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 作者:北南 文案:萧泽科学地活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有一天会从天而降一个摆摊算命的神棍表弟。小神棍又瞎又二,自称算命看相解字星座样样皆通,整天吃他的喝他的,还用瞎眼看他的肌肉和小电影。 谁知表弟是假的,眼盲是假的,但林予却是真·神棍。可他什么都能算,唯独算不出来萧泽的命运。 深柜·行走的智慧背囊·战斗值爆表攻 一级装瞎·擅长委屈成一团·正直神棍受(技多不压身,很灵异的男孩儿!) 大概是单元剧的形式。 算命内容甭考据了,多半是瞎编==!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都市情缘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泽林予 ┃ 配角:萧尧 ┃ 其它: 作品简评:萧泽从未想过会被一个小神棍缠上,神棍林予也奇怪为何算不出萧泽的命数。遇见鬼,通心术,结拜穿越大佬……林予遇到萧泽后技能全开,并在对方强势霸道的手腕下沦陷,收获了甜蜜爱情。而林予背后,似乎还藏着和萧泽相关的巨大秘密,两人的相遇和纠缠,也许早已命中注定。 机智善良的灵异男孩林予,无力爆表的考察队长萧泽,本文讲述了他们相遇之后的故事。萧泽霸道不失温柔,林予坦荡却爱害羞,一起来看他们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吧! 第1章 (一)红拂夜奔 阴雨绵绵,开着越野在高速公路上跑,两边都是深绿色的山,听着首粤语老歌咿咿呀呀,也没什么高兴事儿,于是忽然就有了赴死的勇气。 “萧队,下坡限速!” 对讲机里传来同事的声音,萧泽回神,吸吸鼻子放缓了行驶速度。仪表台上的对讲机又响了,同事说:“萧队,前面的服务区要停一下,王老师想喝杯热茶。” 喝你妈喝。 萧泽没应声,伸手把对讲机关了。他换道准备驶向服务区停车,雨小了,顺手关了雨刷,后面跟着的四五辆越野相继停下,同事们从车里鱼贯而出。 萧泽淋着雨去超市买了包烟,看见王老师正在抱怨茶叶犯了潮。 “萧队,天黑前能不能到啊?”对方抬眼看他,随口问道。 “看限速路段有多长吧,一小时差出二十公里,能耽误不少工夫。”萧泽把烟点着,在屋檐下吐了口烟圈,“我带陈风连夜回,你们晚了就找地方住一夜。” 王老师一听“陈风”便没再说话,自顾自去接开水,萧泽也没想继续听对方说话,进入雨中径直走向了车旁。 开门上车,他靠着座椅抽烟,降下车窗后钻进来一股风,把烟味儿吹散了不少。他看着细密的雨丝,张口说道:“这烟呛得慌,比那年在滇南山区买的蓝包还难抽。” 他说完又吸了一口:“反正你也闻不见,凑合抽吧。” 最后一截燃尽,萧泽把烟头摁灭,然后侧身整了整盖在副驾上的外套,外套底下是个骨灰盒,里面是他的队友陈风。 再次启动上路,萧泽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他妈救那个老傻逼干什么。” 他们地质考察队远出做过多少次研究,遇见过多少次危险,受过伤也落下过病,但大家都习惯了,一腔热血常年咕嘟冒泡,那点艰苦还不至于凉了谁的心。唯独总有四体不勤的领导时不时恶心人一把,比如为了一己成绩牵累整队。 甚至被下属豁出命救了,还他妈有心情泡茶喝。 天气炎热,快速腐坏的尸体无法运回,家属也无法第一时间赶来。在当地火化后,萧泽作为队长和朋友,把陈风的骨灰带回了本市。 近一个月的外出考察,家里的地面桌面都蒙了层灰,萧泽在陈家帮忙料理完后事才回来,一点收拾打扫的力气都没有了。 扯了块干净的床单铺上床,他倒头就睡。手臂上的伤口一直没处理,已经有些发炎,他浑不在意,没几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窗外天亮又天黑,等又要天亮时,萧泽才醒。他迷瞪了片刻,然后起身去包里翻出了笔记本电脑。噼噼啪啪一通敲打,毫无停顿地写了份辞职申请。 忽然不想干了,没劲。 高薪厚禄但是有点恶心,那就不他妈要了。 书房里的打印机叫唤起来,萧泽觉得那动静格外悦耳,不像在海边撒骨灰时的风浪声,总叫人眼红。他彻底醒了盹儿,把规规矩矩的三居室打扫干净,又洗澡换了衣服,去单位前还绕路洗了趟车。 刚进研究院的大门,看门师傅打招呼:“萧队来了,考察回来不是休两天假么?” 萧泽回道:“我不干了。” 看门师傅乐呵呵的,以为他开玩笑。 驶进停车区域,萧泽熄火后握着方向盘摩挲了两下,用了好几年的车,貌似还有点稀薄的感情,但也就那么两三秒而已。 一路大步流星,他直奔办公室递了辞职报告,连句寒暄都懒得给。院长先是有些懵,随后问东问西地挽留,软的不行才来了硬的,直接给他办了休假,辞职申请被彻底驳回。 萧泽不欲纠缠,正好手机也响了,显示着“姥姥”俩字,跟骂人似的。 “喂?姥姥。” “你是不是回来啦,我昨天下飞机都夜里了,没顾上问你。” “你又去哪玩儿了?” “我去澳门赌了两把,把这月的退休金都输没了。” 萧泽拿上休假单走人,听着老太太在手机里叨叨,他家里没米没菜,干脆离开研究院后直接打车奔了一号博士宿舍。 博士楼的公寓是萧泽姥爷的,但是姥爷已经归西好多年了,只剩个不着调的姥姥。一梯一户,萧泽刚出电梯就听见了隐约的音乐声,开门进家,入眼就看见孟老太仰着头吊嗓。 空巢老人不是都抑郁么,这老太太怎么成天打了鸡血似的。 孟老太听见动静回了头,把音乐一关,接下来就要嘘寒问暖。萧泽心里门清,往沙发上一坐,二话没说直接打开包拿出来三万块钱。 顺便嘱咐道:“省着花。” “我知道我知道,下个月发了退休金就还你。”孟老太把钱收好,“我也没想到会输那么多,明明头几把还挺旺的,澳门这个伤心地,我以后可不去了。” 萧泽问:“你不是跟团去泰国了吗?” 孟老太答:“先去的泰国,我还看了跳脱衣舞,忒热闹了,下回你也去看看。” 萧泽无语道:“你一个老太太看什么脱衣舞。” “男的能看,老太太不能看啊?”孟老太瞅瞅钟表,“一个月没见,我瞧着你阴沉沉的,得喝两盅靓汤补补,晚上别走了。” 在博士楼睡了一宿,好汤好菜伺候着,萧泽放松了不少。但他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出发前点数,陈风站在最前面归置行李。 梦见出事的时候,陈风跌进激流,直接撞死在礁石上。 萧泽猛地睁开了眼,可梦还没结束,他背着陈风回营区,在同事的哭声里,在王老师惊魂未定地长吁短叹里。 他染了满身的血水,鼻息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萧泽睁着眼做完了这场梦,然后了无睡意地捱到了天明。 祖孙俩出门晨练,到附近的公园门口分手,孟老太去公园吊嗓子、跳舞,萧泽沿着街慢跑。暑天二十四小时都热,随便跑几步就会流满身的汗,萧泽跑了五公里,像淋了场雨。 八点了,他沿着花圃往公园后门走,那边有间茶楼,他要和孟老太吃完早茶再回去。 孟老太跳完舞心情舒畅,正和舞伴张大爷边走边聊,张大爷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29”,说:“这会儿肯定轮到我了。” “这还拿号呢,干吗去啊?” 张大爷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算命。” “真的假的,您别上当受骗。” 张大爷信誓旦旦:“林老师就没出过错!” 现在的老师可真不值钱,连公园外面摆摊算卦的也称之为“老师”了。 孟老太将信将疑,跟着张大爷就从偏门出去了。其实公园外面常年有老头老太太摆摊算命,但压根儿就没人信,谁知沿着栅栏走了几步,看见一处摊位前排着长队。 别的摊位就一张塑料纸,上面画着八卦图,算命的人坐个马扎就完活儿了。这处不同,还有桌椅,桌子上还放着地球仪,地球仪表面糊着张纸,纸上写着字。 桌后面坐着的既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居然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看着也就十七八岁。 “林老师,到我了吗?”张大爷拿着号码坐下,从包里拿出一瓶冰镇酸梅汤,恭恭敬敬的,“林老师,这是给您带的,您解解暑。” 那位林老师带着太阳镜,有些迟疑地伸手接过,谢道:“客气,你转一下吧。” 张大爷转动桌上的地球仪,随后一指点在上面:“林老师,转到‘掌运’了。” 孟老太不明所以,见张大爷伸出右手,才嘀咕道:“就是看手相呗。” 众人围成一圈,密不透风,那位林老师握着张大爷的手摩挲,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游走,然后捋过手指,目视前方,脑袋都没低。 这时孟老太看见桌角上还贴着个二维码,写着“林予”,合着还能手机支付。 张大爷手心出了层汗:“林老师,怎么样?” 林予说:“最近有家人要外出吧,是不是你也打算去?” 张大爷惊道:“我儿子下礼拜出差,要带我顺便玩两天。” “你别去。”林予面无表情,“你老伴有困难向你求助,这是你们感情升温的好机会。” 张大爷小声说:“我老伴死了好多年了。” 林予这才笑笑:“你不是正在交往着一个新的吗?” 张大爷红了老脸,点点头结束了这场短暂的测算。排在后面的人顶上,转到什么测什么,也就是三两句的指点,但全都测得极准。 公园后门,萧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拎着瓶水沿栅栏溜达,隔着十几米的时候看见了人群之外的孟老太。 “姥姥,等你半天了。”萧泽走近,朝人群里瞄了一眼,“非法传教呢?” 这句话嗓门不小,林予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带有色眼镜看他们这行的人多了,但这么不知遮掩的他没遇见过几个,何况还当着这么多客户。 于是他清清嗓子,准备震一下那个二百五。 正好孟老太凑到了前边:“小伙子,你给我也瞧瞧?” 林予握住孟老太的手,五根手指头,三根带着戒指,有金有银有宝石。他迅速摸清了老太太的秉性和命数,甚至脑中已经盘旋起了对方的前世今生。 插过队,下过乡,连衣裙没流行的时候就敢去蹦迪,把一个月工资全买成了桃酥和牛乳糖…… 而且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林予开口:“最近是不是破财了?” 孟老太猛点头:“输了一大笔!您算出来了?!” 林予忽然心跳加速,似乎想起来了这老太太是谁,但是又不敢确定,一时间有些犹豫,拖延道:“无儿无女无伴侣,您好好照顾自己。” 这也算出来了?准极了! 孟老太把萧泽拽到身旁:“不怕,我外孙子本事。” “咣当”一声!桌子差点掀了! 林予迅猛起身,椅子翻倒在地,他盯着萧泽看,不知为什么心跳已经加速到了极限。可是脑中却空白一片,如至空无一人的茫茫大地,既望不见过去,更瞧不到将来。 他活了十七年,从会说话就会算命,今天竟要栽了! 不是他有问题,就是这人有问题。 萧泽本就不耐烦,也从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他把那半瓶水往桌上一磕,浑不在意地说:“来,算算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林予摘下了太阳镜,顿时屏住了呼吸。 眉清目秀的十七岁少年,双目若杏核一般,却直瞪瞪的没一点神采。眼角泛潮,眼尾发红,一副凄凄然的模样。 孟老太心一软:“孩子,你看不见吗?” 林予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了残疾人证明。大家一阵唏嘘,一是出于同情,二是纯粹感叹。看不见都能算得准,太厉害了。 萧泽接过,还是不太相信,抬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不料被一把抓住。林予已经眼眶潮湿,泪珠子啪嗒掉了萧泽一手背。 萧泽莫名其妙:“操,你哭什么?” 林予摸他的手:“我算出来了。” 萧泽问:“算出什么了?” 林予声音发颤,却字句铿锵:“五官六腑三庭骨骼,我已知你前半生。神清血明,气和骨坚,如参天树木不可撼动。万物有为法,勿以一美而言善,勿以一恶而言凶,我时刻谨记,所言字字真心。过往于你如露亦如电,如过往云烟,今日有缘相见,哪怕历经沧海桑田。未曾谋面缘分匪浅,句句属实天地可鉴。” 孟老太求知若渴:“直白一点可以吗?” 林予想赌一把,幽幽然地问:“……姥姥,你是不是姓孟?” 孟老太急忙答应:“这也能算出来?!” “那就是了。”林予点点头,用瞎眼对着萧泽,泪落无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相见,你就是我素未谋面的——” 又气沉丹田:“——表哥!” 霎时间,耳边只剩孟老太的惊呼和围观群众的惊呼,此起彼伏。 萧泽闭了闭眼,忍不住盘算如何在不犯法的情况下当街弄死这忽悠蛋。 第2章 红拂夜奔 林予这三言两句犹如一道霹雳惊雷,周遭的人刚反应过来他是个盲人的事实,紧接着又被他的身世之谜吸引了注意力。 萧泽瞪着眼前这个半大孩子,想直接把人扭送到派出所,正一正社会风气。孟老太捂着胸口,盘算了一圈没想起来自己离开好些年的闺女有什么姐妹,那外孙怎么会有表弟呢? “老孟!你走运了!林老师居然是你的外孙!”围观群众很兴奋。 “是个屁。”萧泽盯着林予,把手上的残疾人证明丢给对方,“行骗到我头上了,不想挨揍就麻利滚蛋,少他妈忽悠老头老太太。” 林予擦干眼泪,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姥姥,你插队下乡那年是不是住在一户姓董的人家里,那家的姑娘经常做饼子给你吃。” “回城以后你还经常寄东西给她,还约好以后接她来城里玩儿。你们说将来生了孩子,一男一女就结婚,都是男孩就做兄弟,都是女孩就做姐妹。” 孟老太赶紧握住林予的手:“老师,你算出来的?” 林予又开始哭:“一半是算的,一半是听我姥姥讲的。” 孟老太难以置信地问:“你姥姥是董小月?你妈是囡囡?” 街边哭声阵阵,巡逻的城管都忍不住驻足围观,也忘了驱散人群,公园里的保安在栅栏里张望,也关心发生了什么。 林予眼鼻通红:“我没妈了……” 萧泽郁闷到极点,没妈了不起吗? 一老二少进了附近的茶楼,孟老太扶着林予,萧泽跟在后面。三人叫了满桌的点心,外人看着倒真像两兄弟陪着姥姥吃早茶。 孟老太嘘寒问暖:“吃这个,快给我讲讲,你姥姥和你妈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林予戴着墨镜飙泪,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农忙的时候姥姥在玉米地里走的,我妈身体也不好,比姥姥走得还早……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孟老太心疼极了:“我的小月姐命苦啊,囡囡和我的娇娇一样,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你和小泽没妈疼……” 萧泽额上的筋脉突突直跳,吞进俩虾饺压了压。 “姥姥,”林予拿着筷子,边哭边塞了个红薯糯米糕,“我姥姥经常讲你和娇娇阿姨,还说娇娇阿姨生了小哥哥,让我以后和哥哥一起玩儿。” 孟老太给林予擦眼泪:“你小哥哥已经成大哥哥了,他又高又帅还有钱,以后有困难就找他。” 萧泽正欲发作,手机突然响了,桌对面的哭声终于停止,仿佛在等他听电话。按下接通,他仍盯着林予,冷冷地说:“喂?什么事儿?” “语气挺冲啊,出事了?来喝酒么?” 电话那头是萧泽的朋友江桥,他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接着起身就走。他可受不了这老糊涂和小神棍了,简直侮辱唯物主义和科学发展观。 走之前没忍住叮嘱了句:“姥姥,请顿早茶就得了,输钱我能忍,骗钱我忍不了。” 萧泽已经走出了茶楼大门,林予摘下墨镜往桌沿上一趴,恨不得来一场泪漫金山。他压抑、悲愤、委屈,哼哼唧唧地哭诉:“姥姥,我不是骗子。” 孟老太摸他的后脑勺:“姥姥知道,别理你哥哥,他横惯了,就那副德行。” 萧泽确实横惯了,家庭条件优越,自身条件也优越,在单位是队长,一向高标准严要求,活了二十大几岁从没怵过谁。 但现在不是横不横的问题,贾宝玉喜欢天上掉下的林妹妹,这种瞎着眼算着命砸下来的林弟弟就算了吧。 他回家换洗了一趟,然后才开车去了江桥那儿。北区不那么繁华,但却是市里年头最久的区域,住这片儿的人还都来劲,看不上外地人和其他区的。 七八间酒吧潜藏在仓库群里,全部由旧集装箱改造而成,彼此之间还夹杂着私房菜馆和摄影工作室。萧泽的吉普动静不小,横冲直撞一个摆尾,刹在了“妖娆”门口。 妖娆大白天的生意还不错,江桥在吧台后面算账,翻两页喝半杯,喝完又忘记算到了哪儿。他见萧泽进来,把小冰箱里的冰镇炮弹酒端出来,打招呼说:“怒气萦绕,我看大事不妙。” 萧泽坐下直接干了半杯:“辞职改成了休假,老太太又不安生,我都想剃度出家了。” “别啊,那我们老板多伤心。”江桥看看表,“上个月营业额喜人,他旅游去了,还说等回来了教教你招揽顾客的秘诀。” 萧泽有处临街的小洋楼,一楼是书店,二楼是住房,还捎带着一间小阁楼。他平时工作忙,基本不往那儿去,书主要也是自己看。现在休了假,虽然带薪,但耗久了迟早辞职,这下那间店就该发挥余热了,好歹赚个吃饭的钱。 在酒吧里消磨了大半天,顺便试了新推出的招牌菜,难吃得骂爹。午后闲着没事,江桥去私房菜馆偷师,萧泽帮忙把剩下的账给清了清。 清完快四点了,昨晚半宿没睡,此刻终于生出丝丝缕缕的困意来,萧泽去窗边的沙发上躺下,腿太长只能担在扶手上。 人闭上眼陷入睡眠需要五六分钟,他在这五六分钟里想起来早上发生的破事儿。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摆摊算命,生意还挺好。 说哭就哭,张口就认亲,海枯石烂都没那么意浓情深。 萧泽有一点琢磨不透,那小忽悠蛋是怎么知道姥姥的那些事儿的?就算真是什么小月姐的外孙,可他都瞎了,哪能知道孟老太就是当年的小孟妹妹呢? 鬼才信摸摸手就能算出来昨天、今天和明天。 五六分钟过去了,萧泽陷入了睡眠。 结案陈词:那东西装瞎。 装瞎的东西把孟老太和董小月的姐妹情毫无漏洞地讲了一遍,还讲述了自己的成材经历,并且吃了个嘴饱肚圆,手指尖都是红薯糯米糕的香味。孟老太像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外孙,捂着胸口直叫唤。 吃完结账,林予握着自己的导盲棍,安安生生地坐在茶楼大堂。面上有些许无措,也有面对芸芸众生的自卑不安,眉间凝着股哀愁,抓着导盲棍的手关节都用力得泛着白。 谁经过都惋惜,好好的孩子怎么是个瞎子呢。 孟老太结完账被这副场景刺痛了心脏,她掺着林予往外走,又溜达回了公园门口。林予主动抽出胳膊,轻声说:“姥姥,就送到这儿吧,你路上慢点。” 孟老太哪里放心:“你都在哪住呢?” “我……四海为家。”林予苦笑,“公园假山里有块地方,我晚上就在那儿睡,捡汽水瓶的大叔帮我买饭,我饿不着。” 孟老太一听又拽住了林予的胳膊:“那怎么行!你不是每天赚不少钱吗?怎么不找个地方住?” 林予低下头:“之前租过,因为看不见,被骗了。” 他再次挣开孟老太的手,转身朝公园里走去,导盲棍一下下敲在地面上,他连句“再见”都没说。太阳明晃晃的,照亮了他的后背和肩膀,可他微微抖着,像冻了太久,根本承受不住这份阳光。 他默念着:“五、四、三、二、一。” “小予!跟姥姥回家去!”孟老太喊出了声,“小月姐的外孙就是我的外孙,囡囡的儿子就是小泽的弟弟,你跟我走!” 于是林予打包了自己的行李,麻溜儿跟着孟老太回了博士楼。 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漾起花海。 博士楼里住的都是博士,博士都是读万卷书的那种人,林予一进屋就有些晕眩,像小倩见了燕赤霞,白娘子见了法海,有些相克。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一角,捧着茶杯不敢造次,孟老太在卧室里忙活,说:“书房没法睡人,今晚先和你哥哥凑合一宿,明天他就走了,你自己睡大床。” 林予问:“哥哥去哪?” “回他自己那儿啊,平时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孟老太站在衣柜前捯饬,“没多余的薄被了,反正天热,你们俩扯一条盖肚子就行了。” 林予不在意,继续问:“哥哥是做什么的?” 孟老太随口回答:“你算算啊。” 林予绷住嘴,他对那个二百五根本一无所知,什么都算不出来!支吾道:“我得再摸摸他的手,他会让我摸吗?” “等他回来,不让的话我就把他的手剁下来给你摸。”孟老太从房间出来,“他在地质研究院工作,不过休假了,好像要辞职。嗨,管他呢,他还有间小门脸呢。” “姥姥……”林予诚恳地说,“我看不见,在这儿您还得照顾我,所以我想和哥哥一起住。我耳朵好使,能帮他看看店。” 孟老太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萧泽年轻,懂得也多,肯定能教给林予一些傍身的技能。而且她成天东玩西逛,哪顾得上照顾孩子。 但还是有点担心,孟老太问:“他现在还觉得你是骗子呢,你不怕他凶你?” 林予笑起来:“我流浪过好多地方,早习惯啦。” 再说下去又免不了煽情,他端起杯子喝水,中断了这个话题。正值傍晚时分,门锁响动,他瞬间绷紧了神经,待萧泽推门进来,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林予先发制人:“是哥哥回来了吗?” 萧泽看清后立即吼道:“姥姥!”不知道是骂人还是在叫孟老太。 他以为吃个饭就能消停了,真是不能低估中老年人的糊涂水平,随便哭两声就敢把招摇撞骗的神棍往家领。 正欲发作,孟老太一拍大腿,哭天抢地:“我的小月姐你放心!谁敢欺负小予,我第一个不答应!囡囡你和娇娇也放心,小泽和小予跟亲兄弟一样的!” 林予缩在沙发角落,带着小心翼翼的委屈:“哥哥,我真的不是骗子。” 萧泽把车钥匙一扔,他知道老太太现在被灌了迷魂汤,好赖话都说不通,干脆做了个深呼吸,气定神闲地变了态度:“姥姥,让这弟弟跟我走吧,你们一老一少的谁伺候谁啊。” 孟老太立刻笑逐颜开:“咱俩想一起去了。” 夜幕一层层往下压,蓝天白云都渐渐地被染黑了,林予不动声色地僵直着身体,全神贯注地聆听萧泽的动静。 太反常了,这人肯定有后招等着他。 萧泽确实有后招,但也没琢磨太详细,等他把人带走,摆置一顿,欺负一通,到头来又骗不到钱,估计自己就扛不住滚蛋了。 夜里林予跪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做睡前祈愿,从十八罗汉到菩提老祖全感谢了一遍。孟老太站在门口,感觉这栋房子已经都被神明庇佑了。 萧泽洗完澡光着膀子,未擦干的小水珠顺着肌肉滑落,那凡尘俗世的性感又把神明给冲撞了。孟老太拦住他,小声说:“睡觉老实点,小予一直睡公园,苦着呢。” 萧泽心中嗤笑,他看了小忽悠蛋换下来的衣服,衣领洁白如新,别说草屑了,一点灰尘都没有,谁家睡公园能保持成这样。 再看小忽悠蛋本身,指甲粉白,一点泥污都没有,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吃饭细嚼慢咽,喝汤吹了又吹,任谁都看不出是个风餐露宿的小可怜。 估计骗了不少钱,天天吃香喝辣睡席梦思。 灯关了,两个人各睡一边,仿佛分着楚河汉界,那条薄被堆在中间,就是不可逾越的三八线。林予侧躺着,揉搓着枕套默背《周易》上卷,偶尔重重地叹一口气,试探身后的人是否睡熟。 说来也怪,萧泽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好,总是惊梦,此时却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哥哥?” “哥,你睡了吗?” 林予轻声询问,然后极缓极轻地转过身来,眼前一片黑暗,只闻萧泽平稳的呼吸声。他徐徐靠近,仿佛一条无声匍匐的小蛇,等凑到萧泽身旁后,才朝萧泽放在身旁的左手伸出了魔掌。 萧泽的掌心纹路分明,没有纵横生出的枝杈,三道主线遒劲有力,有冲破一切阻碍磨难的气势。顺着手指向下捋,骨节修长,比他的手大了三分之一。 林予眨巴眼睛,心已经凉了。 他摸得这样仔细,恨不得把自己指腹上的纹路碾到萧泽的指纹中,可都仔细到了这份上,他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剩怦怦的心跳。 “我栽了,我栽了……”林予抬手抹了把脸,就着月光,伴着空调吹出来的冷风。他顾不上那么多了,磨蹭到床尾,又猛地抓住了萧泽的脚。 手不行,没准儿这人天赋异禀,根线在脚上! 林予又开始摸,脚踝、脚背、微微突起的血管静脉、脚趾、脚底板……萧泽好梦连连,突然置身于一片泥沼之中,左脚陷进去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操!” 一声低吼,萧泽奋力抬脚一踹,咕咚一声,林予直接滚下床摔在了地板上。 萧泽醒了:“你他妈老实点。” 林予抱着膝盖在床边缩着:“我不闹了。” 朗月如钩,林予面色恓惶,心中惊涛骇浪。他为什么算不出来萧泽的一点点信息呢?萧泽难道是他命里的测算之壁吗? 掌运、摸骨、天眼、心术、风水,就连星座和塔罗他都懂,要是算命职业化,他得是国家一级占卜师,算命局局长兼书记。 林予重新爬上床,换成正对着萧泽侧躺。 他琢磨着,这人命得多硬啊,顽石一块密不透风,是他命里的克星吧?那就先走一步算一步,磨磨对方的性子,等人软化了,可能自然就能被他看透了。 林予翻个身,上衣拧着露出一截腰,困倦非常也懒得管了。他今天演戏太投入,哭得像发了洪水,这会儿眼眶酸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床榻微微凹陷,空调已经自动进入睡眠状态,窗外月色皎皎,除了蝉鸣听不见其余声响。林予嗅着清香的枕套酣睡,全然没有防备。 身后的萧泽却忽地睁开双眼,面色沉得像要违法犯罪。 第3章 红拂夜奔 睡着的忽悠蛋和世间其他十七八岁的花季男孩儿没什么区别,微微蜷缩着,偶尔咕哝一两句梦话。等彻底睡熟了,姿势千奇百怪,打都打不醒。 萧泽拧开了壁灯,光线不甚明亮,但足以端详清楚旁边的人。他把林予仔细打量了一遍,抓住了刚才那双摸他的手。 手上连一层薄茧都没有,如果真是乡下什么小月姐的孙子,从小不用下地干活儿?就算不下地,也不可能娇生惯养。 再往下,短裤外的膝盖和小腿都光溜溜的,没有多余的肌肉,应该没有劳碌奔波过。萧泽把林予摆弄了一番,然后又下床打开了林予的背包。 算准附近居民的近况,肯定提前做了功课,而且估计不是单独作案。 萧泽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两本书,一本是《笑话大全》,一本是《笑话大全新编》。 真他妈,瞎子看什么书。 萧泽没搜集到什么有用信息,他重新关灯躺下,也准备走一步看一步。本来以为这忽悠蛋只是想骗钱,所以打算之后折磨折磨对方就得了,可是这家伙趁他睡着居然摸他的脚,这就不太正常了。 别是个小变态。 一切归静,那条薄被仍在中间堆着,两个人各占据一边,终于谁也没再折腾谁。晨光熹微时,林予梦见了鹅毛大雪,他裹紧自己的棉袄,在雪地里冷得栽了个跟头。 雪是软的,可雪地上的大树是硬的,撞得他好疼。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卷住了被子,滚到了萧泽旁边,正对着萧泽冷峻的面孔。萧泽盯着那双杏子一样的眼睛,操着刚睡醒时沙哑的嗓音:“看什么?” 林予反应很快:“我什么也看不见。” 萧泽又问:“昨晚摸我脚干什么?” 林予回答:“其实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攒钱开个盲人按摩店。” “是攒钱还是骗钱?”萧泽嘲讽了一句,翻身下床进了浴室。林予舒了口气,刚才可真是吓死他了,差点就要露馅。 陪着孟老太吃过早餐就告了辞,林予背着自己的书包跟萧泽走了。他坐在吉普车的副驾上一动不动,总担心对方半路停下把他踹出去。 萧泽单手握着方向盘,也不说话,看得出来不高兴,但看不出来是一分不高兴,还是十分不高兴。 林予双目无神:“表哥,你的店在哪啊,附近有公园吗?” 萧泽回道:“有,还挨着市公安局,你作案小心点。” 林予干笑:“表哥你真幽默。” 萧泽没骗人,那栋带阁楼的二层小楼位置不错,周边好几个大单位的宿舍,环境好,治安也好,警察见天牵着两条大德牧巡逻。 终于到了,林予小心翼翼地开门下车,握着导盲棍跟在后面,走上台阶后乖乖地站在盲道上,带着初来乍到的无措。 萧泽已经掀开了卷闸门,一阵子没来,门上被喷了涂鸦,他扭头见林予傻乎乎地站着,说:“过来吧,直走。” “嗯!”林予的戏从早上睡醒就开机了,他按照萧泽的指示直走,走了三步后便放缓了速度,因为玻璃门还关着。 萧泽说:“一直走,不用停。” 周围没什么人往来,层叠的大树叶子遮天蔽日,二层楼洋气又可爱,玻璃门干净得闪着光。林予带着微笑咬着牙,直愣愣地往前走,面不改色地对玻璃门来了场碰瓷。 脑门儿磕得红了一片,操他妈了真是。 萧泽揣着裤兜看戏:“不好意思,刚刚忘了开门。” “没关系,我头硬。”林予摸索着推开门,导盲棍在木地板上留了一连串的音符,他站好摘下书包,从里面的小兜中拿出了一卷纸币。 “表哥,我这儿都是散票,你数数,当我的房租。” 萧泽倒是没想到:“你要给我交房租?” “嗯,我姥姥和你姥姥是故交,但说到底没有亲缘关系,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不能白吃白住。”林予面色诚恳,紧紧地攥着那一卷钱,“我看不见,也不知道收钱的时候有没有被唬弄,暂时就这么多。” 满室静,只有彼此淡淡的呼吸,萧泽知道缺德玩意儿未必有张作恶的脸,但面前这张恳切真诚的面孔却着实让人硬不下心来。 他接过钱又塞进林予的书包,嫌弃道:“块儿八毛的,你以为做公交车呢。” 林予盯着萧泽的胸膛,眼睛一眨不眨:“那我打工,我虽然看不见,但是耳朵特别好使,可以看店。等楼上楼下熟悉了,我还能打扫卫生。” 萧泽心想,不等你熟悉就滚蛋了。 一楼是书店,二楼是住人的房间,林予还以为自己以退为进的苦肉计挺成功呢,结果被领到三层的小阁楼后彻底傻了眼。 冬冷夏热的小小一间房,半边还是倾斜的,跟被削了似的。他立刻闷出了一身汗,装作好奇地问:“哥,这儿怎么这么热啊?” 萧泽回答:“晚上就凉快了,这儿安静,方便你联系天上各路神仙。” 林予点点头:“谢谢哥。” 脚步声远了,萧泽下楼去放行李。林予关上门气得直蹦,然后把包甩到了墙边的单人床上。他蹦上床仰躺着,盯着被削了一半的天花板开始絮叨。 龙生九子,只有他流落凡间被二百五欺负。 脑门儿还疼呢,还住这桑拿房…… 千万别让他算出来姓萧的是什么命数,算命男孩儿路子野,绝不会轻易把对方原谅! 可真热啊。 林予觉得屁股底下硌得慌,动了动掏出来他的残疾证。证件是假的,因为同样算得准的话,瞎子会更让人觉得神,而且残疾人属于弱势群体,城管赶人的时候不会太凶。 所以他就先这么装着吧。 关了许久的店要开始营业,萧泽准备把一楼收拾布置一下,窗户边有单人沙发,他让林予坐在那儿擦书皮,自己整理其他的。 “哥,我摸着书皮都皱巴了。”林予拿着一小块布,“都是旧书吗?我有两本《笑话大全》,也搁店里卖了吧。” 萧泽重新摆了摆书架的位置,浑身汗水淋漓:“给我讲个笑话。” 林予随便想了一个:“朋友向我抱怨,上班迟到被扣了奖金,车子还撞了护栏,钱包又丢了,至今还没搞过对象,简直一无是处。” 萧泽面无表情。 “我安慰他,”林予还有半句才讲完,但是自己先乐了,“你怎么会一无是处呢,你是处男啊!” 林予抱着一摞书笑歪在沙发上,整个人被外面洒进来的阳光笼罩着,像一幅暖色调的油画。萧泽抱臂靠着书架欣赏,半晌过后幽幽问道:“表弟,你还是处男么?” 笑声戛然而止,林予面上的阳光迅速变成了火光,他甚至还出了点汗。情急之下拿手里的抹布擦了把脸,尴尬地回答:“表哥,我今年才十七。” 萧泽故作忧愁:“眼睛又看不见,以后可怎么找对象啊。” 林予利落地回答:“表哥,你现在可能不信,其实我不是普通人,所以这些七情六欲都妨不了我,姻缘什么的无所谓。” “是么,你不是普通人?”萧泽突然觉得有这么个弟弟解闷儿也不错,“七仙女还为爱下凡呢,你比神仙还骨骼清奇?” 林予开始装逼:“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的骨骼真的还行,不管经历什么风吹雨打,都始终水灵灵的。” 萧泽不置可否,只当又听了个笑话。 可能是闷头干活太无聊了,两个人从互不理会变得偶尔交谈两句,林予演得很投入,萧泽半字都不信,但好歹让冷清的店里热闹了些。 上千本书擦得林予手腕子都要断了,他观察着这间书店,感觉从风水上讲还差点什么。于是先装瞎,问:“哥,你能告诉我这层的布局吗?” 萧泽大概说了说,林予听完沉思片刻:“哥,这个门市的布置是讲究风水的,毕竟要开门做生意,我建议把吧台换个位置。” “你还懂风水?” 林予换了种自信的神态:“当然了,我的梦想就是给富豪看豪宅的风水,赚一笔就吃香喝辣了!” 萧泽反问:“你的梦想不是开盲人按摩店么?” “……我广撒网,遍捞鱼。”林予不嘚瑟了,否则得意忘形容易露陷。他继续说道:“吧台相当于小厨房,只要烧水就见了火,所以不能搁在西北角。因为西北角最忌火,那叫火烧天门,是凶局。” 萧泽并不相信:“怎么个凶法?” 林予好似如数家珍:“事业不顺,你看你要辞职了吧。财物不保,你看姥姥输钱了吧。还有脾气暴躁,你昨晚踹我那么大劲儿,我现在屁股还疼呢。” 他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这个店需要点活物,不是指人,可以养几条金鱼,能招财化煞。” 萧泽这才接腔:“还真有活物,收拾完就去接回来。” 两个人把一层书店归置得焕然一新,期间还有顾客来询问营业时间,都弄妥后,萧泽带着林予开上吉普车走了。 半小时后,他们在一家猫舍接上了所谓的“活物”。 林予都惊了,谁能想到一个大男人居然养了六只猫!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栋小洋楼上貌似挂着个牌子,写着“猫眼书店”。 回店里的路上,后排卧着四只,林予抱着一只,脚下还趴着一只。他轻轻捋着橘猫的后背,忍不住问:“哥,它为什么叫陶渊明?” 萧泽说:“肥,懒。” “肥,懒,可是跟陶渊明有什么关系?” 萧泽又说:“我烦陶渊明。” “行吧……”林予摸着橘猫的软毛,默默记了一遍六只猫的名字,“白猫叫老白,黑猫叫小黑,加菲猫叫加菲,橘猫叫陶渊明,最大的那只叫萧名远,最漂亮的那只叫孟小慧。” 林予有感而发:“哥,那两只的名字好像人名啊。” “嗯。”萧泽应了一声。其实他爸叫萧名远,他妈叫孟小慧,但是他跟小忽悠蛋解释不着。 把六只猫接回了家,这下万事俱备,只等开门大吉。晚上吃过饭,林予在二楼的客厅磨蹭着不走,小阁楼又潮又热,他才不想上去,于是赖在沙发上吹空调看电视,还有水果吃。 萧泽拿着T恤短裤准备洗澡,经过的时候问:“节目好看么?” 又诈我,林予啃着苹果:“看不见!主持人的声音挺好听!” 萧泽洗澡去了,外面有风声,估计凉快了不少,正好插播广告,林予干脆关掉了电视。他起身回阁楼上,边走边揉眼睛,装瞎还挺累,直瞪瞪的,搞得他眼酸眼胀眼疲劳。 经过一整天的暴晒,即使天黑了,阁楼里也依然闷热无比。林予把斜面的窗户推开,让凉风往里灌,他探出头去,发现窗户外面就是小洋楼的最高处——一片屋顶。 林予踩着飘窗矮榻就爬了出去,他紧贴着屋顶的墙面移动,然后找好位置躺倒,两手枕在脑袋下,吹着夏日夜风,看着满天繁星。 他有点美,清清嗓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喵呜一声,把陶渊明招来了。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老白和小黑也来了。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 加菲也出现在了窗台上,估计萧名远和孟小慧紧随其后。 林予享受得闭上了双眼,任微风抚摸他的脸颊,结果微风有变大风的趋势,抚摸也变成了抽耳刮子。“过天星似箭,吐魂月如弓,驿旅客逢梅子雨……”这他妈不是梅子雨,是雷阵雨! 天上哪还有星星,黑云覆盖着黑夜,道道闪电劈下,声声惊雷乍起,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天塌了个子高的先牺牲,雨砸下来屋顶先殉命。 狂风大作,林予急忙往窗口移动,眼看移到窗边了,他已经浑身湿透!电闪雷鸣间夹杂着雨声,深灰的屋顶不断有雨水滑落。 “我靠!” “跐溜”一下!林予滑了一跤,在跌下屋顶的瞬间,他死死地扒住了窗沿!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萧泽抽了块毛巾擦头发,隐约听见楼上有人在叫唤。他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站在洗手台前刷牙,好像叫声还在继续。 林予高声呼救:“哥!救命啊!” “表哥!亲哥!救命啊萧大哥!” 萧泽漱完口还没穿衣服,只在腰间围着条浴巾,他狐疑地打开浴室门,终于听清了林予的叫喊。不止是叫喊,还有六只猫狂躁的喵呜声,更裹挟着风雨雷电的怒吼。 萧泽快步奔上阁楼,只见窗户大开,六只猫在飘窗和窗台上急得吱哇乱叫,大雨不断打进来,林予的嗓子已经接近沙哑。 他大步上前抓住林予的手腕,然后用尽全力拉拽对方。林予的皮肤湿滑冰凉,被他死死地扣着,手腕上迅速生了圈红痕。 好歹是救上来了。 林予死里逃生,腿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他抱着萧泽的大腿,分不清脸上全是雨水,还是夹杂了泪水。 “哥哥……”他在浴巾上蹭蹭,“我叫你那么多声你才来,我怕死了……” 萧泽怒极:“你他妈爬房顶上干什么!” 林予被吼得一愣,委委屈屈地说:“我看星星……” 萧泽接着骂:“你他妈一个瞎子看星星?!” “世界那么大,我想瞎看看……”林予还没说完就被踹到了一边,不凑巧的是他刚才一直抓着浴巾,现在浴巾还在手里攥着,但是萧泽已经……一丝不挂了。 我靠,还挺雄伟。 萧泽面不改色,反正这东西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到。 林予已经莫名害了臊,他倒在地上,目光在萧泽雄伟的那处盘旋,有感而发:“……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萧吹断美人风。” 这人的根线,不会是在那玩意儿上吧。 可真叫人脸红。 第4章 红拂夜奔 林予浑身透湿,感觉连澡都不用洗了,阁楼里地方狭小,打进来的雨把床褥也沾湿了。他骨碌起来把浴巾还给萧泽,然后滴答着水珠傻站着,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 萧泽瞄了一眼单人床,没好气地说道:“去二楼睡,再他妈折腾把你扔出去。” 林予立即笑了:“谢谢哥!” 要不说福祸相依,二楼好几间空房,他随便找了一间都比小阁楼好太多。拿上干净的衣服进浴室洗澡,冲水还没觉得什么,打泡沫的时候才觉出针扎般的痛楚来。 萧泽的心脏都不好使了,听见林予的哀叫就破门而入,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见对方只套着条短裤,正拿着手里的背心擦胳膊。 林予吓了一跳:“哥?怎么了?” “你叫唤什么?” “我胳膊破了。”林予抬起手臂,内侧的皮肤被擦破了好几块,赤裸裸的露着粉色的肉,应该是扒着窗沿时弄伤的。 萧泽找了瓶碘伏给他,不耐道:“自己抹,再乱吼乱叫就滚出去。” 折腾了一通,林予躺上床时带着劫后余生的放松,不过有些可惜,下午好不容易增进了一点亲密度,全被他搞砸了。 哎,管他呢,随机应变,随遇而安吧。 林予翻身抱住软乎的被子,准备美美地睡一觉。三五秒后倏地鲤鱼打挺坐起来,忍不住质疑,假设他算不出来萧泽的命数,是因为萧泽实在命硬。 那今晚发生的事,是不是萧泽克他呢? 太倒霉了吧,他长这么大没遇见桃花,先碰到天煞孤星了。 天煞孤星还没睡,正在书房写研究论文。他热爱地质研究工作,并为此不断学习,虽然工作中杂七杂八的腌臜很令他倒胃口。 忙到三更半夜,关闭所有页面后露出了屏幕桌面,是他们一号考察队某年在宿松拍的合照。当时大雪封山,考察任务受阻,整队人无所事事驻扎休息,无聊下便拍了这张照片。 上面的笑容明晃晃的,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在旅游。 时过境迁,有的人转化验科,有的人干脆辞职,还有的人彻底离开了。 显示屏黑掉,电脑已经关机,萧泽却看着屏幕没有动弹。他曾把梦想和热血洒在高山之上,岛屿之间。曾为一个研究结果不眠不休几个日夜,曾满身伤口却像戴了荣誉最高的勋章。 以后就要告别那种生活,悠闲自在地做个书店老板吗? 似乎断舍离也不是这种断法。 思考未果,窗外的风雨都停了。萧泽揉揉眉心,起身回了卧室。 前一夜那场雷阵雨给城市喂饱了水分,后半程毫无留恋地走了,把清晨的主场依然留给太阳。雨过天晴明媚非常,每个睡醒的人拉开窗帘,都忍不住深呼吸迎接一下阳光。 萧泽习惯早上慢跑,他找了跟细绳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把另一头绑在了林予的手腕上。林予睡眼惺忪,不用算命的早晨还想睡个囫囵觉呢。 他懒懒的:“哥,我好困啊。” 萧泽当然看得出来,他本就是要折磨忽悠蛋,困就对了。抻抻绳子,装得像个慈父:“走,跑到下一个街口给你买煎饼果子。” 林予乱发轻颤,跟在萧泽后面慢跑:“我得加俩脆片,我还长个呢。” 没有导盲棍,也没有人搀扶,全凭着一根细绳牵引,萧泽回头看了一眼,见林予垂眸跟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安。 他问:“害怕么?” “啊?”林予反应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哥哥,我相信你。” 萧泽转回去继续跑:“那我们稍微加速,锻炼锻炼心肺功能。” 林予没有决定权,只有服从的命。他加速跟上,呼吸也急促了一些,清新的空气钻入呼吸道,把四肢百骸都抚摸了一遍。 他彻底醒了,也有了精神,握紧拳头决定好好跑一跑。 说时迟那时快,萧泽突然偏转闪开了! 操他妈!水桶粗的百年老树! 林予惨叫一声,直直地撞上了树,树皮粗糙刮破了他的脑门儿和鼻梁,他还啃了满嘴的树渣子!惯性不小,天旋地转和剧烈疼痛后才发觉自己坐在了地上,昨晚的雨水还没干透,把他的屁股都弄湿了。 萧泽靠着树抻抻细绳:“小弟弟,行骗不是那么容易的,后悔了吗?” 林予流着两道鼻血,感觉眨么眼就要唱一出《窦娥冤》,他胡乱擦擦,鲜血糊得下巴上都是,本就无神的眼睛彻底黯淡下去,像两颗没生气的桂圆核。 那样子太委屈了。 萧泽没那么多恻隐之心可动,但他瞧着忽悠蛋有种打不死捶不烂的小强气质,又抻抻绳子:“沉默是金还是无话可辩?” 林予骨碌起来:“骗子除了骗钱还能骗什么,等我骗你钱的时候再揍我也不迟。” 萧泽回道:“骗吃骗喝也算啊。” “……可我还给你干活了!”林予气得眼红脸热,“给你钱你又不要——” “——我操!不好!” 委委屈屈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后半句忽然转了调子,萧泽皱眉于对方的一惊一乍,不料林予抓着细绳猛拽,似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 萧泽被拽得靠近一步,低头几乎挨住林予流血的鼻尖。 林予急切地解释:“哥!这是不是路口?!有危险发生!” 话音刚落,西边拐过来一辆疾驰的轿车,如同酒醉发了疯一般,路这面驰骋的摩托躲闪不及,在不足两秒的时间里被撞击得飞离地面。 当事人已经摔落在地,摩托车偏离而降砸到了那棵百年老树上,轮胎还在飞速地运转着,火星明灭照亮了地上的水洼。 一步之遥,要不是萧泽被拽开,后果不堪设想。 林予捂着耳朵,鼻尖抵着萧泽的肩膀,已经忘却了疼痛,反而能感知到扣着后脑勺的手掌,在递给他阵阵温热。 周围渐渐聚满了人,萧泽在震撼中回神,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林予仰起头,挂着干涸的鼻血,小声说:“我算的,你别不相信我了。” 萧泽的心跳还未平复,他擦掉林予脸上的血迹,弄了满手的血污。林予乖乖站着不动,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虽然在周遭吵闹的人群外不太明显。 他撇撇嘴:“哥,还去不去摊煎饼呀。” 萧泽终于平静:“去,我给你买。” 煎饼果子要趁热吃,不然里面的脆片就闷软了,一路上林予吸引了无数道目光,行人纷纷错愕又好奇地贡献着回头率。 脑门儿淤青,鼻尖破皮,下半张脸更精彩,血迹斑驳凝固在皮肤上,胸前还沾了几滴。林予边走边啃煎饼,薄软的饼皮,酥得掉渣的脆片,咸甜适中的面酱,就冲这口煎饼,他也要死赖着不走了。 萧泽被他紧紧挽着手臂,渐渐摩擦生出了一层汗水,忍不住抗议:“松开吧,男男授受不亲。” 林予现在以救命恩人自居:“那不行,万一你又使坏呢?那么多树,要撞一起撞。” 他刚才排队等煎饼的时候琢磨透了,之前主打苦肉计,但是这哥们儿貌似软的不吃,可他又没法来硬的。经过车祸那场意外就不一样了,他等于救了对方一命,要是萧泽有良心的话,暂时应该不会再收拾他了。 可他又不确定,这人有良心吗? 萧泽还不知道林予心里的小算盘呼啦呼啦响,他任其挽着手臂回了猫眼书店,然后什么都没说,直接上楼找药箱去了。 林予还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他把最后一口煎饼咽进腹中,满足地打了个嗝,靠着椅背回味,摸着肚皮留恋。老白和小黑如同左右护法,在两侧的扶手上卧着,也是浑身慵懒。 萧泽拎着药箱过来,手里还拿着湿毛巾,说:“把伤口擦擦。” 林予坐直伸手,不料萧泽无视了他的动作,在他跟前坐下后直接把热毛巾捂到了他脸上。动作很轻,好像怕他会疼。 昨晚只扔瓶碘伏给他,现在要亲自给他弄了。 看来还是比较有良心。 林予安生受着,谁不愿意被人伺候啊。他微微仰着头,装瞎的便利条件使他能明目张胆地盯着对方看。萧泽用热毛巾把他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干净,擦到伤口处甚至还吝啬地吹了一下。 “哥,明天还想吃煎饼。”林予的目光飘在萧泽的脸上,忍不住道,“你鼻梁好高啊,我的都被撞低了。” 擦拭在下巴上的毛巾顿住,萧泽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鼻梁高?” 老白和小黑还是慵懒姿态,但林予已经瞬间炸了毛,他紧张得绷紧身体,多那一句嘴给自己挖了个坑!百密一疏! “我、我挽你胳膊了呀。”他抬手摸索到萧泽的手腕,紧紧握住,“人的经脉交错相连,还有那么多根骨头,我摸一处就能推断出来,你鼻梁很高,眼睛也不小,不过眼型偏长,我的属于偏圆。” 萧泽说:“你那像两颗杏。” 林予把话头拐到了自己身上,算是躲过一劫,他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然后被萧泽往鼻尖和脑门儿上贴了创可贴。 萧泽看着他领口的血迹:“上楼换件衣服,这件脏了。” 林予为难道:“我就这么两件,昨晚那件淋湿还没洗呢……” 来去就一个背包,确实没什么家当,萧泽身量高,肩膀也宽,林予借他的衣服穿,走动之间空空荡荡,感觉都漏风。 萧泽看着不顺眼,干脆给林予买了几件。 林予高兴道:“不止骗吃骗喝了,还骗了新衣服!” 在猫眼书店待了几天,把三层楼的角角落落都摸得相当熟悉,就算不用导盲棍也能来去自如。当然他不是真瞎,但是演得习惯了,还挺投入。 附近的环境也差不多熟悉了,紧挨着市局宿舍,还有两所中学,饭店超市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还有个小公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算出来萧泽的命数,但是事业不能荒废。 林予天还没亮就出了门,穿着新衣服,左手拿着地球仪,右手拎着小马扎,裤兜里塞着残疾证,脸上写着“真高兴”。 他沿着小公园溜达了一圈,居然只有一个摆摊算命的,是这行生意不景气,还是他起得太早了啊。 摆摊那位是个大爷,一撮花白的小胡子,一张八卦图,身上还穿着件土黄色的僧袍,就是不知道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林予觉得不妙,感觉自己输在了起跑线上。 他在旁边坐下,摆明了打擂台。 老大爷不瞅他,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 天刚刚亮,还飘着淡淡的晨雾,来往的都是去公园锻炼的老年人。林予双膝并着,以一种十分乖巧的姿势坐在小马扎上,等着开张。 不多时,一个男人扶着个老太太经过,走到他们前方时停下了脚步。老太太问:“要饭的?给他们俩零钱吧。” 林予心中诧异,他明明穿得这么帅,怎么会被认成要饭的?旁边的大爷更搞笑,竖起手掌直接来了句“阿弥陀佛”,宣称只算卦,不化缘。 男人解释:“妈,不是要饭的,是摆摊算命的,公园外面经常能看见。” 老太太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我眼睛白内障,看不太清楚。立冬,要不让大师给算算?” 林予被无视了,他姿势未变,静静地待在旁边打量这对母子。老太太穿得很朴素,布鞋像是自己做的,男人的衣着倒是很休闲时髦,发型也很精神,应该是个注重仪表的人。 “大师,我们想算一卦。” 旁边的大爷问:“看面相还是手相?” 老太太伸出手:“手相吧,老了,手上的褶子还少点。” 大爷拈着老太太的手端详,还装模作样地扶了扶胡须,眼一翻气一叹,说道:“岛纹密布,老妹子生活不易,不过现在条件好了,晚年安度,放心。掌中有贯桥线,心血管方面要小心得病,注意身体。” 林予在旁边听着,心想这也就是个入门水平,老太太的穿着像乡下人,但儿子更像在城市生活多年的上班族,应该是辛苦把孩子拉扯大,终于到了享福的年纪。 “哎,谢谢大师。”老太太得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说词,还挺满意。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往旁边看,问:“立冬,旁边这位大师也是算卦的?” 男人有些迟疑:“这位大师……还是个娃娃呢。” 林予掏出残疾证:“瞎子算命,瞎算。算得不准,您多担待,奶奶眼睛也不好,说明跟我有缘分,那我就不要钱了。”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母子俩本来觉得小年轻算命不靠谱,但是不要钱,嘴又甜,那就挪一步再算算呗。 林予认真地摸着老太太的手掌,忽然笑了:“奶奶,您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美人儿。” 老太太呵呵笑:“我叫小花,年轻的时候村里大队上的人都喊我一枝花。” 林予又问:“您这是来旅游吗?” “差不多,不过旅完就不走了。”男人回答,“我在这儿工作,以后就把我妈接过来住,尽尽孝。” 老太太可高兴了,一直笑着。林予也跟着笑,渐渐地笑容凝固,恢复了如常表情,他仍握着老太太的手,把握着分寸开口:“小花奶奶,前一阵子是不是刚出了什么伤心事儿啊?” 芸芸众生,没有谁能一辈子顺风顺水,遭罪的不在少数。林予摆摊算命,只通报命数运程,从不施舍悲悯之心,如同医生看病,是个病人苦主都要怜惜一番的话,会累死人的。 毕竟见得多了,虽不至于麻木,但着实不会多么敏感。 结果老太太笑着答:“没有啊,都挺好的,哪有伤心事儿啊。” 男人也跟着笑:“小师父,这可算错了,学艺不精。” 林予有些尴尬,本来看外表他就不太像算得准的,结论还直接被客户给否了。他松开老太太的手,赔笑道:“奶奶,这回没发挥好,下次您再打这儿过碰见我,我还给您免费算。” “哎呦,没事儿没事儿,谁能干活总不出错。”老太太在搀扶下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纸币,“这么小岁数还是踏踏实实找个工作干,要脚踏实地。” 母子俩溜达着走远了,林予拿着那二十块钱有些空落落的。 他真的算错了?不应该啊。 不会是萧泽不仅命硬克他,还把他的灵气给吸走了吧? 林予还没研究出来原因,忽然听见了一声哼笑,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大爷,感觉对方是笑话他。大爷揉搓着自己那撮小胡子,说:“娃娃,你别瞎耽误工夫了,挨着我,你赚不上钱。” 林予问:“大爷,你来自南少林还是北少林?” 大爷说:“我哪也不是,从早市扯了两米布,让我老伴儿缝了件僧袍。” 就知道不是真和尚,林予撇撇嘴:“那你怎么算得准啊?” 大爷得意洋洋:“我活了七十年,什么景儿没见过,瞅两眼就能猜个五六分,我这一脸的沧桑又能让他们先信服两三分,这加起来不就靠谱了么。” 来占卜问卦的,无非就三种,好奇,抱着稀罕的心态随便问问,这种人都没什么大忧虑。还有就是走到了绝处,经过时停下占一卦,病急乱投医。再就是单纯的封建迷信,那种最好唬弄。 林予凑近:“大爷,你给我算算姻缘吧,我都十七了。” 大爷说:“面无三两肉,腰没智能机,一身傍不住三套房,两脚开不得四轮车,空有一副好皮囊,哪个不开眼的傻姑娘能看上你。” 林予听得直乐:“前几条真对!” 他乐完问:“那有傻老爷们儿能看上我吗?” 第5章 红拂夜奔 哄人开心不容易,膈应人却是超简单。 这大爷都这么老了,还是研究算卦骗人的,想必观念也陈旧得够呛。林予干脆不做生意了,扭脸追问:“大爷您说话啊,到底有没有老爷们儿能看上我啊?” 大爷被噎得喘不上气,他觉得娶不上媳妇儿足够打击人了,哪想过找老爷们儿搭伙也行啊。小胡须被揉搓得快要打结,他瞪了林予一眼:“胡闹!别乱说话!” 林予故作认真:“这怎么能是胡闹呢,大爷,您知道俩男的怎么搞吗?其实都差不多,就是走旱路费点劲,但别有一番滋味。” 大爷的老脸涨成了紫红:“你这个瓜蛋子不知廉耻!败类!” 林予把眼睛一耷拉:“您怎么侮辱人啊,别以为我好欺负,我老公人高马大的,收拾你这把骨质疏松的老骨头跟玩儿似的。” “你!你你你!”老大爷气得拍大腿,“还老公!我呸!我今天替你老子收拾收拾你!” 老大爷起身太猛,身上的僧袍在微风中摇摆不定,他抄起自己的小板凳,举起来就要往林予的脊梁上招呼。 林予一步跳开,乐出了满身汗,他捏着衣襟扇风:“干吗呀,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老子都没在乎,你别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把老头折腾得差点就地寿终正寝,估计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了,收拾上地球仪和小马扎,揣着残疾证和那二十块钱,告别道:“大爷,明早见,接着聊!” 老大爷吹胡子瞪眼:“我明天换地方!” 那感情好,林予哼着歌走了,一路上神清气爽,溜达回书店门口时不禁停下了步子。透过玻璃门见萧泽抱着老白坐在吧台旁边,捧着卷纸黄墨淡的旧书,敛着锋利冷漠的眉眼。 萧泽穿着件黑色麻料衬衫,和老白的毛发颜色形成鲜明对比。他踏实地靠着椅背,放松地翘着二郎腿,脚踝骨明显,上面还有道旧疤。 不同于那晚被扯掉浴巾后的裸体,此时萧泽衣着整齐,却同样让林予傻瞅了半晌。 街上经过的汽车忽然鸣笛,急促刺耳的一声令林予回了神。他推门进屋,瞬间被冷气包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前走,等着对方先出声。 萧泽没抬头,但抬脚挡住了林予的膝盖,这才出声:“收摊儿了?挺早啊。” 林予摸索着在旁边坐下,又摸索着喝了半杯萧泽的绿茶,解气道:“哥,我被一个老头给笑话了,但是我又报复回去了!” 萧泽当听笑话解闷儿:“讲讲。” 林予从小花奶奶出现开始讲,把老头忽悠人,又笑话他,他如何反击,全都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连几只猫都听得相当专注。 萧泽始终没抬头,还翻了两页书:“忒不尊老爱幼了,跟个七十岁的老头置什么气。” “话不能那么说……”林予没想到萧泽这么评价他,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我们算命这行遭人诟病是为什么呀,就是因为他那样的骗子太多。自己压根儿就不懂,摆个八卦图就敢给人算,我们的名声都是这样被破坏的。” 萧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诧异于林予居然是如此真情实感地……在算命。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可笑:“可你给人家老太太都算错了,应该也不太靠谱吧。” “我!我那是……我那是因为早饭没吃饱。”林予胡诌了一句,声音低到了地板上,没一点底气。他起身闪人,生怕萧泽让他算算自己,他什么都算不出来,岂不是彻底坐实了神棍的名头。 刚走两步,萧泽在背后说:“冰箱有俩馅饼。” 林予没吱应,只加快脚步走了。 萧泽头一回主动关心他,他得赶紧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馅饼。 不消两分钟,林予啃着馅饼又从楼上下来了,他直奔到萧泽的藤椅旁边,还坐着他那个小马扎,守着萧泽咕哝咕哝吃。 “喵呜。”老白抻抻脖子,闻见了香味。 萧泽不耐道:“离这么近干什么,滚远点儿。” “我不,我就在这儿。”林予看了眼书,貌似是什么考察资料,反正他也看不懂,便问道,“哥,你看什么呢,给我讲讲吧?” 萧泽又翻了一页,讲道:“以前有个年轻人,他毕业后回县城找了份工作,国家单位福利还行,他也上进有能力,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我猜,他升职当官了,然后就不好好干了。”林予咬下一大口馅饼,发音都不算清楚,“猜对了么?” 萧泽垂着眼,半晌都没眨过:“他没升职,也没当官,几个工作能力不如他强,贡献不如他大的反而升迁了。每年还有新人进来,竞争越来越大,于是他辞职来城市打拼了。” 林予不明白:“为什么呀?” 萧泽说得很通俗:“关系户太多。” 林予觉得遗憾:“应该不止他有这种遭遇吧,任人唯亲这种事在很多单位都有,但凡没点背景的只能慢慢熬,那他来城市以后怎么样了?” “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便坚持本来的事业。其实大城市有时候会相对公平一些,因为很多人都是从四海而来,他也比从前更加努力,不怕苦不怕累,每天都很有干劲儿。” “那挺好啊,将来肯定会发展得不错,祝贺他!”林予把馅饼吃完了,感觉这个故事也圆满地听完了,咧着嘴开始逗猫。 萧泽把书合上,端着空茶杯走了。 他没有说明,故事的主人公叫陈风。 一个休假,一个收摊,两个人把一整天的工夫都耗在书店里,萧泽起码还能看书消遣,林予装着瞎,除了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想给孟小慧扎条小辫,结果还被挠了几道血痕。 吃过晚饭,外面忽然起了阵凉风,萧泽把玻璃门打开,准备流通一下空气。他和林予并排坐在吧台后面,倒腾两罐新买的茶叶。 一直到了十点多,几乎已经没客人进来了,林予往桌上一趴,侧着脑袋看萧泽,忍不住开始打哈欠,把眼泪都哈了出来。 萧泽随手从旁边抽了张纸巾,直接一扔罩在了林予脸上。 “谢谢哥。”林予擦完坐直身体,以防自己真的睡着,这时忽然瞥到门外进来个客人。他觉得眼熟,随后马上想起是早上找他算命的男人,也就是小花奶奶的儿子。 不过对方换了身衣服,衬衫长裤,领口和袖口全扣紧了,大晚上出门还挺正式。 林予回想起来男人貌似叫“立冬”,在对方从吧台前经过的时候准备打声招呼,转念又想到自己是此刻是瞎子,不应该知道来人是谁,于是仰着头等对方主动问候。 谁知立冬经过时飘来一眼,没任何表情,一眼过后就移开了目光。 仿佛根本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林予心想,这人什么记性啊。不能因为他没算准,就这样轻易把他遗忘吧? 立冬在书架间转悠,和所有来看书买书的客人无异,只不过动作很轻,甚至掩在了风声里。林予扭头看了眼萧泽,萧泽已经在看手机了,始终没有抬头。 也就十分钟的时间,立冬似乎没有找到想看的书,于是离开了。离开时又从吧台前经过,这回连个眼神都没给。 等人走远,林予郁闷道:“哥!我困了!” 萧泽皱眉:“困就睡,喊个屁。” 林予问:“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看不起我们算命的?!” 萧泽搁下手机:“那你先算算我晚上做什么梦。” 林予偃旗息鼓:“我也不是很需要你们看得起,爱做啥梦谁管你啊。” 越嘴硬的人,越心怀芥蒂,比如这枚忽悠蛋,这根小神棍。林予一整晚在阁楼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本来早上没算准的事儿就够堵心了,萧泽还专捏他的痛处。 折腾了多半宿,第二天倒是起得很早,林予直奔小公园,原封不动地守株待兔。如果老太太再次经过,他必须抓住机会一雪前耻,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可惜的是,老太太今天没来。 林予算了不少人,个个都说准,他估计着三天时间就能征服这片的老年居民。但这更让他不痛快,他明明这么厉害,昨天怎么会算错了呢。 一连几天,林予恨不得起早贪黑,扫马路的大姐都认识他了。第五天,周末了,附近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时多,他也升级装备,支了张折叠小桌。 “妈,慢点,看台阶。” “看见了,这两天感觉清明了些。” 林予竖起耳朵,也顾不上别的了,扒着桌子大喊:“小花奶奶,是你吗!” 这一嗓子惊了周围的路人,老太太和儿子自然也听见了,他们走到林予跟前,老太太说:“小伙子,你还记着我呢?” 何止是记着你,简直惦记得茶饭不思。林予手掌朝上伸过去,恳切地说:“奶奶,上回说再免费给您算一卦,您就成全了我吧!” 老太太摆摆手:“你呀,听奶奶的话,找个正经工作,什么服务员啊,快递员啊,辛苦点也比干这个强。”说完才想起对方看不见,根本做不了那些工作,老太太又叹息了一声。 林予急死了:“您已经不信任我了,要不让我给大哥算吧!” 他捉住立冬的手摸索,特想问问那天晚上怎么那么冷酷骄傲,明明看着挺亲切一人啊。他摸着摸着认真起来,问:“大哥,能再摸摸你的脸吗?” 对方靠近,他伸手抚摸对方的眉眼部位,手指分别点了对方的眉头,道:“大哥,这是凌云和紫气,生得极对称者很少,你是不是有个感情很好的兄弟?” 老太太惊喜道:“我有俩儿子,他们感情可好了。” 林予有点迟疑:“两边眉尾形势不一,左边紫霞稍长,右边彩霞疏淡。大哥,你的兄弟跟你性格很不一样吧?”他联系到上次算的,还不死心,“你兄弟最近没出什么事儿吧?” 对方忽然笑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老太太哈哈大笑:“小伙子,他们哥俩是双胞胎,那天来的是立冬,今天来的是立春,这就是你算出来的那个‘兄弟’。” 林予不信自己又出错,追问道:“立春大哥,你最近挺好的?” 他观察了一下,这位确实和那天那位不太一样,发型很规矩地梳着,短袖衬衫也熨烫地平平整整,有点老实巴交的,不那么时髦潇洒。 倒是更像那晚去猫眼书店的,怪不得不搭理他,原来不是同一个人。 老太太说:“小春在老家工作,请了几天假来陪我,我们一起转转可高兴了。他哥工作忙,那天下午就出差了,今晚才回来。” 林予恍然大悟:“大哥,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附近一间书店来着,有好几只猫的那个。” 对方一头雾水:“那天我哥出差,我傍晚才下火车,然后就直接回家陪我妈了,对这边的路也不太熟悉,就没出门。” “不可能吧。” “骗你干什么,不过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别人是我?” “……我算出来的嘛。”林予懵了,估计再问就要露馅,但又忍不住,“你确定没去?” “确定。”老太太还笑着,“他陪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伙子,你可又没算准,不过放心,奶奶不跟别人说。” 林予赔笑,心里吹起了阵阵阴风,他总不能是认错人了吧? 如果那晚是立冬,说明立冬没出差,可是立冬见过他呀,没道理像个陌生人。 如果那晚是立春,可又有坚定的不在场证明。 莫非是失散多年的立秋或者立夏? 林予觉得头好痛,他不会年纪轻轻的也白内障了吧? “奶奶,大哥,你们下回什么时候来啊?” “那可说不好,这个大哥晚上的火车回老家,那个大哥没准儿能再陪我来。” 立春和小花奶奶没有多待,他们是来附近看房子的,立冬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近,准备搬过来住。老太太又搁下了二十块钱才走,还有几句叮嘱。 又没算准,林予觉得那钱真烫手,连脸皮也烫。他失魂落魄地收了摊,没着没落地往回走,导盲棍差点卡井盖里,下台阶差点崴了脚后跟。 回到书店,他也不管看书的客人了,睁着眼高喊:“哥!你在哪儿啊!” 萧泽就在书架旁整理旧书,抱歉地对几名顾客说:“多担待,瞎子有时候内心比较不安,抽一顿就好了。” 他走近低声骂:“喊什么喊,欠抽?” 林予无助地寻求认同:“哥,周一晚上十点多来的那个客人你还记得吗?当时只有他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萧泽想都没想:“做梦呢,那个点哪有人来。” 林予猛摇头:“不对!你再想想!就是那个穿!穿什么我也看不见……反正我听见动静了!” 萧泽烦道:“我说没有就没有,瞎着眼就少磨叽。” 这个问题本来只是研究是谁,现在已经变成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发生了,林予实在难以接受,他已经不单是算不准,连眼神和脑子都不太好了。 这时萧泽转身:“忽悠蛋,帮忙干活儿,别整天发愣。” “哎……” 林予迷迷瞪瞪地点头:“哥,你干吗给我起外号?” 萧泽忙着:“不乐意?” 男孩子谁喜欢叫“蛋”啊,林予抱起加菲就往楼上跑,不想给萧泽帮忙了。萧泽这会儿也不管店里有没有客人在场,吼道:“忽悠蛋!滚下来干活儿!” 林予瞎跑:“我不!滚蛋了!” 第6章 红拂夜奔 忙碌使人解忧,劳动使人平静。林予最终还是被萧泽给薅下来帮忙,林林总总地整理了七八箱旧书,他这小身板哪经受得住,最后胳膊都抬不起来,更不顾上研究那晚的事。 中午店里没人,他瘫坐在单人沙发上缓劲儿,T恤衫撩起一截露着小腹,让空调的冷风正冲着自己吹。 