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纪之龙缘 作者:大风刮过 它是一条可以主宰人间朝代帝王更替的护脉龙神。这个身份听起来十分拉风,不过可惜已经是过去式了。一百多年前,上一任的护脉龙神——它的龙爹败给了凤凰族,护脉神的位置被夺,从此它们一家就十分落魄地依附别人,窝在一条又窄又小的小河沟里,受尽白眼。 直到有一天,一个翻身的机会突然出现,它十分不幸地继承了龙爹的龙脉,去寻找拥有皇族血统的帝王之后,重新从凤凰爪中夺回护脉神的位置。它到了凡间,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真门派中的少年是可能的对象。但它又不幸地摸错了路,爬进了另一个门派的院子,摸到了另一个凡人的床边…… 本文为友情冒险向,但是因为晋江没有友情只有言情,所以只能选了言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搜索关键字:主角:乐越,昭沅┃配角:琳箐,杜如渊,洛凌之等 第1章 它躲藏在长长的青草丛中,窥视着不远处的空地。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意盎然的好时节,阳光灿烂,坦荡荡地照着这片郊野,和风清凉,放眼望去,天与地之间,只有绵延的青草与两三棵老树,以及那条不算宽的黄土小道。 小道上,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衣衫半短不长,半新不旧,一个玉冠束发,长衫翩翩。 一个斜扛着一把破剑,剑鞘锈迹斑斑,一个腰悬宝剑,剑鞘上装饰着美玉,剑柄上悬挂的浅色流苏在风中微微地摇。 它缩在草丛里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窥视,一动不敢动。 乐越站在少青山下郊野中的黄土小道上,扛着佩剑,叼着根狗尾草,眯眼盯着眼前的人。 所谓冤家路窄,昨天小师弟和清玄派的人在附近的镇上起了纠纷,让清玄派的五六个人打成了一颗烂桃子,横着被抬回了师门,他正准备杀去清玄派给师弟讨个说法,恰巧就在这里撞到了洛凌之。 洛凌之,清玄派掌门的爱徒,和他乐越一样是师门中的大弟子。 但此时,洛凌之却像是压根儿不晓得有那么一回事似的,端着一贯的斯文态度向他道:“乐兄,我有事急需赶回师门,不知乐兄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行?”声音温雅有礼,神情也十分谦和。 乐越呲牙笑了笑,拔出了牙间的草:“洛兄,今天既然凑巧让我遇见你,有的事情不说清楚似乎不大好,我这人说话一向不爱绕弯,昨天你们清玄派的几个人打伤我十二师弟一事,至今尚未解决,你这位大师兄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他开门见山,直奔正题,虽然是询问的话语,语气却不甚客气,不过洛凌之像并不以为意,依然谦和地笑了笑:“鄙门的弟子与贵派弟子纠纷一事,已上报家师与师伯,要如何处置,还要看他们的意思。这中间可能是有些误会,还望不要因此小事,伤了两派的和气。” 此话既客气,又在理,态度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乐越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狗尾草转了两下:“洛兄,我师弟此刻正在床上躺着,脸像个开花的柿子,腿像条泼了油彩的火腿,头上还顶着五六个包,你预备用这轻飘飘的几句场面话,就把此事先给敷衍过去?” 洛凌之的面色倒还依然平淡如常:“我方才所言并非含混托辞,待到家师与师伯们彻查此事完毕后,定然会给贵派与令师弟一个交代。若乐兄现下非要立刻找我要个说法。”像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任凭乐兄出手教训我一顿解气,绝对不会还手,可否?” 听了洛凌之的这几句话,乐越却不好再说什么了,打不还手的人这种事,他乐大侠从来不做,况且此时逼着洛凌之,可能真要不出什么说法,因为洛凌之虽然是首席大弟子,毕竟也只是个弟子而已,一非长老,二非掌门,看他平时温温吞吞的模样,也未必压制得住下面的师弟门。 乐越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好吧,既然如此,今天就暂且算了,望贵派早日给我们青山派一个说法。过几日就是论武大会,今年我们青山派一定会一雪前耻,夺回令旗。九月十五,凤崖山顶,还望与凌兄多多切磋!”说着,将剑从肩头放下,抱在怀中,向一侧跨了一步,让开道路。 “甚是期待,定不爽约。”洛凌之微笑着抬了抬衣袖,“多谢乐兄,先告辞了。”他从容离去,浅青的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衣衫背后,一枚八卦图案镶嵌在几朵流云纹中。 它在草丛中怔了怔。 八卦图案?流云纹?似乎这便是它要找的…… 它回忆着离开小河沟之前,父王曾经说过的话——“你要找的人在一个名叫清玄的修道门派里,凡是那种门派中的人,都会穿背后印有八卦和流云图案的衣服。你千万千万要记清楚,早日找到那个人。” 父王长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前龙爪按在它的头顶上:“昭沅,我的儿,我们一族丢了这么多年的脸面,就指望你争回来了!” 它微微蠕动了一下,紧紧地盯着洛凌之的身影。 洛凌之走后,乐越随即也大步离去,并未发现数丈远的野草中,那双黑漆漆的眼. 第2章 青山派曾经是个很辉煌的门派,“曾经”这两个字很伤感地陈述着它现在的潦倒。 青山派坐落在少青山最高最青翠的山头,据说,当年青山派最辉煌的时候,庭院数进,飞檐重重,屋宇连绵,好似人间仙境,不愧为习道修仙门派中的第一门。 但如今的青山派,只剩下几间半破半旧的殿阁矗立在荒草萋萋的山顶,门派中只有一位掌门,三个长老,十来个弟子,加在一起统共不到二十人。 唯有正殿中那块落满尘土和蜘蛛网的“天下玄宗第一派”的匾额与山峰脚下那座残破的白石山门还昭示着往日确实存在过的荣耀。 乐越在山脚下的镇子中采买了师门中最近需用的一些物品,拎着装满瓶瓶罐罐的包袱,扛着一袋大米,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回到了师门内。 身为大师兄,照顾师弟们乃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大弟子,孝敬师父和三位师叔也是他应尽的义务。 乐越一直觉得自己在师门内就像是所有人的干爹,大的小的琐事都有他的一份。米面油盐,他要协助大师叔采办;所有弟子的日常修习功课,他要协助二师叔监督;房子漏了雨,窗子破了洞,他要协助三师叔修葺,师弟们内讧互殴时,他要用铁拳镇压调停,师弟们和别人打架吃了亏,他要用拳头将面子讨回来,就连师父和师叔们喝多了酒,也需要他端茶递手巾加捶背。 乐越时常会觉得自己过得挺累,于是他就会在心中叹息,谁让我生来就注定会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大侠呢?古人都说了,老天要降大任给某个人的时候,必定会先折磨他,摧残他,劳累他,像我这种天生的大侠,当然要比别人过得辛苦。 回到师门后,乐越先将大米和采买回的其他东西送进厨房,好让大师叔安排晚饭,然后再去见师父,禀报遇见洛凌之一事,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师父关于修道者一定要宁心静气豁达隐忍宽宏仁爱,万不可轻易与人起冲突的教诲若干,而后又去后厢房内,探望依然躺在床上养伤的小师弟。 小师弟铺平在床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大师兄,你要给我报仇。” 乐越豪迈地握起拳头:“放心,大师兄一定替你报仇。” 小师弟的泪眼亮晶晶的:“大师兄,听说你今天碰见了洛凌之,你揍他了没有?” 乐越正色道:“呃,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打你的人并不是洛凌之,虽然清玄派和我们青山派不共戴天,但这件事还是要找打你的那两个人对不对?” 小师弟瘪瘪嘴,眼神哀怨起来:“大师兄,不要紧,我知道你打不过洛凌之。” 乐越顿时横起眉毛:“谁说我打不过他?!”卷起衣袖再握紧拳头,“师弟,你放心,过几天论武大会上师兄一定把洛凌之打成一个比你现在还烂的烂柿子给你出气!” 小师弟终于满足地睡了。 乐越摸摸瘪瘪的肚子,去厨房吃晚饭,刚刚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便有一只手伸出来拉了拉他的袖子。 乐越叼着馒头回头,看到三师弟乐韩愁眉紧锁的一张苦脸,看起来像正为了某件事很烦恼,说出的话都带着一丝苦哈哈的味儿:“大师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乐越咽下嘴里的馒头:“喔?什么?” 乐韩有个毛病,就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绕圈子,不爱直接了当,往往要绕他个十圈八圈才能接近重点。乐越清楚得紧,所以他咬着馒头,顺便又去拿了一碗粥,坐在厨房门槛上,一边啃馒头一边喝粥,一边听乐韩讲述。 乐韩的愁容在厨房昏黄的油灯光芒下又添了一丝沉重:“大师兄,你知道,论武大会,三天后就要开了。” 乐越含着馒头应道:“嗯。” 乐韩肃然地接着道:“小师弟的伤这次真的很严重,我刚刚去看了,他在床上疼得直叫唤。” 乐越喝了一口粥点头:“嗯啊。” 乐韩皱着眉头继续道:“我看小师弟的伤起码要养一个月上下。” 乐越再咬了口馒头:“嗯。” 乐韩叹息道:“就算请江湖中最顶级的神医,我看也最多只能让他半个月后爬起来。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伤筋动骨,就要养一百天了。” 乐越再喝了一口粥:“呣。” 乐韩又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的是很愁。三天后论武大会就要开了,小师弟他又伤得那么重……” 乐越继续啃馒头,乐韩惆怅地看他:“怎么大师兄你现在还不愁?” 乐越心道,你讲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重点,我要怎么愁?乐韩伤感地说:“大师兄,我们发过誓,今年一定要大败清玄派,夺回令牌,但,现在,三天内小师弟他一定好不了。” 乐越放下空粥碗,抹抹嘴角:“要是你在愁这件事,可以不用担心,小师弟他武功那么烂,上场也就是个充数的,必输无疑,没他我们还能少输一场。” 乐韩惊诧地看着他:“怎么,大师兄,我说了这半天你果然还是没想到?难道师父师叔师弟师妹我们全师门上下果然都没有另一个人注意到?” 乐越忍着捏住乐韩的脖子把他要说的关键内容摇出来的冲动皱眉道:“什么?” 乐韩叹了口极其长的气,终于将那最要紧的一段话说了出来:“大师兄,论武大会规定,每个门派,必须参加第一关的全部六项比试,每项比试必须派出两名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且每名弟子只能在第一关中参加一项比试,也就是说每个门派必须有十二个以上的弟子参加,否则便以不够资格为由,不准参与……” 乐越最后的一口馒头梗在喉咙口处,瞪大了双眼。 乐韩忧伤地道:“大师兄,我们一共就十二个师兄弟,现在小师弟被打得起不了床,只剩下十一个人,要怎么参加论武大会?” 第3章 论武大会,全称是天下论武切磋大会。这个论武会,始于一百年前,每五年开一次,最终在论武大会上夺魁的门派,将会获得“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五年之内,被尊为天下第一派。 自一百年前第一次论武大会起,“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便始终属于清玄派。 但,一百年之前,还没有论武大会的时候,这块令牌曾经属于青山派。那时候的青山派,也叫做清玄派,清玄派其实曾是青山派的本名。 青山派中乐越这一茬的弟子小时候都曾听过师父或师叔讲古,讲述青山派曾经的光辉岁月和与如今的清玄派的那些恩怨。 一百一十年前,凤祥帝弑兄夺位,做了应朝第八位皇帝,天下人一般习惯称自他继位之后起的应朝为南应,凤祥帝改服易帜,重设祭祀,玄门道派的一些规矩也因此受了影响,当年的清玄派掌门德全子与其师弟德中子便有某些观念相左,德中子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自立门户,声称自己方才是清玄派正宗,德全子固守成规,不思变通,在今日已当不起天下第一派掌门的名声。 此事越闹越大,最终居然闹到了凤祥帝耳中,凤祥帝道:“世间之事,原本便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什么是理所不应当,既然他们都自认是清玄派的正宗,不妨便比试一下,赢者为清玄派掌门。索性以此开个天下论武大会,夺魁的门派便赐以‘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为证。” 于是凤祥帝便降旨开了第一次天下论武大会,自己亲做评判,就在这次论武大会上,德全子旧疾发作,败给了师弟德中子,从此,真正的清玄派只能改名叫青山派,而德中子自立的门派从此叫做清玄派。“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也落入了德中子的手中。 乐越的师父鹤机子在某次叙述这段过往的最后,如此问:“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德全子师尊要将清玄派改名为青山派?入神聆听的某小弟子脱口而出:“知道,因为我们门派在少青山上!” 鹤机子意味深长地微笑摇头:“否,否,师尊命名,必定包涵玄理,岂会因地而名这么浮浅?” 众弟子们便一同睁大询问的双眼。 鹤机子掂着长须悠然地望着窗外的远山:“师尊他如此命名的深意是——唯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啊——”众弟子都默然。 鹤机子含笑回身凝视着他们:“你们都领悟到师尊的用心了吗?” 众弟子们继续默然。 只有当时年方七岁的小师弟乐魏用力点头道:“明白了,师尊是在教导我们,厨房里一定不能没柴,要不然就做不成饭,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总之,不管青山派是因为什么特别的涵义才叫了青山派,自从德全子含恨败北后,一百年来,青山派就从没有在论武大会上胜过一场,反倒是清玄派每次必定夺魁,于是清玄派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新的天下第一派,一天天昌盛,尤其以近二十年为最盛,连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都将自家的孩子送进清玄派修习武功及仙道之法。 与之相反,青山派则一天天没落,门下弟子越来越少,五年前,论武大会上,青山派再度一败涂地,乐越的四师叔和五师叔带领数十名年长弟子投靠到清玄派门下,十二岁的乐越因之成为首席大弟子。 乐越平生最不齿叛徒,尤其是曾经的四师叔五师叔众位师兄这样嫌弃自己门派弱小叛逃进敌营的叛徒,五年前他便发誓要在此次论武大会上替天行道,将这伙人及清玄派上下打个落花流水,让他们因背叛师门一事后悔得泪流满面。 但,居然,老天在最后关头还要给他这个未来的大侠出难题,让小师弟被死对头清玄派打得起不了床,乐越恍然醒悟,这是阴谋,恐怕是清玄派为了让他们参加不了论武大会而耍的阴谋! 卑鄙啊,太无耻了! 乐越紧急召集众师弟,一同到师父的书房内,商议解决此燃眉之急。 二师弟乐吴说:“要不然让师父或哪位师叔把胡子剃掉,装成和我们一样的弟子吧。” 众人起初觉得可行,但仔细端详过师父和师叔的脸之后,发觉不可行。 师父和师叔们的胡子可以剃掉,头发可以染黑,但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填不平,怎么也不像二十五岁以内的少年郎。 东想西想了五六个主意都判断为不可行后,鹤机子道:“真的没办法,就只能为师临时再收个徒弟了。” 四师弟乐秦道:“但我们青山派如今不受人待见,哪会有人立刻愿意加入我派?” 鹤机子和三位师叔长叹,其余的小弟子们又开始愁眉苦脸。 乐越道:“要不这样吧,从山下随便抓个什么人,让他暂时加入我派,过了这一关再说。” 乐秦咬指道:“那样会不会被告上衙门说我们逼良为道?” 乐越道:“那能怎么办?花钱雇一个?我们有钱去雇么?” 乐秦默不做声。 乐越用拳头一敲桌子:“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先这么定了,现在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下山,给师父抓个徒弟回来!” 第4章 夜半,将近三更时,青山派中一片寂静,月如银,风似纱,一个小小的黑影悄悄地越过山墙,潜进了青山派的院落中。 它在院中小心翼翼地左转右转,窥视一排排厢房。 青山派屋破不怕贼偷,一向没有让弟子巡夜这么一说,众弟子都是入更回房,倒头便睡,一顿好梦到大天亮。 那个黑影在厢房外的花丛附近来来回回窥探,忽然吱呀一声,有扇门开了,黑影颤抖了一下,顿时嗖地钻进了花草丛中。 从门内出来的那个人是乐越的七师弟乐齐。他今天晚饭时多喝了一碗粥,睡到半夜忽然内急,迷迷瞪瞪爬起来去茅房。 乐齐从茅房出来,路过院中小径,忽然听到身边的花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乐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神智不大清楚,只当是野猫在草中打架,看都不看,继续往自己的房中去。 一阵夜风挟着草香拂过,乐齐忽然听见声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师兄,师兄。” 乐齐在矇眬中疑惑地回头,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像十二师弟,又比十二师弟更稚气,只见昏暗的月色下,小径的花丛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乐齐搞不清楚这是不是在做梦,却听那人影又出声问道:“师兄,我迷路了,你能告诉我大师兄的卧房在哪里么?” 乐齐眯着惺忪的睡眼道:“你怎么连大师兄的屋子都找不到,我们这排房左首第一间不就是么……” 那个人影立刻道:“谢谢师兄。” 乐齐觉得自己好像眨了眨眼,然后那个人影便突地不见了。 月色,清风,寂静的庭院,浓重花影,一切都如迷离之中的梦境,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乐齐揉揉眼,拖着步子回房躺下。 梦,刚才一定是睡迷了做梦来着。 乐越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夜色中,一个黑影悄悄地趴上了他的窗台。 黑影小心翼翼地舔湿窗纸,再用前爪挠破,顺着挠开的窟窿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 三尺,两尺,一尺,它渐渐逼近乐越的床沿,在床沿边盘旋了一圈后,轻轻落上乐越的被角,向着被筒外乐越的胳膊露出尖亮的獠牙…… 乐越正在做一个美梦,梦中他扛着一把大剑横扫清玄派,将清玄派的一众人等杀得抱头鼠窜。清玄派的现任掌门重华子被他打翻在地,大叫饶命,乐越哈哈大笑,一把揪住重华老儿的胡子:“叫三声乐大侠饶命,本大侠就饶了你!” 重华子立刻点头不迭:“乐大侠饶命,乐大侠饶命,乐大侠饶命……”乐越松开重华子的胡须,得意大笑,岂料重华子突然低头,一口咬在了他乐大侠的右臂上。 右臂之上一阵疼痛,乐越抬起左手,重重抓下——只听嗷的一声,乐越的左手隐隐刺痛,一个激灵,醒了。 他的右臂依然有些疼痛,攥紧的左手中有一团凉凉的滑滑的东西在拼命挣扎扭动。 什么东西?乐越惊异地迅速翻身,摸到右侧床头矮柜上放着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中,他看清了被他抓在手中的东西。 那东西只有五六寸长,身体有些像蛇身,圆滚滚的,浑身长满了金黄的鳞片,腹侧浅黄,腹部银白,四只小爪上长着尖尖的爪钩,头顶还有两只小小的犄角。似乎是一条——乐越皱眉端详着它:“你是龙?潜进本少侠屋中想做什么!” 龙,对于乐越这种修真门派的弟子来说,并不稀罕。 据说,龙分三等,一等是龙神,二等是云龙或水龙,三等为龙精。 龙神乃神族,生活在九重天上,浩瀚沧海中,凡夫俗子无缘得见。云龙和水龙栖息在深山湖海之中,无拘无束,也很难见到,但龙精却和山野精怪相似,长在山林中,河沟里,偶尔可以遇见。 以往尊崇龙的时候,寻常人连碰见末等的龙精,都十分敬畏。但自从一百多年前凤祥帝登基以来,龙被贬下祭坛,开始不值钱了。甚至还有略通法术的人猎杀龙精,抽筋锯角,剥皮褪鳞,以此为生,如今达官贵人中,正时兴系龙筋绦带,穿龙皮靴,束龙角簪。龙精被捕杀甚多,难以在山林中容身,也有些为求活命,趁着月黑风高时,潜入寻常人家宅院,吸食凡人精血,堕入妖道。 这只四爪虫一样的小龙应该是只年幼的龙精,还没长到一尺长,居然就学着吸血害人了。乐越瞧了瞧自己右臂上的牙印,还好没被咬破,遂抬起右手,弹弹小龙精的脑袋:“竟敢来吸本少侠的血,真是活腻歪了,看我不锯了你的角,剥了你的皮,抽出你筋来做弹弓!” 小龙精在乐越的手中瑟瑟颤抖,两只前爪抱在一起,黑漆漆的眼珠泪汪汪地望着乐越:“我……我不是龙精……” 居然会说话?乐越再次皱起眉,龙精生下来时并无法力,有的即使修炼数百年也不会变成人形或口吐人言。 小龙精依然颤抖着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没有想吸你的血……我想找洛凌之……为什么是你不是洛凌之……” 乐越的眉越皱越深:“洛凌之?洛凌之是清玄派的,你为什么摸进我们青山派?” 小龙精无意识地用前爪轻轻挠着乐越左手拇指根和虎口处:“我我我真的是想找洛凌之,我咬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洛凌之,我也不是想吸血,我只是……” 乐越眯眼:“只是怎么?” 小龙精打了个哆嗦,低下头。 乐越用右手捏住它的脖颈处,松开左手,拎着它晃了晃。 “照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原本是想吸洛凌之的血,然后认错了地方,把青山派当成了清玄派,然后就这样误伤了本少侠我?” 小龙精立刻拼命点头,四只小爪在空中抓挠了几下,又道:“我不想吸血,真的。” 乐越摸着下巴:“喔,那你找洛凌之想做什么?” 小龙精又垂下头,不吭声了。 乐越慢悠悠地接着道:“是不是觉得他是清玄派的大弟子,血更稀罕点,喝了对你的修炼更有帮助啊?” 小龙精颤抖着抬头:“我不……” 乐越捏紧它,又晃了晃:“你不是龙精?你摸错了门?你当乐少侠我是傻子,拿这种哄三岁娃娃的话哄我?快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幕后有无别的妖怪主使?休要妄想利用我派与清玄派的恩怨扯出洛凌之来将此事蒙混过去。我们青山派与清玄派虽然势不两立,但降妖伏魔乃修真门派第一要务,对你这种已入妖道的精怪我向来不留情,你最好快老实认账,要不然……”乐越在油灯的黄光中露出森森白牙,“我就先锯了你的角,再剥了你的鳞,抽出你筋,把你风干了做药引!” 小龙精抖成了一团,拼命扭动起来。乐越再将它握进拳中,小龙精用爪子用力挠着乐越的手,低头一口咬住他的拇指。 乐越揪住它的龙角将它的牙齿从自己手指上扯开,小龙精鼓起腮对准乐越的眼,呼地吐出一个火球。 乐越惊讶道:“哟,你还会喷火?” 小火球只有两三个豌豆那么大,晃晃悠悠地飘动,乐越等它好不容易飘到眼前,轻轻吹了口气,火球熄了。 小龙精挣扎了几下,嘴里咕咕唧唧念了几句什么,空中蓦然闪出几道闪电,劈向乐越的右手! 闪电如头发丝般粗细,劈在手面上微有些麻痒,像蚂蚁爬过。 乐越瞧了瞧自己的右手,再瞧了瞧小龙精,索性不动了。 小龙精却依然在拼命挣扎,猛吸一口气,鼓起肚皮和腮,又对准乐越的脸,呼的一声,喷出一片水雾。 乐越觉得脸上触到了几点凉意,抬袖擦了擦:“竟敢将口水喷到本少侠脸上,我先把你的牙拔下来吧。” 小龙精怔怔地僵了一瞬,闭上双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流下:“你杀了我吧。是我误犯大错,命该如此。但杀死龙神,你这个凡人必遭天谴,我会在死后用魂魄告诉父王,让他宽恕你。” 龙神?乐越举着这只金闪闪的幼龙,又端详了一下,嗤笑一声:“喂,说笑的吧,你是龙神?” 幼龙睁开漆黑的双眼:“我马上就要被杀了,为何还要骗你,被凡人制住,说出我是龙神只会让我更加耻辱罢了。” 幼龙再度闭上双眼,活像一个引颈就戮的高洁义士,乐越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迫害无辜欺凌弱小的恶霸。 龙兄,是你半夜偷爬进我的屋子,啃了我的胳膊,因法术太低才被我拿下的,为何此时倒像是你我的立场颠倒一样?我只不过吓唬了你两句,你有必要如此悲壮么?乐越叹了口气,算了,大侠不和幼虫一般见识,他将语气放得和缓:“并非我不相信你,但你看看自己,连一尺长都没有,且法术如斯低下,你说你是龙神,空口无凭,让我怎么相信你?” 幼龙又睁开眼,刚才乐越说它小,法力低下,戳中了它的痛处,伤了它身为龙的自尊,它冷冷道:“你放开我,我给你看证据。”看到乐越犹豫的神色,幼龙冷冷续,“你担心什么?我并非你的对手,而且逃跑这种事,我还不屑做。” 说得跟挖窗纸,偷爬进别人卧房还偷着咬人的那个不是你一样。乐越非常胸襟广阔地忍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姑且相信你。” 反正这只幼龙,就算是龙精,也是龙精里最傻的那种,真逃跑了也不可惜。 乐越松开攥着幼龙的手,把它搁在棉被上。 幼龙从床上腾空而起落到地面,爬到屋子中央,嘀嘀咕咕又念了一句什么,它的周身附近忽然冒出一股白烟,白烟之中,又嘭地冒出一道火光,火燎着烟,乐越被呛得咳了两声,烟与火之中,又蹭地冒出一道金光,金光之后,屋中央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变成人形之术,因为我不久前刚刚用过一次,所以这次比较耗费法力。” 火已熄灭,白烟渐渐散去,站在屋中央的人影模样逐渐清晰,乐越的屋子一瞬间明亮起来。 第5章 在方才幼龙趴着的位置站着的,是一个似乎比乐越小了几岁的俊美少年,头束金冠,身穿浅金色镶银边外袍,银白内衫,外袍之上有水草暗纹,衣衫微动时,暗纹便像在水中摇曳一般,容貌如清月的光辉,仙气十足,华贵逼人。 乐越在心中道,金子和银子的颜色,毕竟与寻常颜色不同,穿在身上,立刻就看起来值钱了。 少年的掌中托着一颗晶莹的明珠,珠身似乎环绕着浅浅的七彩流光,一条金色的龙纹在明珠中盘旋游动。 少年道:“拥有七色仙光的龙珠乃是龙神之证,你是修习仙道的人,应该知道这种常识吧。” 乐越坐在床上点头:“嗯,听说过。这样看来,你确实是龙神。”有龙珠的龙至少是云龙或水龙那一等的,而且龙精也不可能在如此幼小时变幻人形,至少,这条幼龙的确不是龙精。 少年微微笑了笑,将龙珠收起。 乐越接着道:“但,龙神不应到凡间的吧?那你为何要来找洛凌之?” 少年的神色僵了僵,没有说话。 乐越道:“唔,你如果不方便说,觉得天机不可泄露,我就不再多问了。” 少年走到屋角的桌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是到凡间来找人的。今天我在山下的草丛中,看见你和洛凌之,觉得他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会隐形之术,怕被凡人发现,便打算趁天黑去清玄派找他验证,我明明进了写着清玄派三个字的山门,却不知为何来了你的门派。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其他的事关天机,不可再说了。” 乐越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衫在床沿上坐着:“哦,我们门派如今叫青山派,但一百年前是叫清玄派的,山下的山门是在那时候建的,所以就刻着清玄派三个字。因此让你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年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那个,是我自己找错了,不是你们山门的错,你不用向我道歉。” 乐越也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少年坐着的桌前,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少年手边:“方才大家有些小误会,闹了一点不愉快,我还是要向你赔个不是,望龙贤弟你不要见怪。” 他忽然亲切地称呼少年为龙贤弟,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少年不由得有些无措:“呃,没什么,本来……本来也是我先得罪了你。” 乐越也拖了把椅子,在它身边坐下,继续亲切地道:“我因看你人形的模样比我年轻,龙形时也……啊,十分年少的样子,所以就冒昧喊你一声龙贤弟了。对了,在下名叫乐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请问龙贤弟你贵姓?年岁几何?” 它从出生起,就和父王一起受尽白眼,从来没有谁这样友善地和它攀谈过,突然遇到这样的善意,它有些受宠若惊,拼命装作镇定地回答道:“嗯,我叫昭沅,再过五年就一百岁了。” 乐越扯动面皮笑道:“喔,原来不是贤弟,应当称呼一声昭兄。” 它呐呐地道:“你喊我昭沅就可以。”昭兄两个字,让它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乐越十分爽快地道:“好,那你也喊我乐越就好,既已互称姓名,你我从此就算是朋友了。既然已经是朋友,有几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 朋友,这两个字忽然让它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感觉有些眩晕。 除了父王之外,它一向都被鄙视,被冷落,从没有谁肯和它做朋友,现在,这个凡人居然说自己和他是朋友。 朋友,原来凡人中,真的有很多人,都是很好的。 它抬头望着乐越充满真诚的眼睛,嗯了一声。 乐越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昭沅你今晚走错了地方,又耽搁了那么久,赶去清玄派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想必你是打算明天再去清玄派喽?” 昭沅点头。 乐越道:“是这样的,既然我把你当朋友,就要先提醒你一声,清玄派是个很大的门派,和我们现在又穷又破的青山派不一样,门禁森严,每夜都有很多法术高强的人站岗巡夜,你如果潜进去,别说到洛凌之那种首席大弟子的卧房门外,恐怕过不了大门或围墙十步,就会被发现。而且,不是我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清玄派的人,都有些不大讲理,我再说句可能会惹你不高兴的实话,昭沅你的龙身,实在不大像龙神,而且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被抓住后,十有八九会被当成龙精。清玄派的人基本上不像我这么懂道理,听你解释,你既然来到凡间,也该有所耳闻,自从凤祥帝开始,尊凤贬龙,凡人对龙已经不再尊敬了,尤其是清玄派这种紧抱着皇家大腿的狗腿门派,更像和龙不共戴天一样。清玄派的人抓到你,把你当成龙精,恐怕连句话都不让你说,直接就手起刀落,喀喳——唉——”乐越摇头叹息。 昭沅听了这番话,神情慢慢地僵了:“但我……” 但它一定要进清玄派,一定要见洛凌之,一定要验证出他是不是那个人,否则…… 不过,乐越的话听起来非常可靠,假如真的如他所说…… 它在膝盖上握紧拳头,捏皱了衣襟。 乐越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察看着它的神情,良久之后,叹息一声道:“不过,昭沅,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如愿以偿。” 昭沅惊诧地抬头。 乐越道:“你说想找洛凌之验证,这验证的方法,是否需要他的血?” 昭沅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点头。 乐越忽然笑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了,几天之后,清玄派和我们青山派,都要去参见论武大会。论武大会,就是那种大家互相比拼法术和武功,看谁最厉害的大会,你既然能变成人形,可以换下这身衣裳,混在我们青山派的弟子中,一起去参加,洛凌之是大弟子,论武会他一定会到场。他相当厉害,天下各派的同辈弟子中,只有我能打败他,因此我与他必定会有一战,到时候我趁机替你砍他一剑,弄点血给你,不就可以了?你觉得这个方法好不好?” 昭沅的双眼果然开始明亮起来,神色里似乎还带了感激之意,乐越心花怒放。 昭沅在乐越含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嗯,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可能有些麻烦你。” 乐越急忙道:“不麻烦不麻烦。”你不答应才真麻烦。 昭沅再想了一想,道:“那么,就这样吧。” 乐越笑得山花烂漫:“好。只是我要和师父师叔们说一声,他们还有我的师弟们可能你都要见一下,你放心,他们是好人,你要是怕泄密,我也可以把你是龙的事情瞒着他们。只是他们此时都在睡觉,要等天亮才能带你去见了。” 昭沅再点头:“嗯,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乐越将桌上刚才斟好的茶水放到昭沅手中:“来,你先喝杯茶,我们再聊一聊,应该也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昭沅端着杯子喝了口茶水,凡间的茶水,味道很特别。 它握着杯子尝试着和乐越聊天:“那我可不可以也问你一件事情?” 乐越立刻颔首:“当然,随便问吧,不用顾忌。” 昭沅羞涩地笑了笑,小声问道:“你们青山派和清玄派,是不是有仇?” 之前看见乐越和洛凌之在山下时,就好像不太友好似的,方才听乐越说清玄派,似乎也不怎么喜欢的样子。 乐越道:“哦,是啊,两派是死对头,势不两立的那种。” 昭沅疑惑地看他,乐越便将青山派与清玄派结怨的前因后果,与多年恩恩怨怨的一些往事,滔滔不绝地道来。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方才接近尾声。 乐越喘了口气,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咙,接着道:“……清玄派从德全子开始,为了荣华富贵,紧抱住朝廷的大腿,专门在背后阴我们,和我师父同辈的一位俗家师伯,成亲的时候贴了一张龙凤呈祥的窗花,就被清玄派的人以用龙侮辱凤神,有辱皇上为由,上告朝廷,那位师伯举家被抄,差点连命都没了。” 昭沅手中的茶杯忽然喀啦一声,碎成了几半。 乐越诧异地望他,只见昭沅满脸愤怒,咯咯地磨了磨牙齿:“凡间的皇帝,果然对龙族蔑视至此,虽然那个皇帝是靠凤凰一族得的皇位,但他的祖先,也是由我们护脉龙神选中,方才能建立如今的朝代,如果没有他的祖先,又哪里轮得到他?实在是忘恩负义!” 乐越眨了眨眼。 那个……它在说啥?乐越探询地问道:“呃,昭兄,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你们护脉龙神?” 昭沅蓦然神色大变,目光惊慌,脸色煞白,双手无措地微微颤抖,被它捏碎的杯子碎片喀啦喀啦掉在地上。 乐越的心剧烈地翻腾起来,喔喔,好像听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护脉龙神……要是这只傻龙真的就是那传说中的护脉龙神……那它找洛凌之岂不是要……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今天真是个非同一般的日子!我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可真要命,真的会要人命啊!苍天,我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乐越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扯了扯面皮:“哈哈,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来,昭兄,我们继续聊,我告诉你,我们青山派啊……” 昭沅浑身战栗,脸色惨白地盯着他:“不,你一定猜到了。” 乐越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才随便问一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昭沅忽然起身伸出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胳膊:“没错,我是护脉龙神,现在被你知道了,请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倘若被凤凰族知道此事,我们一族便永无翻身之日了。”它漆黑的眼中泪光闪烁,恳求地看着乐越的双眼,“求求你……” 乐越的脑中浆糊一片,居然觉得手中也冒出了冷汗。 如果是真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算我向凤凰族告密,朝廷也不会留我活口,说不定会把我们师门全部杀光,一个不留。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会当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昭沅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方才慢慢松开手。 乐越揉揉额角,叹了口气:“话说,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了。” 第6章 关于护脉龙神的传说,几乎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乐越也很早就听过,不过他一向以为,那是无稽之谈。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女娲用黄土造人,在凡间被尊称为娲皇氏或女娲母,女娲人首蛇身,其亲族为蛟,天帝便赐女娲亲族的蛟神龙角龙鳞,在天池中化形为龙,从此护佑凡间人主,顺天意,择君王,或护佑其江山,或颠覆朝代,另立君主。称为护脉龙神。 护脉龙神不在龙的三等之内,自成一支,但正因护脉龙神的存在,龙才在凡间一直备受尊崇。历朝历代,龙都是帝王的象征,皇帝衣袍,一国的旗帜,皇帝用的器皿上,都以龙为饰,以示尊贵。历代帝王都设祭坛祭祀龙神,龙在凡人的眼中,代表至高无上。 相传,除了护脉龙神之外,天庭还另设有三支护脉神,凤凰护佑后妃,麒麟护佑乱世枭雄或王公猛将,玄龟护佑治世贤臣。 几千年来,世人一向以此传说供奉众护脉神。直到一百多年前。 那时,应朝承元帝驾崩,立遗诏传位与太子和熙,皇子和畅起兵夺位,自称有其母妃的凤神护佑。 后来和畅果然杀兄夺得皇位,改国号为凤祥,称凤祥帝。凤祥帝继位后便改服易帜,将龙袍改成凤袍,皇家的龙旗改成凤旗,重设祭坛,砸掉龙神之位,改祭凤神,又下令皇城之中,凡有龙饰处,一律改为凤,因为凤凰有雌雄之分,正好皇帝以凤为饰,后妃以凰为饰,大贬龙神,并下诏命天下禁止供奉龙神,只以凤为尊。更言四大护脉神已变为护脉凤神、护脉凰神、护脉麒麟与护脉玄龟。至他之后的一百多年来,凤神无限尊贵,龙神无限被贬低,甚至有了捕杀龙精之举,护脉龙神之说,渐渐不能公开提及,只能私下中流传。 但护脉神之说太过玄妙,所以,乐越虽然是修仙门派中的弟子,仍然不大相信这种传说。 但如今,所谓的护脉龙神近在眼前,不相信反而比较困难。 昭沅方才泄露天机,太过惊恐,维持不了人形,又变回了那条幼龙的模样,缩在乐越的床上,把头插进棉被中。 乐越踱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看了看它那连头带尾不到一尺长的小身体,假如这只幼龙真是护脉龙神,确实可以明白为啥凤凰能帮着皇子篡位,取代龙神的地位。 乐越拍拍被子:“呃,传说当年凤祥帝是靠着凤神的支持才做了皇帝,凤神打败了龙神,是不是真的?” 昭沅的身体蜷了蜷,插在棉被下的头轻轻点了点,棉被微微起伏。 乐越摸摸鼻子:“原来是真的,那为什么护脉凤神会打你们护脉龙神?”传说中,不都是龙比凤凰厉害么。 昭沅的身体僵硬了,一动不动。 这件事应该是它的痛处,还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乐越于是改口道:“你们是天庭封的护脉神,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天庭不管吗?到玉帝那里去告它们一状不就可以了?” 昭沅用爪子紧紧抓住了床单。 唉唉唉,看来这件事也是它们一族的痛处,也不再继续问了吧。 乐越顿了顿,却又忍不住再开口问道:“所以你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让他谋朝篡位做皇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败凤凰,重新做护脉龙神了?” 昭沅蠕动了一下,将脑袋从棉被中拔出来,红肿黯淡的双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谋朝篡位,是凤凰要让别的人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乐越瞪大双眼:“啊?” 昭沅却又将头插回棉被中。 乐越吁了口气:“好吧,问什么你也不肯说,我也就不再问了,反正你这种机密事情,我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站起身踱到窗边,天已经快要亮了。 昭沅把头深深埋在被子中,紧闭着双眼。 刚才乐越问的几句话都戳在它的心上,揭痛了护脉龙神一百多年来屈辱的老疮疤。 没错,当年,它们是败给了凤凰,败给凤凰丢掉护脉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时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应该算哪一种的龙。 首先,它虽然是一条龙,但从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小河沟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条龙窝在一起,非常拥挤。 而且这条小河沟,还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东海龙王敖广同情它们家无处安身,赠送给它们的。小河沟向东拐几个弯儿,就可以由一道宽阔的水域进入东海,那是敖广表舅公家所管辖的地方,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龙宫更是金碧辉煌,随便一间殿阁,都有它们家整个儿住的地方那么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个喷嚏,凡间便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表舅公在云端吐口唾沫,人间就会大雨滂沱,昼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现出真身在海里翻个身,东海便能水面水底倒个个儿。 像敖广表舅公这样的,才是龙神,最高等的龙。 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龙和云龙,它们也都生活在宽阔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遥,还会在平日行云施雨,泽润凡间,而且它们的鳞片,有青色白色红色等等,唯独没有像自己这样的金黄色。 至于末等的龙精…… 昭沅刚懂事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问过父王:“我们是不是龙精?” 父王立刻阴沉地眯起眼,胡须炸起:“再把我们跟那种下等东西扯上你就滚出去,别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各自蹲在角落里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开,从此不敢再提“龙精”二字。 如果三种都不是,那会是什么?它很疑惑,又不敢问。 父王时常说:“咱们其实是龙神,而且是玉帝亲自封的龙神,最尊贵的那种。”父王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会半闭着眼睛躺在小河沟底柔软的淤泥中,用龙爪抚摸着胡须,幽幽地望着远方。 但,父王说这句话的时候,千万不能在旁边提出疑问:“那为什么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样?” 如果问出了口,父王便会突然老毛病发作,在河沟中翻腾咆哮“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一面咆哮一面用力撞头一面用龙爪刨抓河沟底的淤泥,最后用淤泥将自己埋起来。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个,它恰好是正中间的那个,上面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长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它有时游出河沟去找鱼虾蟹蚌玩,但总被冷落,而且鱼虾蟹蚌们还会凑在一起,对着它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它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议论什么。 昭沅第一次到敖广表舅公家是它十岁的时候,表舅公的儿子摩霆表舅成亲,母后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前去送贺礼,吃喜酒。 西北南三海的龙王也带着贺礼和家眷前来道喜,四海龙王的儿孙中,都有和昭沅兄妹差不多大的幼龙,尤其是敖广表舅公的孙女泽覃表姐,既温柔又美丽,让昭沅忍不住想去亲近。 但其他的小龙合起伙来欺负它,还不让它接近摩覃表姐。 南海敖钦表舅公的龙孙泽瑞、泽思与西海敖闰表舅公的孙女泽瑚态度尤其倨傲,昭沅刚要穿过游廊向泽覃表姐处移动,就被泽瑞泽思合伙堵住去路,泽瑚伸手将它推了个趔趄:“喂,这里是龙王的子孙才能来的地方,你这只小泥鳅不要乱闯,再不赶快退下,我让虾兵蟹将们把你赶出去!” 昭沅昂头分辩:“我不是小泥鳅,我也是龙,我父王也是龙王!” 泽瑞泽思泽瑚都大笑起来,泽思大声道:“你的父王是龙王?哈!是什么龙王?小河沟里的龙王吗?哈哈~~” 昭沅涨红了脸,泽瑚道:“整个龙族谁不知道你爹爹是龙中的败类,是最没用的龙,它被一只鸟给打败,丢尽了我们龙族的脸!现在我们龙族在凡间少了很多供养,凡人居然让凤凰爬到我们头上,低等的龙还被当寻常的牲畜来杀,这些全是你爹的错!你爹还把自己当成王啊,什么王?丢脸王!” 昭沅气得浑身战抖,大声喊:“你胡说!” 泽瑚扬起下巴:“什么胡说,不信你问你爹去,问你娘去,问问它你爹是不是龙中的败类,是不是丢脸王!” 泽瑞在一旁扯泽瑚的衣袖:“算了算了,瑚妹,我们不要和它计较,我娘说了,它爹爹是个衰鬼,衰鬼的孩子就是小衰鬼,和它说话会沾上晦气的。走吧,我们去那边玩,离衰鬼远一点。” 泽瑚斜了昭沅一眼,跟着泽瑞离开,泽思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喂,小衰泥鳅,你别靠近泽覃姐姐啊,你要是敢把衰气沾给姐姐我一定对你不客气!而且姐姐才不会理你这种低等的泥鳅!”攥起前龙爪示威似的挥了挥,转身去追泽瑞和泽瑚。 昭沅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发力追了上去,扬起爪子对准泽思的脊背狠狠抓下。 泽思嗷的一声龙啸,猛地回身,脊背上被昭沅抓出了几道血口,鳞片翻起,露出皮肉。泽思用龙尾狠狠卷起气旋,口吐水雾,两爪如钩对着昭沅拼头盖脸地抓下。 泽瑚和泽瑞也被惊动,急冲过来帮忙,四条小龙扭打成一团,顿时天翻地覆。 昭沅以一敌三,自然异常惨烈,待到长辈们匆匆赶来,将它们拉开时,昭沅已经遍体鳞伤,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龙鳞。 泽思除了被它抓伤脊背外,尾巴还被它咬了一口,泽瑞的鼻子被它挠破了两道,泽瑚的爪子和腰侧被它抓出了几条血口。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围住昭沅替它裹伤口,母后则弯腰低头,不断地对着泽瑞泽思泽瑚的爹娘和几位表舅公赔不是:“小儿顽劣,是我不懂管教,希望表舅表兄和嫂嫂们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它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和它计较。” 昭沅躺在水草上,心中异常委屈,为什么母后要道歉,要那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明明是它们的错,是它们辱骂父王,还骂我们是衰鬼是泥鳅。它要起身申辩,被大哥一爪子按回水草上:“你就省省力气,少给母后添乱吧。”弟弟咿咿呀呀地用爪子拨挠着它的龙尾,吧嗒吧嗒替它舔伤口,大姐叹了口气:“谁让咱们的爹,确实落魄了呢。” 母后赔了半天的不是,泽瑞泽思和泽瑚的爹娘方才露出宽宏大量般的表情,施恩似的说了几声算了。 泽瑚的娘搂着女儿向昭沅的母后道:“棠妹妹,我多嘴多说你几句吧,凡人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想想你没出嫁之前,是何等的尊贵娇艳,四海五湖各大川中,有几位龙女比得上你的身份,你怎么就不长眼,非要嫁给什么护脉龙神。记得我当时就劝过你,说它们虽然也叫龙神,但和我们这种真正的龙神,是不同的。所谓的护脉,说句难听的,就是奉天庭的命令去保护凡人的守卫,谁料你嫁的这个,还是守卫中的败类,连那个小小的位置都被凤凰那种小鸟给夺了,变成了一条丧家之龙,连累我们整个龙族在凡间都体面全无。但大家都宽宏大量,没和你们家计较。你看看你现在,只能住在一条小河沟里,爪子也粗糙了,鳞片也黯淡了,哪里还有当年娇艳的模样?就连生的儿子,都尽得它爹的真传,不懂道理,没用又狂躁。唉,我看在眼里,都不禁替你伤感!” 昭沅气得差点又从水草上爬起来,连按着它的大哥龙爪都在颤抖,大姐瞪起眼睛道:“喂,老姑婆,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弟弟蹭在昭沅身边,噗噗地对着泽瑚的娘吐水泡:“老姑婆……啵,老姑婆……” 泽瑚的娘斜瞥了它们一眼:“看,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是儿子,女儿也这样,大的小的都一样,都和它们老子一个样儿。” 总算敖闰表舅公开口说了一句:“你也适可而止了吧,说得太过了。”泽瑚的娘方才悻悻地住了口。 昭沅看见母后挺着脊背,口气却依然很谦和:“多谢沁姐姐替我操心。是我不懂管教孩子,这次是昭沅错了,我回去会好好教它,让它懂道理,知礼仪,明白什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的错。至于嫁没嫁错郎,我不知道,但我从未后悔选择了辰尚做我的夫君,它住宫殿享祭祀受凡间众人叩拜时我跟着它,它住小河沟变成同族口中的丧家之龙我依然会跟着它。” 母后说完这番话,又和其他几位表舅婶婶们随便聊了几句别的,便向敖广表舅公告辞,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回到了小河沟中。 在回去的路上,母后突然向它们嘱咐道:“昭沅这一身伤,回去后如果惹你们父王问起,你们就说是和别的小龙争东西吃或者怄气打起来后伤的,你们父王被挖苦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白了没?” 五只小龙一起点头,昭沅却依然想不明白。 为什么父王会被挖苦?丧家之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可以在父王面前说?父王为什么经常发狂?直到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某一天,父王又发狂将自己用淤泥埋起来,在淤泥中酣睡的时候,母后把它们五兄妹带到小河沟外的一个偏僻的角落,告诉了它们父王屈辱伤痛的过往。 母后说,父王原本是护脉龙神。护脉龙神是天帝亲封,护佑凡间君主和国运的龙神,可以选择化作凡人或者隐身,在皇帝身边辅助他顺天命治世。护脉龙神担负这个责任数千年,也享受着人间的尊崇和供奉。直到一百多年前,要择选凡间某朝代的某位新皇帝时,当时的护脉龙神也就是它们的父王辰尚依照一贯的规矩和旧皇帝的意愿,选择了旧皇帝的长子。但在旧皇帝还在位时,出了一件极少发生的事,和它们父王同为护脉神的一位凤神,爱上了自己守护的某位妃子,那位妃子虽然是凡人,却天赋异禀,可以看见护脉神的真身,凤神向妃子泄露了天命,那个妃子却是个贪心的女人,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于是在临死前恳求凤神,帮助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母后说到这里时,长长叹息:“你们的父王与那位凤神乃是多年的好友,它早就知道凤神和凡间的女子私恋,却替其隐瞒了此事没有上报天庭,只是时常劝阻。你们的父王是个好龙神,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好友居然真的会那么糊涂,当真答应了那个女人的要求,它更没有想到,这位好友会为了满足那个凡人女子的愿望,逆天而行,与自己翻脸为敌。” 母后说,当凤神护着那个妃子生的儿子起兵造反时,父王傻掉了,那场争斗持续了许多天许多夜,地上,是造反的皇子率领军队在与自己的兄长血战,天上,是护脉龙神和护脉凤神的大战。 父王这边毫无准备,凤凰那边却蓄谋已久,原来,护脉凤凰一族只能护佑嫔妃,数千年来都居于护脉龙神之下,对此事不满已久,而且无知的凡人还经常以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让很多公凤凰都难以忍受,对龙神嫉恨不已。这位凤神的做为,居然得到了当时几乎所有护脉凤凰的支持,合全族之力对付父王,凤神更事先卑鄙地盗走了龙珠打碎。护脉龙神只有一个,护脉凤凰和其它两支护脉神向来都有很多,父王寡不敌众,更因失去龙珠法力大损,最终只能含恨败走。 昭沅的大姐道:“归根结底这件事情就是因护脉凤凰们的卑鄙才引起的,它们全族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无知的凡人用龙代表男,凤凰代表女,怎么不见我们雌龙有什么意见,偏偏就被它们的公凤凰拿来做把柄,嘁,一群气量窄小卑鄙无耻的败类。” 昭沅的大哥问了许久之后乐越询问昭沅的问题:“我们护脉龙神既然是玉帝亲自册封的,为什么父王不去玉帝面前讨个公道?护脉凤族如此任意妄为,篡改天命,天庭为何不派兵拿它们问罪?” 母后说,昭沅它们的父王去过天庭,到玉帝面前讨个说法,但因当年凤神与那个妃子有私情时,父王替其隐瞒,方才酿成后来之祸,所以玉帝说护脉凤神固然违背天理,大逆不道,护脉龙神辰尚也是罪魁祸首之一难辞其咎。 玉帝道:“本帝当年亲封你们一族为护脉龙神,择凡间人主,护凡间国运,为众护脉神族之首,现在你连凤凰都压不住,又怎能继续服众?你们一族,将如何当此重任?” 昭沅的大姐睁圆双眼:“于是天庭就这么任由着凤凰在人间继续称霸,肆意妄为,无视它们做的逆天之事?然后可怜的父王灰溜溜地住进这个小河沟,被骂作丧家之龙,受尽白眼?” 母后道:“也不是。” 母后凝望着河沟连接东海处那片一半白一半蓝的水:“但凡凡间出现朝代更替或谋朝篡位之事,凡间的普通凡人都会遭一次劫难。玉帝慈悲,体恤凡间众生。因凤神帮助的皇子篡位后,如果再生动荡,凡人将会又受一次苦难,所以玉帝下旨,让天庭的众仙与神将们暂时不要过问此事,给凡人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也赐给你们父王一次赢回尊严的机会。” 昭沅的大哥冷笑道:“父王它现在正在淤泥里睡着哩,机会在哪里啊?” 母后道:“玉帝说,护脉凤族逆天行事,更改了天命,但一二百年中,凡间的天命将会再次出现变数,所以,玉帝给了你们的父王二百年时间。二百年内,倘若能找到这个变数,把握机会,就能重归护脉龙神之位,重享尊崇。” 昭沅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前爪:“那要是找不到把握不了呢?” 大哥立刻道说:“那还用问,就是我们一家从此永远地睡在小河沟的淤泥里喽。” 昭沅再问:“那么那个变数到底是什么?” 母后沉默,大哥用龙爪敲了下它的脑袋:“笨,用尾巴稍想也知道肯定是没出现,要不然父王此时还会在淤泥里睡觉吗?” 昭沅也沉默。 第7章 那个变数到底是什么?机会会不会真的出现?数年后,终于有一天,父王和母后将它们兄妹五个叫到小河沟的正中心,肃然地说,那个变数似乎出现了。 父王那天既没有幽怨地怀旧,也没有发狂咆哮撞礁石,而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从胡须到尾巴稍都在闪着光芒。 父王就这样精神抖擞地告诉它们,凡间的变数终于出现了。一向以来,龙属阳,凤属阴,自护脉凤神帮助凤祥帝篡位登基后,凤祥帝与之后的皇帝便一直由凤神护佑,可能确实是护脉凤神阴气太重,对那些皇帝们造成了点影响,于是他们闺女越生越多,儿子越生越少,到了这一代,干脆从皇帝到稀稀拉拉的几个王爷,后代清一色的全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换而言之,就是出现断根的征兆了。 而且,那几个王爷,已经在几年前陆续薨了,皇帝近日又得了重病,估计也撑不了太久,皇帝家马上就要断子绝孙了。 于是,护脉凤族们正在思忖挑选新的君王,改换新朝,它们挑中的,貌似是如今的镇国大将军安顺王秦氏一族。 辰尚抚摸着龙须微笑道:“护脉凤凰们万万没有想到,早在多年前,我就布下一着暗棋,和氏其实还是有后人的。” 凤祥帝和畅当年篡位时,将太子和熙和其余的几个兄弟与其后代统统诛杀干净。但他不知道,他其实还有一位兄长,位次在太子和熙之前。 太子和熙的母后陈皇后初进宫时只是个寻常的嫔妃,靠着心计手段一步步向上攀爬,凤祥帝和畅的母妃肖妃也是曾被她陷害过的妃子之一,所以才一直怀恨在心,央求凤神替她报仇,让自己的儿子夺和熙之位做皇帝。 当陈氏攀爬到贵妃之位时,她便开始觊觎皇后的位置。于是她用计陷害当时的宋皇后,说她私通护卫,秽乱宫廷,承元帝听信谗言,废了皇后,赐她自尽。皇后被废,就失去了拥有护脉神的资格,她的护脉凤凰改护别人,对她不再理会,陈氏后来被封为皇后。 宋皇后是个端庄贤德的女子,一向待人宽厚,她遭此冤屈,便有之前曾受过她恩惠的宫女和宦官意图营救。他们在皇后将饮鸠毒的夜里纵起大火,趁机安排皇后逃出皇宫。辰尚与其龙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在皇后出逃时暗中护佑,皇后得以顺利逃脱,后隐姓埋名,遁入空门。 但宋皇后逃出皇宫前,已有了身孕,在尼庵中产下一个男婴。这个婴儿被女尼送到一户无子的富裕善人家抚养,他实则才是承元帝的皇长子。 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在寻常人家长大,像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安稳一生。他的儿子也像其父一样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代复一代,和氏皇族的这支血脉,居然就这样隐秘地在民间延续着。 辰尚一时恻隐帮了宋皇后一把之后,就把这件事抛在一边了,后来又出现护脉凤神帮助和畅夺位,它护脉神之位被夺,龙珠被碎,落魄地依附老婆的表舅,窝在一条小河沟里,更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近日,传来和氏皇族即将断子绝孙,护脉凤族拟立新皇,更换朝代的消息,辰尚作为和氏曾经的护脉神,还是略伤感叹息了一下。 而后它躺在淤泥里怀念和氏的皇气,忽然感应到一点薄弱的年轻气息,隐约在凡间的某个方位流动。 护脉龙神在每个新朝代开始时,都会和第一位皇帝以血为契,从此便能感应护佑他的子孙后代,直到此朝代气数将尽,另一个新朝代建立。 夺了辰尚之位的护脉凤神效仿其做法,与凤祥帝订了血契,但只能感应到凤祥帝及其子孙的气息,故而和氏仅存的这点血脉并没有被他们发现。 辰尚的龙珠已碎,法力丢失大半,只能隐约感应出这点气息所在方位,这位和氏后代此时姓甚名谁,以及确切的身份它却测算不出来。 所以,只能先选定一个对象,再验其真假。 昭沅在乐越的被子里用前爪抱住头,很烦恼。 它想,洛凌之应该是它要找的人,因为父王说,那个人在一个叫做清玄的门派中,它第一眼看到洛凌之就觉得这个凡人不平凡,所以它选中了洛凌之。 不过,清玄派的人,它只见过洛凌之一个而已,未必一定就是他,万一不是他,要怎么再去挑第二个呢?清玄派那么不好潜伏进去。 它探出脑袋,小声问乐越:“清玄派有多少个人?” 乐越抓抓头,想了想道:“挂名弟子无数,目前在门派中修炼的,大概有二三百人吧。” 昭沅忧愁地再趴下。 乐越抬头看看窗外:“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我就带你去见师父。” 昭沅点头。 乐越打个呵欠在床上躺下,又伸手戳戳昭沅身边的被子:“对了,你们护脉龙神是不是也和皇帝一样,有传位继承的?” 昭沅道:“嗯,一般一个朝代一条龙,或者有的不爱做了,就上奏天庭,传位给下一个。护脉龙神这个位置上一直都是只有一条龙。” 乐越道:“那你有兄弟么?还是你是独子?” 昭沅老实回答:“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乐越惊讶地道:“啊,那你兄弟姐妹不少嘛,那么为什么不是你的哥哥弟弟做护脉龙神?而是你?是不是你们族挑选护脉龙神的时候有什么特定的规矩?” 昭沅听他这样问,又耷拉下脑袋,将脑袋搁在两个前爪上,闭着眼不吭声了。 不会……连这个都是它的痛处吧……或者是天机不可泄露?乐越看了看它,立刻道:“嗯,这件事可能关系你们族的秘密,是我多问了,你就当没听过哈。” 昭沅细细地唔了一声:“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是稀里糊涂当上的。” 那天,它的父王详细地介绍完这个变数的前因后果后,道:“因为我的龙珠已经碎了,测不出这位和氏后人确切的身份,这个就需要你们去查了。” 大姐道:“嗳?为什么是我们?不是父王你去找吗?” 父王叹息道:“龙珠已碎,我永远不能再做护脉龙神了,因此,必须从你们之中挑选一个继承护脉龙神之位,火速找出那名后人,和它订立血契。凤凰族的人虽然感应不到此人的存在,但它们一向精明,耳目遍布凡间,况且宋后亦曾有过一只护脉凤凰,所以不能断定它们完全不知情。你们一定要先一步找到此人,与他重订血契,以免夜长梦多。” 辰尚又详细解释了何为血契。所谓血契,就是每朝的第一位君王用自己的血溶进护脉龙神的龙珠中,从此气息相通,这支血脉与护脉龙神息息相关。 辰尚又道:“所以你们想要验证找到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和氏后人,就用他的血涂在龙珠上。护脉龙神的龙珠中有一样东西,只有天命册上写定的君王或君王的后人才能将血溶进龙珠内。” 昭沅的大哥笑道:“在验证是否属实的同时也就订了血契,父王你真是老奸巨猾。” 辰尚摸着胡须微微地笑,然后道:“护脉龙族能否翻身,可能就赌在这一回上,成为这一代的护脉龙神,肩上便背负着整个龙族在人间的颜面与我们一族的荣耀。将来或者会被记载入天庭的史册典籍中,永享尊荣。你们哪个愿意当此重任,将龙珠放在右前爪上,站出来吧!” 护脉龙族的荣耀与整个龙族的颜面,昭沅觉得血液在身体中澎湃,心怦怦地跳起来。 辰尚的话虽是对着众子女说,但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的长子昭漓身上。 昭漓忽然道:“反正我是不会做,弟弟妹妹们爱谁谁吧。” 父王瞪起双目:“昭漓你个小畜生说什么?这样荣耀的责任,父王希望你们争先恐后,你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不做?!” 昭漓理直气壮地道:“这件事情做好了是又荣耀又有面子,万一砸了那不但没有荣耀和面子,还会背上断送掉龙族翻身希望的万世骂名。风险太大。再则,找出那个凡人倒还不算难,但就算能成功,订了血契之后,要领着这个寻常凡人一步一步去夺皇位,经历千辛万苦成功之后还要看管他的子子孙孙不知道多少代,没完没了,实在太麻烦。何不让别人去,有了荣耀有我的份,有了过错让它自己扛?所以我不做,看看弟弟妹妹哪位志向远大,爱做就做吧。” 辰尚气得龙鳞都青了,胡须炸起:“小畜生,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孽子!” 昭漓道:“父王,我不上你的当不叫忤逆,信了你的话才是傻子。” 辰尚气噎在喉咙里,梗了半晌,慢慢将目光从昭漓身上挪开,扫视其余四条小龙:“昭淇、昭沅、昭溯、昭汐,你们不要听昭漓那个小畜生的胡言乱语,护脉龙神乃玉帝亲封的职位,至尊至荣,你们都是父王的孩子,父王怎么会坑你们?要勇于承担重任,才是一条好龙。像昭漓这种不争气的龙,现在它抢着做我都不会让它做。来,愿意承担此任的把龙珠放到右前爪上,到父王身边来,乖~~” 昭沅刚才那股因父王的话而激荡起的热血已渐渐冷静下来,它觉得大哥不愧是大哥,看事情果然更加透彻,它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它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大姐和弟弟妹妹也和它一样缩着头一动不动。 昭漓蹲在一旁抱着爪子看,又凉凉地插嘴道:“父王,昭溯和昭汐奶牙尚未换,说话都还不利落,恐怕难以承担你所说的大任。”昭溯和昭汐立刻奔到它身边,用脑袋蹭蹭它的龙身。 昭漓接着道:“那么,恐怕你就只能从昭淇和昭沅中挑一个了。”昭沅顿时将身体又缩得小了些,昭淇狠狠剜了昭漓一眼。 昭漓假装没看见昭淇含着杀意的目光,继续道:“依我看,昭淇最合适。一来她比昭沅年纪大,二来,当年抢了父王你位置的那只公凤凰就是因为爱上了凡间女人,方才鬼迷心窍,逆天而行,可见一个雌性对一个雄性的影响有时候比天命还大。现在护脉凤凰公的管皇帝,雌的管后妃,假如他们也知道了这位和氏的后代,来抢的也一定是只公凤凰,昭淇倘若和它对上,万不得已时,还可以施展美人计,我们岂不更多了一分胜算?” 昭淇不待昭漓说完,已经噌地跳了起来:“父王,传位一向传长子,而且大哥见解精辟,思虑深远,远远高于我们,它不做护脉龙神天理难容!千万不要相信大哥一时的谦让推脱!它爱护兄妹,想将这个好机会让给我们,方才故意推让,如此高洁的品性,实在让我和弟弟妹妹们感动钦佩,自叹不如!”伸爪推推缩在一边的昭沅,“昭沅,你说是不是?” 昭沅立刻点头:“啊啊,是,我觉得姐姐说得对。” 几条小龙争让成一团,昭沅的母后在一旁看得头疼,没奈何道:“夫君,要不然我们就学学凡人,抓阄呢?” 辰尚道:“如此重大之事,怎能以抓阄那种儿戏行径来定?”忽然用龙爪一拍河床,“统统肃静,为父有个办法!” 昭沅和其兄妹们从扭打中分开,按序趴好。 辰尚抬起右前爪,缓缓张口,吐出一道金光,落在掌心:“这就是可以左右凡间君王废立朝代更替和国运的龙脉,唯有每代的护脉龙神才能拥有,你们现在将龙珠吐出,放在右前爪上,闭上双眼。我随便将龙脉抛出,龙脉落进谁的龙珠,谁就是下一任的护脉龙神。龙脉进入龙珠后,除非龙珠被打破,或者由天庭的仙官持玉帝的法印取出,否则是拿不出来的,所以也不可更改。” 昭沅战战兢兢地吐出自己的龙珠,搁在右前爪上,闭上眼。它有点害怕,因为它是老三,所以趴在正中间,这个位置十分不利,它在心里默念,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昭沅偷偷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只见父王右爪一挥,龙脉抛出,它抛得方向十分明显,那道金光晃晃悠悠,朝着大哥去了。 昭沅在心底不厚道地默念,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去找大哥吧。 金光如它愿,笔直地漂向昭漓,眼看漂到一半时,忽然向昭淇的方向偏了偏。 昭沅有些纳闷,微微探头,仔细窥探,发现大哥正鼓着腮,对着龙脉吹气,将它吹到一边去。 龙脉被吹得越来越偏,快要向昭淇漂去时,忽然又顿了顿,回漂向昭漓的方向。 昭沅再窥探,发现大姐可能是察觉了大哥的阴险行径,也以这招应付,把龙脉又吹回大哥那边。 大哥和大姐都暗暗地卯足了劲吹,龙脉一会儿漂向这边,一会儿漂向那边,反反复复,左右不前。 父王用龙爪摸摸胡须,咳了一声。 昭漓和昭淇立刻同时停住吹气,昭漓却趁机动了动前爪,卷起一股劲气,推动龙脉迅速地漂向昭淇。 昭淇顿时跳起来:“父王,它偷着作弊!”爪子一拍,将龙脉推退数尺。 昭漓笑道:“什么作弊?我一直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啊。”嘴里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龙爪上却暗聚劲气,卷起一道漩浪,卷着龙脉,直向昭淇劈去,昭淇拍起水浪抵挡,昭漓再加重些气力,水漩像一柄长枪一样,顶着龙脉这团枪尖,刺破昭淇的水幕,直扎过来。 昭沅眼看形势不好,自己可能也会被牵连,连忙抓着龙珠向一旁闪躲,身体却忽然被重重一撞,原来是躲闪水枪的昭淇无意中撞在了它身上,再加上反扑的水势,昭沅顿时被撞得头晕眼花,龙珠脱手而出。 等到昭淇挣扎着挪开,昭沅揉揉被撞花的眼爬起来,从开打时不断互相斥责的昭漓和昭淇忽然都住了口,弟弟妹妹们也像礁石一样僵在原地,四周一片寂静,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忽然都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它。 昭沅疑惑地四处张望,忽然望见了离自己不远的某处,蓦然之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礁石。 它的龙珠,正静静地躺在那边的淤泥里。 龙珠上浮动着从没见过的七彩流光,一条龙形的金光,在龙珠中慢慢翻腾游曳…… 那道金光,好像就是,龙脉。 昭沅感到父王的龙前爪慈爱地搁在了自己的头顶:“昭沅,我的儿子,这是天意,护脉龙族新一任护脉龙神就是你了。” 昭沅觉得河水在眼前旋转,大哥也伸出龙爪拍了拍它的脊背:“弟弟,努力!” “于是你就这样成了护脉龙神?”乐越听它说完,沉默片刻,如斯问道。 昭沅默默地点头。 乐越再沉默片刻,诚恳地道:“你大哥真不是个东西。”昭沅垂下眼皮,又将脑袋搁在前爪上,轻声道:“你说得对。” 第8章 天亮后,乐越带着昭沅去见师父。 昭沅变成了人形,还换上了一套乐越的衣裳。乐越抓着它的胳膊,带它穿过院子,直奔到正殿中的师父面前。 乐越的师弟们刚睡醒不久,三三两两赶去厨房吃早饭,看见乐越扯着昭沅匆匆而过都忍不住咬指赞叹:“大师兄不愧为大师兄,雷厉风行,说抓人就就立刻抓了一个过来。” 鹤机子正和三位师弟在正殿中打坐,乐越领着昭沅大踏步迈进门槛:“师父师父……” 鹤机子睁开双目,乐越将昭沅从身后扯过来,向鹤机子眼前推了推,眉飞色舞道:“师父,弟子心忧师门,昨晚夜不能寐,索性连夜下山,刚好遇见这位贤弟。谁知他竟对我们青山派仰慕已久,此番就是连夜上山,意欲加入我派,我便带他过来,望师父您,或几位师叔,能圆他夙愿,收他为徒。” 昭沅初次和这么多凡人打交道,有些无措,鹤机子和乐越的三位师叔边听乐越的话边打量它,它觉得浑身像长满了苔藓,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只好僵僵地笑了笑。 乐越的大师叔道:“你……果真是想加入我们青山派?”显然对乐越的话有所怀疑。 乐越立刻道:“大师叔,你老人家别因为我昨天扬言说要抓人,就真当我抓了个人过来,师侄我虽然平时爱过过嘴瘾,但我几时真的做过偷鸡摸狗,绑架打劫的勾当?他千真万确是诚心想加入青山派,不信你让他自己说。”说着用臂肘撞撞昭沅,左眼极其迅速地眨了眨,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昭贤弟,当着我的掌门师父和师叔们的面,说说你想加入青山派的缘由吧。” 昭沅回忆着乐越教他的谎话,细声道:“没,没错。我,我是很想加入青山派……” 乐越将拳头送到嘴边咳了一声,小声道:“声音大些。” 它于是稍微大声了一些,感觉前爪紧张得湿湿的:“青山派是我很久之前就想加入的门派,希望,希望掌门和几位长老能满足我这个愿望。” 鹤机子掂须不语,乐越的大师叔又道:“那么,请问这位小公子,你为何想加入我们青山派?” 昭沅按照乐越的交代小声答道:“因为……我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时常吃不饱饭,听说像青山派这样的修真门派弟子既能有饭吃有好衣服穿,将来还可以成仙,长生不老,我很羡慕,于是就……” 乐越的三师叔道:“但在我们门派,也吃不太好,穿不太好。” 乐越交代的话里,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词句,昭沅有些怔怔,乐越及时接过话头道:“没关系,他说他有的吃就行。”又用手肘撞撞昭沅,“是吧。” 昭沅急忙跟着点头。 乐越的大师叔微笑道:“但我看这位小兄弟细皮白肉,浑身贵气,实在不像是出身贫苦。” 昭沅再怔了怔,感觉乐越又悄悄撞了撞它,乐越沉痛地道:“唉,昭贤弟,我师父和师叔们都目光犀利,恐怕谎话是瞒不过他们的,说实话吧。” 昭沅攥紧拳,慢慢垂下头。 乐越在交代它如何在自己师父和师叔面前扯谎之前,曾这样问过它:“你说过谎没?” 它点头。 乐越又问:“那么你经常被拆穿不?” 它想了想,再点头。 乐越摸着下巴道:“这就是你不懂得撒谎的技巧,我现在教你一条,如果你想欺骗一个人,便先说一个绝对会被他拆穿的低等谎言,等到他自以为高明地拆穿后,会放松警惕,然后你再将另一个高等的谎言说出来,十有八九,他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父王母后和大哥大姐说得没错,凡人确实很狡诈。昭沅的心里突然对乐越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它想,如果学会了这个,自己是不是就会成为一条狡猾的龙了。 昭沅在乐越的师父和师叔面前低下头,按照乐越的嘱咐,背出高等谎言的内容:“……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是贫苦人家的子弟,我,我是……我是被清玄派迫害,才连夜逃到这里,希望掌门能收留我,让我有一天可以报仇。” 此话一出,正殿中果然顿时一片寂静,乐越的几位师叔微微皱眉,鹤机子的神情里也带了一丝沉思。 半晌后,鹤机子道:“你和清玄派,究竟有何仇恨?” 乐越告诉过它,听到这个问题,可以不用回答,于是昭沅便一声不吭地站着。 鹤机子再沉思片刻,拈须道:“好,那你就暂且留下吧。” 乐越大喜:“多谢师父。”悄悄用手扯扯昭沅的衣袖,昭沅也跟着小声道:“多谢。”乐越的几位师叔却似乎还面带疑虑,大师叔迟疑地道:“师兄……” 鹤机子却已起身道:“就先这样决定吧。二师弟你先着人带这位少年去吃些东西,安排好卧房,没空房就先安排和乐越同住。”转目向乐越看了一眼,“你随我来。” 乐越偷偷向昭沅丢个眼色,快步随在鹤机子身后。 到了书房内,乐越主动关紧房门,笑嘻嘻地问:“不知师父让徒儿过来何事?” 鹤机子在案几后的木椅上坐下,慢悠悠问:“那条龙是昨天半夜潜进来的?” 乐越怔了怔,眨眼道:“龙?师父,你说什么龙?” 鹤机子笑眯眯地道:“刚被为师收进门的那条啊。” 乐越再怔了怔,抖了抖脸皮干干笑道:“师父,你真是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鹤机子敛去一半笑意道:“少在为师面前卖乖。我只告诉你,你如果想要这条龙顶着乐魏去论武大会,一定行不通。这条小龙法术低微,你师父我一眼就看出它的真身,你当论武大会上各派的长老掌门会看不出?” 乐越抓抓后脑:“师父,徒儿打什么算盘确实都瞒不过你,只是,它只是一条寻常的小龙精,法术低微,望师父高抬贵手,千万别抓它。” 鹤机子半闭起眼道:“假如为师要抓它,早在你带它进殿时就将它拿下了,它法力虽弱,身上的灵气却非同一般,不是寻常的龙吧。” 乐越心中一震,脸上却一片无辜的茫然:“啊?我看它只是寻常的龙精而已。师父,眼下举国灭龙,它身为一条龙,四处东躲西藏也挺可怜的,能否暂时收留它在我们门派中住几天,徒儿答应了它一个要求,君子有诺,必要遵守,等那件事办完,它自己就会走。” 鹤机子用手捻着胡须的末梢:“只是寻常的龙精?”他闭上双目,忽而长叹,“唉,既然你遇到了它,便是命中注定的机缘,我派当年曾受过龙神恩惠,此次只当是报答了。你就让它暂且留下,把应允它的事情办到吧。” 乐越从师父的书房中出来,走向自己的厢房。 看来让小傻龙顶替小师弟这件事行不通,还是需要去山下劫个人上来给师父当徒弟。他大好的算盘落空,有点惆怅。 不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那条龙弄到洛凌之的血,还是应当办到。乐越觉得,虽然当时答应此事,是打算哄着小龙顶替小师弟,但此事不成,乃是外在的缘故,并非小龙反悔。因此自己理所应当要继续信守承诺。 当然,乐越承认,他还是夹了些私心在里面,他想看看这条傻龙是否真的是它口口声声所说的护脉龙神,倘若洛凌之真是它要找的人,将来又会如何?乐越感到心中的好奇在压抑不住地翻腾,更有种能在某件将会惊天动地的大事中掺上一爪的兴奋。 他快步走到厢房,看见房中已经摆好了另一张床,被褥一应齐全,那条傻龙正坐在新床边上,满脸不安地扯着衣袖。 它看见乐越,就像看见亲人一样面露喜悦,站起身。 乐越肃然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就是,我的师父和师叔没被我编的那个精彩的谎给糊弄住,他们看出你是龙了。” 昭沅的脸色立刻变了,目光里透出惊惶。 乐越接着道:“好事是,你放心,我师父和师叔都是好人,而且我们门派据说很多年前曾受过龙的恩惠,所以他们不会出卖你,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一定帮你弄到洛凌之的血。”乐越抓抓头,“不过对我来说,还有个不好的消息,我必须马上去趟山下,火速给自己找个师弟回来。” 第9章 午时,乐越慢步行在凤泽镇的大街上,打量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三月初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天如蓝玉,云似薄纱,杨柳新绿桃花艳,盎然春意欲将人醉。 乐越打算找个合适的人,“和气”地“劝导”其暂时加入青山派,他本不想太张扬,只在小路上抓一两个过路的就算了,哪知道从清晨守到近中午,一个恰当的人都没看到,只好来到人比较多的镇上。 少青山下的城镇本来叫做龙泽镇,相传在很多年前,曾有一位过路的龙神私降雨水解救了一场大旱,镇中的人感激龙神的恩德,建庙供奉,小镇的名字也就叫做龙泽镇。后来朝廷不让拜龙神了,龙神庙被砸烂改成了土地庙,龙泽镇也改名叫凤泽镇。 凤泽镇近日很热闹,因为过几天就是论武大会,从别的地方赶来的各门派大都住在镇中的客栈内,更有不少专门来观看这场盛会的闲暇人士。仗剑的侠士、锦袍玉带的阔绰公子,气昂昂的英雄少年,粗衣短衫的寻常百姓,甚至还有娇俏明艳的江湖少女,形形色色,在街上来来往往。 乐越不动声色地观察掂量,最终将目光停在身侧不远处的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 一个灰头土脸的书生正站在摊边,文绉绉地向包子摊的摊主搭讪:“……在下恰恰路过此镇,但见路上行人都非同一般,风闻最近将在附近有场盛会,故而冒昧打听一二,敢问是何盛会?” 书生穿着一件半旧的布衫,背着一只书箱,浑身散发着穷酸气,此时恰好是吃午饭的时候,包子摊前来往客人甚多,摊主忙着招呼,见他连包子都不买一个,便懒得搭理他,任由他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询问,只装作没有听见。 论武大会几乎天下皆知,这人却一脸困惑地打听,可见他没见过世面。而且这个书生看起来不仅穷,还有点呆。乐越在心中道,嗯,就是他了。 乐越假装不经意地晃到包子摊前,故意站在书生身边,向摊主喊道:“两个菜包。”接包子时假意手一滑,用力撞在书生身上。 乐越立刻满脸歉意地侧身,举着包子向书生抱一抱拳:“这位公子,抱歉抱歉。”书生急忙摇手道:“少侠理应是一时手滑,不碍事。” 乐越满脸歉疚地笑道:“阁下真是宽宏大量,这样吧……”从手中的油纸包里拿出一个包子,将还在纸包里的另一个送到书生面前,“这个包子,只当是我的赔礼,公子你别嫌寒酸。” 书生又急忙摇手道:“在下方才已经食过午饭,少侠不必客气。” 乐越哦了一声,收回包子,继续向书生搭讪:“听口音公子你不像本地人士,又身背行囊,也是来看论武大会的吧。” 书生的双眼亮了亮:“原来此处的盛会就是论武大会,论武大会吾曾听说过,慕名已久,但不知具体的地方与时日,吾此行乃是赶往京城,参加科试,未曾想到无意碰上这等盛会,真是巧哉妙哉。” 乐越立刻客气恭维:“公子你是进京赶考的?怪不得浑身流露着斯文之气,与我们这种江湖粗人大不相同。” 书生也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不过略读过几本圣人书,与少侠这种快意江湖行侠仗义的英雄少年相比,实在是惭愧至极。” 乐越跟着谦虚道:“公子过奖了。”再东扯西扯几句,套出了书生姓杜,乃江浙人士,渐觉是时机进入正题,便抬头看看太阳:“时辰不早,在下还要赶回师门,杜公子,先告辞了,论武大会时再见吧。”假意转身离去。 走出不到四五步,果然听见杜书生在身后道:“乐少侠,请留步,吾还有事想请教。” 乐越止步转过身,含笑:“杜公子请说。” 杜书生犹豫地问道:“不知论武大会几时开,具体在何处?” 乐越道:“两日之后,三月初十,在城南十余里的凤崖山顶。不过,杜公子,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有住处,又可有观会帖?现在城里的客栈全部都住满了人,而且论武大会是要有观会帖才能看全场的,没有帖的无关人等,至多只能看第一天各派弟子的第一轮比试,后面精彩的,可就看不到了。” 杜书生怔了怔,渐渐浮起遗憾的神色:“那,可怎好?怪不得我找了几家客栈,都说没有空房,先不说看不看得成盛会,现在连住处都难找了。乐少侠,不知附近有没有破庙弃屋之类,只要有片瓦能遮头便行。当真没有客栈住,吾就去那里胡乱住一宿罢了。” 乐越道:“唉,眼下肯定连那里都塞满了人,更只怕已经让丐帮等帮派占了,外人没法住。”皱眉做沉思状,片刻道,“嗯……在下的师门倒就在这附近,要不杜公子你可以和我回我们门派中住一宿。哦,对了,我们门派也要参加论武大会,如果你装成是我们门派中的弟子,或者可以观看完全场论武大会。”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姓杜的书生,杜书生的神色有些犹豫:“但,这样太给乐少侠和令师门添麻烦了。” 乐越急忙道:“不麻烦,不麻烦。” 可能他一时喜悦,说得太过急切,杜书生看他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和防备:“乐少侠,你是否……” 乐越正思忖如何去他疑惑,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缓缓道:“光天化日之下,贸然行骗,是否有违江湖道义?” 语气虽然温和平淡,却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势,乐越背上的汗毛竖起,猛地一惊,这个声音,实在耳熟。 清玄派与我们青山派果然势不两立,专挑关键时刻来找晦气。 乐越猛回身,准备冷笑反问,洛兄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污蔑本少侠的言辞?但他回过身后,却发现,这句话似乎不是对他说的。 他身后的街中央,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堆人,乐越向那里凑了凑,透过人缝看见人堆正中央站着几个中年男子,贼眉鼠眼,面目猥琐,一看就非善类,左右的两三个都亮出了兵刃,指着对面的一人。那人正是乐越的老对头洛凌之、他一手抓着为首大汉的手腕,眉峰微聚,神情却还是一派温和,微风吹过,拂动他浅青色的衣袂,他的双眼也像春风中最澄澈的溪涧。 乐越的目光落在洛凌之身后的人身上,双眼情不自禁地亮了亮。 那人着轻衫,踏丝履,摇着一把折扇,看似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但,乐越一眼便看出,“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乐越一直以为,凤泽镇杏花楼的花魁诗诗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但,此刻,望着眼前的少女,他猛然发现以前的自己不过是一只枯井中的癞蛤蟆,在这一瞬间,才爬上井沿,看到了广阔的蓝天。少女的眉眼面容光华灿烂,胜过一切颜色。 乐越再纵观眼前的情形,于是悟了。 想来这几个猥琐大汉也看出了那女孩乃是女扮男装,意图上前欺骗调戏,洛凌之便在适当的时刻,适当地挺身而出,大义凌然地英雄救美了。 啧,他倒总能及时发现这种好事。 乐越再瞄了一眼那几个猥琐大汉,心知他们绝非洛凌之的对手,看来这场戏轮不到自己插手,乐越甚是遗憾地准备离去,继续干他的正事。 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却像注意到了他,望了望乐越,明眸眨了眨。人堆中一声大喝,那几个亮出兵刃的男子已经向洛凌之扑了过去,洛凌之一手仍扣住为首大汉的双手,另一只手挥袖抵挡,身形从容优雅,似乎游刃有余。 乐越懒得再看,回身去找刚才的杜书生,却遍寻不着。正想要向路边的摊主打听,背后忽然有人逼近,接着肩膀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敲。“喂!” 第10章 乐越一回头,吓了一跳,刚才还在洛凌之身后的女扮男装的少女此时正站在眼前。再侧头看看,那边的人堆仍在,洛凌之貌似还在与那几个男子对打中。 乐越惊异道:“你……不是应该……” 少女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哦,那里看起来没我什么事了,我觉得没意思,所以索性就闪出来了。” 乐越道:“路见不平的人还在拔刀助你中,听了你这句话肯定会伤心。” 少女合上扇子,晃了一晃:“那这位少侠你一身正派武林人士打扮,见到有人落难,却只在一旁袖着手看热闹,让他人以寡敌众,似乎也有违侠义之道。” 乐越道:“那是因为我知道那人绝对能以寡胜众,我乃君子,又怎好掠抢他人风头?再则,我看姑娘你虽非江湖打扮,却目光精湛,举手投足气质都非同一般,那位路见不平的少侠根本不用上前,那几个男子,你不须费力便能打发。” 少女的明眸中光彩流转,哧地一笑:“哈,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有眼力,有见解,我很欣赏。喂,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笑嘻嘻道:“过奖过奖,在下名叫乐越。乃青山派的首席大弟子。” 少女在口中念道:“乐越乐越……”继而笑道,“这个名字很特别啊。嗯,我叫琳箐。我不爱人家喊我姑娘,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 乐越道:“好啊,那你也叫我乐越就好。”他虚伪地补充一句,“我也不大习惯别人称呼我少侠。” 虽然和琳箐熟识让他挺开心,但他也未曾忘记正事,一面和琳箐聊天,一边四处找寻刚才那位好不容易骗上钩的杜书生的踪影。 但杜书生却像蒸发了一样到处都望不见,琳箐在一旁看着他东张西望,疑惑问道:“你在找什么?” 乐越简单地回答道:“找人。” 琳箐眨眨眼,又问:“找谁?” 乐越含糊地答道:“嗯,一个能救命的人……” 他一边答一边走,已经快要走到街的尽头,琳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乐越在街口转了个圈,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杜书生已经变成了掉进大海里的那根针,实在很难找到了。 琳箐在他身边跟着东张西望:“喂,你要找的那个人,真的很难找吗?” 乐越再叹气:“是啊,唉,只能再重新找一个了。对了,琳箐姑娘……哦不,琳箐,我今天还有要事要办,就此告辞。” 琳箐却像对他产生了十足的兴趣,施施然地在一旁站着,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反正我是来论武大会看热闹的,现在闲得狠,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同为江湖人,有难当互相帮助。这样吧,我帮你的忙好了。” 乐越摇头:“你肯定帮不了我。”杜书生跑掉,好容易找到的目标落空,他有点焦躁,连谎也懒得说,索性倒出实话道,“论武大会在即,我师弟被对头门派的人打伤起不了床。人数不够,我们师门就会被取消参加论武大会的资格。” 琳箐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想临时找个人,顶替你师弟的位置,是不是这样?” 乐越点头。 “那还不容易。”琳箐凑到他面前,灿烂一笑,“你觉得我合不合适呀?” 昭沅在卧房中忐忑地呆了一整天。 它被乐越的师父识穿了龙身,虽然乐越向它保证过他师父和师叔都是好人,而且只以为它是龙精,对护脉龙神之事毫不知情,但它仍然有点担心,害怕他们其实也看出来了。 到底该不该相信乐越,它很犹豫。如果他们向护脉凤凰通风报信,护脉龙族一定就失掉机会翻不了身了。但要是不相信乐越,又该怎么办?洛凌之好像真的不好接近。 它越想越迷惑,脑袋越来越晕,最终不知不觉地变回龙形,钻进柔软的棉被中睡着了。 直到窗外的嘈杂声将它从酣梦中惊醒。 它从被子中钻出揉揉眼睛,听见窗外的院中有人的声音道:“……喂喂,大师兄回来了,又带了个人回来!”“真的真的,大师兄真厉害,早上找到一个,傍晚又找到一个。”“人在正殿,快去看看,我刚才偷偷看了一眼,大师兄带回来的人好像是个……” 它竖着耳朵听,也十分好奇,壮着胆子变成人形,出了房门,悄悄跟在乐越的师弟们身后,到了正殿外,小心翼翼接近门槛。 只见正殿内,乐越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正中,早上它见过的几个长胡子凡人,也就是乐越的师父和师叔们神色凝重。 乐越大声道:“师父,这位公子真心实意想加入我们青山派,望师父成全!” 乐越的师父一言不发,乐越的大师叔皱眉道:“不可,绝对不可!” 乐越道:“师父,师叔,弟子不明白,为何不可?” 乐越身边的人朗声道:“是啊,我诚心加入青山派,请问几位道长为何不肯收我?” 殿中一片静默。 少顷,乐越的大师叔开口道:“这位姑娘,我们青山派自建派数百年来,一向恪守清规,至纯至阳,从未收过女徒。” 在门外看热闹的乐越的师弟们顿时一片哗然,“女的。”“原来真的是女孩子。”“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真的是女孩子。”…… 昭沅在他们身后偷偷用前爪揉揉眼,唔,居然是凡人的女孩子。凡人的女孩子不是应该穿裙子的吗?不知道她好不好看,和姐姐还有妹妹人形的时候一不一样。 鹤机子在掌门座椅上咳了一声,乐越回头瞄了师弟们一眼,看到了藏在最后的昭沅,便眨眨左眼,笑了笑。 昭沅也向他笑了笑,站在乐越身边的那个凡人女孩忽然也侧转过身,向它这里扫了一眼。 昭沅怔了怔,这个凡人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只比姐姐差了一点点,但她看自己的眼光有点冰冷,似乎带了点——敌意。 昭沅想看仔细些时,乐越和那个女孩子又都回过身去。 乐越赔笑道:“师父,清玄派早八百年前就收女徒弟了,眼下事态紧急,何不暂时放下成规……” 乐越的大师叔立刻竖眉喝道:“胡说,本派门规,乃祖师爷亲自拟定,岂可妄自更改!” 乐越还想接着辩论,他身边的琳箐先一步笑了一声:“天地道法圆融广阔,参修道法的青山派竟然狭隘的容不下一个女徒?” 她的话尖刻犀利,乐越的几位师叔脸色变了变,待要反驳,鹤机子轻挥拂尘开口道:“姑娘言之有理,贫道受益匪浅。这样吧,乐秦乐楚乐齐,你们几个先带这位姑娘去客房休息,其余人也都先退下,乐越,你暂且留下,为师有话和你说。” 乐越的师弟们便都应了是,乐秦乐楚和乐齐领着琳箐出了正殿,去客房休息,其余弟子做鸟兽散。 昭沅也只好跟在众人身后离开,它在中庭转了个圈,预备再回卧房去,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唤道:“喂,前面的那个,你停一下。” 昭沅诧异回头,看见乐越带回的那个凡人女孩子正在不远处站着,神情不是很友好,它茫然地眨眨眼。 那女孩转头向身边的乐秦灿烂一笑:“我和这位公子好像认识,有几句话想和他单独说,不知道师兄可不可以行个方便,带我们去个僻静的地方?” 乐秦被这声师兄叫得骨头都酥了,立刻不住点头道:“好,好。” 昭沅疑惑地跟着女孩和乐秦一起到了后园偏僻的荒地中,乐秦将他们带到后立刻告辞离去,留下昭沅和那女孩两两相对。 昭沅犹豫地道:“我……似乎,并不认识你……”它第一次到人间,从来没有和凡人的女孩子打过交道。 女孩扬起眉:“对,没错,你我确实并不认识,我喊你过来是想警告你,”她扬起下巴,眼中寒光闪烁,“乐越是我看上的人,你别想和我抢他!” 昭沅僵住了,片刻后,方才郑重地道:“师姐,我是雄的。” 女孩也僵了僵,然后立刻横起眉毛:“谁是你的师姐!我当然知道你是公的!”她上下扫视着昭沅,“你不会,看不出我是谁吧。护脉龙神果真是那么没用的东西?怪不得被打得翻不了身。” 昭沅惊诧困惑迷茫地怔住了,眼前的“凡人女孩”卷起衣袖,手臂上隐隐浮起光芒:“你这条傻龙,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昭沅看着她手臂上浮起的纹路,前爪微微颤抖:“你,你是……” 琳箐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正殿上,鹤机子摸着胡须慢吞吞地道:“乐越,就算琳箐姑娘并非女子,为师也不可能收她为徒的。” 乐越诧异地睁大双眼:“为何?” 鹤机子叹了口气:“唉,乐越啊,你如果再去帮为师抓徒弟时,能带个真正的人回来吗?” 第11章 “琳箐不是人?” 乐越大惊:“怎么可能?那她是什么?!” “唉!”鹤机子一声长叹,“乐越啊,为师一向都告诉你,看事看物不可浮于表象,你乃玄道门中弟子,为何直到今日依然不懂得辨其气,去其浮,察其内,识其形?” 乐越抓抓头:“师父,弟子在这个年岁当然无法达到您老人家的高深境界。您能不能明白点告诉弟子,琳箐姑娘她究竟是什么?” 鹤机子半眯起眼:“你只要在她的姓上想一想,便能猜到她是谁了。” 昭沅看着琳箐手上浮起的纹路,呆呆地站着。 金红色的光芒笼在琳箐的手臂上,像暮色中夕阳耀眼的余光一样,但它却感到了寒冬深夜海底最深处的寒冷。 它觉得自己的前爪在颤,身体有一点僵,琳箐洋洋得意地微笑着,昭沅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凤凰……!” 琳箐的笑容僵在脸上,继而眉尖微皱,又猛地挑起:“喂,你这条傻龙,看清楚点!我怎么可能是凤凰!你是瞎子吗?你看,你看我的手臂!你看这个纹路,这是鸟毛吗?这是鳞甲!” 昭沅在她汹汹的气势中瑟缩了一下,呐呐地道:“这个光,是红光……” 琳箐横着眉毛:“废话!我是火麒麟,当然是红光。难道我还能冒绿光?” 昭沅傻了傻,抬起前爪揉揉鼻子,忽然觉得身体没那么僵硬了,四周也温暖了:“原来师姐是麒麟……我看到红光,就以为是凤凰。” “你这……!”琳箐额上的青筋蹦了蹦,手掌握了握,好歹才压下一拳敲上面前这颗傻脑袋的念头,无奈地看了看天,放下袖子,“唉,你真是傻得没救了,你不懂得要先看形状再看颜色?我要是凤凰还能让你在这里站着?唉唉,和你这条傻龙讲不清什么道理。还有啊,少和我拉关系叫师姐,你是觉得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昭沅犹豫了一下,它觉得这个麒麟女孩子好像脾气有点无常,而且看事情也很奇怪,像自己就不爱人家说自己小,她却似乎不喜欢人家说她大。大哥说过,雌性都是不好琢磨的,要慎重对待,于是它小声地说:“没有,你看起来很小。” 琳箐满意地哼了一声,又不屑地扫了昭沅一眼:“你是不是被凤凰打跑的护脉龙神那一路的?我警告你,不要和我抢乐越!我们护脉麒麟一族虽然不爱多管闲事,但你如果碍到我,我也会要你好看!” 昭沅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点点头,嗯了一声。 原来,麒麟姑娘中意乐越,想要成为他的护脉神。乐越是个很好的人,这真是件好事。其实自己要找的人是洛凌之,并非乐越。当然,这句话不能和麒麟姑娘说。 琳箐紧紧盯着昭沅:“你答应了?不要说谎哦,‘要你好看’这句话可不是吓唬你的!” “是真的,我保证。”昭沅使劲点头。 “那好,我相信你!暂时就这么说定了!”琳箐豪气地下了结论,“先回去吧,呆得太久了,这个门派中的人该怀疑我们了。” 见琳箐转身迈开大步就走,昭沅忙忙地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琳箐忽然侧首,小声道:“嗳,我看上了乐越,你看上了谁呀?你待在青山派里,是不是也看上了这里的哪个人?”阳光下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昭沅停下脚步,谨慎地沉默,然后郑重地说:“这是秘密,我不能说。” 琳箐撇撇嘴,啧了一声:“你啊,傻透了。根本就没长心眼儿,可怎么在凡间混哪?我刚才是套你的话呢,居然这么容易就上了钩。刚才你的反应,等于承认了自己是护脉龙那一族的,你懂不懂?” 看着听了她的话后,张着嘴傻呆呆僵住了的昭沅,琳箐又撇撇嘴角:“好吧,看在你喊过我两声师姐的份儿上,我教你点最浅显的道理。今后,假如有人提起与你想隐藏的秘密相关的话题,千万要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知不知道?人间的江湖险恶,你要多小心啦。”她伸手拍拍昭沅的肩膀,“只要你不和我争乐越,我是非常希望你能一帆风顺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在微笑。 昭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琳箐远去的背影。唉,女孩子,真的很难琢磨。 昭沅刚刚踏进庭院,乐越的师弟们便纷纷围过来和它搭讪,以示将它当成了自己人。在他们心里,昭沅是青山派重新杀进论武大会的救星,所以要用师门情谊减少它变卦跑掉的机会。 昭沅站在人圈中间,听到有个脸熟的师兄亲切地询问它的年龄,忙战战兢兢地按照乐越事先编好的嘱咐回答自己年方十六,还没回答完呢,又听到众位师兄们七嘴八舌地地问它籍贯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呀,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曲儿喝什么茶啊…… 昭沅这辈子初次和如此多的凡人打交道,紧张得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回答得磕磕巴巴,乐越的师弟们却一致称赞它为人谦和文雅,充满大家风范。它不懂什么叫大家风范,不过凭感觉认为应该是个很好的词,于是默默地把这个词记在心里。 聊着聊着,它和这些师兄们之间的同门情谊似乎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听着大家一口一个师弟地喊它,让它觉得心里暖暖的。 一直聊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昭沅被师兄们簇拥着进了厨房。乐吴替它找了一副碗筷,洗净后又用开水烫过,乐韩给它盛了一碗粥,乐秦帮它在蒸笼屉里拣了只个头最大的菜包,乐晋为它端来一只小板凳。 他们三个人,是事先商量好专门对付傻呼呼的昭沅的,剩下的众多师兄弟则去找貌似比较精明的琳箐姑娘表露同门情谊去了。 昭沅战战兢兢地在板凳上坐了,抓起筷子,三个师兄则每人端着一个粥碗,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地看它吃。 乐吴还解释道:“十三师弟不用觉得拘束,我们师兄弟之间一向是这么互敬友爱的。”一面说,一边用含笑的目光扫过另两个师弟,示意他们回应。 乐秦和乐晋在笼屉前挑包子,乐晋相中了一只大包子正要下手,冷不防被乐秦先一步抢了,乐晋卷卷袖子,准备用拳头将包子夺回,忽然收到二师兄的目光,立刻拉着卷起一半的袖筒笑道:“是啊是啊,我们一直都互敬互让,从不因鸡毛蒜皮的事情起争执。” 乐秦咬了一口抢到的包子,跟着点头道:“嗯嗯,而且,我们同门中,一向师兄谦让师弟,师弟敬重师兄,就好像亲兄弟一样。” 乐晋一面跟着笑,一面暗暗怨恨地剜了乐秦和那只包子一眼。 昭沅在凡间寻觅和氏皇族后人的这段时日,对凡人的饮食起居也都见识了一些,凡间的食物闻起来很香,做法千奇百怪,它一直觉得十分稀奇,但都没有机会品尝。如今,将软软的包子捏在爪中,它有一种莫名的新奇与喜悦。 它学着乐秦的样子,咬了一口包子,顿时感觉这是无上的美味,比它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它小心地捏了捏包子皮,观察了一下里面的馅儿,轻声问离自己最近的乐吴:“这是什么做的?” 乐吴道:“唔,荠菜馅的,今天早上刚从后门外山坡上挖回来的荠菜,还挺鲜的吧?”见昭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垂下目光继续看包子,乐吴又接着道,“嗯,反正都是些山野玩意儿了,我们师门穷,天天也就吃这些。不过有句话我觉得说得挺好,粗茶淡饭最养人,昭沅师弟你说是不是?” 昭沅郑重地道:“嗯,这个很好吃。” 它的话还未落音,厨房外乐越的声音飘过来道:“今天晚饭有什么好东西?还有给我剩没有?” 昭沅抬头,见乐越大步迈进了厨房。 乐吴立刻道:“当然当然,我们什么时候敢吃掉大师兄的饭。” 乐秦乐晋异口同声:“大师兄,我们可是正经的全把好的给你留下了,包子一个大的都没敢拿。” 乐越拖着声音道:“没敢拿?是没有拿完吧——”从灶台上摸起一只碗盛上粥,再掀开笼屉盖子,随便拿了个包子。 昭沅握着咬了几口的包子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让到一边:“你坐这里吧。” 乐越摆摆手,踱到锅灶边的小凳上坐了:“你啊,不用客气,我们吃饭一向乱蹲乱坐惯了,都不大爱正正经经在桌子上吃。你要是觉得这些东西新鲜,就爱吃多少吃多少,虽然我们伙食不怎么样,但肯定能管饱。” 昭沅觉得,他们每天能吃包子这样美味的食物,还说饭不怎么样实在太谦虚了,于是再次郑重地道:“我觉得很好吃。” 乐越见它低下头,珍惜地啃着包子,便知道它说这句话是真心的。看来这条傻龙在小河沟里的日子真的很艰难,一个包子都稀罕成这样。 他起身到笼屉边,又拿了一个包子,递到昭沅面前:“你还要再吃一个么?” 昭沅立刻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不知道为何,乐越突然有点为洛凌之的未来担忧。 第12章 吃完饭,乐越带着昭沅回房去,顺便将沿途的一些要紧的地方一一指给它看。 比如从这条路往某处走,过了某道院门,就是青山派的弟子们平时习武演练的地方。 从另一条路向北走,是三清殿、祖师殿等大殿阁。 或者从某小道过了某个月门,是后院种菜的地方,现在叫菜园,据说以前是个花园,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师中有一位相传就是在那里参破玄法,飞升成仙了。这个院子似乎并没有因此沾上他的仙气,里面种的菜和一般的菜长得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里,乐越望着菜园的方向咂了咂嘴:“反正我从没见过神仙,我的师父和师叔们飞升的可能估计也不大。对了,你应该见过不少神仙吧,神仙都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画上画的一样都是踩着祥云飘到这里飘到那里的?”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只见过几位表舅公和它们的家眷,你说的那种神仙我没见过。表舅公它们很厉害,住的地方很漂亮,看起来都很威严。” 这话说了其实和没说没两样,乐越只能继续在心中勾勒神仙的模样。昭沅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很喜欢神仙?” 乐越极爽快地道:“这个自然,我们在修真门下做弟子,就等于毕生为了做神仙而奋斗。做神仙好啊,上天入地,自在逍遥,有琼楼玉宇住,有美酒喝,谁不想做?不过,维护正道还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且生为大丈夫,必要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作为。至于成仙,实在有点飘渺,暂且往后放放。” 路边的花丛中突然传来啪啪几下击掌声:“说的好!建功立业乃首要之重,人生在世,光阴不过数十载,纵横江山,睥睨天下,当快意时则快意,于沙场上见豪情,这才是真丈夫!” 花影里笑嘻嘻地走出来一个身影,在乐越面前站定,双眼在月色下如星般明亮:“乐越,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乐越干干地咳了一声:“呃,琳箐姑娘,你在这里啊,我的几个师弟们到处找你,厨房中晚饭快凉了,赶紧去吃吧。” 琳箐又向他身边走了两步,笑盈盈地道:“好啊,咱们一起去吧。” 昭沅自觉地向一旁闪了闪,看来麒麟姑娘为了早日成为乐越的护脉神,在火速地努力中。为了不碍琳箐的事,它决定偷偷地先走掉。 乐越像突然之间喉咙生了什么毛病一样,又咳了两声,而后道:“那个……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琳箐眨眨眼:“我不认识去厨房的路,你要带我过去呀。” 昭沅一点一点不露痕迹地向别的地方闪去,乐越又用力咳咳咳了几声,抬头看向路另一头的某个方向,像发现了救星一样挺直脊背大声道:“乐宋乐燕,快点过来!我一早叮嘱你们要带着琳箐姑娘熟悉一下我们青山派,怎么现在晾了她一个在这里,连晚饭都没吃?还不快过来带琳箐姑娘去厨房?” 路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影立刻一叠声地应着快步跑了过来。 琳箐不满地转了转手中的扇子:“乐越,你的师弟我都不大熟,还是你领我过去吧。” 昭沅已经退到了另一条路的路口,正准备迅速溜掉,突然嗖的一声,乐越蹿到了它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它的肩袖:“那个,琳箐,师父吩咐我好好照顾昭沅小师弟,它此时正好有件事要我帮忙。我要先过去一下,乐宋乐燕如果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你只管去和我们师叔说。我先走了,明天见!” 昭沅被乐越抓着,看到琳箐用阴森森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扎,感到很无奈。 我刚才是真心诚意想走掉的,真的没有要抢乐越的意思,麒麟姐姐你千万要相信。 乐越扯着昭沅,一溜烟地奔回了卧房。 进了房内,乐越方才松开昭沅,长舒了一口气,倒了一杯凉茶,猛灌了两口。 昭沅在自己的床边坐下,疑惑道:“你为什么要躲琳箐?好像怕她一样。” 乐越放下茶杯,抓抓后脑:“唉,我当然不是怕她,只是一时之间无法适应,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他转头望昭沅,“你看出来没有?她和你一样,也不是凡人。” 昭沅道:“嗯,我知道。她是麒麟。”我还知道她相中你了,要做你的护脉神。 乐越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一杯凉茶:“她实在很漂亮,比我见过的女孩子都漂亮。说话也不扭捏,像男子一样爽快。但,我一想到她是只麒麟,就觉得心里很别扭。” 乐越再灌了一口茶水,像有些寂寞地叹了口气:“唉,最近,我可真是很有异兽运啊。” 昭沅对他的态度有些困惑:“那又怎么样。我是龙,和她一样不是凡人。你也没有怕我。” 乐越皱眉刨了刨额前的乱发:“你……不懂。我是看着你从一只小龙变成了人,所以没觉得怎么样。但她,我先一开始以为是人。因此,一想到她真正的模样是那种眼如铜铃、身形壮硕、四肢粗壮、有胡须、会吐火喷烟的麒麟凶兽,就……唉,总之,这种情绪很复杂,你应该搞不明白。” 昭沅果然是不太明白,它只能道:“她对你没有恶意,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 乐越愁眉苦脸地道:“我就是看出来她可能对我有意思,才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啊。”他深邃地望着远方,“人和神兽,相差太大。况且,我将来必定要做大侠的,岂能在尚未踏上侠义之道时,就被儿女私情束缚住了手脚!唉!” 乐越他,是不是会错了“喜欢”这两个字的意思?昭沅想解释,又觉得这种要紧的事情还是麒麟姑娘亲自和乐越解释才行,便犹豫着没有多嘴。它看着乐越忧愁的神色,幽暗的目光,以及望向虚空的模样,依稀感觉似乎有寒风吹过,它的头顶和龙鳞有点发麻,默默地打了个寒战。 乐越从桌边起身,走到床前,将自己扔在床上,枕着胳膊望向房梁:“我明天,还要再下山去抓个活人回来。愁啊。老天保佑,让我这一次能抓个真的人吧。” 夜里,昭沅躺在床上,渡过了它到凡间以来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它不由自主地胡乱想了很多事情。 关于怎样找到要找的人,找到之后该怎么办,还有将来真的成了护脉龙神后,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能像敖广表舅公那样,做一条顶霸气的巨龙,稍一吐息,便能遮天蔽日。 那么,自己全家就能从小河沟里搬出来了,应该能搬到比较宽敞的地方,有表舅公的水晶宫一半大就行。 对哦,父王都没有说过,护脉龙神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不过,需要多久才能让这些事情成真呢?凡人的年岁最多百年上下,要帮他做上皇帝,大概也只要几十年的时间吧。再来就是守着这个朝代了,大哥说过,凡人的朝代大约也只是持续几百年。 几十年,几百年,对于龙来说实在很短暂。 只是长长长长岁月中的瞬息而已,很快就能度过。 昭沅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13章 京城东南角的梧桐巷中,有处雅致的宅院。 白墙墨瓦,门扇半旧,在一堆锦户朱门中,却不显得如何突兀,也不甚惹眼。 宅院之内,房屋不多,只有两间小厅,几处厢房,三四道回廊。 庭院中有春花夏草秋树冬石,窗外有树,亭边有花,花旁有石,格局布置,有意又似无意,无意胜似有意。 石中缝隙引着一道活水,蜿蜒曲折,汇入一汪清池,再由池旁另一口流往他处,粼粼涓涓。此值暖春,池中浮萍未聚,新荷待发。梧桐翠竹却已青青郁郁,花架上蔷薇花开绚烂,宛如云霞。 回廊中,摆着一张小桌,有两人在桌边坐,各执黑白子,正在对弈。 执黑那人指尖夹着一枚棋子,慢悠悠向对面的人道:“花香胜酒意,新茶勿需添。凤君这里,真可谓凡俗世间最悠闲。只是我听说,昆仑山的麒麟已经入世,东海边那处似乎也有异动。麒麟入世,凡间必有大乱。不知凤君是打算以静制动,还是待天下动时,再定局面?” 对面那人一时却未回话,长长的绯色衣袖半倚着回廊的扶栏,随熏风微动,少顷,自棋篓内取一白子,在指间把玩:“玄兄你该晓得,我一向懒散,能不动便不动。倒是玄兄你,似乎兴趣甚足。” 被称作玄兄的那人笑了笑:“那自然,凤崖山最近几天一定异常热闹,我打算再去看看。我不信凤君你如此沉得住气,传言那位被你挑中的人选就在清玄派内,我想你虽在这里坐着,但手下的小凤凰们定然已有不少到那边看着了吧。” 凤君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 暖风之中,蔷薇花香渗入棋盘的纹理,连细瓷杯中的茶水都染上了一抹阳春的颜色。 凤君手中白色的棋子落上棋盘:“麒麟出,天下乱,龙脉易,江山改。这句话的后一半如今已经是空话了。”忽尔拂袖而起,望向廊外,“但江山,的确到了该改的时候,就先随它去乱罢。” 廊外小竹如碧,梧桐的新叶还是稍浅的绿,第一缕晨光正落上花瓣。 这一日,才刚刚开始。 乐越天刚亮就起身,准备再次下山,找个新师弟。 他窸窸窣窣穿衣服时,昭沅就醒了,坐在自己的床边揉着眼睛看他。乐越道:“你继续睡吧,我要下山去。你听到外面有钟声响时就起来,到昨天吃晚饭的地方去吃早饭,如果记不得路就跟着我的师弟们一起过去。他们会照应你。” 昭沅道:“那你不吃饭么?要不要我和你一起下山,我可以帮你的忙。”它很想去山下看看,到了人间后,它一般都在偏僻的郊野中走动,凡间的市集很热闹,看起来很好玩,它却不敢久留,时常只是远远地观望。 乐越想了想道:“还是不要了,你先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现在镇上到处都是冲着论武大会来的江湖人,什么和尚道士遍地跑,万一看出你是条龙,肯定会追着你砍。我们青山派也很好玩,今天师父和师叔们会带着师弟们演练武功,你可以去看热闹,很有趣。” 昭沅唔了一声,默默地坐着不说什么了。 乐越套上鞋子,起身整整衣襟,拍拍昭沅的肩膀:“那我先下山去了哈,你接着睡。” 昭沅点点头,将被子扯回身上盖好,乐越提着剑拉开门,抬眼看见门前廊下的小石头路前站着一抹暖云色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他盈盈一笑:“乐越,你起得好早。” 乐越干笑道:“哪里哪里,琳箐你起得更早。” 琳箐今天换回了女装,半窄袖小衫细褶裙,一副寻常江湖少女的清爽打扮,比之昨天男装时的英气,更显得明艳可爱,让乐越忍不住又觉得眼前亮了亮。 琳箐微侧首打量他:“你要出去?” 乐越道:“嗯,继续下山去找个人回来做师弟。” 琳箐眨眨眼:“为什么?我不是可以帮忙吗?” 乐越心道,姑娘,你是凡人吗?他含混地说:“哦,你大概不行。”大步走下回廊。 琳箐倒也没多问,只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仍然笑盈盈地道:“那我和你一起下山吧,我帮你的忙。” 乐越急忙道:“不用了,这事挺累挺麻烦的,哪能让你一个女孩子陪着我到处跑。” 琳箐佯装不乐意道:“你可不要看不起女孩子,说不定我比你还强呢。” 乐越继呵呵笑了两声,续在心里说,是啊,你要是变回原形,说不定喷口火就能把我烧成炭,一蹄子就能把我踩成肉饼。 琳箐转转眼睛:“不过呢,如果你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去,我就不跟着你了。” 乐越大喜,抱一抱拳:“那我先告辞了。” 琳箐挥挥手:“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昭沅在屋里听到了这番动静,它的床正好在窗子下,便忍不住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偷看。琳箐的行为让它觉得受益颇多,做一个好的护脉神就应该像她那样勤勉。 看到乐越向琳箐告辞离去后,它拉好窗扇,准备再睡一睡,突然有只手从背后拍了它一下:“喂。” 昭沅吓了一跳,猛回头,居然看见琳箐站在自己身后的床前。 它大惊,不由自主用前爪抓紧被角:“你……你……” 琳箐撇嘴,鄙视地看着它:“你还是一条雄龙么?胆子这么小!瞬间移动的法术你没有见识过吗?我问你,方才我和乐越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看?” 昭沅的脸上有些微热:“我……”它低下头,“我不会做护脉神,所以想看看你怎么做的,学一下……”声音细如蚊蝇,“对不起……” 琳箐却没有生气,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也是,你这么傻,是要多学习一些。我比你多懂很多,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请教我,我最喜欢帮人,可以教你。” 琳箐友善又亲热的态度让昭沅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它觉得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特别是不能拒绝一个雌性主动表示的好意,于是点点头:“谢谢你。” 琳箐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了,看它的眼光也软软的,充满善意:“你觉得乐越这个人怎么样?” 昭沅沉默地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他……人挺好的,很热心,喜欢帮助别人,是个很好的凡人。” 琳箐双眼亮亮地道:“那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有才华,有能力,有气魄,可担大任?” 这个……昭沅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琳箐道:“没有关系,虽然你此时还没有发现,但有我帮助他,一定会让他的这些长处统统发挥出来。到那时……”昭沅眼睁睁地看着琳箐又对着自己善意地微笑了,“到那时……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你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你会不会让那人对乐越更好一点,信任他,放手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给他更广阔的天地发挥?” 乐越和自己要找的人?他们有关系吗?还有什么好一点,信任些…… 昭沅用前爪摸摸鼻子,它没有听懂。 琳箐看着它看着它看着它,终于忍受不了它的一脸茫然,不耐烦地在它头顶敲了一记:“哎呀,你怎么听不懂委婉的话呢。好吧,我直白点跟你说。” 琳箐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道:“小傻龙,我这次来到凡间,就是要选择一个人,让他成为乱世中最耀眼的英雄。”她飞扬的神色间流露出无限的自信,“我们从不讲究什么出身什么血脉,只相信自己的眼光。乐越完全符合我所欣赏的一切,他很有才华,很优异,很特别,我一定能让他开创出辉煌的功绩,在凡人的史书中留下最精彩的几页。” 她伸手抓住昭沅的前爪:“枭雄和建立新朝代的帝王是最完美的搭档,所以你我从今后就同盟了,我们一起来对付凤凰,让我的乐越和你的皇帝打拼出一个最惊涛骇浪的乱世吧!” 琳箐的目光热烈灼灼,她的话让昭沅似乎看到了乌云压顶,大海卷起千尺怒涛的情形。 它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琳箐让它对将来有了信心。它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琳箐,觉得自己也要像她这样有自信才行。 琳箐欣慰地拍拍昭沅,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些嘈杂声,她微微皱眉:“怎么有乐越的声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14章 乐越辞别了琳箐后,大步出了师门,刚下到半山腰,突然看见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沿着山路迎面跑来,那人居然是乐韩。 乐韩看见了他,一步三喘地跑到近前,用手按在腰上断断续续地道:“大……大师兄……” 乐越惊讶道:“我还以为你们没起床,怎么突然从山底下跑上来了?” 乐韩弯腰喘气顺胸口:“二师叔说我们几个功夫不扎实……我们想,为了不在论武大会上丢人,临阵要抱抱佛脚,所以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了……想从山顶跑到山脚再跑上来,锻炼锻炼。大师兄你忙着找新师弟挺累的,就没有喊你……” 乐越皱眉道:“这叫锻炼?这叫乱搞!”后天就是论武大会,今天绕着山跑圈,简直是诚心想弄得跟小师弟那样躺平了。 乐韩抓着后脑傻笑两声,接着喘着气道:“大师兄,其他人还在山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前上来不?那是因为有要紧事……” 乐越忍着掐住乐韩的脖子的冲动,强撑着耐心。乐韩深吸了一口气,将话头起在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慢慢开始:“昨天晚上,我们开始商量,怎么锻炼,二师兄他说……” 乐越忍了又忍,中途打断他数次,逼他只说要紧部分,但半刻钟之后,乐韩才刚讲到今天早上他们起床。 幸亏正在此时,乐越的十师弟乐鲁气喘吁吁地也从山下跑上来了,远远看见乐越,立刻嚷道:“大师兄……你来的太好了……我们在山下捡到一个人!” 乐越到了山脚下,看到被师弟们捡到的那个人,很惊诧,很欣喜。 那个人正在昏迷,一身半旧的衣衫满是泥污,头发散乱,狼狈无比。这个人,乐越认得,正是他昨天在市集上哄骗未遂,最终无影无踪的杜书生。 乐吴正吭哧吭哧地背着他往回走,乐秦怀里抱着杜书生昨天背在后背的书箱。 杜书生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手上划破了两道血口子,应该是受了什么惊吓,吓晕过去了。 乐越心花怒放,果然这就是天意,杜书生就是老天派来顶替小师弟的那个人,怎么跑都跑不掉。 乐越从乐吴背上接过杜书生,自己扛着,一路往回走。 乐吴说,这个人晕倒在那边的荒野里,本来他们觉得捡回去会浪费米粮,不打算管,但正好清玄派的弟子们做晨间修炼从那里路过,想要捡他。他们觉得不能在侠义精神上输给清玄派,就抢着把这个人捡了过来。 乐越称赞道:“捡的好!” 乐越拼尽力气,将杜书生扛回师门,在前殿的一张大桌子上放下,然后让师弟们赶紧去请师父和师叔们。 少顷,鹤机子等人赶来,趁着大师叔替杜书生把脉查看有无伤势时,乐越凑到鹤机子身边小声道:“师父,你看他是不是人?” 鹤机子仔细端详了杜书生片刻,颔首。 乐越大喜,立即转头对乐吴乐韩等师弟道:“赶紧去准备水跟干净的衣裳,等这个书生醒了,就带他去沐浴更衣,然后让他马上去祖师殿磕头,拜师父为师。” 乐吴疑惑道:“师兄,我们不是刚有了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妹,人数已经足够还有余了么?怎么还要收师弟?” 乐越不好解释,只能含混地道:“多多益善,以防万一。” 乐吴和乐韩他们唔了一声,转身去办了。 这一番折腾惊动了正在房中说话的琳箐和昭沅。琳箐立刻出来查看究竟,昭沅好奇,也跟着看热闹。 等他们到了前殿时,杜书生已经醒来,正站在地上文绉绉地向鹤机子行礼道:“晚生杜如渊,多谢道长与诸位少侠搭救之恩。” 言语极斯文,举止极有礼,昭沅和琳箐看见他时,都愣了愣。 琳箐用手捂住嘴,扑哧一声,昭沅也忍不住想笑。 乐越和其余人疑惑地看了看昭沅和琳箐。乐越挪到昭沅身边,将它拉到一旁的柱子后,小声道:“嗳,你看着他笑什么?” 昭沅诧异地回望乐越,也低声道:“难道你看不到?”它向杜如渊的方向指了指,“他的头上趴着一只乌龟。” 杜如渊头顶的那只乌龟经昭沅判断不是海龟。 海龟的大小,四爪的样子,龟壳的花纹都不是它这样的。那么它便是一只河龟。 这只龟很淡定,不管杜如渊是站是坐是喝茶还是和别人聊天,都在他头顶一动不动地趴着,眯缝着小眼睛懒懒地看着一切。 琳箐疑惑道:“杜书生平时梳头洗头的时候它也不动吗?” 这个疑问片刻后便有了答案。彼时乐越正给杜如渊端了一杯茶水,含笑问他:“杜公子,我们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可否?” 杜如渊道:“哦?请少侠尽管直言,倘若在下能办到,必定竭尽全力。” 正在此时一只在房梁上忙着结网的蜘蛛不慎脚滑,从梁上摔下,扯着一根细细的蛛丝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眼看要荡到杜如渊的头顶。 杜如渊头上的乌龟眯着眼看了看那只蜘蛛,慢吞吞地从他头顶爬到肩膀上。蜘蛛连着一截蛛丝一起荡到了杜如渊头顶的方巾上。 乐越道:“杜公子,你的头上落了只蜘蛛。” 杜如渊抬手掸了掸,将蜘蛛掸去之后,那只乌龟又慢吞吞地爬回他头顶,依然在刚才的位置按照刚才的姿势淡定地趴下,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昭沅目瞪口呆。 乐越道:“浴房内已经预备好热水,要不然杜公子先去沐浴,换件衣服,然后我们再详细聊?” 杜如渊道:“也好,只是又要多麻烦了。”随着乐越的师弟一起去沐浴更衣了。 琳箐和昭沅缩在大殿最角落的柱子后偷偷地吭吭傻笑,猜测杜如渊知不知道自己头上有只乌龟。 琳箐说:“应该不知道吧,哪有人会愿意让一只龟趴在自己头顶上的。这只龟我看不出什么来历,不过既然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它,那十有八九是只龟精。” 乐越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时候,凑到昭沅和琳箐这边,皱眉问:“他的头顶真的有乌龟?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暗中用了所有查气观形的方法看,都没有看到。” 昭沅道:“那可能是因为你的法术还不够吧。” 琳箐在一旁摇头:“唉,凡人的眼睛所见之物有限,错过了多少有趣的东西。” 乐越的心痒得像有爪在挠,昭沅安慰他:“要不然我画给你看。”用前爪蘸了茶水,在地上画个大圈:“这是杜如渊的头。”又在大圈上画个小圈,“这是那只乌龟。” 乐越一点也没有感到安慰。 琳箐嗤道:“傻死了,这种画了跟没画一个样。好了,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她把手伸进袖子里,片刻后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乐越面前:“喏,把这个吃下去,你就能看见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了。” 乐越谨慎地看着琳箐手心晶莹火红的晶片:“这是什么?” 昭沅在一旁看着,它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不敢说破。 琳箐挑眉:“怎么?你怕有毒不敢吃?” 乐越道:“我乐越从出生起还真就没有怕过什么东西。”一把抓起那枚晶片,放进口中,灌了口茶水,咕地咽了。 琳箐灿烂地笑起来。 第15章 琳箐的东西确实有用。等到杜如渊沐浴更衣完毕,回到殿中时,乐越看到了那只乌龟。 杜如渊刚刚沐浴完毕,头发湿漉漉地散着,乌龟便没有趴在他的头顶上,而是蹲在他肩头的干爽处。 乐越紧紧地盯着龟,强忍着笑意道:“唔,杜公子,我们继续聊吧。” 乌龟似乎察觉到了乐越能够看见它,撑起眼皮,淡定地看看他,又淡定地半耷下继续趴着。 乐越问:“杜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养龟?” 杜如渊诧异地道:“我平日唯读书而已,偶尔看一看花草,龟鸟之类的活物却是从未养过,不知乐兄何出此言?” 乐越打个哈哈道:“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再东拉西扯几句,便绕入正题。 “杜公子,是这样,我们青山派后天要去参加论武大会,但是小师弟突然受伤,不能前往,人数便够不上大会规定的数目。不知能否请杜公子暂时加入我派,权且以弟子的身份和我们一同参加,如此一来公子你也能观赏全场论武大会。不知可愿帮忙?” 他满脸恳切地望着杜如渊,杜如渊却立刻摇了摇头:“不可不可,乐少侠,这件事情,恐怕在下帮不了你的忙。一则在下于武道一窍不通,倘若上场,恐怕刀剑无眼;二则,凡读书人,便是孔圣人门生,岂可背师弃门,舍儒投道?” 一番言语丝毫没有转寰余地。 昭沅在一旁忧心地看着乐越,这个人不答应帮忙,怎么办?乐越很爽快道:“啊,既然如此,杜公子就当我方才的话没有说过。未曾考虑公子的难处,是我错了,望公子不要介怀。” 琳箐在一旁赞叹道:“不愧是被我看中的乐越,拿得起放得下,胸襟宽阔。” 昭沅听着,总觉得她夸的是另一个人,它本能地感觉乐越不会如此轻易让此事作罢。 杜如渊掩嘴打了个呵欠:“在下忽而有些累了,不知贵派中可有地方让我暂时歇脚?” 乐越道:“有,等我去告诉师叔,让他替你准备厢房。”说着起身去了殿后。 杜如渊依然在座椅上悠闲地喝茶,偶尔四处打量,还和一旁的昭沅搭讪聊天:“这位少侠,你到青山派多久了?” 昭沅道:“不久,昨天刚来。” 杜如渊道:“唔,在下原本想请问厕房在何处,但你也是新到,大约亦未必知晓。” 昭沅道:“嗯,确实不知道。” 杜如渊叹息:“在下恰好有非常之所需,你不知道,又没有别人,我该问谁才好?也罢,等乐越少侠回来再说。” 琳箐站在昭沅身边,杜如渊却从头到尾没看过她一眼,言语中,也当她不存在,琳箐耐不住道:“没有旁人,难道我不是人?你这书生未免眼神太不好了吧。” 昭沅疑惑地看看琳箐,她确实不是人啊,为什么问得这么愤慨?杜如渊顿了顿,和声道:“这位大姐,你是女子,小生不宜多瞻,不宜相言,此乃圣人教训,因此未敢唐突。”眼睛仍然不看琳箐。 琳箐大怒:“你才是大姐!居然敢讥讽我看起来很老?” 杜如渊摇首道:“不敢不敢,是你误会了,大姐是一种尊称,你若不喜欢小生这样称呼,小生就称呼你为姑娘或小姐便可。其实只是种称呼而已,何须太执著。” 琳箐眉毛都泛出了青气,嘴角反而向上翘了翘:“也是,有些道理。”说话间手指暗暗微弹,聚出看不见的光刃,斩向杜如渊的椅子腿,再扬去一道劲风,杜如渊眼看就要像被翻过身的乌龟一样,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但劲风送去,杜如渊却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 琳箐惊且疑,再暗聚光刃,法力多加了十倍,再斩向杜如渊的椅腿,杜如渊还是一动未动,仿佛坐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 琳箐蹙眉,看向淡定地趴在杜如渊肩头的乌龟。 少顷后,乐越回来,说厢房已经备好,杜如渊道谢,又询问茅厕所在,待他起身,走出殿门往茅厕去后,方才他坐的椅子忽然瘫倒,哗啦啦变成了一堆木块。 乐越怔道:“这,怎么回事?” 琳箐眨眨眼,露出诧异的神色道:“呀,是哦,怎么回事?” 昭沅默默看看她,不说话。 杜如渊从茅厕回来,优哉游跨进门槛,看见正卷着袖子清理椅子残骸的乐越,立刻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道:“喔,这是怎么回事?记得在下出去之前,此椅还甚坚固,吾坐得十分安稳。” 乐越道:“哦,可能是被白蚁钻了吧,没什么没什么。” 杜如渊道:“贵派的白蚁当真十分厉害,天越来越热,要多注意除虫才是。” 琳箐突然觉得手有点痒,十分想将这个杜书生踩翻在地,踏上无数脚。 杜如渊很家常地去乐越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又向乐越道:“对了,乐少侠,方才这壶茶水,我微有些喝不惯,不知贵派可有再好一些的茶,等下送到我房中去?” 乐越拎着半截椅子腿露牙一笑:“有。” 清理完椅子残骸,乐越引着杜如渊去了厢房,临时收拾不出余房,就将杜如渊安排在乐吴的房内。乐越的三师叔爱喝好茶,节衣缩食囤了一些藏在房中,乐越去摸了一把,泡了一壶,端进杜如渊的厢房内。 昭沅和琳箐跟着乐越进进出出。琳箐又大力夸赞他胸襟广阔,不愧为将来的乱世英杰。 昭沅总觉得乐越胸襟广阔得有点奇怪,也不回琳箐的话,只来来回回跟着看。 杜如渊坐在桌前,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道:“嗯,尚可,这是六安瓜片,可惜有些陈了。” 他的头发已经干了,那只乌龟便慢吞吞地从肩膀爬回他的头顶,重新趴好。 乐越微笑道:“我们青山派穷,没什么好茶,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杜公子你只能将就着喝一喝了。” 杜如渊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又道:“吾枕不惯高枕,不知能否换个低的?” 乐越立刻拿着枕头出去,片刻后夹着一个低枕头来了。 杜如渊连声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 乐越依然笑眯眯地道:“没什么,杜公子还有什么不喜欢的,随时和我说。” 杜如渊道:“暂且没什么了,就是微有些腹饿,午饭来碗葱烧豆腐,烧得不要太老,多放些葱最好。” 乐越道:“这个容易,我马上就去厨房说。”用袖口擦掉桌上的水渍,又道,“对了杜公子,方才忘记问你,你究竟因为何事晕倒在山下?是否遇到了劫匪?” 杜如渊顿时苦下脸:“不是劫匪,是狼。在下昨日与少侠你分别后,就想要去找个地方借宿,哪里料到果然城中到处都是人,连破庙都被占了,寻常人进不得,于是我想到城外找户农家借宿,谁料到走错了路,越走越荒凉,而后就遇见野狼,我依稀仿佛记得跌了一跤,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凤泽镇附近,确实鲜少有农家,更无村庄,原因就是青山和清玄两个江湖门派。尤其清玄乃是天下第一派,平日里少不了江湖道上的刀剑相向,甚至还有灵异之事,连累得附近不便耕种农田,寻常人家的房屋也时常受牵连被打烂,于是百姓们走的走逃得逃,只剩下荒野了。 乐越道:“这附近的狼挺多的,不是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 杜如渊听得神色又变了变:“实在是昨天被吓破了胆,如今听见狼字便心有戚戚焉。不知在下能否在贵派多叨扰一晚,今天无论如何不敢下山了。” 乐越道:“好啊,杜公子尽管在此休息,你我两次相遇,就是有缘,有什么事情找我就行,不需客气。” 杜如渊微笑道:“江湖中人果然豪爽义气,在下承乐少侠之恩,定当相报。” 乐越笑道:“这话就见外了,大家都生在五湖四海内,本应互相照应,杜公子要是再说什么恩情报答之类的,就是看不上我们青山派了。” 杜如渊再笑了笑,就没再说什么。 乐越告辞出去,昭沅和琳箐和他一起出门,乐越回身替杜书生合上房门。 走出很远后,昭沅方才道:“你为什么要对杜书生那么忍让。” 乐越露出牙齿,阴森森一笑:“等下你就知道。” 乐越大步流星回到前殿,、几个师弟正在里面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见了乐越立刻呼啦啦围上来:“大师兄,听说那个书生不愿意帮忙,还谱儿摆得跟大爷似的要东要西?” “要是如此,直接抬起来扔到山门外算了,留他干吗?” “早知道就不捡他,让他被清玄派的捡走算了,看他敢在清玄派摆谱?” 乐越抬手道:“不用忙。”让一旁的乐晋去取纸笔过来,说有要事需用。 乐晋一溜烟取来,乐越接过,将纸铺在桌上,卷卷衣袖,提笔蘸墨,昭沅在他身边探头,看他写道——上山钱十两救治钱十两茶水钱一两沐浴钱二两皂角钱另算,一百文床铺钱三两中途换枕头一个,加收一百文。 损坏椅子需赔偿五两 饭食钱二两,葱烧豆腐要求过多,加收一百文。 如厕钱一次一百文 乐越大侠关上房门钱五百文 众师弟们咬着指头看,乐吴道:“大师兄,这是不是有损我派的侠义形象?” 乐越道:“圣人都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以侠义之心,救助落难之士,适当收取些本钱资费有何不可?” 乐秦道:“但这也太高了吧。” 乐越正色道:“哪里高了?从背上山到救他一共只收二十两而已,如果一个阔佬平白出一万两银子让你背他上山你背么?肯定不背,所以单这个就无价了。我们青山派乃建派几百年的名观,清幽雅致,又有非同寻常的仙气,茶水床铺伙食才收这么一点点钱,实在是人情了。统共加在一起,只有三十多两,多么厚道啊。” 众师弟们都点头,乐吴道:“但,大师兄,我觉得那个书生看起来一脸穷酸,三十两银子他肯定给不起,你还不如宰了他算了。” 乐越拿起写好的纸吹了吹,折起来:“我当然知道他还不起。这年头有的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请他帮忙他不做,就只好用债务逼他卖身给我们青山派了。” 昭沅目瞪口呆,刚才乐越在杜书生面前豪爽大度,原来都是在算计他。不知道为什么,它居然很佩服这样的乐越,是不是自己也算是一条阴暗的龙?乐吴赞叹道:“大师兄,你真狠毒。” 乐越嘿嘿笑道:“不狠不君子,不毒不丈夫。” 昭沅侧目看琳箐,她方才满口赞扬乐越胸襟广阔,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会不会失望?琳箐正望着乐越,眼中的赞赏更浓烈了,她小声地喃喃道:“如此有手段,不愧是我看中的乐越。” 昭沅觉得有点无语。 回卧房休息时,昭沅还是踌躇着跟乐越说:“我觉得,那个叫杜如渊的人有点不一般。他头顶着一只乌龟就很奇怪,那只乌龟一定有来历,你还是……不要这样对他比较好。” 乐越打个呵欠躺在床上道:“我管他什么来历,哪怕他是玉皇大帝,也不能在我们青山派里摆谱儿装样子。我现在只管后天的论武大会,总之,这一回,嘿嘿,他就等着卖身吧。”得意地笑了两声,再打了个呵欠,呼呼地睡着了。 昭沅坐了一会儿,悄悄地开门出去,绕到廊下。 乐吴的房间就在乐越隔壁,门窗敞开着,杜如渊坐在桌边。午饭已经送到,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葱烧豆腐,乌龟依然淡定地半耷着眼皮趴在他头顶上。 昭沅悄悄走到门旁看,杜如渊看见了它,朝它微微笑了笑:“这位少侠,你要不要进来坐?” 昭沅有些不好意思,走进房内,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杜如渊道:“对了,还不知你怎么称呼。”杜如渊的声音很和气,昭沅觉得,他不是个什么坏人。 它道:“我叫昭沅,我不是什么少侠,你喊我昭沅就行。” 杜如渊的眼角微微眯起:“哦,昭沅贤弟,我看你和你的大师兄乐越少侠住一间房,是乐越少侠让你过来的么。” 昭沅忙摇头道:“不是,大师兄他睡着了,我自己出来走走的。”我想看看你的乌龟。 它尽量不动声色地偷偷瞄那只乌龟,乌龟却像懒得理会它一样,眼皮都不抬一下。 杜如渊放下手中竹筷,忽而道:“我原以为,你们青山派带我上山,是别有用意,想让我顶替你们所缺的人手。” 昭沅低头,你以为的一点都没有错。 杜如渊接着道:“但我之后蓄意试探,你们的大师兄却很出我意料。”昭沅诧异地抬头,只见杜如渊道,“我故意先拒绝,然后再佯作诸多要求,本想看一看你们图谋未遂后的嘴脸,没想到你们的大师兄却一直客气有礼,爽快义气,这等人物,让我不由钦佩,实在值得结交,你们青山派,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好门派。” 昭沅愣愣地看着他,乐越写的那张准备逼杜如渊卖身的勒索单在它的眼前飘来飘去。 杜如渊站起身,微微一笑,如杨柳春风:“劳烦昭沅转告乐越少侠,我愿意加入青山派,做门下弟子。” 第16章 “他说他愿意了?”乐越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眼瞪得像铜铃,“苍天,这人简直有病。” 昭沅道:“他说,他做那么多都是在试探你。总之你赶紧把勒索单撕掉吧。” 乐越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张纸,两下三下撕得粉碎,飞快地跑去向鹤机子和师叔师弟们通报这个好消息。 青山派上下都欣喜非常,立刻举行拜师仪式。杜如渊换上一件青山派的蓝色衣衫,向祖师画像行了礼,又对鹤机子行拜师礼,鹤机子替他束上蓝黑色发带,插上青山派中人人有份的桃木簪。 乐越盯着杜如渊拜师,在心中琢磨他为什么要绕那么多道弯,还要搞试探。这大概是读书人的一点毛病吧,可能所谓的书生,只要碰到有人请自己帮忙,就会把自己想象成诸葛亮,把请他帮忙的人当成刘备,非要端个架子过过被人三顾茅庐的瘾不可。 向鹤机子敬过茶后,杜如渊再和几位师叔及乐越等同门师兄弟们见礼,即算礼毕。他入门排行在乐魏之后,是第十三弟子,鹤机子赠他一个道号乐唐。 昭沅和琳箐站在一旁观礼,看到这里,琳箐不乐意了:“我和昭沅不是在他之前吗?没有入门仪式我们都没计较,凭什么他排第十三?我们要怎么算?” 乐越无奈地看看他,在心中道,姑娘,你先想想你是谁吧,能装作不知道把你留下已经不错了。 鹤机子道:“昭沅公子只算在本派挂名,并不是正式在籍弟子,相信他并不会计较。至于姑娘你,贫道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姑娘已经是青山派门下弟子了。” 琳箐扬起下巴道:“那就是你想赖账不收我了是吧。” 鹤机子捻须道:“非也非也,天地道法圆融广阔,我们青山派怎会狭隘地容不下姑娘这个弟子?如果姑娘也肯行入门礼,参拜祖师画像,对贫道行拜师礼,贫道即刻便可让姑娘入我青山派。” 琳箐撇嘴道:“麻烦死了,算了算了,我不乐意了。”她暗暗嘀咕,“什么祖师画像,你们的祖师,可能是不知道差了我多远的后生晚辈哩,让我磕头,你们当得起么?” 昭沅一直站在琳箐旁边,它耳朵尖,这几句话听见了,遂抬起前爪,数了数指头。 琳箐阴测测地从牙缝中道:“你是不是在算我有多少岁了?” 昭沅赶紧放下爪子:“没有,我在算还有多久吃饭。” 琳箐哼了一声,又道:“那这个新入门的,要怎么称呼我和昭沅?” 明明只是她自己对这件事计较个没完,却非要拉上昭沅,昭沅也感到很无奈。 杜如渊开口,谦逊地道:“虽然两位在我之前来到青山派,但琳箐姑娘和昭沅贤弟看起来都那么年少,让我喊师姐师兄我实在喊不出来,只能请琳箐姑娘和昭沅贤弟让我稍微逾越些,称呼琳箐姑娘或琳箐师妹,昭沅贤弟或昭沅师弟了。” 他的态度文雅有礼,鹤机子大为赞赏,又称赞了他几句。琳箐扫了杜如渊一眼,再哼了一声。 一瞬间,昭沅突然看见杜如渊头顶的乌龟睁开眼皮,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一群浅薄小儿。” 昭沅再要细看,乌龟又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好像刚才那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拜师仪式完成后,琳箐将乐越拖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神色肃然地道:“乐越,我总觉得那个杜如渊不是好人,你离他远些。” 琳箐拖乐越时,乐越就扯着昭沅,昭沅便一同被拖了来,它谨慎地插嘴道:“我倒觉得他不像坏人。” 琳箐嗤鼻道:“你才上岸几天?见过几个凡人?没有青面獠牙拿着棍子打你的你就以为是好人了吧。我告诉你,凡间的人,越是坏,就越让你看不出他坏。能让你自始至终当他是个好人的,才是真正厉害的坏人。” 昭沅似懂非懂地搔搔后脑,决定不再插嘴了。 乐越无所谓地道:“这个杜书生是好是坏,我懒得管,只要他能撑过论武大会这段时日就成。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说不定就永无瓜葛了。” 琳箐道:“真是这样就好啦,我总觉得他会有很大瓜葛,会瓜葛很长很长时间。” 昭沅在心中赞同,它也有这种感觉。 乐越挥挥手:“那就等到时候再说了。呃,我忽然想起我还有要事待办。琳箐姑娘,我先告辞片刻。” 昭沅还没反应过来,乐越已经极其迅速地溜走了。 琳箐望着乐越的背景,咬了咬嘴唇:“他躲着我,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琳箐本打算当天下午逮住乐越谈谈,结果他在青山派中神出鬼没,一下这里一下那里,甚至还替鹤机子誊写了几份弟子名单,留待论武大会之用。最后跑去和杜如渊聊天,谈论天南地北的异闻,聊到很晚。没留给她一丝丝机会。 第二天,昭沅大清早被乐越喊起床,揉着眼睛跟在乐越身后去吃早饭,哪知道刚打开房门,便看见琳箐站在不远处。 琳箐对乐越昨日故意躲避之事好像并未介意,笑容灿烂地和乐越打招呼:“你起来了?” 乐越也笑容灿烂地回应:“是啊,你起得真早。”昭沅想要悄悄绕走,又被乐越紧紧抓住。 昭沅瞄了琳箐一眼,见她用视线犀利地扫过乐越与自己的距离,但仍然笑盈盈地向乐越道:“嗯,我特意来等你的。” 这句话将一旁路过的几个青山派弟子绊了个趔趄,师弟们火辣辣的目光纷纷向这里飘来。 琳箐在这些热烈的目光中继续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乐越:“呐,你今天不能再不理我了,我要你和我一起吃早饭。” 乐越的感到有些困扰,有些满足,有些无奈,唉,琳箐姑娘,你我人兽殊途,你的情意,我虽注定不能回应,但我很感动。乐越假装若无其事地道:“好。” 师弟们目送着大师兄和琳箐姑娘以及那个倒霉的仍然被大师兄拽着走的新师弟一行向远处去。 春天来了,大师兄的桃花开了。 厨房中只有昭沅乐越和琳箐在吃早饭后,琳箐缠着乐越说这说那,乐越陪着她聊,气氛不知为何,有些诡异。昭沅夹在中间埋头专心吃饭,不知不觉,吃了三个包子,两碗粥,涨得打了个饱嗝。 乐越立刻关切地道:“唔,昭沅师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动走动,早饭后要多活动,不然饭积在肚里,中午就吃不下了。” 昭沅还没答话,琳箐便紧接着道:“说得极是,我们一起四处走走。” 乐越向昭沅道:“师弟,要不要你我先一起去个茅厕?” 去茅房这种事,琳箐当然不能一道。 昭沅被乐越拖着向门外走,琳箐侧首看着他们,忽然笑了一声:“乐越,我还以为你是个挺有胆量的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乐越停下脚步,皱眉回身。琳箐挑眉盯着他:“你从昨天起,就对我连躲带绕,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的真身?” 乐越僵了僵,昭沅急忙道:“不是我说的。” 琳箐嗯了一声:“我知道不是你说的。”继续瞧着乐越,“是你那位桔子皮脸长胡子的师父告诉你的吧。” 乐越坦荡荡地一点头:“琳箐,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聊?” 第17章 青山派菜园幽静的扁豆架子下,乐越恳切地向琳箐道:“琳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真的。” 今日日暖,无风,几只蜜蜂在一旁菜地的金黄色菜花上互逐互绕。 昭沅蹲在菜地边用前爪试探地触碰菜花,细碎的小黄花凑近了闻有种特别的幽香。乐越和琳箐就在它身后不远处说话。 它不明白这种场合,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永远不要试图搞清为什么。来人间这几日,它觉得自己对凡间已经很有感悟了。 蜜蜂嗡嗡地振动翅膀,乐越顿了一顿,接着向琳箐道:“但,琳箐你是麒麟,我是凡人,大家终非同路,所以,你对我的情,我虽然明白,却不能回应你,抱歉。” 琳箐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怔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她突然扑哧一声,哈哈地大笑起来:“你……哈哈……你不会以为我爱上你了吧……原来你这么喜欢自作多情……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擦了下眼角,勉强直起腰道,“嗯,不过,从这些可以看出你很自信。我欣赏。” 琳箐扬起眉毛,她的身周忽然出现金红色火焰般的光芒:“我做护脉麒麟虽然不久,我的年纪在麒麟中也不算大,但对你们凡人来说,已经是想不到的长远。一个凡人,从婴孩到白头,在我眼中,不过转眼一瞬。所以,你根本不需担心,我会爱上你。” 炫目的光辉中,她暖云色的衫裙渐渐变成华贵的裙袍,晚霞裁做裾,流云束为裙,昆仑山顶的祥云落入她衣衫的纹理,九天上最亮的星辰镶嵌在她的眉间。 乐越觉得有点眼花,他听见琳箐的声音似在近前又似很遥远:“乐越,我是护脉神之麒麟,你乃我选中之人。我会护佑你成为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最勇猛的将军,最耀眼的英雄。你将驰骋沙场,所向披靡,你会纵横山河,千军万马都在你的麾下。乱世将因你而掀起惊涛骇浪,你将奠定新王朝的基石。千古功业,万世芳名,都尽在你的手中。” 琳箐的话语,几乎可让人看到万里河山连天烽火,吴钩寒月,铁蹄尘烟。 乐越将双手环在胸前:“的确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多谢姑娘看得起我,不过,”他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我没兴趣,护脉神姑娘阁下你去找别人吧。” 昭沅从菜地旁转过头,琳箐周身的光芒咻地灭了,神色惊异微怒道:“怎么可能,你的性格我很了解,你是个有抱负有功名心的人,你不是一直都想做万人敬仰的人上之人么?” 乐越吊起半边嘴角:“姑娘你自以为很了解的了解好像一点都不准确。我要做的是伸张正义,惩恶扶弱的大侠,对于踩在别人头上,拿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功名这种事情我没兴趣。” 琳箐道:“逞一己之力者不过是徒有勇武的匹夫,能操控千军,谈笑沙场者,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倘若没有匹夫,世间仍是这样的世间,但倘若没有大英雄,你脚下的江山,不知道此刻会姓甚名谁。” 乐越挖挖耳朵道:“那就是大家对英雄的理解不同了,姑娘你看不起的只有一已之勇的匹夫,有很多都被世人称颂,侠名永驻。倒是你所谓的大英雄,有不少颇有骂名。所谓乱世枭雄,最勇猛者,不过楚霸王,下场怎么样?乌江抹脖子了。所谓万古流芳的良将,比如韩信,结果又如何?被吕后给咔嚓了。哪有大侠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一辈子来得痛快?” 他抱抱拳头,“所以麒麟大神,我就是你眼中最胸无大志的人,你趁早及时醒悟,去找别人,对面山头,清玄派里,一定不乏你要找的这种有志青年。” 他转身要走,琳箐跺脚喊道:“站住,那我再告诉你,你想要拯救苍生是吧,你做大侠,一次至多救几人,甚或一个人也救不了。但若做了大英雄,一次就可以救很多人。” 乐越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说得不错。但,做了你所谓的大英雄,虽能救很多人,也会害很多人。” 他露牙笑了笑,“麒麟大神,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身在青山派?我家原本是富商,游走四方做生意,我娘在途中的一个小城里生下了我,于是全家就暂时留在那个城里等我娘坐完月子。结果,那个地段的郡王叛乱,朝廷派兵攻打,城中的老百姓在两军交战中死了多半,都搞不清到底是朝廷兵杀的,还是叛军杀的,我的全家就在那时都死了。幸亏当时师父路过,将我救了回来。所以,你所说的那种大英雄,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 他再次转身,快步离去。昭沅蹲在菜地边看着乐越的身影出了月门渐渐地远,它虽不能明白凡人对生离死别的感受,但乐越方才说的话让它心中钝钝的闷痛。 它找到了和氏的后代之后,为了从凤凰的势力中夺过皇位,势必也要打仗吧,到那时,会不会也牵连到很多无辜?琳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半晌后,自言自语道:“成大事者,必要舍弃细枝末节,乐越现在太执著于小仁而无视大义,他确实还欠磨练。不过不要紧,我定能把他这一点改过来。” 昭沅站起身:“但他如果一直不肯答应你,该怎么办?” 琳箐侧首看它,忽然阳光烂漫地一笑:“不答应?如今他恐怕不想答应也要答应。” 嗯?昭沅抓头。 琳箐的笑容有种阴谋得逞的得意:“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在前殿,我给他吃的东西?你当时看出来了吧,那是我的鳞片。嘿嘿,护脉麒麟认定自己守护之人的方法,就是给那人吃下自己的鳞片。所以,我已经是他的护脉麒麟了。” 昭沅想起昨天琳箐拿给乐越那枚鳞片时,无害纯良的模样,“不择手段”这个词不由自主地浮到了它的眼前。 琳箐用袖子半遮住嘴,笑得猖狂无比:“哦呵呵呵~~不答应?!木已成舟,他要怎么不答应!” 琳箐也走了之后,昭沅依然呆呆地站在菜地边,那几只蜜蜂还在,因为它的衣摆上沾了些菜花的花粉,蜜蜂便在它的脚边绕个不停。 琳箐的做法它刚才以为是不择手段,但转念一想,父王所说的那个用血涂在龙珠上的方法,其实和琳箐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只要血融进了龙珠,那人便是和护脉龙神有血契的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是不是也是不择手段?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它很困扰,感到有点头疼。于是走到一个瓜棚下,坐了下来,仔细思索。有个声音在它身边瓮声瓮气地道:“那只小麒麟真是肤浅啊,像她那样,怎么能做真正的护脉神。” 昭沅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那个声音又瓮声瓮气道:“你也很肤浅,老夫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你怎地就吓成这样?太不淡定了。” 昭沅顺着声音四处寻找,终于发现瓜棚的角落里趴着一只乌龟。 就是一直趴在杜如渊头顶的那只。 因为它的个头不大,龟壳的颜色是绿色,和瓜藤叶子的颜色差不多,的确不易被发现。昭沅惊讶地想,自己涉世未深没察觉到它的气息也还罢了,琳箐居然也没有察觉,证明这只乌龟应该比较了不起。 昭沅端详了那只龟片刻,小心翼翼地在它身边重新坐下:“你是谁?为什么不在杜如渊头上了?” 乌龟咔咔笑了两声:“我是谁?少年,你觉得我是谁?” 我要是知道,怎么还会问你?昭沅不回声。 乌龟眯着眼睛道:“你可以称呼我为前辈。唉,想偷空在这里打个盹都会被吵醒,世间真的越来越浮躁了。” 琳箐和乐越刚才的对话被乌龟听到了,那它已经知道了护脉麒麟的事情,会不会猜到我是谁?昭沅有些忐忑警觉地看着它。 乌龟慢吞吞地道:“那个麒麟丫头,太不会说话,先用几句话伤到了那个凡人少年,之后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无用了。你知不知道她哪些话说错了?” 昭沅道:“是做大英雄和匹夫的那几句吧。”琳箐固然想让乐越做大英雄,也不该把乐越想当的大侠贬得一钱不值,昭沅觉得这样很不对。 乌龟晃头道:“错了,她说得最错的几句话,就是她活了很久,凡人在她眼里不过一瞬而已。” 这不是实话么?昭沅有些困惑。 乌龟道:“凡人的命很短,在我们看来如朝露如烟尘,这是实情,他们自己也明白,但当着他们的面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实在很不应该。而且……”乌龟闭上小眼睛,“她可以看见千千万万个凡人,瞬生瞬灭,但与她相遇的每一个都不同,不会有第二个与这个完全一样,一旦没了,就不会再回来。只有多经历些,才能看破这一点,所以我才说她太肤浅。” 乌龟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瞄了瞄昭沅:“千万不要学她这样。” 昭沅疑惑地皱起额头:“你,不会是护脉玄龟吧,对护脉神的事情知道这么多。” 乌龟却又已经合上眼,把头缩进龟壳里,好像睡着了。 昭沅又闷闷地坐了会儿,起身离开。 如果乌龟是护脉玄龟,难道杜如渊就是它挑选的人,也就是与乐越这样的乱世英豪相对的文臣良相?一下子,几乎所有有关的人都碰到了,这算不算很巧?它又用前爪挠挠头。 昭沅离开菜园走远之后,趴着的乌龟又慢慢地从龟壳中伸出头,撑起眼皮。 昭沅方才坐着的瓜棚密密的叶帘后,走出了一个蓝色衣衫的人影。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俯身将乌龟轻轻地托在掌上,望着菜园门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龟兄,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第18章 昭沅回到卧房中,乐越正枕着胳膊躺在床上。 昭沅知道他没有睡着。它听了乌龟的话,觉得琳箐那几句话可能真的会让乐越很难过,便向乐越道:“你是不是生气了,琳箐她没有恶意,她真的是很欣赏你,真心地想做你的护脉麒麟,她觉得你可以成为大英雄。” 乐越盯着房梁,晃着腿道:“我没生气,她能那么看重我,我还蛮开心,只是我想的和她想的,实在不一样。我不是她要找的那种人。唉,希望她能早早地放弃我,如果因为这件事被她缠上十年二十年的,我真要去撞墙了。”乐越惆怅地打了个呵欠,“沾上这种事情,真要命啊!” 昭沅默默地想,其实你已经跑不掉要一辈子被沾上了。它不敢把乐越吃下了琳箐的鳞片的事实告诉他,它怕乐越真的会撞墙不止。 还是要慢慢慢慢地,等到他能接受的时候再让他知道吧。 乐越用手刨刨头:“算了,明天就是论武大会,这种事情以后再说。”他一骨碌坐起来,又抖擞了精神,“明天我们一定要大败清玄派!” 他目光炯炯,拍拍昭沅的肩头:“洛凌之的血,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 青山派的弟子们以乐越为首,聚集在正殿前,装束整齐,振臂高呼:“打败清玄派!夺回天下第一!” 鹤机子站在正殿的石阶上捋须微笑:“我们当重在参与,不要将胜败太过放在心上。在道法与武功的切磋中找到不足,更上一层楼,这才是论武大会的深意所在。” 乐越立刻接话道:“师父教训得是,我们要在比试中用力找到他们的不足,不要被他们看到我们的不足,更上一层楼,将清玄派重华老儿的徒弟们踩在脚下!” 他握起拳头,其他的弟子们跟着他再次振臂高呼:“打倒清玄派!夺回天下第一!” 乐越的大师叔松岁子一甩拂尘,肃然道:“时辰到,出发。” 鹤机子步下石阶,松岁子、隐云子、竹青子三位长老各行于他的两侧,乐越为首的众弟子整齐随在师父师叔们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大门,向少青山下去。 昭沅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目送乐越他们出门。它十分十分想去论武大会看看,但它是龙,一旦被发现会很危险,所以不能去。 昭沅觉得有点寂寞。 它看着青山派的众人走远,慢慢转过身,准备钻回被子里睡觉,琳箐忽然从天而降落到它面前:“小傻龙,你为什么在院子里站着,不去论武大会吗?” 昭沅低头:“我是龙,会被看出来,不能去。” 琳箐同情地道:“这样啊,那我就自己去喽,我要帮着乐越,让他百战百胜,他想打败谁,我就让他打败谁!” 琳箐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她今天看起来确实做了很多准备,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裙,窄袖束腰,脚踏软靴,腰间挂着一个大布袋,还斜插着一条软鞭,“凤凰选中的下一个皇帝好像就在清玄派内,所以这次论武会,一定有凤凰在场,他们如果敢对付乐越,我就对他们不客气!” 昭沅非常羡慕,它耷拉下脑袋道:“唔,那你玩得开心些。”慢慢地转身向卧房去。 琳箐在身后拧着秀眉看了看它,终于忍不住道:“啊,看见你这个哭丧脸的样子就受不了,好了好了,谁叫我一向爱帮助弱小呢。我问你,你是不是很想去论武大会呀,我大概可以帮你。” 昭沅立刻转过头,双眼亮亮地看着琳箐。琳箐从挂在腰上的布袋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项圈:“喏,把这个东西挂在脖子上,就能隐掉你的龙气。不过就是挂着它可能会看起来有点傻。你要忍耐一下。” 昭沅接过那个项圈细看,见它金光闪闪,长得十分粗壮,圈身上刻着牡丹花纹,还悬挂着一只硕大的金锁,刻着“大吉大利”四个大字。 昭沅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恶俗的东西,琳箐见它抓着项圈不动,不耐烦道:“你到底戴不戴上?我可没时间等你了。才让你戴一下下你都嫌难看?实话告诉你,这个是我小时候戴的东西,长老们怕我当时法力不足,到人间玩儿会给凡人发现,就用这个圈子帮我隐去灵气,我可戴了这个破圈整整二百年!” 昭沅立刻把项圈挂在脖子上。 唔,二百年啊,它抬起前爪数数指头,那么琳箐的年纪难道比大哥还要大…… 琳箐阴森森地道:“你是不是又在算我几岁了?” 昭沅马上放下前爪:“没有,我在想怎么谢谢琳箐师……师妹……” 师妹两个字出口,它自己都脸红了。 琳箐却像很受用,哼了一声道:“走吧。” 琳箐会驾云,昭沅和她站在一朵云上,只片刻便追上了青山派的众人,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落下,一龙一麒麟快步跑过去,假装是靠两条腿追过来的。 琳箐装得非常像,气喘吁吁地挥着胳膊喊:“喂,等等我们!” 青山派的众人回过头来,便看见琳箐拉着昭沅一路跑来,昭沅脖子上那个金灿灿的大项圈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等他们跑到近前,乐越看着昭沅皱眉:“琳箐还行,你怎么跟来了,快回去。”昭沅摸摸项圈对他嘿嘿笑笑,暗示自己也可以。 琳箐道:“我和昭沅虽然是青山派的挂名弟子,不过也是青山派的一员,就算上不了场,也可以在下面给各位师兄们助威。” 她甜甜地笑,乐越的师弟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替她讲情:“是啊师父师叔,难得小师妹和小师弟的一片热心。” “我们本是同门弟子,要互相友爱。” “昭沅师弟的那个项圈是特意为我们戴的吧,大吉大利四个字多么吉利啊师父,我们要讲点彩头,总不能把大吉大利赶回去吧。” “师父,让他们跟着吧,我们本来人就不多,多个人多份声势。” 只有杜如渊站在一旁,不做声地含笑看着,乌龟仍在他头顶打瞌睡。 琳箐绕着胸前的长发笑盈盈地看乐越,昭沅凑到他身边摸着项圈小小声地道:“琳箐给我的,我不会被看出来。” 乐越在四道热烈的目光下无奈地摇了降旗:“好吧,清玄派如果把你抓起来我可不管。” 鹤机子拈着胡须看了看琳箐和昭沅,道:“也罢,就一同去吧。” 昭沅兴奋地跟在乐越身后,琳箐甜甜地道:“谢谢师父。” 从青山派到凤崖峰路也不算很近,走到山下的大路上后,渐渐有其他的帮派出现。 但各帮派之间都保持着防备,互相客套地打个招呼后,便拉开一段距离,各走各的。 昭沅跟在乐越身边,听乐越一路给它介绍,那边那些穿得破破烂烂手拿破碗和竹棍披着麻袋的是丐帮,一群光头的是少林寺,头上缠着布圈戴着大耳环穿得花花绿绿的是苗疆来的蛇教或五毒派。 中途,有一群人踩着宝剑从他们头顶的天空飞过,昭沅仰起脖子看,乐越往上指了指:“华山派或泰山派的,和我们一样也是修炼玄道的门派。” 昭沅问:“为什么你们不这样飞?” 根本不会御剑的青山派弟子们不吭声,乐越轻描淡写地道:“因为我们比较含蓄,不外露,他们比较显摆。” 正说着,又有一个门派骑着高头大马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落了他们一头一脸。 乐越啐啐嘴里的砂土,指着那个门派远去的背影向昭沅道:“看见了没,这也叫显摆。” 第19章 凤崖山下人头济济。 上山的时辰未到,各门派的弟子云集在一起等候。前来看热闹又没有观会帖的闲人们挤在路边看热闹,单刀赴会的江湖异士们不愿随人堆上山,便各自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做遗世独立状,各赌场押胜负买注的摊位处处皆是,兜售点心瓜子茶水扇子手巾板凳的小贩们来来往往,甚至还有一些江湖郎中在树下大石边搭起摊子,摊前大多挂着一幅皂帘,上书“祖传秘方专治刀枪棍伤及各类内伤”。 昭沅东看西看,兴奋得双眼发亮,觉得眼睛很不够用。 鹤机子和乐越的师叔们前去和各个门派的掌门长老们客套招呼,乐越和师弟们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站着,乐越的几个小师弟蠢蠢欲动,想去买两包瓜子打牙,乐越警告地瞄了他们一眼:“大庭广众,不要给师门丢脸,拿出点严肃淡定的气势来!” 小师弟们便只得绷起了脸皮假装严肃地站着。琳箐在一旁看着,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道:“我去买,反正我是女孩子,买点零食没什么丢脸的。”跑到一旁的小摊边称了几包瓜子,又买了两包点心,塞进腰上的布袋里跑回来,拍拍布袋,“师兄们想吃的时候就来和我拿。” 乐越的师弟们感动道:“有个师妹真好。” 乐越绷着脸道:“现在不能吃,等论武会开始后空闲了再说。” 师弟们嬉皮笑脸道:“大师兄,师弟们明白。” 昭沅十分想到别处转转,但乐越他们都呆在这里一动不动,它也只能一动不动。 杜如渊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书看,只有琳箐来回跑来跑去,她又买了几把扇子,分给大家一人一把,连鹤机子和三位长老的份都买了。 青山派最近几年一直窝囊得十分出名,在一旁等候的其他门派众人都在暗中打量他们,他们人数少,且中间有琳箐这个女孩子,还有昭沅脖子上那个金灿灿的大项圈,更是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许多门派的年轻男弟子都在偷偷看琳箐,青山派附近站着的某门派弟子中,有一人嗤笑道:“哈,青山派中还有个戴大吉大利项圈的,是图吉利故意的么?论武大会有限定年纪吧,还在吃奶的就赶紧回去别等人赶了!” 那个门派的人堆中立刻爆出一阵大笑,甚至旁边的其他门派也有人笑了笑。乐越的师弟乐燕乐鲁和乐郑立刻卷子袖子,就要过去讨口气,乐越一伸手臂:“谁都不要动。论武会前,不要节外生枝。论武会上打他个老树开花不就行了?” 一旁的杜如渊从书本上抬起头笑眯眯地道:“忍气未必等于吃亏,善容方可纳百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乐燕乐鲁和乐郑翻翻眼悻悻地不动了,乐燕道:“大师兄真的越来越有高人的气质了。”乐越道:“那是,要不怎么做你的大师兄?” 方才嘲笑昭沅的某派弟子却好像不打算就此算了,继续高声道:“青山派人数寥寥,还有一个是女人,看来果然门派凋零,只要有人肯进就收了。” 乐越板着脸向身边的师弟们道:“把那个嘴贱的脸给我牢牢记住,等到了论武会上不打得他连他亲爹妈都不认得,我们一起跟他姓。” 乐秦道:“要是我们恰好没和他对上怎么办?” 乐越道:“那就等论武会结束后再私下扁他一顿。” 众弟子们便又都振奋了。那个人还在不阴不阳地说个不停,青山派的弟子们只当没有听见。 不远处有人朗声道:“阁下的话是否说得有些太过了?” 昭沅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着青衫的身影引着一群人不急不缓地走来,温雅的眉目在阳光下如水如玉。 讥讽青山派的那人立刻道:“呦,原来是清玄派的洛师兄,真是失敬失敬。” 洛凌之淡淡点头回礼:“这位师兄客气。”然后侧身,向乐越拱手道:“越兄。” 乐越大步走到人堆前,对着洛凌之一抱拳,露齿道:“洛兄。” 洛凌之道:“贵派小师弟,伤势还好么?” 乐越扯动面皮道:“哦,还好还好,就是到现在都起不了床。所以这几次就带了两个新师弟过来了。” 洛凌之歉然道:“这都是我派师弟鲁莽所致,家师已对他们门规处罚,正在暗室中思过,待论武大会之后再前往贵派请罪。” 乐越点头道:“好好,那我们等着。” 洛凌之再看着青山派的其余人,和气地笑笑:“家师和师伯师叔们都在前方,在下和师弟妹们要告辞先过去了,稍后山上再会吧。” 遂带着身后的清玄派弟子们离去。 清玄派弟子众多,这次论武会来了约五六十人,其中有当日从青山派投靠到清玄皮的乐越的两个师兄,他二人对青山派有愧,低着头夹在人堆里快步离去,不敢抬头向这里看一眼。 乐越和师弟们冷冷地瞧着他们,乐吴道:“在青山派好好的大师兄不做,非要到清玄派做末等弟子。” 乐越凉凉地道:“算了,人各有志,我还要谢谢他们呢,他们要不走,我怎么能混到大师兄的位置?” 乐晋插嘴道:“不过洛凌之这个人凭良心说还不错,做大师兄做得也蛮有气势的,清玄派的弟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他明明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那些弟子各个都服他不敢造他的反。”乐晋四处望了望,缩着脖子半掩着嘴低声道,“嗳,我听说,圣上驾崩后,最有希望继位的是安顺王的世子,据说这个世子从小就隐姓埋名在清玄派中习武,该不会就是洛凌之吧。” 昭沅在一旁听着,心里和爪子都一凉。 乐越瞟了它一眼,道:“大庭广众莫谈国事,应该不至于是洛凌之。” 乐晋不服:“为什么不至于?我看他就像!” 杜如渊在乐晋说话时便袖起了书也在一旁听,此时卷了卷书册道:“不知道这个洛凌之的凌是哪个凌?” 乐晋道:“凌云壮志的凌。” 杜如渊思索道:“那应该就不是了,因为安顺王的先人中,有一位叫做慕凌,他倘若是安顺王世子,不会犯先人名讳。” 昭沅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杜如渊一眼,一瞬间,杜如渊似乎对它笑了笑。它定睛再看,杜如渊又打开书册在看,像是它刚才眼花。 约半个时辰后,凤崖山边的大鼓被咚咚敲响,各门派上山的时辰到了。 论武大会由朝廷举办,山门和山路都把守着兵卒维护秩序,对如何上山并无特别的规定,但几乎像约定俗称一样,都是一个门派接着另一个门派上去,门派之间,彼此保持距离。青山派的众人夹在众门派之间上山,清玄派在他们身后,与他们隔了一两个门派,乐越的师弟们觉得这是个把清玄派远远踩在脚下的好兆头,非常开心。 昭沅依然跟在乐越身边,它旁边就是琳箐。它一边走一边四处东张西望,凤崖山上山的石阶修得宽阔平整,一旁的石壁上还刻着精美的壁画,壁画上有的画着凤凰顶着太阳飞在半空中,有其他的一大群鸟环绕在它周围。有的是单凤翱翔,都十分精美,连凤凰的羽毛都刻得很细致,栩栩如生。 琳箐不屑地小声嘀咕道:“凤凰就是喜欢把自己搞得最高贵。再高贵,也不过是只鸟。” 在仙界,羽禽和兽族一向互相看不上,羽禽自诩清高,兽族则很看不惯这种清高,觉得羽禽华而不实。尤其像麒麟这种神兽。护脉麒麟原本与护脉凤凰并列为四大护脉神,地位相当,麒麟与龙一向关系不错,还时常鄙视鄙视凤凰专管女人事,但自从龙被打败后,凤凰爬上了最高位,麒麟被踩在凤爪下,心中常有不忿。 昭沅看着这些壁画,心中更不舒服,按理说,这些壁画上本应刻的是龙。琳箐握着拳头低声对它道:“你一定要争点气啊。”昭沅用力点头。 方才在山脚下时,乐越曾将昭沅拉到一旁,偷偷对它道:“你来了也好,待会儿上了山之后,你就多往清玄派的弟子中看看。这次论武会,他们年轻弟子中最像样的都来了,若你要找的人在清玄派内,那就十有八九会在这些人当中。你多看几个,除了洛凌之外,还觉得哪个像就告诉我,搞血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 昭沅一面顺着石阶向上,一面在暗暗打算,等一下到了山上,要多多观察一下清玄派的弟子们。希望这几天能顺利找到那个人。 上山石阶的最尽头,是一块白石平台,一旁的石碑上题着“仙踪台”三字。一汪碧水横在平台与远处的楼台之间,浩浩渺渺。 乐越告诉昭沅,这汪湖泊也和他们青山派有关。相传那位在菜园里飞升成仙的某师祖曾在此处仗剑除魔,与魔相斗时把这个山顶轰出了一个大窟窿。天长日久,窟窿里蓄满了雨水,就变成了一个湖。 如今魔已烟消云散,仙也踪迹难寻,只有这个湖还留在此处,年复一年。 杜如渊袖着书在湖边悠悠念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千载白云空悠悠……” 其他门派的人纷纷对他侧目而视,乐越道:“你为什么要在此地念这首三岁孩子都会背的写一个楼的诗,想显摆自己有学问,难道不能挑一个关于湖的,生僻点的诗念么?” 杜如渊敲着书道:“此乃借诗怀故,只是抒发而已,难道你竟不懂?” 乐越实在地道:“不懂。” 杜如渊摇头晃脑地去一边感叹了。昭沅扯扯乐越的衣袖指向湖面道:“为什么他们不走一样的路?” 湖泊上架着一座吊桥,湖中居然还有一块块露在水面上怪石,有的人从吊桥上走过,还有人直接在水面上踏石而过。 乐越道:“这就是看各人的喜好了,武功弱的,或者不爱显摆的,一般都从桥上走过去。但有些武功高的,想要显摆一下的,或者爱好与别人不同的,就会从湖上飘过去,凌波踏浪是轻功中的至高境界,寻常人很少能达到,所以朝廷就派人在湖里放了这些石桩,留给踏浪过湖的人一个提起换脚的地方,省得他们一口气换不过来,掉到湖里去。” 昭沅点头,而后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游过去?” 这汪湖水看起来很诱惑,如果不是有人在场,它真的很想下去游一游,它在旱地上呆了这些天,很想念水。 乐越道:“呃,在水里游,于江湖人来说,是不能显出面子的。” 琳箐在一旁哧哧笑,皱皱鼻子小声道:“土龙。” 昭沅抓抓脑袋,不再多嘴了。 他们啰啰嗦嗦地在湖边耽误,后面的清玄派及其他门派早就赶了上来,方才出言耻笑青山派的人原来就是那个在路上御剑从他们头上飞过的华山派的弟子。华山派为首的长须道人向清玄派为首的掌门重华子拱了拱手:“重华兄,鄙派先行一步了。”而后一挥袖,他与身边的其余道长和身后的弟子们便齐齐御剑而起,飘向湖面上空。 重华子捋着胡子笑了笑,迈步走向湖面,清玄派的其余主事道长们后他一步跟上。重华子众人在水面上漫步而行,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比之天上御剑的华山派,修为更显得高明。 琳箐看着天上飘着的华山派,暗暗动了动手指。 重华子一行走到湖中心时,前方忽然扑通一声,有个黑点以倒栽大葱式从半天空中流星般坠落下来,扑通扎破水面,咕咕地沉了。 华山派掌门踏剑降下水面,厉声道:“何人暗箭伤人?” 自然无人应答,其余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华山派的这个弟子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 琳箐悄悄翘起嘴角,转头问乐越:“我们怎么走?” 鹤机子道:“还是踏实走路为好,我们走吊桥吧。” 这厢青山派的众人沿着吊桥往对岸去,让乐越奇怪的是,难得洛凌之竟没有显摆,也和他们一道带着清玄派其他弟子从吊桥上走。那厢华山派正七手八脚在打捞那名沉湖的弟子。 华山派的弟子虽然很会飞,却都不善水,摸索了半天,才将那名弟子拖出水面,十分狼狈。 重华子和清玄派的道长们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重华子关切地向华山派掌门道:“徐掌门,需贫道这里帮忙么?” 华山掌门还未答话,重华子已向吊桥方向唤道:“凌之,速来帮帮华山派的师弟。” 洛凌之应了一声,振袖而起,只见一条青影从吊桥轻飘飘落上湖面,衣袂如流云,御风踏浪而去,他行得极其快,固然显不出如重华子那般慢慢行走的功力,但轻盈优雅,宛如谪仙凌波,吊桥上的许多人不由得出声赞叹,各派年少的女弟子们望着水面上洛凌之,心都不由自主跳得快了些。 乐越向湖面上瞄了瞄,他本就不大相信洛凌之会如斯甘于寂寞,原来有后着在这里。 昭沅望着水面上洛凌之的身影,心中再次暗道,一定是他吧,一定是的。 琳箐用手臂撞撞它:“喂,为什么你总是盯着清玄派的那个洛凌之看?”她摸着下巴,目光锋利,“该不会……你选中的人就是他吧。” 昭沅一惊,急忙摇头:“没……没有……” 琳箐似笑非笑地瞟了瞟它。 昭沅和青山派的众人一同走到对岸时,洛凌之和华山派的人也已经将那个掉下水的倒霉弟子拖上了岸。那名弟子正被人按着肚子,一下又一下将吞的湖水挤出来,极其狼狈。乐越和他的师弟们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瞧了瞧他。 乐越向洛凌之抱抱拳头:“洛兄,我们先行一步去论武阁了。” 洛凌之微笑还礼。 第20章 凤崖山的山顶极其开阔,山顶正北建着一座华阁,称做论武阁。各派依照旧例先到论武阁的大殿中应到,报上参与弟子的姓名,领取牌符,再抽签决定比试的场次。 青山派领到第三十三号牌符,算是不好不坏,乐越道,两个三加起来就是个六,是个吉利数了。 清玄派到得晚,但他们是上一次论武会的魁首,因此领一号牌符,站在最上首。 论武阁的大殿中挤不下太多人,只有各派掌门或长老留在殿内,弟子们都在殿外的空地上等候,等辰时一到,朝廷派来的人说几句话,论武会就可以开始了。 昭沅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只管自认不留痕迹地努力打量清玄派众人,清玄派的弟子多名门贵胄少年,都相貌堂堂举止不凡,不过昭沅打量来打量去,还是觉得洛凌之最特别。 乐越和他的师弟们也在四处打量。 乐吴道:“大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论武大会比上次的有些不一样?” 乐越道:“有么?论武会你我都只来过一次,这是第二回,大概每回和每回都不一样吧。” 乐吴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乐晋也跟着道:“对,我也这么觉得,你看论武阁前有这么多的兵卒,打扮都和一般的小卒不同,我听说,只有朝廷的亲兵才这么打扮?” 乐越遂向那些兵卒们望了望:“难道你说今天是皇帝老儿亲自来了?不可能吧,他老人家不是病得很重么,现在应该在龙床上躺着吧。” 杜如渊在一旁挟着书慢吞吞道:“虽不是皇上,也算是此时的大人物了。”向论武阁一旁的小楼一指:“看那楼上窗帘的花纹。据我所知,用海棠花为纹饰的,就是安顺王。” 安顺王?那不就是传言中的未来的皇上或者未来皇上的亲爹吗?乐越的师弟们立刻抖擞精神目光炯炯地向那座小楼上看去,乐晋咬着手指道:“喔,如果真是安顺王,等他出来的时候,我要多看他几眼。要不然等到将来,可能就不那么容易看得到了。” 只有乐越抱着手臂兴趣不大地站着,他在心中道,未来的皇上或未来皇上的爹?那可还不一定。或者,未来的皇上能成为皇上还有我的份来着。 他朝昭沅看了看,发现那只傻龙正站在一棵树后小心翼翼地偷窥向清玄派方向,它的姿势神情搭配着那个明晃晃的项圈,傻得无与伦比。 乐越在心中叹了口气,可能真的什么都不一定。 乐吴忧心忡忡地道:“大师兄,倘若真的是安顺王,他的儿子世子殿下又真的在清玄派内,我们这次岂不胜的希望又很渺茫?” 乐越扬眉道:“没比之前,怎么能先就想到了输?管他谁的爹谁的儿子在哪里,我们只管一心地求胜就行!” 琳箐立刻赞叹道:“说得太对了,我们一定不会输。”她朝论武阁的方向瞟了一眼,管它今日什么势力什么凤凰,只要有我在,就不可能让乐越输! 杜如渊跟着应和:“甚是甚是,大师兄这种临阵态度,实属最难得的豁达。” 他抬起头,有意无意,也向论武阁的方向看了一眼。 论武阁旁边有两栋小楼,一栋名叫观雨,一栋名叫惜晴。这两栋小楼的方位都有些特别,尤其是惜晴。 它建在论武阁旁侧的稍后处,看似被论武阁掩去了多半,但楼上的小窗能将整个山顶的收入眼底,尤其是论武阁前比试场地。 此时,惜晴楼上的小窗前就坐着一个人,端着半杯茶水,透过半掩的纱帘看着论武阁前的众人。 有红衣小童捧上新茶,恭敬道:“主上,右使让我转禀,该来的人,已经都来了。” 被称作主上的人伸手挑起纱帘:“我知道,我方才,就已经看见了。” 各派掌门抽签完毕后,从殿中退到论武阁外,不觉辰时已到,论武阁前的大鼓咚咚响了三下,各派依序站好,一时之间,论武场虽然数派云集,却鸦雀无声。 论武阁的二楼台阁上,陆续走出人来,先是应邀做本次论武会评判的几位江湖名宿,他们依次到了各自的座位前,却都站着不落座。 少顷,浅墨色的幔帘后,走出了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男子,身着苍鹰逐日袍,头戴玉冠,白面微须,略胖。论武场上的众人中微微有了些小小的骚动,“是安顺王!”“居然真的是安顺王!”…… 安顺王面露微笑,向论武场上的江湖人士们抬手为礼:“小王奉圣上之命,前来参与此盛会。小王虽然打过几天仗,但武艺实在平平,蒙圣上恩宠当此殊荣,在各位江湖侠士面前,颇感惭愧。望各位江湖侠士们这几日多多指教小王,能窥得天下武林最顶级的绝学之一二,便是小王此生的荣幸了。” 他口气极谦逊客气,让各派人等心中都十分受用。 安顺王说完话,却没有立刻坐下,就在这时,台阁的帷幔后又缓缓步出一个绯色的身影。 看到那身绯衣,昭沅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后颈的鳞片几乎要竖起来。 除了新郎倌之外,乐越之前从来想象不出男人穿红是个什么模样。 但他此时却晓得了,原来男人也可以将大红穿得如此华贵,如此雍容,如此风流。 那一瞬,天与地之间,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余下那袭绯红的衫袍,与一双微微上挑的眉眼。 昭沅爪子发颤,寒意已经蔓延到它的头顶与后爪的最末梢,那浓重的红色,扎得它眼睛疼。 它听见琳箐在自己耳边不屑地小声道:“许久不见,凤凰还是这么风骚。” 第21章 铮——雪白的拂尘丝缠上了冰冷的剑身,一抖一扯,长剑被拧得弯出了弧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从执剑人的手中脱出,剑尖划破微风,呛的一声,跌落在地面的尘埃中。 手拿拂尘身穿杏色长衫的年轻弟子后退一步,立掌向对面已两手空空的锦衣少年躬身道:“承让了。” 那少年抱了抱拳:“师兄客气,泰山派的念影尘果然厉害,名不虚传,我输得心服口服。” 论武场边高台上的雅席中,少林的静缘方丈、千叶阁的若叶阁主、江北十七剑盟的盟主卢昕、江南第一庄望月山庄的庄主赵棠、南海剑派的宗主绿萝夫人及编撰江湖谱的万卷斋主人贺尧都拿起一根竹签,投进面前的桌上红色的竹筒中。 雅席正中坐着的安顺王微微抬手,一旁侍立的侍卫中立刻有一人迅速跑向高台边的那面大鼓,拿出一面红色的令旗挥动三下,大鼓前立着的两个大汉抡起鼓槌,击鼓六声:“第五场,泰山派胜——”青山派的弟子们围在论武场边,各捧着一把瓜子,边嗑边透过人缝向场中看。乐吴吹着瓜子皮摇头感叹道:“乖乖,这次的论武大会各派看起来都不好惹,你看这个泰山派,连胜两局,拿拂尘的这个听说在他们门派中才只算中等稍上的弟子,我估计我们这边小十一和小十二两个打他一个都未必打得过。” 他身边的乐秦低声道:“二师兄,你的话如果被大师兄听到,肯定会说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乐吴道:“但做人总要面对现实。” 乐秦摸起一枚瓜子送到嘴边:“大师兄的眼里只有打倒清玄派,现实这东西太遥远,他看不见。” 乐吴沉默地也捏起一枚瓜子,递到嘴边,咔的一声。 稍顷,十一师弟乐郑分开人群,努力地挤了过来:“师兄师兄,刚刚抽完签,我们第一项比试的人已经选出来了!” 众青山派弟子都纷纷转头,急切地道:“哦?是谁和谁?” 论武会的第一关共有六项比试,分别是兵器、拳脚、内功、轻功、武学、玄法。各派每项须有两个年轻弟子参加,只有至少胜了三项的门派,才能进入第二关。第一关比试的场次和对手门派都由几位评判抽签决定。参与的弟子则由本项中的对手门派抽签选择,不能本门派自行挑选。 这个变态的规矩是凤祥帝在第一次论武大会上定下的,据说是为了以示公正。 根据江湖传言,凤祥帝是个十分喜欢抽签的人。 兵器比试是论武会的第一项比试,而且是青山派寄托了很大希望的一项比试。乐越在来之前就曾经和师弟们一起详细地分析过战局,青山派的弟子们都不怎么爱看书,所以唯一的一场文试武学比试必输无疑。而后,大家对内功也没什么钻研,估计赢的希望也很渺茫,再则玄法一项,胜算也不大。 “但,”当时乐越经过盘算后和师弟们道,“可幸的是,实打实的一对一打,我们不怕。我们青山派弟子一向遵循打不过就跑的师训,在长年累月的锻炼中,轻功都是上乘。所以——”所以,青山派的弟子们,将冲过第一关的希望全部押在兵器、拳脚和内功三项上。 可这三项能不能胜,还要赌运气,看抽签的结果到底如何。 青山派的兵器比试在第九场,对手门派很不幸是个挺强的大门派苍山剑派。 苍山剑派在江湖门派谱上排名第八,专攻长剑短剑双剑软剑等各种剑,最擅长兵器。 众弟子们目光炯炯地盯着乐郑,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场中千万要有大师兄……” 乐郑搔搔后脑,嘿嘿地笑了:“嗯,这场抽中的人是……我……和新入门的十三师弟。” 那一瞬间,望着乐郑的青山派弟子们听见自己的心碎了。 在师弟们捧着破碎的心哀愁时,乐越尚且不知道兵器比试人选的噩耗,他正蹲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的一棵大树后,开导那条忧郁的傻龙。 当那个红衣男子出现在安顺王身后,琳箐说出凤凰两个字的那一刻,昭沅觉得四周突然变得漆黑,只有那抹红色刺灼着它的眼睛,刺得它的心很疼很难受。 它有点惊恐,它很害怕凤凰一下子发现自己,把自己抓住,或者抢先抓走自己可能要找的人,或者像对付父王那样,直接打烂自己的龙珠,把龙脉抢走。 它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脖子上的项圈,动弹不能。 琳箐的项圈确实很管用,凤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是向下扫了一眼,便在安顺王身边随便地坐下,他落座之后,安顺王方才也跟着坐下,昭沅在麻木之中,听见身边乐越的师弟们低声议论:“怪了,这人是谁,怎么连安顺王都好像敬他三分一样。”“按理说朝廷中,除了皇上,没人再能比安顺王厉害了。这人没穿官服,连官都不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架子。”“听说安顺王府中有位幕僚,替他出谋划策,非常厉害,安顺王对他言听计从,该不会就是此人吧。”…… 琳箐拉了拉它的衣袖,小声道:“喂,不用吓成这个样子,你戴着我的项圈,凤凰绝对看不出你是谁。它们其实没什么厉害的,就是手段多,阴谋诡计多。真打起来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有我在你吃不了亏的。” 昭沅却依然僵僵地站着,直到论武会开始,那抹红色的身影起身又消失在帷幔后,它方才挪动脚步,跟着散开的人流走到一旁,找到一棵长在僻静角落的大树,在树后坐下。 它非常鄙视这样害怕凤凰的自己。 要是自己不是那么没用,而是像表舅公那么强悍,就可以直接冲上去,打倒凤凰,给父王报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大树后。 琳箐跑去给乐越的师弟们分瓜子,没顾得上管它,它独自静静地坐着,乐越陪着师父和师伯们抽完签,定下兵器比试的场次和对手门派后,方才费了老大工夫找到它,琳箐也跟了过来。 乐越摸着下巴诧异地瞧它:“我还以为你去偷看洛凌之了,为什么在这里坐着?” 昭沅低着头不说话,琳箐瞥了它一眼向乐越道:“哎呀,它是看见了凤凰吓的,吓傻了。”于是在它身边坐下,用手撑着地面又看着它道,“喂,我刚才不都和你说了吗,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凤凰不能把你怎么样。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一条雄龙怎么能这么没用。” 没用两个字让昭沅的心缩得更紧了,它再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小声说:“我是很没用。” 啊,原来刚才那个红衣兄是凤凰,怪不得了。 乐越也在一旁坐下,拍拍昭沅的肩膀:“喂,千万不要随便说自己没用。现在敌强你弱,你更应该奋发起来,早点把要搞定的事情搞定。就像我们青山派要对付清玄派一样。虽然对手很强,不代表一定会败。如果自己先灭了自己的志气,那不是会让对头更得意么?” 琳箐立刻道:“对呀,你听听乐越的话,每一个字都这么的深刻,这么的有理。所以你要听他的话,别垂头丧气了。” 昭沅点点头,慢慢抬起脸:“我只是有点担心,万一不成功怎么办……” 万一,不是洛凌之。 万一找不到那个人。 万一找到了也没法赢过凤凰。 万一……万一…… 龙珠在它的胸口像个火球一样的灼热,它感到很沉重。 乐越再拍拍它的肩:“我告诉你,没做之前,就要只想着赢,别想着输。即使输了,也没什么。赢得起也输得起才是大丈夫!” 琳箐点头:“对,像乐越这样的,就是大丈夫,将来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学学他,没有错!” 琳箐对乐越的吹捧让昭沅感到身上的龙肉一阵阵的麻,终于又精神了起来。 对,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要赶快找到和氏皇族的后人,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想,总有办法! 乐越在琳箐赞赏的目光和昭沅钦佩的视线中豪情澎湃,汹涌地流遍全身各处,连汗毛稍都被这股豪情涨满,在一瞬间,他感到自己顶天立地,却没忘记谦逊地微微一笑:“琳箐姑娘,我知道你说这话有别的用意,未免略有夸大,这些赞誉现在我还不能完全当得起,我现在,仅仅只是江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少侠。而且琳箐姑娘你,也不要指望我因为这些话,就改变想法答应你的要求。” 琳箐马上摇头:“没有没有,我没别的用意,你误会了。”她的双眼与甜美的笑容里写满了真诚,“虽然你不会答应我,但我不会因此改变我对你的欣赏。在我的眼中,你就是这样。而且我觉得,一定还有很多别的我没有发现。” 乐越春风满面地道:“哈哈,你说的太过了,其实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真的!哈哈,我自己一直都这样认为!不过琳箐姑娘你的坦率我很欣赏!” 琳箐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谢谢你这么说。” 昭沅坐下一旁,看着琳箐和乐越相对而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龙鳞有点打颤。 不对,不应该打颤。 应该钦佩琳箐才对,她和乐越才吵完架,立刻就能把关系变得这么好,她的做法都是很宝贵的经验。 它在心中默默记下。 乐越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尘:“唔,耽误挺长时候了,兵器比试的人选应该已经抽出来了。我要过去看看。” 琳箐赶快站起身:“好啊,一起去。” 乐越居然没有拒绝,也没有找借口躲避,只嗯了一声,琳箐很开心,笑吟吟地走到乐越身边。 乐越向昭沅招手:“走吧,别在这里傻坐了,一起过去,清玄派也在那边。” 昭沅便也随着起身,方才的阴云已经烟消云散,它感觉浑身又轻快起来。 论武阁旁的惜晴小楼二楼,小窗上半挑的纱帘动了动,轻轻垂下。 帘后的人垂袖站着,透过纱帘,乐越琳箐和昭沅的身影像三个模糊的黑点。 红衣小童在他身后躬身道:“主上,要不要属下去打探一下……” 那人转回身,在椅上坐下:“不必了,麒麟想要怎么闹,就让它怎么闹吧,与我们的大局无关。”抬袖再挑一挑纱帘,轻笑一声,“麒麟族的这位小公主口味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不寻常。” 乐越和昭沅琳箐一起快步赶向论武场,远远便看见师父师叔和众师弟们都在空地上站着。 众人的神色都很凝重,只有杜如渊和他头顶的那只龟看起来比较淡定与悠哉。 乐越快步赶上前:“兵器比试的人选出来了没?” 其余人都默然,乐吴慢慢道:“大师兄,你挺着点,兵器比试的人选是小十一和小十三……” 乐越昭沅和琳箐也沉默了。 乐郑双眼中燃着熊熊斗志:“大师兄,我会为师门努力的。” 杜如渊道:“吾……也会尽力而为。” 乐吴锁着眉道:“大师兄,我们……” 乐越抬手搭上乐郑的肩:“事已至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 大丈夫,要赢得起,输得起。 第22章 下午未时二刻,兵器比试第九场开始。 昭沅觉得在这样时候抛下乐越去观察洛凌之和清玄派是不讲情义的,它挨着乐越,和青山派的其他弟子们一起站在论武场边,轻声安慰乐越:“不一定绝对会输,总有奇迹存在。” 这话好像不大管用,盯着场中的乐越脸色更阴沉了。 琳箐抬手敲了它的后脑一记:“不会说话就别乱说!” 它愧疚地闭口揉着被敲疼的地方。 乐郑和杜如渊与苍山剑派的两名弟子对面站在论武场中。 青山派这次抽中了上上签,参加兵器比试的两名苍山剑派弟子是掌门的嫡传弟子,一个叫李昶,一个叫王泷,不单是苍山剑派年轻弟子中的翘楚,更在江湖中都小有名气。李昶曾孤身一人剑挑三个土匪寨,大胜而归。王泷则在半年前江湖黑白两道互殴中,只身废了三十多个魔教弟子,从此扬名江湖。 这场的第一回合是乐郑对王泷,杜如渊和李昶先退到一旁,王泷在场中向乐郑抬抬衣袖:“苍山剑派弟子王泷,请青山派郑师弟多多指教。” 乐郑看起来有些僵硬,有些紧张,却也气势十足地抱起拳头大声道:“青山派弟子乐郑,请苍山剑派王师兄多多指教。” 王泷捧起佩剑,抽出,青光流溢,寒气闪闪:“剑名秋霜,长四尺二寸,重二斤一两,永昌三年铸。” 乐郑也举起拿上场的刀,他年纪小,平时懒,没怎么练过兵器,他来的时候随身挂的是把剑,有点生锈,害怕上场被砍断了让人看笑话,乐越临时从另一个师弟身上扯了把刀给他。 乐郑大声道:“刀名……刀的名字就叫刀!长,没量过,重量大概三四斤。不知道哪一年铸!” 场外围观的人堆中一阵哄笑。昭沅有点想用前爪捂住眼,不忍心看。 王泷的嘴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抬手:“请。” 乐郑挥舞起长刀,冲向王泷,王泷抬剑向迎,剑尖在刀身上一点,绕出一朵剑花,再一挑,乐郑的长刀险些脱手飞出,急忙用另一只手按住。 观战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乐郑涨红了脸,两手舞动长刀,直劈向王泷,王泷不闪不避,剑身一抖,平平地迎上。 呛的一声,剑势恍若一道白虹划过,乐郑手中的长刀忽然一轻,一块黑影从他手上咻地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乐郑愕然看向自己的手,刀柄还握在手中,长刀的刀身却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静静地躺在不远处,断口处很齐,很平整,像用刀裁开的纸。 王泷反手将长剑背在身后:“郑师弟,承让。” 鼓声咚咚咚地响起来:“苍山剑派胜——”乐郑握着半截断刀,木僵僵地下了场,突然手一松,断刀落地,蹲下身,脊背拼命颤抖。 乐越大步上前,弯腰扯着他皱眉低声道:“起来,出息点!场上输了不要在场下丢人!” 乐郑起身,用袖子捂住满是涕泪的脸:“大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练武功。” 乐越半拖半扶着他应道:“嗯嗯,好,以后好好练。” 乐郑抽抽噎噎地被乐燕和乐鲁拖到人群外的空地上去了,昭沅想安慰一下乐越,笨拙地抬起一只前爪学乐越平时常做的那样碰碰他的肩膀。 乐越皱着眉道:“唉,这是必然的下场,不过失败的现实还是很残酷。” 琳箐柔声道:“往好的地方想,这样你们中最弱的两个人这次就都被挑出来了,剩下的几场反而胜算会大点。” 这边的场上,杜如渊与李昶已站到了场中央。 李昶捧起佩剑:“剑名冬雪,长四尺二寸,重二斤二两,永昌三年铸。” 杜如渊慢吞吞地将手伸进了衣袖。 刚才要上场时,青山派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佩剑或佩刀拿给他,杜如渊都以太沉为理由婉拒。只是摸着衣袖笑嘻嘻地道:“我自有别的好兵器。” 众人都知道他必输无疑,便也没有勉强。 但,杜如渊在论武场上,始终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此时将手伸进衣袖的动作又如此的淡定,如此的从容,青山派的弟子们心中忽然浮起了一丝希望,这个书呆子,该不会其实是个高人吧。说不定,这一局,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现。 连乐越都有些这样的猜想。 因为那只龟趴在杜如渊头顶,那么的气定神闲。说不定,因为它,这一场杜如渊就胜了。 昭沅也在盯着乌龟猜测,它会不会帮杜如渊赢这一局?它感觉,乌龟应该非常非常厉害。 与此同时,围观的各派弟子,在一旁坐着观望的各派掌门长老与高台上的几位评判也忽然都一致地敛气凝神,望着杜如渊。 青山派的底细,在场的人多少都了解些。此时场上的这个书卷气十足的人,似乎是个从未露过面的新弟子。 这样镇定,这样从容,果真只是个普通的弟子?李昶也微微眯起眼,他隐隐有种压迫的感觉,即使当年他一个人拿着剑杀进匪窝时,压迫感也不如此刻浓烈。 他紧紧地盯着杜如渊伸到衣袖中的手,那只手正慢慢地抽出一样物事,卷起。 杜如渊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扬起手中的墨蓝色封皮的书卷,微微笑了笑:“《中庸》,孔圣人所著,江南书局今年新刻印的版本,因翻得有些勤,八成新。” 论武场外鸦雀无声,盯着杜如渊的那些目光更锋利了。 李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沉声道:“请。” 杜如渊含笑道:“师兄先请。” 李昶握剑的手渗出了冷汗,他到底还是个年轻弟子,阅历尚浅,眼前的对手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叵测难料。 他举起剑,第一次像举起一块千斤巨石一般,灌注全部精神刺出。杜如渊握着书哎呀一声向旁边一躲,身法滞缓,居然像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 李昶大惊,为防止有诈,急忙硬生生收住剑势,向一侧一划,削到了杜如渊手中的书册。 哗啦啦——破碎的书页在微风中纷纷扬扬地飘飞、盘旋、飘向地面。 李昶感觉剑下空荡荡的,好像刚才那一剑是削在一个普通的人拿着的一本普通的书上。 杜如渊心痛地摇头:“唉,看来《中庸》不足以抵御,换一本吧。”将手中的破书塞回衣袖,又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抽出一本,“这本《韩非》应该比较能抵挡杀戮之气。” 场外的青山派弟子们都从杜如渊是高人的美梦中清醒了。 乐晋小声道:“我还以为他很厉害,原来是这个书呆子又在装神弄鬼。” 乐吴道:“他会装也挺好的,起码不会输得那么丢脸,糊弄一下苍山剑派的人,让他们也郁闷一回。” 场外的其余人显然还是将杜如渊当成了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苍山剑派掌门沉声喝道:“李昶,不可大意!” 李昶深吸了一口气,再一剑刺了出去。 杜如渊向旁边一跳,狼狈闪过,李昶这一剑却只意在他手中的书,剑刃削过书册,哗啦,破碎的书页再次四散纷飞。 杜如渊摇头道:“唉,这位师兄,连《韩非子》都不能让你领悟到胜不以匹夫之勇的道理,吾唯有再请出一本书了。”向另一半怀里一掏,又摸出一本书册,封皮上四个大字,《孙子兵法》。 掏书的时候恰好李昶的剑光扫来,杜如渊向后一仰,衣角被堪堪削下一块,异常狼狈地跌倒在地。 昭沅、乐越和琳箐站在场外,都豁然明白了,原来杜如渊头上的那只龟只管护着杜如渊不受致命重伤,但此外的其他它一概不管。 所以杜如渊才被打得连滚带爬,如此狼狈。 杜如渊从地上挣扎起身,拎着那本《孙子兵法》,李昶再举起剑,杜如渊突然道:“且慢!” 李昶的手顿时顿住,慢慢放下长剑。 杜如渊掸掸身上的灰尘抬袖道:“唉,这位师兄,你实在太厉害,在下这种不懂武功的人,手中就算有一百本《孙子兵法》恐怕也挡不住你的一剑,这局我败了,多谢师兄指教。” 乐越的师弟们撇嘴道:“太会装了,连认输都一大套理由。” 李昶一动不动地站着,杜如渊向他拱拱手,把《孙子兵法》塞回怀中,向论武场外走去。 李昶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声道:“慢着!” 杜如渊满脸诧异地回头:“这位师兄,我已经认输……” 李昶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请这位少侠赐教,认真指点在下两招。” 杜如渊道:“在下其实对武功一窍不通,能活着下场已经是师兄剑下留情,真的没有任何招数可以与师兄切磋。这一局,师兄胜了。” 他转过身再继续向场外走,李昶突然抛下手中的长剑,跪倒在地:“我认输,这一局,是我输了。” 昭沅、琳箐连同青山派的所有弟子们都大惊。 乐郑睁大了哭肿的眼,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李昶有毛病吗?” 琳箐道:“他该不会是把杜如渊的装X当真了吧……” 乐越抱着双臂同情地看着李昶:“好像是……” 像是印证他这句话一样,苍山剑派的掌门从座椅上起身,向着评判席方向拱手道:“这一局,的确是小徒输了。” 鹤机子急忙随着起身道:“曾掌门可能误会了,贫道的这个徒儿前日刚入门,确实不懂武功。” 曾掌门抬手制止住鹤机子辩解的话语:“鹤兄什么都不必说,那位少侠已经给足了小徒面子,鹤兄用不着再替我留脸,这次比试,小徒输得一败涂地。” 李昶还跪在场中,大声道:“但我能得到这位少侠的指点,已胜过练十年的武功。” 杜如渊站在场上,厚颜无耻地笑道:“好说好说。” 按照规矩,倘若两局比试一胜一负,就由双方得胜的弟子再比试一场。 静缘方丈道:“阿弥陀佛,那么苍山剑派的王泷少侠还要与这位少侠再比一局么?” 王泷立刻道:“不敢,弟子也认输。” 曾掌门叹息道:“这场兵器比试,我们苍山剑派输得心服口服。”用钦佩和玩味的目光注视着鹤机子:“鹤机子道长,青山派不愧道法名门,鄙派心中,唯有敬佩二字而已。” 李昶捡起佩剑,站起身,恭敬地向杜如渊道:“今日一场比试,多谢师兄提点,让我明白了武学之道在于心,而不必执著其形的道理。不知在下能否择日登门拜访少侠,再请师兄多多指点我心中的迷津?” 杜如渊微笑道:“咳,嗯,当然,你能领悟,这最好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李昶急忙在口中跟着念诵,再反复默念几遍,深深揖道:“得此教诲,如醍醐灌顶,多谢多谢。”凝望着杜如渊的目光充满热烈的仰慕。 春天的阳光下,这本该充满了锋锐之气的论武场竟化作一幅杨柳春风的画卷。 静缘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恭喜施主终于从武中悟到了禅的境界,这也方是武之本意。武者,止戈也。” 大鼓声咚咚响起——“兵器比试第九场,青山派胜!” 杜如渊头顶的乌龟淡然地半垂着眼皮:“凡尘俗世实在太浅薄了……” 昭沅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疑惑地皱皱额头:“为什么?好奇怪。” 琳箐喃喃道:“天哪,凡人真天真!” 第23章 论武场边的石坪上,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也正看向场中,他身边站着洛凌之和另外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个弟子冷笑道:“苍山剑派不过尔尔,师父,依徒儿看,青山派的那个弟子明明就是不懂武功在装神弄鬼,苍山剑派的那两个年轻弟子看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曾掌门都能被糊弄住。” 重华子捻着胡须尖道:“少南,因此为师才一向说你太过自以为是。曾掌门在江湖上见过的事情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方才那人究竟是否只是个不懂武功的书生,他岂会看不出?” 名叫少南的弟子皱眉道:“难道师父也以为,那书生是深藏不露?可他明明就被逼得连滚带爬毫无招架之力。” 重华子笑一笑,侧首向洛凌之和另一位年轻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洛凌之垂目道:“弟子不敢妄下论断。” 另一位年轻弟子道:“李昶的剑法不错,但那书生虽然看似狼狈,却一丝也没有受伤,不懂武功的人,不可能做到。这个书生我们曾见过,他当日晕倒在山脚下,大师兄本想把他救回去,恰好青山派的人也从那里过,抢先一步,既然他们爱抢,我们就让给他们了。说不定他真有别的来历?”他又望向已走出论武场的杜如渊,敛起眉峰道:“不然,派人去查一查吧。” 少南即刻道:“正是正是,师父,就让徒儿和大师兄去查吧。” 方才说话的年轻弟子微笑道:“师兄们应该还有要事,既然是我说的,还是我去查,大师兄和二师兄还要看管着其他的师弟们比试。” 少南道:“不碍事不碍事,比试的事情有大师兄就行,这事让我来办。这等小事,怎能让小王……” 方才说话的年轻弟子微微挑眉,重华子半眯着双目向少南一瞥,少南随即笑道:“不好不好,是我口滑了。”向那年轻弟子拱一拱手,笑得更深,“这等小事,不用维清师弟费心,我去便可。” “维清师弟”浮起一抹薄笑,没有说话,他侧首遥遥望向青山派弟子们所在处,腰上的一块如意坠上的流苏在微风中轻摇。 重华子抬手道:“你们谁都不必先费事去查,只要多观察,或者能看出端倪。”重华子捋着胡子再闭目沉思道,“倘若他只是个不知道何门何派的年轻人,因为青山派的救命之恩才暂时加入青山派,倒也还好。但他身上隐隐有股异样的气息,让我想起,师尊曾说过的一个关于本派的传说。” 如今清玄派的创派祖师德中子曾讲过一件秘事,在很多年前,有魔乱世,惊动三界,连天庭都派下仙使除魔,最终,却是昔日清玄派的一位师祖打败了魔头,还留下如今凤崖山顶仙踪台和那汪湖泊的传说。传说中,魔头被打得魂飞魄散,最后那位师祖飞升成仙。但据德中子说,事实上那只魔并没有除去,而是封在了一件法器内。这件法器就藏如今的青山派中,只有每代的掌门知道究竟藏在何处。德中子当年反出师门,除了盗走令牌外,还曾想盗走那件法器,最终没有找到,他便将这件抱憾终身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弟子们,让他们一代代传下去,希望有一天壮志得酬。 重华子道:“据师祖留下的口训中说,得到那件法器,便能将那只魔收为己用。” 维清和少南都凝神不语,洛凌之道:“我们修的是玄法正道,要那魔有何用?” 重华子摇头道:“凌之,你的毛病是脑筋太死,什么是魔?什么是道?为我用时,便因道而道,怎还谓之魔?” 洛凌之便也不再说话,少南道:“师父,难道你猜测青山派已经动用了那件法器?如果用了,他们第一局不至于输的那么狼狈。而且青山派不成气候这么多年,当真要用那件法器,何必等到今日?” 重华子慢慢道:“这都不好说。或者无意中碰到,或者无意中动用,却不知是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总之,那书生有些古怪,还有那名少女与挂着项圈的少年,青山派看起来十分不寻常,先察看察看再说。” 洛凌之、少南和维清都再看向青山派的方向,少顷后,维清道:“师父,倘若得到那件法器,将魔收为己用,会怎样?” 重华子缓缓道:“一手翻天,一手覆地。” 维清和少南的神色都变了变,维清负手沉思,眼中光芒闪动。唯有洛凌之神色平静地站着,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往青山派的方向,一任清风拂起衣袂。 青山派的众人们此时心情很复杂。 杜如渊站在众弟子之中,噙着一抹谦逊的、等待被赞叹的微笑,乐越和师弟们大眼小眼一起看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夸他好。 杜如渊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任何表示,自己笑着开口道:“这一场,胜得实在侥幸,当归功于圣人教训,那位李师兄与王师兄都是有悟性之人,方才能被感化,最终……” 乐越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句赞美的话,立刻截住他的话头道:“十三师弟,你能进我们门派实在是我派之幸,你确实是个人物。” 杜如渊笑眯眯地道:“大师兄过誉了。”乌龟在他头顶酣睡。其他的师弟们跟着乐越附和:“对啊对啊,十三师弟你真了不起。”“大师兄说出了我们的心声。”“这一场多亏你了。”…… 杜如渊含笑将这些话一一收下。 乐越拍拍杜如渊的肩膀:“再接再厉。” 杜如渊弯着眼睛道:“好说,好说。” 乐吴将乐越扯到一旁,小声道:“大师兄,你让他再接再厉,这种事情只能糊弄一次,下次就不一定管用了,到时候穿帮了怎么办?” 乐越道:“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吗?下次他上不上得了场都不一定,反正我们这场胜了,的确是他的功劳。” 乐吴嘀咕道:“我现在都不敢看苍山剑派,看见他们我心虚。” 乐越道:“其实我也心虚,唉,但他们非要认输我们也没有办法啊,是不是?大家都很无奈。”抬手向一边比了比,“你看那边。” 乐吴转头看,只见李昶站在数丈外,仍在用热烈的、仰慕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杜如渊。乐吴无语地看向遥远的天边。 杜如渊终于被赞美得满足了,挥一挥衣袖,踱到一棵树下,又掏出一本书看起来,仿佛浑然没察觉到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揣测目光,既淡定,又从容。 乐越低声向师弟们道:“留他在这里做高人,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师弟们作鸟兽散,琳箐拉拉昭沅的衣袖,双眼仍紧紧望着乐越:“你看你看,乐越他真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卓尔不群的气质!” 昭沅已经对琳箐这种横看竖看怎么看乐越怎么顺眼的行径习惯了,敷衍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它悄悄向一边张望,找寻清玄派弟子和洛凌之的身影。 乐越去找鹤机子及几位师叔准备拳脚比试的事情,琳箐立即跟着,乐越回头看昭沅:“你一不一起去?” 昭沅摇摇头,它想去看看洛凌之。乐越了然地露牙一笑,和琳箐一道走了。 昭沅独自穿过人群,慢慢靠近清玄派的人所在之处。 再过几场就是清玄派的兵器比试,一群清玄派的弟子聚集在石坪的一角,洛凌之站在众人中,浅青的衣衫,背后的流云纹围绕着正中的八卦图案,好像会浮动一样。明明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弟子服,不知道为何,洛凌之看起来就是那么与众不同。 它站在一个自以为隐蔽地角落小心地看,这厢清玄派的一个弟子向洛凌之道:“大师兄,青山派那个挂项圈的小弟子老往咱们这里看,是不是想打探什么?” 洛凌之闻言侧首,向昭沅的方向看来,昭沅立刻向后缩缩,低下头。 那弟子道:“是吧,鬼鬼祟祟的。” 另一个弟子道:“我看他呆头呆脑的,不像别有企图,倒像也仰慕我们清玄派,是不是他想找个机会也投靠我派?” 昭沅再试探地向清玄派的方向张望,却瞧见洛凌之走出人群,径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昭沅攥紧前爪,压下想溜走的念头,站在原地,看着洛凌之越走越近,直到站在眼前。 洛凌之居然真的是来找它的。 昭沅突然感到自己比琳箐还是差了太多,它一时间不知道该和洛凌之说什么,只好笑了笑。 洛凌之也浮着微笑道:“你是青山派的弟子,乐越的师弟?” 昭沅点头点头:“你是洛凌之。”和洛凌之这样站着,昭沅感到他身上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很舒服。那种气息很清澈,就像最清最清的水一样。 洛凌之微笑道:“对,我是清玄派的洛凌之。” 昭沅望着他道:“我叫昭沅。” 洛凌之也望着它,目光很温和:“你没有穿青山派的弟子服,还是没正式入门的弟子?” 昭沅又点点头,它已经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再紧张了:“嗯,我是挂名弟子,这次只是跟着来看看,不参加比试。”它又接着道,“我听说你们清玄派很厉害,所以有些好奇,才在这里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它两眼闪闪发亮看着洛凌之,“我觉得你很厉害。” 洛凌之轻笑了一声,和方才的微笑不太相同,昭沅感觉和琳箐学习的这些夸奖的经验很有用。 乐越在师父和师叔身边回过身,眯着眼打量着远处昭沅和洛凌之一龙一人相对而站的身影。 虽然离得很远,但乐越能想象到那条傻龙对着洛凌之傻笑的脸。 他在心中无奈,傻!真傻!一直和它说要隐蔽些隐蔽些,凤凰正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看着哩,它倒好,直接和洛凌之搭讪了。