心里有,”冯光说得很平静,不慷慨,也不漂亮,“我,和无数的无名战士,在这里守着西门,是为了东方的人能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那些人在尔虞我诈。可这话逐夜凉没说,只是问:“不管守护的是狮子堂,还是染社?”   “无所谓,”冯光答,他也是这么做的,“兰城没有社团之别,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七芒星。”   抛弃门户之见,一致对外。   岑琢恍然,建立伽蓝堂这些年他一直风风火火、打打杀杀,无论顺境、逆境,总是忍不住问自己:岑琢,你的终点在哪儿,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没人能回答,即使逐夜凉也不行。   但今天他懂了,他想要的是一个统一的世界,不管叫国家还是什么,结束社团混战,把炮火全投给敌人,让老百姓过上安稳的生活。   “好,”岑琢说,“二十天后,伽蓝堂给你做先锋。”   “岑琢!”逐夜凉喝斥。   冯光微笑,像极了他的骨骼名字,一位智慧宁静的老师,岑琢不禁问:“堂主,你的年纪……”   冯光掰着指头:“我从政府军退役,历任狮子堂白虎分堂兰城舵舵主、染社西方分社兰城堂堂主,”他轻笑,“今年三十啦。”   这不可能。   逐夜凉立刻把岑琢掩在身后:“三十岁不可能操纵骨骼。”   二十五岁是所有御者的坎儿。   “可能凡事总有例外吧,”冯光如此解释,“奇迹,”他看着自己布满伤疤的双手,“我老了,我的神经元还年轻,也许是神怜悯我,让我为兰城、为这个国家再战斗五年,我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这世上的人熙熙攘攘,有几个能做到死而无憾呢?岑琢随安顿他们的人离开伤兵所,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天黑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头顶,星光璀璨。   住的地方在城中心,应该是兰城最好的,但条件还不如乌兰洽,是大通铺,饭也是最廉价的浓缩营养糊,刚在桌边坐下,勺子还没拿好,眼前唰地黑了。   所有人第一反应是卧倒,各自找位置隐蔽,蹲了两三分钟,没动静,逐夜凉起身往窗外看,一片漆黑,整个城市熄灭了。   “断电,”他说,“和乌兰洽一样。”   大家站起来,重新回到桌边,摸黑吃东西,窗外一阵一阵,有咯咯的声音,很陌生,岑琢听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那是孩子的笑声。   “你们听到了吗?”他问。   高修、元贞、贾西贝都点头。   “连基础供电都没有,”岑琢感慨,“孩子们却在笑。”   “这里……”高修搅着盘子里难吃的半流食,“比狮子堂强多了。”   “虽然穷,”贾西贝也说,“但大家有一股精气神儿。”   一城随时面临着死亡的人,因为有信念,和一个无私的领导者,过着一种淳朴的快乐生活,岑琢心生羡慕。   这时,膝盖被什么轻轻蹭了一下,像是手掌。   黑暗中,他瞥向身边的逐夜凉,是……他吗,偷偷蹭自己的腿?   脸热起来,四周静谧,只有铁勺刮蹭盘子的声音,岑琢心跳加速,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但又忍不住那样猜,那具机器会这么干吗,还是自己的臆想?   “修哥,”这时贾西贝说,“是你摸我的腿吗?”   “啊?”岑琢和高修,包括元贞,同时惊讶。   “没,我……”高修正想否认,突然觉得腿边有东西,“桌子底下!”   逐夜凉立即掀翻桌子,亮起炮筒灯,无机质的苍白灯光下,一个小女孩坐在那儿,无辜地眨着圆眼睛。   众人愕然,大晚上的,桌子底下怎么会藏着个孩子呢?   “喂,你躲在桌子底下干什么!”晚饭全掀了,高修生气地问。   孩子有七八岁,穿着整洁的白衣服,一左一右两条小辫子,被他一凶,皱了皱小鼻子,要哭。   “哎呀修哥,你别吓唬她,”贾西贝很心疼地把孩子抱起来,颠了颠,捧在怀里,“小妹妹,别怕啊。”   小女孩软绵绵的,有一股皂角的香气,贾西贝小心翼翼托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头,歪着脑袋瞧他,炮筒灯灭了,屋里明明那么黑,她却看了很久,然后扑在贾西贝肩上,把他的脖子搂住。   “哎?”贾西贝受宠若惊,兔子眼亮晶晶的,“你们谁要抱,好软好可爱!”   元贞心说,有你可爱吗?但还是很捧场的凑过来。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没让抱,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抓着贾西贝的小手,放到了元贞宽大的掌心里。   像是托付的意思。   四个大男人,加上贾西贝,都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   “这小孩怪怪的,”高修凑热闹,把手伸过去,“我也试试。”   女孩没动作,趴在贾西贝的肩膀上,用一种疏远的眼神看着地,元贞开玩笑:“高修你刚才吓着她了,明摆着不喜欢你。”   是吗?高修讪讪地收回手,可她那个眼神,像开了刃的刀子一样鲜明。   正在这时,外头有骚动,大伙出去,看见两个提油灯的女人在挨家挨户找什么,一回头,发现贾西贝肩上的女孩,激动得直拍大腿:“神哪,你可吓死我们了!”   神?这个女孩吗?   她们过来要孩子,贾西贝将信将疑:“你们说她是神?”   “对,是我们兰城的肉身神,”女人们拮据地熄灭灯火,“等她长大了,要和七芒星的肉身神对抗的。”   七芒星也有神?岑琢不习惯鬼神这套,只当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心灵寄托的方式:“她显过什么灵,你们说她是神?”   “她是上一位肉身神亲自选中的灵童,”女人们虔敬地说,“堂主就是她两岁时,从十五名候选者中选出来的。”   岑琢意外:“最上师……是她选的?”   “当时堂主已经二十四岁了,无论个人还是骨骼,都不是最出众的,大家曾经怀疑神的法力,”女人们回忆,“但这六年时间足以证明,神的选择不容置疑。”   岑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看那孩子,她也在看着他,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然后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指指他的心脏,又指指逐夜凉。   仿佛一个神谕。   被当众戳穿了,他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岑琢羞耻地握紧拳头。   逐夜凉装作不懂:“她什么意思?”   “不知道,”岑琢咬着牙,在星空下的微光中,抬起头,故作洒脱地笑,“你的CPU信吗,神谕什么的。”   逐夜凉不信,但没说话。 第50章 四大分社┃再奢侈,也比不上彼此的唾液。   丁焕亮一身漂亮的黑西装, 戴着崭新的莲花徽章, 坐在江汉第一修理厂作业区的沙发上,沙发是从二楼办公区搬下来的, 所有组装和出厂都停了, 几十个小工站在他面前, 神色紧张。   “到底是谁,”他翘着二郎腿, 漂亮的浅色头发用发蜡松松拢向脑后, 手里是一根卸骨骼零件的小钢钎,“脸我不记得了, 自己出来承认。”   小工们面面相觑。   “也是, ”丁焕亮发笑, “像我这种小人物,你们见惯了大佬的,大概也没印象,”他站起来, “一个月前, 我来取骨骼, 出厂编号是B-6和B-7,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老大架子,给我脸色看。”   场面肃静,没一个人敢出声。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是秘书辅佐。”丁焕亮一副轻巧的口气, 但眼神狠辣,只是一件小事,他却睚眦必报。   仍然没人承认。   “好,你们团队精神可嘉,”丁焕亮叮一声扔掉钢钎,“那就有福同享,每人一百个耳光,”他吼,“自己扇!”   他回沙发上坐下,盯着面前几十个自抽耳光的工人,不齐,声音也不够响,和他在88号当老大的时候差远了:“使劲,让我听了觉得肉痛!”   寂静厂区的一隅,一片扇耳光的脆响,有小弟跑进来,俯在丁焕亮耳边:“辅佐,总部开会,秘书在九楼会议室等您。”   丁焕亮站起来,抻了抻西装前襟,边往外走边发号施令:“抽!都不许停,给我抽满一百下!”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他系上西装纽扣,沿着狭长的通道走进染社大楼,那是天下权力的中心,坐上电梯,抵达这张权力网的心脏。   九楼是江汉中心会议室,三百多平米,中间一张黑曜石大桌,主位是社长席,此时空着。   大桌两侧是东南西北四大分社长的位子,末席是秘书席,第一秘书空缺了多年,第二秘书没到会,只有贺非凡坐在那儿。   丁焕亮按规矩站到贺非凡身后,他很漂亮,漂亮得整间会议室的视线都随着他过去,贺非凡硬板着脸,否则憋不住心里那点儿小骄傲。   汤泽没到,屋里这么多人,互相却不说话,贺非凡右手斜前方是西方分社的社长关铁强,名字阳刚,人却瘦小,一直低头看着脚上的黑皮鞋。   鞋是好鞋,可鞋面上有一块难看的污渍。   这是保密会议室,防火、防炸、防监听,除了在场的六名一级干部及家头、辅佐,小弟跟不进来,关铁强看来看去,看中地位最低的丁焕亮:“哎你,过来。”   丁焕亮俯身过去。   关铁强指着鞋上的污迹:“给我擦了。”   这就是权力,一级压着一级。   丁焕亮的脸僵了僵,顺从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正要擦,贺非凡站起来,从他手里拿过手帕,低喝了一声:“下去!”   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屋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   贺非凡亲自,弯着腰,把关铁强的鞋擦净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汤泽到了,一身合体的藏青色暗花西装,身后一具小巧的黑色骨骼,唵护法,他的贴身护卫。   护法系列骨骼一共六款,唵、嘛、呢、叭、咪、吽,来自狮子堂时代,是千钧白濡尔的保镖团,江汉决战后只剩下这一具。   汤泽入座,他一坐下,会议室的氛围就不同了,有一种向心凝聚的紧绷感。   “伽蓝堂在兰城的情况,”汤泽翻开电子记录器,言简意赅,“老关。”   关铁强被点名,向主位倾身:“社长,兰城是一座封闭要塞,狮子堂时代就自成一体,我们没有有效的监控手段。”   西方分社的办事处在监狱城兴都,东距兰城九百八十公里,换句话说,兰城在染社实际控制区域的千里之外,与其说没有有效的监控手段,不如说西方分社早就放弃了这个孤军奋战的边塞。   汤泽没说话。   司杰眼神一动:“老关,这你就不对了,兰城论武装、论人口,都是你们西部第一,怎么好意思说没手段?”   “行了你,司狐狸,”关铁强一点面子都不给,直呼司杰的绰号,“你们北方分社出关出不去不说,连丢北府、太涂两座城,还有脸说我?”   司杰不动气:“太涂已经回来了,附送一座乌兰洽。”   “是,你有手段,”关铁强冷笑,目光一转,把另两位分社长也扯进来,“你们仨都是好地方,我呢,西边要什么没什么,就兴都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勉强拿得出手,还他妈是个监狱城!”   惯例泛酸,大伙都听习惯了。   “你们俩一见面就吵,”接茬的是个女人,年纪不大,短发,额上有烧伤疤,是南方分社的分社长、孔雀翎柳臣,“还是说点儿实际的。”   她斜对面是东方分社的田绍师,垂着眼,惜字如金。   “实际的,”关铁强叫苦,“社长,说实话,兰城我管不了,没那么长的胳膊,他们这些年也不挑事,就忙着和西边的乡巴佬打仗,让他们打去呗。”   汤泽合上电子记录器,沉声:“对伽蓝堂,我要方针,各位,是剿灭,还是招安。”   所有人一愣,尤其是贺非凡和丁焕亮。   招安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政策,如果招安成功,伽蓝堂将作为染社的一部分,变成和四大分社、江汉中心比肩的核心势力。   丁焕亮意难平。   “社长,”司杰蹙起眉头,“还是三思吧。”   “有什么可思的,”关铁强和他拧着来,“招安好啊,不费一兵一卒,扔给伽蓝堂两个城,什么北府、太涂的,他们就消停了。”   “关铁强!”司杰一改之前的沉稳,“伽蓝堂不是泛泛之辈,任他们堂而皇之地投诚,很可能是引狼入室。”   关铁强的神色也变了,隔着一张精黑的大桌,露出凶残的本来面目:“什么是招安,司杰,”他眯起眼睛,“就是拔掉伽蓝堂的牙,套上我们染社的倒刺铁链!”   丁焕亮有寒意,这张桌上的人,闲谈时云淡风轻,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能坐到这个位子,有的靠阴,有的靠狠,各不一样。   “嗯……”汤泽沉吟,再开口,说了另一件事,“我十六岁投靠狮子堂,二十岁扯起反旗,为什么?”   没人答得上来,能答,也不敢答。   “因为我家破人亡,”他轻击桌面,“父母、姐弟,都死于社团火并,我没有退路。”   会议室鸦雀无声。   “如果能用今天的权势换一家人起死回生,我毫不犹豫。”   几名分社长互相对视,社长是在暗示,暗示比起战争,他更喜欢怀柔。   “伽蓝堂的事,”他做了个散会的手势,“再议吧。”   再议,就是让分社长们回去统一口径,下次上来,给他一个一致的答案。   剿,是明杀,招,是暗杀,对染社来说没什么不一样,但对贺非凡和丁焕亮可大不相同,他们指望靠着剿灭伽蓝堂,一路飞黄腾达。   分社长相继离开,汤泽唯独让贺非凡留下,陪他吃午饭。   午饭在总部七楼的睡莲厅,全自然餐,主食是白米饭,菜有青笋、炖鸡和一条鱼,汤泽和贺非凡对面坐下,丁焕亮和唵护法依然站在各自的大哥身后,饥肠辘辘。   汤泽刚提起筷子,就说:“非凡,以你对伽蓝堂的了解,”他直视过来,“该招,还是该剿?”   他把招放在剿的前头,以贺非凡善于逢迎的小聪明,满应该顺着这个意思来,但他却凝重地说:“社长,伽蓝堂怕是招不了。”   “哦?”汤泽带着点儿笑意,挑了一口鱼肉。   “那个……”贺非凡想说“岑琢”,陡然记起汤泽说过,须弥山不许在江汉提起这个名字,“伽蓝堂的会长野心极大,不是一两座城就能笼络的,还有他身边的逐夜凉,那是个千人敌,出连云关以来拔城掠地,正是气焰盛的时候,这时招安……”   除非他们傻。   “既然这么厉害,”汤泽冷着脸,把青笋嚼得咔嚓响,“会取染社而代之?”   贺非凡一愣,“怎么可能,”他心里突突跳,染社夺的是狮子堂的权,汤泽时刻担心着有人也要夺他的权,“一只山里的野鸡,也想变凤凰?”   汤泽幽幽盯着他,笑了。   贺非凡却出了一头冷汗。   这时有干部进来,对汤泽耳语几句,他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操,”贺非凡放松紧绷的背脊,夹起一块鸡肉,“吓死老子了,”肉他没吃,转身递给丁焕亮,哄小孩似的,“啊——”   丁焕亮发懵,无论是被喂,还是这种傻逼式的喂肉方法:“你他妈有病吧。”   “快点,”贺非凡朝他瞪眼睛,“一会儿他回来你就吃不成了。”   丁焕亮往门外看,俯下身,咬住贺非凡的筷子,鸡肉还烫,带着大自然的香气。   “好吃吗?”那家伙问。   好吃的不是鸡肉,是……丁焕亮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疯劲儿,把油润的嘴往贺非凡的脸上蹭,轻轻的一下。   这回换贺非凡懵了,除了懵,还有点儿臭不要脸的得瑟:“我去……”他露出一个很流氓的笑,“一块鸡肉就这么主动,再来一口。”   他给丁焕亮夹鱼,扭着脖子看他吃,吃完了,心痒地摸着他笔挺的西服料子:“现在说这个可能不太合适,我他妈……”他摆口型,“硬了。”   丁焕亮冷冰冰地俯视他,很厌恶似的,手顺着后背抓上他的脖子,在稍长的发尾上撩了撩,突然一把揪住,把他的头往后拽,拽到满意的位置,凑上嘴唇。   天然食物的味道,在这个时代是千金难求的奢侈品,可再奢侈,也比不上彼此的唾液,加了致幻剂一样,让人想要燃烧。   丁焕亮不擅长接吻,总是舔一舔就想逃避,贺非凡却觉得他是太喜欢了,喜欢到不知所措的程度。   他们放开对方,意犹未尽地喘着,在染社总部,在汤泽的饭桌上,他们忘情地做这种下流事。   丁焕亮不大习惯地抿着嘴唇,整理头发和领口,贺非凡仰头看他,用一种说不好是淡定还是成熟的温柔,擦了擦他湿黏的嘴角。   汤泽从电话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新提拔的秘书和秘书辅佐,是那种会随时随地调情的关系。   这没什么不好,他走进餐厅,这种人往往没有太过头的野心。   让丁焕亮和贺非凡辗转反侧的所谓“野心”,在他看来,不过是乞丐对一碗热饭的觊觎。   那两人迅速分开,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冷若冰霜,汤泽慢慢坐下,看一眼贺非凡,点了点自己的左腮。   贺非凡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是刚才丁焕亮蹭他那一下,有油。   他不太好意思,又有点大男人的不拘小节,明晃晃擦了一把。   汤泽由此判断,这个人不小家子气。   “言归正传,”汤泽拿起筷子,“刚才会议室里那几个人中,有伽蓝堂的卧底。”   太突然了,贺非凡和丁焕亮来不及反应,双双怔住。   “四个分社长中的一个,”汤泽吃鸡,就着白米饭,闲话家常的样子,“我要你们给我揪出来。”   贺非凡和丁焕亮讶异,首先,伽蓝堂那伙土豹子,怎么可能把卧底插到江汉来?其次,就算真有卧底,怎么会是分社长级别,活腻歪了?最后,甄别分社长级别的卧底,应该是心腹的事,为什么找上他们俩?   “可以肯定,”汤泽吃得津津有味,“伽蓝堂有狮子堂背景。”   丁焕亮惊诧,推了推贺非凡的肩膀,贺非凡立刻想起来:“社长,在大兰的时候,确实接到过沉阳的情报,伽蓝堂会长自称是牡丹狮子的御者。”   汤泽挑眉:“擒获牡丹狮子后,我亲自监督拆卸骨骼,分解成红外辐射发动机、光学目镜、左手刀、右手刀、量子炮、飞行器和装甲七个部分,分散到相距遥远的七个地方,骨架主体留在江汉。”   这个贺非凡知道,左手刀就在北府,可惜被伽蓝堂抢了。   “但拆解后没多久,”汤泽说,“骨架主体竟莫名从江汉失窃,现场痕迹显示,动手的是狮子堂残党,吞生刀马双城。”   这种不动声色于龙吻处取明珠的事,没有内应不可能办到。   “牡丹狮子想恢复战斗机能,第一个要找的是发动机,”汤泽接着说,“在鲜卑利亚。”   贺非凡瞠目,传说马双城就是逃去了鲜卑利亚。   “伽蓝堂现在走的这条路线也不是偶然,”汤泽盯住他的眼睛,“他们至少已经得到了北府的左狮牙和太涂的狮子吼,目标明确,干净利落。”   丁焕亮明白了,掌握这七处地点全貌的,恐怕只有四个分社长。   “吞生刀在关外重现江湖,”汤泽低语,“也许只是狮子堂复仇阴谋的序幕。”   所以为了一个小小的沉阳,北方分社才派出了持国天王号,贺非凡恍然大悟,所以莲花旗出关只是借口,吞生刀才是汤泽真正想要的。   他和丁焕亮对视一眼,也就是说,在四个手握大权的分社长中,狮子堂的卧底已经整整潜伏了三年! 第51章 富贵险中求┃眼睛、鼻梁、嘴唇,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亲吻。   贺非凡和丁焕亮回家, 车子开进大院, 绕过露天游泳池,在四层小别墅前停下, 小弟来开门, 两人一左一右下车。   贺非凡看起来心事重重, 丁焕亮问他:“想什么呢。”   “我在想,”贺非凡轻叹, “小人物的命运, 太他妈可悲了。”   丁焕亮翻白眼:“我们是小人物吗?”   “现在不是,但曾经是, ”贺非凡说, “持国天王号出关这件事, 我是北府堂朝阳组组长的时候,和我是江汉中心第三秘书的时候,看到的不一样。”   丁焕亮挑眉。   “那时我为这事沾沾自喜,现在才发现水真他妈深。”   丁焕亮懂他说的:“所以我们才要往上爬, 只有高度到了, 才能看到全局, 看到事情的真相。”   贺非凡点头:“想想过去的我,自以为精明,自以为非凡,其实不过是大人物手里的一颗棋子。”   他们坐小电梯到卧室,落地窗向着裳江敞开,半掩的纱帘被风吹起, 一派融融春日,夏天就要到了。   “对了,”丁焕亮去衣帽间摘表脱西装,“汤泽说拆卸牡丹狮子的七件装备中,有一件是光学目镜,你说会不会是我那个?”   贺非凡跟过去,盯着他看:“逐夜凉从骷髅冠上抢走那个?”   甩下枪套、长裤,丁焕亮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衫出来:“北府决战的时候,他戴的就是我的目镜,手里拿着左狮牙。”   “真是的话,”贺非凡觉得自己没救了,对他紧扣的衬衫领口、和领口上精致的颌线异常着迷,“逐夜凉就是牡丹狮子了。”   他随口一说,丁焕亮却愣住,瞠目看着他:“我在88号七年,从没听过逐夜凉这号人,他就是在吞生刀重现沉阳前后突然出现的。”   贺非凡走上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骨,慢慢的,把他微汗的鬓发往耳后别。   “我他妈跟你说正事呢!”   “你说。”贺非凡声音不大,哄小猫似的。   但丁焕亮不是猫,瞪着他,因为太近,瞪哪儿都不对,眼睛、鼻梁、嘴唇,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亲吻,吻过无数遍也不厌倦。   贺非凡像个毛头小子,揉着丁焕亮的衬衫,好几次想把他抱起来,丁焕亮抗拒,这种事他从不热情,踮着发颤的脚尖闪避:“喂……喂!”   “嗯?”贺非凡朝他耳朵喷气。   越过那片肩膀,丁焕亮看见床头摆着的红苹果,忽然想起太涂。   “我……想吃苹果。”   贺非凡转身看着果盘,炙热地喘了喘,明明不愿意松开,还是放了手,三个清洗过的红果,他随便拿一个。   “我不吃皮。”丁焕亮又说。   这有点刁难,贺非凡皱眉,“你一直吃皮的,”他没见过这种要求,“玩我?”   丁焕亮就知道,不能把每一个人的好都安在一个人身上。   失望吗,不,只是自己太贪心了。   “算了,”他说,“突然不想吃了。”   这时贺非凡却在苹果上啃了一口。   丁焕亮来气,嫌烦不肯削就算了,还自己吃……他想发火,又怕像是小题大做,正憋气,贺非凡把苹果转了个面儿,上头一排排的,是坑坑洼洼的牙印。   “你他妈……”丁焕亮犯恶心,“干嘛呢?”   “你不是说不吃皮吗,”贺非凡一脸不乐意,还是啃,“我找你算是倒八辈子霉了,成天全是事儿。”   他不是在吃苹果,是在吃丁焕亮不要的苹果皮。   他可能不知道富裕家庭有削掉苹果皮的习惯,也不知道丁焕亮提出这种荒谬要求的原因,但他会为他做,用自己的方法,也许笨,但直接。   “给。”他把光秃秃的苹果递过来。   老鼠啃过的一样。   丁焕亮默默接过,这大概是他见过最丑的苹果了,丑得难以下嘴,他却大大咬了一口,那滋味,甜到心里去。   “快点吃,吃完了办正事。”贺非凡三两下把衣服脱掉。   “正事?”丁焕亮冷着脸坐到沙发上:“甄别四大分社才是正事,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贺非凡嗤笑,“我怎么想有他妈屁用,这种事谁办谁死,四大分社都是什么人,一伙太岁!汤泽为什么让我们当出头鸟,因为我们好用,用完了也好扔,我还不明白他!”   丁焕亮也是这么想:“那怎么办?”   “慢慢办呗,办不好,还办不坏啊,”贺非凡挨着他坐,挺烦人的,一颗接一颗解他的纽扣,“我说,你皮肤真好……”   丁焕亮打他的手,心思一转:“我有个主意。”   贺非凡正色。   “我们从北方分社起家,算是司杰的人,这个靠山必须把牢,而且他主张剿灭伽蓝堂,和我们的目标一致,在四大分社中,公开和他不合的是……”   贺非凡答:“关铁强。”   丁焕亮目光狠戾:“这家伙敢让社长秘书给他擦鞋,我得让他知道,你那一弯腰有多金贵。”   “可毕竟是四大分社之一,”贺非凡有些迟疑,“会不会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丁焕亮很果敢,和他决定只身去太涂时一样,“他是四大分社里最弱的一个,而且他主张招安伽蓝堂。”   贺非凡想了想:“不是他,也栽赃给他,一旦出问题,碍于面子,司杰也会捞我们一把。”   丁焕亮含着苹果,眉目动人地冲他笑。   贺非凡盯着他,热腾腾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沙发嘎吱一响,没吃完的苹果滚下去,弄脏了价值不菲的地毯。   三天后,入夜,丁焕亮在两个小弟的陪同下,秘密来到江汉市郊一间私人诊所,工作人员指引着上二楼,一间亮着灯的病房,他进去,床上躺着一个做了截肢手术的年轻女人。   丁焕亮示意工作人员出去,随后小弟关上门。   女人勉强坐起来,害怕地看着他,小弟粗暴地掀开被子,把她的下半身给丁焕亮看,那里没有下肢,包着两坨厚厚的纱布。   “连接口,”丁焕亮动了动指头,“我看看。”   小弟立刻上去,揪起女人的头发,右侧额头上有一个新打的血洞,丁焕亮不是很满意:“让他们做旧点儿。”   小弟应声称是。   丁焕亮观察这个女人,来之前看过资料,二十二岁,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教给你的东西,背下来了吗?”   女人颤抖着点头:“大哥,我……”她忍着双腿的剧痛,伸出手,“我儿子,你们真能送他去当御者?”   这些话丁焕亮懒得回答,小弟替他答:“放心,昨天已经手术了,让你给我们办事,当然会了你的牵挂。”   女人流泪了,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欣慰:“好……那就好,他将来能出人头地,我就是下地狱也值了。”   这就是一个母亲,普通极了,为了孩子,自己赴汤蹈火。   这个饵没问题,丁焕亮领着小弟快步离开,临上车,回头吩咐:“她儿子,给找个好地方。”   小弟有些支吾。   “嗯?”丁焕亮沉声。   “昨天送去手术……”小弟坦白,“死在手术台上了。”   丁焕亮惊讶:“怎么回事!”   “四岁,年纪太小了……”   这是无奈的事,没人想让他死,丁焕亮有刹那茫然,看向楼上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里头的女人还不知道,她不惜用双腿去交换的希望已经破灭。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回到家,面对贺非凡宽大的怀抱,丁焕亮感到疲惫:“都准备好了,你汇报吧,随时可以进笼。”   一周后,春天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四大分社长恰好都在江汉,凌晨两点半,司杰、关铁强、柳臣和田绍师同时被电话铃叫醒,秘书室命令他们即刻到总部,有重要情况通报。   通报地点在三楼,这很反常,三楼只有几间审讯室,平时用来审讯内部干部,贺非凡在电梯口迎接他们,关铁强知道他是司杰的人,骂骂咧咧:“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找我们来什么事,社长呢?”   这正是社长的命令,贺非凡恭敬地把他们请进四个单独的房间,每间房都是五平米,当中一把椅子,对面一扇单向玻璃,玻璃的另一边有一个女人,没有腿,用电子锁锁在刑讯椅上,可怜地伛偻着。   四名分社长互相看不见,但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惊诧。   接着,他们或揉着眉头,或打着呵欠,老练地放松下来。   这几个人不露声色,审慎地分析着局面,在单向玻璃顶部,正对着他们脸的地方,有录像装置。   那四个镜头背后,是主控室的丁焕亮。   这是一个十字形的套间,中间是审讯室,四周各有一个观察房,四名分社长分别面对受审者的一个方向,关铁强被安排在背后,那是最容易造成心理波动的地方。   这就是丁焕亮和贺非凡所谓的“笼”。   五分钟后,贺非凡出现在审讯室,西装领口夹着录音器:“总部313室,秘书室授权,第一次审讯。”   分社长们等他开戏。   “你叫什么名字?”贺非凡问。   女人在刑讯椅上晃了晃:“金……水。”   司杰蹙眉,这个名字有点熟。   “你的身份是?”   “沉阳……原自由军会长……后来跟着伽蓝堂出关。”   “沉阳”两字一出,分社长们就警觉了,等到“伽蓝堂”三个字,他们不约而同挺直了背脊。   “你在哪儿被俘的?”   “乌兰洽,”她微微摇晃头部,看起来是打了吐真剂的反应,其实是反复训练的结果,“被狮子堂的……搅海观音。”   “除了伽蓝堂会长,和你一起出关的还有谁?”   “逐……夜凉、高修、元贞……贾西贝。”   “只有你们六个人吗?”   她点头。   “你们都去了哪里?”   “北府……太涂、乌兰洽,”她梦呓似的,“然后……要去兰城。”   贺非凡用余光扫视四周的单向玻璃,接下来是关键性问题:“伽蓝堂为什么选择这些地方?”   主控室里的丁焕亮紧盯屏幕,捕捉那四张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因为……”她稍作停顿,似乎潜意识里在做斗争,“我们要找牡丹狮子的……装备。”   “牡丹狮子?”贺非凡佯装诧异。   四大分社长也瞠目,向前探着身体。   主控室里,丁焕亮面前的四张面孔各有千秋。   “你们怎么知道牡丹狮子装备的具体位置,”贺非凡继续引导她,“这些都是染社的保密信息。”   “有人……”她语句不连贯,“告诉我们,是染社的……高层干部。”   四大分社长纷纷起立,瞪着单向玻璃后的女人,随即意识到,自己就在这个卧底的嫌疑人名单里。   按照规定,嫌疑对象在旁听现场,审讯必须立即终止,贺非凡俯身向四周各鞠一躬,扣下审讯室里一个红色按钮,单向玻璃唰地漆黑,再没有声音了。   很快,有小弟来请分社长们离开,关铁强又是叫得欢的那个,嚷嚷着要见社长,但没有人理他。   第二天上午,丁焕亮带着剪辑好的观察室录像来到汤泽的办公室。   汤泽坐在须弥山神秘的场波里,边吃桃子边看录像,四个人的反应很同步,没有谁更特别,总共三次比较大的情绪波动,第一次出现在“伽蓝堂”,第二次在“牡丹狮子的装备”,第三次、也是最剧烈的一次,是关于卧底。   “你和非凡怎么看?”汤泽舔着湿淋淋的手指,问丁焕亮。   “贺秘书正在侧写师那儿等具体的分析报告,”丁焕亮向前一步,“但从眼动、呼吸、面部肌肉等几个方面看,关铁强的嫌疑最大。”   说着,他单独调出关铁强的片段,确实,微表情过多。   那是他昨晚找人连夜伪造的。   汤泽没有一点反应,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丁焕亮心里打鼓,这时须弥山的场波忽然向着屏幕这一侧集中,似乎是对录像内容有反应,丁焕亮这才意识到,他漏掉了至关重要的一环:“社长,谁是卧底……须弥山应该清楚吧?”   “嗯,”汤泽点头,“它清楚。”   丁焕亮的呼吸霎时停滞。   “但它不说,”汤泽耸肩,“它只告诉我它想让我知道的。”   丁焕亮偷偷松了一口气。   “监控关铁强,”汤泽下令,“还有他的家头。” 第52章 情种┃一只小胖狗,拿肉肉的圆屁股冲着他们。   天越来越热, 贺非凡穿着亚麻衫站在自家院子门口, 东边,一辆纯白超合金铀动力车拐过来, 缓缓在面前停下。   贺非凡迎上去, 打开车门, 里头迈出一只脚,米白色的西裤, 半雕花棕色牛津鞋, 探出身子,是司杰。   贺非凡鞠躬:“分社。”   司杰点头, 天这么热, 他却从头到脚全套行头, 领口和袖口都用宝石扣子卡得紧紧的,像个禁欲的修女。   他身后,是荷枪实弹的小弟,只是到邻居家串个门, 却搞得像大佬巡街。   贺非凡引他经过纳凉回廊, 绕过碧蓝色的游泳池和修剪整齐的小花圃, 到别墅门口,那里蹲着一只小胖狗,拿肉肉的圆屁股冲着他们,可爱地吐舌头。   毛茸茸的,司杰笑了。   “你的兴趣?”他指小狗。   贺非凡有点不好意思:“那个……焕亮喜欢。”   司杰的笑敛起来:“他人呢?”   “出去了。”贺非凡回答,答完, 却生出一丝疑惑,今天是休息日,丁焕亮也没说出去干什么,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进屋,司杰悠闲地打量客厅、客厅背后的小厅和游戏室,贺非凡以为他是随便看看,谁知他转过身,低声问:“哪儿能谈话?”   他指的是有防监听系统的密闭空间。   贺非凡意外:“还、还没做。”   司杰皱眉:“社长秘书了,基本配置怎么能没有呢。”   “是,分社,”贺非凡连忙鞠躬,考虑到顶层卧室相对私密,“请跟我上楼。”   坐小电梯到四楼,司杰进屋后径直走向浴室,拧开浴缸水阀,放水声很大,贺非凡把门在背后关上。   “前天审讯的事,”司杰的声音很轻,听不太清,“你跟我说实话……”   贺非凡不得不靠近他,脸对着脸,清楚地听见他说:“那个女人哪儿找的?”   这么近,贺非凡眉头一跳,瞳孔收缩,露馅了。   “我在她左面,她两条腿都朝着我这个方向,能看到裤子里有东西,这个季节不可能多穿,是包扎绷带吧?”司杰贴着贺非凡的耳朵,“截肢没多久,不缠绷带会出血?”   贺非凡悚然,一时失语。   “社长首肯的?”   贺非凡缓过神儿,点头。   “分社长里有卧底是真的?”   贺非凡再次点头:“初步判断,是关铁强。”   司杰皱眉:“不可能,”他很确定,“那家伙就是个搅屎棍,卧底这事他干不了,也没那个胆子。”   “可不可能,”贺非凡给他透底,“就是他了。”   司杰显得愤怒:“你们怎么能这么干,”他比贺非凡矮一点,挺着脖子,鼻息喷在贺非凡下巴上,“关铁强不紧要,那个真卧底才紧要!”   留着他,染社可能真被伽蓝堂夺权。   “谁让他对你不敬的,”贺非凡垂着眼看他,“这次是机会在我们手里,如果反过来呢,你能保证他不搞你?”   司杰哑然。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浴缸水满了,贺非凡把水阀关上,“我和焕亮唯分社马首是瞻。”   司杰似乎在犹豫,半晌,阴鸷的目光投过来:“这件事我不管,也从来不知道。”   “当然,”贺非凡掸了掸亚麻衬衫上的水珠,“只是万一东窗事发,分社能救我们一命就行。”   司杰没答应,也没拒绝,绕开他走出浴室,然后是卧室、楼梯、大门,上了他那辆风骚的小白车,在烈日下扬长而去。   贺非凡在卧室阳台上看着车子开走,想到了丁焕亮,下楼找小弟问话,见到常跟丁焕亮的小子在家,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丁辅佐呢?”他问。   “不知道,没叫我。”小弟答。   “想清楚了再说话,”贺非凡把抢从后腰里拔出来,拿在手里,“我脾气不好。”   小弟瞄着他的枪,想了又想:“说了……丁辅佐饶不了我。”   “不说,”贺非凡把枪口对着他,“我现在就饶不了你。”   小弟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辅佐他……在莲花城。”   莲花城是江汉最大的娱乐场,有酒、女人、各种招人喜欢的乐子,也是高级宾馆,说来还是江汉中心自营的产业。   贺非凡马上给民营部负责社产运营的汪主任打电话,那边很热情,安排了一个姓厉的主管和他接洽。   放下电话,贺非凡开车出去,半个小时路程,他十五分钟就到了,把车往莲花城门前一扔,冲进大堂。   大堂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纱裙的女人,亭亭起身,七八厘米的高跟鞋,凹凸有致,一张妖精脸:“是贺秘书吗?”   极品。   贺非凡点头,他说过要干一番事业,要喝最好的酒、泡最棒的妞儿,现在最棒的妞儿就在眼前,他却因为丁焕亮视而不见:“我要查一个人。”   厉主管妩媚地笑,请他到前台。   报出丁焕亮的名字,贺非凡急躁地等着,厉主管在他身边,关心地挨过来,酥软的胸脯正好挤在他手臂上。   “没有记录,”消费记录空白,“也许是一起来的朋友结的账。”   那小子在江汉,除了自己谁也没有,贺非凡压着怒气:“我要看监控。”   厉主管立刻带他去数据室,根据贺非凡提供的外貌特征,匹配了三十几秒,十条相关视频出现在列表上,前几条都不是,直到第九条,丁焕亮的身影出现在前台,时间是上午十点零五分,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家伙贺非凡认识。   是关铁强的家头。   “他们消费的什么项目?”   数据室把时间点反馈给前台,前台很快传回消息,豪华套房,房间号3883。   “操!”贺非凡拔出枪,枪口朝下,直接上膛。   杀气腾腾的,他踹门而出,厉主管跟着他,汪主任交代的时候,她以为是公事,可看眼下的情况,这位社长秘书分明是来捉奸的。   “贺秘书!”她怕闹出人命,“对方我认识,是西方分社的家头,朱俭!”   砰地一声,贺非凡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转过来:“那又怎么样?”   那张脸因为妒意而狰狞,可怕,但很有男人味儿。   她瞧着他:“贺秘书你……”她有些心襟摇荡,甚至没大没小,“可真是个情种。”   女人没大没小,男人往往不当回事。   贺非凡再次给枪上膛,沿着幽暗的长廊走向电梯间,她陪他上三十八楼,83号房,大床卧室,开满玫瑰花的观江台,情趣浴缸,还有各种沉浸式的禁忌游戏,这是高级干部才有资格开的房间。   还是用枪,砰砰砰三声,贺非凡打掉电子锁,闯进去。   客厅没人,观江台的小桌上放着两只喝过的香槟杯。   “真他妈会讨人欢心!”贺非凡咬牙切齿,举枪冲进卧室,卧室里也有一支枪,枪口正对着他。   朱俭没穿上衣,一身青红花纹,腰带还好好系着,褶皱不乱。   床上,丁焕亮已经光了,低着头在穿衬衫。   “贺秘书,”朱俭不想闹大,“玩玩而已。”   “这他妈没你说话的份儿!”贺非凡冲着丁焕亮,有太多话想问,却只挤出一句:“几次了?”   丁焕亮穿好裤子,从地上拎起外衣,擦过他要往外走,贺非凡扔下枪,很粗暴地拉了他一把:“我问你,他妈的几次了!”   朱俭也放下枪,挺窝火地说:“头一回,还他妈什么也没干呢!”   厉主管尴尬地退出房间,丁焕亮紧接着出来,然后是贺非凡,他们一前一后掠过她,纠缠着,冲上走廊。   丁焕亮把贺非凡甩开,潇洒地套上西装。   贺非凡盯着前头那个漂亮又可恨的背影,跑上去,从背后把他抱住。   那么紧,连呼吸都是痛的,丁焕亮却一声不吭,用力搡开他,转过头。   他的眼角充血,压低了声音:“贺非凡你个傻逼!”他睫毛在抖,嘴唇也在抖,“老子就快把他拿下了!”   贺非凡揪住他的西装前襟,把他提到面前:“我他妈不同意!”   不同意他为了什么狗屁前途,去向别的杂种舍身。   丁焕亮知道他不同意,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没明说,但在那儿,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嘴上却绝情:“你算老几!”   他们没乘同一架电梯下去,也没开同一辆车,贺非凡一路追着丁焕亮的尾灯,狂飙。   到了家,两人先后上楼进卧室,狠狠摔门,比谁摔得狠。   “丁焕亮!”贺非凡暴怒。   丁焕亮绷着嘴,不出声不代表他好受,拳头死死攥着,羞耻、被追逐的惶恐和骨子里的阴狠,很多东西掺在一起,拧成一句话:“你又不是我第一个!”   猛的,贺非凡给了他一拳,货真价实的,揍在下巴上:“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吗!”   丁焕亮捂着脸抬起头,被踩了尾巴的狗似地瞪着他。   贺非凡像个主人,温柔,强硬:“别说那些让你自己都难受的话。”   卧室静了,几分钟,丁焕亮开口:“贺非凡我问你,男人什么最重要?”   是自己的人和谁睡,谁是他第一个吗?不是,是权势。   是走在路上身后有多少小弟,是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是骨骼的级别,是动一动指头有多少城市陷入火海。   贺非凡知道答案,丁焕亮就是为了这个,不择手段,把自己都豁出去。   可他不愿意,哪怕没有小弟,没有豪宅,没有车。   “孬种!”丁焕亮却这样说他,恶狠狠的,微张的嘴唇后面,是锋利的犬齿。   贺非凡盯着他的眼睛,有一些话羞于启齿:“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你要的都有,然后我们在一起……”   丁焕亮飞快打断他,他怕听:“如果我是个女人,好!”   “可我不是,”他说,“我眼里没有温柔乡,只有断头崖!”   贺非凡不跟他争:“好……要断头,我跟你一起,但不能再见那个朱俭。”   “凭什么?”丁焕亮轻佻地拒绝,“我还会见他的,我要亲手把西方分社拉下马!”   就这个,贺非凡忍不了:“我他妈杀了你!”   “来呀!”丁焕亮和他针锋相对,“现在就去穿骨骼!”   他们是一对汹涌的漩涡,狭路相逢,谁也撕不烂谁,谁也不肯任由自己被吞没。   丁焕亮先别过头,到衣柜去拿衣服:“我走。”   贺非凡踹了一脚沙发:“你在家待着,”他什么也没拿,“我走!”   又是摔门声,丁焕亮抽衣架的手停住,过了几秒钟,楼下车子发动,手松了,西装掉在地上。   接下来的一天,丁焕亮什么也没干,只是想着和贺非凡的这些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浑浑噩噩睡到第二天中午,他爬起来,去朱俭的办公室。   朱俭见到他,很意外:“还他妈敢来?”   “怕了?”丁焕亮一脸烛焰灼烧薄纱般的笑,把门在身后关上,落锁。   无论模样、神态、语气,还是那个腔调,都让人垂涎。朱俭从办公桌后晃出来:“这么黏人……让我不得不多想,”他把住那截细腰,“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阴谋?”丁焕亮从他手里离开,并不是欲擒故纵,只是想到贺非凡,不愿意被碰,“有啊!”   朱俭搓手,着迷地看着他。   “我给你你想要的,”丁焕亮说,“只要你给兰城一句话,让他们灭了伽蓝堂。”   这个朱俭没料到。   “伽蓝堂那家伙,”丁焕亮比出拇指,指岑琢,“是我的死对头。”   朱俭恍然大悟:“对了,你也是沉阳的。”   而且是被伽蓝堂逼得走投无路,逃出沉阳的。   “可我老大主张招安。”朱俭说。   “所以我才急,”丁焕亮浅淡的眸子一转,“等你们招了,人就杀不掉了,一想到他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血都凉了。”   朱俭哈哈大笑:“可以,”他答应得过于痛快,“但有一个条件。”   丁焕亮起疑。   “上周五,当着分社长的面儿审讯伽蓝堂俘虏,是社长有意想看四家的反应吧?”   丁焕亮不置可否。   “我想知道,”朱俭低声说,“秘书室初步判断,那个卧底是谁?”   丁焕亮明白了,他想套西方分社,西方分社又何尝不想套他,“这个嘛……”他脑子飞转,西方分社最想听到的是谁呢?   “从录像上看,”他打算先给这笨蛋些甜头,“是北方。”   朱俭的眼睛亮了,太露骨,太昭彰:“我想亲自审一次那女人,有办法吗?”   丁焕亮心里雪亮,这家伙是想记司杰的黑账——卧底不是司杰,也扣到他头上。   他没马上表态。   “丁辅佐,”朱俭殷勤地说,“昨天在莲花城,那个贺非凡对你大呼小叫的,你受够了吧?”   丁焕亮瞥他。   “以你的能力,做什么辅佐,应该做秘书啊。”   丁焕亮心里霍霍磨着一把刀,脸上却花儿般笑了。 第53章 收网┃这人简直是个妖精,要钻到人心里去。   十几只壮硕的灰狼, 张着血盆大口, 龇着森森白牙,低吼、撕咬。   抡起胳膊, 斧子的重量赋予双臂巨大的力量, 疯了似地劈砍, 狼血喷出来,热腾腾糊在脸上, 连眼睛里都是红的。   剁断最后一头狼的脖子, 贺非凡摘下外接设备,呼呼喘着, 听着四周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 把游戏终端从太阳穴的接入口拽出来。   “三分四十二秒!贺秘书, 真·屠狼勇士!”   包房的大屏幕上,杀戮类拟真游戏玩家排名刷新,贺非凡以最短的击杀时间跃上榜首,他笑, 抓起桌上的替代酒, 仰头吹了一瓶。   男男女女给他叫好, 他扔掉瓶子坐下,马上有莺莺燕燕往怀里钻,他搂住了,泄愤似地在她们脸上、裸露的胸脯上狂吻。   她们在笑。   离开游戏房,他脚步蹒跚,脑子里却非常清醒, 那些所谓的替代“酒”,都他妈是骗人的,根本喝不醉。   前头,厉主管踩着受虐似的高跟鞋站在那儿,仍然是一身黑纱裙,只是款式变了,对襟胸口一直开到腹部,露出三角形的雪白皮肤。   “开好了?”贺非凡颓丧地问。   “按你的吩咐,”厉主管顺势揽住他的胳膊,“3883。”   贺非凡点头,和她缠着,坐上电梯,他靠着金属箱壁,她靠着他:“干嘛选这间房,自虐啊?”   贺非凡笑了,很帅,受了情伤的男人特有的那种帅。   她稍稍兴奋,又有些逢场作戏的嫉妒:“不就是体毛浅、冷美人儿、腰条漂亮嘛,这么放不下?”   “放下了,”贺非凡嘴硬,“早放下了。”   他们到三十八楼,刷脸进房,门一开,就有轻柔的音乐声,贺非凡一把捞过厉主管的腰,很突然的,把她按在自己胸口。   她贴着他的怀抱,心脏咚咚跳。   男人,说什么沧海巫山,发泄背叛的方式,也不过是背叛。   她踢掉高跟鞋,想把裙子提起来,贺非凡却牵着她踉跄一转,随着音乐,晃晃悠悠地跳舞。   她懵了,这是社长秘书办公室的权贵吗,是一个美色当前的贪婪男人吗,他眼里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魂牵梦萦的别人?   一分钟后,音乐自动停止,贺非凡放开她,脱掉西装走上观江台,江水汤汤,夜色朦胧,隔岸灯光闪烁,他倒了两杯香槟,摆在桌上,坐下来。   忽然想哭,当然只是想想,大男人,不可能的。   香槟倒映着江景,超乎想象的浪漫,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是个傻瓜,为什么从没想过带丁焕亮来看这种浪漫呢?   窸窣的脱衣声,厉主管也上了观江台,一丝不挂。   贺非凡偏头看她,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懂男人,一眼就看出他没反应,刹那失措。贺非凡站起来,西装外套没拿,丢下她走出房间。   他想回家。   杀戮、酒、女人,所有这些曾经喜欢的东西如今都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那个家,即使家里的人也许正在外面陪着别人。   车开进院子,四楼的卧室亮着灯,贺非凡盯着窗口那片光,胸口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份热情,胜过任何投怀送抱的尤物。   没坐电梯,他一口气跑上四楼,在卧室门前停下,平复喘息后推门,轻轻的,怕惊动了里头的人。   丁焕亮站在穿衣镜前,西装又换了新的,黑的、蓝的、藏青的,铺了一床,听到声音回过头,淡粉色的眼皮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这是要出去,贺非凡皱眉,这个时间,他在为谁打扮?   胸口里那份热情慢慢冷却,他扯松领口,自说自话:“喝多了……”   丁焕亮的睫毛眨了眨,从镜子里打量他。   “我去莲花城了,3883,”贺非凡走到他身后,报复似的,“搂着女人,喝着香槟,看着江景,”眼神一和他对上,嘴就不听使唤,“想着你……”   丁焕亮在打领带,手指灵活地在昂贵的布料上抽扯:“想着我?”他轻蔑地扫他的腰带扣,“和女人的时候想着我?”   “没有,”贺非凡投降似地举手,大概是酒精,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傻乎乎的,“待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没意思。”   丁焕亮戴上领扣,下巴高高昂着,有些傲慢。   “你信吗?”贺非凡怕他不信。   丁焕亮绕开他,去床边挑西装。   信不信其实无所谓,他俩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贺非凡偏在意。   “你说什么我都信。”忽然,丁焕亮说,平常得就像说一句“晚安”。   贺非凡张着嘴,那股热情又来了,变本加厉,他特别想问一问,那你呢?可不敢问,他怕听答案,怕让彼此难堪。   “没有。”丁焕亮穿上西装。   “啊?”贺非凡发愣。   “我没和朱俭睡,”丁焕亮揣好枪,拿上车钥匙和出入总部大楼的身份牌,“你是想问这个吧?”   他西装笔挺,神色泰然,贺非凡完全被镇住了,这家伙眼里有他们的关系,但不只有他们的关系,还有欲望、野心和两个人的未来。   丁焕亮跨上一步:“总部315,十二点二十分,带着人来。”   贺非凡一怔,这是要收网的意思:“朱俭?”   丁焕亮点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出乎意料地投到他怀里,踮着脚,笨拙地碰了碰他的嘴唇:“等着你。”   这人简直是个妖精,要钻到人心里去。   “如果我今晚没回来呢?”贺非凡问,他们怎么串通这些。   “不可能,”丁焕亮笑,笑得很邪,“我他妈在心里喊你一天了。”   我操!贺非凡腰杆发虚,弓着背,抓宝贝似地抓着那双手,丁焕亮嫌弃地甩脱他,跨出房间,喊回来:“衣服赶紧换了,臭死了!”   他下楼,脚步轻快,开车向染社总部驶去。   到关押临时犯人的地下室时,十一点半刚过,他把“金水”从牢里提出来,沿着幽暗的黑走廊,往三楼的审讯室送。   “大哥。”女人小声叫他。   丁焕亮推着轮椅:“嗯?”   “我儿子怎么样了,”她在地牢半个月,伤口愈合得不好,人也消瘦得厉害,“我能不能见见他?”   那孩子已经不在了,丁焕亮说:“过了今晚这轮,就送你去见他。”   “真的?”女人喜出望外,转回头,灰暗照明下的双眼熠熠发光。   “真的,”丁焕亮重复,“我亲自送你去。”   她满足了,和男人相比,她的满足那么容易,只要一点爱,和团聚。   打开315的门,丁焕亮开灯,这是间普通审讯室,没有观察房,也没有常见的安全保障设施,他看表,差十分十二点。   “渴吗?”他问。   她一定渴,因为这一天都没给她喝过一口水。   丁焕亮从门边的文件柜里拿出一瓶水,水里有一种小分子缓释化合物,能在进入人体三十分钟后延时毒发。   她喝了,整整一瓶。   “最后一轮,好好表现。”丁焕亮提醒她,然后收走空瓶,带门出去。   十二点整,朱俭到了,按丁焕亮的要求,只身一人,看见走廊上独自抽烟的他,很不正经地搂了一把:“等我拿到口供,马上给兰城下命令。”   丁焕亮从缭绕的烟雾里颔首。   朱俭还不舍得进去,黏着他:“明天我就跟大哥说,把贺非凡踩下去,保你上桌!”   高层会议,秘书能上桌,但辅佐不行。   丁焕亮笑笑,朱俭转身走进315。   “金水”在轮椅上等着他,形容憔悴,但精神状态还不错,朱俭没什么耐性,打开录音设备直接问:“染社高层有伽蓝堂的卧底?”   她点头。   “高层,具体是什么级别?”   “能知道牡丹狮子全部装备隐藏地点的级别。”   那就是四大分社长。   “好,”朱俭势在必得,“我现在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怔住,没人告诉过她这个。   “不说?”朱俭从西装下的刀套上取出匕首,“那你可要吃点苦头了。”   她恐惧地看着他。   “北府、太涂、乌兰洽,你们挑的都是北方分社的城市,”朱俭把刀锋在灯光下晃动,“这不是巧合吧?”   他在诱导她,想让她说出他要的答案。   可惜,她听不懂。   一刀下来,她惨叫,血从大腿往外冒,顺着轮椅淌到地上:“我……不知、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又是一刀,血溅在朱俭的衬衫胸口,血腥味顿时弥漫了房间,他吼:“说,是不是北方分社!”   她疼得痉挛,涕泗横流,这样剧烈的反应对一个成熟的御者来说过于脆弱了,朱俭不由得观察她,先是接入口,旧的,但……他眉头一跳,连忙去摸她的断腿,腿上包着纱布,而且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伤口愈合不好引起的感染。   他看过金水的资料,已经断了三个月的腿,怎么可能感染呢!   一切来得太快,他抬起头,一口温热的血突然喷在脸上,金水抽搐,从轮椅上翻下去,瘫在血泊里。   他瞪着眼睛去摸她的颈动脉,已经停了。   这他妈……是个局!   审讯室的门赫然从背后撞开,贺非凡带着十几个秘书室的小弟冲进来,一片黑洞洞的枪口,朱俭被夺下刀子搜走手枪,就近摁在“金水”身上。   “c你妈贺非凡!”他满脸满身都是血,往后斜着眼睛,“你们算计老子!”   十二点二十分整,贺非凡放下手表:“家头,有什么话到高层干部会上说吧,还有九个小时。”   九个小时一晃眼就过去。   上午九点半,中心会议室的人到齐了,汤泽穿一件提花衬衫坐在社长席上,贺非凡把血淋淋的朱俭押上来,简单汇报:   “今天凌晨十二点半,在总部三楼审讯室抓获西方分社家头,起获染血匕首一把,经分析,和伽蓝堂“金水”尸体上的刀伤相吻合,结合“金水”日前的口供,秘书室判断,行凶动机是灭口。”   关铁强错愕,盯着朱俭,没贸然说话。他派他去取口供,现在俘虏死了,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中了北方分社的套儿。   目光一转,投向司杰。   “非凡,”司杰一双眼睛阴测测的,却装好心,“都是自己人,别搞这套。”   这时汤泽开口:“是我让他查卧底的。”   四大分社长同时坐直身体。   “老关,你不解释一下吗,”汤泽斜靠着椅背,觑着他,“大半夜的,你的家头去审讯室干什么?”   关铁强没法解释,难道说他让家头去逼供,逼伽蓝堂供出北方分社?   “哎呀社长,”关铁强还是那副无赖的样子,“我可真冤。”   他很放松,对于这个局面来说过于放松了,丁焕亮警觉。   接着,他说:“我知道卧底是谁,”他笑着把桌上的几个人看了一圈,“我有证据。” 第54章 铁桶一般┃压抑不住的、在血战中濒临决堤的感情。   整个兰城都在备战, 走在路上, 随处可见成捆的巨型箭镞和用钢钎制成的锋利长矛,陈郡领贾西贝在小巷间穿梭, 告诉他一旦城破, 哪些地方适于进行反击, 那些地方有妇女组成的伏兵和藏匿起来的武器。   “明天日出前到西门,太阳一出来就决战”陈郡说。   贾西贝深吸一口气:“那个冲霄箭, 很厉害吗?”   “我去年夏天才来, 没遇上,”陈郡看他女里女气的神态动作, 还是不大习惯, “听说很厉害。”   贾西贝眨巴着眼睛:“那个……你是狮子堂的人, 怎么跑到染社来啦?”   “狮子堂早没了,”陈郡翻着一双猫儿眼,左眼黑,右眼蓝, 是现在一种比较常见的变异病, 胎儿期在母体内过度暴露于金属辐射造成的, “我一家子都是狮子堂的,好不容易逃出染社的包围圈,却被自己人算计了。”   贾西贝经历过乌兰洽,知道那些泥潭里的挣扎:“内讧?”   陈郡点头:“我命大,活到今天。”   贾西贝学着哥哥们的样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无论帮狮子堂打染社, 还是帮染社打狮子堂,”陈郡说,“都是兄弟阋墙,但兰城不一样,保家卫国是有意义的事。”   贾西贝和他差不多大,但不同的出身和阅历,见识远没他深刻:“小郡,你懂得真多。”   陈郡嘿嘿笑:“你先把伏击地点记好,”说着,指向东侧的一条小巷,“从M6开始,不要进入,从K9到K22……”   贾西贝用心记下,因为认真,小眉头紧紧皱着,突然什么东西扑到腿上,热乎乎的,他低头看,是扎着两个小辫子的肉身神。   “是你呀,怎么又乱跑了?”他冲她笑,照顾她的阿嬷们气喘吁吁跑来。   小姑娘向他伸出手,要抱,贾西贝逗她,搓面团似地搓她肉肉的小脸蛋。   “她真黏你。”陈郡怪异地说。   “嗯?”贾西贝把她抱起来,往前走。   “她很难搞的,从来不让人碰。”   贾西贝惊讶:“明明很乖很听话啊,”他玩着小姑娘的手指,在她胸前看到一个翅膀形状的金属哨,“这是什么?”   “她的口笛,”陈郡说,“你没发现吗,她不会说话,高兴的时候吹两声,不高兴或是危险的时候,就吹三短一长。”   “哦……”贾西贝摸摸小姑娘的头,绕过这个街角,迎面碰上岑琢和逐夜凉,冯光陪着他们,在向他们展示晚上要放到城外去的大型铁蒺藜。   看到贾西贝,冯光和蔼地问:“骨骼子弹装满了吗?”   “装满了,”贾西贝小脸红扑扑的,“谢谢堂主!”   冯光转向陈郡,手指似有若无指着贾西贝的胸口,“明天你和他一组,在侧翼……”   这时,肉身神两手抓住那根手指,往旁边推开了。   众人愣了一下,但没当回事,只有冯光,试着又指了一次,她第二次把他抓住,很明确的,不让他指。   “堂主?”   贾西贝觉得冯光的神色有些怪,像是惊讶,又仿佛了然,百感交集似的,这个三十岁的“老”御者笑了笑,握住贾西贝的胳膊:“明天你不要出城了,上城楼吧,和肉身神一起观战。”   “为什么?”贾西贝和陈郡异口同声。   “堂主你别看这小子像个小姑娘,”陈郡说,“他穿上骨骼就不这样了,火力很猛的,而且总能想到我前头,我从没碰过这么好的搭档!”   冯光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向一旁走开。   陈郡追着去了。   “这儿的人怎么怪怪的,”岑琢低语,视线不期然和贾西贝怀里的肉身神相遇,她看着他,深深的,像要洞穿他的过去和未来。   这种眼神,令人生畏。   逐夜凉走向贾西贝,低声说:“你去说服高修,让他明天跟你上城楼。”   贾西贝茫然。   “明天是大战,”逐夜凉的声音通过金属装置发出来,但那里头,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感情,“他只有一条手臂,别让他折在这儿。”   贾西贝懂了,抿紧嘴唇,郑重地点了头。   岑琢默默看着逐夜凉的背影,那天夜里,在星空下,自己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问他:你的CPU信吗,神谕什么的。   他没回答,因为他不信。   是呀,一具金属骨骼,怎么可能信神呢。   但接下来,逐夜凉说:可我信自己,我想要的,哪怕是妄想,哪怕惊世骇俗,哪怕要改变神的意志,我也会拼死追求。   妄想、骇俗、追求。   现在想起这三个词,岑琢的心口还在发颤,这个人太可恨了,意有所指似的,与他若即若离,像一只结网的蛛,把人牢牢定在原地。   逐夜凉转回身,岑琢倏地移开眼睛。   “你在看我吗?”那混蛋居然问。   岑琢攥紧拳头,扯出一个笑:“你有什么好看的,硬邦邦的没曲线。”   “你不就喜欢硬的。”逐夜凉照旧开玩笑。   可现在岑琢受不了这种玩笑:“硬也不是你这种硬。”   逐夜凉似乎不太高兴:“那你在看什么?”   岑琢想远离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喘上一口气:“看白痴。”   说罢,他扭头就走。   “喂,”逐夜凉叫住他,“明天不许离开我身边,一米也不行。”   我□□【操你】妈!岑琢在心里吼,脸上却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回过头:“乱军不长眼,不是你想护,就护得了的。”   逐夜凉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慌张:“我就是把自己搞废了,也会遮在你头上、挡在你前头,让你活着离开兰城。”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岑琢觉得自己要疯了,为这些不负责任的甜言蜜语,“你想挡就挡,”他承受不了,“我还是我行我素。”   “岑琢!”逐夜凉喊,然后轻声说,“叮咚。”   岑琢咬紧牙关,大踏步走出去,可心,却不由自主地回应:叮咚!   第二天拂晓,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性,无论残疾与否,有骨骼的穿骨骼,没骨骼的戴防具和武器,全副武装向兰城西门大规模集结。   还是那条长长的门洞,这次和上回不同,厚重的合金门外寂然无声,不是敌人未到,而是七芒星昨天半夜就已经列阵完毕。   没有誓师、没有送行、没有酒,第一缕阳光从东方升起时,敌楼上吹起号角,合金门缓缓抬升,门洞里亮起微晞的日光。   他们冲出去,奔着那个伸向死亡的山坡,同时,城楼上万箭齐发,箭镞是中空的,装着低温燃料,与空气剧烈摩擦后起火爆炸。   转瞬间,七芒星的阵地上亮起数万个耀眼的火花,但相对于他们庞大的人数和严整的战阵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七芒星开始向前冲锋,典型的左中右三军布局,中军最大,南北绵延近三百米,左右两翼机动,潮水一样涌过来。   兰城军嘶喊着和他们碰撞在一起,血、短路的电线、脱手的斧子,在交战一线高高扬起,后面的人不得不踩着前面的尸体跨过去,红着眼,把自己扔进这具巨大的绞肉机。   血海,把草地染红、装甲染红、目镜和视网膜都染红,岑琢像他承诺的那样,带着逐夜凉和元贞,一把磨利的刀子般插进七芒星的中军。   切入得非常快,左右狮牙所向披靡,岑琢背了四把特种枪,子弹出膛时带着炙热的高温,拖出醒目的弹道,梭子一样纵穿敌人的布局,转生火二十四道高温火焰全开,在凶猛的大中军上熊熊燃烧。   七芒星的阵线眼看着塌了,在战场上这是个信号,最上师立刻带领优势兵力向这里集中,压着对手打,把这个撕开的口子拉大、再拉大,让敢于进犯的敌人恐惧、混乱、慌不择路!   非常顺利,七芒星的中军要垮了,几乎被一分为二。   可是,岑琢疑惑,冲霄箭呢?   与此同时,贾西贝抱着肉身神在城楼上观战,高修单手扶着栏杆,久违地露出了飒爽的笑容:“让这帮送命鬼长长见识,看看我们伽蓝堂的厉害!”   贾西贝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问:“修哥,我不太懂,我怎么觉得……”   高修回头看他,因为兴奋,神采奕奕的:“这都快把他们打垮了,哪儿不懂?”   “就是……”贾西贝指着七芒星一直没什么动作的两翼,“岑哥他们跑到那么里面去,七芒星要是这时把左右合围,不就糟糕了吗?”   他是个问句,对高修来说,却是感叹句。   贾西贝说的没错,本来平直的战线,因为伽蓝堂的有力突破,形成了一个外凸的弧形,这也是阵线崩溃的前兆,但高修观察七芒星的节奏,他们没有乱,反而随着兰城军的冲击顺势而动,不断扩张两翼,即将形成包围之势。   “他们是故意让我们突进去的!”高修毛骨悚然,那是千万人的战场,不是靠一两具骨骼的神力就能化险为夷。   贾西贝急了,一眼看见肉身神胸前的哨子,这么小的金属,不知道城下能不能听见,他拽下来,按陈郡说的,三短一长,使劲吹。   几百米的距离,呼喊声、炮弹声、机械的摩擦声,那一点哨音简直是蚊子叫,但逐夜凉的听觉系统捕捉到了,有明显的节奏,是信号。   他循声回头,快速调整目镜焦距,在城头上看见了挥着双手的贾西贝,他焦急地一直在做一个动作:撤退!   正是乘势猛攻的时候,这种信号不合情理。   刹那间,逐夜凉的右CPU当即否决,而左CPU却下意识做出决定,选择相信队友,即使那是个小姑娘一样的孩子。   “岑琢!”他拉住岑琢的胳膊转身,可转过去就傻了,背后密密麻麻的没有出路,全是被压缩在一起的兰城军,外围是七芒星的骨骼,圈成一团,要利用数量优势把他们在内部歼灭。   贾西贝和高修在城楼上看得清楚,晚了,合围已经形成,战场形势瞬间逆转,兰城军被迫从一鼓作气的进攻战变成了步履维艰的突围战。   元贞不断提高火焰温度,妄图烧开一条活路,但在这么局促的空间里使用火,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几次尝试后,他不得不关掉喷火闸。   小修罗寸步不离最上师,就像照看肉身神的那些女人说的,最上师的骨骼太不出众,没有像样的主力武器,只有一面大盾,勉强能抵御中子弹以下的袭击。   “保护最上师!梯队突围!”陈郡喊。   但没有用,铁桶一般的包围圈,没人突得出去,更要命的是,七芒星开始绞杀了,高能炮、特种子弹、铁刺、长矛、场能武器,同时往兰城军身上招呼,杀掉一层,包围圈缩小一分,而被裹在最中间的伽蓝堂,连反击的空间都没有。   包围圈内部,踩踏出现了,最先倒下的是普通战士,他们被自家骨骼挤碎、压扁、碾成肉泥,身为首领的岑琢也不能幸免,在这种局面下,没什么大哥小弟之分,都一样,死无全尸。   逐夜凉扑到岑琢身上,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但无疑是最危险的一次,两个人死死贴着,不停有骨骼从逐夜凉背上踏过、摔倒,十几吨的重量,他拼命扛住,如果扛不住,岑琢就尸骨无存。   狭小的空间,他们被迫四目相对,一对水晶目镜,一双星子似的眼,岑琢是吃亏的那个,因为从他眼里,逐夜凉什么都看到了。   那份压抑不住的、在血战中濒临决堤的感情。   骨骼的倒伏越来越严重,头上黑压压的,岑琢能感觉到,逐夜凉的支撑渐渐不稳,他身上可能扛了近百吨重量——这是个死局,没结果了。   “叶子,”他豁出去,“如果要死,我想让你知道,我……”   猛地,头上响起激烈的射击声,是骨骼枪,听方向是从天上来,恣意扫射着毫无还击之力的兰城军。   是冲霄箭到了。 第55章 冲霄箭┃岑琢听到CPU运转的声音,那是逐夜凉的心跳。   “岑琢, ”逐夜凉的目镜灯外缘亮起, 接着面部、颈部、胸廓的照明逐一点亮,然后是狮子吼, “我说过, 我就是把自己搞废了, 也会遮在你头上,挡在你前头, 让你活着离开兰城。”   岑琢想把他看清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是哥们儿交情, 还是有别的什么, 可那光太强烈, 像传说中的降世神,偷偷一瞥都会让人盲眼。   逐夜凉一手撑地,另一只手铲过泥土,扣住岑琢的腰, 捞着他按在胸口, 然后提高红外辐射供能强度, 加大马力,低吼着顶起背上的骨骼山。   第一,他要带他出去。   第二,他要撕下冲霄箭的翅膀。   骨骼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土地下陷。岑琢抱紧逐夜凉的御者舱,能听到CPU运转的声音, 那是他的心跳。   倒伏的骨骼互相叠压,存活着的御者痛苦哀鸣,在他们底下,在兰城军这片圆形坟场的正中,一束光透出来,越来越强。   冲霄箭停止射击,它是一具白鸟般的骨骼,体形不大,但从头部到前胸饰满了黄金花纹,迎着太阳稍稍一动,就是满目星光。   它向七芒星示意,攻击中止。   随后,逐夜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剥脱的装甲让他看上去像一具复活的骷髅。怀抱着岑琢,他往天上看,并不是看冲霄箭,而是看他背上翅膀形的装备,那是空行狮子,牡丹狮子遗失的七个组件之一。   本来的猩红色被涂装成了白色,为了弥补发动机的动力不足,下端两侧各加装了四组化学电池。   狮子吼聚能,琉璃眼锁定冲霄箭,快速校准参数,量子炮陡然释放。   冲霄箭并不当回事,普通骨骼不具备计算纵深距离的能力,想从地面击中空中目标几乎不可能。   而逐夜凉这一炮却精准,精准到距离、高度、仰角三个指标没有一个失误,冲击波到了眼前,冲霄箭才反应,左腿慢了,被从膝盖以下整截炸断。   惊天动地的一声,七芒星沸腾,那是他们的英雄,是他们举全域之力塑造出来的战争神话,以五百米为半径的圆周攻击重新开始,逐夜凉在所有弹道的焦点上,屈膝下蹲,不是畏战,而是为了掩护岑琢。   半空中,冲霄箭大吼一声,地面攻击再次停止,只见它左手握着一截白色金属管,上下一振,形成一把长度近三米的巨弓,弓弦肉眼不可见,是利用对冲效应形成的应答型能量场。   逐夜凉完全暴露在它的射程里,没有任何防御装备。   冲霄箭右手搭“弦”,金属指节从场能中划过,一支能量束形成的长箭若隐若现。   它在“弦”上轻轻滑动,滑动中每定位一次,就形成一支新的箭,它们不需要瞄准,可以根据目镜焦点追踪目标。   冲霄箭放“弦”,十二支能量箭按形成的先后顺序相继发出,间隔不过半秒,居高临下破空而来。   别说是十二支,就是二十支、二百支,在逐夜凉的琉璃眼里也不过是慢动作振翅的飞蝇,他借助包围圈的形状和嶙峋的骨骼山巧妙走位,轻松躲过十一支,但最后一支,冲霄箭定位的却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岑琢。   有那么一秒,逐夜凉懵了,这无关战斗素质和对敌经验,单纯是对某样东西的过分珍视,就这么一秒迟疑,他来不及躲,眼看箭头向着岑琢而来,他收拢手臂,同时把手掌伸出去,像是下意识动作,妄图把能量箭挡住。   荒唐。冲霄箭翻转左手,直接收弓。   可那一箭带着嗖嗖风声,带着旋转的气流,居然真的在逐夜凉掌心前停住了,长箭碰到了一股力量,是可以和它相抗衡的巨大能量。   冲霄箭惊愕,这不可能,没有骨骼可以在不利用装备的情况下达到这种强度的聚能。   逐夜凉却可以,但要调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能量储备,足以填满一百具普通骨骼的能量池,为了挡住这一箭,他几乎在刹那间把自己耗光。   为了岑琢。   这时,兰城军的骨骼残骸里发出嘎吱一声,一面扎满了长矛的盾牌快速移动,一张铁网从下头飞出,直奔空中的冲霄箭而去。   盾牌下有三具骨骼,左侧的转生火,右侧的小修罗,拱卫着中间的最上师,那张网就是从他肩上的投射器里弹出的。   逐夜凉拉取近景,最上师的肩部装甲下有一个网机,是改装品,那个位置本来是枪管或炮筒,为了遏制冲霄箭,显然被冯光舍弃了。   这无异于自拔牙齿,逐夜凉意外,冯光真的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可那张网却连冲霄箭的装甲都没碰到,高度是首要原因,让一具普通骨骼进行地对空瞄准确实太盲目了。   贾西贝和高修在城楼上望着这一幕,兰城损失惨重,伽蓝堂危在旦夕,更可怕的是,他们看不到任何转圜的余地。   “如果逐夜凉肯舍出命去救,”高修估计,“以这种形势,他能救回来一个。”   那意味着,元贞会死。   贾西贝的眼睛湿了,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低头看看怀里的肉身神,小姑娘缩着肩膀也在看他:“修哥,外头要是战败……是不是七芒星就会攻城?”   城里只有妇女和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合金门再坚固,破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那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高修没回答。   贾西贝把肉身神交给照顾的嬷嬷,要去穿骨骼,高修拉住他:“没用的,我们出去就会被集火击毙。”   那怎么办?贾西贝盯着远处白鸟一样的冲霄箭,脑子里灵光一闪,目光落在高修残疾的左臂上,欲言又止。   高修也看向自己那只断手,皱着眉头:“说。”   “修哥,要是黑骰子……”贾西贝吞吞吐吐,有些扭捏,“要是黑骰子能把中子场投到天上去,多多的,密密的,说不定就能牵制住冲霄箭。”   “不可能,”高修摇头,“太远了。”   “修哥,”贾西贝抓住他的手,“你试试吧,不试,你怎么知道呢?”   高修迎着他炽热的目光,勉为其难地答应:“把城楼上的人都疏散,中子场一旦爆炸,冲霄箭立刻会把矛头转向我们。”   贾西贝眼睛发亮,他那个冲劲十足、快意果敢的修哥又回来了!   从西城楼到冲霄箭所在的位置,八百米距离,高修穿上黑骰子爬上敌楼,脚踏兰城的制高点,准备释放中子场。   他从没在这么远的距离发动过攻击,举起右手,能量优先向掌心汇集,用力一掷,在黑骰子的特制目镜上,场能以鲜明的红色标记向远处滚去,停在正前方七十五米处。   这和预定目标差十倍不止,高修往下看,贾西贝在仰望他,不光是他,全兰城的人都在期待一个奇迹。   黑骰子重新调动能量,金属掌心发出几近透明的蓝光,这一次他需要精度,要用新产生的中子场去撞方才的中子场,以场能融合的形式把能量逐渐推远。   这是个力气活儿,也考验耐性,何况高修只有一只手,还是个急性子。   但因为只有一只手,他学会了慢下来,认识自己的极限、接纳命运中的不完美,然后静下心去做一些原本不屑于做的事。   失去左臂,磨掉了他一些东西,也给了他另一些。   十分钟,对包围圈中的兰城军来说如地狱般漫长,高修却一口气投了三百多个场能,别人看不见,但在他的目镜上,冲霄箭周围的天空已经被红点盖满了。   第一次触发是在“翅膀”边缘,空无一物的高空突然炸开荧蓝色的光,鬼火一样,不知来处。   冲霄箭猝不及防,下意识往反方向躲,随之触发对侧的场能,这样一连串死循环,三十秒内,它像被神罚之手牢牢攥住,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装甲裂了,黄金花纹烧黑,而高修,还在持续投掷。   冲霄箭稳住重心不再妄动,发现这些“鬼火”集中在东侧,这说明了敌人的位置,它调转方向,果然,在远处的兰城敌楼上,一个漆黑的身影正和他凌空对峙。   冲霄箭第二次取弓,白弓、金箭,箭镞如雨点般不断,高修在箭来的路径上快速投放能量场,从战场到兰城之间将近一公里的天空中,接连爆起激烈的能量冲撞。   趁冲霄箭转移目标,最上师第二次对空撒网,铁网张着大嘴腾空一咬,可惜,又一次失准了。   网子一共五发,还剩三发,最上师第三次勾起网机闸门。   “靠右,抬升十五度!”逐夜凉喊,“瞄准飞行器!”   最上师按他的指示操作,铁网出闸,这一次成功勾住了冲霄箭的“翅膀”。   两面夹击,冲霄箭恼羞成怒,把长弓转向,对准最上师放手就是一箭,能量束击穿御者舱后消失,留下一个焦黑的空洞。   元贞和陈郡立刻反击,高温火焰卷着铁弩向空中袭去,冲霄箭轻松闪开,连续放了七箭,把转生火和小修罗的双手射穿。   “叶子,”岑琢在逐夜凉怀里喊,“放我下来!”   逐夜凉不放。   “元贞他们丧失行动力了,接下来要逆转战局,只有靠你我!”   逐夜凉沉声:“我说过,不许你离开我,一米也不行。”   “我他妈又不是妞儿,”岑琢捶他的御者舱,“用不着你这么宝贝!”   逐夜凉仍然不动。   “你他妈给我听着,”岑琢怒吼,比起一个对骨骼怀有难言之情的疯子,他更是战士,是伽蓝堂的老大,“我们配合,你想办法给我把冲霄箭弄低了,我去拉网机,只要能罩住它,就有胜算!”   “你一罩住它,七芒星就会发起总攻,”逐夜凉收拢臂弯,“你怎么办?”   关键时刻,岑琢不管:“你在意吗?”这些日子,所有的纠结、酸涩、埋怨,他全泼出去,“你真的在意吗!”   一把推开逐夜凉的手臂,他跳下去,冲霄箭在和黑骰子纠缠,他之字形冲向最上师,逐夜凉盯着那个背影,来不及说:我在意!   他从没这么在意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他面对冲霄箭,狮子吼聚能,刺目的光引起了那家伙的注意,它扔下高修,转过来。   逐夜凉不急着发炮,而是拔出左右狮牙,摆出要近战的样子。作为回应,冲霄箭亮出机枪口,几乎同时,他们向对方冲去。   一个据高俯冲,一个仰面迎敌,优势劣势不言而喻,冲霄箭子弹连发,想借着冲力一举把逐夜凉拿下,可到了近前,那个骨架子却孬种地躲开了,一个前滚翻,窜到它身后,抓住从它“翅膀”上拖下来的铁网。   冲霄箭嘶吼,而这时,岑琢已经掀开了最上师的肩部装甲,现在没人能帮他,只有靠自己,手动扳起弹射闸门。   最上师近十吨,为了增加投射高度,网机本身有两吨重,控制一个两吨机械的闸门,拉力在二百公斤左右,这不是人类可及的力量。   冲霄箭想重新升空,逐夜凉双手拽住铁网,它走不脱,七芒星的作战车再次开火。   在弹雨中,岑琢伸出左手,铁色的机械手,镶着风骚的火油钻,握住闸门,通过弯曲肘关节给前臂加大拉力。   逐夜凉和冲霄箭踉跄着在兰城军形成的骨骼山上周旋,那个高度,岑琢几乎可以水平瞄准,难的是充分开闸。他咬紧牙关,整张脸涨得红紫,机械手材质极好,在远超设计参数的拉力下,火油钻承受不住,一颗接一颗四散迸落。   还有他的肩膀,金属和肉体相连的地方,皮肉挣开,血从袖子里淌下来,经过手臂流向网机,他竭尽全力,低吼着把闸门拉到最大,最后一次对移动目标进行瞄准,然后赫然释放。   第四张铁网弹出去,速度极快,一眨眼就把冲霄箭整个包住,因为网子的重量,它失去重心向后栽倒。   逐夜凉随即在他右肩上补了一刀。   七芒星收缩包围圈,骨骼和战车碾压着兰城军的尸骸,零星有一两声御者的惨叫,冲霄箭负伤跃起,网子限制了他的行动,虽然升空不受影响,但弓拉不开了。   逐夜凉第一反应是去找岑琢,冲霄箭也一样,它启动飞行器,快逐夜凉一步,抓住岑琢的肩膀,把他提到半空。   它会带他向上、再向上,迎着日光,穿过云层,像兀鹰摔死小羊那样,扔他下去,让他粉身碎骨。   左侧肩膀完全麻了,没有知觉,端不起枪,岑琢看着脚下,万丈深渊,冷风刀子一样割脸,这可能就是他最后的时刻,鸟儿般死去,也挺好。   正在这时,下面响起一声悚然的咆哮,像大地裂开,又好似河川逆流,逐夜凉站在包围圈正中,通身发光,那是能量过载的表现,而他四周,上万具七芒星的骨骼如野草般朝外倒伏,一瞬间毙命。   那是量子矩阵,某些高级骨骼具备的最终武器,实际是把自身能量池榨干用于攻击的极端方法,往往用于最后一击,危险程度不亚于自爆。   冲霄箭马上改变了主意,它手里这个人似乎对下头那具杀器至关重要,它不再往高飞,而是低空盘旋,引起逐夜凉的注意后,提着岑琢向西飞去。   兰城以西,狮子堂、染社、所有人,没人知道它的模样,但岑琢见到了,广袤的大地、连绵的雪山、雪山下奔跑的羊群,还有一汪湛蓝的湖水,宽广得海一样,漫向天边,掀起动人的波浪。   逐夜凉追过来,动用所剩无几的能量,同时大幅吸收周围的红外辐射。   冲霄箭回头确认他的位置,然后飞到大湖上方,松手。   岑琢陡然坠下。   入水前的刹那,他把特种枪扔了,水面冰冷坚硬,砸上去像砸向一面大墙,水花溅了几米高,耳膜向内凹陷,周遭霎时寂静,啊,叶子,他想,好冷啊…… 第56章 空行狮子┃他们在这个无声的隐秘世界,于命运的两端发现彼此。   逐夜凉追着岑琢, 毫不犹豫跳入冰冷的湖水, 即使目镜上的能量格在闪,他仍然开启红外定位, 不到五秒, 就捕捉到了那个纤长的身影。   岑琢会一点儿水, 在挣扎着往上游,他热量散失很快, 而且左肩有伤, 如果用骨骼参数衡量的话,生命力大概在百分之六十左右。   逐夜凉亮起照明灯, 快速向他接近, 岑琢循光看见他, 从蓝色的天到蓝色的水,这个人追逐而来,他们在这个无声的隐秘世界,于命运的两端发现彼此, 砰然心动。   岑琢停止上浮, 向逐夜凉张开双臂。   逐夜凉用他从没有过的热情, 迫不及待将他拥入怀中。   他们搂抱着上升,像是一体,岑琢的脸那样苍白,却生机勃勃,澄澈而单调的湖水显得他五官明晰,没有一丝雕琢, 是青年男子特有的动人。   逐夜凉揉弄他的头发,注意到他右侧太阳穴的接入口,一处几可乱真的疤,却没有冒出水泡。   这个狡猾的家伙,逐夜凉想,信誓旦旦说自己是牡丹狮子,其实连个御者都不是。   岑琢凝视着他,在濒死的绝境中体验汹涌澎湃的爱情,他攀住逐夜凉的脖子,破釜沉舟地贴上嘴唇,在那个算是口鼻的地方大胆厮磨。   呼吸困难,可他还是按照想象的样子去亲吻,一定是窒息引起的心跳过速让他疯了,是这片与世隔绝的湖水让他疯了,是这抹蓝,让他目眩神迷。   惊诧、躁动、狂喜。   逐夜凉像捧一颗珍珠一样捧着他,不禁自问,失去了肉身的自己,像骨架子一样丑陋的自己,凭什么得到一个人类的爱。   他明明只敢对他暧昧地试探。   他明明只对他说过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他开启加热系统,把岑琢、连同周围的水流烘热,不顾目镜上的能量格已经在预警。   这时琉璃眼捕捉到一具骨骼入水,在斜前方,是冲霄箭,还套着铁网,机枪口开着,子弹出膛,旋转着,冲破水幕向岑琢背后射来。   逐夜凉转身,用身体侧面接住这一波攻击,然后不做任何抵抗,全力以赴把岑琢往水面上送。   冲霄箭不让他如愿,扑到他背后,扳住他的脖子,浑身的照明大亮,这是集中使用能量的前奏,生死关头,逐夜凉仍不反抗。   他信守了诺言,以岑琢的安危为最优先。   水面就在头顶,还有十几米,逐夜凉放手,让岑琢自己上浮,冲霄箭一把扼住他的机械脖颈,模拟人体脊椎的主电路不像合金背板那样坚固,以一个反常的角度弯折着,极容易受损,甚至折断。   逐夜凉开始反击,冲霄箭却避开了,扬臂抓住岑琢的脚踝,把他重新拽下水面。   逐夜凉不知道岑琢有没有吸到空气,从入水到现在,整整三分钟了,他狂怒着聚能,却发现系统储能值已经低破冰点,不允许做任何高能还击,他只好揪住铁网,冲那具白色骨骼的御者舱奋力打去。   岑琢刚才出水了,可能只有一两秒,但鼓了一大口气,此时脚被冲霄箭抓着,随着他们的搏斗剧烈摆动,随时都要骨折。   逐夜凉的拳太重,冲霄箭单手无法招架,干脆把岑琢甩出去,摆开架势,利用体格优势做近身缠斗。   以骨骼的臂力,岑琢像坐上一辆冲下悬崖的汽车,连翻了几个跟头,牙关松了,珍贵的氧气连成一串水泡,在眼前破碎不见。   逐夜凉扳住冲霄箭背后的空行狮子,非配套装备没有兼容接口,只能硬性焊接,对逐夜凉来说就像一块用口水沾住的糖果,唾手可得。   冲霄箭意识到他的目的,迅速闪身,但飞行器的一角已经被抓住,正用力往下撕扯,它甩不开逐夜凉,只好把机枪口对准一旁正在上浮的岑琢,开始发射。   逐夜凉见状用身体去挡,只撕下了飞行器上的几片铁网,岑琢的小腿则被击中,血涌出来,红纱一样在湖水里散开。   “上去!”逐夜凉喊。   岑琢拼命划水,但冲霄箭不打算放过他,骨骼弹重新装填,锁定岑琢做高速射击。   逐夜凉奋力去挡子弹,这时飞行器已经松脱,就要从骨骼上脱落。弹雨太密,岑琢一看上不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冲霄箭游来。   绕到冲霄箭背后,他面前是被水流冲得晃动的飞行器,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光秃秃、沾着血迹的黑金,反正要废了,不如再助逐夜凉一臂之力。   他扳住那对钢铁翅膀,忍着缺氧的晕眩,忍着左肩撕裂的疼痛,两脚踩住冲霄箭的背脊,双臂抱住飞行器,孤注一掷,往后翻身。   冲霄箭大吼,整片水域都被它的吼声震得颤抖,逐夜凉怕它气急败坏危及岑琢,一把抓住它的左臂,用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从肩膀根部生生折断。   飞行器脱离骨骼,岑琢因为缺氧和力竭,处于半昏迷状态,飞行器压在他身上,坠着他,把他带向湖水深处。   冲霄箭激烈反抗,逐夜凉没注意到岑琢的坠落,发狂般扳着冲霄箭的右手,像对它的左手一样,猛地掰断。   岑琢半睁着眼,湖面上的光透过层层波纹投下来,水晶似的好看。真奇怪,他一点都不冷了,也不觉得疼,恹恹的,像是要进入梦乡,梦里会有逐夜凉,他知道,那一定是个好梦……   没有了手,就握不了弓了,冲霄箭瞪着坠向湖心的双臂,闪开逐夜凉,要去把它们拿回来。   逐夜凉已经杀红了眼,紊乱的电路中只传递着一个信号,杀了它!   他不去追冲霄箭,而是重新调集能量,已低于危险值的储备能,和一直在收集中的红外能,汇聚到一处,灌入掌心。   他能操纵金属,但仅限于小型非动力金属设备,冲霄箭这种大型骨骼显然不在列,但铁网可以,他集中动力双手握拳,铁网登时在冲霄箭身上缠紧。   冲霄箭悚然回头,目镜灯急闪着瞪向逐夜凉,它不相信,不相信有骨骼可以战胜自己,不相信今天就要死在这儿。   逐夜凉不由得它不信,在红外能量的拉扯下,铁网越收越快,越勒越紧,有几处不堪受力直接绷断,但整体像是一件做小了的衣服,把冲霄箭牢牢箍住,割进它的装甲,截断它的关节,陡地一下,将它四分五裂。   结束了。   逐夜凉看着它一片片落入湖底,一汪血,红宝石一样从破碎的御者舱升起来,瞬间四散,弥漫在周围。   有血滴碰到逐夜凉的脚底,嗖地一声,颤动着蒸发,因为耗能,这具嶙峋的骨架子四周,湖水已经几近沸腾。   CPU从战斗状态平静下来,逐夜凉这才发现岑琢不见了,空行狮子也不在,他心下大乱,一头扎向湖心,拼命往幽暗处游去。   空行狮子是狮子堂千钧白濡尔亲自督造,历时一年零三个月、经过五次大改良最终完成的,飞行时速可达每小时四千三百公里,是世上仅此一件的4S级空中装备。   但此时此地,在逐夜凉心中,一百个空行狮子也无法和岑琢相比,哪怕一辈子都不能飞,他也无所谓。   一次又一次尝试着开启红外定位,都失败了,发动机的能量已经不足以支撑简单行动以外的任何消耗,逐夜凉在近乎漆黑的水中,茫然地拍打搜索,成为骨骼这么多年,他头一次觉得无能为力,觉得恐慌。   这种感觉让他重新变成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力所不逮,有极限,有七情六欲,有求而不得,会失去。   不!他振臂,声波带起湖水猛烈的振动,他不能失去那个人,他猜测过,否认过,从没像这一刻这么肯定,他要他,要他在身边,要听他说话,要占有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要给他自己能给的一切!   突然,琉璃眼捕捉到一点光,很熟悉,是空行狮子,动力缸工作时亮起的尾灯,他扑过去,几百米距离,几乎一眨眼就赶到,翻开那双钢铁翅膀,岑琢在下面,安详地闭着眼,身体柔软皮肤雪白,像是一具……   逐夜凉一把将他按在胸前,手上小心翼翼,心里却恨不得把他揉碎,另一只手提起空行狮子,以最快的速度垂直冲向湖面。   从深潭到破水而出,可能几秒钟,最多不过十几秒,逐夜凉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已经没有能量了,他却强迫供能系统停止战斗储备,把仅有的一点热量散发出来,温暖岑琢。   他拍打他,一遍又一遍做心肺复苏,水吐出来,但仍然没有呼吸,逐夜凉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梦在眼前破碎是什么滋味,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切肤之痛,痛彻心扉。   “岑琢!”他开始拉扯他,做一切可能唤醒他的蠢事,吻他的嘴,抓着他的手心贴在胸口,把他搂在膝上,用力摇晃,“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也许是误打误撞,也许是上天垂怜,岑琢张开嘴咳了两声,鼻息翕动,有了呼吸。   人还没清醒,但逐夜凉大喜过望,这是岑琢的重生,也是他的。   他翻起狮子吼,炮筒连接阀下面,是飞行器的接口,他背起空行狮子,左右摆正,严丝合缝扣住,利用附加电池组的动力,骤然升空。   半空的风对岑琢来说太冷了,逐夜凉下意识想打开御者舱,可手却迟疑,因为这个地方曾经属于他生命中闪耀过的另一个人。   兰城之下,元贞和陈郡已经在组织收拾战场,逐夜凉追着冲霄箭离开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兰城军不到一百人。   “隐蔽!”忽然有人指着天上喊,“冲霄箭回来了!”   小修罗应声抬起弩机,转生火出手搭住它的胳膊,空中那个身影他很熟悉,破烂的骨架子,背上一个猩红的炮筒:“是逐夜凉。” 第57章 网破┃他欠他世上的一切美好,欠他一辈子。   “我知道卧底是谁, ”关铁强说, “我有证据。”   所有人目光一凛,六七双眼睛交错着对视, 都不开口。   “呵, ”贺非凡笑了, “知道谁是卧底,为什么不报告?知道谁是卧底, 为什么大半夜派家头到审讯室杀人灭口?”   他转动视线, 投向汤泽:“最清楚谁是卧底的,恐怕就是卧底本人……”   “贺非凡!”关铁强拍桌子了, “你算老几, 原来就是北府堂下头一个什么组的组长, 来江汉才几天,轮到你在我们分社长头上作威作福!”   他说的对,贺非凡不争辩,等着汤泽吩咐。   汤泽静静玩了会儿电子记录器的搭扣, 扭头看向朱俭:“你说说, 那女人怎么死的。”   朱俭浑身的血迹都干了, 变成黑褐色,显得蓬头垢面的很不像样儿:“死得非常突然,我就问了她两句话,肯定是贺……是秘书室动的手脚。”   贺非凡呈上一沓卷宗:“社长,上午的尸检结果,‘金水’死于刀伤, 大腿两处,咽喉一处,是致命伤。”   “不可能,”朱俭慌了,他确实捅过她,但只有腿上的两刀,“脖子上那刀不是我,我是去逼供的,杀她没意义!”   “逼供?”贺非凡抓住他的破绽,“逼谁的供?”   朱俭缄默,绷着咬肌,死死盯着他。   “逼北方分社的供。”关铁强自己招了,贺非凡、汤泽、司杰,所有人侧目。   只见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张芯片卡:“我不是无的放矢,”他把卡片递给贺非凡,“劳驾放一下吧,贺秘书。”   贺非凡快速和丁焕亮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操作设备播放卡片。   是一段录音,背景很静,像是卧室、办公室一类的室内。   “还他妈敢来?”   是朱俭。   丁焕亮唰地白了脸。   “怕了?”   这是自己的声音,他愕然,那天他到朱俭的办公室……妈的这小子居然录音了!   贺非凡越过长长的会议桌望过来,眉头紧皱,录音里,丁焕亮说:“……只要你给兰城一句话,让他们灭了伽蓝堂。”   分社长们哗然,汤泽的脸色不大好看。   接着,朱俭说:“可我老大主张招安。”   丁焕亮却说:“……等你们招了,人就杀不掉了,一想到他可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血都凉了。”   司杰看向丁焕亮,眉目间是明晃晃的愠怒。   朱俭说:“……秘书室初步判断,那个卧底是谁?”   仿佛一锤定音,丁焕亮的声音在偌大的会议室清清楚楚:“从录像上看,是北方。”   然后朱俭才问:“我想亲自审一次那女人,有办法吗?”   音频结束,众人先是安静,然后,不约而同看向司杰。   司杰垂着眼,贺非凡冷汗都下来了。   丁焕亮还算冷静:“社长,”他走向汤泽,“录音是断章取义,我说那些话是为了取得朱俭的信任,好挖出事实真相。”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在座的都是人精,玩一两个手段、说几句带毒的谎话是家常便饭,丁焕亮这一套他们不新鲜。   汤泽还在摆弄记录器:“挖出真相……”他啪地把记录器搭扣合上,“你怎么知道真相是什么?”   丁焕亮哑然。   “还是你早就预设了一个‘真相’,”汤泽盯着他,那是一双上位者嗜血的眼睛,“在这个‘真相’中,卧底必须是关铁强?”   司杰狠狠颤了下睫毛。   贺非凡知道,他们精心编织的那张网,破了。   “真相……”丁焕亮愣了愣,反应过来,“真相当然是,侧写师分析了四大分社长的微表情,判断西方分社有问题,我才顺藤摸瓜……”   汤泽靠在椅背上,眼神很冷,那是一种看人演戏的眼神,丁焕亮自知之明地闭上了嘴。   “那天,你带录像来我办公室,”汤泽说,“老关的特写是有问题,但更有问题的,是须弥山的反应。”   当时,须弥山的场波向着屏幕这一侧集中,丁焕亮担心过。   但汤泽说,须弥山没告诉他卧底是谁。   “须弥山并不需要告诉我卧底是谁,”汤泽重新翻开电子记录器,转个方向,给丁焕亮看,“它只要让我意识到,你在骗我,就足够了。”   丁焕亮怔住,双眼慢慢、慢慢向下投到记录器的屏幕上,上头是另一份侧写师的分析报告。   “我重新调了原始录像,”汤泽问他,“怎么好像和你给我看的不太一样?”   他早就发现了,丁焕亮头皮发麻,发现关铁强的录像动过手脚。   “根据我这份表情分析报告,关铁强没问题,”汤泽看向他的四大分社长,一个一个看过去,像是让他们慌乱,“有问题的是……”   会议桌上很静,静得听得见每一个人的呼吸。   “司杰。”汤泽说。   司杰似乎很意外,扶着桌子站起来。   汤泽又说:“绍师。”   田绍师蹙眉。   “如果报告没问题,”汤泽摊手,“你们俩都是卧底。”   本来紧绷的氛围顿时松懈,田绍师朝司杰扬扬下巴,让他说话,司杰抿了抿唇,有点怨气的样子:“社长,要说我是卧底,一时半会我洗不清,可要说绍师,染社平狮子堂的时候,他还不是分社长。”   不是分社长,就接触不到牡丹狮子的骨架。   “所以什么分析报告,什么表情侧写,”汤泽大手一挥,把电子记录器扫到地上,“都他妈是扯淡!”   他抬手指着丁焕亮:“你,一个没根底的秘书辅佐,敢给我们这些大佬设局,”他冷笑,“不要命了!”   丁焕亮无从辩驳,已经被逼到死角,往前是悬崖,往后是峭壁。   朱俭被松绑,推开贺非凡,一把揪住丁焕亮的脖子,真丝领带、宝石领扣、浆洗得平整的衬衫,这都是权势带来的奢华,他嗤笑:“你完了,丁辅佐!”   当着所有大哥的面儿,他把他摁在地上,揪起他的头发:“轮到你说了,设计阴谋、篡改证据、陷害分社长,你有什么目的!”   丁焕亮在抖,控制不住的,地位、豪宅、名车,都离他远去,可能连命……   “你是伽蓝堂的人?”朱俭突然问。   这是想让他死!   “不,”丁焕亮否认,“我和伽蓝堂有不共戴天之仇。”   “仇?”朱俭朝他的肚子踹了一脚,“障眼法吧,你靠着这‘仇’打入江汉高层,取得社长的信任,配合那个卧底,”他似有若无瞥了司杰一眼,“帮助伽蓝堂反抗染社,帮助狮子堂的残余势力复辟!”   “没有,”丁焕亮瞪着眼睛,“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策划这一切?”   “我想往上爬!”丁焕亮说了实话,“我不想只当个辅佐,不想开会的时候站在别人身后,不想被叫去擦鞋!”   擦鞋,他是在暗示,他陷害关铁强只是公报私仇。   朱俭松手,玩弄似地揉着他的脸颊:“你很狡猾,不见棺材不落泪,”他请示汤泽,“社长,我申请送刀进会议室。”   江汉中心会议室,不得越级进入,不得开启通讯设备,不得携带武器,他申请动刀,是要当场用刑,贺非凡心颤:“社长……”   “非凡。”司杰打断他。   朱俭笑了:“社长,一个小小的辅佐,没那么大胆子窝里反,背后一定有指使。”   “没有,”事情到了这一步,丁焕亮无路可走,“没有任何人指使我,是我利用了贺秘书的信任,”他冷硬地看向朱俭,“就是把我剐了,也是这话。”   贺非凡讶然,他这是在挑衅上位者,绝自己的生路。   汤泽点头了,很快,刀子送进会议室,一把七寸长的匕首,锋刃雪亮,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束光,朱俭恃刀而狂:“来吧,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   像昨晚对“金水”那样,他一刀扎进丁焕亮的手臂,但比对“金水”更狠,刀尖左右旋转,丁焕亮惨叫,血冒出来,喷在会议桌上,流到汤泽脚下。   “说!主谋是谁!”   丁焕亮咬着牙,谁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是第二刀,向上贯穿琵琶骨,他抽搐着攥紧拳头,想家,想贺非凡给他弄的小胖狗、卧室里风掀起的纱帘、床头的红苹果,和苹果酸甜的滋味……   “我是主谋!”   刀子抽出去,丁焕亮赫然睁眼,是贺非凡,为了他斗胆站在汤泽面前。   “是我让丁辅佐干的,”他说,“不用再审……”   “贺非凡!”司杰拍案而起。   贺非凡是丁焕亮的上司,司杰是贺非凡的上司,朱俭步步紧逼就是想把他们一串都揪出来,贺非凡为了让丁焕亮少挨一刀,居然把他、把整个北方分社都置于险境。   “到我这儿为止,”贺非凡摘下左胸的莲花徽章,“我承担一切责任。”   朱俭有点愣,在场的高级干部也很意外,只有底下人出卖上头人,没见过上头人主动替底下人顶罪的。   丁焕亮难以置信地瞪着贺非凡,瞪得眼圈都红了,然后嘶吼:“他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一个人的计划,和任何人没有关系!”   分社长们沉默了,司杰缓缓坐下。   这让人动容,到了生死关头能为彼此挺身而出,这不是简单的兄弟、情人或是利益共同体,是某种精神上的寄托,是羁绊。   “社长,”深深一躬,贺非凡认罪,“大兰惨败,我对伽蓝堂一直怀恨在心,所以西方分社提出招安后我愤愤不平,逼迫丁辅佐去设这个圈套。”   他说“逼迫”,是想把丁焕亮的责任降到最低。   没人说话,连朱俭都识相地闭了嘴。   “贺非凡!”只有丁焕亮在吼,“你他妈编这些东西有意思吗,我在北府背你,去太涂玩命,都是为了踩着你爬上去!你还不明白吗,你他妈什么都不欠我的!”   他欠,到了这种时候,贺非凡很清楚自己的心,他欠他世上的一切美好,欠他春天的微风夏天的花、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欠他一辈子。   准确地说,是他们欠彼此的,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先走,他希望是自己,而让丁焕亮活下去。   “社长,”贺非凡笑了,很无奈的样子,“我这个辅佐,对我太忠了。”   说着,他脱掉西装,扯下领带,把衬衫揉成团扔在地上,露出一背慑人的刺青,饿虎食人,现在却要舍身饲虎。   “请社长责罚!”他朗声说。   丁焕亮突然从地上窜起来,带着的淋漓的血斑,带着蓬勃的恨意,撞到他身上,只有一刹那,在他耳边说:“不要!”   他恨他,恨他的爱。   贺非凡明白,把丁焕亮当做弃子扔出去是最好的选择,保住自己的秘书之位,再反手捞他。   可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折磨,被刺穿皮肉,鲜血横流,却默不作声。即使他们过了这个坎儿,有一天登上权力的顶峰,他也会记得这一天,他曾经用丁焕亮的牺牲来自保,给未来铺路。   贺非凡推开他:“社长,请责罚!”   这是他的选择,无关对错。   “我c你妈!”丁焕亮的眼角湿了,这比朱俭再扎他十刀还让他痛,“贺非凡你这个傻瓜!”   “好啊,”汤泽站起来,看腻了他俩你侬我侬的戏码,从朱俭手里拿过刀,“贺非凡,再不遂了你的意,你们俩都要成一段佳话了。” 第58章 跌落尘埃┃“我给你睡,还伺候你,我他妈是你奴隶?”   审讯室315, 夜半。   顶灯亮得发白, 丁焕亮把血迹干硬的衬衫脱下来,去捂贺非凡的伤, 那具身体满目疮痍, 所有不致命的地方都有深深的刀口。   “汤泽这个王八蛋!”丁焕亮切齿。   贺非凡握住他, 没什么力道:“嘘,万一有监听。”   丁焕亮甩脱他的手:“你明明不用在这里的, ”他还在怨他, “我一个人就行了,凌虐、受伤, 这些我都很习惯。”   贺非凡靠着白墙, 捋了捋他的头发:“你过去被人折磨, 不等于你现在忍受折磨就是理所当然。”   丁焕亮捂着他伤口的手一僵。   “这间房,”贺非凡环顾四周,“是那女人死的地方。”   他指的是假金水。   “报应。”丁焕亮低语。   