萧泽刚点完外卖,然后到书架前找了两本看上去又大又重的硬壳书,经过林予的时候随手一扔,正好把书拍在了林予的肚子上。 林予“哎呦”一声,抱着书抚摸:“哥,这是什么啊?” 萧泽惜字如金:“盲文书。” “盲文……”林予愣了片刻,这几秒内萧泽已经去门口喂猫了,他低头把书翻开,入眼都是凸起的小圆点,根本就看不懂。 但这书是萧泽专门给他找的,他又不想搁下。 六只猫在门口的垫子上吃罐头,吃完都四仰八叉地晒太阳,萧泽推开门,见林予抱着书犯迷糊,便问:“这书写的什么内容?” 林予一惊,支支吾吾地说:“这本盲文书呢……它和普通书籍不一样……” 刚唬弄了一句,正好送外卖的大叔到了,萧泽走开去拎外卖,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断了。林予松了口气,庆幸躲过一劫,可是又迟疑起来。 萧泽送他这书,到底是关心他,还是想试探他呢? 午饭时间没人说话,只有电视出着声。一层挂了锁,他们在二楼用餐,几盒外卖而已,十来分钟就吃完了,林予主动收拾,等洗完手出来发现萧泽已经回了卧室。 午后正热,阁楼没法待人,他关了电视在地板上坐着玩自己的地球仪,又忍不住想小花奶奶和她的儿子,但怎么都琢磨不明白。 林予往后面的沙发上一靠,肩膀正好磕在盲文书的硬壳角上。他吃痛爬起来,抱着书又研究了一番。可是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实在是看不懂。 事情琢磨不透,书也不辨其意,林予觉得自己特失败。 这时萧泽在卧室里喊:“忽悠蛋,给我倒杯水。” 行吧,好歹他还会端茶倒水,林予端着水往卧室走,顺便夹上了那本书。他想了想,以后萧泽万一再问他内容呢,不如坦白从宽,先自己招了。 “哥,你要睡觉吗?”他见萧泽靠着床头看杂志,神情很慵懒。把水递给对方,踌躇片刻在床边坐下,抱着书说:“哥,其实我不会看盲文。” 萧泽抬眼看着林予,静静喝水等着下文。 “我……我不是天生看不见,是后来才瞎的,看不见以后也没学过盲文。”林予低下头,蔫蔫的,“你别问我怎么瞎的好不好,我还不想说。” 其实是因为我还没编好。 萧泽始终盯着林予,不知道是在寻找破绽还是什么,林予自然感受得到那道目光,心中惴惴生怕露馅。 “那你想学么?” 萧泽拍拍旁边的位置:“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林予激动地提提短裤,手掌摩挲着被单爬上了床,他窝在萧泽身边,捧着书准备上课。萧泽捉着他的食指,让他用指腹在凸点上抚摸、游走,随后还在他的掌心点了几下,并耐心地说明这些凸点代表着什么。 林予被对方的气息包围着,他很久很久没和人这样近距离接触过了,有些紧张,由于担心出错甚至还有些心悸。但丝丝缕缕的,还有种难以言明的兴奋。 就好比许久不见太阳的人,猛地看见太阳会用手遮住眼睛,但忍不住从指缝中窥探阳光。 萧泽没有察觉林予的心思,他用最简单易懂的方法教对方感知盲文字符,但偶尔也会说一言半语别的。 “以后无聊就自己看书,别再烦我。” 林予不确定萧泽是真的烦他,还是嘴硬,他只听前半句,问:“以后有多长?你不是要让我麻利滚蛋么?” 萧泽抬头摸上他额头的痂:“至少要让你养好伤。” 林予好像确定了,这人是在嘴硬。 盲文符号就像普通人学的汉语拼音,小小的凸点能排列组合成无数文字,林予伸着手,任萧泽在自己的掌心敲字,有点痒,令他昏昏欲睡。 萧泽肩上一沉,指尖落下最后一点,问:“我写了什么?” 林予哼哼:“忽悠蛋。” 风小得吹不动窗帘,但床宽大得足够盛下两个人。萧泽把书合上,大手托着林予的后颈将人安置在枕头上。他也闭了眼,准备睡会儿午觉。 没发觉林予悄悄抬手,抠掉了额头处的痂。 猫眼书店挂了一下午的休息牌子,老板和老板的小弟窝在床上直接睡到了日暮黄昏。傍晚时分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街上都是开不动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睡多沉都得醒来。 萧泽叼着烟坐在门口逗猫,偶尔看一眼徐徐降落的夕阳,林予顶着头毛茸茸的乱发,蹲在旁边醒盹儿,不停打哈欠。 “睡一下午还困啊?” “不知道,感觉跟醒不了似的。”林予觉得烟呛,于是捂着鼻子呼吸。萧泽见状开始发坏,猛吸一口然后全吹在了林予脸上。 林予胡乱地挥手:“你丫缺德!” 萧泽不置可否,又吹了几口,吹完问:“抽过么,想不想试试?” “试试就试试。”林予微微倾斜扒住萧泽的膝盖,像伏在了萧泽的腿上。他仰着头,张开一点嘴巴,表示做好了准备。 萧泽把燃到半截的烟从唇边拿开,直接将烟嘴塞到了林予的口中:“吸一口就吐出来,别咽进去。。” 林予嘬了一口,紧闭着嘴把烟雾锁在口腔之中。等烟拿开,他轻轻张嘴,白色的烟雾逸出来,散在了萧泽的面前。 他意犹未尽:“哥,我还想抽。” 萧泽推开他:“自己买去。” 一根烟的工夫太阳落了,一下午没营业,晚上要迟点关门。两个人还是待在吧台后面,林予摊开盲文书学习,偶尔听见客人进来便招呼两声。 萧泽将近半个月没回研究院,积攒了无数封催命的邮件,有上级发来的,有党支部书记发来的,还有一堆同事队友发来的。幸亏他把工作号码暂时停了,不然每天能烦死他。 可此时此刻看着那一长溜未读邮件,他又有些心软。 “哥,你干吗去啊?”林予感到萧泽起身要走,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萧泽合上电脑,端了杯冰水,说:“我去楼上书房,你看着店。” “噢,好吧。”林予不讨价还价,等萧泽上去后便独自看店。大晚上没什么客人,空调开着感觉纯粹是浪费电,于是他关了,开着门通风。 等到十点多钟,林予肚子饿了,上楼去厨房拿了个面包,经过书房的时候见萧泽正伏案加班。很认真,很严肃,没有逗他时的坏劲儿,也没有撵他走时的凶蛮。 萧泽打完了研究报告的第三节 ,抬头见林予站在门口,揉揉眉心问道:“干什么?” 林予摇摇头:“没事儿,我下去啦。” “没什么人就闭店吧,会拉卷闸门么?” “会,可是不就把我自己锁外面了吗?” 萧泽笑了一点:“那你就在外面待着吧,夜里凉快。” 林予拿着面包下楼去了,他本来以为店里没人,准备直接锁门,却未想到经过书架时瞥见有个客人正蹲着找书,估计是刚刚来的。 而且灰衬衫和长裤都有些眼熟。 那位客人也察觉到了他,扭脸递来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我操!这不就是那晚的男人吗?!到底是立冬还是立春?!林予已经刹那间精神抖擞,他瞪着对方,捏着面包:“大哥!你到底是春还是冬啊?不要耍我了好不好!” 对方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又看了看周围。 林予急切地走过去,走到对方身边才停,他俯视着那个男人,又凶又狠地撕咬了一口面包:“立春大哥!就是你吧!你这小发型我认识!” 男人捧着书愣住了,眼中满是惊愕。 这什么反应,难道不是?林予回想了一下,小花奶奶说立春晚上就坐火车回老家了,立冬今晚出差回来,所以他认错了? “不是立春大哥?那……立冬大哥?” 男人站起身躲闪退后,一直退到了书架尽头。林予恍然大悟,他表面是个瞎子啊,突然认人怪不得把对方吓到了。 “大哥你别害怕,这事儿说来话长……”林予降低音量,生怕萧泽听见一星半点,“其实我看得见,是装瞎来着,讨生活不容易,您千万别说出去。” 男人不为所动,表情也还是那么愕然。 林予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样吧,你拿的那本书不要钱了,送给你。” 他说完抱歉地低下头,目光正好落在书架的最底层,那一格子书满满当当,书和书之间毫无缝隙。如果抽出了一本的话,应该会松散一点的。 林予狐疑地看向对方手中的书,《南京旅游攻略》。这是旧书店,每样只有一本,这面书架是他今天和萧泽刚整理的,他记得十分清楚。 林予缓缓垂眸,再次看向了最底下那层,《苏州旅游攻略》和《北京旅游攻略》之间,夹着那本一模一样的《南京旅游攻略》。 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哭。 因为他真的想不通这些事儿,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傻子。 林予抬起头来,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双手握拳,像是要发功,终于攒足了劲儿高声尖叫:“哥——哥!你快来——闹鬼啦!” 男人震惊地看着他,愣了一两秒后拔腿就跑,林予掉头就追,刚跑到门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长发美女撞了个大马趴! 操!北方女的都能长到一米八了? 林予爬起来后已经看不见立冬或是立春了,他被无边的不安束缚着,回去也不是,继续找也不是。直到屋内脚步声传来,是萧泽下了楼。 “哥!”林予直直地跑向萧泽,差点又撞上萧泽的胸口,“店里闹鬼了!他拿着书,可是书还在书架上!你说他是不是活人!” 萧泽懒得理他:“做噩梦了就洗把脸,别咋咋呼呼的。” 林予急得直蹦:“我没做梦!我亲眼!……听见的。” “傻逼。”萧泽抬手呼了他脑袋一下,“沏杯茶去,要不上楼睡觉。” 哑巴吃黄连,瞎子遇见鬼,全他妈是有苦说不出。林予太委屈了,委屈得甚至思考起来现在承认自己装瞎会有什么后果。 他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心一横却见萧泽朝门口扔出了烟盒。 僵硬地转过身,见撞倒他的“美女”接住烟盒拿了根烟抽,然后拉着行李箱走了进来,笑得百媚千娇:“旅游累死人了啦,住店还得核对半天人家的身份。” 林予汗毛乍起,语气虽然嗲得像二八少女,可这嗓音也太他妈浑厚了吧! “美女”吐了个烟圈:“这弟弟是谁呀?” 萧泽给他们俩介绍:“表弟,林予。朋友,萧尧。” 林予迟疑道:“冒昧了,这位是哥哥还是姐姐?” 萧泽说:“是哥,估计叫姐也成。” “哼,去你的。”萧尧走近,把齐肩长发甩得风情万种,他摸摸林予的脸,“你也可以叫我外面混的艺名——小妖娆。” 林予吓得腿软,感觉这人下一秒就要吸他的阳气。 萧尧问:“对了,你刚才往外冲什么呢?” 林予又来了精神,这可是目击证人!他认真回答:“有个客人拿书不给钱,他往外跑了,我刚才在追他,你看见他了吗?” 萧尧说:“除了你压根儿没人跑出来呀。” 林予饱尝绝望的滋味,转身往萧泽身上拱:“哥,我害怕……” 萧泽揽住他的腰,低头在他耳边说道:“店里原来只有一只猫,渐渐地增加到了六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林予的心怦怦直跳。 “因为猫有九条命,六只就是五十四条命,正好镇住不断增加的盘在店里的幽魂。你今晚遇见的,只是其中一条。” 萧泽几乎贴住他的耳朵,声音极轻:“下次别大喊大叫,记得乖乖问好。” 林予双目睁圆,呜呼一声蹶了过去。 第7章 红拂夜奔 “哎呀,你真坏,吓唬人干什么呀。”萧尧抬手摸了摸林予的后脑勺,然后像历尽沧桑一般叹了口气,“年轻真好,我十七八的时候也是这么水灵灵的,往臂弯上一靠,小鸟依人。” 萧泽微微弯腰把林予扛到了肩上:“没你这么高大的小鸟。” “怎么没有,我这可是按你的尺寸长的,配你刚刚好。”萧尧三句话的工夫抛了十七八个媚眼儿,拎着行李箱跟在萧泽后面上了楼。 萧泽把林予扛到了阁楼上,直接把人往单人床上一扔。床的年头久了,“吱呀”叫了一声,萧泽转身离开,下楼去拉卷闸门了。 拉完上楼经过客房,他在门口停下:“就一晚,明天回你的酒吧去。” 萧尧正在卸妆,不满道:“你那个远房表弟都能被收留,我这个红颜知己还不能多住几天啊?” 萧泽烦道:“你他妈到底觉得自己是男是女?” “看你性取向喽。”萧尧卸完妆露出张干净的脸来,“如果我要是女的,你娶我吗?” 萧泽嗤笑一声:“有这种如果吗?” 萧尧把头上的皮绳一拽,齐肩长发又披散下来:“你现在给我个准话,我明天就飞泰国做手术。” 他盯着萧泽,盯了足足十秒,这十秒真漫长,把他的什么气势都磨没了。同时也冷静下来,反悔道:“哎呀,还是算了,长根屌不容易,我没事儿撸两下还挺喜欢的。” 萧泽准备回去睡觉:“别在我的房子里撸,不然抽死你。” 入夜,小洋楼里彻底安静了,阁楼里的高温也渐渐开始往下降。林予睁开双眼,下床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卷闸门已经锁了,他从一楼小厅的偏门出去,碰上门后才想起自己没有钥匙。 不管那么多了,他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林予沿着街转悠,四处搜索男人的身影,不管对方是立春还是立冬,都不应该好像没见过他一样。就算他挑明装瞎吓到了对方,也不该是那个反应。 他还想不通的就是那本旅游攻略,明明书只有一本,并且仍摆在书架上,那男人拿的那本是什么情况? “真他妈玄幻……”林予走累了,靠着树停下休息。 他虽然职业特殊,但真不至于相信世界上有鬼,其实也不是不相信,关键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啊。况且俩兄弟都陪小花奶奶出现过,活生生的,鬼个屁啊。 大半夜在街上晃悠了俩钟头,林予走得腿都酸了,最后别说鬼影了,人影都看不着。这个时间除了违法犯罪的和无家可归的,谁会在外面晃荡呢。 不过整天装盲人,现在能正大光明的做会儿正常人倒是也不错。 “小伙子,到火车南站怎么走啊?” 林予闻声回头,见是一对夫妻拖着行李赶夜车,心中猛然警醒,男人既然在看《南京旅游攻略》,那是不是说明准备去南京旅游? “大哥大嫂,”林予面带忧色地看看马路,“这个时间只能打车了,你们是外地人的话司机可能故意绕道,反正我也要去那附近一趟,要不跟你们一起?” 林予蹭了趟车,也避免了司机坑钱,算是互帮互助。到了南站后,他在候车大楼外转悠,犹豫要不要随便买张票进去找找。 如果没找着,是不是还要去东站、西站和北站挨个找? 要是都没找着,是不是还要坐火车去南京找? 南京没有,再去趟上海? “我这是图什么呀。”林予呆呆地站在检票口,看着零星几个乘客检票进去。他越想越心烦,就算那人不是立冬也不是立春,或者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表明身份,这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啊,他的损失和不平,也就是被小花奶奶认为算得不准而已。 似乎不值当这么大费周章。 林予感觉释然了,他解脱似的拍了下墙壁,转身走人。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犯嘀咕,他可是个算命的,算命的被认为算得不准,对他来说跟窦娥一样冤。 他当初缠上萧泽也只是为了算出对方的命数,可见在他的人生信条里,算命是头等大事,算得准不准是重中之重。 就算真的没算准,那也得找到原因,反思总结一下嘛。 “不行!我还是要搞清楚!” 也就走了四五米,林予折返回去,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了售票大厅。把身份证一拍,决心十足地说:“师傅,来一张去南京的车票!要最快的!” 售票员夜班犯困,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六点四十四有一趟高铁,到南京南,二等座四百四十三块五。” “我操,这么贵?” 林予那点决心瞬间就散了:“我再想想吧,先不买了。”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再次从火车站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反正没钥匙进不了门,回去也得在门口等着,干脆不打车,步行往回走,走累了就歇会儿,顺便思考思考这糟心的生活。 六点四十四的高铁没坐成,但是林予赶上了六点四十四的煎饼果子。他做了两套,然后在偏门的台阶上慢慢吃,裹挟着早晨的冷空气,吃完以后有点肚子疼。 门里忽然响了,可他奔波一整夜实在乏累,连起身和扭头的力气都没有。偏门打开,准备去慢跑的萧泽以为见了鬼,无语道:“你跟这儿修仙呢?” 林予这才回头,身子一倾攀住了萧泽的腿:“哥,怎么遇见你以后,我的日子就没消停过呢。” 差点摔下屋顶,接着又撞树,算不准命,还撞上邪门儿的事。最惨的是,下个决心一探究竟吧,到头来还得直面自己的贫穷。 萧泽用膝盖顶开对方:“那你可以滚蛋啊。” 林予瘪瘪嘴,拿起另一套煎饼:“你吃完了我再滚。” 萧泽一手接煎饼,一手将林予拎起来,发现对方额头上的伤还没好。他没多问,把林予推进屋内,关上门跑步去了。 林予捂着肚子上楼睡觉,一晚上没合眼,他都困死了。 接连几天风平浪静,摆摊儿没遇见老太太和儿子,晚上看店也没再遇见那个神秘男子。但林予每天半夜时分都悄悄出去晃悠,仍试图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天还没黑透,萧泽穿戴整齐还拿着车钥匙,看样子准备出门。他从楼上下来,拿着几个档案袋,经过吧台的时候嘱咐道:“我出去吃饭,晚上人少就早点关门,瞎着眼别再丢东西。” 林予含着颗方糖:“去哪吃饭啊,不带我啊?” 萧泽直接道:“咱们还没那么近乎。” “……好吧。”林予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翻了个白眼,怎么就不近乎了,都救过一命了,真是忘恩负义。不过其实他也不想去,自己待着想干吗都行,还不用装瞎。 萧泽开着吉普车去了“妖娆”,老板兼头牌“小妖娆”正满场飞,江桥在台上弹吉他,一帮子队友在卡座边喝酒边聊天。 “萧队来了!”见他进来,大家纷纷起身,还想来个拥抱。 “得了,学那么肉麻。”萧泽落座,先干了杯酒,然后把档案袋里的研究报告拿出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都休假了还烦我,你们干什么吃的?” 众人嬉笑,还有三两个插科打诨的,抱拳谢过便主动罚酒。刚转正的大学生一直把萧泽当老师,鼓起勇气说:“萧队,这儿的老板说跟你是一对。” 萧泽眉毛都没皱:“听他扯淡。” 资深队员问:“萧队,那你休假期间谈恋爱了吗?” 他们搞地质研究的,经常半年六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单身青年熬成了大龄青年,结了婚的,老婆比当军嫂还像守寡。 一晚上从考察项目聊到了研究院办公室,喝得酒吧都打烊了。四散回家,萧泽把车扔下,打车走了。他没喝醉,但一路上闭着眼觉得晕晕乎乎。 想起了某年在青海考察,那边的人喝酒凶,把他们借宿的一队人差点全部放倒,最后就剩他一个神思还算清明的。 回忆的工夫出租车已经靠边停下,还没等司机找完钱,他见林予包裹严实地从楼侧面拐了出来。 一个瞎子,夜里出门,还戴着墨镜。 林予不疾不徐地走着,丝毫没发觉正被跟踪。他还是不死心,想出来再试着找找,包裹这么严实是怕打草惊蛇。 沿着盲道串了两条街,他在道牙子旁停下,然后坐在消防栓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小型货车驶过,忽然靠边停住。 车窗降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正是林予苦苦寻找的男人!不是立冬就是立春! 林予差点来个飞扑生擒,结果对方先笑着开了口:“小伙子,能听出来我是谁吗?之前带我妈找你算过命,你还记不记得?大半夜的怎么坐在马路边啊?” 林予委屈得想哭,心说还不是为了逮你么,疲惫地问:“你是立冬大哥还是立春大哥啊?” “我是立冬,我弟弟回老家好些天了。”立冬没打算下车,貌似只是打个招呼,“别一个人坐着了,早点回家吧,明天不出摊儿啊?” 林予回答:“出,不出哪有钱吃饭。你怎么半夜也不回家啊,你之前是不是晚上还去书店看书了?” 立冬说:“我刚加完班,搬家都得等到这个点儿,睡觉都快没工夫了,还看书呢。” 来大城市打拼的人不容易,对方刚买了房子,看来更要加倍努力工作。林予道了“再见”,更加坚信那晚去书店的人不是立冬,而是立春。 既然小花奶奶搬到了这附近居住,那就还会有机会碰见的,他一定要搞搞清楚。 林予准备回家,刚转身就撞上了萧泽,他心中警铃大作,不知道对方看见了多少,也不知道他露陷没有,装着瞎说:“不好意思撞到你了,我看不见,抱歉啊。” 萧泽揣着裤兜,还带着淡淡的酒气,问:“干吗呢?” “哥?怎么是你呀!我睡不着,随便走走!”林予演得挺像,但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哥,你怕我不安全,一直暗中保护我吗?” 萧泽直截了当:“不就夜里出个门么,有什么不安全?”他凑近搭上林予的肩膀,甚至吹了吹林予额头上的痂,“你要是耍我,才比较不安全。” 林予吓得缩缩脖子:“我也想找人倾诉,可是怕说出来你又不信。” 萧泽揽着他往回走,在夜色里,“你说吧。” “其实我最近过得很痛苦,我摆摊儿认识了小花奶奶和她两个儿子,她这两个儿子特别玄幻。”林予被搂着肩膀,自觉地靠向萧泽那边,“一个叫立冬,一个叫立春,我现在怀疑可能还有个失散多年的立秋,或者立夏。” 走回猫眼书店的这段路,林予把两次遇见老太太的事儿都告诉了萧泽,但故意跳过了两次在书店看到的事情,因为他没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看见”的,如果要说清楚必然会暴露他不是瞎子的事实。 于是萧泽不太理解:“你折腾这么多,就是想证明其中一个兄弟出事了,证明你自己算得没错?” 已经到了小洋楼的偏门,肩上的手松开,萧泽去开锁。林予站在后面:“我就算错,也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连错两次,小花奶奶都不信我了。” 萧泽浑不在意道:“亲子报告还不敢说百分之百相似呢,你有什么自信敢打包票。” 林予语塞:“我当然不能只凭自信打包票,所以才想办法搞清楚,搞得好几晚都没睡好觉。” 他刚说完,萧泽回过头来,因为站在台阶上而显得高大无比,仿佛是要给他的供词鉴定真伪的审判官。林予心虚地垂着眼睛,迅速排查哪里说漏了嘴。 萧泽盘问道:“为什么要晚上出门转悠才能搞清楚?” 林予头大,他跳过了书店那段,解释不清了。但他极力保持着镇定,甚至轻轻叹了口气,百般无奈地说:“因为白天要在店里帮忙,我怕出去乱跑的话,你会不高兴。” 说完小声加问一句:“哥,你不高兴了吗?” 萧泽在皎洁的月光下盯了会儿那张脸,伸出手:“我困了,想马上睡觉,给我手。” 林予抓住那只手,安稳地上了台阶。他心中漾起层层忐忑,现在萧泽信他,所以伸手拉着他上台阶,如果哪天露陷,萧泽是不是就直接把他踹下台阶了? 他倒不是害怕被踹,主要是还没算出对方的命数。 林予内心惶惶地上了阁楼,也不开灯,摸着黑坐在床边发呆。他像只涉世未深的雏鸟,遇见十字路口还决定不了往哪边飞。 他在原处盘旋,忽然看见路标下面有八个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未必能从宽,但事情败露绝对从严。林予深呼吸,站起身打了个太极,把勇气全部汇聚在丹田之中,然后大吼了一声!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就今儿个吧!” 萧泽刚洗完澡上了床,隐约听见点动静。他懒得理,靠着床头打开电脑,想看看研究报告扔出去有没有收到反馈。 顶头的未读邮件来自萧尧,写着:兄弟,给你看个好东西。 刚刚点开,卧室门也被推开了,林予头发滴着水,看样子也是刚洗完澡。萧泽把目光收回放在屏幕上,打开了萧尧发来的视频。 还没点击播放,林予说:“哥,我有话要告诉你。” 萧泽看向他,同时按了点击:“明天再说,困了。” 林予鼓足勇气:“不行!” 他紧抿着嘴唇助跑到床边,连停顿都没有直接蹿上了床,差点砸萧泽身上。“操!你他妈抽什么疯?”萧泽把电脑甩到一边,抬手要把林予扔下去。 “哥!我!”林予抱住萧泽的手臂,忽然僵住了,“我靠……” 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上,两个只穿着内裤的壮汉正在……接吻。揉后脑勺、捏屁股、扯内裤……还他妈相视一笑?! 萧泽瞥了眼屏幕,没在意,反正瞎子又看不见,电脑也没开声音。他想把手臂从林予的怀抱中抽开,结果发现对方面色绯红,脸庞还出了层汗。 再仔细看,林予的视线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这枚青涩的忽悠蛋,看着视频里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裸体而心跳加速,不自觉地微张着嘴巴,偶尔滚动喉结吞咽一下。 壮汉一趴在床上撅起了屁股,壮汉二扶着那玩意儿插了进去。 然后插来插去,插去插来…… 林予面似火烧,勾着口气忘了呼吸,他紧紧抱着萧泽的手臂,丹田里那股勇气不断下沉,折磨得他甚至微微躬起了身体。良久,他在无声的房间里替视频中的人逸出了一句低吟。 这时萧泽笑了一声,林予潮热的身体瞬间沁出一片冷汗。 他是不是已经露陷了,以这种十分操他大爷的方式。 又或许……是九分操他大爷。 还有一分是……情难自禁。 第8章 红拂夜奔 林予悲伤地发现,自从遇见萧泽后,他的生活每天都在刷新,比如现在睁着瞎眼看小电影,下身激动地一塌糊涂。 视频画面已经停止,但他的目光黏着在上面,害怕移开遇见萧泽的视线。湿漉漉的头发都成了半干状态,他还抱着萧泽的手臂,感觉撒开就会迎面接到一拳。 刚才吞咽口水是因为燥热激动,此时吞咽口水完完全全是因为紧张不安。林予微微侧过头去,把汗湿的脸贴在了萧泽的肩膀上。 他张张嘴,不知道要说句什么做开场白。可萧泽没有等他,猛然抽出手,力量大到把他甩下床去。他条件反射一样紧闭双眼,做好了被暴揍一顿的准备。 萧泽看着林予那副软弱可欺的样儿,伸手就扣住了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后腰一捞,直接把对方带进了怀里。 林予吓懵了,以为萧泽要卸他俩胳膊:“哥……你听我解释……” 萧泽却问他另一回事:“还硬着?” “……我不知道。”林予慌张地低下头。 (爱国民主,诚信友善。坚强勇敢,啥都没干。) 萧泽松开手,低头嘴唇正好碰到怀中人的头发,语速不紧不慢,像拆礼物,也像用钝刀割一块肉:“紧张成这样,很少弄?” 林予轻轻点头:“嗯。” 萧泽又问:“怎么看俩男的上床也会激动,你什么取向?” 林予使劲摇头:“不知道……” 萧泽低头蹭着林予的发丝:“其实什么取向都无所谓,反正——” “哥?”林予在对方的停顿中有些惊慌,“哥,我!” 他噎住,和萧泽目光交汇,这些日子里第一次真正的目光交汇。萧泽眉眼锋利,眼中又毫无温柔亲切可言,低声切齿道:“反正,你就要滚蛋了。” 勾着后腰的手猛然施力,林予在天旋地转中被扔下了床,他甚至打了个滚儿,脑门儿还撞到了床头柜。 狼狈地爬起来,内裤里湿湿黏黏的很是难受,可他顾不得,趴着床边拽萧泽的被子哀求:“哥,我来找你就是想坦白的,我确实看得见,但我不是故意骗你。我摆摊儿算命一直假装看不见,我以后不了,以后改,你别撵我走……” 萧泽投下目光:“没遇见我之前不也照常活着么,干什么痛心疾首的,骗上瘾了?” 林予攥着被角:“哥,我再也不骗你了,我以后多干活,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别让我走,我没地方去,我就想跟着你。” 萧泽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这张小脸儿挺适合使苦肉计,但是次数太多照样没用。要么滚回阁楼睡最后一晚,要么咱们直接上一趟派出所。” 所有说词都卡在喉咙,林予终于撒开了手。他爬起来在床边站着,急得眼角和鼻尖都红了。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只能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终于掉了泪。 他在萧泽的视野里说了最后一句:“这些天,对不起。” 门关上,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萧泽靠着床头久久没有动弹,最后下床去阳台上抽了根烟。 那个傍晚他把烟吹散在林予的脸上,其实对方都看得见。 这忽悠蛋戏真好,瞎得可真自然。 忽悠蛋已经上了阁楼,刚冲洗完换了内裤。 林予光着两条腿躺在单人床上沉思,苦肉计的确使用得太频繁,他刚才居然都流出眼泪,他也很意外。不过他不想承认,刚才也的确又慌又怕。 重点是萧泽已经不吃扮可怜这套,面上一丝动容都没有。林予翻来覆去地想辙,难道明天真的要滚蛋吗? 他打滚儿卷上毛巾被,最后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干脆另辟蹊径。既然萧泽软的不吃,可能真的喜欢吃硬的,要不破釜沉舟,明早摊一套十个鸡蛋的煎饼果子,赶他走就撑死在门前。 第二天一早,萧泽甚至没有去晨跑,直接上了阁楼。林予蜷缩在被窝里做梦,被踹醒时还直犯迷糊,他甚至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儿,傻乎乎地问:“哥,又要去跑步吗?” 萧泽俯身拍拍他的脸:“收拾东西走人,别耽误你出摊儿。” 林予一下子清醒了,坐起来缩在床角,还裹着被子:“你还没消气啊……要不你打我一顿吧,以后每个月交房租交饭费,晚上看店擦地还不行吗?” “别废话。”萧泽直接从桌上拎了林予的背包,把衣橱里挂的衣服胡乱地塞了进去。林予见状知道萧泽是来真的,估计说什么都没用了,毕竟他骗人在先。 “哥,可我撞树都头破血流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还救你一命呢,功过相抵行吗?那你看我表现,我接下来戴罪立功。” “我额头的伤还没好呢,你说过至少让我养好伤……” “哥……你原谅我吧。”林予从床角爬到床边,把自我挽回的话都说尽了。他垂着两条腿,才发觉自己没穿短裤,惊道:“姓萧的!你不能赶我走!” 突然来劲必然有诈,萧泽正好装完了背包,便转身盯着林予。林予跳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叉着腰仿佛还挺牛逼:“你昨晚揉我小鸟了,我才十七,你得对我负责!” 萧泽忽然笑了:“我操过的人从这儿排到城门楼,揉你两下就得负责?” 林予张着嘴:“城门楼……你别瞎吹……” 萧泽打断:“怎么负?再给你开开苞?” 林予叉腰的手呼塌就落了,他从没听过这么荤的话,一口气憋红了脖子和脸颊。 耍赖不成反被臊,他认栽。 穿上短裤,拎上背包,林予在前面走,萧泽在后面堵着退路。下到二楼时,林予忽然停住,好像想起来什么,扭头就往回冲。 萧泽一只胳膊拦下:“别耍花样。” 林予吭哧着说:“我想把你送我的盲文书带走。” 萧泽的回答慢了两秒:“你又不瞎,用不着。” “我枕着睡觉!你送给我就是我的!”林予身子一矮从萧泽的手臂下钻过去,他大步跑上楼,再下来时抱着那两本厚重的盲文书。 走到吧台前萧泽停了,看样子要就此别过。林予把书装好,然后捧了把猫粮蹲下,六只猫围过来吃东西,不懂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林予开始道别:“老白,你的毛颜色太浅了,要趴在毯子上。小黑,晚上别站在门口,客人看不见会踩到你的。加菲,你不要整天钻车底,很危险。明远小慧,感情要一直这么好,别像我和某人一样,一夜之间就走到了尽头。” 萧泽无语道:“一夜之前也没多好。” 林予仰头反驳,神色极其认真:“你拉我跑步,还给我摊煎饼,我撞伤以后给我擦药,还吹我脑门儿。教我看盲文书,出门前反复叮嘱我,上台阶还会拉我的手。” “……”萧泽心里有点惊讶,但面上没表露分毫。他觉得这些啰嗦事儿并没有什么,一个屋檐下,这些发生在彼此之间很平常,何况还基于林予是瞎的。 不过他不知道,林予自小到大从没感受过这些。 林予觉得这些特重要。 最后摸了摸橘猫,林予不舍地说:“陶渊明,某人也不喜欢你,要是有一天你也被赶出来了,就去公园找我吧。我可能不在一个公园长待,但我偶尔会来附近看看的。” 其实这句是说给萧泽听的。 “哥,我走了,要是时光倒流,我肯定不骗你。”林予后退几步,已经接近门口。他又退了一步,然后全力加速冲向了萧泽,直接撞上了萧泽的胸口。 高大的身躯被撞得微微向后仰,萧泽任林予抱着,不知道这场离别戏要演多久。不料林予很快松开了手,小声而飞快地说:“哥,再见了。” 街上人来人往,已经看不到林予的身影,萧泽靠着吧台清了这个月的账,清完坐在他的藤椅上修一架出故障的航拍飞行器。 以前考察的时候,他们会拍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剪成纪录片,站在山顶,操纵着飞行器,要测算风向和风力,自由得好像自己在飞。 把定位仪装好,萧泽望了眼窗边的单人沙发,空着的,还有点不习惯。 他收回目光,继续修那架飞行器,修好后上阁楼试飞,推开窗户先想起了那晚大雨。林予呼救,差点摔个半身不遂,救上来以后还扯掉了他的浴巾。 试飞成功,萧泽把窗子关上。刚整洁没多久的阁楼又空了,估计不多时也会再蒙一层灰尘。关门下楼,回卧室找烟抽,烟盒放在床头柜上,但先入眼的是那只写满字的地球仪。 忽悠蛋怎么把吃饭的家伙都落了,傻忽悠蛋。 萧泽拿烟,发觉跟烟盒放在一起的打火机不见了,他想起早上把地球仪塞进了背包,那就说明忽悠蛋上楼拿书的时候进来过。 萧泽打给林予,一接通便劈头盖脸地问:“地球仪你放的?” 林予回答:“嗯,我给你留个念想。” 谁他妈想你念你,萧泽的重点不在这个:“我打火机你拿走了?” “嗯,我也要留个念想。”林予的声音听着可委屈,“哥,我已经想你了,地球仪和打火机就算交换礼物吧,我不会忘了你的。” 萧泽骂道:“我打火机一万八,你他妈拿五块钱的地球仪换?!” 还糊着纸,纸上还传播封建迷信! 林予惊吓道:“一万八?!金子做的吗?!我、我不知道啊!你别生气,我收了摊儿就给你送回去,我真的不知道!” 萧泽挂掉电话,直接出了门。他喜欢收藏打火机,所以各种限量版都很贵,也很宝贝,但也不至于这么火烧火燎。大概是急切地想抽林予一顿。 到了公园外面,萧泽四处搜索目标人物,只见一排花坛前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就算生意火爆也不应该这么夸张,倒像是车祸现场被路人围观。 操,不会是算得不准被围起来群殴了吧? 萧泽大步上前,刚到人群外就听到了林予的声音:“街坊们,我在这儿摆摊算命有一阵子了,今天有件事想跟大家坦白。” “我在很多公园外面算过命,都自称是瞎子,一是为了让大家觉得看不见还能算得准,更佩服我。二是有的城管很凶,赶人的时候不会太为难我。但是今天我想和大家坦白,其实我看得见,我不想再用这个骗人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萧泽敛目溜达到旁边,抽出根烟叼着,没打火机点燃。 林予给大家鞠了一躬:“不用装瞎轻松多了,为了表示我的歉意,这周大家算命一律免费!” 街坊们一听免费都很高兴,蜂拥而上就开始咨询,萧泽等得无聊,干脆跳过花圃进公园逛了一圈。再返回时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头发灰白相间的老太太。 林予问:“小花奶奶,你和立冬大哥已经搬到附近啦?” “搬了,这下他上班近,每天能多睡一个钟头呢。”老太太心情不错,又老调重弹,“孩子,你既然看得见,那就去找份工作,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林予主动说道:“我在表哥的店里帮忙,晚上帮他看店。对了奶奶,咱们上次遇见那天,你说立春大哥晚上就回老家了,他几点走的?” 老太太回忆:“傍晚就走了,因为立冬快八点到的家,我还说再早点哥俩还能碰个面呢,这下又得等假期了。” 林予追问:“那立冬大哥回家后,有再出门吗?我好像看见他了。” “你认错了,他出差回来特别累,睡得比我还早。”老太太拄着拐杖起身,从袋子里掏出两个油桃,“带的几块钱都买桃了,你渴了就吃两口。” 林予接过,打听的话又问不出了,恋恋不舍道:“奶奶再见,你慢点走。” 他目送老太太离开,忽然听见背后一声轻咳传来,扭头一瞧,是萧泽揣着兜站在花坛对面。他兴奋地站起来:“哥!你怎么来找我了,是不是原谅我了!” 萧泽叼着烟,意味明显。林予明白过来,心里忍不住失落,他奉还打火机,解释道:“我没想到这么贵重,只是想和你换个东西做纪念。地球仪送给你了,我不用物件儿也能记得你。” 萧泽回答简短:“嗯。” 林予薅了朵花:“你要回去,还是看我营会儿业啊。” 萧泽终于点着了烟,他望了眼老太太离开的方向,问:“刚才那个就是你说的小花奶奶?” “是,但还没弄清。”对方的生活一切如常,只有他因为那两个晚上而抓狂。林予看向萧泽,有些遗憾地说道:“本来想问问奶奶的老家在哪儿,看来要等下次了。” 萧泽纳闷儿道:“你非找人家干吗?非亲非故就算了两次命,折腾这么多瞎耽误工夫。” 林予辩解:“反正我工夫多,而且小花奶奶和我有缘,每次算错了还给我钱。再说了,我本来就热心肠,我找到立春大哥以后一来能把事情弄清楚,二来他要是最近倒霉真出了事儿,我就奶他一口。” 萧泽听完抬腿就走,萍水相逢跑去奶人家,他管吃管喝还被忽悠,真他妈无语。结果刚走两步就被林予死命拽住。 “给我松手,别耽误你送奶。” “哥,我还是舍不得你,你再聊两句!” “骗吃骗喝还拿我打火机,我他妈不求你奶,走也不行?” 林予眨巴着眼,他倒是想奶,可是根本算不出来这人的命数啊。本来想等感情升华后找找突破口,结果没升华就被驱逐了。 他没话找话:“哥,你睡过的人真能排到城门楼吗?你不累呀?” “都是男的还是女的啊?是电影里那种壮汉吗?” “姥姥知道你喜欢男的吗?” 萧泽终于要发飙,这时公园外面传来一声:“什么喜欢男的呀,你们哥俩杵在那儿干吗呢?” 第9章 红拂夜奔 二人同时回头,见孟老太右手拎着小包站在林予的摊位前。老太太身上的套裙没一丝褶皱,头发刚焗了油,手上戒指镯子一样不缺,左手还端着杯冰美式。 “姥姥,你怎么来了。”萧泽觉得事情不妙。 “姥姥!我想死你了!”林予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孟老太说:“国家大剧院有演出,我约了朋友去看。刚才打这儿过看着俩人像你们,就下来看看,还真是你们。” “一个多月没联系,也顾不上惦记你们哥俩,都挺好的吧?”孟老太招招手,示意萧泽和林予从花圃那边过来,关心道,“小予,你哥没欺负你吧?” 林予刚才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此刻又愧疚地抬不起头。他不单是骗了萧泽,也骗了孟老太,而且孟老太对他那么好。 林予内疚道:“姥姥,其实我……” 他有点缺乏勇气,可是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主动承认和被萧泽拆穿,那还是选择主动承认吧。 林予想好了,要是孟老太生气,他就趴好任打任骂。等孟老太消了气,他再重新对姥姥和萧泽道个别。 他咬咬牙:“姥姥,其实我骗您了。” 孟老太觉得这孩子今天有点怪,眼神直视着自己,没那么空洞了,问:“你骗我什么了?” 林予没勇气直视对方了,垂眸盯着地面:“我不是瞎子,我看得见,表哥已经知道了,我也对街坊们坦白了。” 孟老太愣住,像受了冲击:“不是瞎子?你看得见?!” “嗯,我骗了大家。”林予紧张地抓抓耳朵,感觉无地自容,“姥姥,哥哥,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收留,我以后再也不装瞎子骗人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弯腰准备给孟老太鞠一躬。身体朝下,但却轻松了许多,不过刚俯身四十五度就被孟老太一把扶住了肩膀。 林予抬起头,不安又抱歉地和老太太对视。孟老太双眼睁大,嘴唇微张,似乎还停留在震惊之中。 萧泽见状怕老太太情绪起伏太大,劝道:“姥姥,直接让他走人就得了,别激动。” 还是一阵沉默凝视,就在二人以为老太太要发飙的时候,孟老太忽然两眼一闭。再睁开时,眼含热泪,鼻尖发红,甚至捂住了嘴。萧泽心里真他妈郁闷,还以为老太太会当街教训人,谁成想扭脸就哭上了。 林予见状也开始哭,这一老一少都这么戏多不压身。 “对不起,对不起。”林予抬手给孟老太擦眼泪,道歉的话一句又一句,把孟老太的心都碾碎了。 孟老太抱住他,激动地哭着:“道什么歉啊傻孩子,姥姥其实想过千百回了,就盼着你是装瞎。小月姐命苦,她的外孙如果再看不见,就要我难受死了……” 萧泽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特难以置信地问:“姥姥,你觉得还挺高兴?” 孟老太还没回答,林予在含着希望的懵懂中试探:“姥姥,哥哥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骗人了,我知道错了。” 孟老太感情来得快,走得也快,立刻扭脸对着萧泽:“小泽,不是姥姥说你,你都想什么呢?这件事儿的重点是小予骗人吗?” 操,难道不是吗? “小泽,这件事儿的重点是小予不是真的盲人,他看得见。也就是说,你姥姥我当年插队下乡,因为小月姐的帮扶照顾才少受罪,才吃饱饭,小月姐就是我亲姐姐。” “所以,你亲姥姥的亲姐姐的亲外孙不是瞎子,这难道不值得高兴?这太高兴了,订酒店,中午咱们庆祝去,我请客!” “……”萧泽差点被绕晕,“姥姥,他看不看得见我压根儿不在乎,但是他骗我,就得滚蛋。” “你少来!我那时候为了多吃一块饼也骗过小月姐,小月姐是怎么对我的?你现在这么对她的外孙,你让我死了怎么见小月姐?”孟老太撇撇嘴,“你别又惹我哭,我祖先是孟姜女,我哭起来淹了这条街。” 经过孟老太这么一搅和,这半路兄弟又被拉扯到了一起。中午三个人在附近的明月楼吃湘菜,六道菜四道重辣,老太太还美其名曰“红红火火”。 台上演奏着花鼓戏,林予老实地坐在萧泽旁边,夹菜都不敢把筷子伸太远,为了重返猫眼书店,他得好好表现。 太辣了,他吃一口歇半天,小心翼翼地给萧泽夹了块鱼肉,结果萧泽回了他一颗小米椒。 花鼓戏唱完了,堂内瞬间有些安静。孟老太终于发了话:“小予,吃完饭还跟着你哥回去,听姥姥的。” 萧泽撂了筷子:“姥姥,他这瞎子是装的,这董小月外孙的身份也未必是真的。” 林予最怕的就是这个,他鼓起全部勇气迎接孟老太的目光,两手在桌下握紧了拳头,做好了解释的准备。刚要出声却被孟老太打断,孟老太说:“不是小月姐的外孙哪会知道那些事儿,真是神棍啊?那样更不能走了,给你哥招招桃花,再给我招招财,让我打牌把把清一色。” 萧泽知道老太太难对付,干脆不再回应。林予便也噤声,他低头吃饭,被那颗小米椒呛得满脸通红,跟昨晚被萧泽按在怀里揉搓时一样。末了,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了,只好起身冲去了洗手间。 桌上只剩祖孙二人,孟老太给萧泽夹了片牛肉:“行啦,别摆脸子啦。他连我送给小月姐的胸针都能描述出来,小月姐爱吃脆枣他也知道,神算子也没这么细致。” “再说了,你要是真不想让小予留下,等我走了,你阳奉阴违赶他走嘛。” 萧泽态度硬气:“我留个骗子干什么?” 孟老太端着凉茶解辣:“别那么横,这世上谁没骗过人啊。你不也经常唬弄你们院长?而且这都一个多月了,他骗你的钱了吗?偷你的东西了吗?” 萧泽没说话,抬眼看见林予从洗手间出来,对方挂着一脸水珠,也不知道擦干净。结过账从酒楼离开,孟老太本来还打算去书店坐坐,但是演出已经快开始了,于是急忙打车走了。 又只剩下兄弟俩,林予背着双肩包,有些不自在地跟着萧泽走了两步,落下一段距离便加快速度,追上了又放慢一点错开。 “你会不会好好走路?”萧泽忍无可忍。 “对不起……”林予立刻上前,抱着小马扎满脸紧张,像被当街训斥的中学生,“哥,我真的能跟你回去么?” 萧泽就吐了俩字:“随你。” 林予如蒙大赦:“那我跟着你了!” 明明也就离开一上午,回到猫眼书店后像是阔别了十八年。林予甩下书包,张开手臂飞奔向那六只猫,挨个抱了一遍,被狠狠挠了几道血印子。 最后抱着陶渊明坐在单人沙发上晒太阳,他絮絮叨叨地说:“小明,谁能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再见了呢,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萧泽抱臂倚着门框,连人带沙发全框进视野里,忽然问:“你还想找立春么?” 林予闻言站起身:“我想!可我还没问出来小花奶奶的老家呢。” 萧泽停顿片刻:“我好像知道。” 林予那一瞬间真的觉得萧泽不是人。 他这么久都算不出对方的一星半点,早就隐隐怀疑这哥们儿不是肉体凡胎,现在居然还能占卜到自己都未知的事情,他觉得萧泽可能隐藏着很深的秘密。 林予回过神,迅速蹿到萧泽面前,还围着萧泽挪了两步:“哥,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我估计你灵魂开过光,心脏钻过眼儿,肉体可能还上了金钟罩。既然你连小花奶奶的老家都能算出来,或许……咱们是同道中人?” 神棍连糖衣炮弹都说得神神叨叨,萧泽把玩着那只打火机,轻描淡写地回答:“林老师,是这样。那老太太普通话不标准,带着点孝水县的口音,所以老家应该是孝水的。” 林予:“……你就只是通过口音判断出来的?” “不然,你觉得应该通过面相判断出来?”萧泽懒得搭理,这世界上没什么比包罗万象的科学迷人,退一万步求其次还有个“常识”接着,封建迷信就应该被一棍子打死。 林予知道自己又被嘲讽了,他吸吸鼻子不作反驳,又开始道别:“哥,没有别的事儿了吧,那我走了。” 萧泽觉得莫名其妙:“你走哪去?” “我要去一趟你说的孝水县。”林予说完又有点怂,“那地方远吗?火车票不会要四百四十三块五吧?” 萧泽明白了,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找人家。 他走到藤椅前坐下,林予立刻搬小凳守到旁边,和那回讲故事的架势一样。他从旁边的小书架上抽了张地图,打开后很快指出了孝水县的位置,说:“县城不大,下面的村子不少,立春可能在国土局工作,所以应该不难找。” 林予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工作?” “袋子,老太太拎的袋子是勘测规划院统一发的,我以前见过。” “你以前去过孝水县?” 萧泽垂眼回想:“去年考察从那儿过,时间紧迫,只和当地研究院还有耕保科的技术员吃过饭。不算远,开车走最近的高速也就三四个钟头。” 林予打开背包里的小夹层,拿出一张银行卡:“出门的话我得去取点现金。哥,告诉我你的卡号吧,我顺便转房租给你。” 萧泽不差那点钱:“那你看店,我用付你工资么?” “不用了吧,我闲着也是闲着。”林予不确定萧泽的意思,睁着俩圆眼看着对方,上身倾斜扒住扶手,不像讨好,像找事儿。 萧泽说:“阁楼闲着也是闲着。” 林予明白过来,这是两清的意思,他得寸进尺:“哥,你上次经过孝水县时间紧迫,肯定没好好转转,这次要不要再去一趟啊?” 萧泽没搭理他,他又补充:“那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现在拐孩子的可多呢,万一我遭遇什么不测怎么办啊。” 萧泽还不搭理他,他也没招儿了:“真不去啊,那我随机应变吧,回来的时候给你薅一束路边的小花。” 林予自己磨叽够了,拎起背包上楼放行李,刚走到楼梯口,萧泽在身后说:“明天五点起,晚了就自己想辙。” 翌日五点半准时出发,高速路上没什么车,保守估计八点半就能到孝水。林予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上,还从店里拿了本漫画书看。 一路无话,进入孝水界内后先在路边吃了顿早点,县城里物价低,那么大碗的豆浆才一块五。吃完挂上导航,两个人打算直奔国土局去。 再穷的地方国家机关单位也总是排场的,新修的单位大楼格外气派,门外面的花坛也保养得格外鲜艳。萧泽在马路对面停车熄火,问:“你自己去还是我陪着?” 林予解开安全带:“你陪着我去吧,你这么横,他们以为是领导来检查呢,肯定重视。” 萧泽拔了车钥匙:“什么领导还带个童工。” 下车过马路,林予凑在旁边瞎高兴,小声开玩笑:“哥,你可以说我是你的小蜜。” 他们走到了马路中间的白线上,前后都是疾驰的车辆,萧泽没平时那么严肃,还带着点笑。他抬手掐住了林予的后颈,回道:“我就算喜欢男的,也看不上你这种童子鸡。” 林予挺伤自尊:“我是算命行业里最好看的了,怎么这么挑呀。” 嘀咕着过了马路,门卫室有个年轻的保安在玩手机,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立春”的,对方说自己刚来,还不认识什么人。 那就只能去各部门和科室找了,萧泽对这些单位都熟,姿态真像是来视察的,林予就不一样了,他这种自由职业者没进过机关单位的大门,有点发憷。 但是哪的单位都一样,问事费劲,办事更费劲。各部门的人不一定互相认识,他们把规划、地矿、征地拆迁几个部门全打听了一遍,都没人认识立春。 林予有些动摇了:“哥,会不会他没在这儿工作?” “监察大队和下面的土地整治中心还没找,再看看吧。”萧泽也问得烦了,走出大楼点了支烟。刚呼出一口烟雾,看见了一个熟人从驶入的车上下来。 对方也看见他了,快步上了台阶,率先伸出右手:“萧队?我还以为看错了,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有工作安排吗?” 萧泽跟对方握手:“自己过来转转。”他又瞄了眼那辆车,级别不同,配的车也不同,“得叫你刘主任了,恭喜。” “我就是走运,前阵子有个工程出了点问题,张主任进去了,只好我顶上。”刘主任降低了些音量,说完又笑起来,“没工作安排的话时间就富裕了,上次匆忙没吃好,今天晚上咱们坐坐。” 又聊了几句,萧泽还没忘来意:“对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叫立春的?” 林予一直在他身后,听见问便靠近了一点,甚至呼吸都隔着衣服拂到了肩上,暖乎乎的。刘主任顿了两三秒,反问:“你怎么认识他,他早就从技术岗调到整治中心了,基本不在这儿办公。” 萧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现在还在整治中心?行,谢谢你,晚上再聚,你先忙。” 他意思明显,说完就准备走了,林予跟着他下了几级台阶,忽然又被刘主任叫住。停下回头,见对方支支吾吾的,他问:“是不是还有事儿?” 刘主任踌躇半响:“立春去年冬天已经没了。” 又补充一句:“就是从这栋楼跳下来的。” 第10章 红拂夜奔 林予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栋楼,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活人从上面跳下来会是什么结果。他仍站在台阶上,想到脚下的台阶可能曾被鲜血洗刷过,就觉得一阵心慌。 他忍不住伸手抓萧泽的衣角,像是求助:“哥……” 萧泽从没见过立春,也没见过那两晚来书店的男人,此时听见对方已经去世的消息难免震惊。他握住林予的手腕,但始终看着刘主任,冷静地说:“那你先忙,晚上咱们喝一杯。” 一路下台阶、走出国土局的大门、过马路,直到吉普车跟前,萧泽一直握着林予的手腕。他感觉得到林予在发抖,虽然似有似无。 “哥,我难受。”林予的一双眼睛透着呆滞,目光飘忽不定,像受了极大的刺激。他最后抬头对上萧泽的眼睛,才终于安定下来,“第一次是立冬陪着小花奶奶,第二次是立春,晚上的人不知道是立冬还是立春。但是现在确定立春已经死了,那之前的人都是立冬?” 萧泽被他绕得头疼,打开车门把他塞进副驾驶:“先找住的地方,别絮叨了。”说完见他像霜打的茄子那么蔫儿,于是车门关上前伸手摸了把他的头发。 开车在县城里找了家酒店,林予打进门后就蜷腿窝在沙发上愣神,怎么也捋不清楚。因为哪种思路都有难以解开的疑点。 萧泽本来只是闲着无聊陪孩子玩儿,结果忽然碰上了死人,这下也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刘主任谈起立春时那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提起陈风时的王老师。 “林予,别闷头琢磨了。”萧泽坐在茶几上,正对着窝在沙发上啃指甲的林予,“你把这件事详细地告诉我,我跟你一起想。” 林予把沾了口水的手指放下,回忆着说:“小花奶奶两次来算命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讲在书店发生的事。立冬和小花奶奶第一次去算命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个男人来书店,但是他没理我,转一圈就走了。第二次是妖娆哥来的那晚,我又看见他,还跟他说话,但是他逃跑了。” 萧泽说:“立春已经死了,那个人只能是立冬。小花奶奶应该还不知情,第二次去算命的立春应该也是立冬假扮的,估计是怕老太太伤心。” 林予反驳道:“可如果是立冬假扮的立春,第一晚就有不在场证明,小花奶奶说他那晚一直在家。而且既然都见过我了,没道理看见我像不认识一样,还落荒而逃。” 萧泽也疑惑起来:“确定?” “确定。”林予心烦地捂住脸搓了搓,“第一次我就算出来他们家里出事了,第二次给立冬看面相,又算出来兄弟出事,说明我根本没错。” 他从手指的缝隙间看萧泽:“哥,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萧泽也看他:“说。” “或许,”林予小声说,“去书店的,是立春。” 萧泽皱眉:“别扯淡,立春都死了,去的是鬼啊?” 这话说完,林予没应,只静静地盯着对方。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当每条路都走不通,只剩一条幽幽小径,那多不愿相信,也只能试着走一走。 萧泽忍不住伸手掐住林予的脸蛋儿:“你他妈上过学没有?传播封建迷信就算了,还想得出遇见鬼这种破招儿?你要是中邪了,我给你把邪性打出来。” 林予急忙捂脸:“疼!疼!你又没见过鬼,怎么知道没有啊。我身怀百技其中一技就是‘天眼’,我不是凡人……” “我看你够烦人了。”萧泽头一回听说什么狗屁天眼,“你他妈不是凡人难道是二郎神?” 林予被呲儿了一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完全没底。他潇洒了十七年,看过风水掌过大运,说和过天蝎座和狮子座,见过家破人亡的落魄老头,也遇过中了彩票的半吊子,真的没见过鬼。 鬼耶,说出来谁他妈相信啊。 “哥,那咱们怎么办啊?”林予叹口气,像软骨动物一样歪倒,“我本来想弄清楚以后找小花奶奶说清楚,证明我没算错,可是现在这情况……还是算了吧。” 萧泽看了眼手表:“晚上和刘主任吃饭,跟他打听打听,明天去立春住的地方找找,问问街坊四邻他们家的情况。” “嗯。”林予又骨碌起来,前倾一些看着萧泽,“哥,你再摸一下我的头。” 萧泽不动:“为什么?” “那我就静心了,我睡一觉。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慌,上车以后你摸了我一下就好了。”林予倾斜得更加厉害,把脑袋伸到了萧泽的胸前,“哥,摸摸我后脑勺。” 萧泽见过伸手主动邀握的,也见过靠近索吻的,头一回见杵着颗脑袋让别人摸的。他盯着林予的发旋,盯了片刻又移开目光,把人一推站起身:“要摸自己摸,没那个工夫。” 林予仰靠在沙发背上,目送萧泽的背影进了里间,久久还没反应过来。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心说这人真是温情不了三分钟。 在酒店消磨了一下午,晚上去和刘主任见了面。偌大的包间就他们三个人,转盘上摆了一圈菜,什么帝王蟹,大龙虾,看得林予直长见识。 “萧队,来,我先敬你。”刘主任给萧泽倒了酒,按照中国的酒桌文化,这种非亲非友的局,得先客套寒暄,再回忆下上次见面,然后才能说到重点。 林予拆了只大龙虾,他计划先吃到重点再停下。 谁知萧泽不按常理出牌,干掉一盅酒后直接问:“立春的事儿是什么情况,怎么还跑到单位寻死?” 刘主任没立刻回答,先反问:“萧队,你和他有交情?” “没有,有的话不会连他没了都不知道。”萧泽省去了客套,于是主动给对方把酒倒满,“研究院跟外面的公司合作搞过项目,认识立春的双胞胎哥哥。他哥人不错,经常提起他,这次过来就顺便想一起吃顿饭,随便聊聊。” 林予忍不住侧目,没想到萧泽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真实度看上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他心中崇拜,夹了一筷子龙虾肉放到了萧泽的碟子里。 刘主任既然知道了萧泽和立春见都没见过,那就直接默认二人“零交情”。所谓“零交情”,就是有困难犯不上帮忙,但出事儿能听个热闹。 他自然也知道了该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其实具体什么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他不是调去整治中心了么,没怎么见过。” “调走之前倒是打过照面,毕竟都在一栋楼里。”刘主任兴趣缺缺,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原来在技术岗也是挺闷的一个人,没什么朋友,攒着劲干活谁也注意不到。这种人太死性,在这样的单位混不开。” 萧泽点点头:“费力不讨好,没一副活络心思是差点事儿。” 他嘴上附和,心里却觉得真他妈可笑。攒着劲干活的谁也不在意,溜须拍马上蹿下跳的是不是反而比较瞩目? 他们研究院也有老实本分不爱言语的闷棍,也有心眼多八面玲珑的猴精。他对这两类人原则上一视同仁,但有个前提,本职工作必须做好。 刘主任拍马屁:“萧队,我们这儿是小地方,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传输点经验嘛。都知道你在研究院出了名的治下有方,我们自打出了这档子事儿,都郁闷坏了。” 萧泽夹起那口龙虾肉吃了,又灌了口苦辣的白酒,要不是桌布厚实,杯底磕下来绝对有不小的动静。 他敷衍道:“你们的讲究太多,各科之间派系分明,我这儿简单,干得好就干,干不好滚蛋。专家教授塞关系户都困难,所以咱们基准不一样,我的经验对你们来说没用。” 刘主任马上笑笑:“我们天高皇帝远,没那么正。” 萧泽不想再兜圈子,又把话题拐回去:“那立春调走后升了没有?” “调走以后等于从基层开始,接触的都是施工单位什么的。”刘主任摇摇头,表示强烈的否定,“他升不了,原先部门就他一个是考进来的,关系户都排着队呢,哪轮得到他。” “他岁数也不小了吧,熬了几年都不行?” “几年?萧队,您太不体察民情了,现在劳务工都是有关系的,劳务工等着转正,正式工等着升迁。他这种农村出来什么都没有的,打折买套单位宿舍就偷着乐去吧。” 林予忽然就想起了萧泽那次讲的故事,可故事的主人公离开去了大城市,立春却坚守着。那立春的结局和他的决定会有关吗? 萧泽估计也想到了,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我们去各部门找他的时候都说不认识,是不是挺顾忌的?” 刘主任又笑了笑,林予第一次见这种笑,但他知道这种笑在这种酒桌上并不少见。带着狡黠,还带着暗示,仿佛笑完对方就能会意,就心照不宣。 “他在单位死的,跳楼,动静太大。”刘主任的声音也跟着变大了,像是一件八卦讲到了高潮,“领导不膈应?见过面的同事不膈应?谁愿意提啊。而且你们突然来问,可能也怕是什么亲戚来找事儿,肯定就说不知道嘛。” 这种态度和处理方式似乎已经是约定俗成,问题的原因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把讨论问题的声音全部摒除掉。 嘴里的大龙虾已经食之无味,林予仍握着筷子,觉得浑身乃至手指尖都冰得想哆嗦。共事几年,经受着种种不公,死了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份上的冷漠,得是透进骨子里了。 萧泽的反应却跟他完全相反,又倒满一杯酒敬给了刘主任,喝完开始大快朵颐,像饿久了的头狼。 一顿饭吃完,他们步行回酒店,萧泽点了根烟,问林予要不要抽。 林予点头,也燃上一根开始抽。可惜手把手教着抽一口还行,自己拿着连吸几口,一个没注意就呛了。 萧泽那根已经抽完,他抢过林予剩的多半根叼进口中,在黑夜中吞云吐雾,隐去了一声不可察觉的叹息。 其实今晚并没打听到什么具体的信息,毕竟他们和立春都没见过,刘主任肯定也不会交代太详细。然而大致情节已经能窥出端倪,立春的选择少不了“绝望”二字。 没背景没出身,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获取报酬。 在交错的关系网中被隔绝在外,受得了就忍着,受不了就自己想辙。 陈风离开了,立春没有。而后经历的东西也不一样。 但结局都挺让人难受。 “真他妈操蛋。”萧泽把烟头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他大步向前,想甩掉这些与他无关的烦恼,但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他看着林予问:“你还准备跟小花奶奶证明没算错么?” 林予摇摇头:“不了,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想理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是人是鬼我也不想研究了。立冬大哥瞒着小花奶奶,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萧泽回头继续走,表示肯定了这个回答。林予小跑着跟上,这件事说到底和萧泽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害对方心情不好,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转移话题说道:“帝王蟹真好吃,刘主任真大方。” 萧泽说:“走公账当然大方,你以为他自己掏腰包?” “原来这样啊,那我也算体验公款消费了吧!”林予在萧泽前面倒着走,和对方面对面,“哥,回酒店直接睡觉吗?我看房间有扑克牌,我给你占一卦吧?” “哥,你是什么星座的?”林予见萧泽不理他,便自顾自地唠叨,“其实星座比较笼统,共性的东西太多,不大准。我们业内是不太瞧得上的。” 已经走到了酒店附近,他们站在马路对面,背后是一间小超市,都十点多了还在营业。县城里到底稍稍落后,这会儿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要是放在本市,八九点的二三环可能刚刚没那么堵而已。 也正是因为车少,所以每辆车都开得飞快,过马路都要等半天。 萧泽那盒烟只剩下一根,他准备去小超市再买一盒,干脆把烟盒捏皱扔掉,把剩的那根点燃处理了。 林予站在路边等,背对着马路,隔着玻璃窗看萧泽在门口结账。 他的认知里,萧泽是冷酷冷漠的,很少关心人,更少有体贴温柔的一面。但今晚在饭桌上,他能感受到萧泽的不爽,没想到萧泽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愤怒,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叹息。 林予还算不出来萧泽的过往与今后,但他想为萧泽祈愿,让萧泽不用遭受恼人的不公,最好永远都这么屌屌的。 算是那两本盲文书和这趟陪伴的谢礼吧。 萧泽结完账出来就见林予望着他发呆,眼神直不楞登,好像又开始装起了瞎子。走近掸掉烟灰,冲着那张干净的脸呼出口二手烟:“忽悠蛋,醒醒。” 林予咳嗽着挥挥手,刚要说什么就看见萧泽背后的小超市里出来一人。那人的身形和走路姿势都有些眼熟,但兜着帽子看不清楚。 惹人注目的是,那人踩着人字拖,一双脚只能看到皮肉,走动间都没有筋骨突出。脚趾脚背到脚后跟,每一处裸露的皮肤都煞白煞白的,甚至白到透着点光。 林予头皮发麻,感觉恋足癖看了都发憷。 他目视着对方走下人行道过马路,耳边被萧泽弹了响指才回神。他迷茫地转回脑袋:“哥,你看见那个人没有?怪怪的……” “有你怪?整天琢磨些乱七八糟的。”萧泽看都没看,说完把掉落的烟灰踩住碾了碾。 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林予猛地回头,鞋底碾烟灰都有声音,刚才那人趿拉着人字拖经过却没听见丝毫的动静!他焦急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背影。 飘飘渺渺,就那双惨白的脚格外扎眼。 林予拔腿狂奔,跃下人行道蹿向了马路,既不看车也不看路,就像二踢脚崩出去的射线,猝不及防,眨眼已经跑远。 还好萧泽反应极快,跟着跑了过去,他在背后大吼:“忽悠蛋!看车!” 林予全神盯着马路对面的人,萧泽的这声吼惊得对方看向他们,他也终于看清了帽子下的脸。 是立春。 还是立冬啊。 直觉告诉他是立春,虽然玄幻。 立春又如同那晚在书店一样,看清林予后掉头就跑。 林予已经跑到了马路中间,右侧由远而近射来一束强烈刺眼的光。一辆箱货车疾驰而来,鸣笛声几乎毫不间断。 “——林予!”萧泽目眦欲裂,在刺耳的撞击中爆发出一声怒吼,他过不去,林予躲不开,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林予被卷到了车轮之下。 “忽悠蛋……” 急刹车在路面留痕,箱货碾压过那具身体后加速驶离了现场。萧泽狂奔而至,甚至没来及看清肇事逃逸的车辆信息。 马路上只看得见那灰扑扑的一团,上面沾满了尘土和车底的泥垢。萧泽几欲呕血,他在还差几步时顿住,想起了打捞陈风的尸首。 他怕这次走近,只能捧起一滩碎烂的血肉。 萧泽微微摇晃,咬紧牙关再次迈出步子。这时忽然来了阵风,那团沾了泥灰的衣服被吹开一米多远,根本就没有林予的影子! 操!忽悠蛋呢?! 萧泽抬头,恍然看见林予从前方跑回来。一si不挂,清清凉凉,映着暗沉沉的黑夜,周身却仿佛落着层光。 像一尊白玉童子,让人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噩梦一场。 第11章 红拂夜奔 光着身子的林予正疾步跑来,萧泽错乱着低下头去,重新看向了那团被车轮卷过的衣服。他如鲠在喉,惊骇得发不出声来。 “我身怀百技其中一技就是‘天眼’,我不是凡人……” 萧泽想起这句,当时觉得傻逼,此刻心脏却狂跳不止。 这时林予捂着自己的小鸟已经跑到跟前,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非常人所能理解,也因为全身赤裸而倍感羞臊。