这一下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乐越又默默地替洛凌之的未来叹息了一声。呃,倘使这只傻龙被凤凰抓住,估计青山派也逃不掉一个窝藏之罪吧…… 乐越又在心中替自己叹息了一声:唉,本少侠怎么会总摊上这种棘手之事?老天,你要考验我也不能这样考验吧! 第24章 这边,昭沅依然在和洛凌之说话,洛凌之刚刚和它说:“你的大师兄乐越也很厉害。”昭沅想说,我觉得你比他厉害,可这句话太对不起乐越了,它斟酌了一下,改成:“嗯,我觉得你们两个是不一样的厉害。” 洛凌之又微笑了,昭沅接着还想找点什么说,洛凌之道:“昭沅师弟,我还有些事情,要先告辞了,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到清玄派找我。” 洛凌之说了可以去找他,昭沅的心里喜悦起来,又点头道:“好的,谢谢……师兄。”它喊了洛凌之一声师兄,觉得双方又熟悉了一步。它望着洛凌之离去的身影,喜悦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 洛凌之又回到清玄派的弟子堆中,昭沅觉得再看下去不太合适,就也转身,准备回到青山派那边等乐越回来。 它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左肩忽然被什么拍了拍:“这位小兄弟,不知道能否请教一件事情?” 昭沅诧异地回首,见身后站着一个人,穿着一件暗绿色的锦袍,手拿一把折扇,衣襟和袖口处镶着褐色纹边,看起来像凡人的二三十岁年纪。 方才敲昭沅肩膀的,应该就是这人手中的折扇,他客客气气向昭沅道:“小兄弟,我是来看论武大会的,你可知道清玄派在哪边?” 昭沅向方才张望的方向指了指:“那里,穿青色衣服,身后有八卦流云图案的就是清玄派。” 那人顺着昭沅指的方向望了望,恍然道:“喔,多谢多谢。”昭沅不敢和陌生的凡人说太多话,回了句不客气,便要继续往青山派那边走。 那人却继续向它道:“那么,请问小兄弟你是哪个门派的?” 昭沅答道:“我是青山派的。” 那人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青山派?青山派与清玄派之间,好像有些渊源,是不是?” 昭沅觉得这个人有点啰嗦,嗯了一声,不多回答,那人接着没完没了地道:“我这样问好像有些唐突了,望能见谅。我看你有些面善,像我一位许久不见的故友,所以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对了,我叫商玄,小兄弟你贵姓?” 昭沅有些警觉地盯着他,没有回答,那人也不以为意,伸出折扇,碰了碰昭沅脖子上的项圈,昭沅立刻护着项圈后退一步,那人将扇子在手心里敲一敲:“此物很是华贵喜庆,好彩头,很吉利。”双目微微眯起,“我似乎,也在哪里见过一样……” 昭沅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人的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息,不像凡人,它察觉到了。 那人展开折扇,晃了晃,又要说些什么,昭沅浑身的龙鳞警觉地竖起,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它的胳膊,接着,它被向后一扯,一个身影挡在了它面前。 琳箐将昭沅推在身后,横眉竖目地瞪着那个叫商玄的人:“喂,为什么吓唬我弟弟?” 商玄懒懒地笑了:“琳公主,我记得我上次在昆仑见你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一晃眼,已经亭亭玉立了。实在是光阴如箭,流年难觉。” 这人,认识琳箐?那么他果然不是凡人了,他会是谁?昭沅涌起了身为一条雄龙的自尊,它不愿这样没用地没琳箐护在身后,遂绕到了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商玄。 琳箐道:“谁要和你攀交情。你打什么算盘我懒得管,但要记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这个规矩。” 商玄施施然地摇着扇子:“琳公主,我并无恶意,只是看见令弟想起了故人,问路时顺便打个招呼而已。按照辈分你还要称呼我一声叔父,与长辈说话怎能这样无礼?” 长辈?难道这个商玄,也是麒麟?琳箐嗤地一笑:“长辈?不好意思,我同族的长辈都多得数不清了,实在不记得还有什么乌龟亲戚。想要攀亲戚,你去那边的小楼上,有只红毛鸟说不定肯和你认认亲戚,你们一红一绿,非常相配。或者你可以顺便告诉他,这论武会中有我相中的人,让他有胆就试着动动看。” 商玄晃着扇子摇了摇头:“如今的年轻孩子们都这般暴躁的脾气,这般刁钻的嘴,呵呵,琳公主不用担心,本族中事,我都已很多年不曾过问,其余的闲事更懒得管,只是没事四处走走,看看热闹而已。如今寻人不易,凡事多小心。” 乌龟……难道,商玄就是护脉玄龟?那么杜如渊头顶的那只又是什么?昭沅疑惑地打量着商玄。琳箐在它身边哼了一声:“多谢关心了,分寸我自有把握,不用多费心。” 商玄又笑了笑,他身后忽然有声音道:“玄君。” 一个红衣小童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从商玄身后绕出,恭恭敬敬地低头道:“玄君,主人命小的前来迎接,新茶已备,主人正在楼上恭候玄君。” 小童声音稚嫩,好像此处只有商玄,琳箐和昭沅都不存在。 商玄道;“是在那边的小楼上吧,先回去转告你家主人,我稍后便去。” 小童再弯腰道:“那小的先告退了。”向商玄身后一绕,忽地便不见了。 在人来人往的此处,是不是有点太突兀了?昭沅向旁边看了看,商玄像看出了它的顾虑,道:“无妨,凡人看不见他的。”合起折扇,“既然那边相请,我就先告辞了。” 他将折扇收进袖中,垂下衣袖:“后会有期。”琳箐挥挥手,甜甜地道:“好走,我们就不送了呀。” 商玄侧首,嘴边噙着一丝笑意:“对了,琳公主,令弟不是要在冰中睡一千么,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琳箐眨眨眼:“睡得闷了就出来逛逛喽,不行吗?” 商玄的嘴边的笑意蔓延到眼角,目光流转,落在昭沅身上:“凡间的景致不错,那就多逛逛吧。” 昭沅盯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景:“他是不是看出我来了?” 琳箐摆摆手:“放心啦,乌龟就是喜欢装模作样,这个是他们一族的通病,他是在试探你而已。” 昭沅抓抓头:“唔,可以凤凰知道我们在这里吧,为什么还……”虽然大概看不出自己是龙,但知道有麒麟在这里,应该也会有所防范吧,看凤凰和麒麟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好的样子。 琳箐道:“哦,知道是肯定知道啦,不过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你看见的那只凤凰是只小凤凰,并不是凤君,只是凤君的一个手下而已。对了,上次你看见我冒红光就说我是凤凰,我要告诉你个常识,凤君手下的小凤凰是红的没错,凤凰越花,等级越高,凤君我没有见过,但据说是只花的不能再花的凤凰。小凤凰都这么风骚了,真不知道凤君会是个什么样子。” 琳箐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解释,昭沅很感动,刚才她一定也是赶着过来帮自己的,琳箐的嘴巴虽然很刻薄,但真的帮了自己很多。昭沅感激地说:“谢谢。” 琳箐笑嘻嘻地说:“不用和我客气啦,将来我们是盟友呀,呐,你一定一定要让你的皇帝多关照乐越喔。” 昭沅用力点头,琳箐眉花眼笑,拉着它的袖子一同向青山派的方向走,论武场上鼓声响起,又是一场比试结束,另一场比试将要开始。 第25章 拳脚的比试要明天才能开始。青山派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钻在论武场外的人堆中看热闹。只有乐越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在地上用树棍画着什么,时而沉思,时而喃喃自语。 琳箐拉着昭沅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地笑了一声。 乐越吓了一跳,差点甩掉手中的树棍,琳箐笑吟吟地凑到近前:“你在画什么?” 乐越摸着下巴道:“画战图。想一想下面的几场怎么组合才能赢。” 昭沅在他身边坐下:“可是,参加每场比试的人不都是由对方抽签决定的吗?你怎么组合?” 乐越用手刨了刨后脑:“唉,就是因为这样,才要计算各种可能。” 昭沅趴近了看他画,琳箐也在一旁坐下道:“可惜,有只凤凰在这里,现在又来了一只龟,我不好太做手脚,要是没这么多阻碍的话,你把你想要每场上场的名单告诉我,我肯定能让结果和你想要的一样。” 乐越边画边道:“如果是那样,等于作弊,不是大丈夫行径。” 琳箐道:“凡事光明磊落,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昭沅在旁边默默地一抖。 乐越咳了一声,转而向昭沅道:“对了,我刚才看到你和洛凌之在说话。我可要提醒你,这地方厉害的人物很多,你一定要小心隐蔽,不要太惹人注意,等你帮你办完那件事情,你确定之后,再设法行动也不迟。做大事,一定要沉得住气。” 昭沅嗯了一声。 琳箐看看它,再看看乐越,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到了天快黑时,兵器比试结束。 凤崖山的山坡上有专门为论武会建造的房屋,分成各个小院,在一个大庭院中。论武会期间,各派都要在这里住。每个门派可以分到一个小院,院中有水井、厨房和厕房,可以自己生火做饭,另外还有专门的地方能买到饭吃。 青山派人太少,分到了犄角旮旯里最小最破的一个小院。一共只有三间厢房,乐越师兄弟们挤在最大的一间里,在地上铺席子睡通铺。鹤机子、松岁子、隐云子、竹青子合住一间,剩下一间最小的单独给琳箐住。 昭沅跟着乐越一起睡,它和乐越师兄弟们一样跑前跑后,帮着铺席子,铺被褥。乐越铺好被褥,又去帮大师叔松岁子收拾院子中做厨房的棚子,昭沅还是跟在他后面。乐越擦锅灶它就跑来跑去端水洗抹布,乐越劈柴,碎柴一劈好,它便立刻上前把柴拢在怀里,抱到一旁摆好。 乐越觉得奇怪,扛着斧头看它蹲在墙角仔仔细细地码柴,昭沅感觉到乐越在看它,回头用袖子擦擦额头,嘿嘿笑了笑。 乐越皱眉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昭沅用爪子抓着袖口道:“我,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乐越摇头:“不对,你的态度殷勤的有点奇怪,休想瞒过乐大侠我这一双利眼。” 昭沅犹豫着起身,挪到他身边,双眼亮闪闪地小声道:“我,晚上可不可以去山顶的湖里泡一下?只泡一下下……” 它很久没有泡在水里了,浑身痒得慌。 乐越挑眉:“你想让我帮你把风?” 昭沅又露出尖尖的牙齿,嘿嘿地笑。乐越神色一敛:“休想。” 昭沅脸上的神采一点点地褪下去,有点困惑有点委屈。乐越弯腰捡起一块粗木,扶起:“不要哭丧脸,不行就是不行,并不是我不让你去。”斜眼瞥向它,将声音压到最低,“想想你是什么,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昭沅低下头:“抱歉。” 乐越继续劈柴,它继续捡,乐越看着它蔫蔫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只能假装没看见。 柴劈好后,乐越打发两个师弟们去烧火,从厨房里钻出来后,发现昭沅还坐在墙角的木柴堆上,垂着头看自己右手的中指。 乐越大步走过去:“怎么了?抱木头的时候木刺扎进肉里了吧。”一把抓住它的胳膊,“走,我帮你挑出来。” 昭沅跟着乐越进了厢房,在铺好的地铺上坐下,看乐越拎起成天随身带着的皮囊翻翻找找,翻出了一个小盒子。 乐越在它身边坐下;“把右手伸过来。”打开小盒,从盒中的布卷里拔下一根针,叹气道,“唉,我成天就像师弟们的半个干爹一样,什么都要管,连随身都带着针线盒,实在有损我未来大侠的形象。”抓起昭沅的右手,凑着窗边的光亮,仔细看了看扎了木刺的红肿处,手指按着两边将那红肿的地方捏得突起,方才用针尖轻轻挑开外皮,拨出木刺,“疼的话就说啊。” 昭沅嗯了一声:“不疼。” 木刺挑出后,乐越把针插回盒中的布卷,想了想又拿了出来,向在另一边窗下的地铺上坐着看书的杜如渊道:“对了,十三师弟,你今天在比试的时候衣服被削破了吧,你自己会缝吗?会缝我这里有针,不会缝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杜如渊放下书,看了看乐越,神情有点复杂:“大师兄,这句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 乐越道:“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青山派门下弟子,没有一个不会使针线。要不然衣服破了怎么办,继续破下去?哪有那么多钱一破就换新的,难道让师父师叔帮着补?” 杜如渊颔首:“有道理。”他头顶的乌龟也跟着点了点头。乐越将针盒向杜如渊的方向递了递:“要么?” 杜如渊脱下外袍,笑眯眯地拎到乐越眼前:“大师兄,有劳。” 乐越叹了口气,接过杜如渊的袍子,昭沅坐在旁边看着他熟练地穿针引线,情不自禁地认真道;“你将来一定会是大英雄。” 乐越咬着线头瞄它一眼:“是不是还没死心,想让我帮你那个忙?” 昭沅摇头,再次认真地道:“我是真心这样说的。” 杜如渊在一边卷着书册道:“在下也这样以为。” 乐越把针盒收进皮囊,拎着缝补好的衣袍丢回给杜如渊:“能不能成还不一定,不过你们算是比较有见解,嘿嘿。”昂首阔步迈出厢房,走向厨房。 晚上掌灯十分,晚饭好了。 乐越捧着饭碗数人数,左数右数少了一个。 乐吴道:“大师兄你就不要再点了,一眼都能看出来,琳箐姑娘不在。”乐秦吸着面条道:“是啊,琳箐姑娘不是一直都在大师兄旁边的吗?从傍晚分好房间后就没再看见她了,房里也没有。” 乐越猜测,既然那只傻龙都想要去水里泡一泡,说不定麒麟姑娘也本性爆发,去山林中奔跑一下,领略郊野风光了,于是没再追问。 乐越感觉,自己和师父师叔师弟们似乎都忘记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但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他便懒得再想,继续吃饭。 昭沅在一个角落里抱着饭碗,它不大会用筷子吃面条,笨拙地用一只前爪攥着筷子,把面条拨到嘴边吱吱地吸,它怕丢脸,不敢吸太大声音,几乎要把头插进碗里,乐越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它,又情不自禁地替洛凌之发愁,忽然感到自己被琳箐缠上,其实比洛凌之好命很多。 各个门派的掌门长老们互相拜访应酬,旁边和对门的小院里不断有人来人往招呼客套声,青山派的小院门口路过的人来来回回,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拜会他们。 乐郑等小弟子问鹤机子和三位师叔:“咱们不用去拜望别的门派么?” 鹤机子道:“不用”晚饭后,青山派的弟子们轮流去水井里打水,厨房后的竹棚里有木桶木盆,可以冲澡。乐越先和师弟们打水,请师父和师叔们沐浴,然后再轮流排队冲澡。 乐越向昭沅道:“嗳,你和我一道留到最后洗。” 昭沅点头。 等到乐越的师弟们一个个的冲完澡都钻进被窝后,乐越招招手示意昭沅和他一起出去。 来到冲澡的竹棚边,乐越道:“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拎着桶向井边去。昭沅不明所以地看乐越一桶桶拎着水向大木盆中倒。差不多倒满时,乐越搁下桶,向木盆指了指:“进去泡泡吧,我替你把风。” 昭沅不明所以,困惑地眨眼。 乐越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想泡水吗?去湖里肯定不行,会被看见,水井在院子正中,也不行。这里比较安全,他们都睡了,我替你在棚子外把风,反正你的龙形还没一尺长,这一大盆水足够你泡了,将就一下吧。” 昭沅呆呆地站着,乐越皱眉催促道:“傻站着干吗,说不定等下就有谁起来了,快点。” 昭沅方才嗯了一声,笑起来,走到盆边,膨地一道淡淡的金光闪过,一条圆滚滚的半尺多长的小龙一头扎进了水盆中。 昭沅在盆里游了两圈,乐越在棚边听见盆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忍不住想笑。片刻后,水声止了,昭沅在盆中静静地泡着,龙须悬浮在水里,微微地动。 乐越望着头顶的夜空,苍穹如墨玉,嵌满银星。 昭沅的声音从身后水盆中传来:“乐越,多谢。如果……嗯,就算我找不到要找的人,我也会报答你。” 乐越道:“不用,行走江湖,当互相照顾嘛,咱们是朋友,这是应该的。”只要你带着你的洛凌之造反的时候别把我扯下水就行。 乐越顿了顿,又开玩笑地道:“不过嘛,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有姐姐或者妹妹,一定很漂亮,可以介绍给我认识。” 昭沅在水中道:“唔,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妹妹很小,都还没有换牙,大概等三四十年之后,就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了。我姐姐……我姐姐很漂亮,比琳箐好看,就是比她还要稍微凶一点。” 比琳箐还凶?乐越默默地流着冷汗道:“那就算了,我看我还是比较适合凡间的美女,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 再过了一会儿,又是哗啦一声水响,跟着膨的,有亮光闪了闪,昭沅又变回人形,弯腰走出竹棚:“乐越,我好了。” 乐越转回身道:“哦,那你先进去睡觉吧,我来冲澡。” 昭沅应了一声向厢房去,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乐越,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总是让乐越帮忙,它觉得很过意不去,口气很小心翼翼,怕乐越嫌自己麻烦。 乐越放下水盆,爽快地道:“什么事说吧,以后直说就行了,大家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做事直来直去最好,不用吞吞吐吐的。” 昭沅托出一样东西,送到乐越面前:“这个,你能不能先帮我放一下?” 乐越看见那个东西,吓了一跳,急忙上前用双手盖住,向四周张望一下,小声道:“喂,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是你的龙珠吗?怎么能这么随便拿出来,被看见你就完蛋了!” 昭沅轻声道:“你能不能先替我收着?” 乐越怔了怔:“我?替你收着?这不是你的命根子吗?为什么要给我?” 昭沅半垂下眼帘:“龙珠里面有龙脉,现在凤凰在这里,今天我和琳箐又遇到了一只乌龟,我担心会被认出来,倘若我被凤凰抓到,起码没有龙珠,他们不会知道我是护脉龙神。” 乐越拧着眉头道:“可是放在我身上,万一被察觉了怎么办?万一磕到碰到打碎了……” 昭沅道:“不会,护脉龙的龙珠不在龙身上是没有龙气的,也不会亮。不用很强的法术打不破它。不过,就是要你帮我随身藏着。我可以把它变小一点。” 乐越道:“只要不会被发现,轻易坏不了,我帮你藏在身上倒是无所谓,但,你就那么放心把它给我放着?你不怕我带着它跑了,或者一口把它吞了?我吞了你的珠子,说不定就能功力大增数个甲子,或者直接飞升成仙了。诱惑很大啊。” 昭沅露齿笑了笑:“你不会,因为你是大侠。” 乐越假装无奈地叹了口长气:“好吧,败给你了,你比琳箐还会说话,都说成这样了,我不帮你就会变成没有侠义精神了。” 昭沅闭眼念了几句什么,手中托着的龙珠在乐越掌下果然渐渐缩小,缩到一颗葡萄那么大。乐越从昭沅手中接过龙珠,龙珠离开昭沅就没了光泽,在星光下都暗沉沉的。 乐越在颈项上抓住一根细绳扯了扯,一只连着绳子的锦囊被从领口处扯了出来。乐越松开锦囊口,把龙珠塞进去,扎紧袋口,再把锦囊塞回衣衫内,拍拍胸前:“这只锦囊我一直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里面装的是行走江湖必备的救命药丸,挂锦囊的绳子是什么蚕还是什么鲛丝的,剪不断,烧不断。所以你尽管放心,我可以保证我在你的珠子就在,如果没了你尽管带着你的爹爹娘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来追杀我。等我替你在珠子上沾上洛凌之的血,我就把它还给你。” 昭沅望着乐越,双眼在星光下亮亮的:“嗯,我放心。” 昭沅回到厢房内,钻进地铺的被窝中。 杜如渊睡在它旁边,好像已经睡熟了,那只乌龟趴在靠近昭沅这边的枕头上,头尾都缩在龟壳内,应该也睡熟了。 昭沅闭上双眼静静地躺着,它听见乐越冲完澡回来的脚步声,乐越关门的声音,熄灭油灯的声音,以及在自己身边躺下的声音。 它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了,悄悄地睁开眼,房中黑漆漆的,很静,只有沉浸在酣梦中的青山派弟子们匀长的呼吸声。 这样躺着,昭沅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凡间。 虽然寻找和氏皇族后人的事情比较困难,虽然它以前总听说凡间只有万丈红尘与污浊之气,凡人生生死死瞬息轮回,在龙的眼中像虚浮的尘埃和朝雾。 可,此时,昭沅还是觉得人间很好。 人间有很多有趣的东西,能遇见像琳箐这么好的护脉神,更有乐越和他的师父师弟们这样的好人。 昭沅把脸埋在被子里。 其实它并不需要把龙珠托付给乐越,但它故意这样请求。它想至少报答乐越一点。 论武大会上各个门派都很厉害,在比试中很容易受伤。乐越把龙珠带在身上,龙珠能帮他抵挡住一些别人的攻击,乐越就可以少受点伤。 它现在所能报答的,只有这么多。 第26章 第二天大早,琳箐出现了。 乐越的师弟们纷纷关切地询问她去了哪里,琳箐都不回答。等到吃完早饭,再次到了山顶论武场后,琳箐才抽空把乐越硬拽到僻静的角落,笑盈盈地道:“我昨天晚上,替你去搜集敌情了!” 乐越诧异:“什么敌情?” 琳箐洋洋得意地道:“我昨天晚上,潜进了各个门派的院子里,探听消息,听到了他们不少的部署计划!尤其是清玄派,我一直站到天亮,腿都麻了。” 乐越道:“哦?你都听到了什么?” 琳箐用手指绕着胸前的发辫:“有很多,比如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比较喜欢他的大徒弟和三徒弟,不是很喜欢二徒弟。安顺王的儿子很可能确实在清玄派内,因为清玄派的院落中,有好多穿着弟子服的亲兵。大多门派都把杜如渊当成了一位高人,商量着怎么探他的虚实,还有……” 乐越抬手打断她的话:“行了行了,琳箐姑娘,重华老儿器重他的哪个徒弟以及安顺王世子到底是哪位与目前没有关系,杜如渊再被当成高人也没用了,第一关比试他只能上场一次。今天要比拳脚,我还是去看看到底我们谁抽中这一场比较好。” 琳箐也不生气,依旧紧紧跟在他身后:“好啊,我陪你一起去看。” 乐越有些无奈,他忽然感觉,自己被琳箐盯上,比被昭沅盯上的洛凌之也好不到哪里去。 昭沅这条龙傻是傻了点,却不像琳箐这么难缠。到底傻和难缠哪个更让人头疼,却也不大好比较。 昭沅继续不动声色地偷偷观察清玄派和洛凌之。琳箐在乐越去找师父的间隙凑到它身边:“喂,我已经想问你很久了,你天天这样看着清玄派,真那么肯定洛凌之就是你要找的人?” 昭沅和乐越曾经当着琳箐的面谈论过此事,昭沅知道琳箐早已晓得内情了,它没什么好再隐瞒的,遂老实地回答说:“并不是完全肯定,只是觉得差不多是他而已。” 琳箐蹙眉:“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洛凌之呢?”她也望向清玄派的方向,“我就觉得他这个人很一般很平常,没什么特别的呀。”很一般很平常没什么特别?昭沅不能同意琳箐的看法,它道:“我……觉得他和其他凡人不太一样,一看就是与众不同的人。” 琳箐道:“什么与众不同嘛,和乐越完全不能比,喂,我怀疑你找错人了喔。” 昭沅挠挠头:“是和乐越不太一样,但,洛凌之明明很特别。他外貌出众、武功高、有涵养、遇事冷静、又斯文,又……” 它抬起前爪数洛凌之的独特之处,琳箐摆手打断它:“哎呀哎呀,所以说呢,你经历的太少,见的凡人太少。你说的那些,正好证明了洛凌之就是一个最平常,最一般,扔到人堆里绝对找不见的人!” 昭沅诧异地睁大眼,琳箐卷卷衣袖:“听我给你分析哈。凡间人所说的优秀男子,一般都有哪些条件呢,就是相貌俊美、气质儒雅、知书达理、举止斯文、武功高、家世好、有涵养、还有什么看起来深藏不露之类的,你看这些,洛凌之是不是差不多都符合?” 昭沅点头,琳箐拍手:“对喽,所以我说他一般嘛,什么他都符合,证明他就是一个再一般不过的平常优秀男子,凡尘俗世中,和他一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个,太平常太一般了。” 昭沅觉得琳箐的话很像歪理,它嘀咕道:“可是乐越都符合不了几项。” 琳箐再拍拍手:“这就对了,正是因为乐越符合不了几项,他才独特,优异,卓尔不群。注定能成为引发乱世的枭雄。可是洛凌之嘛……”琳箐撇嘴摇摇头,“放在太平盛世中、,他入江湖,或者能当个不功不过的掌门,进朝廷,大约能做个差不多的好官,就是不得罪人但也没多大作为的那种。想青史留名,难!如果命好生在皇家,没人和他争位置的话,或许他能做个无功无过的皇帝。但,从最根上说,他中庸之气太重,缺乏锋芒,连乱世中的大将之气都不具备,更不用说是乱世中的帝王了。” 琳箐继续摇头:“你绝对找错人了,凭我护脉麒麟从不出错的眼光,我敢这样肯定。你要不要和我打赌?” 昭沅也摇头,琳箐的眼光有些奇怪,它早就发现了,但它不想正面反驳她,把洛凌之放在心中默默地支持。 琳箐抱着手臂道:“你爱信不信,反正到时候发现找错了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可以多教你点关于人间的经验,这样你就能比较会看人了。” 昭沅不做声。 不远处悠悠飘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真浅薄——” 琳箐立刻瞪眼望去,只见声音传来的方向,杜如渊正站在树下看书,那只乌龟耷着眼皮趴在他头顶。 琳箐大步走过去:“喂,刚才是不是你在说话?你在说谁?” 杜如渊捧着书册疑惑地抬眼:“师妹,你在和在下说话?在下一直在看书,并未出声啊……” 乌龟的眼皮动了动,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说你。” 琳箐柳眉倒竖,举起拳头,杜如渊抱着书后退一步:“师妹,你怎么莫名其妙……现在可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师妹你还是收敛一点好。” 琳箐咬着嘴唇恨恨地放下拳头:“看在人多的份上不和你计较,总有一天让你好看。” 杜如渊面露疑惑:“师妹,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你要这样威胁我?” 琳箐甩手离开。 乌龟晃晃脑袋,再慢悠悠地道:“只懂匹夫之勇,太浅薄了……” 昭沅在一旁左右看看,不好做什么,只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着琳箐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摸摸鼻子。 乌龟又慢吞吞道:“三界之内,凡人的心是最难看透的东西之一。小麒麟只凭借一些虚浮不实的外表,便轻易判定一个人,实在是肤浅,没有什么眼光,能从不出错。” 昭沅站着看看它,轻声说:“谢谢。” 杜如渊又从书上抬起眼:“嗯?昭沅师弟你说什么?” 昭沅笑了笑:“没什么。”转身走开。 杜如渊看着它走远,将书册夹到腋下,微笑着像自言自语般道:“龟兄,你对它似乎比对那位麒麟姑娘更关照些。” 乌龟在他头顶合上那双绿豆般的小眼:“这些浅薄的后生们,真是让老夫忧心。” 世间的事情总是公平的。 投机取巧误打误撞的胜利不可能每次都发生。 拳脚比试,青山派输得极其惨烈。 上场两个乐越的师弟——三师弟乐韩和五师弟乐晋被打成了两个蒸开了口流出馅的包子。 乐韩和乐晋的武功在青山派弟子中算是最好的几个之一,拳脚功夫实际上不错,但怪只怪青山派实在太幸运,拳脚比试又抽中了一根上上签,他们的对手门派是少林寺。 两位少林师兄缓步走进论武场,双手合十,行礼,清风里他们的僧衣衣袂翻飞,强健的古铜色肌肉若隐若现。 场子外人群中的乐越抬起一只手捂住眼,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大约两刻钟内,乐韩和乐晋先后被横着抬下了场。 还好少林寺的师兄们手下留情,都是点到为止,乐韩和乐晋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乐晋躺在担架上泪流满面:“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们,我真的尽力了……” 乐越弯腰握住他的手:“我们明白。” 紧跟着的内功和轻功比试,青山派再次连连惨败。 内功比试,青山派对上了岭南万山派。 七师弟乐齐和九师弟乐燕被抽中上场。 乐齐和乐燕平时练功时常偷懒,内功尤其差,上场的两个万山派弟子修为平平,对付他们两个却仍然绰绰有余。 青山派众人原本对轻功比试抱有极大希望。可惜,他们的抽中的对手门派是千叶阁。 千叶阁在江湖上素以轻功和暗器著称,上场的两个弟子据说是千叶阁主最得意的爱徒。 青山派这边抽中的弟子是六师弟乐楚和十师弟乐鲁。 他们两个人轻功挺好,跑得挺快。可惜千叶阁的弟子轻功比他们两个更好,跑得更快。 轻功比试结束后,暮色中斜阳下,青山派的众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暂住的小院内。乐越的几个年纪小的师弟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哭了,乐吴安慰他们:“不要紧,五年之后,我们还有下一回。” 鹤机子道:“参与论武大会,原本就是为了交流切磋武学,勿需太计较胜败。” 乐越道:“下面还有两场没比,现在就哭哭啼啼是为什么?都打起精神来!” 琳箐说:“是呀,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和八师兄都还没出手,剩下两项肯定能手到擒来!” 小师弟们擦着鼻涕道:“琳箐师妹,剩下的两项比试中,如果大师兄和二师兄抽到玄法那场,我们肯定能胜,但是还有一项武学比试是文试,我们必输无疑。” 琳箐怔了怔,眨眨眼睛看乐越:“你们的学问有那么差吗?” 乐越的神情僵硬了,从牙缝中崩出一句话:“差得惨不忍睹。” 小院中一时间变得很静。 乐吴又开口重复道:“不要紧,五年之后,我们还有下一回。”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乐越就可能不会在论武场上与洛凌之较量,不太好弄到洛凌之的血了?昭沅的心里有点担忧和失望,随即,它又鄙视自己,乐越已经很尽力地在帮忙了,现在他们青山派这样困难,自己还这样想,就是一条不知感恩自私自利的龙。 它抬爪轻轻拉拉乐越的衣袖,小声说:“不要紧,不一定会输,而且,五年很快的。” 乐越锁着眉,勉强扯着嘴角对它笑笑。 杜如渊靠着廊柱道:“可惜,文试在下无缘上场,吾未读过武学典籍,但能看到试题,就算开开眼界也好。不知道试题是提前出,还是当场出,一般都是谁出?” 乐吴道:“提前出好的吧,搞不好就是那几个评判今天晚上出了题,封好,明天考。” 杜如渊了然地颔首。 琳箐看看他,眼珠忽然转了转。 晚上,掌灯十分,昭沅和青山派众人一起吃完饭,又帮着乐越一道打水洗碗。它总帮忙干活,乐越的师父师叔和师弟们都很喜欢它。乐吴等几个弟子陪着鹤机子在廊下坐,看昭沅蹲在大木盆边乐越身旁,卷着袖子认认真真地洗碗,乐吴不禁道:“师父,新收进门的三个师弟师妹,我觉得这个挂名的小师弟最好,又老实又勤快又听话,原本看他娇娇贵贵的,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家偷着跑出来玩的小公子,谁知道脾气一点都不娇贵。” 鹤机子微笑。 昭沅洗好碗,擦擦前爪准备回厢房里帮忙铺地铺,刚走到廊下,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把它扯进墙角的暗影中。 昭沅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扯自己的是琳箐。 琳箐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小声点,我马上要出去,你等一下替我偷偷转告乐越,我去给他偷武学试题了。明天上午前,我一定会替他偷到手,让他放心。” 昭沅瞪大眼,点点头。 琳箐对它甜甜一笑:“放心,乐越一定能过得了第一关。我还等着证明你看错人了呢。” 话刚落音,红色的光芒浅浅一闪,她已无影无踪。 第27章 琳箐使了隐形术穿过各门派居住地层层院落,寻找那六位评判住的地方。六位评判都是武林名派的名宿,是住在自己的门派中还是另住在别处?经过清玄派住的院落时,上首厢房内有说话声,琳箐在窗下稍微站了站。 窗内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青山派输得这么惨,想来他们的确是和那法器无关了,只是那书生还要多留意,弟子觉得,他搞不好就是个装神弄鬼之辈。” 又有个苍老的声音道:“未必,鹤机子此人深藏不露,说不定故意输掉前几场去他人疑心。待后两场再看看吧。”声音耳熟,琳箐上次来替乐越探查敌情时听过,是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 那么和重华子说话的人,大概就是他的几位得意爱徒了。琳箐不屑地撇撇嘴,如果凤凰相中的安顺王世子真的在这些人当中,肯定不会是乐越的对手,小傻龙选上的洛凌之只怕是这个门派里最像样的人了。 她正准备走,只听屋内又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师父说的很是。对了师父,弟子听说,今年的武学文试与往年的比法不同,不知道是由谁出题,究竟怎样不同?” 琳箐大喜,竟然这么凑巧正好听见关键的事情,她靠近些仔细听,重华子道:“今年无题。” 琳箐惊诧,刚才那年轻人的声音也诧异道:“无题?怎么会?往年不都是出好试题,所有门派的弟子统一在场上作答么。” 重华子呵呵笑道:“今年规矩不同了,是安顺王拟定的,今年的武学比试也是每两个门派一场,几位评判都是江湖名宿,题由他们在每一场中随意问出,共有十题。若少林和千叶阁等门派比试时,静缘方丈和千叶阁主这样相关的评判便要退场回避,以保公正。这次武学试不分第一第二局。到时你们参与此试的两个弟子同坐在一张木桌后,桌上置有一锣一锤,题问出后,先击响小锣的一方才有资格答题,如果答错了,便由对方做答。答对最多的一方为胜。” 那年轻人的声音道:“这可真够刁钻的,不单要将武学典籍烂熟于心,更要手快心快。不过,咱们一定是不会输的。” 琳箐在窗下跺脚,心中怒骂,该死的安顺王,定的什么烂规矩,试题都没有,连偷都不让人家偷!凤凰看上的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她忿忿地回到青山派的小院内,院里寂静一片,青山派的众人似乎都已经洗洗睡了。只有厨房后的棚子里有呼啦呼啦的水声,琳箐用法力探了一探,棚子里是乐越的气息。 她大喜,从半空中显出身形,跳到棚子前:“乐越!” 棚内扑通一声,像水瓢之类的东西落地声,跟着有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响,琳箐掀开门口挂着的布帘,只见乐越满脸惊悚地站在满地水渍中,紧紧按着腰间围住的衣服…… 琳箐愣愣地站着,脸忽然火辣辣地热起来。乐越艰难地开口道:“呃,琳箐姑娘……偷看男人洗澡不是个好习惯……” 琳箐涨红着脸颊猛地摔下帘子转过身:“谁偷看你洗澡了,我又不知道你在洗澡,我是想告诉你武学比试的事情……” 她忽然之间有些委屈,她知道动静太大会惊动到别的人,尽量压低着声音:“我只是想帮你忙而已,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知道你嫌我烦,天天不冷不热地对我我都装作看不见。谁让我喜欢你呢,你说不愿意我也没强迫过你,我帮你是我自愿的,没让你承我的情,可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厚脸皮,我什么没见过呀,我们山上的公麒麟人形的样子比你帅多了,我看都看不过来,干吗要偷看你洗澡……” 眼睛有点潮,她抬手擦了擦,“算了,就当我故意偷看你洗澡好了,对不起,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她甩袖要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竹棚的门帘挑起,乐越的声音叹息道:“唉,琳箐姑娘,是我错了,可你刚才突然冒出来,我被吓到了忍不住就这么说了。底下你说了是误会后,我有再说什么吗?”声音从身后到了眼前,乐越低头看她,“呐,我说错话了,误会你了,对不住,琳箐姑娘你大神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琳箐吸吸气,做无所谓状抬头:“算了,这事是我错在先,我从来不和谁多计较。” 乐越苦着脸道:“你还不计较啊,我刚才快被你数落死了。” 琳箐扑哧笑了,乐越也笑起来,低头再端详她:“你刚才不会气哭了吧。” 琳箐挑眉:“什么?我会哭?笑话,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乐越急忙抬手:“我哪只眼睛都没看到。”琳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抱起手臂道:“嗯,我告诉你,我刚才是想去替你偷武学文试的试题,可惜没成功,因为根本就没有试题。” 她将听到的重华子所说的武学文试规矩一五一十告诉了乐越。 乐越眉头紧锁,摸着下巴不语。 琳箐忿忿道:“这个比试的方法太缺德了,偷试题都偷不了,这样吧,明天上场之后,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帮你。” 乐越没有说话,琳箐抬眼,却看见乐越正深深地望着自己。 她的视线和乐越的视线融汇,乐越低声开口:“琳箐,谢谢。你不用这样费心,我虽然很想胜,但也输得起,五年之后,不是还可以从头再来么。” 琳箐的脸忽然又有些热,她移开视线看向别处,用最无所谓的口气道:“你不用太感谢我,我除了帮你之外,还想看看那只傻龙有没有找对人,它找的那个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总之你别当我是别有居心就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将自己的确别有居心的事实忘记了。她的那片鳞甲,已经融化在乐越的肚子里,融进了他的血中。应该说,她的别有居心早已得逞。现在只是在为让乐越接受事实而努力而已。 乐越又笑了笑,琳箐准备回房睡觉,刚转过身,乐越忽然又喊住她:“对了,琳箐。”琳箐回首,乐越的神色在夜色中很郑重,“你刚才的话真的不是夸张?你们山上的公麒麟各个都比我英俊,那要英俊到什么份上。这个世上真的有能达到那种水准的脸吗?” 琳箐嗤地一笑,拖长了声音:“比你更英俊的脸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清。不过嘛——你放心,有一样你是无敌的,在这个世上,比你脸皮更厚的脸恐怕不存在了。” 乐越哀怨地捂住胸口,琳箐笑嘻嘻地转回身,向厢房走去。 当武学比试相关的所有签都抽出以后,乐越断定,这次论武会,天上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玩弄青山派。 武学比试,青山派被抽中的弟子是乐越和乐宋。 他们的对手门派是清玄派。 清玄派被抽中的弟子是一个叫胡慎的年轻弟子和——洛凌之。 琳箐喃喃道:“这是命吗?” 乐越的师弟们又都哭了,乐吴红着眼眶对乐越说:“大师兄,没什么的,五年之后,我们重头再来。” 乐越无语地站着,昭沅轻轻拉他的袖子:“你不是说,唯一能比过洛凌之的就是你吗?”乐越面无表情地看看它:“对,其他的什么我都有自信能和他一战,唯有一样他绝对比我强许多,就是这个见鬼的武学典籍学识。”昭沅握着他的衣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东风吹起来了,浮云半掩着太阳,乐越和乐宋一步步走向论武场,步履有些沉重,身影有些沧桑。 洛凌之站在清玄派那方的桌边抬袖拱手,温和地微笑:“越兄,乐宋师弟,请多指教。” 乐越露出牙齿,抱拳:“客气客气,洛兄和这位胡师弟也请多指教。” 双方都在各自的桌后坐下,安顺王抬手,示意传令官传令,这一场武学比试即将开始。 第28章 昭沅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围在论武场边的铁链,紧张地望着场中央。琳箐小声道:“你这场应该很高兴吧。你的洛凌之会赢乐越。”昭沅低头:“没有,我,我希望乐越赢。” 虽然洛凌之是它要找的人,但可能因为清玄派之前的几场都胜了,绝对会进入下一关。这一场,它更想看到乐越赢。 比试开始,少林的静缘方丈最先道:“心静则清,心清则明,心明则可自察而内观六窍,随念动,随意舒,无涩无阻碍,无滞无积余。出自何典,何人何年著,何解,何用?” 话音未落,乐越抓起小槌,锵地敲响面前的小铜锣。 乐宋诧异地小声道:“大师兄,这题你会?” 乐越从牙缝中道:“不会,不过不抢到手连蒙答案的机会都没了。” 静缘方丈道:“青山派乐越少侠请。” 乐越起身,停顿片刻,道:“出自……嗯,出自《易筋经》,达摩祖师著……” 琳箐昭沅和青山派的其余人等在场外眼巴巴看着,身边已经有人在窃笑,一个声音道:“错,出自《月林随心录》,月林法师宣盛十九年著,此句意为修习内功时,需宁心静气,方可使内息顺畅,调节自如。用于初修炼内功时。” 琳箐和昭沅惊诧地转头,望向一旁的杜如渊……的头顶的那只乌龟。 论武场上静缘方丈对乐越缓缓摇头,乐越悻悻地坐下,乐宋接着起身,结结巴巴道:“出……出自《金刚经》!”场外的人群一阵哄笑,静缘方丈再摇头:“清玄派两位少侠请。” 乌龟眯缝着小眼睛:“浅薄啊,如此简单的问题,居然答不出,太浅薄了。” 场上,洛凌之站起身:“出自《月林随心录》,前朝月林法师宣盛十九年著。”静缘方丈微笑颔首,洛凌之接着道:“意为……” 琳箐盯着乌龟,运起灵力,用凡人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你会答?” 乌龟慢吞吞地道:“从没有凡人能够问出老夫答不上来的问题。” 琳箐的神色忽地充满了恳求:“前辈,可否请您老大发慈悲帮忙,每道题一出后立刻说出答案。您老如此宽厚慈悲,一定愿意帮助我们这些无知晚辈的!” 乌龟咔咔地笑了两声,慢吞吞地点头:“好吧,难得你这只小麒麟肯承认自己无知,老夫可以说出答案,但你要怎么告诉那个少年?” 琳箐自信地扬起嘴角:“我自有办法。” 昭沅在一旁疑惑地看着。 这厢,场上洛凌之已回答完毕,他说和乌龟说出的答案一模一样,丝毫未错,静缘方丈满意地颔首,将一根竹签投进代表清玄派的红色竹筒中。 第二题,由千叶阁的若叶阁主出,他转着指间的竹签语声和缓地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是哪个朝代,谁的诗,这诗还有后四句,是什么。后来哪个门派的什么人在何时根据这首诗创了一套什么武功?” 他还正在问时,杜如渊头顶的乌龟已经半闭着眼道:“唐时王摩诘的《终南山》,后四句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后来晚唐时终南山剑派的宗主宋白客从此诗中领悟出一套剑法,就叫终南山剑法。” 场上若叶阁主的话刚落音,锵的一声,又是乐越抢先敲响了铜锣。 琳箐大喜,闭上双眼,双手的食指与拇指相抵,立于胸前,运起灵力。 若叶阁主抬袖:“青山派乐越少侠请答。” 乐越起身,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李白的诗!”若叶阁主摇头,乐越又赶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是杜甫的,啊……错了,应该是白居易的……” 琳箐睁开双眼,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颤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昭沅诧异地看她。 若叶阁主摇首道:“乐越少侠,你答错了。” 琳箐握起拳,仍是满脸惊异:“不可能,他吃了我的鳞甲,我是他的护脉麒麟,我与他已能心意相通,我用灵力传音法告诉他,为什么他听不到,不可能,这是为什么……” 灵力传音法?琳箐说的情形昭沅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每个护脉神与所护佑之人关联的方式都不同。但灵力传音法提醒了昭沅一件事情。 它好像,能告诉乐越答案…… 乐越身上有它的龙珠,它能通过龙珠传声音过去,或者乐越能听得见。 它循着自己龙珠的气息运起法力,在心中道:“乐越乐越。” 场上若叶阁主正让洛凌之起身,乐越忽然听到一阵细小的声音,似乎从胸前的锦囊里钻进皮肉中,顺着经脉直钻到耳朵眼,他低下头,诧异看看自己怀中。好像是那只傻龙的声音,在喊乐越乐越,难道是它的龙珠在作怪。 昭沅望见了乐越的动静,知道大概有效,继续用法力在心中喊:“乐越,我是昭沅,我在用法力通过龙珠告诉你话,你听得见吗?” 乐越再低头看自己怀里,而后向这边转头,昭沅见他的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跟着再这样道:“能听见你就点头,点三下。” 乐越的头缓缓点了三下。昭沅一阵欢喜,不禁笑了,又继续这样在心里道:“乌龟知道答案,我马上就这样和你说答案,你要赶快抢问题答,别被人看出来。” 乐越远远地朝它露齿笑了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知道,而后转回身,一本正经地镇静坐在桌前。 原来傻龙的龙珠居然有如此的好处,乐于助人果然有好报,嘿嘿。 琳箐怀疑地盯着昭沅:“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我看乐越在和你打手势。” 昭沅喜悦地道:“嗯,我能用龙珠和乐越说答案。” 琳箐的表情更困惑了:“什么龙珠,什么答案。” 论武场上已经开始问第三题了,昭沅赶紧简洁地道:“我把龙珠放在乐越那里,我能用灵力和他说话。” 琳箐惊讶地睁圆了眼:“你还有这种本事呀,你的龙珠为什么在乐越那里?” 昭沅顾不上理会她,乐越抢着敲响了铜锣,再次起身,它一句句地将乌龟说出的答案传给乐越。 乐越一句句复述;“……相传由春秋时一位刺客所创,后经秦汉,自成体系,隋朝时,女剑侠祝琴娘另创九式,始有瑶云二十一式之说……” 绿萝夫人嫣然一笑:“少年,你答得甚好。”伸出纤纤玉手,把一根竹签放进青山派的绿色竹筒内。乐越谦虚地道:“多谢夫人夸奖。” 绿萝夫人蛾眉微挑:“可是少年,我这个问题如此生僻,你却能答对,为何之前静缘方丈与若叶阁主那样容易的题,你却答不出?” 乐越扯动面皮笑道:“弟子方才刚上场时,有些紧张,心中一片混乱,但等夫人出题时,看到夫人仙子般的美貌,便灵台宁静,豁然开朗了。” 绿萝夫人抬袖轻掩檀口,美目弯弯:“你这少年真会说话,你叫乐越是吧,什么时候来南海,想到我南海珊瑚宫中玩,和随便哪个我南海门下弟子报出你的名字便可。” 乐越抱拳:“多谢夫人,夫人要是想到我们青山派看看,直接进大门,就是我们青山派的座上贵客。” 他在比试场上还和评判之一绿萝夫人搭讪套起了交情,围观的清玄派弟子心中不免有些不忿。维清和少南依然站在掌门重华子身边观战,少南道:“青山派的乐越一肚子稻草,只会油嘴滑舌,浑身市井习气,不过碰巧蒙对了一题,便得意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和凌之师兄比,何止天地之差!” 维清道:“如果是蒙,怎么可能蒙得这么对,按照常理,这道题他不应该答得出,有些蹊跷。” 重华子捻着胡须眯眼望向场内:“因此,为师才说,对青山派,要仔细察看。” 有昭沅通风报信,乐越轻轻松松,又连抢对了四题。 青山派的弟子们也大惑不解,议论纷纷:“大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有学问。”“大师兄一看书就睡觉,我一直以为他念的书还没我多来着。”…… 昭沅在心里偷偷地笑,琳箐用胳膊撞撞它:“喂,多谢,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偏着你那个洛凌之,是我错怪你了。这一场乐越就靠你了。” 昭沅终于有机会说出一句很豪迈的话:“不用客气,包在我身上。” 乐越抢得快,又对答如流,丝毫不错,几位评判看他的眼光也越来越欣赏。待他第五次说出正确的回答,江北十七剑盟的卢昕盟主也赞叹地道:“武林中有这等佼佼少年,我怕几年之后,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很难在江湖道上混喽。” 乐越再次谦虚地道:“晚辈只是答对了几个浅显的问题,不堪当此美誉。” 若叶阁主淡淡笑道:“并非学识而已,你的手很快。” 乐越抢着敲锣,速度一直迅疾无比,抓槌,举起,击响,只在闪电般的一瞬间,每次都刚刚好卡在提问声的最后一个音刚刚好消失时,快到几乎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洛凌之的手也很快,却好像每次都恰恰比他慢了半拍。 乐越在心中洋洋得意道,本少侠的快手是替师弟们烤了多少炉栗子才练出来的,多少次手差点就废掉变成烤猪蹄了,如此来之不易,怎么可能轻易能有人比得上,嘿嘿嘿~~他坐下,用眼梢的余光扫了一眼洛凌之:“洛兄,下一题再被我抢,贵派可就要输了。” 洛凌之却还是那样一副温吞吞的死样子:“哦。” 静缘方丈的第七个问题尾音刚落,乐越便疾电般抓起小槌,洛凌之取槌,抬手,锵,青山派的铜锣响。再锵的一声,清玄派的锣也响了,又是恰恰好差半拍。 乐越精准地复述出答案。静缘法师颔首,第六根竹签落入青山派的竹筒,青山派弟子欢呼雀跃,清玄派的弟子们都阴了神色。 乐越喜孜孜地向洛凌之抱拳:“洛兄,承让了。” 洛凌之微笑抬袖:“恭喜越兄。” 少南冷笑道:“青山派果然有蹊跷,乐越竟然能比凌之师兄更快!” 维清道:“凌之师兄是要多练练手了。” 重华子沉吟不语。 琳箐捏捏昭沅的脸:“这次你是头功!” 昭沅不好意思地低头:“还是因为乌龟厉害。” 琳箐侧首向乌龟甜甜地笑道:“多谢啦。” 杜如渊诧异蹙眉;“师妹你说什么?” 琳箐笑嘻嘻地不回答,乌龟还是淡定地半闭着眼趴着。 青山派固然胜了,但十个问题还是要问完的。 赵棠庄主和若叶阁主又各自再问了一题,又是乐越胜。清玄派的锣照例慢了半拍。 大鼓声响起,本场比试终,乐越乐宋洛凌之胡慎都站起身,向几位评判行礼时,卢盟主再次赞叹:“江湖代有人才出,一代更比一代强。”若叶阁主望了一眼洛凌之:“他的手快,你的手更不慢。” 洛凌之垂下眼帘,微低首:“阁主过奖。” 乐越刚出论武场,众师弟们便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簇拥着向一旁走,“大师兄你今天太厉害了!”“大败那个洛凌之真是大快人心!”“大师兄果然是大师兄!” 乐越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洛凌之走进场外的人群中,清玄派的弟子们都踌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刚刚有弟子开口道:“大师兄……”便有另一弟子突然出现,奉重华子之命,让洛凌之速去见他。 青山派的弟子们忙着去帮乐吴和乐秦准备最后一场玄法比试时,昭沅发现乐越和自己那天一样,独自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它和琳箐一同走过去,乐越向它道:“多谢你的龙珠。”昭沅抓抓头:“嗯,不用谢啦,其实是龟兄最厉害,没有它说答案,什么都没用。”它在乐越身边坐下,“你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明明答对了六题之后你很高兴的。” 乐越将双手放在脑后靠着树干:“因为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赢了。” 琳箐也在地上坐下:“你虽然是靠它告诉你答案才赢的,但也只是输了少看几本书而已,做大侠又不是考状元,学问什么的无所谓,起码你每次都比洛凌之先抢到题吧。这样算也是平局。” 乐越苦笑了一声,摇头:“不是,不是平局,不是我比他快,是洛凌之他让了我。事实上,我可能根本抢不过他。” 同样是僻静的角落,同样是树下,重华子带着一抹思虑的神色看向洛凌之:“凌之,你为何要故意让着青山派的那个少年。” 洛凌之面容沉静:“师父,弟子并没有让他。” 重华子扬眉:“是么?”随即负起手,慢慢踱步离去,“为师知道,你的事,你心中一直自有分寸,我就不多问了。” 乐越坐在树下,继续苦笑着:“我在最后两个问题时才发现,半拍,不论我快了点,慢了点,他总在半拍之后敲响,一丝一毫都没差过。这种明摆着被人施舍了一局的感觉真不好受!” 昭沅抱着膝盖,呆呆地听,琳箐戳戳它:“你的那个洛凌之,还真是个人物。” 昭沅不回应,片刻之后,它问乐越:“那他为什么要让着你?” 乐越烦恼地抓头:“我怎么知道!”琳箐不相信地道:“该不会是你想多了吧,说不定他就是这么巧总比你慢。喂,你不至于一时意气用事,因为这个,自己跑去说这局不算,青山派认输吧。说不定他发现自己输了后,有意在后两个问题时也这样,学杜如渊装神弄鬼,引你自动认输。” 乐越摇头:“洛凌之不是这样的人。”他攥了攥拳头,站起身,“不过,既然这场他有意让着我赢了,我就当这场我们青山派胜了,下一场玄法比试,希望乐吴和乐秦争口气。待到后面几关,我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地败给我!” 第29章 下午,玄法比试开始。 乐吴和乐秦对上玉鼎派,排在第五场。 玄法比试只有清玄派和青山派这样的修真门派参与,只修炼武功的普通江湖门派在武学比试后变筛选进入第二关,从第二关起,普通门派和修真门派便分为两支比试,最终胜出的门派分别成为新的“天下武功第一派”和“天下玄道第一派”。 乐越绕着比武场周围闲逛,大约两刻钟前,有几匹快马奔上了凤崖山顶,都身穿官服,像是朝廷来的人,与安顺王一起匆匆进入观武阁内,一副要商议大事的架势。再接着,刚刚不久前,安顺王又命人请各派掌门到观武阁中,说有要事相告。鹤机子已经匆匆地去了。 乐越猜测,不知道是不是又要给论武大会立什么新规矩,他懒得去管,只绕着人群外围边走边看,终于发现洛凌之站在人群前最靠近论武场边的某处。乐越挤进人缝,挪到他身边站。 第二场玄法比试刚刚结束。紧接着的第三场是清玄派对华山派。 因为是玄法比试,场中的四人都祭出了法器,一名清玄派弟子掌心中转着一面金灿灿的铜镜,另一名清玄派弟子肩膀上蹲着一只很拉风的黑色老鹰,金环眼,金爪,是相当稀有的灵兽。华山派弟子中也有一人有只灵兽,是一只毛茸茸的虎崽,大小和一只稍大点的猫差不多,不知道奶牙换了没有,蹭在那名弟子的脚边坐着,睁着黑漆漆水汪汪的双眼,尾巴一动一动的,煞是可爱。 可惜玄法比试中,灵兽之间不是比哪个可爱些,而是比谁更凶猛。 黑色的鹰正用犀利的视线紧盯着虎崽,虎崽却浑然未觉,一派天真地东张西望,还用头蹭蹭主人的腿边。 乐越真心地暗暗替虎崽向老天祷告了一声,希望它等下能在鹰爪下逃得一条小命。 洛凌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场中央,乐越在胸前抱起手臂,也眯起眼看向场中道:“啧啧,贵派这次看来又胜券在握了。” 洛凌之淡淡道:“没到最后一刻,谈及胜负都为时过早。” 乐越笑道:“呵呵,真谨慎,是清玄派大弟子的风范。” 鼓声响,第一局开始,清玄派的那名带鹰的弟子和华山派带着虎崽的弟子走到场中,照例先互相客套行礼。 两人各自祭出法器,交手,清玄派的弟子打个呼哨,肩上的黑鹰顿时振翅而起,直向地面上的虎崽扑去。 乐越在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中接着道:“多谢洛兄你上午高抬贵手,不过倘若我们青山派能进后面几关,你我有机会再遇见时,我不会因此对你手下留情,也希望你不要再相让了。” 洛凌之依然看着场中,没有说话。乐越停了片刻,侧首注视他:“你……为什么要让我?” 洛凌之微侧首,回望向乐越:“我一直很期待,能好好的真正和越兄你比试一番。”乐越望着他澄清如潭的双眸,扬眉,心中忽然如头顶的蓝天般开阔起来,他微微一笑:“我也一样,和你痛快地比一场是我最大的愿望。” 洛凌之也笑了,笑容与平时不同,乐越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直率。 连天,都在他这一笑里开始阴起来。 不对,天为什么只阴半边,还带着妖气。 乐越忙回头看向论武场内,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啸惊天动地:“嗷呜——”乐越望着论武场,目瞪口呆。 场中盘踞着一个硕大的怪影,正还在不断地涨涨涨涨涨大中。妖气漆黑,直冲天际,几乎遮蔽了半边晴空,那只黑色的老鹰一边绕着怪影盘旋,一边凄厉地鸣叫。 乐越喃喃道:“乖乖,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名华山派弟子擦着嘴边的血渍,放声大笑:“清玄派!你们欺人太甚!论武比试本该点到为止,你们却下夺命的重手!哈哈哈哈,好啊,夺命!现在看一看,究竟是谁夺谁的命!哈哈哈哈!” 跟着他的笑声,怪影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一样,张开大口,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疾风顿起,沙尘飞扬,硕大的巨爪凌空抓下,那只黑鹰在一瞬间,化成了烟粉。 怪影再仰头咆哮,腾身而起,竟然似乎要向论武场外扑来。 评判台上的静缘方丈大喝道:“寻常人等与玄法低微者速速离开,这是噬骨妖兽!”飞身跃起,抓下颈项间的念珠掷向怪影。 念珠浮动着浅红的佛光在半空中盘旋,变大,如锁链般套向妖兽的颈项。论武场边围观的各派弟子纷纷四散逃离。妖兽猛地一甩头,又蓦然胀大数倍,念珠的法绳崩断,珠子如雨点般崩开。 那华山派弟子还在厉声大笑:“哈哈哈~~迎春花,大点,再变大点!把清玄派的王八畜生们统统都给吞下去!” 场中的那名清玄派弟子瑟缩在角落里大喊:“师父,师兄,救我!”迎春花已经瞄准了他抬起利爪眼看便要挠下。 静缘方丈举着禅杖,大喝一声,挡下迎春花的这一爪,那名清玄派弟子连滚带爬地躲向一边,洛凌之在乐越身边飞身而起,掠向场中,抽出腰间的长剑,向妖兽的前爪斩下。 此时此刻,正是需要大侠挺身而出时,乐越没带兵器,临时抓住身边的一个人,扯过一把佩剑,妖兽怒吼一声,猛挥利爪,甩开静缘方丈,向洛凌之迎面挠去,那名四处乱爬逃命的清玄派弟子颤声喊:“大师兄当心!” 洛凌之举剑抵挡,似乎已来不及,也挡不住。 就在此时,他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喝:“迎春花!”迎春花似乎很认自己的名字,愣了一愣,就在它闪神的瞬间,一道剑光重重斩在它的前爪上,它爪下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乐越一手拉着洛凌之,一手举着沾着黑血的长剑吹了声口哨:“迎春花小乖乖,人在这里~~” 迎春花明白自己刚才受到了欺骗,它的前爪在流血,它愤怒了。 它嗷的一声,露出獠牙,口喷黑雾,猛地向乐越扑去! 在远处的空地上,青山派的弟子们急得团团乱转,但他们武功太差,去了只能添乱,就只能在一旁着急。 鹤机子和别的门派的掌门都被安顺王招走了,六个评判中,五个都是不懂玄法的普通江湖客,只有静缘禅师能下场挡怪,当乐越冲进论武场时,昭沅就开始拼命地推着琳箐:“乐越打不过那个怪物,你快你帮帮他!” 琳箐笑嘻嘻地道:“哎呀,不用着急,区区一只小妖怪而已,还不够我动动手指头的,如果我一下子把妖怪打死了,就显示不出乐越的英雄气概了。乐越吃了我的鳞甲,我可以把自己的法力借给他使用,这样乐越他就……” 昭沅急得快要挠树了:“那你就快点借给他啊!” 场中的噬骨怪一爪又一爪拍下,每次乐越洛凌之和静缘方丈几人都是堪堪避过,昭沅十分恨自己法力太弱。琳箐不紧不慢地道:“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法力爆发,才能显出英雄气概嘛。”她交叠起双手,念动法咒。 论武场上狂风大作,黑雾蔽天,黑色的阴影正罩在乐越几人的头顶,即将把他们覆顶吞噬。 静缘方丈脱下袈裟,念起佛咒,黑色的阴影里锋锐的寒光如闪电般罩顶落下,琳箐弹指喝道:“转!” 乐越手中的长剑被狂风卷脱,寒光直向他的头顶刺来,洛凌之猛地将他向后一扯,静缘方丈抛起禅杖,勉强将黑影挡得顿了一顿,堪堪护着他二人滚到一旁。 琳箐呆呆地僵住了:“法力传不过去……为什么……他明明吃了我的鳞甲,为什么我的法力传不过去……” 乐越啐了一口嘴里的砂土:“迎春花实在是太火辣了!”洛凌之无力地苦笑道:“越兄,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再说笑话了……”乐越也苦笑两声,正要再开口,眼角突然瞥到寒光,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快闪,一手抓起洛凌之的长剑抵挡,一手猛地把洛凌之和静缘方丈向一边一推。 一股巨力击在他身上,撕裂开他手臂和肩膀的皮肉,昏天地暗中,似乎是静缘方丈的禅杖砸上什么的一声脆响,还有谁护住他右侧的身体向一边拉扯,几点液体滴答落在他脸上,带着刺鼻的腥臭。好像是迎春花的口水。 乐越有些恍惚了,有什么已经割开了他胸前的衣衫,剜向他的肉,胸口处忽然有什么热了热。 微弱的,荧荧如萤火虫般的微光。 乐越被一股劲气卷起,重重地抛在半空,砸落地面。迎春花咆哮得惊天动地,乐越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乖徒儿,你还好么!” 乐越勉强睁开眼,发现师父鹤机子,清玄派的重华老儿,华山派的掌门和几位玄法大派的掌门长老一起正在半空中将迎春花团团围住,合力大战妖兽。 乐越勉强挪动了一下:“还好,只是你老人家再不来,徒儿就要变成迎春花的点心了。” 乐越身边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少年人,你真厉害,本来你已经要被那妖怪吞下做点心了,我和这位年轻人没救出你,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结果,它居然又自己把你吐出来了。” 乐越挣扎着向旁边看,只见静缘方丈和洛凌之都躺在他旁边不远处,这两人也都很狼狈。洛凌之的左肩处有一道深深的血口,正血流不止。 在这样的时刻,乐越看着洛凌之的伤口,忽然地想到了一件事。 他十分佩服自己,在半死的状态下,还如斯清醒,如斯有智慧。 血,洛凌之的血,不是可以正好把那只傻龙的龙珠涂一涂?乐越努力挪到洛凌之身边,关切地道:“洛兄,你还好吧。” 他扯出脖颈上挂的锦囊,将龙珠和几颗药丸一起倒在没受伤的左手中攥住,再去碰洛凌之的伤口:“我这里有点伤药,敷在伤口上可能会好些。他撑起身体挪动,手臂上伤口的血蜿蜒地流向手中,他攥着的拳头指缝中露出缝隙,用缝隙处龙珠的表面触碰向洛凌之伤口边的血痕,他手臂上的血流进拳头,顺着指缝滴下。一瞬间,乐越的血,洛凌之的血和龙珠三者同时触碰融汇。大功告成!洛凌之的神色变了变,乐越笑道:“啊,药被我的血弄脏了,算了,你还是先把伤口包……” 洛凌之猛地伸手将他向旁边一扯,乐越被他按着翻了个滚儿,迎春花的震耳欲聋的咆哮近在咫尺。 乐越侧头看那越来越近的黑影,苦笑一声:“不会吧。”师父与一堆长老都没降住,迎春花未免太刚猛了。 那黑影和寒光来得太迅速,根本躲避不及,乐越只来得及挡在静缘方丈和洛凌之身前,眼看灭粉身碎骨在即,一代大侠还未横空出世就要黯然陨落,突然有耀眼的七彩光芒在他眼前铺开。 第30章 光芒绚烂如虹、缤纷流转,又有一道耀眼的金光包裹在七彩光外,七彩光便渐渐淡去,金光变成一个光罩,把乐越、洛凌之和静缘法师三人罩在其中。 这时,天上忽然有一声空灵的鸣叫,迎春花悲啸一声,缩成了一团。 一只火红的大鸟舒展双翅,从观武阁方向的云端飞来,三根长长的尾羽,颜色如最浓重的晚霞,祥光缭绕。 迎春花在地上瑟瑟发抖,越缩越小,似乎对那耀目的光华畏惧不已。 罩着乐越几人的金光颤了颤,渐渐地变淡,变弱,汇成了一个张着双臂挡在乐越身前的人影,那身影放下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凤凰,是凤凰……” 这个身影,居然是昭沅。 没想到傻龙竟能在关键时刻大展神威救了自己一命。难道是龙珠沾血后起了作用?看来洛凌之的确是它要找的人。 静缘方丈道:“啊,这位小少侠原来是乐越少侠你养的灵兽,他一直在你们门派中站着,我还以为是青山派的挂名弟子。” 昭沅仍呆呆地站着,乐越急忙笑道:“哈哈,是啊,因为它比较喜欢变成人形。” 静缘方丈道:“你们手上还连着法线啊,怪不得少侠你有事,他能及时救你性命。” 法线?连着?乐越困惑地抬头,这才发现昭沅一直呆愣愣地站着,并不是在看凤凰,而是在看他。 昭沅的左手在胸前抬着,手腕上系着一根耀目的金线,金线很长,另一头似乎连着这边的某个方向,是连着…… 乐越僵僵地看着自己的左腕。有一根金色的线绕成的圈,很亮很耀眼。 乐越愣愣地道:“为……为什么……” 昭沅也愣愣的:“为……为什么……” 不是洛凌之吗?不是洛凌之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乐越看昭沅,昭沅看乐越,一人一龙一瞬间都成了石雕。 金线在风中摇曳着,乐越感到掌心中攥着的龙珠热了热,金线渐渐淡去,隐没,看不见了。 迎春花已经变成了一只小猫大的虎崽,把头紧紧贴在地上,如筛糠般地抖着。 红色的凤凰不见了,虎崽的面前立着一个穿红色长袍的男子,就是曾经在观武阁上出现在安顺王身后的人。 他似乎懒得看眼前的虎崽,反而向乐越这边走来,微挑的双目轻轻眯起:“原来这位少侠也是豢养灵兽之人。” 他的目光落在昭沅身上,浮起微笑:“我对灵兽一向甚感兴趣,不知能否看看少侠这只灵兽的原身。”他抬起右手,手心中聚起一团红光。 乐越来不及阻止,昭沅来不及躲闪时,那团红光已射向昭沅,把它从头到脚笼住。 昭沅感到自己在慢慢地缩小,变回原形,父王、母后、大哥大姐弟弟妹妹,我没有用,我要被凤凰抓住了。 昭沅的眼中滚出两滴泪,在地上蜷曲起身体。 红光消散,凤凰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地上匍匐着一条圆滚滚的,不到半尺多长的……银白色小蛇。 乐越眨眨眼,不是龙,是蛇。 昭沅紧紧闭着眼,贴着地面趴着。乐越噌地捏起它,噌地塞进怀中,手臂重伤还能如此飞速,他很佩服自己。 静缘方丈道:“少侠的这条小蛇,挺可爱的,老衲感觉它的气息纯净,秉性十分良善。” 乐越扯着僵硬的面皮道:“嘿嘿,大师过奖了,只是条普通的蛇精而已,还小,不成气候,我上山砍柴的时候捡的。就是不知道是土蛇,还是水蛇。”他抬眼看那红衣人,“这位公子,你好像很有见识,你觉得它是土蛇还是水蛇?” 凤凰淡淡道:“我对蛇并无研究。不过少侠的这条蛇倒是忠心。”转身拂袖离去。 乐越暗暗松了口气,悄悄把手里攥的龙珠塞进怀中。 他感到怀里的小蛇伸出头,从他的指间叼住龙珠,咽了。乐越方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鹤机子和三位师叔赶过来,乐越的师弟们也从远处的空地跑向这里,众人合力将他扶起。 少林和清玄派的弟子们也都涌上,各自扶起静缘方丈和洛凌之。 乐越断断续续地道:“这么一闹……今天等下的玄法比试可没法比了。” 乐吴道:“大师兄你还不知道呢,都不用比了。论武大会已暂停了。安顺王喊师父和其他掌门过去就是说这个的。” 乐越很诧异,鹤机子沉声道:“京城传来消息,皇上病势沉重,因此不易再兴动刀剑之事,论武大会暂停,各派回本门,修习玄道的门派,皆要做法会为皇上祈福。” 洛凌之被清玄派的众人搀着,向另一方去,他伤得不如乐越重,还向乐越道别道:“多谢越兄今日相救,来日再谢。” 乐越道:“洛兄不用客气了,今天你也救了我的命,大家算是已有了同生共死的交情,虽然论武大会暂止了,但你我之约我还记着,等养好了伤,挑个好日子,大家在赏剑论武。” 洛凌之微微笑道:“好,定不负约。” 清玄派的人渐渐走远,忽然有穿着蓝色官府的人匆匆迎来,迎面拦住。 为首的人捧着黄色卷轴,乐越和青山派的其余人遥遥听见他朗声道:“安顺王世子慕祯接旨。” 乐越和师弟们立刻目光炯炯地向那方望去。 捧着圣旨的人对着的,似乎是洛凌之的方向。 清玄派的人群分开,洛凌之身侧的一人走出,跪倒,是洛凌之的师弟维清。 清风卷着读圣旨的声音,送进乐越及其余人的耳中。 也飘进乐越的怀里,钻进盘成一团的昭沅耳内。 “……收安顺王世子慕祯为朕子,赐和姓,易名为和祯,兼立为太子,即日起可入东宫……” 维清,应该是原安顺王世子慕祯,新太子和祯双手接过圣旨,起身。 红衣人站在宣旨官员的身侧向他微笑:“恭喜太子殿下。” 风很暖,春已很浓,快近晚春,离夏天已不远了。 第31章 青山派,正殿,殿中。 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桌上摆着一只红色漆盘。 青山派的弟子们围在木桌边,探头看向盘内。 昭沅在漆盘中的棉布上蜷起身体,一根手指伸来,戳了戳它的脑袋,昭沅立刻哆嗦一下,再缩得紧些,那根手指又戳戳它的身体。 “真的是蛇耶。” 人圈外,乐越的声音在不远处粗声道:“乐郑,你别吓它。” 乐郑转身,委屈道:“大师兄,我摸摸而已嘛,你别那么小气。我都不知道它居然是个妖怪,大师兄你连我们都瞒太不厚道了。” 乐越从一旁的竹榻上勉强撑起身:“别当着人家的面妖怪妖怪的,要不是它你每年清明就要给大师兄我烧纸钱了。蛇怎么了?妖怎么了?” 乐郑缩缩脖子,从论武大会回来后大师兄的脾气就莫名其妙地很大,比如现在。 乐吴及时插嘴道:“乐郑,大师兄说的有道理。大师兄,乐郑也是看着昭沅……昭沅师弟原形的模样很可爱而已。” 乐郑立刻点头:“昭沅……师弟的原形真可爱啊,呵呵,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小胖胖的蛇。它的脖子那里还有个金色的圈圈。”说着,情不自禁又伸手想去摸,感到大师兄犀利的目光从旁侧扎来,连忙又缩回去。 昭沅把脑袋紧紧贴在棉布上,乐郑说的金色圈圈就是琳箐借给它的那只金项圈,项圈现在变成一道细细的金环箍在它的颈项处。它没有被凤凰的法力打回原形,而是变成了一条蛇,应该就是这只项圈的功劳。 乐越的众师弟们还是目光灼灼地围观着它,纷纷附和夸赞小蛇很胖很可爱,乐魏咬着手指幽幽道:“如果炖成蛇羹肯定很好吃。” 乐吴立刻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乐魏揉着被敲的地方,神情幽怨:“我现在看见什么东西都想拿来做菜吃。” 殿中一时沉默,连乐越都有点心虚。 参加论武大会时,他一直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直到他躺在担架上,被师弟们从论武大会抬回青山派的大门前,他才恍然想起,似乎,大家都满脑子论武大会,把重伤在床的小十二乐魏遗忘了……遗弃在师门里…… 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煮野菜的乐魏,乐魏被抛弃在师门中一天一夜后,终于饥饿战胜了伤痛,奇迹般地爬了起来,吃光了厨房里的余粮,靠着水煮野菜活到如今。 乐魏在一片寂静中幽幽地道:“我不恨大家,真的,毕竟论武大会最重要。” 乐吴咳了一声,迅速将话题岔开:“呃,大师兄,昭沅师弟他究竟是……还有,怎么没有看见琳箐师妹?” 乐越瘫回竹榻上,揉了揉隐隐发胀的额头,含混地说:“它半夜潜到我们门派中来找吃的,被我发现了,然后见它怪可怜的,就收留了它。因为它可以变成人形,原本打算带它去论武大会凑数的,可惜师父说会被别人看出来,所以就另找别人了。” 他这番话大部分是实情,只是依然隐瞒了昭沅是龙的事实。 因为,这件事,师弟们不知道,反而会比较好。 乐越闭上眼,觉得头更疼了。 从论武大会回来到此时,他一直被一个问题缠得寝食难安。 为什么傻龙的龙珠认定的人会从洛凌之变成了他乐越?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乐越不相信自己会和皇帝家扯上关系,他觉得大概是当时自己的血和洛凌之的血混在了一起,导致了龙珠辨别错误。 晚上,各自回房睡觉时,乐越把昭沅从床角拎起来,戳戳它的肚子:“喂,我觉得这事是出错了,你觉得呢?” 昭沅在他的手掌中有气无力地趴着:“我、我不知道。” 自从变成蛇后,它就再也没有办法变成人形。被乐越的师弟们围观让它觉得很苦恼,它偷空就缩在乐越怀中,连睡觉时都蜷缩在乐越的床角。 乐越抓抓头:“你要找的是皇帝家的人,我不可能是,我父母都是生意人,而且你看我,一点和皇帝家沾边的样子都没有。是不是因为涂龙珠的时候我的血和洛凌之的血混在一起,所以出了点错?” 昭沅晃晃头:“我不知道。” 乐越皱眉:“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你不是很希望快点和洛凌之定血契?” 昭沅抬起眼皮看看他。 它没有说,其实它确实一点都不着急,不知道为什么,龙珠定下的人不是洛凌之而是乐越,这件事让它有点……欢喜。 迎春花要吞下乐越的一瞬间,它下意识地想要救他,而后它发现自己和乐越之间连上的法线,那时,它的确很惊愕。 但是,当它变成了蛇,乐越在凤凰面前保护它,把它藏进怀中时,它缩在乐越怀里,感觉很温暖,很幸福。 虽然它很欣赏洛凌之,但,它更喜欢乐越。 只是,它觉得很对不起琳箐,这样做,算不算和琳箐抢人?它答应过琳箐,不会动乐越,琳箐对它这么好,如今它成了一条没有遵守承诺的龙。 而且,乐越的梦想是做大侠,他连琳箐的大英雄都不愿意做,肯定更不愿意当皇帝。 所以,昭沅现在心情很复杂。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乐越长吁短叹:“你知道的,我就想当个大侠,造反做皇帝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想扯上。可以把龙珠里的血洗掉重新灌别人的不?” 昭沅点点头:“把我的龙珠打烂就行。”它张开嘴,把龙珠吐到乐越的手心里,龙珠中盘旋浮动的金色龙形上有了一条丝线般粗细的殷红,从龙首处蔓延到龙尾。 昭沅小声说:“你如果不喜欢,可以把它打烂。” 乐越再皱眉:“打烂龙珠不是和毁了你没两样?你觉得我是这种人?我是在问,除了打烂龙珠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昭沅又低头:“我不知道。” 乐越捣了捣胸口:“快被你堵死了!” 昭沅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确实没有出错,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是不是不愿意做皇帝?” 乐越立刻回答:“废话,当然不愿意!你所说的做皇帝,就是造反啊。你知道造反在人间是多大的罪?万一被发现,我们整个师门都会被灭掉。而且你当造反是很容易的事情?” 戏文话本里都说过,但凡造反,肯定要手里有重兵,麾下有猛将,帐中有谋士,得天时地利人和。出身寒微者,如汉高祖,手下有萧何韩信。落魄者,如刘皇叔,也有张飞关羽两兄弟,外加请得孔明定关中。 唉,这些凡间的道理,这条傻龙肯定不会懂。 乐越只能再肯定地道:“绝对出错了,我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 昭沅唔了一声,闷闷地把龙珠吞回肚子里,又垂头趴下。 乐越再皱眉想了想:“对了,你好像和我说过,天上的神仙可以把龙珠里的血洗掉,重新涂上对吧。” 昭沅的脑袋微微动了动。 乐越将它放回床角的被褥上,掀开被子下床:“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昭沅钻进被子里,听着乐越的脚步声出了房门,苦恼地用脑袋蹭了蹭被褥。 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乐越出了卧房,顺着回廊绕向另一侧的厢房,直奔鹤机子的卧房而去。 他身上的伤还挺疼,走得一跛一拐,好不容易来到了鹤机子门前,敲了敲房门。 半晌后,鹤机子方才睡眼惺忪地开门:“小混账,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得明天说,非半夜三更打扰为师好梦?” 乐越钻进房,抱抱拳头:“弟子急躁,打扰师父休息,请师父不要怪罪。只因弟子晚上参悟道法时,忽然想到一事,特来请教师父。” 鹤机子在床沿上坐下:“你居然会半夜参修道法,为师甚是欣慰,有何不解,说给师父听听。” 乐越正色道:“弟子想到,天下修道者甚众,有种种不同法门,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要去秽浊,存清气,融通自然,至境者,可白日飞升。想达到白日飞升,到底要修到什么程度?” 鹤机子掂着胡须道:“修道首先要心无旁骛,唯有专才能静,唯有静才能清。你此时根基未牢,离着白日飞升尚有十万八千里远,徒然幻想只能增添杂念。况且,为师也在修行中,白日飞升与我也是不能想之事,所以无法回答你。” 乐越眨眨眼:“呃,那么,我们青山派当年那位白日飞升做了神仙的师祖,他飞升时是什么情形?还有,他老人家做了神仙后,还管不管凡间事,比如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们想求他老人家办点事什么的,有没有方法可以联系上他?” 鹤机子眯起眼:“乐越,你老实点说,你打听那位师祖的事情,到底想做什么?” 乐越僵了僵,师父果然厉害,不过自己想找神仙师祖洗掉龙珠里的血这种事,他老人家应该想不到。 他立刻干笑两声:“师父真英明,一下就看出了弟子的小算盘,我是在想……这次论武大会上,那条龙差点被凤凰认了出来,今后万一有什么厉害角色来找我们青山派晦气,可不可以干脆请神仙师祖帮忙,修理掉他们算了。” 鹤机子悠悠道:“所谓仙,就是抛却了凡俗。既已抛却,怎么还会重新捡起。” 乐越摸摸鼻子:“偶尔仙恩普照,拯救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算仙功一件吧。” 鹤机子道:“仙与仙各有不同,可能师祖恰巧不用管这个。” 乐越只好又摸摸鼻子。 他告辞准备回房,忽然心中一动,又从门口折回:“师父,弟子还有一件事想问一下。关于我的爹娘……除了师父曾告诉我的那些,还有别的么?比如我还有没有亲戚之类的。” 他本来怕师父疑心昭沅的来历,不想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问,但到底还是没忍住。 鹤机子倒没有表现出什么疑惑来,只是摇头:“当时我偶尔路过那里,恰好在乱军之中救了你。后来我也曾回去打听过,你父亲姓李名庭,是两江一带还算出名的商贾,但据说是孤儿出身,没有亲戚。你母亲刘氏父母早逝,有两个哥哥,都跟随你父亲一起做生意,当时也死在战乱中,所以我才将你带回了青山派。” 乐越抓了抓后脑:“这样啊……那么弟子没有别的事情了,师父继续休息吧。” 他转身向门外去,身后鹤机子道:“对了,那位龙公子,还好否?” 乐越回身道:“还好吧,能吃能睡的,就是还是条蛇的模样,变不了人也变不回龙,可能和琳箐姑娘送它的项圈有关,估计只有她能帮它取下来。不过她从论武大会上妖兽闹场后就不见踪影了。” 鹤机子微颔首,淡淡地说了句:“你这几日暂且好好照顾它。” 乐越应了一声,暗中观察师父的神色,没发现什么异样,偷偷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关于本文的属性问题,这篇是在杂志上连载,所以不是耽美文,但也不算言情,实际是冒险为主的仙侠友情文,但是因为文章属性里没有友情只有言情和耽美,所以就选了言情…… 昭沅是公的,不会变母龙…… 第32章 从师父房中出来时,夜风微凉,此时三更已过,庭中月色清幽。 乐越走到廊下抬头望了望天。天高而开阔,星繁而明亮,吸一口清凉的气,瞬息间,从头到脚都舒爽起来。 “长夜漫漫,原来大师兄也睡不着,出来赏月观星。” 乐越身侧的老树后,突然传来人声。 乐越诧异转头,只见树影中走出一人,单儒衫,发未束,手握一卷书,头顶一只龟。原来是那位神叨叨的挂名师弟杜如渊。 乐越遂道:“我不是睡不着,是临时有事找师父,顺便站一站,杜师弟你大晚上的还拿着书,能看得见字么?别看坏了眼。” 杜如渊卷了卷手中的书册:“哦,我是到庭院中随意走走,这书,是平日里拿惯了。”他将手负在身后,“大师兄觉得今晚的夜色如何?” 乐越道:“挺好。” 杜如渊仰首:“星辰又如何?” 乐越道:“挺亮。” 杜如渊叹息:“我方才略观星象,近日天下恐怕会有大变故。” 星象这东西,乐越稍微知道些皮毛,身为修真门派的弟子,像这种看个面相星象、摸个骨、卜个卦、观个风水、测个生辰八字之类,都是必备之技,在关键时刻可以赚钱糊口,比参透虚无缥缈的玄道之术更为实际。 此时的星,乐越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太白星北斗星方位很正,明亮璀璨,既没异色,也无晦暗,四方天空,星位也无动荡。看来杜书生又在装模作样。乐越懒得辩驳,打了个呵欠。 杜如渊依然仰首看着天:“正北天色有异,紫垣闪烁,白天时我见天主星光中隐隐有变,再加之鬼方忽明。变乱之相。”他忽而话题一转,“那天在论武场中,亲眼见到了新太子,大师兄以为如何?” 乐越道:“不错啊,一表人才。” 杜如渊摇头:“但不知以后天下究竟是姓慕还是姓和。” 乐越想了想道:“杜师弟,我觉得我们平头百姓,少问国事为妙。再则皇上要认谁做儿子,这是他的家务事,皇上高兴就行。只要是能让大家过好日子的皇帝,管他原本姓什么,现在姓什么。” 杜如渊侧身看他:“我记得大师兄曾说,自己的志向是济世扶弱,想来胸中定有天下。假如有一天,你做了皇帝,会怎样治理天下?” 乐越心中一惊,猛地看向杜如渊,他和那只龟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看不出什么异常。 乐越谨慎地道:“杜师弟,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被有心人听到了要抓去砍头的。”他挠挠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不过现在也没旁人哈……我觉得吧,皇帝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做的,要看是不是那块材料。像我,做个大侠,快意江湖,就心满意足了。做了皇帝估计还会觉得活受罪。管大臣批奏折处理政务什么都不会,那不就是个昏君么。让我天天穿着龙袍装模作样地蹲在皇宫里我肯定憋得难受。” 杜如渊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乐越又站了片刻,再打了个呵欠:“杜师弟,我要先回房去睡了。夜深有露水,你也别在外面站太久。” 杜如渊点点头:“我再稍微站一站便也回去了。大师兄请便吧。” 乐越转身回房,杜如渊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似在沉思。 昭沅缩在床内侧枕头边的被子里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乐越躺回床上的动静,便下意识地往他身边凑了凑。乐越瞄瞄酣睡中的它,叹口长气,熄灭油灯。 昭沅做了个梦,它梦见自己站在第一次看见乐越的旷野中,乐越拉着洛凌之眉飞色舞地向它道:“我找到能把龙珠中的血洗掉的方法了,马上你就可以和洛兄重定血契,开不开心?快点把龙珠拿出来,快点快点!” 它掏出龙珠,乐越拿出一块布,使劲擦着龙珠,龙珠中金色龙脉上的那条殷红果然一点点消去,每消去一些,乐越的脸上就多出一分开心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心里却越来越闷,好像被压上越来越多的石头。 乐越一边擦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从今往后,大家就各走各路,各不相干了!你们被凤凰抓住,千万不要说认识我啊!” 龙脉上的殷红全部没有了,乐越抓起洛凌之的手,用刀割破,挤出几滴血。 鲜红的颜色忽然铺天盖地,龙珠和洛凌之都蓦然不见了,它惊惶四顾,周围的鲜红色化作一片七彩绚烂,一只花得不能再花的大凤凰从天而降,抓住了乐越的肩膀! 它冲上前,拼命想把乐越从凤凰爪下拽出来,乐越却掰开它的前爪,一脸很熟的样子笑眯眯地对凤凰说:“凤兄,你终于来了!” 凤凰抓着乐越飞到了高高的天上,越变越小,向着太阳飞去,阳光刺痛了它的眼,它努力去追,突然脚下一绊…… 昭沅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 四周黑漆漆的,很静,乐越熟睡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昭沅望着乐越沉睡的脸,又向枕头边凑了凑,把头靠在乐越的肩旁。 第二天,乐越起床后,得知了一个大消息和一个小消息。 小消息是,杜如渊向师父辞行,要离开青山派,继续踏上进京赶考之路。 大消息是,今天天刚亮时,有慕王府的亲兵送来一张拜帖,说新太子和祯殿下要前来拜会青山派掌门鹤机子道长。 大消息让青山派上下都很诧异,自从青山派衰败后,便没有再和官府打过交道,这么多年来连附近小县城中的七品县令都不曾接待过,新太子居然要大驾光临,实在令人震惊加费解,不知是福是祸。 乐越的师弟们蹲在一起猜测:“难道是要表彰大师兄在论武大会上奋不顾身大战妖兽?”“我觉得不是,太子殿下说是来找师父,可能太子殿下在围剿妖兽时发现师父他老人家比重华老儿厉害得多,所以想请师父做护国法师之类的。” 乐越心中有些惴惴,太子和那只凤凰是一伙的。难道他们回去后左思右想,还是察觉到了不对,特意上山来抓昭沅?鹤机子道:“不管是福是祸,反正横竖躲不过,平常心应付吧。” 吃完早饭,鹤机子、三位长老以及青山派的弟子们一起为杜如渊饯行。 杜如渊在祖师殿中取下束发的黄木簪,与弟子服一齐奉还与鹤机子。 乐越道:“杜公子这几天帮了我们青山派很多忙,我们感激不尽。只要杜公子不嫌弃,我们永远会把你当同门兄弟看待,将来若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说句话就行。” 杜如渊微笑,文绉绉地回道:“吾承蒙几位道长及各位师兄搭救,又有幸得入道门,这几日眼界开阔不少,更得了很多见识。至于吾的一点作为,皆是举手之劳,师兄无需太客气。” 乐越也笑笑,又抱抱拳头:“多谢多谢。”他这句话实际上是对杜如渊头顶那只乌龟说的,谢过它在论武大会上告之答案。这一举止在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略显突兀,杜如渊微挑眉,但没说什么。 乐吴乐晋等几个弟子接着道:“杜公子,你这次进京赶考,如果能金榜题名,将来做了大官,可别忘了我们啊。” 杜如渊微笑:“一定一定。” 青山派上下人等要赶着把门派上下打扫收拾一遍,以恭候太子大驾。乐越身上有伤做不了重活,遂由他送杜如渊出门。 到了下山的小路前,杜如渊停下脚步,抬袖为礼,向乐越道:“乐越师兄,你伤未痊愈,不便多劳累,送到此处便可。最近承蒙照顾,不胜感激。就此别过,望多珍重。” 昭沅从乐越怀中探出脑袋,杜如渊头顶的乌龟眯着小眼睛端详着它和乐越,对它点点头。 乐越露齿笑道:“客气客气,那么祝杜公子你一路顺风,这次科举能中个状元。” 杜如渊背着行囊书箱向山下行去,乐越待他背影渐远,方才转过身,刚要往大门处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站住!” 是女孩子的声音,好像是琳箐。 乐越立刻回头,只见山路上站在一名少女,身穿一袭红裳,手握软鞭,正是琳箐。 她那声“站住”,不是对乐越喊的。 琳箐站在山路正中,拦住杜如渊的去路,玩弄着手中的软鞭,挑起柳眉:“你,不能走。” 杜如渊怔了片刻,方才诧异道:“琳箐姑娘为何要拦住在下的去路?” 琳箐冷笑一声:“少和我装模作样,我已经查清楚了你的底细。你走这么急,是不是赶着去通风报信,投靠凤凰那边?” 这下连乐越和他怀中的昭沅都怔住了,杜如渊的声音依然很诧异:“琳箐姑娘,在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琳箐的眉梢再挑得高了些:“不明白?”她手中的软鞭突然闪电般甩出,鞭身燃着火焰,重重抽向杜如渊。 乐越大惊,杜如渊的身周蓦地出现一圈绿褐色的光罩,挡下琳箐的鞭子,鞭身的火焰在触碰到光罩的瞬间嗤地熄灭。 琳箐再一扬手,把辫子收回手中:“不愧是护脉龟家的大长老,好硬的龟壳。” 光罩淡去,杜如渊头顶的乌龟动了动,开口道:“小麒麟不要太无礼。” 琳箐哼了一声,直视着杜如渊:“书生,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你头顶的这只乌龟,其实你看得见吧。” 乐越和昭沅双双惊了。 杜如渊从容地站着,嘴角微扬:“看得见如何,看不见又如何?” 琳箐扬起下巴:“很简单,你留下,我们就是盟友,你走,我们便是敌人。看来你心中已经有决定了。” 乐越终于忍不住走到近前,插话道:“二位,暂且停一停,可不可以容我先问一句,你们说的究竟是……” 琳箐看了看乐越,待看到他怀中的昭沅,便立刻别开脸,将视线投到路边的树干上,咬了咬嘴唇,而后用手中的软鞭一指杜如渊,简洁明了地道:“他头上的那只龟是这一代的护脉玄龟,他就是玄龟选上的人。” 乐越“啊”的一声,惊诧之下,张开的大嘴合不上了。 龙、麒麟、凤凰、玄龟。传说中的四大护脉神像赶集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不到几天的工夫,居然让他见识齐全。 乐越抓抓头,反复把杜如渊和那只龟看了几遍,方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原来如此,怪不得龟兄和杜兄都如此有学问。” 琳箐再哼道:“不用夸他们,他们正准备赶去抱凤凰的大腿,卖了你和这只傻龙。” 第33章 杜如渊皱眉:“琳箐姑娘……” 乌龟慢吞吞道:“小麒麟,言语不要太刻薄。” 琳箐撇嘴:“难道我有说错?”她一指杜如渊的鼻子,“你!我看到昨天晚上你套乐越的话,就知道你没打好主意,果然如此!” 乐越莫名。昭沅小声道:“原来这几天琳箐你都在啊。” 琳箐又把脸别向一边,不看它,昭沅低头,往乐越衣襟里缩缩。 杜如渊道:“琳箐姑娘,据我所知,玄龟一族和你们麒麟族规矩不同,改朝换代时可以在各方势力中任意选择。也就是说,龟兄选中的在下不管是去辅助新太子还是留下帮助乐越少侠,都合情合理。琳箐姑娘又有何立场来斥责我们?” 琳箐将双手环在胸前:“选择站在哪一边是你们的自由没错,但你既然已经选了乐越这边,又临阵倒戈,还是带着这边的秘密去投靠凤凰,这就有些卑鄙了。” 琳箐和杜如渊你来我往,乐越和昭沅这两个吵架的中心点实在插不上话,乐越带着伤,不能站久,索性在路边的草丛中坐下,昭沅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趴在他的身边。 杜如渊挑起嘴角:“琳箐姑娘的话在下不能苟同。在下一直以为,乐越少侠是琳箐姑娘选中的人,护脉龙挑中的人选尚未确定,何来龟兄与我已站在这一方之说。现下,不管是凤凰那边的新太子,还是和龙有缘的乐越少侠,都是论武大会时才见分明,我比较之后,选择觉得好的一方,有何不可?” 琳箐瞪起眼:“喂,你不要狡辩,乐越救过你嗳,明明之前你们一脸很欣赏他的样子。凤凰挑上的那个新太子哪里好了,连这只傻龙一开始盯上的洛凌之都不如。和凤凰一样,一副小肚鸡肠的阴险嘴脸。根本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杜如渊慢悠悠道:“琳箐姑娘说的还是只重匹夫之勇的枭雄标准。从古至今,成为帝王的,鲜少这种热血勇夫。” 一旁坐着观看口水战的乐越忍不住挖了挖耳朵。 就算本少侠是只有匹夫之勇的莽汉,能不能至少看在我本人就在现场的份上,不要说得这么直接。热血勇夫怎么了?白送我张龙椅我还不愿意坐哩。 琳箐也很恼火:“呵,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我看上的人虽然做不了枭雄,却成了皇帝备选。而护脉龟居然挑上了你这种只会耍嘴皮子装神弄鬼的书生,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乌龟淡然不动。杜如渊道:“也是,也是,龟兄的眼光是不如麒麟姑娘这么独到,把别人的看成自己的,费尽无用功,以至真正的人选到今日也未择定。当然,乐越少侠一直没答应你的事儿就不提了,呵呵~~龟兄确实与你差了甚远。” 琳箐几乎要跳起来:“你!” 乐越和昭沅大眼小眼一起瞪着出神地看,口水战貌似已经走题到互相人身攻击了。 幸而乌龟又开口,适时地正回了话题:“凤凰的行事作为老夫并不赞同,但乐越少侠似乎志向不在皇位上,徒然勉强,对他并非好事,老夫也无可奈何。” 琳箐的唇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乐越,杜如渊和乌龟也随之向他望来,目光都很复杂沉重。 乐越摸摸鼻子道:“那个……我的血进了龙珠一事,我觉得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样不重要。你们应该讨论到底帮不帮昭沅,而非我。” 盯着他的六道目光更复杂更沉重了,连昭沅都从草中抬起头,用那双清亮亮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乌龟慢吞吞道:“少年,你错了。” 杜如渊摇头:“乐越兄还没有接受现实啊。” 琳箐垂下眼帘,低声道:“乐越,虽然我不甘心,但,没有出错,不可能出错。护脉龙神的龙脉,从它存在的那天起,直至如今,从没有出过错。”她的眼中有什么在闪烁,很亮,“我和傻龙打的赌是我赢了,我的眼光,是比它好,洛凌之的确不是它要找的人。注定和护脉龙神有缘的人,是你。” 那亮亮的东西终于漫出了眼眶,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琳箐抬袖捂住嘴,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凭什么啊……明明是我先看上你的,明明只有我真的喜欢你欣赏你……就因为龙有天庭赐给的权力,就因为天命册上写好的注定,我连和你定血契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 乐越站起身,走向琳箐:“对不起,听你这样讲,我很……很感动。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哄我做那什么乱世枭雄,才一直夸我……” 看着痛哭的琳箐,他终于明白,原来琳箐一直以来说的话,都是真的。即使他有时候爱理不理,敷敷衍衍地应付,琳箐也还是真心实意地夸着他,用尽办法帮助他,假装不在意地跟在他身边。 对不起…… 乐越站在琳箐面前,用手轻轻扶住她的肩:“琳箐,你是个好护脉神,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真的。” 琳箐扑进他的怀中,泣不成声:“我……我……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对谁……凭什么……那只傻龙看上的明明是洛凌之,乌龟也觉得你不是当皇帝的材料……看不上就让给我啊……我喜欢你……我觉得你比谁都好……让傻龙去找洛凌之,让乌龟去帮着它捧洛凌之当皇帝……把你让给我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不可以……” 乐越感到琳箐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襟,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轻轻扶住琳箐的后背,低声道:“对不起,琳箐,我之前,有时候对你很不好。假如给我权利的选择,我会选你。” 琳箐吸了吸鼻子,慢慢抬起头。 乐越从怀中翻出一条皱巴巴的汗巾,替她擦了擦眼泪。 四周的一切好像一瞬间都凝固住了。 乐越和琳箐的脑子在这时候也都凝固住了。 他们两个都遗忘了,乐越不单不想当皇帝,更不想当琳箐的乱世枭雄。 杜如渊注视着乐越和琳箐,颇有感触地向乌龟感叹道:“真是悲剧啊。” 乌龟慢慢晃晃脑袋:“凡间的世事通常都很无奈。” 昭沅蜷缩在草丛中,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很闷。 琳箐哭了是它的错,如果没有它抢了乐越,琳箐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做乐越的护脉神了。 到了现在,琳箐还愿意帮着乐越它应该很感激。但是,乐越的那句“假如给我权利选择,我会选你”在它的心上戳了一下。 它知道了,乐越不喜欢它。 它不像琳箐那样强,可以帮乐越很多忙,可以保护他。它一直都在麻烦乐越,能定下血契,也是因为乐越的努力和误打误撞,它什么都没做。 而现在,它既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乐越当皇帝,也不知道目前自己最该做什么。 它压根没有资格做护脉神。 所以它对琳箐很愧疚,很鄙视自己,连光明正大地告诉乐越——“其实比起洛凌之我更喜欢你,我觉得你非常合适,我想做你的护脉神”都不敢。 而且它也在迷惑,为了从凤凰爪中夺回护脉神的位置,便让乐越去做皇帝到底是对是错。 乐越他一点也不想当皇帝。他想做大侠。 昭沅把头插进草里,觉得很混乱。 琳箐深吸一口气,抬袖用力地擦擦眼角:“不过,就算不甘心,也改变不了事实。我决定要想开了。”她望着乐越,目光坚定,“就算我不是你的护脉神,我也一样会帮助你。乌龟爱投靠凤凰就去投靠吧!你放心,我不会让我们这边输。我要再去找一个有潜质的人,把他培养成大英雄,让他和你一起打拼出天下!” 乐越低头看着她,诚恳地说:“琳箐,谢谢。” 琳箐灿烂地笑起来:“不用,原本这也是我该做的呀。谁让我是个称职的护脉神呢。” 乐越也跟着笑起来:“麒麟神的境界的确和我们凡人不同,佩服佩服。” 就在一笑之中,好像又有了一种新的默契。 乐越指指一旁的草丛:“目前就有件事要麻烦琳箐你。那只傻龙被凤凰施了法术,原本要现原形的,可能是你借给它的项圈护住了它,结果它变成了蛇的模样。但它之后就既变不回龙也变不了人形了。” “那个项圈上有变形法咒,”琳箐快步走过去,蹲到昭沅的身边,“这个法咒是我父王和我们族中的十大长老一起设上的,只能用特定的法术解,昭沅自己当然变不回本形。”说着,她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昭沅颈项处的金线上,闭上双眼喃喃念了句什么。 紧紧箍住昭沅的金线晕出一层薄薄的红光,渐渐变大变大,还原成原本的项圈模样。 昭沅从项圈环中爬到一边,在心中念动仙诀,灿烂的金光中,白色的小蛇渐渐变成金色,长出龙鳞,化出龙爪,脑袋变幻形状,还原成了那只小小的金龙。金光越来越亮,越扩越大,小龙的身影淹没入其中,拔高、变长、化形,最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少年。 乐越站在它身边,抬手在它的头顶敲了一记:“嘿,总算变回来了,不容易。” 昭沅揉揉被敲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看看琳箐,头抬起又低下,小声说:“谢谢。嗯……对不起。” 琳箐哼了一声:“对不起什么啊对不起,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虽然你确实把乐越给抢了,我很不高兴。不过……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她忍不住也在它头上敲了一下,“但是,现在你是乐越的护脉神了,就不要再惦记那个什么洛凌之,我就告诉过你嘛,那人很平庸,远远不如乐越。你要好好做乐越的护脉神喔,一定要让他当上皇帝!” 昭沅嗯了一声,点头点头,悄悄看看乐越。它刚要开口,琳箐一把抓起它一只前爪,再拉住乐越的一只手,自信满满地道:“让我们三个从现在起,为打拼出另一番天下努力吧!” 乐越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已被插进来的声音打断。 “要么……也算上在下吧。” 琳箐回身,瞪大眼看着杜如渊和乌龟:“你们不是要去抱凤凰的大腿吗?怎么一会儿说走一会儿要留的。痛快点,该去哪去哪!我就不信,我们这边缺只乌龟,便会输掉这个凡间的江山!” 杜如渊抱起双臂摇了摇头:“麒麟姑娘,你所谓的你们这边,到底能不能争到江山,眼下和你的斗志没关系吧?最大的问题,似乎还没摆平。” 琳箐眨眨眼,昭沅默默地看向乐越,乐越把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 乌龟抬起眼皮,向乐越道:“少年人,你想做皇帝吗?越再咳了一声,很干脆地回答了两个字:“不想。” 昭沅垂下头,杜如渊呵呵笑起来:“看吧。” 琳箐瞪着乐越握起拳:“你呀,不要总是一根筋想着做大侠大侠大侠嘛,做皇帝多好啊!整个凡间你最大。想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你为什么就是想不开呢?!” 杜如渊在一旁凉凉地道:“没用的,他志不在此。你如果勉强,反而是强人所难。我昨夜就是试探到他根本无心做皇帝,也发觉他确实不是这块材料,方才决定去京城,再观察观察局势。” 琳箐却不放弃,又一把揪住昭沅:“你是乐越的护脉神吧,你也劝劝他啊!”扯着昭沅再瞪向乐越,“喂,乐越,你看看这条龙,多可怜,它的爹被凤凰暗算,变成龙族之耻,只能全家挤在小河沟里寄人篱下讨生活。如果你不做皇帝,它们全家就都没有希望了,会被嘲笑到死永不翻身,你忍心吗?你看它,可能就因为从小到大被挤着,都吃不饱,才长这么小,只有半尺多长。” 乐越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就在此时,杜如渊又在一旁凉凉插嘴道:“你这样拿龙的可怜来逼迫他,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没道理他必须为了龙,牺牲掉他想过的人生。就算他此时被你哄得同意了,万一将来后悔,还会怨恨这条龙。” 琳箐有种把杜如渊捏扁塞进乌龟壳埋进土里再踏上两脚的冲动。 昭沅低着头道:“我没关系的,还是要看乐越自己的意思。” 琳箐顿时想把它和杜如渊一起捏扁:“口是心非的装什么伟大!气死我了!”她恨恨一跺脚,“好吧,我不管了。” 趴在杜如渊头顶的玄龟突然从龟壳中探出头:“有人来了。”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一惊,蓦然醒悟已经在山道上纠葛耽误了很长时间。乐越抬头向青山派大门处看看:“可能是师弟们见我很久没回去,过来找了。” 琳箐屏息凝神:“不对,人是从山下来的。有很多。” 乐越皱眉:“可能是新太子和慕王府的人来了。” 第34章 琳箐立刻掏出刚刚收起的金项圈,又噌地套回昭沅颈间。 乐越转身道:“我们聚在一起在山路上还是会惹他们疑心,先回师门吧。”琳箐和昭沅跟着他一起走。 杜如渊笑嘻嘻地道:“要么,我也一起回去吧。我和龟兄被麒麟姑娘的精神所感动,决定留下来。我觉得这边会有趣一些,也想见识一下,不可能的事情,能不能变成可能。” 琳箐断定此人脸皮比龟壳还厚。此时,山下过来的人气息越来越近,隐隐能察觉到凤凰的鸟毛气。琳箐便懒得再还口,和乐越昭沅一道向青山派的大门处去。杜如渊笑嘻嘻地跟着。 杜如渊去而复返,青山派的众人果然很惊诧。 看到琳箐和人形的昭沅,他们更惊诧。 杜如渊从容地胡扯道,方才和乐越一同下山时,忽然偶遇琳箐师妹,而后昭沅又忽然像吸收了天地灵气一般,从一条蛇迅速地变回了一个人。虽然已经知道昭沅师弟是个蛇精,但是亲眼见到这种变化的情形,仍然让他感觉到玄法的奇妙。 “在下顿时领悟,所谓世俗功名不过是虚浮的云烟,天地造化神奇,玄道之法,奥妙无边。此方是世间之根本。于是在下愿意彻底放弃功名,钻研玄道,但愿此生,可窥得门径一二。” 乐越再次对杜如渊装模作样的本事叹为观止,并由他圆熟的谎技生出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情。 除乐越外,青山派的其他人都接受了这个谎话。 因为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到大门口了,大家都来不及去琢磨,为什么在论武大会上的玄法比试、妖兽变形、凤凰现身、昭沅化蛇等等大阵仗都没能让杜如渊死心塌地拜倒在博大精深的玄道法门下,反而在下山时,偶尔看见昭沅从蛇变回人就让他顿悟了。 新太子和祯这次来访,只带了五六个随从,十余名护卫,乘的一顶小轿也甚是简朴。看样子的确是善意到访,并非来找茬的。 青山派一干人等,在前殿阶下恭迎。小轿停在前院正中,一个随从打起轿帘,太子下轿。 他此时的衣装自然与当日在清玄派中做弟子时不同,头束玳瑁冠,一身淡紫色长衫,衬得面如白玉,眉目风流,恰如唐时诗人笔下,一枝雨后的海棠。 他的举止态度中,固然有些矜贵倨傲,与鹤机子等人说话时,神情言语倒也还算随和:“本宫当日在清玄派时,便十分想到青山派看一看,只因两派之间有些不睦,一直未能如愿。鹤机子掌门和其他几位道长本宫一向甚是钦佩,门下的诸位弟子也都少年有为,未失昔日名门之风。” 鹤机子躬身道:“殿下谬赞了。鄙派只有几间旧屋,贫道等三四个老头子,外加十来个不成气候的弟子而已,‘昔日名门’四个字,早已不敢提了。” 乐越和昭沅琳箐杜如渊及所有师弟们一道假装恭敬地整齐排列站着,乐燕小声嘀咕道:“什么很想来我们青山派看看,满嘴谎话。老欺负我们,拿白眼看我们的人里总少不了有他。” 乐越低声道:“小声点,别被听见,人家现在可是太子,未来的皇上,万一惹到他,他动动手指就能要你的命。” 乐燕缩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乐越依然一副恭敬模样地站着,不敢松懈地暗中观察。 太子的轿后,还跟着一顶小轿,从那轿中下来的人,依然穿着一身刺眼的不得了的红衣,是那只凤凰。 凤凰自始至终随在太子身后,乐越心中的那根弦就一直紧紧地绷着。 昭沅身上的每一片龙鳞也都充满了戒备,琳箐在它身边小声道:“你放心,看样子不像是来抓你的。就算是,大不了打嘛,我们还能输给他?” 太子被鹤机子让入大殿,凤凰依然跟在其后,看也没看他们这群弟子。 进了正殿,太子在上首落座,凤凰陪在一旁,鹤机子亲自端上茶水,太子端起沾了沾唇,又闲话几句,渐渐切入正题。 “鹤道长,本宫今日前来,是有件要事与道长商量,前日论武大会上突现妖兽,察访后方才发现,原来近一二年精怪妖兽突然横行,各地各州均有百姓伤亡,有的官员道,近日连京城中都常有匪夷离奇事出现,恐有妖孽污秽作乱,而父皇突然病重,恐也与此有关。因而本宫特意前来向鹤道长借一样东西,携往京中,以镇秽气,护持父皇龙体康健。” 听了这话,乐越和师弟们都很惊讶。 太子上门居然是向青山派讨要可以镇妖降怪的宝贝。 这种东西难道不是应该找他自己的门派清玄派要?看看青山派的这些破房旧屋,就知道肯定没有那种东西。 乐越在心中道,如果有宝贝早八百年就被本少侠和师弟们挖出来卖钱换大米吃了。 鹤机子也显得很惊诧:“平定妖祸,保护圣上龙体是修习玄道的门派应尽之责。但青山派已衰败许久,贫道并不记得鄙派中还有什么可以镇妖气去污秽的宝贝,不知太子所言,是指何物?” 和祯笑了笑:“本宫在清玄派时,时常听师父提及,许多年前,青山、清玄还是一个门派时,有位白日飞升的师祖,留下一件降妖伏魔的法器,代代相传,只有每代的掌门才知道这件法器究竟是什么,藏在哪里。后来两派分开,这件法器留在了青山派。想来已传给了鹤道长。本宫今日来借的,就是这件法器。” 乐越与师弟们都惊讶了,居然还有这种事?白日飞升的师祖的事迹经常被师父师叔们当做范本榜样来教训大家,乐越和师弟们都能倒背如流。 但,他们只知道这位师祖帮助天庭的神仙降伏了某个大妖怪之后,就在菜园子里飞升成仙了,当时菜园里的黄瓜白菜们却没有沾染他的仙气,吃下那些白菜黄瓜的其他师祖们也没有因此长生不老或者功力大增。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总会在此处总结道,由此事可以得知,想修行成仙要靠自己努力,不要妄想投机取巧。 据说连用来斩杀大妖怪的剑都被那位师祖带去了天庭,没听说他有留下什么宝贝。 难道是师父有意隐瞒?乐越和师弟们各自考虑了一下,都觉得鹤机子做得出。 于是,众弟子们都兴致勃勃地睁大了眼,看向师父。 鹤机子却好像的确不知情,神色中有迷茫有疑问有困惑,这些复杂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他的每一道皱纹乃至每一根胡子里,非常真诚。 “太子殿下,贫道从未听说过,本门中有这件宝物。” 和祯微笑道:“道长是不是一时忘记了?此物对父皇十分重要,道长再好好想想。” 鹤机子摇头:“飞升成仙的那位师祖的事迹,本派任何一个小弟子都能倒背如流。当日先代掌门辞世时,所交托于贫道之事,贫道日夜铭刻在心,绝无遗忘。但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件宝贝。贫道猜想,或是谣传?” 和祯挑眉,鹤机子接着道:“而且,殿下请推敲一下,白日飞升,乃千载难逢之事,倘若那位师祖当日真遗留下什么降妖伏魔的法器,必定惊动全派上下,流传亦必广,要如何做,才能将之变成秘密,只传于各代掌门?” 和祯怔了怔,一时间无话可驳,无话可说。 乐越和师弟们在心中道有理。 一直静坐旁听的红衣男子语气和缓地道:“道长的话,的确有道理。不过,也或许道长虽不知情,此物却真的有,只是先代的掌门忘记告诉道长了。” 鹤机子道:“或许如此,可是无从查证了。” 红衣男子微微笑了笑:“查证的方法,大概还是有的。”他站起身,将右手平抬在胸前,“鹤道长,玄法之术,我亦曾学过些,尤其比较擅长找东西。”他右手中有红光聚起,“正好可以替道长和殿下找一找那件旧物,不知道长是否愿意?” 他还客气地问着,手中的红光已光芒大盛,聚集成一个光球,悬浮至半空,瞬间化作一只硕大的火凤。 火凤清啼一声,舒展双翼,飞出了正殿,在青山派的屋宇上空一圈圈盘旋。 乐越和师弟们忍不住好奇,纷纷跑出去看。 殿内的其余人等也随即跟出,琳箐暗自嘀咕:“雕虫小技,只会在无知凡人面前卖弄。” 火凤贴着屋顶缓缓滑翔,飞了一圈又一圈,乐越忍不住道:“万一那件宝贝埋在地下,它在天上能知道?” 红衣男子道:“无妨,既然是宝物,一定会有仙气。”原来那只火凤是在探测仙气。 乐越没想到凤凰居然会和自己搭话,不由向他瞄了一眼,凤凰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他一扫。 火凤在天上五圈六圈七圈八圈地飞着,乐越哧笑道:“看样子是查探不到吧。” 红衣男子侧身向太子道:“殿下,或者青山派中确实没有这件宝贝。” 太子依然很坚持:“师父不会说无根据的话,而且此物对父皇的确异常重要。桐先生没有别的办法了?” 红衣男子道:“办法自然有,只是……”向青山派众人处望了望。 太子立刻道:“有办法就用,无论如何,本宫今天要彻底弄清青山派中究竟有没有此物。” 红衣男子道:“既然如此……”抬手击掌,天上的火凤再次长啼一声,呼地吐出一团火焰,直落向青山派大殿的屋顶。 第35章 乐越大惊,怒道:“你们做什么!” 杜如渊将他的衣袖一拉:“此时不宜妄动。” 红衣男子淡定自若地道:“殿下,假如烧完之后,没有什么东西剩下,那么青山派中,就确实没有那样法器了。” 房屋一沾上火焰,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太子向鹤机子微笑道:“鹤道长,这次暂且委屈贵派了,此事过后,本宫赏你们黄金千两,重修殿阁。” 青山派的弟子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跳起来,想冲上前救火,太子的随从中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厉声喝道:“大胆,谁敢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 话音未落,那几位随从手中的兵器突然啪啪断成了数截。 半空扑着翅膀煽风吐火的火凤哀鸣一声,双翅一颤,险些从空中一头栽下。 琳箐从青山派的人群中走出,玩弄着手中的软鞭:“我就是要违抗,怎样?”她扬起柳眉,冷冷地看着红衣男子,“让那只鸟把火熄了。” 红衣男子依然淡然自若地道:“姑娘请少管闲事。” 琳箐一扬手,长鞭脱手甩出,化成一条长满荆刺的长链,像条活的长蛇一般,狠狠鞭向半空中的火凤,那火凤蓦地凄厉悲鸣,长链紧紧缠上它的身体,猛地一扯——火凤在响彻云霄的哀啼声中被扯成数片,化作几片残光,落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红衣男子冷笑一声,一挥衣袖,燃烧的房屋火势暴涨,轰地蹿入半空,从火焰中竟然又聚集出一只凤凰的形状,振翅飞出,向地上的琳箐扑来。 琳箐拍拍双手,还在半天空的长链蜿蜒拧了个弯儿,再次又快又狠地抽中了凤凰的身体,当那火凤再度化作数片残光时,琳箐抬手,长链落回手里,再一抖,重重地甩向红衣男子的方向。 一旁的众人纷纷散开躲避,红衣男子挥袖抵挡,抓向琳箐的鞭梢:“琳公主,何必为了区区几间破屋伤了两方的和气?” 琳箐冷笑:“还轮不到你这只小凤凰来和我谈和气!” 她鞭势再一甩,红衣男子闪身避过,身形竟飘飘而起,升上半空,琳箐随即追上。地上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身影在半天空中缠斗。 红衣男子明显敌不过琳箐,左右躲避,都只能算是堪堪避过。 但,他每一次闪身,就会顺势挥出一簇火焰,落向一旁尚未着火的屋顶,于是青山派不多的几间房屋,几乎全烧了起来。 琳箐却无法扑救起火的房屋,因为她是一只火麒麟,只对放火比较在行。 昭沅握着拳在乐越身边站着,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用。 它会喷水,懂得灭火的法术,房屋烧起的瞬间,它本想冲出去,却听见杜如渊头顶的乌龟道:“你不能动。” 这四个字像道定身符定住了它的脚。 它不能动,因为它是龙,一旦被凤凰发现,可能整个青山派的人都会被连累丢掉性命。 它便只有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火势越来越大,新太子被侍卫们护着从火场撤离。他们走后,乐越和师弟们立刻扑向水井,想赶紧救火,鹤机子摇头阻止:“这种术法之火用水扑不灭,赶紧出去,免得被烧伤。”几位师叔拉着众弟子向大门外跑。 乐郑乐鲁等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边跑边回头边哭:“那怎么办,我们连住的地方也没了。” 乐越握紧拳,按住腰间的佩剑,疾步迈出尚未烧着的大门,鹤机子在他身后沉声道:“乐越,你去做什么?” 乐越的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欺人太甚!” 杜如渊在不远处道:“可他毕竟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和他过不去,等于和你自己过不去。” 乐越的拳攥得紧紧的,有些颤抖。 昭沅轻轻拉拉他的衣袖。 乐越大声道:“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天理王法!” 杜如渊道:“在这尘世,皇上的话就是天理就是王法。” 乐越攥着拳头,慢慢回身。 师父师叔和师弟们在空地上沉默地站着,他们身后,据说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他几乎从出生起便住着的,青山派的破旧房屋已经尽在火焰中燃烧。 前殿、正殿、祖师殿…… 师父师叔们的卧房,他和师弟们住的厢房…… 厨房、柴房、冲澡房…… 相传某师祖在此飞升的小菜园…… 而在另一边的空地处,太子那帮龟孙子们正优哉游哉地观赏着火焰,等着屋子快点烧完。 鹤机子叹气道:“徒儿啊,要看开,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而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太子殿下不是说了要给咱们一大笔黄金么,到时候就能盖新房了。” 乐越僵僵地站在原地,昭沅仰头看他,乐越的眼中映着燃烧的火焰,脸上没什么表情。 慢慢的,他的手从腰间的佩剑上移开,大步走到一棵树下,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青山派的房屋一点点燃尽。 昭沅跟在他身后,挨着他坐下,它再拉拉乐越的衣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空中琳箐和凤凰犹在酣战。 凤凰知道自己不是琳箐的对手,对她的攻击一概只避不接,琳箐大怒之中,力道难免拿捏不准,无意中把青山派的房子轰塌了几座。 不知内情的观战众人都对她的神勇十分惊叹钦佩。 乐越的师弟们苦中作乐,开始打赌琳箐到底什么来历,是人是妖。 乐楚道:“琳箐师妹如果是人的话,她这么厉害,不知有哪位高人能娶她做老婆。” 大家在心中幻想了一下,都对琳箐未来的相公产生了深刻的钦佩之情。 乐晋小声道:“其实吧,我觉得,琳箐师妹对大师兄很有意思。” 其他人纷纷赞同点头,乐楚道:“但是大师兄肯定打不过琳箐师妹。” 其余人偷偷看了看乐越,再点头。假如琳箐师妹变成了大师嫂,大师兄一定很可怜。 另一厢太子众人也在闲坐观火并观战。 陪在和祯身边的宦官道:“那个姑娘真厉害,好像连桐公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和祯凝望着那抹和凤凰打斗的身影,似乎已经出神了。 侍卫们摸出弓箭,向天瞄准,跃跃欲试:“殿下,要不要小的们助桐公子一助,把那个小妞儿射下来。” 和祯猛敛眉喝道:“不得胡来!” 侍卫们诺诺低头,手从弓弦上松开。 和祯仰首,继续凝视着天上。 轰——青山派最后一堵立着的墙塌下,凤凰甩袖,向地上落去,笑吟吟向琳箐道:“琳公主,承让承让。” 琳箐虽然招招胜他,但碍于不能波及其余人,不敢放开手脚,始终没有伤到凤凰,还无意中帮着凤凰让青山派毁得更快些,不禁心中气苦,骂道:“卑鄙无耻的秃毛鸟!” 凤凰没有还口,径直落到太子等人所站之处。 琳箐只好忿忿地回到地上,大声道:“等哪天方便时,我一定好好教训你!” 凤凰弯着双目,远远道:“凤桐随时恭候琳公主指教。” 琳箐恨了一声,跺脚向乐越那边去,和祯自人群中走出,在她身后道:“姑娘。” 琳箐回头:“干什么?” 和祯向她身边走了几步,浮起微笑道:“姑娘,本宫今天火烧青山派,实属无奈,还望姑娘谅解。方才,桐先生有得罪姑娘的地方,也望姑娘宽宏大量,不要计较。” 琳箐懒得多理会他,哦了一声,转头欲走,和祯又赶上前一步道:“姑娘,本宫……” 琳箐再回头,不耐烦地皱眉:“你老老实实说我不行么,本宫本宫的,我偶尔听不清楚,还以为你在自称本公公。” 和祯的神色僵了僵,他身边的绿衣宦官立刻呵斥道:“大胆,竟然敢……” 和祯抬手制止,又露出微笑:“琳姑娘只是在和本宫开玩笑。”继续凝视着琳箐,“姑娘说得很是,本……我也是因为侥幸当了这个太子,方才不得不如此称呼,自己说的时候,其实也觉得很拗口。” 琳箐更不耐烦了,和祯却假装看不到,依然不屈不挠地道:“我在论武大会时,就对姑娘印象深刻,但那时未有机会说话。不知姑娘你家乡哪里,什么时候加入的青山派?” 琳箐扬起眉毛道:“我的家离这里挺远的,我不久前才到这里,为了找人。” 和祯紧紧望着她道:“喔,找谁?” 青山派的众人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幕,乐楚戳戳乐吴:“二师兄,现在的情形是不是应该叫做太子爷调戏民女?” 乐越在树下坐着,心道,应该叫太子爷摸虎须,哦,不,是麒麟须,胆色过人。昭沅在他身旁睁大眼睛看,那个太子喜欢上琳箐了,原来凡人雄的向雌的求偶,是这样的。 琳箐玩弄着胸前的头发,甜甜一笑:“我来找我相公。” 和祯的神色又僵了僵,然后勉强再微笑道:“琳姑娘你这么年轻,又做未嫁打扮,原来已经……” 琳箐双颊的酒窝深深的,像是不好意思地掩了掩口:“嗯,我们还没有拜堂啦,但因为从出生起就定了亲,所以,我一直都喊他相公。” 她侧身,在众人直直的目光中像一只扑向菜花的蝴蝶一般径直扑到还在地上捡下巴的乐越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双眼像两弯幸福的下弦月:“相公,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我刚才厉不厉害?” 乐越感到自己抖了一下,刚刚捡起的下巴和其他人的一起又掉回地上。 乐越的小师弟们变成了岩石,变成了风里的沙。 昭沅抬爪揉揉眼,茫然地道:“为什么琳箐你……”依偎在乐越胳膊上的琳箐竖起眉毛,不露痕迹地剜了它一眼。昭沅是条识趣并有悟性的龙,立刻乖乖地闭上嘴。 乐越开始有点佩服和祯了,他居然还能挣扎着露出一个还算像微笑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本宫竟一直没看出来。怪不得……琳姑娘一直在乐越少侠身边。真是伉俪情深。” 乐越从嗓子里呵呵了两声:“还好还好。” 凤凰的法力之火非同一般,不到一个时辰,青山派所有的房屋已即将烧尽,大片的焦土裸露在外,火势渐渐熄灭,凤桐眯起眼,走到烟雾弥漫的焦土边,浮起一抹淡淡的悦色:“青山派中,果然有宝物。” 其余的人都向他视线所落之处望去,只见光秃秃的焦黑荒土上,有一坨黑色的物体,静静地在一片平坦中鼓起,最后一簇微弱的火焰在其上跳跃了两下,熄灭。 和祯喜色闪动,快步走上前,青山派的众弟子也忍不住凑过去看热闹,这坨所谓的宝贝所在的位置,似乎是原本的厨房。 连乐越的几位师叔都面有诧异之色,看向鹤机子,他捋着胡须站在原地,遥遥望向那方。 太子走到近前,迫不及待地弯腰,凤桐抬袖拦住,缓缓俯身,拂去那坨物体上的黑灰。 第36章 那样东西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坛子,像一般的酒坛那么大,黑褐色坛身,有一只圆盖。 青山派的弟子们都大惊,乐晋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我们天天拿来腌咸菜鸭蛋泡大蒜的坛子吗?” 凤桐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些,缓缓抚摸着那个坛子,坛身完好无损,既没有变色,也没有裂痕,甚至连坛盖下蒙着的那层粗布都原模原样,凤桐拿掉盖布,呼喇倒出半坛冒着滚滚热气的水,二三十个白皮或绿皮的鸭蛋骨碌碌四散滚开。 凤桐拿起一枚鸭蛋,往地上敲几下,剥开蛋壳,露出白色的蛋清,是枚熟蛋。 乐魏幽幽地道:“昨天刚泡上留着过端午的鸭蛋都被煮熟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在心疼吃食。 凤桐将布塞回坛内,盖上盖子,捧着坛子站起身:“青山派的道长们实在能想旁人所不能想。这样一个平庸的坛子,成天在厨房内泡咸菜,谁能料到它就是当日降伏天魔的宝物?” 和祯的双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喜悦:“今日多亏有桐先生,否则就算这个坛子放在本宫面前,本宫也不会想到它就是那件法器。” 乐越和他的师弟们心情都很复杂。 他们用这个坛子腌了无数的咸菜大蒜咸鸭蛋,从不曾想过它居然是个宝贝。 乐吴喃喃道:“怪不得我们厨房里从没闹过耗子,原来因为有这个宝坛镇着。” 乐越更加痛心,如果早知道它是件法宝,方才就用它把混账太子混账凤凰和那些混账小喽啰们一遭收了,倒进几斤盐巴,当咸菜腌。 不对,如果早知这是件法宝,一早就用它打倒清玄派了,说不定青山派早已不今天的局面,什么太子凤凰的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宝坛!这么一件世间稀有的法宝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许多年! 乐越眼睁睁看着凤凰手里的坛子,心在滴血。 师父应该早知道这是只宝坛,却一直任由它沦落为咸菜坛,他老人家真的傻到掉渣啊! 坛子被装入了一个垫着厚厚黄绸缎的银箱内,太子和凤凰带着它扬长而去。 临行前,太子还假惺惺地向鹤机子客气道:“原来确实有法宝,本宫甚是意外,这件宝物本宫先借走了,重新修建青山派的钱款本宫会吩咐知府衙门,让他们尽快送来。” 鹤机子的神情依然很从容,对宝物最终落入太子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痛心:“此物在本门派中数年,一直无人识得它是昔日师祖传下来的降妖宝物,致使它沦为锅间灶上的一件庸物。今日被太子殿下辨出,可见与它有缘,倘若宝物有灵,亦应欣慰。” 和祯负手道:“鹤道长,你的这番话,本宫很喜欢。你虽然有些迂腐,却是个识时务的人。” 太子和凤凰走了,青山派唯一的宝贝也没了。 乐越站在焦土之上,蓦然有种天地之间什么都空了的感觉。 师弟们问他:“大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房子都烧没了,钱和衣服,什么都没了,从今天起我们要住在哪里,吃什么?” 乐越木木地回答:“我不知道,等下问师父和师叔们吧,总会有办法。我们守着这么大一座少青山,还能没地方睡,淋着饿着?” 琳箐转着手中的鞭子道:“不过真奇怪啊,那个坛子居然是件法宝。你们那位做神仙的师祖很厉害嘛,我都没有察觉出坛子上有仙气。你们的师父也真是的,有法宝就要用,拿来泡咸菜太可惜了,宝贝是藏不住的,早晚会被人家抢。” 乐越虽然也很心痛,不能理解师父的做法,但还是辩解道:“师父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他大概是怕法宝引起某些人的贪念,也或者,那个坛子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用的。总之,反正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多说无用。现在先顾眼下再说。” 他从随身的皮囊里翻出一块包袱皮,蹲下身,把地上被凤凰从坛中倒掉的鸭蛋一个一个捡起来。昭沅蹲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捡。 乐越一边捡一边道:“凤凰倒也算做了件好事,帮我们把鸭蛋煮熟了。” 要不然,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锅来煮这些蛋,生蛋不好拿,容易破。 乐越把鸭蛋们包好,塞给昭沅抱着,去和师父、师叔及师弟们一起商量,今后该怎么办。 大家坐在山坡空地的草皮上,望着不远处的大片焦土,心中滋味万千。 乐越捡了根树棍,在地上划道:“还好现在不是冬天,漫山遍野都是吃的。目前第一要解决的,是住在哪里。” 太子虽然说会立刻命人办理拨款事宜,但凭着他们所知道的官府衙门的办事速度,估计至少要等三四天后,补偿款才能送到。 拿到了补偿款,还要买砖瓦泥沙等材料,根据钱的多少来定如何重建门派、以及画图纸、挖地基、开始动工等等。 重建完毕可以住人,怎么样也要几个月之后了。 这几个月内,要住到哪里?这一二十个人,作为一个门派,看起来人很少,但此时无处可住时,人就显得多了。 青山派的人都讲尊严,不愿暂时寄宿在别的门派屋檐下。 这么多年从牙缝里刮下的一点余钱全在凤凰的那把火里化成灰了,没钱去住客栈。 城中的破庙废屋是丐帮的势力。 原本附近的山中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勉强能让他们这么多人容身,但,算他们倒霉,一个月前下了场雷雨,那座土地庙好巧不巧被雷劈塌了。 乐越一一分析,最后道:“要么,去山中找山洞住,要么我们搭几间茅屋栖身。” 茅屋,也不是随随便便一文不花就能搭的。 要先做土坯砖、砍树、削木头,要有绳子或铁丝把树枝长草拧起来铺屋顶,需要很多工具材料。 乐吴抓头道:“大师兄,置办这些好像也要花挺多钱。” 一直未出声的杜如渊开口道:“吾的行囊里还有些银钱,虽然不多,应该也能解一时之需。” 乐越紧锁眉心摸着下巴道:“还是能不花钱最好。” 昭沅抬爪道:“我和琳箐可以用法术帮忙。” 乐越拍拍它的肩膀,心道,精神可嘉,但,你那点法术估计顶不了大用,琳箐比较擅长拆房子,盖房子恐怕指望不上。 师叔松岁子道:“要么还是先进深山里找找有没有大山洞吧。” 乐吴唉声叹气:“可是少青山里的山洞都比较潮,不知道会不会引师傅和师叔们犯风湿。” 松岁子道:“已到如厮地步,哪还有许多计较?” 琳箐突然开口道:“我想到了可以不花钱住舒服地方的好办法。” 乐越喜道:“真的?什么办法?” 大家都一起望向她,连鹤机子和松岁子等也凝神倾听。 琳箐长长的羽睫眨了眨,笑盈盈道:“这一带的山里,应该有妖怪吧。” 狐老七是包括少青山在内的,方圆数百里群山中最有钱的妖怪。 它做妖怪的追求和其他妖不同,它既不想做为祸一方的大魔头,对修炼成仙也没多大兴趣。它每天所想的,只是如何能活得更舒服些。 它勤勤恳恳,白手起家,自己养了一窝鸡,种了点地,用收获的作物喂鸡,自给自足,再把鸡吃不完的粮食和在山里挖的草药野参等等拿到附近城里的市集上,换油盐酱醋及其他有用的小东西。 渐渐的,狐老七越来越富,如今它有了一座相当华美的洞府,一个大鸡场,里面有上百只鸡。很多亩地,各种鸡爱吃的粮食以及葱姜等佐料应有尽有。狐老七还弄了两个药圃,种紧俏的药材,甚至有一个山洞做暗室,专门养银耳木耳和菌菇。 城中的人不知道它是妖怪,只当它是隐居在深山里的商人,都喊它胡员外。狐老七很喜欢这个称呼。它不算很风流,只有三位夫人,六个儿女。一家十只狐狸在洞府里过得幸福惬意。 直到今天,突然降临的灾祸打乱了狐老七神仙般的小日子。 一头凶猛的母麒麟和一只乌龟杀进了它的家,拿着鞭子恐吓它,说要暂时借住几天。 十几个凡人随后进了它的洞府,为首的那个是大名鼎鼎的鹤机子道长,几十年前曾经端掉过两座山的妖怪窝,它认得。 狐老七的腿都软了,它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各位大仙道长,我们全家都是本分的好狐狸,从来没伤过人。” 鹤机子笑眯眯地把手搭在它肩上:“狐员外,你放心,贫道知道你全家都是良善之妖。贫道的门派今天被一把火烧了,满派上下无处可去,只得来你洞府中暂且借住一段时日,以后几个月,要多叨扰你了。” 狐老七哪敢说半个不字,它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居然招惹上这么一群大爷,它在角落里偷偷地泪流满面。 第37章 人只有经历过风浪,胸襟才能开阔,见识才能成长。 经过这段时日的种种之后,青山派的弟子们对于住进妖精洞这种小事已经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进了狐老七的洞府后,乐越和师弟们开始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 琳箐掏出一块玉,放在狐老七面前的圆桌上:“这块麒麟宝玉能保你全家平安渡过天劫,就当房钱了,可别说我们是恶霸,强占了你的窝。” 狐老七抬爪收下,这才消去了满脸愁苦,露出笑脸,喊三位夫人出来一起招呼众人,还殷勤地领他们在府中四处参观。 狐老七是只红黄毛的狐狸,它的三位夫人一只是白狐、一只是红狐、还有一只灰狐,各个娇媚美貌,满头珠翠,浑身绫罗。六个儿女还都是幼狐模样,尚不会变成人形,圆滚滚的,黄毛红毛白毛灰毛等等各色皆有,有几只蜷在椅榻上的鸡毛垫子上睡觉,有几只在各处扑来扑去,像一堆滚动毛团。 狐老七的洞府建在数道山壁间的空隙处,数个大小山洞连在一起,又加盖了几间屋,居然比青山派的地方还大。 洞内屋中布置得富丽精致,地上铺设着厚厚的毛毡或精致的花砖,桌椅案几、床榻屏风,应有尽有。墙角有花瓶,壁上有字画,被当作正厅来用的那个最大的山洞里摆设的宽屏风上,绘着一只狐狸卧在姹紫嫣红的牡丹丛中,是狐老七特意请城里最有名的画师画的,还题着四个大字——满门富贵。 宽阔的庭院中有鱼池、鸡场和药圃,最后面的院子里还有一汪天然的温泉。 乐越的师弟们不禁感叹:“狐狸过的比咱们好多了。” 吃午饭时,一张大圆桌上摆满大盘小盘,炸鸡、蒸鸡、烤鸡、烧鸡、炒鸡杂、酱翅尖……其间点缀着蒿炒面筋、凉拌木耳等几道素菜。狐老七亲自捧着酒壶,殷勤劝酒,果酒芳香清冽,也是它自家酿造。 乐魏脸喝得红扑扑的,擦着油汪汪的嘴角向鹤机子道:“师父,不如我们都做妖怪算了!修道修得一穷二白,哪有做妖怪滋润。” 鹤机子没说什么,三位师叔的脸色顿时沉了沉,碍于正住在狐老七这里,不好呵斥。 狐老七笑眯眯道:“小道长,修道才是正途,我们是没办法,天生异类,只能先做妖怪。其实,我冒昧说一句,你们这种门派,有很多挣钱的方法,只是各位道长没想到罢了。比方说,青山派在人间算是百年名观,如果接待香客拜神,光每月的初一十五,就能挣不少钱。” 乐越本在尽情吃菜,一听此话,顿时双眼亮了,立刻道:“狐员外,你说的太对了,事实上我们也曾想这么做,可惜因为门派衰败多年,殿阁都又旧又破,香客不爱上门,当时也没钱重建,所以只能越来越穷。我准备这次拿到补偿款后,宁可别的地方先省点,也要将几大殿阁盖得大些气派些,好多招揽香客。” 他遂和狐老七开始探讨生意之道,越说越投机。 昭沅一面扒饭,一面听乐越和狐老七讨论青山派重建后,如何多多挣钱,一人一狐惺惺相惜,已开始称兄道弟。 狐老七道:“……乐越老弟,还有一项,你们平时无事,可以帮那些城里人看看风水、去点小晦小灾,治些小病小痛之类,看似小买卖不起眼,赚得可不少。我自家种了不少药材,还常进深山里去,你们缺这些只管来找我拿,比市集上便宜得多。” 乐越灌下一杯酒,咂咂嘴:“多谢多谢,老七兄,不瞒你说,我还有个打算,我们有个师祖曾在菜园里飞升成仙,我打算重修那个菜园,改叫怀仙园,让香客们到园子里许愿,许一个愿或还一个愿都不上香,改种菜,种一棵菜二十文。园子里的仙菜六十文一斤。” 狐老七的前爪重重一拍大腿,深表钦佩。 人狐之间的相惜之情越来越浓烈。 昭沅隐隐有些郁闷。 乐越张口闭口都是他对青山派的重建以及将来的想法,甚至已经想到了十多年之后,也就是说,他还是一丁点儿做皇帝的意思都没有。 论武大会后,乐越就对它很冷淡,虽然会把它揣在怀里,也让它在自己床上睡觉,但一直一口咬定是龙珠出错了。琳箐告诉他龙珠不可能出错后,乐越开始避免说这件事,好像压根不愿意想,更没有认可它是他的护脉神。 像现在吃饭时,它坐在青山派弟子的最末尾,离乐越老远,以前乐越都是拉它坐在一起的。 是不是乐越正在想办法赶它走,摆脱它?到底要不要努力说服乐越去做皇帝?要怎么说服?它非常苦恼,低头扒饭。 一双筷子伸过来,把一只鸡翅放进它碗中。 昭沅抬起头,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白狐夫人正对它盈盈地笑,温柔地道:“你为什么老在扒饭,不吃菜?” 昭沅连忙咽下口里的饭道:“唔,我有在吃。” 白狐夫人眼波流转:“你,也不是人吧,是什么呢?麒麟?”昭沅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让它全身散发着麒麟的气息,故而白狐夫人如此问。 昭沅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白狐夫人伸手捏捏它的脸颊:“你长得真可爱,将来我的富贵变成人形后也像你一样漂亮就好了。” 三位狐狸夫人都抱着她们的小狐狸吃饭。白狐夫人的膝盖上卧着一白一黄两个毛团,她的话刚说完,那只黄色的毛团便歪头看着昭沅甩甩尾巴。 昭沅忍不住用前爪摸摸小狐狸的脑袋,小狐狸抬头舔了舔它的手,从白狐夫人的膝盖上跳到它怀中,在它的衣襟上蹭蹭油汪汪的嘴,卧下盘成一团。 白狐夫人掩口笑道:“哎呀,富贵很喜欢你,这孩子比他弟弟爱和旁人亲近。” 另外那只白色的小狐狸果然比较冷酷,一直在淡然地啃着鸡肉,看都没看昭沅一眼。它毛色雪白,异常漂亮,昭沅也想去摸一摸,小狐狸立刻炸起毛,昭沅拿了块鸡肉想讨好它,小白狐噌地把头扭到一边。 白狐夫人捏捏小白狐的耳朵,叹息道:“银澜这孩子这么孤僻,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爹,到底像谁呢?” 灰狐夫人道:“相公不是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又傲气又孤僻的么?” 红狐夫人嗤笑道:“你听他吹吧,他还一直说他和我是一个颜色的,当年向我提亲的时候说什么,因为我们两个一样的红,所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娘家都觉得它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脑子有毛病,一直拦着不让我和他好。” 三位夫人吃吃笑成一团,黄毛的小狐狸抬起头叼住昭沅拿去逗小白狐的鸡肉吞了,舔舔嘴,又在昭沅胸前的衣襟上蹭蹭油油的胡须,再次盘着趴下。 吃完饭后,狐老七安排客房,空房不够一人一间,众弟子们还是需要两个或三个住在一起。 大家商议怎么凑着住,昭沅挪到乐越身边站,乐越道:“一共十一间客房。师父、三位师叔和琳箐每人单住一间是肯定的。剩下的六间,乐吴,乐韩和我最年长,三个人睡一间吧。乐秦乐晋乐楚也是三人一间。剩下的四间房,其余八个人每两人一间。”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不怕挤,我可以和乐吴或乐韩师兄换换。” 乐越神情很平淡地看了它一眼:“不用了,你还是和杜师弟两人住一间吧。” 昭沅抱紧怀里的鸭蛋包袱,低低应了一声。 其余人暂时去房里歇脚,乐越喊了乐吴乐韩一道留下和狐老七及众夫人们一道收拾饭厅,到后厨洗碗。 红狐夫人笑道:“你们是客人,不必做这些杂事。” 乐越道:“我们是来借住的,可不是什么客,老七兄与几位夫人有什么日常琐事只管喊我和师弟们做就是了,像是喂鸡浇菜看地之类的我们都会做。希望这段时间别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红狐夫人妩媚的眉眼弯弯的:“要是那些凡人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昭沅依然跟在乐越身边,看他干什么,就帮着干什么。 乐越道:“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昭沅拿了把扫帚和他一起扫地:“我不累。” 乐越看了看它外行的拿扫帚姿势,以及乱七八糟被东扫西扫过的地面,道:“呃,你还是去歇歇吧,有时候帮忙帮不好,等于越帮越忙。” 昭沅怔住,慢慢地低下头,慢慢地放下扫帚,慢慢地走了。 第38章 晚上,冲完澡后,众人纷纷去泡后院的那汪温泉。唯独乐越身上有伤,不能去泡。 他独自躺在房间内打瞌睡,昭沅悄悄走到他房门前,探头往里看了看,敲敲房门。 乐越睁开眼:“你怎么没去泡温泉?” 昭沅走到他的床边坐下,用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他。 乐越坐起身:“你找我有事?” 昭沅沉默片刻,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地开口,声音恳切:“乐越,做皇帝,很好的。比做……嗯,是和做大侠一样好。我觉得很适合你。” 乐越好像被它这句话震到了,定定地瞧着它,然后吭地笑了,敢情傻龙是来做说客的,它倒是很会向琳箐学。只是,这种话从它的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如此有喜气?乐越环起手臂,挑眉:“喔?你倒是说一说,做皇帝哪里好了?” 昭沅握起拳头:“做了皇帝,凡间的所有人都会听你的,都敬畏你。” 乐越道:“我不想让别人都听我的,而且,皇帝说的话并非人人都听,有时候,很多人会偷偷骂他。” 昭沅道:“做了皇帝,你可以办到很多你想办到的事情。” 乐越道:“可也有很多一般人能做的事情皇帝不能做,还要早起上朝,听大臣啰嗦,批成堆的奏折,闷得要命。” 昭沅继续不屈不挠地道:“做了皇帝,可以娶很多很多美女做老婆。” 乐越抓抓头:“这个好处的确蛮诱惑的。不过女人太多了也烦得慌,我觉得能娶个十个八个就可以了,后宫佳丽三千,实在有点多,招架不过来。” 乐越油盐不进,昭沅郁闷地垂下头。 乐越道:“就算我愿意做皇帝,凭着你我目前的能耐,你觉得我要怎样才能当上?” 这句话重重戳进了昭沅的死穴,它一声不吭地闷头坐着。 乐越揉揉额头:“我知道你很混乱,我也很混乱。这几天事情太多,都没有喘气的工夫,我想先琢磨一下。” 昭沅点头点头。 乐越继续揉着前额:“看见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到此刻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真的和龙珠有关,更不敢相信他能和皇帝家扯上关系。如果他真是和氏的后人,那么这件事情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精彩。 不过最近发生的事的确都比戏文更离奇。 乐越长叹一声躺下。昭沅站起身,低声道:“那我,先不让你看见,我先走了。”它把怀里抱的那包鸭蛋放在一旁的桌上:“这个,你让我拿的,我给你带过来了。”转身轻轻走开。 昭沅回到自己房里,在床铺上抱膝坐着,那只叫作富贵的黄毛小狐从门外蹿进来,跳到床铺上,蹭了蹭它,钻进它怀中。 昭沅坐着坐着坐着,终于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时,它被怀中的蠕动感惊醒,刚睁开眼一动,一道白色的影子蹭地从床上蹿下,闪进阴暗的角落。昭沅抬爪揉揉眼,发现黄毛狐还蜷成一团紧挨着它呼呼酣睡,杜如渊早已回来,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墙角的阴暗处有双绿油油的眼睛,闪着阴森森的光。 昭沅倒头,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片刻后,有什么东西轻轻跃上了它的床,跟着,挨着它的黄毛小狐又开始蠕动。 昭沅偷偷睁眼,发现那只名叫银澜的白色幼狐正用嘴叼住黄毛狐的尾巴,用力地拉扯。黄毛狐被拉得动了动,白狐一松嘴,它立刻又缩回来,挨到昭沅身边,白狐不屈不挠地继续凑过来,衔住黄毛狐的耳朵,再拉再拉。 昭沅不禁睁大眼,白狐似有所察,一抬头,视线与视线恰好相遇。 对视了片刻,白色的幼狐别开头,在一边坐下。 黄毛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打着呼噜缩在昭沅胸前。 白色幼狐背对着昭沅突然开口说话:“你小心点。” 昭沅吃了一惊:“啊?”原来小狐狸会说话?白狐声音生硬地继续说:“你小心点,我哥哥没安好心。它想偷你的项圈。我哥哥和我爹一样,是个财迷,它最喜欢金子做的东西。” 一直好像在熟睡的黄毛狐噌地跳了起来:“你污蔑!我喜欢这个哥哥,才来找他。” 白狐坐直身体:“我才没有污蔑你。我在窗外看见你偷摘项圈,听见我进来的动静你才装睡。你再不回去睡觉,我就告诉娘亲。” 它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黄毛小狐耷拉下脑袋,耳尖动了动:“哥哥,对不起,我看你的项圈很好看,想借去玩玩。我保证我只是想借,说不定会还。拜托不要告诉我娘亲。”它用水汪汪的眼凝望着昭沅,舔舔它的脸,“我也很喜欢哥哥,哥哥身上有股鱼味。我喜欢吃鱼。” 它也跳下床,追向白色幼狐:“银澜银澜。” 白狐头也不回地钻出门缝,黄毛狐紧跟在它身后钻了出去。 一旁床上突然响起乌龟的声音:“如今的孩子们真让人忧心。” 杜如渊坐起身:“不过,龟兄,它们的兄弟感情还是很好的。”他转过头看昭沅,“是吧,昭沅师弟。” 昭沅嗯了一声。杜如渊又问:“对了,昭沅师弟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曾经,乐越也问过它这句话。昭沅点点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杜如渊道:“哦,真让人羡慕。” 昭沅重新躺下,狐老七一家和乐融融的模样让它有点想家了,想父王母后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如果乐越真的不愿意做皇帝,真的赶它走,它该怎么办?要不要还是回家算了?可是回家后该怎么说,它没能完成托付,没脸回去。 等杜如渊又睡着后,昭沅悄悄下床,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月亮很亮,它走到最寂静的后院,在温泉池边坐下。 乐越睡到半夜醒来,起身去上茅房,途经后院,发现傻龙正蹲在温泉池边,像一匹荒野中的孤狼一样,寂寞地望着月亮。 第39章 乐越从茅房出来后,想了想,还是向温泉边走去:“喂,你怎么不睡觉在这里发呆?” 傻龙好像被吓了一跳,等他走到近前,又露出受气小媳妇一样的神情,道:“哦,我这就回去。” 乐越抓抓后脑,几步外一个声音道:“哎呀,你就答应做个皇帝怎么了,你看它,多可怜。” 昭沅又吃了一惊,乐越无语地转头:“琳箐,你什么时候在的?” 琳箐从树后绕出来:“刚刚喽,我去房里找傻龙,它不在,又去找你,你也不在,我猜你们就是出来看月亮了。” 她晃晃手里的包袱,在昭沅身边坐下:“我去你房里时,顺便把这包鸭蛋带出来了。这东西不禁放的,干脆当宵夜吃吧。” 树后跟着走出一人道:“很是很是,有星有月有宵夜,真乃快意的人生。”居然是杜如渊,头顶上依然趴着乌龟。 琳箐道:“我去房里找傻龙时他就跟着了。我想,我们三个护脉神,两个人,还没凑在一起说过话,趁这个机会商量下前程也好。” 杜如渊在池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枚鸭蛋,剥开咬了一口。 琳箐也抓起一枚敲了敲,向乐越道:“哦,对了,还没和你道歉,今天被那个太子缠上,我拿你当了幌子,不好意思哈。” 乐越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可以理解的,江湖救急嘛。” 只是拜托姑娘你以后别乱认别人当相公了,尤其大庭广众下,还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琳箐剥着鸭蛋壳,又拿起一枚递给昭沅,盯着乐越道:“我真搞不懂你,干嘛死都不愿意做皇帝,你当了皇帝,起码不会让那个什么安顺王世子小人得志,你们师门也不会再被人欺负啊,否则,你做再厉害的大侠,始终也没办法跟朝廷作对。” 乐越愁眉苦脸地叹气。 杜如渊道:“我能理解乐越师兄,人各有志,他的确不适合做皇帝。如果是洛凌之,顶多是希望渺茫。乐越师兄的话,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是绝望。” 乐越听着这话有点刺耳。 琳箐立刻又瞪起眼:“喂,你……” 杜如渊抬手道:“麒麟姑娘,我不和你争论,反正他也不愿意做,争也没意义。” 琳箐恨恨咬了一口鸭蛋:“是啊,乐越你不愿意做皇帝,这只龟还能去投靠凤凰,傻龙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乐越叹息道:“我……” 昭沅小声道:“我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这话让乐越不由自主有种负罪感。 杜如渊慢条斯理地剥着蛋壳:“说到办法,在下倒是有一个,应该挺好用。就算乐越师兄想做皇帝,这个办法也比帮他当皇帝实际得多。” 琳箐和眼睛立时亮了:“什么办法?” “就是选另一个人。” 昭沅道:“可是,龙脉已经是乐越的血,不好改。” 杜如渊正色道:“不用改。” 昭沅疑惑皱眉。 杜如渊慢吞吞道:“从现在起,乐越师兄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别的不插手,只负责抓紧时间给他找个媳妇。” 琳箐慢慢露出恍然的神色,颔首:“高明。书呆子,你还真有些好办法。” 昭沅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乐越找个媳妇。 杜如渊微笑:“给他找个媳妇,让他快点成亲,早点生个儿子,我们就有下一个人选了。” 昭沅终于明白了,它异常钦佩地看着杜如渊,这个办法太好了,杜如渊不愧是被乌龟选中的人。 杜如渊一一详细分析,这样的话,一来,龙脉的问题可以完全解决;二来,等乐越的儿子长大成人,大概只需十五六年的时间,假如努力点,应该这一两年内,就能给他找到媳妇,让儿子出生,加在一起,也就近二十年,对昭沅琳箐和乌龟来说,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那时候的杜如渊,也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第三,这个孩子由他们几个一起从小培养,一定不会像他爹那样令人绝望。 乐越拧起眉毛,什么叫不会像他爹那样令人绝望?杜如渊、琳箐、昭沅和乌龟已经完全把他抛在一边,兴高采烈地分析。 杜如渊继续滔滔不绝:“这个孩子,在我们的栽培下,一定会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事事无成游手好闲之徒,首先,他肯定饱读诗书兵法与治国之道,胸怀韬略。” 琳箐立刻插道:“而且一定会有好武艺,懂很多厉害法术,是心中有大志,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英雄,伟丈夫。” 昭沅跟着道:“嗯,也一定会有帝王气质,有君临天下、让凡人臣服的魄力和才能。” 乌龟慢吞吞地接道:“心可怀万壑,气可折山河。” 他们越说越兴奋,似乎口中的那个婴儿已经在眼前。 琳箐双眼闪闪发亮地道:“完美,太完美了,这种人,才应该是开启一代盛世的人选。” 杜如渊道:“是啊,在下一直都说,皇帝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可惜,乐越师兄身上,没有一项符合需要的长处可以传给他儿子,我们给他找的这个媳妇,一定要是个知书达理聪颖美貌,比很多男子都要强的那种百年难遇的奇女子才行。”他有些忧虑地摸摸下巴,“不好找啊。” 琳箐说:“是耶,就算找到了,万一孩子生下来不幸比较像乐越怎么办?” 不幸比较像……这叫什么话?杜如渊道:“不要紧,一般儿子随娘,就算再不像,起码也能有一两分相似的地方,总胜过一点都没有吧。” 琳箐赞同地颔首:“那就这样定了,我天亮就着手去找。”她拍拍昭沅的肩,“你要躲凤凰,不太方便出去,乐越就交给你盯,在我们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要给任何雌性留下和乐越好上的机会。” 昭沅用力点头。 被忽视在一旁的乐越脸色越来越青:“你们……” 昭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万一,乐越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琳箐和杜如渊都僵住。 现在和氏的皇族就是老生女儿,没有儿子,凤凰才要重新找人。乐越他应该是和氏的后人……万一他也…… 这种生不出儿子的毛病,好像姓和的人大部分都有。 杜如渊面露沉思之色:“是哦,虽然我们要对乐越师兄有信心……不过为防万一……我们要不要多给他找几个媳妇?” 琳箐道:“总生女儿,毛病是在他身上耶,关人家女孩子什么事!生不出来的话娶谁都一样。我看还是我传信回去让族里的长老想想办法,找找看有没有可以生儿子的药……” 乐越终于铁青着面孔,猛地站起身:“够了!” 昭沅、琳箐、杜如渊、乌龟都抬头无辜地看他。 乐越咯咯地磨牙:“你们这是在讨论养小猪的种猪么?” 昭沅小声道:“没有,我们在想另一个人选而已。” 杜如渊笑吟吟地道:“这是为人间的江山社稷着想啊,乐越师兄。” 琳箐说:“是呀,你没得商量,我们商量你儿子还不行吗?” 乐越青着面孔,重重点头:“好,你们慢慢商量吧,反正看到我就绝望,我就不参与了,各位继续!”转身大步离去。 昭沅扯扯琳箐:“他生气了?”他们刚才讨论的太投入,可能一不留神伤到了乐越的自尊。 昭沅有点愧疚,思索要不要去找乐越道歉。 琳箐和杜如渊对望一眼,琳箐挑挑眉,杜如渊微笑。 琳箐打个呵欠站起身:“今天先这样吧,我回去睡了。” 乐越回到房中,倒头睡了一觉,第二天,心中仍然莫名地微堵。 昭沅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好像想找他说话的模样,乐越假装没看见,不理会。 他静下之后,也曾想过,昨天晚上是不是杜如渊等人有意串通起来激将他。 即使是激将法,乐越承认,这个激将法很成功,他的确有点被激了。 虽然他的确一点当皇帝的意思都没有,但请着去当不愿意当,和被指着鼻子说你压根没能耐当,所带来的感受差别是大大的。 为什么本少侠去当皇帝就是绝望?本少侠起码也是个天生的大侠,就算徒有匹夫之勇,一无所精,没什么大长处,起码也光明磊落,有智慧,很果敢。魄力么,也有一些。比那个小人太子和温开水一样的洛凌之肯定强出十万八千里。 吃饭的时候,昭沅凑到他身边坐,讨好地帮他夹菜,挑了一只最大的鸡腿放进他碗中。 乐越回了它一筷木耳炒蛋,假装不在意地问:“琳箐呢?” 昭沅低头把炒蛋送进嘴中:“不知道,早上就出去了。” 不会真的去帮本少侠找媳妇了吧。乐越在心里冷笑一声,也罢,如果真找到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女,本少侠可以考虑勉强接收。 结果,到了傍晚天快黑时,琳箐没等到,倒是也一早出去的鹤机子和松岁子回来了。 鹤机子还带回一个好消息,知府衙门破天荒地办事迅捷了一回,赔给他们的重建门派费已经发了,太子殿下很大方,拨给他们几千两黄金。 青山派弟子们欢欣鼓舞。 乐越摩拳擦掌:“师父,那我们一定要好好计划一下这笔钱怎么花,弟子一定尽力重建门派,把我们青山派修得气派无比。” 其余弟子们纷纷跟着表态。 鹤机子面色平和地道:“此事可以慢慢商议,不用急于一时。”看了乐越一眼,“晚饭后,你到为师房中来一趟。” 第40章 晚饭后,乐越到了师父房内,鹤机子神色肃然,示意他插紧房门。 乐越很少见师父神情如此郑重,不知等下会说什么要紧的大事,便依言关门,鹤机子第一句话先问他:“乐越,被带走的宝坛中,原本腌的那些蛋,你收起来后,如今都放在何处?” 乐越没想到师父摆出如斯阵仗居然是为了打听几个鸭蛋,愣一愣后才道:“吃了。” 鹤机子惊道:“吃了?谁吃了?” 乐越摸摸鼻子:“来狐狸洞的时候,有师弟肚子饿,就拿了几个吃,还剩下些昨天晚上弟子和杜师弟琳箐姑娘还有昭沅在后院聊天,当宵夜了。” 鹤机子道:“全吃光了?” 乐越想了想,犹豫道:“应该吧,不清楚,我一边吃一边说话也没留意。反正今天我没再看见还有了。” 难道师父对失去宝坛很不甘心,想研究研究宝坛中腌过的鸭蛋和寻常鸭蛋有无差别?鹤机子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忽而长长叹息:“也罢,可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随缘吧。”他再看向乐越,神色复又肃然,“乐越,你不能再留在青山派了。” 天地在一瞬间静止,乐越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师父,你说什么?” 鹤机子的声音再一次道:“乐越,你不能再留在青山派了,也不能留在此地,明天,你就必须走。” 乐越的双耳嗡嗡作响,眼前有无数金色银色的斑点飞舞:“师父,为什么?”他腿一软,下意识地跪倒,“师父,是不是弟子做错了什么。请师父尽管责罚,我……” 鹤机子再长长叹息:“乐越,你几乎从出生起就跟在我身边,我把你一手养大,今日对你说这话,我又何尝不痛心。但,事已至此,为你为青山派,为师都不得不这样做。” 乐越抬头,鹤机子的目光中全是无奈和沉痛:“乐越啊,虽然你不说,但那条龙是什么,论武场上战妖兽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当为师真的不知道么?” 乐越一瞬间僵住,一种钝钝的麻木从头顶开始渐渐向下蔓延。 鹤机子转过身去,仰首看着万丈虚空:“这些天为师一直在犹豫,你是我最喜欢的徒儿,像我的亲儿子一样。你从小到大为了青山派,吃了很多苦,几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是,就算凤神一族现在没发现你是谁,只要他们将种种迹象串在一起,稍做推敲,就可能猜到那条龙的来历,和你的身份。” 乐越闭上眼。 师父的话钻进耳膜,钻入心里:“乐越,为师不能不向你说一句,有些事情,可能真是像安排好了一样被老天送到你面前,每个人都有需要他去做的事,也有注定为他而生的机缘。三大护脉神都在你身边,你的将来,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乐越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回廊上,他走得很慢,回廊很长,好像每走一步,他在青山派中度过的十几年便像穿过筛网的沙土一样,流去一些。 他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他和昭沅势必会引起凤凰的注意,留在青山派中只会拖累整个门派,他们也会更加麻烦。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还是很难接受。 乐越走到一扇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片刻后,门开了,昭沅站在门边惊讶地看他,它身后的房里坐着琳箐和杜如渊。 乐越走进房内,插紧房门,向昭沅道:“我要离开青山派了,你也不能继续留下,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昭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他。 乐越再向另一边转身:“琳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今天夜里就必须离开,要无声无息地走,不被师弟们和狐老七一家发现,你能帮我么?” 琳箐倒显得不是很惊讶,点头道:“可以呀,包在我身上。” 杜如渊站起身:“那么在下也要收拾一下行李了,还好,没怎么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立即就能收完。”他笑了笑,“我这几天一直在疑惑,为什么鹤道长没有动作,他的决定比我想的慢了些许。” 昭沅走到乐越身边:“我肯定和你一起走。你到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因为我是你的护脉神,从今后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子孙,直到有你血脉的最后一个人。 乐越的身影在灯光下半晦暗半清晰:“我也许会考虑去做皇帝,起码不能让安顺王世子那种人祸害天下。不过只是也许,我不是当皇帝的材料,我还没考虑清楚。” 杜如渊收着书册道:“没关系,我们可以陪你慢慢考虑。” 琳箐道:“是呀,反正你不行,我们还能再培养你儿子嘛。” 乐越笑了一声。昭沅碰碰他:“你,不要太难过。” 乐越扬眉:“小看我这个天生的大侠?” 昭沅看看他,摇头。 乐越又笑了一声,道:“实际上,我确实很难受,不过,要连这种小关口都过不去,还算什么大丈夫?” 福祸两相依,他会离开青山派,注定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既然如此,就要向前看。大丈夫要心怀天下。青山派,师父师叔和师弟们,即使离别,也一直都在这个天下中。 清晨,第一抹红光划开天幕时,乐越站在荒野中向某处遥望。 琳箐的驾云术很厉害,此时他们已在青山派的数百里外。琳箐坐在草地上擦汗:“累死我了,没想到带着凡人驾云这么累,耗尽我全部的力气才走这一点路。” 杜如渊拿着书册扇风:“幸亏在下有龟兄。” 琳箐瞟着昭沅:“是呀,幸亏这条龙会驾云。要不然一下带三个,我肯定飞不了两里路就掉下来。” 乐越又望了望青山派的方向,终于回过身,也在草地上坐下。 杜如渊道:“越兄,你接下来打算怎样?如果真的决定拼杀皇位的话,在下收回曾经说过的话。你也不是完全绝望,办法还是有的。” 他掏出一张纸,铺开:“待我来给你分析一下如今的天下局势。虽然皇上病重,朝中大权看似都落在安顺王手中。其实纵观全局,天下势力被分成了四份,握在四位藩王手中,安顺王手中的势力最大,又有护脉凤凰的支持,但倘若你能将另外三个藩王的势力全部收为己用,胜算也很大……” 琳箐挥手道:“行了,乐越他刚刚离开师门,情绪还没好起来,你的天下局势留待以后分析不迟。” 昭沅跑到一边的小溪旁,装满一水袋水,递给乐越:“你喝。”乐越接过,道了声谢,喝了两口。 昭沅露出牙齿开心地笑了笑,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再递到乐越面前:“你吃。” 是一枚青绿色的鸭蛋。 乐越接过:“你居然还留了一个当存粮,我还以为吃完了。”说起来,师父昨天还曾问起过鸭蛋。 昭沅道:“前天晚上我老剥不开这个蛋的蛋壳,就把它留下来了。” 琳箐撇嘴道:“被你揣在怀里一天两夜,不知道有没有闷坏,现在天热,如果是个生蛋,说不定都孵出小鸭子了。” 昭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乐越拿着蛋往地上砸了两下,砰砰的,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砸地的声音。蛋壳丝毫未破。 乐越皱眉,举着蛋看了看:“奇怪,这蛋是挺结实的。” 他再用力往地上砸砸砸砸,无论横砸竖砸,砸大头砸小头,使内功砸,搬石头砸,蛋都丝毫不损,坚如磐石。 琳箐卷起袖子:“看我来用火烧烧它。” 她把蛋放在掌心中,手上冒出火焰,一刻钟后,琳箐烧得有点手酸,蛋依然是刚才那个蛋。 乐越拧眉端详,肯定地道:“这不是一般的蛋。” 杜如渊头顶的乌龟缓缓吐出几个字:“有不一般的气息。” 像证实这句话一样,蛋自己在琳箐掌中打了个圈,咕噜滚到地下,又来回转圈滚动。 琳箐向后退了一步:“呀,它是活的!” 杜如渊弯腰观察:“不会真的孵出小鸭子了吧。” 乐越拔下根草戳戳蛋身:“就算是鸭子,也肯定不是一般的鸭子。说不定里面睡着一只绝世大妖怪。” 他话音刚落,蛋壳突然喀拉一声,裂开一条缝隙。 天地之间,忽然有声音响起。阴沉、晦暗,带着修罗地狱般的森冷。 “少年人,有些眼色。” 风,突然阴冷了,变得如刀般锋利。原本的朗朗晴空在转瞬间抹去碧色,铺满重云。漆黑的云雾翻滚,遮蔽了整个天空,似乎立刻便要将地面压覆吞噬。 绿皮鸭蛋抖动了一下,裂开的缝隙处,一块蛋壳掉了下来。 “尔等究竟是何人,敢打扰本座安眠?” 第41章 宁瑞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清晨,京城风暖日和,晨光甚好。 树叶的清香,春花的悠香荡漾在风中,只有皇帝的寝宫之中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崇德帝和韶躺在偏殿的软榻上,看窗外的春色。皇城内这几日都洋溢着一股喜洋洋的气氛,如同烂漫的春光一样。新太子的册立诏书已发,三天之后,将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大内总管许公公站在软榻的不远处,躬身禀报:“……刚刚有消息到,和祯殿下已经在赶来京城的路上,大概明日便可到京城了。” 和韶淡淡哦了一声,许公公偷眼察看他的神色,又道:“新太子殿下可真是孝顺皇上,费尽心思找来了有仙缘的法器,皇上的龙体不日便可痊愈康健。” 和韶笑了一声:“太子啊,也难为他了,这般年纪,要给朕做儿子。”崇德帝和韶今年方才二十八岁,比慕祯只大了数岁。 许公公连忙道:“皇上这话若让太子听见可是会折杀他了,别说太子殿下,就算安顺王爷做皇上的儿子,也是对他天大的恩德。” 和韶依然看着窗外,又笑了一声:“安顺王么?恐怕他巴不得了。” 许公公赔笑道:“安顺王爷一向对朝廷对皇上赤胆忠心,这次替皇上前往天下第一论武大会,法器之事,据说也是王爷先留意,太子方才去办的。那件法器,好像是太子殿下修习武艺的门派内一位飞升的师祖所留,有仙家法术护佑。” 和韶遥遥望着阶下一株含苞的芍药:“仙法之事虚无缥缈,朕一向并不如何相信。便譬如昔日先祖得凤神护佑终得天下之事,朕就一直心存疑惑。”他收回目光,侧首,“许礼,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凤神么?” 许公公怔了怔,将腰弯得更深些:“皇上,这个,老奴可说不好,先凤祥皇帝陛下能看见凤神,典册中都有记载。依据此等,凤神的确存在无疑了。仙玄法术,确实是有的,比如太子殿下这次为皇上龙体特意找回的法器,就是清玄派当年飞升成仙的一位道长所留,再比如安顺王府的幕僚凤桐,是位通晓玄法的异士,老奴听说此人这次在论武大会上大展神通,震慑了不少人。” 和韶挑眉:“这次论武大会,凤桐也去了?”许公公点头。 和韶沉吟,昔日曾有人向他举荐过此人,言其通晓玄法,身怀异能,他曾派人去凤桐隐居之处请他出山,还许诺司天监监正的官衔,凤桐推拒,却进了安顺王府做幕僚。 和韶问道:“太子的册封大典预备的如何了?” 许公公道:“禀皇上,都已经预备好了,礼部那边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太子殿下的袍服也已经预备好。” 和韶哦了一声,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许公公急忙上前,偏殿的帷幕后涌出几个宦官宫女,奉盂端茶递帕,和韶用衣袖掩住口,苍白的双颊泛出一抹暗红,片刻后,躺倒在榻上,轻声道:“让人预备太子袍服的时候,顺便替他把龙袍也做了罢……” 许公公和众宦官宫女们立刻扑通通跪倒在地,许公公伏在地面上,叩首道:“皇上,太子已经寻来珍贵的仙家宝物,皇上的龙体一定可以痊愈。” 和韶轻笑一声:“太子,仙家宝物,痊愈……”他又转过头,去看窗外,“倘若这个世上当真有神仙,朕的凤神又在哪里?” 京城东南角梧桐巷的宅第内,碧叶连荫,花香怡人,凤桐在悬挂着细竹帘的廊下站,帘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锦衣的少女挑起竹帘,帘旁的流苏上缀着的银铃摇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君上让你进去。” 凤桐走进帘内,少女跟在他身后,偷偷拉他衣袖:“桐哥哥,论武大会好不好玩?”凤桐微笑:“好玩,我还制服了一只噬骨兽,可惜留在那边让那些凡人处置了,早知道就带回来给你玩。” 少女皱皱鼻子:“桐哥哥就老爱说这些马后炮的话,我知道你一忙就把我忘了。” 凤桐再笑,将要走到门前,少女吐吐舌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替凤桐推开门扇。 凤桐迈入房内,向着垂帘后隐约的身影跪下:“君上,凤桐回来了。” 垂帘后的身影正坐在窗边,合上手中的书册:“凤桐,你没有和新太子一道回京?” 凤桐低首:“太子还在路上,凤桐有事禀报君上,故而先行一步。” 他将这几日论武大会上所见,一一向凤君禀报,昆仑山麒麟族的公主琳箐已经到了凡间,新一任的护脉玄龟及所选之人也已出现,似乎麒麟和玄龟两家,打算串通起来与龙联手与凤神族做对。 帘后的凤君淡淡道:“意料之中。” 凤桐接着道:“麒麟族选中的人是一名青山派的弟子,叫做乐越。与琳箐公主的脾气有几分类似,勇而无谋,不足为患。龟神选中之人我正在查其来历。龙那边的动静还未查到。” 凤君放下书册:“凤桐,你行事还是欠缺老练。龙族的继位者其实一直在你身边。” 凤桐诧异抬头,凤君道:“与麒麟和玄龟在一起的人中,是否有个看起来像凡人十三四岁大小的少年?他是辰尚的儿子,叫做昭沅。” 凤桐猛然回忆起当日论武会上的种种,那条白色的小蛇,以及与蛇连着的法契金线……他急抬头,神色微变:“不好,君上,是凤桐疏忽了,龙族要找的人恐怕已经找到了,原来……” 凤君悠然道:“不但已经找到了,而且血契也已经定下,青山派的弟子乐越,不是麒麟族选中的人,而是遗留在外的和氏后代。” 凤桐僵僵地跪着,神情变幻不定,片刻后再低头:“君上,是我眼拙疏忽,请君上责罚!” 凤君抬手摆了摆:“罢了,此事你察觉不出情有可原。”凤桐迟疑地道:“那么,接下来要怎样办?” 凤君云淡风轻道:“不足为患,只管依旧按着目前计划一步步走便是。” 凤桐垂首领命。凤君又道:“凤桐,依你看来,如今的太子与和氏的后人乐越,孰优孰弱?” 凤桐思索片刻:“新太子争强好胜,器量略窄,偶尔好些投机取巧事,并非完全合格的人选,但就目前来说,他却是最优之人。至于那个乐越……”凤桐皱眉,“就我在论武大会上所见,此人资质平庸,并无专长,空有些莽撞与勇武。与太子悬殊太大,没有比较的可能。” 凤君没有说话,待过了约半盏茶工夫,方才道:“你为了栽培辅助太子,花了不少心血,今后便一直帮扶他吧,来日他继位为君,你就和如今的凤梧一样,做他的凤神。” 凤桐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多谢君上。”他再抬头,眼底又闪过一丝犹豫,“只是君上,为何您从不亲自做这些皇帝的凤神?” 帘内的凤君又不再回答,凤桐心知唐突,忙转换话题:“对了,我还有件小事,要禀报君上,我和太子昨日从青山派处得到了一件宝物,据说是青山派一位成仙的道士留下的,那东西确实有些仙气,被我的凤火烧了半日都没有一丝损坏。此物现在太子处。”他笑一笑,“据太子说,他要用这件宝物来使当今的皇帝痼疾痊愈。不过据我看,他是打算拿着这件东西另外做些别的事情。” 凤君看了看帘外凤桐的身影,微微蹙眉:“宝物?该不会是当年助天庭伏妖魔的道士留下的东西吧。” 凤桐点头:“正是。” 凤君笑了一声:“那你们可真是抢错东西了,虽然这件事年代久远,我并没有经历过,不过据我所知,留下的那件东西并不是什么能有大用的法宝。你们可能抢了个棘手的东西。” 凤桐抬首,再次怔住。 第42章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矗立在阴寒刺骨的风中。 朗朗晨色早已变成森森黑夜。 绿皮鸭蛋上的裂纹从一道变成了两道,两道变三道,渐渐像渔网的网纹一样布满整个蛋身。 裂纹每多一道,周围就阴暗一分,冷峭的风,卷动着琳箐的长发和乐越的衣襟。 浓云涌动,电闪雷鸣。 这,是绝代的大妖怪将要横空出世的场景! 昭沅和杜如渊及乌龟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琳箐握紧手中的鞭子,双眼闪动着欣喜的光。 乐越忽然猜到了,这枚蛋究竟是什么东西。 恐怕新太子和凤凰要找的,就是它,恐怕师父知道这件事情,正是师父把蛋藏进了腌咸蛋的坛子内,太子和凤凰错把咸菜坛当成了法宝,乐颠颠地抱走了。 实际上飞升的祖师留下来的,可能不是降妖伏魔的法宝,而是封着魔头的器具。传说中连天庭都觉得棘手的大妖魔就被关在蛋内,由掌门人代代看守,以保凡间太平。 蛋中传来的声音在幽幽地念:“从来不被哪个管,不怕玉帝不怕天;九霄只任我来去,随他谁看不顺眼。串通凡人将我骗,我在蛋里睡得甜;不知营营蝼蚁辈,已成灰烬多少年……” 乐越道:“这是诗么。”琳箐道:“算是吧。”杜如渊摇头:“否,处处不通,顶多是个顺口溜。” 那念顺口溜的声音虽然充满了霸气和潇洒,但其中蕴藏的不满情绪,怨气冲天。 昭沅扯扯乐越,小声说:“它为什么要念这个?” 乐越摸摸下巴:“可能因为刚醒,需要发泄一下。” 他的口气虽然轻松,右手却一直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琳箐双手绕着鞭子,饶有兴趣地看,目光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隐隐雷声中,蛋身的裂纹又多了几道,那声音森森道:“打扰本座好梦者,是谁?” 乐越按着剑上前一步:“是我。” 那声音长笑一声:“好,想不到此时的凡间,还有如此有骨气的少年。你姓甚名谁,敢不敢报给本座?” 乐越痛快地道;“晚辈叫乐越。” 那声音又问:“眼下是何年何月,离明昌八年有多少年了?” 乐越想了一想,回道:“今天是宁瑞十一年三月二十,明昌是前朝宣武帝的年号,离现在有四百二三十年了吧。” 那声音长笑道:“原来这一觉,竟然睡了快五百年,真是好得很。”它说了这么话,却依然在蛋里没有出来,只见蛋壳上的裂纹多了再多,这位魔头仍安然不动,真不知该说它沉得住气还是说它磨蹭。 魔头仍旧在蛋中道:“少年,你可知道清玄派?有无听说过一个叫做卿遥的人?” 乐越答道:“清玄派在百余年前分成了青山和清玄两个门派,晚辈是青山派前弟子,飞升成仙的卿遥道长是晚辈的师祖。” 遮天蔽日的浓云突然急促地翻滚起来,雷声大作。 “成仙?卿遥竟然成仙了!哈哈,原来他真的如愿以偿了,你竟然是卿遥的徒孙?哈哈哈,好!实在是太好了!” 在长笑声中,一道闪电划出刺目的白光,惊天的雷声炸响,蛋壳在雷声中四散碎开,狂风卷开重云,黑暗渐除,白昼逐现,四散的蛋壳中冒出黑色的浓烟,怪异狰狞,顶天立地。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昭沅忽然皱起眉,喃喃道:“龙气,是……龙。” 黑色的浓烟翻滚变幻,渐渐淡去淡去淡去淡去……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乌龟继续屏着呼吸凝视凝视凝视……直到烟雾渐渐变得透明,琳箐方才疑惑地嘀咕:“哪去了?怎么什么都没有?立刻,幽幽的,低沉的一声哼响起:“你们这群小娃娃,打扰本座沉眠,要付出一些代价。” 琳箐的眼眨了眨,拧起眉毛,这个声音,似乎是从…… 众人一同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脚下的草丛里,方才蛋的位置,趴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体。 那物体扭动了一下,冷笑:“怎么,尔等小后生,看见本座真身,竟然吓傻了?” 众人目前是都有些傻,不过不是被吓的。 蛋中爬出的“魔头”是个十分奇怪的东西,身体很像蛇,但有四只爪,长短和昭沅的原身差不多,皮色黑漆漆的,最稀罕的是,它的脊背上有一对小小的肉翅,扑扇扑扇的。 琳箐蹲下身,凑近那团物体:“好奇怪耶,我第一看见长翅膀的蜥蜴。” 蜥蜴勃然大怒,浑身砰地又冒出一团黑烟,黑烟再次散去后,草地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黑衣黑发,横眉竖目望着琳箐,一脸老气横秋:“无知的小麒麟,当日本座大战十几个神仙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居然敢如此无礼!” 琳箐挑挑眉,正要再开口,杜如渊头顶的乌龟道:“敢问前辈可是昔日应龙帝君应泽?” 乐越诧异,应龙?传说中生有双翼曾助黄帝灭蚩尤,又助大禹治水的应龙?乌龟的语气异常谦恭,男童舒眉笑了一声,负起双手:“看来这世上,还是有人记得本座的名字。” 乌龟从杜如渊头顶爬到地面,趴在草丛中头点首三下:“护脉玄龟族商景见过应泽殿下。” 男童哼了一声,神情异常倨傲:“原来是玉帝派给凡人的奴才护脉神族,看在你态度尚且恭敬地份上,本座免你死罪,不用多礼了。” 乐越皱眉,这口气也太拽了些,应龙帝君应泽?听起来很了不得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琳箐伸手指向应泽:“呀,原来你就是那个犯天条被压在凡间的应龙应泽!”男童冷笑,琳箐再眨眨眼,“不对啊,我记得应泽被收是在太古仙魔大战的时候,怎么会变成窝在凡间小土山的小妖魔,还是被一?个?凡?人收服的小妖魔。” 仙界典籍记载,太古时,仙魔大战,应龙帝君应泽与魔族之帝有交情,私漏军情给魔族,使天庭折损数员天将,无数天兵,神霄浮黎仙帝亲自斩断应泽的龙筋,将应泽镇锁在凡间岩山下,深水潭中,万年不得翻身。 在传说中,应泽是应龙一族最强的龙,何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凡间道士封在一颗蛋里?应泽负手望着天边,童稚的脸上充满了沧桑和寂寞:“仙魔大战时,是我做错了,不该相信妖王的谎言,以为他有向善投降之意,念在故交,想放他一条生路,泄露了仙机。神霄帝座没有取我性命,已是手下留情。” 乐越和昭沅杜如渊都不知内情,听他这样感叹,听得一晕一晕的。 他身量太矮,众人看他要低头看,有点累,琳箐递给他水袋,索性在他身边坐下:“那么应泽殿下您,为什么会从被镇封的地方出来,又为什么会被凡人封在蛋里呀?” 应泽蔑视地看了一眼水袋,但还是伸手接过,喝了一口。乐越拉着昭沅也坐下,杜如渊也跟着坐到他们身边,大家一起目光灼灼地望着满脸寂寞沧桑的应泽,听他继续叙述。 应泽冷哼道:“几百年前,我侥幸从封押处脱身,重得自由。我的龙筋当日被神霄帝座斩断,虽然后来又重新长起,法力已远不及当年。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玉帝竟然变得昏聩,我为了救少青山下镇中的人,私下了一场雨,让天庭察觉到了我的气息,玉帝便以为我脱身后要反对天庭,派天将来抓我。” 琳箐点头:“然后您老人家就大展昔日雄风,独自大战数名天将。” 应泽再蔑视地冷笑,仰头喝了一口水:“虽然本座的法力远不如当年,但区区几个小后生,还休想在我手下讨便宜。” 琳箐托着下巴:“那您老人家最后为什么会被他的师祖,一个小小的凡人小道士关在蛋里,关了几百年啊。”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应泽的软肋,他手中的水袋扑哧一声,被掐出了几个破洞,所剩不多的水顺着洞和他的手指滴滴答答留下。应泽冷冷看着乐越:“凡人都不是好东西!卿遥的徒孙,你想好怎么死了么?” 乐越挖挖耳朵,简洁地回答:“没有,我还没活够,暂时不考虑死的事情。” 应泽的阴冷的目光又如刀般锋利起来,昭沅站起身,挡在乐越面前。 第43章 琳箐笑嘻嘻地在一旁观望:“小傻龙越来越有出息了。” 应泽眯起眼:“你是龙?” 昭沅戒备地看着他,不说话。应泽的双目再眯得很了些:“你是护脉龙神?原来如此,卿遥的这个徒孙,是你选中的人?” 昭沅紧紧护住身后的乐越:“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应泽挑起一边的嘴角:“好大的口气。你这条乳臭未干的小龙要怎么拦住本座?” 琳箐也站起身,绕着手中的长鞭:“您老人家现在的模样,比他还要乳臭未干。” 空气中凝结的气氛像一根紧绷到极点的弦,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乐越慢吞吞从昭沅身后站起,拍拍身上的草屑,绕到昭沅的身边。 昭沅急忙再要挡到他面前,乐越按住它的肩膀,看向应泽:“这位应龙前辈,我不知道几百年师祖和您有什么恩怨。不过你口口声声说我打扰了你的好梦,你要取我性命,实在太不讲道理。你分明是被关在了这个蛋里,如果不是我,应龙前辈你可能还要在这个蛋内关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现在我放出了前辈你,你却要杀我。原来堂堂上古龙帝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我真是长见识了。” 应泽紧紧地盯着他:“少年,难道你还想以本座的恩人自居?” 乐越摇头:“不敢,我不知道应龙帝君阁下被关在这个蛋里,只是误将蛋壳打破,而且我师祖与阁下似乎还有恩怨,于是我和阁下算是各不相欠。” 乐越在心中补充,如果本少侠知道鸭蛋里关着的是你,一定把蛋有多远扔多远,给我玉皇大帝做我也不放你出来。 应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大笑:“各不相欠,好厉害的少年人,你的个性与卿遥一点都不一样,这个歪理本座喜欢。” 他似乎认可了乐越的说法,不想再取乐越的性命了,昭沅松了口气,转头佩服地看看乐越。 乐越拉住昭沅的衣袖:“既然各不相欠,我们还有要事要做,先告辞了哈,阁下多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长,再也不见。” 乐越潇洒地挥一挥衣袖,拖着昭沅,迅速撤离,琳箐和杜如渊心领神会,走得一点也不比他们慢。 刚闪出不到一丈远,面前突然黑光一闪,应泽又挡在他们面前。 乐越含笑道:“阁下还有什么事情吗?” 应泽的双手依然负在身后:“虽然你说各不相欠,但本座思虑了一下,觉得你的确算是本座的恩人,我应当报答你。” 乐越边向后退边道:“我只是无意为之,阁下实在不用报答,真的。” 应泽眯眼:“不行,假如我不报答你,本座日后岂不会落人口实,说我不知报恩?这样吧,少年人,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一想,需要什么。” 看样子这位应龙大人是打算蛮不讲理地跟他们耗上了,乐越在心中叹息,道:“好吧,我们想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中投宿,请阁下送我们过去吧。” 应泽摇头:“不行,这个要求太简单了,本座报恩,岂能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没有复杂一点的。” 乐越在心中哀叹一声,道:“那么,我的愿望就是,请阁下不要再报恩了。” 应泽又摇头:“唯独这种愿望,本座不能答应你。” 乐越压抑住仰天长啸的冲动,道:“那怎样的愿望才可以?” 应泽道:“本座也不晓得,反正就是你想一想,想个本座觉得可以的愿望就行。” 乐越终于明白了,和这位目前一脸青春年少的老龙没有道理可讲,可怜他乐越少侠纵横江湖数年,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还会歪缠的。 乐越忍不住道:“凭什么?” 应泽皱眉:“嗯?”他的头顶立刻咻地飘来一朵小黑云,喀拉,轰隆隆,打了一道闪电,两个闷雷。 乐越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怎么办。” 应泽似乎沉思了一下,而后道:“这样吧,本座暂且跟着你们一路,等你慢慢想到了愿望,再告诉我不迟。” 广福镇最好的面馆是阿福面馆,阿福面馆的招牌面是福禄面。 福禄面一概用青蓝福字的敞口瓷碗盛,面条颜色金黄,半韭菜叶粗细,用鸡蛋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切面皆有讲究,是店内的独门秘诀。面汤乃是大骨熬成的秘制高汤,雪白的汤浸泡着金黄的面,点缀着青菜葱丝香菜和酱红色的酱菜粒儿,顶上还码着几片酱肉,热腾腾地上桌,再浇上一小勺辣油,堪称人间绝品。 这样人间绝品的面摆在眼前,乐越却觉得食欲不是很高,身边的琳箐戳戳他,悄悄向旁边比一比,压低声音:“嗳,你觉得他跟着我们真的是要向你报恩么?” 乐越用涣散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面几乎将头插在面碗中,狼吞虎咽的应龙殿下,以及他身边的摞起的三个空碗,喃喃道:“假的,他是来蹭吃蹭喝的。” 杜如渊愁眉苦脸:“这样下去,吾的一点盘缠实在很难坚持很久啊。” 应泽把头从面碗中抬起来,从桌中的咸菜碟中挑起一筷咸菜,绊进面碗内,又开始埋头继续。 端上第五碗面的店小二笑嘻嘻地向乐越说:“令弟的饭量真好。” 琳箐小声道:“要不然我们就假装没钱付饭费了,把他押在店里洗盘子算了。” 乐越僵硬地抽动嘴角:“你敢吗?” 琳箐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昭沅悄悄拉拉乐越的衣角:“如果没钱了,我可以帮你洗盘子赚钱。” 乐越摇头:“你洗一个月的盘子,恐怕也赚不了他一顿的饭费。” 第六个空碗放下时,应泽殿下终于抬袖抹了抹嘴:“嗯,勉强垫垫底了。”乐越迅速一拍桌子,“小二,结账。” 出了面馆,应泽还舔着嘴角,一脸意犹未尽:“凡间的饭食,过了几百年,的确有长进了。不知道凡间的酒,有没有也一同长进。” 乐越昭沅琳箐杜如渊和商景统统当做没有听到。应泽继续自言自语:“想当年,我在山崖上赏月喝酒,共喝了十八坛,那酒,我记得,叫做女儿红。” 乐越等人依然当做没有听到,琳箐向杜如渊道:“对了,书生,你那天说分析天下局势什么的,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往哪里去?” 杜如渊走到街角的一个棚子下,席地而坐,伸手到袖子里掏了两掏,掏出一张图纸,在膝盖上摊开,乐越、昭沅和琳箐凑到他身边或蹲或坐下,杜如渊指了指图纸:“现在我们在广福镇内,向东走,可到京城,向南走是定南王属地。我那日曾说过,如今天下兵马大权,分落在四个藩王手中,京城的安顺王势力最大。其余的三个王分别是定南王、平北王、镇西王。假如能得到这三王的兵权,乐越师兄夺皇位有很大的希望。” 乐越道:“也就是如果能说服这三个王联手反对安顺王,就能阻止安顺王和新太子夺皇位?” 他仍然将自己得皇位的事情剔除掉,杜如渊和商景默默看看他,昭沅低头,目光有点哀怨。 杜如渊颔首:“可以这么说。”琳箐道:“可是乐越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证明他是皇室血脉。两手空空,拿什么说服那三个王,让他们支持乐越?” 乐越道:“如果能向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们安顺王和新太子其实是想谋朝篡位呢?” 杜如渊摇头:“四个藩王各踞一方,如今安顺王坐大,其实其余三王早已都和他有过节,但,这三位藩王彼此之间也有过节。这三王中,也不是都对皇室忠心,更有想和安顺王一样,企图有朝一日拥兵自立。” 乐越皱眉,局势如此,十分棘手。 杜如渊接着道:“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他指着地图,逐一分析,原来其余三个王中,只有定南王一直忠心于和氏皇族,平北王势力稍大,早有拥兵自立的野心,镇西王的势力最弱。杜如渊道,只要先说服定南王,再摆平镇西王,最后合两王的势力搞定平北王,就可以万事大吉。 琳箐撇嘴:“你说的倒容易,有什么能成功的办法么?” 杜如渊笑眯眯道:“不急不急。”抬手在地图上定南王的势力范围处画了个圈儿,“我们如今,可以先去定南王处,先说服了定南王,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至于镇西王处,如果乐越师兄愿意奉献,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琳箐诧异:“怎么奉献,怎么一个人搞定?”杜如渊笑盈盈的目光落在乐越身上,乐越直觉地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杜如渊跟着道,镇西王与平北王一向势不两立,平北王意图谋反,想要扩张势力,不敢向安顺王下手,只能先蚕食临近的镇西王地盘,两方数度交兵,前日,有平北王处的奸细混入镇西王府,毒死了镇西王和王妃,镇西王的世子今年才两岁,如今只能由镇西王的女儿楚龄郡主主持局面。 这位楚龄郡主今年才十六七岁,是位难得的有见识有骨气的女子,据说从小习武,还能上战场打仗,但她一个女孩子毕竟难撑大局,所以楚龄郡主在父母灵床前发出招亲告示,谁能替她取下平北王的项上人头,她就嫁给谁。 杜如渊摸了摸下巴:“我觉得新太子殿下一定会打算将这位郡主纳为太子妃,但镇西王和安顺王也素有旧怨,郡主定然不会轻易相从,像她这样的刚烈少女,说不定乐越师兄这种豪迈爽朗的江湖侠少正合她心意……” 第44章 乐越睁大眼:“你让本少侠使美男计色诱郡主?” 昭沅用前爪挠挠头,它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杜如渊摇摇手指:“别说的这么难听,哪里是色诱了,乐越师兄你身为未来的大侠,为一位柔弱少女讨回公道难道不是理所应当?那位少女因此倾心于你,愿意以身相许,又难道不是顺理成章?说不定这件事情还能成为千古佳话。英雄美人,家仇国恨,爱恨交加,多么动人心魄啊!” 琳箐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出一个像样点的主意?” 杜如渊正色道:“为何麒麟姑娘你也如此没有见识了?这个办法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一方势力。得郡主等于得镇西王兵权。” 乐越道:“为了兵权就去欺骗勾引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这种事我做不来。” 杜如渊再摇头:“乐越兄,你怎么如此迂腐?哪里让你勾引了?哪里让你欺骗了?现在只是让你去那位郡主面前晃一圈,行侠义之事帮帮她,看看她能不能顺便看上你而已。光明正大,有哪点违背道义情理?” 昭沅在一旁听,觉得是很有道理,只是还有哪个地方怪怪的。 乐越嗤鼻:“这是歪理。” 杜如渊悠然道:“管他歪理正理,只要好用便可。”折起膝盖上的地图,重新收回袖内,“当然,我只是提供主意而已,要不要做,最终还是看乐越兄你自己的意思。”杜如渊掸掸衣袖,轻飘飘地道,“如果你真的无意为之,大不了在下还可以去投靠太子。” 琳箐瞪眼:“你敢。” 杜如渊轻笑:“麒麟姑娘,在下不喜欢被人恐吓。” 眼看双方将要争执起来,一直站在一旁不做声聆听的应泽忽然道:“原来尔等是要谋朝篡位。”端详了一下昭沅,“你这只小龙保的,不是太平皇帝,而是开国之君。” 可它这个保开国之君的龙神做的很不称职,昭沅有些惭愧。应泽点头:“有志向,本座喜欢。你们要对付的龙神比你强很多?” 昭沅小声说:“我们对付的不是龙,而是凤凰。” 应泽诧异:“什么?” 杜如渊长叹道:“唉,应龙殿下,你老人家在蛋里呆了太久,还不知道眼下的凡间的局势,已与几百年前大不相同。”他口舌翻飞,将护脉龙神与护脉凤族的恩怨以及近百年来的天下局势一一道来。 应泽越听神色越凝重,最后一拍大腿,勃然大怒:“你爹辰尚也忒不中用了,我龙神一族自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没怕过谁,他竟然被几只凤凰欺负成这样!实在丢脸。区区几只小鸟,能有多大能耐,他就打不过?废物,实在是废物。” 昭沅挺直脊背:“我父王不是废物!”它的争辩声太响亮,引起过往行人侧目,乐越急忙安抚地拍拍它肩膀。 应泽冷笑:“不是废物,就是蠢材,太蠢了。” 昭沅攥起拳头:“不准你这样说我父王。” 应泽眯眼:“不准?你这只乳臭未干的小龙敢对本座说不准?你拿什么来和本座说不准?” 乐越急忙一把拉住昭沅:“它还小,不懂事。您老人家别和它计较。” 应泽哼了一声,看着昭沅摇头:“你身为龙神,竟然要让凡人反过来护着你,实在太没用了。” 他又负起手,望向乐越,他一贯常做的这个姿势本该十分有威仪,可惜他现在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模样,还要抬头才能与乐越对视,威仪打了不少折扣。 “少年,你是卿遥的徒孙,我本不是很待见你,但你能明目张胆地谋朝篡位,坦坦荡荡,有野心,敢承认,这点与卿遥不同,本座有些欣赏。不如,你抛弃那条无用的小龙,本座来做你的龙神如何?” 昭沅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转眼看乐越。 在一旁看热闹的琳箐嗤笑道:“护脉神是由玉帝册封的神族,在天庭典册上均有记录,不是谁说想做就能做了。” 应泽又眯起双目:“天地间的事情还没有本座做不了的。” 这口气也太大了,乐越腹诽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被压在凡间几千年,又被关在蛋里几百年?应泽盯着他:“怎样,少年?这就当是本座报你放我出来的恩。假如本座做了你的龙神,别说是区区一个凡间皇帝,这个世间,你想要的,本座都能满足你。什么天,什么地,什么凡规天条,什么玉帝,统统不用在意。” 乐越道:“那个……应龙殿下,此事须从长计议,我先要考虑考虑。” 据最近几天观察,这位应龙帝君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对他不能硬顶撞,只要先使用缓兵之计。 应泽道:“还考虑什么?你现在立刻答应,我立刻帮你让整个凡间血流成河。”它一甩衣袖,抬手,“看透吧,少年,我告诉你,这世上人人皆会负你,可信的唯有你自己。假如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只有鲜血流遍大地,多么安静,多么美丽,从此世间便归于你。” 看来老龙当年曾经遭遇过被背叛的伤心事,导致他颓废愤懑,捡个机会就要抒发下对整个世间的绝望。 从他的言语看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成仙的师祖卿遥有关。 乐越小心翼翼地绕开他的疮疤,道:“倘若如此,我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光杆皇帝?除了我没别的活人,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连碗面都吃不上了。” 应泽沉吟道:“那就把卖面的留下吧,其余的都灭掉。” 乐越道:“您老人家也喝不成女儿红了。”应泽道:“唔,那么把卖酒的也留下,别的灭掉。” 乐越面无表情道:“我看您老人家还是把所有人都留下,只灭掉我就可以了。” 应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道:“你竟然打算宁死不从?本座在你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条百无一用的小龙?它哪里强过本座?” 昭沅凑到乐越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乐越在心中道,它再百无一用,也比你正常。 经过这几天,乐越越发感觉,“正常”是一种最难能可贵的品格。 应泽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和昭沅,片刻之后,半闭起眼道:“算了,看来此事对你来说太过突然,你的确需要考虑一下。本座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就暂时还跟着你,等你的决定。” 他充满威仪地踱开,走向棚子外,昭沅轻声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乐越望着应泽径直走向包子铺的背影:“他的意思就是,他会继续跟着我们,蹭吃蹭喝。” 不远处应泽在包子铺前的对话顺着熏熏然的春风飘来。 “你们店铺中,都有什么包子?” “酱肉包、雪菜包、豆沙包、大肉包、三鲜包……什么都有,大约十来种,小少爷你想吃什么馅儿?要几个?” “唔,每样先来两只尝尝吧。那边棚子里的人付钱。” 晚上,投宿到客栈内,再经过合计,乐越决定先听从杜如渊的意见,去定南王处,至于镇西王那边,主动赢得楚龄郡主芳心一事,他仍然不妥协。 杜如渊道:“也罢,反正只要说服了定南王,和定南王与镇西王两方的兵力,一定可以打败平北王,所以说不定不用娶楚龄郡主,只要双方联手出兵就可以,总之总有办法,到时候再说。” 他这番话,乐越觉得可以接受,琳箐道:“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可以说服定南王,还说由你一个人就可以?” 杜如渊笑嘻嘻道:“自然因为我有独门妙计。”他口风严实,似乎打算在这件事上卖个大关子,一直不肯透露会用什么方法说服定南王。 琳箐切了一声,抱起双臂:“装模作样。” 琳箐最近有些心浮气躁,她真正要找的乱世枭雄人选迟迟没有出现,她曾经动用法力占卜,却无甚所获。眼下唯有辅助乐越的大将未能确定,她觉得有些丢面子。 简单合计完毕后,各自散去睡觉。因为杜如渊的盘缠所剩不多,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只要了两间客房。琳箐单独睡一间,乐越、昭沅、杜如渊、商景加上应泽挤在一间。 琳箐走后,剩下的几个开始分床,房间窄小,地上只能铺下一张地铺。乐越道:“我睡地下吧,杜兄床上请。” 杜如渊道:“不不,有应泽殿下在,要么你我一同睡地铺,请应泽殿下床上歇息。” 昭沅道:“我变回原形睡就好,不占地方。”它念动咒语,嘭地变回原身,趴到地铺枕头边的被角处。 应泽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昭沅,道:“本座也能变小,少年,我就与这条小龙一道,和你挤一挤吧。” 乐越立刻说:“不敢不敢,殿下您还是床上请。” 应泽道:“本座从不是一个计较这种事情的人,你不用太小心。”只见他浑身冒出一股黑烟,也变成半尺大小,他忌讳如今原身的模样像条长翅膀的蜥蜴,太难看,只是变小了尺寸,依然是人形。 乐越在地铺上睡下,应泽蹲到他的枕边:“少年,我今天所说之事,你要好好考虑清楚。能得到本座当你龙神的机会,是你几辈子都难得的福气。只要你不是想打倒天庭,自己当玉帝,其他的事情,只要你想,本座便能为你办到。” 他的后背处伸出一对黑漆漆的翅膀,扑扑地扇动。应龙乃有翼之龙,乐越只听过传说,如今当真见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应泽侧首看他:“你似乎对本座的双翼很感兴趣。”说着,两只翅膀又拍打几下,向乐越鼻子尖处凑了凑,“你想不想摸摸看?本座恩准你摸。” 乐越还真有些想碰碰,昭沅抬爪在他后颈上挠了一下,小声说:“千万别摸。”它听父王说过,应龙有翼,触碰龙翼者便视为与应龙订立誓约,有生之年,不离不弃。 应泽引诱乐越摸他翅膀,是想让乐越稀里糊涂便认他做了龙神。昭沅觉得这种抢人的方法很无耻。 应泽哼道:“想不到你这条小龙还懂一些事情,罢了,本座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今日便算了。”背后的双翼噌地收起,钻进被中。 昭沅还是不放心,便绕着地铺的席子边缘从乐越的枕头左侧爬到右侧,挡在应泽和乐越中央。 应泽阴森森道:“小龙,你难道怀疑本座会食言?” 昭沅不回话,把头埋在被子中。 第45章 半夜,昭沅在梦中,感觉到自己驾云般飞了起来。 有什么捏着它的后颈,让它悬在半空中,风凉凉地吹在它身上,昭沅下意识地扭动抓挠几下,什么都抓不到。 昭沅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醒了。 它发现自己的确在天上飞,头顶是明月寒星,脚下房屋的屋顶像山峦般连绵。有只手捏着它的后颈,昭沅有些惊慌,立刻拼命挣扎起来。 头顶上一个声音道:“不用怕,本座只是想让你出来陪我看看月亮。” 跟着,它的身体在半空停住,然后落下,落到了一片屋瓦上。 昭沅立刻变回人形,站起身揉了揉眼,它正在一处房屋的房顶,应泽坐在它身边的屋脊之上,脚边还放着两个圆圆的坛子。 应泽拍拍身侧:“来这里坐下,陪本座赏月。” 昭沅皱眉,明明这位应龙殿下刚刚还企图和它抢乐越,为什么突然又把它弄到这里看月亮。 它谨慎地也在屋脊上坐下,应泽望向夜空:“从凡间看天上,月有时盈有时缺,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样。” 应泽的身影在夜空下看起来很寂寞。昭沅忍不住道:“在天庭,月亮是什么模样?” 应泽道:“在天庭月亮叫做月宫,由太阴星君掌管,他与太阳星君轮流当值,这样人间就有黑夜白昼,月宫中还有很多美貌的仙女,很多桂花树,有最香醇的桂花酒。”他又侧首瞧了瞧昭沅,“你对天庭有兴趣?” 昭沅点头,应泽道:“我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回过天庭了,不知道如今的天庭有没有变模样。”他又看着月亮,目光很寂寞。 昭沅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很想回天庭?” 应泽依然看着夜空,没有回答。 应泽拎起脚边的一个坛子,打开封口,凑到嘴边,风中顿时酒香四溢。应泽仰首饮了两口,举着坛子向昭沅晃了晃:“要么?” 昭沅犹豫地伸出双手捧过酒坛,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刺呛辛辣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头蔓延入腹中,昭沅被呛得皱起脸咳了两声。 应泽哈哈笑道:“看来你是第一次喝酒,酒要大口喝才痛快。” 他从昭沅手中拿回酒坛,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从几百年前传过来:“泽兄此言差矣,大口喝酒固然淋漓酣畅,浅斟慢酌亦有怡然之趣。” 应泽猛地举起酒坛,向口中灌去。 昭沅擦着充满酒气的嘴角钦佩地看他,待坛中酒尽,应泽方才放下空坛:“今日本座要做那少年的龙神,你是不是很不高兴?”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直接说不高兴会不会惹到这位应龙殿下?昭沅谨慎地没有做声。 应泽道:“我只是有意试探,看看那少年品德如何,如今看来,他目前还勉强凑合。”他盯着昭沅,“不过,千万不要相信凡人。” 昭沅觉得不能苟同,但它依旧没有说出来。应泽挑眉:“怎么,看你的神色,你觉得本座的话不对?你很喜欢那个少年?” 昭沅嗯了一声:“我要帮助他当上皇帝,把父王丢掉的护脉龙神位置拿回来。” 应泽拍拍它肩头,满脸赞许:“这句话说得好,记住,这个凡人,只是你夺回护脉龙神位置的棋子。” 昭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不是棋子,乐越和我是朋友。” 应泽嗤鼻:“朋友?你还乳臭未干,不知道凡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他们自己都定论说,人心难测。你也只不过是他的棋子。” “棋子”两个字让昭沅觉得很刺耳。 “乐越根本就不想做皇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就帮了我很多忙,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被凤凰抓去了。” 应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呵呵大笑:“他是不是还和你说,他无心权势,只想逍遥自在?他是不是一直好像不图回报似的和你在一起,说你和他是朋友?” 昭沅点头。 应泽又呵呵两声:“果然啊,果然不愧是卿遥的徒孙,果然这些凡人的伎俩全都一样。”他又拎起一个酒坛,拍开,“你既然不服本座说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等到有一天你后悔时,你就会明白本座告诉你的道理多么正确。” 昭沅没做声。 应泽仰头饮了口酒:“我问你,假如你不是护脉龙神,你打算做什么?”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想变成像敖广表舅公那样的龙,可以呼风唤雨,法力高强。” 应泽哼道:“敖广兄弟那四条小泥鳅,愚忠玉帝,不值得效仿。真正的龙,当无拘无束,天上天下任意纵横。所谓世间凡人,不过都是渺小尘埃,转瞬无影无形,不足挂碍。” 把应泽关进鸭蛋中的乐越的师祖,一定对应泽刺激很深,昭沅同情地看他,小心转开话题:“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应泽没有回答,沉默地喝酒。昭沅也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陪他坐着。 酒渐渐又要喝尽,残缺的月偏离了中天,应泽眯眼看着星光,耳边似有笛声。 他总记不住那些曲子的名字,只觉得悠扬婉转如同九天上缭绕的浮云,让他忍不住想睡,半迷蒙中,身侧浅青的衣袂在夜风中飞扬。 那真的已是许多许多年前。 次日清晨,乐越从酣梦中乍醒,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从房内的一个角处飘来。他诧异望去,只见正常尺寸的应泽正躺在墙角的地上,睡成了一个大字。 乐越戳戳枕头边的被子,昭沅睡眼朦胧地从被角处露出脑袋,乐越指向墙角处:“这位应龙殿下怎么了?” 昭沅抬起前爪揉揉眼:“唔,他昨天抓我去房顶看月亮,喝了很多酒,最后在房顶上睡着了,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背回来。”当时应泽睡得像滩淤泥,它好不容易扛着他找回了客栈,现在后背还隐隐作痛。 乐越痛心疾首地看它:“你干吗不把他扔在房顶上自己回来就好。” 昭沅愣了愣,片刻后道:“可是我觉得他醒来之后还是会找过来继续跟着我们。” 乐越长叹一声。 应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乐越一行退房结账,出了客栈,只听街边有闲人聚在一处嘀嘀咕咕:“你说奇怪不,几坛二十年的竹叶青,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从地窖里丢了,空坛子跑到了杀猪刘大家房顶,王掌柜气得半死,说是黄鼠狼精作怪。”“黄鼠狼只偷鸡,怎么会偷酒喝,我觉得另有蹊跷。”…… 昭沅瞄了一眼应泽,只见他面不改色地奔向路边的小吃摊,向摊主露齿一笑,充满一个普通的十岁孩童应有的稚气,天真烂漫:“五碗豆腐脑,十屉小笼包。” 乐越喃喃道:“总有一天他会逼我和他同归于尽。” 杜如渊拍拍他肩膀:“大丈夫当忍一时之气,淡定。” 第46章 按照杜如渊的计策,乐越一行出了广福镇后,折转向南,直奔定南王的封地。 应泽对于凡间美食的热情一直有增无减,大概过了四五天后,杜如渊的盘缠就被吃了个精光。 一时之间搞不到钱,他们连城镇都进不得,只好落魄地在郊外露宿,乐越打开包袱,拿出最后几只干烧饼。 应泽看看烧饼,表示了对这种粗糙食物的不屑:“本座不吃。”乐越道:“只剩下这个了,如果殿下不怕饿肚子,不吃也行。”应泽抛下一句“我去去就来”,冒出一股黑烟,踪迹不见。 乐越和其他人都懒得问他去哪里了,真心希望他就此不回来了更好。昭沅跑去附近的河边接了点水,大家围坐在几棵大树间的空地上,升起一堆火,就着凉水啃烧饼,一旁的草丛里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乐越侧首听了听,精神大振:“难道有野兔?”油汪汪的烤野兔,乃露宿荒野安慰漫漫长夜的最佳滋补。 琳箐摇摇头:“不像,好像有妖气,是只小妖怪。” 妖怪不能当食物,乐越兴趣顿失。琳箐道:“懒得理它,它如果敢过来,我们就修理修理它,如果不过来就算了。” 杜如渊道:“很是,现在主动找事就是浪费力气,浪费力气等于浪费食物。” 也不知道草丛里的妖怪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论,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琳箐道:“没有走,好像藏在草里偷看我们呢。”大家都觉得,现在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被一只妖怪偷窥一下并无不妥,于是全都坦坦荡荡地坐着,任凭它看。 啃完烧饼后,乐越摸摸肚皮,就地躺下,准备闭上眼睛一觉到天亮,正在此时,突然有阵阴风吹过,火堆抖了两抖,接着,又有一股黑烟冒出,应泽无声无息地站在火堆边,扑地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袱丢到地上。 一股浓郁的烧鸡香味从包袱中散发出来,应泽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晚饭。” 乐越翻身坐起,拆开包袱,两只肥硕的烧鸡,三个丰满的卤蹄髈各自躺在荷叶包中,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在火光下反射出销魂的油光。应泽在地上坐下,又放下一个酒坛。 乐越吸了吸鼻子:“这些东西,您老人家从哪里弄来的?” 应泽仍然简洁地说:“城里。” 老龙身无分文,一路吃来,全是杜如渊付账,如今能抱来这些东西,除非…… 应泽道:“哦,我看见城里有个钱庄,就进去拿了点钱。” 乐越的手抖了一下:“这叫抢劫。被抓住要坐牢的。”您老人家不会坐牢,我们就不一定了。 应泽耷拉着眼皮道:“抢劫本座见过,本座这是拿,不是抢。” 乐越道:“不告而取非窃即抢。” 应泽道:“那么本座现在回去告诉他们一声,钱是本座拿了,有胆他们就来从我手中再拿回去。” 乐越扶住额头:“这更叫抢了。” 应泽噌地站起身:“凡人就是忒多规矩,吃饭要付钱,拿点钱叫做抢,这里那里都要讲规矩,满口什么礼仪,什么规矩,都是利用,到最后都无情无义。”他一甩衣袖,卷起一只烧鸡和那只酒坛,走到远处的树下,自啃自饮。 琳箐眨眨眼,看看乐越:“你的那位师祖,当年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乐越揉揉太阳穴:“我也很想知道。” 包袱里的烧鸡和蹄髈散发出勾人的香气,乐越十分犹豫是吃还是不吃。反正应泽抢也抢了,东西也买了,放着不吃也挽回不了什么,但吃的话又实在对不住江湖道义和自己的良心。 乐越从一旁的草丛中掐了一片草叶,抛起来,假如落到地面正面朝上,就吃,背面朝上,就不吃。 草叶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被一阵过路风一吹,竟落进了火堆之中。 乐越只得再去掐一片。 昭沅在一旁看乐越的挣扎和矛盾,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树后有团黑影悄悄探出了头。 昭沅讶然,对面坐的琳箐向它眨眨眼,示意它不要说话。 乐越也有所察觉,仍然装作不知情,弯腰掐草叶。 黑影探头探脑地从树后跳出,悄悄地,一点一点,跳向装着烧鸡和蹄髈的包袱,用嘴叼住包袱皮的一角,一点点往树的阴影中拖。 眼看即将接近它方才藏身的大树,乐越猛地转身,一个箭步加一个饿虎扑食势,牢牢将黑影擒获在掌下。 昭沅琳箐和杜如渊纷纷凑上前,连在一旁孤独地啃烧鸡的应泽都向这边望来,只有商景还趴在杜如渊肩膀上酣睡。 那黑影是只野兔,灰扑扑的,乐越拎着它的耳朵晃了晃,野兔瑟瑟颤抖,突然口吐人言:“大侠饶命。” 会说话,的确是妖。而且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只雌兔妖。 乐越将兔子放回地上,琳箐蹲下身,用鞭子柄戳戳它:“兔子不是吃草吗?你为什么偷肉吃?” 兔子匍匐在地上哽咽道:“麒麟大仙饶命,我是这座山里的兔精,修行两百年,从来不曾伤人。我不敢打扰各位,但,我洞中有一个人现在命在旦夕,假如再不吃点好东西,他就要死掉了……” 兔子抖动了两下,身周泛起浅浅的光芒,顷刻后变成了一名灰衣少女,相貌倒还算甜美标致,双眼盈满泪水。 兔精少女说,前几天她在山上采集芝草,看见山边的道路上有几个人围住一个人,好像在争执,然后那个被围住的人想要离开,其余几人中为首的一个突然拿剑从背后刺了那人一剑,他们可能以为那人立刻会死,拔出剑后把他抛进了路边的土坑便走了。她跑过去察看,发现那人还有气息,就把他拖回洞里,日夜照顾。 兔精哭道:“可是,我道行很浅,不会治伤的法术,我怕被道士发现,也不敢进城,他一直不见好转。马上快要死掉了……我想如果能弄点补养的东西给他,他是不是会好起来。” 妖精救人是件很感人的事情,尤其是一位柔弱的妖精少女肯不顾自己安危地救一个落难之人,更加令人感动。乐越的侠义之情顿时熊熊地燃烧了:“姑娘,不知道有没有在下可以帮忙的地方,不如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个重伤的人吧。” 摸黑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小路,翻过一个土坡,方才到了兔精姑娘的洞穴。 兔精姑娘的洞穴和狐老七家自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土洞,洞里囤积了一些野菜青草,洞内最深处,靠着石壁的草垫上躺在一个人,头边搁了一只盛满清水的碗。 昭沅跟着乐越凑到近前,看清那人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草垫上的人衣衫脏污,头发枯黄凌乱,只有一张脸即使灰败枯瘦,仍透出一种虚弱的俊美。 可能他真的要感谢这张脸,假如他不是拥有这张脸,打动了路过的兔精姑娘,而是像他的师父重华子那样,年近黄昏,脑满肠肥,一脸龌龊,大概他早已经是一具路边的尸体,阎王殿里又多出一缕冤魂。 兔精姑娘痴痴地望着他,泪盈盈道:“就是他了。” 乐越喃喃道:“怎么会是洛凌之……” 第47章 兔精姑娘痴痴地望着他,泪盈盈道:“就是他了。” 乐越喃喃道:“怎么会是洛凌之……” 昭沅帮着乐越一起扶起洛凌之,乐越解开他的衣襟,洛凌之身上在论武大会被妖兽所伤之处刚刚愈合,痕迹清晰,前胸和后背又各有一处新伤,糊着厚厚的,显然是兔精姑娘自制的草药。杜如渊弯腰仔细瞧了瞧:“现在伤口处有药,不好察看,不过看位置,应该是被锋利的兵器穿胸而过。” 琳箐道:“他是胸与背受伤,不应该仰躺,应该侧卧呀。” 兔精又低头:“我,我没有照顾过伤患,对不起。”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我怕他会死掉,是不是因为我没照顾好,所以他要死掉了?” 乐越急忙安慰他:“没有没有,要不是因为你,他可能早就没命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他死。” 琳箐哼道:“你别忙着保证,还不知道要怎么救他呢。” 杜如渊摸着下巴:“首先,肯定要先进城去,找家客栈,安顿下洛少侠,再立刻请个大夫。” 怎样把洛凌之运进城去,这是个问题,进城之后客栈和诊金要拿什么付,这又是个问题。 前胸有伤,背后有伤,不能背,不能扛,伤势很重,还要轻运轻放,难道要一个人抬着头,一个人抬着脚这样把他抬进城去?乐越沉思犹豫,琳箐道:“我可以用法术把他瞬间弄进城去,路远的话不太好办,还好这里离城镇很近。” 那么只剩下了客栈钱和诊金的问题…… 乐越又沉思犹豫,也跟着过来的应泽抱着双臂靠在洞口:“怎么,少年,缺钱用了?要不要本座借你?” 乐越猛抬头,铿锵有力地向应泽道:“多谢应龙殿下。” 一个时辰后,洛凌之安稳地躺在了永寿镇最好的客栈里最柔软的床上,琳箐摸出一瓶麒麟族的疗伤秘药,给洛凌之塞下两丸,乐越要了桶温水,临时帮洛凌之擦洗了一下,拿自己的干净衣袍暂替他换上。 琳箐的药丸很有神效,等杜如渊领着城中最好的大夫到来时,原本几乎没有脉搏的洛凌之脉相平稳,心跳有力,大夫大呼奇怪。 洛凌之受的伤的确是被利器从背后刺入穿胸而过所致,还好行凶之人的准头有些偏,未伤到心脏,利器应该是一把双刃锋利的长剑。 大夫开了药方,乐越忧心地问:“这位伤患有性命危险么?” 大夫犹豫了一下,道:“这个伤,原本是致命伤,拖了几天,按理这位公子早该……但他脉相平稳,好像内伤已愈,只有皮肉刀口仍在,实在奇怪,老夫行医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等怪事。” 乐越干笑两声:“那个,可能因为这位少侠是大名鼎鼎的清玄派首席弟子,从小修习玄法,有法术护佑吧。” 大夫遂连连感叹:“所谓道法之术,果然玄妙也!” 大夫走后,乐越大大夸赞了一番琳箐的灵药,昭沅趴在洛凌之床边看了看,洛凌之面上的死灰色已经褪去,呼吸平稳,像在安详地沉睡。昭沅抬爪探探他的鼻息:“如果再给他塞一丸药,他是不是就能醒了?” 琳箐拍手道:“是耶,应该没问题。”乐越表示赞同:“说不定连外伤也一起好了。”只有杜如渊谨慎地道:“饭可以多吃,药不宜多服,万一治过头了,会不会出现别的毛病?” 琳箐从腰间的袋中翻出药瓶:“怎么可能,这药是用我们昆仑山上的多种珍奇药材配制而成,顶多就是吃太多他能多活个一二百年,不会有其他顾虑。”乐越从她手里接过药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药丸,塞进洛凌之口中,用内力助他服下。 