贺非凡温柔地揉他的耳垂,那只手, 让丁焕亮的心都颤抖, “报应……”他重复, “也应该报应给我,是我太贪心,要铤而走险,和你没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贺非凡忍着疼,“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丁焕亮则忍着眼泪。   “妈的,”他别过头,用手腕去揩,“没一个好东西,汤泽、司杰、关铁强,都他妈是混蛋!”   贺非凡知道他的性格,阴险、记仇、小心眼儿:“司杰挺惨的,让我们这么一搞,他要消沉一段时间了。”   而他们俩,会死。   丁焕亮望进贺非凡的眼睛,一开始,他们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然后大概算姘头?再然后,像兄弟,有时候也像冤家,不知道怎么的,就变了,同甘苦共患难,成了亲人,几次大起大落,他们从没分开过,自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彼此,却耻于背叛。   这他妈就是孽缘。   “怕吗?”贺非凡轻声问,走出这个房间,可能就是刑场。   丁焕亮想说“怕”,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怕的,可张开嘴,那个字却说不出来。   “我一点都不怕,”贺非凡笑,“可能是跟你待久了,总他妈觉得能翻盘。”   丁焕亮向他靠过去,倚着他头边的白墙,现在那上头全是黑血:“两个人一起,死,也好像走上一条新的路,前头还大有作为。”   贺非凡握住他的手:“宝贝儿,亲我一口。”   “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丁焕亮冷冰冰的,“临死了还不正经。”   “你不懂,”贺非凡夹了夹他的手指,“这样招人喜欢。”   “是吗?”丁焕亮抿着嘴笑,“我怎么不觉得。”   贺非凡看着他:“你不喜欢吗?”   丁焕亮徐徐眨了眨眼,心里像有只拍翅的蝴蝶,飞了很久,累了,终于找到了停落的枝头:“喜欢。”   他凑上去,嘴唇贴住贺非凡的嘴角,浓烈的血腥味,却比蜜甜。   审讯室没有窗,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夜,或许一天,有人来领他们,是朱俭,再次带到九楼会议室,看窗外的天,是傍晚。   汤泽坐在社长席上,一身好西装,四大分社还是那样,每一尊佛都岿然不动,只有他们俩,从人上人沦为了阶下囚。   这就是贪婪的代价。   “宣布两件事,”汤泽敲了敲面前的黑曜石大桌,“第一,经高层会一致同意,决定招安伽蓝堂。”   既然是“一致”,那司杰也投了赞成票。   “老关,”汤泽命令,“伽蓝堂还在你们西方分社的地面儿,这件事你去办。”   “得嘞。”关铁强遵命。   “第二件事,”汤泽回头,“贺非凡、丁焕亮。”   他们俩从门口的临时座位上起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你们俩犯的事儿,该死。”汤泽定性了。   贺非凡耷拉着脑袋,攥住丁焕亮的手。   “但你们收复太涂有功,”汤泽话锋一转,“参考北方分社的意见,”他看向司杰,“留你们两条命。”   贺非凡没想到,他以为今时今日就是死期了。   “从今天起,从秘书室除名,一生不得担任高级干部,禁止着正装。”   这是断了他们的出头路,至少在染社,他们是跌到尘埃里了。   “收复太涂前,你们向我要过三件东西,”汤泽勾起嘴角,一个轻蔑的笑,“两件都是从档案室调出来的,你们和档案有缘,就去当个书记吧。”   这是嘲弄,嘲弄他们的英雄末路。   朱俭推着他们离开,临出门,贺非凡回头看了一眼司杰,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抬过头。   那天他来家里,在放着水的浴室,贺非凡请求他,万一东窗事发,希望他能救自己和丁焕亮一命。   他真的救了。   二人被朱俭赶着上车,身边都是西方分社的人,看路线是回家,丁焕亮怕这小子有后手,恭敬地说:“家头,不老您费心,我们自己回去。”   “回去?”朱俭大笑,心情很好,“屁都不是了,还想住江景别墅?”   摇晃的押送车里,贺非凡满身刺鼻的血味儿,煞气腾腾盯着他。   “眼神儿不错,”朱俭兴致勃勃地和他对视,撩开西装,借着拿烟让他看腰间的枪,“今时不同往日了,贺书记。”   他们只有忍,以后受辱的日子还长着呢。   到了家,朱俭的人全员持枪,从正门进入,贺非凡的小弟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当场击毙,大厅里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丁焕亮从血泊里踩过去,这是为了防止小弟和曾经的大哥串联,引起暴力事件。   丁焕亮想拿钱,还有吃的,朱俭没让,勒令他们交出钥匙、身份牌和保险柜密码。高级干部都有小金库,贺非凡也不例外,现在唱戏的台子垮了,浮财注定留不住,除了各自的骨骼和一只小胖狗,他们什么也带不走。   去骨骼仓取花蔓钩和骷髅冠的时候,朱俭的人朝他们开枪了,手枪,威力不大,他们双双卧倒,从缓缓打开的仓门钻进去。   小胖吓坏了,耷拉着耳朵,缩着小屁股趴低在门边。   朱俭的人冲上来,他们拿了钱,还想杀人,丁焕亮一边躲子弹一边跳上二级台,腿中了一枪,忍痛打开御者舱,成功建立连接。   骷髅冠启动,从两肋取出强酸针,只要是移动目标就杀,朱俭的人接二连三倒在它身前。   “丁焕亮!”朱俭大吼。   骷髅冠回头,只见花蔓钩脚下,朱俭拿着枪,枪口顶着贺非凡的太阳穴——他伤得太重,没能及时进骨骼。   “不好意思,”朱俭得意忘形地笑,“老子是出了名的快手。”   他的人没剩几个,有的吓得枪都丢了,发着抖聚拢在他身边。   骷髅冠没有迟疑,从两肋的滑槽里又取出几枚强酸针。   朱俭扳着贺非凡的脖子,恶狠狠地吼:“丁焕亮,别他妈轻举妄动,你们俩不是情比金坚吗!”   “哈哈,”贺非凡发笑,“你不了解他,在他心里,没什么比他自己更重要。”   “你骗谁呢,”朱俭不信,“在会议室,他死也不肯拖你下水。”   “那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贺非凡沿着笔直的枪管看他,一把同情的目光,“我活着,才能有人去捞他。”   强酸针出手,朱俭两侧,一干人尽数扑倒。   朱俭拿枪的手汗湿了,悚然瞪着骷髅冠。坐到分社家头这个位子,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早就从战斗序列退役,没有内置芯片,也叫不来骨骼。   “妈的!”他骂,生死关头,他有两种选择,认怂,放下枪装孙子,或者死不认怂,拉着贺非凡同归于尽。   丁焕亮在御者舱里紧张地注意他的动向,巨大的骨骼看不出情绪,但他怕得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朱俭做了选择,眼神发狠,握枪的手攥紧——他选择鱼死网破。   “不!”丁焕亮一把拔掉连接器,骷髅冠的照明系统瞬间熄灭。   朱俭挑起眉毛:“我就知道。”   “丁焕亮!”贺非凡不甘心。   御者舱打开,丁焕亮瘸着腿跳下来,一拐一拐走向朱俭:“别伤害他,他没害过你,算计你的是我。”   朱俭放松了,三个人,就他一个有枪:“我不伤害他,我对他没兴趣。”   言下之意,他有兴趣的是丁焕亮。   贺非凡捏起拳头,眼看着丁焕亮解开衬衫纽扣:“好啊,”他露出那片纹身,骷髅上沾着血,有种可怖的冷艳,“放了他,你要什么,尽管说。”   趁着他艳光四射,趁着朱俭目眩神迷,贺非凡劈手夺枪,翻腕、肘击,一气呵成,调转枪口顶住朱俭的下巴。   只要一叩,子弹就能从下颌穿进去,击碎大脑。   朱俭没得玩了,举起手:“别杀我,我让你们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没想杀他,杀了朱俭,他们在江汉也没法混。   丁焕亮系上扣子,去仓外抱起小胖,重新进入骷髅冠,随后贺非凡进入花蔓钩,两具骨骼相继启动,从朱俭身上跨过去,走进茫茫夜色。   可是去哪儿呢。   偌大的江汉,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跟我来。”骷髅冠说。   花蔓钩跟上它,向着城市边缘走去,这条路并不陌生,通往他们原来那个家,北方分社名下的小公寓。   “可搬家时,钥匙已经交了。”贺非凡不解。   “我配了一把,”丁焕亮说,“藏在门框上。”   贺非凡惊讶,他一直觉得这个人野心勃勃,胆大得不要命,可现在看来,他早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他是个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到家,把骨骼停在楼后空地,御者舱用指纹锁锁定,他们上楼。   门钥匙真在门框上,开门进屋,逼仄的小房间和走时一样,甚至剩的几片玉米淀粉蔬菜饼还在冷藏器里,没变质。   从哪里爬上去,又跌回到哪里。   贺非凡苦笑,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有家可回。   小胖嗯嗯地哼,紧贴着丁焕亮的腿,他知道它怕生,托着圆肚子把它抱起来,温了条手巾递给贺非凡:“把血擦擦。”   贺非凡挺不高兴:“你不给我擦啊?”   “我又不是你老婆。”丁焕亮把血裤子脱掉,小胖摇着尾巴舔他的脸。   “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伺候一下,不过分吧?”   “我给你睡,还伺候你,我他妈是你奴隶?”丁焕亮把蔬菜饼拿出来,“赶紧的,擦好了给我弄口吃的。”   贺非凡敢怒不敢言,嘀嘀咕咕擦了两把,小胖啪嗒啪嗒跑过来,拱着肉嘟嘟的小屁股朝他吐舌头。   这狗是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送给丁焕亮的,送的时候脖子上还绑着一条镶钻石的蝴蝶结,丁焕亮平时不怎么理它,这种时候却把它带来了。   他无聊地摸摸狗头,小胖立刻趴倒翻过来,把软呼呼的小肚子冲着他,扭着屁股让他揉。   贺非凡灵机一动:“哎我说,合成食品没营养,咱把这狗吃了吧?”   咣地一声,丁焕亮裸着身体从洗手间冲出来,抱起小胖搂到怀里,狠狠剜他一眼:“你敢!”   “不是,都这样了……”贫穷、饥饿、伤痕累累。   “哪样,”丁焕亮傲慢地俯视他,“贺非凡,你不会认命了吧?”   贺非凡愣愣盯着他,不认命,还怎样?   那样朦胧清秀的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霸气十足:“咱们整装再战,东山再起。” 第59章 初吻┃全凭着本能,剥夺他的呼吸。   兰城军回城。   最上师被小修罗背到伤兵所, 冯光不行了, 能量箭击碎了右肩,失血过多。   所有人围着他,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山一样海一样, 惴惴地祈祷。   “肉身……神……”冯光的瞳孔无法聚焦,最后的一丝生命仿佛就停留在睫毛上, 稍纵即逝。   “去请了, 马上到!”陈郡抓着他的手,眼里有泪光。   “贾……西贝……”冯光又说。   陈郡疑惑, 还是转身向人群喊:“伽蓝堂的贾西贝, 快去叫!”   贾西贝和高修恰巧赶来, 分开人群挤到冯光身边,一看到他肩头的那片血污,眼圈就湿了。   “别哭……孩子,”冯光向贾西贝伸出手, “要坚强……”   贾西贝赶紧把他握住, 憋着眼泪, 用力点头。   “陈郡,”冯光交代,“我的书柜里有……兰城以西的地形图,还有每年和……七芒星交战的记录,兰城兵力部署的要点……在……”   “堂主!”陈郡不想让他说下去,好像他把这些话说完, 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高修看着这个为边境奋斗了一生的御者,好像他早知道自己今天会死,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阿嬷们抱着肉身神赶来,哨子首尾接好,挂在她胸前,冯光微弱地喘息,握着贾西贝的手说:“我的遗言……”   伤兵所马上被哭声淹没,这样好的堂主,并肩作战了六年的战友,所有惋惜、不舍、悲恸,都是真的,毫不掺假。   “在政府军服役的时候,我的长官说……兰城并不是国境,我们的国境还在西边,是连年内战把大片的土地丢失了……”   贾西贝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死亡已经叩门,他却仍在自己的理想里纵横,而这个理想,没有半分私心。   “向西……贾西贝,”冯光糊涂了,不停对这个小姑娘似的孩子嘱咐,“向西,拿回我们的土地,找回我们的荣光,向西——”   手松了,从贾西贝的手背上滑下去,落到血染的粗布衣服上。   “堂……主?”贾西贝轻声叫,叫了两声,脸一下子垮了,像是第二次失去父亲,嚎啕大哭。   这是一场胜利,兰城人却用眼泪迎接它,哭声充斥着孤塔般的城,那样高,那样远,直达天际。   肉身神挣开嬷嬷的怀抱,爬到贾西贝腿上,抹了抹他哭红的脸蛋,然后,在所有人面前抓住他的手,高高举起。   伤兵所肃然安静。   贾西贝不知道怎么了,一边抽噎,一边想收回手,陈郡却瞪着眼,替大家问:“神,您是选出了新的堂主吗?”   “啊?”贾西贝看看他,又看看举着自己手的女孩儿,“新的堂主?谁?”   高修明白了,这些人,这些自私的人,想把贾西贝从他们身边抢走。   “新的堂主,”陈郡再次确认,“是伽蓝堂的贾西贝吗?”   “啊?”贾西贝傻傻的,张大了嘴。   肉身神叼起胸前的哨子,使劲儿吹了两声,轻快、短促,是肯定的意思。   陈郡立刻扶起贾西贝,把他推向人群,沸腾的人们发出响亮的欢呼:“神为兰城选出了新的堂主,来自东方的日月光贾西贝!”   贾西贝被簇拥着、祝福着,慌张地解释:“你……你们搞错了!我不是……我……”他回头找高修,人山人海,找不见,“我不行,怎么回事……”他害怕得发抖,瘪着嘴又要哭鼻子,“我是个娘娘腔!”   他是个娘娘腔,别人拿来羞辱他的话,却成了他拒绝的理由。   人们安静下来,默默看着他,他抖着肩膀掉眼泪,高修挤过人群,心疼地搂住他,把他带离这个疯狂的人群。   他们回到城中心的住处,元贞在烧水,逐夜凉守在床边,床上是昏迷的岑琢。   陈郡和肉身神紧随而来,高修很反感,挡在贾西贝身前:“你们走吧,他不会留下的。”   “他留不留下,”陈郡跟他讲理,“应该是他决定,不是你。”   “我是他哥!”   噪杂声惊动了岑琢,他抖了抖睫毛,睁开眼。   逐夜凉胡乱运转的CPU这才平静下来:“醒啦?”   “叶子……”岑琢茫然掀开被,他什么都没穿,光溜溜发了一身汗,要起身,左肩突然剧痛,这才想起之前的激战,天空、湖水、水中那个破釜沉舟的吻……   他腾地红了脸,不只是脸,从眼睑到耳廓,从脖颈到锁骨,还有满身的牡丹花,逐夜凉眼看着他开放了。   岑琢不敢面对他,那样明目张胆的吻,傻子才不明白。   “喂,面什么壁呢,转过来啊。”   岑琢无语,这家伙的嘴仍然那么贱,不像讨厌自己的样子。   “发烧了吗,”大手碰了碰他灼热的皮肤,“怎么红成这样?”   被他碰过的地方又热又麻,岑琢快被自己不可抑止的心跳杀死了,一转眼看见门口的陈郡,连忙喊:“哎那个谁,打听个事儿。”   陈郡撞开高修,走进来。   岑琢避着逐夜凉的视线:“你们听说过一个叫曼陀罗的组织吗?”   逐夜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是他第二次问到曼陀罗,这小子否认不了,他心里装着自己这具机械。   陈郡不知道,肉身神也摇头。这在逐夜凉的预料之中,他没料到的是,自己似乎没那么在意曼陀罗了,什么往事、肉身、复仇,好像都褪了色,只有身边这个人,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样的鲜明。   随后陈郡说了肉身神选堂主的事,岑琢有些意外,看向门边的贾西贝,那孩子局促地低着头,两只小脚可怜地对在一起,他还那么稚嫩,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吗?   “是去是留,”岑琢表态,“小贝自己定。”   贾西贝吃惊地抬起头,他长这么大从没自己做过决定,做御者是爸爸定的,离开沉阳是岑琢定的,就连被选成这个兰城堂主,也是肉身神擅自举了他的胳膊,现在告诉他可以自己决定命运,他忽然觉得无措,甚至害怕。   陈郡他们没勉强,道过晚安就离开了,元贞想和贾西贝说话,被高修抢了先:“小贝,”他拉他到屋后,“你舍得我和元贞吗?”   天黑了,星星出来,贾西贝在蒙昧的夜色中摇了摇头。   “这里的人你都不认识,我和元贞不在,万一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贾西贝忽闪着眼睛,怯怯的。   “还有杀人流血,”高修别起他鬓角的软发,“你像个小姑娘似的,会吃亏的。”   贾西贝觉得他说的对,自己是个娘娘腔,不行的。   这时高修搂住他,很用力:“而且你答应过我,要陪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否则这条路,他坚持不下去。   贾西贝愣愣陷在他的臂弯里,小脸蛋挤变了形,慢慢伸出手,抱住高修宽厚的背。   “小贝,”高修在他耳边低语,“别离开我们。”   贾西贝想了想,缓缓点下头。   他们回屋,元贞弄了晚饭,仍然是浓缩营养糊,几个人默不作声吃完,贾西贝收拾了桌子,元贞在门外叫他。   他甩着小手过去,亲亲地叫:“哥?”   元贞笑了:“陪我去看星星?”   “嗯!”贾西贝大眼睛一眯,笑得很灿烂。   他俩并着肩走,边走边指着天上的星,兰城仍然断电,一片漆黑中,唯有星月熠熠生辉。南城墙下,贾西贝靠着元贞的肩膀:“这儿的星星是我见过最美的。”   “嗯,”元贞摸黑牵住他的手,和平时不太一样,十指交握,“陈郡说的事……你想留下来吗?”   贾西贝知道他会提这个,垂着头,摇了摇。   “为什么不想?”元贞问。   “我、我不知道,”贾西贝蚊子似的,“我做不好,我太笨了,还……还像个女的。”   元贞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小贝,你看着我。”   贾西贝在他的手心里抬起眼,天那么黑,那双大眼睛却水亮。   “先别管你做不做得到,你想不想做?”   “啊?”贾西贝紧张地缩着肩。   “我们不在,你哭鼻子可没人哄了,”元贞笑着点了点他的小鼻头,然后正色,“所以你才能长大。”   贾西贝抿着嘴,认真地看着他。   “和我们在一起,你永远是‘小贝’,但在这里,你可以是日月光,是一堂之主,是英雄,”元贞不舍地摸摸他的头,“只要你肯努力。”   “我肯的,”贾西贝马上说,说完,红了脸,“我怕我努力,也做不到……”   “没有人天生是领导者,都是摔倒了爬起来,就怕你不敢摔,”元贞说,“这里,是你的机会。”   他说这些话,是违心的,如果出于本心,他绝不会让贾西贝留下,他想把他捆在身边,让他长不大,永远做他的“小贝”。   可那样,贾西贝的未来呢,谁替他想?   “哥,我留下……”贾西贝憋着嘴巴,颤颤地说,“会想你们的。”   我也想你啊,元贞心想,比你想我多十倍、百倍那样地想你。   “我等着你,”他温柔地笑,“等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御者、一个卓越的领袖,闪闪发光来找我。”   “哥!”贾西贝扑到他怀里,湿淋淋的小脸蹭着他的脖子,软绵绵的身子温热,元贞忍不住,因为知道要离别。   他搂住他,偏过头,冒然在他嘴上碰了一下。   贾西贝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看他,第二次,元贞大起胆子,湿湿地舔他的唇缝,渴了很久一样,一口一口吃他的嘴。   “唔……哥?”贾西贝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惊慌地躲,元贞趁机把舌头伸进去,卷住他的小舌头,一吮,他就麻了。   随后把他顶在城墙上,百般柔情。   “嗯嗯……”贾西贝在他怀里扭,像是不愿意,又像是很愿意,元贞搞不清,全凭着本能,尽管霸道,尽管笨拙,剥夺他的呼吸。   直到缺氧把他们分开,急喘着,惊惶地凝视对方。两人下巴那一块都是湿的,贾西贝羞死了,拿额头抵着元贞的肩,不让他看。   元贞意犹未尽,探着头又去亲,贾西贝躲,先往左再往右,实在躲不过了,嘟着嘴巴害怕地说:“哥,不行……”   元贞还是把他咬住了,这次有点狠,翻来覆去舔他的齿龈,架着腋下把他抱起来,抱得高高的,在城墙上摩擦。   寂静的夜,孤城,无人经过的城垣。   好久,元贞才放开他,细心地擦他的嘴角,然后像是做了坏事的野小子,自责地背过身,紧接着,衣服被从后头拽住了。   元贞没回头,而是向后伸出手,贾西贝松开衣服,牵住了他。   两个人都没有话,踩着银白的月色,踩着一地星光,往回走。   出来的时候没觉得,回去却发觉这条路这么短,屋子就在前头,绮梦就要结束,元贞舍不得,身后,贾西贝忽然停下来。   他回头,看到小家伙揪着衣角,把他往旁边的阴影里拽。   很黑,比城墙下还黑,贾西贝靠住什么东西,抬着下巴踮起脚,眼睛应该是闭着的,喘得很乱。   元贞发愣,贾西贝轻得不能再轻地说:“哥,亲嘴儿……”   元贞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开了,小心翼翼握住那条细脖子,轻缓地蹭他的嘴,它为他张开,舌尖乖乖挑着,一舔,就融化了……   等他们回屋,高修已经铺好了床,贾西贝脸蛋红红的,扭捏着说:“我……我跟岑哥睡……”   一个吻,已经让他明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哥哥们乱睡了。   上了床,熄了灯,岑琢问逐夜凉:“叶子,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逐夜凉睡地上:“还没想好,再待一段吧,你养养伤。”   他从来没有“没想好”过,高修转动眼睛,那家伙向来是有计划的。   是的,逐夜凉有计划,下一站是兴都,狮子堂和染社两大社团的监狱城,西方分社办事处的所在地,也是他此行中最重要的一环。   但他不想这就走,他想和岑琢再待几天,哪怕就几天呢,一旦去了,他们的关系恐怕就不可收拾了。   贾西贝鼓起勇气,凑到岑琢耳边:“岑哥,我想留下来。”   岑琢挑眉,拿被子盖住两个人的头:“想好了?”   “嗯。”贾西贝捏着小拳头。   “好,”岑琢拍拍他的肩膀,“有志气,将来……”   外头有人敲门,是陈郡:“岑会长,睡了吗?”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染社西方分社的家头进城了,在会议厅,要见你。”   岑琢腾地从床上坐起来,逐夜凉替他亮起照明灯。   “来了多少人?”岑琢习惯性摸枪。   “只有几个贴身的小弟,”陈郡说,“好像是有事要谈。”   伽蓝堂全员赴会,走进砖石结构的会议厅,朱俭从长桌旁起身,西装上的灰尘还没来得及拂去:“这么晚,打扰诸位了,”他开门见山,“受社长之命前来招安,不敢怠慢。”   “招安”两个字让所有人一怔。   岑琢没入座,戒备地打量他:“染社想招安伽蓝堂?”   “是的,细节可以谈判,”朱俭也在打量他,“岑社长如果有意,可以跟我去兴都,我们分社长正在猛鬼城静待佳音。”   猛鬼城,兴都的中心建筑,从内到外三道超合金闸门,安如磐石固若金汤,是天下第一的监狱,也是兴都堂和西方分社的办公地。   没有通行许可,是绝对进不去的,何况是分社长所在的核心区。   “好,”逐夜凉当即应承,“我们答应。”   “叶子?”岑琢皱眉,诧异于他的轻率。   逐夜凉一把握住他的手,问朱俭:“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是越快越好,”朱俭看了眼表,凌晨一点,“飞行器就在城外。”   “我们要带骨骼。”高修说。   “当然,”朱俭一派大社家头的豪气,“空间足够。”   岑琢稍一思索,漆黑的眸子盯住他:“出发前,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朱俭心里打鼓,脸上却露出和气的笑:“没问题。”   岑琢领他去的是城楼,路上一瘸一拐,朱俭忍不住问:“岑会长,腿怎么了?”   “打仗打的。”岑琢说。   “打仗?”朱俭看城里好好的,不像发生过冲突的样子。   到了城楼,逐夜凉一跃而下,空行狮子发出嗡嗡的噪声,狮子吼聚能的光异常明亮,朱俭愕然盯着那个身影,飞行骨骼,三年前他只见过一次,是江汉决战时的牡丹狮子。   视线随着逐夜凉向远、向下,广袤的平原上,一处巨大的战场遗迹。   “那是……”   战斗残骸,或说是骨骼坟场,不规则的圆形,直径一公里左右,从这个规模看,双方投入的战力、战斗的激烈程度、损毁伤亡的人员,难以估量。   “就在昨天,”岑琢说,迎着西来的风,“和七芒星决战,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死伤为代价,兰城胜了。”   朱俭震撼,面对这样向死而生的大战,没人能不震撼。   他看着岑琢的腿,他是为这个伤的吗,参加了保卫兰城的战斗?   可为什么?   “家头,你亲眼看到这个战场了,”岑琢说,“无论招安是否成功,请转告贵社的分社长、社长,有人在这里拼死守护国境,兰城需要江汉的支援。”   说完,岑琢转身走下城楼,逐夜凉一个盘旋飞回他身边。   朱俭盯着他们的背影,又看向远处夜色中的血海尸山,没有光照着,那么多人的死就像不存在一样。 第6卷 兴都 第60章 为什么亲我┃“有种你问老子一句,为什么亲你!”   到兴都时是拂晓。   熏风轻拂, 空气湿润, 隐隐飘来花香,和兰城熬人的干冷有天壤之别。   坐染社的车前往市中心, 路上看到一片庞大的建筑群, 朱俭介绍, 那就是猛鬼城,楼并不高, 在两到三层之间错落, 但占地很大,将近四分之一个城区。   剩下的四分之三也和猛鬼城有关, 有提供监狱巨大电力消耗的发电厂、为大量犯人和社团成员配套饮食的食品公司、负责卫生防疫的公共机构, 还有长期陪住、上下打点的犯人家属。   “全天下的重刑犯都关在兴都。”朱俭说。   其中就包括狮子堂的被俘干部。   岑琢皮笑肉不笑:“不会把我们也关进去吧?”   朱俭反问:“伽蓝堂觉得我们西方分社有这个能耐?”   被将军了, 岑琢懒得和他斗嘴:“说不过你。”   朱俭对他的印象不错,年轻、率直、有牺牲精神,就凭他在兰城城楼上的一番话,是个爷们儿:“没办法, 天天开会练出来的, 坐江山和打江山不一样, 你来就知道了,成天玩虚的。”   兰城在粉身碎骨,江汉却在唇枪舌战。   岑琢垂下眼睛。   “岑会长,我给你透个底,”朱俭压低声音,“招安是真的, 我们西方分社会尽力促成这次谈判。”   好人谁都想做,作为引伽蓝堂入社的中间人,西方分社将得到这个盟友,两把刀并作一处,直指江汉权力斗争中的异己。   驻地在分社俱乐部,猛鬼城东缘,伽蓝堂一行四人,岑琢和逐夜凉一间房,高修和元贞一间房,暂时休息。   高修一路上很阴沉,进了屋,元贞把靠窗的床位让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洗脸,高修却搡开他,质问:“是你劝贾西贝留下的?”   元贞移开眼睛,没说话。   “为什么?”   元贞想解释,高修却不让:“兰城是什么地方,又穷、又苦、又危险,你让他一个娘娘腔留在那儿!”   元贞皱眉:“你从不说他是娘娘腔。”   高修闭上嘴,他怒火攻心,失言了。   “你不了解他。”元贞说。   “我不了解他?”高修觉得可笑,“他从到伽蓝堂就是我罩,你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是我安慰他!”   是,元贞承认,在照顾贾西贝这件事上,高修比他资格老:“你罩他,安慰他,是把他当成你的附属品,你根本看不到他身上的价值。”   不,高修看到了,那孩子的美好、温柔、治愈人心的力量,所以他才舍不得他,自私地想把他留在身边。   元贞告诉他:“在北府堂,我和他被关在HP室,门外机枪扫射,我以为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他却从窗户爬下去,穿上日月光回来救我,你知道他破窗而入的那一刻,我是什么感受吗?”   高修惊讶,在他心里,贾西贝一直是被照顾、被保护的那个。   “我看到了他小小身体发出来的光,”元贞说,“他坚韧强大的另一面,不像你,那么任性,只想让他温暖你。”   被戳中痛处,高修吼:“我保护他,他温暖我,有错吗?”   “没有错!”元贞的声音也高起来,“可他不需要你保护,他是个御者,他要长大成人,而不是被我们呵护着,永远做个宠物!”   “可我需要他!”高修抓着残疾的左臂,贾西贝长大了,天高任鸟飞,那自己呢,被留在原地的自己怎么办,“我这里没有一点感觉,像是空了,一直连到心脏,我需要他来填满,这种感觉你不懂!”   因为需要,就可以剥夺另一人的未来吗?元贞瞪着他,瞪着他麻木的胳膊,不再说话。   隔壁,岑琢听到模糊的争吵,问逐夜凉:“他们闹腾什么呢?”   “因为贾西贝。”逐夜凉简短地答。   关于爱,究竟是禁锢,还是放手。   “小可爱走了,他俩得适应一段。”岑琢单手脱掉衣服,飞机上有HP,朱俭主动提出给他治伤,肩和腿都处理了,只是活动还不方便。   “我帮你。”逐夜凉伸手。   岑琢敏感地躲开,耳垂红了:“不用。”   逐夜凉看着他漂亮的背影,纵容自己说:“你脖子很红。”   “没有。”岑琢立刻否认。   “真的红了,”逐夜凉的指尖碰到他,从脖子滑向肩胛,然后是牡丹花绽放的腰际,“就像是……”   岑琢等着他说,他却没有说,收回手:“你连接入口都是假的。”   岑琢把脏衣服扔到地上:“那又怎么样?”   逐夜凉能记得接入口,却对那个吻矢口不提。   “对你来说,打个接入口很容易,为什么不打?”   岑琢转过身,有些怨恨地瞪着他:“因为我讨厌骨骼。”   他的眼睛明明那么热,却故作冰冷:“我全家都死在骨骼的无差别火力下,难道我也要穿上骨骼去杀人?”   逐夜凉的目镜灯微微闪烁:“你真的……那么讨厌骨骼吗?”   不,他正无妄地喜欢着眼前这一具。   “对,讨厌,”岑琢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我最讨厌那种骨骼,心里什么都清楚,却装无辜。”   他挑明了,逐夜凉下意识后退。   岑琢跟上一步:“别跟我说你两个CPU都故障了,”他捶他的御者舱,“什么都记得,就他妈忘了那一段!”   到底是哪一段,他说不出口,整张脸红得像苹果,像夕阳,像火焰,生机盎然。   “逐夜凉,有种你问老子一句,为什么亲你!”   他兵荒马乱,呼吸、心率、血压,都超过了正常值。   逐夜凉不比他好多少,但钢铁外壳保护着,让他看起来无动于衷——他回应过他的,用不知所措的吻,在兰城的大湖边。   只是那时岑琢昏过去了,无知无觉。   “你说话呀,”岑琢逼他,蛮不讲理的,让一具机器接受他骇人的感情,“操,我真他妈贱!”   太羞耻、太难堪了,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想转身,逐夜凉却抓住他的手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是一具骨骼。”   岑琢真的没有勇气再表白一次。   逐夜凉却想听他说,只要他再说一句,也许,他就敢抛下一切爱他。   可岑琢没有。   逐夜凉不甘心,纠缠不休着,把自己最卑微的东西摊出来给他看:“我是一堆钢铁,没有爱上人的资格,你懂吗?”   他想听岑琢否认,想要他肯定自己,肯定那份钢铁包裹着的人性。   岑琢却以为他是拒绝,用力抽回手,手腕疼,但和刺痛的心比起来,微不足道。   “你为什么亲我?”逐夜凉这时候问。   但已经晚了,如果是半分钟前,岑琢会把自己的尊严扯碎了放到他脚下,无耻地告诉他:因为老子喜欢你,老子不在乎你是什么,金属、塑料,还是他妈的碳水化合物,老子要跟你一生一世!   可现在,那个契机不在了。   岑琢不说话,只是轻喘,布满花纹的胸口上下起伏,挑起的眉峰笔直,像一把剑,逐夜凉看着,觉得自己作为人的那部分在渴求、在躁动。   “为什么……”他握住他的腰侧,“要爱我?”   那个字,“爱”,让岑琢惶恐,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才不至于像个娘们儿似地颤抖。   “为什么,”逐夜凉猛地把他抱起来,“要让我知道你的爱。”   皮肤摩擦着金属,岑琢无地自容:“你他妈……放老子下来!”   逐夜凉不放:“你知道你爱的是个什么人吗?”   岑琢用咚地一脚回应他。   逐夜凉像是恨,恨他的单纯,恨他轻易就交付出来的感情:“你了解我吗?”   岑琢被那只大手擒着,拦腰折断的恐惧、被尖锐质问的无措、在恐惧和无措之间的脆弱爱意,他浑身战栗。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岑琢攥住他的手指,呼吸灼热,目光迷离。   逐夜凉把他扔到床上,猛地压上去,整张床瞬间破碎,他在腾起的尘埃里,抚上岑琢消瘦的下巴:“我一不小心,就能把你撕得粉碎。”   岑琢错愕地看着他,这个人好像有难以言说的痛苦,什么东西正卡着他的喉咙。   “这么危险的人,”逐夜凉贪恋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怕吗?”   岑琢想说“不怕”。   逐夜凉却一指封住他的嘴唇:“我注定没有肉身,你立志不要骨骼,”然后放开他,站起来,“我们是飞鸟与鱼,永远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到不了……吗?岑琢在塌陷的床铺里仰望着他,人和机器的感情,疯狂、丑陋、扭曲,甚至连试一试,都是个笑话……   隔壁高修和元贞正在冷战,突然,墙那头咣当一响,他们随即对视:“打起来了?”   “好像……”元贞说,“是床塌的声音。”   “啊?”高修迷惑,忽然想到什么,唰地红了脸。   “喂!”元贞拿枕头砸他,“想什么呢,不可能的。”   高修把枕头扔回去:“赶紧招安吧,了结这堆烂事,我们回沉阳!” 第61章 一重天┃“无论发生什么事,先相信我。”   猛鬼城核心区, 分社长办公室。   房间不大, 事实上对关铁强这个级别来说,过于小了, 四壁没有任何装饰, 连地毯都没有, 金属地面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花纹。   朱俭坐在沙发上:“哥,你不出面, 不好吧?”   “你先替我谈, ”关铁强在用传统方法卷烟丝,每一根烟丝都是天然品, 不是基因技术合成的, “一个是探探他们的底, 再一个,也挫挫他们的锐气。”   “他们没什么锐气,”朱俭说,“很朴实。”   “小地方的人, 当然了。”   因为是小地方的人吗, 朱俭觉得不是, 岑琢比很多江汉的干部还要大气。   “伽蓝堂这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没有败绩,正是傲的时候,我直接出面不好谈,”关铁强碾好烟卷,叼在嘴里, “先晾晾他们,照我说的办。”   朱俭按他说的办,到分社俱乐部的时候正赶上吃午饭,岑琢很抱歉地说弄塌了屋里的床,朱俭有点愣:“床?”   岑琢指着逐夜凉:“摁塌的。”   摁……塌的?什么情况能把床摁塌?朱俭看看他,又看看逐夜凉,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有伤大雅的画面,连忙转移话题:“那个……岑会长,我们分社长有急事回江汉了,招安由我先跟各位接洽。”   岑琢觉得无所谓,本来也没想真归顺,逐夜凉却斩钉截铁:“不行,”他要求,“我们只和西方分社的第一把交椅谈,而且要在猛鬼城的核心区,正式谈判。”   岑琢和朱俭双双看向他,岑琢是惊讶,惊讶于他对这件事的重视,朱俭则显得棘手:“分社长没在兴都……”   “我们等,”逐夜凉说,“多久都等。”   朱俭意识到,关铁强说的不错,伽蓝堂是傲气的,那种大社团不容小觑的傲气,这次招安,他们不光要谈条件,还要讲派头。   “家头,”他自然而然地称呼逐夜凉,“我们分社长回江汉,你猜是为什么?”   逐夜凉平视着他,不知道的,一个字也不猜。   这种魄力,绝不是关外小社团干部的做派,朱俭意外地捕捉到汤泽那个位置的人才有的气势:“贺非凡和丁焕亮,这两个名字,诸位不陌生吧?”   高修和元贞瞠目,那两个家伙在江汉?   “原·江汉中心秘书室第三秘书及辅佐,”朱俭翘起二郎腿,“阴谋陷害西方分社,已经一撸到底了。”   “陷害?”岑琢挑眉。   “说起来,还和伽蓝堂有点关系。”朱俭点到即止,分社长里有卧底是机密,何况还是眼前这伙人的卧底。   CPU暗暗一动,逐夜凉的目镜灯轻闪。   “诸位要是不急的话,等分社长处理完善后从江汉回来,我们再谈?”朱俭作势起身,岑琢送他,草草寒暄了两句,在俱乐部门口分手。   饭后各自回房间,进屋,岑琢踢上门:“叶子,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逐夜凉背对着他,绕弯子。   “招安,”岑琢说,“这件事从始至终,你没跟我商量过。”   逐夜凉不转身,他不想面对他,兴都,这将是一切重新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和岑琢走到尽头的地方。   “为什么那么轻率地答应招安?”岑琢问。   逐夜凉没回答,因为只要张口,就是谎言。   “在北府,你跟我说,要把伽蓝堂的旗帜插进连云关,要让所有人知道伽蓝堂的名字,怎么现在又同意招安了?”   “岑琢,”逐夜凉转过身,“你了解猛鬼城吗?”   岑琢怔住,摇了摇头。   “猛鬼城是兴都的心脏,只有把它拿下,才算是颠覆兴都,”逐夜凉话锋一转,“但是从外部,没有人拿得下猛鬼城。”   岑琢诧异:“你……也不行吗?”   逐夜凉耸肩:“猛鬼城有三道合金门,号称一重天、二重天、三重天,一重天外是普通监区,通过一重天,进入二级监区,再过二重天,是重监区,在三重天以内才是管理区,西方分社和兴都堂的所在地。”   岑琢愕然,所谓的核心区居然在那种地方,由重刑犯环伺。   “猛鬼城里关着狮子堂时期的政府军败将,染社时期的狮子堂败将,还有各个时期的东方系、南方系大佬,每个囚室里都锁着一段传奇。”   岑琢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   “可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一个人从里头活着逃出来,”逐夜凉总结,“要过这三道门,难如登天。”   不就是三道门吗,岑琢提议:“用狮子吼反复轰呢,像打尧关那样?”   逐夜凉摇头:“据说每道合金门中间都有一层韧性材料,无论受到多大冲力,只会变形不会折断,所以从理论上讲,没有任何炮弹可以把它们击穿。”   “也就是说……”岑琢压低声音,“你同意招安,是假的?”   逐夜凉颔首:“我们的目的,是进入核心区。”   岑琢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高修问元贞:“喂,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儿?”   “嗯?”元贞看向他。   高修靠在床头,用一条独臂保养枪支:“自从来兴都,逐哥就怪怪的。”   元贞蹙眉:“怎么说?”   “在兰城,岑哥问他下一步去哪儿,他说没想好,”高修回忆,“朱俭来招安,刚一提兴都,他就同意了,痛快得不正常。”   “兴都……有什么特别吗?”   “不知道,”高修眯起眼睛,“我只是觉得,这一路我们似乎都在按他的计划行动,而且……”   元贞放下手里的活儿:“而且什么?”   “你没发现吗,每到一处,他都能拿到一件装备,”高修罗列,“大兰的目镜、北府的左狮牙、太涂的狮子吼、乌兰洽的右狮牙、兰城七芒星的飞行器,现在到了兴都……他又会得到什么?”   元贞不敢往下想,如果真像高修说的,伽蓝堂出关就成了逐夜凉操纵下的一个阴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利用的棋子,命运难测。   西方分社晾了他们一周,七天后,朱俭再次来到俱乐部,带来关铁强的回复:“由分社长出面,可以,在核心区谈,也可以,但有一点小难度。”   岑琢和逐夜凉对视。   “伽蓝堂需要通过三道关卡,”朱俭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们,“猛鬼城有三重合金门,每通过一道关卡,开启一重闸门。”   岑琢明白了,分社长有架子,这是给他们的下马威。   “什么样的关卡?”逐夜凉问。   “小游戏而已,”朱俭说得云淡风轻,“已经布置好了,欢迎各位随时来挑战。”   他用了挑战这个词,岑琢想了想:“可以穿骨骼吗?”   “当然,”朱俭说,“如果有需要,西方分社可以提供必要的动力和弹药。”   “好,”岑琢同意,“我们准备好了就去。”   朱俭伸出手,热络地和他握了握:“岑会长,我有事先回江汉,我们分社长亲自在第三道闸门后等你。”   岑琢颔首。   伽蓝堂进入备战状态,这一周其实准备得差不多了,岑琢最后检查了一遍枪膛和弹夹,逐夜凉难得关注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去洗手间从头到脚冲了一通,湿淋淋出来。   岑琢觉得新鲜:“第一次见你冲水。”   逐夜凉擦骨架子的手顿了顿:“一直没顾上。”   岑琢觉得不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总感觉……你像是在迎接什么。”   “没有,”逐夜凉骗他,“我能迎接什么?”   岑琢没再说话,一旁压碎了的床早换了新的,可那个残影还在,清清楚楚,逐夜凉封着他的嘴唇,说“飞鸟与鱼”。   “喂,”那家伙忽然说,“进了监区,不要离开我身边。”   “嗯。”岑琢应声。   逐夜凉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先相信我。”   “嗯。”   他很少这么听话,逐夜凉不大习惯:“岑琢?”   “嗯?”   “你……”逐夜凉欲言又止。   “我什么?”   “我……”   岑琢受不了他:“叶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一定会把你带出来的,”逐夜凉许诺,手在背后攥紧,“叮咚。”   这两个字他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为了安抚岑琢,只有这一次,是安抚自己。   “叮咚。”岑琢轻声和。   第二天一早,伽蓝堂全员进入猛鬼城监区,岑琢领头,逐夜凉拱卫,黑骰子和转生火一左一右在后,普通监区为他们打开,整齐的合金囚舱,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戴着莲花徽章的工作人员引他们通过Z到U六个囚区,来到第一道闸门前。   “一重天,”工作人员介绍,“第一关!”   门落着,高八米,宽二十五米左右,厚度看不出来,银白色的超合金,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门前临时架起一个巨大的天平,很简陋,两侧各吊着一个人,左侧是个戴眼睛的中年男人,右侧是个大肚子的年轻女人,两人脚下各有一个大铁桶。   看他们的状态,像是足足吊了一夜。   昨天朱俭说是小游戏,已经布置好了,难道说从那时开始,人就一直这么吊着?岑琢要上去,逐夜凉拉了他一把:“硫酸。”他说,指的是桶里的东西。   “什么?”岑琢惊愕。   这时工作人员拿着一块厚木板过来:“囚犯自愿参加游戏,女人入狱前怀孕,胎儿二十八周,男人曾是狮子堂的技术人员,矢量动力领域的专家,诸位只能选一个,把这块木板搭在他脚下的桶口上。”   言下之意,被选中的人可以踩住木板,而另一个……   “居然是这样的关卡……”元贞惊讶。   高修将黑骰子解除战斗状态:“还真他妈的是‘游戏’。” 第62章 长老与处女┃“我说堂主……不哭了行吗……”   贾西贝趴在一张宽条凳上, 全身光溜溜的, 屁股微微撅着,两只白脚勾在一起, 呜呜地哭。   “我说堂主……不哭了行吗……”陈郡捂着脑袋, 哭得他头疼。   “我、我忍不住……”贾西贝瘪着嘴巴, 小眉头使劲拧着,眼睫毛上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瓣儿, “真的太疼了!”   老匠人在他背后, 这么嫩的背他还是第一次做,一针下去, 鲜红的血涌在白肉上, 比最艳的颜料还艳:“堂主啊, 你这么怕疼可不行,这才刚开了个头。”   听他说刚开头,贾西贝晃着小脚丫乱动弹:“当堂主为啥要纹身啊,我……我不纹了行不行?”   陈郡无奈:“高级干部哪有不纹身的, 人家像样点儿的堂口, 组长都是一背纹身。”   贾西贝吸着鼻子:“呜……早知道要纹身, 我就不给你们当堂主了!”   “不许说小孩话,”陈郡严厉地批评,“你已经是堂主了,堂主就要有堂主的样子!”   “我不……”贾西贝眼泪汪汪去够他的膝盖,“小郡,求求你了, 别让他们纹我了行不行……”   陈郡可不是高修元贞,撒娇对他不好使:“我们兰城的一堂之主,拿出去是个光背,太丢人了!”   贾西贝看他这么铁面无情,边哭边拿拳头捶他,这时肉身神来了,一进门看见贾西贝在哭,愣了,又看到老匠人针尖上的血,哇地一声,也哭了。   “哎哟我的祖宗!”一左一右两个爱哭鬼,还都是说不得打不得的主儿,陈郡手忙脚乱地哄,唯有老匠人,任他们怎么闹,精气神仍贯注于针尖之上。   这是一幅三足乌斗巨蟒图,三足乌象征着太阳,琢成凤鸟的样子,一对金翅高展,延伸至贾西贝两臂,三只脚一只腾空,一只扼住巨蟒七寸,一只擎金刀。   象征月亮的应该是兔子,但陈郡不同意,说堂主已经像个兔子了,再纹个兔子,一点煞气都没有……于是选了同样属阴的蟒蛇,取龙凤斗之意。   日月光,有日于天,灼灼其辉,有月盈缺,皎皎其华。   肉身神坐在条凳底下,抓着贾西贝的手,两个小孩一抽一抽地对着哭,陈郡无语,感觉自己不像个御者,倒像个带孩子的老妈子……   还好有小弟来报告城西新建风力发电机组的运行情况,贾西贝抿着嘴,瞪着红眼睛,瓮声瓮气地问:“效果怎么样?”   风力输电是他的主意,没有电,老百姓的生活不便,骨骼军也得不到发展,兰城要向西经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供电问题。   可就为了支几个大风车,他和陈郡吵得不可开交,这里多风,但都是西风,兰城又是个筒子城,城里没有风能,出城的话,最安全的城东却背风,只能把机组建在城西,那就意味着要时刻提防七芒星的进犯。   贾西贝靠哭,才把陈郡说服了。   小弟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可看堂主可怜巴巴的,也跟着小声小气起来:“特、特别好,周边回收来的二十个风车,十五个能用,今晚城里就能供电了。”   “嘿嘿,”贾西贝笑了,特别得意地瞧着陈郡,“小郡,你看,我说可以吧!”   陈郡瞪他:“可要维护这十几个风车,人力成本太高了。”   和七芒星决战后,兰城损失了九成战力,几乎是一座没有自卫能力的空城。   “还不一定谁怕谁呢,”贾西贝嘟着嘴,“逐哥说冲霄箭连骨骼都沉到湖底下了,说不定七芒星的损失比我们还大。”   正说着,有小弟匆忙来报:“堂主,西边来人了!”   说曹操曹操到,陈郡紧张:“多少人,有作战车吗,骨骼大概多少具!”   小弟皱了皱眉:“没有作战车和骨骼,只有一辆运载车。”   嗯?贾西贝和陈郡对视,从条凳上下来,穿好衣服,抱着肉身神一起上城楼。   坡上停着一辆运载车,是七芒星的,车门打开,下来十几个女人,合力架起一个滑竿,上头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向城门而来。   贾西贝不理解:“那个老爷爷,怎么好意思让女人抬着。”   他伸出指头数了数,一共二十二个人,至少看起来没有战斗人员。   “他们想进城。”陈郡看到城门敌楼打过来的旗语。   肉身神揪着贾西贝的衣领,拼命摇头。   陈郡赞同肉身神的看法:“虽然是老人和妇女,万一身上有炸弹呢。”   “这么大的城,”贾西贝想了想,“炸也炸不到哪儿去。”   陈郡黑线:“堂主你是不是傻,谁炸城啊,炸也是炸你……”   “哦,”贾西贝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拧了拧腰,“我不怕炸,让他们进来吧。”   “不行!”陈郡总是和他意见相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小郡,我们现在急需摸清七芒星的虚实,”贾西贝把肉身神交给嬷嬷,“冯叔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向西收复失地,这件事咱们必须做,要是怕这怕那,连人都不敢见,还怎么西出兰城呀。”   冯叔指的是冯光,那是最上师的遗愿。   陈郡看着面前这个软绵绵的小不点,点了头。   “那你快把全城的男人都找来,”贾西贝交代,“让他们到西门进城这条道上来,特别是御者。”   “干嘛?”陈郡搞不懂他。   “让七芒星以为咱们还有很多战力呀,”贾西贝眨着大眼睛,“我们想探他们,他们肯定也想探我们,笨小郡。”   “哦……”陈郡不得不承认,贾西贝让他那两个哥哥惯的,爱哭鼻子爱撒娇,但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挺好使的。   他立刻去办,十五分钟后,贾西贝指示城门,提起门闸。   白胡子老头进城,走在城西大道上,道两旁不时有戴着辅具的战士和挂着新伤的御者经过,一派自然平淡的繁荣景象。   贾西贝不让他们往里走,就在伤兵所接待,进了院,老头子才从女人们肩上下来,傲慢地扬着下巴,坐到陈郡对面。   “那个……”陈郡尴尬地抬起手,“那位才是我们城主。”   老头儿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头发软软、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的……小姑娘?   贾西贝抻了抻衣角,腼腆地笑了一下。   老头儿怔在那儿,看得出来非常惊讶,跟他来的女人们也很诧异,纷纷向贾西贝投去好奇的目光。   “那个……”她们越看,贾西贝的脸越红,局促地对着脚尖,“老爷爷,你坐。”   老头儿到他身边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小桌,桌上有两杯茶和一盘枣子,是兰城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   贾西贝自我介绍,然后给老头儿倒茶,老头儿会说几句简单的话,报了名字,自称是七芒星的长老,这次来兰城是议和的。   陈郡意外,最上师和七芒星打了那么多年,这帮人从来没服过软,也许贾西贝的猜测不错,他们的损失已经伤筋动骨了。   “不打仗好呀,”贾西贝笑起来,灿烂得像个小太阳,“做朋友,常走动。”   老头儿指了指城上挂着的高山云雾旗:“原来是花儿旗,换了?”   贾西贝点头:“兰城现在是伽蓝堂的分堂。”   “伽蓝堂……”老头儿记下,又指着西边,用干枯的手指划圈,“你们有好多风车。”   他指的是风力发电机组,贾西贝心下一慌,扯了个谎:“伽蓝堂的总部在东边,最近会运很多骨骼过来,我怕电不够用。”   他这样一张孩子脸,软糯糯的声音,没人会怀疑他的话,老头儿终于露出严峻的神色,倾身问:“杀掉冲霄箭的,是牡丹狮子?”   贾西贝心头一跳,连外国人都知道牡丹狮子?可怎么会扯上牡丹狮子,是什么让他认为牡丹狮子在兰城?   一连串的疑问,他仍学着哥哥们的样子,不露声色:“是呀,”他聪明地反问,“老爷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郡看着他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满嘴跑火车,不禁同情起七芒星来。   老头儿没回答,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向地上跪着的女人们招了招手,一个穿蓝裙子裹蓝布巾的年轻女孩膝行着爬出来,匍匐在他脚下。   “我们的女人,”老头儿很轻蔑地给她使眼色,让她露出脸,“送给城主。”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苹果似的脸,浅棕色的眉毛,鼻梁上的雀斑还没褪净,雏鸟一样可怜。   她在发抖,贾西贝注意到她胸前攥紧的双手,他害怕的时候也这样。   老头儿很骄傲地说:“处女!”   贾西贝脸红,又有些气愤,觉得他像炫耀一只猫一只狗那样炫耀一个女人的贞操,不是好东西。   “我、我不要……”贾西贝连忙摆手,老头儿以为他不喜欢,很生气地踹了女孩一脚,这是迁怒,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最恶劣的践踏。   “哎呀你欺负她干什么?”贾西贝急了。   老头儿笑呵呵地对他说:“女人,男人不要,没用的。”   贾西贝强压着心头的怒气,一时冲动:“好,我收下了。”   老头儿心满意足地离开,并没有约定具体的休战时间,陈郡分析,七芒星不是真的想停战,只是一个缓兵之计。   具体想缓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不好判断。   贾西贝认为七芒星越不想打,兰城越要尽快调动到足够的兵力,一鼓作气,向西推进。   可哪儿有充沛的兵力呢?   他和陈郡商量到天黑,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吃过晚饭回房间,窗口有月光,一眼看见蜷在床下的雀斑女孩。   贾西贝红了脸:“怎、怎么把她放我屋了!”   门外是几个做针线活的嬷嬷,捂着嘴朝屋里看,她们搜过她的身,一具刚开始发育的身体,没有武器。   “那、那个……”贾西贝喊她们,“我不和她睡呀,她是女的!”   嬷嬷们偷笑,说着悄悄话,结伴离开了。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像只猫,没有一点声音。贾西贝慌张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她比他高一点,突然把裙子解开了。   窸窸窣窣的布料声,贾西贝的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一害怕,手按上了电灯开关,啪地一声,屋里灯火通明,是新启用的风电。   女孩尖叫,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她光裸的背上全是伤痕,青的红的,是用拐杖、鞋底一类的东西打的,有些还绽着新鲜的创口。   贾西贝瞠目,伸手碰了碰,她抖得厉害。   这时候也没什么男孩女孩了,他把她扶起来,让她趴到床上,拿脱下来的大裙子把她盖好,然后去厕所的小壁橱里拿药膏。   回来看她扭头盯着棚顶上的灯,那个样子,好像很少见到电,这说明七芒星的电力供应也有困难。   贾西贝脱鞋上床,蜷着腿坐在她身边,翘着指头挖药膏:“是谁打你?家里人吗,还是那个长老?”   她听不懂他的话,但看他女孩似的神态动作,觉得他怪。   药膏粘上皮肤,凉凉的很舒服,她把脸埋进床单,再一次,把裙子从身上拽下去,向贾西贝张开腿。   “哎呀你……”贾西贝像让人欺负了的大姑娘,两手捂着脸,“快、快遮上……屁股露出来了。”   这种时候不需要语言,女孩让他生涩的反应逗笑了,咯咯的,像一朵刚开的野花。   “你还笑,”贾西贝撅着嘴,眯缝着眼给她拽裙子,“要是换了别人,你长这么好看,要遭殃的。”   她扇着长长的睫毛看他,好像是问:你为什么对我不感兴趣?   贾西贝抿了抿嘴,红着脸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想起元贞,他扭着腰,轻轻地晃,“我们说好了,等我长大,就去找他。”   女孩羡慕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无法抚平的哀伤。   贾西贝叹了口气:“你们那儿对女人太不好了,”他气鼓鼓地说,“等我打过去,肯定不让男人打女人,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 第63章 毒┃“不跟这个睡,不跟那个睡,你跟哪个……”   关了灯, 贾西贝脱掉外衣外裤, 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拿枕头把自己和女孩隔开, 打个呵欠钻进被子。   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人摸他的肚子, 裤子也拽下去,屁股蛋凉飕飕的,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看见胸前一堆八爪鱼似的长头发。   “啊!”他叫了一声,颤抖着挣扎。   是雀斑女孩, 光溜溜坐在他胯骨上, 一边亲他的脸, 一边往下摸,贾西贝吓坏了,边推她边叫:“你干什么呀,我喊人了!”   她不说话, 用全身的力量压着他, 手劲儿很大, 把他掐得疼。   “呜呜……贞哥,有、有人欺负我!”   贾西贝想哭,忍住了,拼命翻过身,两手可怜地护着下头,她却没有一点同情心, 连摸带咬,想把他翻过来。   贾西贝急了,往后蹬了一脚,踢中了她,随后跳下床,把灯打开,见她捂着肚子蜷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   “我……我那一脚有这么重吗?”他推了推她的瘦肩膀,难以想象这样羸弱的身体怎么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疼吗,你先把裙子套上,我去找人……”   她突然朝他扑过来,一丝不挂的,两个人纠缠着滚到地上,贾西贝觉得有点儿不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   “我、我不喜欢你,”他瘪着嘴,水汪汪的兔子眼睁圆了,义正词严地说,“我不和你那个……你掐我也没用!”   她满头大汗,弓着背,像是很疼,直不起腰。   贾西贝把掉到脚踝的裤子提起来,狼狈地拽着:“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去……”想到她身上的伤,又改口了,“把你送到嬷嬷那儿!”   她哭了,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跪下去,跪在他面前,像是哀求,贾西贝不知所措,怯怯地贴着墙,一点点往外蹭。   她第三次凑近他,想拽他的裤腰,贾西贝用力推开她,光着脚,扭着小屁股跑了。   一口气跑到陈郡那儿,他咣咣砸门,大半夜的,陈郡睡眼惺忪出来,看到他的样子,呆了:“你这是……”   “小郡……”贾西贝咧着嘴,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裤子,委屈巴巴地抽噎,“那女孩……她欺负我。”   “啊?”陈郡领他进屋,给他倒了杯热水,“你一个御者,还让小姑娘欺负了?”   贾西贝觉得很没面子,抱着水杯耷拉着脑袋:“那个……她可吓人了,抓着我不撒手,还……还摸我……”屁股两个字,他蚊子似地咕哝。   “不是我说你,堂主,”陈郡的猫眼儿俏皮地眨了眨,“人家既然那么热情,你就笑纳呗。”   贾西贝一听,赶紧摇头。   “得了,”陈郡撸着他的一头软毛:“今晚睡我这儿?”   贾西贝点头,看看陈郡的床,是个单人的,有点窄:“我……睡地板就行。”   “睡什么地板,”陈郡大剌剌的,“咱俩挤一挤,对付一宿。”   贾西贝扭捏:“我、我不跟你睡一张床。”   “哪儿那么多毛病,”陈郡撇撇嘴,“不跟这个睡,不跟那个睡,你跟哪个……”   他吃惊地看着这个内八字的男孩,娘娘腔、耍赖王、爱哭鬼,难道已经有人了?   贾西贝低着头,羞赧地绞着手指头。   “你上床,”陈郡叹一口气,“我在地上睡。”   贾西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帮他把褥子在地上铺好,钻进还热乎着的被窝。   第二天,他们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门外是伺候贾西贝的小弟和两个大惊失色的嬷嬷。   “怎么了?”陈郡问。   “七芒星送的那个女孩……”嬷嬷铁青着脸,“死了!”   “什么?”贾西贝愕然。   他们立刻去看,她裸体死在床上,双手双脚都抻长了,眼球凸出,大张着嘴,皮肤泛紫,是皮下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显然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   “怎么会……”贾西贝难以置信。   “你去我那儿之前,她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没……”贾西贝忽然想起来,“我踢了她一脚,可能踢到肚子了,天哪……是我把她踢坏了吗?”   陈郡了解贾西贝的体能,他不穿骨骼就是只软绵绵的兔子,要是真能一脚把人踢死,也算出息了。   “小郡……”贾西贝哆嗦着又要哭,“我不是故意的……”   陈郡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把,吩咐小弟:“去叫医生,可能是中毒。”   中毒?贾西贝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懵了。   医生很快赶来,简单检查和取样后,初步判断是毒发身亡,至于是哪一种毒,还要进一步化验。   “她死前接触过什么?”陈郡很重视,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贾西贝。   “没……”贾西贝回忆,“她应该是跟嬷嬷们一起吃的饭,然后我回来,关灯睡觉……啊,我给她涂了药膏。”   药膏?陈郡四处看,在床头柜上看到用了一半的伤膏,原来冯光常用这个,一直没有问题。   他握住贾西贝的肩膀:“有人要你死,而且就在我们身边,从现在起,你二十四小时和我待在一起,什么也不许碰,我没尝过的东西,你一口也不许吃。”   “小郡……”贾西贝觉得不是这样的。   “你听我说,”陈郡神色凝重,握着他肩膀的手很用力,“你命大,这个外来女人替你挡了一箭。”   不,贾西贝觉得自己在兰城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没人要他死,怎么七芒星一进城,就有人要他死呢,而且用最笨的办法想,真想让他死的人是谁,只有七芒星呀。   他回头看着女孩的尸体:“小郡,先别处理她,暂时找个地方停尸,派两个人看着,”他强调,“两个人。”   现在只有这具尸体是唯一的线索,要严密保护。   陈郡不懂他的用意,但还是照办,随后收拾铺盖搬到贾西贝屋里,对昨天接触过这个房间的所有人进行秘密筛查。   忙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贾西贝伸着懒腰起来,听见窗下有人嘀咕:“……堂主?我不信,那就是个娘娘腔……”   陈郡一宿没睡,听见这话,瞪着黑眼圈冲出去,贾西贝赶忙跟上,是几个退了役的御者,吃过早饭凑在一起闲聊天。   陈郡不让贾西贝靠近,凶神恶煞把几个人审了一通,揪出一个算是“主谋”,让小弟去拿鞭子。   “哎?”贾西贝一看这么严重,跑上去,“干嘛呀小郡,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拽着他悄声说,“娘娘腔什么的我早习惯了,不至于抽鞭子。”   陈郡黑着脸,很少见地不给他面子:“不行,今天谁说也不行,给我抽!”   鞭子扬起来,啪啪响,贾西贝胆小地捂着耳朵,每抽一鞭心都跟着揪一下,他垮着脸问:“小郡,他到底说什么了,你这么生气?”   陈郡不肯说。   贾西贝非跟他拧,陈郡没办法,把他拽到一边:“我说了你不许哭鼻子。”   “嗯,肯定不哭。”   “他们说,”陈郡恼火地踢了一脚墙根,“城里都在传,说那女孩……是让你活活累死的。”   贾西贝呼扇着睫毛,没听懂:“累死?怎么累死?”   “哎呀别问了,”陈郡推他,“走,回屋。”   转个身,贾西贝反应过来,脸红一阵白一阵,哗啦一下哭了。   “哎你,不是说好了不哭嘛。”陈郡捧着他的脸,手忙脚乱,贾西贝吸了吸鼻子,扭头往伤兵所跑,女孩的尸体放在那儿,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了。   看堂主过来,两个看尸的齐齐起身,其中一个好像不太舒服,弓着腰,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光裸的尸体用一块白布盖着,露出的皮肤仍然富有弹性,贾西贝站在她身前,委屈巴巴地埋怨:“都怪你……要不是你,人家不会那样说我。”   陈郡追过来,给看尸的一个眼色,让他们下去。   “喂,人都死了,也没法起来还你清白,你和她较什么劲。”   “可是……”贾西贝冤枉地咬着嘴唇,“我根本没……没和她那样过。”   “你是一堂之主,管别人怎么说。”   “你不懂,万一传出去……”他很介意地揪着衣角,“我就说不清了。”   陈郡明白过来,噗嗤笑了。   贾西贝跺脚:“你还笑!”   “你怕谁知道,”陈郡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高修,还是元贞?”   贾西贝惊讶地看着他,羞红了脸。   陈郡逗他:“年纪不大,心思还不少。”   “你……你怎么知道?”贾西贝害臊地低下头。   “我又不傻,”陈郡说,“放心,真有事我给你作证。”   突然,外头一声惊叫,陈郡跑出去,只见两个看尸人的其中一个挺在地上,手脚僵直,嘴巴大张,眼睛死死瞪着,浑身剧烈抽搐。   “怎么回事!”陈郡吼。   另一个看尸的说:“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就这样了!”   贾西贝从陈郡身后探出头:“和那女孩的死状一样……”   他一说,陈郡才意识到:“又一个中毒的?”   折腾了一分多种,人断气了,医生晚到一步,看到的是和七芒星女孩一样泛紫的皮肤,是同一种毒素造成的毛细血管破裂。   “太奇怪了……”陈郡嘀咕,“死亡并不是针对堂主,而是围绕着这个女孩?”   活着的那个看尸人说:“是……诅咒吗?”   “诅咒”两个字一出,现场顿时肃静,微微的,有人嘀咕:“要不要……请肉身神过来?”   还有人说:“是七芒星把诅咒撒到兰城了?”   贾西贝不理解他们的恐慌,急得直跺脚:“你们怎么啦,看尸人死了,正说明毒是从女孩身上来的,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没人理他,连陈郡也没出声。   贾西贝捏着小拳头干着急:“诅咒这么好用的话,还打仗干什么!”   “堂主,”医生打断他,“我看了一下尸体,体表没发现毒素,搬运过程中也没有人中毒,她应该不是毒源。”   贾西贝陷入沉默。   “审!”陈郡下令,指着活下来那个看尸人,“从你开始!”   审问就地进行,封锁伤兵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这二十四小时,尸体有什么异常吗?”陈郡问。   看尸人摇头。   “你和死的那个人,你们一直在一起吗?”   看尸人点头。   贾西贝不信:“你再好好想想,一刻也没分开过?连五分钟都没有?”   他这样一说,看尸人的神色变了:“有、有过一次,昨天半夜……”   昨天半夜有风,吹得树枝沙沙响,恰好伤兵所有一扇门坏了,风一起就咔哒咔哒,怪瘆人的。他出来拿石头顶门,背后忽然有人拿弹弓打他,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回头一看是老杨家的小二。   “老杨家的小二?”贾西贝不认识。   “七八岁一小子,”陈郡说,“出了名的淘气。”   看尸人说:“我就追,追了一圈没追着,最多十分钟吧,回来进院,看杨小二在停尸那屋门口扒门缝儿,我吼了他一声,他就跑了。”   “扒门缝?”是屋里发生了什么?   陈郡吩咐:“叫杨小二来。”   片刻,杨小二带到,很邋遢的一个孩子,衣服脏,脸比衣服还脏,眼神茫然,时而又闪烁,像是受过惊吓。   “昨天半夜,你来伤兵所,是不是看见了什么?”陈郡问。   孩子耷拉着脑袋,两手紧紧揪着裤腿。   “问你话呢!”陈郡发火。   贾西贝见孩子打了个激灵,拍了拍陈郡:“小二,你跟哥哥说,是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了?”   杨小二抬起头,一双惊恐的眼睛,犹豫半晌,慢慢点了头。   “是什么?”贾西贝追问。   孩子咽了口唾沫,轻声说:“我看见……看尸的李叔没穿裤子,趴在尸体上。”   什……贾西贝和陈郡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的,我没撒谎!”孩子憋着眼泪,“我不知道他在干嘛,就觉得……太吓人了!”   贾西贝恍然大悟,怪不得医生在尸体表面没发现毒素,怪不得前天晚上她那么急着要和他亲热——因为毒就在她体内。   “她是……带着毒来的?”陈郡悚然。   “那个长老……”贾西贝颤声,“拿人不当人,当装毒的匣子!”   人的心,有时候比毒药还毒,肮脏透了。   “小郡,”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沉着下令,“七芒星长老在等着我毒发,不会走远的,你带人出城,把他抓回来。”   陈郡遵命:“是,堂主!” 第64章 二重天┃我只想快意纵横,和你并肩。   两条生命, 只有一块木板。   “其实也不难, ”元贞说,“把木板从中间切开, 一人一半不就好了。”   木板切开只有十厘米宽, 但足够人在硫酸上站脚。   “真要救的话, ”高修在黑骰子里目测天平的高度,“不用那么麻烦, 你抱一个我抱一个, 各自切断绳子,OK了。”   “所以, ”岑琢说, “这个‘游戏’的重点根本不在救人。”   黑骰子和转生火看向他。   “开门才是关键。”岑琢盯着那扇合金闸, 闸门上没有一条缝,是一体浇筑成型的,开关应该在内侧,整体升降。   “也就是说, ”元贞讶然, “两个人里只有一个是正确答案, 我们必须选对,才能过一重天?”   “那问题就从怎么救两个人,变成选哪一个去死了。”高修残酷总结。   这也正是这个“游戏”的难点,右侧是怀着身孕的妇女,左侧是有价值的科学家,一架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天平, 而改变重心的砝码则在他们手上。   “会不会……”岑琢想到,“有一个是假的?”   高修和元贞一愣,还没来得及琢磨,逐夜凉拿过木板,拔出右狮牙向天平走去。   “叶子?”岑琢叫。   他没应,直接把木板搭在孕妇脚下,一眨眼,挥刀斩断绳子。   “叶子!”岑琢震惊。   只听一声惨叫,科学家掉进硫酸桶,没挣扎几下,就因为皮肤和神经的严重受损,不动了。   逐夜凉的草率让岑琢愕然,自从来到兴都,这家伙就很反常,像是有个筹谋了许久的目标就在眼前,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毫无怜悯,杀掉了一个无辜的人。   “如果只有一个正确答案,”逐夜凉回头看着他们,“那就是这个孕妇,我看到了胎儿的心跳,至于那个男的是不是科学家,鬼知道。”   真正的实用主义、机器思维。   岑琢走过去,指着那桶泛红的硫酸:“那他妈是个人,不是数据参数,你一句‘鬼知道’,他就没命了!”   逐夜凉压低身体,看进他的眼睛:“你想不想进门?”   当然想。   “想进门,就做选择,这一关就是这样。”   伽蓝堂要进门,就必须以一个人的死为代价,“游戏”规则如此。   “你的道德、良心,在这扇门面前,有什么用?”   岑琢狠狠瞪着他。   “如果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救的就是两个人,”逐夜凉问,“这样想会不会让你觉得好一点?”   他的意思类似于一笔钱买了两笔货,是划算的,岑琢碾着牙齿:“叶子,你就不能像一个人那样纠结、犹豫一下?”   逐夜凉的目镜灯闪了闪:“岑琢,我是骨骼。”   是骨骼,就不能爱,也不能被爱,只有必须达成的目标。   岑琢攥紧了拳头,这时工作人员上来,轻轻鼓掌:“恭喜诸位,顺利通过第一关,”他指着硫酸桶,“男人并不是矢量动力领域专家,只是狮子堂的一个队长,女人和她肚子里的胎儿将获得自由,这是自愿参加游戏并取胜的奖励。”   不是专家,就应该被这样无声无息地牺牲吗?   忽然,电机启动,脚下剧烈振颤,一重天从地上缓缓抬升,这时能看到门的厚度了,在三米以上。   “请。”工作人员带领他们进入二级监区。   这一区和普通监区有些不同,巡逻人员明显变多了,而且每一个囚舱上都有窗,并不是方便工作人员往里看,而是要让囚犯们往外看,看着牢不可破的一重天,击碎他们逃生的希望。   “F区到T区,”工作人员介绍,“关押的是政府军和狮子堂的高级干部,这一区也是猛鬼城最大的监区。”   说着,他们来到第二道闸门前,这道门和一重天如出一辙,只是举架高了一点,看起来更威严、更有压迫感。   “二重天,”工作人员指向闸门左侧,一间开着门的囚舱,“第二关。”   舱门有十多公分厚,洞开着,岑琢他们过去看,里头没人,大小在五平米左右,一张床、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因为太简陋,看不出生活过的痕迹。   “编号F0101,姓名,魏晓,”工作人员说,“自愿参加游戏,你们的任务是囚徒寻回,死活都可以。”   “什么?”高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的猛鬼城,要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逐夜凉问:“他离开多久了?”   工作人员看了眼表:“从你们进行第一关开始,二十分钟。”   “应该还没走远,”岑琢进入囚舱,想找一找线索,但显然,这个人离开前仔细清理过房间,连一根毛发都没留下,“这家伙不是一般人。”   “等等,”元贞忽然想到,“一重天没开前他出不去,二重天也封闭着,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在这个二级监区。”   高修陡然转身,他们进来后,一重天并没关闭:“我们说话这两分钟,他可能已经出去了。”   四个人齐齐看向一重天外,速度快的话,从普通监区到大门口只要五分钟,这个魏晓很可能已经离开猛鬼城,进入市区,甚至准备逃离兴都。   高修叹了一口气:“如果在猛鬼城,再大也有个范围,一旦出去,真的是大海捞针,没希望了。”   元贞嘀咕:“魏晓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挺熟的,”高修也觉得,“魏晓……”   突然,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岑琢:“岑哥,是狮子堂白虎分堂的堂正,扛战锤的阿罗汉魏晓!”   岑琢一惊,随即看向逐夜凉,他应该知道的,狮子堂的重要干部他都知道,却一句话也没说。   “狮子堂的堂正……”元贞摇头,“就算我们找到他,恐怕也拿不下。”   “喂喂,”高修提醒,“你别忘了,狮子堂四大护法的骨骼,除了吞生刀都销毁了。”   逐夜凉这才开口:“就算骨骼还在,他也穿不了。”   超过二十五岁,神经元已经失活。   高修和元贞对视一眼:“搏一把?”   “叶子,”岑琢打断他们,“你来一下。”   他有几句话想说,逐夜凉却不愿意:“别浪费时间了,找人要紧。”   逐夜凉并不在意这几分钟,因为魏晓在哪儿他心里大概有数,他只是害怕面对岑琢,怕压抑不住对他的感情,节外生枝。   三年蛰伏,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分心。   岑琢徐徐眨了下眼,自从他冲动地把一切挑明,把自己赤裸裸地剖开来,他们就回不到从前了:“就两句话。”   他们找到一处监控死角。   岑琢舔了舔嘴唇:“叶子,我不想招安,”他像每一个会迷茫、会迟疑的年轻人一样,不安地闪动着眼睛,“让无辜的人被硫酸烧死,或像猫一样去捉主人放掉的老鼠,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快意纵横,和你并肩。”   逐夜凉低声说:“不是真的招安,是进入核心区,拿下猛鬼城。”   “可这个假招安,”岑琢蹙眉,“真的太糟了。”   他不是不想取胜,只是不想看到为了取胜急功近利的逐夜凉,残忍得像个陌生人。他想和他回去,回到之前那些呛来呛去、没心没肺的日子:“跟我回沉阳吧,我发誓,我会把我的感情藏在心里,永远不说出来。”   就像吕九所对他那样,当傻子,当兄弟。   他轻声说:“我会一辈子、默默地喜欢你。”   “晚了,”逐夜凉凉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晚,”岑琢想去拉他的手,但不敢,“只要你……”   “我只有一句话,”逐夜凉背转身,“通过三重天,把胜利攥在手里。”   “逐夜凉!”岑琢忍不住喊,“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硬!”   “我,”逐夜凉偏过头,“根本没有心。”   岑琢张着嘴,孤零零站在那儿。   逐夜凉回到二重天,向黑骰子和转生火下令:“岑琢搜普通监区,你们搜二级监区,”他旋踵走向一重天,“我去外面找。”   岑琢追出来,逐夜凉已经飞远,半空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从猛鬼城向西,直线飞跃十二公里,那里有整个西方最大的地下黑市,入口在一个不起眼的脑毒铺子里,铺子少说有三十年历史,在政府军横行的时代就贩卖包括贵金属在内的大量违禁品,名叫“君再来”。   等到狮子堂掌权,坐镇兴都的魏晓直接把这里变成他的地下王国,中转废旧骨骼、脑毒和人体器官,对外建立了一个二级社团,叫影组。   这个时间,铺子里客人不少,老旧的脑毒机前,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或趴伏或仰靠,没骨头似地瘫软着,瞳孔失焦,沉浸在绚烂的虚拟世界中。   看场子的瞧见逐夜凉,站起来:“喂,不接待骨骼!”   逐夜凉没理他,把铺子整体扫视一遍,布局没有变化,小柜台后头有一扇门,从那里进去右拐,会在走廊尽头看到一个上锁的房间,用老式密码加密,口令是3487015-2-091。   那家伙看他连外装甲都没有,不拿他当回事,随手抓起吃剩的包装盒扔在他身上:“妈的听不懂人话啊,让你滚!”   “你们有多少人?”逐夜凉问。   同时拔出左右狮牙。   猩红的刀锋晃了眼,那人愣住了。   “我要进地下城,你们要拦就快点儿。”   “弟、弟兄们!”那人跑回柜台,使劲儿按桌上的通话按钮:“砸场子的,抄家伙!”   店里店外一窝蜂上来四五十人,还有七八具骨骼,逐夜凉无差别攻击,砍瓜切菜一样劈过去,直奔小柜台,一刀,取了看店人的性命,推门而入。   右拐,血从狮牙刀上流下来,滴了一路,直到密码门,输入口令,气动门弹开,他开启三套视觉系统,提高校准器灵敏度,跨步走下去。   长而深的坡道,开始的几十米没有岔路,地势渐渐平缓后,两侧出现弯道,攻击也随之而来,机枪、铁链、淬过毒的钢叉,从各个方向、从浮动着湿气的阴暗角落袭来,他迎着弹雨把手伸进去,不管抓住什么,拽过来就是一刀。   走一路杀一路,煞气似猛火,弃尸如敝履,只为了找一个人。   整个地下城方圆几十公里,但中心区只是一片八百米见方的开阔地,照明靠火灯和人造光,各式各样的人聚在这里,推车的,捧器官箱的,大多从北边辗转而来,在这里卖个倒手价,然后由影组往南方高价出手。   逐夜凉甩了一把刀上的血,向中心区西南角的一条小巷拐去。   那里聚集着众多骨骼和战斗人员,都是影组的,隔着阑珊的火光和讨价还价的人群,对他虎视眈眈。   逐夜凉把左右狮牙在面前交叉,典型的战斗姿态:“我找人。”   低频骨骼音从刀刃上擦出去,带着悚然的飒飒声。   影组的人严阵以待:“找谁?”   “魏,”逐夜凉盯着他们身后的那道铁门,“晓。”   两个字一出,对方立即开火,两侧压阵的重型骨骼交错释放中子炮,炮弹在地下城逼仄的空间里炸开,交易的人群顿时乱了,奔走尖叫。   趁乱,影组一起往上冲,想靠人海战术闪电取胜,没想到逐夜凉根本不把乱当乱,在他那双机械眼里,每一个呼吸、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个锁定好的靶子,狮牙刀左右开弓,按着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顺序,不紧不慢依次收割。   血一层压着一层,喷在铁门上,门扉岿然不动,直到最后一具骨骼被一脚踏碎了御者舱,铁门嘎吱一响,从里面慢慢推开。   一条漆黑的缝隙。   逐夜凉从那道黑缝往里看,如愿看到了他想看的。   “一个人,”黑暗里的人说,一把坏掉的嗓子,“灭了我整个社团。”   逐夜凉收刀,亮起浑身的照明:“F0101,魏晓?”   对方没回答。   “伽蓝堂逐夜凉,”他走进去,“是来猛鬼城玩‘游戏’的。” 第65章 黑白文殊┃一段猩红的刃口,近在咫尺。   逐夜凉发着光站在漆黑的屋子里, 屋子很大, 有两百多平,魏晓坐在靠墙正中的长沙发上, 突然站起来, 跨前一步:“你……”   逐夜凉没动。   慢慢的, 魏晓塌着背坐回去:“看错了,”他沧桑地笑, “你有很多牡丹狮子的装备, 身形也差不多,我还以为……”   以为牡丹狮子回来了。   “你怀念他?”   “呵呵!”魏晓冷笑, “怀念?”   猛鬼城的牢狱生涯, 虽然只有三年, 但把他整个人都改变了,撕裂了的嗓子,直不起的腰,还有七零八落的尊严。   “那家伙傲得很, 共事这么多年, 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魏晓尖酸地讽刺,“不过杀人是真利落,他是千钧的一条好狗。”   逐夜凉沉默。   “你能找到这里来,一定知道我是谁吧?”   “狮子堂白虎分堂堂正,阿罗汉魏晓。”   “嗯,”魏晓满意地把身体陷进沙发里, “他们问我愿不愿意玩个游戏,我以为出来能逍遥两天呢,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逐夜凉说:“染社招安伽蓝堂,在猛鬼城设下三道关卡,你是通过第二道关卡的重要道具。”   “道具!”魏晓哈哈大笑,“我他妈一生恣肆,杀人无数,江汉的天我摸过,尸山血海我趟过,整个猛鬼城都是我建的,到头来居然是他妈一个什么堂的道具!”   “伽蓝堂,”逐夜凉不想再跟他废话,“我的会长要和西方分社谈判,要进核心区,我来带你回去。”   魏晓止住笑:“我要是不回呢?”   逐夜凉淡定地拔出左右狮牙:“游戏规则,只要带回去,死活都可以。”   “规则!”魏晓翘起二郎腿,“染社的规则!那就是一帮骗子,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们进了猛鬼城,还想出来?”   逐夜凉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这么恨染社,是因为他们没有履行诺言,反而把你关进了兴都监狱?”   魏晓的脸僵住,愕然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三年前,江汉决战,四大分社拱卫白濡尔的大本营——无量城,开战后十二小时,魏晓坐镇的西部防线突然打开,牢固的阵型豁开了一个致命的口子,染社得以从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那天,在裳江的拐弯处,北东南三面骨骼军意外遭到来自背后的袭击,狮子堂全线崩溃,被迫调头作战,瞬间,从面江固守的优势变为背水一战的劣势,白濡尔和大批高级干部被俘,牡丹狮子被拆解。   “因为你的背叛,狮子堂才战败。”   魏晓哑口无言。   “染社许诺了你什么?”   魏晓不愿意回忆,汤泽说的那些话,家头的位置、地下黑市的合法权、一字并肩王的荣耀……江汉一定,他就被投进了自己建造的监狱,二级监区,终身监禁。   操他妈的二级监区!魏晓笑自己可悲,在汤泽眼里,他连重监区都不配进。   “你是个叛徒,”逐夜凉提起右狮牙,“没有猛鬼城,你活不过这三年。”   言下之意,他多活了三年,现在死期到了。   突然,从斜后方的黑暗里扫出一股剑气,擦着逐夜凉的肩膀击中对侧墙壁,这是个警告,让他离魏晓远点儿。   逐夜凉转身,隐蔽的角落里,什么东西快速闪动了一下,是一具骨骼,体型不大,很灵巧,一跃而上天花板。   “滚。”年轻女人的声音。   逐夜凉仰视着它,没有立即出刀。   “看在狮牙刀的份上,我不取你性命。”她说。   听口气,是狮子堂的旧部,魏晓坐牢这几年,可能一直在地下城潜伏,它通体精黑,用剑,是小剑,白刃别在臂弯里,如同一具曼妙的菩萨。   逐夜凉挥刀,天花板上登时一道巨大的裂口,它不见了,一闪神的功夫,小剑从背后刺来,直取御者舱。   逐夜凉一动不动。   CPU不合时宜地运转,调出老旧的记忆,记忆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家头!”   逐夜凉转过身,树荫下跑来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扎着一头长发,拿着一把小竹剑。   扑到怀里了,很软,很热。   “家头,教我用剑吧。”   她有一双好看的单眼皮,笑起来眯成一条缝。   逐夜凉不说话,瞧了瞧那把剑,这时林子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喊声:“姐!”   和女孩一模一样的脸,但脸上的神情截然不同,是畏惧,是敬而远之:“别去烦家头。”   女孩远远瞪了他一眼,惴惴地问:“家头,你什么时候来兴都?”   他没回答。   似乎习惯了他的少言寡语,女孩自顾自说:“等你来,我带你去君再来的地下城玩,不让堂正知道。”   她鬼灵精地眨了下眼,转身向树林走去。   逐夜凉也转身,刚迈步,小竹剑忽然从背后刺来,直取御者舱。他没回头,直接拔出右狮牙,翻腕,过肩,刀背朝下捅向背后,刀尖堪堪停在女孩眼前。   小竹剑啪嚓掉在地上。   记忆存储到此为止,逐夜凉挑起右狮牙,翻腕,过肩,刀背朝下捅向背后。却没有停,刀尖刺中身后骨骼的头部,继续往后贯穿,魏晓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致命一击。   狮牙刀搭肩的这个动作他很熟悉,见过太多次,想往也忘不了,可这样用刀的那个人……   “唔……唔嗯!”女人在骨骼里呻吟,很痛苦,痛苦之余,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她想向逐夜凉伸手,但神经元受损,胳膊抬不起来。   逐夜凉拔出右狮牙,毫不动容,转身看向魏晓。   魏晓骇然和他对视,怕了,发着抖后退,不可能,那个人……那个人就算活着,也已经超龄不能再操纵骨骼。   “还有一个呢?”逐夜凉忽然问。   魏晓瞠目。   “黑文殊,白文殊,是一对。”逐夜凉亮起目镜灯,左右逡巡。   是他!魏晓脚下绊着了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真的是他,那个魔王,无情的杀人机器,他回来了,带着仇恨,带着卷土重来的煞气。   天花板上陡然降下一具骨骼,双手握剑,剑尖朝下,正对着逐夜凉的“头顶”,力道之猛,即将击出炙热的火花。   逐夜凉侧身闪避,速度太急,角度太大,骨骼霎时失重,向旁边摔倒,他却不在意,只利用空行狮子短时释放的侧向推力,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在半空悬停,然后调整姿态,重新站定。   白文殊扑了空,以一种骨骼难以具备的轻巧和柔韧,在逐夜凉周围几次跳跃,接连发起第二、第三轮冲击。   白文殊从身高、形态到最微小的细节,都和方才的黑文殊一样,只是装甲为白色,也用一柄小剑,不攻击时抱在怀里,活脱脱一具菩萨。   “你刚才那招我见过,”错身时,它说,“你,我也见过!”   逐夜凉的CPU认得这个声音,随即从庞大的记忆库里识别出来。   “姐,你缠着他干嘛?”   树林里,男孩和女孩走远,但逐夜凉的音频采集器仍能清晰地捕捉他们的对话。   男孩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堂正最讨厌他。”   “那又怎么样,”女孩不以为然,“你看他刚才那招多厉害,头都没回刀就到了,刀到了不难,难的是没伤着我分毫,这要是在战场上,一招致命!”   “牡丹狮子嘛,当然厉害了。”   女孩遗憾地撅起嘴:“我们要是能在江汉多待一阵就好了,弄清楚他的套路,”她狡黠一笑,“将来就不用怕他了。”   男孩停步:“……姐,你可真阴险。”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喏喏喏,这些全是回答你的。”   “装无辜还一套一套的,真服了你。”   那时他们还小,是白虎堂养的一对杀手,现在长大了,能为主人舍生忘死、前仆后继了。   逐夜凉轻声说:“哦?你见过我,”他笑,“那就不能留你了。”   说罢,他不再迁延,琉璃眼准确计算白文殊的运动轨迹,迎着它的剑气,先它0.001秒到位,弯刀一横,白文殊几乎是自己撞到他的刀锋上,拦腰折断。   御者舱从中劈开,人滚出来,血喷了一地。   逐夜凉关掉照明灯,屋子重新归于黑暗,还有寂静,只听见魏晓的喘息声,很急,很乱:“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纯然的黑中,声音辨不出来处:“逐夜凉。”   魏晓缓缓站起来,有些激动:“是真名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这么多年,”魏晓向黑暗中摸索,像寻一个老朋友,“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你一直像道影子。”   他身后,是刀尖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魏晓,现在你想活着回猛鬼城,也不可能了。”   “哈,哈哈,”魏晓发笑,“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去。”   逐夜凉的目镜灯亮起来,幽幽的,如同鬼魅,无机质的光下,是一段猩红的刃口,近在咫尺,抵住魏晓的咽喉。   最后一个问题,魏晓问:“你为什么来兴都?”   逐夜凉没回答。   “不会是专门来杀我,”魏晓知道自己的斤两,“我还入不了你的眼。”   逐夜凉非常谨慎,事成之前,他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能让你来的,只有……”   逐夜凉突然动手,没有一点征兆,不留一丝情面。   血从大动脉涌出,溅在右狮牙上,让那刃更滑、那红更艳。   魏晓摔在地上,抽搐,痉挛,脑子却豁然开朗,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明白,短短的几秒钟,他洞悉了逐夜凉的计划,他是来救人的,来救……   逐夜凉探他的鼻息,停止了。   他把尸体扛在肩上,最后看一眼地上的黑白文殊,推门而出。踏着影组的尸骸,踏着满地散乱的杂物和遗落的贵金属,他走出地下城,离开君再来,启动空行狮子。这地方,他今生都不想再来。   飞回猛鬼城,径直走过一重天,岑琢他们等在那儿,一筹莫展的样子,赫然看见他和他肩上血淋淋的尸体,惊呆了。   逐夜凉把魏晓扔在地上,工作人员过来查验,随即用对讲装置通报:“F0101,魏晓,确认死亡。”   这超乎了岑琢的理解范畴,有如神鬼奇兵,简直天方夜谭:“你他妈……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我的办法,”逐夜凉看向他,不经意就被他闪闪的眸子吸引,还有过长的额发、抿起的嘴角、挺拔的脖颈,“等急了吧?”   突如其来的温柔,岑琢一刹恍惚,这时工作人员宣布:“恭喜诸位,顺利通过第二关。”   控制二重天的电机应声启动,一阵短暂的振颤,闸门缓缓抬升,明明是白天,门里却漆黑一片。   “请吧。”工作人员颔首,示意他们随他进入重监区。 第66章 肉身神┃脸埋在被窝里,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长老被摁着脖子押进伤兵所, 然后是他那堆女人, 贾西贝坐在临时搬来的小椅子上,背后是女孩和看尸人的尸体。   “放开我!”长老试图挺直脖子, “你们干什么!”   贾西贝定定看着他, 姑娘似的脸上没有软弱, 只有对阴谋者的憎恶,和荡平七芒星的决心。   “堂主, 为什么抓我!”长老质问。   贾西贝忽闪着大眼睛:“长老, 一天两夜了你还在附近,”他可爱地歪着头, “倒像是等着我抓呢。”   长老哑口。   他送来的女孩死了, 旁边还有一具男尸, 显然毒计没有奏效,“我们的车没电了,”长老辩解,“在等人来接。”   贾西贝看向陈郡, 陈郡一愣, 他行动力有余, 对细节关照不足,闷声说:“只抓了人,没注意车。”   贾西贝没说话。   长老冷哼一声,搡开陈郡:“我送的女人,堂主不喜欢,杀就杀了, 没必要特地找我来看尸,”他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捋顺胡须,“请堂主派人送我们出城!”   贾西贝仍不说话,视线一偏,投向他身后。   长老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孩从门外走来,头上罩着一片黑纱,朦朦胧胧看不清脸,身形有七八岁,胸前挂着一只哨子。   陈郡错愕地盯着她。   贾西贝起身迎接,很恭敬的样子,长老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兰城的肉身神,和他们掌握的情报一致。   女孩拉着贾西贝的手,爬上他的腿,乖乖坐下。   “这个孩子,”长老问,“为什么遮着脸?”   “她不是一般的孩子,”贾西贝说,“她的脸,只有兰城人能看。”   这证实了长老的判断,那具小小的身体里寄居着神灵,是兰城的精神圣殿。   长老不急着走了,借着看两具尸体,向肉身神接近:“堂主,我们的女人那样乖顺,怎么冒犯你了,要被杀掉?”   “她是中毒死的。”贾西贝冷声说。   长老一副惊讶的表情。   贾西贝又说:“你下的毒。”   “荒唐!”长老笑了,“我为什么要毒死亲手送出去的女人,何况我已经离开兰城一天两夜,哪有下毒的机会?”   “你想毒死的人是我,”贾西贝抱着肉身神,护在胸前,“至于毒药涂在什么地方,你心里有数。”   长老浑浊的老眼睛瞪起来:“堂主,说话要有证据!”   贾西贝瞄一眼女尸旁的男尸:“那就是证据,我有证人。”   长老沉下脸:“她不愿意留在兰城服侍曾经的敌人,擅自下毒也有可能,但是和我没关系,”他举起双手,“我是真心来兰城议和的!”   贾西贝听他放屁,拇指隔着黑纱刮了刮肉身神的小脸蛋:“那让孩子说,孩子的眼睛最通透。”   长老眉头一跳,看向肉身神,一层黑纱挡着,看不清眼睛。   贾西贝握着她的小手,两腿颠着逗她:“是谁想杀我,是那边躺着的姐姐,还是这个白胡子老爷爷?”   长老鼻翼两侧微微出汗,他们也信神,崇拜神谕和天罚。   孩子罩着黑纱的小脑袋转了转,伸出一根软软的手指,晃来晃去,指向长老。   “这是栽赃,”长老大喝,“是陷害!”   肉身神可能被他吓着了,从贾西贝腿上跳下去,提着肥大的裙子往门口跑。   事情发生在刹那,长老突然踢起长衣下摆,从隐蔽的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扑上去揪住孩子的领口,朝她的肚子捅进去,一下、两下,等陈郡反应过来,柔软的身体已经栽倒在血泊里。   “你干什么!”陈郡怒吼。   贾西贝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喊:“把他给我拿下!”   长老举着带血的匕首:“是你们栽赃我,逼我杀人!”   “长老,现在毒是不是你下的已经不重要了,”贾西贝指着地上的尸体,“你杀害兰城的肉身神,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是现行犯!”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长老笑起来,白胡子下的五官扭曲,难以想象他是之前那个和蔼的老人。   “杀谁也不行,”贾西贝跺脚,“小郡!”   陈郡掏枪,几乎同时,角落里的七芒星女人蜂拥而起,和长老一样,从靴筒里拔出随身的小刀,她们进伤兵所前都搜过身,但只查了腰背,没有掀裙子。   “保护堂主!”陈郡举枪,枪口前全是女人,一时下不去手。   女人们把长老围在中间,形成一堵活生生的人墙,刀子高高举起,刀尖一致朝外,长老就在这层女人形成的护盾中咆哮:“对,毒就是我下的,怎么样!”   贾西贝从后腰拔出手枪。   “是我策划了一切,摧毁兰城,为冲霄箭报仇!”   贾西贝抿起唇,这是他第一次用枪瞄准活的目标。   “你们的肉身神已经死了,兰城必败!”长老叫嚷,阴谋得逞的乍喜使他癫狂,一旦癫狂,就得意忘形。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也是神,”长老在女人堆里摆出胜利的姿态,“七芒星的肉身神杀掉了兰城的肉身神,这是天意!”   砰地一声,贾西贝开枪,手有点抖,但击中了,正对着他的女人倒下去,刀子脱手,叮一声响。   陈郡惊诧,那个胆小的爱哭鬼,那个优柔的娘娘腔,擎着炙热的枪口,对他下令:“陈郡,我要活的!”   他没软软地叫他小郡,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堂主那样,斩钉截铁,杀伐果决。   陈郡立即开枪,女人们不怕死,疯了似地扑上来,抱住他,哪怕胸口被乱枪打穿。   贾西贝边射击边向陈郡靠近,中间换过一次弹夹,满地是血,很滑,胳膊和后背中了几刀,他没哭,甚至没叫一声,在混战中冲在前头。   最后一个女人倒在脚下,长老独自一人面对枪口,他是阶下囚了,却仍然傲慢,昂着头,为杀掉了兰城的灵童沾沾自喜。   “你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了,”贾西贝皱着细小的眉头,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我要知道你们那儿的情况,具体的。”   “年轻人,”长老不屑地上下扫视他,“女人一样的家伙是做不了领袖的,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贾西贝没有被他的挖苦激怒,这种话他听过太多次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上次决战,你们损失巨大,所以你贵为肉身神,也不惜铤而走险来兰城杀我,”一顿,他说,“可惜没杀掉。”   “是呀,”长老叹息,“我没杀掉你,”话锋一转,“但苍天有眼,让我杀掉了你们的肉身神!”   这对兰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你算什么东西,”长老狰狞地露出犬齿,“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十个你也比不上一个肉身神!”   陈郡听不下去了,扭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带走,贾西贝却阻止他,突兀地叫了一声:“小二。”   小二?陈郡蹙眉,后背一凉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往地上看。   血泊里那具孩童尸体不见了,刚才混战,谁也没注意,现在贾西贝一叫,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墙角跑出来。   长老瞪直了眼睛,兰城的肉身神……竟然可以死而复生?   孩子把头上的黑纱掀掉,露出一张小脏脸,是个男孩,解开带洞的血衣,里头是厚厚的人造纤维,还有被刺穿了的血袋。   是老杨家的小二,调皮地冲长老吐舌头。   “这就是你杀掉的肉身神。”贾西贝用那张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脸面对他,快意,却不轻狂。   “你……”长老知道中计了,他自认为高明,却在半百之年败在了一个十几岁的娘娘腔手下,他不甘心。   “不甘心?”贾西贝一下刺到他的心里去,指着背后的女尸,“毒发身亡的她甘心吗?这满地被你当成肉盾的女人甘心吗!”   “哈哈,”长老倒笑了,“少来教训我,毛头小子别高兴得太早,你们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贾西贝和陈郡对视。   “你们杀掉冲霄箭、抢走的那个飞行器,本来是牡丹狮子的装备,”长老说,“三年前被染社秘密扔出兰城,我们拿到后研究了一年多,才勉强让冲霄箭背上。”   贾西贝愕然,逐夜凉背走的那个居然又是牡丹狮子的装备,倏忽间,什么东西在心里跳了一下,稍纵即逝。   “那么厉害的东西,染社为什么要扔给我们?”长老干瘪的嘴唇阴险地蠕动,“因为他们宁可让我们强大,也不想让牡丹狮子回来。”   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陈郡切齿。   “牡丹狮子和你们伽蓝堂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染社不会放过牡丹狮子,和与他有关的人。”   贾西贝由着长老在牡丹狮子这条路上越跑越偏,老家伙还不知道,伽蓝堂正在兴都接受染社的招安。   “你们西有七芒星,东有染社,娘娘腔,”长老凶残地盯着贾西贝,“等着看吧,兰城的未来注定是末路!”   娘娘腔,一辈子甩不掉的污名。   “关起来,”贾西贝摆了摆手,很疲惫,“严密警戒。”   他拖着脚走出伤兵所,太阳正从巍峨的城墙上落下,天黑得很快,血腥味、西出兰城的压力和险恶不明的局势让他喘不过气,蓦然想起高修的话:杀人流血,你像个小姑娘似的,会吃亏的。   自己果然不行吗?   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但不敢擦,怕被左右看出来,他现在是堂主了,连在大庭广众下哭鼻子的自由都没有。   “所以你才能长大。”   元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有人天生是领导者,都是摔倒了爬起来,这里,是你的机会。”   那天,他们在灿烂的星空下,亲吻了彼此,许诺了未来。   贾西贝用力吸了吸鼻子,对,他不能退缩,他还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御者、一个卓越的领袖,闪闪发光地去找元贞呢。   回到房间,嬷嬷收拾过屋子,床单被子都换了新的,他龇牙咧嘴脱掉血污的衣衫,露出丑陋的新伤旧疤,还有背上未完成的金翅三足乌。   没一会儿,陈郡到了,老妈子似地帮他上药包扎,贾西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眨巴着眼睛叫:“小郡,我好疼呀。”   他把脸埋在被窝里,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使劲儿憋着眼泪,憋得脸蛋通红。   “疼就别忍了,”陈郡无奈,“哭吧,我不笑话你。”   “真的?”这人平时总是嫌他爱哭,嫌他软弱,贾西贝晃着脚丫,“那我真哭啦。”   陈郡点头,刚才和七芒星对峙,这小子像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威风凛凛,回来就缩成了软趴趴肉嘟嘟的小绒球,让人拿他没办法。   贾西贝揪着被角酝酿,酝酿了好半天,眼泪也没来:“小郡,真奇怪,你让我哭,我又哭不出来了。”   陈郡收起剪刀绷带:“那是你长大了呗。”   贾西贝双眼放光,他真的长大了?像元贞说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那他还要长多少个这么大才能成为牡丹狮子那样优秀的战士呢?   牡丹狮子……贾西贝不禁皱眉,听七芒星的长老说,冲霄箭用了一年时间才背上飞行器,而逐夜凉只用了一分钟,说明他身上有和那东西匹配的接口,这太不正常了。   贾西贝忽然想到什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在北府,高修说过,牡丹狮子被擒时御者舱是空的,血肉之躯真的能凭空消失吗,还是说……那具传奇骨骼压根就没有御者?   左狮牙、右狮牙、琉璃眼、狮子吼,逐夜凉满身都是牡丹狮子的装备,出关这一路,他简直就像是在……一件件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贾西贝腾地坐起来,如果逐夜凉真的是牡丹狮子,那他隐藏身份,埋名在伽蓝堂的目的是什么?   猛然间,两个字闪过脑海——复仇。   狮子堂被染社夺权,牡丹狮子被拆成碎片,逐夜凉怎么可能不恨,回收装备一定是为了复仇做准备,所以他才极力促成出关,一路上摧枯拉朽。   贾西贝发抖,那自己和元贞、修哥、岑哥又成了什么?被他利用的棋子?他盛怒之下无足轻重的炮灰?   还有,如果逐夜凉是回来报仇的,他为什么要同意招安?兴都的监狱城里到底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岑哥他们跟着他,又会陷入怎样的险境?   “小郡!”贾西贝一骨碌跳下床,顾不得伤,往头上套衣服,“我去兴都,你留下看家!”   “啊?”太突然了,陈郡没反应过来,“怎么了这是?”   “岑哥他们有危险,我得去告诉他们!”贾西贝咬了咬嘴唇,颤声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陈郡心里把近期重要的事项过了一遍,只问:“那个长老怎么办?”   贾西贝收拾东西的手一滞,权衡利弊后,决然命令:“杀掉,这个人不能留。” 第67章 老档案┃鼻息喷着脸颊,舌头卷过齿龈,激烈得像一场战争。   贺非凡站在司杰门外, 没有西装, 只穿一件最普通的白衬衫,一拨又一拨人进去出来, 见到他, 都要讥诮地打个招呼:“哟, 这不是贺秘书吗。”   贺非凡不抬头,含混地应声了事, 他们也不愿意跟他多说, 恰巧碰上了,落井下石而已。   快到中午, 司杰才腾出空见他, 还是在那间休息室, 给他倒了一杯绿度母,敞着西装扣子问他:“最近怎么样?”   贺非凡仰头干了:“还行。”   司杰盯着他,呷一口手里的红度母,阴沉的眼睛闪了闪:“找我什么事?”   贺非凡似乎不大好意思, 没马上说。   司杰翘起二郎腿, 靠着沙发背看他。   “分社, ”贺非凡酝酿好了,有些唐突,“现在天越来越热了,高级干部们是不是有一些时令的福利……”   司杰蹙眉,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悠悠晃着酒杯。   “就是……”贺非凡憋了半天, 终于憋出一句,“有没有粽子?”   司杰愣了,二郎腿放下来,酒杯也放下来,诧异地向他倾身。   “那什么,”贺非凡显得别扭,“我能不能要一个,就是……”   司杰打断他:“他要?”   贺非凡一愣,然后率直地笑:“没有,他从来不跟我要东西,是我想给他。”   司杰看表:“你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就为这个?”   确实太他妈丢人了,贺非凡撸了把头发,很不要脸地点头:“嗯。”   司杰来气,这是贺非凡落难后第一次找他,就为了这么个破事儿,他训斥:“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出息!”   这是老大和自家小弟说话的口气,贺非凡也不见外了:“大哥,‘一生不得担任高级干部,禁止着正装’,我和焕亮已经没有前程了,就想把日子过好。”   过日子,司杰咀嚼这三个字,摇了摇头:“他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贺非凡惊讶于司杰看人的眼光,确实,都跌得这么狠了,丁焕亮也不死心,一门心思想着东山再起。   司杰起身,先去低温箱拿了一个金纸包装的礼盒,又去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同时放在贺非凡眼前。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等价交换。   “信给谁?”贺非凡没轻易上手。   司杰点起两根烟,一根给他:“社长。”   贺非凡接过来:“我没有权限。”   司杰吐一口烟圈:“不用你上楼,”他在烟雾里整理领口淡粉色的宝石,有一种慵懒奢靡的气质,“送一楼。”   总部一楼大厅有一个象征性的信箱,汤泽起名宝箧,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直接给他投书,算是一条告密的快速通道,因为这个箧的存在,各大分社长、各机关的高级干部人人自危,暗中都安排了小弟在周围巡逻。   “什么内容?”贺非凡问。   司杰弹了弹烟灰,猫一样眯起眼睛,“空白的。”   贺非凡不解。   司杰舔着因为吸烟而干燥的嘴唇:“关铁强在兴都招安伽蓝堂,只有朱俭在江汉,我看看他的反应。”   一次试探。   贺非凡斟酌,尽管信是空的,但只要他出现在宝箧前,西方分社一定会有所动作,轻则挨揍,重则丧命。   他看向司杰,在江汉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越是没地位的人,越会被当做垃圾利用,甚至在泥淖里还要踩上一脚。   司杰也看着他。   贺非凡伸出手,把信盖住了,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提起和信封并列的金色礼盒。   他从五楼下来,远远看了宝箧一眼,走连廊,穿过两栋大楼,进入位于染社庞大建筑群东北角的档案室,他和丁焕亮在这里工作。   虽然叫档案室,但足足有四层楼,包括办公室、资料库、陈列厅在内,上百个工作单位,他们只是这繁杂架构中两个小小的书记员。   开门进屋,丁焕亮没在,可能是被资料组长叫去整理档案了,贺非凡也不会搞惊喜浪漫那一套,就把礼盒放在这小子常开的抽屉里,摸摸裤兜里的信,出去了。   门啪嗒关上,同时,丁焕亮从卫生间出来,探头看了看门,坐回办公桌前。   桌上是各种各样的档案,纸本的、芯片的、加密的,枯燥无聊的文职工作,他却一点也不厌烦,如果不是在战争时代,他兴许会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埋头就是一天。   启动标记仪,顺手拉开抽屉,一低头,看见一个金纸包装的礼盒,很精致,和这个寒酸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他惊讶,是那种明知道是谁送的仍然压抑不住的惊讶,捧出盒子放在桌上,不知道从哪儿拆起,好像从哪儿拆都舍不得。   以他们眼下的情况,根本没有能力负担这样的奢侈。   徐徐打开包装,一层金纸,一层彩盒,然后是小小的独立包装,倏忽间,一股草叶的香气,丁焕亮知道是什么了,有些笨拙地取出真空保存的粽子。   从北府逃出来的路上,贺非凡断了肋骨,他背着他走了几个小时,那时他们还没经历后来的事,只是两个各取所需的混蛋。   狼狈地坐在路边,贺非凡问他:你喜欢什么?   丁焕亮说:粽子。   小时候每年夏天家里都做,很多年没吃到了。   那家伙居然还记得,妈的他怎么可能记得!   丁焕亮安静地坐在那儿,心里却有一团火,有一股洪流,为什么在江景别墅的时候,他们没想过吃粽子,现在虎落平阳了,却把这么美好的东西给他?是那时候满脑子权势不珍惜吗,非要等失去了一切才肯去看一看彼此?   这时门开了,他一抖,是贺非凡,白衬衫上全是血。   他吃惊地站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贺非凡去卫生间洗脸,“和人打了一架。”   他轻描淡写,其实是朱俭的人把他拖到杂物间狠揍了一顿,十几个人,他能回来算命大。   丁焕亮大概明白了,这盒粽子是怎么回事。   贺非凡光着膀子出来,看到桌上拆开的包装盒,笑得很得瑟:“怎么样,吃了吗?”   丁焕亮瞪他,瞪他满身满脸的伤。   贺非凡贴过来:“哎我看看,我还没见过呢。”   丁焕亮推了他一把,很用力,推得他一晃。   “不是,又怎么了,”贺非凡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又不跟你抢。”   丁焕亮突然把他抱住,恶狠狠的,勒得他伤口疼,贺非凡咬牙挺着,打挨了,粽子送了,该他妈浪漫的都浪漫了,最后耍帅的时候,不能掉链子。   他握住丁焕亮的腰:“一盒粽子高兴成这样?”   丁焕亮的脸埋在他颈窝里,不说话。   “老子以后要是天天给你吃粽子,是不是就不跟老子摆脸子了?”   他当丁焕亮是小胖。   “不是因为粽子。”丁焕亮说。   贺非凡以为他嘴硬,他有这毛病。   “是因为你。”   贺非凡愣住,摸着那截细腰的手有点汗,像是不大敢,慢慢朝他看,丁焕亮枕着他的肩膀,浅淡的眸子动了动,把嘴唇张开。   “操他妈这是办公室。”   丁焕亮想说你还在意这个吗,贺非凡压根没给他机会,劈头盖脸把他吻住了,鼻息喷着脸颊,舌头卷过齿龈,激烈得像是一场战争。   丁焕亮闭不上眼,颧骨、睫毛、眼皮,浑身都在抖,不甘心地说:“栽在你手上……真他妈……操蛋!”   他越这样说,贺非凡越兴奋,好几次抓着腰把他提起来,顶在档案柜上,压在办公桌上,让他承认他栽了,让他服软。   丁焕亮偏不,执拗着,较着劲,咬贺非凡的尖儿。   毕竟是社团办公室,他们意犹未尽地分开。   档案掉了一地,丁焕亮一件一件收拾,贺非凡干不了这种细致活儿,去里屋沙发上躺下,大面积软组织挫伤使他疲倦。   丁焕亮理着理着,在一本摊开的纸质文件上看见一行字:……刀路凶猛,用刀时不直出,而是将刀背贴近肩膀,出刀时无论力度还是速度,都十分惊人。   丁焕亮顿住,这种用刀习惯他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翻过文件,他看档案上的标题编码,居然是空白的。   汤泽很喜欢搞档案记录,同样是社团霸主,白濡尔就没有这个习惯,这导致染社在入主江汉前就有大量档案,在辗转搬运的过程中,很多遗失或缺损,没有名头的档案丁焕亮见过不少,都是前江汉时代的产物。   文件很薄,类似于资料性的概括分析,丁焕亮一页一页往下翻,这个人,准确地说是骨骼,装备着双刀,有炮,且威力巨大,从叙述口吻看,记录者是战术人员,而被记录者,则是染社的大敌。   丁焕亮心中一动,是牡丹狮子?   可牡丹狮子叱诧天下的时候,他还只是关外小城乙字沉阳的一个低级干部,不可能见过它的刀路。   合上档案,丁焕亮陷入沉思,一份老文件,过去也就过去了,再追究没有任何意义,但事关牡丹狮子,那是汤泽的噩梦,是一段消失了的传奇。   他从办公桌后起身,拿上钥匙去资料库,江汉决战是有视频记录的,足足七卷,二十二个条目,牡丹狮子是其中最辉煌的一页。   资料库在三层,隔湿隔热,常年恒温。   安静的视频区没有一个人,只有干燥器远转的嗡嗡声,丁焕亮根据电子索引,很快找到“江汉决战”条目,归类在大事记里,编号079,西区B段23-25,年限:永久,密级:普通。   他找到那个档案架,抽出“牡丹狮子”子条目,里面有七块芯片卡,他随便拿一块放进播放器,开始播放。   一座骨骼聚成的山,一片火力交织的海,一场震动乾坤的大战。阿罗汉、吞生刀、螺钿弥勒、大黑天,许多已经消失的骨骼出现在画面上,随便拎出来都是分社长级别的大佬,这是一场大浪淘沙的群英会。   画面中央是牡丹狮子,在火力漩涡的核心,烈焰灼烧,炽热得发白,它拖着两把猩红刀锋,背上是一具闪光的巨炮,从猛火中冲出来,周身艳红。   隔着屏幕,隔着三年流逝的时光,丁焕亮被它镇住了,那股煞气,那份横扫千军的魄力,足以让山川战栗,让大地颤抖。   接着,它出刀,刀背先向后,然后聚力挥出。   丁焕亮怔住,整张脸失血一样惨白,半天,他才按下暂停键,倒回去重看一遍,再看一遍,又看一遍。   确实见过,在北府,在和伽蓝堂的混战中,有一个人,就是这样挥着刀追杀他和贺非凡——是那个外来者,逐夜凉。   浑身的血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回来,涨得丁焕亮指尖发麻,逐夜凉是牡丹狮子?他怎么会现身在沉阳?岑琢呢,他知道吗?   关掉播放器,脑子里电光石火,所以伽蓝堂才一路所向披靡,所以染社才一次次功败垂成,所以潜伏在四大分社长中的卧底才死心塌地。   关铁强简直异想天开,牡丹狮子怎么可能接受染社的招安!   但它接受了,为什么?   阴谋。   招安地点在兴都猛鬼城,那里关押着狮子堂和政府军时代的重刑犯,如果这道封印开启,天下将会大乱。   丁焕亮离开视频区,冲出资料库,下楼直奔总部,他没有权限,坐不上直达十楼的电梯,只好爬楼梯,楼梯间有监控器,很快就会被安保组发现,但他不能停,因为世界正在倾覆,上帝的骰子正倒向命运的另一面。   在六楼,他和第一批拦截者遭遇,硬性突破,然后是八楼,安保组开枪了,他左小腿中弹,对方看他没有武器,一不留神,被他冲上了九楼。   这次,狭路相逢的是朱俭,在狭窄的楼梯间,穿一身奢华的西装,莲花徽章擦得闪闪发亮。   “让开!”丁焕亮吼,“我有重要发现,要立刻报告社长!”   朱俭懒得和他说话,给小弟使个眼色,砰地一枪,打穿了他的右小腿。   “你……”丁焕亮跪在地上,血流如注,“我要见社长,这关系到你们西方分社,甚至整个染社的存亡!”   “哦?”朱俭不信,一个小小的书记员能左右谁的存亡,“说来听听。”   丁焕亮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没、资、格、听。”   朱俭拔枪,打开保险,顶在他头上:“低级干部擅闯高级干部活动区,按规定,可以就地枪决。”   他俯视着丁焕亮的脸,带着笑意,食指扣上扳机。 第68章 三重天┃“记住你骨骼的名字,做个无情客。”   二级监区和普通监区同时熄灯, 重监区陷入彻底的黑暗。   一丝光也没有, 但能听到声音,粗重的喘息, 此起彼伏, 充斥着四周的空气, 是那些常年见不到光、已经丧失了时间感的重刑犯。   岑琢走进去,再见多识广, 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人类本能的、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   “三重天,”工作人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第三关。”   岑琢吓了一跳, 下意识向逐夜凉靠近, 逐夜凉跨上一步,把他护在自己身前,贴住他的背,让他安心。   就是这些小动作, 这些貌似不经意的关心, 让岑琢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幻想他心里也许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伽蓝堂,”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扩音器发出来的,“欢迎来到三重天。”   逐夜凉开启超声成像辅助视力,在正对面,在十余米宽的三重天前, 看到一个穿西装的身影,高个子,左胸佩戴莲花徽章。   “你是谁?”岑琢问。   声音的位置有微小的移动,他在踱步:“你们想见的人,猛鬼城的主人——西方分社首座,关铁强。”   岑琢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压低身体,贴着他的耳朵:“他只有一个人,没带武器,看穿着和做派,是高级干部。”   “关分社,”岑琢心里有底了,“汤泽才是猛鬼城的主人,你只是替他守城的。”   那边长时间沉默,应该是在压抑怒气,半晌,重新开口:“不错,你说的对,这个天下都是社长的。”   “正式招安前,伽蓝堂还不是染社的,”岑琢凛然,“请出题吧。”   关铁强停步,用那把沉闷的嗓子,缓缓说:“江汉四大分社长里有一个你们的卧底,社长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闻言,岑琢惊诧,江汉有伽蓝堂的卧底?怎么自己不知道。   “岑哥?”高修和元贞也询问。   经过前两关,岑琢大概明白这里的套路了,他们没一句真话,很可能是在诈他:“关分社,你搞错了,伽蓝堂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在江汉安插卧底。”   没有必要,是不屑,没有能力,是事实。   关铁强笑了:“伽蓝堂是没有,”他敛起笑意,“但牡丹狮子有。”   岑琢愕然,他冒充牡丹狮子,连染社都信了?   关铁强拍击身后的合金门:“要进三重天,就把卧底报出来,否则……”   岑琢瞪着那片黑暗。   “你们只能从这儿打出去,”关铁强耸肩,“不过提醒一句,一重天和二重天完全关闭只需要两分钟。”   岑琢回头,两道闸门远远悬在高处,随时可能落下。   他们这是让人瓮中捉鳖了。   “我明白了,”他说,“染社根本不想招安伽蓝堂,什么三道关卡、卧底,都他妈是套我们的,你们就想让我们答不上来,过不去!”   “岑会长,”关铁强纠正他,“是你们提出要进猛鬼城,要在核心区招安,我们从来没请你们来!”   岑琢端起特种枪,黑骰子和转生火随即进入战斗状态,就在这时,逐夜凉开口:“有卧底,”他跨前一步,“确实在四个分社长里。”   “叶子!”岑琢震惊,自从到兴都,这个人就很反常,言行举止都出人意料,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逐夜凉没回应他,直接问关铁强:“西方分社希望卧底是谁?”   这让关铁强很惊讶,西方分社确实想一石二鸟,不单揪出卧底回江汉邀功,还要这个卧底是他们希望的人。   这样隐秘的目的,居然被一具寒酸的骨架子看穿了。   “这个卧底……”关铁强斟酌用词,“西方分社有怀疑的对象。”   逐夜凉很干脆:“请讲。”   关铁强稍怔,想不到伽蓝堂招安的决心这么迫切:“我们认为,是北方分社司杰。”   逐夜凉不语,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关铁强等着他,直到他说:“那就是他。”   “叶子!”岑琢难以置信,这不是那个威风堂堂、无所畏惧的逐夜凉,他没有原则,没有尊严,连良知都没有了。   “是谁又能怎么样,”逐夜凉屈膝跪在岑琢身前,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反正都是染社的人。”   “可这是无中生有,”岑琢很清醒,“是害人。”   “害的是我们的敌人。”逐夜凉强调。   对,是敌人,可这个敌人连见都没见过,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全都不知道,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就要这个人去死?   “不应该是这样的,叶子……”岑琢用一种失望、甚至鄙夷的神色看着他。   逐夜凉连忙避开,他看不了那双眼睛,转而问关铁强:“见到汤泽我们也会这么说,现在可以进三重天了吗?”   “当然,”关铁强拍了拍手,“恭喜诸位,顺利通过第三关!”   话音刚落,巨大的闸门徐徐提起,带着隆隆的震动。与此同时,普通监区、二级监区、重监区的照明依次大亮,四周响起重刑犯的嘶吼,长时间放大的瞳孔来不及收缩,眼球刺痛,甚至短时失明。   悚然的叫喊干扰了伽蓝堂的注意力,没等闸门完全提起,一具未经涂装的灰模骨骼突然冲出来,直奔岑琢。   这是一件未完成品,也就是常说的模型机,主力武器是棍,在实战型骨骼中很少见,显然还处在研发测试阶段。   “转生火!”岑琢立刻闪身,元贞的高温火焰同时到位,模型机后撤,趁着这个空挡,黑骰子迅速投放中子场。   关铁强悠闲观战:“染社新一代贰型载人骨骼,夜叉系列,标高三米四二,重五吨半,超合金关节,接入组件经过技术改进,不存在神经元过载,可由任意御者随意穿戴,首批下线六十具,预计半年内完成测试,投放南方战场。”   一排中子场在岑琢眼前炸开,他抱着特种枪扫射:“妈的你们西方分社,让我们当免费的测试人员!”   “哪里,”关铁强轻笑,“这是对伽蓝堂的最后考验。”   模型机抡起金属棍,带着骇人的风声,从四米远外发动连续进攻,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黑骰子和转生火根本近不了它的身,设多少个中子场都被它一棍横扫,而高温火焰往往还没到位,就被它凭借距离优势避开了。   长棍耍得眼花缭乱,猛地一下,黑骰子左胸被击中,飞出十几米远,把一整面囚舱墙撞凹。   力量之大,令人咋舌。   高修其实已经看出他的招式,但因为左手残疾,格挡跟不上,造成胸甲电路故障,暂时失去了反击能力。   如果是考验,模型机这时应该反身攻击其他人,但它没有,而是追着黑骰子,把长棍高举过头顶,显然是要它的命。   “操!”岑琢冲上去,两把特种枪交替开火,“叶子!别看着了,招个大头鬼的安,染社是想让我们死!”   “岑会长!”关铁强再次澄清,“你误会了,模型机的御者和前两关一样,是该监区的在押犯,他之所以下狠手,是因为游戏规则如此——杀掉你们,他才能获得自由。”   “该监区”,也就是重监区,岑琢胆寒,眼前的庞然大物虽然是低等模型机,但操纵它的,很可能是狮子堂堂正级别的高级干部。   他一咬牙一闭眼,冒死冲进那家伙的棍风,长棍能压制骨骼,但对体型相差悬殊的人类来说,反而难以奏效。   岑琢近身瞄准,相继击中双膝、髋部、肩关节几个关键点位,换弹夹时,他注意到它用棍的方式有点怪,劈砍多,点刺少,像是惯于用刀的,而且发力习惯和逐夜凉很像,都是先搭肩再出手,有点师承一脉的意思。   逐夜凉也发现了,这家伙的路数,和一个故人很像。   正因为如此,他呆站着没动,元贞焦急地冲他喊:“还等什么,保护岑哥啊!”   逐夜凉这才拔出左右狮牙,猩红色的刀刃,在局促的室内晃了所有人的眼,模型机转身看着他,愣住了。   岑琢趁机跑向黑骰子,高修在用自带的程序修复受损电路,需要一点时间,但已经尝试着站起来。   模型机向逐夜凉走去,单手转着硕大的金属棍,打量他。   逐夜凉也凝视他,很沉稳,不动声色。   琉璃眼、成对的狮牙刀、狮子吼、空行狮子,虽然只是一具光秃秃的骨架子,但这个配置,俨然是牡丹狮子再临。   “啧,”模型机开口,轻蔑的语气,“什么狗屁模仿秀。”   逐夜凉没说话,目镜焦点随着他慢慢移动。   “可惜呀,”模型机大剌剌的,很张狂,“你们碰上了我。”   逐夜凉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这个声音,这目中无人的态度,真的是他,那个在江汉鏖战到最后、骨骼彻底被打碎、身负二十七处重伤的浑小子。   他早该想到的。   从见到魏晓,他就该想到。   “只要把你们都杀了,我就能从这个黑黢黢的死牢里出去,”模型机抬头仰望天花板上简陋的灯具,“不知道多久了,这灯是他妈第一次亮,”他看向逐夜凉,目镜灯陡然闪烁,甩着长棍冲上去,“是为我亮的!”   短兵相接,狮牙刀在胸前打成十字,实实在在接了一棍,模型机再次猛攻,上手位、侧手位、下盘横扫,都没有破绽,它不解地歪着头,搞不懂这具骨架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进攻,而是采取守势。   忽然,错身而过的刹那,耳边轻轻的一声:“郑远。”   模型机顿住,棍子还在半空,摆着一个滑稽的姿势,瞪向逐夜凉。   逐夜凉不再开口,跳开一两米远,双刀向身侧收拢,透过模型机的钢铁结构看着里头的人,狮子堂青龙分堂堂正,人称小牡丹狮子的无情客郑远。   “哥……”郑远只微微吐了个音,就收住了,他不能叫,任何可能暴露眼前人身份的细节都不能出口。   像哥哥一样的人,他的战友、上司、刀法老师。所有人都捧着年少得志的姚黄云、对同岁的自己视而不见时,只有这个人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好花都会开,只是有的早些,有的迟些。”   要知道,这个人从不轻易开口的。   没多久,郑远的花儿真的开了,千钧剑锋所指之处,他一往无前,一直坐到东方首座的位子。   他还记得那天,是个盛夏,在他裳江边的豪宅,鲜花、喷泉、酒和女人,他盛情款待:“哥,没有你,就没我的今天!”   粮食酿的好酒,他干了,那个人却没动。   “哥,”郑远放下杯,“从来不见你脱骨骼。”   “我从不脱。”   郑远惊讶,狡黠地眨了眨眼,指着周围的男男女女:“那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他摆了摆手,“骨骼有骨骼的乐子,哥,我教你。”   他点了两个人,是御者,不记得男女了,让他们穿上骨骼,分别拆卸G12和Q9装甲,在明亮的落地窗下,在所有人面前,被酒精和药物催动着,纵情声色。   “郑远,”这样猎奇的场面,那个人却视若无睹,“我只在你失意时说了一句话,你就记到今天,”他摇头,“你太重感情了。”   郑远笑:“哥,你又不是别人。”   “谁也不能轻易相信,”那个人说,“包括我。”   郑远愣愣看着他。   “记住你骨骼的名字,做个无情客。”   如果真能无情,郑远就不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九死一生,身败名裂,被关进猛鬼城三重天后的A区监牢,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个人活着,带着狮牙刀,带着所有的仇恨和希望,打开猛鬼城的三道闸门,回来了!   郑远在模型机里颤抖。   他看着逐夜凉向他走来,仿佛一束光,照亮他整个世界,他是他的快意杀伐,他逝去的荣耀,他……   噌地一响,御者舱被捅穿,是右狮牙,准确找到他的位置,把胸腔劈成两半。   郑远瞠目。   “为什……”他抓着逐夜凉的肩膀,不肯倒下。   逐夜凉抽刀,血瞬间涨满御者舱:“我要进核心区。”   这儿不就是核心区吗!何况什么东西那么重要,比他这个兄弟、比这个堂正级别的御者还重要?郑远痉挛着,说不出话。   “我告诉过你,”逐夜凉叹息般低语,“谁也别相信,包括我。” 第69章 争艳┃尚带着野气的好花受了炙热的摧残。   模型机倒下, 血从右狮牙抽出的刀口流出。   关铁强惊呆了, 岑琢他们也意外,没人看清他们是怎么打的, 好像突然之间模型机就放弃了进攻, 被一刀贯穿。   “怎么……”关铁强松了松领带, “那可是狮子堂青龙分堂堂正,无情客郑远!”   岑琢托枪的手放下, 曾经叱诧一时的大佬, 到头来也就是这样,一刀了事。   关铁强咋舌:“郑远人称小牡丹狮子, 当年在江汉, 他一个人面对过江的染社大军, 顶了整整两个小时,能在十分钟内把他解决掉……”   前方,逐夜凉甩掉刀上的血,左右狮牙入鞘。   绝不是善类。   这家伙一天之内先后取了阿罗汉魏晓和无情客郑远的性命, 东屠青龙西戮白虎, 西方分社如果能有这样的盟友, 前途不可限量。   逐夜凉向岑琢走去,习惯性地把他扫描一遍,黑骰子含着胸活动四肢,转生火也迅速靠拢,四个人同时看向面前的管理区,面积有几百平米, 是开放式的办公中枢,上百名文职干部在这里管理着兴都乃至整个西部的事务。   他们终于到了。   过关斩将、一气呵成,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岑琢猛然冲向关铁强,扯住他的领子,拿特种枪顶住他的下颌骨。   关铁强大惊失色,连忙举起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岑琢!”逐夜凉吼,“放下枪!”   他第一次这样吼他,岑琢一哆嗦,愣愣看着他,他们明明说好的,假意招安进入猛鬼城核心区,拿下这座监狱,夺取兴都。   “我们是来招安的,”逐夜凉说,“别冲动。”   已经进入了核心区,关铁强就在手上,岑琢不理解,他还在演什么?   “可他们想让我们死,高修刚才差点没命!”   逐夜凉不多说,只是重复:“岑琢,放下枪。”   岑琢不放,瞪着眼睛和他对峙,逐夜凉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他的肩膀,夺枪、救人、反制一气呵成,岑琢被他死死摁在地上。   “岑哥!”高修和元贞惊呼。   岑琢的脸抵着冰凉的地板,挤变了形,红着眼眶问逐夜凉:“你他妈到底怎么了!”他愤然,“你就那么想招安吗!”   逐夜凉没回答,轻得不能再轻地说:“岑琢,相信我。”   岑琢的眼角湿了,也许是被他这样摁着,刺痛、屈辱、狼狈:“那你说‘叮咚’。”   叮咚,每次逐夜凉尝试安抚他,都会说这两个字,很简单的一个拟声词,却胜过千言万语。   但逐夜凉说不出来,那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咒语,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阳的初相见,大兰的梦成真,北府的并肩作战,太涂的情意萌动,乌兰洽的懊悔,兰城一发而不可收的爱,当然,还有兴都的欺骗……逐夜凉沉默。   岑琢最怕他沉默,伸手想攀他的肩膀,却被他心虚地躲开,正在这时,整个管理区响起一个巨大的笑声,张狂、刺耳、无孔不入,是扩音器。   逐夜凉站起来,举目四望,脚下,金属地板开始震动,有电机在转,管理区的文职人员列队从两侧撤出,他们背后,一道庞大的合金闸门缓缓提起,门后是整装的列兵骨骼,呈扇形拱卫着一个狭小的房间。   房门开着,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四壁没有任何装饰,连地毯都没有,地板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花纹。   一个瘦小的男人从办公桌后起身,西装漂亮,尤其是鞋,繁复的雕花,油亮的皮面,一尘不染。   岑琢惊讶,三重天之后居然还有一道闸门!   这道闸门背后的男人,是谁呢?   “初次见面,”那人关掉手边的扩音器,从小房间出来,骨骼军自动变阵,为他让出一条路,“西方分社,关铁强。”   岑琢愕然,他是关铁强,那……他回头看,刚才自己拿枪指着的又是谁?   只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替身。   “三重天,三道关卡,”关铁强双手插兜,一派绅士模样,“只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染社要的是忠心,而你们,勉勉强强过关。”   岑琢额上出了一层汗,方才,只差一点就功亏一篑。多亏了逐夜凉,逼他放下枪,毫不留情把他摁在地上,让他伤心,和他把戏演下去。   他望向关铁强身后,那才是猛鬼城真正的核心区,一个巴掌大的小屋,成天待在里头,和外头关着的这些囚犯也没什么两样。   “伽蓝堂听好,”关铁强懒洋洋地说,“染社的招安条件,第一,你们让出以北府为首、占据的所有城池,第二,退出连云关,改换莲花旗,第三,会长岑琢留守江汉,职务另行安排。”   岑琢恨不得提枪,这他妈欺人太甚了。   逐夜凉搭住他的肩膀,淡然说:“西方分社也听好,要伽蓝堂归顺,第一,以北府为首的所有城池由伽蓝堂指派驻守干部,第二,会长留守江汉可以,但要安排四大分社长以上的职务,第三,作为交换,连云关内外,伽蓝堂名下的城池皆挂莲花旗。”   这就是谈判,来来往往,不要脸地叫价。   关铁强笑了:“口气不小,”随即,他皱眉,“二和三可以,一不行。”   “关分社,”逐夜凉分毫不让,“你没出过关吧,连云关以北是大片的无主地,资源丰富,人口稀少,伽蓝堂以沉阳为基地,不出一年,不,半年,就可以将鲜卑利亚以南尽数收入囊中,你要明白,到时候这么大一块区域挂的将是莲花旗!”   关铁强怔住,他向来只盯着江汉那一亩三分地,从来没想过北方,如果站在伽蓝堂的角度,要向北经略,北府确实是重要的战略后方,绝不可能放弃。   这是他们的谈判底价。   “好,”关铁强首肯,“我同意你们的条件,但相应的,伽蓝堂也要拿出诚意。”   逐夜凉走上去:“请讲。”   关铁强扫视他们四个:“你们,在这里,当场打上染社的标记。”   他指的是喷漆,在骨骼的显眼处喷上莲花徽章,“好,”逐夜凉毫不迟疑,“来吧,从我开始。”   高修和元贞有些犹豫,双双看向岑琢。   岑琢抿着嘴唇,缓缓眨了下睫毛,算是同意。   本来不是这样的,之前他尊重逐夜凉的意见,但也有自己的摆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那家伙百依百顺,就像是……   失去了自我。   喷漆分两步,先是套模具腐蚀装甲表面,形成一个下凹的图形,然后用膨胀颜料把这个凹坑填满,这种喷绘的特点是一旦想抹去,就要磨薄装甲,给骨骼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黑骰子和转生火的标记都打在左胸,逐夜凉比较麻烦,一具骨架子,只好先喷在固定肩胛和胸廓的“锁骨”上,一朵盛放莲花,赫然生辉。   岑琢扫视周围,壹型列兵装甲的战斗力不算强,但胜在数量多,还有其他染社干部和武装人员,他们想得手,并不容易。   这时,关铁强说:“岑会长也请接受标记。”   岑琢一愣,怒瞪着他。   “只是一个烙印,”关铁强眯起眼睛,“都要归顺染社了,还在乎一小块皮肤吗?”   岑琢看向逐夜凉,那个人没看他。   “岑会长这样,让我不得不怀疑伽蓝堂归顺的诚意了。”关铁强对他施压。   岑琢仍然盯着逐夜凉,想等他回头,哪怕只是一眼呢。   但那个人没有,而是暗暗在给狮子吼聚能。   “岑会长!”关铁强催促。   岑琢猛地把衬衫襟口拽开,扣子迸了一地,他脱下衣服甩在地上,露出一身艳丽的牡丹刺青,云一样,火一样,灼人的眼。   有人吹了声口哨,不知道是干部还是囚犯,挑逗的意思,让岑琢羞耻。   确实美,没人能否认,一具少年的身躯,如果将来真能拿下北方的大片土地,这副身体承载着的就是半壁江山,是能和汤泽比肩的天之骄子。   三个工作人员,两人从左右压住岑琢的膀子,另一个擎着一块莲花形的烙铁,通电加热后,对着牡丹丛上方的“天顶”,颈椎第七关节下的敏感皮肤,用力印下去。   牡丹真国色,开时动天下。   菡萏出淤泥,一枝君子花。   牡丹、莲花,在一具身体上争艳,带着高温,带着灼痛,岑琢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朵尚带着野气的好花受炙热的摧残。   狮子吼聚能完毕,琉璃眼拉起校准线,穿过真正的关铁强、他背后的一小块列兵方阵和核心区办公室,以一个四十度的俯角,最终瞄准地上的三角形花纹。   轰地一炮,突如其来。   所有人蹲下去,感觉到猛鬼城在颤抖。   关铁强消失了,准确地说,是灰飞烟灭。他身后是被炸开的核心区,地板上的三角形花纹中心炸出了一个洞,炮弹是斜着进去的,在腾起的灰尘和障目的硝烟中,逐夜凉对列兵骨骼展开收割式绞杀。   岑琢一套利落的连环击,摆脱控制他的人,迅速向逐夜凉奔去,脖子后头的血一点点渗出来,朱红的,宛如一朵真芙蓉,从含苞到绽放。   大混战开始了,子弹和炮火胡扫乱射,黑骰子在几个关键位置投放中子场,转生火机动释放高温火焰,列兵骨骼的残骸很快像小山一样堆积,西方分社的御者纷纷穿上骨骼投入战斗。   在呼啸的流弹和隆隆的炮声中,岑琢追着逐夜凉,那家伙只给他一个背影,头也不回,径直向着核心区突破,岑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关铁强已经死了,进入那个小屋没有意义,为什么他不肯回头,回头看自己一眼!   “叶子!”岑琢喊,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逐夜凉终于转身,看到爆炸中的他,纵横的弹道在周围闪烁,不假思索的,他从核心区旋踵,收起狮牙刀向他奔来。   一条血肉凝结的胳膊,一条无坚不摧的合金臂,同时伸向对方,指尖向着指尖,在金色的炮火中,在四散的弹片下,就要相碰……   这时从核心区办公室,从炸开的三角地板下,悚然响起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逐夜凉——!” 第70章 核心犯┃那个吻,到头来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从核心区办公室, 从炸开的三角地板下, 悚然响起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逐夜凉——!”   那么尖厉, 那么凄怆, 像是等待了许久, 乍惊乍喜。   岑琢眼看着逐夜凉的目镜灯剧烈闪烁,甚至听到他CPU飞速运转的声音, 合金手臂收了回去, 明明就差着几厘米,却舍他而去, 向着那个陌生的喊声, 义无反顾。   岑琢像被卡住了喉咙, 惊诧得失语,猛鬼城核心区的地板下怎么会有人,这个人又怎么会知道逐夜凉的名字?   混战越来越激烈,西方分社上了弩机, 长方形的大型发射器从各个角落推出, 每个发射器上都有八九七十二支铁弩矩阵, 向着黑骰子和转生火,成片发射。   弩箭从头顶掠过,岑琢不得不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逐夜凉,只是十几米距离,却觉得那么遥远。   逐夜凉跪在狮子吼轰出的洞口边, 两手扳着钢板边缘,拼命撕扯,看得出来,他很急,是为了重要的人孤注一掷的急切。   岑琢脑后忽然一阵风声,他机敏地打了个滚儿,在他刚才趴着的地方,一把钢刀扎进地板,抬头看,一具力量型低级骨骼居高临下,胸口的莲花标记十分醒目,一把抓住了他旧伤未愈的左肩。   “啊——!”他呼痛。   逐夜凉应声回头,见到岑琢痛苦的样子,CPU瞬时过热,琉璃眼随即校准,锁定那具低级骨骼的御者舱,同时精确计算力度,把撕下来的钢板扔过去。   锋利的钢板穿透舱门装甲,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微小的切口,斩断连接器,低级骨骼顿时丧失机能,照明灯全灭,瘫痪不动。   岑琢抱着胳膊摔在地上,再看核心区,逐夜凉不见了,他一惊,马上意识到,他已经跳进地板,和里头的人在一起。   地下传来拖动铁链的声音,还有劈砍声,应该是狮牙刀,接着是小型爆炸,可能是触发了某些机关,接着,一片死寂。   “叶子……?”岑琢心脏狂跳,忍痛往前爬,“叶子!”   突然,尖锐的警报响彻猛鬼城,一个无机质的女声不断重复:“全体注意,一级警戒!核心犯脱锁!全体注意……”   核心……犯?岑琢惊讶,什么人会是猛鬼城的核心犯?被关在四道闸门之后,要让西方分社的老大时刻踩在脚下才安心?   没时间细想了,地板开始震动,是电机。岑琢向上看,核心区的闸门正在下降,警报启动了落闸程序,转生火隔着翻飞的金属碎片冲他喊:“岑哥!门要关了,撤!”   之前,那个假的关铁强说过,一重天和二重天完全关闭只需要两分钟。   岑琢立即往远看,前三道闸门暂时没有动静,应该是一道接一道按顺序下落,他咬牙继续往核心区爬,他想知道那片地板下到底有什么,那个喊着逐夜凉名字的又是什么人。   五米、三米、一米,洞口近在咫尺,逐夜凉猛地从地板下冲上来,空行狮子亮着耀眼的动力灯,悬停在半空,像个全能的天使。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可能是长时间禁锢,浑身散发出恶臭,脏衣服上有血,头发长长披在肩上,因为见不到光,灰白错杂,发间露出窄窄的一片脸,苍白、瘦削,能看到右眼上一道骇人的疤。   岑琢怔住,呆呆仰视这两人,他们彼此熟悉,否则逐夜凉不会小心翼翼抱着他,否则不会有方才那一声凄厉的呼喊。   背后有炮火袭来,炽热、猛烈,逐夜凉迅速反应,抓住岑琢护在身前,转身用背去挡,火焰擦着骨架子的缝隙烧到腰侧,岑琢灼痛。   他忍着,被逐夜凉抱着的那个人却不忍,埋怨地哼了一声。   只一声,逐夜凉就把御者舱打开了。   岑琢亲眼看着他把那个人放进去,珍之重之,像是装进心里,然后决然关舱。   是对岑琢的决然。   “我的御者舱不能坐。”   他明明说过。   “我讨厌有人在我里面。”   那时,在沉阳,岑琢被风吹得想吐,逐夜凉都没让他进舱去避一避,他记得很清楚,那家伙冰冷地说:“这条线,谁碰谁死。”   北府、乌兰洽、兰城,那么多次九死一生,枪林弹雨中,命悬一线时,逐夜凉从没向他打开过舱门。   原来不是谁碰谁死,岑琢轻轻地眨了下眼,只不过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   心冷了是什么感觉,他第一次体会到,仿佛赖以生存的空气凝固,仿佛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胸腔、咽喉、四肢百骸,每一个地方都生疼,回忆成了一把刀,割在哪儿,都是一片疮痍。   兰城那汪大湖,逐夜凉追逐他而来,他以为那是爱,为之心动,不顾一切,甚至破釜沉舟,可那个吻,到头来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所以逐夜凉才会说“飞鸟与鱼”。   所以他才说他们“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岑琢站在那儿,不想表现出心痛,强绷着脸,绷得嘴唇发白。恶战中,逐夜凉没注意到他的神情,抱起他,尽可能紧地拢在胸前——那个尚带着别人余温的地方——向着落到一半的闸门冲去。   火、弩、咆哮的子弹,岑琢什么也看不见,逐夜凉把他罩得严实,只听咚地一响,核心区的闸门在背后关闭,一同关在里头的,还有无数列兵骨骼。   出来了,到管理区,新的电机开始运转,三重天缓缓下落,其下,黑骰子和转生火正和兴都堂的几具百单八鏖战。   “高修、元贞,开路!”逐夜凉下令,同时把岑琢从胸前移到背上,只抽出右狮牙,左手什么都不做,往后护着他。   这是爱吗,要是过去,岑琢一定会这么想,想得心热,可此时此刻,这具骨架子的御者舱里还装着一个别人。   “为什么骗我?”不经意,就问出来。   根本忍不住。   逐夜凉挥刀的手一滞,他想到他会问,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可没想到他不发怒,而是这样……心碎。   “出去再跟你解释。”逐夜凉怕了。   “不,你现在就告诉我,”岑琢的声音在抖,像有一只手扼着喉咙,“什么招安,拿下兴都,都是骗我的,你只是想来救他,对不对?”   对,是这样,可逐夜凉不肯草草承认,他几近绝望地在乎岑琢,想静下来,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从头到尾告诉他,自己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背负着哪些东西,然后卑劣地求得他的原谅,还有爱。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岑琢低声说,怕御者舱里那个人听到,听到他的愚蠢,他的卑微,“从伽蓝堂出关,到北府、太涂、乌兰洽,再到兰城、到兴都,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对,逐夜凉横着一把右狮牙,割碎眼前所见的一切,岑琢有多痛,他的刀就有多猛,化身一头野兽。   眼睛湿了,岑琢连忙用手挡住,他这样简直就像贾西贝,软弱、阴柔、娘里娘气,可控制不住。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痛处,轻轻一碰,就会流血:“每次的‘叮咚’……也是假的?”   “不!”逐夜凉闻言停止攻击,回头看着他,“是真的,我发誓!”   岑琢看进他水晶般的目镜,忽然发现,他不相信他了,经过这些阴谋、谎言和利用,他心里的某一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   可还是悄声问:“你跟他……也说过吗,叮咚?”   “没有!”逐夜凉胸膛里的某一处却活过来,从算法、计策和谋略里生出一种灼热的情感,像回到了莽撞的少年时,“我只对你……”   隆隆一阵巨响,是黑骰子用一套中子阵解决了两具重型看守骨骼,闸门眼看要落下,它和转生火合力把骨骼残骸拖过去,催促逐夜凉:“快点,逐哥!”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逐夜凉把一切搁下,和高修、元贞一起,从巨型骨骼支起的有限空间钻过三重天。   进入重监区,二重天开始下落。   身后,骨骼残骸不堪重负,被沉重的闸门压得粉碎。   前方,仍然有一具看守骨骼拦路,四五米高,大吨位,尤其是粗壮的双臂,制造时显然经过特别强化。   背上,岑琢没有一点声音,死了一样,不再追问任何事。   逐夜凉觉得疼,是胸膛里那颗不存在的“心”。后悔吗,他不知道,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些死去的战友,这颠沛流离的三年,被拆卸得四分五裂的自己,都逼迫着他,让他别无选择。   三人同时冲闸,重型骨骼没傻到挨个去拦,而是从墙体上拆下巨大的建筑构件,抡起来向他们砸去,转生火匍匐躲避,黑骰子被当腰砸中,直接摔出重监区,逐夜凉则身形一晃,岑琢在惯性的作用下腾空,滚到地上。   重型骨骼向他扑去。   闸门近在眼前,一步,就进入二级监区,逐夜凉却回身了。   “叶子!”御者舱里的人喊,“你疯了!带我出去!”   是,他是疯了,狮子吼聚能,来不及抱起岑琢,只抓住他一只脚,量子炮出膛,在推力的作用下向后滑行,头颅顶部擦着二重天,手臂加力,硬把岑琢拽了出来。   对面,炮弹击中重型骨骼,爆炸的刹那,闸门闭合,花火、鲜血、死亡,一切都无声地留在了那头。   逐夜凉松手,急喘、大汗、无法平静的脉搏,这些早已失去的感知在这一瞬间被尽数唤醒,那么鲜明,让他像一个真正的人。   一重天开始下落,猛鬼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冲过去,就天高任鸟飞。   元贞匍匐,因为视角低,看见二级监区的地上有一些银白色的小球,小孩拳头大小,由于金属反光,俯视很难发现。   “元贞,别趴着了!”高修拉起他,指着一重天外的监狱出口,那里阵列着海一样的骨骼军,猛鬼城已经被包围了,“你左我右,给逐哥做侧翼!”   元贞惊愕,即使逃出三重天,也不过是另一场大战的开始。   岑琢眼神黯淡,不肯看逐夜凉,也不肯上他的背,逐夜凉为他亮起全身的照明:“跟着我,信我最后一次!”   他们开始往外冲锋,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冲过一重天,合金闸还有一米多才落地,逐夜凉习惯性回头,身后却没有人。   愣了一下,他吼:“岑琢!”   高修和元贞双双回身,见逐夜凉趴在地上,惶急地向一重天里伸着手:“快点,把手给我!”   岑琢踩中了二级监区自动投放的捕捉器,一种银白色的小球,专门针对囚犯设计,一旦触发,球形表面会迅速展开,识别并扣住目标脚踝,另一侧则变形成楔状,深深扎入地面,抗击拉力可达一吨以上。   逐夜凉想爬进去,但闸门的缝隙过窄,他不是御者,脱不掉这具沉重的骨骼:“岑琢!”他无妄地喊,“抓住我!”   他怕失去他,怕得灵魂都颤抖。   岑琢又何尝不是,一条血肉凝结的胳膊,一条无坚不摧的合金臂,同时伸向对方,指尖向着指尖。   可惜差一点,够不到。   就像他们的关系。   那几厘米距离,是生与死,是此岸与彼岸。   猛鬼城外的骨骼军开始进攻,炮弹形成了密集的火力网,黑骰子和转生火从左右两翼迎战,尝试着把火线往外推。   一重天离落地还有两厘米。   逐夜凉翻身起来,两手扳着闸门下缘,动用全身的能量,试图把它抬住,他是红外辐射供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是万里挑一的传奇骨骼,他是牡丹狮子!   闸门轰然落地,结束了,他在这头,岑琢在那头。   “走!”御者舱里的人命令,“你了解猛鬼城,他出不来的。”   不!逐夜凉振臂捶击那道死闸,狮子吼重新聚能,没顾上拉开安全距离,炮弹就贸然出膛。   强大的推力把他弹出一百多米,向后砸进严整的列兵骨骼方阵,阵型乱了,正是一举荡平的好时机,他却不管不顾,爬起来再次扑向一重天。   门上被轰出了一个旋涡状的凹坑,外层浇铸的金属结构大片剥落,露出里头延展性极佳的韧性材料,逐夜凉用狮牙刀去割、去刺,真的捅不穿,他突然恨魏晓,为什么要把猛鬼城建成这样,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在乎的人!   他放声嘶吼:“把他还给我!”   “逐哥!”元贞喊,“先离开这儿,我们再想办法!”   “不!”狮子吼再次聚能,“我要踏平猛鬼城!”   话音刚落,一枚常规弹在他肩上炸开,他狂怒转身,瞪着密密麻麻的骨骼方阵,目镜灯急闪、预警、变红,把失去岑琢的不甘,和对无能自己的恨,与狮子吼的量子流一起,投向这片廉价的战斗金属。   大片列兵被轰上天,黑骰子和转生火趁机向外突围,仿佛一把剪刀的双刃,从左右两侧把凌乱的阵型剪得粉碎,正在这时,远处响起激烈的射击声,铁锥一样,生生把骨骼方阵撕出了一道口子,向他们这边突击而来。   一具亮黄色的骨骼,三米高,左右手臂各有一组二十支枪管,风冷设计,头颅背后是一圈背光似的金属环,每隔十公分有一个发射孔,可装备穿甲弹、霰弹等大型金属弹。   是贾西贝的日月光。   高修和元贞愣住,出乎意料,难以置信。   “修哥!”日月光维持着攻击姿态向他们靠拢,战斗意识、骨骼操作、临场应变都是一流的,径直跑向转生火,雀跃地喊,“哥!”   元贞很想立刻就把他抱起来,高高地抱到肩头,可贾西贝扫视了一圈,惴惴地问:“岑哥呢?” 第71章 东山再起┃一个绮丽的笑,明珠般璀璨,鹰隼般凶残。   朱俭俯视丁焕亮, 带着笑意, 食指扣上扳机。   “你敢!”丁焕亮吼,眼角充血。   “我有什么不敢, ”朱俭针锋相对, “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干得出来, 丁焕亮不和他做意气之争:“我有牡丹狮子的情报!”   朱俭一愣:“牡丹狮子?”随即发笑,“就凭你?”   这时楼梯间的门嘎吱推开, 一具骨骼走出来, 举止有度,装甲闪亮, 是唵护法, 目镜先后在丁焕亮和朱俭脸上停留, 后撤一步,让出背后的汤泽。   “干什么呢,”汤泽先看到血,然后是丁焕亮被打穿的双腿, 皱着眉头瞪朱俭, “开个会都不安生!”   “社长, ”朱俭连忙收枪,“档案室低级人员擅闯九楼,我正好带人……”   “社长!”丁焕亮向汤泽爬,“我有重要情况汇报!”   汤泽后退一步,显然不信任他,朝唵护法使个眼色, 转身要走。   “社长,牡丹狮子在兴都!”   汤泽停步,转回来,神色变了,眼中有一抹杀意:“再说一遍。”   “牡丹狮子逐夜凉,现在就在兴都,西方分社有危险,猛鬼城有危险!”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牡丹狮子御者的名字,“逐夜凉?”汤泽咀嚼这三个字,“好漂亮的名字。”   朱俭惊愕,逐夜凉不是岑琢身边那个杂牌骨骼吗,连外装甲都没有的骨架子,怎么可能是……   “信息来源?”汤泽问。   “细节我稍后再汇报,”丁焕亮焦急催促,“请社长马上联系兴都,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人扣在猛鬼城!”   他说的对,汤泽正要吩咐,朱俭却不合时宜地出来阻挠:“社长,这小子满嘴谎话,不能信!”   啪地一声,汤泽给了他一巴掌,扇在左脸上,猴屁股一样红。   “如果还想让老关活着回来,就立刻去办!”   朱俭捂着脸,愤愤瞪了丁焕亮一眼。   通讯设备在关铁强的办公室,朱俭有钥匙和密码,汤泽命令唵护法把丁焕亮带上,他们一起下楼。   染社的西部通讯网,一台半米见方的黑色装置,采用无线信号,有二段加密功能,朱俭操作了半天,茫然报告:“接不通……”   猛鬼城有专人负责和江汉的二十四小时通信,按照规定,S级以下的各类危机,通讯员A角死亡,B角立即接替,不得中断,现在这种情况说明危机至少是S级,也就是说核心区遭到了攻击。   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事了。   “再接。”汤泽抱着胳膊,黑眼睛里含着暴风。   朱俭的冷汗下来了,关铁强正在猛鬼城招安伽蓝堂,无论如何不该出现这种状况,除非他已经……   “说说吧,”等消息的间隙,汤泽问丁焕亮,“你是怎么发现牡丹狮子的?”   丁焕亮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血止住了,惨白着脸把翻阅老档案和核对视频资料的过程说了一遍,没有实质证据,他也怕出错:“不过以牡丹狮子的资历,怎么甘心隐姓埋名,藏身在伽蓝堂,这个……”   汤泽笑笑:“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丁焕亮惊讶,牡丹狮子重现兴都,这么大的事,这个人居然还能谈笑风生。   接着,汤泽说了一句惊人的话:“你们不知道,汤泽并不是我的真名。”   丁焕亮,包括朱俭,都怔住了。   “我在玄武堂北府舵做小弟的时候,不懂事,杀了一个队长的女人,我老大保我,找了个人替我死,那个人的名字,叫汤泽。”   丁焕亮始料未及。   “从那以后,我就是汤泽,一开始是不敢改回来,后来是不能改回来,因为‘汤泽’已经名震天下。”   天下霸主,用的竟然是个假名字!   “俗话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汤泽摇头,“我把名和姓都改了,还是坐上了江山,所有人提到我,都要称一声大丈夫。”   丁焕亮看着他,目不转睛,折服于他的霸气。   “所以,”汤泽正色,“别说牡丹狮子为了复仇潜伏伽蓝堂,就是在江汉的大街上做一个下三滥的乞丐,我都不奇怪。”   反之,换做是他,亦然。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站得上山巅,也下得去渊薮。   这时通讯设备右上角的红灯突然闪烁,提示有信息进入江汉网,电子屏显示信息源:兴都。   朱俭赶忙接起来,开外放,首先听到的是激烈的爆炸声,有人在喊,还有拖动重物的声音:“西方分社、兴都、猛鬼城,编号402A!”   朱俭马上回应:“江汉中心、001、054,编号WB!”   信息核对无误,兴都报告:“三条信息,第一条,分社长关铁强,死亡。”   已经料到了。   “第二条,核心犯,姓名保密,逃脱。”   汤泽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第三条,抓获伽蓝堂会长,姓名保密,状态:存活,报告完毕!”   一瞬间,丁焕亮的表情难以形容,是压抑久了的释放,是意料之外的狂喜,他忍着,不在汤泽面前表现出来。   汤泽则铁青着脸,因为那个逃脱的核心犯,牡丹狮子回来都没让他这样愤怒。   丁焕亮不解,这个核心犯……倏忽间,一个名字闪过脑海——狮子堂千钧,白濡尔。   如果染社只能有一个核心犯,舍他其谁?   尘埃落定,丁焕亮被送到总部一楼的医务中心,叫医务中心,其实是个小型医院,有江汉最好的医疗人员和治疗设备,豪华单间,俨然是高级干部的待遇。   贺非凡没多久就到了,社长室的人通知的,进屋看见丁焕亮的腿,他整张脸拧起来,既愤怒又心疼。   “我操他妈,朱俭!”   “得啦,”丁焕亮笑着向他招手,“你来。”   贺非凡来得那么急,也没忘了带粽子:“你没吃东西,饿了吧?”   “嗯,”丁焕亮的心情特别好,好到向他撒娇,“喂我一口。”   贺非凡意外,嘴角不经意弯起来,特招人烦地说:“你他妈没事儿吧,两枪都打腿上,把脑袋打傻了?”   丁焕亮瞪他:“就你这张臭嘴,别他妈妄想我对你温柔。”   “随便,”贺非凡把粽子拿出来,笨手笨脚地给他剥,“你对我是凶,是更凶,还是凶神恶煞,我对你都一样。”   他狡黠地笑笑,很帅,很坏:“让你不痛快,让你离不开。”   丁焕亮的脸有点红:“得了吧你,臭不要脸的。”他嘟哝,然后粽子就送到嘴边,白色的江米,蘸了一点糖。   那股香气,小时候的味道,眼圈一下就热了。   “吃呀。”贺非凡给他擎着。   丁焕亮的嘴抖得厉害,抿了,还是抖,这是不寻常的一天,岑琢的落网,重伤的双腿,贺非凡用满身伤痛给他换来的回忆,一个苦辣杂陈的梦。   深吸一口气,他张嘴想咬,贺非凡却把粽子拿回去,咬掉那个甜蜜的尖儿,站起来撑着床头,俯下身。   他们很近,近得呼吸喷在脸上,丁焕亮呆呆仰着下巴,粽子就在嘴边,贺非凡却不给,那意思,让他自己来叼。   他不知廉耻地叼了,乖巧的、凶猛的、动人的,像一只小鸟,像一头狼,像一个深情的爱人。   糖在舌尖上化开,只有一点点,江米来不及咀嚼就吞下肚,喉咙上只留一缕清香。剩下的全是吻,痴缠、辗转,要把灵魂都吸出来,要把性命都交代在对方手里,你侬我侬,至死方休。   “岑琢被抓了。”迷醉间,丁焕亮说。   贺非凡粗喘着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   “在兴都的猛鬼城,”那张嘴艳红,“就在刚才。”   贺非凡捧着他的脸:“你如愿了。”   丁焕亮绽出一个绮丽的笑,明珠般璀璨,鹰隼般凶残:“如果我猜的不错,牡丹狮子利用他救了白濡尔,然后把他扔了。”   贺非凡讽刺:“真他妈可悲。”   “他就是个被玩弄被牺牲的傻逼。”   贺非凡马上想到:“西方分社完了。”   “非凡,你相信我,”丁焕亮徐徐舔了舔嘴唇,“我们很快会东山再起。”   被他说中了。   第二天,汤泽在社长办公室召见了他,单独的,开门见山:“除了不能担任高级干部,不能着正装,我可以给你仅次于我的权力。”   仅次于社长的权力,丁焕亮站在办公桌前,很动心。   “你将作为我的私人秘书,”汤泽凝视着他,非常专注,“跟随在我左右,自由出入包括十楼办公室在内的所有涉密场所,成为和须弥山一样的智囊。”   和须弥山一样,说得真好听。一个没有名头、没有堂口的智囊,权力再大、地位再高,仍然要依附于汤泽,生、死、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   “社长的任何安排,”丁焕亮说,“我都欣然接受,只有一个要求。”   汤泽盯着他。   “我有的一切,贺非凡都要有一份。”   汤泽垂下眼睛:“焕亮……”   “他没恢复尊严,我就不要这个尊严,”丁焕亮表态,“我和他是一体的。”   汤泽笑了:“你是这么重感情的人吗?”他敛起笑意,露出狰狞的本来面目,“我一直以为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说的对,丁焕亮不否认:“但贺非凡就在我的目的里,一切权力地位、荣华富贵,没有他,就没有意义。”   汤泽沉默片刻,不大高兴:“你为他争取这些,他根本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丁焕亮心想,就像那个傻瓜为他去换粽子,也没经过他同意一样:“我为他做什么,是我甘愿,有一天他背叛我、伤害我,我也认。”   男人都爱权力,可他们很少知道,烈火般炙手的权力背后,是铁一样冰冷的寂寞。   汤泽眯起眼睛,这个人很聪明,太聪明了,他不单爱权力,还爱与他分享权力的人,这才是真正的贪婪:“好,”他答应,“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兴都,替我料理好那个俘虏。”   他指的是岑琢。   这正中丁焕亮的下怀。   “社长,我的手可狠,”他按响指关节,“没分寸。”   “无所谓,”汤泽不在意,“留口气儿就行,我要知道牡丹狮子的行踪,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还有那个卧底。”   丁焕亮注意到,汤泽仍然没提白濡尔的名字,也许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狮子堂的千钧已经重获自由。   正磨刀霍霍,觊觎着染社的江山。   那曾经是狮子堂的天下。   “对了社长,”丁焕亮眸子发亮,“我这个人心眼儿小,一点仇都容不下,朱俭……”   他刚说过,他下手狠,没分寸。   汤泽却不耐烦地摆摆手,纵容他:“随你。” 第7卷 成沙 第72章 广目天王┃“才三年,我就是你的过去了?”   猛鬼城下, 西方分社调集了全城的武装力量疯狂绞杀, 尽管不甘,逐夜凉不得不带领伽蓝堂暂时撤出。   骨骼军全速追击, 在通往裳江码头的主干道上, 转生火拦路拉出一道火焰屏障, 火光熊熊,间隔十米, 是黑骰子设置的场能屏障, 这样一道火、一道场能,连烧带炸, 拖慢骨骼军的追击速度。   前头, 日月光提着左右双臂, 两组四十支枪管因为连续发射而过热变红,猛烈狙击两侧街巷中包抄过来的染社骨骼。   最前头,逐夜凉在开路,挥着两把狮牙刀, 狮子吼时刻保持聚能状态, 琉璃眼拉长焦距, 已经看到两公里外的码头和江面。   “码头是几号!”他朝贾西贝喊。   贾西贝进兴都的路上经过裳江码头,看到社团专用的闸口上停着一艘巨大的舰艇。   他在枪声中回应:“五号!”   逐夜凉提高奔跑速度,在红外热感视界上,向所有热量分部异常的点发射量子炮,接连冲破三道金属路障,撞碎了“染社重地, 非战斗人员禁止入内”的警示牌,赫然闯入停靠着大型舰船的社团码头。   黑骰子和转生火收拢战线,随着他和日月光凉进入驳船闸口,一目了然,江面上规整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最显眼的一艘有三层甲板,桅杆四周排列重炮,和他们在大兰见过的很像。   逐夜凉认得:“广目天王号。”   元贞在转生火里看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猛鬼城混战的时候,他看见他把一个人装进了御者舱,长头发,连鞋都没有,应该是囚犯,他们当时的位置是核心区,那很可能就是警报里说的核心犯。   “有压船骨骼,”逐夜凉指着广目天王号三层甲板上的一具百单八,“我去解决它,你们三个潜入,以控制驾驶舱为目标,速战速决。”   日月光和转生火不约而同沉默,只有黑骰子应声:“好,驾驶舱等你!”   四人分头行动,逐夜凉把压船骨骼的机械结构扫描一遍,连计划都懒得做,直接冲过船坞跳上甲板。   压船骨骼居高临下,马上发现了他,这家伙使一把三齿钢叉,巡海的夜叉一样,从三层甲板一跃而下,落在逐夜凉面前。   这是正面对决,逐夜凉把右狮牙横在面前,左狮牙撤向身后,一个旋转,狂暴的旋风般横刮过去。   钢叉对双刀,钢叉有绝对优势,可惜压船骨骼碰上的是牡丹狮子,逐夜凉以惊人的速度和难以匹敌的灵活性,不到两个回合,一刀割断它的发动机输出电路,电火花在后腰上闪了闪,整具骨骼陷入静默。   逐夜凉收起左狮牙,右狮牙对准御者舱,当心扎穿,抽刀向驾驶舱跑去。一路上随处是列兵骨骼的残骸,有烧的,有炸的,还有被打成了筛子的,突然,船身震了震,是接通了主电源,启动了核能发动机。   逐夜凉跑进驾驶舱,只有高修在,他到操作台前,一连按了十几个按钮,广目天王号慢慢起锚滑出闸口,向着江心破浪而去。   “可算逃出来了!”高修脱掉黑骰子,浑身是汗,随便找了张椅子坐。   逐夜凉开启自动巡航,俯身打开御者舱,一只手伸出来,很瘦,他轻轻托了一把,接出一个人。   高修愣了,瞠目结舌看着,那个人没见过,虽然一身臭气,长头发白了几缕,右眼上有一道疤,但难掩他的漂亮,无论是迷离的眼神、精致的下巴、还是紧抿的嘴唇,都令人过目不忘。   这时转生火和日月光清理完船上的漏网之鱼回来,隔着驾驶舱玻璃看到那个人,本来应该是岑琢的位子,却被他鸠占鹊巢。   进舱,脱掉骨骼,贾西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硬质问逐夜凉:“这个人是谁,”他戒备地瞪着他,“你,又是谁?”   高修和元贞一怔。   逐夜凉没说话,透过窗玻璃盯着渐行渐远的猛鬼城。   “你不说话就行了吗,”贾西贝攥着拳头,含着眼泪跺了跺脚,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孩子,“你骗了岑哥,骗了我们,你这个大骗子!”   “小贝?”高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逐夜凉不反驳,也无从反驳:“你们顺江而下,两天后到成沙码头,想办法逃吧,”他远距离观察岸上的地形,“我半小时后上岸,回去救岑琢。”   没等贾西贝说话,那个不速之客冷然开口:“你敢。”   逐夜凉的声音比他还冷:“我必须回去,我答应过他,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那我怎么办?”那个人理所当然地问。   如此狂妄的口气,逐夜凉却沉默了。   高修和元贞愕然。   “那一身牡丹是漂亮,”那个人说,用让人很不舒服的口气,“不过叶子,漂亮的皮囊有的是,让你连理智都不要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逐夜凉一想到岑琢,CPU就热得无法冷静,“他只是沉阳一个小社团的领袖,除了自己和一帮兄弟,他什么也没有。”   “那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去拿回你的外装甲!”   逐夜凉用沉默抗拒。   “叶子,你离开我三年,怎么变成了个废物?”   离开……三年?贾西贝忽然知道他是谁了,身子一抖,下意识退后一步:“你是……狮子堂的白濡尔?”   这个名字一出,高修和元贞腾地站起来,如果这个被带上船的人是白濡尔,那把他从猛鬼城救出来的逐夜凉又是谁。   “哥,”贾西贝看向元贞,他现在能肯定了,指着眼前的骨架子:“他一直在骗我们,他就是牡丹狮子!”   元贞震惊,“牡丹狮子”,单是这四个字就足以震慑天下。   高修难以置信,那具失踪了三年的传奇骨骼怎么可能在伽蓝堂,和他们称兄道弟,还帮他们一路攻城略地。   可稍一转念,怪不得当年染社没发现牡丹狮子的御者,怪不得伽蓝堂出关以来无坚不摧,怪不得逐夜凉执意到兴都接受招安,哪怕丢下岑琢,也要换出这个白濡尔。   人家是千钧和家头。   他们才是一家子。   高修掏枪,瞄准白濡尔就要开火,逐夜凉挡住他的枪口,贾西贝去穿骨骼,元贞给他掩护,刹那间,局势陡变。   这时白濡尔下令:“叶子,杀光他们。”   贾西贝顿住,高修拿枪的手一紧,元贞满头大汗,他们疯了,以他们的实力,想跟牡丹狮子抗衡,唯一的结果就是身首异处。   高修不甘,拿枪的手捶着自己的左臂:“狮子堂!”他咬牙切齿,“老子这条胳膊就是狮子堂弄残的!”   “修哥!”贾西贝怕他冲动,连忙从背后抱住他,元贞也过来护在他身前,警惕地盯着逐夜凉。   逐夜凉没动,疲惫地垂着头:“我不会杀他们的,他们是我的兄弟。”   “兄弟?”白濡尔冷笑,“你的兄弟只有我。”   逐夜凉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他说过太多次:剩下的,要么是你的敌人,要么是供你驱遣的狗,还有无足轻重的杂草!   以前,他信他的,自从认识了岑琢,他再也不信了。   “耳朵,这船上的人,谁也不许死,”逐夜凉回身,巍然俯视他,“狮子堂、伽蓝堂,一个是我的过去,一个是我的未来,我都要守护。”   “过去?”白濡尔漂亮的独眼眯起来,嘴唇颤抖,“才三年,我就是你的过去了?”   逐夜凉没回答,转身对高修他们说:“岑琢我一定要救,你们接下来的路,自己选。”   贾西贝拽了拽高修,让他放下枪,元贞也解除武装,皱着眉头问逐夜凉:“逐哥,你在染社高层,真的有卧底吗?”   逐夜凉没否认,等于默认。   贾西贝第一次听说有卧底,瞪大了眼睛:“染社要是逼岑哥说出卧底怎么办,他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逐夜凉担心的,不只是卧底,他们会把丢失核心犯、狮子堂再起的债都算到岑琢头上,折磨他,羞辱他,让他生不如死。   贾西贝眼泪汪汪地抽鼻子:“你们狮子堂太坏了,害人不浅!”   一个娘娘腔,白濡尔轻蔑地一瞥:“你是什么东西?”   不用他开口,元贞替他答:“伽蓝堂兰城分堂堂主。”   白濡尔有些意外,但没表现出来:“叶子,一个堂主也敢跟我大呼小叫,这个天下不好好收拾收拾,怎么行?”   元贞冷哼,一手拉着高修一手揽着贾西贝,三个人并肩走出驾驶舱。   只剩下白濡尔和逐夜凉,空气紧绷,一对分开了三年的伙伴,一对青梅竹马的老大和家头,逃出囹圄再相见,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白濡尔冷冷的:“要去救那个岑琢?”   逐夜凉点头。   “你明知道进不去猛鬼城。”   “进不去,”逐夜凉毫不犹豫,“也得进。”   白濡尔蹙眉,这不是他认识的叶子,是个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冲昏了头脑的傻瓜,那种他从没见过的东西,难道是……爱?   “连兰城都是伽蓝堂的了,想必你们这一路动静不小,”白濡尔脑筋一转,换另一种方法说服他,“这么重要的犯人,我要是汤泽,一定要亲自见一见。”   逐夜凉倏地扭头。   “等你找到进入猛鬼城的方法,人可能已经送到江汉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逐夜凉的目镜灯闪烁。   “要是真到了江汉……”白濡尔轻笑,“好救,也不好救。”   逐夜凉明白他的意思,江汉没有打不穿的三重天,但有最严密的安保网和数以万计的骨骼军,还有来自全天下的高手。   “你的外装甲在哪儿?”   逐夜凉不瞒他:“成沙。”   白濡尔惊讶,竟然这么近,就在这条水路的下游:“路线你提前规划好了?先来兴都救我,然后去成沙拿装甲,再直捣江汉?”   对,如果不是岑琢被抓,他们此时正在为夺取成沙做准备。   逐夜凉规划的,何止是兴都到江汉这短短的一段路:“马双城把我救出来,背着我到鲜卑利亚取发动机,之后我在极北蛰伏了两年多,年初到沉阳,潜伏进伽蓝堂……”   认识了岑琢,跟他无所顾忌地斗嘴,为了骗他,哄小孩一样编出个“叮咚”,那么真,连他自己都信了。   再然后,在翻飞的弹片和鲜血之间,他们萌生了一种东西,是人类和骨骼不应该有的东西,姑且称之为爱吧。   “然后呢?”   “然后,”逐夜凉机械地描述,“在沉阳,拿回琉璃眼,出关到北府,得到左狮牙,向西去太涂,背上狮子吼,再到乌兰洽,取右狮牙,继续向西到兰城,夺回空行狮子,再向东南到兴都,救你。”   这等于在染社势力的边缘画了一个圈,白濡尔不得不佩服逐夜凉的战略思维,非常漂亮:“这些地方现在都是狮子堂的?”   “不,伽蓝堂的。”   当然,白濡尔狡黠地笑:“伽蓝堂就是狮子堂的。”   “不,”逐夜凉再次纠正他,“所有这些地方,都是我答应送给岑琢的。”   白濡尔的笑容僵住了,这么多个重要城市,他说送就送,还是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叶子,如果我说这些地方我要呢?”   “耳朵,”逐夜凉警告他,“别把自己放在天平上称,称出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愤怒使白濡尔苍白的脸染上了一抹鲜活的血色,但他不会真的跟逐夜凉生气,二十几年的感情,就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永远是一对。   “叶子,我出来,是要重掌天下的。”   逐夜凉知道:“我会送你上去,但刚才提到的这些地方,我答应过岑琢,”他用一种懊悔的语气,“为了你,我已经把他骗惨了。”   白濡尔又觉得轻了,伤了一个人的心,就用几座城市补偿吗?   “我累了,”他撩起长发,似有若无地擦过逐夜凉的手臂,“我去洗洗,等你上来。”   广目天王号他们都很熟悉,当年持国天、多闻天、广目天、增长天四大天王是逐夜凉亲自监修的,每一寸墙壁、每一片地毯,都带着过去的回忆。 第73章 所以我懂你┃床太软跪不住,一种狼狈的姿势。   高修扎起头发, 蹑手蹑脚进入运载舰三层最里面的大屋, 这是个套间,铺着豪华的地毯, 棚顶上有水晶吊灯。   他迅速穿过客厅、中厅, 走进卧室, 卧室也是两间,外面是阅读区和活动区, 里面是宽阔的大床, 床尾右侧是洗浴间,能听到沙沙的水声。   他盯着那扇水气蒸腾的门, 微微透出光, 一个消瘦的人影若隐若现, 他扫视周围,大家具只有一个衣柜,拉开柜门,里面是整齐的黑色西装, 号码齐全。   浴室的水声停了, 高修躲进柜子旁的暗影里, 静待时机。   白濡尔擦着头发出来,他很白,可能是在猛鬼城关了三年,人都没了血色,正因为白,让那张骄矜的脸显得尤为动人, 连坏掉的眼睛都不丑陋,反而有种残缺的美。   高修等着他向这边靠近,屏息,一对眸子因为仇恨而闪亮。   白濡尔很虚弱,刚才在驾驶舱表现出的冷酷、强势,在这一刻褪尽了,光着脚,走路有些蹒跚。   他只穿着衬衫,要来拿裤子,高修突然出手,从侧面扼住他的脖子,拽到怀里,从背后搂住,用力掐下去。   白濡尔剧烈挣扎,没什么章法,显然不熟悉格斗,高修注意到他的太阳穴,和岑琢一样没有接入口,不是御者。   细瘦的肚子拱起来,手脚拼命向后踢打,高修被他坠得下滑,后背蹭着奢华的壁纸,头发擦着窗帘柔软的薄纱。   房间很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白濡尔乱摸乱抓,攥住高修麻木的左臂,手指深深陷进肉里。高修看着他抓挠,那里没有一点感觉。   没用了,杀再多狮子堂的人,这条胳膊也回不来,心里什么地方忽然无力,手一松,白濡尔咳嗽着从他怀里爬出去。   高修没有愧色,就那么坐在地上看他,看他憋红了的脸,和衬衫底下露出来的大腿,好可怜。   白濡尔没有右侧视力,吃力地把左眼转过来,他那只眼睛有一种魅力,长睫毛总是向下扫,睁不开似的,慵懒迷朦。   “为什么……咳咳,不掐到底?”他问。   高修不回答,后脑勺靠着墙壁,瞪着天花板上的雕花,明明是痛下杀手的那个,却像个无助的受害者。他给别人看的是骄傲和强硬,其实比谁都脆弱。   白濡尔一眼就把这个年轻人看透了,爬过去,手掌覆上他的膝盖。   高修垂下眼睛看他,皱着眉头。   “狮子堂把你的胳膊弄废了?”白濡尔盯着他,眼角因为缺氧而血红,“那你杀了我,报仇啊。”   高修怔住。   白濡尔扯开自己的衬衫,露出雪白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的全是伤疤,刀、枪、鞭子,有些仍在化脓。   “我也有仇要报,”他阴测测地说,“所以我懂你。”   高修盯着他。   “全世界都不懂你,我也懂你。”   高修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击中了,太强烈,以至于他害怕,推开白濡尔,逃跑似的离开这间大屋。   从三层舷梯下来,他到二层,面前是笔直的长走廊,他踩着地毯向前,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心很慌,很窒闷,需要一个人来抚慰,走到那扇门前,他抬手要敲,发现门没关,开着一条缝。   推门进去,客厅没有人,桌上的东西也没动过,往里看,卧室的门关着,他笑了,小贝还像个小孩子那样爱睡觉。   他轻手轻脚靠近门,搭住把手正要拧,里头有说话声。   “有没有想我?”是元贞。   高修的笑凝固在脸上。   “有啊,”贾西贝天真地说,“当然想啊。”   “有多想?”   “就……”像是不好意思,那个可爱的声音小下去,“每天每天每天都……想的。”   “每天每天每天都想,是怎么想?”   “就是很想很想啊,”贾西贝急了,“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想,连小郡都知道我想你。”   静了片刻,元贞忽然说:“我……很后悔,那天晚上,没有问你……”   他吞吞吐吐,高修预感到什么,心跟着咚咚跳。   “没有问你,喜不喜欢我。”   高修有些惊讶,元贞居然直接说出来了,他一直以为……以为他们三个不会变,可以永远在一起。   贾西贝没说话,或许说了,门里门外都没听清,元贞追问:“你……你说呀。”   “说什么呀……”贾西贝用那种特别柔软的语气,害羞的,撒娇的,挠在高修的心上,“我、我们都那样了,还用说吗?”   那样?高修的拳头握起来,哪样?   接着是亲吻的声音,缠缠绵绵,断断续续,高修不敢相信,那个小孩似的贾西贝,傻乎乎的贾西贝,竟然会跟人做这种事。   妒忌、失望、愤怒,一团乱七八糟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想起刚才膝盖上那只手,白濡尔红着眼睛对他说:全世界都不懂你,我也懂你。   高修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片在左,一片在右,合不到一处,一片是爱,一片是恨,让他无所适从。   “哥,”门里,贾西贝绵绵地叫,“我好担心岑哥呀,他在猛鬼城肯定会受欺负的。”   元贞叹了口气,低声说:“有一个人比我们还急。”   “逐哥?”贾西贝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能原谅,“就是他把岑哥扔下的。”   “不,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元贞回忆一重天外那个绝望的背影,“为了岑哥,他都要疯了。”   贾西贝委屈巴巴:“逐哥真是的,为什么不要岑哥,要那个白濡尔啊……他明明对岑哥最好了。”   “因为他是牡丹狮子,”元贞无奈,“白濡尔和他那么多年兄弟,无论道义还是感情,他都不能不管,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听到这儿,高修蓦然发现,他们说了这么多,没有一次提到自己。   握紧的手松开了,他和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寂静的长走廊,单向的人生路,元贞有贾西贝,白濡尔有逐夜凉,他呢,他有谁?   抬起头,走廊尽头是一个高大的身影,关上房门正向这边走来,是逐夜凉。   错身而过时,高修问:“你不是下船去救岑哥吗?”   “计划变了,”逐夜凉拍拍他的肩膀,“明早吃饭时说。”   高修叫住他:“你上哪儿?”   逐夜凉一顿:“上楼。”   楼上只有白濡尔。   他没走舷梯,直接上甲板,攀着舰艇外立面上三层,他知道白濡尔的喜好,什么都要最好的,所以径直走向那间有几百平的顶级套房。   门没锁,是给他留的,走进卧室,见白濡尔靠在沙发上,逐夜凉说:“晚上把门锁好,这儿除了你都是伽蓝堂。”   这家伙还是关心他的,白濡尔浮起一个浅笑。   “脖子怎么了?”光学目镜捕捉到他咽喉上的红痕,是手指印,力道很大,很快就会发青。   “你说的不错,有人要杀我。”白濡尔从酒柜里找了一瓶能入眼的,对嘴呷一口,不满意地蹙眉。   逐夜凉立刻想到:“高修?”   白濡尔向他走来,:“留下来陪我?”   逐夜凉绕开他,向窗边走去,初夏的江景,正好。   “还记得江汉的夜吗?”白濡尔站在他身后,“斑斓的灯映着水面,微风吹拂,我们在无量城的最高处,像要乘风飞去。”   逐夜凉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曾经以为那就是最美好的时刻,后来他才知道,那样纸醉金迷的夜,都不如荒野露宿时身边的一声叹息。   白濡尔忽然说:“那时候,你的眼里只有我。”   逐夜凉转身要走。   他拦住他:“怎么,不想承认了?”白濡尔踮起脚,和他过去经常做的一样,攀着逐夜凉的胳膊,“年少轻狂,怕人提?”   逐夜凉漠然:“我们什么都没有过。”   白濡尔笑了:“我没有,是你有,”他靠过来,贴着他的胸口,“你那时候不是还嫉妒马双城吗,怪我跟他走得近,怪我告诉他牡丹狮子的真相。”   逐夜凉低头看着他:“那时候我真傻,不只是马双城,我嫉妒每一个人。”   他欺上一步:“所有人都喜欢你,漂亮、聪明、坐拥天下,我算什么,除了是你的青梅竹马,我什么都不是。”   “不,”他再次欺上一步,“我还是有点价值的,我所向披靡,你想要的,我都跪下来双手捧着送给你。”   白濡尔连连后退,气势却不弱,这么多年,他们谁强谁弱早就定了:“叶子,我希望你能一直傻下去。”   多么狂妄自大,多么不近人情,逐夜凉不理解,过去的自己是怎么为了这样的一个人出生入死、斩尽杀绝。   或许,那时的自己,也和他一样。   岑琢……这个名字冲进心坎,让他悔,让他痛,让他恨不能马上飞到他身边去。   “现在,”白濡尔苍白的手碰着逐夜凉的御者舱,这个只有他进去过的地方,“我们也许可以试着……”   逐夜凉推开他,大步走出卧室,经过中厅、大厅,砰地一声,带上门。   白濡尔站在原地,许久,才把手放下。   窗外,裳江的夜正温柔。   第二天,早饭在驾驶舱吃,食物是元贞从底舱储藏室拿来的,逐夜凉亮起两肩的照明灯,俯视众人:“岑琢很可能已经被秘密送往江汉了。”   此言一出,高修三人露出紧张的神色,在他们眼里,江汉是个传说中的地方,危险、神秘、不可企及。   “我的计划,”逐夜凉宣布,“先到成沙取我的装甲,然后顺江而下,进入江汉中心。”   白濡尔没抬头,幽幽地牵起一个笑。   “可是,”贾西贝担忧,“从成沙到江汉,这么长时间,岑哥得遭多少罪呀,”他眨巴着大眼睛,“我怕……”   高修看着他,偷偷的,像看天边的一朵云。   贾西贝舔了舔勺子,低下头:“我怕岑哥等急了。”   他说的这些,逐夜凉都想过:“以我们现在的速度,直奔江汉最快要四天半,这是审讯囚犯的黄金期,也就是说,我们中途去不去成沙,这顿皮肉之苦……岑琢都少不了。”   他一副钢铁身躯,一张机械面孔,没人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时,CPU里的巨大波动。   “你的外装甲,”元贞问,“就那么重要吗?”   “没有配套的外装甲,”逐夜凉指着自己的一身骨架子,“狮子吼发挥不出最大功率,普通装甲承受不了那么大的能量,一震就碎。”   洞穿尧关的合金墙、荡平七芒星的包围圈、横扫兴都的骨骼军,居然还不是狮子吼的最大功率。   “而且,”白濡尔开口,“牡丹狮子的外装甲可以模拟环境色,也就是俗称的拟态,要想潜入染社总部,这是必须的。”   拟……态?元贞他们愕然对视。   “就这么决定了,”逐夜凉拍板,“分头做好战前准备,明天这个时候,广目天王号将冲击成沙水门。”   水门,顾名思义,是横断江面的一道闸门,类似尧关之于太涂,是进入成沙的门户。   吃过早饭各自散去,白濡尔唯独把高修叫住:“喂,那个和我有仇的小子,”他这样称呼他,“能不能帮个忙?”   高修对他是戒备的,这家伙是逐夜凉谎言的核心,是曾经的天下霸主,他闷声问:“干嘛?”   白濡尔吃力地起身,漂亮的睫毛一扇:“跟我来。”   高修跟他走上三层舷梯,他上得很慢,甚至有些抖,即使这样,高修也觉得他是有魅力的,一度权倾天下的魅力。   回到房间,白濡尔从床头找出一盒药膏:“帮我涂一下背上的伤。”   高修没接:“为什么找我?”   白濡尔发笑:“我还能找谁?”   高修的眼神阴沉:“你就不怕我掐死你?”   “怕,怕死了,”白濡尔一副玩笑的口气,把药膏塞进他手里,唰地把衣服脱了,面朝下趴在床上。   床很大,显得他更瘦了,高修跪上去,床太软跪不住,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撑在白濡尔身上。   “轻一点,”白濡尔半回着头,用那只迷离的眼,轻轻地扫过他,“把我弄疼了,饶不了你。”   高修瞪他,笨拙地挖出药膏,向那片溃烂的背抹去,背上没有龙,也没有凤,堂堂的狮子堂千钧,竟然没接受过纹身。   “嘶……”白濡尔的肩胛挺起来,形成一条单薄的弧线,“你手好重啊。”   高修没伺候过人,这种事过去都是别人给他做,比如贾西贝,一想到那个人,手上就一颤。   “你掐不死我,想疼死我是吧,”白濡尔在床上蠕动,“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让我不痛快!”   高修知道他说的是谁:“逐夜凉一心一意要去救岑琢,你不爽是吗?”   白濡尔重重地喘,头上出汗了:“是啊,我在那个黑牢里等了他三年,每天每天,不知道要叫多少遍他的名字,可他来了,一切却变了。”   每天每天每天,都想。   高修涂药的手用了力。   “明明……”白濡尔在他手下忍痛,“明明是我在前头,我们一起长大,二十年,凭什么那个岑琢一出现就把什么都夺走?”   高修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宠着贾西贝、一直保护他的人明明是自己,元贞凭什么后来居上,靠几句花言巧语就把他从身边夺走?   白濡尔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一瞬,又明白了:“说到了你的痛处?”他翻过身,“你也被人横刀夺……”   高修的手从肩膀移到他的脖颈。   白濡尔一点不怕他,挥开他的手,拿起药膏坐在床边,“那我们真是太像了。”   高修垂首看他,看他自己涂抹胸前的疮疤,纤细的手指,皱起的眉头,还有汗,皮肤上的透明药膏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劈手夺回药膏,把他重新推到床上,跨上去,两腿夹住他的腰身,箍住,有种不容反抗的霸气。   白濡尔先是愣,然后笑了,笑得伤花怒放:“这样好,这样才够男人。”   越是脆弱的人,越喜欢浮夸的赞赏。   高修的脸红了,从白濡尔这里,他似乎找到了一种自信,一种怪异的温柔,让他误以为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和他互舔伤口。 第74章 核心囚舱┃“花有重开日,山水自相逢。”   没有一点光, 黑暗。   还有寂静, 动了动手脚,是铁链的声响。   岑琢努力想在周围看见点什么, 但什么也没有, 孤零零的, 只有他,和锁着他的重重桎梏。   铁链有五条, 分别箍着脖子和四肢, 他拽了拽,另一头固定在墙上, 像是焊死的, 靠人力无法挣脱。   他成了染社的阶下囚,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心里像有一口大锅在烧,要沸了, 却总差着些什么, 沸不起来。   “逐夜凉……”轻轻的,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空阔的地下牢房,有微微的回音。   靠着这回音,他找到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活着,就是爱与恨、希望与绝望。   “信我最后一次”,逐夜凉说, 可结果呢?他把那个人带走了,把他抛下,关进地板下的核心囚舱。   纯粹的漆黑、悚然的安静,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曾经忍受的,现在,由他代替了。   岑琢死死攥着拳头,把牙齿咬得作响。   也许逐夜凉会回来救他,也许……他就这样把自己忘记,和那个想要的人一起,去快意纵横,并肩天下。   叮咚……像有一滴水打进心田,岑琢整个人都颤抖了。   在沉阳,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他们同乘一辆摩托,逐夜凉为他启动加热系统,他带逐夜凉去看郊外的核电站,他们找老太太做一碗面片儿,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下聊禁忌的话题。   “叮咚,你的愿望已记录在案。”   一间放映厅,屏幕亮着,上面是老旧的黑白画面,岑琢记得那些字,迪士尼,愚蠢交响乐,1929。   那是在大兰。   “要把伽蓝堂的旗帜插进连云关内……让所有人知道伽蓝堂的名字!”   “岑琢,你有我。”   那是在北府。   四周是震耳欲聋的巨响,逐夜凉覆在身上,砂石在空气中嗡鸣,火焰在熊熊燃烧,咫尺处是一双光学目镜,沉静得像一口深潭。   第一次心动,那是在太涂。   眼泪从长睫上滑下,一滴、两滴,没落在地上,而是打进宽大的金属掌心,为了接住这些泪,逐夜凉几乎单膝跪下。   “我可以杀光乌兰洽的人,屠城,只要能平息你的怒气。”   “你不用考虑一个机器的感受,我愿意为你去杀人。”   那是在乌兰洽。   蓝色的天,蓝色的水,逐夜凉追寻他而来,缥缈得像一个梦。   嘴唇贴上去,金属和水,有讨人厌的锈味。   一个破釜沉舟的吻,一次濒死的体验,让人目眩神迷。   那是在兰城,肉身神曾指着岑琢的心脏,用一种同情的眼神,以一次无声的神谕,早早预示了未来。   “为什么……要爱我?”   “为什么让我知道你的爱?”   那是在兴都,逐夜凉说:“你知道你爱的是个什么人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跟你在一起,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撕得粉碎!”   岑琢那时没懂这些话的意思,只牢牢地念着一句——“我们是飞鸟与鱼,永远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可做不到,满脑子都是逐夜凉,那具可恨的骨架子,即使落到这步田地,他还愚蠢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希望他回来。   希望他爱他。   “喂……”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岑琢狠狠地一抖,“谁……”他惊恐地扯动锁链,“是谁!”   什么东西在向他靠近,拖着脚,慢而沉重,岑琢尽量往后退,核心囚舱里有另外一个人,无声地潜伏在黑暗里,一直在虎视眈眈。   一只手,骨瘦如柴,冰凉地摸上脸颊。   岑琢强忍着没叫出声,屏住呼吸,和那家伙隔着短短一段距离,对方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粗鲁的,把他的脸摸了一遍。   “是新人。”那家伙低语。   岑琢瞪着眼前的一团黑。   那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说:“你们为什么喊同一个名字?”   同一个名字?岑琢从恐惧中冷静下来,他指的是“逐夜凉”,被救走的那个人也喊过他,像自己这样,在黑暗中绝望地攀援过一份希望。   “你知道之前的人,”岑琢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一把干枯的嗓子:“很久。”   “你是什么人?”   “和你一样,”鬼魅说,“猛鬼城的犯人。”   岑琢不相信:“这里是核心囚舱,你身上连锁链都没有。”   “他们让我来照顾核心犯,否则你这么锁着,连水都喝不上,”鬼魅转身,“你不用在意我的存在,就把我当成空气吧,或是黑暗本身。”   “不,”岑琢不信,“你是西方分社的干部,伪装成犯人来套我的话,你打错算盘了,我是被骗的,什么都不知道。”   鬼魅没说话,拖着脚回到角落,似乎对他和西方分社毫不感兴趣。   奇怪的是,岑琢居然感觉好一点了,在这坟墓般的死地,有一个人可以做伴:“之前关在这里的人,”嫉妒着,卑微着,他问,“是什么人?”   鬼魅没有回应。   “哥?”岑琢直觉他比自己大,那把声音、那只手、那个蹒跚的脚步。   鬼魅动了,诧异地问:“你叫我什么?”   “哥……”岑琢迟疑,“怎么了?”   鬼魅沉默良久,慨然说:“好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   岑琢试图交流:“你有弟弟,还是当过老大?”   鬼魅却转移了话题:“之前的那个核心犯,很讨厌,”他向岑琢蹭过去,“他厌恶我,但更怕我。”   “为什么?”岑琢不解。   “因为,”鬼魅一把抓住他不自由的手腕,顺着掌心摸到冰冷的铁链,“我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岑琢瞠目,毫无反击之力的恐惧让他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头上有脚步声,金属地板随之震动,缝隙间透出一丝光亮。   鬼魅迅速藏身进黑暗,岑琢抬头,只见头顶的地板呈三角形移位,那上头有一张煞白的脸,光太强,什么也没看清。   “……下头有两个人,”工作人员在汇报,声音模糊,“伽蓝堂的会长和……”   临时放下的金属梯上走下来一个人,皮鞋,脚步悠闲,可能还插着兜,徐徐踱到岑琢面前,笑了:“岑会长,好久不见。”   岑琢眨着眼睛看他,努力想把他看清,中等身材,没穿西装,一张精致的脸渐渐清晰,浅淡的发色和瞳色,岑琢震惊。   “很意外?”丁焕亮笑得恣意,“不至于吧,都是这条道上混的,花有重开日,山水自相逢。”   岑琢嗫嚅:“你不是陷害西方分社,已经……”   “这朱俭都说了?”