并着两腿,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情况太危急了,只好金蝉脱壳……哥,害你担心了。” 金蝉脱壳……萧泽强迫自己回神,他搞不清这世界上有没有鬼,但有点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仙了。 他们俩杵在马路中间,再杵下去估计会吓到偶尔经过的车辆。林予光着屁股处于深夜街头,像被扒光了示众。 他向萧泽求救:“哥,你说是不是别捂鸟了,捂脸比较划算……” 萧泽脑中和心中纷杂一片,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他解扣子脱掉自己的衬衫,上前直接裹在了林予身上,裹紧后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瞎跑什么?为了表演金蝉脱壳,还是你他妈也想自杀?!” 其实浑身上下只穿一件大衬衫也够不正常的,但比裸奔要好太多。林予扣好扣子,使劲揪着衬衫下摆,小声解释:“哥,其实我刚才看见立春大哥了,所以就去追他。” 萧泽已经快无法忍受:“他已经死了,别他妈放屁。” 林予也很为难,抬手指向一旁的空气,连头也扭过去看着:“立春大哥,这是我表哥,萧泽。” 萧泽喉结滚动,看着林予身旁的空气发怔,但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林予还没完:“哥,立春大哥向你问好。” 问你妈问,别了吧。 那团灰扑扑的衣服没人管,任由在马路上吹着。地上的刹车痕迹也还是那样,在霓虹灯下一片斑驳。远远看去,一个光着膀子的人和一个光着腿的人并肩走进了路对面的酒店大堂。 林予只裹着件萧泽的衬衫,露着光溜溜的两条腿和一双赤足。萧泽则裸着上身,露着结实的肌肉。他们俩进了酒店大堂,明晃晃的灯光照射着,立刻吸引了前台值班的几名员工。 一个没穿上衣,一个没穿下衣,而且林予身上宽大的衬衫显然能看出是萧泽的。众人屏息,随后交换眼神低下头回避。 他们也知道别人会想什么,毕竟这德行,太像是刚刚苟且结束。 还得是野战。 萧泽和林予尽量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了电梯。回到房间,林予赶紧套了件短裤,他早就臊得不行了,红着脸指指沙发:“立春大哥,你随便坐吧,喝水吗?” 萧泽张口就要发飙,但脏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走到林予跟前半蹲,抬手捧住了林予的脸蛋儿:“忽悠蛋,别跟我闹腾,不好玩儿。” 林予受宠若惊,他下午想让萧泽摸摸他的后脑勺,但是惨遭拒绝,谁能想到萧泽忽然就来捧他脸了。他可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哥,当着立春大哥别这样,我害羞。” “……”萧泽用力掐了掐手下的脸蛋儿,“这儿他妈哪有人?!你没完没了了?!” 他在路上想了又想,还是无法接受“见鬼”的事实,这太荒唐了不是吗?哪个正常人会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 林予能够理解萧泽的心情,要不是三番五次地看见,他也不会相信。被掐着脸说话不清楚,他嘟嘟囔囔地发声:“哥,你买烟出来我看见了立春大哥,开始没认出来,他过马路以后我才确定。 我本来是追不上的,立春大哥看见货车撞我便吓得停住了,我才追上他。” 脸颊上的手蓦地松开,林予诚恳地继续说:“我同情立春大哥的遭遇,但他对我而言,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没有必要假装这些东西来骗你。” 萧泽起身在沙发上坐下,他觉得现状很无力,这种无力源自于对这些情况的无法控制。他习惯于游刃有余地活着,可是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严重超纲。 先是林予被疾驰的货车卷入车底,却毫发无损地逃脱。再是林予口中的立春,一缕孤魂。萧泽不愿相信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又没其他路可走,似乎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毕竟他亲眼目睹林予“死里逃生”,在这个超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再用任何现实和科学为理据了。 这时林予小声提醒:“哥,你往左一点吧,压到立春大哥的外套了。” 萧泽“噌”地站起身,像受了惊。他看了一眼右边的空气,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进了浴室。林予也有点紧张,解释道:“我哥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你别介意。他不是讨厌你,不然不会陪我跑这一趟。” 存在感如空气的立春坐在旁边点了点头。 立春已经放下帽子,那张脸和那双脚一样,也是煞白煞白的。他的容貌和双胞胎哥哥立冬毫无二致,只是气质有所区别。如果不是近距离观察,别人几乎分辨不出来他们兄弟俩。 他一向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求安安稳稳的生活,哪怕现在游荡无依,也只是在老家和立冬生活的地方转悠。 他第一次去猫眼书店时见到林予,第二次林予冲他说话。 第三次,就是林予直接不要命似的追他。 让普通人接受鬼很难,让鬼接受被普通人看到也很难。所以立春十分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林予能看到他。刚才情况凶险,他一时惊吓停住了步子,正好看到林予金蝉脱壳。于是更加迷茫忐忑,甚至怀疑,难道林予也不是人? 他也想搞搞清楚。 立春拘谨地坐着,若有若无地飘去一眼打量着林予,心有戚戚地问:“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林予挠挠头,想组织几句听上去比较牛逼的语言,但还要保持清晰的条理。 “是这样,我是一个算命的,不是骗子,是真正的算命学家。”他臭吹,还拽了个词,希望对方能听懂,“立春大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天眼’这个词?” 立春回答:“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但都是唬弄孩子的。” 林予摸摸下巴,他恨自己没胡子,这时候抚一抚胡须比较有仙气,说:“所谓‘天眼’,就是能观常人所不能观之物,目常人所目不及之人。” 立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的天眼一直开着吗?” 林予自己也没琢磨明白,如实回答:“老实讲,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天眼是季节性还是年龄性的。因为活了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见鬼。” “真的?”立春惊讶道,“我是你看见的头一个?” “嗯。”林予点头,“确实是第一个,我内心也感到小鹿乱撞。” 立春急忙打住:“使不得,小鹿乱撞是说看见谁就心跳加速,怦怦的,用在这儿不太合适。” “噢这样。”林予想起第一次在公园外遇见萧泽,“那我懂了,我对我哥小鹿乱撞。” 立春仍想反驳,这时浴室的门开了。萧泽洗完澡出来,目光在沙发上来回扫视,充满了防备。立春马上对林予说:“你哥哥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先走,明天约个时间再见?” 萧泽站在原地,只见林予扭头对着空气讲:“那不行!好不容易抓住你,你不能走!不用管他,他猛得很!” 萧泽闻言青筋直跳:“我睡觉,你们随意。” 他转身进了里间卧室,刚躺下林予就推门进来了,他懒得理,靠着床头没有说话。林予看看时间,说:“哥,我去洗澡,立春大哥今晚和咱们一起睡。” 鬼也用睡觉?萧泽警惕地看看四周:“他现在在哪?” 林予指指另一张床:“立春大哥在床边坐着呢。” 萧泽立刻弹起,下床推着林予朝浴室走,嘴上说着:“你脏死了,赶紧洗干净,我给你擦背。” 浴室门关上,林予晕晕乎乎的被推进了淋浴间,他看萧泽抱臂靠着盥洗池,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小声问:“哥,你是不是害怕和立春大哥单独相处啊?” 萧泽就算害怕也不会面上显露,言简意赅地说:“人鬼殊途。” 林予生气的时候是敢怒而不敢言,现在是想笑却不敢笑。他抿着嘴憋笑,然后脱掉衣服准备洗澡。脱光以后才笑不出来了,两手遮着重点部位,犯难道:“哥,你能不能转过去啊,我害羞。” 只当着萧泽的面,感觉比在大马路上裸奔还难为情。 萧泽不动,只垂眸看向了地面。 林予打开热水洗澡,这淋浴间是玻璃的,跟没有一样。他这是第一次当着人洗澡,面朝墙背朝后,抬胳膊都不敢幅度太大。 沐浴露就一小管,他全挤出来擦在身上。滑不溜秋的,渐渐起了层丰富的泡沫。全身被泡沫糊满了,热水浇下来冲洗,他在哗哗水声中听见萧泽咳嗽了一声。 这人总是用咳嗽来打破沉默,林予装没听见,想赶紧洗完。 萧泽被无视,直接走过去拉开了玻璃门:“后背正中没洗干净。” 林予还背着身,只微微侧过脑袋,慌道:“……你怎么看我了!” “看你怎么了。”萧泽盯着林予被热水浇淋变红的脸,理直气壮,还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笑,“长得可爱才看你,长得丑谁看。” 林予身上的泡沫早已被冲洗干净,只蒙着层清水。他在萧泽不算正经的注视下羞窘难当,转身不是,僵着也不是。 忽然灵机一动,开始揭对方的短,力图转移话题:“你明明就是怕鬼,要是想好好的让我保护你,就别看我……别欺负我。” 萧泽更近一步,靠着淋浴间的门,也不怕水洒在身上,悠哉地说:“我也想通了,不就是鬼么,反正我又看不见,那就当不存在。怎么样,这下能欺负你了么?” 林予攥着沐浴露,有点急眼:“你想干吗啊。” 萧泽似乎良心发现,也觉得自己有点坏:“不干什么,过来,给你擦背。” 待林予缓缓转过身凑近,他先抬手抹去了林予脸上的水珠,再顺着脖颈揽住林予的后背。手掌正摩挲在对方的背部正中,擦拭干净了那片皮肤。 萧泽盯着林予水淋淋的脸:“这世上鬼啊、坏人啊都挺可怕的,但你这样的小神仙挺有意思。忽悠蛋,你是天上哪个神仙下凡来了?” 林予被揽着腰迈出一步,几乎贴住萧泽的胸膛,他蜷着脚趾:“我也说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好扭捏,于是抬头直视着萧泽,中气十足地说:“哥!你今晚也见识了,我真的不是普通男孩儿!就算你不是善茬儿……我也是不怵的!当然我们不要互相攀比,希望你多宝贝我,没事儿多夸夸我……行吗?” 他说完还没等对方回答,先“哎呦”了一句。 注意力一直被引领着,始终没感觉到痛意,这会儿觉得都站不住了。林予抬脚一看,在马路上狂奔太毁人了,他的两只脚底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把水关掉,他绷着脚背走出淋浴间。胡乱擦干水珠穿上衣服,已经疼得快走不了路了。萧泽没管他,直接开门出了浴室。 林予挺失落,他还腆着脸让对方宝贝他呢,真自信。 然而不消半分钟,萧泽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瓶碘伏和纱布。他们考察队经常户外作业,都习惯把这些东西随时带着。 他勒着林予的腰往上一拎,把人直接搁在了洗手台上,特简短:“抬脚。” 林予抱住自己的腿,勾着脚尖露出脚底的伤口。萧泽在他身前为他上药,又握着他的脚给他包扎。 “谢谢哥。”他声音不大,“晚上蹬被子会疼吗?” 萧泽停顿了几秒抬眼:“那你今晚和我睡,我管着你。” 林予目眩神迷,怔忪地点了点头,温柔看着他的萧泽太有迷惑力了,像朝他撒了把迷魂粉。都不知道是怎么落的地,也不知道是怎么被萧泽领出了浴室。 直到看见立春他才清醒一点,想起还有其他人在。“立春大哥,你就睡那张床吧,我和我哥一起睡。”他坐在床边,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哥可好了。” 立春不好意思道:“我不占地方,我去客厅或者随便哪儿都行,你们别挤着了。” 说话的工夫萧泽已经关了灯,他上床拽倒林予,盖上被子后把林予扣押在怀里。四周昏暗,他在林予身旁耳语:“立春没乱走吧?” 林予点点头,终于反应过来:“哥,你是因为害怕才让我和你一起睡么?” 萧泽没说话等于默认,林予有些失望,在对方的怀抱里咕容来咕容去,动作渐渐大了,屁股被“啪”的打了一巴掌。 “别乱动。”萧泽把林予搂紧,“安生点。” 林予终于不再动了,萧泽又低声说:“以后不许那样冲向马路,你就算会遁地也不行,万一突然失灵了,我是不是要给你收尸?” 林予又高兴了,原来萧泽也挺担心他的。他蹭着萧泽的肩膀,又老调重弹:“哥,你睡过的人真能排到城门楼吗?” 萧泽逗他:“怎么,你想插个队?” 两个人闷在被子里说话,气息扑散在一起。林予一会儿气一会儿乐,最后终于累得闭上眼睛,他想睡了。 四周漆黑,一切总算安静下来。 萧泽忽然道:“你帮我问问立春,他有没有见过一对夫妻,叫萧名远和孟小慧。” 第12章 红拂夜奔 这世界上父母早逝的可怜孩子挺多,小小年纪没了爸妈,一般谁见了都难免心疼。按这种情况来看的话,萧泽其实算个异类。 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没抢救回来。紧接着,他爸外出考察也出了事故,坠崖。他从小跟着姥姥和姥爷长大,从科学院的大院宿舍到一号博士公寓,不是很爱笑,但也绝对不是性格阴郁的缺爱少年。 爱女和女婿相继离去,孟老太两口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伤心了两年。后来家里就不许提这些伤心事了,但孟老太憋不住话,在萧泽一懂事的时候就讲了个天花乱坠。 什么你妈妈拼了命把你生出来的,大出血,最后的遗愿就是不想在墓园憋屈,说完以后笑着走的。 然后你爸爸不吭不哈地处理后事,抱着你妈妈的骨灰盒就去考察了。他在高山密林撒骨灰,结果失足坠崖。他还提前留了封信,谁出个门还这样安排? 孟老太当时连哭带笑地说,你爸爸那是找你妈去了。 萧泽听完没哭,因为他的记忆里关于萧名远和孟小慧的内容基本为零。他揣着父母的这段故事在大院里喝汽水,越喝越饱,也越觉得他爸妈挺酷。 从那以后,姥爷和姥姥偶尔会给他讲个片段,但他从来不主动问,讲就听两句,不讲也不强求。姥爷讲得煽情,姥姥讲得夸张,结合着一比较,还经常发现细节对不上号。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瞎编,反正萧泽懒得研究。 他真没觉得自己不幸,吃穿不愁,该读书就读书,该打架一定要打赢。哪个邻居或长辈为他叹息一声,他都配合地低头片刻,仿佛自己心里有些苦。 其实真没有,他一直活得挺惬意。 不过他也曾在某段时间抽疯,探寻人死了归往何处,会不会有来生?阴阳五行看得直犯困,上课偷翻《马太福音》还被点名批评。 后来他也倦了,好奇心逐渐淡去,他把那几本闲书全卖给了收废品的。卖了一块钱喝汽水,还是越喝越饱,而且满嘴的橙子味。 所以,遇见鬼是命里注定的话,那只能认了。 既然认了,就顺便打听打听。 萧泽的好奇心又升腾而起,他想问问立春有没有见过萧名远和孟小慧,想知道他爸妈离开之后依旧情比金坚,还是感情破裂分道扬镳? 过去的岁月,他爸妈是否曾在他的四周游荡。他写作业的时候他爸爸是不是看着他?他嘀咕孟老太不着调的时候他妈妈是不是很赞同? 他第一次看着同志电影纾解的时候,没把二老直接气得魂飞魄散吧? 萧泽想了很多,快把自己想乐了。然而他嘴角都还没勾起,先被林予缠在了身上。林予环着他的脖子,而后又努力靠近,一下下顺他的后背。 “哥,原来萧名远和孟小慧是叔叔阿姨的名字吗?”林予离得太近了,说话间气息都拂了过来,“你很想他们吗?如果你心里难受,就抱着我哭吧。” 萧泽明明想笑:“松开我,哭什么哭。” 林予不信,非要给予安慰:“你肯定特别想他们吧,你要是真的难过就别憋着,憋坏了怎么办啊。” 萧泽本来想推开忽悠蛋,但是听着对方一句句的絮叨,莫名觉得身心变软。他懒得抬手,也懒得动弹,闭上眼说:“别叨叨了,睡觉。” 林予保持着姿势:“那晚安,明天睡醒我就帮你问。” 时间本来就不早了,睡眠期间又是时光飞逝的阶段,感觉明明闭上眼睛没多久,再缓缓睁开天就亮了。 立春那晚从书店逃跑后就回来孝水,他基本也就是在城市和县城之间晃荡。其实挺奇怪的,活着的时候生于斯,长于斯,却日日奔波没注意过这座小县城的点滴。现在人死了,走走停停四处游荡,反而觉得一条破旧的街都很有意思。 萧泽先醒,主要是左臂的酸麻感太过强烈,手肘内侧却越来越痒。一睁眼就看见林予枕在他胳膊上,若有若无地张嘴啃着他的皮肤。 “忽悠蛋,起床了。” 林予迷茫地睁开眼:“我梦见姥姥了。” 萧泽刚睡醒,嗓音沙哑:“姥姥干什么了?” 林予吞咽口水:“姥姥炖了一只大肘子,我还没啃完呢。” 啃着自己的胳膊,这家伙反倒先委屈上了。萧泽起身去洗漱,不自觉地看了眼旁边的空床。等收拾完换了衣服,见林予抱着被子又打起了呼噜。 巴掌都已经抬起,结果走到床边却没打下去。萧泽抓起林予的一只脚腕,把纱布解开,趁着人睡着给重新换了点药。 “哥,你对我太好啦。” 幽幽这么一句,还含着兴奋,萧泽不知道林予什么时候醒的,不过自从昨晚见识林予金蝉脱壳后,对方任何行为都不会让他奇怪了。 萧泽瞄过去一眼:“你再不起,我还能对你更好。” 林予吓得赶紧起床,两脚沾地试了试,已经不怎么疼了。刚一下床,才反应过来:“我靠!立春大哥去哪了!” 他生怕立春又跑了,火速洗漱换衣服,收拾完和萧泽下楼退房。 庆幸的是,电梯门打开,立春正好站在里面,看见他们俩之后还笑了一下。林予舒了口气,瞬间安心,这时萧泽长腿一迈,直接就进去了。 “我操!哥!”林予急得五官拧巴。 萧泽也拧着眉毛看他:“咋呼什么。” 林予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刚才……横穿了立春大哥……” 萧泽顿时五雷轰顶,他闪开一步看着空气,还是不确定,面上冷静地问:“他在电梯里?”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对着空气补充,“不好意思,踩到你了。” 两人一鬼离开了酒店,县城不大,开着吉普车晃悠,想去哪条街都是眨眼的工夫。萧泽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车窗上,耳朵里是林予一个人的“对话”。 “立春大哥,你去哪了?” “我瞎转悠,随便走走。”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跑了。”林予揉揉肚子,“立春大哥,你认识别的鬼吗?” 他还没忘萧泽的问题,于是出声询问。立春明显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人的时候都没什么朋友,更别说鬼魂了。” 林予犹豫着看向萧泽,怕答案让对方失落。他干脆继续问:“那你总该见过别的鬼吧,都有什么样的?能给我讲讲吗?” 立春回想道:“什么人都有,有早夭的婴孩,也有年轻人,老年人就更多了。” “那……”林予很疑惑,“如果死了以后魂魄就在世界上游荡,那密度会不会太大了?街上站满了鬼吧?” 立春兜着帽子,回答:“也就能停留不到一年的时间,到时候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那等于说明,立春肯定没有见过萧名远和孟小慧。林予有些懊恼,他以为自己能看见立春的魂魄,从而可以替萧泽了解父母死后的片段,然而看来不行。 吉普车在国土局宿舍门口停下,萧泽熄了火。他大概从林予的沉默中猜到了答案,没多说什么,只解了安全带,说了句“下车”。 进入小区,立春在前面自顾自地走,林予跟在萧泽身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哥,立春大哥说,死后只能停留不到一年,所以……” 萧泽点了根烟:“没事儿,那就算了呗。” 林予不太好受:“叔叔阿姨肯定一直在一起,他们也会想你的。” 萧泽其实就是好奇而已,这会儿被林予渲染得真有点提不起劲。他侧脸朝林予吹了口烟,笑道:“别琢磨了,谢谢你帮忙,中午请你吃炖肘子。” 他们说话的工夫,立春已经停在了一处单元楼门口,仰头看着三楼的防护窗,似乎不打算上去。楼里有位大姐走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上班。 林予问:“立春大哥,你不上楼看看吗?” 立春答非所问:“你看防护窗上有个鸟窝,那一窝燕子成天叽叽喳喳地叫,每天早晨都不用定闹钟。” 林予抬头望去,看见了窝里的几只雏鸟。 “我跳楼之后,单位联系了我哥。我哥赶过来,要面对和接受我自杀身亡的事实,要着手处理我的后事,还要和单位进行交涉。”立春也望着那窝雏鸟,“小时候一起长大,互相支撑,死了,却给他添了好多麻烦。” 林予说:“立冬大哥很辛苦,经常加班,搬家都要等到半夜。” 立春兜紧帽子,他露着的一点点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我哥悄悄给我办了后事,什么亲戚都没通知,更不敢告诉我妈。”他有点想哭,“我以为他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后来才发现他压根儿就没想说。” “立冬大哥一直假装你,怕小花奶奶受不了刺激。” “是。”立春顿了好久,“但迟早有瞒不住的一天,所以他既要辛苦地假装我,又要担心将来被我妈知道怎么办。我死了还这么拖累他,我真不是东西。” 又是久久的沉默,林予连安慰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很长时间过去,立春悲凉地说:“可我实在走不下去了。” 离开国土局宿舍,他们又去了立春的老家,也就是孝水县城周边的一个小农村。村里的路不算好走,有些颠簸,路过的村民会好奇地打量车里的人。 到了一处院子前停下,立春下车进去待了一会儿。林予看着紧闭的大门说:“又旧又破,立春大哥家比别人家艰苦。” 萧泽认同:“小花奶奶一个人拉扯俩儿子太难了,肯定没闲钱整修房子。” 过了大约半小时,立春从院子里出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们离开,最后停在了村子入口的大槐树下。树旁有一盘石磨,小孩儿们站在上面玩儿,推推搡搡摔了也不哭,都特皮实。 立春独自坐在后排,看着窗外说:“我妈生我和我哥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祝贺,都特别羡慕。村里人重男轻女,都稀罕儿子,我家又是一下生了双胞胎,别人都说我家福气旺。” 后来立冬立春的爸爸在外面打工出意外过世,小花奶奶成了拉扯俩儿子的寡妇。大家又都开始同情他们,说他们家命途不济,没福气。 “我和我哥从小就一个目标,长大了赚钱让我妈过好日子。”立春的声音很轻,不像讲述故事,像梦呓,“对于村里的人来说,盖房子娶媳妇是人生大事,要是进了县城就等于大出息了。” 立春和立冬在学习上没让小花奶奶费过心,他们深知以自己的条件身份,和大多数寒门学子一样,努力学习大概是唯一的捷径。 立春说:“我不如我哥敢闯,一心只想安安稳稳地找份正经工作。念书的时候满心希望能进国土局,发挥所学的东西。” 他刚进土勘院的时候每天都笑着上班,感觉梦想实现了。 “其实我考了两年,第一年笔试成绩第一,面试被刷了。我哥安慰我内定了人选,我还说他想太多来着。”他又想起了立冬,“但我哥其实没说错。第二年我又考了第一,面试的时候有市里来巡视的领导,我才过了。后来上班听说,第一年录的是关系户,早就打点好了。” 林予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询问,也没有插话。立春梦想的工作从一开始就遭受了不公平,但当时那份不公平也仅仅是个开始。 车子突然启动,萧泽踩下油门驶出了村子门口。吉普车在不算平整的土路上狂奔,尾气都被扬起的灰尘掩盖。 林予噤声,他忍不住猜测萧泽当初想要辞职的原因。许多个夜晚,他见萧泽伏案工作,完成一份又一份报告,浏览不断更新的数据和论文,如果是厌倦工作本身,绝对不会做那些。 难道萧泽也遇到了不公平的事情? “哥……”他终于出声。 萧泽没应,盯着前路加速,像没有尽头似的驰骋。 立春对每条路都很熟,他大概猜到了萧泽要开向哪里。一路上经过大街小巷,有清扫不力的旧街,也有新修的柏油路。他走马观花,过了遍电影。 繁忙但热爱的工作,一个人加班也开心。 带新来的实习生,因为对方的关系,他不敢指出太多问题,只能默默善后。 带新来的劳务工,和带实习生一样,要做两份工。 不停有人加塞、转正、升职,而他永远都在道贺。 一年、三年、五年、八年,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完成了大大小小的项目和工程,带了记不清面孔的实习生和劳务工。 人员饱和,他觉得能喘口气了。但是又来了新人,于是他又做好了带人的准备。 结果领导说他不太适合这个位子,他直接被调去了土地整治中心。奖学金撑过他的大学四年,两年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土勘院,没拖延过一次工期,没出过一次纰漏。 在第八个年头,以“不太适合”为由被调走了。 刹车很急,林予差点撞到挡风玻璃。熄火前发动机的声音充斥着,驾驶员就像生杀予夺的判官,把车钥匙一拔就都安静了。 立春抬头,看见了临街的国土局大门,也看见他从上跳下的那栋大楼。 萧泽这时开口:“你为这儿贡献了十年的生命,跳下来摔死也就几秒。坠落的时候后悔么?那时候不后悔,那现在后悔么?” 立春怔怔地望着那栋楼,脑中是还没放映完的点滴。 他在整治中心显得格格不入,他只懂技术,不擅长与人交涉。而八年的工作经验却被下调,也没有人愿意帮他。 施工方、领导、村民,他不知道哪方更难应对。 头三个月,他打了无数次电话,申请调回,哪怕外派去做技术支持也行。后来,他打电话也没人接了。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又过一年。 已经十年了,他累积了十年的不快。 重新走入那栋大楼,走进曾经工作过的科室。两年前的同事和领导有的升职,有的转去了清闲的岗位,他原来的位子上坐着新人,对方对他充满了好奇。 大家向新人介绍,说他曾经是科室里最好的技术员。 原来他是最好的。 立春抹了把脸,终于回答萧泽的问题:“我不后悔。” 是死吗?是。 粉身碎骨痛吗?痛。 立春笑起来:“可我解脱了。” 第13章 红拂夜奔 县城没那么拥堵,即使在八九点钟也行驶得很顺。萧泽开车上了高速,刚过第一个收费站,天上就卷来几团乌云,阴了。 两旁不算高的山和田地还是绿的,等夏天一过完,就都赶着时间变黄了。云层越压越低,呼噜了两声雷,豆大的雨点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跑了趟村子里的土路,吉普车灰头土脸的,下下雨正好,可以顺便洗一洗。车厢内分外安静,林予侧身对着车窗,纹丝不动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后排空空荡荡,不清楚立春在做什么。 萧泽随手拧开了音响,一道虚无缥缈的女声从里面传来,那感觉就像吸食尼古丁时的吞云吐雾。他瞥了眼匆匆而过的青山,觉得这场景格外熟悉。 带着陈风的骨灰回来那次,也是这么个氛围。 萧泽难免想到陈风。其实陈风和立春存在许多共性,直到面临某个分岔路口,或者说忍耐值到达了某个临界点,他们才区分开来,选了不同的路。 徒劳的是,结局却都一样。 萧泽又关掉了音响,为避免挡风玻璃上产生哈气,只能开大了空调冷风。不消片刻,林予靠着车窗的身体蜷缩了一些,看上去很冷。 萧泽直视前方:“后面包里有外套,自己拿。” 林予拧着身体去够后排的背包,对上立春的目光后,勉强地笑了笑。他心情不算好,探寻不出萧泽父母去世后的境况,又听了立春残忍无奈的自剖,现在连打破沉默的勇气都没有。 不料萧泽却出声问道:“立春大哥,你在土勘院的时候,虽然干得不开心,但好歹本职工作是你喜欢的。那调到整治中心以后没想过辞职么?” 车厢内一阵安静,林予没传达,说明立春没有回应。 萧泽又问:“忍了两年,忍到了极限,宁愿选择死也不选逃离框架体制里。立春大哥,但凡你退一步换条路,可能结果就不一样了。” 他说完握紧了方向盘,觉得有点跑偏。 自己并非当事人,自己更没有经历过立春面对的种种。那在这样的前提下,疑问显得有些傻逼。为什么不辞职,为什么扔下家人,为什么不换条路走。 哪那么多为什么,谁也没立场评价别人的选择。 萧泽微微转头:“抱歉,当我没问过吧。” 林予安生待着,却隐约听见立春望着远山和烟雨,声音地虚无回答:“我没路走了。” 后半程再没人出声,萧泽专注开车,林予藏在外套中发呆。中午到了市里,当猫眼书店的牌子映入眼帘,两个人才终于回神。 萧泽一进门就被猫包围了,两天没在家,这六只流浪经验丰富的猫倒不用担心。他坐在藤椅上开罐头,老白立在扶手上喵呜乱叫,被他一巴掌呼到了地上。 脚边围了毛茸茸的一圈,萧泽伸手摸萧名远的脑袋,摸完再摸摸孟小慧。他闻声抬头,看见林予站在门口面向人行道,估计正和立春说话。 “立春大哥,你要去哪儿?” “我回我哥那儿,陪着他和我妈。” 林予想想也是,谁死了以后魂还没散的话,肯定都要围绕在家人身边的。他这一上午被对方的遭遇弄得十分难过,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书?” 立春回答:“我也说不好。不过你们还是少接触我,谁知道会不会触霉头,毕竟……不吉利。” 都这样了,还担心会不会给人带来霉运。林予觉得心酸,强撑出笑容:“你怎么那么迷信啊,要不我画个符,符纸上写个福字,估计就吉利了。” 从书店门前经过的路人忍不住观望,萧泽抱着孟小慧坐在藤椅上,注意到后开口催促:“赶紧让人家走吧,别人都以为你自言自语神经病了。” 立春回家了,林予目送了一段才进屋。往常他都会走到萧泽的藤椅旁坐下,这回却径直上了楼。他上得很慢,一点点细数,算命的都是立冬,来书店的是立春。立春去年冬天走的,只有立冬知道,他假扮立春是为了不让小花奶奶伤心。 细细数完,正好走到了阁楼门口。林予进去坐在床边,又开始瞪着斜面的窗户发呆。 他想起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次,三层都不到,也就两层半的楼高,差点摔下去时把他吓了个半死。立春从国土局那么高的办公楼上跳下,当时是何种心情,何种绝望。 阁楼外响起脚步声,直到门口才停,然后是敲门声。早上没吃,萧泽说了请林予吃炖肘子,所以他上来叫人。 “忽悠蛋,出去吃饭。” 林予没胃口,也不想动,回道:“哥,你吃吧,我困了。” 萧泽没多说什么,直接转身下了楼。从一路上的状态他也能看出林予心情不好,反正少吃一顿也饿不死,他向来不是关怀备至型的家长。 不过出门吃完,他打包了一份炖肘子,还买了个五斤重的大西瓜。 开了一上午车,听了一上午悲情故事,萧泽着实没什么招待客人的心情。况且生意也不咋地,干脆直接挂了休息的牌子。 就这么睡了一下午,傍晚醒过来正好躺在床上看夕阳。萧泽望着火红的天幕,想起《马太福音》里的一句话: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 他翻个身下床,觉得今天的难处有些浓厚,需要喝几杯才能冲淡。 换了衣服下楼,下到一半觉得一层安安静静的,莫非忽悠蛋还没起?他又折返回去,正好出门的话要嘱咐锁门。 推开小阁楼的门,太阳落了,不开灯的话里面十分昏暗。仅有的一点光线照在单人床上,隐约能看清林予坐在床上发呆。 爱发呆的人挺多,一发发一下午的萧泽目前只见过这么一个。 林予在阁楼里闷了几个钟头,没有空调,估计再闷会儿能把人热休克。他满脸汗水,鬓角和额前的头发都潮湿了,身上的纯棉T恤贴着身体,短裤下的双腿也汗涔涔的。 他两眼没什么神采,像以前装瞎那会儿。 萧泽靠着门:“你消沉什么?你也想跳楼?” 林予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哥,我就是觉得浑身没劲儿。今天陪立春大哥转了转,听他讲那些缘由,我觉得特别绝望。” 他四处漂泊已经算不上无忧无虑了,但没想到这世上有人活得那么辛苦。 而且是苦在心里,日复一日的沉淀,年复一年的积累。 萧泽顶着热气进来,把窗户打开让凉风侵入。他拉开椅子在床前坐下,正对着林予,说:“他和你非亲非故,活着还是死亡都和你没关系。而且尘埃落定,这种伤春悲秋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林予歪倒在单人床上:“我心软嘛,我还心疼小花奶奶和立冬大哥。” 萧泽伸手在林予的肋下戳了戳:“心疼顶屁用,你去给立冬看看风水,给他转转财运。以后免费给小花奶奶算命,别每回还收人家二十块钱。” 林予有点不好意思:“小花奶奶非给我。” 肋下的戳刺忽然变成了抓挠,痒得受不了,林予捂着上身滚来滚去,边笑边求饶。他终于没精力伤感了,奋力骨碌起来,劲儿太大甚至栽下了床。好在萧泽冲着床边,张手接了他一把。 姿势有点奇怪,林予扑在萧泽的胸腹间,仰头就见萧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泽眼底情绪不明,抬手摸上他的脸颊,捏了捏脸蛋儿,又刮了刮鼻尖。 林予不敢乱动:“哥,你在想什么?” 萧泽回答:“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能是什么人啊,我就是董小月的外孙嘛。”林予干脆坐在地上,收回了看向萧泽的目光。他低头抠T恤上印的字母,感觉肚子饿了。 头顶一热,是萧泽的掌心。 “忽悠蛋,你算得准不准我不清楚,我也不信那个。何况你之前还装瞎,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招摇撞骗。”萧泽按着林予的头,“但你金蝉脱壳实在牛逼,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林予松了口气,重新仰起脑袋:“哥,悄悄告诉你,其实我当时也懵了,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还能这么操作。” 萧泽逗他:“突然间就打通任督二脉了?” 林予傻乐:“可能是吧!立春大哥是我看见的第一个鬼,还激发了我的技能,我跟他有缘!” 三两句话,他终于不感伤了,还有点来劲。往前挪了挪,攀着萧泽的双臂,想让对方俯身听他耳语。 “哥,你凑近点。”等萧泽配合地低头,他小声说,“刚才是忽悠你的,我现在真的要告诉你我的秘密。” 萧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嗯,说。” 林予极慢地开口:“其实我已经三百多岁了。” “……”萧泽握了握拳,告诉自己孩子不能老揍,得正确疏导。他坐直垂眼,看着林予那张欠扁的脸,问:“那你死了几任老公了?” 林予愣住:“我、我数不清了,怎么也能把长城站满了!” 萧泽一巴掌招呼到忽悠蛋的后脑勺上,恨不得把脑浆子揉出来看看有没有兑水:“这么拽,长城比城门楼宽敞多了,看来我得努努力赶上你。” 林予没发觉话题已经走偏:“谁让你攀比这个了?!” “没谁,我虚荣。”萧泽看着他笑,而后推开他起身往外走去。林予看见那点笑容觉得对方在逗他,于是放松下来追问:“哥,你干吗去啊?” 萧泽已经下楼:“酒吧找乐子,你在家看店。” 林予气得砸了下床,酒吧他知道,妖娆哥开的。他没去过那种地方,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都那么风骚。 凭什么他在家看店,他就不看! 林予独自坐在餐厅啃大肘子,啃完还吃西瓜。他特缺德,只挖了西瓜的中间那一块。吃饱喝足锁上门去网吧了,直接开了个夜包。 他也没别的爱好,开机进入了一个大论坛,发了个帮人算命的帖子,给广大网友在线看了一晚上手相。 等到清晨四点多从网吧回来,他又困又乏,盯了整宿的电脑还头晕眼花。刚在偏门外的台阶上坐下,寻思什么时候去配一把钥匙。萧泽乐意让他拥有小洋楼的钥匙吗?他没自信。 一夜没合眼,困意跟涨潮似的,此起彼伏汹涌不断,林予把脸埋在膝盖上,就那么凑合着睡了。 六点半,身后“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 林予回头,见萧泽穿着运动衣出来,惊道:“你一直在家啊!” “在啊,昨晚凌晨就回来了。”萧泽准备去跑步,把林予提溜起来塞门里,“傻蛋,流浪狗都比你精。” 沿街慢跑了一个钟头,回来时顺便摊了煎饼。等待的时间里萧泽拿手机看晨间新闻,看完想起来从孝水回来还没通知刘主任一声。 电话拨出去,响了两声就接了,刘主任还是那么热情的态度。 萧泽不说废话:“刘主任,我已经回市里了,这回多谢你的款待。下次你过来就找我,我做东。” 刘主任说:“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我都安排好时间准备多聚两次,下次一定要给我个面子,让我好好请几回客。” 又开了几句玩笑,正好煎饼做好了。萧泽往回走,准备说再见。刘主任忽然煞有介事地笑了笑,嘱咐道:“萧队,立春的事不要讲出去,我们这边都在尽量压着。而且都过去这么久了,解闷儿都不新鲜啦。” 解闷儿。萧泽特想笑。 这都是些什么王八蛋啊。 他故意道:“立春在局里自杀多意外啊,我得把他这事儿当成典型。准备回研究院好好排查排查,看看谁情绪不正常,别出一样的幺蛾子。” 刘主任急道:“哎!萧队,你不了解!” 萧泽问:“你不是都告诉我了么,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哎,这个……”刘主任声音小了,“他那是畏罪自杀。” 第14章 红拂夜奔(完) 萧泽走得很快,不然脆片捂软,煎饼就不好吃了。 一路上没停,几乎目不斜视,长腿迈着大步子,一口气走回了小洋楼。走到偏门的台阶上,他却没立刻开门进屋,转个身坐下点了根烟。 刘主任说,立春是畏罪自杀。 萧泽盯着一点点变长的烟灰,手指僵着没使其抖落。如果刘主任所言非虚,那立春就的确是走到死路了。 也未必,萧泽又推翻,哪怕是罪有应得,但真的罪过至死吗? 另一种情况,刘主任说得并非事实,唬弄人也好,立春含冤也罢,但临死前已经戴上了“有罪”的标签。所以这两种情况算下来,立春这“畏罪自杀”的名头铁定是有的。 萧泽迟疑的就是,到底要不要弄清楚真实情况。 烟燃尽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不用掸就自己掉了。他起身进门,经过一层,经过楼梯,还是没做好决定。走到二楼客厅停下步子,见林予正躺在沙发上睡觉。 仰面朝上,一只手臂垂着,指尖都碰到了地毯。林予一夜没有合眼,这会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其实听见动静的时候脑子已经醒了,但眼皮沉得睁不开。 “好香啊……”五感也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直接从不宽敞的沙发摔到了地毯上。吃痛睁开眼睛,但圆眼只睁开条细缝,说话哼哼唧唧的:“哥……摊煎饼啦。” 萧泽忽然想起前一天在高速路上,这家伙扒着车门,整个人弥漫着忧伤。又想起对方闷在阁楼几个钟头,为立春的伤心事发呆。 算了。 不说了,也不问了。 人已经死了,知道详情没任何意义,无非是满足活人的好奇心,但是萧泽并不怎么好奇。也许之前的同情和愤慨给错了对象,也许立春值得更强烈的同情和愤慨。 可有什么价值呢? 如果忽悠蛋去问,两种结果之后都是心里更难受。 所以狗屁意义都没有。 萧泽走到沙发前坐下,把煎饼塞到林予手里,然后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节目。林予打开就吃,坐在地毯上也不起,睡醒懒懒的,还直往萧泽的小腿上靠。 他没注意萧泽的状态,吃得兴致勃勃:“哥,看个武打电影!” “大清早哪给你找武打电影。”萧泽又随便换了个频道,里面是重播的新闻。林予不提议了,吃人家的嘴短,换什么就看什么吧。 新闻里说最近几天晚上有流星,大概在十点半到凌晨之间。“哥,真有流星吗?我还以为电视剧瞎编的呢。”他扭头看萧泽,“但许愿肯定不灵,求保佑这种请到专业寺庙咨询。” 萧泽用膝盖把他顶开:“赶紧吃完下楼干活儿,别磨叽。” 林予立刻放慢咀嚼的速度:“我还想去摆摊儿呢,我不干。” 他以为萧泽会教训他,或者踹他两脚,不料萧泽直接说:“不干拉倒,要去赶紧去。”好像有些心烦。 林予不清楚什么情况,反正这人一个月有二十来天都不怎么温柔,他早习惯了。吃完收拾妥当,直奔公园准备上班。 他今天没带什么东西,找发传单的要了两张广告纸,把纸往花圃旁的台阶上一铺,坐下就开始裸算。四处望一望,不知道立春会不会来找他聊天。 周末人多,而且不少去公园锻炼的老头老太太都已经认识了他,不用吆喝就来了生意。他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半个钟头,抬头看见了小花奶奶。 但是小花奶奶旁边的是立冬还是立春呢?是立春的话,那是真的立春,还是立冬假扮的立春呢?转念一想,在老太太这儿,立春已经回老家了,所以只能是立冬或者真的立春。 总之这哥俩太令人费脑细胞了。 待对方走近,他仔细一看,发现男人的脸上挂着俩黑眼圈,于是立即确定这是立冬。人和鬼到底是不同的,立春的皮肤根本没有一丝纹理毛孔,也无丁点血色,像蒙了层虚无缥缈的白烟,连面相都看不了。 “奶奶,来锻炼啊。”林予主动打招呼,“立冬大哥,周末好好休息,你脸色不太好。” 小花奶奶笑着说:“他忙啊,整天回来得晚,我说自己来公园转转,他还不放心。” “大哥孝顺您。”林予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想找立春的身影,“其实您可以和小区里其他奶奶作伴,她们每天都来公园锻炼。” 立冬真的挺累,小花奶奶和林予说话的工夫,他一直在旁边打哈欠,估计等着散完步回去睡回笼觉。 “立冬大哥,我最近开展了上门看风水的业务,你需要吗?”林予还没忘给对方旺财运的事儿,说得特诚恳,“看得好了,能在你家吃碗打卤面吗?” 立冬边打哈欠边乐:“看得不好只能管一碗卤,咸着你可不负责。” 聊了几句,立冬陪着小花奶奶进去了。林予四处张望,终于在街对面看见了立春。立春在太阳下不怎么明显,仿佛走走就蒸发了。他穿过马路,神情恹恹地走到了林予的面前。 林予关心地问:“立春大哥,你心情不好吗?” “我心情挺好啊。”遛狗经过的王大爷以为林予问自己,“中午吃红烧鱼,吃完去下象棋,美得我哇。” 人来人往,此地实在不适宜聊天。林予干脆扔了广告纸,和立春也进了公园。他们上了最高的那座假山,坐在亭子里能望见沿着湖散步的人们,仔细寻找还能看见立冬和小花奶奶。 立春终于开口:“昨晚凌晨我哥还没回家,我去他单位找,见就他一个人在加班工作。他偷偷赚外快,忙得都快没休息时间了。” 林予安慰:“这儿竞争比县城里大太多,大家都不容易。立冬大哥要给小花奶奶养老,还要还贷款,肯定辛苦。” 他说完觉得什么安慰作用都没有,还有感而发加了句:“唉,我们外地人为了生活真不容易啊。” 其实他有点心虚,他去网吧嘚瑟了一宿,回来眯一觉还吃了现成的煎饼果子,好幸福嘛。 立春笑笑,却没多开心:“以后他要一个人给我妈养老,一个人照顾我妈。我什么都不能替他分担,还把我那份责任扔给了他。” 林予望向湖边,那次半夜遇见立冬搬家,他知道对方过得有多辛苦。可生活的辛苦也就算了,还要假扮自己死去的弟弟,一个人背负所有的秘密,心里只会更苦。 他不禁想起萧泽问的,立春会不会后悔? 萧泽为不适当的提问而道歉,那他自然不会再问一遍。 林予依旧是尽力安慰:“立春大哥,你别再想这些了。立冬大哥肯定不会怨你,他肯定还会希望你到了另一个世界能真的开心。” 立春攥着拳头,还是很沉重。林予又说:“你之前不是看了《南京旅游攻略》吗?有没有打算去旅旅游?其实之前为了找你,我差点就坐火车南下了,结果车票太贵,我就没去。” 立春终于露出了笑容,被逗笑的,但眼里是很浓的感动。他没想到萍水相逢能被这样细心地安慰,从孝水相遇,到一路的陪伴,再到眼下。 他越来越觉得……抱歉。 “林予。”立春终于松开了拳头,好像如释重负,“其实我隐瞒了一些事实。” 林予下山时觉得轻飘飘的,每一步都有踩空的危险。立春在后面没有脚步声,不知道是落下了,还是在紧紧跟着自己。 他没回头,只想立刻回猫眼书店。想抱抱陶渊明,想看看萧泽在做什么。 玻璃门关着,生意还是那么冷清,萧泽正坐在吧台后面看一本小说,听见动静也懒得抬头。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在面前停下,对方隔着吧台盯着他,他才纡尊降贵似的抬了头。 林予哭丧着脸:“哥,我下班了。” 整天也就三小时工作时间,还有脸说成上班下班。萧泽轻轻点头:“给你留了一架书,去擦干净。” 林予无动于衷:“我不去。” “我发现你最近有点不知好歹。” 林予捶打桌面:“……我没有,我憋屈!” “你有什么好憋屈的。”萧泽的语气满是不在乎,低头继续看书,翻页,三两行一眼,偶尔眨一下眼睛。 林予跑到门口挂了“休息”的牌子,又跑回来绕到萧泽的身边。 他用手掌盖住书,然后不请自来张嘴就讲:“哥,你知道吗?在车上的时候你问了立春大哥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走,其实他后来回答了,他说他没路可走了。我当时只是替他难过,现在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萧泽似乎有些预感:“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么?” “嗯。”林予倚靠着吧台,整个人十分丧气,“他说他是罪有应得。原来调到整治中心以后,他接触各方的人多了,机会也就多了……违法乱纪的机会。” “你直接说吃回扣不就得了。”萧泽打断。 级别高的才叫收受贿赂,级别低的只能叫收回扣。 林予平静地转述:“头一年他始终在拒绝,除了工作,他的心思都在怎么往回调上。但是希望渺茫,后一年他就不费劲申请了,也开始了违规操作。” “他说他很懦弱。”林予抓住萧泽的手臂,“哥,可是他敢干违法的事儿,还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他真的懦弱吗?” 萧泽没立即回答,反问道:“你心里现在怎么看他?” 林予犹豫不决,怕看得不对令萧泽觉得自己不成熟。 “我本来特别替他难过,觉得他活得太委屈了。所以当他告诉我他是罪有应得的时候,我应该生气的。”他停顿好久,“可是……我好像没生气。” 萧泽有点想笑:“你不是憋屈么?” 林予点头:“因为他都亲口承认了,我居然还不想相信,我真的感觉他不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忽悠蛋。”萧泽抽出被抓着的手臂,“其实我早上就知道了,听刘主任说的,但我没告诉你。比较一下刘主任和立春的说词,大概能知道真实的情况。” 林予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哥,你快告诉我!” 萧泽拿起小说:“把书擦了去。” “……”林予真是服了,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让他干活儿。他迅速跑书架前开始擦,几乎使出了平生最高的工作效率。 擦完手都没洗,直接蹿回萧泽身旁,瞪着眼睛等着听。 萧泽不紧不慢地说:“刘主任说立春是畏罪自杀,收回扣、文件造假、唬弄村民、和合作方私下签协议,好多条。” 林予听懵了:“不会吧?” 的确不会。 立春胆子很小,只想过稳定的生活,一套单位宿舍,和一份养得起家的薪水就够了。他给自己的评价没错——懦弱。 懦弱又老实,根本没人主动质问,但自己因为别人的帮助而愧疚,主动就坦白了。所以老实到这份上,能指望他干那么多胆大包天的事儿吗? 他吃回扣,自杀。正巧赶上工程出事儿,所以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替死鬼”。 他是罪有应得吗?算是吧。但绝对罪不至死。而且他犯罪的动机也未必是为了钱。 如果说土勘院的八年,每天都积累一分不快,那在整治中心的两年,他终于把不快加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萧泽说:“违规是他的爆发方式,但同时他也彻底放弃了。” 林予没懂,萧泽补充:“他梦寐进入一个地方,进去了发现里面其实很烂,但是又没有离开的勇气。然后挣扎到力竭的一天,他爆发了,也放弃了。干脆一起烂吧,不妨烂个透彻。” 林予一时间消化不完,很多种情绪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他低头抵住萧泽的肩膀:“哥,人都是活着,怎么会弄成那样。” 陈风和立春是际遇相似但选择不同的两个人,陈风在意外中离开了,立春也在死亡中得到了解脱。像陈风的人有很多,他们在努力地活着;像立春的人也有很多,困在原地,没勇气逃脱,只是得过且过,忍耐地活着。 各人选择而已,只要不是当事人,似乎就没有指指点点的资格。 萧泽翻过一页:“还憋屈么,我能继续看了么?” 林予知道,这件事儿也该彻底翻篇了。他抬起头:“哥,晚上有流星的话,咱们一起给立春大哥许愿吧,希望他来生能真的快乐。” 萧泽盯着书:“不行,我要许愿书店生意兴隆。” 林予气死了,他看这店迟早关门大吉! 有的人天生缺根弦儿,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林予早上只眯了俩钟头,折腾完立春的事儿以后,回阁楼睡了个昼夜相连。 再睁眼又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好汉,坐在床边收拾自己的书包,装上风水阵,装上八卦图,再装上笔记本。他步伐轻快地出了门,路上还买了一袋子苹果。 头一回串门,按门铃的时候甚至有点紧张。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到了,林予扒拉扒拉头发,待门一打开立刻笑起来:“立冬大哥!” “你还挺早,正好我买了油条。”立冬应该也是刚起,“真要看风水啊?我看啊,你就安生玩会儿,再吃顿中午饭就得了。” 林予否定:“那不行,你相信我一下,虽然我算命不太准,但是风水我看得还行。” 房子不算大,但是采光不错,林予捏着根油条参观房间,在阳台上看见了晒太阳的小花奶奶。立春守在小花奶奶旁边,被阳光照射着,若隐若现。 “奶奶,热不热啊?”他走过去,“我一路走过来都出汗了。” 小花奶奶马上回头喊:“小冬,给孩子拿个饮料。” 林予起身:“我自己去!”他走出阳台,回头见立春跟在后面,转身站定小声说道,“立春大哥,你不用觉得抱歉,反正都过去了。” 这一上午又吃又喝,但林予没忘正事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房子的格局,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他夸下海口,要是按他的规划摆置没效果,他还管上门售后。 中午一大碗打卤面下肚,想走也走不动。他扶着小花奶奶回卧室休息,见床上搁着一个大布袋。袋子里都是手工缝制的虎头鞋,得有好几十双。 “奶奶,这都是你做的吗?” “以前在老家做的,现在眼睛不行了,想做都做不了。”老太太拿出来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在上面抚摸,“我年轻的时候臭美,正好他们都管我叫一枝花,我干脆就在鞋上绣花。后来谁结婚都找我绣,我表面乐意,其实觉得麻烦死了。” 林予趴在布袋上乐:“奶奶你真逗,那这些鞋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啊,做了卖。”小花奶奶捂着手里那双,“他们哥俩小时候就穿我做的虎头鞋,老了干不动活儿,就做做鞋在街边卖。县城物价低,卖几双就够买菜了,还能打发时间。” “小冬把我接过来以后卖不出去了,城市的孩子不穿这种,我就自己收着了。” 林予把布袋抱紧:“奶奶,我帮你卖,买一双可以免费看手相,买两双免费看面相。” 小花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那你不是亏了?你算得那么准,应该涨价了。” 林予跟着乐:“我都给您算错两次啦,给您终身会员价。” 正说得高兴,立冬进来催老太太午睡,林予也准备走了。他走之前想起那条新闻,说:“奶奶,大哥,晚上十点多到凌晨有流星,可以许愿!” 立冬坐在床边笑:“你都看好风水帮我转运了,还许什么愿啊。” 林予有点不好意思:“你也别太信赖我,我心理压力好大的。” 他背上包走了,门关上,但立春跟着他,把他一直送到了小区门口。他跑远几步,回头见立春还站在原地。 林予没说话,立春也没吭声。 不正常的人和很忧郁的鬼对视了半晌,人先挥了挥手,鬼忍不住笑了笑。 夜里,全国不知道多少人仰着头等流星划过。萧泽搬着藤椅坐在二楼露台,叼着烟,抱着猫,等到快十一点彻底失去了耐心。 爱他妈有没有,不看了。 楼上的小阁楼,林予扒着斜窗连呼噜都打起来了。 立冬家的阳台上,小花奶奶却睁着不清明的眼睛死等。她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流星呢,说什么也得看看。 “妈,你那眼神又看不清,别费劲了。”立冬明天上班,想早点睡。 “瞧你说的,那么大的星星呲溜掉下来,就是瞎子也能晃见个影儿。”老太太望着天,“愿望我都想好了,让你工作顺利,早点结婚。” 立冬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老太太不当回事儿:“心诚则灵。” 立冬说不过只好闭嘴,刚闭上就看见一道流星划过,赶紧扶着老太太上前一步:“妈,呲溜掉下来了!你快看!” 母子俩身后,立春靠墙而立,带着笑,似乎格外满足。 “菩萨……不是,流星。”小花奶奶把自己都逗乐了,慈眉善目舒展开,“希望小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早点结婚、开开心心。” 立冬抿了抿嘴唇:“妈,那小春呢,直接复制粘贴我的吧。” 小花奶奶姿势没变:“也不知道小春现在干吗呢。来,一块儿给他许一个。” “那你偏心了啊。”立冬说着,双手握住做好了准备。 立春靠着墙缓缓蹲下,隐在阴影里,和黑夜融为了一体。他望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还有哥哥宽阔的肩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又一颗流星划落了。 小花奶奶说:“小春,来生,一定要永远快乐。” 猫眼书店里,林予扒着窗子醒了,回卧室的萧泽也重新走到了露台上。他们各自望着夜空,庆幸没错过最后一颗流星。 林予喃喃道:“立春大哥。” 萧泽嗓音低沉地念:“陈风。” 人间四季,希望你那边永远是春天。 第15章 (二)看上去很美 猫眼书店的生意真的太他妈冷清了, 一天天能把人闲出鸟来。 闲着当然是件惬意无比的事儿, 但是不来钱就不太美妙了。萧泽在研究院工作了这么多年,存款不少, 家底儿也不薄, 本来是不大在意钱财的, 但是他大男子主义。 萧泽这种大男子主义不碍别人的事儿,主要是对自己要求高, 他觉得自己干什么都得成功, 不然面子过不去,好胜心更过不去。 就算开门做生意, 不求客人络绎不绝, 起码也别门可罗雀吧。 林予早就发现了, 但是怕挨揍就一直没说。他蹲在书架前擦最底下那层,叨咕道:“哥,你也不要不服气,有付出才有回报, 你每天都光顾着自己看书学习, 客人来了爱搭不理, 所以今天这个局面能怪谁呢。” 萧泽低头盯着书页:“怪你呗,看的风水一点都不灵。” “我太冤枉了吧!”林予气得用力擦了擦,擦完跑去洗手。他像阵疾风,在屋里蹿来蹿去,最后蹿到萧泽的跟前:“哥,你不会真觉得怪我吧?” 萧泽总算抬头, 故意说:“不怪你怪谁,还把鬼招来,多晦气。” 林予往沙发扶手上一坐,轻轻靠着萧泽的肩膀:“鬼那是自己来的,哪是我招的。再说了,要不是我提议吧台换个位置,没准儿生意还不如现在呢。” 他说完就盯着店里的布局观察,想好好地规矩一下。不待他想明白,门口响起道刹车声,透过玻璃窗一瞧,居然停下一辆粉红色的跑车。 “我的妈,太骚了。”林予刚说完,见车门旋开,萧尧下了车。 他不是很激动,大概是因为和萧尧并没什么交情。推推萧泽的肩膀,通知道:“哥,妖娆哥来了。” 萧尧勾着车钥匙从门口进来,半长的头发扎了个辫子,耳钉是两颗纯度极高的钻石,衬衫有些松垮,但休闲西裤比较修身。重点是没有化妆,比之前那晚清纯了三百来倍。 “妖娆哥好。”林予移不开眼,打招呼都软绵绵的,他被萧尧迷住了,感觉萧尧身上有吸铁石。 “你好啊,有饭么,刚睡醒还饿呢。”萧尧在吧台边站定,从碟子里剥了颗薄荷糖。他没看林予,径直看向萧泽,不满道:“看书那位,来人了也不搭理一下?” 萧泽翻页:“楼上冰箱有蛋挞。” 萧尧嘴角含笑,眉目含情,悠悠然转身上楼,屁股扭出了一溜浪花。林予双眼直瞪瞪的,他再低头去看萧泽,想知道萧泽是不是也看呆了,结果发现萧泽始终没有抬头。 不能吧,萧泽真喜欢男的吗? 这么看来,笔直笔直的嘛。 “哥,你和妖娆哥是兄弟吗?”他忽然想起萧尧的本名,和萧泽很像。 萧泽回答:“不是。”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同学吗?”林予不耻下问。 萧泽简短有力:“不是。” 林予闭嘴不问了,费劲。 几句话的工夫萧尧拿着盒蛋挞下了楼,走到萧泽另一边的扶手坐下,也挨着萧泽的肩膀。林予扭头看着对方,感觉怪怪的。 “凉的比刚出炉的还好吃。”萧尧的手腕上带着六条粉水晶,伸手把蛋挞递到萧泽嘴边,“你来一口?” 萧泽躲开:“不饿。” 林予瞅着那颗蛋挞被咂吧干净,感觉萧尧吃东西真细致。其实他吃东西就挺仔细了,向来不紧不慢,今天他输了。 他觉得妖娆哥不愧是妖娆哥,走路像白蛇青蛇,吃东西像宫廷贵妇。 但是有一点不好,勾搭萧泽的时候像城管巡街,简直明目张胆。 林予噘着点嘴,他巨讨厌城管! 一盒蛋挞被吃光了,萧尧觉得无聊,伸手抽走了萧泽的书,“《企业经营的黄金法则》,大哥,你这也算企业啊?” 他把书一扔,往萧泽的肩膀上一趴:“妖娆酒吧那么红火,你怎么不直接向我取经啊?” 萧泽本来被左右夹击就觉得难受,干脆从沙发上起来:“这么大地方不坐,都凑我旁边挤着,什么毛病。”而后才回答,“还有脸提,你那儿生意红火是因为有个鞠躬尽瘁的江桥。” 林予见缝插针:“哥,咱们这儿有个死而后已的我!” “不用你死,给陶渊明把屎铲了。” “噢。”林予撸袖子就去找猫了。萧尧直接从扶手上一倒,侧着身跌到了沙发上,宛如沙发对他来了个公主抱。他咂咂嘴:“这小孩儿还挺机灵。” 萧泽没接话,回头见林予蹲在角落伺候肥猫,低头俯首间露出一截脖颈。 “哥,老白总抓我。”林予收拾完跑回来告状,还展示手臂上的血痕。他从前只喂过流浪狗,摸摸抱抱习惯了,现在对付猫还是那一套,但是总被爪子伤害。 萧泽极快地吹了他一口:“谁让你手欠。” “我喜欢它才抱它啊。”林予还以为萧泽会哄他两句。结果萧泽抬手指指玻璃外面:“你要是喜欢哪个人就去抱人家,看看挨不挨骂。” 林予看过去:“妖娆哥!有人坐你的车!” 一对情侣估计是看见这梦幻粉红色的超跑有些沉迷,于是停下来拍照,甚至还轮流坐上了车头摆造型。萧尧登时从沙发上蹦下,跺着脚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那俩人正一起坐在车头上自拍。 “嘿!干吗呢呀!”萧尧嗓音浑厚,但是嗲得浑然天成,“是你们的车吗?!谁让你们坐上去的?!给我下来!” 经过的路人驻足观看,那对情侣一时间尴尬无比。但是能做出爬别人车上自拍这种事,必然也不是平凡角色,男的还嘴道:“至于吗你,不就是一辆破车吗?” 屋里的萧泽和林予正在隔窗观战,林予急道:“哥,你不去帮帮妖娆哥啊!我觉得他战斗力够呛!” 萧泽点了根烟:“你去吧,我给你们俩加油。” “……”林予挠挠头,有点纠结,但眼看萧尧气得脸都红了,于是直奔出街,决定做一回亲友团。 “你说谁是破车?破车你还拍,拍你妈啊拍!”萧尧虽然风格比较迥异,但好歹个头有一米八,所以吼起来气势还是有的,“我这车你们知道多少钱吗?!你俩一个代孕一个坐台接客,全年无休也就买俩轮胎!” 在场的人全愣了,那一对奇葩愣着,围观群众也愣着。林予一头雾水,“代孕”应该是指女的,那“坐台接客”只能是指男的了。 他第一次遇见骂老爷们儿坐台接客的,真是不一般。 这点工夫对方已经回过神,几乎是立刻就火了,男的搂着女的:“我看你是接出经验了吧!看你这德行,死娘娘腔!屁股都接烂了吧!” 林予深吸口气,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见过这么不堪入耳的话,上前一步挡住萧尧,回骂道:“去你大爷的!上别人车还有理了,马上道歉!” 萧尧没想到这小弟会冲出来帮忙,一把挽住林予的手臂,大声附和:“对!道歉!” 那对奇葩看看林予,再看看萧尧,又看看俩人挽着的手臂。 “操,这是你接客的同事还是你的小姘头啊?”对方在口舌上已经赢了,“一个清纯一个妖,你们兄弟俩谁是头牌啊?” 林予气得乱蹦,蹦了两下定睛看着对方。他深吸一口气,甚至围着对方绕了个太极八卦阵。围观的一个大爷惊呼:“林老师要显神威了!” 范儿已经起来,林予和奇葩死死对视:“你这傻逼快照照镜子,天中、天庭、司空、中正连成一线,隐隐发青!鼻侧两翼廷尉鼓起,兰台翕动,禄仓食仓各据嘴角,缓速抽搐!双腮绷紧,地阁晦暗,哎呀我的天啦!” 对方摸不着头脑:“你瞎他妈说什么呢?!” “我说你要有——血光之灾!”林予后退一步,回头看见了门口的萧泽,“哥!” 萧泽懒懒地立在门口,左手拿着根棒球棍,右手夹着的那根烟燃到了半截。太阳明晃晃的,他皱眉眯着点眼睛,似乎在说扰民真烦。徐徐走来,边走边呼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林予和萧尧都愣了,看愣了。 萧尧说:“华北平原陈浩南。” 林予问:“谁是陈浩南?” 萧尧答:“山鸡的大哥,小结巴的老公。” 林予心头发热:“是、是这种结、结巴吗?” 萧泽已经走近,抬手把那俩落了下风的人护在身后,周边都是围观的路人,他的确觉得烦。本来生意就不怎么样,还挡着玻璃。 抬起右手又吸了一口烟,萧泽看着对方建议:“废什么话呢,道个歉滚蛋就完了。” 萧尧又附和:“道个歉滚蛋!” 林予不甘落后:“就完了!” 这场鸡毛蒜皮已经在骂战中发酵,那一男一女面对萧泽有点怵,但是光天化日还当着这么多人,很快又恢复了不要脸的胆色:“谁给谁道歉啊,先骂人的可是你们!” 萧泽说:“对不起,别骂了。” “哥!”林予又惊讶又不服气,回头问萧尧,“陈浩南这么怂的吗?” 刚问完就听见一声惨叫,吓得他又立刻转回去。那男的捂着脸弯腰叫唤,女的在一旁哭天抢地,渐渐的,血从那男的手指缝里漏出来,滴滴答答掉了一地。 萧泽垂着眼睛,把棒球棍在地面上划拉,好像要蹭掉什么脏东西似的。烟燃到了底,他掸掸烟灰,走近把烟头摁到了对方棒球帽的帽檐上。 “擦擦鼻血,赶紧补牙去吧。”他把烟摁灭了,然后把烟头塞进了对方的衣兜里。 女的还在哭嚎,想骂不敢骂,扯着男人的衣服要马上闪人。男的太没面儿了,捂着嘴,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前面就是市局!你他妈再动我一下试试!” 萧泽诚恳地说:“没问题啊,我打残你就去自首。” 棒球棍还没抬到半空,那俩人搀扶着冲出了人群,跑到街边打上车就跑了。路人们感叹了几句纷纷散去,原地只剩下他们三个。 萧尧已经没了骂人时的气势,上前两步挽住萧泽的胳膊:“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受欺负,我刚才好害怕,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萧泽挣开往回走:“你他妈也是,开个粉色的破车,下回开个贴水钻的,估计连狗都得窜上去占个地盘。” 林予落在后面,感觉那俩同姓人把他给忘了。他走到门口没进去,蹲在垫子上倒腾猫罐头,然后抚摸加菲的毛。 他蹿出来帮忙,妖娆哥也不感谢他,不过他不在意。 萧泽出来帮忙,只是为了帮妖娆哥吗?他挺在意的。 如果单是他遇上今天的事儿,萧泽会这样帮他吗? 他没信心。就像不知道萧泽乐不乐意让他拥有备用钥匙一样,他没信心。 “加菲,你看我矫不矫情?”林予摸着加菲的脑袋,加菲没回答他。但是头顶传来一句,“还行,青春期了吧。” 林予回头,看萧泽靠着门框,他高兴道:“哥,你出来前我就看出那人要有血光之灾,没想到你就是那个灾!” 屁股挨了一脚,萧泽说他:“不会说话就沉默,你干脆说我是天煞孤星得了。” 林予这回沉默了,他还真觉得萧泽是天煞孤星来着,估计说出来也得被杵碎满嘴牙。冷场几秒,他怕萧泽又回去,没话找话:“哥,你不是左撇子呀,怎么用左手拿棒球棍?” 萧泽说:“右手怕出手太重,真得自首了。” “哈哈!”林予仰着脸笑,“那人骂妖娆哥是娘娘腔,还骂我们俩谁是头牌,刚才气死我了!” 萧泽也笑了一点:“所以出来揍他了。” 林予抿抿嘴,犹豫着,紧张着:“你全是为妖娆哥出气么,有没有一点点是为我啊。” “为你?”萧泽的表情好像有点纳闷儿,说完靠着门框乐了。林予闹了个脸红,也在这句简短的反问中知道了答案。 他有些失落,不对,是非常失落,失落到无法用玩笑岔开话题。又有些尴尬,没有台阶可下,脑子里只剩下萧泽漫不经心的笑容。 林予低下头撇撇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萧泽幽幽开口:“一点点太少了,起码也得一半吧。” 第16章 看上去很美 三个人的午饭注定吃得不平静。 林予在门口蹲久了, 为萧泽那句话高兴了半天, 现在两腿麻麻的,只能伸直了缓劲儿。萧泽在他对面坐着, 皱眉扫他一眼:“腿再伸远点, 我给你踩折了。” 他吓得想要立刻收回, 但是抬眼看见萧尧端着饭坐在了萧泽旁边,于是胆子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膨化剂, 死撑着没动。 萧泽也就是吓唬一句, 没再搭理,低头开始吃饭。林予两腿紧并, 脚腕夹在萧泽的小腿之间, 他纹丝不动, 光闷着头笑。 正笑得高兴,碗里夹过来一只鸡腿。 林予抬头,见刚收了筷子的萧尧看着他,他马上说:“谢谢妖娆哥。” “你谢什么呀, 应该我谢你。”萧尧小口喝汤, 忽然惊奇道, “对了,咱们跟那个孙子吵架的时候你说了一长串,什么血光之灾?你蒙他的还是真的?” 林予拿着鸡腿啃:“当然是真的了,然后我哥不是出来把他揍了吗。” 萧尧还是不信:“你真是算出来的?” “我真是算出来的。”林予吃得满嘴油,“观相是算命里的一大类,手相、面相、骨相, 各有门道,是入门学科。” “德行。”