昭沅屏住呼吸,趴在床沿眼也不眨地看,洛凌之的脸色渐渐泛红,额头渗出薄汗,突然呛咳一声,吐出一大口暗黑的血。 乐越和昭沅顿时手忙脚乱,乐越扶起洛凌之,昭沅赶紧拿过一块手巾擦去血渍,杜如渊凉凉地在一旁道:“我说会治过头吧。” 原来琳箐是火麒麟,所以长老们给她专门配制的伤药都偏暖性,洛凌之的重伤之躯难以承受,导致内火攻心。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探出头,瓮声瓮气道:“用偏寒的法术替他稍微顺顺气,会好一些。” 昭沅就懂得偏寒的法术,它立刻卷卷袖口,跃跃欲试。乐越回想起头一次见它时它喷出的水雾,以及之后施展的种种法术,将手按在它肩上,语重心长道:“你还是算了吧。” 昭沅唔了一声,浮起失望的神情,低头默默走到一边。 琳箐道:“喂,你不让它试,我们这边还懂寒性法术的,可能只剩下老龙了。” 应龙殿下正在一旁的桌边吃宵夜,用筷子夹着一只蒸饺往辣酱碟中蘸,他老人家显然对这边的动静有留意到,虽然装作不在意,但正襟危坐的姿势和大模大样的表情都明白地表达着一句话——“来求本座吧。” 琳箐把声音压到最低:“你不觉得他更不靠谱吗?” 洛凌之气息微弱,乐越有些茫然了。 商景摇摇头:“你们这群浅薄的后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真为将来忧心。” 它在杜如渊头顶光芒一闪,瞬间移动到床上,慢慢爬到洛凌之胸前,发出暗绿的光芒,洛凌之被笼罩在光中,面色又渐渐恢复正常,呼吸平顺,眼皮忽然微微颤动…… 洛凌之醒了。 昭沅蹲在房间角落的小火炉边,拿着一把破蒲扇扇炉火,炉子上正熬着洛凌之的伤药。不过昭沅觉得洛凌之好像不怎么需要喝这个东西了。 洛凌之正坐在窗边和乐越说话,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之外,行动举止都与平常无异,很难看出他昨天晚上还是个只剩下半口气的重伤患。 如果不是它建议再多给洛凌之塞一颗药,可能洛凌之连那点苍白的脸色都不会有,昭沅心中涌起一股愧疚,继续卖力地煽火煽火。 洛凌之正在向乐越道谢:“越兄,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恩情,不知将如何答谢。” 乐越爽朗笑道:“不用,我和洛兄你,实际算是多年的交情,况且只是举手之劳,说不定哪一天,我也需要洛兄救命,所以多谢之类的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他转过话风,问出从昨天疑惑到现在的话,“究竟是谁把洛兄你伤成这样?” 根据兔精姑娘的说法,洛凌之显然是被人暗算,而且之前有过争执场面,代表暗算者洛凌之一定认识,说不定还很熟。 洛凌之是清玄派大弟子,武功高法术好,一向待人宽厚温和,会是什么人和他有如此深仇大恨,还能在洛凌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招得手?还有,永寿镇距离清玄派数百里路,洛凌之为何会来到这里?洛凌之敛眉,凝起神色:“越兄,我正要和你说此事。你也在永寿镇,难道是鹤机子掌门已经得知太子炼妖之事,让你前来打探阻止?” 乐越茫然:“什么太子炼药?打探阻止什么?” 洛凌之双眉紧皱:“你竟然毫不知情?那你为何……” 乐越抓抓后脑:“洛兄,实不相瞒,太子放火烧了青山派后,我就被师父逐出了师门,至于因何缘故,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话长。看来你要说的事情比较要紧,还是你先说吧。” 洛凌之颔首,长长叹息:“此事缘由,还是在太子从你们青山派抢走的那件法器上。” 乐越在心中偷笑两声,看来太子还抱着那只咸菜坛当宝贝,不过,那日倘若他真的带走了关着应泽的蛋,乐越也十分愿意。 洛凌之道:“越兄,你还记得迎春花么?” 第48章 何止记得,简直今生难忘,乐越点头。 洛凌之再叹息:“当日安顺王府的那位幕僚桐先生擒获了噬骨妖兽后,华山掌门便将那名弟子逐出师门,把妖兽交由家师处置。太子殿下讨要家师妖兽,说要把它带到京城。” 乐越惊讶:“噬骨妖兽是凶兽,除了伤人之外没别的作用,太子要带它回京城干吗?” 洛凌之蹙眉:“当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还曾从旁劝说,但太子执意为之,之后,他又带人从贵派抢回了那件法器。安顺王与那位桐先生先太子一步回京,太子要启程时,师父怕妖兽与法器在半路出差错,遂派我和其余十九名师弟护送太子返京。” 乐越道:“可是京城在东,永寿镇在南,根本不是一个方向。” 洛凌之道:“我和师弟们护送太子出了凤泽镇,太子突然下令调转方向,改向南行,、我们不能抗命,只好相随,直到走到永寿镇附近郊野,我无意中听见太子与少南师弟的谈话言语,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是要去云踪山炼妖。” 当年,德中子离开师门,自创新清玄派时,除了盗走“天下第一派”的令牌外,还卷走了几本道法武学秘籍和记录秘事的卷宗。其中,由创派祖师传下的一本异闻录里,提到了云踪山和斩神剑。 相传,数千年前,有一位神将违反天条,被天庭的仙帝亲手打下凡间,用剑钉在寒潭之下,再压上一座高山,使其万年不得翻身。钉住神将的神剑就叫做斩神剑,得此剑者,能上斩天兵,下诛各界妖魔,横扫整个凡间更是轻而易举。 太子应该是在清玄派做弟子时,曾经读过这本书,对斩神剑向往已久。 乐越挖挖耳朵,这个被钉在寒潭下的神将的传说,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和最近谁说的哪个故事有点雷同。 太子对法器的执着也让他很不理解,何必呢,反正他都是太子了,听说皇帝已经半只脚踏进阎王殿了,马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干吗还要辛辛苦苦去找什么神兵法器,这不是给自己找累吗?难道太子和凤凰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先预备好对付他们的东西?乐越道:“太子既然有意得到那把传说中的神剑,又为什么要劳师动众,拖着迎春花带着我们门派的宝坛前往?” 他不打算把宝坛其实是个普通的咸菜坛这个悲伤的事实说出来,洛凌之为人太君子,被他知道了,他一定会去告诉太子。最好太子能这辈子都把咸菜坛当成一件宝贝。 洛凌之道:“太子得到了贵派的宝坛,却不知道如何使用。” 乐越诚恳地道:“是,那个坛子在我们厨房当了无数年的咸菜坛,我们都没有发现,可见它必须用特定的,秘密的方法才能启动。” 洛凌之无奈道:“太子拿到手后也试过种种方法,都没能找出使用的窍门,我想他这次带着迎春花,应该是想用血祭大法。” 乐越皱眉:“那不是歪门邪道么?” 一般妖魔邪教中炼制魔器时,才用血祭大法,以妖魔之血祭养器皿,器皿可获得魔性。 应泽、杜如渊和琳箐一直坐在墙角,假装替昭沅看着药锅,正大光明地偷听,琳箐道:“不对啊,假如他只是想拿那把剑,没必要带收妖的器皿还用血祭大法。”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慢吞吞道:“得神剑,斩神将,吞元神,获长生。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乐越和洛凌之都蓦然回首,洛凌之应该看不见杜如渊头顶的乌龟,因此把这句话当成是杜如渊所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打算拔出神剑,拿那只宝坛困住神将,再得到其元神,以此长生不老?” 在人间,攀上权势的最巅峰莫过于做皇帝,目前,皇位已唾手可得,太子竟然想要再长生不老,千秋万世,永远做皇帝。真是个追求不俗的有志青年。 乐越在心中摇头,不知道他有这种远大志向是自修成才还是凤凰教导有方。 洛凌之神色凝重:“这种做法有违天地自然,以血祭炼妖极容易走火入魔,取神剑斩罪神更是违背天规,恐怕会招来弥天大祸。”他站起身,“越兄,事情已经说完,我必须立刻告辞,赶回清玄派,禀告家师。” 乐越也起身,拦住他去路:“且慢,洛兄,你重伤尚未痊愈,不宜赶路劳累,而且,恕我直言,你觉得回到清玄派,令师重华子掌门会管这件事么,说句不好听的,说不定你师父早就知道此事,才派你们师兄弟前去帮着太子。” 洛凌之面色坚定:“越兄,我知道你素来对清玄派有些误会,家师并非这种人。” 乐越冷笑:“不是这种人?洛兄,你一直没说暗算你的人到底是谁,那人就是太子吧。” 洛凌之是清玄派大弟子,其余弟子一定不敢轻易对他下手,倘若是太子的侍从,他又会有防备,能这样一招得手者只有太子。 乐越道:“你发现了太子和令师弟商量的事情,便现身劝谏,但太子肯定是不会听你的话,所以发生了争执,你于是打算回去禀告你师父,就被太子从背后偷袭。” 洛凌之道:“太子既然偷袭我,便表明此事他不想我告诉家师,因此家师必定是不赞成他的那一方。太子一方人数众多,只有快些告诉师父,师父和师叔们联手,才能阻止他。” 乐越觉得洛凌之实在太顽固不化:“恐怕太子不是怕你回去告诉令师,而是怕你告诉令师之后又将此事泄露给别人。” 洛凌之肃起神色:“越兄,‘恐怕’这种推测言辞,没有真凭实据,请不要随便说。” 乐越无奈地点点头:“好吧,算我说错了,但是洛兄,永寿镇离清玄派有几天的路程,恐怕你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勉强赶回去,你的师父和师叔们再赶到云踪山,太子早就大功告成,回到京城准备做皇帝了。” 洛凌之道:“假如我使用御剑术,加上轻功,一路赶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乐越变色道:“洛兄,你不要命了?” 御剑术十分消耗元气和内力,洛凌之刚从鬼门关回来,这样飞一飞,再用用轻功,等赶到清玄派,必虚脱而死无疑。 乐越一把拽住他胳膊:“舍身成仁不是这样耍的,洛兄。” 洛凌之神色从容道:“越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将衣袖从乐越手中扯出,又道,“实际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也存有些打算,我知道,你身边的小师弟和那位姑娘,还有这位以一本韩非不战而胜的公子,都不是寻常人。”他侧首看了看墙角火炉边的昭沅和琳箐等人,又注视乐越,“越兄你一向侠义正气,必定不会对这件事情袖手旁观,倘若我师父和师叔们不能及时赶去云踪山,阻止太子就拜托越兄和几位了,此是不情之请,望越兄能答应。” 神啊,这不是在交代遗言吗?洛凌之为啥就这么迂腐不变通不懂拐弯呢?乐越长吁短叹:“洛兄,你为什么非认准回去告诉你师父不可,你和我们一道去阻止太子不行么?”他盯着洛凌之的双眼,“该不会,太子除了要炼妖血祭拿神剑之外,还想干点什么别的事情,你目前不好说吧。” 洛凌之垂下目光,不言语。 杜如渊坐在火炉边开口道:“这位洛少侠,你们一直在谈要事,我不好插嘴,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如果你去找令师重华子道长的话,恐怕不用回清玄派了。我今天早上去替你买药时听见街巷间的谈话,九华山地藏宫将于四月初八开一场佛道法会,各大佛门寺院与玄道门派均会参加,天下香客蜂拥前往,据说贵师门在参与法会的名单之内,大概令师几天前已经率人前往了,而且,佛道法会由安顺王发起,这些门派的一举一动应该他都会知道吧。” 洛凌之神色微变。 杜如渊慢悠悠道:“洛少侠,就算你师父和安顺王及太子不是一路的,现在你想阻止太子,也只能选择和我们一路了。” 第49章 终于,在迫不得已之下,洛凌之还是留了下来。 乐越让他在独自在房内休息养伤,准备歇息一天后,立刻动身赶往云踪山。 云踪山正好在定南王的势力范围内,到底是先去定南王府,还是先去云踪山?乐越、昭沅和琳箐都一致认定当然应该先去云踪山,及时阻止太子,如果晚到一刻,就什么都难以挽回了。那个泡菜坛子根本不是法宝,如果杀掉迎春花血祭,一点用处也没有,谁知道太子仗着一颗比天还大的雄心,乱用些半吊子的歪门邪道的法术,会在取神剑、企图杀神将夺元神时发生什么?乐越冷笑:“说不定,我们说是打算阻止他,到最后变成去救他的命。” 杜如渊却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说服定南王。 琳箐侧首看着他道:“啊,你这个书生,平时文绉绉的满嘴仁义,想不到比我们哪个都狠,你是不是算准了太子顶多懂些半吊子法术,又抱着个泡菜坛子当宝贝,一定不会成功,想让他干脆在取剑斩神的时候挂掉,我们就不用费事了?” 杜如渊道:“不是的,吾只是觉得去定南王府处借点亲兵一同前往会好一点,毕竟我们人少,太子人多嘛,我们又不可能伤人。”可惜他嘴上这样说,满脸别有居心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杜如渊又说,毕竟云踪山是定南王府的地盘,假如不打个招呼就闯进去,不太好,而且太子秘密前往,定南王并不知情,万一太子在云踪山出了什么差错……定南王会很难办,凤凰和安顺王悲愤之下,说不定会灭掉定南王发泄悲痛,那时候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他说的话有点像歪理,又很有道理,双方僵持不下,琳箐道:“要么,看哪个意见支持的多,就听哪个喽。” 乐越举手赞同直接去云踪山,昭沅也跟着抬起一只前爪:“我和乐越一样。”杜如渊无奈地看它一眼,乐越搂住昭沅的肩膀:“好兄弟!”昭沅喜孜孜地傻笑。琳箐理所当然也站在乐越一边。杜如渊和商景坚持应该先去定南王府。 琳箐道:“我们这边三个,你们两个,你输了耶。” 杜如渊微笑:“谁说的?”他卷着手中的书卷,敲敲一旁的小桌:“应泽殿下,您赞同哪一方?” 应泽刚刚吃完早饭不久,现在正在吃午饭前的开胃饭,他夹着一筷春卷,甚有威仪地道:“本座觉得,不用去云踪山。” 琳箐气愤地道:“你耍诈,你给老龙买春卷收买他!” 杜如渊挑眉:“只要有结果,用哪种手段有什么所谓?” 琳箐恨恨,应泽咽下口中的春卷:“小麒麟,不得乱喊本座老龙,本座正当盛年。” 三对三打平,依然僵持不下。 琳箐道:“那就叫上洛凌之,我和你赌脑袋,他肯定站我们这边。” 杜如渊摇摇手中的书:“其一,我们只是在商量一件普通的有点意见不一致的事情,不需要赌脑袋这么悲壮。其二,你如果让洛凌之选择,首先要把我们为什么去定南王府告诉他。定南王府就在去云踪山的路上,我们直接说要去知会一声定南王,顶多只耽误半天工夫,按照洛凌之的个性,应该不会拒绝。” 琳箐嗤笑:“顶多只耽误半天,你还真自信,你觉得半天就能说服定南王帮我们?” 杜如渊微笑:“我肯定,要不要和我赌?” 乐越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琳箐已经噌地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和你赌!” 乐越捂住额头,长叹一声:“琳箐,你上他的套了。” 昭沅挠挠头,看看琳箐,又看看笑眯眯的杜如渊,突然明白了过来。琳箐和杜如渊打赌,就等于答应了要和他一同去定南王府。这样一来,琳箐就变成了赞同去定南王府的一方,现在成了两对四,就算加上洛凌之赞同乐越,也是杜如渊一方稳占上风了。 乐越唏嘘不已,琳箐慢慢挪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小小声说:“对不起。” 乐越向杜如渊抱抱拳头:“佩服佩服。” 杜如渊笑吟吟道:“好说好说。” 大局已定,由乐越前去告诉洛凌之,去云踪山前顺路先知会一声定南王,以免给定南王带来麻烦。洛凌之果然很能理解地同意了。 洛凌之继续在房内休息,预备第二天启程。他单独睡一间房,乐越昭沅还是和杜如渊、商景、应泽挤在一间,琳箐单睡一间。 计划商议完毕,无事可做,吃过午饭后,琳箐来敲他们的房门,向乐越道:“反正下午没有事情,我们一道在城里逛逛市集吧。” 她换了件嫩黄色的新衣服,发辫也绑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漂亮的眼睛难得一点也不凶巴巴的,笑盈盈地望着乐越,昭沅忽然觉得,房间里好像开满了芍药花。 乐越却显然缺少欣赏美丽鲜花的那根筋,皱眉道:“我们现在吃住的钱都是应泽抢来的,囊中空空,逛市集只能徒然伤感,还是在房里睡觉吧。” 琳箐道:“逛市集未必要买东西呀,只是四处看看嘛,我很久都没有好好逛过凡间的市集了。在房里睡觉有什么好,你们房里这么挤,一下午呆在里面,多憋闷啊。” 乐越一脸为难道:“可我真的懒得动,要么这样,让如渊兄陪你去吧。” 杜如渊立刻道:“我和龟兄下午预备去几间书坊转转,想来琳箐姑娘肯定会嫌无聊,就不和你们一路了。” 琳箐继续锲而不舍地望着乐越:“只当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好不好?” 乐越打个呵欠:“这几天赶路,活动的可够多了。”他向一旁张望张望,一把拽住昭沅,“要么这样,昭沅没怎么逛过凡间的市集,你和它一起去逛吧。” 变小了钻在地铺中睡觉的应泽从被角露出头:“本座也有兴趣一逛。” 琳箐突然收起笑容:“算了,我忽然也没兴趣了,我也要回房睡觉了,你好好休息吧。”转身离去,带起一股凉风。 乐越躺回地铺继续睡觉,昭沅也变回龙形缩在枕头边。 杜如渊和商景出去后不久,昭沅在睡梦中,听见身边好像悉悉索索的,似乎是乐越起身,悄悄走出了房间,昭沅抬起充满倦意的脑袋看了看,乐越果然不见了。 奇怪,他一个人要去哪里?昭沅困惑地抬爪揉揉眼,又继续钻回被子里睡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昭沅睡饱了起床,乐越还是没有回来,它去洛凌之和琳箐那里找了一下,洛凌之和琳箐都说没有看见过乐越。 琳箐哼道:“不肯和我一起去逛街,却偷偷跑出去,有什么神秘的事情要做?” 她拉着昭沅一道去楼下大堂找小伙计打听,刚下楼,就看见一个人从外面匆匆进来,正是乐越。 琳箐立刻快步冲上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凤凰抓了,我都快……我……”她忽然结巴起来,一把拉过昭沅,“我……帮着它找你,它很担心你,都快担心死了。” 昭沅觉得琳箐最近变得有点奇怪,乐越的怀里鼓鼓的,揣着一件很大的东西,那东西还会蠕动,乐越满脸神秘道:“我自然是想到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才特地跑出去的。” 琳箐紧紧盯着他怀中鼓起的那团:“这就是你觉得特别重要的事情?怪不得我让你和我一起逛街你都不去。”她猛地转过身,走回楼上。 昭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乐越,乐越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第50章 昭沅跟在乐越身后,看他径直上楼,敲开洛凌之的房门:“洛兄,我觉得有个人,你应当见见,实际上是她救了你的命,她很想见你,可是不敢进城,我就特意把她带来了。” 乐越从怀中捧出灰毛茸茸的一团,轻轻放在地上,灰色的毛团在地上蹦跳两下,跳到洛凌之身边,怯怯地抬头,抖抖竖起的耳朵,用晶亮晶亮的红色眼睛望着他。 原来是那位兔精姑娘。 洛凌之俯身,温柔地抚摸灰兔的头顶,然后再站起身,深深一揖:“多谢,救命之恩,永生难报。” 灰兔红红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迅速幻化成那个灰衣少女,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修道门派的弟子,我只是一只兔精,你一定很看不起我。我只想能和你说说话就可以……” 洛凌之低头望着她,目光清澈而温和:“仙又如何,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对我来说,天地万物,没有高下之分。” 兔精姑娘的双肩轻轻地颤抖,不敢相信一般抬起头:“你……真的这么想?” 洛凌之轻轻颔首:“姑娘,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兔精姑娘又垂下头:“我没有名字,认识我的精怪都叫我灰灰。” 洛凌之微笑:“若你不嫌弃,我送你一个名字吧,古人常说月中有兔,天庭有瑶池,你叫月瑶如何?” “月瑶月瑶……”兔精惊喜在口中喃喃念着,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虽然,人与妖殊途,但我会永远记得你。” 到了傍晚,乐越又将灰兔揣进怀中,赶在天黑之前送她回郊野。 这次昭沅和他一起去,琳箐也跟来了。 乐越在山道边放下灰兔:“月瑶姑娘,就此别过,你好好修炼,愿你有朝一日,真的能飞升天庭,成为瑶池中的仙女。” 兔精姑娘化做身形,向乐越福身道:“多谢少下相助,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得。” 乐越笑道:“不用那么夸张,姑娘你救人才是最积福报之事,我不过顺手帮帮忙而已。” 兔精姑娘再福了福身,方才离去,她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头。 乐越一直等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方才转身回城。 等回到客栈,杜如渊,洛凌之和应则已经在楼下大堂内吃晚饭了,应泽埋首在一只硕大的面碗中,吱溜溜的喝汤。 乐越昭沅和琳箐也凑上前坐下,各自点了饭。 应泽从碗中拔出头,又跟着要了一碗面。 洛凌之初次看见应泽进食,还不太习惯,低声向乐越道:“越兄,这位小公子这样吃,不会胀食么?” 乐越道:“放心,他把这个客栈吃下去都胀不到。” 杜如渊斯文地喝着粥道:“我们明日加油赶路,大约两三天后就能赶到定南王府所在的承州城,然后再去云踪山,大约再需要一天就可以。” 乐越道:“但愿一切顺利喽。” 应泽脸埋在面碗中含糊道:“云踪山,无需去,白费力气。”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诧异,乐越打了个哈哈:“小孩子,大人说话喜欢乱插嘴。” 应泽抬起头,皱眉:“本座……”乐越立刻抓起桌上的一只肉包,递到应泽面前,应泽接过,塞住了嘴。 乐越心知应泽这种状态很难漫过洛凌之的眼,让他相信应泽是个寻常人,便小声道:“他叫应泽,是昭沅的弟弟。小黑蛇。”洛凌之一脸了然,乐越的声音再小点,“脾气古怪,能吃。” 乐越一脸真诚的痛苦,洛凌之理解地点头。 晚饭后,昭沅跟着乐越上楼,琳箐突然在身后戳戳它,轻声道:“你和我到我房间去,我有话问你。” 昭沅一头雾水地跟着琳箐到了她房间,刚踏进去,琳箐就紧紧插上门,还抬手上了道法障。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哦。” 琳箐的表情很郑重,昭沅遂也郑重地点头。 琳箐晃晃手指:“一定一定要老实回答。那我来问你第一个问题……” 昭沅聚精会神望着她,琳箐在房间中来回走了两步,又凑近它身边:“你觉得,我和今天的那个兔子精月瑶,到底谁比较好看一点?要说实话哦。” 昭沅不假思索得道:“当然是你好看。”出了大姐和泽覃表姐外,琳箐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那个兔精姑娘是很可爱,但是论好看,远远比不上琳箐。 琳箐又来回走了两步,在目光灼灼的问它:“那么你觉得,她哪个地方比我强,我又哪些地方比她强?” 这个,昭沅抬爪计算了一下:“嗯,她比较可爱,比较温柔,你比她好看,比他厉害,比他能打。” 琳箐的神色变了变,用手指绕着胸前的头发:“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一般的凡人……比如乐越这种的凡人……是喜欢可爱温柔一点的,还是喜欢比较好看能打的?” 昭沅直直地看着她:“原来你喜欢乐越。” 琳箐立刻敲了他头顶一记:“乱说,少自作聪明!” 昭沅道:“我又不是傻瓜,你问那么多,不就是怕乐越喜欢了兔精姑娘么?你放心,兔精姑娘喜欢的人是洛凌之。乐越只是帮她忙而已。” 琳箐抱着双臂看他:“你这条傻龙,倒是一天比一天厉害了。”他竖起手指,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才没有喜欢乐越,我只是在想我要找的乱世大英雄人选,是不是在找到他的时候应该收敛一下脾气比较好,别把他也吓到了,又被谁抢了。” 招远没有接话,琳箐明显口是心非。可是如果戳穿她的谎言,琳箐发起脾气,一定很恐怖,昭沅觉得还是顺着她比较好。 凡人常说明哲保身,真的很重要。 京城中,安顺王府中最幽静的院落内,红衣小童弯腰向正在院中品茶的凤桐道:“主人,太子殿下没有直接回京城,一行车马折转向南,似乎要去云踪山。” 凤桐颔首,放下茶盅:“慕祯此人什么都尚可,只是野心太大,太喜欢投机取巧,时常想要些根本不可能要到的东西。”他敛衣起身,“我即刻去云踪山走一趟,来不及告知君上,你替我代为禀告吧。” 第二日,乐越一行按计划出发,洛凌之的伤休养了一天一夜后已经没有大碍。 他们昼夜兼程,快速向南赶,终于在三天后的清晨,站到了定南王府所在地——承州城的城门前。 承洲城是南郡最大的城,繁华热闹,是凤泽镇之类的小城小镇远不能及的。 此时芍药花期刚至,承州每年四月初一都有一场芍药花会,这几天正在张罗布置,街边的赏花台已经搭好,真正的名品尚未摆出,寻常的花株已摆了不少,姹紫嫣红,锦绣处处。 乐越欲抓个行人问清定南王府所在处,直接杀将过去,被杜如渊抬手拦下:“不用忙,我们先在城中四处逛逛。” 乐越知道他装神弄鬼的毛病又发作了,遂听从他的意见,不再问路。 琳箐在一旁道:“那日可是有人夸下海口只需在定南王府耽误半日,就可以赶去云踪山。假如午时过后,我们没有在去往云踪山的路上,有人可要愿赌服输喔。” 杜如渊敲着书道:“当然当然。” 他们在街道上左右观望,做闲逛模样。 洛凌之忽然道:“那位应泽小兄弟好像不见了。” 乐越闻言四周一看,果然,方才还在昭沅身边走的迎泽没了踪影,他摆手道:“无妨,朝着有卖吃食的地方看,肯定能找到他。” 老龙最近几日相当不错,在洛凌之面前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很配合地扮演着天真可爱的蛇弟弟。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一直顺着应龙殿下的鳞片,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应龙殿下看起来相当满意。 不过乐越对其还是一直不敢放松警惕,老龙好像是炉灶边的一堆稻草垛,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乐越的视线细细扫过街边每个卖小吃的摊位。 他还有些隐隐担忧,不知道应泽看到了成州城的花花世界,会不会感觉囊中羞涩,难以施展,再找个钱庄抢点钱花花。 一条街道走了一半,乐越才发现了应泽的身影,不是在小吃摊前,而是在一条暗巷的巷口,应泽正站在巷口吃一包炸丸子。 昭沅道:“为什么他的额头好像沾了个什么东西。” 乐越仔细一看那个东西,心中咯噔一下,玉帝啊,不会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拐子敢打应龙殿下的主意,给他拍了个花饵吧。 拍花饵是拐带儿童的拐子常用的手段,花饵是一种饼状的mi药,拐子挑个适当的时机拍在孩童的额头上,小孩子在迷迷糊糊中就会任由他们领着带走。 乐越走到近前,果然发现,在那条暗巷的中央,正躺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痛苦地抽搐。方才应泽独自在小吃摊前晃悠,引来一个拐子的觊觎,他看见这个孩童张得富贵漂亮,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钱一点也不含糊,料想他肯定是个大户人家溜出来玩的孩子,还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大买卖,遂摸出一块花饵,拍在了应泽脑门上。 因为药效一时发作不到最大,拐子特意买了一包炸丸子,引着应泽走进暗巷,哪知这孩子刚刚接过丸子包,拐子忽然觉得浑身一麻,一道电光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应泽捏着一枚丸子神色肃然道:“凡人的品德真是一日差似一日。” 乐越低声拍他马屁道:“是,您老人家宽宏大量,饶他一命已经是恩德了。” 昭沅替他拿下脑门上的花饵,用袖子帮他擦擦额头,应泽满意地享受:“本座一向慈悲为怀。” 应泽吃完炸丸子,开了胃口,抬脚进了一家饭馆吃早点。 乐越等人从善如流的跟上,叫完饭,琳箐用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道:“离中午越来越近了,有的人可要记得自己打过的赌啊。” 杜如渊微微笑道:“放心,就快了。” 吃完早点,杜如渊又说要到茶楼里喝茶,琳箐再次提醒时辰,杜如渊还是说不急,就快了。 在茶楼里听了一段书,应泽吃掉几盘点心,洛凌之起身如厕。 琳箐道:“我总觉得,洛凌之还隐瞒了件很重大的是没有告诉我们。” 乐越道:“能让洛凌之隐瞒的,跑不出两点,一是清玄派相关,二是他师父重华子相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具体的就难猜了。” 琳箐嘀咕:“那个斩神剑真的有那么厉害?我倒想看看,太子把它弄到手之后,上次的小凤凰举着它,能不能真正挡住我三招。” 她双目中兴致勃勃的光芒闪动,一旁吃点心的应泽哼了一声:“你放心,区区凡人不可能拿得动。” 琳箐诧异:“你知道?” 应泽慢悠悠道:“什么斩神剑都是无知凡人乱喊,那剑叫云踪件,所以它化成的山,便叫做云踪山。有哪个凡人能扛得动一座山?” 四周一片沉默。 应泽悠悠道:“如果不是我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就是云踪山,后世你们这些凡人更不会叫那里云踪山……” 四周更沉默了,应泽寂寞地拿起一块云片糕,送入口中。 昭沅在困惑中道:“你知道被压在潭中的神将是谁?他到底被压在哪里?” 应泽侧首:“本座不就坐在你面前么?” 琳箐伸出颤抖的手指:“你……你……” 应泽嗯了一声:“是我一直忘了说,本座当日在神霄仙帝座下,被封为天泽将军。” 趁着洛凌之还没回来,乐越沉痛地捂住额头。 昭沅小声说:“那我们还用去云踪山么?” 乐越捂着额道:“如果不去,怎么和洛凌之说?” 说,洛兄啊,对不住,和你开了个玩笑,其实你身边这位天真可爱的蛇弟弟他就是那个神将啊……?杜如渊道:“去,还是要去的,我们要去救迎春花么。噬骨妖兽,那也是一条生命。” 琳箐磨着牙狠狠地盯着应泽:“为什么你一直不说?” 应泽道:“唔,本座看你们好像很怕被那个洛少年知道一些事情,所以一路特意帮你们掩藏。” 在客栈时,乐越它们分明没和洛凌之住在一个房间。 应泽道:“那时候,是本座忘了。” 故意的……老龙绝对是故意的…… 乐越瞄见洛凌之回来的身影,挣扎着恢复常态。 洛凌之还是看出不妥,皱眉道:“乐兄,你们怎么了,是否哪里不适?” 乐越僵硬地笑道:“没什么,可能茶水喝多了,胀着了。” 又坐了一刻钟左右,杜如渊看了看窗外,突然放下茶杯:“来了。” 茶楼大门外呼啦啦涌进大群兵卒,为首的一个向他们一指:“拿下!” 琳箐立刻拍案而起,杜如渊抬手:“麒麟姑娘,拜托你听在下这一次,不用动。” 兵卒如潮水般杀到桌前,将他们套上绳索,押出大门。 门外停着几辆大车,乐越等被兵卒们像麻袋一样抛进车内。 昭沅被摔得七荤八素,幸亏先被扔进来的乐越用身体垫了他一下。 马车颠颠簸簸,似乎奔过了几条街道,而后停下,他们又被兵卒们一个个从车上拎下。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宅第的大门口,朱红大门,鎏金铜钉,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定南王府。 兵卒押着他们进了府内,定南王府中屋宇重叠,花木珍奇,富贵风流。 穿过开满芍药的宽阔庭院,走过蜿蜒的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有许多衣衫精致的仆役和婢女来来去去,与他们相遇的都敛身退到一旁,婢女们都拿手帕掩住口,好像在偷笑。 终于,兵卒将他们押进一间宽阔华美的大厅。 厅差不多有青山派一个祖师殿那么大,花砖铺地,陈设奢华,让穷困的青山派弟子乐越和河沟里长大的土龙昭沅眼花缭乱。 招远偷偷撞撞乐越:“为什么墙角那个瓶子身上都是裂纹,还可以放在这里?” 乐越低声道:“那些裂纹是故意烧出来的,一般的窑轻易烧不出这种瓶子来。” 昭沅恍然地点头,觉得凡人的爱好,有时候很难理解。 厅中也站着几名秀美的婢女,听见他们的对话,又开始偷偷用手帕掩住口。 乐越咳了一声,向杜如渊道:“杜兄,你是不是和定南王有仇?” 杜如渊道:“很大的仇。” 好像为了诠释他这句话一样,大厅另一头的屏风后传来冷冷的哼声。 有一个人缓步从屏风后踱出,乐越凭借犀利的眼光,断定他一定是定南王本人。 来人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身暗紫色衫袍,仪容华美,剑眉微皱,漆黑的双瞳冷冷的盯着杜如渊:“小畜生,不派兵抓你不行是吧。” 杜如渊恭敬地开口:“是你让我滚出去就别回来的,爹。” 第51章 爹这个字从杜如渊口中钻出来,轻飘飘的,让乐越的头有点晕。 “杜兄,他……他是你的……” 定南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他老子。” 这句有些粗浅的话从定南王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一丝冷静的优雅与霸气。 乐越忍不住抽抽嘴角,这,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侯气质啊~~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他又忍不住向身边一一望去:昭沅,一条龙;琳箐,一只麒麟;应泽,一条太古龙神。现在杜如渊又变成定南王的儿子,就算最平常的洛凌之,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大派清玄派的首徒。他忧郁地想,本少侠真是大运不断,身边随手抓一个都是个人物,而且每个人物都带给他不小的“惊喜”。 定南王命人替乐越等人一一松绑,只有杜如渊依然被绑着。 定南王道:“本王为了抓犬子回府,得罪了几位,实在抱歉。”语气十分随和,神情也和盯着杜如渊时阴冷的表情截然不同。 乐越揉揉被捆得有些酸的胳膊,赔笑道:“王爷客气了。”昭沅轻轻撞撞乐越,小声问:“为什么杜如渊还被捆着?”乐越抽动嘴角轻声道:“凡间有句俗话,父子是冤家。”昭沅茫茫然一脸不解。 被捆着的杜如渊依然气定神闲,和定南王两两对峙的模样的确像冤家仇敌,隐隐然暗涛汹涌。 琳箐啧了一声:“书呆子,想不到你居然是定南王的世子,怪不得你一直装神弄鬼,还总说定南王的好话。” 杜是承州一带的大姓,城中的百姓十家中有四五家都是姓杜,加之杜如渊一直神神叨叨,所以他们从没想过杜如渊的身份居然会如此尊贵。 区区一个人间的定南王世子,在琳箐眼中自然不算什么。她这样蛮不在乎地和杜如渊笑嘻嘻说话,厅中的婢女们都觉得她口气太不恭敬,俱不满地剜了她两眼。 定南王却挑起了一边眉毛:“哦?”随即扬起嘴角:“小畜生倒还有些良心,知道在外人面前说你爹的好话。” 杜如渊低头咳了一声。 乐越立刻接口:“是啊是啊,杜兄天天在我们面前说,定南王是天下最英武的王爷,忠心朝廷,体恤百姓。听得我们都烦了,原来他竟是世子,这就难怪了。” 定南王的嘴角越扬越高,虽然面上还是一派平静,但眼中已有藏不住的悦色。 乐越趁热打铁:“王爷,世子之所以与我等一起急忙忙赶回来,实在是因为有件火烧眉毛的要紧事,世子十分担心会牵连到王爷,简直是心急如焚,还望王爷体恤世子一片孝心。” 杜如渊很配合地低着头,一副别扭的孝子模样。 定南王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什么要紧事?” 见杜如渊还是低头不语,琳箐不耐烦地皱眉:“你就别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了!喂,这位定南王爷,那位新太子带着一只妖兽和几十个小道士去了云踪山炼妖杀神,现在可能已经到山边上了。假如他在你的地盘上被妖怪吞了,那么这件事对你来讲算不算大?” 定南王敛起双眉,凝住神色。 杜如渊抬首:“正是,爹,这位洛公子是清玄派的首徒,他可以作证。” 洛凌之向前半步,正待开口,定南王已肃起面孔道:“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所谓鬼神之说都是别有用心之徒在故弄玄虚,将太子殿下与此等事扯在一起,乃大不敬。” 他这句话面上像在教训儿子,但弦外之音却让洛凌之有些不是味道,于是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杜如渊道:“爹,你不信鬼神,太子信,他现在拉着一头野兽要去云踪山边血祭,万一他被猛兽所伤,还不得怪罪到我们家头上?眼下救太子要紧,其他的什么大不敬小不敬之事,回头再慢慢计较吧。” 定南王眯起双眸:“确有此事?” 杜如渊苦笑:“我怎么敢编这种事来耍爹?” 琳箐在一旁凉凉道:“不信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太子被猛兽当点心吃掉。” 好像配合她这句话一样,应泽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咂咂嘴。 定南王杜老爹的神情越发严肃。他扬声唤来侍从,吩咐立刻调亲兵去云踪山探查。 杜如渊道:“爹,我这几位朋友武技超群,不如让我们同去,应能更好地保护太子。” 定南王略一沉思,微颔首:“好。” 定南王手下尽是精兵,巳时四刻,有二百亲兵到城外集结等候,侍从来报,已在后院备好马车,供世子与几位大侠行路之用。巳时五刻后即可出发。 杜如渊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瞄了琳箐一眼,琳箐自然明白他是在得意打赌赢了她的事,扭过头哼了一声。 定南王府地方颇大,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过一层层院落,后院似乎还离着十万八千里。盛开的一丛丛妩媚的芍药及其他叫不上名的名贵花朵,依傍着玉阶朱栏,富贵华美,看花了昭沅的眼。 乐越一路左看右看,颇多感慨:“杜兄,你们定南王府平时吃个饭一定挺费事的吧。”他一向听说豪门大宅中都备有车轿代替步行,还想着有钱人就是会享受,一步路都懒得走,今天算是领教了其必要。 琳箐点头表示赞同:“书呆子,你家是挺大的,差不多有我的半个寝宫大了。”乐越咳了一声,以眼神提示她,不要忘记旁边还有王府的侍从和婢女。几个随他们一道去后院的婢女正在用奇怪的眼光偷偷看她,眼神里透露着对吹牛皮者的鄙夷。琳箐吐吐舌头,转过话题:“呃,你家后院快到了吧?” 杜如渊道:“就快了。” 但他们没能顺利平安地到达后院,中途出了点意外。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的妇人突然斜刺里冲进回廊,一把扯住杜如渊,泪水涟涟:“渊儿,你终于回来了……你们爷俩以后再犟上,先把我杀了算了……你从此后哪也别去,别再吓我了……” 乐越等被吓了一跳,抱着杜如渊哭的妇人簪着金玉珠钗,一身华服丽裳,相貌柔美,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一堆婢女呼啦啦地围上来,轻声劝解:“娘娘,别再哭了,世子已经平安回来了啊……” 乐越顿时了然,这位美貌的夫人大概是杜如渊的…… 杜如渊轻声道:“是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定南王妃紧紧抓住杜如渊衣袖,泪如喷泉:“别瞒着我,我都知道了!渊儿你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去找王爷理论!儿子刚进家门,娘亲还没见过,就被往外赶,这是什么道理?!” 杜如渊苦笑道:“娘,这次不关爹的事,是我自己向爹请命的……” 他向王妃说出缘由,无奈王妃就是不松手,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出家门。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乐越明白小龙是看到杜如渊一脸的为难,想让他帮帮忙,他摇头道:“这是旁人的家务事,不好插手。” 琳箐抱起双臂,闲闲地道:“干脆让书呆子留在家里好了,反正他不懂武功,去了说不定只能拖我们后腿。”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洛凌之赞同地颔首。杜如渊挣扎着回头:“不带这样不讲义气的!” 王妃的眼顿时直了,举着手绢擦眼泪的另一只手立刻噌地抓住他的衣袖:“义气?渊儿,你不会去混了那个什么江湖了吧?我早说过,那些话本传奇,多看无益,满纸打打杀杀,就是哄你们年少没阅历,让你们把舞刀弄枪结伙打架当好事,等到将来后悔想抽身时就难了。那不是好玩的,不讲王法,混淆道理,你千万不能沾东西……” 昭沅看了看乐越,它觉得,杜如渊的爹妈好像很看不上他们。杜如渊的爹说,鬼神都是在装模作样,杜如渊的娘又说,江湖很不好。 杜如渊反手按住王妃的双手:“我这几位朋友都是江湖门派出身,娘您当着他们说这些话,有些失礼。” 乐越立刻笑道:“无妨无妨,王妃娘娘,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正经江湖门派出身,被朝廷认可的。尤其是这位洛凌之少侠,还是皇上亲自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首徒,世子与我几人萍水相逢,虽然做朋友,却没有沾染江湖事,这次要去办的,是保护太子、保卫江山社稷的正经事,请王妃放心。” 王妃凝目看他,神色渐渐和缓,微微露出了一抹歉意:“我担心渊儿,一时口不择言,请各位见谅。” 乐越连忙道没关系,杜如渊趁机将衣袖从王妃的双手中拽出来,扶住王妃的手臂:“娘你放心,我只是去云踪山走一趟,爹派了二百名亲兵跟着,十万分周全,我一定速去速还。” 王妃的眼泪又冒了出来,用绢帕按住双目。杜如渊再接再厉地劝解,从忠君报国到忠孝礼仪一一分析,大约一刻钟后,王妃总算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被你爹捆进家,连口水都没喝,好歹吃了午饭再走……” 杜如渊如蒙大赦,立刻抛下一句:“太子性命关乎社稷,来不及了。”与乐越昭沅等一道,一溜烟奔向后园。 后园宽敞的空地上,马车已经备好,能坐七八个人还绰绰有余,四匹骏马拉车,两位赶车的侍从亦已整装待发。 乐越正要爬上车,眼角的余光瞄见一个暗紫的身影从树丛中走来。定南王在马车边站定,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道:“一切小心些。” 乐越在一旁看着,心中浮起了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稳。 昭沅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用乐越的话来说,王爷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马车里的座椅都铺着厚厚的锦褥,摆放着柔软的靠垫,还能拉展成小床大小睡觉,马车中有一张小桌,座椅下的暗屉里有点心、茶水、果酒。甚至还有一副围棋,一副象棋。 应泽吃了一碟点心,品了两壶小酒,变成半尺大小躺在一个靠垫上愉悦地睡了。杜如渊和洛凌之下棋解闷,琳箐和乐越观战。昭沅也很想睡,但它觉得,乐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时那么开心,于是强撑着困倦的眼皮,只敢浅浅地打个瞌睡,准备随时开解他。 可惜乐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没心事,下棋它看不懂,应泽的鼾声把它的睡意越引越浓。它靠着车厢壁,意识渐渐一片模糊朦胧,马车一个颠簸,它方才猛地惊醒,急忙再去看乐越,乐越塞给它一个靠垫,诚恳地说:“睡吧。” 昭沅嗯了一声,把靠垫挨着乐越放,方才变回龙形,趴在靠垫上,它觉得离乐越近一点,比较方便履行护脉龙神的职责,于是便放心地睡了。 它这一觉,睡到了天快黑,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离云踪山约三百里的一处旷野,那二百精骑的兵卒正在饮马喂马搭帐篷,准备在此处露宿一宿,明早再赶路。 亲兵们带有干粮,又打了些野味,晚饭十分丰盛。 只是被树枝串着的烤野兔让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当一个兵卒递给它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皮脆肉能的野兔腿时,它婉言谢绝。 洛凌之也没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给他一只烤鸡翅,洛凌之微笑摇头,乐越啃着鸡腿含糊地道:“不用让他,他吃素。” 昭沅很诧异,乐越吞下一口鸡肉,叹息着解释,清玄派身为名门大派,戒律森严,门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顿顿青菜萝卜皮。当然,那些门徒不会这么老实地遵守,暗地里打个野味偷吃两口的大有人在,不过像洛凌之这种志诚君子就断然不会做了,他一向持斋把素,从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来,洛凌之好像的确只吃素食,只是因为他们赶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它才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它这些日子品尝到不少人间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让乐越吃素,估计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着洛凌之的目光转成了浓重的钦佩。 在一旁啃鸡肉的应泽赞许地看了看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从小如此,习惯了。” 晚饭吃完,各自去帐篷中睡觉时,琳箐走在乐越和昭沅身旁,望着一段距离外洛凌之的背影,拧起眉毛:“我不喜欢这个洛凌之。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装。” 昭沅迷茫地抬头,琳箐向它补充:“就是他很会装模作样,装好人,装清高这种啦。” 杜如渊摇头:“唉,姑娘你好像也用这个词形容过在下,在你眼里,除了乐越兄,难道就没有像样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懒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装法,和你不同,怎么说呢,他样样都做的滴水不漏,完美无缺,于是就显得假了。一般这种人,都很有心机。” 昭沅听得有点晕,它觉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说的那样。 乐越哈哈笑了:“琳箐,你多虑了,我和洛凌之打过多年交道,他这人看起来好像心机深沉,其实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的很。” 乐越还记得,当年几位师兄刚刚叛逃去清玄派,十二岁的他成了大弟子,责任蓦地重了许多,首先就要帮师父和师叔们填饱师弟们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临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无耻地拿着铲子和他一起挖,抢他的口粮。 乐越大怒,为捍卫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单挑,洛凌之却把挖到的野菜都放进乐越的竹筐中。乐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来丢掉:“少假惺惺装模作样!你是在耻笑我们青山派么?!” 洛凌之弯腰去捡:“我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们?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别是你们清玄派!” 洛凌之捧着野菜站着,一向干净整齐的衣裳已经皱了,还沾了不少泥污:“我没有。” 乐越懒得理他,拎起篮子走去另一边,洛凌之又阴魂不散地凑上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乐越觉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着又说:“乐越,我们……是朋友。” 乐越像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谁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师父身边去!”拿起竹筐,大踏步离开。 洛凌之没有再跟上来,走出很远后,乐越回头看,一个黑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今回想起旧事,乐越已经能够想通师兄们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们嫌贫爱富想攀高枝。门派事务,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洛凌之不可能参与,不该迁怒于他。可那时他年纪还小,觉得整个清玄派都不是好东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敌之一。 乐越叼着一根草在帐篷中回忆往事,感觉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顿时回神,发现傻龙蹲在身边,把一个水袋递给他。乐越坐起身,接过灌了两口,抹抹嘴,把水袋递还给昭沅:“谢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怀中,双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乐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乐越转着方才叼在牙间的草:“嘿,也没什么,就是多想了点事情。” 昭沅唔了一声。乐越不打算告诉它是什么事情,表示它这个护脉神还不能彻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闷,它大着胆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乐越瞪大眼,哈地笑出声,拍拍它的肩膀:“不错不错,一天天地长进了。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声:“想过。”它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唠叨,还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娇吐水泡。“特别是今天杜如渊的娘抱着他哭的时候,我很想我母后。” 乐越长长吐了口气:“有爹有娘真让人羡慕。” 昭沅蓦地想到了,乐越从来没见过他的爹娘,大概是今天见了定南王和王妃,让他想起了关于父母的事。 它张张嘴,想安慰安慰乐越,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乐越。 乐越看着小心翼翼的它,心情有些异样,傻龙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妇,搞得他总觉得自己随身带了个童养媳。他很想说,其实你热血点更好,又怕伤到傻龙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时,琳箐掀开门帘进了帐篷,杜如渊跟在她身后。看到乐越和昭沅两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琳箐好奇地询问乐越,他们两人刚才在说些什么。 乐越抓抓头:“哦,正在说爹娘的事,我一向觉得没爹没娘活得也挺好,不过今天在王府看见杜兄和王爷王妃一家三口还是觉得怪羡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铺上坐下,点头:“嗯,特别是书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样子,其实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点像,都是那种只有嘴巴凶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为什么和你爹吵架离家出走?” 这个问题琳箐一路上问了他很多遍,杜如渊始终只是一个答案:“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次也一样如此。 琳箐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你爹看起来挺严肃的,说太子的事情他还觉得我们不恭敬,还说鬼神之事都是骗人,难道我和傻龙还有那只睡的像死猪一样的老龙都是假的?” 一直在帐篷角落呼呼酣睡的应泽抬起头,肃然道:“本座正当盛年。” 所有人都选择忽视他,应泽声明完毕,继续倒头去睡了。 杜如渊的表情有点无奈:“我爹他就是太过愚忠,一向坚持鬼神玄法之类都是无稽之谈。” 琳箐睁大眼:“啊?” 乐越摸摸鼻子:“那他岂不是看我们青山派和清玄派这种的修道门派很不顺眼?” 杜如渊满脸沉重,他说,自个儿的父亲不只是看修道门派不顺眼,而是非常不顺眼……事实上定南王曾经数度写奏章给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装神弄鬼欺哄百姓,称朝廷公开封赏修道门派,是朝廷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隐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见定南王,好几年没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让商景现个原形出来证明给他看。” 杜如渊摇头:“没用的,他会说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渊和他爹说起太子之事时,只说太子带了猛兽,而非妖兽。 杜如渊走到一边的空地铺上整了整被褥,商景从他头顶慢吞吞地爬下来,先钻进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来,气氛略有点小尴尬。乐越摸了摸下巴,没话找话:“我觉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较像令堂。” 杜如渊坐到地铺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乐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没什么。”杜如渊神色平静,“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与她和正常的母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牵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隐,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乐越打算再换个话题,还没想好说什么,身边的昭沅已傻呆呆地问了一句:“那你的亲生母亲……” 乐越在心中叹气,琳箐很是无奈地看了它一眼。昭沅抬爪挠挠头,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 杜如渊的神色却还是很平常,淡淡说了两个字:“走了。” 乐越没来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它问出第二句傻话:“去哪里了?” 杜如渊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乐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它继续犯傻,再婉转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安慰。” 杜如渊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的生母,并不是过世了。” 不是过世了?乐越终于晕了,琳箐诧异地道:“你说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过世了,难道是……” 乐越还是没按住昭沅,被它又问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渊拆下头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叠:“你们要不要听个故事?” 乐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起点头,连应泽的鼾声都停住了。 杜如渊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从前,有这样一个少年……” 杜如渊的故事果然很长很长,它的开始,就十分像一则话本中或戏文里的传奇开头。 从前,有个少年,他出身贵族,十三岁就被封郡王。年少又居于高位,难免骄纵,少年郡王喜豪奢,善挥霍,结交了许多身份差不多的贵胄子弟,成天斗鸡舞马,恣意游乐。 有一天,少年郡王去山林中打猎,遇见一位白发老者,坐在林边树下,向郡王讨一杯清水喝。郡王见老者白发苍苍,虚弱老迈,便让手下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袋,丢给到老者面前。 老者没有去捡水袋,也没有道谢,郡王懒得再费神耽误工夫,策马继续前行。待进入山林深处,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道人,拦在郡王马前。 郡王便勒马问他为何拦住自己去路,道人问,方才王爷是否遇见一位讨水老者,王爷如何回他?郡王回答,是遇见了,本王让属下扔了一袋水给他。 道人又问,路见长者,王爷为何不亲自捧水相敬,而只是高高在上地丢水施舍?礼待贤德之士,敬重年长之人,本是世人皆应具备的品德。 被莫名其妙的道人莫名其妙地拦住,莫名其妙地质问莫名其妙的事,郡王当然感觉很荒唐。他觉得,讨水者虽然年长,但只是个平常百姓,他来讨水,没有按照规矩行礼,自己不予计较,依然给他一袋水,已经是宽容大度了。这种不懂得敬重长者的指责实在可笑。假如王爷他真的是个不懂涵养礼仪的人,岂会容忍一个野道人拦在马前啰嗦半天。 道人于是说,少有万贯不算富,老来安和方是福,王爷虽然现在贵为王爷,但等到像讨水老人那般年纪时,境况如何还未可知,又怎能轻论尊卑?道人语重心长地劝告郡王,谦和有德,惜福积善方能长久昌荣。 郡王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人不知所谓。他不过偶发善心,送袋水给旁人,竟被一个野道拦着路,说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大道理,他有德无德不劳外人评论,人生在世,应当随性而为,及时行乐,才不会虚掷年华。 道人便说,郡王虽凭当前的权势可以恣意随性,但有三样平常百姓物,他可以打赌,郡王绝对难以得到。 道人的话刺激了郡王,他与道人立下赌约,假若他输了,今后路遇长者,无论贵贱,他皆会恭敬待之。若道人输了,就自绑王府门前三天示众。 道人躬身应允。郡王问道人所说的三样平常百姓物是什么,道人回答曰,一是暖心絮,二是与你彼此真心相待之人,三是一碗充饥的白饭。 道人与郡王约定赌局的时间是半年。郡王觉得这个赌就是个笑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输。 能够暖到心的棉絮根本就不用去找。郡王的王府中有天下最好的云床锦被,随便抱它几十条被子盖在身上,别说暖心了,寒冬腊月天里热火烧心都能办到。 郡王自认交友遍天下,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车载斗量。至于最后一样一碗可以充饥的白饭,那就更可笑了,随便哪里,找不来一碗饭?郡王开开心心地继续去打猎,他的侍从引弓射大雁,无意中射伤了一只路过的白鹤。郡王当时心情很好,见白鹤落地后瑟瑟发抖很可怜,便让侍从放了它,顺便还给它的翅膀上了点伤药。 郡王回到王府后,悠悠哉地数着日子,等着半年期限度过。谁知就在几个月内,他遇见了天翻地覆的大变故。 皇帝驾崩,未留遗诏。先帝共有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到底由谁继位,朝中几派势力争执不下。最终,在凤神殿中验签,大皇子和韶中签继位,改年号崇德,世称承德帝。太后、三公及国师冯梧辅政。支持二皇子的丞相赵初与振国将军不服,企图逼宫夺位,被镇压。 少年郡王与振国将军有些交情,受到了牵连,同被打成乱党,王爵被削,王府被抄,本人被押进京城,打入死牢。 郡王被押进京城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罪衣与芒草鞋,手脚开裂,生满了冻疮,被枷锁镣铐磨破,鲜血淋漓。平时逢迎他的人,巴结他的人,与他称兄道弟他自认肝胆相照的人都唯恐被牵连,远远地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来看他。一路上他时常冻得或饿得昏倒,连啃到石头一样硬的馒头都算是美餐。 途经一处山林时,有一位道士踏雪而来,迎着囚车,立于路旁。 道士问:“王爷可还记得与贫道的赌局否?” 郡王恍然想起,今日便是他赌局的半年期限到期之日。 只是半年,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变成了落魄的死囚徒。那三样他以为如尘土般普通的东西他一件都没有。 是他输了。 郡王的心中一片冰凉,在他恍然醒悟的时候,囚车已向前走了很远,道士并没有跟来,他未能开口认输。再回头看,只见身后白茫茫,空空荡荡,天地之间,似乎一无所有。 他万念俱灰,趁着押送的士兵将他从囚车中放出来吃饭休息时,跳下了山崖。 身为一个故事的主角,跳崖死不了乃是一条铁律。待郡王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茅屋中,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棉被,虽然粗陋,却异常温暖,茅屋内药香夹着饭香,暖雾缭绕。 有位少女,端着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向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是郡王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笑。 少女名叫荷仙,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独自住在这个山谷中的小屋内,偶然发现了昏迷的郡王,就把他救了回来。 郡王告诉少女,他是被判谋逆罪的死囚徒,如果救了他,会被牵连。不如趁早将他交给官府。 少女却说,我救你时,就知道你是谁。可能你已不记得我了,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落入王府,是王爷让人放了我,这份恩情,我永远难忘。 郡王确实不记得有做过这件事了,他依稀想起一两年前总管曾新买进一批仆役,他觉得没有必要,就让全部放还回家,只当赐他们一个恩德,大概荷仙就是其中的一个。 却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居然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最后救他的人,竟是一个曾经的婢女。 荷仙悉心地照料郡王。她冒着风雪去附近的城中给郡王买药,半夜还守在火炉边煎药,手冻得又红又肿。她家境贫寒,只能做粗茶淡饭,黄粱米,腌的过冬咸菜,半点荤腥都沾不到。郡王却感觉,这些饭,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都珍贵。 郡王的伤势渐渐转好,年三十的晚上,荷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白米,蒸了半锅白米饭。拌些腌的葫芦条儿咸菜干,就是他们的年夜饭。 接过盛满饭的碗,看着向自己微笑的少女,郡王的心中涌起一个已蛰伏许久的想法。他想,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辈子隐居在山谷中,也许是最幸福完美的事情。因为他盖着暖心的棉被,手中有热腾腾的白饭,眼前更有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他见过许多豪门千金,荷仙与她们相比,只是一个有些瘦弱的清秀少女而已,没有芍药般的雍容艳丽,没有端庄高贵的仪态,但只看着她的笑容,他就觉得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切。 可他现在还是个潜逃的谋逆之徒,他什么也给不了荷仙,只能拖累她,他没有资格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守一生。 只是目前的日子,他已经知足,他隐隐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 果然,当冬雪开始渐渐融化的时候,有一队士兵进入山谷,围住了这个茅屋,郡王将荷仙护在身后,淡然地向手执锋利兵刃的兵卒说:“我同你们回去,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不要伤及无辜。” 兵卒中走出一人,向他单膝跪下:“王爷,圣上已查明,谋逆之事,与王爷无关。我们奉命请王爷回去。” 郡王在数月之内,经历了人世最大的起落。他曾在一夜之间,丧失了所有,而现在,丧失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据说,是当时权势最大的国师冯梧为他翻案,证明了他无罪,而眼下,朝廷正有件燃眉大事等他帮忙。 太后辅政,致使外戚势力膨胀,他们不将年幼的崇德帝放在眼里,竟然想取而代之,太后诬陷别人是叛党,结果她的亲爹亲兄长成了真正的叛党。 郡王带兵镇压了外戚叛乱,从昔日的谋反死囚变成了护国功臣。皇上重新赐他王衔,又将许多土地加封给他做封地。他成了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四王之一。 在权高得意之时,他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娶了一位出身寒微的村野少女做王妃。他许下誓言,今生唯有一妻,永不立侧妃。 洞房花烛夜,王爷的新床上只有一床粗被,红烛下摆着两碗白饭。众人皆不明其理,这两件东西的意义,只有他和她懂。当掀开盖头,握住荷仙的手时,郡王觉得,他今生再无奢望。 从此,郡王和荷仙夫唱妇随,携手共伴。 杜如渊拿起水袋,灌了口水,问:“听了这段故事,你们有何感想?” 乐越、昭沅和琳箐一直眼也不眨出神地听,此时才都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直的筋骨。 乐越道:“发人深思,颇为受教。” 昭沅道:“明白了很多道理。” 琳箐道:“对目光短浅的凡人有不少告诫作用。” 乐越又道:“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但是……”他抓抓头,杜如渊所说的这位王爷最后和彼此真心相待的人喜结连理了,可这样和定南王目前的状况好像对不上号。 杜如渊慢慢道:“这个故事还没完,后面还有一段。” 郡王娶了荷仙之后,夫唱妇随,相携相伴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郡王领悟到当惜福积福的道理,洗去桀骜锋芒,处事宽厚仁和,尤其敬重长者,谦和待人。 有一天,郡王亲自去街上施药,供百姓防时令疾病,当日和他打赌的道士忽然出现,向他道:“你与王妃,乃是一段孽缘,她非善类,你须早早休了她,断此孽缘,方能免伤心之祸。” 郡王大怒,向道士道:“先生与本王曾有点化之恩,我本应拜谢,但即使是先生,说此等伤人言语,我也断不允许!”遂冷脸踱开。 道士在他身后长叹道:“罢了,我老人家本不爱道人是非,只是不忍看你被骗,你本不该有此一劫,如今看来,也不可免了。” 郡王自不理会。 一年多之后,王妃有孕,王爷大喜,王妃怀胎十月,在冬天即将临盆。 孩子要出生时,王妃却忍着阵痛苦苦哀求王爷撤走产婆和婢女,只留她一个人。郡王自然不会答应,王妃哭求不成,突然浑身冒出异光,房中的产婆和婢女们都昏睡过去。在异光之中,王妃居然长出了翅膀,她告诉郡王,其实她并非凡人,而是一只成仙的白鹤,乃负责看守瑶池的仙婢。 郡王非常震惊,这才明白王妃是他当年救过的那只鹤,但他仍然说,你救我虽为报恩,但之后你我彼此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都是我唯一最爱的女子。即使你是仙,我是人,我仍要和你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荷仙却说,王爷,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报恩才救你,我奉天命点化你,如今产子完毕,缘分已尽,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这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年,郡王的先人只是一员普通的武将时,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林,看见林中的山神庙破旧不堪,神像倒塌,就出钱找人将山神庙翻新重建,再塑神像。郡王承袭王爵后,骄纵挥霍,山神念及他祖先的情义,决定点化他一下,让他明白富贵易失,当珍惜福德的道理。所以山神便上书玉帝,奏请此事,玉帝恩准了。正好郡王注定有场大劫,山神就化作乞水老人和道士,点化于他。 这件事情,本与荷仙这个小仙娥无干,偏偏凑巧,天上的一位仙君要请山神喝酒,临时让她到凡间传信,不想刚到凡间,就被郡王侍从的箭射中。 等见了山神之后,荷仙知道了他点化郡王之事,她虽然是个小仙娥,但心中一向很有主张。回到天庭后,她便在王母面前进言,说山神的点化太浅,既然她与郡王因一箭结缘,不如由她再去点化一番,让郡王彻底明白世间一切繁华,一切恩怨,一切情缘,看似天长地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第52章 原本,郡王坐在囚车中,在风雪中遇见道人之后,立刻就会有京城来的使臣出现,宣读赦罪圣旨,山神想用此瞬失瞬得之感让他顿悟。但荷仙用法术让使臣迷了路,马失蹄跌进了山洞,使臣晕在雪堆中。 然后郡王跳崖,再然后,荷仙把郡王运进茅屋,把他扣在偏僻的山谷中数月,使得朝廷的人满天下寻他不得。 不负她苦心,郡王住了几个月茅屋,吃了几个月的粗粮咸菜萝卜皮之后,终于彻底领悟了该领悟的道理。荷仙流着眼泪道,我为了让你彻底明白,所谓世间凡情不过是一场虚空,便下嫁于你,嫁给你之后,我曾害怕,万一点化你不成,自己反陷俗世凡情之中,该如何是好。还好,总算功德圆满,孩子已经生了,我该回天庭复命了。 荷仙渐渐化成了一只白色的仙鹤,拍拍翅膀,窗扇自动打开,仙鹤展翅,飞出了窗外。 房中静静一片,郡王木木呆呆地站着,他身边的床上锦被中,有一颗硕大的蛋。 乐越、昭沅、琳箐都目瞪口呆。 乐越道:“咳,这应该还算是个教化世人的故事……但是……” 昭沅抬爪挠挠头,它不敢再乱说话了,但是……为什么,它觉得,杜如渊的爹好可怜,他被玩弄了。呃,玩弄这个词用在凡人的雄性身上是不是不太恰当?琳箐脱口道:“这叫个鬼的点化呀,这叫耍人这叫骗婚好吧!”她立刻又向杜如渊道:“对不起哈,我没有对谁不尊敬的意思,我只是针对故事而已。” 乐越感慨道:“曾经,我还幻想过,有个温柔、美丽的仙女爱上我,现在看来,仙女真不是好娶的。”他也向杜如渊道,“我也只是对这个故事发点感叹。” 杜如渊没说什么,反而是琳箐接上了他的话:“仙族的女孩子并非都是这样的,她是特例。像我就……” 乐越注视着她,琳箐忽然有点慌乱地结巴起来:“像我就、就不会做这种事!” 乐越嗯了一声,在心里道,你彪悍在另外的地方。 昭沅小声道:“泽覃表姐也不会。” 琳箐眨眨眼看它:“泽覃表姐是谁?” 昭沅脸有点热,期期艾艾地低下头。乐越摸着下巴奸笑瞧它,原来傻龙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它的表姐。 琳箐戳戳它:“不要像个小媳妇一样吞吞吐吐的,说嘛说嘛,这位泽覃表姐是不是你喜欢的雌龙啊?”她托起下巴做思索状,“喔,四海龙王是你的表舅公,那么这位表姐是不是龙王家的龙公主?眼光不错嘛!” 昭沅的脸越来越热,像火烧一样,结结巴巴辩解:“不,不是的……” 乐越仗义地及时出手,替它挡下琳箐:“算了,不要跑题,总之,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都有一两个这种……”毕竟是杜如渊的生母,不能多说什么,乐越把这种后面的词省略掉,“这种存在。” 琳箐笑盈盈地去看乐越,连声赞同,不再追问昭沅了。它感激地望着乐越,用前爪抓住他的袖角。 帐篷的角落里突然阴森森地冒出了一个声音:“说的很是。”众人一起看去,只见应泽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端坐在地铺上,浑身散发着料峭的寒意,“人也罢,仙也罢,总有一两个为了自己向上爬便不知羞耻地欺骗他人的家伙,实在可恶至极!”他的头顶聚起一朵黑云,喀拉打了一道雪亮的小闪电,“欺骗感情者,罪不可恕!” 众人都巴巴地看着他,静候下文,以为会接着再听一段感情八卦。没想到应泽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再躺回被中,接着睡了。 琳箐嘀咕:“什么嘛,每次一点真相都不说,空发牢骚。” 乐越再次将话题正回去:“杜兄,你说的故事还没有完,仙娥化鹤飞走之后,郡王怎么样了?” 杜如渊继续道,仙鹤飞走之后,郡王大病数日,他在病中下令,谁也不能靠近那间屋子。王府中的人都很奇怪,王妃生产之后,她的房门一直被紧锁,婢女们只敢把饭菜放在门前,过几个时辰再将根本无人动过的饭菜收走。王府中的下人都在传说王妃难产死了,连外面也谣言纷纷,十天后,下人们忽然听到王妃的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们立刻前去禀报郡王。 郡王强撑病体挣扎着进了王妃的房间,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约半个时辰之后,郡王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他对下人说,王妃已经死了。王妃下葬时,由郡王独自把遗体放入棺木,立刻命人钉棺。直到如今,关于王妃依然有种种谣传,有人说王妃离奇暴毙,有人说王妃生的孩子不是郡王的,所以郡王杀妻。 从那之后,郡王开始痛恨鬼神之说,他说鬼神都是杜撰哄骗世人之物,他坚持认为神仙、玄法都不存在。 帐篷中再次寂静良久。昭沅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杜如渊用好像讲故事一样的口气述说这段往事,其实他心里也很不好受吧。 乐越道:“杜兄,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故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杜如渊对这段旧事知之甚详,必定是有人告诉他,定南王强迫自己相信那都是不存在的一场梦,他一定不是告诉杜如渊这件事情的人,那么会是谁呢?杜如渊道:“告诉我的人正是我的生母。只有最后一段,是我从王府的下人闲谈中听来的。” 乐越再次有点被震惊住。 杜如渊道:“每年八月十五,我的生母都会回来看我一次,她自己告诉了我这段往事,她问我,能不能体谅她。”他再笑了笑,“所以,你们也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能看见一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了吧。” 乐越点头,杜如渊这样,其实算是半人半仙,或是半仙半人?“那么你现在的娘……” 杜如渊道:“我现在的娘是太傅之女,本就从小和我爹定了亲事。” 后来定南王娶了荷仙,把这件定下的亲事抛到一边。太傅家也没说什么,定南王杀妻谣言传出后,没有人敢做他的续弦,没想到还是这位一直没嫁的太傅千金成了他的第二任王妃。 琳箐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和一般凡人不大一样。书呆子,其实你也蛮强的,居然自己从蛋里出来了,幸亏你生在冬天耶,要是夏天,可能没等你爬出壳,蛋就臭掉了。” 杜如渊摇头晃脑道:“这就叫天赋异禀。我小时候也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龟兄,才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 小时候,他经常遭人指指戳戳,说他并不是王妃亲生的。有一天,他看见鱼池边站了一个人,遥遥地看着自己,便问旁边的仆人那人是谁,仆人却大惊失色地说,鱼池边并没有人。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郡王,郡王请出一根大棍子打了他一顿,说他如果再敢装神弄鬼就打断他的腿。他被打得出气多入气少,幸亏娘拦住了爹的大棍,把他送回房中。 伤好不多久,他又发现一只乌龟趴在鱼池边,好像在晒太阳。他年幼淘气,跑去抓龟,乌龟很老实,任凭他抓住,他把乌龟翻过来翻过去玩了半天,最后端了一只空盆,装满水,把乌龟放进去,带回自己房里养。 下人却问他,小世子你为什么要把一盆水放在自己的房里?他发现,别人看不见盆里的乌龟。 他很害怕,乌龟从盆里爬出来,突然开口说出人话,让他不要怕。结果更把他吓得直哭,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乌龟变成了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替他擦干眼泪,竟然就是他曾在水池边看到的人。 乐越越来越佩服杜如渊了,他的这段童年往事简直就是个鬼故事,杜如渊小时候挺强的,居然没被吓傻了。 琳箐指着被窝里的商景道:“哎呀,亏你还是辈分很老的龟族大长老,居然用这种现身的方法吓小孩子。还成天说别人肤浅。” 杜如渊道:“之前我生母每年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说起这件事就会被我爹打一顿,后来才知道别人都看不见她,所以早已习惯这种事了。”商景趴在他的手边睡,杜如渊接着道:“后来,龟兄就一直陪着我,我懂的不少东西,都是他教的,龟兄于我算是半师半友。” 昭沅景仰地望着商景,越发觉得自己很不够格。琳箐可以保护乐越,商景教过杜如渊很多东西,而它,帮不了乐越不说,反而要乐越时时教导帮助它。 它低头叹了口气。 杜如渊又道:“我之所以今天说这段旧事,也是告诉乐越师兄,我爹看起来厌恶鬼神之事,古板不化都有缘故,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因此只要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他相信你是和氏后人,他就会帮忙。” 乐越思索,定南王的过去实在太惨痛,如果为了拉他帮忙就挖开这个大伤疤,有点不人道,于是他道:“到时候再说。眼下先把太子和迎春花的事情摆平了。” 太子事件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实在激不起众人的热情。 琳箐打了个呵欠:“要不是想看看洛凌之到底隐瞒了什么没说,我根本就懒得过来。” 乐越道:“说不定能看到太子跳大神的现场,很难得嘛。”一般做什么祭典仪式,都要在地上画个阵,摆上长桌,插香烛,烧黄纸,劈头散发按照步法挥舞桃木剑,乐越把太子代入这个场景想象了一下,觉得很值得期待。 天色已晚,几个人各归各位,倒头睡了。乐越快沉入梦乡时,感到身边的昭沅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不会一直这么差。”乐越含糊地唔了一声,继续睡了。 昭沅趴在枕边,将脸埋进被角,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快点变成强大的护脉神。 帐外夜色浓重,明月高悬,照着此处,也照着彼方。 云踪山脚下,太子的大帐已经驻扎,只待明日午时,布阵做法。 看守大帐的亲兵们走来走去巡视,一顶小帐篷中,几个清玄派弟子将一只铁笼团团守住。 铁笼里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虎崽,它已经知道了明天等着它的结果,它的妖筋已经被凤桐打断,再使不了法术,变不成庞大的模样。它忧伤地趴着,偶尔舔舔伤口还未痊愈的右前爪。 夜已近三更,加之连日赶路奔波,清玄派中年纪较小的弟子已经有些困倦。 一个小弟子偷偷打了个呵欠,向他身边的师兄道:“假如明日的事情成功,师父是不是真的就能做国师?” 那位师兄瞪他一眼:“小声点说话,别被外面的亲兵听见。他们都是王府的人,说不定会去报告那个凤桐。” 小弟子缩缩脖子:“可我觉得,太子对凤桐十分倚重,而且那人很厉害。据说他一个人,就放火烧了整个青山派,这只噬骨兽也是他降伏的。” 师兄哼道:“再厉害,厉害得过师父?凤桐是安顺王爷的幕僚,太子自然会看在亲爹的面子上尊重他,可他是师父的徒弟,青山派的宝物,以及明天的这件事,都是师父教给他的。依我看,那凤桐根本无法和师父比。” 其余的弟子们连连称是,又有一个弟子道:“那天,大师兄和太子说完话就辞行回去,连招呼都没和我们打,应该是赶着回去向师父报告或商量对策吧。不知道明天师父和大师兄会不会赶过来。” 迎春花缩在笼中,这些人说的话它都听不懂,它知道自己明天会死掉,他们要杀了它,把它的血抹在一个坛子上。 迎春花很害怕,它非常非常想念主人。 噬骨兽的幼仔出生后不久就会被母亲丢掉,任它们自生自灭。它们是妖兽,长相丑陋,凡人都害怕它们。但是他们有一种天生的自保方法,会变化成别的长相可爱的年幼灵兽模样,让其他的母兽喂养自己。 迎春花在初春的某天被丢弃在一个山坡上,它被雨水淋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到了早上,雨渐渐停了,有一只母虎带着自己的虎崽到附近觅食,迎春花看见虎崽们在母虎身边扑来扑去,惬意地滚动玩耍,它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虎崽,想让母虎收养自己。可惜它已经爬不动了,母虎没注意它,带着虎崽们走了。 迎春花很绝望,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它头顶上说:“师兄师兄,这里有只幼虎,好像有灵气,是灵兽。”跟着它被一双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灿烂的阳光下,它第一次看到主人的笑脸。 主人说:“我从迎春花丛边捡到你,就叫你迎春花吧。” 主人给它洗澡梳毛,喂它好吃的东西,抱着它睡觉。 主人说:“你要变成最厉害的灵兽,给我长脸!” 所以它要保护主人,谁敢欺负主人它就咬谁。 迎春花要和主人永远在一起。 主人…… 迎春花闭着眼,眼角渗出的水珠滴到它的前爪上,浸的伤口丝丝的疼。 小弟子指了指笼子:“师兄,它在哭。” 师兄哼道:“大师兄可差点被它咬死,哭得再可怜也是只妖兽。” 云踪山下的夜风吹皱了帐篷的布帘,月光下,一个身影站在太子营帐边的树枝上,望着脚下。 营帐中的一切都落入他的眼底,包括方才小帐中,清玄派弟子的谈论。 凤桐在细风之中静静地站着。 凡人的某些“雄心壮志”实在可笑,原来清玄派的掌门竟有此图谋。凤桐回想起论武大会时,重华子每每见他,都满脸谄媚,一口一个桐先生,显然已看出他凤神的身份,更露骨地暗示过能否由凤桐引荐,拜见凤君。转过脸背地后里,却打这种不上道的小算盘。 重华子撺掇太子做此事,是想让太子有足以摆脱护脉神的力量吧,太子会听从去做,就说明已有此打算。 该不该夸他一声有抱负?凤桐轻笑,他以为从人变成神仙会如此容易?凤桐已经仔细地查探过云踪山,整座山隐隐有仙气,应该是一件仙家兵器所化。寒潭下万年玄铁打造的锁链长满长长的青苔,的确曾关押过一位法力高强的仙者。可惜如今锁链已断,仙者早已踪迹不见。 和祯的一番心血,注定是场空。 凤桐一直很懒,兄长凤梧已经辅佐了两代皇帝,他却成天跟在凤君身边优哉游哉地喝茶下棋睡觉,若不是凤君吩咐,加上辅佐乱世之君比较有趣,他才懒得去和这些凡人打交道。 凤桐不明白,为何当初凤君会为了凡人夺神位,改天命,他觉得不值得为了凡人这样做。 比如眼下,他奉命帮扶和祯,但他对其他三支护脉神的动静兴趣更浓一些。 贪得无厌、无自知之明,这些凡人的通病和祯一样也不缺少,也许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长些教训。 凤桐看向太子的大帐,他准备暂时不现身,袖手旁观,随便和祯去折腾。 折腾够了总会消停点。 凤桐眯起眼,营帐旁的树丛中忽然冒出可疑的白烟,巡逻的亲兵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跟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暗处蹿出,奔向那顶关着噬骨兽的小帐篷,把一根细管悄悄地塞进帐篷的门帘缝隙中,往帐篷里吹了些什么。 盏茶工夫后,黑影钻进帐篷,片刻,抱着一团东西飞快地奔出来,奔进树丛,奔向小路。 凤桐饶有兴趣地挑眉,黑影抱走的那团东西,似乎正是那只老虎模样的噬骨兽。 凤桐有点犹豫了,是继续站在这里看太子,还是跟过去瞧瞧?好像跟过去会比较有趣。 他弹弹手指,昏倒在地上的亲兵们立刻像被雷劈到一样跳起来,茫然四顾瞬间后,顿时大喊起来:“不好了!有刺客!保护太子!” 凤桐随即一甩衣袖,乘风追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而去,他有意没有隐去身形,风吹动他的衣袂发出声响,亲兵们抬头望天大嚷:“刺客用轻功跑了!快追!” 第二天,昭沅大清早起,去小河边把几个水袋装满,留着路上喝。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三人站在马车边说话,昭沅没在杜如渊身上发现商景的影子,它一直想向商景请教,当年的护脉龙神是如何保护皇帝的。因为琳箐说过,商景年纪大,辈分高,一定知道过去护脉龙神的事情。昭沅抱着水袋四处找寻,走过门帘半挑的帐篷,发现商景和琳箐正在帐篷里说话。 因为它傻,所以琳箐和商景知道它走进来也不避讳,没有中断话题。 琳箐抱着手臂看商景:“……真的和你没关系?昨天听到杜如渊说他爹娘的旧事,我就觉得有的地方说不通,荷仙就算自作主张,但嫁人两年还生个孩子,她也太乐于奉献了,很可能……有谁早已算到,她生下的孩子会和这场乱世有关系,奏请天庭,让荷仙不得不生。” 商景慢吞吞道:“小麒麟,别把事想得太复杂,也别认为谁都精于算计。” 琳箐挑起眉毛:“算了,我不会过界插手别家的事情。只是担心,万一真的此事和你有关,早晚有一天,杜如渊可能会知道,如果因此和你反目,影响了大局就不好了。” 商景没有说话。 琳箐转身向帐外走,走到昭沅身边时,又侧回身:“当初,你为什么会站在鱼池边让杜如渊看见呢?只是凑巧偶然路过?” 商景依然没有说话。 昭沅觉得,这个时候去找商景讨教好像不太好,便默默地跟着琳箐离开了。片刻后,杜如渊走进帐中,俯身伸出手:“龟兄,要启程了。” 第53章 商景爬到他手中,杜如渊将它放到自己头顶。商景稳稳地趴着,半眯起眼睛。小麒麟见识太少,,自以为聪明。只有多经历些,才会明白,凡尘俗世中本有许多意外,许多凑巧。 就像他遇见杜如渊,的确便是凑巧。 那时候商玄这个娃儿丢下一句护脉神他不做了,长老们再重新选个谁吧,便脚底抹油,溜之夭夭,他老人家只好十万火急从群仙宴上赶回,亲自去抓商玄。 天冷老人家容易犯困,他路过一处凡间豪宅,打算进去借张空床休息一下,结果竟然察觉到一丝微薄的仙气。他钻进一间空房,发现床上有个蛋。 豪宅是处王府,里面有很多下人,但这间房却被牢牢锁住,也没人照看这颗蛋。 商景从不多过问与自己和本族无关的事情,但这个蛋让他想起了族中的年轻小龟们刚生下来的样子。于是他决定在这张床上睡个好觉,遂变回一只大龟,孵着蛋睡了数日,十天之后,蛋中的孩子总算被他孵出来了。等孩子的爹赶来后,他便放心地上路,继续去抓商玄。 这件事虽小,他还是一直记着,几年之后,商玄依然没抓到,他路过这个地方,就顺便去看看那个孩子。 他站在鱼池边,看见一个挂着如意项圈的孩子趴在走廊栏杆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睁大,指着他问身边的乳母:“他是谁?” 商景知道了,这个孩子天生有仙缘,而且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决定留下再查看查看的他,变成乌龟趴在池边,结果被他确定,这个孩子,有文昌星护佑,是与护脉龟神有缘的人。 他终于抓到了商玄,把他五花大绑拎到族中,商玄却死活不肯继续做护脉神,嚷嚷道:“文人多酸气,我简直像是被泡在醋缸里过了百十年,打死不再做了。再说,那种想借着玩凡人往上爬的小仙鹤生的孩子,我可不乐意带。” 族中其他的小龟,要么傻,要么浮躁,都不能稳重到委此大任,杜如渊已经七八岁,再临时培养小龟们也有些来不及。商景想起他变成龟形,那个孩子把他放进水盆中,一路跌跌撞撞捧回房时灿烂的笑脸,心中有点触动,他叹息道:“要不然,这一任就由我来做吧。” 这段往事,商景没想过要告诉谁,包括杜如渊,有些事,不需要多说。他手把手教导这个孩子,让他变成今天的模样,可能他很多地方都不算完美,不过商景还是觉得很欣慰。 他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成为一位支撑新朝的栋梁之臣,为凡间做许多事情,青史留名。 他活了许多许多年,看过很多事情,他一直很喜欢凡间,也很喜欢凡人。 因为在凡间,你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马车继续沿着官道飞驰,据兵卒们说,中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到云踪山。 琳箐一路都在摩拳擦掌,声称如果那只小凤凰敢出现,就在旷野处好好和他打一场,出出火烧青山派的气。 乐越闲来无事,去和应泽聊天:“殿下,咱们打个商量,等下见了太子,你就帮我按住他,让他不要伤害迎春花,或者让迎春花不要伤害他。你我之前就算扯平了,你看怎么样?” 老龙这一路除了吃还是吃,别的什么也没干,不嫌人,可乐越看着他,总愁得慌。 应泽不答应,他说这样太简单了,不能显示他老人家的手段。 应泽吃下两盘点心,打个瞌睡消食,他懂得享受,指名让昭沅帮他捏捏肩膀,昭沅真的就去捏。 琳箐看不过去,道:“怎么他叫你捏你就捏啊。” 昭沅嘿嘿傻笑两声。 琳箐无奈地转眼看了看乐越,她很想问,你养的这条为什么越来越不像龙了?他们说话渐渐不怎么避忌洛凌之,洛凌之只是坐在一旁,淡淡地,不多问。 乐越闲得发慌,抓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们说,凤凰如果在,会不会已经察觉到我们接近,提前设下埋伏,等下,突然之间,就会从天上冲下来一群刺客,说时迟那时快……” 他正指向车顶比划,忽然砰地一声,一个重物砸在车顶上,穿破顶棚直击而下,电光石火之间,琳箐猛一扬手,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冒…… 乐越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个影子已经“日”地奔向蓝天,只留下车顶的破洞和破洞外广阔的天空,跟着,琳箐抓着长鞭,从破洞越出车外,直追黑影而去。 马高高抬起前蹄惊嘶,车外噌噌地拔出兵器声这才响起:“全员戒备!有刺客!” 乐越抓着瓜子看着头顶,洛凌之也和他一起向上看:“这位姑娘身手真好。” 商景瓮声道:“年轻人精力就是充沛。” 待惊马被兵卒安抚住,乐越走出车厢时,琳箐已经回来了。 她两只手各拎着一样物事,一起丢在地上,遗憾地拍拍手:“不是小凤凰。”乐越看着地上愕然,他身边的洛凌之也怔了怔。 这不是…… “白祖茂?” “迎春花?” 被琳箐丢在地上的人看到乐越和洛凌之也脸色蜡白,他挣扎着爬起,趴在地上拼命磕头:“两位师兄,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当日是我该死,求你们放我和迎春花一条生路吧!” 这个人正是迎春花的饲主,论武大会上放妖兽咬人的华山派弟子。乐越听了洛凌之方才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祖茂。 洛凌之弯腰想去搀扶他:“白兄快不要如此,你不是已被逐出师门,怎么会……”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祖茂,迎春花便对着他炸起毛露出牙齿。 白祖茂连忙呵斥一声“迎春花”,把它按进怀中。 乐越摸着下巴看着眼前种种:“这位白兄,你从太子手里救出了迎春花?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讲情义的。” 白祖茂哆哆嗦嗦地抱着迎春花,抖得像根风中的麦穗,洛凌之安慰他道:“白兄请放心,我们正是来阻止太子的,不会为难你们。” 白祖茂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被逐出师门后……就藏在城外……然后一路追随太子……昨天晚上……” 琳箐打断他:“过程就别说了,说结果,你现在是不是在被太子的人追?有没有个穿大红的追你?” 白祖茂把怀里的迎春花搂得更紧了些:“不,不知道,我救了迎春花后,就没命地跑跑跑,有时候后面有追兵的声音,我就跑小路……后来我用御剑术,刚才风大,我内力不足,就……” 就掉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车顶。 乐越往嘴里扔了颗瓜子,砸的还真准。 琳箐没问到小凤凰的消息,满脸遗憾,她建议,要不然大家也被费事往云踪山赶了,直接在路边等着太子送上门,反正有这只噬骨兽,不愁太子不过来。 白祖茂立刻抖得更厉害了,腿一软,又要跪下:“求几位师兄女侠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琳箐笑嘻嘻地宽慰他:“你别怕,只是用你们做一下鱼饵啦,有我……和这位乐少侠在,一定会保护你们。”她作保证时仍然不忘记替乐越增添点侠义的光辉。 昭沅注意到了这细小之处,佩服地记在心里。不过,它总感觉,从刚才起,附近好像就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可是其他人都没发现,难道是错觉?它向身侧道路边的树林处瞄了一眼。 隐隐有马蹄声从往云踪山方向的道路一端传来。琳箐转着鞭子,大喜:“终于来了!” 马蹄声渐近,兵卒们握紧兵器,杜如渊抬手摆了摆:“勿动刀枪,准备恭迎太子,不得冒犯。” 骑马的人影渐渐逼近,琳箐寂寞地说:“好像没有那只小凤凰。” 袖手立于一旁的应泽嗤道:“小麒麟,你成天吹嘘自己厉害,如何连本座的这个成天被你笑话的同族小辈都不如,它方才都已经有所察觉,你却没有么?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小凤凰,从一开始就站在那边的树梢上。” 琳箐大惊,转头向树梢上看去,只听见一声长笑:“原来区区低段的障眼法,竟能瞒得过琳箐公主。” 一抹火红的身影,跟着那声长笑飘飘荡荡自半空中落到路边,琳箐刚要扬鞭子冲过去,乐越抬手拦住她:“碍着定南王和太子的关系,他们不挑事,我们不能先打。” 凤桐落地后,只是袖手站着,没有找茬,目光一一扫过杜如渊、商景、乐越、昭沅、应泽,在乐越、昭沅和应泽身上多转了两个圈,乐越冲他抱抱拳:“凤先生,再次相逢,幸甚幸甚。” 凤桐含笑对他点点头:“乐越少侠。”他喊出乐越的名字,昭沅心里咯噔一下,这表明凤凰已经在注意乐越了。 它戒备地盯着凤桐,凤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又在它身上打了个圈。 此时,骑马人群已在不远处,一名兵卒遵照杜如渊的吩咐迎上前高声道:“我等奉定南王爷之命前来保护太子,来着何人?” 那群人勒马站定,缓缓向旁移开几步,有两人拍马自分出的空隙中走出,其中一人朗声道:“原来是定南王府的亲兵。那可正巧了,在下等人乃是镇西王府的家臣,奉命前来送请帖。” 竟然不是太子的人?乐越定睛仔细看,见那行人皆骑着清一色的枣红骏马,银色甲胄,只有越众而出的两人穿着软绸缎的长衫。衣甲纹饰的确不是安顺王府的纹章。 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只和杜如渊有关了。 杜如渊向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原来是镇西王府的客人,幸会幸会,不妨请再移步稍近些许,方便说话。” 那队人马便走到近前,乐越看着中间的两人眯了眯眼。中间那位穿湖色长衫的少年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难道定南王世子在此?” 杜如渊再拱拱手:“阁下好眼力。” 少年微微笑了笑:“路边的马车虽已破损,却不掩其奢华,且有定南王府印记,应是王爷或世子所用,诸位中,并无年长之人,故而推测定然是世子在此。” 他身侧的随从滚鞍下马,走到杜如渊身前,单膝跪地,捧上一张红帖。 少年仍然骑在马上:“既然世子在此,在下等人便不去定南王府打扰了,这张请帖,还望世子收下。” 杜如渊取过请帖,收进袖中,少年秋水般的双目牢牢盯在他的身上,扬起两道秀眉:“原来世子在自家封地上游玩,也不骑马只坐车。” 杜如渊道:“见笑见笑,在下自幼不擅骑射,比起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连举办招亲大会都亲自骑马千里送帖的豪气,实在惭愧。” “少年”的长眉皱起复又舒展开来:“世子的眼神也不差。” 喔喔喔,这位果然就是镇西王的郡主。乐越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望,杜如渊还打算让本少侠色言秀她,现在看来,这位郡主好像不是个能被轻易色言秀的人。 昭沅也暂时忽略了凤桐,聚精会神地看这边。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女孩子都爱把自己打扮成雄性呢?明明装得一点都不像,身材不一样,脸不一样,声音更不一样。乐越戳戳它:“喂,郡主太漂亮,你看呆了?” 昭沅摇头:“她只比兔精姑娘好看点,但是比琳箐差远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她。” 乐越哈地拍拍它肩膀:“不错不错,江湖经验又多了点。但是你对女孩子要求太高了。”乐越咂咂嘴,“郡主的姿色,已算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列了。” 琳箐立刻迅速地瞟了乐越一眼。昭沅疑惑地皱眉,有那么好吗?它低声问乐越:“你是不是喜欢她?” 乐越的表情很无奈:“如果夸一个人好看就是喜欢,那本少侠就是天下多情第一人。喜欢这种事很复杂,脸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看内在,看对不对脾气。学问很深。” 昭沅似懂非懂地点头。 凤桐远远地在一旁站着,他掂量乐越和昭沅半晌,横看竖看只看到了一个“傻”字。这样的一人一龙凑在一起,如果能掀翻如今的朝廷,那么只能证明世道变了。 凤桐想到和祯,突然有点偏头痛,太子其实……也有点小傻。像是这场妄图斩神修仙的闹剧,眼前的这个乐越肯定不会做,但太子就做得出。 到底傻大胆和傻乐天之间哪个更让人犯愁一些,凤桐竟然一时不好判断。护脉神实际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凤桐惆怅地长叹。乐越关切地问:“凤公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头疼?” 凤桐淡淡道:“我牙疼。” 那厢,杜如渊诚意邀请郡主下马坐坐,郡主道:“不用。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来日再见吧。” 杜如渊笑道:“郡主真的不再等一等?我们是在此恭候太子殿下,再过片刻,殿下大概就会到了。” 郡主道:“不必,去请太子大驾未免太不敬了。”她像男子一般抱拳道了声告辞,调转马头,带着众随从扬鞭远去。 乐越看着马后扬起的尘土喃喃道:“郡主真是英姿飒飒。”把最后一枚瓜子仁扔进口中,“太奇怪了吧。” 琳箐道:“英姿飒飒的女孩子很奇怪吗?” 乐越道:“我是说太子。这又过了大半天,也该来了吧。” 琳箐眨眨眼:“是耶,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调戏民女被打了?” 第54章 太子和镇西王郡主走的路线一致,双方碰面的可能极大,鉴于当日太子曾对琳箐意图不轨地搭讪,众人都觉得,他再度搭讪镇西王郡主被揍十分有可能发生。太子的搭讪水准实在不怎么样,镇西王郡主看起来又实在很不好惹。 凤桐皱眉:“胡说。”太子虽偶尔做些自不量力的事,但断不会如此不自持。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天空一声尖锐的哨响,开出一朵花火。 定南王府的亲兵长顿时道:“是王爷的烟火信号,王爷询问我们在何处!” 他扬扬手,立刻有先行兵摸出一根竹管,点燃引信后抛上天空,也是一声尖哨,跟着炸开一朵烟花。 凤桐向着第一朵烟花的方向飞身而起,乐越趁机向一直缩在旁边发抖的白祖茂道:“快走!” 白祖茂抱着迎春花愣住,乐越催促道:“赶快,等那个红衣人回来,或者太子的人过来,你就走不掉了。” 洛凌之也道:“白兄,你快走,我们会帮你挡一阵。” 白祖茂这才醒悟过来,还磨磨蹭蹭痛哭流涕道谢地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乐越恨不能让琳箐助他们一臂之力,再把他们一掌甩飞。 白祖茂“来世愿做牛做马”还没说完,如雷的马蹄声便响起,从隐约的闷雷变成震撼大地的巨雷,而且不是来自一方,而是四面八方。 这下想走也走不掉了。 乐越无可奈何地叹息,定南王府的兵卒们却都很兴奋,引颈张望:“是铁骑营!” 漫天沙尘中,千余黑色甲胄的精骑从道路两头,加两侧的林间涌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两人拍马而出,乐越他们身边的兵卒们立刻齐刷刷跪倒在地。左侧一身锦袍者,正是太子,右侧深紫衣,束蟒带者,却是定南王。 杜如渊恭恭敬敬喊了声爹,定南王神色肃然:“无礼,见了太子还不下跪!” 太子扫了一眼杜如渊,吊起一边嘴角:“定南王,原来这位竟是令郎。”他一一扫视眼前,“看来本宫要找的异兽果然是被人偷了。定南王,窝藏盗贼之事,令郎似乎有份,这群人现在见到本宫仍不下跪,当如何处置?” 他话未落音,视线扫到了一处,眼瞳猛地放大,满脸见到鬼的神情,洛凌之向前一步,神色平静:“殿下。” 太子握紧缰绳,面无表情,洛凌之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四周变得出奇的寂静。 乐越故作疑惑道:“太子怎的好像受了惊吓?难道你的昔日师兄洛凌之有什么能吓到你的地方?” 太子神色一敛,复又满面倨傲:“洛凌之,你不告而别,如今见了本宫还拒不行礼?” 一旁的琳箐手指绕着软鞭,走到洛凌之身边:“我也不打算理会你,你要不要先治治我的罪?” 和祯的目光柔和起来:“琳箐姑娘……” 定南王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乐越忽然抬起手,笑嘻嘻地朝着天上挥了挥:“凤公子,太子在这里,你快下来吧。” 凤桐飘飘荡荡自天上落下,立于路边。 太子看到他,表情又变了一变:“桐先生……你……”凤桐明明是和他父王一起回了京城,如今居然独自出现在此处?和祯曾见识过凤桐的不少手段,知道他并非常人,知道他并非常人,眼下忽然见到他,更对凤桐的本事多了份敬畏。但他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平常地问:“先生几时过来的?” 凤桐微笑道:“刚到。” 和祯当下揣测,来云踪山之事他有意避开凤桐,如今凤桐竟能收到消息,迅速赶来,究竟在自己身边,被安插了多少眼线,是否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凤桐的掌握之中?重华子曾说过,欲掌大权,手段过强的人当用之又防之,若你掌控不了他,他会反过来掌控你。重华子当时暗指的就是凤桐。和祯明白,重华子这样说,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两句话的确很对。 和祯一直清楚,凤桐此人是他能否登上皇位的关键。甚至,宗顺王府有如今的势力,他成为太子,可能都是因为凤桐。 凤桐是当今国师冯梧的师弟,也有传闻说,冯梧本名凤梧,与凤桐是亲兄弟。自崇德帝亲政后,冯梧便不怎么再管朝政,崇德帝听说了凤桐此人,曾派人去请,凤桐拒不出山。 几年前,凤桐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宗顺王府中,自荐做幕僚。和祯听说父亲当时很惊诧,询问凤桐因何缘故,凤桐道,我欲投贵主,令郎慕祯世子,他日必定前途无量。 父亲大概是认为凤桐就是传说中的凤神,一直对其言听计从,在他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凤桐就从父亲的幕僚变成了他的幕僚。 凤桐大有手段,让和祯既放心又不放心,假如这次取仙元之事能成功,天下也罢,凤桐也罢,都能毫无顾忌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和祯不由想得出神。 凤桐的出现使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和缓了些,定南王便在这片刻的和缓中开口道:“殿下所说的被盗之物是?” 凤桐道:“哦?殿下有东西被盗了?” 和祯扬起马鞭指向缩在破损的马车旁的白祖茂:“本宫的一只瑞虎,被此人盗走。” 当着定南王的面,假如说出噬骨兽,势必会引来定南王的疑问,和祯只说是一只瑞虎的幼崽。 乐越挖挖耳朵,满脸茫然:“虎,哪里来的虎?” 和祯冷冷道:“他怀中抱着的可不就是本宫的瑞虎?” 乐越的神色更茫然了,侧身指了指瑟瑟发抖的白祖茂和迎春花:“太子殿下是说他抱的那只猫?” 和祯拉下脸:“大胆,竟然敢在本宫面前指虎为猫!” 乐越一脸无辜:“太子,你看错了吧,它明明就是一只猫。” 定南王和不明真相的王府亲兵们都一起看向迎春花,黄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很乖巧,但那对圆耳,那粗壮的四肢,那身花纹,那条耷拉在下面的粗壮的尾巴,实在很像一只虎崽。 和祯浑身散发着刀般的寒气:“虎。” 乐越掷地有声道:“是猫。” 太子抬手:“拿——”拿下两个字刚说了一半,白祖茂怀中的迎春花突然蠕动了一下:“喵~~”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太子的侍从们刀剑已经从鞘中拔出了一半,拔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起愣着。 太子的脸涨成了紫色:“这只妖兽在作怪,拿下!” 乐越上前一步:“且慢!”他满脸正气,望着太子,“殿下刚刚还说它是虎,现在又说它是妖兽?那它是什么妖兽?请太子明示。”他顿了顿,一脸沉痛,:“就算它是一只小猫,殿下也不能这样冤枉。” 迎春花的双耳抖了抖,卷起尾巴轻轻甩动,睁着黑漆漆的双眼无辜地叫:“喵,喵喵……” 太子眼睁睁看着他睁眼说谎话,碍于定南王,又不能辩驳,怒气郁结在胸中,急火攻心。他烧青山派,抢宝坛,秘密来南郡,一番心血眼看皆成泡影,居然连迎春花都要被明目张胆地抢走。 定南王郑重道:“殿下,世上本无鬼神,也没有什么妖兽。别有用心之人的杜撰之说,千万不可当真。” 太子只得低声道:“桐先生。” 凤桐垂下眼帘:“殿下,会这般叫的,确实是猫,不是虎。” 和祯怔在马上:“桐……桐先生……” 乐越等也万万没有想到凤桐会这么说,倒有些像在帮他们,不由得诧异。乐越暗中紧绷的心放松下来,笑嘻嘻地向凤桐抱了抱拳:“凤公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 凤桐颔首:“谬赞了。”他转目望向太子,“殿下,册封大典在即,你即使为了给皇上祈福,带瑞虎来云踪山取天水,孝心拳拳,也未免太轻率。殿下请速回京城吧。” 凤桐的话听来很合理合体,却等于明白地让和祯回京城。太子攻心的怒火之上又加了一勺不悦的滚油,脸色越发的青起来。 凤桐走到他的马前,递上一张折着的纸。 太子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再定了定,把纸捏成一团,塞进袖中:“预备启程回京!”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云踪山下并无神剑神将。 乐越高声道:“请问太子殿下,这位白祖茂和他的猫能走了么?” 太子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喝道:“还不快滚!’乐越笑着应了句多谢太子。白祖茂这次长了教训,抱着迎春花,像一溜被疾风吹过的轻烟般,逃了。太子的侍从们去云踪山下通知仍然守在潭边的清玄派弟子们。预备由定南护驾,出南郡,回京城。杜如渊总算有机会去问定南王:爹,你怎么来了?” 定南王依然板着面孔道:“让你和那几个神叨叨的少年人前来保护太子,无一点稳妥,简直儿戏,只是为父有一试炼试炼你,才点了队人跟着你过来。” 乐越一行走了不久,定南王处理了一其他事物,点麾下铁骑营精兵千余人,快马加鞭,赶向云踪山。 乐越他们走的是官道,定南王率人走了小路,今天清晨正好与追捕白祖茂的太子相遇,故而才耽搁到此时。 定南王道:“你天黑杂营,日上三竿方起,倘使这是行军打仗,只怕你好梦没醒,敌人的刀已经让你的头颈分家。” 杜如渊低头:“爹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定南王哼道:“出去跑了一趟,倒是乖觉不少,吃了苦头知道还是家里好了?” 杜如渊嘿嘿地笑。定南王绷着面孔:“回去之后,先和你娘道歉,再去藏书楼把《六韬》《三略》各抄十遍!” 杜如渊低头应是。 乐越、昭沅、琳箐远远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太子与侍从们下马休息,要等云踪山下清玄派的人来会合后方能启程。 侍从们捧出面褥缎垫,一层层铺于地上,太子坐下后,尤是一副唯恐草灰尘污了他的衣衫的神情、如此做派让乐越等人颇不以为然,连另一边的定南王都微微皱眉。 琳箐道:“只看他这些举动,就难成大事。” 一直沉默站在乐越这边的洛凌之突然缓步走向太子,乐越、昭沅、琳箐立即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看。太子显然对洛凌之很是忌惮,他的侍从们都悄悄伸出手,去摸腰间的兵器。 洛凌之的面容依然平静如水:“殿下,我有件事想请教。” 太子道:“哦?” 旁边的侍从喝令洛凌之向太子行礼,洛凌之不予理会,只看着太子道:“殿下随身佩戴的,可是玄清剑?” 太子道:“不错,本宫随身带的剑就是玄……” 就在此时,打的突然震动起来,站着的人不由自主的脚下踉跄。 顿时有人惊呼:“地震了!”定南王疾声道:“镇定,远离大树!蹲下不要动!” 太子们的侍从高喊保护殿下,四周乱成一团。 混乱中,琳箐和凤桐稳稳地站着,不约而同望向云踪山方向,他们都感觉到,这并非地震。 琳箐急急地转头四处看了看,问乐越和昭沅:“知道老龙在哪里么?” 乐越和昭沅同时摇头。 琳箐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飞身而起,是向着云踪山方向。 杜如渊顶着商景踉跄地奔过来,商景向昭沅道:“你也跟过去看看吧,小麒麟不稳妥。这里我守着。” 昭沅立刻点头,有种初次担起重任的兴奋。它绕进树林里,悄悄使用驾云术。他驾云术也只懂初阶的,根本追不上琳箐。他变回龙身趴在一朵小云上,龙尾拼命拍打,拍起风帮云飘得更快些,气喘吁吁地向前赶。渐渐看见前方有一座青翠的高山,四壁陡峭,好像一把从云端插入地面的宝剑,高山正在剧烈地抖动,带动周围数十里的土地都在颤抖。 昭沅驾着小云落向地面,落地有点不稳,跌了个跟头。它刚要爬起来,后颈募地被一双手捏起。 昭沅挣扎扭动,抓着它的那双手将它转了个方向,它看到近在眼前的琳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发出声音。 昭沅趴在琳箐手掌中,和她一道躲在一棵树后,向山的方向看去。 云踪山仍然在抖动轰鸣,山下潭水溅起数丈高的白浪。 潭水边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巨颤的山峰。 那身影,是应泽。 昭沅的双眼大了一些。 应泽长长叹了口气:“云踪,几百年不见,你想我了,我也想你了,你待出来,我却拿不动你了。我老了,你也老了。”他抬手抚上山石,“你暂且继续在凡间做一座山吧。” 云踪山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黑云翻,疾风起,雪亮的闪电劈向山顶。电光亮彻大地的一瞬,昭沅恍惚看见高高的云踪山变成一把巨大的黑剑,包裹在暗色的烈焰中。 烈焰里,有千军万马厮杀的场景,风声化作了战场上的呐喊,一个身穿黑甲的身影立在一辆战车上,从半空中飞驰而过,一剑挥出,鲜血汹涌溅起,远处的魔兵们四散而逃。 琳箐用最细的声音喃喃道:“这就是老龙风光的过去。” 再一瞬,电光熄了,巨剑、火焰和种种幻象皆消失不见,云踪山不再轰鸣颤抖,静静的矗立,又变回那座寂寞的山峰。 应泽又站了良久,一甩袖,山壁上的一块石头砰地化成粉末。应泽化作一道黑光,无影无踪。 待他消失片刻后,琳箐带着昭沅从树后面走出来,站到方才应泽站着的位置,琳箐双手合在胸前,对着地上的那堆石屑念了几句什么,团出一个光球,弹到石屑上,石屑被光球包裹竟然渐渐地合拢,立了起来。 昭沅蹲在一旁,它觉得这样窥探应泽的隐私不太好。 那块被打碎的石头有一面如镜面般光滑,上面刻着一行字——清玄派卿遥到此一游。 第55章 琳箐和昭沅赶回去后,发现应泽躺在一棵树下打瞌睡,一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乐越和洛凌之在一旁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乐越正百无聊赖,看见他们精神一振,立刻跳起来凑到近前小声问怎么回事,琳箐向应泽那里使了个眼色。 乐越恍然领悟,原来是老龙回云踪山怀旧闹的,只是这场怀旧动静未免太大。 再过了约半个时辰,清玄派的弟子们赶到了,他们被那场震动吓得不轻,纷纷议论是否是地龙翻身或者云踪山有大妖怪要出世。太子听在耳中,神色变幻不定,清玄派的弟子们看见洛凌之,大为欣喜,立刻围上来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只有少南恭恭敬敬地站到太子身侧。 乐越仍然懒得理清玄派的人,闪远了些,洛凌之对师弟们的追问闭口不答。太子向着他们的方向扬声道:“洛凌之。” 洛凌之转身,向太子的方向行了两步:“殿下。” 和祯露出一个微笑:“洛凌之,方才你询问本宫的话本宫还未回答你。不错,我佩戴的剑,就是玄清剑。” 他伸出右手,随侍的侍从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放入他手中,剑柄上挂着一枚绿珠和黄色的剑穗,正是清玄派历代掌门方有资格佩戴的玄清剑。 和祯握着长剑,举到眼前:“这柄剑,是本宫临出发前,师父亲自给本宫的,本宫只是暂时使用。不过,本宫已经和师父商定了他日这柄剑的主人。” 他一扬手,把剑丢给身边的少南,少南急忙上前接住,牢牢攥在手中跪下:“多谢太子千岁!” 和祯噙着笑望着洛凌之:“洛凌之,你是不是痴心妄想地以为,这把剑会是你的?你既无能力,又不识时务,只不过因为生下来起就在师父身边,才做了清玄派的大弟子,说实话,你真是丢师门的颜面。” 其余的清玄派弟子都变了颜色,可他们不敢得罪太子,只能默默地站着。 和祯挑眉:“本宫顾念昔日同门情谊,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恩准你留在清玄派,望你今后更谨慎些。别太不知进退,自以为是。” 洛凌之神色从容地静静站着,待太子的话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解下腰间的佩剑,一起递给旁边一位清玄派弟子手中:“替我交给师父,我就不向他老人家拜别了。” 那样东西是清玄派的弟子人人皆有的证明身份的铜牌。 那名清玄派弟子僵僵地看着他:“大师兄……” 洛凌之右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从此刻起,我不是大师兄了,多保重。”转身大步离开。 少南向他的背影朗声道:“大师兄何必赌气呢,他日我当上掌门,一定还会继续尊你为大师兄。师父说,他也会继续把你当成大徒儿。” 洛凌之好像没听到般,继续向前走。走到乐越身边时,向他拱拱手,道:“越兄,这一路多谢了,暂且告辞,欠你的情,来日再报。” 乐越拦住他:“喂喂,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洛凌之笑了笑,没有回答,纵起身形,没入林中。 太子的视线凝在洛凌之消失的方向片刻,又扫过满面凄惶与不忿的清玄派众弟子,脸色阴晴不定,突然挥手喝令立即启程回京。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边,道:“乐越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乐越的目光也胶在吞没洛凌之身影的林子方向,思量再三,还是放心不下:“杜兄,我有点担心洛凌之。不然这样,你我暂分两路,你先回王府,我去追洛凌之,以后直接去西郡,你我镇西王府的招亲会上见。” 杜如渊思索片刻道:“也好。我爹在这里,我肯定要回家一趟,不然我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而且去西郡,有些事情还要预备一下。我回去后先试着说服下爹,不过可能暂时不会成功。” 镇西王郡主的招亲会是五月二十,他们就约定五月二十在西郡郡州府广池城的东城门见面。 昭沅肯定跟着乐越。琳箐也说要和乐越一起走。好在路上继续找她要找的人。应泽他老人家则要跟着乐越继续报恩。于是只剩下商景陪着杜如渊回家。 定南王和太子一行骑马沿着官道出发,乐越和昭沅琳箐应泽一起转身走向林间的小路。 琳箐一边走一边问乐越:“你干吗这么担心洛凌之啊,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清玄派反倒更好吧?” 乐越摇头:“你不懂,洛凌之这个人死心眼,他和本少侠不一样,重华老儿跟清玄派就是他的天。他连剑都不要了,现在心灰意冷,万一一时想不开,找个树杈,挂上腰带,或者爬上一座山头,往下一跳,咻——唉!” 听乐越这么一说,昭沅也有些担心了。琳箐嘀咕道:“他要是真想不开,留着剑抹脖子不是更快?我看他没那么纤细。” 他们沿着路绕过一个拐角,竟然看到前方的树边站着一抹熟悉的红。 琳箐立刻振奋精神:“喂,小凤凰,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凤桐云淡风轻地道:“几位要走,方才没来得及道别,所以过来说一声。” 琳箐冷笑。乐越抱一抱拳:“客气客气。” 他们正要无视掉凤桐继续赶路,凤桐悠然向昭沅道:“令尊辰尚近来安好否?” 昭沅浑身一震,僵僵地站住。凤凰果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它浑身的龙鳞戒备地竖起。乐越按住它的肩,问凤桐:“尊上凤君近日好么?” 凤桐弯起眼:“乐越少侠真会开玩笑。” 乐越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凤公子,彼此彼此。” 凤桐细长的眼眸凝望着她:“他日诸位若到京城来,我必定摆酒相待。” 乐越再抱抱拳:“多谢多谢,到时定不负约。”拽着昭沅,大踏步离开。 凤桐的声音最后从背后传来:“你们要找的人,往西北方的山上去了。” 南部这一带多山,除了云踪山外,还有很多高矮不一的大小山峰,错落分部,连绵有致。 凤桐指给他们的那座山就在不远处,乐越打量了一下,挺高。他和昭沅琳箐应泽一道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果然看到了洛凌之。 洛凌之正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乐越深知这个时候不能刺激他,让昭沅琳箐和应泽在后面的树丛中暂时休息等待,独步小心谨慎地缓步一尺尺接近洛凌之:“洛兄。” 洛凌之回首看着他,浮出一丝疑惑的神情:“越兄?” 乐越打个哈哈:“哦,我听说,这座山周围风景不错,就爬上看看,没想到居然会碰到洛兄你,哈哈,真是巧。”他趁机走到洛凌之身侧坐下,确保他在自己抬手就能触到的防伪。“洛兄,你不觉得做在山顶看四方,胸怀会豁然广阔起来?” 洛凌之没有回答 乐越深深的吸口气,感慨道:“吸口清气,心中的污浊都被冲刷干净,只剩下一片光明和坦荡。” 洛凌之还是沉默。 乐越抬手指向前方:“洛兄,你看那边的山,那边的树,那边的水,那边的旷野,山河多么壮阔!这就是属于我们大丈夫的天地!”他豪迈地挥手,“在这种山河天地里,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洛凌之终于收回一直飘在悬崖外的视线,转到乐越身上:“越兄,我只是上来坐坐,不是来跳崖的。” 乐越顿时有些尴尬,抓抓后脑道:“是我多管闲事……” 洛凌之轻声道:“多谢。” 山顶上的风吹来,十分痛快清爽,乐越拍拍洛凌之:“唉,洛兄,其实现在你我同病相怜,都是被住处师门的天涯一匹狼了。不过,做独行侠也是很有前途。” 看着远处的山,乐越又想起了少青山,不知道师父和师弟们过得好不好,青山派的新房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挖地基了。 他还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经常翻过山到清玄派和青山派之间的山间空地找洛凌之玩。因为那时候师兄们年长,只有洛凌之和他差不多大。洛凌之虽然规规矩矩的有点死板,又是对头门派,但也总比没人玩强。后来他渐渐长大,懂得了门派恩怨的深重,加之添了十几个师弟,也就不怎么找洛凌之了,再之后发生了师兄们投靠清玄派的事件,洛凌之就彻底变成了敌人。 如今大家都离开师门,想想过去的恩怨真是小孩子闹事,毫无意义。一阵山风便吹得干干净净。 能毫无芥蒂地再做朋友,倒是件好事。 乐越问洛凌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洛凌之轻叹道:“暂时还不知道。” 乐越看着他有点落寞的神情,脱口而出道:“最近西郡王的郡主要公开招亲,肯定很有趣,我们要过去看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 洛凌之思索了一下,点头:“好啊。” 关于去洗郡也捎带上洛凌之这件事,琳箐难得地没有赞同乐越。她认为他们现在需要时刻商量关于天下和对付凤凰的大事,多个洛凌之在场根本不方便说话,等于多个累赘,身边有应泽这个胃口宛如无底洞的累赘已经够烦了,现在简直烦上加烦。乐越很坚持,他说做人不可以不讲情义,昭沅赞同乐越。 琳箐恨恨地瞪了昭沅一眼:“你有不跟着乐越说话的时候嘛?” 昭沅道:“你以前也一样……” 琳箐忿忿地跺脚走了,乐越欣慰地把手搭在昭沅肩膀:“说得好。” 他们夜晚钱赶到附近的一座小镇,找了家客栈。 半夜,整个小镇都在沉睡的时候,昭沅悄悄从被角爬出,无声无息地打开窗子,钻到屋外。 它爬到屋顶,月光下,有个黑影已经站在屋顶等着它,拧起它飞到城镇外地旷野上空。 应泽带着它落到一条河边:“小龙,你想请教本座教你什么?” 昭沅诚恳地看他:“请你教我能够变强的方法。” 应泽眯起眼:“为了帮那个凡人?” 昭沅知道应泽对乐越有成见,缓缓地点头,有补充道:“我也是为了能打赢凤凰,夺回护脉神龙的位置。” 应泽的神情很莫测:“也罢,本座也想看,你这条小龙到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不过,本座不会白教你,将来你也要替我做件事情。” 昭沅立刻用力点头。 应泽道:“那本座先教你一些简单的养气方法。” 应泽说,他是应龙,和昭沅不属于一种龙,所以有的修炼法门不一样,不过,养仙气这种最基本的修炼仙元的方法是一致的。 应泽告诉它,龙,并不是只有在水中才能修养仙气。月光的阴润之气,太阳的燥热之气,云之雾气,甚至吐纳间的气息,都可以吸收精炼,纳入体内,蓄养仙元。 打根基的关键两个字就是“养”“蓄”,养和蓄不需要特定的场合时段,原本该是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的事情,要水到渠成般自然。 昭沅暂时还无法达到应泽教他的境界,它只能一步步小心地按照应泽教它的方法吐纳。试着让仙气缓缓在体内顺畅运行,回转。 它悟性不算慢,应泽很满意应泽又告诫它,天地间有清气,也有浊气,万不可为求速成,吸收因暴戾、血光而成的浊气,更不可以杀戮来养自身,否则堕入魔道,反噬其身。所以有时说,仙与魔,只是一步之遥。 应泽乃上古龙神,他交给昭沅的都是远古上仙的修养之法,比昭沅的龙爹辰尚且高明了不好。昭沅吐纳了几个时辰,就感觉浑身舒畅,有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之感。 天渐渐泛滥时,昭沅抖去身上的露水,又悄悄回到乐越身边,把头凑进枕边,闭上双眼。 昭沅一天天地修炼,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应泽教导它,修炼仙法犹如积滴水成江海,一点点累积之后,会在某日,因一个契机,彻底脱胎换骨。 跟着乐越一路向西郡去,应泽可能是因为每天夜里要教导它,过于劳累,胃口日益增大,走了三四天,应泽当日抢来的盘缠也渐渐要被吃光。 乐越赶在倾家荡产之前,在途径的一个小城中做了点小买卖,赚些路费补贴。 他做的卖卖就是自己的老本行,替人算卦看相。 可惜乐越年纪轻,总是舌灿莲花,别人也觉得他不牢靠,比较像骗钱的,不肯光顾他。 乐越也不气馁,蹲在城隍庙前那张租来的破桌后,继续招揽生意。他蹲到天将中午时,突然有人狂奔而来,高喊:不好啦,孙将军带人要杀进城里来了! 乐越茫然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顿时开始四散逃命。 不会这么倒霉吧,赚个盘缠都能碰见打仗?街上的行人乱成一团,乐越随手拽住一个问道:“兄台,请问一下,孙将军是谁?” 那人用馒头噎到喉咙里的表情看看乐越:“外乡人,快找个地方躲躲吧,孙将军杀人不眨眼的。”挣开乐越的手西被鬼追一样的逃跑了。 乐越站在原地愣了愣,身后有声音在喊:“喂,小兄弟!” 乐越回头,只见城隍庙的老庙祝趴在门框上冲他招手:“快,想进来躲就赶紧!要关门了。” 乐越扛起桌子,大步跑到城隍庙门前,把桌子推进门内,冲庙祝抱抱拳头:“谢了老丈,我几个朋友都在客栈,要赶回去通知一声。” 老庙祝摇头:“少年人,听句劝,你还是在这里躲躲吧,一听孙将军三个字,家家户户立即插门,你到客栈,也未必进得去。” 乐越笑了笑:“进不去也得进去,他们要是等不到我,更着急。”再次谢过老庙祝的好意,大步奔回客栈。 乐越临出门赚钱时,让昭沅,琳箐,洛凌之和应泽在客栈房内等候,当时唯有应泽一边吃着饭后点心一边“唔”了一声,琳箐和昭沅都表示很想一去赚钱,被乐越坚定地拒绝。 琳箐立即哼道:“反正一到这个时候便不信任我们,”昭沅又露出小媳妇一样的表情:“我能帮你忙的,真的。” 乐越在心里道:我正是太信任你们了,知道带了你们。尤其是你两个去一定是越帮越忙。 连洛凌之都问了一声:“越兄,不然我和你一道去,多个人总会好些。” 乐越摇摇头:“不必了”他凑到洛凌之身边,压低声音,“劳驾洛兄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们……一些。“洛凌之了然地颔首。 满大街的人都在跑,乐越跟着人群边向客栈跑便在心中念叨,希望洛凌之看得住场子,那两条龙一头麒麟能安分老实地在客栈里呆着。 待奔到客栈门前,果然已门窗紧闭,乐越用力拍门,门内丝毫没有回应。一条桃红色的人影飘飘荡荡在他身边落下,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回来了呀。”是琳箐。 琳箐看着街上奔逃的路人,双眼兴奋得闪闪发光:“我听店小二说,要打仗了!” 乐越赶紧道:“打仗的事等下再细说,你先带我进去吧。” 琳菁双颊的酒窝深深的:“嗯。现在你不嫌我靠不住乐?”她拉着乐越的手走到客栈的窗下,抓住乐越的双肩飞身而过,姿势极其优美地飘进窗内,惹得楼下忙着逃命的人都驻足抬头惊叹。 乐越的双脚踏上房间地面,立刻四处环视。 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应泽躺在床上酣睡。 琳菁说:“傻龙和洛凌之帮你赚钱去了。马上就过来。” 乐越大惊:“赚钱?去了哪里?”那条傻龙怎么会赚钱?琳菁道:“就在这个客栈里找点零工做啦,傻龙在厨房洗盘子,姓洛的在大堂扫地擦桌子,本来我在帮忙端菜来着,街上突然有人喊什么孙将军打进来了,伙计立马就堵住了大门。刚才我感觉到你回来了,就出来接你喽。” 呃?乐越诧异,为什么?昨天晚上他曾向客栈掌柜恳切自荐做零工,被无情拒绝,今天方才不得不去城隍庙摆摊,为什么…… 琳菁看透了乐越的心思,笑嘻嘻地解释道:“你不是说掌柜不答应你在客栈里打工么?今天你走了之后,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和昭沅去求了求掌柜和他夫人,他们立刻就同意了。掌柜夫人还给应泽糖吃,说我们带着弟弟出来讨生活真不容易。” 她正说着,房门嘎吱开了,昭沅和洛凌之一前一后走进来,昭沅看见乐越,立即到他身边站。洛凌之问道:“越兄,听说马上有兵要打进城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越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城叫舒县,还属于南郡的地盘,离西郡已经不远。 琳菁便猜测,难道是西郡的兵马偷袭南郡?可杜如渊明明说过,南郡和西郡的关系还算可以。而且西郡那边目前自顾不暇,哪会主动惹事打南郡。 或者南郡有兵马不服定南王搞叛乱?杜如渊的爹看起来蛮厉害的,他手下的人没那么容易反吧。 琳菁与乐越左猜右猜,都不得要领。此时有人轻敲房门,殷勤地道:“几位客官,要茶水吗?刚沏好地新茶。” 乐越疑惑:“搞什么?”他们身上盘缠少,昨天住店时一堆人只要了一间房,掌柜和小伙计们一脸不待见,连洗脸水都不给他们送,现在居然殷勤地送茶水。难道是傻龙琳菁他们在做帮工的时候与客栈的人建立了友情?再说了,眼下客栈的人不是应该忙着收拾贵重物品逃避什么孙将军么?乐越大步上前打开房门,一个小伙计端着茶盘站在门外,小伙计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褐色绸衫的中年胖子,正是客栈的黄掌柜。 黄掌柜的目光越过乐越瞄向房内,笑容更绚烂了几分:“少侠,刚从外面回来,有无口渴?这是小店特意准备的上好毛尖,请几位少侠尝尝。”声音带着一两分谄媚。 乐越浑身的汗毛下意识的颤了颤,他让开身,黄掌柜和小伙计一同进屋,小伙计将茶盘放在桌上,先端下一碟蜜渍核桃仁,一碟松子杏仁糕,方才开始斟茶。黄掌柜捻着上唇的短须笑道:“小店的茶点都是南边的做法,稍微甜了些,不知道几位少侠口味偏南还是偏北,是否合意。” 昭沅站在桌前,觉得有些晕。刚刚他们做帮工时,黄掌柜和小伙计们还“喂喂”“那小哥”地喊他们,呼来喝去,一点也不客气,怎么转眼态度变了这么多。 肯定有什么意图。 乐越道:“多谢掌柜,我们云游四海,什么口味都吃得惯。” 黄掌柜道:“少侠真是个爽利的人。唉,小店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诸位,望可见谅。”还真就拱手弯了弯腰。 乐越只得跟着抱抱拳头:“掌柜的客气了。” 黄掌柜的眼像两弯下弦月,越过乐越看琳菁:“不知几位少侠是哪个门派的高徒?这位女侠真是好俊的轻功,方才带着少侠上楼简直是如履平地啊。” 乐越谦虚道:“无门无派,只是寻常江湖游侠而已。” 黄掌柜终于绕上了正题:“其实在下过来,是想请问几位少侠,眼下孙将军又要进程,不知能否帮小店一道退敌?” 第56章 原来如此 即将要打仗一事早已让琳菁的战魂熊熊燃烧,黄掌柜的请求立刻令她心花怒放:“掌柜的,你很有眼光嘛。”乐越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谨慎,琳菁已经一拍桌子,豪迈地道,“区区一个孙将军而已,包在我和这位乐越少侠身上!” 黄掌柜大喜:“多谢女侠!” 乐越无语地看她,姑娘,好歹你也等搞清楚孙将军是谁再答应。 一旁的洛凌之问:“只是请教黄掌柜,孙将军是何许人也?” 黄掌柜敛起笑意,换上愁容,长叹一声:“孙将军,他……” 孙将军住在舒县向西数十里的一座小土山上。 小土山顶有个黑风林,林中有一山寨,孙将军及其手下平日在寨内,每逢缺酒少肉或者孙将军心情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舒县小城内洗劫一番。 每次搜刮都砸掠无数,黄掌柜悲苦地说,连厨房地一把葱头都不放过。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地,乐越道:“这孙将军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个土匪。” 黄掌柜凄苦地点点头,道,孙将军他就是个土匪。但孙将军他最不爱听人家叫他土匪头子或者山大王,自封为将军,老百姓们便只有喊他孙将军。 琳菁兴趣顿失:“我还以为两郡交兵敌军压城,竟然只是个土匪。你们县城虽小,总也有些守军吧。官兵的兵卒连窝土匪都对付不了?” 黄掌柜复长叹道:“女侠,你有所不知,孙将军非同常人,每次本县的马总兵都带兵关上城门誓死抵抗,可……” 他话刚说了一半,窗外突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黄掌柜顿时满脸惊惶:“不好,飞先锋来了!” 乐越挖挖耳朵,飞先锋?那又是什么东西?旁边的小伙计踉跄地奔到窗边,合上窗,拖过桌子死死顶住,走廊上有人厉声高喊。“不好了,飞先锋杀进来了——”黄掌柜快步走到门边,向外大声道:“诸位不要慌,镇定!”再转身向乐越等人道,“诸位能否移步到楼下大堂内?” 既然琳菁已经答应了人家,便不能食言,况且此时百姓危险,正是需要行侠仗义之时。乐越便率先启步随着黄掌柜一起走,昭沅紧跟着他,琳菁与洛凌之随后,应泽抓了两把松子杏仁糕放进袖内,带着一脸本座只是去看热闹地神情跟在最后。琳菁戳戳乐越的后背,小声道:“嗳,窝刚才闻见风里有妖气,飞先锋可能是只小妖怪。” 一楼的大堂内已聚集了十来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有,都坐在桌前,握着兵器,应该是黄掌柜与小伙计们临时请出的住店江湖客。 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也找了张桌子坐,整个大厅中,数他们几个看起来最年少,其余人用眼角的余光向他们瞧了瞧,神情中都微微露出些不以为然。黄掌柜站在大堂正中央,拱手道:“小店与店中其余客人的安危今日便仰仗各位了,多谢各位肯仗义施援。” 狂风卷着沙石撼动敲打门窗墙壁,乐越他们临桌一个瘦小的短须中年汉子道:“掌柜的客气了,挡不了这群土匪,我等也会被抢,这本就是份内事。”他神色自若,双手却一直按在面前放着的一对短刀的刀柄上。 靠着墙角坐着一个算命先生打扮的老者,摆着桌面上的铜钱口中喃喃道:“看卦相,却非凡类,乃妖异之相。大凶,大凶。” 老者旁边桌的一个杏衣美妇轻笑道:“老爷子,土匪未到,你先吓起自己人来了,难道你觉得抢劫的土匪是要妖怪?” 其余人都跟着笑了几声,美妇旁边的锦衫少年道:“婶娘,兴许老爷子说的有理,方才听见人喊什么飞先锋,想来是在天上飞的,那可不是妖怪么?” 厅中的人又都大笑,黄掌柜却神色肃然道:“老先生真乃高人,飞先锋的确是只妖——”妖字刚吐出一半,哐啷一声,临街的一扇窗陡然砸开,狂风沙石顿入,杏衣美妇一扬手,数点寒光跟在算命老者桌上的铜钱之后激射而出,只听嗷吱吱几声惨叫响起,诡异凄厉,似乎……不是人的声音。 乐越和琳菁跳起身,与其余人一道扑向窗前,杏衣夫人用衣袖掩住口,啊的一声惊呼。窗下地上挣扎着黑乎乎的两团,穿藤甲,带藤盔,浑身黄褐色的短毛,用前爪捂住脸嗷嗷吱吱地厉声叫,竟然是两只猴子! 狂风中有拍打翅膀的声音,数道黑色的影子从天上疾扑而下,乐越身边的短须中年后退一步,喃喃道:“猴子,猴子竟然……” 那数道黑影也是穿藤甲带藤盔的猴子,猴子的身后居然有一对蝙蝠般的皮翅,在狂风里扇动,睁着血红的双目,呲牙咧嘴,张着锋利的前爪向窗内直扑过来。 洛凌之微皱眉:“原来此地竟有翼猴。” 乐越奇道:“什么是……”说时迟那时快,几只飞猴已扑到窗边,爪子狠狠挠下,琳菁一抬手:“唉,只是小角色。” 几只飞猴在她遗憾的叹气声中像几只被弹弓弹出的石子一般,倒飞向了远方。 琳菁的容貌在凡人眼中本就异常漂亮,再轻描淡写使出这么一招,大堂中的其余人都情不自禁的看她,好像眨眼都成了木雕泥塑。 乐越继续把刚才那句话问完:“什么是翼猴?” 洛凌之道:“《四海异奇录》中记载,西南山林有妖兽,形似猿猴,肋生肉翼,故名翼猴。性诡诈凶残。应该就是指这种猴子。” 乐越抓抓后脑:“长翅膀的猴子做土匪,真是奇哉怪也,难道孙将军是只大马猴?” 黄掌柜摇头:“孙将军的确是人,这些会飞的妖猴都听他号令。” 黄掌柜道,孙将军名叫孙奔,是一位奇人,可以号令翼猴,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一年多前,孙奔突然出现在南郡,带着一只长着双翅的大猴子去拜见定南王,自荐入定南王的兵营,并说自己通玄法,客飞沙走石,驾驭妖兽。恰好定南王最烦说鬼神弄玄法的人,看完他的自荐信后,回了两个字,不见。孙奔一人一猴在王府门口蹲了数天,始终没能打动定南王,遂悲愤离去,到了舒县旁的小土山上做了土匪。 舒县被孙奔一伙土匪和翼猴们滋扰数次,知县大人和总兵大人曾经带着满身被猴子挠出的伤痕去向定南王请求援兵,也曾写过无数封字字血泪的求援信,均被定南王驳回。 定南王不信鬼神,当然更不信这世上有妖兽,翼猴之说被他斥为无稽之谈,定南王坚信那不过是普通的野猴子而已,遂批复:“以一县之兵,竟连百余山匪,几只猴子都抵挡不住,百姓赋税,朝廷供奉,养尔等何用?”他一向治下从严,便责令总兵反思自省,严加练兵,剿土匪,灭猴患,否则便免其官职。知县何总兵都怕官位不保,不敢再求援了。 黄掌柜叹气道:“王爷是位好王爷,只可惜有些地方……” 乐越心道,杜如渊的爹在这件事上的确做得不对,即便不信,也该派些兵过来看看才是,他以为他这叫磨练下属,殊不知置之不理受罪的还是老百姓。 洛凌之道:“居上位者,当广纳言,察而择定,不可以一己之好,闻想所闻,不问欲不问。此事定南王做的有失妥当。” 昭沅听得有些晕晕的,但觉得有些道理。琳菁站在窗边,一面随手打着再接再厉扑过来的翼猴玩,一面撇撇嘴:“说的文绉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杜书呆上身了。” 洛凌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此时窗外突然暗了起来,锦衫少年颤声道:“来……来了只大的。” 乐越和昭沅转头看,只见一块黑影遮蔽了县城上方地天空,却并非乌云,而是一只硕大的翼猴。一簇簇小翼猴环绕在这只大翼猴的翅膀下,吱吱呀呀地叫着伸舌头扮鬼脸。大翼猴两只灯笼般大的红眼睛似乎要喷出烈焰,用前肢捶着胸脯,高声嘶吼,顿时飞沙蔽天。 昭沅情不自禁的攥紧了前爪,想必,这就是那只飞先锋了吧。 大翼猴血红的双目注视的,正是客栈的方向,抡起拳头又咚咚地捶了捶胸脯,再次高声嘶吼,房屋和大地似乎都在它的吼声中震动。 琳菁笑道:“这只还有点意思。一只小毛猴居然还敢让我出去决一死战,好吧,就陪你玩玩。”她拍拍手,正准备施施然飞出窗去,一旁的锦衣少年却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姑娘,不可!” 琳菁不耐烦地皱眉,少年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姑娘,这只妖兽非同小可,不能硬碰。” 乐越在一旁悠然道:“这位兄台,我劝你还是不要阻拦,尽管让她去。”万一惹急了麒麟姑娘,喷一口火,大翼猴有现成的烤全人可以吃了。 少年怒目瞪视乐越,痛斥道:“让个姑娘去送死,你却袖手旁观,还算不算个男人!”他话音未落,双手突地一麻,已被琳菁震开。 琳菁抽出腰间软鞭,待要飞身而出,脚下却一绊,随即好像被什么钉在地面上,再也抬不起来。琳菁惊诧皱眉,一直坐在桌边吃点心地应泽慢吞吞地站起身:“此猴非妖,而是魔,待本座来会一会。” 琳菁竖起柳眉瞪视他:“是你做得好事?凭什么和我抢!” 应泽负手看向天上,满脸寂寞:“本座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魔了。” 琳菁恶狠狠道:“你多年没见我就要让你?哪门子的道理?我打了半天,好容易才来了只大怪,你竟然暗算我来抢,太无耻了!” 自从在青山派与凤桐一战不得尽兴后,琳菁就一直很憋闷,一路没有遇见过什么大妖怪,好让她打打发泄一下。终于在今天见到一只起码个头比较大的猴子,对于琳菁来说,着实珍贵,她要誓死捍卫。 应泽傲然道:“本座喜欢。” 琳菁嗤道:“你喜欢就是你的?这只是我打小猴子引来的,是我的!” 应泽道:“本座的。” 琳菁伸开双臂挡住窗户:“我的。” 乐越昭沅和洛凌之在一旁观战,相当无语。其余的江湖客和黄掌柜早已傻了。 大翼猴在半空捶打了半天胸脯,不见回应,呲牙咧嘴发起狠,巨大的猴爪挟着呼啸的狂风向客栈挠下。 眼看琳菁和应泽还在对峙,昭沅下意识地抬起手,将腹中龙珠地法力聚集在手上用力推出。 一道金光自它的手心中发出,还挺明亮,汇成一道光盾,挡住了大翼猴气势千钧的猴爪。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了昭沅身上。 它用力地拼命地推着光盾,顶住猴爪,汗从额头上一滴滴渗下来。浑身都渐渐开始打颤,它咬紧牙,仍然用力用力地顶顶顶顶住。 乐越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它,琳菁也忘记了和应泽争怪,赞叹道:“有长进嘛。” 乐越颔首,比起当日只能吐小火球地道行,有很大进步。 力气和法力都在一点点地流失,昭沅地眼前有些模糊,大翼猴吱吱叫了一声,另一只猴爪也挠了下来,昭沅挣扎着鼓起最后的法力和力气,双臂仍然一软,身体被重重地弹得向后飞出——它感到后背好像撞到了一团软软得云朵,云托着它轻而稳地站在地上。应泽从它身侧嗖地掠过,飘向窗外。 琳菁怒目瞪着他,恨恨地咬牙。应泽刚出窗外,狂风便陡然停了,大翼猴眯起红眼睛,用前爪挠挠腮,它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很不对头。应泽负着双手,摆出一贯骚包的姿势,一点点从地面升向半空,从发丝到衣袖,纹丝不动。 刚升到屋顶高,大翼猴用爪子揉揉眼,突然抖了两抖,吱地一声,身形小了无数倍,两只前爪抱住头,掉头便跑,双翅拼命扇风,小翼猴们跟在它身后,好像一股马车后的狼烟,一瞬间便化成了天边一个缥缈的黑点,最终尽数不见。 应泽寂寞地落下,寂寞地钻进窗,寂寞地又回到桌前。 琳菁的双脚终于可以动了,她跺脚狠狠地一拍桌:“跑了,你赔我!” 应泽寂寞地咬了一口松子杏仁糕,向外一指,简洁地道:“去追吧。” 昭沅擦擦额头上还没干的汗,刚才乐越拍着它肩膀称赞了它一句,它很欢喜。它知道自己比琳菁还差了很远,与应泽更不能比,可这次总算还能帮上忙,就算只有一点,也比以前强。 只是,旁边的人都直着眼睛看着他们几个,好像他们是一群比飞先锋还奇怪的大妖怪。 半响,黄掌柜方才拱拱手:“几位真是深藏不露。” 乐越干笑两声:“还好还好,咳,那个,恰好今天来的是一群猴子,我们正好会些驱猴的秘技。” 黄掌柜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可是这位小兄弟方才双手冒光,还有那位小少侠竟能平地升空……” 乐越道:“嘿嘿,那个,我们……”行走江湖,本应尽量低调,但经过方才退去飞先锋一事,真是想不被关注都难了。 墙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哑道:“清玄派弟子,名不虚传。”用铜钱算命的老者向前一步,眯眼望着洛凌之,“这位少侠,方才你说的《四海异奇录》乃是数百年前清玄派的卿遥长老所著,唯有清玄派中弟子方能读到。几位既是出身清玄派。刚才种种,便不意外了。” 清玄派多少年来一直是天下第一玄道门派,加之最近出了新太子和祯,名声更盛,江湖传言往往将清玄派的玄妙夸大许多,老者的话出口,其余人看他们的眼光顿时又有不同。 黄掌柜再度拱手道:“原来是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弟子,怪不得几位少侠各个一表人才,身手不凡。在下失敬了。” 其余人纷纷跟着赞赏,称赞清玄派名副其实,人才辈出。 乐越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行走江湖固然要低调,但也不能白白替重华子老儿和清玄派打名声。 他摇摇手:“诸位过奖了,在下并非清玄派的,只是江湖一游侠而已。” 黄掌柜笑道:“少侠何必过谦?”只当他故意掩饰。 乐越懒得分辨,只说了一句:“委实不是。” 黄掌柜待要继续称赞,洛凌之便插话道:“敢问掌柜的,孙将军每次进城掠夺,是否都是飞先锋打头阵,先退官兵,打开城门,而后山匪们才跟着进城抢掠?” 黄掌柜点头言是。 洛凌之向乐越道:“越兄,我想翼猴虽退,但山匪们说不定已经进城,我等还是出去看看吧。” 关键时刻,还是洛凌之考虑得周到。乐越恍然顿悟。遂率先翻窗而出,洛凌之和昭沅跟在他身后。琳菁与应泽随后,连那几位江湖客也跟了出来。 大街上仍然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每扇门每扇窗都紧紧关着,有被石沙砸烂翼猴抓破的,也已用桌椅堵了起来。 乐越走到街中心,环视一周,思索该向哪里去。 杏衣美妇道:“不然我们还是分头行事吧,前方有个路口,正好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们每个方向各去几个人。” 拿短刀的短须中年道:“二夫人提议甚好。”其他人也都表示赞同。二夫人又从袖中取出几枚竹筒,分给众人,原来这竹筒是传信的烟火,假如所去的那一方需要增援,就拉亮烟火信号。倘若无事,便回客栈会合。 乐越等选了向北的街道,在路口与其余三组人分开。乐越把二夫人给的烟火筒举到眼前转了转,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南宫火器堂。 原来二夫人和锦衣少年竟是武林名门南宫世家的人。没想到南宫世家的人在江湖上走动居然如此朴素,没有高头大马软轿华车,也没有成群的仆役随从。 有钱人家的做派总让人想不到。 乐越将烟火筒放进怀内,继续前行。走过一两条街道,前方隐隐有打斗声传来。乐越率先快步向前,打斗声越来越清晰,只见靠近城门处,有衙役和兵卒正在与一群持刀的匪徒酣战。 乐越抽出腰间的长剑,冲了上去,洛凌之也随之上前。 衙役兵卒与土匪们不知他们是来帮哪一方的,手同时停了停。乐越的长剑挑开几柄大刀,踹飞了两个土匪。洛凌之反手劈晕了一个土匪,夺过一杆长矛,向下一点一绊,又绊倒一个土匪,官兵们方才明白他们是过来增援的。 这群土匪大多是附件几座城里的闲汉流氓,觉得做强盗比种田公容易得多,就上山投靠孙奔。乐越和洛凌之对付他们自是绰绰有余。昭沅和琳菁应泽远远站在一旁袖手观望。有个土匪抡起大刀企图从背后偷袭乐越,昭沅和琳菁同时喊:“乐越当心!”昭沅下意识地想冲上前,却被琳菁伸手拦住。 第57章 乐越侧身闪避,洛凌之的长矛扫上那匪徒的颈侧,将他劈晕过去,乐越向洛凌之一笑:“谢了。” 昭沅的一直手臂被琳菁抓着,只能站在原地看,琳菁道:“这一种,我们不能帮,这是规矩。” 昭沅不解。琳菁解释,护脉神只能护佑自己选定的人尽量平安,引导他走应走的路。假如有像凤凰妖兽之类,可以帮着打一打,但不能替他打凡人。这是天规。琳菁松开它的胳膊,抱起手臂:“因为人在我们面前实在太弱了,假如我们可以打凡人,凡间早已不存在拉。比如眼前这么多凡人,我只要一招就能让他们全灭。”她瞄了瞄昭沅,“龙也很厉害哩,你父王没告诉你吗?只要护脉龙神愿意,可以轻而易举地颠覆一个国家。” 昭沅摸摸鼻子,轻而易举地颠覆一个国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现在无法体会。它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会有天,为什么会有地,为什么会有仙界,为什么会有凡间,为什么会有神,有仙,有龙,有凡人。乐越是它要守护的人,到底算早已注定,还是碰巧遇见。 琳菁摸着下巴看它:“你知道作为护脉神,你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昭沅虚心请教、琳菁握起拳头:“霸气!” 昭沅一脸迷茫,显然不能理解霸气是种什么境界。琳菁忍住敲它脑袋的冲动,道:“将来,乐越和他子子孙孙都在你的爪子里,你要主宰整个江山运势,只有拥有凌驾于整个凡间之上的霸气才能做到。” 昭沅的眼有点直,它的脑中忽然浮起一幅景象,它就和刚才那只大翼猴一样胀胀胀胀得很大,盘踞在整个凡间上空,一只爪子抓着一座山,乐越和一堆小乐越蹲在它的另一只爪子内。 霸气就是这样?好像不太对。它挠了挠脑袋。 琳菁向旁边一比:“唉,还是让应龙殿下教教你,什么叫做霸气吧。” 昭沅求知的双眼看向应泽。 应泽抬手向上一指:“这是什么?” 昭沅眨了眨眼:“天。” 应泽简洁地道:“把它当成你的。”再向下一指,“这又是什么?” 昭沅道:“地。” 应泽再简洁道:“也把它当成你的。” 昭沅等着,应泽又负起手来,再没有下文。 昭沅小声问:“然后呢?” 应泽冷淡地看它一眼:“天地都是你的,还需要然后?到那时顺我者生,逆我者亡。若有谁负我,必定不让他好过。若天负我,便灭了天,若世间负我,便让它血流成河。若天与地都负我,就让天地都化为无。” 琳菁忙对昭沅到:“这些你就不要听了。”恰在这时。乐越那边又放倒了几个土匪,琳菁的注意力立刻被引了过去,拍手大喊,“乐越,好棒!”抛下昭沅继续思索怎样才能霸气。 乐越在琳菁的拍手叫好声中用剑柄敲晕了最后一个土匪,剑花一挽,摆了个极其潇洒的姿势,将长剑收回腰间的剑鞘。琳菁的拍手叫好声更响亮了。 衙役和兵卒们上前,掏出绳索把地上横七竖八的土匪们捆成一串,其中一人向乐越和洛凌之抱拳道:“多谢少侠相助,不如同我们一道回县衙,知县大人定有重谢。” 乐越和洛凌之都婉拒。乐越道:“我们只是做应做之事,剿灭山匪,大家才能安稳过日子么。” 衙役和兵卒们再度交口称赞。乐越正满脸谦虚地享受,一旁的天空上炸开一朵烟花。乐越遥遥抬头看,是西城门的方向。 西城门处战得一团混乱,地上南宫二夫人和南宫某少爷与算命老者正在酣战匪徒。半天空里,那只大翼猴领着一堆乌泱泱得小翼猴吱吱呀呀举着果子石头往下乱砸,小翼猴们还一批一批的,这一批丢完了,转头去捡石头野果,换上另一批丢。总兵在城墙上指挥兵卒们张弓引箭,小翼猴们身穿藤甲,射不穿。兵卒们索性捡起翼猴丢下的石头野果回砸。小翼猴一边砸一边还桀桀吱吱地扮鬼脸,场面一塌糊涂。 大翼猴此时回归了本性,大约有一个七八岁孩子大小,盘旋在城墙和屋顶上。南宫二夫人等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打土匪,大翼猴突然扇动双翅,疾扑过来,向着南宫二夫人伸出利爪,南宫少爷急忙大喊:“婶娘小心!”一旁地算命老者拉着二夫人向旁一带,堪堪避过一抓,大翼猴一把抡走南宫二夫人鬓发边地一枝珠花,又飞回半空中,桀桀怪笑。 乐越一行赶到时,正看见大翼猴落到街边的房屋顶上,把二夫人的珠花夹在耳朵边,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地在屋脊上走了几步,搔首弄姿,回眸一笑。 这一回眸,恰好瞄见乐越身边的琳菁和应泽,立刻又吱的一声,掉头就跑。 小翼猴们跟在大猴的屁股后面纷纷离去。有几个飞了一段,又转回身,向地面上扮鬼脸。 远处突然响起短促的笛声,还在扒着下眼皮吐舌头的几只小翼猴闻声顿时也转身飞快地扇翅离去。 洛凌之道:“这个笛声,好像在操控猴子一般。” 乐越道:“十有八九是孙奔在吹。”土匪有不少被抓了。翼猴们也逃了。可过不了多久。恐怕又会卷土重来。 除非…… 乐越扬眉:“不如我们今天就打个彻底,索性端掉匪窝!” 琳菁拍手赞同。 洛凌之看了看城门外方向道:“听刚才的笛声,孙奔应该就在附近。只要抓住他,翼猴与群匪便会不战而降。” 事不宜迟,为防止孙奔跑远,乐越立刻就要追出。 城墙上的兵卒们说,方才他们听见笛声从城外河边的树林中传来,就向里面射了一阵乱箭,不知道有无射中孙奔。 乐越纵起轻功出了城门,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停下脚步,向琳菁和应泽道:“你们两个暂时先别跟来。” 琳菁瞪大眼:“为什么?”她早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抓那只大翼猴。 乐越解释,因为大翼猴耳目灵便,恐怕能察觉到琳菁与应泽身上非同一般的气息,它一见琳菁和应泽就跑,万一它能带着孙奔飞,恐怕不太容易追到。 “等找到孙奔之后,我发烟火为信号,你再赶过来,绝对来得及。” 洛凌之也道:“孙奔只是藏身在后面操作翼猴,看来此人武功并不怎么样,不用担心。” 应泽表示他老人家无所谓,琳菁却不同意:“那群猴子肯定和孙奔在一起,你们又打不过。” 乐越拍拍昭沅的肩膀:“没关系,让昭沅跟我们一道过去。它能挡大翼猴一阵子。”而且它法力弱,大翼猴没把它放在眼里。 昭沅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一定能够胜任。 琳菁无奈的叹口气:“好吧,我暂时就在这里站着,一有情况一定要马上放烟花喔。” 乐越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昭沅跟着乐越和洛凌之走过架在河上的石桥,到了兵卒们所指的树林边。 窄窄的小路在林中蜿蜒,四周很静。但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窥视。一个方向似乎有窸窣声,乐越侧首看了看,放慢脚步向那个方向逼近。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桀桀的怪笑。 昭沅迅速抬头望去,只见那只大翼猴正蹲在一根树杈上,呲牙咧嘴地冲他们扮鬼脸。昭沅戒备地抬手,凝聚身体中的法力,大翼猴嘎嘎吱吱叫了两声,嗖地扔出一枚石子后,拍拍翅膀飞走。 昭沅拔腿想追,又站回原地,犹豫地向乐越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好像有意把我们往那个方向引?” 乐越拍拍它:“说的不错,我觉得这只猴子在使调虎离山之计。” 大翼猴飞了不远,回头看他们没有追来,又落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杈上,扮鬼脸扔石头。 洛凌之低声道:“这样吧,我跟上它,越兄你和昭沅贤弟去树林里查。” 乐越点头,掏出烟火筒塞进洛凌之手中:“小心点。” 大翼猴看见有人来追,又开始往远处飞了,乐越抓着昭沅的胳膊继续无声无息地向刚才传出窸窣声地方向前行。 穿过几排树木,前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有几只小山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头戴斗笠披着罩衫的人坐在树下,好像是放羊的人。 乐越走上前几步,扬声问:“兄台,有没有看见一个带着猴子的山匪从这里经过?” 放羊人掀起斗笠,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肤色黝黑,双目朗朗,剑眉飞扬,挺鼻薄唇,看起来约二十一二年纪。 他向一旁指了指:“山匪没看到,猴子倒见过一只,还是长翅膀的,往那边去了。” 乐越露齿笑笑:“多谢多谢。”又上前几步,走到牧羊人近前,“这几只羊是兄台你的?看起来颇肥美,为什么山匪从这里经过,居然没把它们抓回去做烤全羊?” 放羊人丢开斗笠,放声大笑:“可能他们不爱吃羊肉。”一只手疾如闪电地扬起,甩出几点寒光。 昭沅还没来得及喊当心,乐越已经闪身避过,一旁的数从中扑棱棱飞出了乌泱泱的小翼猴们,像蝗虫群扑向麦田一样向着乐越冲下,昭沅赶紧抬爪,凝聚法力,它爪中射出金光,小翼猴们竟然吱吱呀呀地后退了一些。 昭沅虽然弱,但毕竟是龙,小翼猴只是最低等的异兽,昭沅的这一点龙气足以让他们畏惧。 此时,放羊人已抛下短衫跃起身,与乐越交手数招,他的兵器十分奇怪,是一对拴在两段铁链上的刺锤,铁链尽头又各有一截短柄,握在他的双手中。 这对兵器既重又活,很难摸清它要攻击哪个方向,乐越敛息凝目小心应付,眼看又一锤重重甩来,他闪身避过,看准铁链的空档斩下,放羊人的左手一抖,另一锤重重地向着乐越的脑袋甩去。 昭沅被小翼猴们缠着,无法抽身替乐越抵挡,眼睁睁看那锤击到乐越身上,它大惊失色,又忽见乐越周身光芒微闪,竟将刺锤弹开。放羊人怔了一怔,就在这瞬间,乐越手中的长剑已经劈上了铁链,喀地迸出几点火花。乐越抬剑端详,铁链没断,剑上倒多了个豁口。 放羊人收回两只刺锤,上下打量乐越:“刚才那一锤竟被你体内地劲气弹开,你是修炼玄法的人?”他傲然昂首,“就算如此,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想抓我,多喊几个帮手来吧!” 就在此时,天上的翼猴们突然又抱头鼠窜。放羊人扬眉:“原来帮手已经来了。” 只见远远的,琳菁风一般踏云而来,洛凌之御剑居中,应泽踩着一朵小黑云慢吞吞地尾随在最后。 牧羊人挑起嘴角:“都会御物凌空之术,果然是玄法门派的人。”他抱起双臂盯着落到地面的琳菁,“可先说好,我从来不打女人。”在看看紧随其后落地的洛凌之和应泽,“也不打小孩子。” 琳菁盯着他看了看:“你是孙奔?” 放羊人笑笑,他皮色虽黑,一口牙倒挺白:“正是在下。” 乐越心道:本少侠猜的不错,他果然是孙奔。 琳菁又道:“我们也不是只有女人和小孩子。”她指指洛凌之,“这里还有一位风华正茂的年龄刚好的男人,可以和你切磋切磋。” 她拉着乐越和昭沅退后了几步。乐越有些担忧地看着洛凌之,在他心中,一直认为洛凌之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刚才他败了,就等于洛凌之亦必输无疑。 孙奔提着刺锤抱了抱拳:“请了。” 洛凌之手无兵器,从容地道:“阁下腿上有伤,我若与你比武,胜之不武。” 乐越和昭沅这才发现,孙奔的站姿的确有些奇怪,像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腿上。 孙奔冷笑道:“若不是那群吃朝廷白饭的蠢材只会放冷箭,我还不至于被你们几个追上。”言下对乐越等颇有不屑之意,“这位小哥,莫以此做怯阵的借口。即使我腿上有伤,你在我手下,也走不出三招。” 洛凌之摇头:“不管阁下怎么说,我都不会和你动手。” 乐越在心里大赞洛凌之之高杆,堂堂江湖大侠,输给一个腿上有伤的土匪头子,面子上实在挂不住,索性就咬死了不和他比,还能显得高风亮节。 只是不和他比,如何抓他回去?如果一拥而上把孙奔捆回衙门,一样落下趁人之危的口实。 乐少侠于是很矛盾。 孙奔大笑道:“果然还是不敢。”他笑声起时,人也动了,手中的刺锤一甩,狠而准地砸向洛凌之,洛凌之后退半步,闪身避过,另一只刺锤再甩来,两只锤流星般交织成一道网,竟是把洛凌之绕在其中。 洛凌之的右手一探一握,身形瞬息已飘开数尺,孙奔的一直刺锤已在他的手中。 孙奔僵了僵,收回另一只锤,爽快地道:“阁下好快的手,是孙某输了。” 洛凌之双手接过刺锤:“阁下腿上有伤,在下占了些身法上的便宜。” 孙奔摇头:“输了就是输了,就算腿上没伤,你那一招我也躲不过,我输的心服口服。”他将手中锤抛到地上,“来吧,你们抓我回衙门吧。” 不知道为什么,乐越看着这样的孙奔,有点下不了手。 洛凌之侧身让开道路,抬手道:“请。” 孙奔一怔,又大笑两声:“有趣有趣。好吧,多谢你们对我放心。”竟然是不用捆绑,自己一瘸一拐,向着衙门的方向去。 琳菁绕到乐越身边,小声道:“洛凌之又在故作仁义了。” 乐越皱眉,压低声音:“你为什么老针对洛兄呢?我说过了,他就是这种清高的人。” 琳菁哼了一声:“那我不针对他了,我夸他一句——洛凌之的武功比你高多了。” 乐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琳菁最近有点怪,她以前没这么别扭。” 昭沅在一旁一声不吭地走,心理嘀咕道,因为她喜欢你。 乐越叹了口气。乐少侠是个勇于正视自己的人,他承认,这一回他的临场发挥的确没有洛凌之好。 夜,县衙知府大牢。 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与今天参与打山匪的江湖客们一起围在牢内,观看县令大人夜审孙奔。 孙奔和他们一道回到县衙时已经傍晚了,不适合升堂,舒县的百姓们听说山匪被绑都纷纷涌到县衙要求知县大人将孙奔游街示众,让百姓们招待他一顿丰盛的菜头果皮臭鸡蛋,王知县和衙役们又花了很大功夫安抚民众。这就折腾到了天黑。按理说,应当关押孙奔一夜,明日再升堂审讯,但王知县与山匪仇深似海,实在压抑不住审审匪首的冲动,遂决定先在大牢中小审一番。 孙奔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衙役们心中积怨深重,不免“错手”“不小心”抡他几拳,给他几鞭子,孙奔脸上颇多青紫,身上也有一道道鞭痕,王知县坐在藤椅内,捻一捻唇边的一撇鲶鱼须,重重一拍面前的小桌:“孙奔,你为何落草为寇!背后有无他人指使,还有同党多少未曾落网,快快从实招来!” 孙奔昂然道:“我有心报效朝廷,奈何无识我才能之人。我落草为寇,只为能做出一番动静让定南王爷知晓,倘若他发兵前来,我就能向他证明,当年自荐时并无吹嘘胡说。我一定要让他看到我的本事!” 乐越听了这个理由,觉得有点晕。敢情孙奔是和杜如渊的爹杠上了。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当土匪强盗,这好像说不过去。 王知县再一拍桌子:“大胆,竟敢将过错推给王爷!” 一旁站着的南宫二夫人开口道:“少年人,就算你想引起定南王爷的注意,舒县百姓与你有何冤仇,任你数年滋扰?”她随即向王知县微躬身道,“不好意思,知县大人,忍不住多言了。” 孙奔依然理直气壮,他说他并没有伤过百姓,每次过来都是取些平日所需,要怪也怪衙门和守军无能,守城不得要领而他攻城有术,方才能屡次成功。 王知县气得浑身连胡子梢都在颤抖,连呼这个刁钻的悍匪。 算命老者夜按捺不住道:“以抢劫来获你所需,你不觉有错?拿扰民当练兵,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孙奔哼道:“成者王败者寇,眼下我被你们抓住,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什么过错罪名之类,随你们定,我无所谓。” 第58章 乐越第一次见到这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的强盗 王知县一场夜审,徒然把自己和衙役们及请来观审的人气了个半死,孙奔依然是那副茅坑石头般的模样。 出了衙门,回到客栈,乐越等人又收了一箩筐的赞誉,今天众人都耗费了很多精神,黄掌柜多送了他们两间客房,琳菁单睡一间,洛凌之和应泽合住一间,原本的客房里只剩下了乐越和昭沅。小伙计抬了两大桶热热的洗澡水进来。昭沅变回龙形,半沉在浴桶中享受,乐越泡在旁边的另一只浴桶里,将浸透热水的手巾折叠了顶在脑门上,长长呼气道:“真是惬意啊。” 昭沅浸得龙鳞都好像变软了,把头抬到水面上道:“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乐越嗯了一声:“这个要求不算高,咱们好好打拼,应该能做到。” 昭沅小声道:“做皇帝。可以天天这样吧。” 乐越道:“不知会这样。”他告诉昭沅,在多年前有个朝代叫唐朝,其中一位叫唐明皇得皇帝,在一座山顶建了一个大温泉,每天带着他世上最美丽得妃子杨玉环一起泡澡。 就这样泡啊泡啊,终于有一天泡出事了,一个胡人带兵造反,杀进他的皇宫,皇帝的位置差点不保,最漂亮的妃子也翘掉了。乐越唏嘘地道,这段史实告诫我们,做皇帝不能天天泡澡。 昭沅听得也很唏嘘,正想也说点啥时,突然察觉到窗外有一丝妖气,它噌地变回人性,瞬间衣履整齐地站在盆外。乐越被它吓了一跳,又不由得有点羡慕,会仙术就是这点好。 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不疾不徐,彬彬有礼。 乐越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窗外有人,忙围上浴巾,正要从木桶中站起,房门咣当一声被猛地踹开,琳菁像团火一样地冲了进来:“你们这边有妖怪!” 乐越扑通坐回木桶,琳菁哎呀一声,满脸通红,转过身去:“你你你为什么不说一声!” 乐越清清喉道:“应该是我问你进来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吧。” 琳菁的脸真的已经红成了火,走廊上有别的房间打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昭沅赶紧过去关上了门。 乐越咳嗽了一声道:“万幸啊,琳菁你不是凡间的女孩子,要不然,我这样被你看了两次,你不嫁给我都不行了。” 琳菁捂住眼面向墙壁,向后一弹手指在自己身后拉出一道光障,跺脚道:“你……你快点。” 乐越飞快地穿上衣物。 窗外的敲击声已经没有了,昭沅发现窗外纸上多了个窟窿,一只红红的眼睛透过窟窿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内。 乐越穿戴完毕,又咳了一声,跺跺脚,琳菁这才挥手收了光障,转回身。 乐越走到窗边,抬起窗扇:“外面是哪位客人,请进来吧。” 窗外某物扑扇了一下翅膀,跳进房内。竟然是孙奔的那只大翼猴。琳菁抽出鞭子,乐越抬手阻止道:“它好像不是来打架的。” 大翼猴用力点头,唔唔吱吱地叫了两声,跪倒在地,拿出一件亮晶晶的东西摆在地板上,低头匍匐。 那件亮晶晶的东西貌似是它今天从南宫二夫人头上抢走的珠钗。 乐越诧异,搞什么,猴子来投降了?琳菁面无表情地道:“它应该是来和你做交易,想拿东西换孙奔。” 大翼猴抬起血红的眼睛,嗯嗯吱吱地点头。它解开捆在脖子上的结,取下背后鼓鼓囊囊的包袱,摸出一只玉石扳指,放在珠钗旁边。再用红红的眼睛期待地看乐越。 乐越的眼不由自主地发直,他不知道该做出怎么样的反应。大翼猴见他不动,又把爪子伸进包袱中摸索,掏出一只拨浪鼓,还举着转了两下,让它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表明这是一只完好的拨浪鼓。 连昭沅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大翼猴仍没有得到乐越的回应,它变一件一件地从包袱里往外掏东西。 砚台、毛笔、银耳环、玉镯子、茶杯盖、铜门环、白色的小石头、挖耳勺、绢花……甚至还有肚兜和奶娃娃穿的虎头鞋。 最后,它满眼绝望,把已经干瘪的包袱解开,摊在地上,包袱皮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寿星脸的不倒翁,是它压箱底的最后宝藏。 乐越浑身无力,面部僵硬。大翼猴睁大血红的眼睛直直地哀求地瞅着她乐越终于出声道:“本少侠知道你很有诚意。可是你的这些东西,都是你跟着孙奔抢劫抢回来的赃物吧。” 大翼猴嘎嘎吱吱地叫了几声,把那堆东西向前推了推,似乎有恳求乐越收下之意。 乐越摇头:“本少侠不会收,如果收了你这些东西,就等于收赃。” 大翼猴的目光变得狠绝望,两行清泪溢出了它的眼眶,慢慢流下,浸透了脸上的猴毛。它哽咽地吱吱叫了两声,再次匍匐在地,像人一样拼命磕头。 昭沅心中不忍,蹲下身想拉它起来。 乐越不由得感叹,真是一只有情有义的猴子。看来如果不答应,大翼猴就会和他们一直耗上了。他有些头疼地按住眉心,猴子现在很可怜,但它和孙奔之前都很可恨。而且孙奔此时犹不知悔改。 昭沅问:“孙奔这次被抓住,会有什么结果?” 乐越道:“朝廷向来严惩匪寇,一般不是刺配到边疆去挖矿筛沙子作一辈子苦力,就是直接砍头。孙奔武功高,懂玄法,又会操纵妖猴,十之有十要被喀嚓掉。而且,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到,直接斩立决。” 大翼猴哽咽得更凄苦了。 昭沅愣住了,它没想到对孙奔的处罚会这么重。 琳菁道:“孙奔这个人把恃强凌弱、打家劫舍当成天经地义,又自以为是,品德有些问题。但他资质不错,又有抱负,算是个将才,被砍头的话,是有些……” 乐越道:“其实对他今天的束手就擒,我蛮佩服的。他应该知道被抓之后有什么结果,可洛兄胜了之后,他主动和我们去了官府,有担当,是个人物”这样一分析,他更头疼了,孙奔纵之可恶,杀之可惜,该如何是好。 大翼猴听得懂他在称赞孙奔,嗯嗯吱吱地猛点头。 昭沅犹犹豫豫地道:“我……今天见了孙奔之后……一直有个想法。他该不会是琳菁要找的人吧……” 它的话像一根大棒,同时抡在了乐越和琳菁的脑袋上,他们一起打了个哆嗦。 琳菁跳起来:“不会,我找的乱世枭雄才不会是这种人品差劲打家劫舍欺负老百姓的土匪!” 乐越直着眼合计了一下,是哦,武功、抱负、脾气,都符合琳菁的要求,就是某些观念扭曲了一点。不过,试想以往朝代中那些所谓的乱世枭雄,好像大部分都有点品德瑕疵,或者扭曲……这样说来…… 乐越和昭沅互相对视,达成了一致。 琳菁很激动,她非常不能接受:“就凭他恃强凌弱这一项,这个人就难成大事。我才不会保佑这种人。如果他做大将,乐越岂不要变成暴君?” 一句话点醒了乐越,对哦,假如孙奔做了大将军,十有八九是那种拿老百姓的命当稻草的悍将,那么自己不就成了纵容残暴臣子的暴君?下一瞬,乐越抬手狠狠敲了敲太阳穴,怎么差点真的把自己当成皇帝候选人了。 琳菁哼道:“如果孙奔是将才后备,那么我情愿去选洛凌之,横竖他除了小白脸加有点假惺惺转模作样外,什么都比孙奔强!” 乐越和昭沅忽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再互望一眼,心中同时浮起一句话——我怎么没想到呢?洛凌之。对啊,为什么一直不去想琳菁要找的人是洛凌之?乐越的内心在感慨,这难道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琳菁皱眉:“你们两个怎么一下子变得怪怪的,有哪里不对?” 乐越摇头:“没有,太对了。” 昭沅点头:“嗯,洛凌之很好的。” 乐越摸摸下巴:“怪不得你总针对洛兄,原来是因为特别注意他。” 昭沅道:“我大哥告诉过我,有时候看不顺眼,就等于特别顺眼。特别不喜欢,其实就是特别喜欢。原来真的是这样。” 乐越搭着它的肩膀道:“你大哥真是个人才!” 琳菁直跳起来:“胡说!我刚刚只是在打比方!我才没有特别注意洛凌之更不会喜欢他!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喜欢的明明就是……” 昭沅和乐越一起瞪大眼。 琳菁突然又涨红了脸,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没说完的话。她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几变,片刻后方才又开口道:“反正,洛凌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再说,现在要讨论的也不是这个话题。我们眼下是要解决猴子怎么办或者孙奔怎么办吧?” 一直跪趴在地上的大翼猴吱吱了几声,乐越不得不重新面对因刚才的跑题而被暂时冷落的它。一转回来,乐越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揉揉太阳穴:“是啊,该怎么办好?” 大翼猴红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凝望着他,乐越蹲下身,和它对视:“孙奔已经被关进大牢,我不能带你去劫狱啊。他如今算罪有应得。或者,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大翼猴眼里的光彩一下子全部熄灭了,它吱吱两声,闭上眼,爬起身,默默地爬上窗台,展开翅膀,消失在夜空中。 房间的地上,它带来的东西被油灯的光照得亮晶晶的,那只寿星不倒翁轻轻地来回摇摆。 昭沅的心中隐隐有些酸和闷。它蹲下身,把大翼猴带来的东西重新收拾进包袱皮中包好,放到桌子上。 乐越吐了口气:“为啥搞得我们好像反派一样。” 琳菁也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要么,等明天看情况再说吧,先睡觉。”她转身走向屋外,“我先回房了。” 乐越叫来客栈小伙计收了浴桶后,关上房门,熄灭油灯到床上躺下。 昭沅听见他喃喃道:“如果孙奔被砍头,要不要救?救他是对是错?” 作为一个护脉神,它理应在这个迷茫的时候给乐越一点帮助。可它现在也很犹豫,所以只能干巴巴地说:“结果还没出来,孙奔未必会被砍头。” 好像并没有怎么安慰得了乐越,乐越叹气道:“也是。”翻个身不再言语。 第二天早上,昭沅去隔壁叫了琳菁、洛凌之和应泽一道吃早饭。 他们在楼下大堂靠角落的地方坐下,昨天共战山匪翼猴的几位江湖客也都在,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那位南宫少爷还特地到他们的桌边客套了几句,自报家门。 南宫少爷名叫南宫芩,在南宫甲子弟中排行第五。 和他一起的那位二夫人,乃是他二伯父的正室夫人,故而南宫芩喊她婶娘。 南宫少爷的二伯父是响当当的二侠南宫睦,南宫二夫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她闺名竹音,二十多年前,江湖人都喊她竹音仙子,她与如今南海剑派的宗主绿萝夫人以及千叶阁主的老婆芷蘅仙子并称为江湖三美,倾折当时无数英雄少年。直至如今,江湖上也没有出现过可以与昔日三美在名气上一较高低的美人。乐越在茶楼中混书听时,每每听到她们的故事,都不禁痛惜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不见美人韶华盛,只见红颜衰。 没想到昨日与自己并肩战山匪的,居然是这么闪亮的人物。 可惜,乐越最近见到的大角色实在太多了,得知竹音仙子就在眼前时,他想荡漾一下,竟然荡漾不起来。 南宫芩先道歉,说他昨日一时情急,说了点唐突的话,希望乐越等人不要计较,而后又称赞他们昨日大破妖兽山匪,令他仰慕不已。 乐越赶紧谦虚道不敢,这些都是众人合力的结果,也赞美了一下南宫少爷仪表不凡,身为世家子弟却行装简朴。 南宫芩听了他的称赞,却有些诧异:“乐兄竟然说出此话,难道不是与在下同路?” 乐越也诧异了,南宫少爷讲不讲排场和他们同不同路有什么关系?南宫芩道:“难道几位不是前去参加楚龄郡主招亲比试的?西郡王府的英雄贴中说,凡参与者,随从不得超过五人,都要骑马或者步行前往,据闻郡主一向不喜奢华浮夸之人。” 所以南宫少爷这次身边只有一位管家,两个仆人,加上二夫人和她的一个婢女。南宫世家最近有点棘手事情,只能由二夫人做侄儿的高参。 乐越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一起对付山匪的江湖人士每个看起来都有些来头,他还纳闷,为什么舒县一个小小县城的客栈中会汇聚如此多的高手,原来都是为了赶去参加郡主招亲。 他笑道:“我们只是想去看看热闹,我们这些寻常老百姓,郡主哪里看的上?” 南宫芩道:“在下也只想过去会会江湖朋友,见识切磋一番。郡马的头衔万万不敢想。”他看向洛凌之,“敢问这位洛兄是否清玄派的首徒洛凌之少侠?” 洛凌之微颔首:“在下洛凌之,几日前已不再是清玄派弟子。”这句话出口,一旁座位上顿时有几道眼光飘了过来。 南宫少爷怔了怔,马上道歉,说是自己多事了。他是个挺热情的人,遂以大家反正是同路为由,诚邀乐越等和他结伴同行。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琳菁,让人怀疑他热情的目的。乐越客气地婉拒,声明沿路还要等一位朋友,会耽误几天,恐怕拖累五少爷的行程。 南宫芩立刻表示他能理解,没有关系。 这一会儿工夫,应泽已经喝了三碗粥,又让小二再加一碗,外带多要两张油饼。 南宫少爷笑眯眯地看了看应泽,向琳菁道:“令弟的饭量真好。” 琳菁道:“一般般啦,他今天胃口不算好,吃得不多。” 南宫芩温文尔雅地微笑道:“唔?” 应泽夹起一个小笼包:“因为我还小,正在长身体,所以要多吃点。” 洛凌之不小心被呛到,忍不住咳了一声。乐越一口包子噎在喉咙里,忙端起碗灌了口粥,总算把那口包子顺了下去。 南宫芩终于回自己的桌子吃饭去了。 昭沅觉得这位南宫少爷热情得有点奇怪,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 乐越道:“他是来摸我们底细的,不用理会。” 看昭沅一脸困惑,洛凌之向它解释:“他认为我们会和他抢郡马,所以先过来探探深浅。” 乐越接着补充:“而且他大概以为那个和他抢的人是洛兄。” 昭沅慢慢明白过来了:“那么洛凌之说自己已经不是清玄派的弟子,他岂不是更加这样以为?” 清玄派是玄道门派。正式的弟子不能娶老婆。洛凌之摇首,慢慢道:“否,他打听的是太子会不会去。” 南宫世家乃武林名门,综合家世样貌年纪,在江湖中,几乎没人能比南宫芩更出挑,能让他忌惮的,唯有真正的朝廷重臣子弟与贵族少年。 乐越道:“看来郡主的招亲搞不好会比论武大会还要热闹,一定精彩无比。” 琳菁眨眼看他:“你还真打算去看戏呀,杜书呆可是建议你色诱的。” 洛凌之第一次听到乐越色诱之说,似又被呛住,轻咳起来。 乐越露出森森的牙齿,低声道:“你不觉得,杜兄和郡主更般配么?” 琳菁的双眼弯了起来:“是喔。色诱这个主意既然是杜书呆出的,想必他亲自去做,会比任何人都娴熟。” 乐越和琳菁同时奸笑起来。 此时,遥远的定南王府中,杜世子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汗毛直竖,连打了,不由得喃喃道:“不知谁惦记吾了。” 吃完饭后,乐越他们本预备去衙门看审讯孙奔,但因城中百姓想围观这次审讯的人太多,挤爆了衙门,知县大人不得不改成不准任何闲杂人等在场,关门审讯。 到了快中午,审完退堂,结果很快传到客栈中。 知县大人判了孙奔斩立决,已起草公文上报州府转呈刑部。待刑部批文一下,孙奔就会人头落地。 知县大人派人来客栈请各位江湖侠士,说晚上要摆酒设宴,重重答谢。前来送口信得衙役曾与乐越在城门口并肩战斗,算是相识,他私下跟乐越说,孙奔的那只会飞的妖猴从清早起就在县衙上空盘旋,怪声鬼叫,用箭无法将它射下来。希望乐越他们能去帮帮忙。 乐越,满口答应,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县衙,远远就听见大翼猴凄厉的哀啼。大翼猴发现他们走近,立刻扇翅升高,迅速飞向城外。 衙门们纷纷称赞乐越等英雄了得,妖猴闻风丧胆。不过没能抓住大翼猴,他们又有些遗憾。 乐越趁机请衙役帮忙代问知县大人,能否去牢中见见孙奔。 孙奔被关押在县衙最里面的地牢内。为了防止他越狱,知县调动了衙门七成的狱卒,层层把守。 狱卒头儿举着火把引乐越一行到了牢房前,孙奔坐在墙角的草褥上,手脚都上着铁链镣铐。 隔了一夜未见,他身上添了不少新伤,横七竖八全市鞭痕,头发蓬乱,但浑身仍散发着一股桀骜之气。 狱卒小心翼翼地打开牢门,让乐越等入内,又迅速关上牢门。 孙奔抬头看看他们,声音依旧响亮:“怎么,几位过来看囚犯,连酒菜都舍不得带?” 昭沅歉疚地道:“对不起,我们很穷。” 孙奔哈哈大笑起来:“不要紧,你们擒住了我,知县大人应该会有赏银送上,数目不会少。” 乐越道:“那钱,在下不会拿。” 孙奔翻翻眼皮:“既然已经抓了,有钱为何不拿?如果不拿,说明你是傻子。” 乐越抱一抱拳:“孙兄,我们已经知道知县大人判了你……对不住。不过,假如此事再发生一遍,我们还是会抓你。” 孙奔哼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此次我折在你们几个之手,是我该有此劫。我有心做番事业,千古留名,却不想天妒英才,我壮志未酬,竟要被砍头。罢了,只当凡尘中不配有我这个英雄!” 连琳箐都有些佩服孙奔了,身为一个死囚犯,他仍然说得出这样一番自负的言论,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只会带着几只妖猴,打打劫,欺负欺负老百姓,你还真当自己是英雄?” 孙奔仍对他打家劫舍做草寇之事不以为耻,他继续坚持昨天的说法——攻城是为了引起定南王的注意,证明自己的确是领兵人才,他打劫没有伤人,只抢东西糊口。 琳箐撇嘴道:“你想证明自己,干嘛不挑个大城打,只敢蹲在小县城外?明明是欺软怕硬。” 孙奔瞥她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无知之人说出来的蠢话,不过,你是个女子,没见识也不奇怪。舒县虽是个小城,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倘若西郡攻打南郡,定然会用重兵先攻舒县,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定南王爷要在一个小县城塞近千兵卒。”他随手拿起一块碎瓦片,在地上大略画图示意。 舒县地处西郡与南郡交界处,这一带多山,又有一条舒河直入长江,假如运兵,可有三条路走,山路,水路,陆路。山路多崎岖,行路速度必慢,从水路要备大船,且容易水底遭伏。所以平坦的陆路定然是首选。而走陆路,就必要经过舒城。山与舒河也都在舒城边,占据了舒城,便等于扼住了附近的牧州、唐池等几座大城的咽喉。 孙奔冷睨着他们道:“以城池大小来论重与不重要是最可笑之事。越小的城,往往越要紧。”他又在地上画了两道,“从这里再往西郡走,有个紫阳镇,论地势比舒城重要许多。可惜那是西郡的地盘,西郡王是个庸才,我瞧不上眼,但定南王爷却英雄了得,我意欲投靠,所以才选了舒县,谁料……”他冷笑一声,转过话题,“当年忠顺王领朝廷兵马与叛王百里齐在紫阳镇有一场大战,不知你们知不知道?” 乐越怔了怔,低喃道:“叛王百里齐?” 孙奔挑眉:“看来那场大战你有所耳闻,就是赫赫有名的血覆凃城。原本紫阳镇叫做凃城,战劫之后,因有人说凃字与屠杀之屠同音,才犯了灭城之劫,所以改成了紫阳镇。” 凃城……竟然是凃城…… 这个在心中念了十多年的凃城,竟然就在眼前。 乐越觉得手脚有些凉,昭沅察觉他有异样,轻轻扯扯他的衣袖。 他尽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道:“不过那时候在下刚出生,一点印象都没有,又过了这么多年……我竟连凃城改名叫了紫阳镇,就在附近都不知道,当真是不孝顺。” 孙奔看着乐越:“那我和你还真有些缘分,我父母也是因凃城之战而死,我比你还惨,当时三四岁,已经记事了。” 琳箐忍不住问:“你父母死于战乱,你为何还如此好战?”身为一头战麒麟,她都有些不理解。 孙奔面无表情道:“正是那场战乱让我明白,一个手握重兵之将,可主宰无数人生死,让该死的人免于死,不该死的人没命。战乱起于兵戈,也唯能止于兵戈。” 乐越等都默默地冷汗了。 孙奔接着道:“我占了城西北方的山头做匪寇,攻舒县一年余,最多只带百余人,每次都只用直攻法,或分散四门主攻西门之法,每攻必破,舒城的总兵与知县全都满脑油膏。” 乐越再冷汗:“孙兄,那是因为你的大翼猴和它那堆猴子猴孙们太厉害。” “再厉害,难道无法可破?翼猴即使是妖兽,但也是猴子。猴子好仿人言行,喜爱鲜亮之物,怕火,怕爆竹声。飞先锋就是被我捉来的,他们为何不能?”孙奔冷笑,“再则,我手下最多只有百余人,舒县有多少百姓?这些人中,有多少青壮男丁?满城懦弱之民,一堆无用之兵,为何要说过错全在我?”他抛下手中的瓦片靠回墙上,“算了,反正看你们蠢模蠢样的,我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只可叹我空有抱负,却落得如斯下场,老天不公!” 第59章 说到底,他仍然怨天怨地怨命运,就是不怨自己。 孙奔这一番为自己辩解的道理,乐越、昭沅、琳箐都听不惯,却有人赞同。应泽十分欣赏地望着孙奔道:“少年人,你见识不凡,本座喜欢。” 他用孩童的相貌一派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孙奔的神情很是莫名和诡异。 乐越心里咯噔一声,老龙看孙奔对了眼,万一爱才心起,出手劫狱可就不好了。 此狱不可久留。 “孙兄,你的做为在下不能苟同,但你的气魄才学我甚是钦佩。我等与定南王世子有些交情,我会请他帮你求情,使你免于死罪。”乐越抱抱拳,向孙奔告辞。 孙奔笑道:“不管你所言是否属实,都多谢了。” 乐越他们在牢门口等狱卒开锁时,孙奔突然开口:“看在你此番探望,及父母同是死于凃城之劫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据我所知,当日凃城的平民,多数是被忠顺王的朝廷兵马所杀。有传言说,那次战劫,讨伐百里齐只是个幌子,忠顺王到凃城中,另有一项秘密使命。” 乐越心中微惊。回过身,孙奔却已躺在草褥上闭目假寐,不再多说了。 出了牢门,乐越一直很沉默,昭沅知道他在想父母的事,便碰碰他的手臂,以示安慰。 琳箐也一直在乐越身边走,不断地偷偷看他。行至街中央,她猛地站住:“不然这样吧,我再回牢中问孙奔,问他……” 乐越摇头:“算了。”牢中不方便多言,孙奔也可能只知道这么多。 洛凌之缓声道:“不如我们即刻赶往紫阳镇,到了当地,应该能多知道些事情。” 琳箐难得地赞同了一次洛凌之:“是哦,这个方法比较好。我们这就回客栈收拾行李。” 乐越皱眉。虽然他很想立刻赶往紫阳镇,但孙奔之事尚未解决,此人虽然一堆歪理,却的确是个人物,杀之可惜。 洛凌之道:“官府办事速度一向不快,县衙的公文要先转到州府衙门,再由知府上呈刑部,再审批,起码要耽误月余,太子册封大典又要开了,说不定还有大赦。等我们与杜兄会合后,再商量此事,救孙奔应该绰绰有余。孙奔滋扰舒县许久,让他多在牢中几日,只当是为百姓出气了。” 乐越顿感很是道理,便赶回客栈中,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黄掌柜见他们要走,先挽留,又捧出银两相赠。 乐越望着银子那白花花的销魂色泽,怦然心动。但,身为一名大侠,行侠仗义不图回报,乃是必备的品德之一。他咽咽口水,推开盛着银锭的茶盘,正义凌然地拒绝,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蓦然高大起来。 乐越扛着行李,在黄掌柜与小伙计们钦佩的目光中洒脱地转身,跨出门槛。 应泽道:“本座实在看不上凡人这种故作清高的行径。分明就是缺钱用,收了有何不可?” 琳箐驳斥他:“这叫做风骨,我就喜欢乐越这一点,够大丈夫。” 应泽不屑地冷哼。 他们走出不远,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几位大侠,留步,留步……” 乐越停步回身,只见客栈的一个小伙计气喘吁吁追来,跑到近前,捧上抱在怀中的包袱:“这是些面点吃食,掌柜的说,权当是小店送给几位的一点干粮,还望收下。” 这个拿了应该无损于大侠的形象,乐越刚要道谢收下,却见应泽上前一步,沉稳地推开了包袱:“嗯,不必了。” 小伙计捧着包袱笑道:“小公子,真的只是吃食而已。” 应泽站得笔挺,义正词严道:“吾等行侠仗义,绝不收任何回报。” 小伙计抱着包袱感动了,双眼中充满了钦佩:“小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气节。” 应泽露出雪白的牙齿:“哥哥教的。” 小伙计带着由衷的敬佩和干粮包一起离开了。乐越盯着满脸得意的老龙,后槽牙有点痒,琳箐皱皱鼻子:“你都有一万岁了居然喊乐越哥哥,要不要脸?” 应泽拖长了声音:“这样算,应该是本座比较吃亏。卿遥的徒孙,你既然讲侠义,就要讲的彻底一点。”他摸了摸昭沅的头,“记住,千万不要学凡人这种口是心非的虚伪习气。”应泽比昭沅矮了许多,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昭沅的脑袋做出摸一摸这个动作。 琳箐一把扯过昭沅:“跟着你才学不到好!”她盯着昭沅的双眼,“记住,千万不能变成这样无赖的老龙!” 昭沅被夹在中间,只能无奈地干笑,瞥见一旁的洛凌之唇边也有一抹笑意。 乐越的后槽牙更痒了。 快走到城门前,他们再度被人拦住,舒县总兵引着一群兵卒衙役与南宫二夫人南宫少爷及昨日那几个江湖客在道边相送。 总兵道:“知县大人已请诸位今晚赴宴,几位少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乐越答突然之间有急事要办,不得不走。不能吃知县大人的酒宴实在遗憾。 总兵表示可以理解,又说了一堆代表舒县百姓感谢他们之类的客气话。 拿短刀的短须中年人抱拳道:“我等还要在舒县内逗留一两日,说不定来日还能再碰上。后会有期。” 南宫少爷微笑:“期待与各位在西郡王府再见。” 南宫二夫人道:“此番擒匪退妖兽,有幸大开眼界,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几位不负天下第一派弟子的声名。”她仍然固执地把乐越等人算作清玄派弟子。 乐越很无奈,却也懒得辩了。没想到琳箐在旁脆生生地道:“夫人误会了,清玄派是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清玄派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派,琳箐的这句“清玄派是什么东西”,清晰明了地说明了他们的确与之没有关系,且对清玄派很是不屑。 经过南宫少爷的打探,这些江湖人士都知道了洛凌之的身份,虽然他声称已不是清玄派弟子,但听到琳箐这一句,他们还是有些诧异。 琳箐上前一步,盈盈一笑:“其实我们都是乐越公子的随从,只听公子的命令行事。所以,擒匪退妖兽,诸位只答谢我们主人便可。”她走到乐越身边,眼睛在阳光下异常明亮,“主人,时辰不早,我们快点上路吧。” 乐越傻了傻,发现众人的目光一齐向自己看来。 昭沅也有点呆,它愣愣地看看琳箐再看看乐越,方才醒悟,琳箐是在利用这个机会替乐越扬名,制造名望。 这本是它应该做的事情。 昭沅钦佩完琳箐之后又自责起来,为什么这些事情它总是想不到,为什么它应该做的事情总让别人代劳?乐越强压住浑身的僵硬与不自在,向众人拱手道:“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转身大步向城门走去。 来送行的一干人等都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走出城门。南宫少爷低声向南宫二夫人道:“婶娘,你怎么看?” 南宫二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嫣然道:“这几个少年江湖经验太浅,掩护都打不好,小姑娘谎话说的太明显了。” 南宫少爷摇摇手中的折扇:“婶娘说的极是,那个叫乐越的,虽然一直在充大头,场面应付的话大都他来说,看似是这几人之首,却掩不住一股粗鄙之气。” 算命老者声音嘶哑道:“乐越少年武功平平,资质平平,谈吐举止粗陋,是这几人中最平庸的一个,恐怕也是地位最末的一个。清玄派的首徒,明显也是随从,至于那个小姑娘,倒像个说得上话的,地位应该高于这两人。” 短刀中年道:“贺老爷子看人,再不会出错的。难道这几人中,真正的魁首,在另两个少年中?难道是那个黑衣的最小的孩童?” 算命老者捻须,微微摇头:“依老夫看,黑衣孩童是乐越之外,故意安排的另一个幌子。这几人中,真正的贵人,是那个叫昭沅的少年。” 南宫二夫人道:“贺老说的不错,我也看那少年不寻常呢,漂亮中带着贵气,一派单纯,明显从未出过远门。最小的那个看起来都比他老练许多。” 南宫少爷皱眉道:“可他会是谁?和祯太子殿下年纪应该比他大几岁吧。他们去西郡,难道这个少年要参加楚龄郡主招亲?楚龄郡主也比他年纪大。” 算命老者道:“女子比夫君大些有何不可?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 南宫少爷摇扇子的手顿了顿,眯起眼。看来,这个来历神秘的少年,值得多多留意。 城外的官道上,昭沅莫名其妙地感到后颈的龙鳞总是想竖起来,它鼻子发痒,打了几个喷嚏。 乐越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汗巾递给它擦鼻涕,原来龙也会伤风。 走到离县城很远的一处僻静的荒野,乐越停下脚步,在继续赶路前,他要先做一件思考了很久,务必要做的事情。 乐越向洛凌之道:“洛兄,不如停下来歇歇脚,我想和你聊点事。” 洛凌之站定,颔首:“好。” 昭沅很识趣地从乐越身边绕到琳箐和应泽之旁,一起在草地上坐下。 乐越拿出水袋,灌了两口,开门见山道:“洛兄,你应该早就看出来,我们这堆人有点不对头了吧?” 洛凌之回答得也很直接;“我是早已知道,其余几位并非凡人。当日论武大会时,昭沅变成的是一条蛇,但同去找太子时,在车厢里,它又曾变成过龙形,我想,蛇应该是蒙骗凤先生的障眼法,他是一条龙吧。” 昭沅抱着水袋缩了缩。洛凌之再道:“琳箐姑娘是麒麟?这位应泽小公子,应该也是龙族,貌似还是位前辈。” 琳箐紧盯着他:“你的眼光不错嘛,之前假装不知道装得也挺像。” 洛凌之道:“实不相瞒,杜世子头顶上的那只龟,我也能看得到。” 琳箐皱眉:“你为什么能看得到?”洛凌之和乐越一样,都只是凡人,就算修为高于乐越,依照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拥有可以看到常人不可见之物的能力。除非他像杜如渊一样,有一半仙族血统。或者…… 洛凌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看到,总之,蒙各位搭救后,我睁开眼,就看到杜兄头顶有只乌龟。” 乐越想到了什么,忙问洛凌之:“洛兄,论武大会时,你看杜兄头上有没有乌龟?” 洛凌之肯定地说:“没有。” 乐越喉咙里呵呵了两声,无奈地看向琳箐:“我想,此事,只能怪你的药太好用了……” 琳箐啊呀一声,一拍额头,眨眨眼睛。僵硬了一瞬间后,她握起拳头,发誓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凡人乱吃仙药了!” 洛凌之微微笑了笑:“所以越兄,假如我向你说,我根本没听说过护脉神的传闻,没猜到这几位恐怕就是龙神麒麟神和龟神,就是在说假话了。” 一路走来,他们说话做事越来越不避忌洛凌之,乐越料想洛凌之一定会猜到什么,却不曾想,他竟能全部猜中。 琳箐的目光锋利起来:“那你为什么一直假装不知道?” 洛凌之道:“一路行来,你们言行举止并未刻意隐瞒,却始终没有彻底说破,定然是有不能说破的理由。我便也假装不知道,我想,等到合适的时候,越兄和诸位会告诉我。” 他的神情坦坦荡荡。 乐越抓抓头:“那么,洛兄,你也猜到我可能是……” 洛凌之淡淡道:“不然,越兄又怎么会离开青山派?”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沉默了。 半晌后,乐越扯出一个傻笑,道:“洛兄,你还愿意和我们一道前行么?” 洛凌之笑得如清风轻拂:“当日越兄救了我的性命,又帮着我前去阻止太子时,没问过这句话。我被逐出师门,你前来开解,邀我同往西郡时,也没问过这句话。现在又何必相问?” 乐越怔了怔,看着洛凌之清透明澈的双眸,乐越大笑着用力拍洛凌之的肩膀:“嘿嘿,好兄弟。” 他们继续向前走,琳箐偶尔看着洛凌之,她的心里装着一个怀疑,正越变越大。 洛凌之,很奇怪。 个性好得奇怪,冷静得奇怪,聪明得奇怪。 像这样的人,不应该古板,更不应该愚忠或死脑筋。琳箐忽然猜测,会不会,洛凌之从遇刺到被逐出师门,都是一场演给他们看的戏。他其实是奉太子之命、忠顺王之命,更可能是凤凰之命接近乐越这边的卧底。 可,在兔子精的山洞里,洛凌之的确是快要死掉了,并非在假装,假如这一切都是做的局,那这布置也未免太精妙了。 正因为有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洛凌之才更奇怪。 琳箐莫名地有点想念商景和杜书呆。昭沅傻头傻脑的,乐越掏心掏肺把洛凌之当兄弟,应泽只知道吃和叨叨他被欺骗的情感,都指望不上,假如商景和杜如渊在,还可以商量一下。 琳箐一路暗暗地观察洛凌之。事情说开之后,洛凌之的表现依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赶路的时候话不算多,他们说话,或者琳箐和应泽打口水仗时,他就在一旁听听看看,偶尔笑笑,甚是自得其乐。 他偶尔与乐越聊一两句天,告诉昭沅一点江湖逸闻,帮着昭沅一起寻河流,灌水袋。和乐越一道打野味,拔野菜,生火做饭。他吃素,所以之前在集镇上就买了一口小锅背在行囊中,乐越琳箐昭沅和应泽啃烤鸡吃烤鱼时,洛凌之就拿那口锅煮野菜吃。琳箐发现,看似死板的洛凌之其实挺会过日子,随身还带着几个小调料瓶,有盐有糖还有五香粉和辣椒面等等。他记得住每个人的口味,帮大家烤野味,会在乐越的那一份里多放盐,琳箐的少放,应泽和昭沅的多放辣椒面。 晚上夜宿荒野,即使不轮到他守夜,他也会起来一两次,帮着往火堆里添点柴。 洛凌之和谁说话都很温和,偶尔话语有杠上的地方,也不会执着争辩,只是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认真聆听旁人的看法。他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不会强求别人一定赞同。 琳箐有时刻意挑话想找他吵架,总有种吵不起来的无力感。让她对洛凌之更加牙齿痒痒。她渐渐承认,这个洛凌之,在某些地方的确有可取之处,难怪乐越拿他当朋友。 她这样承认之后,更加欣赏乐越的眼光了。 乐越行事豪爽,难免不拘小节。洛凌之看似温吞,乐越疏漏的地方他却往往能恰到好处地补上。 她甚至会冒出很奇特的念头,洛凌之比杜如渊看起来更像辅君之臣,杜书呆神叨叨的,不及洛凌之沉稳。唔,不过杜书呆的确读过不少书,洛凌之肚子里只有武功秘籍。 琳箐密切地察看着洛凌之,却没发现,昭沅和乐越也在悄悄地观察她,偶尔还把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某天早上,乐越和洛凌之一道去找野味,琳箐和昭沅一道在河边灌水袋。昭沅欲言又止地道:“琳箐,你最近好像老在看洛凌之。” 琳箐在心中道,反正我怀疑的事情,告诉你这条傻龙你也不会赞同,就含糊地说:“有吗?” 昭沅看看她再看看她,小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乐越,改喜欢洛凌之了?” 琳箐手中的水袋掉在地上,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昭沅满脸无辜:“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以前老看乐越的,这两天只看洛凌之。” 琳箐气狠狠地捏住它的脸,向两边拉:“你你你,居然越来越八卦。我怎么会喜欢洛凌之,我从来只喜欢乐越!” 她最后一句话喊出口,昭沅的眼睛立刻圆了,琳箐猛地捂住嘴,后退一步。昭沅瞪着圆圆的双眼看她:“你终于承认了。” 琳箐再次捏住它的脸:“才没有,你刚才听错了,是我喊错了喊错了,知道没有?”昭沅的脸被蹂躏得生疼,只得暂时屈服地点头。 琳箐这才松开手,她的脸已经通红,眼睛异常地亮,哼道:“好吧,我告诉你,我盯着洛凌之,是怀疑他会对乐越不利,我在帮乐越盯着他。” 昭沅点点头:“我还以为你要么喜欢他了,要么认为他的确是你要找的人。” 琳箐的声音再度拔高:“怎么会是他?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大英雄都是很豪迈的!” 乐越的声音远远传来:“在说谁啊,什么常识豪迈的?” 昭沅侧身,只见乐越和洛凌之一道拿着野味野菜大步过来。 乐越皱眉盯着琳箐看了看:“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琳箐一瞬间有点无措:“呃,没什么……我和傻龙,随便聊聊天。”弯腰捡起地上的水袋,跑向另一边。 乐越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冲昭沅挑挑眉,昭沅回他一个傻笑。 第60章 近中午时分,他们到了孟城。孟城算是南郡和西郡交界处比较大的城。城中街道宽阔,房屋漂亮,市集繁华。 可惜他们囊中空空,什么都只能看不能买。 昭沅蹭到乐越身边,偷偷扯他衣袖,往他手里塞了一点东西。乐越举到眼前看看,是一把铜钱。 昭沅小声道:“在舒县客栈时,我们帮忙做工挣的。” 乐越握着这些铜钱,心中很感慨,傻龙到底是成长了,已经会赚钱了。养在身边越来越能帮上忙了。 他把钱重新塞回昭沅的手中,压低声音:“还是你收着吧,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和你要,小心点别被应泽知道。” 在不远处走着的应泽殿下威严地咳了一声。 前方的两街交界拐角处围了一堆人,异常热闹,还不断有行人往那里挤。 乐越扯着昭沅,昭沅拽着琳箐,一串三个一道凑过去看热闹,应泽哼道:“幼稚。”随即踱向了一边的胡麻饼摊儿。洛凌之远远站在最后微笑。 乐越带着昭沅和琳箐削尖了脑袋往人堆中挤,耳中响着热闹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锣鼓锵锵锵响完之后,一个声音压过了叫好声朗朗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不管有赏钱没赏钱,给声好就行!” 叫好声越发惊天动地了。 乐越却愣了一愣,与昭沅对望一眼。 为啥,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呢?琳箐已经在他两个之前奋勇地挤到了最内圈,蓦地大叫一声:“啊,孙奔!” 卖艺的这位,居然是孙奔。 当真是孙奔,活蹦乱跳、红光满面的孙奔。他手里拎着一个铜锣锵锵地敲着,一只穿衣戴冠的猴子跟着锣鼓点顶蹴鞠翻跟头,赢得一片如雷的叫好声,铜钱如雪花般落到地上。 猴子捡起钱,对着人群转着圈作揖,叫好声更疯狂了。 这只红眼睛的猴子怎么看都是那只大翼猴飞先锋,只是没有翅膀。 乐越他们对面的一个胖员外往地上丢了一块碎银,猴子立刻捡起,作揖数次,拐呀拐地跑去放进孙奔面前的小盆中。孙奔抛起个球状物,猴子跃起身,一个倒挂金钩,把球恰好踢到那位胖员外面前。 球在胖员外眼前的半空中松散开来,竟然是一幅红布,写着“恭喜发财”。猴子再一个翻身,接住了红布,撑在手中落到地面,对着胖员外露出牙齿嘎嘎吱吱地笑,把红布举着送上。 人群中顿时叫好声再起,几乎震破了乐越的耳膜,胖员外接过红布,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又抛出一块银子。 猴子跳着捡起银子,再次作揖不迭。 孙奔此时不是应该在舒县大牢么,为什么会蹲在孟城街头耍猴?乐越喃喃道:“难道孙奔有个双生兄弟?” 琳箐道:“那么,飞先锋恰好也有只不长翅膀的双胞胎哥哥弟弟?太巧了吧。” 孙奔把铁盆中的银钱尽数倒进一个皮袋中,收入怀里。再敲了几下铜锣,抱拳团团一揖:“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今天就到这里。小弟偶尔路过,承蒙各位关照抬爱,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孙奔说话的工夫,猴子抱着只篓子,掏出一把一把的五彩纸屑转着圈洒。引得众人又狂扔了一通铜钱,才乱哄哄散去。 乐越抱着手臂,和昭沅琳箐只管站在原地不动。 看猴子捡起钱,看孙奔收好钱,看孙奔和猴子一道收拾地上的道具,放进包袱中。看孙奔把铜锣和锤子分挂在腰的两边,与猴子各自背上一个包袱。 人群差不多已经散尽了,只有几个对猴子的把戏还恋恋不舍的人仍在不远处张望徘徊。 洛凌之也看到了孙奔,缓步走到近前。 孙奔整一整背上的行囊,冲他们爽朗一笑:“几位别来无恙?” 乐越抱一抱拳:“孙兄,生意不错。只是落网匪首为何会变成江湖卖艺人?” 孙奔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位是路过的,当然没有听说,在下其实曾被抓进县城大牢不下四五次。每次都只住一晚而已,这次因为腿受了伤,才多留了一晚。”猴子蹲在孙奔腿边,扒着眼皮冲他们做鬼脸。 昭沅想起一件事,急忙从行囊中翻出猴子那天拿来换孙奔的包袱递还给它。昭沅一直随身带着,没有扔,乐越还曾嫌过累赘。 猴子嘎嘎吱吱地叫着,一把从昭沅手中抢回包袱,又蹲在孙奔腿边冲他们扮鬼脸。昭沅试着对它友善地笑了笑,猴子挠挠腮,从衣袋中摸出一枚核桃,丢给昭沅。它丢的力度一点都不重,昭沅恰好能伸手接住,猴子吱吱嗯嗯两声,比划两下,表示这枚核桃送给昭沅吃。 猴子肯表示友好,昭沅挺开心。 乐越后悔道:“当时看孙兄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在下还心生惋惜。没想到你竟会越狱。” 孙奔的牙齿多露出了两颗:“我那时若不做认命待毙状,你们怎会放心离开?这是兵法之中常用的诈降示弱之术,只能怪你们分辨不出了。” 琳箐道:“你不怕我们现在喊人来抓你这个越狱的土匪头子呀。” 孙奔满脸无所谓:“姑娘你就喊一喊试试喽,依照知县衙门的办事速度,恐怕通缉在下的榜文现在还没写完。孟城官府不知有孙奔之事,在这里,在下只是一个寻常的卖艺人。” 眼下的情况,还真拿他毫无办法,乐越也没有热血到再叫上洛凌之,把孙奔打一顿扛回知县衙门的地步。 洛凌之道:“县衙之中,阁下也吃了不少皮肉苦头,假如不再滋扰舒县百姓,我等可以权当未看见过你。” 孙奔扬眉道:“我本就打算干完那一票便收手。欠他们的,来日我会还,到那时舒县的人就会知道,我孙奔不是匪寇,而是英雄!” 乐越点头:“很好,祝愿孙兄早日成为英雄,大家山长水远,各自江湖。”再抱抱拳拔腿离开。 “几位,留步,你们不觉得再度相逢,表明你我们很有缘分么?”孙奔和猴子背着包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江湖路,多漂泊,有缘人,最难得,能相逢,当珍惜。我们已经是朋友,不如一同赶路如何?”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琳箐不耐烦道:“谁和土匪头子是朋友,一边去。” 孙奔满脸真诚:“做匪寇的日子已经是过去了,处一处你们就会发现,我这个人,最讲义气,重朋友,连脊梁骨上都插满刀子也在所不辞。比如……”他凑得近了些,一边嘴角挑出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大牢中,我挨了无数鞭子,也没有说出你们几个其实是驭龙人,这位小兄弟是条龙的事情。” 乐越眯起眼:“孙兄你当时说了也无所谓。我们几个,”他把手按上昭沅的肩膀,“是特批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未来的国师,太子殿下的高参凤桐凤先生。” 孙奔的神情瞬间有了些变化,眨眼又恢复常态:“原来几位是忠顺王府的人?” 乐越摇头:“不是,我们只听凤先生的话。” 反正凤桐的确知道他们是谁,把这件事情栽给他,一点也不算陷害。 孙奔道:“那么国师冯梧,几位认识么?” 乐越再摇头:“不认识。” 孙奔又浮起殷勤的笑容:“几位定然是去西郡参加郡主招亲的吧,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一样。” 啧啧,西郡郡主招亲招揽的人真不少,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土匪头子,一网打尽。 孙奔继续坚持不懈地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行,也好有个伴?不然这样,我先请几位去酒楼小酌一番,再慢慢商议。” 乐越精神一振:“孙兄要请我们吃饭?呵呵,那怎么好意思,我们人多,还是小弟请你吧。” 孙奔豪爽地道:“区区一顿酒,在下还请得起,这顿我付账,千万别和我抢。” 乐越笑道:“唉,孙兄这样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奔把他们领到一家蛮气派的酒楼,沿途,昭沅在馄饨摊上用它怀中的那把铜钱换回了应泽。孙奔豪迈地挥手要了个雅间,让小二把菜单送到乐越等的面前,请他们随便点。 乐越捧着菜单道:“孙兄,吃顿简单些的便饭就好,何必如此铺张?” 孙奔道:“我这个人,就喜欢喝好酒,吃好菜。人生在世,吃好喝好才痛快!今天你们一定要捡最贵的点,便宜了就是不给我面子!” 乐越赞叹道:“孙兄的个性小弟太欣赏了。”昭沅琳箐和应泽叼着筷子一起点头。 一个时辰后。 应泽刮完汤盆中最后一勺野参乌鸡汤,琳箐喊来小二吩咐:“再来个塞外烤羊腿,一只淮扬盐水鸭,两个酱肘子,一碗蒜浇排骨……” 乐越出声打断她:“这些菜,就不要了吧。羊腿盐水鸭肘子排骨之流,太寒蝉太粗俗了,你这不是诚心不给孙兄面子让他难看么?”向小二勾一勾手指,“先一个苏武牧羊,里面的羊肉只要羊前腿筋腱片,一定要是纸页薄厚的,薄了不要,厚了不要,肥瘦不匀不要,明白么?” 小二立刻哈腰点头。 乐越再道:“再来个荷塘醉蟹,用二十年的花雕酒来做。然后,燕窝乳鸽盅一份,这个富贵吉祥多宝蛋似乎还没点过,上一碟先尝尝,再一只党参蜜汁暹罗乳猪……” 洛凌之插话道:“这个西域石榴酒酿丸子好像不错。” 乐越立刻示意小二:“来一份。” 孙奔盯着应泽道:“小公子的食量真好,呵呵……” 琳箐道:“哦,他最近老吃烤野味,可能伤了胃,今天吃的不是很多。” 应泽咬着昭沅刚递给他的一卷脆皮鸭卷饼道:“乳猪,两只。” 乐越马上向小二道:“改成两只。” 孙奔笑得眼皮都颤了。 小二带着写的满满的大张单子退出雅间。 一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喳喳叫了两声,孙奔身边的猴子猛地蹿起来,向它扑去。 麻雀抖着翅膀仓皇逃走,猴子扑了个空,从窗口直坠下楼。 孙奔大呼一声:“飞先锋!”一头扎到窗边,向着猴子下坠的方向,风一般地跳了下去。 乐越凑到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孙奔与猴子都已没了踪影。 昭沅愕然地看着堆满盘碟的桌子:“那我们怎么办?” 琳箐哼道:“我就知道土匪头子不能相信!” 洛凌之淡定地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们卖身给酒楼了。” 乐越道:“唉,本少侠是有意海吃把他吓跑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跑得如此快。” 洛凌之依然淡定地道:“越兄,下次你将计就计前,先想想后果。” 乐越悲壮地等着一旁守候着的小二哥报出饭钱数目,他们好正式卖身。 小二哥报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天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哪位爷付账?” 孙奔遁逃引起了店家的警觉,乐越隐约看见门口有几个魁梧伟岸的身影,他清清喉咙,刚要开口。应泽把他的话截在喉咙中:“我来。” 乐越愕然转头,见老龙从袖中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锭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 金、金元宝! 应泽为什么会有金元宝?乐越立刻起身,亲手扶着老龙镇定迅速地离开了酒楼。 到了一个还算僻静的街角,乐越才小声问道:“殿下,那锭金子,你从哪里取的?”老龙忌讳打劫这个词,故而乐越用了保守的取字。 应泽傲然道:“本座不用取的难道便没有钱用?区区点石成金术,连寻常小仙也会使。” 乐越的脸抽了抽:“你老人家……” 他们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几个手执棍棒的人影追了过来:“拦住那几个用石头当饭钱的骗子!别让他们跑了!” 乐越沉着冷静地低喊一声:“快跑!”拔腿飞奔。 乐越一路狂奔出了孟城,等跑到城外的一处僻静的树林里,方才停了下来,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会轻功。 昭沅和洛凌之也跑得气喘吁吁,琳箐与应泽是用法术逃的,依旧神清气爽。 乐越坐到树下长吐了一口气,丢脸啊,他乐越少侠的一世英名,居然毁在一顿霸王餐上。 头顶上方有个声音笑道:“我还以为各位当真是正气凌然的侠士,没想到竟也是用石头充金银,坑蒙拐骗之辈,与我这个抢劫百姓的土匪头子半斤八两。” 乐越抬起头,见孙奔抱臂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猴子倒挂在树枝上对他们吐舌头。 乐越跑的疲乏无比,懒得懊悔也懒得生气:“这次又输给孙兄了,惭愧惭愧。” 孙奔笑眯眯道:“承让承认,在下要先赶去西郡,后会有期。”带着猴子纵身一跃,踏树而去。 琳菁看着他的背影磨牙:“如果没有不能打凡人这项破规矩,我一定让他万紫千红。” 乐越晃晃腿,靠到树干上:“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他栽在咱们手里。” 昭沅觉得乐越的这句话说得很像土匪。不过他很欣赏。 