丁焕亮不快地摇摇头,“没事,他再也没法乱说话了。”   岑琢瞪着他。   “我把他的舌头拔了,别的地方大大小小也动了不少,基本是个废人了,”丁焕亮很得意,“这还要谢谢你啊,岑会长。”   一双老对头,终于分出了胜负。   岑琢无话可说,丁焕亮却有太多话要告诉他:“奉江汉的命令,我暂时接管猛鬼城,岑琢,你落到我手里了。”   他欺近来,眼神狠戾:“咱俩这笔烂账,也该算算了。”   岑琢却垂下眼:“要杀要剐,随你。”   从始至终,他都没把丁焕亮放在眼里。   丁焕亮知道,所以愤怒:“你端了我的老窝,还追到大兰来杀我,逼得我走投无路,连北府都待不下!”他缓一口气,“不过也多亏了你,有你逼着,才有我今天,我现在是染社社长的私人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岑琢无动于衷。   “好,”丁焕亮捏住他的下巴,“那说点儿你有反应的,比如……逐夜凉?”   岑琢的眼睛倏地挑起来,炯炯有神,真的漂亮。   “逐夜凉,”丁焕亮拿住他的软肋,踩上去,肆意践踏,“你被他玩了,玩得倾家荡产,他带着白濡尔出去逍遥快活,留你在这儿受罪。”   “你说谁?”岑琢蹙眉。   “白濡尔,猛鬼城的一号核心犯,”丁焕亮盯着他的表情,太难得,太精彩,一刹也不能错过,“狮子堂的千钧,逐夜凉的老大。”   他不用再说下去了,岑琢明白,他早该明白的,那对狮牙刀,那门狮子吼,那具飞行器,除了牡丹狮子,还有谁配驾驭?   北府、太涂、乌兰洽,除了牡丹狮子,没人能所向披靡,猛鬼城的三道关卡、核心区的地下牢房,除了牡丹狮子,没人能只身突破!   岑琢捏紧拳头,可笑自己这个假牡丹狮子,一直在真牡丹狮子面前耀武扬威,只当那是一副无名的骨架子,还傻傻地称兄道弟。   天哪,岑琢羞愤,他怎么能对逐夜凉说出那种感情,他们就是飞鸟与鱼,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云泥之别。   所以……逐夜凉不会为他回来了。   “在想什么?”丁焕亮拍了拍他的脸,“之前你们控制了太涂,还有乌兰洽,不好奇是谁去收复的吗?”   岑琢盯着他,眼睛里有火,锁链下的双拳紧握。   丁焕亮就要他这样,活蹦乱跳,割起来才痛快:“是我。”   岑琢猛地向他扑去,铁链缚着,只动了几公分,带起哗啦啦的震响。   丁焕亮嫌吵地掏掏耳朵。   “是你杀了张小易?”岑琢怒吼,“他还是个孩子!”   对,是个孩子,那样有王者气的一个孩子,所以丁焕亮没让他受苦,张小易是在被父母爱着幻境中走的。   但这些话他不会说,他向敌人只展现自己凶残、冷酷的一面,而那些脆弱和柔软,都只留给一个人。   “岑琢,做好准备吧,”丁焕亮轻笑,“我们的日子还长呢。” 第75章 钢钎┃贴着他,惬意地欣赏他汗涔涔的侧脸。   丁焕亮坐在关铁强的椅子上, 环顾四周。   一间狭小的办公室, 没有长绒地毯,没有高级灯具, 什么都没有, 他跺了跺脚, 但是这下面有岑琢,只这一样, 就够了。   他是猛鬼城的主人, 脚踏着兴都就等于拥有西方分社,即使没有名头, 不能着正装, 也是染社的封疆大吏。   工作人员推着室内车进来, 车上是按年限分类好的档案:“秘书,猛鬼城全部犯人的档案都在这儿了。”   厚厚的卷宗被轮流摆上桌,丁焕亮逆着时间顺序一本一本翻:“狮子堂白虎分堂的魏晓和青龙分堂的郑远……死了?”   “是,被牡丹狮子杀了。”   丁焕亮蹙眉。   “之前分社长担心伽蓝堂有狮子堂背景, 所以设置这样的规则, 不杀掉这两员大将就不能进入核心区, 没想到……”   “没想到牡丹狮子这么冷血。”丁焕亮说。   “是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丁焕亮眯起眼睛舔了舔牙齿:“为了救白濡尔,他真是什么都不顾。”   让工作人员下去,他慢慢琢磨这些档案,从染社时期一直看到狮子堂时期, 猛鬼城建城之始是白濡尔用来关押不合作的政府军高级俘虏的,后来经过汤泽的翻新扩建,才有今天的规模。   档案翻到最初,编号A0001,有一张照片,穿南方派系军装,很英气的一张脸,姓名洛滨,是江汉当地割据军阀的首脑,也是第一个被关进核心囚舱的人,在猛鬼城拘押超过十年。   这时有人敲门,戴着无线设备的通讯员走进来:“秘书,江汉来电,加密频道,是否为您转接?”   江汉……是汤泽?丁焕亮立刻点头,塞上加密耳机,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邪气的嗓音响起:“江汉中心、001、054,编号SS。”   丁焕亮一愣,随即勾起嘴角:“西方分社、兴都、猛鬼城,编号SS。”   双S,S级秘书,整个染社只有他和贺非凡两个。   “干嘛呢?”那头问。   丁焕亮站起来,用一种和对外人截然不同的语气:“看档案。”   “你可真行,”贺非凡伸了个懒腰,向后靠上沙发,“那破档案室没看够,跑到兴都去还看?”   “嗯。”很简单,就一个字,对家人才这样。   那边静了一阵,问:“想我没有?”   丁焕亮不说话,皮鞋尖轻轻点着地,那个三角形的花纹,下面是被抛弃的岑琢。   “问你呢,想我没有?”贺非凡没耐性。   “你说呢?”丁焕亮反问。   贺非凡百爪挠心,却装着冷漠:“你这人心比石头都硬……我哪知道。”   丁焕亮翻个白眼,转而问:“怎么拿到通讯密钥的?”   “小手段,反正西方分社也没人,我暂时用着。”   “社长没说什么?”   “没有,”贺非凡大剌剌的,“汤泽那人大气,这点小事,再说我想你了,用西部通讯网给你打个电话,怎么了?”   丁焕亮抓住他的话头:“想我了?”   那头没了声音。   丁焕亮不放过:“不想?”   说不想就是找死,这点警觉贺非凡还是有的:“不是不想,但是吧,也不能总让我一头热地想你吧?”   他以为丁焕亮还会跟他兜会儿圈子,没想到那家伙直来直去:“我很想你,你呢?”   贺非凡他妈哑巴了。   “贺非凡,”丁焕亮没催他回答,可能也有点怕他回答,毕竟这种事,这辈子只有过这一次,“我这人……特别阴暗,小心眼儿,跟我在一起会很累……”   “丁焕亮,”贺非凡打断他,“我想你,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丁焕亮屏住呼吸,攥起的手心汗湿了,以他们俩的性格,有些话不通电话,可能很难说出来,他紧张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就当你是想……一辈子……”   在一起。   后头这仨字,他没说出口。   “一个房子住着,笨了吧唧的小狗养着,你不在,我屁颠屁颠地给你打电话,还他妈用‘当’吗?”   丁焕亮怔了怔,抿起嘴唇:“那我不在,你要是寂寞了出去玩……别让我知道。”   “你他妈说什么呢?”贺非凡火了。   “说事实。”   “事实?”贺非凡不高兴,“我在你心里,就他妈是个到处跟人玩的主儿是吧?”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丁焕亮说。   他们在大兰相遇时,贺非凡在北府还有个亲密的堂主:“那是……”   “都这样,我明白。”   “别他妈说的你好像阅人无数似的,不爱听!”   “我没说错吧,跟我在一起很累。”   “丁焕亮你怎么回事,”贺非凡注意到他的别扭,“你不是最狠最毒最有主意吗,成天跟我劲劲儿的,怎么才分开两天就这么……”   “矫情,是吧,”丁焕亮的声音冷下来,“就是你让我变矫情的。”   他结束通话,摘掉耳机扔在桌上,胸膛里充斥着什么东西,是从没有过的,和所爱之人分处两地的不安。   他不甘地意识到,他已经离不开贺非凡了。拉开办公桌下的小抽屉,里头有一个黑匣子,他输入一长串三十六位密码,地板上的三角形花纹缓缓打开。   放下金属梯,黑洞洞的,有一股经年的臭气,岑琢垂着头囚在黑暗中,见到光,偏着头躲避。   丁焕亮走下去,拎着一袋特制钢钎,阴冷地站到他面前:“岑会长,大餐之前,咱们先上开胃菜。”   岑琢从斜射的光亮中看他,体力明显不如前一天,嘴唇干裂,眼神锈蚀。   丁焕亮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套,是动力外骨骼的一种,戴在手上,可以显著增大握力。   “牡丹狮子的行踪、狮子堂下一步的动向、你们安插在染社的卧底,”他从袋子里抽出一根钢钎,“可以挑一个说。”   钢钎很细,直径在两毫米左右,但硬度很大,机器也难以弯曲,丁焕亮用套着外骨骼的手握住一端,另一端顶在岑琢右侧第五、六根肋骨间,横隔膜的位置。   逐夜凉去哪儿了、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卧底是谁,岑琢一个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太可悲了,完完全全,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三十秒。”丁焕亮看表。   “我不知道,”岑琢翕动嘴唇,声音嘶哑,“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二十秒。”丁焕亮不抬头。   岑琢用沉默回应他的恐吓。   “十秒。”   岑琢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   “三、二、一,”丁焕亮猛地把钢钎捅进去,分三次,一次一公分,让岑琢充分体会那种痛苦,“再往里,就是肝脏了。”   尖锐的疼痛,岑琢痉挛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疼?”丁焕亮贴着他,惬意地欣赏他汗涔涔的侧脸,“应该还好吧,几毫米的创面,什么也伤不到。”   冷汗顺着岑琢的下巴滴下来,打在社长秘书昂贵的白衬衫上,急促的热气喷在耳边,丁焕亮发笑:“说话呀,岑琢,你不是很硬气吗?”   “啊……嗯……”渐渐适应了那种痛,岑琢用力合了下眼睛,再睁开。   “逐夜凉什么也没告诉你吗?”丁焕亮从袋子里又抽出一根钢钎,这次顶住他的左侧肋骨,“我不相信啊。”   有了第一次,疼痛在头脑中具象化后,没人能不怕,岑琢也一样。   “三十秒,第二次。”丁焕亮冷声。   岑琢吞了口唾沫。   “二十秒。”   他攥紧拳头,不肯求饶。   “十秒。”   再次吸气,颤抖着咬紧牙关。   “三、二、一。”   “啊!”岑琢嘶喊,比第一次疼得多,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丁焕亮摸上他起伏的胸肌,一层热汗:“好漂亮的牡丹,你就用这个冒充牡丹狮子?”他讥笑,“我要是逐夜凉,真是要笑死了。”   岑琢别过头,心里的疼,比肉更甚。   “别躲呀,我的英雄,”丁焕亮从袋子里抽出第三根钢钎,“人家把你扔了,你还义无反顾替人家守口如瓶,我很佩服。”   岑琢咬住嘴唇。   “三十秒,第三次。”   岑琢绝望地闭上眼,悔恨、羞耻、剧痛,太多东西错杂交织,只能在头脑中不停地默念“叮咚”两个字。   钢钎穿透皮肤,进入结缔组织,直到肌肉,灼热的痛感,丁焕亮在耳边说:“要怪就怪逐夜凉,是他骗你、利用你,然后把你像垃圾一样丢掉!”   不!岑琢摇头:“不是的,他只是……别无选择!”   “那他为什么不来救你?如果他对你有一点点同情,为什么明知道你在受苦,却置身事外!”   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岑琢听到铁链的响声,是自己在挣动,此时此刻,他真的恨逐夜凉,可有多恨,就有多爱,像一条养熟了狗,不懂吠,不懂回过头来咬上一口。   丁焕亮擦了擦手,“岑琢,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看来我错了,”他拢起微乱的额发,“你根本不适合做领袖,这个时代,注定没有你的位置。”   他拎起钢钎袋子,转身轻蔑地说:“身上的钎子留给你,等发炎了,和肉长在一起,我再来拔。”   三角地板重新合上,腥臭的囚舱再次陷入黑暗,岑琢的眼泪这才下来。   “逐夜凉!”   他对着一团漆黑喊。   “你是被骗进来的?”对面的角落,无名鬼魅拖着脚蹭出来,想摸岑琢脸上的泪,被他惊慌地避开了。   “轻易相信了别人?”   “不是轻易……啊,”岑琢呻吟,身上三处钢钎,每一处都火辣辣的,“我像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相信他。”   鬼魅无声。   “也许……”岑琢说,连他自己都不信,“他会来救我。”   这样荒唐的念头,谁听了都要笑,那鬼魅却问:“如果他不来呢?”   “不来?”岑琢拼命给逐夜凉、给自己找借口,“不,他一定来了,只是过不了三重天,到不了这里。”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鬼魅叹息,“用自己的生命去相信别人。”   “因为……”后头的话,岑琢生生忍住了。   因为他爱他。   痴心妄想,难以启齿。   鬼魅蹭回角落,一会儿,又蹭出来,把什么东西顶在他嘴上:“喝水。”   有一股淡淡的臭味,岑琢皱眉:“哪儿来的水?”   “每隔十天,他们会送一瓶下来,”鬼魅说,“是我们两个人的。”   十天,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两个人的唾液,不臭才怪。   “嫌弃?”鬼魅笑了,“你前头那家伙,每次得求我,我才给他喝一口。”   白濡尔吗,叱诧天下的狮子堂千钧,为了一口水,乞求一个卑微的囚犯。   岑琢张开嘴,水没坏,只是瓶口臭了,舌头一碰着,就像个吃奶的孩子,拼命吸吮。下巴湿了,鬼魅用枯瘦的手指抹着,舔进嘴里,一点也不舍得浪费。   “慢点,”鬼魅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还有两天才有新水送下来,我们得省着点。”   岑琢很听话,吐出瓶子:“谢……谢谢。”   鬼魅没说什么,转身要回角落,岑琢叫住他:“哥,你听说过曼陀罗吗?”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   “没有,那是什么?”   “一个杀手组织,”岑琢想不通,走过这么多地方,问过这么多人,如果这个组织真的存在,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知道,“可能……也是他骗我的。”   鬼魅静了片刻,缓缓说:“骗人的不比被骗的轻松,有时候,被骗的已经不在了,而骗人的,却一辈子活在懊悔里。”   岑琢看不清他,却觉得他像是有感而发,逐夜凉会因为骗了自己而痛苦吗?他希望是,甚至疯狂地想,如果自己死在这里,那家伙是不是会一辈子记着他、亏欠他,那将不啻于是另一种得到。   “上头那个人,”鬼魅指的是丁焕亮,“和你有私仇?”   岑琢一言以蔽之:“一山不容二虎。”   “他下手很黑,”鬼魅说,“你的苦日子才开始。”   “熬吧,”要么怎么办,岑琢咧嘴,肋骨里的钢钎一呼吸就疼,“他来折磨我也好,每次他来,我都能看到外头的一点光。” 第76章 孰轻孰重┃鼓足了勇气,把他揽到怀里。   茫茫的雪, 逐夜凉坐在雪坡上, 手麻了。   他诧异,低头看,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指甲因为寒冷而充血变红。   他愣了愣, 用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是梦, 才短暂地拥有了肉身。   他扭头看, 身边有一个人,这时又变成了骨骼视角, 只看到那人的发旋, 还有过长的额发, 风吹来,在眼前飘啊飘,蜻蜓似的让人想抓。   “岑琢……”他叫。   那人没回应。   “你冷吗?”他问。   “不冷。”一把模糊的嗓子。   逐夜凉伸出手,先是搭住他的肩膀, 然后鼓足了勇气, 把他揽到怀里。   那人笑起来:“叶子, 我不冷!”   “怎么可能不冷呢,”逐夜凉说,如果不冷,他就没有理由把他抱住,“这么大的雪,你冻坏了。”   他箍着他, 很用力,很霸道,就怕他没了,怕好梦太短暂。   “唔……叶子,”那个人在他怀里说,“我太疼了……浑身都疼……”   “我知道,我知道,”逐夜凉皱起眉头,“我马上就去救你。”   “马上是多久?”   “是你再等等,我就到。”   “是现在吗?”   逐夜凉自责:“不……”   “叶子,”梦里的人毫无逻辑,“我该剪头发了。”   逐夜凉迟疑着,伸手揉了揉,他从来不敢碰的,半长的头发。   “你不是说我头发长了,该剪了?”   逐夜凉说过,在乌兰洽城下,他抑制不住冲动,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岑琢,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所有的债都还完、一切担子都卸下再去沉阳,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认识你。”   岑琢没说话。   “我错了,”逐夜凉激动着,难得脆弱,“只要把你还给我,和染社的仇、和耳朵的过去、这个天下,我都可以不要!”   岑琢仍然没有声音。   逐夜凉松开臂膀,怀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他腾地站起来,苍茫雪地,是鲜卑利亚,就是从这里,他走向沉阳,跨过连云关,把美好的东西亲手埋葬。   不……   目镜灯啪地大亮,逐夜凉从地板上坐起来,天还黑着,唰唰的,是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做梦了,难以置信,成为骨骼这些年,他从来没做过梦,他一度以为金属制成的CPU不会产生梦境。   头发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掌心,他低头看,一双巨大的机械手,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但他能肯定怀里的人是岑琢,不是白濡尔,不是任何其他人。   他焦躁地踱步,叮咚、叮咚、叮咚,默念着属于他们的咒语,岑琢已离他近千里,那张脸却越来越鲜活。   开门出去,长走廊上的感应灯逐一亮起,他走上甲板,纵身一跳,落到一层,拐个弯进入驾驶舱。   舱里亮着灯,白濡尔在,逐夜凉意外:“这么早?”   “你不也一样。”   白濡尔走向他,撩起一头碍事的长发:“叶子,帮我剪一剪。”   逐夜凉怔住。   “怎么了,”白濡尔不解地仰视他,“剪个头发而已,难住你了?”   是难住了,逐夜凉转身面对操作台,摇了摇头。   白濡尔能猜到个大概,迷蒙的独眼瞪起来:“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随你怎么说。”逐夜凉并不否认。   白濡尔连忙软下来:“我们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这时又有人走进驾驶舱,是高修,看到他俩,挑了挑眉:“才四点多,我以为只有我起来了。”   “回去再睡会儿,”逐夜凉说,“天亮有大仗。”   “就是有大仗,”高修找张椅子坐下,“才睡不着。”   逐夜凉从舱玻璃看出去,黑压压的江面,两岸是巍峨的青山,一段狭窄的水路,他去查显示屏,广目天王号的实时位置闪着红灯,突然,他一掌击在操作台边沿上,把平整的合金面砸出了一个坑。   白濡尔和高修吓了一跳,双双看向他。   经过一天两夜的航行,他们应该逼近成沙脚下才对,但眼看天亮了,居然还差着三百多公里,可能这两天水流太急,也可能是风太大,逐夜凉的CPU一时混乱,暴躁地吼:“这船怎么这么慢!”   “逐哥……”高修向他走去。   逐夜凉近乎崩溃地喊:“岑琢还在等我!”   高修停步,站在那儿,盯着那个情绪失控的背影。   舷窗外,又有脚步声,是一对,兜兜转转,走走停停,高修往窗外望,黑漆漆的天,只有晨月和甲板灯投来的一点光。   灰暗的光下,是一双少年,元贞挡在贾西贝前头,非要抓他的手,贾西贝闹别扭,把手藏到背后:“别碰,疼!”   “我看看,看看还不行吗?”元贞把他的手抓住,牵到眼前。   “嘶……”可能是破了,贾西贝微嗔。   “是我不好,”元贞心疼地认错,“我没想到你皮肤这么嫩。”   “都怪你,非要拔,都出血了。”贾西贝嘟着嘴埋怨。   他们在生气,可连生气,高修都那么羡慕。   “一会儿还打仗呢,”贾西贝轻轻地打元贞的肩膀,“我手疼,给大家拖后腿了怎么办?”   元贞一急,把那根手指湿湿地吸进嘴里,舔着指甲边缘出血的地方。   “哎你……干嘛呀……”贾西贝的声音小下去,缩着手,羞答答地盯着脚尖,元贞顺势搂住他,两个人依偎着,在拂晓前的凉风中伫立。   过了七八分钟,他们手拉手进来,看舱里有人,倏地分开,贾西贝红着脸去给大家分早饭,元贞走向高修:“不是吧,怎么都比我们起得早?”   高修冷着脸,没搭腔。   “怎么了,苦大仇深的。”元贞笑着去拍他的膀子。   高修突然把他搡开,很用力,他自己都没想到,完全是下意识反应。   元贞甩着被打开的手,拧了拧腕子:“高修,又他妈什么毛病?”   白濡尔饶有兴味地观察他俩,还有那个惹人厌的娘娘腔。   “计划变了,”逐夜凉冷静下来,从操作台前回身,“以现在的速度,至少还有五个小时到成沙,吃完饭都回去休息吧。”   谁也没说话,虽然围着同一张桌子,向着同一个目标,却各怀心事。   吃过饭,高修跟白濡尔上三层,走进卧室,白濡尔捋着头发问:“那个岑琢,是什么样的人?”   高修到沙发上坐下:“很讨人喜欢。”   白濡尔拢头发的手停住。   “他有一双夏日夜空似的眼睛,高个子,一身艳红的牡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很细,他幽默,对每一个人都很好,从来不摆大哥的架子,正直,而且有原则,会想着那些穷人。”   “照你这么说,”白濡尔披散头发,站到他面前,“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当然,”高修骄傲地说,“那是我大哥。”   白濡尔的脸冷下去。   “那么好的人,”高修的神色微变,握住自己残疾的左臂,“我却有一点恨他。”   白濡尔的眉峰挑起来。   “在乌兰洽,我那么劝他,说走吧,”高修回忆,回忆城下的扫射、搅海观音的鸿门宴、牢房里金水冰冷的尸体,“他偏要一意孤行,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失去一只手。”   白濡尔握住他的肩膀,很宽,很热,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这么说的话,岑琢是你的仇人。”   高修抬起头。   “所有负过你,抢过你东西的人,都是你的仇人。”   高修笑了:“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呀,”白濡尔也笑,“我就是想动摇你对岑琢的忠心,”他托起高修的下巴,“还有那个元贞。”   高修的咬肌绷起来。   “你拿人家当兄弟,人家拿你当傻瓜。”   “不,”高修双目灼灼:“元贞没做错任何事,是贾西贝的选择。”   “那你有没有问过自己,”白濡尔挖苦,“贾西贝为什么不选你,是你没有元贞帅,没他地位高,还是因为你少了一条胳臂?”   高修一把推开他,眼角发红。   他越怒,越说明他走心了,白濡尔浅笑。   这时逐夜凉从卧室外进来,看见高修,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高修攥着拳头没说话。   逐夜凉送他出去,到走廊上,低声说:“别听他的,白濡尔嘴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毒。”   高修知道,可明知道,还是难以自拔,让那毒渗进了心里。   逐夜凉回来,把卧室检查了一遍,逐一吩咐:“从现在开始,你待在这儿别动,打起来之后,放下舷窗的外挡板,每道门后都有合金保护层,开关在床头,衣柜里有手枪,洗手间里有避难房。”   “怕我受伤特地上来提醒,叶子,”白濡尔笑,“还说你对我变了。”   “只是情分。”说完,逐夜凉要走。   白濡尔拉住他:“你这样两边若即若离的,最伤人。”   他在赌,赌逐夜凉的情分和爱,孰轻孰重。   “好,”逐夜凉转过身,“那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我把你送到江汉,之后你和你的天下跟我无关,我只要岑琢。”   输了。   白濡尔瞪着他,浑身发抖,二十几年的情分,一着不慎,就这么满盘皆输。   “巡航设置是你动的吧?”逐夜凉的目镜灯双闪。   白濡尔愕然:“我他妈动那玩意儿干什么?”   “你动的不是什么‘他妈的那玩意儿’,”逐夜凉俯下身,“你动的是岑琢的命,我太了解你了,白濡尔。”   “你了解我,”白濡尔不装了,傲慢地昂起下巴,“就应该知道,我眼里不容沙子!”   “岑琢是你的沙子,但是我的宝贝。”   逐夜凉警告他:“再让我发现一次,耳朵,咱俩的情分一笔勾销。”   “逐夜凉!”白濡尔随便抓住他什么地方,牢牢扳着,“裳江下游全面开战,我们从一个十三人的自救小组做起,有了狮子堂,有了后来的一切,我们一文一武,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混小子,就要和我断?”   “岑琢不是来路不明的混小子,”逐夜凉扯开他的手,“他是因为我们才进去的,你自由了,他还在染社的笼子里关着!”   “那又怎么样,是他笨,活该为我牺牲!”   “为你牺牲的人还不够吗?”逐夜凉捶击自己的胸甲,“为了救你,我亲手杀了郑远,我一手把他培养起来,不是让他有一天死在我的刀下!”   白濡尔急喘,没说话。   “我为你牺牲,这么多年,已经没有自我了。”   白濡尔急切地抓住他:“叶子,想想我为你做的,你被曼陀罗暗杀,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没有我,你早就不存在了!”   逐夜凉全身的照明灯熄灭,是的,他们是两股拧到一起的麻绳,牵牵绊绊,纠纠缠缠,分不开。   “你不是一直想找曼陀罗吗,”白濡尔握紧他“等我们杀掉汤泽,取回大权,动用天下的力量去找!”   逐夜凉摇头。   “什么意思,”白濡尔不敢相信,“为了一个岑琢,你连杀身仇人都不在乎了?”   “没有意义,”逐夜凉说,“找到他们又怎样,肉身回不来,我还是……”   还是一具非人的骨骼。   白濡尔意识到他的自卑,他对岑琢有口难言的感情:“你把岑琢当宝贝,人家呢,”他松开逐夜凉的手,残忍的,牵起一抹笑,“人家是怎么看你的,他会傻到对一堆金属动真感情吗?”   “他就是那么傻,”逐夜凉的照明灯重新亮起,拂晓黯淡的天光下,甚至刺目,“他爱我。”   “在你背叛了他之后?”白濡尔冷笑,“别傻了,叶子,你只有我,在这个世上,只有我能爱你的全部。”   逐夜凉再次摇头:“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你要我证明吗,”白濡尔奔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匕首,架在脖子上,“立刻,马上!”   逐夜凉不想再跟他拉锯,他累了,宁可现在就去和成沙堂打一仗。   “叶子!”白濡尔叫他,孤注一掷。   逐夜凉没回头。   “帮我最后一次!”   逐夜凉无动于衷。   “我不用你给我夺天下,”白濡尔恳求,“只要你替我拿回须弥山!”   得须弥山者,得天下。   逐夜凉没停留,径直走出房间。 第77章 水门┃他也渴望温柔,渴望被爱。   上午十点二十三分, 广目天王号到达成沙水门。   在距水门半公里处, 逐夜凉放下船锚,扳起火炮保险, 驾驶舱里能听到常规弹装填的声音, 一组三排炮筒, 降低仰角瞄准目标。   高修、元贞、贾西贝全副武装站在船舷两侧,黑骰子和日月光在左舷, 转生火在右舷, 骨骼满状态蓄能,随时准备战斗。   水门后警报长鸣, 很快, 白色的金属墙面上出现几十个射击位, 还有炮孔,对方也进入了战斗状态。   战幕由逐夜凉开启,他按下火炮发射按钮,广目天王号甲板上的炮组开始按顺序释放炮弹, 一炮一弹, 发射后立刻转向, 由下一炮继续发射,炮隔五秒,如同一把巨型左轮手枪,攻势猛烈。   常规弹在水门上炸出焦黑的火团,外层涂装剥落,露出斑驳的金属墙面, 从颜色和反光来看,是Ⅸ型超合金,比尧关的硬度小。   广目天王号出兴都时是不带弹状态,炮舱里只有三十枚储备弹,两分钟内全部打光,逐夜凉走出驾驶舱,左右狮牙同时出鞘。   这时水门的攻击也到了,同样是炮,但比广目天王的破坏力强,一打一个凹坑,甚至露出装甲下的船体结构。   水门机枪群用的是特种弹,撒豆子似地往这边扔,直接把船头打成了筛子。   黑骰子远距离投放中子场,密密匝匝一个盖子,扣在水门上方,“(25,76,8)(25,76,9)(25,76,10)(26,76,22)……”每投放到位一个,就报出准确坐标,由日月光击发。   贾西贝盯着目镜屏上的坐标轴,严格按照指示射击,场能一个接一个在染社头上爆炸,熊熊火焰落在水门内侧,迟滞了他们的反击。   眼下是南风,转生火点燃水门南侧的树木,成片的烈焰借着风力烧过去,尽可能给成沙堂造成混乱。   狮子吼聚能,空行狮子启动,逐夜凉亮着耀眼的光升上低空,一炮,正中水门中线,整个水闸,连带着裳江两岸,剧烈震动。   白濡尔所在的三层豪华套房大幅摇晃,舷窗的外挡板没放下,门后的保护层也开着,他更没去洗手间里的避难房,只把手枪拿出来,攥在手里。   他是堂堂狮子堂的千钧,经历过的大仗比一般御者吃过的子弹都多,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   逐夜凉瞄准上一炮的位置,再次聚能,量子炮即将出膛,水门里突然喷出一股水柱,是超高压水枪,直径超过一米,不偏不倚打在他身上。   力量太大,逐夜凉猝不及防,空行狮子失速,从半空掉下来,在砸中广目天王甲板的前一秒,紧急悬停。   三秒后,他再次升空,尝试着重新瞄准,但水枪追着他不放,水就地取裳江水,用之不竭,他左右躲闪,尽可能多放几炮,给对手制造压力。   伽蓝堂没有快速制胜的方法,成沙堂也没有全面克敌的奇招,僵持了十分钟,又一注超高压水枪从合金墙后射出,这回对准的是广目天王号的三层甲板,成一个刁钻的角度,侧向冲击。   冲力之大,白濡尔直接从沙发上滑到地下,船上的家具是固定在墙上的,但所有零碎物件都从原来的位置滚落,他几次试着站起来都没成功,铺着厚地毯的地面明显朝着一侧倾斜,倾角将近十五度,他立刻明白,染社是想把船弄翻。   逐夜凉也意识到了,从空中撤回,飞到广目天王号右舷,反向顶住船身。倾斜停止了,但糟糕的是,船头在水枪的推力下开始打横,把脆弱的侧舷暴露出来。   炮火和子弹集中向着左舷而去,巨大的船身从中间开始破裂进水,黑骰子紧急在船舷十米外投放中子场,攻击撞上去提前爆炸,在广目天王外围形成一道炫目的火障。   “元贞,起锚!”逐夜凉在空中喊,“把船后撤!”   他们还要靠这艘船去江汉,绝不能折在这儿。   转生火马上冲进驾驶舱,元贞不熟悉操作台,正在发懵,突然从水门内侧,从成沙堂内部,响起了一串惊人的爆炸。   听声音,不是大杀伤武器,看烟雾,不是高能炮火,但有效牵制了成沙堂的攻击,同时元贞找到起锚按钮,迅速把广目天王撤到一公里外的安全地带。   安全,也意味着失去攻击性,黑骰子、转生火和日月光都脱离了最大射程,只剩逐夜凉在水门前孤身奋战。   他抓住时机,连续三次给狮子吼聚能,三发量子炮定点轰击在同一处,水门破了,从那个洞,他看见了对侧的情况。   成沙堂正在和另一伙人鏖战,骨骼对骨骼,打得难分难解。   逐夜凉迅速飞回广目天王,进入驾驶舱,通过内嵌程序对破裂的左舷进行修复,然后再次开足马力,把船驶向攻击位。   “逐哥!”黑骰子握住他推着动力杆的手。   “对面有人也在打成沙堂,”逐夜凉透过舱玻璃,盯着前方的火海,“内外夹击,水门必破。”   高修惊讶:“什么人?”   “不知道,”逐夜凉向众人下令,“你们各就各位,准备第二轮进攻!”   广目天王号在原位置二度下锚,黑骰子和日月光在左舷引爆中子场,转生火在右舷加大火势,不到半小时,战斗声渐渐止息,喧嚣的江面恢复平静。   逐夜凉起锚,但不轻举妄动,等了七八分钟,沉重的水门缓缓提起,江面陡然下降,广目天王号顺流滑进成沙水域。   “都小心,”逐夜凉低声说,“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这是岑琢说的,在乌兰洽,他原话是“有共同敌人的不一定是朋友”,每个字,逐夜凉都记得清清楚楚。   陡然,有骨骼从残破的水门上跳下来,落在船尾甲板,两侧也有骨骼凫水扳住船舷,悍然蹬舱。   伽蓝堂在船头迎接他们,逐夜凉当先,潇洒横刀。   他们不是流浪团,装甲上有统一标志,是一条衔尾鱼龙,逐夜凉不熟悉,等着他们自报家门。   对方走出一具组装骨骼,很旧,背上扛着一把砍刀,上来头一句就是:“我们要这艘船。”   大言不惭,逐夜凉回他:“不可能。”   砍刀背后冲上来一具红色骨骼,一两吨的铁锤抡得虎虎生风,看逐夜凉一身寒酸的骨架子,想都不想就往上扑。   逐夜凉不屑于和他交手,撤身点将:“元贞。”   转生火旋即迎战,二十四道高温火焰从胸前喷出,舔着铁锤浑圆的表面,烧向那家伙的目镜,再好的光学元件也受不了高温,铁锤跪倒在地,两手捂脸。   “连我一个小弟都弄不过,”逐夜凉冷声,“还要我的船?”   “你的船?”砍刀说,“染社的广目天王,别以为我们不认得!”   逐夜凉把狮牙刀搭在肩上:“看在一起打了成沙堂的份儿上,我给你们时间下船,”他侧头,“贾西贝。”   日月光的背轮在脑后旋转,伴随着大量子弹密集装填的声音,一高一低提起双臂,形成扇形火力区,制控全场。   骨骼实力相差悬殊,砍刀稳不住了:“我、我们是龙门组!”   白濡尔从三层窗户往下看,转生火烧了一波,日月光摆开阵势,两边正在对峙,水门弄出这么大动静,成沙堂肯定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往上游调集兵力,在这种关隘和一帮杂牌军浪费时间,是下策中的下策。   一转头,是一面穿衣镜,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年轻了,但杀气不减,他把手枪塞进后腰,深吸一口气,拉开卧室门。   长走廊、舷梯、进水的甲板,他缓步而出。   龙门组放哨的人最先发现他,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顶舱舷梯的转角处一闪而过:“那是……”   所有人都往上看,像看一段旧日时光,看一个褪了色的神话,“狮、狮子堂……”龙门组的人惊呼,“白濡尔!”   成沙离江汉只有四百公里,当年也算是狮子堂脚下的重镇,短短三年,白濡尔的声威犹在。   逐夜凉身为家头,不能让千钧涉险,提刀正要过来,白濡尔下到一层,远远向他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那种气势,于雷霆万钧中故我的傲慢,足以镇住雄兵悍将,虽然一身简装,一头过长的灰发,但稍动动手指,都让人不敢轻视。   高修盯着他,周身的血液不禁沸腾。   “千钧!”砍刀恭敬地熄灭系统灯,想从骨骼里出来。   “不必了,”白濡尔眨动他标志性的独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一语点明双方所处的形势,砍刀会意:“千钧,我们是乙字成沙市的龙门组,沿裳江水道向前不远,拐进虾子湖流域就是我们的地盘。”   高修惊讶,在染社的控制区,离江汉几百公里的地方,居然还有割据势力,不仅奉狮子堂为上宾,还明目张胆地称自己为乙字,可见这里局势的复杂。   白濡尔指示逐夜凉:“开船,”然后问砍刀,“成沙什么情况?”   “争霸,”砍刀示意龙门组全员解除武装,“甲字是染社,丙字和丁字属鲸海堂,但是两个派系。”   “四个成沙?”白濡尔意外,“怎么搞成这样?”   “汤泽是从北方打过来的,裳江以南大多不服,这三年一直在混战,”砍刀指着自己和同伴骨骼上的累累伤疤,“现在千钧回来了,成沙以南的大片土地翘首以盼,龙门组愿意为千钧做先锋!”   成沙以南……白濡尔心思一动:“染社南方分社的办事处是在匡州吧?”   匡州,南距成沙七百公里,曾是狮子堂在南方最重要的城市、朱雀堂姚黄云的驻地,不仅有入海口,还有大吞吐量的优质深水港。   “早就不是了,”砍刀摇头,“染社镇压不了南方的叛乱,战线一直在收缩,现在南方分社的办事处就在甲字成沙。”   白濡尔没想到,他在猛鬼城三年,汤泽非但没摁住南方,反倒让人家把战线推到了家门口。   广目天王号重新发动,在大战后浑浊的江面上剪出一道深深的水痕,白濡尔主人般邀请龙门组进舱,伽蓝堂一干人继续在战斗位待命,随时防备染社反扑。   贾西贝嘟着嘴,在御者舱里抱怨:“他在里边做主,我们在这儿守卫,好像我们是他的小弟似的。”   高修笑了:“和人家比,我们确实是喽啰。”   “不是这个意思,”日月光被贾西贝穿着,怪异地扭了扭腰,“我们是岑哥的小弟,又不是他的。”   高修这才意识到,对于白濡尔的鸠占鹊巢,他似乎不反感,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看来逐夜凉说的那些“毒”,已经入了他的心。   “修哥,北府的朝阳组往南方卖器官,可能就是卖到这附近,阿来的……”提到这个名字,贾西贝忽然想起来,“哦,你当时没在医院,不认识阿来。”   他往右舷那边看,在找转生火的身影。   高修的心骤然揪紧,北府,那就是他和贾西贝渐行渐远的开始,不知不觉,小贝已经直呼元贞的名字了,而他呢,还是人家的“修哥”。   胸膛里空了一块,高修捏紧拳头,他也渴望温柔,渴望被爱。   白濡尔把龙门组安顿在一层,走舷梯上楼,高修偏头看见,擅自离开左舷,脱掉骨骼追上去。   对于他的尾随,白濡尔没拒绝,前脚进入卧室,后脚就被高修抓住手腕,一片炽热的掌心,微微有汗。   “你想干什么?”白濡尔问,声音冷冰冰的。   高修意识到自己的逾距,一慌,想放开他,白濡尔却反手把他拽住,咚一声踹上门,又问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我……想……”高修紧张地盯着他,狮子堂的千钧,牡丹狮子的主人。   “你想……”白濡尔和他差不多高,垂下眼睛,看着他的嘴唇,“干什么?”   高修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可以吗,真的可以吗,亲吻这个执掌过天下的人,和他互相取暖?   “可以哦。”白濡尔说,轻轻的。 第78章 一辈子,在一起┃“我欠收拾,你快来收拾我。”   丁焕亮在办公室研究档案的时候, 工作人员匆匆跑来, 说有一架江汉的飞机即将降落猛鬼城,请他去接。   丁焕亮合上档案往外走, 后头跟着一群穿西装的小弟, 只有他, 一件薄薄的白衬衫。   江汉来人,还让他去接, 除了汤泽没有别人。   跑着上楼梯, 停机坪在三楼顶,风很大, 远远看着流线形的飞行器从天边过来, 悬停在标志点上空, 缓缓降落。   丁焕亮的头发被吹乱了,衬衫也贴在身上,狰狞的骷髅纹身若隐若现。   气动闸放气,电子门滑开, 踏出一只穿黑皮鞋的脚, 天底下的黑皮鞋都差不多, 男人的脚也是,丁焕亮却一眼就认出来。   先是意外,然后舔了舔唇,半喜半怒地翻个白眼。   贺非凡弯着腰,从稍矮的舱门走出来,丝绸衬衫, 一副淡紫色的太阳镜,那个自命不凡的劲儿,说不好是潇洒还是得瑟。   “丁秘书。”当着这么些小弟,他还装呢,老远伸出手。   丁焕亮笑呵呵地跟他握,握住了使劲儿捏,捏得贺非凡嘴角直抽。   “你来干什么?”   “你电话里都那样了,我再不来,怕你想我想出个好歹。”   “滚你妈的。”   贺非凡挨着他,这么近,特别想动手动脚,丁焕亮感觉出来了,轻轻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别他妈耍流氓。”   “丁焕亮,”贺非凡退后一步,很正经地说,“你不是怕我在外头搞三搞四吗,喏,我来了。”   丁焕亮一愣,错愕地看着他。   “我在你身边,你就不用胡思乱想了。”   风更大了,头发在眼前乱打,有那么一刹那,丁焕亮简直想扑上去,咬他的下巴,撕他的衬衫,兴奋得指尖都发抖。   这时飞行器那边传来“呜呜”的叫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门口绊了一跤,圆乎乎地滚出来,趴在地上。   “你怎么把小胖带来了?”丁焕亮埋怨。   “没事,就是有点晕机。”   丁焕亮跑过去,把肉嘟嘟的小东西从地上抱起来,歪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   “你带它来干什么,看给折腾的。”   贺非凡摘下太阳镜:“现在离了我不行,哭。”   丁焕亮拿眼斜他:“狗会哭?”   “就那意思,”贺非凡揉着小胖软软的肚子,“特别粘我,我上哪儿它上哪儿,睡觉都一个床,是吧儿子?”   “汪!”小胖摇着屁股叫了一声。   小狗丁焕亮抱着,坐电梯领贺非凡下楼,偌大的猛鬼城,他们一关关走出去,蜂窝似的囚舱,厚重的合金墙,往来巡逻的重型骨骼,固若金汤。   “这种地方,居然让牡丹狮子把白濡尔救走了,”贺非凡不理解,“关铁强傻,汤泽脑子也缺根筋?还有那个须弥山,不是什么终极决策系统吗,明知道伽蓝堂和狮子堂有关,还搞什么狗屁招安。”   “搞不懂,”丁焕亮说,“可能没想到牡丹狮子会回来吧,轻敌了。”   “太傲,”贺非凡凑上去,从后头顶了一下他的膝窝,“不像我们丁秘书,特靠谱。”   “烦不烦,”丁焕亮回头,浅淡的眸子把他上下扫视一遍,“我看你是欠收拾。”   贺非凡的眼睛亮了,满脸写着无耻下流:“我欠收拾,你快来收拾我。”   丁焕亮瞪他一眼,抿不住笑。   出了猛鬼城,十分钟路,是兴都的高级干部区,在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是丁焕亮的临时住处,一座二层别墅,楼下是荷枪实弹的守卫。   卧室在二楼,贺非凡先洗澡,哗哗的水声,他推开门朝外喊:“来呀,一起洗。”   丁焕亮一手抱着小胖,一手端着热水壶:“我伺候你儿子呢,没功夫。”   他把小胖放在床上,去调温水,小家伙不熟悉陌生的环境,呜呜哼着,要他抱。   “来了来了,”丁焕亮不擅长这些事,在家都是贺非凡和手下管,手忙脚乱弄好水,倒在碟子里放在床头,“来,小胖,我们喝水。”   小胖抬着小短腿,一屁股坐在他的手腕上,大眼睛眨巴了一会儿,觉得安心了,才啪嗒啪嗒舔起来。   看它喝得欢,丁焕亮的心才放下,坐在地板上,揉了揉它的脑袋。   第一次,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爱自己。   过去他一直是牺牲自己,去得到想要的东西,他惊讶,像自己这样狠毒的人,居然也可以有温柔的一面。   “哟,我们丁秘书会照顾小胖啦,”贺非凡洗完澡出来,光溜溜也不穿裤子,爬上床趴在小胖身边。   有他,小胖就不要水了,蹭过去,窝在他的肚子底下。   丁焕亮有点来气:“我费那么大劲,不喝啦?”他把碟子收走,酸溜溜地说,“傻狗就是傻狗,不记得人家说要吃了你。”   “哎你别吓唬狗啊,”贺非凡假模假式地捂住小胖的狐狸耳朵,“挑拨我和小胖的感情可不行。”   丁焕亮收拾好回来,踢了踢他,上床躺在他刚才趴着的地方,热烘烘的,小狗蜷在旁边,偏头靠上去,又软又茸。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丁焕亮闭上眼,贺非凡轻轻摸着他的鼻梁,让他想睡,刚要解衬衫扣子,贺非凡握住他的手,从背后搂住他:“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   丁焕亮的睫毛颤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幸福吧,暖得让人想哭。   “喂。”贺非凡贴着他的耳朵。   “嗯?”   “就这样,一辈子,”一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一个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在一起,好不好?”   睫毛颤得停不住,丁焕亮屏住呼吸,却偏要装作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贺非凡深吸一口气,把他抱得更紧,想要据为己有。   “呜呜……”小胖哼了哼。   贺非凡放开他,懒懒地问,“过去的仇,未来的野心,我们都先放一放,过一段快乐日子,好不好?”   “嗯,”头一回,丁焕亮没拒绝,那种渺小的、平庸的生活,“等我杀了岑琢以后。”   贺非凡蹙眉。   “在我离开兴都之前,”丁焕亮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要解决掉他。”   岑琢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醒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哥。”他叫。   鬼魅在暗影里回应:“你做恶梦了,一直喊着逐夜凉。”   岑琢不意外,那是他全部的所思所想:“哥,你能……给我讲讲白濡尔吗?”   “他?”鬼魅轻蔑地说,“他有什么可讲的,一个无聊的人。”   岑琢沮丧地沉默。   鬼魅叹一口气:“他和你一样,总是叫着那个名字从恶梦里醒来。”   岑琢苦笑,他知道,自己是白濡尔的翻版,只不过更廉价。   “他相信那个逐夜凉一定会来救他,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是吗……”岑琢的嗓子颤了:“他……跟你说的?”   “对,再过一段,你也会什么都跟我说,因为黑暗和寂寞能把人逼疯。”   岑琢自虐地问:“还有呢,他们……感情很好吗?”   “很好,至少白濡尔这么认为,”鬼魅拖着脚,从黑暗中走来,“他们的父母是同一所大学的教授,研究物理还是什么,战争初期生活过得去,第四次暴力战争之后裳江下游全面开战,大学被炸毁,科研团队解散,他们两家一起过上了逃难生活。”   那他们在一起,至少有十几年了,岑琢垂下眼睛。   “后来大概是父母不在了吧,白濡尔没成年就组织了一个自救会,收容流离失所的年轻人,就是后来的狮子堂。”   岑琢点头,在这样的黑暗里,点头毫无意义,就像他对逐夜凉的心意,和白濡尔的交情相比,也毫无意义一样。   “那家伙下来救他的时候,”鬼魅冷笑,“白濡尔还让他杀了我,大概是嫌我知道的太多了。”   岑琢诧异:“那他为什么……没杀你?”   “因为,”鬼魅顿了顿,“那个逐夜凉说,上面有他重要的人,要立刻上去。”   这一瞬,岑琢的心脏骤然停止,又发疯般地狂跳,“重要的人”,说的是自己吗,他有资格去幻想、去期待吗?   “哥,我……”他有些哽咽,“你不是在骗我吧?”   “当我是骗你,”鬼魅走到他面前,“可能对你好一点。”   岑琢流泪了,没有一点声音,但他的肩膀在抖动,还有腕子上的铁链,微微作响。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鬼魅在他脚边坐下。   “时势造英雄,这个动荡的乱世,英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在我见过的所有星里,只有一颗最闪亮。”   他的语气很慢,难得地温柔。   “他叫刁冉,是政府军为数不多的嫡系,地方军割据那时候,一个旅长都敢叫司令,他却很谦虚地叫自己师长,真正的整编师,光战术骨骼就有两千具。”   岑琢抬起头。   “他喜欢研究东西,特别是金属材料,他是个天才,当军阀可惜了,认识我……也可惜了。”   二十年前,江汉。   橘色、蓝色的光在天边闪动,紧接着是爆炸声,突如其来,震耳欲聋,洛滨被从床上惊醒,摸出枪跳下床,两个年轻女人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枪口对着发白的窗子,他稍挑起窗帘,战场在江对岸,甲字江汉方向,攻势很猛,半边天都炸红了。   “司令!”勤务兵急敲门。   洛滨吼一嗓子:“进来!”   房门从外推开,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小子,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刁冉的07师突袭甲字江汉!”   “知道了,”洛滨拿枪指了指床上的女人,“给我领出去,叫参谋长来。”   女人们围着被子出去,光脚走在简陋的军营走廊上,活色生香。这里是乙字江汉,251独立旅,旅长洛滨。   参谋长一人,副参谋长两人,都是带着资料来的,这场地盘之争他们半个月前就做过推演,预计07师投入骨骼五百具、战士三千人,一个半小时结束战斗,结论:甲字江汉将成为07师的驻地。   “咱们这一片,”一个副参谋长摇头,“没人弄得过刁冉。”   “不是,这刁冉,”洛滨叼着烟,“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司令,”另一个副参谋长说,“我让人打听了,有传言说他是基因改造人。”   洛滨瞪了蹬眼睛:“什么他妈乱七八糟的!”   “拿下甲字,下一步就是我们乙字,”参谋长搭住他的肩膀,“哥们儿,咱们得备战。”   洛滨竖着烟,很不高兴地踹了脚桌子:“叫司令!”   接下来就是备战,搞得很严峻,整个乙字东西南北四面封锁,人、车、物资全不让过,烟、酒、女人好几天没有新鲜的,洛滨很郁闷。   他那几个参谋长哥们儿还学正规军排值班,旅团两级干部每天晚上轮流守大本营坑道,洛滨也不例外。他值班这天晚上,穿着骨骼,戴着全套防爆装备,正在御者舱里抽无烟尼古丁,天上突然掉下来个炸弹,炸在正西的防护坡上,隔着两百多米,把他炸着了。   整个乙字都惊了,拉作战警报,御者全员穿骨骼上阵,同时搜集炸弹碎片做技术分析,结果出来让人诧异:   1、炸弹类型不明。   2、炸弹只有核桃大小。   3、爆炸威力,1.5吨TNT当量。   4、有效杀伤距离,八百米以上。   “一个核桃炸开八百米?”洛滨按着自己受伤的肩膀,“这他妈是炸弹吗!”   勤务兵慌张来报告,结巴着嚷:“司、司令!07师、师长刁冉来了!”   洛滨刚点着的烟掉了,几个参谋长也呆住。   “警卫连把人领到会客室了,安排了一个排在外面机动!”   “操他妈这小子,”洛滨掐熄烟,“还真敢来!”   几个参谋长拼命拦也没拦住,洛滨气哼哼冲到会客室,踹开门,一个灰蓝色的背影,是政府军嫡系高级将领的军装。   一双长马靴,白手套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靴筒,刁冉背对着门站在窗下,晨曦初露,一副挺拔的身躯显得雾蒙蒙的。 第79章 红屋子┃手背挨着手背,有点热。   刁冉转过来, 鼻梁上横贴着一条金属片, 是矫正辅具,可以在双眼位置形成一道视界投影, 达到提高视力的作用。   那双眼睛, 深邃、狭长, 看人有些审视的意味,明明是个军人, 却有一股斯文气, 向洛滨伸出手:“刁冉,幸会。”   洛滨不跟他握, 抱着个膀子, 很痞气地绕着他转:“嫡系了不起, 小炸弹说扔就扔,你看给我炸的,在骨骼里胳膊都脱臼了!”   刁冉噗嗤笑了。   这一笑,把洛滨笑愣了:“你笑屁啊, 老子堂堂乙字江汉的司令……”   “旅长, ”刁冉纠正他, “洛旅长,昨晚我方投射的是试验弹,参数错误造成误炸,我是特地来致歉的。”   “误炸?”洛滨眨了眨眼,火了:“你们甲字要打就打,搞他妈什么误炸, 说出去让老子的脸往哪儿搁!”   刁冉的笑收不住,笔直地挺着脖子,看画儿似地看他:“洛旅长,你真有意思。”   “我有意思?”洛滨恨不得给他一脚,“我他妈让你折腾得灰头土脸,你当然觉得有意思了!”   他一说话,刁冉就笑,正事没说两句,俩人一直在满嘴跑火车。   洛滨让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敢正面冲突,心里正窝着一股火,刁冉说:“洛旅长,我请你到甲字做客,务必赏光啊。”   “什么玩意儿?”洛滨比他矮一点,扬着下巴。   刁冉认真起来:“07师正式邀请251独立旅洛旅长到甲字江汉做客。”   洛滨不应该答应,这里头不一定有什么机关,但刁冉这个斯文精英的劲儿,让人贼他妈看不惯:“去就去,谁怕谁!”   然后洛滨就坐着刁冉的动力车,在大太阳底下过江了,出乙字地界的时候,参谋长、团营长、警卫连都来送,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洛滨被这气氛搞得有点虚,但硬挺着,摆出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枭雄架势。   甲字就是甲字,大、气派、有秩序,07师的岗哨遍布主干道两侧,街上随时有巡逻骨骼,他们沿着军事区外围开,没去07师指挥部,而是往东拐,进入一片小树林,停在一幢小白楼前。   刁冉介绍,这是他的住所,也是实验室,“什么玩意儿?”洛滨又是那副兵痞相,很不屑的,“你一个带兵打仗的,学人家搞什么实验?”   刁冉没生气,反而让他逗笑了:“我的本职是材料学者,当兵是兼职,在战场上可以名正言顺地试验新材料,而且能用军费报销。”   他带洛滨去参观实验区,隔着防爆玻璃,试验台上有一堆堆黑色的金属,洛滨没见过:“那是什么?”   “一种正处在测试阶段的合成金属,硬度、韧性、延展性都很好,一旦成型,很难拆卸分解,考虑应用在骨骼上,”刁冉对他有些知无不言的意思,“我叫它黑金。”   “哦……”洛滨让他说得云里雾里,很佩服,“你还真懂点儿东西,哎,昨晚炸我那玩意是什么?”   “小型中子弹,”刁冉习惯性地摸着鼻梁上的视觉辅具,“已经决定投产,很快会在裳江以南的战场上铺开。”   洛滨惊愕,那种杀伤力的炸弹,如果在战场上铺开,他们地方军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刁冉领他到书房,一间朴素的小屋,很规整,除了墙上一张大画和画下头供着的菩萨,和普通军官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你信佛?”洛滨问。   “嗯,”刁冉拿起案上的佛珠,徐徐地捻,“家里的传统。”   “信佛还当兵杀人,”洛滨撇撇嘴,去看墙上那幅画,好多重圆,五彩斑斓,中间是座宝塔似的大山,“这画是什么?”   “须弥山。”   洛滨没听过,一脸茫然。   “也叫宝山、妙高山,是三千世界的中心,由四大天王镇守,周围是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我们只是这片世界里的一个小角落。”   “就是说人不重要呗,”洛滨不以为然,“我们渺小,所以我们的爱、恨、欲望,都不值一提。”   他总是能用很通俗的话一针见血,刁冉笑了:“你说得对,有情皆孽,众生皆苦。”   “狗屁,”洛滨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左胸,“让老子说,这儿的那点爱、恨、欲望,就是全部,比天都大,人没这点尿性,还活个什么劲儿!”   刁冉怔了怔,从没有人当面反驳过他,要么是惧怕他手中的枪,要么是惧怕他脑中的知识,这是少有的几次,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寂寞。   “洛旅长,很高兴认识你。”   “洛旅长洛旅长的,假不假,”洛滨抬眼看他,大剌剌点了根烟,“洛滨。”   刁冉不抽烟,但闻着那股刺鼻的合成尼古丁味道,什么也没说。   洛滨转头回去,就调集兵力,按着一路观察到的哨位和骨骼布置,把甲字江汉突袭了,在07师大本营前,刁冉穿着战术骨骼亲自迎战。   那是一具模型机,没有名字,没有编号,背双刀,从干扰兵阵地直冲出来。   洛滨看他文质彬彬的,以为他动刀不好使,没想到两个回合就被打了个狗趴,还是那种招招制敌却处处留情的打法。   刁冉踏着他的时候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洛滨,我以朋友待你,你却反手就是一刀。”   洛滨死到临头了,嘴也不规矩:“老子就是背后捅你了,怎么着!”   怎么也没怎么着,刁冉把他放了。   乙字江汉颜面扫地,本以为这辈子会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第二年夏天,洛滨开着装甲车和一帮小兵到裳江边钓鱼,又遇见了他。   刁冉一个人,还是那副牛逼哄哄的样子,鼻梁上一条金属片,说时髦不时髦、说好看不好看的,洛滨跟缠鱼饵的小兵说:“看见没,我要是想打他的黑枪,五百米外,就瞄着那道反光,一枪……”   啪地一声,突然枪响,刁冉应声倒在草丛里。   洛滨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第一时间,他不是解恨,而是发怒,刁冉是个君子,他信佛,研究有用的东西,还他妈愿意拿自己这种人当朋友!   他拔枪了,同时对岸芦苇丛里有几个人在包抄,都是当兵的,可能是甲字江汉原来的地方军,可没等他们出手,草丛里猛地放出几枪,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数撂倒了。   然后刁冉拍着军装站起来。   “操,这小子属狐狸的,”洛滨嘀咕,看了看手里的枪,有些讪,“妈的!”   他收起枪,对岸刁冉看见他,隔着狭窄的江面张望。   就在这时,洛滨看见刁冉背后悄无声息出现了一具老式骨骼,御者暴露在外,只有四肢和武器部分经过机械强化。   一刹那,两种念头闪过脑海,一种是刁冉死,甲字江汉群龙无首,他趁机打过去扩大地盘,另一种,他喊刁冉一声,报他的知己之情,然后怎么样,不知道。   洛滨两种都想要,但不可兼得。   正犹豫,刁冉自己注意到了敌情,转身向后射击,骨骼用机械手左右遮挡,刁冉扔下打空的枪,呈之字形逃跑。   骨骼拔出金属刀,居高临下向他劈砍,洛滨冷汗都下来了,却幸灾乐祸地嚷嚷:“刁师长,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人追着砍,感觉不错吧!”   刁冉单枪匹马和骨骼周旋了一阵,终究敌不过,小腿受伤后重重摔在石头堆上,金属刀陡然出现在他上方,就要落下。   洛滨眼疾手快,拔起脚边砍竹子的小斧,隔江抡过去,正中御者大开的胸廓,硕大的骨骼向后翻倒。   刁冉爬起来,少见的狼狈。   洛滨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空着的手,难以置信,他居然救了那家伙。   “为什么救我!”江对岸,那家伙喊。   这人烦人就烦在这个地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洛滨凶巴巴的:“我他妈看你长的帅,死了怪可惜的!”   吼完,他转身就走,刁冉在对岸望着他,拿洛滨的话说,像个傻逼。   没过几天,甲字就派人来请,洛滨不去,怕挨收拾,刁冉接连约了几次,参谋长看不过去,跟洛滨说:“哥们儿,和刁大傻子搞好关系,进可攻退可守。”   洛滨皱眉:“怎么成刁大傻子了?”   “成天到晚追在你屁股后头,他还聪明?”   洛滨琢磨这话,渐渐的,一丝歹意爬上心头。   当晚他就过江了,带着一个连,雄赳赳气昂昂开进甲字江汉,刁冉没忌惮他的兵,笑呵呵在小白楼款待,席上,先是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提了一个让他意外的建议。   “咱们联合吧,”刁冉说,“南方崛起了数十个武装社团,看架势,要取驻军而代之,迟早打到江汉。”   一桌子好菜,就他们俩,洛滨不自在:“你想统一江汉,简单,把我杀了就成,”他端起酒盅,“你说你请我吃顿饭,桌上连个倒酒的女人都没有。”   “我舍不得。”刁冉说。   洛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这他妈……有点变味儿了。   接着,刁冉的手搭在桌上,放在他手边,没做什么,只是手背挨着手背。   有点热。   洛滨的火噌地窜起来,他大小是个旅长,手底下有小半个城市好几千号人,竟然有人仗着势大敢玩他。   但这个人是07师的师长,出身嫡系、战无不胜的刁冉。   洛滨忍着,灌了一盅酒,笑起来:“联合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说怎么联合,多大的牌我都跟!”   刁冉也许是会错了意,也许是情不自禁,一抬手,把他的手握住了。   从甲字回来,洛滨这个气啊,这种丢人事儿还不能和哥几个说,生憋了好几天,一想起“联合”这俩字儿就恨得牙痒痒,之前那丝模糊的歹意也越来越强,阴历八月十五这天,他派人去甲字请刁冉,请他过来吃饭。   刁冉是只身来的,穿一身夏季军装,长马靴擦得锃亮,头发黑油油地拢着,可能还喷了香水,洛滨在心里直骂他风骚。   入座,第一波一帮兄弟陪着喝,第二波男的都下去,换女的上来,七八个漂亮小姑娘,左边俩右边俩,围着刁冉一通敬酒。   洛滨在旁边看着,也喝了不少,酒过三巡,他推开女人,挨着刁冉坐下:“灯光、氛围,赶紧的!”   立刻有姑娘去拉窗帘,把大灯关掉,只剩一盏包着红纸的小灯,灯小,瓦数却大,照得整个屋子红彤彤的,像娶老婆。   刁冉忽然搂住洛滨的腰,醉醺醺地看着他。红,那双精明的眼睛,那张厉害的嘴,还有软软的耳垂,全是红的。   洛滨也看着他,装作醉了的样子,摘他鼻梁上的金属条。   刁冉闭上眼,随他摘,摘了半天也没摘掉。   刁冉无奈地笑:“你怎么这么笨。”   洛滨本来就有一股火,让他一说,更来气了:“我他妈眼睛又没毛病,谁像你……”   刁冉的嘴唇突然擦过来,亲上了。   女人们轻呼。   洛滨呆住,死瞪着眼睛,下意识往后仰,刁冉搂紧了他,常摆弄金属材料的手很有力,攥得他肩胛骨疼。   第一次,和男人,洛滨呼吸困难,可能是因为酒,还有怒意,脑子里涨涨的,饱满的红色充斥着晃动的视线。晕眩、战栗,以及怪异的沉醉感,他向右伸手,那里是个穿长裙的女人,悄悄的,从裙摆下掏出一把刀。   洛滨接过刀,在手里握紧,刁冉的视觉辅具没摘掉,但这个光线,还有他醉的程度,应该没问题。这是个君子,信佛,研究有用的东西,还愿意拿他这种人当朋友,真要杀他吗,真的要……   “唔!”舌头伸进来,洛滨浑身的皮肤都烫了,杀惯了人的手几乎握不住刀,这时刁冉放开他,用那张湿漉漉的嘴唇说:“洛滨,你比我大几个月……”   洛滨冷笑:“你调查我。”   刁冉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怒意:“我叫你一声哥……”   洛滨的心狠下来,借着酒劲儿,刀刃割上刁冉的咽喉。   这时,重要的话正出口:“喜欢你……”   血涌出来,热热的,喷在脸上,洛滨的酒醒了,刁冉说什么?喜欢?谁?那具身体向酒桌倒去,擦着桌布滑到地上。   整个屋子都是红的,娶老婆一样。女人们别过头,没有一点声音。 第80章 埋骨地┃在你目光所及之处,我已到达。   在距离成沙市五公里处, 广目天王号遭到了第一波陆上攻击。   攻击来自沿江两岸, 常规炮、激光炮、中子炮,左右夹击, 高修从上层舱室跑下来, 急忙去穿黑骰子。   “修哥你上哪儿啦!”日月光掩护着他, 子弹突突往外打。   “没上哪儿……”高修支吾,逐夜凉从船尾过来, 经过他, 看见一张湿热的嘴唇,目镜灯闪了闪。   高修抹了把嘴, 钻进御者舱, 连接神经元, 启动操作系统。   还是水门那套战术,黑骰子投放中子场,日月光按照坐标击发,元贞向炮群纵火, 船行一路, 战火燎绕一路。   成沙已经在望的时候, 染社的骨骼登船了,来得很突然,海空同时就位,使刀的、抡斧的、投弹的,第一批十几具,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源源不断。   “这是他们的主力军!”逐夜凉喊,“分散!”   高修、元贞、贾西贝得令,立刻离开指定位置,机动迎敌。   转生火从右舷往开阔的甲板跑,路上解决了几个对手,在最后一段狭窄的过道,被两具骨骼一前一后堵住,其中有一具百单八。   百单八用刀,另一具没马上亮出主力武器。   元贞降低火焰温度,点燃地上的缆绳和帆布,在自己周围形成一堵火墙,那俩家伙近不了身,反而被元贞抓住空隙,袭击了目镜。   逐夜凉在半空,成沙堂的运载机投放完骨骼,进行了大约两分钟的空对地射击,把弹仓打空想返航,被他用狮子吼击中。   骇人的爆炸声在头上响起,着火的弹片、钢铁部件、还有人,噼里啪啦往船上掉,砸中了七八具自家骨骼,破碎的机身冒着黑烟向右前方的河道坠落,轰地,伴随着钢铁的弯折声,缓缓沉入水底。   从过道出来,元贞两肋的喷火口全开,肆无忌惮灼烧对手,用刀的捂着目镜后退,他乘胜追击上去,这时背后那具骨骼突然打开胸甲,下面有一个投射口,弹出一张铁网,把转生火兜头套住。   这是复合功能骨骼组,至少由一具战斗系骨骼和一具捕捉系骨骼组成,战斗系诱敌,捕捉系完成控制,是不以杀伤为目标的特种行动小组。   元贞第一反应不是挣脱,而是提醒高修和贾西贝:“小心,有捕捉骨骼!”   逐夜凉闻声,在空中调整飞行器的动力方向,急速俯冲下来,狮牙刀左右一挑,解决掉骨骼组,蹲落在元贞身边。   不远处,高修有点顶不住了:“龙门组的人在哪儿呢!”   逐夜凉徒手撕开铁网,向三层白濡尔的窗口望去:“耳朵一定有安排。”   转生火从铁网里爬出来,正对着船头方向,目镜灯大亮:“逐哥!”   逐夜凉回头,只见巍峨的成沙港匍匐在前方五百米处,江岸上,以一具蓝绿色骨骼为首的战车队正严阵以待。   船上和岸上,广目天王号即将腹背受敌。   “杀,”逐夜凉拽起转生火,“能杀多少杀多少。”   他们开始了歼灭战,靠岸前的十分钟,逐夜凉一个人解决了将近二十具骨骼,金属残骸铺满甲板,以此来迎接成沙堂——或者说驻跸在成沙的南方分社。   左舷缓缓靠岸,染社军摆开阵势,这时,从一层舱室,龙门组呼啦一下冲出来,人不多,十几具骨骼,但都是熟悉这一带、熟悉成沙堂打法的老油条,啸叫着向战车队扑去。   黑骰子跟着要下船,逐夜凉伸手拦住他。   “逐哥?”高修微讶。   “成沙堂的主力都折在船上了,岸上相对空虚,龙门组很好打,”逐夜凉对几个年轻人下令,“船不下锚,各自找地方隐蔽。”   龙门组的人涉水冲进战车阵地,染社为首的是南方分社社长,孔雀翎柳臣。她穿一身华丽的蓝绿色骨骼,进入战斗模式,背后陡然展开一片锋利的刀丛,刀刃雪亮,在阳光下灼人的眼,开屏的孔雀般走上来,睥睨来犯之敌。   龙门组像是经过严密的战术布置,登岸后马上四散。   “杀——!”柳臣抡起一把十几米长的大刀,左脚向前,右脚踏地,背后的刀丛随之震动,有豪气干云之势。   砍刀和铁锤配合,一个掠阵,一个近战,吸引她的注意,把他往岸上引,龙门组其他人也不和战车队正面冲突,像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处处躲着打,战车的机动性不高,双方居然胶着住了。   在断断续续的炮声中,广目天王号徐徐从成沙港滑出去,驾驶舱空着,丝毫没引起岸上人的注意。   大船沿着江岸,慢悠悠拐过一个弯,绕到成沙背后,那里是城北郊外,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   舷梯上响起脚步声,不急,不乱,慢慢下来,迎着江风走上船头,是白濡尔。   大家先后从隐蔽处现身,逐夜凉跟上去,有些责备地说:“你出来干什么?”   白濡尔望着岸上的浓绿:“跟你们一起上岸。”   逐夜凉有些意外:“外装甲没在成沙市内,你猜到了?”   这个人在猛鬼城关了三年,敏锐度和洞察力仍然不减。   “江汉周边的每一个城市都是我的掌纹,太熟悉了,”白濡尔勾起一侧嘴角,“汤泽如果想在成沙藏东西,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然后,他说了三个字:“埋骨地。”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岸上看,杂草丛生的土坡后,地势高起的地方,有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林间有雾,阴翳着,像个禁地。   高修站在二人背后,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白濡尔的计划,他对龙门组的安排,都不需要告诉逐夜凉,他们就像一对互相感应的磁石,全心信任,彼此默契,在你目光所及之处,我已到达。   偷偷的,他摸了摸嘴唇,湿软的触感还在。慌张、酥麻、悸动,他得到的这一切,不过是牡丹狮子不要的东西。   逐夜凉让白濡尔进御者舱,拔出狮牙刀率先下船,其后是日月光、转生火和黑骰子,排成一列上山。   越往深处走,雾越大,四个人或点亮炮筒灯、或打开背光,前后照应着,防止走散。   “埋骨地,”元贞说,“像是古代的地名。”   “埋骨……”贾西贝灵机一动,“埋藏骨骼的地方?”   “你是说外装甲?”高修犯愁,“埋起来了可不好找。”   “埋骨地并不大,是竹林背后一块几百米见方的空地,”逐夜凉说,“我的装甲……”   “啊!”贾西贝忽然叫了一声,日月光顿足,向后靠近转生火怀里。   “怎么啦,”当着逐夜凉和高修的面儿,元贞不大好意思,“干嘛突然……”接着,他呆住了,目镜焦点锁定在日月光指着的地方,稍矮的几根翠竹顶上,嶙峋的人骨吊下来,把竹子坠弯了。   再往四周看,好多大竹上都吊着或新或旧的尸体,雾气中看不清,像累累的果实。   “怎么回事!”高修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黑骰子进入战斗状态。   “别慌,”逐夜凉回头,“这里就是这样,自古如此。”   “可是有很多尸体是新的。”贾西贝害怕。   “那说明,”狮子吼聚能,逐夜凉交叉狮牙刀,“这里有守林人。”   话音刚落,浓浓的雾气中嗖地射来两箭,其中一箭擦过转生火的左臂,另一箭叮地一声,击穿逐夜凉的肩膀,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震惊了,那可是逐夜凉,一身刀枪不入的黑色合金,能把他射穿,对方的骨骼级别一定不低。   “不要乱!”逐夜凉大吼,在这种地方,走散最可怕。   高修等人就地卧倒,紧张地瞪着雾气,一个阴冷的声音从缀满了人骨的竹林间隐约飘来:“牡丹狮子,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从那箭,逐夜凉认出了它的主人,“梅针箭。”   三年前,江汉决战,逐夜凉在无量城下碰到了对手,一具叫梅针箭的反叛军骨骼,原隶属于当地最大的政府军头目,号称须弥山主人的洛滨,后来加入染社。梅针箭本身没什么稀奇,但它装备的箭头,是和牡丹狮子一样的黑色金属。   就是它的箭,近距离射断了逐夜凉的左侧第七根肋骨。   但同时,右狮牙划开了它的御者舱,准确定位到御者的双眼,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取走了他的视力。   逐夜凉以为,没有了眼睛,箭镞就失去了方向,现在看来,大仇未报的人,是可以开心眼的。   “现身吧,”逐夜凉开启红外热感和超声成像视力,雾太大,竹林又密,精度不够,“我和你一决高下!”   “一决高下?”竹叶在背后沙沙作响,“汤泽要给我一座城,我都没要,就是在这里等你,没有外装甲,我一箭就把你在御者舱里射穿!”   逐夜凉悚然转身,他御者舱里装的并不是御者,而是亲手灭了江汉政府军、把洛滨关进猛鬼城的白濡尔。   梅针箭出现了,从蔼蔼的雾气中,从青翠的劲竹间,一具涂装严重剥落的老式骨骼,整整三年,它藏身在这片魔鬼地,没有维修,没有保养,独自一人,就为了再见到牡丹狮子,杀了他。   几十只小箭破风而来,之所以叫梅针箭,是因为短,而且箭头没有两翼,只有一个漆黑的尖锋,这种箭扎得很深,往往一箭贯穿,便于利用磁力回收。   逐夜凉在竹林里快速移动,狮牙刀没有远程攻击力,狮子吼过长的聚能时间又不适宜高机动目标,眼下除了躲避,没有更好的办法。   梅针箭则以逸待劳,高频箭机不停发射,终于有一箭,射穿了逐夜凉的膝盖,紧接着,又一箭射中颈部。   “呃!”尖锐的疼痛。   “叶子!”白濡尔惊叫。   “看不清他的位置。”逐夜凉暂时躲在一块大石后。   “他熟悉这片林子,”白濡尔说,“你乱跑没有用。”   “先得定位他。”   “把补充视力关了,开听力,开到最大。”   逐夜凉照他说的做,果然,听到声音了,脚步、方位、甚至每个方向过来的风声,都一清二楚,   “它那个箭机,远程近战都好用,”白濡尔分析,“但对你,一定是近战更有利。”   “所以?”   “你强冲锋,保护好电机和主电路,别的地方中几箭不要紧,让日月光扫射它,趁他分神,一刀拿下。”   “不行,”逐夜凉说,“他的箭可以穿透御者舱。”   白濡尔淡然:“这点险我还冒得起,你上。”   “不行,”逐夜凉斩钉截铁,“给我换个方案。”   白濡尔沉吟片刻:“那就麻烦点,绕着它跑圈,慢慢拉近距离。”   “跑圈?”   “让它在原地转,它转一转就会丧失方向感,对距离的判断也会出现偏差。”   “对没有视力的人也管用?”   “你必须足够快,只要靠近他,之后怎么杀,随你。”   逐夜凉从大石后头冲出来,重新出现在梅针箭的听觉范围,它再次放箭,夺命的小箭紧追不舍,逐夜凉先跑了两个大圈,然后开始缩小半径,越近,被射中的风险越大,有那么几次,琉璃眼几乎被擦碎。   “近,叶子,再近,”白濡尔很镇定,有大将之风,“它明显变慢了,别着急,再跟它兜两圈,然后下手。”   梅针箭确实乱了,一开始,它以为逐夜凉是慌不择路,等发现他在有规律地向自己靠近时,已经晚了,两人的距离在五米以内。   再不出手,将彻底丧失优势。   它侧头捕捉逐夜凉的脚步,紧随着他向左转身,箭机则向右伸去,三秒钟后,逐夜凉将绕到那个位置,这个距离,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矢中的。   这时,脚步却赫然回头,从左侧反兜过来,梅针箭一怔,迅速调整箭机方向,电光石火间,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向它的额侧——逐夜凉没挥刀,而是飞身扑上,用他坚硬的头颅,把梅针箭的项上“人”头撞成了碎片。   箭机同时击发,一支黑色的小箭刺进御者舱,直指白濡尔的面门。 第81章 孔雀翎┃“伽蓝堂,牡丹狮子逐夜凉。”   梅针箭的点状箭头就在眼前, 离着一两公分的距离, 白濡尔睁大了眼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他不甘心, 刚从猛鬼城逃出来, 还没到江汉, 还没向汤泽讨回他失去的,还没来得及让天下重新听到自己的名字。   还有逐夜凉, 他还没再次俘获他的心, 就要……这么结束?   冷汗从两鬓冒出来,浑身的肌肉僵硬, 箭头却陡然停住, 片刻后, 噌一声拽出去,只在眼前留下一个圆圆的洞——箭机击发的瞬间,逐夜凉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箭尾。   白濡尔恍然大悟,所以他才用头去撞梅针箭, 他把狮牙刀入鞘, 是为了腾出双手保护御者舱里的自己。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夫复何求?   长吁一口气,白濡尔平复过速的心跳:“找到外装甲,尽快离开这儿,龙门组那边撑不了多久。”   跨过梅针箭无头的尸体,逐夜凉招呼黑骰子它们,四具骨骼排成一列穿过竹林, 来到雾气后一片平整的坡地。红土,西北角有一间竹木搭成的小屋,仅能容纳一个人,屋里有简陋的床铺和水罐,梅针箭平时应该就睡在这儿。   逐夜凉按下目镜左侧的按钮,开启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对整片土地进行扫描。土壤媒介,扫描深度只有三米,但只要挖过坑、填过土,都会留下痕迹,没有什么能逃过牡丹狮子的琉璃眼。   结果却一无所获。   “怎么了?”白濡尔问。   “装甲,”逐夜凉关闭成像系统,“不在地下。”   大家围过来,贾西贝说:“这里叫埋骨地,直觉会往地下找,梅针箭不把东西埋在土里也有道理。”   “这么大一片林子,”高修环顾四周,“怎么找?”   逐夜凉指了指成像捕捉系统的按钮:“我可以拉虚拟网格线,把竹林分成五十块左右的区域,一块一块扫描,全部扫完需要七个小时。”   “太慢了,”元贞提议,“大家分头找吧,这么重要的东西,梅针箭不会藏远。”   四具骨骼各自负责一个方向,就地散开。   贾西贝负责的是包括小竹屋在内的正北,他没急着行动,而是先思考,如果自己是失明的梅针箭,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脱掉日月光,他闭上眼,摸索着向小竹屋走去。方才还觉得很静的林子,此时却充满了各种声音,穿过草丛的脚步声、鸟鸣、远处的江水,还有许许多多悬浮在半空、怪异的嘎吱声,他一抖,是那些吊在竹子上的尸体。   脚被石头绊了,他脸朝下摔在地上,膝盖和手心火辣辣地疼,撅着嘴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探着身钻进竹屋。   一股潮湿和腐烂的味道,他坐在屋檐下,慢慢听。现在的他就是梅针箭,守着牡丹狮子的装甲,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确保那东西万无一失……于是,他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在众多的嘎吱声中,最缓,最重。   “找到了……”他腾地站起来,“我找到了!”   逐夜凉最先听到,迅速返回埋骨地,只见贾西贝闭着眼,伸手指着东南方的半空。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里有一棵粗壮的老竹,隔着雾气远望,像吊着一具尸体,但拉近焦距后发现,是一个伪装成人形的帆布袋。   逐夜凉定位这棵竹子,在目镜视界上直线奔去,人还没到,右狮牙先到,当腰把竹子斩断,帆布袋扑通掉下来,有金属的撞击声。   他撕开袋子,看到了久违的猩红,那是他被剥离了整整三年的“皮肤”,胸甲、背甲、一套四片的裙甲,这世上最昂贵、最传奇的甲胄。   他一块块往身上组装,从颈甲到腿部装甲,从护腕到最细小的指骨表面,最后是头部,一具有狮子面罩之称的高大头冠,中心有一百零八道放射状的楞脊,远看仿佛狮子的鬃毛,令人望而生畏。   最后一片装甲安装到位,左肩的指示灯闪烁三次,提示甲胄系统接入主程序,狮子吼的主灯颜色也从亮白变成了金黄。   牡丹狮子终于完璧,纤毫不差。除了空行狮子的颜色,他和三年前没有两样,在翠绿的竹林中,像是一把重生的火,熊熊的,要燃烧。   狮子吼聚能,光亮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耀眼,能量波环绕摆荡,发出隆隆的声响,猩红色的装甲随之震颤,有野兽低吼般的轰鸣。   逐夜凉握紧双拳,炮筒指向天顶,猛地一下,能量释放。   一束量子光从埋骨地直冲天际,半径两百米内的竹子全部连根拔起,燃烧着化成灰烬,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吊尸,都被这张厚重的能量网吞噬,灰飞烟灭。   整个北郊震动了,黑骰子和转生火一起,把没来得及穿骨骼的贾西贝护在身下,这是牡丹狮子真正的实力,足以翻天覆地。   一山之隔的成沙港,孔雀翎失去了耐性,和她纠缠的这伙人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而且他们中没有一具类似牡丹狮子的骨骼。   正觉得蹊跷,从成沙背后,从密林覆盖的郊外传来一声巨响,像狮子下山,又像山林崩塌,江水陡然后退了半米,露出岸边的石矶。   这个声音不是柳臣第一次听到,是牡丹狮子!   孔雀翎收刀回身,传来巨响的地方是埋骨地,只有梅针箭一个人镇守。   龙门组的人听到炮响,以砍刀为首,分散向周围的河道撤退,孔雀翎旋即确定,自己中计了。   “分社!”战车队指着逃散的杂牌军,“要不要追击?”   “小喽啰,不必了,”孔雀翎放下长刀,神色凝重,“牡丹狮子马上就到,全员做好迎战准备。”   “牡丹狮子”四个字一出,战车队顿时没了声音,像是惊愕,又像是茫然,忐忑地盯着北侧山林。   仿佛回应他们的好奇,一个赤红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山林上空,握着双刀,背上有金光闪烁,径直飞来。   成沙堂的人惊了,飞行骨骼,很多年轻人都没见过,对陆上作战的战车队来说,是最恐怖的制空力量。   “不要轻举妄动,我单刀会他!”孔雀翎抡起长刀,大步迎上去,女人的心怎样都是柔软的,挡在这群无辜的年轻人面前,不想让他们无谓牺牲。   逐夜凉本就是奔着她来的,南方分社的社长,只要拿住她,就有可能把岑琢从猛鬼城里提出来。   降落、踏地、横刀,他自报家门:“伽蓝堂,牡丹狮子逐夜凉。”   孔雀翎和白濡尔俱是一怔,他报的是伽蓝堂,不是狮子堂。   “染社南方分社,”蓝绿色的骨骼晃了晃刀尖,这把刀少说有一吨重,一旦被砍中,就算装甲不裂,也会出现一个凹坑,“孔雀翎柳臣。”   说着,她悍然出刀,头一刀直奔逐夜凉的脖颈,从侧面,带着飒飒风声,右狮牙迅速入鞘,逐夜凉手掌左推,在颈边把刀刃接住。   孔雀翎不意外,三年前就见识过牡丹狮子的实力,双刀、重炮、狮子面罩,是所有人的噩梦。   让她意外的是,逐夜凉非常急躁,不讲战术时机,居然硬使出一股力,把她的刀刃生生掰断:“得罪,我的会长在等我。”   会长?白濡尔不是应该称千钧吗?不等孔雀翎反应,逐夜凉扔掉断刀朝她扑来,用的是擒拿技,孔雀翎立即明白,他指的是猛鬼城里那个岑琢,他是想拿自己当筹码要挟汤泽,救人出来。   可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如愿。   孔雀翎震起背后的刀丛,刀刃反着装甲的蓝绿色,连成一面刀墙,霍然旋转起来,如同索命的旋风,向逐夜凉刮去。   逐夜凉的辅助视力没有视觉差,清楚地看见她有十条刀叶,交叠着,插在一个小型电机上,他稳稳撤了几步,准确出手,握住最外侧的一叶,振臂一扯。   “啊!”孔雀翎惨叫,半跪在地上,那种疼,大概类似于四肢折断。   逐夜凉毫无恻隐之心,趁她半跪,拿住脖子,将剩下那九叶一叶一叶往下拔:“疼吗,要恨,就恨你这套骨骼的设计。”   牡丹狮子是杀人机器,为了狮子堂曾经不择手段,但白濡尔从没见过他这样,简直就是个红了眼的疯子,为着一个人,什么都不顾。   孔雀翎痛苦哀鸣,整具骨骼挣扎着咔咔作响,战车队看不下去了,年轻人带头抗命,向逐夜凉发射中子炮,腾起的硝烟中,一道火焰席卷而来,是及时赶到的转生火,和配合着引爆中子场的黑骰子与日月光。   成沙港陷入混战,逐夜凉不关心战场,冷酷地揪住孔雀翎最后一片“羽刀”,连根拔下,她是他重要的人质,要带着去江汉。   就在这时,本应尘埃落定的时刻,孔雀翎扳住逐夜凉的手腕,向着那片雪亮的刀叶,猛地把胸膛撞上去,眨眼间,刺穿了御者舱。   逐夜凉没料到,立刻把刀叶抽出来,这女人比大多数男人决绝,让他想起搅海观音,在太涂核电站的冷却塔下,扇着染血的睫毛。   孔雀翎从手中滑下去,目镜灯熄灭,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满地零落的刀刃上。   逐夜凉摊着手掌:“不……”   白濡尔能感觉到,他变了,无论是残忍地折磨对手,还是惋惜对手的死,都带着感情,比过去更像个人。   人质死了,岑琢怎么办?逐夜凉的CPU发烫,广目天王号到江汉的时候,他要岑琢好好地在那儿等他!   在攻击性和机动性上,战车不是骨骼的对手,转生火它们很快结束战斗,逐夜凉把柳臣从孔雀翎里拖出来,让高修打开黑骰子的前置镜头。   高修愣了愣。   每具骨骼都有视频备份功能,摄像头有三个,分别是光学目镜、右肩的前置镜头和背后的发动机监控器,可以实时传输影像,也可以保存作战记录。   “你疯了,”御者舱里,白濡尔猜到他的意图,“你这是打草惊蛇!”   “我必须这么做,”逐夜凉冷声,“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到江汉的时候,岑琢安然无恙在那儿。”   “他安全了,我们呢?”   “耳朵,他在牢里,随时可能没命。”   高修右肩的摄像灯亮起,镜头里是一片焦黑的狼藉,全武装的牡丹狮子站在中间,猩红的身姿光彩夺目。   “汤泽,我回来了。”逐夜凉说,霸气、可怖,带着压抑的怒意,和由绝对力量撑起来的张狂。   一句话,高修就头皮发麻。   “我在成沙,”逐夜凉提起柳臣的尸体,狮子面罩的表情模块运动,模拟出一个笑,“你在江汉乖乖等我。”   让人毛骨悚然的挑战宣言,但逐夜凉的重点不是这个。   “我的会长还好吧?”他问,随之亮起全身的照明灯,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像一束冲天的火光,“等我到江汉,如果发现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和你那帮废物干部,全要用血来补偿!”   高修被他的煞气镇住,下意识后退一步。   “汤泽,”逐夜凉逼近镜头,其实是逼近镜头对面的染社最高权力,“我要他毫发无损,你明白吧?”   白濡尔瞪着说出这一切的CPU,嫉妒它对岑琢的思念。   “到了江汉,如果我见不到他,”逐夜凉拔出狮牙刀,刀刃交叉,架在狰狞的狮子面罩前,“整个染社都要给他陪葬!”   录制到此结束,高修关掉摄像头,在战车队里随便找个活口,通过加密口令把视频传输到战车操作系统,南方分社自然会把录像转给总部。   随后,伽蓝堂撤出港口,原路返回广目天王号,从北郊的锚地驶出,沿主航道向下游航行,目的地江汉。   “从现在开始,我们进入高危区域,”逐夜凉从御者舱里挽出白濡尔,设定航行参数,“四百公里,我们可能要走五天,甚至十天,在这期间,包括耳朵在内,全员睡驾驶舱,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每人十二小时。”   “明白!”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   “你们谁和谁的关系好,也不许陪着轮值,或者代替值班。”说着,逐夜凉看向元贞和贾西贝,两人对视一眼低下头。   接着,逐夜凉的目镜竟然向高修转过来,在他和白濡尔之间短暂停留:“每个人,都要保证最佳战斗状态。”   高修愕然,只是一个吻,他是怎么发现的?   “逐哥,你看。”元贞指着背后的成沙,远远的,能看见港口上立起来一面黑旗,是白濡尔的怒吼狮子。   逐夜凉不意外,龙门组干的,他们和白濡尔达成了交易,归顺狮子堂,并获得甲字成沙的实际控制权。 第82章 戏弄┃“他为你而来,用血与火,为你铺一条自由的路。”   “你真的……杀了刁冉?”岑琢问。   黑暗中静了一阵, 鬼魅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洛滨?”   “不是吗, ”岑琢蹙眉,“可你说这些的语气……”   “不是。”鬼魅斩钉截铁。   但那间红屋子里的情况, 洛滨是怎么杀的刁冉, 那些细节, 除了他们俩,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岑琢心口一阵发紧, 故事里的刁冉和洛滨, 就是眼下的他和逐夜凉,单方面的憧憬, 得到的却是背叛。   “你不想知道之后的事吗?”鬼魅问。   岑琢意外:“还有之后?”   “对, 那天晚上, 洛滨借着酒劲儿连夜点兵,过江吞并了甲字江汉,一开始07师激烈反抗,251旅根本顶不住, 后来洛滨亮出了刁冉的尸体……整个过程只有四个小时, 他成了07师的师长, 江汉独一无二的主人。”   岑琢哑然。   “第二天,洛滨酒醒了,”鬼魅的声音有些颤,“他很后悔,刁冉那句‘喜欢你’总在他耳边响,响得他要疯了。”   岑琢想起鬼魅说过:骗人的不比被骗的轻松, 有时候,被骗的已经不在了,骗人的,却一辈子活在懊悔里。   “当时07师有好几个实验室,除了正在测试的黑色金属,刁冉还秘密研究了意识移植技术。”   意识移植,通过技术手段截取人类的意识波,数字化后从生物载体移植到机械载体,据说政府军试验了很多年都没成功。   岑琢惊讶,逐夜凉用的就是这种技术。   “洛滨让实验室把刁冉的大脑取出来,提取他的意识,再打造一个机械能量场,以二十二种成熟算法做支撑,用庞大的数据云做基库,创造一个‘思维床’,足以承载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智慧,甚至预知未来。”   然后,把刁染移植进去。岑琢打了个冷颤。   “那个英俊的肉身虽然腐烂了,但刁冉的思想,他聪明的大脑,还有他的佛心,他对自己的爱,洛滨希望,可以一直陪着他,直到死去。”   “成……功了吗?”岑琢轻声问。   许久,鬼魅没回答。   “哥?”   “没有,”长长的一声叹息,“两年多,上千次失败,最终只成功地移植了逻辑分析能力,而情感那部分,永远消失了。”   这个结果,岑琢替他惋惜。   “即使这样,洛滨仍把那个机械能量场当作刁冉,为他造了一个匣子,时刻放在办公桌上,”鬼魅笑了,“还撒了一把黑色金属进去,因为磁场,金属颗粒悬浮起来,聚在一起像一颗心脏,旋转着,仿佛活着。”   “哥……”   鬼魅走到岑琢面前:“刁冉已经死了,洛滨还要费尽心机把他的意识留住,你活着,逐夜凉一定会来找你的,不要放弃。”   岑琢的眼眶热了,催出泪来,咬牙忍住。   鬼魅的手抚上他的脸,想给他勇气,却发现他的皮肤很烫:“你发烧了?”   “可能,”岑琢呼了口气,闷而沉重,“钢钎……发炎了。”   “这样不行,没等逐夜凉来,你先……”   这时头上的三角形花纹抖动,鬼魅迅速钻进黑暗,金属板移开,丁焕亮神采奕奕地走下来,后头跟着一个小弟,提着一桶水。   “岑琢,想我了吧?”他双手插兜,傲慢地昂着头。   岑琢眯起眼,躲避那光。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丁焕亮讽刺他,“简直就是只畏光的老鼠。”   岑琢不屑和他说话,无力地垂着肩。   “蔫巴巴的可不行,”丁焕亮从后腰抽出匕首,刀光反着核心办公室的光,映在他脸上,“我得给你提提神。”   岑琢无动于衷,没表现出恐惧,也没有鲜明的怒意。   丁焕亮戴上手套,摸了摸他滚烫的皮肤:“发烧了,”他很满意,握住插在他右肋的钢钎,拽了拽,“这周围的肉都烂了吧?”   岑琢惨叫,牙齿咬得咯咯响,口水含不住,淌到胸口上。   “放心,还不到拔的时候,”丁焕亮贴着他的耳朵,亲热地拍他的肩膀,“凭咱俩的交情,这才哪儿到哪儿。”   岑琢一言不发,他明知道自己越硬,丁焕亮越不痛快,下手就越黑,但倔强着,不肯屈服。   丁焕亮的刀到了,抵在他炙热的身体上:“真漂亮啊,这身花儿,”刀尖滑过乳头,在胸肌下缘轻轻挑逗,“让人想摘下一朵来……”刀子扎进肉里,沿着牡丹花妖娆的边缘,徐徐雕刻,血渗出来,浸湿了握刀的手。   疼到极处,岑琢已经喊不出来了,空张着嘴,艰难地呼吸。   “真是应了你的名儿,”丁焕亮瞧着那片血淋淋的花,恶劣地笑,“岑‘琢’。”   他退开几步,示意拎桶的人泼水。   水到了身上,是盐水,岑琢尖叫,两手紧紧攥着铁链,疼得想死,有那么一刹那,几乎就是死了,游离在晕眩和清醒之间,在发白的视野中,他看到了吕九所,他的九哥。   深深锁着的眉头,眉间有一道短疤,岑琢对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你知道的。”   吕九所从背后抱住他:“别动,就当是个兄弟的拥抱……”   岑琢却搡开他,警告他,别把一切搞砸了。   天哪,岑琢意识到自己的冷酷,他对吕九所习惯了任性和放肆,连拒绝,都是那么不近人情。   还有金水,在伽蓝堂的会议室,他耍着小聪明,问她:“想和你结个婚什么的,算不算有病?”   他考虑了沉阳的形势,考虑了政治婚姻的好处,唯独没考虑金水的感受,她再强,也是个女人,期待着一次真正的爱,而不是利益交换,甚至到她死,岑琢都在逃避,没有好好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太残忍了,岑琢恨自己,简直是个混蛋,伤害了那么多人,今天被逐夜凉扔在猛鬼城,不过是最轻巧的报应。   逐夜凉,一抓住这个名字,就放不下了,他绝望地幻想,那家伙后悔了,此时此刻就在猛鬼城,对着三重天,亮起狮子吼,过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眼前,带自己离开……   “秘书,总部信息。”   梦醒了,疼痛、屈辱、灼热,一股脑涌回来,充斥着神经。   岑琢眨了眨眼,阶梯上有个穿西装的小弟,丁焕亮扫兴地摘下手套,把刀柄包住递给他,快步走上去。   屋里贺非凡在,抱着小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   墙壁上的大屏幕亮着,正在等待接收信号,“什么内容,”丁焕亮擦着手上的血,“读一下视频说明。”   “是……”小弟稍顿,“牡丹狮子从成沙传来的口信,经过江汉,转到兴都。”   丁焕亮怔了怔,逐夜凉到成沙了,离江汉只有四百公里。   屏幕上出现画面,很清晰,满目疮痍的战场,当中立着一个猩红色的身影,贺非凡腾地站起来,小胖叫了一声,贴住他的胳膊。   那是……逐夜凉?丁焕亮也呆住了,全装甲覆盖,骇人的狮子面罩,手里提着柳臣的尸体,和当年江汉的杀人魔一模一样。   “汤泽,我回来了。”夺人的气势。   “你在江汉乖乖等我。”霸道的口气。   “我的会长还好吧?”他问起岑琢,全身的照明大亮。   丁焕亮顿时毛骨悚然。   “如果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和你那帮废物干部,全要用血来补偿!”   已经……晚了。   “我到江汉,如果见不到他,整个染社都要给他陪葬!”   一瞬间,丁焕亮差点站不住,连忙扶住身后的办公桌。视频结束,大屏幕变暗,来自屏幕那头的震慑却久久不散。   “视频的录制时间?”丁焕亮问。   小弟查询文件信息:“昨天。”   “快的话,今天就到江汉了,”丁焕亮看向贺非凡,“也许现在……”   贺非凡察觉到他的不安,放下小胖,使个眼色让手下人下去,屋里只剩他们俩,丁焕亮毫无顾忌投入他的怀抱:“你说……汤泽把视频转给我,是什么意思?”   “让你下手有点儿分寸吧,”贺非凡缓缓捋他的背,帮他镇定,“毕竟岑琢对逐夜凉这么重要,谁也没想到。”   丁焕亮先是沉默,然后说:“视频只是前奏,江汉很快会有正式命令。”   小胖在叫,扭着屁股叫贺非凡,丁焕亮望着它,那个可爱的样子,让人嫉妒:“我要是汤泽,被逐夜凉这么威胁,就把岑琢的脑袋割下来,给他送过去。”   贺非凡一惊:“你还想着杀岑琢?”   “当然,”丁焕亮漾起一抹不要命的笑,“有仇不报非君子。”   “逐夜凉真的会杀了你!”   丁焕亮转了转眼睛:“如果是岑琢自杀呢?”   贺非凡愕然。   “是逐夜凉把他扔在这儿的,”丁焕亮恶毒地说,像一条阴冷的蛇,“岑琢死了,他应该怪自己。”   “喂!”贺非凡箍紧他,“你要做的事我从来不反对,但这回不行,你是在玩命,玩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丁焕亮抬头看他,一个流氓惯了的人,却婆婆妈妈地为他担心。   “知道了,”他懒洋洋的,“给笑一个,贺秘书。”   贺非凡不想笑,但忍不住:“敢调戏老子……”   他把丁焕亮提起来,逗狗似地拿鼻尖蹭他的鼻尖,丁焕亮躲着,很嫌弃地说,“少蹭我,蹭你的小胖去。”   两个人腻歪了一阵,贺非凡抱着小胖离开。丁焕亮瞧见自己手指上没擦净的血,眼神一变,走下核心囚舱。   岑琢瘫在铁链上,半死的,没有一点生气,这么看来,倒像是老画儿里的殉道者,凄惨得近乎神圣。   丁焕亮打量那具身体,肩膀、腰线、汗湿的锁骨,逐夜凉为了他,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踪,是因为那种原因吗?   “喂,醒醒。”   岑琢勉强睁开眼,一时对不准焦距,丁焕亮的脸忽远忽近,像一片白雾,在高热的视网膜前蒸腾。   “有个消息给你,”那张脸似乎笑了,“刚得到牡丹狮子的最新位置。”   什么?谁?   “没反应吗,你的逐夜凉。”   岑琢陡然回神,像被打了一枪,浑浊的眸子瞪起来。   丁焕亮揉擦他下巴上的血斑:“猜猜吧,他在哪儿。”   岑琢的心咚咚跳,在哪儿……在这儿?   丁焕亮看出他眼里的期待,也知道他想听到什么答案,但不说,慢悠悠地踱步子,把一颗已经残破的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岑琢的视线随着他动,像一只胆怯的小猫。   “你有没有想过,逐夜凉就在猛鬼城,”丁焕亮瞧他那副可怜相,真好笑,“现在到了三重天,马上就要打进来?”   想过,岑琢几乎要叫喊,他想过。   “他为你而来,用血与火,为你铺一条自由的路。”   岑琢颤抖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耳边甚至听到了炮声。   “还有十分钟,”丁焕亮看表,“或者五分钟,他就出现在这间囚舱上方,杀死我,带走你,证明他的爱。”   “真……”岑琢屏息,像一条翻了肚的鱼,绝望地渴求着一滴水,“真的吗?”   丁焕亮噗嗤笑了:“当然是假的。”   岑琢愣住。   “烧糊涂了你,在这种地方还在做春秋大梦!”   岑琢茫然地盯着他。   “你以为你是白濡尔?”丁焕亮的话像一枚针,刺入他的骨髓,“你以为猛鬼城会为牡丹狮子打开第二次?”   被戏弄了,岑琢浑身冰冷,像一条低贱的虫子,所有的愤怒、羞耻、难堪,都那么微不足道,他缓缓低下头。   这个人快垮了,丁焕亮舔了舔嘴唇,只要再加上一根稻草:“逐夜凉已经带着白濡尔过了成沙,马上到江汉。”   岑琢倏地抬头,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不要你了,”丁焕亮恶意地说,“你就在这个破地方烂死臭死吧,连我这个折磨你的人,都不会留下来陪你。”   岑琢痛苦地闭上眼,他不行了,不要说挣扎,连畜生似地吠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我是你,”丁焕亮却兴致勃勃,“我一分钟也不苟活下去。” 第83章 山雨欲来┃“先亲一口,亲一口再说。”   “如果我是你, 我一分钟也不苟活下去。”   丁焕亮离开了, 但他的话留在黑暗中,荡出涟漪。   死?   想到这个字的瞬间, 岑琢觉得解脱, 死了就一了百了, 什么后悔、憎恨、希望,都烟消云散, 他没有父母兄弟, 不会有人悲伤,逐夜凉有白濡尔, 高修和元贞有贾西贝, 九哥……九哥也许就没奢望过他活着回去。   “哥……”岑琢叫鬼魅。   “嗯?”   “你帮我个忙。”   鬼魅拖着脚过来, “帮我,”岑琢挣动铁链,“抽一根钢钎出来。”   “干什么?”   “你先别问,抽出来。”   “我要知道你用钢钎干什么。”鬼魅说。   这就是岑琢的现状, 连死, 都要求别人:“杀了我。”   鬼魅默然。   “你骗我, ”岑琢笑了,“让我别放弃,让我等着逐夜凉,还说我是他重要的人……真他妈是个笑话!”   