萧泽嘲笑了一句,“你中国算命大学毕业的?” 林予别的任说,业务水平可受不了被质疑,他立刻对萧尧说:“妖娆哥,姜子牙够神吧?他老人家说过,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你说面相是不是很重要?” 萧泽拆台:“那是曾国藩说的,忽悠蛋。” 林予脸一红,鸡腿都不好意思吃了。但是又顿时警醒起来,萧泽怎么会这么了解呢?再联系到萧泽成谜的命数,他如鲠在喉,便死死地盯着对方看。 “行了。”萧泽被看得不舒服,“不就纠正你一下么,想把我盯死?” 林予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目光,转头继续和萧尧聊天。 饭后萧尧拉着他在客厅算命,还把刘海儿和碎发全箍起来,问:“你快看看我,我什么时候能找到真命天子?” 林予装傻:“妖娆哥,你喜欢男的吗?” 萧尧理所当然地说:“女的都没我美,我当然喜欢男的了。” “……噢。”林予摸摸脸,其实他对外表没什么概念,整天看相见得太多,都麻木了。他打起精神,仔细端详起萧尧的脸来,“妖娆哥,你的眉毛很不错。《冰鉴》有云,长有起伏,短有神气。浓忌浮光,淡忌枯索。你的眉毛浓淡适宜,长短适中,打败全国百分之七十的用户了。” 萧尧臭美道:“我花了八千块钱纹的,不好我就去砸店了。” 林予噎住,转而看向萧尧的眼睛:“眉目之间三段,太阴处紧窄,过渡到中阴、少阴后逐渐开阔,所以眼尾细长,而且微微上扬。妖娆哥,你桃花很旺吧?” 萧尧笑容凝固:“那我就不他妈戴六条粉水晶了。” 这个哥的生意还挺难做,林予已经打了退堂鼓,开始八卦起来:“妖娆哥,是不是喜欢男的不好找对象啊,你的面相真的桃花很旺。” “唉,有苦难言。”萧尧抬手揽住林予,“桃花这种东西,你喜欢的那朵来,才是桃花,你不喜欢,就算来一棵桃树也没辙。” 林予微微紧张:“那你喜欢哪朵?” “我呀。”萧尧抿唇颔首,分外娇羞,“弟弟,你不能只看问题不支招啊,你说我是默默等待好呢,还是霸王硬上弓好呢?” 林予吓出了汗:“怎么霸王硬上弓啊?” 萧尧握拳:“我强jian他!” 午后容易犯困,两个姓萧的都去午睡了,林予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抱着一铁盒开心果,边嗑边发愁,这行业太胸怀天下了,总操心别人的事儿。 他试着捋了捋,妖娆哥喜欢男的。 根据种种迹象表明,妖娆哥应该是喜欢萧泽的。 那么就是妖娆哥喜欢萧泽,但是萧泽不喜欢妖娆哥。 林予迟疑了一瞬,毕竟他算不出来萧泽喜不喜欢,不过他觉得萧泽那德行像是谁都不喜欢。那么问题已经浮出水面,妖娆哥如果霸王硬上弓的话…… 是强奸萧泽吗……? 这也太……那个了吧。 林予把一盒子开心果全吃完了,但还是不开心。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卧门口,把门轻轻推开条缝,见萧泽正靠着床头玩电脑。 萧泽警觉性很高,直接飞过去一记眼神:“别做贼一样,进来。” 林予乖乖进来,走到床边蹲下,才发现屏幕上都是字,还有英文。他又爬上床,紧贴着床沿和对方保持距离,摸着床单问:“哥,你看什么呢?” “论文。”萧泽总是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俩字能得口腔溃疡似的。 林予已经习惯了:“什么论文呀?” “地质方面的。”萧泽不知道忽悠蛋是吃撑了还是怎么着,大中午不睡觉跟他这儿没话找话,“过两天有交流会,我可能不在家。” “噢。”林予目光游移,看见了萧泽挽着的衣袖。他心中一紧,赶紧凑过去把袖子捋开,遮住了萧泽的手臂,讪讪道:“光天化日的,别这样。” 萧泽看到了最后一段:“什么玩意儿?” 林予忧心烦恼:“哥,你要保护好自己,这年头,人心不古。” “忽悠蛋。”萧泽看完了,把电脑合上扔在一边,“有事就直说,没事就上楼睡觉,别守着我犯病。” 林予用力揉揉眼睛,都揉红了:“哥……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林予咬咬嘴唇,实在难以启齿,“我怕你被强奸。” 一阵昏天黑地,林予直接被按在了床上,萧泽一手捏着他的后脖子,一手掐着他的下巴,他脸蛋儿上的那点肉都被掐变形了,嘴也被迫噘了起来。 萧泽二十八年都快活完了,曾在滇南密林里带着一队人穿行,也在青海喝过七八碗烈酒,路上遇见抢包的踹折过歹徒的手腕骨,搬家卖废品卖了一厚沓搏击散打的获奖证书。 然后这忽悠蛋跟他说,怕他被强奸。 他爸妈要是在世,估计都没这么别致的担忧。 “哥……”林予被掐着说不出话,嘴噘着也合不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萧泽盯着他看,像看着一个脑瘫儿:“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林予反应了好几秒,这好几秒里萧泽松开了他,还抽了他屁股一巴掌。他赶紧蹦下床,缩紧了屁股:“我不困!我下去看店!” 一溜烟跑的影儿都瞧不见,萧泽也被搅的没了睡意,干脆重新打开电脑写交流会要用的材料。写了几行总是注意力不集中,便认命地点开了搜索栏。 输入:求助,青春期男生都在想什么? 青春期男生不仅喜欢瞎想,精力还挺旺盛。林予跑下楼,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扫视着整个一层,细细观察,认真揣摩,决定趁午后没人好好正一正风水。 书店的两扇玻璃门很宽,门前的街道也很敞亮,风水学上,财利旺一定要明堂开阔。林予给门口拍了通过按钮,然后下台阶转过身,等同于对着进门后的视线方向。 正对着门的是楼梯旁边的墙壁,墙上挂着面装饰镜。“哎呀耗财得很!”林予垫脚去摘镜子,估计这东西是萧泽安的,不然这高度别人只能照个脑门儿。 摘下后墙壁有点空,入门宜有三见,见红见绿见画,他琢磨着红色的剪纸和装修不搭,绿色的植物也没法上墙,那挂一幅画正合适。 林予又把另一面墙上的画转移到了这面墙上。 接下来还有藤椅、猫爬梯、盆栽、和几个单人沙发,林予忙里忙外,既要考虑风水,又要顾及摆放好看,可把他累死了。 忙活了好几个钟头,汗水都打湿了衣服。他费力抬腿上楼,重新站在台阶上往下看,焕然一新,感觉明天就能门庭若市,半年后就能开分店,一年后就能办连锁。 在心里夸了自己两句,但是不太够,他看看表,想让萧泽睡醒了赶紧下来。 最好萧泽再夸他两句。 想什么来什么,林予转身就看见了站在楼梯顶的萧泽。 “哥!你醒啦!”他又不嫌累了,几步蹿上去,不过不好意思邀功,还装着无事发生,“我出汗了,先去洗个澡!” 那俩大眼睛亮亮的,额头的一层细汗也闪着光,喜悦之情从咧着的嘴角往外漏,整个人连跑带蹦就奔向了浴室。 萧泽刚睡醒,被这份元气冲得有点晕。 楼梯下到一半,刚睡醒的萧尧从后面赶了上来,还拿着纸,纸上潦草写着几点事项,“我想了想,你这个店吧太无聊了,除了你帅和猫多,没什么特色。” “猫多没用,不爱搭理人,你帅也没用,因为你更不爱搭理人。”萧尧披散着头发,跟在萧泽后面下了楼,“所以我觉得要……” 萧尧愣了:“沙发怎么去那儿了?遭贼了?” “遭什么贼。”萧泽环顾一圈,慢慢带上了笑。怪不得忽悠蛋放着光,原来是做了好事故意不留名,等着表扬呢。 林予哼着歌洗完了澡,换好衣服后一股脑冲了下来,结果发现窗边的小桌子被挪开了。萧尧站在窗前比划:“到时候就放这儿,得让路过的人看见,然后吸引他们来。” 林予过去问:“妖娆哥,放什么啊?” “冰淇淋柜。”萧尧说道,“现在单一的经营项目已经不行了,必须多元化才能吸引客人,这儿放个冰淇淋柜,角上再放个爆米花机,冬天还可以加烤红薯,反正你们看着弄嘛。” 萧泽略微思考:“可以自助式,进门掏多少钱,东西随便吃,走的时候还能挑一本旧书。” “这主意好,你自己想的还是什么经营法则上看的?”萧尧走近,脑袋贴着玻璃窗摩擦,作天真可爱状,“那我也出了一半主意吧,你怎么谢我?” 萧泽的思维很直线:“到时候来吃冰淇淋。” 林予退到了书架前,撇着嘴可不高兴了,他连沐浴露都没打,就是为了快点洗完下来接受表扬,结果没他什么事儿。好歹他也忙活了一下午,怎么这样啊。 他闷着气面对书架,随手抽出本旧书,《三国演义》。刘关张三结义,刘备要是一碗水端不平,整天只信关云长的,不信张飞的,那张飞得多伤心啊。 林予讷讷道:“张飞,我懂你。” 背后传来一声口哨,萧尧勾着车钥匙甩着头发:“弟弟,叫你好几声了,回个神。今天谢谢你帮忙,我走了,改天上我的酒吧玩儿。” “妖娆哥再见,开车小心。”林予挥挥手,看着萧尧出门上车。那辆粉红色的超跑在夕阳下变成了橘红色,骚气中又带了点艳俗,谁看了都想上去自拍一两张。 他收回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萧泽。萧泽还站在窗前,也载了一片晚霞余晖,高而深邃的眉眼处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任何情绪。 林予又低头看张飞:“大哥晚上会夸你吗?” “整天瞎嘀咕。”萧泽从那片光影中走出,没开灯,因此走出那片光才觉出暗来。他走到林予面前,抽走了那本《三国演义》:“几岁了,看少儿图画讲解版。” 林予小声抬杠:“我少儿的时候又没人给我讲过。” 萧泽转身走了,上楼拿了趟车钥匙,再下来时见林予还站在原地。也不嫌黑,捧着书还在看。 “忽悠蛋,走了。” “去哪儿?” “回家找两套衣服,你不去就自己看店。” “我去!”林予想起来萧泽说要去参加交流会,估计是回家准备准备。他蹬蹬走过去,走到门口才发觉还拿着书,于是又想放回去。 萧泽直接拉了卷闸门:“拿着看吧。” 这个时间很堵,吉普车也无法肆意驰骋,加上两侧霓虹灯刚亮起来,和着斜阳的红光,慢腾腾晃悠悠,走马观花似的。 堵住不动了,林予腿上摊着书:“哥,吕布厉害还是赵云厉害?” 萧泽说:“都成。” 林予仍盯着书,思绪有些飘飘然,主要是周遭的光线太美了,而车窗之外的喧闹又跟里面无关。他捏着书角,指甲在页码上按出了印子:“哥,你觉得冰淇淋柜管用还是正了风水管用?” 萧泽看向车外,很想笑:“都管用。” 答了跟没答一样,两边都不得罪,两边也都不偏爱。林予抓抓脸颊,狠了狠心。其实也没太狠,声音微小得几乎听不见。 “哥,你觉得妖娆哥好看还是——” 林予卡住,正好拥堵的车辆开始移动,他翻书装作什么都没问。 先算了吧,算了。 萧泽握着方向盘,把答案吞回了腹中,既然忽悠蛋傻不拉几地没问,那他也就不答了。 第17章 看上去很美 三居室又冷清了近俩月, 期间只有钟点工来过几回, 家具上罩着层布,扯掉后倒是还算干干净净。林予压着步子参观, 比起书店, 这里更像普遍意义上的“家”。 简单吃了口晚饭, 时间还早,萧泽进卧室收拾交流会要带的衣物, 林予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播着新闻, 什么之前哪个高中的食堂爆炸了,哪个年级的学生英勇救人。 林予没注意听, 低头还看他那本《三国演义》。这书是给少儿看的, 改编得有点搞笑, 他看得津津有味。 电视里的声音听不见,脚步声的那点动静倒是听得仔细,他抬头正好看见萧泽从卧室出来,还拎着个收拾好的方形包。 “哥, 交流会去外地吗?” “不是, 但一般是封闭的, 会议比较集中。”萧泽把包放在沙发一边,然后大喇喇地坐下,“也就两三天,到时候我叫个朋友跟你一块儿看店。” 林予第一反应是萧尧:“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你说了不算。”萧泽拿着遥控器乱按一通,“江桥去,你管他也叫哥, 正好让他帮忙清清账。” “那好吧。”林予浑身无力地靠着软枕,磨刀似的哼唱,“我究竟有几个好哥哥……我的好哥哥怎么那样多?要问我最喜欢哪一个……当然会选……” 没好节目,萧泽把电视关了。 背景音一停,歌声尤为清晰。 林予正好唱道后仨字:“……萧泽哥……” 萧泽前面压根儿没听见,还以为叫他:“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讴歌你一下,林予心里嘀咕。嘀咕完把书拿起展示:“哥,我看到大名鼎鼎的草船借箭了。” 萧泽不动弹:“看吧。” 林予有感而发:“你现在就跟草船上的假人似的,一动也不动,是不是等着箭往你身上飞呢?” 萧泽其实在想交流会的研讨项目,随口回答:“飞呗。” 说完不到半秒,眼前影子一晃,林予飞扑过来直接砸到了他身上。“你他妈,”他条件反射抬手接住,感觉腹肌都被砸平了,“你又发病了?” 林予拧着个扭曲的姿势:“你不是让飞吗?” 萧泽抬抬下巴:“我现在让你回屋睡觉。” 捡上书准备回卧室,林予步伐轻盈,还绕到餐厅关了灯。走两步转个圈,跟妖娆哥玩了一天,仿佛吸了不少致命的风骚之气。 走了几步又回头,他志得意满:“哥,我还是想和冰淇淋柜一较高低。” 第二天各奔前路,萧泽直接开车去了研究院,林予回猫眼书店。后半夜开始下雨,一直没停,这会儿冷飕飕的。林予穿了件萧泽的外套,极其不合身,但是极其暖和。 昨晚的话只开了头,他是这么想的,风水属于化学措施,冰淇淋柜属于物理措施,比较起来有些不搭界,于是他也想弄个物理措施。 反正萧泽没在,林予的胆子直逼房顶,开门就挂了牌子——消费满五十可算命一次。 一上午忙死了,来安装冰淇淋柜的和爆米花机的,来看书逗猫的,反正比平时热闹多了。林予一个人忙前忙后,心说那什么江桥也不太靠谱,都几点了还不来。 突然入耳一阵躁动的引擎声,林予循声望去,又是那辆粉红色的跑车。车门旋开,又是花枝招展的妖娆哥。 萧尧刚起床,拎着早餐进来:“弟弟,我来帮忙了,吃早餐了吗?” 林予接过给他的那份:“谢谢妖娆哥。” “谢什么呀,这几顿都我请,想吃什么直接说。”萧尧叼着根薯条,“江桥不舒服,还睡呢,我就替他来了。” 他们俩看店,萧尧本来就是当老板的,根本不会伺候人,活儿没干多少吧,爆米花吃了好几桶。林予敢怒而不敢言,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用眼神对萧尧进行千刀万剐。 萧尧打了个饱嗝:“吃饱了就困,我上去眯一觉。” 林予盯着那道婀娜多姿的、一米八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情不自禁地学着扭了扭屁股,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放弃了,就这样朴朴素素的也挺好。 正了风水加上添了设备,店里的生意明显变好了,而且大家算命的热情还很高涨。林予挖着冰淇淋,看着手相,崩着爆米花还要收银算账。 就这么忙了大半天,午饭都是下午才吃的,到了晚上人渐渐少了,他想起来萧泽说要把这个月的账清一清。 对着电脑和账本,林予有点头大。算命学家研究的都是比较抽象的东西,这些数据太实打实了,他看了有些头晕恶心。 正磨蹭着,怠工一整天的萧尧下来了,打着哈欠夹着烟,昏昏沉沉,像受了情伤。果不其然,萧尧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正对着林予,一声叹息:“梦见我的初恋情人了。” 林予没来得及搭话,但是不妨碍。 “他是个乖仔,念书很用功,连‘操你妈’都没说过。”萧尧吹了口烟,“但是初恋就是很纯嘛,所以当时我挺喜欢他的。后来,唉。” 林予已经忘记账目算到了哪天:“后来怎么了妖娆哥?”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萧尧突然唱了一句,还挺难听,“他非我杯茶,我就只好把他倒了。可是,唉。” 林予问:“可是又怎么了?” 萧尧把烟吸完:“可是我那杯茶,根本就不让我泡。我只好,唉。” 林予已经平静:“你只好怎么了?” 萧尧看着他:“我只好泡咖啡啊,泡奶粉啊,泡芝麻糊啊。” “那也挺好的,感觉都比茶甜。”林予低头看账本,一行行数字看得他头晕。假设那杯茶是萧泽的话,那妖娆哥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可是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要这样那样呢。 “弟弟,别看了,聊会儿天嘛。”萧尧捣乱。林予双手支着下巴,平视着对方问:“聊聊我哥吧,他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 萧尧边想边说:“他啊,去年冬天他从外地考察回来,直接去我家过平安夜。他太累了,喝了几杯就睡了,我就给他脱衣服。” 林予警觉道:“脱衣服干什么?!” “洗澡啊,他奔波完不得洗澡啊。”萧尧白了他一眼,“我弄不动他,就和江桥一起,结果脱了他上衣发现他后腰上有个文身。” 林予好奇地问:“文的什么?” 萧尧望着玻璃杯中的绿茶,眉间凝起淡淡的失落:“文了一个音符。” “音符?有什么缘故吗?” “也没什么缘故,他对象是拉小提琴的。”萧尧把绿茶一饮而尽,像灌了口烈酒,“首席小提琴手,常年在国外演出,他常年外出考察,两个人因繁忙的工作行程聚少离多,最终和平分手。” 林予怔着,他觉得有点突然。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几分钟之前,他一定不会问,因为他现在知道了这些,觉不出一点高兴。 萧泽给他的感觉是谁都不喜欢的,那么强势,又总那么漫不经心,好像谁都不在乎。可是既然能把和对方有关的东西文在身上,想必当时的感情肯定很深。 不知不觉,夜也深了。 林予去拉卷闸门,还没拉到底又被里面伸着手托起来。萧尧拿着外套钻出来,看样子要走,说:“弟弟,自己睡害怕吗?我得走了。” 林予关心道:“这么晚了还出去吗?” “才十点啊。”萧尧捏了把他的脸蛋儿,“这叫夜生活,你目前还没有,什么时候才有我也不知道,要不你给自己算算?” 粉红跑车绝尘而去,只留下淡淡的尾气。林予锁门后绕到偏门,抬头发觉月光很亮。他累了一天,腿一软坐在了门口台阶上。 拿出手机,没来电也没信息,一级孤独。 他编辑道:哥,你睡了吗?今天店里客人变多了。 萧泽看到信息时刚从化验科出来,剥了手套直接按下通话键。他向来觉得打字麻烦,所以很少发信息,一般想说什么都是直接打电话。 接通了,他没半句废话:“把门锁好再睡。” “嗯,锁好了。”林予没想到萧泽会打来,他在自己的膝头画圈,“哥,你今天忙吗?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回,有事儿?” “没有,随口问问。” “那挂了吧。” “哥!”林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急得又开始画三角,“今晚星星好多,冰淇淋都卖完了,只剩一点点……” 萧泽莫名其妙:“忽悠蛋,有话直说,别把你憋裂了壳。” 林予鼓起勇气:“哥,我觉得店里应该放点音乐,古典乐比较合适。你觉得呢?你喜不喜欢小提琴曲?” 萧泽回答:“还行,《梁祝》挺好听。” 梁祝,梁山伯和祝英台,为了在一起都化蝶了。 林予吸吸鼻子,比感冒还难受,吭吭唧唧说话像哭:“哥,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为我文个八卦图的人啊。” 电话挂了,萧泽去办公室把化验报告搁进了抽屉,然后才从研究院离开。按照安排,会议很密集,研究院的参会人员和所有专家技术员都统一住在安排好的酒店。他开上吉普驶出了研究院的大门,趁着月色转向了回猫眼书店的路。 青春期小孩儿情绪不稳定,得看紧点。 萧泽倒不怕林予割腕什么的,比较怕他跑出去危害社会。 可怜林予还以为萧泽不耐烦了,呆呆地盯着黑掉的屏幕出神。后来坐得屁股都疼,才起身准备回去睡觉。刚打开门,听见了汽车熄火,顿了那么三五秒而已,他望见了从前方大步而来的萧泽。 “哥!”林予激动出声,又迅速蔫成一团,“你不会是怕我卷钱跑了吧,我不是那种人。” 萧泽给他气笑了:“大晚上不睡觉,在门口打电话磨磨唧唧,你能不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 回到店里,其余灯已经关了,只有吧台后亮着一盏,所以暗暗的。萧泽走近看了眼摊开的账本,直接把车钥匙一撂:“你睡去吧,我算账。” 林予没完成任务,立刻说:“我帮忙。” “随你。”萧泽在吧台前坐下,二话没说便开始清账。林予守在一旁听指挥,也未发一言。末了,他向后倾身偷瞄了一眼萧泽的后腰。 “哥,你背痒吗?我给你挠挠吧?” 萧泽头都没抬:“不痒。” 林予憋不出别的说词:“但我还是想给你挠。” 萧泽这回抬了头:“你是不是有点皮痒?” 林予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想打我?那你先让我给你挠背!”他说完就去撩萧泽的衬衫,入眼劲瘦的腰肢和盘踞在上面的几块腹肌,这时萧泽已经抬手,巴掌马上就要招呼到身上。 林予向后一闪,吓得叫了一声,叫到一半把另一半卡在了嗓子眼儿。 他看见了那个文身,小小的一个音符。 巴掌没有落下,萧泽好像懒得理他了,只能听见翻账本的声音。“哥,文身的时候你一定以为会永远喜欢吧?”他轻声问。 “嗯,当然了。”萧泽漫不经心地回答。 “喜欢了很多年吗?” “数不清了。” “难道……现在还喜欢吗?” “喜欢啊。” 现在还喜欢?!林予猛地扑到账本上,和对方也就几厘米距离,他难以置信地问:“都分手了还喜欢?那为什么要分手?!” 萧泽皱眉:“分什么手?” 林予嘴巴一撇,不知道自己委屈什么:“妖娆哥都讲了,你对象是小提琴手,你就是为他文的这个。你怎么还喜欢他?全中国那么多人,你干吗这样啊?!” 萧泽一巴掌推开他:“什么狗屁,我他妈学了钢琴去文的,以后多看书,少他妈听萧尧扯淡。” 林予愣住,半天才捋明白。 “忽悠蛋。”萧泽忽然开口,“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那算算我另一半在哪,我尽快找找他,省的耽误时间。” 林予汗毛乍起,如同大难临头,大限将至。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双眉微蹙,两眼低垂,连下唇都紧紧咬住了。 既然算不出来,那就编吧。 林予好生悲壮地念道:“天机只能泄露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萧泽笔尖停顿,下一句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转头看着眼前的林予,心想青春期男孩儿怎么这么不要脸。 第18章 看上去很美 林予已经退到了吧台尽头, 准备好了逃跑, 结果萧泽只是看了他两眼,并没任何造成人身伤害的行动。他心里惴惴的, 胡诌那两句又添了几分害羞, 不自觉地用手掌摩擦桌面:“哥, 你快算完了吗?” 萧泽已经开始整理表格:“快了,你滚去睡, 别吵我。” 林予闭上嘴, 低头往桌上一趴,安安静静的, 似乎铁了心要陪着。前几分钟还好, 后来止不住眼皮打架, 昏昏欲睡。 即将陷入梦乡的时候,电脑关机声又把他吵醒了。 萧泽捏了把眉心,几乎没有停顿地起身走人。林予欢喜地跟着,以为要上楼休息了, 结果见萧泽勾着车钥匙, 才发觉对方压根儿不准备在这儿睡。 他有些舍不得:“哥, 这么晚了还走吗?” 萧泽看了眼手表:“明早有会,等会儿记得把门锁好。” 林予把萧泽送出了偏门,目送对方拐弯才锁好门回来。走到楼梯旁还没听见吉普车发动的声音,但是隐约能听见萧泽的说话声。他凑近到窗前,隔着玻璃和卷闸门听得清楚了些。 “马上回家,别在这儿待着。” “你是老板啊?” “少废话, 赶紧回家。” “我正离家出走呢,不回。” 萧泽绕到门口开车,结果看见一个十来岁的高中生坐在门口的垫子上吃汉堡,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了也不怕不安全。 上前说了两句,对方还挺坚持自我。 不过他的词库里目前就那么几句好话,所以一旦说尽,接下来就比较凶残了。 那姑娘屁股底下垫着校服外套,也分辨不出是哪个学校的。其实青春期的孩子很多都发育得乱七八糟,她倒是生了副精致又漂亮的面孔,但神情态度却不怎么可爱。 比如此时还坐着不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只是眼神微微闪躲,竭力掩饰着面对萧泽的小紧张。 林予闻声赶来,等看清同龄的漂亮姑娘以后有些手足无措。他在想这姑娘是不是和他一样浪迹天涯,便小声问萧泽:“哥,她会不会是孤儿啊?” 萧泽瞄他:“你电视剧看多了?” 那姑娘脚边放着书包和装试卷的透明塑料袋,那种塑料袋他们外出考察的时候装纸质资料用,八十一个。什么孤儿装卷子会用这么贵的东西。 林予上前,客客气气地说:“小妹妹,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 那姑娘咬着汉堡:“小妹妹?” 她看着林予乐:“小哥哥,咱俩差不多大吧?而且这是街上,我占的是公共地盘,又没往你们门上泼油漆,你管得着吗?” “我……管不着。”林予没遇过这么呛人的女生,但是他有颗不服输的心。 仔细观察了对方片刻,他同情地说:“你额头两侧的辅骨日角晦明偏暗,两眼眼头处的光殿和精舍更是黯淡无光。是不是家里有事儿?你爸你妈吵架了?” 那姑娘举着汉堡瞪他,压根儿没听懂前面一长串是什么,骂道:“少放屁!我爸我妈吵架,那你爸你妈离婚!” 怎么还恼羞成怒了,林予安抚道:“离婚算什么,我爸我妈都去世了。” 那姑娘明显一愣,瞪着林予不知道该接句什么,半晌吐出一句:“OK,你爸你妈牛逼。” 林予回头看了一眼,见萧泽正在打电话,他转头继续开解:“其实你爸你妈吵架而已,你干吗要离家出走呢?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没有关系呀。” 他像唐僧似的守着人家絮叨,还没说完,领子被薅住,他被萧泽提溜起来。萧泽扫了那姑娘一眼,对林予说:“回去睡觉,不用管她。” 林予有些犹豫:“那就让她待在这儿吗?” 萧泽往市局方向看了眼:“我打110了,片警五分钟就到,派出所最安全。” 那姑娘闻言立刻骨碌起来:“至于吗?!不就是在这儿吃个宵夜吗?你比警察管得还宽!”她拎上书包准备闪人,还没迈出步子就瞧见了赶来的民警。 萧泽已经困了,不耐烦地说:“就是她,联系她家长把她领走,麻烦你们了。” 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吉普车终于在沉沉夜色中离开。林予独自回去睡觉,可能是因为太过疲惫,一沾枕头就见了周公。 这两三天的时间,林予瘦削的肩膀扛起了猫眼书店的所有工作,他倒是不怕苦不怕累,就是觉得一个人没意思。 好在第三天萧泽终于回来了。 阳光正好,萧泽抱着电脑在长沙发上打字,手边搁着好几本书。林予窝在旁边玩手机,使那么大劲儿戳屏幕,然后气得把手机塞到了垫子底下。 萧泽盯着电脑:“又发什么疯?” 林予回答:“我在网上看见帮人算命的,算得一点都不对,就回复了两句,结果那些被忽悠的人还反过头骂我不懂装懂。” 他说完咕容过去,开始连吹牛带瞎编:“哥,你知道我不平凡对吧?其实我能洞悉一个人的过去和将来,但是没电影里那么夸张,大概也就是过去一个月和将来一个月,具体精确的我没研究过。” 萧泽抬眼看着林予:“您连鬼都能看见,这点不算什么。” 林予心里一揪,萧泽夸人太可怕了,他怨自己得意忘形,唯恐萧泽让他算命。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萧泽又看着他说:“算算我这个月的财运。” “财运啊……”林予支支吾吾,现在生意好了嘛,他还准备去看风水,到时候可以交点生活费,“财运较上个月有所回升,忌大手大脚花钱,要开源节流,而且可能有赚外快的机会噢。” 萧泽微微点头:“挺准,正打算赚外快。” 林予暗中松了口气,这么两句话的工夫消耗掉满身的能量,顿时有点萎靡。萧泽似有察觉,目光又在对方眼下的黑眼圈处周游一遭:“上楼睡一觉,别烦我。” 他觉得忽悠蛋最近挺辛苦,该捂被子里多孵一会儿。 “好吧。”林予抠出手机走人,走两步回个头,不太服气。萧泽就不能单纯地关怀他嘛,他感觉自己也不是太烦人。 一层安静下来,萧泽查阅资料列大纲,端坐的姿势始终未变过。客人要冰淇淋他都懒得动,让人家自己看着盛。 玻璃门推开又关上,萧泽仍低着头,不关心任何动静。顷刻之后,一双刷洗得很干净的帆布鞋停在了面前。 “老板,有海淀模拟卷么?” 语气听着像找茬儿。 萧泽抬头,一看是昨晚吃汉堡的那个女孩儿,回答:“都逃学了,还做什么卷子。” 那女孩儿一头齐颈短发,还有乖乖巧巧的齐刘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脖子上挂着校卡。校卡上面写着姓名:曹安琪。 她往旁边一坐,随手拿起萧泽身旁的书翻看,自顾自地说:“做卷子代表我爱学习,逃学代表我不想去学校。” 学校可不是光学习,还有老师和同学,这种毛病,八成是和老师或同学闹了矛盾。 萧泽没搭理,他才没闲心管一个不认识的中学生。曹安琪撸起袖子玩手机,仿佛故意开大音量打扰别人,还大声道:“托您的福,昨晚被带到了派出所,然后我妈去接我,回家被狠狠骂了一顿。” 萧泽敲打键盘:“你要是想找不痛快,那我接着打110。” 曹安琪虚张声势地瞪着眼,伸腿碰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只胖猫。她立刻忘了是非恩怨,从书包里掏出零食就开始逗猫。 “老板,这是你养的?”她给陶渊明拍照,然后环顾一圈,“老板,你弟弟呢?他上学去了?他是哪个学校的啊?” 萧泽打着字,面无表情:“他是大学生。” “真的?一本还是二本?”曹安琪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我读理科,他是哪个大学的?学的什么专业?” 萧泽说:“测算。” 他不常撒谎,但撒起谎来没半分不适,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曹安琪显然没听明白,还想继续追问。萧泽把文档保存,合上电脑后拿起旁边的资料书起身。 对方不想搭理的姿态已经太过明显,曹安琪自讨没趣,坐了片刻就走了。 林予一觉睡到了天黑,困是不困了,但是饥肠辘辘。他瘪着肚子下楼看店,休息了多半天也不好意思喊饿,烦得直吞口水。 “德行,你再表现得明显点。”萧泽从吧台前经过,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楼梯,还同时挽起了袖子,“我做蛋炒饭,吃几碗?” 林予报数:“两碗!有饭后甜点吗?!” 萧泽已经上去,声音飘下来:“自己去挖冰淇淋。” 夏末还是挺闷热的,冰淇淋每天都见底,林予把各种口味剩的最后一点挖干净,凑了个什锦口味。他去门口坐着,一边吃一边欣赏街上的车水马龙。 “林老师,原来你在这儿猫着呢。” 林予抬头就笑:“徐奶奶,去菜市场了?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啊?” “这几天你不出摊儿,我做什么都吃不香。”老太太拎着购物袋,“我最近右眼皮老是跳,右眼跳灾,我都小心翼翼好几天了。想找你算算,你也不出来。” 林予心里感动,有什么比被客户惦记着更温暖的事呢。他立刻承诺道:“明早公园外,老地方,咱们不见不散。” 徐奶奶高兴了:“那我现在就排上号,明天我要头一个。” 翌日清晨,晨雾都还没散干净,早雾晴,林予出门的时候揣上了太阳镜。他溜达到公园外面,依旧挨着花圃摆摊儿。 几日没见,惦记他的老头老太太着实不少,很快就围上来堵了个密不透风。林予昨晚的炒饭吃得很饱,这会儿出门只喝了口水,没想到这群爷爷奶奶那么会心疼人,豆浆烧饼大苹果,应有尽有。 挨个看完,连算命带聊天,轮到最后一个时嗓子已经哑了,雾也已经散了。林予说完最后一句,收了钱再赠送一句“慢走”。 他咕咚咕咚灌进半瓶水,眯着眼睛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 转移到树荫下,才想起来自己带太阳镜了。他拿出来戴上,以前戴是装瞎,现在戴就要酷一点。“怎么着才算酷呢?”他细细琢磨,微张着嘴巴,有点傻气。 还没琢磨出来,面前的小凳突然坐下一人。 林予表情没变,但此时张着嘴巴代表吃惊。因为面前这人……不太寻常。 一身校服,背着书包,是普通高中男生的打扮,但是却带着帽檐十分宽大的遮阳帽,还戴着墨镜和口罩。 林予心惊,不会是个明星吧? 不对,穿着校服,莫非是个童星? “你好,请问你是算卦的吗?”男生忽然开口,语气怯怯的。 林予点点头,想让对方伸出手来看看,结果瞥到对方竟然戴着手套。 他更迷茫了,是严重洁癖还是容易过敏? “我没什么想算的,我就是不知道去哪。”男生放松了些,不过讲话还是犹犹豫豫的,“冒昧地问一句,你看不见会不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林予怔了几秒,原来对方把他当瞎子了。 他刚想回答,对方却抢先一步:“其实我也有点缺陷,但是我还接受不了,也不想见人。” 既然捂得这么严实,说明缺陷在脸上?林予在墨镜后仔细端详,终于发现男生仅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有点问题。严重青春痘还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 他安慰对方:“聋人也是有缺陷的,但是有的聋人不会为此难过,反而会享受他们自己的安静世界。看不见是很倒霉,但是能感受到很多肉眼会忽略的东西。你——” 男生打断他:“我觉得太牵强了,如果能选,我选择和正常人一样。” 他的声音不太平稳:“我很久没在街上走过了,没抬头看过人。今天到了校门口,我也没勇气进去,我都快忘记做正常人是什么感觉了。” 男生甚至哽咽起来:“我想像以前一样自在,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林予有些慌张,他递给对方纸巾,同时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晨练的人差不多都回去了,上班时间也已经过了,路上很冷清。 既然对方是逃学路过,以后估计不会再遇见了。而且对方把他当成瞎子才倾诉心事,那他不如好人做到底。 林予闭上眼睛:“反正我看不见,以后也不会认出你,你有什么想倾诉的,想做的,都可以。不用担心。” 男生不确定地问:“……真的可以吗?” 林予用沉默回答。 男生顿了良久,终于一点点卸下防备。而这层防备不是对于林予的,是他自己的心防。抬手摘掉了墨镜,露出了双眼,然后又缓缓地摘下了口罩,他极低地垂着头,紧张得浑身都在颤抖。 仿佛过了几个春秋,他在头抬起时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林予的心跳有一瞬间发生错乱,咬紧牙关却觉得更加难受。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视线正对上男生隐在帽檐下的面容,骇得他险些惊叫出声。 那张脸上瘢痕交错,皮肉畸形,蒙着泪的双眼都无法完全睁开。 林予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归静,似乎看到了男生经历的那场熊熊大火。 第19章 看上去很美 男生怯懦的神情背后是鼓足的巨大勇气, 他正对林予, 以为林予是盲人,所以才敢摘下口罩和墨镜, 然后不加掩饰地抬起头。 可是肩膀仍在颤抖, 他的心里也仍然萦绕着巨大的不安。 林予甚至不敢喘气, 生怕一点微弱的呼吸声都会惊扰了对方。他动动嘴唇,试着询问:“你有什么想跟我聊的吗?” 男生也试着说明:“我、我来的时候带着口罩和墨镜, 刚才我把它们摘了。”他又加了一句, 说明的意味不明显,倒像是给自己鼓励, “我现在露着脸, 和其他人一样。” 男生说后面这句的时候音量渐小, 可能他自己都觉得自欺欺人。那副模样让林予十分难过,他觉得男生在死命地憋着、压抑着,需要扎个眼儿,或者拧开阀门, 让男生发泄出来。 他故意道:“你一定长得很帅, 很精神。” 男生颤抖不止的身体僵住, 终于在林予的这句话中崩溃。他捂着脸低下头去,随后传出了极力克制的啜泣声。 林予伸手触到男生的肩膀,轻轻拍打,同时轻轻地说:“我是算命的,主要是客户听我说,不过我听客户说也行。” 男生微微松开手, 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没有倾诉对象就哭出来,如果哭出来还是很难受,我可以做你的倾诉对象。”林予已经适应了对方可怖的面容,“而且,我还挺好奇你遇到了什么事儿。” “谢谢。”男生回应了一句,但好像不敢确定,“真的能对你讲吗?” 林予点点头,笑着说:“但是要收费,五块钱。” 男生终于把手放下,从兜里掏了十块钱出来。他把钱塞给林予,像买了什么救命宝贝,恳求似的问:“明天你还出来吗?” 林予想了想,如果早上出来,遇见老头老太太们的话就穿帮了,他点点头:“出来,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还在这儿。” 男生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眼泪,又说了一遍“谢谢”。 林予忍不住问:“明天你来哭,还是来找我倾诉?” 男生发愣,显然没考虑那么远。他慌忙戴上口罩和墨镜,又把自己置于铠甲之中,但起身后没有马上离开,踌躇着说:“我……我还不知道。” 林予笑笑:“没关系,随你。反正你给钱了,怎么样都行,不用有负担。” 男生走了,林予又独自坐了半个钟头才收摊儿。他不紧不慢地挪动步子,寻思那个男生明天会鼓起勇气向他倾诉心事吗?还是只露着脸体验正常人的感觉?一路走走停停,男生那张面孔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以前遇见过得绝症的人,遇见过因长相而自卑的人,有比男生惨的,也有没男生惨的。他走到了书店门口,看见老白卧在垫子上晒太阳,又想起来以前遇见过的流浪猫。 有的猫好吃好喝,还有玩具。有的猫四处流浪,冬天只能蜷缩在车底。 猫跟人一样,或者说人跟猫一样,又或者说这世间万物都一样。 男生的脸终于从脑海中散去,他推门进入了书店。 “靠,还不如多溜达一圈呢。”林予一进去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了之前遇见的那个女生,也就是曹安琪。 曹安琪坐在他最喜欢的单人沙发上,抱着跟他最亲的陶渊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直接不客气地说:“给我来杯冰淇淋,要香草的。” 林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萧泽,萧泽正给客人算账,根本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他只好从算命的林老师自动切换成猫眼书店的服务员,挖了杯香草冰淇淋给曹安琪拿过去,还很专业地说:“您慢用。” 曹安琪看着他乐:“你今天没课啊?” 林予没明白,什么课?转念一想大爷大妈们都喊他林老师,那算命也等于上课了吧,回道:“上完了。” 曹安琪心想大学就是轻松,又问:“下午还上么?” 林予回答:“下午不上,光每天早晨上。” 曹安琪羡慕道:“你这个专业课好少啊。” 林予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他打量曹安琪,这姑娘是个十足的美少女,看两眼就抚平了刚才看那个男生所受的伤害。 “哎?你这校服……”林予才看出来,曹安琪身上的校服和那个男生穿的校服一样,“你也是实验高中的?” 曹安琪吃着冰淇淋:“是啊,怎么了?” 林予心想,这学校的学生怎么都这么爱逃学。他瞅了眼桌上的卷子,问:“不去上学,却跑到这儿学习,你图什么啊?” “图这儿的猫好看,图这儿的老板长得帅。”曹安琪理直气壮,把猫放下重新拿起笔,但眼睛直瞪着林予,“现在还图和你聊天。” 林予也回瞪着对方,瞪着瞪着脸红了。 他基本只接触大爷大妈,很少接触小姑娘,他又是个小伙子,真叫人不好意思。 “你学习吧,我上楼了。”林予抓抓脸颊,起身准备回小阁楼。曹安琪在身后问:“你那天晚上说我爸妈吵架,瞎蒙的?” 如果承认是算到的,那对方肯定问东问西,林予回身,坚定地说:“对,瞎蒙的。” 下午天阴了,客人们担心下雨便都提早回了家,萧泽干脆也直接关了门。阴天的傍晚凉风阵阵,林予待在阁楼上,开着窗户吹小风。 但是他有些担心,如果明天下雨,那个男生还会去找他吗?而且今天是逃学经过,如果明天男生鼓足勇气去上学了呢? “去上学的话,那说明克服了心理上的恐惧,皆大欢喜嘛。”林予靠着墙分析,他本意就是想男生破除恐惧,如果对方自己就做到了,那他被放鸽子也无所谓。 思考清楚以后心中的石头暂时落地,林予拿来自己的背包,把里里外外所有的兜都翻了一遍,准备数数最近的工资。数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非常原始的橡皮筋,他把整卷钱扎起来,然后连钱带皮筋一同塞到了枕头下面。 刚塞好,萧泽敲门而入:“忽悠蛋,下来。” “干吗啊?”林予踩上拖鞋跟着萧泽下楼,直接跟到了二楼的浴室。门打开,他看见了六只神色凄厉的猫。 “哥,要给猫洗澡吗?”明知故问多半表示惊讶,林予贴着门不敢动,平时就经常被挠,此时此刻感觉危险得紧。 浴缸里已经放了些水,萧泽把六只猫挨个扔进去,谁敢往外蹦直接一巴掌呼回去。林予稍稍放心了些,看这架势,六十只猫也降得住。 他走到萧泽旁边坐下,对着陶渊明看傻了眼:“原来你是虚胖!” 陶渊明贴着浴缸壁眯着眼,跟喝多了似的。 两个人一起给猫洗澡,扑腾得上半身都湿了。萧泽一手拿着花洒,另一只手摁着小黑,冲洗完推开换下一个,有条不紊。 林予给冲洗完的擦干,小黑知道他好欺负,张口就要咬他。他下意识地靠向萧泽,慌忙之中先捂住了脸。 小黑喵呜一声,被萧泽拍到了地上。 六只猫都洗完了,花洒还哗啦哗啦流着水,萧泽扭过脸来:“顺手给你也洗洗?” 林予的T恤衫已经湿透,他知道萧泽在逗他玩儿,但还是想不出还嘴的话来,真不争气。后来萧泽去卧室里的浴室了,他才脱掉衣服开始洗澡。 晚上果然轰隆起雷来,不多时便开始下雨。林予恋恋不舍地关上阁楼里的窗户,平躺在他的单人床上想入非非。 想想毁容的男生,再想想漂亮的美少女。 想到虚胖的陶渊明和总欺负他的小黑。 没风吹进来,小阁楼很快就变得闷热,他把被子蹬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最后想到萧泽,萧泽敢招呼六只猫,搁在古代怎么着也敢上山打虎了吧。 林予闷在枕头上傻乐,终于睡着了。 雨下了一宿,时大时小,直到天光大亮都没停。林予约了那个男生见面,哪怕下雨也不能放人鸽子,九点多起床收拾,还要装扮成瞎子。 戴上墨镜,打上雨伞,他细心非常,临走还拿上了导盲棍。 萧泽没去跑步,这会儿刚刚起床,一走出卧室正好看见林予下楼的背影。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一看,的确是熟悉的装瞎操作。 不是都承诺不再骗人了么,这算怎么回事儿? 萧泽不着急不着慌地洗漱换衣服,十分钟后也打着伞出了门。他当时给了忽悠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就那一次,如果忽悠蛋出尔反尔,又装瞎骗人,那他绝对不会容忍第二次。 溜达到公园外面,他远远地就看见了林予坐在花圃前面,大号雨伞虽然遮得严实,但仍能看见对方拄在地上的导盲棍。 萧泽站在树下,在雨声喧嚣中点了根烟。他很纳闷儿,这种天气、这个时间连行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停下来算命。忽悠蛋傻坐在那儿干什么,装着瞎又是准备骗谁呢? 林予已经等了一刻钟,他微微抬高雨伞朝马路边望了望。 只这一个动作,萧泽大概看出忽悠蛋是在等人。 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穿着校服的男生从车上下来。他打着伞快步走向林予,在林予面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两个人距离很近,甚至雨伞边缘都重叠在一起。 萧泽掸落烟灰,操,还真有人来算命。 “下雨不好打车,让你久等了。”男生依旧武装得那么严实,但脖子上多了个校卡,“今天走到校门口都戴上校卡了,我以为自己能鼓起勇气进去,结果还是失败了。” 林予看见校卡上写着名字,便试探着问:“我叫林予,你想要我怎么称呼你?” 男生犹豫了一瞬,诚实地回答:“我叫叶海轮。” 名字和校卡上的一样,说明对方很信任自己。林予握着导盲棍的手心有些发热,他又问道:“你今天戴口罩和墨镜了吗?” 叶海轮说:“嗯,戴了。” “所以,你的烦恼和容貌有关?”林予尽量把声音放轻,生怕刺激到对方。 叶海轮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手摘掉了口罩和墨镜,在帽子和雨伞的遮挡下,他多了不少安全感,应道:“之前学校的食堂发生爆炸,起了场大火,我……” 林予想起之前在萧泽家看了新闻,当时没注意听,原来是男生所在的学校。他见叶海轮犹豫不决,便开始引导:“你当时在食堂吃饭吗?” 叶海轮回答:“我吃完了,在操场和同学打球。” 林予疑惑道:“那是不是躲过了一劫?” 叶海轮摇头:“我听见出事儿就冲进去了,当时很乱,老师们也没注意到我。” “你冲进去的时候不害怕吗?”林予顿了顿,“火场那么危险,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躲得远远的。” 叶海轮顿的时间更久:“害怕,但我更想救人。” 林予在镜片后猛地闭了下眼睛,他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你真的很勇敢。”他缓过劲后说,说完觉得无比难过。 那么大的勇气冲进火场救人,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连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漫长的沉默过去,叶海轮捂住下半张脸深呼吸,痛苦地坦白:“我的脸毁了。” 忽大忽小的雨始终没停,萧泽已经从树下走到了花圃另一侧,隔着一坛子花等着林予收工。 手机铃声响起,叶海轮盯着屏幕说:“我爸打来的,他知道我没去学校,估计要来找我。” 林予说:“那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最近天气不好,不过我每天都会来的。你要是还想聊就直接来找我,还是这个时间。” 叶海轮的“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又熟悉的嗓音:“下着雨当街营业太苦了点儿,去店里呗。” 林予回头,吓得把伞都扔了:“哥?!” 萧泽单手揣兜,:“昨晚上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瞎了啊?” “哥!不是!你听我解释!”林予跳过花圃,伸手摇晃萧泽,“我不是故意骗人,真不是!哥,你等我组织一下语言!” 萧泽看着他:“组织啊,要不再给你工夫写份《陈情表》?” 这就被了抓现行,林予快急死了,急道一半惊觉叶海轮还在场。他转回去看向叶海轮,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又冲过去:“我开始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以为我瞎,正好我怕你不能放松所以干脆装瞎……我就是想让你能没有顾虑地倾诉出来……” 林予像泄了气的皮球:“对不起,说到底还是骗了你,我错了。” 叶海轮从震惊与恐慌里回神,但又被林予充满歉意的慌乱解释所感动。如果不是想帮他,只是看笑话,何必下着大雨还在这儿陪他挤牙膏似的聊天呢。 但秘密被无知觉地窥探,总归有些难受,他捂好口罩,声音低得都听不真切:“我先走了,有机会的话……再见吧。” 叶海轮打车走了,原地只剩下萧泽和林予。林予蹲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明明是好心,怎么弄得像坏事败露一样呀。 “哥,我这回不是故意骗人的。”他好委屈,“下着大雨,等了二十分钟,陪聊半个钟头,就挣五块钱,我图什么啊。” 把导盲棍折好塞包里,墨镜也塞包里,林予钻到萧泽的伞底,拽住萧泽的上衣,边走边解释。从叶海轮出现误会他瞎,到今天再见,以及叶海轮的遭遇,全部讲给了萧泽听。 比倪萍主持节目还煽情。 讲完用力一拽:“哥,你还怪我装瞎骗人吗?” 的确是事出有因,萧泽很讲道理,不会一棍子打死。但说了不会容忍第二次,这就要打脸了,他转移话题:“那个男生完全是自发冲进火场救人?然后毁了容,现在意志消沉,不想面对同学?” 林予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带跑,点点头说:“嗯,他这种情况可以做手术吧?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如果很严重的话,后续修复需要相当大一笔费用。”萧泽说,“但学校应该会担负责任,毕竟食堂爆炸是灾难的根源。” 说着话已经走到了书店门口,雨也渐渐停了。伞一收,萧泽和林予同时看见了蹲在店门口屋檐下的曹安琪。 曹安琪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汉堡,德行跟第一次见面那晚如出一辙。校服裤腿挽到了脚踝,帆布鞋上沾了一点雨水,校卡缠在书包带上晃晃悠悠,感觉和主人一样不太靠谱。 林予愁道:“她是退学了吗?” 曹安琪闻声抬头,像等得失去耐心:“你们大上午不开门干吗去了?我都等半天了。” 她冲过来把手机塞给林予,颐指气使地说:“帮我发条信息,我吃着东西腾不开手。” 林予拿起手机,正好在短信页面,已经打了“这个”俩字。 曹安琪口述:“这个家就是个不健康的家。” 林予打完问:“还有吗?” “曹国伟不就是会赚两个臭钱么,有什么了不起啊,整天回了家就知道打游戏。” “嗯,完了。谁是曹国伟?” “我爸。继续,你也不正常,什么都要管,连我吃苹果还是吃香蕉都要管,你不累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都清楚,这个家绝对有问题。” 曹安琪嚼着汉堡:“没了,发送。” 林予点击发送:“怎么跟吵架似的,给谁发的?” “我妈。她太麻烦了,你妈麻烦吗?”曹安琪没想要答案,就是寻求认同的那么随口一问。发送成功,正好萧泽已经开了门,林予准备归还手机。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他递过去:“有人打给你。” 曹安琪接过按了通话键:“喂?谁啊?” 林予走到了门口,故意撞上了萧泽的后背,等萧泽回头,他仰着头装傻。今天虽然装瞎被拆穿,但是又被原谅了,说明萧泽很客观,对他没偏见。 没偏见和挺喜欢就一步之差吧?没准儿等于有点喜欢呢。 所以他找事儿试试,看萧泽会不会揍他。 奈何萧泽还没动作,先听见了曹安琪的指责:“叶海轮,你他妈别再骚扰我了行不行?!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他妈少烦我!” 林予屏息,是他知道的那个叶海轮吗…… 这时候虚胖的陶渊明蹿到了门口,估计是闻到了曹安琪手里的汉堡味儿。曹安琪和猫对视,咬牙切齿道:“骗你干什么,他叫陶渊明,你死心吧!” 林予那口气呼出来,震惊地看着对方。 猫都有对象了,有没有搞错啊。 第20章 看上去很美 猫眼书店挂了“休息”的牌子, 正值中午, 应该是到了午休时间。 店里的沙发和小桌被重新摆置了一番,单人沙发跑到了长沙发的对面。萧泽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沙发上, 林予略带严肃地坐在旁边, 曹安琪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看手机。 她把叶海轮再次拉黑了, 加上这个号码,前前后后已经拉黑了五个号。 拉黑完顺便点了外卖, 她抬起头看着萧泽和林予, 浑不在意地开口:“干吗?跟三堂会审似的,我妈都没摆过这阵势。” 萧泽问:“你妈打过你么?” 曹安琪想了想:“小时候打过, 但我就不认错, 她说我比刘胡兰还顽强, 气得她离家出走了两三天。” 林予很是吃惊:“你妈离家出走?” “对啊,她吵不过训不服就离家出走。”曹安琪收起手机,“我叫了外卖,三人份, 所以中午饭就在你们这儿吃了, 能不能赠我杯冰淇淋?” 林予起身去盛了一杯, 递给对方的时候却没立刻松手。他微微弯腰,另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终于进入了正经话题。 “你认识叶海轮?” 曹安琪表情没变,但眼神瞬间凶了好几分,似乎在嫌弃林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捧着冰淇淋搅拌,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 林予如实回答:“他经过公园的时候找我算命。”他没撒谎, 但也没详细说明,只回答了这么笼统的一句。 曹安琪被这一句话带跑了注意力:“算命?” 林予点头,他还以为曹安琪知道呢。但他现在没心情聊事业,于是打断又问了一遍叶海轮的事儿。曹安琪闻言低下头,肩颈处的头发垂落,把巴掌大的脸都快遮住了。 萧泽始终没什么表情变化,懒洋洋的仿佛漠不关心,不过目光一直在对方身上盘旋。他不会算命,也不会看相,可他能通过曹安琪细微的表情变化获取信息。 比如曹安琪此时的表情,让他充分读出了对方的厌恶。 “我和叶海轮是同学,一个班的。”曹安琪终于开口,声音不大,“托他的福,我从班里二十多名努力到前五了。” 说不吃惊是假的,林予都不太敢相信。班级前五会经常逃学?会大半夜在街上乱逛不回家吗? 他直白地问:“你们学校是不是不太行?” 曹安琪白他一眼,扯着校服外套上的校徽让他看:“实验高学,分数不够掏三十万都不让进好不好,我中考成绩六百多分,你以为我是不爱学习的差生?” 从小大到不知道上过多少补习班,基本没享受过完整的假期,还有声乐、小提琴、围棋这些特长班。曹安琪能把她妈气得离家出走,敢直呼他爸名字进行人身攻击,她被溺爱着,但也被督促着,某种程度上,一纸成绩算是她在家里作威作福的通行证。 而她作为学霸从初中升入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对手变强,学习的内容也增加了难度。考试失利几次后就没那么自信了,因为她从小没遇过什么挫折。 不过学习习惯和学习能力还是有的,所以奋起直追还能翻身。 萧泽问:“那和那个男生有什么关系?” 冰淇淋已经化了,曹安琪一口还没吃:“我们是按照成绩排座位的,之前他坐我后面。为了离他远点,我拼命学习,终于换到了第二排。” 林予的脑海又浮现出叶海轮的脸,比起可怖的伤痕,他对叶海轮的绝望痛苦印象更深。也许是有这份同情心在,他看向曹安琪时有些不高兴,问:“你为什么讨厌他?” 曹安琪把彻底融化的冰淇淋喝掉,很酷地擦了擦嘴,回答:“林予,我喜欢你。你以后去公园,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你以后去上班,我就跟你进同一家公司,你以后买房,我就跟你住同一个小区,你以后进养老院,咱俩就住一层房间。” 林予愣着:“你、你有病啊。” 曹安琪摊手:“叶海轮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说要和我念一所大学、毕业进一间公司、住一所小区,简直是做鬼也不放过我。” 她补了句:“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跟我念一所大学。” 直到外卖上桌,再到开餐,三个人都没再说话。曹安琪回答完了问题,捧着碗大快朵颐。林予即使同情叶海轮也知道感情不能强求,所以同样闭了嘴。 萧泽纯粹是懒得了解中学生的你喜欢我,我他妈不喜欢你。 沉默着吃完一顿饭,桌上只剩下装着汤汤水水的塑料餐盒。曹安琪靠着椅背喝果汁,扭头看向了窗外。雨又下起来了,雨声很大,她觉得纳闷儿,雨天明明比晴天吵很多啊,为什么人在雨天却格外想睡觉呢? “林予。”她仍看着窗外,“我真羡慕你。” 林予正收拾桌子,低着头问:“羡慕我什么?” 曹安琪把果汁瓶子捏得变形:“羡慕你有老板这样的哥哥,遇到欺负你的人有人帮。我们独生子女太势单力薄了,有个堂哥还不如我,坐海盗船都怕。” 林予疑惑地问:“你说的‘欺负’是指叶海轮吗?不至于吧?” 曹安琪撇撇嘴,顿了片刻:“等你被讨厌的人默默注视着,纠缠着,你就知道有多烦了。而且他现在都成了那副德行,居然还不消停。” 这句话让林予有点不舒服,可能叶海轮在追求曹安琪的过程中有什么不当行为,但叶海轮已经遭受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大创伤,一码归一码,在眼下这个脆弱的时期,不应该被嫌弃至此。 显然萧泽也是这样认为,出声问:“你知道他被烧伤了?” 曹安琪垂着眼睛:“全校谁不知道啊,当时还被新闻表扬了,他住院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看过他。” 她偏头看雨,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你们见了吗?他那张脸已经完全不能看了,我看了就想吐。” 萧泽强调:“你可以接受不了,但是没有资格这样口出恶言。他是为救人受伤的,你要是有丁点教养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予附和:“就是,就因为他一直追你让你觉得烦,所以哪怕他为了救人受伤,你也能嫌弃成这样?” 曹安琪受到两面指责,猛地坐直身体瞪着萧泽和林予:“就是讨厌!怎么了?!” 林予皱着眉毛:“他现在遭受那么大的打击,连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估计以后更不会骚扰你了,你放心了吧。” 曹安琪背上书包站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换着号码骚扰我的时候怎么不自卑?他毁容了很惨是吧?靠着这点惨想博取同情就是恶心。” 她说完准备离开,走了两步还不解气,又折返回来:“他找你算命说明没去学校是不是?那太好了,实话实说吧,我逃学就是不想看见他,一想到他现在那张脸会出现在面前,他会看着我,可能还会跟我说话,我就受不了。恨不得他——” 萧泽抬眼:“恨不得什么?” 曹安琪在那道目光中收敛了神色,咬紧嘴唇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浑身上下都发散着阵阵恶意。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攥紧书包带子奔出了书店大门。 脚步声远离,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在屋里回荡着。 恨不得什么?恨不得叶海轮死在火里。 林予久久无法回神,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抓萧泽的手臂。这个世界上绝不止一个冷漠的人,也不止有一种冷漠的方式,视而不见也好,不为所动也罢,都是保全自己的方法。 但是不包括伤害弱者。 林予还是不愿相信,他转头望着萧泽:“哥,只是讨厌一个人的话,至于那样吗?” 在萧泽眼中,曹安琪和林予没什么分别,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他曾从这个年纪走过,也知道少年人有多不成熟,在不成熟的前提下,释出的恶意与伤害并不那么纯粹,还掺杂了几分可笑。 因此他不想直接为那几句话给曹安琪定性,但他只针对林予的问题做了回答:“会。” “喜欢”和“讨厌”估计是这世界上最神经病的情绪,极其容易过度。一旦喜欢了,对方的毛病都能变成闪光点,把眼睛闪瞎了都无法清醒。而一旦讨厌了,对方就算一辈子做好人好事,那也照样能挑剔出千八百条毛病。 讨厌一个人,从而释放出难以预估的恶意,这样的人其实很多。 林予可能是亲自和叶海轮接触过,满心满眼都是叶海轮脆弱绝望的模样。而接触时的三言两语中,他也能感受到叶海轮的礼貌和小心。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有失客观也好,天平倾斜也罢,反正十几分钟都过去了,他还是很生曹安琪的气。 萧泽收拾完出门扔了趟垃圾,回来见林予蜷缩在沙发上发呆,看那样比叶海轮还惨。不大的嘴巴一会儿抿着,一会儿噘着,两道眉毛倒是一直拧着没动,呆到灵魂深处,还啃两口指甲。 他走过去在林予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人吓得一个激灵。“回神了?”他估计林予还是不太理解曹安琪的情绪,于是问,“忽悠蛋,你有讨厌的人么?” 林予目光闪躲,不太敢如实回答,等萧泽拧住他脸蛋儿催促的时候他才吭声:“哥,其实我有点讨厌小黑。” 萧泽先乐了一声,然后瞅了眼趴在书架空当上的小黑,问:“就那个小黑?” “嗯。”林予感觉在萧泽心里猫肯定比他重要,便赶紧解释,“它老抓我,还想咬我。” 萧泽理解地点点头,他问这个问题的本意就是想让林予明白,人人都有讨厌的人或事,不过是程度不同,自我把控的能力也不同罢了。 但是他现在有点好奇了:“那你偷偷对小黑做过什么没有?” 林予倒是挺诚实:“我每次给它们喂饼干的时候,都是给那几只猫五块,给小黑四块半。” “直接给四块不得了,还剩半块。” “每次剩的半块我都单独攒着呢。”林予感觉萧泽并没有怪他,抬头看着萧泽的眼睛解释,“等什么时候它对我好了,我就一次性全给他吃。” 萧泽让林予把攒的饼干拿出来,刚打开盖子,小黑就从书架上一跃而下。他们俩蹲着,林予把饼干伸过去,舍不得地问:“攒好久了,这就都给它啊……” “攒两年最后也是猫吃,你又不能吃。”萧泽抓住林予的手腕把饼干收回,引着小黑走到了身前。小黑抬爪子又要抓人,他一巴掌直接把这只黑猫呼得在地板了打了个滚。 小黑怕了,爬起来反而去蹭林予的手背求助。林予立马高兴,举着饼干就挥洒爱意,笑着说:“哥,它好怕你,是不是提你名字就能震住它了?” “你试试。”萧泽起身准备上楼,“忽悠蛋,喂完上楼干点活儿。” “知道了!”林予还对着小黑,“萧、萧……萧泽来了!” 他第一次直呼萧泽大名,好他妈胆怯。小黑闻言身体一顿,警觉地看看周围,也他妈挺胆怯。 喂完了,和小黑的破冰计划完成。林予乖乖地起身,准备上楼干活儿。其实人越闲就想得越多,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他上去后在客厅没看见萧泽,又拐进了卧室。阴天,没有开灯的房间,窗帘飘动,被子散着没叠,萧泽靠坐在床头。 “哥?”林予觉得好羞赧啊,“……陪你睡午觉吗?” 萧泽捞起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好笑地抬头看他:“你怎么净想美事儿?会打字吧,过来干活儿。” 林予会错意,感觉难为情得很。磨蹭过去爬上床,靠着床头打开电脑,做好了敲键盘的准备。萧泽在另一边坐着,又拿了几张纸,纸上是大纲一类的东西。 林予看着论文标题就懂了,他知道萧泽无聊的时候在代写论文,只承接研究生毕业论文和职称论文,分普通、优秀、发表几个类别,还挺正规。 “哥,写这篇要多少钱啊?”他有点好奇这种外快是什么行情。 萧泽回答:“六千。” “哇,好多啊。”林予看着题目,论文是地质方面的,要评职称发表,所以比较贵。他觉得萧泽好厉害,又问:“哥,每个月完成一篇吗?” 萧泽说:“这是第七篇。” 他就是搞地质研究的,经验丰富,各种研究报告不知道写过多少,闭着眼都能默出来。林予呆愣愣地看着他,一脸崇拜,结果问道:“哥,那我帮你打字给工资吗?” 萧泽故意装傻:“我不是帮你摆平小黑了么,两清了。” 林予抱着电脑一听没工资,于是抱得更紧了,可怜巴巴地说:“哥,我今天给叶海轮陪聊,就赚了五块钱,摊煎饼都搁不了俩脆片。” 萧泽不再耽误时间,大手在他脑袋上一揉:“动作麻利点,以后你的煎饼我包圆了。” “真的?!”林予坐直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萧泽一边口述,他一边打字,于此同时,萧泽还看着书,为下一篇做准备。 叶海轮的凄惨和曹安琪的冷漠都被林予抛到了脑后,他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输入一句句专业又高深的句子,虽然不懂,但感觉自己有了点知识分子的气质。 渐渐的,林予挺直的身体放松下来,靠着床头还有往下出溜的趋势。他有点累,手指头都开始酸胀了。而且阴雨天的午后,他也有些想睡觉。 萧泽一直低着头,但在变慢的打字速度中察觉到了,正好他嗓音发哑,便说:“休息一会儿,我去喝杯水。” 宽大的双人床空了一半,萧泽去餐厅倒水了。林予歪在床头上打了个哈欠,困意在四肢百骸中延伸,弄得他浑身软绵绵的。 那双大眼睛也无力睁开,终于变成了两道细缝,然后彻底合上了。 萧泽喝完又倒了一杯,体恤忽悠蛋辛苦还洗了串葡萄,没成想回到卧室后见忽悠蛋已经歪着头睡着了,还有打呼噜的趋势。 他过去把电脑拿开,保存后放在了床头柜上。林予怀中忽然空虚,干脆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上衣。萧泽见状有些想笑,伸头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蛋儿。 “困了?” “嗯……” 林予不知是在回应还是在梦呓,反正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萧泽伸手托住他的后颈,试图把他弄起来。他反抗似的蹬蹬腿,不想动弹。 萧泽低头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无情地惩治装睡行为:“忽悠蛋,回你的阁楼。” 林予上身腾空,顺势栽进了萧泽的臂弯中,特无赖地秃噜了一句:“我不……阁楼闷。” 捏着后颈的手瞬间松开,他跌落回床上,紧接着被蒙上了被子。靠,不就是说阁楼闷嘛,不用拿被子闷死他吧。 林予手脚并用,在被子下面死命扑腾,恨不得再来一回金蝉脱壳。拽住被角用力掀开,他直接往萧泽的身上蹿,被子又砸下来蒙住他们,他在黑漆漆的被子下挣动,喘气加嘶叫,像小黑洗澡时一样。 他把萧泽的衬衫揪变形了,干脆破罐破摔:“哥!我今天下午不回阁楼!” “老实点!” “谁让你欺负我,我不就睡会儿么!” “我让你长眠信不信?” “……那我是信的。”林予终于体力不支,身体卸力完全砸在了萧泽的身上。那一身绷紧的肌肉格外结实,撞得他发疼。 “哥——” 林予在被子下抬头,话堵在口中,双眼猛然睁大。因为他的嘴唇又撞到了一处地方,却感觉是柔软的,温暖的。 操,是萧泽的嘴唇。 我操,真的是吗? 林予头脑空白,脸比置身火海还要滚烫,他慌乱地骨碌下去,直接滚到了床边。他不敢回头看萧泽的表情,干脆又滚半圈直接掉下了床。 “我、我回阁楼了。” 刚爬起来还没站稳,萧泽伸手薅住了他的衣领。