再走了一天多之后,写着zi阳镇三个字的城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乐越看着这三个字,心中本该有无数的情绪,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紫阳镇内,街道干净,街上人来人往,也很热闹。 过来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当日的惨烈早已痕迹淡薄,可街边的祈福神观与香火缭绕的庙宇表明,那些无辜的血未曾被忘记。 神观前的捐修石碑上刻着一行行的捐资人姓名,最上面一行是某某未亡人,一百文。香火道人向他们解释道,紫阳镇当年因百里齐而遭劫,所以现在满城的人都不用百字和里字,拿白与理代替。 洛凌之道:“用‘理’替代‘里’,莫非是谴责百里郡王罔顾君臣天理谋反?” 香火道人叹息:“世上道理哪有绝对,功过对错谁能说呢?”他道,一百多年前,这座城就是郡王百里氏所建,为了收容因大水逃到这里的饥民。当时所有的人都感激百里氏的恩德。百年之后,此城与城里的人又因百里氏而遭遇大劫。可能的确是老天注定,命该如此。 昭沅小声和乐越道:“我觉得天命不会让一城的人这么惨。” 乐越面色木然道:“当然不是天命,只是皇位上的人太相信天命罢了。就因为什么开国预言,灭了整个百里氏。” 昭沅愕然。 洛凌之低声向他解释道,数百年前,这个朝代始建时,太祖皇帝修建京城,皇宫建成后,帝心十分欢喜,就请来一位传说中的高人卜算,算一算京城和皇宫会传承多少年。 高人卜算后,柳非皇帝几句话,飘然离去。这几句话头两句的确蛮灵验的,所以后面一句就要了整个百里氏的命。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琳箐嘀咕道:“怪不得这个皇帝要断子绝孙,为了一句不知道灵不灵验的话就灭了全族,太狠毒了。她嘀咕的声音不算小,香火道人顿时脸色煞白,连念道号:“万不可多言,万不可多言。” 乐越低声道:“喂,话不能乱说,我们被抓去砍头倒没什么,连累这位道长和其他路人就不好了。” 琳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了。 乐越向香火道人道了声歉,又问:“道长,不知你在紫阳镇中住了多久?” 香火道人说,他就是紫阳镇人,幼时家贫,不得已将他舍给了清风观。涂城之劫时,他奉师傅之命出镇办事,万幸躲过一劫。待回来时,观中的其他人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只余下他一个。道观后来便就成了这座祈福观。 道人的语气很平淡,,可昭沅乐越等听着,心中都不由沉重。乐越道:“那么请问道长,可知十几年前,涂城之劫的那段时间,曾在这城里住过的一个叫李庭的商人?” 鹤机子曾告诉过乐越,他的父亲李庭是个还算出名的商人,或许这座城中的人,十几年后仍记得他。 香火道人思索片刻,摇头:“贫道没什么印象。” 乐越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香火道人道:“当年城中有座大客栈,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和有钱的商贾路过本城时一般都会住在那里。有个叫马富的伙计侥幸捡了条命,如今就在当日客栈所在处开寿材店,几位可以找他打听一下。” 马富的寿材店在紫阳镇的东南角。 寿材店所在的这条街十分宽阔,是处很繁华的市集,乐越依照香火道人的指点寻到街角,远远便望见一支招魂幡杵在街边在风中招摇。 那里必定就是马富的棺材店了。 乐越走到近前,只是招魂幡旁边蹲着一个少年,将一捆黄纸整齐堆码好,店铺门前挂着“老马香烛寿材”的匾额,门外悬着一串串金箔纸迭成的元宝。 昭沅对此很好奇,忍不住想用爪子碰碰那些纸元宝串,琳箐暗中拉拉它的袖口:“这是凡人烧给死人的东西,你可别乱动啊。” 为什么凡人要给死人烧这些东西?昭沅把这句疑问憋在肚子里。乐越走到那少年身边,问:“这位小哥,请问一下,这家寿材店的店主是否叫马富?” 少年站起身,翻了翻一双天然三角眼:“几位买寿材还是买香烛?” 洛凌之和声道:“我们只是来找马富,想打听点事。” 少年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再翻翻眼睛,向着店铺门内扬声道:“爹有人找!” 店内有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久后,从店门处慢吞吞走出一个双手抄在袖中,弓着脊背,面目委顿的中年男子。 少年指了指乐越等人,言简意赅地道:“爹,这几个人找你,说有事向你打听。”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头:“敢问,阁下可是马富?” 那人抬起一双和少年一模一样的三白眼,点点头。 乐越的心不自禁地跳快了些:“我……想请问马老板,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涂城之劫时,曾住在这里的一个叫李庭的客商?” 马富听到“涂城之劫”四个字,便打了个哆嗦,猛的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不记得……” 乐越再想追问,马富突然转向那少年,呵斥道:“小发,你个败家的娃,在门口蹲个什么丧!今天日子不好!关店!” 少年小发悻悻地应了一声,翻翻眼睛,拎着黄纸扎与马富一前一后走进店里,乐越追上去:“马老板,你再好好想想……”砰,一扇门板在他鼻尖前重重合上。 乐越拍了两下门,琳箐道:“没用啦,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想说。” 乐越颓然的垂下头,从门前转过身,昭沅蹭到他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琳箐道:“以我看,咱们就直接冲进去,把那父子俩捆起来,吓唬吓唬,看他们说不说。” 乐越面无表情:“不行,这么做我们不是成土匪了?” 洛凌之也说:“很不妥。” 琳箐摊手:“那怎么办?” 第61章 昭沅认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再求求他们吧。” 琳箐受不了的望天。她又开始无比怀念杜书呆和商景,商景懂得迷魂术和读心术,如果有它在,根本不会如此麻烦。 乐越试图向邻近的店铺和小摊贩打听,那些人或是也立刻关门走开,或是摇头声称自己近两年才来紫阳镇,不知以前的事。乐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又转回了寿材店前。 这样来回折腾了一番,天已近黄昏,两人两龙一麒麟索性并排坐在寿材店门口。应泽袖中揣着一笼从旁边小摊上买的包子,他最近看昭沅这个后辈还算顺眼,便分了它一只。昭沅捏着包子,扯扯乐越的衣袖,把包子递给他。 路上的行人纷纷对他们侧目而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坐在那个地方。有个卖葫芦雕的小贩推着车从他们面前过,车轮被路上的小石子磕了一下,几个小葫芦骨碌碌从车上滚下来。昭沅站起身,弯腰帮忙把葫芦捡起。 小贩道了声谢,顺便问了一句:“小兄弟,你们为何坐在寿材店门口?” 昭沅答道:“我们想找这家店的老板打听一个人,可是他不肯告诉我们。” 小贩笑道:“什么人非要到棺材店打听?” 昭沅道:“我们想打听一个十几年前曾在这里住过的商人,名叫李庭,听说只有这里的老板知道。” 小贩满脸了然道:“你们是要打听十几年前大劫时的事情吧。这些年有不少人来本城打听,可当时住在这城里的人那次死的差不多了,就算剩下的几个,一来当日太乱,记不大住了,二则,”小贩四下看看,声音压低了些,“关系到官府的事情,谁敢乱说?”他摇摇头,推着车子走了。 乐越猛地站起身:“算了,走吧。” 昭沅愕然:“你不等了?” 乐越道:“等又能怎样,琳箐说的对,人家不打算告诉我们,怎样也不会说的,走吧。” 洛凌之道:“也罢,我看这家人今天应该是不会从店里出来了,要不然等明天再问吧。” 乐越摸摸下巴:“而且我们现在囊中空空,还是找地方去挣点旅费。说不定,说不定挣钱的时候慢慢套话,能打听到当年的事情。” 琳箐拍手笑道:“好主意,不愧是乐越。” 其他人对她这种赞赏已经习惯了,连洛凌之都只是微微笑了笑,一起动身去找可以做零工的地方。 紫丨阳镇算不上大,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溜达差不多半座城。从城东走到城南,沿途店铺不少,可惜天色已晚,不少店铺都已打烊,偶尔碰见仍开着的两三家,也表示不需要零工。绕了几条街,倒是又碰见刚才那个卖葫芦的小贩。乐越推昭沅去和小贩搭讪,小贩告诉他们,城北的凤栖楼好像在招打杂的,可以去碰碰运气。 昭沅喜孜孜向小贩道了谢,一行人立刻杀往城北,果然远远看见了一家酒楼的招牌下有张写着大大的“招杂役”字样的红纸。 乐越欣喜地向着那三个喜人的大字飞奔,却发现对面的路上,有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影子也大步流星直奔酒楼。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乐越站在酒楼前露牙一笑:“孙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奔惊讶而欣喜地笑了:“哎呀,居然是乐兄,真巧真巧,咱们果然很有缘分。” 琳箐在乐越身后不屑地道:“嘁,谁和土匪头子有缘分。” 孙奔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几位又来吃霸王餐?”飞先锋蹲在他脚下吱吱地龇牙咧嘴挤眉弄眼。 乐越道:“不是,我们囊中羞涩,想来这边赚点盘缠。孙兄要是用饭就请便吧,不必客气让我们了。” 他和孙奔寒暄时,洛凌之和昭沅一道走到酒楼的门槛处,门前迎客的伙计见他们衣着不俗,立刻便往酒楼内让。 昭沅摇头:“我们不是来吃饭,是来干活的。” 小伙计惊讶地睁大眼,洛凌之客气地开口道:“我们路经此处,囊中羞涩,见贵店正在招工,故而前来一试,望小二哥行个方便。” 小伙计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四五遍,方才道:“两位公子请稍等,我进去问问掌柜的。” 乐越、昭沅、洛凌之、琳箐和应泽一道站在门边等,孙奔也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琳箐拧起眉头盯着孙奔:“喂,你干吗不进去?” 孙奔笑眯眯地道:“不急不急。”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酒楼中已掌起灯烛,来吃饭的客人进进出出,门内飘出饭香阵阵,昭沅的肚子不由得咕噜噜响了一声。 乐越猛地吸吸鼻子:“好香,是酱烧排骨的味道。” 应泽道:“唔,还有盐焗鸭。” 晚风起,再荡起一阵香风,孙奔接口道:“这是爆炒肚丝了。” 昭沅的肚子响亮地叫起来。片刻之后,方才小伙计引着一个穿宝蓝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出来,指向昭沅和洛凌之道:“二掌柜,就是他们。” 二掌柜捻着山羊须,把昭沅和洛凌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向乐越、琳箐、应泽和孙奔:“几位可都是一起的?” 琳箐立刻一指孙奔:“只有他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二掌柜面露难色:“本店眼下只缺一个后厨帮工而已,一日工钱十文,几位…” 乐越马上道:“掌柜的,我们几个人一起做,只收一人的工钱,只要随便管我们吃些剩饭就行。” 昭沅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可以有人在后厨帮工,有人在大堂帮忙,只收一人的钱。很划算的。”它新近学了划算这个词,立刻活学活用。 乐越赞赏地看了它一眼,傻龙突飞猛进地长进着。 昭沅瞄见了乐越赞许的眼光,暗暗欣喜,正要再就手脚麻利、做事勤恳等方面推销一下自己。抱着手臂冷眼站在一旁的孙奔开口道:“五文。” 二掌柜的视线顿时转落在他身上,孙奔上前一步:“五文钱,管一个人的饭。” 琳箐道:“我们也五文。五文钱,五个人哦。” 孙奔微笑不语。 乐越打个哈哈道:“孙兄,你在孟城挣了大钱,带着这只多才多艺的飞先锋不愁没活路,何必和我们抢这笔糊口生意呢?” 孙奔爽朗笑道:“乐兄太自谦了,比起在下,几位更是人才中的人才,至于这笔生意要和谁做,还要看二掌柜的意思是不是?” 二掌柜的目光已牢牢胶在孙奔身上,乐越向昭沅琳箐等暗暗摇了摇头,琳箐咬咬牙,跺脚道:“我们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可以。” 孙奔挑眉道:“啊呀,姑娘真豁得出去,也罢,在下也不要工钱,管饭就可以。” 琳箐怒目瞪向他,孙奔满脸笑容,显然心情很好。 二掌柜向着乐越拱了拱手:“小哥,对不住,本店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又向孙奔微颔首,“这位小哥请随我来。” 为什么五个人加在一起还抢不过一个人?琳箐不服气,还要再理论,乐越拉住她:“算了,我们抢不过他。” 孙奔一脸得意洋洋的神色,向着乐越抱拳:“几位,承认了。” 乐越等几个眼睁睁看着孙奔和猴子一道跟在二掌柜身后进了酒楼。 琳箐气恨恨地抱怨二掌柜不会算账,用一个人的钱请五个人这么划算的事情都不干,可见是个傻瓜。 乐越面无表情道:“加入二掌柜不请孙奔请我们,那他才是傻瓜。” 琳箐睁圆眼:“为什么?” 洛凌之和缓地开口道:“因为他原本就只需要一个人做工。在请一个人吃饭和请五个人吃饭之中,当然选前者。” 昭沅抓抓后脑,原来要这样算。 乐越叹气道:“做生意,当然从本钱出发喽。不过,琳箐刚才做得好。” 琳箐眨眨眼:“啊?” 乐越嘿嘿笑了一声:“孙奔抢了我们的生意,但他今天晚上也没工钱拿。” 昭沅恍然大悟。 琳箐拍手道:“是耶。咱们够缺德,真痛快!”与乐越对视奸笑。 昭沅看着他们俩,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开心,就算孙奔今晚没工钱,大家仍旧没饭吃,找不到活做,没有钱拿,连孙奔都不如,反而是酒楼从中得了便宜省了工钱而已。乐越和琳箐有什么可高兴的?洛凌之看出它的疑惑,淡淡道:“只是在苦中作乐而已。” 应泽咬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点心道:“直白些说,这就是凡人所谓的损人不利己,穷开心。” 昭沅又抓抓头,人间的学问真是浩瀚无边。 可能是他们在暮色中转身离去的身影太过落寞,刚离开酒楼没几步,身后有声音道:“几位,且请留步。” 乐越停步回头,只听方才那位小伙计搓着手快步赶到他们面前:“几位看起来像是江湖人士,我知道有个活计,可能你们能做。” 乐越大喜:“多谢兄台,还请指点。” 小伙计又搓搓手:“这份生意,说起来还算是份官家差事。我们城的知县衙门这几日正在招巡夜打更的人,好像要的人手挺多,几位可以去试试看。” 乐越顿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惊喜,急忙向小伙计连连道谢。 洛凌之道:“此城不大,巡夜打更之事,二三衙役,一两位打更人足矣,为何要多招人手,还要会武功?” 小伙计的神色瞬间变了变,再一瞬又恢复如常,搓手道:“官府的事情,咱平民百姓怎么知道。兴许是因为最近旁边的西郡郡主招亲,路过本城的人太多,知县大人恐生事端吧。” 乐越也道:“是啊,洛兄你就是凡事太谨慎了,就算有什么事,凭咱们几个,还能怕了?”再谢过小伙计,有细细问明了去往知县衙门的路。 知县衙门离凤栖酒楼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县衙门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招募榜文,榜文下摆了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师爷,站着两个衙役。 见乐越一行走近,师爷抬了抬眼皮,昭沅感到两个衙役锋利的目光向他们扫来。 乐越和林菁一道探头去看榜文。 师爷瓮声道:“限青壮男丁,有武艺者优先。” 林菁皱眉道:“为什么只要男的?” 桌边的两个衙役嗤地笑了。 师爷抬着眼皮上下看了看她:“小姑娘,你要报名也可以。”抬手向着右一指,“搬得动那只石鼓者,即可被录用。只要你搬得起来,我便破格用你,如何?” 琳菁斜眼看向他指的方向,只见墙角边放着一块石头雕成鼓状物,约一只圆凳大小,其上有铁制的把手,看来是个专供测臂力的物件。乐越一马当先,走到石鼓边,微一运气,稳稳提了起来。衙役扬声喝道:“好,过。” 师爷提起笔:“姓名?年岁?” “我叫乐越,乐天的乐,吴越的越。一十七岁。”乐越摸摸鼻子,“是不是这样就算被录用了?” 师爷亲切地微笑颔首,提笔记录:“不错不错,少年人,看你年纪轻轻,体格不算健硕,臂力倒好。是否习过武功啊?” 没想到这份差事居然不费工夫得来,乐越极为欣喜:“是,从小习武。” 那边洛凌之也走到了石鼓边,他内功远比乐越扎实,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提起了石鼓。师爷笑得越发亲切了,也记下了他的姓名年岁。 琳菁好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应泽袖着点心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吃。昭沅左右看看,也走到石鼓边。 师爷和蔼地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拿得动这石鼓吗?你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录用,你就不要勉强了。” 昭沅照着应泽平时教导的那样,拿出龙的气魄昂首道:“我,可以的!” 它是中动了一口气,把全部的劲力集中在前爪上,握住了石鼓的把柄,往上一提…… 竟然出乎它意料得轻,昭沅感到爪中轻飘飘的,好像握住的只是一片纸,一根羽毛。它惊讶地把石鼓翻来覆去在眼前看了看,又试着向天上举了举。 木桌后,两个衙役的眼直了,师爷的双眼中溢满了惊诧与狂喜:“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简直是少年的楚霸王转世投胎的李元霸啊!来,少侠,先把石鼓放下,告诉老夫,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昭沅自然不知道少年楚霸王投胎的李元霸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出来它是被夸奖了,这是它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如此热烈的赞誉,竟让它有些不知所措。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乐越,再把石鼓放下,走到木桌前,小声道:“我叫昭沅,今年、今年十六岁。” 师爷笑眯眯地看它:“十六,少侠你说的是虚岁吧,看模样,你实岁顶多十四五。”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在心里说,其实我今年九十四五。“它欣欣然地到乐越身边站好,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乐越对它赞许地露牙一笑:”做得好。“昭沅欢喜地笑了。琳菁在一旁冷眼看看,觉得昭沅身后假如有一条毛蓬蓬的尾巴,这时候一定会竖起来摇两下,不由得感叹道:”我觉得它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叫霸气了。“看着小傻龙一天比一天温顺,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应泽殿下咬着点心,也很惆怅,明明这段时日,他老人家都在对这个后辈悉心教导,为什么它就是不不到一丝的狂霸之气?应泽殿下破天荒地第一次想,难道本座真的老了?师爷一下子招到三个人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含笑向琳菁道:“姑娘,你要试一下么?” 琳菁道:“对本姑娘来说,拎这石鼓未免太容易了。”她走到县衙大门前,伸手,抬起。 师爷和衙役们张大了嘴统统变成木雕泥塑。 衙门口的那只硕大的石狮子,被她好像是拈一朵花般轻飘飘地拎了起来,随意地晃了晃。琳箐无辜地向愣愣怔怔的师爷和衙役道:“可以破格录用么?” 师爷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半晌后方才结结巴巴道:“可、可以……” 琳箐放下石狮子,拍拍手,走到木桌前:“还是要刻录下姓名和年纪呀。” 师爷用颤抖的手抓起笔,擦了擦额头的汗:“是,请教女侠芳名?” 乐越却密切留意着应泽的动向,方才昭沅和琳箐都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按照他老人家的脾气,必定不会落于人后,万一…… 乐越眼看应泽踱到县衙边,似乎很有种把衙门的房子连根拔起的意思,赶紧上前一把扯住他:“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 应泽不满地哼了一声。 师爷笑容僵硬的向他们看来:“莫非,这位小兄弟也……” 乐越急忙道:“没有没有,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能做。但他也想为官府衙门尽一份力。师爷,我们几个都为衙门效力,幼弟无人照看,能在做事的时候把它带上么?” 师爷爽快允诺,感叹道:“少侠一家真乃满门壮士。” 两个衙役领他们到衙门里的耳房中更衣。打更巡夜的报酬出乐越意料的高,每人晚上五十文,管一顿早饭,一顿晚饭。 衙役们再带他们去库房领了一只铜锣加锣锤,两对灯笼,配蜡烛和火石,几把佩刀。 乐越向衙役询问,晚上巡夜是他们几人分开,各巡一片,还是几个人在一起巡全城。 衙役道:“自然是你们几个一起巡全城,小巷子不用去,几条街巡一巡就成。” 乐越笑道:“从城这边走到那边要有些功夫,巡全城岂不是要有些地方不能准时报更。” 衙役道:“准不准的无所谓,最要紧是巡。要是拆分开,单人巡就算是你们恐怕也招架不住。” 乐越听的这话风隐约含着蹊跷,一面跟着衙役们往吃饭休息的耳房处走,一面不动声色的打探:“这么好的差事,怪不得还要举石鼓选人,要不然衙门早该被报名的人挤塌了吧?” 两个衙役嗤的笑了,其中一个道:“用石鼓,是我家大人不想平白害了人,这活,哪怕一个晚上给一百文,乐意干的也不多。招了半个多月,除了你们几个,也只有四五个人来。” 乐越假装四下张望也一下:“唔?那几位兄弟我怎么没看见?敢情和我们轮着值夜?” 那衙役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到咯,全在家里躺着呢,不知道猴年马月才醒的过来。” 另一个衙役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搭在乐越的肩膀上拍了拍:“兄弟,你们今天晚上就要去巡夜了,有些实话,还是早点告诉你们好,免得晚上看见什么,应付不来。” 他四下望了望,将头凑得近些,用极细的声音道:“你们虽是过路人,这地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儿,总该听说过吧。知道这座城为什么看起来依然半死不活的么?这里……每天晚上……闹鬼。” 凤桐一直很喜欢京城的傍晚。 每条街道都很喧嚣,大街上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来往往。 而一道高高的围墙,就能在喧嚣中隔出一方宁静的天地。在这样的小院中独坐,既在凡俗世间的成丈红尘中,又在红尘外。 可惜,快要成为那个让他头疼的国师,他越来越难在黄昏时享受这种矛盾的静谧与安逸了。 红衣的小童,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地奔来:“主人,主人。” 凤桐皱眉放下手中的茶,他不耐烦陪着太子,看其一路犯傻心烦,提前回来之后更不得清闲。 小童兴趣手中的方册:“主人,刚刚来的消息,龙族那边和那个乐越又有新动静了。主人您要看看么?” 哦,原来另一群傻瓜有了消息。凤桐淡淡道:“不必了,你把重点告诉我便可。”一个傻少年,外加一条更傻的小龙,一时半会儿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小童恭敬地低头:“龙、麒麟,和乐越要一起去参加西郡郡主的比武招亲。他们已经到了紫阳镇。” 哦,乐少年打算去祭奠父母么?凤桐从小童手中取过方册翻开看了看。 小童低声问:“主人,要采取什么对策么?” 凤桐淡淡道:“暂时不必。”他盯着方册的某页,“不过,等下把这本册子给凤梧送过去,请他把手中百里氏的所有记录给我一份。毕竟是他当年做事不够干净,方才留下这么多麻烦。” 紫阳镇县衙的这个巡夜打更的差事每晚戌时上工,只需敲二更到五更的报更锣,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更天,就可以收工。 乐越他们方才更衣的耳房是县衙特意为他们预备的,可以在里面吃饭休息。 耳房内的方桌上已经舞动满了饭菜。一盘酱肘花,一盘韭菜炒蛋,一盘素三丝,一盘炒蒿根,一碟水晶皮冻,一碟拦粉皮,一盆青菜豆腐汤,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桌边的小凳上放着要桶热腾腾的米饭。 乐越抓起酒壶摇了摇,是满的,壶嘴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烧刀子的气息。 这一路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饭菜,昭远听见自己的肚子叫得更响亮了。乐越做顺水人情,诚邀两个衙役和他们一道用饭。 两个衙役一个叫宋善,一个叫刘慈,都是个性直爽之人,两三杯酒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告诉他们不少紫阳镇的各传言秘辛。 紫阳镇有个很独特的习俗,每到晚上县衙的衙役们敲响一更锣鼓后,所有人家店铺均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因为,初更之后,就是紫阳镇的鬼时。 刘慈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这个城里一城的人几乎全死光了,好多人家都是一家皆亡,更有外地途经此处的人,尸首认不出名姓,也没有人收尸。官府后来派兵清理尸首,就发生了怪事,尸首明明被搬出了城外,过了一夜之后,又重新回到城中。怎么也清不出去。官府疑心有人捣鬼,就派了几个兵卒在城中巡夜,结果,到了半夜,出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忘记了吃菜,咬着筷子直直地看着刘慈,连洛凌之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唯有应泽仍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埋头苦吃。 刘慈抿了口酒,喘了口气,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这座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雾,在雾气中,那几个捕快发现,一城的灯光全都亮了。店铺里,酒楼中,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死了的人,都像活过来一样,在城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天,雾散了,城外的尸体,又都回到了城中。” 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渗透进屋内,把桌上油灯的火光吹得左摇右晃,黑漆漆的人影在墙壁上摇曳。 昭沅感到一丝幽幽的凉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宋善接着刘慈的话头继续道,那样的怪事让官府的人也觉得害怕了,所以他们请来了天下最知名的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来解决此事。 乐越皱起眉,嘴角不由自主抖了抖。 这位天下最知名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该不会是…… 第62章 果然,宋慈满脸肃然地道:“就是圣上亲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掌门重华子道长。乐越、昭沅和琳菁顿时叼着筷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洛凌之。乐越觉得,原本诡诞的气氛在重华子老儿的名字出现的一刹那,变得踪影皆无。宋善继续道,重华子道长带着清玄派的十余位道长在城中做了场水陆超度大法会,满城尸骨方才顺利安葬在了城外。官府还派人在城中修建了祈福道观,将重华子留下的一柄宝剑供奉在观内,镇压冤邪之气。这把宝剑乃唐代名道邓紫阳的佩剑,相传是北极紫微大帝所赐。余城因此改名为紫阳镇。乐越剔一剔塞在牙缝中的韭菜叶,问:“法会也做了,又有什么宝剑来镇压,怎么还会有夜晚闹鬼之说?” 宋善道:“此事说来又有蹊跷了,自人改名重建之后,紫阳镇看起来是太平了一阵子,可是人人都当这里是座凶城,没人敢来住。后来朝庭强制迁入了一批因天灾流离失所的饥民,城中才勉强有了人气。但是到了夜里,关于城中种种闹鬼的传言还是越来越多。五六年前上一任的知县大人初来此地,想重新翻修一下县衙,结果在县衙后院挖出了叛王百里齐的尸首。原来,如今县衙所在,是当年百里氏在涂城的旧宅,百里齐伏诛后,尸体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后不知所终,看来是被百里氏的余党偷偷埋在了旧宅的院中。知县挖到了这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便上书朝廷,今上素来仁慈,命将百里齐收棺葬之。京城距离紫阳镇太远,从递上凑章到皇上的旨意抵达,其间隔了近一个月,百里齐的尸首被草草停放在一个棚子里,他的尸身早已腐坏,白骨在外面风晾了一个月,也散架零落,连头骨都掉了下来,勉强拼接了才收棺下葬。大概因此惊动了怨气,从此后,紫阳镇的夜里越发不太平,有人说曾见到一个穿盔甲的人领着一群士兵在街上游荡,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脖子以上只有一顶空空的头盔,身后的兵座全部都是香蚀店里扎的纸人纸马。怪事越来越多,紫阳镇人开始习惯入更后不再出门。刘慈道:“本来吧,大家天天这样过过了几年也都习惯了。哪知道最近咱们的郡王被人害了,郡主搞什么招亲,前去郡州府路过本地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都不信邪。晚上非要出来遛达,结果出了好几桩事,有莫名其妙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像被鬼迷了一样昏睡不醒的。受害的人里有的挺有势力,非说这是有人搞鬼,本镇夜晚有强盗土匪,要去告我们县衙办事不力,知县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要招人巡夜。” 这么长长的一段旧事听完,一桌酒菜俱已吃尽,昭远抱着盛米饭的木桶替应泽敲桶底的最后一点饭和锅巴。 乐越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戌时已至,上工的时间到了。 戌时三刻,乐越拎着打更用的铜锣走出了紫阳镇的的县衙。 昭沅提着灯笼紧紧跟在他身边,琳箐与洛凌之随后,应泽也拎着一盏灯笼慢吞吞地尾随在最后。 宋善和刘慈把他们送到门口,真诚地让他们千万保重。刘慈还摸出几个道观求来的黄符,塞给他们每人一个。 县衙外的街道上,漆黑寂静,整个紫阳镇像座空城。 琳菁道:“怪不得这些人传言城里闹鬼,一到晚上就黑漆漆的,胆小的凡人走在路上,肯定会疑神疑鬼啦。”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时间就是暗夜中格外清晰,仿佛还隐隐有回音。 昭沅问:“这么说你不相信这里闹鬼了?” 琳箐道:“凡人的魂魄由地府管着,我不相信地府的鬼差们办事如此不力,会放一堆鬼在阳间乱跑。” 乐越晃了晃手中的铜锣:“我也觉得是有人疑神疑鬼或是故意搞鬼。” 琳箐和昭沅都对今晚的巡夜颇为兴奋,琳箐还特别去找应泽打商量,让他老人家把身上刚猛的仙气敛藏起来,别真的有一两只小鬼小怪,还没露头,先被仙气吓跑了。 应泽不屑地哼道:“小小鬼魂有什么乐趣,本座还是喜欢魔。” 琳箐斜眼瞄他:“那你跟着我们出来干吗?装你的乖小孩在县衙睡觉啊。” 应泽简洁地道:“吃饱了,出来逛逛消食。” 昭沅竖着耳朵听琳箐和应泽滔滔不绝地打口水仗,它一直觉得,他们这中真正的话痨和抬杠癖并非杜如渊,而是琳箐。她之前总和杜如渊抬杠,现在没事就找应泽抬杠,假如有一天,没有谁可以供她抬杠,琳箐一定会寂寞至死。 昭沅认真地想,这就是雌性和雄性爱好不同的地方吧。不过,它认为这样的琳箐很可爱。 乐越锵锵敲响手中的铜锣,高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消失在暗夜的风中,星光下的紫阳镇,依然死寂静默。 走完县衙所在的街道,折入另一条长街,乐越瞄了瞄昭沅手中的更漏,敲响二更的铜锣。 他运足内功,放声高喊,报更的声音估计一整条街都能听到。 琳箐突然放慢脚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昭沅屏住气息,只听见隐约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从附近的屋脊上传来。 琳箐抬手,向他们左侧的屋脊方向弹出一簇小小的光焰,光焰一沾上屋脊,立刻扩散,照亮了整个屋顶,一个熟悉的影子顿时扇着翅膀呼啦啦地飞起来,在半天空里朝着他们吱吱怪叫两声。 是孙奔的那只飞先锋。 猴子在这里,那么孙奔应该也在,乐越朗声道:“孙兄,夜色甚好,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一道巡夜打更,我们也不介意多个伴。” 话音落,四周并无人回应,唯有飞先锋在天上又桀桀叫了两声。 琳箐道:“我查探过了,孙奔不在附近,只有这只猴子。”猴子嗯嗯地在天上点头。 乐越抚着下巴看了看它:“最近在装神弄鬼作怪的该不会就是孙奔和它吧。”在沿途装神弄鬼打个劫安慰下寂寞的旅途这种事,孙奔做得出来。 洛凌之摇头道:“不对,孙奔赶路的速度和我们相仿,恐怕也是刚到此处,此城的诡奇事却已经闹了许久。” 飞先锋已经肯定了乐越等人不会伤它再次落到他们附近的屋檐上,瞪着亮晶晶红通通的双眼。乐越等向前走两步,它就拍着翅膀跟着飞两步。猴子天生喜欢凑趣,孙奔有事暂时抛下了它,它打算跟着乐越一行凑凑热闹。乐越一开始锵锵地敲锣,它就分外兴奋,在屋瓦上手舞足蹈。再转过几条街,乐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就在附近。 清澈的夜空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淡薄的雾气悄悄弥漫,有嘤嘤的女子哭声在薄雾中飘荡,忽远忽近,哀婉幽怨。 乐越和屋脊上的猴子一起停下身形竖起耳朵,精神抖擞。跑到腿都酸了,难道真碰见了一只女鬼?不知道这只鬼是不是十几年前血覆涂城的冤魂,她知不知道当年涂城的客栈中曾经住过一个叫做李庭的商人。 哭声是从城墙要下的方向传来的,琳箐在乐越身旁道:“不是鬼,是人。而且还不只一个人。” 猴子无声无息地向着那个方向一溜烟飞过去,琳箐挥手熄灭了灯笼中的烛火,两人两龙一麒麟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朝城墙下逼近。 走得越近,哭声越清晰,女子的哭声中还夹着一个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乐越率先逼近了最靠近城墙的屋角,琳箐昭沅应泽和洛凌之一起跟上,几人贴在屋角处,悄悄向拐角探头。 星光下,雾气中,一男一女两条人影站在一棵树下,女子用袖子盖着脸仍然在哭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忘了,就在元宵看花灯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今生今世都会和我在一起,哪怕天崩地裂我们也不会分开……” 男子握住女子的肩膀,声音有些急躁:“环妹,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懂,即使我娶了她,我今生唯一爱的人,也仍然是你。” 噢,原来是负心汉和痴心女的故事!乐越兴奋地咽咽口水,昭沅和琳箐朝他身边凑近了些,都努力伸长脖子。 女子嘤嘤地哭着甩开男子的双手:“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枉我冒着被师傅逐出师门的危险一直和你好。是我太傻了,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 男子用手捂住胸口:“环妹,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我的心中从来就只有你!我现在仍然和你保证,定不负你!即使将来我娶了郡主,名份上她大你小,可在我眼中,你比正妻更加珍贵!” 喔喔,原来是因郡主招亲酿成的人间惨剧。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女子发颤的嘶吼格外凄厉:“唐燕生,你这个人渣!从今后我再也不认识你!” 她转身回头,向着乐越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乐越急忙缩回头,只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挟着一股凉风撞过拐角,从他们面前狂奔而过。 接着一锦衣男子的身影匆匆追上,口中高喊着:“环妹环妹——”他跑了两步,察觉到附近有气息,蓦然回头,乐越立刻从墙角起身,告别诚挚地道:“哈哈,兄台,我们只是路过的,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继续。” 唐燕生在原地顿了顿终于还是回过头,追他的环妹去了。 琳箐盯着他的背景没入夜色,哼道:“那一巴掌打得好,真是个人渣。” 乐越道:“人各有志嘛,他想靠着当郡主的郡马往上爬,在他的立场肯定觉得自己没错。” 琳箐难得有一次不赞同乐越,道:“什么没错,负心骗色,居然还想脚踩两只船,这种渣男,就应该踏在地上踩扁!” 洛凌之微笑道:“可能他觉得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吧。” 琳箐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男的当然帮着男的说话。” 乐越道:“洛兄这样也不算帮着他说话,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洛凌之又道:“譬如越兄将来倘若做了皇帝,也要封后纳妃,三宫六院,这就是凡俗世家的道理啊。” 琳箐猛地转头,狠狠地盯着乐越:“真的吗?” 这个……乐越有些冒冷汗,琳箐到底还是女孩子,总会在这种事上特别计较。他打个哈哈含糊道:“我还没打算当皇帝嘿,这怎么好说。” “还没打算做皇帝”几个字让昭沅有些黯然。 琳箐眯起眼:“我只问你假如。假如你是皇帝,你会不会很想娶三宫六院七十二个妃子还有三千个小老婆?” 这怎么好假如……乐越的冷汗冒得越发的汹涌了,只得含糊道:“三宫六院七十二个老婆,或是后宫佳丽三千之类的……我觉得有点太多了,恐怕招架不住。” 琳箐的表情稍微晴朗了一些,乐越嘿嘿笑了一声:“那种倾城倾国又温柔的美女,娶上十个八个的,我就满足了。’星光下,琳箐的神色噌地又黑了,黑得比此时的紫阳镇里最阴暗的角落还黑。她跺跺脚:“雄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乐越愕然地看着她的身周围冒出一道红光,瞬间消失不见,愣愣地揉了揉鼻子:“这个玩笑惹到她了?” 应泽幽幽道:“卿遥的徒孙,女人心,海底针,这是你们凡间的名言。” 昭沅与乐越一同迷茫中。明明它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连它也不是好东西了?搞懂一个雌性,实在是件艰难的事。 昭沅小声问乐越:“要不要我去追琳箐回来?” 乐越想了想,叹气道:“算了,说不定看见你她更生气。”昭沅似懂非懂地眨眼。 洛凌之道:“琳箐姑娘并不常使小性子,让她冷静一下可能更好。”乐越赞同。昭沅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捡起刚才放地主的灯笼,用火石点亮跟着乐越继续巡夜。 琳箐用了瞬间挪移法术,她并没有把自己挪太远,只挪到了临近的一条街上。 她站在漆黑的街道中央,向着街的尽头望了望,附近并没有乐越靠近的气息,他没有追来。 琳箐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做那么无聊的事情,此刻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洛凌之说得没错,那些全部都是凡间的道理。乐赵可能只是在开玩笑,就算不是开玩笑,他将来要做皇帝,的皇帝的确会娶很多个妃子。 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呢?她是护脉神,乐越只是个凡人,而且都不是她注定护佑的凡人,其实与她没有太大关系。 虽然她一直非常非常欣赏乐越,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欣赏一个凡人。 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她心里有点阴暗的想法,她有时会嫉妒昭沅,凭什么因为它是护脉龙,就算她先看中了乐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乐越被抢。 也许,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注定要护佑的人,就是因为在下意识地逃避,她还是不想放弃乐越,她想不出有谁可以乐越。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琳箐困惑地敲敲太阳穴,难道是成天和傻龙呆在一起。传染了它的傻气。 她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复杂纠结的情绪,她一向喜欢直接简单的东西,简单的对或不对,简单的看得上看不上。可能下是因为,乐越拥有这种直接的品质,她才觉得格外顺眼吧。 琳箐决定不再考虑这种令人头疼的事情,既然没人来追,那她就自己回去好了。嗯,反正,刚才莫名其妙发火的确是她不对。 她拍拍手,下要施法追赶乐越他们,有股凡人的气息忽然逼近。 琳箐皱眉,这个气息不是乐越的,但是有点熟悉。她蓦地抬头,星光下屋脊上的一个人影抱着手臂,向她露出整齐的白牙:“姑娘真的反应很灵敏,我再隐藏也瞒不过你。” 琳箐眯起眼:“孙奔?你在这里做什么?” 孙奔从屋顶纵身跃下,身姿潇洒地落到她面前是:“我只是想告诉姑娘,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男人都爱美色,渴望左中抱,佳人如云。”他低下头,面孔凑近到有些暧昧的距离,“也有一种人,即便成了皇帝,也宁为一人,舍弃后宫三千。” 琳箐挑起眉:“原来刚才你在偷听呀。” 孙奔扬起嘴角:“可能方才姑娘与那群人都在忙着探讨皇帝与后宫事宜,顾不上察觉我靠近。”他的笑意再深了些,“真是没想到,那位乐越贤弟竟然是要做皇帝,志向远大,孙某佩服,你们不是奉了未来国师之命前来民间的么?怎么,连造反也是奉了密令?” 琳箐后退一步,不耐烦地道:“关你什么事,还有你不阴阳怪气就不会说话?” 孙奔嘿了一声,道:“好吧,那在下就直接点。像乐越那种人,只是个寻常的庸才,不值得姑娘你在意,何必在他这种人身上花心思?还不如另外寻一个值得的人。” 琳箐撇撇嘴:“比如找你?” 孙奔抚掌大笑:“果然够爽快,我喜欢。” 琳箐环起手臂:“孙奔,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乐越么?” 孙奔扬眉,满脸愿闻其详的神情。 琳箐一字字清晰地道:“因为,他从来不会,象你一样说这种恶心得要命的谎话。” 孙奔不以为意地哦了一怕,再度证明了他脸皮坚韧的厚度:“姑娘,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却被你说成谎言,我觉得很冤枉。” 琳箐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啦同,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有什么企图直说吧。我知道你也懂些玄法,是听到刚才我们的话猜到了什么才来找我的吧。” 孙奔再度露出他那口白牙:“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娘,不和你开玩笑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如果孙某没猜错,你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护脉神吧。” 嗯,够直接。 琳箐不说话,默认。 第63章 孙奔扬扬眉:“而且不是那个乐越的护脉神。因为我看得出,乐越身边的那个昭沅少年是条龙。龙啊,选皇帝的吧。” 琳箐再默认:“你想当皇帝,就去找昭沅嘛,看看它能不能放弃乐越选你。” 孙奔摇头:“在下对当皇帝没兴趣。天天三更睡五更起,顶着帝冠穿着龙袍听大臣念经批奏折,简直是活受罪,倒找钱我都不做。”他望着琳箐的目光蓦然变得凌厉,“我只想要兵权,能打仗,可以让我报仇雪恨。” 琳箐不得不承认,从某些方面来说孙奔的确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佯作不解道:“你想要兵权干吗来找我?” 孙奔望着她:“难道,会有人把姑娘你当成辅佐文臣的护脉神么?” 琳箐变了颜色,竖起眉毛恶狠狠道:“什么意思,我看起来很没学问?” 孙奔满脸无辜地摇手:“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你看起来很有力量。” 这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琳箐哼了一声,直截了当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我是挑武将的神,也不会选你这种人。” 孙奔满脸诚恳道:“你觉得我哪里不够格:”琳箐道:“哪里都不够格,首先就是人品太烂。”她懒得各孙奔再多做纠缠,正要甩手走开,孙奔在她身后道:“乱世这中,不需要好人。” 琳箐转过头:“你错了,凡间什么时候都需要好人。而且……”她的周身晕出淡淡的红光,“急功近利者,从来都难成大事。” 孙奔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红光中,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急功近利么?可能我的确有点。”而且暂时不打算改正。 琳箐回到刚才的转角,用法术查探了一下,居然没有查探到乐越他们的气息。 她有些疑惑,难道是刚才和孙奔纠缠了及久,乐越他们走到自己查探不到的地方去了?她沿着他们可能会去的方向迅速寻过去,找过了两条街,依然没有他们的踪影。 琳箐隐隐感到不对,雾气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浓,四周一片模糊,透出诡异的味道。琳箐驾云而起,升到半空,不由得大惊失色。 浓重的雾气像一个白色的罩子,把整个紫阳镇严密地罩住,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浮动着飘忽的幻象。 是妖法!还是居然连她都没察觉出的妖法!紫阳镇中,真的隐藏着出乎意料的东西?琳箐急急降下云头,向着城中的某一处直冲过去。 乐越嘴里虽然说不用管琳箐,可昭沅看得出来,他仍然有些挂念,一直在假装不经意的左右看。一个小小的角落都要提着灯笼过去照一照。 夜雾由薄渐渐转浓,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前,乐越犹豫了一下,向左转,是马富的棺材铺所在的街道。可是琳箐使性子离开,一定不会在他们将要前往的地方等着。 如果向右走,再想回到棺材铺就会比较绕路了。 昭沅提着灯笼问他:“我们向哪边走?” 乐越想了一想:“再去棺材铺那边看看吧。”反正按照琳箐的脾气,说不定等一下就回来了。 有一缕缕的白色烟丝在他们面前缭绕而过,昭沅抬爪去碰,烟丝四散开来,溶进充塞在天地间的雾气中。 包裹着一切的乳白色越来越重,几乎已看不清十步以外的物体。 洛凌之道:“越兄,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乐越还没答话,有隐约的说话声从左侧传来,伴着如笛似箫的清婉乐曲,在雾气中模糊而空灵。 乐越的腿好像不听使唤一般,情不自禁的向左迈去。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猴叫。 乐越心中一凌,神智蓦然回归清醒。飞先锋扑扇着翅膀跳到他面前,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在地上连跳带叫嘎嘎吱吱指手画脚比比划划,似有警告乐越他们不可以过去之意。 洛凌之道:“大翼猴乃是通灵性的魔兽,它这样警告我们,看来那边有连它都忌惮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紫阳镇许多年来夜夜闹鬼的根源。乐越精神大振:“过去看看。” 反正有应泽这位上古大仙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重,提在手里的灯笼像几点微弱的鬼火。昭沅小心戒备,伸手拉住了乐越的袖口。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天地豁然开阔,前方一丝雾气全无。 乐越站在浓雾与开阔的交界处,不由得愣了。 眼前的街道一片灯火辉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沿路各类摊贩挤挤挨挨,高声叫卖,店铺灯火明亮,门窗尽开,谈笑声,划拳声,酒杯碗碟碰撞的声音从那些房舍内飘出来,酒楼中宾客满,勾栏内红袖招。 街中央处的棺材铺无影无踪,那里立着一栋两层高的华楼,衣装整齐的小伙计在门前笑迎四方来客,有身背行囊神色匆匆的落魄旅人,也有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车,还有扛着书箱进京赶考的书生。门前柱子上,“祥泰客栈”的旗帘高高悬挂。 如笛似箫的曲子在这片繁华气相中萦绕,似在引人沉醉,沉醉在一个灿烂的梦境中,再也不醒来。 昭沅跟着乐越往街道中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从它身边擦过,却好像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中,它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它。 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条繁华的街道,只有头顶的皓月银星朗朗的天,只有无纷扰的安乐。 乐越像被一根丝线牵着,一步步走到客栈前。有身穿绸缎的人正被家仆从花车上扶下。 这人会是谁?是游历各处的豪门老爷,还是路过此地的客商?倘若是客商,是姓赵姓钱姓孙,还是姓李?迎客的小伙计躬身微笑:“客官请进。内有上好空房。” 不是对他们说,乐越却有种走进客栈的冲动,想要走进这个沉酣之中,安逸平和的梦境。 他想沉浸这个梦中,询问,客商李庭,是否宿在此处,他现在何方?乐越感到肩膀有隐隐的异样,他陡然回过神,发现傻龙在拼命拧他的胳膊。飞先锋正扒在他肩头张开血盆大口用力啃咬。 洛凌之温声道:“越兄你还好吧,刚刚若不是及时扯住你,你就走到客栈里去了。”昭沅满脸担忧。 乐越抓抓后脑:“啊,哈哈,刚刚一时大意,差点着了道儿。”他四处看了看,“这肯定是片幻境,而且这里没有一个活人。” 应泽啃着点心道:“嗯,也没有死人,不是鬼。” 这么说来,都只是幻象而已了。乐越皱眉四处望了望:“那么,到底幕后搞鬼的是谁?” 应泽抬起袖子,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不屑地道:“一只小怪而已。” 大翼猴跳回地上扇了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激动地比划,表示不是一只小怪。 应泽道:“在本座看来,叫小怪都对得起它了。你们去打打看吧。”言下之意,他老人家不屑于出手。“猴子,本座觉得你很有能力,完全可以与它一战!” 得到应泽这句话鼓励,飞先锋瞪圆了红眼睛,周身浮起升腾的绿焰,皮翅抖了两下,身体开始膨胀。 它胀胀胀胀到差不多一座房子大小,那些来往行人繁华街道的幻象,在碰到了它身上的绿焰后,立刻消失无影,化作浓浓的白雾。 它腾空而起,用拳头捶着胸脯,嘶吼了几声,向着应泽所指的方向直扑而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们还是去帮忙吧。” 乐越点头:“也是。”让猴子一个人去打太不讲义气了,非大侠所为。 他和昭沅一道追着猴子的身影,洛凌之也紧随其后。 猴子飞到某一处屋脊上,盘旋了几圈,刚刚抬起猴爪,那婉转的乐曲蓦然变了曲调,猴子竟然慢慢放下了举起的爪,身形慢慢的缩回寻常大小,落到了屋顶,好像喝醉了一样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曲声再转轻快,猴子一跳一跳地跟着曲子,拿大顶翻跟头,扭腰摆尾,手舞足蹈。 完了,猴子着了道了。乐越追赶的脚步慢下来,提醒昭沅和洛凌之道:“看来这妖怪不寻常,小心点。” 应泽一直不紧不慢地尾随其后,嗤道:“不是小怪厉害,是猴子太没定力。” 但他仍然端架子,不打算出手,施施然等着乐越来求他。 乐越正打算遂了老龙的心意开口相求,半天空中突然流星般落下一个绯红的身影,直向着猴子舞蹈的方向坠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是琳箐。 琳箐钻进浓雾以后,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终于觉察到妖气的起始之处在城东南角,且与乐越昭沅等的气息混在一起。 她急忙踏云赶去,降下云头,蓦然发现整个紫阳镇灯火通明。 空中有奇异的乐曲在响,乐越站在一处屋脊上对她微笑:“琳箐。” 琳箐迅速向他奔去:“乐越乐越,你没事吧。” 乐越笑得很温柔,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琳箐,对不起,刚刚惹你生气了。” 琳箐怔了怔:“你……和我道歉吗?” 乐越微笑着点头:“嗯,对不起。琳箐,我喜欢你。” 彷佛一个惊雷在头顶裂开,琳箐傻了,她的脸轰地烫了起来:“你……你怎么啦?说这种话……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乐越深深地凝望着她:“琳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琳箐更傻了,她平生头一次讷讷的说不出话,只能直直的望着眼前乐越的双眼。 看着琳箐的身影呆呆的站在屋顶上,乐越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昭沅暗暗戒备,连琳箐都能搞定,这只妖怪太厉害了,必要的时候,它一定拼命保护乐越。 应泽摇头道:“小麒麟,定力也不够强啊。” 它振袖而起,升到半空,眯起双眼。他看到了,小麒麟和猴子的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影,手执竹笛,正在吹奏。 应泽冷笑一声,正要一道雷电劈去,吹笛的人站起身,转过头,微风中青色的衣袂翻飞,熟悉的唇边漾起清浅的微笑。 “泽兄,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乐越眼睁睁看着老龙定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由得喃喃道:“不会连他老人家也中招了吧。” 昭沅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轻声说:“应该不会,应泽殿下是不是正在观察或者震慑妖怪?” 乐越倒吸气道:“震慑有个鬼用,对待妖怪,只有一个字,打!不用留情。”也许老龙在动手之前想装装样子。 洛凌之沉声道:“我们还是谨慎些,上前看看较好。” 乐越点头:“洛兄,我和昭沅在前,你断后,有什么不对就拉我们一把。”洛凌之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乐越,接过他拿的铜锣,“越兄,你小心。” 乐越拉着昭沅的手,一步步向前走。 琳箐和飞先锋所在的屋脊,越来越近。 乐越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他还没来得及诧异,一个身影从屋顶落下,站到了他的面前。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三缕飘然长须。 乐越愕然:“师父,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他不由得松开了昭沅的手。 昭沅感到乐越松开了它的手,顿时一惊,正要回头,猛然听见一个声音道:“昭沅。” 一个穿着金色龙纹长袍的男子就站在三步开外。 昭沅瞪大眼:“父……父王。” 鹤机子对着乐越和蔼地笑了:“越儿,这一路上,你吃了不少苦吧。” 辰尚露出温柔的笑:“沅儿,你瘦了。” 呃…… 啊~~ 越儿…… 沅儿~~ 第64章 乐越浑身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昭沅打了个哆嗦,所有的龙鳞都炸了起来。 乐越的手摸到腰间,昭沅握起右前爪。 一道剑光,一枚光球,同时撞向了鹤机子和辰尚。 “老子的师父这辈子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我父王才不会笑得那么恶心!” 哗啦啦两声脆响,鹤机子和辰尚的身影碎成了粉末。 锵的一声,洛凌之手中打更锣响了,一瞬间,满街的灯火,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店铺和摊位,统统不见了。 寂静的黑夜,寂静的街道,重归镇静谧的紫阳夜晚。 昭沅抬起右手,托起一团耀眼的龙火。 乐越仰首朗声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请现个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术。” 洛凌之走到乐越身侧,再度敲响铜锣,锵锵的声音惊醒了琳箐、猴子。唯有应泽还呆呆定在半空。 有个声音在暗色中幽幽想起,很稚嫩:“能看见想见的人最温柔的样子不好么?”乐越的眼前渐渐浮出一个身影的轮廓,“为什么你要说,这是不入流的法术?” 乐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幕后的妖怪竟然是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穿着褐色的小裙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乐越。 琳箐和猴子从屋顶上跳下,琳箐发现自己居然中了幻术,不由得大怒,打算把作怪的小妖怪拎出来痛揍一顿。但看见眼前的小女孩,她怎么也下不了手。 昭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假如它的妹妹变成人形,和这个小女孩应该差不多大,这样的小女孩会是连琳箐都对付不了的妖怪?还是她和应泽一样,其实也有很多岁了?洛凌之弯下腰,和气地问:“刚才的幻象和这座城里闹鬼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女孩的眼中有淡淡的雾气:“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每天晚上都在,不好吗?”她举起手中的叶片,放到口边,那如笛如箫的曲声再次响起,四周的雾气又浓重起来。 这个孩子,是遗留的冤魂,还是别的妖怪?乐越还来不及问琳箐,半空中突然闪过雪亮的电光,吹树叶的女孩用手抱住头哎呀一声,电光,将整个紫阳镇变得比白昼更刺眼。 女孩缩成一团,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变成半透明状,最终化为一只小小的刺猬,蜷缩在地上。 狂风呼啸,乐越被吹得东倒西歪,勉强抬头向上望,见一个漆黑的身影踏着黑云自半天空中缓缓降下,狂风中他的衣袂与黑发一丝不动,双目中闪着冰冷的寒意:“那个人,你为什么能幻化出来?” 电光撞出火花重重击落地面,石砾激散,刺猬匍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颤声道:“大仙放过我,大仙放过我,我、我只是有读心的镜子,可以照出你心里最想见的人……” 一面镜子从它的身体中浮了起来,刚升起一点点,便啪的变成细小的尘末四散在空中。 应泽冷冷地落到地面,刺猬抖了两抖,十分干脆地昏了过去。 琳箐噌地转身,对应泽怒目而视:“你没搞错吧,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嘘能灭天覆地,结果中了一个小妖怪的妖术,面子挂不住,就恃强凌弱?” 应泽冷哼一声:“本座只是问问。”衣袖一甩,电光无狂风止。 乐越吐了吐嘴里的沙土。 琳箐俯下身,手中涌起浅浅的红光,照在刺猬身上。 刺猬抽搐着动了动,在红光中渐渐变回那个小女孩,睁着大眼睛呆呆地坐在地上。 洛凌之蹲下身,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做那些事呢?”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双手抱住膝盖呜呜地哭起来:“他们都死了。全部都死了。我谁都护不了,我什么用都没有,他们都死了……” 曾经繁华的街道,曾经在夜晚灯火辉煌的店铺,那些曾经说着笑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已经不在了。 十几年前的那天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它还记得自己来到这个城里时的事情。 它原本住在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精,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孤独地住在小小的洞穴中。 有一天,靠吞食其他妖怪增强妖力的狼精发现了它,它差点被杀,拼死拖着重伤的身体逃到山下的道路边。一个讨饭的老妇人救了它,把它带在身边,一路乞讨,来到了凃城。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这个老妇人,让她打扫庵堂和庭院,在后厨做饭。它也有了一个窝,就在观音殿的佛台后,它刚把窝安在那里时,庵中的小师父要赶它走,住持大师父就说,世间万物平等,皆有佛性,想来菩萨也会愿意给这只刺猬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就在佛台后住了下来,每天看老妇人打扫房间,听她念经,分她手里的馒头吃。 老妇人不识字,她年纪大了,也记不住经文,只会念阿弥陀佛,她每天都会在打扫庵堂时对着佛像念,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只可以听得懂人言的刺猬,但每天都会和它说话。老妇人说,尼庵和佛菩萨赏了你和我一口饭吃,庵堂又全靠城中的善人们供养,所以,是这座城里的人养活着我们,我们要请佛祖保佑他们,让好人们都平平安安。 可是,好人们没有平平安安,好多的兵杀了进来,好多的人都死了。逃命的人们想躲进尼庵,被箭一个接一个地射死在门前。它用尽全身的法术,想要保护住尼庵,可,一个火红火红的影子站在天空中,挥了下衣袖,所有的法术就都没有了。 它听见有人在喊,尼庵里有人懂妖法,杀!它看见小师父,大师父,老妇人,一个接一个地被箭射穿,被刀砍中。 他们,全都死了,再没有人会给它馒头吃,发现它偷吃供果也假装没看到,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刺猬把头埋在膝盖中,放声哭泣。 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头。 琳箐道:“那只火红火红的,是凤凰吧。孙奔说的没错,血覆凃城这件事果真不简单。” 乐越道:“我有时候真的想问问老天,所谓天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么?”假如天理存在,为何眼睁睁看着一城无辜的百姓被杀。为何屠杀了一城之人的罪魁祸首,至今还逍遥自在,没有半点报应。 应泽冷哼一声:“天理,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们估计正忙着饮酒作乐,没工夫管无关紧要的天理。” 洛凌之道,这样说也微有些偏颇,百余年前,百里氏的宗主百里长歌助凤祥帝起兵夺位,并且亲手斩太子和熙于马下,百里长歌因此获封威武侯,后又加封为郡王,凤祥帝把西南一带的三州作为封地赐给他。百里长歌自认杀孽太重,恐怕后人会有报应,方才有了建凃城,收留难民之事。 由百里长歌帮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后人百年后又灭了百里氏全族,说起来的确有点报应的味道。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关凃城百姓何干?” 洛凌之垂下眼帘:“我曾在师门中看昔日典故,提到凃城始建时,城中不但住着难民,也有许多逃亡的匪徒强盗,此地是西南一带来往的必经之路,有人便靠路吃路,出现许多劫财害命之事,都查不出凶手。” 乐越冷笑道:“假如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到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身上?那些无辜的人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遭灭城之灾?” 洛凌之苦笑道:“这可能就是天理与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应泽阴森森道:“这是天庭无能的表现!”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听,刺猬仍然在哭泣,昭沅小声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叹了口气,把手按在刺猬女孩的肩上:“我们都知道,你很想念这座城里的人,可是你的做法,给现在城中的人惹了不少麻烦,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 应泽负起手:“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凡人,已经死了。” 刺猬慢慢地抬起脸。 是的,这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尽管它不想相信。它曾经固执地一次次把那些尸体搬回城里,希望他们重新站起来,动起来。可是没有用。 每天晚上,它都希望这里回到以前的样子,可那些过往的种种,都是它自己造出来骗自己的。 那些情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乐越突然开口问:“你既然记得城里的人,那么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个时候在这座城里出生的。” 刺猬女孩摇摇头。 乐越叹了口气。 刺猬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过,假如你是那个时候出生,我想到有个人,可能和你有点关系。”刺猬举起双手,划了一个圆,圆圈晕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镜,镜中浮现出一幅景象。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被两个侍女搀扶着,走进了佛堂。 妇人十分十分的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秀美的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她在送子观音像前吃力地跪下,双手合十:“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乐越眼中酸涩,喉咙有些僵硬。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一直是他人生的信条之一。乐越认为,男人绝不能哭,一哭就脓包了。 他现在仍这样告诉自己。 他感到昭沅的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先犹犹豫豫地,后来又紧紧地安慰地捏了捏。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问过师傅鹤机子。为什么我们师兄弟都是乐字辈,起个什么霸啊,惊啊,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气魄么?鹤机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乐字多好,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天,这是我们修道之人应有的境界。 就好像为人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 不求为官为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乐。 镜中的妇人身影渐渐消失,乐越低头,向刺猬说:“谢谢。” 刺猬摇摇头,擦干眼泪:“不用,我也要走了,去应该去的地方。” 十几年后,它的梦醒了,它和这里的缘分已经尽了。 偶因机缘得仙缘,佛前听经又七年。听得懂人话,被老妇人捡到,在这个城里住过,是它今生最幸运的事。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变成刺猬,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终成为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女孩坐着的地方有一团皱皱的黄绸布。那是用来披挂在佛像身上的黄绸布的一角。 琳箐打开黄绸布,里面有几根小小的枯骨,和一张刺猬皮。 其实十几年前,它已经死了。 在被那个火红火红的人用法力击中,丹元尽碎的时候。 但是,佛祖,我真的不想死。 我希望我能够活着,这一城的人都能活着。 他们给我窝住,给我东西吃,他们为什么要死呢?阿弥陀佛,请佛祖菩萨保佑好人平安,保佑这个城里的人平安。 昭沅和乐越一道在城墙边挖了个洞,把刺猬的尸骨用黄绸布裹好埋了进去。 乐越靠着城墙坐,良久不说话。 好像有石头压着昭沅的心和双肩,闷而且沉重。 琳箐看看乐越再看看它,拍了拍手道:“唉,凡人的鬼魂到了地府,一般三年就转世了,说不定这一城的人,已经过着这一辈子的好日子了。”她站起身,“不过凤凰亲自出手,只怕凃城的事情另有内情,我看咱们还需要详细查查。” 乐越也隐隐有些猜疑,父母的事让他脑中乱成一团,暂时想不到太多。他捡起地上的灯笼和沙漏,站起身:“今晚还是巡完夜再说。”他向着不远处马富的棺材铺看了看,幻象中的昔日繁华客栈现在已经一丝影子也无。 店铺的门扇在暗夜中紧紧地合着。 洛凌之道:“明天我们再来求他试试看。” 昭沅却发现,飞先锋正趴在棺材铺的屋脊上,背对着他们,向棺材店内院的方向探头探脑。它直觉猴子可能看到了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便用法术上了房顶,猴子立刻转过头,对它比划了一下,示意它不要出声。 昭沅站上屋脊,听见院中有诡异的响动,它也探头向下看,只见院子中有个人,正手持一把斧头,一下一下地用力砍着木桩。 乐越的声音在昭沅旁边嘀咕:“奇怪了,他为什么三更半夜起来劈柴?而且还不点灯,他看得见么?” 昭沅侧首,发现乐越、琳箐、洛凌之、应泽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爬上了屋顶。大家在屋脊上蹲成一排,一起看向下面的院中。 劈木桩的那个人,正是马富。 琳箐眯起眼道:“你们仔细看,马富的样子,好像不太对耶。” 乐越没有麒麟和龙那种非同一般的目力,他脖子伸得再长,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院中挥斧头,表情什么的,瞧不到。 昭沅认真地看了一下,诧异地小声道:“是哦。他的眼睛为什么是闭着的?” 乐越皱眉,难道说,马富在……梦游?他决定下去一探究竟,琳箐和昭沅跃跃欲试地跟上,留洛凌之和应泽在房顶望风。 乐越小心翼翼地跳到院内,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马富,梦游的人不能轻易吵醒,否则很容易害他没命。 猴子随着他们一起下到院中,四下张望,嗤溜一下沿着墙根向着一口水井奔去,蹲在井沿上往下探头,抓起井边的一根木棍向里戳一戳,再戳一戳。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顾不上管猴子,只站在墙角安全的位置小心地观察马富。 马富神色诡异而狰狞,劈木头的每一下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话,说得咬牙切齿:“……劈开你头,劈断你的腿,劈得你进不了门,我劈!” 木桩很快变成了一堆碎屑,马富僵硬地抛下斧头,僵硬地转身,笔直向院中的厢房屋内走去,双眼自始至终紧闭着。 嘎吱一声,厢房的门关上。院子中重新恢复寂静。 乐越走到厢房门前,正要伸手去推,突然有个声音幽幽道:“你们是什么人?” 从水井口处慢慢升起一颗人头,猴子手舞足蹈吱吱叫了两声,再用棍子在那颗头上戳了戳。 人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肩部、上半身,最后双手撑住井沿,跳上地面,走到乐越近前,摇亮一根火折子,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原来是你们!半夜到我家院子里来做什么?我家很穷,没什么可偷的。” 乐越立刻道:“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他疑惑地看着眼前马富的儿子小发,“你为什么……从井里爬上来?” 小发再翻翻眼睛:“你也看见了,我爹他经常梦游,一梦游就拿着斧头劈东西,不躲起来被他当柴劈了怎么办。” 乐越深感同情。 琳箐问:“那你娘呢?” 小发道:“被我爹吓跑了,他这样,谁会和他过啊。等我长大了,有了钱,我也会跑。” 乐越试探地问:“你爹为什么会每晚梦游?” 小发又翻翻眼:“我怎么知道。”他翻着眼皮看了看乐越,“不过,和你今天说的那个李庭的名字有关系。他很久没发作得这么厉害过了。听了你的话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 乐越再循循善诱地问:“你知不知道李庭和你爹的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小发生硬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上下再打量了一下乐越昭沅和琳箐,“哦,你们今天半夜潜进我家来,就是为了打探这件事吧。我要去县衙告你们擅闯民宅。” 乐越诚肯地表示自己绝无恶意,小发向他伸出一只手:“行啊,为了证明你的话属实,拿钱出来。擅闯民宅,总要给点赔偿吧。二十文!” 乐越尴尬地摸了摸干瘪的衣袋,正想问小发少年能否延缓到明天付账,琳箐抢在他前面向小发走近一步:“喂,我们谈笔生意怎样?假如你能从你爹的嘴里套出李庭的下落,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钱。” 小发收回手,双臂环在胸前:“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我爹他脾气很暴躁,如果个不小心,可能我就会被他当柴劈掉,你的这笔生意,很危险。” 第65章 琳箐笑眯眯地:“所以我给的价钱也很高啊,五十文,你觉得怎么样?” 小发摇头:“姐奶,我不能对不起我爹帮着外人。” 琳箐挑眉:“六十文。” 小发遥望着夜空:“我爹把我养大,很不容易。” 琳箐竖起一根手指,干脆地道:“一百文。” 小发立刻伸出手:“姐姐,告诉我你们住的地方,明天等我消息。不过,你要现在就给我钱。” 琳箐道:“我现在把钱给你,如果你不帮我们了怎么办?” 小发满脸无所谓:“我做生意,一向说一不二。姐姐你要觉得不合适,那么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就是。只把二十文赔偿给我。” 乐越忍不住瞄了瞄琳箐,姑娘,我们明天才有工钱拿,现在两手空空,拿什么付现给他?琳箐去痛快地一点头:“好,不过你要稍微等我一下,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要回去取一趟。”她抬手向上一直,“房顶上那两个人,任凭你押在这里,怎么样?” 小发犹豫的向上看了看,沉吟不语。 乐越道:“这样吧,我也留下来做抵押,这下你总该相信了。”他不知道琳箐会用什么方法,但他知道,既然她这样说,就绝对办得到。 小发总算点点头,想琳箐道:“快点啊,我没什么耐心。” 琳箐拉着昭沅,抓住飞先锋:“带我们去找你主人。” 猴子扇着翅膀,在夜空中悄无声息的飞。昭沅和琳箐一道驾云尾随在它之后。昭沅很疑惑的问琳箐:“你为什么想到找孙奔借钱?” 琳箐回答:“因为我们现在只能找他借。” 昭沅再问:“可孙奔会借给我们吗?”、琳箐扬起一丝微笑:“借不到就抢。” 昭沅有一次对琳箐充满了钦佩。这就是他怎么都学不到的霸气吧。 飞先锋在紫阳镇上空盘旋了一圈,带着他们向城外飞去。飞到一处黑压压的树林上空,它敛起翅膀,向地面落下。 琳箐压下云头,果然看见了孙奔。他正在挖一座坟。 或者再确切点说,这座坟已经被他挖完了,琳箐和昭沅的双脚触到地面时,孙奔从棺材里拿出一把剑,抛到一旁的地上,合上棺盖,拿着铲子跳出坟坑。对昭沅和琳箐的出现一点也没表示意外。 琳箐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可真够过分,不但抢劫老百姓,竟连死人也不放过。” 孙奔不以为意地露出他那口招牌白牙:“二位此时过来,应该不是来谴责我打扰逝者的。” 这座被挖开的坟前还有一堆犹有余烬的纸钱灰,酒水浇出的绕着纸堆的圈痕尚在。琳箐在心中暗暗道,看来土匪头子做挖坟生意还是有点怕报应的,弄点酒水纸钱假惺惺自欺欺人。 昭沅道:“嗯,我们来找你借钱。” 孙奔哈地笑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借多少?” 琳箐说:“一百文。”她顿了顿,又补充,“明天就还你。” 孙奔哦了一声,从腰间的皮囊中摸出一串铜钱,递到照沅手中,连错钱的原因都没有问他们,异常痛快。 昭沅接过钱串,琳箐向孙奔道:“谢了。” 孙奔微笑道:“姑娘不用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和我说就行了。” 昭沅握着钱串来回看他们两个,总觉得孙奔和琳箐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 孙奔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用袖子擦了擦,拔下剑鞘,一泓银寒的光芒冷冷闪在夜色中。他举着剑身在眼前来回看了看:“姑娘看这把剑怎么样?” 琳箐撇撇嘴:“凡人的兵器在我看来就是一堆俗铁,只是这口被你撬开棺材的主人,示免太可怜了。” 孙奔仍然端详欣赏着宝剑:“姑娘看他是堆俗铁,可在凡间,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宝器。它曾经斩下过应朝太子的头颅,更曾在战场上饮过无数的敌血。唯有百里氏继任王爵的人才有资格拿到。这样的剑,埋在土中,是对它锐气的折辱。” 孙奔的手指缓缓滑过剑身,剑竟隐隐发出鸣声,仿佛在回应他说的话。昭沅隐约能感觉到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道及凉意,那么,难道这个坟是…… 琳箐喃喃道:“你挖的竟然是百里齐的坟。”这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做得出。 琳箐拉住昭沅的胳膊:“多谢你今晚慷慨解囊,祝你用这把剑杀个痛快。我们先走啦,后会有期。” 昭沅被琳箐扯到云上,飘飘而起,仍不禁回头向下望。 孙奔已把剑收回剑鞘,系在腰上,一铲铲把坟土填回坟坑。这座坟没有墓碑,不知孙奔怎么发现它是百里齐的坟。飞先锋蹲在一旁看孙奔填坟,一动不动,好像一座坟墓的雕像。 回到马富家,小发拿到钱串,仔细数清数目击者后,眉开眼笑地道:“姐姐,我以紫阳镇第一美少年的名号向你保证,这件事一定帮你办到。明天等我消息。” 乐越、昭沅、琳箐、洛凌之和应泽一起默默地打了个哆嗦。 乐越真心称赞道:“小史弟真是个不俗的人。” 凌晨五更巡夜完毕,回到县衙。县衙的人发现他们居然囫囵着活蹦乱跳回来,均表示惊宅和钦佩。乐越却对昨晚他们遇见的事情一字不提,只说什么都没看见。回到耳房中休息时,昭沅问乐越是不是应该告诉紫阳镇的人,从今以后晚上都不会再出现奇怪的事情了。乐越摆摆手,让他暂时不用说。 昭沅又不解了,琳箐敲它的脑袋道:“你笨啊,我们今天为了等消息,肯定还要留在紫阳镇,那就再顺便赚一夜工钱,明天再说喽。” 昭沅方才恍然。吃早饭的时候,它特意吃的很少,把自已分到的油饼和茶叶蛋都送给应泽,待应泽满意地吃完后悄悄向他请教:“有没有像修练法术一样的窍门,可以变得聪明起来呢?” 应泽严肃地看着它,神色难得变得苦恼:“你问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决窍,只能靠自己领悟。而且你先天不足,后天就会比旁人的境界低一些。”应泽踮起脚慈祥地摸摸照沅的头,“努力吧,本座相信你。等你参透了阴险这个词的涵义,你就有望有所成了。” 阴险?这似乎不是一个好词,凤凰就很阴险。想做一条正直的龙的昭沅再度困惑纠结了。 傍晚,紫阳镇第一美少年托一位衙役捎来了口信:“你们在马富棺材铺定的纸人扎好了。” 乐越大喜,小发竟然真的把他爹马富摆平了。 小发摆平马富的方法很简单。他从那一百文钱中拿出一二十文钱做本钱,买了半斤猪耳朵,二斤烧刀子,等乐越一行赶到棺材铺时,马富一脸酱色两眼发直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小发说:“我爹喝到这个地步,你问他钱藏在哪里他都告诉你。” 乐越拖张椅子,坐到马富身边,试着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庭的人?” 马富转动涣散的眼:“李庭?李庭……李庭!”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掀翻桌子,搬起椅子狠狠向桌上砸去:“李庭!李庭!他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人!他们统统都该死!!!!” 椅子被砸得粉碎,马富瘫坐在地上,泪水纵横交错:“那个领头的将军说……因为李庭住在我们客栈里,客栈的所有人都要死……这座城里,凡是接触过李庭的……都要死。老板……老板娘……所有人都死了。李庭他该死!那些人更该死!如果李庭住店前我砍死他,我们整城的人就不用陪着没命!……他们该死!……” 天地冰凉,乐越木木然不知自已身在何处,他浑身抑制不住地打颤。 昭沅握紧了拳,它感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万年的寒冰中,有冷意从骨缝里渗出来。 是啊,有和氏皇族血脉的人藏在民间一百多年,凤凰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诛杀叛王百里齐,何必要杀尽整城的人。 乐越脚下发烫,几十年前的鲜血在土地中燃烧,炙烤着他的双脚。 害死凃城一城人的罪魁之一,居然是他自己。 乐越没有再赚一晚上的工钱。 从马富家出来后,他就径直离开了紫阳镇。他有点不敢在这座城里呆下去。十几年前整座城的血会从地下冒出来,把他淹没掉。 夕阳的光浓重得刺目,连云的颜色都像是被血染过。 乐越木然地向前走,昭沅、洛凌之和琳箐默默地跟随。 乐越走到一棵树下,狠狠一拳擂到树上,咬紧牙关。 应泽负起手,淡淡道:“本座当年在天庭做天将的时候,正是仙魔大战之时,我念在与踅鄢曾有交情,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告诉他若往西南,尚有保命的余地。结果,他利用此事故布疑阵,引我入圈套,折损我三十万天兵。你这一城之人,才有多少,且还有阎罗殿让他们转生,而那三十万天兵,是全部灰飞烟灭。你若想做上位者,想做英雄,就不能只担自己的命,也要担别人的命。位置越高,担的命就越多。只担得了自己的,就是庸碌之徒,能担得起无数性命,才是英雄。” 琳菁道:“本来这件事和乐越久没有关系,是凤凰和当时皇帝杀了那一城的人,乐越的父母也是无辜被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和皇家有关系,更没想过威胁皇位”从古到今,围绕皇位的斗争都很血腥,说书人口中与戏文对此的描述不在少数,所以乐越向来都很明白。 但,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与自己相关时,感觉还是不同,他头顶不远处有个声音道:“当日领兵进涂城者,是安顺王。” 琳菁转头,孙奔站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施施然抱着手臂:“乐兄,你想做皇帝,我想要兵权,我们的仇人都是朝廷,相互合作岂不更好?” 琳菁皱皱鼻子:“乐越懒得理你。”她掏出领到的工钱钱串,扬了扬,“喂,还你的,昨天多谢。” 孙奔一副豪爽的神情:“姑娘你理我也行啊。不必谢了。” 琳菁懒得再和他说话,飞先锋扇着翅膀飞过来,从琳菁手上接过钱串,募然伸出猴爪,闪电般抓向琳菁肩侧。 琳菁一时没有提防猴子,飞先锋扇噌地抓住她的头发,迅速后退,琳菁浑身红光冒起,她的几根头发已经被飞先锋抓了去。 孙奔微笑着从飞先锋的猴爪中接过琳菁的头发:“姑娘,我听说只要吃下麒麟神的须发鳞片,就可以成为被其护佑之人,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他洋洋得意,慢慢将发丝送入口中,咽下。 琳菁浑身燃烧着熊熊怒焰,突然一把拉过旁边的洛凌之,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把一样东西塞进他的口中。此时,一股黑血忽然从孙奔口中喷出,他身形一晃,直直从树上跌下。 飞先锋厉声凄啼,跃到他身边。 琳菁扬起下巴,冷冷地笑了:“区区一个凡人,竟然妄图左右护脉神?这点小小教训,已是我起了慈悲之心。从此刻起,洛凌之就是我所护佑之人,你这种人,永远不要妄想!” 孙奔脸色灰败,用手臂强撑这地面支起身体,擦擦嘴角血渍:“没有护脉神的人,难道成不了英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他真好意思说。 琳菁道:“打劫挖坟之徒,还敢妄称英雄。想要一把好剑都要挖人坟偷。” 孙奔居然笑了:“姑娘,那把剑,我从出生起,我爹就指给了我继承。我为报仇雪恨,不得以惊动了父亲,拿出了原本就属于我的剑,怎当得起一个偷字?” 琳菁嘴角的冷笑凝固住,乐越的目光慢慢汇聚。 孙奔按着胸口,扶着树缓缓站起,转身向远处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事以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本姓百里,百里齐的儿子,百里放。” 宁瑞十一年四月初八,太子和祯回京。 原定于三月底举行的太子册封大典,因太子为皇上寻找药材而耽误,延迟到四月十九。 满朝盛赞太子重孝道,来日定然是一位贤君。 崇德帝和韶已经写好了自己的遗诏。他立遗诏时,四周的大臣宫女宦官皆伏地而哭,转眼便称赞太子来日必是明君。 和韶明白,他也只剩下这个“来日”可以让人期待了。最近,他咳嗽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所谓“来日”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太子回京后,为了让其早日熟悉政事,有很多奏折,已送给他批了。和韶无所谓,反正之前他就很少看奏折,近一年来,大臣们极少送奏折到他面前。 天气渐渐热了,他到廊前看风景的时,软塌上仍铺着厚厚的垫褥。和韶看着阶下蝶绕花飞,又有些昏昏欲睡,左右服侍的宫女和宦官都奉他命退下,只留一两个在侧,和韶朦胧中听见有人轻声道:“皇上,皇上。” 他睁开眼,只见被留下的小宦官跪地叩首:“皇上,有位大人,有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向皇上禀报。” 不会的劝他此时就退位禅让龙袍御座给太子吧。和韶点头允了。片刻后,小宦官带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过来,一路还很警惕地东张西望,一副唯恐被人发现的模样。那人在榻前跪倒,急切道:“皇上,臣乃内史伊郑念,有一要事禀报皇上,请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废太子慕祯,万不可立。” 他直称太子本名,显然的确对其深恶痛绝,和韶有些想笑:“慕祯被定为太子许久,拟议此事更是一年多前就开始,卿若要劝阻,怎么等到今日?” 郑念匍匐在地道:“前日臣翻阅旧日典册,偶尔发现一事,不敢使慕党得知,方才秘密面圣。皇上万不可立慕祯为太子,慕祯若得皇位,我大应朝必亡。” 四月十二,乐越一行人终于到了西郡的郡王府所在地九邑。 距离郡主招亲还有一月有余,九邑城已防守严密。通往城门的大路上,来来往往,尽是携二三随从的轻衫少年。 这些少年居然都是步行,无人骑马,更无人乘车,衣着颜色也大都清淡。看来郡主不喜好奢华的爱好,所有人都知道。 每个走进城门的人都要先向卫兵说清姓名来意。门内站着知客的官员,凡是想参加郡主招亲的,都由官员引到城中专门的行馆中居住。 因为这样,导致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昭沅在乐越身边仰头瞻仰九邑高大的城墙解闷,脖子都仰酸了,他们方才到了城门前。卫兵拦住乐越。问了姓名来历,乐越道:“我们几个,是来看郡主招亲的。” 卫兵上下看看他:“来参加招亲就不用谦称只是看看,最近你们这种的越来越多了。一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是想来娶郡主的。”向昭沅、洛凌之、应泽指了指,“这几位,是你的随从,还是结伴前来?” 乐越正待解释,身后响起一阵喧嚣。 马蹄声、车轮滚滚声由远及近,乐越和众人都一起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八匹骏马拉着一辆华车卷尘而来,数名黑甲精骑护卫左右。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不是哪个半吊子傻呆呆在这个招亲会上耍阔,第一个被踢出局的一定是此人。直到有明眼人和乐越一样认出了车上和黑甲精骑兵身上的纹饰。 “是定南王府!” 马车绕过排队的人群,径直驶到城门边,华车的锦帘挑起,走下的少年一袭花纹繁复的华服,头束玳瑁美玉冠,腰带上的金饰和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得晃人眼睛。 少年刷地张开一柄白玉骨、泥金绘牡丹面儿的折扇,轻轻扇动,富贵冲天,无比耀眼。 因为那顶玉冠占据了他的头顶,所以乌龟改趴在他的肩头,依然淡定地打着瞌睡。 乐越昭沅的眼都被他闪花了,一时傻着没敢过去。 琳菁自言自语道:“天啊,杜如渊怎么搞得像头公孔雀,他最近去天竺了?” 珠光宝气的杜世子迈着闲庭信步向他们踱来,城门前的卫兵和知客官员疾步上前拦住,但在杜世子奢华的光彩下,态度不由得格外恭敬:“世子,因进城人多,情暂且移步到后面排队。” 杜如渊摇着折扇道:“唔,我此番一非来上万风景,二非参加招亲,而是给人当随从,这样也需要排队么?” 知客官员抬袖擦擦额头的汗道:“这个……不要,世子您,跟着与您一起的人一道走便可。只是……” 只是,能让定南王世子做随从的,是何等地位的人。 难道是……太子?杜如渊合起折扇,向某个方向一指“我是来给这位乐公子做随从。现在快能进城了吧。” 乐越感到无数的目光犀利地响他扎来,身上顿时像扎上了一万根麦芒。 亮闪闪的杜如渊挂着亮闪闪的笑容走到近前:“竟然在城门口赶上了,甚巧甚巧。” 城中给参加招亲的人预备的行馆是座颇大的府邸,看起来倒像是一栋私宅。不论身份高低、每个参加招亲的人只能人到一大一小连在一起的两间房,大的那间是主人卧房,小的是随从仆役房。 知客官员战战兢兢把乐越等人引到这样的一套房舍中,道:“这些都是给那学寻常待选预备的,未免唐突世子,卑职会尽快向上面禀报,为几位另择房间安排。” 杜如渊摇扇道:“不必了,既然参与理当完全公平。这两间房,住得下我们几人。” 知客官员偷偷望向门外的十余黑甲侍从:“可是,这几位……” 杜如渊道:“他们随便在城中找家客栈住住就行了。不算违反规定吧?” 知客官员连忙道:“不算不算。”又说了一大堆诚惶诚恐的话,倒退出门。 琳菁道:“行啊,书呆子,这次过了谱儿摆的够大,不过这样一来,乐越显得更加不寻常了,很好很好。” 杜如渊笑吟吟道:“多谢琳公主夸奖。对了,不知你的乱世枭雄,我未来的同僚,找到了没?” 琳菁抬手向洛凌之一比:“就是他。” 洛凌之露出淡淡的微笑向杜如渊颔首致敬。 杜如渊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洛兄,呵呵,我说当初琳公主为何老看你不顺眼,原来如此。”杜如渊肩头的乌龟也睁开了小眼睛,瞄了一下洛凌之。 琳菁鼓起腮。 杜如渊又看向乐越:“我方才就想问,为什么乐少侠和昭沅看起来如此萎靡,尤其是乐兄,很不寻常啊。” 乐越干干地挤出一点笑容。 琳菁道:“唉,不要提了……”正要和杜书呆叙述一路以来的种种。有行馆的仆从在门前恭敬地叩了叩门,捧上一只漆盒,请驸马待选前去沐浴。 第66章 最终还是被定为待选的乐越只好去了。 昭沅随他同去。 行馆的沐浴之处是一出功过的浴室,两间小隔间供更衣和存放衣物。浴堂正中有一白石条砌筑的硕大汤池,有数人正像炖煮的水饺汤圆一样泡在其中。一旁小间内还有供单人沐浴的小池,全凭个人喜好。 浴堂内充塞着热腾腾的水雾。昭沅头一次看好这种情形,抱着沐盒衣袋愣在那里。 乐越在隔间中催它赶紧更衣。昭沅下意识地用手抓住衣襟:“都、都要脱光么?” 乐越道:“废话,你泡澡穿衣服?难道你害羞?” 昭沅有点脸热,低下头。 乐越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丈夫坦坦荡荡,当坦诚相见。”乐越围好浴巾,抱起木盒先去占位置。 昭沅呆在隔间中继续发呆,衣裳一变就没有了,但他害怕,万一到了水里不受控制地浮出鳞片露出尾巴龙角来该怎么办?隔壁间有人在边脱边牢骚:“皇帝选妃的时候要那些小娘子们都洗的干干净净,我们来选个驸马也要个那些秀女一样洗的干干净净,这个世道真是乾坤颠倒真!” 另一个人道:“和那么多人一道让郡主选,可不就是和秀女一样么,我们叫秀汉。” 那厢,乐越抱着沐盒,相中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单人小间。有一人大步走来,和他同时站到了小间门前:“乐少侠,真是人生处处总相逢。” 乐越露牙笑道:“是啊孙兄,原来你也到了。” 昭沅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裹着浴巾一步三挪地出了换衣间,东张西望的去找乐越,前方有个小间门前堵了几个人,吵吵嚷嚷,好像正在争执。一个很耳熟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兄台,我和我的猴子泡单间小池,又非大池,与你何干?”有一人高声道:“这个池子还会有别人洗,被畜生泡过的水让后面的人怎么洗?”昭沅凑到近前探头看,透过氤氲的雾气,只见孙奔和飞先锋正泡在小间的水池中,池里还另有一人,额头上搭着手巾,一脸优哉地闭目泡澡,却是乐越。 孙奔向乐越处一比:“这位少侠都没说什么,诸位管得哪门子闲事?”立刻有人反问“阁下以为谁都愿意和只畜生一起泡澡?”昭沅小心翼翼地说着借过,从人缝中钻进小间,乐越半抬起眼皮,冲它招招手,昭沅在乐越身边下了池子,泡进水中。孙奔双手交叉,搁在后脑勺处,靠上池沿:“诸位请看,这位小公子也不介意。”门前站的人群中,有个特别魁梧的壮汉声音尤其响亮:“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乐越懒懒抬起右手:“更正一下,我和这位孙兄,真的不是一伙。”壮汉冷笑:“都知道他姓孙,还不是一伙?”昭沅戳戳乐越,暗示是否要劝架,乐越冲它摇摇手,示意不用管。人堆外有个声音道:“乔二侠此言差矣,知道名姓,亦可能只是偶尔相逢或泛泛之交。”门前的几人向两边让开,一位年轻公子缓步行来,含笑道:“恕在下插话说一句,各位在这里与这位孙兄理论,全无必要。水已被猴子泡过,就算现在撵它走,也是被泡了。既然于事无补,何必多伤和气。”乔二侠道:“我们并不是存心找他麻烦,只是看不过去,水脏了我们知道,不会用,可后面来的人怎么办?”那人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请各位给在下个面子,由在下做个调停人,待孙兄与他的小宠泡完澡后,由在下去和这里的管事说一声,将这池水换了。”乔二侠道:“文公子出言调停,在下怎敢不给面子,此事就依公子的意思处理吧。”向孙奔抱了抱拳头,“方才多有得罪。”其余几人也纷纷赞同,就此散去。孙奔嘴角一勾,向文公子抱拳:“多谢。”文公子回以儒雅一笑:“举手之劳,孙兄不必客气。” 他言辞谦逊,就算只围着一条布巾,都显得风度翩翩,昭沅目送他走远后,向乐越道:“那人是不是很有来历?”乐越挖挖耳朵:“他姓文,那几个江湖人士又挺给他面子,难道是淮南文家的公子?但不是说,文家这一辈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成亲了么?”文家与南宫氏同为江湖名门世家,名声不相上下。但,与楚龄郡主同辈份的文氏公子俱已成亲,故而在舒县遇见南宫少爷南宫岑时,乐越才以为这次南宫少爷能一枝独秀。孙奔道:“他是文老爷的外妾之子,名叫文霁,年纪比乐老弟你和杜世子大一两岁此番为了参加招亲,方才公开身份。”文老爷的正夫人是唐门的小姐,个性凶悍,精通各种唐门毒蛊秘术,文老爷被看管得死死的,一辈子没敢娶过如夫人,恪守夫道,江湖知名。没想到这座江湖第一的贞夫牌坊也有倒塌的一天。孙奔道,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文老爷去杭州办事,为了应酬,与几人一道泛舟西湖,做东的若叶阁主请了江南第一名妓蝶小艳弹琴助兴,当晚,文老爷大醉,与蝶小艳不幸发生了一段香艳绮丽的露水情缘。蝶小艳珠胎暗结。蝶小艳是个既聪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她知道文夫人很厉害,假如她胆敢做文老爷的小老婆,可能还没跨进门槛就被文夫人毒死了。于是她默默地把这件事埋藏在心里,迅速找了个痴情老实的男人嫁了,让那个男人给她和文老爷的儿子当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爹爹。蝶小艳嫁的这个男人也是江湖人士,后来还做了个不知名小帮派的帮主,一年多以前,蝶小艳的相公被篡位的手下杀死,蝶小艳向昔日与自己有情分的江湖人士们求助,为夫报仇,顺便带着儿子来和文老爷相认。经过滴血认亲等各种验证后,证明的确是文老爷的儿子,文老爷和其他人替蝶小艳的相公报完仇,偷偷养了他们母子几个月,又向夫人坦白外加哄夫人几个月,文霁方才进来文家门,认祖归宗,恰好赶上郡主招亲一事,文家便公开这位公子的身份,送他来参选。 乐越和昭沅听得眼都直了,乐越真心称赞:“孙兄你打探得真详细。”孙奔露牙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些消息,报上都有写,乐兄大概最近忙着赶路,忘记看了。”乐越疑惑道:“报?什么报?”孙奔道:“不就是万卷斋的江湖杂报。乐贤弟,在舒县时万卷斋的贺老头与你们一道抓乐在下,那件事在江湖杂报上连着登了三回,由贺老头亲自操刀动笔,托福几位已经是江湖知名的英雄侠少,在下也成乐江湖闻名的匪首,两位不会和我装不知道吧?”乐越和昭沅的眼再次直了。昭沅小声问乐越:“万卷斋和江湖杂报是什么东西?”乐越用手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孙兄,我不是和你装,我是的确,毫不知情。”他只在言谈间听南宫夫人喊过那位老者贺老,从没想过他竟是万卷斋的人。是了,论武大会时,万卷斋主人是评判之一,他名贺尧,和那位贺老同姓。乐越抓抓头,“原来那位贺老是万卷斋主人的亲戚。”孙奔道:“他是万卷斋主人的亲爹。” “那么乐越你已经出名了呀!”沐浴完毕后,回到房内,乐越把孙奔所言一一告知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琳箐大喜,杜如渊连连道:“甚好,甚好。”只有昭沅依然没弄明白,万卷斋和江湖杂报到底是什么东西。杜如渊向它解释,万卷斋是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它以贩卖江湖情报起家,渐渐做大后,便兼顾官家和江湖两道,刊印书籍,品评武学门派。如今大江南北,各个像样的城镇中都有万卷斋的书坊,各种江湖盛会,总要邀请万卷斋的人到场。每年的江湖门派兵器武功排行,皆有万卷斋评定。万卷斋的江湖杂报几十年来一直是江湖中最受欢迎的小报,刊录江湖最新大事与种种秘闻,连涉及的朝廷消息都快过官家邸报。万卷斋的消息永远最灵通,最详细,最隐秘,万卷斋的排行榜一直最公正,最权威。江湖杂报上刊出的事件,从来都是被谈论最多的话题。乐越感慨道:“唉,本少侠一向不爱张扬,谁料该出名时竟然挡不住,做好事还是有好报的。”琳箐哼道:“未必,那个孙奔坏事做尽,现在也一样出名了。”昭沅谨慎地插嘴道;“他变成了出名的土匪,不是什么好事吧。”琳箐拍它头顶一记:“你太不了解凡间了,很多凡人做坏事,就是为了变成闻名天下的大坏蛋,还会有很多人欣赏这种坏蛋,这次孙奔算称心如意了。”昭沅迷惘地摸摸被琳箐拍过的地方,凡人的心态总有很多让它搞不懂。但琳箐说的没有错,过了一会儿,孙奔一脸联络情谊的表情过来拜访,从怀中掏出一大叠江湖杂报。琳箐看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孙奔佯装瞧不见,挑出写着舒县战土匪事件的几张杂报指给他们看,其中一张还配上了面目狰狞的孙奔和捶胸吼叫的飞先锋站在一起的画像,只是简单地勾出轮廓,却十分生动。孙奔满脸得意,飞先锋蹲在一旁的椅子上兴奋的吱吱叫。 琳箐挖苦他:“这也能当成光荣事说,你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我要是楚龄郡主,立刻把你赶出招亲会。”孙奔笑眯眯地说:“可惜姑娘你不是郡主,其实在这人世间,比起死板板的小道士,除了嘴皮子之外一无所长的所谓侠少,还有靠着老爹福荫的世子公子之流,很多女人更喜欢我这种武艺高强胸怀大志英俊不羁,有点坏的邪魅男子。”洛凌之不以为意地淡淡笑了笑。乐越皱眉,除了耍嘴皮子,别无所长的所谓侠少,难道是说本少侠?有没有搞错!本少侠的优点车载斗量,岂容你一言抹杀!嫉妒,这是孙奔嫉妒本少侠比他强!哼,本少侠胸襟宽阔,不和他计较。昭沅不忿道:“乐越的优点很多!”他虽然武功差,没才学,没家世,没有洛凌之长得好,但是他的心肠很好!可惜它声音不够高,被琳箐压了下去。琳箐一脸作呕的神情面对孙奔:“我错了,和你的脸皮比起来,城墙差太远了。死板板的小道士怎么了,,某些人可是人家的手下败将。”孙奔吊起嘴角:“那时我已被冷箭所伤。”琳箐道:“喔,我记得当时有人亲口承认,就算没伤也躲不过那一招,现在想不认账了?”孙奔环起双臂:“不错,我现在依然承认,那招喔躲不过,但我会让他没有机会使出那一招。” 琳箐撇撇嘴,懒得再理他。洛凌之仍旧好脾气地笑笑。杜如渊摇着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看着一张江湖杂报:“万卷斋连可能会中选的人选都列了出来,吾明明未曾参加,竟然还排在首位。”乐越凑过去瞧,整整一张报上全是关于郡主选夫的相关事宜,并预测出最有可能成为郡马的几个人,排在第一的赫然是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南宫苓和文霁也在其中,出人意料的事,私生子文霁的排名比南宫世家的长房嫡出少爷南宫苓高。后面有注解说,郡主招郡马,是为了招一个能为父报仇的男人,江湖世家文氏和南宫氏都无法在兵力上对西郡有所帮助,而文霁是私生子,显然比南宫苓更适合做倒插门。这些名单中,自然没有乐越和孙奔的名字,致使,预测名单的最后,画了一张简略的小像,标注着“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乐越道:“江湖杂报可真够狡猾的,最后来这一项,万一中选的人不在名单里,就说成是这位神秘少年。怎么样都全中。”杜如渊摇着扇子道:“否,否,若要如此,说是神秘人士不是更好,何必特意说少年?参选人中,大多都不能称作少年了吧。”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旁还配有一行小字,曰:天广地阔,凤隐蛟藏,休轻年少,不可估量。乐越觉得这行小字玄乎得颇像庙中的签文,他抓抓头:“或者这个神秘少年与休轻年少之句只是想暗示,郡主她喜欢比自己小的?”杜如渊再摇头。 琳菁捧着另一张报:“这个小报消息灵通得奇怪呀,看这里——唐门少负义图郡马,痴心女忍痛舍旧情。是我们在紫阳镇巡夜的时候看到的事情,当时只有我们看见,为什么他们会知道。”乐越道:“不奇怪啊,可能后来他们又闹了一场吧。”琳箐皱眉:“不对!”把小报递到乐越面前,“你看这里,‘城墙边,大树下,夜半无人,唯有月朦胧。泪千行,唤不回,负心郎,明明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些。乐越仔细看了看:“是哦,怪了,我们没说出去,难道是那两人自己告诉万卷斋的线人?”琳箐面无表情道:“这种丢脸的事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乐越也跟着皱眉,这确实蹊跷,难道——琳箐斜眼看孙奔:“当时你也躲在暗处吧,该不会是你说的?”乐越刚要劝琳箐别什么坏事都往孙奔身上扯,孙奔先笑了:“恭喜姑娘,又对在下多了一项了解。”琳箐的神情反而僵了:“不会吧,真的是你”孙奔满脸坦诚地点点头:“人在江湖,当赚则赚,多多益善。万卷斋的报酬甚高。” 他跟着补充,“当然,这种有意境的句子,在下写不出。末尾右下角署名处的,事件提供路人丙是在下,至于撰文者悠悠海棠生我就不认识了,应该是万卷斋自己人。”杜如渊合上折扇,笑道:“未曾想到孙侠士与吾是同道中人。”孙奔谦虚道:“世子过奖过奖。”两人相视而笑,甚是惺惺相惜。琳箐无语。乐越在心中懊悔不已,竟然还有这种赚钱门路,为何他没想到?白白让孙奔把钱赚了去。孙奔声称自己还有要事待办,带着飞先锋告辞离去,大方地把那叠江湖杂报留给乐越等做参详之用。待他走后,杜如渊又拎起那张预测郡马人选的小报:“刚才孙奔在此,我没有点出。”他拿着合拢的折扇在神秘少年的小像处画了一圈,“你们看,这张画像,很像谁?”乐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认真仔细地看一遍,昭沅用爪子戳戳画像,脸都没画全,怎么看?另外三个却眯起了眼,琳箐道:“这个绑头发的样式、脸型,还有大约的年纪……”为什么,那么像……昭沅发现他们的目光都从小报上挪到了自己身上,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你们看出像谁了?”乐越简单明了地回答:“像你。”琳箐点头,昭沅怔住。杜如渊道:“当然,这事儿对我们影响不大,暂时不必理会。”折扇往身边桌上的另一张报上一点,“与我们关系最大的,应该是这里。”乐越等顺着他所点之处望去,只见小报的左上之处有一篇消息,因为关系朝廷,有所避讳,只有寥寥几行——太子回京,册封大典即将举行,今上已立遗诏。傍晚,西郡王府的仆役送来了一张贴,贴上注明,今晚酉时,郡主在府中宴请今天刚到的各位参选。每位参选可带两名随从前往。凡是收到请柬参加宴会的人,就是已经过了第一关,没收到的则要收拾包袱走人。江湖杂报上写得清楚,从城门开始,到这座行馆内,到处都有西郡王府的眼线,他们看似仆役或知客官员,实际在暗中考量参选者的品行举止——这其实是第一道筛选。身有残缺口齿不便者,年过四十者,举止粗野如市井莽夫者,都会被一一挑出记下筛除。乐越掂了掂手中的请柬,怪不得每个参选者到了之后,都要先去沐浴,敢情是在澡堂里考量得更彻底一些。他算是过了第一关,只是不知道,这封请柬,郡主是送给他,还是送给杜如渊的。只能再带两个人去赴宴,带谁比较好?乐越有些头疼。 本来,其中一个一定是杜如渊,但是杜如渊死活不愿意去,说连日赶路腰酸背痛,要提前休息。乐越口干舌躁地劝说他:“杜兄,我这辈子第一次赴宴,什么规矩都不懂,若没有你在旁边指点,可能会出丑。”杜如渊摇手:“无妨,晚上的宴席意在考量人品,郡主是要找能帮她报仇的丈夫,吃饭文不文雅,举止斯文与否一点都不重要,太过做作拘谨反倒不好。你只管按照平时的习惯吃就行了。要么,可以让洛兄陪你同去。”乐越见劝说无用,正要改请洛凌之,琳箐抢先一步说:“洛凌之也不合适。”洛凌之比乐越俊秀儒雅,更讨一般女孩子的喜欢。琳箐担心乐越被他喧宾夺主。乐越不解问:“为何?”琳箐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我想晚上和洛凌之出去打探一下其他人的来历。”洛凌之赞同琳箐,认为查一下其他人的情况比较重要。乐越愕然看琳箐:“也就是说,连你也不能陪我一起去?”琳箐一时也愣了。是啊,她只顾着阻拦洛凌之,没想到把自己和乐越一起赴宴的机会也搭进去了。不过乐越的这句话表示,他原本是打算请她一起去的,这让琳箐很开心。她于是说:“我去更不合适,我是女孩子,你参加招亲宴,带着我过去,有点不给郡主面子吧。”乐越道:“无所谓咯。”他没有当着杜如渊的面把下面的那一句话说出来——反正我从来都没打算娶郡主。琳箐懂得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悄悄翘了起来。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我陪你去。”乐越没有优先考虑带它去,它觉得是正常的,因为它帮不上忙,但,如果没有别人陪乐越,它就和乐越一起去。乐越拍拍它的肩膀:“这才是好兄弟。”应泽慢吞吞道:“本座也陪你一起去。”这个……乐越一时沉默了。应泽道:“照顾后辈之事,本座一向常做。”眯眼盯着乐越,头顶嗖的聚起一朵小黑云,“或者,你不想领本座的情,觉得本座不配?”乐越马上陪笑道:“没有,能得殿下指教,我三生有幸。” 众位参选人所住的行馆有一条专门的长巷可以通往西郡王府,晚上的宴席就设在郡王府内。步行前往西郡王府的路上,有不少待选同行,大多都客客气气地和乐越打招呼,这些人到最后往往都会问一句话:“为何杜世子没和乐少侠同来?”乐越和昭沅轮流回答:“世子赶路太累,身体有些不适,在房中休息。”那些人就不再多问,拱手走开。西郡王府不如定南王府华美,屋宇亭阁都显得有些年份,古朴醇厚,府中处处悬挂着丧帘帷幔,不见一丝活泼的颜色,仆役丫鬟都身着深蓝或暗绿的衣裳,白灯笼,白蜡烛,连灯笼下的穗子都是深蓝色。此时已差不多是夏天了,但踏进西郡王府,乐越蓦然感到一股深秋寒冬的凉意。天已近黑,庭院内只有葱葱绿树,见不到一朵颜色鲜艳的花。乐越昭沅和应泽随着人流走进一间宽阔的大厅。收到请柬的约有二十余人,有的只身前来,也有带了一两名随从。加起来约四五十人。厅中共摆了五张圆桌,众人彼此谦让就座,乐越捡了最下首的一张桌,最不起眼的靠墙位置坐下,方便不引人注意的饱餐。 孙奔赫然在最上首的圆桌边坐着,飞先锋就坐在他身边,他看见乐越,遥遥抱抱拳算打了个招呼。雄赳赳的江湖客都如孙奔一般抢着往上首的圆桌旁坐,穿长衫带随从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则大都选了下首的桌子,以示谦让。乐越发现,到最后,他挑的这张桌上,同坐的全是看起来最有来历的公子哥儿。有个身穿玉色长衫的人在昭沅身边坐下,含笑向他们打招呼。乐越和昭沅茫然地看他,乐越打了个哈哈:“唔,原来是兄台,幸会幸会。”那人道:“今日在浴堂中,文某忘记请教兄台的尊姓大名了。”乐越和昭沅方才恍然想起来,他是那个文家的少爷文霁。乐越报上姓名,文霁惊讶道:“原来乐兄竟是那位守城退匪破妖兽的少年侠士。久仰久仰,之前失敬乐。”座上的其余人顿时也纷纷与乐越客套说失敬。乐越赶忙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当时在场的江湖前辈们厉害,在下顺便沾光而已。”看来江湖杂报的确卖得很不错。楚龄郡主不便出面,由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代为陪客,稍稍寒暄几句场面话后开席,端上酒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很多乐越都叫不上名字,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奢的酒宴,振奋精神,准备不动声色地大吃一场,应泽瞄准离得最近的一盘菜下筷,埋头苦吃。昭沅只觉得眼花缭乱,偷偷戳戳乐越,小声问:“那边那碟好像一个一个小盅的菜是什么?”乐越低声道:“嘘,淡定些。那个应该就是燕窝。”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也难逃过同桌其余人的耳朵,但他们涵养都很足,表面皆不动声色,只当没有听见。昭沅打量四周,认为没人注意,又再问乐越:“燕窝是什么?”乐越再低声和它解释:“就是燕子的窝。”同桌的人就算涵养再好,有的也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昭沅不解,燕子的窝也能吃么?凡人好奇怪。文霁抬手舀乐一只燕窝,放入面前的小碟中,尝了一口,露出赞赏的神色:“久闻西郡王府的大厨师傅手艺高超,果然不错,这道冬瓜乳鸽盅鲜美独特,各位不妨也尝尝看。”到了散席后,回行馆时,乐越特意走到文霁身旁,道了声多谢:“刚才再席上闹了个笑话,把冬瓜乳鸽盅当成了燕窝,多谢文兄借机提醒,又没让我们尴尬。”文霁道:“乐兄客气了,认错菜本是常有事,我头一回吃蟹还不知道怎么撬壳。” 回到行馆房中后,洛凌之、琳箐和杜如渊都在外间中等候,琳箐跳起来问乐越今晚宴席的情形,乐越道:“还好吧,菜很不错,都吃得挺饱。”昭沅和应泽摸摸肚子,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琳箐说:“有没有特意出难题什么的,考验你们?”乐越摇摇头:“没有,只是吃而已,吃完了,就回来了。”琳箐再问:“那么和你一起吃的人是不是都很有来历?”乐越再摇头:“不清楚,除了文霁和孙奔外,其余人都不认识。”昭沅接口道:“我们闹了个笑话,是我不好,乱问乐越,结果把冬瓜乳鸽盅当成燕窝了。”乐越叹气:“是我的错,郡王府每天都要设宴招待参选人,假如这道冬瓜盅真的是燕窝,一碟菜用掉十几个,五个桌加在一起就要六十多个,太费钱了,怎么可能。”他抬手一拍脑门,“是了,从进城门时,我就觉得,这次招亲会,好像有点古怪,可又总说不出来,现在有点想通了。”琳箐瞪大眼睛看他:“什么古怪?我今天和洛凌之去查过没有古怪。杜书呆也没看出什么吧,是不是你想多了。”洛凌之跟着道,今天晚上,他和琳箐一道查探过行馆中居住的其他参选人,都像正派的江湖人或善良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古怪。乐越摸摸下巴:“可能是我多想了。总之,明天再说。”待到睡觉时,分配卧房,琳箐睡了小间,剩下的全睡大间。洛凌之下午已经买好了席子枕头和薄被,依然按照当初住客栈时一样分配,杜如渊和乌龟睡床,乐越、洛凌之、昭沅和应泽都睡地铺。杜如渊对这样分配还谦让了一下,认为按顺序应该轮到乐越或洛凌之睡床,他睡地铺。乐越一边铺席子一边道:“杜兄你还是省省吧,你是读书人,不像我和洛兄这样,练过武的,身体强壮,睡地铺反而更舒服。”杜如渊肃然道:“越兄,不要看不起读书人。读圣贤书者,乐于清贫。餐清风,眠山石,皆可也。”乐越和洛凌之都不接腔,琳箐在小间里扬声道:“杜书呆,你吹嘘清贫节操前,先把身上那套金光闪烁的孔雀装扒下来。”杜如渊伤感地摇头:“吾这样,不都是为了替越兄撑场面?没见识没见识。”琳箐道:“我看你是自己想显摆,别拿乐越当借口。”他们不在同一间屋,竟然还能再杠上,乐越相当佩服,琳箐和杜如渊还在抬杠时,他已经铺好了地铺,躺了上去。 昭沅变回龙形钻进乐越的被窝,熄灯后很久,乐越的呼吸声仍然没有变长,昭沅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招亲会很奇怪?” 乐越恩了一声,转过脸对着它小声道:“我想查一些事,明天你陪我去。” 昭沅开心地应下,缩进被角,酣然入梦。 离五月二十日招亲会开始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行馆中的待选人可以随便自由自在城中活动。 西郡王府规定,参选报名截至到四月十八日,跟着,每十天对所有的参选人进行一轮笔试筛选,三筛之后剩下的人,方能在五月二十日那天被郡主亲自挑选。 有参选者抱怨说,皇上选妃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第67章 四月十三日清晨,吃完早饭后,杜如渊提议先为后面的三轮筛选商讨下战术。三轮筛选分别是武艺,韬略,和品行,距离第一筛尚有半个来月,目前最重要的是多方面地搜集情报。 乐越分配打探情报的人手。琳箐和洛凌之一组,负责查探各参选人详细来历,武功高低。杜如渊和商景负责收集细看江湖杂报等各种小报及西郡王府近日的动向。应泽殿下属于任意人士,他老人家爱跟哪队跟哪队。 乐越最后搭着昭沅的肩膀说:“我和昭沅一起,每天到行馆外逛逛,留意城中和周边的情况。听点街头传言之类。”杜如渊和洛凌之都道这样分配很妥当,没有异议。唯有琳箐不大乐意,她很想和乐越一起每天去逛大街。如果她说要换,昭沅一定会和她换,可昭沅实在不适合跟洛凌之一起做查探来历和武功高低的事情,而且,她不是乐越的护脉神,不可以越俎代庖,插手昭沅该做的事情。只能也表示赞同。 上午,他们便按照分配各自行动。应泽选择留在房里吃点心睡觉。 昭沅心里牢记着昨夜乐越要和他一起去查秘密事件的话,按耐着期待同乐越一道出了行馆后,方才小声问:“你昨天说得想查的事是什么,该怎么查?” 乐越摸一摸下巴:“展示还没有头绪,先随便看看。” 乐越带着昭沅,在几条街上逛了逛,又到了北城门前。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还排着老长的队,乐越和昭沅在靠近城门处徘徊片刻,便有侍卫过来问:“为何在此逗留?” 城里觉得有点闷,想出城逛逛,但看这里好像?严戒?了,是否需要什么文书令牌才能出去?” 侍卫道:“九邑成任何人都能随便进出,只因最近进城人太多,方在进城时稍微盘查,好区分是不是来参加招亲会的,出城则不会如此。” 乐越向侍卫道了谢,转身回行馆领牌符。 行馆负责发牌符的地方叫做知客斋,就在进了大门后左首一侧的厢房中,经行馆侍卫的指点,乐越和昭元顺利地到了门前。 知客斋中坐着两三个文书打扮的人,乐越说明来意,那几人问了他的姓名及住所的房号,取了一块铁牌给他。 乐越问:“在下一行有好几个人,是否美人都要领一块牌子?” 其中一位文书答道:“不用,少侠和随行的人出入城门,只需这一块牌符即可。” 乐越道了谢,带着昭元出门,掂掂铁牌,反复看了看:“果然如此。” 昭元疑惑问:“怎么了?” 乐越小声说:“等出去了再和你说。” 昭元跟着乐越又出了行馆,再到街上四处看了看,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掏出那块铁牌,向它道:“这块牌,是兵营中用的编号牌。” 铁牌一面刻着“甲”,一面刻着“十二”两字,穿着一根普通的麻绳,样式老旧。 昭元依旧一脸茫然,乐越解释道,凡间的兵营在招募兵丁时,都会发这种牌子标识身份。 昭元不解的道:”那为什么给我们的也是这种牌子?“乐越转了转牌子:“故意的,或临时赶制不出来,都有可能。还有,知客斋的文书很有问题。” 昭元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几人的模样,迟疑地说:“你觉得他们太黑?” 乐越称赞地敲一下桌子:“你很行啊,有长进!说的不错,那几人肤色黝黑虽然瘦,但看起来很精悍,手骨节和筋络突出,有粗茧,凭我乐大侠阅人多年的锐利双眼判断,绝对是习武之人的手。” 昭元道:“那他们为什么要装成文书,还要发这种牌子给我们?” 乐越抚摸着下巴:“这就是疑点!”他把茶点向昭元面前推推,“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出城看看。” 北城门钱依然人很多,乐越和昭元径直出了城门,沿着城墙根走了几步,空旷旷的,未有什么异常。他们又向郊野处走,走到一处僻静的树林,乐越左右看了看,向昭元道:“你现在能不能驾云,到天上去看看九邑城和城边四周的情况?” 昭元点头,变回龙形,趴在草丛中念起驾云咒,今日经过应泽的教导,它的法术一直在长进,已经可以扯出一朵稍大的云了,趴在上面,恰好被云挡的严严实实。 昭元拍打着龙尾,用力地升高再升高,飘到九邑城的上空,来回仔细地看了又看。下来之后,它拿树叶变成一张纸,用爪子在上面划出九邑城的布局。 九邑城是个四方形,东西南北皆有城门,共有九条主街,郡王府和行馆都在城北,市集驿馆多集中在城南,城东多为富户的豪宅,城西多是寻常老百姓居住,房舍矮小,多小巷,接道不甚干净。 昭元的记性甚好,连曲折的小街都画了出来。 昭元在四处城门的城墙上点了几点:“这些地方的城墙上都有兵卒把守,不过我在天上没被发现。” 九邑城的城北和城西有山,城东城南则一片平坦,只有荒野,农舍农田和树丛,有条河从城西流过,乐越问:“那么,在九邑城四周有没有兵卒把守?” 昭元摇头。它仔细查看过,没有发现异常。 乐越皱眉沉思片刻,把图纸收进怀中。 昭元问:“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乐越道:“我在怀疑,郡主招亲这件事,是否另有文章。” 昭元和乐越一直转到天黑才回到行馆,琳菁,洛凌之,杜如渊和应泽都在房中,彼此说今天的收获时,乐越先说了今日见闻,又说感觉很蹊跷。 琳菁道:“西郡的郡王夫妇被人杀了,防止北郡的人借着招亲的机会混进来,所以才处处暗桩城外重防吧。” 杜如渊破天荒赞同琳菁:“加入西郡这边全无防备,才蹊跷。” 乐越便没再多说什么。 琳菁和洛凌之再说起今日探查的情况,那位南宫少爷南宫苓已经到了,还特别来拜会他们,乐越当时不在,但南宫苓见到了杜如渊,更有收获,攀谈良久后,满足的走了。 夜半,乐越辗转不能寐,起身走出房门外,纵起轻功爬到中庭的游廊顶上看月亮,少顷,身侧的瓦上有细碎的声音,乐越以为是昭元,转头一望,却是洛凌之。 洛凌之在他身侧坐下,道:“越兄,你是否有心事?出了紫阳镇后,就见你闷闷不乐。” 乐越仰头看着月亮,半晌道:“洛兄,我心中堵着没说的事情,琳菁和昭元不知,但你应该知道。” 洛凌之亦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大家都是朋友,你的身世是否告知杜世子会好些?” 乐越道:“假如告诉了杜兄,会拖累他们父子获罪,但加入待在西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十余年前,天下只有三王,安顺王和氏,忠义王百里氏,孝贤王杜氏。 其中,杜氏因涉嫌谋反而获罪,外戚叛乱,国师凤梧在先帝面前保得杜郡王性命,杜郡王平外戚之乱,重获王爵。 后,百里氏作乱,安顺王奉旨讨伐,百里齐手下副将白震和周立投诚,斩杀百里齐全家有功,先帝遂封白震为镇西王,周立伟平北王,把原忠义王百里齐的封地一分为二封赏给镇西王和平北王,孝贤王杜氏改封定南王,东有京城,帝王所在,故而安顺王未改封号。 未几,先帝病逝,崇德帝和韶登基,和韶体弱多病,常务精力料理朝政,朝中重臣弄权,地方郡王势力坐大,这才有了四王鼎立分据天下的局势。 这段旧事,世人皆知。 洛凌之道:“假如在紫阳镇查的事确实无误,那件事关系隐秘,白、周二人当时大约并不知情。” 乐越道:“我明白,可自从在紫阳镇得知真相后,我竟觉得,西郡王今天的下场不值得同情,我明明知道孙奔来西郡,并不是为娶郡主,而是来报仇,也只袖手旁观。” 他抬起右拳,砸了砸额头:“罪不应牵及子女,我这样做实在有违侠义之道,可又茫然不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 洛凌之道:“我等乃凡人,非仙非圣,心中有了仇恨,就很难放下,但还是要谨慎冷静行事,以免因一时偏颇,误作错事,越兄你以为安顺王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手中无权无兵,何以对付权倾天下的王爷?” “……郡主?” 洛凌之道:“孙奔是个将才,若以复仇之事与他结盟,他定会助你。” 乐越拍拍衣服站起身:“仇一定要报,可我不能用这种低三下四的手段,将来真要混出名头,做过这种事,都不好意思抬头。” 洛凌之随着起身,微笑道:“那么越兄不是已有定论?之前由于对孙奔之事袖手旁观是对是错,实际是不想看西郡主无辜遭难吧。” 乐越怔了片刻,嘿地一笑:“洛兄果然会开导人,佩服佩服。” 洛凌之笑道:“过奖过奖。” 乐越抬头看天,星河璀璨,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比方才轻松许多。 不远处的屋脊后,琳菁死死按住昭元,不让它挣扎。 昭元小声道:‘我们回去吧。”偷听不好。琳菁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低声道:“啰嗦什么!知道乐越有什么难处,帮他排忧解难,难道不是你应作之事?为了尽责,偷听一下有什么关系。” 昭元只能乖乖地闭嘴。 琳菁又补充道:“我,我是来看看洛凌之的,没别的什么。” 昭元无奈地看着她:“想起了一个新学的词,叫欲盖弥彰。” 洛凌之和乐越转过身,琳菁赶紧按住昭沅的脑袋,嗖地缩回屋脊后。 幸好,乐越和洛凌之是回房去睡觉,径直跳到院中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他们。 乐越回到房中,轻手轻脚地躺下,发现枕边只有应泽在呼呼酣睡,昭沅竟然踪影不觅,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躺下后不久,感觉被角处有熟悉的如东,是圆滚滚的小龙轻轻地一点点顶开被子钻进来,还带着点夜雾和露水的气息,最后趴在枕头边缘。 乐越有些好笑,闭上双眼,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乐越赶着再出去查事,吃得飞快,昭沅努力跟上,待乐越放下碗筷时,它咽下了最后一口粥,掏手巾擦擦嘴。 杜如渊、洛凌之、琳菁和应泽都还在或慢条斯理或狼吞虎咽地吃,琳菁瞪大眼看着乐越和昭沅推碗起身:“你们要查什么这么积极?” 杜如渊道:“半夜出去溜个弯早上胃口果然好些。” 乐越嘿嘿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拖着昭沅出门。 琳菁目送他们出去,疑惑道:“这两天乐越搞什么?神神秘秘的,难道西郡主招亲,真有什么不对?”她看向杜如渊,“喂,杜书呆,你好歹也是未来的谋臣,有没有看出什么?”杜如渊故作高深地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商景跟着他一起晃晃脑袋。 琳菁很郁闷。 再向洛凌之,洛凌之绷着那副淡然又清高的死样子说:“未经查实捕风捉影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琳菁更郁闷。 昭沅跟着乐越出了行馆来到大街上,期期艾艾地向乐越道:“对不起,昨天晚上,我有在偷听你们讲话。我只是想帮你忙,你不要生气。”它很讲义气地只说了自己,没供出琳菁。 乐越道:“嗯,我知道。”昨天你鬼鬼祟祟爬回被窝,猜不到才怪。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们这几天出来,你是不是想调查孙奔?”查到孙奔要用什么阴谋报仇,然后阻止他。 乐越道:“调查他没用,他会用什么伎俩,本少侠早已了然在胸。” 孙奔对白家的报复,应该就是先娶郡主,用白家的兵灭了周家,夺回他父王应有的东西,再和郡主说其实你爹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是来报复的。让郡主惊讶悲痛而死,然后再去打败安顺王,最后去打皇帝。 这种情节,说书的段子里或戏文中经常出现,一点也不新鲜。 昭沅钦佩地听乐越分析,最后乐越总结:“所以孙奔从来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中。我要查的,是其他的阴谋。” 昭沅不明所以,任由乐越拖着,直奔城西。 城西都是寻常人家的住处,主街上有矮小的店铺,乐越转到一间茶棚内花五文钱和昭沅喝了两碗大碗茶,与摊主搭讪说了几句话,问到近来生意如何,摊主道:“本来,王爷被害,城中人心惶惶,都说要打仗了,赶着往临县或南郡逃,生意很难做。还好后来郡主招夫婿,人反而多了,买卖也好了,但愿郡主这回能找个百战百胜的勇[将]军。” 昭沅跟着乐越又出了行馆,再到街上,四处逛逛后,乐越领它进了一家茶楼,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 乐越又在城西的小街上转了转,民宅中都一片祥和,未见有什么异常。 乐越却在城西一直逗留到天快黑才回去,各家店铺都逛过,最后还带了几斤烙得脆脆的葱油千层饼回去。 回到行馆,琳菁就把昭沅拉到一边,问今天它和乐越都查到什么了。 昭沅回答:“没查到什么,就是四下逛了逛,乐越老问一些关于城中近日的情况。” 琳箐自言自语道:“难道乐越是想查北郡有没有趁机混入细作到城中趁着这次机会彻底端掉西郡王府的势力?” 昭沅觉得很有可能,但它不能肯定。 到吃晚饭时,琳箐向乐越首,今天她和洛凌之去查了一下孙奔,他最近两天也神出鬼没,她跟了一下,看他进了城南一家客栈,但只是做零工赚钱和客人聊聊天,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琳箐兴高采烈道,“回来的时候,让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们在紫阳镇碰见的那个被抛弃的少女原来是南海剑派的女弟子。她现在就在西郡王府内。因为她的师父,南海剑派的绿萝夫人是郡主的远亲。郡主特意请绿萝夫人前来,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吧。” 这倒是个意外,乐越记得绿萝夫人在论武大会上曾对他赏识有加,不知道现在还认不认识他。南宫夫人,再加上绿萝夫人,昔日的江湖三美,这次论武大会竟然可以看到两位。 杜如渊插话道:“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不知是否属实。西郡王手中,握有安顺王的一个把柄。所以西郡虽然势力最弱,但仗着安顺王的忌惮,也与北郡南郡分庭抗礼了十几年。” 乐越心道,正因这样,北郡才敢肆无忌惮地毒死西郡王。谁会愿意一辈子被旁人要挟,安顺王肯定站在北郡那边,巴不得西郡王府早点完蛋。 四月十八很快到了,这几天内,乐越和昭沅东奔西跑,逛遍了九邑全城。 十八日傍晚,乐越拖着跑酸的腿刚走到行馆门前,便见有匹骏马从街道的一头飞奔而来。 马匹挟着烟尘直冲向行馆的大门,乐越拉着昭沅避到一旁,马上的人身着锦衣,侍从打扮,在大门前一丈处勒住马势,取下身后北的弓箭,搭弓引弦,铮的一声,一枝羽箭绑着一封书信牢牢钉在行馆门匾上。 锦衣人扬声道:“馆中的人听着!吾乃北郡虎贲营校尉李宣,奉北郡王平北大将军周厉之命,前来提醒诸位。未得朝廷旨令,私自集(和谐)会,调动军队者,按本朝律例,以谋逆罪论处。身无官职插手官府之事者,为犯上作乱之罪,皆当诛之,或满门抄斩。若有人敢明知故犯,蔑视朝廷,平北大将军麾下所有兵马,将倾力为朝廷铲灭乱党,匡正律法!” 他话刚落音,门匾上的羽箭突然猛地颤动,倒射而出,一条人影自门内飞出,衣袖一扬,卷过羽箭,抬手接住,转身落到地面。 是那位文家少爷文霁。 文霁瞧了瞧羽箭,道:“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身无官职,前来西郡,只为求亲。在下冒昧请教军爷,光天化日下,手执兵刃,意图毁坏官府行馆,惊扰平民,按照律例,是否有罪?” 锦衣人打量文霁片刻,冷笑一声:“看来这位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了,功夫不错。我只是奉命传话,倘若你觉得有违律例,可前往衙门报官。信已带到,我先告辞。” 四周的空地上已聚拢了一群人,行馆中的人不少也起到了门前。乐越和昭沅目送那一股马后的扬尘渐渐远去,文霁上前几步:“方才那人没伤到二位吧。” 乐越道:“没,只是吃了点土。” 文霁拿着那枝箭又看了看:“这叫作下马威么?还是速把它交给郡王府为好。” 乐越抱抱拳头:“那文公子赶紧去吧,我们先进去了。”道了声告辞,和昭沅一道进入行馆。 赶到门前来围观的其余参选人亦三三两两、议论纷纷地转身回去。 “北郡那边嚣张得可恶!” “搬出朝廷,吓唬得了谁?咱们常年江湖道上走,哪个不是吓大的!” “毒死郡王,还上门挑衅,倘若朝廷姑息,这才叫没有王法!” 乐越身边有个声音道:“看样子北郡的不义已招天怒人怨,就算做不了郡马,也当为西郡出一份力。乐兄你说是不是?” 乐越转头,原来说话的是老相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对刚才北郡校尉的挑衅义愤填膺,出面挡敌的风光被文少爷抢先占了,使得他心中不仇更甚,义正严词,滔滔不绝。直到回到住处后,乐越的耳朵方才得了一丝安静。 郡马参选报名在十八日截止。 第68章 第二日,西郡王府在行馆门边张贴出告示,言北郡目无王法,祸乱天下,今持强欺凌西郡,但西郡王府不敢以一家恩怨祸及无辜,各位参选郡马的义士可自行决定去留。 乐越一行挤在人群中看告示,乐越瞥见孙奔也站在人群中抱着双臂看榜,围观的众人群情激奋,有人高声道:“楚龄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尚不畏惧,发誓为父母报仇,我等若此时退缩,还有何颜面自称大丈夫,存活于世间?” 附和声顿起。 孙奔握拳举起手臂:“不错,我们绝不能走,誓要保护郡主!” 顿时围观众人纷纷跟他振避高呼:“保护郡主!”“保护郡主!” 乐越叼着草棍,冷眼旁观,,抬手跟着应和了两声:“保护郡主……保护郡主……” 待众人散开,琳箐看见孙奔的身影径直向大门外去,忙匆匆向乐越道:“我先去盯着他,等下回来。” 琳箐使出隐身术,一路跟着孙奔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孙奔插上院门,飞先锋从树梢上扑扇翅膀飞下,仰头看向空中琳箐所在的方向,嘎吱吱怪叫两声。 孙奔随即也向这方望来:“是哪位高人跟踪孙某,请现身一见。” 琳箐现出身形,降到地面,孙奔笑道:“喔,原来是姑娘。” 琳箐直截了当道:“我说话不喜欢绕圈,我知道西郡王与你有杀父灭门之仇,你来绝不是想好心娶郡主,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孙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眯起双眼:“姑娘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石凳边的石桌上有茶壶茶碗,孙奔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我即使有什么别的打算,对姑娘和乐少侠一方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或者你是来和孙某商谈联手?” 琳箐哼道:“算了吧,我们自有我们方法,和你不同道。只要你别碍到乐越,我才不会多管。我猜你想娶郡主,借此羞辱折磨她,更利用西郡的势力。但,这样一来,你无法保证有外援,北郡可能会联合安顺王一起对付你,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输得太难看。” 孙奔朗声大笑起来,飞先锋跳到石桌边对琳箐扮鬼脸,孙奔擦擦笑出的眼泪道:“姑娘太看得起在下了,这么精彩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琳箐狠狠瞪着他:“我知道你另有下三滥的阴谋诡计。总之,你走你的独木桥,别干扰我们这边就好。” 孙奔握着茶杯,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姑娘你终于关心在下了,原来又是自作多情。” 琳箐一阵恶寒。 孙奔温柔款款地道:“姑娘请放心,我的妻子,只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 琳箐差点连三天前的饭都吐出来。也不知道是谁一直高喊对郡马志在必得,姓孙的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真是眼皮都不带眨的。 她刚准备离开,孙奔突然道:“姑娘不要以为只有在下会用下三滥的伎俩,记得回去提点一下你们那位一元所长壮志齐天要做皇帝的乐越少侠,别想着采娇花却被毒蜂蜇了手,那位楚龄郡主可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爹妈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与某些心里想什么全挂在脸上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琳箐拧起眉,瞪着孙奔:“你一个大男人,背后诋毁、嚼一个女孩子的舌根,丢不丢人?” 孙奔一脸无所谓:“反正在下一直是姑娘你口中的下三滥。” “……”琳箐觉得与这人无话可说。 孙奔又道:“白震和周厉,最初一个是木匠,一个是酒馆的跑堂。他们欠了赌债,差点被赌庄砍手,幸亏遇到我爹,之后才进入军中。” 起初,白震和周厉只是在他父王百里齐的帐前做小卒,那两人懂得向上攀爬,肯吃苦,会钻营,渐渐越升越高,他父王以为这两人是难得的人才,屡屡破格提拔,最终升为左右副将。白震和周厉还曾在点将台处跪地对天发誓,永远效忠忠义王,以报知遇再造之恩。 两人做副将未有多久,得知朝廷因那句谶语对百里氏有所忌惮,便合谋陷害百里齐,白震偷窥郡王私印,伪造里通番邦的信件,由周厉秘密呈给朝廷,待朝廷的判罪旨意与讨逆大军一齐到来时,百里齐还被蒙在鼓中。白震和周厉二人依然伪装着跟随在他身边,直到败走涂城,白震周厉套出了百里氏的秘密财宝与全部家眷所在,方才露出真面目,杀了百里齐。 孙奔道:“他们杀我父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父王万想不到这两人会拔剑刺向他,直到死都还睁着眼。白震和周厉的夫人陪在我娘、我奶奶、我的姑姑和婶婶们身边,她们下毒毒死了所有的女眷,包括我娘肚子里六个月大的,我的弟弟或妹妹。本来也应该有我,可那时我想要跟着爹,没和娘他们一起离开,藏在我爹的箱子里。被我爹的侍从袁志发现,他让我躲在别院的柴房里,等爹谈完大事再带我去找他,结果……” 袁志为了让柴房中的世子不被发现,有意假装逃跑,将白震和周厉及手下引向外院,最后死在乱刀之下,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 直到白震和周厉拖着百里齐的尸体准备领赏,放火烧别院,孙奔方才从狗洞里钻出逃跑。 孙奔笑道:“可能真是我命不该绝,或者老天知道百里氏冤枉,给我一条生路。我逃出别院,看到到处都在杀人,快跑不动时,突然有一只黑色的四足兽从天而降,把我甩在背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琳箐问:“然后呢?” 孙奔道:“然后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座山上,之后不久,就遇到了我的师父。” 听完了孙奔的叙述,琳箐觉得,他的身世的确蛮坎坷的,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但却情有可原。凭借互脉麒麟天生的直觉,她知道孙奔是难能可贵的将才,说不定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帮到乐越。 孙奔露出雪白的门牙:“怎么,姑娘你不再凶巴巴地瞪我了,是不是对我这个人已然有所改观?” 琳箐心中有些松动,但嘴上依然一点不放松:“你身世坎坷不代表你能恣意妄为做坏事。不过,今天,多谢你的提醒。”她再次隐去身形,化风而去。 琳箐跑去追查孙奔后,乐越和昭沅继续到城里四处查探。 昭沅不解,之前查过数日,乐越曾说查的差不多了,为什么忽然又要再查。乐越解释道,发生了北郡恐吓事件之后,他想看看城中的反应。 城中没有什么变化,城门前已没有了参选郡马的人排的长队,但依然戒备森严,进城出城都会被详细盘问。最近乐越与昭沅常来城门处转,进进出出,守卫的兵卒已经认识他们,任凭他们在附近徘徊,也没有多问。 乐越看了一会儿进进出出的人流,刚要叫上昭沅一道离开,却见城门处进来一辆马车,被兵卒拦下,要求盘查,谁料竟起了喧哗。 那辆马车装饰华贵,有二三十人护送,为首的人坚决不让兵卒查看车内。 乐越和昭沅凑上前看,只见一个骑在马上的老者正和卫兵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不过是一州城守兵,怎敢惊扰相府的马车?” 老者面有皱褶,鬓有白霜,脸上却光光的一根胡子也无,声音甚是奇怪。 卫兵头儿使眼色让一个小卒赶去报信,冷笑道:“我等乃西郡王府亲兵,为防止乱党奸贼混入城中破坏郡主招亲,除了皇上的御驾,所有入城的人与车辆都必须盘查。” 老者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竟连太后河丞相府都不放在眼里,谁给你们如此大的权力!” 一个卫兵道:“老爷子,你举着块牌子就说是太后的信物,谁又能给你证明?焉知不是假借太后河相府名义企图私运兵器刺客入城?让车上的人速速下来!” 老者厉声道:“谁敢!咱家奉太后懿旨,接澹台丞相的千金回京入宫,岂是你们可以惊动的。喊你们本州的知府或西郡王府知道事的过来!” 卫兵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好意思,相见知府大人,还请先让我们盘查。就算车中真如你所说,是名女子,也不过是相府千金,又不是皇后公主,哪里比得上我们的郡主尊贵?竟还让郡主派人来接?” 老者气得浑身乱颤,那群卫兵真的就欺上前去,要去掀车帘,车中突然飘出一个声音:“且慢。”清脆娇婉,好像银铃一般。 跟着,车帘挑起,一名少女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彩色霓裙,鬓梳双髻,美目流转,明媚无双,眉心镶着一点朱红,更多出三分娇艳,裙角两边各缀着细小的银色铃铛,行动间发出碎碎的声响。 少女走到车前,衣袖微抬,露出青葱玉指,半截皓腕,她手中执着一块罕见的朱红色玉牌,玉牌正中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这是国师府的信物,我等奉国师之命,护送澹台小姐回京。请速速让开道路,莫要阻拦”=明艳的少女,朱红的玉牌,竟让门前的卫兵们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压迫。 昭沅攥紧拳头,小声道:“她是凤凰。” 为什么凤凰会在这里?乐越看着那辆马车,豁然明白,车中的女子是已被选中的太子和祯未来的后妃。 凤凰少女明艳无双,乐越却不禁对车中的人更好奇。不知道被挑选做皇妃的女子是不是都像传说中的那样倾城倾国?卫兵们虽对少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忌惮,但此时让开道路又感觉抹不下脸面,有损西郡王府的气派,于是强作强硬,卫兵头儿侧头大量一下少女手中的玉牌,道:“是真的假的?既然太后的手令都敢伪造,何况区区国师府”故意伸手要去摸那块玉。 哪知手指距离玉牌上有数寸远时,指尖蓦地一阵钻心的刺痛,好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卫兵头儿猛的缩回手:“这小娘儿会妖术!” 城门前的卫兵纷纷拔出兵器。少女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未变,卫兵们右手虎口与手腕处俱突然一麻,所有兵器哐啷啷地跌落在地。 正在此时,方才回去报信的兵卒引着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文官打扮的人快马奔来。 那人远远看见少女手中的玉佩,神色一变,滚鞍下马,匍匐在地:“卑职九邑知府李芦,不知国师特使驾临,有失远迎,望特使赎罪。” 少女微微一下,收起手中的玉牌:“我们国师也是奉太后懿旨,派我们与刘公公一起迎接澹台丞相之女进京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向太后和刘公公请恕罪吧。” 李知府愈发惶恐,又连连向刘公公赔罪,刘公公方才受了闷气,很不容易消,李知府赔了许久的罪之后方才宽宏大量的说了一句:“李知府不必自责。” 赔罪完毕,四周的卫兵退避让开道路,李知府亲自躬请刘公公一行入城,少女旋即回到车中,乐越擦亮双眼,凤凰少女开车帘闪身入轿的瞬间,他望见了一张娴雅甜美的容颜。 乐越最近见过不少美女,以琳箐为最甚。琳箐像火,像璀璨的星,像晨曦朝阳,能瞬间让一切黯然失色。西郡主如番邦传进中原的大丽花,艳丽中带着一股丰瑞与强韧,方才的凤凰少女则似天上彩云,绚丽无匹。 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美,如请月出云,如花映静水,娴雅端庄。 乐越一时间有些出神,马车已缓缓前行,将要经过乐越和昭沅眼前时,恰有一阵和风,掀起了一侧的小帘,乐越再度有幸扫见了澹台小姐的侧颜。 只是,他依稀瞄到澹台小姐肩上有一只嫩黄的绒团,似乎还蠕动了一下。 昭沅看到的远比乐越多,它看见那只嫩黄的绒团向他们这边转过头,睁开黑漆漆的眼。 是一只雏鸟。难道是雏凤?可是,方才那位凰女或是澹台小姐的护脉凰神,没道理另外还有一只。 昭沅抓抓头,而且,凤凰有黄色的吗?杜如渊回答:“有,金凤主大贵。” 昭沅于是把在澹台容月肩上看到雏鸟的事情说了。杜如渊也道奇怪,按理说,护脉神只有一个,没道理有同种的两个一起在身边。“或者是因为那只金凤凰太小,所以要其他凤凰帮忙?” 琳箐插话道:“金凤凰主皇后运,彩凤凰主嫔妃运,这两只可差了很多。” 或者因为澹台容月是皇后还是嫔妃尚且不一定,方才出现这种情况?琳箐又道:“当然啦,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只根本不是凤凰而是黄鸟。”凤凰族还有将其他禽族带在身边做随侍童子的习惯。 凤桐身边的小童就是一对喜鹊,所以,那只幼鸟是凰女豢养的小黄雀也不一定。 昭沅半犹豫地点头。 吃完晚饭后,琳箐把昭沅拉到一边:“喂,今晚陪我出去一趟。我想去查查那个凰女的来历。” 昭沅知道琳箐根本不是去看凤凰,她是想去看看那位澹台小姐。可是它不会说破。 半夜,昭沅和琳箐一道来到镇西王府上空,隐隐察觉到凤凰的气息从内院一侧厢房中传来。厢房还亮着灯,琳箐拉着昭沅降下云头,昭沅已经能使用隐身术了,琳箐又在它身上加了一道法障,据说可以不被凤凰发现。 一龙一麟来到有灯的床下站着,听见里面传来女子谈话的声音。 “……今日的境况是小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我还记得当时容月你说,将来要嫁给学问不输你爹爹的郎君。我们还笑你是不是想嫁给那个胡子一大把的莫太傅来着。” 琳箐听见“容月”两个字,立刻嗖地穿墙而过,进入房内,只见房中灯下端坐着两个华服少女,一群婢女立在旁边。 右首一身重孝的不用说是楚铃郡主,她换了女装后比男装时好看了一些,双眉锋利,带着些许英气。 左首那位应该就是澹台容月了。 琳箐细细打量,澹台容月穿着一身浅绿的长裙,罩衫上绣着折枝茉莉花纹,十分淡雅。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梳成云鬟,只缀着几件钗饰,精致又不嫌繁复,琳箐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确实不错,艳丽的凰女站在她旁侧,却一点也抢不了她的光彩。她举止神态异常优雅,兼之看起来端庄温柔,正是像乐越这种凡间男子最喜欢的类型。 琳箐顺带鉴定了一下凰女的羽色品级,这只雌凤凰在凤凰族中等阶应该不低,被她护佑之人,必定是后宫中的佼佼者,大约是个贵妃或最受宠的妃子之类。太子尚未登基,澹台容月可能要先做太子妃,这只凤凰正合她的身份。 听了楚龄郡主的话,澹台容月轻轻笑起来:“是,我也记得,若珊你那时说,你要嫁给最厉害的大将军,我也问你是不是要嫁给张飞。” 两人不禁掩口而笑,楚龄郡主收笑叹道:“我家中遭此变故,不得不拿自己做赌注,为了西郡一搏。倒是还差不多真能找到个很能打的人。” 澹台容月肩上的那只雏鸟依然在,它缩成一团在睡觉,琳箐一时也判断不出它是小凤凰还是小黄雀。 昭沅试着想往近前凑一凑,雏鸟动了一下,突然抬起头,一双黑亮亮的豆豆眼直看向昭沅。昭沅有些惊讶,澹台容月身边的凰女都还没有察觉,这只雏鸟居然能看到他们。 雏鸟歪头看了看昭沅,又看看琳箐,小翅膀扑扇了两下,向前跳了两步。 昭沅捏了一把冷汗,唯恐招来凰女的警觉,琳箐奇道:“这小鬼还挺机灵。” 澹台容月正向楚龄郡主道:“王爷和王妃遭此暗害,若珊你为何不请皇上主持公道?我不大懂朝政,但亦知道,倘若擅动兵戈,私自解决,挑起两郡战事,可能反会获罪。” 楚龄郡主冷笑:“请朝廷主持公道?我父王和母后被人毒杀天下皆知,凶手何人更是一看便知,刑部的官员过来,却说证据不足,疑点重重,此案恐会变成悬案。北郡敢这样做,就是有十足的把握王法会护着他们。既然朝廷不能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求个公道!” 雏鸟站在澹台容月肩侧最靠外处,显得越来越兴奋,连连扑打翅膀。 楚龄郡主又道:“容月,你这次进京,是要做太子妃了吧?” 澹台容月没有回答,但眉目间有些哀愁。 楚龄郡主笑道:“傻丫头,有什么好愁的,太子的年纪和你正般配,听闻相貌英俊,才学好,自幼在玄道门派修习,武功也高。这样的郎君能羡慕死天下的女人。”目光落在澹台容月纤长的双手上,嘴角微弯,“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将来可能还会做皇后。你如果现在就是皇后便好了,我就不用出此下策。” 澹台容月摇头:“从古到今,后宫之中,哪有人能安生过活。你争我斗,处处心机。还不如找一个种田的,打鱼的,只要不饿肚子,足够过活,彼此真心相待,两个人相依相伴到老便可。” 楚龄郡主嗤地一笑:“真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大小姐说出来的话,真的让你嫁了种田的,打鱼的,晓得了世间的辛苦,你就知道刚才说的话有多蠢了。这世上,什么东西不靠争?老天只会眷顾聪明人,强者生,弱者亡。”她拉起澹台容月的手,“好妹妹,我先提醒你,若是不必旁人强,原本是你的东西,也会变成旁人的。” 澹台容月的神色中并没有赞同只是笑了笑,不再反驳。 她肩上的雏鸟扑打小翅膀,猛地一跃,笔直地一头向昭沅撞来。 昭沅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雏鸟已砰地撞在它胸口,拍着翅膀叼住昭沅的衣领,嗖地落上它肩头,再奋力扇翅上跃,往昭沅脸侧啄了一下,亲昵地用脑袋拼命蹭。 昭沅手足无措,琳箐本要拍向雏鸟的手也僵住了。 凰女竖起眉毛,向这方呵斥道:“什么人?!” 昭沅和琳箐还没打算溜走,房中的澹台容月、楚龄郡主和其余人先都愣了。凰女方才醒悟自己不小心喊出了口,忘记有些事情凡人察觉不到。 澹台容月讶然问:“凤铃,怎么了?” 凤铃眼睁睁看着黄鸟在空中某处又蹦又跳,暂时低下头:“小姐,抱歉,我方才……” 楚龄郡主缓缓起身:“看来容月妹妹的这位女婢已经察觉到了。”她忽然看向昭沅琳箐的方向。雏鸟撒娇地依偎在昭沅的颈侧,琳箐和昭沅俱大疑,难道楚龄郡主又是一个能看得见护脉神的凡人?楚龄郡主向着琳箐和昭沅的方向朗声道:“姨母,既然容月妹妹已经发现,你就出来一见吧。” 从琳箐身侧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昭沅琳箐愕然,这个人他们进屋时就在,原来是在偷听,他们还以为是安排在屏风后侍候的女仆。 那人走出来后,琳箐才发现他们认识——论武大会上曾做过评判的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楚龄郡主走到绿萝夫人身侧,向澹台容月笑道:“这是我远亲姨母,听闻容月妹妹来到府中,一时好奇想看看。但她身无封衔又是江湖中人,唯恐唐突,就在屏风后偷看了。” 澹台容月起身,向绿萝夫人行礼道:“夫人是长辈,本该有我前去拜见。是我失礼了。” 绿萝夫人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澹台容月,微笑道:“澹台姑娘美貌温柔,端庄知礼,不愧是丞相千金,和太子实在般配。澹台容月低下头,楚龄郡主赶紧插话:“姨母,你在江湖上待太长时间啦,说话也变得和耍剑一样,直来直去。容月这次只是奉命陪太后说话,其他的事,还没公开提呢。” 绿萝夫人尴尬地笑了一声:“啊,是,我方才一时口快,乱说话了。实在是澹台小姐这么好的姑娘太过少见。我若为人母,一定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媳妇。” 澹台容月的脸微微染了些红晕,道:“夫人过奖。” 楚龄郡主咳了一声:“姨母,我们别总是在嫁人的话题上说个不停。夜已快三更,容月妹妹需回房休息了。” 琳箐向昭沅道:“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回去吧。” 昭沅点头,可那只雏鸟赖在它肩膀上,依偎在它颈侧,昭沅想赶它下去,它用两只小爪紧紧抓住昭沅的衣服,脑袋在昭沅脖子上讨好地蹭。 昭沅不知该如何是好,琳箐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和你这么亲热看来它不是小凤凰,要不然我们拐它回去?” 昭沅向一旁瞄了瞄,凰女站在灯下正暗暗用刀一样的目光刺向这里,假如他们敢拐带这只雏鸟,一定会死的很难看。昭沅无奈向琳箐求救,琳箐轻轻捏住雏鸟的小身体,强行把它从昭沅肩上扯了下来,放到一旁的屏风顶上,再使了道定神咒,方才解决了这块牛皮糖,迅速撤离房中。 回到住处,乐越他们都还没睡,询问琳箐和昭沅有没有查到什么。 昭沅说,没有,只是看了一会儿郡主和澹台小姐还有绿萝夫人聊天。 琳箐道:“也是有的嘛,起码我们知道了,那只凰女并不怎么厉害,不需要在意。” 结果,当然是被乐越和杜如渊耻笑了一晚上跑去偷听闺房中聊天,白做无用功,琳箐很郁闷,恨恨地去睡了。 四月二十日,第一轮比试正式开始。 一大清早,乐越与所有参选人一起打九邑城外的校场处集合。经过数日挑选,总共剩下了八十名待选人。校场上竟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兵卒,手执木棍,站成一个四方阵。西郡王府的外务总管站在高台上,展开一幅卷轴,宣读楚龄郡主亲自拟定的武艺比试规则。 这次武艺比试很有些与众不同,场上共有八百名兵卒,每十人编成一队,每队皆有编号。校场上木桌的签筒中装满写有编号的竹签,参选人依抽签选定跟随自己的十人,在四月二十到四月二十五这几天磨合锻炼,四月二十六到四月二十九四天内各队进行比试。前三十名者进入下一轮筛选。 在场的郡马待选们都很愕然,这哪里是武艺比试,明明就是练兵试练。乐越抽中了第五十六号签,跟他的那十个兵卒大约刚刚被收编进兵营,神色萎靡。幸而乐越有在师门带师弟们练功的经验。先让他们排成一排。教他们用手中的木棍挽个棍花。 十个兵卒中,有三个耸拉着眼皮佯作没听见,五个握着棍子意思地左右晃一下,只有两个照着乐越的方法来做,棍子还没转完半圈,咣啷掉在地上。 第69章 乐越甚是无奈,他左顾右盼,才发现其他人带的兵卒都和他差不多德行。 出身武师镖局之类的人尚好,已经在有模有样地调教。那些世家公子哥儿们各个一副手足无策的模样。 乐越瞄见文霁和南宫苓两位少爷正面带微笑拱手抱拳文绉绉地和那些兵卒说些什么,跟着他们的兵卒全都一脸不耐烦,疲遢遢姿态各异地站着,有的还在打呵欠。 校场的一角,孙奔正在和那堆兵卒聊天,貌似还聊得挺开心,是不是爆出一阵大笑,有几个兵卒干脆坐在地上。 乐越心中安慰了一些,他这边比上不足,比下倒还绰绰有余。 乐越反省挽棍花华而不实可有可无,还是先从基础打起比较好,又带十个兵卒先练习扎马步。那几人不大乐意,向乐越道:“小哥,你懂一榔头西一锤子,到底是要我们做哪样?上战场打仗是要向前冲,你让做的这种,也就蹲茅坑好使吧。” 乐越道:“几位兄台莫要和我开玩笑,我知道军中也要练马步,行军当然要先从马步扎起,下盘稳固,不会走两步腿酸见了敌人腿抖,才好上阵打仗不是。” 那几个人又道:“就算你说的没错,那扎马步也是项基础的长远工夫,六天而已,扎了有何用处?说不定因为腿蹲麻了,上场反而输了。我们哥儿几个也是为了小哥你着想,是吧。” 话虽糙,却有理,乐越有些犹豫了,想一想,决定改练棍法。青山派有一套上敲脑袋下绊腿的绊缠棍法,很是实用,正可以用此处。他向十个兵卒抱抱拳:“各位,在下这次全要仰仗各位帮忙,多多有劳,今天收工后,一起去吃饭,我请客。” 十个兵卒这才勉强精神了一些,拎起棍子,跟着他演练。 这十人练到傍晚,一套棍法才学会了前三式,互相演练时,更是乱七八糟,挥棍乱敲。乐越安慰自己,也就是和师弟们练得一样烂而已。 日落西山收兵时,乐越已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南宫苓踱过来和他搭讪,充满羡慕地认真说:“乐兄,你练的真好。我这辈子只被长辈管过练过,从没管过练过谁,实在不知如何做起。” 乐越诚实道:“实际我也是焦头烂额,毫无头绪,乱练而已。”随即提点南宫苓,“南宫少爷你可以按照你家长辈的方法来练他们。” 南宫苓苦恼地摇头:“不行,我们南宫家训练子弟的方法,是很多长辈一起练一个,这样一个练很多的方法我不知道。” 乐越拍拍他肩膀:“那就只能靠南宫少爷你慢慢领悟了。” 南宫苓有心向乐越学习,乐越喊上他带的十个兵卒去馆子里吃饭,南宫苓立刻效仿,连酒馆都进了同一家,索性拼在一个包间内,二十二个人一起吃了个痛快。 酒足饭饱后,天早已入夜了,南宫苓与乐越搭伴回行馆,南宫苓喝得有点多,舌头微有些大,话微有些多,万幸步履还算稳健,一路絮絮叨叨和乐越聊了很多。 南宫少爷道,其实他不想来参加郡主招亲。郡主身份高贵,又能拿刀枪,上战场,定然不是等闲角色。南宫少爷只爱温顺的小花猫,不爱母老虎。可是他爹提前打听到文老爷的私生子要来参加招亲,为了南宫家的面子,非把他送来不可。他爹说,娶不娶在其次,重要是参与过。为了防止他半路开溜,还特意委托婶娘南宫二夫人一路押送。 南宫少爷充满痛苦地说,乐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娶,但我又不想输,南宫家的人不能输。乐兄,我很矛盾,我该怎么办?乐越恳切地回答他,这个问题有点难,我也不知道。现在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帮不了你。 南宫少爷的表情更痛苦了,长叹一口气:“我为此事,日日苦恼,在行馆中被婶娘看管,不好表露,恐是太过郁结,最近每每愁苦时,心口处,肋骨之间好像堵了块东西隐隐作痛。” 乐越关切向南宫少爷道,别是他行功时真气岔道,多顺一顺比较好。 南宫少爷道:“唉,这种痛和真气岔道不同,只是在深深吸气再吐出时,隐隐有感觉而已,我看医书上说,失眠多虑,肝脾虚火,便容易出现这种症状。” 乐越也试着深吸气,再吐出,竟感觉自己的下面几根肋骨处的内里也有些滞堵和隐隐的刺痛。遂向南宫少爷道:“我也有。” 南宫少爷得知有人同病相怜,十分欣喜,向乐越道:“肝脾虚火很伤身,我最近几日准备按书上所说,用冬瓜捣成汁水,日饮一碗,据说清肝利胆,能好很多,乐兄不妨也试试。” 乐越谢过南宫少爷指点,再一路聊到行宫内,直到游廊岔路处,方才告辞各自回住所。 昭沅、琳箐、洛凌之和杜如渊都在等他,居然连应泽都在,没有吃饱了跑去睡觉,乐越很感动。 他臀部还没沾到凳子,就被连番地询问情况如何。今天去校场不能带旁人,故而昭沅等只能呆在行馆内。 琳箐道:“我和昭沅应泽有使隐身术偷偷过去看你哦,当时你正在和一群人在空地上刷棍子,我们怕耽误你,就回来了。为什么你们每人和一群兵在一起耍棍子?” 乐越无力地道:“那不是在耍棍子,是在练兵。” 琳箐大惊:“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练兵?” 应泽咽下糕点肃然道:“怎样,被本座说对了吧?本座说一定是练兵,傻练兵,小麒麟非嘴硬说你不会那么傻,肯定是在做另一件很有内涵的事情,譬如耍棍。”他呵呵笑了数声,眼角的余光瞥向琳箐。 琳箐咬牙:“哼,不就是每天帮你跑腿买零嘴么?我愿赌服输。” 唔,原来是在拿本少侠打赌,乐越方才的感动顿时化成轻微的辛酸。昭沅默默地帮他端茶,又递给他一块湿手巾,乐越欣慰地接了,在关键时刻,还是傻龙贴心。 洛凌之问乐越:“乐兄,你们不是要比武么?为何突然改做练兵?” 乐越拿湿手巾擦了把脸:“我也不知道,今天到了校场后,宣布的规矩就是如此。”他把规则详细一说。 琳箐道:“哦,原来如此,那么西郡王府倒没算乱定规矩,着的确只能算比武,不能算练兵。” 她随即解释,军中所谓练兵,乃是从阵势、步法、攻守进退的规则到必须遵守的号令等全部在内的操练,以一为整。像这种分出几人,各自演习枪棍,再互相比试,就是比武。只是,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按江湖规矩的比武成了军中常见的比武而已。 乐越恍然,没想到军中学问如此大,今天单是带几个人练习,他已经有些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了。 杜如渊插话安慰他道:“所谓隔行如隔山,越兄只是之前没接触过,不晓得门道而已。待摸熟门径后,再加之领悟和锻炼,便能突飞猛进了。”他又问乐越,“不知道越兄用什么方法带那几人?” 乐越详细地说了一下,琳箐和杜如渊都连连摇头,应泽嗤笑数声。 乐越摸摸鼻子:“我知道方法傻,我只在师门中带过师弟们,不晓得能用什么别的办法。” 杜如渊摇着扇子道:“越兄你首要错的一项,并非方法,而是态度。这十人分到你手下,你要‘带’和‘领’,便不能态度低于他们,亦不能相平。” 乐越刨刨头发:“他们只是暂时帮我忙而已,我并非他们的头领,更不是军官,本就应该平等相待吧,颐指气使,岂不变成跳梁小丑?” 杜如渊轻哂道:“又错,不低于并不等于颐指气使,今日十人明日后日就可能是千人万人,驭兵者、驭国者,先要懂得驾驭人心。” 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心甘情愿地卖命?乐越砸砸额头,这境界实在太高了。 琳箐阻拦杜如渊道:“书呆子,你那个什么御心之流太高深了,还是先从最实在处说,乐越现在带他的十个人怎么练比较好。我们一起来出出主意?” 乐越起身道:“不然还是我自己先想一想,等真想不出了,诸位再帮忙吧。”他大步走到外面去洗脸。 琳箐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应泽道:“没有,卿遥的徒孙说的没错,此事需他自己领悟。” 半夜,乐越又悄悄起身到屋外看月亮,昭沅尾随在他身后。 它看到乐越爬到游廊的屋脊上坐下,便也跟过去,站在他身边。乐越望了望它,并没说什么,昭沅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乐越不说话,它也不说话。 坐了很久之后,乐越开口道:“我想说一句可能会让你泄气的话,我真的不适合做皇帝。我就是个天生的百姓命,发号施令,驾驭他人这些事,我做不来。” 昭沅轻声道:“我觉得你很合适,没人规定皇帝必须怎样做。” 乐越笑了一声:“皇帝就是管人的啊,管百姓,管大臣,管江山,管整个天下。” 昭沅默默的看着他,道:“我以为你从不会说自己做不到。” 乐越脸皮微微一僵:“人贵在与自知,我一向具备这种品质。” 招远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就不要勉强自己,按照你想做的去做。” 乐越苦笑道:“你这句话可真够伟大的……我做不了皇帝,你怎么办,就无法打倒凤凰了吧?其实,我算是你的负累。” 昭沅黯然,这的确是最让它感到沉重的问题,不过,它此时最想告诉乐越——“你不是我的负累,我也不是你的负累。” 因为在知道乐越是它要守护的人之前,它和乐越,就是朋友。 结果怎样尚不可知。 但,我和你遇见了,我和你有缘。这便很难得,我很开心。 乐越闷头做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好吧,就冲你刚才这句话,这一回,我就认真搏一把!” 第二天清晨,乐越很早起床,在行馆不远处的小街边买了一大堆油饼糍粑小笼包蒸饺烧卖茶叶蛋,装了一提篮,提回去呈到应泽面前。 应泽用筷子夹起一枚烧卖,端详良久,问:“卿遥的徒孙,你为何不去找小麒麟或是那只龟?” 乐越道:“他们都没打过仗,论境界,与您老人家无法相比。” 应泽道:“你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求本座,怎么想不到如何让那些人听你的话?” 乐越愣了愣:“就算他们诚心帮,我知道只用这几天该怎么练好。” 应泽吃了个烧卖,又尝了只小笼包,才又开口:“是一个对一个,还是一队对一队?” 乐越怔住,道:“不清楚,王府的人没细说,不过,那么多人,单对单的话,有点……大概是一队对一队。” 应泽道:“大概?这都是大概,还怎么定方法?” 乐越沉默,片刻后向应泽抱抱拳头:“多谢殿下。两句话让晚辈豁然开朗。” 应泽傲然笑笑,不做回应。 一起吃早饭时,昭沅发现乐越的眼直直的,还是把剥下来的鸡蛋壳在碟子中分成两堆,用筷子拨来拨去。 琳箐小心地问他:“乐越,要不要我……” 洛凌之开口,打断琳箐的话:“乐兄,时辰差不多,你该去校场了。” 乐越这才猛地回过神,三口两口吃完饭,擦擦嘴道了声别,一溜烟出门去。 琳箐有些闷闷不乐,直到吃完饭后都没有再说话,洛凌之和昭沅收拾桌子洗碗,拿起琳箐面前的空碗时,洛凌之道:“让越兄自己考虑一下比较好。” 琳箐立刻抢白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什么都没说嘛。”她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的太生硬,又转换话题,“还有,洛凌之,你比乐越更需要多知道些兵法及运用之术。你……对这些了解的多吗?” 洛凌之没说话,只是好脾气地摇摇头。 琳箐接着说:“那么,让杜书呆介绍你基本兵书吧,我和你研究一下。” 洛凌之微笑,点点头。 等洗完碗,收拾完房间后,琳箐去找洛凌之:“我们今天就开始研究吧。” 洛凌之顺从地与她在木桌边对面坐下。琳箐眨眨眼:“从哪里开始比较好?你什么都不会,又没什么现成的兵书,呃,不然我们从最简单的……” 洛凌之温和地开口道:“从训练几个人,小队对阵开始吧。” 琳箐看了看他,转开眼睛:“嗯,这样也好,不过,就是和乐越现在做的有点像,那也没办法,不可避免嘛……那么我们……开始吧。” 洛凌之的眼角微微弯起:“那正好,我还可以和越兄随时切磋切磋。” 琳箐抬起眼,恰好与洛凌之清澈的双眸对视,立刻迅速低头,抓起纸和笔,开始画小队的安排和各种阵图。 杜如渊和商景出门去书坊买兵书了,昭沅和应泽一起偷偷去校场看乐越,房中一时只剩下了琳箐和洛凌之。洛凌之的确资质悟性非同一般,琳箐毛毛躁躁地讲,他竟能一听便通,还一举反三,最后在纸上与琳箐画图对局。 把一张画满的纸拿到一边时,琳箐忍不住问:“洛凌之,你为什么一点牢骚也没有?” 洛凌之的神情有点疑惑。 琳箐干脆直接地说:“我为了和孙奔赌气,拉你下水……然后一直,也没有尽到做护脉神的本分。总是想着乐越比较多一点……你应该会有牢骚吧……” 洛凌之笑了笑:“我觉得没什么。” 琳箐睁大眼:“不是吧,我以为,谁都难免会有点生气的。” 洛凌之再笑笑:“人与人之间总有不同吧。我当时是很意外,但……别的没什么。还觉得,很有趣。” 琳箐的眼睛真的更大了,洛凌之取过一张纸,提起笔杆:“可能我这个人比较无聊。” 到了傍晚,昭沅和应泽回来了。 昭沅说,乐越今天很顺利,那些人都很听他的话,他还把那些人分成两组,练习对战。 琳箐很开心,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都露出喜悦的神色。 昭沅很高兴地说,乐越比很多人做得都好。 应泽嗤了一声:“比他好的人也不少,那个孙奔比他强多了。” 琳箐皱眉:“怎么会?昨天我们看见过,孙奔明明比乐越差,他带的那些人都不动,坐在地上聊天。” 昭沅耸拉下脑袋:“可是他今天的确很强,数他最强。” 第70章 晚上,乐越满身汗气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关于他突飞猛进的夸赞始终抱谦虚的态度。饭后,他去浴堂泡了个澡,等到琳箐洛凌之杜如渊等都睡下,又悄悄起身。 昭沅尾随在他身后,乐越又上到游廊的顶上,从怀中掏出一把黑白棋子,在屋瓦上摆。 昭沅到他身边蹲下:“要不要我帮忙?” 乐越对它突然出现一点也不意外,递给它白子,指着屋瓦道:“假如你的白子只能呆在这边瓦上,我的黑子在另一片,你的白子想要越过瓦缝,打败我的黑子,一对一会平局,你要怎样?” 昭沅先拿两枚白子,越过瓦片去碰乐越的一枚黑子,乐越又拿过另外两枚黑子,这样摆来摆去,竟然十分复杂,可以想出很多方法。 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子对阵,昭沅忽然感应到一丝特别的气息,它猛回头,看见一旁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锦裳的身影,那身影轻盈地飞掠过来,落在昭沅身边:“终于找到你这个小贼了!” 乐越讶然,是那个凰女凰铃?昭沅站起身,挡在乐越面前:“我不是贼。” 凰女皱皱鼻子:“你就是!偷听贼!前天是我没办法追你们,才会让你们跑掉。我……”她话没说完,从她肩膀上飞起黄乎乎一团,一头扎向昭沅,又蹭到它肩膀上。 凰女跺脚:“喂喂,阿黄,回来!” 乐越奇道:“这是什么?”向依偎在昭沅颈旁的黄绒团伸出一根手指,黄绒团立刻转过脑袋,往他手指上啄了一下,亲昵地蹭蹭。 凰女气得咬牙:“你这个和谁都熟的家伙,回来!” 乐越伸手从昭沅肩上抓回雏鸟,雏鸟不情愿地在她手中用力挣扎。凰女用手指弹它脑袋:“你,我回去一定告诉君座和凤桐哥哥。有你苦头吃。” 雏鸟缩缩脖子,继续不屈不挠地挣扎。 乐越笑嘻嘻地搭话道:“凤凰姑娘,你是不是奉你们君上和凤桐公子的命令来抓我们的?” 凰女清淩淩的双目扫了一眼乐越和昭沅:“我们凤与凰各有司职,只要不犯到我管的事情,我不会多管闲事的。不过,那些别有用心的偷听贼被我抓到就决不放过!” 昭沅心虚的解释:“我们、我们只是想去看看澹台小姐长什么样子,好奇而已。” 凰女冷笑:“骗鬼!” 乐越道:“凤凰姑娘,深更半夜,你还是回服从好好保护澹台小姐。这里虽然是郡王府,可不很安全,连郡王和王妃都被毒死了。你还是小心为妙。” 凰女板起面孔:“不劳你们虚情假意的费心。我们凤凰保护的人,谁动得了?有想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人,已经修理了,我今夜只是想查查他的底细。倒是碰见了你们。算了,有凤桐哥哥收拾你们,你们一定跑不掉!” 郡王府中出现了对澹台容月不利的事情?乐越心中微动,脸上却笑道:“是,有凤桐公子收拾我们,我们怎么跑得掉,所以姑娘赶紧去忙正事吧。”有意无意补充一句:“既然忙着赶路,何必在郡王府中多耽搁?” 凰女道:“耽不耽搁关你什么事?”瞥一眼昭沅,丢下一句,“今天我还有事,暂时放过你这个偷听小贼!”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乐越遥遥望向郡王府的方向,摸了摸下巴。 第二天,乐越早饭后匆匆赶往城外,他和十个兵卒定好在东门外的旷野处练习。拐到大街上,恰好遇见一队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出了东门,正是澹台小姐一行。 这一去京中,恐怕就是王妃了吧。乐越让到路边,在马车经过他身旁时不由自主一望,恰好,与微微挑起的车窗帘后,一双美丽的眼睛对上。 天与地仿佛凝固了一瞬,再重新活起来时,马车与那盈盈的双眸都已远去了,唯有乐越呆站在路边。 昭沅在半空中看乐越,它身边琳箐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怎么办,偏偏就是今天琳箐非要偷偷跟着乐越,还非要从出门时就跟着。结果…… 凡人的感情,很难说,昭沅苦恼的搓搓前爪。 琳箐一言不发,等乐越活动了,就继续跟着。昭沅想找点什么说,琳箐却自己开口了,声音还很正常:“澹台容月进了京城,就要嫁给太子了吧,真可惜呀。” 所以琳箐基于同情不会吃醋了吗?昭沅嗯地回应了一声,很复杂嗳。 琳箐戳戳它:“咦?你看,孙奔!” 昭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不过孙奔昨天选的地方在城北啊。”他今天往城东干吗?和乐越选相同的地方?街上的乐越没有看到孙奔,孙奔却看见了他,于是立刻绕进一旁的胡同中,改小路穿行。等乐越出了城门后一段时间,才左右四顾的出了城。 昭沅和琳箐见他拐进官道边的树丛,一直沿着官道前行,飞先锋遥遥在一棵大树上扑打翅膀,比比划划。 琳箐皱眉:“孙奔好像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 今天的演练,各组可以挑选地点各自练习,这样做,一来不会互相干扰,二来可以防止有人偷学他人的训练方法,以保公正。 乐越带着他的那队人在树林的一处空地上,昭沅特意找寻其他队看了一下,尤其是孙奔。连它都看得出来,那几人完全被孙奔掌控在手中,对孙奔的指令非常服从。孙奔让他们先单对单的对打,再把刚才对打的两人分做一组,与另一组对打,然后再合成三人、四人、五人组、或六对四,三对七等等,拆开组合,既能练单战,又练配合和对局。均衡对局、弱对强、强对弱都顾及到。异常周全。 和他一比,乐越那种分作两批或合练拳脚是……差了很多。 琳箐道:“孙奔做了土匪头子这么多年,又打劫县城,自然经验多。乐越现在比他弱正常。之后一定会比他强的!”拍拍昭沅的肩膀,“我们要对他有信心!” 昭沅重重地点头。 唯有应泽哼道:“但看资质,难。” 对老龙向着孙奔,琳箐很不忿,幸而应泽之后又负手,悠然远望:“若非有本座点拨,他这辈子休想超过孙奔。” 大家恍然醒悟应龙殿下在拐弯自夸,都不再说什么了。 昭沅看到桌上摆的琳箐和洛凌之所画对阵纸,捧起来仔细看,凑到琳箐身边:“能不能也教教我?” “乐越乐越!” 乐越匆匆忙忙赶往练兵地点的路上,忽然听见琳菁的声音在天上喊,再一瞬间,她已经拉着昭沅笑盈盈地立在眼前。 还好现在附近没人,乐越擦擦冷汗。 琳菁满脸神秘地小声道:“告诉你件奇怪的事情,刚刚我和昭沅发现,孙奔正在跟踪澹台容月的马车,澹台容月是未来的太子妃,如果在西郡出事,西郡一定逃不了责任,孙奔是想利用则个来陷害西郡吧?” 这个……乐越敲敲额头:“孙奔好歹算是个大丈夫,不会去伤害一个弱女子的吧?” 琳菁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他来西郡参加招亲,不就是处心积虑地要对付郡主这个落难女子吗?这种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乐越皱起眉头,他的确有些放心不下澹台容月。想了想,他让琳菁和昭沅继续跟踪孙奔,自己则迅疾赶往与那十个兵卒约定的演习处,请他们自行演练,午时他自会带酒菜前来。 那十个兵卒乐得偷懒半日,听说还有酒菜吃,立刻雀跃答应。 天阴无风,空气湿热,乐越赶的急,身上渗出黏汗,透湿衣衫,他捡近路奔向官道,接近离城不远的小山时,忽然觉得肩膀上被什么东西戳了戳,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跟着,一枚小石头啪嗒砸在他的头顶,旁边的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乐越抬头,只见孙奔正抱着手臂站在树上,冲他露出雪白的牙齿,飞先锋蹲在孙奔身边,向他挤眉弄眼地丢石子。 琳菁拉着昭沅嗖地出现在乐越身边,琳菁横起眉毛向孙奔恶狠狠地道:“喂,你别过分啊。” 昭沅歉然的看着乐越,因为飞先锋对它和琳菁身上的仙气特别敏感,他们不敢跟的太近,只好远远地隐在半天空中。不想乐越跑的太快,它随急急忙忙地戳了乐越两下肩膀示警,却已无法阻止他进入孙奔的察觉范围。 孙奔挑眉:“好像是三位在跟踪在下吧,怎么反倒说我过分?” 琳菁直截了当地道:“我们跟踪你是因为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澹台容月,说吧,你打什么坏主意?” 乐越抱抱拳头:“孙兄,跟踪你是我们不对,我知你与西郡有深仇,得知你跟踪澹台小姐的马车后,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过来看看。望孙兄谅解。” 孙奔笑道:“乐少侠越来越会说话了。”直接忽略琳菁,纵身跃下树,向乐越摇摇手指,“几位误会了,我知道等下有场好戏要演,方才特意过来看。在下虽与西郡有血海深仇,还不至于对付一个与此并不相干的弱质女流。” 他说的坦荡,乐越倒有些汗颜:“是我们误解孙兄了。” 孙奔一脸不以为意,十分大度地道:“反正各位没把孙某当过好人,如此猜测,不足为奇,无妨无妨。”飞先锋抓住他的袍子角,嘎嘎吱吱叫了两声,表示它十分相信主人的人品。 琳菁哼了一声,孙奔假装没听到,眨眨左眼:“几位既然已经来了,和孙某一起看戏如何?” 小山坡上的草长而密,匍匐在其中,身形能被彻底遮蔽,透过草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坡下官道的情形。 笔直的官道在通过山脉时也变得稍微狭窄和曲折,澹台小姐的马车和随行的人正缓缓向这边行来,轿子和马匹都行的异常缓慢。 乐越按死一只趴在脸侧喝血的蚊子,低声道:“他们的速度慢的有些奇怪。”他解开身上挂的百宝囊,取出一枚驱蚊药丸握在手中,又拿了一枚抛给孙奔。 孙奔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跟着道:“看那些马,头下垂,腿打颤,显然是中了毒。他们被人算计了,一会儿定会出事。” 护卫已经察觉到异样,走到一辆马车前说了几句什么。宦官刘公公从车上下来,和护卫一起走到马前看了看,然后很激动地比划说了些话。澹台容月的马车车帘掀起,凰女凰铃走出来,递给护卫一件物品,说了几句话,又回到马车内。很快,马车转了个方向,又开始缓缓前行。 乐越他们屏息凝神地慢慢接近车马队。 昭沅跟在乐越身边,学他一样猫起腰,蹑手蹑脚地走。孙奔侧转过脸,向它道:“你不用这么辛苦,和那位麒麟姑娘一样隐身不是更方便一些?” 昭沅恍悟,不好意思地笑笑向孙奔道谢。隐身在空中的琳菁敲了它后脑勺一记:“不用和那种人道谢!” 孙奔噙着一抹笑,假装听不见,反倒是昭沅露出些歉意的神情。 琳菁气闷,飘到乐越身边小声道:“你多教教傻龙嘛,你看它这个呆样,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拐走了。” 乐越心道,傻,正是它最难能可贵的品德。你和应泽殿下天天调教,也没见把它调教好。不过昭沅虽傻,却是怎么被拐也不会走,乐越对于这点非常肯定。 孙奔见乐越没什么反应,更气闷。昭沅用了隐身术,和她一起飘在空中,琳菁便拉住它叹了口气:“唉,你还是跟着我,让我罩着你吧,那些人都靠不住!” 昭沅顿时感激地冲着她笑:“嗯,琳菁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琳菁觉得两眼有些发黑。 走到将近山脚下时,树林中隐约传来打斗声。乐越精神一振,快而无声地赶过去,隔着树和长草,遥遥看见前方的河边,护卫们正和十余个蒙面黑衣人打斗,澹台容月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旁。 昭沅恍然悟到,这些蒙面黑衣人早就算计好了,马匹中毒后大约在这里开始走不动,车队会到河边来,所以才埋伏在这里,只是它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知道太子妃他们会来河边,而不是回城里?” 乐越道:“马已经中毒,回到城中很浪费时间,出门在外,一般人都会随身带些简单的解毒药丸或治疗马匹瘟病的药草,让马多喝点水也有解毒作用,而这条河,是这附近唯一的水源。” 乐越摸摸下巴,刺客们算计的很周详,他们真正的来历和目的很耐人寻味。 孙奔兴致盎然地抱起手臂:“孙某邀请你们来看的这出戏精彩否?” 琳菁现出身形,冲他道:“喂,孙奔,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孙奔满脸无辜:“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猜到有人要对未来的太子妃不利,所以过来看戏而已。” 猜到了不利会猜不到是谁?琳菁撇撇嘴。昭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需不需要过去帮忙?” 乐越还没开口,琳菁就道:“不需要吧,那只小凤凰可不是吃素的,这几个人还不够她弹下手指头,除非乐越有意去表演下英雄救美。” 乐越原本的确有点跃跃欲试英雄救美之心,被琳菁一说,反倒不太好冲下去了。 孙奔呵呵笑了两声:“很有道理。”他打个呼哨,忽然向前跃去,大翼猴扇翅飞上天空。 琳菁瞪大双眼:“喂,你要做什么?” 孙奔头也不回地朗声笑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要去英雄救美,在太子妃面前表现一番。” 琳菁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咬牙推乐越:“你也去!赶快去英雄救美,反正没危险准赚侠义的,别被孙奔抢光风头!” “这个……不太好吧。”乐越装模作样地踌躇一下,“不过,身为大侠,路见不平,即要拔刀相助才是,固然不需要我去,多个人总能多帮点忙……” 昭沅知道乐越其实很想去,便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吭声。 琳菁狠狠一脚踹在乐越腿上:“想去快去!不要假惺惺!” 乐越揉揉腿弯处快步冲向打斗地点,昭沅很义气很陪在他身边。 乐越边跑边喃喃自语:“琳菁从来没这么对待过我,难道她真的移情别恋了?” 昭沅依然沉默。 等乐越冲到战场,孙奔已经左右开弓,身姿英武地对付刺客,配合飞先锋在天空的嘶吼盘旋,尤其精彩。 乐越拔出腰间的破剑,摆了个潇洒的姿态,纵身凌空跃入打斗圈,瞄准一个黑衣蒙面人劈了下去。 昭沅在战圈外揉着爪子观战,十几个刺客武功都不弱,但护送澹台容月的护卫都是宫中的御前侍卫,身手自然了得,原本就压制得住这些刺客,再加上乐越和孙奔帮忙便更加应对轻松。黑衣蒙面人见讨不到便宜,其中一个人虚晃一招,身前炸开一团烟雾,弥漫扩散,另外十几名刺客随之跃入浓雾,眼看举要成功逃窜,飞先锋掀动皮翅,鼓起腮,吹起一阵旋风,烟雾消散,刺客们再次暴露无遗。 护卫中为首的喝道:“擒住活口,询问来历!” 黑衣刺客迅速向四方跃去,竟是各自逃离,有几个护卫正要追上,却闻半空中的飞先锋厉啼一声。 众人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依稀是一块巨石,向着澹台容月的马车笔直地砸下,护卫们不由得齐声惊呼。却见那巨石即将砸到澹台容月的车顶时,竟蓦地一顿,硬生生静止在空中。 众护卫一时都睁大了眼,少顷后,方才发现,巨石并非凌空悬着,而是被一个纤细的红色身影单手托住,只见那红色身影足尖在车棚顶轻轻一点,盈盈落下,将手中的巨石轻轻放在地上,好像她放下的只不过是一颗小石子。 马车的车帘挑起,凰女凰铃从中走出,向琳菁微笑道:“多谢。”她这样笑着,双眉却微挑,眼光射出的暗语分明是“不稀罕你多管闲事”。 琳菁只当看不出,也微笑道:“不用客气啦,要谢的话,谢我们公子好了。”说着,走到乐越身边,双眼闪着星星灿烂地笑,“公子,你刚才退敌好英勇!” 乐越冒着冷汗想,谁都不如你英勇。 凰铃便又看向他,客气地微微笑了笑,乐越僵硬地还以微笑。 马车中传出一个轻柔的声音:“凰铃,究竟发生了何事?” 凰铃侧转回身,躬身答道:“小姐,方才刺客用巨石袭击马车,多亏一位少侠的丫鬟相救。” 车中沉默片刻,跟着车帘一挑,竟然是澹台容月盈盈从车中走了出来。 四周的护卫急忙低头,澹台容月走到车下,向乐越与琳菁的方向深深一揖:“多谢几位救命之恩,容月必当竭力报答。” 乐越忽然有点手脚不知该如何放的感觉,急忙道:“姑娘不必客气。” 澹台容月抬起双目,深深望向乐越乐越的心在这一望中蓦然跳快了几拍。 澹台容月肩上的雏鸟在她走出轿子的那一刻便发现了昭沅,立刻兴奋地扇动翅膀,向它扑来,再次依偎到它颈侧,叼住它的一绺头发,又蹦又跳。 在场的凡人除了乐越外都看不见它,凰女不好发作,昭沅只感到她的眼神如针,不断地扎过来,但它也不能乱动。 乐越与澹台容月相对凝望,昭沅似乎能看到琳菁身上不断冒出的黑气。她上前一步,恰好斜挡在乐越和澹台容月中间,道:“澹台姑娘,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竟然用巨石击轿这么狠毒的手法,可见对你的恨意非同一般。” 澹台容月敛眉道:“家父在朝中为官,应有不少仇家,但究竟是谁做下此事,一时真的难以判断。” “澹台小姐此番奉旨进京,大约也让不少人眼红吧?”乐越摸摸下巴,“可惜巨石落下的时候那些刺客全趁机跑了,若能抓到一两个,或者能看出来历。” 突然有个声音朗声道:“正好,在下刚刚抓到了一个。” 乐越转过头,只见孙奔肩上扛着一个黑衣人,大步流星走来,到近前,把黑衣人噗地丢在地上。 澹台容月的侍女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扑鼻的匪气,赶紧挡在自家小姐身前。 黑衣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乐越俯身去看,孙奔简略地道:“死了。” 侍女们惊呼一声,用袖子挡住脸,瑟瑟发抖,澹台容月也转过了身。 乐越蹲下按按黑衣人的颈侧,的确已经死了。 孙奔随着蹲下:“那群人跑的太快,我只跟上了这一个,他们牙齿中都有毒囊,被我抓到后就咬破毒囊自尽了。我还没来得及搜身,翻查一下,说不定有证据。” 乐越和孙奔一起在黑衣人身上翻查搜索,解开尸首的衣襟后,发现刺客的左胸前有一块刺青,是株开着花的草。 乐越不确定地道:“这是兰草?” 孙奔眯眼看了看:“是兰草。” 护卫首领失声道:“兰草刺青……难道是兰花会?” 乐越心中微惊,根据这几日琳菁和洛凌之收集来的线报,西郡王府的秘密暗卫组织就叫兰花会。对澹台容月下手的人,怎么会是西郡王府?侍卫们噤声不语,孙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护卫首领立刻奔向刘公公的马车,躬身禀报,车内却没有动静,护卫首领告声罪,掀开车帘,探身进去,发现刘公公昏在车中。大石从天而降时,曾听到他老人家的惊呼,看来是那时刺激过深,厥过去了。 凰铃做主到:“不管此事是否西郡所为,护送澹台小姐进京都是当务之急,可将这句尸具就近掩埋,待回到京城后,再着人盘查。” 护卫首领却不甚同意,一面着人救治刘公公,一面道:“只怕回到京城之后,凶手早已将证物等销毁,什么都查不到。” 凰铃含笑道:“折回西郡王府就能查得到?只有一具尸体,一块刺青,西郡大可推脱被人陷害,此处是西郡地盘,官府未必中用,只有我们这几人,就算真的查到凶手是西郡王府,又能奈他何?” 护卫首领哑口无言,他本来并没太把凰铃当一回事,觉得她虽是国师府派给澹台容月的女婢,又懂些玄法之术,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而已。 但方才那番话,令他收起了轻视之心,明白就算是个小小女婢,出身国师府也不会简单。他的态度恭敬起来,道:“姑娘说的极是,回京城要紧。” 第71章 澹台容月却忽然道:“且慢。我们还是回西郡王府,将此事告知郡主为好。” 凰铃微微躬身:“奴婢知小姐与郡主有金兰之谊,不忍怀疑。但西郡凶险,已毋庸置疑,安全起见,小姐必须快些离开。” 澹台容月从容道:“凰铃相劝有理。但是,一来,我不相信西郡会刺杀我,郡主与我情同姊妹,她为何要害我?倘若真要害我,在郡王府时下手岂不更方便?若想撇清关系,大可等我们离开九邑地界后再派出刺客。” 乐越却蓦然想到前日半夜,凰铃曾说有人要加害澹台容月,不过被她发现了。 澹台容月继续道:“……二则,我们毕竟在九邑城外遇袭,按照常理,亦应向当地官府报知此事。倘若径直回到京城,岂不是会让官府和郡王府徒然背上一条管治不力的罪名?”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琳菁插嘴道:“留下一两个人回九邑城中报知此事,其他人立刻护送澹台小姐回京城不就行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我想,由我亲自向楚龄郡主说清此事,会更好一些。” 琳菁忍不住向他翻翻眼睛,连乐越也有些无语。 如此凶险,澹台容月竟然还念着闺蜜的感受,这到底是善良过头,傻过头,还是想显示宽厚过了头?但澹台容月如此坚持,凰铃名义上只是女婢,不能太顶撞于她,便道:“既然澹台姑娘坚持,奴婢不能违背,再继续纠缠,说不定又过来一批刺客。”遂转身吩咐侍卫首领,“邓总管,有劳你带两个人先回九邑城中通报,待刘公公苏醒后,我们再护送澹台小姐回城里。倘若你发现情况不对,拜托用烟火传讯。” 护卫首领点头答应,点了两名侍卫,匆匆徒步赶回九邑。 乐越抓抓后脑,向护卫们道:“几位在此保护澹台小姐,在下去查查方才丢巨石的地点。”其实这件事,要查也好查,大石击车这一招,是学了古时候张良刺杀秦始皇的方法。当年张良找了个力士又动用机关帮他丢石头,不知这些刺客用的是什么方法。从大石飞来的方向能大概推算出丢石的地点是在山坡的高处,方才他们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觉那里有人埋伏。 乐越与琳菁昭沅奔向山坡,孙奔也跟在他们身后,飞先锋向澹台容月扮了个鬼脸,呼地吹出一把蒲公英,再翻了个跟头,方才跳跳舞舞地跟随孙奔而去。 一个小侍女忍不住笑道:“这只长翅膀的猴子真可爱。” 有侍卫在他们身后高喊:“且慢,还未请教几位尊姓大名。” 孙奔率先回身抱拳头:“在下孙奔。” 乐越遂也自报名姓:“在下乐越。” 侍女们低声议论:“这几个人好古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奇人义士?” 凰铃面无表情盯着他们的背影:“这些人就是西郡主的驸马待选。” 有侍女惊呼:“西郡主的夫君,难道就会是这种奇怪的人?” 另一名侍女小声道:“如果是这样的夫君,说不定很不错呢。”话一出口,立刻被旁侧较年长的侍女狠狠剜了一眼,那侍女醒悟到失言,顿时满脸通红地羞愧低头,还好澹台容月正遥望向乐越和孙奔离开的方向走神,并未留意她的话。 凰铃紧锁双眉,满面寒霜地盯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恨恨地咬牙——阿黄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跟着龙跑了!等回到京城后,看凤君和凤桐哥哥怎么罚你! 此时那只小黄鸟正赖在昭沅身上,啾啾地用喙啄它的脸颊。 丢出大石的据点很快找到了,而且一如乐越所料,现场已被清理过,只留下一堆铁木块,连地上的脚印都被仔细地扫净。 孙奔拿起其中的一只铁轴模样的东西看了看,道:“果然如此,他们是从那边的岩石上砸下大石,然后用这个机括把大石射向马车。” 但他们如何能确定大石可以恰好击中澹台容月的马车?乐越在铁木块堆里找了找,发现拆卸开的车轮这个机括可能类似三国传说里诸葛亮用的那种木牛流马,用轮子随时推动调整位置。他们之前必定做过预练,大约能把握石块击中的位置。 琳菁道:“把那么大的机括车推过来,必定会被人发现吧。” 孙奔向一旁指了指:“错。他们只带了铁料和工匠,在此现做了机括。”他所指的地方明显有书目被砍伐留下的木桩,“按照这些拆卸的废料推断,从造机括采石到布置,刺客起码在此处待了两天,他们大概早就知道,澹台容月会在今天离开九邑城。” 乐越皱眉沉思。从澹台容月到达九邑至离开,恰好符合孙奔说的时间,也就是说起码在澹台容月刚到达九邑时,这些刺客就开始筹划布置了。 孙奔抱起双臂:“乐少侠你如何看?” 乐越沉吟片刻后道:“我猜想,要么,这些人早已知道澹台小姐的行踪,从一开始就布局针对,要么九邑城或郡王府中有内奸,意图对澹台小姐不利。” 孙奔扬高双眉:“这么说来乐少侠并不认为是西郡王府所为。” 乐越叹了口气:“计划这么周详,又怎么会让身上带着印记的刺客来做?” 孙奔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昭沅插不上话,只在一边看,它隐隐感到此事说不出的复杂,藏着意想不到的阴谋和隐情。可惜,它连猜都不知道该往哪方面猜,又隐隐羡慕起聪敏的琳菁和好像双眉都知道双眉都能看透的商景。 而且,现在还有一件让它觉得很头疼的事情。凰女的小黄鸟赖定在它的肩膀上,像一块黏的死死的狗皮膏药,怎样都赶不走。昭沅担心等下凰女就会杀过来,因它拐带雏鸟找它算账。 于是它举爪建议:“要不然,我们也先回城里去?” 乐越点点头:“这里暂时也看不出别的了,先回城吧。” 孙奔打个呵欠:“你们回城,在下赶去和那十个人继续演练。” 琳菁瞥向他:“你不是很有兴趣看热闹吗?怎么对未来太子妃回到西郡王府的热闹反而不积极了?” 孙奔懒洋洋道:“我倒是很积极,很想看,可回了西郡王府,关起门,再热闹人家也不让我们看。” 乐越道:“是啊,孙兄这话说的对,估计今天没我们什么事了,等我回到城里买些酒菜,也继续去演练。” 孙奔挥挥手:“那么在下先走一步,祝乐少侠演练顺利。” 乐越嘿嘿笑道:“彼此彼此。” 孙奔唤上飞先锋,大步离开。 琳菁注视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有古怪,很可疑!” 乐越呵呵笑了一声,将双手环在胸前:“我想,你怀疑孙兄,澹台姑娘那边说不定也在怀疑我们,这样互相猜忌其实很可笑,其实,这事明明很简单。” 琳菁睁大眼:“你知道?” 乐越故作神秘地笑笑。 琳菁皱皱鼻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杜书呆子那套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把戏,是不是你最近和傻龙查的事情中有这次澹台容月遇刺的线索?”用拳头砸砸乐越的肩膀,“喂,快说啦。” 见乐越没有反应,再一把揪住昭沅:“那,你告诉我。” 啊?昭沅茫然地抓头,它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乐越及时伸手,将听从琳菁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这件事大概是北郡有意陷害西郡王府。琳菁拉着昭沅隐身在空中,小心翼翼地飘到西郡王府。应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琳菁的肩头还趴着商景。西郡王府的一处房屋中,正传来激烈的说话声,琳菁勾勾手指,低声道:“应该就是那里了。” 他们仗着隐身术,大摇大摆直接穿门而过。果不其然,这里是个颇宽阔的大厅,澹台容月,凰女,刘公公,众侍卫,那具尸体,楚龄郡主,甚至绿萝夫人,还有定西王府的总管及几个侍卫都在厅中。 楚龄郡主站在厅堂正中,神色凌然:“……我费尽心机,谋害容月,对我有何好处?定西王府近来发生的事情,大概诸位都有耳闻。我父王母妃惨遭人毒害,无处伸冤,弟弟年幼,王府中无人可主持大局,我逼不得已,设宴招亲,前日还遭人恐吓。定西王府如今岌岌可危,我若谋害容月,还是派出身上有印记的刺客前去谋害,必定会败露。试问太后殿下,国师大人,安顺王爷,澹台丞相,从朝廷到官府的其他人,哪个会放过我?除了获罪之外,我又能得到什么?” 厅中一片静寂。楚龄郡主缓步走到刘公公面前:“刘公公,我方才的话,可能您或其他人看来,仍有诡辩之嫌。不如这样,本郡主立刻停止招亲,以待罪之身随诸位一道去京城,请刑部调查,可好?” 刘公公坐在太师椅中,楚龄郡主站着,虽低头以示恭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气魄。刘公公抬袖擦了擦汗:“郡主殿下言重了,老奴担当不起,郡主乃王爷千金,老奴只是个宫里伺候皇上太后的奴才,怎敢轻易冒犯。此次澹台小姐遇刺,事出突然,故而才回到西郡王府,绝非怀疑郡主之意……” 凰铃插话道:“不错,澹台小姐从开始就说,此事绝不会与郡主有关。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只是不晓得,这些刺客到底什么来历,此番行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昭沅,乐越,琳菁和商景津津有味地看。应泽摇头道:“如此简单的栽赃嫁祸,竟能吵成这样,凡人的心智实在低下。” 昭沅挠挠后脑:“我觉得这件事很复杂,到底会是谁做的?” 应泽慢悠悠道:“要么是哪个和未来太子妃有仇之人,要么是和西郡王府有仇之人。有何复杂的?” 昭沅在心里道,就是猜不到究竟是哪个才复杂。 琳菁撇撇嘴:“应泽殿下,你说了和没说没两样。” 应泽傲然道:“本座只是不屑于深究凡人的小小计谋。” 琳菁嘴角抽动,明明就是你猜不到。 昭沅虚心请教商景:“真正的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 商景半耷下眼皮:“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个答案比应泽的更飘忽。 昭沅继续纠结。黄毛雏鸟依旧赖在它肩上不肯回去凰女身边,它好像知道现在昭沅很困惑,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它颈边蹭蹭。 应泽却看它很不顺眼,因为后辈受了欺负,现在他老人家不待见任何鸟族。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黄毛雏鸟,冷冷地道:“本座忽然很想吃油炸禾花雀。” 昭沅打了个哆嗦,可惜雏鸟明显还不知道油炸禾花雀是个什么东西,向着应泽拍拍翅膀,亲热地喳喳叫了两声,大有从昭沅肩膀上跳到应泽肩膀上试试的意思。昭沅赶紧用手按住它。还好雏鸟很快放弃了那个念头,继续歪头努力地啄昭沅的领口,丝毫没察觉应泽一扫而过的阴冷目光。 琳菁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身为这一堆中唯一正常的,真的很辛苦。 厅中诸人对行刺事件的真相各执一词,意见不一,猜来猜去,毫无结果,最后竟然变成了君主与澹台容月互相倾诉姐妹情谊。 连昭沅都感到很无聊,再看下去也没意思,琳菁再次替它把雏鸟从肩上扒下来,定在大厅门旁的花瓶上,开心地向凰铃挥挥手。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在门外看热闹,凰铃看在眼中,又不能妄动,脸色越来越青,几乎磨碎了银牙。 雏鸟见昭沅弃它而去,哀哀啼叫,水汪汪的双眼中写满了委屈。 琳菁敲敲昭沅的肩侧,笑嘻嘻地道:“不知道它是公是母,如果是母的,说不定它长大后会想嫁给你做媳妇。” 媳妇……昭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不要。” 不知是否错觉,身后的雏鸟好像啼叫的更哀怨了。 应泽哼道:“不错,我们龙族,绝对不会跟羽族结亲,不管它们再怎样倒贴,都不能动摇。” 傍晚,乐越练兵回来,凳子尚未坐热,水还没来得及喝,门外边有人轻轻叩门。 一名仆役站在门前毕恭毕敬躬身:“小人奉军职之命前来传话,乐越公子和随从今日力退刺客,救下澹台小姐。今晚王府内特设宴席答谢公子等人,万望赏光。” 乐越欣然答应,洗了把脸,换套干净衣服,邀大家一道前往。 杜如渊摇摇合起的折扇:“无功不受禄,这宴席是答谢勇救未来太子妃的英雄,在下当时并未在场。再说我是定南王府的人,过去可能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拘束。” 洛凌之也推辞,说这次澹台小姐遇刺,可能是王府与郡马参选中混有奸细,他要趁夜再打探一下。 应泽难得对吃饭的事兴趣缺缺,打着呵欠道:“中午在王府中看那些愚蠢的凡人吵架本座已很不耐烦,晚上要在繁重休息,你们随便吧。”不过,他老人家提出要求,从王府中回来时,顺便到街上给他稍点宵夜。 最终,是乐越与昭沅,琳菁一同前往。 宴席设在王府后花园的雅阁内,临着一汪池水,雅阁的门扇与四面的窗扇打开,倒像个凉亭模样。个内悬挂着素雅的琉璃灯盏,亮如白昼,熏香沁人心脾,夜风轻柔,月色清幽,荷花初擎新叶,叶下一池银星。 乐越他们初入雅阁,便看见飞先锋正蹲在一张椅子上,抖着一块绸布变戏法,从绸布中抖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上首楚龄郡主和刘公公都悦然微笑,一旁的仆役侍女们也鼓掌笑个不停。孙奔噙着笑坐在下首。 引着乐越他们入内的仆人弯腰通报,在座的楚龄郡主,刘公公,侍卫首领邓总管和孙奔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乐越忙抱拳行礼,由女婢引着入座。 落座之后,先由刘公公对他们今日相救之事盛赞了一番:“……若非你们正好经过,出手相助,说不定连咱家都变成石下之魂了。” 只是“正好经过”几个字,连昭沅都听得出,话中有话,别有所指。 果然,护卫首领邓总管立刻接口道:“是了,我听闻乐少侠与孙少侠两位是郡主的郡马参选,这几日都到城外演练武艺,真是万幸如此,你们下才能经过相助。” 这位邓总管定然已经查过,乐越和孙奔今日的演练地点都不在行刺事发的地点附近,方才如此说。 乐越忽然觉得臀下的椅子坐起来很不舒服。他实话实说道:“不是,草民的演练地点并不在那附近。” 邓总管满脸惊讶地道:“哦?那么乐少侠是因为别的事从那里经过?” 孙奔截在乐越的话前道:“不单是乐少侠,我定下的演练地点也离始发至第甚远。实际我与乐少侠刚好经过那里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理由。” 乐越不晓得孙奔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只好选择不说话。 邓总管看看他二人,微笑道:“加入我询问缘故,两位少侠不会当我唐突吧。” 昭沅看着他们故作夸奖地盘问,很想立刻推开盘子走掉,琳菁发现它的神情渐渐变的不快,暗中拍拍他的胳膊,用法术传音道:“凡人就是这样,经常会打着救人的旗号害人,所以对救了自己的人也常常心存怀疑,这种事以后会遇到更多。你别挂下脸,会给乐越惹麻烦哦。” 昭沅闷闷地嗯了一声,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它也用法术传音向琳菁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琳菁道:“这就是凡人嘛。凡人心眼很多,很难搞的,你骗我我骗你,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所以我们护脉神是个苦差事。” 第72章 孙奔向邓总管笑道:“大人过虑了。此事,其实是草民不大好意思说。”转了转酒杯,有意顿一顿。方才道,“草民……其实是草寇出身,前段时间与乐越少侠曾有些冲突。我唯恐他在王府中拆穿我的身份,之后再鄙视中又彼此不服,所以才约在城外,想私下了结一次,不想竟然撞见公公和澹台小姐遇刺。”此话一出,满座愕然。 琳菁震惊地盯着孙奔,天啊,姓孙的脑壳摔坏了吗?竟然主动抖出自己是土匪,还是个越狱潜逃的土匪,借此替乐越遮掩。这个孙奔是真的孙奔吗…… 楚龄郡主初次开口道:“我曾听说乐越少侠之前与几位江湖义士一起力退悍匪,连监护杂报都赞扬乐少侠英雄少年。” 孙奔爽快道:“乐少侠当时退的那些悍匪的头子,就是在下。” 席中再度寂静,楚龄郡主不愧是上战场见大场面的女子,只是淡淡笑了笑。刘公公却不禁问:“乐少侠,可是真的?” 乐越不明白孙奔想作什么,只得点点头。孙奔待他承认后,又道:“不过乐少侠已帮草民在杜世子面前求情,只要草民今后一心向善,对之前的事便不再追究。” 琳菁顿时明白了,孙奔还是那个孙奔,假意替乐越去他人疑心,其实全是为了自己!乐越根本不需要他代为开脱,因为他们是发现孙奔鬼鬼祟祟方才跟踪前去的,心虚的应该是孙奔,乐越没有说出这件事,已经是替孙奔遮掩了,没想到孙奔竟然借机连做土匪这事都拿来洗白,他肯定是知道西郡王府早晚会查到他的身份,所以先下手为强。 真是太阴险太无耻了! 琳菁气的肚子疼,本来对孙奔的一点好印象因这句话一扫而空。 乐越道:“我是有和杜世子提过,不过杜柿子是否已告知定南王爷,官府衙门是否会给王爷面子,我就不能保证了。” 孙奔笑眯眯地道:“无妨,只要乐越少侠替我提过,便是有心,孙某在此谢过。你我这次携手,有并肩退敌之谊。以往过节,皆已浮云。”抓起桌上酒壶,斟满酒杯举起,“来,我先敬乐少侠一杯,在郡马甄试中,你我虽是对手,但各凭本事过关,无论胜败,都以参与为幸。” 邓总管打个哈哈:“孙少侠说的是,刘公公与澹台小姐可以平安无事,甄试多谢两位携手相助,我也敬两位。” 乐越举起酒杯,三只酒杯在圆桌上方清脆地互碰,乐越,孙奔,邓总管都爽朗大笑,笑中各有春秋。 酒尽杯干,邓总管又道:“听说乐少侠的随从中,有位曾与太子殿下是同门。” 乐越心想,不愧是御前侍卫,短短半天,连这些都查了出来。他答道:“大人误会了,那位太子殿下的昔日同门,还有身边这两位都是草民的朋友和兄弟,不是随从。草民出身寒微,哪可能有什么随从。” 邓总管呵呵笑了一声:“乐越少侠真是交游广阔,我的脾气与你有些相似,就喜欢多交朋友。来,我再敬你一杯!” 乐越忙道:“大人抬举。”与邓总管碰杯,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公公一直在不断地打量琳菁,待乐越说,琳菁和昭沅并非随从之后,打量的更露骨了。终于,他借着夹菜的功夫开口道:“这位姑娘真是好俊的模样,咱家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见识了许多美人,看见你,仍觉眼前一亮。” 被夸漂亮,就算是个宦官夸的,琳菁也挺高兴,她嫣然笑道:“公公过奖。” 刘公公翘起兰花指,抿嘴一笑:“看,一说话,更讨人喜欢。” 楚龄郡主盈盈看了琳菁一眼:“是啊,这位姑娘武艺更是高强,听闻今日幸得你举起大石,实在好臂力。” 刘公公大惊失色:“啊?原来举起大石的,竟然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琳菁,“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举起那么大的石头?是不是修炼过法术?” 琳菁眨眨眼:“差不多吧,我和国师大人还有安顺王爷身边的凤桐先生所练的功夫类似,师门也差不多,公公回去问一下那位凤桐先生,定然就清楚了。” 刘公公,邓总管的神色顿时又有了不同,连楚龄郡主的目光中都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改看向昭沅道:“看来这位小公子,也非同一般。” 琳菁替昭沅答道:“他是我弟弟,什么都不大懂,跟着过来玩的。” 刘公公从袖子中摸出一块手巾,翘着兰花指扇了扇风:“唉,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叫人看不透。” 邓总管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也和公公一样,对激昂胡义士,异常钦佩。”再度举起酒杯,对着乐越等人加上孙奔夸赞几句,又碰了一杯。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到尽头,走出雅阁时,乐越大大呼了一口气,昭沅小声说:“好累。” 此时,同一片星空下,行馆的住所中,杜如渊和洛凌之正在窗下悠然品茶。 杜如渊抬首望向窗外天空:“越兄他们应该散席了吧。”悠然地抿一口茶水,“不知他们吃的好么?” 洛凌之淡淡笑了笑:“能好么。” 商景趴在窗台上赏月,应泽在床上轻轻打着鼾。 乐越与昭沅琳菁一道随在引路的仆役身后步出了花园,孙奔与飞先锋走在他们身边,继续与他们搭讪,琳菁懒的搭理他,只有昭沅和乐越回了两句。 刚绕到游廊上,迎面有位侍女盈盈一福:“乐越公子请留步,还有要事相商,这边请。” 要事?难道酒席上盘问不够,还要彻底拷问一番?乐越心想,本少侠日后再也不对官府的人行侠仗义了。 那侍女手提一盏琉璃灯笼,指着游廊另一侧的岔路:“乐公子和这位小公子还有这位姑娘请随奴婢来。”却并没有叫上孙奔。 孙奔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与乐越拱手作别。乐越与琳菁昭沅互望了一眼,跟在那名侍女身后,走下回廊,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穿过浓密的花丛,小路边浓重的树影摇曳,蟋蟀鸣叫,四周屋檐游廊下悬挂的丧饰和白色的灯笼透着莫名的森森鬼意。 侍女领他们走过一道道屋院月门,深入王府最深处,约半刻钟之后,走进一处小院。乐越等走到厢房回廊下,侍女抬手轻叩一间房门:“启禀郡主,乐越公子到了。” 门扇随之吱嘎打开,两名侍女向他们微微福身,将它们让进房内。楚龄郡主自上首是椅中站起身,乐越向她见礼时,迅速左右扫了一圈,没看见邓总管,护卫,或王府的侍卫,楚龄郡主身边只坐着她的姨母绿罗夫人,一旁随侍着几个女婢。 楚龄郡主微微挑起唇角:“散席之后,还请乐越少侠过来,是因有个人,想再次答谢少侠。” 啊?乐越茫然地看向绿罗夫人,绿萝夫人向他嫣然笑道:“原来你就是论武大会上青山派的那名少年。” 乐越嘿嘿一笑:“是啊,多谢夫人还记得我。不过我已离开师门,不再是青山派弟子了。” 绿萝夫人的神色中浮起惋惜:‘那真是可惜。你与青玄派洛凌之两人是此次论武大会中少年弟子中的翘楚,我还曾道,你二人将来定是武林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乐越被夸的轻飘飘的:“夫人过奖了,我现在离开师门,算是个独行客,但愿也能如夫人所说,来日在江湖上混出名气。” 楚龄郡主插话道:“哎呀,姨母,你的啰嗦毛病又犯了,正主儿还没出来,你却先和人家聊上了。”说着笑吟吟起身,走到屏风边,“容月,你的救命恩公来啦,向答谢就出来吧。” 乐越怔住,看着楚龄郡主后退两步,一个身穿浅绿罗裳的身影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双清澈的双目在灯下些微带了点朦胧,乐越感到自己的心又砰砰砰很响地跳起来。 澹台容月低头福身:“今日在城外,时间仓促,未能郑重答谢。恩公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乐越的手足再次不太听他使唤,抬起一只手,想了想,抓向后脑:“呃……那个,澹台姑娘不必这么客气。我……在下……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琳菁冷眼旁观,在心中冷笑。明明接住大石头,救了你的人是我,为什么光盯着乐越道谢个不停?白天不够,还要晚上单独请过来。所谓凡人的大家闺秀,不过如此。 昭沅感到琳菁身周的空气开始急剧地冷下来。它缩缩脖子,灯光中,一枚黄色的弹丸嗖的向它一头撞来。 昭沅下意识后退一步,黄团已撞上它的肩膀,欢快地跃上它的肩头。 琳菁用法术传音幽幽向它道:“如果它是母的,就把它带回去养大成亲吧。” 膏药般的雏鸟出现后,凰铃也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在她不友好的目光冷冷扫视下,乐越瞬间清醒了一些。琳菁眼中,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某些很碍眼的气氛也被冲散。 琳菁突然觉得凰铃顺眼了许多。 澹台容月又向琳菁福身道谢,答谢她接住大石相救之恩。 琳菁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脸上依然笑容灿烂:“澹台姑娘太客气了。” 楚龄郡主道:“你们都先坐下再叙话吧。我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一步。姨母,这里你帮我多多照看。”说完,带着几个侍女匆匆离开。 