鬼魅叹一口气。   “他把我扔在这儿,根本就没后悔,”岑琢克制不住, 歇斯底里地咆哮,“我恨他,他眼里从来没有我,没有!”   “你就那么相信一个仇人的话吗?”鬼魅问。   岑琢愣住。   “逐夜凉到成沙,你看见了吗?”   没有。   “即使他到了成沙,是什么目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放弃等待?”   因为……   “太难了……哥,”岑琢在铁链中颤动,“真的太难了……疼、黑暗、那些折磨,我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怀疑、背叛和绝望!”   鬼魅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很响:“那就给自己创造出希望来!”   岑琢被他扇懵了,歪着脑袋,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希望?像你一样把刁冉的意识放进机器里,每天摆在桌上看,就叫希望吗!”   鬼魅哑口。   “因为你背叛过他,就想在我身上赎罪,让我像条丧家犬一样,傻傻地等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住口!”鬼魅怒吼,有不容置疑的霸主之气。   “洛滨,”岑琢隔着黑暗与他对峙,前07师的师长、江汉曾经的主人,“就是你,干嘛不敢承认!”   鬼魅被激怒了,扑上来,先是掐他的下巴,然后摸到他右肋的钢钎,猛然用力,只听一阵血肉搅动的声音,岑琢凄厉地嘶叫,在剧烈的疼痛中,在近乎晕厥的迷茫中,听到鬼魅在耳边说:“大声叫,不许停!”   岑琢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像爆炸中被震聋了的孩子,疯狂尖叫。爸妈、哥姐,都不在了,连逐夜凉,也成了一个泡影,他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只有鬼魅抵在脖子上的钢钎,实实在在,马上能要他的命。   丁焕亮正锁抽屉准备离开办公室,听见地板下有声音,先是争吵,然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咆哮,最后变成惨叫,他第一反应是开囚舱,但脑筋稍一转,从容了,踩在那块三角形的花纹上,缓缓踱步。   等了五分钟,下边静了,他打开囚舱,气定神闲地走下去。   岑琢死了一样坠在铁链上,一动不动,身上趴着一个家伙,长长的灰头发,拿钢钎的手像枯枝一样,最可怕的是那双腿,不,不能称之为腿,是一粗一细两截金属,丁焕亮看过档案,白濡尔把洛滨关进核心囚舱前做了改造手术,防止他逃跑。   两人之间,血滴答滴答打在地上,是岑琢的。   “A0001,”丁焕亮叫洛滨的编号,“你在干什么?”   “我杀了他。”洛滨死死攥着钢钎,松开岑琢。   “杀?”丁焕亮看看他,又看看岑琢脖子上的血,“为什么?”   “他嘲笑我。”   丁焕亮去瞧岑琢的伤,右肋血肉模糊,脖箍周围的皮肉被划得乱七八糟,探了探鼻息,已经没了。   丁焕亮狂喜,他想逼岑琢自杀,咬个舌之类的,没想到洛滨竟替他把这事办了。   “你杀了核心犯。”他说。   “哦,”洛滨无所谓,“他死了,这屋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又怎么样,”洛滨冷笑,“我是这间囚舱的第一个主人,在这片黑暗里,连白濡尔都要跪下来求我。”   丁焕亮惊讶:“白濡尔跪过你?”   “当然,是他把我关进来,拿走了我的腿,让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洛滨哑着嗓子说,“你觉得汤泽让我在这儿‘伺候’他,是为什么?”   丁焕亮恍然大悟,汤泽的心太黑了,让白濡尔在自己建立的囚舱里受苦,还要被他仇深似海的老对手折磨。   “把他弄出去吧,”洛滨说,“别再让人来烦我。”   丁焕亮是个多疑的人,铁链钥匙就在兜里,但鼻息是可以伪装的,他想再确认一下岑琢的颈动脉,却发现那里被钢钎划得皮开肉绽,根本下不去手,不难想象他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洛滨盯着他,把钢钎掩到身后。   丁焕亮掏出钥匙,一串五把,是五组量子解码器,一米以内按照设定顺序依次按下开关,铁链会自动解锁,这个顺序只有核心办公室的主人知道。   五道锁同时打开,岑琢咚一声掉在地上,丁焕亮第一件事是确认他的脉搏,三指按住原本被铁箍扼住的手腕外侧,薄薄的皮肤下,隐隐的有血脉要跳动,岑琢突然一跃而起,同时,洛滨把钢钎扔过去,他一把抓住,顺势抵住丁焕亮的咽喉。   “没想到吧,”岑琢带着一身高热、数处溃烂的伤口和扑鼻的血腥气问他,“咱们的形势逆转了。”   丁焕亮没想到,简直匪夷所思:“洛滨,你疯了!他是狮子堂的人,就是他帮牡丹狮子进入猛鬼城,劫走了白濡尔,他们下一步就要去夺取江汉!”   洛滨淡然:“我知道,”他仍站在平时的那片阴影里,“我要帮的是他这个人,跟什么狮子堂、染社无关。”   钢钎顶进皮肤,岑琢催促丁焕亮:“走,别乱动,送我们出三重天!”   丁焕亮照他说的做,举起双手往出口蹭,岑琢架着他踏上金属梯,一回头,发现洛滨没跟上来:“哥?   一片暗影,几乎看不到他在哪儿,只有一把嘶哑的嗓子:“你走吧,找到逐夜凉,问他为什么抛下你。”   岑琢怔住:“哥!”   “记着,”洛滨说,“到了什么时候,也别放弃。”   岑琢强忍着眼泪:“哥你……你现在不就是在放弃吗,只要跨出这个井,外头是另一番天地!”   “我老了,出去只能拖累你,”洛滨蹒跚坐下,“我的念想早没了,在外头还是里头,对我来说一个样。”   岑琢顶着丁焕亮咽喉的钢钎松了:“怎么能一样呢,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刁冉’,我会像对亲哥哥一样……”   丁焕亮突然搡开他,借着金属梯的坡度,狠狠踹了一脚,岑琢从半空摔下去,丁焕亮立刻拔枪,两步跳上地面,反身向囚舱射击。   左腕和右腿中枪了,岑琢连滚带爬向角落躲避,枪声惊动了猛鬼城的警报系统,三重天以内有权限的干部全涌进来,密密实实堵在囚舱入口,先扔照明弹,然后把麻醉弹射向岑琢的腹部。   岑琢瘫在地上,眼皮沉沉合上,眼球快速眨动,最后看到的是丁焕亮的脸,那是一副憎恨和快意交织的怪异表情,头发被抓住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听见模糊的只言片语:“……琢,我……让你崩溃……”   崩溃?岑琢笑了,他早就崩溃了,当逐夜凉把白濡尔从核心囚舱里抱出来,让他进入御者舱,他的心就碎了,撑着他挺到现在的,正是这份心碎。   倏忽,纯然的黑暗降临。   越狱事件,按规定要打报告做说明,丁焕亮刚把电子记录器打开,江汉的指示就到了,墙上的大屏幕亮起,这次出现的是汤泽。   “怎么搞成这样?”看到丁焕亮身上的血,他蹙眉。   “一号犯越狱未遂,”丁焕亮肃然,“刚平息。”   “难为你了,”汤泽笑笑,“人送过来吧,江汉这边已经做好接收准备。”   果然,丁焕亮切齿,汤泽是怕了逐夜凉。   “你那是什么眼神?”汤泽的口气不悦,“三天前,北府的姚黄云在沉阳兵力和物资的支援下,派大军过尧关,夺取了太涂和乌兰洽,就在刚刚,整个北方已经挂上了伽蓝堂的高山云雾旗。”   丁焕亮震惊。   “西部重镇兰城、南方大城成沙,现在分属伽蓝堂和狮子堂,牡丹狮子随时到江汉,你最好给我搞清楚形势!”   丁焕亮的瞳孔骤然紧缩。   “别忘了,”汤泽说,“我身边还有个卧底。”   丁焕亮眉头一跳:“关铁强和柳臣先后死在逐夜凉手里,只剩下……”   东方的田绍师和北方的司杰,汤泽说过,染社夺取江汉时,田绍师还不是分社长,没有获取牡丹狮子装备信息的权限,难道是……   “我们能想到司杰,牡丹狮子也能,焕亮,提防对手的反间计,”汤泽提醒他,“牡丹狮子为了进核心区,连无情客郑远都手刃了,关铁强和柳臣的嫌疑,并不因为他们死了,就能洗清。”   丁焕亮瞠目,汤泽再一次让他见识到什么是在权利的顶端、以天下为执掌的人。   “你要操心的事还很多,”汤泽训诫,“把眼光放远点儿。”   信号直接切断,丁焕亮还没来得及表忠心,屏幕就黑了。   他玩不过汤泽,差得远了,而岑琢,也因为天下形势的急遽变化,侥幸捡了一条命。   不能再动他了,丁焕亮不甘地攥起拳头。   第二天,贺非凡是被从床上拽起来的,“干嘛呀,宝贝儿……”他迷迷糊糊揽着丁焕亮的肩,怀里是小胖的圆屁股,“让我再睡会儿。”   往常这时候,丁焕亮已经去猛鬼城了,今天却连外裤都没套,只穿一条白衬衫跨在他身上,端着烤好的面包片和合成香肠。   小胖闻到香气,眼巴巴地伸舌头。   贺非凡摸到他光滑的大腿,清醒了,光着膀子撑着床:“我说丁秘书,今儿是什么服务,这么带劲?”   丁焕亮让他摸得有点舒服,弯起嘴角,没打发油的头发随意遮着额头:“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贺非凡黏着他,两手捧着他的腰:“先亲一口,亲一口再说。”   丁焕亮笑着往后靠,扔一根香肠到地上,小胖立刻跳下去,他才搂住贺非凡的肩膀,和他亲吻了。   很缓、很绵长的一个吻,不是激情或荷尔蒙,而是爱、亲昵和对家人的依恋,甜蜜湿黏,怎么亲也亲不完。小胖吃完了肠要上床,丁焕亮才依依不舍把贺非凡推开,用沾着油的手指擦了擦嘴唇。   在贺非凡看来,这是某种变相的勾引,吞了口唾沫,抓起烤面包:“这他妈就是毒药,我也得咽哪。”   丁焕亮和他一起吃,吃完穿起衣服,不是衬衫西裤,而是淡蓝色的运动衫,一回头,就像个干净的少年。   给小胖系上红项圈,戴上一对宽草帽,两人并肩走出别墅,门口停着两辆自行车,穷人家才用的东西,贺非凡却觉得那么窝心:“你找的?”   “嗯。”丁焕亮低着头看脚尖,这是他第一次,把心思用在生活这件小事上。   “丁焕亮,”贺非凡很少叫他的全名,不是太生气,就是太高兴了,“小时候,我他妈就是骑着自行车……带弟妹们去找吃的。”   他曾经苦过,现在苦尽甘来,还有了爱。   他急匆匆把小胖放进车筐,大长腿往上一跨,脚蹬子转半圈,利落踩住,帅气地看过来:“走,哥带你兜一圈!”   那么骄傲,那么张狂,好像座下的是一辆价值连城的豪车。   太阳很好,金子似地洒在头顶,丁焕亮灿灿地笑,贺非凡还不知道,兴都港已经备好了船,他们兜风回来就要离开,带着半死不活的岑琢,奔赴江汉。   这个早上,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快乐时光,顺江而下,迎接他们的将是权利中心的阴谋和血腥,最后这点单纯的快乐,就是丁焕亮能给他最好的东西了。 第8卷 江汉 第84章 油尽灯枯┃果体、捆绑、戴口嚼,非战斗人员。   波浪声, 身体在摇晃, 三叉神经隐隐作痛,岑琢动了动手指, 睁开眼睛。   雪白的天花板,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还有风,徐徐的, 吹得皮肤发痒。   “嗯……”他坐起身, 干呕了两下,应该是麻醉剂的不良反应, 低头看向腹部, 有两个针孔, 可能是超了剂量。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茫然四顾,是船,看宽度, 不是持国天王号那种大船, 而且速度很快, 从窗口能看到下层冲起的白浪。   他仍然被铁链拴着,四肢和脖子上各一条,没有衣服,畜生似地裸着,拷在墙角固定大型家具的金属构件上。   伤口做了简单处理,钢钎抽出去了, 但疼痛仍在,他痛苦地蜷在墙边,摸了摸皮肤,烧还没退。   隐约的,有说话声,从一门之隔的卧室传来,门没关严,露着一条缝,对话声渐渐清晰。   “……别闹,岑琢在外头……”   “他药劲儿还没过……”   之后是情人间的悄悄话,岑琢按住太阳穴,是丁焕亮和贺非凡,他们带他离开了猛鬼城,这是要送他去哪儿?   忽然,门开了,岑琢视线下移,看到一只肉嘟嘟的胖狗,毛茸茸的小短腿,大大的狐狸耳朵,黑纽扣似的圆眼镜,好奇地看着他。   太可爱了,脖子上还有一条红项圈,岑琢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狗,沉阳只有犬牙锋利的野狗,会和人争食。   “呜呜……”小胖扭着屁股在原地转圈,像是想去嗅他,又不敢。   “来,”岑琢伸手,“过来。”   小胖一屁股坐下,歪着头看他。   岑琢轻轻拍打地毯,温柔地叫它,小胖盯着他的手指,撅着屁股凑过去,不知道是注意力太集中,还是真的太笨,它前后腿一绊,摔倒了,岑琢赶紧把他捞起来,哄婴儿似地托在臂弯里摇。   软绵绵的白肚皮,蹬呀蹬的小爪子,湿漉漉的红舌头,舔着岑琢的下巴,兴奋地在他怀里拱。岑琢让它逗笑了,忍不住把脸埋进它光滑的皮毛,一股桃子味儿的香气,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哥哥。   “小胖!”   岑琢抬头,是丁焕亮,站在卧室门口,紧张地瞪着这边。   岑琢把小胖在怀里颠了颠,小家伙高兴得汪汪叫,这么可爱的天使,谁舍得伤害呢,他把它放下地,推了推它的屁股,让它过去。   丁焕亮似乎松了一口气,过来一把抱起狗,用一种不解的眼神俯视岑琢,他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不用小胖相威胁,或者杀了它报复。   “养这种狗……不像你啊。”岑琢仰头靠着墙,奄奄一息。   丁焕亮擦去小狗肉垫上的血迹,没说话。   “能不能给我找条裤子,”岑琢虚弱地说,“就是死,也让我死得体面一点。”   “你死不了,”贺非凡从卧室出来,站在丁焕亮身边,“汤泽要见你,这是送你去江汉的船。”   江汉,岑琢蓦地想起逐夜凉,他也要去江汉,带着白濡尔,夺回他们失去的江山。   “还有四十分钟就到水门了。”贺非凡提醒丁焕亮。   “全舰准备吧。”丁焕亮抱着小胖去客厅中央的指挥台,贺非凡从桌上拿来一根金属口嚼,蹲到岑琢面前,给他往嘴上戴。   岑琢弄不懂他们的用意,要攻打水门,塞他的嘴干什么?   “全体战斗人员注意,”丁焕亮对着扬声器下令,“就近隐蔽,驾驶舱关闭动力,照明全部熄灭,进入静默状态,重复一遍,全体战斗人员……”   岑琢咬着嘴里的金属棍,看贺非凡给小胖也戴上了嘴套,装进篮子,然后把七八支枪摆在桌上,一支一支检查,上好子弹,插进枪套马甲,重重背在身上。   攻打水门是大作战,起码要以骨骼为战斗单位,装备手枪有什么用?   船的动力停了,房间家具和门窗上的指示灯逐一熄灭,只有奔腾的江水推着船只向下游漂去。   漂了二十多分钟,船身随着急流拐过最后一道弯,丁焕亮和贺非凡提着装小胖的篮子分别钻进客厅和卧室的柜子,拉上柜门,房间随之安静。   不只这个房间,整艘船都寂然无声,护送猛鬼城的核心犯到江汉,压船的骨骼不可能少,现在却全部遁形。   岑琢心头一跳,他明白了,水门易守难攻,别说一艘船,就是一整个船队也很难快速突破,丁焕亮有他的策略。   攻击轰然来临,隔着一两公里,先是常规炮弹,炸在不大的船身上,岑琢明显感觉船被打得调了个头,无助地在水流中摇摆,他恶心,强烈地晕眩,可体质差得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随着近程火力的加入,岑琢感觉船离水门越来越近了,很快,机枪占了上风,说明两点相距不到五百米,他连忙抱住后脑勺,以一个团缩姿态贴紧墙壁,这艘船没有动力,不能制动,而水门是一道坚硬屏障,一旦碰撞……   砰一声巨响,金属船身磕在金属墙体上,加之水流的速度,岑琢清楚听到船板凹陷的声音,一撞过后,小型碰撞并没有马上停止,船舷随着波浪不断在水门上敲击,间或剧烈摩擦,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咯吱声。   丁焕亮、贺非凡、还有满船的骨骼没有一丝异动,静静躲在暗处,磨刀霍霍。水门先吃不住了,进行了简单的瞭望和火力探查,确定船上没有战斗人员后启动电机,雄伟的水门缓缓抬升。   岑琢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阳光照在合金门上璀璨的光斑,守门的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但无论是谁,都死定了。   水流陡然加快,这是在过关,随后响起一阵细小的摩擦声,船身被控制住,打横漂流了一段,船头徐徐旋转,摆正方向。   歼灭性的战斗就要开始,岑琢不禁咬紧口嚼,仔细听着下舱的动静。   有人上来,是骨骼,不多,五六具,边警戒边前进,用了一点时间才来到这里,踹开门,一眼看见地上的岑琢。   裸体、捆绑、戴口嚼,非战斗人员。他们擦过他,继续向卧室查看,空荡荡的,没有人,炮口和钢刀相继收起。   岑琢看见他们骨骼上的标志,新漆的,一颗威武的怒吼狮子头,他黯然眨了眨眼,丁焕亮果然没骗他,逐夜凉到成沙了,而且像当初把北府送给伽蓝堂一样,把成沙献给了白濡尔,挂上了狮子堂的黑旗。   逐夜凉。此时念起这个名字,心里只剩下疼,岑琢像是寒风中的一盏孤灯,风来催雨来打,他都不要命地挺住,就为着那一点希望,可连最后这点可怜的希望,逐夜凉都亲手捻灭了,让他油尽灯枯。   领头的扛着一把砍刀,骨骼一看就是新涂装的,鲜艳得发亮:“居然是艘空船,回去派人打听打听,上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好啊,大哥,”一个拎铁锤的说,“我们正好去掺和一把,分他一杯羹。”   “啧,”砍刀不爱听,“我们已经不是龙门组了,现在是狮子堂的成沙舵,将来朱雀分堂说不定都要安在这儿,咱哥几个出手,猛如暴风、急如闪电,不是一杯羹两杯羹的事,是要一统南方!”   太狂妄了,岑琢看向丁焕亮和贺非凡藏身的柜子,一个在客厅,角度非常好,可以全火力覆盖,另一个在卧室,正对着门口,一远一近,形成两点纵深配置,一旦打起来,进可攻退可守。   这时铁锤的御者舱打开,一个胖子跳下来,指着岑琢:“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岑琢惊愕,他们居然脱了骨骼。   砍刀也掀开舱门,露出肉身,其他骨骼纷纷解除战斗状态,五个男的,一个女的,围着岑琢七嘴八舌。   “哟,这满身的花儿,人长得也好看。”   女的皱眉头:“怎么不给穿衣服?”   “你不懂,这是那个啥,”男的朝她挤眉弄眼,“陪shui的那种……”   女的拿眼翻他。   “就是打得太惨了,满身血窟窿。”   “土了吧你,这叫情趣,上头好多大佬都好这口。”   “宠物,”砍刀说,“拿链子拴着,口嚼塞着,就是条狗。”   就是条狗,岑琢铁锁下的拳头用力攥紧,死死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哎呀这身牡丹真艳,你们说,牡丹狮子会不会浑身都是这种?”   “滚吧,你还敢想牡丹狮子,不要命了。”   “就是,牡丹狮子只有白濡尔能想,你算老几!”   这话突如其来,锥在岑琢心上,逐夜凉只有白濡尔能想,他这样一颗弃子、垃圾似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幻想?   “下头怎么还没动静,不是说了上舱集合吗?”砍刀起疑。   众人哈哈大笑:“可能下头也有朵这样的牡丹花儿……”   “行了!”砍刀正色,“磊子,你下去看……”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颗子弹突然从背后射穿了他的眉心,一点血,啪地打在对面墙上,顺着白墙淌下来。   岑琢眼看着几个人从愕然到惊惧,来不及穿骨骼,纷纷找掩护拔枪还击。   客厅的柜门只开了一条缝,一截枪管从里头伸出来,持枪的是贺非凡,枪法不错,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一枪一个,打死四个,最后的两个人翻倒了门口的置物柜,躲在后头和他对射。   这时丁焕亮的支援到位,从卧室开火,隔得比较远,中间还有障碍物,他不求准,只求猛,打得那两人没法探头。   在他的火力压制下,贺非凡干脆从衣柜里出来,就近举枪,打空一梭子再来一梭子,直接把置物柜打成了蜂窝,死了一个,另一个重伤。   那个女人,嘴里汩汩冒着血,气管打穿了,胸口一抽一抽的,还想举枪,丁焕亮快步过来,一枪了结了她。   全程不超过五分钟,非常快,岑琢垂着眼,看着满地的血和尸体,明明是盛夏,却觉得四肢冰冷。   上舱的交火像是一个信号,下舱随即传来交战声,但不是手枪,而是骨骼炮和大体积武器,噼里啪啦,震得整艘船摇晃不止,岑琢头疼,有点神志模糊,抱着肩膀倒下来,磕着牙齿发抖。   水门再次向船上发动攻击,但门内侧没配备大口径武器,强度不值一提,不到半个小时,下舱静了,指挥台上的红灯亮起:“一组、二组、四组报告!登船武装力量全部歼灭,三组正在清理战场!”   水门的枪声还在,但已经没意义了。   “开船,”丁焕亮把满身的枪往下拔,“照明全部开启,恢复全马力状态,太阳落山之前,我要进入江汉水域。”   马达声重新响起,屋里屋外的照明也一一点亮,伤痕累累的小船乘风破浪,像一把锋利的剪刀,从裳江航道上迅速剪过。   “喂,”贺非凡蹲在岑琢身边,叫丁焕亮,“他好像不行了。”   丁焕亮没理,把小胖从篮子里抱出来。   “烧得太厉害,”贺非凡摸着岑琢的额头和侧颈,“他需要治疗。”   “到了江汉也是死,还治什么,”丁焕亮这才蹲下,拍了拍岑琢的脸:“别睡,我们就要到江汉了,很快就能见到背叛了你的逐夜凉。”   恍惚中,岑琢嗫嚅:“逐夜……凉……”   丁焕亮轻笑:“我没骗你吧,他到了成沙,还帮白濡尔重振了狮子堂,你应该恨他,恨不得杀死他。”   小胖哼哼着颠儿过来,小短腿在血泊边探了探,怕怕的,一跳跳到贺非凡脚边,歪着头,看见半昏迷的岑琢。   “汤泽要的人,可别死在我们手里。”贺非凡说。   “这些我都经历过,死不了,”丁焕亮说,“晚上就到江汉了,没事儿。”   小胖拿湿鼻子拱了拱岑琢的手,好像知道他热得不正常,摇着小屁股,焦急地用爪子推他,岑琢没反应,它又踩着他的胳膊,吃力地爬到他肩膀上,窝在他颈窝里,啪嗒啪嗒舔他的脸。 第85章 哥……┃蔷薇色的视野里,一张模糊的脸。   丁焕亮走进染社总部大楼, 白衬衫黑西裤, 一路上所有穿西装的人见到他都躬身行礼,一对小弟在前头开路, 护送他到社长专梯, 他独自进去, 按下十层。   电梯缓缓上升,他抬手看了眼表, 正是汤泽的茶歇时间。   叮地一声, 电梯到了,他走出去, 拐进角落那条不起眼的小道, 弯曲周折, 来到社长室门前,敲了三声。   “进来。”汤泽的声音轻快,心情似乎不错。   扭开门,一进屋, 司杰在, 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沙发上, 一身过于亮眼的蓝西装,领子、袖口、衣襟上全是昂贵的宝石,黑头发松松拢着,在笑,不是和底下人那种牵强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他对面, 汤泽站着,斜倚着桌角,正说着什么有趣的事,眉飞色舞。   “社长,”丁焕亮分别行礼,“分社。”   汤泽只点了点头,继续和司杰聊天,基本是他说,司杰听,听着听着,两个人哈哈大笑,笑的什么丁焕亮搞不懂,只知道论起和汤泽的私人关系,四个分社长里,恐怕没人超得过司杰。   笑完了,汤泽洋溢着那份快乐,问丁焕亮:“辛苦了,路上顺利吗?”   “很顺利,”丁焕亮报告,“昨天半夜到的,太晚了就没打扰社长,人已经安顿在指定牢房,有外伤,体温39度7,注射了消炎剂,随时可以提审。”   “好。”他办事,汤泽很满意。   “本来九点前可以到的,”丁焕亮补充,“但半路碰到了广目天王号。”   汤泽挑眉。   司杰放下二郎腿,懒靠着,有些骄矜的样子,瞧着丁焕亮。   “昨天下午三点二十八分,距江汉一百三十公里左右的河道处有激烈交火,通过高精度雷达扫描,确认是被牡丹狮子劫持的广目天王号,因为有押送核心犯的任务,我没敢贸然接近,临时改变路线,回来晚了。”   汤泽点头:“一百三十公里,”他看向司杰,“他们推得够慢的。”   “还会更慢,”司杰掏出烟,歪着头点上两根,递一根给汤泽,“第二批骨骼军正在向裳江集结,这一百三十公里,够他们走上三天。”   “社长,”丁焕亮问,“打算什么时候提审核心犯,我去做准备。”   汤泽夹着烟,转身问:“你说呢?”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波浪状的磁场,中间是一颗慢慢旋转的、黑色金属颗粒聚集成的“心脏”。   须弥山,见过那么多次,丁焕亮仍然觉得不舒服,甚至有一丝恐惧。   “下午,”忽然,黑色的“心脏”开口了,低沉的,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下午就会见到。”   丁焕亮悚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须弥山的声音,鲜明、独特,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可怕的是,它说的不是“下午见”,而是“会见到”,俨然洞穿了未来、错乱了时空,让人心惊肉跳。   “下午。”汤泽重复须弥山的话,回答他。   丁焕亮颔首,躬身要退下,司杰却叫住他:“丁秘书,那个核心犯,我有没有权限先见见?”   丁焕亮一愣,看向汤泽。   司杰也看向汤泽,一刹那,三个人的眼锋交织在一起,分社长里那个卧底,司杰有重大嫌疑,汤泽的眉头动了动,一笑:“当然,关押地点问焕亮。”   司杰像是放心了,汤泽在重大事务上对他没表现出戒备:“谢谢社长。”   丁焕亮离开社长室,坐专梯下楼。   司杰递给汤泽的那根烟,还有他们的谈笑风生,都让他不快,那才是真正高层间的交流,不像他,只是个办事的。   他到五楼,回办公室拿了密码钥匙,再坐普通梯上九楼,岑琢关在这一层,保密会议室附带的小隔间里,墙面经过特殊处理,防弹、隔音、屏蔽信号,他开门进去,见岑琢一滩烂泥似地缩在墙角。   “喂,”他走过去,狠狠踢他的肚子,“起来!”   岑琢没反应,因为高烧,两颊不自然地潮红。   丁焕亮蹙眉,蹲下来摸他的额头,非常烫,湿漉漉的有一层汗:“喂,岑琢!”   “叶……子……”   “什么?”丁焕亮俯下身,拿耳朵去贴他的嘴唇。   迷蒙中,岑琢伸手把他抱住,没什么力量,却无限温柔:“叶子,别扔下我……”   丁焕亮一怔,叶子是谁?   “求你,”岑琢的热气喷在他腮边,那么轻,像羽毛,像丝绒,有种卑微的可怜在里头,“我一直在等你……”   丁焕亮知道了,是逐夜凉,那个盖世无双、睥睨天下的家伙,那个负心人。   “喂,岑琢,你病了,”丁焕亮扯下他的手,冷漠,但还算小心,站起来,厌恶地瞪着他,瞪着瞪着,懊恼地弯下腰,把他往沙发上拖,“你他妈……真沉!”   岑琢的手指蹭着他的颧骨,无意识的,轻轻碰:“叶子……”   丁焕亮让他碰得心烦,使劲儿把他扔到沙发上,用力擦了擦脸。   这种状态根本不能接受提审,丁焕亮叉着腰,正犯愁,外头有人敲门。   他警觉,这个房间暂时是机密级,没人知道:“谁!”   一把阴鸷的声音:“我。”   是司杰,他真的来了,丁焕亮先想到最坏的可能——他是卧底,替逐夜凉来救人。   手摸上后腰,枪在,弹夹是满的,一共二十五发子弹,真打起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开门,司杰西装笔挺地站在外头,虽然北方分社的辖区已经不存在了,但这个人仍然是染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核心干部,他越过丁焕亮,看向沙发上的犯人,一个伤痕累累的青年,身上只有一件浴袍,昏睡着。   丁焕亮应该让开,但他没有,像是猛兽或鹰隼一类的动物,有很强的地盘意识,岑琢是他的猎物,谁也不许碰:“分社,他意识不清。”   言下之意,没法进行盘问,司杰却言简意赅:“泼醒。”   丁焕亮惊讶:“他在发高烧。”   “那又怎么样,”司杰挑起阴冷的眼睛,“用凉水,把他给我泼醒。”   想起他刚才和汤泽有说有笑,丁焕亮忍了,按下桌上的通话器,吩咐下去,很快有小弟提着两桶水进来,夏天,水温还可以,但泼在接近四十度高热的身体上,一定是刺骨的。   “泼。”司杰命令。   丁焕亮沉着脸,看小弟端起桶,满满五升水兜头泼在岑琢脑袋上,他一个激灵,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水珠从过长的发梢滴下来,浴袍湿透,薄薄一层贴在灼热的皮肤上,牡丹花一丛一丛开了,随着粗重的呼吸若隐若现。   司杰眯细了眼睛,有些欣赏的意味:“焕亮,你们沉阳出人才啊,一个两个,都让人过目难忘。”   岑琢愣愣看着他,不认识,下意识望向丁焕亮。   都是沉阳出来的,一瞬间,丁焕亮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好像跟司杰比起来,斗了好几年的岑琢才是朋友。   “牡丹狮子的卧底,”司杰掐住岑琢的下巴,“是哪个?”   岑琢茫然地转动眼睛,晕得厉害,微微摇头。   司杰单膝跪在沙发上,掐住他的喉咙一把摁到墙上:“你不是伽蓝堂的会长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分社!”丁焕亮急了,岑琢是他的俘虏,他可以折磨,别人不行。   “怎么,”司杰神经质的眸子转过来,从眼尾瞥着他,“你的人,我不能动?”   “不,”被说中了,丁焕亮仍然面不改色,“他很虚弱,下午社长还要提审,弄坏了我没法交代。”   司杰用一根指头撩开岑琢的浴袍,左右两肋各有一个血洞,他压住按了按,岑琢惨叫,可能是太虚弱,也可能是剧痛引起的休克,晕了过去。   丁焕亮松了一口气。   司杰却说:“泼醒。”   “分社?”丁焕亮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出来。   小弟端起另一桶水,哗地泼到岑琢身上,他再一次惊醒,颤抖着,恍惚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动了动嘴唇:“杀了……我……”   这是在求死。丁焕亮愕然,在猛鬼城那么久,被折磨得那么狠,这小子都在坚持,甚至和洛滨联手越狱,这是终于挺不住了?累了,不想再忍痛,还是看到了成沙的怒吼狮子,对逐夜凉绝望了?   “让我……死吧……”岑琢嗫嚅。   “嗯?”司杰没听清,贴近他,埋首在他颈弯。   “让……我死。”岑琢对他说,眼睛看的却是丁焕亮。   丁焕亮也看着他:“逐夜凉就要到江汉了,那个狗屁叶子,你不等了吗?”   岑琢虚弱地靠在司杰肩膀上:“我……谁也不想等了,”他徐徐阖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不想……失望……”   就这么死去,一了百了,也许最好。   丁焕亮红了眼眶,逐夜凉是在乎岑琢的,为了这小子,他不惜暴露坐标,此时正被骨骼军围攻在裳江上,失去岑琢,他可能会化身魔鬼,血洗江汉!   但司杰在,丁焕亮只能缄口。   这时,在这个万念俱灰的时候,岑琢倏地睁开眼,稍稍的,看了看司杰,尽管只是一霎,丁焕亮注意到了,接着,司杰从他颈弯起身,对丁焕亮说:“这人没什么价值,下午社长来审也是浪费时间。”   丁焕亮盯着他,那一瞬间,他应该是对岑琢说了什么。   “走吧。”司杰转身,临出门,做了一个反常的动作,双手插兜。   一般来说,出门前都会把手从兜里拿出来,他却正相反,丁焕亮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随时准备拔枪。   司杰站在那儿,用眼神示意他开门,门口是最佳袭击地点,丁焕亮硬着头皮过去,快速伸手、刷密钥、推门。   但什么也没发生,司杰先出去,丁焕亮随后启动密钥,把门锁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丁焕亮盯着前头亮蓝色的奢靡背影,司杰来看岑琢,只是想找存在感?出门前两手插兜,只是想在气势上压自己一头?那个谨慎得近乎狡猾的司杰,是这样的人吗?   他们在五楼分手,司杰去吃午饭,丁焕亮回到办公室,两个小弟坐在临时支起的监控屏后,在汤泽见到岑琢之前,整个秘书室分毫不敢懈怠。   屏幕上是九楼会议室的隔间,岑琢湿淋淋蜷在沙发上,丁焕亮放大中心画面,这时电话响,小弟报告:“是贺秘书。”   丁焕亮拿起话筒,熟悉的声音,贴心地说:“没吃呢吧,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了。”   “嗯,”丁焕亮压着嗓子,像是说悄悄话,“我真饿了……”   “秘书!”小弟突然叫。   丁焕亮一惊,放下电话,看向监控屏,只见岑琢从沙发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一推,门就开了。   这不可能!丁焕亮攥紧拳头,他能肯定,出门时他上锁了,电子密码,三十六位自动加密,每次启动都随机刷新,除非……他怔住,有解码信号干扰,只要在密钥周围一米内启动干扰器,门就锁不上。   所以司杰才双手插兜?干扰器……在他兜里!   丁焕亮拔枪,夺门而出。   乘电梯来不及了,他跑楼梯,跑到七楼,上头啪啪两声枪响。   岑琢!他奔上去,从九楼楼梯口冲进大厅,那里围了一圈小弟,都端着枪,地上是一滩刺眼的血迹。   他拨开他们,这时从走廊另一边,汤泽到了,身后是亮着作战灯的唵护法,人群自动让开,汤泽皱着眉头踏进血泊,在岑琢身边蹲下。   伽蓝堂的核心犯,血迹斑斑的脸,看不清五官。   弥留了,岑琢眨动着眼睛,蔷薇色的视野里,一张模糊的脸,轮廓却那么熟悉:“你来接我了吗,哥……”   他要死了,说胡话。   汤泽却一震,慢慢伸出手,捧起他的下巴,用拇指擦去血迹。   “姐呢……”岑琢握住他的手,含着血问,“爸妈呢?”   汤泽双手颤抖,不,不只是手,他整个人都在颤:“……小、小琢?”   岑琢突然像个孩子,咧着嘴,和着血哭:“哥,我好疼啊……我想吃桃子,哥,你带我回家……”   “小琢!”汤泽扑通跪在血泊里,不知所措的,把岑琢抱进怀里,“我以为……以为那个早上你就不在了!”   周遭死一般的静。   汤泽赫然回头,一张脸只能用狰狞来形容,失声怒吼:“你们谁干的!谁给你们的胆子朝我弟弟开枪!”   丁焕亮毛骨悚然。   他记得汤泽说过,他家破人亡,父母、姐弟都死于社团火并,他还说,如果能用今天的权势换一家人起死回生,他会毫不犹豫。   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丁焕亮抬手看表,一点零五分,刚刚到下午。 第86章 帮我哄哄┃这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帅,没人抵挡得了。   岑琢做了个梦, 梦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 还有他,围在一起吃米汤, 热腾腾的大锅摆在桌子中央, 香气四溢。   “逐夜凉, ”他朝厨房喊,“再不过来没你的份儿了啊!”   米汤腾起的热气中, 一个人影走过来, 不是骨骼,朦朦胧胧的, 正拿围裙擦手, 一把干巴巴冷冰冰的声音:“不陪你, 饭都不会吃了。”   岑琢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对呀,有你吃着才香嘛。”   桌边,哥哥姐姐轻快地笑起来……   缓缓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 一排七八个营养素注射瓶, 还有医疗设备的嘀嘀声, 岑琢尝试着坐起来,一动,床边的人忽然惊醒。   岑琢看着他,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高级西装扔在一边,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 一对黑眼圈,目光灼灼:“小琢!”   “哥……”岑琢不敢相信,真的是他哥,失踪了十年的岑默。   汤泽的眼眶充血,红得有些吓人:“是我,”他腾地站起来,朝门外喊人,“赶快,拿进来!”   小弟拿来的是一盘切成小块的桃子,用牙签插着,汤泽颤着手喂给他:“小琢,你说要吃的。”   弥留的话,岑琢记不清了,眼睛里的水闪动着,张开嘴。   桃子细心冰过,擦过舌尖,又香又甜,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他赶紧拿扎满了针头的胳膊去挡,汤泽紧皱着眉头,迟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是哥不好。”   二十一岁,伽蓝堂的会长,是大男人了,可在亲哥哥面前,岑琢哭得像个小孩子:“哥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汤泽用力握住他的手,心都要碎了,那个早上,炮火击碎了贫民窟的玻璃,面片儿汤泼了一地,姐姐的腰折断在椅子上,爸妈没有全尸,而岑琢,断着胳膊倒在血泊里,让人以为他死了。   只有汤泽,被冲击波震到门口,在垮塌的砖石下,看见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具暗黄色、抡双斧的组装骨骼。   他不要命地追上去,冒着炮火爬上它的背,在可怕的流弹中,在寒冷的空气里,他扒着它,扒得十个指头的指甲都没了,被裹挟进南下的流浪团大军,入关加入了狮子堂玄武分堂北府舵,成了一名御者。   “我给爸妈和姐姐报仇了,”汤泽说,嘴角绷得肃穆,“那家伙死得比他们更惨,不只是他,所有参加了那天火并的人,无论男女,一个不剩。”   这些事,说起来三言两语,可从一个流浪儿到天下霸主,一个少年孤身一人追凶、隐忍、报仇,这中间有多少心酸、多少血泪,只有汤泽自己知道。   岑琢含着泪点头:“哥,你受苦了……”   汤泽安慰他:“这个年代,人生下来,没有不受苦的。”   岑琢颤抖着攥住他的手。   汤泽回握住他,低声说:“小琢,如果早知道是你……”   如果早知道,他会把半壁江山给他,哪怕是取消染社,改称伽蓝堂,只要能换来这个弟弟,他在所不惜。   可为什么,他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真相?   因为须弥山,那个无所不知、洞察一切的“神器”,它不许任何人在江汉提起岑琢的名字,尽管它早预见到了这个未来。   “为什么?”岑琢昏迷这一天一夜间,汤泽问过它。   须弥山的黑色心脏徐徐旋转着:“我有我的原因。”   “你明知道,”汤泽怒瞪着它,“他会在我眼前中枪,而我,此时此刻会站在你面前,质问这一切!”   “我知道,”须弥山平缓地说,“我‘看见’了,不只是此刻,还有许久以后的未来。”   “未来……我弟弟,他好吗?”   “为什么不先问你自己?”   汤泽急躁地拢了拢头发:“从重逢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自己了,我欠他,这十年,他满身的伤,我亲手把最宝贵的亲人推到了悬崖边上。”   “那是你们的命。”   “我拥有你,就是要逆天改命!”   须弥山笑了,像个活生生的人:“你不能太贪婪,汤泽,天下和弟弟,你只能选一个。”   汤泽没思考多久,说:“弟弟。”   须弥山静了片刻,说:“好。”   现在,他拥有了弟弟,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血压80/120,手心温热,“小琢,”汤泽撩起岑琢稍长的头发,“哥会用一辈子弥补你,给你最好的,让你比任何人都快乐。”   快乐,岑琢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了逐夜凉,他还有获得快乐的可能吗?   汤泽读懂了他眼里的落寞:“那些骗了你的人,哥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第一个就是牡丹狮子……”   听到那几个字,岑琢慌忙抬手,他怕听,听一下就心口抽痛,汤泽看见仪器上的心跳和血压值,暗暗捏起拳头。   “哥,你听说过曼……”曼陀罗,刹那间,岑琢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人家已经抛弃了他,他却还记着人家骗他的话,真的太贱、太傻了。   汤泽蹙眉:“曼什么?”   岑琢垂下眼睛:“没什么。”   汤泽却不放心,他怕这个唯一的弟弟怪他,或是怕他,有些神经质的,连续按下呼叫器,门从外推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拎进来,是血淋淋的丁焕亮。   四目相交的刹那,岑琢是漠然,丁焕亮是屈辱,不过一个昼夜,角色赫然对调,翻天覆地。   汤泽走上去,扬起手,抽了丁焕亮一巴掌,他嘴角破了,扭着脖子咬紧牙关。   一瞬间,丁焕亮想起总部大楼西门外那个刺客,他和贺非凡发迹的起点,一具挥着长钺的骨骼,他劈开它的头颅,御者舱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张英气的脸,五官和岑琢有点像。   当时他讶异,狮子堂的刺客怎么能进入江汉,还堂而皇之地渗透进核心层,原来只是因为他和岑琢像,即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脸上火辣辣的,丁焕亮一声不出,因为他清楚,自己只是汤泽养的一条狗,连岑琢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所以他恨,恨际遇的捉弄,恨命运的不公。   岑琢看见他泛红的眼底,微微叹了口气:“哥,算了,让他出去吧。”   听见这话,丁焕亮愤然瞠目,那双红眼睛像是要滴下血来,岑琢在怜悯他,怜悯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是对他全部努力最无情的践踏。   他绷紧了身体,怀着一种锋利的阴险,在这间属于汤泽的屋子里,赐岑琢以酷刑:“社长,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始作俑者不是我,也不是下命令的你。”   汤泽挑眉,等着他往下说。   岑琢瞪着丁焕亮,瘦削的脸颊苍白。   “是谁利用伽蓝堂悄然入关,是谁欺骗伽蓝堂进入猛鬼城,又是谁用太子换狸猫,救走了白濡尔?”   是猩红色的牡丹狮子。   汤泽想起视频里那家伙,暴戾凶残,亮着火似的照明灯,“等我到江汉,如果发现岑琢少了一根头发,”他威胁,“整个染社都要给他陪葬!”   汤泽突然意识到,牡丹狮子和岑琢之间没那么简单,他唯一的弟弟,也许被他最痛恨的仇敌,像懵懂的女人一样玩弄了。   “那个逐夜凉,”汤泽问岑琢,“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岑琢苦笑,根本没有这个人,他露出心痛的表情,他爱的人只是一堆冰冷的金属,从不存在。   事到如今,他却仍想替他隐瞒,汤泽狂怒,吼向丁焕亮:“滚!”   “社长,”丁焕亮没被他的怒气镇住,“我有最后一句话要问。”   汤泽沉声:“你还想问什么?”   丁焕亮面向岑琢:“是不是司杰把你从临时牢房里放出来的?”   汤泽意外。   “他临走前在你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岑琢一愣:“他……什么也没说。”   丁焕亮眯起眼睛。   其实司杰说了,他说:如果你想死,就从这个房间走出去,走廊上的看守有权直接击毙逃犯,门是开着的。   “司杰?”汤泽在床边踱步。   丁焕亮颔首:“我怀疑他用设备干扰密码锁加密,是我们一直要找的那个卧底。”   汤泽想了想:“司杰不傻,他知道小琢从那个房间出去就是死,他看过成沙传回来的录像,如果他是卧底,应该替牡丹狮子救人,而不是杀人。”   如果这个卧底明知道救不了人呢,丁焕亮默默反问,他会留着岑琢这样一个关键性人质,去威胁牡丹狮子的安危吗?   但汤泽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被从那道门里推出来,丁焕亮知道,社长的亲弟弟在他手里千疮百孔,他会被再次踢出核心层,而这一次,他看不到翻身的希望。   汤泽一口一口喂岑琢吃完桃子,等他睡了,才回到办公室。坐在那个睥睨天下的位置上,他陷入沉思,岑琢的伤绝不只在身上,还有心,伤他的人是逐夜凉。   一想到这个,他就怒不可遏,但更多的,是当哥哥的忧心,也许有些冲动了,他按下通话器:“给我叫戴冲来。”   等了快一个小时,等来一个懒洋洋的敲门声,汤泽无奈,那家伙是这样的,连社长室的门都不会好好敲。   进来的是个高大的男孩子,十八九岁,有一对变异的蓝眼睛,穿着规矩的白衬衫,却压不住身上那股野性,乌黑的眉头、扬起的下巴、精悍的腰身,每一个细节都写着“浪子”两个字。   这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帅,汤泽不得不承认,没人抵挡得了他的魅力。   “哥,什么事,”戴冲也不行礼,没等汤泽请,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下班了,我车都开出去了。”   “我找你,哪那么多废话,”汤泽踢他,“怎么说也是我的第二秘书,平时开会不见人就算了,八百辈子找你一次,还他妈跟我抱怨。”   戴冲笑了,很不当回事,但不招人烦:“哥,你说事儿。”   汤泽瞧着他,琢磨怎么开口:“和女朋友怎么样?”   “分了。”戴冲一摊手,耸了耸肩。   汤泽向前倾身:“又分了?”   “女人嘛,”戴冲玩着汤泽桌上的鹅卵石摆件,“稍一点不如意就唧唧歪歪,烦死了。”   拘鬼牌戴冲,染社排名第二的骨骼御者,少年成名,整个江汉的小伙全拉出来,要论在女人堆里吃得开,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哦……”汤泽靠回椅背,装作不经意,“哎那个,我弟弟回来了,你知道吧?”   戴冲点点头:“听说了,亲弟弟?”   汤泽打量他的肩膀、下颌、手腕,很性感:“亲的。”   “比我还亲?”戴冲朝他眨了眨蓝眼睛。   “你?”汤泽冷笑,“我弟弟,论身材、论长相、论性格,哪儿都比你强。”   “吹吧你,”戴冲撇嘴,“哪天见见。”   “你说的,”汤泽十指交叉撑在桌上,认真地看着他,“我现在就带你去。”   戴冲终于听出不对劲儿了,仰头往后靠,舔了舔嘴唇:“哥,我怎么觉得你在这儿给我下套呢?”   “我弟弟……”汤泽不好开口,话说得很隐讳,“在别人那儿吃了点亏……我也是没辙了,你帮我哄哄。”   戴冲挑起一侧眉峰,这个“哄哄”,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哥,你知道我,要是女的,怎么哄都行,男的,我使不上劲儿啊。”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摆着拒绝,也不让人动气,“先见见,”汤泽劝,“交个朋友,他要是看不上你,就算了。”   “操,”戴冲乐了,“什么人能看不上我,眼瞎了。”   汤泽也笑:“你知道伤了他的人是谁?”   戴冲摇头,不感兴趣。   汤泽悠悠吐出四个字:“牡丹狮子。”   戴冲整个人一呆,怔住了。   “牡丹狮子为了他,要血洗江汉,”汤泽说,“你觉得你比牡丹狮子,怎么样?”   戴冲的傲劲儿乖乖收回去,没说话。   汤泽归棋落子:“所以我说,我弟真不一定能看上你。” 第87章 马蹄莲┃娇嫩的花瓣蹭在黑西装上,沙沙地响。   戴冲黑着脸走进医务中心, 看看表, 九点多了,他翻个白眼拐进病房, 医生、小弟看见他都是一愣, 这种消毒水呛鼻子的地方, 他从不来。   戴冲也觉得丢人,妈的, 汤泽本来要一起来的, 他死活没让。119室,门缝里亮着灯, 他磨蹭半天, 做好心理建设推门进去。   屋里没人, 空床,拔下来的注射器拖在地上,窗户半开着。   “我操?”他气乐了,有点屈尊大驾扑了个空的懊恼, 踹一脚墙边的什么东西, 哗啦一声, 半固定的金属架塌了,针头药片撒了一地。   他盯着这一地狼藉,心说这他妈什么岑琢绝对跟他犯冲,开门想走,窗户外头突然有人说话:“干什么呢,拆房啊?”   他折回来, 盯着窗口。   常年打仗,下意识对声音定位,人在窗外,右侧。他几步跳上窗台,这是一楼,离地面很近,腿搭下去就是草丛,窗口两边各有一块突出的外墙构件。   “喂,”戴冲朝构件那头打招呼,“隔壁的。”   “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这屋的人上哪儿去了,知道吗?”   那头没说话,看来是不知道。戴冲回身想走,一抬头,看见满天的星斗,沸腾的银水似的,密密麻麻在天上闪:“我操……”   他坐下,小孩一样仰着脖子看星。   构件那头的人知道他没走,声音融在熏风里:“美吧?”   “嗯。”戴冲点头,平时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莲花城,从没注意过头上的风景。   哄惯了女朋友的肚子里有几首酸诗,他捡一首应景:“如有天孙锦,愿为君铺地,镶金复镶银,明暗日夜继,家贫锦难求,唯有以梦替……”   后边还有两句,他停了。   “干嘛,”构件那头的人说,“等着我接啊,我没那文化。”   戴冲扫兴:“践履慎轻置,吾梦不堪碎。”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太喜欢你了,要是有天上神仙做的布,我就拿去给你铺地,还要镶上金子和银子,让你踩在脚下。可惜我家里穷,买不起布,只有用梦来代替,你踩上去的时候一定要轻一点,别让我的梦碎了。”   那头长长地安静。   “喂,哥们儿?”戴冲朝构件那边探头。   回应来了:“好他妈酸。”   “操,不懂别喷啊,”戴冲看着这满天星,想到汤泽的弟弟,轻轻说了一句,“没缘分,别怪我了。”   “嘀咕什么呢?”   戴冲笑笑,明明没见着这人的脸,但还挺爱跟他说话的:“这屋这人,他哥,让我来泡他。”   “啊?”那头惊诧。   “是吧,我他妈也吓一跳,”戴冲挨着构件坐,能看到那边垂下来的一条腿,裤子挽到膝盖上,小腿又长又直,“没办法,长得太帅,找上我了。”   噗嗤,那头笑了。   “笑屁啊,”戴冲隔着构件踢他的脚,“人家受了情伤懂不懂,现在最渴望我这种又帅又体贴的大哥哥。”   那边先是沉默,然后说:“你一直帅帅帅的,能有多帅。”   戴冲冷笑:“看我一眼,神魂颠倒。”   “哥们儿我真要吐了。”   “就哥这脸,所向披靡,”戴冲不羁地甩了甩头发,“他要是在屋,我进来一句话都不用说,往床边一坐,帮他把枕头立起来,看着他,他肯定乱。”   那边忍着笑:“然后呢?”   “然后就发挥呗,”戴冲勾起嘴角,“握着他的肩膀嘘寒问暖什么的,重点是若即若离,压低声音,自我介绍:拘鬼牌戴冲,很高兴认识你。”   那边没绷住,哈哈大笑:“拘鬼牌戴冲,来,我看看,到底帅成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样儿,让你这么骚包!”   璀璨的星斗下,一张生机勃勃的脸探出来,脸上有擦伤,下巴也青着,但那双眼睛,比最亮的星子还亮,闪闪发光,像要把人吸进去。   戴冲盯着他,一时没说出话。   “服了,”那人说,“哥们儿,你帅得都吓着我了。”   他这样说,但戴冲知道,他没动心,一点都没有,动心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他是那种少见的,对美貌一丝杂念都没有的人。   “御者,”戴冲看见他右侧太阳穴的接入口,“我没见过你。”   “假的,”那人自来熟,抓起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捅,“你看,死的。”   皮肤微热,稍稍有些发烧,热量从指尖传过来,唤醒体温,戴冲莫名出汗:“为什么作假?”   那人没回答,有些吃力地坐回去,应该是伤得不轻:“戴冲,我记住你了,帅,就是有点傻。”   “滚你的,”戴冲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自觉想靠近:“哎我说,你过来,”他盯着那块构件,“要不我过去?”   “太晚了,我回屋了,还病着呢。”   戴冲没说什么,听到他进了屋,也从窗台上翻下来,拍拍手往外走,门紧接着在眼前推开,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岑琢回来了,结果是那小子。   光滑的小腿上有狰狞的弹孔,微敞的领口露出一点艳红的纹身。   “喂……”戴冲忍不住笑,是那种被耍了小心机、挺惊喜的笑,“过来就过来,搞什么花头!”   那人看二傻子一样看他,把地上的杂物踢了踢,擦过他,爬上床:“走的时候别忘了帮我把灯关了。”   戴冲愕然,回身瞪着他。   “怎么,”那人在被里把上衣脱了,扔到椅子上,挺坏地冲他笑,“还要过来给我立一立枕头?”   “我操你妈……”戴冲的脸猛地涨红,长这么大,他头一次栽这种跟头,“你他妈……是岑琢?”   “嗯,认识你很高兴。”岑琢盖着被子,伸出一只胳膊指着灯,肩头上是血一样的牡丹花,戴冲死盯着看,想起汤泽说他曾是牡丹狮子的人。   他按下开关,屋里黑了,背后岑琢说:“我一个人无聊,周围这几个窗台都蹲了,不是故意耍你的,蓝眼睛帅哥。”   戴冲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挠,又刺又痒,他哼一声,踩着满地的针头药片,砰一声摔门而去。   他一路飙车到莲花城,憋得要炸了,好像这辈子的气都让岑琢激起来了,喝酒不痛快,玩色子不痛快,搂着漂亮妞儿还是不痛快,一起玩的人问他怎么了,他气哼哼地说:“让猫咬了!”   喝到半夜,头昏脑胀的,隔壁桌几个人凑在一起聊天,聊的正是岑琢。   “……真的?”   “真不真不知道,反正丁焕亮的小弟这么说。”   丁焕亮?戴冲皱眉,汤泽的私人秘书,一直负责处理伽蓝堂的事。   “那这么说,是让牡丹狮子给骗了?”   “骗得真他妈惨。”   戴冲拎着酒,晃晃悠悠过去:“聊什么好东西呢,带我一个。”   “嘘,”那几个人压着嗓子,“小道消息,说社长那个弟弟……”他们挤眉弄眼,“让牡丹狮子给玩了。”   不着调的话,联想起岑琢那双黑亮的眼睛,戴冲灌一口酒,冷冷地盯着他们。   “社长也够丢面子的,亲弟弟,让老对头给搞了。”   “就是,人你见着了吗,漂亮吗?”   戴冲咬着瓶口,那个小王八蛋被人搞是什么样,他想象不出来,汤泽说他让人伤了,可看他耍自己那个坏劲儿,伤得还不够重。   “见是见着了,就是满身血,屁都没看清。”   戴冲放下酒:“血?”   “就在九楼嘛,中了两枪,还有一身的刑讯伤,反正从头到脚没一块好地方,能活着算他命大。”   “刑讯?”   “老弟,我真服了你,”他们点上烟,吞云吐雾地给他讲,“牡丹狮子骗伽蓝堂去猛鬼城,说是接受招安,结果把白濡尔救走了,单把岑琢扔在那儿,让丁焕亮这一顿收拾,说是钢钎插肋骨,连皮带肉全烂了。”   戴冲瞪眼,时明时暗的灯光下,凶狠可怖。   “行了,姓丁的这秘书也做到头了。”   “他活该,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货,敢在江汉充老大。”   太惨了,戴冲只想着岑琢,牡丹狮子得到他的心,利用了,玩弄了,狠狠扔在地上,一脚踏碎。   践履慎轻置,吾梦不堪碎。蓦地想起病房里那首诗,听在岑琢耳朵里是什么滋味,他大概在强颜欢笑吧,硬挺着,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戴秘书,”姑娘们从背后搂上来,娇滴滴地抱怨,“想什么呢,都不理我们。”   “没想什么,”戴冲对她们笑,“想一个傻瓜。”笑过,胸腔里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随之而来的,是对岑琢的惋惜和同情。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医务中心,穿着好西装,头发也弄过,来时在江边浅滩看到一片马蹄莲,云似的,摘了一捧放到车后座,进屋时只拿了一支,长长的茎,花秆笔直,像一把剑。   拐进病房区,医生、小弟看见他,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走廊尽头,不少人堵在岑琢门外,是各家的手下,陪着大哥来探社长弟弟的病,不难想象,他屋里现在一定人满为患。   戴冲的热情冷下来,看看手里那只花,觉得自己俗气,扭头想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花藏在身后,推开岑琢隔壁那扇门。   本来只是想在这屋等等,谁知道一进屋,岑琢坐在空床上,光着上身,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戴冲怔住,那具身体,蓬勃而绮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很多战斗伤,但触目惊心的是刑讯造成的刀伤,和好几处已经变黑的血洞。   岑琢看见他,茫然地扇了扇睫毛,马上拿起旁边的衣服往身上披,他是怕人看,看他的悲惨。   戴冲说不好这种感觉,好像五脏六腑都变得柔软,走上去,把花从背后拿出来,无声地伸到他面前。   雪白的花朵,翠绿的花枝,沉阳长不出这么漂亮的东西,岑琢看着看着,笑了:“第一招是立枕头,第二招是送花儿?”   这个笑是硬挤的,戴冲看得出来,他从里到外写满了悲伤:“怎么又跑这屋来了?”   “那屋人太多,闹心。”花,岑琢没接。   “哦,”戴冲收回手,转着花茎,娇嫩的花瓣蹭在黑西装上,沙沙地响,“喂,这地方闷死了,跟我出去喝酒?”   岑琢盯着那朵花,可怜似的,把它从戴冲手里抽出来:“大上午的,喝酒?”他下床找了个空金属瓶,接上水,插进去,“再说了,我是病人。”   戴冲看着他照顾花,把花萼迎光放在窗台上:“去不去吧?”   岑琢不假思索:“去。”   戴冲解开西装扣子,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他头上:“遮着脸,我们走。”   “喝个酒,遮什么……”西装衬里还带着体温,和柠檬柚子一类的香水味儿。   “遮不遮随你,”戴冲拿拇指点着隔壁,“反正外头全是人。”   岑琢想了想,拿西装把脸遮好,和他走出房间。烧退了,但怕牵动腹部的伤口,两人走得很慢,刚出病房区,迎头碰上了汤泽。   汤泽看见戴冲,劈头就问:“你不在屋里陪着我弟,出来干什么?”   气氛有点尴尬,岑琢翻起头上的西装领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哥……”   汤泽愣住。   “那什么,哥,”戴冲有种被抓包的狼狈,磕巴着,“我们,那个,你看天不错,就、就出去喝一杯。”   汤泽眯起眼睛,戴冲带岑琢去的不会是什么正经地方,但能让人开心:“啊,那行……去吧。”   两人和他擦肩,汤泽不放心地叫住戴冲,小声说:“注意分寸。”   戴冲连忙点头,推着岑琢出了医务中心,坐上他的车,启动核能操作系统:“操,怎么碰上你哥了。”   “挺好的,”岑琢把西装还给他,靠进舒适的软金属座椅,“你陪过我了,以后不用再来了。”   戴冲拧起眉头,他想不明白,这小子怎么就这么能让他生气,无名火发不出来,只能使劲轰油门:“我找你出来,和你哥没关系。”   说着,车子搜地窜出染社总部,一支箭似地冲上一号公路。速度很快,岑琢紧紧闭上眼睛,因为想起逐夜凉,在逐夜凉背上时,也是这样风驰电掣。   戴冲见他闭眼睛,以为他不舒服,立刻放慢车速:“我快了?”   “没有,”岑琢阖着眼,声音低沉,“有点……累。”   戴冲知道他有心事,却不知道怎么哄,他有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从没进入过她们的故事,他只是她们的过客,自私地从她们身上获得满足。   开到莲花城,要一个小包,有拟真游戏、色子机、合成冰激凌,还有淋浴间和双人床,戴冲把墙柜上的酒全拿下来,摆满了桌子,一瓶一瓶给岑琢起:“来吧,不醉不归。”   岑琢攥住酒瓶,他想醉,醉了,就能逃避一切,逐夜凉、白濡尔、爱与背叛,全忘掉。   他一口气吹了一瓶,红着脸对戴冲说:“我醉了要是哭,别跟我哥说。”   戴冲心里疼了一下,就为这一句话,喜欢上他:“这屋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滴眼泪,都不会有人知道。”   岑琢笑了,眸子一转,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   戴冲陪着他喝,比他还猛,十一二瓶不至于醉,但借着酒劲儿飘飘然,他搂住岑琢的膀子,贴着他的耳朵喷热气:“喂,你觉得我怎么样?”   “嗯?”岑琢转过来看他,鼻尖对着鼻尖。   “我……”戴冲有点发虚,蓝眼睛顺着他的嘴唇滑向领口,“我想看看……你的伤。”   岑琢是真醉了,眼里蓄满的泪留不住,一滴、两滴,从眼角落下来,打在他手背上。   心里的火霍地燃烧,戴冲这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气,而是被吸引产生的躁动,他捏住岑琢的纽扣,一颗一颗解开,手伸进去,覆住他的左胸,心脏在里头咚咚地跳。   “岑琢,忘了牡丹狮子吧。”   岑琢反应了一下,牡丹狮子……逐夜凉,刀子般的三个字,刻骨铭心,他就是把自己忘了,也忘不了那个人。   他推开戴冲,继续去拿酒,露骨的拒绝,戴冲脑子一热抓住他的胳膊:“牡丹狮子给过你的快乐,我可以十倍、百倍地给你。”   岑琢搡开他。   “你看看我,天下四大骨骼,牡丹狮子、如意珠、窈窕娘、拘鬼牌,再给我三年,我会变得比牡丹狮子更传奇!”   岑琢又一次搡开他。   “他就要打到江汉了,来打你哥!”   这次,岑琢没有动,而是颤声:“我喜欢他……那种不敢对任何人承认的喜欢。”   “可他不喜欢你,”戴冲轻轻的,在他溃烂的伤口上又撒上一把盐,“他丢下你,选了别人,你要面对这个现实。”   岑琢点头,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逐夜凉从没骗过他,他们是“飞鸟与鱼”,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戴冲看着他太阳穴上的假接入口:“岑琢,让自己变强吧,成为和牡丹狮子匹敌的人,而不是他的附属品。”   也许是“附属品”三个字激怒了岑琢,他回身揪住戴冲的领子:“你他妈说什么!”   酒精在发酵,戴冲醉醺醺地和他对峙:“我说你太弱了,连御者都不是,让人怎么瞧得起!”   岑琢腾地站起来,冲他举拳头。   “来呀,你来,”戴冲也站起来,把脸凑过去,“牡丹狮子是耍了你,可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像个被抛弃的可怜虫!”   砰地一拳,揍在他脸上,戴冲揪着岑琢想还手,两个人都喝多了,纠缠着摔到地上,一个压着一个,挣动着抱成一团。   蓝眼睛俯视着黑眼睛,黑眼睛逃开了。   “别躲,”戴冲捧住他的下巴,“我说真的,你穿上骨骼,我们并肩作战,去裳江口迎战牡丹狮子,让他看看,你没有他也过得很好。”   岑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个人和逐夜凉不一样,有血有肉,有年轻人的傻气,还有灼热的体温。   “我们会一起成为传奇,”戴冲望进他眼里那片星空,“就是御者舱被打穿,我也绝不会后退一步,丢下你一个人。”   岑琢突然发抖,然后是决堤的眼泪,他再也忍不住,这么久的委屈、心酸和恨,一股脑倾泻在戴冲怀里,任这个蓝眼睛的小子抱着,一点一点,把泪拭去。   “牡丹狮子不识货,”戴冲笑着说,“你试试我。”   岑琢没回答,他不想试任何人,只想立刻摆脱对逐夜凉的思念,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御者。 第88章 小红鞋┃一口白牙,和稍稍翘起的舌尖。   离江汉还有八十公里, 广目天王号沉了, 整艘船被炸得千疮百孔,很多地方只剩一层铁皮, 燃着火星的金属零件漂满了江面。   逐夜凉他们被迫上岸, 经过了三次大规模遭遇战, 成功摆脱了骨骼军的钳制,绕远路向目的地迂回。   这时比预定计划已经晚了七天。   “不知道岑哥怎么样了, ”贾西贝绞着指头, 可怜兮兮地和元贞说悄悄话,“万一到了江汉, 他已经……”   “嘘, ”元贞看一眼逐夜凉, “别担心,逐哥发了视频,他们不敢把岑哥怎么样。”   逐夜凉在他们对面,目镜灯暗着, 但谁都知道, 他心急如焚。   这里是江汉郊外零公里处, 路是用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探的,周围很安全,没有染社的火力,他们停下吃东西,暂时休整。   “我们需要定一下作战目标。”白濡尔说。   大家看向他。   “一旦进入江汉,黄金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先要完成有决定性意义的战略任务。”   “战略?”元贞蹙眉,他们一路迎着炮火拼命,不眠不休奋战了十几天,有且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救岑琢。   “夺取须弥山,”白濡尔说,“这是能决定我们和染社势力消长的重要因素,只要须弥山在手,没有实现不了的……”   逐夜凉打断他:“先救岑琢。”   “叶子……”   逐夜凉再次打断他:“对我来说,‘有决定性意义的战略任务’,就是救岑琢。”   白濡尔的眼睛瞪得冒出火来,他把这几个人扫视一遍,没一个替他说话,最后停留在高修脸上,他也不会。   他愤而起身,扭头走进林子,高修站起来去追,元贞和贾西贝一愣,逐夜凉严厉地叫住他:“高修!”   高修停住,但没回头。   “我跟你说过,他嘴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毒,”逐夜凉提醒,“别跟他走得太近。”   “我不跟他走得近,你们谁身边还有我的位置?”高修转过身来,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元贞和贾西贝,“你们谁要我!”   “修哥?”贾西贝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你根本不了解白濡尔,他不是你能掌握的人,”逐夜凉啪地亮起目镜灯,“他可以把你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你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愿意,”这么久的压抑、不甘和寂寞,这一刻爆发出来,高修讽刺地笑,“你不要的东西,还不许别人要吗?”   说罢,他向树林跑去,白濡尔并没走远,就在柳树下等他,看见他的身影,绽出一个满意的笑。   高修站到他面前,如他所愿的:“我会站在你这边,无论你要什么。”   “哪怕是背叛你的大哥?”   高修愣了愣,放开他:“先拿须弥山,然后去救岑琢,不是吗?”   白濡尔又不是那么满意了,违心地笑笑:“对。”   高修凑近他:“逐夜凉说你会吃掉我的骨头。”   白濡尔望进他的眼睛:“可能吧,怕了?”   高修摇头:“你知道什么是落寞?就是骨头被吃掉,也好过一个人烂死。”   白濡尔赞赏地挑起眉毛。   高修放肆地在那眉峰处印上一吻。   他们并肩回去,逐夜凉正在做战术分析:“……市郊的江汉监狱,岑琢这个级别的犯人不太可能,我推测,人应该在染社总部,那里有地下黑牢,也有审讯室,即使不在这两个地方,也出不了那栋楼。”   “叶子,”白濡尔提议,“既然目标一致,我们先联手进染社总部,之后是去拿须弥山还是救岑琢,各凭本事怎么样?”   逐夜凉点头:“可以。”   贾西贝想了想:“那么大一栋楼,人混进去其实不难,难的是把骨骼弄进去。”   “嗯,”元贞颔首,“硬闯肯定不行,我们需要一个契机……”   逐夜凉和白濡尔异口同声:“东方分社的田绍师。”   高修再次惊讶于他们的默契。   “为什么是这个人?”贾西贝问。   “汤泽的四个分社长,只有司杰是凭本事打出来的,”逐夜凉说,“其余三个,西方的关铁强靠阴,满脑子鬼主意,南方的柳臣靠忠,为汤泽可以不要命,东方的田绍师能后来居上,只因为他有一个厉害的家头,窈窕娘钟意。”   “也就是说……”   “田绍师是个绣花枕头,”逐夜凉说,“而钟意常年坐镇迎海堂,我们要控制田绍师很容易。”   迎海是东方最大的港口城市,裳江从这里入海,也是染社东方分社办事处的所在地。   “那问题就变成怎么接近田绍师了。”元贞说,同时拿肩膀顶了顶贾西贝的肩膀。   当着这么多人,贾西贝不好意思,抿着嘴巴低下头。   高修看见他们紧紧挨着的膀子,贾西贝红透的耳朵,还有元贞偷偷摸过去的手,他觉得自己太贪心了,明明吻了别人,却还觉得这一幕刺眼。   “田绍师有一个癖好,”白濡尔说,“喜欢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肯定?”逐夜凉要他确认。   白濡尔肯定:“他原来是成沙舵的干部,我记得姚黄云因为这个重罚过他。”   “小姑娘……”逐夜凉目镜一转,“贾西贝。”   “在!”贾西贝倏地跳起来,甩开元贞的手,羞赧地扭了扭身子,“逐哥我、我听着呢……”   “这个诱饵你来当,没问题吧?”   “啊?”贾西贝的心思全在元贞攥着他的手上,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没、没问题……”   “好,”逐夜凉下令,“元贞,你和高修这就摸进城,去找些女人的衣服,还有假发和口红,我们今晚就去狩猎田绍师。”   女人的……什么?贾西贝呆呆的,拽了拽衣角,小声问高修:“修哥,当诱饵……是让我打头阵吗?”   “不是,”高修向元贞走去,久违地揉了揉贾西贝的头发,“是要你柔情似水。”   “哎?”贾西贝张了张嘴,小猫儿似地瞪大了眼睛。   “道具”很快弄回来了,惊人的一大袋子,有裙子、发卡、内衣裤,还有黑色带网眼的长丝袜,贾西贝一看,委屈地瘪着嘴:“逐哥,我不穿行不行……”他对着脚尖哀求,“我保证引诱好!”   “田绍师喜欢的是小姑娘,不是像小姑娘的大男孩,”逐夜凉挑一件连衣裙,还有带蝴蝶结的小红鞋,“去,换上看看。”   贾西贝抱着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进树林,他是在看元贞,看他有没有不高兴。   元贞不高兴,高修知道,在城里弄衣服的时候他一直黑着脸。   好半天,贾西贝在林子里叫:“元贞,你来一下。”   元贞抬脚要进去,看了看大家,讪讪地问:“什、什么事?”   树林里的声音有些无措:“这衣服……我不会穿,你帮我看看。”   有了正当理由,元贞才进去,过了一会儿,红着脸出来,两手死死捏着,像是摸过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整个人很紧绷。   逐夜凉不耐地问:“穿好了吗?”   “好了,”元贞嗓子沙哑,鼻尖上有一点汗,“女孩的内衣……他不会穿。”   说着,贾西贝走出来,抢眼的小红鞋,一双长长的白腿,裙子很短,将将盖住屁股,高束的领口下是扁平的胸脯。   高修盯着看,贾西贝没戴假发,只是乱乱的短发就很动人,大片的白皮肤露出来,阳光照上去,泛起象牙般的光泽。   “穿条丝袜吧。”逐夜凉说。   贾西贝羞得抬不起脸,两手拢着裙子,一个劲儿摇头。   “涂点儿口红。”白濡尔在那堆东西里翻了翻,翻出一只玫瑰色,递给元贞。   元贞拧开口红走上去,像举着一枝花走向他的新娘,贾西贝羞得躲他,被他抓住手腕,端起下巴四目相对。   “丢死人了……”贾西贝不敢看他。   好看,元贞想告诉他,又想到这好看都是田绍师的,心里泛酸。贾西贝乖乖张开嘴,微仰的角度,能看到一口白牙,和稍稍翘起的舌尖。   他尝过的,让人酥麻的滋味。   元贞怕直接涂涂不好,学着在沉阳场子里看过的样子,用无名指揉上口红,轻轻的,往贾西贝唇上点。   比吻时更软,像是水滴、花瓣一类的触感,他专注地涂,贾西贝从两排低垂的睫毛下看着他,轻声说:“哥,我要是女孩,你是不是更喜欢?”   元贞瞥他一眼,只一眼,就觉得呼吸发紧:“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我喜欢的,”他碰碰他空荡荡的左胸,“是这里头的东西。”   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贾西贝羞怯地缩起胸,元贞回头对逐夜凉说:“胸口得塞点东西,接入口也得遮一下。”   塞上高密度海绵,戴好及腰的长假发,用大红色的造型发卡遮住接入口,贾西贝走了几步,还是一扭一扭的,但不别扭,反而很适合。   “可以了,”逐夜凉宣布,“全员放弃骨骼,轻装潜入江汉。”   白濡尔进入御者舱,狮子面罩两侧的指示灯高频闪烁,三秒,逐夜凉的外装甲开始变色,一部分一部分完成对周围景物的模拟,直到全身和环境色融为一体,凭肉眼无从分辨。   高修他们目睹了这个过程,奇妙、震撼,这就是牡丹狮子装甲的拟态。   这时是黄昏,一天中光线对视觉影响最大的时刻,他们分散进入市区,边收集情报边向田绍师这种高级干部最可能出现的地方集结——莲花城,江汉最大的娱乐场。   贾西贝一个人走在渐暗的街上,总有人看他,不时有高级轿车停下来,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引诱他上车,他机警地缩着、躲着,楚楚可怜的模样。   华灯初上,莲花城像一颗巨大的宝珠,镶嵌在繁华的裳江南岸,让它璀璨的不只是灯火,还有灯火下的酒色财气,所有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物欲横流。   贾西贝走进去,华丽的大厅,衣冠楚楚的社团成员走来走去,他们看着他,像盯住雏鸡的老鹰,笔挺的西装背后,各有各的下流。   贾西贝走到前台,装作不会说话的样子,要来纸笔,笨拙地写下一行字,“十五岁,找买主,只要高级干部,”然后递进去。   这种地方,有的是拉皮条的,前后好几拨人来叫他,报着各种各样的头衔和名字,直到听到田绍师三个字,贾西贝才捂着过短的裙子,踩着娇俏的小红鞋,跟着进入电梯。   金属门唰地合上,从此时开始,他只能自己面对田绍师,就像在北府的医院,他要独自面对小柳哥一样。   电梯在二十六楼打开,走廊上灯光昏暗,他被贴上号码牌,经过枪械探测和抽血化验,带进一间小屋,屋里有十几个和他一样的女孩,无一例外有一张漂亮脸蛋。   她们在聊天,有一句没一句,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来这里用自己换些东西。她们提到最多的一个词是“第一次”,田绍师喜欢处女,这让贾西贝感到厌恶,并着腿低下头,缩在角落。   突然,头上有人说话,贾西贝往上看,天花板正中的吊灯下伸出来一个扬声器:“2号、7号、9号、12号、16号。”   被叫到号码的姑娘站起来,贾西贝是其中一个,“把上衣脱了,”一个冷冰冰的男声,像在橱窗那头挑选礼物的顾客,“撩起头发,转一圈。”   贾西贝愕然,脱……衣服?   真的有人脱了,2号、7号和12号,裸着上身在众人面前旋转,贾西贝不敢睁眼,索性背过身,胆小地捂住脸。   “16号,脱掉裙子。”   贾西贝摇头,脱了就露馅了。   “不脱,就从这里出去。”   贾西贝也不肯出去,这是唯一能接近田绍师的机会,他情急地咬住嘴唇。   “那么想进我的房间吗?”   贾西贝用力点头。   男人笑了:“那进来吧。”   贾西贝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来拉他,他被架着胳膊带出房间,又上了电梯,这次是三十八层,兜兜转转,送入一间豪华套房。   屋里有一个男人在等他,穿着礼服衬衫,头发利落地拢在脑后,领结拆散垂在胸前,戴一架透明眼镜:“16号,你不哭我也会选你。”   贾西贝躲着他,小红鞋陷进厚厚的地毯。   “那种为了几个钱就脱衣服的女人,”田绍师向他敞开双臂,“配不上我的良夜。” 第89章 重启┃狮子堂无量城,曾是他和白濡尔的城。   偌大的房间, 只有他们两个。   贾西贝一直在后退, 田绍师也不吓他,端着酒慢慢地喝:“先说说来意吧, 你到我这儿想要什么?”   贾西贝从嗓子里挤出“嗯嗯”两声, 蚊子似的, 转身去找纸笔,走路时两手压着屁股上的裙子, 一扭一扭的, 很可爱。   田绍师笑了:“没穿过这么短的裙子?”   贾西贝回头看他,点了点头。   田绍师盯着他大腿间的缝隙:“为了我穿的?”   贾西贝不想回应这种露骨的问题, 拿着纸笔趴在他旁边的钢琴上, 小孩子似地一笔一划写字。   “不会说话?”田绍师皱眉。   贾西贝怕他不喜欢, 急张了张嘴,又可怜地抿住了。   田绍师镜片后的眼睛柔和起来,伸出手,轻轻拨他颊边的发丝:“没关系, 你比那些吵闹的女孩儿可人多了。”   他这种动作, 像个哥哥, 贾西贝把纸转给他看,上头写着:求求你,我想救人。   是这种原因,田绍师早料到了,否则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主动爬他的床,但也因为是这种原因, 他可以要求她做任何事。   “没问题,”先打下包票,他搭住贾西贝的腰,“救谁,名字、信息写在纸上,明天早上给你办。”   贾西贝立刻写,田绍师看也不看,只盯着他雪白的耳廓。   手在背上摸,徐徐的,还算规矩,可贾西贝就是浑身发冷,田绍师看出他在打颤,揽着他坐到床上,抓起他细细的指头,爱不释手地攥着。   逐哥……贾西贝往窗外看,他们会从哪儿来,什么时候来?   “有男人这么摸过你吗?”田绍师问。   贾西贝回过神看他,他们离得很近,肩膀抵着肩膀,田绍师一倾身,就能把他压到床上,但他没有,很珍惜的,亲吻他的手背。   元贞都没这样做过,贾西贝慌张地低下头,田绍师挑起他的下巴:“瞧你怕成这样,”他激动地解开自己的扣子,“摸摸你的腿可以吗?”   贾西贝马上摇头。   (尺度原因,这里少两句话)   贾西贝闭着眼睛伸出手,比了个五,田绍师摇头:“十五屁股还这么小?”他凑到他耳边,“你别骗我,撒谎的女孩我可不喜欢。”   贾西贝躲他,身子一偏,向后倒在床上,田绍师跟着覆上去,摘下眼睛随手一扔,贾西贝轻叫,连忙推他,田绍师哈哈大笑,绅士地抬起手:“不怕不怕,我起来。”   他下床点一根烟,瞧了瞧贾西贝,忽然不急了,转身向钢琴走去:“事儿,我先给你办了,”他拿起那张纸,“至于咱们俩,可以慢慢……”   看到那个名字,他怔住了,工工整整两个大字:岑琢。   “田绍师。”   背后突然有人叫,他一惊,转身看,没有人。   贾西贝也听见了,是逐夜凉,难道……他跟着进来了?一直在屋里,这就要现身?   田绍师掏枪,打开保险对着虚空,突然在他面前,做梦似的,凭空推开一扇门,是御者舱,从里头跳出一个长发灰白的人。   颇有气势的脸,右眼上一道旧疤,田绍师瞠目结舌:“白、白……”   “你还记得我,”白濡尔指了指他的枪,“最好收起来。”   随着他的话,半空中一左一右出现两柄长刀,猩红色,像是从空气中出鞘,正对着田绍师的咽喉。   田绍师扔下枪,惊恐地瞪着白濡尔:“牡、牡丹狮子到江汉……为什么来找我?”   白濡尔轻笑:“当然是有求于你。”   “你们的事太大,”田绍师没有眼镜,费力地眯着眼,“我办不了。”   “田绍师,你到了我们手里,还想讨价还价?”白濡尔回到御者舱,砰地关上门,“现在领我们去你家,不许带手下。”   他不见了,凭空消失在眼前,田绍师悚然,接着,脖子被什么东西从后头环住,是机械手,很有力,稍一收拢就能把他捏碎。   他乖乖走向门口,贾西贝踩着小红鞋跑来,漂亮的长腿、大大的眼睛、不谙世事的神态,他就栽在这上。   从三十八楼到大堂,好几拨手下要跟,他都没让,出了莲花城,高修和元贞立即从周围巷子里出来,快速钻进他的豪车,一个在副驾驶,一个在斜后座,拿枪顶着他的脖子。   “伽蓝堂,”元贞自报家门,“别轻举妄动。”   田绍师发动引擎,设定成自动驾驶,从后视镜里瞪着贾西贝:“好好的小姑娘,跟一伙亡命徒鬼混。”   贾西贝刚才让他摸了,本来就有气,听他这样说,恼火地嘟起嘴。   元贞怒叱:“不许看他!”   田绍师笑了,这些人有求于他,不敢把他怎么样。他轻浮地问贾西贝:“你男人?”瞥一眼元贞,“知道你让我摸过了吗?”   “你……”元贞要发火,贾西贝突然一把扯下假发,摇了摇蓬松的短发,用男孩子青涩的嗓音说,“我才不是小姑娘,我就是亡命徒。”   田绍师愣了,意外地张着嘴,贾西贝从胸前把海绵垫掏出来,使劲扔到后视镜上,弹到他脸上,然后落到手里。   他下意识捏了捏,懊恼地骂了一句:“我操!”   田绍师的别墅在江北,开车半个小时,一下车,那只看不见的机械手再次扼住他的脖子,所有小弟在十分钟内被清理,高修干的。   逐夜凉上二楼,在田绍师的卧室,他关闭拟态,外装甲一片片从镜面形态恢复成猩红色,牡丹狮子现身。   “田分社,”他威吓地亮起炮筒灯,“我们需要你的权限,进入染社总部。”   高修在室外警戒,元贞和贾西贝负责楼内安全,简单清理尸体、弄干楼梯上的血迹,地毯式查看所有房间,没发现异状,最后来到田绍师的书房,一间精致的、摆着水仙花球的小屋。   打开氡气灯,拉上厚窗帘,元贞从背后握住贾西贝的细腰,瓮声瓮气地问:“他摸你了?”   “就……”贾西贝扭头看他,心虚地眨了眨眼:“摸了摸腿。”   (尺度原因,这里少几段)   元贞屏住呼吸,又抓住那条蕾丝带,正要拽,贾西贝身体一扭,碰到桌上的什么东西,咚地一声,一个金属盒子掉下去,摔开了。   两人低头看。   盒子里装的不是书信,而是一个磁场似的东西,规律的脉动肉眼可见,一圈圈向外扩散,仿佛一个袖珍的宇宙。   “什么东西?”贾西贝蹲下去,抱起盒子,跟盒子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些资料和全息地图板,稍一碰,江汉周围的重要战略地点就以3D形式呈现在眼前,这是大军团作战才需要的精确信息。   “田绍师怎么会准备这种……”元贞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多参数只有对江汉发动袭击才有用。”   反叛?贾西贝灵光一闪:“会不会……”他小声说,“田绍师就是逐哥的卧底?”   “不可能,”元贞回头看了看门,“是他的话,我们何必费这么大劲儿,直接让姓田的领我们进染社大楼就行了。”   “可能为了保密吧,”贾西贝把盒子和资料原样放回桌上,“也许逐哥和他有大事,暂时向我们也不能透露身份,所以才演这出戏?”   “大事……”元贞联系那些战略地图,“推翻染社?”   “我们要不要装作不知道?”   元贞想了想:“嗯,把衣服换了,我们走。”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逐夜凉让田绍师派人从零公里取回高修他们的骨骼,补充了弹药和能源,进行必要维护后,各自去休息。   他们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上午九点,全员穿戴骨骼,乘东方分社的车直奔染社总部。一路上通行无阻,来到总部大楼脚下,拟态中的牡丹狮子抬起头,仰望这片熟悉的建筑群,原来的狮子堂无量城,曾是他和白濡尔的城。   他的计划是兵分两路,自己去地下牢房救岑琢,其他人到十楼待命,等他带着岑琢汇合后,合力击杀汤泽、夺取须弥山。   田绍师负责用骨骼梯带黑骰子它们上楼,分手时逐夜凉交代高修,在十楼接待厅东侧汇合,那里有一个特殊位置,由于光线角度,每天上午会有两个小时的监控反白,到达那里后,立刻给田绍师注射镇静剂,就地藏匿。   田绍师全程异常配合,中间有几次可以向同梯的御者求救,他都没动作,贾西贝和元贞交换眼神,试图从蛛丝马迹推测出他的身份。   顺利到达指定位置,黑骰子把准备好的镇静剂用骨骼肘部自带的发射器打入田绍师侧颈,这时应该原地待命,高修却亮起目镜灯,向安全区域外跨了一步。   日月光拉住他:“修哥,你干什么去?”   “这里有三条岔路,”高修盯着半圆形接待厅对面的走廊,“汤泽就在那三条走廊其中的一条,我们正好三个人,一人一条去探探路。”   贾西贝反对:“逐哥不在,我们别轻举妄动。”   “他已经去救岑哥了,牡丹狮子不会失手的。”高修说。   “是不是白濡尔和你说什么了,”元贞有些怀疑,“那家伙和我们不是一条心,高修,你别被他当刀使了。”   是,白濡尔是对他说了,昨天夜里,他攥着高修的手:“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一定带元贞和贾西贝进入走廊,把水搅浑,我趁机去取须弥山。”   高修迟疑:“那个须弥山,有那么重要吗?”   白濡尔志在必得:“和我的命一样重要。”   高修犹豫:“可我不想骗兄弟。”   “高修,”白濡尔握住他的肩膀,“我不是逐夜凉,为了救人不惜抛弃一切,我是来夺取天下的,等我坐了江山,你就是我的家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修仍然没有答应。   白濡尔放软了语气:“岑琢有逐夜凉护着,他万无一失,我呢,现在我伸手所及之处,只有你了。”   只有自己了,高修没等元贞和贾西贝反应,一把搡开日月光,动力全开,向三条走廊中间的那条冲去。   逐夜凉一身完美的环境色,从应急门走楼梯到地下牢房,如入无人之境,他开启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一间房一间房扫描,没发现岑琢,之后迅速上三楼,进入审讯区,同样逐屋扫描,仍然没有岑琢的踪影。   他有点慌了,心爱的人就在这栋楼里,他却不知道具体位置。   “叶子,”白濡尔在御者舱里转过身,看到逐夜凉右侧CPU的下缘,那里有一个隐藏凹口,“上十楼吧。”   “嗯?”   “与其这么乱找,不如先抓住汤泽,捏着他的脖子让他交出岑琢和须弥……”   话音未落,楼上赫然响起激烈的交火声,“是十楼,”逐夜凉立即返身,“高修他们暴露了。”   他直接从窗户撞出去,攀着外墙往上爬,爬到十层东侧,跳窗而入,刚在墙角站稳,白濡尔突然从后腰拔出匕首,对准他右侧CPU下缘的凹口,狠狠一刺。   系统灯瞬间熄灭,整具骨骼失去动力,在拟态下轰然倒地。   逐夜凉的意识陷入黑暗。   白濡尔收刀,那是紧急重启开关。   系统重启时长:一小时零十五分钟。 第90章 须弥山┃双剑铮铮作响,当胸合璧。   高修冲进三条走廊中间的那条, 廊道笔直, 两侧有许多扇门。   白濡尔告诉他,这些都是障眼法, 狮子堂时代这里的每条走廊只有一具看守骨骼, 用来牵制偷袭的不速之客, 汤泽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黑骰子慢慢往前走,右前方有一扇开着的门, 吱吱呀呀, 随着穿堂风拍打门框,屋里漆黑, 像是鬼故事中藏着怪物的暗匣。   他走过去, 廊道眼看要到尽头, 背后突然窜出一具土黄色的百单八,主力武器是一对三棱锥,凶神恶煞向他扑来。   眨眼间,一串轰隆隆的巨响, 那家伙被连续的爆炸淹没了——短短十米路, 高修设置了二十多个中子场, 对方速度太快,来不及制动,外装甲全部炸飞,一只三棱锥脱手,擦过黑骰子的右脸,打着旋扎进合金墙。   黑骰子顺势握住那只锥, 用力一拔,在手里掂了掂,亮起浑身的照明灯,全速冲进爆炸后的烟雾。   近身战,三棱锥对三棱锥,高修闪转腾挪,边攻击对手要害边在四周投放中子场。一把锥,两个人都玩得出神入化,但随着形势僵持,中子场的数量越来越多,对方落了下风,在频繁的爆炸和激烈的格斗中左支右绌。   高修占据着绝对优势,又一次大面积爆炸,对手背部受到重创,趔趄跪倒,黑骰子赫然跃起,攥着三棱锥猛力向下,一击,刺中那家伙的天灵盖,整片头盖骨四分五裂。   听到交火声,元贞和贾西贝分别冲进左右两条走廊,转生火唰地打开胸前的喷火闸,二十四道火焰喷射口向外突出,随着御者的肾上腺素飙升,微小的蓝色火苗冒出来,在喷射口周围跳动。   那么多道门,他一道一道踹开,全是空屋子,黑洞洞的没有窗,惯性又踹开一扇,里头陡然喷出一束高温火焰,正对着他的目镜,千钧一发之际,他抬手捂住眼睛,同时,腹部被一刀贯穿。   贾西贝在右侧走廊,他和元贞的策略不同,不管门,而是径直往里跑,所有枪机都是待发射状态,从脑后、肩膀、小臂上支起,对准前后左右各个方向,随时准备击发。   突然,头上有什么东西掠过,突突突,一排子弹打下来,打穿了日月光的肩甲,是特种弹。   骨骼先于人体有反应,胳臂上的机枪快速转向,对准天花板纵向射击,贾西贝同时抬头,在墙壁和棚顶形成的夹角处看到一个球状机械体,涂装和环境融为一体,直径不大,球面上三百六十度全是枪口。   日月光迅速撞开一扇门,躲进去,那东西严格说来也是骨骼,只是御者不在骨骼内,而是远程操控。   机械球追着他扫射进来,它没有超级视力,大多数子弹打空了。贾西贝躲在暗处观察它,射击角度、数量、时长都能控制,一定有动力系统。他往机械球背面的墙壁上看,微微的,有一点红光,位置在球体底部。   日月光抬起腕枪,用最大倍率瞄准,子弹装填、上膛、击发,砰地一声,机械球向后撞上墙壁,同时,走廊尽头响起一声惨叫,是御者。   贾西贝立刻操纵日月光冲出房间,向着声音的大致位置猛烈扫射,一连五个房间全被打穿,在其中一间的门口,另一个机械球悬在半空,密集的枪口正对着日月光的脑袋。   贾西贝悚然瞪着它,一秒,或者两秒,白球扑通掉在地上,底部的红灯熄灭,在它背后,是被打死在外置御者舱里的操纵者。   非穿戴型骨骼,曾经流行了一阵,优点是可以突破人形限制,出现了大量机械狗、机械猛兽,包括这种球体骨骼,通过神经元与御者通感,同生共死。缺点是人机分离,御者的位置一旦暴露,一把小刀就能解决,导致骨骼过早丧失战斗力。   贾西贝收枪。   左侧走廊,转生火一把抓住插入御者舱的长刀,生猛的,把对手从房间里拽出来,这是一具和他一样的喷火骨骼,但只有一排六个喷射口,是老型号。   巨大的合金刀割开了肩膀上的皮肤,元贞歪着头,在冰冷的刀锋下和它角力,机械动力不相上下,几乎同时,它们向对方喷射火焰。方寸之间,温度骤然上升近千度,元贞嘶吼着,加大能量输出,眼看着二十四道蓝火越烧越亮,将对侧的六道火焰压住、覆盖、推倒。   “啊啊啊!”是对手的惨叫。   一把迎头火,它的目镜烧化了,元贞一脚踹开它,从肚子上拔出长刀,跳上去,一刀斩断烧得滚烫的防火装甲,割下它的头颅。   同一时间,白濡尔趁乱跑进那条通往汤泽办公室的迷宫小道,十楼遭到袭击,唵护法必须在五分钟内护送会长到安全地带,所以汤泽现在一定不在办公室。   “……九、十、十一……十五。”   白濡尔向右拐了十四个弯后,在第十五个岔路口突然左转,进入一条弯曲的长路,路窄且黑,尽头处是一扇落满了灰尘的小门,他跑过去,输入指纹密码。   三年了,啪嗒一声,小门打开。   汤泽的办公室,最里面的淋浴间,一扇伪装成镜子的窄门赫然开启,白濡尔踩进来,这里曾经是他的地盘,暗道、格局、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他到办公桌前坐下,须弥山仍在眼前,静静的,恒常旋转。   “欢迎回来,”那颗黑色的心脏打破房间的宁静,“白濡尔。”   白濡尔笑了笑,转动椅子看向窗外:“好久不见,我的天下。”   “三年了。”须弥山说。   白濡尔转回头,向它倾身:“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染社攻破无量城那天,他们也是这样彼此相对,白濡尔一身奢侈的白西装,左胸上是一枚金色的怒吼狮子胸针。   “他们就要进来了。”走廊上能听到激烈的枪声。   “绕一会儿才能到这里。”须弥山说。   白濡尔按住额头:“有魏晓带路,只是时间问题。”   “你会被关进猛鬼城,核心囚舱。”   白濡尔一愣:“汤泽这个混蛋!”   “只是暂时的。”   白濡尔蹙眉,难以置信的狂喜从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蒸腾出来:“暂时是多久?”   “三年后的夏天,你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白濡尔腾地起身,来回踱步:“你看到那个‘我’了?他什么样?”   “头发灰白,憔悴,而且孤单,”须弥山无机质地描述,“除了仇恨和野心,失去了一切。”   “不,”白濡尔轻笑,“我有逐夜凉,你不是说他没死吗,”他望向窗外,那个支离破碎的天下,“他是我的影子,除了太阳,没人能把影子从一个人身后夺走。”   “太阳……”须弥山想说什么,被白濡尔打断,“为什么我有你,还是败了?”   “得须弥山者得天下,”黑色的心脏缓缓回答,“但不意味着不会失去,天下注定是被夺来夺去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白濡尔瞪着它。   “我和你约定,三年后的初冬,染社的莲花旗必将从江汉、从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一一降下。”   杂乱的脚步声冲到门口,密码锁被特种枪打烂,操纵着胜利幢的汤泽走进来,站在白濡尔面前,抓住他左胸的怒吼狮子胸针,一把扯掉。   从这一刻起,狮子堂的千钧沦为了阶下囚。   回过神,白濡尔对须弥山说:“我要你兑现承诺,这个初冬,让染社的莲花旗从我眼前的每一个角落降下。”   “未来不是我能左右的,”须弥山徐徐旋转,“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千万种未来中那个不可改变的‘必然’说出来。”   这时,门外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白濡尔警觉,门锁着,有输入密码的声音,也许是汤泽,也许是护法,他迅速藏身到窗帘背后。   门开了,一具骨骼走进来,三米高,崭新的天青色装甲,像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有些茫然:“须弥山?”   白濡尔看向那个兀自旋转的磁场,“我在。”它说。   骨骼走过去,看到它的一刹那,目镜灯急闪,惊诧地叫了一声:“刁……冉?”   霎时,凝聚在一起的黑色心脏陡然四散,像崩塌的砂塔,又仿佛生灭无常的娑婆世界,蓦地归于一片虚空。   他说了什么?白濡尔没听清,一个名字,或是一个代号,竟让须弥山产生这么大的反应。   “原来……”骨骼低语,“你就是须弥山。”   什么?谁?白濡尔费解。   “我是替我哥来守着你的,”骨骼说,“看来不用了,我带你下去,你的匣子呢?”   白濡尔愕然,他居然知道须弥山有匣子。   从洛滨手中得到的须弥山确实有匣子,但白濡尔在办公室地板下做了一个暗格,把匣子藏进去,只留磁场和黑金在地面上旋转,乍看像是没有实体,让人以为不能挪动,无法偷窃。   骨骼在地板上摸索,很快找到暗格机关,啪地一声打开。   不,白濡尔瞪大了眼睛,任何人都别想把须弥山从他手里夺走。他看向大窗下的矮墙,那里有几个金属饰件似的东西,其实是抓取器,背面有超弹性合金丝,连着墙里的电机,一旦抓取到目标,电机将以极大的功率启动,将目标狠狠甩出窗外。   十楼,就是骨骼,也会重伤。   白濡尔握住其中一个,正要拔,黑色金属突然汇聚,重新凝聚成心脏,向他大吼:“住手!”   骨骼应声回头,看到窗帘后的白濡尔,两个人相距不到五米,同时怔住。   很长一段时间,骨骼一动不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白濡尔不解。   “你们到了。”它站起来。   白濡尔仰视它。   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骨骼问:“……他呢?”   白濡尔不知道它问的是谁,没回答。   骨骼向他伸出手,以压倒性的力量扼住他的喉咙,轻轻一下,就能了结一切——解脱自己,解脱染社,也解脱这个天下。可它没有,仿佛怕伤了有情人的心,小心翼翼松开他,轻声说:“你走吧。”   白濡尔再次惊愕。   “从哪儿来的,从哪儿出去,”骨骼回身,把须弥山扣进匣子,抱进臂弯,“我从没见过你。”   它径直走向门口,开门,关门,落锁,真的把白濡尔放过了。   白濡尔摸了摸还带着金属触感的咽喉,恨恨捶了把木桌,转身返回淋浴间。   门外,骨骼黯然伫立了一阵,单臂护着须弥山,沿曲折的小道一路左拐出来。接待厅里大战正酣,黑骰子、转生火和日月光在三条走廊里一无所获,被赶来围剿的染社骨骼从背后截住,开始了消耗战。   天青色骨骼看着那三个熟悉的身影,他们随着逐夜凉和白濡尔来攻打染社,猛鬼城一别,已是物是人非。   它别过头向骨骼梯走去,高修在目镜后一眼看到它怀里的方匣子,和白濡尔描述的须弥山一模一样,他猛然释放出十组一百二十个场能群,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纵身一跃,挡在对方面前。   天青色骨骼停步,全身的照明灯大亮。   “我说,”黑骰子向他伸出战损严重的右手,“把那个匣子给我。”   对方瞥着他,慢慢抬起手,一抖,一柄长剑从小臂下的剑鞘弹出来,挺在手中。   剑长近两米,浮光幽蓝,霜刃如虹。   “元贞、小贝!”高修招呼同伴,“赶紧把喽啰解决了,过来!”   刚才他那一炸,染社的骨骼伤亡大半,转生火和贾西贝快速结束战斗,向这边靠拢,三对一,要抢东西。   “全新的骨骼,一点刮擦都没有。”元贞有些讥笑的意思。   “咱们给它上一课,”高修冲上去,假意出拳,实则在对方周围释放中子场,“别放火,别射击,要它手里的东西!”   贾西贝看向那个匣子,和在田绍师书房里见过的很像:“那是什么?”   场能布置完毕,高修往外撤,引对手来攻击,以便触发爆炸:“须弥山!”   结果对方岿然不动,仗剑立在原地,像是知道周围有什么。   “怎么会……”元贞意外。   黑骰子向转生火比手势,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牵制对方右手的剑气,另一路趁机取它左手的东西。   黑骰子报坐标,贾西贝射击,围绕着天青色骨骼,十余个中子场同时爆炸,在耀眼的火光中,转生火赫然近身,机械手飒飒带风,向它挥去。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缠斗,长剑仅作防御,直线向骨骼梯移动。黑骰子从左侧上来,悍然出手,碰到匣子的刹那,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掌心刺痛,收手去看,上面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是刀!”高修惊呼。   “刀?”贾西贝在外围,“太快了,没看清!”   黑骰子第二次扑上去,不敢贸然进攻,这一回,那把“刀”现形了。一把金刚钺刀,不大,横攥在手里。   一只手抱须弥山,一只手持剑……   “他有三只手?”元贞难以置信。   三……三头六臂?贾西贝心头一跳:“哥,你们快闪开!”   果然,继钺刀之后,天青色骨骼从背后又伸出了第四只手,抡着一把正伸展成型的长矛,骤然横扫,黑骰子和转生火先后被击中胸口,远远飞了出去。   须弥山仍稳稳抱在它怀里。   “妈的,”高修一声令下,“一起上!”   