他叫了一声,摇晃着被重新拽倒在床。萧泽压制着他,眼底似乎嗖嗖放箭,沉声恐吓道:“就他妈在这儿睡。” 林予撇着嘴快哭了:“睡就睡……” 半晌过去,林予越想越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这种意外谁也不想发生啊。扑棱着坐起来,他盯着萧泽的嘴唇:“哥,你别得理不饶人。” 萧泽半眯着眼睛看他,小黑见了都要吓得掉毛。 林予龙威虎胆:“你都揉我小鸟了,我亲你一下怎么了!” 掐指一算,这就叫天道好轮回,最好谁也别饶过谁! 作者有话要说:  林老师,虎! 第21章 看上去很美 算命的人胸怀天下苍生, 心都大。 所以林老师经历完装睡、耍流氓和倾情控诉后迅速睡着了。仰躺在床上, 两手抓着自己的上衣,肚皮露着, 平坦的腹部轻轻起伏, 他睡得很香。 萧泽在旁边靠着床头, 觉得特别无可奈何。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给陈风撒骨灰的时候。 其实忽悠蛋说的那句话也没错, 他摸都摸了, 还不能反被亲一口吗?何况他是故意,忽悠蛋是不小心。 萧泽想到这儿, 觉得更无奈了。他的确是故意, 忽悠蛋那时候骗他, 装着瞎看他的小电影,居然还把自己看精神了。惩罚也好,吓唬也罢,他当时就是想欺辱一下对方。 本着林予第二天就滚蛋, 从此再也不见的前提。 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 林予不仅还在他身边, 并且耍赖装傻的业务已经相当熟练,甚至敢往他身上蹿。而他既然原谅了对方,也就等于认了林予这个无亲缘关系的弟弟。 除此之外,他没想有别的什么。 林予才十七,比他小了十一岁。 也就是他都要小学毕业了,林予刚出生。他步入青春期了, 林予刚学会打酱油。他初恋都他妈吹了,林予终于戴上了红领巾。 窗帘飘动,带着雨点的风吹进来,萧泽总算停止了思考,再不停止估计会乐出声。他低头一瞧,见林予翻身蜷缩,好像被吹冷了。 把被子扯开搭在林予身上,他也有点困了。刚躺下,裹着被子的林予挨住了他的手臂,还靠过来蹭了蹭,他想推开,结果手抬到半空又放下了。 萧泽又忍不住想,小学生的忽悠蛋是不是整天戴着红领巾忽悠同学,那么愣,没准儿连老师都敢忽悠。 这个时间别人都已经午睡结束,他们俩才终于开始睡。窗户大开,风时大时小,始终没有停过。林予卷着被子觉不出冷,萧泽被抱着半边身体也觉得很暖和。 一觉睡醒天都黑透了,四目睁开,对视一眼都有些迷瞪。 “哥,我好饿了。”林予的下巴抵在萧泽的肩头,他近距离看着萧泽的眉眼,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 就算算不出来也能看得出来,这副皮囊少不了桃花。 桃花…… 睡前的情景突然再现,林予猛地睁大眼睛,俩圆眼显得更圆了。他悄咪咪地往后挪:“哥……我想起来有脏衣服没洗,我先撤了。今天睡得很高兴,谢谢你……” 没挪出去几厘米,萧泽扣住他:“光睡得很高兴么?” 林予好不容易把脸上的红晕睡干净,这会儿又复发了,抻着脖子说:“哎呀……我知道错了。” “错什么了?”睡之前还让自己别得理不饶人呢,睡一觉又怂了,萧泽看着林予,心想自己有那么吓人么。 林予诚恳地解释:“我亲你了。”解释出口真不好意思,“哥,虽然我亲你一口觉得挺高兴,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怪我行吗?” 萧泽的回应很简单:“这有什么好怪你的,我忘了,你也忘了。” 林予立刻说:“睡一觉就忘了?我没忘呢。” 他说完才明白,萧泽的意思是“让他忘记”,是命令。他骨碌起来,盘着腿低着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既然不介意也不怪他,为什么要刻意忘记。 他宁愿萧泽恼羞成怒揍他一顿。 忘了算什么,那比不高兴严重得多,提都不愿提,想都不愿想。 让他也忘了,恨不得没发生过。 林予噌地抬头,使劲揉了揉眼,气性也被揉开发散:“我忘不了,我记性好着呢!这是我的初吻,我得记一辈子!” 萧泽憋着笑:“你死了的老公都站满长城了,你这才初吻?” “我们柏拉图!柏拉图的都站长城!”林予一听“老公”这俩字就耳根子直热,“我亲你了,你死了以后上天坛!” 他还不解气,用力回想:“你忘了是吗?那我帮你回忆,我蹿到你身上,在被子里亲了你一口,嘴对嘴亲的。你的嘴唇软软的,口感真不错!” 他说着跳下了床,趿拉上拖鞋就往外跑,又他妈翻旧账:“不就是亲了你一口吗?你揉我小鸟的时候就没想过以后可能被我吃豆腐吗?!” 林予已经跑出了门口,扒着门框只露个脑袋:“我这只是亲你一口,有的人还想!” 还想强奸你呢。 忽悠蛋彻底撒了欢,差点纵情歌舞。萧泽躺在床上纹丝不动,觉得既想笑,又想骂人,但一直笑着,没骂人。他无可奈何地砸了下床,然后认命地起身了。 林予下楼摘了休息的牌子,开着门坐在门口看星星。其实阴天连月亮都看不见,但是他唯心主义,不怎么在乎现实情况。 大喊大叫一时爽,此刻小风一吹直冒冷汗,还是挺害怕萧泽奔下来抽他的。 怕什么来什么,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予回头,视野里的萧泽叼着烟走来。萧泽可能还是陈浩南,可他不是小结巴。他是骂了老大的小弟,电影里面,他这样的小弟都很快嗝屁。 林予在短短几秒中想了很多,待萧泽走近,他先发制人并且把话题转移到了天涯海角:“哥,妖娆哥的手机号是多少?” 萧泽问:“你找他干什么?” 林予睁着眼说瞎话:“我想他了!” 成功要到妖娆哥的号码,林予看萧泽喂猫去了,丝毫没有要教训他的迹象,于是安下心来。他痴迷地盯着萧泽的身影,整颗心如浸热油,随后又一点点冷却。 都这样了,他怎么还算不出来萧泽的命数? 林予重新望向夜空,右手搭上左手,既然算不出来萧泽,那就算算自己吧。初吻都给出去了,那初恋还远不远呢? 他的桃花会开满神州大地吗? 找他算命的老头老太太那么多,嘴上说着多感谢他,却连个对象都不给他介绍,可真够不实在的。 林予琢磨了一大通,什么具体的都没琢磨出来。 医者不能自医,同样他也算不出自己的命势。他摊开手掌接屋檐上滴落的雨,渐渐看不清掌中的纹路了。忍不住回头又望了眼萧泽,感觉心怦怦直跳。 林予掏出手机,坚定地按下了萧尧的号码。 响了三声,萧尧接通:“谁啊?” 林予问:“妖娆哥,你的粉水晶手链哪里买的?” 第二天一早,林予签收了北区发来的同城快递,拆出一条萧尧同款的粉水晶手链。他感动极了,当时就不想再跟着萧泽了,想收拾细软投奔妖娆哥,以后一起做酒吧头牌。 坐在藤椅上擦书的萧泽点了根烟,他一般早上不抽,这会儿觉得糟心,所以抽一根。烟燃掉一半,他抬眼瞟向林予,发现林予正在举着手腕自拍。 萧泽出声:“忽悠蛋,过来。” 林予退出照相机,跑过来晃晃手:“哥!你看我手链好看么?” “好看个屁。”萧泽掐住那截腕子,“少跟萧尧学,他还烫头纹眉抹粉儿呢,你也弄?” 林予挣开:“我招桃花不行啊,再说了,我烫头纹眉抹粉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待见看我,还管我过精致生活嘛。” 萧泽给气乐了:“你一个神棍还得戴这玩意儿招桃花?” “神棍怎么了!神棍也得吃饭喝水谈恋爱啊!”在萧泽面前,算命对林予来说是个禁忌话题,因为他算不出来对方。 往地毯上一坐,挨着萧泽的小腿,他拿书就擦:“我要是能奶自己,早就吃香喝辣住别墅了,吉普算什么呀,我开大奔!天天八抬大轿去摆摊儿,打个纯金的地球仪!” 后脖子的一点肉被掐住,萧泽低头看他:“小忽悠,八抬大轿是嫁人用的。” 林予哼哧憋着气,后脖子被掐着,红是应该的,不知道为什么耳朵尖也红了。他气势顿萎,蔫不拉几地说:“到时候肯定好多人喜欢我,不像现在,都没人在意我。” 萧泽手下用力,林予甚至嘤咛了一声,他问道:“怎么算在意你?” 林予扭头,近在咫尺地看着对方:“比如肚子饿了。” “德行。”萧泽松手呼他后脑勺,然后扔了十块钱给他,“摊你的双脆大煎饼去。” 林予跑了一条街去摊煎饼,边吃边往回走,走回书店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曹安琪下出租车。昨天刚产生了人性上的分歧,今天还不太想见面,所以他扭着脸装没看见。 曹安琪背着书包跑过来:“林予,今天不去摆摊儿啊?” 林予故意道:“我九点再去,直接和叶海轮见面。” “随便你。”曹安琪的表情立刻冷下来,声音也低了。 周末不用上学,她本来有竞赛补习,但是又翘了。进店找位置坐下,她拿出书本就开始写作业,天冷也没要冰淇淋,只要了杯热咖啡。 萧泽在吧台后面把咖啡煮好,吩咐林予端过去。林予不情不愿地端茶送水,把杯子连碟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说:“您慢用。” 曹安琪抬起头:“你给谁甩脸子呢?什么服务态度。” 林予说:“小爷我就这态度,你不喜欢就别来。” 曹安琪瞥到了林予的手腕,立刻找到了攻击的点:“还小爷呢,戴条粉水晶招桃花啊,娘不娘啊你。” 林予干脆坐下来,扒着桌子说:“我娘不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心眼不坏。” “哗啦”一声,曹安琪掀了张卷子:“也许你不止心眼不坏,你可能还缺心眼儿。” 林予感觉曹安琪把目光从卷面移到了他身上,并且不带任何温度。他想起萧泽的话来,真的有人因为讨厌而产生无边的恶意。 “曹安琪,等见了叶海轮,我会劝他别再喜欢你,你也别再出口伤人了好吗?” 于此同时,门口进来一个包裹严实的人,戴着墨镜和口罩,帽檐压得很低。他们两个一齐望过去,又一齐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是正被提起的叶海轮。 “你真的在这儿。”叶海轮先看见了林予,“我在公园外面等了很久,想起那天说的书店,就想沿着街找找看,没想到——” 他顿住,目光凝在了曹安琪的身上。 曹安琪紧紧攥着手里的圆珠笔,嘴巴抿成一条线,凌厉的眼神微微闪躲,在叶海轮走进来的几步里迅速拎起了书包。她怀抱着卷子,心一横抬起头来,完全直视着叶海轮投来的目光,两人距离半米远的时候,她浑身紧绷做好了夺门而出的准备。 叶海轮摘下眼镜,眼底满是惊讶和抑制不住的欣喜。从出院后他还没勇气回学校,也一直没见过曹安琪,只打电话听过曹安琪的声音。 片刻的出神让他忘记了脸上的瘢痕,小心翼翼地问:“安琪,你怎么也在这儿?” 曹安琪看着那张脸充满防备:“我也想问你,你跟着我?” “我没有,我来找林予的。”叶海轮急忙否认,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更加扭曲变形,“我出院了,还没准备好回学校。” 他非常失落:“出院前班长他们来看我,我以为你也会来。” 曹安琪忍无可忍一般:“我为什么要去看你?你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我就讨厌你,你变成这副鬼样子还觉得我会看你吗?” 她后半句还没说完,但碍于萧泽和林予在场,便忍住了。抱着书包试图往外冲,不料叶海轮靠近了一小步。 曹安琪似乎透视了口罩下那张丑陋的面孔,吼道:“你他妈别过来!” 叶海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连眼皮眼角都带着瘢痕的眼睛渐渐浸湿,他定在原地,惊慌地看看四周,害怕有其他人看到他的模样。 “安琪,你不能。”他哽咽着,难以克制地暴露自己的软弱,“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是因为——” “你闭嘴!”曹安琪高声咒骂了一句,端起桌上的那杯热咖啡朝叶海轮泼去! 叶海轮定定地望着她,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处,闭上眼放弃般等待第二次灼伤。 林予大喊了一声“小心”,扑过去把叶海轮推开。他双手抱头护住脸,就在滚烫的咖啡要兜头浇来的时候被人用力一拽撞翻了椅子。 耳边响起了曹安琪的尖叫。 灼烫与疼痛没有落在身上,林予睁开眼睛,缓缓放下双手。面前是萧泽的胸膛,他被抓紧护在怀里,而萧泽的肩膀处,衬衫已经被咖啡洇湿了。 萧泽松手转身:“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但方式不应该是伤害别人。” 曹安琪愣着不知所措,攥着发烫的空杯子有些颤抖。她没想伤害林予,也没想伤害萧泽,张张嘴试图道歉,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林予快急死了:“哥!快点用冷水冲冲!你先别理她了!” 萧泽转身走向楼梯,一边上楼一边解了衬衫的扣子。上到二楼正好全部解完,将衬衫缓缓脱下,露出了烫得发红的双肩和后背。 林予紧张地跟在后面,睁大眼睛已经说不出囫囵话。他接过湿淋淋的衣服,又跟着萧泽进了浴室。拿下花洒,等萧泽倾身在浴缸旁趴好后给对方冲洗,冰凉的水打下来,他仔仔细细地为每一寸被烫红的皮肤降温。 他推开了叶海轮,那杯咖啡就要泼到他身上,可萧泽竟然冲过来帮他挡了。 林予觉得自己那颗心脏也被热咖啡烫了一下,快烫熟了。他关掉花洒,拿毛巾轻轻地帮萧泽吸干水珠,但被烫到的地方他不敢碰,就放任着水珠晾干。 萧泽站起来动了动肩膀,侧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还好没有起泡。胸膛上的水滴滴答答,他伸手去拿毛巾,林予却躲过没给。 忽悠蛋杵在自己跟前,执拗地要亲自擦。萧泽也懒得管了,任由林予给自己擦拭干净,擦完说:“去给我拿件衣服,别耷拉着脸像哭似的。” 林予点点头,跑出去拿衣服。他重新挑了件薄而柔软的衬衫,拿回来扯开就要帮萧泽穿,凑得有点近。 萧泽说:“不至于,又没残废。” 林予不吭声,但动作丝毫没有收敛,从下往上给萧泽扣扣子,扣完又给挽袖子。他触摸到萧泽的手臂,终于忍不住了:“冲了一会儿,好冰了。” 萧泽“嗯”了一声:“没事儿。” 手臂沾到冷水都这么冰,那身上肯定更冷。林予低着头,琢磨事儿似的,琢磨够了,上前拦腰抱住了萧泽。 萧泽无语:“你干什么?” “我给你暖暖。”林予的鼻尖抵着萧泽的肩膀,他深深地嗅了一口,总觉得还能闻见咖啡香气。 “哥。”他仰起脑袋,“多烫啊,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萧泽看着空气:“好歹隔着层衣服,要是我没管你,你这小脸儿还能要么。” 林予还是那句:“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萧泽继续道:“那姑娘的反应很过激,以后少刺激她,这回是杯热咖啡,要是下回她拿着把水果刀怎么办?” 林予不想听这些,急得抱着萧泽晃了晃,可是萧泽太高大,根本撼动不了几分。他不放弃,搂紧了使劲拱:“你为什么要帮我挡?!” 一声叹息,萧泽好像很无奈。 “之前在街上摩托车被撞,你不是救了我么。”萧泽终于抬手把林予推开,他一点都不冷了,甚至前胸后背都热乎乎的。 他说:“这下两清了。” 林予扶住洗手台,感觉腿软站不稳。两清了,所以平时的种种关怀都是基于“欠他人情”吗?这下两清了? 萧泽下楼,每踩一级台阶,脑中就拼凑出一点忽悠蛋低落的模样。到了一楼,只有失魂落魄的叶海轮在,曹安琪已经跑了。 叶海轮怯懦地抬起头,不停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林予,还害得你被烫伤,对不起。” 萧泽回头,见林予更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感觉一不留神就要踩空似的。他觉得心累,怎么这些青春期的孩子都他妈这么不寻常。 等林予走下来,萧泽终于问道:“为什么曹安琪不能那样对你?” 刚才说一半的话被曹安琪泼来的咖啡打断了。 叶海轮呆滞地看着地上的咖啡渍,试图回答萧泽的问题。他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想起了附在身上的滚烫火焰,额头因恐惧沁出了豆大的汗滴。 “我是因为救她才变成这样。” 他缓缓摘下口罩:“我以为她会感动,却没料到烧毁了全部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曹安琪:对不起,别骂了,先下了88 第22章 看上去很美 萧泽觉得最近不宜开张, 忒心烦。 他压根儿就不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也从来没有旺盛的好奇心。于他而言,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陌生人的喜悲哪怕带着尖刺喙头, 也楔不进他那颗如钢似铁的心。 他资助过贫困学生, 去山里考察时也总会帮助当地的居民,全国哪儿发生自然灾害也会毫不吝啬地捐款捐物。但他认为这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他只注重“做”了这些帮人的事情, 几乎不关注对方的心理活动。 他习惯遇见的话能帮就帮,帮完甩手走人, 不喜欢坐下来聊聊前因后果, 再聊聊心路历程。一来与他无干, 二来他感情没那么丰富。 这世上总会发生各式各样的悲剧,悲剧前、悲剧中、悲剧完结,要是所有悲剧的主人公求诉无门,只能靠陌生人的怜悯之心和舆论拯救, 那这个社会不仅操蛋, 还挺完蛋的了。 萧泽始终是这么想的。 还是那条长沙发, 他和林予并排坐着,面对面看着叶海轮。叶海轮刚刚已经摘下了口罩,现在连帽子也摘了,那张瘢痕可怖的脸终于得见天日。 萧泽上回没有看真切,这回看得一清二楚。实话向来难听,他不说但早就想到, 这副样子就算整形也无法恢复如初,别说恋爱,别人不害怕就要烧高香了。 林予抱着靠枕,微微躬着上身。他本来是算命的,主要靠输出,结果现在成了知心男孩儿,主要得倾听。 然后他倾听叶海轮讲自己的故事。 叶海轮喜欢曹安琪。 他认为曹安琪漂亮、学习好、很有主见,和其他女生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别的女生哪有她丧。”林予嘀咕了一句,在他眼里曹安琪是集逃课、冷漠、叛逆为一体的不良少女,今天还得再加一条伤害罪。 叶海轮仿佛没有听到:“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漂亮又开朗,直到有一次考完试发卷子,她是课代表,发到我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句‘加油’。” “可能就是因为当时那句安慰吧,我从那以后总是忍不住注意她。”叶海轮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其实每个考得不如她好的同学,她都会说一句‘加油’,我是不是特傻啊。” 叶海轮要接着讲他喜欢曹安琪以后的事。萧泽看看手表,直截了当地打断:“小朋友,你们这个年纪喜欢人非常简单,你怎么喜欢上对方,有多喜欢对方,如何开展追求计划,这些我都没工夫听。我就问问你,你追求她的时候伤害过她没有?” 叶海轮怔了几秒:“……什么算伤害?” 萧泽说:“这要看你心里有没有一杆秤,比如威胁,不知分寸地纠缠,或者是侵犯。” 林予率先反应:“哥!怎么可能啊!” 叶海轮郑重地摇摇头:“我没有,她大概感觉到我喜欢她了,于是总刻意躲着我。我向她说明以后,她又直接拒绝了我。之后我却没放弃,还是很喜欢她,我经常在她经过的地方提前等着,上课偷偷看她,还有许多这样的情况,可是追求人不都这样吗?” 林予抱紧靠枕,又有点不舒服。感觉心跳不算正常,甚至让他呼吸错乱。 叶海轮细细回想:“安琪的家庭条件很好,她爸妈也很宠她,我们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是自己骑车上学,她家离得不远,但基本每天都有爸妈送。” 林予纳闷儿:“都十七八了,这很光荣吗?” 叶海轮说:“不是光荣或可耻,只是她妈妈不放心吧,也正是因为这样,就算我想骚扰她,也不会有机会。所以我真的没做过出格的事儿,做的最多的就是默默关注她。” “那发生爆炸那天呢?”萧泽问,“你冲进去就是为了救曹安琪?” “嗯,我打球的时候见安琪和同学往食堂方向走了。”叶海轮紧张地并紧双腿,他在那场大火中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所以回想都令他痛苦。 “爆炸刚发生的时候太乱了,大家像逃荒一样,赶来的老师和主任都指挥不了,只大喊着让同学往外跑。我没看见安琪的身影,猜测她还在里面,所以就趁乱直接冲了进去。” 叶海轮捂住脸,仿佛火焰在面前灼烧着他:“我找到安琪了,她倒在地上,我拽起她,在后面护着她往外跑。但火势蔓延得太快,我被掉落的风扇绊倒,就那么两三秒,我就被火困住了。” 叶海轮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他回忆着那天,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之中。他颤抖着停下,偏偏萧泽还在继续问:“那之后你有没有用救她这件事跟她谈过,比如让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起码不要那种态度。” 叶海轮摇头:“我没有,我救她是自愿。但我烧伤毁容以后,我觉得我自己和一个怪物没什么区别了,我安慰自己,也许变成这样她会同情我一点。这些都是我的自我安慰,从来没对她说过,更没有要求她什么。” 林予说:“可是她反而更讨厌你。” “……是。”叶海轮终于崩溃了,他屈着身体痛哭。经历那场大火,他变成了这副模样,所有人看到他都害怕或者嫌恶都好,但是曹安琪不能。 同情或感动是美好的自我幻想,他没向曹安琪索要过。可是曹安琪加重的厌恶令他无法承受,但凡有点人性,都不该对挽救自己生命的人如此态度。 叶海轮的手套松动了一些,手腕处的烧伤痕迹同样触目惊心,他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激动的情绪令他抽噎不停,可怖的面孔扭曲着,痕迹交错的脸上又覆盖了一层泪水。 林予过去抓住叶海轮的肩膀,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沉默着抓紧对方,希望通过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叶海轮能量。 叶海轮张张嘴,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但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只剩下最要紧的一句:“我真的很喜欢她。” 萧泽看见林予的手应声而落,倏地从叶海轮的肩膀上滑下,刚觉得不太对劲,就见林予已经一头栽到了沙发扶手上。 叶海轮也吓了一跳,急忙扶住林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萧泽立刻上前把林予在地板上放平,俯身询问:“哪不舒服,试试能不能说话,动动胳膊?” 林予去抓萧泽的手,有点害怕:“哥,我胸口喘不上气,心跳……心跳好快。” 萧泽没空管叶海轮的爱情与不幸了,推开沙发腾出一片宽敞的地方,使空气尽量流通。他会急救,于是守在旁边注意着林予的情况,等林予情况稍好准备立刻去医院。 大概过了十分钟,林予呼吸的节奏终于趋于正常。萧泽把他扶起来,对叶海轮说:“我们要去医院,你自己回家还是家人来接?” 叶海轮戴上帽子和口罩:“我自己回家。”他看向林予,担心地说,“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找你,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 吉普车发动,朝着开往医院的方向。 这期间林予安静地坐在副驾上,戴着耳机听歌,分散注意力并且缓解紧张情绪,似乎也已经没那么难受。路口红灯,萧泽停下看了眼窗外,复又看向林予,随口问道:“听的什么歌?” 林予摘下一只耳机,蔫蔫地说:“我也不知道,随便播的。” 萧泽凑近一听,立刻骂道:“都他妈心脏病了还听摇滚,关了!” 林予讪讪地按了暂停,心想萧泽发脾气比摇滚吓人多了。 不过他倒地不起的时候萧泽冲过来摆置他,应该是紧张他的吧。他这人给点阳光就能灿烂,那知道了萧泽紧张他,胆子也就大了。 林予把手机递过去:“哥,那你给我找一首。” 要搁在平时,萧泽开着车根本不会搭理,但此刻没敢逆着,怕忽悠蛋会心律不齐昏死在车上,毕竟是枚谁也说不准的神蛋。 他随手点了几下,应付道:“听吧,听完正好到医院。” 林予戴上耳机,里面是温温柔柔的孟庭苇,唱着“天空有朵雨做的云”。这几天下雨,天上的确全是雨做的云,他低头琢磨,人是什么做的? 普通人是血肉之躯,但妖娆哥估计是水做的。 那萧泽是什么做的? 钢筋铁骨吧,没见过这么强势的硬茬子。 可是百炼钢还能成绕指柔呢,未来谁都说不好。 萧泽估计得一分不差,歌曲唱到最后一句时吉普车驶进了医院的停车场。中午人不算多,但急救中心很忙碌,林予先把自己当时的感觉对大夫讲了讲,然后准备进治疗室做心电图。 做之前去补就诊卡和病历本,萧泽在窗口处排队,他站在萧泽后头。旁边是一对父子,孩子好像发高烧了,在他爸身后倚靠着,看上去很没精神。 其实林予这会儿已经没什么难受的感觉了,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学人家,身体前倾就抵在了萧泽的背上。 萧泽转身扶住他:“又难受?” “……没有,我想靠着你。”林予实话实说,说完想起萧泽的后背都烫红了,便赶紧后退闪开,“我不难受了,我还是自己站着吧。” 办好就诊卡,萧泽扶着林予去做心电图,隔挡帘拉着,萧泽站在床尾:“你说第一次难受是几天之前?” 林予轻轻点头:“就是遇见叶海轮那天。他以为我是瞎子,我就趁势假装,当时以为是自己紧张才心跳异常,所以没当回事儿。” 他说完有点担心:“哥,我不会有心脏病吧?” “我哪知道,你家族有心脏病史么?”心电图已经做完了,萧泽上前把林予的上衣抻好,“突然不舒服,没准儿是心梗。” 林予不太了解:“心梗严重吗?” 萧泽吓唬人:“说不好,梗住可能直接就死了,要是身边的人会急救,也许还能捡回条命。” 林予想起在书店时萧泽把他放倒,看架势就很专业。他可不想直接就死,他连挣扎一下再死都不想。 急忙去拉萧泽的手,他也不管是不是当着护士的面,保命要紧:“哥,我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救我,我才十七,还没吃过正宗的辣子鸡,我不能死……” 萧泽接过护士递来的心电图,低头骂他:“出息,还辣子鸡,自己拿着去给大夫看。” 大夫看完说一切正常,但林予最近确实难受了好几回。为了保险,大夫又让做了详细的检查,不过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 从医院出来,林予拎着一牛皮纸袋的检查报告,他现在不难受了,大夫也说检查结果没什么异常,那他就不杞人忧天了。 萧泽还想吓唬人,故意煞有介事地问:“大夫说你就信?” 林予还挺坚定:“大夫根据报告说的,是有科学依据为支撑的,我信!” “傻蛋。”萧泽忍不住笑他,“你个神棍还相信科学。” 已经到了中午,这会儿正好在外面,萧泽干脆开得很慢,浏览着街边的餐厅。三两条街都转遍了,还没看到喜欢的,有两家觉得还行,可惜没位子停车。 萧泽打着方向盘掉头,突然有了主意。 一刻钟后,吉普车开进了北区的仓库酒吧群,但不是去妖娆,而是去旁边的私房菜馆。林予下车以后看什么都新鲜,他走南闯北也就去过大大小小的公园,根本没近距离见识过酒吧。 他特土老帽地小声问:“哥,这里面的人会不会吸毒啊?” 萧泽特无话可说:“这是正规酒吧。” “噢噢,那……”林予还是好奇,“没有色情交易吧?” 萧泽特想抽他:“你去问问,没准儿你这款的挺稀缺,那你就别走了,直接就业吧。” 说话的工夫进了菜馆的大门,还没找到位子,先看见了正在点菜的萧尧和江桥。自己酒吧的东西太难吃,老板和经理见天来这儿下馆子。 “妖娆哥!” 林予像见了亲人,腰也不酸腿也不疼了,心脏也不他妈瞎蹦了。 四人拼桌,萧尧介绍道:“林予,萧泽的表弟。江桥,我和你哥的朋友。” 江桥带着金丝眼镜,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斯斯文文,笑起来又十分亲切,不会给人距离感。林予和对方问好后就巴巴等着上菜,他都饥肠辘辘了。 饱餐一顿,既然碰见了肯定不能就这样走,萧尧直接招呼他们去了妖娆。 林予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萧尧进了吧台里面。他双臂交叠,像小学生上课一样,问:“妖娆哥,你平时还负责调酒吗?” 萧尧开了七八瓶酒,又开了盒冰块,回答:“当然不了,你是贵宾,我得亲自给你调。” “谢谢妖娆哥。”林予眉开眼笑,喜滋滋的,喜完又有些怅然,“其实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觉得很感慨。” 萧尧晃着调酒器笑:“小小年纪有什么好感慨的,我早上发现多了条鱼尾纹,不仅感慨岁月,我还差点趴桌上痛哭。想把眼霜砸了,可是那么贵,还是算了。” 林予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确认没有鱼尾纹才放心。他叹口气,接过萧尧调好的酒,轻呡一口,有点辣。 于是萧尧又给他上了盘薯条,他边吃边喝边讲,把叶海轮和曹安琪的事讲述给了萧尧。他觉得妖娆哥也是个性情中人,肯定会骂曹安琪过分或者心疼叶海轮几句。 结果萧尧听完端起酒杯,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林予只好也跟着吟:“奈何落花空有意,流水却无情,襄王独有梦,神女却无心。” 萧尧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以过来人的姿态说:“襄王那是没见过世面,等他上了大学,会发现原来天涯遍地都是芳草,神女是谁来着,瞬间就忘了。” “弟弟,你要记住一点。”萧尧靠近,要赠送金玉良言,“好男人难找,好姑娘多的是。” 说到这儿,萧尧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之前找我问水晶手链是什么意思?” 林予晃晃手腕:“我招桃花!” 萧尧立刻有了精神:“招来没有?” “……还没有。”林予放下手,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自我安慰,“不着急,我连鱼尾纹都没有呢,再等等呗。” 有了鱼尾纹的萧尧火冒三丈,直接调了四杯度数高的给这花季男孩儿。 萧泽在专属卡座和江桥聊天,聊了会儿觉得有点犯困。回头一看,见林予已经趴倒在吧台上。他过去把剩的半杯酒喝掉,不悦地挑刺:“兑伏特加,你欺负孩子傻呢?” 萧尧面上戚戚,一米八的身躯竟然生出些娇弱气质,辩解道:“这熊孩子踩我痛处,伏特加怎么了,我这是上好的伏特加,别的地方都没有。” 萧泽懒得废话,拎着林予的手臂一提,直接把人夹起来回到了卡座。林予都喝晕了,睡得迷迷瞪瞪,被扔到沙发上也浑然不觉,还翻身窝好,蹭了蹭靠垫。 他梦呓一句:“我上树了……” 那是棵桃树,开满了桃花,林予待在树枝上,安稳得像长在了上面。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都落进了树下的溪流中。可溪水从不停留,不停地流动着。 他明白了,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林予四处张望,想看看萧泽在没在,他试图爬下去寻找,低头看见了树下的叶海轮和曹安琪。 他们两个穿着校服,戴着校卡,像是要去上学。 曹安琪真不行,在梦里还拿着汉堡和可乐,叶海轮更不行,在梦里还是那么的唯唯诺诺。话也还是那么几句,林予在树上听,觉得心好累。 “安琪。”叶海轮喊累了,也哭累了,仿佛只剩最后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你。” 曹安琪充耳不闻,跟没听见似的。林予骑虎难下地待在树上旁观,犹豫要不要下去安慰叶海轮一番。他纠结踟蹰的片刻,见叶海轮抬手擦干了眼泪。 林予停下动作,又看到对方动了动嘴唇。 叶海轮说了真正的最后一句:“可我救你时,你明明答应和我在一起。” 我操……? 林予再也待不住了,一定要问个清楚。他不管三七二一,直接闭上眼睛往下跳。做好了摔断腿的准备,却没料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接住。 他睁开双眼,见自己安稳地被萧泽抱着。 叶海轮和曹安琪已经不见了,树下只有他们两个。萧泽说:“树上骑个忽悠蛋,树下一个忽悠蛋,一共几个忽悠蛋?” 林予心里的小鹿都能撞死人了:“那……你要几个啊?” 萧泽笑着:“就你这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妖娆哥:别做梦了,起来蹦迪! 第23章 看上去很美 萧泽不知道林予做了什么梦, 只见对方倏地睁大眼睛, 脑门儿都迅速沁出了一层密汗。他印象中忽悠蛋一般睡觉很香,向来都是一副了无防备的模样。 看样子做的是场噩梦。 可是那双圆眼亮闪闪的, 又像是做了场美梦。 “怎么了, 睡个觉也一惊一乍的。” 林予听见萧泽的问题后张张嘴, 张完又闭上。刚才一直是做梦?树下的叶海轮和曹安琪都是梦里的?他跳下来被萧泽接住也是梦里的? ……那萧泽说的话也不是真实的。 林予绝望地翻了个身,平躺朝上, 直瞪瞪地望着仓库顶的吊灯。灯没开, 玻璃罩死气沉沉的,他也死气沉沉的。 啊, 老天爷, 操你妈。 林予还想回去梦里, 心酸地问:“哥,树上骑个我,树下一个我,一共几个我?” 萧泽说:“八个。” “……”林予闭上嘴又翻了个身, 背对着萧泽。背对了好一会儿, 终于想起来梦里面叶海轮和曹安琪的对话。 “哥, 我梦见叶海轮和曹安琪了。”他又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摸索到萧泽的手臂紧紧抓住,“他们在梦里还吵架。” 萧泽本来就困,闭着眼睛听,懒洋洋地哼了一声算回应。林予坐起来,掰着萧泽的肩膀让对方躺下, 改成他坐着。 “哥,你先别睡好不好?”林予缩在一旁,弯着身体揪萧泽的衬衫扣子,“我梦见叶海轮说,他冲进火里救曹安琪那天,曹安琪当时答应了和他在一起。” 萧泽问:“所以呢?” 林予说:“所以可能是曹安琪当时感动了,答应和叶海轮在一起,但是没想到叶海轮会毁容,于是她又反悔了。” “忽悠蛋。”萧泽总算睁开眼,“你只是做了场梦,用梦见的内容去衔接现实,很傻逼。” 林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都魔怔了,差点又忘了那是场梦。如果梦是真的,那萧泽就应该…… 心里乱七八糟,他顺势趴倒挤在萧泽身边,讪讪地问:“哥,万一我正好梦见了真实情况呢?” 萧泽又闭上眼:“假设你这场梦就是当时的情况,那又有什么意义?曹安琪就是反悔了,就是接受不了叶海轮现在的样儿,你能怎么办?谴责她?” 林予认栽,好像不管梦见的对不对都没什么用。 他打个哈欠,懒得再去想了,抬手攀上萧泽的肩膀摸了摸,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哥,烫着的地方还疼吗?” “不疼。”萧泽拿开他的手,“别乱动,睡会儿。” “嗯。”林予点点头,在沙发边缘处蜷缩着。他感觉稍一动身就得掉下去,便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道。 半晌,萧泽的手臂绕来环住他,他有了保护栏。 吧台后面的萧尧快把一口烤瓷牙咬碎了,这他妈干什么呢?那么多沙发挤一个上面图什么?气得他顿时又多了条鱼尾纹。 在妖娆消磨了多半天,回家时已经是黑夜了。几天下来阴雨连绵,这会儿夜半时分却没了乌云遮挡,星星月亮都在夜空扎堆露脸。 林予仰着头,透过吉普车的天窗仰望星空,欣赏了一路。 回到书店,门口的报箱搁着份晚报,萧泽抽走,正好当睡前读物。不过午觉睡得足,晚上自然没什么困意,洗完澡在群里和队友聊了会儿天,磨叽了好些工夫才躺上床。 拿起报纸,头版头条就五个大字——英雄出少年。 萧泽随便扫了一眼,大概是有个高中生见义勇为了,使他忽然想起自己高一那年也差点因为见义勇为上报纸。 当年那天其实他是翘课去游戏厅,那游戏厅在火车东站附近,刚开的,他们班里的男生都商量着去玩一趟。 翘课也是意外,前一晚被他的博士姥爷摁着搞专项训练,第二天困得直接睡到了八点半。眼看上学已经迟到,反正迟到一分钟和迟到一小时没多大差别,干脆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那会儿正堵得厉害,萧泽没骑车子,进了地铁站看着坐了千八百次的线路图,直接转身搭了另一条线。 他们老师是研究生毕业,他姥爷是博士,博学到国家给分房的那种。 他都被博士指导着学习大半宿了,感觉再听研究生讲课没多大劲。 那就不他妈去上学了,游戏厅打游戏去。 萧泽在火车东站下了车,甭管哪个城市,火车站都相对比较乱。卖东西的瞎卖,拉活儿的烦人,偶尔擦肩而过一两个顺眼的,还可能有第三只手。 萧泽拎着书包从地铁口出来,还没锁定游戏厅的具体位置,就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呼。一个风尘仆仆的胖大姐掺着个瘦成皮包骨的老头,哭天抢地,直喊救命钱被偷了。 人们纷纷投去目光,哪怕骑车子路过的人也放缓速度看热闹。就在这种时机下,萧泽迅速在人群中扫视。人们突然听见高声喊叫便循声而望,这是条件反射,那没有反应甚至还疾步离开的人都很可疑。 萧泽已经看见了一个矮个男人朝道牙子边走去,目光越过三四米,另一个男人正骑着自行车朝这边过来。 街上偷东西一般都是两三人作案,一个偷,一个接,偷完转身到马路边上车离开,找都找不着。萧泽抬腿就跑,穿过人群直奔矮个男人而去,追到后方搭上对方的肩膀。 这时骑车过来的男人瞪着眼睛招手,矮个男人会意,立刻撒腿狂奔。萧泽紧跟着,他们这边的动静也吸引了路人的注意,但可悲的是全都旁观,没一个人帮忙。 骑自行车的男人调转车把,准备接上矮个男人就朝反方向逃跑。萧泽却已经抓住了矮个男人的衣服,上脚一蹬,直接把人蹬翻在地,他紧接着抬起第二脚跺在了对方的腹部,霎时间令对方蜷缩身体,短暂丧失了挣扎能力。 矮个男人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了他的小腿,他抬起另一条腿踹了个嘎嘣脆,把人家的手腕骨给踹折了。 为了将人彻底制服,萧泽弯身坐在了矮个男人的身上,膝盖顶着对方的下巴,脚踩着对方两只手肘内侧。骑车子的男人已经骂骂咧咧地跑来,估计见萧泽穿着校服,所以根本没怵。 萧泽不方便动弹,又不能这样落了下风,他拉开书包链,等对方走近先发制人,掏出铁皮铅笔盒直盖面门,出手连半秒都不到。 又一声惨叫,对方的鼻梁被他砸折了。 四处巡逻的民警终于赶到,扭住了那俩“伤号”,看热闹的群众连连称赞,比抓贼的时候热情多了。 那包钱如数还给胖大姐,胖大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给萧泽跪下道谢。萧泽也挺累,摆摆手准备再见:“没事儿,以后多注意。” 胖大姐一把拉住他:“这是我们的救命钱,小伙子,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你等着,等我一下!” 萧泽等了一分钟,胖大姐给他买了根雪糕。正好他也渴了,大方接过,再看了眼病恹恹的老头,问:“你们是来看病的?” 全国每天不知道多少人来大城市看病,都不容易,那一包的的确确是救命的钱。萧泽快把雪糕吃完了,说:“住店别在火车站附近,祝爷爷早日康复。” 胖大姐连声道谢:“其实我们也不抱多大希望了,来这儿碰碰运气,有的治就治,没有就四处转转,旅旅游,好歹不留遗憾。” 萧泽没再多说,嘱咐了两句就告别了胖大姐。他拎起书包,去摆摊儿的小贩那儿买了条女生绑头发的皮绳,然后把拍散了架的铅笔盒捆住。 其实同学们都用笔袋,全班就他一个用这么原始的铁皮铅笔盒。因为这铅笔盒是他妈留下来的,算遗物吧。他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用着,用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光荣牺牲了。 萧泽把铅笔盒牺牲归咎于逃课,然后决定还是不去游戏厅了。 到学校的时候错过了两节课,老师气得够呛,让他在教室后面站一天。结果还没站到下午放学,火车东站的区派出所来人送了面锦旗,还有电视台和本市日报社的记者。 萧泽觉得什么狗屁,真能折腾。而且他那时候青春期,张狂之外还有点逗,直接跟电视台的人说:“我还得罚站,你们跟我的经纪人商量吧。” 他一个电话叫来了孟老太,孟老太穿得像被资本主义腐蚀的富婆,做好了上电视上报纸的全部准备。孟老太对着镜头直接扭转了话题:“其实见义勇为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教育得当,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教育观。” 萧泽对着晚报越想越远,其实他干过不少以暴制恶的事儿,之所以记得这件,全是因为心疼自己的铅笔盒。 翻到下一张,楼盘广告占了整幅版面,寻人启示反而挤在旮旯角,真他妈无语。 虽然他烦陶渊明,但是陶渊明说“读书不求甚解”还是挺对他味儿的。囫囵过了一遍,主要看了看最近的时事新闻,萧泽去客厅把报纸扔在茶几上,怕搁在床头被墨臭味儿熏着。关灯上床,临睡才想起来纳闷儿,忽悠蛋怎么这么安生,跟不在家似的。 忽悠蛋早就关灯上床了,他缩在自己的小窝里,两手攥着手机和叶海轮发信息。他想了想,又瞎琢磨又做梦,为什么不直接算算叶海轮的情感趋势呢? 毕竟他可是专业的。 他编辑道:你明天还来书店吗?我想给你算命。 叶海轮回复:明天恐怕不行,后天我去找你吧? 林予回:好的,那我等你。晚安。 叶海轮又发来:去医院检查完怎么样?你还不舒服吗? 林予心头有点热乎,他每次被人关怀就会如此。一边打字一边回忆着下午的梦,倘若真是他梦到的那样,那叶海轮真的太可怜了。 猫眼书店早早黑了灯,因为阴天所以哪个房间都没拉窗帘,等天又亮时,雨后强烈的阳光斜照进卧室里,直接把酣睡的人给晒醒了。 萧泽几乎不赖床,利索地洗漱换衣服,准备例行晨跑。跑到楼梯口步伐停顿,没下去,反而上了小阁楼。 斜面的玻璃窗载着一大片阳光,林予平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体也被罩了层金色的光影。萧泽盯着看了几秒,走近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然后团成团扔在了林予的肚子上。 一团薄被没什么重量,可能还有点痒,林予动都没动,咕哝了一句梦话:“……身高力大,眉如利刃,目似寒刀,刚强有余鲜有怜人之心……” 萧泽心想这孩子挺敬业,睡着觉都不忘算一卦,问:“还有么?” 林予脑袋歪着,哼哼着像从鼻腔出气说话:“命太硬了……克双亲爱侣,急了连自己都克,造孽哪……” 萧泽伸手拍拍林予的脸颊:“谁这么牛逼啊?” 林予梦中委屈:“哥……我真担心你活不过三十五……” 操,合着梦里给自己算命呢?萧泽立刻踹向床腿,吱呀一声把林予给震醒了,他揣兜站在床边,高高在上地俯视:“忽悠蛋,起床跑步,动作快点!” 林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揉着眼睛下床去洗脸。他觉得萧泽可能有起床气,不然怎么大清早的火气那么重呢。 一前一后沿着街跑步,跑到公园外面的时候林予一屁股坐长椅上不走了,说上班就上班。萧泽拿着瓶冰水在旁边的长椅上喝,准备旁听片刻,喝完再走。 来了个大姐,大姐拎着购物袋,应该是刚从菜市场回来。她在林予旁边坐下,看样子只是纯粹走累了歇歇脚。 大姐问:“算卦的?多少钱一次?” 林予弹性收费,这个人二十,可能看见辆跑车过去就成十五了,穷人要互相体谅。他略微思考,估计这大姐只是无聊随便问问,便很良心地说:“给十块钱就行。” 大姐正好买菜剩着十块钱零钱,交了钱却没想好问什么,看着购物袋里的芹菜说:“给我算算鸡蛋什么时候降价,都七块一斤了。” 林予抬头看天,他头一回遇见问这种问题的,这不是难为他嘛。 大姐瞧着他:“算出来没有啊?” 林予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有点着急。他支支吾吾地编道:“这个鸡蛋啊,它来自于鸡。最近这个鸡的市场不太景气,鸡们也都不太好过……” 萧泽在旁边听着,为了忍住不乐出声,把水瓶子都快捏崩了。他看林予实在编不下去了,插嘴说道:“大姐,鸡蛋这个高价还得持续一阵,这跟搞期货投资的那帮王八蛋有关,价格都是他们炒上去的。” 林予附和:“没错,就是他们!煎饼都涨价了!” 大姐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也差不多歇够了,说:“再问一个我就走了,我家孩子明年高考,能考上一本吗?” 林予叹息一声,能不能不要这样,他连孩子什么德行都没见过,不带隔山打牛的。 还没憋出话,萧泽又替他说道:“阿姨,是这样,高考除了孩子本身的知识储备和答题能力,其实也讲究天时地利。但如果我说明年高考的时候天时地利都好极了,肯定能考上一本,那您家孩子现在开始是不是就不用努力了?” 阿姨立刻反驳:“那可不行,怎么能不努力学习。” “所以啊,这种关乎前途命运的事儿,谁也不会押宝在测算上面,甭管好不好,照样都得努力。”萧泽把最后一口冰水喝了,手腕子一抬直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那既然孩子努力了,考上哪个都值得高兴。” 大姐听完已经高兴了,她看林予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好奇地问:“小伙子,你还上学吗?在几中啊?” 林予一早上净憋屈了,家长们最重视的就是孩子的学习,他这样的在大众眼里属于反面典型。有时候甚至被带小孩儿经过的家长当例子,来一句:“看见没有,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得在大街上忽悠人。” 他慢吞吞地回答:“我……我现在……” 萧泽打断:“大姐,我们家孩子您就甭操心了。” 短短这么一会儿已经解围三次,林予低头捯饬着护腕,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以为萧泽会看他出洋相,然后笑话他几句,可是完全相反。 萧泽还说他是——我们家孩子。 林予头脑发热,扭脸看着对方:“哥,你就是我亲哥。” “……”萧泽不知道接一句什么,干脆起身准备回家,本来就准备喝完水回去的。林予见状伸手拉他,特别舍不得地说:“再待会儿吧,我都陪你跑步了。” 萧泽把手抽出来:“你还梦见我活不过三十五呢。” 林予睁大眼,这才知道自己说梦话了。但他锲而不舍,见萧泽迈了步子便马上又伸手去拉,求道:“着什么急啊,再待会儿,你看有个老头走过来了,看我给他算一卦神的!” 萧泽站在长椅旁边,无奈地揣着裤兜:“穿着僧袍呢,算算他什么时候圆寂。” 林予嘿嘿直乐:“那人家不得揍我啊,哥,你会保护我吗?” 他仰着脸只顾看萧泽,等那个老头停在跟前才移开视线。操!真是去年今日此门中,居然是之前和他抢生意的那个大爷! 林予和大爷大眼瞪小眼,都在想先发制人的开场白。 萧泽不明所以,问:“您老人家算什么啊?” 大爷看向萧泽,心中猛然一惊,他从头到脚把萧泽看了一遍,挪开半步保护着自己疏松的老骨头。 “没错,就是他!”林予突然开口,气势煞人,看着大爷,“别惹我!” 大爷“哎呦”一声,饱含了愤怒、不平、可惜与无奈,用力甩了甩衣袖,抚着花白的胡须痛心疾首:“真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萧泽莫名其妙:“什么叫就是我?” 林予哼唧着打哈哈,生怕露馅,还挥手吓唬着大爷,撵着对方赶紧走。大爷无可奈何地一跺脚,把僧袍一撩准备走人。 萧泽伸手拦下吓唬人:“说清楚,不然拧折您这把骨质疏松的老骨头。” 林予抱住萧泽的手臂:“哥,放大爷一条老命吧……” 老头哆哆嗦嗦的,心说自己活了七十多年,怎么能摊上这种事儿哪。他惧怕中带着鄙视,鄙视中又流露出浓浓的不安,苍老的声音在喉咙里盘旋,眼看就要发出来。 林予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更不能让自己跌面儿,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大爷出声之际他仰头垫脚,吧唧亲了萧泽一口! 萧泽呼吸一顿,差点抬手把忽悠蛋甩出去。 不料忽悠蛋气势如虹:“没错!这就是我的亲老公!” 第24章 看上去很美 萧泽的脸就像光风霁月中忽然凝聚起的一团乌云, 哪哪都发黑, 寸寸都阴沉。他挺拔地站在街边喝冰水,不是之前那瓶, 是刚买的一瓶。 他需要冷静, 不然可能会闹出人命。 活这么些年, 哪怕在最混不吝、最不懂事的年纪也没当街发表过爱的宣言,偶尔路上看见搂搂抱抱的情侣还觉得人家像一对傻逼。 没成想, 今天轮到自己了。 他看向大爷, 觉得大爷的心情似乎要更差,合着忽悠蛋凭借一己之力摧毁了俩人的心理健康, 真他妈是个坏蛋。 那位大爷自打上回被林予膈应之后就去别处骗人了, 他每每想起林予的音容笑貌, 都会气得吃不下睡不着。今天偶然经过,谁能想到又会遇见呢。 不单是遇见,还见证了一吻。 见证完一吻,还听了一耳朵浑话。 大爷七十有四了, 他每天晨练、啖肉不超过二两、饮酒至多一盅, 始终相信自己能活到九十往上。现如今, 他觉得八十都够呛。 晴日微风中,僧袍微微摇晃,他仰天长叹,迈着骨质疏松的腿走远了。 余生就一个愿望,千万别再碰见这孩子了。 人走茶凉,林予目送老头的背影消失在街口, 然后又把视线转移到萧泽身上。他为自己捏了把汗,逞强的时候爽,爽完就得直面危险。 萧泽喝完冰水,一手托着底,一手摁盖子,用力向内挤压,直接把空水瓶压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片。林予腿肚子发软,要是萧泽摁着他的脑袋发力,他会不会直接就遁地了啊? “哥……”他觉得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安全,“哥,你先回去吧,我再营会儿业。” 萧泽站在树荫下看着他,眉间的怒气不断凝聚:“好久没睡公园了吧?甭回了,省得回去被老公家暴。” 林予脸似火烧,明明是他当街乱喊,现在却害臊地抬不起头。 臊了足足十来秒,再抬眼时萧泽已经走了。林予坐在长椅上干着急,不确定该不该跟上。这时一个面熟的大伯从公园里出来,走到长椅前跟他打招呼。 “林老师,今天怎么空手摆摊儿啊。对了,我闺女下周带对象回家吃饭,你看看照片,帮我算算那人靠不靠谱。” 大伯低头翻手机相册,林予还目视着萧泽的背影,越走越远了,他心一横站起身,愁道:“不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顾不上你女婿靠不靠谱了!” 他拔腿狂奔,直冲着猫眼书店的方向,奔至街口又胆怯起来,鞋底像粘在了地面上,半天才挪腾一步。 那边厢萧泽已经到了书店,冲澡换衣服,下楼时拎着一袋子猫罐头。六只猫围上来,前所未有的热情。其实猫这种动物容易养得娇气,搁家里像个大爷似的。 但是这六只不同,它们都是被遗弃的流浪猫,冬天四处找暖和地方,胆子小的窝在萧泽的吉普车底下,胆子大的直接登堂入室。 萧泽一开始也只是和猫保持着纯洁的投喂关系,久而久之这几只小混账就赖上他了。那干脆,反正地方富裕,就养了得了。如果以后又来新的,估计队伍还得壮大。 罐头和猫粮摆了一排,六只猫扎着脑袋吃。萧泽在它们跟前半蹲,顺手又开了两瓶水,偶一抬眼,见玻璃门外立着个傻蛋。 林予不敢进去,贴着玻璃面门思过。后来陶渊明吃完了,转身看见他后便迈着猫步走出来,他把陶渊明抱起来,特感动:“小明,还是你在乎我。” 壮起胆子进了屋,磨蹭到吧台前停住,他隔着一米远看着萧泽,声音不大地说:“哥,你别生我气了,我就是吓唬吓唬那个老头,不是想占你便宜。” 萧泽懒得瞧他,他尴尬地继续道:“哥,我错啦。” 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林予算是把这句七字真言贯彻落实了。他只要犯错,必定好好承认错误,态度还特诚恳,感觉要是不原谅他都不是好人。 萧泽也已经发现了这点,而且经历得多了,也能分辨出林予是真诚恳还是装可怜。比如眼下,虽然忽悠蛋极具表演天赋,但他还是能区分出现在是真害怕的。 林予臊眉耷眼的没一点精气神,撇着嘴角可怜巴巴的,一般人看了都得心疼。 不过萧泽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的心是肉做的。 他不是,他郎心似铁。 把空罐头盒敛了敛,萧泽出门扔了趟垃圾。再回来时,林予还杵在吧台前,像是罚站。他从旁边经过,不出意料地被拉住了胳膊。 林予拉起他的手,攥着他的手腕往脑袋上砸:“哥,要不你揍我吧,我准备好了。” 萧泽张开手掌:“你以为我不敢?” 他直接挥开林予的手,手掌张大用力抬起,攒足了劲儿劈开空气,掌心直冲林予的头顶,力道大得带起了一股风。 林予吓得咬住嘴唇,死死地闭上了眼。 他梗着脖子没有闪躲,风扇动了他头顶的发丝,猛而劲的巴掌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林予慢慢睁开眼睛,害怕地看向萧泽:“哥……怎么了?” 萧泽的掌心距离对方的头顶也就半厘米,他在林予闪烁的目光中将手落下,掌心捂在了林予的发心。揉搓得发丝乱成一窝,最后在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他吓唬道:“刚才要是没停,你视网膜保准脱落,就真瞎了。” 林予缩缩脖子:“没事儿,我有导盲棍。” 他把萧泽给气笑了,于是自己也跟着笑。其实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因为算命的时候萧泽不止帮他解围,还亲切地说他是“我们家孩子”。 林予笑着笑着又慢慢僵住了。 他在萧泽眼里,不会真是个“孩子”吧? 林予心里没底,怯怯地问:“哥,你觉得我年纪小吗?” 萧泽说:“废什么话,十七还不小?” 林予太努力了:“哥,我今年十七,虚岁十八,眼看就十九了,跟二十没什么区别。过了二十,也就奔三了。我都好大了。” 萧泽烦道:“大个屁。按你的算法,我二十八,等于奔四了?” 林予使劲摇头,能不能他长,萧泽不要长啊。他想起一首诗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对,萧泽好帅啊,一点都不老。 可确实隔着十一岁呢。 林予心里郁闷,君不恨他生迟,但他巨他妈恨君生早。 这一通耍赖认错,早晨的事儿就算翻篇了。开门营业,吃饱肚子的五只猫在门口迎宾,萧泽抱着老白在吧台后面接电话。 林予自己待着无聊,晨练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感觉有些冷。几场雨过后温度下降,估计也热不起来了。他上楼找了件外套,经过二楼客厅时随手拿了茶几上的晚报,打算无聊解解闷。 直奔专座单人沙发,林予摊开报纸后先瞧了眼萧泽,听萧泽称呼“院长”,他估计电话里面是研究院的领导。等萧泽讲完挂断,他好奇地问:“哥,是你单位的人吗?” 萧泽“嗯”了一声。 这人从来不主动说点什么,林予已经习惯了,又问:“是不是喊你回去上班?你要回去吗?” 萧泽抱着老白剪指甲,回答:“不回,在家给队里的傻子们搞外援。” 林予莫名觉得羡慕,萧泽在说“傻子们”的时候眼神很温柔,像提起一班老朋友。他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也是考察队的一员,是不是就会跟着萧泽走南闯北了。 去滇南山区,晚上和萧泽一起睡帐篷,蚊虫很多,他给萧泽喷花露水;去青海,借宿喝酒被灌醉,萧泽笑话他酒量不行;去无名小岛,退潮后在沙滩上捡小螃蟹,他和萧泽比看谁捡得多。 正想得美,低头看见了头版的新闻,林予大惊:“我操!” 萧泽已经习惯了对方的一惊一乍,抱着猫继续剪,没搭理。 “哥!你看报纸了吗!”林予却不放过他,举着报纸跑来瞎咋呼,“你看这篇报道了吗?‘英雄出少年’,实验中学食堂爆炸事件后续,关于救人学生的详细报道!” 萧泽昨晚没注意,应道:“叶海轮?” “对啊!就是他!”林予趴在吧台上,“上面说他已经顺利出院,还采访了他的同学,说他平时很内向,没想到这么勇敢!” 林予激动完还不够,掏出手机就要给叶海轮发信息。他知道叶海轮在大火后变得自卑脆弱,他想多鼓励对方。 刚编辑完“你太棒了”,从书店门口进来一位阿姨。 林予放下手机,准备招呼完客人再继续发。那位阿姨环顾了一圈,表情有点着急,不像是来看书的。林予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便傻愣着。 阿姨倒先打破了沉默:“小伙子,早上有没有一个女生来过?齐刘海短发,穿着背带裙。” 林予脑中第一个想到曹安琪,直接问:“是曹安琪吗?那您是?” 阿姨仿佛松了口气,立刻应道:“我姓安,是曹安琪的妈妈。之前一晚她离家出走,后来去派出所领她,民警说她在这家书店门口。” 是萧泽和林予第一次遇见曹安琪那晚。 “之后她经常说来这儿看书写作业,我就记住店名了。”安慧芝走进来一些,“今天又找不着她了,我就想过来看看,她早上来过吗?” 林予摇摇头:“没有,不过早上我们去跑步了,回来得有点晚,所以不清楚开门之前她有没有来过。” 萧泽放下指甲钳,终于抬起头来:“您先找地方坐,等会儿她还没来,就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其实他们都没底,因为曹安琪上次泼了热咖啡,萧泽还说了警告的话,所以都不确定曹安琪还会不会再来。 林予端了杯热茶给安慧芝,看对方担心,便闲聊让对方别憋在心里。他问:“阿姨,安琪是又离家出走了吗?” 安慧芝捧着茶叹了口气:“他们学校之前发生了爆炸,电视台要给救她的那个孩子录节目,也让她去。早上她死活不起床,让我跟老师请假,后来还是她爸硬把她送过去了。结果老师打电话,说她跑了。” 叶海轮喜欢曹安琪,但曹安琪讨厌叶海轮。林予不知道安慧芝是否了解这些情况,一时间沉默着不敢妄言。冷场了片刻,他只好把话题倒回去,笑着聊道:“上次她让我帮她发信息,说叔叔总打游戏,还说您唠叨她。” 一提这个就有些上火,安慧芝立刻道:“你说她是不是特别不懂事?我每天上班都够累了,还费心伺候着她,结果她给我发那种短信。” 林予后悔提短信的事儿,怕这位阿姨心情不好。他尴尬地陪着聊了几句,干脆去找了本书给对方,有书看就不用聊天了。 话说当妈的都和情报局的特务一样,孩子怎么想的都能猜到。安慧芝手里的书才刚看完前言,书店门口就来了道熟悉的身影。 曹安琪穿着背带裙,一副乖巧的高中女生模样。 萧泽和林予其实觉得挺有意思,一般电视里或者小说里的不良少女形象都比较鲜明。违纪化妆烫头发啊,穿得乱七八糟啊,抽烟喝酒逃课打乖乖女,张嘴还爱说脏话。 但是曹安琪不是,曹安琪除了逃课以外还挺遵守校规校训,素面朝天,短发梳理得很整齐,基本校服不离身。哪怕不穿校服,也是穿得规规矩矩的,既青春又乖巧。 抽烟喝酒没看出来,估计不涉猎,脏话倒是说过,都是提到叶海轮的时候。而且最不同的是,曹安琪很爱学习,即使逃课也时刻带着书本卷子,成绩也很好。 可即便是这样,萧泽和林予却都认为曹安琪像个不良少女。 那种冷漠和叛逆,和外表无关,也许是从内里发出来的。估计曹安琪只有喂猫的时候才难得温柔,猫不怕她,她也对猫没有防备。总之这女生比较矛盾,挺没治。 曹安琪无精打采地进门,看样子像没睡够,手上拎着包麦当劳,应该又是汉堡和薯条。她往里走找地方坐,犹豫着点杯什么咖啡,还没犹豫完,终于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安慧芝。 “哎呦我天。”曹安琪崩溃似的揉了把齐刘海儿,“妈,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她说的是问句,但语气完全没有疑问的感觉,满满的都是烦躁。林予站在吧台前屏息,他虽然老早就没了妈,但是知道跟妈妈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离家出走、逃课、发不懂事的短信、放老师鸽子。他给曹安琪总结了一遍光荣事迹。 种种事迹之后,还对亲妈这种态度,他觉得安慧芝要发飙了。坐在吧台后面的萧泽想得也差不多,而且觉得安慧芝反应太慢,要是他直接就开骂了。 他们俩注意着那对母女,萧泽准备好了看教育片,林予准备好了紧要关头上前劝阻。 不料安慧芝生气地说:“你怎么又买垃圾食品?跟你说多少次了,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去吃早点。” 林予大跌眼镜,不是应该训一顿再说吗?! 曹安琪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我就爱吃汉堡,我中午还吃。” “吃完马上回家,安安生生在家写作业。”安慧芝一句话就缴了械,权威度基本为零,“别干吃,喝点茶。” 曹安琪冷冰冰的:“不喝,苦死了。” 安慧芝立刻抬头看向林予:“小伙子,你们这儿有牛奶吗?” 林予给曹安琪端了杯牛奶。他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到吧台前,都快羡慕死了。原来世间还有这种妈啊,曹安琪哪是不良少女啊,真是过得和公主一样。 安慧芝盯着曹安琪吃东西,自己的嘴也没停。 “你别一次咬那么大一口,噎着怎么办。” “薯条刚炸的?烫不烫?晾晾再吃。” “喝口牛奶,刚才忘记问那个小伙子了,这是进口牛奶吗?” 萧泽抱着猫,也有点怀疑人生。他爸妈死得早,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从小到大,亲戚朋友家的父母都没这么关怀备至的。 他觉得安慧芝不像曹安琪的亲妈了,像奶妈。 小姐你冷吗?你饿吗?这种。 曹安琪十六七了,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这种伺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吃完把包装纸揉巴成一团攥着,直接撵她妈走:“你回去吧,我要在这儿看书。” 安慧芝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突然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安琪,是你们班主任,我都把找你的事儿给忘了。” 林予真是服了,曹安琪没录节目跑了,她妈找到她不是应该立刻回电视台吗?结果安慧芝直接对着吃汉堡这么屁大个事儿唠叨了半天。 “喂?张老师你好。”安慧芝接通了电话,“我找着安琪了,现在节目已经开始录了吗?” 曹安琪瞪着眼睛,用气音恶狠狠地说:“我不去!” 安慧芝为难地偏过头,捂着手机撒谎:“张老师,安琪身体不舒服,可能过不去了。”因为曹安琪是被叶海轮救出来的当事人,所以比较重要,张老师貌似又劝了几句。 安慧芝周旋道:“但是安琪现在实在是不舒服,麻烦您和节目组解释解释。真的不好意思,因为安琪从小就身子弱。” 曹安琪低头吃着薯条,忍不住去瞥袋子里的两杯麦旋风。耽误这么长时间都化了,她拿出来起身,鼓起勇气跑到吧台前,把一份递给林予,另一个递给了萧泽。 “林予,对不起。”曹安琪说得异常诚恳,“那天泼咖啡差点害你烫伤,真的很抱歉,请你吃冰淇淋,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 林予接过,也不好意思再闹别扭了:“没关系,我都忘了。” 曹安琪冲他笑,然后又看向萧泽:“老板,对不起,也请你吃。”她从背带裙口袋里拿出两管药膏,“我不太懂,药店的护士说这两种都行,我就都买了。” 萧泽本来就不跟小孩儿计较,点点头,这事儿就算彻底翻篇儿了。但他和林予其实都有句话没说,那天真正可能受伤的人是叶海轮。 曹安琪挺高兴,她看林予吃得嘴角上沾了奥利奥,笑得更开心了,说:“肯德基新出了玩具,我下回来买那个,玩具咱们俩一人一个。” 林予说:“不用,我吃完这个就够了,真不怪你了。” “那朋友之间也能送礼物啊。”曹安琪有些犹豫,抬头小声说,“林予,咱们算朋友吗?如果算的话,你别搭理叶海轮了,你和我一边行不行?” 林予拿着麦旋风却觉得烫手,他不知道如何拒绝会委婉一些。还没想出来,曹安琪似乎先犹豫出了结果,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到:“你愿意相信我吗?其实我——” “安琪。”安慧芝拎着包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打断了曹安琪的话。 电话已经挂了,今天不用再回电视台,她走来理了理曹安琪的头发,说:“跟你们班主任还有节目组商量好了,这两天你过去补录一下。” 曹安琪立马就炸了:“我都说不去了!谁让你答应的?!” 林予差点被吼声震聋了耳朵,谁知曹安琪还没发飙结束:“要去你自己去!自己的事儿都管不好还替我做主!烦死了!” 她从安慧芝手里抢过自己的书包,直接跑向了门口:“别管我!那个破家我也不回!你自己跟曹国伟过吧!” 安慧芝甚至没来得及反驳一句,红着脸顿在原地平复呼吸,又愁又气,捂着额头都发不声来。她给曹安琪的爸爸打电话,让对方开车一起找曹安琪回家,讲着电话走出了书店大门。 林予愣了好长时间,回过神后冰淇淋彻底化成了奶油。他绕过吧台守着萧泽坐下,有感而发地说:“哥,我觉得做个孤儿也蛮好的。” 萧泽挺认同:“不孕不育没孩子也还行。” 林予扭脸看着萧泽,萧泽也看向了他。 对视了那么五六秒,萧泽忽然笑了。 林予不明所以:“哥,你笑什么?” 萧泽说:“我看完叶海轮的脸,现在看你感觉闭月羞花。看完曹安琪那德行,再看你觉得简直听话又招人疼。” 林予一听很是激动,直接仰头干了那杯麦旋风。 而后又忍不住想,曹安琪刚刚要告诉他的会是什么呢。 第25章 看上去很美 林予本来觉得遇见叶海轮和曹安琪以后特别糟心, 前者令他同情心泛滥, 后者令他时常怒发冲冠,但是现在他觉得那二位都不错。 因为托叶海轮和曹安琪的福, 他在萧泽的眼里都快十全十美了。 萧泽还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调侃已经让林予飘飘然, 只觉得这家伙总是嘴角上扬, 来去之间哼着小曲儿,而且不用催就去主动干活儿。 “哥, 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甚至美得都要掏腰包了。 萧泽心想摆个摊儿那么不认真,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估计一穷二白, 但是又不好拂了林予的面子, 于是回答:“陕西凉皮。” 