澹台容月到绿萝夫人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侍女们引着冷眼昭沅和琳菁在下首的座椅上落座。 澹台容月望着乐越满脸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才道:“乐越少侠,你的名字可是乐天之乐和吴越之越?” 琳菁眯着眼看乐越立刻像鸽子一样点头,说,是的,没错。 澹台容月又问:“我听绿萝夫人说,乐越少侠出身青山派?” 咦,问这么详细干嘛?难道不想做太子妃改对乐越报恩以身相许?琳菁不动声色,继续观看。 乐越笑的像喇叭花一样:“不错,但我已经离开师门一段时间了。” 澹台容月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低:“那么,乐越少侠有没有去过杭州的归云观?” 嗯?乐越抓抓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杭州……归云观……“我小时候随师父去过一次,住了半个多月。” 澹台容月抬起眼睛,嘴角漾开一个微有些羞涩的笑容,抬手迅速比划了一个形状:“那么,这样的展翅燕子风筝,你还记不记得,会不会做?” 乐越保持着一个手抓后脑的姿势,傻了。慢慢的,嘴巴张开,越张越大:“你……你……你是……” 澹台容月用丝绢捂住嘴,双目弯弯,好像两弯月牙:“大月,我是……” “你是小月亮!”乐越猛一拍后脑,颤抖着伸出手指,“你,你竟然是小月亮!” 那一瞬间,昭沅看见,琳菁的脸,完全黑了。 八九年前,乐越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童,那时候师兄们还没有叛逃去青玄派,他还是个排名很后的小弟子,每天只需跟着师父师兄们练练功或者跟师弟们玩耍。 那年春天,鹤机子受引炉子道长之邀,前去杭州归云观论道。因此,乐越经历了他平生第一件幸福的事——师父带他同去。 三月的杭州,美得好像说书人所说的仙境,归云观临近西湖。观外十里杨柳,观中桃花满梢。 乐越就是在归云观围墙边最粗壮的那棵大柳树上捡到的那个金鱼风筝。 他上树前,四周明明没人,偏偏在他拿到风筝跃下树,爬进道观的院墙,落地不稳,跌了个狗啃泥,外加风筝也在石头上撞破了一个大洞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豆丁,在他脚边跺着脚嚷:“你弄破了我的风筝!你赔我你赔我!” 乐越当然不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只金鱼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树上捡的,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他的个头比豆丁高,豆丁要仰起头才能瞪视他:“是我的!这个风筝是爹爹给我做的,刚刚我放的时候挂在大树上了,风筝后面写着一个月字,是我的名字,你不信翻过来看!” 乐越翻过风筝,金鱼的后背处果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月字,乐越挺起胸:“写了月字又怎么样?我的名字里也有月,我叫乐越,我还说这个风筝是我的哩。” 豆丁瘪瘪嘴,两眼竟然泛出水光:“你,你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打你板子!” 乐越晃晃拳头:“你敢,我会武功,很厉害的喔,我还会金钟罩铁布衫,你爹爹的板子根本打不疼我。你去喊爹爹之前我先打的你满头包,看是你爹爹的板子厉害,还说我的拳头厉害!” 豆丁的双眼眨了眨,扯开嗓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乐越伸伸舌头:“打不过就哭,脓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乐越还来不及拿着风筝开溜,已有个身穿绸缎儒衫的男子疾步走到嚎哭的豆丁身边,蹲下身替他擦眼泪:“小月亮,你怎么了?” 豆丁的哭声顿时尖利拔高了一倍,一头扎进男子怀中:“爹爹,他抢我的风筝,把风筝弄破了,还欺负我,说要打我!” 乐越看到大人,有点心虚,他抓紧风筝再挺挺胸膛:“你胡说!这个风筝是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捡的,你看,线都是断的,是你非说这个风筝是你的,说我弄破了要我赔,还说要你爹爹拿板子打我!” 那男子再替豆丁擦擦眼泪:“小月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爹教过你,做人要诚实,不可以说谎,更不可以知恩不报恩将仇报。这位哥哥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你应该谢谢他,而且他并不知道这个风筝是你的,你让人家赔,人家当然会不开心。你怎么还说要用板子打人家?快向哥哥道歉。” 豆丁见爹爹不帮着自己,哭的更凶了:“是……是他欺负我……我告诉他风筝后有名字……他还说风筝是他的……” 男子抱起豆丁,摸摸乐越的头:“对不住,小月亮被我娇惯坏了,蛮不讲理,让你受了委屈,我代她道歉。多谢你取下这个风筝,风筝已经破了,你要是喜欢,改日我送一个新的给你。” 乐越抓着风筝,忽然觉得被男子摸过的头顶有点沉重,手里的风筝有点烫手:“其实…其实我…”他抬起眼,看着男子温和的面容,情不自禁向承认自己说了谎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抓紧了风筝低下头,旁侧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乐越,这个风筝,你真的好意思拿?” 乐越赶紧丢下风筝,扑通一声跪下:“师父,我错了。” 鹤机子沉声说:“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诳言非君子,无诚不入道门,还不快向两位施主道歉。” 隐庐子站在鹤机子身边笑道:“鹤兄,贫道还不知道,贵派竟然还精通佛门少林绝学,连金钟罩铁布衫都练过。” 乐越脸上火辣辣的,伏在地面上,羞愧的抬不起头。这件事,最终以他向豆丁和他爹爹诚恳认错告终。豆丁的爹爹是个好人,说这件事是豆丁有错在先,还替他向师父求情,让师父不要罚他。 师父当然没用听豆丁爹爹的劝,把他关进归云观的一间小黑屋,罚他抄经文。乐越满腔郁闷,他被关的小黑屋正好就是归云观放杂物的地方乐越从中翻出了一些竹篾,在抄经文累了歇手的功夫,自己糊了一只燕子风筝,用墨画了花纹,待罚完出关后,乐越拎着燕子风筝到道观后院去放,深深悟到,东西还是自己动手得来的好。 他的风筝飞的很高,乐越洋洋得意地想,豆丁的那个金鱼虽然五颜六色,但一定不如自己的黑白燕子飞的高。 他顿线时,竟然发现那个豆丁藏在一棵桃花树后,吮着指头满脸羡慕地看他的风筝。察觉到乐越的视线后,立刻向后缩了缩。 乐越斜眼看他,粗声道:“喂,你很想玩吗?”豆丁缩在树后不吭声。乐越拉着风筝靠近桃花树,把手中的线轴递到豆丁面前:“呐,你想玩就借你玩一会儿吧。” 豆丁仰头眨眨眼睛看着他,豆丁的眼睛很大,又很亮,真的好像月亮那样漂亮。他犹豫地伸出手,怯怯地,慢慢地,接过了乐越手中的线轴。 乐越坐在树下,看着豆丁欢快地拉着风筝跑来跑去,扬起下巴:“喂,我的风筝是不是飞的很高,比你的那个金鱼还高?” 豆丁满脸兴奋地点头。 乐越开心地笑了,豆丁跑到他身边:“我叫小月亮,你叫什么名字?” 乐越说:“我告诉过你啊,我叫乐越。”他拿起树棍,在地上写出乐越两个字,豆丁蹲下身,看看地上的字,再眨眼看看他:“原来你的越字是吴越的越,不是月亮的月呀。” 乐越清清喉咙:“呃,我,我这个是我的大名,我还可以有小名有别号的,我的别号是月亮的月字,我叫大月。” 豆丁瞪大眼盯着他,乐越挺起胸膛:“你看,我的年纪比你大,我叫大月你叫小月亮,从今后你做我的小弟,我罩你怎么样?我会武功的,你绝对不会吃亏。” 豆丁又眨眨眼:“小弟是什么?” 乐越解释:“就是,兄弟,朋友,我比你大,所以我会护着你。” 豆丁似懂非懂地听着,在乐越的鼓吹游说下终于重重点头:“嗯,好。” 从那天起,乐越和豆丁小月亮就成了朋友,他真心把小月亮当兄弟,有好玩的就分给他,经常带他放风筝。 于是,等到乐越要和师父回青山派,去找小月亮道别,顺便把燕子风筝送给他做纪念的时候,小月亮哭了,哭的湿透了两块手绢和他以及乐越的胸口。 乐越粗声道:“你不要哭,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我只是回家去,师父他们常说,有缘来日一定会见面的!” 小月亮哽咽着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因为哭的太凶,话在嘴巴里呜鲁呜鲁的,乐越根本没听清。正在此时,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快步跑来,其中一个惊呼一声,一把从乐越面前扯过小月亮:“哎呀,小姐,你怎么哭成这样,怎么又穿的像个男孩子一样跑出来玩了?老爷和夫人正等你吃饭呢。” 乐越被一道霹雳劈中了天灵盖,木木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小月亮哭的震天响的被那几个年轻女子拖走。 小姐…… 小姐小姐小姐…… 他认作小弟的豆丁,这个数日来一直跟着他跑前跑后的小月亮,竟然是个女孩子! 他竟然认了个小丫头做小弟! 啊啊啊啊啊! 乐越被这道霹雳劈焦了,在半神游的状态下颌师父一起回了杭州。 第73章 很多年后,小月亮和那只燕子风筝都早已被他抛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没有想到,竟然在今日,会再度被提起,再度遇见,再度化为一道霹雳,又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竟然是他昔日的小弟小月亮,这个世道实在是变化太大太不真实了。 没想到,小月亮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模样,竟然会这么好看。 乐越不晓得自己傻了多久,只听到从自己口中滑出一句话:“呵呵~~你……变化挺大的……” 澹台容月的双眼依然弯如下弦月:“你都没怎么变呢,所以今天你报上姓名,我一下就猜到是你。但没有确定,还是不敢乱认,才拜托若珊帮忙把你请过来。” 说实话,面对眼前的澹台容月,乐越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绿萝夫人面露诧异地插话进来:“原来澹台小姐和乐越少年认识。” 澹台容月微微颔首,眼中仍带着笑意:“嗯,小时候,与家父一同住在杭州归云观时认识的。那时我爹才刚做了巡按御史,奉旨到江浙一带巡查。” 绿萝夫人方才恍然。 对小月亮的爹,乐越已印象模糊,只记得他那时年纪不算老,至多三十岁的样子,俊逸儒雅,待人非常和气,没想到竟然是今日的成丞相。乐越在心里叹气,原来本少侠撞贵人的大运从小就有吗?澹台容月微笑道:“那个燕子风筝,我放了好久,最后受潮坏掉了。之后玩的风筝,真的没一个像它飞的那么高。” 乐越不由跟着笑:“可能是因为你的其他风筝线没它长。” 昭沅见乐越和澹台容月之间重新冒出一片闪亮亮的气氛,偷偷担忧地瞄了瞄琳菁。 绿萝夫人道:“那么两位这次再度遇上,乐越少侠又救了澹台小姐,可谓是意外之喜了。”转目看向乐越,“对了,乐少侠,你这次参加招亲会,可以让澹台小姐帮你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乐越顿了顿,僵硬地笑道:“还是靠自己争取方公平。” 澹台容月道:“夫人说的是,好话我会帮你多说一点。” 绿萝夫人微笑起来:“倘若乐少侠真做了郡马,澹台小姐成了太子妃,将来封为皇后,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两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片刻。澹台容月垂下眼帘:“时辰不早,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喜悦,竟耽误了几位许久。” 乐越站起身:“呃,那个,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告辞了。你……澹台小姐和绿萝夫人请早点歇息。” 他起身太猛,可能一时岔了气,肋下针扎一样刺痛了几下,他忍不住轻啊出声。 琳菁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适,皱眉道:“乐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澹台容月闻言也关切望来。 乐越摆手道:“没事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岔气了。” 绿萝夫人起身道:“是了,乐少侠暂时留步。屏风后有冷凉的莲子百合粥,我亲自下厨熬的,乐少侠与两位不妨尝一碗再走,权当宵夜吧。” 乐越有些愕然,留在这里喝粥似乎……不太妥当……大概因为绿萝夫人是一门宗主,行事作风比旁人豪爽。 澹台容月亦有些惊讶,但绿萝夫人很有诚意地挽留:“我的厨艺不算好,还请几位赏光。” 都留到这个份上,不给夫人面子也不太好,乐越与昭沅琳菁便又留下,喝了一碗莲子百合粥。 莲子百合粥真的只是普通的粥而已,里面没有什么别的特殊材料,也没尝出任何特别的味道。不过,乐越觉得,今天晚上吃的那桌宴席上所有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莲子百合粥。 昭沅是头一次喝,抱着碗喝的津津有味,雏鸟跳到它的碗沿上,啄它碗中的百合瓣和莲子。等昭沅喝完,雏鸟又蹦到它肩上,在它领口蹭蹭沾了粥的喙。 喝完粥后,乐越告辞离去,方才引他们过来的侍女再度提起灯笼,引他们出门。 雏鸟仍然粘在昭沅肩膀上,直到出了王府,仍不离开。走到从王府通往行馆的长巷中,左右无人时,昭沅方才小心地抓住它,把它从肩上扯下来,轻声劝道:“你回去吧。”雏鸟缩起脖子,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昭沅再劝它:“你不回去,你的主人会生气,还会来怪我们拐带你啊。” 琳菁伸过一根手指戳戳它的脑袋:“喂,你是母的吗?” 头顶的天空中飘来凰铃气急败坏的声音:“阿黄,回来!” 真是说什么什么便到了。 凰铃落到昭沅面前,从它爪中一把揪过雏鸟,重重在它头上敲了两记:“你到底要丢脸到什么地步!” 雏鸟唧唧地欢快叫了两声。 琳菁向凰铃道:“拜托你好好看着它,别让它到处乱跑了,幸亏遇到的是我们,倘若别人,说不定早把它拐跑了。” 凰铃寒着面孔,盯着昭沅:“阿黄不是母的。” 昭沅愣了愣,啊?凰铃扬起下巴:“它是公的。我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才不会倒贴,尤其是倒贴龙族。龙又蠢又粗野,凤凰比龙优雅高贵了不知道多少倍。” 昭沅眨眨眼,凰铃正在攻击龙族,但可能她是个女孩子,昭沅竟然气不起来,还觉得凰铃挺可爱。 琳菁绕着胸前的长发:“我告诉你,不单是龙族,我们麒麟还有玄龟族的女孩子同样不会看上你们的公凤凰。品德阴险败坏就不说了,单品位就够受的,一只雄性,竟然穿大红。”她今晚憋了一肚子闷火,凰铃恰好在这个时候撞到她的火山口上,算这只小凤凰倒霉。 凰铃果然被她扎得跳起来:“凤桐哥哥穿大红嘴优雅,才不像某些雌麒麟,把大红色穿的俗艳无比。” 琳菁故意拖长声音道:“俗艳也比娘娘腔好。” 凰铃气的浑身乱颤:“你才娘娘腔!凤桐哥哥最有气魄!” 琳菁勾起嘴角:“我娘娘腔?我本来就是女孩子啊,谢谢你夸我够妩媚。你那有气魄的凤桐哥哥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也就是你们凤凰族的女孩子所谓高贵的眼光,才看的上你们的公凤凰。” 乐越揉揉额头,与昭沅对视一眼,都很无语。女孩子吵架真的很不知所谓。 凰铃恨恨地跺脚:“你这只俗艳麒麟,你也只配看上这种凡人,人家还不喜欢你!”琳菁蓦地变了颜色,凰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喜欢的凡人喜欢上的是我们凤凰族选中的姑娘。这也是理所当然,澹台小姐虽是凡人,却温柔美丽又高雅,你这只麒麟变成人形的时候俗艳,如果化成本形,哈哈,可以把凡人吓死!” 琳菁竖起眉毛,乐越及时地拉住她的手:“时候不早,我们赶紧回去吧,还要给应泽带宵夜。” 琳菁的脸憋的通红,扭过头不看乐越。 乐越故作惊讶地看她:“你的脸为什么好像要喷火一样?”他微笑起来,“不过,喷火麒麟很可爱,我喜欢。” 琳菁怔了怔,慢慢转回脸,乐越的笑如夜风般清爽。 他转而又向凰铃道:“凤凰姑娘也请早点回去休息吧。”拉着琳菁大步离开。 琳菁咬着嘴唇,跟在乐越身后。她一向都喜欢冲在最前面,习惯了保护别人,但,乐越这样拉着她,她忽然感到了被保护的幸福。这种幸福,她很想要再多一些。 凰铃抓着雏鸟径直飞到天空,掠回西郡王府中。 在她走远之后,长巷的另一条,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融进了拐角的阴影中。 琳菁和昭沅都感应到了淡淡的人的气息,却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偶尔经过的人。 黑影紧盯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今天只是奉命出来查探,却没想到见到了意外的事情——定南王世子身边的人竟然在长巷中和空气说话。这几个人来历很不寻常,需要快些回去向主上禀报,多多留意。 回到行馆后,夜已经很深了,乐越实在忍受不了浑身的黏汗,拉着昭沅一起去浴堂泡澡。浴堂不论白白天夜晚随时开着,这一点让乐越很喜欢。 天已近三更,浴堂里除了看堂子的老仆役外,只有乐越和昭沅。大池小池中都是新换的净水,他们还是进了小间的小池泡,乐越靠在池边,惬意地吐了一口气。 在和昭沅互相擦完背后,乐越突然左右端详了一下昭沅,捏捏它的脸。昭沅愣了愣,乐越嘿然笑道:“我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他又泡回池中,把热手巾顶在脑门上,“不过,等你长大,可能要很多年,说不定我都是个白胡子老头子的时候,你还是现在这么大。” 昔日的豆丁都能摇身变成漂亮姑娘,说不定傻龙将来,也会变得超乎想象。 昭沅小声问:“你是不是在想澹台容月?”乐越点点头,索性把当年如何认识澹台容月的经过都告诉了昭沅。 昭沅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乐越看到澹台容月会是那种样子。嗯,乐越和澹台容月这种,是不是就是凡人所谓的青梅竹马?它不由替琳菁担心起来:“你,是不是喜欢澹台容月?” 乐越皱起眉头盯着它:“为什么我每碰到一个女人你都会问这句话?”碰见琳菁时问过,碰见兔精姑娘时问过,碰见郡主时问过,现在碰见了澹台容月,更离谱,连问了几遍。乐越的眉毛拧的紧紧的,“你觉得我很像色狼?” 昭沅往水中缩缩:“没有,我,我只是觉得你和澹台容月以前就认识…”而且你每次看见她都两眼发直。 乐越叹口气:“她是丞相千金,并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做太子妃更适合她。” 昭沅小心翼翼地接口道:“嗯,还是琳菁好。” 乐越哈地笑了一声:“琳菁更不可能了。她是麒麟神,我只是个凡人啊。你们觉得眨眨眼的功夫,我就会变成老头子。”他刚刚捏过傻龙的脸,觉得手感很好,就再捏了捏,“你今年九十多岁,凡人能活到你这么大,算很了不起了。可能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去见阎王了。” 昭沅的心里有点沉重,用前爪抓住乐越的胳膊。乐越拍拍它的爪:“不用这样,我们凡人还有下辈子,再过几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折腾了一天加以晚上,乐越很疲倦,他泡在热水中打了盹儿。昭沅在他身边不由自主也睡着了。 小间的门前,有个人走过,晃眼看到里面的情形,顿时停下闪到门边。 没有想到,他禀报完主上,前来沐浴,竟又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 应该密切关注的少年乐越靠在池边,已经睡着了,他露在水面外的肩膀上,有条不到一尺长的浅金色蛇状物。它的肚皮还在微微起伏,是活的,并非假物。 虽然它很小,但他依然认得出,它是一百多年来,被列为禁忌的存在——龙。 一条幼龙。 这天夜里,琳菁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殿阁前面,殿中最上方的座椅上空空如也。穿着红色蓝色绿色袍服,头戴长长帽翅的黑色纱帽,手拿一块狭长板子的人们在殿中吵吵嚷嚷地说话。 “皇上为何又没上朝?” “听说关中出了江湖邪派,皇上又去行侠仗义了。唉,朝中无君,该如何是好?” “杜丞相何在?” “江南佛寺中挖出一块古碑,杜相昨日就动身前去江南观摩了。” “洛将军亦不在朝中?” “洛将军为使本朝少兵戈,前日去边疆以仁义道心教化邻国蛮民了。” 嘈杂声仍哄哄地响着,琳菁的脑子也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她听见一声沧桑的长叹。 “不用多久,本朝必亡!” 琳菁刚要上前再听得清楚些,隐约有人在一迭声地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琳菁不由自主回头,周围顿时涌出浓重的雾气,隐约间,她身边的大殿已经不见,她身在一个宽阔的花园中,面前的浅红芍药蝶飞蜂绕。 那声音仍在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凝神看去,喊话的是一个梳双鬟穿淡粉色宫衣的少女,正在向她跑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琳菁愕然,这是在叫我?那身影渐渐地跑近,再近,再近……跑到琳菁面前,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好像她只是一团雾气。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深红的花丛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凤冠的华美身影:“何事如此仓皇?” 那身影的脸被雾气遮住了,看不清,但她温柔的声音很熟悉。 “娘娘,皇上又离宫去行侠仗义了。” 那声音温和地笑道:“皇上一向如此随性,由他去吧。” “杜丞相和洛将军也不在朝中。朝臣都乱成一团。” 那凤冠身影向前走了几步:“你慢慢说,不用太急……”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似已怀胎数月,手里还拉着一个穿着黄色小袍子的幼童。笼罩在眼前的雾气淡薄了一些,琳菁豁然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澹台容月! 幼童拼命地晃她的手:“母后母后,弟弟出生的时候,父皇会赶回来吗?我想父皇~~”澹台容月撑着肚子,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乖,父皇一定会回来,还会带糖人回来给你吃。” 琳菁被自己的梦吓醒了,猛地坐起身,出了一身冷汗。 护脉神的梦,往往有预兆之意。难道这个梦就是乐越他们的将来?琳菁捂住额头,不要!就算抛开澹台容月,仅对这个天下来说,假如此梦成真,也是彻底的噩梦,后果不堪设想。 勉强让乐越做皇帝,真的只能是这个下场吗?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乐越破天荒地发现琳菁神色萎靡,无精打采,只喝了两口粥。应泽体贴地替她解决了所有的小笼包。 乐越要去继续练兵时,琳菁方才抬起眼皮,满脸犹豫地说:“乐越,如果你不喜欢,不要勉强。” 乐越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嗯,没有发烧,再咬一下手指,没有做梦,淡定地转过身,挥挥手:“我走了。” 昭沅和洛凌之一道洗好碗,擦干净桌子,凑到琳菁身边:“我们要不要去看乐越练习?” 琳菁捂住前额:“我今天没心情。” 昭沅满脸迷茫,拉上应泽走了。 洛凌之找出纸笔,问是否要继续练习对战之术,琳菁认真地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打仗吗?” 洛凌之道:“战为止戈,倘若能以仁义道心感化世人,天下永无纷争则最好。” 琳菁再捂住额头:“今天,先不练了,我想休息一下。” 洛凌之亦满脸疑惑。 乐越与十个兵卒在山坡下空地演练到中午,照例休息半个时辰。 乐越走到几棵矮树边的一块大石旁,掏出带来的水和大饼填饱肚子。 他躺在树下,回忆早上琳菁奇怪的话。从来都斗志满满的琳菁,居然会向他说,不用勉强。 乐越拔了根草棍叼在嘴里。他知道每天演练,昭沅和琳菁都会偷偷跑来观看。琳菁会说出这种话,想来是真的觉得他不说那块材料吧。 乐越枕着胳膊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个门外汉,练了这几天,仍然没摸出门道,在内行人看来,一定无比可笑。他翻身坐起,捡了几枚石子,又把树枝掰成一堆小棍,在树下画了个图阵,又再度演练两方对局的情形。他乐大侠就是这个脾气,干了的事情,怎样也会拼命干到底,所谓好好干,人生没遗憾。 身后有些动静,乐越回身看,从大树后缓步踱出一个人,走到乐越身旁,低头看了看他面前的对阵图:“这是你画的?” 乐越有些讶然地点点头,这人约四十岁上下,头戴方巾,穿着一袭褐色的绸衫,乐越瞧了瞧他的鞋子,是普通的布履,鞋面干净,边缘也没见多少灰尘泥污,更兼两手空空,像是城里出来散步的闲人。再度量他的面容和浑身的气度,寻常肤色,蓄着短须,眉目儒雅,几分像员外,几分像商贾。 那人再看了看,从容地蹲下身:“自己和自己对局,两方知晓透彻,为何仍把树棍看做树棍,石子看做石子?” 嗯?乐越抓抓后脑:“我是闲来无事,随便摆摆玩玩。请问先生为何说树棍仍是树棍,石子还是石子?” 他好歹出身青山派,知道此人言语玄虚,却有指点之意,立刻虚心请教。 那人捡起一根树棍:“这树棍比别的都长,可长驱直入,但先放在前,它不能与其他齐头并进,先入势单反易折,为何你要把它放在最前,而非中后?”他再取另一方的石子,“这枚石子棱角峥嵘,可为前驱,这枚石子圆润且体庞敦实,善守。” 乐越拍拍头,恍然大悟,抱拳道:“多谢先生。” 那人起身,微笑道:“所谓调遣,是调妥当之才,遣向合适之处。先有调遣,方能谋局对阵。” 乐越喜不自胜,站起来恭敬地道:“蒙先生指点,小子受益匪浅,不知先生是不是郡王府的人?”这人对对阵之道如此熟悉,来历定不一般。 那人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闲人,平时看过两本兵书,又好手谈,偶尔见少侠在此,忍不住高谈阔论一番。”高人总是爱这样隐藏自己,乐越假装相信了他的话,嘿嘿笑道:“那我今天算是赚到了。” 那人扬眉问:“是了。想来少侠是这次郡主招亲的待选。” 乐越爽快承认,那人微笑道:“这次郡主招亲,青年才俊果然济济一堂。” 乐越连忙道:“先生过奖。”却不由得又再打量了他一番。 那人站了一站后,又踱步走了。昭沅和应泽一直隐身坐在乐越身边的树上,昭沅觉得那人有些古怪,便跟了上去。 那人离开乐越所在山坡后,径直向城中走去,昭沅看他进了一家客栈,是孙奔最近在做杂工的那家。 晚上回去后,昭沅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乐越,乐越认为大有文章,杜如渊和洛凌之也道需要再查一查。 琳菁道:“他会不会是刺杀澹台容月的刺客中的一个?” 昭沅道:“那他为什么要教乐越?我们虽然不认得刺客,可刺客一定认识乐越。” 琳菁道:“未必啊。他假借指点,趁机换取乐越的信任,就可以打探与郡王府有关的情形。” 昭沅觉得很有道理,他对凡间还是了解太少。不过琳菁明显已经不像早晨那么萎靡了,它很高兴。 琳菁已经想通了,将来还未可知,现在多努力将来才不会如噩梦那般绝望她重新把颓废化为斗志,并且斗志更加热烈了。她双目炯炯有神地向昭沅道:“要不然,今天半夜外加明天,我们去查查那个人吧。对了,你知道他住几号房吗?” 昭沅摇摇头:“不知道,我看见他走进去后就回来了。” 琳菁无奈:“你啊,还是经验太少了。”看到人走进去便不跟了,完全没有想到他可能不是住在那里,只是进去找人,或者和某个人密谈。 可能这条线索现在已经不是线索了。 琳菁内心急切,天一黑便拉上昭沅,一起去探访那家客栈。他们在客栈内没有找到那人,琳菁又带着昭沅在城中转了一圈,依然无所获。 过了三更之后,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再回到客栈内,使用隐身术一间间穿墙过去找,竟然意外地在一间上房内看到了那个人。 他们还发现了一件更意外的事——上房内除了指点乐越的那名中年男子外,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他们认识。楚龄郡主的姨母,南海剑派宗主,绿萝夫人。 第74章 他们进入房内时,绿萝夫人正含着眼泪在昏黄的灯光中向那人恳求着什么。 “……我只想见他一面,听他和我说一句话,只一面和一句话就好……” 那人长长叹息:“阿萝,你就当他从出生起就死了吧。” 绿萝夫人有些激动地抓紧了手中的绢帕:“我为什么要当他死了!他明明还活着!他喊了你的夫人几十年娘亲,现在你的夫人已经过世了,我既没有要你给我名分,也没奢望他会认我,我只是想让他和我说一句话而已!” 那人的神情无奈又沉重:“阿萝,不可能,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他母亲,更要考虑他的将来。” 绿萝夫人紧紧咬住牙关,用绢帕拭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泪水,深吸气,昂起头:“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不会再求你,也不会再见你。”她站起身,“从今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起身快步走向窗前,那人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阿萝,你的脾气为何总这样?有些事,变通圆和一些大家都有余地,都好做事。” 绿萝夫人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我只恨我十几年前,为何不心肠硬一些,为何会瞎了眼认识你!”她戴上身上黑色斗篷的风帽,推开窗扇,跃入夜幕中。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绿萝夫人的旧情人。”琳菁抱着茶杯,坐在桌边叹气,她和昭沅后来守了一夜,都没看见有人找过他,到了早上,他就收拾包袱,和一个仆人一起上了马车出城去了,看来是真的来和绿萝夫人旧情人见面的。琳菁一直跟了马车一上午,没发现中途停车或和旁人接头。 难道真的只是疑心病重?杜如渊笑嘻嘻地道:“如果你仍然不放心,可以赶上那辆马车,继续去盯着。” 琳菁打个呵欠:“我才不要白做无用功。”进自己的房间补觉去了。 演练的最后一日,乐越照例在傍晚回来,他吃完饭,和昭沅一道去泡澡时,在路上遇到了南宫少爷。 南宫少爷满脸疲惫,试探地问乐越:“乐兄,你把握大吗?“乐越说:“老实说,没把握。” 南宫少爷叹息道:“你没把握我就更没有了。”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了按左肋下。 乐越问道:“南宫兄,你是否哪里不适?”南宫少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有,婶婶带来的大夫天天帮我号脉,没异常,可能还是心燥气闷所致。” 到了浴堂,刚好遇见文霁,彼此客气地打个招呼。进换衣间脱衣时,乐越和昭沅听见隔壁有人道:“依我看,文少爷比南宫少爷胜算更大,人随和,会来事。不像那位南宫少爷,还没断奶似的,参加招亲还要长辈陪着,饭食沐浴都自己人安排,从来没进过这间浴堂。” 另一人道:“唉,文少爷也罢,南宫少爷也罢,说来说去,还不是南郡王爷的世子胜算最大?我猜,这个什么比试不比试就是个幌子,郡马搞不好最终还是杜世子。” 乐越和昭沅端着盆出了换衣间,恰好方才说话的两人也从隔壁间走出来,看见乐越昭沅,顿时明白方才的话被听见了,打招呼的声音都有些讪讪的。 今天沐浴的人分外多,小间已被占满,乐越和昭沅只好在外面的大池中泡了泡。洗完正在穿衣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乐越系着腰带探出头,只见一堆人乱哄哄挤在一处,有人高喊:“不要挤,先把他抬到池沿上躺平,快帮他穿衣喊大夫!” 正在纷乱时,另一处又传来一声闷哼和几声惊呼,乐越转头,看到一个人口吐污血,一头栽倒。 围向他的人惊呼:“中毒,这是中毒!”正在惊呼的人群众突然有人也喷出了黑血,仿佛被施了某种咒一样,浴堂中越来越多的人喷血倒了下去。 鱼塘中彻底乱的不可开交:“毒!有人下毒!” 乐越不远处的换衣间里,有个人直挺挺地倒出门外,嘴边尽是污血:“……这毒……遇热亦发快……快出浴堂……” 他,竟然是那位唐门弟子唐燕生。 昭沅帮着乐越,和其他未有异状的人一起,把毒发的人一一拖出浴堂。 郡王府的总管和大批侍卫赶到了浴堂外,灯笼的光将浴堂外的空地照的亮如白昼。就在搬运中毒者的过程中,又不断地有人毒发倒下。连唐门的弟子与几位江湖医药世家的少爷都中了招,判断不出是何毒。 镇西王府派来的医官替中毒者诊了脉,吞吞吐吐向总管道:“卑职查不出这是何毒,但看毒发的症状……”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却依然落进了正站在附近的乐越与昭沅耳中。“他们中毒的症状与当日王爷和王妃有些相似。” 乐越蓦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昭沅迅速往住处奔去。 琳菁洛凌之他们都在房内,已听说了浴堂中毒事件,正在商议。乐越一把扯住了洛凌之:“洛兄,你近日可有什么不适?” 可以让这么多人毒发,极可能是在饮食或饮水中下毒,琳菁,昭沅,商景和应泽都不怕毒,杜如渊是半人半仙,只剩下乐越自己和洛凌之有中毒的可能。 洛凌之怔了怔,道:“近日与平时一样,并无任何异常或不适之处。” 乐越舒了口气,他本人也无任何异兆。 琳菁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明天的甄试肯定开不成了,下毒的可够狠的。” 乐越道:“何止开不成,我听医官说,这种毒与毒死王爷和王妃的毒术是一种。下毒者是要这些参选人的命。” 琳菁豁然变色,虽然乐越刚刚说他没什么异状,她仍不放心,刚要掏出随身的药瓶,给乐越塞一丸麒麟仙丹,门外匆匆走进几个侍女和随从,还有一位医官,向他们恭敬行礼。 “我等奉郡主之命,来为诸位验毒。” 一名侍女取出一卷绸布,展开,另一名侍女手捧托盘,盘上置有一个琉璃盏。医官向乐越道:“这位公子,请伸出左手。” 医官从展开的绸布上取下一枚银针,扎破乐越的中指,凝视染血的针尖,再抓住乐越的手,挤出几滴血在琉璃盏内。 殷红的血顿时在盛满水的琉璃盏中扩散开,医官微松了一口气:“恭喜公子,并未中毒。” 乐越道:“敢问医官大人,是否已查知此为何毒?” 医官只含糊道:“尚未查清,只是此毒潜伏在人体中无声无息,毒发之前,从脉象上根本验不出变化,唯有用银针试血,再以调配的药剂融血试,方可查出。”从袖中摸出一丸药,递给乐越身边的昭沅,“我还要赶去其他各房验毒,余下几位请自行检验吧,将这丸药融进水中,再用银针,像我方才所作一样查验假如银针沾血变色,或血入药剂中变了颜色,请立即报知侍卫。” 说罢,带着人匆匆离去。 乐越依法让杜如渊和洛凌之各自验了一番,都未曾中毒。 但其他房内的参选却几乎都已查出中毒,甚至连南宫苓都未能幸免。 南宫苓捂着左肋喃喃道:“原来不是真气岔道,竟然是毒。” 南宫夫人还算中毒较轻,询问医官,此毒可有解药,医官躬身:“正在调配中。” 南宫苓脸色蜡白:“调配?如果有解药,镇西王爷和王妃怎会死于此毒?本为来求佳人妇,谁料竟是送终路。” 乐越等人遥遥在廊下旁观,杜如渊沉思地敲了敲扇子。乐越道:“杜兄,现在如何办比较好?” 杜如渊道:“暂且什么都别做,看看之后的形势。” 三更时分,尚未毒发的所有参选人集中在庭院中。 文霁走出人群,缓声道:“现在毒无解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之中,精通医术或药理的人不在少数,先从中毒的源头查起,说不定能找到解毒的方法。”众人都表示赞同,文集便提议,没有中毒的和已经中毒的分开站,大家核对下最近的饮食活动看是否查出中毒的端倪,见众人没有异议,他便先请没中毒的占到左首空地。 人群中,唯有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应泽走了出来,杜如渊因身份特殊,仍留在房中,未曾道庭院内来。片刻后,孙奔也走出人群,站在他们身边。 文集有些讶然:“再没有别人了?” 人群中骚动起来,却再也没有人走出。 危机走到乐越他们面前,拱手道:“请问乐少侠,几位最近的饮食如何,又都去过哪些特别的地方,做过哪些特别的事?” 乐越刚要回答,有人高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人没有中毒?该不会毒就是你们下的吧?!” 人群中的骚动更甚。 乐越朗声道:“各位,加入毒针的是我们下的,我们装作已经中毒了岂不周全?” 刚才的声音道:“郡王府派人挨个验毒,那毒没有解药,你们不敢假装吧?” 乐越眯眼看去,说话的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瘦子凑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只看得清他穿着一件蓝色长衫,摸着唇上一抹短须,微显猥琐。 不待乐越再次解释,文集已转过身,含笑道:“各位,在下觉得,乐少侠等人并无可疑之处。一则,于情于理,定南王府都不会下毒毒害楚龄郡主的郡马参选。而来,正如乐兄所说,他们大可以假装已经种了毒,但凡略通药理的人,让银针变黑,药剂中的血变色,并非难事。何况医官只替参选人检验,陪伴或随从之人都是自行检验。” 短须男冷笑道:“难道文公子在暗示,下毒之人在我们当中?” 文集从容道:“文某和大家一样,都是向快点知道中毒缘由而已,无真凭实据的事,在下从不妄加猜测。此时此刻,正要大家团结之时,倘若互相猜忌,反而会给别有用心者可趁之机。” 短须男冷笑不止,文集正再度询问乐越今日饮食行动时,忽见西郡王府总管面容惨淡焦急,带着一群侍卫异常快步而来。众人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紧张,不由屏息以待。 总管沉痛地道:“各位参选,北郡兵马已到了城门外……我们的小世子……毒发……已经去了……郡主命我前来告知各位,西郡会拼死守护大家的安全,请各位不必担心。” 温和的夜空中,仿佛隐约带上了一股血的气息。庭院中的参选人静默了许久,哐的一记什么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掀开了愤怒的序幕。 “原来下毒的竟是北郡!” “奸细!我们之中,有北郡的奸细!” “北郡禽兽不如!” 南宫苓快步走出人群:“各位,我们只是来参加郡主招亲,却无端遭此不入流的陷害,我等大丈夫纵然不惧生死,却不能窝窝囊囊折在这种小人阴招之下。无论如何,我们要讨一个公道!”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越来越慷慨激昂:“讨个公道!讨个公道!” 孙奔大步上前:“总管大人,郡主此刻情势危急,需人保护。不知我等能否前往支援郡王府?”夜色中,他的神色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模糊。 总管犹豫一下,有个身影从房中缓步走出:“我亦想去镇西王府,突生此变,本世子无法再袖手旁观,但不知我南郡有无能相助之处。” 夜空中的星很亮,月色柔和,本该平和而静谧的夜晚,却无形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众人赶到西郡王府时,郡主已亲自前往北城门只留下一些侍卫保护澹台容月和刘公公一行。 西郡王府内哀哭声一片,灵堂中,即将再添一块新的灵位。就在刚刚,楚龄郡主的幼弟身中剧毒,吐血身亡。 镇西王白氏一脉,就此绝后。 刘公公在西郡王府前庭处大发雷霆:“大胆,咱家和澹台小姐还在西郡王府,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带兵来打,分明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在此时凝素的气氛中,他的言行尤其突兀,邓护卫长低声劝道:“公公,镇西王世子刚刚惨死,此时我们不宜多计较。” 刘公公怒道:“咱家是在为西郡出头!是个人都看的出来,小世子是谁毒死的!毒死王爷王妃世子,毒死来参加招亲的人,谋害澹台小姐和咱家,攻打西郡,北郡如此胆大包天,简直没有王法!” 邓护卫长再小声道:“公公,此事无确凿证据,我等不便多言。” 杜如渊先到灵堂,在灵位前上了三支香,再向郡王府总管道:“我欲去城门前看看。”王府总管恳切劝阻,道,城门危险,杜世子身为南郡世子,不必为了西郡与北郡的恩怨涉险其中。 杜如渊道:“这浑水,本世子早已趟进来了,假如今晚北郡的兵马破城而入,本世子,所有郡马参选,还有城中无辜百姓,谁能独善其身?” 乐越与其他人纷纷赞同。 王府总管和侍卫们引着杜如渊在前,乐越,孙奔与其他人在后,刚出了灵堂外,文霁突然跃出人群,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刺穿门边的白色丧帘。 丧帘刷地撕裂开,文集的常见架在了一个人颈项上。那人竟然是之前在庭院内高声质疑乐越的蓝衣短须人。 文霁和声道:“钱五侠,你趁众人不备,藏身在此,是否已经大功告成,准备回去向主子请功?” 钱五的脸色变了变,笑道:“文公子真会开玩笑。” 文霁冷冷道:“在灵堂内肆无忌惮地笑,钱五侠还真是百无禁忌。” 钱五神色大变:“文公子想说什么?” 文霁眯起眼:“在庭院中时,我就觉得钱五侠神色有异,好像太急于把罪名栽给乐少侠。之后来到郡王府,果不其然,钱五侠就趁着众人无暇留意其他,悄悄没了踪影,你躲藏在此处,想要做什么?” 钱五张了张嘴,文霁的剑一抖,蓦地一剑划开了他的衣襟。破开的衣襟露出的左胸皮肉处,赫然有一朵兰草刺青,与当日行刺澹台容月的尸体一模一样。 众人皆变了脸色。 文霁的剑再度横在钱五颈项处:“说,你有多少同伙?解药在何处?” 钱五突然猖狂地大笑起来:“兵已在城下,西郡亡局已定,你们这群江湖乌合之众,只是垂死挣扎,哈哈,解药?毒不是我下的,不过就算我有解药,你们也永远别想得到!” 他的笑声越来越弱,口中冒出黑血,一头栽倒在地。几个郡马参选快步上前,和文霁一起仔细地搜查钱五的尸体,一无所获。 南宫苓皱眉道:“他定然还有同党!” 文霁长叹一口气:“不错,他一定还有同党,同党会有解药,可现在线索全断,我们也没有时间查了。”他仰头看他,北边天空,泛出了红光。 那是无数火把燃烧时,照亮天空的颜色。这颜色代表,北郡大军,已临城下。 乐越看向那个方向:“不然我们兵分两路,文兄,你沉着冷静,看起来中毒还未深,就和我们一起前去北城门。南宫兄,你与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找内奸和解药。” 文霁沉声道:“好,乐兄说的是。” 南宫苓却似有异议。琳菁打断他道:“哎呀,现在没机会争了,你们中毒了,过去可能也没用,郡王府里有澹台小姐一行,还有不懂武功的侍女仆人,行馆中毒发的人也需保护,你们还是留下吧。” 乐越道:“不错,假如城破,这些人就拜托各位了,郡王府说不定有密道,到时候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南宫苓的神情终于坚定起来:“不错,我们好歹都会武功,毒道明天上午前大概不会发,足够做很多事,这里交给我们,杜世子,乐兄,你们多保重。” 乐越抱抱拳,转身赶往北城门。 北城门处,殷红色染满了半个天空。 总管带着杜如渊,乐越,昭沅,琳菁,洛凌之,应泽,孙奔和文霁上了城楼,城下,北郡大军的先锋官正高声呐喊。 “城中的人听着,西郡王府假借招亲之名,私自集结军队,意图谋反,今日我北郡特意带兵前来平乱,倘若西郡王府悬崖勒马,开门认罪,尚有一丝活路!否则,将撞开城门,缉拿逆贼!” 楚龄郡主身穿铠甲站在城楼上,凝视城门下,好像一尊静默的石像。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杜如渊身上,红色的火光好像大朵的血红的大丽花,盛开在她的周围。 “我的母妃死了,我的父王死了,我唯一的弟弟也死了,镇西王白氏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西郡,只能靠我了。”她的双眼异常坚定明亮,直视着杜如渊,“你要帮我。” 杜如渊叹息道:“是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孙奔抱起双臂,靠在城墙边:“郡主,北郡来了不少兵马,你打算怎么打?” 楚龄郡主神色坦然地回身,俯视城下,下面手执火把密密麻麻的兵卒忽然分开了一条缝,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停住,车上站着一个人,昭沅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是教乐越的人。” 只是,他今天头上戴的不是方巾,而是紫金冠,身上穿的不算布衣,而是绣蟒纹的长袍。他的身后有一面旗,旗上绣着一个字——慕。 他身边跳下一名兵卒,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纵马道城门下,高声道:“安顺王爷奉旨前来调停此事,请西郡王府速速打开城门,郡王所握之兵,都是朝廷兵马,两郡王府私怨,不应祸及百姓!” 安顺王?乐越愕然,在树下指点他练兵的,竟然是安顺王?在论武大会时,安顺王明明是个面目还算慈祥的胖子,怎么会数月之内,变化如此巨大?楚龄郡主抬手示意,顿时有副将趴在城墙上向下大声道:“回禀安顺王殿下,北郡污蔑我西郡私屯兵马在城中,借故兵临西郡,行叛乱之事,我们郡主说,愿打开城门,请安顺王爷入城盘查,但假如证实我们冤枉,还望安顺王能代表朝廷,还我们一个公道!北郡周厉狗贼毒杀王爷王妃与小世子,毒害参选郡主招亲之人,不将狗贼挫骨扬灰,天理不容!” 孙奔站直身体道:“原来如此。北郡王以为郡主私下在城中囤积兵马,自以为握有把柄,方才邀上安顺王,借故出兵,企图置西郡于死地,却不想重了郡主的圈套。安顺王刺客进来盘查,城中定然无一名兵卒。”他遗憾地摇头,“可惜苍天无眼,这个世道重男人轻女子,可惜郡主投错了胎,这辈子不是个男人。” 楚龄郡主微笑道:“是女人又何妨?栽赃陷害,注定不能成功,我只相信天理。” 昭沅和琳菁都沉默。 乐越上前一步:“郡主,你要是真的相信天理,请把解药拿出来。” 楚龄郡主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的好像停泊在天空中的云朵:“少侠在说什么?” 在之前,杜如渊和洛凌之刚刚测完是否中毒时,琳菁烦躁地道:“北郡这事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要毒死这么多人,好多都有些来历他们不怕来日别人找他报仇啊。” 乐越道:“不过火。因为这件事根本不是北郡做的。” 琳菁愣住。 昭沅破天荒没有发愣,最近乐越老带他查东查西,它直觉乐越查到的事情很出乎意料,绝不是一下就能猜到的北郡那么简单。 杜如渊道:“只是因为不是北郡,才更狠毒。” 的确很狠毒。 他们都知道了下毒的人是谁,谋害澹台容月的是谁。但他们还是没想到,这个凶手狠毒到连幼儿都不放过。 乐越走到城墙边,转身看城内,城内现在很安静,满城的百姓都在安静中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楚龄郡主,假如安顺王知道,九邑城的地下有仿造噢噢噢噢当年三国时曹操而建的运兵道,九邑附近有一万兵马可在一个时辰内,进入城内或隐藏进城郊挖空的山腹中,你觉得他是帮你,还是帮北郡王?” 起初,乐越只是单纯发现,九邑城每天进城的人和出城的人数大大不同,与进入西郡王府的参选人数也不同。 而且江湖中来参加招亲的青年才俊,未免太多了。江湖上恰好年轻未婚,又不畏惧官场权势想倒插门的人真的这么多?乐越拍一拍城墙的砖石:“我起初只是猜想,是不是西郡王府假借招亲,趁机做些别的事,因为和北郡的关系紧张,稍有留心的人理所当然一下就会想到是不是在运兵。北郡王的探子也是这样猜测,北郡王才会上了你的当。” 但是因为西郡王府做的未免太明显,那样武气扑鼻的知客文官,稍有眼色的人都会怀疑,还有兵牌做的编号牌,简直就是引人往上想。 “九邑城中那些少有人住的屋子,最近经常有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有心人会猜想,郡主是否把兵藏在了那里。” 但是乐越去查探过,那里根本就是空屋,只是拿来做幌子。 “于是我从那时起就怀疑郡主是否在谋算什么。” 再然后,根据昭沅画的图纸,和勘察过九邑城的四周情况后,沿着九邑城墙走一走,乐越发现向外排水的沟渠位置很奇怪,结合乐大侠听过的很多书,一段曹操运兵道的段子涌上他心头,终于被他发现了九邑城固然有地下运兵道。 乐越走到文霁身边,抓抓后脑:“这位文公子,应该是郡主的侍卫吧。” 文霁满脸惊讶:“乐少侠说的话,在下不太听得懂。”他嘴里这样说,手已不动神色缩进袖中,还没碰触到装毒针的暗袋,突然身体如同不再是自己的一样,一动不能动。站在最近的乐越离他也有五六步开外,没人接触他,没有暗器,城楼空旷,也不容易放毒。 他们也不用做这些,他知道。 乐越道:“文少爷是江南人,之前的父亲还是漕运相关帮派的帮主,恐怕记事前就和河鲜打交道,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螃蟹不会撬壳?” 文霁微笑道:“只是一句无心之语,乐少侠倒是留意这种小事。” 乐越谦虚地道:“没办法,兄弟出身修道门派,以前时常帮人看相赚零花。” 发现文霁有问题之后,乐越便猜测到底文霁是北郡王府的卧底,还是其他人所派。 “只是,我觉得,文公子用那句话来安慰我时,说的有点生硬,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引我怀疑你是北郡卧底,我曾以为是我多疑。” “再然后,就是澹台小姐遇刺。” 北郡一向仰仗安顺王的势力,估计不敢轻易动乱安顺王的儿媳妇,未来的皇后娘娘。而且,嫁祸西郡,需要从数年前就培养死士,在他们胸口刺朵花?拿块牌子充一充明明和那个效果差不多。 看那朵花的痕迹,至少是十年前纹上的,那时西郡和北郡同气连枝,就算面和心不合,北郡要算计西郡,也不用这么费事。 故意做的明目张胆,说是别人陷害,这种事亦有可能发生。所以,如果不偏私来看,北郡王和西郡王府的嫌疑都很大。 但是这种猜疑更可怕,乐越不敢肯定。 直到毒发之事出现。 第75章 乐越叹气道:“郡主得知北郡王兵至,便让人在浴堂中放了某些提早毒发的东西,使得许多人毒发。为了引得江湖门派仇恨北郡,郡主的手段用的有点过了。” 医官说,所中的毒和杀死西郡王与王妃的是同一种时,乐越就觉得不对了,有很多毒毒发时症状都相同,医官刚看了一下就说同种,未免太轻率。 然后不用多久,试毒的医官就出现了,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再然后。 乐越摇头:“文少爷,你抓钱五的那场戏唱的太假,漏洞百出,反而画蛇添足。”乐越长叹,“郡主,你府中一下子可以搞出那么多试毒的东西,为何你弟弟会中毒?” 西郡王世子还在吃奶,在眼下的紧要关头杀他毫无意义,还会暴露自己。 琳菁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为了西郡算计北郡,做圈套引他们入瓮。你为了让整个江湖与北郡为敌,以自己为诱饵,毒杀所有来参加招亲的人。甚至刺杀澹台容月,都只是因为你嫉妒,外加要让安顺王和朝廷对付北郡。这些都能找到理由,但你为什么要杀你还是幼儿的弟弟?” 楚龄郡主依然满脸平静:“你们在呓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奔开口道:“因为生下世子的镇南王妃,并非白震的原配。她是江湖女子,绿萝夫人的师妹,在白震升为副将后嫁给了白震,起初只是妾,白震做了镇西王不久,原配死了,这个妾被扶正,此女乃是用毒高手,南海剑派善剑术,精药理。”孙奔嘲讽地挑起嘴角,“她曾用一剂药,无声无息毒死了数十条人命,郡主的手段,尽得她的真传。” 楚龄郡主的神情终于扭曲起来:“我才不会像那个贱女人!那个贱婢,勾引我父王,毒死我母后。我为西郡,上战场拼杀,哪点不如男人?她为了那个吃奶的小崽子位置能够坐稳,竟然要我嫁给北郡王的傻儿子,一个二十多岁还包尿布的白痴!” 她的面容一瞬间又变得诡异的云淡风轻起来,明媚地笑着,“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老天是派他们来告诉我,什么才是天理。”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把空气,“天理就是,想要,就要靠自己得到。” 半天殷红的光芒,好像特地为了她而存在,琳菁愕然,昭沅的爪子冰凉。 凡人竟然有这样的女子。西郡王,西郡王妃,小世子都是她杀的。 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乐越的鸡皮疙瘩禁不住冒出来。 楚龄郡主盯着杜如渊,含笑叹息:“你为什么没中毒呢?明明只有乐越喝过绿萝那个多事的老婆娘煮的莲子羹,你并没有喝。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你和所有贱男人一样死在这里,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为了西郡被北郡毒死,该多么有趣。” 城楼下,又有传令兵高喊:“西郡王府,再不开城门,连安顺王亦无法调停,为了西郡百姓,请慎重行事!” 楚龄郡主站在城墙边支起下巴:“安顺王,安顺王很了不起吗?还不是贱男人一个,家中有妻室,还勾引一个贱女人,剩下一个贱种,成了太子。呵呵~~西郡?西郡是我的,我想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她转身向文霁,“去,把安顺王的情妇和儿媳妇绑在城门上,别告诉他们。等他们破门而入,顺便砸死她们两个吧。” 她话音未落,突然看着城内的天空方向,睁大了双眼。城下的兵卒和城内的人也爆出了一阵欢呼。 南方天空上,一只七彩流光的凤凰负着一乘华轿展翅而来,在城墙上空缓缓盘旋。 有件什么东西咔哒砸在昭沅头顶,跳到它的手心里。是一张被搓成丸状的纸张。 纸张上写着几行五色的大字——“无知的蠢龙和凡人,因你等帮过凰族护佑之人,那些凡人的毒我已经替你们解了,九邑城暂可平安,多出的人情不和你们计较。假如再次见面,凤君有令,我绝不会轻饶你们!” 昭沅抬起头,彩色的凤凰缓缓降落在兵阵后的空地上,华轿落地,凤凰化作萤光,四散融入夜空,消失不见。 华衣少女缓缓从轿中走下,恍若神明,满城的兵卒都有了一种拜倒在地的冲动。她掏出一块朱红色的凤凰令牌,琅琅道:“国师代传圣上口谕,安顺王,平北王即可收兵,护送澹台丞相千金入京,不得有误!” 九邑今天不会有战事了,楚龄郡主直直地望向华轿的方向,双手狠狠扣着城墙的墙砖。那顶华轿中,有澹台容月。 琳菁道:“楚龄郡主,今天过后,你要怎么面对所有人?你太过激动,没有留意,你刚才的声音太大,我们说的话,这个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城楼上的兵卒,都安静地保持着沉默。 楚龄郡主怔怔地转回身。 乐越转身道:“我们也走吧。” 楚龄郡主,之后会怎样,他不想管。只是,他忍不住想感叹,人一步走错,真的可以错的更离谱。刚走到石梯边,身后突然响起拔剑的声音。 乐越回过身,只见楚龄郡主正拿着长剑刺向她自己。剑身划开她的胳膊,扎进她的肩头,她突然一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直直地坠落进城下的尘埃中。 乐越来不及惊讶,楚龄郡主已挣扎着起身,指着城楼,断断续续厉声道:“龙……是龙……城楼上的那个叫乐越的人……带了一条龙……他们要谋反……城中的人……所有的士兵……全被迷惑了……他们在九邑城外山腹中纠集了一万军队……还有定南王世子杜如渊……和他们一伙……龙……要让乐越做皇帝……” 安顺王身边的两个亲兵打扮的人瞬间化了两抹红光,直窜入天空。 红光展开,清啸一声,竟化作两头隼鹰,遮蔽半个天空,张口吐下两颗闪着电光的巨大火球。 一颗砸向城楼,一颗砸向城中。 乐越愕然望天,看到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头顶上方突然笼上一层淡淡的绿光,光球砸在绿光上,居然被反弹开来,化成星点的火光,反射向隼鹰。 城下的兵卒和城中再次传来惊呼。 九邑城的上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玄龟的身影,它的下方展开一弧绿色的光罩,把整个九邑密密实实罩在其中。 隼鹰再次啼啸,翅膀扇动狂风,张开利爪,猛地向城楼上直扑而下。 一条燃火的长鞭甩向天空狠狠地抽向了它们,一只隼鹰避之不及,被甩成了碎片。 它在消失前听到了一声怒斥:“区区不入流的杂碎,也敢在我面前用火?” 漾着淡淡绿色的九邑城上空,突然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一只火红的麒麟站在中天,身侧华美的烈焰肆无忌惮地席卷,吞吐星辰,整个黑夜如白昼般明亮起来。 下方抬头看的人们已经连惊呼都发不出,只能静静地仰首看着,对那最直接,最华丽的火焰生出最古老的敬畏。 乐越呆立在城楼上,昭沅站在他身边,在乐越被当众指认与龙相关时,它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异常强烈的愿望。 仿佛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空尽头传来,告诉它护脉龙神从第一代起从未变过的誓言——“我会护佑你成为天下的君主,守护你的血脉世世代代,守护这个朝代安康,守护天下太平,守护凡间轮回延续……” 它的身周不由自主地冒出金色的光芒,那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强,最终遮蔽一切,照亮天地。 所有仰首凝视的人的眼中,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图景。 城楼上,明亮耀目的金光中,站着衣衫朴素的少年。 一条金色的龙盘旋在他的身上,最终,腾空而起,径入九天。 宁瑞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成为应朝一百多年来最大禁忌的龙神归来。 龙神选中之帝初现。 宁瑞十一年五月初三,丞相澹台修下了早朝,到凰慈宫觐见太后。 昨日他的长女澹台容月回到京城,到了傍晚,丞相府外车轿如流水长龙,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夫人女眷前来拜访,送上贺仪。 夜间,澹台夫人调侃他说,这番父凭女贵,纸糊的丞相要变成真金国丈。 澹台修惟有苦笑而已。 今日早朝时,皇上照旧未到,依然是在御座旁侧置一椅,太子端坐其上,与百官议政。 西郡乱党盘踞九邑,领万余兵,与朝廷兵马对峙。有谣传说,乱党之首乃是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更有人说,曾亲眼看见龙神现身,凤祥帝灭龙?兄,一百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来了。 太子封册大典刚过未久,突生此事,朝中人心动荡可想而知。 澹台修进了华清门,过了?庆桥,凰慈宫已不远。 上月中旬太子册封大典时奢华的仪仗与气氛在内宫中亦仍有残留。桥栏上与廊柱间的凤凰雕绘一尘不染,鲜活如生。 太后在凤慈宫的正殿中坐,座椅前并未设屏风,以示亲厚。 澹台修整衣叩拜,太后忙道平身,又命人备设座椅,待澹台修落座后,太后方才道:“听闻澹台爱卿的千金昨日到了京城,哀家这里正等着她来作伴说话呢。正好后天是端午,哀家便在后天上午着人接她入宫,卿意如何?” 澹台修道:“小女能得太后恩典入宫臣感激涕零,但小女自幼疏于管教,愚笨口拙,于宫中礼仪更一窍不通,不知太后能否让她在家多学几日,以免进宫失礼,冲撞太后。” 太后笑道:“澹台卿家太自谦了,哀家早已风闻你家长女容月德才兼备,就算不熟宫中礼数,进了宫,到哀家身边,什么学不会?你还不放心?” 澹台修忙站起躬身道:“岂敢岂敢,太后愿意亲自教导,乃小女几世修来的福气。臣谨遵懿旨,后日即送小女入宫。太后笑了笑,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垂下眼拨了拨浮叶:“对了,前日听得卿说,你家容月今年三月行了及笄之礼,尚未定亲,哀家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丞相家结亲。只不知卿肯不肯?” 澹台修怔了怔,太后说出这番话,本在他意料之中,只道:“能得太后为小女做媒,臣受宠若惊。”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笑道:“这门亲事,我估摸着合适,绝对般配,澹台卿可知哀家所提之人是谁?” 澹台修顺势虚心请教。 太后向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挥:“退下。” 一旁陪侍诸人遵旨退去。 待四周无人,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桌上,道:“澹台卿为相该有五年了吧。” 澹台修答道:“到今年年末,便是五年了。” 太后似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岳宋太傅亦是个极难得的忠臣。宋太傅在先帝身边做丞相时,也和现在的澹台卿一样,没有什么实权,却敢在适当时机直言劝谏,可惜先帝不肯听,但凡听进一些,也能少造些杀孽。之后他做了皇帝的老师,可惜过世太早。皇帝身体太弱,即便肯听他的话,也……” 澹台修不知太后为何将话题绕到此处,不便作答,唯有沉默聆听。 太后再叹息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哀家一直不问朝事,当日先帝的一些作为,我看在眼里,纵若不赞同,亦不敢多言。本朝皇帝,自先祖凤祥帝以来,大多都行事凌厉,可不管是皇帝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在因果之内。你让旁人断子绝孙,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断子绝孙。” 澹台修蓦然变色:“太后……” 太后道:“澹台卿,你应该猜到,哀家要替你女儿做的,是和太子的媒。但自提及此事以来,哀家每每看你似有犹豫,莫非你不愿意?” 澹台修连忙起身:“太后,臣……” 太后继续道:“澹台卿,哀家今日请你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不管你愿不愿意,望你务必将容月嫁给太子。” 太后突然从座椅上站起,走到澹台修面前,跪倒在地。 澹台修大惊,急忙跪下叩首不止。 太后垂泪道:“今日请澹台卿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和氏江山如今已岌岌可危。皇上体弱无嗣,安顺王与太师府把持朝政。如今太子已俨然一副即将登基之势。满朝文武,唯有澹台卿可信赖托付。倘若太祖传下的预言在此代应验,哀家或皇上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到了日近中午,澹台修才回到家。 入内室换下官服后,夫人带着女婢端上沏好的新茶,照例询问:“老爷今日朝会有无大事?” 澹台修道:“朝会无甚大事,皇上未朝,太子听政。但之后太后传我去凰慈宫,说要让容月在端午那日入宫。” 夫人了然,屏退左右,道:“固然是对我们的抬举,也太赶了些,女儿一路舟车劳顿,在西郡又遭人暗算,恰好九邑出事,看见那些刀兵场面,受了许多惊吓。好歹开恩让在家里多休养几日,起码过了端午。” 澹台修不语,只简略问了几句容月的情况。他心下沉重,犹豫矛盾不已,还要留意不能流于言表,以免夫人起疑,勉强笑道:“前日我托许侍郎寻得一只玳瑁狮子猫,下午即可送到,你记得拿去给容月,看她喜不喜欢。” 夫人应下,澹台修端起茶,刚饮了一口,夫人忽然道:“相公,你辞官吧。” 澹台修端茶的手一颤,放下茶盏。 夫人道:“相公,你难道想让容月嫁给太子?后宫的女子,哪有一个能安乐太平?相公你真的想做国丈?” 澹台修疾步前去合上房门,方才低声道:“此话怎可乱说。” 澹台夫人亦压低声音:“我今日就是要乱说。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我知道她并非因为受了惊吓。你真觉得太子是个好女婿,安顺王是个好亲家?现在朝局混乱,又出现什么乱党,什么皇族血脉遗孤。你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倒向哪一方都不好过,倒不如趁机辞官,我们全家到某个山明水秀的所在买栋宅子,安稳渡日。” 澹台修苦笑:“夫人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如今,只怕我想辞官也难。” 他缓缓坐回椅上,“晋萱,你觉得世上所谓谶语是否可信?” 今日,凤慈宫中,太后问,澹台卿可还记得昔日有道人赠与太祖的谶语否?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凤祥帝不顾谶语,重用百里氏,到了先帝时,终因猜忌,在百里氏谋反证据未足前便灭了百里氏满门,血覆涂城。 但,这句谶语并不完整,还有最后一句,唯有历代皇帝与太子才可得知。可惜凤祥帝不是太子,皇位靠?兄得来,最后一句便从此失传。 直到太子册封大典之前,有内史官为了查询以往过继及立太子的旧制,翻阅历代典册,偶尔发现一本书上有段小字,疑似当年太宗皇帝阅读此书时随手做的批注——(占卜之言,可信?或不可信?譬如今一道人占卜本朝吉凶,言本朝必毁于二姓,父皇决意防备。但如若只是信口胡诌,此二姓岂不无辜遭殃?所谓天命,当真有人可窥?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果然能应验否?也罢,留于后人评判。)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这真是谶语的全句?此谶语是否真如典册记载,乃一道人为太祖占卜所得?破于百里,亡于慕,究竟是谶语之言,还是其后有人故意添加?澹台修犹豫不已,无法判断。 耳边太后的哭求声仍隐约缭绕:“慕氏如今已被立为太子,眼看谶语即将成真。望丞相为和氏江山社稷,相助皇上。” 澹台修矛盾不已,他一向秉持明哲保身,恪守中庸之道。正因如此,才能坐上这个丞相。 皇帝体弱,政务无能,国师府把持朝政,和氏江山早已呈衰败之相。 太子临朝听政这段时间,急功近利,气量狭窄,手段毒辣,并非明君之选。 就算不出乱军,整个朝廷也已如风中朽木,难以支持。 究竟该当如何?下午,许侍郎派人送了玳瑁狮子猫来,澹台修信步踱到内院,只见女儿容月正和几个丫?在廊下逗那只幼猫玩耍。 容月手中提着个栀子花串成的花球,逗幼猫抬爪来够,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裳,笑得天真烂漫,好像一枝盈盈盛开的芍药。澹台修心头的大石不由得更加沉重起来。 他走到近前,丫?们赶忙行礼,澹台容月亦拎着花球回过身:“爹爹。” 澹台修看了看那只正在她脚边扯她裙裾的幼猫,微笑道:“喜欢么?” 容月开心地笑道:“喜欢,谢谢爹爹。”她弯下腰抱起幼猫,幼猫趁机一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花球。 澹台修道:“你娘应该已经告诉了你,后天你就要进宫,可不能像在家这般淘气了。我和你娘一直太娇惯你,现在总担心你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澹台容月脸上的神采渐渐暗淡,小心翼翼问:“爹爹,那我要在宫中住多久?是不是住两三天太后就让我回来了?” 澹台修无奈道:“你还没进宫,怎么就先想着回家?” 容月垂下头:“爹爹,我不想进宫。” 澹台修皱眉:“孩子气。此次是太后亲自懿旨宣你进宫,焉有抗旨的道理?” 容月头低得更深,不说话了。 澹台修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转身背手走开。 容月突然又抬起头道:“爹爹。” 澹台修停步回身,听容月道:“爹,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若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澹台修道:“楚龄郡主现在国师府内,她身上牵扯的事件太多,恐怕会在国师府住许多日。” 容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爹爹,我觉得西郡的事情,仍有蹊跷。若珊之前和我说过,毒杀她父母的人是北郡,之后我遇刺,推论凶手也是北郡。那晚她从城墙上跳下后,却忽然改口,说这些都是南郡和乐越所为,很让人想不明白……” 澹台修猛得变了颜色:“乐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澹台容月道:“爹,女儿的命就是他救的,我们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杭州归云观时我遇见的那个小道士?他还给我风筝来着,他就是,乐越。乐越三月才离开师门,他怎么可能是什么乱党,策反西郡的一万兵马?” 澹台修急忙呵斥道:“住口!你可知道这些话被外人听到会招来多大祸患?你一个女孩子论什么政事!从今之后,关于西郡的一切,只说你被吓得什么都忘了,一个字也不准多提起!” 澹台容月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小小声道:“可爹也曾说过,不能冤枉好人。” 澹台修寒下脸,又严厉地训斥她几句,拂袖离去。 澹台容月默默地看着父亲越走越远,沮丧地退了几步,坐到廊下。那只花球早已被幼猫扯得七零八落,她松开手臂,将幼猫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栀子花瓣顿时纷纷乱乱,洒落在地。 幼猫甩甩头,打了个喷嚏,澹台容月拿下沾在它鼻子上的花瓣。数年前,乐越也曾经这样替她拿掉沾在头顶的草屑,还会数落她一句:“你真笨,草沾在头上都不知道。” 那时候他总爱挺着胸脯说,长大后我罩你哦。后来他要离开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还曾喊过他是骗子。 乐越当时很肯定的说,将来他们一定会见面,到时候他一定会罩着她。 几年后,那个喜欢挥着拳头说要做大侠的乐越已经长大了,竟然真的再次让她遇见,那双又黑又亮又精神又自信的眼睛一点都没改变。他竟然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会永远记得四月二十六那天的晚上,西郡王府一片混乱,她不知道为何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已经身在九邑城外。 轿子外,有数不清的兵卒和火把。 乐越沾在高高的城墙上,一条金龙盘旋在他的身周,异常耀眼的光辉让天地间明亮胜过白昼。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我知道他是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她戳一戳幼猫的鼻梁,“乐乐,你说对不对?” “简直岂有此理!” 安顺王府内,太子和祯怒气满面地将一本奏折拍在案上。凤桐抬手取过,打开。 这是今日从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 南郡王在奏章中道,听闻西郡有动乱之事,臣很是震惊,又听闻臣之逆子亦牵连其中,臣更震惊兼不解。西郡之事详情尚未明朗,且臣之子也在其中,故而臣理应避嫌,不敢多言擅动,唯上奏请罪,听凭朝廷调遣而已。 太子恨恨道:“定南王这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什么理应避嫌,不敢擅动。分明是另有所图!论武大会时,他的儿子就与青山派厮混在一处,此次谋逆,南郡王定然是主谋之一!” 凤桐未开口。 太子来回踱了几步,甩袖道:“本宫决定,由北郡兵马攻打九邑,父……安顺王率大军直捣南郡,本宫再命师父速速替朝廷剿灭青山派。凡与乐越、南郡有直接牵连者,一概杀无赦!” 凤桐按了按额角,道:“殿下,此事不宜冲动,先交给安顺王处置就好。” 第76章 太子道:“但若坐视不理,岂不给了南郡和青山派筹备或者逃窜的机会?本宫一定要趁火势刚起,迅速剿灭,以免后患!” 凤桐耐着性子向和祯解释,南郡若要谋反,不可能假手于西郡。乐越不过是青山派的小弟子,傻之有傻的一个少年,怎能在西郡囤积一万兵马造反,想想便可笑。再则,几个十多岁的莽撞少年,号令兵马谁会听?他们又怎会懂?不消几日自然一败涂地。此事只是一场无聊闹剧,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却不同意,反驳道:“本宫以为,正是如此才要快而干脆的斩草除根!那乐越在城墙上故弄玄虚,做什么金龙附体,又自称是和式血脉,这就是早有预谋冲着本宫来的!就算其中有诈,也要将计就计,把他们剿灭干净,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凤桐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么殿下便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太子匆匆出府回宫。凤桐待他走远,折回静室内,化一道红光而去。 再转眼内,他已身在城东国师府中。 庭院里,有婢女正在修建花枝,见凤桐突然出现,并不惊讶,只微笑行礼道:“今日为何桐君亲自前来?” 凤桐走到廊下:“我来探望一个人。” 婢女了然地笑道:“正好,算一算时辰,她该要醒了,请随我来。”引着凤桐走到一侧厢房,推开房门。 悬着浅红色纱帐的床上,沉睡的女子正是楚龄郡主。 婢女走到床边,笼上一炉淡香,低声道:“大约盏茶功夫她就会醒了。” 凤桐在桌边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一等,给我沏一壶茶来。” 楚龄郡主醒转时,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微微转头,发现靠窗的桌边竟坐着一个红衣男子,正在品茶。 楚龄郡主坐起身,微掀帐帘。她身上的伤已好转不少,做这些举动并不吃力。 风桐听到动静,放下茶杯向她望来。 楚龄郡主轻声问道:“阁下可是国师?”她住进国师府后,一直呆在这间房间内养伤,从未见过国师冯梧。 凤桐微笑道:“我是安顺王府的幕僚,并非国师。” 楚龄郡主道:“原来阁下就是辅佐太子和安顺王的凤桐先生。那么我称呼先生为国师亦未算说错,只是少加了‘来曰’二字。” 凤桐道:“郡主果然蕙质兰心,想必也猜到我拜会的目的,关于西郡一事,我想再询问一下郡主。” 楚龄郡主脸色苍白,她的神情虽保持平静,血色全无的双唇却在微微颤抖:“西郡王府中……接连遭逢惨祸……我……抱歉,我心中太乱……有些失礼……请问先生要问些什么?” 凤桐温声道;“请问郡主,如何发现孽龙及乐越一行人的身份?”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我……我一直以为,陷害西郡,杀我父母的,是北郡之人。所以招亲会一开始,我便怀疑前来参加的人中有北平王府的探子。之后容月遇刺,我更加肯定怀疑得没错。” 凤桐道:“据说还有刺客冒充镇西王府的暗卫。” 楚龄郡主点头:“不错,我当时被这些细节扰乱了视线,还想着幸好那几个人误打误撞地救下了容月,揭露了刺客的真实身份……现在想来,他们出身江湖,亦与几大江湖世家有牵扯,什么表面的花样做不出来。后来,在浴堂中,有人发现那个叫乐越的少年随身带着一只龙妖,我才发觉之前的怀疑很可能不对,可惜的是,尚未来得及详查,便出了中毒事件。连我弟弟也……” 楚龄郡主说到此处,像是极其激动,两只手抓紧了床单。凤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听她说。 楚龄郡主挣扎着下了地:“请先生将此事告知太子和安顺王爷,务必替我镇西王府报此冤仇,否则我爹娘幼弟在九泉下,曰曰不得安宁!”她想要倒身下拜,身体却支持不住般,又跌坐回床上。 凤桐悠然道:“郡主放心,本朝凡与龙有关者,一概杀无赦。” 楚龄郡主的眼中闪动出安慰的光。 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先垂下眼,咬住嘴唇,面露犹豫,欲言又止片刻后,方才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凤桐很感兴趣地扬眉。 楚龄郡主犹豫地道:“容月她……和澹台丞相……似乎与乐越十余年前就认识……交情甚笃……容月小时候更与乐越青梅竹马相伴。容月是我的好姐妹,澹台丞相亦是个正直君子,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做出有损朝廷之事。但事关紧要,风闻容月要做太子妃,我想还是先说出此事较好。” 凤桐微笑道:“郡主说得好。”他站起身,掸一掸衣袖,“我最想问的还有一件事。镇西王府的一万兵马如何被乐越策反,归他所用?我查过军报,那一万军本是西郡兵马的精锐。” 楚龄郡主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神色惶惶,双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待要开口,凤桐抬手制止道:“不过郡主身体不好,这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我知道郡主一定能有十个以上天衣无缝的答案告诉我。” 楚龄郡主神情大变,双瞳中厉芒一闪,又迅速地消失在垂下的眼睫后,她哑声开口,语气中尽是委屈;“凤先生此言何意?” 凤桐微眯起双眼:“与太子和安顺王府利益无关之事,我并无兴趣参与,郡主请放心。”他回转身,向房门外行去,“而且,我对郡主究竟想做什么,能做出什么,也十分感兴趣。” 楚龄郡主目送他出门,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眼中的泪水更无影无踪。她微微扬起下巴,攥紧了床单。 两刻钟之后,又有一个人大步走进楚龄郡主的房门。 楚龄郡主不动声色地打量。 来人穿着浅金色长袍,袍服上绣着一只两根尾羽的凤凰。三根尾羽金凤是皇帝之徽,双尾羽金凤便是太子专用的纹饰。 他走到屋子中间,打量着看到他进屋便从床边站起,虚弱地低声喘息的少女,皱眉问道:“你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 她盈盈拜倒在地:“参见太子。” 太子怔了怔,笑起来:“你倒是机敏。本宫此次前来,是要问你有关西郡乱党之事,你务必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方才离开安顺王府后,太子本欲径直回皇宫中下旨,但上了马车后,左思右想,又命人掉转方向,先到国师府。 所有胆敢企图夺位之人都要一一盘查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郡主睁大了眼:“我所知之事已尽数告诉了凤桐先生,莫非殿下还觉得有遗漏……”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露出急切惶恐的神色,挣扎着膝行到太子脚边,扯住他的袍角,“殿下,容月她只是从小和乐越在一处玩而已,他们当时还是孩子,不可能有儿女私情。澹台丞相亦只是对乐越多有照拂,我相信他并没有帮助乐越造反啊!” 她眼眶中再次盈满了泪。 透过淡薄的泪雾,她满意地看到,太子的神色如她期待地变了…… 四月二十六那晚,龙、凤、麒麟和玄龟四大护脉神皆现身于九邑乐越这个龙神选中的皇帝人选初次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安顺王与平北王忌惮于三大护脉神,带兵后撤数里,再增调重兵,将九邑城四方团团围住。 商景洗掉了城楼上兵卒看见琳箐和昭沅化为麒麟与龙的记忆,但四大护脉神尤其是龙神归来之姿已深深烙进九邑城中和城外所有人的心中。 现在,乐越四处走动时,城中的所有人,包括仍被困在城中的南宫苓等江湖人士,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乐越初次感到,备受瞩目的压力很大。 三大护脉神护住九邑一事让城中百姓振奋不已,他们以为,九邑乃上天选中的天命之地。一代帝王,注定要在此发迹。 楚龄郡主虽在安顺王面前成功地诬陷了乐越,但因城楼上的兵卒作证,九邑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 行馆中的郡马参选们各个嗟叹,没想到竟被一个妙龄少女玩弄在手心里。西郡王府的亲兵和仆役们更是无法相信,郡主竟然就是杀掉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凶手。 昭沅曾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们会一下子就相信了我们,却不信郡主说的话,也不怀疑是我们串通城楼上的兵卒作假?” 杜如渊道:“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郡主诬陷我们纠结了一万兵马企图造反,但那一万兵马也是西郡的人,有没有造反,西郡王府和九邑城的人再清楚不过。” 琳箐笑嘻嘻地道:“而且我们现出真身,我们这边龙、麒麟、龟共三个,安顺王那边只有一只小凤凰,凤凰又不得人心。凡人当然选择相信我们喽。” 其后不久,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几人便代表被困九邑城中的所有的江湖人士来见乐越,商量眼下该如何是好。 北郡和安顺王的大军将九邑团团困住,九邑城中只有参与郡主选婿的江湖人士、稍许亲兵还有满城手无寸铁的百姓。 乐越思来想去,唯有楚龄郡主预先安置在城外的一万兵马是最后的希望,他们被楚龄郡主当做最后栽赃的工具,硬生生被打成了叛军,现今亦在朝廷大军的包围之中。 想到此处,乐越道:“不然我去会会那一万兵马,看他们是否愿意帮忙。”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不必如此冒险,可将他们的将领请过来商谈。倘若你亲自前去,他们或者会扣下你交给朝廷,借此证明清白”但乐越认为自己不去拜会不足以显示诚意,坚持道:“若想请他们真心与我们联手,自然要以诚换诚。如果我们先不信他们,他们又怎么会信我们?” 杜如渊很是赞同,并表示愿和乐越一起前去。 乐越摇头:“杜兄身份特殊,不去反而更好,我和琳箐一同去就行了。” 有林琳箐在,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倘若我有什么闪失,九邑城中就要仰仗各位出力了。”他冲在座在几人团团抱拳施礼。 他所谓的闪失,本意是自己谈不成功,但听在旁人耳中却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意味。 南宫苓充满钦佩地道:“乐少侠慷慨仁义,在下钦佩不已,请乐少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忙,有什么差遣,只管开口。” 镇西王府的亲兵首领高统领出乎乐越意料地痛快答应了替他引荐。 当天傍晚,乐越和琳箐进入九邑城的地下运兵道,顺利见到了那一万兵马的主帅李将军和钱副将和马副将。 原来高统领和李将军是世交好友,楚龄郡主跳下城墙后道出了这一万兵马在郊外藏身的所在,高统领听到消息后,立刻着人从地道前往通知李将军。李将军为求谨慎,带着手下立即隐藏进运兵道中,还有一些兵卒其实已经转进了九邑城。 李将军和一万兵卒莫名地成了楚龄郡主的弃子,皆很悲愤。但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将错就错就此真当了叛军,与龙神护体反朝廷夺皇位的人联手。 正摇摆不定时,高统帅突然领着那位传说中,被龙神选中的皇帝前来拜会,李将军讶然发现此人不过是个年未及冠的少年。 而且,这个少年居然只带着一位少女前来,李将军越发惊诧,不由得油然生出一股钦佩。 待乐越开口说明来意时,李将军发现他言语爽朗,态度诚恳,言行举止十分实在,没有一丝浮夸和架子。 乐越最后说道:“我们如此举措,并不是造反,而是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判我们死罪,我们总不能洗干净脖子等他们来砍,如今九邑城里的所有百姓都等着李将军和诸位兄弟救命。”言至此,乐越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在下恳请诸位,不要让九邑城成为第二个紫阳镇。” 高统领道:“不错,乐少侠的话,我字字赞同。李兄,你我追随王爷近十年,本以为北郡不是东西,没想到竟是郡主杀父杀母杀幼弟。本以为我们忠心朝廷和王府,就能得到重用,光宗耀祖,想不到平白无故变成了叛军。现在已经没了活路,坐等是死,投降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钱、马两位副将亦都赞同。军中兵卒人心浮动,他们早已建议过李将军不如彻底反了算了。 李将军垂首沉思,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本将与众弟兄听凭少侠差遣!” 乐越连忙道:“说到行军布阵守营突围的,李将军是内行,所以一切还要靠李将军拿主意。在下对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差遣二字万不敢当。” 李将军怔了一怔,高统领打个哈哈:“乐少侠真是个实在人。” 乐越成功说服李将军,回到九邑城中,众人皆欢欣鼓舞。 南宫苓道:“有兵在手,要快快筹划打退城外的朝廷军队才是。” 乐越沉吟不语。 在他心里,眼前的事儿就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但现在众人都望着他,俨然以他为首,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穿上了衣帽的野猴子,浑身难受。 杜如渊及时开口:“如何用兵需详细筹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我们本为救人自救,不能有无谓的失败和牺牲。”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深以为然。 杜如渊便提议道:“眼下我们不妨先分好个人的司职,遭此变故,城中百姓必然不安,亦需安定民心。再则,更急需统算下城中还有多少粮食,够我们维持多少时日。还有,急需所需的药材也要备好。” 于是各人便自荐或按所长分配当下急需要做的事情。 高统领、原郡王府的内务总管负责安抚镇西王府的亲兵侍卫暗卫及各仆役。 绿萝夫人和南宫夫人负责郡王府的丫鬟女眷及全城的所有妇女。 杜如渊与镇西王府的外庭总管、马副将及万卷斋等一些江湖人士盘点计算城中尚存的粮草。 洛凌之和江湖人士中通晓医理者开始点算归集城中的药材尤其是上药,向城中各药馆医馆打好招呼,记录每家的每位大夫擅长医治的病症,尤其是治疗内伤和外伤,外加各家医馆伙计的情况。届时打起仗来,如有伤兵可及时调换人手。 待到分配点查城中还剩多少刀剑及可用马匹时,乐越跃跃欲试,刚要开口,门外突然有嘈杂声,把守的亲兵来报,有人要硬闯入内。和嘈杂声混杂在一起的,隐约是飞先锋嘎嘎吱吱的怪叫声。 乐越无奈:“是熟人,让他进来吧。” 孙奔带着飞先锋施施然入内,大剌剌站到大厅正中,环起手臂:“听说乐少侠弄到了那一万兵马,有仗可打,要人手么?” 他自荐得如斯张狂,高统领、李将军、钱马两位副将等人不由得侧目。 杜如渊却笑吟吟一拍桌子:“孙兄来得太好了!眼下正有件事急需你这种人才!盘点城中兵器马匹之事,就由孙兄和南宫兄带几个人帮助钱副将前往吧。” 乐越愕然。 杜如渊环顾一周,道:“事情差不多已分配妥当,最迟明日傍晚,所有查点清单都要做好,诸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众人纷纷保证绝无问题,乐越半张开嘴看他们即将四处散去,连忙道:“且慢!是不是还少了什么事情?我还没事做。” 杜如渊微笑道:“越兄,我们皆以你为首,你需坐镇于此,统筹一切。具体事宜及一些细末之事,由我们执行。” 说罢,与众人各自匆匆离去,留下乐越傻坐在案几后。 林箐笑嘻嘻地道:“不要紧,我和傻龙还有应泽陪着你一起坐镇。” 乐越喃喃道:“什么统筹坐镇啊?事情都被别人做了,我干杵在这里,就是统筹坐镇?” 应泽自开会起就趴在乐越身边吃茶点,此刻淡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芙蓉糕:“坐镇,就是镇定地坐着不动。统筹,就是统统交给别人去愁。” 乐越最终还是不能镇定地坐着不动看别人去愁,他四处去转,竭力想搭把手。 等到各项事宜准备就绪,大家集中起来,正式商讨是等着朝廷兵马来攻还是主动出击,由乐越做最后决定时,他却沉默了。 “打,还是不打?” 杜如渊合上手中的书册,如斯问坐在上方案几后的乐越。 乐越双臂支在案上,抱住头,手指深深地掐进头发中。 第77章 孙奔环着双臂斜靠在厅柱上:“眼下情况,这句话不必问了吧。想活命,只有一个字,打。” 乐越烦躁地刨刨头,九邑城已被困数日,城中粮食越来越少。大是一定要打,但,怎么打,如何打?以前听说书的时候,故事里那些赫赫有名的英雄大将领兵数万,驰骋疆场,好不威风。等真的到了今天,有一万兵马和整城人的性命捏在手中,乐越只觉得手心冒汗,心里发虚,暗骂自己没有出息。 现在,整个大厅中,杜如渊、洛凌之、孙奔、琳箐、应泽统统都在看着他,等他作决定。 乐越再狠狠刨头,犹豫不已。 孙奔道:“给我五千兵马,至多耗掉两千,我能暂时开出一条路,让城里的人先走。” 杜如渊立刻反对,道:“不可取。城中之人就算逃得出去,朝廷也不会放过,现在叛军之名已然坐实,无路可退,只能以九邑为据,开出自己的局面。” 孙奔冷笑:“嘴皮子一开一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容易得很。请世子现在带兵出去,开个局面出来如何?” 杜如渊道:“吾只是以全局而论。” 孙奔不屑地嗤笑:“眼下都顾不得了,还全局。” 两人隐隐已生僵持之势。 乐越依然犹豫挣扎不已,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向琳箐、应泽和洛凌之那方。 琳箐刚要开口,洛凌之先道:“这件事惟有越兄你自己决定,最终定下主意。” 乐越攥起拳重重敲在桌上:“打,一定要打。但怎么打,我还要想想。” 孙奔道:“乐少侠最好果断点,没时间让你慢慢想了。”带着飞先锋,大步离去。 乐越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再抓抓头:“我去外面转转。” 琳箐待要更上,洛凌之拉住她的衣袖,杜如渊头顶的商景对她摇了摇头。 乐越出了大厅,到后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席地坐下。西郡王府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叛军大本营,只保留了西郡王夫妇和小世子的灵堂。各处悬挂着的丧饰仍在,在闷热的天气中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凉意。 乐越深感自己无用,长长地叹了口气。 昭沅趴在乐越的怀里小声安慰道:“不要紧,慢慢学就好了,就像我现在也不太懂护脉神到底要做什么,怎样才能帮到你。应泽说过的,这些事情,要靠自己慢慢领悟。” 这话没安慰到乐越,反而让他更愁苦了。是啊,他和他的护脉龙根本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他坐了半晌,没想到什么办法,再回到厅内,众人都散了,只有琳箐和应泽还在。 琳箐看到他,立刻跳起来,询问他有无想到办法。 乐越摇头。 琳箐笑道:“哎呀,打仗用兵是最费脑筋的。这样,”她抬手拉住乐越的胳膊,“出去散散心吧,说不定走一走就想出办法来了。” 出了镇西王府,乐越左右四顾,思索该到何处去。琳箐向他提议:“不如我们去城楼上,看看外面的军情吧。” 站到城墙上极目远眺,九邑城外一片宁静安详,看不到安顺王和北郡大军的影子。 那天晚上的大军压城也罢,之前参加选郡马时进城出城那熙熙攘攘的景象也罢,都好像在做梦。 琳箐戳戳乐越的手臂:“喂,下面有人在看你耶。” 乐越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城内城墙附近聚集着三五成堆的人,正抬头往他这里看,还在议论纷纷。 琳箐小声道:“他们在谈论咱们,猜那天晚上围在你身上的那条护体金龙在哪里,还叫你龙少君。” 乐越惊讶地向下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突然从脚底蔓延到了头顶。 琳箐笑道:“怎样,这种体验很新鲜吧?是不是与以前有不同的感受?” 乐越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昭沅恍然道:“哦,原来刚才洛凌之是要你带乐越来城楼啊。” 琳箐顿时竖起眉毛:“我才不是听了他的话才带乐越来的。他只是说乐越如果坐不住的话让我带他四处走走,感受一下城中百姓对他的期待。带乐越来城楼是我的主意!” 昭沅晃晃脑袋,他隐约听到洛凌之说什么感受之类的,方才又听琳箐提到这两个字才反应过来。 城楼这个主意明显是受了洛凌之的启发,它这样说并没有说错。 琳箐弹了它的脑袋一记:“你!缩在乐越怀里耳朵倒是灵便啊!拜托你快点变成正常的样子行不行?只不过是现了一回像样的龙身,结果就像条蚯蚓一样只能趴在乐越怀里!你不要总让我来激励乐越,替你做你该做的事情!” 昭沅心虚地向乐越的衣襟中缩了缩。在城楼上现出金龙之形后,它便维持着一尺不到的龙形,变不成人形了。乐越只能每天把它藏在怀内,对外声称它被人暗算受了伤,在某厢房的床上被窝内塞了几个枕头冒充是它在养伤。 它蜷缩进乐越的衣襟深处,琳箐哼道:“一说就学商景扮乌龟。” 夜晚,昭沅好不容易等到乐越翻来覆去完毕,进入梦乡,方才悄悄爬出被窝,它钻到屋外僻静的角落处,鼓起白天积攒起的法力,念动驾云诀,爬到招来的小云上,拍打尾部升到半天空。 今晚是阴天,无月也无星,昭沅照例飘到城外,小心地凑近围困九邑的朝廷兵马的帐营。营帐内很安静,不像要进行突袭的样子。昭沅谨慎地绕了一圈,再飘回比较靠近九邑城的上空,静静地趴在云上。 最近它每晚都这样做,琳箐曾带它来查探过朝廷兵马的情况,不过转了个圈儿就走了。但是它听说,他们可能突然在某时尤其是夜里对九邑发动袭击,会让乐越他们措手不及。 于是它便每晚这样把守。到了天即将亮时,它方才匆匆拍云回到城内。 它的法力一直恢复再用掉,总也存不多,今天尤其觉得疲倦。 刚飘到城楼附近,它浑身乏力,想停下歇一口气,谁料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神智恍惚时,法力凝聚的云朵便地一散,竟然“噌”地从半天空掉落下来。 昭沅大惊,拼命想聚拢法力,已是来不及了,小小的龙身“砰”地跌落到城墙上。 耳边听见人的声音道:“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昭沅的脑中顿时懵懂一片,突然又到阴影从它头顶罩下。 再一瞬,它已被迅速轻轻抓起,合在一个温暖的手掌中。 而后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没有,可能是天上落下的露水吧。” 是洛凌之的声音。 洛凌之将它藏在衣袖内,昭沅感到他带着自己走下了城楼的台阶,又走了很远的路。最终到了一处安静的所在,洛凌之将它从衣袖中取出托到手掌上。 洛凌之的声音非常温和:“原来你的法力总也养不好,是因为如此。” 昭沅的龙须动了动,轻轻点点头。 “你很担心乐越?” 昭沅再动动胡须。 洛凌之道:“但你若总也养不好法力,就总也帮不上大忙,还会徒然分散乐越的精力,令他忧心。” 昭沅耷拉着脑袋:“我怕朝廷的兵马在夜里突袭九邑。” 洛凌之微笑道:“你放心,朝廷的兵马眼下只会困住九邑,让城中的人慢慢耗尽粮食,尚且未到他们会突袭的时候。” 昭沅蠕动了一下,点点头。 它道:“那你也每夜在城楼上巡视?” 洛凌之每天起得很早,但现在好像还不到他习惯起床的时辰。 洛凌之淡淡道:“我只是今夜出来看看。”他将昭沅放回衣袖内,“不过你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抓紧养法力。我们在街上走走,等天亮后,带点早点回去吧。” 洛凌之带着昭沅和早点回到镇西王府,让乐越琳箐杜如渊很是诧异。 乐越抓过昭沅放到身边的桌上:“怪不得起床后寻不见你,竟然是和洛兄一道出去买吃的。你还是多睡点觉,早点让我们不用往被子里不再塞枕头吧。” 昭沅嗯了一声,凑到乐越放到它面前的浅碗边喝粥。 洛凌之歉然地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突然想让昭沅帮忙,请它去查探了一下朝廷兵马的状况,好像耗掉了它不少法力。” 乐越扯扯昭沅的龙角:“唔,原来你已经能爬云了,看来是快好了。” 杜如渊欣然道:“那正好,吃完早饭后,请昭沅再帮我们重画一次形势图,看看朝廷大军的部署有无变动。”又问昭沅道,“兵营中那些帅旗上写的字,以及所在的方位,你都记得吧。” 昭沅每晚查探,早已烂熟于胸,立刻用力点头。 京城,安顺王府。 太子和祯的怒气又一次很大。 今日朝会上,他本欲责问澹台修,是否与叛军首领有故交。谁料澹台修竟称病未朝,显然是作贼心虚! 凤桐照例前来询问,今日朝会上有无大事需要商讨。 太子恨恨道:“澹台修竟然称病未朝,倘若本宫发现他的确与叛军相关,一定加倍重责!” 凤桐淡淡道:“殿下,澹台丞相称病未朝,是我知会他的。” 太子徒然变色。 凤桐道:“太子昨日是否在臣之后去了国师府,见过楚龄郡主?” 太子冷笑道:“本宫正想问先生,你昨日已知澹台修与乐越相识,其女与他更是青梅竹马,为何不告诉本宫?” 凤桐黯然的坐在椅上品茶:“依澹台修的脾性,不至于里同叛军。殿下登基之日将近,正需笼络朝中人心,澹台修还是殿下未来的岳丈,何必因区区小事坏了大计?” 太子高声道:“怎么可能是区区小事?!那澹台容月若真与乐越有染,本宫再娶她为妃岂不是大笑话!” 凤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悠然道:“凡事皆要有实证,不可随便听信一人之言。倘若殿下仅被一女子言语挑拨,就与自己岳丈反目成仇,那才是大笑话。” 太子的脸色彻底青了,他盯着凤桐半晌,一甩衣袖,案几上的茶壶哐当跌倒在地,粉身碎骨。他磨着牙道:“先生,你需明白,安顺王府虽敬你三分,但这里是太子府,本宫已是太子。” 凤桐慢悠悠的站起身:“我如此劝阻,只为了太子殿下能当好这个太子,将来更能当好皇上。但听与不听,由殿下自己决定。” 太子脸色铁青,站在一地瓷屑中,目送凤桐的身影走远。 下午,太子又到了国师府。 他坐在桌前,脸上怒气未消,向楚龄郡主道:“你再将澹台父女与乐越可能相关之事,详详细细说一遍给本宫听,”楚龄郡主虚弱的道:“我所知之事,已经尽数告诉殿下。殿下,容月与澹台丞相绝不可能里通叛军的。容月虽与乐越私下相会过一两次,我想她亦只是想大写乐越救命之恩而已。她即将大婚做太子妃,绝不会如此不自爱……” 太子慢慢慢慢慢慢地捏紧桌布:“什么?她还曾私下与乐越相会?” 楚龄郡主立马跪倒在地:“只是在我西郡王府的厢房中呆了约一个时辰……” 一个茶杯“哐当”碎在她身侧,楚龄郡主瑟瑟发抖。她匍匐在地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早有女婢闻声进来,及时整理干净,再送上茶水。 太子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楚龄郡主察其颜色,轻声道:“殿下,假如因我说错了话,才令殿下如此生气,请殿下尽管责罚……“太子抬手道:“罢了,不关你的事,你起来吧。本宫只是不明白,如此女子,桐先生为何还要本宫娶她!澹台修在朝廷中不过如同一个纸做的傀儡,丞相之位纯属虚设,本宫为何还要对他有所顾忌!” 楚龄郡主站起身,替太子斟上茶水:“桐先生或是为太子登基后考虑,今日的太子妃便是来日的皇后,要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定要贤良淑德的名门之女。” 太子冷笑:“与男子厢房私会,足有一个时辰之久,好一个贤良淑德!” 楚龄郡主垂首不语。 太子继续道:“若说出身高贵,朝中多少大臣的女儿都不逊色于她,即便是你,身份亦比她强出许多。” 楚龄郡主讶然的睁大眼,再羞涩无措的低头。 可惜太子恰好正望向别处,自顾自继续道:“若论及美貌,更与……无法可比。” 一个绯红色的身影浮现在太子的眼前,他一时不由得走了神。 转瞬清醒过来时,太子自觉方才微有失态,轻咳一声站起身:“也罢,本宫今日暂且问到这里。”他起身向门外去,走了两步后,又折转回身,“是了,你住在国师府,本宫想找你问话,总有些不方便,问了几次,问出了什么,绝对会一滴不漏的落尽凤桐耳中。” 他对本宫,似乎知道的太多了些。 太子在袖子中握紧拳头,面上却是一片不动声色:“这样,太后想找几个人进宫陪她说话,澹台容月明日就要过去了。不知我也送你进宫去,如何?” 唯有皇宫之中,凤桐尚且不能自由走动,亦掌控不了许多。 楚龄郡主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垂下眼帘犹豫道:“多谢殿下恩典。可,我是戴孝之身,入宫恐怕……” 太子皱眉道:“也是,太后恐怕会忌讳。那么送你去太妃那里好了,陈太妃久居佛堂吃斋,应该不会忌讳这些,你不要四处乱走便是。” 楚龄郡主俯身谢恩。 新的朝廷兵马布局图画完,杜如渊搁下笔,让开身任乐越,孙奔,琳菁和洛凌之端详。 乐越摸着下巴左右看,杜如渊道:“不用在琢磨了,两次都是吾画的,并无一点差别。” 无差别,说明什么?琳箐道:“说明既没有增也没有减,都在原地待命,慢慢和我们耗。” 杜如渊点头:“不错,是在等我们城中粮草全部耗光。再则,可能安顺王正上书朝廷,等待朝廷示下。” 乐越道:“安顺王就快变成太上皇,现在皇上病得半死不活,根本无法过问政事,他还需向朝廷里的哪个请示?” 昭沅小声插嘴:“还有凤凰。” 乐越露出“大概被你说中了”的神情。 杜如渊道:“我记得曾听父王说起过,安顺王这个人极其谨小慎微,和我们所见到的这些毒辣果决的作风很不相符。” 乐越顿时想起,那天在树下,安顺王指点他如何某局遣兵的情形。 倘若不知身份,再次遇见此人,他依然只会当他是个普通的商贾而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王爷。 而论武大会上的那个圆润富态的安顺王又是另一个模样。 究竟哪个才是此人的真面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这位对手实在段位太高,太叵测难辨。 对了,太子还是他和绿萝夫人的私生子。这可是天下第一大秘闻!要是把这条消息卖给万卷斋,一定能赚不少钱。 杜如渊这等熟知各路秘辛的人,也只能说出少数关于安顺王的事迹。 安顺王慕氏一族亦是从凤祥帝?君夺位后开始发迹,但第一位安顺王慕凌的出身比当年的百里氏还更微妙一些。他本是凤祥帝的兄长太子和熙的护卫,凤祥帝夺位后便改效忠于新帝。如今的安顺王在朝中一向表现得谨慎小心,待人和气,不结党不受贿,做事滴水不漏,十分对得起“安顺”两个字,即便与国师串通把持朝政,若说成他对国师以皇帝之名义所下的命令言听计从,亦说得过去。 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物会生出太子那种儿子…… 杜如渊无奈地道,本以为是儿子随娘,安顺王过世的正室王妃,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所以太子才能顺利改姓和,过继给今上。 但,现如今得知,太子的母亲实际是绿萝夫人…… 那么,只能说,太子幼年疏于教导。 杜如渊结束八卦,重新铺平布阵图,众人开始商讨,这场仗如何打。 杜如渊指着图上四方道:“毛、吴、尤、郭。这是分别镇守四方的四个主帅。其脾气用兵手法,李将军等人应该知道吧。” 孙奔道:“不用李将军,这些消息,我便知道。” 他点着纸上的姓氏一一道,毛旺福,安顺王帐下偏将,善步兵。九邑城北多山,宜用步兵。因此安顺王派他在前方,自己率大队骑兵于步兵之后驻扎。 吴之鸣,平北王帐下大将,擅布阵弓弩,九邑城西有密林,适宜弓弩埋伏,故其奉命驻扎此处。 尤长孟,平北王帐下大将,本擅长水军,九邑城东有条河,但不至于用得上水军,此人乃朝廷调派入平北王帐下,并非嫡系,这次统帅步兵与骑兵混合的兵马驻守在城东。 郭阆,安顺王帐下大将,擅骑兵布阵,骁勇善战,名声在外,安顺王派他驻守九邑城南,一则是城南地势平坦,宜用铁甲骑兵,再则将最骁勇的一员大将放在城南,亦有提防定南王出兵之意。 四人资料大略讲尽,孙奔吊起嘴角:“依诸位看,若要主动攻击,我们先攻哪一方为上?” 乐越仔细思量:“若按孙兄提供的情报,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孙奔露出白牙:“就知道乐少侠会如此说。” 五月初五,丞相澹台修之女澹台容月奉太后懿旨进宫。 宫中正在庆贺端午,太后住的凤慈宫内悬挂蒲艾,宫女们的身上都佩戴着各色的香囊。 澹台容月暂时被安排在凤慈宫的一处偏殿中住。 宫女先引她到了偏殿中,另有内宦送来衣服钗环,还有太后特意赏赐的五彩丝带一条,香囊一个。 在宫里,从衣裙鞋袜到钗环配饰,样样都要合乎规矩。 待沐浴更衣后,方才得以拜见太后。 皇宫之中,毕竟与别处不同,种种奢华陈设,精巧布置,澹台容月只觉得眼花缭乱,但不敢多看,不能失仪,只能目不转睛一派端庄地跟着宫娥向前。 第78章 太后正在夏景阁中听乐赏花,近得凉阁前,便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在阁外站立,宫女替她入内禀报,挑开珠帘时,香气尤甚,澹台容月悄悄细看,原来那珠帘每根上都均匀串着镂空掐花的金丝球,内中大约搁置着香料,方才能够如此香气馥郁。 太后待她很是亲切,特意让她坐在一旁,一同食粽听琴。 琴乐后,上来一群披着五彩斑衣的宦官,有意扮作怪模样,耍杂耍斗趣。 有宫女悄悄至太后身侧禀报道:“太子殿下已经进宫了,差人来向太后请安,说他有事要先往太妃那边去一趟,稍后才能过来,望太后莫怪。” 澹台容月听见太子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听到。 太后奇道:“太子有何事要去找太妃?” 那宫女悄悄向澹台容月望了一眼。 澹台容月起身,只说要去净手,告退避出,走出凉阁前,听得刚才的宫女更小声向太后道:“太子殿下带了个姑娘进宫,就是镇西王府的楚龄郡主,但因西郡变故,郡主全家皆遭不幸,太子怕有忌讳,所以先送到太妃那边,不敢惊扰太后。” 澹台容月心中又是一惊,楚龄郡主居然也进宫了,不知她的伤势好了些没有,又为什么突然被送进宫来,不知在宫中这几日能否见她一面。 凉阁之中,太后也甚是惊讶:“哀家听说此女被安置在国师府,太子为何要将她送进宫来?由太子送进宫,礼体上亦有些不合。” 宫女回说不知。太后沉吟不语。 澹台容月净手完毕,回到席中,刚坐了不久,就有通报说,太子来了。澹台容月又再起身告退回避,太后笑道:“不用了,太子年岁只比你大一两岁,尚未及冠,都还算小孩子,不用如此拘礼。” 澹台容月只得再坐回去,少顷,珠帘挑开一个身穿浅金色长衫的人入内,向太后行礼请安。 澹台容月悄悄向太子望了一眼,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但眉眼稍嫌凌厉,看起来不是很和善。 太子早已看见了太后身边的澹台容月,亦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只做不知,在入座时有意无意淡淡扫了几眼。但见澹台容月相貌温婉娴雅,举止端庄,与他想象的大不相同,的确像个深闺之中的大家闺秀。 他暗暗思付,要么是这女子太善伪装,要么是她的确和楚龄郡主所言有出入。 她虽然美貌,但始终不如那个穿着红色衣裳挥舞长鞭的明艳身影,因为那般明亮的双眸,那般甜美的笑容,乃是举世无双。 五月初五中午,凤桐到梧桐巷中向凤君请安。 出来迎接的小童道,商玄神君来了,正在和君上下棋,让他稍等片刻。凤桐站在廊下,凰铃从拐角处转出来,欢欢喜喜跑向他:“凤桐哥哥。” 凤桐微笑道:“出了一趟远门,玩得开心么?西郡的那件大事恰好让你赶上,看了不少热闹吧?” 凰铃撇撇嘴:“不要再提了,提起我就上火。那个麒麟族的什么公主,嘴巴刻薄的要命。还有阿黄,丢死人了,见到那条龙就扑上去。被那些家伙以为他是母的,还说我们要倒贴。” 凤桐失笑。 凰铃接着道:“不过,那条龙太傻了,又傻又小,根本不可能是凤桐哥哥你的对手。” 凤桐不语。 凰铃再道:“对了,我听说,太子把楚龄郡主送到宫里去了。他……不会看上了楚龄郡主吧,那位郡主的手段和心眼可不一般,澹台容月在她王府中的时候,她表面有说有笑,一转眼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就是另一个表情。她蛮嫉妒澹台容月能做太子妃的,说不定来日还会和她为了太子争斗呢,凤桐哥哥你要不要去和君上说,给楚龄郡主也配一只凰神算了。” 凤桐的表情却未为之所动,淡淡道:“我来找君上,是为另一件事情。” 凰铃疑惑地睁大双眼。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小童来传话,请凤桐去后园。 凤君和商玄一局刚罢,正在收拾棋盘。 凤桐上前跪下:“君上,国师之位我不想接任,我不想再管太子了。” 凤君拿起棋子的手顿了顿:“为何?” 凤桐简洁地答道:“太子太傻。” 一旁的商玄哧笑出声。 凤君神色未变,道:“那你觉得谁不傻?乐越?” 凤桐道:“乐越也傻,但与太子傻在不同之处,各有千秋。我本以为,太子能比乐越稍强,却没想到……” 凤君将棋子放入棋盒,合上盒盖:“凡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否则何必要我们护脉神?”他微微笑道,“今日下午,九邑城外有战事,你可以过去看看情况。” 凤桐站起身:“遵命。”他本想告退,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君上,为何下任皇帝,一定要是慕祯?” 凤君道:“因为必须是他。” 此时,九邑城中,镇西王府内,乐越在厅中走来走去,犹豫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战,乐越的手心中不由得微微出汗,他突然很不确定,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昨日在房中大致商讨完敌军布局之后,他们又和李将军及各位江湖人士共同分析敌情。以城中粮草的储备情况来看,李将军、两位副将和杜如渊的意见都是在两三日内尽快打一仗,最好趁敌军损耗兵不待补时,夺得战权主动。 孙奔道:“要是乐少侠能果断些,下得了主意,我们明日打一场最好。” 杜如渊赞同道:“明日是端午,妖魔魍魉不敢妄动,我们明日开战,更能破朝廷污蔑龙神为龙妖的流言。且过节时,敌军深入西郡腹地,难免心浮气躁。” 李将军提议,出战时间选在午时之后,一般这种四面被困的局面,主动出战以清晨傍晚或半夜为上,这次反其道而为之,大约能杀对方措手不及。 孙奔道:“想杀安顺王措手不及,大概不太可能。不过午时确实是最佳时辰。只是……”他斜眼看了看乐越,“用多少兵,往哪里出,还要乐少侠给个主意。” 乐越回想早饭后的兵力分析,四方主帅中,以平北王手下的两个将军,镇守西方的吴之鸣和东方的尤长孟稍弱。 而尤长孟一方,尤其显得薄弱些。 便道:“眼下唯有先攻尤长孟一方较为容易。” 李将军,高统领等人都点头称是,乐越心中稍稍多了些主张,道:“但我不知宜用多少兵,按照线报,尤长孟帐下有五千兵……” 李将军道:“我们出五千或者六千兵,稍多过他,病例不占劣势,速战速决。” 孙奔哂笑数声。 李将军与两位副将均有些不快,钱副将道:“这位侠士,若有高见不妨直说,何必在一旁袖手嘲笑?” 孙奔却偏不说,只拿眼睛看着乐越和洛凌之:“乐少侠,还有这位据说专门负责打仗的洛少有何看法?” 洛凌之道:“城中只有一万兵马,一次出兵五千或六千未免太过草率,但在下未曾打过仗,不敢妄言。” 乐越犹豫道:“也是,要么,我们出兵四千?” 孙奔再度哂笑不已,大步走到沙盘前:“尤长孟处,不宜出兵。若要打,就打这里。”拿起一根红标,在沙盘上代表城北的方向插下。 四周一时寂静。片刻后,乐越道:“呃……孙兄,你这样是否太激进了一些……” 钱副将笑道:“孙少侠真是英雄豪杰,想来熟读兵书,深谙用兵先射将,擒贼先擒王之道。带着五千兵长驱直入,先杀毛旺福,后诛安顺王,将一万兵打个落花流水。下一步便能挥师直指京师矣。” 孙奔不以为意的调调眉毛,“各位如果不肯听我的忠告也无所谓。不过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尤长孟处当真要打,以两千兵为上,至多不过三千。” 钱副将依然挂着冷笑道:“多些费心提醒。”快步行至李将军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恳请明日出战,请将军派与我三千骑兵,明日黄昏前,必定拿下尤长孟。” 李将军转而躬身向乐越道:“乐少侠……” 乐越站起身:“明天我和钱副将一同出战。在下没打过仗,头一次上战场,还望钱副将军多铎担待,把我当个普通小兵就好。” 众人都怔了怔,继而纷纷劝阻。 杜如渊又搬出了他那套首领统筹论,李将军和两位副将则推托说,第一次只是小小出兵,没必要乐越亲自出马,以南宫夫人和南宫苓为首的江湖人士纷纷赞同杜如渊的说法,以为乐越只需坐镇规划便可。 乐越摆手道:“各位不必替我找借口,封城这几日,最无用的就是在下,此城被困,一半原因在我,怎能再缩在后方,连个仗都不打?”既然反已经造了,怎样都得到战场上去搏一搏。 孙奔在一旁拖长声音道:“勇气可嘉,奈何太傻。”飞先锋跟着吱吱的叫了两声,但被众人有意忽略。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龙角轻轻顶顶他的胸口,小声道:“我支持你,我和你一起去。” 杜如渊待要再劝,一直沉默的洛凌之向前一步道:“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乐越张张嘴:“洛兄……” 洛凌之拦住他话头,“越兄,我既然已主管兵力之事,这场仗便该先由我去,否则,我在此处岂不是一个无用之人?” 琳菁也犹豫起来,她本已想支持乐越前去,可是眼下看起来,洛凌之的确是更应该去的人。 杜如渊道:“我们贸然出兵,其他三方可能会趁机偷袭,越兄还是留在城中,由洛兄先去。” 众人亦都赞同。 南宫夫人道:“乐少侠,你如今既已是我们的首领,要多听听众意才好。” 乐越只得作罢,最终决定由钱副将和洛凌之领三千兵出战。 孙奔听完结果后,哂笑一声,带着飞先锋扬长而去。 出兵时间定于未时初刻,此时兵卒已整装待发。 洛凌之脱下长衫,换上铠甲,与钱副将最后商量出战事宜,乐越却有些犹豫了。 若是由他前往,他一定只等着跳上战马,挥鞭出城,什么也不多想。但现在要出城的确是洛凌之和钱副将以及三千名兵卒,且是挺了他的最终决定才出战的,乐越心中突然七上八下起来。 现在这些人的性命全抗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记起当初在九邑城中,应泽曾道,成大事者,要担得起无数的人命,他终于有了切切实实的感受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错了,这场仗是否该打,是不是应该喊停。 琳菁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你放心啦,等下我会跟着洛凌之,照应着他,有我在不会有事。” 可是身为护脉神,琳菁不能直接插手战事,这仗是输是赢,最终还要靠上场的兵将本身。 孙奔站在远远冲乐越喊:“乐少侠,你最好别犯傻,现在采纳我的办法还来得及。” 杜如渊在另一侧道:“越兄,身在此位,请决策果断,切忌自乱阵脚。” 乐越忐忑难安,为了强装镇定,他不由自主多喝了些茶水,加之紧张莫名,一刻钟之内,跑了两趟茅房。 第二次从茅房出来时,乐越再回廊出遇见绿萝夫人,她像特意守在此处。从那晚就九邑城被困后,乐越一直没得机会向绿萝夫人道谢,此时上前道:“前日郡主下毒,多亏夫人用莲子羹救了在下性命,一直未来得及道谢,惭愧惭愧,望夫人莫怪。” 绿萝夫人这几日形容憔悴了许多,神色中带着几分忧虑,此时勉强微笑道:“那日乐少侠你说肋下疼痛,我便猜你大约是中了毒。我在江湖上许久,看此还算有经验,当时也觉得王府中可能有人要毒害澹台小姐,方才用膳食做解药,却没想到,下毒的竟然是郡主。她轻叹一口气:“郡主虽不是我师妹亲生,但总算是她一手带大,我有时来看望师妹,她常姨母姨母叫个不住,谁知竟然……” 乐越只能道:“夫人节哀,所谓人心难测。” 绿萝夫人再叹道:“是,凡事都难预料,就像我亦没想到乐少侠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一样。” 她突然转了话题,乐越已知,这才是她特意在这里等候的本意。 果然,绿萝夫人接着道:“乐少侠,我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有些不中听的话要说……”她沉默片刻,才道:“你们眼下,根本不可能是安顺王的对手,暂且不要出兵为好。” 乐越心里一揪,勉强道:“多些夫人提醒,但,不管输赢,这场仗,我们都要打。我们已无退路,不打就是束手待毙。” 绿萝夫人苦笑道:“我知道乐少侠一定听不进去,不过……不满乐少侠说,我有位故人,与安顺王是旧识。对安顺王,我亦了解一二。他心机深沉,行事毒辣,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她说此话时,眼神落向别处,显然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乐少侠此时与他硬碰,十分不明智。倘若可以和谈……” 乐越道:“夫人,你方才已说,安顺王行事毒辣,即便我们和谈,可能成功么?夫人可记得昔日血覆涂城?” 绿萝夫人微微变了脸色。 乐越道:“夫人,倘若我们不抵抗,九邑的下场也只能是第二个涂城。不论如何,一定要打。” 乐越不待绿萝夫人再次开口,道了声告辞,急步走开。却听绿萝夫人在身后忽道:“乐少侠,我看到了那日九邑城上,金龙现身。若乐少侠来日果然做了皇帝,可否看在那碗莲子羹的份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乐越默然,绿萝夫人这个请求,十有八九是为了保太子的性命,他道:“我并不想做皇帝,现在打仗亦是逼不得已,只不过是想让我自己和整城的人活下去而已。夫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有什么请求,都尽管开口。” 绿萝夫人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乐少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当时最常说的就是,他身在其位,本是情非得已,其实他只想泛舟江河,淡泊渡日……”她的视线又落到远处,再收回到乐越身上,“乐少侠,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大约就会明白,所谓不得已,很多都是自己加诸于己身。” 第79章 乐越回到厅中时,洛凌之与钱副将即将出发。 他转目四顾,厅中已没有了琳箐的踪影,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要和洛凌之一起出发了,我一定让他打个胜仗回来。” 方才与绿萝夫人谈话之后,乐越心中反而坚定了许多,洛凌之和钱副将向他辞行,乐越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洛凌之微微笑了笑,轻轻点头,与钱副将前后出门,翻身上马,蓝色的披风和铠甲折出一抹耀眼的日光。 号角响。城门开。 凤桐向着九邑城的方向展翅而来。 他用了凤凰本形,双翅划过流云,不消片刻,就从京城到了九邑城上空。 他化回人身,站在云端,只见九邑城东城门打开,一骑兵马驰出城门。 东。 他们出兵,果然选了尤长孟,凤桐微笑起来。 他注视着出城的兵马,微微眯起眼,恍然明白了凤君让他前来的本意。 龙神这一局,必定满盘死棋。 乐越在镇西王府中忐忑等待,每一刻钟,都好像一辈子那么长。 杜如渊握着书一派镇定地等待,但他手中的书,过了两刻钟,仍然停在那一页上。 寂静的大厅中,只有应泽吃点心的声音格外清晰。 昭沅悄悄爬到应泽的袖子中,小声问:“这一仗,会不会赢?” 应泽咬着点心:“哼。” 昭沅小心翼翼问:“该不会输吧……” 应泽再吞一块点心,依然道:“哼。” 半个时辰过去,商景忽然抬头道:“有报信的人回来了。” 跟着,马蹄声近,乐越夺门而出,正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马上滚落在前厅外的空地上:“报……尤长孟……处……有埋伏……我们……撑……不住……援兵……” 乐越脑中一片空白,大步奔到那名兵卒身边:“埋伏?什么埋伏?!” 城东战场处,血流遍地,横尸处处。 从河水中,草丛里,冒出无数身穿水靠藤甲的兵卒,手持圆刃,先斩马腿,后击兵卒。九邑城的无数兵士在马腿折断时即被乱刀斩杀。 钱副将调转马头,待要撤兵,却见路边树丛中突然冒出无密密麻麻身披草皮树枝的兵卒,手持弓弩,箭矢如雨。 琳箐在半空中,只能挥袖卷起狂风,卷落箭雨,暂时迷住敌军双目,让钱副将和洛凌之得已抽身退离。 但,箭雨刚乱,四周突然弥漫起异味,洛凌之挥箭扫落一片飞箭,高声道:“是桐油,敌人要火攻,快撤离!” 话未落音,那些披着草皮树枝的兵卒身上已冒出火光,他们迅速将燃烧的草甲抛到一旁,草甲下竟然是乌黑的水靠,在一瞬,已经纷纷跳入河中。一张张弓弩,从水面上撑了起来,钱副将高喊:“快!向水面放箭!” 对方箭雨如飞蝗而来,九邑兵卒在惨呼中落地。而九邑兵射出的箭尚未近敌身,敌人已没入水下,箭落浮到水面上,被水兵们捞起,再度架上弓弩。 琳箐咬牙,忍不住想要一道落雷劈到河中去,突然感到附近有熟悉的凤凰的气息。 她猛然转身,只见凤桐袖着手悠哉游哉地站在云上:“琳公主放心,我只是过来看看热闹,并无插手之意。” 琳箐冷冷扫他一眼,扬鞭一甩,满天阴云起,地上飞沙走石。 洛凌之趁机斩灭了一片火舌。但密集的箭雨仍然射倒了不少兵卒。 凤桐望了望:“看来凡人太弱,琳公主再强也无用。此战败局已定。” 琳箐的脸色更难看了,握紧了手中鞭。 凤桐闪后数丈,轻笑道:“琳公主个性太过火爆,休怪在下多嘴提醒,护脉神有护脉神的分寸,凡人之事不可太过参与。” 琳箐冷冷道:“不用你管。” 地面上,钱副将的肩上已中箭,洛凌之纵若武功高强,亦受了几处轻伤。他挥剑再度斩落一簇飞箭,喝道:“钱副将军,此处又我暂时支撑,你带人快撤回城中!” “尤长孟出身川军,擅长埋伏弓弩,他虽是平北王手下,但此次布局乃安顺王一手调度,他怎会留下一个如此轻易被别人看出的弱项?” 孙奔的声音冷冷响在耳边。乐越握紧拳头,有血腥味从牙龈处弥漫开。 他疾步走向李将军,声音嘶哑地道:“借我些援军,我要去救他们!” 李将军的神情有些沉重,沉吟不语。 孙奔再度道:“乐少侠觉得自己有把握救得出他们?” 乐越拳头攥得更紧了,昭沅在他怀中,感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它只能轻声道:“乐越,冷静一些,孙奔……”它凭直觉说出自己的看法,“孙奔知道解围的方法,相信孙奔。” 乐越沉默片刻,向孙奔转过身:“孙兄,此刻,应该如何做。” 孙奔扬了扬眉:“从此刻起,城中兵卒全部听我调度,由我指挥。” 乐越僵住,李将军等人的脸上亦变了颜色。杜如渊忽然道:“我赞同。”用手中的书册轻轻敲在乐越肩头,“听孙兄的吧。” 乐越平静片刻,重重点头:“好。” 李将军迟疑道:“既然乐少侠无疑义……” 乐越截住他话头:“孙兄要如何救?多少兵?” 孙奔简短道:“李将军,点五千兵。” 五千精兵整列完毕,孙奔换上铠甲,翻身上马,黑色披风带起一阵燥热的风。 “吹号,击鼓,开城门。” 南宫苓道:“五千兵被他带走,城中只有两千兵马,倘若他投靠安顺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将军唉声叹气,来回踱步:“倘若再入埋伏,我们便是此城百姓的罪人。” 乐越一言不发,静静站着。 “报——!”突然有一骑人马闯入大门,马上的兵卒在空地处滚鞍下马。“孙……孙奔领着五千兵马折转向北,直奔毛旺福和安顺王大军去了!” 乐越眼前金星闪烁,伏住栏杆,竟有些站立不稳:“孙奔他……” 杜如渊的声音及其冷静:“他以洛兄和钱副将为饵,让敌人以为我们要派兵援救,实际却杀往北方,给安顺王出其不意的一击。” 敌军万想不到,他会舍三千兵卒性命于不顾,这个办法异常狠毒,却异常有效。 乐越重重一拳砸在石栏上,大步跨到李将军面前:“借我一千兵马,我们是为活命,不是为赢为杀人,我去救钱副将和洛兄!” 四周的人大惊失色。 南宫苓抢先一步道:“越兄,你考虑清楚,九邑城中只有这两千兵,倘若此时西南两路敌军来袭……” 李将军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缓缓捧到乐越面前。 那是一枚令符,卧虎型。 持虎符,可调动全军。 “本将自打算追随乐少侠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九邑城而死,虽死尤荣。剩余两千兵马,全听凭乐少侠调度。” 乐越接过虎符。 杜如渊淡淡道:“剩一千兵马在城中,和没有没什么两样,这次我们便赌一把,这两千兵马,越兄你都带去。” 乐越攥紧虎符:“好!就赌天意!”他高高举起虎符,“信神龙者,跟我来!” 城东的大门再度打开,乐越骑在马上,引着两千兵卒驰出城门。 他初穿战甲,只觉四肢沉重,战马狂奔向前,他听到天上琳箐的声音惊道:“乐越!” 前方,鲜血满目,尸横遍野。乐越拔出长剑,迎着箭雨和利刃而上,大声道:“不要恋战,保命要紧!走!” 昭沅使用隐形术,爬到树顶扯云飞起,鼓起腮拼命吹起风,将乐越的呼喊远远扩散开:“洛兄——钱副将——快——调转马头——随我撤——我带了城中仅存的两千兵来救你们——”琳箐气急败坏扯起它:“你们怎么来了?城里还剩下五千兵马留给孙奔和杜书呆和那个老将军守了?” 凤桐笑吟吟地远远观望:“一团乱啊一团乱。” 昭沅来不及解释,又有流箭向乐越射来,眼看低档不及,幸好有长剑从斜刺里挥出,斩落流箭,乐越一把拉住那个熟悉的人影:“洛兄,快,上我的马,撤!” 洛凌之浑身血迹,伤痕处处,一旁的钱副将亦伤势惨重,钱副将被兵卒护着上了一匹马,尤在遥遥向乐越嘶声问:“城中为何仅存了两千兵?!” 乐越大声回道:“另五千兵被孙奔带走,去打毛旺福和安顺王了!” 此话刚落,密集的箭雨忽然停了。 乐越急忙催马狂奔,他所带领的两千兵卒几乎全身而退,护着之前的残兵退出战场,奔出约两里远,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啸,乐越回头望,只见一枚焰火隐约绽开在半天空中,狼烟顿起。 钱副将神色青黄,狂咳数声,喷出一口血:“这是……传讯进攻的讯号……他们要等九邑城空……出兵九邑……” 李将军在议事厅中来回踱步,厅中众人皆面带忧色,又忧色各异。 惟有杜如渊袖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传讯的焰火炸开在半空,滚滚狼烟在大厅门前即能望到。 李将军脸色大变,手微微颤抖:“这……这是攻城的信号……九邑城休矣!” 杜如渊放下书,向厅外看了看:“唉,果真如此么?算了,是命躲不过。不动,不变,任他进之,任他砍之。” 厅中其余人没有动静,沉默地坐着。 又过了半晌,有纷乱的马蹄奔驰声,如滚雷般而来,李将军浑身一抖。 杜如渊再度合起书:“应该是乐兄和那两千兵把洛兄他们救回来了。” 李将军颤声道:“两千兵,又能顶多久?” 杜如渊叹气道:“也是,不用顶了,大家一起袖手不动,看看龙神是否庇佑。信神龙,不怕砍。” 李将军苦笑道:“杜世子真是临危不乱。” 两千人带着折损的残部顺利归来,乐越扛着浑身是血的洛凌之进入王府,有预备好的担架上前将洛凌之和伤兵们一一抬到耳房中救治,大夫药材都早已预备妥当。 杜如渊看着浑身血迹缓缓向议事厅来的乐越,自言自语般道:“经此一役,越兄应该明白了些居上位者的责任与不易。” 他站起身,将手中书册丢在身侧案上,突然大喝一声:“来人!”抬手指向李将军,“将此人拿下!” 李将军神色大变,南宫苓等人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杜如渊微微笑了笑:“你等的安顺王爷的大军不会进城。城中的运兵道在城外五里处皆被斩断。若没算错,孙奔此刻正在瓮中捉鳖。” “李将军”已被五花大绑,不敢置信地挣扎了几下。 不可能,绝不可能。 没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断掉运兵道。 除非…… 是,还有除非。 他曾亲眼看过。 杜如渊负手站在他面前,神色平静:“我们差点便忘了你,幸亏想起时,尚且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李将军,文霁,都是阁下冒充的身份,不知能否请教阁下的真名?” 第80章 被绳索缚住的“李将军”不甘心地挣扎了两下,杜如渊伸手在他脸上探了探,扯下假眉与假胡须,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二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子面容,五官甚是平庸,肤色略显苍白。 杜如渊缓缓道:“想来这便是阁下的真面目了。” 一旁的高统领大惊失色:“赵炎?” 杜如渊退后一步,细细打量这个男子:“赵炎?在下这几日查点西郡王府名册,对这个名字倒是印象深刻。西郡王府暗卫兰花会的首领,名不虚传。” 乐越迈进议事厅中时,恰巧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杜如渊走到乐越身侧,微叹道:“这次就当作是初入战场的一个教训吧。” 乐越僵直德站在原地,脸色青灰。他身上的铠甲今天是第一次穿上,就已经染透了血。有洛凌之的、钱副将的、其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兵卒的。洛凌之和钱副将一行带出去了三千兵卒,折损大半。得到这个教训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高统领和几位江湖人士按捺不住,纷纷喝问赵炎,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齐现在何处,赵炎闭口不言,冷笑不已。 不过,乐越单凭猜想也知道,真正的李将军和文齐恐怕已凶多吉少。 高将领久问不出,悲愤之下嘶声道:“赵炎,你摸着良心想想,当年是谁从拐子手中将你救回王府?是谁教你根基武功?是谁引荐你入兰花会?李兄这些年把你当儿子看待,你这个小畜生倒真是知恩图报!” 赵炎抬起眼,恶狠狠看向高统领,冷笑道:“呸!背叛王府的叛徒还敢提知恩图报!我只知我的主人是郡主,若无郡主,没我赵炎今日。”他怨毒的目光一一扫视众人,最终落在乐越身上,“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妄想对付安顺王的大军?啊哈哈!就算没我,你们也必定一败涂地!凡是与郡主作对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 杜如渊道:“我们日后如何不劳阁下费心,不过阁下必定想象得到自己的下场。”他俯下身和声道:“不过,若阁下告知我李将军与文齐尸骨的下落,我可暂保你性命,说不定你还能看到安顺王破城,我们兵败身亡,如何?” 高统领带人在西郡府后花园假山下挖出了李将军的尸体,他的尸首尚未腐烂,双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带着惊愕和不安。 文齐的尸首则在西郡王府的冰窖隐秘角落中,冰封的完好无损。楚龄郡主留下他的尸体,大约是想利用他文少爷的身份再做一做文章。 南宫夫人向乐越道:“请乐越少侠暂且将文少爷的尸首保存此处,倘若九邑城之困能解,再通知文家的人来吧。” 乐越默许。 出了冰窖,天边突然响起焰火讯号声。高统领惊喜地喊道:“是西郡王府的传令讯号!孙少侠带的那对人马得胜了!” 众人群情鼓舞,已成惨败后,幸而又有一场胜利,而且孙奔战胜的还是兵力最重,由安顺王亲自镇守的北方。 唯有乐越仍然神情沉重。 “越兄,去把战甲换下来吧。”杜如渊温声向乐越道,“为洛兄他们疗伤的大夫说,他们身上伤处虽多,但无性命之忧,越兄不必过于忧虑。” 乐越沉默着点点头,折回房中去。片刻,有西郡王府的仆役送了大桶热水来,乐越脱下沾满血的战甲,昭沅从他怀中爬出来,和他一道泡进桶中。 昭沅知道,依乐越的性子,定然会把洛凌之和钱副将的惨败归在他自己身上,心里肯定不好受。它想了半天,找出一句凡人常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话,期期艾艾的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乐越往脸上泼了一把水,“但一两千条人命,不能用这句话就打发了。” 昭沅怔了怔。 沐浴完毕,乐越换上便服,把昭沅放进怀内,刚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一个火红的人影站在门外,很显然是在等他,是琳菁。 琳菁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快的道:“我听杜书呆说,你心情不好,就过来安慰安慰你。你头一次打仗嘛,判断有些失误是正常的,当时书呆他们也没看出来呀,犯错的不是你一个人。何况现在孙奔赢了,我们算是扳回一局。” 乐越没有回话,琳菁接着又道:“我刚从洛凌之他们那边过来,洛凌之中了几箭,但没伤到要害,钱副将比他伤的稍微重一点,都没大碍了。” 乐越神情木然,微微点了点头。 琳箐拧起秀眉,轻快的表情突然一变:“乐越,我一直觉得你是大丈夫,没想到你这么输不起!”她不知从哪里蹭地变出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看看你现在这张脸!优柔寡断,婆婆妈妈!哪有一点大丈夫气概!现在是什么时候?兵临城下!姓孙的仗着老龙帮忙,侥幸胜了一场,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是,那些人是因为你决断失误死掉了,难道你现在能去阴曹地府把他们的魂魄抢回来?抱着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儿唧唧歪歪唧唧歪歪,是不是要等城里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 乐越的眉头抽搐地跳了跳,琳箐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拎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你、最好、现在、给我振作起来,像个大丈夫!” 乐越表情扭曲,虽还是沉默不语,但萎靡颓然的神色却渐渐消退了。 空气一时宁库,忽然,一旁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噼里哐啷声。 琳箐侧过头,之间一个西郡王府的小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茶盘和茶壶茶碗碎片,偷偷摸摸一抬头,正好对上了琳箐的目光,急忙手足无措地结巴道:“奴……奴婢……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连地上的东西也不顾捡,提着裙子嗖地跑走。 琳菁眨眨眼,愣怔了片刻才察觉,现在她和乐越鼻尖的距离不过一片油菜叶的宽窄!大窘之下,她立刻甩开手,噌地后退一步,脸隐约有些泛热,口中仍然强硬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婆婆妈妈的样子!”不等乐越有反应,紧接着又道:“我,我先去前厅看看孙奔回来了没,你快点过来啊。”急匆匆跑走。 乐越凝视着琳菁的背影,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轻轻按了按怀中的昭沅,挺直脊背,大步向前厅赶去。 孙奔在前院翻身下马,铠甲上的血迹和破烂的黑色披风昭示着,他这一场仗打得也极其不容易。 乐越与杜如渊迎下台阶,乐越心悦诚服地抱拳道:“孙兄辛苦了。” 孙奔取下头盔,难得谦逊地道:“险胜而已。”但眉眼之间,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他将缰绳扔给一边的侍从,“孙某领五千兵马出战,损五百余,剿灭毛旺福兵卒约三千余,敌兵仓皇败退五十里。” 高统领真心诚意地叹服道:“在下先前对孙侠士多有不敬,着实有眼无珠,孙侠士能以五千兵马大败安顺王与毛旺福,无声无息断掉城外运兵道,真乃武曲星临世也。” 孙奔笑出一口白牙:“高统领过奖,断运兵道之功,还是要归于乐少侠。”视线在乐越身上打了个转儿,挑眉道,“孙某今日所剿唯有毛旺福兵马而已,并无安顺王。果不出我所料,安顺王在毛旺福部后的大营,乃是伪营。” 何为伪营?孙奔来不及换下铠甲,便到了议事厅中的沙盘前,详细解释。 前日他看到敌军布阵图时,便心有疑惑,安顺王素来用兵诡诈,这般布局,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北郡与安顺王大军既然率先到了九邑城北,便表示,城北到北郡的主要道路都在安顺王和北郡的掌控之中,安顺王在城北着得力心腹毛旺福率重兵镇守,没有必要亲自在毛旺福之后再领重兵。 “再则,城外兵马,号称有两三万,依我推测,只是虚报数目的攻心之计,实际兵力超不过一万五。” 孙奔用竹棍在沙盘上画了几道。北郡中了西郡郡主的圈套,猜测她在城内藏兵,郡主当时布下疑阵,令北郡以为藏兵数目至多不过六千。之后北郡打着为朝廷平乱的旗号出兵西郡,自然不敢出动太多兵马,怕引起朝廷尤其是安顺王的忌讳,顶多调兵一万。安顺王前来名为调停,领兵至多五千。所以分守九邑城四方的兵马应在一万五千之内。不论北郡还是安顺王的属地都距离遥远,后续兵力尚未来到。 孙奔手中转着一只标记用的小纸旗,环顾四周:“那么各位若是安顺王,会重点防守那里?” 乐越恍然,望向沙盘上城南的方向。 孙奔咧开嘴:“不错。”将纸旗在城南处重重插下。 乐越全都明白了。安顺王要防备南郡的大军突然杀到,假意派副将郭阆派兵防守,实际亲自坐镇城南。安顺王知道他们这边有三大护脉神在,定然会从空中探查兵力,为了造成九邑城已被重兵包围和安顺王在城北的假象,便在毛旺福兵马之后打起空帐营。 孙奔环起手臂:“这也是孙某开始怀疑李将军的由头。” 尤长孟分明不是北郡王嫡系,却可以领兵镇守一方,很显然他是朝廷和安顺王特意安排在北郡的人。 “乐少侠没打过仗看不出倒罢了,李将军身为西郡大将,与北郡对峙多年,不可能连这点消息都没掌握。” 杜如渊点头:“是,他当时甚至要给越兄五千兵马攻打尤长孟,那时我亦觉得他有蹊跷。”于是,他想到了在城楼上三大护脉神出现后,突然消失不见的西郡郡主心腹“文齐”。 孙奔接着道:“当时我就判断,安顺王是想利用尤长孟引我们出战,再趁机攻打九邑。但安顺王此人素来谨慎,不会动用防备南郡来援的城南兵马,那么最有可能攻打九邑的,便是北方的毛旺福部。”他耸耸肩,“可惜诸位当时不肯相信孙某。还好我在昨天晚上和乐少侠打了赌。” 昨天,乐越决定主动出击攻打尤长孟,并由洛凌之代他出战后,心中忐忑不安。 夜半将近三更时,孙奔带着飞先锋来敲他的房门,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乐少侠有无想过,若兵败,该如何挽救?”他的牙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扎人眼,“乐少侠要不要和孙某打个对你有利无害的赌?” 孙奔的赌约很简单。 假如乐越的判断正确,洛凌之和钱副将真的大败尤长孟,孙奔便从此完全听从他差遣;假如乐越输了,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按照孙奔的方法出战,并且断掉城外的运兵道。 孙奔的本意是想找琳菁相助,他对琳菁选择了洛凌之而未选择他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但乐越考虑到琳菁和孙奔是在太不对盘,恐怕琳菁刚听到这个条件就会卷袖子去找孙奔算账,左右思量,除了琳菁外,能够瞬间毁掉地下运兵的就只有应泽了。 乐越逐趁夜去求应泽,应泽一口拒绝,便是他老人家不屑于参加凡人无聊的打赌行为,昭沅和乐越一起说尽好话也不管用。最后乐越百般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许下应泽三年的饭食点心,应泽方才勉强答应。 此时,孙奔提及这个赌约,颇有自得之色。乐越也在心中直叹万幸,对孙奔在战事方面的才华,真心佩服。 孙奔又看了一眼沙盘,道:“这次乐少侠判断失误,倒是给堵剿毛旺福部行了个方便。镇守北方的兵卒所剩无几,如无意外,此时是由吴之鸣和尤长孟部暂补。” 马副将跟随孙奔出战,经此一役后,信心大增,建议道:“那么我们再趁机一鼓作气向北杀去,占几个城镇?” 其余人都沉吟不语,乐越仔细思索,不再随便下论断,南宫夫人插话道:“我们江湖人不懂战事,不过九邑城本来兵卒就少,这次又损耗近两千,假如又出兵,城中空虚,不是给了敌方可乘之机?” 杜如渊道:“这就要请问马副将和高统领了,除了你们这一万兵马外,西郡的其他兵马分布如何?” 高统领立刻道:“王爷的书房中有西郡兵力分布图。”便着人去取。 孙奔道:“不用忙,出兵之事还要再斟酌商量。孙某要先洗刷洗刷这一身的污血跟尘土。”他一边说,一边解开破烂的披风,解下身上的铠甲,竟径直向乐越抛去。 乐越抬手解下。 众人皆惊。 高统领连忙唤护卫过来,要接过乐越手中的盔甲,孙奔抬手阻止:“这是孙某和乐少侠的赌约条件之一,他输了,就要替鄙人擦洗盔甲。” 众人再次惊讶。 孙奔嘿嘿笑道:“乐少侠,有劳。” 乐越道:“自然,孙兄放心,我这个人愿赌服输。” 西郡王府南侧处是下房伙房等地所在,还有个颇大的菜园,菜园园口有口水井,乐越抱着孙奔的盔甲到了水井旁,办了个小凳,打了一大盆水,又找了把刷子,蘸着水和皂角粉,仔细擦洗起来。 擦洗盔甲是一件破费功夫之事,还好孙奔穿的这件是西郡王的铠甲之一,用银与铜片打制,而非铁甲,可以沾水。先用冷水去了血污之后,还要再用软布擦干,最后再要上一层特制油护养。这些都是乐越专门询问过王府中负责保养盔甲的下人才知道的。 昭沅藏在他怀中,用灵力查探四周无人,便用水诀,将盆中的水卷成小小的水龙,来回冲刷盔甲,省了乐越很多工夫。 经过许久的修炼,它对这些小法术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不知为何,依然无法变成人形。 待有人的气息逼近,它变收起法术,它体内的灵力已经恢复到相当充沛的状态,在城墙上现出庞大金龙之形后,甚至还隐隐有突破,相当远的具体内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此时,它听见不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位龙少君有金龙护体,怎么还会败?” “该不会金龙护的不是他,是那个姓孙的吧。” “我当时看的明明白白,绝对是他!” “可能是个障眼法,他要真的是真命龙君,怎么会在这里替那个姓孙的洗盔甲?” “说不定人家正是用这种方法表示自己礼贤下士哩。若他真是真命龙君,就凭认赌服输,能帮下面人洗盔甲这件事,就算他打两场败仗,我也佩服他。” “那倒是,再真命天子,总归也是个人么。” 昭沅默默地听着,正在用布擦干盔甲的乐越突然出声道:“不行。” 昭沅有点惊愕地蠕动了一下,乐越自言自语般道:“我还是要去找几本兵书来看,就算临阵抱佛脚,看了也总比不看好。” 西郡王府中,应该有不少兵书吧。 乐越道议事厅中将擦好的铠甲交给沐浴完毕的孙奔,顺便向高统领问,西郡王府有没有收藏兵书。 高统领很痛快的回答,有,然后更痛快的直接把乐越带到一间屋子前,打开门锁,指着屋内四壁整墙高的书柜上密密麻麻的书道:“这些,都是郡王府收藏的兵书。” 琳菁,杜如渊和商景,还有满脸看戏表情的孙奔带着飞先锋都跟在乐越身后。 见到乐越僵立在门前时,孙奔嗤笑道:“乐少侠,恐怕一时半刻没工夫让你勤学苦读了。”(什么人呀~!!讨厌孙奔!!╭(╯^╰)╮)杜如渊迈进门内四处打量,从书架抽出一本书翻看,倒是满脸兴致盎然:“西郡王府藏书之丰,大出吾之作料。浩瀚山海中,必有珍宝。高统领搔搔头:“王爷生前不爱看书,但王妃与君主却酷爱收集,尤其是郡主……几乎成了个癖好,她其实也不怎么看,但听说有兵书,就非要弄到手不可。” 杜如渊兴致勃勃地在书架前踱步,忽而转头道:“对了,越兄,我正好想起有个阵法,可配兵书,不如你我与孙兄几人先在此研究一二。” 高统领立刻很识趣地道:“那么乐少侠杜世子孙侠士继位在此先商讨,在下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他留下藏书室的钥匙,带着随行的侍卫们告辞离去。 等到他们走远,杜如渊合上房门,一改对满架兵书的兴致之色,郑重地道:“越兄,我们商量一下今夜如何出兵吧。” 乐越微微一怔,杜如渊解释:“郡王府中耳目众多,除了赵炎之外,恐怕还有别的奸细,不得不谨慎。” 乐越立即反应过来,正是为了防备奸细,方才在议事厅中,他问及下一步的打算时,孙奔和杜如渊才语出敷衍。 他深思道:“这么说来,赵炎忠于楚龄郡主,与安顺王恐怕没什么瓜葛,但据孙兄对四方兵力的分析,尤长孟部的兵力明显远远高于应有,按理说,就算做套等我们,也是毛旺福部就近增援更敏捷,却大老远让吴之鸣部与尤长孟部一同埋伏,像是早已知道我们的布署。” 乐越皱眉,钱副将,马副将,高统领,甚至南宫夫人,南宫苓还有安顺王的旧情人绿萝夫人,都有可能…… 即使乐越对战事仍一知半解,亦知道,接下来一场仗的时机和目标异常重要,甚至关乎全局的生死成败。 毛旺福部被孙奔杀个措手不及,损耗过半,其余三方必然要派兵增补,而此时安顺王和北郡增援的兵力都没有赶到,加入能在此刻给调度增补的兵力迎头一击,对敌方的影响必然是巨大的。 乐越用力挠挠头:“安顺王相当谨慎,他大概不会把步在城南的重兵调去增援北方。所以分兵增援毛旺福的应该是吴之鸣或尤长孟?” 杜如渊道:“越兄,不管是你,我还是孙兄,现在都远不够资格揣测安顺王的用兵之道。我们只能多方考虑,然后尽量挑选对我们最有利的做法。” 那么,什么才是最有利的做法?乐越道:“再打北方?” 毛旺福已经损耗大半,加入此时乘胜追击,又可以截断从北郡赶来的援军。 孙奔干脆地道:“行不通。毛旺福对安顺王忠心耿耿。今日在地道中围剿,他为了保存实力才没和我硬拼,加入再攻北方,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会顽抗到底。” 乐越悟了,所谓再横的都怕不要命的,目前他们应以保存兵力为主,攻打北方固然能胜,但加入毛旺福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硬拼,定会折损不少兵力。 “那么,直接拦截援军?” 孙奔挑起一抹微笑,点头道:“乐少侠终于说对了一回。”一旁的琳菁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孙奔假装看不见,继续道:“不管是东南西三路人马的哪一路增援北方,”他从怀中摸出了义张九邑城草图铺在地上,手指在东西向北的两条道路上各一点,“都要从这里或者这里经过,我们的伏兵自然也要埋伏在这两处。” 孙奔摸了摸下巴:“现在又一个问题,这两对人马都必须由绝对可靠的人带领,其中一对自然是交给孙某,至于另一对……”他看了眼乐越,飞先锋配合地嘎嘎怪笑两声,“乐少侠身边,由琳菁姑娘亲自挑选的不世将才洛凌之少侠,好像已身负重伤,在病榻上无法起身,那么带队人选……” 乐越立刻道:“在下经验虽浅,没奈何也只好上了,还望孙兄指点一二。” 孙奔满意地笑了笑。“此仗事关重大,希望乐少侠不要耽误了大事。” 琳菁冷冷的瞟了孙奔一眼,大声道:“乐越,我陪你一起去。” 孙奔咂咂嘴:“麒麟姑娘这次可要尽心些,别在酿成洛凌之少侠那样的悲剧。” 琳菁募然变了颜色,待要发作,又硬生生忍住,只露出冷冷的笑容道:“多些提醒,也希望某些人不要小胜生骄,记得骄兵必败,别误了大事。” 孙奔哈哈大笑两声,并未作答,只向乐越道:“那便这样决定,你我各领两千兵马,天黑出发。”带着飞先锋推门离去。 杜如渊拍拍乐越的肩膀,郑重地道:“越兄,切记这件事不要泄露给出了我们三个之外的任何人,带到天黑时,你与孙兄便即刻点兵出发。” 乐越点头应诺。 五月的天份外长,此时夕阳刚刚没入地下,漫天红霞尤在,离入夜尚有一段时间。 乐越先去了洛凌之的卧房,见他正在沉睡,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乐越再他床边站了片刻,轻手轻脚转身离开。 琳菁小声向他道:“你放心吧,洛凌之吃过我的麒麟丹,连郡主的毒都对他没作用,这点小伤肯定很快就能好。” 乐越点点头。 离开洛凌之的房间后,琳菁闲不住,使用隐身术风风火火地四处查探去了。乐越则决定暂时回自己的卧房休息片刻,走了几步,却见高统领正在他卧房门前的空地处转悠,似在专门等他回来。 果然,高统领望见乐越,便快步迎上来笑道:“方才从藏书阁中离开后,在下忽然想起有本十分罕见的书,乐少侠大概用得上。”他从身侧的皮囊中取出一个锦缎包,递给乐越,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本书,是当初王爷封王时,先帝赞赏他灭百里氏有功,特别赐给他的。据说是从前朝留传下来,一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写的玄法书册。里面有玄法布阵之类,可惜王府中无人懂得玄法之术,都参不透其中奥妙。乐少侠是玄法门派出身,我想这本书说不定正是在等乐少侠这样的有缘人。” 乐越不敢抬喜形于色,接过后只诚心向高统领道了谢。昭沅用灵力探了探,盒子中不像有什么暗器毒药之类。待高统领告辞离去后,乐越回到房中,合上房门,才将不保打开细看。 锦缎包袱中是个雕琢甚为精细的木盒,盒盖上设有暗纽机括,还刻着一个阴阳八卦的花纹,乐越摆弄了半晌,盒盖都纹丝不动,昭沅从他怀里钻出来,使了点法力,灌注于八卦花纹之上,盒盖的机括方才咔哒一声,开了。 盒子中垫着厚厚的浅黄色锦缎,一本墨蓝色书册躺在正中。 屋中的光线有些暗,昭沅浑身冒出金灿灿的光亮,映照出书面上题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字——《奇玄法阵书》。 乐越拿起书册,翻开,发现这本书的封皮好像是重新糊上去的,内页纸质十分朴素,字迹也与封面大不相同。 第一页上,有潇洒不羁的笔记写的一行字————东南西北乱七八糟怪阵随记落款的几个字让乐越和昭沅大惊失色。 第81章 清玄派卿遥 看到这行字,乐越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将书揣进怀中,迅速向四周看了看。还好,应泽不知道溜达到什么地方觅食或者消食去了。 加入这本书,这行字被他老人家看到,不知道会引起他怎样狂暴的反应。 乐越和龙形的昭沅对望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哆嗦。 按照应泽之前对“卿遥”二字的态度,倘若陡然被他发现这个,大概不用安顺王出手,整个九邑就会变成一堆废墟。不过乐越心里也颇为疑惑,为何卿遥师祖的随记会被先帝当做宝书赐给了西郡王府?他继而猜测到,这本书册极可能是当年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和清玄之名,自立门户的德中子,判出门派时卷走的典册之一。后来德中子的这个清玄派一直刻意逢迎依附于朝廷,这本书册大概是被他们拿来献给朝廷,再被先帝赐给了西郡王府。 昭沅小声向乐越道:“我把灵力放出来探测周围了,假如应泽回来,能够立刻感应到。你放心。” 乐越这才重新把书册拿出来,大略看了看书的内容,竟然是一张张阵法图。虽然图中用文字简略标出了布阵诀窍和破解阵眼,但几乎都要用到一些玄法密术和符文,整个阵法需灌注灵力才能启动,也只能使用灵力破解。而且离奇古怪,深奥难懂,利用的全是山地,密林,乱石等自然之物布阵,甚至是因机缘巧合生成的天然阵法,而非兵卒布置的兵家阵形。 这本书册,对修道之人可能甚有用处,但对行兵布阵和不懂玄法的寻常人来说,等于一叠废纸。 怪不得高统领自己搜到了此书也没有据为己有,肯大方送给乐越做人情。 乐越忍不住想叹气,再翻了一翻,突然,一行字跳入眼中——保命阵。 此阵只是个简单的圆圈加上四方的几个符文,倒是简单好记。一旁的注解道,此阵是卿遥偶尔在一个山洞中发现的,疑似某位修道千倍甚至是仙者所留。卿遥曾亲眼看到此阵法之玄妙匪夷所思,但他没有细说。只写道。此阵可以使人瞬间遁隐无踪,实乃一大保命宝阵。但同时也写到,这个阵法需要法力催动,施法者使用的法力和法力的高低与遁隐的效果息息相关,连卿遥师祖都叹息道【所需法力非凡人修炼所能及,故而吾只可观而未能尝试矣】。 乐越刚刚看到“保命阵”这三个字的兴奋之情完全化为了失望,他虽然在修道门派青山派长大,但是连武功都练的乱七八糟,更不用说修炼出来了。 昭沅留意到了乐越的失落,道:“这本书说不定适合洛凌之。” 乐越经它提醒,顿时精神一振,喜道:“对哦,虽然洛兄和本少侠在武功修为相当,但他是昔日清玄派首徒,玄法应该修炼果一点,就算现在修为不高,只要记得发诀,便能继续修炼,说不定有朝一日,便能使用这些法阵,加以研究的话,更说不定还能把这些法阵融进兵法布阵中。” 昭沅把脑袋搭在乐越的手腕上:“唔,这本书上写的,我也能学,我有法力。” 乐越抓抓头:“但是,你是龙,这个事凡人的书册……” 昭沅再弱,毕竟是龙神,龙神来学凡人写的东西,感觉有点怪怪的。 昭沅动动胡须:“反正我懂的不多。”就算是凡人写的东西,亦比现在的它强。 乐越想了想也是,便道:“好吧,反正洛兄受伤了,这本书你先看,然后再给洛兄不迟。”昭沅欣喜的点头,乐越见它迫不及待地爬到了书册上,忍不住弹弹它的龙角:“话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啊。” 屋内渐渐昏暗,天色近黑,差不多已接近与孙奔商定的出发时刻,乐越轻敲昭沅的脑袋:“该走了。”昭沅立刻乖巧地钻进他的怀中。乐越合起书册,将之贴身收妥后,前往议事厅。 议事厅内空荡无人,乐越向守卫的门口的侍从道:“有劳将杜世子,孙侠士,马副将,高统领,南宫夫人和南宫公子等请到厅中来。” 侍从依言而去,不多时,众人便聚集在议事厅中,乐越冲他们抱拳一礼,开门见山道:“毛旺福部近日溃败,料想其余三部必定派兵增援,在想想调三千人马,兵分两路,由孙少侠与我各领一对,趁夜伏击援兵。” 众人俱都赞同。 临行前,孙奔忽然偷偷向乐越道“乐少侠,能否借你怀中的昭小弟一用?” 乐越一愣。 已经隐身在空中,准备跟随乐越前往战场的琳菁不客气地道:“连护脉神龙你都敢借,姓孙的你也太奔放了吧。” 孙奔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很无奈地道:“此次夜晚行军,带兵不多,为保稳妥,最好半空中能有双眼睛监控四周,琳姑娘跟定了乐少侠,在下只得借昭小弟一用了。” 孙奔的飞先锋是妖兽,虽然能飞在半空中,但无法做到昭沅琳菁这般驾云隐形。 孙奔的语气很诚恳,但琳菁仍然隐隐感到其中另有图谋,她正要开口,乐越却已经赞同地点头:“琳菁,你和孙兄一道去吧,我有昭沅在,没问题的。” 琳菁立刻看到孙奔的嘴边迅速闪过一抹奸计得逞的微笑。 此时已不容再多做耽搁,琳菁只得忿忿地飘到孙奔一方,不放心地叮嘱:“乐越,你多小心。” 孙奔笑眯眯的向天上瞟了一眼:“琳姑娘,有劳了。” 马副将很速度地将人马调派妥当,因为此次是伏击战,兵卒都换了轻甲,携带着弓箭或者轻便的长剑长矛。乐越和孙奔各领一千五百兵马,不吹号角,不鸣战鼓,分别自东,西两方悄悄出城而去、负责在城西埋伏的乐越与两名熟悉地形小路的兵卒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昭沅早已爬云升到了半空中,用法术扫视四周。突然,它感应到一股强大的灵气,下一瞬,一头巨大的隼鹰便闯进了它的实现中。这只隼鹰和那日被琳菁灭掉的两只一模一样,定然是被安顺王派遣,负责护送前往城北的援兵。 昭沅急忙向乐越示警。 此时隼鹰也已发现了云上的昭沅,它只是略有法力的灵禽,按理说见到龙神,应该感到一股无形的畏惧,但,昭沅的原身实在太小,隼鹰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云上那一尺来长的小身体,目光中流露出蔑视。(我可怜的昭沅啊~!T^T)他募的厉啼一声,双翅浮现幽蓝的电光,直向昭沅扑来! 地上,乐越收到昭沅的警示后,立刻指挥兵卒们分赛到道路两旁埋伏。道路正前方,一队人马正在快速行进中,为首一人手中的牌符冒出红光,他收住马势,抬手向身侧一人道:“前方有埋伏,通报全队,备好弓弩,小心防备,准备应敌。”(难道还带红外线的?!)天上,昭沅在隼鹰扑过来的瞬间身形随念而动,避开数丈,躲过一击。隼鹰一抓未中,侧头瞄了昭沅一眼,不疾不徐的在天上绕了个圈儿。 昭沅一瞬不瞬的盯着隼鹰,浑身的每个鳞片都绷的紧紧,这是它初次肚子对敌,隼鹰蔑视的目光让它身体中的龙珠油然冒出一股灼热,蔓延全身,眼看隼鹰再度恶狠狠直扑过来,昭沅不闪不避,一缕灼热张口喷出,竟化作一面金色的光壁,隼鹰急扑的身势撞在其上,被重重摊开,同时,那小小的龙躯金光蔓延幻化,眨眼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云端。 隼鹰目光中的不屑变成了惊诧,双翅一扇,无数根羽毛挟着耀目的蓝色电光直射向光壁后的少年。昭沅双手合在胸前,金色的光壁凝聚成一团光球,接着,它衣袖一挥,光球霎时散作数颗金色的流星,将激射而来的羽毛裹在其中。昭沅念动“破”字诀,数根鹰羽在金光中消散无影。 乐越趴在草丛中,抬头看天,四周狂风呼啸,原先星光密布的夜空现在已是暗沉一片,隐隐雷鸣,蓝色的电光和金色的电光蜿蜒闪烁。乐越盯着电光,知道昭沅可能碰见危险了,不由担心它是否应付得了。 正在担心挂念时,有隐约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听声音,人数不少,乐越沉声喝道:“敌兵来了,弓弩准备。” 砰,隼鹰的又一次疾扑再度被金光击退,鹰毛也被击落数根,它又惊又怒,眼前的金光越来越明亮,竟让它不由生出一股敬畏。它的颈羽根根竖起,浑身蓝色的电光暴涨,再度尖利地啼啸。 与此同时,昭沅感应到乐越已经与敌军交战,箭矢呼啸,人马惨嘶。它心中急切,衣袖再一抖,金光化作一道大网向隼鹰迎头罩下,金丝紧扣,隼鹰正在挣扎,突然灵识一空,身体碎成了数片,随着四散开的金光,在空中化成烟粉,只剩下一个蓝色的光点,逃窜而去。 昭沅并未追击,它立在云上,对可以瞬间击败隼鹰也很意外。从方才化出那道金网到碎裂隼鹰,仿佛是它体内的法力自发自动而为。 这些时日以来,它听从应泽的教导不断的积累和修炼法力,而前日在城墙上化成巨龙的时刻仿佛是冲破了一个关口,让积存的法力渲泄而出,充盈在全身各处,它的龙珠中更盈满了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力量。 他想起琳箐告诉过它,龙珠中的龙脉蕴藏着天帝赐予的力量和历代护脉龙神积存的法力,但是,若想随心所欲地操控使用,则必须具有足以与之匹配的法力。 难怪它幻化成巨龙以后,又重新变回原本大小,虽然感觉得到体内的法力蹿来蹿去,从未有过的充沛,却不能使用,变不成人身。想来是被触发而出得龙脉法力它一时不懂得操控。 现在,全部的法力已融会贯通,充盈在全身各处,任它支配。昭沅抬起双手,看着应念而出的浅金色光芒,不由浮起微笑。 它正要降下云头,去看乐越的状况,方才蓝色光点逃窜的方向突然又灵力大胜,三个影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汹汹而来。 昭沅的目力也强了很多,瞬间便看出这三个黑点是三只同样的隼鹰,其中一只浑身浮现着和刚才那只一样的蓝色电光,另外两只则周身笼罩着一股黑气,是风的气息三只隼鹰在空中分散开来,已三角之势将昭沅围在中央。 无数根羽毛在狂风与电光中射出! 地面上飞沙走石,狂风卷乱了乐越指挥兵卒们射向敌军的箭,敌军的火把被卷落到地上,沾上荒草,熊熊燃烧起来,藏匿在草丛中的兵卒的身影顿时暴露无遗,纷纷跃起身,避闪和拍打要卷到身上的火舌。 昭沅对操控体内的法力已越来越得心应手。它指尖轻弹,金色的光焰化为数点流星落在羽毛上,羽毛顿成烟粉。 它感觉到地面上的形势很严峻,乐越可能有危险,它很急,不想在这三只隼鹰身上再浪费时间。 它记起当日琳箐击灭隼鹰的方法,忙念动操控法力化形的法诀,一条金色的长鞭出现在它手中,昭沅念动驱雷诀,长鞭骤然暴涨,像金色的长蛇一般自空中蜿蜒而过,一只冒着黑气的隼鹰只觉得眼前一闪,身体已消融成粉尘。另外两只隼鹰尚未来得及反应时,金鞭已甩到了另一只黑气隼鹰身上,隼鹰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已身形具碎,两颗黑色的光球分别向两个方向迅速逃窜。 昭沅操控着长鞭,在转向另一方,那只隼鹰眯起眼睛,忽然一头扎向地面。 因为它属雷系,比刚才两只风系隼鹰扛得住施了雷诀的法鞭,待昭沅急赶而上的长鞭摔到它身上,在身体粉碎前,它已吐出一道蓝色闪电,直击向地面! 昭沅清晰地看到,雷电光芒笼罩下的,正是乐越的身影! 乐越正手执长剑与数个敌人混战,突然觉得周身光芒大作,天灵盖一麻,失去意识之前,耳边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招远的脑中瞬间空了,好像被雷劈中的不是乐越而是它自己。 雷电散去,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诺大的深坑,裸露着漆黑的焦土,几句焦黑的尸体横在其中,昭沅眼前一黑,差点栽下云头。心神慌乱间,它感觉手腕上一紧,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那道分别系在他和乐越左手腕上的法线,此时再度显露了出来,从它的手腕上冒出淡淡的光晕,流水般向下蔓延,转眼间流动到地上的一个臃肿的焦黑“尸体”之上,那“尸体”动了动,一层黑色的焦土在光晕中散开,竟然是乐越! 完好无损的乐越!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七彩流光的光蛹里,浅金色的法线完好无损地系在他的左手腕上,穿过光罩,与昭沅相连。方才的那层焦土是被雷电击起的泥土,覆盖在光蛹上,故而招远在半天空中看来,好像一句臃肿的焦尸。 昭沅又惊又喜,飞快隐去身影扑向乐越,七彩流光在它扑到乐越身边蓦地消失不见,金色的法线也再度隐没。 昭沅化成龙形,一头扎进乐越怀中,听到乐越清晰的心跳,方才彻底松了口气,有种从未有过的虚弱的心安。 这是,它听到了人的声音。 “……大人,这个姓乐的小子到底会什么妖法,竟然雷都劈不死他!我们几个兄弟连尸首都被劈没了!” 这个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极度的惊慌,片刻后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此人既然能在城墙上引来孽龙附体,定会歪门邪道的妖法。不用着忙,临行前,王爷给了我这把伏灵剑,一剑扎进心中,料想他会怎么样的妖术也该毙命了。” 噌,利剑拔出剑鞘的声音。 沉稳的脚步声。 昭沅伏在乐越怀中,心念急转,身为护脉神,它不能伤害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乐越速度离开,但它没学过凭空摄物的法术,倘若现出身形拖起乐越就跑…… 忽然,乐越师祖写的那本书册中的保命法阵浮现在它的脑海中。昭沅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念动法诀…… 敌军的首领正握着宝剑走向乐越,突然看到,乐越的身周浮出了一个金色的光圈。 此人在昏迷中,竟然还能使用妖术?他眯起眼,停下脚步,谨慎地举起手中的剑,金色的光圈四方接连浮起四个古怪的符文,冒出刺眼的光茫! 从昔日越王筑城至今,金陵一向被视作风流繁华所在。 无数世家望族、文人名士皆居于此,城中的每块青砖都是诗词,每抹飞檐中都吟着歌赋,秦淮河中流淌着历朝的浮华与典故,乌衣巷中,似乎仍能见到昔日王谢世家的子弟们着黑衣从容优雅的身影。 江湖第一世家南宫家的府邸,就在金陵城内。 南宫宅地位于城北的碧衣巷。据说,因南宫世家的子弟喜着青衫,南宫家的家主便借鉴了乌衣巷如斯命名,希望南宫世家能和昔日王谢两家一样,成为千古望族。 这天清晨,一乘华车驰入了碧衣巷中,停在南宫府恢弘气派的大门前,两个穿红衣的小童子车中走下,向门前的仆役亮出一块玉牌。 一刻钟之后,南宫家的现任家主南宫赢亲自端着茶盏,放到正厅上座中红衣男子身侧的案几上那人只是微微笑道:“南宫大侠太客气了,今日凤某前来,是有与九邑城相关之事,与南宫大侠商议。” 南宫赢面上不动声色,做洗耳恭听状,内心却微有忐忑,他前日已收到消息,二弟媳与侄儿南宫苓都被困在九邑城中,且牵连进了九邑乱党之事,今日这位安顺王府的幕僚凤桐先生打着国师府的名号登门,定然是来者不善。 果然,凤桐接着便直截了当道:“南宫家的二夫人与五少爷好像正在九邑城中。” 南宫赢在心中斟酌半晌,道:“大人所言不错,我刚刚收到消息,弟妹与小侄被困九邑。小侄是为参加郡主招亲前去九邑,不知却为何会生此变故。” 凤桐笑了笑:“九邑城有乱党埋伏,趁郡主招亲时作乱,其中详细缘故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朝廷知道,南宫二夫人、五少爷与其他前往君主招亲会的人士皆是被无辜牵连。” “无辜牵连”四个字从凤桐口中吐出,压在南宫赢心头的大石蓦然被搬去,面上依然满脸忧色道:“敢问公子,朝廷打算如何处置。” 凤桐道:“凤某今日来,正为了此事。朝廷不日便会与乱党商谈,将无辜被困在城中之人尽数放出。我对江湖中事不甚熟悉,恐怕不能一一告之。便烦劳南宫大侠帮忙知会。”饮了一口茶水,悠然道,“江湖人士皆本领高强。虽然二夫人与五少爷被困在城中,相信贵府仍有与他们消息往来的办法,如若能尽快知会到,更再好不过。” 南宫赢拱手道:“便依公子所言。” 九邑城南,一座营帐中,两黑一蓝三颗光球在一个华府男子身前来回旋转,那男子指尖放出红光,在空中画了道符咒,符咒化做了三道光束,将三颗光球包裹其中,片刻后幻化出三只隼鹰,在帐中盘旋一周,落在一旁架上。 华服男子身侧几步处,赫然站着安顺王。他将三只隼鹰一一看过,微笑着向华服男子道:“国师闭关数年,道术愈发玄妙了。” 华服男子哼了一声,与凤桐七分相似的面容上覆满冰霜:“可惜雷鹰鱼三只火鹰神识尽毁,即便是我,也不能复原。” 安顺王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凤梧抬起头,缓缓抚摸着一只隼鹰的羽毛:“数年过去,为何王爷用兵之术不进反退了?九邑这场无聊闹剧,明明不需一兵一卒便可轻易拿下,你竟率万余兵围守数日,损耗数千,还连败两局。” 安顺王道:“本王本是前来调停西郡与北郡的恩怨,却不想突生此事。未得朝廷命令前,本王不敢擅自用兵,只好分守九邑四方按兵不动,近日的两三场战事,亦都是乱党主动出击而已。” 凤梧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吾既然已到,王爷心中有何主张,便可实行了。凤桐此时亦应在金陵南宫世家内了。” 安顺王含笑道:“那本王知道如何处置了。” 被凤梧抚摸的隼鹰灵气尚未完全恢复,神态目光都有些呆滞,凤梧面上的寒色不由更重了几分。 麒麟玉玄龟在孽龙那方,风火雷几只隼鹰的陨落本在意料之中。 倒是安顺王,让隼鹰出战的用意何在,尚有待斟酌。 看来不管是精明父亲还是傻瓜儿子,都有凡人皆有的毛病,不甘心听从摆布,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也不想一想,他们能有今日,不过是因为借了护脉凤神之势而已。 反正君上中意那个傻瓜幕祯,以后轮到凤桐头疼,与己无干。 唯有当日留下的祸根,需要铲除。 双翅中血覆涂城当日留下的伤仍时常隐隐作痛。 假如当初不是那道士突然从中作梗。 假如当日斩草除根…… 凤梧的眉间寒霜愈重。 当年没清理干净的祸根,这次绝不能再放过。 昭沅似乎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它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乐越的怀里,乐越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那么,那个阵法真的管用了?他和乐越现在在哪里?昭沅感应到,它和乐越附近有个陌生的凡人的气息。 可这股气息中却带着凡人不该有的灵气,十分奇怪。它为求谨慎,没有探头出去看,此时,乐越的身体动了动,亦从昏迷中醒来。 乐越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碧蓝的天空。 唔?已经天亮了?他记得自己好像被一道炸雷劈中,紧跟着就…… 乐越猛地翻身坐起,头晕目眩中,听到一个陌生的道:“咦?兄台,你醒了?” 乐越扶着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郊野中,遍地长草,远处树林茂密,清澈的溪流自他身边不远处流过。 一个蓝衣人从溪边的石头上站起身,向他走来:“敢问兄台是何人?为何从那个法阵中突然冒出来?” 乐越的头仍有些眩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怀中的昭沅蠕动了一下,让她安下心来。难道是被雷劈中时沙隆达显神威,将自己带到了这个?那么这里又是哪里?乐越客气地反问那蓝衣人:“请问……是否是阁下救了我?此处乃是何地?” 蓝衣人笑了笑,他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相貌异常俊秀,笑起来后更是让人不由自主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嗯,此事说来有点复杂了,我偶尔路过此地,昨夜就宿在那边的山洞中,谁知兄台你突然从山洞中的一个法阵里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看你在昏迷,便将你从山洞搬到这溪边,正想打点水时,你就醒了。” 乐越看到蓝衣人手中果然拿着一个取水用的水囊,只是这水囊有些眼熟,好像跟他常用的有些相似…… 蓝衣人也在打量他,笑道:“还有一事还要请问一下,我之前替兄台把过脉,发现你似乎练过玄道门派的心法,不知能否称呼兄台一声道友?” 此人竟然是玄道门派中人?乐越努力回忆,在论武大会上,若有他这样出彩的人物,自己一定会注意到,但他想了又想,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他遂答道:“在下的确在玄道门派长大,只是不久前被逐出师门。不知还能否当得起阁下这‘道友’二字。” 蓝衣人却兴致勃勃地道:“凡曾修过道法者,皆是道友。果然我没有猜错。我发才看道友起身时的动作,和我们清玄派基础功法中的一式有些类似,说不定我从师的门派和道友昔日的师门还有些渊源……” 乐越顿时愣住:“你……你是清玄派的?” 蓝衣人点点头:“是啊。”随即拱手,“在下清玄派卿遥,请道友多多关照。” 第82章 乐越第一个反应是,要么自己还在做梦,要么头壳被雷劈坏,幻觉了。 他拍拍头,谨慎地问:“请问道友,此处是何地?” 蓝衣人道:“此片林地在下也不知道叫什么,不过,从这里向西,就是九邑。” 还好还好,似乎没有幻觉。 也是,清玄派那么多人,有一个他不认识也理所当然。想来眼前这人只是名字念起来比较类似某位师祖而已。 蓝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道友可否告诉我,山洞中的那个法阵有何用处?” 法阵?乐越随蓝衣人到了山洞中,看到山洞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个熟悉的圆圈,四方写着符文。 “这个法阵是个保命法阵……”乐越抓抓头,斟酌着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冒出来,这个很耗费法力,具体我说不太清楚道友可以自己试一下。” 他的答案含糊,却的确可以算作坦诚相告。蓝衣人的神情有些遗憾。 乐越假装随口地问道:“对了,道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九邑的消息?” 蓝衣人的双眼顿时又亮了:“你也是为了九邑之事来的?那么你我可以一同上路,听说九邑城中虽已无人居住,却常有离奇古怪的事情发生,结伴前行可以多个照应。” 乐越脸色大变:“九邑怎了?” 蓝衣人惊讶地看着他:“道友难道不是来九邑废墟中探秘的……” 废墟?! 他话未落音,手臂已被乐越一把扣住,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抓住残存的一丝理智道:“敢问,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 玉帝王母元始天尊,千万别是醒来一睁眼,已过了数年。 蓝衣人的目光中包含的好奇更多了,清晰的答道:“今天是明昌三年五月初六。” 明……明昌三年?乐越两眼发直地道:“本,本朝的国号是……?” 蓝衣人道:“道友,你还好吧?本朝国号自然是齐。” 乐越蹬蹬蹬连退数步,靠在石壁上,面无人色。 齐!明昌三年!清玄派!卿遥! 难道……难道这里是四百多年前?乐越抱住头,被这个念头吓到了,他怀中的昭沅也用爪子扣住了脑袋。 不对,乐越抱着头想,现在不是做梦,就是被雷劈到出现了幻觉…… 蓝衣人再次关切的问他是否安好,乐越虚弱地答应,心中各种念头却如风车般旋转。不管是做梦还是幻觉,都需先弄清眼前的情况。 乐越按住额头:“卿遥道友,我只记得昏迷前遭遇雷劈,现在一片混乱,连身处何年都难以想起,不知道友能否告诉我眼下大概的情况。” 名叫卿遥的蓝衣人对乐越的状况很是同情,很爽快的简单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乐越却是越听越心惊。 据卿遥讲,这里是离九邑城不远的郊野,他离开师门游历天下,听闻九邑城中有怪事发生才特意前来。 九邑城在“此时”似乎只是个小县城,数年前城中发生了一场地震,百姓死伤惨重,幸存的人搬离了家园,城中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渐渐的,有人传说,九邑裂开的地缝中有件宝贝,新月乍现之时,此宝会吞吐仙光,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 有许多人闻讯前往九邑废墟中寻宝,都无结果,但寻宝的人颇有不少信誓旦旦地说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异象。 有人说见到了仙人饮宴,有人说见到了仙子月下舞蹈,还有人说看到了兵戈厮杀,总总说法不同。 “我听闻此事,便亲身过来一探,想看看是否真有那么玄妙。”卿遥目光灼灼的盯着乐越,“我觉得,道友应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说不定已经遇到了什么诡奇之事。”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不错,我是遇到了诡奇之事,梦游回了四百多年前。 卿遥兴致勃勃地向乐越道:“道友,你既然一时想不起昏倒前的事情,说不定与我同去废墟中探探会有收获。” 乐越此时一片混乱,更不知该何去何从,心想答应卿遥的邀请说不定还有转机,更可查探出此人是否有诈。 眼前的“卿遥”是受凤凰指派,有意做戏欺骗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几天的九邑城坐镇生涯让乐越比以前果断了很多,迅速思量后,立刻到:“好,那就有劳卿遥道友了。” 卿遥笑道:“客气,对了,道友还不曾告诉我姓名。” 乐越道:“在下名叫乐越。” “卿遥”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是拱手道:“那么一路上还望乐道友多担待了。” 乐越不敢相信的站在草丛中望向前方。 眼前的九邑城真的是一片废墟。假如这里的确是九邑的话。 跨过残破的城墙进入城内,满目残墙断垣,苍凉寂静。 乐越和卿遥在碎瓦残壁中穿行,地面上有横七竖八纵横的裂缝,卿遥道:“因地基被毁严重,此城就没再重建,不知道再过数年,这里能否重筑楼阁,再起城池。”他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用衣袖扫了扫灰坐下,“九邑是座古城,据说,上古仙魔大战时,有天将率兵大破魔阵,在此处接受天庭封赏,天将行辕处建起城池,故名曰九邑。” 原来九邑竟有这等的来历,乐越心中蓦然一跳,这位天将,别就是应泽吧。 这里,真的是九邑?昭沅好像感应到他的念头,用爪子在他的怀中挠了挠:“这里的确是九邑,味道没有错。”凡间的每处地方,每座城池都有独特的气息,这块土地的味道,的确是九邑的。 而且昭沅察觉到,这里除了九邑的味道之外,还有种特别的气息,若隐若现。单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判断。 乐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传奇话本中有樵夫误入山林,遇见神仙对弈,观一局棋世间就过了百年的事情。道书上也说,天庭有四个门,通往现世,过往,未来,无常四界。如果这里真是四百多年前,那么他该如何回去?他不见了,九邑城中会出现怎样的混乱状况?安顺王有没有出兵攻城?乐越心急如焚,想得出神,隐约听见卿遥的声音道:“道友,你在想什么?” 乐越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道:“啊,没什么,我在想,凡人终究难逃天灾,不过九邑若真是九邑,来日必定能重建城池,再度繁华。” 只是,没有了天灾,却要遭兵祸。 卿遥颌首道:“道友说的极是。” 他们在废墟中绕了一圈,除了碎砖乱瓦外一无所获。乐越道:“这里有宝贝之事恐怕是以讹传讹。” 九邑城罹难者众多,又荒废数年,有人从此经过,尤其在夜晚时,难免生出些别样的联想,流出点神鬼之说并不奇怪。 卿遥却仍不放弃:“假如只是以讹传讹,传出鬼神之事便可,何必加上有宝物,或看到仙人饮宴如此格格不入之事?不如等到天黑再看看吧。” 乐越一时也无处可去,只得奉陪。 天已近黄昏,两人在九邑废墟旁的河流边打水觅食。 乐越去捡树枝生火,卿遥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干粮,很随意地向乐越道:“对了,道友,你怀中的那只灵兽食荤食素?” 乐越吃了一惊,昭沅也吓了一跳。 卿遥见乐越神色有异,笑了笑道:“道友放心,我只替你号过脉,将你拖出山洞,并没有翻检你的衣物,只因你这只灵兽的灵气很特别,加之它在你怀中曾经动过,所以我才会发现。” 他围着乐越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昭沅看了一圈,啧啧赞叹:“是龙,真的是龙。”昭沅感到此人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但的确无恶意,末了,卿遥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乐道友,我能否摸一摸?” 乐越道:“这个要看它愿不愿意。” 昭沅轻轻点点头,感到卿遥的指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自己的龙角,又碰碰胡须,摸了摸它的脊背,最后还摸了一把它的龙爪,才恋恋不舍得离开。 “在下此生第一次见到真龙,虽然小了点,却果然如传说般神奇,乐兄,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条幼龙?” 卿遥满脸羡慕,对乐越的称呼直接从乐道友变成了乐兄。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昭沅是我的兄弟,偶然结识,却曾同生共死。” 他话刚落音,手掌上的昭沅周身金光一闪,眨眼间,一个少年便站到了乐越身边。 卿遥脸上的惊讶之色更甚:“原来,这位龙兄竟是位龙仙。” 昭沅站在乐越身边,微微笑了笑,并未回话。它知道,卿遥客气地称它为龙仙,实际十有八九是把它当成了龙精。他这样以为倒也好。 卿遥抬袖向他拱了拱手,像对待平常人一样请教他姓名,昭沅也抬手回礼,简单的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卿遥对见到昭沅之事很是兴奋,道:“假如今晚九邑城真有宝物现世,我们两个再加上昭兄,一定可以将之轻松拿下。” 乐越有点无语,眼前这位仁兄,若是假扮卿遥师祖,未免太不敬业,种种举止表现与可以降服魔头(应泽),飞升成仙的师祖应有的形象相差太远。 不过,这位卿遥的厨艺很好,一手烤野味尤其出神入化,乐越和昭沅差点连舌头一起吃下去。 他的习惯与洛凌之有些类似,随身携带者几个装调料的小瓶,一个皮囊中还装满了美酒,,慷慨地分给乐越和昭沅喝。乐越谨慎的尝了两口,与平常的酒大不相同,充满了野果的甘甜,醇厚浓郁,不由得问:“这是何酒?” 卿遥道:“此酒叫做猴儿酒。” 猴儿酒?乐越诧异:“这竟是猴儿酒?”他听说过猴儿酒,据说是山林中通灵的猴子用野果酿的酒,寻常人极难得到。 卿遥道:“此酒并非一般的猴儿酒,去年我在西南一代游历时,在山林中遇见一种灵猴,肋生双翼,灵性极强。我随行的包袱险些被它们摸去,后来侥幸擒住几只小猴,翼猴的首领就用猴儿酒向我换回小猴。” 乐越不由又直了眼,眼前浮起拍打着翅膀的飞先锋。 吃饱喝足后,天早已入夜,头顶的苍穹好像一块墨色琉璃,镶嵌点点星芒,熠熠生辉,一弯弦月悬挂其上,九邑城的废墟清冷寂寞,却并无什么诡异的气息。 卿遥在前,乐越在中,昭沅在后,两人一龙再度进入了废墟中,搜寻许久,仍没什么发现。 这个结果本在乐越意料之中,卿遥却似有些遗憾,叹了口气道:“可能乐兄所言不错,亦可能此宝与我们没有缘分。” 乐越随口问道:“卿遥兄既然是修道之人,凡俗世间之物,应无挂碍,为何对九邑的宝物如此执着?” 卿遥站在一道残壁前,环视周围,道:“不瞒乐兄说,我在修真门派长大,从记事起便开始修习道法。两年前,修为突然凝滞不前,心中疑惑无法参破。浩浩大千,洋洋世界,道从何来,法从何生。何以为仙,何以为人,何以为玄法,何以为修炼。于是我便下山游历,寻觅种种玄妙之事,希望能开阔胸怀,参透一二。倘若不能看开根本,便永远无法通晓真正的道法含义。” 乐越听的有点头晕。他在青山派十几年,名义上是修真门派弟子,其实连基础功法都没好好修炼,几乎全是为了糊口奔波,到如今掺和进皇位乱战中,对于修道之人来说,简直以坠落到万丈红尘最底层,与这种深邃的问题实在距离太遥远。 他只能道:“这些疑惑只能自己慢慢开悟。”总算还记得道德经的两句,不管驴唇是否对得上马嘴,先拖出来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卿遥微笑道:“今天遇到了乐兄和你这位龙友昭兄,我心中的疑惑又能解开一二。”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竹笛:“此番有缘得见,我以一曲相赠。” 乐越见他没头没脑祭出一杆乐器,警惕心油生,在江湖中,乐器往往等于兵器,乐曲往往是危险的魔音。 昭沅不动声色向乐越身边靠了靠。 卿遥已将竹笛横在唇边,一缕清扬的笛声渗透进空中,婉转悠然,乐越的心竟然被荡漾过一样,渐渐清明,数日来积压在胸怀的烦恼郁结淡化消融,在笛声与风中无影无踪,胸怀中有了许多未现的开阔坦荡。 好像天上的星星,也格外明亮了。 嗯?星星?乐越突然发现,天上的星星,似乎渐渐大了起来愈来愈大,白色的星光几乎要连成一片…… 笛声戛然而止,乐越手臂猛地一麻,是昭沅用法术电了他一下,同时听到一声沉喝:“乐兄当心。”乐越蓦然清醒过来,卿遥以收起竹笛,抬首看向天空:“好像有事要发生,乐兄和昭兄请小心。” 有事?难道不是你吹笛子有意吹出来的事?乐越握住昭沅的胳膊,和他一起看向天上,那片星光,以彻底连成一片,渐渐变得朦胧模糊,铺展至整个天空,星光中,竟渐渐显露出一幅图景来。 有一名身着薄纱长裙的女子在天空中舞蹈,他身侧有玉栏桂树,似月宫的嫦娥,舞蹈所踏的乐曲悠悠荡荡,竟然是卿遥方才吹的那首,只是配合这女子的舞蹈,清澈全无,另生出妩媚噬魂的味道。 昭沅白天感到的那股特殊的气息慢慢浓烈起来卿遥敛眉道:“是妖。”他身形一动,那根长笛已被他踩在足下,踏笛而起,只升入半空,一道剪光从他的袖中直扫向天上的幻想! 乐越愕然,只这一瞬间的功夫,卿遥使了御器飞天与化气为剑两种绝学,那是玄法中较高的招数,就连洛凌之也无法达到这种境界。 剑光直奔天上而去,半路化作一支银剑,直射向女子身侧的桂树。 这是随意化形术?化气而成的兵器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幻化成各种形态,乐越只是听说过,今天方才初次得见。 昭沅也聚集起法力,准备随时迎战,天上的幻想在银剑尚未到达时蓦然一变。 白色的星光,瞬间蔓延出黑气,黑气眨眼间汇聚成了身穿黑甲骑着黑色骏马的万千兵卒,铺天盖地,直奔他们而来,无数张弓弩举起,飞剑如雨。 招远的双手汇聚出金色的光球,变换成一个光照,推向半天,飞剑顿时消失不见。 那些兵卒却仍以千均势直冲而来,卷起的狂风连昭沅的光照都微微颤抖,似乎顷刻间就要把他们踏成肉酱。 正在此时,卿遥却突然在空中猛的一转身,抬手间一道剑光直径落到地上的某个方向,只听傲的一声惨呼,满天的黑甲士兵和黑云都开始扭曲变形,渐渐消散不见。 卿遥落到地面上,站定,向着脚下笑吟吟道:“终于抓住你了。昭沅收起发罩,和乐越一道走上前去,只见卿遥脚边的某条裂缝中,正冒出莹莹的红光。卿遥从袖中取出了什么,向裂缝中一丢,手再一抬,一张白色的网兜网着一只冒着红光的东西升出了裂缝。此物浑身坚硬黝黑,居然是只大蚌,两扇蚌壳一张一合,从壳内发出幽幽的红光。难道是附近河中的水妖爬到废墟中作怪?昭沅疑惑地道:“它……好像是只海蚌。”对水族,他异常熟悉,尤其是海中的水族,绝不可能认错。 卿遥和乐越都怔了,这里是内陆,离海边有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一只海蚌藏在地缝中作怪?海蚌在网兜中蹦跳了几下,口吐人言,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龙君,救救我!龙君,救救我!我是西海蚌仙府的小蚌,被困在此处,无奈之下只好变幻幻术引人注意,希望水府能够发现将我搭救。我并未伤过人,请龙君救救我,饶我性命。” 真是一只自报家门十分顺溜的妖怪,乐越道:“我们也没说会杀你,是你想杀我们吧。” 那只蚌又跳了两下:“那些只是幻术而已根本伤不了人只是胆小者会被吓伤魂魄而已。我真的没有伤人之意。” 卿遥道:“你好端端一只海里的蚌精,怎会到内陆的九邑城废墟中?” 蚌精的壳抖了两抖,蔫声道:一言难尽。十几年前,人间有位仙君投胎临世,据说有妖魔觊觎,想趁他刚出世不久,夺他仙元。天停派仙者保护,那位先这恰好在西海做客,因妖怪会火术,就从西海借了一些海水,我当时正偷偷溜出水府玩耍……结果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被连水一起装进了仙者的法宝袋,走到半路仙者与妖魔遇上,在九邑上空打了起来,使用水术时蚌精遍跌落凡间。 蚌精低声下气道:“假如各位肯放了我,我以宝物相赠。” 这只蚌看起来是个小角色,刚刚它蚌壳开合时乐越瞄了几眼,里面连颗珠都没有,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宝贝?蚌精急于保命,蚌壳抖了两抖,扑地喷出一口红烟,几件东西从烟雾中掉落在地。 “这些都是我昔年在海底时捡到的东西,你们地上很难得到。” 乐越看了看那些东西,有些无语。 铜镜、镶嵌着明珠的簪子、象牙梳、银质掐死似的红蓝宝石,应该还值几个钱。 这些东西约莫都是它从海底的沉船上捡到的,乐越想说,这些东西,大部分在地上很容易就能弄到。 乐越于是正色的向蚌精道:“若你果真没伤过人,这位卿遥道长当然会放过你,岂会平白要你的宝物,快快收起来吧。” 卿遥手一抖,收起了网兜那只蚌精得以脱身,重获自由,激动的蚌壳乱颤,道:“多谢几位不杀之恩,我愿做两位凡人侠士的灵使,听凭调遣。” 乐越连忙一口回绝道:“不用了。” 这只蚌精一看就很傻,绝对事成不足败事有余。 乐越清清喉咙:“我们行侠仗义而已,不图回报的,是吧,卿遥道友?” 卿遥嘴角弯起:乐道友说的级是。不过总要将这只蚌精送回西海,眼下我正好也没事,就走一趟吧。”他很期待的看着乐越和昭沅,“两位要不要同往?” 乐越抓抓后脑:“呃,不了,实在抱歉,我们还有火烧眉毛事要办。” 卿遥的神情有些遗憾:“那变算了,等天亮再下就出发,乐道友保重。” 乐越抱拳道:“卿遥道友你也保重。” 他转身想趁夜赶回那个山洞去,他总觉得这件事的关键,说不定在那个法阵上。 卿遥却道:“乐兄请留步。”从袖中抽中一本书册,递到乐越面前。 “乐兄灵跟甚佳,虽不从属于玄门道派,亦同道法有缘。这里有本书册,也我偶尔得到的,说不定对乐兄有所帮助。” 乐越诧异的接过书册,夜色中看不清楚字迹,他也无心去看。 因为今晚的事情,及这个和师祖同名人的作为,总让乐越觉得有点奇怪。 接过书册的一瞬间,他竟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面前的人,千真万确是卿遥师祖。 在乐越的记忆中,这位师祖的事迹如传奇般精彩他是公侯世家幼子,因出生时天有异象,八字奇特,在襁褓中就被送进了天下第一派青山派修习玄法。 六岁通读诸经,八岁剑法小成,可御器飞天,十岁时练成化气为剑,十二岁气形随意,十四岁仗剑诛妖,十六岁游历天下。 他游历数年,写出数本修习心得,四海见闻,二十余随时助天庭剿灭大魔头,就是应泽,飞升成仙。 清玄派自创派以来,有如此辉煌人生的,他是唯一一个。 从年龄到方才使出的武功,都只有真正的卿遥祖师全部符合。 可为何卿遥师祖会和他在四百年前的九邑废墟中遇见,还吹曲结交,赠送书册?乐越心中乱了一团麻乱,他打算回去找到法阵后才慢慢梳理。 昭沅抛出两团光球,当作灯笼替乐越照亮脚下,卿遥道:“乐兄能结识昭兄,真是难得的奇遇。” 乐越心中一动,向卿遥道:“道友来日有缘,说不定会比在下的奇遇更甚。” 应泽殿下那条老龙可是异常珍惜的上古神龙。 卿遥淡淡笑了笑,一阵风吹过,昭沅抛出的两个光球绕着他和乐越转了个圈儿,划出一道圆形的光环。 乐越眼线的卿遥身形竟然模糊起来,蓝色的衣衫似乎变了颜色,不仅是卿遥,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昭沅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挥袖想收回光球,金光异常刺眼起来,乐越眼线一片纯白,脚下蓦得一空——砰,他极速的坠落,最终重重落到了什么东西上。 漫天金星闪烁,眼前景色突然一变。 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喜悦地道:“醒了,终于醒了!” 乐越茫然的转动眼珠,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琳箐、杜如渊、杜如渊头顶的商景、洛凌之、孙奔、飞先锋、还有……正在啃点心的满脸严肃的应泽殿下…… 应泽殿下淡定的挥挥手:“嗯,醒过来,就没事了。” 琳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乐越的手臂:“你睡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 乐越动动僵硬的脑袋,挣扎的坐起身,洛凌之上前扶了他一把,其他人都用一种慎重的眼光盯着他,好想他是个重病号。 乐越心中一惊:“昭沅不在?” 琳箐的嘴角抖了抖:“果然是被雷劈傻了,他就在你怀里你感觉不到?” 乐越怀中应声蠕动了一下,昭沅从他的衣襟中探出头。 琳箐拍手道:“好了,他也醒了,你昏迷他也昏迷,可吓死我们了。这几天商景没少耗费法力,生怕你们醒不过来了。” 应泽哼了一声:“小麒麟乌鸦嘴。” 琳箐竖了竖眉毛,想反驳,有忍住了。乐越拍拍自己混沌的脑袋:“今年,是哪年哪月?琳箐眨眨眼:“宁瑞是一年五月初九啊,现在是半夜,马上就到五月初十了她跺跺脚,“说起来安顺王真够狡猾,派了几只鹰对付你们。凤桐的哥哥,那个什么国师凤梧亲自对付我和孙奔。倘若孙奔身便没有我在,他一定完蛋了。不过那之花凤凰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只是我被他缠住,一是没顾及到你们那边的情况。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劈晕了,有几个敌营的兵举着刀子往你们那边走,傻龙居然蹲在你怀里画圈圈。画圈圈定个鬼用!要不是我来的快,乐越就真的完了!” 她一口气说完,一把从乐越怀中揪出昭沅:“你呀,这次能打败那几只鹰把乐越从霹雷中救出来本来是应该赞你长进飞快的。切忌下次不要画圈圈了,不行就是个盾术嘛,霍顿我教你,土遁商景教,水遁应泽教,等你画完一个圈,刀子早砍下来了,话说你是从那学的画圈圈啊!” 昭沅扭动了一下身体,从琳箐连珠炮似的话中插进一句疑问:“你……是在我画法阵的时候就得乐越?” 琳箐点头:“是呀,确切来说,你还没画完我已经到了,等你画完一个圈,我已经把那几个兵用法术迷晕了领起你们跑了,难道你话完圈就晕了,没感觉到?” 昭沅愕然,乐越也僵在床上,这么说,四百多年前的九邑,名叫卿遥的人,废墟,蚌精,真的都只是梦?乐越和昭沅不由自主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明白到,他们两个,同时经历了那个梦。 乐越用力的抓抓头,琳箐急忙制止道:“你的头被雷劈过,不要乱抓啊!” 乐越索性翻身下床站起,一本书册突然啪嗒从他怀里掉落地上,乐越抓起那本书册,却不是他藏在怀中的《奇玄法阵书》,墨蓝的书皮上写着三个字——太清经。 《奇玄法阵书》还好端端的在他的怀中。乐越怔住。 琳箐惊讶道:“乐越,原来你现在还在练道法,你想学的话,我让人从昆仑山给你送一些来,我们昆仑山的道经,要多少有多少……” 孙奔向前一步,打断琳箐的话:“乐少侠,现在不是研究道法的时候,你即将自身难保,还是想想今后将怎么办吧。” 杜如渊点点头:“越兄,其实你昏迷的这几天,九邑城出了点乱子,朝廷于江湖门派达成了协议,南宫家的两位和和其它江湖人士都要撤出九邑了。” 杜如渊顿了顿,露出更严肃的神情,接着道:“安顺王已经发下招安令,九邑之乱,纯粹因你和神龙而起,百姓将士都是无辜受牵连,只要将你押解送官,九邑城及参与此战的所有将兵人等,皆可无罪,朝廷还有安抚奖赏。” 第83章 九邑城中人心浮动,安顺王的招安令一发,动摇者不在少数。 毕竟,大多数的平民百姓都惧怕战乱,因为战乱一起,他们是首当其冲的炮灰。 琳箐恨恨道:“这些凡人,真不值得相帮,若不是我们,九邑早就被灭城了,他们现在竟然相信安顺王的话,以为官兵攻城是因为乐越,要把乐越交给安顺王换自己的平安!还有那些江湖人士,什么江湖义气呀,一听可以离开,各个恨不得腾云驾雾离开九邑,现在行李都收拾好了。” 乐越刚从四百年前回来,乍听此事,一时有写头懵。 昭沅在琳箐手中挣扎两下,浑身光华一闪,变化成人形模样,只是衣领被琳箐拎在手中。 琳箐诧异地松开手,弹弹它的额头:“不错呀,竟然恢复了。”忽而又皱起眉,手掌搁在昭沅头顶和它比了比身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之前高了一点了。” 是吗?昭沅抓抓头,它只觉得身体中的法力比以往充盈了许多,但没察觉自己人形有什么变化。它忧心忡忡地开口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琳箐哼道:“那群凡人在修炼一万年想从我手中抢出乐越交给安顺王也是做梦!既然乐越醒了,干脆我们走掉算了,九邑城的人和那些江湖人爱怎样怎样吧,看看没了我们,朝廷和安顺王是不是真能饶了他们。” 杜如渊摇摇扇子:“琳公主,你这话太过激了,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凡人而已,爱惜生命乃人之常情。” 乐越开口道:“不错,像南宫夫人他们更因为是大门派或世家中人,假如真的得罪朝廷,可能会连累整个门派遭殃。” 杜如渊接着补充道:“就好比琳箐公主你,假如要和天庭作对,大概也会考虑一下会不会连累整个麒麟族吧。” 琳箐被噎了一下,拉下脸别过身:“好吧,乐越你和杜书呆一唱一和,话说的冠冕堂皇又伟大,难道你要拿根绳把自己捆了献给安顺王?” 乐越笑道:“当然不会:”他虽自诩侠义,但还没伟大到这个份儿上。他打算天亮后去见见那些江湖人再说。 清晨,乐越步入议事厅,江湖人士已候在厅中,他们被乐越请高统领派人通传而来,此时见到乐越,纷纷贺喜他平安无事,但神色之间皆隐隐带着羞惭和不安之意。 乐越落座后,南宫夫人踌躇了一下,道:“大约……乐少侠已经知道了,我等明日将要离开之事……” 乐越点头,南宫夫人叹息道:“我们实在愧对少侠,但事关整个家族门派……” 乐越道:“夫人不必如此,九邑被困以来,如果没有夫人和各位帮忙,可能早就城破。现在能赢得安顺王下招安令,战乱可免,是件好事。” 在座的江湖人面上愧色更重,南宫夫人道:“乐少侠胸怀坦荡,不愧是龙神选中之人,不知乐少侠接下来如何打算?” 乐越尚未开口,一旁的杜如渊道:“越兄昨天半夜刚醒,知道安顺王下了招安令后,就打算拿自己去换九邑的平安,我等劝他到天亮,唉!” 厅中的江湖人士连同一旁站着的亲兵仆役皆变了颜色,南宫夫人道:“安顺王此举,显然是离间计,乐少侠千万三思,不要中计!” 乐越被众人崇敬的目光看得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刚张了张嘴,杜如渊又抢在他之前道:“我等昨天就这样劝过越兄了,可是他执意如此,说既然安顺王亲口所言,相信不会违诺,即便是计策又如何?” 众人看向乐越的目光顿时更加崇敬了,好像在看一头自愿爬上烤架供人果腹的猪。乐越浑身越发不自在,坐在他旁边的昭沅一派迷茫,忍不住也想插嘴,一旁的琳箐不动声色地在它胳膊上拧了一把,竖起眉毛,昭沅识趣地牢牢闭上嘴巴。 众江湖人士感动之下围着乐越恳切相劝,杜如渊一手按在乐越的肩上,动情地道:“乐兄,你看,所有的人都不赞同你这样做,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乐越只得干巴巴笑道:“众位放心,就算到了安顺王军中,我也未必有事。” 南宫夫人摇头道:“听闻国师冯梧正在安顺王府中,他的手段世人皆知,即便乐少侠你有龙神护身,恐怕也……请务必三思。” 乐越僵笑着摇头,顿了顿,突然站起身道:“呃……在下感觉还是有些不适,想再回去躺一躺。” 众江湖人士纷纷向乐越道“保重”,目送他脚步沉重地离开,杜如渊等人已追了上去。 一行人刚走到回廊拐角处,南宫苓自后面急急赶来,将一块玉牌递到乐越面前:“乐兄,婶娘让我送这块令牌给你,待九邑之事平安解决后,乐兄若有难处,可拿这块令牌到金陵碧衣巷,我南宫世家上下听凭差遣;”乐越接下,刚要开头道谢,南宫苓满脸涨红,低头道:“乐兄,我……有时恨不得我不是南宫家子弟……这次事后……我实在无颜再见乐兄,更没脸再让乐兄拿我做兄弟……唉!”转身匆匆离去。 众人回去乐越的房间,杜如渊合上房门,头顶的商景周身绿光一闪,在门上加了道法术屏障,杜如渊笑道:“好了,越兄,你若有不赞同,可以尽管说了。” 乐越拉把椅子坐下,难得珍重地凝起神色:“杜兄,南宫夫人等人与我们真心相交,唱一出刘备摔儿子一般做作的戏码有些不大地道。” 杜如渊在他对面坐下,敲了敲扇子,“越兄,安顺王招安令一发,九邑城中的兵马不会再为你所用,如今之计,只有走仁义这步棋,多多笼络人心而已。” 乐越皱起眉,“我不是那种真的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安顺王抓的圣人,这般做作笼络,不算大丈夫。” 杜如渊扬眉:“那么请越兄告诉我,何为不做作?何为大丈夫?如今你的身份天下皆知,叛党两个字就刻在脑门上,不快快培养实力归拢人心,难道真束手等死?” 琳箐插嘴道:“是呀,这次我赞同杜书呆,以诈换诈而已,难道他们在你面前的表现就是真的?” 乐越沉默,他一向心怀大侠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让众人心悦诚服,方才在议事厅中,杜如渊强安在他身上的“伟大”光圈,让他浑身难受。 厅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结,昭沅默默地在乐越身边坐着,洛凌之一言不发。孙奔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热闹,应泽满脸肃然地和飞先锋一起剥核桃。 乐越再开口道:“我们这次在九邑,纯粹为了保命,本就没有谋权夺位的打算,此时此刻假意做作,倒把事情搞变味了。” 杜如渊笑了一声:“原来越兄还当自己没有造反,这让我等和你同被打作乱党的人情何以堪。罢了。乐越少侠若不齿在下作为,从今以后,在下便不再多管闲事。只是我觉得乐少侠此刻也颇有几分做作之嫌。”起身开门,扬长而去。 昭沅愕然,乐越和杜如渊竟然吵架了?果然,从这天上午起,杜如渊和乐越没再说过话,气氛十分尴尬。 昭沅很愁苦,它去找琳箐和洛陵之商量,琳箐只摇头,“他们两个的脸现在都拉得好像驴头那么长,去劝肯定会碰一鼻子灰,算啦。” 洛陵之则很语重心长,“越兄和杜兄这次的事情看似小事,实则却是根本的观念分歧,倘若不能自行解开,定然会留下隐患,今后无法融洽相处。” 昭沅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只能去找应泽解惑,应泽含着核桃糕摸摸它头顶,“凡人小儿吵架而已,实在无聊,无需理会。来替本座捏捏肩膀。” 于是昭沅替应泽捏了一下午的肩膀。 这期间看似一片太平,却暗流涌动,乐越醒转之事已传遍全城,众人都在等待,看他做何反应。城中已有因此事结成的秘密组织,甚至前来游说两位副将和高统领,暗示能否设法讲乐越等“请”到安顺王处。 昭沅从应泽处出来,在院中兜了个圈儿,但见王府中的人神色异样,明显是各怀心思,城中的情况可想而知。 它在内院徘徊,走到杜如渊住的厢房门前,悄悄向内张望,杜如渊正在桌边看书,厢房内的门突然自动吱嘎打开,昭沅诧异,只见商景蹲在杜如渊的头顶向它颔首。 昭沅迈进房内,杜如渊放下书,微笑道:“找我还是找龟兄?”昭沅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开口道:“我刚刚到院子中转了转,好像很多人都希望把我们献给安顺王。” 杜如渊道:“你们还昏着的时候就这样了,人之常情。” 昭沅低头:“嗯,我还听到他们偷偷商量事情。幸亏你早上在那些江湖人面前说,乐越打算去安顺王那里换整个城平安,要不然他们可能已经要动手了。” 杜如渊淡淡道:“动手也没什么,有麒麟公主、龙神你和龟兄在,我们这些人离开此城绰绰有余。” 昭沅观察他的脸色:“你是不是还在生乐越的气?” 杜如渊卷起书册,摇了摇:“否。我并非在和乐兄怄气,只是他必须做出一个我们这些人都在等的决定——选好要走的路。到了这个时候他若还决定不了下一步要做什么,出了九邑之后,我们这伙人还是趁早各走各路为好。” 天要黑时,昭沅回到乐越的房间,发现乐越竟然也举着一册书坐在床边。只是此时房中一片昏暗,恐怕他看不到书上的字,举着书的乐越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不知已神游到了何处。 昭沅弹弹手指,桌上的油灯瞬间燃烧起来。乐越抛下书册,讲胳膊枕在脑后,叹了口气。 昭沅轻声道:“我去找过杜如渊了。” 乐越没说话,昭沅接着道:“他说,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在等你做决定。” 乐越眯起眼,神色中充满了昭沅从未见过的阴沉,不过他的这幅申请转瞬即逝,眨眼间已恢复为平常的模样,打个哈欠向昭沅道:“这件事明天再说,应该块吃晚饭了吧。” 昭沅隐隐有些不安。 夜半,乐越自房中走出,踱到回廊台阶处坐下,抬头看天。 夜空浩瀚,繁星如银,乐越心中却有一股躁狂之意隐隐翻腾,被他拼命压下。 今日与杜如渊的争执,只有乐越明白,自己的暴躁另有原因。自从在紫阳镇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后,一股走火入魔般的恨意便一直压抑在他的心底,并且不断膨胀扩大,恨意带着浓烈的嗜杀之气,几乎要从内里将他整个人吞噬,在他的心中喧嚣——报仇!要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 在杜如渊说出那番替他制造仁义形象的假话时,乐越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他可以趁这个机会,进入安顺王的大营,杀掉安顺王!杀掉正在他军中的国师冯梧! 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飞快转着这个计划——假借束手就擒的机会,借助琳箐昭沅和商景的力量,足可以灭掉冯梧,然后再杀死安顺王…… 清醒的理智不断地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凭他现在的实力,即便到了安顺王的面前,也未必伤得了他。况且,当年的血覆凃城,还有些地方他弄不明白。究竟父亲和目前是被安顺王还是被白震和周厉所杀?和氏的血脉流落在外百年有余,护脉凤神为何突然得知?但那古嗜杀之气却在不断诱惑他,要尝试,要报仇! 内心如此翻腾时,总有一股清明之气将其压制,将乐越从躁狂的边缘拉回。 那是在青山派中,那些清苦却快乐的岁月蕴化在他心中的清明。乐越想,也许师父知道他的身世,可师父总和他说,乐山、乐水乐世、乐天,这是修道之人应有的心境。 还有在紫阳镇中,刺猬精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的面容,及她在佛堂前所说的话——“民女李刘氏,求菩萨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顺。不求他为官做宰,豪富显贵,但求平平安安,做个一生安乐的好人。” 乐越深深吸一口气,仰望苍天。 夜色中,突然有声音道:“越兄,你还没睡?” 乐越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屋脊上站着一个长衫的身影,依稀是洛陵之。 显然是洛陵之是外出刚归,乐越有些诧异:“洛兄你出门了?” 洛陵之跃落地面:“方才出去转了转,看看城中的情况。” 乐越沉默地点点头,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猜也能猜得到。 洛陵之拍拍乐越的肩膀:“越兄,凡事随心而为便可,不必顾虑太多。” 乐越吐出一口气:“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必须要做。” 洛陵之凝目注视他:“你想找安顺王报仇?” 乐越握紧了拳:“父母之仇,我一定会报。不只安顺王,还有凤凰。” 洛陵之沉默片刻,道:“但凭你一己之力,很难对付得了安顺王。眼下这般境况。若非……” 乐越接口道:“若非有琳箐昭沅应泽等,我根本已经性命难保。” 安顺王困住九邑按兵不动根本不是想引自己这方出战,而是从头到尾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因为他根本只要一句话,就能讲九邑城中这个小联盟彻底击垮。 乐越叹气道:“洛兄,其实我现在心中很迷惘,尤其是这些天来,我越来越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如同蝼蚁。一只蝼蚁,何能撼动天。” 洛陵之静立少顷,忽而笑了一声:“假如应泽殿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乐兄,只要想要天,天就是你的。没有灭不了的天,没有翻不了的地,没有打不倒的玉帝!” 洛凌之静立少顷,忽然笑了一声:“加入应泽殿下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乐兄,只要想要天,天就是你的,没有灭不了的天,没有翻不了的地,没有打不到的玉帝!” 应泽负着双手睥睨天地的模样顿时浮现在眼前。乐越不禁也笑起来。 洛凌之道:“昔日曾有一高僧与师尊论道,我有幸在旁聆听,但听他说了一句话,至今难忘———从一片树叶上可见世间中生,一粒尘埃内便有一个大千。我们都是自幼修道,所谓道心自在,世事往往难料亦难左右,但求心中坦荡,便是随心而为。越兄,你心中最想做的是什么?如何做,来日才不会后悔?” 依本心二位,乐越心中隐隐约约,开始浮起一个轮廓。他长吐一口气,朗声笑道:“洛兄,多谢开导,经你提点,我想通了不少。” 洛凌之微笑道:“我只是胡说几句,误打误撞,有幸能帮到越兄一二而已。” 夜幕中两人一同看向天幕,乐越觉得胸中的清明之气又开阔了许多。 昭沅藏身在远处的角落里,遥遥望着乐越和洛凌之,他知道乐越心中烦闷,但帮不上忙,洛凌之方才开导乐越的话,它说不出来…… 半夜,乐越正在汗水,昭沅变回龙形,钻到他的枕边。 它有一处自己的卧房,却仍然习惯每天这样蜷缩在乐越声旁,它将脑袋搁在乐越耳边,保证般道:“我会保护你。”随即闭上双眼,也沉入深深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九邑城中的气氛特别凝重。南城门下,车马云集,一些江湖打扮的人立在车马边静静等待。这是武林各门派世家派来接应的人。 卯时未刻,紧闭的城门欢欢打开,困在九邑城的江湖认识陆续走出,他们皆很沉默的走到接应车马前,迅速上吗或登入车中,马匹调转方向,飞奔着离开。 南宫夫人和南宫聆几人加载众人中间走出,登上马车前,南宫夫人抬头望向城楼方向,城楼上,乐越一行正沉默地注视着下方,南宫苓翻身上马,向着乐越等遥遥一抱拳,打马离去。 九邑城中的百姓聚拢在城门边,讨论围观,城楼上的龙少君,究竟会做何觉醒,九邑即将面临的,是新的战乱还是平安?江湖认识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突然,马蹄扬起的尘埃中,七八道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身影出现,风驰电掣地向着九邑的方向重来!南城门顿时飞快关闭,城楼上的兵卒架起弓弩,严阵戒备。 那几道身影在城门前数丈处勒马停下,为首一人高声道:“逆党首领乐越何在!我等奉国师与安顺王爷之命前来传话,望你快快束手就缚,莫再以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负隅顽抗!此时幡然悔悟,还能留你全尸!” 林菁满脸厌恶:“呸!真是无耻!明明是他们想要杀掉整城的人,却反过来污蔑乐越,太不要脸。!” 杜如渊袖手站着,一言不发。 孙奔露牙笑道:“乐少侠的决定做了没有,难道真要应了杜世子所言?” 四周一时静默,城楼上的兵卒们亦都在静静等待着乐越的反应。 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响声中,乐越跨前一步,向着城楼下朗声开口:城下来使,劳烦替乐越捎句话给安顺王,若他当真承诺不伤九邑城一砖片瓦,在下愿收手停战,但我有几句话,想与安顺王当面一谈,不知他可敢见我! 乐越说话时用上了内力,加上林菁与昭沅暗中帮忙,清晰晴朗地传开,城楼上的兵卒、城门前的传信使、城楼下围观的百姓,都听得一清二楚。 为首的传信使哈地一笑”不愧是叛党首领,好大的口气!王爷现在就在大营中,你敢不敢入我军营拜见?林菁冷笑道:喂,为何不是你们安顺王来九邑城见乐越?难道安顺王只敢躲在军营里,连说句话都要派人转达?那传信使大笑道:果然,尔等叛党口口声声说愿收手停战,却还是拿九邑城中无辜百姓做要挟,不敢出城半步! 孙奔啧啧道:看来安顺王帐下人才济济,一个传信的小卒就如此牙尖嘴利,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再斜眼看乐越,城下正激将,乐少侠打算如何?乐越朗声笑道:既然王爷不敢来九邑,那么在下编曲营帐处拜会又有何妨?话音落,他纵身跃起,使出正宗的青山派轻功踏云步,脚尖在城楼护栏处一点,径直落下。 风,在耳边呼啸,这一刻,乐越浑身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迈,城楼上和城楼下的人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在一个呼吸间,乐越的身影忽然凝住,一道青光托在他的足下,将他定在了办公。 第84章 青光扩散,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龟影,驮着乐越渐渐升起,乐越的身边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向着地面上的传信使们微笑道:劳烦各位引路,少君与我等这便去拜会安顺王爷。 传信使们不愧是安顺王帐下的任务,片刻后迅速地从木雕泥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言不发地调转码头。 林菁在城楼上跺脚:杜书呆真狡猾,反应太快了,和商景把风头都抢光了!咱们快更上。 一把扯起昭沅,飘落向商景的龟壳,孙奔按着城墙翻身一跃,与飞先锋一道也跳上龟背,笑嘻嘻地说:带孙某一起看个热闹把。 应泽和洛凌之也随后跟上,巨龟拖着众人向北方的营帐缓缓飞去。 杜如渊负手意味深长地道:越兄上了这个龟背,可就下来不得了。下巴轻点,示意乐越回首。 乐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城墙上,方才呆滞愕然的兵卒们皆向着此访俯首跪拜,这一刻,乐越已真正成为他们心甘情愿臣服的龙少君。 乐越转回身,前方碧空开阔,云雾之中,凤凰的七彩斑斓之气隐约浮动,安顺王的大营,已越来越近。 当前方地面上音乐可见绵延的营帐时,天空中忽然云雾翻腾,一道七彩霞光自营帐中冲天而起。 当前方地面上隐约可见绵延的营帐时,天空中忽然云雾翻腾,一道七彩霞光自营帐中冲天而起,清鸣声中,幻化作一只硕大的凤影,凤影的背部,站着一人,一袭雍容的锦袍,面目与凤桐有几分神似。 国师凤梧。 乐越与昭沅同时凝起深情,昭沅悄悄握紧了拳头。 凤梧望向乐越一行,微微眯起眼,几只鹰隼扇动翅膀,环绕在他身周:“据说一条不安分的小泥鳅最近想要兴风作浪,站出来与我一见。”