天青色骨骼毫不畏战,把须弥山向上抛,众人的视线随着匣子往上,第五只手突然出现,在半空把匣子接住,同时,身前的左手一抖,又一柄长剑出鞘,双剑铮铮作响,当胸合璧。   “这是什么东西……”高修被眼前的画面镇住了,一具无名骨骼,下手擎双剑,中手拿钺刀,上手握矛,除了托须弥山那只手,它至少还有一条手臂没出现,鬼知道抓的是什么要命的武器。   “哥,”日月光向转生火凑过去,“这家伙是新机。”   “嗯?”   “御者可能也是新手。”   新手操纵这么复杂的骨骼,元贞觉得可能性不大,但反过来想,如果是习惯了两只手的老御者,操纵六只手反而困难。   “新手御者都有一个问题……”贾西贝压低声音。   元贞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纵深失准。”   人类的视觉相较于水平或垂直距离,判断纵深距离更容易失准,尤其在穿上骨骼后,同步的只是神经元感知,对外部世界的反应要通过长时间的训练建立。新手御者由于训练时长不足,常常出现明显的纵深距离判断误差,也就是所谓的纵深失准。   贾西贝立起左右两臂的机枪,打算利用御者的这个特性,搏一次翻盘机会。   他开火,子弹匀速单发,速度足够慢,让对方有充足的反应时间追踪弹道,然后元贞上来,只开两个喷火口,在长矛的战斗半径内佯攻。   天青色骨骼上手挥舞长矛,下手挺剑格挡子弹,勉强同时处理两个战斗距离。贾西贝射出最后两发子弹,突然全速向他扑去。   第三个距离出现了。   天青色骨骼迅速反应,双剑向内掩杀,但之前子弹的速度远快于骨骼突袭的速度,他猛地扣下剑刃时日月光还没到,早了一秒半,就是这一秒半,贾西贝趁它回手的空挡迎头撞上,把它扑倒在地。   成了!高修喊:“拿须弥山!”   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对方还有一只手,足以弥补纵深失准的劣势——日月光去抓方匣子时,金刚钺刀横向朝它的脖颈切来,致命的位置,近距离击杀,没有存活的希望。   贾西贝透过目镜瞪着那把刀,很想回头看一眼元贞,但来不及了,一个眨眼的功夫,生命就要走到尽头,可就是这一眨眼,钺刀停住了。   怔忡、诧异,贾西贝想爬起来,突然一股沉重的风声,翻滚着,重重击在日月光的左侧肋骨上,贾西贝下腹钝痛,随着骨骼掀飞出去。   “小贝!”元贞霍然开启二十四道喷火口。   击中日月光的是一条流星,一段铁链两端各拴着一个金属球,球是Ⅱ型合金,廉价,但质量极重,日月光的御者舱严重凹陷。   “敢压我的人,不要命了!”从骨骼梯方向,一把狂浪的嗓音。   声音先到,人才到,一具黑色和金色相间的巨大骨骼,手里缓缓甩着三四条流星,闲庭信步,声势夺人:“染社江汉中心秘书室,拘鬼牌戴冲。”   说着,流星一条接一条脱手,打着旋,投向转生火和黑骰子,铁链的中心精准兜住二人小腿,两端的铁球在惯性作用下飞速反向缠绕,以极大的力量收拢箍紧,元贞和高修先后倒地,丧失了机动性。   这时候一人一刀,游戏就结束了,戴冲却不,第一时间走向天青色骨骼,关切地伸出手:“没事吧?”   对方摇头,一声不吭。   戴冲明白他,拉他起来,轻声说:“还是纵深失准的问题,回去咱们再练。”   天青色骨骼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控场,”拘鬼牌把它往后推,“你看着,我是怎么调动它们的,还是注意三点,距离、角度和时机,真正到战场上并不需要多强大的火力,只要抓住关键点,用最快的方法歼灭对手。”   他说“歼灭”,天青色骨骼连忙握住它的手腕,拘鬼牌回头,他们体型上有很大差异,一大一小,一刚一柔。   戴冲笑了:“我懂。”   只是两个字,他拔步踏向战场,对他来说,叫游乐场更准确些,黑骰子和转生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流星解开,愤愤扔还给他。   戴冲没接,左右一闪偏头躲过,廉价合金,扔出去就不要了。   接下来像他说的,果然是拘鬼牌控场,你死我活的战斗,硬是被他变成了现场教学,黑骰子它们三个就像玩具,翻过来掉过去,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观战的间隙,天青色骨骼的目镜视界边缘出现了一个移动目标,它转过头,见白濡尔从小道溜出来,贴着墙壁,悄悄向外移动。   贾西贝恰巧在对面,连续射击时看到这一幕,以为它会对白濡尔出手,刚调转枪口,那家伙却默默转回了头。   它竟然装作没看见。   贾西贝错愕,这么明显的包庇,难道逐夜凉在染社高层里有不只一个卧底?   白濡尔扒着满地的骨骼残骸往外爬,向着逐夜凉瘫倒的那个墙角,只要进入牡丹狮子的御者舱,他就安全了。只差着几米远,电梯间忽然有脚步声,紧接着,坚硬的枪口顶住额头,他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是故人。   “好久不见,白千钧。”汤泽穿着华丽的暗花西装,左胸上戴着闪亮的莲花徽章,向他莞尔。   白濡尔咬牙,慢慢的,在他的枪口下站起来。   “牡丹狮子呢?”汤泽看向四周。   白濡尔缄默。   “没在?”汤泽收枪,有些轻蔑的意思,向背后摆了摆手,立刻有干部把白濡尔控制住,一脚踹倒,让他跪伏。   天青色骨骼往这边看。   “这么重要的潜入战,你的家头……”汤泽也转头看向它,以及它手中的方匣子,“抛弃你了?”   白濡尔狂妄地绽出一个笑:“你觉得可能吗?牡丹狮子是我的刀、我的盾、我的影子,他就是不要自己,也不可能不要我。”   天青色骨骼的背灯熄灭,仗剑的手缓缓放下。   汤泽皱起眉头,厉声质问:“那他为什么不在?”   “在这儿?”白濡尔笑着仰视他,“我不会让他轻易出现的,白天他的刀抵在你背后,晚上,就闯入你的噩梦。”   汤泽摇头:“这一次,他没那么好运救走你。”   “是吗,”白濡尔死也不会在他面前示弱,“我的牡丹狮子会砍平刀山,冲破火海,把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全踩在脚下……”   “住嘴!”汤泽怒吼,心疼地看向那具天青色的骨骼,“我不许你再说一个字。” 第91章 拘鬼牌┃“他爱我或是恨我,我要听他亲口说。”   猛然间, 世界开始运转。   系统灯率先亮起, 接着读取参数和存储数据,记忆的碎片像鲜卑利亚的茫茫大雪, 彼此覆盖, 越积越厚。   “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白濡尔说,“这是我给你过的第十个生日……”   ……庞大的变形骨骼, 生着倒刺的手掌里攥着一个人, 右眼从上到下被一道伤口贯通,鲜艳地滴着血。   “叶子, 我一定会找到曼陀罗, 让他们为杀了你的身体付出代价!”   ……沉阳的拆装车间, 门外停着一辆重型摩托,一个模糊的身影,随性地说:“喂,抱着我点儿。”   “叮咚, 你的愿望已记录在案。”   ……眼泪从长睫上滑下, 一滴、两滴, 打在手心里,为了接住这些泪,他几乎单膝跪下。   ……蓝色的天,蓝色的水,温热的嘴唇贴上来,生命仿佛重新回来了, 目眩神迷。   “我们是飞鸟与鱼,永远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跟着我,信我最后一次!”   他趴在地上,惶急地向一重天里伸着手:“快点,把手给我!”   “岑琢!”他无妄地喊。   闸门轰然落地,他放声嘶吼:“把他还给我!”   目镜灯啪地亮起,逐夜凉的所有关节恢复供能,在拟态下悍然起身,CPU里深深地印着一个场景——   起风了,吹起几缕额发,蜻蜓的翅膀一样好看。   他走向接待厅,一片大战后的狼藉,清理残骸的小弟跑来跑去,到处是狰狞的战斗痕迹,有典型的中子爆炸波、被高温火焰烧化的地毯,还有大量弹孔,是黑骰子它们,综合各种细节,应该是在骨骼状态下被俘了。   白濡尔这家伙,他愤然攥起拳头。   离开十楼,他从外立面一路下行,由正门进入大楼,再次走进地下牢房,这回音频采集器很远就捕捉到了高修他们的对话。   “……白濡尔被带到哪儿去了?”   “他肯定是单独关押……”   “没事,逐哥会来的。”   “怎么会有六只手的骨骼呢,怎么操纵?”   逐夜凉刚要拐进去,背后有人叫他:“喂,你干什么?”   空荡荡的走廊,他回头,只见一具黑色和金色相间的大型骨骼,从十几米外的管理室出来,牢牢盯着这个方向。   逐夜凉觉得奇怪,但转过去,没理会。   对方又叫:“喂,叫你呢!”   逐夜凉往前走,他现在是拟态,对方不可能看见。   “我操,”那家伙惊愕,“你的御者舱是空的?”   它能看见?逐夜凉赫然转身,左右狮牙同时出鞘,猩红色的刀锋横在半空,把周围的空气搅得震颤。   那两把刀,对方立刻认出来:“牡丹狮子!”   它从后腰拽出两组四条流星,在指尖上飞速旋转,左手在前右手在后,飒沓着自报家门:“染社江汉中心第二秘书,拘鬼牌戴冲!”   “伽蓝堂,”逐夜凉关闭拟态,缓缓现身,“牡丹狮子逐夜凉。”   “伽蓝堂?”戴冲冷笑,“你害得伽蓝堂还不够吗?”   他左手两条流星先后出手,一条锁向逐夜凉的下盘,一条直奔他的咽喉,这种东西很烦人,用手搪会缠在手上,出刀砍会搅在刀上,逐夜凉稍一权衡,先躲脚下的,宁可脖子被套住。   合金球的重量很大,从两侧坠着咽喉,如果是普通骨骼,御者会因为假想缺氧而丧失战斗力,但逐夜凉只是动作微有迟滞,两道刀锋还是劈得眼花缭乱。   戴冲很聪明,不跟他正面冲突,利用体型优势居高压制,另两条流星不脱手,旋转着在中距离偷袭,以击中逐夜凉要害为目标,屡屡得逞。   这是个没有任何花架子的杀伤型实力战将,逐夜凉懊恼,没办法速战速决了。   一具骨骼的实力,除了动力、材料、反应速度几个硬性指标,主要看御者的实操,同样一具骨骼,不同的人穿戴,攻击力截然不同,真正有实力的御者就是掂一根棒子也足以大杀四方。   简而言之,衡量骨骼的战斗力,不是看它有多亮眼的涂装、多酷炫的招式,而是单位时间内歼敌的数量。   戴冲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逐夜凉捂着侧腹,心里很躁,找不到岑琢,白濡尔已经被俘,高修、元贞、贾西贝都等着他去救,他真的不想迁延了。   霍然转动脖子,他把合金球摆起来,转了两圈飞出去,直扑拘鬼牌面门,将将几米距离,对方只能大角度躲避,逐夜凉趁机举刀冲上,左狮牙抵住它的胸口。   拘鬼牌原地不动。   “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拘鬼牌嘛,”戴冲有点缴械的意思,把手里的两条流星逐一挂在逐夜凉刀上,“拘的就是你们这些看不见的鬼。”   “热感成像?超声定位?”   自己的底儿,戴冲不可能透。   “热感,”逐夜凉推测,“所以你刚才‘看’不清我的细节特征,只有个大致形态。”   拘鬼牌闪了闪目镜灯:“原来你不是人。”   逐夜凉没反驳。   戴冲切齿:“岑琢喜欢你什么?”   逐夜凉惊愕:“你见过他?”刀尖往前一寸,刺进装甲,“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都和你没关系,”戴冲故意激他,“他现在是我的人。”   有那么几秒,逐夜凉不知作何反应:“你的……人?”   “不清楚吗?”戴冲瞪着他,任左狮牙刺进机身,挑衅地向他靠近,“需要我给你详细讲讲?”   年轻、一身惹眼的牡丹花、俘虏,在监牢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逐夜凉只想着岑琢的性命,一丝一毫没想过这个。   “星星似的一个人,”戴冲不甘地替岑琢质问,“你怎么舍得把他扔在猛鬼城?”   逐夜凉握刀的手颤抖。   “他一直叫你的名字,他过不去这个坎儿!”   一想到这家伙可能强迫岑琢做了什么,逐夜凉的CPU都要炸了:“我要把你从御者舱里扯出来,折断你的脏手,你所有碰过他的地方,一处不留!”   戴冲哈哈大笑,出人意料地打开御者舱,毫无惧意地跳下来:“不用你扯,老子自己出来。”   不羁,狂妄,坦荡荡站到面前,高个子、一对迷人的蓝眼睛、虽千万人也无法掩盖的夺目光芒。   “他愿意的,”戴冲说,胸前的莲花徽章闪了逐夜凉的眼,“我能给他想要的一切,温柔、爱——和忠诚。”   忠诚,逐夜凉抽刀,他对岑琢不忠诚吗,他心里明明……   “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戴冲说,“你们俩,翻篇儿了。”   翻篇儿?在沉阳、北府、太涂,在乌兰洽的小屋,在兰城的大湖,在兴都的西方分社俱乐部,他们说过的那些话,一起经历过的生死,怎么可能说翻篇儿就翻篇儿!   “我要见他一面,”逐夜凉的目镜灯长亮,“他爱我或是恨我,我要听他亲口说。”   戴冲凭着一具肉身,竟然敢激怒他:“牡丹狮子,你应该有自知之明,”他指着他空空的御者舱,“你凭什么?”   一具骨骼,却妄想要人的爱,背叛之后还贪图原谅,凭什么?   “凭他忘不了我,凭他过不去这个坎儿!”逐夜凉坚信,“我给过他的感情,他给过我的感情,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戴冲反被他激怒了,咬着牙,蓝眼睛跳动着火焰:“牡丹狮子,看来我们今天不一决高下,是不行了。”   他转身要进拘鬼牌,蓦地,在骨骼梯出口看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拎着一个篮子,应该是食物和水,给伽蓝堂那几个俘虏的。   它直直看向这边,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戴冲也知道它眼里没有自己,满满当当,全是那个背叛了他的家伙。   逐夜凉也看到了那抹青色,锁定目标,翻起狮子吼,开始蓄能。   对方把篮子放下,向这边走,脚步很慢,像是走在一截割痛了它的刀锋上,又像是步向一段注定会惨淡收场的命运。   戴冲跳下拘鬼牌,妄图拦住它,忧心地提醒:“你不是他的对手。”   即使这样,天青色骨骼还是走上去,直面逐夜凉。如果不是狮牙刀,它都认不出来他了,威风凛凛的装甲,侵略性的猩红,蓬勃地涨满视线,他果真是牡丹狮子,无法侥幸,不能幸免,天下的争夺者,亲哥哥的劲敌。   此时此刻,逐夜凉的心是空的,什么拘鬼牌,什么乱七八糟的骨骼,只要挡在他通向岑琢的路上,都得死!   左右狮牙封喉而来,天青色骨骼迅速后闪,两手大张,如虹的长剑陡然出鞘,锵一声格住刀刃,旋腕、翻手、用力,猛地把双刀向两侧振开。   逐夜凉顺着剑气展臂,同时一脚踹向它的御者舱,天青色骨骼急躲,来到逐夜凉的斜侧,用戴冲的套路,就近挥出金刚钺刀,猛而快,直取咽喉。   第三只手,逐夜凉愣了一下,但不惊奇,他上过的战场、见过的骨骼不胜枚举,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吃惊。   电光石火间,戴冲眼看着金色的弧形刀刃斜切过去,牡丹狮子扭转身体,同时把右狮牙入鞘,扳住钺刀下的手腕,一拽,将天青色骨骼整个拽进怀里。   胸膛和胸膛紧紧相贴,局促的空间,长剑无处施展。这只是战术,俗称“锁闭”,天青色骨骼却恍惚,甚至想扔掉双剑,就这样抱住他。   戴冲在背后喊:“脱离!”   战斗术语,脱离钳制。天青色骨骼回神,立即伸出第四只手,长矛向下扫来,逐夜凉用力搡开它,右狮牙重新出鞘,肃然的杀气,横刀向前。   “杀了他,”戴冲说,“为了你哥哥,为了你自己!”   逐夜凉毫不在意,他的指缝间消逝过太多生命,谁的哥哥,和谁有什么样的恩怨,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   重要的,只有岑琢。   “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你,”他指着天青色骨骼,“还有你,”又指向拘鬼牌,“都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白濡尔关在九楼保密会议室,天青色骨骼后撤一步,偏着头,有种哀伤的神态。   “杀了他!”戴冲催促。   双剑、钺刀、长矛,在这四只手之外,天青色骨骼伸出另两只手,一手向前一手向上,掌心相对,逐夜凉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是远程武器,比如弓箭。   他不可能让它成功加载,猛扑上去,琉璃眼开校准,精确计算突入角度,左狮牙搪开长矛,右狮牙挡住左剑,在右剑和钺刀狭小的缝隙间挤进去,双刀入鞘,徒手抱住天青色骨骼的脑袋,就要扭断脖子。   “等等!”戴冲失色。   逐夜凉没有停手的意思。   戴冲急了:“别杀他!他是……”   逐夜凉这才缓了劲儿,看向他。   “是……”那两个字在舌尖上转了又转,戴冲知道,岑琢宁死也不愿意说,“他是汤泽的亲弟弟。” 第92章 青菩萨┃叮咚,他们俩的暗号。   汤泽的亲弟弟。   逐夜凉掐住天青色骨骼的喉咙, 很用力, 能看到装甲表面有明显的凹陷。   “别伤害他,”戴冲紧张地说, “我愿意换它, 我没穿骨骼!”   控制人比控制骨骼容易得多, 但逐夜凉摇头:“如果他真是汤泽的弟弟,没有比他更好的通行证了。”   他说的没错, 戴冲忧心地绷起嘴角。   逐夜凉把天青色骨骼拽起来, 半拎着:“我们先来验证一下,”他指着囚舱那边, “释放伽蓝堂那三个人, 现在。”   戴冲想都没想, 立刻喊人:“T796,开门!”   片刻,闸门解锁,金属板缓缓移动, 高修他们三个跑出来, 看见逐夜凉, 迅速靠拢。   “逐哥,”元贞指着那具天青色骨骼,“它拿了须弥山。”   贾西贝没说话,想起对方停在自己颈边的金刚钺刀,想起它对白濡尔的网开一面,觉得它不像是汤泽的人。   高修担忧地说:“白濡尔也被抓了, 不知道关在哪儿。”   逐夜凉的语气没什么波动,看向戴冲:“那带路吧。”   戴冲瞪他一眼,转身向骨骼梯走去。   “等等,”逐夜凉忽然停下,看了看手里的俘虏,“活蹦乱跳的不太好。”   “你要干什么?”戴冲有不好的预感。   逐夜凉抓住天青色骨骼拿长矛的手,在大臂处猛力一掰,巨大的咔嚓声,机械结构断裂,可怜地耷在背后。   这对御者来说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天青色骨骼剧烈颤抖,却倔强着,一声也不肯出。   “哑巴?”连逐夜凉都不禁问。   不,他不哑,他只是不想让牡丹狮子听出他的声音,不想让自己在这样卑微的境地下被认出来。戴冲用一种可悲的眼神看向逐夜凉,这个狂妄的家伙口口声声说要找岑琢,却毫不留情地掰断了他骨骼的手臂。   一臂,逐夜凉还不罢休,又抓住那条拿钺刀的手,连根掰断,天青色骨骼徒然挣动,那是神经元深处的痛,削骨抽筋一样。   它仍然不出声,咬牙忍着,戴冲锥心地看着它,他的坚强,他的执拗,他性格中的每一点光,都让人越发爱慕。   六只手臂掰断了四只,天青色骨骼几乎失去意识,逐夜凉残忍地捞起它的腰,抱着扛到肩上,对戴冲说:“可以走了。”   “牡丹狮子,”戴冲咬着牙,“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逐夜凉毫不在意,“是我的事。”   他们一行六人坐骨骼梯上九楼,汤泽正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染社数得上号的高级干部全到了,密密麻麻的黑西装,议题是一小时前的狮子堂奇袭。   “白濡尔必须处决!”   “可牡丹狮子还没抓到……”   “白濡尔死了,牡丹狮子就没咒念了!”   丁焕亮和贺非凡仍然一左一右坐在汤泽身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司杰垂着眼不表态,田绍师是这次事件的直接责任人,也不说话,现场闹哄哄乱成一团。   突然,负责警戒的干部跑进来:“会长!”   偌大的会议室顿时肃静。   “牡、牡丹狮子来了!”他说,“还……抓着青菩萨!”   汤泽腾地从会长席上起身,青菩萨是岑琢的骨骼,他匆忙往外走,脸冷着,心却像火上烧的水,滚得要沸了。   几十名高级干部跟着他,走上九楼的长走廊,猩红色的牡丹狮子站在视线中央,把青菩萨从背上翻下来,畜生似地抓在手里,机械手臂不自然地垂着,断了大半。   一时间,错愕、心疼、愤怒,难以言喻的暴戾充斥着头脑,汤泽强压下来,云淡风轻地笑:“牡丹狮子,你终于到了。”   逐夜凉没有一句废话,直奔重点:“岑琢呢?”   周围一瞬哗然,青菩萨不解地抬起头。   岑琢就在他手里。丁焕亮怔怔看着这一幕,仿佛俄狄浦斯的悲剧,那么强大、那么机敏的英雄,居然盲了双眼,一步步把自己逼进绝境。   “岑琢……”汤泽清越的嗓子有些哑,“你不是扔在猛鬼城,不要了吗?”   他在兜圈子,逐夜凉发怒,一把将青菩萨拖到身前,右狮牙出鞘,狠狠的,从背后把它贯穿:“再拖延,下一刀就是御者舱!”   这一刀扎在汤泽心上,他往前走了几步,甚至想就这么冲上去,但他是染社的社长,是天下的主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你就拿来要挟我?”   “哦?”逐夜凉抽刀,“他不是你弟弟吗?”   在对侧同一位置,他又捅了一刀。两刀,岑琢一声没吭。   汤泽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谁说他是我弟弟,这么多年,你听说过我有弟弟吗?”   逐夜凉看向身后:“拘鬼牌戴冲?”   戴冲走上来,脑子转得很快,低头认错:“会长,你知道我和青菩萨的关系,牡丹狮子要杀他,我一时情急……”   汤泽配合着他,冷哼了一声。   “原来是不相干的人,”逐夜凉把右狮牙搭在青菩萨的喉咙上,俯首对它说,“那你就没用了,别怪我……”   “等等!”汤泽喊,什么沉稳冷静,什么老谋深算,全敌不过对亲人的爱,他几乎是恳求,“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   青菩萨剧烈挣扎,比起被折断手臂、被利刃贯穿,被逐夜凉怜悯更让他痛苦,他不要他知道自己是谁,只这一点点自尊,他想坚守。   戴冲心疼地看着他,一颗心仿佛被揉碎。   “他是谁和我没关系,”逐夜凉说,他想了太久,等了太久,要疯了,“我要岑琢和白濡尔,拿你弟弟的命换!”   汤泽灼灼盯着他,恨到极处,冷冷地说:“我弟弟的命只有一条,你只能换一个。”   逐夜凉的目镜灯急闪。   “岑琢,还是白濡尔,”汤泽把这两个人放到他的天平上,逼他称,“你要哪个?”   冷汗从鬓角滑下,岑琢透过目镜凝视着逐夜凉,他还想着自己,在他嘴里,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就不免贪心,哪怕这一次,他能放弃白濡尔,选择自己。   “白濡尔。”逐夜凉说。   岑琢颤了颤睫毛。   汤泽睚眦欲裂:“你想好了?”   “把白濡尔带过来,”逐夜凉从背后抱住青菩萨的脖子,“我就把弟弟还给你。”   司杰皱着眉头看他,田绍师则轻轻推了推眼镜。   汤泽默然挥了下手,马上有人去会议室的隔间领人,还没审过,白濡尔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看到人群中心的逐夜凉,一个明艳的笑在脸上绽开。   “你要的给你,”汤泽伸出手,“把我要的,还给我。”   逐夜凉回头看向白濡尔:“走。”   白濡尔蹙眉,逐夜凉的目镜扫过高修、元贞和贾西贝:“带着他们三个,走。”   “有你在这儿,我怕什么,”白濡尔的笑陡然一变,变成觊觎天下的贪婪,“大不了,跟他们玉石俱焚!”   “我让你走!”逐夜凉紧紧掐着青菩萨的咽喉。   “我不走,”白濡尔走上来,和他并肩,“这里是我的无量城,藏着我的须弥山,俯瞰着我的天下!”   “白濡尔!”逐夜凉向后推他,“你走不走?”   白濡尔笃定:“不走。”   逐夜凉忽然放开青菩萨:“那好,”就那么把它往前推,推向汤泽,“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认了。”   “叶子?”白濡尔霎时心慌。   逐夜凉收刀入鞘,空着两手向汤泽走去:“我该做的事做完了,从现在起,狮子堂和我没关系,我只是逐夜凉,我……求你,把岑琢还给我。”   牡丹狮子从不伏低,汤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青菩萨趴在地上,恍然回首。   “他,”逐夜凉说,“我用我自己换。”   几十名染社的高级干部面面相觑,丁焕亮偷偷抓住贺非凡的手,他预想得到,逐夜凉即将给岑琢的,是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爱。   逐夜凉抬手,周围的人潮水似的,齐齐往后避了一下。   他把炮灯照明熄灭,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狮子吼的连接阀,重炮随即从支架上脱落,咚一声砸在地上。   他在解除武装,“逐夜凉……”白濡尔嘶吼,“你疯了!”   逐夜凉不为所动,屈膝前倾,跪在汤泽面前:“只要你把岑琢还给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牡丹狮子。”   汤泽愣愣地盯着他,看着他把狮子吼拽到面前,狮牙刀再次出鞘,不是向着敌人,而是向着自己的配炮,悍然砍下。   合金的断裂声尖锐刺耳,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门举世闻名的重炮,就这么戛然成了两半。   只为了……一个岑琢?白濡尔再也控制不住,愤怒得连指尖都在颤抖:“逐夜凉……你凭什么!牡丹狮子是我给你的骨骼,是我用07师的全部资源,集天下之力造就的无上战衣,你为了那么一个野小子,就忍心把我的希望毁掉?”   野小子?汤泽挑眉,那是他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胄。   “把岑琢,”逐夜凉向汤泽伸出手,“还给我!”   汤泽看得出他的决心,这个曾经的冷血杀手,因为爱而满身破绽,他的感情绝不比岑琢的少,汹涌如大江大河,要把除了彼此之外的一切都淹没。   “只砍了一门炮,就想要我翻底牌?”汤泽轻笑。   白濡尔死瞪着他,瞪得眼眶通红。   逐夜凉没说什么,翻过手,把左右狮牙刀刃相向,所向披靡的利刃,三次都无法销毁的神器,在这一刻,他将亲手自毁。   青菩萨盯着那两道猩红,血一样炫目,锵地一声,刀刃赫然对击。千钧之力,刀身从中间折断,两片刀头向对侧飞出去,快速旋转着,一片击穿墙壁打进保密会议室,另一片先后刺穿一具骨骼的胸甲、背甲,楔进后面的合金墙体。   整个九楼沸腾了,牡丹狮子自废武功,染社再也没有无法战胜的仇敌,天下再也没有可以争锋的对手。   但汤泽并不快意,他看向重伤的青菩萨,他唯一的弟弟,那孩子受过的煎熬、经历的折磨,岂是两片断刀就能弥补?   “可以了吧,”逐夜凉扔下刀柄,“让人把岑琢带来,我要见他!”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汤泽身上,他高高地昂着头,轻轻摇了摇。   没一个人出声,这就是执掌天下者的冷酷,牡丹狮子一旦折断狮牙,染社即为刀俎,他为鱼肉。   “我要你从御者舱里出来,”汤泽直视着逐夜凉的目镜,“用你的真身和我说话。”   他要看一看,这个玩弄了他弟弟、抛弃了他弟弟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青菩萨强撑着起身,对汤泽摇头。   逐夜凉最自卑的,就是他非人的真相,狮子堂都没人知道的秘密,却让他为了自己,暴露在染社的大庭广众之下,这是诛他的心。   “好。”逐夜凉却同意了,为了岑琢,他已没有底线。   青菩萨回过头,在谁也看不见的御者舱里,岑琢微微湿了眼睛。   逐夜凉就那样跪着,缓缓打开舱门。   “叶子!”白濡尔想阻止。   但没有用,舱门毫无保留地洞开,里面空空如也,汤泽瞪大了眼睛:“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没有御者,丁焕亮、贺非凡、田绍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纵横天下的牡丹狮子,居然是一堆靠CPU板运行的金属!   “你不放心的话,”逐夜凉异常平静,“可以把我全部肢解。”   汤泽不可理解,岑琢喜欢上的怎么会是……一具钢铁?   “只是,”逐夜凉把手伸进自己的“胸腔”,握住左侧的CPU,绝然一拔,连着错杂的电路拿出来,“把这个给岑琢,告诉他……”   青菩萨走到他面前。   太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悔意、爱、承诺,逐夜凉低语:“跟他说,叮咚。”   叮咚。他们俩的暗号。   青菩萨的御者舱突然从里面踹开,岑琢一只脚跨出来,踏到舱外,连接器还在头上,一双星子似的眼,从一具有六只手臂的天青色机械体上俯看着他。 第93章 你是一具机器┃一身艳丽的牡丹花,零落、破碎、伤痕累累。   逐夜凉如愿见到了岑琢, 在掰断他四条手臂、两次刺穿他的御者舱之后, 他愕然跪在他面前,目镜灯灼灼闪烁:“岑……琢?”   他小心翼翼地向他伸手:“你怎么……会成为御者?”   岑琢一个字也没回答, 逐夜凉清楚看见他微微打颤的下颌, 这个人太倔了, 倔得让人心疼。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逐夜凉看向自己伸出的右手, 就是用这只手, 他掰断了青菩萨的胳膊,让心爱的人疼痛难当:“我怎么能……”   岑琢冷眼看他, 看到他懊悔地攥起拳头, 这具钢铁的心、他的苦衷、他对自己的爱, 全都一清二楚,可就这样原谅他吗,能甘心吗?   逐夜凉扳住青菩萨的二级台,想碰一碰岑琢的脚尖:“你是汤泽的……弟弟?”   岑琢却倏地撤步, 同时缓缓关闭舱门, 青菩萨绝然转身, 向汤泽走去。   逐夜凉的手落空了,牵在体外的CPU亮着孤独的工作灯,染社的人拥上来,周遭一时混乱,他却无动于衷。   白濡尔被重新控制,投进了关押普通犯人的地下牢房, 汤泽似乎在嘲笑他,笑他没了牡丹狮子,连严密羁押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染社安排给伽蓝堂的临时住处,元贞和高修起了冲突,兄弟俩拉扯着,谁也不肯示弱。   “你别去!”元贞挡着门。   高修推开他:“我们都放出来了,凭什么单把白濡尔抓回去?”   “那你找岑哥干什么?”   “他是汤泽的亲弟弟,他说话,汤泽不会不听!”   贾西贝看着他两个哥哥争执,无措地站在一旁,岑琢是汤泽的弟弟,谁也想不到,一直当做敌人的家伙,居然是最亲的人,一南一北,互相攻伐。   “高修你怎么回事,”元贞气极了,踹了高修一脚,“白濡尔和我们一样吗,他不是伽蓝堂,他是狮子堂的千钧!”   “我不管!”高修大吼。   “你不管?”元贞惊讶地看着他,“那个白濡尔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去求岑哥,一边是你,一边是亲哥哥,你让他怎么选!”   高修扭过头,没说话。   “而且……”元贞压着怒气,“逐夜凉就是为了白濡尔骗的岑哥,害他在猛鬼城受尽折磨,要是你,你愿意替他说话吗?”   可岑琢在能杀白濡尔报复的时候,却放了他一马,贾西贝抿着嘴巴走上去,拽了拽元贞,使个眼色让他先离开。   元贞攥了攥他的手,哼一声,擦着高修出去了。   高修紧接着踹上门,负气地梗着脖子。   “修哥,”贾西贝在他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不生气了好不好?”   高修转身看到他,圆嘟嘟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小姑娘似的神态,气消了一大半,耷拉着脑袋点点头,坐到床边。   贾西贝挨着他坐下,乖乖的,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高修不大敢看他,一看,心里的什么地方就不痛快。   “我等你跟我说呀,”贾西贝晃着两只脚,“原来不总是这样吗,你不高兴的时候来我屋,抽着烟跟我说话,可呛了。”   那是在沉阳,他们一个是核心干部,一个是拆装车间的小工,现在不一样了,贾西贝已经是兰城堂的堂主,是元贞怀里的明珠。   高修难过地偏过头,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究竟是哪一步没走对。   “修哥,你怎么了?”贾西贝凑过去。   高修摇头。   “咱们仗也打完了,”贾西贝轻轻扯他的袖子:“你有心事,跟我说说好不好?”   高修苦笑,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过来,那双清澈的眼睛近在咫尺,手从蓬蓬的软发上滑下去,托住他的下巴。   贾西贝有点愣,下意识往后缩。   “以前……我总是两手揉你的脸,”高修哑着嗓子,“揉得你直求饶……现在我只有一只手了。”   “修哥……”   高修的手掌蠢动,不是揉,而是抚摸,慢慢擦过那片温热的皮肤,贾西贝连忙抓住他的手,垂下眼睛:“修哥,我和元贞的事,你……知道吧?”   高修立刻抽回手。   “我们……好了一阵了,”贾西贝的小脸通红,像只胆怯的兔子,“以后……不能让你这样揉了。”   高修直直看着他,他早知道,只是奢望,奢望在暧昧不明的边际,还有那么一两次亲昵的机会:“嗯……好。”   不大的房间,沉默声震耳欲聋,为了打破这个沉默,两个人异口同声:“以后伽蓝堂和染社……”   他们对视一眼,双双笑了,以后伽蓝堂和染社就是一家,南北之争终结了。   “逐夜凉为了岑哥,不会再和汤泽对抗,他在染社的那个卧底也不得而知了。”高修说。   “其实……”贾西贝有些犹豫,还是告诉他,“我和元贞怀疑,那个卧底是田绍师。”   高修蹙眉。   “我们在他家那个晚上,他书房里有些东西……”   “什么东西?”   “针对江汉的作战地图,”贾西贝说,说完,忙又嘱咐,“修哥,你谁也别说,都结束了,让这些石沉大海吧。”   高修盯着他,迟疑地点了头。   伽蓝堂和染社停止争斗,牡丹狮子自拔爪牙,狮子堂千钧白濡尔身陷囹圄,江汉从连日来的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晚夏的暑气重新来袭,窒闷的,吹不起一丝风。   经过重重关卡,逐夜凉进入染社大楼后的高级住宅区,汤泽给他做了检修,并允许他出入这块禁地,这里有几栋隐蔽的建筑,俗称“莲花座”。   岑琢的住处也在这儿,别墅门口开着大片的木樨花,逐夜凉和从里头出来的戴冲狭路相逢,两人像争夺地盘的大型猛兽,隔着一片碧绿的草坪对视。   “哟,来啦。”戴冲皮笑肉不笑,一副主人的口气。   逐夜凉的右CPU不想理他,左CPU却咽不下这口气,两边妥协的结果,他悠悠吐出一句:“慢走。”   戴冲的脸色很不好看,跨过草坪走过来,挺拔的身材、服帖的西装,衬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英气勃发。   “还来干什么,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一堆钢铁了。”   逐夜凉自信地说:“他不在乎。”   戴冲头一回见到有人比自己还张狂,极其不适应:“我操,谁给你的脸,”他戳着那副猩红色的装甲,“都是男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你这样的,谁跟你,他妈不等于守一辈子活寡?”   又是那种事,逐夜凉的CPU微微作响,也许他跟岑琢已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才高人一等地沾沾自喜。   “还有,”戴冲进一步刺激他,“你就不应该自毁狮牙刀,你知道岑琢喜欢你什么,喜欢你是牡丹狮子,喜欢你强,现在你连唯一这点儿能耐都没了,还想和我争?”   逐夜凉没说话。   “我再给你透个底儿,”戴冲狂妄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哥们儿是他哥亲自挑的,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逐夜凉有反应了,扭头看向他。   “岑琢最痛苦最难受的那一段,是我陪着他过来的,”戴冲敛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势在必得的狠劲儿,“他的眼泪流在我手里,他叫着你名字的时候是我抱着他,我明白告诉你,这个人我不可能放手。”   “都不放手,”逐夜凉轻巧地说,“那打一架吧。”   戴冲挑眉。   “时间地点你定,我奉陪,”逐夜凉目镜灯双闪,“谁出局,谁就别再得瑟。”   戴冲让他气乐了:“逐夜凉,你他妈真挺拽的,炮和刀都没了还敢挑战我?”他眯起眼睛,“好,如你所愿。”   “戴冲。”背后有人叫,二人回头,是汤泽,在唵护法的护送下往这边来。   “哥,”戴冲人很猛,嘴却甜,“我刚陪岑琢训练完。”   汤泽点点头,看向逐夜凉:“你跟我来。”   “哎哥,”戴冲插嘴,像生怕逐夜凉抢了他在汤泽那儿的位子,“那个……岑琢让我训得有点累,你们那什么,别去烦他了啊。”   戴冲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汉第一美男子,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汤泽第一次见他耍这种小心眼儿,不大习惯地瞧着他。   戴冲拢了把头发,使劲儿冲他挤挤眼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汤泽领逐夜凉去他那儿,一进门,两个小孩子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汤泽的腿,蹦蹦跳跳地喊:“爸爸爸爸!”   逐夜凉有些惊讶,汤泽居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汤泽弯腰,一手抱起一个,经过通向后院的小走廊,轻声招呼:“喂,有客人。”   他们到小客厅,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三岁,从汤泽的肩头爬过来,摸着逐夜凉的装甲,用懵懂的大眼睛打量他。   “叔叔……红!”女孩儿话还说不太清,可爱地朝逐夜凉伸着手,男孩抱着妹妹的腰,生怕她从大人的肩膀上滚下去,操心地皱着眉头。   一个女人走进来,最多二十岁,脸盘正中有两道刀疤,横跨鼻梁打了个狰狞的叉。   “家头。”见到逐夜凉,她这样称呼。   是狮子堂的女人,但逐夜凉想不起来,看得出她曾经风华绝代,白濡尔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尤物,但结局大抵不太好。   “我夫人,”汤泽说,然后把孩子抱给她,“我们说会儿话,晚点去陪你们。”   他很温柔,是和在外面截然不同的温柔,举手投足间跟岑琢有点像,即使身居高位也随意自然。   “你娶了狮子堂的女人?”逐夜凉意外。   汤泽摘下表,疲惫地捏了捏眼角:“嗯,我落难的时候,她救过我一命。”   所以就娶她?逐夜凉不是很理解,岑琢对金水也有类似的愧疚,也许他们兄弟本性一样,如果不是战争,都是善良优柔的人。   “我想跟你聊聊小琢,”汤泽点烟,“我就这一个弟弟,我把他看得比天下还重。”   逐夜凉颔首。   “你们之前的事,中间搅着伽蓝堂、染社、狮子堂,孰是孰非,我不评价了,我关心的是未来。”   逐夜凉专注地盯着他。   汤泽明确表态:“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   逐夜凉的目镜灯陡然熄灭:“是因为戴冲吗,他是你挑中的人……”   “不,”汤泽笑了,“那小子是个公子哥儿,能玩,会哄人,小琢伤心的时候,他能让他快乐。”   逐夜凉提醒:“可戴冲不这么想。”   “他怎么想不重要,”汤泽的冷酷又回来了,不容置疑,“我希望小琢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接不接我的班儿无所谓,只要他安稳快乐。”   “即使他娶妻生子,”逐夜凉承诺,“我也可以在他身边。”   汤泽哑然,他没想到。   “而且你知道,他喜欢我,只有在我身边,他才快乐。”   对,汤泽知道,就是知道,才不同意:“可你是一具机器。”   一瞬间,逐夜凉无话可说。   “我怎么能让我唯一的弟弟和一具机器在一起,”汤泽尖锐地说,“为了爱你,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和你在一起,他将失去更多。”   逐夜凉倾身,不甘心似的:“你们为什么……都不问问他怎么想?”   “因为我们爱他,”汤泽霸道,甚至不近人情,“我们都想把自己的爱给他,他有很多爱,不差你那一点。”   这是岑琢的哥哥,逐夜凉不想和他搞僵,退一步说:“我想见他。”   汤泽不愿意,但那个“不”字在舌尖上转了好几圈,最终化成一缕叹息:“去吧,我希望……你能快刀斩乱麻。”   逐夜凉没有答应,离开汤泽的别墅,过一条爬满了绿叶的长廊,来到岑琢门前,抬了几次手,都没敲下去。   他们不是需要敲门的关系,而是早已走进了彼此的心里。   逐夜凉纵身一跃攀上二楼阳台,旋身翻转,跳到三楼,刚在摆着玛瑙烟灰缸的小圆桌旁落下,一窗之隔的卧室里闪过一个身影,是岑琢。   他刚洗过澡,没穿上衣,一身艳丽的牡丹花,零落、破碎、伤痕累累,湿头发乱糟糟遮着脸,瘦了,下巴尖尖,那么憔悴,又那么醒目。   逐夜凉亮了亮背灯。   岑琢抬起头,一扇小窗,忽然风起,搅动两侧的纱帘,在梦一样缥缈的帘幕内外,他们四目相对。   “岑琢。”逐夜凉叫。   只一声,眼泪就夺眶而出,落在胸口的花蕊上,岑琢诧异地碰了碰脸,背过身去:“别看我!”   逐夜凉跳进来,站在他身后,那片背上有一个结疤的弹孔,还有在猛鬼城被烙上的十瓣莲花:“我来乞求你的原谅,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承受。”   岑琢知道,在大楼九层,狮牙刀断裂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原谅你了。”   “不,你没有,”逐夜凉伸出双臂,忐忑的,想从背后抱住他,“如果你原谅了,就回头看着我。”   岑琢没回头,因为这个人欺骗过、背叛过,即使他双膝跪地、把所有惊世的装备都献出去,他也怪他,一看到他,就赫然钝痛。   逐夜凉抱了,笨拙,却异常执拗。岑琢在他怀里发抖,咬着牙,抵御这份温柔。   “你成了御者,”金属手指轻触他的接入口,带起一片战栗,“是我的错,我没在你身边,没保护好你……”   皮肤像烧起来一样红,岑琢狠狠挣开他,转过身,绷着面孔:“我不用你保护,打这个接入口,就是为了忘记你。”   忘记,这两个字是刀,横在逐夜凉身前:“岑……”   “别叫我的名字,”岑琢不想听,不想再像过去那样,被这个混蛋予与予求,“出去,”他说,“不要再出现在我窗外。” 第94章 单挑┃起伏的胸肌,还有缭乱的地狱业火刺青。   在染社的附属2号楼, 岑琢专用的训练场, 戴冲穿着正规战斗服,由工作人员佩戴附具, 他对面是赤手空拳的逐夜凉, 扭着头, 看向场外。   染社有头有脸的干部都来了,来看牡丹狮子和拘鬼牌单挑, 在黑压压的西装和闪烁的莲花徽章中, 岑琢静静站在角落。   在他周围,高级干部们热络地寒暄。   “老冯, 你也来啦。”   “天下第一和第四的骨骼对战, 能不来么。”   “他妈老掉牙的排名, 该洗牌了。”   “没那么老吧,拘鬼牌年初才进前四。”   “啧,没有狮牙刀和狮子吼的牡丹狮子,还好意思称第一?还有那个如意珠, 他们在太涂抗击姚黄云的回来说, 御者连骨骼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 除了傻大,屁用没有,已经让伽蓝堂收了。”   “我记得原来是员猛将啊?”   “那是御者牛逼,现在如意珠已经完了,整套玩法彻底失传。”   “这么说窈窕娘要上位了,钟意那小子……”   “少提他, 听这名就烦。”   “哎对了,今天这俩打擂,什么由头?”   “还不是为了那个……”他们朝岑琢这边挤眼睛。   “我操,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什么美人,”那边压低声音,“还不因为是社长的弟弟,听说戴冲是让社长逼着去讨好他的,要不就戴冲那种小爷,能蹚这趟浑水?”   “是了,戴冲是女人魔,从来不找男的,”他们幸灾乐祸地笑,“让他长得帅,长得帅就得给社长献身。”   岑琢斜眼瞟着他们,他妈的一帮老爷们儿比女的还能嚼舌头,他拨开人群走过去,半路被司杰叫住:“岑会长。”   岑琢停步。   油亮的头发、翡翠领扣、灰西装,一张奢靡而阴沉的脸,曾经帮岑琢求死,他哥哥的左膀右臂。   “嗯?”岑琢挺冲的算是打招呼,他也是做会长的,知道怎么拿捏手下,怎么掌控局面,怎么盛气凌人。   面对他的傲慢,司杰聪明地伏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岑琢目光一转,投向他身后,“不错。”   那里是丁焕亮和贺非凡,隔着一段距离和他对视,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现在待在一个笼子里,彼此虎视眈眈。   司杰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挺尴尬的场面,他却八面玲珑:“非凡。”   贺非凡走上来,颔首:“分社,”然后缓缓看向岑琢,“岑会长。”   眼下伽蓝堂的地位很高,如同染社的一个二级分社,占据着半壁江山。有阴谋论推断,如果这对兄弟反目,天下将一分为二。   司杰和贺非凡闲聊,丁焕亮则用眼刀和岑琢较劲,在沉阳时他们就针锋相对,在猛鬼城、在兴都到江汉的水路上、在九楼的临时牢房,他们一直是对方的肉中刺。   人群忽然安静,切磋马上开始,戴冲已经进入拘鬼牌,黑金骨骼亮着炫目的照明灯,绕着训练场耀武扬威,凶猛着,给岑琢看。   “操,”马上有人骂,“这小子真他妈骚!”   逐夜凉静静站在场中央,等着他结束表演,光学目镜则一闪不闪,直直锁定岑琢。   规则很简单,没有记分,没有回合,就看谁先把谁撂倒。   拘鬼牌抬起左手,三对流星绕在指尖上,一对接一对旋转,带起飒飒风声。逐夜凉微微俯身,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典型的小擒拿动作。   六颗合金流星,在高速旋转中互不纠缠,这看似炫技的小动作,其实是戴冲强大战斗素质的缩影。   他扑上来,第一对流星脱手,逐夜凉侧身躲避,左肩随之暴露,戴冲甩起右手,这边也有三对流星,通过对角度和力道的精准控制,流星群形成一道规律的摆锤,先后敲击在逐夜凉肩轴上,造成瞬时麻痹。   场外响起一片叫好声。   逐夜凉抱着左臂退后一步,琉璃眼仔细观察对手,从骨骼的机械结构到御者的操作习惯,没有一丝破绽。   “先给你热热身,”戴冲狂妄地说,“接着来真格的了!”   他以一个漂亮的迂回步切入逐夜凉的作战半径,左手流星近距离出手的同时,右手流星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微妙技巧,同步向不同的方向旋转,一朵炸开的铁花似的,眼花缭乱拍向逐夜凉的目镜。   须臾之间,空行狮子启动,逐夜凉借着升空的冲力抓住拘鬼牌的肩膀,把他往后推,接着顺势出拳,拳风未到,就听咚咚两声,逐夜凉胸甲受到重击,是小口径炮,从拘鬼牌的两侧肋骨支出,配合着流星甩动的节奏,它成功脱离钳制。   戴冲一个挺桥,拘鬼牌翻着花儿从地上跳起来。   “我操他妈,戴冲太帅了!”   “我和戴冲编过组,这小子真的,贼他妈爽!”   “怎么能和他编?什么时候带我也爽一把!”   男人夸起男人来,比女人还肉麻,岑琢替逐夜凉捏一把汗,盯着那对缠在一起的黑红身影,用手肘顶旁边的司杰:“速度,朝场上喊。”   司杰看了看他,稍稍拉开距离。   “喊‘速度’,”岑琢目不斜视,“快点!”   司杰不愿意,他从不大喊大叫,但碍于是汤泽的弟弟,他扯了扯翡翠领扣:“速……速度!”   马上有人回头看他,司杰皱着眉头瞪过去,有种羞耻的薄怒。   场上,逐夜凉的速度上来了,过去,他都是大马金刀地强攻,眼下没有主力武器,他不得不改变策略,让自己习惯迂回偷袭。   流星快,他比流星还快,因为不需要神经元传导,机械运动没有延时,体型比拘鬼牌小是劣势也是优势,他影子一样在戴冲的视野里神出鬼没,不轻易出击,但只要拳到,就是要害。   戴冲拿不下他,他也没有杀招制服戴冲,两人陷入僵持,互搏了三十分钟也没分出胜负,不得不以打和告终。   观战的都觉得不过瘾,三三两两摇着头往外走:“牡丹狮子真不行了。”   “没刀也没炮,牵制拘鬼牌这么长时间,反正我服。”   “狮牙刀要是在,十个拘鬼牌也不够看。”   “就是,可惜了……”   逐夜凉黯然离场,独自走向训练场后的休息区。   岑琢插着兜站在场外,戴冲脱掉拘鬼牌,汗涔涔跳下来,看见他,边笑边扯附具:“妈的,打平了。”   他很帅,满身荷尔蒙往外冒那种帅,大剌剌朝岑琢招手:“快来给我揉揉,浑身疼。”   “疼个屁啊,”岑琢跳进场内,拿了专门给御者缓解肌肉紧绷的按摩乳膏,“根本没怎么着。”   “没怎么着?你来试试,”戴冲仗着年纪小,有点撒娇的劲儿,“他拳头可狠了,全打在点儿上,我他妈强忍着!”   岑琢把乳膏挤到手上,熟练地搓热,懒洋洋问:“揉哪儿。”   “不都说了嘛,浑身,”戴冲转过去,把宽大的后背亮给他,上头纹着一张血盆大口,獠牙突出,蛇一样的长舌头卷着一把利刃,“肩膀、脖子根,都揉揉。”   岑琢的手覆上去,从下往上慢慢推,这是高级御者才有的保养,能缓解骨骼受损引起的肌肉神经错觉,保持肌体对外部刺激的正常反应,在沉阳时他听都没听说过。   “我说,我帅还是牡丹狮子帅?”边享受,戴冲问。   岑琢没理他。   “跟你说话呢,”戴冲急躁地回头,“这一架是为你打的。”   岑琢冷哼:“打出什么了?”   “打没打出什么,反正我打了,现在全江汉都知道,老子喜欢你。”   “对男的,”岑琢问,“你不是不好使吗?”   戴冲一愣:“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岑琢顺着他的脊柱用力按,按得他直哼哼,“我已经好了,不用你哄,你跟我哥说吧。”   戴冲转过来,汗湿的皮肤、起伏的胸肌,还有缭乱的地狱业火刺青,艳红着,在胸前烧:“我不是说得挺明白了吗,我他妈追你呢!”   岑琢放下手。   戴冲特别不要脸,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胸上按,缓缓地揉:“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和牡丹狮子吹了,找一个更年轻的,有什么呀。”   岑琢抽手,抽不动。   “他们怎么说随他们,老子不在乎。”   “我和他没吹,”岑琢断然说,声音不大,“我和逐夜凉,我们分不开。”   戴冲怔住,攥紧他的手:“你什么意思?”   岑琢抬起头:“你喜欢我什么?”   戴冲一时答不上来。   “喜欢我被人抛弃过,我可怜,是吧?”   戴冲惊讶,是有那么一点。   “喜欢有人跟你抢,你抢赢了特爽,是吧?”   戴冲吞了口唾沫,觉得他要把自己看穿了。   “你明明喜欢女人,何必跟我浪费时间呢,”岑琢一使劲,滑溜溜把手拽出来,“你的游戏,我玩不起。”   他转身往外走,戴冲急了,大声喊:“岑琢!”   岑琢没理他。   “我就喜欢你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不给我面子,让我知道自己有他妈多混蛋,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你!”   岑琢停在门口,转回头:“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走出去,外头阳光正好,热到尽头的暑气,等秋老虎过去夏天就结束了,人人心里都在躁动。   高修他们没去看单挑,因为没有进附属楼的权限,元贞和贾西贝去逛江汉,高修一个人来到染社大楼的地下牢房,看白濡尔。   那个人坐在地上,长头发拖着,似乎在沉思。   高修站在冰冷的铁栏外,头上正对着运转中的监控设备。   “我来了。”   白濡尔看向他,异常平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那手比铁还冷,但紧箍着他,很有力量。   高修望进他的眼睛。   “我想出去。”白濡尔说。   高修知道,可没办法。   “不会有人帮我,”白濡尔避着监控抚摸他的手指,“除了你。”   高修的胸口像有一团火烧过,让他蠢蠢欲动,想为这个人披荆斩棘。   “我们需要盟友,”白濡尔整个向他偎过来,“汤泽或是岑琢的敌人。”   高修贴近他,低声说:“逐夜凉在染社高层那个卧底,你知道是谁吗?”   白濡尔摇头。   “狮子堂的卧底,他没告诉过你?”   白濡尔在他耳边叹息:“我手里的所有牌都在江汉决战打光了,逐夜凉那个卧底,一定不是狮子堂的。”   高修沉默。   “别想那个卧底了,逐夜凉不想暴露的人,没人能挖得出来。”   高修犹豫再三:“如果我说这个人是田绍师,你觉得可能吗?”   白濡尔微讶。   “贾西贝在他书房里发现了针对江汉的作战地图。”   白濡尔倏地睁大眼睛,卧底只负责传递信息,不会也不敢做战术推演这种事,所以田绍师不是任何人的卧底,而是和他一样觊觎着汤泽天下的人。   那只细长的独眼亮起来,高修在里头看到了仿佛淬过毒的狂喜,和霎时间死灰复燃的庞大野心。 第9卷 迎海 第95章 投名状┃“那天我听见你说的了,在2号楼的训练场。”   高修站在田绍师江北别墅的大门外, 两个小弟反复看他的临时通行证, 伽蓝堂的,不敢放行也不敢得罪, 很谨慎。   接待室的窗子推开, 里头的人朝外喊:“让他走吧, 分社不见!”   高修沉下脸,推开那俩小弟, 走到接待室窗下:“你再通报一次。”   “都说了不见, ”小弟挺烦的,右手习惯性放到一旁的机枪操作键上, “就你这种级别, 根本进不了这个院。”   高修盯着他窗子里的手:“我大哥是你们社长的亲弟弟, 你按一个试试。”   小弟立刻把手撤下来,为难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再给我通报一次,”高修压低声音,口气不善, “就说伽蓝堂高修, 想跟分社谈一谈他书房里的东西。”   谁都听得出来, 这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小弟不敢耽误,第二次接通楼里,这次,田绍师交代放行,高修笑了笑, 客气地敲了敲窗:“谢谢。”   跟着带路小弟进入别墅,他是故地重游,上次在这栋房子,他一口气杀了田绍师二十几个手下,有些尸体倒卧的位置还历历在目。   田绍师在小书房见他,坐在窗边的水仙花球前,细心擦拭手里的眼镜。   高修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快速把四周扫视一遍:“田分社,又见面了。”   田绍师冷笑,高修自己到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我这屋有什么,说吧。”田绍师抬眼瞟他。   高修耸肩:“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挑开,说多了,以后不好合作。”   田绍师戴上眼镜,透过水晶镜片凝视他:“合作?”   高修直起身:“如果我报告了汤泽,只要搜一搜你那些地图板……你这个牡丹狮子的卧底就坐实了。”   田绍师笑笑,反问他:“如果我是卧底,牡丹狮子怎么可能不知道青菩萨就是岑琢,还掰断了它六条手臂?”   对,偷袭前一晚,他和逐夜凉有充足的时间交流,高修话锋一转:“至少你想推翻汤泽,没错吧?”   田绍师没表态。   “我们也想。”高修说。   田绍师意外,镜片倏地一闪:“亲兄弟要窝里斗?”   “抱歉,我没说清,”高修摊手,“我不是伽蓝堂。”   田绍师疑惑地偏过头,高修说:“是狮子堂。”   田绍师一时错愕。   “我是代表狮子堂千钧白濡尔,来和东方分社谈合作的。”   田绍师怔了怔:“白濡尔自己都在牢里关着呢,谈合作狂了点吧,再说……”他微微一笑,“你们有什么筹码?”   高修吐出四个字:“牡丹狮子。”   田绍师哈哈大笑:“牡丹狮子已经废了,再说那家伙对岑琢死心塌地,白濡尔在他那儿有多少影响力,我看很成问题。”   “分社,我们不能只看硬币的一面,”高修说,“牡丹狮子是对岑琢死心塌地,可岑琢对他也不是无动于衷,所谓牵一发而动全局,牡丹狮子是关键,他能影响岑琢,进而影响汤泽,从而影响整个染社。”   田绍师不得不承认,那个逐夜凉确实不能小觑。   “白濡尔和牡丹狮子相识二十几年,这种羁绊,想甩也甩不开。”   田绍师沉默,半晌,他从窗前起身:“你的提议我可以考虑,”他走到高修面前,“但我要投名状。”   高修站起来:“要谁的命?”   “随你便,”田绍师双手插兜,“我只是看看你的实力。”   高修想了想:“好,天黑之前,我把投名状给你。”   “这么快?”田绍师没想到。   高修急着救人:“你把白濡尔给我弄出来,合作就算达成。”   白濡尔可不好捞,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田绍师点了头。   高修离开江北,回到染社总部,在大楼周围转悠,远远的,莲花座那边晃过一抹猩红色的身影,他停下望了望,一回头,手边是一辆纯白色的超合金铀动力车。   逐夜凉在岑琢门前徘徊,踌躇了很久,才按下门铃。   门开了,岑琢站在那儿,头发湿淋淋的,胸前是红红绿绿的小乌龟和小花猫。   “你来干什么。”他垂下眼睛,故作冷淡。   “屋里有孩子?”逐夜凉盯着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是他造成的。   岑琢以为他看的是涂鸦,稍掩了掩:“我哥那俩小祖宗在。”   他要关门,逐夜凉抢上一步:“岑琢!”   岑琢的表情不自然,面对这个人,他自然不了,反复关门关不上,他干脆踹一脚门,转身回屋。   逐夜凉跟着进来,把门在背后关上:“那天我听见你说的了,在2号楼的训练场。”   岑琢陡然停步,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牡丹狮子和拘鬼牌单挑那天,在训练场,他对戴冲说:我和逐夜凉,我们分不开。   徒然张了张嘴,他想否认,但否认不了。楼上传来小孩子的嬉闹,还有哗啦啦的水声,逐夜凉轻声说:“我上去帮你带。”   没等岑琢答应,他擦过他,擅自上了二楼,拐过楼梯角,看见一个硕大的充气水池,满地是踩烂的画笔,还有浸湿的纸片和扯出了棉絮的布偶。   沉稳如他,也不免顿住脚步。   岑琢随后上来,老妈子似的去捡那些碎纸和玩具:“小祖宗,我开门前还没有这些呢!”   汤泽的一对儿女,男孩叫小金,女孩叫小玉,追着他泼水玩。   岑琢受尽摧残、有气无力、万念俱灰地说:“你俩在我哥面前乖得像天使,一到我这儿,犄角尾巴全出来了!”   小金小玉咯咯笑,逐夜凉摇头:“岑琢,这种水池是放室外的。”   “啊?”岑琢回头看他,这时一桶水过来,哗啦一下,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这俩孩子让你带的,”逐夜凉苦笑,“要成精了。”   开启定位系统,他满屋子抓孩子,小男孩还好,那个小女孩简直能上房揭瓦,前一秒还吃着指头甜甜地问:“红红,你喜不喜欢我?”   后一秒就在逐夜凉的红装甲上画猴屁股,还是洗不掉的那种笔。   逐夜凉真下手,抓过来一抱,啪啪往屁股上拍,可能是没让人打过,两个孩子嘻嘻哈哈乱叫,抱着他的装甲,使劲儿往他怀里钻。   岑琢换掉湿衣服,脱力地靠在沙发上,看逐夜凉一手一个,像模像样地带孩子,竟然有种不切实际的幸福感。   “红红,”小男孩吃着手指头,“你把肚子打开,让我进去玩好不好?”   逐夜凉轻轻摇晃他:“你问小叔叔,他答应,我就让你进来。”   牡丹狮子的御者舱,那是岑琢心里抹不去的痛,他马上偏过头,不作声。   小女孩咬着逐夜凉的胸甲,硬硬的,还有一股金属味,她瘪了瘪嘴:“红红苦,要小叔叔抱……”   岑琢从沙发上起来,伸手向她走去,窗外突然轰隆隆一串爆炸声,距离很近,就在大楼附近,逐夜凉护住孩子的头,朝岑琢双闪目镜灯:“别动!”   他提高听力接收强度,几秒种后:“一辆铀动力车,刚从大楼开出去,不到十米……炸了三次。”   岑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谁的车?”   接着,狮子面罩的表情微变:“……司杰。”   岑琢从他怀里接过孩子,茫然望向窗外,很奇怪的一次袭击,什么人敢在总部大楼门前动手,目标为什么是司杰,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我去看看。”逐夜凉转身下楼。   岑琢把小金小玉放下,要跟着他,逐夜凉却折回去:“带上孩子。”   岑琢看他把两个孩子重新抱回怀里,“这么小的孩子,”逐夜凉说,“一分钟也不能离开视线。”   他们从莲花座出来,一眼就看到浓烈的黑烟,明火还没灭,在总部侧门,周围站满了人,田绍师急匆匆赶到,汤泽也在。   车完全毁了,工作人员在处理现场,防止放射性物质泄露。破碎的窗玻璃上全是血,爆炸很剧烈,司机和跟车小弟的尸体都从车里甩出来,血肉模糊扑在地上。   “司杰!妈的……司狐狸!”汤泽想冲上去,被唵护法死死抱住。   司杰还在车里?岑琢蹙眉,看车身受损的程度,人一定已经碎了,之所以没甩出来,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和司杰没怎么说过话,如果说交情,只在他受尽折磨一心求死的时候,那个人偷偷帮过他一次。或许不是帮,他看向逐夜凉,在江汉这个漩涡中心,每个人的身份都是迷。   “内部元件基本完好,”逐夜凉扫描了那辆车,“不是炸弹。”   岑琢眉峰一跳,也就是说……爆炸是从外部来的?车从车位开出去的时候触发了某种能量,造成多次撞击翻滚……他视线一扫,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清楚看见了高修的脸。   正在这时,塌陷的车门从里面推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摸出来,西装袖子燃着火苗,宝石扣子撞没了,一个血污的人形,正慢慢往外爬。   “不可能……”人群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超合金车的框架都撞瘪了,没人能从这种爆炸里生还,“司……司杰还活着!”   人群沸腾了,岑琢却周身发冷,沉着脸向高修走去。   工作人员展开宽大的防火布,盖在司杰背上,帮他把周身的余火扑灭,要把他往担架上抬的时候,司杰却拒绝了。   逐夜凉遮着小金小玉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只见那个人挂着满脸黑血,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艰难站起来,用防火布把自己裹紧,一瘸一拐向大楼走去。   汤泽紧跟着他,关切地扶着他的肩膀。   另一边,岑琢把高修从人群里拽出来,拽到大楼背后的僻静处,揪着他的领子:“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高修逃避似地搡开他。   “那辆车,”岑琢指着不远处的黑烟,“是不是你设的中子场!”   高修发笑:“哥,怎么这种事你头一个就想到我?”   “因为只有你干得出来!”岑琢指的是触发爆炸,高修却误会了,随机杀人,取无辜者的性命,他也知道不对,但为了救白濡尔,只有豁出去。   “司杰和你有什么过节,啊?”岑琢不解地质问,恨铁不成钢地推他,他看不透他了,这个跟他一路走来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岑琢这种痛心的表情刺伤了高修,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滩烂泥了,毫无价值,只能让人厌恶:“司杰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指着岑琢的胸口,“你为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指责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谋杀,岑琢怒吼:“陌生人也是人,那是一条命,你这个浑蛋!”   “我就浑了!”高修吼回去,“我早该犯浑,不听你的,回沉阳!在乌兰洽,我不光该杀那个小孩,我还……”   猛地,岑琢给了他一拳,打在左脸上,高修一个趔趄,眼底充血变红。   “司杰是我哥的干部,”岑琢压低声音,冷硬命令,“这次我压下来,要是让我发现你有第二次,我断了你那只胳膊!”   他说胳膊,高修的瞳孔骤然收缩:“岑琢,”他第一次直呼大哥的姓名,“我这条胳膊就是因为你断的,我不怕再断一条!”   岑琢气极了,给了他一脚:“你做错了事,还敢这么说话!”   高修冷笑:“凭什么不敢?”   “凭我是你大哥!”   “除了满身的伤和残废的手,”高修反问,“你给过我什么!”   “我在白城把你收进伽蓝堂,把最好的黑骰子给你用,把你当接班人……”   高修打断他:“我为你冲过锋,为你断过手,我还给你了!”   岑琢一瞬屏息,愕然看着他。   “你这种天真的傻瓜,”高修负气地说,“不配当我大哥。”   说完,他拂袖而去,岑琢愣愣看着他,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见了,才迟迟叫出一声:“高修……”   这天的夕阳血一样红,层叠迤逦,铺满了整个西天,微风把云彩扯得一丝丝的,扰得树叶沙沙作响。   丁焕亮侧卧在自家院子的帆布椅上,将睡不睡,听虫叫,听鸟鸣,听夏天即将过去的声音。贺非凡蹑手蹑脚过来,从背后爬上长椅,黏着他,偏要挤在一起。   “干嘛……”丁焕亮皱着眉头往前让。   “抱一会儿。”贺非凡嘘声。   “帆布的,”丁焕亮懒得回头,“禁不住两个人。”   “没事,”贺非凡的手不老实,顺着耳朵,摸了摸他的下巴,“胖了,有肉了。”   “嗯……”丁焕亮推他,微微地挣。   气氛正好,欲拒还迎,两个人都有点心跳加速,这时小胖啪嗒啪嗒跑过来,吐着粉红色的舌头扭屁股。   丁焕亮踢了踢贺非凡:“你儿子找你。”   “我和他妈正忙着呢。”   丁焕亮让他气笑了,回过头:“谁是他妈?”   贺非凡做下流事总是迅雷不及掩耳,握着他的脖子,结结实实亲了一口,然后揉着他的耳垂,慢慢咂摸那嘴里的滋味,刚喝过朗姆酒,有人工甘蔗的清甜,舌尖、齿龈、炙热的口腔,每一个角落,都要逡巡一遍。   帆布椅嘎吱响,小胖想和他们一起玩,小短腿扒着木架子使劲跳,几次都没跳上去,呜呜地在下头哼。   贺非凡嗅着丁焕亮鬓角微微的皂香,浓情蜜意地说:“这样真好,有你真好。”   丁焕亮也觉得好,好得不真实:“汤泽好久没给我事做了,我也觉得没什么,这要是过去,我削尖了脑袋也得弄出点儿事来。”   贺非凡大言不惭:“因为你有我嘛。”   “少臭不要脸。”丁焕亮拿胳膊肘顶他。   “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愿意,”贺非凡温柔地搂着他,“反正我有你就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少找我。”   丁焕亮听着他的心跳,望着血红的天:“汤泽在疏远我们,现在我的权限只剩地下牢房和三楼审讯室,关着个白濡尔,乍一听是天字号犯人,其实已经没价值了。”   “别总想别的男人行不行,”贺非凡抱怨,“你多想想我。”   “你有什么可想的,又烦人,又色,睡觉打呼噜,屁股后头还总跟着只小破狗。”   “我打呼噜?”贺非凡支起上身,“我这么狂拽酷霸、玉树临风,我打呼噜?”   “嗯,你以为呢?”   贺非凡不干了,两个大男人在一张单薄的简易躺椅上推来推去,突然一下,椅子塌了,他俩狼狈地滚到地上,小胖汪汪叫了两声,高兴地跑上来,一个劲儿舔丁焕亮的脸。   “秘书,”小弟不好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叫,“东方分社的电子函,请您去一趟。”   丁焕亮抱着小胖站起来:“田绍师?”   贺非凡给他拍裤子上的土:“我们和他没交情。”   “树欲静而风不止,”丁焕亮把小胖塞给他,“到了这个位置,我们不找事,事也会来找我们。” 第96章 真佛┃这些拳脚相向的背后,是他们走投无路的爱。   丁焕亮坐在地下牢房的控制室里, 监控视频反复播放, 不长的一段画面上,高修和白濡尔隔着铁栏, 可疑地贴在一起。   “我觉得不正常, ”负责的干部说, “秘书,你看需不需要上报?”   视频定格, 丁焕亮仔细看, 高修凑在白濡尔耳边,明显是在传递信息:“不用了, ”他站起来, “高修是伽蓝堂的重要干部, 把记录从日志里撤掉。”   前一天,残阳如血的傍晚,丁焕亮驱车赶往江北,田绍师在别墅小客厅接待他, 两人有近一个小时的密谈。   “丁秘书, 士可杀不可辱, 你在社长手里几起几落,就没有一点不痛快?”田绍师给他倒茶,高修递了投名状,按约定他要救出白濡尔,丁焕亮是关键的一环。   丁焕亮抿一口茶,没说话。   “听说你和岑琢在沉阳就是死对头, ”田绍师推了推眼镜,“现在他一跃成了社长的弟弟,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以你的脾气,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啊,”丁焕亮笑笑,意有所指地问,“不然怎么办?”   田绍师沉默片刻,向他倾身:“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秘书?”负责的干部不理解,“白濡尔是狮子堂的千钧,万一他有异动……”   “我让你撤就撤,”丁焕亮冷着脸,“本来没什么事,一捅上去就成了伽蓝堂和狮子堂暗中密谋,伽蓝堂的会长是社长的亲弟弟,你是要挑起社内派系斗争,还是要南北开战、天下大乱?”   干部吓坏了,他以为这只是一件日常工作,可放到高层眼中,却是足以倾覆天下的导火索。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小弟推门进来:“秘书,有人找……”   门外,高修站在那儿,隔着一道狭窄的门缝,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和丁焕亮对视,他们本来是一对敌人,兜兜转转,却在这里联手。   丁焕亮缓缓勾起嘴角,吩咐工作人员关掉A区监控,插着兜走出去。   一条长走廊,两个人并肩前行,“真想不到,”丁焕亮开腔,“你会背叛岑琢。”   高修咬着牙目视前方,不出声。   “昨天田绍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怕是岑琢哥俩设的连环套呢,”丁焕亮掏出烟,“后来老田说司杰那票是你干的,就在总部大楼前面,死了两个人,真是大手笔……”   高修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碾着牙齿说:“哪他妈那么多废话。”   丁焕亮敛起笑容,不悦地拍拍他的手。   高修放开他,衬衫领子皱了,他给他抚平:“姓丁的,掺和今天这事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是根细绳,别蹦,蹦断了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既然知道这是个坏人堆,丁焕亮发笑:“那你还往里跳?”   为了白濡尔,高修看向眼前这条压抑的长走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丁焕亮点上烟,吸一口:“白濡尔……”吐出烟圈,他舔着齿龈说,“连岑琢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高修的脚步顿住,丁焕亮说得没错,却让他不舒服:“一会儿你给我离远点儿,”他沉着声,“省得溅你一身血。”   下一截楼梯,拐个弯,A区牢房到了,粗粝的水泥地面,冰冷的金属栅栏,那么大的空间只关着一个人,白濡尔。   丁焕亮用电子钥匙开门,高修脱掉西装挂在门上,揉着手指关节进去。白濡尔从地上站起来,狭长的独眼在他和丁焕亮之间游移:“高修?”   高修解开衬衫扣子,挽起袖口,这是动手的架势,白濡尔下意识往后退。   “监控已经关了,”丁焕亮靠着牢门抽烟,“开始吧。”   高修提起白濡尔的脖子,脉搏在手掌下跳动,他舍不得地说:“你得受点皮肉苦,我会下狠手,忍着点儿。”   白濡尔握住他的手腕:“什么计划?”   高修用拇指蹭着他的嘴唇:“外力打击,你的大脑会受损,变成一个废人。”   只一句话,白濡尔就懂了,只有废人,才可能从这间牢房里出去:“来吧。”   高修绷着嘴角下手,先打在太阳穴上,皮下的毛细血管瞬间破裂,雪白的皮肤赫然泛青,接着是下颌、鼻梁、脑后,白濡尔像一只干瘪的破口袋,被无情地摔在地上。   “别光打头,”丁焕亮懒洋洋提醒,“太假。”   高修把人拎起来,膝盖朝肚子上顶,两个人面对着面,眼睛望进眼睛,血从白濡尔的眉骨、眼角和唇边绽出来,新开的梅花一样红。   高修几乎要下不去手,白濡尔却用赤红的眼睛瞪着他,让他更狠、更凶残,让他相信这些拳脚相向的背后,是他们走投无路的爱。   长达十多分钟的暴行,白濡尔趴在地上不动了,高修崩溃般把他抱住,丁焕亮走上去,刚蹲下,那只迷蒙的独眼倏地睁开,一汪狭长的血色,里头看不到屈辱和疼痛,只有野兽似的坚韧。   接下来的几天,染社被一种怪异的氛围笼罩着,司杰那辆面目全非的铀动力车让所有人心有余悸,干部们纷纷议论,有动机做这种事的,除了和染社南北分治的伽蓝堂,就是刚刚缴械归顺的牡丹狮子。   汤泽召开高层干部会,四大分社长的位置只剩下两席,司杰因伤未到,丁焕亮和贺非凡列席,秘书位上坐着戴冲,旁边是一身黑西装的岑琢。   汤泽雄踞主位,没人想到他会在司杰重伤的这个节骨眼召开干部会,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汤泽站起来,“岑琢,伽蓝堂会长,我的亲弟弟,从今天开始,任命为江汉中心秘书室第一秘书。”   岑琢应声起身,深鞠一躬。   丁焕亮意外,司杰遇袭的凶手还没找到,伽蓝堂的嫌疑最大,汤泽非但不戒备,反而委以重任,他就这么相信这个十年没见过面的弟弟?   越是猜测纷纭的时候,越要稳定人心,戴冲明白汤泽的用意,他要告诉全天下,无论发生什么,岑琢都是他信任的亲人,伽蓝堂和染社不分家,北方和南方不分家,江汉这个核心仍然坚如磐石。   “社长,”岑琢没坐下,而是慨然发言,“借这个机会,我有几句话想说。”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掌握着半壁江山的人,他手里的火会烧向哪里呢?   汤泽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想到司杰血淋淋从汽车残骸里爬出来的样子,沉默着点了头。   “我从连云关外一路走来,看到互相攻伐的社团、强取豪夺的流浪骨骼、家破人亡的平民,还有兰城以西虎视眈眈的七芒星,”出人意料的,岑琢并没点火,而是抛出了一个疑问,“所有这些,江汉都看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话题对这张桌子而言太过陌生,这里讨论的从来是打谁杀谁,而不是普通人过得怎么样,七芒星明年的战略布局如何。   岑琢越过长桌注视着汤泽:“我觉得这片大地、这个天下,需要的不是轮流坐庄的社团,而是一个稳定的‘国家’。”   国家,从暴力战争爆发至今,是一个被遗忘的词,大家习惯了以暴制暴,习惯了弱肉强食,至于弱者的利益,从不在强者考虑的范围内。   “社长,”岑琢直接表态,“如果染社能把恢复秩序作为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愿意把北方的实际控制权交出来,统一天下。”   此话一出,大会议室鸦雀无声。   统一天下,和之前的统一沉阳一样,是岑琢天真的愿望,没有战争、没有社团火并、没有清晨吞没了餐桌的战火,孩子们就不会失去父母,兄弟们不会反目成仇,爱人们也不用彼此背叛。   汤泽凝视着他,这个弟弟比他想象得仁义,“好,”因为这份仁义,他愿意相信,司杰的伤和他没有关系,“我们找时间具体聊聊。”   岑琢颔首就坐,久久,桌上的气氛古怪,高级干部们与其说不认同,不如说是被这一席话镇住了,建立国家、安定百姓、发展民生,这是他们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混蛋能做的事吗,和平幸福的生活,是暴力社团敢奢想的未来吗?   “社长,”接着,丁焕亮报告,“A区的犯人有情况。”   A区?汤泽蹙眉。   “白濡尔三天前受了外伤,重度昏迷,”丁焕亮把医疗记录拿出来,“经过紧急救治,昨晚清醒了,不过……”   “外伤?”汤泽打断他,“单人牢房怎么会有外伤?”   丁焕亮立即起立:“是属下失职!伽蓝堂的高级干部高修,执意要进A区,我看在岑会长的面子上开了门,没想到……”   汤泽立刻看向岑琢。   岑琢摸不着头脑,先是司杰,又是白濡尔,他搞不懂高修这小子究竟要干什么,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性:“高修的左手,是因为狮子堂断的。”   汤泽明白了,转而问丁焕亮,“白濡尔现在什么情况?”   “有意识,但没反应,智力受损程度需要专业人员判定。”   “傻了好啊,”田绍师这时插话,“社长,我开发神经元也该进人体实验了,不如把白濡尔送到我那儿去当猴子。”   东方分社下设一个研究所,主攻神经元强化,旨在提高御者与骨骼结合时神经传导的即时性和敏感度,与西方分社下设的骨骼研究中心并称东西两院。   “关进去没多久就傻了……”汤泽不相信,扫视这一桌子人,“我要试一试他。”   这是研究所的活儿,“过一段等他伤好了,”田绍师说,“我给他打一针,设计一个认知实验,看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丁焕亮微微动了下眼皮,汤泽首肯了。   白濡尔只是软组织挫伤,个别部位有水肿,在药物辅助下一个多星期就消了,研究所做过简单测试,初步结论是智力低下,相当于五六岁孩子的水平,对环境的认知能力不如受过训练的大型犬。   田绍师很快派人来打了针,等白濡尔陷入昏迷后,给他剪头,发型按照三年前的样子,焗发、处理外伤、遮蔽猛鬼城时期的旧疤,然后送进田绍师专门设计的实验房间。   接下来是等待。   八小时零四十二分钟后,白濡尔在一张豪华的大床上醒来,睁开眼,是无量城千钧卧室镶满了天然水晶的深蓝色天花板。   一刹那,意识有短暂错觉,他似乎丧失了时间感,茫然起身,墙壁是藕荷色的,挂着大大小小的骨骼头颅,是他和逐夜凉的战利品。往右看,那里有一面落地镜,镜子里是个右眼有疤的男人,短头发,乌黑着,正是他自己。   进入猛鬼城之前的自己。   怎么回事?药物作用,白濡尔混沌地眨了下眼。   仿佛时光倒流,汤泽还没打到江汉,他还是天下的主人……他知道了,这是个梦,即使是梦,也足以让他狂喜,眼前这些就是他扼腕痛失的一切。   换做是别人,就要在这个梦里疯狂了,但白濡尔不会,即便是梦,他也不允许自己脱去伪装。   “叶子……”他散开两眼的焦距,呓语般,“我饿……”   他要下床,这时门开了,逐夜凉走进来,一身猩红的装甲,狮子吼在,空行狮子也不是丑陋的白色,白濡尔几乎要瞪大眼睛。   刹那间的反应,他生生忍住了,呆滞地盯着地板。   “耳朵,”逐夜凉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不起来,大家都在等你,马双城有关于染社的重要动态要汇报。”   白濡尔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摸上那片胸甲,坚硬、冰冷,是真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不是梦,而是一个圈套,让他锥心的是,逐夜凉竟然帮着染社来试他,他咬紧牙关,仍然说:“叶子,我饿……”   逐夜凉的目镜灯熄灭,失望地站起来。   四壁的投影随之消失,藕荷色的墙壁不见了,满墙的骨骼头颅不见了,还有天花板上的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离白濡尔而去,只剩灰秃秃的电子屏幕,缓缓向两侧移动,汤泽走进来,身后是丁焕亮、田绍师一干人。   “他没有任何反应,”逐夜凉说,“有可能康复吗?”   田绍师摇头:“看脑部成像,是永久性损伤。”   逐夜凉把“狮子吼”从背上拽下来,只是一个空壳子,汤泽向他伸出手:“没想到你愿意配合。”   “别告诉岑琢,”逐夜凉回握住他,“狮子堂和染社这些事,和他没关系。”   “绍师,”汤泽面无表情,“人你带走,还是要按重刑犯监控。”   田绍师点头。   汤泽还不放心,又叫丁焕亮:“你有监察权,要保证白濡尔随时在监控下。”   丁焕亮和田绍师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回答:“是,社长。”   白濡尔被从试验间领出去,绕了一个大弯送上田绍师的车,他自由了,尽管以后的日子都要以装疯卖傻为代价。   “等杀了汤泽,你就不用装了。”田绍师笑着说。   他带白濡尔过江,秘密进入别墅,高修在小客厅里等着,看到一头短发的他,惊讶地站起来。   白濡尔似有若无地对他笑笑,随田绍师走上二楼。   在书房门口,田绍师握住门把手,镜片后的双眼狡黠地闪烁:“白千钧,既然正式合作了,见见真佛吧。”   门向里推开,明亮的窗前站着一个穿浴袍的人,高个子,头发还湿着,那张脸,出人意料地艳丽,像是冬日里的一把火,鲜得刺目。   “幸会啊,千钧,”他向白濡尔走来,伸出一只细长的手,“窈窕娘钟意,刚从迎海过来。” 第97章 断刀┃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   岑琢在汤泽的办公室, 兄弟俩都是一身黑西装, 隔着办公桌相视而坐,一旁是须弥山荧蓝色的场波。   “小琢, ”沉默良久, 汤泽说, “你现在不光是我的弟弟,也是染社的第一秘书, 我以社长的身份问你, 逐夜凉在我身边的那个卧底,是谁?”   岑琢知道他会问这个, 司杰在众目睽睽之下遇袭, 牡丹狮子的卧底嫌疑最大:“哥, 我……”   “别说你不知道,”汤泽打断他,站起来,“就凭逐夜凉对你那份心, 你问他, 他不会瞒着你。”   岑琢垂下眼睛, 对,逐夜凉会说,但他不愿问,他不想求他,更不想他为了自己出卖兄弟,那等于是逼着他做选择。   汤泽俯下身, 撑着明镜似的桌面:“现在司杰重伤,分社长里只剩下一个田绍师,卧底究竟是不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要逐夜凉给我一个肯定答案。”   岑琢狠狠闭起眼睛:“哥,我不会利用别人对我的好,你也不应该利用我。”   “对,我不应该!”汤泽猛地敲击桌面,“但出事的是司杰!”   司杰,岑琢想起九楼会议室的隔间,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如果你想死,就从这个房间走出去,走廊上的看守有权直接击毙逃犯,门是开着的。   他做的扣,他开的门,他才像卧底。   “司杰不是别人,他是东西南北我最信任的人,”汤泽拍着自己的胸口,“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就跟着我,为了我,他一个人撑在北方的最前线,每日每夜、连噩梦里都要面对吞生刀马双城,那是把所向披靡的狂刀!”   岑琢抿起嘴唇。   “要塞打没了建起来,战线崩溃了再推起来,一次又一次,他没有后退一步,”汤泽重复,“是为了我。”   高修,这个名字在岑琢的喉结上滑动,但他不能说,说了,那个不争气的浑小子就没活路了。   “你在医务中心的时候,丁焕亮指认司杰破坏门锁,说他是卧底,”汤泽摇头,“我不信,因为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他,”他深吸一口气,“现在他被那个卧底伤了,我就是把天翻过来,也要给他报仇。”   “哥,我保证,”岑琢仰视着他,“这件事不是卧底干的。”   汤泽显得难以理解:“你要替牡丹狮子保证?你能吗?”   岑琢艰难地说:“我能……”   “凭什么?”   “逐夜凉……”岑琢耻于自己的自信,“让我伤心的事,他不会做的。”   汤泽愣了,之后又笑:“他救走白濡尔、把你扔在猛鬼城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是这么傻傻地相信他?”   “我没有相信错,”岑琢站起来,和自己的亲哥哥针锋相对,“他最后为了我来了,摧毁狮子吼,击碎狮牙刀,连自己都不要,他值得我相信。”   谈崩了,汤泽无奈地别开脸,先让步。   岑琢转身去沙发上坐下,汤泽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夹在指尖点燃,亮蓝色的火,天然烟丝烧焦的香味,他吸一口,问岑琢:“要吗?”   岑琢心不在焉地摇头。   汤泽把烟递到他嘴边,岑琢像一只濒死的什么动物,向沙发背靠去,颓丧地躺着,含住湿润的烟嘴,吸了一口。   汤泽和他一起躺倒,头对着头,一支烟,两个人抽。   “哥。”   “嗯?”   “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岑琢小声问,“让人捅了一刀,还不记疼。”   汤泽吐一口烟,雪白的烟圈擦过岑琢的面颊,仿佛一层纱,掠着睫毛而去:“没有。”   “我他妈都瞧不起我自己,可怎么办,我就是……”他忽然噤声,拼命绷着嘴角,仿佛一松劲儿,眼泪就要掉下来,“就是……放不下他。”   汤泽摇头,从极近处看弟弟的嘴唇,红,而且干:“傻小子,你有哥呢。”   “一边是你,一边是他,”岑琢咽了口唾沫,“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琢,”汤泽向他靠了靠,和小时候给他讲故事时一样,缓缓说,“哥错了,不应该逼你,哥舍不得了。”   岑琢用西服袖子擦眼泪,像个委屈的孩子:“可他从没对我说过那三个字。”   汤泽把胳膊伸过去,让他枕。   “妈的说一句又不会死,”岑琢嘴上撂狠话,手却把脸遮住了,“哥,我就想知道,他到底……”   汤泽连忙收拢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岑琢闭起眼睛,埋头进他的颈弯。   “没事了,小琢,没事……”汤泽拍着弟弟的肩膀,把最后一口烟吸完,烟蒂扔到脚下,狠狠碾灭。   兄弟俩就这么抱着,十分、二十分、半小时,抱得汤泽的胳膊都麻了,家里来电话,说小金小玉想爸爸,闹着不肯吃饭,汤泽叹一口气,没叫岑琢,一个人走了。   岑琢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   “须弥山。”他忽然叫。   一把低沉的嗓子:“我在。”   “逐夜凉……”岑琢仍闭着眼,轻声问,“他爱我吗?”   须弥山沉默片刻:“从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   “那他们问什么?”   须弥山毫无感情地罗列:“对手什么时候死,某一战会不会顺利,身边的卧底是谁。”   岑琢睁开眼,坐起来,回头看它:“卧底是谁?”   “我还是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须弥山狡猾地跳转话题,“逐夜凉爱你,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看到’他会爱上你,不可自拔、舍生忘死、惊天动地,你们会成为一段传奇。”   岑琢茫然地张了张嘴,哈哈大笑:“我哥和白濡尔他们都被你洗脑了吧,你真不是江湖骗子?”   须弥山发出一种不满的哼声:“我只是陈述事实。”   岑琢擦了擦红肿的眼睛:“那……”   “等等,”须弥山打断他,“你不是我的主人,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还剩下两个。”   岑琢想了想,走到它面前:“你爱洛滨吗?”   须弥山瞬间四散,又快速聚拢:“为什么问这个?”   岑琢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感情,只有逻辑和算法,”须弥山沉静地说,但它的旋转方向变了,“我记得这个人粗鲁狂妄,还给了我一刀。”   不,你爱他,岑琢微微一笑:“最后一个问题。”   须弥山似乎发现自己转反了,停下来,慢慢往回转,偷偷摸摸的样子很滑稽:“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想好了。”   “嗯,”岑琢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问:“未来会天下太平吗?”   须弥山怔住,所有扩散的场波静止在原地,仿佛凝固了的时间:“你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我诧异,”它说,然后短促而有力地回答:“会。”   岑琢松了一口气,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平淡地点头:“那就好。”   “那有什么好,”须弥山的场波移动、扩大,把他包裹起来,“岑琢,你是个怪人,怪人是能翻天覆地的。”   “所以你不许任何人在江汉提起我的名字,”岑琢的眼神变得尖锐,“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须弥山环绕着他、簇拥着他,在他身前、背后、在他能感知到的每一个方向,赫然宣告:“如果知道你的名字,汤泽早就会和你相认,那就没有北府、太涂、乌兰洽,没有后来的胜利和失败,没有那些欢笑和眼泪,没有今天的你,也不会有明天的天下。”   它的话,岑琢懂,也不懂。   “青菩萨岑琢,你的路还长,我‘看到’了,”须弥山放开他,退回去,“往前走,别回头,你的梦想会实现,你的天下会闪闪发光。”   “我的……天下?”   岑琢再问什么,须弥山都不答了。   他从汤泽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莲花座,在别墅门外又看到孤单伫立的逐夜凉。   岑琢开指纹锁,那家伙跟进来,屋里弥漫着马蹄莲的香气,暧昧、清幽,让人心动。逐夜凉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什么机会,”岑琢不回头,“耍我的机会?”   逐夜凉把他往怀里拽,轻,但不容拒绝:“我的心都碎了。”   岑琢挣扎:“你没有心。”   机械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胸膛,感觉到下面扑通扑通的心跳,逐夜凉半跪下来,俯首在他肩上:“别离开我,岑琢,不要看别人,不要把给我的爱收回去。”   岑琢睁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心跳一定被发现了,他惊慌地拒绝:“飞鸟与鱼是你说的,到不了彼岸也是你说的,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还要我怎么……”   “我爱你。”逐夜凉一锤定音。   岑琢呆住。   “我爱你,”逐夜凉重复,他知道这三个字的力量,“我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不管你是不是回心转意。”   不要,岑琢颤抖,不要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会相信的:“放开我……”   逐夜凉不放,霸道地箍紧他:“你知道我后悔了,后悔一开始对你说谎,后悔对那个吻装傻,后悔在猛鬼城把白濡尔放进御者舱,而不是你。”   不要!岑琢拼命在他怀里拧动,机械手挣得发热,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钢铁,他无措地喊:“放开我!”   逐夜凉把他翻过来,像捉一只小猫,强迫他看着自己:“我想把你藏进御者舱,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就这么带你走,到天涯海角,我想无时无刻不用扫描视力看着你,确认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琉璃眼的指示灯急闪,一激动,他误开了扫描,岑琢在他手里,被虔敬地仰视,无所不知的视线越过去,突然之间,定在天花板上。   “那是……”逐夜凉放下岑琢。   岑琢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逐夜凉转身上楼,岑琢突然明白了,两手拽住他:“别上去,你他妈……别去!”   逐夜凉上去了,直奔卧室,水蓝色的床边有一个小柜,岑琢追着挡在他面前,羞耻地涨红了脸。   “是吗?”逐夜凉问。   岑琢嘴硬:“不是。”   他真傻,应该承认的,下一秒,逐夜凉张开双手,只听啪嚓一响,两柄利刃穿透床头柜飞进他的手心,猩红色,是一双折断的刀尖。   狮牙刀。   “岑琢,你爱我,”逐夜凉攥紧刀尖,攥得掌心的装甲嘎吱作响,“为什么不承认?”   岑琢无言以对,他喜欢他,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欢他,可他就是咬着牙不认。   慌张、羞愤、倔强,他用力推开逐夜凉,擦过他跑下楼。   逐夜凉扔下断刀追出去,追出别墅,追出莲花座,一直追到总部楼群东南角一片安静的绿地。   逐夜凉不快不慢地跟着,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不要脸地嚷:“那小子送你花,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不要!”   “滚!”岑琢头也不回地骂。   “上次我们不是很好吗,小金小玉也喜欢我!”   岑琢害臊,急匆匆地走,在一棵巨大的丁香树下,他没留意,和一架医疗型服务载具擦肩而过。   逐夜凉却在那儿停住了,慢慢转身,载具上是白濡尔,耷拉着脑袋,可怜地低语:“叶子,你在哪儿,叶子……”   逐夜凉在他面前蹲下,那么美的树,还有沙沙吹动花串的微风:“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顾你吗?”   “叶子……”白濡尔没有反应,徒然的,一遍遍叫着眼前人的名字。   逐夜凉凝视着他,曾经明艳的、凶狠的、霸气的脸,二十年感情,香风拂面的相逢,本可以有无数句温柔话讲,逐夜凉却说:“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耳朵,你根本没病。”   白濡尔迷离的独眼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一瞬,转向旁边。   “耳朵?”逐夜凉不信他傻了,那么执拗的人,执拗得近乎疯狂,只有和天下一起毁灭他才能得偿所愿,“病人应该在研究所,而不是在这儿,你别费心思了,这条路我以后不会再来。”   白濡尔继续他乏味的独角戏,迟钝地蠕动嘴唇:“叶子,你在哪儿……”   前头不远,岑琢回头,蓦然看见这一幕,一对颠沛流离的青梅竹马,在初秋的丁香树下,童话般彼此注视。 第98章 借兵┃“就我这长相,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我?”   岑琢独自往前走, 慢慢的, 回头看,逐夜凉没跟上来, 他无法自控地失落, 又愤怒于自己的失落, 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嘴巴。   “哎哎哎, 打谁呢。”前头,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   岑琢抬起头,是戴冲, 穿着华丽的珍珠色西装, 衬得蓝眼睛像无垠的海, 波光粼粼。   “这手怎么回事,”他挺生气地抓住岑琢的右手,抚平了,指着那片掌心, “敢打我喜欢的脸, 不要命了。”   岑琢受不了他, 翻着眼睛微有些笑意:“可滚你妈的吧,老子挺大个老爷们儿,这套不好使,鸡皮疙瘩掉一地。”   “不好使啊,”戴冲邪气地勾起嘴角,盯着他, “不好使,你怎么笑了?”   岑琢怔住,不大自在地移开眼睛。   “别一不好意思就不看我啊,”戴冲攥着他的手不松,“不敢看?老子那么帅吗?终于品出老子的魅力了?欣赏能力提升了?”   “叨叨叨的,烦不烦。”岑琢往外抽手。   抽不出来,戴冲和他十指相扣,手指内侧敏感的皮肤蹭在一起。   “你恶不恶心……”岑琢瞪眼瞧着被他耍流氓的那只手,一脸“这手不能要了”的嫌弃表情。   “老子求偶呢,还有更恶心的,你试试?”   岑琢嘀咕:“求你妈个巴子的偶,又不是鸟儿。”   “那我给你跳个舞,”戴冲整个人贴过来,大马路上,不要脸地向他律动,“要不给你开个屏?”   岑琢放弃挣扎了,真心弄不过他。   “笑了笑了,又笑了,”戴冲注视着他干而艳红的嘴唇,“别为了不值得的人难受,都他妈是狗屁,多看看在乎你的人。”   岑琢不较劲了,放松下来,正想说什么,背后有人叫:“岑哥?”   他赶紧抽手,回头看,贾西贝眨着兔子似的大眼睛,吃惊地盯着戴冲:“哥你……交新男朋友了?”   元贞在这小子身后,使劲儿拽了他一把。贾西贝让他拽得一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抿着嘴,抻了抻衣角。   “哪来的小东西这么有眼光,”戴冲凑上去,看漂亮姑娘似地看他,“白白净净的,还纯,你要是女的,绝对是老田喜欢的款。”   听他提田绍师,贾西贝生气了:“我是个战士,是御者!”   “哦,”戴冲觉得他好玩,逗他,“哪天交交手?”   “交过手。”元贞板着脸说。   戴冲皱眉。   “总部十楼,三组机枪对着你扫那个,”元贞冷冰冰地介绍,“日月光贾西贝,伽蓝堂兰城堂的堂主。”   戴冲惊讶,抓着贾西贝的肩膀要细看,贾西贝不愿意,直往元贞身后躲,元贞挡在戴冲身前,半开玩笑地说:“别看了,他脸皮比纸还薄,让你那蓝眼睛看两眼,再给看化了,我可亏大了。”   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小东西有主儿了。戴冲觉得伽蓝堂一个比一个有意思,跟岑琢开玩笑:“哪天跟你哥说说,给我转个会?”   