林予感觉出来萧泽在帮他省钱, 心里更加美滋滋:“只吃凉皮吗?再来点别的吧,鸡爪?鸭脖?反正你再点一个!” 萧泽又点:“那再来罐啤酒。” “行!”林予满口答应,“给你买冰镇的!” 萧泽正在帮客人找书,在书架前扫视那一溜书脊。找到后从最上面一层把书抽出来, 递给客人的时候顺嘴说:“不好意思, 孩子太闹腾, 有点吵了。” 说的时候表情挺傲,不知道是道歉还是臭显摆。 林予没忽悠人,快中午的时候揣着一堆零钱就去买饭了。这附近有一家陕西人开的饭馆,他直奔过去要了两份凉皮,又要了两罐啤酒。 怕萧泽吃不饱,还加了俩肉夹馍。 回到猫眼书店后照常挂上休息的牌子, 他们俩在二楼客厅准备吃午饭。萧泽坐在沙发上,先开了罐啤酒喝下一半,然后才拿起肉夹馍开吃。 林予拌开凉皮,拌完伸手去开另一罐啤酒。刚摸着个边儿就被打了手背,他捂着手干瞪眼:“我怎么啦?” 萧泽说:“你不许喝。” 林予跑一趟觉得热,特想喝两口凉的,他伸手去抢,又被打了一下。“我买的,我就喝。”他坐着地垫,倾身就像趴在了萧泽的腿上,“哥,你自己喝两罐吗?你不能那么自私。” 萧泽推开他:“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冰箱有可乐。” 明明上次去妖娆哥的酒吧都喝那么多杯了,至于么。林予不情不愿地去拿了瓶可乐,趁萧泽看电视的时候斜了对方好几下。 还小小年纪,初中生聚会都喝酒了,他都十七了,凭什么啊。 电视里正播午间新闻,萧泽忽然说:“你客户。” 林予终于转移了注意力,扭头看向屏幕,见主持人正在报道实验中学食堂爆炸的事儿,但事情重点已经不是事件本身,而是英勇救人的学生了。 “叶海轮……”林予看着马赛克想起叶海轮的脸,“他上了好多节目啊,还有报纸。” 萧泽已经吃完了肉夹馍,擦完嘴说道:“学校本来有安全问题,现在把讨论转移到他身上,还能趁机宣传一把,估计教育局也会干预。” 林予倒是没想那么多,高兴地说:“他之前都不敢去学校,也没勇气见人,现在录节目、接受采访,通过报道还有好多人鼓励他,这样对他好。” 说完又开始同情心泛滥:“希望他能站起来,不求多自信,起码能像以前一样。” 人总是不禁念叨,刚议论叶海轮两句就收到了信息。叶海轮因为最近录节目什么的有点累,需要休息,而且落下的课程积攒了好多,也要开始补课了,所以约好明天过来只能食言。 萧泽故意说:“又流失了一个客户。” 林予知道对方在逗他,他也吃这套:“叶海轮不来才好呢,说明他要走出阴霾了。而且安慰人好累,我每次和他见完面都得瘦两斤。” 说完把手机按灭,他又补了句悄悄话,带着开心和雀跃:“哥,那明天就能跟你过二人世界了。” 萧泽嚼着凉皮的节奏瞬间一乱,他不清楚林予是真单纯不会说话,还是太机灵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瞥了对方一眼,回问:“你想怎么过?” “我……”林予有些迟疑,他本意就是正常看店嘛,谁能想到萧泽会问具体的呢。那既然问了,他在想是不是可以诉求些别的?但是他又不太敢说。 憋了老半天,他没底气地回答:“我想和你看电影。” 其实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进电影院看过电影。偶尔经过影院,看成群的人进进出出,端着爆米花和饮料,讨论着演员和剧情,他都胆怯又羡慕。 要是萧泽能带他去看一场电影就好了,看什么都行。 林予拨拉着剩下的几根凉皮,忐忑地等着萧泽的答案。实际上他心里特别没谱,和萧泽有关的大小要求他都没谱。 就拿配钥匙来说,都好久了,他还没敢问出口。 怕萧泽觉得他不拿自己当外人。 凉皮都被筷子尖杵断了,林予心里的小火苗一点点黯淡下去,马上就要灭掉。这时萧泽轻咳了一声,他立刻抬头,那点火苗“嘭”的又烧旺了。 萧泽说:“不是已经一起看过电影了么。” 林予心急如焚,什么时候看的?他怎么想不起来? 萧泽眼里的笑意极其不单纯,有戏谑的不正经,更有揭短的缺德劲儿:“就那次啊,你不是还把自己看硬了吗?” 林予两眼猛睁,火苗燃烧成了熊熊大火,他就坐在火堆里回忆羞耻往事。那时他还是个瞎子,还抱着萧泽的手臂,那俩壮汉插来插去的激情光景还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萧泽已经端着啤酒下了楼,心情好得还吹了声口哨。 林予红着面颊吃掉了那几根凉皮,灌进去可乐,让碳酸饮料浇熄了臊着他的火焰。萧泽的回答就等于拒绝了,他明白。 可是这种拒绝还不如直接说:“不去!滚蛋!” 郁闷地拍桌子,决定以后再也不请客了,真浪费感情。 接连几天,叶海轮没来,曹安琪也没来,林予有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错觉。转念想想,学校食堂爆炸,叶海轮救人毁容,曹安琪被救却忘恩负义,然后两个人纠缠不清。 的确桩桩件件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嘛。 林予在公园外面摆摊儿,思考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变化。他变得事儿多了,安生算命就成,掺和别人的爱恨纠葛干吗呢。 这世上谁没几件烦心事啊,关心了一个叶海轮,那比叶海轮更惨的哪? 林予重新默念了一下自己的职业守则:只通报命势运程,不施舍悲悯之心。念完觉得自己跟萧泽一样酷了。 不只酷了,工作效率还提高了,往常遇见开心的要恭喜对方一两句,遇见糟心的还要安慰对方几句熨帖的话。这下好了,算完就收钱,收完直接下一位。 高兴就自己回家乐,悲催就自己回家哭,甭跟他这个算命的叨叨。 不过林老师突然就铁面无情了,让老头老太太们好不适应。 “胡阿姨,看你两颧发黑,人中连着两侧的仙库直出汗,你这情况很严重啊。”林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而且看程度,事儿已经出了?” 胡阿姨点头,要哭似的:“我还掉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愁死我了!” 林予端坐在小马扎上:“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来找我算什么呢?当务之急是去解决。好了,便宜点十五块,下一位。” “哎!林老师别介!”胡阿姨急了,“街坊们给我出出主意,我儿子和儿媳妇离婚三年了,当初儿媳要孩子抚养权,我儿子就按月给赡养费,这不我儿子年底要再婚了,结果儿媳忽然把孩子送过来,说以后不养了。” 张大爷说:“那就你儿子养呗,那可是你亲孙子。” 胡阿姨急得拍大腿:“那肯定啊!她把孩子送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虽然二婚的儿媳有点意见,但是也都商量好了。可是孩子跟惯他亲妈了,天天在家哭,还发了一礼拜低烧,跟水土不服似的,心疼死我们了。” 胡阿姨说完凑近:“林老师,你再给我瞧瞧,这事儿我怎么办哪?要是我大孙子不高兴,我就把他还给他妈,反正一切以孩子意愿为重。” 林予异常淡定:“胡阿姨,我就算是得道高僧,也没法通过奶奶给孙子算命。改天让你儿子或者儿媳过来,您就先别着急上火啦。” 说完又加一句:“下一位。” 林予就这么冷酷地上班工作,原先看一位要十分钟,现在七分钟就搞定,收摊儿的时候一算账,比平时多赚了三百块。 他犒劳犒劳自己,回去的路上买了根冰糖葫芦。走回猫眼书店外,看见一个男生正蹲在门口喂小黑,这儿每天经过看猫的人太多了,他没当回事儿。 林予径直往里走,经过对方的时候被拍了下小腿,他低头一瞧,惊讶道:“叶海轮!” 叶海轮仰头看着他笑:“是我,你没认出来?” 林予直发怔,真不怪他眼神不好,关键叶海轮之前总是包裹严实,可此时却只带着口罩,太阳镜也换成了普通的近视眼镜。 额头连着太阳穴,镜片后的眼皮,露着的一截脖子,手臂,还有没戴手套的两只手。叶海轮正大光明地露出了身上、脸上的疤痕,他刚才蹲在那儿喂猫,看上去很自在,没有半分露于人前的不安局促。 林予冷酷了一早上,这会儿鼻子一酸,酷劲儿全土崩瓦解了。他上前张开手,给了叶海轮一个温暖的拥抱,黏黏糊糊地说:“你好棒啊。” 叶海轮回抱他:“要多谢你。” 好几天没见,再见又是这么大的变化,林予高兴坏了,直接把叶海轮带到了小阁楼。这处小天地虽然遭他嫌弃,但却是他离不了的窝,等于是他的家。 叶海轮就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 关上门,阁楼里闷闷的,叶海轮打量了一圈,有些迟疑地问:“你就住在这儿吗?” “嗯,这儿看着小,其实还不错。”林予把斜窗推开,初秋的凉风猛灌进来,“不闷了吧?这儿看得远,晚上还能看星星。” 叶海轮还是很好奇,又问:“你哥哥为什么不给你正常的房间住?” 林予挠挠头:“这事儿吧,有点复杂。其实我们不是亲缘上的兄弟,他肯收留我已经很好了。我本来是没地方住的,四海为家,酷吗?” “酷。”叶海轮笑笑,他看得出来林予很窘促,便体贴地说,“我的家境也很一般,房间比这个也大不了多少。” 他走到飘窗坐下,被风吹着很舒服,然后摘下口罩,彻底露出了脸来。林予看着那张脸还是会觉得难受,估计是条件反射,毕竟实在太过扭曲。 “对了,我给你拿冰淇淋!” 林予第一次待客没经验,竟然光让人家干坐着。他飞奔下楼挖了两杯冰淇淋,转身就碰上端着茶的萧泽,主动交代:“哥,叶海轮来了,我请他吃冰淇淋。” 萧泽问:“还把他带楼上了?” “嗯……不行吗?”林予刚才没想那么多,现在不确定萧泽是否乐意,“我带他去阁楼了,坐一会儿就走。” 萧泽看了眼时间:“就一会儿。” 林予端着冰淇淋飞奔上楼,关上门和叶海轮窝在飘窗上吹着风吃,好不自在。他那杯比较少,几口就吃完了,吃完还含着勺子咂吧味儿。 叶海轮把自己那杯递过来:“我吃不了这么多。” 林予明白这是给他面子呢,他挖了一勺,笑得傻乎乎的:“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见你了,就是你录节目那天。” 叶海轮回想片刻,眼中有些失落:“是安琪从电视台跑了的那天吗?” 林予点点头:“她妈妈还找她来着,说节目组让之后补录,她去补了吗?” 叶海轮摇摇头:“她这几天没去学校,请了病假。” 可真顽强,简直是宁死不屈啊。林予对曹安琪已经服气了,他也不想再提,免得叶海轮又难过。 “对了,我问了我哥好多关于烧伤后整形的问题,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是也会修复很多。”林予眼里都是希望,“可能要进行很多次手术,但是你那么勇敢,我觉得你肯定行。” 叶海轮感激又感动地看着他:“其实今天来就是想对你倾诉这件事。” 林予惊喜地问:“已经有打算了吗?!” 叶海轮笑着叹了口气,被肌肉牵扯着、无法完全睁开的双眼中蓄起一股无奈,他讲道:“你说得没错,找医生咨询和预估过,后续的整形手术要进行很多次,每次的手术费用都非常高昂。” 林予没想到费用上会有困难:“学校食堂发生爆炸,你冲进去救人烧成这样,学校应该承担你的医疗费用吧?” 他说完又怕出错,起身想下楼去找萧泽问问。叶海轮拉住他,看着他说:“这件事的重点应该是食堂爆炸,但是学校避重就轻,后来顺势拿我做宣传来转移大众的注意力,所以学校私下和我协议了,会承担我的全部手术费用。” 林予一听笑起来:“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学校逃避责任呢。那很好啊,学校既然答应了,你准备好就做吧,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但七八成总应该没问题的。” 叶海轮眼中的无奈并未退去,笑着摇摇头,苦中透着坚决,说:“我已经拒绝了。” “什么?拒绝了?!”林予以为自己听错了,抬手想摸摸叶海轮的额头看看对方是不是发烧,但是又不太敢碰那片烧坏的皮肤,“你为什么要拒绝啊,你不想做手术吗?” 叶海轮声音很轻,有静心的功效,回答:“我想,每时每刻都想。”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向学校提出了别的要求来换,我要了大学的保送名额,无论如何,他们要保证我顺利进入那所大学。” 实验中学每年有全国几所名牌大学的保送名额,但数量非常有限。叶海轮为了得到一个名额,放弃了高额的手术费作为交换。 林予完全无法理解,急切地劝道:“当然是选手术费啊!万一你自己考上了呢?就算没考上那几所巨牛逼的,可是全国好大学那么多,上其他的也行啊!” 叶海轮吸吸鼻子:“我就想上那个,一定要上。” “……” 林予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他太不爱学习了吗?所以感受不到上名牌大学的重要性?他傻不愣登地盯着叶海轮,又着急又自我怀疑。 叶海轮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因为那所大学,安琪在宣誓大会上讲话的时候说过,她一定会考上。” 以叶海轮的成绩是考不上那所大学的,因此保送名额至关重要,那样他就能和曹安琪念同一所大学了。所以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对学校提出了这个协议。 林予的惊骇比刚才更甚:“你他妈到底喜欢她什么啊?!” 叶海轮笑中的无奈也更甚:“就是喜欢啊……我们老师说高中生的‘喜欢’都是青春期作祟,我不太懂。但是我懂自己的心,真的很喜欢她。” 林予快疯了,觉得叶海轮喝了曹安琪煮的迷魂汤。他使劲晃晃叶海轮的肩膀,吼道:“可是她嫌弃你!就算你救了她,她还恨不得你死在火里!” 叶海轮垂下目光:“她只是还需要时间。” “靠……我需要借我哥的棒球棍敲醒你。”林予紧紧抓着叶海轮的肩膀,“轮轮,你先别管她需不需要时间,你先想想你有多需要钱、多需要手术好吗?” 叶海轮又抬起目光,笑着回答:“我以后会打工赚钱的,慢慢攒的,等攒够了,就做手术。” 林予无力地松开手:“你怎么这么倔啊。” “不是我倔,是你不懂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叶海轮像个酸溜溜的文艺青年,虽然面容狰狞了许多,“林予,等你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你就能理解我了。” 林予所有劝说的话卡在嘴边,一瞬间魂飞天外。 如果现在面前有两个选择,一间豪华算命办公楼,和萧泽家的永久居住权,摆出来让他选。 他当然是选豪华算命办公楼了! 林予回魂,大惊。他为什么会想到萧泽,他喜欢萧泽吗?可他又选了第一个,那说明他不喜欢萧泽? 他到底怎么搞的? “不想了不想了。”林予揉搓自己的头发,把细密的发丝揉得支棱着像鸡窝一样。他坐到床边,和叶海轮楚汉分明,但还是不死心:“你就算和曹安琪进了一间大学又能怎么样?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接受你。” 叶海轮背着光:“我只要拥有远远看着她的机会,就满足了。” 他说完看着手背上的疤痕,又低声道:“何况她当时答应了我的,只是忽然反悔而已,我会等她回心转意。” 叶海轮的声音不大,但林予听见了,他随口问:“答应你什么了?” “之前讲的时候情绪太激动,最后都说不出话了,就忘了提。”叶海轮抿住嘴唇,眼中既有欢喜,又有悲伤,“其实我冲进火里救安琪的时候,她答应我,会和我在一起。” 林予的心脏抽搐了一下,要不是手臂支撑着,他直接就会歪倒在床上。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因为叶海轮刚刚说的话和他之前梦见的情景一样。 他梦见的竟然真的是实际发生的情况。 也就是说,当时情况危急,曹安琪可能出于感动或为了自救,而答应和叶海轮在一起。之后叶海轮烧伤毁容,曹安琪又反悔了。不止反悔,还分外嫌恶对方。 真恶劣。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书店里的客人陆续回家吃饭,叶海轮也从阁楼下来,准备离开。他戴着口罩,经过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蹲下逗猫。 不是小黑了,是靠着门的孟小慧。 萧泽正在角落整理新到的旧书,听见喵呜一声才起身。别的猫叫破喉咙他也是不理的,但是孟小慧因为胆小总是直接躲着人,所以极少叫。他又最疼那只,于是立刻过来门口。 叶海轮握着手腕,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抱抱它,被抓了一下。” “它胆子小,从来不让生人抱。”萧泽看了眼叶海轮带疤的手腕,“抓破了么?我给你抹点药再走。” 叶海轮回答:“不要紧,我这就走了。林予还在楼上,你们也赶紧吃午饭吧。” 送走叶海轮,萧泽把孟小慧捞进怀里安抚,抱着猫上了阁楼。推开门,林予低头坐在床边,那德行和当初为立春伤心时一样。 萧泽有些纳闷儿,当事人都走出阴霾了,这家伙难过什么呢。 林予抬头:“哥,你还记得我那次做的梦吗?原来曹安琪当时真的答应和叶海轮在一起了。” 萧泽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所以呢?你为叶海轮难过?人家自己都没怎么着,你也别太感同身受了行吗?” 林予想了想:“靠……好像也是。” 他很听劝,但心情还没立即好起来。萧泽稍稍侧身,裤兜冲着他,说:“我兜里有东西,掏一下。” 林予掏出来两张话剧票。 萧泽在他头顶出声,漫不经心的:“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这个话剧还不错,就买了两张票。你想看么,不想的话下午就自己看店。” 林予握着票,他以为那天萧泽拒绝他了。再看看演出时间,回想起挖冰淇淋时萧泽不悦的模样,原来是怕耽误开场吗? 这算不算惊喜? 算吧……肯定算! “哥!我想去!”林予抬起头,笑得春光灿烂,“豪华算命办公楼算个屁!” 他在心里说,很大声地说,我选你。 第26章 看上去很美 爱看话剧的人不多, 至少不如爱看电影的人多。 林予想起来上次碰见孟老太, 老太太当时就是约了朋友去剧院看演出。他还记得孟老太那天穿着长裙,端着咖啡, 化着妆, 戴着华丽的首饰。 是不是看话剧都得打扮打扮?正式一些? 林予没去过电影院, 更没去过剧院,完全不知道看一场话剧需要注意什么。萧泽已经下楼等他了, 他洗了把脸, 站在小小的衣柜前找衣服。 白T恤,黑T恤, 印着字母的T恤, 他怎么一件正经八百的衣服都没有?! 仅有的一件衬衫也不算好看, 一点都不庄重,穿上没有老总的气质。林予愁得在阁楼里直转悠,最后硬挑了一件。 穿戴整齐下楼,见萧泽站在门口逆着光给六只猫训话, 他隔着两米的距离等, 观赏那一排圆滚滚的猫屁股。 萧泽不至于幼稚到对几只猫三令五申, 纯粹是等得太无聊了。都说小姑娘家家的出门要折腾一番,这忽悠蛋怎么也这么磨叽。 他抬头看向林予:“能出发了?” 林予甩甩头发:“能了!” 人的心情主宰一切,往常只觉得吉普车坐着挺舒服,林予此时窝在副驾上,感觉胸前的安全带都是真皮的。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说话都咧着。 “哥, 咱们要看什么话剧啊?” 萧泽注意着路况,随口回答:“一堆小孩儿,几个大人,挺有意思的。” 林予又问:“要是觉得逗,能笑吗?” “能啊,觉得痛苦也能哭,但是觉得生气不能骂人。”转弯驶入另一条街,萧泽扭头看了他一眼,“就是看个话剧,不是听领导开会,甭紧张。” 林予觉得露怯了,有些不好意思:“我从大剧院门口过了几次,那么高的台阶,还有那大柱子,我觉得可庄严了。” 萧泽说:“那是你没见过法院。”说完又想笑,“你之前都在哪儿发财?怎么跟刚进城似的。” “我到处转悠嘛,基本去的都是公园啊,广场啊,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林予看向窗外,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了,不想让萧泽觉得他土。 他只是时尚的不太张扬,不能算土吧。 萧泽瞥了眼林予的后脑勺,通过后脑勺就能判断出林予在想什么。他沉默着开车,不再说了,因为他理解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比较爱面子。 其实哪个年纪的人不爱面子? 人这种东西,都他妈挺虚荣的。 他们俩出门前还没吃午饭,但是林予和叶海轮谈心的时间太长了,要是吃完午饭再来至少错过话剧开场。到大剧院之后,萧泽停车熄火,边解安全带边问:“饿不饿?” 林予早就饿了,但嘴上回答:“不饿啊。” 出了停车场,萧泽指了指大剧院门前的台阶,说:“你先上去,我去马路对面买包烟。” 林予独自上了几十级台阶,站在上面望得很远,望见川流不息的马路,还有各式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在以前的日子里经常坐在公园外面像这样张望,也是望着马路和行人,像个没存在感的看客。 他看见萧泽了,萧泽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手上还拿着一个纸袋。萧泽越走越近,走到了台阶前,一步三两阶,很快又到了他的面前。 没人会关注一个路边的看客,他以前看着车水马龙,所有人于他而言都是经过的陌生人,而他是个局外人。现在不同了,萧泽奔着他的方向而来,并且驻足在他面前。 林予有些出神:“哥,遇见你真好啊。” 萧泽没听清对方嘀咕了一句什么,直接把纸袋子往林予怀里一塞:“等会儿饿了吃。” 手里的袋子热乎乎的,林予闻见了地瓜干的香气。他捂着那包地瓜干和萧泽进入剧院内,检票、找座位,懵懵的,大概被香气冲昏了头脑。 刚坐下不久话剧就开场了,一群小孩儿跑出来,看穿着像七八十年代。两个成年人稍后出场,林予的眼睛瞪得老大,激动地说:“哥!那个演员我在电视上见过!” “嘘。”萧泽警告他安静。 林予抿住嘴点头,保证不再出声,他太激动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活的明星。台上的小孩儿们好像在一个幼儿园里,乱糟糟的,不像演的,感觉特别真实。 “方枪枪!又是你不睡觉!” 看了十来分钟,林予终于弄清了主角是谁,是那个叫“方枪枪”的小男孩儿。他看得津津有味,肚子咕噜了好几声才察觉。拿起萧泽给他买的地瓜干,咬进嘴里有些软,又香又甜。 林予悄悄看向萧泽,见对方正认真地看演出,他想问问萧泽吃不吃,但是不敢再出声,怕打扰了其他观众。 灯光暗了,话剧中到了晚上,那群孩子该睡觉了。只有舞台上微微亮着,观众席隐在黑暗之中。萧泽先闻到了一股香气,紧接着嘴边递来一根地瓜干。 微微扭脸,看见林予举着手要喂他。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好像在干什么大事儿。 萧泽张口吃掉,嚼了两下就咽进腹中。 感觉有点太甜了。 演出圆满结束,最后所有演员并排站在台上谢幕。小孩儿们拉着手,没鞠完躬就开始乱跑,特别可爱。 “哥,我也想跟演员合影。”林予见别人上前和话剧演员拍照,自己也想去。萧泽推他,顺便拿走了他的手机:“去呗,你问问人家行不行。” 林予鼓足勇气,问的时候都结巴了,得到首肯后那叫一个激动,都不知道该怎么笑了。摆好姿势,萧泽微微屈腿,给他和话剧演员拍了张合影。 从大剧院出来,他双手捧着手机:“哥,我得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以后摆摊儿就说,看!著名表演艺术家都找我算命!” 萧泽真怕别人听见,赶紧抬脚下台阶,林予在后面跟着,一张嘴叨叨个不停。已经下午了,一包地瓜干压根儿不顶用,开车上路,俩人肚子的咕噜声比吉普车的动静还大。 林予又饿又兴奋,居然伸手揉了揉萧泽的腹肌:“哥,你也饿啦?” 萧泽叼着烟转移注意力,但是没点燃,说:“别动手动脚,想吃什么?” “嗯……都成!”林予还拿着手机宝贝那张合影,宝贝完直接返回到了照相机。他微微一怔,想到了什么主意。转身侧对着萧泽,把镜头也冲着萧泽,作势要给对方照相。 但是萧泽在开车,没有笑。 拍照得说茄子,一说茄子自然就笑了。 “哥,你喜欢茄子还是西红柿?” “西红柿。” “……”林予靠着车门,觉得西红柿人气太高,应该换一个,“那你喜欢茄子还是苦瓜。” “苦瓜。” 林予皱了脸:“那你喜欢茄子还是陶渊明?!” 萧泽不喜欢拍照,也不能说是不喜欢,没感觉吧,基本除了考察留影就没拍过什么。他打着方向盘,觉得折腾人挺有意思,故意回答:“陶渊明。” 林予呲着牙要疯,忽然又安静下来:“哥……” 他举着手机变得紧张,两眼眨也不眨地睁着,心跳加速地看着屏幕里的萧泽,小声问:“那你喜欢茄子还是我?” 侧对着他的萧泽转过脸来,目光锋利让他不敢与之对视。 林予讪讪地找台阶下:“还不说茄子啊,难道你真喜欢我吗?” 他看着手机屏幕,没听见萧泽出声,只看见萧泽转过头去慢慢地笑了。趁机按下拍摄键,终于拍好了一张照片。 可是萧泽什么都没说。 林予收起手机,后半程低头盯着黑掉的屏幕,再没抬起过。 直到停车熄火,他才发觉原来到了妖娆酒吧。酒吧正准备晚上营业,服务生们都在打扫卫生,萧尧和江桥在吧台守着盘炸馒头片喝可乐,看上去惨惨的。 萧泽勾着车钥匙出现:“要倒闭了?怎么这么寒碜?” 江桥一边倒茶一边回答:“他把做菜的师父炒了,嫌人家做得难吃。现在连难吃的都没有,还得我费劲炸馒头片。” 萧泽把水喝完:“还想着来蹭饭,得了吧,我带孩子走了。” 萧尧侧身看见了后面的林予,立刻从高脚椅上下来,走过去把人一搂:“弟弟,怎么看着不高兴啊?想吃什么,哥请客。” 林予望了眼萧泽,又低下头:“谢谢妖娆哥,我不太饿。” 肚子咕噜了一路,还不太饿。萧泽直接做了决定:“都去我那儿吧,不废话了。” 外面夜幕降临,秋风阵阵,贴秋膘当属涮羊肉,他们决定回猫眼书店吃火锅。萧尧和江桥也不管酒吧了,各拎了一袋子酒就上了吉普车。 从车子启动,到超市采购,再到回书店,萧泽听着萧尧叽叽喳喳,偶尔还有江桥的反驳或附和。他瞥了眼副驾上的忽悠蛋,安安生生地低着头,像脖子骨折了似的。 到了家,他们在二楼餐厅准备吃火锅,林予挽着袖子闷头干活儿,洗菜摘菜切菜,一点都不含糊。萧泽把鱼片好,这时萧尧凑过来:“兄弟,你弟怎么了?” 萧泽说:“没怎么啊,你以为都跟你那么咋呼。” “那你喜欢我咋呼么?”萧尧抬手搭着萧泽的肩膀,风情万种地把鬓边的头发掖到耳后,“说你喜欢。” 萧泽搡开他:“膈应,滚。” 萧尧搔首弄姿没得到欣赏,下楼去挖冰淇淋了。厨房顿时安静下来,长方形的料理台摆满了食材,萧泽在左,林予在右,隔着两大步的距离。 把鱼片好,萧泽抓了胡椒粉和辣椒粉调味,弄完后洗手准备切水果。他拿刀削梨,果皮一点没断,削完切下一块扎在刀尖,出声道:“忽悠蛋,过来。” 林予放下手里的菜,过去两步没有吭声。 萧泽伸过刀去:“尝尝甜不甜。” 林予吃掉点了点头,萧泽又用刀尖扎了颗葡萄递过来,他吃完又点了点头。圣女果、红富士、草莓,没完没了。 萧泽问:“最喜欢哪个?” 林予盯着果盘,都好甜,他都喜欢,但是选了最甜的:“红富士。” 终于吭声了,萧泽切完了最后半拉苹果,又问:“那喜欢红富士还是喜欢我?” 林予猛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睁大看着萧泽。他心里怦怦直跳,低沉的心情一下子就沸腾了,沸腾都不止,简直是奔腾!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桥在外面喊:“汤底都要滚了,快开饭!” 萧泽把果盘放他手里:“端桌上,准备开饭。” 林予端着果盘走出厨房,每一步都好他妈沉重。 萧泽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应该是吧。 四人齐聚,辣锅已经滚沸,羊肉和牛肉一起下进锅里,逐渐变了颜色。大家伸手开吃,林予坐在餐桌旁撒癔症,守着香油碟忘记了动筷子。 “弟弟,吃啊。”萧尧给他加了一筷子肉,“喝酒吗?” 林予咬咬牙:“喝!” 一醉解千愁!千言万语在心头,千头万绪算个球! 铜火锅呲呲冒着热气,平板电脑还放着动作电影,再加上杯碟相碰的声音,整个二楼都没一刻安静。林予酒杯没离手,像个小酒鬼。 碗里始终放着最初那一筷子肉,合着空腹喝了半天。 萧泽一直在旁边注意着,他轻轻踹了林予一脚,等对方抬眼看他,说:“忽悠蛋,划拳么?输了的听赢了的。” 林予有了点醉意,点头逞能:“划!你输了就去阁楼睡!” 萧泽看着他笑,同时伸出了两只大手。他也伸手,一对比显得手有点小。“五!十!”刚开始就他妈结束了,他输了。 萧泽说:“里脊好了,吃一筷子。” 林予吃完继续,又输了。萧泽说:“吃土豆片和鸭血。” 林予又吃土豆片和鸭血。 “吃点青菜。” “吃鱼片和毛肚。” “吃个丸子。” 他就没赢过,只要输了萧泽就让他吃东西。萧尧在旁边看热闹,惊讶别人家输了喝酒,他们俩输了就是吃吃吃。 “最后一把。”萧泽习惯从第一把杀到结束,不拖沓也不放水,“行了,吃个小烧饼,吃完喝水,把剩的酒倒了。” 林予快吃撑了,也终于反应过来,萧泽这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他填填肚子。 他一手拿着酥脆的烧饼啃,一手把锅里的杂面全捞到萧泽碗里。“哥,你也吃。”他总算笑了,带着喝酒染上的两片红晕,还有满嘴的烧饼渣。 晚上萧尧和江桥没走,反正房间多,怎么睡也折腾得开。 林予洗澡的时候萧尧破门而入,他浑身光着,萧尧身上只穿着条内裤。“妖娆哥?”他拿浴球挡着重点部位,“你干吗啊?” 萧尧披头散发地扒着淋浴间的推拉门:“怎么是你啊,我想偷袭你哥呢。你也行,来,咱们俩鸳鸯浴。” 林予迅速冲洗完撤离了浴室,连牙都没顾上刷。他举着牙刷跑到萧泽的房间,正好碰见萧泽围着浴巾吹头发。 往事历历在目,雷雨夜,小阁楼。 惊魂未定,众猫嘶吼。扯掉的是浴巾,扯不掉的是兄弟情。 吹风机一关就安静了,萧泽看过来:“你杵在那儿脸红什么?” 林予吞咽口水,过去站在洗手池前:“哥,我借地方刷个牙,那间浴室被妖娆哥霸占了。”刷完出去见萧泽已经换好睡衣,他该回阁楼了,但是挪不动步子。 窗外的秋风变成了大风,嗷嗷的,北方典型的操蛋季节。 这风声给萧泽提了个醒,他问:“你晚上睡觉冷么?” 林予猛点头:“我冷!” “冷就冷,激动个屁。”萧泽起身走到衣柜前,想看看有没有厚一点的被子。没找着,晚上再降温的话估计更冷,他关上柜门:“受得了就上去睡,受不了就在这儿睡。” 林予拔腿助跑蹿上床:“受不了!” 萧泽站在床边抱臂瞧他:“又满血复活了?一晚上跟我欠了你八百万似的,吃个饭还得哄着,你怎么那么大派头?” 林予不好意思地贴着床头:“哥,我错啦。” 萧泽关了大灯,只留着床头灯。上床躺好,他知道林予在眼巴巴地望着他,干脆正大光明地翻身朝着对方。 “忽悠蛋,闭眼睡觉。” “哥,”林予的眼睫毛轻轻扇动,声音也很轻,“我们数三二一,一起说答案好不好?” 你喜欢茄子还是喜欢我,我喜欢红富士还是喜欢你。 他以为萧泽不会搭理,没想到萧泽直接开口数道:“三、二、一。” 林予在最后一刻扑过去捂住了萧泽的嘴,他胆怯了,不敢听萧泽的答案。“我喜欢红富士。”他快速说完,翻身裹上了被子。 再等等,等他表现得更好一点。 等他更有信心一点。 萧泽把床头灯关掉,彻底黑了。他伸手摸上林予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揉着,直到对方传来平稳的呼吸。 养孩子也太他妈费劲了,逆着不吃饭,顺着又反悔,没招儿。 夜深人静,萧泽确认忽悠蛋彻底睡熟了,然后翻身下床,去一楼看那几只不让人省心的猫。其他的还好,孟小慧胆子最小,呼啸的风声都能让它支棱着毛紧张大半宿。 萧泽抱起孟小慧哄了哄,绕到吧台后,打开电脑调出了今天的监控记录。 孟小慧极少冲人叫,被人接近也总是闪躲,几乎没有抓过人,今天中午那声凄厉又脆弱的嘶叫实在让他疑惑。监控记录已经开始播放,萧泽拖动进度,把画面调到了中午。 画面中,叶海轮的身影出现,他离开前在门口看见了孟小慧,蹲下伸手去摸,但被孟小慧闪开。紧接着再次伸出手去摸,孟小慧后退离得远了一些。 叶海轮前倾身体,第三次伸出手试图把猫抱得近一点。 视频仍在播放,萧泽收紧手臂抚摸孟小慧的脑袋。这时画面里,就在孟小慧躲避要跑走的时候,叶海轮一把掐住孟小慧的脖子,手指间用力揪着孟小慧的毛,把孟小慧强硬又野蛮地拖拽到了自己跟前。 孟小慧挣扎着抓了他的手腕,并且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嘶叫。 萧泽关了视频,他抱着猫立在原地思考,叶海轮一直以来的软弱善良都是伪装吗?那演技也太好。可是监控里叶海轮在无人的情况下流露出暴戾的一面,从头到尾又都真真切切。 他关机放猫,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刚刚抬眼,就见林予光着脚狂奔而下,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还差点摔倒。 萧泽眼看着林予奔至身前,然后对方直接一头撞上了他的胸口。 林予梦中惊醒,已经在二楼找了一圈,此刻他死死地抱着萧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哥,我梦见着火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萧泽揽住他的肩膀:“做梦而已,现在找到了,不怕。” 林予却抱得更紧,声音都有些发抖:“我还在火里看见了叶海轮和曹安琪。” 萧泽似有预感:“叶海轮救了曹安琪吗?” 林予摇头,抖得愈发厉害:“曹安琪躺在碎玻璃上,叶海轮蹲在旁边。他问曹安琪,如果救她出去,是不是就不会再躲着他了……” 是不是会很感动?甚至愿意和他在一起? 萧泽抱紧林予:“曹安琪答应了吗?” “她没有……” 叶海轮把曹安琪的肩膀按进碎玻璃中,像蹂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他说道,那我陪你一起死吧。 第27章 看上去很美 萧泽哄了很久的猫, 现在又要接着哄人。 林予紧紧搂着他, 说完之后一言不发地埋首在他胸前。惊愕于梦中的场景也好,刚才找不到他急坏了也罢, 总之林予吓得够呛。 他揽着对方的肩膀摩挲, 一下下安抚, 同时也在一下下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外面的呼啸大风不断使温度降低,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渐渐失去了温度。萧泽最后抬手用掌心罩住林予的后脑勺, 开口道:“忽悠蛋, 冷不冷?” 林予的脑中始终乱成一片,火焰, 叶海轮, 曹安琪, 他喊萧泽时的嘶吼,交织缠绕着,声形混在一起理不出真实和虚幻。 而萧泽那声“忽悠蛋”,终于将他一把拽回了现实。 “哥, ”他抬起头, 努力在黑暗中分辨萧泽的模样, “你还记得我上次做的梦吗?我梦见着火时,曹安琪答应了和叶海轮在一起。” 就是在酒吧惊醒那次,他们俩当时觉得做梦而已,都没放在心上,但那场梦已经被叶海轮证实了,叶海轮说曹安琪当时的确那样答应了他。 萧泽问:“你觉得这次的梦又是真相?” “我不知道, 我也不确定。”林予理不清头绪,“如果我梦见的是真的,那就是叶海轮当时发疯似的制着曹安琪,如果曹安琪不妥协就无法脱身,就会和叶海轮一起烧死在火里……” 他后半句声音渐低,被惊惧扰乱了思绪。但他说完又想立即否定:“可是叶海轮那么喜欢曹安琪,怎么可能那么做?” 林予用力搓了搓脸颊:“只是梦而已,我上次梦见真相是碰巧,我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回回都梦见真切事实。” 萧泽感觉林予快急哭了,他就见忽悠蛋掉过那么两次泪,一次是头一回见面,眼睛跟水龙头坏了似的。一次是装瞎露馅,装着可怜就哭了。 此时此刻,是真着急,真害怕。 “来,我给你看一段视频。”萧泽牵着林予往吧台走,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才发觉林予还光着脚。他后退一些,让林予坐在他身前窝着,重新开机,那段监控视频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林予不知道要看什么,只觉得被萧泽这样包围着,渐渐充满了温暖和安全感。他直不楞登地瞅着屏幕,当上面出现叶海轮的身影时,才终于回神。 叶海轮的行为被放慢播出,每一秒都看得很清楚。 林予吃惊得说不出话,微张着嘴巴又点击“播放”看了一遍。在他的印象里,叶海轮一直是善良脆弱的,总低着头,连讲话都没什么底气。 可是视频里的叶海轮,却像是另一个人。 像是他梦见的那个叶海轮。 萧泽在他身后说道:“有的人看着老实软弱,但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偏执、阴郁,某些时刻也许就会暴露出来。” 林予仍觉得难以置信,出神地盯着屏幕:“哥,叶海轮是这样吗?” “我还不确定。”萧泽拍拍他的头,“你之前的梦可以说是巧合,这次的梦是不是真相也还未知。但这段视频是实实在在的,叶海轮可能有我们都没见过的一面。” 林予想,孟小慧当时一定很痛,很害怕。 萧泽这时说道:“爆炸发生后,他立刻冲进了火场,他真的是去救曹安琪,还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曹安琪向他屈服?” 林予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是后者,如果他的梦境是真相。那曹安琪当时一定也很痛,也很怕。 他转过身,重新搂住了萧泽的身体:“哥,真相到底是什么,难道我一直被骗了吗?” 萧泽揽住他:“还是那句话,我不确定。不过我有个猜测,叶海轮冲进去的时候也许真的是出于喜欢,想救曹安琪,但曹安琪在那种情况下仍坚定地拒绝他,所以他才会做出伤害对方的行为。” 林予迷茫地问:“可是以前曹安琪就拒绝他,现在更是恨不得他去死,为什么他反而没有再伤害曹安琪了?” 萧泽说:“因为他显性性格非常软弱,而当时的曹安琪处于绝对弱势。” 猫也一样,如果当时不是孟小慧,是小黑,那叶海轮可能就不会暴露出隐性的一面了。 萧泽关掉电脑,那一点光彻底灭了,周遭又顿时陷入黑暗。他靠着椅背,把林予抱在腿上低声安慰:“无论是救人还是答应在一起,咱们一直都是听叶海轮一方在说,曹安琪除了表达对叶海轮的厌恶之外,几乎没有提过。或许,咱们应该听听曹安琪怎么说。” 林予沉默着点点头,才发觉曹安琪来过很多次,但没对他们说过任何关于爆炸那天的具体细节。 也许曹安琪,还没有足够相信他们。 林予猛地坐直,他想起来曹安琪上次给他麦旋风,当时曹安琪好像有话要对他说,还问他愿不愿意相信自己。 曹安琪很久没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会再来吗? 又坐了一会儿,萧泽腿都酸了。他把林予拉开,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半夜几点,问:“能回去接着睡觉了么?” 林予从他腿上下来,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牵住了他的手。 萧泽没甩开,任由对方拉着他上楼,直到回了卧室床边,才感觉林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他。 林予刚要上床就被薅住睡裤的松紧带拽下来,萧泽让他去洗脚。光脚踩了半天地板,他跑浴室洗干净,再回来时萧泽已经躺下闭了眼睛。 他钻进被窝,小声问:“哥,再做噩梦怎么办?” 萧泽回答:“我哪儿知道。” 林予掌心贴着床单摸过去,停在萧泽的手边,说:“你就是知道。” 萧泽张手握住他:“再做噩梦,我保护你两分钟。” “才两分钟?”林予整个人都贴着床单蹭过去,快趴在萧泽身上了。萧泽一把搂住他,把被子一蒙:“两分钟还不醒,那说明不是噩梦。” 林予老实了,他非常喜欢此时此刻的姿势,喜欢得不得了。 “哥,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他小声絮叨,不知道萧泽听没听,“哥,你会梦见我吗?你梦见我的话,就喊我一声吧。” 林予睁大眼睛强撑着睡意,连眨都不敢眨,生怕忍不住睡着。睁得久了,眼泪不自觉顺着脸流下来,他望着黑洞洞的夜,等了三个多钟头。 萧泽终于在睡梦中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叫了一声:“忽悠蛋。” 林予闭上眼睛,总算安安稳稳地睡了。 大风过去,气温降了不少,萧尧和江桥第二天走的时候都是挽着胳膊出的门。萧泽却不怕冻似的,仍穿着单薄的衬衫,他开车去拿新到的旧书,跑一趟回来顺便带了热乎的豆浆。 林予刚起,裹着外套在门口浇花,时不时往两边瞅瞅,试图寻找曹安琪的身影。算起来,曹安琪自从录节目那天后,一直没再来过。 “哥!”林予看见萧泽一手拎着大号编织袋,一手拎着两杯豆浆,他冲过去接,“你不是开车去的吗?” “扔车行保养了,趁热喝。”萧泽推着他进门,把编织袋放在角落准备补货,“今天没去摆摊儿?” “嗯,睡过了。”林予小口喝着热豆浆,“哥,今天还能睡二楼吗?” 萧泽动作太残暴,直接把一本旧书的外封给扯掉了,说:“看你表现。” 林予赶紧放下豆浆开始帮忙:“我给你弄完这个就拖地,我刚才还浇花了。陶渊明骂你,我还替你训它了。” 萧泽弹他个脑瓜崩:“陶渊明骂我什么了?” “我答应了它,不能说。”林予蹲在地上傻笑两声,其实他睡醒以后回想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儿。监控视频或者猜测的真相都让他不寒而栗,但是萧泽昨晚安慰他、哄着他又战胜了一切。 这么说吧,消沉和担心都抵不过萧泽带给他的安全感。 萧泽抢过林予手里的书:“别整天瞎乐了,赶紧喝,一会儿凉了。” 一杯豆浆渐渐见底,林予舔舔唇角,起身去扔垃圾。他刚刚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就看见了玻璃窗外面熟悉的身影。 他奔出去大叫:“曹安琪!” 曹安琪被他吓了一跳:“喊什么啊,我在外面站会儿也不行啊。” 林予站在门口:“不行,你得进来!” “神经病。”曹安琪拿着包进口猫粮,她时不时朝街上望一眼,好像在等人。“对了,这个给你。”她走过去把猫粮递过去,“我在网上查,说这个猫粮不错,你拿去喂猫吧。” 林予接过:“你就是来喂猫的?” 曹安琪往店里瞅:“我知道你和老板有点烦我,我又不傻,那我就不进去了,反正我只是惦记我的小明。而且我这阵子不逃学了,以后也没什么时间过来了。” 林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烦你啊,我们还挺想你的。”他说完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抬头反驳,“不逃学你为什么在这儿?” 曹安琪不好对付得很:“你算算!” 林予没算,纯推理:“第一次你离家出走是因为你爸妈吵架,那今天……他们又吵架了?” 曹安琪猛摇头:“他们以后再也不吵了!” 俩人站在门口聊了半天,一阵大风刮来才跑进店里。萧泽已经整理好了那堆旧书,洗完手给曹安琪泡了杯热咖啡。 “谢谢老板。”曹安琪觉得林予和萧泽今天有点热情,她没管那么多,抱着陶渊明就开始卿卿我我。 “曹安琪,你先别玩儿了。”林予在对面坐下,“你上次来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还问我愿不愿意相信你,你要说什么?” 曹安琪抚摸猫的动作停住,她低着头:“林予,开始我以为你只是算命时偶遇了叶海轮,仅此而已,没想到后来你那么为他不平,像对待朋友一样。” 她抿抿嘴,很认真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和他走太近,他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 林予追问:“只有这些吗?” 曹安琪低垂的睫毛抖了抖:“嗯,只有这些。” 林予泄气地靠着沙发,曹安琪要告诉他的仅此而已。 “其实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林予不想再耽误时间了,“是关于那场大火的,我想听你讲讲当时的情况。” 曹安琪捏着勺子搅动咖啡,动作瞬间停止。她抬起头带着满满的防备问:“为什么想知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泽走来坐在林予旁边,他意识到这个女生的自我保护意识其实很强,她来了猫眼书店很多次,和他们说了很多话,甚至专门买了猫粮拿过来。但在她的意识里,清楚地拉着警戒线,这儿只是一处消遣之地,他和林予只是“有点熟”的陌生人,还是对自己印象不好的陌生人。 没有信任到可以倾诉心事,更不会是求助对象。换位思考,如果曹安琪经历了火中那一幕,那她强硬的自我保护确实非常重要。 林予试图解释,还没组织好语言就被进门的高跟鞋声打断,抬眼一看,是曹安琪的妈妈安慧芝。 “妈,办完了?”曹安琪立刻迎过去,步伐轻快,恨不得蹦两下,她挽着安慧芝的手臂走来,把自己那杯放了糖的咖啡端给她妈,“办了吗?你没心软吧?” 安慧芝神情淡淡的,呡了口咖啡回答:“办了,你别咋呼。” 曹安琪激动得抓着安慧芝的手拎包:“你这是脱离苦海,是解脱,晚上你请客,咱们去吃大餐!” 安慧芝气恼地打她,但是完全没有用力,跟爱抚差不多。她好像很疲惫,眉宇间寻不到一点精气神,苦笑着说:“你别闹腾了,让人家笑话。” 萧泽和林予一直围观,都猜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林予凝神看向安慧芝的头脸,细细观察掐算,又惊讶又犹豫地问:“阿姨,您是不是感情上遇到问题了,和叔叔闹矛盾了吗?” 曹安琪吃惊地看过来:“你算的?太准了!曹国伟那王八蛋被我妈踹了!” “安琪!”安慧芝这次打得用了点力,“别乱说,丢不丢人。” 曹安琪一把搂住她妈:“这有什么丢人的,现在离婚的多了,你早就该下定决心。”她知道安慧芝不好意思,声音悄悄变小了,“就是没要赡养费要得太少,有点吃亏。” 时间尚早,甭说吃晚饭了,离午饭都还远得很。安慧芝请了假,想回家休息,曹安琪看着那堆新到的旧书舍不得走,坐在沙发上不动弹。 安慧芝哪怕刚办了离婚手续,哪怕疲惫又消沉,仍然不厌其烦地嘱咐:“今天冷,不要吃冰淇淋。喂猫的时候小心点,别被抓破了,回家的话叫个车,先把车牌号拍下来发给我。” 曹安琪难得没有不耐烦,把安慧芝送出门后折返回来,直接去冰淇淋柜前挖了杯草莓味的。她向来阳奉阴违,把嘱咐都当耳边风。 林予上次就见识了安慧芝的“体贴”,这次再见还是觉得吃惊,感叹道:“你妈妈真的好爱你啊。” “废话,你妈不爱你啊?”曹安琪重新坐好,“我喝口粥她都要盯着问七八遍烫不烫,这还不是最绝的,去年和我大姨去旅游,我们的酒店房间就隔着三四米,我晚上找我大姨聊天,到她房间后要给我妈发信息,说我到了。” 萧泽觉得匪夷所思:“干脆送你过去得了。” 曹安琪睁大眼睛猛点头:“因为她当时在洗澡!后来该睡觉了,她就到我大姨的房间外接我回去的。” 林予震惊得都快忘了大火的事儿,光顾着听热闹。萧泽这时提醒道:“曹安琪,你没发觉跟我们聊这些挺开心么?” 曹安琪的笑容渐渐收敛,她似乎明白萧泽是什么意思。 “你来了很多次,泼咖啡找事儿,送冰淇淋和好,跟我不算朋友,跟林予应该算吧。”萧泽看着对方,“你觉得呢?” 林予简直怀疑萧泽在用美男计,出声阻挠:“曹安琪,你看我,不要看他。” 曹安琪目光转移,后背紧贴着靠枕,说明有些紧张。她像之前那个雨天一样,两手握成拳置于膝上,等了很久才开口:“如果我回答了,你们会相信吗?” 林予仿佛瞬间懂了,是不是曹安琪说过,但没有人相信? “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一定相信你。”他注视着曹安琪的眼睛,“食堂发生爆炸的时候你正好在里面,当时是什么样的?” 曹安琪还算平静地回答:“当时到处都是浓烟,桌椅、玻璃、餐碟都砸在地上,周围全是尖叫声,有的是害怕,有的是被烧伤了。火越来越大,我想跑,但是摔在地上很疼,一时还站不起来,只能慢慢爬。” 林予回想到了梦境,熊熊大火,四处都是滚烫的,伏在地上仿佛无处可逃。他感同身受一般,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曹安琪的眼神有些空洞,“然后我看到了叶海轮。” 叶海轮冲破层层浓烟跑来,在曹安琪身前停下。他蹲下看着曹安琪,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我拼命爬起来,膝盖被碎玻璃扎破了。叶海轮试图拉我,他问,如果他救了我,能不能不再躲着他,和他做朋友。” “你答应他了吗?” 曹安琪摇摇头,握成拳的双手松开,转而紧紧抓住了沙发扶手。她看着林予,又看看萧泽,仿佛怕他们不相信自己。 “我没有答应,我没答应他。”曹安琪前倾着身体,情绪有些激动,“你们相信我,我那时候没答应他!我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人只会想着活下去,所以可能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但我没有……我可以爬起来……我自己可以逃出去……” “我们相信你,别紧张。”萧泽出声安抚,“然后呢,他有什么反应?” 这句话就像导火线,引燃了曹安琪所有的痛苦回忆。她眼眶中迅速漫起一层泪水,把沙发扶手上的皮革抓得变形,“我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太痛了又跌倒,当我再次尝试的时候他把我死死按在地上。” 陶渊明早就跳到了地毯上,萧泽起身把它重新抱给了曹安琪,让对方安定。曹安琪搂着猫发抖,抖落了眼泪,继续道:“他说,那他就陪我一起死。” 曹安琪已经泣不成声,林予接道:“你只好假装妥协,约定和他在一起。” 一切都跟林予的梦重合了。 曹安琪用力把眼泪擦了擦,迅速从回忆里抽身:“火势越来越大,他拽起我往外跑,我的肩膀被他扎进碎玻璃,膝盖的痛反而不明显了。我用力推开他,自己往出口逃,他在后面被掉下来的风扇绊倒,摔那么一跤的工夫火就把他淹了。” “我快逃到出口时终于缺氧休克,等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都在报道,学校为了转移媒体的注意力所以把话题往叶海轮身上引,一直宣传他救人烧伤的事。” 这种事故对学校来说完全是负面新闻,但叶海轮的救人事迹却能扭转整个舆论风向。学校和教育局利用叶海轮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把他塑造成了为救人牺牲自我的英雄少年。 曹安琪懒得擦了,面无表情地任眼泪往下掉:“我跟班主任说,跟主任说,没有人信我,只让我别胡乱讲话。说我被吓坏了,还要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感谢叶海轮。录节目逃跑那件事传出去,网上和学校很多人骂我没良心。” 萧泽把纸巾递过去:“你没对你爸妈讲?” “没有。”曹安琪摇摇头,“你们看到了,我妈连我喝口粥都要盯着,她要是知道,会吓死的。而且……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依赖我爸保护我,就又会心软不离婚了。” 林予阵阵心悸,根本说不出话来。曹安琪看着他:“我想过转学,可是明年就要高考了,为了上学方便,我爸妈还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叶海轮毁容了,我觉得是他的报应。”曹安琪把纸巾盖在脸上,“我从恐惧到心寒,早就冷静下来,而且我发现他后来再见到我,还是以前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我越凶,他越可怜,好像当时把我按在地上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在伪装吗,我都要分不清了。” 萧泽陷入了思考,他不觉得叶海轮每一刻都在伪装,他认为叶海轮只是隐藏着崩坏的一面。“别哭了。”他说道,“比哭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林予急忙附和:“对,他可能还会找机会纠缠你,甚至伤害你,让你屈服。” 曹安琪哭得鼻尖通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想过,现在只要去学校,我一直和同学在一起,从不单独行动。平时路上有行人,也很安全。明年夏天就高考了,毕了业我就摆脱他了。” 林予梗住,叶海轮选择保送名额的事,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说完,也哭完,曹安琪渐渐平静,也终于觉得不太对劲。明明之前萧泽和林予都是向着叶海轮的,并且误会她冷漠,怎么会突然问她情况又相信她呢? 说出疑惑后,林予回答:“因为我全都梦见了。” 空气凝固,曹安琪像听了天方夜谭。而林予自己和萧泽也相视陷入了疑虑中。一次梦见还能解释为凑巧,为什么两次都梦见了真相。 林予摸了摸脸:“……我不会真是神仙吧?” 萧泽没说话,但心里的无神论,已顷刻之间塌了方。 第28章 看上去很美 深秋的街上随便一处犄角旮旯都美得像幅画, 人行道上落着黄飘飘的秋叶, 小洋楼安安稳稳地伫立着,阁楼没关窗, 窗帘偶尔飞出来在风中飘扬。 窗明几净的猫眼书店又他妈挂上了休息的牌子。 店里的六只猫忙着贴秋膘, 吃完就随便一躺, 晴天晒太阳,阴天睡大觉。而店里的三个人已经枯坐了不短时间, 分不清谁更迷茫。 本来听曹安琪说完真相后应该有一连串的情绪反应, 但是萧泽和林予现在齐齐陷入了新的思考,就是为什么林予能够梦见真相。 曹安琪已经憋了太久, 她从求诉无门到心如死灰, 再到认命般的自我保护, 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主动询问当时的真实情况。最令她意外的是,对方居然会相信她。 她也很吃惊林予为什么能梦见,但她坚定地认为是巧合而已。 “不一定只是巧合。”萧泽发觉自己已经没那么热爱科学了。大概从林予金蝉脱壳开始,他的认知体系就走上了崩塌之路。 林予一时间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而且他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叶海轮和曹安琪的事情。真相大白只局限于他们三个人之间, 在外人看来, 这件事早已经结束了。 曹安琪之前的情绪太过激动,哭完一场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嗓子也闷闷的不透气。林予跑去倒了杯水,待曹安琪彻底平复才又问道:“爆炸发生前叶海轮对你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曹安琪摇摇头:“没有,他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话也不多。我一直有意识地避开他, 很少和他私下接触。” “其实……”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是总带刺儿似的,有时候也挺温柔的。” 林予一愣:“干吗突然自己夸自己,说正事儿呢。” 曹安琪左手手肘杵在沙发扶手上,捂着额头说:“出事以后,我想了很多保护自己的方法,他打电话给我,我也试图和他对质过,但他一直唯唯诺诺的,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林予扭头看向萧泽:“哥,叶海轮会不会心理有问题?” 萧泽没否认,也没肯定,毕竟现在因求爱不成而造成命案的新闻不算少,但可以都一棍子打成心理有问题吗?够呛。 探寻问题产生的原因有些难,于是林予把注意力放在了防范问题的发生上面。他郑重其事地对曹安琪说:“你以后晚上不要出门了,别像第一次遇见那样,那么晚了离家出走,万一被叶海轮跟踪怎么办?” 曹安琪已经过了刚出事后的恐惧期,这段时间逐渐锻炼得泼辣了许多。她回答前有些犹豫,转念一想反正萧泽和林予都知道他爸妈离婚了,那就没什么难解释的:“不会了,那次离家出走是因为我爸妈吵架,现在他们都离婚了,我就安生在家待着呗。” 林予当时就算出来了曹安琪的父母吵架,好奇地问:“你爸妈为什么吵架啊?为什么他们离婚你还挺高兴?” 曹安琪拿钥匙扔他:“你怎么那么八卦。” “我们不是朋友了嘛,互相关心啊。”林予接过钥匙放桌上,其实他觉得很抱歉,之前因为误会一直对曹安琪有看法,还那么同情叶海轮。 眼看这俩人就要开始闲聊,正好也已经将近中午,萧泽起身挽袖子,准备上楼准备午饭。一楼只剩下林予和曹安琪,曹安琪看看手表,纠结是回家吃饭还是去买汉堡。 回家的话安慧芝有心情做饭吗,买汉堡的话安慧芝还得唠叨。 林予眼巴巴地看着她,还等着听八卦呢。 她先不纠结了,转移到对面的长沙发上,侧身坐着,林予也赶紧侧过来对着她,俩人就像盘腿坐在炕上,就差再端盘瓜子花生。 其实曹安琪不太喜欢聊八卦,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其他时间都在臭美。但是今天不太一样,她把心底最深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都告诉了林予,那其他的就都是小儿科了。 而且她发现,倾诉出来再哭一场的感觉原来那么好。 “你真想听?” “真的。” “你真会算命?” “真的。” “你怎么不算算叶海轮什么时候挂?” “他脸都那样了,你不要为难我。” 曹安琪那张哭红的脸露出笑容,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那你改天帮我算算,我妈二婚的话会不会幸福?我妈挺漂亮吧,她现在还有人追呢。” 林予觉得身负重任,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曹安琪觉得嘀咕自己家的丑事儿有些难为情,于是声音很小地开始讲:“其实我刚上初中的时候,曹国伟就出轨了,我妈原谅他了。可能觉得我还小,想让我有个完整的家。” 好多傻女人都这样,没治。 “之后曹国伟和小三断了,没想到今年春天开始又跟他们公司里一个女的搞上了。”曹安琪刚开始还注意着音量,一来气就控制不住,“我妈也是了不起,回回都能发现,发现以后回回都能原谅。第一次考虑到我年纪小,这次又考虑到我快高考。” 曹安琪叹口气:“我大姨让她强硬点,直接离婚,让曹国伟净身出户。结果她磨磨唧唧的,我都被她气死了,自己懦弱成那样,还非拿我当理由。” 高一的时候为了上学方便,他们家在学校附近贷款买了套房,平时安慧芝就陪着曹安琪在那边住,几乎没有精力分给曹安琪她爸。 曹国伟那王八蛋就是这么逮到了机会。 “我第一次遇见你和老板那晚,是他们俩摊牌在家里吵架,我妈都发现一段时间了,曹国伟说会断,但是一直没断。我妈终于爆发了,也终于说到了离婚。”曹安琪抠着指甲,“我当时放学回家,走到门口就听见我妈在屋里喊,我要是进去她肯定又考虑一大堆,没准儿还得偃旗息鼓,所以我干脆在街上逛了会儿。” 她说到这儿突然生气:“不就是在你们门口吃个汉堡吗?居然还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林予急忙撇清关系:“是我哥报的警,我当时明明一直好言相劝来着。” “你哥太酷了,都不怜香惜玉。”曹安琪发泄得差不多了,八卦也进入了尾声,“我妈来这儿找我那次,早上曹国伟开车送我去电视台,那时候我妈又心软和解了,气得我都不想安慰她。用我大姨的话说,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林予感叹:“阿姨也不容易。” 曹安琪说到最后只剩对曹国伟的辱骂,知道的那是她亲爹,不知道是以为是她杀父仇人。林予从淡定听八卦变成了同仇敌忾,他才发觉阴差阳错下他对曹安琪误会了很多,原来对方之前的“不懂事”都有因可查。 脚步声传来,萧泽一手托着盆蛋炒饭,一手拿着三只瓷碗,像不苟言笑的家长。 曹安琪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之前的种种令萧泽和林予对她的印象并不好,现在同情她的遭遇吗?还是误会解除把她当朋友了呢? 她正不确定着,林予端起自己的炒饭说:“曹安琪,之前误会你不好意思,这碗饭我敬你!” “噢……”曹安琪端起饭,“那你先干了吧。” 林予实在得很,大口大口地开吃,吃到一半发现曹安琪在看萧泽。毕竟是个正值花季雨季的青春少女,看得出来曹安琪有些羞涩。 他奇怪地问:“你脸红什么?” 曹安琪没回答,反而问萧泽:“老板,你有女朋友吗?” 林予屏息,听萧泽说:“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曹安琪跟小鹿乱撞似的,“你长这么帅,还会做饭,还有那么多猫,是不是眼光很高啊?” 林予忍不住了:“你还没我大呢!” 曹安琪瞥他一眼:“关我什么事儿。”她又看向萧泽,“老板,我表姐可漂亮了,人也好,她特别喜欢看书,改天让她来买书,你们认识一下吧?” 林予舒了口气,可他妈吓死他了,他居然以为曹安琪要表白。结果刚松了口气,萧泽却好像很有兴趣地问:“你表姐今年多大了?” 曹安琪马上回答:“二十六!真的漂亮!” 林予猛扒了两大口蛋炒饭,差点噎住。他把脸藏在碗后头,只露着眼睛偷瞄萧泽,干吗啊,这人难道还真动心了吗? 不料萧泽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林予迅速耷拉眼皮,盯着饱满的饭粒装傻,他既不插话也不闹动静,就闷头猛吃。萧泽已经吃完一碗,又盛了第二碗,这次说道:“二十六有点大了,我喜欢年纪小的。” 曹安琪失望道:“二十六比你小啊,你喜欢多小的?” 萧泽说:“十七八的吧。” 林予几乎要把筷子咬断,他吃的是蛋炒饭,肚子里却好像填了份刚出锅的糖醋里脊,根本说不清是酸还是甜。 萧泽是在暗示什么吗? 是暗示给他听的吗? 这儿就他一个标准十七八的,如假包换! 林予的碗里已经空了,但人还愣着。萧泽直接下了对方手里的碗,然后又给盛满了饭,低声命令:“赶紧吃,别魂游了。” 一顿饭吃得少男心事多烦忧,少女没介绍成对象也唉声叹气的。反而不苟言笑的家长心情不错,吃完起身去门口抽了根饭后烟。 孟小慧迈着猫步走出来,在萧泽的脚边绕了两圈。它真的胆子很小,这两天很是黏人。萧泽蹲下抚摸猫后背,摸了会儿说:“去,把萧名远叫出来。” 孟小慧又没成精,哪能听得懂人话,一直在原地用脑袋蹭萧泽的手心。萧泽大手罩住猫头,扭脸朝屋里喊萧名远。萧名远最矫健,蹿了几下就卧在了孟小慧的旁边。 “开个会。”萧泽叼着烟,“你们对‘老牛吃嫩草’有什么看法?” 萧名远喵呜一声,没听懂。孟小慧接着蹭脑袋,也没听懂。萧泽把烟蒂按灭,自顾自地望着远方,“大十来岁,感觉有点欺负人似的。” 萧名远又喵呜一声,开始给孟小慧舔毛。 “别他妈舔了,它挨掐的时候你丫在哪儿睡大觉呢?”萧泽用食指戳萧名远的脊背,萧名远没理,舔得更上劲。 萧泽回去,林予和曹安琪都已经吃完了,整整一盆蛋炒饭,一粒米都没剩。他朝曹安琪隔空打了个响指,示意对方过来。 林予也跟着,绕到吧台后面他才知道萧泽要干什么。还是那段监控视频,萧泽点击播放让曹安琪看,说:“就是因为这段视频我觉得他不对劲。” 曹安琪下意识后退一步,差点踩到林予的脚,刚平复没多久的心情又涌起一股不安:“叶海轮当时就是这样,死命地抓着我,把我按在地上。” 她蹙紧眉头:“可是后来他又变得和平时一样,打电话或者当面讲话,都怯怯的,好像当时发疯的是另一个人。” 林予跟着紧张:“他不会是精神分裂吧?” “不至于。”萧泽提醒曹安琪,“之前泼咖啡那件事,我就觉得你的自我保护意识过强,现在能理解了。不过尽量避开他,不要有冲突,免得刺激到他。” 视频播完关闭,似乎询问和嘱咐的话都已经说完,但林予还惦记着叶海轮和学校协议的事儿。他看曹安琪情绪没那么紧张了,说:“曹安琪,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曹安琪问:“好的坏的?” 他支吾道:“……坏的吧。” “那我不听。”曹安琪这一上午过得很痛苦,现在好不容易吃饱饭舒服一些,根本不想听不高兴的事儿。 林予不管那么多了:“这件事很重要,是关于叶海轮和你们学校的私下协议。” 他把叶海轮拒绝手术费和要求保送名额的决定告诉了曹安琪,曹安琪听完张着嘴巴,似乎想骂人却骂不出来。 林予赶紧抽出一张纸巾:“别哭。” 曹安琪红着眼眶,愤怒又无可奈何,眼泪是生生憋出来的。她接过纸巾,擦完揉成一团砸在桌上,崩溃却无从发泄。 萧泽安慰道:“明年才高考,还有时间想办法。不过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如果他就是跟着被保送进了你要报考的大学,你怎么办?” 曹安琪咬咬牙:“我、我换一个,去留学……我也不知道。” 萧泽劝说着:“别慌,你妈妈对你的照顾得无微不至,关于你的前途肯定也有所打算,回去和她商量商量。” “没错,你先别难过。”林予鼓励道,“最无助的时候你都度过了,不用怕。再说我和我哥会帮你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曹安琪的心渐渐静下来:“我不会钻牛角尖的,他选保送名额,我就去别的学校,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林予想起他那次心脏难受去医院,叶海轮当时说,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现在想想可真讽刺。他想着想着忽然一惊:“哥!我之前心脏难受都是在见叶海轮的时候,而且都是他讲完自己的遭遇之后。接着我又梦见真相,洞悉他内心藏着的秘密……” 他超紧张:“这算不算读心术……?” 他以前吹过,看相掌运,心术天眼,活了十几年靠前两招儿吃饭,没想到后两招儿也开始显灵了。 林予的话吸引了曹安琪的注意力,俩人开始叽里呱啦地研究,萧泽在旁边听着,随手拿起本《庄子》开始看。 他决定以后信老庄,无为而治,爱怎么着都随便吧。 已经过了中午,安慧芝打电话催曹安琪回家,曹安琪也不磨蹭,收拾书包准备走人,临走前不舍地看着萧泽:“老板,你真的不接受二十六岁的吗?” 林予心说怎么没完没了,横插一杠:“我们男人都是喜欢十七八的,二十六的太老了,不喜欢!” 曹安琪被林予的架势吓了一跳,撇撇嘴死心了。背上包和几只猫说了再见,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转过身。 她盯着萧泽和林予看了片刻,咬咬嘴唇说:“谢谢啦。” 谢谢他们相信自己,也谢谢他们带来的安慰和建议。谢谢之前的冰淇淋,也谢谢那碗香喷喷的蛋炒饭。 曹安琪已经跑了,林予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出神。