语气之中,竟全然未将背负众人的商景与乐越身边的琳箐放在眼中。 他脚下的凤影在他话音落时昂起头,再次清啼,鹰隼则恶狠狠地向着乐越等人扑来,凤影的口中也吐出了一道闪电! 琳箐的长鞭刚要甩出,手忽然一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牢牢压住,与此同时,一道无限强大的幽黑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应泽负手在琳箐身边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滚。” 几只鹰隼在瞬间灰飞烟灭,凤影惨啸一声,双翅震颤,化做虚无。 半空中凤梧脸色惨白,踉跄后退数步,勉强站定,竟还硬扯出了一丝微笑:“没想到竟有位上君在此,小神失礼了。” 应泽哼道:“区区小鸟,竟敢在我龙族面前如斯狂妄。若非本座懒得插手小辈之间的争斗,凡世中还能有你族立足之处?还不快快滚开。” 从容的神色,微微皱眉,做思索状道:“乐少侠所指,可是十几年前百里氏造反,涂城兵败之事?那一战,本王的确是主帅之一,城中无辜百姓被战火连累,伤亡甚多,令人叹息。乐少侠所提之人,莫非也在其中?本王对此名,却全无印象。” 乐越的胸中有什么爆裂开来,热血燃烧着冲上了头顶,他听见自己嘶声道:“安顺王!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可能是百余年前和氏皇族遗落的血脉,因为一个客商李庭,你杀了涂城整城的百姓,杀父杀母之仇,杀全城百姓的血债,我一定让你偿还!” 安顺王抚须,竟然又微笑起来:“原来乐少侠是要找本王报仇。不知想把日期定在何年何月何日?本王想,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浑身的关节都在战抖,却不由自主的问:“为何?” 安顺王道:“因为乐少侠让本王想起的词是——狐假虎威。” 乐越浑身一颤,瞳孔再度急剧收缩,拳头攥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安顺王自然没放过他细微的动作,目光锁在他身上:“若无外力相助,乐少侠找本王报仇尚未够资格。” 两句话,直击乐越的短处,安顺王从容的目光是最大的不屑,将乐越从头到脚的碾成粉末。 龙神麒麟站在左右,玄龟亲自背负,甚至还有上古应龙帝君坐镇,但“乐越”依然是个无甚所长的少年,除了会说几句大话,一无所有。 安顺王的话明明白白的精炼成三个字:“你不配”。 连报仇,都还不配提凤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缓缓拭去嘴角的血迹,躬身道:“既然上君莅临,小神理应回避。”一揖之后,飘然退去。 应泽扫了昭沅一眼,淡淡道:“看见了没,脸皮厚,识时务,不管是尘世还是天界,多的就是这种欺软怕硬的东西!只要够强,你就能居于上位,你就是天道。” 琳箐插嘴道:“是的是的~而且还能想翻天就翻天,想覆地就覆地,想打倒玉帝就打倒玉帝~你的教诲我们都烂熟于心,眼下还是先让乐越解决他和安顺王的事情吧。” 昭沅立刻点头。 商景缓缓下降稍许,在空中停住。 地面上,一顶营帐中,缓缓步出一人,身着蟒袍,头束金冠,抬首看向半天空,和蔼微笑:“站在最前方的这位小友,与本王在九邑城外有一面之缘,想来就是乐越乐少侠。” 乐越的瞳孔收缩,心中的恨意再度掀起巨浪。就是此人,少了自己的父母;就是此人,领兵血覆凃城;就是此人,双手染透鲜血,还在云淡风轻地微笑。 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压抑住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道:“在下已宣布停战,离开九邑城,希望王爷能遵守承诺,不伤害九邑一草一木。” 安顺王霭声道:“乐少侠此举身世明智,少侠请放心,本王奉朝廷之命行事,从来只平乱党,不伤及无辜。” 不伤及无辜?乐越忍不住想要大笑:“另外,我来见王爷,是想当面问明一事。十几年前,王爷血覆凃城,可记得有个客商,名叫李庭?” 血覆凃城几个字一出,安顺王周围的副将兵卒脸色均变。但安顺王却自始自终一副从容的神色,微微皱眉,做思索状道:“乐少侠所指,可是十几年前百里氏造反,凃城兵败之事?那一战,本王的确是主帅之一,城中无辜百姓被战火所累,伤亡甚多,令人叹息。乐少侠所提之人,莫非也在其中?本王对此名,却全无印象。” 乐越胸中有什么爆裂开来,热血燃烧着冲上了头顶,他听见自己嘶声道:“安顺王!十几年前,因为一个可能是百余年前和氏皇族遗落的血脉,因为一个客商李庭,你杀了凃城整城的百姓,杀夫杀母之仇,杀全城百姓的血债,我一定让你偿还!” 安顺王抚须,竟然又微笑起来:“原来乐少侠是要找本王报仇。不知想把日期定在何年何月何日?本王想,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浑身的关节都在战抖,却不由自主地问:“为何?” 安顺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依然挂着那副从容的神情:“今日少侠前来,脚踏神通,陪同者皆来历不凡,就算灭掉整个兵营,恐怕只是瞬息之间。但乐少侠让本王想到了一个词,所以你找本王报仇,日期定然不是今日。” 乐越再跟着问:“为何?” 安顺王道:“因为乐少侠让本王想起的词是——狐假虎威。” 乐越浑身一颤,瞳孔再度急剧收缩,拳头攥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安顺王自然没放过他细微的动作,目光锁在他身上,“若无外力相助,乐少侠找本王报仇尚未够资格。“两句话,直击乐越的短处,安顺王从容的目光是最大的不屑,将乐越从头到尾击溃成粉末。龙神麒麟站在左右,玄鬼亲自背负,甚至还有上古应龙帝君坐镇,但“乐越”依然是个无所甚长的少年,除了会说几句大话,一无所有。 安顺王的话明明白白地宁连成三个字:“你不配”连报仇,都还不配提。 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孙奔忽然沉声道:“杜世子,请龟神老人家先撤离此地吧。乐少侠不是安顺王的对手,再呆下去,单凭几句话,安顺王就能让他心神溃散。” 昭沅一直担忧地望乐越,乐越的双目中已爆满红丝,脸与颈部都变成了涨紫色,手正慢慢伸向腰间,握住了剑柄! 下一瞬,乐越拔剑的动作忽然顿住。 琳箐扬声道:“安顺王,今日我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将来一定选个良辰吉日,完成约定之事。” 安顺王拱手:“本王十分期待。” 商景缓缓升高,调转方向,朝着南方而去,许久之后,落在一处荒凉的山顶。 待双脚踏上地面,洛陵之才抬手解开乐越的穴道,歉然道:“越兄,抱歉,方才怕你把握不住情绪,贸然封了你的穴。” 乐越的手慢慢从剑柄上松开,一言不发地僵僵站着。 孙奔不咸不淡地道:“乐少侠,孙某本以为你经历过九邑之战,能稍有长进,没想到做事仍然如此让人哑口无言,你今天在安顺王面前说的那番话,比放屁还多余。” 乐越一动不动的沉默,琳箐狠狠地瞪向孙奔。 乐越突然哑声开口道:“的确多余”。 昭沅用前爪拉拉他的衣袖,乐越眼中的血丝渐渐消退,脸色也已恢复了正常,“不过,唯有当面交锋之后,我才能彻底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孙奔道:“乐少侠之后作何打算?” 琳箐再瞪他:“你几时如此关心乐越了?” 孙奔露出白牙道:“我与乐少侠毕竟都背负血仇且仇人相同,所以孙某是诚心与你们合作。倘若乐少侠没别的打算,不妨考虑与孙某一道同去边关投军,那里是个积战功得兵权的好地方。对付安顺王和朝廷,必须握有兵权,可惜,九邑的兵马是没有指望了。”他的嘴再咧得大一些,“当然,如果杜世子的父王,肯做乐少侠的后盾,孙某就不用万水千山奔赴边关了。” 杜如渊无奈摇头:“我爹……恐怕已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很难……唉,我等就是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命啊!” 那么难道真的要去边关投军?昭沅和琳箐不由自主看向乐越,应泽傲然道:“无兵,去抢他几万,无城,去占他几座便是,有什么需要唉声叹气的。” 众人皆保持沉默。 乐越道:“我想回青山派看一看。” 琳箐诧异道:“你想回去找你师傅问自己的身世吗?” 洛凌之道:“越兄回去应该不是为了此事。”琳箐疑惑皱眉,一句你怎么知道已冲到了嘴边,却听洛淩之接着道:“越兄应该是担心青山派是否会受到连累。我与太子殿下曾是同门,对他脾性亦算了解一二,以他的个性,十有八九,会找青山派的麻烦。” 九邑事件顺利解决,安顺王的大军果然未曾伤害九邑一草一木,反倒还以朝廷的名义拨了一些银钱为九邑做战后安抚。 经此一战,西郡王府名存实亡,安顺王遂着郭阆带两千人马暂时驻扎进九邑。安顺王允诺,当日追随乐越对抗朝廷的九邑兵卒是被龙妖与叛党蛊惑,会向朝廷力保他们无罪,西郡的兵权现有郭阆暂且接管,九邑与西郡的事务亦由其配合九邑和西郡各地府衙县衙暂时处理。 但,曾追随过乐越的高统领,钱副将和马副将在安顺王军进入九邑城的当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乐越等人的名字被列为禁忌,严禁提及。可关于龙神和龙少君的传说还是悄悄地迅速传开,越传越远五月十三,安顺王返京复命。随着离去的马蹄和车辕卷起的尘烟在风中消散,在后世的史书中被浓墨重彩提及的九邑之变暂时落下了帷幕。 官道旁的树丛中,一个身影隐藏在树后注视着远方渐渐消失的大军,向身后的几名青衫佩剑的年轻男女道:“你等先回南海,门派中事务暂由雪绾代掌,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京城一趟。” 几名年轻的男女弟子躬身领命,绿萝夫人跃上马背,绕行小路,赶向京城。 平北王周厉与其兵马在安顺王之前便离开了九邑,他此番本志在吞下西郡的地盘,因安顺王横插一杠,如意算盘尽数落空。西郡虽名存实亡,他却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心中不免忿忿,回府之后,骂了好几天的娘,将安顺王的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 有幕僚劝解道:“王爷心中就算有气,也不得不忍,如今皇上龙体残弱,太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登基,天下等于已经姓慕了,西郡已亡,定南王的儿子掺和进了谋逆之事,估计罪责难逃,诸王之中,只有王爷还屹立不倒。听闻京城朝中正在秘密议论太子登基后的削藩之事。王爷万万要谨言慎行,不可落下把柄在安顺王手中。” 周厉勃然大怒,他市井赌棍出身,口中向来百无禁忌,顿时拍桌大骂:“格老子,他姓慕的祖上官奴出身,连老子都不如!不过早封了几代官,早年仗着一张小白脸搞到了皇帝的姐姐,正经是个吃软饭的东西。算他命好碰上皇家无后,儿子管了别人叫爹,算什么能耐!就算他儿子变成秦始皇,他顶多就是个吕不韦!竟想夺老子的活路!不要逼急了老子,让他做第二个百里齐!” 幕僚连忙道:“王爷息怒,论起雄才谋略,安顺王当然远不及王爷,王爷且忍一时之气,天下能者辈出,依属下看,他慕家想得天下,也未必容易”周厉嘿嘿冷笑数声:“这是自然,娶个女人生个儿子就能当太上皇,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安顺王的奏折比本人早几天到了京城,太子读后,喜悦不已,拿与凤桐共赏:“这本奏折,一定要给皇上看,本宫还要在明日早朝之上,命人向百官宣读。龙孽与叛党逆贼已抱头鼠窜,没想到定南王竟然自己找死,让儿子也牵扯其中。哈哈,简直是天助我也,把这些不服本宫包藏祸心之徒一网打尽!” 凤桐观之不语,凤梧几日前就回到了京城,带着不算轻的内伤,向凤君禀报乐越一行之中有一名法力甚强的上古龙神,凤君已准备向天庭禀报。一条傻龙加一个傻少年竟然折腾出了牵扯到天庭的大浪,凤桐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失误。 他遂出言告诫太子道:“乐越等人看似乌合之众,却不能太过轻视,就算是定南王,亦不那么好对付。”他查得定南王身上曾有一段仙缘,其子杜如渊既是天命贤臣又是半人半仙之体,凡与仙家有牵扯的,都非寻常之辈。 太子笑道:“先生放心,本宫绝对会谨慎又谨慎,务必将他们斩草除根!” 下午,太子将安顺王的奏折呈到和韶面前,据随侍在皇上寝宫中的小宦官漏话说,皇上当时龙体虚弱,看后暂将奏折搁置一旁,道:“容朕斟酌之后再议吧。” 这一斟酌,按照以往的惯例,十有八九还是由太子拿主意,此次谋逆牵扯定南王,看来太子尚未登基,天下局势就已要大变了。 关于九邑之事的议论沸沸扬扬,连身在内宫之中的澹台月容都有耳闻,傍晚十分,几个宫女和小宦官站在殿外嘀嘀咕咕,悄声议论着“九邑”、“乱党”之类的话题,澹台月容假装端坐读书,将传进殿内的只言片语收入耳中,不禁替乐越担心不已。 陪太后用完上前,她借口五种沉闷,向小宫女要了几支香,然在香炉中,暗暗合掌拜了拜。 各位神仙,请保佑大月他平安无事。他有龙神庇佑,应该是被上天关照,一定会平安无事,化险为夷。 临去太后寝宫前,容月照例对镜里了下仪容,她近日按鬓间插着一支蝴蝶簪子,双翅展开,澹台容月看着镜中的簪影,想起了乐越幼时送她的燕子风筝,也是双翅展开,能飞得很高很高。 假如我也能像蝴蝶或燕子一样,生出双翅,飞出皇宫,自由自在,去找乐越就好了。澹台容月轻轻叹了口气,折转身跨出殿门。 她心中幼时,陪太后用膳时不免偶尔有些神情恍惚,吃完饭,便谎称身体不适,告退回去休息。 晚间,太后传偏殿的宫女询问澹台容月的情况,宫女禀道,已请御医看过诊,澹台小姐身体无恙,可能是心有郁结,气脉微微有些不顺。 太后再问澹台容月着几天的饮食起居,宫女回禀道,一切正常,今天下午澹台小姐有些气闷,在屋中燃了几支香。 太后挥手让那宫女下去,又问身侧服侍的宫女:“珠莹,太子有许久没过来了吧。” 珠莹回道:“禀太后,自从端午之后太子就没来过。”她贴身服侍太后多年,甚得宠信,往往敢说一些大胆的话,此时便接着道:“不过奴婢听说,太子最近时常往太妃那边走动,难怪澹台小姐烧香了,”太后沉吟片刻,站起身:“走,陪哀家出去散散步,顺道去陈太妃那里瞧瞧,再着几个人陪着就行,不用声张。” 陈太妃所住的思容工在内宫西北角一处僻静的所在。当年先帝在世时,这位太妃便不甚受宠,做了太妃以后,安心吃斋念佛,思容宫更是鲜少有外人至。今天太后突然在夜晚驾临,实属百年难遇。陈太妃心知肚明所为何事,赶忙迎接出来,行礼之后,请太后道正殿入座,亲自斟上香茶。 太后吃了几口茶,稍微和陈太妃聊了几句姐妹情谊,便含笑切入正题道:“对了,哀家听说太子将西郡王白家的孤女安置在这里,白家满门忠烈,可叹不幸遭遇变故,她进宫后,哀家竟然还没见过,今日恰好巧过来,正好一见。陈太妃道:“白家孤女正在孝中,太子恐怕冲撞太后,方才将她安置在此。她现在正在偏殿,应该还没睡。”立刻看人去传。 约半盏茶功夫,两个小宫娥引着楚龄郡主跨进殿中,俯身叩拜。太后道了平身,楚龄郡主盈盈站起。她在皇宫之中,不能穿重孝,身着一袭素净的衫裙,淡施脂粉,双眉修去挑起的眉峰,扫去了昔日的锋锐,多了份楚楚可怜的娇怯。 太后端详她片刻后道:“哀家素闻西郡王府的郡主年纪虽小,却是个女中豪杰,练就一身的好武艺,还能上战场杀敌。但今日看到你,到底还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招手让她近前几步,霭声问:“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想家么?”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盖住眼眸中蓄满的泪,低声道:“回太后,若珊已经没有家了。能够蒙恩暂住宫中,若珊感激不尽。” 太后叹息道:“是,你的父母和弟弟在九邑之变中不幸遇难。朝廷会将此事追查到底,严惩凶手。你……日后作何打算?” 楚龄郡主低头静默片刻,道:“暂时并无打算,但天下之大,总有一席容身之处。” 太后颔首,露出几分思量的神色:“这样吧,哀家和陈太妃替你做主,为你寻一个好夫家。” 楚龄郡主却摇了摇头,涩然道:“禀太后,臣女家遭惨变,余生只盼能侍奉佛前,为朝廷,为阴间的父王母妃和幼弟诵经祈福。” 太后道:“你的一片孝心诚然可嘉,但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是了,哀家听闻你与澹台丞相家的容月是闺中密友,若你也许给太子,容月与你两人,就如先帝在世时的哀家与太妃,一正一辅,伴在太子左右,岂不和美?陈太妃笑道:“太后所言极是。” 楚龄郡主愕然抬首,怔了片刻后立刻跪倒在地,摇头道:“不,不,臣女不幸之身,岂能匹配太子!臣女只愿父母之仇得抱后能够长奉青灯古佛,姻缘之事,再不敢想。” 太后含笑道:“哀家只是一说,不必惶恐。太妃这里还算清净,你暂且在此住着,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就派人到凤慈宫中说一声。”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夜深了,哀家也该回去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众人跪送太后。 第85章 回到凤慈宫中,太后沐浴完毕,更衣就寝,其余人等皆退下时,太后问珠莺:“你看那位楚龄郡主如何?” 珠莺道:“奴婢觉得楚龄郡主柔弱娇怯,倒和传闻不大相符。” 太后道:“这个女子心计深沉,非一般角色,今日在哀家面前的一番表现,可谓唱作俱佳。与昔日先帝身边的张嫔妃刘美人几个狐媚子都是一条道上的。澹台家的那个丫头不是她的对手。可惜她年岁尚轻,修炼远不到火候,做作未免过头,或许能哄得住太子,但哀家一眼便可看穿。” 珠莺笑道:“太后娘娘真是利眼。她既是这种人,要如何处置才好?”太后沉吟片刻,道:“暂且留在宫中,看看她想做什么吧。” 思容宫中,陈太妃正笑着向楚龄郡主道:“郡主此番投了太后的缘,说不定来日真能和澹台家的姑娘一道,长伴太子左右呢。” 楚龄郡主摇首苦笑道:“太妃娘娘,太后今日只是同若珊玩笑罢了。而且,我觉得,太后并不喜欢我。” 陈太妃一怔:“你这丫头真是多心,太后素来最疼爱小辈,她还打算把你许给太子呢,怎会厌烦你?” 楚龄郡主面上羞涩,却在心下冷笑。 她的判断绝对没错,这位太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方才言语句句话里有话,不但暗指太子之事,临行前那句“你也早些歇下吧。”更是意昧深长。不愧是坐镇统领后宫的人物。 这样精明的女人,难道会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儿子沦为傀儡,皇位落入外人手中?楚龄郡主不禁玩味地想,争皇位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假如在暗暗燃烧的炭火上再浇上一勺油,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次日下午,太后正在与澹台容月闲话,忽有宫女禀报,楚龄郡主来向太后请安。 澹台容月十分惊讶,她身在宫中,行动限制甚多,想去看看楚龄郡主,却一直不得机会。 她不知道昨日太后曾去过陈太妃处,所以对客居在宫中的楚龄郡主居然在未被宣召的情况下来向太后请安,一时不敢相信。 宫女将一只锦盒呈给太后,道这是楚龄郡主所献,太后打开看了看,内里是一只十分精美的金丝如意结。太后合上锦盒盖:“楚龄郡主现在何处?” 宫女回道:“正在宫门外等候。” 太后颔首:“唤她进来吧。”向澹台容月微微笑道,“哀家听说你与楚龄郡主是好姐妹,本该让你们见见面,但哀家想问些西郡之事,你暂且回去休息,待来日哀家再让她和你叙旧吧。” 澹台容月立刻起身告退。 太后环视一眼四周,道:“珠莺,你将楚龄郡主带到翡翠亭去,哀家想与这位郡主聊聊西郡相关之事,若没哀家传唤,你等不必侍候。” 半刻钟之后,楚龄郡主在翡翠亭中向太后行跪拜礼。 翡翠亭临水而建,四周空旷,左右再无闲杂人等,太后缓缓道:“你竟然知道昔日高祖皇帝所创的绳结传讯之法,哀家甚是意外。不错,这才是曾统领兵马战场杀敌的西郡郡主应有的聪慧,你在绳结中暗示,有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要禀报哀家,此刻四下无人,你可直言。” 楚龄郡主俯身在地,道:“太后,臣女所禀报之事关乎重大,臣女之所以留在宫中,便是为了将此事告知太后。” 太后蔼声道:“起来说话吧。” 楚龄郡主谢恩起身,在站起来的瞬间极其迅速地将一张纸塞进了太后袖中,把声音压到最低飞快地道:“太后,宫中耳目众多,不乏身负异能的奇人异士,我只能费劲心机手段,将此事密呈。” 太后一怔,展开袖中的纸条看了一眼,立时神色大变,不由得后退几步,跌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楚龄郡主闪电般抽走她手中的纸条,送入口中,咬烂吞咽入腹,而后双目含泪,再度跪倒在地,扑在太后膝前,悲痛欲绝地嘶声道:“太后娘娘,那逆党首领便是用了这种阴毒秘法杀了我全家,请太后明鉴!” 太后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楚龄郡主的手背:“放心,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夜半,一只鸟雀飞进了安顺王府中凤桐居住的小院,穿过墙壁,幻化成一个人影,径直落到在灯下看书的凤桐面前,向他盈盈一笑。 这人影,况赫然是太后的那位贴身宫女珠莺。 凤桐放下书卷:“凰珠,你为何来了,难道后宫中有什么变故?” 凰珠道:“也不算什么变故啦,只是那位最近将太子哄得团团转的楚龄郡主已经见过太后了,太后不喜欢她,可能她看了出来,今天主动来向太后请安,实则是来告密博求信任。” 凤桐挑眉道:“哦?她能告什么密?” 凰珠笑:“就是把杀父母的罪责往那乐越头上安。不过戏唱得越来越好了。”她在桌过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我在宫中实在气闷,就借着这个机会出来转转。”凤桐微微笑道:“太后还没放弃一些小动作么?” 凰珠无奈地撇嘴道:“是啊。唉,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知道她和她的儿子已是快要落山的太阳,却仍然不甘心,想要再挣扎一下罢了。”凤桐淡淡道:“再怎么挣扎,他们的命,早就定下了。” 三更时分,夜深露重,“珠莺”回到了凤慈宫中,她的身影变作一只虚幻的凤凰,栖息在太后的床首。 太后紧闭双目,却没有睡着,楚龄郡主那张纸条上的字浮在她合拢双目后虚无的空间内,呈现着刺目的殷红——太子是定南王与一江湖女子绿萝的私生子,非公主所生。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乐越一行来到一个名叫桐县的小城内,寻客栈休息。 他们改由最近的小路赶回青山派,与去西郡时所走的地方大多不同。此城离青山派已不到两天的路途,叛党乐越等人的名字这几日内已传遍天下,兼被官府通缉。桐县的城门口就糊着通缉告示,告示上画着六个头像,一旁注有小字分别是:叛党首领乐越、逆贼杜如渊、嗜血妖道洛凌之、辣手女魔琳箐、恶贯满盈匪寇孙奔、最后一个竟然是飞先锋,注明恶贯满盈匪寇孙奔的妖猴。 众人在告示下驻足围观,琳箐笑嘻嘻道:“乐越,这张告示上的你好像比前几张上的帅一点耶。” 杜如渊道:“嗯,吾的发簪上还多了一朵花。” 孙奔摸着下巴道:“竟给孙某加上了几点鬃须,显得年纪有点大了。” 飞先锋兴奋地扭动,昭沅茫然地道:“为何没有我?” 琳箐道:“有哇。”向告示上一指,“乐越脖子上挂的像腊肠一样的那根,应该就是你吧。” 应泽阴沉地道:“为何没有本座?” 看来是对凡间的官府不敢供出他老人家的仙容十分不满。 乐越道:“咳,殿下您的仪容实在太过光芒万丈,岂是凡间的画师所能轻易绘出。” 应泽对这个答案尚算满意。 此刻天光尚且大亮,他们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告示前围观,乃是因为考虑到通缉犯的身份,还是稍微做了一些易容。 琳箐与杜如渊扮作了一对夫妇,琳箐挽着发鬃,穿着妇人衣饰站在黏着胡须一身员外装扮的杜如渊身边。乐越、洛凌之和孙奔做随从状随在他们身后,昭沅和应泽就是现成的两位少爷,乖巧地陪在爹娘身侧。另外还有一个最小的,用襁褓裹得严严实实抱在琳箐怀中,是飞先锋… 围观告示时,飞先锋扭动得太过兴奋,险些挣破襁褓,露出一张猴脸,幸亏被琳箐眼明手快地一把捂住。 杜如渊咳了一声道:“娘子,天色不早,我们还是早些去寻家客栈吧。” 琳箐悻悻地应了一声。她对易容改装的身份安排一直很是不满,不明白为何扮演她相分的人不是乐越。 众人只能一次次很诚恳地向她解释,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在几位雄性之中,杜如渊扮起老爷来最有气质。 琳箐依然不服,她觉得杜如渊只有书生酸气,最有气质的还是乐越。 一路行来,最投入角色乐此不疲的是应泽殿下,在街道上走了片刻之后,他又一次拉扯杜如渊的衣袖,很入戏地道:“桂花糕!我要吃桂花糕!” 杜如渊语重心长地道:“桂花糕太甜腻,吃多了牙齿会坏掉。” 应泽改拉着昭沅的衣袖,坚定地走向街边:“唔,那么就手撕面。” 杜如渊企图相劝,未果。 洛凌之跟着相劝,依然未果。 一行人在面摊前拉扯,乐越无奈道:“我看还是由着少爷吧。” 应泽赞赏地瞥了乐越一眼,扯着昭沅在面摊的桌边坐下,杜如渊和琳箐无可奈何地正要随着落座,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李郎!” 一个桃红色的身影越过街道直扑过来,撞开一旁的洛凌之,紧紧抱住了乐越。 乐越目瞪口呆,浑身被紧紧箍住,一股刺鼻的脂粉味直冲入脑。那桃红的身影将脸埋在他胸前,颤抖着哭泣:“李郎……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让奴家等的好苦……好苦……” 这,这是什么情况!乐越两眼发直,呆苦木鸡。 琳箐、杜如渊、昭沅、洛凌之、孙奔和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人都半张着嘴看那抹桃红抱着他哭道:“李郎啊——我的李郎——”神色各异。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插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女,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心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的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倒地上。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劲出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插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女,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第86章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李庭,你这个负心汉,我要杀了你——!” 乐越闪身躲避的脚步蓦然一顿,玉翘的菜刀便在这一顿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面前。 手起,刀落,哐啷一声,跌倒地上。 洛凌之淡淡道:“夫人,抱歉,”手指再往玉翘的后劲出一点,玉翘闭上双眼,向后跌倒,恰好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大汉接住。 大汉弯腰作揖向他们赔了半天不是,方才拖着昏迷的玉翘离去。 昭沅拉拉乐越的衣袖,琳箐小小声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李庭这个名字,在凡间很常见吧。” 乐越沉思地点点头:“总之先去找客栈。” 星疏夜刚至,月上柳梢时,娘儿媚门前花灯高挂,娇声流泻。 乐越、洛凌之和孙奔跨过大厅门栏,鬼奴一看清他们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溜烟跑去报告老鸨周妈妈:‘不好了,白天被玉翘那刀砍的人上门讨债来了。“周妈妈心里顿时一凉,刚要思付对策,另一个鬼奴有飞快跑过来道:“妈妈,被玉翘砍的那个小哥和另外两人腰里挂着刀子来的,指名道姓说要见你。“周妈妈浑身一顿,下意识要找地方躲。鬼奴道:“妈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那几人,特别是里面那个年纪最大的浑身煞气,显然不是凡角,他们今天晚上来,不见着人,一定不肯罢休。还不如说两句软话,探探他们口风,先把人稳住再说。“周妈妈的脸色黄了又白,咬咬牙,强捧出笑脸,甩着帕子迎了出去。只见大厅之中,有三人醒目地站在中央,脸黑些煞气最终的那个正和几个姐儿恣意调笑,顶俊俏的一位目中无人地冷冰冰地站在旁侧,被玉翘拿刀砍的小哥立在中间,眉头紧锁,神色阴郁,看来不是来讨债,就是想找茬。周妈妈迈着微微打颤的双腿走到近前,将笑脸挤得又殷勤了几分,尚未热络地开口,中间的小哥已经顶着晦气的脸开口道:“这位妈妈,在下有事相求。” 周妈妈的眼光在他三人腰间挂着的刀剑上飞快地绕了个圈儿,僵硬地笑道:“公子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说一声便是。” 小哥紧锁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在下想和妈妈打听一个人。” 此话一出,周妈妈心中长出了一口大气,立刻心不慌了,腿不颤了,笑脸更殷勤了数倍:“哎呦,好说好说,公子想打听哪个?老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小哥却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妈妈,此处人声嘈杂,能否换个清净点的地方说话?” 周妈妈连忙点头答应,亲自引着他去二楼的雅间,再连声吩咐龟奴去备香茶。 孙奔懒洋洋地向乐越道:“越兄,我就不陪你上去了。”接过一个姐儿捧上的酒盅饮了一口,揽着另一个在桌边坐下。 洛陵之和乐越一道跟着周妈妈到了二楼雅间,却没有一同进去,轻轻合上房门,在门外靠墙而立。 乐越与周妈妈在房中的圆桌边坐下,乐越开门见山道:“这位妈妈,我想向你打听的人就是李庭。” 周妈妈的脸色募地变了。 乐越接着道:“是这样,我家姥爷有位好友就叫李庭,此人在十几年前去外地跑一笔买卖,从此便一去不回,我家老爷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今日突然听说,十几年前与玉翘姑娘结识的商人叫李庭,老爷便差我等向妈妈打听一下。” 周妈妈脸色呆滞:“难道……那个……李庭……真的是死了,所以才一去不回?” 乐越目光一闪,“周妈妈,不知你能否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认识的李庭相貌如何,多大年纪,如何与玉翘姑娘结识,离开时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周妈妈目露回顾之色,沉默了片刻,道:“小哥,你们要找的人,真的叫李庭?不瞒你说,李庭把我家玉翘害成这样,我心里巴不得他死,但,若他真是你们要找的那人……唉!我家玉翘认得那个李庭,是在十八年前,当时玉翘红得烫手,连知府大人都微服来瞧过她,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李庭就是个贩布的,在喜欢玉翘的人里头,根本排不上趟。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他……不过,那李庭是个小白脸,虽然是个卖布的,长得倒像个读书的,白白净净,当时年纪也就二十余岁,胡子都还没蓄,俊俏斯文。总之,玉翘就被他勾了魂去了,客也不接,除了李庭谁都不见,还说李庭要娶她。我当时就和她说,这是来逛窑子的男人惯说的话,信不得,可她偏就不听……” 说到此处,悲从心中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乐越在桌下暗暗握紧了拳,十八年前,恰好是血覆凃城之时。 静默的许久许久许久之后,琳箐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有个相好……” 乐越像条死鱼一样地张了张嘴,他怀中那抹桃红抬起头,用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李郎——”乐越再度愕然。 抱住他的这个女子虽然做少女打扮,但厚厚的脂粉遮盖不住已枯槁的容颜,眼角与嘴边都有深刻的皱纹,插满珠翠的鬓发枯乱,掺杂着银丝。唯有注视着乐越的双眼充满着少女的气息,异常明亮。 她,是个年岁不轻的中年妇人。 乐越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李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李郎——”她的手指冰冷,长长的指甲涂成朱红,乐越有种被古墓中的千年僵尸抱住的错觉。 从街道对面大步流星奔过来几人,其中有两三个大汉左右架住那妇人的胳膊,将她从乐越身上剥下来,向后拖去。 妇人尖叫一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拼命挣扎:“放开!你们放开我!李郎!李郎!” 和那几个大汉一起奔来的一名老妇挥着手向乐越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对不起,让你受了惊吓,老身给你配个不是。请去我们楼里喝杯…”目光向四周一扫,用帕子半掩住口一笑,“啊呦,看来小哥和后面的老爷与夫人是一起的,那可就不便请你到我们楼子里了。这该怎么办好?” 乐越有些楞征,但看着这名老妇的打扮谈吐,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干笑道:“这位妈妈不必客气,在下没什么大事,哈哈,你还是快将这位…呃,这位……夫人带回去吧。” 那名被擒住的妇人一直死死地盯住乐越,用力挣扎,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李郎!李郎——!你为何不肯认玉翘?你们放开我!李郎救我!” 正向乐越陪笑脸的老妇人神色一变,蹬蹬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啪地甩了她一耳光:“告诉过你多少回,那姓李的有娘子!十几年前就把你扔了!三天两头倒街上号丧!再豪撕烂你的嘴!” 又转过身,表情再一变,又是一副殷勤的笑脸:“这位小哥,老身就先把这个疯婆娘带回去了。真真是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个疯子计较。”挥挥手指挥三个大汉拖着那厉声嘶嚎的妇人走了。 乐越愣怔怔地看着那群人拖着疯妇人进了对面的一栋楼内,那栋楼悬纱帘挂彩带,门匾上题着三个大字——眼儿媚。 面摊老板到:“唉,小哥,那个疯妇人三天两头就回来街上闹,今天是你赶巧了。” 乐越了然地道:“那位妇人是…” 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接话道:“是那楼子里的妓女,疯了十几年了。” 乐越等人在小桌边坐下,一边等面,一边听面摊老板娘讲古。 疯妇人名叫玉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名妓,据说连省城的大老爷都慕名前来看她。 十几年前,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一个外地来贩布的客商,死活再不接客,只等着客商娶她。结果那男人一走再没回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就疯了。 乐越听得唏嘘不已。 琳箐愤愤道:“那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既然不打算娶她一开始就别骗她啊!” 在座的雄性们均没发表意见,老板娘道:“不过玉翘算命好,楼子里的妈妈是她亲娘,不然她疯成这样,可能一早就被…” 琳箐哼道:“那个负心男不知道现在何处,有没有遭报应。” 杜如渊咳了一声,悄悄道:“娘子,克制。” 面摊老板笑向乐越道:“小哥,你算走运,这回撞见她是这种情形,她还有一种疯法,撞上才真麻烦。” 乐越怔了怔,难道方才那样还不够恐怖?半个时辰之后,应泽终于放下空碗,抬袖子抹抹嘴,杜如渊愁眉苦脸地掏出钱袋,面摊老板笑逐颜开地捧着钱串目送他们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嘈杂声起,又是从娘儿媚的方向传来,乐越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大惊。 一抹熟悉的桃红撵着一把菜刀直冲过来,仇恨的目光所至,分明是他。 难道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李庭?周妈妈擦完眼角,又擤擤鼻涕,声音微瓮地道:“不知这人和贵老爷要找的人对不对得上。之前玉翘画过他的像,可惜疲我烧了。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梁,对了……”周妈妈握着手帕望着乐越,神色有些古怪,“老身……说件事情……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衣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心神巨震,凭直觉,他已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和玉翘相识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李庭。 他稳定住情绪,假装不在意地开口问道:“那后来……李庭是何时离开的?” 周妈妈道:“他统共只在城里呆了不到两个月,布卖完就走了,走的时候哄玉翘说,他是回去准备聘礼。哼!” 乐越接着道:“他在桐县还有没有熟人或朋友之类的?” 周妈妈摇头:“没有,要是有,老娘早就顺藤摸瓜,天涯海角也把这个孙子扯出来!他在这城中住着卖布时,租的是城面刘老头的房子,可惜那老头子几年前死了,不然小哥你们可以再去他那里打听打听。” 乐越沉默不语,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多谢妈妈。” 周妈妈一把攥起银子,笑道:“小……呃,公子太客气了,老身就是说些知道貌岸然的事儿,不知能否帮得上贵老爷的忙。” 乐越起身抱拳告辞,周妈妈福身回礼。殷勤相送,刚走到门前,周妈妈突然停住脚,一拍手:“哎哟,我糊涂了,贵老爷要找人,可不是核对字迹最方便。那李庭的笔迹我倒还留着!” 一炷香的时候后,周妈妈捧着一个木盒,重新回到了房间内。乐越暗暗吸一口气,双手平稳的打开盒盖,取出一大叠纸。他本以为,这些是父亲写给玉翘的情诗书信之类,但是定睛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堆票据,上面写着“花雕酒二两”“夜宿十银”之类,自居的末尾都是龙飞凤舞签着“李庭”二字。周妈妈道:这都是李庭当年来这里找玉翘时留下的账单,哼,老娘想等有朝一日这孙子出现,让他连本带利偿还!”转而有赔笑道:不过如果贵老爷想要,老身可以只收五分利低价转让。” 乐越盖上盒盖,摇摇头:“在下要先回去禀报老爷再说。”周妈妈了然的点头称是,殷勤的将乐越等人一路送到了达门外,还挥手绢请他们下次再来。离开眼儿媚老远之后,昭沅从乐越怀中探出头,小声问:“你为什么不把那盒账单买下来?”看见那盒账单时,乐越明显呼吸急促,心跳的很快,账单上乐越父亲的字迹对乐越来说意义非凡。 乐越道:“我傻啊,被他宰,二百两银子,把我剁了炸成肉丸子卖掉也不够。”在衣襟上按了一把,“快些缩回去,现在还在大街上,被人瞧见就不妙了。”照元唔一声,缩回乐越怀中三更时分,周妈妈吃完一晚宵夜,走到门前继续招呼客人,打眼瞧见一个少年在门外徘徊。 周妈妈连忙剪辑手快一把将他扯进来:“小少爷看起来好面善,头回出来玩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要老身帮你安排一个年纪相仿的,还是要大些的?” 少年俊美的面孔涨的通红,周围的姑娘们掩口吃吃的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姐姐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娇声到:“妈妈别吓着人家了。小公子,你看我们姐妹哪个比较美,你想让谁陪呢?” 少年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找周妈妈…” 四周的人连同周妈妈都一愣,少年从姑娘们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站直身体:“我来买周妈妈不久前曾给人看过的那个木盒。” 静室之中,少年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周妈妈打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数枚奇特的鳞片躺着白色的绢布上,金光流溢,整个室内,都荡漾满了淡淡的金辉。 少年道:“二百两银子太沉了,不太好拿。现在市面上,水蛟鳞片的价钱貌似是十两一片,这里有二十片蛟鳞,不知你愿不愿意换那个木盒:”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晌,方才飞一般的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把木盒双手奉上周妈妈紧盯着那几枚鳞片,愣怔了半响,方才飞一般的把鳞片包好,揣进怀中,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把木盒双手奉上。 周妈妈熟知黑市,蛟鳞龙筋这些珍稀之物百年难遇,周妈妈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见过两回,而且水蛟的鳞片根据成色不同,价钱亦有不同,现在她怀里的这几片,周妈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肯定,绝对是万年难遇的绝品! 眼看少年收起木盒,周妈妈赶紧补充道:”小公子,现在朝廷正抓什么叛党龙妖。蛟,那也是龙的亲戚,犯大忌讳的。老身和小公子投缘,方才与你换了,但此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少年微笑:”放心,我比你更怕麻烦,要不是家父一时拿不出二百两银子,也不会让我拿此物来换,希望你也能保守秘密。” 周妈妈谄媚地笑道:”当然当然。”心中却飞快地把眼前的少年以及下午见到的几人在脑子里同通缉榜文上的小像比对了一遍。确定似乎不是,方才把少年送出门外。 第二天早上,乐越起床时忽然发现昨日周妈妈拿出的那个木盒正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怔了怔,从被窝里揪出人形的邵沅:”这是怎么回事?” 昭沅揉揉充满睡意的眼睛,神色迷茫,乐越皱眉:”你是怎么弄来的?我知道一定是你。”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不说话。 乐越紧盯着他:“到底怎么弄来的?二百两银子,你哪有那么多钱。” 昭沅眼光四处乱瞟:“我偷的。” 乐越双眉拧得紧紧:“偷?你又不是飞先锋。” 昭沅抬起前爪挠挠头:“我,我学应泽,变了点银子,骗过来的。” 乐越沉着脸:“不对,变银子的法术顶不了太长时间,你法力不算高,如果真是骗来的,那老鸨早来找我们算帐了。说,你到底拿什么换的?” 昭沅目光闪烁,嘿嘿傻笑。 乐越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扯开昭沅的衣襟。昭沅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乐越的脸色越发难看,扒下它上身的衣衫,只见它的左臂上一大片皮肤全然不见,外表凝固着血痂的红肉裸露在外。 乐越的脸色瞬间铁青,笼上浓重的黑气:“你拔了自己的鳞?” 昭沅只好点点头。 乐越的额头青筋暴起,昭沅第一次看见他如斯暴怒:“你简直没长脑子!多管哪门子闲事!拔鳞换一盒破纸!” 昭沅挠挠头:“其实没什么,过两天就长出新的了。” 乐越双止赤红,怒火熊熊:“长!万一你送出的龙鳞暴露了我们的行藏怎么办?!你快一百年的岁数到底活到哪去了!” 昭沅老实地回答:“我跟你说过,我之前都住在河沟里,然后来地上,然后……” 乐越一口血差点冲出喉咙:“你……”一把将被子盖回它身上,恶狠狠道,“老实在被窝里待着。”哐地摔门而去。 昭沅在被窝里摸摸鼻子,正在想是真的呆在被窝里,还是跟出去看看,房门再次蓦(?这个字看不清楚)地打开。乐越左手扯着琳箐,右手抓着商景大步流星进来,杜如渊打着呵欠尾随在后:“乐兄,你能否轻些开门,这层楼的客人都还在睡,你到底抓龟兄要干什么能不能先讲明白……” 乐越拉着琳箐站到床前,把商景放到床上,再一把掀开被子,卷起昭沅的衣袖。 杜如渊探头过来看:“伤得挺重啊,怎会如此?” 琳箐吓了一跳,诧异:“你干吗没事拔自己的鳞片?” 乐越粗声道:“给它治治吧。” 商景慢吞吞地眯眼端详了一下:“这个伤势,用老夫的恢筋复骨大法,应该可以很快痊愈。” 琳箐抢白道:“恢筋复骨大法?听名字就是治疗伤筋动骨的好吧,它这是鳞片脱落。”低头从随身的皮囊中翻出一个玉瓶,“还是要用我们麒麟族特制的秘药活肤生肌水!搭配这个顺须亮鳞露,外敷三滴,内服三滴,效果一定立竿见影。” 商景咔咔笑了两声:“小麒麟,你的药水好象是雌麒麟的养颜之物,你确定不会喝坏肚子?” 琳箐晃晃手中的药瓶:“老乌龟,你如果不服,我们来比比看。这样吧,上半块伤归你,下半块伤归我,我只用药水外敷,看谁先医好,怎样?” 第87章 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抓起昭沅的胳膊,将药水轻轻滴在伤上,商景向前爬动稍许,一道绿光落在昭沅的伤处,还真的是一个上半块,一个下半块,泾渭分明。 片刻之后,绿光笼罩的伤处渐渐生出金闪闪的新鳞,再化作皮肤,琳箐的那块却没什么反应。 琳箐硬梆梆地道:“那是因为没有内用药水,只外敷,当然见效不够快。”她嘴巴说得虽硬,却松开了手,让出位置,让商景的绿光可以彻底治疗昭沅的全部伤处。 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昭沅的伤便完全复原,绿光淡褪,琳箐凑近看了看:“我觉得,还是不够光滑,新的和老的不太一样。”把玉瓶塞进昭沅手中,“喏,再用顺须亮鳞露一擦,鳞片会十分光泽。如果你的龙须有打结,也可以用这个擦,捋捋会特别顺滑。” 乐越有些无语。 吃早饭的时候,昭沅坐在最角落里喝粥,对着新端上桌的油饼刚伸出筷子,那张油饼已被另一双筷子夹起,落到乐越的盘子里,跟着,那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大菜包子放到它面前的盘中。 乐越面无表情道:“受伤之后,少吃油腻。” 可我已经好了。昭沅咬了口包子,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乐越可能还因为它多管闲事正在生气。 吃完饭,结帐离开客栈。 晨光中,他们走出了桐县的城门(?看不太清),乐越回头向城门看了看,洛凌之道:“越兄的心情好象很复杂。” 乐越苦笑道:“知道自己的爹可能竟(?看不清)是个负心郎,能不复杂么?” 即便因为涂城之劫,使得爹不能兑现对玉翘的承诺,但那个时候,爹可能已经和娘成亲了,可能他都已经在娘的肚子里了,不论怎样,李庭都负了她们其中的一个。 琳箐轻声道:“说不定,这件事中,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 乐越叹气,说,也许吧。 琳箐的神色微微变了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又忍住。 中午,他们在郊野处打了些野味充饥,乐越撕下烤鸡的两只翅膀递给昭沅:“给你,以形补形。” 昭沅愣了一下,抬爬接过。 杜如渊也凑热闹:“我这里还有一只鸡腿,也给你一起补。” 应泽威严道:“本座这里亦有鸡腿一根,赏给你吧,不然,难道你要补成三只爪?” 昭沅咬着鸡翅嗯嗯点头。 杜如渊四下望了望:“好象人不够啊,龟兄不见了,还有吾的娘子呢?” 孙奔靠在树上懒懒道:“老爷才发现夫人没了?刚才做饭时她就急惶惶地带着你的龟兄走了,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约一刻钟后,琳箐带着商景回来了,她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乐越,你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商景慢吞吞地爬回杜如渊头顶,缩进龟壳打着瞌睡。 琳箐嘴角的酒窝深深的:“我们刚才回了趟桐县。那个玉翘今后不会疯得那么厉害了。” 乐越怔住。 琳箐笑嘻嘻地坐到地上:“当然,她可能没那么快恢复,但是会一天比一天好。没办法,商景对这种病症不在行,最后还是要靠我的内用药慢慢发挥作用。” 乐越定定看她片刻,诚恳地说:“谢谢。” 琳箐摆手道:“哎呀,我只是想和老乌龟赌(?看不清)一把谁更厉害罢了。傻龙的那点伤根本不够我发挥,不算数的!” 乐越一时竟无话可说,火堆上的烧鸡噼噼(?看不清)作响,人间烟火弥漫缭绕。乐山乐水,乐世(?看不清)乐生,皆因世间,有这一份烟火气息。 通达百态,立于世而乐于生,洞其明则清其心。 卿遥师祖所赠的那本《太清经》,第一篇,第一句,如是说。 两天后,乐越的双脚终于踏上了少青山下的泥土,为了避开清玄派的耳目,他们特地一路绕行,未经过凤泽镇,直接从郊野绕到了少青山下。 一路行来,没什么异常,乐越心下稍安。 他打算偷偷地上山,看一眼师父皇师弟们,确定他们没事。假如师父不愿相见,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开。 少青山下如以往一般冷清,乐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少青山的风永远都如斯清新。 昭沅却猛地抬头看向山顶,它在风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 琳菁神色微变:“乐越,山顶上有血腥味!”她纵起云光,抓住乐越,直接从半空中飞向山顶。 山顶上一片狼藉。青山派的旧址比被太子火烧变成焦土时更加惨不忍睹。地上掘起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碎砖瓦砾散落各处,裸露的泥土,残破的碎砖瓦上皆洒着暗褐色的痕迹。 乐越走到一处垒起一半岛残破墙壁处,墙壁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刀痕,溅洒着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暗褐。 乐越的手慢慢从墙下的泥土中拿起一样东西。已赶上来的昭沅应泽杜如渊商景和洛凌之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杜如渊道:“越兄……令师门也许未必……” 乐越拿袖子擦掉手中物品上的泥土,声音异常平静地说:“这个如意荷包,是乐魏的。” 最小的师弟,乐魏。 好吃懒做,每次练功必偷懒。经常从厨房里偷馒头,半夜躲在被窝里啃。惹得床下住了一窝耗子,把被子咬得全是窟窿。时常摸出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跟其他师兄弟们炫耀:“师父说我说不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捡我的时候我身上穿的是绸料的衣裳,装着我的那个木盆还是雕花的。看我这个荷包的绣工,料子,说不定被大水淹之前我家有十好几亩田,连佣人都有哩。” 乐魏……乐郑……乐鲁……乐燕……乐宋……乐齐……乐楚……乐晋……乐秦……乐韩……乐吴…… 师叔……师父…… 琳菁噌的转过身:“昭沅,你在这里看着乐越,我去狐老七那里看看!”瞄了一眼昭沅,她的眉讶然地皱起:“昭沅,你的眼……” 眼?呆看着乐越的昭沅有些木楞地转望向琳菁,一股莫名的气息从乐越处直压进它心里,它体内的龙气正在不安分地游蹿,并有越蹿越快的趋势。 琳菁惊讶地望着它:“你的眼珠,为什么变成了血红色?” 昭沅继续木楞楞地站着。 躁动、狂暴,那股气支配着它,一股压抑不住的欲望支配了它,它想用爪子狠狠把天地间的虚空撕碎! 飞先锋兴奋地拍打着翅膀望着昭沅,身体胀胀胀胀大了数倍,双手擂在胸口嗷嗷嗷地叫了几声,昭沅身体中的气息掀起一阵响应的触动,它昂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啸,蓦然化身成一条长龙,盘旋而起! 杜如渊头上的商景喝到:“不好,这是走火入魔,小麒麟,快制住它!” 狂风大起,卷起地上的砂石瓦砾,昭沅浅金色的龙身上竟散发出灰色的气息,摇头摆尾,暴躁地咆哮盘旋。琳菁急忙甩出长鞭,化作一条套索,捆住昭沅的身躯,昭沅厉啸一声,竟挣开了套索,琳菁也被震得向后飞出数丈,在飞退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瞧见了一动不动的乐越,不禁大惊失色。 乐越的双目,也是血红色的,和昭沅一模一样。 应泽抬头抵住了她的后背:“小麒麟,你真正应该制住的是卿遥的徒孙。” 此时,天上的昭沅再度昂首长啸,一个闪着电光的灰黑色光球从口中喷出,直射向天空。 天空之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那身影急速向上追赶光球,一把将光球抓住,坠向地面。 杜如渊大喝道:“越兄,你的师父师弟们没有死!” 乐越僵僵地转头,洛凌之欺身上前,一掌劈在他的后颈。 乐越的身体晃了晃,眼皮垂下,直直歪躺在地,半天空上昭沅的身影也顿了顿,琳箐趁此机会再度抛出长鞭化成的套索,此次套索变幻成了数条,将昭沅牢牢捆住,那抱着光球坠落地面的青影挥出一片绿光,笼住昭沅,青影坠到地面,踉跄退了几步,砰的一声极其狼狈地跌坐在地。 被缚住的昭沅浑身的灰色渐渐淡去,闭上血红的双目,浅金的光芒荧荧亮起,身体颤了颤,逐渐缩小缩小缩小,最终又缩成那条小龙,倒是比以前看起来稍微大了些。小巧的龙身从套索的空隙中掉落,被琳箐一把接住。 乐越站在一处旷野,茫然地打量四周。 碧草连天,野花烂漫,远处青山秀丽,丝棉般的云絮缭绕峰峦。 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他就在这里挖过野草,练过功,挑过水,带过师弟们玩耍。向南再行半里路,有条小河。向西一里,有处洼地,野菜丰美。向北几里,是凤泽镇,而东边那座翠绿的山峰,就是少青山。山脚下盘旋而上的那条青石砌成的路连着他的师门,青山派。就算闭着双眼,他都能走回师门。在这个时辰,师弟们应该正在祖师殿中听大师叔松岁子讲解道法,乐宋乐燕一定在打瞌睡,乐齐乐郑乐魏十有八九用书挡着脸吃馒头干,还有乐吴乐韩几个…… 对哦,为何师叔讲道法的时候,我会在此处?我在这里做什么?乐越越发茫然,突然有只手拉拉他的袖子,乐越转头,看见身边站着昭沅。 乐越心中一震,脑中膜的清明了起来。 对了,他是回青山派来看看师父师叔和师弟们有没有被朝廷怎么样。 乐越皱眉问昭沅:“琳箐洛兄杜兄他们呢?怎么只有你和我?” 昭沅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从刚刚开始就只有你和我了。”它的头壳中迷蒙成一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总也想不起来。 乐越和它状况相同,他拍拍额头,道:“算了,你我先走吧,说不定他们已经上山了。” 昭沅点点头,和乐越一道向少青山走去,它向前看了看,抬头揉揉眼,指着某处道:“那里,好像过来一个人。” 乐越看过去,只见半天空里,有个人形足踏长剑,飘飘而来,乐越眯起眼,手扶上剑柄。 是清玄派的人?天空那人的身影飞到近前,徐徐落下,一挥衣袖,将足下长剑收回身后的剑鞘,惊讶地道:“乐兄?昭兄?” 乐越的手僵在剑柄上,亦是无限震惊:“怎么是你?” 眼前这人、这人,竟然是曾经在梦中见过的祖师卿遥。 卿遥看见他们,好似十分开心,微笑道:“在下的师门清玄派就在那边的山上。倒是二位,为何会路径此处?一别数日,急需要办的事情可有办完?” 乐越呵呵干笑两声:“还没。对了,上次那只蚌精,不知是否已回到东海?” 卿遥腰间挂的皮囊:“还在这里,我要先折返回师门报备一声。” 乐越道:“那么卿遥兄这是要往南海去?” 卿遥摇首道:“否。师门里还有点事,要过两天才能启程。我本是想下山约一二好友吃酒,竟然遇见了二位。”随即兴致勃勃道,“二位如果今天不急着赶路,可愿随在下回师门坐坐,喝杯茶权作歇脚?” 乐越立刻答应:“好。”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四百多年前的青山派是什么模样。 他随即又道:“不过,在下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可能要走上山去了。” 卿遥笑道:“在下的御剑术捎带一个人也行。”抬手招出背后的长剑,携乐越跃到剑上,昭沅已会原身驾云之术,不用在变回龙形爬云,直接招来一朵小云托身而起,那厢乐越扒着卿遥的衣衫在剑上站稳,卿遥挥袖念了个起字诀,长剑缓缓升至半空,乘风直向少青山。 飞剑收,双足落地时,乐越望着眼前情形,更加确定自己身在梦中。 墨瓦飞檐纵横绵延,庭院开阔,殿宇恢弘,青衫负剑的弟子络绎往来。石山处清泉流泻,莲池中锦鲤沉浮。花木处雀鸣蝶绕,亭台侧竹伴鹤栖。 一处甬道端的青灰牌楼上题着“玄心道境”四个大字。 卿遥引着乐越和昭沅过了牌楼向内,一路遇到的弟子们都停下脚步,向卿遥躬身道:“师兄。” 但对乐越和昭沅并不为意,仅有一名年岁较小的弟子道:“卿遥师兄,你说下山找酒喝怎么又回来了?这位少校和这位龙仙道友是你的朋友?”话家常般一语道破昭沅的身份,充满见过大世面的名门大派弟子风范。 乐越和昭沅一路走,一路看,早已眼花缭乱,卿遥引着他们到了一处亭阁,此亭临着一泓清潭而建,亭旁卧有一石,刻着一个道字,亭柱上题着一对楹联,“问天问地问世,道境道意道心”。 字迹张扬不羁,乐越一眼看去,心神某处似被触动,隐隐震荡。 卿遥道:“这是敝派祖师的笔迹。此处因此唤名问心亭。” 乐越不解道:“为何不是问道亭?” 轻摇微笑道:“道在于心。解惑终须问心。” 乐越的心怀再次隐隐触动,脑中似乎有什么闪过,复又被迷雾遮住。他忍不住烦躁地抓抓头。 “乐兄,怎了?为何神色有异?”卿遥疑惑的问道。亭中的石桌上摆着现成的茶具,他正点燃茶炉,煮水泡茶。 乐越道:“可能是在下见了问心亭,情不自禁想起心中的困惑与郁结。” 卿遥的目光中充满了兴趣,乐越打个哈哈:“比如现在,在下便分不清是真是梦,若说是梦,所见所感,俱是事实,若说是真,又惟恐是梦。实在是有些头疼。” 卿遥笑道:“乐兄的疑惑的确很是难答,我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世事玄妙,空未必则空,实未必则实,看不到的不一定是假的,眼中所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乐越的心中又有什么东西猛的闪了一下,他压抑住心中莫名的情绪,假意四处打量:“贵派果然是道门仙境,连这个亭子都恍若脱尘,还有这池水……”乐越探头向下看了看,“怪了,这池水中为何既没有水草也没有鱼?” 昭沅闻言跟着向下看,真的,一汪潭水像一块浅绿清透的水晶,清晰可见水底,的确是一条鱼也没有。 卿遥的声音在身后道:“不但没鱼,有些人在这水边还照不出影子。两位可以凑近些试试看,能否映出影子。” 乐越依言向下又探了探身,突然,一股大力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向水中扯去。 乐越大惊,正待挣扎,脚下一滑,一头往水中扎下,昭沅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被一起重重拖向水中。 扑通一声水响,昭沅睁开眼,面前赫然是琳菁放大的脸。 “醒了,醒了!” 昭沅愣愣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居然变回了龙形,正被琳菁提着脖领拎在手中。琳菁拎着它晃了晃,磨着牙齿道:“你呀,很好,很有出息嘛。” 昭沅的爪子抖了抖,茫然望着她:“怎么了?” 琳菁的肝火直冲头顶,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脑袋一下:“怎么了,你刚刚大展神威,都吐珠灭天了,还问我怎么了?” 昭沅越发迷茫,目光望向四周。 琳菁的身侧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面无表情地道:“小麒麟,它刚刚醒过来,若是再被你打坏了,老夫可不救了。” 再远些的空地上,乐越正揉着脖子缓缓坐起身,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应泽负着双手,满意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不愧本座这些时日的教导,竟能做出灭天此等有气魄的举动,本座甚是欣慰。” 琳菁跳起身,一把揪住应泽:“怪不得,原来是你教了乐越和昭沅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害他们两个差点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乐越揉揉额头,皱起眉,猛地,梦之前的记忆纷涌而来。 青山派……血迹……师弟……师父…… 一只手搭上了乐越的肩头,将一股平和之气缓缓输进他体内,洛凌之缓声道:“越兄,你冷静些,方才商景前辈已经探测到,此处并没有新的亡魂之气。鹤机子等几位前辈和众师弟们应该都无性命之虞。” 乐越翻身站起:“真的?” 他看向杜如渊,杜如渊点点头,商景却没有在他头上,他的身侧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向乐越颔头,肯定地道:“真的。” 天边当然并没有什么东西过来,片刻之后,商景淡然地道:“少年,不管修道还是入世都要懂得掌控自己的心和情绪。譬如方才,假如你师门中人真的遇难,你走火入魔非但报不了仇,反而连累了小昭沅。” 乐越的心情已平复下来,沉默地颔首。 琳箐哼道:“肯定是应泽教了他们什么奇怪的东西。” 应泽傲然道:“小麒麟休要瞎猜,倘若是本座亲自教导,岂会还没把天打出个窟窿。本座虽然不服天庭和玉帝,但所修绝对不是魔功。” 琳箐道:“那,乐越和昭沅怎么会走火入魔想要灭天?” 应泽冷笑道:“他有心魔,小昭沅和他心境相连,自然会被他带累。”再瞟了一眼乐越,语气中又带了一丝赞赏之意,“你走火入魔之后,居然能悟到一丝灭天的霸气,本座十分看好你的前途!“乐越默然。之前在废墟里看到血迹的瞬间,他心里那股嗜血的狂躁彻底冲破压制,遍布全身的愤懑不平的恨让他浑身几欲爆裂。他恨天,为何纵容恶人更恶,他想问天,到底什么才是天道。应泽听他声音僵硬道出原委,激赏叹:卿遥的徒孙,你的悟性大大出乎本座的预料。让本座告诉你,至强者,就是道!你掌控了天,你就是天道!” 琳箐气得跳脚:“老龙,少拿你的理灌给乐越!你是天道,有本事你去做玉帝啊,还不是要被乐越他师祖一个凡人关在蛋壳里!” 乐越有些惊异地看着他,此人的身周笼着一层浓厚的书卷之气,斯文儒雅,身着一袭墨绿的儒衫,看模样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沉稳气韵。 “阁、阁下是……” 那人带着一股很是淡定的神情道:“老夫……” 琳箐飞快地插嘴:“乐越,他是老乌龟啦。” 乐越的下巴哐地掉到地上,商景?墨衣男子依然很是淡定地道:“正是老夫。” 昭沅变回人形,揉揉眼睛,商景的人形模样,呃,和它想象的很不一样。 琳箐道:“怪不得你们认不出来,我刚开始也吓一跳,我本来还以为商景的人形模样肯定是个老头子。谁想到这么年轻,这么标致。啧啧。”琳箐眨眨眼,凑近乐越窃窃耳语,“不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杜书呆的爹如此英气勃勃,他却酸气十足了,原来是谁教的像谁。” 商景和杜如渊皆淡然地站着,假装没有听到,乐越咳了一声,没有接话,却在心里(此处二字实在猜不出来)。 经琳箐一提点,他顿时想到,商景浑身的气场活像山下村庄的私塾里,那位古板的老夫子。 应泽于旁侧不以为然道:“小麒麟少见多怪,仙者的容貌本就高于凡人,而且越是上位者,相貌越佳。试想本座当年在天庭时,那些下阶小仙见到本座仪容时的崇敬恭谦……” 琳箐指着天边道:“啊,好象有什么过来了。”众人纷纷随之看去。 应泽站在空地上寂寞地感叹:“哪像如今,凡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卿遥两个字永远是应泽的禁忌,老龙的脸顿时全黑了,天空中阴云密布,四下昏暗。杜如渊一把扯过琳箐,捂住她的嘴:“麒麟公主,你是不是嫌今天发狂的不够多。” 幸而应泽没再有任何表示,只是负手踱开,独自站在一块空地处。一动不动,好象一尊石刻。 其余人都松了口气,乐越向应泽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有他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昔日卿遥师祖飞升的小菜园。 杜如渊道:“越兄,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你父母亡故于血覆涂城之事,我只知道大概。当日你们在紫阳镇查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但事隔十多年,很多事都不可轻易论断。譬如当日,针对孙兄之父的事情为何会变成针对你的父母,和氏皇族血脉在外流落一百多年,为何凤凰会在那时察觉。种种事情都还疑点重重。越兄你千万冷静,不可因此滋生心魔。” 乐越认可地叹了口气:“原本我就是打算,此次偷偷回到师门,向师父询问当日的情况。现在……”乐越攥紧拳头。 洛凌之安慰道:“鹤机子前辈他们没事就放心了。接下来,是要找寻他们的去处。” 商景道:“这个老夫查探不到。” 乐越道:“还是去狐老七那里看看。希望这件事不要牵连他们。还有官府和另一个地方,应该知道消息。” 昭沅悄悄看了看洛凌之,大家都心知肚明,“另一个地方”所指的就是清玄派。 第88章 洛凌之敛眉道:“这样吧,越兄你与其他人到别处寻访,我回一趟师门,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消息。” 琳箐迟疑地道:“你……” 洛凌之笑了笑:“放心,清玄派我再熟不过,潜回去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发现。” 琳箐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那、那我和乐越一起了,他和傻龙的情况不稳定,需要照顾……你自己多小心。” 洛凌之含笑点点头。 许久未出声的孙奔从不远处晃过来:“洛兄,我和你一道过去。好歹有个照应。孙某更想趁机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派是什么模样。” 飞先锋嗯吱吱地乱跳,昭沅复原后它也恢复了正常,但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分配完毕,琳箐瞄瞄仍然矗立在空地上的应泽,低声说:“那他……怎么办?” 话音刚落,应泽慢吞吞地转过身,踱了过来。 琳箐转身,抬手指向天边:“有什么过来了。”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有点…… 昭沅拉拉他的衣袖:“的确有什么过来了,是人!” 是人,数个和卿遥一样御剑飞行的人从四方向着山顶这里乘风而来,为首的赫然是洛凌之的师弟少南。 他浮在半空,大声笑道:“太子所料果然没错,逆贼乐越定然会回青山派!乐越听着,朝庭(?此处几字有些看不清)的兵马已到山下,将这里团团围住,就算你和鹤机子老贼一样会遁术,也不能像他们一样逃掉了!少青山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看不清),你等快快束手就缚,可以留你们全尸(?看不清)”乐越的心中轰的一声,他从来没发现,(两字看不清)洛凌之的师弟竟然如此可爱,整个世间就都(?看不清)只剩下“遁术”、“逃掉”几个字,乐越(两字看不清)流泪一把抱住少南的冲动。 少南眯眼看向下方,见乐越木呆呆站着,神色诡异,只当他已被吓破了胆,哈哈一笑,一挥衣袖:“上暗器!” 清玄派的其余弟子们看着洛凌之,皆不动手,一个弟子道:“师兄,太子命我们留活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太子尤其吩咐,不可伤害那个穿红衣服拿鞭子的姑娘。” 少南横起眉毛:“上暗器就一定会打死?给我发!留神点儿,别伤到那个漂亮姑娘。” 这个命令难度有些高,清玄派的弟子们愁眉苦脸地摸出了暗器,扣在手中,少南率先一扬手——啪,额头上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火辣辣地疼痛。定睛一看,一只长着翅膀的猴子正在不远处对他做鬼脸。 地面上,孙奔高声笑着:“喊出声的可就不叫暗器了。” 少南大怒:“乐越逆党,果然全是妖人!发暗器!去几个把那只妖猴拿……”话未落音,头顶一麻,眼前一白,一道雪亮的小闪电击中了他的天灵盖。少南一个跟头从飞剑上摔落,束起的发髻上冒出一股黑烟,几个清玄派弟子赶忙卸剑从四方赶上企图捞住他下坠的身影,眼看少南已倒栽大葱式笔直扎向地面,一道蓝影一闪,接住了他,转手放地面。 应泽哼道:“区区蝼蚁凡夫,竟敢对本座不敬?小小惩戒,竟然都经受不起。” 几个随后降落地面的清玄派弟子扶助四肢不断抽搐的少南,讷讷向方才接住少南的洛凌之道:“大师兄,多谢。” 洛凌之淡淡道:“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清玄派弟子们都默然。 方才说话的弟子停了片刻后急促地到:“大师兄,知府大人还有太子的兵马正在上山,我们只是师兄想抢头功才打头阵而已,你们还是快些……” 他话音未落,马蹄与铠甲的碰撞声已近,真正的兵马,杀到了。 孙奔抱着双臂笑道:“人不少啊,看来朝廷越来越把我们当回事了。乐少侠,恭喜恭喜。” 乐越亦笑道:“孙兄,同喜同喜。” 正对着他们的盾牌阵后,有一人身穿大将铠甲,应该就是头领。 乐越上前一步,抱抱拳:“敢问今天来围堵我们的,是哪位将军?” 那人高声道:“本将江南兵马总司赵正,上前喊话者,可是逆贼乐越?本将奉朝廷旨意,特带两千兵马,擒你归案!” 乐越痞痞一笑:“在下正是乐越。赵将军,千军万马之中安顺王道营帐在下都来去自如,你真当这两千兵马,困得住在下?” 一句话,狂妄至极,赵正的脸在头盔下变了颜色。 孙奔自不甘落于乐越之后,大笑两声,转头向乐越道:“越兄,正事要紧,孙某等不及在这里陪赵将军聊天了。” 赵将军的脸完全青绿,顾不得之前太子严厉下达的不得伤到红衣姑娘的命令,抬臂做了个手势,一排排弓弩在盾牌后架起。 一个“放”字已到了他的口边,正要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且慢!统统住手!圣上有旨,诸人听宣!” 围困的兵卒向两边让开,让出一条通道,十余名黑色铠甲的护卫踏马如飞,簇拥中央几人风驰电掣而来。 琳菁惊讶:“咦?那不是杜书呆你带到九邑去的十几个护卫吗?”他们中央身穿紫色蟒袍的人似乎是…… 赵将军神色微变:“定南王爷,臣知道世子就在叛党之中,但本将此次围剿叛匪乃奉了朝廷旨令,望王爷勿要徇私干预。” 定南王翻身下马,手中举起一物:“圣旨在此,所有人等跪下听宣!皇上听闻有同宗骨血流落在外,为保皇族血脉,恩召乐越等人入京觐见,其罪暂免,朝堂之上,验明正身后再做定夺。钦此。” 满山顶的人都愣了。 这道圣旨实在匪夷所思。皇上已许久不问朝政,此时竟然会下旨保一个叛党?就算这个叛党的确是和氏皇族血脉,这点血脉也不知道已在民间被稀释了多少代,要用什么方法验明正身?赵将军犹豫道:“王爷……” 定南王身边的一人尖声呵斥道:“大胆,难道你还怀疑皇上的圣旨?”从定南王手中接过圣旨,展开,“赵将军,要不要过来辨认一下圣旨之上是否是皇上的笔迹,皇上的玉玺?” 此人赫然是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宦官,曾亲自迎接詹台容月的刘公公。 赵将军连忙跪倒在地,其余人跟着伏倒在地,叩头口呼万岁。刘公公哼了一声,抖开圣旨,宣读了一遍,内容与方才定南王所言无异。 宣读完毕,刘公公合起圣旨,捧在手中:“乐越,你可愿接旨?” 乐越眉头紧锁,沉默片刻,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更是想不明白,这圣旨为何而来,所以他想看一看,这道圣旨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意图。 乐越接下圣旨,刘公公微笑:“乐越,咱家当日在九邑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不凡,现在看来,果然不凡,收好圣旨,即刻启程进京吧。” 刘公公身侧的定南王道:“公公可否暂等本王片刻,本王有些私事要办。” 刘公公自是满口答应,让到一边。 定南王眯起眼,越过乐越等人,径直大步走到杜如渊面前,狠狠一掌掴下。 杜如渊踉跄后退几步,嘴角渗血,脸颊迅速青紫。尚未站稳,定南王又一掌掴在他的另半边脸上:“将这个叛臣逆子给本王拿下!” 第89章 药香围绕的凤乾宫中,和韶躺在软塌上,看着正缓步走来的人影。 清平冠,步云履,玄道氅,衣襟与袖口处镶着朱红色的阔边。衣装相貌,从和韶幼年初次见他时至今,没有丝毫改变。 他走到榻前,照例不行礼,袖手而立,和韶虚弱的撑起身:“国师,朕听闻你前日出关,想来身体已调养大好,功力亦应更进一层楼,实乃朝廷与朕之福。”语气之中,君对臣的关怀之情切切。 那人的回答照例分毫没有臣子的谦恭:“多谢皇上关怀,我今日前来,皇上应知所为何事。” 和韶疑惑道:“哦?国师所指什么?朕不知。” 凤梧问:“数年不见,皇上学会说谎了。” 一旁小宦官变了颜色,尖声呵斥:“大胆!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敬!” 和韶抬手阻止:“朕与国师,一向如此说话,不得对国师无礼。” 小宦官诺诺退下。 凤梧淡淡道:“如今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奴才们,也比昔日的护主些。” 和韶笑笑,呛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旁的宦官宫娥们急忙奉盂递帕,又端过药碗。凤梧袖手旁观,和韶喝了两口,勉强压下咳嗽。 凤梧再开口:“皇上下了圣旨,让那乐越进京?” 和韶笑道:“原来国师是为此事而来。不错,据说乐越乃是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朕为辨真伪,便让定南王把他带进宫来看看。” 凤梧冷笑道:“此人在九邑起兵作乱,操纵孽龙,以妖术蛊惑众人,自称皇帝血脉之说,定然纯属一派胡言。皇上竟然相信,还下旨召其入宫,未免欠缺妥当。” 和韶道:“作乱一说,朕听说另有隐情,孽龙妖术之事,恐怕只是传言而已。朕在深宫之中,不知真相,唯有亲眼见之,方能断论。凤梧道:”九邑作乱及孽龙妖术皆乃安顺王与我亲眼所见,绝对无误,皇上身体虚弱,何必再度验证徒然耗费精神。不如此事就由太子处理,皇上安心养病。“和韶张口,话未吐出,又是一阵咳嗽,宦官宫娥们再度簇拥上前,少顷咳喘平息,和韶叹了口气:”朕自知大限不远,也不想再多劳神,无奈太子与安顺王皆无法处理,朕惟有勉强亲查。“他自枕边取出一本奏折:”除了乐越之事之外,朕近日还接到不少密报,有说安顺王想造反太子谋逆的,有说国师是幕后主使的,还有人说,太子并非长公主亲生,乃是安顺王与一江湖女子的私生子。纷纷纭纭。若哪天朕死了,江山社稷因为这些谣传而乱,和氏皇族血脉不保,千古骂名,朕如何背负的起。因此此事,朕必须亲查。“小宦官结果奏折,捧到凤梧面前,凤梧并未接过,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没想到连臣都有谋逆之嫌,此事臣的确不好再向皇上进言,皇上看着办吧。“也不行告退之礼,转身就走。和韶开口唤道:“国师请留步,朕……还有一事想问。” 凤梧停步回身,和韶缓声道:“朕方才听国师说,孽龙与妖术乃你亲眼所见。国师法力通玄,不知传闻中护佑本朝的护脉凤神,国师可曾见过?” 凤梧有点意外,一时没有回答,阴凉幽暗的殿内,他朱红的袖缘好似黄昏天边的云霞。 少顷他才平淡地道:“皇上既知是传闻,何必非要求证?” 和韶的目光有些模糊:“朕不知是否仅仅是传闻,方才要求证。朕听说每代皇帝,皆由护脉凤神则定,一世护佑。朕乃先帝独子,虽然自幼体弱,资质庸碌,仍然做了皇帝,朕想,假如凤神真的存在,我的那位凤神一定非常无奈。我一生无为,不像父皇。所幸寿命不长,他能再找下一个明主,这么多年,对不住他了。” 凤梧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和韶不由得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父皇唤他进御书房,指着案前立的一人道,此是冯梧国师,你须敬他如师,听他教导,来日你和父皇一样做了皇帝,他会象辅佐父皇一样辅佐你,让我和氏江山千秋万世。“那时案前的人也象现在这样,不施礼,为躬身,却抬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朱红的衣袖如彤云触碰他脸侧,淡淡的笑容也绚若云锦。他傻傻的看着,心中自然的想,假如真的有神仙,应该就是这个模样。而后他见那人微皱起眉,向父皇道:”太子体弱。” 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有此子。”父皇与冯梧的神情都有些遗憾,那遗憾好像变成了针,扎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这神情抹去,以后不再出现,他拼命读书,听太傅的话,有了不解的疑惑时,他捧着书去找冯梧国师请教,冯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点。冯梧的学识比太傅还要渊博,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疑惑,每次请教完毕,他觉得,冯梧当日的遗憾之色便能退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岁那日,百里齐叛乱,冯梧向父皇请求亲自前去涂城平乱。 和韶躲在屏风后,听得冯梧向父皇道:“祸根不在百里氏,而在涂城之内,务必斩草除根。” 父皇神色狰狞:“杀,敢觊觎朕之皇位者,一律格杀无赦!传慕祯!朕要灭涂城全城!“而后,叛乱平息,凤梧重伤而归,闭门在国师府养伤。和韶谎称去郊野狩猎,想偷偷去探望凤梧。马匹意外受惊,他跌落山谷中,重伤昏迷时又倒霉遇上大雨,回到皇宫后,伤势在御医调理下痊愈,却从此洛下肺疾。父皇的身体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乱后突然差起来。父皇几乎每晚做噩梦说有许多冤魂缠着他,多得整个寝宫都塞不下。除了冯梧之外,父皇又请了许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宫中,夜夜诵经。但父皇仍然越来越狂躁,病也越来越重,终于在几年后驾崩。和韶登基时,也正值酷夏,离他十六岁生辰尚有三个多月。父皇驾崩,连日哀悼,让他旧疾复发,酷热之中穿戴沉重的凤袍冠冕,大典未完便头昏眼花。踏上御阶,接受百官叩拜时,没有留神打了个踉跄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见凤梧又微微皱眉,神色之中,带着当年御书房中初见时的遗憾。和韶登基后,冯梧仍是国师,却久不上朝,只偶尔出现。上一次见其与今日之间隔了多久?和韶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有几年了。连立太子之事,都只是传第了一本折子过来,道,应立慕祯为太子。太子册立大典,冯梧也未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驾崩。慕祯登基时,国师才会出现。没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一道宣乐越进京的圣旨,先把国师招进宫来了。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来朕还是托勒乐越之福。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凤梧仍然是一贯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绪烦乱在所难免。思虑过度于身体无益,还请安心调养。“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 和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国师下次进宫,是否是太子登基之日?” 凤梧的眉峰微皱,抬眼看向和韶:“臣的旧伤已愈,以后会时常进宫,望能替皇上分忧。”稍微顿了一顿,接着道:“太子应已择定下一任国师人选。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辞官归隐之时。” 和韶不由得问:“那么,国师当日为何还要让朕立慕祯为太子?” 凤梧慢条斯理道:“太子成为太子,并非我让皇上册立,更非他人谋划。此乃天意,亦是天命。和韶又问:“在国师的天意中,那乐越算什么人物?” 凤梧顿了顿,方道:“应该是上天安排给太子的一场考验。可以算作……是天灾。” 凤梧回到国师府,发现凤桐正在庭院中饮茶,凰玲坐在旁边和他叽叽喳喳地说话,一副欢乐怡然的情形。 凤梧略有些不快:“你们今日怎么有空到此聊天?” 凤桐晃晃茶盏:“你那皇帝的一道圣旨,让太子狂躁数日,我耳根难静,出来躲躲。” 凰玲吐吐舌头:“太子最近被楚龄郡主迷的神魂颠倒,根本看都不看澹台容月一眼,我看我快不用做了,所以就和凤桐哥哥一道来梧哥哥你这里散散心。” 她的袖口处钻出黄绒绒的一团,喳喳叫了两声。凰玲摸摸绒团的脑袋:“看,阿黄它也很闷〉”凤梧哼了一声。凤桐的懒惰不思上进他一直看不惯,自省是自己以前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教导好幼弟,于是萧然道:“那到圣旨起不了什么大用。太子如此沉不住气,固然是他的天性,你也应该尽自己的责任,多加规劝。” 凤桐摇头:“难,难。凡人有句话说得极好,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底我等不过是顺天命司运数,凡人执意范傻,我们难以左右。” 凰玲插话道:“是呀,我和桐哥哥刚刚还在议论来着,就譬如梧哥哥你的皇帝,你一直说他懦弱无为,结果他突然下了一道圣旨,不是连梧哥哥你都没料到?” 凤梧再度冷哼一声。凤桐挑眉观察他的神色:“大哥今天特意进宫去吓唬皇帝,是否已让他收回圣旨?” 凤梧板起寒霜笼罩的脸:“即便他将那乐越召进宫,又能如何?” 凤桐恍然道:“原来是没成功,皇帝挺有骨气么〉”凤梧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在九邑吃了大亏,和韶又突然做出让他意外的举动,此刻再被凤桐嘲讽,一时间怒气翻腾,不得不凝神压抑,,勉强将神色恢复如常:“君上处有何示下?” 凤梧无奈的摊手“君上之意难以揣测,只说了五个字‘先随他去吧’。” 第90章 凰玲接口道:“所以我们就来喝茶了。”阿黄跳到她的膝盖上,扑扑翅膀,扭动两下。 凤梧皱眉道:“他?他是谁?” 凤桐道:“皇帝,乐越,那条蠢之又蠢的小龙,或者那位上古龙神,都有可能。”他玩味的端详茶盏,“其实,乐越果真身负天命也说不定。” 当日涂城一事,凤梧亲自出手,一城凡人死了多半,代价惨重,连君上都遭天庭责罚,乐越竟然还能活下来。如今又有上古龙神相助,不说他命不好都不行。这么彪悍的好运气,难道真是机缘巧合,,没有一支无形的手暗中安排?凰玲小声试探着道:“梧哥哥,我一直都很想问,十几年前,涂城的那件事究竟有什么内情?我们护脉神恪守天规,不伤凡人,为什么那个时候却……还有,君上是怎么查到和氏的后人在那座城的?为什么……” 凤梧冷冷截断她的话:“不该过问之事便不要多打探,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那乐越,不过是上天认定的祸根而已。”拂袖向屋内去。 凤桐慢吞吞在他身后道:“大哥,直至今日你还当你在那面镜子中所见的是真相?” 凤梧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身,继续向屋内去。 双翅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即使十几年过去,他仍认定,当日所作所为是顺应天命。 一切天命始于十几年前的某日,凤君偶而有事难以抽身,命凤梧代为上天庭例行述职。 护脉神司凡间国运,由北斗官管辖。 护脉龙神归北斗第一宫天枢星君门下,凤神本是第二宫天璇星君属下,玄龟从于第四宫天权星君,麒麟则由第六宫开阳星君掌管。 护脉神每十年需上天庭述职一次,记录功过。凤君夺了辰尚之位后,每次述职时,就要天枢天璇两宫皆去。 凤梧上天庭这日,恰好天枢星军事务繁忙,不在北斗宫中,凤梧遂先去拜见天璇星君,代凤君述职完毕,再继续等待天枢星君归来。 他在北斗宫中信步四处游逛,却看见一个仙树下,两位仙君正在对坐下棋。其中一位是北斗七星君之一摇光星君,另一位则是司掌天命的命格天君。 凤梧连忙上前拜见,命格天君道:“小凤凰,你来得正好,老夫与摇光星君这里正好差个算子的,你过来替我们记个数。” 凤梧领命侍立一旁,计算棋路旗子时,却看见命格天君身边的一面铜镜闪闪发亮,镜面中云雾缭绕,隐约浮现景图。凤梧顿生好奇,一时连算子都忘记了。 命格天君察觉他不断看那铜镜,便笑道:“此镜是本君一件法宝,唤作观尘镜,可以随持镜者的心意看见尘世万物过去现在,并且能预见未来。凤梧心念微动,大胆道:”天君能否将此镜赐与小神一观?“摇光星君夹着旗子看了看他:”小凤凰,有时候看见未来之事,也没有多少益处。“命格天君呵呵笑道:“摇光星君固然是一番好意,但让他看看也无妨。”拿起铜镜,递给凤梧。 凤梧拜谢接过,心中自然而然浮起想要看看护脉凤神与应朝运势的念头。 那铜镜中立刻云雾翻腾,少顷,云雾渐渐四散,露出一副图景,却是当日辰尚被护脉凤凰一族合力围攻落败而走的情形,随后整个应朝江山金色的龙气改化为七彩瑞气,但在东南某处,忽而有一点异样的光彩微弱闪烁。 凤梧急忙运起念头,那点微弱的光彩扩大,镜中换了一副景象,却是一个女尼将一个婴孩送到一户人家之中,凤梧待细看时,镜中的情形立刻又被云雾覆盖,云雾变成滚藤的黑烟,浓烟弥漫融散,其下竟然是燃烧的京城。 整个京城全部被冲天的火焰包裹,半天空中盘旋着几只凤凰,翅翼与尾羽都已烧焦。画面再转,依稀是皇宫殿阁之内,凤君口吐污血,跌落在地。不远处,一个浅金色的影子龙气缭绕,影子旁边又战着一人,头戴十二旈珠帘冠冕,身着龙袍。 凤梧大惊,再要向下看,镜中情景再变,竟然是一个黑色的魔影,面目狰狞,双目赤红,飘荡在整个应朝江山之上,直向天上而来,蓦地一扑,好像要冲破镜面,血红的双目恰与凤梧对视。凤梧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双手一抖,铜镜跌下,尚未落地,便打了个圈,自动飞回命格天君手中。 命格天君捻须微笑道:“看来未来之事的确让你难以承受。” 凤梧连忙跪倒在地:“小神不知镜中所见情形乃是何意,还请天君开恩指点一二。”命格天君却不肯多说,只道,镜中所见预示了一个劫数,至于三什么劫数,天机不可泄露。 凤梧心中混沌一片,虽勉强大叠精神,仍无法再静心替二位仙君算棋,一句棋罢,他躬身去收拾旗子,一枚棋子从指缝中滑落,恰好跌在观尘镜附近,凤梧抬手去捡,手背有意无意在镜炳处拂过。 摇光星君道:“小凤凰你心绪已乱,全无观棋所需之静,退下吧。” 凤梧领命告退,刚回身,摇光心君又道:“今日在观尘镜中所见之事,最好全部忘掉。若自以为是,劫数反而会因此而生。” 凤梧诺诺应是。就是方才,他有意跌落棋子,触碰观尘镜,一瞬间时,女尼抱着婴孩走进的那户人家大门闪现,让他看清楚门匾上的两个字李府。 知晓了大致方位与姓氏,追查起来并不算难。 天命预示,这个婴孩的后人最后引发妖魔临世,还隐隐有灭天之意,那么防患于未然,唯有提前将祸根铲除。 可惜,要紧关头,竟然有一野道士半路杀出,令他功亏一篑。 孽龙一族竟然妄想扶持这个祸根翻身夺位,观尘镜中曾有预见,凤梧并不意外,可没想到玄龟与麒麟也站在了孽龙一方。果然是天祸临头,大劫之兆。玄龟与麒麟自以为帮了聂龙就是匡扶正义,实际真正的天道,使在我凤族这里! 他走到静室之中,手扶上一块玉屏,玉屏表面顿时映出宫中某处的情形。 僻静的殿阁内,楚龄郡主正轻声向太子道:“宫中耳目众多,殿下千万不可暴露情绪,让别人察觉出喜怒。” 太子踢开脚边的瓷杯碎片,冷声笑道:“就算看出,又能拿本宫如何!我心甘情愿磕头认那昏君为父,他竟要用岳越这个混混来取代本宫!简直是奇耻大辱!乐越一个卑微不堪的贱民,谎称皇族之后,昏君居然也相信。哈哈好!就让他把乐越招进宫,看看一个大马猴穿上凤袍,能不能变成人样!” 凤梧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凤桐一提起太子总是那幅阴四阳活的模样,屏风映出的虚像之中,楚龄郡主又温声软语地劝解太子,太子再接再厉地扫落两个茶杯,却还故作镇定的负起手,阴冷道:“说来好笑,当日乐越在青山派那个破烂门派内,之与本宫的师兄弟们,还不如一摊烂泥。此人偷鸡摸狗,样样来得,此人……楚龄郡主宽慰道:“乐越只是个不堪之徒,太子何必将他放在心上?” 太子扯动嘴角:“你说得不错,本宫自打知道有这个人的那天起,便没正眼瞧过他。想当年,那乐越在青山派时,曾经……” 凤梧按了按额头,他本来想前去和太子说一句,倘若你对那道圣旨心有不忿,我有几条路可供你选择。 但现在,凤梧决定还是算了,毕竟太子归凤桐辅佐,自己不便越界插手。这条很长的路,就让凤梧独自去走吧。 凤梧一挥袖子,屏风上景象消失无影。 “哈啾!哈啾!”炎炎烈日下,漫长宫道上的马车内,乐越耳根燥热,重重的打了两个喷嚏。 琳菁立刻道:“哎呀,肯定是太子在皇宫中骂你,不是说打喷嚏,一个是有人想,二个就是有人骂么?皇帝这道圣旨,肯定气死太子和安顺王了。” 太子踢开脚边的瓷杯碎片,冷声笑道:“就算看出,又能拿本宫如何!我心甘情愿磕头认那昏君为父,他竟要用岳越这个混混来取代本宫!简直是奇耻大辱!乐越一个卑微不堪的贱民,谎称皇族之后,昏君居然也相信。哈哈好!就让他把乐越招进宫,看看一个大马猴穿上凤袍,能不能变成人样!” 凤梧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凤桐一提起太子总是那幅阴四阳活的模样,屏风映出的虚像之中,楚龄郡主又温声软语地劝解太子,太子再接再厉地扫落两个茶杯,却还故作镇定的负起手,阴冷道:“说来好笑,当日乐越在青山派那个破烂门派内,之与本宫的师兄弟们,还不如一摊烂泥。此人偷鸡摸狗,样样来得,此人……楚龄郡主宽慰道:“乐越只是个不堪之徒,太子何必将他放在心上?” 太子扯动嘴角:“你说得不错,本宫自打知道有这个人的那天起,便没正眼瞧过他。想当年,那乐越在青山派时,曾经……” 凤梧按了按额头,他本来想前去和太子说一句,倘若你对那道圣旨心有不忿,我有几条路可供你选择。 但现在,凤梧决定还是算了,毕竟太子归凤桐辅佐,自己不便越界插手。这条很长的路,就让凤梧独自去走吧。 凤梧一挥袖子,屏风上景象消失无影。 “哈啾!哈啾!”炎炎烈日下,漫长宫道上的马车内,乐越耳根燥热,重重的打了两个喷嚏。 琳菁立刻道:“哎呀,肯定是太子在皇宫中骂你,不是说打喷嚏,一个是有人想,二个就是有人骂么?皇帝这道圣旨,肯定气死太子和安顺王了。” 自打踏上进京路以来,乐越挂念师傅师叔和师弟们的下落,一直沉默寡言,时常眉头紧锁凝视窗外,目光虚浮,让琳菁很是发愁,故意说笑话逗他。 昭沅明白琳菁的用心,跟着做出虚心的表情问道:“如果打三个喷嚏是什么?” 琳菁认真地回答它:“是伤风了。” 可惜乐越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的话好笑,揉揉鼻子,继续皱眉做沉思状。 琳菁遂道:“你不用太着急,等晚上扎营时,我再替你去向附近的土地打听一下。” 她刚刚去狐老七家查探过,但没有打斗痕迹,像是提前很有准备的搬走了,连菜地里的药材和暗洞中的菌菇都被细心地挖出。 能这样有条有理地搬走,显然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除了狐老七之外,少青山附近的山野小妖怪们也都消失无踪。 琳菁向乐越道:“不过最奇怪的是,原来你们少青山一带,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山神。按理说天庭不会如此疏忽,难道因为你们门派曾有师祖飞升过,又有两大玄道门派坐镇,所以天庭不再派遣土地?”她戳戳应泽,“喂老龙,你呆在鸭蛋壳中,也算在青山派呆过几百年,有没有一点山神土地的消息?” 应泽哼道:“之前……应该有,本座下了那场雨之后,听说管这方土地的小神仙也获罪了。这些琐碎小事,本座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萧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山药酥。 洛凌之道:“或许商景前辈知道一些原委。” 乐越摸摸下巴,终于开了口:“我一直在琢磨,到底要用哪种方法才能把杜兄放出来。” 杜世子现在正被定南王五花大绑关在一辆马车内,周围重兵把守,定南王说,要带这个叛臣贼子进京到皇上面前请罪。 琳菁,昭沅和应泽曾经使用隐身术轮流去探望过他,杜如渊被捆得好像一只粽子,车厢内也安排了人看管,商景趴在他头顶睡觉,倒还是一副镇定的模样。 昭沅忧心忡忡道:“杜如渊的爹不会真要大义灭亲吧?” 琳菁道:“放心吧。那个杜王爷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狡猾着呢。皇帝已经招乐越进宫了,杜如渊和乐越一起混,怎么会被定成叛党?只是因为他是定南王的儿子,定南王不得不对他严厉一下。这招叫苦肉计,是凡人常用的伎俩拉。不过杜王爷打杜书呆那两个耳刮子下手真够狠的,货真价实。昭沅恍然。想起方才去探望杜如渊时,他的确一脸悠闲,那几个在车厢中看管他的侍卫服侍他喝茶吃饭,商景时不时施展一下法术,替他梳活一下筋骨,防止发麻。洛凌之微笑道:”只是商景事情少了杜世子,总好像欠缺很多。 乐越点头,可定南王绑儿子,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不好插手,想把杜如渊弄出来,难。 定南王奉旨带乐越进京,乃是秘密行事,因此人马一路沿郊野绕行,不入城镇,夜晚就在郊野中扎营而宿。 乐越单独被分在意顶营帐内,琳菁是女孩子,也分了一顶小帐,昭沅,应泽,洛凌之,孙奔和住一顶大帐篷。护送他们的兵卒都是定南王麾下的精兵,各个身手敏捷,精悍强干。这厢扎营完毕,那厢伙头军已经升起火堆,准备晚饭。 乐越在帐篷外转了一圈,凑到一处火堆处问是否需要帮忙捡柴找水,几个兵卒立刻站起身恭敬行礼道:“这些粗活是我等分内事,多谢乐公子,请公子回帐内休息。” 乐越只得讪讪地走开,昭沅和琳菁与他一道又来回溜达片刻,打眼看见孙奔蹲在定南王帐篷旁的一处火堆边和几个兵卒谈笑风生。 琳菁撇嘴:”姓孙的又开始钻营了。“那天在少青山顶,乐越接下圣旨决定去京城后,孙奔居然没有离开,还自动把自己算尽乐越的同伙之中,满脸恳切地和乐越说,京城乃龙潭虎穴之地,他和乐越同仇敌忾,不放心乐越孤身犯险,打算和他同去京城看看情况。乐越喝洛凌之都赞扬孙奔这回很够一起,唯有琳菁不厚道地在心理想,恐怕姓孙的又在打什么主意。果然,上路之后,孙奔开始时不时地在定南王附近晃悠,还有意无意引出一些用兵打仗之类的话题,其居心昭然若揭。他正在努力混入军中。琳菁不怀好意地道:“听说姓孙的当年曾经打算投靠定南王,在门口等了数天,人家连见都没见他。这回终于见了定南王的面,祝他能如愿成功。” 她在心理补上一句,我看难。 话刚说完,那边帐帘一挑,定南王自帐篷中走出,兵卒们立刻起身行礼,孙奔也跟着抱抱拳,定南王向他微微颔首,却径直往乐越这方走来。 “乐少侠,这几天赶路,可还习惯?” 乐越立刻答道:“习惯,习惯,我们一向跑惯了。” 杜老爹简洁地一点头,转身离开,乐越忙唤住道:“王爷……世子他……” 定南王回身,简短道:“乐少侠,若无其他事情请回帐中休息,吃完晚饭早些睡下,明早还要赶路。乐越不好再说啥,只得摸摸鼻子走开。晚饭做好,两个兵卒把饭菜端进乐越帐中,乐越只得回帐篷中吃。外面兵卒整齐地围坐在火堆旁用餐,百十来号人,吃饭时竟然鸦雀无声。昭沅,琳菁,洛凌之,应泽,孙奔端着饭碗叼着大饼钻进乐越帐篷中,琳菁问洛凌之:“你刚才去探查杜书呆的帐篷,情况如何?” 洛凌之端着面汤碗无奈道:“和前几日一样,世子的帐篷外防守森严,无法靠近。” 二更时分,昭沅使用隐身法从帐篷中闪出,和琳菁一道架云飞上天空。 琳菁使用观神术,查探四方,方圆百里之内,仍然没有土地神或者妖怪的气息出现。 琳菁不禁喃喃道:“奇怪,这里离少青山已经很远了,怎么仍然连个土地都找不到?难道天庭已经不再派遣土地神镇守凡间了?” 昭沅疑惑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琳菁跺跺脚:“不知道呀!这一路即没有找到妖怪,也没有山神的影子,很诡异!”她再用法术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只得和昭沅一道回去。 落到营帐旁边,琳菁突然对昭沅道:“那个……你去找乐越说这件事吧,我,我回去睡觉了。” 昭沅有点不解:“为什么?”它的嘴比较苯,觉得还是琳菁告诉乐越查到的情况会更清楚一些。 琳菁的脸奇怪地泛上了红晕:“哎呀,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乐越……他肯定在睡觉。” 昭沅用前爪搔骚头:“他知道我们晚上会出来查情况,肯定没有睡着,就算睡着了,把他叫醒就好了。” 琳菁抬手在它脑袋上重重地敲一记:“你真笨,再怎么说,我也是女孩子,半夜去乐越的帐篷里不太好。还是由你去说吧,嗯,就这样。告诉乐越明天早上我再去找他。”扭身跑回自己的营帐。 昭沅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再挠挠头,琳菁为什么突然这样害羞了?她以前闯乐越房间明明非常爽快。真是越来越奇怪。 昭沅独自钻进乐越的营帐,乐越正枕着双臂躺在地铺上,昭沅刚刚现出身形,乐越便一咕噜爬起身,悄声问:“怎么样?” 昭沅摇头:“没查到。” 帐篷上映出巡逻的兵卒来回走动的影子,昭沅变回龙形,乐越抓着它钻进被窝,昭沅趴在枕边,把查到的结果详细告诉乐越。乐越也大惑不解。昭沅吹吹胡须:“我对土地神之类不太懂,琳菁说明天再去查一下。乐越嗯了一声:”我想师傅师叔和师弟他们应该没事,他们很会藏,尤其是乐晋和乐魏几个……“昭沅知道他在自我安慰,也点点头:”是啊,看清玄派的人跳脚的样子,就知道你师傅他们一定没事了。“乐越沉默片刻,问:”对了,林菁先去睡了?“昭沅唔了一声:”她说,她半夜来你营帐不太好,让我告诉你明天早上再来找你。“乐越嘿道”说的跟她以前没做过一样,怎么突然害羞起来了?“顿了顿又道,”害羞点也好,这样比较像女孩子。“三更过后,昭沅已经趴在枕头边呼呼酣睡,乐越枕着胳膊躺着,仍然睡不着,眼下压在他身上的事情越来越透着奇怪。皇帝招他进京之事,他倒是能猜到大概缘故。皇帝被安顺王和国师压制,一定不满许久,现在不过是拿他乐越做借口对抗罢了。但是关于自己的身世,还有两次梦遇师祖卿遥,都太蹊跷。乐越隐隐感觉,能够“梦遇”师祖,应该和那本阵法书有关。乐越摸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两本书,翻了个身,合上双目。朦朦胧胧间,隐约又听见有人轻身呼唤:“道友……道友……” 难道又再次回到了四百多年前?乐越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再帐中,枕边昭沅细细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侧颈边,帐篷上值夜的兵卒巡逻的影子仍然在来来回回。 第91章 但那个声音依然在极轻地响着——“道友……道友……” 娘啊,难道这回是卿遥师祖从四百年前过来了?乐越迅速扫视四周,空荡荡没有任何身影,那个呼喊声却越来越近。 “道友……道友……” 声音……似乎比卿遥师祖的沧桑了许多,好像是个老者的声音。 昭沅在梦中也察觉到了动静,迅速睁眼抬头,周身金光一闪,已化成人形模样,低声喝道:“谁?” 在帐篷外巡逻的兵卒顿时停住,扬声向内到:“乐公子,有什么事?” 乐越连忙一把把昭沅按倒回地铺,大声道:“没有,刚才一只蛾子撞到我脸上,吓醒了而已。” 昭沅迅速变回龙形,钻进乐越修中,那兵卒挑开帐帘,举着火把向内看了看,发现的确只有乐越一人坐在地铺上,帐篷内空荡荡并无供藏身的地方,方才道了声打扰,闪出帐篷去。 乐越屏息坐了片刻,待巡逻的兵卒开始正常走动,才从袖口中小心拎出昭沅,昭沅不再化成人形,老实地盘在他身边。方才那个沧桑的声音竟然又响起来:“道友……道友……” 乐越盯着声音传来的某处,把嗓音压到极低:“朋友为何装神弄鬼?请现身出来一见。” 昭沅忽然想到在这个时候应该在帐篷内加道法障,这样外面的兵卒就无法察觉帐篷内的动静了。这个法术琳菁曾经教过它。 昭沅合起爪子,念动咒语,一道浅浅的金光闪了闪,扩大开,成功地变成一个弧形的壁罩,紧贴着帐篷的布壁,把他们罩在其中。 帐篷内在法障的光芒中变得明亮起来,地铺边,方才的声音继续道:“道友不用担心,小老儿并无恶意,只是见尊驾路过,前来拜会而已。” 一颗人头从地面上破土而出,乐越吓了一跳,险些摸起身边的长剑一剑劈下去。那颗头越升越高,渐渐露出脖子、上身……最后,一个干干瘦瘦的老者立在了地铺胖,向乐越躬身一揖:“小老儿邱茗,见过道友。” 乐越站起身,抱抱拳头:“在下乐越。那个,这位邱道友……冒昧问一句,你……不是人吧。” 老者的相貌与常人无异,唯有须发皆是土褐色,他摸着褐色的胡子,微笑道:“乐越道友好眼色,小老儿已在此处山野修炼三百余年。我虽非人族,但与道友一样,潜心修炼正道,而不是修妖炼魔之辈。” 乐越再拱拱手:“失敬失敬,原来您老是在下的前辈,但不知前辈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邱茗老者文绉绉道:“我感应到乐道友来到此处。同修道法,便是有缘,故而前来拜会。” 此话乐越当然不信,他才练过几天道法?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吸引修道的精怪前来,眼前的老者必定另有目的。 果然,邱茗老者神色又再谦恭了一些,躬身道:“另外,小老儿得知,敝处今有龙神驾临,不知乐道友可否代为引见?” 龙神?乐越反应了一下才犹豫地指着趴在自己肩膀上的昭沅:“你是说它么?” 邱茗老者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揖。 乐越一时有些意外的感慨,傻龙成长了,都有精怪上门拜见了。他不解地问:“它就在这里,前辈自己和它打个招呼不就行了?”戳戳昭沅。 昭沅立刻化作人形,站到乐越身边,那邱茗老者却仍躬身向乐越道:“小老儿身份卑微,不敢贸然打扰龙神殿下,还请乐道友代为引荐。” 乐越有些冷汗,便依言向昭沅道:“呃,这里有位修道的邱茗前辈……” 邱茗老者再一躬身:“小老儿的原身乃是地龙,算起来,也与龙神殿下沾些宗亲,请乐道友代为转禀。” 地龙?那不是蚯蚓么。乐越一时无语,怪不得老者姓邱,须发皆是这种颜色。只是,地龙与龙虽然有一个字相同,但要算成亲戚,这扯得有点远吧。 乐越清清喉咙,继续向昭沅道:“呃,这位修道的地龙邱茗前辈,与你有些宗亲,此时前来拜会,望你……嗯,望你愿意与他结识。” 昭沅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真心地向地龙老者拱手招呼道:“邱老你好。” 邱茗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老儿难当龙神殿下之礼。龙神殿下肯与我相见,我已感激不尽。” 昭沅连忙道:“邱老不必如此客气,论看见邱老还是我的长辈,只叫我昭沅便可。” 邱茗的胡子梢儿都在感动中颤抖:“龙神殿下对小老儿如此礼遇,小老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乐越唯恐他这一不知如何是好便拖到天亮,插话道:“对了,邱前辈,我们有一个疑惑怎么也想不透,正好向您请教。为何此处竟然没有土地坐镇,也不见其他道仙或妖修的踪迹?” 邱茗耷下眉,叹了口气:“龙神殿下,乐道友,其实我今晚前来,除了拜会之外,亦是过来报个信,敢问龙神殿下可是正与凤族对抗?” 昭沅默认。 邱茗辛酸道:“这些年,那些禽族因为护脉凤凰得势,各个耀武扬威,不单是凡间的龙精蛟灵,就是小老儿这样小小的地龙,也常被他们凌辱。最近传言龙凤大战又将开始,龙神殿下你们一路行来,看似很顺利,其实每走一步都有禽鸟监视,把你们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凤神。他们怕你们察觉,吩咐凡是有道行灵性的禽鸟都不准接近你们,只用寻常的禽鸟盯梢。其他的道仙妖修不想趟这趟浑水,就自动避开,龙精蛟灵则被他们清理掉了,所以你们自然找不到灵妖。只有像小老儿这样灵气本就稀薄,藏身在泥土中的,方才能过来拜见报信。” 昭沅愕然,没想到护脉凤凰在凡间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连一条蚯蚓,因为沾了个龙字,都被迫害。它心里隐隐生出愤怒。 乐越道:“怎么连土地神也不见了,难道护脉凤凰的势力能大到土地神也赶得动?” 邱茗犹豫道:“土地神,自然不是……小老儿冒昧问一句,龙神殿下与乐道友的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上古大神吧……” 乐越一时有些意外的感慨,傻龙成长了,都有精怪上门拜见了。他不解地问:“它就在这里,前辈自己和它打个招呼不就行了?”戳戳昭沅。 昭沅立刻化作人形,站到乐越身边,那邱茗老者却仍躬身向乐越道:“小老儿身份卑微,不敢贸然打扰龙神殿下,还请乐道友代为引荐。” 乐越有些冷汗,便依言向昭沅道:“呃,这里有位修道的邱茗前辈……” 邱茗老者再一躬身:“小老儿的原身乃是地龙,算起来,也与龙神殿下沾些宗亲,请乐道友代为转禀。” 地龙?那不是蚯蚓么。乐越一时无语,怪不得老者姓邱,须发皆是这种颜色。只是,地龙与龙虽然有一个字相同,但要算成亲戚,这扯得有点远吧。 乐越清清喉咙,继续向昭沅道:“呃,这位修道的地龙邱茗前辈,与你有些宗亲,此时前来拜会,望你……嗯,望你愿意与他结识。” 昭沅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真心地向地龙老者拱手招呼道:“邱老你好。” 邱茗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老儿难当龙神殿下之礼。龙神殿下肯与我相见,我已感激不尽。” 昭沅连忙道:“邱老不必如此客气,论看见邱老还是我的长辈,只叫我昭沅便可。” 邱茗的胡子梢儿都在感动中颤抖:“龙神殿下对小老儿如此礼遇,小老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乐越唯恐他这一不知如何是好便拖到天亮,插话道:“对了,邱前辈,我们有一个疑惑怎么也想不透,正好向您请教。为何此处竟然没有土地坐镇,也不见其他道仙或妖修的踪迹?” 邱茗耷下眉,叹了口气:“龙神殿下,乐道友,其实我今晚前来,除了拜会之外,亦是过来报个信,敢问龙神殿下可是正与凤族对抗?” 昭沅默认。 邱茗辛酸道:“这些年,那些禽族因为护脉凤凰得势,各个耀武扬威,不单是凡间的龙精蛟灵,就是小老儿这样小小的地龙,也常被他们凌辱。最近传言龙凤大战又将开始,龙神殿下你们一路行来,看似很顺利,其实每走一步都有禽鸟监视,把你们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凤神。他们怕你们察觉,吩咐凡是有道行灵性的禽鸟都不准接近你们,只用寻常的禽鸟盯梢。其他的道仙妖修不想趟这趟浑水,就自动避开,龙精蛟灵则被他们清理掉了,所以你们自然找不到灵妖。只有像小老儿这样灵气本就稀薄,藏身在泥土中的,方才能过来拜见报信。” 昭沅愕然,没想到护脉凤凰在凡间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连一条蚯蚓,因为沾了个龙字,都被迫害。它心里隐隐生出愤怒。 乐越道:“怎么连土地神也不见了,难道护脉凤凰的势力能大到土地神也赶得动?” 邱茗犹豫道:“土地神,自然不是……小老儿冒昧问一句,龙神殿下与乐道友的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上古大神吧……” 乐越隐约猜到了原委。 邱茗吞吞吐吐地说:“这位大神的仙气十分深厚,小老儿这种卑微小辈感应到,不由自主就心生敬畏,远远避开,不敢上前打扰……我想一路上的道仙妖修避开诸位,这也是缘由之一……我只是听得一点旁人传言……这些上古大神,是否,曾经,犯过天条……” 乐越直截了当道:“土地神是去天庭报信了吧。” 邱茗弯腰:“正、正是……” 乐越与昭沅同时默然。乐越在心中迅速掐算了一下,传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知是否属实。假如天上的衙门办起事来和人间的衙门一样拖沓的话,就算一路走来,土地神们纷纷上天庭去通风报信,等到天庭派兵点将下来捉应泽,说不定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一年之中,变数很多,说不定到时候老龙就完全恢复了法力,他们也想到了对付天庭的办法。 乐越对邱茗老者道谢:“多谢邱前辈前来报信,晚辈和昭沅感激不尽。” 邱茗忽而再深深一揖:“小老儿有个请求,请龙神殿下一定答应。” 昭沅刚要开口允诺,另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你放心,它一定答应,我们全都会尽力帮助它办到。” 琳箐和商景一同穿过帐壁和法障,走到昭沅与乐越的身边。 昭沅诧异:“你们……” 琳箐笑嘻嘻道:“这点动静我们怎么能察觉不到。老龙犯懒在帐篷里睡觉,我和老乌龟已经在外面听了半天了。”伸手点点昭沅的额头,“法障搭得不错,但是我们在外面这么久,你都察觉不到,还需要再修炼修炼。” 昭沅摸摸额头点头。 商景走到邱茗面前:“你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我等以护脉神的身份允诺,一定尽力(?)办到。”他抬起右手,手中浮起淡淡的绿色光晕,笼罩在邱茗的身上。 邱茗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几位大神,我有一个孙儿,在三百里外的凌霄念画潭边的湿地中修炼。希望几位能将此物转交给他,让他勿挂念其他,潜力修道,早日飞升。”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双手捧上,珠子在绿光中自动飞落入商景的手中。 商景肃然道:“必定办到。你可了却牵挂,不必逗留了。” 绿光渐盛,邱茗在耀眼的光晕中长长一揖,忽而向昭沅道:“昭沅殿下,辰尚陛下可是你的父王?” 昭沅点头。 “两百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辰尚陛下有一面之缘,当时他盘旋在九天云上的英姿,我至今难忘。相信昭沅殿下有朝一日定会重登护脉龙神之位,让凡间万物都仰望龙神的荣光。”老者浮现出欣慰的神情,身形渐渐消散,化作几点黑色的碎屑,跌落尘埃。 昭沅愣住,呆呆地道:“他……” 琳箐惋惜地摇摇头:“你竟然没看出来,他和紫阳镇中的那只刺猬一样,是一团精魄(魂魄?)。”她蹲下身,看那几点碎屑,“太狠了,蚯蚓的复原力极强,就算被砍成两截都能存活。他们竟然把他斩成数段还开膛剖腹熊火焚烧……” 昭沅木然地问:“他们是谁?” 没有回答,帐篷中一时沉寂无声。 琳箐、商景、乐越连同昭沅都心知肚明,他们只可能是听命于凤凰的羽族。昭沅直僵僵地站着,突然仰头向天,一声龙啸逸出喉咙。 琳箐与商景同时扑上前,想要出手阻止,可惜为时已晚。 刺目的金光自昭沅身上迸出,一条金色的长龙腾空而起,冲破帐篷,直上云霄。 巡查的兵卒如同石像一样愕然看着眼前的奇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金色的长龙在半空中盘旋长啸,暗黑的夜空金光灿烂,瑞云缭绕,亮胜白昼。 无数惊鸟从树梢上喳喳飞起,胆怯地拼命拍打翅膀飞蹿。兵卒们手中的兵器跌落在地,双膝不由自主地弯曲跪倒,更多的兵卒,连同刘公公、定南王都从帐篷中涌出。 刘公公颤手指向天空:“就是这个东西!和我在九邑见到的一模一样!真……真是太神了……龙……龙果然是真有其事!” 定南王负手望天,皱眉不语。 杜如渊缓步穿过人群,走到定南王面前,他身上的绳索早已解开,薄绸的单袍衬着充斥天地的龙瑞,环绕浅金的光晕。 “爹,你已亲眼看到,我所说的尽是实情,可以放了我吧。” 定南王凝望天上,淡定并且肯定地道:“世上绝无鬼神,不过是偶尔的天象有异,或海市蜃楼,或别有用心之人使出的障眼法而已。” 孙奔带着飞先锋站在不远处,飞先锋再次看到躁狂的昭沅,激动得手舞足蹈,捶打胸脯嗷嗷叫了两声,背后藏起的双翼刷地展开,整个身影又再度胀胀胀胀胀大,扑扇着翅膀飞向天空,兴奋地转圈。 兵卒中再起骚动,刘公公尖声道:“这只猴子咱家也见过!” 定南王道:“竟然连一只猴子也会使用,可见这种障眼法何等低劣。”厉起神色,转首呵斥已跪倒在地的兵卒,“一些江湖把戏,就将尔等吓成这般模样,成何体统!速速各自归位!” 琳箐、商景和乐越追出帐篷,本正团团乱转地看着天上的昭沅思忖对策,此时远远听见定南王的话,琳箐立刻竖起眉毛,推了一把乐越:“喂,杜书呆的老爹还在死鸭子嘴硬,索性今天晚上就让他彻底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天命所归!你快把昭沅喊回你身边。” 乐越依言把手拢成喇叭状,刚放到口边,琳箐再推了他一把:“不是,你要在心里默念,发自内心地念产,让昭沅回到你身边。” 乐越只得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昭沅,镇定些,回来。” 天上盘旋的金龙身形顿了顿,乐越接着默念产:“昭沅,昭沅,克制情绪,快些回来。” 翻腾游动的金龙渐渐平静下来,一个摆身,俯冲向下。围观的兵卒们不自觉地退后。金龙坠落,缠绕上乐越的身体,咻地消失无形。 它消失得太过突然,旁边的众人还都在愣怔怔地瞻仰龙神,结果眨眼工夫龙神就不见了,天地间重归暗夜,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四周顿时陷入沉寂。 在这沉寂之中,唯有定南王淡定地踱到乐越面前,上下端详他片刻,伸手,拎起乐越的衣袖,抖一抖,再拎起乐越的衣襟,抖一抖。双眼眯一眯:“嗯?乐少年,如果本王没有猜错,这个障眼法所用的应该是烟花之物,机关就藏在你身上。” 乐越感到昭沅钻向怀中深处,只好僵硬地向定南王干笑。 定南王再抖抖他的衣襟,没有抖出什么,恰好这时候飞先锋也落回地面,蹲到乐越身边,向定南王呲起牙齿扮鬼脸。 定南王伸手摸摸飞先锋身后的皮翅,捻了一捻,淡然道:“嗯,做得颇像真的。”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嘎嘎吱吱叫了几声,意在证明翅膀的确是真的,可惜定南王已经淡定地踱开,一扫四周的兵卒:“该归营者速速归营,该巡逻者继续巡逻。” 兵卒们立刻呼啦啦地动起来,遵命行事。 定南王向刘公公道:“公公今晚受惊了,请回帐中休息。” 刘公公向乐越这方看了又看,嘀嘀咕咕地走开:“唉,咱家有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这双眼。” 定南王回转身,又望向乐越这方,语气依然很平静地道:“几位今晚也该闹够了,都回营吧。”最后向那几名随侍在身边的黑甲护卫一抬手,“把世子绑回去,继续严加看管。” 乐越眼睁睁看着杜如渊再度被五花大绑,拖向那顶软禁用的小帐篷。 琳箐忽然高声道:“喂!姓杜的老爹!你睁大眼看清楚!”她浑身轰地冒起熊熊烈焰,转瞬间,一头巨大的火红麒麟足踏火云,口吐狼烟,站在营帐之间的空地上。 定南王回身皱眉看了看:“唔。” 麒麟周身的烈焰跳跃上,再度变成身着红衣足蹬软靴的婆婆妈妈,瞪大眼睛盯着定南王:“怎样?” 定南王严谨地开口道:“小姑娘,戏法变得相当不错。” 琳箐绿了脸。 定南王转身,留给众人一个平静的背影:“只是,眼下天干易烯,最好不要随便玩火。” 琳箐呆怔了半晌,才猛地跳起身,乐越连忙一把将她拦住,琳箐在乐越臂弯中挣扎踢打:“别拦着我,就算他是杜如渊的老爹,我也要把他的头壳劈开!” 一直袖手站在一旁的商景抬手按住她肩膀:“小麒麟,你就算把他的头壳劈开,他也会依然如此。” 乐越真心叹服道:“其实我觉得,杜兄他爹才是四位郡王中最强的一个。” 好歹将琳箐拉回营帐后,琳箐终于还是不甘心,闯到伙头军的营帐中拿了一兜菜包子,说动应泽再去挑战定南王。 琳箐带着应泽隐身闯入定南王的帐篷,在他面前突然现身。应泽招出两朵小黑云,使旋风,打闪电,劈晕了两个护卫,劈碎了几个酒杯,定南王很专注地看完,慈爱地摸摸应泽的头,还让护卫端来点心请应泽和琳箐吃宵夜。 应泽便揣着点心满意地回来了,盛赞定南王是卑微的凡人之中不可多得的意志坚定的人才。 琳箐含恨而败,回去后也没有得到乐越他们的同情安慰,乐越和洛凌之、商景反而凑在一起,感叹当年定南王所受的情感伤痛。 乐越道:“可见当年杜兄的母亲对杜王爷的伤害实在难以估量。” 洛凌之道:“伤之最痛,唯情而已。” 琳箐的牙都快被他们酸掉了,磨一磨道:“我觉得杜书呆的娘甩了定南王是对的,这人根本是个变态。” 没想到乐越、洛凌之和商景都不赞同地拉下了脸。 商景道:“小麒麟,你这样说太过刻薄,若非当年之事,定南王又怎会连亲眼所见的东西都不敢相信?” 孙奔饶有兴趣地插进来道:“各位所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否详细告诉在下?” 琳箐被抛在一旁,看他们几个嘀嘀咕咕凑在一起回顾定南王那段苦情的往事,恨恨地跺脚回自己的帐篷中睡觉去了。 她刚离开,商景便起身告知回去陪杜如渊。 洛凌之也道:“天快亮了,越兄还是稍微小睡片刻,明日还要赶路。” 孙奔伸个懒腰:“是,孙某也要回去补个觉,这段苦情的往事,来日再听不迟。”遂带着飞先锋和洛凌之一道离开。应泽亦威严地宣布他也去小憩片刻。 众人离开之后,乐越吹熄蜡烛,躺回地铺,从怀中摸出昭沅,戳戳它荧荧发光的龙角:“恢复过来没?” 昭沅的胡须微弱地动了动。 乐越把它放在枕头边:“唉,上次是我连累了你,这次你怎么自己狂躁起来了?” 昭沅无语。 乐越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说老实话,我心里也难受。师父和师弟们还不知道怎么样,皇帝招我进京,不过是为了拿我做棋子对付安顺王和太子。还有父母之仇……可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要对付的既然都不是好东西,那么我们就不能和他们一样变坏。梦里面卿遥说的道在于心,虽然咱到不了那个境界,但不能被报仇烧掉理智。假如失掉理智,可能更报不了仇。” 昭沅向他身边凑了凑,乐越拉拉它的胡须:“听我乐大侠的一番劝导,你是否感到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昭沅轻轻地嗯了一声。 乐越枕着胳膊翘起腿晃了晃:“你现下一天猛过一天,说不定到了京城之后,就大展龙威,一招便将那个凤君灭了,那么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嘿嘿。”他拍拍枕边,“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记着,我们还是很有前途的。所以,要顶住。”他感到一根龙角在自己的脸侧蹭了蹭,会心一笑,合上双眼进入梦乡。 第92章 第二日清晨,吃过早饭拔营时,昭沅忽然发现定南王正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外,双手背在身后,肃然地看它。 昭沅向他礼貌地笑笑,定南王缓步踱到它面前,取出一样东西,昭沅下意识地接过,是一块金丝绳串着的玉片。昭沅有些愣怔,定南王淡淡道:“此物佩戴在身上,据说有安神之效,不知对你是否有用。”转向踱开。 再一日傍晚,队伍到达咸禄州地界,乐越向兵卒打听过,踏进咸禄州后,经过的第一座城名曰寿城,凌霜山就在它的边上。 车马经由官道绕过寿城时,乐越掀开车帘向外看,果然见一座翠山立在斜阳下。据闻,前朝曾有位隐士隐居在此山中,效仿陶渊明,柴栏陋院内,遍种菊花。惹得不少人前往寻赏花,其中一品菊花唯独在此山中开得格外好,名为凌霜,于是这座山就改名叫了凌霜山。 慕名赏花之人来往络绎,那隐士便不再是隐士,变成了入世的名士。后来此人中了科举,做了高官,在京城最繁华的所在拥有最奢华的大宅,却再难种出当日在山中隐居时那般好的菊花。十几年后的某日,他因巡查路经此地,到山中去看自己往昔的住所,茅屋早已残败,院中杂草遍生,不由得叹息道:“念画已无画,寻花再无花。”还将这句感叹题在山下潭水边的石壁上,于是无名之潭得名念画潭。 乐越和昭沅直着眼睛听完这段典故,琳箐惊讶地向讲述这段典故的洛凌之道:“想不到你连这种事都知道,不比杜书呆差啊。” 洛凌之淡笑道:“《四海异闻录》上录有这段典故,我只是恰好看过而已。” 乐越担忧地瞄了应泽一眼,老龙正在闭目养神,对这个名字没起什么反应。乐越情不自禁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阵法书和《太清经》,卿遥师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说不定还有遗留过什么痕迹。 乐越盘算了一下,他自己和洛凌之、孙奔三个凡人都不会使用隐身术,绝对不可能在定南王眼皮下面溜去凌霜山,但他实在是想亲自前去看一看,于是便叫停了马车,直接到了定南王车驾前道:“在下受人之托,有件要事需绕路去凌霜山下的念画潭一趟,不知王爷能否应允。” 定南王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吩咐今天就在这附近扎营休息,明日再启程,并且没有派兵卒盯梢。 琳箐奇道:“杜如渊的老爹真奇怪耶,竟然对我们如此放心。” 乐越道:“因为杜王爷知道我们根本不会趁机溜走。” 琳箐想起定南王送昭沅玉片的事情:“对哦,杜如渊神神叨叨原来还是随了他爹,这个定南王行事很古怪,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乐道道:“总之,定南王对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应该还是暗中帮我们的。其他事情,猜不透便不用再耗费心力了。” 琳箐双眼亮闪闪地道:“乐越,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气势了!”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走,洛凌之照例少言寡语,孙奔竟也难得话不多,昭沅没有跟在乐越身边,还是随在众人之后与应泽一道走。 乐越叮嘱它看着应泽,凌霜山是卿遥曾经到过的地方,假如老龙突然发狂,后果不堪设想。 凌霜山看似就在城边,走起来距离却颇远。一路上,琳箐用法术仔细地搜寻四周,依然没发现妖精或地仙的气息。约半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到了山脚下,琳箐不禁道:“如果那蚯蚓的孙子已不在这里了该怎么办?”她抬手向天上指了指,“喏,蚯蚓说的没错,一路上盯着我们的可不少啊。” 乐越抬头看,远处天空上隐约有几个黑点盘旋。以前,看见天上有鸟雀飞过,总觉得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如今完全变了味道。 乐越道:“让它们盯,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怕被人看的。” 琳箐冷冷道:“可要是让我发现它们再滥伤无辜,别怪我的鞭子狠。” 乐越四下望了望:“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念画潭。” 孙奔悠然道:“这个就交给孙某吧。”打个唿哨,飞先锋拍打翅膀飞到半空,发出两声清亮的啼叫。 少顷之后,四周和山上的树木突然都颤动起来,树杈上,石缝中,山壁悬挂的藤蔓上,冒出了一只只黄毛灰毛或大或小的猴子,探着头,瞪着眼,抓着耳,挠着腮,揪着树叶,荡着秋千向这里看来。 飞先锋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嘎嘎吱吱叫了几声,猴子们立刻吱吱咕咕地纷纷指向某个方向。两三只黄毛小猴从山壁树杈上跳下来,争先恐后向那个方向跑了几步,乐越等立刻跟上,转过几个弯,前方一条小路延伸进山壁形成的夹缝。右侧山壁的一处被削平,刻着念画潭三字。 夹缝中有一条溪水潺潺流出,小路在溪水(…)探入,尽头是山壁环绕的一处空地。一汪潭水泊在其中,应该就是念画潭。 原来这汪潭水是汪活水,盖因此地地貌独特,溪水从山石中流出,先注入了潭内,再由另一侧流出狭缝去。潭水因此格外清澈。 刚踏进此处,昭沅就察觉到有灵气在潭水附近流动,而且气息好像不只一股。那几只引路的猴子跃到了山壁上,从藤蔓上摘了几枚浆果,蹲在潭水边洗了洗,谄媚地送到乐越等人的面前。琳箐没有接,盯着潭水边空旷的某处眯起眼:“有羽族的气息。” 一道光束自她的指尖弹出,飞向那处,好像打中了某道看不见的屏障般飞溅开来,琳箐再一弹指,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竟然有破裂的声音,瞬间出现三个身影。 三个身影都穿着黄褐色的衣服,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身量较高,俊眼修眉相貌清丽,一身薄衫像是丝绸质地,潇洒飘逸。另一个则个头不高敦敦实实,实着土褐色的粗布衣衫,满脸质朴。那名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相貌柔美,眼眶红红的隐约蓄着眼泪,抓着褐色的衣裙瑟瑟发抖,别有一股娇怯怯的味道。 琳箐扬着鞭子:“喂,你们两只小鸟,赶快放开那条蚯蚓,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乐越大奇:“没想到邱老口中的孙儿竟然是孙女。” 昭沅小声道:“是孙子,那个女孩子不是蚯蚓。”抬抓指向敦实质朴的褐衣青年,“他才是。” 乐越顿感颠覆,那名相貌俊美的青年向前一步,拱手道:“几位上仙,不知你们因何事而来,恐怕对我们兄妹有所误会。我们在此是解决一些家务事。在下并没有为难这位邱兄的意思。” 琳箐抬起下巴:“骗鬼呀,没做亏心事,何必要躲起来?” 俊美青年冷冷道:“麒麟上仙此言差矣,最近世道不太平,我等感觉到有强大的灵力靠近,不知是敌是友,一时隐身躲避有何不可?” 乐越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不对,蚯蚓兄看起来蛮健康的,反倒是那个女孩子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琳箐嗤笑道:“很会找理由,可惜你的真身清楚地暴露了事实——你们两只小画眉是打算躲起来把这条蚯蚓当口粮吧。” 画眉青年的神色变了变,一直在偷偷擦眼泪的少女突然跳了起来:“这位上仙,拜托你不要这样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阿邱的,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他……” 少女脸上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哽咽不已。画眉青年转身面向她,冷冷道:“千意,听了麒麟大神的话,你该明白了吧?你与他任谁看来都没有好结果,趁早断绝此念,对大家都有好处。” 少女咬住嘴唇,用力摇头。蚯蚓青年挡在她身前,挺起胸膛:“紫树史,我相信意儿绝对不会伤害我,就算有朝一日被她吃(?)掉,我也心甘情愿,请你成全我们吧。” 琳箐抓着鞭子被晾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乐越叼着一枚浆果拉她退后两步,塞给她一枚果子。 昭沅小声问:“雄画眉和邱老的孙子是不是情敌?” 琳箐闷闷地咬了一口果子:“看样子有点像。” 飞先锋嗯嗯地点头。 洛凌之深思道:“在下倒觉得未必,看他的样子,不像心怀妒恨,倒像严厉的长辈管教晚辈。” 孙奔道:“我赞同洛兄。” 琳箐哼道:“说得好像你们两个很懂一样。我就觉得是情敌。” 孙奔露出牙齿:“要不要赌一把?” 琳箐一个斩钉截铁的“好”字刚要冲出口,那厢名叫千意的画眉少女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画眉青年紫树的面前:“哥哥,求求你!答应我和阿邱在一起吧……” 紫树冷冷道:“决不可能。” 千意泣不成声。 孙奔露出得意的微笑。 琳箐别过头,假装没看到。 蚯蚓青年也跪下一同恳求,紫树的态度依然强硬。乐越几人都跟着倍感纠结,唏嘘不已。应泽咬着浆果品评道:“情这个东西,很是无聊。” 紫树甩开千意恳求的双手,向这方躬身道:“让几位看笑话了。” 琳箐马上道:“啊……没有,应该是我说抱歉才是,方才有些误会……”她好奇地看向蚯蚓青年和画眉少女,“问句有些唐突的话,这究竟是……” 紫树简洁地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数月之前,他的妹妹千意羽翅受伤,跌落在附近,被念画潭边修行的蚯蚓邱常救起。邱常为她敷药疗伤,悉心照料,千意竟然因此对邱常渐生情愫,请求兄长准许她嫁给邱常。 紫树垂下眼帘:“我们兄妹与邱兄本是异类相克,舍妹与其的姻缘定然没有好结果,因此我极力反对。舍妹离家出逃,我来抓她回去,因此争执起来。”他顿了顿,问道,“不知几位到此何事?” 乐越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位邱兄可认识一位名叫邱茗的老人?” 邱常躬身道:“邱茗是家祖。” 乐越犹豫了一下,走到邱常面前,从怀中掏出那颗邱老留下的珠子。珠子在递到邱常面前的刹那发出荧荧的光彩。 邱常的脸上变了颜色:“这……这是家祖的本命灵珠,为何会在阁下手中?” 乐越道:“令祖已经故去了,托在下等将这颗灵珠带着邱兄,他还让在下转告邱兄,望你潜心修炼,早日得道成仙。” 邱常颤手接过灵珠,终于问出了乐越意料之中的问题:“家祖他老人家一生为善,从无仇家,敢问因何亡故?” 乐越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道:“我们见到令祖的时候,他已经遇害,只留下魂魄给我们报信。” 邱常颤声道:“敢问,家祖替各位报的是什么信?” 一旁袖手而立的紫树面无表情道:“看这位少侠的神色,邱兄的祖父应该是亡于我羽族之手。” 蚯蚓青年和千意的脸一瞬间都失去了血色。 紫树继续道:“几位大神之中有龙神。令祖前去报信,不可能是别的事情。实不相瞒,我也已收到消息,凡几位大神经过之处,都要暂且躲避。听闻前方道路,凤神已派手下清扫。龙凤大战迫在眉睫,邱常,所以我才一直说,你和千意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有好下场。” 他绕过僵立的邱常,拉着千意后退几步,千意踉跄地随他退到一边,抬起茫然的泪眼看向他:“龙凤大战关我们什么事呢?我们不是凤凰,阿邱也不是龙……” 紫树残酷地望着她:“你觉得邱常的祖父身亡是凤凰亲自动的手?” 千意的目光终于变成了绝望,摇摇欲坠地身体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 应泽眯眼看了看紫树:“小辈,你不是寻常的画眉精吧。” 紫树躬身一揖:“晚辈紫树,乃咸禄州羽灵之首。” 应泽微微颔首:“果然,怪不得此地如此不隐蔽,这条蚯蚓还能留着一条小命。” 此话一出,捧着灵珠僵立的邱常似乎有了点反应。 紫树继续躬身道:“并非所有羽族都想参与此事。晚辈大胆说一句,龙凤恩怨本与我等无关,大部分羽族都不想被卷入其中。” 琳箐向上指了指:“可天上那些是怎么回事?” 紫树面无表情道:“大部分并非全部,凤凰乃羽族之首,护脉凤神又把持凡间气运,某些羽灵有心攀附本在情理之中,(?)如我虽是咸禄州羽灵之首,亦可能勉强让本州之内羽族与他族之间不起冲突,但如果真有一意孤行执意参与的,我亦不便阻拦。” 琳箐道:“有道理啊,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两边都不想得罪,选择明哲保身。” 紫树拱手道:“多谢麒麟大神体谅。”拉起千意,“我与舍妹先告退了。” 千意定定地站着不走,流着泪的双眼仍然痴痴看向邱常。紫树用力把她扯到身边:“邱常,从今后你与舍妹便当作从未相识吧。” 邱常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千意的手臂:“请紫君应允我和千意在一起。” 紫树皱眉道:“邱常,且不提你与千意异类相克,单说你与羽族之间新添的血仇,就不该说出这等疯话来。” 邱常挺直脊背,一字字道:“杀我祖父者,既非千意,也非紫君。我只与那凶手有血仇。我和千意真心相爱,就算异类相克又如何。” 一瞬间,他淳朴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千意露出不敢置信的喜悦,挣脱紫树的手扑入邱常的怀中。 “阿邱阿邱,就算天塌地陷,就算我被逐出羽族,就算凌霜山和整个世间的山都倾倒,就算念画潭和所有的潭水都干涸,我也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紫树的整张脸都绿了。乐越昭沅淋箐皆静然(?)。 应泽哼道:“小情人真是肉麻。” 孙奔抱着手臂感叹道:“这位画眉兄,看来你是拦不住喽。” 紫树满脸阴沉复杂的神情,沉默不语。 千意又拉着邱常双双跪下,哀求地看他:“哥哥。” 紫树喃喃道:“你被一时的情感冲错了头,希望来日不要后悔。” 邱常坚定地道:“我不会后悔。” 千意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我也绝对不会,念画潭会保佑我们,让我和邱常永远不分开。” 紫树捂住额头,长叹一声:“也罢,我只当没你这个妹妹,日后你是生是死,与羽族再无关系。”又冷冷盯着邱常,“你既然不顾异类相克,执意要和千意在一起,倘若今后出现问题,也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他一甩左袖,附近潭水边的一块石头变成粉碎,“但你若别有居心,或有朝一日敢负千意,这块石头就是你的下场!” 邱常连连应允。 紫树复长叹一口气,向乐越等人躬身一礼:“几位大神,容我先行告退。我会尽力担保咸禄州羽族不参与此事,也望几位若与凤族开战,不要牵连无辜羽族。” 琳箐立刻道:“放心吧,我们不是凤凰,无辜连坐这种缺德事才不会干。” 紫树道了声谢,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千意与邱常,化做一只画眉,振翅离去。 邱常搀扶着千意自地上站起。洛凌之微笑道:“千意姑娘的兄长虽然声称与你再无瓜葛,却又对邱常兄说了那番话,可见对你的关心。” 千意拭去泪痕,露出羞涩的笑容:“嗯,我知道哥哥他一向嘴硬心软,他最疼我了,才不会真的不管我。” 一路走来,总算碰见了一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乐越也颇欣慰,但想起邱茗老者,心中又有些沉重,便向邱常抱拳道:“念祖之事,归根结底是由我们而起,实在抱歉。” 邱常郑重地把珠子收进怀中:“祖父之仇,我一定会报。他老人家在给诸位报信之前已经遇害,与你们并没有直接关系。我一定会查出凶手究竟是谁!” 千意担忧地抓住邱常的手臂。 琳箐扬着鞭子道:“不管是谁,授意此事的是凤凰,我们定然会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替你讨回公道,你放心啦。” 千意的神情中露出怯意,岔开话题道:“是……是啊,此事,可以从长计议。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伴你。对了,几位大神是否还急着赶路?你们快些走吧,我听哥哥说起过,这一带的土地去天庭禀报一个什么重大人物的消息,可能战事最终连天将都会卷进来,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乐越和昭沅神色僵硬地瞄向应泽,他们害怕老龙发狂,没有告之沿途的土地去天庭禀报应泽行踪之事。没想到画眉少女为了赶他们离开,随口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应泽正背着手端详一旁的山壁,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也许这句话他未曾留意听到。 第93章 乐越跟着心中一紧,应泽端详的那块山壁上好像隐约刻有字迹,不会是昔日卿遥师祖在此处留下的痕迹吧?听千意竟然对几位大神说出如此失礼的话,邱常十分紧张,却见乐越对千意的话浑不在意,反而立刻扭头看向一边,他有些奇怪,便也向那处看了看,释然道:“大神对石壁上的题字感兴趣?那是十几年前一对情侣留下的字迹。” 乐越闻之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只要与卿遥师祖无关便万事大吉。 他也凑过去看那块石壁,削平的石面上凌乱地刻了不少句话,有两行最为清晰。其中一行刻痕娟秀,曰“君为松柏,妾为萝蔓,相依相缠,不离不散”。旁侧一行则字迹刚劲,刻道“今生唯愿娶阿萝一人,永不分离”。看得乐越一阵肉紧。 但跟着旁侧的几行凌乱的刻痕却只有那个娟秀的笔迹。 “昔言不离今却散,为那般,可笑可笑,莫叹莫叹”。 “松柏无情,藤萝已断,从今后,万般皆散”。 “过往种种,是幻是空,但见刻痕,无限嘲讽”。 原来,这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乐越微有唏嘘,琳箐恨恨道:“这个世上人渣男总是那么多!” 在场的所有雄性集体沉默。 片刻后孙奔道:“这位邱兄如今与画眉姑娘喜结连理,居然还留着这些字迹,也不怕不吉利。” 邱常道:“我们不像凡人那么讲究,看着这些字,反而提醒我们要真心诚意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乐越端详着字迹道:“看来这两人都是江湖中人,而且武功不低,字迹明显是用剑刻上去的,一气呵成,飘逸流畅。可见两人或是世家子弟,或出身名门大派。” 邱常道:“他们的来历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当年他们的确都佩戴着长剑,衣衫也都很精致,确实不像普通的凡人。” 邱常接着说,两人在石壁上刻字立誓后就离去了。一些时日后,那个女子独自回到这里,很伤心地哭了很久,砍坏了一些树木,最后留下一段刻字。后来,她又来过两次,每次都刻下一段字迹,而后便再也未出现。直到两三年前,那女子又来到此处,看着这些刻痕很久,最后,很平静地离开了。 琳箐阴森森地道:“不知道抛弃她的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邱常道:“山壁有灵性,映下了他们的样子。”看向应泽,“可能这位上君方才已经看到了。” 琳箐诧异:“咦?老龙你看到了什么?有好东西也不告诉我们一起看。” 应泽慢吞吞道:“是你们法力未足发现不了,反倒怪本座?” 说罢(?)走到近前,手在石壁上一拂,壁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男一女携手而立的虚像。 虚像的面目蒙眬,只见那男子一身石青长衫,俊逸风流,女子身着碧绿衫裙,妩媚婉约。二人站在一处,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神仙眷侣”这个词语。 昭沅抬爪子揉揉眼,它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尤其那个男的。 乐越也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眼熟?” 应泽道:“唔,自然眼熟。”石壁上的虚像一变,却是一名女子独自站着的情形。邱常道:“这是那女子最后一次过来时的样子。” 乐越等都吃了一惊,虚像中的女子依然穿着碧绿的衣裙,发饰形容都不再年轻,带着成熟的端庄妩媚风韵,分明就是绿萝夫人。 怪不得刚才年轻男子看起来如此眼熟了,十有八九,他就是安顺王! 哦哦!这里极有可能是安顺王与绿萝夫人当年的定情之地,更有可能见证了安顺王对绿萝夫人始乱终弃的全过程! 真是意外之喜。乐越迅速从随身皮囊中掏出一大张纸按上墙壁。 琳箐奇怪道:“你做什么?” 乐越再摸出几样工具:“当然是把这些字拓下来,比对一下证据,看看到底是不是安顺王和绿萝夫人。” 孙奔击掌道:“不错,说不定这些字来日能派上大用。” 乐越拓下字迹,揣进怀中,众人告别了邱常和千意,离开念画潭。 走出峡道后,琳箐又回头向念画潭方向看了看:“你觉得,他们两个真的能顺利地在一起吗?” 她这句话是向乐越说的,神色竟然带了几分茫然。 乐越奇怪地看着她:“怪了,你怎么突然这个样子,都不大像你了。他们两个在一起后肯定会有波折,不过,只要他们互相喜欢,就像现在一样坚持,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琳箐的双眼中微微有异样的光彩闪烁:“我觉得也是。那么乐越……假如,你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啊,也可能有点不同,不过不属于同类这点又有些相似,你……会怎样……” 孙奔轻咳了一声,昭沅默不作声地绕到应泽的另一侧,离开他们远一点,洛凌之淡然地欣赏着天边的一抹晚霞。 乐越含糊道:“这个……不好说,要真发生了才知道。” 琳箐眨眨眼:“总可以先想象一下吧。” 乐越打着马虎眼:“想象不出啊,我不是邱兄,不会有画眉姑娘看上我。难道要我想象和一只凤凰有些什么?这个……” 应泽肃然地插嘴:“如果是凤凰,本座不允许你们有好结果。记住,你已和小昭沅定了血契。” 乐越嘿然道:“我当然不敢。” 琳箐拉下眼狠狠瞪了一眼应泽,再瞪向乐越,丢下一句:“我去前面探探路。”嗖地消失不见。 昭沅复杂地看了看乐越,洛凌之继续淡然地看着天边,孙奔再咳嗽一声,飞先锋怪叫两下。 众人默然走了片刻,应泽突然停下脚步:“本座到此就不再和你们同路了,你们几个小辈好自为之。” 昭沅、乐越、洛凌之和孙奔都始料未及,愕然站定,负气走在最前面的琳箐也风一般地奔回来:“老龙,你说什么?你要走?” 应泽踮起脚抬手摸摸昭沅的头:“勤奋修炼,或者可以有所突破。” 琳箐讶然问:“老龙,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你为什么要走,要去哪里?” 应泽皱眉:“本座就是懒得再听你这只小麒麟成天聒噪,还有卿遥的徒孙,毫无前途,甚是无趣。本座要去凡间的别处逛逛。” 乐越抓抓头:“应龙殿下真的要走?在下还想欣赏你老人家大战天庭的英姿。殿下总是教导我们要勇于灭天覆地,但若没有亲眼目睹,就觉得这是一句空话,不真实。” 应泽哼了一声,昂头看着远方。 乐越满脸遗憾:“貌似这一路上,我们没遇见土地神,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殿下,纷纷去天庭报信。我还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殿下大战天兵,开开眼界了,唉。” 昭沅疑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各处都有土地神,为什么只有我们前往京城时,他们才去天庭报信。” 乐越摸摸下巴:“这个,也不难猜想,应泽殿下和我们在一起,一直收敛气息,那些平常的小神仙自然识不破殿下的真身。可是在九邑时,殿下对那只凤凰出手稍作惩戒,之后,凤凰定然是把应泽殿下的事情通报给了各路土地,于是他们一察觉殿下的气息就去天庭报信。” 琳箐问:“可凤凰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呀?他们应该知道应泽殿下根本不怕天庭。” 乐越道:“可能他们觉得我们会怕吧,说不定我们就会和应泽殿下划清界限,这就正中他们下怀,少了殿下震慑,他们对我们使用阴谋诡计肯定得心应手。” 琳箐道:“哼哼,谁那么傻会上这种当。天庭算什么,傻龙都吐珠砸过天!” 乐越叹息:“可应泽殿下觉得我无趣,昭沅傻,你聒噪,杜兄和商景前辈太迂腐,凌之太白,孙兄太黑,所以决定要抛弃我们。以后的日子注定崎岖,我们没有靠山了。” 孙奔抱起双臂:“先说好,乐少侠,凡人孙某能帮忙对付,什么神神鬼鬼的就不要指望了。” 洛凌之简短道:“在下亦是。” 乐越抬手拍拍昭沅的肩膀:“以后我们只能指望你和琳箐了。” 昭沅呐呐道:“还有商景吧。” 琳箐翻翻眼睛:“老乌龟壳很硬,当当挡箭牌治治伤还可以,论打就不行了,可能还不如飞先锋呢。呃,对,京城可是凤凰的地盘,很多凤凰都在。” 老龙不要走啊,你走了,一路上那么多点心给谁吃啊~~乐越复又长长叹息:“没办法,我等只有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了。暂时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到了皇宫,起码好吃的东西挺多。对了,凌之,这个你懂的可能比我多,皇宫里的人一顿饭有多少个菜来着?” 洛凌之思索了一下:“我曾听家师提起,宫中的餐食依身份而定,最低例制,早膳应该有十八道菜点。” 一直昂首望远方的应泽侧转回身:“卿遥的徒孙,不必再兜圈子,若觉得京城难行,本座就勉强再陪你们走一段。毕竟本座还欠你的情。” 乐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当真?”笑嘻嘻地抱拳,“多谢应龙殿下。在下也还欠着应泽殿下三年的饭食,尚未还清。” 应泽淡然地嗯了一声,踱到昭沅身旁,昭沅把留在袖子里的一枚浆果捧到他面前。 应泽抬手接过,望向天边的残阳。 四百多年前,他刚从寒潭中出来,亦曾有人问他:“泽兄为何不与在下同路?” 他简短地道:“我身犯天条。” 那人神色一亮:“天条啊,我只在传说中听过,如此更要与泽兄一道,长长见识。”那时亦是黄昏,落日红霞,跨过四百余年后,情景依旧。 回到定南王扎营处,乐越拿着从石壁上拓下的字样,直接去询问定南王:“不知王爷认不认得安顺王爷的笔迹,请帮忙辨认一下,这幅字是否出自安顺王爷手笔。” 定南王接过纸条端详片刻:“郡王爷的字迹本王只见过几次,确与此幅十分相似。” 乐越道谢收起拓本,定南王没有询问这幅字的来历。 第二日清晨拔营,昭沅随在乐越身后走向马车,望着前方疑惑地定了定,昨天看见安顺王年轻时的影像后,它便曾觉得,那个身影与谁有些相像,此时,这个念头又浮上脑海。 洛凌之站在马车前遥遥向他们道:“今天天色不错,再用不了几日,便可到京城了。” 乐越道:“是啊。”回头拽住昭沅,“快些。” 昭沅拍拍额头,不可能,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一行人马再走了几日,终于到达了距离京城数十里的雍州城外。定南王下令在此驻扎,刘公公与传令兵先去京城报信,待圣谕下达,方可进京城。 乐越在营帐中徘徊,心情有些异样。在京城之中,也许有些谜团便可解开。皇帝,安顺王,太子,护脉凤神,这些人物究竟与他有怎样的关系。父母之仇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乐越隐隐感到,这隐情定然不简单。 昭沅站在帐外的一棵树下,背靠大树遥望京城的方向。 这里的空中有种特别的气息,让它的内心起伏难平,好像有很遥远的记忆被渗透到此间(?)的气息唤醒,萦绕在心中,模糊且熟悉。 琳箐走到它身边:“站在这里,是不是感觉到(?)熟悉和异样?”她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拍拍昭沅的肩膀,“因此你是护脉龙神,京城是这个朝代王气聚集所在,你龙珠里的龙脉中留着你的父王还有前代的护脉神对京城的记忆。” 就算现在的京城已被凤神占据,可龙对王气的感应未曾改变。 琳箐道:“我们护脉神各有独特的属性,比如我们麒麟好战,所以护佑武将;乌龟他们温吞,所以护佑文臣;凤凰花俏,工于心计,所以护佑后妃;而龙天生就是帝王,因此,即使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也长久不了,本性不合。” 龙脉因京城的气息在龙珠内翻腾,昭沅似有所悟。不错,这是护脉龙神的天性,因天性而生的命运,大概就是天命的由来吧。 琳箐微笑问:“怎么样,有没有悟到我说的道理?” 昭沅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我以为只有商景才会说道理。” 琳箐弹弹它额头:“那是我平时不愿意故作深沉啦。别忘了,我是护脉麒麟,比你多活了几百年呢。” 她的笑容中有异样的神采,昭沅在这一瞬间,方才彻底感到,虽然琳箐平时唧唧喳喳,可她与凡间普通的女孩子毕竟不同。再怎么好像寻常的女孩子,她都是护脉神。 乐越站在帐帘挑起的缝隙,看向昭沅与琳箐所站的方向,有声音道:“越兄,你在看什么?” 乐越循声转头,却见洛凌之不知何时站在帐边。乐越将他让进帐中,洛凌之向着方才他所望的方向看了看,含笑道:“我一直觉得,琳姑娘和昭沅好像亲姐弟一样。” 乐越嘿然道:“如果昭沅再长大一点,说不定他们两个挺般配的。” 洛凌之疑惑皱眉:“越兄,你这话可有些不着边了,再怎么看,琳姑娘都比较喜欢你吧。” 乐越咳了一声:“洛兄,你几时变得这么八卦了。再说,琳箐她是神,我只是凡人,没可能了。” 洛凌之道:“蚯蚓和画眉都可以在一起,凡人和神有何不可?” 乐越摇首:“不一样,凡人的寿命在神的面前像朝露蜉蝣。而且,琳箐那个性我可吃不消。我还是喜欢脾气好一些的,嘿嘿。” 洛凌之笑了笑:“也罢,我就不多事了。我过来是和越兄说,我与孙兄想提前进城,各自找个落脚的地方。” 乐越不解,洛凌之道:“越兄,你不会忘了吧,身无功名的平民无法进入皇宫。我与孙兄又没有通神化形之术,不能相陪了。我二人商议,京城之中坊市之间往往能打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我们便各位找个地方赁屋居住。越兄在宫内,我们在宫外,有昭沅琳姑娘等可以帮忙互通消息,这样内外都有照应,比较稳妥。” 他这番考虑十分周详,乐越真心道谢。 洛凌之微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而且那日在青山派山顶上,师弟曾告诉我,师父已来了京城,我正好有话想问问师父。” 重华子老儿可不是个好角色,乐越道:“洛兄,你要万事小心。”在洛凌之面前,不好太说重华老儿的坏话,只能道,“你师父现在肯定和当年不同了。” 洛凌之应允他自会小心,又道:“杜世子已被绑了一路,入京城进皇宫之前,不知杜王爷能否将他放出来。” 提起此事乐越就头疼,定南王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当真把杜如渊绑了一路,如果不是有商景随时施法帮他舒活筋骨,好端端一个杜世子肯定被绑残了。按照这个势头来看,说不定杜王爷真的会牵着五花大绑的儿子去皇帝面前跪地请罪。 当天晚上,皇帝即着另一位宦官总管白公公与几名禁卫前来宣旨,命乐越、定南王、定南王世子杜如渊明日辰时入宫见驾。 定南王下令拔营启程,赶到距离京城十余里的郊野处驻扎。 安顿下来之后,乐越趁机去找定南王谈判:“王爷,明日在下与王爷世子一道见驾,是否将世子放出来?世子只是帮助在下而已,王爷绑着世子,等于是说我有罪。索性王爷也将我一道绑了去面圣算了。” 定南王冷冷地道:“乐少侠请放心,本王今夜就给那逆子松绑,明日陪同见驾。” 乐越总算松下口气,揣着安心的答案而归。琳箐拽着昭沅和应泽,隐匿进杜如渊的小帐篷中盯梢,看看定南王是否信守承诺。 直到半夜子时,定南王方才进了关押杜如渊的帐篷,命左右兵卒退下,解开杜如渊身上的绳索。 杜如渊的双臂终于重获自由,恭敬垂手道:“爹。” 定南王道:“圣上已下旨,命你明日陪那乐姓少年一道入宫见驾,为父也陪同前去。” 杜如渊低头:“给爹添麻烦了。” 定南王盯着他,突然抬手,又狠狠一掌掴在杜如渊脸上。杜如渊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捂住脸。 琳箐跳起来,化作人形的商景一把按住她的手:“这是他们父子的家务事。” 那厢,定南王冷冷向杜如渊道:“知道为父为何要打你么?” 杜如渊垂首道:“不管爹相信与否,帮扶乐越,乃儿臣之命。” 定南王冷笑:“命?你知道什么是命?你又知道现在所做之事代表了什么?愚蠢!” 杜如渊不做声,定南王狠狠一甩衣袖:“你今年方才几岁?读过几本书,看过多少世情经历过多少事?自做聪明玩弄政事,这些岂是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玩得起的?愚蠢至极!若非今上要用你们做棋子,你们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为父,你娘,还有万千无辜性命,都要因你等的愚蠢变成陪葬!”盯着垂首不语的杜如渊,定南王满脸怒容,“我绑了你一路,就是希望你能多长些脑子,看清楚事态,不想你竟依然如故。你可知道,我为何从小便不让你习武,就是不想让你与为父年少时一样,牵扯进政乱之中。从古至今,权谋争斗便是一个无底深渊。我像你这般年龄时继承王衔,宦海沉浮数十载,至今仍不敢懈怠分毫。你果真想弄权谋术,好歹不要如此愚蠢,玩这种三岁孩子可笑至极的把戏,给我滚去多读几本书,潜心历练,待十余年后你年届而立,或者方可有谈政的资格。” 杜如渊缓缓道:“爹,木已成舟,一切已晚。” 定南王闭上双眼,长叹一声。他保养极好,相貌看起来只有三旬上下,但这一叹之下,眉目之间出现了无限沧桑:“我是你老子,就算陪你一道粉身碎骨,亦只能当作是命,但南郡万千无辜性命若被你牵连,你可担得起?” 杜如渊道:“爹如果与安顺王开战,胜负未必。” 定南王冷笑摇首,神色无奈沧桑至极:“真是乳臭未干的小儿才说得出的无知之言,一动刀兵,必定生灵涂炭,无辜累伤。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你读的几本书,都读到了哪里?” 杜如渊道:“若不为战,何以养兵?” 定南王道:“兵可为善,固土安国,亦更可为凶,故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 杜如渊道:“父亲引圣贤之言,论之固然有理。然如今安顺王把持朝政,太子无知暴戾,倘若继位,后果可想而知。国亡而弗知,不智也;知而不争,非忠也。” 定南王道:“无知!那乐少年难道是明君之选?据我一路察得,其确实品德淳厚,但一无知,二无才,举一庸人为君,更加可笑。即便今上以他为子,与太子相抗,朝中文臣武将无一会认同。太子之所以为太子,乃是因为他背后的安顺王。慕延其人,虽心机深沉,却文韬武略兼备,有服人之资。否则你当真以为,众臣会认可一个外姓的黄口小儿继入皇室,端坐朝堂?” 杜如渊不语。 定南王再叹道:“此时已如你所言,木已成舟,再多言亦枉然。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拂袖摔开帐帘离去。 琳箐昭沅和应泽方才现出身形。 昭沅向杜如渊道:“其实,你爹挺疼你的。” 杜如渊唉声叹气地摇头不答。 琳箐挥着拳头道:“书呆,别信你爹的!竟然说乐越还不如那个傻瓜慕祯!那个安顺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护脉麒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见他连洛凌之都不如。乐越可是我和昭沅一起看上的人。” 商景又变回乌龟趴到杜如渊头顶。 昭沅扯扯琳箐的衣袖:“我们走吧。”它想杜如渊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需要沉淀一下。 而且,它更看出,杜如渊的爹虽然训斥了杜如渊半天,实际是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帮忙的。 回到乐越的小帐中,它将所见告诉乐越,乐越唉了一声:“杜王爷说的话句句在理。倘若连杜兄全家与南郡都遭连累,我更是罪无可恕了。” 琳箐瞪着他道:“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一定要打败凤凰太子安顺王,现在只能赢不能输了。” 乐越神色郑重地点头:“不错。” 天未亮时,乐越便整衣起身,洗漱完毕,定南王命人准备了一些饭食,乐越稍微填填肚子,走出帐篷。 昭沅、琳箐和应泽隐身跟随,帐外已备好马匹,定南王身着深紫鹤纹王服,紫金冠束发。杜如渊也换上了浅紫的世子袍服,衣衫上亦绣着祥云仙鹤的暗纹,乐越等只见过他刚到九邑城时那身孔雀般的华贵行头,初见他穿上如此正式的服饰,雍容之气顿现,但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琳箐咂嘴道:“杜书呆挺有世子模样的嘛。” 乐越下意识地接口道:“杜兄本来就是世子。” 话一出口,就见周围的兵卒都满脸奇怪地看他,方才醒悟琳箐正在隐身,自己在外人看来相当于没头没脑自言自语了。尴尬一笑,翻身上马。 孙奔遥遥在一顶帐篷旁抱臂观望,洛凌之走到近旁相送:“越兄进宫一切小心,我与孙兄待到天亮就进京城。” 乐越向洛凌之道了声保重,扬鞭启程。 第94章 天边隐约泛白时,一行人策马行到京城大门外,随行的侍卫下巴向守城卫士递上信物。 卫士验看完毕,打开城门,放行入城。 此时天刚隐约亮,京城却已开始喧闹,宽敞的街道两旁店铺已在忙着开门,摆摊的小贩推着叮当作响的小车争着在路边占据好位置。悬着饭馆酒楼字样的门内窗中飘出饭菜的香味,和着摊贩的吆喝声缭绕街上。 脚下道路宽阔平坦,楼阁林立,世俗太平之中一派繁盛恢弘气象,这里,毕竟是京城。 走过最繁华的朱雀街,进得玄武门,皇城便在眼前。晨色苍苍,宫墙巍峨,绵延宫阙层叠的朱檐挑着晨光。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 乐越跟随定南王和杜如渊在承天门外下马,步行入内。皇帝已命两名宦官在门内等候,引着他们一路前行。 乐越与那两个小宦官搭了搭讪,得知两人一个名连六,一个名边张,引得乐越忍不住问:“你们的总管公公是否叫清一色?” 连六公公道:“回禀这位,奴才们的总管公公名叫白三元。” 乐越土包子初进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恨不得脑袋一圈都生出眼睛,穿过这个门那个门,经过那个殿这个殿,乐越两腿发酸,忍不住偷偷问杜如渊:“喂,杜兄,快到了没?” 前面引路的边张公公回头向他一笑:“莫急,快了。” 乐越汗毛微竖。 昭沅也觉得眼睛不够看,虽然整个皇城弥漫着浓郁的凤凰气息,但的确很气派,比之表舅公的水晶宫各有千秋。 应泽品评道:“皇宫不错,卿遥的徒孙,和昭沅一道拿下它。” 琳箐道:“还好啦,就是鸟毛气重了点。” 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门多少殿多少玉桥后,小宦官引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拐过游廊,到得一处偏殿廊下:“王爷、世子和这位请在此休息。” 乐越进了殿内,按照小宦官的指点在一张椅上坐下,酸疼的双腿终于得以休息,又请教杜如渊道:“杜兄,是不是现在就等皇上传唤了?” 杜如渊还没回答他,边张公公又抢先开口道:“这位莫急,面圣之前,还需一事。” 话落音未久,又有几个小宦官捧着托盘漆盒而来。 连六公公向乐越道:“这位请随我来。”引他走到偏殿内间,内间正中居然放着一大桶水,小宦官们将漆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取出手巾等物,托盘的缎子下覆盖的原来是一套衣衫,连六公公向乐越道:“请脱。” 几个小宦官一拥而上,手脚麻利地开始扒乐越的衣衫。 乐越措手不及,挣扎抓着衣襟道:“我自己来就好。” 连六公公掩口笑道:“怕什么,这是奴才们的份内事,脱几回就习惯了。” 夏天衣衫单薄,没两下乐越就被扒个精光,进了水桶中,小宦官拿起几个瓶罐碟碗往桶中洒了几样汁液,倒了几种粉末,乐越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进了汤锅的鸡,现在正进行到放调料这个步骤。 连六公公一一介绍道:“这是芙蓉露,做沐浴用皮肤会特别细滑,这样粉儿是西域进贡的药浴粉,清窍提神,这样……” 乐越头皮发麻,几个小宦官拿着浴布手巾仔细将他擦洗一遍,连六公公在一旁指点乾坤:“那里那里,指头缝里别留泥渍,还有这边这边,耳根后面用力擦擦……” 乐越从头到脚被洗涮打磨一遍,好像一只煮熟的龙虾一般红彤彤地出了浴桶,换上簇新的衣衫。 他这辈子头一回足踏丝履,穿上这种公子哥儿才穿的宽袖长衫,软绸的料子又轻又薄,凉滑地贴上皮上,让乐越觉得十分不踏实。小宦官熟稔地替他用干布擦拭湿发,抖扇至半干,绾发束冠。 整治完毕后,连六公公上下打量,满意点头:“好,好,这才是能面圣的样子。” 乐越出了内间,杜如渊双眼一亮,笑道:“乐兄真是焕然一新。” 琳箐的双眼闪着夜晚的星星:“乐越真是太帅了!只是这身衣服有点阴柔,体现不出他的豪气!” 昭沅小声嘀咕道:“有点别扭。”这身行头好看是好看,穿在乐越身上好像借来的,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衬。 乐越假装自言自语,从牙齿缝里向隐身在身边的昭沅道:“这就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再等了片刻,有小宦官在门外宣道:“皇上有命,宣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凤乾宫中见驾。” 凤乾宫乐越倒是听说过,正是皇帝老子的寝宫,看来皇帝的确病得不轻,召见臣民都出不了寝宫了。 内宫之中,此时也正议论纷纷。 皇帝竟然将那个自称皇族之后的乡野少年招进宫来,此等大事不仅震惊朝野,也让后宫大大震动。今日乐越奉召进宫,宫娥小宦官们都在好奇议论,不知此人长成什么模样。 澹台容月在殿阁中坐,听得外面的小宫女和小宦官们嘀嘀咕咕议论,心中七上八下。 这个时候,乐越应该是已经进宫来了。 见了皇上后,他会怎么样?太子和国师不会突然发难,命人把他抓起来吧。 门外的小宫女正在低声道:“……看见的人有没有过来说的,那乐越长什么样子?听说他懂妖法,相貌粗陋,还会变大变小,好像个长翅膀的猴子一样。” “不是说皮肤黑,身材魁梧,曾经当过土匪吗?” “不对不对,是一个鬼魅般的年轻道士?” “都错啦,刚刚琼雪听齐和说了,那个乐越长得一点都不粗陋,模样很俊朗,不比太子差,定南王世子更是比传说中还好看。” 澹台容月坐立难安,廊上又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来了来了,他们进了内宫,去凤乾宫见驾了!” 澹台容月蓦地站起身,疾步跑向门边,又微觉突兀,稳住身形,缓缓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老天老天,你一定要保佑乐越他平安。 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揣度,不知这乐越形容如何人品如何。 这次以他来对抗安顺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愿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保佑,这个乐越,不是个难以驾驭之辈。 回廊上悬挂的珠帘清脆做响,小宦官跪地禀报道:“皇上,那乐越与定南王、定南王世子一道来了。” 和韶从软榻上起身,整衣正坐:“宣。” 第95章 乐越随在小宦官身后,步入皇帝的寝宫凤乾宫。 迈入门槛,便闻见浓浓的药气。乐越常年挖草药卖钱,还长在山下镇子里的药铺打零工,对药草气味十分熟悉,嗅得出药气中有茯苓,柴胡,贝母并冬虫夏草的味道。 难道皇帝的病其实是肺疾?凤乾宫甚大,乐越先看脚下,精巧的镂花砖地,花纹已被磨得有些模糊,并非传说中皇帝老子的住处那般遍地金砖。再看四周,墙不是很新,挂着几张山水字画,没有糊满金箔。深朱色的厅柱半新不旧,乐越偷眼迅速扫了一下房梁,未瞧见传说中晚上又来照明的大夜明珠,反倒是墙角停住旁摆着铜质的灯架,色泽颇老旧,不过擦得很亮。 店中的桌椅摆设,也都半新不旧,四处垂挂的薄纱帷幔中绣着三尾凤纹,用的貌似不是金线。 其实,乐越脚下次的转不比金子便宜,房梁和厅柱是凤翼杞梓木,半新不旧的桌椅为小叶犀角檀,连灯架下垫的那方小小的席垫都是只长在江南某地水边的玉线香蒲编就,沿的是一匹千金的紫槿麻布边,沿边的线是西域进宫的雪蚕吃金丝楠木叶所吐得丝,墙上的山水字画出自陆探微与张芝手笔。这些,乐越自然统统看不出。 所以皇帝老子的寝宫挺让他失望,这也太寒碜了,除了屋子大点,还不如狐老七的狐狸洞奢华。狐狸洞里的大花瓶上还镶着金边来者。 看来当皇帝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享福,今上大概因为不被凤凰待见,所以如此落魄。乐越闻着药香,心中陡升同情之意。 凤乾宫中服侍的宫女和宦官很多,殿中却静悄悄的,连大声呼气的声音都没有,引他们进来的小宦官脚步极轻,乐越不由自主也随着放轻了脚步,小宦官打起珠帘,引他们进入内殿。 遥遥见上首的椅榻上端坐一人,身穿深朱阔袖玄黑袍,头戴珠冕,乐越还没来得及细看,身旁的定南王和杜如渊已倒身跪拜,乐越也跟着跪倒叩首。 皇帝道了声“平身”,声音甚是年轻,语气平和,稍嫌中气不足。乐越在定南王和杜如渊之后爬起身,尚未站直,便听见皇帝问:“哪个是乐越?” 乐越躬身道:“草民便是。” 站在皇帝身后的小宦官立刻大声喝道:“大胆!回皇上话竟敢倨立不拜!” 乐越郁闷之,刚要再跪倒,皇帝已温声道:“并非在正殿中,不必拘礼,站着回话吧。”微微一顿,“你上前一些。” 乐越躬身谢恩,向前些许。皇帝再道:“把头抬起来,让朕看一看。” 琳菁隐身在乐越身后不耐烦道:“这个皇帝烦不烦,想看清楚乐越就一次把话说明白,一句话拆成几句真啰嗦。” 商景在杜如渊头顶瓮声道:“把一句话拆成几句正是凡间帝王与官场必会的学问之一。” 乐越遵旨抬头,趁机觑清圣容。 座上的天子年纪约莫比孙奔长了少许,身着绣凤纹的帝袍,面容苍白文秀,身形瘦削孱弱,注视着乐越微笑道:“好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乐越再弯腰:“皇上过誉了。”心里大不敬地想,皇帝长得实在不像皇帝,倒像个病怏怏的小书生。认太子这么大的儿子太不靠谱了,认太子做弟弟还差不多。 昭沅小声在乐越耳边道:“这里没有凤凰,皇帝身上的生气好薄。”生气淡薄,周身还有淡淡的灰气,这个皇帝命不长久了。 皇帝沉吟道:“乐越,乐越,这个名字也甚好。听闻你在玄道门派长大?” 乐越回道:“草民曾是青山派弟子,这个名字是昔日的师父给起的。草民这一代的弟子,都是乐字辈。” 皇帝含笑道:“原来如此,太子也是从小在玄道门派长大,似乎与你还是旧识。你如何进的玄道门派?” 乐越顿了一顿,道:“草民的父母在十几年前的涂城之乱中亡故,是昔日的师父救下了草民,将草民带回了青山派。” 皇帝似是不经意地问:“你的身世,也是你的师父告知与你的?” 乐越微微一凛:“不是。草民昔日的师父只是恰好经过涂城时将草民救出,并不知草民的身份,他老人家只是告知草民,父母亡故于涂城之乱而已。” 皇帝颔首,咳嗽了几声,接过一杯茶水饮了一口,接着道:“既然如此,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 乐越沉声道:“因种种机缘得知。” 皇帝微微一笑,关于这个“种种机缘”究竟是什么,他没有细问,因为不需要。他转向定南王道:“此事多亏杜卿,帮了朕一个大忙,致使皇族血脉不至于流落在外,杜卿与世子,朕自有封赏。” 啊?乐越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一语。那厢定南王已躬身道:“臣谢皇上隆恩。” 乐越本想说,定南王爷与世子和此事也毫无关系,偏偏皇帝说了个功字,又说了个赏,他的话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说定南王无功不需赏?他也想得到,自己没钱没势没背景,和杜如渊一路在一起,换了谁是皇帝,都会猜测他乐越是不是定南王不服安顺王,一手培植起来的傀儡。多说只会越描越黑。定南王已经慨然扛下了这个罪名,乐越便没再开口,想先等着皇帝的态度明朗些再做打算。 御榻之上,皇帝勉力压下一阵咳嗽,许久,方哑声道:“乐越生在民间,倘若未经验证,朕就将你纳入宗室,恐怕朝中众臣,天下百姓,都不会信服。涉及皇室血亲,朕亦不可能草率,须得经由几道测试验证,才能最终定下你的身份。” 琳菁嘀咕道:“测试?乐越这支血脉在外面一百多年了,皇帝又没有傻龙的龙珠那么好用的东西,要怎么测啊?” 定南王已出声询问道:“敢问皇上,要怎么测?” 皇帝站起身,缓缓道:“朕要在太庙正殿内,太祖与太宗皇帝神位前,与乐越滴血认亲。” 乐越在心中呐喊一声,不是吧!这怎么可能成功! 他乐越到底是不是老和家的人这件事先按下不表。就算的确是,这支血脉散落民间,早已掺杂数代平民之血。滴血认亲这个方法是父子兄弟相认用的,爷孙都不一定好使了,何况他和皇帝之间的亲戚关系隔了一百多年?却听皇帝幽幽地道:“滴血认亲是目前唯一能使你身份服众的方法。在太庙之中,蒙太祖、太宗及各位先帝护佑,所得结果定然不会出差错。” 话毕,意味深长地望向乐越。 乐越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皇帝折身坐回御榻上,勉强压抑的咳嗽崩出喉咙,宫娥宦官们捧着盂帕茶盘跪倒在椅榻边。皇帝咳了片刻,扔下掩住口的巾帕,虚弱地道:“乐越从今日起可暂住在宫中,内廷西侧有一处乐庆宫,倒与你的名字相合,你可暂居于彼处。杜卿在京中有宅邸,朕便不再另做安置,世子留宿宫中,与乐越做个伴吧。” 乐越与定南王、杜如渊一道跪下谢恩。 皇帝又与他们谈了几句,便命小宦官带他们下去安顿。 走下凤乾宫的台阶,乐越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襟凉湿一片,黏在皮上。 边张和连六两位公公在阶下等候,凤乾宫的小宦官将皇上的圣意转传,仍由边张连六引着他们去乐庆宫。 步上路径交叉处,边张公公向定南王躬身道:“王爷到这里可以留步了。” 杜如渊道:“父王,儿臣暂时陪乐越住在宫中,父王毋需挂念。” 定南王的目光扫过乐越,最终还是落在杜如渊身上:“在宫中,切记谨慎守规。” 杜如渊应了声是。定南王轻叹了一声,转身随几名小宦官离去。 连六公公笑嘻嘻地向乐越杜如渊两人道:“世子与这位,乐庆宫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就在边张和连六引着他们向乐庆宫去的同时,后宫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飞蹿,散播到各个角落。 皇帝命人收拾乐庆宫时,众人早已猜到,那位自称皇家血脉的乱党首领,定然会在这里住下了。 而今事实果真摆在眼前,后宫之中顿时掀起纷涌的暗流。和韶虽然体弱无子,但妃嫔的数目并不算少。以皇后为首,贤妃、德妃、惠妃、淑妃四位贵妃,并何昭仪,沈昭仪等数位妃嫔才人,浩浩荡荡,涌进凰慈宫中,求太后拿个主意。皇上让个乡野的土匪头子住进了宫中,虽然是在最靠近外廷的西犄角处的乐庆宫内,仍让诸位娘娘们觉得心里不踏实。 皇后捏着手帕拭泪道:“太后娘娘你要替我们做主,听说那个匪首好生厉害,会变成一只长翅膀的大马猴,骑在乌龟上腾云驾雾,安顺王爷的数万大军都奈何不了他。臣妾们可都是些弱女子啊~~”太后近日为儿子谋算,耗尽心力,常恨儿子的后宫之中皆有貌无才有胸无脑之辈,没一个中得了大用,帮得上半分忙。好容易将那乐越弄进宫中,国师府与安顺王一党尚未发难,后宫中的这一堆竟先跑过来哭闹。真真是有眼无珠看不清大局,一群蠢材!! 但后宫中蠢材云集,太后也不能全怪旁人。昔日先帝在位时,后宫之中勾心斗角,倾轧纷纭,幸亏太后手段高,又母凭子贵,方才坐稳了皇后之位。待和韶选择后妃时,太后深知儿子体弱,倘若后宫妖孽丛生,他一定吃不消,因此亲自把关,用多年历练出的一双利眼一一删选,但凡面相尖刻,精明伶俐者,一概剔除。所以和韶的后宫中一派娇憨气象。 到了今日,难道要怪自作孽不可活?太后的怒火顺着任督二脉蹭地烧到百会穴,重重一击桌案:“皇后,你坐镇中宫掌管凤印,不好好管理后宫,反而与诸妃嫔一道打听散播小道谣言,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更与众人一道纠集哭闹,成何体统!” 其他言辞尤可,唯独后面这句“探听不相干的男子的消息”,皇后虽然脑筋不大好使,也知道是项重罪,立刻噤口不言,满屋子嘤嘤啼哭吵闹声一瞬间静寂。 片刻后,还是皇后抽噎了一下,颤声道:“太后恕罪,臣妾们只是听闻一个不相干的乱党要住进内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太后再一拍桌案:“张口乱党,闭口乱党,谁教你们说这个词的?此人说不定就是皇室宗族血脉,皇帝都不敢大意,将他暂且安置宫中,你们倒先把罪名给定了!” 皇后与众妃嫔们再次噤声不言。 太后扫视众人,冷笑道:“这个少年,年纪与太子相仿,太子自册封后,便住在东宫内,离着后宫殿阁,比西犄角的乐庆宫可近了许多,怎不见你们哭闹,说什么不相干的男人之类?” 这不相干的男人明明是太后你先说的,皇后虽然如此腹诽,却万万不敢流于表面,只委屈道:“臣妾与妹妹们只是听到乱那人要住进来,一时乱了方寸。毕竟宫里从未有过这种人。望太后恕罪。” 太后长叹:“要怪,只能怪你们都没本事替皇上生个儿子,替哀家怀个皇孙。” 乱党进宫和她们生儿子有什么关系?皇后与众妃嫔们都不解其意,但却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皇后悲泣道:“臣妾们何尝不想呢?可是天意弄人,如今皇上的身体又呜呜呜”妃嫔们跟着呜咽。 太后看着这一堆傻媳妇,只觉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虚,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吧。算起来,乐庆宫离哀家的凰慈宫最近,就算那个乐越变成长翅膀的大马猴,骑着乌龟进来,也有哀家先替你们挡着。”不由自主叹息道:“说到胆量见识,你们真连澹台丞相家的那个容月都不如。唉!” 这话却触发了众妃嫔莫名的嫉妒之心。 李惠妃大胆接话道:“那是自然,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所谓一代胜似一代,必然是比臣妾们强的。而且听说,她和那个乐越本就相识,乐越还曾救过她的命,不知”皇后到底比惠妃聪明些,横扫了她一眼,将惠妃剩下的话压回了肚子里。 皇后观察太后的脸色,擦擦眼泪,轻声道:“太后娘娘保重,臣妾们先告退了。”小心地站起身,带着众妃嫔们走了。 此刻,澹台容月正按着胸口拼命压制不安的情绪。她奉召前来凰慈宫陪太后说话,皇后与众妃嫔来时,她不便于她们相见,只好暂时避入屏风之后。惠妃的话虽然让她觉得很刺耳,但乐越住进了乐庆宫这个消息却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乐越他在皇宫中,一刻钟就能走到的地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他呢?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他知道,她也在宫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亲口告诉乐越,万事小心。 澹台容月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勉力压抑自己激荡的情绪,定定神后,转出屏风。 太后微笑地看她:“方才惠妃的话,你不必介意,她就是那种脾气,并无恶意。” 澹台容月敛身行礼,应了声“是”。却听太后接着道:“你与那乐越果真认识?” 澹台容月心中一惊,拼命想要表现得镇定,但目光和神情中的破绽根本逃不出太后的利眼。 太后慈祥地道:“认识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得,哀家接你入宫,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你父亲亦是如此希望。” 澹台容月咬住下唇,低下头。 太后看见她的神情,不由忆起自己年少时。那时,她还是个与此时的澹台容月年岁仿佛的少女,游园会时遇见了不知名的少年,他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对不出风流婉约的诗句,却舞得一手好剑。 他为她写过平仄对仗乱七八糟的诗,让猎鹰叼着送到她绣楼的窗前。 他也曾为她去学时令新曲,坐在她家后园墙下断断续续吹了一夜,调子跑得很滑稽,她却哭了一夜。 因为第二天是她入宫的日子,因为配那曲子的词本是这样唱——鸿雁已远,新月初上,我思君心如鸿雁,君心似月光,不知映照谁家窗。 数年之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熟悉的潦草笔迹,剑拔弩张地在一本奏折中写了一个硕大的字——冤,被她的夫君皇帝狠狠掼在地上。 写这本奏折的人,是刚刚伏诛的叛王百里齐。 太后温和地向澹台容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所以明白自己是谁最紧要。” 庆宫虽处于内廷西侧最外的犄角处,面积不算小,只是宫墙与其他宫苑有所不同,看起来颇不和谐。 乐越有些奇怪,便开口询问,这乐庆宫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连六和边张两个小宦官吞吞吐吐地不肯回答,乐越心中的怪异感越发强烈。 昭沅悄声在他耳边道:“这地方的气息好像与皇宫的其他地方有些不一样。” 琳菁道:“是呀,莫名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灵气。” 乐庆宫的宫门也开得很是古怪,居然是在犄角拐弯处,背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内里却是十分开阔,殿阁雅致,几个宫人见他们进门,便统统在廊下俯身跪倒。 殿阁内倒是一派簇新,宽阔敞亮,桌椅案几斗擦得亮晶晶的,椅榻上铺着花样奇巧的软席,照乐越看来,比皇帝的寝宫还好些,案上的水晶盆内摞着瓜果,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边张公公道:“已收拾出内殿两处,世子请居南殿,这位便住在北殿吧。” 乐越和杜如渊点头道谢,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身后的碟子里嗖的凭空飞起。 连六公公转过头:“咦?方才是什么”乐越连忙说:“没有没有。” 连六公公将信将疑地回身,道:“另外,宫中的规矩众多,乐庆宫虽然偏僻,到底仍在内廷之中,需要知道和避忌的,奴才们自会一一告知两位”乐越和杜如渊再道谢,眼睁睁看着另一块点心从边张公公的身后飞起。连六公公似有察觉,再度回头,边张公公也侧转身左右看了看,目光扫到桌案上,顿时皱起眉:“奇怪,盘中的点心,向来都是摆八块的,为何这两盘只有七”乐越连忙道:“刚刚我和世子进来的时候,有些饿了,就随手拿了两块吃,哈哈~~”边张公公疑惑地看他:“什么时候?世子和这位吃东西还真快。” 乐越干笑几声。 边张公公道:“都晌午了,也怪不得两位饿了。宫里午时三刻午膳,早膳凤时初刻,晚膳戊时末刻。自有人送来。奴才两人这些日子暂在乐庆宫中供二位差遣,有什么饮食忌口,可先告诉奴才们。只是今日午膳已来不及,先请暂时将就。” 乐越忙道:“公公太客气了。” 杜如渊从衣袖中取出两封红包,边张和连六接过收进袖中,不愧是在宫中见惯了场面,态度未见有多大变化,稍许添了殷勤,再告知他们一些宫中忌讳。 最后连六公公又压低声音道:“另外,这乐庆宫种也有些忌讳。后殿有一处所在,乃太祖皇帝初建皇宫时所立,任何人不得冲撞,两位这段时日,也少去后殿为宜。” 乐越顿时被勾得好奇心起,杜如渊道:“请教公公,乐庆宫昔日是哪位所居。” 边张和连六的脸色又古怪地变了变。 边张含糊地道:“回世子,乐庆宫从太祖皇帝起,便是闲置的,两位是头一回住进此宫的人。” 几人闲叙片刻,边张和连六便告了退,回去向皇帝回禀乐越和杜如渊已安置妥当。 稍时,宫人送来午膳,盘碗碟盆,堆满了一张大桌。乐越数了数,共八个凉碟,三十六道主菜,六道汤,十二道面食甜点。送菜的宦官道,因时间仓促,未能完全按照例制,少了四道凉菜,十二道主菜,望请见谅。 乐越内心澎湃不已,应泽用法术定住了宫中众人,琳菁和昭沅总算能和它一道现出身形,一起坐在桌前,风卷残云地大吃一顿。 昭沅在腮中塞满食物,感觉无比幸福。 不消两刻钟,所有碗盘都见了底,应泽取了一根牙签剔了剔牙齿,道:“呣,凡人皇宫中的厨子,倒是勉强不错。” 昭沅摸摸胀鼓的肚子,打了个饱嗝,乐越又挑了片西瓜给它。 琳菁起身,风风火火道:“我和傻龙去转一转。我们进宫这么久,一根凤凰毛也没看见,太不寻常了,总觉得凤凰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昭沅也忙忙地站起身。 应泽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打了呵欠,表示他老人家要先歇个午觉。 杜如渊却道:“不用忙,难道各位不觉得乐庆宫中甚是有趣,值得先行查探一番么?” 午时将过,正是酒足饭饱小憩一番的好时辰。乐庆宫中侍奉的宦官和宫娥们却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们奉命抖擞精神,观察乐越与杜世子的一举一动。却见乐越与杜世子出了正殿,径直向后殿中去。 边张和连六公公尚未回来,守在殿门旁边的小宦官末幺上前劝道:“世子,这位,后殿乃禁忌之地,最好不要前往。” 杜如渊微笑道:“我们只是过去看看,并无冲撞之意,公公若不放心,不如引我们过去,也好督管。” 末幺和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个最末等的小宦官,不敢太过违逆杜世子的意思,只好勉强道:“那么,请两位看看便回。” 他引着乐越和杜如渊绕到正殿之后,见一道山墙隔开了偌大的院子。山墙上一扇陈旧的月门紧闭,但未上锁。 末幺推开月门,引他们走进门内,里面也是几间殿阁,乍看并无异样,再细看时,却又隐隐透着不寻常。 殿阁的屋脊和角檐与其他的殿阁不同,未有装饰,窗扇上糊的是白纱,殿外老树参天,幽静阴凉。 乐越突然咦了一声。 隐身在旁的琳菁戳戳他:“乐越,哪里不对呀?” 乐越喃喃道:“为何这里会有槐树,难道宫里不避讳?” 槐树乃木鬼,寻常人家都不会在家宅内种此树,偏偏深宫内院竟然见到了。 更加古怪的是,两棵槐树各在后殿的一边屋角处,另两处屋角则有两株柳树。 四棵树枝干虬奇,恐怕是数百年的老树。槐为木鬼,柳是木仙,两棵老柳两棵老槐,各在对角屋角处,好像在镇守什么。 琳菁和昭沅没感觉到什么阴森的邪气,只察觉此处莫名透着一股悲凉之意,渗透进骨骼。 乐越问:“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 末幺犹豫道:“恐怕不行,奴才长年在乐庆宫当差,这殿中只有初一、十五或特定时日才能进入。” 乐越很是遗憾,踱到殿门前,随手碰了碰殿门。末幺尚未来得及开口制止,紧闭的门扇因这轻轻的一碰,嘎吱缓缓大开。 第96章 殿内情形顿时坦露无余,乐越杜如渊和隐身在后的琳菁昭沅都讶然。 大殿内一片空旷,唯独正中有一口井,井沿边立着一张矮小的石案,上有一个石头香炉,案下摆着一个蒲团,显然是拜祭之用。琳菁和昭沅到井边看了看,更加愕然,其实那不是一口井,只是用石头在平地上垒砌了一圈,看上去好像井沿而已。 末幺跪倒在门槛边,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嘀咕咕念道:“奴才只是无意,并非故意冲撞,太祖皇帝爷爷莫怪~~太祖皇帝爷爷莫怪~~”一边念着,一边迈进门槛,颤着手把门合拢,再在门槛边磕了三个响头,爬起身瑟缩着向乐越和杜如渊道:“两位请随奴才快些离开。” 乐越和杜如渊不明所以地跟他离开后殿的庭院,末幺小心地关好月门。 乐越问道:“太祖皇帝爷爷的灵位,不是供在太庙中么?” 末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求世子和这位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奴才的麻烦就大了。” 乐越把他拖起来:“放心,我们也怕麻烦,肯定不会说,不过,能否请公公你把原委究竟告知,我们以后也好小心避讳。” 皇宫是个孕育鬼故事的地方,这个神秘的后殿是不是隐藏了一段关于冤魂的秘史?末幺瑟缩着道:“其实其实此地本该是一处福地。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兴大业之始,便在此地,更与后殿那里有关。所以,太祖皇帝得了江山之后,就定都于此,并特意建造乐庆宫,供奉后殿里的井沿。” 乐越觉得这段说辞很可疑,如果当真如此,太祖皇帝大可以气派地建一座大殿,设个大神位参拜,为什么要弄个后殿,小石案如此寒酸,还用两棵老槐两棵老柳镇守四角。 末幺接着道:“另外,还有一说,殿外有木,殿中有井,其实是应了“和”这个字,是江山皇气所在。听说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本朝每位皇帝在初一十五和祭典节庆之日都需前来祭拜。但自先凤祥帝起,这个规矩便废了。先凤祥帝只信凤神,不再祭拜其他。但乐庆宫一直也未有人居住。只是我们这些在此宫中当差的内宦每逢初一十五都清扫内殿,上柱清香。听说太祖皇帝的神气一直镇守在这里,不可怠慢冲撞。”他低头,“奴才所知就只有这么多了。” 乐越听末幺的言语,不像在作假。但末幺所知的这些,是否是真相就难说了。 因为,刚刚他触碰到后殿殿门时,怀中的太清经颤抖了一下,片刻间异样的灼热。 下午,边张和连六又带着一群宦官宫娥送来日常必用之物,尚衣局也派人过来,丈量乐越的衣衫鞋履尺寸。 乐越和杜如渊来往应付,团团乱转。 琳菁趁此工夫,扯着昭沅去查看皇宫,他们纵云浮上半空,向下俯瞰皇城。 整个皇城之中弥漫着七彩瑞气,那是凤凰的气息。 昭沅随乐越进宫到现在,凤凰就未曾露面。那笼罩护佑皇城的凤气显示出,凤凰根本就没把昭沅这条进入皇城的龙放在眼里。 而内宫方向,瑞气妩媚绮丽,显示那里是后妃之所,雌凰云集。 这样站在云上看,乐庆宫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分别。 反而是皇城东侧的一处气息有些异样。 昭沅和琳菁一道往那个方向去,发觉此处七彩的瑞气中红气尤甚,昭沅再仔细看,红气翻腾时,有些浓重的好像黑色,它揉揉眼,黑色又消失了。昭沅挠挠头,问琳菁可曾见到。 琳菁摇头,回说没有。 “不过这里红得比别处都厉害些,肯定有原因。”琳菁拉着昭沅往下降了些许,看到了宫门前匾上的字,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这里太子的东宫。 昭沅和琳菁隐身进入东宫,听到收拾东西的宫女们正在闲谈,说太子又出去啦,恐怕今日又会在京城的私邸那里留宿。 有个小宫女小声道:“还有啊,你们太子最近频频去看那位郡主,住在太后宫中的澹台小姐会不会做不成太子妃呢?” 昭沅和琳菁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 “可是澹台小姐是太后定下的。” “太后定的又怎样,楚龄郡主的身份可不比丞相的女儿差呀。而且太子喜欢她,就算娶了澹台小姐,将来说不定还会娶那个郡主,到最后谁才是皇后娘娘可不一定呢。” “我远远瞄见过那位郡主,她不如澹台小姐好看。” “好看不好看还不是要看太子的喜好?听说太子就喜欢泼辣些的。” 昭沅和琳菁互望了一眼,没想到楚龄郡主和澹台容月都在皇宫中。 琳菁说:“太子不喜欢澹台容月?那假如皇帝真的扶持乐越压下了太子,说不定乐越和澹台容月还有希望在一起哦。” 昭沅听着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股浓烈的醋味。它摸摸鼻子,讪讪地道:“要不我们回去吧,把这件事告诉乐越。” 琳菁挥挥手:“待会儿再说吧,什么要紧的都还没查到呢。不如趁现在我们干脆出宫看看,找找洛凌之和孙奔在哪里。” 洛凌之是琳菁的选定之人,按道理,琳菁应该很容易察觉他的气息,可是出了皇城之后,她放出神识搜了一圈,洛凌之的气息竟然如水滴融进了大海一般,丝毫不见。 昭沅跟着琳菁在京城上空气喘吁吁地兜了几个来回后,反倒在一家客栈院内的树杈上发现了正在对他们扮鬼脸的飞先锋。 琳菁和昭沅落到客栈院内,飞先锋哧溜从树上蹿下,跳跳舞舞地领着他们到了后院。孙奔正抡着斧头在后院的柴垛边劈柴。 琳菁查得四周没有其他人,便现出身形:“你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赚钱啊。” 孙奔抬袖擦擦汗珠:“孙某没别人那么好命,有皇宫住。当然得时刻记得赚点盘缠。” 昭沅也解开隐身术,上前帮孙奔抱起劈好的木柴在柴垛上码好。 琳菁问:“你有没有查探道什么?” 孙奔咧嘴道:“姑娘,你也太性急了吧?孙某今天刚进城,路面都还没踏熟。” 琳菁眨眨眼:“我相信你的能力嘛,我知道,你连挑选哪家客栈,做哪种零工,都是有深意的。” 孙奔得意地笑了:“琳姑娘真是越来越了解在下了,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当时选了洛凌之,没有选我?” 琳菁叹气:“唉,是啊,我发现洛道士真的不中用,根本连他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在这方面,他比你差远了。” 孙奔笑得更得意了,立刻把琳菁和昭沅带到他住的房间内,还喊小伙计要了一壶茶,一边斟茶,一边卖着关子道:“一进城,我与洛小道士就分开了,之后正好发现了这边的线索,就在这家客栈住下了。” 昭沅捧着茶杯问:“什么线索?” 孙奔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外一指:“那边的院子,可能就是太子的私宅。” 琳菁睁大眼,真心实意地称赞道:“真的?你太厉害了。” 孙奔谦虚道:“也是运气好而已。” 他道,与洛凌之分道扬镳后,独自在街上转悠时,在一个饭馆里发现了两个乔装改扮成寻常人的道士。 琳菁诧异:“道士又不是和尚,和平常人一样有头发,换上寻常人的衣服你怎么能认得出来?” 孙奔道:“你要想一想,孙某当年是做什么的。当山匪必须精通相人之术,过往客人,有钱没钱,大概什么出身来历,做何营生,历练多了,一看便知。那两个道士虽然改穿寻常人装束,但买的饭食皆是素食,而且他们的手上熏有香痕,身上有香火味,走路的姿态也与常人不同。” 琳菁道:“也可能是还俗的和尚呀。” 孙奔道:“所以孙某就本着查证之意上前假装无意与他们相撞,结果有一个人开口道歉时不经意地竖起单掌立在胸前。合掌的是和尚,立单掌念无量寿福的只有道士了。本朝尊崇玄道之术,这两个人步履轻盈,身负武功,改装成常人,必有蹊跷,所以孙某就尾随去看了一下。” 孙奔尾随这两人到了附近一个僻静小巷的旧宅门前,爬上墙头窥探,恰好看见院中有一个熟人,就是在青山派的山顶上曾经围堵他们的清玄派弟子中为首的那位,名叫少南的。 琳菁拍掌道:“是了,明明是太子的同门师兄弟,天下第一派的弟子,为什么会鬼鬼祟祟扮成普通人藏在小院中呢?肯定有鬼,十有八九和太子有关。” 孙奔笑道:“所以孙某立刻在这家客栈住下了,打算今晚去那个院子中探探。” 琳菁摩拳擦掌,孙奔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晚上与孙某同去?” 琳菁扬眉:“何必要晚上,我和傻龙用隐身术,现在就可以去嘛。” 她说做就做,立刻拉起昭沅,念动法咒隐去身形,直接从窗口穿出,杀往孙奔所指的小院。 小院就在客栈对面的深巷中,院子不大,房舍也半新不旧,看起来好像寻常的民宅,没什么特别的气息。 琳菁和昭沅到了小院上方,向下一看,却大吃一惊。 院子中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身影他们再熟悉不过——洛凌之。 琳菁喃喃道:“洛凌之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其实是和太子一伙的?” 昭沅相信洛凌之的人品:“我觉得洛凌之不是那种人。” 它慢慢压下云头,听见洛凌之与其他几人的对话。 “师兄还是快些离开吧,若是殿下或是少南师兄回来,就不好收拾了。” “我能否见见师父。” “师兄,师父倘若要见你,早就见了,何必让大家为难呢?” “我今日过来,只是想问,青山派的鹤机子道长和那几位师弟们,是否被太子殿下和师父关押起来了?” “的的确确没有,师父与少南师兄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那位鹤道长可非寻常人,怎么能轻易被我们抓到?师兄,我们不会对你说假话的”洛凌之沉默片刻,微点头道:“好,多谢你们告知,我近日都会在京城内,你们将我过来的事情告诉师父与少南也无妨。” 与洛凌之说话的几人纷纷道:“师兄,我们绝不会说的。” 洛凌之抱了抱拳,转身走出小院。他刚迈出门槛,方才与他说话的一个人突然追上前:“洛师兄。” 洛凌之停步回身,那人道:“洛师兄你是否和乐越在一处?听说他进了皇宫,你们真的打算和太子殿下做对?洛凌之没有回答。那人的声音有些吞吐又急切:“洛师兄当年我刚到清玄派时,你对我诸多照顾,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虽然外人看来,我们是青山派的叛徒,可我们真的有不得已的理由。洛师兄,你是个好人,乐越我从小看着长大,他的品格我也清楚有句话,我想提醒你们有些事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有些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洛师兄你,还有乐越,千万不要被别人利用。” 洛凌之微微皱眉:“周师弟,你指的是何人何事,能否详细告知?” 那人不肯再细说,只含糊道:“总之,请师兄和乐越多多留意,好自为之。” 洛凌之沉思地看着他,转身出了小院。 他独自步出长长的小巷,身后有声音喊道:“洛凌之。” 洛凌之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了然地笑了笑:“琳姑娘?” 琳菁的声音从空中传下:“昭沅也在哦。孙奔住在对面客栈乙十一号房,我们在那里等你。” 小伙计引着洛凌之进入乙十一号房时,昭沅和琳菁已经与孙奔同坐在桌边喝茶,飞先锋蹲在昭沅身边剥核桃,嘎嘎吱吱叫了两声,以示对洛凌之的欢迎。 小伙计弯腰退出,洛凌之插上房门,走到桌边坐下。 孙奔笑道:“洛老弟,没想到你我分道扬镳各自查探,竟然查到了同一个地方。” 洛凌之道:“我恰好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昔日同门的师弟,就尾随他找到了那里。我想,也许可以打探出鹤机子前辈和越兄的师弟们的下落。琳菁抱着茶杯道:“结果可是听到了一番意料之外的话啊。你觉得那人话中所指是谁?“洛凌之摇头:“没有凭据之事,在下从不妄加猜测。” 孙奔凑近些问:“哦哦?什么?可否说来给孙某一听?” 琳菁便将当时情景复述了一遍,昭沅默默坐在一旁。他总觉得,那人所指的,似乎是怎么可能?昭沅直觉认为,这话一定不对。 孙奔听完,呵呵笑道:“反正乐少侠也不在这里,孙某就直说了,我觉得,这话中所指的,十有八九是乐少侠的师父吧。” 琳菁张口道:“怎么可能嘛,鹤机子那老头肯定是个大好人。” 洛凌之亦肯定地道:“鹤前辈的品格在下绝对相信。” 孙奔哂笑数声,慢悠悠道:“我说句不大厚道的话,人心难测。” 洛凌之道:“孙兄从未见过鹤前辈,不便妄下结论。” 孙奔挑眉:“我是未曾见过乐少侠的师父,但关于他的种种,有件事我一直不解。”昭沅琳菁和洛凌之一起看他,孙奔敲敲桌面,不紧不慢地道:“乐少侠说,当日涂城之劫时,他师父恰好路过,把他从死人堆中救出。那么,他师父如何对乐少侠父母的来历知道得如此详细?姓名、籍贯、做何营生、家中有无亲族,全部都清清楚楚。” 琳菁道:“可能是鹤机子遇到乐越一家人时,乐越的父母还没有死,他们把乐越托付给了鹤机子,当然就要把姓名身份什么的告诉他。鹤机子救走乐越后,又帮他打听了家中的情况吧。” 孙奔靠在椅背上,声音平缓地道:“好像说得通。但是涂城之劫那日,整个涂城就是人间炼狱,只有不停地杀人和不停地逃命。进入客栈中救人,绝无可能一边救人一边听人诉说身世。” 琳菁反驳:“不能是在兵卒屠杀之后救得呀。” 孙奔吊起一边嘴角:“按照现在我们查到的线索来说,涂城之劫除了对付我们百里氏之外,更是冲着越兄一家去的,你觉得安顺王和他的精兵可能漏下越兄这个婴儿的性命么?” 琳菁张了张嘴,想说那也不一定,你不是也被漏下了么?可这个反驳她自己都知道有点强词夺理,便没有说出口,只冷笑道:“反正按照你的猜测,没几个人是好人!” 孙奔抱起手臂:“因此孙某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对所有的人或事,我都或多或少保留一份怀疑。世事不可尽信。” 洛凌之道:“疑点终归不是事实,无论如何,我都相信鹤机子前辈不是那种人。” 昭沅抓紧茶杯,它也相信。 琳菁赞叹道:“看,这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心。” 孙奔不置可否地道:“孙某从不介意被说成小人。” 孙奔最后还是和洛凌之一道在客栈中搭伴住,只是商定每天各自出去打探,互不干涉,这样可以避免像今天一样查到了一起去。 孙奔遗憾地道:“可惜洛少侠今天打草惊了蛇,那个院子今晚定会严加戒备,我是去不成了,只好等来日再查探。” 琳菁道:“太子也真奇怪,把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安排在这个院子里,偷偷摸摸想做什么呢?他有东宫有安顺王府,又有凤凰帮他,何必这么做?” 洛凌之带着那副一贯谨慎的态度道:“必然有需要如此做的理由。我只怕,太子仍然没放弃炼制法器,追求长生。” 琳菁的嘴角抽了抽:“你你不会说太子现在还在偷偷地炼制那个咸菜坛子吧太惨了。” 洛凌之讶然地皱眉:“咸菜坛子?” 琳菁猛然想起,当时乐越怕洛凌之太老实,把实情告诉太子,便没对他说过太子的宝坛其实是个咸菜坛子。她只好含糊地笑道:“这是乐越给那个被太子抢去的宝坛起的绰号啦,哈哈~能镇封关着老龙的鸭蛋,那个坛子的法力说不定真的不可估量呢。” 洛凌之忧虑地道:“希望太子不要乱用。” 昭沅闷头坐在一旁,谨慎地一言不发。 天近傍晚时,昭沅和琳菁很没义气地丢下洛凌之和孙奔,赶回皇宫中吃晚饭。 昭沅想了半天,还是把在小院中那人对洛凌之说的话告诉了乐越。 乐越听后大怒。对他来说,师父比生身父母还要重要,师兄们当年背叛师门去抱清玄派的粗腿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出言诋毁。假如那位师兄站在面前,乐越肯定立刻拔剑和他拼命。 杜如渊劝解道:“此人说出这番话,自以为出于一片好心,定然是有什么事情令他产生了这些想法,不排除有人刻意为之。假如越兄你因此在意,反倒上了他们的当。” 琳菁说:“是呀,眼下也没工夫计较这些了。到底皇帝在打什么算盘,为什么凤凰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才真是奇怪。” 乐越握拳砸砸额头:“滴血认亲一项,大概皇帝已经有了安排,我想整个皇宫都在凤凰的掌控之中,我们此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们眼里。” 所以凤凰也罢安顺王也罢现在都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默察看情势。但他们越是没有动作,越要更加小心防备。 杜如渊摸着下巴道:“还有偌大的皇宫,空闲的宫院甚多,皇上特意把越兄安排进这乐庆宫,大概也别有深意。我想,用意很可能就在后殿的那口假井上。” 昭沅不解。 杜如渊分析道:“按照今天下午末幺公公的说法,后殿的老树假井乃本朝太祖起家的灵迹,这次皇帝与越兄的一场滴血认亲亦安排在宗庙太祖皇帝神位前。这两者之间必有关系。”他一脸笃定地预言:“吾敢断定,不出明日上午,关于那口井,定有事情发生。” 昭沅听得有些头懵,琳菁半信半疑,应泽夹起碟中的最后一筷菜,哼道:“凡人之事真是无聊。” 晚饭之后,琳菁解开殿内宦官和宫娥身上的定身术,与昭沅、应泽、商景再度隐去身形。那些人只觉得刚看见世子与那人入席吃饭,眨眼间已碗盘皆空。而自己则脑中昏昏沉沉,完全想不起那两人是怎样吃饭,自己如何侍候的。回想午膳也是如此情形,不由得备感邪门,毛骨悚然。 边张和连六指挥着收拾碗盘,送回御膳房,两人又回到内侍府中向总管公公禀告今日乐越与杜如渊两人的言行。禀告完毕,抄近路穿过内廷宫阁甬道,赶回乐庆宫,走到凰慈宫附近,听见岔道拐角处有人低声召唤:“边张,连六。”却是太后身边的宫女琼雪、服侍皇后的宫女婉樱还有李惠妃的贴身宫女知莲几人。 边张连六被她们拉到凰慈宫外的一处游廊角落内,众宫女们双目闪闪地向他们打听,侍候那人还有杜世子的时候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与不寻常。 边张左右望了一下,低声道:“不瞒几位姐姐说,我们两个服侍了一天,就感到一个字,邪!” 宫女们吸了口凉气,抓紧了手绢,捂住了胸口,连声催促他快说究竟怎么个邪法。 边张再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个,还真不好说总之,那两位,尤其那个叫乐越的,浑身就透着邪。捡个最明显的事情说,今天我们一堆人,就在殿里,眼睁睁看着他们吃饭,愣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把饭吃下去的!好像眨眼之间,所有的碗和碟子都空了。” 幽幽地,有阴凉的夜风吹过,众宫女们情不自禁寒毛竖起,还有的打了个寒战。 知莲颤声道:“我、我没进宫之前,在老家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养小鬼啊”琼雪拉拉她的衣角:“千万别乱说。” 连六悄声道:“我和边张刚带他们进乐庆宫,桌子上的点心眨眼就少了两块。每个碟都是八块点心,宫里从不会出错,他们刚一进,就变成了七块。” 知莲抓紧胸口的衣服:“这,这一定是他们带了什么邪门的东西。” 连六道:“我听说,让他们住乐庆宫,也是上面特意安排的,就是因为乐庆宫里有太祖皇帝的宝井,可以镇压得住邪气。” 婉樱颤声道:“我不信,乐庆宫那个地方,本来就阴森森的。我听一位老公公说,当年没建皇宫之前,那里死过好多人。” 连六苦着脸道:“总之,这些话只能在私下里说,几位姐姐千万别乱传啊。” 小宫女们纷纷点头,允诺绝对不说。 第97章 于是,半个时辰后,乐越和杜世子身边带了邪门的东西的事情便传遍了后宫。 月正明时,宋贤妃、庄德妃、周淑妃、李惠妃带着一堆女官宫娥,一齐造访皇后的凰仪宫。 “虽然今天下午太后娘娘让我们不要再忧心此事,可现在宫内谣言四起,据闻那乐越与杜世子的确有些邪性,皇后姐姐你坐镇中宫,妹妹们实在是惶恐无措,只好再过来找皇后姐姐商议,到底我们该如何是好?” 皇后本来就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久前婉樱刚刚向她秘密禀报了从边张连六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她心中其实也很害怕,却也只能强撑着安慰众人:“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不可再乱提此事,各宫已加派了巡防人手。本宫觉得,既然皇上和太后娘娘都放心的让他们住进来,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宋贤妃低声道:“皇后姐姐觉得,安排他们住在乐庆宫,算是放心么?” 皇后一时难以回答。 李惠妃道:“今天,我去太妃那里坐了坐,觉得那位楚龄郡主有句话问得很对。太子明明文武双全,品德无可挑剔,又是长公主所生,身上算是有一半和氏皇族的血,为何皇上和太后还要相信那个来历不明又很古怪的乐越是皇室血脉呢?” 庄德妃悄声道:“咦?难道你们没有听过最近的一个谣言吗?听说太子根本就不是长公主生的,他是安顺王和一个民间女子的私生子。” 灯影之中,皇后屋梁上有一只三彩的凤凰展开翅膀,飞出凰仪宫,飞过皇城的高墙,飞入梧桐巷的院落中。 它落在庭院内,化做一名锦衫少女,廊下的一名少女轻盈地向她跑来:“凰珠姐姐,难道是那条龙还有麒麟乌龟在皇宫中生事了?” 凰珠摇头:“没有,凰玲,君上在吗?我想问问君上,我们到底该怎么做。现在皇宫里只有我一个,凤梧哥哥不管皇帝了,凤桐哥哥不管太子了。皇帝要和那乐越滴血认亲,是不是干脆把祭坛让给龙算了?” 凰玲眨眨眼:“君上已经安歇,他说这件事先不要管。龙那里有位上古大神,我们打不过的,等天庭有回音了再做计较。至于皇帝,风梧哥哥说,皇帝再怎样也违逆不了天命。” 凰珠无奈:“可天命到底是什么啊?” 凰玲茫然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控之中,姐姐稍安勿躁。” 凰珠无语地看了看天:“好吧,那我就等君上调遣了。”重新化成凤凰,拍拍翅膀,飞回皇城。 夜半,昭沅轻轻从乐越枕畔爬出,它听到有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从后殿的方向传来。 它穿过墙壁,来到殿外,肩膀处被轻轻戳了两下。琳菁从它身后闪出,比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拉着它飞向后殿。 后殿荒芜的庭院中,连六、边张还有几个身穿内卫服侍的人围成一圈,摇亮火折,浓烈的松香味弥漫,一个火堆熊熊燃烧起来。 火苗蹿了半天高,那些内卫举着半人大的铜镜围在火堆边,火光被铜镜折射,直冲天上。 昭沅疑惑:“这是什么仪式?” 难道这些人正在为那口假井举行什么秘密祭典?琳菁也不知道,索性拉着昭沅坐在屋脊上看。铜镜折射的火光变成了黄色,映亮了半边天空。 这时,边张、连六和另外几个内卫点燃了几盏奇怪的灯笼,一个、两个、三个一串光球接二连三晃晃悠悠升上了天空。 连六和边张把袍子下摆掖到裤腰上,闪出后殿的宫院,快步走出乐庆宫,而后在寂静的道路上奔跑起来,跑出很远后,两人突然开始高喊。 “显灵了——!” “神迹啊!!” “太祖皇帝显灵了——!!” “祥光!是祥光!太祖皇帝显灵了——!!” 昭沅目瞪口呆,琳菁抱着肚子,在屋脊哈哈笑起来。 她拉起昭沅:“凡人真有趣,看来这个皇帝真心想用乐越对付太子。”她笑吟吟地扬起秀眉:“我们干脆帮他们一把,让这些凡人看看,什么才叫显灵!” 皇后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乐庆宫上空浮起一个巨大的鬼影,安顺王与太子在半空中被鬼影斩破,她正要长出一口气时,太子却提着剑,向着御座上的和韶砍去。 皇后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小宫女匆匆跑到她床前:“娘娘,娘娘!乐庆宫那里太祖皇帝显灵了!!” 皇后披上外袍扶着小宫女的手跑到廊下,果然见乐庆宫方向光芒冲天,几点光球在半天中盘旋。 皇后不由自主扶住了身边的廊柱,已有小宫女和小宦官跪倒在地磕头,那几点光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在半天空中连成了一个图形,一道流金般的光芒环绕其上,勾勒出犄角须爪。 皇后捂住嘴,拼命压住惊呼。 那个图形,分明、分明是龙! 琳菁站在屋脊上拍手嬉笑:“昭沅,你这个龙画得真不错,和你自己有点像喔。” 昭沅在半天空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还好啦。” 琳菁弹弹手指,龙影在半空中蜿蜒,她咯咯笑道:“我要不要画个麒麟玩玩呢?” 那串孔明灯应声而动,昭沅道:“我帮你画。” 他们正玩得尽兴,远远天边有声音呵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一道火焰呼地扑向那几盏孔明灯,琳菁划出一道光带,弹灭凤火:“呀,终于有只小凤凰露头了。” 一只三彩凤凰展翅飞来,化做彩裳少女,站在半空,怒容满面:“我们君上知道你们不成气候,懒得理会你们,你们也不要太不识好歹。” 琳菁笑道:“我们都进了皇宫,凤君还让你们做缩头凤凰,他到底是懒得理会呢,还是不敢?” 凰女脸色顿青,一根彩带狠狠甩出,琳菁抛出长鞭,绕住彩带,依然笑吟吟道:“你看清楚点,这次是皇帝命人故意制造显灵假象帮助乐越,我们只是顺便锦上添花而已。看来现在的皇帝已经不喜欢凤凰了。你要打我奉陪,不过我们打斗的情景大概又会被当成太祖显灵为乐越助威的神迹,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喔~~” 凰女被她气得险些吐血。 遥遥有声音慢悠悠道:“琳公主,何必此时就生事端?” 凰女手上的彩带被一股法力注入,轻轻一抽,重新回到凰女手中。一个绛红的身影站到凰女身后,凰女回首看见他,顿时喊了一声:“桐哥哥。”嗖地躲到他身后。 琳菁和昭沅并肩站在一起,笑吟吟地和凤桐打招呼:“好久不见啊。” 凤桐微笑道:“好久不见,琳公主美丽依旧,哦,昭贤弟似乎长大了一些。”宽大的袍袖一挥,孔明灯熄灭坠落,地上的火堆也渐弱渐灭。 琳菁拍拍手:“也罢,反正今晚乐越的神迹也足够了。” 凤桐含笑:“大约明天早上,皇帝就会降旨,后天乃良辰吉日,滴血认亲应该是那天了吧。” 琳菁敏锐地盯着他:“你们在打什么算盘?” 凤桐无辜地摊手:“什么也没有,就像凰珠方才说的一样,凤君命我们暂时不与诸位起冲突。昭贤弟和琳公主尽可以放心,滴血认亲仪式,乐越应该能顺利通过。” 琳菁双手环在胸前,挑挑眉:“那你的太子可就危险了。” “哦?琳公主这样以为么?”凤桐的嘴角又浮起淡淡笑意,“现在断言胜负还为时过早。或者,天意早已注定。” 他转身,慢悠悠踩云飘走。 飘出些许,他又侧回身,“还有,昭贤弟,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你还要事事让他人代劳?” 昭沅的心不轻不重被扎了一下。 琳菁撇嘴:“凤君不是也事事丢给你们这群小凤凰代劳?” 凤桐长笑一声:“琳公主说的也算对吧。”与凰珠一道乘云离去。 次日清晨,内廷总管白公公手捧圣旨,亲自到乐庆宫中宣读。 圣旨曰,昨夜子时,太祖皇帝神迹突现,圣上感太祖皇帝神诏,为正宗庙社稷,于明日凤时在宗庙内举行滴血认亲仪式,朝中百官皆为见证。若验得乐越乃诈冒皇室血脉,则即刻推出午门,施凌迟之刑,残骨悬挂城门一月,以儆效尤。 乐越叩拜接过圣旨。 琳菁嘀咕:“这皇帝什么意思呀,背地里偷偷摸摸造出假神迹,圣旨上就恶狠狠说要把乐越千刀万剐,太虚伪了。” 应泽不屑道:“凡人。这就是凡人。” 皇后在岔路之处徘徊良久,终于还是走向凤乾宫的方向。 凤乾宫中依然弥漫着终年萦绕的药味,就算燃再多熏香,也盖不过那个味道。 在外殿中,便能听见熟悉的咳嗽,似乎更加厉害了。皇后心中一阵酸楚,也不待通报,快步冲向内殿,挑开了水晶帘。 斜倚在御榻上的和韶看到她,愣了愣,撑起身虚弱道:“皇后,今天太阳烈,你怎么过来了?快些坐下凉一凉吧。” 皇后扑到御榻边,泪水夺眶而出:“皇上,你让臣妾如何是好?” 和韶有些不解,和声问:“皇后,朕做了何事令你如斯慌张?” 皇后捂住口,泪珠滚滚:“皇上,你、你为何不能好好保重身体?什么太子,什么和氏流落在外的血脉,臣妾都不想看到他们,臣妾只希望和皇上相守到老……” 和韶哑然失笑:“皇后,这些话不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若无太子,他日朕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皇后埋首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皇上别说不吉利的话……没有皇上,就没有臣妾,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和韶轻叹道:“你是皇后,不能这样孩子气。” 皇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紧紧地望着他:“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她再度俯在和韶怀里,嘤嘤哭泣。 和韶抬手抚摸她的鬓发,回想皇后初嫁给他时,不过才十三岁。 她是太师的女儿,自小娇惯,穿着繁重的喜服,假装循规蹈矩地坐着,一双眼睛却好奇地不住偷偷四处张望。 和韶还记得她拉住他的衣角问:“你是皇帝?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嘛,两岁,还是三岁?” “从今天起我就是皇后喽?那我和你说话,是每句都要自称臣妾呢,还是可以说‘我’啊?” “盘子里的东西,真的一点都不能吃吗?臣妾我好饿,娘说,我要饿三天,可我现在就忍不住了。” “皇上你也吃一点吧,唔,外面的人会听你的话守好房门吧,万一偷吃被抓到了,我娘说,我会被废掉。” 贤妃德妃进宫时,她大哭大闹,被太后罚在佛堂抄经。和韶还记得她闯到凤乾宫中要把他的贤妃德妃赶出去时红肿的双眼,目光中带着怨恨和委屈。 在佛堂抄完经后,她不哭也不闹了,眼睛中毫不掩饰的怨恨已变成了委屈与绝望,她只是用那样的神情问:“臣妾不想和别人分享皇上,可是皇上是皇上,臣妾只能与别人分。我是皇后,在皇上心里,我和她们还是不一样的吧?” 那时候她多大?十四?十五?离现在已经近十年了。 这些年,他身体弱,没有太留意后宫的妃嫔,包括皇后。 多年过去,皇后早非当年那个天真骄纵的少女,但,在她的心中,或许和千万平凡女子一样,一直真心真意地爱着自己的夫君吧。 