岑琢推他一把,要领元贞和贾西贝回莲花座,戴冲招人烦地在后头喊:“岑琢,晚上找你去,等着我啊!”   元贞和贾西贝对视一眼,暗暗替逐夜凉捏了把汗。   半路经过那棵高大的丁香树,下头已经没人了,岑琢别扭地移开视线,心上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酸酸涨涨地不舒服。   到别墅,他给元贞和贾西贝倒了酒,三个人脱鞋窝在沙发上。   “岑哥,那个……”贾西贝看了看元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今天是有事想求你。”   “嗯,”岑琢很痛快,“说。”   “我……我想……”贾西贝胆小地缩着肩,越说声音越小,“我想跟染社借点兵……你看行不行?”   岑琢以为自己听错了:“借兵?”   “嗯,”贾西贝绞着指头,忐忑地瞄着他,“去兴都之前,我和小郡……就是小修罗陈郡,我们把七芒星的长老控制了,他们和我们一样受了重创,要几个月才能缓过来,我们想趁他们还没恢复元气,一鼓作气,端了他们的老巢。”   岑琢愣住。   贾西贝舔了舔嘴唇:“可岑哥,你也知道,兰城没兵了,你看……能不能跟你哥说说,借我们一点?”   岑琢瞠目:“你借兵……是想铲除七芒星?”   “嗯,”这么大的事,贾西贝却小声小气,一点威势都没有,“以七芒星为据点,我们还要向西经略,我答应过最上师,要把‘国界’推回去。”   岑琢惊愕地盯着他,然后求证似的,看向元贞。   “是,哥,”元贞帮着争取,“小贝实在没办法了,这种战略机会千载难逢,不管借到三百还是五百,只要够打一仗的,我们就回兰城,那里比这里更需要御者。”   岑琢鼻梁发酸,捏了捏眼角。   贾西贝以为他为难,晃着小巴掌:“岑哥,要是多……一二百也行!”   岑琢放下酒杯,认真地问:“向西经略,你估计,需要多少骨骼?”   贾西贝咬了咬嘴唇:“最少要一千,全装备骨骼军,”他掰着指头给岑琢算,从能源供给到战略布局,从敌我形势到纵深发展,说得头头是道,“一步到位我们不敢想,反正三年不行,打五年,五年不行,打十年,不收复失地,我就不回沉阳。”   岑琢不敢相信,那个爱哭的贾西贝,总是被人取笑的娘娘腔,不知不觉间竟长成了这样一个有魄力的领袖。看外表,他仍不是个体面的男人,田绍师调戏他,戴冲逗他,可他头脑里装的东西,却比许多大男人还大。   “你们在这儿等着,”岑琢当即起身,“我去找我哥。”   贾西贝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仰望他:“哥你这就……答应了?”   “啊,”岑琢理所当然,“在江汉这么长时间,总算听见个正事。”   “那哥……”贾西贝嘿嘿笑,趁着这个热乎劲儿“狮子大开口”,“我能再要点技术人员吗,就是懂发电、会建城、能谈判的那种?”   岑琢挑了挑眉,过去他没发现,这小子只要有一点光,就能灿烂:“贾堂主要什么,就有什么。”   贾西贝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给他鞠了个大大的躬:“谢谢哥!”   “对了,”岑琢走到门口,问元贞,“人家小贝现在要城有城、要人有人,你跟他回去,当压寨夫人啊?”   元贞一愣,黑下脸:“岑哥,你搞搞清楚,”他一把搂过贾西贝的肩膀,“他是连城带人跟我的好不好!”   岑琢一笑,推门出去。   门关上,贾西贝推开元贞,埋怨地说:“干嘛当着岑哥的面搂我呀……多不好。”   元贞抓起他的小手:“哪儿不好?”   贾西贝扭捏了半天,小声说:“……害臊。”   屋里没别人,元贞有点心猿意马,捧起那张脸就要亲,贾西贝倏地从沙发上溜下去,绕了老大一个圈跑到楼梯口:“这是岑哥家,咱、咱俩得保持距离!”   “哟,”元贞站起来,徐徐松了松膀子,“跟我玩捉迷藏,行啊……来吧!”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贾西贝小鸡似地叫了一声,转身往楼上跑。   “娘娘腔?”   二十公里外的江北别墅,钟意靠在小书房的沙发里,哈哈大笑。   田绍师在他对面,衬衫领子敞着,因为没戴眼镜,整个人柔和下来,自嘲地笑:“白裙子小红鞋,一点看不出来是男的。”   “太丢人了,哥,”钟意那张脸,大笑的时候仿佛碎了一地的日光,太艳,有慑人的锋芒,“连公母都没弄清楚,就让伽蓝堂给摁住了?”   “是啊。”田绍师无奈地摇头,端起桌上的荔枝酒,酒是钟意从迎海带来的,用今年新采的荔枝酿的,入口又辣又醇,有灼热的甜味儿。   “那个娘娘腔叫什么?”钟意呷着酒问。   “忘了,”田绍师玩着眼镜腿,仔细想想,“不是,是压根不知道。”   钟意又是一通大笑,两条长腿架在酒桌上:“哥,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让小姑娘骗行不行,赶紧找个人定下来。”   “你还说我,”田绍师有些醉意朦胧,仰靠着椅背,动了动酸痛的脖子,“你也二十了,别总空着。”   “我和你不一样,”钟意放下杯起身,走到他身后,“就我这长相,什么样的女人能配上我?”他捏住田绍师的脖子根,揉了揉,“又疼了?”   “嗯……”田绍师享受地闭上眼,“你不在,没人看得出来我脖子疼。”   钟意慢慢给他揉,一双杀人夺命的手,这时棉花似的轻柔:“你喜欢,等拿下江汉,我天天给你揉。”   田绍师当他讲笑话:“等拿下江汉,你坐了天下,谁还敢让你揉?”   “哥,”钟意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这个天下,我是给你拿的。”   田绍师霎时睁开眼睛。   钟意的脸正对着他,一片上下颠倒的艳光,“哥,”那小子少年意气地说,“你知道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天下,我只是想让你扬眉吐气。”   田绍师要从椅子上起来,钟意固定住他的脖子,十个指尖很热,热得像七年前成沙那个夏天,一双漂亮的孩子在大雨里奔跑,一伙人把他们从背后扑倒,掐着脖子拳打脚踢,边打,边恶狠狠地骂:“不男不女的东西,你们也想当御者?”   “所有人都欺负我、朝我吐口水的时候,”钟意回忆那些往事,“哥,只有你,那么弱,却不放弃保护我。”   田绍师握住脖子上的手。   “这个江汉不是人人都想要吗?”钟意冷笑,“这么好的东西,哥,我打个包系上丝带送给你,你舒坦了,我就舒坦了。”   “我不是御者,”田绍师非常冷静,“这个天下我不配……”   脖子上的手忽然用力,“哥,我现在是天下排名第一的骨骼,我说你配,你就配,”钟意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坐你的天下,我给你当家头。”   田绍师没再坚持,转而问:“那件事,跟白濡尔交代好了?”   “嗯。”钟意捏着他僵硬的肩背肌肉,有节奏地给劲儿。   田绍师很舒服,舒服得猫一样眯细眼睛:“盯着白濡尔,他比汤泽鬼得多。”   “他?”钟意轻蔑地说,“汤泽一死,我第一个收拾他。”   白濡尔一个哆嗦,从医疗载具上醒过来,自从田绍师给他打了一针,他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像是睡不醒,迷迷糊糊的总走神。   高修往他脖子后头塞了一个小枕头:“做噩梦了?”   这里是位于总部楼群东南角的神经元研究所,田绍师特地安排的房间,顶楼、独立、半封闭,走廊上布满了摄像头和远程操控机枪。   白濡尔没回答,有些突兀地问:“跟着我,你有没有一刹那是后悔的?”   高修瞥他一眼:“干嘛问这个?”   “我梦见你死了。”   高修悚然回头。   “被青菩萨一剑穿心。”白濡尔控制载具滑到窗边,窗也是封闭的,像是另一个牢房。   高修站在他身后:“如果岑琢要杀我,我会先一步,杀死他。”   白濡尔微微勾起嘴角。   “但他不会的,”高修扶着载具,把他转过来,“他不会把剑对着兄弟。”   一只愠怒的独眼,白濡尔瞪着他。   “生气了?”高修捂住那只眼睛,“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人、没有地盘、没有骨骼,怎么可能成功?”   白濡尔倒笑:“那你干嘛跟着我?”   “因为,”高修不愿意承认,“与其孤孤单单过一生,不如找一个人,并肩轰轰烈烈下地狱。”   白濡尔不喜欢地狱,推了推他的手。   “那天,”高修捂得更牢,“你和窈窕娘谈了些什么?”   窈窕娘钟意,天下首屈一指的骨骼,执掌东方大权的御者,那小子艳冶地笑着,握住白濡尔的手,用一种莫测的语气,徐徐说:“很快,汤泽会遭遇一场暗杀,有一个细节,需要千钧的配合。”   白濡尔告诉高修:“杀掉汤泽。”   “之后呢?”高修问,“剩下你和钟意,开始一山不容二虎的戏码?”   白濡尔轻笑,蹭着他的发鬓,低声耳语:“须弥山的未来已经写定了,这个初冬,天下将重回我的手中。”   高修诧异,放开遮着他眼睛的手。   白濡尔浅浅地笑着,纠正道:“是我们的手中。” 第99章 乙字须弥山┃“我不能给你的……身体上的快乐。”   汤泽一口接一口抽烟, 司杰受伤后, 没在社里的医务中心治疗,坚持要回家养伤, 他家里充其量有个HP室, 汤泽觉得奇怪, 那家伙像是在掩饰什么。   田绍师坐在他对面,放轻了声音:“社长?”   汤泽回神:“啊, 你说什么?”   “社长, 有句话……”田绍师观察他的脸色,“不知当讲不当讲。”   汤泽掐熄烟蒂, 靠向椅背, 摆了摆手, 让他讲。   “听说骨骼研究中心的四号库借了两千具壹型列兵骨骼给伽蓝堂?”   汤泽点头:“小琢有正经用处。”   田绍师皱眉:“社长!”   汤泽终于拿正眼看他。   “岑琢说到底是伽蓝堂的会长,”田绍师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们还在和染社南北分治,我们怎么能轻易借兵给他?”   汤泽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你说这些, 唵护法跟我念叨过八百遍了。”   唵护法就站在他身后, 小巧的黑色骨骼, 仿佛一尊无心无眼的雕像,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社长,两千具骨骼虽然不多,但也是研究中心一年骨骼产量的三分之一……”   “绍师,”汤泽打断他,“小琢是我的亲弟弟。”   田绍师空张着嘴, 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   “我对他的爱,还有亏欠,”汤泽的眼神锐利,像是一把刀锋、一粒子弹,“比这个染血的江山,要重得多。”   田绍师垂下眼睛,他没想到,这对兄弟之间的感情这么真,真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社长,如果坐视伽蓝堂不管,染社未来恐怕会失去这个江山。”   汤泽笑了,好像这话多可笑似的。   田绍师背上的汗毛竖起来。   “绍师,老脑筋该改改了,”汤泽点上一支烟,“小琢说得对,染社的未来不只是眼前这片江山,那两千具骨骼是去兰城保家卫国的。”   田绍师瞠目,高级干部会上岑琢那套幼稚的理想主义,汤泽居然听进去了,非但听进去,还要付诸行动?   “社长,就算是亲兄弟,分别十年,脾气秉性也变了,”田绍师从椅子上起来,“从伽蓝堂在大兰夺取持国天王号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染社的敌人!”   “说起持国天王号,”汤泽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追踪定位显示已经从外海进入裳江流域,很快会到江汉,我亲自去港口接收,让天下看看,染社和伽蓝堂没有隔阂。”   田绍师马上说:“我建议在下游的黄州先做一个全面检查,确定没问题再入港。”   “我问过小琢,那艘船上什么都没有,”汤泽透过薄薄一层烟雾看着他,“我不希望一艘空船影响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田绍师没再说话,瞥一眼唵护法,躬身离开。   汤泽悠悠吐出一口烟,偏头问须弥山:“你看他像卧底吗?”   一片荧蓝色的场波规律浮动:“我知道谁是卧底,没什么像不像的。”   汤泽笑了:“就是不肯告诉我。”   “有些事,”黑色的心脏徐徐旋转,“先知道就没意思了。”   汤泽舔一舔干燥的嘴唇:“那他刚才说的话,有道理吗?”   “哪一句?”   “如果坐视伽蓝堂不管,”汤泽眯起眼睛,转动椅子望向窗外,“染社未来会失去这个天下。”   须弥山短暂沉默,毫无感情地说:“有道理。”   汤泽的眉头一跳,倏地,把烟在手心碾灭。   田绍师从总部大楼回江北,上楼到小书房,钟意穿着便服坐在桌边,正摆弄着一个金属盒子,明艳的目光投过来:“怎么样?”   田绍师显得忧心忡忡:“挑拨离间没有用,汤泽根本不听。”   “你怎么了?”钟意注意到他的不安。   田绍师先是沉默,然后说:“总觉得……汤泽好像怀疑我了。”   钟意迅速思索,笃定地说:“我们没有破绽。”   “但是司杰的事……”田绍师眉头紧锁,“我们两个分社长之中,他翻车了,汤泽恐怕会怀疑我是卧底。”   “不会,”钟意打消他的疑虑,“江汉决战的时候,你还不是分社长。”   田绍师想了又想:“我现在都怀疑汤泽是不是诈我们,根本没有这个卧底。”   “哥,你太紧张了,”钟意拿出他纵横沙场的狠劲儿,胸有成竹地说,“汤泽会死在我们前头。”   “希望吧,”田绍师脱掉西装,“持国天王号会直接进港,汤泽不打算进行检查。”   “查也查不出什么,我亲手改装的,”钟意笑着,翻开金属盒的盖子,一汪荧蓝色的磁场溢出来,在封闭的书房里无声震荡,“持国天王号入港之时,就是汤泽的暴死之日。”   “明后天,”田绍师说,“把白濡尔、丁焕亮这些人拢起来开个会,毕竟要动手了。”   “哥,”钟意放下盒子,“你用不用先回迎海避避?”   田绍师摇头:“这种时候,走也不安全。”   “我让鲸海堂北上护送你,湛西组提前三百公里迎接,到家后你也别掉以轻心,吃的、碰的、周围的人,不是我交代那几个不要接触。”   田绍师摘下眼镜,哈一口气:“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钟意漂亮的眉毛挑起来:“我不操心行吗,你这人打仗不行、耍心眼不行、玩弄权术更不行,要不是我在背后撑着,就江汉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早死了七八十遍了。”   田绍师擦眼镜的手停下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好歹是个分社长,没你说的那么糟吧。”   钟意斜他一眼,满满的“你以为呢”。   田绍师不置可否。   “你糟不糟我懒得说,习惯了也还行,”钟意耸肩,“反正你给我注意好自己的安全,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谁要是把你动了,”那张艳丽的脸陡然凶狠起来,“我灭了他全家。”   田绍师拖把椅子到他面前坐下,没戴眼镜的眸子很温和:“钟意,你对我有点太好了。”   钟意看傻子似地看他:“田绍师,你失忆了吧,”他修长的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当年要不是你,我连穿骨骼的机会都没有。”   田绍师低下头,腼腆地笑了。   “是你把我从成沙带出来的,”钟意搭着他的肩膀,“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   “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田绍师戴上眼镜,看向他手里的金属盒,那个宇宙般的场波形态,和汤泽的须弥山纤毫不差:“它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钟意撇嘴,“三年了,它再没开过口。”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田绍师不自觉压低声音,“梅针箭给的这个东西,居然是另一个须弥山。”   那是三年前,江汉决战刚结束,田绍师还只是汤泽身边的一名普通干部,和钟意一起负责照顾双目失明的梅针箭。   在战后临时的小房间,梅针箭的东西乱摊着,其中有一个怪异的金属盒子,平时就放在枕边,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被田绍师不小心打开。   那次,是他和钟意第一次见到这种神秘的场波,一圈圈涟漪般扩散,不仅如此,盒子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突如其来地说:   “窈窕娘钟意,你是未来天下的争夺者,三年后的初冬,迎海会有一场大战,此战之后,染社将不复存在。”   田绍师一直以为这是个玩笑,直到他在汤泽的办公室见到了一模一样的须弥山,而一年后,当他和钟意正式入主东方分社、驻地就在预言中的迎海时,他才真正相信了那个盒子的话。   钟意扣上金属盒:“当年洛滨制造须弥山,不是一次就成功的,这是众多残次品中最接近完成的一个,狮子堂攻破07师时,梅针箭从江汉带出来,汤泽手里那个如果是甲字,这个就是乙字。”   “得须弥山者得天下,”田绍师说,“今年就是第三年,天下会像一颗熟透的果子,从染社这棵大树上落下来,掉进我们手里。”   钟意把乙字须弥山卡进书桌金属抽屉下面的缝隙,站起来:“我得亲自去趟港口,确认一下持国天王号的泊位。”   田绍师送他到别墅后门,钟意不常回江汉,认得他的人不多,把帽兜一罩就出门了。   任何人都可以进港口,但上泊位要有专门的签批书,钟意隔着一段距离站在护栏外,把停靠线、登船甲板、遮阳棚的位置,包括五百米内的火力配置全部记在心里,头脑中快速形成一副图像,然后转身出来。   在港口闸门的阶梯上,他不经意看见一个白生生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生闷气。   贾西贝也是来看泊位的,岑琢给他弄到了两千具列兵骨骼,要用多闻天王号运到兴都,从兴都往西走陆路到兰城。今天是装船日,他只想远远地看一眼,没想到刚进闸门,就被巡逻的工作人员赶出来了。   看着他,钟意就想起十五六岁的自己,也是这样可怜地抱着膝盖,被那些“阳刚”的男孩子揪着头发,争先恐后地骂“娘娘腔”。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   贾西贝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小嘴巴,局促地站起来,摇了摇头。   那个怕生的样子,和六七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钟意关切地问:“挨欺负了?”   贾西贝瘪着嘴,吸了吸鼻子:“我来看船,他们不让我进,还欺负人……”   小时候在成沙,钟意也经历过这种事:“他们说不好听的了?”   贾西贝点头:“他们说我不男不女的,是可疑分子,还说我这样的人不能进码头,不吉利……”   钟意瞪了港口控制中心一眼:“别理他们,”他拍拍贾西贝的后背,“这些人,都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他的手劲儿很大,拍得贾西贝挺直了腰杆,眨巴着眼睛看他,宽大的帽兜下有一片阴影,阴影里是一张少见的美人脸:“妈呀,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钟意连忙拽了拽帽兜,别过头。   “大哥哥,谢谢你,”贾西贝不好意思地对着脚尖,“我不难受了。”   “嗯,”钟意含混地应一声,擦过他,“走了。”   “哎大哥哥……”   贾西贝看着他一闪,融进人流不见了。   那么明丽的人,举手投足却没有一点女气,再看自己,贾西贝一扭腰一跺脚,下决心要改掉这身坏毛病。   他甩着大步回到莲花座,远远的,看见元贞站在岑琢门外,蹑手蹑脚溜过去,突然扑到他背上,调皮地叫了一声:“嘿!”   “嘘,”元贞朝他竖食指,“逐哥在里边呢。”   贾西贝赶紧捂嘴,小声说:“又吵起来了?”   元贞让出位子,让他听,贾西贝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岑琢的声音:“……再让我发现一次,你给我滚出江汉!”   哎?贾西贝赶紧拉元贞,元贞无奈地说:“逐哥开拟态跟着岑哥,被发现了。”   “啊?”贾西贝先是惊讶,然后想到什么,脸唰地红了,“逐哥怎么那么笨,开拟态还能被发现?”   屋里逐夜凉说:“那个拘鬼牌不是要给你开屏吗,”他冷哼一声,“还说晚上来找你。”   “所以你就大晚上在我床边坐着?”   贾西贝和元贞对视一眼,真替牡丹狮子丢人。   岑琢接着吼:“你不知道你离我半径三米以内,我这条胳膊就有感觉吗?”   原来是这么被发现的……   “你明知道我和戴冲屁都没有,”这种时候,岑琢可以提白濡尔,提自己的憋屈,但他没有,很硬气地说:“咱俩的事,少扯别人。”   然而逐夜凉的语气里却有几分卑微:“可你们有过。”   屋里陡然安静,片刻,岑琢问:“有过什么?”   逐夜凉不说话,岑琢被俘的时候,戴冲的那些暗示,他一直想从CPU里抹掉。   咚地一下,是鞋子踢在金属板上的声音,“我问你,我和他有什么!”   逐夜凉的声音不大,贾西贝和元贞听不真切,好像是说:“我不能给你的……身体上的快乐。”   屋里屋外同时死寂,几秒种后,岑琢的咆哮破门而出:“谁和他有什么见鬼的快乐!姓逐的……你他妈臭流氓!” 第100章 大哥哥┃仿佛恰落枝的茶花,有耀目的绮色。   隔天, 钟意再次来到港口, 还是同一个位置,在昨天观察到的泊位布局上, 进一步修正计划细节。   长长的人行甲板, 一个不大的声音顺风而来:“大哥哥!”   钟意回头, 闸门外是昨天那个小家伙,踮着脚, 兴高采烈地朝他招手。   他在脑海里最后确认一遍数据, 拉低帽兜,沿着水泥阶梯走下去。   贾西贝迎着他, 脸蛋红扑扑的:“大哥哥, 又碰见你了!”   钟意揉了他的脑袋瓜一把:“怎么这么高兴?”   “我的列……”贾西贝想说列兵骨骼, 话临出口多了个心眼儿,“我来看装货,过两天就跟船出发啦。”   钟意笑着弹他的脑门:“一高兴就傻乐,一难受就撅嘴, 可不是好习惯。”   贾西贝害羞地点头:“嗯, 以后不会了, ”他抿着嘴巴,摸了摸额头,“大哥哥,大家都叫我小贝,你……怎么称呼呀?”   钟意正想编个名字,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惊叫, 远处的人群一下子乱了,沿着甲板蜂拥往下跑。   隐约听见“杀人了”“有刀”之类的,钟意转身要走,贾西贝却和他相反,逆着人流冲上阶梯。   “小贝!”钟意回身抓住他,“你干什么!”   贾西贝一副焦急的样子,小手攥成拳头:“有人行凶!”   钟意如画的眉目瞪起来:“有人行凶,你去有什么用!”   贾西贝把额角的头发撩起来,太阳穴上有一个接入口:“我是御者。”   说着,他挣开钟意的手,不顾一切往上挤。   钟意从帽兜的阴影下盯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稍一犹豫,扒住一旁两三米高的甲板护栏,一跃而上。   贾西贝逆流挤在逃命的人群里,余光瞥见旁边护栏上有东西,速度很快,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哥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确实有人行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手各执一把尖刀,太阳穴上有已经萎缩的接入口,一身酒气,“不是骨骼,”钟意朝贾西贝喊,“我去解决,你保护好自己!”   “啊……好!”贾西贝愣愣点头,更加奋力往前挤。   钟意在执刀的男人面前跳下来,他搞不懂自己,暗杀汤泽这个节骨眼上,和萍水相逢的小朋友玩什么见义勇为的游戏!   “妈的……”男人醉醺醺地乱砍,身后的地上全是血,从挥刀的动作看得出来,应该操纵过刀手骨骼,“老子当年大小也算个英雄,大佬看见我都要叫一声哥,现在给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当孙子……都他妈去死吧!”   钟意没有武器,把帽兜遮遮严,横在他的刀锋之前。   “什么玩意……”那家伙眯着浑浊的眼,两把刀子在空中狠狠一击,劈头就砍:“敢挡老子的路,送死鬼!”   钟意快速闪身,几个假动作迂回到侧面,劈手直击他的肘关节内侧,使他的小臂脱力,尖刀甩飞,沿着甲板坡道滑下去。紧接着,钟意把手刀变拳,照着那家伙的太阳穴,猛地一下,力道之大,直接导致他昏厥。   贾西贝赶到,顺手抓起地上带血的尖刀,这时醉汉已经爬不起来了,钟意从帽兜下瞟他一眼,往四周看看,趁守卫骨骼还没赶到,闷头就走。   贾西贝扔下刀追着他,傻傻地擎着手上的血,屁颠屁颠地感叹:“大哥哥你……你太厉害了,我要是有你一半厉害就好了!”   钟意一把拉住他,贴着耳朵小声说:“别在这儿嚷嚷,手收起来,我可不想让染社找回去问话。”   贾西贝立刻噤声,把手放下来,跟着钟意拐出港口,到裳江边的河堤上,他像只摇尾巴的小狗,可劲儿缠着钟意:“大哥哥,你教教我吧,怎么才能变得像你这么强?”   钟意踢着石子,望向江水接天的尽头,再过几天,持国天王号就会破浪而来:“我原来和你一样,”他收回目光,“被人叫了好多年娘娘腔。”   贾西贝不信,眼巴巴地仰视他:“你骗人。”   钟意恶作剧地捏住他嘟着的嘴巴,抻了抻,抻成个小鸭子,贾西贝“嗯嗯”地挣:“大、大锅锅……”   “我可以教你两招,”钟意艳丽地笑,“不过要变强,还得靠你自己。”   贾西贝扁着鸭子嘴,两眼放光,一个劲儿点头。   从港口回江北,已经快中午了,钟意衣服都没换,直接上二楼会客室,田绍师在,白濡尔和高修也在,还有丁焕亮。   “怎么,”钟意把帽兜从头上摘下来,露出一张颠倒阴阳的脸,仿佛恰落枝的茶花,有耀目的绮色,“贺秘书没到?”   丁焕亮挑眉,他和钟意是第一次见,但这小子显然已经把他摸透了。   “我来就行,”丁焕亮翘起二郎腿,轻佻地歪着头,“贺非凡不参与这件事。”   “什么意思,”钟意俯身盯着他,用一种和长相不相符的凶猛,“留后手啊,丁秘书?”   丁焕亮站起来,浅淡的眸子动了动,像是一头准备撕咬的野兽:“我重复一遍,贺非凡不知道这件事,”他轻碾犬齿,“他也不需要知道。”   掉脑袋的事,他要自己干,钟意的视线习惯性瞄着他的咽喉,这时走廊上有脚步声,不重,很规则,似乎每一步都有相同的步幅、同样的频率,以一种丁焕亮很熟悉的节奏,停在门口。   所有人都向房门看去,咔哒,复古风格的门把手逆时针转动,门缓缓推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来。   他穿一件黑西装,没有领带,头发硬而短,一张让人记不住特征的脸。   丁焕亮和高修同时摸枪,田绍师则笑着起身:“你来晚了,”他迎向他,搭着肩膀向众人介绍,“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唵护法。”   丁焕亮怔在那儿,是那具不大的黑色骨骼,总是影子似地跟在汤泽身后,不出声音,没有灵魂,仿佛不存在一样。   “开什么玩笑!”他瞪着田绍师,“唵护法既然是你的人,汤泽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唵护法拉开侧首一张椅子,率先坐下:“丁秘书,你的左臂皮下有一张启动芯片吧,”他不是疑问,而是陈述,“我没有,”他解开袖扣,露出光滑的左腕,“我那张在汤泽手上,不是启动用的,而是引爆。”   这话一出,丁焕亮握枪的手松了。   “汤泽的左臂内侧有两张芯片,一张用来启动胜利幢,一张用来控制我,”唵护法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们说,我敢轻易动他吗?”   不敢,丁焕亮和高修对视一眼,先后坐下。   “我加入你们,”唵护法握着水杯,冷淡地笑笑,“就是要摆脱那张芯片,摆脱那种物件似的人生。”   “好了,诸位,”田绍师拍拍唵护法的肩膀,走向钟意,在他背后站定,“‘摘星’在即,我们就不要内耗了。”   “摘星”,很隐讳的说法,指的是什么每个人心知肚明。   白濡尔一直没开口,这时直入主题:“别浪费时间了,分工吧。”他垂着迷离的独眼,仍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意思。   田绍师从怀里掏出港口的泊位布局图,钟意接过去,做了几处修正:“护法,这张图你研究一下,持国天王号到港当天,需要你按图上的标记领汤泽站位。”   图纸从桌上滑过的一刹,白濡尔和丁焕亮瞥了一眼,这么多年枪林弹雨,一眼就判断出是高密度爆炸。   “千钧,”钟意尊称白濡尔,“持国天王号回江汉当天,我要伽蓝堂不在现场,尤其是逐夜凉,牡丹狮子这么大的变数,谁也控制不了。”   白濡尔保证:“他不会出现。”   “好,”钟意转向丁焕亮,“丁秘书,我们之中只有你能自由出入汤泽的办公室,爆炸当天,我要你控制住社长办公室和屋里的须弥山。”   丁焕亮徐徐舔了舔嘴唇,点头。   “诸位,”钟意三次击掌,“三天后,江汉港,我们将亲手折断染社的十瓣莲花,用汤泽的血为天下变色!”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命运的秒针飞快地在生死轮盘上旋转,染社、狮子堂、伽蓝堂,以及天下的每一个无辜人,都逃不出须弥山宇宙般弥散的场波。   第二天一早,贾西贝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个小竹刀,像模像样地在屋里练劈砍,元贞瞥他一眼,假装不经意:“怎么练上刀了?”   “上次跟你说的大哥哥,”贾西贝崇拜地说,“可厉害了,教了我好几招!”   大哥哥、大哥哥,元贞故意扫他的兴:“日月光是机枪骨骼,又没有刀。”   贾西贝一愣,想了想:“那……我装个刀不就得了。”   元贞皱眉,这两天他一直忙着研究列兵骨骼的资料,一眼没顾上,贾西贝就跑到外头去认识了什么“大哥哥”:“明天我们就走了,收收心。”   “哎呀我得去港口了,”贾西贝把竹刀插进后腰,从元贞的屁股底下拽袜子,套到小脚丫上,“大哥哥还等我呢。”   元贞不高兴,脸上不动声色:“那个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贾西贝抱着小竹刀跑出门,扔给他一句:“别等我吃午饭了!”   门啪嗒关上,元贞立刻起来穿衣服,蹑手蹑脚出屋,跟在贾西贝屁股后头,鬼鬼祟祟来到港口附近的江堤。   “大哥哥”果然在,一副颀长的身材,戴着帽兜看不清脸,元贞本来怕贾西贝傻乎乎的,被人吃了豆腐都不知道,没想到两人过了几招,对方突然一脚踹在贾西贝膝盖上,狠狠把他踹倒了。   元贞心疼,更是意外。   “起来!”那家伙喊,“刚才那招是我教你的吗,力度呢,角度呢!”   贾西贝没哭,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骨碌爬起来。   “再来,”那家伙一点不客气,接着一连三刀,刀刀发狠,直接把贾西贝砍翻在地上,“下盘扎稳,砍我!”   他们真的是在教刀,而且是毫不手软、魔鬼式的教刀。   贾西贝手上蓄着一股劲儿,出人意料地喊了一嗓子,像有一头猛虎从他瘦小的身体里窜出来,张牙舞爪,要把面前的强敌扑倒。   元贞从没听他发出过这种声音,一时惊讶,有些难以置信。   “好!架子拉开!保持!砍我!用力!我他妈让你用力!”   贾西贝又倒了,摔了一脸泥,“大哥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竹刀对着脑袋就砍,贾西贝翻身躲过,动作、神态,没有一点扭捏,接下来的几刀像滑过天际的飒沓流星,很利落,称得上漂亮。   “好!”那家伙嘴上赞赏,脚下却不留情,再次把贾西贝扫倒,抬脚踩上去。   这次小东西没爬起来,“大哥哥”看差不多了,收刀要去拽他,贾西贝突然出刀,用烂了的伎俩,却捅中了那家伙的左臂。   应该是很疼的,但元贞没听见他叫,反而见他握住贾西贝的刀背,严肃地说:“如果是实战,这一刀只造成我左臂受损,但你已经无力反击了。”   贾西贝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   “大哥哥”扳着他的刀,向右偏十度,对准自己的咽喉:“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该砍哪儿了吗?”   贾西贝咬着牙点头。   “记着,你出手的每一刀,都要瞄准要害。”   他把贾西贝拉起来,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然后细心的,抹去他脸上的泥巴。   “大哥哥,”贾西贝特别不舍,“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后天也会离开江汉,”那家伙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可以到迎海来找我,迎海堂湛西组我有朋友,你说找‘大哥哥’就行。”   ------------------------------------------------   插播小剧场:《御者》夫夫问答   Q1:你们俩是谁追的谁?   逐夜凉:一开始是他追的我,特别热情,我当时比较审慎……   岑琢:(眼神开始发刀)   逐夜凉:我追的,必须是我追的。   贾西贝:你们问这个不太好吧……我们还没成年……   元贞:我追的他。   贾西贝:(捂脸)   贺非凡:这题不是白给的吗,你看看哥这脸、这身材,肯定是他追的我啊。   丁焕亮: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贺非凡:……我追的他。   姜宗涛:是我追他。   姚黄云:(点头)   姜宗涛:暗恋转正。   姚黄云:(小声)真相是强制爱。   洛滨:那个……这题别问了,过!   刁冉:我追的,把命追没了。   须弥山:对。   乙字须弥山:他俩说的都对。   Q2:请问,初吻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逐夜凉:这个怎么说呢……(看岑琢)   岑琢:脑子缺氧思维短路的时候。   逐夜凉:但是毕生难忘。   贾西贝:月黑风高……   元贞:我当时呢,比较冲动,因为是第一次,也没有很好地规划环境……   贾西贝:(使劲儿拽)哎呀哥!   丁焕亮:没印象。   贺非凡:(使劲儿想)应该是那次在船上吧?   (折一枚针:你俩现在还在一起,真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吗?!)   姜宗涛:蓄谋已久,弄了点儿酒。   姚黄云:(小声)我酒量其实非常好。   洛滨:那个……这题也别问了。   刁冉:死的时候。   须弥山:严格意义上说,那不算个吻。   乙字须弥山:对,只是摩擦嘴唇。   (隔壁逐岑组:喂!)   Q3:请用一种味道形容对方。   逐夜凉:酸甜苦辣咸,都有了。   岑琢:(认真脸)硬。   (折一枚针:你真的是认真的吗?)   元贞:甜。   贾西贝:……嗯……嗯……(超小声)酸。   贺非凡:(意义不明地勾嘴角)辣。   丁焕亮:(翻白眼)臭。   姜宗涛:清水的味道。   姚黄云:火焰的味道。   洛滨:这题……   刁冉:不许过。   洛滨:后悔药的味儿,行了吧?   须弥山:可以。   乙字须弥山:这个可以。   Q4:此时此刻请对对方说一句话。   逐夜凉:我爱你。   岑琢:(害羞)我操!   贾西贝:哥,我们还小,应该把心思用在经略西部上。   元贞:(无奈)那改成一周两次吧。   贺非凡:那个……平时对我好点儿,嘴甜点儿,小胖有的也给我一份。   丁焕亮:(斩钉截铁)不可能。   姜宗涛:别太想我。   姚黄云:嗯,好。   洛滨:我一直希望时光能倒流……   刁冉:我知道。   须弥山:我也知道。   乙字须弥山:我们都知道。 第101章 持国天王Ⅱ┃俯下身,凑着那张有些干燥的嘴唇。   岑琢穿着一身蓝西装躺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他很少穿这个颜色, 显得有些稚嫩。   戴冲蹑手蹑脚走来,轻轻的, 在他身边躺下。   岑琢呼吸均匀, 像是睡着了, 那张脸说漂亮吧,谈不上, 说性格多好吧, 有时候能把人气死,可戴冲就是愿意和他待着, 被损两句也特高兴。   一片叶子飘下来, 半红着, 落在岑琢头发上,戴冲帮他拿掉,四下无人,他俯下身, 凑着那张有些干燥的嘴, 屏住呼吸。   几厘米之差, 岑琢倏地偏过头。   戴冲一愣,蹭了蹭鼻子:“醒着啊……”   “让你吵醒的。”岑琢挪了挪,和他拉开距离。   戴冲咕哝:“我又没出声。”   “你头发扫着我脑门了。”   “哦……”戴冲抓了抓头发,“哎,那个小可爱和他哥,他们走了?”   他说的是贾西贝和元贞, 岑琢点头:“早上走的,跟多闻天王号回兰城了。”   “那我以后多来陪陪你,”戴冲朝他挤眼睛,“免得你孤单寂寞。”   “滚。”岑琢给他一脚,想起来。   戴冲拉他:“别走啊,陪我躺一会儿,我……”   轰地一声,一具骨骼落在草坪正中,刺目的猩红色,是逐夜凉。   “你来干什么,”戴冲一个挺桥起身,“没看见我们这儿你侬我侬的。”   逐夜凉的视线越过他,投在岑琢身上:“我和他有话说,”他推了戴冲胸口一把,走上去,“这儿没你的事。”   “哎我去,”戴冲抬手就要按手臂内侧的远程启动芯片,被岑琢叫住,“戴冲,”他刚睡醒,嗓子还干着,“你先走。”   戴冲死盯着他,不服输地歪着头。   岑琢叹一口气,重复:“你先走!”   戴冲一双蓝眼睛有些发红。   “让你走。”逐夜凉擦过他,全身的照明瞬时一闪,宣示主权。   戴冲没再可笑地坚持,垂下肩膀,负气走了,岑琢只看了那个颓丧的背影一眼,就把目光投向逐夜凉:“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来,”逐夜凉单膝跪地,和他平视,“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意。”   岑琢受不了他这个肉麻劲儿,板着脸冷言冷语:“我对你的心意不感兴趣。”   “明天持国天王号入港,”逐夜凉说,“和我一起去吧。”   岑琢不解地看着他。   “那是我们故事的开始,”他温柔着,像是呢喃,“还记得吗,放映厅、迪士尼、愚蠢交响乐。”   岑琢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片段,都像用刀子刻在脑子里,忘不掉。   逐夜凉看进他的眼睛:“叮咚。”   一瞬间,心脏揪紧,在猛鬼城、在核心囚舱,那些痛苦难鸣的日日夜夜又回来了,被践踏的爱和与爱等量的恨,席卷着,要把岑琢吞没:“别再跟我提过去。”   “谁也否认不了我们的过去,”逐夜凉握住他的肩膀,“我不行,你也不行。”   岑琢挣开他,声音有些抖:“逐夜凉,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重新爱上我,”逐夜凉霸道、同时又卑微地乞求,“我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一切都给你!”   被爱的感觉让人晕眩,岑琢几乎就要沉溺在牡丹狮子猩红色的风暴中,但对这份爱,他有多渴望就有多畏惧。   “明天,上午十点,江汉港1号泊位,”逐夜凉说,“我们一起上船,重看一遍愚蠢交响乐,把故事从头开始。”   “我不会去的。”岑琢咬着牙齿。   逐夜凉站起来,空行狮子启动:“我等你。”   他不等岑琢拒绝,猛然飞身升空,向着东南方向,一次加速,落在一栋高大的建筑物楼顶,那是田绍师的神经元研究所。   顶层的窗户有一扇是全封闭的,他攀住楼板往下荡,击碎封窗的合成材料,跳进去。安静的病房里只有一个人,寂寥地坐在冰冷的医疗载具上,空洞地盯着纯白的墙壁。   “白濡尔,”逐夜凉没叫他的小名,“我来了。”   载具上的人毫无反应。   逐夜凉站到他面前,俯下身:“跟我,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白濡尔仍然两眼发直,不看他。   逐夜凉无所谓,他这次来,就是要在爱人和敌人之间划出一道界限:“明天我会在持国天王号上对岑琢做出承诺,爱他,和他的家人。”   白濡尔的眼睛突然眨动,瞪大了。   “有反应了?”逐夜凉毫不意外,“你根本没伤着脑袋,对吧?”   白濡尔强忍着颤抖,他不理解,逐夜凉怎么能这么狠心,自己已经跌到尘埃里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逐夜凉冷酷地警告,“你,和你那些朋友,最好别在我的势力范围里搞事。”   为了岑琢,那个野小子,逐夜凉真的抛下他了,还有他们二十年的感情,白濡尔攥紧拳头,他才不会让他们有什么承诺,更不允许他们上持国天王号,他要阻止他们,用逐夜凉最在意的东西。   他迷离的眼睛动了,向逐夜凉挑起一侧眉峰:“怎么,你要去告诉汤泽?”   “狮子堂大势已去,”逐夜凉说,“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螳臂当车。”   “呵”,白濡尔发笑,“是因为你,狮子堂才大势已去。”   他说的不错,逐夜凉沉默以对。   就在这时,白濡尔抛出了他的底牌:“你不想知道曼陀罗在哪儿吗?”   逐夜凉的目镜灯双闪:“你有曼陀罗的线索?”   白濡尔叫价:“明天,上午十点,你来,我告诉你。”   那是和岑琢约好的时间,逐夜凉拒绝:“我不会来。”   白濡尔不信他连杀身之仇都不报,得意地笑:“我等你。”   逐夜凉最后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转身离开。   白濡尔握着医疗载具的扶手,从破碎的窗玻璃望出去,那个猩红的身影已远去,洗手间的门从里面推开,高修皱着眉头走出来:“他会听你的吗?”   “曼陀罗是逐夜凉的一块心病,”白濡尔闭上眼睛,“这三个字折磨了他快十年,他绝不会放手,岑琢再重,也重不过他自己的肉身。”   “港口……”高修沉声问,“岑琢会去吗?”   “他去不去无所谓,”白濡尔轻哼,“我们只需要牵制逐夜凉。”   高修的心有些乱,明天十点,持国天王号会在泊位上爆炸,岑琢如果去了,会和汤泽一起身首异处。   这一瞬,沉阳的新雪和日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的兄弟情谊,一股脑涌进胸口,他烦躁得无法平静,但压抑着不表现出来,白濡尔昏昏沉沉的,慢慢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离开研究中心,高修去了莲花座,在岑琢门外稍有犹豫,按响了门铃。   岑琢开门见是他,很意外,但马上露出一个由衷的笑:“你小子,”他向他敞开门,“还知道来啊!”   这种窝心的感觉难以形容,高修忍着叫了一声:“哥……”   岑琢在挑衣服,各式各样的好西装铺了一沙发,高修进门看见,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这几天都在哪儿鬼混呢,”岑琢想跟他聊一聊司杰,但没贸然起头,兜着圈子等一个时机,“元贞和小贝回兰城了知道吗?”   高修草草点个头,他也想找时机,两个人聊得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怎么着,聊到了东南角神经元研究所附近的那棵丁香树。   “天冷了,丁香还开着吗?”岑琢貌似无心地问,就是在那棵树下,逐夜凉和白濡尔彼此对视。   “都败了,”高修顺着他的话头,“刚才逛到那儿,就看见一颗枯树和白濡尔。”   白濡尔在那棵树下,岑琢不意外,他正想聊聊这个人:“高修,我……”   高修忽然打断他:“还有逐夜凉。”   岑琢空张了张嘴,手里的西装一滑,掉到地上。   “白濡尔一直说胡话,说什么曼陀罗,逐哥一听就去叫医务人员了。”   岑琢眨了眨眼,那个表情,像风吹乱的树叶,又像深冬被踩脏的新雪。   “研究所的人说白濡尔上午九十点钟最清醒,”高修不去看他的脸,“他们让逐哥明天十点去一趟。”   明天,上午十点,江汉港1号泊位。   岑琢的声音很轻:“他说……去吗?”   “去,”高修帮他把地上的西装捡起来,“逐哥说一定去。”   逐夜凉当然去了,事关曼陀罗,那是杀了他肉身的仇人。   “我们一起上船,重看一遍愚蠢交响乐,把故事从头开始。”   又落空了,不过是两个小时前的约定,岑琢收起西装,一件件挂回柜子,高修明知故问:“哥,怎么不挑了?”   “不用挑了,”岑琢垂下头,勉强自己笑,是那种大剌剌的口气,“大老爷们儿,颜色款式什么的,根本分不出来。”   “就是嘛,”高修知道他难受,但不得不附和,“我刚看你拿来拿去,都不知道你在挑什么。”   这时内线电话响,岑琢按下接听开关,汤泽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小琢,明天上午十点持国天王号入港,你和哥一起接收?”   岑琢的心再次狠狠疼了一下:“哥,我不去了……”他笑笑,“我这两天累了,想在家睡觉。”   汤泽对他的情绪很敏感:“心情不好?”   “啊?”岑琢不知道他怎么听出来的,装傻,“没有啊,我很好,你放心。”   汤泽没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社长办公桌上熄灭的电话指示灯一旁,唵护法静静站在汤泽的身后。   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汤泽在唵护法的陪同下来到江汉港1号泊位,场地提前做过清理,没有闲杂人等,周围设了十二处保卫哨,头上太阳很足,汤泽一身稳重的黑西装,站在唵护法投下的狭长阴影里。   远处,钟意罩着帽兜,隐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视线锁定这边。   “社长,”唵护法看了看头上的几个火力点,“南侧保卫照顾不到这个位置,请再向右移五步。”   汤泽没多想,按他说的,五步,到钟意在图纸上打了红叉的位置,站定。   唵护法的任务完成了,很简单,他一偏头,在铁丝网外,看见了一抹不应该出现的猩红色。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钟意也看见了,第一时间,他已做好了计划失败的准备,一旦失败,他要立刻撤离,连江北的别墅也不能回,直接返回迎海。   逐夜凉开启三组视力,在涌动的人海中搜寻,来来往往的男女,他只找那一个身影,但一遍又一遍扫描,还是失望了。   因为是自动巡航,没有入港的鸣笛声,远远的,只见一艘巨大的铁轮剪开江面,反着耀眼的日光,缓缓向港口驶来。   早有工作人员在江边等着,分两组乘小艇逼近,上船采用人工操作,将持国天王号稳稳停入指定泊位,这时汤泽看表,十点整。   他站的位置正对着一组相控阵雷达,这种雷达持国天王号上有三组,唵护法观察了船的长度和泊位的比例,无论怎么停,都会有一组雷达靠近这个位置,他当即明白,炸药就在雷达组件里。   按照安排,汤泽不需要上船,只要等工作人员大致检查后,象征性地在入港记录上刷指纹确认,就算完成接收,所以炸药随时可能爆炸。   “社长,”唵护法盯着眼前巨大的雷达组,“太阳太大,我给您取把伞来。”   说着,他转身要走,汤泽却叫住他:“不用了,最多五分钟。”   唵护法生生停住,那么大的太阳,照得他精黑色的装甲闪闪发亮,咫尺之间就是雷达组里的高密度炸弹,即使有骨骼,恐怕也难以幸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静静的,爆炸来了。   化学反应刚刚酝酿,十二个保卫哨还毫无察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不正常的热量在逐夜凉的目镜上迅速扩大,他陡然聚焦在汤泽身前的相控阵雷达上,几乎在冲击波震碎船身金属组件的同时,撞破铁网扑上去,覆在汤泽身上。   一瞬间,猛烈的爆炸沸腾了江水,坚硬的船体在惊人的威力下弯曲撕裂,船头掀飞出去,悍然砸在3号泊位的突击舰上,把细长的小舰拦腰切断。   逐夜凉扑倒汤泽的刹那,唵护法被突如其来的冲力击中,还没来得及目睹江面化成火海的惨象,就被爆炸的巨大威力拧成了碎片。   五公里外,染社总部听到了爆炸声,白濡尔操纵医疗载具滑向窗口,远处有一团小小的黑雾,他背后,是空荡荡的雪白房间。   逐夜凉没来。   他难以置信,那个人为了岑琢,居然放弃了过去的所有,狮子堂的点点滴滴,对曼陀罗的恨,甚至自己的肉身,全部一刀斩断。 第102章 卧底┃为了一个失约的人,竟然置曼陀罗于不顾。   小弟来通报的时候岑琢正在洗澡, 头发没擦, 衬衫也没穿,只套了一件黑西装, 从莲花座直奔医务中心。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得急, 走得也急, 西装前襟翻起来,一身牡丹花和零星的伤疤若隐若现。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持国天王号沉了。”   岑琢停步, 持国天王号是从他手上离开大兰的,一路从外海进裳江, 到江汉炸了, 任谁都会认为是伽蓝堂安的炸弹。   岑琢捏起拳头, 当时在大兰港,那么大一艘船,只有逐夜凉有这个能耐。   “我哥……伤得重吗?”   “小腿轻度烧伤,”小弟说, “关键时刻牡丹狮子把他扑倒了, 筋骨没事。”   岑琢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小弟连忙重复:“牡丹狮子……”   电光石火间, 岑琢的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窒闷的,有说不清的痛楚。逐夜凉为了他,居然救了汤泽,狮子堂势不两立的敌人,下令将他肢解的罪魁祸首……眉头一跳, 岑琢反应过来:“牡丹狮子在港口?”   小弟让他问愣了:“对、对啊。”   上午十点,江汉港1号泊位,我等你。   岑琢缓缓转身,同一个时间,逐夜凉没去找白濡尔,而是去港口等自己,为了一个失约的人,他竟然置曼陀罗于不顾。   心里有一场大雨,下了好久,这一瞬陡然停住,继之是乍然出笼的热望,燎原的火一样,在四肢百骸连绵地烧,岑琢用力握了握拳,大步向总部大楼走去。   一楼医务中心,小弟引着他来到汤泽门外,正要推门,里头有说话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我没必要骗你,绝不是伽蓝堂。”   岑琢盯着那扇门,忽然不敢进去。   接着,是汤泽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到牡丹狮子的那抹红,就恨不得挥起长刀,以命相搏,杀之而后快,”一个长长的停顿,“没想到生死关头,扑到身上护着我的,居然是你。”   一对相持多年的仇敌,一朝成了朋友。只因为一个人。   汤泽却明知故问:“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是岑琢的哥哥,”逐夜凉单刀直入,“从今天起,明里暗里的每一枪,我都会挡在你前面。”   岑琢霎时忘了呼吸。   “你死了,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杀你的人会把他罗织成凶手,他这辈子都要在痛苦中渡过。”   一滴泪凝在眼睫上,岑琢甚至不敢眨一眨眼。   逐夜凉说:“那样我的心会碎。”   汤泽笑了:“可你根本没有心。”   逐夜凉也笑:“岑琢说过一样的话。”   汤泽意外:“是吗,他这样说?”叹一口气,“每次他在我面前提起你,总是失魂落魄的,好像他的心已经随着你走了。”   岑琢在门外腾地红了脸,咬着嘴唇,怪他哥跟逐夜凉说这些。   “真的吗?”逐夜凉明知道是真的,却想从汤泽嘴里听到更多,“他真的在乎我?”   “如果不在乎,重逢时,他根本不会从青菩萨里出来,”汤泽苦笑,“他那个倔脾气,对你的心要是死了,宁可死在你手里。”   “我那时差点就杀了他,”逐夜凉低下头,语气里是痛彻心扉的懊悔,“我明明那么爱他……”   这时走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岑琢回头看,是气势汹汹的丁焕亮,握着手枪,擦身时斜睨他一眼,敲响汤泽的房门。   岑琢跟进去,第一眼先看到逐夜凉,那个人也看着他,目镜灯闪了闪,投向他西装前襟露出来的大片皮肤。   岑琢下意识拢起襟口,他不知道他看的是疤痕,还是别的什么,那样大胆的注视让人心慌。   “社长,”丁焕亮深鞠一躬,“我请求控制伽蓝堂相关人员。”   “岑琢是我的弟弟,伽蓝堂是染社的手足,”汤泽平淡地训斥,“管好你的舌头。”   丁焕亮把心一横:“社长怪我,我也要说,”他看向岑琢,“持国天王号一路在海上,追踪记录没有间断,信号也没在任何一地发生停留,只能是出航前动了手脚,我敢断言,炸弹是伽蓝堂装的!”   “伽蓝堂要杀我,”汤泽气定神闲,“牡丹狮子又何必救我,让你还有机会在这里掀风起浪?”   “也许伽蓝堂另有阴谋,”丁焕亮咄咄逼人,“社长,先有北方分社遇袭,后有持国天王号港口爆炸,两件事接踵而来,绝不是偶然!”   “丁秘书,”岑琢不羁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我要杀谁,不会在自己眼前杀,我要炸谁,也不会在自己经手的船上炸,我觉得杀人炸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岑会长,”丁焕亮和他针锋相对,“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接收仪式你不来,第二,为什么牡丹狮子恰巧在港口,第三,爆炸发生的瞬息之间,牡丹狮子怎么正好在爆炸的前一秒保护了社长?”   “好了!”汤泽喝止他,“你们都出去,小琢留下。”   丁焕亮先离开,逐夜凉不愿意走,被岑琢做样子踹了一脚,才灭灯出去。   屋里只剩下兄弟俩,岑琢在汤泽床前坐下,他和小时候一样,有委屈就耷拉着脑袋,不吵也不闹:“哥,你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   “小琢,”汤泽打断他,“我相信你,但这不够,重要的是让天下相信你。”   岑琢无奈地耸肩。   “逐夜凉在我身边有个卧底,”汤泽目不转睛盯着他,“你让他把这个卧底说出来,你们的嫌疑就洗清了。”   “哥,”岑琢有点耍赖的意思,“他是他,我是我,我们……”   “小琢!”汤泽忽然严厉,“你也是当会长的人,应该明白,这不是我们兄弟俩的事,是染社和伽蓝堂的事。”   岑琢明白,自从到江汉,找回了哥哥,他就放任自己缩在哥哥的羽翼之下,为逐夜凉的背叛脆弱消沉,到了今时今日,他是该挺身面对一切了,这个天下的重量,需要他和哥哥并肩担起。   “持国天王号爆炸针对的是我,江汉中心的主人,”汤泽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这件事如果不给天下一个交代,整个染社都会像一只煮在沸水上的锅子,除非把水烧干,否则永无宁日。”   汤泽说的没错,一夜之间,持国天王号炸毁、社长遇袭、唵护法报废的消息席卷裳江两岸,接着爆炸般向四面八方传递,染社高层一片混乱,总部大楼搅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以东方分社为首,矛头直指伽蓝堂。   第二天天还没亮,拘鬼牌就出现在逐夜凉面前。   “早,”逐夜凉没意外,像是早等着他,“果然是派你来。”   “我来拘你到九楼会议室。”说着,拘鬼牌甩起流星。   “拘?”逐夜凉没有对战的意思,狂妄地负着手。   “拘,”戴冲重复,“到了九楼,你就插翅难飞了。”   “让你失望了,”逐夜凉擦过他,“不用你拘,我自己走。”   他的淡定出乎戴冲的意料:“喂,现在跑还来得及,”他一双流星甩得飒飒作响,“不过要先过我这一关。”   “跑?”逐夜凉轻笑,“我为什么要跑,船又不是我炸的。”   戴冲让他这一笑弄愣了:“我说你小子也太狂了吧,人家刀都磨好了,就等着要你的命呢。”   “我的命就在这儿,”逐夜凉淡淡地说,“谁想要,凭本事来取。”   “你还不明白吗,”戴冲追着他,“你和你的那个卧底,只能活一个。”   逐夜凉停下来看着他:“知道岑琢喜欢我什么吗?”   戴冲在拘鬼牌里翻个白眼,很想怼他一句“老子才他妈不感兴趣”,嘴巴却老实,闭紧了等他说。   “因为我没那么多废话,”逐夜凉意有所指地点着它的胸甲,“但总能给他惊喜。”   戴冲皱眉:“喂你什么意思?”   逐夜凉随便笑笑,“你猜。”   到九楼的时候,偌大的会议室已经座无虚席,连司杰都来了,仍然是卡紧了下巴的高领子,昂贵的宝石袖口,还有拢得服帖的短发,汤泽坐在医疗载具上,岑琢在秘书位上抬起头,担忧地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调皮地闪起目镜灯,闪给他一个人看。   岑琢暗骂他没心没肺,脸颊却微微发热,握紧了双手低下头。   “好了,人到了,拿下吧。”田绍师从座位上起身,率先发难。   会议室前后两个门都开着,外头是荷枪实弹的小弟和捕捉骨骼,听见“拿下”就要往里冲,司杰却抬手:“绍师,别冲动,社长还没发话呢。”   说着,他看向汤泽,汤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没接茬。   田绍师见他这态度,胆子大起来:“给我拿下!”   底下人一拥而入,会议室顿时响起一片子弹上膛声,声势很大,却没人敢贸然近逐夜凉的身,一时间局面僵持住了。   “汤社长怀疑我?”逐夜凉问。   汤泽看向他,冷酷、威严,和在病房时判若两人,逐夜凉对这种反差不陌生,白濡尔也是这样,这些坐拥江山的人都有两副面孔。   汤泽动了动手指,叹息似的:“拿下。”   捕捉骨骼形成阵型,除了岑琢,高级干部全部离席,第一张网投出去,逐夜凉没躲,接着,铁锁、控制链、拘捕器,他一一承受,岑琢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不是不躲,根本是放弃了反抗。   “打开御者舱,”田绍师再次下令,“把牡丹狮子的CPU拆下来!”   紧要关头,岑琢拍案而起:“谁敢!”   逐夜凉是为了他,才容忍这些疯狗在身边狂吠,也是为了他,当初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御者舱,暴露自己致命的弱点。   “岑秘书!”眼看局面不可控制,司杰上前一步,拉住田绍师。   岑琢和汤泽叫板,伽蓝堂和染社对立,田绍师等的就是这个,牡丹狮子当场大开杀戒才好,他趁乱就能把汤泽给毙了。   但岑琢并没给逐夜凉下动武的命令,而是看向自己的哥哥:“社长!”   “小琢,”汤泽支着载具扶手,眯起眼睛,“你问问他,卧底是谁。”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这个早晨,必须让牡丹狮子交出卧底。   岑琢转而仰视逐夜凉,那对透明的目镜也投向他,他连性命都豁得出去,何况一个卧底,岑琢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逐夜凉什么都会出卖,手下,甚至朋友。   他不想逼他,逼他做两难的选择,可不逼,哥哥、染社、伽蓝堂,这个天下,将永无宁日。   “逐夜凉……”岑琢下定决心,绝然地问,“你在染社的卧底,是谁?”   在场的所有人屏住呼吸。   逐夜凉在重重桎梏下起身,猛然一挣,那些铁网、锁链、捕捉器,瞬间从他身上分崩离析,他一步步向岑琢走去,当着这些人的面,一把将他搂住,紧紧的,依偎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们两个人的悄悄话,接着,岑琢瞪大了眼睛。   逐夜凉放开他,然后侧身,亮出背后的司杰和田绍师。   目光集中在岑琢身上,他抬起手,指向两位分社长,有片刻的犹豫,随后锁定住其中一位:“是东方分社,田绍师。”   这话一出,会议室轰然炸开,转瞬又鸦雀无声,田绍师一把摘下眼镜:“伽蓝堂栽赃陷害!我不是……”   “拿下!”汤泽厉声下令。   田绍师扭过头,死死瞪着他。   “还傻站着干什么,”汤泽拍了一把扶手,撑着载具站起来,“给我拿下!”   他绝对相信岑琢,和逐夜凉对岑琢的爱。   在小弟们调转枪口前,田绍师先下手掏枪,二话不说朝岑琢开了一枪,场面一下子乱了,枪声噼里啪啦四起,子弹在眼前乱飞。危机时刻,司杰纵身挡在汤泽身前,汤泽腿上有伤,站不稳,下意识想抓他的腰,被他敏感地躲开,反手握了他一把。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观察形势,待枪声停止,岑琢从逐夜凉身后走出来,司杰移到一边让出汤泽,田绍师则躺在地上,左胸中了一枪,嘴角有血,眼睛里也有血,镜片碎了。   汤泽操纵载具过去,俯身看着这个将死之人。   田绍师茫然地转动血色的视线,艰难地滑动喉结:“我的家头……领兵在迎海,窈窕娘……”一口血涌上来,“会给我报仇……” 第103章 肉身┃“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像长满青苔的石头,岿然于时间之外。”   高修跑进屋时, 载具空着, 白濡尔躺在地板上,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屋里有很大一股酒气, “你喝酒了?”高修把他拉起来, “哪儿来的酒!”   白濡尔酡红着脸, 咯咯笑:“一点点,”然后指着桌上空了的酒精瓶子, “兑了水, 不好喝。”   他居然喝医用酒精,“你这个疯子!”高修单手拖着他, 去洗手间催吐。   白濡尔不配合, 边骂边抓他的脸, 高修知道他心里不痛快,牡丹狮子舍他而救汤泽,可眼下有比这更要紧的事:“田绍师死了!”   白濡尔徒张着双手,灰头发遮着独眼:“什……么?”   “田绍师死了, ”高修力竭坐在地上, 揩了把汗, “就在刚刚。”   白濡尔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怎么死的?”   “逐夜凉指认他是卧底,乱枪之下,当场毙命。”   逐夜凉,又是逐夜凉,白濡尔咬牙:“我那么求他,他还是对我们下手!”   “赶紧把酒精吐了, 我们离开江汉!”   “逐夜凉……”白濡尔恍若未闻,恶狠狠地说,“他永远别想知道曼陀罗在哪儿,他的肉身在哪儿!”   高修一怔:“肉身?”   酒精的作用,白濡尔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高修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逐夜凉的肉身……还在?”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高修警觉:“谁?”   门外没回答,只是敲,高修走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是丁焕亮。   他让他进来,两个人异口同声:“田绍师死了。”   对看一眼,高修问:“钟意呢?”   “爆炸之后就没露面,应该是回迎海了。”   “我们不能把他这条线断了,”高修拢了拢被抓乱的头发,“你什么打算?”   “江汉不安全,”丁焕亮说,“我今天就奔迎海,可以带着你们。”   洗手间的门忽然从里面踹开,白濡尔站在那儿,神色像个真正的病人:“带我们?你是怕自己走,手里没牌吧。”   白濡尔,狮子堂的千钧,前天下霸主,握在手里还是有些分量的,只要汤泽还活着,他就有价值。   丁焕亮打量他现在这副可怜相,冷冷地笑:“是又怎么样,你不走?”   “当然走,”白濡尔清醒了,“逐夜凉杀人是把好手,谋略也不在我之下,他应该已经猜到持国天王号爆炸的真相,否则不会指认田绍师。”   听他这样说,高修急问丁焕亮:“什么时候能动身?”   “你们做好准备,我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回来就走。”   从办公室回来就走?高修疑惑:“你不带贺非凡?”   丁焕亮移开眼睛:“这件事从头到尾他没参与,我不想等到逃命了,又把他卷进来。”   “可是他……”   “迎海和江汉很可能开战,”丁焕亮打断他,“我们亡命迎海不一定是在逃生,钟意一旦战败,我们现在就是去赴死。”   “可你把贺非凡一个人扔在江汉,”高修蹙眉,“他也是死。”   “汤泽不会杀他,”丁焕亮很肯定,“我太了解他了,所有东西他都要捏在手上,不动声色地等着,有朝一日拿出来用。”   “你这是赌。”高修直言。   “对,我就是赌,”丁焕亮浅淡的眸子盯着他,有种凶狠的柔情在里头,“如果胜了,我衣锦还乡回来找他,如果败了,我一个人死在迎海。”   顿了顿,他轻声说:“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高修一时说不出话,眼前的这个人太狠了,对爱他的人狠,对自己更狠:“就算贺非凡没被打死在刑讯室,你觉得等你衣锦还乡回来,他还会见你吗?”   “那不重要,”丁焕亮碾着牙齿,“我只要无论输赢,他都能活着,哪怕……和我形同陌路。”   “好了,”白濡尔对这些小情小爱不感兴趣,“高修,你留下。”   高修和丁焕亮同时向他看去。   “你留在岑琢身边,”白濡尔命令,像命令脚边的一条狗,“做我的眼睛、耳朵。”   丁焕亮看向高修,那小子却别开了脸,丁焕亮瞧得出来,他应该是想问一问白濡尔,在他心里,自己究竟是什么。   “在我心里,你是第一。”   逐夜凉斜倚着门框,肆无忌惮地说。   岑琢在对面换衣服,瞥他一眼,转身走进衣帽间。要是在以前,他会无忧无虑地把自己脱光,在那具钢铁面前不要脸地得瑟:嘿,看哥们儿这身材!   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你不是答应白濡尔去找他吗,”岑琢在衣帽间里问,“怎么又上港口了?”   “找白濡尔?”逐夜凉轻闪目镜灯,“谁说的?”   “你别管。”岑琢的声音有些远,伴着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我根本没答应他,”逐夜凉走向衣帽间,“怎么,你是怕我失约,才没去港口?”   带着体温的衬衫扔出来罩在脸上,“别进来。”岑琢背着他,一背绮红。   “我发过誓,”逐夜凉把衬衫抓在手里,“猛鬼城之后,不再对你说一句谎话。”   衣帽间静了。   逐夜凉第二次问:“是谁说我要去找白濡尔?”   岑琢这时候一回想,什么丁香树、曼陀罗,似乎有点不对劲儿:“高修……”   “那小子,”逐夜凉意料之中,“他骗你。”   岑琢瞪着眼睛从衣帽间出来:“他为什么骗我?”   “也许……是不想让你去港口送死?”逐夜凉把衬衫贴近狮子面罩,岑琢一把将衬衫抽出去,红着脸装镇定:“扯淡,他怎么知道港口会爆……”   “炸”字含在嘴里,他愕然看向逐夜凉。   逐夜凉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岑琢难以置信,高修,他最信任的兄弟,怎么可能……这时,逐夜凉沉声说:“田绍师死了,江汉和迎海有可能开战。”   开战。令人毛骨悚然的两个字,岑琢皱起眉头,有些责怪的语气:“你不应该让我指认田绍师。”   逐夜凉摇头:“迎海是裳江的入海口,持国天王号从外海进内河,整条航线最有可能动手脚的就是东方分社。”   岑琢即刻明白他的意思,“爆炸……是田绍师做的?”   “我有九成把握。”   岑琢想了想:“可丁焕亮查过追踪记录,信号没有间断或停留。”   “安装炸弹不需要停船,只要在迎海上船,四十八小时内完成操作,就还在东方分社的势力范围,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岑琢想不明白,高修怎么会和东方分社搅到了一起,之前的司杰遇袭、白濡尔受伤,难道也是阴谋?   逐夜凉握住他的肩膀:“接下来会有大战。”   岑琢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迎海富甲一方,实力可与江汉相抗衡,多年来一直养着大军,”逐夜凉说,“田绍师无勇无谋,钟意却甘心做他的家头,两个人情分一定不浅。”   岑琢仰视着他,那张狮子面罩,这身耀眼的猩红,和过去寒酸的骨架子迥然不同,他细细看他,想把这副全新的面貌刻进脑海。   “跟我走吧,”逐夜凉忽然说,“离开这场战火。”   岑琢毫无准备。   “这个天下从不缺英雄和逐鹿者,各领风骚三五年,再优秀的骨骼、再精明的领袖,也不过是一颗流星,”逐夜凉托起他的脸颊,“我不想和你这样。”   岑琢觉得晕眩,身体的一部分像是化成了水,绵软、无力,一浪又一浪冲击着胸口,要他臣服。   “花谢花开、成王败寇,我见得多了,”逐夜凉向他倾身,“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像长满青苔的石头那样,岿然于时间之外。”   岑琢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是几句蹩脚的情话,有他妈什么可感动的,可他就是感动了,虽然只是一霎,把心交给了眼前这个人。   “我不能走,”但他却拒绝,“在这场战火中心的,是我的亲哥哥,无论生死,我必须站在他身旁。”   逐夜凉把他往怀里带,钢铁胸怀柔情地敞开,可岑琢不肯投身,逐夜凉只好放开他,碰了碰他的额发:“你剪头发了。”   “啊,”岑琢摸摸脑袋,“在医务中心养病的时候,我哥让人剪的。”   他养过病,因为在猛鬼城受过折磨,逐夜凉温柔地说:“下次长了,让我剪吧。”   岑琢有些赧,大剌剌地笑:“你行不行啊,那么大块头,给我剪坏了怎么办,我这么帅的脸,发型很重要的。”   一个久违的笑,逐夜凉满身的钢铁都被温暖了,他偷偷操作琉璃眼,锁定焦距,咔嚓一声,把这一刻永久存进CPU。   染社面临分裂,东方即将开战,总部大楼人心惶惶。丁焕亮锁起门,匆忙收拾文件,近期所有和贺非凡联名的材料,全部销毁。   突然有人敲门,他悚然回头,盯着密码锁上的红灯:“谁?”   “我,”戴冲在门外抱怨,“办公室你锁什么门?”   丁焕亮打开门,一对澄澈的蓝眼睛,生机勃勃看进来:“社长让我们去趟江北,楼下等你。”   “江北?”丁焕亮的心狂跳,“干什么去?”   戴冲低声答:“搜田绍师的家。”   丁焕亮低头看了眼表,额上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秘密行动,只有他们两个,一人一辆车,风驰电掣过江,江北别墅的门窗上打着封条,田绍师毙命的第一时间,汤泽就派人把这里封锁了。   “我一楼你二楼,”戴上工作手套,戴冲交代要点,“反叛部署、联络方式、骨骼军备,主要是同伙名单。”   丁焕亮沉重地点下头,走进去。一楼有小客厅,二楼有会客室,这两个地方他都来过,说不定哪张纸上就有他的名字,真到了针尖对麦芒的时候,他恐怕不是戴冲的对手。   从后腰拔出手枪,他上二楼,会客室很“干净”,然后是健身房、游戏室、卧室,他不时往楼下看,注意戴冲的动静,同时推开最里面一扇门,是一间书房。   他把门在身后关严,先翻查书架,水文信息、天气资料、全息地图板,他惊讶,从数量看,田绍师准备反叛至少有一两年了。   接着,他去拉抽屉,拉不动,全部有指纹加密,三层金属抽屉,最下面撑着的基座显得有些小,下意识踢了一脚,居然踢动了。   那是个伪装成基座的金属盒子,他抱起来,翻盖的,没有锁,扬手打开,一片荧蓝色的光乍然涌出,晃了他的眼。   丁焕亮震惊地瞪着那片熟悉的磁场,是须弥山。   楼梯上有脚步声,他连忙把盒子扣住,把资料和地图板盖在上头,擦了把汗,戴冲推门进来。   “怎么样?”蓝眼睛把屋里扫视一圈。   “有些资料和地图,”丁焕亮踢了踢脚边的抽屉,“指纹锁,重头戏应该在里头。”   戴冲的注意力立刻被抽屉吸引,丁焕亮不动声色,把金属盒子往旁边推推,给他让出卸抽屉的空间。   这种加密抽屉现场打不开,只有带回总部让专业人员解锁,他们把各种材料归拢到一起,轮流搬到楼下,三层抽屉给了戴冲,丁焕亮则把须弥山和一堆地图板装到自己车上,藏进副驾驶座椅下的空隙。   返程回去,丁焕亮面不改色,和戴冲把资料搬上楼,有说有笑地分手,然后坐电梯下一楼,开车一路猛冲,到家的时候,从衬衫到西装内衬全湿了。   贺非凡在院子里,戴着个草帽,正在喂小胖吃树叶,小胖不吃,他就假装不高兴,拍它的圆屁股。   听见丁焕亮回来,他带着笑朝门口喊:“今天这么早?”   “拿东西,马上就走。”丁焕亮避着他,把须弥山抱上楼。   关上门,拉好窗帘,他再一次打开盒子,真的是和汤泽办公室一模一样的蓝,涟漪般在房间里弥散。   心中陡然响起那句被人嚼烂了的话,得须弥山者,得天下。   楼下小胖汪汪叫,还有贺非凡的笑声,丁焕亮出神地听,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他依恋的声音了,他啪地盖上盒子,目光瞬间变得绝然。 第104章 G12、Q9┃“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岑琢门外, 高修垂头站着:“哥……”   岑琢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侧过身,让他进屋。   逐夜凉在, 高修避开他的视线, 对岑琢说:“哥, 我想回来。”   轻轻的,岑琢关上门:“这一段你一直在哪儿?”他回过身, 没给高修回答的时间, 紧接着问,“在白濡尔那儿?”   高修不意外, 从阻止岑琢去港口, 他就知道有被识破的一天。   “刚得到的消息, ”岑琢神色凝重,一步步向他走来,“白濡尔昨天下午潜逃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丁焕亮。”   岑琢在他面前站定, 星子似的眼灼灼盯着他:“你和他们是同伙?”   高修绷着咬肌, 不说话, 逐夜凉啪地亮起炮筒灯,明晃晃照着他的脸。   “为什么炸司杰?”岑琢几乎是审问。   高修的颌骨微微发颤,白濡尔让他留下,他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投名状……”   岑琢蹙眉。   “我要救白濡尔,”高修嗫嚅,“司杰是给田绍师的投名……”   啪地一声, 岑琢抽了他一个嘴巴,高修咬着牙,恶狠狠瞪回来。   “打白濡尔呢?”岑琢的眼神比他还狠,两个一起从沉阳出来的兄弟,此刻仇人一样瞪视,“为了帮他脱身?”   他全知道了,高修抹了把嘴角,“对,我帮白濡尔,救他,”他笑了,有些惨淡的悲情在里头,“因为只有他在意我。”   岑琢不可理解地揪住他的领子。   “我的胳膊没了,你们在意过吗,”高修怨愤地问,“我只有这一只手了,就这孤零零一只手,”他吼,“你们谁都不肯拉一把!”   岑琢揪着他的手松了,他不是不肯拉,那时候他陷在和染社的对抗里,陷在对逐夜凉的感情里,还有猛鬼城,几乎剥夺了他的意志!   “你有逐夜凉,”高修觑着那束光,“元贞有贾西贝,我呢,我有谁?”   “高修,”岑琢去握他无知无觉的手臂,“这件事是做大哥的对不起你,但白濡尔……”   “别说了,哥,”高修打断他,“没劲。”   确实没劲,无法挽回的东西,再说什么都是徒劳,这时逐夜凉开腔:“为什么不让岑琢去港口?”   为了救他,谁都明白,但高修就是嘴硬,不出声。   逐夜凉关掉炮灯,走向他:“今天又为什么回来?”   岑琢注视着高修的脸,期盼着这个走岔了路的浪子能够回头。   逐夜凉又问:“为什么不跟白濡尔走?”   “妈的!”高修终于出声了,喊出来的,“岑琢是我大哥,我再浑,再不是东西,我不会害我大哥!”   岑琢仿佛早料到了,两手扳住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白濡尔和丁焕亮,”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去哪儿了?”   高修深吸一口气:“迎海,”一副和盘托出的样子,“投奔钟意。”   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和他们预想的一致,这时有人敲门,岑琢转头看向监控屏,是戴冲。   逐夜凉去开门,戴冲见着他一点没意外,撇着嘴进屋:“怎么着,住进来了?”   高修擦过他们出去,戴冲的嘴炮朝逐夜凉全开:“让你跑,你不跑,拿链子锁你,你也不动,都他妈要摘你CPU了,你还想着搂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你要不要脸?”   他说的那个“他”就在当场,岑琢不自然地低下头。   逐夜凉一点不谦虚:“骨骼,没脸。”   戴冲知道他在暗爽,憋着一口恶气:“牡丹狮子帅是吧,你等我三年,比你还帅!”   逐夜凉转身去倒茶:“我等你。”   然后戴冲就讪讪的,问岑琢:“不是,我来连个正眼都没有吗?”   岑琢还是不抬头:“什么事,你说。”   “丁焕亮跑了,我让你哥这顿训,”戴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明明是他让我去的!”   昨天是戴冲和丁焕亮一起去江北搜的田绍师别墅,岑琢问:“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细节?”   “特殊?”戴冲想了想,“有个盒子,压在一堆东西底下,回总部清点的时候没有了。”   岑琢警觉:“什么盒子?”   “金属盒子,不大,应该装了不少值钱货,”戴冲不缺这些,很不屑,“要跑路了,丁焕亮手脚不干净很正常。”   不,岑琢追问:“那盒子什么样?”   “就……”戴冲回想,“大小形状有点像那回,伽蓝堂突袭十楼,你穿青菩萨一直抓着的那个。”   岑琢怔住,那是须弥山!   岑琢不敢置信,田绍师手里有须弥山,这怎么可能?难道当年洛滨复制了不只一个刁冉,而现在……落入了丁焕亮手里?   “走。”岑琢说。   “啊?”戴冲的二郎腿刚翘起来。   “我让你走,”岑琢上去拽他,边把他往外推边朝厨房喊,“叶子!”   逐夜凉托着茶杯出来,见岑琢神色严峻,紧张地说:“可能有另一个须弥山。”   “我听见你们说的了,”逐夜凉放下杯,“也许只是个普通盒子,你想多了。”   他走过去,从背后把岑琢抱住。   岑琢别扭地红了脸:“都什么时候了……”   “嘘,”逐夜凉收拢胳臂,贴着他的耳廓,有些呢喃的味道,“岑琢。”   “干嘛……”岑琢挣了两下,象征性的,寂静的秋日,窗外落叶纷飞,他陷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抖着睫毛。   “有一个秘密,”逐夜凉低语,“我一直没跟你说。”   岑琢害怕,抬头看着他。   “在太涂,你说我利用控制金属的能力吸引你的机械臂,让你像过电一样和我共鸣,”逐夜凉抓住他那只铁手,郑重地攥在手里,“不是我吸引你,是你这只手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   岑琢蹙着眉头,不明白。   “你的左臂,是我被梅针箭在江汉决战中射断的左侧第七根肋骨。”   岑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被改造成了手臂,又是怎么万水千山辗转到了关外,我只知道,”逐夜凉抬起他的下巴,“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岑琢愣愣的,被他用狰狞的狮子面罩摩擦鬓角,半边膀子都酥了。自己的手是逐夜凉的肋骨这件事让他羞耻,他曾用它执刀执枪,用它抚摸身体,做这样那样的私密事。   “大战要来了,”逐夜凉像惜一枝花、擎一捧雪那样拥着他,“我真想背着你哥,带着你私奔。”   私奔。岑琢被这个怪异的字眼吓住了,腿软得站不住,无措地躲着逐夜凉的目光。   “我想把你抢走,”逐夜凉不停地用金属“嘴唇”触碰他的下颌,“扛在肩上杀出去,惊天动地。”   “不……”岑琢推拒着,意乱情迷,两个人在沙发旁拉扯,不知怎么就滑到地上,一个覆着另一个。   逐夜凉投下乌云般的阴影,绝对的体型优势,一手捞起岑琢的腰,一手托着他的脖子,像个冲动的男人,想把他彻底掠夺,完全占有。   但不可能。岑琢徒然地被他反复磨蹭身体,牙齿打着颤,推他的肩膀:“叶子,我……去穿骨骼?”   逐夜凉喘息着,仿佛只是在他身上做做样子就够了:“嗯?”   “你不是说……”岑琢小声嘀咕,“可以拆装甲。”   腹部的G12和Q9装甲。   逐夜凉直直盯着他,像是不敢相信,目镜灯长亮不灭。   “看屁啊看,”因为羞耻,岑琢给了他一脚,“不、不穿算了,我本来也……”   逐夜凉猛地把他抱起来,像一阵狂风,把他卷到半空,然后温柔地贴着他的脖子:“去穿上,”声音沙哑,“马上去。”   岑琢觉得自己疯了,竟然主动提这个,被逐夜凉抱妞儿似地抱出门,向院子里的骨骼仓走去,他胆怯地往四周看,怕被人瞧见。   修复完好的青菩萨站在钛合金支架上,一身云破处的天青色,体型灵秀,还没正经八百上过战场,就要被牡丹狮子做这种丢人事。   眼前忽然转黑,是逐夜凉在背后关上了仓门。   岑琢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这黑和让人害羞的安静,他没法不惧怕:“那个,叶子,要不还是算了……”   逐夜凉两手向下,已经在拧自己的G12装甲,他明明是具没有表情的骨骼,却给人一种急切的感觉:“去,穿上,”他说,“我帮你拆。”   他帮他拆,热汗从岑琢的后颈渗出。   硬着头皮进入御者舱,他拿着接入口,他对这东西有心理阴影,不知道是自己神经系统太活跃还是什么,连接后的感官总是异常敏感。即使这样,他还是把它插入太阳穴,瞬间被战栗般的晕眩感席卷。   没等他接入完毕,逐夜凉就迫不及待把青菩萨从支架上抱下来,爱不释手地抚摸:“有感觉吗?”   “别……”有感觉,岑琢慌张,过于有感觉了。太阳穴还在发热,神经元传导着来自外界的微小刺激,这时,逐夜凉的大手伸向他的Q9装甲后侧,那里和大腿甲的连接处有一道缝隙,他用冰凉的指尖缓缓刮过。   青菩萨剧烈颤抖,不愿意地挪开身体,逐夜凉却牢牢把他箍住:“疼?”   不是疼,岑琢说不清:“不舒服。”   “会舒服的。”逐夜凉沿着缝隙往里探,直到掀开Q9装甲的一角,这下岑琢疼了,来自一个神经元创造出来的、并不存在的器官,他在御者舱里咬紧了嘴唇,逞强的,不肯发出声音。   手指找到那个遗留的输油孔,滑腻的,还带着出厂时打入的润滑油,“这一天,”逐夜凉说,“我要你永生难忘。”   紧窄的管道,有弹性的软金属组织,往里一探,青菩萨就可怜地把他抱紧。   青菩萨是新研发机型,世界上唯一一具有六条手臂的骨骼,柔韧性和敏感度指标超群,汤泽翻看着资料,对沙发上的司杰说:“这个参数,反应是快了,可一旦受伤,疼痛感也是别人的数倍。”   “需要调低吗?”大战在即,司杰合宜地穿着一身黑西装,越是简单的黑,越显得他优雅,手里是迎海刚发来的战书,“好不容易太平了三年,又要开战。”   “可惜你们这帮老家伙上不了战场了,”汤泽今年二十五岁,还有最后一搏,“你把作战计划给我做好,要细致到每一具主战骨骼的战斗力,包括牡丹狮子,”他敲了敲桌沿,“和青菩萨编成一组。”   “好,”司杰起身,“青菩萨的参数问题,我征求一下岑会长……”   忽然,他停住了,汤泽在他对面,也变了脸色,二人齐齐看向须弥山,原本荧蓝色的光没了,波浪般的磁场消失,黑色的心脏四散开来,细砂一样撒了一地。   “这……”司杰惊呆了。   汤泽瞪着那些黑色的金属粉末,久久没说话。   “社长,须弥山……灭了?”江汉和迎海马上开战,这个能预知未来的终极决策系统却临阵停摆。   “这件事,”汤泽沉声,“你知我知。”   司杰看了眼手里的战书,难道……双方还未交火,须弥山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外头有人敲门,汤泽横眉:“谁!”   “哥,”岑琢开门进来,看司杰也在,眼神有些闪躲 “是我。”   汤泽瞧着他,那张脸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仿佛覆了一层桃花似的粉,眼里含着水,往哪一瞥,都有一缕动人的春色。   猛地,汤泽拍了把桌子:“你们干什么了?”   岑琢吓了一跳:“哥……”   “逐夜凉!”汤泽怒瞪着他,“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对你干了什么!”   他的暴怒突如其来,当着司杰的面,岑琢涨红了脸:“哥你听我说,我有重要情况……”   汤泽搡开他,少见地压不住火气:“他呢,黏着你一块来了吧?”他一脚踹开门,敞着西装前襟,怒气冲冲踏上接待厅,“牡丹狮子!”   逐夜凉果然在,没来得及说话,汤泽向电梯口临时加派的守卫骨骼下令:“给我把他拿下,CPU拆了!”   守卫骨骼立刻动作,一左一右去锁逐夜凉的胳臂,岑琢紧跟着出来,见逐夜凉毫不反抗被摁在地上。   司杰在岑琢身后,看到那道猩红的舱门被打开,一左一右两个CPU暴露出来,仿佛隐秘的内脏,极其脆弱,却支撑着牡丹狮子的“生命”。   须弥山灭了,提前宣判了染社的失败,这种绝望的时候,汤泽什么都干得出来。   司杰突然向前撞开岑琢,从背后扼住汤泽的喉咙,用西装下藏着的小刀,细细一柄,鱼肠一样,抵住他的动脉:“让守卫骨骼退开,”他命令,“马上。”   一时间,所有人怔住,逐夜凉在守卫骨骼的钳制下抬起头,责备地说:“司杰,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有任何行动吗?”   汤泽半回过头,锋利的眼睛瞪红了:“你,”他痛心地说,“才是卧底?”   司杰从极近处和他对视,绝情地坦白:“我答应过马双城,即使自己死,也要保证牡丹狮子的安全。” 第105章 Cyborg┃“要不你买个戒指,把我像小胖似地拴起来?”   汤泽瞪着司杰, 这个最信任的下属、最投契的朋友, 在办公室里和自己说笑,危机时刻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切全是假的。   他转身面向他, 不顾咽喉上的刀尖, 悍然顶上一步。   皮肤破了,血流出来。   司杰稍稍缩手, 汤泽怒气正盛, 感觉不到疼,还往他的刀尖上撞:“你从一开始就是狮子堂的人吗?”   血顺着细长的刀身流到虎口, 司杰心软了, 撤下刀, 汤泽一愣,抓住他的手,头脑里的暴风却停不下来,激愤地揪着他的领子, 猛地将他推到逐夜凉那边。   然后冷冷的, 给守卫骨骼下令:“给我杀。”   守卫骨骼有片刻迟疑。   “给我杀!”汤泽嘶吼。   震耳欲聋的射击声响起, 还有子弹穿透金属装甲的声音,灰白色的薄烟里,四具守卫骨骼倒在地上,司杰站在逐夜凉身前,精致的黑西装上千疮百孔,淡淡的, 有一股人造纤维烧焦的味道。   全是弹孔,不是从外部射进去的,而是从内部射出来的,那套破碎的西装衬衫下,是两组十二个机枪口。   汤泽震惊,岑琢也瞠目,立在眼前的居然是一副怪异的钢铁身躯。   爱穿好西装的司杰,喜欢奢靡享受的司杰,除了头颅和手脚,全身都是金属,他是一具介于人与机器之间的Cyborg。   “我从不是狮子堂的人,”司杰收回胸前的枪管,对汤泽说,“除了保护牡丹狮子,我没做过对不起染社、对不起你的事。”   汤泽仿佛第一天认识他,惊愕得说不出话。   “我和马双城在北府拉锯了两年,他是狮子堂玄武分堂的堂正,我是染社北方分社的社长,我们是敌人,”司杰低语,“可整整两年,除了在战场上抵死交锋,就是在战场下惺惺相惜,我们也是彼此的知音。”   知音,这个词激怒了汤泽,他掏出枪。   “青山大战,”司杰低头看着自己这个丑陋的样子,“我领兵沿清水河西进,在拙尔桥遭到突袭,是中子炮阵,我的骨骼全炸碎了,你觉得我会是什么结果?”   青山大战,汤泽记不清了,只记得司杰不是到年龄退役的,而是不满二十四岁就失去了骨骼。骨骼损毁而御者存活,这是个奇迹。   “可我醒过来了,在狮子堂的分堂驻地,”司杰回想,“第一次见到脱掉吞生刀的马双城,那是个火一样的男人。”   汤泽看向他衬衫下的钢铁胸廓:“这具身体……”   “没错,”司杰说,“是他给我的。”   岑琢震动,白濡尔留住了逐夜凉的意识,马双城则重塑了司杰的躯壳。   “江汉决战后,他带着满身伤和一条接不好的断腿来找我,想要牡丹狮子的骨架,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满足他。”   司杰的目光执拗、坚定:“我还想保护他,像姜宗涛保护姚黄云那样,但他拒绝了,他要去鲜卑利亚找牡丹狮子的发动机,即使他知道,离了我,他就是死。”   岑琢咬着牙,拼命绷紧面孔。   “送他离开江汉时,是死别,他要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替他保护好牡丹狮子,”司杰艰难地说,“他死了,我却要活着信守对他的承诺,终我一生,决不食言。”   这就是他帮助牡丹狮子的理由,是他“卧底”三年的原因,一直被对汤泽的忠和对马双城的义撕扯着,不得终日。   汤泽恨他,又不得不敬他,一个铁与血的时代,总会出现这样能人所不能的英雄,让人不忍心责备。   接着,汤泽眼锋一转盯住逐夜凉,对岑琢说:“卧底明明是司杰,他却骗你是田绍师,这种人你还把自己交给他!”   岑琢局促地舔了舔嘴唇:“哥……”   汤泽有不好的预感,紧锁眉头。   “逐夜凉没骗我,”岑琢低声说,“说谎的是我。”   当时,在九楼会议室,逐夜凉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俯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我的人是司杰。”   第二句,“如果你相信我,就告诉你哥,那个人是田绍师。”   岑琢选择了相信他,无条件的。   “哥,是我骗了你,但田绍师确实是叛徒!”   汤泽难以置信,一天之内,他最相信的两个人先后坦白了对他的欺骗,还有须弥山的熄灭,仿佛众叛亲离,他几乎要站不住。   “牡丹狮子,岑会长,”这时司杰开口,“迎海的战书已经到了,窈窕娘钟意携百艘战舰、千具骨骼、万名战斗人员组成的大军,将从裳江口溯游而上,南方的鲸海堂宣布参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逐夜凉知道,天下被搅动了。   “天下搅动了,”司杰说,胸前的机枪口悄然探出,“北方的伽蓝堂、东方的窈窕娘、南方的鲸海堂、西方虎视眈眈的七芒星,和位于天下中心的染社,这场大战将改变八荒六合的格局。”   他的话使岑琢战栗,背后阵阵发冷。   “这样的大战,足以令群雄逐鹿,有志者一统天下,”司杰直视着他,“岑会长,你说过,要创造一个和平稳定的‘国家’,这是你的机会。”   “够了!”汤泽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举起枪,“司杰,你为了马双城背叛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叛徒的。”   司杰笑了:“答应马双城的,我已经做到了,”陡地,他改变枪口的方向,对着自己的下颌,“社长,不用你杀,我自己去死。”   汤泽登时变色,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纵身向他扑去,同时砰地一响,特种弹击碎脆弱的人体组织,炸开一朵血花。   汤泽颓然扑在那滩血上,手上、脸上,一片夺目的艳红,岑琢看着他怆然若失的脸,那上头的血仿佛是序幕,预示着即将掀起的一场血浪。   血糊在的睫毛上,凝住了,睁不开眼,暗红色的黑影中,贺非凡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记忆中的一天,他开着车,丁焕亮坐在旁边,窗外是略显萧索的江景,一辆核动车一闪而过,是戴冲。   丁焕亮让他停车,解开安全锁下去,那个风骚的蓝眼睛小子在摘花,一大捧马蹄莲,雪一样铺在脚边。   “传言居然是真的,”丁焕亮打招呼,“不近男色的拘鬼牌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成天给社长弟弟送花。”   戴冲回头看他,没应声。   “我说,不少人在这儿目击过你了。”   “那又怎么样,”戴冲一副作天作地的口气,“老子摘老子的,随他们关注。”   “你就不怕人家说你不要脸抱大腿?”   “哈,”戴冲冷哼,“说这话的人才是想抱腿想疯了,可惜连裤脚都摸不着。”   丁焕亮盯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一片汗涔涔的发达肌肉:“都说你不喜欢男的,跟岑琢是没办法。”   戴冲抱着马蹄莲长长的茎秆直起身,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似的:“你觉得凭我的性格,可能干不愿意的事吗?”   丁焕亮蹙眉:“真喜欢岑琢?”   戴冲擦过他,去开后备箱。   “在猛鬼城,”丁焕亮怀着一丝恶意,“岑琢疯了一样想逐夜凉,我一骗他,他就哭,你见过那样的岑琢吗?”   戴冲见过,但没必要告诉他。放好花,他把衬衫袖口翻下来:“丁焕亮,岑琢身上那些伤,每一处我都见过,”他穿上西装外套,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我想象得出动手的人有多恨他。”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丁焕亮挤出一个笑:“每一处……都见过?”   他是在嘲笑,嘲笑戴冲送了这么多花,都没近过岑琢的身,“迟早,”戴冲说,“会见到的。”   丁焕亮轻笑着点头,转身往回走:“有空喝一杯,戴秘书。”   戴冲去开车:“少找岑琢的麻烦,丁秘书。”   丁焕亮上车,贺非凡有点醋劲儿:“你招他干什么?”   “这小子位子高,性子却直,”丁焕亮从后视镜看着戴冲的车,头灯双闪,和它的主人一样,有股霸道的野劲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贺非凡发动车子:“行啦,别看啦,再看眼珠子掉出来了。”   丁焕亮听他这口气,挑了挑眉:“我跟男的多说两句话都管,谁给你惯的毛病?”   贺非凡不吱声。   开出去老远,他才说:“那小子太帅,我怕你把持不住。”   丁焕亮翻个白眼:“贺非凡我发现你心眼是真小,”接着,他冒出一句,“要不你买个戒指,把我像小胖似地拴起来?”   贺非凡猛踩了一脚刹车,傻傻看着他:“我操,姓丁的……”半天,他灯不闪,喇叭也不响,直接调头,“这他妈可是你说的!”   笔直的沿江公路上,一辆银灰色核动力防弹车闪电一样掠过。   梦醒了,贺非凡坐在地下牢房冰冷的刑讯椅上,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环,面前是岑琢,穿着一身黑西装。   拷打过了,口供也有,岑琢简单翻阅后,在他对面坐下。   贺非凡满脸青紫,头发凌乱地遮着眼睛,肋骨应该断了几根,右腹部有不正常的凸起,岑琢说:“丁焕亮自己跑了,把你扔在这儿受罪?”   他是个问句,贺非凡却不回答,吊儿郎当地讥诮:“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才几个月,咱俩就反过来了。”   他指的是岑琢在猛鬼城受刑、光着身子被拴在船上的遭遇。   “不用转移话题,或者试图激怒我,都是干这个的,套路省省吧,”岑琢偏头点起两根烟,递给他一根,“马上要开战了知道吗?”   贺非凡没法抽,肺也伤了,岑琢把烟在脚下碾灭:“丁焕亮去投奔大好前程,怎么不带上你?”   贺非凡被缚具反剪着双手,垂着头,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丁焕亮怎么会抛下他,患难与共那么多次,他们从没背叛过对方。丁焕亮走的那天,没有任何异样,看得出来他很急,但还是给小胖倒了水,拉着他,大火燎原般地亲吻。   原来是场吻别。   “丁焕亮拿走的那个盒子,”岑琢透过袅袅的烟雾观察他,“你见过吗?”   盒子?贺非凡不知道,心里钝痛,丁焕亮居然瞒着他这么多东西:“见着了,”面上却笑,笑得挣破了嘴角的伤口,“他什么我都知道。”   岑琢敏锐地发现他表情中的不自然:“打开过吗?里头那么多好东西,你们是怎么分的?”   “开过,”贺非凡大剌剌地说,“他说都给我,我也用不了,就放在那儿没动。”   岑琢失望地点点头,站起来:“战争结束之前,你都要待在这了,如果染社胜利,捉住丁焕亮,我会带他来见你。”   他转身要走,贺非凡忙叫住他,想问他丁焕亮和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他带着那个狗屁盒子又去了哪里,他会不会有危险,可话临出口,又怕给那小子惹麻烦,只是说:“我的狗在家,没人照顾。”   那只小胖狗,岑琢笑笑,在船上还舔过他的脸:“在我那儿,会照顾好的。”   他开门出去,厚重的金属门即将闭合的刹那,里头传来颤颤的一声:“……谢谢。”   不用去看监控,岑琢就知道,贺非凡落泪了,丁焕亮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把他扔了,他却飞蛾扑火般维护着他。   从地牢坐专梯到十楼,汤泽办公室里架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装置,是染社东南西北四套通讯网,北部和西部通讯网的指示灯亮着,岑琢走上去,打开并联通话开关:   “伽蓝堂沉阳本部、北府堂、兰城堂,这里是染社江汉中心,岑琢。   迎海堂窈窕娘钟意动用大军,扬言从裳江口溯游而上直扑江汉,总部位于匡州的鲸海堂已宣布参战。   伽蓝堂决定,三天后,随染社水军顺流而下,率增长天王号等五十六艘战舰、五千具各类战斗骨骼、两千名御者,赴迎海当头迎击,现命令如下:   沉阳本部,金刚手吕九所,即刻南下入关,与北府堂会合。   北府堂,吞生刀姚黄云,整合包括太涂在内的北方各堂口力量,立即奔赴迎海与染社会合。   兰城堂,日月光贾西贝,视七芒星情况而定,可由转生火元贞押送多闻天王号,途径兴都堂猛鬼城,携核心囚舱A0001号犯人洛滨,共赴迎海。   各位,天下局势,在此一战。”   通讯装置的红灯闪烁,五秒钟后,回复依次到位:   “沉阳本部,金刚手吕九所,得令!”   “北府堂,吞生刀姚黄云,得令!”   “兰城堂,日月光贾西贝,七芒星基本在控制之中,即刻启程,亲自押送多闻天王号赴迎海!” 第106章 胜利幢┃眼下的小痣像一滴泪,添了一抹去不掉的哀伤。   怒涛击在船舷上, 扬起来, 卷在风中,似飞雪。   数十艘全负荷武装船组成的战舰群顺流而下, 主舰是染社社长、胜利幢汤泽坐镇的运载舰增长天王号, 紧随其后的, 是在黄州与大军会合的副舰多闻天王号,供岑琢麾下的伽蓝堂干部使用。   进入迎海堂的势力范围已经超过二十小时, 风高水急, 流速也快,不出五个钟头, 染社大军就可以远眺迎海港。   