他遇见叶海轮,同情叶海轮,自以为倾听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却没想到会如此峰回路转。 耳畔一声轻咳,是萧泽惯用的打破安静局面的方式。 林予扭头看向对方:“哥,怎么了?” 萧泽说:“男人都喜欢十七八岁的?二十六的太老了?” “对啊……”林予刚才情急乱讲的,但此时被萧泽一问又立刻表示肯定,“哥,你不会真对曹安琪的表姐有兴趣吧?!” 萧泽看着他:“二十六都太老了,那我二十八不是老得没人要了?” 林予梗住口呼吸,梗得头顶冒烟,萧泽那道平时不怎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他觉得此时此刻充满了温柔。 不对,不是充满,都他妈溢出来了!洒了他一身! “我、我!”林予终于是小结巴了,“我、我要——” 门口进来一大叔:“老板,我找的《远航时代》有了吗?” “有了,四册都找着了。”萧泽已经离开吧台走到了书架后,淡然地给顾客拿书、装袋、收钱,还给介绍书籍信息。 林予气得砸桌子,他好不容易成了小结巴,陈浩南却接客去了! 大叔拎着袋子离开,萧泽转身见林予杵在吧台后面凝神屏息,估计还要再背一段《莫生气》。他溜达过去,吸吸鼻子问:“你刚才说要什么?” 林予双目圆睁,直接冲向了沙发:“我要洗碗去了!” 他把碗筷堆进瓷盆里,两手端着就上了楼。雄赳赳气昂昂,不争馒头争口气,再回首只剩恍然如梦,让姓萧的明白明白青春期男孩儿翻脸比翻书还快。 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声哗哗作响,林予托着碗刷洗,水珠都把袖口沾湿了。他动作放慢,听见脚步声由虚变实,由远及近,就在门口那么近了。 还没停,他听着萧泽走到了他背后。 萧泽没干别的,从背后伸手给他撸起了袖口。 妈的,撸个袖子还勾引人,奔三的男人不单纯! 林予把碗洗干净,举着湿淋淋的手去浴室打香皂。他刚进去,只见萧泽正站在洗手台前打剃须泡沫,看样子是准备刮一刮胡茬。 林予洗完手在身上蹭蹭水珠,从镜子里看着对方,心头莫名一热,然后抢过了剃须刀。萧泽的掌心还托着一团泡沫没抹完,他先帮忙给对方涂满了腮边。 “哥,我帮你刮。” 萧泽不太放心:“你会么?” 林予艺高人胆大:“我什么不会啊。” 极其锋利的刀片落在皮肤上,薄刃沿着下颚游走,把白色的泡沫刮开锵平,顺便也带走了新冒出的青色胡茬。林予下手很小心,因为太过小心,没注意到自己离萧泽越来越近。 他盯着萧泽的脸,另一只手扶上了萧泽的肩膀,轻轻的呼吸对着人家拂面而去,没察觉对方也在盯着他瞧。 “好了,干净了。”林予把剃须刀移开,最后检查了一遍。目光移到右侧的时候看见了一点点小残留,“哥,还有一点。” “嘶。” 他举起剃须刀斩草除根,但萧泽刚才已经把脸上的泡沫擦掉了。光滑不足,萧泽又微微偏了点头,刀片在那片皮肤上迅速划了道小伤口。 血冒出来之前萧泽直接撩水洗了洗脸,浑不在意地擦干,似是毫无痛觉。再转过身,林予握着剃须刀紧张地看他,好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他抽走剃须刀搁下:“没事儿。” 林予眼看着那处小伤口冒出血来,由一点点变成了饱满的一滴。他移不开眼,心脏快要跳出来,手握成拳又松开,再握成拳再松开。 不管了! 萧泽被生扑在洗手台前,林予攀着他的肩膀,张嘴就挨住了他脸侧的伤口。柔软而温暖的嘴唇吮吸着他的皮肤,等林予松开后退,嘴唇上还沾着一点他的血迹。 头脑发热后,脸更热。 林予语无伦次:“我、我活三百多岁,都是这样,这样吸阳气的。” “忽悠蛋,”萧泽抬手揽他到身前,紧贴着,“我快拿你没招儿了。” 林予好有成就感啊,直接对萧泽许下了山盟海誓:“哥,那我以后……只吸你。” 萧泽百味杂陈,感觉离上天坛又近了一步,真他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他妈的高兴) 第29章 看上去很美 二楼除了萧泽的卧室, 林予感情最深的就是这间浴室。他在这儿给六只猫洗澡, 给烫伤后背的萧泽冲水,现在还和萧泽挤在一起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他舔舔嘴唇:“哥, 嘴上有血腥味儿。” “洗洗, 漱个口。”萧泽松开他, 让他站在洗手池前,顺手拧了开关。水声充斥在浴室里, 他不动弹, 从镜子里看自己嘴唇上沾的血迹。 “撒什么癔症,洗一下。” “你给我洗, 你的血。”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理据十足, 萧泽撩起水甩掉,把手沾湿,指腹点上林予的嘴唇轻轻擦拭。如此几个来回,林予的嘴唇又恢复成了淡淡的粉色。 把水一关, 周遭安静得吓人, 林予带着水光的嘴唇动了动:“哥, 你再问一次行吗?” 萧泽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问你老不老,有没有人要……”林予低眉顺眼地盯着大理石上的花纹,“算了,前半句不要问,只问后半句……” 萧泽格外想笑,并且想笑就笑:“忽悠蛋——” 后半句还含在嘴里, 一切却都被响起的手机铃声打乱了。林予瞳孔收缩,攒足勇气的话被生生咽回了肚子深处。都不算咽了,被打电话的人捶回去的! 萧泽拿出手机接通:“有屁快放。” “你怎么这么粗鲁,好喜欢啊。”萧尧的语气比雪花膏还油腻,“有事求你帮忙,我有个亲戚家小孩儿想进你们研究院,你不是有好多工作笔记什么的嘛,能不能借来充充电?” 萧泽烦道:“找起来费劲。” 萧尧操着那把浑厚的低音嗓撒娇,腻歪人的字字句句从手机里传出来,还回荡在浴室。林予那份勇气一点点磨光,在骚而有力的竞争对手下有些打退堂鼓。 唉,先算了吧。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小声说:“哥,我上楼午睡了啊。” 萧泽挡了他一下,他闪开了。离开浴室回到小阁楼,他虽然平时总嫌弃这处小空间憋屈,但是这里其实很有安全感。 “周末来拿吧,没事儿别联系。”萧泽挂了电话,他想上楼看看,结果楼下又有动静。买完书的大叔返回来找地图,他午休时间全用来搞售后了,搞完没歇,直接继续营业。 一口气忙活到了闭店。 冰淇淋这种季节性强的食物终于在骤降的温度面前败下阵来,晚上关门时萧泽留意了一眼,这一整天只有奶油味被挖去了三个球。 门前和窗前的卷闸门都已经落了,把电脑关机,咖啡机也关掉,最后再关了灯,就彻底完成了今天的打烊工作。 萧泽慢慢上楼,像在深山处拾阶而上,静悄悄的,听不见丁点动静。二楼也黑着,只有卧室透着点光,他走到门口却没进去,靠着门框把视线投到了空着的双人床上。 忽悠蛋死乞白赖地要在二楼睡,这会儿却连影儿都没有了。 这么乖乖地窝在阁楼里,是难过还是不高兴。 萧泽自嘲般笑出来,他傻了吗?难过和不高兴有什么区别,总归都不是什么好心情。 返到客厅打开电视,里面的电视剧在演阖家团聚的温馨戏码。飘着的人造雪,炮竹声阵阵的小年夜,热气腾腾的饺子,所有元素拼出来萧泽记忆里的新春佳节。 他忍不住猜想,往年春节的时候,林予都是怎么过的? 回老家?老家还有亲人么? 一个人在外面晃悠,单就自己一个人? 脸上的伤口已经没半分痛觉,凝成一个小小的红色血点,不仔细端详都看不见。萧泽把玩着遥控器走神,把林予遇见他之前的日子幻想了一遍。 有人在清晨拉忽悠蛋去跑步吗? 有人给饿肚子的忽悠蛋做一盆蛋炒饭吗? 萧泽就想了两条,详细的他根本就没记。一来他不是心细如发的人,二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答案是没有。 当初林予装瞎被拆穿,呼噜呼噜吐出来一大串点点滴滴,听得他都愣了。要是日常都经历过,谁会那么认真地记清楚。 萧泽心烦地换了个台,里面是旅游节目,好山好水。他盯着屏幕却没看进去一星半点,思维不受控制,直往阁楼上飘。 他知道林予缺爱,害怕林予只因为一点“对自己好”就动心。何况十七八岁的孩子本就不够成熟,如果又出现另一个对自己更好的,那林予会不会动摇? 萧泽想,动摇的话也给他绑住。 下午在浴室里那一刻被萧尧的一通电话打断,之后林予钻进阁楼再没出来过。其实也出来过一趟,飞奔去洗手间,还以为他没听到。 萧泽不再想了,想不出结果的东西就不要浪费时间。老老实实地看电视节目,领略了一个多钟头的自然风光,十一点钟节目播完,他估计林予应该也要睡了。 回卧室把厚毛毯卷上,单手夹着上了阁楼。走到门口停下听了听,里面没什么动静。萧泽轻轻拧开门,趟着黑夜走至单人床边。 床上空着,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枕头,萧泽搁下毯子,扭头看见林予窝在飘窗上睡着了。估计又看星星来着,看得困了直接两眼一闭,因为冷还缩成了一团。 他弯腰把人抱起来,空间狭小,也就是转个身的距离。重新回到床边要将人放下,脖子却被抬起的手臂紧紧圈住。 萧泽问:“装睡?” 林予小声答:“你把我吵醒了。” “什么时候睡觉这么轻了,那我跟你道歉。”萧泽站在床边,对着黑暗没有低头。林予浅浅的呼吸拂在他的腮边,如同又帮他治疗了一遍伤口。 “哥。”林予卷在两层毛毯中,像被裹紧的蚕,“你睡觉盖什么?” 萧泽说:“我不冷。” 似乎肚子里的废话都说完了,林予慢慢地松开手,胳膊从萧泽的脖子上放下来。萧泽俯身,也慢慢地把他放在了床上。 “睡吧,晚安了。” 萧泽转身朝外走,黑暗中的身影轮廓也是黑色的。林予盯着对方的背影,待对方走到床尾时,他突然骨碌起来,卷着毛毯跑过去,然后直接从床边奋力一蹦,蹿到了萧泽的后背上。 旧单人床哪禁得住,叫声凄厉像闪了腰。 萧泽微微躬身,手向后托住了林予的屁股,掂了掂又挽住林予的大腿。林予张开毯子把他们两个一齐裹住,小声问:“哥,我给你当被子,好不好?” 萧泽背着他朝外走,走出阁楼,然后走下楼梯。终于进入卧室,暖黄色的灯光比黑着温馨许多,就像此时此刻萧泽宽阔温暖的背。 林予躺好,侧着做好了面向对方入睡的准备,但是萧泽背对着他看手机,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他想起下午在浴室被手机铃声打断,心里一阵气闷。 要不是现在好多人喜欢用手机支付,他压根儿就不需要手机。 悄悄挪过去一点,林予想看看萧泽在干什么。他抬头一瞧,萧泽居然正在网购,页面上全是床上用品。 “哥!你别乱花钱!” 萧泽以为林予已经睡了,亏得他调着静音玩手机,结果这一嗓子把他吓了一跳。“咋呼什么,我买两床被子。”他继续浏览,这么多房间就那么两条毯子,又懒得回公寓拿,干脆一次性买几套。 林予扒不动萧泽的肩膀,靠过去趴在萧泽的身后:“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和你一起盖?是不是不愿意我在二楼睡?是不是我这样扒着你你也不愿意?” 萧泽说:“自从高考考完语文,很久没见过这么标准的排比句了。” 林予脸埋在对方的肩头乐:“你别打岔!”他乐完抬头,发现萧泽已经付完款了,心里立刻又冒出几个感叹句。 萧泽直接放下手机关了灯,用突如其来的黑暗掐断了话题。再转过身,林予就窝在他身边,完全没有挪回去的意思。 “忽悠蛋,睡了?” “还没,怎么了哥?” “你现在对曹安琪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她真爱吃汉堡。” “……”萧泽本意是想看看在误会都解除的情况下,林予对同龄的漂亮女生有什么看法,这家伙和他没在一个频道。 林予困了,翻身背对萧泽开始睡觉。他睡着之际在心里吐槽,奔三的男人好狡猾啊,考虑那么多,估计是欠刺激。 如曹安琪所说,她现在不逃课了,所以再次见面已经到了周六。 前一天叶海轮发信息联系过林予,问是否能见面,林予编了个理由推掉了。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叶海轮,是直接说破表明立场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前者他怕叶海轮情绪失控,从而做出伤人的事儿,后者他没信心自己有那么好的演技。 周末顾客多,萧泽想不搭理人都不行,找书算账、煮咖啡、连签收快递都顾不上。之前买的床被到了,整整两大包,像春运回老家时背的铺盖卷。 林予躲在书架后头撇嘴,被子到了,这就说明他要从二楼撤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不想回小阁楼! “服务员,你怎么老发呆啊?” 书架另一面的人抽走了两本书,从缝隙里望过来,忽闪着熟悉的大眼睛。林予回神,刚才光顾着撒癔症,他都没注意到曹安琪什么时候进来的。 曹安琪又拿了猫粮过来:“我这次多买了几包,可以吃久一点。” 林予和曹安琪去书店角落喂猫,五只猫立刻围上来吃,只有孟小慧在后面犹豫不前。曹安琪想起那段监控视频,孟小慧本来胆子就小,肯定是受了惊吓更不敢靠近人了。 他们单独弄出一小份推过去,都低头看别的猫,孟小慧这才卸下防备,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喂完猫,曹安琪要写作业,一副凡事免谈的样子。林予待在旁边:“关于叶海轮选保送名额的事儿,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暂时只想到换个学校,别的我也不知道。”曹安琪用笔帽压了压眉心,“我真不敢冒险,而且我也不想看见他,一点都不。” 她叹息一声转向林予:“朋友,你没算出来我最近会出什么事吧,让我安安心。” 林予心中一揪:“你提醒我了,要不我给你看看手相?” “就是啊!你直接给我算算嘛!男左女右,右手是吧?”曹安琪眼睛一亮,激动地伸出右手。她的手指很修长,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指甲涂了层亮亮的透明指甲油,估计害怕全涂上被老师骂。 林予左手手心托着曹安琪的手背,另一只手轻轻捏住曹安琪的指尖,开始给对方看手相。 萧泽拆快递又套被罩,在楼上忙活了半天,这会儿下来想先灌杯凉白开。走到吧台前还没拿起杯子,来结账的大哥说:“年轻就是好啊。” 萧泽笑笑:“怎么突然还感慨上了。” 大哥往里一指:“看见小年轻们说说笑笑,谈谈恋爱,再瞅瞅自己,都有白头发了,羡慕呗。” 客人结账走了,萧泽倒了杯凉白开,他端着水杯往里走,一经过书架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俩小年轻。 低着头,林予握着曹安琪的手。 简直让他想起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凑在一起读《西厢记》。 林予专心办业务,心无旁骛,对萧泽投来的灼热视线浑然不觉。他万分仔细,毕竟曹安琪已经经历过一次灾难,说:“命势前期波动比较明显,后期就平稳了很多。” 曹安琪说:“我爸妈离婚,我死里逃生,是不是这个波动?后期应该是我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毕业找份还不错的工作,然后再和一个帅哥结婚,幸福地过完了一生。” 林予点头:“那我再给你算算爱情吧。” 还没看清,头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把灯光都挡住了。他和曹安琪同时抬头,一齐撞上了萧泽那张冷峻严肃的要命脸。 曹安琪真的不太行,张嘴就说:“老板,我们俩研究爱情呢。” “是么,研究成果怎么样?”萧泽盯着林予,俯身伸手,直接把林予和曹安琪握着的两只手从中间劈开。 他把林予的手包裹在掌心,转脸看向曹安琪:“帮忙看一下店,我带他上楼看看新买的被子,不合适还能退。” 林予被拉上了二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腿迈的步子。进了卧室,两张套好被罩的被子堆在床上,乱糟糟的,看得出来萧泽弄到最后都要发飙了。 他坐上去,感觉好柔软。 萧泽在他旁边坐下,还握着他的手。 “忽悠蛋,一直忘了跟你说店规,现在告诉你。”萧泽像在说什么红头文件的指导思想,“工作期间不许与客人有亲密接触,不许说说笑笑。” 林予反问:“什么时候有的店规?” “刚有。” “那我要是违反了会扣工资吗?可我又没工资。” “那就不给吃饭。” 我靠,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不给吃饭可不行。林予扭脸瞪着萧泽,为自己努力争取权益:“怎么就算亲密接触了?!” 萧泽回答:“碰手就算。” “碰手就算?!干脆看一眼就算,那多牛逼!”林予往被子上一倒,像倒在棉花地里。倒下才意识到萧泽还拉着他的手,用力晃晃,说:“那你现在这是干吗呢!” 萧泽松开他:“我是你哥。” 林予小猪哼哼:“我还以为你是我爹。” 可能是新被子太舒服,他傻于安乐,说完终于开了窍。浑身一个激灵,骨碌起来凑到萧泽的旁边,两眼嗖嗖放光地问:“哥,你是不是……吃醋啦?” 萧泽没吭声,不承认。 可是也没否认啊! 林予蹦下床,抓着萧泽的肩膀就开始晃:“哥,你心里是不是酸酸甜甜的?是不是看见我抓着曹安琪的手觉得很生气,生气中又有点委屈,想揍我,又想求我不要离开你?” 萧泽听得头疼,感觉脑袋周围嗡嗡直响。 林予面若桃花,眼似杏核,激动得哆哆嗦嗦:“哥……你是不是已经,迷上我了?” “忽悠蛋,我求求你了。”萧泽做了个深呼吸,认输认栽认命,起身往外走,“店规取消,你一切随意,消停会儿。” 林予急忙跟上:“怎么又取消了!” 下楼后当着客人不好说什么,萧泽去忙,林予用目光尾随。曹安琪的卷子已经写完了正面,冲林予问:“还继续看手相吗?” 林予摇头:“不看了,男女授受不亲。” “脑残。”曹安琪嘀咕了一句,接着写,写了会儿又抬起头,“对了,我最近还有个避开叶海轮的想法,你给点意见。” 林予总算从男男之事里回神:“怎么避开?除非他不上学或者你不上学。” “而且我这两天一直琢磨。”林予怕曹安琪担惊受怕,安慰道,“我觉得叶海轮可能真的本性软弱,但当对方处于劣势的时候就会爆发出一直压抑的情绪,应该属于性格缺陷?还是人格缺陷?我哥之前也说过。” 曹安琪点点头:“所以我尽量不和他碰面。我打算不去学校了,去外面的补习机构报全托,这样就不用看见他了。” 她说完有点愁:“就是很贵,现在我妈一个人养我,我得省着点花钱了。” 林予表示赞同,他觉得曹安琪以前活得太滋润,对钱没什么概念,说:“少吃汉堡吧,煎饼也不错。装卷子的塑料袋也不用非买八十的,一块八的也挺结实。” 曹安琪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笑,笑了会儿露出眼睛:“咱们傻啊,可以找曹国伟要啊!” 他们盘算得太投入,刹车声在外面响起才终于停下。林予朝玻璃窗外面一瞧,是萧尧的粉红色跑车。 萧尧已经穿上了秋季新款毛衣,看上去有点捂得慌,齐肩长发烫了淡淡的卷,随着步伐轻轻颤动。他一进屋就吸引了全场目光,往吧台上一靠,打个响指说道:“老板,有没有干马提尼?” 萧泽没搭理,直接把准备好的一摞本子递过去。 这些本子都是宝贝,里面是详细的工作笔记。萧尧之前打电话求着要,今天是专门过来拿的。他小心装包里,殷勤地笑:“要不你再给你们同事通个气?” 萧泽眼都没抬:“做梦。” “算啦算啦,我就那么一说,我找你弟玩儿去。”萧尧去找林予,林予怕影响曹安琪写作业就和萧尧上了小阁楼。 “妖娆哥,你中午在这儿吃饭吗?” “中午有人请客。”萧尧打开斜窗看风景,“我一个亲戚家孩子想进研究院,所以找你哥要资料冲刺一下,本来主要想请他呢,他不去。” 林予低头看见手腕上的水晶手链:“妖娆哥,我感觉水晶手链没什么用。” “唉,心理作用嘛。”萧尧浮夸地叹了口气,“有没有用,我能没数吗,很难过的。” 林予这人性子软,耳根子更软,别人生气,他就同仇敌忾。别人难过,他就感同身受。听萧尧叹完,他也叹了一声。 “妖娆哥,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 萧尧说:“酒吧认识的,他去喝酒,我也喝酒。” “然后呢,你想和他一起喝酒?” 萧尧大笑:“谁想和他一起喝酒啊,他那么能喝。” 林予犹豫道:“那你……” 萧尧手托腮:“我想泡他。” 不算明显的脚步声顿在门口,楼下忙得要死,萧泽上来叫林予下楼帮忙,结果走到门口就听见萧尧给孩子说这种破事儿。 他差点踹门而入,但生生止住了,想听听忽悠蛋有什么反应。 林予在震惊中愣了一阵,虽然萧尧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在浪,但他明里暗里早就感觉得到对方喜欢萧泽。不过此刻正大光明地听进耳朵里,还是觉得心脏有点抽抽。 他忍不住开始攀比了,他得虚荣一下。 妖娆哥开粉色超跑,他只有一个军绿小马扎。 妖娆哥戴钻石耳钉,他只有一副用旧了的耳机。 妖娆哥拥有一间酒吧,他就一个算命摊位,还他妈是流动的。 而且,妖娆哥还能把屁股扭出花,虽然这条他不是很羡慕。 林予像被抽了魂儿,这情敌硬件太强,他只能拼软实力。他会算命啊,可是唯独算不出来萧泽的前世今生。 沉默的工夫里萧尧欣赏了一遍刚修剪的指甲,吹口气问:“弟弟,寻思什么呢?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跟你哥搞一起的话?” 林予一听捶了下床,直接把那串水晶手链撸下来:“妖娆哥,古有割席断交,今天我就和你碎珠反目!来生咱们再做好兄弟!” 萧尧吓懵了:“我操!你发什么疯?这手链两千,弄坏了赔我!” 林予顿住:“这么贵?!” 他讪讪地把手链捧在掌心,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整个人被贫穷冲击波轰得怔怔的。萧尧不明所以,感觉很是纳闷儿:“你到底怎么了?” 林予说:“妖娆哥,我……” 门外的萧泽屏住了呼吸,忽悠蛋是不是误会了,是不是要哭了?他抓住了把手,准备立刻进去解释。 这时林予宣布:“我也想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妖娆哥:mmp 第30章 看上去很美 小小的阁楼里掀起两股无形的旋风, 林予和萧尧就是那俩风眼。林予的惊人言论一发表, 他就知道和这位哥的兄弟情谊走到了岔路口。 萧尧跌坐在飘窗上,不禁抬手摸了摸钻石耳钉, 以为自己听错了。枉他纵横灯红酒绿的成人世界好多年, 什么样的狐狸精和小嫩瓜没见过, 今天却有点怵得慌。 可能是林予把一句不算正经的话说得太过郑重。 那一声大吼,跟他妈宣誓一样。 仿佛说的不是“我想泡他”, 而是“我想娶他”。 “不对不对。”萧尧觉得自己忒窝囊, 怎么能先在心理上认输呢。立刻摇摇头,甩动了三千烦恼丝, 他从飘窗转移到床边, 紧紧挨着林予坐下, 准备来一场促膝谈话。 话还没说出口,林予先递来了那条招桃花的水晶手链,看架势是要物归原主。 萧尧不太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你当初问水晶招桃花,就是为了招萧泽?” 林予摇摇头, 摇完觉得不对又点了点, 如实回答:“我当时也不知道, 可能潜意识里是想的,因为我那天亲他了。” 萧尧大惊:“亲他了?!亲他了!” 林予低着头,他觉得自己挺缺德的。之前给萧尧算命,明里暗里得知萧尧对萧泽有意思,称兄道弟了好一阵,结果突然宣布和对方成为了情敌。 他把脑袋垂得更低:“妖娆哥, 对不起啊。” 萧尧烦道:“这不是道歉的事儿,我也没明说对他有意思。关键是,关键是……操!我不知道怎么说!” 其实他知道怎么说,就是不太好说出口。 比如怎么亲的?蜻蜓点水还是法式湿吻? 再比如亲完呢?只是单纯升华了感情,还是顺便上了个床? 要是换成别人,他早撩起头发开始一较高下了,可是对着林予有些使不出来。简直不是有些,一句都他妈问不出。 “弟弟。”萧尧好痛苦,抬手把林予搂进怀里,“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肯定不乏仰慕的人,你现在还小,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喜欢你的人。所以其实有竞争很正常,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林予侧身抱住萧尧:“妖娆哥,我好难过啊。” 操你姥姥,你还有脸难过,你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好不好。萧尧不愧是社会人,心里骂着,面上笑着,嘴里还温温柔柔地哄着:“为什么难过?跟哥说说。” 林予以为找到了知心人,一诉衷肠:“我哥好难泡啊。” 萧尧的坚强刹那间土崩瓦解,萧泽难不难泡,有比他更清楚的吗?这臭孩子才来多长时间,他都奋战多长时间了? “别着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哎,这个比喻不对。反正,他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萧尧轻轻顺着林予的后背,“弟弟,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真确定自己喜欢男的吗?” 林予窝在他颈边点了点头,声音不大但格外郑重地说:“我确定。” 萧尧不太死心,毕竟林予才十七,虽然现在的孩子一上初中就会开黄腔了,但是他觉得林予的思想和普通男孩儿不太一样。 “你听哥说,你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肯定过得挺辛苦的。然后遇见了萧泽,他管你吃管你住,而且他这人又不自觉,爱光着膀子修电器啊,叼着香烟写论文啊,很他妈会迷惑人的,我怕你一时误会。” 林予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反问:“那怎么样才算证据确凿的喜欢男的?” 萧尧想了想:“男人嘛,不管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个德行,喜欢用下半身思考。如果你对男的产生了那方面的欲望,或者说那方面的事你一点都不排斥,那才没跑了。” 林予好害羞啊,他红着脸凑得更紧,附在萧尧的耳边坦白:“妖娆哥,其实我之前看见了我哥的小电影,里面两个男的在上床,然后我……” 萧尧不太明显的喉结再次滚动:“你怎么了……” 林予能证明自己没误会了,高兴地小声说:“我硬啦。” 话已至此,自己亲口说的验证方式,似乎已经没了辩驳的余地。萧尧耳边热热的,都是林予刚才说话留下的呼吸,他摸摸林予后脑勺的头发,心塞地祝贺了一句:“硬得真好,你真棒。” 不料林予问:“妖娆哥,那个电影是你发给我哥的,你还有吗?能不能也给我发一个啊?” 萧尧五雷轰顶,他发给萧泽的?!兄弟,给你看个好东西。这个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想到啊没想到。 林予这时又说:“你发给我的话,下次就不用跟我哥一起看了。” 萧尧尖叫:“你们俩一起看的?!” 亲了嘴,还一起看了同志电影,这还“想泡”个屁啊,萧泽估计都快被泡熟了吧!萧尧将林予一把推开,站起身扯了扯自己的新款毛衣,他努力平复呼吸,不然能把这小阁楼的房顶掀出去二里地。 “弟弟,你们看完以后还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你不是硬了吗?” “嗯……我哥帮我弄出来了。” 萧泽就站在门口听那俩人的脱口秀直播,对话断在这儿结束了,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蔓延到门口,“咣”的一声门被拽得大开。 萧尧眼睛红着,哭了。 萧泽有些吃惊,这哥们儿虽然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但不是很爱哭。上回哭还是好多年前的除夕夜,当时看春晚的表演《千手观音》,感动落泪来着。 萧尧骂道:“你们俩,牛逼。” 萧泽往屋里瞧了一眼,林予站在床边无措得很,而且没想到他在门口,已经尴尬紧张地定在那儿了。“我们什么事儿都没有。”萧泽说了,说完觉得不太严谨,“目前没有。” 萧尧接着骂:“你他妈都给人家孩子撸了!你是不是人!” 这么一听是挺坏的,萧泽又望向里面:“忽悠蛋,那我跟你道歉。” 萧尧像头发疯的狼,扯着嗓子干嚎了一声,嚎完一拳砸在萧泽身上:“你他妈做都做了!道歉顶个蛋用!有本事……有本事你以后都冲我来!” 萧泽赶紧认怂:“我没本事,你甭高看我。” 不知不觉都中午了,萧尧的手机响起来,他想继续撒泼但又纠结,毕竟还借着萧泽救命的工作笔记。奔到了楼梯口,想潇洒而去又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 “我他妈还会过来的,这事儿没完!” 脚步声渐远,楼上变得静悄悄的,林予从门开看见萧泽以后就头脑空白了,恨不得找个地缝消失。他在阁楼里说的话都被萧泽听见了吗?萧泽会笑话他吗? 会直白的拒绝,还是给他点面子装作无事发生呢? 萧泽把一切看在眼里,看完又看了眼手表,说:“别低着头发呆了,地板都快被你盯穿了,中午想吃什么?” 林予极缓慢地抬起头:“哥,我……”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林予脸似火烧:“不是,我说的,说的那些……” 萧泽倚着门框,目光粘在林予的脸上不曾移开。林予不确定自己磨叽了多久,反正知道相当漫长,他迈出一步,距离门口终于缩短了一点。 “林予,你在吗?” 曹安琪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林予如蒙大赦,立刻转移话题,冲外面大喊:“我在!马上就下去!” 萧泽淡定地看着忽悠蛋慌不择路,经过自己的时候还差点绊一跤。他跟在后面下楼,快下到一楼的时候见曹安琪立在楼梯上,表情还挺急切。 林予问:“怎么了?” 曹安琪小声说:“我想到要钱的办法了。” 萧泽在后面没听清那俩人嘀咕什么,自顾自下楼,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感觉到林予的身体僵了一瞬,看来还是紧张。 林予和曹安琪站在楼梯口合计怎么掏空曹国伟的钱包,注意力渐渐被分散了。直说到口干舌燥,曹安琪看看手表:“都中午了,我该回家吃饭了,要不晚上手机聊?” “行,但是靠不靠谱啊。”林予觉得没底,“找你爸要赡养费可能没问题,但是要那么一大笔钱够呛吧。” 曹安琪说:“那这样,到时候问问你哥,让他给点意见。” 林予头疼:“不要了吧,我和他闹别扭了。” “你们俩闹什么别扭啊。”曹安琪拍拍林予的肩膀,“你不要这样怂怂的,你会算命,还会做梦,还年轻,长得也挺帅,拽一点嘛。” 男人这东西都怕捧,林予立刻挺直身板:“我真那么棒?” “真的,你要是在我们学校,肯定好多女生追你。”曹安琪说着说着突然来气,“曹国伟那德行的还有市场呢,真受不了。行了,我回家吃饭了,晚上聊。” 林予独自立在楼梯上,经过曹安琪的一顿吹捧找回了自信,越想越觉得自己棒。 吧台后面,萧泽刚给顾客结完账,扭脸就见林予挺胸抬头地走过来。“不害羞了?”他出声逗了一句,以为忽悠蛋会闹个脸红。 结果林予直视着他,还一点点逼近:“害什么羞,大丈夫说一不二,说泡你就泡你!” 萧泽愣在那儿,真绝了,没一天不魔性。 林予大大方方地过完了后半天,晚上还悠哉地在二楼客厅看电视。他发现了,人甭管干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处于主动位置,这样的话无论结果如何,过程总是很爽的。 他吃了包话梅,吃完话梅吃薯片,临走还拿了个大苹果。回到自己的小阁楼,盖上自己的新被子,就着月光掏出手机,直接建了个聊天群。 萧泽正在露台上玩航拍飞行器,回卧室以后都被满屏的信息晃花了眼。他拿出来一看,网友一“淋雨”和网友二“天使女孩”正聊得热火朝天。 内容他懒得看,直接退出了聊天群。 林予打着字的手指一顿,心说也太不关心他了。先不管了,继续和曹安琪聊,还合计出了找曹安琪他爸要钱的妙招。 一直聊到凌晨才结束,林予从被窝钻出来跑下楼去,一溜烟跑到了萧泽的卧室。萧泽已经准备睡了,这会儿刚刚躺下。 “哥,我有事跟你说。”林予特自觉地在床边一坐,穿着短裤很冷,于是把腿往萧泽的被窝里伸,“哥,曹安琪不想去学校了,准备在外面的补习机构上全托,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能尽量避开和叶海轮接触。” 萧泽有点困:“嗯,托吧。” “但是需要不少钱,一学期至少要十万。”他得寸进尺地试探,伸得更往里些,脚趾碰到了萧泽的侧腰,“她妈特别心软,所以当初他爸拖着不离,她妈下定决心以后为了尽快离婚,只要了套房子,连赡养费都没要求。” “曹安琪想先去要半年的赡养费和上全托的钱,我们成立了一个讨债小组。” 萧泽睁开眼:“你也去?” 林予点点头:“我去帮忙啊,之前因为误会觉得挺对不起她的,而且现在都是朋友了,当然有力出力。” 萧泽说:“出力没问题,关键是你去了有什么作用?壮胆?” 林予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前一趴伏在萧泽身边,小声说:“我们是这么计划的,他爸要是顺利给钱就最好,不顺利的话就骗骗他。” “怎么骗?”萧泽有种不好的预感。 林予回答:“我拿上导盲棍和残疾证,就说接曹安琪放学的时候出了事故,看眼睛需要钱吧,让她爸来出。” 萧泽心想这什么狗屁:“你俩小孩儿装个瞎就能骗过人家?” “我可以叫家长。”林予的一条腿都横到萧泽身上了,“哥,到时候叫你去,就说你是我叔叔,你去吗?” 萧泽把压在腹肌上的那条腿推开:“干脆说我是你大爷得了!”吼完又问道,“还什么你去接曹安琪放学出了事故,人家他爸直接问了,你接我女儿放学干吗?你怎么说?” 林予笑眯眯:“我们早打算好了,就说我是她男朋友啊。” 中午气势很强地说要泡这个泡那个,现在做了别人的男朋友,还把自己弄成叔叔。萧泽知道自己的额头上肯定青筋猛跳,他抬手摸上林予的头,叹了口气。 “蛋,活不过三十五的话,我也没几年了,让我安生点行么?” 林予噗嗤就乐,伸手捧住萧泽的脸,又把腿横到萧泽的腹肌上,神采奕奕地说:“哥,我做的梦多了去了,又不是每一场都是真实情况。再说了,就算……” 他往前一蹿,自己的鼻尖差点碰到萧泽的鼻尖,咕哝道:“就算是真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泽鲜少听到诸如此类的话,他的世界里也没什么需要被保护的时候,此刻林予伏在他眼前说着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不对,他其实知道,很感动,很开心,想抱着忽悠蛋在床上滚一圈。 于是他就抱着林予在床上滚了一圈。 “哥!哎哎……干吗啊!”猝不及防得很,林予吱哇乱叫,笑声在卧室里回荡着。一阵晕眩过后,他仰躺在床上,萧泽虚虚地压着他。 “哥,”他伸手抓萧泽的肩膀,“我今晚不想回阁楼了。” 萧泽说:“阁楼都有新被子了还不回?” 他摇头,摇完道:“可是阁楼没有你。” 万物都安静了,外面连一点风声都没有,猫们也像出了远门,谁都没叫。萧泽任林予攀着肩膀,下沉身体把对方压得由虚变实。 其实他最近琢磨了挺多,什么年龄差得有点多啊,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啊,显得自己磨磨唧唧的。他确实在磨叽,不过本质是在等林予下个决心。 他这人向来喜欢就多看两眼,烦就懒得搭理,对人对事都这样,不爱考虑引申出去的各种因素。而忽悠蛋不行,三番五次鼓起勇气要牛气一把,结果话到嘴巴就打了退堂鼓,忒不自信了。 他大可以一句话挑明,结束现阶段试探又暧昧的关系,可以后忽悠蛋还是会因为没灌满的自信而患得患失,会很累。 所以他就磨磨唧唧地等着,反正日子怎么样过都有不同的滋味儿,都算不上浪费生命。 但此时此刻还浪费的话,就真成傻老爷们儿了。 萧泽低声道:“忽悠蛋,把眼闭上。” 林予以为自己听错了,闭眼吗?闭眼做什么?是做他以为的事吗?忐忑紧张地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萧泽在一点点低头靠近,近到连对方的呼吸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鼻尖已经碰到,萧泽也微微闭上了眼睛。 就在四片嘴唇即将触到的时候,林予猛地睁开眼:“不好!我隐隐感觉有人正杀过来!” 萧泽真他妈服了,他就没见过接个吻还能这样打断的。“中午不是牛逼得很么,又怂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揪了把林予的耳垂,“还他妈有人杀过来,杀过来干吗?扫黄打非?” 林予捂着耳朵好委屈:“我真的感觉到了!” 突然间,楼下响起刺耳的砸门声,像有人在用力踹着卷闸门。 林予又牛逼起来:“怎么样!看吧!” 萧泽已经松开他,气势汹汹地下床走了。他骨碌起来,终于反应过来耽误了什么,刚才萧泽都要亲他了。他气得砸了两下枕头,哪个大傻逼啊!怎么那么会挑时候! 萧泽从偏门出去,一路大步流星地绕到门口,要是哪个喝多了的寻衅滋事,他就直接开练。结果走到门口,只见萧尧披头散发地蹲在地垫上喝啤酒。 他看了眼斜着停在门口的跑车,问:“你丫酒驾了?” 萧尧抬起头,一张脸上凄凄惨惨戚戚:“酒驾?别说是酒驾,我现在都敢开着车去撞城墙!我打印一千张你的照片,我就站在城墙上往下撒!” “撒去啊,甭跟这儿蹲着耽误工夫。”萧泽揣着裤兜,隔着两米多的距离骂人,“我他妈每回搞个对象你都闹腾一回,这回还没搞上,等搞上了,你是不是想开车撞了我的楼?” “这回不一样……我能看出来……”萧尧抬起头,“我就来问你一句话,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指甲盖儿那么大的机会都没有?” 萧泽想都没想:“是,没有。” “操!你就不能犹豫几秒再答!”萧尧崩溃大哭,站起身把啤酒罐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摇晃着冲到萧泽面前,哭花了眼线:“多少年了,都他妈多少年了!你就不能看看我……” 萧泽十分冷静:“萧尧,我再说一遍。” 萧尧抽噎着松开手,后退几步像要跌倒一般。 “你死心吧。”萧泽说,“俩纯一没有可能。” 萧尧终于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会放弃,我等你做我的零!” 萧泽叹了口气:“我做你的零?” 他心里冷笑,我操你大爷。 第31章 看上去很美 其实林予早就跟着萧泽下来了, 但是他在拐弯处就停下步子没动, 因为听见了萧尧的哭声。要是之前,他可能会过去安慰对方, 可是现在, 他没立场。 他能做到没有一点私心地安慰对方, 但安慰人这种事,求的从来都是安慰效果, 而不是施予方的自我满足。 他站在小洋楼围墙外的路灯后面, 隔着几米悄悄地关注萧泽和萧尧的情况。这个时间很适合那句“天阶夜色凉如水”,但他觉得萧尧脸上的泪, 可能更凉。 萧泽无奈地捡起地上的啤酒罐, 扔到垃圾桶里后又返回原地听萧尧继续哭。虽然夜深行人寥寥, 但只要是经过的人都得慢下步子观望片刻。 萧尧撩起刘海发疯:“看你大爷啊!你他妈没见过人失恋?!给老子滚!” 林予害怕地抱住路灯,他担心萧尧会失控和萧泽打一架。就算萧泽跟个战神似的,但人在崩溃边缘会爆发出难以预估的力量,所以谁输谁赢真不好说。 “差不多得了, 你算个屁失恋, 我跟你恋了吗?”萧泽揣着裤兜, 有点烦躁。想点根烟抽,可身上没带着,只能干等烟瘾过去,便继续催促:“甭蹲在那儿吓人了,去楼里。” 萧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打了个趔趄, 作势往跑车旁边走:“我他妈不去,我回妖娆,我上五环,我潇洒走一回!” “喝成这德行走你姥姥,少跟我欲擒故纵,不去就自己待着。”萧泽耐心告罄,转身就往回走,抬头看见林予抱着路灯往这边瞧,一张小脸儿上也凄凄惨惨戚戚。 他心里一软,觉得真郁闷。 枉他自认为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弄得这俩人都好像很委屈似的。 萧尧的欲擒故纵又没擒住,只好迈着虚软的步子跟上。他终于也瞧见林予了,一时满腹愁肠,既带着对青春小零的嫉妒,还有情敌见面的不爽,更有一丝丝不舍得自相残杀的兄弟情。 “哥。”林予松开手,看向了走到身边的萧泽。 萧泽直接说:“回去,你先上楼睡觉。” 林予没听话,走向萧尧扶住了对方的手臂,没底气地叫了一声“妖娆哥”。 “哼。”妖娆鼻孔出气,跟太后老佛爷似的被架回了小洋楼里。他倒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萧泽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看样子是有话要谈。 林予不知道自己坐哪儿,于是默默地站在了萧泽的背后。 萧尧双目通红,哭的,嗓子沙哑,也是哭的。他费劲坐起来,空洞地盯着茶几腿说:“干什么?决裂啊?” 要是朋友一场,萧泽真想把这家伙抽一顿。其实萧尧今晚这种喝多了大闹的事迹每年都有,就和春晚一样稳定又无聊。 而且最他妈不是人的一点就是,每次结尾都是一句:“我不会放弃,我等你做我的零。” 回回说完这句基本都得换一顿胖揍,但是恒心持久,每年都没放弃。不太一样的是,往年他只干嚎,不痛哭流涕,更没当街洒过泪,这次像刺激挨大发了,情绪疯狂发酵。 萧泽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恨不得一下抽两根。按下打火机,侧着头凑近将烟头触碰火焰,“啪嗒”扣上打火机的盖子,然后重重地吐出一缕烟雾。 萧尧又开始哭:“以前就算了,可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天上掉下个林弟弟,你亲人家还给人家撸,我看你俩马上就要搞一起了!” 萧泽心想,你要是没咣咣砸门,已经搞一起了,夹着烟回道:“我以前又不是没搞过对象。” “那不一样!我能感觉出来!再说以前你还在研究院呢!”萧尧把擦湿的纸巾扔在地毯上,“以前一走好几个月,对方跟他妈守寡似的,然后就分手,比他妈网恋还不牢靠。” 的确,萧泽睡过的人不可能真排到城门楼,但是谈过的对象凑两桌麻将搭子还是没问题的。然而吧,怎么说呢,都能一眼望到头。 每段交往以一年为期的话,一年里他也就跟对方见两三次面,第一次还有点相思之苦,第二次就平静如水,第三次俩人碰面的时候都得琢磨下,这帅哥谁啊。 噢,男朋友啊。 然后坐下来寒暄几句,吃顿分手饭,人家祝他工作顺利,他祝人家天天开心。 萧泽已经把烟抽完,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他的耐心也被一并碾碎:“哥们儿,是这样。不管我以前如何,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我都是上面那个。” “最后再说一次,我是纯一,你也是纯一,就算我感情上对你有旖旎心思,我他妈也不想跟你上了床磨枪。何况,我压根儿就没那个心思,懂吗?” 林予在沙发后面一直沉默着,这下震惊得直接蹿到了沙发扶手上:“哥,你说什么?妖娆哥是纯一?!是上面那个!” 他刚才在外面离得远,没听清萧尧说了什么,所以现在吃惊得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萧尧本来应该在被拒中哭闹一番,结果听见林予的话后格外不爽,擦干眼泪吼道:“怎么了?!我不能做纯一?我万零从中过能迷死一万一零一个!” 吼完还不解气,他又恐吓林予:“我现在喜欢你哥这样的,没准儿哪天换了口味看上你,说搞你就搞你!” 林予坐在沙发扶手上往萧泽身后躲:“妖娆哥,别搞我……” “吓唬孩子干什么。”萧泽皱眉看了眼钟表,“你要是在这儿睡,就去客房,正好买了新被子。要是走人,就让江桥过来接,不然醉驾出了事我不去捞你。” 萧尧要哭不哭地考虑片刻:“江桥肯定都睡了,怎么来接我啊,我睡客房。” 他说完打开包,从里面拿出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眼尾绯红带着花掉的浓黑眼线,看向林予说:“弟弟,过来帮我卸个妆。” 林予一愣,愣完立刻过去帮忙,他不确定地问:“妖娆哥,你还生气吗?” 萧尧俩眼上盖着卸妆棉:“我不是生气,我是绝望。绝望自己喜欢上一个错的人,也不能说是错,只是品种不对。” 萧泽起身回卧室,听不下去了。 “妖娆哥,那你会烦我吗?”林予拿着卸妆棉在萧尧脸上轻轻擦,问完被抓住了手腕。 萧尧取下眼睛上那两片,回答:“弟弟,你这样让我很窝火,明明你占了上风,还一副很无辜的德行,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萧泽喜欢你似的,你就不要气着我了吧。” 林予没太懂,辩解道:“不是啊,我巨努力啊。” 萧尧阴晴不定,这会儿又抬手把林予抱在怀里:“其实我也知道我和他不太可能有结果,但是人贱嘛,越得不到就越放不下。” 林予安慰道:“妖娆哥,你还是别等我哥了,人就活这么些年,别把大好时光浪费在等待上。也许身边的人很不错呢,我看江桥哥哥就挺好。” 他说完觉得这种事不能乱安排,又改口:“当然江桥哥哥喜不喜欢男的另说。” 萧尧哼了一声:“他喜欢得很,你看他人模狗样斯斯文文的,一到了床上比我还浪,我都弄不住他。” 林予手里的棉片吓掉了,他没听错吧?这意思是萧尧和江桥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 “妖娆哥,你不是喜欢我哥吗?” “行行好,你们十七岁的屁孩子是不是觉得暗恋个人就为他守身如玉啊?智障吗?”萧尧卸了眼妆,非常清纯,“这么说吧,你喜欢他但是没和他在一起,那你和十个人上床也没问题,你们分手了,你第二天就换男朋友也没问题,叽叽歪歪的都是傻逼。” 林予赶紧闭住叽叽歪歪的嘴,心想妖娆哥真不愧是酒吧头牌,这些观点对他来说真的好新颖。 虽然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实践。 他还有点好奇:“那你对我哥求爱,江桥哥哥不会生气吗?” 萧尧摘下钻石耳钉:“我和他主要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上床也只是互相满足一下生理需求,不要谈感情,我们俩为了中午吃什么饭都能翻脸。” 他说完补充:“这叫炮友。” 补充完又补充:“你和萧泽炮过了吗?” 林予腾地红了脸:“我、我才十七!” “靠,我真是怕了你们这些十七岁的小青瓜!”萧尧翻了个婀娜的白眼,“你以为自己是纯爱小说的主人公吗?不满十八岁发生了关系就是不着调?我真是想想就头晕!” “你没上过大学,初高中总念过吧,别整天一副不谙世事的纯情样儿,哪个真男人不清楚十来岁的男生什么德行啊。”萧尧打开面膜盖子,“初一就会看女生刚发育的胸了,初二酷爱互相摸裆掐鸟,初三已经到了合法早恋的最佳年纪。高中就不用说了,聪明的找到种子看小电影,笨的羡慕聪明的。懂了吗?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林予吞咽口水,听得呆傻了。 萧尧妖娆一笑:“你以为萧泽整天叫你小孩儿,他就真把你当小孩儿?哥哥我也会读心术,他心里指不定把你来回操了多少遍了。” 林予呼吸困难,这不是性启蒙,也不是性解放,这简直是性的开闸泄洪,把他冲击得四分五裂,脸比红富士还要红。 萧尧摆摆手:“算了,不说了。敷面膜吗?” 社会人就是社会人,林予真佩服萧尧,觉得自己这种小年轻各方面水平都太差。萧尧之前还哭天抹地的,然后叭叭叭教育了他一通,现在涂着面膜就开始看电视了,还给他也涂了一脸。 已经半夜,林予洗完脸准备睡了。望了眼萧泽的卧室门,萧尧在场,他不好意思再进去,一想到操了好多遍,更是不敢进去。于是转身上楼,回了自己的小窝。 又半个钟头过去,萧泽从卧室里出来,见萧尧还躺在沙发上挺尸,问:“忽悠蛋呢?” 萧尧撇撇嘴:“这么晚了当然是睡觉啊。” “那你也赶紧睡,别开着电视浪费电。”萧泽关掉电视,把萧尧连推带踹撵进了客房。外面所有灯都关了,只有卧室透着点光,他放轻脚步踩上楼梯,想看看忽悠蛋盖着新被子睡得好不好。 斜窗开着条缝,小风徐徐吹进来不算太冷。林予仰躺着酣睡,两手抓着被子的边缘。萧泽走到床边给他掖了掖,又忍不住伸手拂开了他额前的头发。 阁楼有新被子了,但是没有你。 萧泽想起这话,俯下身去在林予的脑门儿上印下一吻,很轻很轻,轻得他都不确定有否碰到。 他只能确定,他确实有些动心。 前一夜睡得太迟,第二天早上仨人没一个早起。萧泽没去跑步,九点多了还躺在床上做梦,萧尧更不用说,向来是睡到日上三竿。 阁楼里单人床被阳光晒着,林予觉得热,伸腿把被子蹬开,蹬开又有点冷,便摸索着重新盖上。就这么反复折腾了好几回,终于憋着火醒了。 他望着狭窄的天花板发呆,寻思自己到底是冷是热,按说窗户开着点缝应该不冷不热啊。扭头一瞧,窗户居然关着,昨晚睡觉前明明特意打开一点的。 算了,翻身下床,林予洗漱完换好衣服。他到二楼悄咪咪地溜达了一圈,见萧尧还在客房呼呼大睡,希望对方睡醒能忘记不开心的事。 接着溜达到主卧门口,从缝里又看了看萧泽。昨晚萧泽是要亲他的,虽然没有亲成,但是他不急,只要下定了决心,那早晚都不是问题。 林予欢快地下了楼,拎着小马扎就奔向了公园。 时间有点晚了,老头老太太们不是很多,他老实地坐好观望,呼吸着深秋的干燥空气。半晌,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后排车门在道牙子边正冲着他。 车窗反着光,看不清里面是谁,林予歪头使劲看,待车门一打开看见了叶海轮。今天是周五,叶海轮却没穿校服,也没去学校,带着口罩和棒球帽,猛一看和普通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林予莫名紧张,他想起曹安琪说的真相,也想起那段监控视频。恍惚间叶海轮已经走到了面前,蹲下身看着他,好像在犹豫如何开口打招呼。 “经过书店看卷闸门没开,就想着来这儿看看。”叶海轮出了声。 林予感觉自己的表情很不自然:“你今天没去学校吗?” “嗯,去医院复诊了。”叶海轮压低帽檐,“医生应该见的世面不少,结果我一露出脸把人吓了一跳,我顿时觉得这些天积攒的信心都像是自欺欺人。” 林予不知该不该安慰,也不知如何安慰。其实他很想质问叶海轮是否后悔,想问问叶海轮找自己倾诉时有没有一丝心虚。 叶海轮似是察觉到他与平时不同,问:“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林予喉结滚动,用力做了吞咽的动作:“我想知道,对于冲进火场这件事,你现在后悔吗?” 叶海轮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做声。林予继续问:“之前曹安琪不喜欢你,现在她仍然不喜欢你,而你还毁了容,所以你后悔吗?” 叶海轮点点头:“有一点吧,但如果再次发生了火灾,我一定还会冲进去找她。” 林予嘴唇微动:“找到她以后,把她按在地上一起死,还是强迫她答应你的要求?” 地上枯黄的落叶卷了卷,有一两片飘落在叶海轮的脚边。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算不上震惊,但也绝不平静。 “安琪说的吗?”他的声音像飘落而下的叶子一样轻,“我以为你对她来说只是书店的服务员而已,没想到她把你当成好朋友了。” 叶海轮这话等于承认曹安琪说的是事实,林予心里腾出一股火,又强制压下去。他心里明白,曹安琪刚开始只是把书店当成解闷儿的地方,把他和萧泽也只是当成萍水相逢的路人。 可能她从小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很强,也可能是被叶海轮“缠上”后才发生了变化。总之,即使是在知道林予和萧泽偏向叶海轮后,她也没有妄然说出真相。 因为她没抱着希望,从她在大火后求诉无门的心寒到逐渐冷静,再后来叶海轮出院,她独自提防着过每一天。 曹安琪在录节目跑掉那天去了书店,她当时试图提醒林予不要和叶海轮走得太近,但是被打断了。后来如果不是林予梦到真相主动问她,她大概不会再主动提起。 叶海轮捡起一片树叶:“我吓着她了,之后不论怎么打电话解释、哀求,都不管用,她恨死我了。” 林予终于忍无可忍:“解释?哀求?着火的时候她本来有希望逃生,你冲进去把她按在地上威胁,这只是吓着吗?这是故意杀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叶海轮看向林予,镜片后的双眼透着迷茫与困惑,“我向来软弱,对待喜欢的人也总是唯唯诺诺,我讨厌自己这样。” 林予呼吸停顿,他想起萧泽说的,叶海轮平时的样子未必是伪装,也许正是因为压抑着性格中偏执可怕的一面,所以当喜欢的人处于绝对的弱势状态,就会生出令对方屈服的想法,甚至不惜伤害对方。 叶海轮把那片叶子放在掌心,慢慢握拳,干枯的叶片被攥成细碎的渣儿,“林予,以后我不能再来找你聊天了,对吗?” 林予答非所问:“从你出现,我就试图帮你。听你讲自己的遭遇、讲自己的恐惧,你说什么我都没有怀疑。你没勇气回学校,我为你难过,你被曹安琪厌恶,我为你生气,你逐渐恢复的时候,我又为你开心。” “你是我第一个带上阁楼的朋友,是朋友。”林予的音量不自觉变大,“如果一切都是演的,我今天就不会还在这儿和你聊天。既然你在火场时的所作所为和你对小猫的行为不是常态,那我还想以朋友的身份劝一劝你。” 叶海轮偏过头去,抿着嘴唇哭了。 林予百感交集,也有点哽咽:“你可以看心理医生,咨询咨询自己的情况。还有试着别再看曹安琪,卑微的暗恋只能让你一直压抑着。” “最重要的是,选择保送名额是否真的对你好、对曹安琪好?也许你应该放弃,选择尽快手术,开始新的生活。” 叶海轮捂住脸哭了起来,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林予低头观察脚边的落叶,剥开干枯薄脆的,捡起一片还算柔软的。他把叶片握在手里撕开、卷起,扎成了一朵落叶玫瑰。 他递给叶海轮,说:“这个是给朋友的,你要吗?” 叶海轮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接过了那朵花。 秋叶最多时,仿佛落不尽一样,但迟早会有掉光的那一天。所有叶子会被环卫工人清理干净,会被吹进绿化带逐渐分解,总之都会消失。 而折成玫瑰的叶子可以保存得久一些。 叶海轮走了,没说自己会怎么做,林予也不确定对方会怎么做。他希望叶海轮能听取他的建议,他向来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也许叶海轮已经改变了主意。 又一阵风,叶子连同灰尘一并在空中漂浮。 林予拎上他的小马扎离开,走了几步想起叶海轮说对于做过的事有一点后悔,他回头看了一眼,想问问自己是否后悔。 答案是否。 就算重来一次,他依然会为叶海轮体会百味,他会做得更好。 林予继续朝前走,避着风沙,趋向来路,没有再回头。 第32章 看上去很美 已经临近中午, 林予早上走的时候没锁门, 以防自己又被锁在外面。进入回到猫眼书店时六只猫都饿得围了上来,他放下小马扎就去拿猫粮和罐头, 蹲在地上看着那几个祖宗吃完才起身去取卷闸门的钥匙。 所有乱七八糟的钥匙都放在吧台后的小筐里, 林予过去翻找, 发现萧泽把偏门的钥匙也搁在了里面。想谁来谁,脚步声从楼梯处靠近, 萧泽睡眼惺忪地下来, 刚套上的T恤衫还微微卷着边。 “哥,醒啦。”林予抽了张纸巾, 待萧泽走近后抬手擦拭对方脸上的水滴。萧泽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有些沙哑:“去摆摊儿了?” “嗯, 去晚了,生意惨淡。”他老实交代,“叶海轮去了,我和他聊了一会儿。” 萧泽仿佛还困, 半睁着眼睛注视林予:“聊了什么?他欺负你没有?” 林予本来是有点不开心的, 一听这话立刻美起来。不动声色地靠近一点点, 耍赖皮似的问:“怎么算欺负我啊?” 萧泽如数家珍:“揍你啊,骂你啊,吓唬你啊,都算。” “那……”林予不知道萧泽是不是故意的,拆穿道,“那你不是整天欺负我么。” 萧泽从小筐里勾起那串家门钥匙:“那我只赔礼, 不道歉。” 林予怔着接过:“这是给我的?” 他以为这串钥匙是萧泽自己的,没想到是给他的?他早就想问能不能配一副备用钥匙,但始终没有勇气,更没有信心。 不料萧泽已经给他配好了。 但是感动归感动,得寸进尺的优秀品质不能忘,他抬头问:“哥,备用钥匙只给我,别人都不给,行吗?” 萧泽心说真够蹬鼻子上脸的,装着懒得搭理,转身就走。林予紧跟在后面,攥着钥匙问东问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还想给别人吗?给谁,妖娆哥?” 已经上了楼,林予的思维持续发散:“是不是你的前男友……们?” 萧泽噗嗤乐出来:“们?” 林予撇撇嘴:“听妖娆哥那话,肯定不止一个嘛。”他说完也好奇起来,推搡着萧泽在沙发上坐下,“哥,你的前男友们都什么样啊?” 萧泽回想片刻:“都一个鼻子俩眼。” “跟没说一样,有会算命的吗?” “没有。” “有会看风水的吗?” “没有。” “有能见鬼的吗?!” 萧泽不吭声了,没劲。林予笑倒在他腿上,胆大妄为地揉他腹肌,说:“哥,你那些前男友都不太行啊。” “嗯,没你行。”萧泽托着他起来,不再开玩笑,也不再陪着他乐,很认真地说,“忽悠蛋,以后别再单独接触叶海轮了。” 林予也收敛了笑容,伏在萧泽的肩上说:“我今天劝他了,也许他会改变主意呢?” “他和你差不多大,性子是十几年来养成的,你劝两句他就会改吗?”萧泽任其搂着,拿出了难得的耐心,“如果曹安琪的妈妈知道发生的一切,肯定会消除任何曹安琪与叶海轮见面的机会,我也一样,希望你不要再单独见他。” 林予明白萧泽是担心自己,但是又觉得哪怪怪的,嘟囔着问:“怎么好像你把自己比喻成我妈了?” “老实点。”萧泽拍他后背一巴掌,没用力,而后手掌就贴着他的脊背,“当家长的都差不多,你最好安生听话,少让我操心。” 家长?去他妈的家长! 他这个孤儿的世界五彩斑斓,谁要家长啊! 林予脖子一梗:“什么家长啊,你明明都、都!” “都什么?”萧泽眼里带着笑,像逗孩子。 都要亲上来了,还装傻。林予憋着口气,就不说出来,他推开萧泽跳下沙发,红着脸咋呼道:“都几点了还不开门!做不做生意了!” 话音刚落,卧室里传来一声拖长的呻吟,是萧尧在伸懒腰。萧泽立刻“嘘”声,放轻动作揽着林予踱步到客房门口。 萧尧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浑身只穿着一条内裤,眼罩没摘,伸完懒腰咂咂嘴又睡了。林予扒着门框,小声感叹:“妖娆哥真能睡啊。” 萧泽说:“睡醒肯定赖着不走。” “那我给妖娆哥叫外卖。”林予摸摸脸,觉得又滑又嫩,一定是昨晚敷面膜的原因,他得感谢萧尧。不料萧泽直接薅着他的后领子往外走,说:“叫什么叫,这得冷处理,咱们闪人。” 萧泽开车载林予回了博士宿舍,本来想回公寓,但是家里没菜,投靠孟老太的话还能吃顿营养丰富的。林予一路上有点忐忑,他怎么面对孟老太啊,老太太当初把他捡回来,他却对人家的亲外孙动机不纯。 多缺德啊。 他望着车窗外面,重重地叹了口气。 刚叹完,看见一熟人,林予大喊:“是曹安琪!” 曹安琪走在人行道上仿佛听见了有人叫自己,迟疑地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眼熟的吉普车。吉普车靠边停下,她跑过去拍了拍车门。 林予把车窗降下:“你干什么去啊?” “我刚在外面上完课,路口是疾控中心,我找我妈吃午饭。”曹安琪往驾驶位上瞧,冲萧泽打招呼,“老板,你带林予出去玩儿吗?那我的陶渊明怎么办?” “饿不着。”萧泽嘱咐道,“注意安全。” 这话给林予提了醒,他立刻伸出头,招手曹安琪靠近,说:“今天早上我遇见叶海轮了,也告诉他我都知道真相了,他没否认。” 曹安琪立刻紧张起来:“那他有什么反应?说了什么吗?” “你别害怕,他倒是挺平静的。”林予一瞬间也有些心慌,但努力安慰着曹安琪,“我劝了他,看样子他应该听进去了。而且我和我哥都认为他平时的状态不是装的,所以他不会油盐不进吧。” 曹安琪表情犹豫,但语气很坚定:“可我不会相信他,我没勇气去冒险。” 林予点点头:“总之你保护好自己,如果他经过考虑听进去我的建议,应该会放弃选择保送名额,而是进行手术开始新生活。” 曹安琪沉默了一会儿。 叶海轮开始新生活吗?她之前恨不得叶海轮去死,截止到现在恨意从未消失。她叫安琪,但她不是天使。 凭什么叶海轮纠缠又伤害别人,但只要放手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安琪?”林予看曹安琪撒癔症,出声使对方回神。他似乎猜到了曹安琪在想什么,说:“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摆脱他。他好与不好先不要去纠结,重点是你要好好的。” 曹安琪恍惚了一瞬,她直直地看着林予的眼睛,点了点头。 路边不能停车,再不开走就要被贴条了。林予对曹安琪说了再见,同时车子启动驶向了机动车道,后视镜里曹安琪用力挥了挥手,然后变得越来越小。 “忽悠蛋。”萧泽沉默很久,忽然出声,“你比之前进步了。” 林予没明白:“什么进步了?帅啦?” “帅个头。”萧泽握着方向盘笑,“之前立春那件事儿,你还要窝在阁楼伤心平复,这回又是劝人又是嘱咐,厉害多了。” 突然被夸不太好意思,林予把圆眼笑成了弯的:“那我到底帅了吗?” 又得寸进尺,萧泽吓唬人:“帅了,哪天萧尧就变心看上你了。” “那还是不要了吧。”林予也不知道萧尧起没起床,干脆拿出手机往店里订了份外卖。订完仍对着手机,屏幕里映着他的笑脸。 那天和叶海轮在阁楼里吃冰淇淋,他也是笑得这么开心。 许久没回博士楼,孟老太已经换了秋冬新发型,见他们来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挽袖子张罗午饭。林予跟进厨房帮忙,陪着老太太聊天。 萧泽洗完手走到厨房门口:“忽悠蛋,去看着电视切个果盘。” “噢!好的!”林予给活儿就干,不挑不拣,走到门口的时候被萧泽轻轻一踹,“哥,你喜欢哪个,我多切点!” 萧泽低声说:“那你自残吧。” 萧泽说完就进了厨房,林予愣在原地,反应了足足五秒。那他自残吧……把他自己切了吗?这等于说喜欢他了吧?! 靠!不带这么血腥表白的!他一二百五,真敢给自己来两刀! 厨房里只剩祖孙俩,孟老太解冻了一袋大虾,让萧泽剥壳去虾线,她切鱿鱼圈和配菜,准备做一盆海鲜烩饭。 萧泽动作麻利,但语速不紧不慢:“姥姥,最近都玩儿什么了?” “瞎玩儿呗,三号商圈开了个星级健身房,我最近迷着呢,见天去。”孟老太说话痛快,都不用主动问,“我当然不是为了运动,那儿小年轻特别多,教练都可英俊了。” “行了,我懂。”萧泽失笑,“我读研的同学年底二婚婚礼。” 孟老太握着菜刀侧目:“人家都二婚了,你还单着呢,告诉我是想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她继续切,“小泽,恋爱这种事儿别指着别人,你得自己努力,至少别指望你姥姥我。” 萧泽问:“为什么,难不成我还指望那边的姥爷啊?” “去你的,指望他?冥婚吗?”孟老太嘴里就没禁忌的事儿,什么都敢说,“反正你爱和谁搞都无所谓,你又不是不靠谱,总之我不管你,你也甭麻烦我。” 正中下怀,萧泽故作可惜:“行吧,那当我没说。” 在博士楼吃了顿好的,下午孟老太去逛街,让林予跟着拎包。林予本来心里不乐意,想和萧泽过二人世界,结果到了商场才明白,老太太是要给他买衣服。 晚上回来拎着一堆袋子,林予把新衣服摆了一床,一件件挨个试,都累出汗了。萧泽靠着床头看热闹,也不夸他两句。 “哥,好不好看啊?”他倒在床上,“姥姥说人靠衣装,我太朴素了。” 萧泽“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是觉得我帅,还是认同姥姥说的?”林予刨根究底,不等萧泽回答直接自己说,“应该是觉得我帅,谢谢啊。” 萧泽揉着眉心乐:“不客气,收拾收拾睡觉了。” 林予没动,认真考虑完说:“哥,我把钱给你,你再把钱转交给姥姥,就说是你给的,行吗?我不想让姥姥破费。” 萧泽伸手玩儿他的下巴:“行啊,先给两万吧。” “这么多啊!”买车票的残酷回忆涌现在脑海,林予吓得坐直身体,“我……我还是朴素着吧,这些衣服能退吗?要不我按揭!” 萧泽掐住他的脸蛋儿:“没事儿,老太太还欠我三万呢,现在债务转移,她欠我一万,你欠我两万。” 欠谁都不太好,林予重新趴倒:“哥,我怎么还你啊,我卖艺不卖身。” 萧泽心说你有什么艺,夏去秋来秋都又要去了,连他能不能发横财都算不出来。这点沉默的工夫,林予还以为萧泽在为自己的矜持而遗憾,猛扑过去说:“劳动抵债吧!我先给你做一套马杀鸡!” 要论肉搏,萧泽还没服过谁,直接把人甩到了床角。不知道是心情太好还是因为什么,忽悠蛋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吱哇乱叫地又蹿过来。 俩人闹腾了一阵,彼此的汗水都要混在一起,后来孟老太在门口吼了几句,他们才终于消停下来。 前一晚折腾累了,周六早上仿佛睡不醒,但是孟老太习惯早上去公园跳舞,只要萧泽在,她都会让萧泽陪着。 抽出手臂,萧泽下床洗漱换衣服,他穿着黑衣黑裤,运动外套也是黑色的,像孟老太的保镖。出门前走回床边掖被子,又忍不住发坏弹林予的脑瓜崩。 林予迷迷糊糊的:“该摆摊儿了吗……” 其实真应该把人薅起来一起去公园,当初就是在这附近的公园遇见的,也算故地重游了。萧泽盯着那张酣睡的脸,犹豫片刻还是算了,困成这德行弄起来不忍心。 恍惚间脚步声远了,还有碰门的声音,林予迷茫地睁开眼,发现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再看看手机,才七点钟,正准备接着睡,蹦出来一条信息。 曹安琪发来的:林予,起床了吗?回电话。 林予揉揉眼,立刻按下拨号,既然把曹安琪当成了朋友,那朋友一定要好好关心,更何况这位朋友的处境还那么特殊。 电话接通,曹安琪在里面打招呼:“早,我还怕你没起床呢。” “刚醒,打完电话我再睡一会儿,有事吗?” “没什么事儿,我不是在全托班试了一周么,今天去学校拿卷子什么的,还要搬搬书。”曹安琪说,“我们快要总复习了,高一的资料也都翻出来了,想问问你需不需要。” 林予没反应过来:“我吗?” “对啊,你上大学不是你哥蒙我的嘛。”曹安琪那边有报站声,应该是在地铁上,“老师把给我的资料放办公室了,你想学习的话,我就顺便给你印一份。” 林予不确定地说:“我也不知道,还是算了吧。” 曹安琪笑着回:“万一哪天你忽然想转行呢,怎么也得学习点吧。那我不问你了,直接看着印了,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林予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曹安琪就把电话挂了。 他没想过这辈子会转行,他天生就是个神神叨叨的男孩儿。但是曹安琪给他这份礼物的话,他会好好宝贝的。 打个哈欠,林予重新闭上眼神,要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实验中学的大门关着,曹安琪走到小门前出示学生证后进去。