可他这个皇帝,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竟不知道是否能保住皇后后半生安乐。 若得来世,有缘再做夫妻,宁愿只是寻常百姓,平平淡淡,相守到老便好。 皇后出了凤乾宫,她郁郁伤心又烦闷,便弃了皇辇,慢慢步行回凰仪宫,天气炎热,她绕道靠近御花园的小路而行,遥遥看见一行人匆匆向着另一方走去,众人簇拥着的那人好似是太子。 皇后便问:“那厢过去的可是太子?” 小宦官答到:“回禀娘娘,是太子殿下。” 皇后疑惑:“看他所去的方向,既非凤乾宫,也非凰慈宫,他这是要往何处去?” 婉樱小声道:“皇后娘娘,奴婢大胆说一句,太子可能是往陈太妃的思容宫里去。” 楚龄郡主与太子的传闻,皇后亦听说过些许,这般看来,传闻倒是真的了。她暗暗思忖,那位楚龄郡主,果然有些手段,只盼别闹出什么丑事。 皇后最近要愁的事情很太多,撞见太子去思容宫那件事,她不多久就抛在了脑后。到了傍晚,太后命珠莺前来传话,让她去凰慈宫一趟,身边别带那么多人。 皇后于是只带上了婉樱,到了凰慈宫,太后与她闲话几句,笑道:“对了,皇后,今日哀家命人打理旧物,不想在箱子底找到了两件当年先帝赐给我的首饰,我这把年纪,戴着已经不合适了,不如你看一看,有没有合心的,拿去戴吧。” 皇后连忙道:“既是先帝赐予太后娘娘之物,臣妾怎敢佩戴。” 太后道:“只是几根钗而已。”拉起皇后的手,“你随我去选一选。” 进得静室内,太后忽命左右退下,合上房门,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得擅入。 待四下无人时,太后示意皇后随她走到静室的幕帘之后,郑重地道:“皇后,哀家假托挑选首饰,让你到此,是觉得你既是皇后,有些事情也该让你晓得。如今安顺王把持朝政,手握重兵,皇上体弱,无力辖制,皇上与哀家亦是不得已,才立了慕祯为太子。如今乐庆宫那个叫了乐越的少年,他是真是假不重要,但他背后有定南王。杜献此人不如慕延那般张狂,他在南郡韬光养晦,实力其实不见得比安顺王弱。乐越与太子竞争,实际就是定南王与安顺王之争。哀家说的已经够明白,你该懂了吧。” 皇后的心怦怦乱跳,她即使再傻,此时也彻底明白了太后与和韶的用意。 “只是太后娘娘,用一头猛虎对付一条豺狼,狼死了后,猛虎会不会反身噬主?” 太后很满意皇后问了一句还算有脑子的话,叹了口气道:“这个暂时不必去想了,你以为皇上现在还有得选么?” 第98章 皇后不言语。 太后抬起手,击掌两下:“另外,哀家还想让你见一个人。” 从屋角的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穿宫女服色的女子,向太后和皇后盈盈拜倒,太后含笑问皇后:“你猜她是谁?” 皇后不解,那女子缓缓抬首,刻意精修成平而温顺的秀眉下,一双杏目中闪烁着异样的锋芒:“臣女白若珊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含笑道:“她是楚龄郡主。” 皇后大惊,不明白与太子有谣传的楚龄郡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太后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向楚龄郡主道:“太子的表现如何?” 楚龄郡主福身回禀:“太子今日气急败坏,看样子已按捺不住,而且他与国师的弟弟凤桐的关系,似乎没那么好。” 皇后彻底愕然,太后道:“若珊对皇上之事极其用心,太子乃安顺王私生子一事,多亏她前来告知。对了,她还懂些医理,送上一副药方,能医治皇上的病症。皇后,你可不能怠慢她。人前她要假意稳住太子,私下里,你便当她是姐妹吧。”“姐妹”二字让皇后本能地觉得警惕,可楚龄郡主能医治皇上这件事让她欣喜若狂,不敢置信的喜悦压制住了其他的情绪,她猛地抓住楚龄郡主的衣袖:“你真的有方子可以医治皇上?” 楚龄郡主垂下眼帘:“臣女的母亲精通医理,她的嫁妆中有专门医治难症的古方,臣女曾随着学了一些,但是否能医好,只有五成之数。” 竟有五成的希望可以医好!皇后紧紧抓住楚龄郡主的手臂:“好妹妹,你若真能治好皇上,哪怕要我的命都行!” 楚龄郡主连忙作势欲跪:“皇后娘娘此话臣女万万经受不起。” 太后和皇后一道搀扶起她,皇后自治方才有些激动了,稍微收敛了些情绪,真心诚意地感谢道:“久闻楚龄郡主乃是一位奇女子,今日本宫方才真正理解其意,你为皇上所做的这些,本宫一定永远记得。” 楚龄郡主道:“臣女所做这些,只是尽本分而已。我虽是女子,也不愿看到千秋基业遭人谋夺。臣女的父王在世时常教导臣女,乾纲清正,方能万民有福。而且,于私,我也有我如此做的理由。” 太后微微颔首:“宫中耳目众多,你不宜再此久留,快快离去吧。” 楚龄郡主盈盈拜退,太后转动搁架上的玉瓶,地上露出一条暗道。这条暗道通往思安宫的佛殿,住在思安宫的陈太妃却根本不知道有这条暗道存在。太后将这条暗道告诉了楚龄郡主,让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凰慈宫,并穿上宫女服饰以备万一。 皇后惊诧叹服。 待楚龄郡主走后,暗道口合上,太后问:“你觉得这位郡主如何?” “智计过人,聪慧伶俐。多亏了她了。”顿了顿,皇后有些好奇地问,“母后,她说的于私帮助皇上的理由是什么?” 太后道:“她本以为父母之死是乐越所为,最后才发现是太子。因为镇西王夫妇知道太子的身世秘密。” 皇后讶然道:“安顺王父子胆敢谋杀同品的郡王?也太大胆了。郡主为报父母之仇竟能与那太子虚与委蛇,臣妾好佩服。” 太后道:“你当然要佩服她,只怕你与后宫诸妃加在一起都比不得她。” 皇后听着这句话有些不对,没有胡乱接口。太后瞟了一眼皇后木讷站着的样子,摇头叹道:“你啊,日后要多多留意小心。” 皇后立刻道:“臣妾会留意小心,好好照顾这位妹妹,又不被其他人发现。” 她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聪明,太后的神情却更无奈了:“唉,皇后,有些话不说明白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倘若这个郡主变成了皇上的妃子,只怕不到一个月,你皇后的位置就难保。对她,与对那乐越一样,她有她的算盘,我们有我们的主张。你记住这句话便可。” 皇后懵懂地点头,她发现很多事情她已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滴血认亲仪式当日,文武百官寅时末便在太庙之前列序等待,卯时初,安顺王与定南王至,两位王爷的轿子同时到了承天门,于是在下轿后同行而来。安顺王身穿松柏栖鹤纹褐色王服,定南王着流云翔鹤纹紫色王服,两人一路低声谈笑,在百官之首站定。 过不多久,太子驾到,神色从容,还带着微笑与定南王闲话了几句。 只是乐越一直未出现。 卯时中,国师到,众官中稍起了一阵骚动。国师冯梧自今上继位后就鲜少露面,连太子册封大典都未出席,今天居然到场。他多年来容貌一直未变,看来依然不到三旬的年纪,宽袖道氅,手执拂尘,行至安顺王与定南王面前,仅微微颔首算做招呼,便到另一侧上首站定。 他自先帝时就权势显赫,无人能及,连见皇帝时都可不行大礼,百官中看不惯者甚多。应朝一向尊崇玄道之术,凤祥帝之后更甚,儒学一派的清流们一直深为忧虑。但国师府权势熏天,挺身劝谏的官员都没落得好下场,众官只敢偷偷议论道术误国。国师府和安顺王公然将非和姓之人扶上太子之位,不少官员仰天长叹本朝亡国之日不久矣,没想到皇上和定南王又扶持出一个出身玄道门派装神弄鬼的少年说是皇家血脉。 众官早看透了,乐越对太子根本就是一场黑吃黑的较量。 他们或心灰意冷或明哲保身地一致决定,袖手看热闹就好。 国师到达不久,皇帝的銮舆缓缓而来,太子、安顺王、定南王与众官叩拜迎接,唯有冯梧依然倨立原地。 和韶身着玄黑朱红阔袖的凤袍,帝冠珠帘后的面容似乎气色好了些。他进入太庙,跪拜太祖太宗与众位先帝的灵牌,敬香祷祝。众官依然没见乐越露面,不由得暗自揣测,这少年的架子未免太大了些,也或者是皇上另有安排。 和韶跪拜完毕,问左右:“乐越何在?” 白公公道:“禀皇上,因乐越其身份未明,宗庙祭拜时在场多有不妥,故而在华清门外跪等宣召。” 和韶道:“传他速速前来。” 乐越在华清门外跪了近两个时辰,若不是昭沅向商景学了舒筋活血术一直替他施法,只怕他现在走都走不动了。 终于看到白公公疾步赶来的身影,乐越如蒙大赦,感叹道:“在朝廷里混,必须要有两条结实的腿。” 琳菁安慰他:“现在你跪一跪,以后就是旁人跪你了。” 乐越心道,其实老子既不想跪旁人,也不想受旁人跪。 昭沅说:“就当答谢皇帝的好意了。”皇帝为了保住乐越,连那种假都造了。 乐越道:“也是。” 白公公走到近前宣读口谕,乐越方才爬起身,随他一道赶往太庙。 乐越出现在百官视线中时,百官中又暗暗起了一阵骚动。 近日关于乐越的传言多不胜数,众官都听了不少,但此时一见,发现乐越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朗朗两道剑眉,浑身散发着朴素的乡野之气。他身无品级,穿了一件淡紫的丝袍,配着一顶玉冠,搭在他身上好像借来的一样。丝袍的衣摆甚长,与他如飞的健步很不般配。众官看他步履杂乱地随着白公公走到玉阶下,跪倒向皇上磕了个头,也很不合礼体,不由都在心中摇头。 冯梧淡淡地道:“乐少侠此次前来,真是多有庇佑,一切周详。” 乐越爽朗一笑:“国师过奖。” 他身后左侧站着昭沅,右侧站着琳菁,把应泽供在当中。杜如渊还特意借出了商景和他们同行,趴在昭沅的肩膀上。 但在场的众官看不见这些,他们只见一向倨傲的国师竟很不淡定地出言讥讽乐越,意有所指,那乐越答得亦甚张狂。 看来这少年的确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百官都抖擞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观望。 和韶自御座上站起身道:“朕自继位以来,庸庸无为,且无子嗣,愧对太祖太宗及列为先帝的英灵,幸得和祯为子,宽厚仁德,朕稍感安慰。然,竟闻尚有和氏宗族血脉遗落民间,朕惊喜不胜,以为列祖列宗庇佑,特命南郡王杜献寻其回朝。为免冒充误认,故在太祖太宗及列为先帝神位前行验证之礼。众卿皆是见证。愿列祖列宗护佑朕去伪杂,辨明正,得真正和氏血脉入宗室。” 场上诸人除冯梧之外者再次倒身叩拜,和韶又道:“既然国师今日到场,本次验证仪式,就由国师来主持吧。” 冯梧躬身接旨。 乐越在冯梧之后踏上玉阶,刚走上两阶台阶,他身后的昭沅突然重重地飞了出去。 应泽一指点在乐越身后:“不要回头,继续向前走。” 乐越一步步向上走去,台阶下,昭沅挣扎着爬起身,看见凤桐袖手站在半空中。 琳菁跳起来:“小凤凰,果然是你在捣鬼!” 凤桐扬起嘴角:“否,否,我只是过来瞧热闹,顺便看一下,昭贤弟能否过得了太庙这一关。看来,还是不行。” 晨光中,宗庙上硕大的凤凰图腾光华灿烂,形成一个壁罩,把太庙牢牢罩在其中。 昭沅向前走了两步,刚踏上台阶,立刻又被壁罩上的光芒弹开。 凤桐笑道:“所以凤君一直命我们不必理会。因为就算你们进了皇宫,宗庙里,祭坛上,祭拜的仍是我们凤神。宗庙的图腾受无数香火,已自成神识,但凡不被认可的异类,统统无法踏进宗庙。这不是我们凤神的法力,而是凡人的景仰与供奉。” 他俯视昭沅,并没有露出不屑和嘲弄的神情,但从台阶下慢慢爬起的昭沅,仍然感到了深深的屈辱。 它初次尝到,身为一个护脉神,因不受认可而被抛弃的耻辱。哀伤的寒意和愤怒的热火缭绕着它的身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包裹住龙珠。 琳菁也束手无策,这道光壁是人间的皇族抛弃龙尊崇凤而形成,她可以通过,但帮不了昭沅。 她看向已站到玉阶之上宗庙门前的乐越,只有他,只有当乐越成为了皇帝,龙的图腾重新出现在祭坛上时,这道光壁才能消失,护脉龙神才能真正地重获荣光。 乐越侧身站在宗庙门前,瞥见昭沅一次次被光壁弹开,凤桐出言讥讽,不由攥紧拳头,商景已从昭沅肩头趴在了他的肩上,出言提醒道:“少年,你现在动了,非但帮不上忙,反倒会耽误大事。” 昭沅站在台阶下,正抬头遥遥看着他。 昭沅虽是一条龙,却一直和好兄弟一样讲义气。跟着他跑前跑后,拼命做事,一遍遍承诺“我会变强,我会帮你”。 但轮到他乐越的时候,他站在这里,却不能让昭沅和他站在一起,乐越冷冷地瞥向殿内硕大的凤凰图腾,有朝一日,他一定亲手把它砸烂。 凤桐站在门内,唇边浮起一丝讥笑:“乐少侠缘何愣怔?” 应泽一直负着手,一副懒得动的模样,此时慢吞吞道:“一些微末玩意儿,看不顺眼,打烂便是。” 商景尚未来得及阻拦,他老人家已随随便便一挥袖,哗啦啦,光壁崩裂破碎,狂风骤起。众人站立不稳,群臣惊呼,历代皇帝的牌位乒乓摇晃,大块大块的碎渣从宗庙的屋脊掉落。 几个小宦官踉跄上前,扶住和韶,凤梧和凤桐却同时露出一抹欣喜的笑。 琳菁恍然醒悟,跺脚道:“完了,老龙上当中了激将法!” 群臣中,已有人惊呼:“天谴,这是天谴!太祖太宗皇帝显灵了!”“这乐越必定是冒名顶替扰乱宗室之徒!”“太祖太宗皇帝不容有人冒认宗室,显灵发怒了!” 第99章 …… 太子跪倒在地:“请太祖太宗息怒,父皇,天降责罚,请将那乐越速速押出午门,凌迟示众,以平上天与列祖列宗的怒火!” 和韶扶住栏柱,勉强站立,心道,难道朕所做之事当真不容于上天与祖宗?他高声喝道:“来人,将乐越拿下!” “拿下”两字刚刚出口,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闪电,落在将要一拥而上的护卫面前。与此同时,阶下的昭沅化作金色的长龙,升腾而起,盘踞九天。 金龙一声清啸,长风荡涤乌云,碧空朗朗,风停,地稳,宗庙停止颤抖,碧蓝苍穹中,金色晨风斜射而下,落在宗庙前站立的乐越身上。 和韶、太子及其他在场的众人慢慢站直身体。他们的眼睛看不到金色的长龙,耳朵听不见龙啸,但他们看见灿烂光芒中的乐越,恍若以浅金的晨光为龙袍,宗庙的琉璃瓦折射的七彩光束为帝冕,立于玉阶之上。 定南王整衣跪倒在地:“皇上,依臣愚见,此非天谴,乃上天恩泽,太祖太宗皇帝及列为先帝显灵庇佑之吉兆。” 太子变色道:“狂风大起,天地遮蔽,宗室颠簸,列祖列宗的牌位怒颤,这叫吉兆?” 定南王道:“风起地颤,此为上天与列位先帝之灵有感震动,而后天降祥瑞,光兆祥和,此为大吉大兴之象。预兆大应江山定有一番崭新繁荣,臣恭喜皇上。” 和韶露出悦色,微咳几声,看着身边的乐越,内心终于平静下来。 安顺王向前一步,道:“本王尝闻定南王兄不信鬼神,怎得今日突发这番言论。” 定南王微笑:“本王不信鬼神,但信天。” 和韶笑道:“好一句不信鬼神但信天!杜卿言之有理。” 安顺王敛衣跪下:“皇上,乐越此人妖异非常,绝非宗室血脉,臣在九邑时便见他以孽龙做法,愚昧百姓,此人万万留不得,皇上若为仁义,可饶其一条性命,驱逐出关,永世不得回朝。” 和韶道:“慕卿之忠心,朕尽知晓。但如今势分两派,各执一辞,一说凶兆,一说吉兆,朕也无法定夺,唯有验证之后才知。朕早已下旨,倘若乐越冒认皇室血亲,则即刻推出午门,施凌迟之刑,残骨悬挂城楼一月,以儆效尤。难道慕卿疑心朕敢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包庇乐越?” 安顺王叩首:“臣不敢。” 和韶接着道:“另,乐越以孽龙做法之事,恐是谣传。在宗庙凤神图腾前,又有国师坐镇,即便世上真有龙,怎能在此作乱?” 安顺王不再言语。 宗庙凤神的光壁已恢复,乐越看向天上,遥遥见人形的昭沅立在云端,于光壁之外望向这方。 即便进不了宗庙,即便现在还无人祭拜,它是乐越的护脉神,它一定会帮他。 验亲仪式正式开始。白公公端过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盛着清水的玉碗,黄锻垫布上摆着小巧的匕首。 和韶拿起匕首,正要划破手指,凤梧突然道:“且慢。”走上前端起玉碗,“陛下,为保万无一失,不妨将碗中之水改换做祭坛外的天露,如何?” 应朝历代皇帝崇尚玄道之术,宗庙外有一尊青铜仙鹤像,口衔铜盏,承接天露,做炼丹之用。 和韶最忧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他在这碗水中做了点手脚,哪怕滴进一滴人血和一滴猪血都能融在一起。 他此时如果阻拦,必定露出马脚,只能淡定地说:“国师之言有理,便依你说的办吧。” 乐越觑见和韶的神色,心道,老子果然没有猜错,当真是在水碗里做了手脚。皇帝一看就是不经常说谎的,说国师言之有理时,脸都黄了。 他想不通,凤梧肯定明白有应泽和商景在场,这一关他乐越必定能过,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换水。 可能他单纯以吓唬皇帝为乐。 凤梧捧着水碗到宗庙外,把水换成了铜盏中的天露。 和韶稳住心神,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水碗内。乐越接过匕首,噌地割破手指,雪地吧嗒落入碗中。 和韶不由得暗暗望了他一眼,心道,这次只能看你的命了。 商景的龟壳上冒出了幽幽绿光,乐越的血滴一头向着和韶的那滴血扎去,两滴血眨眼融在一起,变成滚圆的一大滴趴在水碗底。 白公公和一旁的小宦官率先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恭喜皇上,老天保佑。各位先帝有灵啊”殿外的众官看见此情景,也跟着跪下,高呼万岁。 和韶又惊又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难道真的上天护佑,太祖皇帝显灵?难道这乐越真的是和氏血脉?他一时情绪激荡,又抑制不住地咳起来,少顷咳嗽平复,才命白公公将玉碗捧给百官验看。 凤梧袖手站在一旁,乐越本以为他或多或少会使些绊子,不想竟如此顺利。 白公公捧着托盘走下台阶,突然天边猛的扎来一头鹰隼,张开利爪,口吐雷电,直向白公公扑来,昭沅急忙抛出一个光球,白公公哎呀一声,两手一抖,昭沅拼命想接住玉碗,却被光壁重重弹开,他的后背处被什么尖利的物体刺破,意识一空,从半空跌落。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琳菁怒叱一声,挥鞭甩去,商景化作人形运起法术,已经都来不及。 众人只见玉碗跌落台阶,摔成了数片,与此同时,一条一尺来长的物体坠落地面。 太子喝道:“龙,是龙!那乐越果然懂得妖法!快!护驾!把他拿下!” 一只火红的凤影在天空中幻化,直冲向地上的小龙,有人失声高呼:“是凤神!凤神显灵扫清妖孽了!” 一根燃火的长鞭和一道青虹阻挡住了凤凰的身影,商景救起昭沅,琳菁再一鞭子向凤凰甩去,恨恨道:“让老龙出手吧!” 火凤在空中化作虚无,琳菁抬头看见了天上袖手站着的凤桐。 凤桐用双指夹住琳菁的长鞭,神色凝重:“琳姑娘,此事的确不是在下安排的。” 琳菁怒喝:“你骗谁呀!” 凤桐凝目望向宗庙内。 宗庙中,凤梧微笑着看乐越和应泽:“知道你们这次输在何处么?” 应泽皱眉,天地一瞬间如夜般昏暗,凤梧依然微笑:“你们输在,有些事,你们当我不会做,我却做了。”【PS:不知道为嘛,咱们两个吧的人都没有把这句话补完,这里补完,让爪机的人看的更顺一点,因为我经常也爪机,为了这句话特地换电脑的】乐越忽然感到胸口处一凉。方才割破手指的匕首被凤梧插进了他的左胸。 凤梧没有用法力。 从来没有一个神仙,会丝毫不用法力,只用凡间的兵器,暗算一个凡人。 但是凤梧这样做了,连应泽都没料到。 凤梧含笑向应泽道:“上君托大了。” 商景手中的昭沅利啸一声,一条金色的长龙猛地撞破祭坛的壁障,鳞片鲜血淋漓地冲向宗庙内,宗庙的四壁和屋顶化作碎片四分五裂,凤梧的身形倒飞向天际,应泽缓缓升到半空。 凤梧被凤桐接住身形,擦去嘴角的血迹道:“应龙上君……就算你现在杀了小神,也救不回那个凡人的命了。” 地上的百官仓皇四散,小宦官们簇拥着和韶踉跄地缩在残留的栏杆中,似乎还有太子和安顺王振奋地高呼拿下妖孽,还有琳箐的怒喝和商景焦虑的声音。 但乐越觉得这些混乱的声音正越来越模糊,他慢慢滑落倒地。 原来他居然会不明不白地折损在这里。 既没有当上大侠,也没有做成皇帝。 就这么窝囊地要死了。 看来乐越天生就是个寻常命,即使遇到了龙,遇到了麒麟,有大神保护,该窝囊还是窝囊。有什么紧紧圈住了他的身体,乐越在模糊中知道,是昭沅。 他挣扎着道:“对不住……这事……实在太窝囊了……等我挂了……你再找个像样点的人吧……” 凄厉的龙啸声惊天动地。 乐越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又落到了一处实在的地方,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难道本少侠已经到了地府?乐越努力挣扎,猛地睁开双眼,慕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放大在眼前。 那张脸向他亲切微笑道:“道友,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你会在这里?” 乐越一骨碌爬起身,四下看了看。 蓝天、白云、绿树、青草,还有两只苍蝇,眷恋在他身畔,嗡嗡地叫。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重重一咬,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再摸摸左胸,掌下有什么蠕动了一下,乐越伸手入怀,摸到昭沅凉凉的龙身,他拎出来,拎到眼前,小龙的爪子动了动,身体扭动两下,慢慢睁开眼,充满迷茫地看他。 是昭沅,没错。 卿遥师祖伸手摸摸昭沅的身体:“乐兄,你的这位龙友还是如此可爱啊。” 昭沅甩甩头,再次用力地看了看乐越,浑身金光闪烁,化成了人形。 他一把揪住乐越的衣襟,乐越无奈道:“你不用扒开验证了,我刚刚自己验过,没伤。”可是左手上,滴血认亲留下的口子却还在。 卿遥疑惑地问:“乐兄你受伤了?” 乐越拍拍额头:“没有,好像现在没事了,我还以为我做了鬼了。” 卿遥笑眯眯道:“不过,越兄,你的水遁术可真高明,那天在敝派中,你和这位龙小弟跌入池中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乐越打个哈哈:“那个,我可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毛病,自己常常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了,卿遥兄,这里是何处?” 卿遥疑惑地看看他,道:“难道乐兄又是用什么法阵莫名到了这里?此地是善安。” 善安……乐越皱眉,善安不正是京城的旧名么?天下皆知,应朝的京城应京昔日是个荒凉的小城善安,太祖皇帝就是善安人,后来得了天下,觉得自己的故乡是龙兴之地,就在此处定都,更名为应京。 看来,每次回到四百年前,他和昭沅也是身在穿越前所在的地方。 乐越道:“卿遥兄怎么会在此地?” 卿遥道:“我送那只蚌回到海中,听闻善安城辖下有个村落崇尚道术,颇懂养生之道,所以就过来看看。哪知道进树林找水时,就看见乐兄你躺在河边了。”他看看旁边那条河,再看看乐越,“是了,乐兄有龙友相伴,必然精通御水之法,所以我每次碰见你,才都在河边。” 乐越干笑两声,心道,我只会喝水。 昭沅乍见乐越没事,心中一片空白,只紧紧跟着乐越,用前爪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的胸口突然再多出一把刀子。 卿遥看看他们一人一龙,问:“那么乐兄你们有什么打算?” 乐越盘算,每次跟着卿遥,总有办法回到四百年后,于是道:“我们莫明其妙到了这里,没什么打算,不知卿遥兄可愿与我们同行。” 卿遥立刻欣然答应。 他装满水袋,带着乐越和昭沅走上一条小路,道:“这个村子很不好找,我在城里和人打听了半天,还画了张图纸,依然找不到地方。”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半晌,只看见荒山老树野草沟渠,一个茅草屋都没遇见。 乐越不禁道:“卿遥兄,你的图纸会不会有问题。” 卿遥唉声叹气,这张图是他在善安城里请一个算命的画的,花了二十文,那算命的信誓旦旦地说,绝无差错,看来被骗了。 乐越暗道,相信算命的不被骗才有鬼。 他们又走了快半个时辰,两腿酸软,绕进路边的树丛想歇口气,却见一棵大树下坐着三个人。 卿遥立刻精神振奋,走上前去,抱拳一揖道:“几位,打扰了,敢问可知去灵固村的路怎么走?” 那三人有老有少,最老的大约年过六旬,衣衫破旧,一头花白枯发。另一人大约三旬有余,肤色黝黑,身形健壮,一副武夫打扮。这两人都未回话,只一脸警惕地打量卿遥及远处的乐越和昭沅。 最年轻的那个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身穿锦衣,面容俊秀,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他也打量了一下卿遥,和和气气地起身还礼道:“阁下想来是外地人吧,不知去灵固村所为何事?” 卿遥道:“我等只是路过的游客,听闻善安的灵固村崇尚道术,村民皆养生有道。因此想去见识一下。” 那青年再打量了一番卿遥,道:“不瞒阁下,我们三人也是去灵固村的。” 卿遥喜道:“哦?那不知能否同行?” 青年、中年汉子和老者互相看了看,中年汉子淬了一口唾沫:“也罢,都这么多人,再加三个也行。” 卿遥欣欣然回身,向乐越昭沅招招手,两人一龙与那三人一道在树荫处坐下。 中年汉子再轮番地打量了他们三个一遍,粗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几位小哥也是和我们一样到长寿村中找灵药的吧?”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一脸茫然。 青年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发现不似作伪,方才微笑道:“看来几位的确是外地客人,他们整村的人都能活到百岁以上,而且头发乌黑,牙齿坚固,身体清健,不显老态,传到外地,就说这里有个长寿村。这个村子倒还有个别称,因为全村人都姓乐,又叫乐家庄。” 卿遥道:“哦?我们这位乐兄也姓乐,可真真是有缘分。” 那三人的目光立刻都落到乐越身上,老者瓮声道:“原来这位小哥竟姓乐,看来乐家庄的人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了。” 青年道,灵固村一般不轻易接待外客,不过如果是有缘之人,或者可以留宿一晚。 青年又问他们名姓,卿遥乐越和昭沅皆如实报上。 青年拱拱手:“幸会幸会,在下姓慕,单名一个纶字。这位是百里兄,名讳百里臣,我两人和几位一样,也是从外地慕名而来,只有这位何老丈是本地人。” 乐越听得这几人的姓氏,不由得有些诧异,便问道:“请问老丈的姓是哪个何?” 老者哑声道:“人可何。” 乐越心道,慕姓、百里姓,假如老者是个禾口和,那可真就是巧极了的一件事了。 之后攀谈中,乐越得知,慕纶乃是州城的大户人家子弟,无奈适逢乱世,家道中落。母亲患了顽疾,无法医治,听闻善安城灵固村中有可以续命医治难症的妙药,这才远道前来。 那中年汉子百里臣军中出身,只因镇守边关时冻伤了一条腿,被发还回乡。怎料家乡发大水,他妻子水虫入体,患了寒症,每逢发作便生不如死。他四处寻觅药方医治未果,偶尔听闻善安有个长寿村,有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于是来求。 两人在城中打探时相遇,便同行寻找,又在路上碰见了何老丈,便三人同行。 乐越道:“看来灵固村中人人长寿与精通医术有关。” 何老丈摇头嘶哑地开口道:“你们这些外地人不知根底。乐家庄的人并不懂什么医术。他们能长寿是因为他们有一口仙井,井中之水能治百病。乐家庄的人怕井被他人占去,才严禁外人进入,所谓去求药,其实就是求一口井中之水罢了。”哑声说完,咳咳咔咔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 卿遥道:“那老太此行也是为求药?” 何老丈道,正是,善安此地名字虽好,可百姓过的既不善也不安,去年大旱,粮食几乎无收,又闹了瘟疫,他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只剩下老伴和儿媳还吊着一口气,这次的灵药就是给她们求的。 乐越听后甚是同情,卿遥道:“相信灵固村的人并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答应几位的要求。” 何老丈长叹一声:“唉,几位把人看得太好了。闹瘟疫那时,死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他们来救。听说灵固村中供奉着一位圣姑,全村之人都听从圣姑的命令。救不救人,也看那位圣姑的心情而定。” 慕纶接口道:“之前在下在城中大厅时,也听人说,想求药,必须先拜圣姑。”伸手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香,“喏,这就是在下在城中道观里请的香,听说圣姑只受这种有茉莉香气的香火。” 百里臣打开身边的藤条框,取出一支精心保存在水瓮中的荷花:“我是听说,圣姑喜欢白色的荷花。而且必须像刚摘下来一样新鲜才行。” 何老丈嘶声道:“我家中连下锅的米都没了,实在没什么东西献给圣姑。只有我家老婆子绣的一块手帕,希望圣姑能收下。” 乐越不禁想,不知那个所谓的圣姑什么来历,竟和神仙一样,要人叩头跪拜。 卿遥、乐越和昭沅都是两爪空空,没有任何敬献的东西。 慕纶道:“三位,你们这样,恐怕灵固村不会让你们进村啊。” 卿遥不禁又埋怨了一番那个画图纸算命的,画错图纸就算了,竟然连这么关键的事情都没告诉。 百里臣道:“几位如果不是为了求药,又何必破费?进不得村子就算了。” 卿遥叹气道:“话虽如此,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能窥得灵固村的玄妙,总是心有不甘。” 再休息片刻,起身上路,那位何老丈知道路径,带着他们绕过两道山谷,沿着一条小河的河沿而上,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谷之中,一座村庄坐落在河畔。四周垂柳成荫,袅袅炊烟映着黄昏落日,一派悠然气象。 他们踩着木桥过了河,走到庄前,有两三个农夫打扮的后生迎出来,抱拳施礼:“贤客何处来?” 卿遥抬袖还礼,指指自己、乐越和昭沅道:“我三人是外来的游客,听闻贵庄贤名,特来拜访论道。” 为首的后生谦和道:“无为无争一村庄,不敢言道。” 卿遥道:“在下天南地北一闲人,不谈章法,只爱自在。” 那后生抬首扫视卿遥、乐越和昭沅,躬身道:“贤客或是有缘人,请容先去通禀一声。” 乐越留意到他用了个禀字,看来这位农夫模样的小哥是某个人物的下属仆役。 那后生匆匆入庄,剩下的两人看向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 慕纶羡慕地向乐越这方看了看,方才上前一揖,恭敬道:“在下三人,家中有亲属重病,闻得贵村中有灵药,前来求乞。” 一名后生道:“敝村乃寻常农庄,既无人读功名书,也无人有济世药。几位是否投错了路径,寻错了地方?” 慕纶慌忙取出请得的香束,恭敬地双手奉上:“在下家中母亲重病,急等就只,诚心求乞,请这位行个方便。此香乃我诚心敬献,望可通融。” 后生道:“村中真的没有阁下所求之物,请回吧。” 慕纶苦苦哀求,百里臣自他身后上前,打开藤筐,取出那只荷花:“鄙人是个粗人,不懂说文绉绉的话,只是偶尔得到一枝荷花,觉得很漂亮,便前来此地,希望为它寻一个懂花之人。” 他这番话说的很生硬,磕磕绊绊的,显然是有范本背下来。那后生结果花,看了看,道:“是一枝好花,阁下请在此暂等,容我进去片刻。”匆匆进庄。 百里臣长吐了一口气,满脸兴奋期待地站到一旁。 何老丈也上前一步,掏出怀中布包,嘶声道:“此物是我老伴亲手所绣,并非什么好东西,可惜无人可用,不止能否在庄里为它觅个主人。” 他打开布包,露出一条手帕,乃劣质丝绢所制,但绣着一幅生动的金鱼戏水图。剩下的那名后生一脸勉强地看了看,再看看佝偻脊背的何老丈,道:“那请老丈在这里暂等,晚辈进去帮你寻寻。” 最先替卿遥乐越和昭沅通报的那个后生最早出来,抱拳向他们道:“贤客远道而来,多有慢待,望请见谅。请三位随我入庄,无珍馐佳肴招待,但有清茶奉上。” 慕纶、百里臣和何老丈都用又妒又羡的目光看过来。此时另外两名后生也匆匆出来,分别向百里臣和何老丈道:“两位请随我进来。” 慕纶向前两步,急切地问:“那在下怎么办?能否请两位通融再禀报……”颤手捧起那束香,“在下也……也不求什么了,只愿将这束香献给喜香之人。” 一个后生摇头道:“阁下既已道明来意,又何必做作更改?你所求的东西敝村中真的没有,请早些寻觅他法,以免延误病人。” 慕纶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几名后生执意不肯。乐越和卿遥看不过眼,替他说情通融,仍然不行。三名后生领着乐越五人进入庄前,昭沅回头看了一下,只见慕纶仍跪在庄前,看着他们的方向,满脸绝望。 灵固村中皆是竹篱茅舍,三两闲人聚在门前饮茶聊天,孩童四处奔跑嬉闹。到一处岔路,两个后生领着百里臣与何老丈向某一方向去,引着卿遥乐越昭沅的后生躬身向另一方向示意道:“三位请。” 蜿蜒砖路的前方,有一道屋宇,与其他房舍不同。 挑檐墨漆,花窗白墙,倒有几分道观或佛寺的大殿模样。 乐越和昭沅看到这栋屋子,心中都咯噔一下。这座房屋的四角各种着两棵柳树,两棵槐树,庭院布局,与乐庆宫重的后殿一模一样。 第100章 昭沅浑身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后颈的龙鳞有种想要竖起的冲动。就在此时,它发现,这栋很像乐庆宫后殿的屋子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 她看起来大约凡人十三四岁左右,相貌异常端丽精致,却全无表情,好像一尊冰冷的白玉像,一双黑晶石般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昭沅不由得顿住。 因为,屋顶的少女,是一只凤凰。 一旁的乐越也停下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抓住昭沅的手腕。 知客的手生诧异的问:“二位,怎么了?” 卿遥微笑道:“哦,在下这两位朋友大约是看这栋房屋与别处不一样。” 后生引着乐越三人到了那道屋宇前,廊下站着一个长髯长者,向他们含笑揖道:“有客远道而来,未能及时相迎,还望勿怪。” 乐越一路行来,所见的灵固村人唯有此人穿了长衫,便心知其身份必在众人之上。果然,为他们引路的后生道:“这是敝村村长。” 乐约和卿遥连忙道失敬。 村长道:“只是多了几岁年纪,故而勉强担当此责,敝村之中,并无高低之分,客人不必客气。请屋内用茶。”将他们让向旁侧的厢房。 乐越暗暗向正殿处瞄了一眼,心道,不知里面是否也有一口水井。 那屋顶上的少女从始至终都在盯着他们。昭沅暗中戒备,直到进入屋中,凤凰少女的目光好像还黏在他们的脊背上。 厢房内的摆设十分简朴,一张旧桌,几把木椅而已。 村长亲自拎着一把铁丝拧成提手的白瓷茶壶斟茶待客,茶碗都是半旧粗瓷的,大小不一,茶水清香别致。 洛座后,互通姓名,村长姓乐名颂,听了乐越姓名,顿时笑道:“竟然如此凑巧,敝村中人,全都姓乐,所以外面也有人称呼敝村为乐家庄。卿遥道:“那说不定越兄与前辈五百年前,还是同宗。” 乐越忙道:“这倒不是了,晚辈本身自玄道门派,属乐子辈,其实晚辈原本姓李。” 乐颂掂须笑道:“原来如此。” 昭沅仔细打量这位村长,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仙气。卿遥与其谈论各地名胜风俗,村长所知十分广博,与卿遥聊得甚是尽兴,乐越偶尔插话一两句,昭沅只管捧着茶碗坐在一旁,总感觉那凤凰少女的目光穿透了屋顶,还在盯着自己。 昭沅不自在地动了动,看向屋角处的一张竹帘,那里通向隔壁厢房,厢房内有另外一个凡人的气息,好像也是个女子。 正在闲谈间,一个青年后生走到门前,恭恭敬敬抱了抱拳。乐颂站起身,歉然道:“三位请在此宽坐,老朽暂且失陪片刻,去去就来。”与那后生走到屋角,掀开竹帘,进入内室。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自然逃不过昭沅的耳朵,乐越自从吃了琳菁的鳞片后,眼力耳力都非同寻常,也听得清清楚楚。 后生道:“颂翁,已经安顿那两人在客房住下了。” 村长叹道:“也罢,只是他们的家人恐怕病势沉重,倘若救不了,又该如何?” 一个柔弱的女声轻声道:“即便救不过来,总是尽力了。神灵既然愿意借我们之手救治众生,为何不多做些功德呢?” 后生插话道:“是啊,颂翁,这次的两人都是穷苦人,还有一个和他们同来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们就没有放他进来。” 村长唉声叹气道:“晴儿啊,你救的人越来越多,我心中总是不安。我们一族供奉神明,世代守在这里,这是天命。俗世之事,不可多问。倘若因此招来世人贪念,可能会酿成大祸。” 那女子道:“祖父放心,我知道分寸。禽鸟走兽见同族落难尚会悲鸣,况且人乎?救助有难之人,亦是我们的功德。” 后生立刻紧跟着说:“颂翁,偶尔救一两人,没有什么关系吧?来救助的人真的十分可怜……方才我过来时听说,我们没让进村的那个有钱少爷,还在村口跪着,唉。” 村长肃然说:“今日放两人进村已是多了,那位少爷……唉,请他立刻离去吧。” 那后生急忙一迭声地说:“知道知道。” 乐越与昭沅诧异地互望一眼,他们本以为是灵固村的人故意拿搪端架子,不肯救人,但听课这番话,才知道村里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卿遥向门的方向比了比,低声道:“两位听见了没有?” 乐越和昭沅点头。 卿遥端着茶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灵固村,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昭沅正要说话,突然打了个激灵。那个原本立在屋顶上的白衣凤凰女此时正站在门前,冷冷的看着他们。 少女一步步地走进屋里,昭沅浑身戒备地紧绷。少女的目光扫过乐越和卿遥,锁在它身上,扬起下巴:“喂龙,你从哪里来的?” 这是在梦中,也可能是四百多年前,龙和风还没有结仇,这个少女不是护脉神,而是别的凤凰。所以,或许她没有恶意?昭沅心中混乱。 少女紧盯着昭沅,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仙族。难道你是天庭派下来的?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卿遥开口道:“这位姑娘……” 他话刚出口,屋角的竹帘一掀,村长和那位后生一道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着他们道:“几位怎么都站着?” 卿遥乐越喝昭沅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后生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村长含笑道:“老朽怠慢,几位有些着急了吧?罪过罪过。”他拱手请乐越等再次就座,从头到尾,都好像那凤凰少女不存在一样。 昭沅诧异茫然的瞧瞧村长,又看看那少女,少女哼道:“凡人都看不见我啦。”她打量了一眼乐越喝卿遥,“不过这两个凡人好像能看见我?”真是奇怪。 昭沅抓抓头,村长疑惑地看向它:“这位小公子?” 卿遥立刻含笑道:“这么游历各处,第一次看见这样悠然的世外桃源之景,一时有些出神,前辈莫怪。”随即以此为话头,又开始滔滔不绝的和村长闲聊。 卿遥吸引过村长的注意力,昭沅方才用法术悄悄与那少女聊天:“我们是路过的。” 少女索性在昭沅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瞪着昭沅,一脸的不信:“路过?龙你是哪位仙君座下,为什么会路过这里?” 昭沅回答:“我不是哪位仙君座下,我就是寻常的龙,没有去过天庭,他们是我的朋友。” 少女拧起眉毛:“和凡人作朋友?你真奇怪。” 昭沅趁机问她:“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女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一言难尽。我从很多很多年前就在这里了。大概会永远在这待下去。” 昭沅忍不住问:“为什么?” 少女瞟它一眼:“天机不可泄露。万一你别有居心怎么办?” 昭沅哦了一声,老实地不再问了。少女托腮看了它片刻,不耐烦的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昭沅无奈地说:“是你让我不要多问。” 少女恨恨地看着它:“那你可以说别的嘛,对了,龙,你叫什么名字?” 昭沅报上姓名,接着问那少女的名字,少女说:“我叫白芝。这个名字是九天玄女娘娘帮我起的,怎么样,很好听吧。” 昭沅连忙称赞好听,乐越偷偷瞟了眼白芝,心道难怪她如此倨傲,竟然是这么大的来头。 昭沅接着问:“这个村子里的圣姑是不是你啊?” 白芝道:“圣姑这种老气横秋的名字我不喜欢,当然不是我。这些凡人又看不见我,不过,也可以说是我。” 白芝轻轻点了点头:“娘娘说,等到有一天,它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到天庭了,可这么多年了,它一直都是这样。我想,可能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的神色有点悲伤,遥望向门外的天空。 昭沅同情地看着她:“连偷偷出去玩一下都不可以?天庭没有派别人陪着你?” 白芝抬起手腕,她的双手和脚踝上都绑着银色的锁链:“这个村子里的人就是时代陪我守着这里的。”她清亮的眼睛看着昭沅,“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昭沅有些难以回答,它既不知道卿遥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乐越一道嗖地离开梦境。 白芝板起面孔:“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盯着你们,防止你们有什么异常举动。我警告你们,千万不要动歪念头,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们很难看。昭沅苦于在村长眼皮底下,不可以做出奇怪的举动和表情,只能连声保证。少女站起身,像刚来的时候一样,端着冷冰冰的态度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她忽然回过头:“喂,龙,如果你闷的话,我允许你来找我聊天。” 村长与卿遥相谈甚欢,留他们在村中住宿,让方才领他们过来的那个后生先带他们去客房安置,再预备晚饭。 离开那栋房子时,昭沅回头看了一下,白芝依然坐在房脊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盯着它。 那后生少言寡语,乐越与他攀谈,只问得他的名字叫乐永,按辈分分是村长的侄孙乐永带他们走到一个竹篱围就的小院前,推开竹栏院门,高声道:“九婶,我将客人带过来了。院内的茅舍中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正准备晚饭呢,客人已经来了。”笑着向卿遥乐越昭沅福身,“地方狭小,请多担待。” 卿遥乐越和昭沅连道不敢。 乐永道:“九婶,这三位是贵客,今晚颂翁要设宴款待,你就不用预备他们三人的晚饭了。” 九婶应下,将他们几个让进屋中。茅舍矮小,内里收拾的十分干净。挨着里墙一张砖垒成的大通铺,铺着干干净净的旧竹席,一溜儿摆着三个康枕,三床薄被。 乐越扯过条凳,在大铺边的桌旁坐下,一只肥硕的三花猫大模大样的进了屋内,在昭沅脚边蹭了蹭,自来熟的跳到它的膝盖上。 门前出现百里臣壮硕的身影,朗声笑道:“听到又有三个人过来,就猜想是不是三位,果然果然。” 百里臣和何姓老者一早就被带到这里住下。卿遥询问他们是否见到了圣姑拿到了药,百里臣摇头:“据说圣姑要晚上询问神意才知道能不能救人,先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也罢,等就等吧,总比那位连门都进不了的慕公子强多了。” 过不多时,何老也是一番叹息:“我们在路上遇着的时候,慕公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还当他已经打听明白,晓得关窍了。却没想到……唉,到底是年轻人。何老对灵固村所知甚多。卿遥和乐越谈及方才见到村长的情形。卿遥道:“看那颂翁年级不过五旬,竟然已有许多孙辈了。” 何老咳嗽了两声,嘶哑笑道:“五旬?”你们可看走眼了。这位村长年级起码在八十以上。招待我们的这位乐九娘也是他的侄孙女,领我们进村的几个后生在他的孙辈中,可算年级最小的一茬了。 乐越讶然,村长乐颂须发乌黑,脸上少有皱纹,走路步伐轻捷,怎么看也和八十岁这个年纪不粘边。 百里臣感叹道:“长寿村果然不一般。难道圣姑已经几百岁了?” 何老半闭起眼睛:“那倒没有。也罢,既然已经进村了,小老儿不妨把所知的一些都告诉各位。” 何老言道:“灵固村的圣姑都是终身不嫁的女子,寿数和寻常灵固村中的村民一样。圣姑这个叫法是村外人给安上的,灵固村管圣姑叫女奉。上一认女奉死后,便由村长与村长长者共同在村中三岁到六岁的女童中挑选,送到神祠中验定。能感知神意的,便是继任的女奉。这一任的女奉貌似是村长的孙女。乐越和昭沅互望了一眼,都想到了竹帘后房间内的那个女子。只怕她就是圣姑。感知神意,莫非是能感知白芝的存在?天擦黑时,乐永提着灯笼来接乐越等人。走到一处岔路口,远远闻到一阵嘈杂,乐永拦住一个经过的人询问,那人道:“是没进村的的慕纶企图翻墙进村,被发现,后生们正把他轰出村去。卿遥道:“在下多言一句,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那位慕公子和我们曾是同路,其人品醇厚,是个君子,救母之心恳切,孝心可嘉。为何不能网开一面,让他进村?” 乐永硬梆梆地道:“敝村自有规矩。” 卿遥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去到村长家中时,饭食已经备好,因卿遥出身宣道门派,所以是一桌素席。饭菜别致可口,酒也是村中自家酿造的米酒,香醇棉甜。 席间,乐越又忍不住提起慕纶的事情,替他说情,村长拿几句话糊岔了过去,最后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村中人时代在此村中,乃是顺天意行事,不可多干涉村外怪事,否则引来祸端,还望客人体谅。” 乐越不好再说什么。昭沅一直没有发现白芝的踪迹,默默埋头吃饭。 晚间,他们回到九婶处休息,灵固村中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时不过刚入更,整个村庄已关门闭户,灯火全无,沉入梦乡。 乐越躺在大铺上,合上眼,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梦境中睡觉,颇觉新奇,不知道闭上眼之后回到四百年后的现实,还是进入梦中之梦。 朦胧中,乐越听见嘈杂打斗的声音,还有琳菁的的声音在喊:“乐越,乐越!”似乎又有别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左胸处灼热刺痛,身体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正在挣扎不休之时,肩膀处突然被人一拍。 乐越一个激灵弹起身,有人按住她的肩膀嘘了声,卿遥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越兄,你听。” 乐越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仍在灵固村的茅屋内,有凄凉的笛声和清冷的月光一道,从窗户门板的缝隙钻进屋内,如泣如诉。 乐越和昭沅根在卿遥的身后轻轻起身,悄悄打开房门闪出小院。整个灵固村如同坟墓一般寂静,仿佛天地间,只生息那悲凉的笛声。 他们循着笛声一路向前,顺着蜿蜒的砖路走到村口,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依稀是女子的声音。 第101章 乐越抓住昭沅,和卿遥一道飞快地闪到路旁的树后,片刻后,岔路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在月光下缓缓走向路口,婉声问:“是何人在村外吹笛?” 那笛声顿了顿,停住,跟着,依稀是慕纶的声音道:“回姑娘的话,是没有资格进村的人。” 女子道:“阁下与敝庄没有缘分,还请回吧。” 慕纶反问:“敢问姑娘,何为与贵庄有缘?是献上了圣姑喜欢的东西,还是明明有所求,却要口是心非,说什么只为孝敬圣姑?” 女子道:“灵固村中,只有侍奉神明的女奉,没有什么圣姑。” 慕纶道:“但世人皆知,灵固村有美貌的女子,可以听见神明的声音,能够点清水为灵药,救助病苦之人。所以世人称其为圣姑。” 那女子沉默片刻,轻声说:“或许是世人的误传吧。公子是不是因为没能进入灵固村,便觉得那圣姑有难不救?你心生怨恨,才在村外流连,吹奏这幽怨的的笛声?” 慕纶苦笑一声,乐越喝昭沅躄在树后窥探,只见慕纶与那女子隔着村门相对而立,月光下拖曳出长长的人影。 “难道姑娘觉得在下的曲声有怨恨之意?”这首曲子是在下一位先人所做,籍此思念远离的亲人。在下家道中落,父亲已亡故,母亲病重,倘若我找不到灵药替她医治,可能她也会很快离我而去。心中一时所伤感,不免寄予曲中。“女子道:“你在这里耽搁,只是徒然浪费时日,何不快些离去,另请名医替令堂诊治?” 慕纶叹息:“姑娘以为,若有他法可为家母治病,我还会来这里么?我相信人非草木,即便是那位圣姑,也有父母,或者可以体谅到我为母求药的心情,准我入村。” 女子静静的站了片刻,问:“若是医治不肯让你入村,难道你就在这里等下去?” 慕纶摇头“家母的病拖不了太久,过了今夜,我就会离开。” 他拱手一揖,在村口的老树树下坐下,悲伤的笛声再度响起。 女子静静站在原地,片刻后,道:“你进来吧。” 慕纶的笛声走了个音,停住。那年工资接着道:“你可以进村了,请进吧。” 慕纶愣怔地站起身:“姑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点头:“只是,我并无把握能治好令堂的病。你快些随我走,三更将至,过了时辰,今夜便无法感知神意了。” 慕纶踉踉跄跄地进了庄门,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你是……” 女子道:“我叫乐晴,是灵固村这一代的女奉。” 乐越在树后伸长脖子打量那圣姑的模样,朦胧的月光下,只能看清一个纤弱的身影,面上似乎罩着轻纱。 目送慕纶随着乐晴走远,卿遥低声嘀咕:“等一下必然有灵固村的感灵祈药仪式,不可错过啊。” 神祠院中灯火明亮,人影攒动,乐越本以为灵固村的人都在睡梦中,却不想早已聚集在这里。 硕大的火堆在院子中央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息,卿遥乐越和昭沅闪到院墙角落的阴影中,透过花砖的缝隙向内看,只见一干村民围着火堆垂手而立,村长站在上首回廊上,见圣姑带着慕纶进院,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乐永开口替慕纶求情:“村长,既然女奉觉得此人与本村有缘,不妨网开一面吧。” 村长道:“也罢,时辰已到。请这位公子去那方等待,女奉入正殿祈福。” 围在火堆边的村民让开道路,乐越瞄见百里臣和何姓老者都在火堆边面向正殿站着,慕纶走到他们身边站定。圣姑缓缓走向正殿,长长的白色面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见秀丽的轮廓。白色镶墨边的衣裙背后墨色的流云图案似乎在火光里浮动,昭沅蓦然想起,它昔日趴在草丛中初次见到乐越洛凌之时,洛凌之浅青衣衫背后的流云花纹,与此时乐睛背后的流云纹一模一样。 乐越怕拍昭沅的肩膀,悄声郑重道“正殿里面的情况,靠你了!” 昭沅念动隐身咒,卿遥羡慕地看着它的身影隐去“不知道这门法术凡人能否修习。” 昭沅穿过门扇,到了正殿之内。 殿里悬挂着经幡,贴满道家符咒,朱漆的香案上供奉着鲜花果品,庄严富丽。女奉乐晴手持香束,跪在案前的蒲团上,喃喃祷祝。 香案后,没有庄严的神像,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和乐庆宫中那圈井沿的位置一模一样,但它是一口真正的井,阴凉的水气直渗透进昭沅的鳞片。 井中冉冉升起一个白影,清亮的眼睛看向昭沅:“龙,是你?” 昭沅疑惑地看着白芝:“你是凤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白芝的身上有一块一块黑色的印记,好像黑墨泼洒在她脸上、颈项上、手上、雪白的衣服上。她的神色很憔悴,声音虚弱:“每天太阳星归宫后都会这样,我已经习惯了。”他低下头,“所以,晚上我都不会出去,太难看了!” 女奉乐晴仍在叩拜祷祝,把双手放进面前的一盆清水中,在水中画着符文,喃喃念诵,在自颈间取下一枚玉环,浸入水中,水盆中散发出溅溅的光晕,光晕扩散到白芝身边她身上的黑色印记开始逐渐变浅消退。 昭沅向井中瞄了一眼,察觉到幽不见底的寒意。 一炷香燃烧完毕,乐晴停止念诵,把玉佩重新挂回颈间,再点燃三根香,拜了一拜,插进香炉中,从身边的提篮中取出百里臣带来的荷花、何氏老者带来的手帕和慕纶的香束摆上桌案。又取出三只小小的银瓶,分别放在三样物品的旁边。 白芝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唉看来又有凡人来请他们帮忙,可我今天好累一点也不想管。” 她口中虽这样说,,还是伸出手,浅淡的银光落到这三样物品上,物品上方顿时浮起淡淡的虚像。 百里臣的荷花上的虚像是一间简陋的屋舍,一个面色蜡黄四肢浮肿的妇人在床铺上痛苦的呻吟。白芝看了看,说:这个女人是水虫入体,把虫子排出来就没事了她转而看向何姓老者锦帕上的虚像,皱者眉摇了摇头。一个年轻女子盖着破烂不堪的薄被平躺在破旧的土炕上,一名老妪守在炕头流眼泪。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身怀六甲。白芝道:“这个女人倒是可以活,可是她肚里的孩子保不住了。”沼沅仔细看了看,果然如此,女子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生气,腹部处却是一片死灰。白芝道:“这个孩子天命注定不会被生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次的三个活人倒是可以救,还好。”她双手一拍,虚像消散,桌上的荷花与香束化成了飞灰,唯独那方手帕只有一半化灰仍残留半片在桌上女奉乐晴看见桌上的情形,俯身三叩首,她站起身,刚要拿起桌上的银瓶,白芝一挥手。三只银瓶倒下,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乐晴立刻再跪拜叩首三次,起身扶正银瓶,把那半片残帕收进袖中,退出殿去。 昭沅不禁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芝道:“这样就代表我今天很累,明天再说。” 果然,乐晴的声音再殿外轻柔的响起:“今日不宜求露,明晚方可。” 百里臣粗声道:“明天真的可以?圣姑不会在搪塞我们吧。”乐晴道:“阁下请放心。” 慕纶急切道:“敢问圣姑,在下母亲的病症……” 乐晴道:“公子宽心,应可见起色。” 慕纶长舒了一口气,道谢不迭。 乐晴蹙眉看向何姓老者:“只是,这位老丈……” 何姓老者颤巍巍地略直起腰。 乐晴淡淡道:“老丈家中的两人,恐怕只有一人可以无碍。” 何姓老者浑身一颤,哑声问:“敢问圣姑,老朽的儿媳与未出生的孙儿,哪个可活?” 乐晴自袖中取出那半方残帕,帕上的金鱼戏水图被烧去大半,只余下一点浮萍。 乐晴道:“本就无生,亦不算夭亡。” 何姓老者颤抖着愣怔片刻,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向乐晴的脚边:“圣姑,求求你救救我的孙儿!我儿子已经死了,儿媳肚里的这个孩子是唯一的指望……求求你救救他,哪怕……哪怕用我这条老命来换都可以!” 何姓老者一把抓住她的衣摆,被众人呵斥脱开,挣扎着哭道:“……如果一条命不够……还有我老伴的命!还有我儿媳的命!只要我的孙儿能活,要所有人的命都行!” 昭沅在殿中听着,有些同情,问白芝:“真的没救了?” 白芝哼道:“刚才你也看到了,那女子的肚子上死气沉沉,根本是天意注定的死胎,谁能更改?凡人就是这样贪得无厌,他的儿媳能救下来,他就应该庆幸才是。所以才不能多救人,看到实在可怜的偶尔救一救。凡人多贪念,得到一尺,就想要一丈。” 昭沅道:“可是也有好人的。” 白芝撇撇嘴:“你是想说你那两个凡人朋友?” 昭沅嘿嘿笑着点头。 白芝打个呵欠:“好累啊,我要回去睡觉了。” 昭沅立刻说:“唔,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正打算退出正殿,白芝又叫住他:“喂,你明天再过来也可以。” 昭沅抓抓头:“明天说不定我们就走了,村长说只留我们住一夜。” 白芝说:“嗯,我是说,你若是不走,想过来的话,就过来。” 昭沅笑笑:“好啊,谢谢你。” 白芝咬着嘴唇看它:“傻龙。”扭身化作一道白光,落入井中。 昭元有些不明所以,待和乐越遥卿一道偷偷摸摸潜回住处后,一五一十把殿中所见说出。 乐越摸着下巴,暧昧地笑了:“依我看,那个白凤姑娘看上你了。” 昭元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半响,憋得满脸通红的摇手:“没……没这种事。” 乐越把胳膊搭到他肩膀上:“怎么没有?相信我的眼光!当女孩子约你继续见面的时候,就表示她喜欢你。”顺手捏捏招远的脸,“唉,长大了啊。” 遥卿也笑吟吟道:“一龙一凤,一金一银,很是般配。” 昭元脸上火辣辣的,结结巴巴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分辩,幸亏遥卿及时拉开话题:“那口水井中的东西大概就是灵固村秘密的关键。” 乐越道:“凤凰姑娘说她奉九天玄女之命守在这里。灵固村的秘密应该和天庭有关。遥卿兄你熟知各处秘闻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此处的其他传说?” 遥卿沉思片刻,摇头:“善安虽是座老城,但并无关于此地的异事记载。就连灵固村之事,因以往多有长寿村之类的地方出现,诸人都猜测此地可能有祛病除灾的秘方而已,没有太多玄妙传闻。” 他们这么议论着,天已渐渐亮了,院中公鸡喔喔地打鸣,九婶带着两个儿子开始打扫做饭。 乐越毫无睡意,就开门出去,帮着九婶劈柴扫院子… 打眼看见百里臣从旁边的屋子中踱出来,问九婶要水盆和手巾。 九婶的儿子小石头道:“炉子上的铁壶里有现烧好的热水,客人可以洗漱用。” 百里臣道:“吾洗脸从不用盆,就着哪里的水擦一把便是了。这水是给何老打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有些起热。” 乐越昭沅去看何老,果然病了,脸色青灰,两颊暗红,躺在床上喃喃喊着胡话,全是求圣姑救救他孙子。 九婶忙让小石头去村长那里讨去热药,又喊另一个儿子小松拿些温茶来。 百里臣道:“何老昨晚上和我说,儿子没了,孙子没了,他觉得没什么活头了,唉。没想到连圣姑也救不了。” 九婶同情地叹息:“女奉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否则我们村里的人岂不是要和神仙一样长生不老?生生死死,命里早已注定。” 小松提着茶壶进来,插话道:“是啊,晴姐姐说,神殿里德井水只能强身治病,不能救命。” 百里臣的神色一愣,九婶迅速瞪了小松一眼:“饭还在锅里,我先去看看。”拉起小松走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九婶端着一碗水进来,说是小石头从村长那里讨来的退热药,百里臣扶起何老,把那碗水给他灌了下去。再过了两刻钟的功夫,乐越刚刚吃完早饭,百里臣过来说,何老退热了,人也醒过来了。 卿遥悦道:“那就好,百里兄与何老一个屋子,多开解开解他老人家。” 百里臣道:“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而且,都要断子绝孙了,再开解也不中用。唉。”他左右看看,忽然合上房门,凑到桌边,悄声道,“对了,方才我看到,九婶的儿子拿了个小瓶子回来,从里面倒出些凉水一样的东西在碗里,九婶再舀了一勺凉水掺进去,端了给何老喝,他就好了。莫不是他们神殿里真有一口能治百病的井?” 乐越干笑两声:“哈哈,是吗?也许是那位圣姑施了法术?” 百里臣一双环豹眼中闪出沉思的精光。 卿遥道:“此是灵固村中的私隐,他们心存善念,肯救扶病苦,我等也不该多窥探私隐才对。” 百里臣的神色僵了一僵,继而爽朗地笑道:“公子说得极是。我回去瞧瞧何老。” 何老清醒过来后,情绪立刻又激动起来,硬要到神祠那里再去求求圣姑和村长。众人都劝他不住,也不敢太拗着他,最终由百里臣陪他去神祠。 卿遥和乐越都觉得,如果立刻跟过去,有些看热闹的意思,不如等一时看看情况,酌情再帮忙说清较好。恰好乐越看到九婶后厨的水缸空了,她的两个儿子小松和小石头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都做不了重活,就拎着扁担水桶去挑水。 他挑着两桶水从村东的水井处往回走,迎面看见慕纶匆匆走来,他身侧有一位白裙黑裾白纱覆面的女子,竟然是圣姑乐晴。 “乐少侠,我听说何老病了,现在情况怎么样?”慕纶急急问道,看了一眼乐晴,“我请晴姑娘来替何老诊治。” 乐越淡定地看看他再看看圣姑:“何老已经好了,慕兄怎么才知道消息?” 慕纶有些羞惭地道:“昨日我入村晚,在神祠那边暂住,因此刚刚听到消息。” 乐越又看看他和圣姑:“何老喝百里兄现在应该就在神祠那边,怎么慕兄你……和圣姑没遇到他们?” 女奉乐晴倒是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圣姑二字当不起,少侠请喊我乐晴便是。” 慕纶的脸微微有些红:“哦,清晨的时候晴姑娘去村边收集百花露水入药,我跟去帮忙,正好回来的时候听到何老生病的消息,就请晴姑娘一道过来了。” 乐越淡定地唔了一声。 慕纶又道:“那既然如此,我与晴姑娘先去神祠看看……对了,少侠挑的水重否,需不需要……” 乐越忙道:“不需要不需要,一点也不重。何老的事比较要紧,请两位赶紧回去吧。” 慕纶匆匆向乐越道别,与乐晴一道向神祠方向去。乐越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挑着水回到九婶家,灌满水缸,方才和昭沅卿遥一道赶去神祠。 没料到刚走到神祠外,就看见百里臣和慕纶两人搀扶着何老走出,看神情就知道何老的恳求未被答应。 卿遥道:“此事我们既然已知真正根源,也不便再开口。”乐越与昭沅一道站在路边默默看着百里臣与慕纶搀扶着何老慢慢往住处去。何老佝偻而蹒跚的身影仿佛又衰老了十几岁。 卿遥缓缓道:“有些事,的确已无法更改,天命循环,因果环扣,相衍相生。非轻易能破解。” 他这番话有些突兀古怪,乐越不禁转头看他,卿遥浅青的衣袂在风中摇曳,好似越来越远,面目轮廓开始模糊,装束也有改变,恍恍惚惚中仿佛升腾了起来。乐越揉揉眼,左胸处猝不及防地剧烈疼痛,四周景象一片混沌,乐越捂住胸口,心中忽而迷茫。 这究竟是何时?身在何处?我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哪里是梦幻,哪里是真实?耳边有急切的呼喊声。 “乐越乐越乐越……” “越兄越兄……” 乐越闭上眼,摇摇头,后心处感到重重的一击,眼前金星乱冒,再一个激灵,发现自己仍站在灵固村的路旁,昭沅抓着他的手臂,卿遥的手按在他的后心处,都一脸急切地看着他。 卿遥道:“越兄,你怎么了?方才好像体力有些不支,是不是昨夜没有睡的缘故?” 乐越拍拍额头,左胸的疼痛已消失了:“没事,可能是最近疏于练功,真气岔道。”昭沅忧心忡忡地抓着他的胳膊,眼角的余光扫见旁侧的神祠突然好像雾中晕开的水墨一样,一片模糊。 昭沅一凛,再定睛看,神祠分明好端端地立在眼前。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抱膝坐在屋顶,摇摇看向这方。 乐越看看愣怔的昭沅,再望向神祠,嘿然用手肘撞撞它:“不去和人家打个招呼?” 昭沅张张嘴,纲要说话,见乐永从神祠院中匆匆走出,迎面看到他们,露出欣喜的笑意:“三位正巧在这里,村长让我们请问几位,是否愿意在敝村中多住几日?” 乐越一直隐约觉得,这次的灵固村之事与四百多年后的和氏皇族大有干系,正想找借口在这里多滞留些时日,不想灵固村竟主动开口留客,顿时喜出望外,抱拳道:“自然求之不得,多谢多谢。” 卿遥也拱手道:“如此,就多叨扰了。” 乐永道:“村长还有些事,想与三位商量,请几位神祠中说话。” 乐越、昭沅、卿遥随乐永一道进了神祠偏厢。村长满脸忧色站在堂中,待乐永退下,合拢房门后,对他们深深一揖。 乐越吃了一惊,连忙和卿遥一道扶起村长:“晚辈万万当不起如此大礼。颂翁有何吩咐,只管开口。” 村长道:“老朽虽闭居山谷,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多活了几岁年纪,还是懂些相人之术。三位出身玄道门派,谈吐举止不俗,想必在玄法之道上颇有造诣。” 乐越道:“晚辈在拳脚上海好些,玄道之术实在连皮毛都没摸到,这位卿遥道长是清玄派高徒,于此道较为精通。” 卿遥道:“晚辈与越道友相似,尚未知皮毛。” 村长摇首:“卿遥公子不用过谦,还有这位昭沅公子,亦是高人,老朽看得出来。敝村现有一事,急待几位帮忙。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和村长一道出了厢房,走到神祠屋角处,只见镇守屋角的槐树半倒在院墙上,半截树根裸露在外,根部翻起的泥土十分新鲜。 卿遥皱眉道:“是谁竟推倒了这棵老树。” 村长叹息:“正是刚才过来的何业。” 何业是何老的名字。 乐越讶然地正了正下巴,这棵槐树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要说是百里臣推倒的还比较可信,何老他能掰断一根树枝就不错了。 村长长叹息:“孽缘啊……也罢,既然有求于各位,老朽便告知你们敝村的秘密吧。” 乐越,昭沅和卿遥与村长回到偏厢中,村长合上房门,沏上茶水:“三位可知,我们灵固村的这座神殿中供奉的是何物?” 乐越他们不能暴露自己早就知道,只能配合露出期待的神情。 村长慢慢道:“是一口水井。” 乐越和昭沅立刻再露出惊讶的神情。 村长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毫不怀疑地继续说下去:“至于这口井的来历,老朽也只是听上代村长口述。据说,上古时,天地间曾有一场浩劫,天庭派神将平定劫难,遗留下此井。有九名仙童和九位仙娥自愿下界入凡,看守这口井。他们的后代都成了凡人,却又流淌着仙族的血,遵守着祖先的诺言,永远守在井旁,这就是敝村与乐姓族人的由来。” “九名仙童和九位仙娥的后代都变成了凡人,天庭怕以他们的能力难以镇守此处,于是就下赐仙树四株,以双柳双槐均衡阴阳之气,镇守四方。乐姓族人在四株仙树的镇守之处盖起神祠,挑选灵力最优盛的女子为女奉供奉。不想在几十年前,因为这几棵树与庄外之人生出了一段干系,竟然牵扯到如今。” “乐越和昭沅不约而同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继续聚精会神地听。村长唏嘘着说出这段往事,因为这件事,算是因他而起。几十年前,他刚刚接任村长之位,不幸遇上了千年难得一遇的日月双蚀。此乃激起阴霾的大凶天象。当晚月蚀之时,西方的天空九颗星连成一线,整个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双柳双槐突然自己熊熊燃烧,幸亏神殿的井中卷起水龙破屋顶而出,浇灭了火焰,可其中一柳一槐被烧焦。女奉、村长和几位长者合力用古传的方法救还了柳树,槐树却不见好转,女奉占卜神意翻阅典籍,得知那棵槐树需要世缘。取凡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未满三周岁,父母双亡的男童之血九滴为引,配以其他方法,才能还转。所幸神明庇佑,女奉占卜出,善安县境内,就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村长带着几名村人按照女奉所卜出的方位寻觅,果然寻到此子。” “这个孩子不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而且是个棺材子。简直像老天特意安排给我们的救星。他本应姓李。” 乐越心中莫名一震。 “此子的父亲在此子母亲刚有孕时便病死了,其母生产时难产,咽气之后孩子方才出生。因他是个棺材子,父母的家人都不肯抚养他,把他遗弃在坟地中,被一个看坟的何姓孤老收养。村长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正在出天花,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村长就扮成郎中救了这孩子的命,并假装救治需要割开他的手指,取了九滴血。槐树救活之后,村长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六七十年过去后,这个孩子竟然尚活在人间,而且为了孙子性命,入村求药。方才,何姓老者到神祠中恳求村长救他孙子,苦求之下,一时悲愤,用头撞树。那棵树本因他的血才得以复原,与他血灵相通,结果何姓老者一头撞过去,树轰然倾倒,他却安然无恙。乐越抓抓后脑:“呃……颂翁难产是觉得晚辈三人与何老关系不错,想让我们再悄悄设法为你取几滴血?” 村长唉声道:“只是倾倒,血倒不必了,但再让此树入土,需要三人全力施法,如今灵固村中在世者除老朽与晴儿之外,无有能力施法之人。老朽无奈,只得求助几位。” 卿遥道:我等不是灵固村中人,也可以么?村长凝视着昭沅与卿遥道:几位修习过玄道法术,身上隐约有仙气,与敝村气息相通,乃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遂整衣起身,又揖道:万望几位助敝村解此困局。 乐越与卿遥自然立刻答应。昭沅也跟着道:只要能帮得上忙,请尽管吩咐。 村长欣然道谢,随即转首唤道:晴儿,三位贵客已经答应,你出来吧。 屋角的竹帘一挑,女奉乐晴自内室走出,盈盈施礼,柔声道:可否请三位伸出右手,让我测试一下几位的灵力。 乐越率先伸手,乐晴按住他的手碗处片刻,蛾眉微微皱起,又按住照沅右手脉门,双眉皱得更紧,再轮到时,终于褪去阴霾神色。 “乐公子杂乱薄弱,这位小公子的灵力醇厚,但性属阳,与槐木不和。唯有公子灵力绵长且温和,是最恰当人选。”垂首向卿遥福身,“此事便拜托阁下了。” 于是定下由卿遥和村长乐晴一道救治槐木,乐越和昭沅在一旁守护。救治槐木需要子时施法,连续三天。只有等槐树复原之后,才能再度举行求药仪式。 卿遥与村长乐晴共同学习救治法阵,乐越和昭沅先回住处告诉那求药的三人这件事。 走出神祠,昭沅迎面看见白芝坐在围墙上,她的神情有些虚弱,昭沅关切问:“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是不是和槐树倒了有关?” 白芝点点头,她左手绑着的银链变成了黑色,左臂的衣袖隐隐带着灰气:“我现在好累,龙,多谢你肯留下来帮我。” 昭沅道:“帮你的不是我,是卿遥道长。我的法力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做守护。” 白芝淡淡笑道:“做守护也是帮我啊。总之多谢。”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冷冰冰傲慢的态度大不相同,望着昭沅好像要再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轻盈地飞回神祠正殿内。 乐越意味深长地拍拍昭沅的肩。 慕纶十分急躁,他母亲病得凶险,拖不了太长时间。听乐越说完后,便寒着脸匆匆出了房门,向神祠方向去。 百里臣的妻子仍是痼疾而非急症,因此他比较镇定。何老面向里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理会乐越的话。 乐越和昭沅闲闲无事,便去找九婶帮忙。乐越去屋后取柴,打眼看见百里臣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只纸折的青蛙,正在逗九婶的儿子小松。 百里臣五大三粗的,满脸笑容哄孩子,这个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 百里臣瞟见乐越,将那只纸青蛙递给小松,摸摸他的头顶,站起身和乐越搭了两句讪,也抱了些木柴同到厨房中帮忙。 饭快好时,慕纶回来了,他愁容满面,步履缓慢,百里臣钻出厨房拍拍他肩膀:“慕公子,俺说得不错吧,即使你和那圣姑有些交情,这些定下的事称其情也改不得。”宽慰他几句,和他一道进了房中。 第102章 当夜子时,村长、乐晴和卿遥为槐树施法救治,乐越和昭沅站在一旁守护。 三人将槐树围在中央画出阵法灌入灵力,这个阵法乐越见过,就在卿遥留下的那本阵法书上,书中称其转阴返阳阵,原来竟来自于此。 一个时辰之后,倾倒的槐树回归原位,施法的三人各自收手。村长道,等明天和后天再施法两次就可以完全无恙。 施法救治十分耗费精力,连卿遥都露出疲惫虚弱的神色,村长和乐晴更是站都不大能站得稳了。 回到住处之后,卿遥倒头便睡,昭沅念动从商景处学来的法咒,掌心中聚集起淡淡金光,落向卿遥身上,帮他恢复元气。 但它的法力接触到卿遥,只觉得空荡荡一片,好像摸着一片虚影,昭沅一惊,法力尚未收回,眼前的景象连同卿遥一起猛地晃荡扭曲。 乐越左胸处骤然刺痛,抬手捂住。昭沅一把抓住乐越,乐越耳边再度响起呼唤声。 “乐越乐越乐越……” “越兄越兄!” “昭沅昭沅…” 乐越踉跄两步,神智恍惚之际,听到有什么东西哐当落地的声音,跟着,一个声音道:“怎可如此!”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慕公子何必故作姿态,我们三人之中,数你最迫切。原本就是他们不仁,怎能说咱们不义。难道慕公子……打算把此事告诉那圣姑,以此献媚?” 砰的一声,似是有手掌重击桌面。 乐越晃晃头,听得慕纶的声音道:“百里兄,你将慕某看成这种人,我无话可说。此事断不可为。我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我已知道,假如你们动手做,到时我一定阻拦!” 脚步声起,门窗响,似是有人摔门而出。 随后,声息全无。 四周一切越发浑沌,乐越感动双肩被什么抓住,晃了晃。他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胸口处蜷缩着龙形的昭沅,卿遥关切的面容近在咫尺:“越史,你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乐越一骨碌起身,环顾四周,房间中没有任何异样,房中一片光明,窗户处透进阳光。 “天亮了?” 卿遥坐到桌边斟茶:“太阳已上三杆了。越兄和龙兄昨晚睡得真熟。” 乐越拍拍昭沅,昭沅晃晃脑袋从他怀中抬起头,化作人形站到地面,疑惑地打量四周,张口欲言,乐越暗中一扯它的衣袖,昭沅便没有开口中,沉默地站在乐越身边。 三人出了房门,见百里臣正在院中转圈,乐越向他询问何老的情况,百里臣道何何老已经平复了许多。 乐越问:“怎么不见慕兄?” 百里臣笑道:“慕公子啊,起大早就不见了,兴许又是帮那位圣姑收集花露去了吧。” 用罢早饭,卿遥躯体尚有些倦怠,但回房歇息。乐越、昭沅陪着小石头去村后的山坡上挖野菜,脚下山谷中的灵固村仿佛一幅凝固在山中的图画。 昭沅轻声向乐越道:“你觉不觉得……” “很奇怪是吧。”乐越将一棵野菜扔进筐中,“我们凡间有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说一个名叫庄周的人,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他便不清楚,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到底现在是梦还是方才是梦。” 昭沅抓抓头:“应该是庄周变成了蝴蝶吧。” “所以这个故事叫庄周梦蝶。”乐越随手抓起一撮土,“再像真的,也是梦。卿遥师祖把你我带进梦中,大概是想告诉我们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此事必定与我们大有关联。” 昭沅与乐趣看法相同,又有一丝因惑。 白芝她,也是梦吗?乐越拎着篮子站起身,拍拍衣服,“可能事情的关键就要出现了。”他向某个方向遥遥望去,远远的树下,慕纶正捧着乐晴的手,在说着什么。 小石头丢下铲子,喊了声晴姐姐直扑过去。 慕纶慌忙松开了乐晴的手,看着走过来的乐越与昭沅,笑得有些尴尬:“两位几时过来的?” 乐越道:“刚来。早上不见慕公子,我还向百里兄问起,原来也到村后来了。” 慕纶的神色已恢复如常:“不错,我帮晴姑娘收集草药,不想方才晴姑娘被草叶划破了手。眼下正要回去,乐少侠不如同行?” 乐越心道,我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插在你们中间做讨厌鬼。婉言推拒后,带着昭沅继续去挖菜,本已往村里走的慕纶从后面追了上来:乐少侠,等一等。 乐越转身,慕纶满脸欲言又止:“乐少侠,有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乐越静候下文,慕纶停顿半晌,叹气,“唉,算了,兴许只是我杞人忧天。”把话咽进肚子里,掉头走了。 昭沅道:“昨晚我听到了隔壁房中的争吵,百里臣他们是不是想对灵固村做什么事?” 乐越摸摸下巴:“十有八九,还是和药有关。”有山坡上坐下皱眉看下面的灵固村,心中忽然一动,有件一直忽略的事情跃进脑中,“对啊,这里是京城!” 昭沅仍有些不解,乐趣猛敲自己的脑袋几下:“我真傻了,”一把抓住昭沅的胳膊,指向山下,“你看,这里就是应朝的京城,皇宫所在?” 昭沅看着眼前的灵固村,终于明白过来。是了,灵固村这里就是应京皇宫所在,可是眼前此处山群绵延,地形地貌与应京皇宫一点都不一样。 乐越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从眼下卿遥师祖的年纪来看,此时距离应朝开国应该只有几十年,先不论灵固村是如何败落的,短短几十年,这周围山水土地怎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皱眉直直望向灵固村的方向,扯着昭沅站起身:“走,快回村里去,我想卿遥师祖要告诉你我的,就是这件事。” 他话音刚落,天地陡然变得一片漆黑,身边挖野菜的小石头消失不见,再一瞬间,他和昭沅竟站在了九婶家门前,天上群星璀璨,家家户户灯火明亮,已经是夜晚。 卿遥从九婶家的院中走出,乐越拦住他:卿遥兄何处去?卿遥含着笑意望向乐越:去神祠准备今晚救治之事,两位不一起去么?乐越点头:当然要去。 快直到神祠门前,便听见院中传来村长的说话声,语气甚是严厉。 “……慕公子,你再如此,老朽只好赶你出村。” 慕纶的声音急切地分辩:“晚辈对女奉,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敢有逾越。” 村长道:“慕公子应知男女之大防,且慕公子,你已有妻室了吧。” 慕纶顿了一顿,道:晚辈,的确已有一妻,但尚未纳妾。 乐越等已直到门前,村长和慕纶看向他们,便都住了口。 村长身后站着的乐晴向前一步:“我想请问慕公子,你那句尚未纳妾是何意?” 慕纶怔了一怔:“我,我没什么意思……只是……” 乐晴冷冷地注视他,片刻,折转身,迈进偏厢,合拢房门。 神祠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乐越、昭沅和卿遥卡在院门口,尴尬地站着,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村长颤巍巍抬起手,摆了摆:“慕公子,你请先回吧。” 慕纶僵硬地拱手退下,乐越拉着昭沅让开道路。 村长仰首向天长叹:“冤孽啊冤孽!如此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慕纶垂首走到院门前,乐永从外边匆匆而入,与他撞个正着。 “颂翁,九婶让我问你,小松是不是到神祠来玩了,正村都寻不见他”村长道:“并无”已走到院门的慕纶突然扑回来一把扣住乐永手臂:“九婶的儿子几时不见的?” 乐永到“傍晚的时候就不见了”慕纶脸色微变。直冲向门外乐越和昭沅迅速尾随其后,只见慕纶冲入九婶园中,推开百里臣与何老的房门,屋内漆黑,慕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摇亮,房屋中空空如也,两人踪迹全无慕纶回身,一手揪住乐越“两位今天傍晚到现在见过何老和百里臣没有?” 乐越和昭沅摇头 慕纶面色顿时大变,跌脚道“不好,他们真的做了!”飞奔回神祠,村长紧闭院门,乐永等几个后生拦住慕纶,将其拒之门外,慕纶与乐永等纠缠着拍门高喊“村长,晚辈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告知,此时关乎神祠,请快快开门”村长微微变色:“公子这是何意?” 慕纶满脸难色,垂首道:“昨夜,百里臣与何老找晚辈商议,说灵固存有起死回生之药,缺不肯救治何老的孙儿,恐怕眼下也是在推延不想给我们的药,因此,他们想……想绑架了九婶的儿子让灵固村给药”乐永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为何不早说”慕纶不言语另一名后生道“此事与理不通,他们想要的解药何必绑九婶子的日子?慕公子常近女奉身侧,绑了女奉岂不更好?” 慕纶急切抬头“我为什么要骗各位?百里兄只有一人,何老年长病弱,他们恐怕女奉会法术不好制服,所以向小孩子下手。他们也是一时情急心思进了邪路,还请村长不要怪罪,眼下快些找到九婶子的儿子为上”村长对慕纶的话并不全信,但还是吩咐乐永带着村中青年去找寻九婶子的儿子与百里臣,何老的下落只不过盏茶工夫,几名后生揪着何老回到神祠前。村长,“慕公子没有说谎,此人说,九婶子的儿子的确被他们绑了。” 何老整了整被拉扯的衣衫,佝偻着脊背咳两声才慢吞吞沙哑道“诸位不必如此愤怒,小老儿是特意回来让你们抓我的,我正好当面与村长谈谈条件,那位乐九娘的儿子现在后山,请村长与女奉带上灵药亲自走一趟,我们并不想难为小孩子,只是求药而已”村长叹道“老朽说过数次,放列位进村,便会尽力而为,为什么你等总是不信”何老道:眼下我信也没用,乐九娘的儿子在百里臣手上,还请女奉与村长一道和他谈谈,看他信不信。 村长沉思片刻,道:也罢。当真唤出乐晴,随何老一道去后山,只命乐永等几个后生看守神祠。 乐越和昭沅一直在旁侧观望,卿遥不知何时又站到他们身旁,道:一道过去看看?乐越扬眉:多谢卿遥兄提点。 何才在前引路,步履蹒跚,行得甚慢,约三刻钟后才到得村后,只见山坡的树丛外,一人抱臂而立,正是百里臣。 村长停下脚步,拱手道:阁下,老朽与女奉已到,不知阁下带走的孩童在何处?百里臣高声道:咱是粗人,就不与村长女奉拐弯子说话了,不知两位可带了药来?村长平缓道:阁下,灵固村的人,从不说谎,有诺必遵。神祠槐树未愈,的确无法得药。待明日之后,定然将药奉上。 百里臣哈哈大笑几声:笑话,村长真把我等当三岁孩子哄了,一棵一撞就倒的朽木,与药何干?明日复明日,你们就是不想给药! 村长涩然道:阁下一定要如此说,老朽也无法。不然这样,你将孩子放回,老朽亲自给你当人质,待拿到药后,你再放了我,如何?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你们这些人心计高,我一个粗人恐怕算计不过你们。这样吧,我这里有张纸,写明了我们会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你们若一一做到,我们肯定把那小儿放了。扔过一根树棍上的书信。 乐晴抬手接住,解下书信展开,左右将火把凑近,乐越探头去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一条条列得十分清楚。 村长脸色陡变:不好,百里臣一个粗人,何业一介村夫,怎么会用一笔好字写如此详尽的条件?乐晴猛地抬头,林前的百里臣,方才领路的何老,早已不知所踪。 “祖父,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神祠。” 乐晴足尖一点,飞身而起,纵起轻功先赶往神祠方向,人群、火把统统折返村中,刚到村子中央,便见两三个后生和九婶一道快步迎过来。 “村长,刚要去告诉你,那两人并没有绑九婶的儿子。” 九婶扯着小松挤到村长面前。小松稚声道:“百里叔叔说和我玩躲官兵游戏,只要我能藏到三更不被找到,就给我做风筝玩。” 村长顿足,急赶向神祠。 刚到祠门前,恰遇留守的后生前来传报:“村长,女奉已到神殿中仔细查过,神体无恙。” 村长刚松了一口气,神祠内忽然传来打斗呵斥声,村长领着众人匆匆赶去,只见偏厢内,慕纶正被乐永等人按在地上,挣扎着抬头看面前的乐晴,兀自辩解:“……在下当真不知此事……” 乐晴将方才的书信抛下:“你这伪君子,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难道百里臣和何业写得出这封信?事件事情,根本便是你主谋策划。” 乐越、昭沅和卿遥跟着村长走进偏厢,乐永道,方才村长和女奉走后,有一条黑影将他们引离院门,幸亏女奉检查正殿后发现偏厢有异,方才将慕纶擒住。 慕纶挣扎道:“在下当真冤枉……这封信是前日何老找村长救药时让我代写的……我一直在神祠附近,方才见女奉归来,就想找她问问情况,女奉与这几位都去了正殿,我觉得不便打扰,又退了回来,偏厢房门忽然打开,里面传出动静,我唯恐是百里兄或何老,便进来看看,刚一进门,女奉与几位就赶了过来。在下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村长、乐晴和其他灵固村人均冷冷看着他。 村长刚要开口说话,乐越和昭沅突然听到一声痛楚的呼声,似乎是……白芝的声音。 昭沅奔出房门,顿时愕然,只见白芝站在正殿上空,躯体摇摇欲坠,滚滚黑气正从正殿中疯狂涌出,勉强被她张开的法罩笼罩其中,偶尔漏出的黑气如蚀骨的虫蚁般在她的肩上、胳膊上扩散,啃食她的血肉。 昭沅踏云而起,手中聚起法力化为光壁相助白芝,金光触及到白芝处,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眼前的白芝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昭沅愕然地站在半天空中,向下看去。乐越随手从身边的后生手中抢过一把刀,村长、女奉和其他灵固村的人也都奔出了厢房,刚刚被救还的那棵槐树就在此时轰然倒地,有一人站在墙边长笑,是百里臣。 “村长,女奉,你们既知调虎离山之计,怎不知还有一计叫做投石问路?” 他手中拿着一物,扬了一扬:“多谢女奉告诉我宝物的位置。这棵灵芝与贵村的缘分也该尽了。” 村长嘶声喝道:“快放下那棵灵草!那是镇压古妖魔的法器!神树已倒,妖魔若出,天下大乱!” 黑气已从白芝的光罩中越来越多地冒出,遮蔽星月,百里臣却恍若丝毫没有看见:“妖魔?哈哈,笑话!莫非村长当我是三岁小儿,编这种故事欺哄?” 乐晴欺身上前,抬手抓向百里臣手中的物事,百里臣闪身避过,身法十分灵巧:“灵固村中的诸位可能忘了,在下乃行伍出身,兵法武艺都略懂一二。女奉大概不是我的对手。” 他轻捷地跃上院墙,乐晴再度扑过去,乐永带着一群后生一涌而上。正在此时,屋角的另一棵柳树轰然倒塌,神祠正殿的屋顶与门窗发出劈啪的断裂之声,村长脸色青黄,喃喃道:“不好,妖魔将出,妖魔将出矣……”陡然大喝道:“守住正殿!法器离井,推回也无用了,拼死守住正殿!” 乐晴堪折回身,在倾倒的槐树的位置站定,百里臣趁机跳下院墙,刚要拔腿离开,一柄凉凉的东西横在他的颈侧。乐越手握刀柄,神情难得冷峻:“百里兄,劳驾你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百里臣僵硬地笑道:“少侠不是灵固村中人,何必蹚这趟浑水?这株灵芝也分少侠一份便是,说不定吃下之后就可从此长生,飞升做神仙。” 乐越道:“在下对做神仙和长生不老都没兴趣,百里兄如果现在没了命,吃多少灵芝都救不过来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也罢。”把手中的东西抛出,乐越接住,定睛一看,那东西分明是半截树根,哪里是什么灵芝。 他一分神,百里臣趁机闪身从刀下退出,迅速退开丈余,呵呵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老子当日在战场拼杀时,你还不知在哪里。那灵芝根本不在我手中,何业早带着它出村了。好叫你得知,调虎离山投石问路之后,还有一计金蝉脱壳!” 他在大笑声中纵身向村口逃去,转眼身影没入黑夜。 乐越情知追也晚了,正要折身返回院中,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整夜神祠爆裂开来,碎片纷飞,漆黑的戾气吞灭天地,白芝白色的身影像断线的纸鸢一般随瓦砾倒飞而出,昭沅疾扑上前,去接她的躯体,抬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抓住,白芝像幻影般穿过它的手臂,坠向地面。 大地剧烈颤抖,乐越滚倒在地,听到一声凄哀的呼喊。 在乐越不远处,乐晴瘫倒坐在地上,正拼命扶起一个人,那人护在她身上,满身血迹,一根断木插入后心,向她露出虚弱的笑容。 “女奉……你……你没事就好……我真的真的没有骗过你……” 他抬起手,擦拭乐晴脸颊的泪水。 “……若有来生,你……不要再做女奉,……我慕纶……除了你……再不会娶旁人……” 周围的山群在黑暗中轰鸣,吞天灭地的戾气渐渐遮蔽了乐越的双眼,乐越的躯体缓缓升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提到了半空,俯瞰着在戾气中崩塌的灵固村。 黑色的戾气逐渐凝聚成一个狰狞的黑影。突然,一道青光闪过,戾气凝结的黑影裂成两半,卿遥踏着一道云光,青衫飞扬,立于戾气之上,群山崩塌,化作数道白光,包裹向白芝,汇聚交融,白芝的躯体在耀目的光芒中渐浅渐淡,最终与白光融合成一团白色的光球,再渐渐伸展,化成一柄七彩流光的长剑落入卿遥手中。 剑身嗡鸣,白芝欣慰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使君啊,还好正是你归来的时候。” 剑光起,戾气破。 乐越眼前又一片模糊,朦胧的雾气中,漾开另一幅图景。 图景之中已是白天,一马平川光秃秃的大地上,有一处土堆动了动,跟着,百里臣与何老自土堆内爬出,百里臣茫然地望望四周:“这是哪里?何老,你我该不会下地狱了吧。” 何老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四处看,百里臣惊呼一声,指着某方:“是善安城的城墙!这里怎会是善安城外!善安城外,怎会一马平川,山在何处?”他满脸不敢置信地四周张望半响,一拍大腿,“人常道,有宝物现世,天地大变,该不会是……” 何老哑声道:“十有八九吧。” 他二人神色呆滞地四处看了半响,百里臣才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几声:“乖乖,这个宝贝真不得了,天崩地裂,灵固村的人讲的居然是真话,真是好宝贝啊。” 何老佝偻脊背咳嗽几声,没有答话。 百里臣又向身后看了看:“也不知道那个灵固村会不会出啥要命的事,忽然有些心里不安。” 何老再咳嗽两声,沙哑道:“他们享了这么多年福,也是时候换换风水了。” 百里臣沉默片刻,道:“不错不错。”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反正做都做了,没那么多妇人之仁!” 向何老索要那件宝物。 何老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取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长得好像灵芝模样,但却通体雪白,百里臣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啧啧称奇。 何老道:“不如你我就在此把灵芝分了,以免夜长梦多。” 百里臣道:“也好。”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在灵芝上剖下细细的一绺递给何老。 何老怔了怔:“百里侠士,这样分是否太不公平?” 百里臣横起眉毛:“何老,神殿的井中有这件宝贝的事情是我从那个小崽子口中套出来的,之后栽赃那姓幕的小子投石问路的连环计虽然是你的主意,可若无我出力绝对成不了事。我拿命去拼,险些死在灵固村人的手里,如今宝贝到手,十成功劳,我起码占了九成,如此分配,有何不妥?” 何老剧烈地咳嗽起来:“百里侠士,这点灵药恐怕不足以保下我儿媳腹中的孩子,还望你大仁大义,多分我一些。”说罢连连作揖。 何老苦苦哀求,百里臣丝毫不为所动,哈哈一笑拍拍何老肩膀:“何老,连泡灵芝的井水都可以起死回生,这些灵芝足够你用了。我这也是体谅你,你儿媳一个病得快死的大肚子婆娘,万一没福气禁不住药,喝成一尸两命怎好?” 何老颤巍巍抬眼看了看他,百里臣噙着笑容玩弄匕首,何老再度低下头:“百里侠士说得很是,小老儿多谢你的提点。” 百里臣再重重一拍他的肩头:“你老真是个明白人。” 百里臣收好灵芝,要进城去,何老阻拦道:“灵固村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我,说不定已在小老儿的家中和善安城内埋伏。为保险起见,还是藏一藏好。这里虽然山都平了,所幸我还认得路,先去寻寻可藏之处。” 百里臣赞同,何老领着他避开善安城,绕行郊野,到了天快黑,走到一处荒野,此处距离灵固村已十分遥远,并未受灵固村大变的影响,何老引着百里臣走进一片树林,躲藏进林中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内。 第103章 百里臣一路上随手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宰杀剥皮,何老在土地庙旁的溪水中洗净,掐了些草叶塞在鸡和兔子的腹中,用泥糊住,架在火堆上烧烤。 野味烤好后,百里臣切下几块兔肉递给何老,自己抓起一只鸡啃了两口,啧啧赞道:“香!这肚里塞的什么叶子,竟让肉香了十倍!” 何老道:“是小茴香。” 百里臣皱眉:“小茴香?不像,这个味儿我以前没……”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身体一晃,按住额头,诧异地看向何老,张口待要再说什么,口中涌出白沫,双眼向上一翻,瘫倒在火堆旁。 何老慢吞吞地吃完手中的肉,颤巍巍站起身,低头看百里臣,咔咔咳嗽两声,映在墙上的影子跟着火光摇摆跳跃。 “当然不是小茴香,是能放倒一头牛的草药,方才小老儿我在饭前已经吃了另一味解药,可惜百里侠士你没有吃。” 何老吭吭地怪笑起来,颤巍巍弯腰将百里臣仰面放平,取出他怀中的灵芝,拿起火堆边的匕首,双手握紧,高高抬起,向着百里臣的脖子狠狠插下。 乐越看着眼前情形,不禁心惊肉跳,可又不能进入场景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何老一刀一刀一刀落下,拖拽着百里臣的尸体扔进土地庙后的一个深坑中,推土埋上,再仔细地打扫干净痕迹,到河边洗干净手,佝偻着身体好像没事的人一样离开。 一只手抓住乐越的袖子扯了扯,乐越侧首,发现昭沅站在身旁,它也看见了方才的全部情形,正要和乐越说些什么,脚下和四周又开始扭曲,乐越的身体猛地坠下,重重砸落地面,一个东西跟着咚地掉在他的胸口,蠕动了两下。 乐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在一块菜地中,头顶蓝天白云,周围一派农家风情,龙形的昭沅爬到他肩头揉揉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回了原形。 菜地不远处,有一座茅屋,屋顶上有两个奇怪的孩童。男童穿着金色的小袍子,女童身着水蓝色的衫裙,并肩坐在一起,好奇地看着乐越和昭沅。 昭沅喃喃道:“他们身上有龙气,他们是龙。” 那男童从屋顶跳到地面,眨眼间到了乐越和昭沅的面前,侧首打量昭沅片刻,周身金光闪烁,嘭的一声化成一条金色的小龙,在空中扭动了两下,飘到昭沅身边,头靠在它的头旁,伸直身体,和它比了一下长短。 这只小龙似是比昭沅还年幼,尽管它努力地从龙角到尾巴稍都伸得笔直,仍然比昭沅短了一截。 小龙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用尾巴拍打一下昭沅的身体,嘭地又变作刚才的男童模样。 昭沅也化成人形。他眼下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可那男童看起来比应泽还幼齿些许,至多只有七八岁大,拼命踮起脚尖,也只有昭沅的肩膀高。 蓝衣女童也跑了过来,向那男童道:“阿尚,你就不要和人家比了,差太多了。” 男童鼓起腮:“它没我强壮!” 女孩子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可表情中明显写着否定。 男童挺起胸脯,对昭沅拱拱手,老气横秋道:“原来你这位是龙族同宗,但不知阁下出身哪里何处,贵姓尊名?” 女童拉拉他的袖子,小小声提醒他:“阿尚你说错话了。‘你阁下’这种说法是错的,还有……” 男童抓抓头:“是吗?可是我听父王他们都是这样寒碜的。” 女童再小小声说:“是寒暄不是寒碜。” 昭沅忍着笑说:“我叫昭沅。” 男童依然一本正经地拱手:“见过见过,我敝姓大名辰尚,是护脉龙族,不知你阁下是哪一族?”又变成金色的小龙,飘到昭沅面前,用龙角在昭沅脸颊蹭了蹭。 昭沅呆立在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乐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 辰尚?这条小龙它它它居然是傻龙的爹?乐越忍不住探手戳戳小龙的身体。小龙立刻扭身闪开,吹起胡须:“凡人,休得无礼!”一道金色的闪电喀喇劈向乐越伸出的右手。 昭沅抬手拦下:“他是我的朋友。” 小龙再化为人形站回地面,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紧拧起,满脸嫌恶上下打量乐越:“一看就不像好东西。”上前一步,挡在昭沅面前,隔开它和乐越,“不要和他做朋友。” 女童再次拉扯他的衣袖:“别胡乱说旁人的坏话。刚刚他们两个是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男童故作老成地拍开她的手:“棠妹,我有分寸。此人我怎么看都不顺眼。”语重心长向昭沅道,“他不适合和你做朋友。” 乐越有些哭笑不得,昭沅却只顾着紧紧盯着那女童。因为它刚刚从幼年的父王口中听到了“棠妹”两个字。 那么这个女童,就是母后?女童见昭沅总看着自己,便盈盈一笑,温婉秀美的眉目中,已隐约有盛年时母后的神韵。天空之上,涌起大片烂漫的云霞,绛红中透着紫气,女童抬头望去,开心地喊道:“快了,快了呢。” 大片云霞都聚拢向茅屋上方的天空。男童仰首看着天空,露出喜悦的神色。云霞绯红的光彩与他周身的金色龙气相呼应。笼罩在茅屋四周。 难道这茅屋中的人,是…… 之前种种涌上心头,乐越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正在此时,忽有凉风骤起,聚拢的云霞四散裂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狠狠向着茅屋拍出一道白光。 辰尚立刻飞身而起,挡开白光,护在茅屋屋顶:“你是谁?敢妄动我们护脉龙神选中的承天命之人?” 那白色身影立在半空,冷笑:“承天命之人?这个孩子根本就是违背天道,不该出生!” 乐越和昭沅看清来者的脸,均大吃一惊,她,竟然是白芝! 乐越此时已大概猜出事实真相,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白芝像从未认识过乐越和昭沅一样,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三条小龙和一个凡人,你们懂得什么才是真的天道?这个孩子根本早就该死了,他如果出生,所有因果冤孽,便会从此而起。” 她的语气狠厉,却透着虚弱,身体竟然是半透明的,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消融在空中。 辰尚皱起脸:“你是一缕精魂吧,带着凤凰的气息但不是凤凰,有些像器物又不是器物,都不知该算入哪一界哪一类,居然用这种口气教训我们?我们护脉龙神奉天帝旨意,观察凡间的运数,选择君王定下朝代,这间屋子里的,就是我选定的开辟新朝代的帝王,你别想伤他!” 白芝凄厉地盯着茅屋,身影在空中忽实忽幻:“不错,我只是一缕快散的精魂而已。我留住最后一丝神念,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结果掉这个孩子,了结这段因果孽债!”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她周身白色的光芒暴涨,仿佛一簇彻底燃烧的火焰,猛地撞向茅屋。 辰尚摇身变回龙形,身形骤然膨胀,张口吐出龙珠,金光万道,与白芝化作的光芒在半空中相撞,白色的光芒顿时如水浪撞上岩石般破碎四溅,星星点点的萤光微微亮了亮,便黯然熄灭。 半天空中,唯有一张白纸飘飘荡荡落下,那张纸上,有一只用黯沉的朱红草草勾画的凤凰。(白芝难道就是白纸…)蓝衣女童俯身拾起那张纸:“阿尚,她好像……消失了……”昭沅心脏的位置好像被尖锐的东西扎到,有一点从未有过的刺痛与酸涩。(傻龙不会真的煞到白芝了吧…还心痛…)茅屋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屋门打开,何老佝偻着脊背自门内走出,跪倒在地,朝天叩拜。 “老天,多谢你保佑我终于得了一个孙儿。我自知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但所有罪过,请只报应在我一人的身上。” 乐越手脚冰凉,握紧了拳。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和氏皇族的来历。 原来这就是他乐越祖宗的来历。 人可何变成了禾口和,想来是因为何老本应姓李,这个孩子因灵固村井中的灵芝才能成活,井口之禾,故而改姓和。 史书记载,太祖皇帝之父和存,十七岁入军,二十六岁做参将,三十四岁统领十万兵马割据一方,五十八岁收服中原十二郡,十分天下,已得八分。 年六十九岁时,卒,长子和恩继承父业,终将另外两分江山取入囊中,即加冕为帝,定国号应,废前朝旧都,兴建新都应京。 周遭景象又渐渐模糊,年幼的辰尚和龙后、茅屋、郊野、何老,皆被抹去,混沌之中,应京气象万千的图景在乐越和昭沅的眼前铺开。 玄色金龙旗帜猎猎飘扬,恢弘的殿宇之上,白发道人向御座中的皇帝道:“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第104章 原来这便是真相,原来这就是因果。但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到底谁欠了谁的债?到底哪些改还?到底我是谁?何业的后代?和氏的子孙?李庭的儿子?还是青山派道名乐越的弟子?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乐家庄、灵固村。 我究竟该是谁?乐越茫茫然站着,朦胧中似有一幅幅图景从眼前掠过,左胸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狠狠一拳砸向身侧的虚空,高声道:“卿遥师祖,我知道你必定在附近,徒孙已经被你老折腾数次,你是否该坦率相告,屡屡将我带进幻梦之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茫茫只有雾气的天地间没有回音。 片刻后,有悠扬的笛声响起,乐越和昭沅眼前的雾气中,又晕开一副图景。 只是这幅景象,与以往,都大不相同。 这幅图景中的天,是赤红色的,苍凉的大地上只有黄色的沙土和褐色的山石,有两人站在光秃秃的峭壁上,凤卷动其中一人浅青的衣袂和另一人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妖魔残部已被困在弹天谷,不用几日,此战应该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只是魔帝勇猛,恐怕难以灭他。” 那黑衣人向前走了一步,冷冷道:“那么,使君日夜盯着本将,难道是疑心我再通风报信?” 青衣人随他转过身:“不,小仙知道将军不会再那么做。小仙奉玉帝法旨前来,是为帮助将军,绝无监督之意。” 黑衣人注视着远方:“也罢,如今我已是整个天庭的罪人,你即便监督着我,也是应该的。凤使既然要帮助本将,我正有一事,想托付于你。”他解下腰中佩剑,递与那名青衣人,“三界之中,只有我知道如何斩杀贪耆,可单凭我之力,恐无法将他灭杀。此剑名少青,与我常用的云踪剑本是一双,都是三界中最锋锐、灵气最盛的兵器,倘若我不能完全斩杀贪耆,便要请凤使相助,务必将它彻底镇封。” 青衣人抬手接过剑,郑重道:“小仙即便形神俱灭,也定不辜负应泽将军所托。”(应泽和凤凰老早就认识了)乐越的脑中彻底混沌成一片,双手抱头,头壳,左胸,都剧烈地刺痛起来。昭沅慌忙搀扶住他,脚下猛地一空。 迷蒙中,乐越挥手想驱散眼前的浓雾,有谁抓住了他的双手,提起他的领口晃了晃,耳中像从高处摔下般嗡的轰鸣一声,身下感觉到了踏实的土地。 有人在他耳边喊:“越兄,越兄……” 乐越感到深深的无奈:“这次又到哪里了……师祖,你能不能别再出谜题,直接告诉我实情?” 几滴凉凉的水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怎么办?乐越他开始说胡话了……老乌龟你不是说他能好的吗?为什么越来越严重了?乐越如果死了,我就去烧了地府!” 嗯?乐越竖起耳朵,这个声音……貌似不属于卿遥师祖的梦境,依稀是琳箐。 乐越的领口又被拎住了,琳箐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一点点水滴再次落在他脸上。 “乐越,你醒一醒,快醒过来!” 杜如渊的声音在不远处凉凉道:“琳公主,照你这么天天摇下去,我看越兄这辈子都难醒过来。” 乐越的领口一松,后脑咚地磕到地面。 琳箐怒喝道:“杜书呆,你说什么风凉话!你的乌鸦嘴如果敢好的不灵坏的灵,我就把你……” 乐越睁开眼皮,捂住后脑,挣扎着坐起来:“不用把杜兄怎么样。我醒了。” 正在跳脚呵斥杜如渊的琳箐慢慢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眶发红的双眼,突然用手捂住嘴,哇地哭了出来,狠狠一拳砸在乐越肩膀上:“你,你终于醒了!” 乐越被砸到的肩膀处传出一声闷哼,昭沅从他的领口中摇摇晃晃探出脑袋。琳箐在它龙角上弹了一下:“还有你!我真以为你们醒不过来了。” 乐越从没想到琳箐也会哭,一时有些无措。 琳箐抬袖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们醒了就好了,醒了……真好。” 乐越转头打量四周。 他现在身处一间既奢华又奇怪的房间内。 房间的地上铺着清凉的竹席,但既没有桌子,也没有床。他睡在房间的角落里,另一处角落摆着几个漆盘,上面放置着精致的瓷器银碗还有水晶盘,盛满了瓜果点心。 墙壁上挂着琉璃灯盏,里面燃烧着四五根手指那么粗的蜡烛,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但墙壁上却空荡荡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石门。 琳箐站在他的身边,不远处杜如渊和商景席地对坐,两人之间摆着一张棋盘,最令乐越惊讶的是,他和杜如渊的双手双足都绑着颇粗的铁链,铁链另一段被钉子牢牢固定在墙上。 乐越有些搞不懂眼前的情形:“这是……” 杜如渊捏着一枚棋子,简洁明了地告诉他:“越兄,我们蹲了。” 乐越仍未反应过来:“蹲?” 杜如渊淡定地把棋子按上棋盘:“蹲牢房。这里是安顺王和太子为我们特地布置的大牢。” 乐越看看画着精致花纹的房梁:“这牢房不错啊。”他动静一大,左胸立刻刺痛起来,琳箐一把扶住她:“小心一点,伤口别裂开。” 乐越将身体倚靠在墙上:“不碍事,凤凰一刀都没有结果掉我,养好伤更是小意思。不过当时我还真当自己要完了。是了,我中刀之后,到底怎么样了?”四下张望,“应泽……殿下哪里去了?” 琳箐冷笑两声,抱起双臂在乐越身边坐下:“不要提那个外强中干的老龙!提起就上火!成天吹嘘什么本座要灭天,本座要覆地,结果好嘛,场面刚铺开,战都没战,它就晕了,傻龙都比它强!” 杜如渊长叹。 琳箐翻开墙角的一团布,从里面拖出一本书,蓝色的封皮上趴着一只蜥蜴状的黑色物体,两只爪子紧紧抱住书的一角。 “看,它从那天到现在就是这副死样子。” 奇玄法阵书五个大字跳入眼中,乐越的左胸处抽了抽,书册上有一处被洞穿的残破,染着暗红色的血痕。 应泽蜥蜴般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肚皮也不见起伏,昭沅飘到它身边,小心翼翼用龙角碰碰它的身体,再用龙尾在应泽脊背上拍打一下,应泽依然没有动。 琳箐粗声道:“老龙没事,它是自己故意搞成这个样子的。” 那天,在宗庙中,乐越被凤梧扎了一刀后,琳箐和老龙都发了狂,琳箐把凤桐打了个半死,老龙则招云唤雾,俨然一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赶上前救治乐越的商景从乐越胸口拔出匕首,发现匕首被乐越怀中的两本书挡住,没有扎到心脏。商景从乐越怀中取出那两本书册,老龙法力招出的罡风卷开了书页,于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自那本叫做《太清经》的书册中浮起金色的符文,半天空中的老龙大叫一声,就从云头上一头栽了下来。 杜如渊自棋盘边站起身:“越兄,这本书,还有你怀中的另一册《太清经》究竟是何来历?那日在宗庙里,这两本书可真是出人意料啊——”“没错!老龙看到这两本书,居然不去打凤凰,直接就冲你扑过来了,如果不是我和老乌龟档得快,可能你现在真的已经在阴曹地府了。”琳箐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要不是他,你和书呆怎么会在这间牢房里。”昭沅变回人形,皱眉看着琳箐,琳箐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她身上的仙气很微弱,商景也是一样。 “琳箐,你……和商景前辈是不是受了伤?” 琳箐苦笑:“傻龙的眼力越来越好了。不错,我和老乌龟在拦老龙的时候受了伤,若不是那本太清经,可能我和老乌龟都要废在老龙的手下了。”恶狠狠在应泽的身体上戳了一指头,“都是他!居然没打倒凤凰,把自己一派的打了。” 琳箐和商景都伤得很重,暂时难以使出什么法力,安顺王一党才趁机捡了便宜,抓了乐越、杜如渊和定南王。 定南王被单独关进了大牢,安顺王和太子忌惮乐越和杜如渊,将他们关进了安顺王府的这间囚室。 琳箐最后说:“不过,唯一还算解气的是,凤梧被老龙的戾气伤得很重,恐怕难以好转了。” 杜如渊自棋盘边站起身:“所谓世事难料,吾怎么也想不到,本以为万无一失的验亲仪式会变成这样。越兄,你怀中的两本书,究竟从哪里得到的?” 第105章 乐越在梦境之中见了太对事情,自己的处境已经不觉得什么了,从果盘中抓起一片西瓜,咬了两口,才道:“这本阵法书得自西郡王府。至于另一本,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是我在梦中所得。” 琳箐和杜如渊果然惊讶道:“梦?” 乐越瞄着趴在书皮上的应泽,一字一句道:“我和昭沅,在梦中,回到了四百多年前,见到了卿遥师祖。”最后四个字刚刚出口,应泽的身体动了动,蓦地睁开眼皮。 昭沅从琳箐手中接过托着应泽的书册,乐越再咬一口西瓜:“卿遥师祖他的风采,真是让我钦佩——”琳箐跨步挡在乐越面前,乐越撑着站起来,把琳箐拉到自己身后。 应泽倒三角的眼睛里冒出绿幽幽的光:“那本书,是卿遥在梦里给你的?” 乐越默认。 应泽哈哈大笑数声:“好!真好!也罢,是他将本座从云踪山下救出,就当我还他人情了。” 乐越默默等他笑完,方才继续道:“应龙殿下,我有一件异常要紧之事想问,不知你能否赐教?” 应泽半眯起眼:“何事?说吧。” 乐越缓声道:“应龙殿下是不是认识一位叫‘使君’的仙者?” 应泽的瞳孔猛地收缩,使君二字仿佛羽箭,直刺进它的心中。 使君,使君,使君……这个词很是耳熟。可它记不得谁与这个词相关。 使君……使君…… 朦胧的记忆中,他曾无数次听人如斯唤过。 “使君真雅量也……” “若非使君,谁又能与那应泽共事……” “使君何必为那应泽说情,白白赔上自己的清誉?” “使君……” “使君……” 应泽的前爪深深掐进头皮中,牢房的地面和墙壁轰隆隆抖动,房顶上掉下大块大块碎屑。 昭沅被震倒在地,书册脱手而出,商景从怀中抽出另一本书,打开,书页中顿时飞出一个金光闪闪的静字,罩向应泽。 应泽闷哼一声,抽搐两下,抱着脑袋的两只前爪渐渐松开,屋内震动渐停。 几个穿着清玄派衣服的人推开石门,向内张望,高声道:“快去通报太子殿下和师父,乐越醒了!”再把门牢牢关上,“守好门,乐越太邪性了,醒过来后立刻就兴风作浪。” 过不多时,石门再度打开,太子在一群清玄派弟子的簇拥下甚是抖擞地出现,双手负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扫视屋内。他看不见试用了隐身法术的琳箐、商景和昭沅,洋洋得意地问乐越:“妖徒乐越,身在囚牢之中,感觉如何?” 乐越道:“蛮好,比以前住得破屋子强多了,吃得也好,多谢太子殿下款待。” 太子阴恻恻道:“觉得不错便好。你身上带伤,刚刚醒来,本宫体恤,不立即审你,让你多休养几日。另外,未免你与杜世子二人在此寂寞,本宫特意为你们带了个同伴过来。” 击掌两下,两名清玄派弟子拖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走了进来。那人被丢到墙角,凌乱的头发下,露出洛凌之的面容。 太子哼道:“不自量力,到安顺王府中劫狱!本宫本打算念在曾经同门一场的份上命人无需认真追捕你,却不想你竟自己过来送死。也罢,正好与你的同党做个伴儿吧。” 甩袖离去。 石门合拢,琳箐向着石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刚刚,她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绝对是孙奔。 乐越和杜如渊上前扶起洛凌之,琳箐勉强运起法术,穿墙而过,沿着那股气息追踪过去,果然在庭院中见到了孙奔。 他正单膝跪在和祯脚边,神采奕奕,满脸恭顺。 和祯俯睨着他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人,将那洛凌之的行迹泄露给本宫,你就不怕乐越等人来日找你报仇?” 孙奔露出明晃晃的白牙:“草民不信他们在太子的手中还能翻得了身。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孙某既然想谋功名富贵,自当懂得跟随风向。” 太子眯起眼:“好一个跟随风向!不过,本宫可听说你的来历不简单。” 孙奔简洁地道:“与草民有仇的是和氏,其余人等在当日不过是和氏手中的刀,看着和氏永不翻身是草民最大的愿望。” 太子抚掌道:“果然是能成大事者。不管你来投靠本宫,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此时送来本宫一个人情,本宫会暂且将你留在安顺王府。” 孙奔叩首谢恩。 琳箐远远地看着,待太子离去,遥遥地向着孙奔说:“你不单无耻,还连骨头都没有。” 孙奔无所谓地笑了笑,起身边走边像自言自语般道:“能弯的才是骨头,弯不倒的是待折的树棍。” 琳箐折身回到牢房中,洛凌之经过商景的救治,已慢慢醒来,乐越正在喂他喝水。 琳箐硬邦邦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孙奔,他正在向太子表忠心。” 乐越怔了怔,放下水碗:“洛兄,你和孙兄这是何苦。” 杜如渊道:“不错,即便你用了这等苦肉计,太子也不可能相信孙兄。” 琳箐道:“是啊,刚刚我还骂了孙奔一句,不知道能不能帮你们演得像一点。” 洛凌之虚弱微笑:“难得琳姑娘终于认可了孙兄的人品。” 琳箐嗤道:“才不是呢,我是太明白他狡诈的本性了。” 洛凌之含笑道:“起码,我与孙兄都进了安顺王府,这已算是达到目的了。” 乐越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衣衫:“有琳箐昭沅和商景前辈在,我和杜兄不会有事,你把自己搭进来有些太不划算了。” 洛凌之坐起身:“我想不出孙兄那样的好计策,就只能出些人力了,孙兄他……” 石门又被推开,洛凌之及时住口。来人是前来送饭的几个清玄派弟子,打头的正是当日带头叛离青山派的乐越原大师兄鲁休。 鲁休将食盒放到墙边,神色复杂地打量乐越与洛凌之片刻,走将过来,摸出一盒药膏:“洛师兄,你伤得挺重,这个你留着使吧。” 洛凌之道了声谢,乐越抬手接下。 鲁休眉头拧得紧紧的,再看乐越:“乐越啊,旁人不知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并不相信你自己能做出那么多邪事,倘若……背后另有其人,你应该想一想那人的居心,及时回头。” 乐越站起身,直视着鲁休,平静地道:“鲁师兄,我小的时候你曾照顾过我,这份同门情谊我一直记着,人往高处走,你们叛出师门,师父让我们不要记恨,我便不多说什么。但你若敢诽谤师父半句,别怪我不客气。” 鲁休不再做声,这群人中还有个乐越昔日的同门师兄,突然冷笑了一声:“真是傻,你当我们昔日真是为了攀高枝才离开师门的么?醒醒吧,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那几位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乐越双拳握起:“有种就把话直着说!” 鲁休挡到乐越和那人之间,抬手道:“乐越,我等的确是好意,念在昔日同门情谊,不忍看你和其他师弟们被人利用。你当真没有觉得,鹤掌门他有哪里不对劲么?” 他话未说完,乐越已经一拳挥了过去,鲁休闪身避过,大喝道:“乐越,现在青山派的掌门鹤机子,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鹤机子!” 四周一干清玄派弟子一涌而上,联合将乐越架住。 鲁休苦笑数声:“也是,难怪你不信,也未看出。你们这些小师弟,根本就是被那几个妖人养大。只有我们,才看得出端倪。”他顿了顿,续道,“就是在十几年前,你被带到青山派之后,我们发现,师父不再是原来的师父。虽然他和师父的相貌、声音完全一样,可举止习惯仍有破绽,只有我们这些被师父带大的弟子才看得出来。可那时,青山派已被他把持,我等不敢说,只能离开师门。“你可知道,青山派原本只有师父一人,并没有所谓的两位师叔。那两个妖道是在假师父把持青山派后才突然出现的。你若不信,可以去少青山脚下问那些曾到青山派进香的村民。“我不知他们到青山派有什么企图,原本想要隐忍查明,但后来,却被他们发现了马脚,我与其他师弟只得假装叛逃,到清玄派保命。剩下你们这些小师弟,都未曾见过真正的师父,我们料想他等为了伪装,也不会将你们如何。因此,才留下你们逃了。“这便是我等心中藏了多年的秘密,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对了,就连我们的道号辈分,本也不是乐字辈,而是常字辈,正因他突然为众弟子改道号,我们才初次怀疑这人不是师父。” 鲁休收起吃空的果品碗碟,与众清玄派弟子一道离开。 第106章 乐越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早已被他遗忘的一段往事。 那是他十岁那年的某日。师傅鹤机子阐释完道法后,布置下功课,要弟子们写听经的心得一篇,乐越和几个小师弟苦着脸去年长的师兄帮忙。师兄乐休小声告诉他,师傅房中有几本册子,那上面写有师父写的心得,把册子偷出来看看,自然就知道心得该怎么写了。 乐越偷偷摸进师父房中,果然在桌案上看见几本书册,其中一本夹着一张纸签条儿,纸签标记的那页正是今天师父讲到的地方。另用细笔小字批注着感悟心得。 乐越大喜,飞快地袖走册子,溜出师傅房门不多远,就被乐休师兄拦住。 乐越高高兴兴地从袖中取出册子,刚想表功,就被师兄一把夺过,匆匆翻开,哗啦握皱了纸页,神色狰狞。 乐越有些害怕,赶紧说:“师兄,弄皱了师傅会发现。” 师兄的神色勉强和缓下来,把册子递还给他,还摸了摸他的头。 抄完感悟后,乐越程趁师傅和师叔们吃晚饭的工夫,偷偷把册子放回原位。刚准备溜走,门嘎吱一响,师父竟然出现在门口。 乐越躲闪不及,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师、师父,弟子刚刚听见房里有老鼠叫,所以进来……” 鹤机子走到书桌前,拿起乐越刚刚还回的册子,含笑道;“真是好大一只老鼠。” 乐越只得扑通跪下:“师父,徒儿错了。”诚恳交代忏悔偷书行径。 鹤机子抚摸被揉皱的册角:“是谁提点你来偷书的?这本书还有谁看过?” 乐越很讲义气地没有出卖大家:“没谁提点我,徒儿只是想来师父房中寻一寻有没有解释道法的书,没想到发现了这个。” 鹤机子放下书册,捻须道:“罢了,为师不会重罚你。但你要把今日所行之事与道法比较,再写一篇心得出来。” 乐越顿觉眼前一黑,比让他去祖师殿跪一夜还难受。他愁眉苦脸地退出师父房间,又在走廊拐角处被乐休师兄拦住。 师兄神色有些忐忑:“乐越,师父是不是知道你偷书的事了?他说什么了?你有没有……有没有说是我……” 乐越挺起小小的胸膛,神气地道:“师兄放心,我跟师父说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干的!”接着苦下脸,“师父也没说什么,就罚我将偷书之事与道法比较,再写一篇心得。” 乐休师兄松了一口气,匆匆走了。 乐越沉在梦乡中,紧皱眉头。早被遗忘的一些零星往事浮出来,他却不愿意确认,有意无意地寻找排斥这些的东西。 于是,另一段往事出现在他的梦中。 那是他已有十二三岁,师兄们投靠清玄派去了,师门穷的揭不开锅,乐越每天到山下镇上做点零工赚钱。他年纪小,没几人肯用他,只有开粮行的乔老拐隔三差五雇他捡粮渣。 这是项美差,乐越与凤泽镇的穷孩子都爱去做。一堆孩子坐在粮行铺子里,每人一个箩筐,将箩筐里粮食中的碎叶渣等杂物(?)掉,就能挣几个铜子儿,还能得一小布袋米或麦仁。乔老拐老眼昏花,细小的的杂物渣不干净,他也看不清,有的孩子偷偷踹一两把粮食在兜里,他也瞧不见。一群孩子从下午磨磨蹭蹭到黄昏,乔老拐就会说,差不多了,就到这吧,输给大家工钱,还管他们吃一顿饭。一般都是熬得又黏又(?)的杂粮粥,再加一个杂面馍馍或一张饼。吃饱了到第二天晌午都不饿。 有一天,乐越照例到镇子中去,发现粮行门楣上挂起了丧帘,乔老拐死了。乐越和一堆孩子站在粮行门口,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憋闷,从今再没有那么好赚的钱和白吃的饭了。几个年纪比乐越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路上有吆喝开道的声音,镇上的人蜂拥到街边。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限量的抽一佩戴着长剑的人扬尘而过,乐越听路边的人议论说,那群人正中间的那个,就是最近刚刚生擒某邪道门派教主的大侠周轻言,他有事要在凤泽镇住两天,连清玄派的华重子都预备携带重礼亲自去拜会他。 乐越急忙赶回师门告诉师傅这个消息,顺便说了乔老拐过世的事。鹤机子听罢,起身去房中更衣,让乐越随他一道下山。 乐越随师父一道到了山下,鹤机子没有去拜会周大侠,反倒带着他到了乔掌柜的家中祭拜。 乐越十分不解。 鹤机子问:“乐越,你将来想做什么?” 乐越立刻飞快回答:“回师傅,徒儿想要用心参悟道法,能够……能够悟得大道,弘扬道义。” 鹤机子道:“为师让你说实话。” 乐越缩缩脖子:“我将来想做个大侠。” 鹤机子道:“在为师看来,你若做那种大侠,倒不如做一个市集之中像乔掌柜一样的寻常人,乔掌柜的侠义比之名震天下的所有侠士更值得敬重。乐越自梦中醒来,翻身坐起,往日师傅教导他做人道理的片断纷涌浮现。旁边的洛凌之坐起身,低声问:”越兄,难道今天鲁休说的事还是扰乱了你的心绪?“昭沅听到动静,揉着眼睛起身。 乐越道:“不是,我在嫌自己蠢,师傅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何必计较旁人的话?” 洛凌之道:“不错,他人言语可择而纳之,自己心里必要有主张。” 乐越道:“正是这个道理。” 昭沅挨着乐越坐着,跟着赞同地点头。 乐越轻声问:“洛兄,你怎么醒着?难道是伤口疼?” 洛凌之道:“不是,一点皮肉伤,下午经商景前辈治疗,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可能是因为这间牢房内昼夜不分,察觉不到天时的变化,就睡不着了。” 乐越抖动衣襟山峰,四下看看,杜如渊与商景正在酣睡,唯独不见琳箐。 昭沅到:“琳箐去找孙奔了。” 蜥蜴状的应泽聪薄毯下爬出,扑了扑翅膀。 乐越道:“应泽殿下醒了?” 应泽闷闷地哼了一声,昭沅关切地问应泽:“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下?” 应泽抬起眼皮,阴森森扫视四周:“你们看本座的眼神为何都如此防备?” 昭沅抓抓头:“没有啊。” 应泽半耷下眼皮,幽幽地说:“尔等不必掩饰,本座知道,经过祭坛一事,你们都有些嫌弃本座,这种事情我早已习惯了。” 他转过身,面向墙壁趴着,摇曳的烛光下,黑色蜥蜴般的身体显得格外寂寞。 昭沅心下很是不忍,爬起身想走过去。乐越拽拽它的衣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它不要说话。昭沅疑惑地坐回原地,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应泽闭上眼,这种事情他的确早已习惯,早在许多许多许多年前。 “帝座不可重用应泽,恐生大祸!” “应龙生性残虐,与天道不合。他早晚必反,务须防之!” …… 什么仙者无争,天庭无忧,都是假的。 照样有防备和算计,不合群者,照样会被排挤。 众仙诗文唱和,聚饮行乐时,他便独自在天河边的石头上磨剑,到寂寞的角落处喝酒。直道… 直道那一日,禁锢在身上的枷锁碎裂,他从镇封万年的寒潭底浮出,重见天日,岸上的那人向他笑道:“在下新烤好的鱼被阁下打湿了,但还有酒,可愿共饮乎?” 那是第一次有人毫无芥蒂地主动相邀,虽然是个凡人。 “泽兄,天上有天上的妙处,可人间也有人间的胜景,你看这山岳湖海,原野大川,纵横徜徉其间,逍遥不输于神仙。” “泽兄,云有聚散,月有圆缺,何必在意浮云往事,今朝快活便好。……“些许闲言,零碎杂事,将军何须挂怀,只当它是脚下浮云罢了。” “泽兄。“泽兄。” “将军。……有某个模糊的身影与那个记忆中深刻的影子重叠起来。应泽用爪子扣住头谁?是谁?这人到底是谁牢房的四壁与地面开始轰隆隆的颤抖。商景从怀中抽出《太清经》,乐越在书页翻开的刹那飞快地问:“应泽殿下,你还记得少青剑么?” 应泽内心一片恍惚,刺目的剑影从眼前掠过。 少青剑?少青剑是什么?少青……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卿遥的师门所在的山名叫少青……《太清经》中并没有飞出金色的字符,房屋的颤抖却渐渐停息。 应泽黑色蜥蜴状的身体渐渐幻化成人形,忽大忽小,最终还是变成平常的孩童模样,抓着头发用力甩了甩头:“本座……只有云踪剑。并未听过什么少青剑。” 三更,天阴无风,琳箐穿过墙壁,飘进客栈二楼房内,一个黑影在窗边扑扇翅膀吱吱叫了两声,跟着,孙奔从床上跃起,笑道:“琳公主真守时。” 琳箐哼道:“你很大胆啊,不怕被凤凰盯梢?” 孙奔摸黑拉着凳子坐下;:“孙某相信,即使琳公主受伤,也一定不会让凤凰有机会盯梢。” 琳箐在孙奔对面落座:“算你会说话,说吧,你让洛凌之带话约我今晚见面,要商量什么事?” 孙奔坐正身体:“琳公主,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如今乐少侠、杜世子还有洛凌之都在牢中,你再瞧不起孙某,也只能和我合作。我今晚只想问你一句话,假如我能弄到兵马,你会不会助我?” 琳箐扑哧笑出声:“你从哪里弄兵马?太子再愚蠢也不会现在让你掌兵吧。” 孙奔的口气依然很正经地问:“如果我能弄到呢?” 琳箐心中惦记着牢里的乐越,不想和孙奔多做纠缠:“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如果你真的能弄到到兵马,我当然会帮你。” 孙奔很满意的笑了:“那我先谢过麒麟公主,孙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琳箐回到牢房,将孙奔的话复述一遍。 乐越皱眉听完:“难道,孙兄是想用南郡的兵马?” 定南王已被囚禁数日,但大约是安顺王对其有几分忌惮,定南王始终未被定罪,封衔和兵权也没有被剥。 琳箐到:“没错,他让我回来问杜书呆或者杜书呆的爹,就近可调用多少兵马,如何才能调用。” 昭沅插话:“安顺王应该非常担心南郡的兵马,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派人紧紧盯着。” 杜如渊颔首:“现在朝廷大部分兵马都在太子和安顺王手中。并非吾爱惜南郡的兵卒,是在风险太大,可能尚未调动,就会被安顺王的大军剿杀。” 乐越,络凌之,商景纷纷赞同杜如渊的分析,认为动用南郡兵马未必能成功。 洛凌之道:“孙兄与我商议时,亦曾想到过这些顾虑,孙兄有几句话,说的也有道理。即使只有半分可能,也比束手在牢中好。琳公主和商景前辈就得出我们几个凡人,却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横竖已经是反贼,还不如彻底反了。” 乐越皱眉道:“话是这样说,可万一不成功,岂不是会白白牺牲许多人命?” “是”洛凌之点头:“不尝试的话,没有一丝希望;尝试的话,肯定会牺牲人命。孰对孰错,端看各人心中孰轻孰重。唉…”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孙兄说有兵马,使指南郡之外,另有可借力之处。” 杜如渊忽然一弹指:“不错,可借力之处!多谢洛兄,让吾想到一处援兵。” 众人都静悄悄等着下文,杜如渊又皱眉:“只是,不知道拥有这路援兵的人会不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兵,用计谋刺激一下才能万无一失。“他思索片刻,方道:”只有再请琳公主辛苦一趟,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此计方能成事。” 琳箐疑惑:“去哪里?找谁?” 杜如渊微笑道:“去皇宫,找澹台丞相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澹台容月。” 第二日初更时分,昭沅踏云来到皇宫的上空,宫殿之上,凤凰五彩斑斓的气息绚烂缭绕。 昭沅深吸一口气,向着风乾宫的方向俯冲而去。 顿时,几道凤影从凰慈宫及旁侧的宫殿中飞掠而起,翅扇疾风,口吐电光。昭沅向凤凰丢了几个光球,在宫殿上空盘旋闪避。几个凤凰合成一处,气势汹汹向它扑来。 昭沅回身便走,引着凤凰尽量远离太后的宫殿凰慈宫,一个黄色的球体从它脚下的云层中弹射而出,直至地向它撞来。 昭沅侧身躲避,那东西跟着它转了个弯,重重撞在它胸前,。昭沅尚未分辨出这是个什么冻死,黄球已跃上它肩头,喳渣叫了两声,把头在它脸上蹭蹭。 昭沅吃了一惊,险些被凤凰的一道电光击中。 黄球居然是雏鸟阿黄,许久不见,肥了很多,仍然是毛茸茸的雏鸟模样,兴奋地扑打小翅膀,扭动身体又跳又叫。 昭沅狼狈的躲避凤凰的攻击,身后传来凤铃气急败坏的声音:“卑鄙的龙!快放开他!”“欺负弱小!不要脸!” 昭沅被骂得很无奈,一边来回闪避,一边低声和雏鸟商量:“你回去吧。” 雏鸟啾啾在他脸上啄两下,坚决不走。昭沅更无奈了:“你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雏鸟用水汪汪的双眼看着他,钻进他的衣裳里。 前方,几只喜鹊化成小(?)手拿拂尘一字排开:“孽龙!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到皇宫凤凰祭坛禁地劫持君上!快快束手就请!” 一道电光划破了昭沅的衣衫,昭沅愣在云上。 劫持……君上?他抓出那只娇爹的依偎在他怀中的黄色绒球,舌头有些打结。 难道…… “你、你、你是凤君?” 凤凰都已追着昭沅远去,琳箐无声无息落进凰慈宫中。 偏殿中灯火明亮,澹台容月端坐在帷幕后的椅上,一针针绣着一条巾帕。只是,帕上的针脚极不匀称,抽线时,线上都打了结。 澹台容月轻叹了口气,那时身旁桌上的银挑和小剪,正要挑去杂线重做,灯罩里的烛火忽然左摇右摆起来。 屋中,明明无风。 澹台容月疑惑地抬头,却见殿中的宫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桌前多处一个穿着明艳红色衫裙的少女,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气魄。“澹台小姐,还记得我吗?我们曾在西郡见过面。” 澹台容月站起身,她当然认识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少女,也记得,这个少女一直都在乐越身边。他知道,乐越身边的人都很不寻常,所以对琳箐能够悄无声息地弄晕宫女,侍卫们进入皇宫,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她急切地问:“琳姑娘,乐越…他还好吧。” 琳箐简洁地道:“乐越还被关在安顺王府中,要救他,需要你帮忙,所以我今晚才来找你。”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抓紧了桌布:“我?我可以帮到乐越?姑娘请讲,需要我做什么?” 琳箐到:“这件事有些难,答应之前,请澹台小姐三思。” 澹台容月平定下情绪,肯定地道:“我会竭力做好。” 咻砰! 阿黄鼓起肚皮,浑身冒出又一轮光圈。光圈扩散开,笼罩住昭沅身周。凰女甩来甩去的丝绦和喜鹊小童们射出的羽箭统统被弹开。 凰女们又开始大骂乐越无耻,小喜鹊叫嚣着让昭沅放开君上。 昭沅苦笑,问围着自己亢奋地飞来绕去的阿黄:“你到底是不是凤君?问什么你要帮助我?” 阿黄用亮晶晶的双眼热烈地望着昭沅。喳喳地叫着。 远处天边掠来一抹绛红,身后的凰铃慌张地呼喊道:“桐哥哥!”昭沅的头隐隐作疼,更大的麻烦来了。 凤桐在昭沅数丈外的地方停住,喜鹊小童们飞扑到他跟前:“主人,那只孽龙抓住了君上!”“主人快快降住它!” 阿黄绕着昭沅飞翔盘旋,凤桐向它伸出手:“回来吧。” 阿黄好像没听见一样,反倒飞到昭沅的肩头落下,闭上眼,缩起脖子。 凤桐缓声道:“倘若君上知道此事,定然会责罚,回来吧。” 阿黄哼唧一声,头摇了两下,继续缩着脖子蹲着不动。 凤桐将视线转到昭沅脸上:“如今大局已定,你们再怎么打皇宫的注意也不可能挽回败局。念在家兄违反规矩伤了乐少年的事情上,我不想出手伤你。但望你等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要再做徒劳之事。” 凰铃在昭沅身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凤桐哥哥何必和它废话,将他拿下赶紧把阿黄揪回来!” 昭沅一声不发地站在云上,阿黄依偎着它的颈侧,柔风吹动阿黄的绒毛,搔得昭沅的脖颈微微发痒。 凤桐神色难以琢磨地注视着昭沅和阿黄,语气无奈地开口:“好吧,既然它执意如此,今晚我们暂且不起冲突。”向旁侧让开一步“你且离开吧。” 凰铃凰珠急切地道:”桐哥哥,不能放它离开!“阿黄怎么办?” 凤桐抬手制止道:“无妨”两名凰女悻悻地闭上嘴。 阿黄扑扑翅膀飞起来,拉着昭沅的头发,向前拽了拽,示意它快走。 昭沅一头雾水,“它,它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凤君?” 凤桐挑起一边嘴角:“我们君座与令尊同辈,你觉得他会是如此模样么?他若是君座,我等也不敢无礼地喊它阿黄吧。” 昭沅侧目看了看阿黄,那为什么喜鹊小童们会喊它君上?昭沅估量了一下时辰,觉得琳箐应该已经和澹台容月商谈完毕。此地不宜久留,他无暇多纠缠,飞快地驾云离开。 凰铃和凰珠恨狠地看着昭沅远去的背影和那个依然紧紧粘在它肩头的黄色绒球,凰铃磨着牙道:“这个死阿黄,从西郡开始就黏着那条龙,还被麒麟耻笑我们倒贴,这是气死我了!” 凤桐瞥了她一眼:“凰铃,你说这话有些逾越了。” 凰铃的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什么逾越?才不会有这种事。” 凤桐遥望向昭沅离开的方向:“或者着也是君上所谓的天命安排”昭沅赶回安顺王府上空,阿黄停顿在云上盘旋,不再和它前行。 昭沅微微一愣,问:“你不和我一道下去?”记得过去阿黄缠上它后,那是打都打不走的。阿黄哼唧一声,脑袋在昭沅脸上蹭蹭。折身向后飞了飞,似是示意它要回去了。 原来阿黄真的是特意送它回来的。昭沅虽仍有些不解,还是摸摸阿黄的身体,恳切地说:“多谢。” 阿黄又在它手指上蹭蹭。 昭沅催促道:“你快些回去吧。”它折身正要降落会安顺王府内,身后有声音唤道:“昭沅”昭沅诧异回头,方才阿黄所在的位置站着一名黄衫少年,看起来不过凡人的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繁复的金色长袍,华美的面容稚气未脱,笑吟吟地望着昭沅。 “我叫九颂,不过,你若继续喊我阿黄也可以。” 昭沅一时怔住:“你…你究竟是…” 九颂宽大的袍袖上流云暗纹浮动,好似下一瞬便会从衣衫上落入空中:“我就是九颂。我可以经常找你玩么?” 他清亮的眼眸期待地看着昭沅,昭沅情不自禁地点头。 九颂拉住他的衣袖:“以后的日子很长,我们会慢慢熟悉的。”他慢慢凑近昭沅的眼前,突然极其飞快地在它脸上吧嗒亲了一下。昭沅重重吃了一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九颂已又变成那只毛茸茸的雏鸟,拿脑袋在方才亲过的地方蹭了两蹭,啾啾在昭沅脸颊上啄几下,好像一枚黄色的弹丸一般飞向远处的天空。 昭沅愣了半响,方才回到牢房中。 它进了屋子,发现琳箐已经回来了。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坐在地上,一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它,连本应寂寞地感怀际遇的应泽都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严肃地望着它。 昭沅有些莫名,抓抓头,最近它的头顶龙角处时常发痒,总想抓:“我回来了。” 应泽咽下一口糕,幽幽地道:“小麒麟说,方才,你在王府上空和一个凤凰族的标致少年形容亲密。” 琳箐的两眼闪闪发光:“原来那只阿黄真的是只小凤凰,你什么时候和它那么熟了?没想到它人形的样子很不错喔。” 昭沅的脸蓦地有点热,再抓抓头:“其,其实,也没…没怎么熟了…” 乐越,琳箐,杜如渊,洛凌之,商景和应泽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它,昭沅急忙岔开话题:“琳箐你把话都带到了吧。” 琳箐道:“那当然了,我担心你被凤凰围攻会受伤,和澹台容月说完就赶紧过去帮你,结果刚好看见…” 昭沅便将与凤桐和两位凰女的一番纠葛说出,最后疑惑地道:“…那些喜鹊小童喊阿黄是君上,我还以为他是凤君,后来凤桐告诉我,阿黄不是凤君。” 商景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岁未见过凤君,但直到凤君的年纪和令尊辰尚相当,不可能这么年幼。” 琳箐反驳:“那有什么不可能,老龙都可以这么幼齿!凤桐不否认还好,他已否认,我就觉得,那只雏鸟的来历定然不简单。他们左右讨论,最终也未有结果。夜,很快就过去,次日清晨,澹台容月前去给太后请安。自从宗庙一场变故之后,崇德帝和韶的病情越发沉重,每天难得清醒一两个时辰。百官经过宗庙事件,都畏惧于未可知的神力,即便觉得安顺王父子勾结国师以妖术祸国,也不敢出声,一味喏喏行事。太子听政许久,奏折奏章现在几乎倒不了和韶面前。已经有官员联名上表,请和韶禅位与太子。整个后宫中死气沉沉。太后好像数日之间老了十几岁,澹台容月进得凰慈宫的正殿,只见太后神色疲倦地斜坐在凉踏上,皇后坐在她身边啜泣。见礼完毕,澹台容月向太后道:“臣女入宫已有些时日,时常思念家人,不知能否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恩准我与家人一见?” 太后沉吟片刻,道:“哀家着你进宫,本是看好了你和太子,可惜突然出了这件大事,皇上病重,太子忙于政务,哀家也有心无力,你思念家人,哀家便着人让你母亲进宫,与你相见便是。” 澹台容月立即拜谢,而后道:“可惜臣女愚拙,不能为太后解忧。臣女不懂朝政,只常听家父说,太子英明睿智,定将使应朝大盛。请太后娘娘放宽心。” 皇后本擦干了眼泪端坐在旁侧,此刻神色立刻变了,随即勉强扯动嘴角:“澹台容月不愧丞相之女,甚有见识。” 澹台容月含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臣女之前还常听家父说,皇上宽厚仁慈,常有小人不感念皇恩,反盘踞一方,暗取私利,待太子登基之后,定能拔除陈弊,涤清朝政。” 四周的宫女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皇后沉默了片刻,笑出声:“澹台小姐看来心仪太子久矣,兼之秉性聪慧,句句话都在理儿。” 澹台容月垂下头:“臣女逾越,一时说了许多,望太后和皇后娘娘莫要怪我。”行礼告退。 待她退出正殿,皇后方才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澹台丞相养出来的好女儿!” 太后摆摆手:“罢了,皇后你怎么能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计较。”随即唤左右随侍的宦官:“你且去前边看看,澹台丞相今日有无上朝,他若来了,便告诉他,他的女儿容月思念双亲,让他到凰慈宫来,父女见一见,说说话吧。” 小宦官应声前去,侯到澹台修下朝,向他传了太后口谕。 澹台修有些意外,澹台容月思亲,按照礼制本应由其母入宫相见,为何现在太后却急传他前这个爹去?澹台修思量了种种可能,随小宦官一道进了凰慈殿,先到正殿中叩见太后。 太后待他叩拜完毕,微笑道:“澹台卿,你真养了个好女儿啊。” 澹台修一时不明所以,惶恐请罪:“小女自幼疏于教导,不知礼体,若有逾越犯上之处,太后当重罚。” 太后道:“澹台卿言重了,你女儿聪慧过人,近日在哀家与皇后面前,对国事略做论述,令哀家与皇后刮目相看,这都是你平素教导有方。哀家当时想把她许配给太子,没看错人啊。” 第107章 澹台修诚惶诚恐,请了半天罪才前往偏殿与澹台容月相见,一见容月,立刻出言责备:“今日你在太后和皇后娘娘面前到底胡说了些什么?!后宫尚且不得干预朝政,你竟敢妄议国事!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 澹台容月道:“禀父亲,女儿未曾乱说什么,只是在劝慰太后和皇后娘娘时,顺口说了父亲平日里对太子的赞誉,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放宽心。连定南王那种祸乱,太子都能平定,将来定可仁服四海,拔除陈弊,涤清朝政,使我应朝大盛。” 澹台修皱眉听完,沉默片刻,大喝一口:“住口!太后仁慈赦你无罪,你竟然还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这便去向太后请旨,将你依律重罚!我澹台修只当从没有你这个女儿!”说罢,甩袖而去。 澹台容月一动不动沉默地坐在纱帘后。 宫女宦官们悄悄聚在廊下小声议论:“这位澹台小姐是不是缺心眼?平时木木呆呆好像木头一样,却在这个时候以为自己必会嫁给太子。癫狂起来,还在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面前耍狂。也不想想,就算太子登基。她若想顺利嫁给太子,也要太后和皇后娘娘这一关过得了才行。” “嘘!以为马上就要做皇后了,自然狂得不住了。我早说过,这个澹台小姐,表面看起来好像个棉花团一样的大家闺秀。心里可厉害着呢。” “太子不喜欢她呀,现在她又得罪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她这叫厉害?我看是傻吧!” 澹台丞相在太后面前请罪,太后自然没有责罚,澹台修叩了半天的头之后,走了。 结果,到了第二天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一向处事中庸从不做出头鸟的澹台丞相,居然上奏章恳请皇上禅位,太子早日登基。奏章中详细陈述太子登基的数项于国于民的有益之处。并曰,几次打乱,皆因异族郡王坐拥重兵,盘踞一方而起,当趁定南王阴谋败露之际彻底整治,削藩郡,收取郡王手中的兵权。 此事一出,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万水千山,飞到了北郡王周厉的耳朵中。 周厉勃然大怒,暴跳如雷,问候了澹台家的男男女女祖宗三十六代:“澹台修个?文,顶着个丞相头衔一向假作清高,竟比谁都忙不迭地抱慕延那老小子的大腿!竟敢提议削老子的兵权拍慕延的马屁!” 一旁的谋士道:“王爷,此为必然也。难道王爷不知道,澹台修的女儿早已被内定为太子妃?如今皇上不中用了,他这个老丈人当然要卖力地为太子开道。” 周厉一拍桌子:“怪不得!敢情他们这是一家子来吞老子!眼下杜献在牢里头了,白震死了,普天之下他看了碍眼的还剩谁?不就是我北郡!” 另一名谋士道:“王爷息怒,如今安顺王一党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论名头威望,论兵马秣粮,王爷都无需惧怕安顺王。” 与其等他们来打,倒不如我们预抢先机。” 周厉一拳砸在桌面上:“好!老子早就想会会慕延这个浪得虚名的匹夫!只是他们眼下占着朝廷,老子始终担心他用对付杜献的那一手来对付我北郡,给本王个谋反的帽子戴,方才忍到现在还没动手。” 谋士恳切道:”王爷啊,慕延阴毒诡诈,惯用下三滥的伎俩。连从不信鬼神的定南王都能被他安个’以妖术祸乱社稷’的罪名,他还能有什么做不出?”遂自荐道:”在下有一策,能让王爷师出有名。眼下定南王之乱刚刚平息。王爷便以上京助皇上清剿残余妖党为名,点三万兵向京城去。料想安顺王肯定不会让王爷进京,我们这里一动,他便动了,到时王爷再与安顺王一决雌雄。” 周厉再一拳擂在桌上:”就依此计!” 几日之后,北郡王周厉自率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向应京而来。太子与安顺王闻之此事,自然大怒,调兵迎战。乐越等在牢房中欢欣鼓舞,赞叹杜如渊的借兵灭敌之计用得巧妙。 杜如渊笑眯眯地道:”还好还好,寻常小计而已。此计能成,第一当谢琳公主与沼沅,第二当谢嶦台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沼沅道:”我这两天和琳菁一起出去转,听见街上到处在讨论嶦台小姐父女妄想攀高枝,连太后和皇后都敢轻慢。” 嶦台容月被骂得很难听。 琳菁瞄了乐越一眼:”她为了乐越,真是牺牲很多—她现在还留在宫里,得罪了太后和皇后,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乐越沉吟不已,心中对嶦台容月添了分牵挂。可惜牢房中无窗,看不见天空,知道今晚的明月圆缺如何,是否明亮。 乐越在牢房中这些天,每日好吃好喝,太子、安顺王还有凤凰一族,既没有来审,也没有用刑折磨。乐越不免有些奇怪,暗想,难道他们打算把我们养胖了煮肉吃?他胸前的伤已差不多好了,连洛凌之的伤也渐渐痊愈,乐越在牢房中寂寞,不禁思量,到底我要不要越狱呢?琳菁、商景和沼沅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琳菁和沼沅每天出去打探情况,凤梧据说伤势极重,只能依靠其他的凤凰为他输送法力续命。安顺王在筹划与平北王交战之事。太子春风得意,据琳菁从孙奔那里得到的消息,太子正秘密谋划着某件事,与清玄派有关。 这一日,太子慕祯终于再度出现在牢中:“乐越,尔等在牢中几日,可想到了什么翻身之术?” 乐越道:“我们都被太子抓起来了,哪还有什么翻身之术?” 慕祯眯眼打量他:“不错不错,中气很足,口齿伶俐,看来你的伤已大好了。本宫正是要你养好伤势,留有大用。本宫多么希望你真的是和氏的后人。” 乐越道:“太子殿下何意?” 慕祯晒笑数声,扬长离去。 洛凌之皱眉道:“听太子的口气,他的确是在谋划什么。希望他不要走在邪路,做出什么后果难料的事。” 这几日,乐越已将梦中所知之事说了出来,只是为了防止太刺激应泽,故而把卿遥之事隐而不提,只说了灵固村的种种。 众人比较太子今日的态度,都觉得此事越来越有隐情可挖。 乐越道:“如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我只在牢中不动,太子早晚会自己说出谋划之事。”他顿了顿,“看来不用等太久了。” 慕祯出了石牢,换了一套便装,带着两三个随从,匆匆出门。 过了两条街,一名随从悄声禀报慕祯道:“殿下,有个可疑的人一直在尾随。” 慕祯不耐烦道:“或杀或抓便是,这也要禀报?” 随从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女人十分奇怪,从数日之前就常出现在王府和皇宫附近,时常尾随太子。她武功甚高,数次擒拿都被她逃了,奇怪的是,她从未出手袭击,也不像探子,只是尾随张望而已。 慕祯大怒:“难道你想说这个女人迷恋上了本宫,才窥探尾随?” 随从赶紧道:“小人不敢。这个女人虽然很美,但做妇人装扮,小人断不敢如此猜想。” 慕祯一口气噎在胸中。待车驾转过街角,他立刻取剑下车隐到墙角,果然见树后转出一袭绿色的衣衫,面上罩着轻纱,看不清容貌。 随从激动地低声道:“殿下,就是她!” 慕祯从墙角闪身而出,拔剑出鞘,闪电般斩向那女子。女子乍见慕祯,竟呆愣愣地怔住不动,等到剑刃逼近,才侧身避过剑锋,身形凝滞,慕祯的长剑顺势一抖,横在她颈侧。 左右随从手执利刃涌上,太子用左手中的剑鞘挑开女子脸上的轻纱,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容。 只是,这女子虽姿容绝艳,却显然已过韶龄,年岁应在三旬以上。一双妩媚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慕祯,眼眶微红。 慕祯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副容颜,他似曾相识,莫名涌起一股奇异的熟悉之感。他不由得问:“你是谁?” 下午,慕祯回到安顺王府,刚下马便劈手扯过一个小厮:“王爷在何处?” 小厮瞟了一眼他铁青的脸色,战战兢兢道:“禀殿下,王爷在书房。” 慕祯径直大步向书房去,推开房门。 安顺王慕延放下手中书册,从书案后起身:“殿下,这几日正当要紧关头,朝务纷乱,应坐镇东宫,不该在宫外久留。” 慕祯神色冷峻地站着:“父王,我想问你一件多年以来一直想问的事――我的母亲是谁?” 慕延的神情瞬间变了变,而后躬身道:“太子殿下,你的父皇正缠绵病榻,你的母P122.后终日以泪洗面,殿下应早些回宫,以尽孝道。” 慕祯皱眉:“父王,如今房中只有你我,不必再拿捏做戏。我只想问一句,我叫了十几年母妃的长公主,安顺王妃其实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也不是?” 慕延站直身体:“不管太子殿下从哪里听来了谣言,都不应该往心里去。太子是和氏皇族的血脉,太子的父皇与母后是当今的皇上与皇后。将来太子会继承大统,让和氏江山延续万世。”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爹,你说这话难道不心虚?和氏皇族?我根本和和氏皇族半分关系都没有!我的母亲是个江湖女子,我其实是你的私生子,对否?” 安顺王厉声喝道:“请太子勿乱言!” 慕祯摇头:“父王,你真是一生唯谨慎。今日今时,还有谁治得了我们安顺王府的罪?父王娶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又让自己的儿子认别人为父,难道真的是为了让和氏的江山千秋万代?” 慕延沉声道:“太子,你此时的话已近乎胡言乱语,请快些回东宫去。” 太子又呵呵地笑起来:“父王为了江山社稷真是殚精竭虑,父王的房中一直藏有一个女人的画像,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她才是我的生母吧。” 慕延面色阴寒:“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太子,那个民妇与你绝无任何关系。太子殿下是和氏皇族的血脉,将来也会继承应朝江山大统,万不可因些小事误了大局!” 慕祯拧眉看了慕延半响,道:“爹,如果你连心爱的女人都不敢认,要这个天下又有什么用?儿以为,得到江山,就应该随我所欲!”语毕,拂袖而去。 慕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重重合上的门扇,少顷拿起纸笔,画出一张人像,唤过一个侍从:“去查查这个女人住在京城的哪家客栈。” 傍晚,慕祯回到东宫,批了一阵奏章,用罢晚膳,沐浴就寝。 三更时,太子的身体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床上凹陷下去,而后,又升起。 此事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帐外侍从宦官宫娥和以往一样,丝毫没有察觉。 慕祯走下蜿蜒的台阶,穿过甬道,到了尽头的石室。 石室中央,九个清玄派的弟子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周围。八卦中央的阴阳眼处升腾着翻涌的紫气,托起一面铜鼎。 鼎中沸腾翻滚的黑水中浸泡着一物。赫然是那个从青山派抢来的“宝物”。八卦阵旁端坐着手执拂尘的重华子,慕祯走上前去:“师父。”重华子起身施礼:“太子殿下。”慕祯满意地注视着沸腾的铜鼎:“鼎中的水已黑,快到那个时候了吧。” 重华子躬身道:“禀殿下,就是快到了。” 太子负手皱眉:“本宫一直在想,乐越究竟是否是和氏子孙。” 重华子道:“殿下请放心。我很了解鹤机子,他这种态度便可确定,乐越定是和氏子孙无疑。乐越在少青山顶发狂一事更足以证明,他的血中有那样东西。” 太子颔首道:“那就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皇帝。毕竟,要他平平安安把皇位让给本宫才好。” 待太子离开之后,重华子直到墙边,双手在石壁上按下,石壁旋开了一扇门,露出一间隐藏的密室。有四个人盘膝坐在屋中,手足皆被镣铐锁住,竟赫然是鹤机子、松岁子、隐云子、竹青子四人。 重华子掂须劝告道:“鹤掌门,贵徒乐越现在已是阶下囚,即将要拿来祭坛了,你何必再苦苦守着那个秘密?假如你现在告诉我,清玄派掌门世世代代守护的东西空间是什么,或者我可以和太子商量,留你徒儿一条小命。” 鹤机子道:“贫道并不知道重华子掌门所指何物。” 松岁子道:“重华子,贫道劝你悬崖勒马,不要自以为聪明,到头来反倒害了你自己。” 重华子呵呵笑道:“看看,鹤掌门,令师弟到底是比你实在,贫道总算是清玄派一脉,对当年师祖未曾得知的东西,心中自然是好奇的,也罢,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你们就会求着告诉我。” 鹤机子道:“重华子掌门,即使有这样东西,你得到它只会招来祸患,不可能因此大增法力,成大道。你祭炼的这所谓神器,想要轼神得道,更是会万劫不复。” 重华子不以为然地顺了顺胡须:“连神都可以不守规矩,反而得到天命认同,人为何不可?” 竹青子叹道:“荒唐,荒唐啊!” 重华子毫不以为意,合门离去。 平北王周厉亲自率领三万大军,打着剿妖党清君侧的旗号浩浩荡荡往应京杀来,行至三河口处,被一名宦官拦头迎住,宦官捧出一道圣旨,曰圣上言,京城妖孽乱党俱已清除,平北王前来护驾忠勇有加,赏玉带一条,金花十朵,即刻返回北郡。 周厉倨而不拜,从宦官手中劈手夺过圣旨,质问道:“圣旨上为何不是圣上的笔迹?京城妖孽乱党依然猖獗,天下皆知,宗庙都被毁了,罪魁尚未正法,何来俱已清除之说!分明是乱党假传圣旨,诳本王回师,本王岂会上尔等的当。” 那宦官驳斥道:“圣旨常由中书令代笔,并非每道皆由圣上亲书,王爷既然认得圣上笔迹,为何认不出玉玺?” 周厉立即喝令左右,把传旨宦官就地砍了。护送传旨宦官前来的一队安顺王帐下亲兵也一并砍了。 两日后,平北王军与安顺王的先锋军在陶城开战。 京城中,安顺王收到战报,与太子和凤桐商议。 太子道:“平北王真是愚蠢,他斩了传旨的宦官,正好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周厉这个傻瓜,无论如何不是父亲的对手。” 安顺王立刻道:“太子民政,你口误了。” 第108章 慕祯愣了一愣,方才笑道:“是了,一时之间,称呼仍然改不过来。是无论如何,不是安顺王爷的对手。”说着看向凤桐。 凤桐道:“无妨,只要太子别在朝廷上及众官面前口误便可。”又道,“周厉不足为患,但要担心有些人趁水摸鱼。” 慕祯接道:“此是自然,尤其两处牢记,要请安顺王爷和桐先生费心严加看管。” 周厉的兵马与安顺王的先锋军在陶城激战数日,万胶着之势,安顺王下令让先锋军后撤数百里,将陶城让给了周厉,周厉占下陶城后,一鼓作气趁胜前行,安顺王军只退不守,眨眼间,平北王军又占了几座城池。 周厉大喜,花重金请来一群知名文士,命其等炮制了一篇清逆党、保皇上的檄文,广发天下。大军扛着保皇大旗奋勇向前。 各韶在内宫,半昏半醒之时,也听到了战报。服侍他的王公公擦着眼泪悄声道:“没想到周厉竟然是个忠臣。” 和韶咳嗽数声,虚弱地道:“什么忠臣,只是不愿居于慕氏父子之下,想取而代之罢了。可惜,他必不敌慕廷。” 坐在床头的皇后哽咽道:“不管什么居心,能除掉些慕氏的羽翼也好。” 和韶挣扎着罢手:“慎言,慎言,朕已活不了几日,你的日子还久,为将来打算,不可乱说胡话。” 皇后止不住抽噎起来:“皇上……好好一个朝廷,怎会变成这样?” 和韶苦笑道:“用国师的话来说,这……这就是天命吧。” 凰慈宫的静室中,楚龄郡主也在与太后言论局势。 “周厉与我父王多年相交,一起封王,后来西郡和北郡不睦,臣女上战场时,与北郡交手过几次,周厉之才不过尔尔,其麾下又无勇猛之将,必然敌不过安顺王大军。若皇上有其他兵马可用,此时正是绝佳时机。” 太后苦涩道:“现在满朝臣子都投向太子一方,哪里还有能保护皇上的兵马?即便周厉与安顺王两败俱伤,皇上也无反手得利的能力了。” 楚龄郡主红了眼眶:“可惜,西群已被安顺王所占,否则臣女就算拼得一死,也会率西郡所有兵卒保护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 太后的泪溢出眼眶:“昔日满朝口口声声自称忠义的臣子,竟都不如一个柔弱女子……可叹可叹……” 楚龄郡主道:“即便是女子,也可为朝为君尽些许之力。不瞒太后说,先父在地方上还有些旧部,隐匿未动,太后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差遣若珊。” 太后拉住她的手,流泪不止,打开妆台上的一道密匣,取出一页纸:“朝廷中仍忠于皇上的旧臣,都在这里了。可哀家一旦与他们接触,必定会被安顺王一党察觉。西郡若在京中有可用之人,能否代哀家向他们传句话?” 楚龄郡主接过名单,重重点了点头。 楚龄郡主回到住处,不久,太子驾到。楚龄郡主起身相迎:“太子殿下近日政务繁忙,竟还前来看望若珊,若珊感激涕零。” 慕祯道:“正是因杂事太多,有些烦了,才来瞧瞧你。” 楚龄郡主羞涩低头。 慕祯抬手触碰她鬓边的发:“本宫听闻,你在西郡时,像男儿一样去战场打过仗,可知道北郡军队的深浅?” 楚龄郡主低声道:“岂敢在太子面前献丑,周厉绝对敌不过殿下的大军。到时天下归洽,所有兵权都回到皇上的手里,臣女先在此恭喜殿下了。” 慕祯道:“每次你说的话,都恰好能开解本宫,你对本宫来说,真是一杯忘忧酒,一朵解语花。” 楚龄郡主的脸上飞起红晕:“若珊有一件东西,想要献给太子。”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的旧纸。 慕祯接过打开:“这是一张名单。”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触动,这张名单上所写的,均是效忠安顺王府和国师府的心腹官吏。 楚龄郡主嫣然道:“正是,这张名单是若珊从太后手中取来的。昔日西郡王府的兰花暗卫忠勇骁悍,普天之下,能调动兰花暗卫的只有臣女了。太后招我前去,道太子图谋篡位,命我动用兰花暗卫,联系名单上的人。” 太子皱眉道:“但你在深宫之中,如何调动兰花暗卫?” 楚龄郡主盈盈道:“太后准我明日上午出皇宫遥寄亡父亡母,我今日调配出一种香饼,出城之后点燃,香气可数里可闻,兰花暗卫身上带有一种西域细蜂,闻此香必来,他们早已知道我在皇宫内,见此召唤,便会随细蜂赶来。” 太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楚龄郡主,半晌后,挑起她的下巴:“你如此聪慧能干,倒叫本宫如何赏赐你才好呢?” 楚龄郡主娇羞地低头:“若珊不需要赏赐,太后与皇上俱被孽龙和乐越迷惑,若珊与那乐越不共戴天,太子才是天道正统。只要太子能替若珊杀了乐越,报父母之仇。若珊就是粉身碎骨也甘愿。” 太子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静室之中,倒映进屋外树影,一片旖旎。 下午,澹台容月前去向太后请安,闻得殿内数种香气混杂,不由得道:“好香啊,太后娘娘是要制香吗?太后笑了笑,未回答。皇慈宫的宫女们都鄙夷澹台容月的人品,不愿搭理她,澹台容月冷坐了一时,又有宦官送来香料。小宫女拿笔记下到了的香料名称,清点核对。澹台容月听了片刻,暗暗诧异,再辨别香料中已有的香气,待送香宦官走后,出声问道:“太后娘娘,臣女头胆询问,殿中的香味以西域醉红花最甚,可是这道香的主料?“太后命小宫女们把香收进内室,道:“不想容月对制香亦甚时精通。” 澹台容月道:“幼时家母曾教过一些。略能辨识香料而已。太后娘娘要的这些香料,似乎正可以调配一种兰花香。” 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道:“太后娘娘要制何香,岂能擅问,既然主料是西域醉红花,又怎会是兰花香呢?” 澹台容月起身施礼道:“是臣女逾越了。太后娘娘不是制兰花香便好。那兰花香……虽然香气淡雅,但当要慎用。可能对娘娘凰体有碍。” 太后沉吟片刻,道:“容月,哀家知道你一番好意,天气炎热,你且回去歇着吧。待晚膳时,再来陪哀家。” 澹台容月只得告退离去。 廊下侍候的小宫女们嘀咕道:“太后娘娘真是宽宏大量,这种人,应该早点让她回家去!” “娘娘已经看都懒得看她了,她的脸皮真厚,若是我,自己就请旨回家了》”“哎呀,人家哪值得回家呢,不在宫在,可就更看不见太子了。说不定一回去,太子就忘了有这么个人了,她全靠太后娘娘提携呢,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们议论的声音不算小,恰好能让澹台容月听见。 陪着澹台容月的小宫女偷眼瞄见澹台容月的脸色越来越阴,心中暗笑。 澹台容月走到回廊拐角处,突然停住脚,转过身,议政议论的小宫女们立刻闭上嘴,她蹙眉道:“我想去思安宫一趟。” 小宫女道:“内宫不可随意走动,当要向太后娘娘请旨……”话未说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暗中掐了她一把。接口道:“不必的,姑娘如此得太后娘娘喜爱,太后早吩咐过,内宫之中,容月姑娘可以随意走动,诗云诗霞,服侍容月姑娘去思安宫。” 两个小宫女应声上前施礼,与另外三四个小宫女一起,引着澹台容月各思安宫去。 那名年纪稍长的宫女目送她们走远,用手帕捂住口嘻嘻笑起来。 另一名小宫女道:“灵茜姐姐,你好厉害叫喔。澹台容月这次要倒大霉了。灵茜甩着帕子扇了扇风,“她啊,必定是听了我们的嘲讽,不好发作,嫉妒太子最近总去找那位楚龄郡主,于是到思安宫找那位郡主撒气去了。嘻嘻嘻,真是傻瓜。后宫之中最忌讳撒泼吃醋,太子讨厌她,她地这么一闹,这辈子别想沾上皇宫的门了。“众宫女都掩口窃笑。“真是可惜,我们不能都跟去。亲眼看她如何撒泼了。平时装成那种端庄贤淑的样子,这次终于露出嘴脸来了。嘻嘻……” 澹台容月到了思安宫内,恰好太妃此刻不在宫中,楚龄郡主出来迎接,满脸惊喜道:“容月,竟然是你!我进宫这么久,一直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自……西郡一别后,你还好吗?” 澹台容月道:“若珊,我也很想念你,不知有无方便说话的静室?” 澹台容月脸上的笑容挺勉强,楚龄郡主却像丝毫未察觉一般,亲热都将她引进自己住的殿阁。 第109章 澹台容月进了门槛,便各左右道:“请各位先退下吧,我有些私房话,想单独和君主说。” 思安宫中的宫女奉命退出去,澹台容月亲手合上了房门。 思安宫的宫女们暗暗道:“这位澹台小姐看来来者不善啊。”众宫女想凑到近前偷听,门忽然嘎吱开了,澹台容月站在门前道:“可否在一丈之外侍候,我与郡主说话不想被旁人打扰。” 众宫女们依言退下,望着再度合拢的门扇道:“好大的款派。” 诗云嗤笑道:“可能也只能款派这一回了。” 房中,楚龄郡主殷勤地给澹台容月斟茶,拉她并排坐下。 澹台容月直视着她,“若珊,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楚龄郡主无辜地睁大眼:“啊?” “你是不是和太后说,要动用你的兰花卫帮她?”澹台容月直言不讳,“太后与皇上皇后如今已够可怜,你何苦再落井下石?” 楚龄郡主的神色更加迷茫和无辜了:“若珊,你说的话我起来越听不懂了?什么兰花卫,还有太后和皇上皇后。我一个孤女,得太子恩典住进冷宫中,如何能接触到他们呢?” 澹台容月皱眉到:“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假如没有西郡那件事,可能我真的会以为你想要帮太后……你应该是以此来博取太子的信任吧?” 楚龄郡主睁大了眼,手中的茶杯盖顿时落地,声音蓦地拔高了:“容月,我知道了,你说了这么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就是以为我和你抢太子?” 她扑上前,抓住澹台容月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 “容月,你相信我!太子只是可怜我而已,我万万不会和你抢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父亲是丞相,我拿什么和你争?你千万不要多心!你不要……”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言语哽咽。 澹台容月苦涩地看她:“若珊,我是看在你我是好友的份上,方才前来劝告……你当我不知道西郡王爷和王妃中毒的真相吗……” 低头抽噎的楚龄郡主猛地抬头,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澹台容月的颈项上,悲苦的神色全然不见,目露阴狠的杀气。声音极低道:“澹台容月,你和那乐越不干不净,何必做出一副三贞九烈的高洁模样?还要以为我真的脾气好到任由你在我眼前指手画脚,我抬抬手便能除掉你,我留着你,是不想让你那么痛快,应朝早晚必亡,但亡之前,我要先把你这个JIAN人踏入泥埃!” 她收起手中的匕首,飞快地扑向旁边的桌子,哎呀高呼出声。 众宫女们慌忙推门而入,只见楚龄郡主跌坐在地上,打碎的茶杯茶壶碎瓷片跌落在她的周围,她挣扎着爬起身,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不碍事的,是我自己跌倒了。” 澹台容月站在一边,满脸厌恶。 楚龄郡主擦擦眼泪:“我就是……一时手滑。” 众宫女们上前搀扶楚龄郡主,收拾桌椅和一片狼藉的地面。 楚龄郡主的衣服被茶水打湿了一片,鬓发蓬乱,手中划破了一道伤口,渗出血丝。 诗云诗霞向澹台容月福身道:“容月姑娘,您和郡主谈够了的话,就请回去吧。” 楚龄郡主擦着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容月,我们还是好姐妹,对不对?” 澹台容月忽然微微笑了笑:“是啊。”直到楚龄郡主面前。宫女们刚要阻拦,澹台容月已一把抓起楚龄郡主的手腕,飞快地从她的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众宫女都大惊,澹台容月把匕首放到桌上:“姐姐,身揣利器时当要小心,别没刺伤别人,先割到自己。”转身离开。 傍晚,太后把澹台容月唤到殿中,询问她下午见楚龄郡主之事。 澹台容月从容承认。 太后问:“你去找郡主,所为何事?” 澹台容月回答,去找楚龄郡主谈心。 太后闭目片刻,缓缓睁开双眼道:“你这些天在宫中陪哀家,哀家很是开心。但如今宫中事务繁杂,你既然思念双亲,哀家这便着人送你回家吧。” 澹台容月行礼领命,默默地回到偏殿。 晚膳后,楚龄郡主又来秘密拜见太后,她的神色和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双眼红肿,脸色蜡黄。 太后将装着刚配好的香饼的细盒递与她,拉着她的手,和蔼地道:“今天委屈你了》”楚龄郡主低下头:“臣女不知太后所指何事,臣女今日与容月妹妹聊天,谈得甚是开心……”她咬咬唇,声音里含着委屈。“所以,臣女斗胆,请太后宽恕她未奉懿旨便擅闯内宫私会臣女之罪。”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真是个识大体的孩子。” 第二日,澹台容月离开了皇宫,轿子刚刚在皇宫门外起行,一辆朴素的车驾从宫门内驰出,与丞相府的轿子擦身而过,径直往前奔去。楚龄郡主将车窗掀开一条缝,向丞相府的轿子望了一眼。 下午,楚龄郡主拜祭完双亲回宫,暗中通知太后,一切俱已妥当。 两三日内,有细作回报慕祯,奉命追查名单上的官员,假扮兰花与他们联络之后,那些人果然应允会为了和氏江山,见机行事。 立刻着人罗织罪名,飞速处理掉这批人,并告知凤桐和安顺王。 凤桐道:“这些人除与不除,无伤大雅,如果此时除了,反倒显得太子行事严苛。” 慕祯道:“先生所言极是,但略做威慑,也能让有些人打消不该有的念头,看清时局。” 凤桐便不再说什么了。 慕祯离开之后,安顺王歉然向凤桐道:“桐先生,太子年幼,脾气莽撞,望先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凤桐微笑道:“王爷放心,太子是天命所选之人,我会辅佐他到底。” 凤桐虽如此说,安顺王仍是不太放心,太子最近日渐骄纵,渐渐显露出不大服凤桐之意,令安顺王颇为忧虑,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着人好生盯着慕祯。 刚刚吩咐下去,就见一个侍从匆匆回来,回报道:“禀王爷,上次王爷让查的人,小的已经查到了,那女子住在沐恩街的八方客栈中。”顿了顿,补充道:“太子之后又与她见过几面。” 安顺王叹了口气,傍晚,换了套便服,悄悄出府。 八方客栈的一间上房门外,小二轻轻叩门,房门打开,一袭绿裳立在门后,见到小二身后的安顺王,好像早有预料一样,将他让进房内。 安顺王进屋坐下:“你料到我会来?” 绿萝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等你。” 安顺王肃起神色:“既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了。阿萝,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找太子,你为何还要到京城来?” 绿萝夫人淡淡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儿子。” 安顺王冷冷道:“他不是你儿子,你自作聪明只会坏了大事。” 绿萝夫人嘲讽地笑道:“坏了你谋逆篡位的大事?你怕祯儿不是公证的血脉,而是我这个江湖女子和你所生之子这件事传扬出去,令你多年的谋算毁于一旦?慕廷,收手吧,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替儿孙后代积点福,莫要等到报应来时后悔莫及。” 安顺王道:“我这一生,从不信命,从不信报应,有些事你不明白,我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只要记得,你的儿子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的太子,不是你的儿子。” 安顺王起身离开,绿萝夫人忍住眼中的泪水,“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们父子的前程。我会离开,祯儿他是个好孩子,他来看过我几镒,虽然他没有喊我娘,可我已经很知足了……听说他要成亲了,澹台容月是个好姑娘,祯儿娶她再好不过。可楚龄郡主,让祯儿小心她,这个女子年纪虽小却狠毒无比,西郡王夫妇和那个小世子都是被她毒杀的,我亲眼所见,她的继母是我的师妹,她知道你我之间的秘密。安顺王的身形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开门离开。绿萝夫人眼中的泪水终于静静地流了下来。琳箐和昭沅在窗外看完这一切,纵云离开,孙奔坐在远处的屋脊上,笑吟吟问:“两位,如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琳箐嗯了一声:“没错。” 孙奔期待地道:“还有呢?琳公证不赞扬一下在下办事得力?” 琳箐哼道:“首先是杜书呆的计策好。” 孙奔叹气道:“好吧,出力多的未必是功劳大的。孙某不是个贪功的人。”向琳箐伸出手,“那样东西,可以给在下了否?” 琳箐抛出一特:“慎用。” 孙奔抬手接住,在月光下露出雪白的牙齿:“晓得。” 安顺王回到王府中,并未返回卧房,而是绕上回廊,走进内院,来到关押乐越的石室中。 他负着手,一言不发地望着乐越,半晌后,才叹息道:“本王,真的不想伤你。” 乐越静候下文。 安顺王接着道:“本王至今没有伤你性命,也许是一丝天性未泯吧。今日有人问本王,怕不怕报应,我说,我从不信报应,现在对着你,我还是这样说。” 乐越道:“王爷这样做大事的,就应该看得开一点。” 安顺王神色叵测地又看了乐越半晌,一言不发地走了。昭沅竟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寂寞。 安顺王刚回到卧房内,前方便有战报送来,说北郡的兵马突然不见了。 安顺王与周厉交兵数日,用了让周厉长驱直入,再四方包抄剿灭的计谋,周厉按照安顺王的预料前进得很开心,但不知怎么的,走到霍安一带时,居然就地扎营不动了。安顺王的兵马只得从三面围堵,未能断其后路。 周厉打仗勇而无谋,本就不是安顺王的对手,三面围堵便将他的兵马钱粮灭了大半。 但周厉居北郡十数年,兵马钱粮囤了不少,这边兵被灭了,后面便源源不断补充上来。 安顺王一时竟不能将他全灭。 如此胶着了这些时日,安顺王一方的兵马也损耗许多,安顺王本来没怎么将周厉放在眼中,当下也不得不稍微重视了一些。京城局势复杂,他不便离开,于是派得力的副将再引兵增援,每日用隼鹰传递情报并遥遥指点战局。 这两日,副将听从安顺王的命令,把周厉的主力诱向泶城,周厉如他们所愿上了钩,没想到在泶城附近失去了踪影。 副将一时懵了,发快报回禀安顺王。 安顺王批复,大队人马不可能凭空消失,泶城附近多山林,定然是分散藏匿。 安顺王深知,凭周厉的脑子绝不可能想出如此庄重,定然另有人指点,他唤人火速去牢中看看定南王的情况。 不久后,派出的人回来禀报道,定南王老老实实蹲在牢中,绝无异常。 安顺王沉吟片刻,便让隼鹰给副将送信,命其暂时原地待命。即刻点兵马,连夜赶往前线。 第二日晚上,太子带着一群清玄派弟子来到石牢中,挥手喊了一声带走,清玄派弟子们一涌而上,打开乐越手脚上的铁镣,将他五花大绑,绳子上还贴上了符咒。 乐越询问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慕祯冷笑道:“去了你就知道。” 一名弟子取下石室中的一盏灯罩,将一枚令符模样的物事按进铁托内,缓缓旋转。 第110章 石室的地面赫然洞开一个大洞。 众弟子把乐越推进洞中,指着洛凌之和杜如渊向慕祯道:“殿下,这两个人怎么办?” 慕祯道:“也罢,一起送过去吧,让这二人在一旁做个见证,看本宫精心谋划,即将登场的好戏。” 于是清玄派弟子们将洛凌之和杜如渊也五花大绑。绑洛凌之时手下留情,稍微松了一点。 杜如渊絮絮叨叨道:“不错,太子殿下精心策划的好戏,开场之时,若无人观赏,岂不可惜乎。吾等能做见证,甚幸,甚幸……”话未说完,被某个嫌他啰嗦的清玄弟子用一团布塞住了嘴,先丢进洞中。 洞口隆隆合上,太子掸掸衣袖,与众清玄派弟子悠闲地踱出了石室,直接出来王府,登上马车,径直回到东宫。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掉进洞中,顺着一道台阶滚了几滚,洞内早已候着几个清玄派弟子,见他们三个滚将下来,立刻上前,二话不说,分别把他们的手脚捆作一处,三根竹竿一穿,抬牲畜一般,沿着漆黑长长的甬道向前走去。 这条地道很长,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走到尽头。 手拿火把走在最前头的清玄派弟子把手按在墙壁上,触动机关,尽头的土壁凹旋开去,露出一间灯火明亮的石室。 乐越、洛凌之和杜如渊被放在石室的地上,乐越扭着脖子打量四周。 只见不远处,几个清玄派弟子盘腿围坐成一圈,圈子的正中央,浮着一团紫色的气团,托着一个大鼎。 慕祯却已经赶在他们之前过来了,此时正站在重华子身侧,吩咐道:“把乐越带上来。” 两个清玄派弟子立即把乐越拖向大鼎。 乐越发现,自己身下是个硕大的八卦图案,托起大鼎的紫气正是从其中的阴阳眼里冒出。 慕祯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乐越,本宫留你到今天,正是为了这一刻。你能为本宫牌上这么大的用场,算是死得其所了。” 乐越看向大鼎:“在下十来天没洗澡了,如果太子殿下打算煮了我,先整治干净些,天热,不干不净的东西容易吃坏肚子。” 慕祯抬脚踢了踢他:“死到临头还能说俏皮话。” 洛凌之挣扎着撑起身,皱眉道:“师父,太子殿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慕祯和重华子都没有理会洛凌之,慕祯俯视乐越:“乐越,你的那条龙在何处?怎么不见它出来护着你?” 乐越呵呵笑道:“天热,它去避暑了。太子殿下,怎么不见凤神?” 杜如渊“唔唔唔”地在地上挣扎,慕祯示意取出他口中的布团。杜如渊大喘一口气,道:“看此阵仗,是行邪术的架势。凤神授意凡人做出这种逆天而行之事,有悖天道。” 慕祯大笑几声,正色道:“杜世子此言差矣,此事与风神没有丝毫相关。听闻杜世子身边,有龟神护佑,你的龟神在何处?” 杜如渊到:“可能因为天太热,和越兄的龙一道避暑去了。” 慕祯道:“看来,到了紧要关头,所谓的神都不太好用,在宗庙的时候如此,此刻也是如此。乐越,本宫再让你见见几个人。”啪啪击掌两下,石室的墙壁上又洞出一道门。 乐越向里看去,不由得惊呼出声:“师父!师叔!” 清玄派弟子们上前按住挣扎的乐越,乐越怒道:“华重老儿,你们这样也配谈修道!我的师弟们在哪里!” 慕祯悠然道:“莫急,莫急,你们总会团聚的。” 鹤机子端坐在地上,缓缓道:“乐越,镇定。”三位师叔注视着乐越,目光淡然而平静,乐越的情绪慢慢地静下来,清玄派的弟子们松开手。 慕祯蔑视地瞥向他:“乐越,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琳箐姑娘会喜欢你。她那样的姑娘,应该与我相配。” 乐越晃晃腿:“这个你要去问她,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女人不好懂。” 慕祯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不要紧,她很快就能知道,我与你有多么大的不同。” 乐越道:“殿下,我们就没有相同过。” 慕祯负手望向悬浮的铜鼎。 “本宫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依附于神?所以,本宫有个愿望——让人间有一日,不再被天左右,让世间的所有人,都不必被神掌控。” 慕祯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样式古朴的匕首,他缓缓抚摸着匕首的利刃:“乐越,应朝和清玄派之间,有个天大的秘密,鹤机子道长从未告诉过你吧?百余年前,德中子自立门户时,从师门的残卷中知道了此事——和氏皇族的血脉中潜藏着特殊的法力,清玄派世代监视着和氏,防止这种法力在人间引起大乱。今日,这种法力恰好为我所用。” 乐越完全没有料到太子竟然有如此伟大的愿望,愕然道:“太子殿下,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慕祯缓缓举起匕首:“我要——灭天。” 昭沅在乐越怀中用爪子死死搂住兴奋蠕动的应泽。慕祯的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与师父查遍天下典册,终于在一本密卷中找到了这套术法,今日再取你之血,便能祭炼圣器,唤出能与天庭对抗之物,从今日起,人间将再不从天!” 乐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子的目的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应泽一尾巴拍开了昭沅,从乐越的衣襟处爬出,眯起倒三角的眼睛:“年轻人,你要灭天?“慕祯的阐述被打断,同样眯起眼,打量着应泽蜥蜴状的小身体:“这是何物?” 重华子挡到慕祯向前:“殿下请小心,此物的气息非同寻常。” 应泽的身体嗖嗖地膨胀起来,渐渐幻化成孩童模样的人形,负手端详慕祯:“本座本以为你是宵小之辈,却不想你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本座甚是欣赏,你如果想灭天,本座可以助你!” 琳箐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转首望向京城的方向,孙奔道:“怎了?” 琳箐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乐越他们。” 孙奔勒住马势:“有我在,你怎么可能失败?” 孙奔扬眉一笑:“不错。” 前方刀刃寒光隐隐,战鼓声疾。 慕祯怔了片刻,哈哈仰天大笑起来:“乐越啊乐越,连你的龙都要投靠于我,你竟然还痴心妄想与本宫做对!”他止住笑声,斜望向应泽,“好吧,假如你能助我灭天,本宫可以封你做个先锋!” 应泽肃然看向那个八卦阵:“你要用此阵灭天”慕祯像注视着世间最美的东西一样注视着那口铜鼎:“现在,只差乐越的血了。” 应泽的眼皮动了动,沉默地踱到一边。 围坐在阵法四周的九名清玄派弟子站起身,念诵奇怪的经文,重华子抽出腰间长剑,踏着奇怪的步伐绕阵游走,整个八卦阵发出耀目的光芒。 两个清玄派弟子按住乐越,慕祯拿过一只玉碗,兴起匕首,走到乐越面前,举起匕首,狠而准地划向他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按着乐越的清玄派弟子突觉掌下一震,整个人飞弹出去,慕祯眼前一花,手中一空,眨眼间,本在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乐越右手握着匕首站直身,左手扯开身上断裂的绳索:“殿下,你想取我的血,只怕没那么容易。” 洞内的清玄派弟子纷纷亮出兵刃,重华子狠而准地向着屋内的鹤机子一剑刺去。 一枚石子击中了他的剑身,打断了他的剑势。洛凌之反手从一名清玄派弟子手中夺过长剑,格住重华子的剑身。 杜如渊拍拍衣服站起身,抖掉身上的绳子:“哎呀,哎呀,眼下可怎么办?” 几把刀剑砍向他,没触到他的身体就被弹开。 杜如渊好整以暇地向慕祯道:“太子殿下,你连人都灭不了,谈何灭天。”他边说边走进内室,趴在长老手脚上的镣铐尽数打开。 重华子尤在和洛凌之缠斗,隐云子和竹青子道了一声得罪,双双上前,与洛凌之三人合力,制住了重华子。 清玄派的弟子们自然不是鹤机子与松岁清玄派的弟子们自然不是鹤机子与松岁子的对手,场面完全扭转。 乐越封住太子的穴道,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殿下,我给你看一件事情。”他走到那只大鼎前,看了看咕嘟嘟煮在墨水中的坛子,“太子是一位,用我的血和这只坛子炼在一起,就能可以召出灭天妖魔了对吧。” 乐越微微一笑,用匕首割开手指,将血滴进鼎中。 铜鼎的黑水咕嘟咕嘟咕嘟地滚着,一点异常的都没有。 慕祯的双目赤红,牙齿几乎咬碎:“原来,你根本不是和氏血脉。啊哈哈,你果然是个假货!” 乐越摇摇头:“错!就算我是真的,殿下的祭炼也不可能成功。因为——”乐越沉痛地道,“太子当天在我们青山派认错了宝贝,这口坛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咸菜坛子。” 慕祯和重华子的表情十分精彩。 鹤机子长叹道:“殿下,重华子掌门,贫道一再提醒你们,一切皆要顺其自然。” 乐越道:“不过,太子不用太过遗憾,真正的灭天大神,你也见过了。”拍拍应泽的肩膀,“就是这位应泽殿下。” 迎泽简短地说:“本座虽要灭天,但不和蠢材为伴。” 慕祯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已。 应泽踱到八卦阵旁:“这个阵法,尔等从何处得知?” 慕祯冷笑不语。 重华子哑声道:“从一本昔日师祖带出来的残卷中看到。此阵法名曰九九五行祭炼阵,乃是以九九之数,借八方之气……” 应泽一挥衣袖,整个八卦阵灿烂光芒刺目,紫色的法烟变成了黑色,顶的铜鼎砰地撞到屋顶,鼎中的黑水呼啦啦的漫溢出来。应泽冷声道:“五行之数,合聚成焰。” 法力不尽,火焰不息。 那人含笑念诵完这些话,扔下手中的树枝:“来,泽兄,这是我精心钻研出的妙阵,往阵中灌注法力吧。” 他不耐烦地问:“为何?” 那人无奈地比了比四周:“现在大雨刚过,根本找不到干柴生火。你我刚刚淋完雨,要炖一锅好汤暖暖身体才好。” 他往阵中输入法力,聚集的火焰托起铁锅咕嘟咕嘟煮着汤。那人一面往汤里放着调料,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要把这个阵法收进手记中造福后世。 他不禁问道:“你给这个阵法去什么名字?炖汤阵?” 那人放八角的手顿了顿:“当然不能叫这个名字,阵法的名字要起得响亮一些。就叫——九九五行祭炼阵吧。” 嘭,铜鼎中的咸菜坛子终于在不尽的煎熬中粉碎了。 应泽收回法力。八卦阵顿时光芒全无,阴阳眼中的法焰熄灭,铜鼎跌落在地,泼洒的黑水在地面冒出咕咕的气泡。 应泽皱眉,印象中,曾有什么也这样破裂,里面的水流了一地。 不,不是水,是酒。 “……念在我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 “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 模糊的片段闪过眼前,应泽捂住额头,在石室震动两下之后勉强压抑住焦躁。 到底是哪些东西忘记了?应泽抬起眼,双目赤红的望向鹤机子:“你是乐越的师父,青山派的掌门?告诉本座,卿瑶在哪里!” 鹤机子单掌立在胸前,行礼道:“师祖已然仙去,阁下何不放下前尘往事?” 应泽长啸一声。石室的四壁颤抖着出现裂痕,大块大块的残渣掉下来:“就算他到了天庭,本座也会灭天,以报当年被欺之仇!” 乐越从怀中抽出太清经,翻开书页,与此同时,昭沅现出身形,念动法力,他金色的龙气与应泽黑色的戾气对抗,商量趁机张开法罩,将众人笼罩在其中,在石室坍塌之时破土而出,冲开东宫寝殿的屋顶,落到宫院之中。 东宫内,竟无任何反应,所有的殿阁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慕祯惊慌四顾,厉声道:“东宫的人何在?” 杜如渊抬手指向天空:“太子请看。” 半边天空染着红色。 “那是我南部的兵马,大约已经攻破了京城的城门。” 小宦官急匆匆地穿过曲折的回廊,奔到凤乾宫的寝殿中:“启禀皇上,启禀太后,启禀皇后娘娘……方才,前边来报,有兵马已经涌进京城城门,向着皇城来了。” 和韶虚弱的咳嗽着难以开口。 太后站起身:“知道了。各宫院的认可都遵从哀家的吩咐去做了?” 小宦官道:“禀太后娘娘,各宫院,连东宫在内所有人俱已按照娘娘的吩咐聚集在凤乾宫内。太妃和嫔妃娘娘们都在偏殿内。伺候的人有的在偏殿服侍,其余都于前宫院和廊下。” 太后颔首:“让楚龄郡主到这里来。” 小宦官领命退下,不久后引着楚龄郡主进殿。 楚龄郡主盈盈施礼,太后将她喊道座椅前:“有兵马打入了京城,向皇宫来了,怕么?” 楚龄郡主摇摇头:“臣女知道,这定然是保护皇上的救兵,已打败了安顺王在京中的兵马,前来救驾了。” 太后慈祥地道:“郡主真是蕙质兰心,这些兵马能够顺利败退安顺王的人马,也多亏了你的功劳。” 楚龄郡主垂首:“臣女只是传信而已,断不敢居功。” 太后含笑道:“不,这个功劳你一定要领,若非你如哀家所愿,将那些名单给了慕祯,那安顺王手下的心腹怎么会被慕祯猜忌除掉,哀家的反间计怎么会成功,真正忠于皇上的臣子怎么能接掌职权,安顺王所掌的虎贲均和禁军又怎么会倒戈呢?” 楚龄郡主猛地抬头,满面惊惶。这次,却不是装的了。 皇后停止了哭泣,愕然睁大了眼睛。 太后一抬手,旁边的帷幕中涌出护卫,迅速将楚龄郡主拿下。 楚龄郡主不甘心地挣扎,太后站起身,口气依然很慈祥:“哀家一生。见得最多的就是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在深宫之中玩弄权谋,你的道行实在太浅了。按照本朝律例,弑父弑母弑弟,当判什么刑法?” 楚龄郡主被拖出了大殿。 太后走到殿外,看着远方天空的红光,沉思不语。 那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一个红衣的少女来到殿内,向她道:“太后娘娘,多谢你听了澹台小姐的话让澹台丞相上书建议削藩。但要对付安顺王,还需要你再帮一个忙,你可愿意?” 于是,就有了那份名单。这是孙奔混在安顺王府几日中,所得到的效忠安顺王府的掌管京城要务的大多数官员的名单,孙奔假借太子的名义告诉这些人,最近会有乐越等人的残党与他们接触,策反他们,让这些官吏假装答应,借以套取情报。而后,再由太后把这张名单交给楚龄郡主,让楚龄郡主拿去向太子献媚。太子得到名单后,必然派人假扮乐越一派与这些官员接触,核查真伪。那些官员预先听了孙奔的话,都一口答应了接头人的要求,却不知恰好掉入圈套。 太后在施计时有意把澹台容月赶出皇宫。因为她预料到,不管这条计划成功与否,最近的皇宫,必然会经历一场大乱。皇后站到她身边:“母后,既然来的人是对付安顺王保护皇上的,又何必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凤乾宫,如此戒备呢?” 太后轻叹一口气:“皇后你,真是天真啊。对付安顺王,就一定是保护皇上的?谁知那乐越一派又会有什么打算?” 孙奔张开角弓,射下了站在城头的总兵,京城的西城门大开,孙奔一马当先,长驱直入。身后马蹄声如雷,旌旗猎猎。 北城门处,定南王手下的副将也已攻入城内,与孙奔汇合,副将率铁卫前往天牢救定南王,孙奔领着兵马直向皇宫奔去。 把守皇宫的禁军事安顺王的心腹,抵抗顽强。可人数不及孙奔所带兵马,未多久便出现不支的败相。 孙奔指挥兵卒冲向皇城大门,天空之上突然出现几只硕大的凤凰,口吐闪电,向孙奔所带的兵马冲来。 战马顿时惊嘶颤抖,不少兵卒被掀下马背,顿时场面大乱,士气锐减。 孙奔跳下战马,张弓搭弦,一箭射向天上的凤凰,怒喝:“尔等号称神族,却要屡倚仗灵力,残杀凡人,这叫什么神族?!还配在祭坛之上,享受世人的供奉香火?!” 飞先锋在半空中膨胀到最大,嗷嗷地擂起胸口。凤凰震碎羽箭,双翅扇起火浪。那火浪本是卷向地面上的人,却在半途突然扑卷回去,烧向凤凰。孙奔和兵卒们的上空显现出一只火红的麒麟,身周冒着烈烈火焰,傲立在云端。 孙奔振臂喝到:“战神麒麟在护佑我们,凤凰已经违逆天意,我们这就进攻皇宫,剿除乱党,救出皇上!” 兵卒的士气重新振奋,高呼应和,再度冲进皇城的大门。 把守皇城的禁军在门内死死顶住,孙奔率人冲了几次,竟不能冲开。 天空上,凰铃凰珠两只彩凰根本不是琳箐的对手,几个回合,双翼和尾羽均被烧焦,琳箐不屑道:“你们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让凤桐或你们凤君来吧!” 凰铃凰珠仍在顽强抵抗,孙奔打个呼哨,丢给飞先锋一个水囊。 飞先锋桀桀笑着,拔开水囊上的木塞,向皇城城墙上淋洒,凰铃急忙向它吐过一个火球。飞先锋飞闪开去,火球落在城墙上,轰地燃烧起来。 孙奔一声令下,兵卒们张开弓,将一个小水袋射向城门和城墙,水袋破裂,里面的桐油泼洒出来,或是立刻蜿蜒蔓延。 皇城的大门烧得滚烫,抵住们的禁军们的衣衫也着了火,再也坚持不住,皇宫的第一道大门轰然大开。 孙奔策马,踏入皇城之中,再一声令下,兵卒们四散开来,用城墙上的凤火引燃火箭,射向四方。 巍巍宫阙,玉阶朱栏,被熊熊的火焰包裹,天空一片赤红。 琳箐喝到:“孙奔,你打进来就行了,为什么放火烧皇宫?”孙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管一箭一箭的射出去,前宫门到凤和殿一带,已全部沉浸在火海中。 第111章 火焰映入孙奔的眼中,他的双目被染成了暗红,注视着绵延的火海,肆意长笑。 正在此时,内宫之内,昭沅金色的龙影腾空而起,盘旋于天上,呼地吐出凉风。 昭沅在心中默念:一,呼风;二,唤雷;三,布云;四,施雨—阴云聚拢,电闪雷鸣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冲天的火势在雨水中渐渐熄灭。 就在此时,一个影子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掠向来内宫。 凤乾宫内,已经嘈乱成一团,内侍们禀报道,宫门已被冲开,乐越的人马防火烧了前宫院,正向内宫而来。 胆小的宫女们吓得哭了出来。 皇后与嫔妃们惊慌失措,太后叹息着向皇后道:“哀家告诉你,不知是福是祸,此时已应验了吧。” 皇后颤声道:“那么,应该怎么办呢……他们嘴里说着保护皇上……其实比慕氏父子更加来者不善……” 太后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皇后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擦去泪水,走到廊下高声道:“所有人都静下来,听本宫吩咐!” 宫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皇后道:“现在,有人冲破了宫门,打败了安顺王掌控的禁军。她们说,是为清除慕氏一党,还政于皇上。凤乾宫的侍卫、内侍,凡手中有兵器者,都到凤乾宫的宫墙与前宫院处把守。所有宫婢,都听本宫安排,取利刃分队把守各层宫院。若他们真的为保护皇上而来,我们开门请入,若非如此,为了应朝社稷,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保护皇上!” 她即刻清点众人,分排列队,太后在一旁协助。兵器不够,就拿出做针线用的剪子,宫女们握紧手中分发的兵器,却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和韶在内殿想说些什么,却因咳嗽一时难以开口。 凰铃和凰珠衣衫残破的站在屋顶,服侍着宫院内,留下了眼泪。 “君上和凤桐哥哥为什么不来帮我们?”“为什么要让龙和麒麟攻进皇宫?” 一个硕大无比的凤影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们头顶。 凰铃和凰珠仰起头,愕然道:“梧……梧哥哥……” 凤凰收拢双翼,缓缓落下,化成人形,立到廊下。 宫院内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料到,在祭坛上刺杀乐越后重伤的国师凤梧会突然出现。 凤梧一甩衣袖,太后、皇后、宫女、侍卫,凤乾宫中所有的其他人都被定在了原地。他缓缓步入内殿,步履微微有些蹒跚,灯光下映出他惨白憔悴的面容。 和韶在卧榻上挣扎着撑起身体,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想自己走来的身影:“国……国师……” 他刚要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凤梧已走到榻前,扣住他的手臂:“叛军已经冲进了前宫院,你如果不想应朝灭亡,就与我一同出去。” 和韶虚弱的咳嗽道:……国师……想让朕,去哪里?……” 凤梧面色阴霾:“当然是出内宫,道凤和殿前。叛军以你的名义打入皇宫,只有你能制止。” 和韶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原来到了此时此刻……国师终于发现……朕还有用?”他抬袖擦去咳出的腥液,“朕不会和你去的。” 凤梧不容置疑地道:“你必须去,你要对那些叛军说,乐越才是叛党,太子时你选择的正统继位之人,否则,应朝必将灭亡。皇上难道想让应朝会在你的手里?” 和韶淡淡道:“即使没有乐越,应朝难道就不会毁在我的手里?……慕祯并非长公主的孩子,乐越却可能是和氏的血脉……到了此时此刻,真嗣后,皇位到底是姓慕还是姓乐有什么不同?……” 凤梧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有!慕祯做太子,是顺应天命。如果乐越夺了皇位,妖魔即将作乱,整个人间都会陷入炼狱!“和韶虚弱地摇了摇头:“国师啊,连朕这个凡人到了此刻都能看开,你为什么还看不透?什么是天命……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何必太过执著……” 凤梧不由分说的扯起他,勉强聚集起全身之力:“到了凤乾宫,孽龙之流,由我来对付,你只要……” 他忽然发现不对,和韶气息微弱,根本站立不住凤梧扶起和韶,和韶再度露出苦笑:“没想大,朕在死之前,还能再见国师一面……国师……朕一生不能如你所愿……恐怕最后一次……依然要让你失望了……” 凤梧绛红的衣袖从和韶慢慢松开的手中滑出,和韶的气息渐渐变无,阖上了双眼。 宁瑞十一年夏,崇德帝和韶驾崩于凤乾宫,终年二十八岁。 凤梧化回凤身,展翅飞上了天空。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他知道麒麟与孽龙一定会察觉到,说不定现在正向这里赶来。凤梧却没有迎战或暂时隐匿的心情,他的心中突然之间没有任何情绪,也没了再去争斗的念天命?天命到底是什么?难道当年在镜中所见的事实,真的无论如何不可改变?他突然之间,不想再追究了。 他跟随凤君数百年,见惯凡人生死,早就看出和韶身体羸弱,命难长久。 可此时此刻,和韶猝不及防的亡故在他面前,这个他一直没有瞧上眼的懦弱皇帝却让他感到莫名的苍凉。 他还记得和韶初登皇位,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祭拜宗庙时,用少年天真的目光期待他看着他:“国师,朕此时,是否是被凤神认定的皇帝?” 代替凤君护佑了几代皇帝,在少年的目光中,的特带了做神的满足与愉悦。但他当时认为,这个皇帝如果不多多勤奋,恐怕会一世庸碌,便避开其目光,保守地答道:“皇上刚刚继位,待有政绩之时,才能论及此事。” 少年的申请有些失常,但那点期待的目光,依然隐藏在他的眼底。 如今这目光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天下已经没有和韶,他也不会再守护下一个皇帝。 凤梧仰天厉啸一声,周身纵起绛红的火焰。他的法力和仙元当日被应泽全部震碎,勉强支撑到今日,现在终于到了尽头。 焚烧自身的火焰,到最后变成了五彩的颜色。在火焰消散之时,一点微弱的灵光向着天庭的方向飘荡而去。 琳箐、昭沅和商景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这是护脉凤神凤梧最后的结果。凰铃和凰珠凄厉地悲鸣着,向着京城某处展翅飞去。天空渐渐泛出白色,黑夜将尽,黎明即将来临。 昭沅的龙角有隐隐有了异样的感觉。 地上的大火已被昭沅的大雨熄灭,乐越、杜如渊和洛凌之已从东宫迎出来,与孙奔的人马汇合。 南郡的兵卒们口呼世子,向杜如渊跪拜。为首的副将道:“启禀世子,方才末将看见传讯的烟火,王爷已被救出,应该正在盘控京城大局。” 被擒的禁军交代,皇宫之中剩下的守卫都聚集在凤乾宫。皇上、太后、皇后等都在凤乾宫内。 副将道:“乐……乐皇子,是否要臣等立刻前去凤乾宫,控制局面?” 此时此刻,乐越在这些人口中,已经正式变成了乐皇子。 乐越道:“不可,我们的目的是自安顺王一党手中救出皇上,若率兵去凤乾宫,岂不是变成了逼宫的乱党了么?” 副将立刻道:“是,乐皇子宽厚任义,乃仁德之君。” 乐越浑身直不自在,刚要开口说什么,杜如渊抢在他之前道:“陈将军,你火速遣一兵卒,卸去盔甲兵器,去凤乾宫中报信,说乐皇子率军清除了安顺王逆党,请皇上下旨,调遣重兵。” 副将即刻去办。杜如渊飞快地低声说:“越兄,这等关头,你可不能公开说出你不是皇子这种话来啊,一说我们就都变成乱党了。” 乐越只得应着。 孙奔扬手,将手中的马鞭恶化一样东西抛给洛凌之:“洛将军,接着,这是调兵的虎符,琳公主从定南王口中问得了它的下落,从南郡将它取来,暂借给孙某,现在交给你了。” 他三下五除二脱去身上的铠甲,再披上破披风,抬手抱拳:“各位,保护皇上这种事,孙某就不奉陪了,告辞。”吹声口哨换上飞先锋,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便走。 乐越连忙道:“孙兄留步。” 琳箐昭沅和商景已经折返回来,琳箐道:“姓孙的,你……” 孙奔勒住马势,注视烧焦的殿阁:“可惜啊,这场火烧的好,但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是多年前的紫阳镇。” 孙奔打马飞驰出城门,琳箐在他头顶的天上叫:“喂喂,姓孙的。” 孙奔再度停住马:“麒麟姑娘,在下与和氏慕氏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帮乐越,只能帮到这里。你放心,就算乐越真是和氏后人,在下也不会对付他的。” 琳箐轻盈的落到马前,挑起眉:“你好罗嗦,我知道你的血海深仇,志向抱负,我追过来,只想和你说一句话——”仰头看着孙奔,莞尔一笑。“这一仗,你打得够漂亮,我很欣赏。” 孙奔露出雪白的牙齿:“多谢。” 前去传信的小兵带回话来,太后代皇上传口谕,着乐越单独到凤乾宫中见驾,并令百官入朝,皇上有旨要宣。 杜如渊即刻让人前去延请百官入朝,乐越再次踏进凤乾宫的正殿,与上一次相隔不过数日,却恍若隔世。 正殿中悬挂着纱帘,乐越隐约窥见帘后端坐的不是皇帝和韶,而是一个华服的妇人。 少卿,一个柔和却充满威仪的女声缓缓道:“乐越,你替皇上铲除了慕氏乱党,匡正朝纲,皇上与哀家都要替江山社稷谢谢你。” 乐越立刻醒悟这是太后,行礼之后道:“太后娘娘不必客气,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假如我不反抗,可能已经被太子拿去炼坛子了。总之,这样做,也是为了自保。” 太后沉默片刻,道:“听闻乐少侠出身江湖,果然快人快语,坦坦荡荡。宗庙中,皇上本已鉴定出你的确是皇家血脉,如今慕氏父子既除,今后肃清朝纲,还少不了你多多出力。” 乐越诚实道:“朝政之类,草民其实一窍不通,这次能胜,多亏太后娘娘的帮忙,引安顺王离开京城的计策才能成功,安顺王手中仍握有重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战事只是刚开头而已。其他的事情,不妨等彻底太平了才说。” 太后道:“皇上心中已有论断,这次招乐少侠前来,只是由哀家先表谢意而已。乐少侠请在凤和宫前稍作休息,待百官到来之时,再宣皇上旨意。” 乐越行礼退出。 太后从座椅上站起,一个摇晃,险些跌倒,皇后从屏风后冲出扶住她,痛苦道:“母后———”太后颤巍巍地叮嘱道:“忍住,千万要忍住,此刻还不是大放悲声的时候,一定要忍到百官到来、”再度坐回椅上,叹息道:“刚才看这乐越的形容,倒是个质朴少年,但愿哀家没有看走眼。” 朝阳高高升起时,朝中文武众官都聚集到凤和宫外。 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众官此时仍心有余悸。本以为安顺王和国师是很角色,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后浪远比前浪勇,一夜之间,竟然胜负颠倒,京城易主。 左边上首那地儿,本应该站着太子,现在变成乐越了。右边上首那地儿,本应该站着安顺王,现在变成定南王乐。 世事无常,时局叵测,当如何自处?百官正在心中忐忑,突然有内侍来到凤和殿前,高高挂起丧幔,沉重的丧钟响起,太后与皇后一身缟素,出现在众官面前。 “皇上昨夜,已驾崩于凤乾宫。” 众官哗然。有人顿时伏地恸哭。 昭沅想起昨夜陨亡的凤梧,隐约明白了缘由。它的龙角再度奇怪地痒痛起来。 众官之中已有人道:“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伪太子慕祯既已除去,当由和人继承大统?” 又有一官越众而出,道:“先皇之前本已在宗庙前鉴定,乐皇子乃皇族血脉。当由乐皇子继位。” 澹台修出列道:“太后,不知先帝驾崩前,可有遗诏?” 不少臣子立刻也跟着附和。 乐越目睹眼前景象,觉得如做梦一般,总感觉不对。 很不对。 太容易,太顺利了。 按理说,不应该如此顺利。 琳菁在半空中皱眉向昭沅道:“真是古怪,凤凰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昭沅也不解,凤君、凤桐,都没有出现,它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与忐忑。 第112章 百官之中,钦天监监正兆陆忽然出列高声道:“臣逾越,有件事想问一问乐皇子。”向乐越施了一礼,“本朝自凤祥帝以来,皆供奉凤神,以凤为尊,但乐越皇子似乎尊龙,敢问乐皇子,如若即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之前在宗庙时,百官亲眼所见,凤神显灵,痛灭龙妖,如若乐皇子即位,是否会触动我朝根基,惹怒神祗,带来祸患?” 众官一时沉默。乐越转身面向众官,晨光落在他身上,镀出耀眼的金光。 “我的护脉神,从来只有——”他话刚说到此处,忽然有个声音朗朗道:“兆监正此言差矣。” 众官回首,均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让开。 凤桐缓缓穿过众人,他依然一身绯红,带着难以捉摸的表情,走向乐越。琳箐正要一鞭子甩下去,凤桐已行至乐越面前,单膝跪下。 “凤桐参见陛下。恭喜陛下通过所有考验,你不负期待,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天上的昭沅、琳箐、商景愕然僵立在云端,动弹不得,乐越更是瞬间犹如变成了石头一般,木然不知所措。 昭沅的龙角剧烈的疼痛起来,它与乐越之间连接的法契之线灼烧着它的左腕,好像爪子被砍断一样痛苦。 昭沅抱住头,眼前晕开耀目的光芒。 那光芒是七色的流光,缤纷斑斓,绚烂难以描绘。在光芒中,一只凤凰遥遥自天边飞来。昭沅痛苦地呻吟,两只龙角从头顶脱落。 凤凰身上七色光芒流转,是前所未见的华美,地面上,除了乐越之外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 凤桐躬身道:“君上。” 凤凰收拢羽翼,七彩的流光汇聚一处,变成了纯白的光芒,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光芒之中,渐渐出现一个人的轮廓,向着乐越露出熟悉的微笑。 “乐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应朝的新帝。” 乐越一生之中,再没有比现在更茫然的时刻。 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头发稍蔓延到脚底,他全身的血都仿佛冻成了冰。 “你……你……” 那人用和平时谈天一样熟悉的语气含笑向他道:“乐越,我就是凤君。” 他竟然是——洛凌之。 在场的其余人,都在凤君现身的一刹那被法术定在了原地。 昭沅浑身的法力在龙角脱落的瞬间消失,难以维持人形,再度变回尺余长的小龙,跌在乐越的肩膀上。连接昭沅与乐越的发法线来越细,越来越浅。而另一条明亮的七彩流光的法线浮现在乐越的手腕上,另一端,连接的是——凤君。 凤桐缓缓道:“龙,我一开始就说过,你们这一方不可能赢。因为不管乐越还是慕祯,都是我们凤凰选定的人,这局棋的结果早已注定。” 乐越下意识地用手护住昭沅,双眼大睁,直愣愣的瞪着洛凌之,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无法说出任何话。 洛凌之是凤君?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从小到大,洛凌之的种种历历在目。 他跟洛凌之是一道玩到大的。乐越还记得初见洛凌之是六岁时,恰逢十年一度创派师祖的祭典,这个祭典一向由清玄派和青山派轮流主办,那次轮到清玄派。青山派和清玄派五岁以上的弟子都要参加,乐越跟着师傅师叔和师兄弟们第一次踏进清玄派的山门。 清玄派又大又气派,弟子却很不友善,知客的弟子板着脸告诉乐越不要乱走乱摸,弄坏了东西青山派赔不起,乐越很憋闷。 按照惯例,祭典完毕三十六天之后,还要到窗派祖师爷的陵墓再度祭拜。 祖师爷陵墓在青山派后山。重华子率领众弟子带着祭品先到青山派内,再与青山派众人一道去师祖墓前。 清玄派的人到了青山派中依然派头很足,师兄们端茶给他们喝,他们看着茶水皱眉头,嫌弃茶叶和茶具不够好。乐越憋着一口气,恰好瞧见清玄派弟子中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童走到挣点门前,打量两侧的楹联。乐越立刻跑过去粗声道:“你不要乱摸啊,磨坏了你赔不起!” 那孩童转过身,琉璃般的双瞳望着乐越,友好德笑了笑:“我不会乱摸的,就是看一看。” 乐越继续粗声说:“看完了就快走。” 那孩童依然很好脾气地看着他:“我听说他们喊你乐越,你是叫乐越么?” 乐越横着脖子道:“是,你问这个干吗?” 那孩童微笑道:“我叫洛凌之,是清玄派的新弟子。” 前往祖师陵墓的路上,乐越才知道,这个洛凌之竟然真的是重华子新收的底子,重华子对他极其看重,他刚入门,却站在很多大弟子的前面,让只能站在本门派尾巴梢的乐越更加看不惯。 祭拜时,洛凌之只是向祖师墓躬身行礼,并不跪拜。 清玄派弟子多王孙贵胄,这般行礼的不在少数,洛凌之如此也不显突兀。而且,他的举止比很多大弟子还要沉稳老练,不见一丝孩童的稚气。 乐越的师兄们不禁偷偷议论道:“清玄派那个小弟子很不简单,怪不得能让重华子青眼有加,以后定然是个厉害角se。” 乐越停在耳中越发不服气,不由自主总盯着洛凌之瞧,洛凌之也常回望向乐越。他似乎很像和乐越做朋友,与乐越视线相接时总是露出友好的微笑,乐越却总是立刻转过脸去,不予理会。 祭拜仪式结束,青山派的底子留下来收拾一干杂物,乐越负责把四散的纸灰归拢到一处,洛凌之没有随师傅离开,而是凑到乐越身旁:“我帮你吧。” 乐越看都不看他,粗声粗气地道:“这是我们青山派的事,不用你做!” 洛凌之垂下头,一言不发地绑着收拾纸灰,他手脚很快,乐越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收拾完了。洛凌之簇新的衣服上染了不少块灰。 乐越指了指那些灰:“喂,你师傅会不会骂你?” 洛凌之拍拍衣服:“不碍事的。”又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乐越,“你渴不渴?” 被帮了忙,又喝了他的水,乐越开始觉得洛凌之没有那么碍眼了。两人一起回去的时候,乐越找话和他聊天:“你家是哪里的?为什么进清玄派?” 洛凌之回答:“我无父无母,是师傅把我带回清玄派的。” 乐越顿时感到洛凌之更亲切了:“咱俩一样,我也没爹娘,是师父把我养大的,青山派就是我的家,你们清玄派看起来规矩很多,你过得苦不苦,每天都做什么?” 洛凌之道:“每天就是读书练字习武,师父和兄弟都对我挺好的。” 乐越再问:“你的师兄都蛮凶的,他们带不带你玩?你平时和谁一起玩?” 洛凌之顿了顿,没有回答。 乐越瞟向他:“不会没人和你玩吧。” 洛凌之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乐越同情地看着他,连玩伴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怪不得他主动找上自己。 乐越挺起胸脯:“那以后我带你玩吧。这边的山头我最熟了,连镇子里都有我的小弟,你跟我混,我罩你!” 洛凌之停下脚步,看着乐越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乐越与洛凌之约定,每天下午未时初刻,清玄派午觉的时间在两派只见山坳里的大树下见面。如果有事不能前来,就用洛凌之养的一只信鸽传信。雷打不动。 结果,约定后的第一天,就下起来倾盆大雨。乐越冒雨溜下山去,在约定的时辰到了大树下,一道闪电劈到树上,把树劈焦了一半。乐越赶紧奔向附近的山壁,想找个山洞躲雨,又怕洛凌之找不到他。正团团乱转时,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打着伞从雨中走来,正是洛凌之。 乐越赶紧奔上前去,他浑身已经湿透,满是泥泞,一不留神,泥点子甩到了洛凌之的衣服上。 洛凌之定定地站着,目不转睛的看着乐越。乐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解地问:“你看我干吗?” 洛凌之微笑起来:“没什么,我还以为……雨这么大,你不会过来了。我本来想用信鸽通知你不用过来的,雨太大,鸽子飞不了。” 乐越豪迈地道:“怎么可能不过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雷打不动,既然没有通知改约,就要赴约。”拍拍洛凌之的肩膀,“你也很守约,够义气!” 洛凌之的衣服上又被他印上两个手印,乐越不好意思地抓头笑笑,打量了一下洛凌之干干净净的衣衫:“奇怪,你走这么远,衣服竟然没有脏,是不是已经学会了轻功?” 洛凌之笑笑,没有回答。 乐越决定今后也要好好练轻功。 至此之后乐越时常与洛凌之见面。洛凌之脾气好,凡事谦让,会轻功,身手敏捷,可以一起攀岩爬树,下水摸鱼。乐越和镇上的孩子打架,他一般不帮忙,但会当一当和事佬。比起常常和教训乐越的师兄们以及成天与乐越抢东西,磕到碰到就会大哭的师弟们,实在是非常好的玩伴。 直到师兄们叛逃进了清玄派,乐越发誓同清玄派不共戴天,从此与洛凌之疏远。 小时候玩伴的情谊也渐渐变成了对手的较量之心。可对于洛凌之的人品,乐越从未有过怀疑。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居然是这样?洛凌之竟然是凤君。 洛凌之怎么可能是凤君。 他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打过架受过伤,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是凤凰。 