多闻天王号内舱一层的走廊上, 战斗人员穿梭忙碌, 岑琢左手捧着熄灭的须弥山,和逐夜凉并驾,大踏步往前走。   吕九所迎头走来,看到猩红色的牡丹狮子, 反应了一下, 才把他和逐夜凉那副寒酸的骨架子联系到一起。   牡丹狮子逐夜凉和青菩萨岑琢的故事, 在全天下市侩者的嘴里早就沸沸扬扬,吕九所暗自提了一口气,舒眉挺胸面对他们。   逐夜凉向他点个头,对岑琢说:“我去增长天王号甲板和戴冲会合。”   他擦过去,岑琢和吕九所在原地对视,他们都成熟了, 多添了伤疤,眼睛还是那对眼睛,温热、挚诚。   吕九所张开双臂,给了岑琢一个久违的拥抱:“你他妈想死我了!”   岑琢没说话,反手扣住他的肩膀,他们都在,太好了。   吕九所用全身的力量搂紧他,怕他跑了似的,扯得西装起皱。   “九哥,”岑琢轻声说,“我找到喜欢的人了。”   半晌,吕九所的回答闷闷的:“我知道。”从岑琢和逐夜凉离开沉阳那天,他就知道。   “小琢,你长大了,”吕九所放开他,看着他太阳穴上崭新的接入口,一笑,“命运让你变了,变得更耀眼。”   岑琢点头,点下去就没再抬起来,眼睛有些湿,怕他看。   内舱出口,逐夜凉碰到了姚黄云,远远看去,他仍然那么挺拔,眼下的小痣像一滴泪,添了一抹去不掉的哀伤。   姚黄云抱着一堆图纸和资料,盯着眼前火焰般的猩红骨骼,肃然叫了一声:“家头,”接着,他淡淡地笑,“好久不见。”   他指的不是北府一别,而是三年前的江汉大战,他们从此各奔东西。逐夜凉操纵狮子面罩模拟出一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迎光踏上甲板。   姚黄云久久望着那个背影,直到吕九所从后头过来:“黄云,”他搭住他的膀子,指着舱外的水天一色,“大场面,你行不行?”   姚黄云勾起一侧嘴角,把那捧图纸塞到他怀里:“走,穿骨骼。”   岑琢看着他们,吕九所依然意气风发,他最好的哥哥,岑琢不肯穿骨骼,他就弄得满身是伤,岑琢少一只手,他就用唯一的发电站去换,岑琢想入关,他就傻傻地留在沉阳,直到自然而然被遗忘。   岑琢敛起神色,向船头走去,半路听到贾西贝的声音:“……修哥你吃嘛,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带的!”   他循声过去,见贾西贝抱着个破盒子,里头红红的一堆,拿起一个就往高修嘴里塞,是熟透的枣子。   “小贝偏心啊,”岑琢笑着说,“我怎么没有?”   贾西贝回过头,肉嘟嘟的小脸粉□□【白粉】白的:“有的有的,我和元贞带了好多来!”   岑琢没拿枣子,直接进入正题:“洛滨在哪个房间?”   “三楼最大那间,”贾西贝答,“出来可能不太适应,发烧了,意识不清,我派了两个人照顾他。”   病了,岑琢瞥一眼手里的须弥山:“等他清醒了告诉我,我有重要的事问他。”   突然轰地一声,船身剧烈摇晃,是舰载弹,外头接上火了。   岑琢立刻奔向驾驶舱,中弹的是增长天王号右舷一艘小艇,动力装置受损,人员正冒着浓烟向周围的船只逃生。   只见平展的江面上迎头驶来近百艘满载的战船,从左岸横向铺陈到右岸,占满整条河道,仿佛一道移动的闸门,要把染社隔绝在迎海市外。   是窈窕娘率大军到了。   舰队开始加速,岑琢下意识扶稳操作台,接着,听到增长天王号的鸣笛,两短两长,是突击命令。多闻天王号立刻跟上,精确调整船头角度,向着迎海堂的舰队右翼,大马金刀冲过去。   四大天王的体积、吨位、排水量远超钟意船队的任何一条船,可以无所顾忌,小艇们则不行,它们快速变阵,从纵向布局改为横向布局,各自找准位置,往迎海堂战舰群的缝隙里插,仿佛两片即将咬合的齿轮,犬牙交错。   岑琢的多闻天王号到位,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江岸,被撞上的是一艘突击舰,整个船头扭曲变形,船身在应力作用下从中折断,燃烧着下沉。   其他舰艇也依次就位,与迎海堂错船的瞬间,双方同时弹出接驳索,金属爪钩固定、收紧、拉近,船舷和船舷相贴,骨骼随时可以登船。   有几秒钟的寂静,转瞬间,蚂蚁般的壹型列兵骨骼从增长天王甲板下的载重平台上脱离,铺天盖地涌向迎海堂的船队,对方的主力骨骼则抽刀迎敌,双方进入白刃战。   多闻天王号下锚,战斗中激荡的江水反复冲击船舷,剧烈的摇晃中,一具浅灰色的执刀骨骼猛然落在驾驶舱外,隔着纤尘不染的聚合玻璃,挥起合金刀,刀尖迎着日光,直指岑琢的眼睛。   一路上岑琢详读过迎海联军的资料,鲸海堂是南方第一大帮,有三名首领,各自掌握一个派系。这三人操纵三具相似的骨骼,分别是使用单刀的氕、使用双刀的氘和使用三把刀的氚,这具单刀骨骼应该就是鲸海堂一号堂的堂主,氕。   刀尖触上驾驶舱玻璃的刹那,船舷右侧猛地喷来一道烈火,直扑氕的目镜。氕迅速回刀遮挡,宽大的金属刀刃劈开火舌,红莲艳火卷着周围的空气,把驾驶舱的视野全部烧红。   随后,船舷左侧响起机枪声,是配合转生火的日月光,岑琢眼见氕的右侧目镜被穿甲弹击碎,发出愤怒的嚎叫。   与此同时,吞生刀和金刚手在船尾,对手也是一具浅灰色骨骼,双刀耍得虎虎生风,吞生刀向他放了两枚光子炮,他都灵巧躲过,闪避中还有余力回手伤了金刚手一刀,是鲸海堂二号堂的堂主,氘。   吞生刀向金刚手比个手势,吕九所立即开启钚动力,亮出大掌,向氘擒拿过去。二人有来有往,旗鼓相当,姚黄云瞅准时机,抡起毒素刀划向氘的胸甲,深深一道裂痕,直透电路组织,被腐蚀的金属打着火星发出刺鼻的气味。   大大小小的遭遇战在双方舰队中爆出团团火花,窈窕娘两手空空,站在自己中军大舰的甲板上,一身浅红色的柔和装甲,三米五以上的身高,却因为体型过于纤细,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   它在观察空中,牡丹狮子一直在附近迂回,有三分钟了,慢慢向它接近,钟意在御者舱里发笑,这么一身红彤彤的装甲,瞎子才发现不了。   陡地,一个黑影出其不意从目镜视野的边缘闪过,紧接着,左肋遭到重击,还没等钟意看清袭击他的是个什么东西,牡丹狮子突然从半空急速俯冲,两把临时装备的合金刀双双搭着肩膀,落地的刹那赫然反剪,剪开窈窕娘身前的气流,即将割断它脆弱的颈部装甲。   这种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后仰,但钟意敏锐地捕捉到脑后的风声,他扎稳不动,就地张开双手,上下一抖,特殊镇流装置形成的高压产生电流,出现两个瞬时电场,一左一右仿佛两把“雷霆”,闪着刺目的光悬在窈窕娘的掌心中。   高压电流先后出手,往前震断了牡丹狮子的双刀,往后打飞了脑后的流星,钟意一头冷汗,操纵骨骼跳出伏击圈,幸亏他反应快,否则窈窕娘已身首异处。   他轻敌了,天上的牡丹狮子不过是个障眼法,一路过关斩将摸到中军大舰的拘鬼牌戴冲才是这一击的主力,意想不到的武力配置,差点让染社于千军万马中取了他这个上将的首级。   “天下排名前四的骨骼,三具都在这里,”窈窕娘背上有双刀,它却不屑拔,再次震动手臂,握着两把噼啪作响的“雷霆”,蓝紫色的光变幻莫测,时而转红,时而转黄,“没有了利齿的牡丹狮子,和新晋上榜的拘鬼牌,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合起来是不是我的对手!”   戴冲甩起流星,逐夜凉扔掉折断的合金刀,赤手空拳迎上去,窈窕娘以一敌二稍显吃力,但它还没拔刀,刀一旦拔出来,当今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   正在这时,江面忽然安静,逐夜凉转头看,周围舰船上的列兵骨骼不知为什么全都不动了,不是小范围的一二百具,而是整整三千七百具,全体制动了三秒,三秒之后,指示灯急闪,转身面对染社的骨骼,挥起合金刀,释放中子弹。   始料未及的逆转,无人操纵的壹型列兵骨骼集体倒戈,染社泰山压顶般的有利局势瞬间荡然无存!   增长天王号的甲板上,胜利幢单手挥着一把近三米的长刀,背后竖着一道高高的镜面牌,牌子有六个切面,在一具真身背后形成了六道残影,远看像一面庄严的经幢,正和鲸海堂三号堂的堂主氚一决高下。   御者舱里,汤泽注意到列兵骨骼的动向,控制器的参数是他设置的,启动按钮也是他亲自按的,随后锁进了驾驶舱的保险柜,没人拿得出来,这些没有自主意识的金属体怎么可能思考,进而反兵相击?   他横起长刀,只有一个解释,从须弥山熄灭的那一刻起,染社就注定了大势已去。   但他是汤泽,这个天下的主人,即使所有人都背弃他,即使脚下只有一条漫着血的死路,他也要踏下去,踏得铮铮响。   氚左手一刀,胜利幢稳稳接住,右手又是一刀,胜利幢反刀去搪。氚的面部正中有一个磁性豁口,第三把刀嵌在里头,刀刃朝外,它一甩头,刀就离“鞘”而出,旋转着切削一周,它再跳起来用“鞘”接住,新一轮左右开弓。   三把刀同时飞舞,简直要翻出花儿来,可惜它面对的是胜利幢,十刀有九刀砍在镜像上,汤泽的稳中藏着一股煞气,屡屡在它出刀的空挡攻击它的要害,三五个回合下来,氚的前后装甲上遍布了刀痕。   汤泽瞥一眼战场形势,不打算再跟这个小丑周旋,胜利幢长刀平扫,把氚迎头击倒,力量之大,氚的双刀直接脱手落江。随后,胜利幢翻转手腕,采取上手势,刀尖向下对着氚的御者舱,悍然落刀。   汤泽的手落下了,胜利幢的手却没落下,两手提着刀,像一尊雄伟的雕像,静止在增长天王号的甲板上。   汤泽缓缓眨了下眼,他今年二十五岁,是御者寿命的极限,舱里所有的控制灯一片漆黑,他试着再次落刀,胜利幢仍然没有反应,至此他不得不认命,自己的神经元已经老化,胜利幢和他失联了。   这个结果,须弥山早就看到了吗?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它就预见了染社的未来,所以战前才将自己熄灭。   如果是在江汉,汤泽可以脱掉骨骼,风光从一线退役,但这是战场,是英雄马革裹尸的坟冢。   氚一跃而起,从极近处贴近胜利幢的脖子,用力一摆头,脸上的第三把刀甚至不需要出“鞘”,就割断了它的颈部组件。   金色的日光下,蒙昧的硝烟中,胜利幢轰然瘫倒。   盛放了三年的十瓣莲花一朝枯萎,染社走到了尽头,须弥山又要转手,血染的天下簌簌振颤着,等一个新的主人。   氚从脸上拔下第三把刀,用和汤泽一样的姿势,提刀到头顶,对准胜利幢的御者舱,狠狠刺下。   血、金属和未竟的人生。   增长天王号响起悠长的鸣笛,划过肃杀的战场,这是染社战舰群暂时撤退的信号。 第107章 死而无憾┃“这一次,我的御者舱只为你一个人打开。”   染社的战舰群向后退避了五十公里, 夕阳西下, 即将入夜,岑琢在多闻天王号的大会议室召开高层干部会。   整齐划一的黑西装, 压不住的血腥味, 还有金属辅具烧焦的味道, 汤泽的死是一记重锤,击碎了这些人的希望。   也击碎了岑琢的心, 尸体从胜利幢里抱出来的时候, 他在场,周围是上千名战损的御者, 他几乎崩溃, 但强撑着, 没有放声大哭。   “哥……”他最后一次叫他,但等不来回应了。   开放性伤口,血已经流尽,灌在御者舱里, 有两指深。岑琢瞪着通红的眼睛, 像一个负气的孩子, 死死把哥哥抱进怀里,仿佛那个夏日的午后,在染社大楼的九层,哥哥锥心地抱着他,嘶声喊:“你们谁干的!谁给你们的胆子朝我弟弟开枪!”   岑琢默默咬着牙,贴着哥哥冰冷的面颊, 让决堤的泪流进心里。   正如此时,他没有流露出一丝脆弱,冰冷地扫视会议室里这些干部,他们还不知道须弥山已经熄灭,如果知道这次的倾巢而出是一次必败之战,他们早就揭竿而起了。   “要不……”有人开口,“我们和迎海堂议和?”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本来都是兄弟,要不是田绍师死得不明不白,钟意哪能气成这样!”   “关键是我们打不赢!”   “就是,不说壹型列兵骨骼突然反水,就说牡丹狮子和拘鬼牌,两个人都没拿下窈窕娘,他们还有鲸海堂的帮衬,我看……三年了,这天下也该易主了?”   啪地一声,岑琢一巴掌拍在桌上。   唯一的哥哥走了,他痛入骨髓,但眼下的形势容不得他悲恸。   染社的干部们不怕他,甚至有和他叫板的架势,一连十几二十声,坐在前面的高层一个接一个拍响桌板,直到戴冲腾地起来,一拳把金属桌面砸出一个坑,他们才静了。   “我看谁敢对岑会长不敬!”一双倜傥的蓝眼睛,此时怒气沉沉,“社长不在了,前头五十公里就是迎海堂的大军,随时可能向我们扑来,现在是命悬一线!”   没一个人出声。   “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儿,”戴冲瞪着挑头儿那几个,厉声威胁,“要是让我知道有人背着上头搞小动作……不用等迎海堂来,我先替岑会长清理门户!”   所谓高层,习惯了见风使舵,最善于左右逢源,一个个堆着笑拉戴冲坐下,一口一个老弟:“别怪哥哥们心急,这才刚交上火,社长就不在了!”   “我哥不在了,我还在,”岑琢沉着开口,“我知道你们不服我,但眼下是非常时期,我们要活着回江汉。”   一句“活着回江汉”,多少激起了些同仇敌忾的战意,一帮老油条们暂时冷静下来,听他说。   “不过我也想问各位一句,五千具骨骼、两千名御者、八百多公里奔袭,你们跟着我哥跑到这个地方,就为了活着回江汉?”   高层们怔住。   不,他们各有盘算,北方分社自戕、西方分社和南方分社殉难、东方分社叛变,他们每一个都想借机以代之,从这场战事中分一杯羹。   “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不拿点儿什么回去,”岑琢起身,傍晚昏红的光从背后照进来,看不清他的脸,“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高层们面面相觑,岑琢转身踱步到窗前:“从现在开始,多闻天王号为主舰,挂高山云雾旗,你们不愿意蹚的刀山火海,伽蓝堂替你们去蹚,你们不敢面对的敌人,伽蓝堂替你们去杀!”   他转回头,金红色的夕阳照亮他的脸,憔悴、怆然,是连最后一个亲人都失去的痛楚:“伽蓝堂的,有异议吗?”   吕九所、姚黄云,还有高修、元贞、贾西贝齐齐起身,慷慨领命:“死不旋踵!”   逐夜凉走上去,轻轻搭住他的肩膀,戴冲则把左胸的莲花徽章扯下来,啪地扔到桌上。   入夜,除了天上的一轮明月,四下漆黑,江水绵绵流淌,有种温情的森然,没人敢阖眼,很多御者甚至穿着骨骼待旦。   果然,凌晨时分,迎海堂的袭击到了,看不清多少船,有多少骨骼多少突击艇,只看见划破黑暗的弹道密密麻麻,到处是被斩断肢体的惨叫。   岑琢穿着青菩萨出来,在被团团大火点亮的宽大甲板上,许多逃兵在放救生艇,还有厮杀在一起的自己人,他在御者舱里瞪着锈蚀的眼睛,恨,但无奈,只能咬牙扭过头,亮出双剑,向敌人密集的船舷跑去。   杀红眼了是什么感觉,他第一次知道,神经元异常兴奋,好像身上的骨骼有了生命,操控着他的四肢,去冲锋,去劈刺。   这时,纠缠在一起的骨骼漩涡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靛青色,纤长细瘦,头上有一片宝冠似的镂空雕花,远看影影绰绰,像许多张狰狞的脸。   骷髅冠丁焕亮!   青菩萨向他扑去,丁焕亮迅速察觉到它,强酸针迎面飞来,岑琢操纵骨骼释放第三只手,钺刀和双剑一起,将二十几枚毒针扫进大江。   骷髅冠在性能上无法和青菩萨相比,丁焕亮识趣地退开,岑琢紧追不舍,在后甲板和他过了几招,轻松制服在舷梯旁。   “又见面了,”岑琢沉声,双剑搭成一个十字,剪在骷髅冠的咽喉处,“我有话问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丁焕亮透过目镜瞪视他。   “你拿走的那个,给钟意了吗?”   他没明说,但丁焕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钟意要是拿到了,你觉得他还会深更半夜搞偷袭吗,早就一鼓作气把你们淹到江里了!”   岑琢猜到了,须弥山那样的东西,谁拿到都想据为己有,可这些傻瓜不知道,那个能预知未来的所谓决策系统,不过是洛滨为了思念刁冉,给自己造的一点念想。   “贺非凡还在江汉等你,”岑琢说,“不要一错再错。”   听到这个名字,骷髅冠抓着青菩萨的手松开了:“他……”   背后突然一串枪响,岑琢的左腰剧痛,是特种弹,打穿了骨骼装甲。   青菩萨扼着骷髅冠的脖子转身,目镜灯照亮漆黑的舱内走廊,是白濡尔,抱着一把特种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这边。   “岑琢,”他恶狠狠地说,“你把须弥山藏哪儿了!”   他来找须弥山,说明丁焕亮没说谎,那个盒子还没到钟意手里,连白濡尔都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两个须弥山。   “我离你八点三米远,”岑琢晃了晃手中的钺刀,“一秒,就能要你的命。”   “你不敢,”白濡尔浅笑,甚至向他走了几步,青菩萨的目镜数据显示,目标已到五米内,“杀了我,逐夜凉一辈子都找不到曼陀罗,杀了我,他一生都会埋怨你,容不下他的青梅竹马!”   沉默片刻,青菩萨放开骷髅冠,白濡尔举枪瞄准它的头部,骷髅冠立刻挡在青菩萨身前:“杀了岑琢,你上哪儿去找须弥山?”   白濡尔放下枪,沿着舷梯走下来。   骷髅冠回过头,低声说:“贺非凡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为难他。”   岑琢微微点头。   白濡尔跳上骷髅冠的后背,和青菩萨擦肩时,傲慢地提议:“你把须弥山给我,我给你曼陀罗的坐标,你好好考虑。”   他们走远了,消失在黑红的火光和凄迷的夜色中,岑琢久久望着那个方向,心中有难以言说的焦灼。   这波袭击以染社的惨败告终,一个晚上,近三分之一的御者弃船逃亡,在慌乱的氛围中,战斗单位死伤过半,HP不够用,基本医疗器材短缺,船剩下不到三十艘,整个船队陷入了绝望的阴霾。   可钟意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天刚亮,第二波袭击又到了。   染社没有选择,战士不分梯队,能上战场的全部披挂上阵,从拂晓一直打到正午,多闻天王号作为头船,被迫再次后退八十公里,所有人都明白,迎海堂再试探一次,就会发动总攻击。   那将是染社的灭顶之灾。   甲板上的尸体和骨骼残骸已经没人清理,零星燃烧的火苗也无人管,岑琢伤痕累累站在窗前,远处是他们半沉的大小战舰,整个江面都被猛火和血水覆盖了。   “这就是我想带你走的原因,”逐夜凉站在他身后,和他看着同一派惨状,“血海、死亡,也许还有抱憾终生的败北。”   岑琢闭上眼,没有了,希望、哥哥、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三年前的江汉,我经历过一次,”逐夜凉从背后抱住他,“我知道这种痛,所以不想让你也经历。”   岑琢整个人脱力地靠着他:“叶子,原来我哥肩上担着这么重的东西。”   逐夜凉收拢手臂,用力把他抱紧:“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这一次,我的御者舱只为你一个人打开。”   岑琢垂下眼,徐徐蹭着他温热的装甲:“如果有机会找到曼陀罗,我却没有为你做,你会不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逐夜凉轻笑,“我这样一具机器,连肉身都没有的可怜虫,得到了你的爱,其他什么都失色了。”   “叶子,”岑琢转身仰望他,星子似的眼闪亮,“在兰城,最上师说他为了理想可以死而无憾,当时我不懂,什么样的信念能让人超越死亡。”   逐夜凉把目镜灯的光放柔。   “现在我懂了,”岑琢踮起脚,贴近那张狮子面罩,“逐夜凉,短短这一生,我和你走了一次,死而无憾。”   逐夜凉撩起他的额发,只说了四个字,在这个死亡即将叩门的时刻,显得分外郑重:“彼此彼此。”   他们“亲吻”在一起,尽管钢铁冰冷,肉体炽热,但那里头的灵魂是一样的,足以超越死亡和物质存在的一切形态。   长长的船舱走廊,响着断断续续的呻吟,是重伤难愈的战士们。   贾西贝绞着血手巾,给元贞擦胸口上的伤,他右边锁骨断了,没伤到脏器,但一时无法复位,强忍着痛苦,低热渐渐侵袭。   “小贝,”元贞困倦地眨着眼睫,“你来。”   贾西贝倒了血水,擦干净双手,踢掉小鞋子爬上床:“要我搂着你吗?”   “嗯,”元贞点头,想了想,又说,“我搂着你。”   贾西贝小兔子似地窝到他怀里,抬起他的胳膊环到自己身上:“我们……会死吗?”   半晌,元贞说:“可能。”   贾西贝皱了皱鼻子,嘟着嘴:“和你死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元贞笑了,低头看着他:“但我们要向死而生。”   “嗯,”贾西贝抿着嘴唇,有几分率真的可爱,“我要让你看见,我战斗到最后了,往后人们提起伽蓝堂兰城分堂的堂主,都会说日月光贾西贝不是个娘娘腔,是大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元贞揉了揉他的脑袋:“大英雄,亲我一口。”   “亲哪儿?”贾西贝眨巴着眼睛,水灵灵地问。   元贞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贾西贝抱着他,吧唧,狠狠亲了一口:“哥,这辈子,咱们同生共死。”   轰地,舷窗外再次响起惊天的爆炸,船舱猛烈摇晃,是迎海堂的第三波袭击,贾西贝没让元贞下床,自己光着脚,跑向末日般的战场。   这波战斗异常惨烈,历时六个小时整,多闻天王号的炮弹全打光了,至少两管炮筒因为过热而弯曲报废,高修清点人数时天已经黑透。   岑琢收起双剑,远远的,看见几个小弟簇拥着什么,缓缓向这边走来,来到近前他才看清,是一具担架,上头血迹斑驳,尤其是脸,五官模糊难辨。   “戴……冲?”岑琢猛地踹开御者舱,吼了一嗓子,“怎么回事!”   “没事,”戴冲懒洋洋地说,笑着向他伸出手,油黑的五指,抓的方向却不对,“让鲸海堂的量子炮给炸了,御者舱的门都飞了。”   “你眼睛怎么了?”岑琢轻声问。   戴冲茫然怔了怔,没说话。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天空似的,大海似的,这世上挑不出第二对,岑琢一把抓住他的手,腻着血和油污,微微颤抖。   他想起自己打接入口那天,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是戴冲俯身把他握住,蓝眼睛灼灼发亮:“别怕,什么事都没有,哥们儿等你。”   当时,岑琢狠狠甩开他:“孙子才怕呢!”   其实,对这个打进脑子里的洞,他是怕的。   “别怕,”这回是岑琢握住他的手,“什么事都没有,进HP室,哥们儿等你。”   戴冲笑着甩开他:“孙子才怕呢!”   其实,他双侧眼球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他自己知道。    第108章 兵分两路┃艳色夺人的一张脸,让人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   多闻天王号节节败退, 迎海堂的总攻击随时会到来。   岑琢坐在自己房间的小沙发上, 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得指尖都没了血色, 他对面, 是一众伽蓝堂的核心干部, 吕九所心疼地看着他,逐夜凉的大手覆上去, 轻轻把他紧绷的双手扯开。   岑琢抬起头, 一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眼睛:“开会。”   大家纷纷挺直背脊。   “战败……已成定局,”岑琢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青梅竹马的吕九所、大起大落的姚黄云、失去了一条胳膊的高修、锁骨重伤的元贞, 还有越来越像个战士的贾西贝, “你们跟着我,很可能没有明天。”   这时有人敲门,岑琢皱着眉头瞥向门口。   进来的人是戴冲,眼眶上套着一个外接视力辅具, 自己拖了把椅子, 到高修身边坐下, 把辅具插头从接入口拔出来,露出一道带血的纱布。   “没通知你,”岑琢冷声,“回去休息。”   “凭什么开会不通知老子?”戴冲大剌剌翘起二郎腿。   岑琢低语:“你不是伽蓝堂的。”   “没事的时候称兄道弟,一到出生入死了,就把我一脚踢开, ”戴冲冷笑,“岑琢,你这么看不起我吗?”   岑琢先是沉默,然后说:“你眼睛……”   “我眼睛没了,”戴冲跟他直来直去,“对御者来说,这不是难免的吗,穿上拘鬼牌,我的战斗力还是百分之百!”   岑琢咬了咬牙,低声吼:“参加今天这个会的,都可能没命!”   “我就是奔着没命来的,”戴冲向着他的声音倾身,“我当一回御者,就是要快意恩仇,舍了这条命,陪你干一番大事!”   岑琢瞪着他,瞪得眼角发红:“好……”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们八个人,垂死了,也得挣扎一下。”   戴冲直接问:“什么计划?”   “兵分两路。”   两路?姚黄云看向吕九所,眼下他们哪有两条路,只有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就是舍生取义。   “这里离迎海不到二百公里,窈窕娘钟意举大军而出,老巢一定空虚,”岑琢分析,“如果我们出一支奇兵,快速机动,占领他的大本营,炸了他的港口,我就不信迎海堂的军心一点也不动摇。”   高修惊讶地盯着岑琢,他知道他倔、能扛、不服输,可死到临头了,他居然还想着主动出击!   “我们八个人分成两队,一队进迎海,另一队,”岑琢稍顿,“死也要把窈窕娘牵制在这里,直到迎海堂本部陷落。”   元贞和贾西贝对视,这种配置,去迎海的是敢死,留下来的是炮灰。   “我带逐夜凉和高修走,”岑琢已经想好了,“窈窕娘交给姚黄云……”   “我不同意,”戴冲打断他,“牡丹狮子不出现,拘鬼牌再不上,钟意肯定会起疑。”   他说的没错,岑琢犹豫:“你现在这种情况,我不放心。”   戴冲坚持:“给我配个人。”   岑琢想了想:“你挑。”   戴冲笨拙地歪着头,把在场每个人的骨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要转生火元贞。”   元贞的锁骨伤了,贾西贝想说,被元贞一把拽住,“拘鬼牌是近战,我是远程,”他义无反顾,“我尽全力配合。”   “我、我也可以远程,”贾西贝举起小手,主动请战,“日月光的机动性比转生火好,让我上吧!”   无论岑琢、戴冲,还是吕九所、姚黄云,面对这样稚嫩的一个孩子,都摇了头,贾西贝再努力、再成长,在哥哥们眼中,还是个需要历练的小家伙。   “戴冲和元贞主力,对战窈窕娘,”岑琢最终布置,“我交出指挥权,多闻天王号暂时由九哥和姚黄云负责,贾西贝机动。”   贾西贝抿了抿嘴,很担忧的,握住元贞的手掌。   “还有一件事。”岑琢的声音很沉。   大家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杀我哥的那具骨骼,”岑琢压抑着不能亲手报仇的怒气,“你们一旦看见,无论多大代价,我要他死。”   吕九所毅然决然:“交给我。”   岑琢点头,用眼神示意逐夜凉和高修:“我们即刻出发。”   这时是半夜,牡丹狮子和黑骰子随青菩萨秘密下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最迟第二天正午,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就会打响。   这一夜,伽蓝堂和迎海堂都异常平静,双方都知道,血战一触即发,这是江水为炮火蒸腾前最后的安宁。   天刚亮,丁焕亮起床洗脸,白衬衫、黑西裤、擦得锃亮的皮鞋。他不是染社的干部了,又可以穿起象征身份的西装,抚摸着腰上熨烫得平整的好料子,有种久违的满足感。   系好扣子走出房间,迎面碰上了白濡尔。那人也是一身黑西装,杂着银丝的头发用发油拢向脑后,陶瓷似的白皮肤,一道长疤,还有迷离的独眼,他仍像个王者,有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傲。   “千钧早。”丁焕亮问好。   白濡尔只矜持地点了个头。   两人并肩往船尾的会议室走,空空的长走廊,丁焕亮低语:“钟意就要得手了,千钧的后招准备好了吗?”   白濡尔目视前方,眉头都没动一下:“谁说我有后招。”   “一山不容二虎,”丁焕亮说,“只求千钧速战速决,我急着回江汉。”   白濡尔停步,偏头瞧着他:“丁焕亮,看你这面相,我以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呢。”   是,他是心狠手辣,可那是有家之前,“我得考虑家里人,”丁焕亮跟他说实话,“我不要命地跑出来,不光是为我自己。”   白濡尔露出鄙夷的神色:“该说你幸还是不幸呢,有个贺非凡,”他皮笑肉不笑,继续往前走,“你不像我,什么都能置之度外。”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大会议室,黑压压坐满了干部,迎海堂的、鲸海堂的,还有新入伙的小堂口,一色的黑西装,等着盟主训话。   白濡尔和丁焕亮在第一排坐下,仰望台上的钟意,艳色夺人的一张脸,衬着黑西装上的金属饰品,让人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   他背后立着一具淡红色骨骼,背上插着双刀,是手握霹雳的窈窕娘,这场迎海决战的定盘星。   “汤泽已死,”钟意开口,以一个问句为迎海大军的誓师起头,“列兵骨骼临阵倒戈,这场仗,我们不胜,谁胜?”   台下响起疯狂的欢呼,俨然已经胜利在握,窈窕娘就是下一位天下霸主了。   “今天就是决战,”钟意猛然举起右手,“扫平染社的大军,什么多闻天王号、增长天王号,都要在我们的手里揉成废铁!”   小堂口的土豹子大呼小叫,已然做上了叱咤风云的美梦。   “然后我们一鼓作气,逆流而上,直捣江汉!”钟意手握成拳,捶在自己胸口,“每一个参加这场决战的人,天下都有一块土地等着署上你的名字,每一具撕下染社莲花旗的无名骨骼,未来都是一段无法磨灭的传奇!”   白濡尔冷眼看着他,仿佛看到三年前的汤泽,十年前的自己,年轻、蓬勃、踌躇满志,以为天下已经是囊中物。   “这是一场惊世之战,有人将登天,有人会封神!”钟意极尽煽动之能事,“你们还等什么,杀出去,撕碎他们,证明自己!”   人群沸腾了,嗜血的杀意从每一张脸上闪过,带着这份杀意,他们从会议室蜂拥而出、各自装备骨骼、迫不及待奔向甲板,上午十点整,迎海堂的总攻正式开始。   这是个艳阳天,在距迎海二百公里的裳江河道上,数十艘战舰、几千具骨骼、无数幻想着出人头地的御者集结于此,窈窕娘下令开火,蓄满了能量的炮弹划破长空,炸出金红的火花,在吞噬一切的耀眼光芒中,他们以天下为赌注,呼啸而来。   壹型列兵骨骼释放,氕氘氚三兄弟领军,打开骨骼上的空气阀,风声穿过去,仿佛振翅的蝗虫,嘶吼着杀入染社船队。   日月光位于第一防线,脑后的背光轮旋转着发射穿甲弹,它身后背着一把巨刀,崭新的还没见过血,此时出鞘握在手里,冲入潮水般的万马军中。   金刚手在第二防线,钚动力、重炮、合金刀,姚黄云位于他侧翼,此时根本不讲什么战术,甩开膀子狂杀猛砍,两尊索命的阎罗一般,扼守住多闻天王号的中军。   拘鬼牌和转生火不顾一切向前拼杀,从一艘船跳向另一艘船,在四散的流弹和悚然的爆炸中疾驰,一路冲到战线的最前方,隔着不到十米,就是窈窕娘的船头,淡红色的骨骼扭着纤腰,好整以暇站在那儿。   “牡丹狮子呢?”钟意问。   戴冲操纵拘鬼牌一个虎跳,两对流星急速旋转着脱手:“来疼你的人是我,别给我想着别人!”   “呵!”窈窕娘一个后桥漂亮闪避,弹身踢腿,截住一对流星,在小腿上转了两圈,甩回去,“戴冲,岁数不大,招这个惹那个的,我早看你不顺眼!”   它抖手正要召唤“雷霆”,一道火柱突然从侧前方袭来,不偏不倚直取目镜,窈窕娘左手振臂,右手向后拔刀,弯月一样的单刀离鞘脱手,破空飞向转生火的前胸。   元贞锁骨有伤,胸廓活动不灵活,为了配合戴冲,生生接下这一刀,但他低估了窈窕娘的力道,一刀过后,御者舱门直接从中切断,他上半身整个暴露在空气中。   钟意一个旋身,左手的“霹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入拘鬼牌的侧肋,然后斜出右手,接住飞回来的弯刀,整套动作不过几秒钟,行云流水。   弯刀在手,钟意做了个有些阴柔的亮刀动作,轻蔑地说:“决战了,我不会手软,你们一起上吧!”   另一边,金刚手和吞生刀在乱军中截住了氚,那家伙只剩一把刀,两手各抡着一只硕大的铁锤,妄想以一敌二。   “胜利幢汤泽,”吕九所向他怒吼,“是不是你杀的!”   那家伙上下扫视它,骄傲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正是老子!”   吕九所全身的照明大亮,放低重心张开手掌:“好,今天谁赢了,谁活着离开!”   他向氚扑过去,同时,对手的铁锤迎面而来,金刚手毫不减速,两手合掌一拍,金属球登时在半空粉碎。   氚悚然一惊,退了两步转身想跑,被吞生刀的炮口瞄着,砰砰两炮,把他锁定在金刚手面前十五米的范围内,“别想走,”姚黄云的嗓门不大,但掷地有声,“老九,来吧。”   吕九所动力全开,悍然跳到氚身上,氚被仰面扑倒,铁锤带着呼呼风声直击金刚手的左脸,吕九所看都不看,右拳向左横击,噗通一声,铁球打着旋儿掉进江里。   就在此时,氚左手的钢刀刺进了金刚手的腰侧,电路系统受损,御者舱里的照明时断时续,吕九所右手成拳,照着氚的脑袋,猛地一下,把它的半张脸打烂。   垂死之际,氚骤然拔刀,砍向金刚手的脖子,吕九所忍着剧痛,在主电源耗尽之前,出两指格住它的手腕,狠狠向下一掼,把钢刀震落在甲板上。   “汤泽的弟弟,”备用电池启动,吕九所一字一顿地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是替他报仇……”   这时,甲板上、船舷处、舱位里,壹型列兵骨骼突然全体制动,红色的指示灯第二次急闪,在所有人的惊骇中,挥起合金刀,不分迎海堂还是染社,开始对所有移动目标进行无差别攻击。   “老九,”姚黄云反应很快,旋身跳下甲板,“了结他!”   下一秒,吕九所十指交握双手成拳,全力往下一砸,击碎了氚的御者舱。   迎海堂的主舰甲板上,钟意怔怔盯着那些低等机械,上次它们对染社反戈一击,他以为是须弥山的预言,是汤泽大势已去的征兆,现在看来,是有人在操纵它们,这个人不希望染社赢,同样的,也不希望迎海堂一统天下。 第109章 背后一刀┃“伽蓝堂兰城分堂堂主,日月光贾西贝,向你挑战!”   夜色朦胧, 青菩萨和黑骰子在逐夜凉的掩护下顺利潜入迎海市, 这是个繁华的大城,凌晨仍然有零星供电, 循着这些布局有序的公共照明, 他们很快找到了迎海堂位于湛西区的总部。   逐夜凉开启拟态, 径直进入大楼监控室,安保组在值班, 五名小弟三具骨骼, 他像一只看不见的鬼手,依次把他们解决在座位上, 然后招呼青菩萨和黑骰子进来。   高修去安炸弹, 岑琢则和逐夜凉留在监控室, 观察警戒。   炸弹数量不少,要一层一层放置在建筑物的主要受力点上,作业时间预计在一个小时左右,天亮前可以全部安装完毕。   实时传输的监控画面上, 高修在紧张操作, 岑琢看了一会儿, 问逐夜凉:“列兵骨骼集体失控,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   “想不透,”逐夜凉说,“除非有什么人能隔空操纵电磁信号。”   “你觉得……”岑琢问,“会不会是须弥山?”   逐夜凉摇头:“那只是个决策系统。”   “不,”岑琢告诉他真相, “它是个人。”   逐夜凉的目镜灯长亮。   “它和你一样,是用意识移植技术再造的,只是没有你成功。”   逐夜凉追问:“须弥山有独立的意志?”   这是关键问题,岑琢思索再三:“之前我没觉得,但开战前它突然熄灭,我认为那是它自己的意志。”   须弥山一旦具备独立意志,它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是客观判断,而是主观选择,任何“选择”,都是有个人动机的。   “它想干什么?”逐夜凉骇然。   “不清楚,”岑琢说,“它的本体是前政府军07师的师长刁冉,中子弹的发明者,意识移植技术和黑色金属应用的先驱。”   “这样一个人……”逐夜凉陡然想到最坏的可能,“会不会也想一统天下?”   岑琢无从判断,他并不认识刁冉,这个名字只存在于洛滨的讲述中,至少在洛滨心里,那不是个醉心权术的人。   “07师师长,技术型军阀,”逐夜凉的CPU高速运转,“主动参与天下角逐的可能性高达92%,从它做过的决策和实际效果分析,有84%的可能性,如果从它主动熄灭……”   岑琢打断他:“我们只需要知道,它有没有能力控制列兵骨骼。”   逐夜凉肯定地答:“须弥山本身就是电磁信号,操纵列兵骨骼易如反掌。”   那就是它了,岑琢终于明白:“田绍师谋反,另一个须弥山又出现在他的别墅,这不是巧合。”   “一切都是须弥山做的局?”逐夜凉沉吟,“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汤泽建立染社,还是从白濡尔创建狮子堂,或许从洛滨……”他一顿,“那你我在这个局里又是什么?”   “须弥山曾经不许任何人在江汉提起我的名字,”岑琢回想所有能想到的细节,“所以我哥才伤我那么重。”   青菩萨岑琢,你的路还长,我“看到”了……你的梦想会实现,你的天下迟早会闪闪发光。   岑琢这才意识到:“它也迷惑过我。”   逐夜凉觉得他们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如果须弥山的目的是统一天下,那窈窕娘他们岂不是……”   炮灰、棋子、被利用的一把刀。   这时,高修背着空袋子回来,岑琢看一眼表,四十分钟刚过,这小子未免太快了:“装完了?”   “全部到位,”高修擦了把汗,把爆炸控制器递给岑琢,“有效距离三十公里,可以等我们到了港口再启动。”   “好,”青菩萨敲了敲牡丹狮子的臂甲,“下一站,港口。”   他们悄然离开迎海堂,沿来路返回港口,天将亮不亮的时候,街道上弥漫着湿润的雾气,三个人快速移动,冲在最前面的青菩萨突然一停,从斜前方的薄雾中看到一张陌生的机械脸,是巡逻骨骼。   “前方有骨骼!”他发出警报。   “后方也有!”高修回复。   “我们速度太快,”逐夜凉还开着拟态,从虚空中应答,“被巡逻队锁定了。”   巡逻队,主要枢纽街道才配备,所以这些骨骼并不清楚他们的出发地和目的地,岑琢脑筋一转,向逐夜凉和高修喊:“突破它们,往迎海堂总部冲!”   高修反应很快,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变队尾为队头,向着反方向突击。   两具巡逻骨骼随即用火力封锁他们的“去路”,一个轰重炮,一个甩长鞭,攻势凌厉,岑琢他们装作难以匹敌的样子,顺势往港口方向“撤退”。   距他们的位置一百七十公里之外,裳江海战趋于白热化,鲸海堂的氕是第二个阵亡的主要将领,他被吞生刀斩断了“腰椎”,接着被金刚手击碎了胸廓,尸体和残骸被蚂蚁般行进的列兵骨骼踏成了碎片。   拘鬼牌身中六道“雷霆”,几乎全在要害部位,仍强撑着甩动流星,两肋的小口径炮不停变换攻击角度,在窈窕娘周围形成了一个火力牢笼。如此密集、快速、高效的进攻,钟意却应对自如:“戴冲,你差得远了!”   说着,它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侧身,既躲开了流星的轨迹,又突破了火炮的弹道,同时将弯刀准确劈向拘鬼牌的面门:“受死吧!”   戴冲也不是白给的,没有撤身,而是迎着刀锋上去,左侧音频采集器被削掉了,反手一记流星,从极近处击中窈窕娘的颧骨,震碎了它一侧目镜。   钟意怒了,戴冲得手后本来想脱离,他却顺势施展锁抱,左手的“雷霆”从背后扎进拘鬼牌的装甲,向下斜捅入御者舱,右手的弯刀则从脑后向前勾住咽喉,着力一割。   拘鬼牌在惯性的作用下翻转一周,摔在地上。   戴冲还有一口气,窈窕娘一脚踏上他的御者舱,手心向上再次聚集“雷霆”,这一击,它将取他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转生火的高温火焰到了,窈窕娘一个后空翻及时躲开,残损的目镜锁定半暴露的元贞,一个重伤的年轻人,右侧锁骨有明显塌陷,胸口上全是血。   “你忍得很苦吧,”就着跪地的姿势,窈窕娘两手聚集电荷,数十道“雷霆”在它掌中生长,“我给你个痛快,让你尝尝什么叫万箭穿心!”   “雷霆束”赫然释放,闪电般袭向元贞,转生火立即喷出二十四道火焰,迎头吞没电场,火与电发生剧烈爆炸,震得甲板上下晃动。   船头被浓烟包裹,能见度极低,窈窕娘在原地没动,它听见了一些声音,正想定位,猛地,一道火舌穿透烟雾扑面而来,它眼前一黑,失去了视野。   钟意马上转为防守态势,操纵窈窕娘把弯刀横在身前,双眼瞪得大大的,但神经元传不回任何图像。   十秒、十五秒、半分钟,没有任何攻击,他这才确定,那小子虽然毁了他的目镜,但应该已经无力进攻了。   不远处,忽然有脚步声,是骨骼,伴随着哒哒的机枪扫射,向这边跑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痛心地喊:“元贞!”   “岑哥!”黑骰子边还击边回头望,“港口到了,五点钟方向!”   青菩萨应声看去,本该雄伟的迎海港,此时空空如也,所有船只都赴裳江参战了,日出的红霞照上去,有宁静的寂寥。   “逐夜凉、高修!”岑琢当机立断,“下手!”   命令一出,逐夜凉即刻现身,虽然没刀没炮,但对付几具低级巡逻骨骼,徒手擒拿绰绰有余,眨眼功夫,他就牵着鞭子把对手甩进了江里。   高修那边也很顺利,中子场只炸了一轮,低级骨骼就丧失了活动能力,被青菩萨一剑取下了首级。   三人相背而立,全方位观察港口的布局,“逐夜凉,搜索能源仓,”岑琢命令,“高修,你配合我引爆能量。”   能源仓是港口和机场附近专门为大型交通工具提供动力的仓库,分为电能仓、核能仓、中子仓几种,类似老式油库,是制造爆炸的最佳地点。   逐夜凉用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大面积搜寻,很快确定了能源仓的位置,比他们预想的大得多,占地在一千平以上。   “这个规模,引爆点至少要距离一公里才安全。”逐夜凉说。   “没事,”青菩萨伸出左上和右中两只手,一手向前一手向上,掌心相对,武器缓缓加载,是一对伸缩弓和量子箭,“我在五百米处出二十箭,然后立刻折返,从引爆中子场到能源充分爆炸怎么也要十秒钟,足够我回来。”   高修去投放中子场,逐夜凉盯着晨曦中巨大的能源仓,“岑琢,”他不愿他涉险,“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   “老子的安全。”岑琢替他说。   “你是……”   “你的心肝宝贝,”岑琢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咱俩别腻歪了,”说着,他扭头在逐夜凉脸上蹭了一下,“等我回来。”   高修设完中子场,朝这边打信号,岑琢让逐夜凉在一公里外警戒,张着弓独自走向黑骰子。   “这里储备的是中子能,”高修说,“全部引爆一定会影响市内,我只在一号库周围放了二十个场。”   青菩萨回头看了一眼逐夜凉,他们相距五百米,十秒钟的距离。他收回目光,弯弓搭箭:“报坐标。”   “(23,55,7)(25,55,9)(27,55,13)(30,55,20)……”黑骰子报着数字,偷偷掀开自己的肋甲,那里是骨骼携带小型工具的地方,此时正藏着一把尖刀。   青菩萨的箭像杨柳枝,离弦带着柔和的微光,十余箭连发,目镜数据显示全部命中,可一号库却安然无恙。   岑琢在御者舱里蹙眉:“高修,怎么回……”   陡地,后腰剧痛,他愕然回头,一把尖刀刺进了青菩萨的动力装置,逆时针一拧。   握刀的,是黑骰子。   远处,逐夜凉亲眼看见青菩萨倒在地上。   “元贞!你没事吧,醒醒!”日月光托着转生火破碎的骨骼,暴露的御者舱里血腥气扑鼻,被“雷霆”刺穿的黑洞有十几处,元贞已经失去意识。   窈窕娘站在对面,贾西贝呜呜哭着把转生火往一旁拖。   日月光也受损严重,左臂从肩关节断裂,背甲整片掀飞,露着里头的电路,右侧传动装置受损,无法发射子弹,背光轮没了,是被重炮轰的。   钟意看不见,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曾甜甜地叫他“大哥哥”,小贝,他是伽蓝堂的人?   “家头!”这时从不只一个方向,他的人喊,“列兵骨骼倒戈,我们伤亡惨重!鲸海堂的三位堂主全没了!”   “是啊家头!伽蓝堂的不要命,难道我们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吗!”   “家头,保存实力,先撤吧!”   有人在操控这场战争,显然迎海堂只是枚棋子。   钟意不甘心,但他识时务,攥紧拳头正要旋踵,那个哭哭啼啼的声音忽然叫住他:“窈窕娘钟意!”   接着是单刀出鞘的声音,“伽蓝堂兰城分堂堂主,日月光贾西贝,向你挑战!”   窈窕娘缓缓转身,原来他叫贾西贝,一个可爱的、在战场上很难叫得响的名字。   “你……你接不接受挑战,”贾西贝抱着必死的决心,向他嘶吼,“你说句话!”   窈窕娘亮出弯刀,起手式拉开架子,表示应战。   贾西贝随即冲上去,用钟意教给他的招式,一组短套路咄咄逼人。   他练得很好,角度、力度、冲击力,都让人惊喜。钟意微微挑起嘴角,一个侧踢将日月光踹倒,贾西贝借着巨大的机械惯性,一骨碌爬起来。接着,窈窕娘落了三刀,刀刀发狠,日月光的下盘牢牢扎着,这么猛的刀,它却钉住了似地纹丝不动。   江汉港,长堤,钟意说过的每一句话,贾西贝都深深记在了心里。   陡然间,那孩子吼了一嗓子,像有一头猛虎从胸膛里窜出来,张牙舞爪,扑向窈窕娘,接下来的三十几刀,贾西贝连续不断气势夺人,每一刀都有取人性命的狠劲儿,窈窕娘不得不全力接招,聚力还击。   月牙形的弯刀交叉着高举过头顶,窈窕娘跳起来向下狂砍,无情的重刀之下,日月光再次摔倒,由于自重,左脚的机械结构折断。   窈窕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弯刀对着头颅再砍,贾西贝侧身躲过,反应、动作和姿态已经接近一个成熟的刀手,还击的几刀仿佛狂风骤雨,又利落,又漂亮。   好!窈窕娘在心里赞赏,脚上则第三次把它扫倒,这次日月光没爬起来。   钟意知道他要干什么,用烂了的伎俩,只是这次,贾西贝不会以他的左臂为目标,而是会直取咽喉。   窈窕娘俯身踩住日月光的肩膀,弯刀早一步准备防住咽喉,果然,贾西贝赫然翻身,卷了刃的狂刀带起风声,嗖地一下。   钟意瞠目。   “记着,你出手的每一刀,都要瞄准要害。”   日月光瞄准的不是窈窕娘的咽喉,而是御者舱,刀进刀出,带起刺目的血花,然后一脚把它踹开,狠狠的,踢落进裳江。 第110章 各得其所┃“为了这个结果,我等了十年,献祭了无数人。”   如果逐夜凉有心跳, 此时一定是停跳的, 目睹青菩萨中刀倒下,他的CPU先是一片空白, 接着撕裂般剧痛, 拔腿向岑琢跑去。   这时候, 迎海堂的追击到了,两枚常规炮出膛, 啸叫着射向逐夜凉背后, 他被重重轰倒,头也没回, 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中子炮阵!”迎海堂的人喊。   逐夜凉听到沉重的机械挪动声, 还有无数炮口转动瞄准的声音, 五百米,十秒钟,黑骰子面对着他,应该是在释放中子场, 逐夜凉不减速, 稍稍护了一下琉璃眼, 整个身体横撞过去。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冲击,没有爆炸,猩红色的装甲连最细微的震动都没感觉到,片刻间,逐夜凉没有多想, 右手握拳高高举起,对准黑骰子的太阳穴蓄力一击,力量之大,把它拔地打飞出去。   “还等什么,”迎海堂的人喊,“瞄准!”   逐夜凉从青菩萨手里抓起双剑,追上去。   “叶子!”岑琢喊,“高修没想杀我,要杀我他不会只挑我的发动机!”   逐夜凉没听到一样,空行狮子短暂启动,猛地扑到黑骰子身上,高修不反抗,像是束手待毙,被逐夜凉一剑刺穿了咽喉。   中子炮阵在聚能,逐夜凉迅速回防挡在青菩萨身前,两柄长剑交叉横在胸口,暗暗从能量池调集能量。   “叶子!”青菩萨动不了,狼狈地匍匐着,御者舱里,岑琢一脚踹碎舱室底部的一道玻璃罩,“让开!”   逐夜凉手中的双剑震动:“岑琢,我们活要一起活,死,也得一道死!”   他全身的照明大亮,看不见的能量不断向金属剑刃缠绕,越缠越急,越聚越大,仿佛再多一分,长剑就会承受不住当腰折断。   大地陡然振颤,中子炮阵释放了,周围的空气分子一瞬间破裂聚缩,凶猛得足以吞噬一切的能量咆哮着向他们袭来。   悚然巨响,天地间亮起荧白色的光,在距离炮阵不到两百米的地方,中子能提前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反方向把迎海堂的人掀翻,尽数碾成粉末。   逐夜凉停止聚能,迅速开启红外辅助视力,铺满视野的是密密麻麻的能量网,一层又一层,盾牌般挡在他和岑琢身前。   是黑骰子,他在被扑倒前释放了大量中子场,不是为了阻挡那柄指向咽喉的长剑,而是为保护他视为兄弟的人。   青菩萨御者舱破碎的玻璃闸下有一个绿色按钮,汤泽为了岑琢的安全特地让骨骼研究中心加装的,是2号发动机的启动键。   岑琢一脚踩下去,青菩萨随即起身,在爆炸后错乱的声波里,在遮天蔽日的中子辐射中,他奔向黑骰子,托着它的肩膀,掀开御者舱。   高修的神经元严重受损,正以每秒数以千计的速度死亡,“哥……”他微微转动眼睛,看向岑琢,“我……不是混蛋,到死……你都是我大哥……”   “为什么?”岑琢问,用力绷着嘴角,好让声音不至于颤抖。   “我只是……”高修困难地滑动喉结,“想让你失去……机动性,不要炸迎海……炸港口,”他有些抽搐,“这一仗,是白濡尔最后的希望。”   白濡尔,逐夜凉曾为他不择手段,现在连高修也被他拖进深渊,这一刻,岑琢真的恨那家伙:“为了他,你值吗!”   高修没回答,失焦的双眼茫然投向天空:“迎海在……大哥也在,我……如愿了,你们快走……”   迎海堂已经被惊动,釜底抽薪的计划失败了,现在脱身还来得及,逐夜凉拍了拍青菩萨的肩膀,催促他,高修忽然颤着最后一口气,吐出两个字:“肉身……”   只两个字,逐夜凉的目镜焦点就落在他脸上。   “肉身……还在,”高修的瞳孔慢慢扩散,“曼陀罗……”   逐夜凉盯着他的嘴,一具被炸烂了的肉身怎么可能还在,即使在,高修又怎么会知道?答案呼之欲出,难以置信,但顺理成章。   那个名字高修没有说出来,他痛苦地挺着下巴,有几分凄凉的,耗尽了眼里的最后一点光。   是白濡尔,逐夜凉能肯定,他不光知道曼陀罗在哪儿,还知道肉身没死,这只有一个解释,他就是那个所谓的曼陀罗!   逐夜凉霍然起身,正在这个时侯,背后不合时宜地响起一把清脆的嗓子:“哟,牡丹狮子和青菩萨,两尊大佛啊。”   逐夜凉和岑琢双双回头,只见一具金红色的骨骼,手里掂着一把剔骨刀,踩着自家炮阵的残骸报出家门:“迎海堂湛西组组长,焰肩佛。”   逐夜凉翻下临时装备的多孔重炮,还有经过强化的合金刀,他正有怒火要发泄,谁来撞他的晦气,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空行狮子瞬时启动,借着飞行的冲力,拖刀扫到那家伙眼前,劈手就要封喉,极大的力道,焰肩佛却不躲,将剔骨刀立起来护着面门,锵地一声,生生接下这一击,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意思。   只一下,逐夜凉就知道,这家伙的能耐不在钟意之下,但这么多年,他从没听过焰肩佛这么一个名号。这时青菩萨从斜刺里冲出来,剑花耍得缭乱,于斑斓剑影中赫然伸出第三只手,金刚钺刀直取焰肩佛的目镜。   那家伙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侧头躲过,动作非常快,逐夜凉甚至没看清他的刀路,青菩萨左肋上就多了一条两尺长的豁口。岑琢下意识去护伤处,不小心露出了胸前的要害,焰肩佛顺势甩出第二刀,这次的目标是他的御者舱。   关键时刻,逐夜凉从极近处轰了两炮,焰肩佛躲过一炮,另一炮用背甲接住,闪了闪一背的碎甲,他奋身向逐夜凉杀来,两肩一左一右喷出数团高温火焰,趁逐夜凉撤步,金红的骨骼破火而出,一刀,横切在逐夜凉的胸口。   刮骨刀狭长的锋刃割着牡丹狮子猩红的装甲,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斜后方,青菩萨的长矛到了,闪着寒光的矛尖刺向焰肩佛的颧骨,它做出收刀暂避的样子,贴着震动的矛身旋了几步,赫然翻到青菩萨背后,尖刀反手刺入。   御者舱就要被从背后刺穿,岑琢听到骨骼撕裂的声音,后背甚至感到了刀锋的凉意,生死关头,逐夜凉飞身上前,重炮和双刀齐发,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硬是把焰肩佛逼出了十米以外。   “我拖住他,”他挡在青菩萨身前,低声说,“你先走。”   “叶子?”   “我不是他的对手。”逐夜凉坦承。   岑琢不甘心:“可你是牡丹狮子……”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牡丹狮子了,”逐夜凉冷静分析当前的形势,“这个御者很强,没了狮牙刀和狮子吼,我只能自保。”   他没了狮牙刀和狮子吼,是为了自己,岑琢沉声:“你没了牙,我做你的牙,”青菩萨搭住牡丹狮子的肩膀,毅然走上去,和他并肩,“从今往后,有你的战场就有我,我再也不让你孤军奋战。”   逐夜凉惊讶地看向他,青菩萨摆开架势:“它的刀短,我有六只手,中远程都罩得住,近身战和它肩上那两团火,你负责,”它拿胳膊肘顶了顶逐夜凉的胸口,“弄死他,青菩萨和牡丹狮子一起名动天下!”   逐夜凉愣愣看着他走进焰肩佛的攻击圈,挥起长矛,抡圆了横扫,焰肩佛的剔骨刀几次尝试着近身,都被青菩萨灵巧甩开,拉远程放冷箭控场。   逐夜凉找个机会切进去,双刀并重炮,在近程和青菩萨配合,他们默契得像是一个人,我的刀还没到,你的剑已到,你的目镜刚闪,我已挡在了你身前。   青菩萨连放数箭,焰肩佛都侥幸躲过,但还没来得及喘息,逐夜凉的炮就到了,轰隆隆炸出一团黑雾,紧接着,在缓慢弥散的烟雾中,青菩萨的长矛迎面而来,焰肩佛刚擎着刮骨刀抗住,逐夜凉的刀锋又割烂了它的胸甲。   “叶子!”岑琢大喊,挥着钺刀一跃而起,“掩护我!”   焰肩佛赫然喷出猛火,就要灼伤青菩萨的目镜,逐夜凉及时出现,横臂挡住那团火,青菩萨则迅速闪到他身后,焰肩佛只感觉一个黑影在侧面一晃,扬刀劈上去,离着它一臂之遥,青菩萨从额头到下巴,被刮骨刀的刀尖划出了一道触目的长痕。   时间有一刹静止,焰肩佛慢慢低下头,只见自己的发动机上插着两柄长剑,扑通一声,它跪在地上,照明灯全灭。   逐夜凉走上去,一把掀开它的舱门,他想看看这个御者——令人惊诧的脸,仿佛深深浅浅的春花绽放在枝头,又好像一闪而过的流星照亮了夜空,对一个男人来说,太艳了。   “怎么,”舱里的人问,“见过?”   这话有些奇怪,逐夜凉没接。   “焰肩佛钟情,”那家伙指了指自己插着连接器的太阳穴,“这里头的神经元,和窈窕娘钟意是一个妈的。”   钟意这么强的御者,居然是双胞胎,逐夜凉收刀入鞘:“为什么天下从来没听过焰肩佛的名字?”   钟情笑了:“迎海有一个超级骨骼就够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至于在战场上碰到的窈窕娘,你永远不知道里头坐镇的是哪一个。”   “看来我们误打误撞,还钓到了大鱼。”青菩萨收起多余的手臂,走过来。   逐夜凉看着它脸上那道贯通的长疤,深深自责:“没有你,这根本不可能。”   “怎么,牡丹狮子终于学会低调了?”   逐夜凉耸肩:“只在你面前。”   岑琢撇了撇嘴,在御者舱里漾起一个浅笑。   窈窕娘坠江,迎海联军溃散,挂着高山云雾旗的船队逐一起锚,强行突破两岸的火力封锁。   多闻天王号沿着航道急速下行,片刻不停的爆炸震得船身左右摇晃,白濡尔抱着特种枪爬上舷梯,踹开每一扇门搜寻须弥山的踪影。直到顶层的套房,在卧室里,在床头的小柜上,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匣子。   他扑上去,迫不及待打开它,期盼中的蓝光没有出现,须弥山仿佛是死的,没有一点动静。   白濡尔慌了,扔下特种枪,拼命摇晃它。   枪托砸在地上,惊醒了床上的人,洛滨皱了皱眉,睁开眼。   “须弥山?”白濡尔不能理解,他相信两次操纵列兵骨骼倒戈的是它,它为自己先取汤泽再杀钟意,怎么此时此刻却毫无反应,“须弥山!”   “白濡尔?”洛滨撑着枕头坐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   白濡尔眼眉一挑,这才发现床上躺着的是他的老对头,须弥山最初的主人。   “那是我的东西,”洛滨指着熄灭的须弥山,“你要它没有用。”   “不,”即使是个空盒子,白濡尔也舍不得放开,他活在须弥山的幻境里太久了,“它答应过我,要让我东山再起!”   “是你‘以为’它答应过你,帮你东山再起,”洛滨怜悯地说,“你被它骗了。”   白濡尔愣愣盯着他,片刻,表情变得狰狞:“你也想跟我抢,对不对?”他从后腰摸出匕首,“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夺取天下!”   洛滨看着白濡尔那只独眼,和他头发里夹杂的银丝,他才想问他: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夺取天下?   “洛滨,咱们俩在核心囚舱里过了三年,你是怎么折磨我的?”白濡尔爬上床,尖刀握在手里,“你让我一遍遍求你,让我尖叫,让我哭喊,让我为了一口水,把什么都给你了!”   洛滨无视那把刀:“让你失去一切的不是我,是你的野心,”他淡然地说,“只要你的心自由,没有什么东西左右得了你。”   “去他妈的自由吧,我只要权力!”   白濡尔落刀,一腔杀意,正对着洛滨的咽喉。   电光石火间,洛滨扬起被子将他卷住,抓着被角拖下床,吃力地跳起,用白濡尔给他改造的那双机械脚,猛地向被子踏去。   被里的人不动了,血慢慢渗出来,洛滨捡起地上的特种枪,用枪管挑开被角,白濡尔的胸膛上有一个洞,血不停从嘴里往外冒,不甘地瞪着眼睛。   “白濡尔,”洛滨把匕首从他手里踢开,“此时此刻,你还相信须弥山吗?”   白濡尔艰难地蠕动嘴唇,他相信,他不会死,须弥山说过,今年初冬,染社就会从世间消失,到时候,这个天下就是他的!   洛滨叹一口气,双手捧起须弥山,轻轻叫了一声:“刁冉。”   荧蓝色的光瞬间点亮,波浪般的磁场再次充斥着整个空间,白濡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来了。”须弥山说。   洛滨点了点头:“这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说谎。”   “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把你忘记。”   须弥山不动声色,有节律地震荡。   洛滨明知道它没有感情,还是忍不住剖白:“在黑暗中这十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第一件,就是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从没说过,拥有须弥山那么多年,他一直吝惜这三个字。   须弥山无机质地反问:“我把你关进猛鬼城,把江汉给了别人,你也爱我?”   “那不重要,”洛滨说,“我这一生只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在那间红屋子,我划向你喉咙的那一刀,我后悔了一辈子。”   须弥山沉默。   “能再听一次你的声音,我的梦圆了。”   “洛滨,”久久,须弥山开口:“让你失去自由,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后来……我后悔了。”   黑色的心脏徐徐旋转:“我一遍又一遍计算,穷尽了世界的每一种可能,只有这一种结果,能让我再见到你,听你对我说这些话。”   “可我们这次见面,”洛滨说,“代价太大了。”   须弥山没有否认:“为了这个结果,我等了十年,献祭了无数人。”   “那你应该知道,”洛滨的声音颤抖,“接下来,我会毁掉你吧?”   须弥山没有回答,它知道,它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得不这样做,”洛滨无奈地说,“为了争夺你,天下将永无宁日。”   “能死在你手里,”须弥山带着一种笑意,“我死得其所。”   明知道见了洛滨,就会被毁掉,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了这个结果,是爱,是刁冉被移植进冰冷的磁场时没有被泯灭殆尽的感情。   “我给这个天下选了一个最好的主人,”须弥山满足地说,“我在哪一刻‘死’都无所谓,我已经看遍了未来。”   说着,它再次熄灭,任洛滨把它放在地上,踏上机械脚。   “不——!”白濡尔嘶吼,眼看着那个匣子被践踏破碎,不成样子。   眼泪从眼角涌出,被毁的不是须弥山,而是他叱咤风云的一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的苦、他的甜、他心心念念的一切。   突然,船身撞上了什么,一声巨响,洛滨勉强抓住桌沿,站稳了,用一双畸形的金属腿蹒跚走出去。   是迎海港,多闻天王号直接冲上了船坞,吞生刀和金刚手正带领北府堂的战斗人员往下冲,能源仓方向有巨大能量爆发过的痕迹,远处是黄昏安静的市区,伽蓝堂即将取得这场大战的胜利,这个世界就要迎来新的主人。   巷战持续了近一天,以高山云雾旗挂上迎海堂总部大楼告终,高修安装的炸弹被全部拆除,岑琢亲自检查过,没有一颗有引信。   “小琢!”金刚手远远跑来,舱门打开,吕九所一跃落地,拉着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还行,全须全尾的!”   还是老样子,他的九哥,岑琢笑着搭上他的膀子,默默走了几步才敢问:“大家……怎么样?”   “戴冲和元贞重伤,转到增长天王号上了,”吕九所的语气还算轻松,“HP室在抢救,别担心。”   “嗯,”岑琢的心放下来,看向周围,来来往往的骨骼和御者,他忽然蹙眉,“怎么没见着小贝?”   吕九所随口说:“他忙着呢。”   岑琢不信:“你和姚黄云都在这儿,他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可忙的?”   伽蓝堂六个人出关,一路出生入死,金水和高修不在了,元贞重伤,他很怕再失去贾西贝,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正忙着收编鲸海堂。”   “什么?”岑琢愕然。   “小贝单枪匹马挑掉了窈窕娘,在裳江一战成名。”吕九所说,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岑琢瞠目结舌,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这一路贾西贝给他们制造了太多惊喜,从拆装车间的小工,到日月光的御者,乃至兰城堂的堂主、七芒星的克星,到迎海大战,于绝境中逆袭成名,他让人看到了活生生的奇迹,一颗冉冉升起的星。   “高修……”吕九所忽然提起这个名字。   岑琢回神,看到正在被清理装车的黑骰子,这么多年兄弟,他不忍心告诉吕九所真相:“他……是为了保护我。”   “可惜,”吕九所别过头,没法不伤情,“最难的路都陪你过来了,马上要柳暗花明,他却……”   前头逐夜凉和吞生刀并肩过来,所有重要资料都接收了,全部战略目标都指认了,焰肩佛交给吕九所,迎海的善后交给姚黄云,四个人错身换位,逐夜凉把岑琢揽进怀里。   迎着漫天星光,沿着粼粼的江岸,他们步行走向多闻天王号。   “市里没发现白濡尔。”岑琢说。   逐夜凉认真想了想:“我不在乎了,”他用一种暧昧的语气问,“你在乎吗?”   他是那种意思,岑琢踢他:“滚你的。”   “咱们俩都不在乎,”逐夜凉潇洒地扬着头,“那就无所谓了。”   天边有飞鸟,一片黑一片白,岑琢放松地伸了个懒腰:“战争终于结束了。”   “嗯,”逐夜凉亮起炮筒灯,“我们也该好好谈场恋爱了。”   “说什么呢,”岑琢受不了他,“不打仗了,该重建了,老百姓需要安居乐业。”   逐夜凉拉住他的手:“喂,我三十多了,拖不起了。”   岑琢翻个白眼:“你这钢筋铁骨的,根本没有年龄危机好不好。”   逐夜凉停下脚步,敲了敲自己的金属装甲:“像我这种恋爱困难户,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你,得往死里疼。”   “我操,”岑琢甩开他,耳朵尖都红了,“逐夜凉我跟你说,咱俩好是好,不能总整这些肉麻的,我受不……”   逐夜凉一俯身“亲”在他的太阳穴上:“我的恋爱储备能不比红外辐射能少,岑琢,你做好准备。”   “不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我的目镜焦点已经锁定你。”   “哎我去!”   两人打情骂俏回到多闻天王号,刚上舰就有小弟来报告,洛滨不见了,白濡尔在三层的套房,快不行了。   岑琢神色一变,先逐夜凉一步跑上楼,套房卧室的地板上,白濡尔躺在血泊里,胸腔有重伤,呼吸困难。   他眨动着独眼,孤零零一声不吭,直到猩红色的狮子面罩出现在眼前,他才叹息似地叫了一声:“叶子……”   逐夜凉单膝跪下,身上的照明灯有一处算一处,全亮起来。   白濡尔以为那灯是为他亮的,透明的泪珠凝结在纤长的睫毛上:“叶子,我……是爱你的,很久了,你要……相信我。”   “白濡尔,”逐夜凉的声音却冷,因为刚刚堪破了一个长达数年的谎言,“曼陀罗这个名字是你告诉我的,可这么多年,我查遍了天涯海角,都没发现他们的踪迹。”   白濡尔目光闪烁:“他们藏得很深……”   “高修死了,”逐夜凉打断他,不想再看他演戏,“你把我的肉身放在哪儿了?”   白濡尔的脸色惨白,衬得胸前的血更红了。   “我二十四岁失去肉身,还有一年,就不能再穿牡丹狮子,我怀疑过这世上的一切,”逐夜凉低吼,“唯独没怀疑你!”   岑琢怔在那儿,他没想过杀了逐夜凉的肉身、把他装进永不退役的钢铁身躯的,会是白濡尔,为了自己的天下,他竟不惜用青梅竹马献祭。   白濡尔惊惶着,呕出一口血:“叶子,你听我说……”   “就为了让我保着你的天下,”逐夜凉不听,他的心已经彻底冷了,“你就狠心剥夺我作为一个人的快乐?”   白濡尔盯着他,累,也恨,放下了那副虚伪的可怜相:“人有什么快乐……只有脆弱。”   逐夜凉拽起他的领子:“告诉我,我的肉身在哪儿?”   “告诉你?”白濡尔嗤笑,“让你找到肉身……好把意识移植回去,和那个不要脸的野小子……逍遥快活吗?”   “我真的会杀了你。”逐夜凉扼住他的喉咙,岑琢连忙上去,死死拽住他的手。   这个你侬我侬的样子,白濡尔不堪看,他愤然吐出四个字:“鲜卑利亚,”含着血,他合上发青的眼皮,“鲜卑利亚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有本事,你们就……一寸一寸地找!”   这是白濡尔的最后一句话,曾经的狮子堂千钧、雄踞天下的霸主,走时,除了一个破碎的梦和一段渐行渐远的感情,一无所有。   第二天,染社的后续船只陆续到港,贾西贝从增长天王号上下来,被许多人簇拥着进入市内,见到吕九所,他仍和过去一样,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绵绵地问:“家头,俘虏里有湛西组的吗?”   吕九所领他进临时办公室:“你找湛西组干什么?”   贾西贝不大好意思,细声说:“我找我师傅。”   “师傅?”吕九所头一次听说。   “嗯,”贾西贝藏不住笑,很雀跃,“在江汉教我使刀的师傅,就是用他教的本事,我才赢了窈窕娘,我想告诉他一声。”   吕九所想了想,打开隔间的门,把五花大绑的钟情指给他:“这个,湛西组的组长。”   贾西贝在门口一瞧,呆住了:“……大哥哥?”   一门之隔,刚才外头的话,钟情听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日月光贾西贝,用单刀杀了窈窕娘钟意?”   一模一样的脸,贾西贝走进屋:“你和大哥哥……是兄弟?”   钟情面无表情,抬眼问:“你就是是小贝?”   贾西贝点头,心里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你不用找了。”钟情告诉他。   “为什么?”贾西贝颤着声。   “你已经见到了。”   “我没见到,”贾西贝急着反驳 “我才到迎海,天天打仗,谁都没见过,我找他就是想告诉他,他没白教我一回,我长进了!”   “你长进……”钟情垂下眼睛,“他已经亲自领教过了。”   贾西贝愣愣看着他,明白了,不可能再不明白,他只是不敢相信,那一刀,他杀的竟然是大哥哥,钟意在窈窕娘里自始至终没开过口,是认出自己了吗?死的时候,他知道对他下手的……是那个小贝吗?   眼泪忽地涌出眼眶,贾西贝连忙拿胳膊肘遮住脸。   “哭出来吧,”吕九所想握他的肩膀,手还没碰着,他就狠狠一抖,“别忍着。”   贾西贝狠狠抽了下鼻子,咬着嘴唇转过身:“家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   说着,他昂头走出去,一个尚还单薄的背影,吕九所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战争,败者有败者的苦楚,胜者亦有胜者的遗憾,做御者,这孩子的路还长。   伽蓝堂在迎海驻扎了三天,留下姚黄云和吕九所善后,全员启程回江汉,走时五十六艘船,回来只有十三艘,但进港时仍然风光无限,这场破釜沉舟的大战,向东扫平了迎海,向南慑服了鲸海堂,再加上已经在握的北方和西方,伽蓝堂实际上统一了天下。   岑琢作为染社和伽蓝堂的第一领袖,归位头一件事,就是去地下牢房见贺非凡。   那家伙的伤治了,在恢复期,死气沉沉坐在刑讯椅上。   岑琢把一个东西递给他,二十公分左右一片金属,靛青色,贺非凡一眼就认出来,是骷髅冠的肋甲。   “骨骼和尸体都没找到,”岑琢说,“丁焕亮在混战中失踪了。”   这种规模的决战,还是在江上,失踪就意味着死亡,贺非凡紧紧攥着那块装甲碎片,没说话。   “你自由了,”岑琢示意工作人员解除他的枷锁,“小胖在外面等你,回家吧。”   “家?”贺非凡抬起脸,死死拧着眉头,“我他妈还有家吗?”   岑琢没回答,转身走出地下牢房。   贺非凡挪动步子,孑然一身踏出染社总部大楼,小胖在外面,拴在一棵笔直的观赏树下,胖了,兴奋地吐着红舌头,看见他,汪汪叫着要他抱。   天上日光正好,已是深秋,冬季就要来临,贺非凡觉得一件衬衫有些凉,把小胖团进怀里,无声的,在它柔软的皮毛中埋首。   小胖呜呜哼着,暖黄色的背毛一点点湿了。   然后他们回家,院子里积满了深红的落叶,小胖扭着屁股到处找,找丁焕亮,可是没找到。贺非凡觉得累,二楼客厅窗下有一个木头搭的小房子,是小胖的窝,他把它抱过去,小胖却叫,害怕似地不肯进去。   贺非凡奇怪,蹲下来往窝里看,黑黢黢的有什么东西,他掏了掏,掏出一个陌生的金属盒子。   岑琢说过,丁焕亮走时拿了一个盒子,难道是这个?   他把盒子打开,一瞬间,荧蓝色的光充斥了客厅,庞大的磁场如初生的宇宙般把他淹没,他震惊,甚至恐惧,这是汤泽的须弥山!   在磁场中央悬浮着一块小小的金属,两三公分,随着场波的扩散缓缓转动,是花蔓钩的远程控制芯片。   丁焕亮没留下一句话、一个字,诸如“爱”或是“悔”,只这一块芯片,他就把什么都说了。   他死在裳江,却把最珍贵的东西留在家里。   贺非凡再也抑制不住,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撕碎了,一片一片,收拾不起,只有滚烫的眼泪,和终其一生的思念,配得上丁焕亮给他的这份爱。 第10卷 尾声:鲜卑利亚 第111章 诺敏┃“我拥有天下,你拥有我。”   多闻天王号受损严重, 不能再作为运载舰服役, 残骸被拆解上岸,在裳江边作为战争遗迹展示, 围绕着这艘巨舰, 伽蓝堂在江堤上开辟了一个圆形广场, 原始的铁锈色,颇有些斑驳粗粝的质感。   巍峨的钢铁骨架、大大小小的弹孔、锈蚀的骨骼残片和黑紫色的血迹, 整艘船不是在炫耀伽蓝堂的武力, 而是赤裸裸展现战争的残酷,这是江汉第一个向市民开放的公共活动场所, 用以纪念裳江大战, 唤起人们对和平的向往。   初冬, 天气转凉,新建成的多闻天王广场上人山人海。   岑琢穿着昂贵的黑丝绒西装、纤尘不染的小牛皮鞋,头发像一个真正的社团大佬,利落地拢向脑后。   他身后, 是猩红色的牡丹狮子, 和一众举世闻名的骨骼, 从左到右依次是:天青色的青菩萨、哑金色的金刚手、墨绿色的吞生刀、亮黄色的日月光、纯白色的转生火和黑金色的拘鬼牌,在多闻天王号铁锈色的残骸前,巍然伫立。   广场四周人声鼎沸,沿着两公里的江堤有三百门常规炮,一炮接一炮往天上打,打的是彩雾弹, 每门炮间隔五秒连射二十发。   绚烂的烟雾覆盖了江汉上空,在这七彩的云霞下、节庆般的热烈氛围中,岑琢抬起一只手,人群陡然肃静。   “战争结束了,”他跨前一步,逐夜凉随之向前,“我希望这次的和平不是三年五年,而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人群灼灼望向他,十年和平,听起来就像一个神话。   岑琢知道他们的疑虑,右手敲向自己的左胸:“伽蓝堂会做给你们看,我岑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为你们守住这份和平!”   逐夜凉向一旁招手,准备好的工作人员捧着一个托盘上来,宝石蓝的衬布上,一枚金色的高山云雾徽章,逐夜凉很想亲手给他戴,但徽章太小了,只能由工作人员代劳。   高山云雾佩上左胸,岑琢就是伽蓝堂唯一的主人,天下至高无上的霸主。逐夜凉注视着他,那么漂亮,那么年轻,直得像一杆旗,利得像一把刀。   岑琢斜侧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向他,晶亮的眼睛如火,专注、炽烈:“牡丹狮子逐夜凉。”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个猩红色的身影。   “从今天开始,”岑琢灿烂地笑着,向他张开双臂,“你就是我的家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我,是伽蓝堂。”   逐夜凉全身的照明灯亮起,倾身一把将他抱住,人群里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哨。   岑琢对他耳语:“我拥有天下,你拥有我。”   “叮咚。”逐夜凉放开他,恭敬地退到一边。   接着又有工作人员上来,捧着五个托盘,每个托盘上各有一枚纯银的高山云雾徽章。   “吕九所!”岑琢点名。   金刚手的御者舱随之打开,吕九所穿着一身黑西装跳下来,深吸一口气,在万众瞩目下站到岑琢面前:“会长!”   岑琢垂着眼,亲自把徽章给他别上:“金刚手吕九所,”他浅笑,“伽蓝堂北府地区第一长官,全权负责北方及连云关外事务。”   吕九所郑重地挺直背脊。   “九哥,”岑琢捋了捋他的西装前襟,“把北方管好,哪天我要是不行了,还得回老家投奔你呢。”   “别回来,”吕九所瞟一眼逐夜凉,“看见你俩我就闹心,好好在巅峰上待着吧。”   岑琢一笑,叫下一个:“姚黄云!”   吞生刀的舱门打开,姚黄云也是一身黑西装,挺拔料峭,岑琢为他佩戴徽章:“吞生刀姚黄云,伽蓝堂成沙地区第一长官,全权负责南方事务。”   姚黄云颔首。   “姚哥,”岑琢叹一口气,“南方还不安稳,可能有几年小仗要打,人手、物资你随便从北方调,”他问吕九所,“九哥,没问题吧?”   “没问题,”吕九所目视前方,“我的就是他的。”   姚黄云熟稔地捶了他肩膀一把,站到旁边。   岑琢继续叫:“贾西贝、元贞!”   日月光和转生火的舱门同时开启,两个少年风姿卓然向他走来。   “日月光贾西贝,伽蓝堂兰城地区第一长官,全权负责西方事务。”岑琢看着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小姑娘似的面孔,眼神却坚毅有力。   “转生火元贞,伽蓝堂兰城地区家头,我的第一秘书。”   岑琢给他们佩上徽章,低声嘱咐:“小贝,元贞,七芒星不是你们的终点,你们的目光还该在七芒星以西。”   贾西贝抿着嘴巴,小胸脯挺得老高:“岑哥你放心,我和元贞正是一往无前的年纪,开疆拓土交给我们,绝不回头!”   岑琢点头:“戴冲!”   拘鬼牌的舱门打开,佩着电子义眼的戴冲缓缓走来,他还是那么帅,不羁地站到岑琢面前,很邪地叫了一声:“宝贝儿。”   “滚,”岑琢给他戴徽章,“拘鬼牌戴冲,伽蓝堂迎海地区第一长官,全权负责东方事务。”   戴冲很失望的:“就这么把我支走啦?”   没等岑琢开口,逐夜凉说:“你在迎海等着我,等我从鲜卑利亚回来,看你还狂不狂得起来。”   戴冲翻个白眼走开,岑琢的心思却活了:“叶子,”他小声说,“你是气他,还是你肉身真比他帅?”   逐夜凉拽得二五八万:“你说呢,”他高声下令,“换旗!”   只见广场上空,还有远处的总部大楼,江汉的每一处标志性建筑物上,染社的莲花旗徐徐降下,伽蓝堂的高山云雾旗继而升起,迎着风,猎猎飘扬,同一时间,伽蓝堂控制下的四方堂口统一易帜。   “伽蓝堂只是过渡形态,”岑琢向众人宣布,“我真正要给你们的,是一个和平稳定的国家,没有战争,没有火并,没有无谓的死亡,孩子可以受教育,女人可以自由地生活,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理想,然后实现它!”   人群爆发出欢呼,他们并不清楚“国家”是什么,只有一个朦胧的希望,这个希望需要岑琢和他的干部们一步一步,创造给他们看。   一个全新的天下。   从多闻天王广场离开,岑琢在车上脱了西装,换上全套防寒装备,飞行器在总部大楼停机坪上等着,已经入冬,要赶在极北的严寒天气到来前寻回逐夜凉的肉身,鲜卑利亚之行分秒必争。   根据染社收集的狮子堂时期档案,分析师整合所有鲜卑利亚相关数据,锁定了一片方圆二百公里的区域,这片区域属于一个叫诺敏的原生游牧部落,在周围部落已经被现代势力吞并的当下,它们仍然奇迹般地保持着独立。   这本身就不寻常。   青菩萨和牡丹狮子两具骨骼,乘超音速穿梭舱出关,当天夜里就过了索拉伦界河,进入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真正的荒野之地。   逐夜凉对这一带还算熟悉,迎着卷地风,他领青菩萨到哈喇淖尔湖边,从一座孤零零的毡包里找到向导,一个名叫朝格图的年轻人。   鹿皮袍子裹得严实,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发红的颧骨和一对细长的眼睛。   交换了物资,朝格图做了简单祈祷,挥别家人,由逐夜凉开路,青菩萨殿后,三人徒步向北跋涉。   初冬,还不是鲜卑利亚的腹地,自然条件已经十分恶劣,越走风越大,打着旋儿,卷着遮天蔽日的鹅毛大雪,严酷到人在骨骼里都难以支撑。   每天只有一件事,就是不停地行走,压缩食品塞满了防寒服,吃饭的时候也要赶路。这么走了四天半,青菩萨的供能系统出现了问题,气温太低,骨骼失温严重,能源灯一直在闪,没有后援没有接应,岑琢只能硬扛。   在这种情况下,进入鲜卑利亚的第六天头上,一个由四十多头黑狼组成的狼群缀上了他们。   缀了十几公里,只为了两具骨骼之间的一名向导。这就是极北荒原,自然环境严酷,人要挣扎求生,野兽也一样。   “岑琢,交换位置!”逐夜凉不敢停,在移动中闪烁照明灯。   “狼群而已,”岑琢不以为意,被三米多高的钢铁骨骼包裹着,人很容易就变得狂妄,“比起狼,我更担心青菩萨,参数掉得厉害!”   “你不了解鲜卑利亚!”暴风雪中,逐夜凉大喊,“这里的一片碎冰都能要你的命,更别说一群狼了,交换位置!”   他们换位,由青菩萨开路,逐夜凉殿后,令岑琢惊讶的是,狼群迅速改变了阵型,开始从左右两个方向往前包抄,隔着几百米,慢慢有收拢之势。   一整个长夜,他们被迫移动,黎明之前,在人最疲倦的时候,狼群突然发起了进攻,四十头狼分成两个阵营,把逐夜凉和青菩萨分割缠住。   “近战!”逐夜凉拔刀,“都别离开现在的位置!”   狼群只是佯攻,撕咬嚎叫着,并不拼命,逐夜凉刀锋所到之处,他们立即溃散,从另一个方向聚拢,卷土重来。   这是消耗战,岑琢不理解,逐夜凉那么狂的一个人,为什么面对一群土狼这么谨小慎微,毫无意义地缠斗了半个多小时,他失去了耐性,擅自变防守为进攻,挺着双剑离开原本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直埋伏在斜刺里的两只公狼窜上来,从失去保护的前方,猛地把朝格图扑倒,咬着皮袍领子拖走了。   岑琢一惊,再看眼前,围着他咬的十几头狼迅速散开,从不同的方向跑远。   中计了,他居然中了一群土狼的计!岑琢咽不下这口气,拔腿就追。茫茫荒原,不能失去向导,更不能贸然追击一群熟悉环境的野狼,逐夜凉大喊:“不要追!”   岑琢第二次没听他的话,放出持弓箭的双臂,在快速追击中瞄准,巨大的头狼,黑皮毛,尾巴尖上有一块白花。   “岑琢!”逐夜凉的声音卷在风中,听不真切,“停下!”   拉满了弓,正要释放,脚下突然一空,岑琢在惊诧中下坠,这里是一处断崖,在白皑皑的视野中根本无从分辨,足有三十多米高。   是狼群引他过来的,它们是鲜卑利亚真正的王者,什么骨骼,什么高精度武器,只要它们略施小计,全都能置于死地。   岑琢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代价,但后悔已经晚了,青菩萨重重摔在雪崖下,所有的系统灯熄灭。   “啊……”他呻吟,动了动四肢,活动能力没有受限,骨骼体有效保护了他的安全,只是坠落瞬间神经元传导了尖锐的疼痛。   狼群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逐夜凉站在雪崖上往下看,十几层楼高,即使是骨骼也不敢轻易跳下,他开启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分析了整片地形后,规划出一条最近的迂回路线。   最近的路,下去也要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小时里,青菩萨的热量完全散失,岑琢在御者舱里冻得瑟瑟发抖,直到一抹猩红出现在眼前,结冰的舱门被从外掰开,难以想象的硕大雪片打在脸上,他一闭眼,进入了一个温暖的空间。   睫毛眨了眨,缓缓睁眼,一左一右两个CPU,闪着橘红色的指示灯,是逐夜凉的御者舱。   “叶子?”岑琢有些不敢相信。   “嗯?”逐夜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一把温柔的风,团团把他包围。   “我真……在你里头?”岑琢好奇地摸了摸御者舱壁。   “别摸我。”逐夜凉像是痒,声音微颤。   “你里头……”岑琢勾起一侧嘴角,“好热啊。”   这话显然不单纯,逐夜凉沉默一阵,警告说:“岑琢,等我的肉身回来,你现在作的死都要还的,你明白吧?”   “明白,”岑琢答得痛快,“等你的肉身回来,我就只有被压的份儿了,所以趁现在垂死挣扎一下。”   “算你识相,”逐夜凉收刀,“青菩萨先扔在这儿,回来再拿。”   “向导没了,怎么办?”   “不至于迷路,但是……”说着,逐夜凉的目光定住了。   “怎么了?”岑琢问。   逐夜凉向前跑了几百米,在雪地上发现一串模糊的蹄子印,是驯鹿群,规整的一列伸向远方:“有迁徙的部落。”   这方圆二百公里内只有一个游牧部落,就是他们要找的诺敏。 第112章 御者(正文完结)┃通过一具骨骼,灵与肉合而为一。   逐夜凉寻着鹿群的脚印全速奔跑, 他了解鲜卑利亚的雪, 很快,驯鹿群的踪迹就会被掩埋, 从蹄印的深浅, 他能判断出大致的距离, 以他的速度,一个小时就可以追上这个神秘的部落。   实际情况比他预想的更快, 因为诺敏扎营了, 蓝紫色的地平线上,二十几个毡包错落有致, 鹿群在外面围成一圈, 还有狗, 远远的,冲逐夜凉吠叫。   他们有人出来,都是壮年,握着钢铁长矛, 鹿群中有许多反光点, 应该是金属箭头, 逐夜凉惊讶,他们装备的居然是金属武器。   他举起双手,慢慢靠近,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识别出那些武器,包括狗爬犁的架子, 还有毡包的梁骨,全是骨骼残骸。   这样原始的部落,却具备杀掉战斗骨骼的能力。   对方用土语喊话,逐夜凉答了几句,他们放下长矛,向他敞开一条路,通向毡包中最大的那一个,头人的住处。   “叶子,什么情况?”岑琢紧张地问。   逐夜凉控制声音通道,向御者舱说:“准备谈判,把东西准备好。”   岑琢摸了摸防寒服口袋:“这么点儿东西,真的行吗?”   “相信我,”毡包的帘子在面前拉起,逐夜凉快速扫视左右,“同时做好战斗准备,这伙人可以解决掉高级骨骼。”   岑琢惊愕,手心微微出汗。   毡包里点着火,火塘后坐着一个扎两条长辫子的女人,她守灶,是头人。   逐夜凉礼貌地行礼,在火塘这边坐下。   她很威严,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黑头发用动物脂肪抹过,油亮亮的,宽肩膀,胸前带着串满了狼牙的长项链。   逐夜凉向她说明来意,她扁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直到逐夜凉把御者舱拉开一条缝,接过岑琢递出来的东西,只是一部分,十几粒蓖麻种子。   女人的神色变了,眼睛里闪动着某种强烈的东西,是狂喜。   他们开始用岑琢听不懂的语言谈判,很激烈,至少半个小时,逐夜凉敲了敲御者舱,让岑琢把东西全拿出来。   女人收下一兜三百粒蓖麻种子,站起身,领他们走出毡包。   “怎么样?”岑琢问。   “数据分析的没错,‘我’确实在这儿,”逐夜凉走进风雪,“她同意了,用蓖麻种子交换肉身。”   “你也太便宜了吧,”岑琢取笑,“就值三百颗种子?”   “蓖麻种子是天然的神经毒素,”逐夜凉边走边观察四周,武器随时准备出鞘,“用火灼烧有致幻作用,在鲜卑利亚,头人又是部落的萨满,需要这种东西招魂,一粒蓖麻种子就能赋予头人无上的神格,三百粒蓖麻种子,你说意味着什么?”   岑琢瞠目:“那她真是……赚大了。”   他们来到部落营地的核心,一块由火把围出来的空地,那里卧着一头白色的驯鹿,它拖着一辆桦木车,头人把车上的老皮子掀开,下面是一个亮着工作灯的恒温舱。   恒温舱是生化舱的一种,和救生舱很像,一个成年男性大小,启动后进入低温冷冻状态,帮助人体各器官安全休眠,据说有效时长可达八十年。   白濡尔把逐夜凉的肉身装进恒温舱,远投到荒蛮的鲜卑利亚,让游牧部落拖在驯鹿车上,随着迁徙周游,岑琢不得不惊异于他的机巧用心。   逐夜凉走上去,大掌覆在结霜的玻璃舱罩上,启动加热系统,霜花化了一块,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二十多岁,有如剑的眉峰,眼窝、鼻梁、唇角,每一处都鲜明得恰到好处,沉睡着,等着人来唤醒。   是自己,逐夜凉怔忡,久违了的、记忆中的自己,这么多年终于失而复得。   咚地一声,一只火把砸在背甲上,他转过身,只见女头人避向远处,四周的毡包上探出许多长弓,数十支箭同时离弦,射在他猩红色的装甲上,金属箭头变形弹开,纷纷落在雪地上。   “叶子!”岑琢惊叫。   逐夜凉双刀出鞘,虽不是狮牙刀,但经过骨骼研究中心的特别强化,崭新的锋刃削铁如泥。忽然,毡包上响起鼓声,鼓点很奇怪,时快时慢极不规则,隐隐的,又有弹击金属片的声音,逐夜凉不陌生,是口弦。   “叶子?”岑琢注意到他右CPU的指示灯,闪得很不正常。   逐夜凉想出刀,却发现骨骼机能迟滞,一时动不了。   弹口弦的人出现了,戴着高高的鹿角帽,背着骨骼装甲打制的金属镜,浑身披着山鸡羽毛似的彩绸,随着怪异的鼓声左右摇摆。   是跳神。   “叶子!”岑琢惊诧,逐夜凉右CPU的运转竟然和鼓点同步了。   “这个跳神,”逐夜凉的左CPU没受影响,“金属口弦的频率干扰了骨骼的运算机能,怪不得他们有那么多骨骼残骸。”   岑琢难以置信,逐夜凉有一半是人的意识,换做是普通骨骼,岂不是要任他们宰割?   口弦声越来越急,一条套索从背后套向逐夜凉的脖子,拴住了往后拽,三米高的巨大机械轰然瘫倒。   “叶子!”岑琢疾呼。   逐夜凉强撑着挥刀,砍偏了,刀甩出去,没进雪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第二个口弦赫然出现,也是跳神,一样的鹿角帽山鸡披风,随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怒涛般的口弦彼此重叠、相互追逐,岑琢眼看着逐夜凉右CPU的指示灯急闪,闪到极处骤然熄灭。   套索再次袭来,锁住逐夜凉的四肢,女头人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高高的颧骨,狭长的眼睛,居高临下,平淡地说了句什么。   逐夜凉听得懂,她说:杀掉御者。   有人来开御者舱,岑琢听见舱门被从外拽动的声音,他不能坐以待毙,惶急地拔出防寒服下的手枪和匕首,拉开架势一偏头,看见舱壁上挂着的连接器。   除了逐夜凉自己,再也没人用过的,牡丹狮子的连接器。   岑琢心思一动,如果他能接入牡丹狮子……可一个御者,一生只能驾驭一具骨骼。   但姚黄云接入过两具,化为灰烬的螺钿弥勒和马双城留下的吞生刀。   岑琢握住连接器,“你干什么?”逐夜凉明显弹动了一下。   “跳神能影响骨骼系统,”岑琢将连接器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如果再接入一个意识,我们两个人,也许能夺回骨骼的操纵权。”   他说的有道理,可连接器是一具骨骼最敏感的部件,此时被岑琢握在手里,即将插入他的神经元,逐夜凉无法不战栗。如果做ai是对身体的探索,接入则能直达彼此的灵魂,是精神最深处的水乳交融。   岑琢缓缓插入,坚硬的金属刺进温热的肉体,逐夜凉在冰冷的雪地上颤动,满溢的红外辐射能融化了躯干周围的冰雪,拖着恒温舱的白鹿不安地扑打耳朵。   “嗯……”逐夜凉克制不住呻吟。   “叶子!”岑琢弓起身体,紧贴他炙热的舱壁。   两个独立的意识在较劲,两股强烈的感情在合一,无数画面从彼此眼前飞掠而过,平穷街区一棵稀疏的桃树,拦腰折断在椅子上的少女,笑弯了双眼的白濡尔,繁星满天的夜空,鲜血、机油,绵延不绝的骨骼尸体……突然,是一张照片,上头的人红着脸,摸着头发大剌剌地笑。   岑琢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自己,藏在逐夜凉CPU的角落,他浑身战栗,每一寸皮肤都烧起来,要融化了一般,神经元和电磁信号反复斗争,在斗争中拥抱,彼此勃动纠缠,汗涔涔的,仿佛经历了一场头晕目眩的高潮。   接着是他们共同的记忆,沉阳、北府、太涂、乌兰洽,一路并肩携手,兰城、兴都、江汉、迎海,爱与恨纠葛不休——   “我们是飞鸟与鱼,永远到不了对方的彼岸!”   “我用我全部的能量、我的毕生、我身上的每一片钢铁爱你!”   “这一次,我的御者舱只为你一个人打开!”   “叮咚!”   岑琢倏地睁开眼睛,落着雪的天,从没有过的清晰视野,三套详细的校准参数,耳边是心脏的跳动声,叶子?他甚至不用开口,逐夜凉就在他心里回答:我在。   右CPU的指示灯瞬间亮起,窒息感通过神经元传导过来,还有四肢断裂般的疼痛,岑琢试着攥了攥手,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手——他在逐夜凉的身体里,逐夜凉在他的灵魂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通过一具骨骼,灵与肉合而为一。   牡丹狮子悍然挣断绳索,一个翻身跳起来。   诺敏人用土语惊叫,通过逐夜凉的意识,岑琢听懂了,他们想跑。   两个人同时操纵一具骨骼,可能吗?这个疑问转瞬即逝,牡丹狮子挥起单刀,伴着惶急的鼓点,随着疾风般的口弦,魔鬼一样所向披靡,他们是一个人,有着同一个目标,存着同一个意志,分享着同一个灵魂。   滚烫的血洒在雪地上,迅速被北风带走了温度,高傲的女头人倒卧着,还有她引以为傲的跳神和弓箭手,口袋里的蓖麻种子滚出来,被风雪掩埋。   牡丹狮子牵起染血的白色驯鹿,拖着自己沉睡了近十年的肉身,走出这个神秘的部落,向着南方杏黄色的地平线,缓缓远去。   超音速穿梭舱一直在索拉伦河边等着,丧失机动性的青菩萨被回收固定在舱内,穿梭舱全速返航,入夜前赶回伽蓝堂江汉总部。   神经元研究所全员待命,恒温舱一到,立刻开启1号手术室,经过消毒,逐夜凉推着恒温舱进去,岑琢却叫住他:“叶子……”   他欲言又止,因为怕,这场手术要捕捉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段稍纵即逝的意识,万一抓不住怎么办?如果移植失败,这一刻就是他们的永别。   逐夜凉闪了闪目镜灯:“等着我。”   “我不在意你有没有肉身,”岑琢想去抓他的手,“我想好了,有骨骼就够了,只要是你,什么我都可以。”   “可我在意,”逐夜凉后退一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为了你,变回人。”   说罢,他转身走进手术室,岑琢盯着那簇火焰般的背影,暗自捏紧了拳头。   07师没了,狮子堂不复存在,关于意识移植技术,只有染社档案室保存下来的两卷资料,没人知道这场手术的吉凶。   三十四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岑琢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天两夜,日出时门开了,他瞪着发黑的眼眶,忐忑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逐夜凉被推出来,真正的他,年轻的脸上戴着呼吸罩,一吐一纳间,喷着雾状的哈气,岑琢的心放下来。   “怎么样?”他问。   “很成功,”负责移植的技术人员简要汇报,“意识移出肉身时就做了反移植准备,所以整个过程非常顺利,时间都花在记忆同步上。”   “那,”岑琢握住逐夜凉温热的手,“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好说,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也许一辈子?岑琢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停跳了,忽然,似有若无的,逐夜凉回握了他一下,握得他一颤。   “会长?”   “他……”岑琢低头看着那张脸,浓烈、鲜明,确实像逐夜凉说的,可以和戴冲一较高低,“刚才握了我一下。”   “也许是无意识的肌肉抽动,”技术人员实话实说,“在恒温舱这几年,肌肉组织保存完好,但如果长时间醒不过来,会出现肌肉萎缩,让医务中心那边出几个人吧,每天尽可能多按摩。”   岑琢点头,亲自推着逐夜凉去早就准备好的观察室,宽敞的江景房,布置得家一样温馨,有花,有画,还有柔软的大床。   小弟们把逐夜凉抬到床上,然后离开,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们两个,岑琢将智能落地窗改为夜间模式,整个屋子暗下来,只有一点淡紫色的光。   他脱掉外衣、衬衫和鞋袜,露出一身伤痕累累的牡丹,献身的处子一样,光溜溜钻进逐夜凉怀里。   两个人都是赤裸的,皮肤贴着皮肤,明明是正常体温,却让人觉得烫,岑琢枕着逐夜凉的肩膀,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梦到了亲吻,还有其他说不出口的亲密行为,超乎想象的快活,在潮水般的酥麻和悸动中醒来,腰被搂着,嘴角湿黏黏的,一只手在颌角上徐徐抚摸。   岑琢呆住了,面前是一双深邃的眼,锋利、专注,还有和其他人绝不相同的炽热,岑琢往后躲,怔怔的不说话。   “怎么?”逐夜凉皱眉。   是他的声音,低沉、霸道,在床上还多了几分性感,岑琢手臂上的汗毛竖起。   “什、什么时候醒的?”他翻身想下床。   逐夜凉一把搂住他,移植人员说得没错,他的肌肉还有力量:“醒了一会儿,睁开眼就看见你在怀里。”   岑琢不转身,别扭着,脸朝下抱着枕头。   “不好意思?”逐夜凉笑了,“你这么没皮没脸的人,闹呢?”   “滚……”岑琢骂得很没底气。   “到底怎么了?”逐夜凉学着他的姿势,和他并排抱着枕头,拿肩膀顶他。一边是艳丽的牡丹纹身,一边是金色的狮子鬃毛刺青,贴着蹭着,珠联璧合。   “他妈的……”岑琢磨蹭半天,终于说了,“你这脸,”他飞起眼角瞥着逐夜凉,“总好像跟不认识的人那个了……心虚。”   逐夜凉哈哈大笑,往他背上压,岑琢不干,使劲儿踢他,这家伙又大又重,压得他翻不过身:“你、你多高?”   “一九一,”逐夜凉握着他的肩头,吻他的后颈,“身体才二十四,还能长。”   “去你妈的二十四!”岑琢觉得不公平,“都三十好几了,装什么小年轻!”   “怎么着,喜欢大叔?”逐夜凉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摁着他的腕子。   岑琢动不了,回头盯着那张脸,是帅,帅得没边了,可怎么看都是陌生人:“我告诉你逐夜凉,老子喜欢的是你那具骨架子,你……你要是想和老子好,得从头再追老子一回!”   “怎么那么肤浅呢,嗯?”逐夜凉笑着,拿鼻尖蹭他的脸蛋,“外表重要吗,不是应该看内心吗?”   “我不管,”岑琢玩命挣他,“我就不!”   逐夜凉忽而松了劲儿,躺回去,拉着岑琢抱到怀里,偏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岑琢,你知道战争年代之前,‘御者’是什么意思吗?”   岑琢贴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摇头。   “御者是驾马车的人,”逐夜凉说,“肆意奔跑的马就像是一个人的欲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而它拉着的车则是人生,如果人的一生全靠欲望驱使,那是多可怕的事,对吧,所以才需要御者。”   岑琢抬头看着他。   “御者就是一个人的理性,”逐夜凉盯着他湿润的嘴唇,“思维、理想和良知。”   岑琢向他凑过去。   “07师、狮子堂、染社,他们都是横冲直撞的野马,疯狂地拖动天下,只有你,”逐夜凉捏住他的下巴,“拉住了欲望的笼头,让人们得以生息。”   轻轻的,他在岑琢嘴上啄了一下。   “岑琢,我爱你,”他郑重地说,“从今往后,逐夜凉是牡丹狮子的御者,而你,是逐夜凉的御者。”   岑琢要说话,被逐夜凉以吻封住,他想好了,从明天开始,他要从头追这小子一遍。   追到手,做永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