乐越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地从喉咙地冒出来:“你……为什么会变成洛凌之的模样?你不可能是洛凌之。洛凌之在哪里?”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温和神色:“乐越,其实本君一直在你与慕祯之间犹豫不决,知道论武大会那日与你定下了血契。” 七彩的法线流光四溢,晕出那日论武大会的情形——乐越抓着龙珠碰向洛凌之的伤口。乐越的血、洛凌之的血和龙珠在一瞬间同时交融。凤君道:“凡人的鲜血与凤神的血相融便是订立了血契,这也算是天命吧。” 乐越踉跄后退两步:“那时的洛凌之就已经是你了?之后你被挤兑出清玄派,又受重伤……还有一路上……全都是假的?” 凤君的脸上浮起乐越熟悉的微笑:“过去种种,多事我为了试炼你有意安排,可以算是假。本君就是洛凌之,洛凌之即是本君,亦等于真。孰真孰假,实在不好定论,你自行判断吧。” 乐越再后退两步,从六岁起第一眼见到的那个洛凌之就是假的,这不可能。就算凤君的理由当真,也没必要这么做。 凤君轻叹道:“也许,你救下本君,你我结缘,亦是天命早已安排。那些恩怨纠葛的债孽,注定在此代消融。”乐越木然地皱眉。 凤君的嘴角再度缓缓漾起笑意:“乐越,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想起,十几年前,清玄派中,你与本君的初次相见么?洛凌之从何而来,你依然不明白?” 乐越捂住额头,眼前金星乱冒,脑中最深的角落处一扇封锁已久的门轰然打开,昔日情形,再现眼前。 当年,当年。还是十几年前,他六岁的时候。祖师的祭典,他初次来到清玄派。 清玄派的规矩森严,知客弟子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不要乱走乱摸,激起了他心中反抗的情绪。 祭典开始之后,天空上突然阴云密布,狂风顿起,电闪雷鸣,白昼变成了黑夜。 在场众人都以为有妖孽趁机聚拢,打坐诵经抵抗。 乐越趁机偷溜进了通向内院的月门,七拐八绕,竟闯到了清玄派的后山。 后山有一座灵气竹林,按照清玄派秘传的阵法布置,四方八大埋着可以吸取天地精华的法器,林中灵气充盈,是仅供掌门人打坐修炼的场所。四周有诸多弟子把守。 乐越到达竹林时,发现竹林外的清玄派弟子都像睡着了一样躺倒在地上。竹林中七彩光晕流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竹林,只见竹林中央的莲花台上卧着一只硕大的鸟。 那鸟双目紧闭,周身七彩绚烂,光芒忽明忽弱,弱的时候竟变成了纯白色,三根长长的尾羽垂在身后,煞是好看。 乐越情不自禁向那只鸟走近,想摸摸它的羽毛。 这时天空上炸雷响起,一道无比耀眼的电光直劈下来,乐越只觉得眼前瞬间一亮,下意识想护住那只鸟,接着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莲花台上,身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着,周身并无佩饰,乐越却觉得眼花缭乱。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清雅绝伦的面容,那人斜入鬓角的长眉微微皱起,眼角微挑的双目中琉璃般的眼眸望着他,乐越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呆呆的自己。 “你是清玄派中的孩童?为何能为本君挡下天谴?” 乐越只听得懂前半句,分辨道:“我是青山派的,跟清玄派没关系。” 那人喃喃道:“青山派,清玄派分出去的门派,也就是鹤机子的门派?” 乐越立刻道:“那是我师父!” 那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你家住何处?父母是何人?生于哪年哪月?” 乐越答道:“我不知道爹娘是谁,师傅把我捡回来养大的。”跟着报上生辰。 那人本无血色的面容损失更加苍白,突然呛出一口黑血。乐越大惊,那人抬袖擦去血迹,抬手抚向乐越的脸颊:“你……你叫什么?” 乐越只觉得脸上被触碰到的地方冰凉刺骨,有些害怕地缩了缩:“我叫乐越。”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虚弱的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看向天上:“天意……什么是天意……天命,天命究竟是什么?” 乐越很不解,伸手拉了拉那人的衣袖。 那人垂首看他,神情复杂。乐越情不禁自问:“那你是谁?你叫什么?” 那人冰冷的手指再度抚上他的脸:“九凌,你记住,我叫九凌。九五之数的九,凌之于上的凌。” 凤凰一族,雄为凤姓,雌为凰姓。以九为姓者,唯有凤君。 冷冷的手指点在乐越的眉心。 “今日遇见本君之事,你需暂时忘记。我欠了你相救之情,亦因此结缘。从今日起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的种种作为。倘若你能通过我的试炼,我便让你登上九五之位,成为凌驾世间所有凡人之上的君王。” 乐越双手紧紧扣住头,踉踉跄跄不停后退。昭沅抓着乐越的衣襟挂在他胸前,心中一片冰凉。 它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乐越遭遇危险时,总会有一道七彩的光芒盖在它的金光之前保护乐越。 那是凤君与乐越之间血契的法力。 乐越他根本不是没被凤凰族发现的和氏血脉。他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与凤凰结缘。凤凰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它当成对手,它遇到乐越之后与乐越一同遭遇的种种只是凤凰在试炼乐越。 在凤凰眼中,它这条小小的护脉龙根本是个不必重视的丑角。 昭沅的龙鳞开始一片片脱落,曝露在外的皮肉本应疼痛难当,它却没有一点感觉。 它的一切感觉都已丧失。 乐越是凤凰的,和它没有关系。连血契线也要断掉了。 琳菁、商景都怔愣住了,应泽一言不发地立在云端。 琳菁喃喃向九凌道:“我一直觉得洛凌之不对劲,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你真是太阴毒了。皇帝、安顺王、慕祯,还有小凤凰都是你的棋子,被你随意摆弄。你真能装,竟然连我、老乌龟和老龙一起骗过。” 九凌淡笑不语。 应泽慢吞吞道:“唔,本座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一只小凤凰。琳菁跳起来:“是真的还是你怕丢面子放马后炮?如果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应泽傲然道:”本座向来输得起,没必要说这种谎言。小凤凰如此处心积虑跟在卿遥的徒孙身边,到底想做什么?本座觉有有趣,所以一直未曾点破。这也未尝不是对本座后辈的考验。“他一甩衣袖,将昭沅从乐越怀中甩出:“区区小事,就让你如此萎靡,实在太丢龙族的脸面!这只小凤凰机关算尽,也不过和一样与乐少年定下了血契。此刻才是较量的时候,你为何先软了骨头?!” 昭沅被包裹在一团金光之中,抖了抖,身上又有几枚鳞片扑簌簌掉下来,鲜红的皮肉曝露在外。 琳菁忙用法力将它护住:“它都这样了你还让它怎么振奋啊?一定是凤凰暗中动了手脚把它阴成这样的。卑鄙无耻!” 凤桐懒懒道:“琳公主,留意你的言辞,君上若要对付它,何须等到现在。不过是龙族的脱鳞换角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琳菁愣了愣,突然一扬眉,从百宝袋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向乐越:“乐越,昭沅在脱鳞换角,说明你们一心同体,它要变成大龙了。你只要割断你和凤凰之间的血契之线,他们依然是输!” 第113章 匕首自动落进乐越的右手中,乐越握着它,几次举起,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琳菁跺脚道:“乐越,快砍啊!” 乐越握住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九凌温和地望着他:“你若不喜欢我,或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护脉神,可以试试砍断血契之线。” 乐越的右手缓缓垂下。琳菁恨得咬牙,难道乐越真对凤君有了情谊,下不了手?凤桐拖长了声音道:“琳公主,不用白费心机。如果那条龙都能与乐越一心同体,君上与他缘分纠葛这么多年,岂不更该一心同体,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仿佛证实他这段话一样,咣当一声,乐越手中的匕首落地。他猛地抬起头,直视九凌:“血契之线如此重要,你却放心让我砍,是不是因为琳菁的匕首根本砍不断?” 九凌淡淡道:“你若这样以为也罢。” 乐越挺直身体:“凤君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在下?” 九凌微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乐越道:“我想知道的是整件事情的真相。几百年的灵固村,和、慕、百里三家的恩怨与今日种种的关联。还有…灵固村的凰女白芝,应该与凤君有些关系吧?你扶持凤祥帝,并不是因为爱上他的母亲,而是因为白芝,是不是?” 九凌注视着乐越的目光模糊起来,唇边的笑意带了一丝感慨。 “乐越,每次见到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血脉相连,你真的很像他。” 乐越的嘴角抽了抽:“阁下不会是说我像凤祥帝吧?” 九凌缓缓摇头:“不是。你像他的兄长,太子和熙”和熙与乐越的模样并不像,但都有同样清澈的眼神,同样开朗的笑容,同样的豪爽,同样的容易情绪外露,不懂韬光养晦。与他那个擅长权谋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辰尚很喜欢和熙,大概龙族都欣赏这类的少年吧。辰尚总是说,如果和熙继位,应朝将会出现另一番崭新繁荣的气象。 九凌总是倾听不语。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个牺牲品,偿还他祖先欠下的孽债。 这是九凌选定的。 “乐越,你猜的不错,白芝的确与本君有些关系。她算是我的姑母。” 乐越皱眉,据他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白芝虽然有凤形,但不算是凤凰,更像拥有凤凰神力的某种器灵。眼前的凤君九凌却是如假包换闪闪发光的大凤凰。 九凌接着道:“更确切来说,她是由我姑母的精魂所化”他望向应泽,“此事要从太古仙魔大战时说起。” 应泽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继而继续面色冷漠地负手立在云端。 九凌悠然道:“应龙殿下似乎忘记了当时的一些事情。仙魔大战之时,奉天庭之命辅助你的青凤使就是我族中的一位前辈。我的姑母恋慕他,在斩杀魔族首领贪X(这个不认识,上老下日,上下结构的字,不会念,打不出来)时,青凤使身殒,姑母痛不欲生。仙魔大战之后,天庭要将无法斩灭的魔族镇压在人界地下,需要一件灵器做镇封之物,于是姑母自愿成为祭炼灵器的仙引。” 应泽的眉端跳了跳,一些零星的片段又在心中翻涌起来。 青凤使身殒。 青凤使… “使君,使君…” “将军…” 一个青色执剑的身影从眼前恍惚闪过,应泽勉强稳住心神,压抑躁狂的情绪,那个影子依然无法变得清晰。 那厢九凌在继续讲述。 那件灵器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至高的灵气练就。九凌的姑母是白凤凰,精魄阴寒,祭炼土行。九天玄女座下的一位灵芝仙抽取魂魄祭炼土行。加上金行的法器、天池的仙液,用太阳星的真火锻造三十六昼夜,炼成了一把宝剑。以凤凰之血画做凤形,封存在剑之中。刺剑平时隐于无形,以作灵芝仙的本体为护养。假如魔族破土,则会在紧要关头斩杀妖魔。 灵剑集合天地灵气淬炼,出炉时,便诞生了自己的魂魄。 因融合法器的仙引中,九凌姑母的灵力最强,故而这个魂魄的形体更近似于凤凰,与九凌的姑母容貌相近,九天玄女为她取名为白芝。 乐越不禁想到,在梦境中,白芝化为长剑的时候,那声低低的长吟。 “使君啊,你终于回来了…” 那是凤君的姑母对青凤使延续了千万年的最后一丝思恋吧。 乐越到:“而后就与我和昭沅在梦中所见的一样,和氏、百里氏与慕氏的祖先到灵固村中求药,何老和百里臣盗走了灵芝,导致妖魔出世,灵固村覆亡。白芝用仅剩的力量阻止何老的孙儿出生,被昭沅的父亲打得烟消云散。所以你做了护脉神后,就故意掀起应朝动乱,夺了护脉龙神的位置,以此作为报复。” 九凌道:“和氏一族背负了太多孽债。灵固村乐氏在那件事之后,遗留了一点血脉未绝。” 乐越的心猛地跳了两跳:“谁?” 九凌道:“是村中一个妇人的孩子。据说和氏和百里氏的祖先盗取灵芝逃命时,被这个孩子看见,尾随出了村子,因此捡了一条性命。” 乐越追问道:“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叫乐九娘’”九凌微微摇首:“这就无从查证了。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个村子的事情。因为和畅的母亲就是灵固村后人的血脉。” 乐越讶然,昭沅也挣扎着从微弱的光球中抬起头。 乐越下意识四下寻找师父和师叔的踪影,他直觉这件事或许和青山派此代弟子都从乐字辈有关。 但满场人中,没有鹤机子及三位师叔的影子。昨晚从密室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迂他们。难道师父和师叔他们还在看守慕祯、重华子及清玄派众人。 乐越不及细想,九凌接着道:“应该说,应朝的动乱就是从和畅的母亲开始的。本君在见到她之前,并不知道这些秘密。” 九凌的姑母在远古时被祭炼一事乃天庭机密,生在千万年后的他只知道有位姑母早夭,对实情一无所知。 在应朝太祖开国之后,九凌受封护脉凤神,奉天庭诏命,率领数名护脉凤族,同辅助辰尚。 安稳无事地过了三百来年后,后宫之中,突然来了一个可以看见护脉神的女子。 那女子笑盈盈地向他道:“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护脉神?” 九凌诧异。后宫嫔妃中本不应该出现这种人的,他立刻报奏天庭,查那女子的来历,却不想竟查出了灵固村之事,由此追溯到上古。 “本君当时,十分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因为生了皇子,在后言之中被太子的母亲算计,屡屡遭受欺辱,便流泪向他祈求道:“我不求仙君能助我得恩宠做皇后,但求不要让我皇儿和我一样被欺,请仙君保他一世平安富贵,拿我今生来世所有的福寿换都可以。” 乐越道:“所以你就帮助凤祥帝杀兄夺位,你也篡夺护脉神的位置,”九凌轻叹道:“欠了债便要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乐越总算明白凤神一族厉害在何处了。那就是,从凤君到手下的小凤凰们,各个都以为自己站在天理的一边。占了天理就能为所欲为。 九凌道:“这便是你想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慕氏一族,本君给过他们机会,可慕延的儿子太不争气,这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挥袖示意四周,在场的其余人仍处于无觉无识的定身状态。“待解开他们的定身法术,你就是应朝的下一任皇帝,可以趁这片刻的时间,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做。” 乐越立刻道:“老子平生最烦两件事,一是被人耍,二是任人摆布。宰了我我也不做这个皇帝!” 九凌好脾气地道:“你不做皇帝,这条小龙怎么办々它与本君现在都和你连着血契之线。你不做,损失最大的可不是我。” 乐越气堵得胸口将要炸裂。 九凌道:“皇帝已死,慕氏父子已败,如今只剩下你可以坐上这个位置。你一向太过意气用事,如今该懂得考虑大局了。” 乐越紧攥拳头,刚想反驳,杜如渊出声道:“越兄,他说得不错。应朝眼下除了你之外,已经设有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如果你不做皇帝,应朝就会至此终结,各方势力为了建立新朝,必定要有一场延续数年的战乱,祸及天下。” 凤桐跟着慢悠悠道:“你虽然是被君上引导着,接受种种试炼,但事情也全非君上的安排,终究还是你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眼下的局势是你亲手造就。所有的责任,你也应当担得起。” 乐越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斩钉截铁道:“好,我做。” 九凌微笑起来。 乐越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颜,冷冷道:“凤君不怕我做皇帝之后,砸了凤族祭坛,改服易帜,重尊龙神,”九凌含笑道:“真是孩子气,本君选中了你,你做了皇帝,于本君来说已是完成了护脉神的司职。护脉神享受的乃是世间凡人发自内心的敬拜。祭坛或图腾供奉之类,我其实不太执著。” 乐越定定站了片刻,突然闪电般抓起琳箐的匕首,斩向他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铮的一声,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从手臂处直捣进心中,乐越强忍住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抽起一边嘴角笑道:“我猜得果然没错,的确砍不断。” 九凌轻轻一笑,从容地挥了挥衣袖。 在场众人醒来。 钦天监监正再度高声问:“请问乐皇子,假如你承继帝位,是否会改祭礼,换服色,易皇旗?” 所有人都屏住气,等待回答。 乐越道:“如今先帝刚刚驾崩,这么大的事,容后再议吧。” 他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戏文话本中的皇上每遇到大事时,常用“容后再议”四个宇来拖,挺好用的。 立刻又有官员道:“此事关系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乐皇子即将承继大统,却是拖不得的。” 澹台丞相道:“先帝驾崩,丧仪未举,乐皇子若欲先尽孝道,可先居皇子位,领国事,择臣下暂为辅助,再承大统。” 乐越一天之前还是囚犯,这个皇子不过是众臣叫的,没有正式拜宗庙,加封号。澹台修这样说,一来是替乐越解围,二来也是为他登基铺路。 群臣不由得叹服,所谓人不可貌相。一天前,澹台修还紧紧抱着安顺王的大腿,巴巴地上书建议安顺王削藩归拢兵权,女儿都差点做了伪太子的妃子。现今乾坤一转,他立刻咻地倒向这边墙头。这才是境界。 于是群臣都不说啥了,只剩下比较喜欢撞南墙的钦天监正依然执著地道:“那么,皇子袍服上纹饰当如何‘”太子与皇子的袍服上,都是要绣凤凰的。场上一时又都静了,不少臣子袖着手在心中道钦天监既傻又缺心眼,“乐皇子”显然不懂礼制,才会打马虎眼,连礼部尚书都不吭声,你揪着不松偏让他下不得台,不是给自己来日找不自在么’旁人不好替乐越解困,都等着他作答。乐越道:“本皇子未能及时救驾,先帝驾崩,我内心愧疚无比,因此只要备丧服便可,上面不用任何纹饰。” 钦天监监正退下。 九凌在半空中微笑看着乐越:“你应答得甚好。” 百宦跪拜,山呼海蹈。乐越站在玉阶上向下望,内心只有一片茫然。 从离开师门到今天,苦吃过,风浪见过,仗也打过,他始终以为路是靠自己的脚走出来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而今他却知道了,他不是英雄大戏的主角,而是备选的棋子,自始至终都是被人捏着一步步在棋盘上走动,任凭摆布,浑然无知。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能否实现。 众官再请乐越选择登基前暂时辅政的臣子。乐越选了定南壬暂掌兵权,在群臣意料之中。选择文臣时,乐越看向杜如渊。 九凌温声道:“任用臣下,均衡之道,也是一门学问。” 乐越皱眉扫视群臣,这些人他连官位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名字,要如何挑选。 太后颤巍巍道:“哀家为乐皇子举荐一人,澹台修居丞相位数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实为良臣。” 澹台修忙出列推脱。 乐越道:“多谢太后,就请澹台丞报今后多多教导我政务了。” 澹台修叩首。 九凌道:“教导二字不需用,只道让他日后多为你分担朝务便可。” 琳箐摸着腰间的鞭子柄,觉得手很痒。 商景低声道:“小麒麟,小不忍,则乱大谋。” 琳箐很想大声吼,都这样了,我们还谋个鬼啊。她强忍住憋闷之气,松开握住鞭子的手。 诸事议毕,乾坤已定。 众官开始筹备崇德帝的丧仪与乐越的登基仪式,有内府宦官前来叩问乐越:“先帝已停灵澜瑞阁。风乾宫还没有修整,东宫已损,殿下今日暂驾何处?” 隐身在他身后的九凌又淡淡道:“祟德帝驾崩,你将为新帝,凤乾宫耍打扫修缮,准备迎接新帝。” 乐越向宦官道:“我在乐庆宫住得挺好,就还住那里吧。” 宦官叩首领命。 乐越又道:“我现在去祭拜先帝,不知是否方便?” 宦官抬起头怔住,九凌的声音又在乐越身后响起:“等你换上皇子的袍服,再去祭拜,可能会更好一些。如此询问宦官,似有不妥。” 乐越道:“也罢,我还是先回乐庆宫吧。” 宦官再领命。 宫婢宦官上前服侍,定南王派出一队亲兵跟随,到了乐庆宫前,乐越停下脚步:「能不能让我们在乐庆宫中清净自在的休息一会儿?」 众宫婢宦官立刻跪地告退,乐越的目光扫向某个方向,九凌淡淡笑了笑,停在宫门外,乐越跨进宫门,确定他没有跟随,小心翼翼的将昭沅藏进怀中。 九凌看着殿门合拢,踏云而起,凤桐在半空中向他行礼道:「君上。」 九凌道:「你暂时回梧桐巷吧。」 凤桐躬身:「君上,我是来辞行的。」 九凌蹙眉:「为何?」 凤桐神色从容道:「大局已定,一切都在君上的掌握中,凤桐对君上已没有什么作用了,所以想回到山林去,自由自在过几天清闲日子。」 九凌道:「是否因为凤梧之事,外加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实情,你怨恨本君?」 凤桐道:「凤桐不敢。君上所做的一切,都自由谋算。凤桐明白,家兄的个性太过固执,不像我看得这么开,因此才有这个结果。我留在凡间多年,实在倦怠了,请君上准我离开。」 九凌静静站了片刻,道:「也罢,便随你意愿吧。」 凤桐跪在云上,向九凌拜了一拜,化作红色的火凤,向着远方而去。 九凌俯视脚下,宫殿巍巍,瑞气流动,远处万里山河,一派壮阔气象,他静静矗立良久,向梧桐巷的方向而去。 乐越回到乐庆宫中,即可命人取来香炉香束和供果,到了后院的厢房内,焚香祭拜。他向后殿中的井沿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根香,看着香灰随着金红色火星的下移逐渐变长、变弯,最后落下。 乐庆宫本名乐意宫,在某代因与一位皇子的名讳相同,更名为乐平宫。 凤祥帝夺位之后,觉得平字不好,又改成乐庆宫。 乐越不知道乐庆宫中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从哪位皇帝起失传,后世都不再记得有灵固村,和氏的皇族们有意或无意的遗忘了他们祖先的罪孽。 但此处至少可以证明,何老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那个本不该出生的孙子。孙子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应朝的开国皇帝和恩。 和恩登上帝位后,将故乡善安定为新都,在灵固村的旧址上修建了宫院,并依照当日神祠的模样盖了后院,在殿中立了一圈假的井沿祭拜。 乐越跪在井沿前想,九泉之下,灵固村乐氏的鬼魂们真的能够宽恕和氏的罪过么? 祭拜完毕,回到寝殿,乐越坐在椅子上,看手腕上血契线的位置。昭沅呆在光球内,安静的漂浮在他身侧。 乐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能失去理智。之前我们是被安顺王关在小牢房里,现在则是进了一间大牢房。这间牢房才是真正厉害,想逃出去,一定要沉得住气!」 昭沅闷声道:「其实,你做皇帝,他当你的护脉神,也挺好的……他确实比我强。」它看得出来,九凌的确对乐挺不错的。 乐越顿时暴怒,一把抓住它:「我现在这个样子叫好?我和之前的皇帝有什么分别,我只是他们选中的另一个傀儡!」他磨磨牙,「你知道不,我听书看戏的时候,最喜欢骂那些傀儡皇帝,骂他们没有骨头,什么身不由己,全是屁话!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自己当了傀儡,才明白傀儡有多憋闷!」重重一拳擂在椅背上,双目赤红的盯着左手,「我现在恨不得把我这条胳膊剁了,看那根绳子还捆不捆得住我!」 昭沅用脑袋蹭蹭他的手:「我现在法力只剩一点点了,帮不上你。」 乐越揪住它:「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昭沅垂下脑袋,它当然想负责,它想打烂祭坛,打倒九凌,扯断乐越和九凌之间的血契线。 可他只能想,做不到。 「啊——气死我,气死我,气死我了!!!!!」琳箐跺着脚,仰天大喊。 飞先锋扑扇着翅膀飞在她旁边,擂着胸口跟她一起嗷嗷的叫。 一旁的树下,孙奔坐在石桌边,悠然的倒了一杯茶,递向琳箐:「公主,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琳箐的身周轰得燃起麒麟火焰:「我快气炸了!」 孙奔道:「这个,你应该自豪才对,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一眼就看上了那为最有来历的,孙某于他,的确望尘莫及。」 琳箐咯咯的咬着牙:「我是个猪脑袋!我居然没看破洛凌之的嘴脸!我真蠢!」 飞先锋捶打胸脯附和:「嗷嗷嗷~~」 孙奔道:「公主你不是猪脑袋,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才造成今日的悲剧。谁让你那时和我赌气呢?可惜一枚鳞片啊……」 琳箐跺脚道:「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选你这个奸诈小人!」 孙奔抿着茶点头:「嗯嗯,奸诈小人可比伪君子强太多了。」 琳箐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拍石案坐下:「其实,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惩罚自己,听你挖苦我,我的心里能好受些。」 孙奔替她再添上茶水:「现在公主怒气也发够了,应该冷静些了。乐少侠不是两根线都连着么?凤凰的后招虽狠,我们却还不算输。」 飞先锋蹲在她身边,轻轻扇动翅膀替她扇风赶走飞虫。 琳箐嗯了一声,道:「那你为什么留在京城不走?我还以为你那天就离开了哩,你不是说不会帮和家的人吗?」 孙奔抱起双臂:「安顺王子是暂时被困在泶城,他得知消息,必定会杀回京城。此时愿意追随他的兵马不在少数。真正的大战才要开始,我怎么舍得走?」 风拂动树叶,很温和,但琳箐能感觉到,风中有不寻常的气息,那是战争即将来到的味道。 乐越的皇子袍服还在赶制,尚衣仿先送了些可以临时穿戴的衣物过来,乐越沐浴更衣完毕。有宦官在门前跪请入内,手中的漆盘内托着一大叠册子。 小宦官道,这是今天要阅的折子,最上的一卷绢书,乃是中书衙门代乐越起草的告天下书,请他过目。 乐越先展开那卷绢书,满篇文绉绉的辞令,引经据典,看得他有点头晕,里面有不少生僻字他不认识。来回读了几遍,才勉强读通其义。大概就是陈述本朝近年来的种种弊端,逆党慕氏父子专权祸国,朝野动乱,天下不安。幸有乐皇子,生于民间,上承天命,得贤臣辅助,终于拨乱反正,匡肃朝纲。安社稷,抚民生。 下面的数本奏折,都是众官奏请乐皇子加封乐王,早登帝位。连日期都替乐越安排了,曰明日宜乐皇子先加乐王衔,先帝灵柩封棺,五日后入葬,第六日乃上上吉日,乐王登基,承继大统。 还有些折子,是关于崇德帝的宗庙谥号,皇后尊封太后,太后尊封太皇太后的封号备选。乐越登记后的帝号年号,礼部等衙门曰正在商拟之中,来日就有本呈上。 乐越翻看了一阵,眼有点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小宦官已经殷勤的摆好御笔,磨罢朱砂,待他批阅。 乐越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些……都是些要紧之事。我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让周围服侍的人都先退下。又拿着一本折子颠来倒去看了看,抓起笔道,「这要怎么批?在什么地方写字?」 昭沅沉默,乐越不懂,它更不懂。 乐越正打算请杜如渊来帮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入耳,一个人走进殿内。 来人竟是「洛凌之」。 他穿着淡蓝的长衫,已然是平常打扮,乐越在一瞬间有些恍惚。 「你……」 「洛凌之」微笑道:「殿外的人大约知道我是你的同伴,没有拦我,我就直接进来了。我想你更习惯和我这样相处。」 乐越有些无力的道:「凤君,你能否不要再耍我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九凌道:「你我血契相连,我只期待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欺瞒你许久,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可以理解,但你也不必如此和我说话。你可以喊我九凌,若不习惯,仍和之前一样喊我洛凌之也罢。」 乐越面无表情。 九凌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奏折,再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昭沅,接着温声道:「你的师父与师叔正在定南王处。慕祯和清玄派中人暂时已被关押,我方才去看了看。」 想来九凌仍是以洛凌之的身份去的,乐越道:「难道重华老儿和清玄派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九凌道:「是凤桐让安顺王安排我进的清玄派,当日我更倾向于选择慕祯,进清玄派是为了就近查看。唯有重华子知道我与安顺王府相关,不过也只以为我是从小为太子安排的护卫而已。如今,他们也没必要知道太多。」 原来如此。乐越禁不住问出压在心中良久的问题:「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你重伤的那次……」 九凌道:「那次慕祯的确出手伤我,我知道你们要从那里经过,所以故意让他伤到。」 他说的云淡风轻,乐越却想起那只傻傻的兔精月瑶,还有自己见到重伤的洛凌之时的焦急,以及之后与琳箐杜如渊商景手忙脚乱救治的种种,笑道:「想来凤君当时一定在心中嘲笑我们这群愚蠢的傻瓜。能够愉悦到阁下,我们真是不胜荣幸。」 九凌的神色凝敛住:「说来你可能不信,本君有时候会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洛凌之而已。」 乐越抬抬眼皮:「用我们愚蠢的凡人的说法,凤君太入戏了。这样伤身。」 九凌神色复杂的看着乐越,并未再说很么。 乐越把几本奏折摊开:「凤君要不要先阅一阅,在下好继续遵命办事?」 九凌道:「不必了,看来我说太多,只会让你对我更加厌恶。兵马之事,杜献足以辅助你,杜如渊暂时不宜受过高官职,他年纪尚轻,有些事情欠缺历练。你可以选择朝中的几位学问高但不会掌大权的文官做你的老师,政务与礼仪之事,不久便可上手。」再敲了敲昭沅,转身离开。 乐越朗声道:「凤君请留步。」 九凌停步侧回身。 乐越道:「我不知凤君还有什么计划,但请你高抬贵翅,放过其他不相干的人,尤其是我的师父师叔和师弟们。他们都一生为善,害这样的人,天条也不会允许。」 九凌淡淡道:「你放心。」 乐越目送他离开,阳光下渐渐远去的那袭蓝衫,似乎还是洛凌之。昭沅竟然觉得九凌的背影有一丝伤感。 昭沅晃晃头,打个喷嚏,哗啦,一股水流从口中和鼻孔中冲出。 水流越来越大,哗啦啦的流到地上,昭沅想要收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殿外的宫人听到动静赶来,只见到有水流从乐皇子的肩膀上喷下,淌到地上,渐渐殿中汪起水。宫人们大骇,假装喊人,一溜烟的跑了。 水越流越多,昭沅怎么也止不住,乐越想抓住它到外面去,手刚碰到它的身体,就被水流弹开,跌坐到水中,殿中的水渐渐涨到了半寸、一寸、没过台阶,向外流去…… 正在此时,应泽挟着黑风晃进殿内,向昭沅弹了弹指头,昭沅口中喷出的水流像关了阀门一样,哗的停止。 应泽赞赏欣慰的拍拍他的脑袋:「不错不错,这是法力增长的表现。」 昭沅打了个嗝,呆呆的看湿淋淋的乐越和满地的积水。 乐越抖抖衣襟:「法力增长是好事,不过你最好还是学会关水。」 昭沅扭动一下身体。 应泽负手道:「脱鳞换角,法理难以控制,乃必然之事。你体内诸种法术现在都在增长,不知下次是喷火还是吐电。这几日,你多跟着本座吧。」一把扯过昭沅,装进自己袖中。 乐越道:「应泽殿下……」 应泽傲然道:「卿遥的徒孙,本座这是为你考虑,万一它喷火吐电,可不像喷水这般你能招架得住。趁这两日无事,我替你带带它,就这样了。」化作一道黑光,嗖的不见,剩下乐越目瞪口呆站在水中。 应泽带着昭沅爬上一片云,躺下。 昭沅探身往下看。应泽闭着眼道:「你放心,那只小凤凰比你厉害得多,乐少年万无一失的。」 昭沅嗯了一声缩回身,应泽的一只眼睁开一条缝:「你很憋闷?」 昭沅点头。 应泽道:「那你就练练法术吧,本座与你的法力正好相互制约,你试着释放出法术对抗本座。」 昭沅的身周冒了一圈光,应泽浑身立刻涌出黑气,与它的金光撞在一起。 应泽枕着手臂道:「你的法力绝对伤不到本座,所以倾力使出,试着压制本座的气。」 昭沅依言试着搜刮凝聚全身的法力。 它的角和鳞片掉落后,本来感到浑身空荡荡的,法力全无,但搜寻运转之后,却从经脉中一丝丝的冒出来,龙珠龙脉处也有灼热的感觉,昭沅试着把法力在龙珠处聚拢,再化作攻击之力,逼出体外。 应泽的黑气无限强大,好像一个无敌深渊一样,要把它的法力吸收吞噬。昭沅咬着牙坚持,聚拢多些,再释放多些,对抗之力大些……它浑身大汗淋漓。 应泽合拢双目躺着,好似在小憩,内心却翻涌不已。 刚刚昭沅喷水,是他做了些手脚。 在听完那小凤凰提起青凤使之后,他不由自主想知道究竟忘记了何事,一旦回忆,就有一股狂躁之意翻涌难耐。 灭天覆地在他看来都是区区小事。 可是卿遥的徒孙、昭沅和小麒麟几个他老人家看着都很顺眼,不想一旦狂躁难耐,不留神伤及。 他引导着昭沅的法力,压制住不受控制蠢蠢欲动的狂意。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昔日。 那时他与那人云游到一处山脉,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山顶看山涧浮云。 他向那人道:「我教你强一些的驾云术吧,能到达天庭,你便可以升仙了。」 那人答道:「我觉得做凡人就好,做神仙太无趣了。」 他道:「你们凡人自己也说,多俗事多牵挂多烦心。因此寿命至多不过百年。」 那人道:「有悲有苦,才有喜有乐。有可牵挂之事,便是一种福气,能得几十年,看看世间风光已经甚好。」 应泽在云上翻了个身,给累趴下的昭沅添了点灵力。 此时,他或许明白了牵挂二字的含义。 乐越换掉身上的湿衣,确定九凌的确没有跟在附近,立刻出了乐庆宫去找师父。 定南王暂掌皇宫禁卫。乐越匆匆到了五凤楼侧的武德殿,一眼便看到了鹤机子、三位师叔与定南王、杜如渊在殿内叙话。 众人见到乐越,立刻起身,定南王与杜如渊都倒身下拜,乐越心中五味杂陈。幸而鹤机子等四人站在原处未动。 乐越像以前一样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师父、师叔。」 杜如渊道:「乐皇子,你和几位道长慢慢叙旧,我等先告退了。」和其余人一起退出大殿。 殿门刚合上,乐越立刻扑上前:「师父,师弟他们怎么样?有没有被重华子老儿……」 鹤机子道:「重华子只想抓我们几个老家伙,你师弟他们没事,已经跟着狐老七一家撤了,如今应该隐遁在山林中。有当时太子赔给青山派的金子,饿不到的。」 乐越的心方才彻底的松下来。 竹青子微笑道:「乐越啊,你如今已是皇子,不必对我们行师门礼了。」 乐越苦着脸道:「师叔,你知道的,我哪是做皇帝的料。只是……」他离开师门之后经历了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鹤机子抚须道:「你既然已经居于此位,亦可算是上天安排,从今日起要多多用功,修德勤政。」 隐云子在一旁呵呵笑道:「正是,那个看见书本就打瞌睡的毛病,第一要改。」 乐越的嘴张了张:「师父、师叔……洛凌之他……」 鹤机子道:「嗯,定南王的儿子已经告诉我们了。」顿了顿,突然问了个和洛凌之不相干的问题,「乐越,你觉得一个出生在名门世家的人和一个普通的人谁更容易成为大侠?」 乐越不解师父的用意,一头雾水的回答道:「自然都不容易,不管什么来历,都要除暴安良,为民请命。」 鹤机子道:「不错,不管身在何处,只要记住这个道理,都能成为大侠。」 乐越疑惑不解:「师父是要告诉我,皇帝也能做到大侠的境界?可是昭沅和洛凌之……」 鹤机子眯起眼:「一切自有解决之道。」 乐越张了张嘴,很想问问师父,当日赶他离开师门,是否是故意的。师父到底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的确不知。 但他知道师父和师叔不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迟疑片刻,终还是闭口不提。 鹤机子含笑看他:「不再事事都挂在嘴上,要放在心中揣摩,这样甚好。」 乐越请师父和师叔去乐庆宫住,四位老人家执意不肯,道,留在宫中不大好,不如暂住在京城的道观中方便。 次日,乐越正是进衔乐王,着孝服前去祭拜崇德帝和韶。 太后、皇后与众妃嫔恸哭不止。 太后与皇后将加封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可和韶的其余妃嫔尚且不知如何安置。 杜如渊告知了乐越不少礼仪,乐越回到乐庆宫时,发现桌上又新堆了一摞奏折,有些头大。 澹台修举荐了几个官员作为乐越学习礼仪学问的辅助,昭沅被应泽带走尚未回来。 乐越屏退左右,独自在殿中看了一时奏折,有些口渴,一抬头看见九凌静静立在帘幕边,一身繁复的白色袍服隐隐流动着七彩的虹光。 乐越道:「凤君几时来的,快请坐。阁下今天不做小道士了?」 九凌没有再让他改变称谓,只道:「我本以为,做洛凌之可以与你亲近些,是我弄巧成拙了,反倒让你更加不舒服。」 乐越干笑两声,垂眼看奏折。 九凌道:「你今日祭拜和韶时,礼仪举止,几乎没什么差错。实在很好。」 乐越呵呵两声:「多谢多谢。」 九凌道:「你如果想与令师多亲近,可在京城设立道观,令师弟们,也可立刻着人请来京城。」 乐越放下奏折,肃起神色道:「我师父师叔和师弟们都过惯了穷日子,回青山派可能过得更好些,就不劳凤君费心了。」 九凌道:「也罢,既然你不喜欢,令师门的事情,我不再提。我今日来,实际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即将继承皇位,后位亦该定下。澹台修家的女儿,我记得你很喜欢她。」 乐越蓦然变了脸色:「你打算干什么?」 九凌道:「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难道你不想娶她?」 乐越压制住丹田中翻涌的气息:「呵呵,现在提这种事还太早吧,阁下容我再考虑考虑?我正在努力学做皇帝,等……等学的差不多了再说。」再拿起一本奏折,作势敛眉凝神观看。 九凌直直的站在那里,仍不走。 乐越索性换个舒服的姿势一本本看下去,耗了大约两刻钟,期间还喊人要了些茶水,侍奉的小宦官们看不见九凌,乐越也当自己看不见,喝着茶水让小宦官们退下,仍然翻开奏折。 九凌终于轻叹一声,温和道:「乐越,本君做你的护脉神,哪里比不过那条小龙?」 乐越抬了抬眼皮:「凤君现在什么都比它强许多,就算它将来长成大龙,可能法术谋略仍不是你的对手,但它有一样强过阁下,就是从来不骗朋友。」 九凌道:「本君当日扮作洛凌之,一半也是让你在登基之时学习帝王之术的重要一课。做帝王者,没有朋友。世事不可能如你现在眼中心中所想那样单纯。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欺骗你,你所要做的,就是辨别和判断。」 乐越敷衍地点头,举起手中的奏折:「受益匪浅,我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昭沅与应泽练了半天的法术,应泽体内的气息十分狂躁,昭沅心中隐隐不安。 它把自己裹在光球内飘回去找乐越,在云端看见九凌缭绕着七彩光芒的身影向这里飞来。 昭沅下意识地顿了顿,九凌收起双翼,幻化成人形:「你的法力还未恢复?」 昭沅用来包裹自己的光芒下意识的亮了些:「不错。」 九凌淡淡道:「本君若想伤你,不至于等到今日。你父辰尚与我平辈论交,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叔伯。辰尚这些年越来越糊涂了,我本以为,他会派你的兄长来。结果来的竟是一条不足百岁,需要脱鳞换角的幼龙……」 昭沅沉默不语,九凌道:「你这些时日跟着乐越,历练已经足够了。断了你和乐越之间的血契,或者换你的兄长来吧。」 昭沅挺起身体:「为什么?」 九凌微微皱眉:「你做乐越的护脉神,对乐越来说,只有害处,绝对带不来好结果。」 昭沅道:「乐越是我的朋友。」 九凌的双眉敛得更紧:「朋友?你真的将他当朋友,何至于连一条龙脉都舍不得?」 昭沅不再回答。 九凌看着它,一甩衣袖:「也罢,本君的仙力绝对压得住你,不至于有什么大差错。你真的心口如一,为朋友舍弃龙脉,并不算什么大事。」 昭沅回到乐庆宫中,一直都很沉默。 乐越也很沉默。 他偷偷翻阅卿遥师祖留下的阵法书与太清经,希望这两本书除了能镇住迎泽之外,还有能让他断掉与凤凰之间血契的方法。 但《太清经》中只有养气静心的法门,乐越一时没有什么发现。 不管是对付清玄派、对付太子还是对付安顺王,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能做束手无策的傀儡。 乐越憋闷躁狂,夜晚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见枕边昭沅低声道:「乐越,其实你现在还是不想做皇帝吧?」 乐越叹气道:「现在不是做不做皇帝的问题,是怎么才能不做凤凰的傀儡皇帝。」 昭沅顿了顿:「我会帮到你。」 乐越烦躁的抓抓头:「你先快点长角换鳞。九凌……我暂时想办法对付。」 次日,琳箐踏着霞光赶回皇宫内,远远看到昭沅恹恹的趴在乐庆宫的云端。 琳箐连忙赶上前,一把抓起它:「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卑鄙的凤君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暗算你了?」 昭沅有气无力的回答,没有,只是因为它锻炼法力太多,导致此刻全身无力。 琳箐这才松了口气:「那你赶紧跟我下去,我有紧急军情要告诉乐越。」 琳箐亲自前去打探,安顺王已得知京城有变,一面派人前去和周厉和谈休战,诱导其先与自己联手攻打京城,一面征调西郡与原本自己麾下的兵马到供城集结。 幸亏周厉帐下有一名他起兵攻打京城时,杜如渊与琳箐合力安插进去的南郡谋士。此人每晚接到飞先锋传递的计谋,进献给周厉作应战之策,周厉采纳后每每得胜,对此人极其宠信。 这名谋士向周厉进言道:「京城传来飞鸽快报,慕延的老窝已被端了,大事去矣,他自知末日将近,这才要和王爷和谈,分明是已经走投无路。如果不趁这个机会除之,来日必成大患。王爷杀了慕延,更可以以此为名,进京请赏。要做皇位的那个毛孩子只是杜献的一个傀儡,王爷除掉他轻而易举,到时不费多少力气,天下就到手了。」 周厉到底算有几分心计,道:「可京城已被杜献占了,他也不好对付。」 谋士立刻道:「杜献前段时日被慕延抓住,差点丧命,王爷把慕延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给了杜献机会。杜献一个世袭的王爵,哪里是王爷的对手!王爷进了京城,只消轻轻弹弹指头,他定然落荒而逃。」 周厉一拍桌案,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很好!」立刻传令左右,把安顺王派来和谈的说客拖出去砍了。 安顺王不得不分出一些兵力继续与周厉对战。自己则领了万余精兵,快马加鞭杀向京城。 琳箐先找到杜如渊,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定南王,自己赶到宫中通知乐越。 她正要冲进永乐宫,昭沅的话止住了她的双腿:「乐越不在乐庆宫中,他去凰慈宫了。」 琳箐诧异地道:「乐越去皇太后宫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昭沅道:「皇太后是让乐越去凰慈宫见澹台容月。」它觉得跟去那里不太合适。就留下练练法术。 琳箐僵硬的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军情真的有点紧急。我去看看乐越快回来了没有。」 琳箐急急踏云向凰慈宫飞去,远远地,她已看到乐越与澹台容月在后院的小亭中相对而坐。 她眼睁睁看着,乐越的手抓住了澹台容月的手,又立刻放开,他们的脸,都红了。 乐越在说:「小月亮,这次我能够从牢里出来,你帮的忙最大,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住了。」 澹台容月垂着头,轻声道:「乐王殿下该自称孤才是。」 乐越无奈道:「听见你喊我乐王,我真是浑身不自在。」 琳箐一向看不起「嫉妒」这两个字,她认为,当你嫉妒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对方。可是现在,她心里有股压抑不住的烦躁。她……嫉妒了。 她嫉妒澹台容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和乐越这么亲密。 她嫉妒澹台容月的身份让她成为最适合乐越的皇后人选。 她嫉妒地拼命想找澹台容月与乐越不相配的地方,就是找不到。 四周的云彩都要因为这股嫉妒燃烧起来。 乐越抬头看向亭外:「奇怪,现在还不是傍晚,怎么会有这么红艳的霞光?」 澹台容月惊喜的道:「是呀,好漂亮!就像发亮的锦缎一样。」 两人不由自主的先后起身,站在一起看着云霞。他们的周身晕染上霞光,与小亭宫苑一起,好像一幅工笔勾勒的精致画卷。 琳箐怔怔的站了片刻,转过身,轻轻离开。 澹台容月疑惑的望着天空:「奇怪啊,云为什么一下子都变成灰色了?」伸手向栏外,「下雨了?」 乐越也伸出手去,感到两点凉意滴入手心,很快消失。乐越握起手,心中莫名有点酸痛的感觉。 天上的云已慢慢散开,透进月光。 乐越与澹台容月回到桌前坐下。 澹台容月道:「有件事情,太后让我和你说一下。现在后宫中的诸多人,留在宫内有些尴尬。先帝曾在京城附近建了一座行宫,太后想和皇后娘娘还有先帝的妃嫔们搬到那里去,挑一些原本跟在身边的旧宫人跟随。每月用度不会花费太多。」 乐越仍没能从刚才莫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勉强集中精神道:「后宫这么大,就算她们全部留下,也绝对够住。」 澹台容月道:「照规矩,先帝殡天后,后宫的妃嫔宫人们,多数是要发放的。只是太后娘娘体恤她们的不易,又不像你为难,才做下这番安排。」 太后刚经丧子之痛,立刻将澹台容月接进宫,安排她与乐越相见,其实并没有多少撮合之意,主要是为了此事。 这话她直接和乐越说,不如经澹台容月之口转述合适。 乐越道:「她们真这么想,我当然不会反对。只是,皇宫原本是他们的,现在我们住进来,就要人家搬出去,好像有些不妥。」 澹台容月道:「太后娘娘的意思,可能是搬出去大家都更方便一些。服侍的还是身边用惯的旧宫人,用度也宽裕的话,可能真的会比留在宫中更舒服。你的顾虑,也不必太重,自古一朝天子,一朝……」 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没说完,忽然想到这个比方放在此处,意思就是一朝天子一批后宫。这话有些忙撞了。不由得羞惭。 乐越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住了口,道:「那就这么办吧。小月亮,这种事情,你比我懂得多,以后要你多多帮忙。」 澹台容月的脸顿时通红,垂首微微点头。 乐越这句话本是随口说出,没别的意思,见澹台容月的反应才恍然醒悟,没来由脸也有些热,干笑了两声。 乐越回到乐庆宫,昭沅、琳箐、杜如渊、商景、应泽都在殿内,九凌并未出现。 琳箐将军情告知乐越,杜如渊道:「安顺王善用兵,他手下可征集的兵马不少,家父已经派人去南郡调兵,京城及周边防务不可懈怠。琳公主说,孙兄还未走,由他领一队兵马驻守京城附近再合适不过。」 乐越自然赞同,又念及攻破京城时孙奔的离去,便补充道:「只是,要孙兄愿意才行。毕竟和氏与百里氏……」 琳箐道:「放心,孙奔说,虽然和氏与百里氏仇深似海,但他不会对付你。他本来就是有仗打就行,安顺王也是他的仇人。」 乐越道:「那就好。」 琳箐神色淡淡、与平日有些不同,乐越忍不住关心的问:「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琳箐立刻笑道:「没有啊,不过这两天来回跑,我是有些疲倦了。」打个呵欠,「你们慢慢聊吧,我先去补会儿觉。」 乐越看着她走出门去,茫然地问:「琳箐到底怎么了?」 杜如渊、商景都道不知。 昭沅也摇摇头,琳箐不准它把去凰慈宫的事情告诉乐越,它只能守口如瓶。 夜半,昭沅在乐越枕边辗转难眠。 静谧的夜空笼罩着整个皇宫,有什么正在静悄悄蔓延,冰冷的气息钻入锦帐,攀爬上床席,侵蚀进它尚未长出新鳞片的皮肤。 昭沅挠挠乐越,乐越翻个身,继续酣睡。昭沅搜刮全身的法力,罩住乐越,钻出床帐,闪到殿外。 值夜的宦官们安安静静的守着,护卫们在乐庆宫的围墙外轮流巡视。昭沅爬着运升到半空。皇宫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无形的阴郁之气扎进它的皮肤,游入它的血管,像当日在少青山顶一样让它烦躁难当,腹中的龙珠散发出一阵阵的热力,抵御着这股狂乱,使它稍微镇定平静下来。 昭沅拍着云彩四处寻找琳箐,却不见她的踪影。也许琳箐散心去了,昭沅想。它察觉到琳箐白天时很不开心,猜测她可能在凰慈宫看到了乐越与澹台容月之间的什么。 杜如渊暂时住在定南王在京城的府邸中,商景和他在一起。昭沅溜了一圈儿,也没有找见应泽。 它只得驾着小云回乐庆宫去,乐庆宫的上空,九凌七彩流光的身影静静矗立。 昭沅在他近处停下,听得九凌问:「今夜,其他几个都不在皇宫中?」 昭沅点点头,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会在……」 话问了一半,它自己都觉得愚蠢,立刻收住口。护脉神是要陪在守护之人附近的。昭沅想起,以前的夜晚,它或乐越睡不着觉,总会在外面遇见洛凌之。 九凌淡淡道:「你又为何不睡,半夜到外面来?」 昭沅老实回答:「我察觉皇宫中的气息有些不寻常,所以出来看看。」 九凌微微皱眉:「不寻常?你确定?」 昭沅肯定的点点头。 九凌凝神细察:「为何本君没有察觉。是整个皇宫都有,还是只有乐庆宫?」 昭沅道:「整个皇宫都有,乐庆宫这里,好像浓重些,还有……」它看着乐庆宫的宫院,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扑向后殿。 九凌的身影顿了顿,随即与它一同前往。 应泽裹在一团小黑云中在皇宫上空随意飘荡。 天黑的时候,琳箐黯然的路过他的身边。应泽一眼就看出,小麒麟受了情伤,但他老人家没有吭声。他只是沉默的目送琳箐飘向附近寂寞的山林。 小麒麟需要冷静一下。 神仙爱上凡人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条真理只能让后生小辈们自己慢慢领悟。 昭沅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他更瞧见了,他只管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住,他想独自呆着,不被任何人打扰。 自从进了皇宫之后,应泽的心绪就莫名的纷乱,有些影像会突然浮现在眼前,搞得他很忧郁。这些影像应该属于他被定在云踪山下前遗忘的过去,想拼起来,又缺了什么。 是关于那个青衣的使君? 他与卿遥的影子时常会在他眼前重合。 青衣,长衫,隐藏在浓雾中也能感受到的温和的笑容。 还有那相似的声音。 「将军……」 「将军……」 「泽兄……」 以及…… 雪亮的剑光闪现在眼前,应泽体内的戾气又开始喧嚣流窜。 他永远记得。那时,卿遥有事要回师门,邀请他一同去看少青山的风光。 应泽心中十分不屑,他天生就是神,对这些想要修炼成仙的碌碌凡人总有些看不上。但他还是和卿遥一同前去了,配合卿遥御剑的速度,到了那日傍晚,才到了少卿山脚下的某个小镇。 结果,他没有看到卿遥口中描述的悠闲美景,反而看到光秃秃龟裂的土地和灰头土脸逃荒的凡人。 他和卿遥到镇中打探,得知这里已经有快一年没有下过雨,庄稼颗粒无收,井水干涸,清玄派帮忙施法求雨也没结果。应泽在街上随便溜达,瞧见一群人正在拆一座神祠,把里面木雕的神像拖出来烧掉。应泽跺过去看热闹,只见熊熊的火苗中一颗正在烤焦的木雕龙头。 镇民说,这座神祠是龙王庙,干旱以来,镇民们向祠中敬献过无数牲畜供奉,依然一滴雨也不下,可见什么龙王管雨都是假的,不配享受供奉,要它尝尝火烧的滋味。 龙无能,不会下雨这话让应泽觉得龙族的面子有些蒙羞。他要让凡人看看,龙神的威力到底有多高。 于是他招来了几片云,打了几个闪雷,刮了点风,下了场瓢泼小雨,顺便在半天空现出原形,让无知的凡人们见识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这么比芝麻还小的一点点事情,他做完之后,立刻丢在脑后,与卿遥一同去清玄派了。 结果,刚喝了两坛清玄派私藏的好酒,一觉还没睡醒。几个天庭派来的后生小神仙,带着一群更弱的小天兵,将他团团围住,拉开一个阵势,说他犯了天条,要拿他回去。 他老人家自然是嗤之以鼻。 当年老子叱咤风云三界纵横的时候,你们还都是一把灰一股烟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居然在老子面前谈天条? 欠调教。 于是他就动爪调教了一下,小后生们伤了几个,残了几个,连滚带爬的撤了。 然后引来了更多的小后生。 应泽不禁疑惑。天庭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训练小神仙的? 一个一个,歪瓜裂枣一样,兵器使得稀烂,仙法更是一塌糊涂,除了叫阵的时候声音响亮,一无是处。几道雷一劈就横着躺下了,三招都吃不住。 打寒潭出来之后,应泽一直没有与天庭接触,也没有神仙找过他。应泽想,毕竟他是戴罪之身,可能天庭已经决定放逐他,取消他的仙籍。他也就不去主动打听天庭的种种。从这些小神仙的身上,他总算看到了目前天庭的现状。 这些稀里哗啦的小后生让他很心痛,很为天庭的将来担忧。 一心痛,一担忧,心情便开始有一点点阴郁,力道不免稍微重了那么一点点吧,小后生们不中用的躺下了一片。 剩下寥寥几个没躺下的,拖着躺下的,奔回天庭去了。 应泽对着他们奔逸的背影语重心长的叮嘱:「回去告诉你们现在管事的,好好教教你们。」 卿遥袖手旁观,应泽当时没有在意他不太寻常的神色,还以为卿遥皱起的双眉是担忧他犯下的天条。 他笑嘻嘻的拖着卿遥去附近的山上喝酒,大口灌着酒告诉卿遥莫要担心。 「这点小错,在天庭不算什么,按照调教后辈的规矩,我出手再重些都没事。」他看着天空,一时有些出神。 卿遥问:「你看见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应泽晃晃酒壶:「不是。我只是……」 他想告诉卿遥,他只是突然发现,做凡人真的很不错。他不介意在这个凡间一直待下去,和某个人一起游历各处,共饮同行。 可这句话他没能说出来,他只说到了只是那里,便停下了,一把剑插进他胸膛的正中央。 是卿遥的剑。 所插之处是应龙的心所在的地方,也是唯一能伤到应龙的命门。 他曾告诉过卿遥。 「你们凡人的心偏,应龙的心却是正的,正正的长,最容不得歪门邪道。」 山的四面八方和头顶上空出现无数的天兵,将他密密围住,应泽的意识渐渐失去。 为什么? 几百年了,他就想问卿遥这句话。 是你说的,不愿做神仙,只想做凡人。 是你说的,愿与泽兄为友,游历天下山河。 到底为什么? 第114章 在蛋里,他发过誓,有朝一日,破壳而出,就算颠覆天庭,打倒玉帝,掀翻三界也要找到卿遥,问他那样做的缘故。 问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等出壳之后,他又有点不想问。 他还记得最后看见的卿遥的面容,眼神和神情都很陌生,很复杂,以他数万岁的年纪,竟然看不透。 此刻,应泽想,也许他对天庭的愤怒,对卿遥的恨,其实只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千万年来,从未有人与他真心相交。 他只是一条孤独的应龙。 应泽裹在黑云中,荡在后宫上空。 风,将一丝血腥气送进他的鼻端。他的脚下,是皇后居住的凰坤宫。 宫院中,燃烧着个火堆。皇后正一边痛哭,一边将一条条绢帕丢进火中。 绢帕上都染着血,是和韶生前咳出的血。和韶曾担心自己病得太过严重会使得群臣以此逼他退位,便时常让小宦官偷偷藏起一些染血的绢帕,室后把这些绢帕收在自己宫中,每每看着流泪。 小宫女哽咽道:“皇后娘娘,这一烧,先帝的病痛就都去了,先帝在天上,或来世,必定会健健康康的,无忧无虑。” 皇后哭道:“可我永远都见不到他火焰冒出烟雾,弥漫,上升。应泽将自己沉浸进浓重的黑暗。应龙是龙中的异类,气息与仙和其他的龙族不同。注定不会被仙界所容。为天界做再多,他们也只当你是潜藏的祸害,防备你,猜忌你,随时准备将你除掉。我们生着双翅,就要无拘无束,率性自由应龙的心是正的。正,就是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不被约束地活难道只有从天,才能正难道只有向天庭俯首称臣,才叫正?错,三界之中,只任我自在叱咤,才是真正的正昭沅和九凌到了乐庆宫后殿,阴暗的气息越发浓重地涌来,昭沅打了个寒战,龙脉在龙珠中不安地冲撞,昭沅张开口,呼地吐出一簇火焰。火苗触碰到那棵槐木,非但没有燃烧,反而一下熄灭,阴森之气更加狂乱地涌动。九凌终于也察觉到了,挥袖甩出一道虹光,阴气翻腾扭曲,九凌抬手欲施法术,夜空上的阴云突然疯狂地涌聚,一道几乎能刺瞎双眼的闪电亮起,惊天动地的滚雷炸开,整个皇宫在颤抖,不远处的天空,出现一条巨大的黑色龙影,展开双翼。乐越一骨碌滚下床,推开连滚带爬躲进殿内的宦官护卫,奔到门外,在几乎让人屿不住的狂风中看见了那条正在越变越大的。影。乐越立刻从怀中抓出太清经,翻开书页,金色的字符升起,与此同时,个七彩的光罩在上空张开,罩住整个皇宫,七彩巨凤清鸣一声.扑向巨龙。半天空中的应龙翻转身体,甩动长尾,九凌被它甩开数丈,光罩扭曲。《太清经》的字符还未冲出光罩,便被撞得粉碎,乐越急中生智,运起《太清经》中的基本心法,念诵其中法诀,书页之中,再度浮起字符,稳稳地上升,受着乐越的意念操控,盘旋缠绕向天上咆哮的应龙。应龙狂躁地长啸.再度猛地甩身,九凌所布的光罩立刻粉碎,凤身翻滚着飞跌下坠,昭沅裹着金色的光球挡住九碴飞坠的身影。与此同时,一道火光从天而降,甩灭天上的电光。琳箐踏着彤云站到昭沅和九凌身侧,商景巨大的龟影也出现在半空,一个绿色的光草严密地护住皇宫。琳箐大声道:“老宠怎么又发狂了呀,谁刺激他了f”昭沅喷出一口龙火“我和九凌都没有刺激他,他突然就这样了。” 琳箐飞快地瞟了昭沅身边的九凌一眼。 九凌化成人形,道:“的确如此,可能是他自己刺激了自己。” 嘭! 缠绕着应泽身体的字符全部粉碎,琳箐的长鞭脱手被狂风卷走,身形不受控制地飞出.幸而一只手挡在她身后,稳住了她的身体,九凌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吧。” 琳箐站直身体:“没事,多谢你,眼下收拾老龙要紧,不管有什么恩怨,我们暂时都放下,联手打吧。” 九凌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我正是此意。” 琳箐一把抓起昭沅,往下一丢:“你留在这里也只能拖后腿,回去护着乐越吧。” 昭沅自知眼下法力不济,乖乖钻进商景的光罩。 天空之上,应龙的身躯越来越巨大,琳箐与九凌一边闪避一边试图攻击,却根本近不了应泽的身。 乐越捧着《太清经》看向天空,喃喃道:“不行…”他注意到,应泽的双目是紧闭着的,它的甩身和咆哮,部像是在努力自我克制,而非灭天覆地。 但,就是这样,他们已经抵挡不住。,好似是被老龙影响,乐越的心中,也不断地涌起与那日在少青山顶发作时相似的狂意,只因手上的太清经才使他一次次地冷静下来.,假如老龙控制不了自己,将会变成怎样’乐越不敢想。,赶紧再赓运起心法,念诵法诀,昭沅吐出龙珠,悬在乐越头顶,将法力输送入他体内。 书页上升起的字符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迅速汇集成一条金色的锁链,套向天上的应龙。 琳箐、九凌与商景的法力合为一股,辅助着经符的锁链,一起网住了应泽的身体。 应泽的咆哮渐渐停止,身躯也停止了翻腾。乐越松了一口气,稍稍把心收回肚子。 应泽一直紧闭的双眼,却在这时,睁开了。乐越打了个激灵。那双眼,是暗红色,幽幽地在一片漆黑的上空亮着。被这条锁链捆绑的感觉,应泽很熟悉。几百年前,他就是这样被捆住的。还有……数万年前……“将军,我未负你所托。” “杀!务必将他斩杀!” “斩下他的首级!让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泽兄,抱歉……” “卿遥,他在哪里,”护在光罩中的皇宫又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本书,是卿遥的々卿遥在哪里?” 乐越勉强站稳身体,集中全部意念诵读着《太清经》的经文。 应泽暗红双睛越来越亮,浙渐变成了血红,燃烧起无尽的凌厉与憎恨。书页上的符文刚刚浮出书页便粉碎湮灭。 “背叛!全都是背叛——…” 商景张开的光罩支离粉碎。乐越感觉一股大力击到胸口,身体不由自主飞跌落地,太清经脱手飞出,一股腥味涌到嘴边。 昭沅厉啸一声,拼出全部法力挡在乐越身前。 一道雪亮的电光,击例了琳箐,穿过九凌的身体,直劈向乐越,昭沅吐出龙珠撞向闪电,耀眼的光芒迸出,龙珠喀喇碎成粉末,与电光一起消融在空中。 龙脉像一团金色的棉花,和昭沅僵硬的身体一起坠落。 乐越感到左手连接血契的位置一阵烧灼的疼痛,那条血契线迅速地变淡,变细,不见,乐越张嘴想嘶吼,却什么也喊不出。 此刻,更亮的一道电光正向着他的天灵盖劈来1乐越闭目待死,危急时刻,一道银色的光网罩在他身上,挡下了那道闪电。 乐越木然抬头,却见半天空中,有四个身影乘风而来,手拿拂尘,长衫飘飘,竟然是他的师父鹤机子和三位师叔。 师父和师叔们指尖的仙光聚成银白的光网,罩向应泽。 隐云子喝道:“应龙,你杀戮无数,天庭仁德,饶你不死。你若不幡然醒悟,再造杀孽,便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应泽放声大笑:“好!真好!本座为天庭出生八死,战功累累,却变成了杀戮无数,全靠天庭仁德,饶我不死。这样没有道理的天,留它何用!这样没有道理的世间,灭了便罢!” 他猛然昂首,无数电光爆裂鹤机子低咤一声,一物从九霄天外飞来,劈开雷电。 乐越扑倒在地,双目疼痛难忍,琳箐、九凌和商景一个接一个跌落在他身边。 半天空中,竟然悬着一把硕大的——剑。剑身宽厚,仙光四射,柄上雕刻着一条昂首呼啸的应龙。 松岁子道:“应龙,你可认得此物?” 应泽定定地看着它:“本座当然认得。” 剑身上浮起隐约的景象,一个魁伟的身影站在战车上,手持此剑,驰骋于天地间,一剑挥去,无数妖魔污血四溅。 应泽的头像要裂开一样疼起来:“云踪!将我钉在人间千万年的云踪!我的佩剑云踪!我用它斩杀了无数的魔族,你们竞用此剑对付我!” 它愤怒地甩动龙尾,云踪的剑身颤抖长鸣,鹤机子大声喝道:“应龙,此刻你竞还不醒悟『这云踪真的是你的佩剑?” 应泽猛地僵住,云踪铮鸣着弹起,径直向他的首级斩下!雪亮的剑光划开了一直笼罩在某处的迷雾。 “应龙,快快想起你的真名”“你为天界做再多,他们也只当你是潜藏的祸害,防备你,猜忌你,随时准备将你除掉。三界之中,自在叱吒,才是应龙的正!” “此种想法太偏漱,有仙者不识我们应龙,这是他们的错因为被错看了,就走上错路,这才是低了我们的身份。任凭谁怎么看,我们只做我们认为对的。” “你认为白天庭俯首称臣,忍气吞声是对。所以你应泽和我应沐,从今后不再是兄弟!” “应沐,我念在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 “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三界之中,早已不存在应沫,只有贪耆。” “杀!务必将他斩杀!” “斩下他的岢级!让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将军,我来负你所托。” 想起来了,那个青色的影子,数万年前,曾经将一把长剑插进他的胸膛正中,就和之后的那次一样。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仙者,只听说天庭派了一名仙使到应泽身边,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愚蠢的应泽! 应龙是龙中的异类,气息与仙和其他的龙族不同,注定不会被仙界所窖。 这句话他告诉过他很多遍,可应泽一直执迷小悟。 可笑!愚蠢! 假如那时你和我选同一条路,何至于有今天’可为什么我会将自己当成你?本座怎么会是愚忠于天庭的蠢材应泽々天界那帮宵小一定永远都记得本座的名字——贪耆。 向来不从灭,不从地,只从自己的魔帝贪耆。 很久很久以前,本座还有个名字口“应沐。鹤机子长长叹息:“贪耆,你被封压在人间千万年,镇着你的云踪剑铭刻着应泽的记忆,渗透进你的身体中,竟模糊了你的神智,让你把自己当成了应泽。可不论云踪,还是九遥,都始终无法化解你的魔性与戾气。” 九遥,这是卿遥的本名’当年在寒潭边,那友善的笑容,还有之后的种种,果然全是假的。 在寒潭的相遇就是一个设下的局。只是为了监视防范,在他将要恢复记忆之时迅速将他灭杀。 “泽兄。”“泽兄。” 叫得真是亲切,能对着魔帝贪耆,若无其事地喊着这个名字,虚情假意地演着情真意切,这等境界,不愧是天庭有为的仙君,青凤使九遥。 应沐冷笑数声,幻化成一个身形硕长的男子.黑发,黑色长袍,与墨黑的天空融成一处,暗红的双目寒意闪烁。 云踪在半空铮鸣盘旋,再度自动劈向应沐,应沐抬起手,轻描淡写地一拂,竟一把将云踪牢牢握进手中。云踪的剑身剧烈颤动,应沐冷笑道:“本座会被你钉在寒潭下数万年,乃是因匆你们的仙帝浮黎亲自出马。你的主子尚且不是本座的对手,何况你区区一把兵器!” 说话间,手中黑雾电光闪烁,噼里啪啦电着云踪的剑身。 云踪铮铮悲呜,终于停止了颤动,剑身的灵光全无,变得暗沉破旧。 ————————————这些是我从有水版那里搬过来的。 嗯,我先去上学了~应沐轻哼一声,随手把它往下一抛,云踪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插八乐越身侧不远处的地面。 应沐眯起眼:“尔等所谓青山派的道±,到底是天庭的哪路杂碎,也该显出原形,报上名了吧?” 鹤机子四人互相对望一眼,隐云子率先向前施了一礼,破旧的道袍化成了织锦长袍,头戴方巾,面目慈和:“小神隐云,乃少青山土地,奉天庭之命镇守此方。” 竹青子与松岁子的模样亦大变,一个身穿碧青长衫,清癯消瘦,一个着暗绿长袍,虬髯苍苍:“吾等并无天庭封衔,不过少青山上一竹一松两棵老树罢了。” 应沫阴寒的目光扫向鹤机子:“有土有树,还差一只乌。” 鹤机子从容摸了摸长须,模样渐渐变幻。长须消失不见,束起的花白头发变威了漆黑的长发,半束仙冠,半垂于肩,满脸的皱纹沟壑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端正清雅的年轻容颜,宽大的袍袖直垂到云上,洁白无瑕的长袍边缘镶着宽阔的黑边。 “小仙白棠,乃玉帝座下一名鹤使。” 乐越看着天,心中早已一片木然。 昭沅直僵僵地躺在他的手中,龙珠碎了,龙脉光彩全无地盖在它的肚皮上。 琳箐、商景和九凌重伤。 应泽变成了贪耆。 师父和师叔是神仙。 师父是神仙,为什么要从滁城之劫中救出他7为什么一直不表露身份’乐越彻底混乱了。 他想起那日在牢中,师兄曾说过,师父不是原来的师父。 到底是鹤仙变成了鹤机子,还是鹤机子本来就是鹤仙’先是洛凌之,再是师父。 在这局纷乱难解的棋中,他乐越到底算个啥々一开始,他曾以为自己是个将。 后来发现,可能不过是个车。 再后来连车都不是,变成了炮。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卒。 天上,贪耆已经与四位神仙打了起来。 乐越两眼发直地看着电光一道道地闪,响雷一个个地炸,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仙光戾气来来往往。 琳箐撑起身体皱眉喃喃道:“不行的,他们肯定打不过老龙。” 九凌苦笑道:“贪耆一出,覆天灭地,数万年前,天庭损失无数天兵才将其擒杀,怎可能是我等所能企及。” 琳箐拍打额头:“可天庭的典籍明明记载,贪耆被应泽斩杀了,浮黎仙帝为了惩罚应泽泄露军机之罪,把他压在云踪剑化成的山下,永不得自由。怎会……” 商景瓮声道:“成许是天庭担心贪耆未灭的消息泄露,有意称贪雷为应泽,这也在情理之中。” 琳箐仍是不解:“那么真正的应泽,在何处?” 天空上,隐云、竹青子和松岁子的身上都已处处血痕,难以站立,鹤机子身上也伤了数处,但闪避攻击,还算游刃有余。 贪耆袖手站在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四个躲避罡风雷电,隐云怒喝一声,甩出拂尘,贪耆抬手弹开,淡淡道:“尔等小卒,怎醒做本座的对手。本座不愿以大欺小,你等且去,让应泽来会我。” 白棠的身形顿住,神色复杂:“贪耆,在数万年前与你的最后一战中,应泽将军被你所杀,阁下竟忘了?” 罡风雷电,一瞬间止息。 贪耆暗红的双目再度变成血红。 不可能。 最后一战之时,应泽率天兵将他包围,他记得在激战中,他只用手中战杖重击了应泽一下而已。之后,他和其余的小天兵们交战,直到最后,那名青凤使偷袭了他一剑,应泽都没再出现。 “应泽怎么可能接不下我那一杖!他绝对没有死!” 白棠缓缓道:“事已至此,我何必欺骗阁下,当日亲历过那场大战的仙者都可以作证。应泽将军为了擒拿阁下,抽出自己的龙筋龙骨祭炼成剑,交托于青凤使。因此他法力大损,在战场上被你击杀殒亡。” 贪耆踉跄后退一步,数万年前,他被那柄长剑刺中的情形清晰地重现。 长剑的剑锋很利,切八他的心时居然没多少疼痛,反而有种莫名的热流蔓延到他全身,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应泽的龙筋和龙骨炼成的剑7对应龙来说,最好的灵药就是同族的筋骨。 应龙的龙筋和龙骨既是至强的利器,可以穿透他身上的魔甲,又是能够维系应龙性命的药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贪耆的记忆回溯到那场大战之前更遥远的年代。 他和应泽都还年少,因同为应龙,从小一起长大。 应龙繁衍后代的能力不强,那一代,只有他和应泽两条小龙,虽然不是亲兄弟,却像亲兄弟一样互相扶持长大。 应龙天生带着戾气,其他的神族与他们打交道时,态度虽然客气,却明显带着防备和窥察。 别的龙族也不让小龙和他们玩耍。 应沐和应泽偷听得知,因为应龙嗜战,龙神们害怕自己的子女沾染上应龙的戾气。 应沐和应泽都异常气愤,发誓成为三界之中最强的战将,并且立下誓言,永远做兄弟,绝不互相背叛。 结果,同样的愿望,应沐与应泽却选了不同的路。 天庭征召武将,应泽居然要击参加甄试。应沐大为不解:“天界不容我们,你为什么还要去做他们的走狗,”应泽道:“天界防备我们,是不了解我们应龙,假如他们知道,应龙除了嗜战之外,更有一颗比谁都正的心,就会改变对我们的看法。” 应沐实在不能理解应泽为什么要执著天界的神仙对他们的看法。那些傲气的仙者看不上他们,他也不需要他们看上。 天不容我,我也不容天。 应泽与应沐争执得十分激烈,谁也没争过谁。 应沐便懒得再拦应泽,任由他去甄选天兵了。听说应泽中选了,他还在心中窃喜,天界的那群仙者,他看得再透彻不过,应泽就算比驴还能干,那些仙也不可能待见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应泽在天庭干活比驴多,受气比海深。 每次听说天庭仙者聚会,应泽不能入席,或者有别的仙犯错推脱到应泽身上等事情,应沐都会特别愉悦,酒也多喝两碗。 应泽去当天兵后,应沐在阴山与阳界交汇处建了个洞穴,凭借武力收服了一大票手下,从阴界到阳界都占了蛮大的地盘,无数精怪来投靠他,敬他为大王。 应沐觉得大王这个头衔气魄稍有不足,便自封为帝。意为,你天帝又怎样,我也可以做帝。 隔壁也有几个魔自封为帝,其中最大的一头老魔,应沐也战不过的,来主动相邀应沐,一起夺下天界,掌控三界。 应沐不喜欢被旁人管,但也不太爱管旁人,对掌控三界兴趣不大,便婉言拒绝,继续做他自在的应龙帝。 他满心希望,应泽能幡然悔悟,早点回来,与他一起逍遥快活。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白天,应泽来了。劈头一句话就是——“应沐,醒悟吧,脱离魔道,尚且为时未晚。” 应沐十分愕然。 第115章 应泽的表情异常痛心疾首。“魔道并非正道,你为何会堕八其中?与天庭为敌,结果只有覆亡。抽身吧。” 应沐不由得怒了。老子只是看不惯仙,不拜玉帝,在阴界凡界圈点地盘自己过日子而已,没招你们也没惹你们,怎么张口便是堕落覆亡々你去做神将的时候我虽看不惯也没拦过你吧。 “难道要和你一样在天庭做驴才叫正道?肆意三界,自在做条应龙反倒叫魔道”应泽仍是痛心疾首地道:“天庭已知道你们的反意,战事一起,必将祸害三界众生。归降天庭吧,我会与你同进退。” 应沐怒火中烧,与应泽大打了一架,谁也没输,谁也没赢。应泽临走前还苦口婆心地叮嘱他慎重考虑。 应沐盛怒之下,去了阴山之顶,向最厉害的那位老魔道:“要反天庭么々算本座一个!” 他立刻受到热烈欢迎,老魔与他称兄道弟,应沐道:“只是有一样,开战之后.本座与我洞中的孩儿们,只打应泽。” 然后他就卷进了仙魔大战。 天庭兵力到庶多,稍弱一点的魔部逐渐被除去,应沐在战场上与应泽交兵数次,仍然难分胜负。 他骁勇无匹,天庭称他为魔帝贪耆。 应沐觉得这名字挺好的,他的确胃口不错,挺喜欢吃。写起来又比他的本名气魄。他自己也开始用这个名字。 一个夜晚,应泽又一次单独出现在他的帐中。 应泽是来通知他,天兵天将们在某地做了个圈套,欲引所有的魔部进入而后击杀。 应泽摸出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我知道你必定不愿意降。那你就走吧,这些是我在天庭中积攒的一些细软,你潜藏气息,到荒芜之地暂避些时日,我会再为你想办法。” 应沐没拒绝也没答应,应泽道:“也罢,明日子肘,你我在阴山脚下见,答应或不答应,你给我个回复。” 应泽走后,老魔来见应沐,给他看了点从一个仙者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上面写着明日子时在阴山脚下集结,灭杀贪耆。 应沐有些不相信,可他提前去阴山脚下探查时,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仙者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不动声色地带领手下灭掉了那些仙者,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前往赴会。其实却是计中计,做了个圈套等着天兵。 应泽还在和他假惺惺地喝饯别酒时,老魔已让数十万天兵灰飞烟灭。 战报传来,应泽手中的酒碗跌落。 “应沐,我念在昔日一场相交,给你一个机会,你却因此使诈,”“交情‘仙和魔谈何交情!战场之上,更没有兄弟。三界之中,早已不存在应沐,只有贪啬。” 后来他才发现,当天的那些证据是老魔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与应泽真正反目成仇。 应沐没有后悔,当时也已经没了后悔的时间。天庭命应泽戴罪立功,派了一名仙使督管他。应泽终于率领铺天盖地的天兵将他包围。 血战数天数夜之后,他一杖击中了应泽,那名青衣的仙者一剑刺进了他的心脏所在。他被应泽的佩剑云踪钉封在凡间数万年。长剑上铭刻的应泽的记忆竞渗透进他体内,抹杀了他的意识,让他忘了自己是谁,让他以为自己是应泽。 万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捆绑他的锁链断开。 他浮出寒潭,见得一人向他微笑道:“兄台可愿一道共饮々”那人问他:“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他回答:“本座名叫应泽。” 那人的神色顿了顿,继而继续微笑道:“此名甚是洒脱,在下卿遥。” 贪耆缓缓眯起眼。 “卿遥,也就是青凤使九遥,数万年前刺伤本座,数万年后再次镇封了我,玉帝应该会重赏他吧々”白棠的神色再次变得很复杂:“九遥仙君四百多年前就已经殒亡了,封住阁下之后,灰飞烟灭。” 九遥在数万年前封住应沐时便受了重伤。幸存一丝仙元.天庭将他的仙元养护起来,投入轮回。,当日应泽祭炼的少青剑在镇封了应沐之后又化成了一堆龙骨和龙筋,最终变成凡间的一座山脉,名叫少青山。 这座山上有龙的气息,天庭为这里挑选的土地神也与别处不同。引来了有心向道的凡人在此修炼。天庭选出竹、松二仙携带天书数卷,点化有灵根之人,成立了清玄派。再将九遥的仙元投入轮回,重塑魂魄,引入清玄派修炼,等待重新飞升成仙。 可转世的青凤使与前世性情大不相同,无心求道,只爱四处游山玩水。却在无意闻到了封存另一魔物的灵固村。 再之后,就是乐越与昭沅梦中所见的何老、百里臣、慕祯盗宝之事。 灵固村的妖魔被放出,卿遥想起了前生是仙的过去,斩灭了魔族。 他追寻着云踪的气息,到了寒潭边,悼念应泽,却在无意间放出了应沐。 “九遥仙君一直为你隐藏气息,直到那次阁下私自降雨,戾气被天庭发现,他用镇封之法将你封住,仙力耗尽,灰飞烟灭.,”贪耆厉声长笑:“听你所言,竟然是卿遥保了本座的命々哈哈,原来数万年前,应泽保住了我的命,数万年后卿遥保住了我的命,他们什么都对,唯有我样样皆锚”白棠道:“小仙本与此事无关,十几年前,因为一个意外,方才进入清玄派,参与镇守阁下,得知种种秘密。我没必要欺瞒阁下。过往种种,孰对孰错,小仙没有资格评判,应泽将军与九遥仙君与阁下究竟是朋友还是仇敌,也唯有你自己断定。” 贪耆后退步。 朋友々仇敌々如何分辨。 他以为的朋友,总会杀他,砍他,算计他。他当成了仇敌,又会被告知,那些杀他,砍他,算计他的,都是为了他。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到底什么是敌,什么是友?应泽用龙筋和龙骨炼成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又让应泽的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所以在寒潭下,云踪礁记的应泽的记忆才会融进他的心中,抹杀他的神智,那些本应是应泽的记忆,还留在他心里。 当他以为自己是应泽时,一直记得,贪耆曾是应泽的兄弟,即便用阴谋算计了应泽,应泽仍然想留他一条性命。 而几百年前,那个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到底是为了监视,还是真心相交,他也无从分辨了。他只想记得那时的笛声很美,那时的酒很浓。 一切无从分辨,那就不分辨了。 那些骗过他,害过他,又据说是为了帮他,为了救他的应龙和仙已成尘埃,湮灭于天地间。 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空旷虚无。 贪耆的身体又幻化成巨大的应龙,张开双翼,龙吟震彻三界。虚无,就足天灭,地覆,万物皆无。 乐越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在乐庆宫所睡的那张床,床前坐着一个一身金色长袍的年轻人。 那人见他醒来,便站起身,露出欣慰的神色。乐越也算见过不少相貌好的人或仙,但仍被眼前之人闪花了眼。 此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形修长,浅金色的长袍上绣着水草的花纹,不及凤神的袍服繁复精致,却透出异常的尊贵。相貌不像九凌那样偏于清丽,而是华贵雍容,令人不敢逼视。 乐越实实在在从没看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但偏偏觉得他很眼熟… 他按住太阳穴稳定泛晕的脑子,试探着问:“你是,仙?” 那人没有回答。 乐越再看着那熟悉的水草花纹和衣袍颜色,以及熟悉无比的气息,立刻脱口而出:“你是龙神!是昭沅的亲戚々兄长々或者同族的龙?” 那人只是看着他,还是不回答。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眸中浮动着乐越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神采。 乐越半张开嘴,从那华美无暇的面容中寻找一些依稀熟悉的轮廓。 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不可能的名字:“你……你是……昭沅々”那人浮起微笑:“乐越。” 十月份连载(大结局)乐越。 金衣人抬起左手,手腕上浮起一条及金光灿烂的法线,绵延向乐越的左腕,打了个圈儿,紧紧缠住。 法线重新修复,需要你先喊出我的名字。 乐越不敢置信:“你真是昭沅?他的身量竟比乐越高出了不少,乐越抓着他的胳膊左看又看,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傻龙真的长大了,出息了。可从一脸傻笑突然变的如斯华贵闪闪,实在有点怪怪的。“嘿,你现在很有神仙派头了,可以做仙官了。” 昭沅谦逊的笑了一下:“尚好。”从乐越手中抽出衣袖,到一旁的椅上端坐下,“你的身体还好吧。可有什么不适?” 乐越道:“没有没有,好的很。”坐到床沿,翘起腿晃了晃,不知为啥觉得不合适,又放下,也挺直腰杆坐正,“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龙珠……碎了,没事吧?为什么这根线又连上了,而且比以前的还粗?” 昭沅笑了笑,吐出一枚金光灿烂的龙珠,龙脉变成了一条金龙的模样,浮游在其中。 乐越看的惊喜不已:“这比以前厉害多了,原来珠子碎了还能修的。” 昭沅道:“我却要多谢九凌凤君,是他帮了我。昨天变故太大,一言难尽。” 乐越终于忍不住嘿然道:“到底是长大了,讲话用词都不一样了。” 昭沅收回龙珠,将那天乐越人事不知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日贪耆在悲愤中想要毁天灭地之时,乐越手边的太清经突然碎成粉末,在半空中化成一个虚影。 那影子青衫飘荡,手握长笛向贪耆道:“泽兄。” 本要颠覆天地的震动瞬间静止,贪耆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那个身影。 “果然,不到这一步你就不会出来。此刻你何须再作伪?本座不是应泽,是贪耆。” 影子叹道:“姓甚名谁,当真如此重要?许多年前,我也曾有此困惑。那时我在寒潭边怀念将军,竟无意间放出了你,你告诉我,你是应泽。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同样的字也代表不了同样的人,去者已无可回,在此世者,仍有而今。在他说话间,那柄已经光彩全无的云踪剑晕起淡淡的光芒,扩散至昭沅身前,它肚皮上的龙脉像受到感应一般涌出历代护脉龙神的法力,灌输到昭沅的筋骨中。贪耆眯起绯红的双目:“你用何种身份与我说这些话?青凤使九遥,还是卿遥?” 影子飘荡的衣角渐渐浅淡:“知识残留在世间的一丝魂魄罢了。不论是数百年前,还是千万年前,前事已尽,来日方长。” 贪耆双目中的血色减退些又瞬间浓重:“你躲藏在书中,是想趁我不备时,再次给我致命的一击?” 影子抬起手:“泽兄可还记得这些?”他持笛做笔,在半空中虚画,飘逸不羁的字迹一行行浮在空中——立于世而乐于生,洞其明则清其心…… 长乐饮饮,浮生阔阔,何计朝夕…… 这是昔日请遥与他游历山河时,讨论道法所得的句子,他还曾嘲笑过卿遥怎样也脱不了一般凡尘的俗气。 那些句子聚在一起,变成书页,合成一本书册——《太清经》昔日的初代凤君青凤使九遥,后来的凡间道人卿遥,残留下最后一丝意念在《太清经》中,实则只了一间事。 “我想与泽兄说,能与你结缘,乃我此生至幸。” 缥缈的影子终于浅淡到不见,彻底消散在空中。贪耆赤色的眼一点一点变成黝黑,再度昂首龙吟。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气,天地再次颤抖。 昭沅摆首浮起,挡在乐越身上,一枚七彩流光的珠子突然砸到他面前,九凌沉声向它喝到:“快,此物能让你重筑龙珠。应龙无法自控,我等都不是他的对手,唯有你的法力与他相克!” 昭沅瞧着那枚珠子,有些愣怔。 九凌扬袖弹出一道光束,七彩的珠子在光束中化成粉末,包裹住昭沅,星星点点的金光在昭沅周身浮动,它体内热流上汇成一处,化作一枚金光灿烂的龙珠,龙脉摇曳浮动其中。 与此同时,九凌,琳菁,商景,白棠,梅竹二仙鹤土地神隐云都抬起手,法力汇聚成各色光束,灌注到昭沅体内。 昭沅长啸一声,身体在撕裂感中暴涨,化作一条金色的巨龙,直冲入天上,缠绕向狂躁的应龙。 一金一黑两条影子在天空中翻滚,大地在轰鸣中裂开缝隙。昭沅的耳中传入贪耆的声音:“还记得本座教你的东西?” 昭沅猛然忆起,贪耆曾以教导的名义教他对抗应龙之气的办法。 昭沅集中精神,将法力凝聚在一起,一道熟悉的力量缠绕住它的龙气,狠狠地托出它全部的法力,撞向贪耆身体的某处。如同昔日,贪耆教导昭沅练习法书时一样。 扑天戾气蓦然冻结,慢慢慢慢裂开缝隙,一丝,两丝,轰然溃散。 天地的震动静止了。 应龙从空中跌落尘埃。 一些零碎的片断浮现在眼前,似是前往年前,他还是小龙时,与应泽较量法术,失足从云上落下,应泽拍打着短小的翅膀,拼命的追赶下坠的他:“阿沐,阿沐。” 转眼他身处战场,比应泽逼下悬崖,应泽的手抬了抬,想拉他,又缩了回去。 又眨眼间,却是他浮在云上喝酒,卿遥在旁边的高阁上倚栏站立,钱青色衣诀在笛声中飞扬。 “阿沐,阿沐……” “泽兄。” 那两个令他刻骨铭心的身影交替出现。贪耆在恍惚中合上眼睛。 应龙的身体在溃散中变浅,千万年的孤独即将消融。 一片,两片,三片……忽而有纷乱的书页从半空中落下,包裹向应沐即将烟消云散的身体。化成了一枚卵,轻轻落在地面。 天空中阴霾散尽,重见晴空,大地合拢,坍塌的屋舍和殿阁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石砖的地上,透明的光卵中,匍匐着一条一寸长的小龙,黑乎乎的皮肤,双翼耷拉在体侧,好像一只长翅膀的的蜥蜴。 白棠俯身,捧起那颗蛋:“前尘尽去,从今后世上已没有贪耆,只有重生的应沐。时已正午,乐越踱到门前,拉开门庭,拉开门扇。门外宫人列序跪拜,晴空朗阔,宫阙宁和,丝毫看不出昨日于今朝已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乐越眯眼看着烂漫的阳光。真的这样前尘尽去?老龙醒来之后,是否还记得昔日的应泽,昔日的卿遥,以及近日的自己等人,还是只当这些是无需挂碍的尘烟?凡人到底无法理解神仙的境界。何况他西安在仍有疑惑未解。有内侍近来服侍乐越洗漱更衣,其中一个内侍禀报道:“大理寺卿求见殿下,安顺王府已查抄完毕,新得了一些证物,想请殿下过目。” 乐越道:“证物在何处?” 内侍避让到一旁,喊了声:“传。”门外立刻进来两名抬着木箱的小宦官。“内侍又道:“大理寺卿荀大人还在宫外候旨。” 乐越道:“今日本王尚有别的事做,证物留下,请荀卿先回吧。” 内侍应了一声,出去传命。 乐越随手从木箱中取出一支卷轴展开,卷轴上提着一首诗,落款是安顺王的名讳。 诗写得甚是豪迈,字也非常洒脱。 昭沅站在乐越身侧,低声道:“琳菁让我等你醒来后告诉你,安顺王已在京城三百里外与定南王交战,她和孙奔先去增援。她还说京城中可能混入安顺王的细作,让你多多留意,皇城要把守严密。有宫人在殿内,乐越不便回话,微微点头,心下却颇有担忧,那天琳菁和商景都受了伤,不知她现在伤势是否痊愈。乐越对安顺王父子有些同情。说到底,这两人不过是凤君的棋子。如今凤梧已死,这俩个人已成弃子。要怎样处置才好?乐越合起卷轴,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去找九凌相询吧。昭沅恰在此时又道:“九凌昨日受了重伤,在梧桐巷修养。白棠仙君也让我待你醒来后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出生时的前因后果,就到五凤楼定南王处找他。乐越轻轻嗯了一声,将卷轴放回木箱中,正要离开寝殿,忽然发现木箱内一堆杂物书册下露出泛黄的一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其抽出。原来三一本老旧的黄历。乐越一翻日期,不由心中触动。这是一本甲凤年的黄历,即甲辰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黄历的某叶折起,却是血覆涂城的那一天。乐越的双手微微颤抖,将整本黄历仔细细细翻看,除了折起的那一页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手不由握紧的封皮,忽然察觉,这本黄历的封皮有些异常,封底明显比封面厚了些许。乐越用刀子裁开封底,从其中落出一张平平整整的纸,上面提着一首诗——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造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斤。乐越神色大变,这字迹和昭阮从眼儿媚的周妈妈处换回的借据上的一模一样。不是安顺王的笔迹,而是他父亲李庭的笔迹!乐越立刻抛下黄历,将那张纸收进袖中,吩咐左右:“本王要出去走走,你等不必跟随。” 第116章 走出乐庆宫,乐越在岔路口停下脚步,似是自言自语:“是去提审慕祯,找师父,还是到梧桐巷找九凌?” 立在他身侧的昭阮一言不发。 乐越皱起眉毛:“我现在心绪烦乱,帮我拿个主意吧。” 昭阮凝视他:“我是护脉龙神,不该插手此事,需你自己做主张。” 乐越愣了一愣,闷声道:“知道了。”大步向宫门外去,走了片刻,又折转身,“还是先去五凤楼吧。” 昭阮不做声地随着他走,心中十分欣慰。 他深知乐越的个性。乐越先选择找九凌,说明他已将国事看得重于私事。而后又折返去五凤楼,则是判断出,白棠所隐瞒的秘密,说不定能够解开所有残留的谜团。 昭阮不打算太多干预乐越的决策,他更愿意看到乐越通过思考,做出正确的选择。 军帐外,一枚流萤从天上飞落,琳菁抬手抓住,惊喜地说:“乐越醒了。” 孙奔在她身后道:“既然如此惦记,回去看看不是更好?” 琳菁摇摇头,将已经熄灭的光球塞回袋子中:“算了,眼下还是战场这边更重要,乐越那边有别人看着。” 反正即使乐越醒来,最想见的人也不会是她。 五凤楼内,白棠仍是做鹤机子状,与定南王在正殿内饮茶。杜如渊和商景在一旁陪坐。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护送应沐回天庭复命,只剩白棠还留在人间。 几人见乐越来到,俱起身相迎。 乐越向白棠行礼:“师父。” 白棠欣慰地道:“乐越,你进此殿,脚步未有凝滞,神色坚定,可见经昨日变故历练,又成长不少。” 乐越问:“师父,您叫我到这里来,是要告诉我什么真相?” 定南王躬身道:“道长于乐王殿下有事要谈,小王父子便先告退了。” 白棠抬手:“请王爷留步,我要说的前因后果,亦与王爷相关。”捋了捋长须,“乐越,为师未曾告诉过你我的身份,你可有怨恨?” 乐越摇摇头,道:“师父没有告诉我,定然有师父的道理,我知道师父一定为了我好。但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安顺王关在静室时,鲁休师兄告诉我,师父不是真正的鹤机子,师叔也不是真正的青山派长老。其中究竟有何曲折?” 白棠轻叹道:“此事一言难尽。”他身上仙光流动,恢复成白衫飘飘的年轻仙者模样,神色萧然,“本君的确不是真正的鹤机子。乐越,你需记得,鹤机子道长是此世对你恩情最重的人,更是你应永远敬重的师父。” 乐越仍在茫然,却莫名有萧穆的情绪从心中升起。 白棠深情复杂的缓缓道:“这一切都因我的妹妹——荷仙引起。” 定南王与杜如渊神色陡变,白棠向定南王长长一稽:“舍妹荷仙愧对阁下,我早就想对杜王爷说这句话。却因种种原因,耽搁了十几年。” 乐越愕然,师父居然变成了杜如渊生母的哥哥,那么他不就是…… 白棠感慨的看向杜如渊:“十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被乐越带回清山派时,我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在当时,不便点破。荷仙的确不配做你的母亲。却不知你愿不愿意称呼我一声舅父。” 定南王眼神坚定无比:“鹤道长的障眼法使得不错。但本王从不认识什么荷仙。” 杜如渊无奈道:“家父早年受的刺激太深,所以……” 白棠叹道:“我知道。舍妹犯下的过错,可能永远无法弥补。她的行径令我族蒙羞,也让天庭大多神仙不齿,这亦是她的报应吧。” 定南王面无表情,好像根本听不懂。 白棠接着道:“舍妹本名白荷,后拉做了侍奉仙娥,才有了荷仙的称号。我们的父母在南海侍奉,无暇顾及教养,我没能好好教导她。那时,我听闻她在凡间做下了这样的事,还生下了孩子又抛弃,便打算下来解决,没想到……” 白棠自愧其妹所做的事情,不敢将自己下界的意图禀报天庭,只趁着某日玉帝召集众仙饮宴时,偷偷出了南天门,直奔凡间。却不想在前往南郡的路上,遇见了血覆涂城。 当时,整座城池血光冲天,兵卒像发狂一般屠杀百姓。白棠见凤梧在城池上空盘旋,他认得凤梧是护脉凤神,一时不知是否是天庭授意的天谴。 “当时的情况令人不忍卒睹,我却因为不知事情的原委就犹豫隐藏在一旁,未能上前施救。直到我看见一个寻常的凡人手拿长剑,与凤梧相抗。” 那是个年逾半百的道人,须发花白,身上已伤痕累累,他护着一群百姓逃出城门,他有些道法,官兵虽奈何不了他,天上的凤梧却冲他拍翅膀吐火。那道人抛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勉强挡下火势,喝道:“贫道敬天敬地修道法,不知还有这样的天理!尔屠杀无辜百姓,妖魔不如,禽兽不如!终有一日,定会天雷击顶,天火焚身,灰飞烟灭!“凤梧眯眼冷笑:“区区凡夫,蝼蚁草芥,也敢出此狂言?”他扑扇双翅,半空中凝结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眼看将砸向城池。道人腾空而起,挥出雪亮的剑气,斩向凤梧。 凤梧厉啸一声,一爪抓在道人的胸口,翅膀却被剑势斩到。 白棠从未想到,一个凡人竟能对抗仙。 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现出身形,阻挡了足以将整座城池化为飞灰的凤火。 凤梧血洗涂城,本就是趁天庭不查时为之,见白棠徒然出现,已然心惊,加之他身负剑伤,略与白棠一交手,便落了下风,抽身便走。 这时整座城已变成了一座血城和死城。那斩伤凤梧的道人胸膛被抓开,五脏尽碎,已经气绝。可他跌落时,却用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举起身后背着的一个藤箱,双臂紧紧护住。 藤箱中发出细弱的啼哭声,白棠打开藤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被道人救下的百姓中,有个长者知晓其来历。长者告诉白棠,道人名叫鹤机子,是城内道观观主的好友,来此地做客。在劫难中救了很多人。这个婴儿的父母是外地客商,父亲名叫李庭,已经死了。 白棠从道人身上的牌符得知,他是青山派的掌门。白棠一时不知该拿这个婴儿怎么办,就带着鹤机子的骨灰和婴儿到了青山派。 “少青山因来历不凡,一直有松竹二仙与隐云土地镇守。我刚到少青山,松竹二仙便告诉我,青山派只剩下了一群孩童,两名主事的长老趁鹤机子掌门不在时,叛逃去了清玄派。” 白棠做神仙多年,从未特别钦佩过谁,可这个普通的凡间道人鹤机子,却让他生出深深的敬意。他便化了鹤机子的模样,到了青山派,想将这个鹤机子救下的婴儿与其他孩童抚养长大,选出下一任掌门时再离开。凡人的一二十年对神仙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天庭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于我,反倒命令我镇守青山派,还将九遥使君与应沐之事告知于我。清玄派中,如果只有鹤机子,恐怕也难以支持。松竹二仙和隐云土地便也化成凡人,谎称是在外云游的师弟,协助于我。” 这种事情,叛逃去清玄派的两位长老自然不会相信,已经懂事的小弟子也起了疑心,最终导致了几年后,又一批弟子的叛逃。 “至于你的身世,”白棠凝视乐越,“却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实在不知。天庭也没有告诉我你的来历,后来这条龙找上门来,我才隐隐猜到你身世定然不简单,却无确切的答案。” 乐越跪倒在地,脸上泪水横流。 白棠道:“鹤机子道长的骨灰被我存放在大殿后,静室的暗格内。” 就是乐越每每被罚时,跪坐抄经的地方。 乐越抬袖抹去脸上的泪,声音嘶哑地问道:“师父不知道李庭的事情?” 白棠摇头:“不知。” 乐越再问:“那师父为何要把我们改为乐字辈?” 白棠道:“只是我在翻阅鹤机子道长参悟道法心得时,偶尔见他所写的‘乐山、乐水、乐世、乐生’之句,因而起意。” 却不想到凑巧应和了乐家庄之事。 白棠感慨地道:“这些曲折于我来说,只应了凑巧二字,却不想因凑巧,也变成了局中人。如今我所知种种已尽数说了出来,青山派此事已毕,我也需回天庭复命了。”他冲定南王深深一揖,“舍妹之事,实在抱歉。可幸王爷已再结连理,愿贵夫妇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定南王依然面无表情。 白棠念动仙诀,周身仙光流动。乐越忙道:“师父此去,还会回来么?” 应沐重生,那丝留存在经书之中的卿遥师祖的记忆,也最终烟消云散,青山派对于天庭来说,已没有了作用。 白棠肯定地道:“你要做皇帝,可你的师弟们尚不能挑起青山派的大梁。我会上禀玉帝,让我待到他们其中一人可以继任掌门为止。即使我不回来,松竹二仙和隐云也会回来。其实为师一直看好你做掌门,可惜……不做掌门,做皇帝亦很好。” 乐越道:“皇帝也能做成大侠,我永远记得师父的教诲。乐吴乐韩乐秦他们都比我细心,一定不负师父的期待。” 白棠微笑颔首,正要迈出门外,定南王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白棠:“此物对本王已无用处,劳烦道长将它物归原主。” 那是一枚玉佩,双面都刻着荷花。 白棠收进袖中,化作一道仙光,向天而去。 乐越望着天空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向定南王和杜如渊道:“我还有些事,要去梧桐巷一趟。” 杜如渊却道:“越……乐王殿下先请留步。今天清晨,有位故人企图潜入皇宫被卫兵拿下,乐王殿下还是先看看为好。” 定南王先行离开,杜如渊喊来卫兵,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几个卫兵带着一个人进殿,那人的头上带了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遮住了容貌,但看身姿,是个女子。 卫兵退下,合上殿门。 女子摘下斗笠,居然是绿萝夫人。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哀求:“乐王殿下,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吧。我知道他在你们眼中是罪无可恕的仇敌,但求你让我见见他……” 绿萝夫人原本娇美如少女的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细纹,蓬乱的鬓发中参杂着银丝,再不复当日论武大会上顾盼生辉的妩媚。 乐越忙附身将她扶起:“夫人请起,夫人一直有恩于我,在西郡更救了我的命,我会让你见一见慕祯。” 绿萝夫人颤巍巍起身:“多谢乐王殿下。” 乐越忽然想到一事:“不过,我有件事,想询问夫人,不知夫人方不方便回答。”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夹在黄历封皮中的纸,“这首诗是我从安顺王的一本黄历中所得,夫人可否认识写诗之人?” 绿萝夫人接过那张纸,娥眉蹙起:“这是李义山的《风雨》。” 乐越急促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应该属于一个叫李庭的人,夫人是否认识他?” 绿萝夫人却愕然道:“这是慕延的字啊,我不会认错的!至于李庭……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乐越恍被雷击:“不可能!安顺王的笔迹我见过,和这个完全不一样!”卷轴,还有山中的石壁上所刻的字迹,都与这张纸上的不同。 绿萝夫人道:“乐王殿下有所不知,慕延的双手都会写字,都能使剑,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这首诗是他左手的字迹。” 乐越的脑中混沌一片。 在桐县中,与那个名叫玉翘的女子相恋又抛弃她的人,明明叫李庭。签下那些欠单的人,亦明明是李庭。 安顺王还好好地活着,他的父母却千真万确死在了血覆涂城之中。乐越又回想起在刺猬的镜子中所见的母亲恬淡的面容。难道世上有两个李庭?安顺王与他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关系?“慕延和我说,他很抱歉,公主容不下另一个女人,他与我的缘分只能来世再续。我最好的年华,我的一切,都给了他,却只换来他的这声抱歉。” 绿萝夫人仰头深深吸气,将眼泪逼回眼眶内:“我年轻时,也十分心高气傲,他对不起我,这样的男人我也不屑要。可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 她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慕延,但很想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好有个依靠。她藏在一座小城内,隐姓埋名待产。 孤身女子有孕很容易遭人非议,她买了一所宅子,雇了两个丫鬟,呆在宅中几乎不出门。到了第二年春伤,她很想看杏花,便坐了轿子到城外的杏花林中赏花,却意外地碰见了慕延。 慕延的怀中,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绿萝夫人冷笑一声:“慕延乍一看到我,十分吃惊,立刻像不认识我一样带着那个女子走了。我才知道,什么公主容不下别的女人,统统都是托词。是我有眼无珠,看上了这个薄情负义的败类!当天夜里,慕延竟来到我的卧房中,他向我提了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要求……” 慕延当时面容灰白,神色憔悴,双眼布满了红丝,他抓住绿萝夫人的双肩,死死逼问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然后,他跪倒在床前,先承认自己禽兽不如,又道,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没有名分,必定一生遭人非议,十分可怜。公主有隐疾,不能生育,如果绿萝夫人肯将这个孩子抱给公主抚养,公主一定会善待孩子,让他有锦绣前程。 “我那时怒不可遏,凭尽全力将他打了出去。第二天,我就收拾细软,离开了那座城。可我又怎么逃得出他的掌控。” 绿萝夫人辗转躲藏,可还是没有躲开安顺王的监视。她生产的那日,安顺王突然出现,夺走了刚出生的婴儿。 “我当时难产,差点没命,没办法抢回我的孩子。等我能下床时,听到了血覆涂城的事情。这个刽子手,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定会有报应!我不能让孩子跟着他遭劫,就赶到了京城,想抢回孩子。” 结果,当她隐身在安顺王府内院的树上,看到眼前的情形时,她的心却动摇了。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子抱着那个孩子坐在院中,柔声哄着。神情中满是溺爱,那种溺爱,无法作伪。 孩子被绫罗绸缎包裹着,身边的女婢捧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侍奉,连喂奶的奶妈都仪态不凡。这些都是她无法做到的。 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却亲手给孩子换尿布。除了喂奶之外,一直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孩子对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她便幸福地微笑。好像这个孩子的确是她亲生的一样。 “假如这个孩子跟着我,他就会因为是私生子,一辈子遭人非议,不可能比得上做王爷和公主所生的儿子来得幸福。于是,我就离开了那里,再没找过慕延。这是我今生做的最大的错事。”绿萝夫人用绢帕掩住脸,“如果我当时把祯儿抢了回来,现在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乐越有些唏嘘,可这些事情,都与李庭,甚至是涂城之劫,没有太大关系。他只得到了几个看似微有关联的要点。 乐越道:“那么夫人,那座小城,叫什么城?” 绿萝夫人道:“叫芜城,在中州边上。” 乐越沉吟不语,商景慢吞吞从壳中探出头:“此事就由老夫去草一查吧。今天傍晚之前,应该有结果。” 乐越站起身:“夫人,我带你去见慕祯吧。” 打开殿门,乐越竟看见九凌站在阶下,七彩的光华在他身上淡淡地流晕,一时不可逼视。 第117章 九凌的气色有些憔悴,乐越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的伤怎么样了?” 看不见护脉神的绿萝夫人脸上讶然的神色一闪而过。 乐越自知失言,闭上嘴。九凌的目光中含着笑意看他:“无大碍。”目光掠过昭沅时,双目微微眯起,“你竟长大了。” 昭沅拱手:“多谢凤君昨日相助。” 九凌淡淡道:“不需谢,本君不喜欢欠人家什么。当日我打碎了辰尚的龙珠,如今只当相还了。” 昭沅迟疑道:“只是凤君的凤珠……” 昨夜九凌抛出凤珠相助,凤珠化作光芒助他重筑龙珠,已经消融了。 九凌道:“本君既然连你的龙珠都能重塑,自然有复原的办法。” 昭沅便不再多问。 九凌目光一扫绿萝夫人:“你要带她去见慕祯?也罢,慕祯本就不是能翻起大浪的材料,即便你放了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乐越很想说,这不都是凤君一手策划的好局么?可现在不便说话。他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带着绿萝夫人到了关押慕祯的牢房。 慕祯被定南王暂时关押在内宫的石室中,已近疯狂。 室门刚一打开,他就拖着镣铐扑向乐越:“杂种!匹夫!我一定要你死!我一定弄死你!天命早已决定,和家的天下,一定亡在我们慕家手中!” 乐越沉默地让开身,身后的绿萝夫人踏进室内。 慕祯的双眼霎时像要迸出眼眶:“娘!娘!你为何在这里!乐越你这个杂种,竟挟持我娘!” 乐越道:“太子还认娘,就说明你还有救。绿萝夫人为了见你不惜闯皇宫,有这么好的娘亲是你的福分。你们母子好好说话吧。” 他转身欲退出石室,旁边的侍卫道:“乐王殿下,留这女子在室内是否……” 乐越道了声无妨,石门刚刚合上,里面突然传出慕祯的惨叫。 乐越一惊,回身撞开石门,只见慕祯抽搐着跪倒在地,被镣铐缚住的右臂无力地垂下。绿萝夫人泪流满面地抱着他,手中寒光一现,又斩向慕祯的左腿。 乐越尚未来得及阻止,慕祯又发出一声几乎不像人声的惨叫,像一滩软泥一般瘫倒在地。 绿萝夫人泣不成声,沾染在指甲中所藏锋芒上的血缓缓滴落:“祯儿,你不要怪娘心狠,这是你罪有应得。” 她瘫坐在地,向前跪爬了两步:“乐王殿下……慕祯的手筋和脚筋已被我挑断……此生便是个废人了……残废之人……不能争皇位做皇帝……绝对威胁不到殿下……求殿下饶他一条性命吧……” 慕祯在地上翻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本宫会夺回皇位!本宫一定会做皇帝……我就是皇帝!” 绿萝夫人咬了咬牙,回头一巴掌煽在他脸上,慕祯闷哼一声,抽出两下,晕了过去。 室内血腥味弥漫,乐越不忍再看,肃起神色:“本王即刻下令,慕祯之罪,虽尚待审定,但念他已成废人,又诚心悔悟,不定死罪,永不伤其性命。” 绿萝夫人哭拜谢恩,乐越转身,匆匆出了石室。 石牢外阳光灿烂,乐越长呼了一口气。 九凌在他身旁道:“自古皇位之争皆是残忍血腥。今日之事,已是很仁慈了。” 乐越面无表情。 九凌又向昭沅道:“本君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随我来。” 乐越皱眉,刚欲阻止,九凌已转向他道:“你放心,本君不会对他怎么样,再说,他已今非昔比,你不信我,难道不信他?” 昭沅向前一步,抬手道:“凤君请。” 九凌微笑:“龙君请。” 九凌在京城外郊野的上空停下,突然回过身,一道光刃狠而准地划向昭沅。 昭沅微有些吃惊,抬起左手,那光刃便化成了一条柔软的光带黏在他的指尖,一拂之下,消失不见。 九凌却踉跄后退了两步,勉强在云上站定:“果然今非昔比。” 昭沅道:“凤君约我到此,不是只为了考量我的法术吧。” 九凌淡淡道:“当然不是,我方才是真心想偷袭你,可惜现在的我已伤不到你了。” 昭沅不解。 九凌接着道:“你年幼时看似天真,心肠却委实硬。你和乐越的血契之线二度连上,不知那件事是否还会发生……” 昭沅疑惑道:“凤君所指何事?” 九凌双手在胸前捻了个诀,冷冷道:“这是你们护脉龙生来的能力,何必明知故问?” 昭沅正想回答“我的确不知道”,左腕忽然一阵灼热,,心口蓦地剧痛。龙珠在腹中翻江倒海,烧灼着他的五脏,手腕上那根血契线浮现出来,上面粘黏着星星点点的七彩光点,好像虫蚁般啃噬着血契线。 昭沅刚想去弹开那些光点,右手却被七彩的丝线缚住,龙珠冲口而出,悬浮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圈儿,金灿灿的珠身上,竟也裹着一层七彩的星点。 “帮你重筑龙珠的东西,同样能再度碎了它。为了防患未然,本君只能断了你和乐越的血契线。” 九凌周身七彩流光大盛,那些黏在血契线和龙珠上的光点跟着刺目起来,凝固成一个光壳,轰然爆裂。 龙珠和血契线在碎裂中化为粉尘,昭沅神色沉了沉,居然一动未动。突然,九凌身形微微摇晃,倒飞了出去。 粉尘中,浮现龙脉金色的身形,昭沅抬起右手,那些碎裂的粉尘以龙脉为心,迅速凝聚,再度化成了一枚金灿灿的龙珠,落入昭沅掌心,血契线完整无缺地系在他的左腕上。 昭沅微微一笑:“九凌君座,你受了伤,这些法术的确不足以伤到我。” 九凌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刚要说些什么,风中忽而传来了不寻常的气息。他神色微变,昭沅也微微皱眉。 龙气,浓烈的龙气。有另一条龙正飞向这里。 龙气中,还夹杂着凤凰的味道,被浓烈的龙气掩盖,若隐若现。 远远地,天边出现了一龙一凤两个身影,在阳光下不紧不慢地向此处前行,龙鳞和羽翼折射出温润的流光。 那只金色的凤凰羽翎尚未丰盛,加紧了速度率先飞到近前,盘旋一圈,变成一个金色长衫的少年,笑盈盈拉住昭沅的衣袖。 “我好不容易长大了一些,没想到你比我长得更快,看来我输了。” 九凌蹙眉:“九颂,你怎么不呆在梧桐巷中?” 九颂满脸不在乎:“读书读得头疼,出来透透气,结果碰见这位龙兄,他说要找昭沅,我就带他过来了。”他看看九凌,再看看昭沅,“君上,你是在和昭沅切磋法术?” 九凌沉默。 九颂又看看他和昭沅:“君上,好像你输了。” 九凌继续沉默。 和九颂一起过来的那条龙一直抱着前爪浮在旁边,对早已目瞪口呆的昭沅悠悠道:“弟弟啊,你和凤凰的关系,怎么好像很热乎?” 啪,茶盅的盖子跌落在地,摔成几片,乐越刚要去捡,左右已有宫人匆匆行来,跪地将瓷渣收走。 宫女轻声问乐越要不要换个茶盅,乐越道了声不必,宫女便婀娜地垂首退下,又留下乐越一个人在凉亭中。 乐越看向天边,不知道九凌找昭沅做什么。方才看那边天空的云似有异常,但转瞬即过,现在天边霞光灿烂,不像有什么争斗。 他正在走神,小宦官细声道:“乐王殿下,杜世子来了。” 杜如渊和商景匆匆进亭,乐越扫视左右,凉亭外侍奉的宫人立刻井然有序地退离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距离处。 商景缓缓道:“老夫已到芜城查证过,十七八年前,是曾有位叫李庭的客商在城中小住,并与城里青楼的一位姑娘有一段露水姻缘。” 乐越吸了一口气,镇定地道:“哦。” 商景继续道:“而后,老夫又去了一趟桐城,用画像证实了一件事。当年在桐城的李庭和芜城的李庭,都是安顺王慕延。” 乐越揉揉额角。 安顺王为什么要用李庭这个身份?安顺王和他乐越死在涂城之劫的父母有什么关系?天庭和凤凰都不知道这件事。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九凌看了看昭沅和那条龙,淡淡道:“既然令兄弟刚见面,本君与龙君之事,就暂缓片刻。”化作七彩凤凰,与九颂一道飞向梧桐巷的方向。九颂临行前,还回头望了昭沅一眼,似有恋恋不舍之意。 那条龙抖了抖尾巴,化成人形,抱起双臂,吹了声口哨:“小昭沅,可以啊,长大了,竟能让九凌那个伪君子对你颇有忌惮。”他一掌拍在昭沅肩膀上,“不错不错,给我们家长长脸!” 昭沅被他拍得浑身一抖:“哥,你怎么来了。” 昭漓摸摸下巴:“说来话长啊。父王他很担心你,天天竖着鳞片感应,结果感应来感应去,总是感应不到你和那位和氏后人定下血契的讯息。然后这两天,他突然感应出你被凤凰伤到,非要赶来看看你,被母后拦下了。于是就换成我来看看你了呗~知道你过这么好,他们肯定安心了。”一面说,一面围着昭沅绕了一圈,“不错不错,个头还行。就是瘦了点,再壮实点更威风。龙角伸出来我看看,新换的?甚好甚好。嗯?这是什么?”低头看向昭沅的左腕。 昭沅抬起手,给他看那条金光灿烂的血契之线。昭漓讶然:“这是血契线啊!父王明明没感应到你和和氏后人定血契。刚刚连上的?”伸手摸了摸。他与昭沅血脉相通,气息相似,那条线的光芒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昭沅道:“不是,早就连上了。刚离开家不多久就连上了。”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父王老糊涂了,一直絮叨你没定上血契。” 昭沅道:“不过凤君也和他定了血契,可能因为这样,父王才感应不到我定血契的事情。” 昭漓愕然:“啊?真的?一个凡人能同时和龙神凤神定血契?真是奇闻!到底什么原因?” 昭沅叹道:“这也说来话长。” 乐越独自坐在乐庆宫的寝殿中,翻看那堆安顺王府的证物。 除了那张黄历封皮中的纸之外,一无所获。 安顺王异常谨慎,他喜好作画题咏,但所有卷轴中均是他右手的笔迹。由此也可见,那一年,对他来说也算刻骨铭心,那张纸上所题的诗句,肯定是他最不想舍弃的心境,所以才一直没有销毁。 安顺王冒充李庭,必然早知道李庭的存在。他位高权重,李庭只是个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布商,杀之非常容易,那为什么还要搭上整座城池的人命?乐越抱头苦苦思索。 殿内的烛火忽然摇曳起来,接着,满室明亮。昭沅携着一个锦衣青年站在帷幕前,含笑向他道:“这是我兄长昭漓。” 乐越怔忪地起身,迟缓地向那锦衣青年道:“见过大哥。” 第118章 锦衣青年挑眉打量乐越,转首问昭沅:“怎么回事?这个凡人为什么可以看见护脉神,”乐越也在打量昭漓。他的身形比昭沅又略微高挑了些许,眉目与昭沅有些类似,轮廓更清朗些,气韵不像昭沅那样温和,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傲气。 昭沅道:“此话,详细说来又长了。总之,是麒麟公主琳箐给了他一枚鳞片吃,他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昭漓扫了一眼乐越:“这不台规矩,能看见护脉神的人不能做皇帝。” 乐越嘿然道:“能不能做皇帝无所谓。” 昭漓的嘴角抽了抽,依然只和昭沅说话:“你找埘人了么,这人说话怎么如此胸无大志?” 昭沅立刻反驳:“乐越很有霸气,连凤使九遥都看好他。” 昭漓一边的嘴角扯了扯:“又是凤凰。” 昭沅接着道:“应沐前辈一直很欣赏他。,”昭漓呵了一声:“也就是魔头贪耆欣赏他?” 昭沅道:“鹤使白棠仙君是他的师父.竹梅二仙和少青山的隐云土地是他的师叔。” 昭漓拖长音道:“来头倒是不小·好像更不适合做皇帝了。” 昭沅只得道:“天庭的仙者见过乐越.他们没说他不适合。” 昭漓这才哦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乐越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昭沅的大哥看他不顺眼。他搭讪道:“龙神阁下要喝杯荼么?” 昭漓勉强哼了一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接过乐越递来的茶,忽而像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是了,我倒忘了,反正这个也没关系。” 昭沅皱眉道:“什么7”昭漓饱含深意地向他一笑:“没什么。刚才哥错了。”向乐越一举杯,“茶不错,多谢。” 张公公在寝殿外侍奉,看见寝殿的窗纸上映出乐王殿下的身影。 乐王站起又坐下,走来走去,抱拳行礼,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但寝殿之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 乐王端起一杯茶,向外递出去,那茶杯的影子竟然自己悬浮在空中,向下倾倒,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喝茶一样。 张公公毛骨悚然,一旁的小宦官轻声唤:“公公,公公”张公公打了个哆嗉,回过神。小宦官压低嗓子:“公公,乐王殿下不喜欢旁人看这些事,被他发现就不好了。我们在这里侍候,都是背朝寝殿的。有时候,里面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张公公颤巍巍转过身:“既然不该看,不该说,就别说了。宫里面,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们在这里侍候着,咱家去前边…看看。” 张公公离开乐庆宫.觉得有些头重鼻塞,就慢慢踱去内医监。出了内宫,只见两盏灯笼,引着一个紫色官服的身影穿过回廊,张公公迎过去,弯腰问了个好:“澹台大人,已经掌灯了,这才回去?” 澹台修拱了拱手:“张公公,怎么你亲自巡察起宫院来了‘”张公公佝偻着脊背咔咔笑道:“唉,澹台大人误会了,咱家是有些伤风,想去内医监求副药吃。如今巡察内院的全部是定南王爷指派的侍卫,宫人暂时不能巡夜了。”接过一盏灯笼,“正好遇见澹台大人,咱家亲自送澹台大人出去吧。” 澹台修道了声谢:“那就有劳公公了。” 旁侧的人离开,张公公举着灯笼与澹台修一道慢慢地走。澹台修道:“公公是否有什么话要和本相说,不妨明示。” 张公公叹道:“没什么话,只是有一些感慨罢了。咱家在这个皇宫里,已经呆了一辈子,先帝,先先帝咱家都有幸侍奉过。本朝的皇上们都笃信道术,好个求仙问道。那些祭台,供奉的殿阁,不少都是我眼见着修起来的.银子花得真是如流水埃昔日冯梧国师的国师府,比皇上的凤乾宫也不差什么了。恕咱家说句大不敬的话,结果怎样々如今,定南王爷倒好,是位不信鬼神的,可乐王殿下谁知这天下,这皇宫,来日会怎碰”澹台修沉默地走着,到了宫门前,向张公公道谢告辞。 张公公躬身道:“咱家老糊涂了,今天多说了几句话,相爷别往心里去。” 昭漓喝完了茶,起身向昭沅道:。好了,见到你没事,我要先回去了。父王和母后还在伸长脖子等呢。” 昭沅有些不舍,他和昭漓许久不见,话还没说够。 乐越道:“龙神阁下何必走那么急,再待两天多好。” 昭沅也道:“是啊,马上就是乐越的登基大典,哥你再多住两天吧。” 昭漓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乐越:“我明白了,昭沅你是想让哥留下来给你助拳吧。也罢,我就再住两天。” 昭沅十分喜悦,立刻要带昭漓去皇宫各处走走。 出了乐庆宫,昭沅引着昭漓到了正殿上空,向下指道:“这里就是乐越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地方。”又指向另一方:“那边是祭坛和宗庙,不过那日被应沐前辈毁了,现在宗庙正在重建。” 昭漓扬起嘴角:“祭坛如果重建,应该就是我们龙神的祭坛了吧?” 昭沅道:“现在社稷还不安定,就算乐越没有和凤君连着血契,一下就否定凤神也会引起人间的动荡。不宜急进。” 反正龙神的生命无尽头,乐越才刚刚登基,来日方长。 昭漓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到人间来了一段时间,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不错不错。” 脚下,笼罩着皇宫的七彩凤光已被灿烂的金色龙气遮盖。 “父王母后和我都没料到你能长大这么快.也没想到即将进行登基大典。这几天你要格外当心,哥会帮你镇着!” 昭沅看着乐庆宫的方向,不觉露出微笑。 澹台修回到府中,正要更衣,下人来报:“老爷,有几位客在后门外求见。” 澹台修问:“何人’”小厮回禀:“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没有报姓名。” 澹台修想了一想:“先将他们请入书房吧。”遂换了身便服,前往书房。刚迈进门,就见人向他笑道:“澹台大人这相爷府,可真不好进埃”却是钦天监监正兆陆。 他身侧还站着几人,分别是御史台大夫宋羡、翰林院学士李起,中书令章充。 这四人年岁皆在三十余四十岁上下,乃是朝中少壮权重的一系。四人都身着深色方巾布衫,做寻常打扮。澹台修屏退左右,合上房门:“几位大人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这几人中.中书令章充和澹台修是同榜进士出身,平日里关系略亲近些,拱手笑道:“下官等听说,乐王殿下很属意相爷的千金。皇上跟看要换人做了。可相爷的国丈看来是跑不了的,所以今晚特意上门送些薄礼.套套情谊,来日在朝中,可都要仰仗相爷了。” 澹台修道:“莫提此事,羞杀羞杀,家风不正,至使小女不懂规矩,做出些与人话柄之事。而且我知道,你章汗梁与这几位大人,绝对不是来给我送礼的、,”章充抚掌道:“相爷真是快人快语,我等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澹台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我们同榜中进士,琼林宴上,说过何等志向?” 澹台修道:“记得。当日我曾说,盼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如今已深知,昔日年少,不知这几字之重之难。” 兆陆道:“那相爷觉得,今日的天下如何.百姓如何,朝纲又如何‘”澹台修一时沉默。御史大夫宋羡道:“相爷不愿说,那下官来说。那位乐王八主皇宫几日,所有奏章概压而不阅,西南大早,沿江汛期又至.数十万人等着粮草救命。乐王可以因为令千金的一句话,拨给太后+几万两银子迁往行宫。这些折子却管也不管。定南王与安顺王交兵,牵连百姓无数。不管是拜龙神和拜凤神的哪方为胜,最后都是一座大祭坛建起来。” 兆陆接着道:“不错,这位乐王出身玄道门派,笃信神怪,在皇宫中已搞出了不少动静.来日实在”澹台修沉吟不语。 章充道:“澹台兄,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天下是个什么样子.你我皆知。若再袖手旁观,江山社稷.将要怎样?” 澹台修缓缓道:“但诸公容我问一句,昔日安顺王掌权时,为何诸公不发声,却要等到今日?诸公既然觉得,本相想做国丈,又为何来和本相说这番话?” 第119章 兆陆四人一时都被问住了,隔了片刻,李起才道:“安顺王独揽朝政时,京城上下皆是他的耳目,不瞒丞相说,我等志同道合者早有联络,但恐怕被抓捕,方才一直隐匿。如今局面暂由定南王一系掌控。他一直在南郡.京城中少有势力。我等这才敢前来找丞相。” 章充捻须道:“不错。澹台兄,你那本让安顺王削兵权的折子,真正用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若无澹台兄之计,定南王绝对进不了京城。因此我等才觉得,澹台兄是个真正心怀天下,以社稷百姓为重之人。” 澹台修苦笑:“这句话,我万万担不起。容我再问一句,如今伪太子已废,倘若不是乐王,又该由谁承继社稷7”兆陆道:“和氏血脉已断,但能承继社稷的人,倒还找得出来。不知相爷可记得五陵侯高氏々他们与太祖皇帝本有亲戚,只因种种缘故,不同姓。这代的高老侯爷生性敦厚,可惜儿子早逝,其孙小侯爷年方十一岁,却聪颖过人,相貌出奇,隐然有帝王之相。” 澹台修在心中冷笑一声。和韶多病,难顾政务,天下兵马大权被安顺王独揽五分,另外几分由三位郡王平分,五陵候之流都是空有虚衔。拥立一个十一岁的异姓孩子称帝,简直妄想,与天下也绝没有好处。 兆陆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侃侃道:“下官知道,相爷一定想问,五陵侯一族无权无势无兵马,该当如何’可现成的兵马,不就摆在眼前7相爷既然能用定南王之力铲除安顺王,为何不能再借安顺王余党之力?” 乐越又将木箱中的证物翻了一遍,终无所获。三更十分,昭沅和昭漓回来了。 昭沅还要去和商景碰面,询问琳箐和孙奔处有没有战报消息。乐越便先准备就寝.问昭漓:“龙神阁下准备在何处安寝?” 昭漓道:“这你就不必管了,随便找片云,也能睡一睡。”他突然问乐越,“你还未娶亲?” 乐越’旺了一怔,道:“在下自觉还没有到娶亲的年纪。” 昭漓眉头敛气,神色肃然:“也没有马上可以为你生孩子的相好,”乐越的面皮抽了抽:“谈这个·对在下来说…就更早了。” 昭漓皱眉喃喃道:“奇怪,登基大典在即,昭沅已经长大了,为何”乐越干笑道:“也不是所有皇帝登基的时候都要有皇后的吧。” 昭漓神情复杂地瞧了瞧他。摇曳的灯光下,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夜半,澹台修在床上辗转难眠,兆陆四人的话在他脑中盘旋。 “我知道澹台大人是担心,除掉两王后,小侯爷年幼,天下难定。可如果放任尊崇神道的毒瘤,天下早晚必亡。这是唯一的大好机会。” “五陵侯素不信神鬼,小侯爷尚小,正可以慢慢谏化。四郡王既除,兵权之忧亦可解。” “如果这样做,天下可能大乱.但如不这样做,天下必亡。澹台兄到底选哪条路?” 言辞回荡在耳边 开眼,天已破晓。 第120章 澹台修换上官服 乐庆宫前,求见乐王。 澹台修猛地惊,睁即刻进皇城,径直到少顷,小宦官引澹台修进了正殿,行礼完毕,却见乐越正站在书案边,案上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卷轴旧黄历等物。这几天送上来的奏折却被堆放在一角。 澹台修道:“殿下,这几日的折子应早些批复较好。西南大早,东南沿江汛期又至,朝廷应早拨粮饷。” 乐越一惊,拍拍额头:“抱歉抱歉,如此重要的折子,我竟然没看到。我还以为这两天送来的都是那种拟议封号之类的折子。”立刻去那堆奏折中翻找,有几本被翻得跌落在地。不等小宦官上前,乐越就立刻弯腰捡起来.还攥着袖头在奏折封皮上擦了擦,吹吹灰。 翻了半晌,方才找出那几本参奏此事的折子。乐越三下两下扫读完毕,问澹台修:“请教澹台丞相,如果调拨粮饷的话,要调拨多少7”澹台修道:“这件事,乐王殿下应该传召户部尚书议定。” 乐越立刻喊人道:“快去请户部尚书来一趟。”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他背过百官名册,但这两天事情太多,忘了。 澹台修告退离去,他沿着宫墙慢慢地走,迎面看见一个小宦官抱着一叠卷轴匆匆跑来,向澹台修拖礼时,卷轴哗啦跌落在地。小宦官连忙去捡,澹台修瞄见展开的卷轴上依稀是宫殿的图样.便问:“这是什么,”小宦官道:“是乐王殿下吩咐取来的凤乾宫图纸。乐王殿下好像打算在凤乾宫中改建一个大而深的池子,而且里面要四季清水,没有任何杂物,也不种荷养鱼。” 澹台修皱眉看着小宦官抱着卷轴离去,矗立半晌,终于回转身,步履坚定地向皇城门走去。 出了皇城,他命轿夫一路急行,到了刑部天牢外。把守天牢的兵卒都知他的身份.立刻让他八内,狱吏带路,将他引到一问偏僻的石室前。 澹台修道:“本相要密审此犯,你等先退下。” 狱吏带着狱卒们离开.石室中的重华子拖着镣铐缓缓抬起头:“丞相大人见贫道所为何事?你等背叛太子,反助孽龙,来日定然粉身碎骨,悔之不及『”澹台修的右衣袖几不可见地抬了抬,一枚钥匙和一个锦袋被抛进牢房。重华子的眼中霍地射出炙热的光芒,膝行两步,将两物压在自己的破烂衣衫下。澹台修冷冷道:“妖道,你尚有多少同党7统统供出来,本相或者可以保你不受极刑之苦。” 大理寺又送来一箱安顺王府的证物 越翻开半日,依然无所得。他苦思冥想t1口Q些零碎的线索难以拼凑在一起,令他有些烦躁。乐越靠进椅中,闭目揉了揉额角。头上沉重的金冠揪得他头皮处的发根隐隐作痛。 今天上午,他将绿萝夫人安排到某宫院中居住时.她的一席话给他敲响了警钟。 “乐王殿下,我知道你是个心地纯正的人.所以方才斗胆提醒。乐王殿下平日有些举止,在常人看来,可能有些诡奇。在这世间,不管哪个地方,都会有流言和非议,乐王殿下即将登基,言行更要格外留意。” 乐越睁开眼,推开桌上的证物,伸手去取奏折。他本以为有些奏折拖一天没关系,却不想耽误了救灾的大事。乐越终于稍微体会到了做皇帝的艰辛,真的一不留神,就变成昏君了。 殿内忽然有种莫名的凉意,乐越疑惑四顾,昭沅和他兄长竟然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乐越再一转头,竟看见九凌站在帷幕前。 他这次装束十分素简,只是一袭白衫,乐越下意识问道:“你的气色怎么如此差,是不是病了?” 九凌的表情有些奇特,走进桌案前:“乐越,如果本君告诉你.那条龙会害死你,你信不信?” 乐越皱眉:“凤君,挑拨离间这种事,就免了。” 九凌的目光变得苦涩:“你果然不会信,也是,你凭什么不信他,你凭什么会相信本君。你不信,这根血契之线就不可能断。那你”乐越正待说话,九凌突然到了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乐越只觉得九凌的手指比千年寒冰还要 阴寒,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顺着喉咙滑进了腹中。 眨眼间,九凌又回到了桌案对面。乐越拍案而起:“凤君,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々”九凌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会害你。本君不想把你当棋子,也不会让你做任何人的棋子。我希望你能成为皇帝,按你的意愿在人间建立一个太平天下。” 乐越张了张嘴,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九凌的声音似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九颂也长大了,本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等到你登基的那一天,亲眼看着你坐上皇位”乐越再张张嘴,却死也发不出声音.突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安顺王府的证物摆在面前,那叠奏折堆在一旁,还没有动过。 昭沅忧心地看他:“刚刚你打了个盹,是不是梦见了什么々”乐越揉揉太阳穴:“没有”昭沅略微放下心。昭漓挑眉瞧了眼乐越,一言不发。 内宦来报,定南王爷求见。 片刻后.杜献带着杜如渊疾步进来。 此是非常时刻,杜献未穿朝服,而是一身铠甲,做武将打扮.单膝行礼,向乐越禀告这两日皇城的防务及最新战报。 昭漓目不转睛地望着定南王:“原来如此。” 昭沅疑惑:“啊?” 昭漓低声道:“没什么,我本来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和氏的后人连个为他怀孩子的女人都没有。明明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现在才明白”昭沅更加疑惑了:“大哥,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昭漓微笑:“原来你没看出罴’也难怪。你还和他连着血契线。总之,肯定万无一失了。” 收兵鼓咚咚响起,兵卒们唱起凯旋的战歌。夕阳映照着铠甲上的鲜血,绚烂又苍凉。 孙奔在大帐中脱下战袍,吩咐伙头军准备今晚的庆功酒宴。 篝火、美酒、激昂的颂词、思乡的曲调,夜色在喧嚣中朦胧。 庆功酒喝尽,天已破晓,兵卒们各自归营。孙奔回到帐内,在沙盘上构筑接下来的战局。 琳箐站在他身边看,孙奔突然抬起头:“你有些心不在肯.是不是有心事?” 飞先锋嘎嘎吱吱怪笑两声。 琳箐板着脸道:“没有。我是在想,你这两天仗打得不错.但别成了骄兵。” 孙奔抛下手中的小棍:“胡说。待孙某来掐指算算…你是在想乐少侠。今天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姑娘不想回去看?” 琳箐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嘴硬地道:“回去看他做什么?昭沅和老乌龟罩得住的。我还是在这里看着你别打败仗吧。” 孙奔环起双臂:“你就不要嘴硬了。而且,这几天对仗你有没有觉得蹊跷。安顺王直没出现,这里已经是战局最至关紧要的所在了,他连这里都不顾,还会去哪里。” 琳箐跳起身:“难道他想在登基仪式上搞阴谋‘”孙奔颔首:“反正孙某如果是他.定这么干。昭沅和商景终归不如公主你战力强,我建议你还是回去压一下场子。” 他话没落音,琳箐已经不见了。孙奔笑了笑.捡起画沙盘的木棍。 琳箐突然又嗖地出现在他眼前:“姓孙的,多谢!还有,你打仗真的很厉害,下一场你也肯定能赢!” 嫣然一笑,化光而去。 天刚亮,澹台容月便起身,抱着幼猫走到廊下,抬头看皇宫的方向,就在那里,马上.乐越就要变成皇帝了。 正厢房中突然传出声东西打碎的声 音,幼猫喵呜一声,跳到地上。 澹台容月追赶过去,听到厢房中传来母亲的声音。 “老爷,今天新帝登基,你为什么不去宫中々”“朝政之事,不要问太多,对你没好处!” 澹台容月心中升起隐约的不安。母亲颤声道:“老爷,自从那天晚上,几位大人来过之后.你一直不对劲。我一个妇道人30家不懂朝政,但我不想你做出招致大祸的事情!” 父亲的声音愤愤道:“妇人之见!人的荣辱祸福,岂能比得上天下与万民的安康々难道你要让我食社稷俸禄,坐视玄法道术继续祸国’”澹台容月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拖过两个丫鬟,回到房中。 “芍药,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换给我,快!竹桃,你守在房外,母亲问起,就说我病了,想躺一躺!” 澹台容月换上了丫鬟的衣裳,从后角门出了家门,飞快地奔跑。 她第一次这样一个人抛头露面到大街 上,更是第一次在大街上跑得像个疯子。 皇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皇城守卫森严,怎样才能进去,怎样才能告诉乐越.他有危险?澹台容月扶住一棵树,喘了喘气,头顶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澹台姑娘?你怎么在这里‘”跟着,一个耀眼的身影站到了她面前。澹台容月一看清眼前的人,立刻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琳箐姑娘,不好了,你快去皇宫救乐越。他可能有危险。朝廷的大臣要对付他!” 沐浴九次.更换袍服,祭拜列祖皇帝牌位,前往大殿。 百官列序,鼓乐齐鸣,乐越穿着沉重的袍服,头戴十二旒珠冠,步上红毡。他的皇袍上既非凤饰.也无龙纹,只绣着山河社稷.乾坤地理。 踏上红毡的一刻,他有点恍惚.老觉得这事像假的一样。马上要变成皇帝了,他依然想象不来。 昭沅站在半天空中,龙脉在龙珠内喧嚣。他隐约有点不安,今天九凌竟然没有出现,让他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乐越步向大殿时,天际突然亮起七彩绚烂的光华,九凌出现在云端,衣衫如同最华美的彩云。 乐越停下了脚步,他的手腕上浮起血契线,但只有一根,金光灿烂,连着他和昭沅。那根七彩的,他与九凌之间的法线,不见了。 九凌向他抬起左手,他的手腕上.的确没有法线:“本君与你的血契之线,已经断了。从今后,你和我凤族再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最期待之事,就当是本君送你的最后份礼,你可以放心登基了。” 乐越时无所适从,猜不透九凌这样做的涵义。 周围的官员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九凌道:“登基仪式,你可不能这样傻站着,快走吧,去大殿。” 乐越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忽然记起,多年以前,他偷偷找洛凌之玩耍时,总会忘了回去的时辰,洛凌之就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了,快回去吧。而后,目送他离去,方才离开。 第121章 九凌看着那个身穿皇袍的身影步上大殿 的玉阶,一阶.两阶……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周身散发出异常绚烂的七彩光华。 他早知道自己寿数不多。 那次天谴.他本该粉身碎骨。却因为乐越.意外地多活了这么多年,他已觉得满足。 乐越,乐越。 扮成凡人,呆在乐越身边,到底是为了谋算还是赎罪,他已经分不清了。 可能两者都是。 许多年前,他犯下了一个错误,因为自以为是,扶持了凤祥帝登基。 他从不承认自己会错。 可自那以后,他总不敢想起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那个被他当威赎罪品的太子和熙。 凤祥帝之后.他便不再管辅助皇帝之事,都交给同族的后辈们去做。 却不想,凤梧也和他一样,犯下了自以为是的错误。 血覆涂城,天庭震怒。 他声称凤梧是奉他之命,担下责任,愿意受雷霆天罚。本以为必定灰飞烟灭,没想到竞阴差阳错被天雷打到了清玄派的竹林内,又阴差阳锚地碰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更阴差阳错地替他挡下了天劫。 这个孩子说,他叫乐越,他可能就是凤梧为了斩草除根,血覆涂城,却始终没有斩尽的那枚种子,已然发出新芽。 他应该还是太子和熙的后人。 这到底是天命有意安排,还是巧合比仙法更神妙?九凌也不清楚。 他化成了凡问的孩童,混到了清玄派中.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在慕祯与乐越之间观察,做出选择。 也许辰尚会发现乐越是和氏后人,以此重新抢夺神位。辰尚怎么也不会想到,其实两个人选都被凤族掌握,这局棋黑子白子都属于凤族,怎样都会赢。 真的如此?或许两者都不是。 做洛凌之时,在红尘之中的那一段时光.竟然最让他怀念。 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风君,只当自己是洛凌之。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谁都不信。 倘若没有是非,没有恩怨,没有谋算,本君与你,只是在凡尘俗世间的一段简单的尘缘,那该多好乐越猛地回身,却见云端之上.九凌的身形在绚烂的七彩光芒中浅淡消融。 百官都没再议论他的举动,囚为所有人也都在抬头看天上。 “快看!祥光!天降祥光!我朝社稷定能万年昌盛!!,‘乐越愕然地站着,浑身像被掏空了。九凌最后的笑容依然温和:“登基仪式,不容分心.你该继续往前走了。” “越兄,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当心令师责骂。’有什么堵在了乐越的咽喉处,又有什么糊住他的双眼。洛凌之,九凌。朋友,风君。为什么你总不说实话。总自以为是,总欺瞒,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来最要命的一手?有意思么?“说来可能你不信,本君有时候会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以为我只是一个凡人洛凌之而已。” 这话谁会信?口口声声说,真的是朋友,却一点真话都不说。 到底是为什么’琳箐踏云冲到皇宫上空,便看见九凌的最后一丝影子随着七彩光芒融进空中,一时愣怔。 无法施救的昭沅木然地站在云上。下方,乐越恍若泥塑般立在殿前。 片刻后.乐越缓缓转过身,迈上最后一阶台阶,走向大殿的大门。 琳箐咬了咬牙,冲向昭沅:“别发愣了.小心看着乐越!有大臣要对·” 她话未说完,下方的官员中,突然迈出一个身影,甩下官帽,高声道:“且慢!殿前的这个人,没有资格继位I”百官一片哗然,侍卫蜂拥而上,万二枝弓弩一瞬间对准了那个人。 乐越缳缓转过身。 那人浑然不惧从脸上揭下一张面具,露出真实面孔。 竟然是安顺王慕延! “殿前的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和氏血脉,不能继承皇位!” 定南王摆手调遣侍卫:“慕延,你在殿前一派胡言,已是千刀万剐之罪.快快束手就缚l”安顺王冷冷道:“若我有证据该如何?”他举起一样东西,“不知乐少侠可认识少青山下的胡员外。” 乐越脸色微变。 安顺王道:“我愿束手就缚,请乐少侠找一间静室,我有些话想说。” 众官立即纷纷反对.乐越却重重一点头:“好!”即刻下令登基大典暂缓,命人将安顺王捆起,送到大殿旁的静室中。 安顺王被五花大绑推进室内,神色依然泰然若素:“乐少侠,请你让人取一碗凉水来。其余人都退下。杜献和他儿子可以留下.做个见证。” 乐越即刻按他要求吩咐。门扇合拢,室内只留下乐越、安顺王、定南王、杜如渊四人。 昭沅隐身站在乐越身后,隐隐不安.琳箐嘀咕道:“安顺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昭漓摇头叹息:“这都是注定的。” 安顺王道:“杜兄身上带兵刃了吧。请你划破本王的手指,滴一滴血在水碗中。” 定南王依言照做。安顺王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定南王取出一把匕首,划破他的手指.弯腰接了一滴血在水碗内。 安顺王再道:“也请乐少侠也滴一滴血进来。” 乐越的脑子轰的一声。双手微微颤抖,一把夺过匕首,划破手指。 血滴进碗中,与碗底的另一滴血触碰,融在了一起。 匕首咣啷在地,乐越跌坐到椅上。 安顺王道:“如果觉得我做了手脚,可以让你们的神神仙仙,过来验一验。或者再重新试验几次,皆可。” 乐越浑身的关节喀喀作响,安顺王直视着他面无人色的脸:“你不该叫乐越,也不叫和越,你本应姓慕,是我儿子。” “你们关起来的,以为是我儿子的太子,实实在在是和氏的血脉!你们扶上皇位的这个,才是我的儿子!一群自以为是的蠢材!一群只会坏事的所谓忠臣!天不容和氏血脉.我慕家数代,殚精竭虑,瞒过了天的眼,瞒过了神的眼!却坏在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忠臣手上!” 安顺王浑身的筋肉将捆缚的绳索绷紧,轰然一声,绳索尽碎。他扑上前,一把抓住乐越的领口:“小畜生!要是你还有良知,还想认祖宗,就即刻到大殿上去.将皇位还给太子!” “什么龙神说你是和氏血脉,看中你做皇帝’可笑!神是什么东西!连我慕延的儿子和真正的和家后人都分不清!” 昭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来京城的路上,他有一次从后面看到乐越的倒影.会觉得他很像山壁上映出的年轻时的安顺王。 “你要找的人在一个名叫清玄的凡人修道门派里.凡是那种门派中的人,都会穿背后印有八卦和流云图案的衣服。你千万千万要记清楚,早日找到那个人。” “父王他很担心你.天天竖看鳞片感应你,结果感应采感应去,老感应不到你和那位和氏后人定下血契的讯息……”不是父王老糊涂了.是他根本认错了人。父王所指的和氏后人的的确确在清玄派内。是他走错了门,碰见了慕氏的后人乐越.又错认了九凌变成的洛凌之.最后误打误撞和乐越订下了血契。 “不过他的模样我这辈子都记得,身量挺高的,浓眉毛,高鼻粱,对了……小哥你别生气。那李庭的长相和你有几分相似身量也像要是你换身表裳,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但味道差得就远了。怪不得玉翘看见小哥你疯得格外厉害。” 乐越反手揪住安顺王的衣襟:“你说你是我爹,那你到底是哪个李庭’死在)采城之劫的李庭夫妇又是怎么回事71”安顺王松开乐越的领口,推开他的手.跪跄后退几步,长笑三声:“怎么回事’还不是这帮自以为是的忠臣!关键时刻从不见他们有用1我慕氏一族情愿背上世代骂名,只为了保全太子和熙一脉,我赔了自己一辈子,赔了我最爱的女人,赔上我的亲儿子,没想到到最后却是我儿子夺了太子的皇位I”慕氏一族本是官宦大户,但后来数代单传,又家道中落,还差点断根。,某位先祖为了给母亲治病,出外求药.一去不返。幸亏他家中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已有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叮至那代之后.子息又略微繁盛起来.但越来越穷。到了百多年前时,慕家已沦为贫民,其中一支犯了点事,举家被贬为官奴。 “先祖慕凌年纪很小时就在太学中做杂役,太子和熙微服出游,遇见了他,就收他当了侍卫。先祖敏捷过人,经太子和熙举荐习武.进了禁卫营,最终成了太子的贴身护卫。但就在此时,有所谓承继天命的凤神,扶持太子和熙的弟弟和畅,夺权篡位!弑兄夺位.真是神仙做出来的好事!” 和熙个性散漫,心计手段都比不过和畅,他不想手足相残,处处退让,和畅就步步狠招。最终和熙败亡已成定局,和熙便将慕凌唤来,告诉他,自己在民间,其实有个儿子,目前是商贾子嗣的身份,姓李。让慕凌千万保住他们周全,不需报仇,只要世代平安便可。 慕凌奉此命令,便假意投靠到了和畅帐下.换来官位。表面上从此效忠凤祥帝,私下里却偷偷寻到了和熙后代的下落.暗中保护。 昭沅默然地听着,据他所知,太子和熙脉.千真万确没有留下后代。那位李姓子孙,其实是昔日被和熙的母亲所害的皇后所生下的皇子的后人。太子和熙为什么假称那是自己的儿子让幕凌保护,他又从何得知了那支血脉的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先祖过世前,留下遗命,凡我这系慕氏的后代.必须世代暗中保护太子和熙血脉的周全。你曾祖,你祖父,还有我,都遵守此遗命,绝不违背。” 乐越眯起眼:“而这代,你要护的人.就是李庭?” 幕延颔首:“不错,自凤祥帝起,总有精通玄法疑似非我族类的人物盘踞帝侧,常踞国师之位。尤其前代国师冯梧,手段异常狠辣,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破绽,必须使他们觉得我们慕氏是可信之人,所以,要做权臣。可那国师实在神通广大,隔了几代.竟被他得知和氏有支血脉散落在外,并且姓李的事情。我不能让太子和熙的血脉断送在我的手中,便向李庭表露了身份。可李庭的娘子当时已有身孕,不可到处奔波。我只得假装替朝廷壹访李庭,假扮作他.有意混淆他的行踪相貌和身份,企图将朝廷的注意引开。就在那时,我发现阿萝她也有了身孕……”当时,一个计策便在他心中威形。国师冯梧神通广大,朝廷已撇下天罗地网。想瞒过冯梧保住李庭夫妇巳不太可能,只能行瞒天过海之计,保住李庭夫人腹中的孩子。 他有意将自己有个私生子即将出生的消息告诉公主,张扬开来。公主生性温顺,得知此事也不免回宫向皇帝和皇后哭诉。幕延假意妥协.告诉公主,他会与之前的情人一刀两断.将孩子抱给公主抚养。公主自小有不足之症,不能生育,听到这个条件就同意了n慕延又拖了朝廷几个月,到底还是被朝廷掌握了真正的李庭的踪迹。李庭夫妇当时正在涂城内,夫人恰好快要临盆.时间与绿萝夫人差不了几日。郡王百里齐的部下密告其谋反,冯梧便命令告密的白震和周厉将百里齐逼退到涂城,再假借清剿乱党的名义血洗涂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李庭夫妻。 幕延假意主动向朝廷请求主办此事,私下秘密将绿萝夫人刚生下的儿子抱走,再请大夫为李庭的夫人施催生术,提前临盆,调换了两个婴儿。李庭夫人生下的儿子,真正的和氏血脉,被抱回了安顺王府.由公主抚养。 “我这一生,只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母亲绿萝.一个是你。我为了巩固位置,只能娶公主,辜负了你母亲。后来又为了和氏的血脉牺牲了刚出世的你。所以,不管是在西郡还是你被抓之后,我明知道杀了你才能万无一失,但对自己的亲儿子.我怎样也下不了手。” 乐越忽然想笑,帝冠的珠帘在他眼前摇晃,他觉得眼前的景物也在摇晃。 这算是怎样回事’原来他不是乐越,不是和越,而是幕越。 原来他连卒子都不是,只是一枚弃子,用来保住真皇子的一枚弃子。 他没有千秋基业要背,也没有血海深仇要扛。 他向四周问:“原来我不是和氏的血脉,我是慕家人,你们还要我做皇帝么,”定南王、杜如渊、琳箐、商景、昭沅、昭漓.都沉默。 慕延叙述完前因后果.像陡然老了十岁,扶住桌子:“越儿,爹知道对不起你.也不指望你能认我这个爹。但你不能做这个皇帝。现在就去殿前,告诉百官,把皇位让给和祯。” 乐越不语,缓缓转过头.盯着昭沅,抬起左腕“我不是和氏后人,我是慕越。这样东西,还要么‘”慕延颔首:“不错,从凤祥帝起,总有精通玄法疑似非我族类的人物盘踞帝侧,长据国师之位。尤其前代国师冯梧,手段异常狠辣,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破绽,必须使他们觉得我们慕氏是可信之人,所以,要做权臣。可是那国师实在神通广大,隔了几代,竟被他得知和氏有只血脉散落在外,并且姓李的事情。我不能让太子和熙的血脉断送在我的手中,便向李庭表露了身份。可李庭的娘子当时已有身孕,不可到处奔波。我只得假扮替朝廷查访李庭,假扮做他,有意混淆他的行踪相貌和身份,企图将朝廷的注意引开。就在那时,我发现阿萝她也有了身孕……” 当时,一个计策便在他心中成形。国师冯梧神通广大,朝廷已撒下天罗地网。想瞒过冯梧保住李庭夫妇已不太可能,只能行瞒天过海之计,保住李庭夫人腹中的孩子。他有意将自己有个私生子即将出生的消息告诉公主,张扬开来。公主生性温顺,得知此事也不免回宫向皇帝和皇后哭诉。慕延假意妥协,告诉公主,他会与之前的情人一刀两断,将孩子悄悄抱给公主抚养。公主自小有不足之症,不能生育,听到这个条件就同意了。 慕延又拖了几个月,到底还是被朝廷掌握了真正的李庭的踪迹。李庭夫妇当时正在凃城内,夫人恰好快要临盆,时间与绿萝夫人差不了几日。郡王百里齐的部下密告其谋反,冯梧便命令告密的白震和周厉将百里齐逼退到凃城,再假借清剿乱党的名义血洗凃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李庭夫妇。 慕延假意主动向朝廷请求主办此事,私下秘密将绿萝夫人刚生下的儿子抱走,在请大夫为李庭的夫人施催生术,提前临盆,调换了两个婴儿。李庭夫人生下的儿子,真正的和氏血脉,被抱回了安顺王府,由公主抚养。 “我这一生,之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母亲绿萝,一个是你。我为了巩固位置,只能娶公主,辜负了你母亲。后来又为了和氏的血脉牺牲了刚出世的你。所以,不管是在西郡还是你被抓之后,我明知道杀了你才能万无一失,但对自己的亲儿子,我怎样也下不了手。” 乐越忽然想笑,帝冠的珠帘在他眼前摇晃,他觉得眼前的景物也在摇晃。 这算是怎样一回事?原来他不是乐越,不是和越,而是慕越。 原来他连卒子都不是,只是一枚弃子,用来保住真皇子的一枚弃子。 他没有千秋基业要背,也没有血海深仇要扛。 他向四周问:“原来我不是和氏的血脉,我是慕家人,你们还要我做皇帝么?” 定南王、杜如渊、琳菁、商景、昭沅、昭漓,都沉默。 慕延叙述完前因后果,想陡然老了十岁,扶住桌子:“越儿,爹知道对不起你,也不指望你能认我这个爹。但你不能做这个皇帝。现在就去殿前,告诉百官,把皇位让给和祯。” 乐越不语,缓缓转过头,盯着昭沅,抬起左腕:“我不是和氏后人,我是慕越。这样东西,还要么?” 金光灿烂的血契线浮起,现在看来更像个笑话。 昭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与百里,亡于慕。 原来竟然全部应验。 最后一句,应在乐越身上。 乐越仰起头:“老天,你诚心耍人是不是?” 透过珠帘,屋顶忽然晃动起来。 不止是屋顶,地面也晃动了起来。 琳菁挑起眉:“妖气?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怎么会有妖气?” 外面传来百官的惊呼,安顺王定南王和乐越越到窗前,推开窗户,竟看见一个铺天盖地的黑影压向皇宫,黑影狰狞的首级上站着两个人,却是——重华子和和祯。 和祯被挑断经脉的手脚竟都好了,狂笑着高喝道:“尔等逆贼,竟敢窜我皇位。本宫今天就赐你们死罪!” 百官四散逃窜,乐越一把抓下头上的帝冠,甩下皇袍,跳出窗外,从廊下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剑,念动《太清经》的法诀,仗剑而起,斩向黑影。 安顺王高声喝道:“莫伤了太子!” 琳菁现出身形,掠出窗外,又回头满面怒容得向安顺王道:“你既然为了太子可以牺牲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还要把太子教成这样。就这种东西你让他做皇帝?” 慕延一时愣住,琳菁已向黑影一鞭子甩下,狰狞的黑影立刻溃散。 和祯和重华子跳到地上,和祯双目赤红:“乐越,你这个杂种,胆敢冒充皇族抢我皇位,不把你剁成肉酱难解我心头之恨。”轮着一把长剑,向乐越砍来。 他此时已近癫狂,一通乱砍,根本不是乐越的对手。乐越不想伤他,只是应付,但旁边还有个重华子,稍微棘手。 定南王率领侍卫稳住场面,向这边围拢来,和祯狰狞一笑,手在剑身上一抹,腥红的血滴滴到地上,方才被琳菁打散的黑影竟又聚拢起来,比之前还大了一倍,黑影一掌拍下,侍卫们被四散震飞。 昭沅抬手一道光劈下,黑影有四散,但随着和祯的血滴落,再度迅速聚拢,又大了一些。 昭漓笑吟吟道:“这是那两个凡人用了些禁术把戏,那个太子的血里有可以引出妖魔的药性,只要杀了他就行。可我们几个神,都不能杀凡人吧。” 第122章 琳菁跺着脚向乐越喊:“乐越,关键在和祯身上,拿下他!” 和祯抬头看天:“姑娘,连你也和乐越一伙,要杀我?也对,你本来就是和他一伙。那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他指挥着黑影狰狞扑上,眼中有着嗜血的快意。 这些人全是叛徒,全是杂碎,全该死! 只有澹台修还勉强是个忠臣,关键时刻,放出了师傅。 师傅有密道潜进皇宫,施法将他救出,重续了他的手脚,动用秘术,终于唤出了铺天灭地的魔。 什么是魔,什么是仙,能为我所用的,就是正道! 今天,就要血洗皇宫,将所有杂碎统统铲除! 定南王举剑档下了重华子,乐越改夺过一杆长矛,拍掉矛尖,用矛柄点向和祯的肩膀,再两棍敲向他的膝盖,和祯跪倒在地,长剑脱手而出。 琳菁打碎再次聚起的黑影。昭漓在天空凉凉道:“杀了这个人,此法立刻可解。” 乐越的双手顿了顿,敲昏和祯,飞快点了他几处止血的穴道,可黑影仍旧因他已流出的血而聚拢。 乐越大声道:“水!赶紧拿水!洗干净他的伤口。” 昭沅念动雨诀,黑云聚拢,淅淅沥沥落下雨水。 乐越借着雨水擦干和祯的伤口,撕下衣服上的布料裹住。琳菁抛下火球焚尽染血的布,黑影终于消失不见。 重华子已被拿下,慕延缓缓走到和祯身侧,跪倒在地,将昏睡的他扶起,乐越站起身,转过头,就算是安顺王是他的亲爹,可在他心中,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怎样也比不上太子重要。 乐越正想举步离开,后心突然一凉。 他诧异的看见一截剑尖从左胸处穿出来。 他勉强回头,看见了安顺王惊愕的脸。 和祯放声大笑:“乐越,本宫终于杀了你这个杂碎。哈哈哈~~”松开剑柄,抱住安顺王的双肩,“爹,我杀了乐越,我们赢了,我可以做皇帝了。你和娘从今后就是太上皇和太后了,哈哈哈~~”乐越踉跄地后退两步,缓缓倒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这样,他听见凄厉的龙吟,遥远却惊天动地。一如那次在祭坛,被凤梧刺中时一样。 只是这次没有这么好命,他的怀里没有揣阵法书和太清经,也不会再有师祖保命。 他勉强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血契线正在模糊,消失。 他生来就是个弃子,注定窝囊地生,也要窝囊地死。 “你应该找的人不是我,去找你真正的命定之人吧。” 恍惚之间,似乎他不过是要沉睡入一个恬静的梦乡,第二天醒来,又是大好时光。那条圆滚滚的幼龙站在他的枕边,轻轻打鼾,什么纷争恩怨都远离。 昭漓化作人形,缠住发狂的昭沅,强迫他变回人形,阻挡他扑向地面:“镇静,这本来就是必然。” 琳菁恍惚的问:“什么必然?”乐越他不可能死,他吃过她的鳞片,他能和凤君龙神同时定血契,他能从凃城之劫中活下来,他是不是和氏血脉有什么关系呢,他怎么可能死。 昭漓悲悯地看着下方:“麒麟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我们护脉龙的特性?我们护脉龙神,假如在幼年时择定天命之人,那么定下血契的第一个人不会做皇帝,幼龙长大,脱鳞换角之时,就是那凡人寿数将尽之时。之后择定的第二个人才会是新朝代的皇帝。也可以说,与幼龙定下血契的人,是新朝和护脉龙神的引子。” 昭沅一点点抬起头,恍若梦游。 怎么他不知道,他完全没有听说过,他从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昭漓眯着眼看着下方:“引子死了,正主也该出现了吧。” 连在昭沅和乐越之间的血契之线已经消失了,龙珠自动地从昭沅口中冲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圈儿,龙脉游弋,仍然在判断找寻。 “在下的名字叫乐越,乃此青山派中的首席大弟子,大家相识一场,就是缘分,请问龙贤弟你贵姓?年岁几何?” “行走江湖,当互相照顾嘛,咱们是朋友,这是应该的。” “谁说你帮不上,你帮了我很多!说起来,是你先让我帮你找皇帝,又让我做皇帝,我才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要对我负责。” 阴云密布,滂沱大雨直落而下,落雷闪电惊天动地。 护脉神?到底为什么做这个护脉神?为了从凤凰手里夺回龙神的位置,为了建立一个江山,守护一个朝代?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建立江山,怎么守护朝代。 他只想守住乐越的江山,乐越的朝代。 他想一直陪伴乐越,看尘世春夏秋冬,大好光年。 一道电光击中了龙珠,龙脉从连在中脱飞而出。 乐越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青山派附近的一个山坡上,隐约可以看见清玄派巍峨的殿阁浮在云霭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不起来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是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而后又忘掉。 乐越拍拍头,漫无目的地向上走,看见前方的山顶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色的衣裳上的流云纹随着清风,好像真的会流动一样。 乐越立刻喜悦的疾步向前,唤道:“凌之。” 那个身影回过身,向他露出熟悉的微笑。 乐越走到他身边:“啊,我就在想我忘了什么事,一定是忘了约你见面的时辰了。” 他在草地上捡了个地儿坐,随手拔下一根草叼进口中,洛凌之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远处的山峦景色。 乐越道:“你来了多久了?今天师门中事情多不?有没有做错事……啊对,你肯定不会做错事的。” 洛凌之道:“我做错了事,已经被罚了。” 乐越愕然:“啊?罚得狠么?” 洛凌之微笑道:“还好,不重。” 乐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觉得他的确没有不好的样子,才放心地仰躺在地上:“那你以后小心点,特别是我们偷偷见面这事情不要被你师父发现。要不然……” 不对,好像几年前,自己就跟洛凌之反目成仇了,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来着,怎么现在突然跟小时候一样见面了?乐越猛地坐起身,洛凌之挑眉看他:“想到什么了?” 乐越揉揉额头:“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多考虑。 “我只在想,这里风景真不错,要是能一直都在此处,看日出日落,云生云起就好了。” 洛凌之却站起身:“可是你不能一直在这里,你该回去了。” 乐越诧异,不知不觉也跟着起身:“我才刚来。” 洛凌之微微笑道:“你忘了么?时辰到了,越兄,你该回去了。” 乐越拍拍身上的草:“老规矩,我先走?” 洛凌之颔首:“老规矩。” 乐越回转身,下山的路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再一转头,洛凌之也变得模糊遥远。 他抬手想抓,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师兄,展信佳。最近你过得好不?我和师弟们都很想念你。清玄派的弟子还是哭着要加入我们青山派,两天前收徒时,队伍都排到山门那里,我和乐晋乐泰每天都团团乱转,连乐魏都收徒弟了,嘿,真不知跟着他能学成什么样子。我要嘱咐厨房小心看紧些。乐韩越来越罗嗦了,每次他一讲经底下的弟子准会全部睡着,我不能每个都罚,祖师堂里跪不下啊。大师兄你知道有治罗嗦的方子没,推介给我一个。另,白狐夫人让我问你,你给我们找到嫂子了没有,如果没找到,她有个漂亮的同族妹妹想介绍给你,听说很妩媚。对了,你上次送来的酒很好喝,乐魏很喜欢,能再送几十坛不?乐越抛下手中的信纸:“这个乐吴,越来越不像话,每次来信就是要东西,当他大师兄我来钱很容易?我是大侠,不是财主!”说着,却笑了起来。 杜如渊翻着书慢悠悠道:“越兄,你就得意吧,难道我们看不出你的显摆之意?令师弟如今撑起了一方门派,今后你捅下再大的娄子也有师门撑腰。” 乐越摸摸下巴:“是啊,我们官道上有皇上撑腰。江湖上有天下第一玄道门派青山派撑腰。难怪别人老来砸我们的牌匾,说我们天下第一侠的名头来的有猫腻。” 孙奔向口中丢了一颗炸蚕豆:“有后台怎么了?有后台更证明我们是金子招牌。童叟无欺。” 飞先锋嗯嗯地点头。 哐当,一声巨响自大门处传来。 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声音在门外叫嚣:奶奶的,现在的毛孩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种牌匾也敢挂!我晋中黑风侠不过闭关几年,就被当成死人了?挂这种匾,先问问老子手中的大锤答不答应!“厅中一时寂静,只有商景喝茶的声音淡定的吱了一声。磅当,这次是门板落地的声音。“那个孙子赶出来与老子一战?” 厅中再次沉默,琳菁抓起一把瓜子,向外一比:“那不管我们降妖堂的事,你们出去吧。” 乐越拍拍衣裳起身:“就有我这个总舵主出面与他一战吧!” 话没说完,一枚核桃就丢到了他身上。飞先锋扮个鬼脸,唔唔吱吱几声。孙奔露出雪亮的白牙:“总舵主?谁答应的?” 杜如渊爷卷起书:“是啊,越兄,不可自封,不可自吹啊。总舵主,你么?呵呵~~”乐越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好歹我也差点做过皇帝,做个总舵主怎么了?”厅中的众人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转过头。 乐越挑了把钝口长剑,迎了出去。 左胸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一枚浅浅的印记,是羽毛的形状。九凌逼他吃下的凤丹,由九凌仅剩的法力凝结而成,在最后救了他的性命。 他睁开眼睛,发现的是一片混乱。和祯已疯,百官在滂沱大雨中茫然无措,乐越骤然复活,大雨顿住,百官以为神迹,匍匐在地,口呼万岁。 山呼海蹈中,了看了看自己已什么线都没有的左胸,心中一片轻松。他大步走到大殿廊下,高声道:“各位大人请起。安顺王爷说的不错,我的确没资格做皇帝。我也没资格做乐王。我乐越就是个老百姓的命。在皇宫混吃喝喝了这么久,实在对不住。” 百官惊诧,有人高呼道:“乐王殿下万万不可,你是承天命之人,你若不做皇帝,江山社稷,将由谁来担起?” 乐越捡起那顶帝冠:“我知道有一人,可堪此任。定南王杜献,仁慈睿智,才是真正的帝王人选。和氏江山,已到尽头。只要能造福百姓,让天下太平,何必计较做皇帝的人到底是姓和,姓张王赵李,还是姓杜?” 乐越举起帝冠,双手交与定南王:“如今天下,除了定南王爷之外,在没有人能尽快还社稷一个太平了。请王爷为了天下,收下这顶帝冕。” 乐越看向定南王的头顶上方,那里从他醒来时,就已经悬着一抹金色,他认得出,那是昭沅的龙脉。 自他睁开双眼的霎那,昭沅便扑在他身边,只是他已无法变成昔日那条小龙钻进他怀中,即便此刻,昭沅揪着他的衣服站,也不复往日稚气的少年模样,而是雍容华贵的龙神形容。 他是乐越,不是皇族血脉,也不是什么承天命之人。皇位不属于他,护脉龙神也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引子,作用已到,而因这段错结的缘分,结识一名名叫昭沅的好友,他很欣然。 乐越拍拍昭沅抓住他衣袖的手,将他的手拉开。 他大步向前走,走向皇城大门,走向外面的大千世界。 那才是属于他的天下。 尽忠黑风侠抡着大锤,在门口拉了个架势,向着乐越冲来,乐越扬起剑迎上去。 哐!咚!乒!及时招后,浸种黑风侠的大锤脱手而出,砸歪了旁边的一棵小树,惊飞了几只看热闹的鸟雀。 晋中黑风侠大吼一声:“好小子,倒有两下本事,今日老子还有要事,来日再战!”跳上一头黑驴,绝尘而去。 乐越遥遥向着他背影抱拳道:“多谢指教,随时恭候。” 琳菁站在山门内笑嘻嘻地说:“我看你是等不到他了。” 一个一直站在乐越不远处的身影扶起那棵被砸歪的小树,手中金光一闪,小树又神采熠熠的直起了身体。 琳菁向他道:“哎呀昭沅,我早说了,这种乐越一打就赢的小仗就不要来看了,无聊得慌。” 昭沅向她微笑道:“你说无聊,还跑得比谁都快?” 琳菁立刻到道:“因为不看更无聊。” 乐越向着昭沅挑挑眉,两人都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内院走去。琳菁跺跺脚,喂了两声,追上去。 乐越回到厅内,照例抓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递给昭沅一杯。 昭沅接过,茶水碧青,不是什么上好茶叶,却有着最醇正的清香。 那日,皇宫中,乐越拨开了他的手,大步离去,他愣怔在当场,龙脉在定南王头顶盘旋,化成细丝,一端绕上定南王的手腕,昭漓催促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掏出龙珠。” 昭沅沉默片刻,向昭漓道:“哥,刚才我想碎了龙珠救乐越,可能龙珠损伤太重,我吐不出来。” 昭漓皱眉:“怎么会这样,我就说,我们是神,不必对凡人太上心。也罢,我用龙珠帮你引一引。”吐出自己的龙珠,盘旋到昭沅面前。 昭沅却忽然一抬袖,将昭漓的龙珠推向半空中的龙脉,昭漓顿时醒悟,探手想抓回龙珠,堪堪要够到时,昭沅忽然呼的吹了一口气——龙脉拖着金线的另一端一头扎进了昭漓的龙珠内,金光闪烁后,一根金线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昭漓的左前爪上。 昭漓百余年的龙生中初次傻住:“这……这……” 昭沅拍拍他的肩膀:“哥,我觉得,这个护脉神,还是你做合适。父皇一定也这么以为。我会帮你转告父皇母后,他们肯定会很欣慰的。正好你也很欣赏定南王爷。就这样了。江山社稷,人间太平,从此就看大哥你了。” 昭漓看着昭沅飞快离去的背影,一口血几乎冲口而出。 俗世啊,污浊的俗世啊。 竟将可爱的,傻头傻脑的小昭沅,污染得会对亲哥哥使诈了。 天空,又阴阴地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那是新一任的护脉龙神悲痛的眼泪。 琳菁追到大厅门前,无语地哼道:“一人一龙,总是串通一气。”肩膀上被什么砸了一下,回头看,确实飞先锋拍着翅膀在向她嘎嘎笑。 孙奔靠在廊下的树上,向她扬扬皮囊:“后山挖草药,去不去?” 琳菁立刻跳起来:“当然去。你快跌下山崖时,可别指望我拉。” 孙奔的嘴角抽了抽:“好像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孙某从来都……” 琳菁撇嘴:“是啊,你从来都厉害得很。” 那时候,她跟着乐越来到了这个山头,某天,却发现孙奔带着飞先锋站在门外。 她很诧异:“你不是屡战屡胜的大功臣么?杜如渊他爹肯定很欣赏你这种人吧。你为什么要过来啊。” 孙奔叹息道:“唉,不要提了。定南王爷。啊,现在应该说是当今圣上,他为人正直,你知道,我做过土匪,有案底的。而且我这人脾气不好,和同僚处不来。还有,皇上他最不信鬼神之事,飞先锋是只妖猴,他看不惯。” 背着小包袱的飞先锋恩恩两声,抬起水汪汪的委屈的双眼。 琳菁硬着嗓子说:“留你们也可以,但是不能在抢劫啊,我们是要做大侠的。” 孙奔露出雪白的牙齿:“那当然。我早已从良了。” 琳菁跳到山涧边,将双腿浸泡到水中,停止回忆往事。 孙奔从背囊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吃不吃?” 琳菁诧异:“五仁酥?你什么时候偷偷到山下买的,藏得真紧。好吧,看在你分我的份上,我不揭发你,不过你要把剩下的都拿出来。” 孙奔叹气道:“好。” 琳菁咬着糕点,笑得如云霞般灿烂,孙奔也不由露出微笑。 他其实有个秘密,一直没有说。 十几年前,血覆涂城之后,他被从天而降的黑色怪兽救起,等到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精致的卧房内,一个黑衣人站在床边。 黑衣人道:“这里是修炼的道人,是我的好友。你从今后就在这里住下,和他学习武艺吧。” 他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黑衣人笑了笑:“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个女儿,叫琳菁,将来你会遇到她。她有些娇惯,但是个好孩子。希望你们能投缘。” 天近正午,杜如渊握着书打了个哈欠:“看来今天没什么大事发生,我先回房写封家书好了。越兄,你要不要一道写一封?安顺王爷夫妇肯定也很想你。” 乐越点头:“好。还有,我爹已经不是安顺王了。倒是你那边,到底你爹准备立哪个弟弟当太子?” 杜如渊道:“爱,不用提了,那几个孩子刚换完牙不久,就开始学会争斗了。爹很惆怅,总之,过两年再说吧。吾现在只有两大愿望,一愿爹那边的事情别再扯到我,而愿舅舅别再逼着我成仙。” 杜如渊也是某一天出现在门前的,扛着一个破旧的书箱,书箱上趴着商景。 乐越吓了一跳:“太子,你怎么来了?” 杜如渊抬手:“求你别再这么叫我,叫了没朋友做。吾平生只愿与书为伍,不是做皇家人的命。再说,我娘这么说也是个仙,天庭也不会容我做皇帝的。” 第123章 说话间,进了屋,找了间卧房,直接搁下了行李。 杜如渊在房中,摊开信纸,提笔蘸墨,他不想对几个幼弟的事情参与太多,避而不提,过几年他们再大些,恐怕他要回避的再深些。自古无情帝王家,来日到底继承王位的哪个,杜氏江山能走多远,他都不愿多想。 他有时候挺羡慕乐越,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和绿萝夫人住在江南的一座宅院中,成天种花养鱼,十分惬意。 宅院的后厢房中,住着一个疯癫的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曾叫和祯。 傍晚十分,乐越搬把躺椅在廊下打盹,昭沅在他身边坐下:“对了,九颂今天给我传了个信,澹台小姐生了个女儿。” 乐越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小月亮,那个曾和他一起放风筝的小月亮,到底和他没有缘分。 澹台修放出了重华子与和祯之事,杜献没有追究,澹台修主动辞去了官职。避居一年后,又被朝廷重新启用。可澹台容月终究无法抛下父母,跟着乐越闯江湖。 两年前,她嫁给了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据说那人为人正直,才学不凡,是朝廷新秀。夫妻琴瑟和谐。 人生总有缺憾事,但那个恬静端庄的女子,乐越会永远记得。 “跟我一样,容月也是九颂凤君的引子吧,她生的这个女儿,才是将来的皇后,对不对?” 乐越打个呵欠:“不错。” 滚滚俗世,大好年华,等着享受的太多,实在没有时间操别人的心了。 待今日月升又落,明朝旭日起,又是新一天。 光阴似流水,转眼数十年。 昭沅站在新堆好的土前,身后仙使催促道:“龙君,轻快起程吧。” 昭沅应了一声,将杯中的酒倒在石碑前。想来那人如果正看着,必定会说,一杯太少,一坛才好。 痛快江湖,痛快到老。 临了也说,今生无遗憾。 来生是否有缘,那要看凑不凑巧了,不必刻意。 天庭的日子闲散适意,过得更快,浮光掠过,人间已是几百年过去了。 琳菁和商景都来看过他。 杜如渊已经入了仙籍,孙奔也在昆仑宫谋了个差事。 琳菁和商景都半试探地问他,有没有找过乐越的转世。 昭沅摇头。 人间已又换了一个朝代,昭漓终于不再是护脉神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天庭来打了他一顿。 杜如渊没有去找他父亲的转世。昭沅也不去寻乐越。 缘分要看凑巧,不必刻意。 记得当年琳菁还哭着说,为什么只有乐越呢?他明明吃过麒麟的鳞片,还有九凌的法力啊。 昭沅道,这大概也是乐越的愿望,他喜欢这样过一辈子,有头有尾。 昭沅在府邸中坐着,不觉又是太阳星出去当值的时刻。他踱出府外,随意闲步,不由自主走到南天门前。 向下看就是人间。 云雾缭绕,看不分明。 把守的兵卒已经都和他相熟,点头笑道:“龙君又来了。” 昭沅看了片刻,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另一旁传来说话声。 “喂,你也是刚来天庭的么?那今后多关照哈。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昭沅侧过身,只见一旁的仙池边,走来两个小仙,一个梳着双髻,看服饰是兜率宫的小仙童。另一个身量高些,眉目俊朗,倒像个凡间少年。 昭沅的心突然紧缩起来。 小仙童鲜少被人搭话,嗫嚅着说:“我叫双合。”抬眼看见了昭沅,连忙行礼,“龙君。” 少年看向昭沅:“你是龙君?” 小仙童已经快把他的衣襟拉破了。 昭沅微笑:“我叫昭沅。” 数百年浮生弹指过,青山绿水到底总相见,不论天上人间。 山海纪之龙缘,至此始,至此终。 (大结局) 番外:猴缘 “师父师父,后面有只猴。” 庄陵子头也不回,对身边的鹤童道:“一只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必理会。” 鹤童回头张望:“师父师父,那猴跟了我们一路了。” 庄陵子淡淡道:“我们是仙,凡间小畜通灵窍者,皆能察到,自然会跟随,莫理莫看,我们驾云它爬树,想跟,也跟不上。” 鹤童依然频频回头看:“师父,跟得上,那猴有翅膀,会飞。” 庄陵子皱眉:“混说,猴哪有翅……”一回头,他话没说完,因为后面那只猴的确正在飞,张着一对皮翅,扑扇扑扇,飞得还不算慢。 庄陵子一招手,从衣袋中唤出一张玉简,抬指飞快书写——『弟子庄陵子急急请教师尊,凡间的猴长翅膀正常么?』 片刻后,玉简上金光闪烁,浮现出师尊吹胡子瞪眼的形容:“阿陵你这怂娃!平时果然没认真看书!尽在关键时刻给老夫丢人!长翅膀的猴名叫翼猴!本是魔族,因为没有魔性,放养在凡间!” 庄陵子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此猴竟有一片向道之心。” 那猴子已经飞到了近前,正凌空悬在一朵云上,做磕头状。 鹤童拉扯庄陵子的衣袖:“师父,它怪有趣的,收了它吧,养在观里吃果子好耍。” 猴子抬起亮晶晶的眼,满脸期待,玉简中的师尊一声怒吼:“不能收!猴子这东西专爱惹事!闹天宫那只你还记得不?玉帝最不耐烦猴子!你收猪收鸭收蛇收虎,哪怕收只蟑螂,都不准收猴子给老夫找麻烦!不管有没有翅膀!听到没有!” 庄陵子捧着玉简看鹤童:“听到没有?” 鹤童瘪瘪嘴,低下头。猴子也听到了,它扇扇翅膀,无辜地看着庄陵子,表示自己是一只无害的猴子。 庄陵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收你,我只是个小神仙,后台不硬,这次下界,也是奉命打杂,收不了你。你若有道缘,将来会遇到助你成仙之人的。” 后面这句是天庭通用的敷衍的话,猴子第一次听说,对它还挺管用。 猴子的眼中浮起一层盈盈的雾气,但没有再跟了。 庄陵子趁机带着鹤童,飞快地驾云走远。 庄陵子此番下界,真的是奉命打杂。 千万年前,仙魔大战时,凤君九遥力擒妖龙贪耆,身受重伤,存留一丝仙元,下界转生,待养足魂魄,再回天庭。 天庭安排九遥修道历练,有种种关隘,其中一项便是游历凡间名川胜地,吸收灵气。但灵山之中,往往有妖物,为了防止转生的凤君被不知名的妖怪抓去做补品,天庭特派了几个庄陵子这样的小神仙预先到这些地方踏看一番,有妖降妖,铺平道路。 何不直接把转生的凤君接回天庭,灌灌仙丹,飞快成仙呢? 非要搞这些弯弯道道,真是折腾。 庄陵子心里牢骚很多,但办事却不敢马虎,仔仔细细把要踏看的地方一一搜寻。 结果—— “吱~”一只猴子蹲在树梢,兴奋地扑扇着翅膀,与他大眼瞪着小眼。 庄陵子呵呵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有道缘啊!” “吱吱~~” “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一旁的树杈上、石缝中、山洞口……探出了一个两个三四个……猴脑袋,一双双红彤彤的眼睛亮晶晶,一对对皮翅扇啊扇…… 庄陵子再笑,有点僵硬:“原来你是猴王啊,这些都是你的儿孙?” 这座山上,真的有魔,不过魔就是这堆猴子。 庄陵子再飞快地招出玉简,抬指疾书——『师尊,魔物就是那堆长翅膀的猴子,怎么办?』 玉简金光闪烁,师尊的面孔再度浮现,咆哮:“傻小子,这也要问!猴子伤人么?伤人就降!不伤就放!” 庄陵子叹了口气,视线将周围一扫:“当然不伤。” 猴子正和其他的小猴子们一起蹲在他身旁,手里捧着桃子杏子李子葡萄……还有一个酒香四溢的葫芦……猴子居然还会酿酒。 “而且还送果子给弟子吃,还有酒……” 师尊摸了摸胡子:“猴儿酒啊……嗯,翼猴无害的,九遥凤君的转生应该搞得定的,乖徒孙回来吧,记得把酒给老夫带着。” 庄陵子只得躬身:“遵命。” 凡间有句俗话,叫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猴子的礼物,也不好白拿的。 鹤童啃下两个杏子,庄陵子尝了几个桃子,把酒葫芦给师尊收好,猴子们顿时欢欣鼓舞。最开始尾随他们的那只最大的猴,又匍匐在地,开始磕头。 鹤童意犹未尽地咂着杏核道:“师父,收了它们吧,又不是每只猴子都爱闹天宫。会种果子还会酿酒,师尊他老人家肯定也很喜欢。” 庄陵子无奈:“师尊喜欢猴儿酒,但绝对不会收酿酒的猴。它们连南天门都进不了,知道么?” 鹤童哭丧了脸,猴子抬起眼,哽咽两声,竟然流泪了。 它频频作揖,呜呜咽咽,庄陵子手足无措,只得也向它作揖:“我真的没这份能耐,能带你们上天庭的人,会来的!” 他没有说谎,凤君九遥的转世,比他这个小神仙强多了,带猴子进天庭,说不定能够成功。 庄陵子在衣袋中摸了摸,摸出几样东西:“也罢,收了你们的礼,也不好就这么走了。我这里有一瓶长生丹,你们分了,还有几样小法术,可以传给你们。” 潜逃术、小擒拿、投掷术等等,防身足够了。 考虑到这些小招数可能还有别的作用,庄陵子补充:“可别用这些招数去偷东西和打家劫舍啊!” 最大的猴子睁大了纯良的双眼,嗯嗯地点头,带着小猴子们蹲在石上,目送庄陵子驾云直上九天。 “师父师父,南天门有只猴子!” 鹤童一头扎进丹房,庄陵子的手一抖。 鹤童的双眼亮闪闪的,充满兴奋:“是咱们认得的猴子,有翅膀的那个!” 庄陵子掐指一算,时间不对啊,人间今日距离凤君九遥转生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好几百年了,猴子怎么现在上了天庭?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庄陵子带着鹤童一路奔到南天门。 果然是那只执著跟随他们的大猴子,扑扇的皮翅,背着一个包袱,蹲在南天门外,守门的天兵对猴子身边的人说:“你能进,但是这只猴,不合天庭的规矩,进不了。” 那人挑起了眉:“怎么进不得?天庭能养鸟养狗,养虎养狼,为什么容不下一只猴子?它若不进,我也不进。” 庄陵子打量那人,脸黑,魁梧,一脸嚣张,一身戾气,应是个在凡间兴风作浪的人物,却竟能修道进了天庭? 天兵道:“你进或不进,与我等职责无关,耽误了仙册应卯,也是你的事儿。我等接到的传报是,今日所接仙者,与麒麟有仙缘,不曾听说还有只猴子。” 那人冷笑道:“罢了,懒得和你们啰嗦,天庭这地方,孙某也不是非来不可!告辞了!”转头便走。 猴子揉揉眼睛,扑扇翅膀跟上,天兵诧异:“这人好急的脾气,说走就走,怎么能成仙的?” 庄陵子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且慢。” 猴子和那人停住脚步,与天兵们一起转过头。 那人疑惑地皱眉,猴子红红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庄陵子,忽然吱吱叫了两声,眼中泛起水雾。 庄陵子清了清喉咙:“这猴,的确有仙缘,放进来吧,我给它作保。” 天兵们皱眉:“仙君不是不知道上面的忌讳,何苦让我们为难……” 庄陵子面不改色地道:“这只猴子,不是和我有仙缘,是和我师尊,能进么?” 望着天兵们呆滞的脸,他又补充:“缘分很深啊!” 天兵们互望一眼,目光闪烁,片刻后收起兵器,后退一步:“罢了。” 猴子背着小包袱,嗖地一头扎进南天门。 天兵们不放心地补充:“仙君,万一……” 庄陵子郑重地道:“放心,天塌了,有师尊顶着!” 和猴子一道的人向庄陵子笑了笑,一抱拳:“在下孙奔,多谢仁兄。” 庄陵子笑了笑:“小仙庄陵子。” “小陵你这衰娃!尽给老夫找事!老夫几时和这只猴子有缘了?” 兜率宫内,太上老君的咆哮声惊天动地。 庄陵子嘿嘿笑道:“师尊忘记了,当年你老曾喝了他酿的酒,所谓一啄一饮皆前定,一滴泉水定终身,这都是您老人家平日的教诲……” 猴子拍着翅膀,嗯嗯地点头再点头,把手里的酒葫芦向上举了举。 太上老君的胡须根根竖起:“你……” 你了半天,下文再也说不出来。 还是南天门外,孙奔向庄陵子抱了抱拳:“就此别过。” 登录仙册之后,孙奔选择到下界游历,然后到麒麟宫任一份差事,听说是麒麟帝君亲自开口向天庭讨要他,看来此人果然与麒麟有缘。 庄陵子拱手道:“孙兄保重。”看向一旁背着包袱的猴子,笑道,“你也保重。” 孙奔转过身,猴子也跟着转身,庄陵子心中一动,向猴子道:“你若是想留在天庭,我的观中可让你住。” 猴子转头看看庄陵子,摇头。 是,带它进天庭的,并不是他。 猴子拍着翅膀吱吱叫了两声,从身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捧给庄陵子,与孙奔一道,在云霭之上,渐行渐远。 庄陵子打开纸包,不禁失笑,纸中包的,是一颗桃子,脆且甜。 庄陵子咽下桃肉,心想,有点尘缘,即便是和一只猴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可能还有些意外的甜头。 “师父师父——”鹤童又从远处匆匆跑来,“不好啦!蟠桃园的桃子又少了!!天兵们正在抓贼查赃呢!” 庄陵子嗓子里一噎,呛了一下。 鹤童的脸已凑近他面前,双眼圆圆:“师父……你在吃什么……?” 【END】 龙缘番外:《九天云踪》   没看过《龙缘》也可当做独立的短篇看。   文中的人物后续故事都在《龙缘》中。      第一章      从南天门到龙族战营,万里云路,只需瞬息。   凤君九遥站在云上,俯视着下方的营帐,徘徊许久,犹豫难决。   天庭和魔族的战事正在最激烈紧要时,天庭接到举报,神霄仙帝帐下的左将军应泽与魔头贪耆关系非同寻常,恐有私相授受,泄露军情之事。   九遥万万没有想到,监督应泽,彻查此事的差事竟然会落在他身上。   因紫虚仙帝丹絑和神霄仙帝浮黎素来不和,凤族和龙族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应泽是应龙,据说这种龙比一般的龙个性更孤傲暴躁。九遥在天庭上与应泽打过几次照面,暴躁倒没看出来,但确实十分沉默寡言。   九遥一向最怕得罪人,偏偏接到了这件最得罪人的差事。天庭命他即刻上任,他接了法旨就出了南天门,连见到应泽该如何婉转地说明此事都没有想好。   再怎么婉转也免不了尴尬。   九遥叹了口气,就在此时,他隐隐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从远处的云上传来。   他侧首,只见一抹黑影在云中一闪而过,巨大的双翼没入云浪。   是龙的气息。有翼的黑龙,只能是应龙。   应泽?   但为何,应龙去往的方向,是魔族的营帐?   九遥正在思忖,遥遥听见下方有个声音朗朗道:“那云上的,可是天庭遣来的仙使?”   九遥回身,只见一名穿着铠甲的少年踏上云端,向他拱手笑道:“原来仙使竟是九遥君座?失敬失敬。帐中已备好酒菜,请君座随我来。”   九遥识得这少年是四海龙王的弟弟敖明,神霄营帐下右将军,与应泽将衔相当,却来帮他迎客。听闻应泽在龙族中,人缘亦不算好,难道竟是传闻?便笑道:“有劳敖明殿下。”   左将营的主帐,仙气腾腾,瑞光万道,九遥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来迎他的,不是应泽的属下,而是敖明。   他进了帐内,帐中横着两列桌椅,桌上摆满酒菜,桌旁坐着龙族诸将。左列之首,一个黑色铠甲的男子站起了身,是应泽,敖明走到右列之首站定。   营帐上首最当中的座椅上,霞光刺眼,仙气缭绕,竟然是神霄仙帝浮黎。   九遥的头皮怵了怵,浮黎帝座亲自摆下接风宴,龙族给他的这个下马威可真够大的。   他倒身叩拜,听得上方的仙帝冷冷开了御口:“老山鸡近来还好么?”   九遥知道,这个“老山鸡”指的是他们丹絑仙帝,就好像丹絑仙帝都用“老泥鳅”代指浮黎仙帝一样。   旁侧的龙族将领中传出轻笑声,九遥起身,从容道:“丹絑帝座在降魔前线,小仙奉旨留守天庭,故而最近未曾拜见过。”   浮黎微微颔首:“老山鸡比本座体恤下属,此次降魔之役,我龙族倾数出战,不像他,还想着让你们休息休息。”   龙族的将领们又哄笑出声,九遥也笑了笑:“龙族骁勇善战,三界中无可匹敌,不似我凤族,有些像小仙这般,法术平平,上了战场只能拖后腿的无用之辈。让帝座和诸位仙友见笑了。”   敖明插话道:“君座忒谦虚了,玉帝陛下亲封你为监察使,督管我等,君座若还自谦无用,我等岂不无地自容?”哈哈笑了两声。   九遥在心中斟酌词句,好圆过敖明这句有些尖刻的话,龙族的态度他十分理解,这厢在战场上搏命,那厢却被猜忌,换做是他,恐怕心里也会憋屈。他既然担了这份差事,遭此对待,实在合情合理。   他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应泽突然道:“九遥君座,入席便要吃酒了,我先敬你。”径直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敖明这才又呵呵笑道:“是了,光顾着说话,还不曾请君座入席。”浮黎微微颔首,敖明将九遥让进席中。   九遥随即斟了一碗酒:“此酒本当我来敬。在龙营中的这段时日,还望应泽将军与众仙友多担待。”也一饮而尽,龙族的酒果然够辣,劲够足,与他惯饮的酒大不相同。   敖明抚掌道:“君座痛快,我也敬你!”向旁边丢了个眼色,左右会意,立刻又拍开几坛酒。   这酒,是特意安排下的,龙族中最烈的酒。龙族一向护短,不管应泽在族中如何不受待见,一只凤凰居然敢来挑他的刺儿,所有的龙心里都不大痛快。   于是龙族诸将轮番来敬九遥,打定了主意,把这个前来找茬的凤凰灌晕了,让他先丢丢人。   几巡喝下来,却见九遥竟然面不改色,依然谈笑自若,倒是几位量浅的龙将舌头有些大了,在场的龙不由得都心生诧异,敖明打了个酒嗝:“嗝,九遥君座真是好酒量……”   九遥谦虚道:“一般般,一般般。”恨得龙将们牙根直痒。   敖明一拍桌子,拎起一整坛酒拍开泥封:“君座,一碗碗喝……忒小家子气了!你,嗝,你我兄弟干这一坛……如何?”   九遥摆摆手:“罢了,今天实在不能再喝了,来日我做东道,再与敖明殿下拼酒。”   敖明哂笑两声,眼白中都泛着红光:“九遥兄这是……不愿与,嗝,与我吃酒么?吃酒不吃到躺下……嗝,不是龙族的规矩!”   九遥看着敖明直勾勾的眼,其实他要把敖明喝到桌子底下去,不算难事,怕只怕,喝倒了一个敖明,龙族越发不会让他竖着走出这顶营帐。   砰!那厢敖明已经又拍开了一坛酒,拎到他面前:“九遥兄,请!”   九遥没奈何,正要伸手,一只黑色的衣袖挡在他面前,接过了那坛酒。   敖明微怔,九遥也愣了愣,应泽举着酒坛,转而向上首的浮黎仙帝道:“帝座,末将忽然想起,下午还要去探魔族营帐,便来不及招呼九遥使君了,不知能否容末将先行告退,引使君先去安顿。”   浮黎仙帝拧眉看了看应泽,又看看九遥,道:“也罢,你便与这小凤凰先退下吧。”又瞥了一眼九遥,“向天庭复命时,替本座转禀玉帝,应泽乃我属下,他若有错处,都是因我纵容而致。见到那老山鸡,也帮本座本座捎句话,让他千万保重,万一成了魔族盘中的烤鸡,本座一定会沉痛悼念他。”      第二章      退出营帐,九遥长舒了一口气,真心诚意地向应泽道:“应泽将军,多谢。”   应泽的视线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九遥使君不必客气。”   九遥微笑道:“军营之中,以将军为尊,以后直呼我的名字便可。”   应泽仍是面无表情:“哦。”大踏步地往前走,看也不看九遥。   九遥也不以为意,又笑一笑,跟上应泽的脚步。   应泽住的营帐离举行接风宴的大帐不远,只比旁边的偏将和兵卒帐篷略大一些,营帐前竖着一杆旗帜,旗帜大红的底色上绣着一只展翅腾空的应龙,在风中猎猎飘扬。   帐外没有亲兵把守,应泽撩开门帘,九遥跟着他入内,帐中并无隔断,一目了然。只有一张桌案,一块沙盘,一座挂铠甲和兵器的木架,角落里摆着一块垫子,权作床铺使用。   应泽走到桌案边:“所有的书信都在这里,使君随便查看。只有这一摞军情文书不能翻阅,但浮黎帝座或其他同僚看过,能为我作证。”   九遥道:“将军误会了……”看着应泽岩石般的脸,竟有些词穷,差点不能继续婉转下去,“只是……天庭唯恐谣言作祟,才派我前来,只当是替将军再添一个帮手……”   应泽硬梆梆地截断他的话:“你不必如此委婉,我知道,你来,是要查我。我从不会做对不起天庭的事,所以你,尽管查。”   九遥道:“我相信将军的清白。”   应泽冷冷地看着他:“我的清白,不需要别人相信。”   “……”九遥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笑。   应泽拿起桌案上的一只铜铃,摇了两下,片刻后,两个龙族的小兵抬着一张床吭哧吭哧进了营帐,应泽负手:“军中简陋,将就睡吧。”   九遥愣了一愣:“应泽将军,我如何能住主帐?这……实在有些不便,请随便找顶小帐与我住便可。”   应泽抬了抬眼皮:“与本将同住,使君查起来,更方便。”一摆手,示意小兵将床铺抬到角落那块垫子对面。   九遥只能苦笑,正在此时,一个小兵箭一般地冲进了营帐:“将军!将军!那个贪耆在外面叫阵哩。”   应泽神色一变,抓起剑匆匆出了营帐。   九遥随在应泽身后踏上云头,眨眼到了百里之外的营寨大门前,对面的山峰顶上,黑雾腾腾,只有一个小魔在黑云上跳跳舞舞。   小魔身不满五尺,头上顶着一根角,一副猥琐形容,九遥不由得诧异,难道魔族中鼎鼎大名的魔将贪耆竟然是这般模样?   小魔伸长了脖子叫骂:“应泽,你这只缩头爬虫!磨磨蹭蹭,不敢应战!我们陛下等得不耐烦,摆驾回洞府了!留爷爷我在这里带话给你,你们这帮天兵神将,忒不中用,赶紧归降。我们陛下洞府的打杂小厮中,还差个抬恭桶顶夜壶的,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可以赏你这份肥差!”   应泽身边的偏将气得龙鳞片片竖起,抬手喀的一道电光劈去,那小魔嗷地跳起,尾巴冒烟转头嚎叫着奔逃:“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天兵天将以多欺少啦——!!!”   偏将连胡须都气直了:“将军,属下请战!这就去端了那贪耆的洞穴!”   应泽转身,吐出两个字:“回营。”   偏将的胡须抖了抖,待要张口,瞥了一眼旁边的九遥,脸色铁青,将话咽下,回到了营帐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把手中的长刀重重往地上一插:“将军,属下不解!为何将军对那贪耆只是避让!这样岂不更让某些想找茬的越发起疑心,自己将把柄往人家手里送么!”   九遥袖手站在一旁,不把自己代入那个“人家”。   应泽简洁地道:“这是诱敌之计。”   偏将的脸色涨得棠紫:“就算前方有十万魔兵埋伏,难道我们还怕了它!”   应泽不答话,掀起帘子,进了帐篷。   偏将的脸青转紫,紫转青,最终重重一踱脚,拔起长刀,大步离去。   九遥进了帐篷,只见应泽坐在桌案边,手中把玩着一件东西。九遥走到桌前,轻叹一口气:“我有几句话,将军听了莫怪。之前我心中一直疑惑,将军性情耿直,行事磊落,为何会生出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传到天庭,让我得到这份差事。但经过方才之事,我忽而明白,有些是非,的确事出有因。”   应泽连眼皮也没动:“刚才的事,使君尽管向天庭禀报。”   九遥微微皱眉:“将军为什么不肯将原因说明?”   应泽一脸不耐烦地抬头:“说了,他们也不信。”   “你不说,怎知他们不信?”九遥道,“起码我信。”   应泽拧着眉看了看他,转过视线,生硬地开口:“刚才的小魔,根本不是阿沐的部下。阿沐生性好排场,一定要相貌堂堂,形容体面,他才肯收做属下。那魔冒充阿沐的部下叫阵,定有蹊跷。”   九遥犹豫着问道:“将军口中的阿沐,是指……贪耆?”   的确很容易解释出误会啊——如此熟稔地称呼贪耆的小名,又显得相当熟悉他的脾气,明显关系匪浅。   应泽道:“贪耆是天庭给他起的绰号,他叫应沐。”   九遥试探着问:“他和将军是……”   应泽把手中的东西收到怀中:“他是我的兄弟。而今三界中,只剩下两条应龙,就是我和他。”   九遥回想起刚到龙营时,在云上看到的那只去往魔营方向的应龙。   原来那不是应泽,而是贪耆。   方才应泽一直在把玩的东西是一枚牙齿,九遥听说,龙族会把自己换下的牙齿送给最重要的人。   那枚牙齿的主人,应该也是贪耆。   当晚,九遥摊开呈给天庭的折子,只简略写道,暂未发现什么不寻常。   今天的事情以及应泽对他说的话,他不准备呈报天庭,倘若报上去,只能让应泽的嫌疑更重。   九遥觉得这样处置最恰当,因为他做这个监察使,不是要给应泽定罪,而是要让天庭的一名将军,不要蒙受冤枉。   呈天折化作金光奔向了天庭,九遥打了个呵欠走进帐篷,应泽已宽下外袍,站在垫子边,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使君是否要沐浴?我让他们去备水,只是这里没什么好水。”   九遥走到床边,拍拍衣袍:“多谢,今天实在太懒,明日再说吧。”弹了弹手指,床上的垫子便飞到地上,床架缩小到一旁,“我觉得睡地铺宽阔些,将军不介意吧?”掀开被子躺下。   应泽的眉毛动了动,亦在自己的垫子上睡下,帐篷顶上,照明用的明珠自动落入不透光的黑袋中,帐篷里一片漆黑。   九遥正要入睡,突然听见应泽道:“使君不大像凤凰。”   九遥诧异,又听应泽接着道:“我以为,凤凰都花闪闪的,有洁癖,你却不洗澡。”   九遥不禁失笑:“不是所有凤凰都花,我是青凤,颜色素些。我们族中凤凰太多,总有一两个懒些脏些的,比如我。”   应泽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道:“你很能喝酒。”   九遥道:“我爹好酒,更好酿酒,所以我打从出壳起,就在酒中过日子,虽说凤族的酒比不上龙酒浓烈,但这样日积月累,喝酒于我来说,其实就和喝水一样。”   应泽又哦了一声:“凤族的酒,我未曾喝过。”   九遥笑道:“待战事结束,我请将军吃酒。”   黑暗中,只听得应泽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九遥唇边的笑停了许久才消去。这般看来,应泽不算条难以相处的龙,大概因为不擅言辞,时常遭到误解罢了。      第三章      九遥在龙族营帐中,眨眼过了月余。   这一个多月来,他写往天庭的折子千篇一律——并无异常,并无异常,并无异常……   应泽出战时,他也跟在一旁。打仗九遥不擅长,但治治伤,用点法术牵制阵形,或者龙将们喷电吐雾降魔时,在一旁助一把风势,这些零碎小忙他还帮得上。   一来二去的,应泽的部下们都忘了他这个“监察使”是天庭派下来抓将军小辫子的,只把他当成一个万能的帮手,这里伤了,那里破了,魔族摆的阵形阵眼找不到了之类的事情一出,就前仆后继来找九遥。   这事那事层出不穷,但九遥只有一个,天兵们只好排队等候,等得不耐烦了,就和应泽说:“将军,这事儿太多了,九遥使君自己忙不过来,不如再去向天庭多要几个。”   应泽板着脸不语,九遥只在一旁笑。   这一个来月里,应泽和贪耆交过三次战。   贪耆与应泽不是亲兄弟,变回龙形真身的时候却比亲兄弟还相像,令九遥诧异的是,贪耆每次在战场上,虽然都浑身黑气腾腾,但并没有多少魔气,与应泽的气息也十分相近。   倘若贪耆混进龙营,可能没几个人能分辨出来。   还好贪耆与应泽人形仙身的模样分别较大。应泽比贪耆魁梧了些许,相貌更坚毅沉稳,贪耆还半像个少年,飞扬的眉眼中尽是倨傲,锋芒咄咄逼人。   这两条应龙一交手,贪耆就开骂,边打边嘲讽,挖苦应泽是天庭的看门狗,拉磨驴。应泽不吭声只管打,九遥看着却很忧心。   但凡眼稍明些的便能看出来,应泽和贪耆双方下手都留了余地,不像战场搏命,只像斗气互殴,尤其是应泽,避让得明显。   但仙与魔的战场上,要的是——真正的杀!   应泽这般做法,即便九遥能帮他敷衍了天庭,龙族的军营也难容忍。   果然,应泽又一次和贪耆从清晨打到黄昏后,便被传去了浮黎仙帝的王帐。   这属于龙族的军中事务,九遥不能参与,留在大帐中。   到了半夜,应泽才回来,依然面无表情,但步履比平常沉重。九遥想询问或开解,又都觉得不太合适,便没有开口。   沉默了许久后,应泽突然道:“我会劝阿沐归降。”   九遥微微皱眉,应泽的眼神坚定:“我知道使君帮我瞒了天庭。但我不用瞒,我会劝阿沐归降天庭,若不成功,让我上斩龙台都行。”   九遥叹了口气:“你是仙,他是魔,他若想归顺天庭,早就会那么做。而今你想劝,他未必听。何必……”   何必用自己的命,押在一件不太可能成功的事情上?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如果按照天庭的律法来算,应泽并不算冤枉,他的确屡屡对贪耆手下留情,才使得这一带的战局胶着难解。   已是仙和魔两种不能相容的身份,早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何还要这样拖拖拉拉?   九遥想不明白。   应泽简洁地道:“阿沐是我兄弟。”   九遥不得不说:“难道将军觉得,三界的太平清明,比不上你们的兄弟之情?”   应泽垂下眼:“这不一样,没法相比。”   九遥无话可说。   应泽又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你没有兄弟,所以,你不懂。”   九遥道:“三界中,只要不是魔物,都是吾友。”   应泽道:“那是泛泛之交,不是真朋友,真兄弟。”   九遥有些好笑,朋友还分了真假?   应泽摇头:“使君这样的仙,看似与谁都好,其实最难相交,真朋友,你不懂。”   九遥被噎得说不出话,他自认随和,待人无远近,见面点头笑一笑,都是朋友。被应泽一说,倒像他十分凉薄。   族类不同,标准有异。   九遥自知,到这个份上,应泽他是劝不动了。索性由他去吧。   次日夜里,他见应泽收拾了一个包袱,出了营帐,他知道,应泽是去劝降贪耆了。   九遥对着帐帘叹了口长气,帘子一动,应泽竟又走了进来,他抱着包袱,从怀里摸出那枚龙牙,递给九遥。   “请使君先帮我收着,我的将印在桌上盒里,如果我回不来……”   九遥接过龙牙:“如果将军回不来,我会禀告天庭,将军只是脑子僵了,并不是叛徒。”   应泽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多谢。”离开了帐篷。   到了天快亮时,应泽回来了,手中没了那个包袱,看似依然面无表情,但目光里隐隐带着兴奋。   九遥把龙牙还给应泽:“看来将军已然劝降成功了。”   应泽接过龙牙收进怀中,搓搓手:“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差不多。明天,阿沐让我阴山下见。一般他这样说,就是已经同意了。”   九遥却觉得有些靠不住,以贪耆以往的表现来看,他与应泽宽厚隐忍的脾气不同,不服天不服地,任性恣意,对应泽在天庭当差之事异常不屑,魔族那里他虽不是头目,但明显也不遵从头目魔头的调遣。   他肯归降天庭,几乎不可能。   九遥不便深疑,浅浅地提点了一句:“将军竟能说动他收敛脾气归顺天庭?那真是再好不过。”   应泽叹了口气:“归顺天庭,恐怕一时半刻还不行,只要他肯离开魔营便可。”   他转过身,显然不愿再和九遥深谈,九遥不好再询问,只又说了一句:“只要魔营那边肯放他离开,就再好不过。”   应泽肯定地说:“阿沐想走,谁也拦不住。”   夜半,突有紧急战况,魔族的头领纠结魔族精锐突破天兵的防线,直奔天庭,浮黎仙帝带了数十万兵马赶往增援。人间界此处的龙营,暂由敖明代掌。   敖明立刻升帐点兵,选二十万天兵主动突袭魔营,截断魔族往天庭增兵的可能。应泽麾下的兵马被敖明分去多半,剩下的五万兵,敖明却交给应泽的副将广恩统领,让他镇守云岭阴山一带关隘,倘若魔族逃窜,便迎头拦截。   敖明最后向应泽道:“应兄,你就带着一万兵马在大营待命吧。”   应泽垂下眼:“好。”   敖明起身道:“应兄,这么安排,不是我想挤兑你,云岭阴山一带,一直是那个贪耆的地盘,此战不比往常,容不得拖延了。”   应泽点头:“我明白。”   敖明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九遥皱眉看帐中的沙盘:“龙营的战事,本君本没有资格插手,请敖明殿下不要怪我多事——云岭一带,魔兵数目不少,贪耆骁勇,那里瘴气浓重,方便敛藏气息,极易设伏,广恩将军如果多带些兵,是否更稳妥?”   敖明环起双臂:“九遥君座太不了解我们龙族的战力了。”   广恩将军大笑道:“不错,五万兵俺都嫌带多了!对付区区小魔,一万兵足矣!”   九遥瞥了一眼应泽,见他一径沉默,便不再多说什么。   敖明与广恩带领兵马出了大营,营地中空空荡荡,九遥站在大帐边,目送天兵们的尘烟远去,心中总不踏实。   他不太懂打仗用兵,但仍隐隐觉得,这般安排不稳妥,他走回营帐中,只见应泽站在沙盘前,双眉深锁,双眼直直地出神。   九遥道:“将军是否也觉得不妥当?”   应泽沉默许久,方才答道:“阿沐答应了我,便不会再出兵,应该无妨。”   九遥挑眉:“万一贪耆言而无信……”广恩和那五万兵,可能都不是贪耆一个的对手。   应泽猛抬头,冷冷道:“阿沐不会如此!”   九遥初次肃然道:“身为监察使,本君需得提醒将军,三界太平与兄弟情谊,孰轻孰重,还当分清。”   应泽转过身,一言不发出了帐篷。     第四章      傍晚,九遥捧着呈天折,犹豫不定。   应泽的表现,他理应呈报天庭,可呈报了天庭,恐怕应泽就会立即被抓回天庭审问,贪耆就十之有十会与广恩和那五万天兵正面交锋,广恩必败,敖明与那二十万天兵腹背受敌,胜算亦很小。天庭那边恐怕一时半刻分不出兵力来增援此处,整个战局都会受到牵连。   报,还是不报?   九遥合上折子,叹了口气,帐帘一掀,半天不见踪影的应泽走了进来,托着一坛酒,看了看九遥手中的折子。   “使君不必替我隐瞒,只管禀报天庭。之前使君帮我许多,应泽十分感激。”   九遥沉默不语,应泽在他对面坐下,斟了一大碗酒,一口灌下:“使君之前问我,三界太平与兄弟之情,孰轻孰重。其实这个问题,我不好答。”   九遥微微皱眉,应泽晃了晃酒碗:“我不欺瞒使君,当日我到天庭当差,并非为了三界太平,只想让我和阿沐过上好日子。”   应泽又灌下一碗酒,坦然道:“你知道,因为我和阿沐是应龙。”   九遥不语,应龙身为龙族一支,模样与其他的龙大不相同,属于神还是魔一直备受争议。   应泽苦笑一声:“连同族都对我们心有防备。说我们应龙嗜血暴戾,不与我们往来。”   九遥沉默地听,听应泽说他和应沐小时候如何连其他的玩伴都没有,艰辛地长大,不论做多少事,都无法像其他的龙那样受到尊敬。   “我到天庭做事,只为证明,应龙的心比谁都正。我们并不像传闻那样可怖。”应泽捏紧了酒碗,“可我这样做了,却连唯一的兄弟都没了。”   应泽说,应沐和他不同,应沐从来不顾旁人的看法,只要自己快活就行,反倒说他去天庭,是做走狗。   “说实话,到了此时此刻,我想不通,我这样做,是对是错,倘若我不在天庭做事,可能阿沐根本不会掺和进那些魔物的阵营。我真不知道,我该如何是好。”   应泽看向九遥,九遥只能叹息,换成他是应泽,他应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说实话,将军与应沐之间的情谊,我之前无法理解。因为……将军之前说得对,像应沐之于你这样的好朋友,好兄弟,我从没有过。”   凤与龙的族类不同,习性也不相同。凤族即便夫妻父子兄弟之间,亦十分礼让,凤凰到了可以离巢的年纪,都要自立去修炼,开出洞府,单独居住,从不混居。   九遥十岁时就独立居住,除了教授仙法礼仪的老师之外,连同族也鲜少接触,三百岁时接任凤君,只管理凤族事务,天庭中见到仙友,也仅是谈天论道饮茶下棋,像龙族那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同吃同住的交情,他从未接触过,更从未想过。   而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正因如此,他说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说的话。   “我虽然还不能完全体谅将军的心情,却也知道你难以取舍。难以取舍时,不妨就随心而行。不论对错,都能少些遗憾。”   应泽定定地看他,忽而抱起酒坛,斟满酒碗,推到他面前:“多谢!但凭今日一番话,你是我应泽除了阿沐之外,第二个好朋友!”   九遥笑一笑,拿起那碗酒,一饮而尽:“将军是我的第一位真心好友,我更当敬你。”   应泽站起身:“我这就去找阿沐,定当让他脱离魔营!”   九遥亦起身,有许多话,到了口边,却只变成了四个字:“凡事小心。”   九遥后来想起此事时,总觉得,那时他吐出了这四个看似不甚应景的字,便预示了事情的结局。   结局不幸被他言中,贪耆答应与应泽相见,是一个圈套。   应泽不信贪耆会骗他,毫无防备地踏进了圈套,喝下了贪耆递来的迷酒。   贪耆对应泽还是手下留情了,应泽毫发无损,可是广恩与五万天兵却遭到了埋伏,几乎全部战亡,敖明腹背受敌,手下的兵卒也折损许多,幸而应泽醒来后,及时前往增援,受了重伤,才保住敖明一条小命。   贪耆的目的,可能正是以此逼迫应泽离开天庭,就像应泽想劝他离开魔营一样。   待应泽醒来时,发现满山遍野,都是天兵的尸骨,昏迷前,贪耆的长笑在他耳边回响。   “应泽,就算你不反,天庭也会把这笔帐算在你头上!生来就不是和他们一路的,何必委曲求全?应龙就该不服天,不服地,三界间任我纵横,自由自在!”   第五章      浮黎仙帝自南天门的战场赶回来,亲自审理此事。   应泽虽然有徇私和擅离职守之罪,可是兵是敖明点的,最大的责任不在他。   浮黎仙帝判罚应泽在捆龙桩上受了三百鞭刑,戴罪立功。   九遥替他隐瞒,亦问了个知情不报之罪,但他是天庭特使,龙营中不能罚他,就将他的罪责先呈报天庭。   九遥从一开始替应泽遮掩时,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担忧应泽。   应泽救敖明时伤得很重,又受了鞭刑,身体难以支撑,偏偏他还不肯休养,守着沙盘,不吃不喝不睡,在心里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在了自己身上。   九遥偶尔劝解,应泽就转身走开,根本不听。   离开帐篷后,他一般都是去离阴山云岭最近的山坡上,望着魔营的方向,一径沉默。   九遥束手无策,有探子送来情报,魔族要趁这次龙营元气大伤的机会,大举进攻,情况堪忧。   偏偏这个时候,浮黎仙帝为了大局,不得不再次去增援南天门,调来四海龙王共同主持局面。   帅帐处清点兵马,做好了与魔族誓死一战的准备。   离开帅帐时,应泽忽然向九遥道:“使君可要与我到那边山上走走?”   山崖上,应泽取出了一把剑:“使君,我有一事相托。”   风吹得他黑色的披风和九遥浅青的衣袂猎猎作响,应泽的声音如风一般苍茫。   “与魔族之战,我没有胜过贪耆的把握。”   九遥第一次听他称呼应沐为贪耆,应泽的神色如岩石般冰冷。   “贪耆与我实力相当,我熟知他的战法弱点,他亦深知我的。假如我没受伤,我或能侥幸胜他,而现在……需要使君帮我。”   他把剑递到九遥面前。剑无鞘,闪着冷峭的寒芒,锋锐非常。   “此剑名为少青,若我败了,天下间能制住他的,可能只有它了。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九遥接过长剑,剑身狭窄,不算沉重,虽然寒光四溢,意外的,摸起来,却带着一股淡淡的温润,九遥竟判断不出它是用什么材料锻造成的。   九遥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凉与沧桑,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又不愿去深想。   他收起剑,一字字道:“我定不负将军所托。”   那一战,天和地都是血红色的。   那一战,天兵与魔族的尸体在人间堆出了连绵的山脉。   眼中所见的,只有血的颜色,充斥在天地间的,只有血的味道。   九遥的浑身都已被染成了血红,一片腥艳中,唯有两抹纯黑,不被血色所染,展翼翱翔。   飞到晚霞之端时,其中一条应龙喷出雷球,另一条应龙身影顿了顿,没有避开,被重重击中。   吐雷的应龙怔了怔,望着另一条应龙下坠的身躯。   “应泽,你搞什么鬼!用假受伤这招骗我?当我是二傻子么!”   他一个俯冲,疾飞向下,想用抓住正在坠落的应泽。   突然,一声凤鸣,一只青色的凤凰从云层深处电一般掠来!   应龙的爪子堪堪要抓住应泽,便没有及时理会,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剑,刺进了他的胸中。   应龙愣了一下,勾着应泽身躯的爪子一松,应泽直坠而下,血色的山脉震颤。   九遥感到一股巨力击在自己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双愤怒而惊愕的眼,那双眼与应泽很像,却又不同。   那双眼更清更亮,没有他所熟悉的隐忍和执着。   应泽告诉他,应龙的心,在胸口最正中的位置,所以,应龙是最正的龙。   方才,他把剑刺进贪耆的胸中时,的确感到了心的跳动,稳而有力的,龙的心跳。   应龙的啸声响彻天地,越来越遥远。   九遥合上双眼,也许他会灰飞烟灭,所幸,他未辜负朋友所托。      第六章      卿遥自梦中醒来,天已正午。   一场大醉后,梦里前生已过,烈烈红日,照着人间朗朗乾坤。   潭水边,万丈高山,名曰云踪。   云踪,千万年前,那龙曾握着它横扫魔族。谁曾想,今天,世人只识得它是一座石山。   剑已成山,剑的主人呢?那条顶天立地的应龙,早已湮灭无形,三界中,再无存留。   站在云踪山下的他,今生只是凡人,修道修道,成了大道,得了长生,回了天庭,又能如何?   过去种种皆无,而今一切皆空。   卿遥踏水掠过寒潭,隐隐约约的,他竟又感到了熟悉的气息。   应龙的气息。   他的手不由得抚上山壁:“云踪,你可认得我么?”   云踪震颤,九遥的凤息从他的掌心流出,渗进石壁,应龙的气息越发翻涌,往昔种种,尽数浮现。   寒潭之水,因云踪的震颤激起水浪,突然一阵破天轰鸣,水浪劈开,一道黑影蹿出!   卿遥睁开眼,猛地一凛。   一个黑衣的男子凌空站在水上,负着双手,直直望着他。   卿遥定定立在潭边,恍惚身在梦中。   那凝视他的双目,与他熟悉的眼睛很像,又不同。   更清,更亮,没有隐忍,没有执着,一眼能望到底。现在,那双眼中,带着疑惑。   “你是何人?为什么放出了本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答道:“我叫应泽。”   应泽,应泽,他怎么会说自己叫应泽?   万般纷乱,诸念皆生。   千万年前,应泽的话忽而回响在耳边——   “我把应沐,托付给使君。”   卿遥向眼前的应龙微微笑了笑:“此名甚是洒脱,在下卿遥。”   【END】   作者有话要说:  贴上最后一章。   存粮这就吃光了。   这几只后续的故事是在《龙缘》正篇中。不过看到这里当结束也可以。   谢谢各位大大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