已经提前和老师说好了,给她的卷子全都在办公室的桌角放着,她直接来拿就行。 连上更之前请的假,她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来过学校了,穿过花园和一号食堂,再路过操场,她故意绕了一圈看风景,十几分钟才走到教职工办公楼。 周末每个年级只有一名老师值班,她爬了几层楼梯,走到办公室外敲门进去,熟稔地和值班老师打招呼。 “王老师,你都有宝宝了,还不休产假吗?” “还有一个多月就休,你们老师跟我说了,就是他桌上那包卷子。” “知道了,谢谢老师。”曹安琪过去把文件包打开,里面积攒了半个月的卷子和新发的资料。她挑出来一些,然后开始打印,打印完又装订了半天。 曹安琪抬头问:“王老师,我们老师说班里钥匙放哪了吗?我要去班里清理我的书桌。” 王老师翻看短信:“就在第二个笔筒里,你收拾好就把钥匙送回来。” “嗯,那我去了。”曹安琪反正还要回来,于是没拿自己那包卷子和给林予复印的资料。她背着书包离开办公楼,这回没磨蹭,直奔了教学楼。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连平时溜进来的野猫都没在,她又爬了好几层,走到熟悉的教室门口忍不住停下步子。高一的时候全班轮流拿钥匙,轮到她那次,她睡过头了,其他班都已经开始早读,他们班全都挤在走廊聊天。 老师问她怎么将功补过,她直接请全班同学吃了顿汉堡。 曹安琪对着教室门傻笑,上学很有意思啊,她也很爱学习,可惜弄成这样了。 开锁进去,整齐的桌椅安放在视野之中,她走上讲台俯视下面,和平时分发卷子时的感觉一样。走到饮水机旁,水桶里已经没水了,她想换一桶,但努力了半天也没搬动。 曹安琪在教室里转悠,捡起地上的纸屑,擦干净黑板上的边角,最终走到第二排自己的座位前坐好,手臂搭在桌上,和听课时一样。 她发着呆坐了很久,在脑海里把每一门课都过了一遍。数学老师又讲方言了,真搞笑,语文老师检查背诵,弄得人很紧张,物理老师拿着卷子,别念成绩了,不利于班级团结。 曹安琪又笑起来,同时低下头去,开始清理自己的书桌。先把桌面的书摞好,然后把桌兜中的练习册掏出来,谁知刚拿出两本,哗啦掉了十几张单页的横格纸。 曹安琪拉开椅子,蹲下身捡起来看,打开一张,上面写着工整的字: 安琪,从录节目那天你跑走,我一直很担心你,你今天怎么没来上学? 曹安琪没有看完,把纸揉成一团扔开,又捡起了一张,上面是相同的笔迹:安琪,你今天又没来上学,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在躲着我?我会想办法去看你的。 她迅速把这张也揉成一团,紧紧攥着手中,她蹲在地上觉得越来越心慌。脚边的每一张上面都是叶海轮写的话,每一句都像咒语一样催她回忆着所有不快。 “安琪,今天降温了,你不要再穿裙子了。” “安琪,化学课开始讲新章节,你什么时候回来收作业?” “安琪,昨晚我去你家小区外面看你,你妈妈又唠叨你了。” …… 曹安琪心中莫名升起浓浓的不安,她掏出手机,翻出通话记录直接播出了第一个。她还蹲在地上,把那些纸全部揉皱扔得远远的。 博士楼里,手机在枕头下面振动,林予埋在被子中睡着,脑门儿冒出了一排密汗。他觉得很热,好像又梦见了熊熊大火,但是看不到火光。 “——林予。” 他回头看见了叶海轮。 叶海轮说:“林予,你的话我想了很久,关于是不是该放弃。” 林予紧张又期待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我想问问安琪。”叶海轮笑着,似乎心情不错,“如果我放弃保送名额,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她,她会不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普通朋友就行。” 他笑得很开心:“我真的很喜欢她。” 林予紧张到了极点:“如果她不愿意呢?” “不愿意吗……”叶海轮失落地眨眨眼睛,轻轻回答,“那我就杀了她。” ——不要! 林予大喊,脖颈间都暴起了青筋,他睁大双眼喘着粗气,眼前是雕花床头和柔软的枕头。 刚才是梦吗? 林予伸手摸出手机,响了半晌的手机就在此时终于断了。他点开未接来电,显示着曹安琪。 机械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曹安琪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她起身继续收拾那一堆书本,吱呀一声,教室的门开了。 她抬起头,看见叶海轮笑着出现在门口。 第33章 看上去很美 从曹安琪得知叶海轮喜欢自己以后, 她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对方。在走廊或操场远远地看见, 她会绕路离开,在教室中人很少的情况下, 她会选择在外面多留片刻。 她不适应叶海轮对她投来的目光, 正面或者背面, 她都倍感负担。 叶海轮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不出色也不出错的学习成绩, 不爱说话更不爱起哄的性格, 都让他平凡又不起眼。 而曹安琪不同,家境、外表、成绩, 每一项都很拔尖, 任性妄为的毛病和活泼开朗的性格更让她引人注意。走出教室离开学校, 他们似乎是两个毫无交集的人。 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间教室里。 甚至于,只有他们两个在这栋教学楼中。 叶海轮拿着校卡迈入一步,然后轻轻关上了教室的门, 动作不快, 但越慢越能刺激折磨人的神经。后门本来就锁着, 这下等于两个出口都关闭着。他关好门转过身来,继续看着曹安琪。 “安琪,需要帮忙吗?” 曹安琪站在桌椅之间,桌上都是课本和复习资料,她随手拿起一本朝叶海轮砸过去,大声喊道:“你别过来!把门打开!” 叶海轮被砸中了胸口, 他上前一步,有些着急地解释:“我只是想见你。” “你别装了!” “……你别伤害我。”曹安琪凌厉的气势很快萎靡,声息也渐渐不稳。她抱着书包躲到过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着深呼吸看向叶海轮,问:“你跟踪我?” 叶海轮抱歉地回答:“对不起,因为你不来学校,我只好这样做才能见到你。” 以前十点钟晚自习才结束,安慧芝和曹国伟都加班的话就没办法接曹安琪放学了,她自己其实无所谓,反正地铁两三站的工夫就到家了。 但她不知道,叶海轮曾经很多次默默送她回家,隔着一节车厢,或隔着两个路灯。对于她家的小区,她上学放学的路线,叶海轮都十分清楚。 “安琪,我们聊聊好吗?”叶海轮态度诚恳,和往常的表现无异,他走进另一边的过道,隔着四个座位正对着曹安琪。 曹安琪没有因紧张而失控,因为她更怕叶海轮会失控。 “你要聊什么?”曹安琪不动声色地朝讲台走了一步,绕过讲台奔向门口至少需要三秒钟,打开门一秒钟,但叶海轮的位置距离门口近很多,她没有成功跑出去的把握。 而叶海轮已经洞悉了她的想法,轻声说:“我们就在这儿好吗?出去的话我知道你会逃跑的,我不想做别的,只想和你谈一谈。” 曹安琪想起林予的话来,林予劝了叶海轮很多,难道叶海轮改变了主意? “安琪,我的一些行为让你受到了伤害,我向你道歉。”叶海轮走向了倒数第四排,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你坐在我前面的那半个学期,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来得很早,帮你把桌子擦一边,把你脚下的位置扫干净。” “你那段时间却因为成绩下降不怎么开心,上课的时候总是脊背挺直认真听讲,下课几乎立即离开教室去请教问题。” 曹安琪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一直请教问题,我只是不想被你盯着。” 叶海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桌兜里拿出一张卷子:“这张卷子我考了七十二分,当时你在台上发给大家,我上去拿的时候,你笑着对我说了句‘加油’。” 曹安琪对每个不如自己分数高的同学都会说加油,对比她高的同学会说你考得真好。她不知道自己当初那句鼓励被叶海轮一直记着,甚至那句鼓励意味着噩梦的开始。 叶海轮继续说着:“林予劝了我很多,开始我只是给了他十块钱,对他倾诉,后来我把他当成了朋友。” 曹安琪听到这儿,怒气上升超过了不安,骂道:“你是否把他当朋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一直把你当朋友,十块钱,你十块钱买个真心对你的朋友可真他妈划算!” 叶海轮抬起头:“我真的把他当成朋友了……他帮助我很多……” “你别恶心我了!”曹安琪上前几步把书包砸在叶海轮身上,“你把他当朋友,但是你一直在骗他,骗取他的同情!你这副自卑懦弱的狗样子骗了多少人?老师、同学、林予,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你不累吗?!” 叶海轮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双手紧张得交握在一起,帽檐下的额头急得流下了汗水。他无力地辩解:“我没有骗他,我救了你,你的确答应了和我在一起……我没骗他……” 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叶海轮发不出后半句。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令曹安琪彻底没了体面姿态,她像发疯一般把自己桌上的书本卷子全部砸向叶海轮:“你救我?!你被烧成这个德行,被学校塑造成英雄,被媒体不厌其烦地报道,你以为这样你就真的救了我!你他妈小心死了下地狱!” 她带着咒骂和难以自制的尖叫:“我为什么会答应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把我按在地上、按在玻璃上要我死!我的后背全是坑坑洼洼的疤,你以为只有你不敢见人吗?!” “叶海轮,林予被你蒙骗还能劝你,我不能,我每天都恨不得你出门撞死!”曹安琪情绪失控,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极端的愤怒和无边的脱力感纠缠着将她紧紧束缚,她剧烈地呼吸着空气,在叶海轮双手握紧到极限,就要松开的时候砸下了一本厚重的字典。 叶海轮闷哼一声,眼镜被磕掉,眼角迅速青紫一片。 在对方吃痛分散注意力的片刻,曹安琪立刻转身奔向门口,她抓住把手用力拽,不料挂锁的两个铁片间绑着叶海轮的校卡。 短暂的困难足以令人惊慌,曹安琪奋力拽着尼龙绳,手忙脚乱地解着那个死结。她压抑着哭,一颗心带着零丁希望不断下沉,她想忽略背后的脚步声,可是每一步踩在地上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 “安琪。” 叶海轮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 “安琪,我愿意放弃保送名额。” 曹安琪梗住所有气息,她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只有眼泪不停地掉下来落在地上。叶海轮就在她的背后,不知是真是假地说要放弃保送名额。 她的手指颤抖着,毫无章法地拽着打成结的校卡绳子,她不听不理,只想逃出去。 叶海轮又重复了一遍:“安琪,我选择放弃保送名额。” 马上就要打开了,曹安琪重新燃起信心,她不敢回头,不敢有任何回应。叶海轮似乎靠近了一点,她梗着的那口气伴随着崩溃的哭声释放出来。 叶海轮轻声问:“我放弃以后,你别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死结解开了,曹安琪用力抽出校卡,打开门就要奔逃而出。迈出的左脚刚刚落下,伴随着她发出的一声惨叫。 后脑剧痛,紧接着肩膀又被狠狠击打,她倒在地上,哭不出来,逐渐微弱的叫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消失。 叶海轮扔下那本字典,把几乎晕倒的曹安琪抱起来。他平静地抱着曹安琪走到窗边,把曹安琪轻轻放置在靠窗的座位上。 曹安琪竭尽全力动动嘴唇:“别伤害我……求求你……” 她处于绝对弱势了,她眼前一黑暂时告别了阳光。 叶海轮重新关好门,青紫的眼角使他的脸更加恐怖。他很悠闲地把每个桌上的书本卷子弄散,然后把桌子一层层全推向窗边围着。 最后,他打开窗户,在曹安琪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让曹安琪靠着他的肩膀。渐渐的他的肩膀湿了,是曹安琪后脑流下的热血。 叶海轮从兜里拿出一支打火机,他盯着那一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火苗,仿佛在那焰心深处看到了曹安琪的脸。 漂亮,热情。 从不属于他。 叶海轮微微侧头,挨住了曹安琪的发心,他轻唤了对方一声,然后像从前所有时刻一样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这次没有沮丧,反而笑得很开心。 开心得挥手,把燃烧着的打火机丢向了最外面的那叠卷子上。白纸迅速烧成灰烬,那一小簇火苗壮大成长,蔓延了整片书桌。 安静的校园依然安静,面前的街道也在周末没那么拥堵。一辆吉普车忽然从街口拐进,毫无减速地疾驰而来,司机仿佛不要命一般。 萧泽一路加速踩着油门,开出了平生的最快速度。林予坐在副驾上紧紧抓着车门,担心地四处张望像寻找猎物。 他从梦中惊醒,又错过了曹安琪的电话,最怕的就是曹安琪出事。萧泽当时还在公园,接到他的通知后迅速赶回家开车。 吉普车直接刹停在实验中学的门口,门卫出来喊门口不让停车,林予直接跑过去问:“师傅,有没有一个齐刘海儿的女生进去,叫曹安琪!” 门卫想了想:“有,都说来拿书。” “都?还有谁?是不是带着帽子!”林予没时间再问了,直接就要往里闯,门卫把他推出来,还作势要喊人。 萧泽锁好车过来,把林予挡在身后,一下子把门卫推出去几步:“不想你们学校出事儿就他妈跟我们进去找人!” 他和林予迅速冲进去,跑到教学楼下的时候就看见五楼一间窗户飘着滚滚浓烟。门卫立刻慌了,之前的爆炸事件刚刚过去,谁能想到现在教学楼又发生了火灾。 “叫消防!别他妈发愣!”萧泽冲进教学楼,一步好几阶奔上了五楼,林予紧跟在他后面,拐到走廊后撞上了他的肩膀。 “你别去,安生待着!” 林予急道:“不行!你让我去,大不了我金蝉脱壳!” 他们两个先冲到了洗手间,把外套脱下淋湿,然后立即奔到了教室门口。萧泽在前,林予在后,玻璃窗和门缝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浓烟逸出,里面的火势已经很大。 萧泽一脚把门踹开,氧气涌入,火势一下子又大了许多。捂着口鼻躬身冲进去,他挡在林予身前,在熊熊火焰中看见了坐在桌边的叶海轮。 叶海轮面容狰狞又安详,曹安琪无知觉地靠在他肩膀上,半边脸被血染成了红色。林予踢开桌椅,双目像此时的火苗一样红:“叶海轮!你放开她!” 他来的路上没想过见到叶海轮会说什么、骂什么,现在才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骂不出,只能要求对方别伤害曹安琪。 火势太猛,萧泽和林予一时无法靠近,叶海轮淡然地看向窗外,风吹进来,包围着他们的火焰更加旺盛。 萧泽把整件外套缠绕在手臂上,挥开林予,上前把燃烧着的桌椅用力推开。林予学着萧泽的做法帮忙,偶尔被火燎到一块皮肉,似乎都觉不出痛来。 萧泽把烧起来的外套丢开,隔着半人高的火焰怒视着叶海轮。林予被浓烟熏得眼泪直流,哀求道:“叶海轮,求求你,你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要伤害她?” 叶海轮发现面前的桌兜里有一只刻刀,他拿起推出刀尖,说:“消防车来了也没用,赶不及了。” 叶海轮和林予说话时分散了注意力,这工夫萧泽去饮水机旁拎起了备用水,他紧紧攥着车钥匙,钥匙尖对着桶身扎去,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第四下,水桶迸裂,火焰被浇熄得低下去一瞬,萧泽和林予趁势冲过去踢开桌椅,终于跑到了叶海轮的面前。 叶海轮惊慌下的面孔极度扭曲,他站起身的瞬间曹安琪摔倒在地,蔓延的火苗点燃了她的衣服。林予大惊,慌忙用外套拍打,然后架起曹安琪试图逃生。 萧泽已经把叶海轮打倒,可重新燃起的火焰已经蹿到一人多高,完全挡住了去路。“哥!她醒了!”林予掐着曹安琪的人中,看对方转醒后撩起自己湿掉的衬衫去捂曹安琪的口鼻。 消防车终于来了,不到十分钟时间,火势凶猛,他们已经没了退路。消防员迅速在楼下拉起了消防气垫,其余消防员准备上楼灭火。 萧泽把曹安琪抱上窗台,脱下自己的上衣包裹住曹安琪的伤口,嘱咐道:“护住头!屈腿!” 曹安琪摇摇晃晃地扶着窗框,这时林予大叫了一声。萧泽回头,叶海轮爬起拿着刻刀刺过来,那个傻蛋居然空着手去拼。 “快跳!”萧泽怒吼,伴随着窜起的火焰。他一把挡在林予身前,抬手攥住刻刀拽向自己,把叶海轮甩在了墙边。 掌心被刀刃割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他面不改色地扔掉刻刀,直接把魂不附体的叶海轮从窗口扔了下去。 林予吓傻了,面对大火没有害怕,面对流血的曹安琪也没害怕,甚至刚才面对失控的叶海轮也没害怕。但萧泽冲过来挡着他身前,直接伸手握住刀刃。 他怕得要死。 红色的血滴进红色的火中,他怕得要死。 “来,抱住我!快!”萧泽吼他,直接把他拉到了面前。 他们两个站上窗台,火已经烧到了脚边。林予圈住萧泽的脖颈,萧泽抱住他,掌心的血洇透了他的衣服。 “忽悠蛋,闭眼。” 林予闭上眼睛,脚底一空,萧泽抱着他跳下了教学楼。 告别的是噬人烈火,迎面的是飒飒秋风。 萧泽在他耳边说:“别怕,有我。” 第34章 看上去很美 这场急而凶的火灾打破了整条街的宁静, 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在实验中学门口进出, 闪着光的信号灯和不间断的鸣笛声都加剧了围观人群的紧张。 曹安琪从教学楼跳下后被第一时间抬上救护车送去医院抢救,叶海轮紧接着被扶进了第二辆。 窜动的火舌从窗口涌出来, 萧泽抱着林予在最后时刻一齐落下, 他护着林予的后脑, 整个人以包裹对方的姿态摔在消防气垫上。 林予感觉自己失聪了,只能听见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但是却分不清是他自己的, 还是萧泽的。周围的消防员和急救员围上来扶他们起来,他从萧泽的胸口抬头, 撞上了萧泽望着他的眼睛。 萧泽半眯着眼, 头脸被火炙烤生出一排热汗, 他在医生的搀扶下站起来,因为手掌和背后的疼痛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哥,你觉得怎么样?”林予声音不大,或者说急得说不清, 也没法大声。他扶着萧泽上了第二辆救护车, 里面除了一名护士和一名民警外, 还有被夹在中间的叶海轮。 其他人员陆续上车,车门关上,医生要为萧泽处理伤口。林予赶紧躲在角落,别的医生问他有没有受伤,他只看着萧泽摇头,根本无法注意别的。 萧泽掌心的血肉已经一片模糊, 手腕手指也都凝着干涸的血迹。后背和肩膀被大火燎伤,最严重的一块林予甚至不敢看第二眼。 他想问萧泽疼不疼,没问。 这不废话吗,神仙都得疼。 萧泽咬着后槽牙,要紧时皱着眉毛骂了声“操”。除却走南闯北的考察工作,他没吃过什么苦,更没受过这种罪,挺他妈倒霉的。 差不多习惯了那股疼劲儿,他扭脸看向角落缩着的林予。忽悠蛋又怔又怕地望着他,脸上被火熏得有红有黑,红黑之外是自己透白的本色,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可怜。 萧泽魂游到这儿停下,被自己腻味了透。 还小可怜,这词儿真是酸得人要死要活。 救护车已经开进了医院大门,直接开到了急诊中心的门口。萧泽披着件病号服下车,伸手去拉林予,漫不经心地问:“吓着了?” 林予落地的瞬间两腿一并发软,声音更软:“哥,你受伤了。” “没事儿,又不是死了残了。”萧泽用完好的那只手在林予脸上一抹,从脑门儿到下巴颏,把臭汗和灰尘全抹干净,“走,看看曹安琪去。”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炸醒了一路上魂不附体的叶海轮。叶海轮猛然挣脱旁边民警的控制,发疯似的跳下车往急诊中心里面冲。 萧泽眼疾手快追上去抓,连着火场里施展不开的怒气,直接把叶海轮撂了个跟头。 叶海轮伏在地上,额头低垂几乎挨住地面。护士和医生推着曹安琪从旁边经过,他徐徐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尾随着曹安琪拐进了手术室。 躺在床上的曹安琪昏迷着,半边脸颊上都是血,脸上泪痕斑斑,整个人脆弱得像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暴行。 很快,学校领导和学生家属都赶来了,对于叶海轮故意伤害以及涉嫌纵火的罪名,几名主任和校长似乎比叶海轮的家长还无法接受。 安慧芝和曹国伟此时根本没有余力追究,两个人守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只盼着曹安琪能尽快脱离危险。 医生要带萧泽再仔细处理一下伤口并进行相关检查,萧泽拒绝道:“抱歉,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儿做,弄完了我马上配合治疗。” 林予挡着路:“哥,听医生的,你别走。” “我不走,不差这一会儿。”萧泽直接揽着林予走向等候的民警,他们两个是重要的人证,警察要为他们做笔录。 学校领导正和区派出所的领导交涉,不用听也知道是打听这起事故能怎么压一压。萧泽有点累,搭着林予的肩膀低声耳语:“去给萧尧打电话,让他找电视台的过来。” 当初食堂爆炸那起事故能快速平息,多亏了媒体对叶海轮的全力报道,使得公众的注意力被转移。这次如果学校领导想着息事宁人的话,必须在交涉出结果前把事件发散,之前那起事故的真相也能就此曝光了。 林予躲到休息区去打电话,他没详细说经过和萧泽的伤势,只捡了重点。打完电话往回走,他在走廊尽头看见萧泽和民警坐在长椅上做记录。 这条走廊正上演着百态,曹安琪的父母在手术室外面急得团团转,哪怕已经离婚,此刻互相倚靠着给彼此力量。学校领导保持着那点威严和派头,但磨磨唧唧的和警察协商,偶尔露出的笑容把内心的紧张出卖得一清二楚。 叶海轮坐在萧泽对面的长椅上,他的爸妈守着他。他们既无法相信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又无法对刚走出阴霾的儿子严厉打骂。 如果他们知道之前那场火灾中的真相,会有什么反应? 林予把目光投向了萧泽,萧泽右手缠着纱布,身上套着单薄的病号服,他微微躬身,保护烧伤的后背不触碰到靠椅。 可是没几分钟萧泽就忘了,他习惯笔直地站,笔直地坐,时刻保持挺拔精神的姿态。轻轻皱起的眉头宣告了有多痛,估计连带语气都横了起来,旁边的民警明显一愣。 林予接了杯热水端过去,他在旁边坐下,等萧泽录完正好把水面吹得不那么烫了。“哥,喝点水。”他递过去,“我自己跟警官说,你快去做检查吧。” 萧泽瞄了眼对面的叶海轮:“不着急,我等着你。” 他要是没夺下那把刻刀,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情景,所以就这么走开让忽悠蛋自己在这儿,他不放心。 林予从接到曹安琪的第一通电话开始讲,耳边传来安慧芝终于失控的哭声。他有些紧张,又担心着曹安琪的情况,因此表达得不是很清楚。 其中一名民警出声提醒,不太耐心。 萧泽拍拍林予的肩膀,对警官说:“体谅点,孩子经历这种事儿没吓坏就不错了,还指望着声情并茂地讲一遍?” 林予在萧泽的安抚下逐渐平静,条理也逐渐清晰起来。他完整讲述了事发前和事发经过,还提到了关于叶海轮之前的救人真相。 笔录刚一做完,手术室上方的信号灯灭了,安慧芝和曹国伟紧张地守在门口,等曹安琪被推出来后立刻扑上去围在床边。 庆幸的是,曹安琪没有生命危险了,接下来需要好好养伤观察。 林予松了口气,卸力瘫坐在椅子上,目送曹安琪被推去了住院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不小的动静,萧尧带着电视台的朋友杀过来,瞪着眼睛像要斩妖除魔似的。 “萧泽!”萧尧素质真不行,脚步一顿张口就嚎。他看见了萧泽手上的纱布,绞着一颗心狂奔到萧泽身前,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干的?!我弄死他!” 萧泽觉得刺耳:“消停会儿,你朋友哪个栏目的?” “美妆,不过我让他找了新闻组的。”萧尧凑近小声道,“他们俩是干过几炮的关系,靠得住,有什么直接说。” “……”萧泽喘口气,按中国男子传统的土气搭讪方式——递烟,和对方打了招呼。 校方领导看到记者立刻过来阻挡,想和萧泽先私下谈谈。萧泽有点头晕,估计是早上什么都没吃的缘故,他不欲搭理,回头朝林予招手:“忽悠蛋,来。” 林予起身时对上了叶海轮的目光,都冰冰凉。 萧泽直截了当地跟校长说:“这事儿压不住了,之前那事儿也要翻出来,你现在不用跟我废话,去买点营养品看看受伤的学生。我们不掺和,人家父母也不会就这么算了。” 林予点点头:“曹安琪第一次向你们求助的时候,你们让她别乱说话,今天她差点没了性命,叶海轮是凶手,你们就是帮凶。” 为人师表,有时候这层表象下面都糟透了。 萧泽和林予几乎没有停歇,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给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还让萧尧回书店取了当时那段监控。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萧泽终于能去处理伤口了。掌心的纱布已经渗出血来,身后烧伤的地方也已经无法形容是什么操蛋感觉。 林予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等,抱着萧泽的外套和衬衫,呼吸着上面散发的焦味儿。过道那边有一群人经过,他望去,看见是要离开的民警。 那之间,还有叶海轮。 叶海轮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扭过脸来,视线与他的相交。 林予起身跑过去,跑到了叶海轮的跟前才停。他攥紧拳头想给叶海轮一拳,但是忍住了:“我想揍你,可是要替曹安琪打一拳,要替孟小慧打一拳,要替我哥打一拳,太多了,算了。” 叶海轮狰狞的面容盖着层悲凉,问:“那你自己呢?” 林予咬着牙:“我不需要。我同情你,为你伤心难过,为你愤怒,为你高兴,我像个傻逼。从你拿着刻刀冲向我的时候,我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他不为叶海轮有任何情感波动了,换句神神叨叨的说法,他当叶海轮死了。 “林予,很开心认识你。”叶海轮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片烂掉的树叶。树叶层层卷着,原来是那朵落叶玫瑰。 林予紧抿住嘴唇,好像稍有松懈就会失态。他也把手伸进兜里摸索,摸出了几张零钱,最后凑了整整十块。 他把钱递过去:“我一共收了你十块钱,还给你。” 叶海轮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他以后没有学上,也无法再接近曹安琪,所有藏于光明背后的一面被掘于人前,但他以为,他还有和林予的一点回忆。 那段回忆里,有一个真心待他的朋友。 叶海轮恳切地看着林予:“不要,不要这样。” 林予把钱塞进叶海轮手里,然后攥住了那片烂叶子:“我当时说,这朵落叶玫瑰是送给朋友的。现在,还给我。” 他给了叶海轮机会,但叶海轮将所有都付之一炬了。 林予后退着目送警察带走了叶海轮,他攥着那片叶子靠墙傻站着,站得两腿酸软出溜到了地上。把脸埋进外套里,他才发觉没有情绪波动的话都是放屁。 萧泽处理完伤口从急诊室出来,见林予坐在地上屈着腿发抖。肩膀耸动,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路过的人肯定得误会这孩子诊断出了绝症。 他走到林予正前方蹲下:“怎么了?” 林予抬起头,下眼睑挂着两滴摇摇欲坠的泪珠:“叶海轮被警察带走了。” “所以你难过?”萧泽吸吸鼻子,感觉有点冷,“你生他气,还是什么?” 林予呆愣愣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 叶海轮把他当成瞎子,对着他哭。 叶海轮发信息问他检查结果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叶海轮回抱住他,说要多谢他。 林予眼泪直流,再也控制不住:“他是我在这儿的第一个朋友,是我第一个带回小阁楼的朋友。” 萧泽伸手给他擦眼泪,说:“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等曹安琪康复了,请她去你的小阁楼玩儿,别上房顶就行。” 林予哭着笑:“我以后每次想起叶海轮,是不是都会难受啊。” 萧泽捧住他的脸:“那就别想,最起码现在,想我。” “唔。”林予噘着嘴,脸夹在萧泽的两手之间,生怕脸蛋儿那点肉把萧泽掌心的伤口挤痛了。他觉得萧泽的手很凉,可是萧泽的脸上有些发红,看上去又很烫。 “没法开车了,等萧尧取了检查报告让他送咱们一趟。”萧泽把手放下,咳嗽了一声,“感觉真冷。” 林予立刻把那件不像样的外套披到萧泽身上:“哥,我去给你买杯热咖啡。”他来了精神,站起来往角落的饮料机跑,正好撞上取了报告的萧尧。 萧尧薅住他:“你哥呢?快扶上他去住院部。” 萧泽身上、手上的伤口已经有些感染,亏他还没事人一样和林予说了半天。也怪不得会冷,他体温升高,和记者们交代的时候就开始发烧了。 办理了住院手续,这事儿瞒不住,孟老太得知以后动作麻利地赶了过来,恨不得带上全部家当。一进病房的门,她痛心地低喊:“你们兄弟俩着急忙慌地往外跑,现在都弄得灰头土脸的,一个还要住院,要吓死我啊!” 萧泽坐在沙发上:“姥姥,拿换洗衣服了么?” “当然拿了,你能洗澡吗?”孟老太打开她的真皮手袋,从里面拿出一堆衣服,“内裤短裤睡裤,长袖短袖马甲,我都拿了。洗漱的也带了,这儿不好闻,我还拿了瓶香水。” 林予去里间冲了个澡,穿着萧泽的T恤短裤,给自己抹了点药膏。他就胳膊肘蹭破点皮,其他地方顶多被烫得有些发红,不严重。 接了盆热水端出去,肩膀搭着毛巾,他对孟老太说:“姥姥,我哥没法洗澡,凑合擦擦吧。他发烧了,收拾完赶紧让护士来输液。” 孟老太连声答应,把干净衣服放在床尾,拿上包先去买饭了。 萧尧可没动,直接挽起袖子:“我来!” “你少来。”萧泽嗓子沙哑,像含着片砂纸说话,“学校的人肯定得想办法活动,你帮忙盯着点儿,不能再给压下去。” 萧尧一米八的身躯前后摆动,在撒娇:“那你怎么谢我?” “猫借你养两天。” “傻逼,你以为谁都稀罕猫啊!” 萧尧大骂,骂完拎上包拍拍裤子,作势潇洒走人。他最后给了林予一记如丝媚眼,幽幽然地送上一句忠告:“弟弟,要紧地方别擦,我怕你受伤。” 关门声震天响,要是护士听见都得冲进来索赔。林予端着那盆热水,水面冒热气,他也冒热气。萧泽有些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脚步更不似平时那般有力,一步步向他走近,水在变凉,他要蒸发! 林予嗖地转身:“还是去里间吧……” 萧泽一路走一路脱,光着膀子进了浴室。病房套间而已,比不上家里宽敞,两个人隔着半米距离的话显得有些逼仄。 “我忽然觉得,”林予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想跟小花奶奶一样得一下白内障,“觉得你自己也能擦,医院床铺不卫生,我给你铺床单去吧。” 他说完往外冲,感觉萧泽那么酷,肯定是“不帮拉倒”这种心理。谁知要经过萧泽时,对方如同一座高山挡着窄路,根本就不让他走。 其实萧泽已经烧得头脑昏沉,但制服一个害羞的蛋还是没难度的。他抬起缠着纱布的那只手,林予立刻就投降了。 萧泽用另一只手解开皮带扣,一点点抽出。林予低头盯着那几块腹肌,盯着逐渐松垮的裤腰,他伸手帮忙,小声叨叨:“哥,我要给你脱掉了,你别害臊,反正我早就都看过了。” “嗯,我脸皮厚,不害臊。”萧泽分不清此时是昏沉还是因心情愉悦而晕晕乎乎,他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举着那只伤残右手等待擦洗。 林予的脸能红出花儿来,但当他看见萧泽背后的伤就顾不得了。拿起毛巾帮对方轻轻擦着周围的皮肤,萧泽把花洒开到最小,自己冲洗着前面。 本就在发烧,洗完的瞬间冷得打了个寒颤,萧泽穿上干净的病号服,居然还不赶紧到病床上去躺着。 他把林予提溜到洗手台上坐好,手因为用力狠疼了一下,困着对方问:“今天怕么?” 林予点点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把萧泽搞懵了。他回答:“梦醒了以后特别怕,怕曹安琪有危险,后来和你一起赶到学校救人,我觉得不怕。但是你受伤以后,我又怕死了。” 萧泽俯首抵住他的额头:“皮外伤而已,没事儿。” 林予抬手抱住萧泽:“哥,泼咖啡那次你帮我挡了,说因为我救过你一次,所以就两清了。那这次,你为什么又帮我挡?” 萧泽又用鼻尖蹭他的鼻尖,真要人命。 “你别勾引我!”林予圈紧萧泽的脖子,“速速回答!为什么又帮我挡?!” 萧泽回答得云淡风轻,语气也理所当然:“这样你就又欠我了啊。” 林予被牵引着问:“那我怎么还?” “好办。”萧泽的嘴唇都快要挨住他的,“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当牛做马或者以身相许,要不你选一个?” 林予哭出来,直接啵儿了萧泽一口。 缠着纱布的大手盖住后脑,林予被推着前倾身体。萧泽吻住了他,和在被子下不经意间碰到不同,和刚才蜻蜓点水也不同,萧泽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热切、主动,厮磨着不曾分开,比吹拂落叶的秋风更不留情,却又比枝桠最后的眷恋还要温柔。 林予一直哭,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么。 他动心很久了,胆怯地观望很久了。 没信心,没信心,多少次的试探都被没信心打败。 一层钢板隔在他们之间,后来钢板变成木板,又变成脆弱的玻璃片,变成薄薄的一张纸。他透着纸上的影子感受酸酸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抽疯,不知道什么时候勇敢。想十步只敢走一步,走完一步可能又要退两步。 陶渊明肯定天天背地里骂他矫情。 林予挂着小泪珠,抽着气在萧泽的脸上蹭,他鼻音浓重地说:“哥,我第一次梦见叶海轮和曹安琪那回,其实还梦见你了。” 萧泽问:“梦见我欺负你了?” “都在梦里了你就安生会儿吧。”林予心说这人怎么这样,“我当时在树上,你在树底下,我往下跳,你张手抱住我了。” 萧泽挤到林予腿间,左手兜着林予的屁股往上一托,直接把人单手抱在了身前:“是这样抱的么?” 林予一阵恍惚,直勾勾地对着萧泽点了点头。 萧泽问:“树上骑个忽悠蛋,树下一个忽悠蛋,一共几个忽悠蛋?” 林予呼吸困难,已经分不清现在是做梦还是现实,轻声说:“那你要几个?” 萧泽回答:“就要你这个。” 落花有意流水有情,林予走走停停来到这座城市,机缘巧合遇见了萧泽。他居无定所自在漂泊,他十七年的人生没有任何归属,他的地球仪上山水万千、天高海阔。 而此刻他被萧泽拥抱着,再也不想走了。 第35章 看上去很美(完) 孟老太真是个精致的老太太, 亲外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也绝不将就,愣是在最红火的餐厅排了一个多钟头的队。 拎着餐盒汤包回到医院, 病房里安安静静, 萧泽搂着林予已经躺在病床上睡着了。 两个人在大火里趟了一遭凶险的, 这会儿洗完澡还带着点烧灼过后的斑驳痕迹。萧泽输着液的左手搁在床沿处,缠着纱布的右手搭在林予的肩膀上。林予身形单薄, 侧着身不占地方, 纹丝不动地窝在萧泽身边,睡得很香。 孟老太不忍心把俩孩子吵醒, 自己打开刚出锅的生煎吃了起来。吃完开着静音看电视, 等萧泽输完液叫护士拔完针她才准备走。 “小予, 小予?”孟老太悄悄拍林予,把人拍醒了说,“这儿窝着多难受,跟姥姥回博士楼吧, 家里大床睡着舒服。” 林予迷瞪了两秒, 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和萧泽同床共枕了两个多钟头。着急地一骨碌, 萧泽也被吵醒了。 他顾不了那么多,立刻问:“哥,你觉得好点了吗?” 孟老太伸手摸萧泽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烧了,抱着活人到底是暖和。” 林予身姿僵硬,心脏却一激灵。没办法,人就怕心虚, 一旦心虚随便听别人说句什么都能延伸出各种猜测。 他现在就忍不住猜,姥姥看出什么了吗? 姥姥会不会撵他走,揍他一顿能消气吗? 孟老太给萧泽掖掖被子:“小泽,我给你请个护工,晚上就带小予回去了,这样挤着多难受。明天想吃什么,姥姥一早做好带过来。” 林予插话道:“姥姥,不用请护工,我留在这儿照顾我哥。” 萧泽说:“没那么严重,我不用照顾。”这话像是谁都不要,于是又加了一句,“林予就跟这儿待着吧,说个话还能解解闷儿。” 孟老太回家了,病房变成了二人世界,林予把中午的生煎和馄饨拿去热,才终于和萧泽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他们俩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隔着移动小桌,萧泽一口一个,不喘气地干掉了一盒。林予磨蹭多了,用筷子插着一个细嚼慢咽。 他盯着萧泽看,好像在研究什么物件儿。 萧泽忍不住了:“有话就说,别欲语还羞。” “我没有……我就是……”林予摸摸自己的刘海儿,不止欲语还羞,简直差点羞死了。他酝酿半天,比别人求婚还费劲,开口小声确认:“哥,你是不是已经算,算跟我好了?” 真他妈原始的说法,这孩子一点都不时尚。萧泽端起碗,笑容淡淡的却多了几分温柔,回答道:“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不算的话我不成耍流氓了么。” 林予把筷子上的生煎一口吃进嘴里,咕哝咕哝嚼完咽下。如果说当时萧泽亲他让他激动,让他觉得看见了天光大亮,那此时此刻就是板上钉钉后的安心,像抱着猫看夕阳,能实打实地感受到幸福。 萧泽跟他好了,他跟萧泽好了。 他把萧泽泡到手了! 林予边吃边乐:“真神奇,我居然拿下个二十八的大哥!我怎么这么能!” 萧泽喝着馄饨差点呛着:“来个约法三章,以后没事儿少提年龄,显你年轻啊?” “不提了不提了。”林予赶紧哄道,然后点头答应,答应完问,“哥,还有两章是什么?” 萧泽想都没想:“以后吃饭动作快点,馄饨都凉了,赶紧吃。”说完顿了两秒,很认真地讲了第三条,“还有一个,摆摊儿算命遇见什么德行的人都好,别听两句就掏心掏肺的,傻不傻缺。” 他还没忘林予今天蹲在墙边哭的模样,着实让人心里不好受。 叶海轮这样的,碰上一个就够够的了。 林予全都答应,加快速度吃完擦擦嘴,然后勤快地收拾桌子。收拾完还不算结束,爬上床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说:“哥,我也要对你约法三章。” 萧泽靠着床头:“我先听听。” “不行,必须答应!”林予抻着脖子维权,喊完感觉没什么力度,毕竟萧泽非不答应的话,他也没招儿,“……那你就先听听吧。” “一,你不能赶我回阁楼睡,我想在阁楼睡就在阁楼睡,想在二楼睡就在二楼睡。” “你是不是还想房产证加上你的名儿?” “那倒没有……我就是想粘着你。” 萧泽最受不了这家伙实话实说,简直没羞没臊。林予浑然不觉,继续说道:“二呢,你不要老做蛋炒饭了!我没准儿还能长个,你能不能喂我点好的。” 萧泽点头,其实他只会做蛋炒饭,不过没关系,他还会叫外卖。 “三嘛,嘻嘻!” 嘻嘻个头,萧泽感觉要出幺蛾子。 林予蓄势待发,说发就发,一个大鹏展翅,再一个俯身前冲,要不是萧泽带着伤,他还要再来一招黑虎掏心! “哥,把你排到城门楼的那队人马全给我解散!” 萧泽使劲靠着床头,让背部的痛感压制住想笑的渴望,反问:“那你站在长城上的人马怎么办?” 林予举手发誓:“我让他们全都滚蛋!三百年的情与爱我都不要了,就当他们痴心错付吧!我只要你一个!” 萧泽抬手把他按在胸口蹂躏:“傻逼一样的,你怎么那么可乐?” 林予安静下来,用下巴尖抵着萧泽的胸膛,但剖解的却是自己的心:“我不可乐,我怂。我生怕你反悔,怕你什么时候忽然不想跟我好了。” 萧泽低头嗅他的发心,顺手关了壁灯,问:“我那么让你不放心?” 林予没回答,他不是不放心,是没经历过,没拥有过,甚至都不曾幻想过,所以格外患得患失。有些辛苦地长大到十七岁,他遇见了萧泽,喜欢上了萧泽。 迫切地想停下,想躲在萧泽身边避开外面的风雨。 有些太在乎了,所以才怕怕的。 “忽悠蛋,”萧泽掀了被子蒙住他们,“你往下跳的时候我接住了你,你被欺负的时候我给你挡了,你每回不想上阁楼,我还不是都没管你?所以,你能不能有点信心?” 林予被萧泽细数的这几件事冲昏了头脑,晕晕乎乎地躺下,像索要睡前奖励似的说:“哥,那我睡觉呢?” 萧泽亲他头顶:“我抱着你。” 单人病床着实不宽敞,萧泽又是个人高马大的,他侧身抱着林予,感觉连挪动的空间都没有。一夜过去,睡醒的时候变成了平躺,林予和被子一起盖在他的身上。 林予没睡好,萧泽这一身肌肉哪有床垫软乎,睡得他浑身酸疼。但是睁眼一对上,好心情战胜了一切。不止是好心情,还有点甜蜜。 他瞅着萧泽刚冒出的青色胡茬:“哥,早上好,要下楼跑步吗?” 萧泽拍他屁股:“我都住院了还跑什么步。” “嘿嘿。”他傻笑够了爬起来,下床洗漱完去叫护士来给萧泽输液。等针扎上,孟老太正好带着早饭过来。 清粥小菜摆了一桌子,林予拧着身子坐在床边,小声问:“哥,你两只手都不方便,我能喂你吗?” 萧泽都已经做好了被伺候的准备:“这哪有什么能不能的,你先吃吧,吃饱了再喂我。” 林予面有难色:“可是姥姥在呢,我有点不敢。” “没事儿,不信你试试。”萧泽看了眼正插花的孟老太,心说孩子胆儿真小,“我喝鸡肝云腿粥,加笋丝。” 林予内心惴惴地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后吹半天,偷偷瞥一眼孟老太,然后心虚地喂到萧泽嘴边。喂完一口再瞥一眼孟老太,心脏都飘到了嗓子眼儿。 孟老太的心是真大,比天安门广场还宽阔,欣慰地说:“有小予在真好,给我帮了好多忙。小予,以后你要是病了不舒服,让你哥也精细地照顾你。” 林予握着勺子的手腕一哆嗦:“哎,我、我没事儿。” 孟老太把花插好:“别光顾着喂他,你也吃。你不用特意吃清淡的,我给你烧了虾饺,路上还买了红薯糯米糕,你不是爱吃那个么。” “谢谢姥姥。”林予喂完萧泽才开吃,红薯糯米糕甜甜的,吃得病房里都是香味儿。他想起曹安琪了,曹安琪就会买汉堡,真没创意,下次推荐她吃这个。 也不知道曹安琪醒了没有。 他想去看看曹安琪。 吃完饭没等他动身,安慧芝和曹国伟先来了,他们拎着好多东西,是来感谢萧泽和林予的。也就一夜而已,安慧芝憔悴得不像样子,曹国伟虽然西装革履,但也十分颓废,寻不到什么精气神。 萧泽问:“曹安琪醒了吗?” 安慧芝回答:“昨晚三点多动了一下,躺在那儿流眼泪,眼睛却没睁开。我跟她说话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要不是仪器亮着,我都感觉不出她还喘着气儿。” 安慧芝一说话就红了眼眶,她不想自己失态,连忙转移话题:“真的谢谢你们,之前我只当安琪是去你们店里写作业,没想到你们会涉险救她。” 曹国伟也说道:“之前的爆炸事件要不是你们揭露,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安琪处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萧泽客套回应:“言重了,人没事儿就行。” 林予把纸巾递给安慧芝:“阿姨,您别难过,她瞒着您就是不想让您担惊受怕,虽然有时候她喜欢和您对着干,但她其实是很在意您的。” 安慧芝点点头:“她那个傻子,总是自以为成熟懂事了。” “经过这些,以后肯定都是好事儿了。”林予想起给曹安琪看的手相,波折过后一帆风顺,他相信曹安琪会醒来,并且相信曹安琪以后会幸福。 安慧芝和曹国伟离开后,病房没人再说话,很安静。林予跪在沙发上看向窗外,天高云淡好风景,金黄的落叶更是漂亮,看得人很舒心。 回过头来,茶几上是孟老太插好的鲜花,也十分养眼。 都比窗台上那朵烂掉的落叶玫瑰强百倍。 萧泽躺在床上出声道:“忽悠蛋,别胡思乱想。” 林予感觉萧泽也会读心术了:“哥,叶海轮会怎么样?” “被学校开除是肯定的,纵火伤人也要受到惩处。”萧泽回答,“他和你之前的交往也许是真心,但欺骗和最后关头的伤害也是切实存在的,别为他难过了,你做得很好,你以后也会有更好的朋友。” 林予点点头,继续看向远方。 曹安琪真正醒来是在两天后,睁开第一眼看见曹国伟后又心烦地闭上了。安慧芝立刻把曹国伟赶出病房,独自守着宝贝女儿长吁短叹。 “妈……”曹安琪一开口便流下泪,不是因为悲伤,纯粹是后脑的伤口被牵扯到太痛。 “别说话了,先别说了。”安慧芝轻轻地给曹安琪擦眼泪,自己却哭得更凶,“你要吓死我了,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也活不成。” 曹安琪强忍着痛意:“我这不没事儿了么,你别哭啦。” “不哭不哭,医生说你慢慢养着就行,咱们不着急。”安慧芝吸着鼻子,“伤害你的那个学生已经被开除了,我和你爸一定要告他和学校,等你好了就转学去一中。” 曹安琪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安慧芝以为她害怕,解释道:“我们告他是让他受到惩罚,不能让你平白受这些罪。告学校是为了让其他家长有个警惕,学校未必就是孩子的保护伞,为了所谓的声誉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原则和底线。” 育人的地方,居然变成罪恶的温床。某种意义上,那帮领导比叶海轮更加恐怖。 曹安琪不想回忆起那些,何况她还有更担心的:“妈,林予和老板怎么样了?我记得他们来救我,火势那么凶,他们是最后跳下来的。” 安慧芝回答:“林予没有大碍,他哥哥受伤了,在另一层病房。等会儿我就通知他,你当面谢谢人家。” 曹安琪赶紧说:“先给我擦擦脸,还得梳头。” 林予一听说曹安琪醒了,便立刻带着萧泽的祝福前往楼上病房。其实萧泽也没有祝福什么,他完全是自己脑补的。 走到了病房门口,他手里还拿着从花瓶里抽出的两只百合,推门进去,里面是个套间,很高级。进入里间,他终于看见了几天没见的曹安琪。 曹安琪安详地半躺,简直看不出生命体征。她更瘦了,脸色苍白着,头发微微散乱,两只手平搭在被子上,看着毫无力气。 林予走到床边,轻声开口:“曹安琪,我来看你了,你在睡觉吗?” 三五秒后,曹安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两眼迷茫空洞,像在大火中醒来时一样。 “你不会失忆了吧?”林予心跳一滞,“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哥哥,曹安东尼。” 曹安琪噗嗤笑出来:“放屁。” 林予把花搁下:“你吓死我了,我真以为你失忆了。”他在椅子上坐下,喃喃地说,“其实失忆了也挺好,就不记得那些痛苦的事儿了。” 曹安琪看着他:“可是也就不记得你和老板了,也不记得陶渊明了,所以我宁愿在脑子里储存着那些痛苦,也不想和高兴的事儿一起删除。” 林予陪曹安琪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是他在说,曹安琪在听。他这人不缺心眼儿,但是实在没有心机,又格外容易对人掏心掏肺。 于是说到最后,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曹安琪自己的情感收获。 曹安琪听得开心,忽然没声了,纳闷儿道:“怎么了,继续呀。” “其实……”林予不好意思地抓抓脸颊,“其实祸福相依,这件事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一些变化,也不能说是变化,应该是推动我人生的发展了。” “什么啊。”曹安琪一头雾水,“别卖关子。” 林予清咳一声:“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你以后要是来书店肯定也会发现。我吧,我不喜欢女生,我喜欢同性。” 曹安琪愣了两秒:“你是不是喜欢老板?!” 她太激动,后脑疼得差点抽搐起来,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流,像个操心的老母亲一样。林予给她擦眼泪,她问了好多:“那你的人生怎么发展了?经此一难,你们难道?可你们不是兄弟吗?” 没等林予解释,曹安琪讷讷道:“也对,反正不会怀孕。” “……”林予脸红如火,“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什么话都说……没法聊了!” 之后养伤恢复的日子,曹安琪就像听爱情剧似的,天天听林予讲爱的故事。后来萧泽要出院了,走之前和林予一起来看她。 曹安琪再次向萧泽和林予道谢,她已经恢复得能缓慢走动了,但主要还是靠轮椅。天气冷了许多,难得晴朗无云,她想去病房外透透气。 萧泽去办理出院手续了,林予推着曹安琪前往医院的后花园。他们在一颗大树下停住,林予坐在长椅上,和曹安琪面对面。 曹安琪盖着毛毯说:“幸好那天没有把资料抱回教室,不然就一起烧光了,那是我给你的礼物。” “谢谢。”林予捡起一片叶子,“我能学会吗?” 曹安琪笑:“能吧,学不会让你老板教你嘛。” 林予低头看着叶子上的纹理:“听说叶海轮的案子快要开庭了,你到时候如果出席的话会见到他。别害怕,真相大白以后大家都会保护你的。” “嗯,我不怕。”曹安琪也情不自禁地看向那片叶子,“林予,咱们俩一起失忆吧。我忘记遇见叶海轮的所有事,你也忘记。” 林予点点头:“好,那就一起失忆吧。” 他说完抬头,看着曹安琪的眼睛,故作疑惑地问:“哎?你是?” 曹安琪也看着他,回答:“我叫曹安琪,改天要一起吃汉堡吗?” “……吃红薯糯米糕吧。”林予嫌弃地说,说完又笑起来,“曹安琪,你长得很漂亮,缠着纱布也漂亮。” 曹安琪自得地点点头:“这我是很清楚的。” 他们两个说着废话,说着说着就开始大笑,曹安琪笑得头痛欲裂,林予慌张地喊停。就着满地金黄的落叶,他们一起忘掉了不快的记忆。 临走前,林予折了朵完好的落叶玫瑰。 他没再送人,也没因此想起什么人。 他推上曹安琪走了,就把那朵落叶玫瑰留在了长椅上。他们两个心照不宣,各自回头看了一眼,但都没说什么。 也许心里说了不要再见。 吹来股风,落叶玫瑰滚动一圈,有些孤单,但看上去很美。 第36章 (三)我欲因之梦吴越 “晨对午, 夏对冬, 下饷对高舂。青春对白昼,古柏对苍松。” 距离上一次吟诵这些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彼时林予装着瞎躺在房顶上看星星, 险些丧命。此时他坐在猫眼书店的单人沙发上抱着猫, 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安逸得像个贵妇。 其实还没到冬日, 但是只降温却没来暖气, 比冬天还难熬。 那本《笠翁对韵》旧得书皮都掉了,里面泛黄的书页也十分薄脆, 稍不注意就撕开一道大口子。林予挑着念, 念了几句把书合上开始背, 整本书已经倒背如流。 萧泽也懒懒的,在藤椅上拿着手机和队里的同事们闲聊,说道:“净背这些没用的,曹安琪不是送了你好多学科资料么, 自己多看看。” 林予闭上嘴, 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他倒是想看, 可是看不太懂。曹安琪是理科生,送给他那些什么物理化学生物的资料,他满脑子风水八卦乾坤周易,一接近科学就头疼。 于是他就撒娇:“哥,我头好疼。” 萧泽专治撒娇:“猫过敏,把加菲扔了。” “那不行, 加菲给我暖手。”林予老实了,拿起一本高中语文,随手翻到一首诗,“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他念了囫囵几句,没仔细看每句的注解。“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他露出笑模样,“这句我知道,吴越就是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勾践卧薪尝胆,可厉害呢。” 萧泽打着字没仔细听,自然也没去纠正。后来店里客人逐渐多了,他便起身去忙,也没再管林予是如何自学成才。 林予其实根本没心思自学成才,至少当下没有。 他可是刚开始谈恋爱啊,谈恋爱耶。 萧泽出院也已经有一礼拜了,背上的伤都恢复到无痕状态了,而林予时常怀疑,他真的在和萧泽谈恋爱吗? 也太美了吧,简直不敢相信。 他这人很实诚,不会就说不会,好吃就说好吃,不相信就没完没了地问。 萧泽在吧台后面煮咖啡,天冷了,冰淇淋销量骤减,热咖啡的销量爆炸上涨。刚倒好一杯,林予颠儿过来趴在台面上盯着他,圆眼放电不如长眼妩媚,效果有点打折。 “怎么了?” “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吗?” 萧泽往咖啡里丢进两颗方糖:“在了。别废话,给角落那大哥端过去。” “噢,好的!”林予满足地接过,端着咖啡当了会儿服务生。 人来人往生意不错,快到中午的时候萧泽算账,林予去关好门,然后守在萧泽身旁叫外卖。浏览着各种优惠套餐,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哥,你是和我在一起了吧?” 萧泽把计算器上的数字归零:“要不我叫你哥吧,你饶了我。” “哈哈!那我叫情侣双人特惠餐!”林予开心地戳屏幕,付完款搁下手机,又手欠似的去戳萧泽的手臂。一路向下,戳到了萧泽的肋骨,再向下,又戳到了萧泽的后腰,他用指腹隔着衣服划拉:“哥,你文身的时候疼吗?” “不疼。”萧泽把账算好,转向电脑屏幕整理表格,“你也想文?” 林予在右后侧抱住萧泽,趴在萧泽的肩膀上:“不疼的话可以试试,我文个什么呀,八卦图好还是风水阵好啊。” 萧泽相信这孩子真能干出那事儿,说:“你见过炒股的在身上文走势图么?见过健身教练在身上文跑步机么?脑残。” 林予一听有道理,但是被说脑残很没面子,嘀咕道:“可是当兵的就有文精忠报国的呢。” 他说完低头嗅萧泽的衣服,闻见了非常淡的烟味。越闻越上瘾,他都要凑到萧泽的衣领里了,痴痴地说:“哥,我们在一起了哈。” 刚哈完最后一个字,电脑开始播视频,萧泽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肘:“忽悠蛋,你这几天每天确认几十遍,看监控吧,比较直观。” 监控画面是昨天晚上,已经打烊关门,萧泽把乱放的书归位,林予蹲在角落对几只猫说“晚安”。都收拾完,林予直接蹿到萧泽背上,萧泽背着他关了灯。 画面已经黑了,但是林予知道,萧泽在黑暗中上楼时偏过头亲了他的脸。 他人生中头一回谈恋爱,既没经验,也不懂技巧,全凭着一颗不太好使的脑瓜和一腔满当当的爱意。他望着萧泽的侧脸:“哥,你多担待我行吗?” 萧泽关掉电脑,转脸低头噙住他的嘴唇:“你想让我怎么担待?” 林予闭着眼睛,咬紧的牙关一点点松开,他连哼带喘像被抽走了魂魄:“不知道……这样就挺好……” 咣当一声巨响,打破了挺好的局面。 萧尧站在门口正中,黑超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机车皮衣衬着一双长腿,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还拎着那份情侣双人特惠餐。 他到门口正好碰见送外卖的,再一看店家附赠的情侣套餐祝福卡,立马觉得浑身胀气。 “妖娆哥,你吃饭了吗?”林予赶紧起来,被人撞见真不好意思,而且还是被萧尧撞见。萧尧冷笑一声:“有道是饱暖思淫欲,您二位还没吃午饭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萧泽不吃这套:“嗯,就是这么血气方刚。” 萧尧气得肝儿疼,萧泽流氓起来不是人,他制不住。不过林予好欺负,他直奔林予过去,揽着人上了二楼,没安好心道:“弟弟,怎么样,恋爱生活还顺利吗?” 林予点点头,怕刺激对方边便说:“还好吧。” “真的还好吗?唉,到底是年轻。”萧尧给自己叫了份全家桶,左手抱着那桶炸鸡,右手搂着林予的肩膀,“你是不是觉得萧泽对你挺好的?” 萧泽的同事打来,他端着饭去阳台接电话了,林予边上没人撑腰,说话也没底气:“挺好的,我哥一直对我都很好。” “因为他是你哥嘛,不对你好姥姥肯定要怪他啊。”萧尧捏着一只鸡腿,无名指和小拇指微微翘着,格外淑女,“你想过以后吗?现在整天在一起挺好,以后分手了呢,多尴尬呀。” 林予把脸一皱:“我们不分手。” 萧尧眯着眼甩头发:“啧啧,年纪小就是单纯,居然还相信世上有天长地久呢。” 林予说不过,干脆不说了,只闷头吃饭。萧尧却不放过他,把一只香辣翅放进他碗里,语重心长地说:“弟弟,萧泽刚上初中就早恋了,一路就没怎么停,现在群发个召唤信息给他的前任们,你等着吧,医生老师总经理,高的矮的混血的,能办个座谈会了。” 林予不搭理,但吃饭的速度变慢了,有些没胃口。 “你对他很特别吗?你永远不会变成前任吗?”萧尧本来只是因嫉妒而体内缺德素飙升,这会儿欺负人却实实在在地觉出趣味来。毕竟林予性子软,说两句就臊眉耷眼的,也从来不翻脸,此刻杵着那碗饭发呆,可怜兮兮的特让人有施虐欲。 萧尧问:“你哥跟你承诺一生一世了吗?” 林予摇摇头:“可是也没有说不一生一世。” “唉,你倒挺会自我安慰。”萧尧又放了块原味鸡给林予,“弟,现实一点,男女结合可不只是看感情,学历家境工资都重要着呢。男男难道就不考虑了吗?没错,男男不能结婚,可是不能结婚就更没保障了呀。” 他就像个历经沧桑的妈妈桑:“萧泽有楼有车有钱有学历,你呢?” 林予小声说:“我会读心术。” “……你不要和我闹。”萧尧翘着兰花指戳在林予脑门上,“你干脆说你能见鬼好了。” 林予没说话,他确实能见鬼嘛。 一顿饭味同嚼蜡,萧尧把他从头到脚嫌弃了一遍,把他心里那点甜蜜抽丝剥茧倒腾干净,还用铁刷子刮了刮,刮得他心脏抽痛。 萧泽终于讲完电话从阳台回来,碗已经空了,径直去漱口洗手。洗完出来见萧尧撕扯着鸡皮装无事发生,而林予低头对着饭搓脸。 手不大不小,盖在脸上来回搓,把脸皮都搓红了,偶尔哼哼一声,不知道是搓得太舒服,还是把自己的细皮嫩肉搓疼了。 “忽悠蛋,干什么呢?” 林予抬起脸:“困了。” “困就去睡,给脸搓澡干什么。” 林予离开椅子,扭身朝楼梯走去,看样子是要回小阁楼。萧泽十分纳闷儿,自打他出院,忽悠蛋就在二楼安家了,轻易不回他的贫民窟,怎么一顿饭吃得跑去忆苦思甜了? 萧泽敲敲桌子:“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瞎聊。”萧尧啃着玉米棒,甜在嘴里,苦在心里,但好歹还有点良知没有泯灭,“就分析了一下你们的般配值,说了说你的前任,展望了一下未来。” 萧泽差点把全家桶掀了:“你他妈能不能别那么丧德行?” 他没多骂,热了杯牛奶走人,几步上了阁楼。推开虚掩的门,就见林予靠墙盘着腿,低头玩自己的地球仪,手指四处戳戳,吸溜吸溜鼻子,再用袖子蹭蹭被搓红的脸,结果脸蛋儿变得更红。 萧泽不爱动恻隐之心,此时此刻的心里却实打实突突了两下。 林予闻声望过来,露出笑脸:“哥。” “自己玩儿什么呢。”萧泽过去坐到床边,“干吃饭噎不噎?把牛奶喝了。” 林予接过喝了半杯,萧泽把剩下半杯喝掉。斜窗外面阴恻恻的,上午还晴着,说阴就阴了,萧泽背对着林予,出声道:“忽悠蛋,不用管萧尧说什么,他就是故意欺负你。” 林予抱着地球仪:“不过妖娆哥说得挺有道理的,我都没的反驳。” “那是你脑子笨,让学习也不学习。”萧泽脱鞋躺下,手垫在脑袋下面,“整天嫌弃阁楼不好,我睡一觉试试,看看怎么个不好。” 林予立马扔开地球仪,侧着身子挤在萧泽身旁。他搂住萧泽的腰,望着斜窗说:“哥,要是哪天你跟我分手了,别赶我走行吗?我保证乖乖的,不让你尴尬。” 单人床容纳两个人,只要有一个平躺就显得十分促狭,萧泽侧过身,低头把林予泛红的脸圈入视野,说:“半个月都没有,就想到分手了?” 林予盯着萧泽的下巴:“我心里没底,我胆儿小,我超怂啊……” 萧泽自以为在哄人:“男孩子家家的硬气点儿,别听两句就要伤心抹泪儿似的。” “……我知道。”林予感觉被嫌弃了,也不敢再继续说了。他能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可是他都已经到伤心处了,怎么忍啊,把眼珠子抠了吗? 谁料萧泽补充:“听了好几句的可以哭一会儿,就两分钟。” 林予还哭个屁,埋在萧泽的胸膛上闹,他觉得自己不像十七的了,有种越活越回去的感觉。萧泽对他来说,不只是恋人,也是大哥。 有委屈找大哥! 萧泽忽然问:“忽悠蛋,你怎么长大的?” 林予轻声说:“我瞎长的,特努力才长成今天这样,你别嫌我不好。” “知道了,长得挺好。”萧泽用手掌盖住林予的眼睛,自己也闭上眼,“睡了。” 掌心被睫毛刷过,有点发痒,萧泽移开手掌,忍不住睁开眼盯着林予睡着的面容看。忽悠蛋的成长经历他一无所知,但以后总会了解的,希望有酸有甜,甜多一点。 虽然对方刚刚才恳求了他,如果哪天分手,不要赶自己走。但是稍一琢磨就知道,在走不走这件事上他并不占据主动位置。 林予要是哪天半夜背着包走了,那就是真结束了。 天大地大,没人知道这傻蛋会漂泊到哪儿去。 萧泽再次闭眼,顺便抬腿压在了林予的身上,锁死了。 一觉睡到了天黑,不怪他们能睡,主要是天短了,又赶上阴天,不到五点就一副凄风苦雨的旧社会氛围。 林予夹在萧泽和墙壁之间憋屈了几个钟头,小身板还被一条长腿镇压着,感觉腰酸背疼腿抽筋。他一路伸着懒腰下了楼,看见全家桶还放在餐桌上,旁边是啃完的骨头,这个妖娆哥吃完也不收拾,懒死了。 林予撸起袖子收拾垃圾,把骨头全倒进纸筒里,圆形的纸片盖子在餐桌中央放着,上面还压着一个洗好的苹果。 他拿起苹果咬了一口,红富士就是甜,再拿起那张纸盖子一翻,发现背面写着两行字。 “弟弟,那些话是逗你的,结果我没分寸,惹你伤心了,对不住啊。改天开跑车带你去火辣辣,么么!” 林予琢磨了半天“么么”是什么意思,估计萧尧写错了,应该是想写“摸摸”吧。毕竟他不经常上网,接触的年轻人也不算多。 其实他压根儿就没生萧尧的气,睡一觉更是什么都忘了,没想到对方还专门留言给他。他拿手机回复萧尧:“妖娆哥我没事儿,天冷别开跑车了,摸摸!” “摸什么?” 背后的幽灵真他妈高大,吓得林予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掉全家桶里。他端上垃圾就往外跑,边跑边笑:“我和妖娆哥聊天呢!你别看!” 刚跑到楼梯口,萧泽站在原地说:“那你聊吧,我出门看个电影。” 林予急刹车,看电影?上次一起看了话剧,今天萧泽要带他去看电影?! 夜场人很多,取票都排了好久的队,林予抱着爆米花桶和可乐,站在宣传海报前欣赏。他们要看的是刚上映的科幻片,都是外国明星演的。 林予记得电视里两个人约会去看电影,一般都会选恐怖片,这样一方害怕就能靠在另一方的身上,然后通过肢体接触促进感情的升华。 他也不清楚科幻片是否恐怖,但是他能确定自己不会靠在萧泽的身上。怎么说也是公共场合,多不好意思啊。 “你自己在那儿脸红什么?”萧泽取了票找不到人,回头就见林予满脸春情。 林予赶紧跑过去:“没什么没什么,我有点激动。” 排队入场,找到第八排的座位坐下,灯一关,只有大荧幕发着光,观影的人都安静下来等着影片放映。 林予聚精会神地看,爆米花都没顾上吃,进来之前还有心思研究促进感情的升华,结果电影一开始就全忘了。 电影真好看,以后一定要认真算命,争取每个月都来看一次! 激烈紧张的情节过去,放映厅内有轻微的讨论声和感叹声。画面一点点黑下去,渐渐又浮起一寸微光,绿色的,是三两只萤火虫。 林予感叹:“好漂亮啊,去哪找这么多萤火虫啊。” 萧泽真没浪漫细胞:“电脑做的。” “……”林予暂时把萧泽屏蔽了,他沉浸在美丽的画面中无法自拔,谁都不想搭理。偏偏萧泽靠近抓了把爆米花,说:“做得假了点儿。” 林予烦道:“你别挑刺,不说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假的。” 萧泽又抓了一把:“但凡见过真的,都能分辨出来。” 抬了几句杠,林予没赢,只好不甘心地灌了两口可乐,灌完一低头,一桶爆米花都被萧泽抓完了。萧泽在他旁边幸灾乐祸,特别欠得慌:“还有几个,张嘴。” 大荧幕黑了,萤火虫飞进了森林深处,林予什么都看不见,扭头张开嘴噘着,不知道萧泽要喂给他的爆米花具体在哪儿。 “哥,你别蒙我。” “没蒙你,往前。” “我都没闻见味儿。” “抬头就闻见了。” 林予微微张着嘴,抬头终于闻见了爆米花的香味,就在他以为马上会吃到的时候,萧泽柔软的嘴唇吻住了他。 漆黑的放映厅里有摄像头,那怎么了?就算有中央电视台的记者现场直播也没用。 萧泽自诩成熟,在电影院干这档子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本来确实是想喂完爆米花就算了,可是林予傻不拉几地往跟前一凑,周围又正好黑布隆冬的,他就有点想耍流氓了。 在屏幕渐渐开始亮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厮磨的嘴唇分开,林予还没忘:“哥,爆米花。” 萧泽把最后那把塞他嘴里,他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馒头配腐乳,豆浆泡油条,亲完嘴吃爆米花。林予口中和心中都满足到了极点,他从没像这种程度幸福过。 正深刻幸福着,后排传来一道幽幽女声:“这电影还挺长。” 林予的笑容有些凝滞:“哥,声音好耳熟啊。” 而萧泽已经扭过头去:“这么巧啊,姥姥。” 第37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孟老太真不愧是新时代的老太太, 吃喝嫖赌占了三样, 跳舞和保龄球是日常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上映什么新电影从来也都是第一时间去看。 她老人家的面容在昏暗的环境中不太明显, 像镀了层深色的柔光, 把皱纹淡斑都抹除了, 只剩下一枚舒展又慈祥的笑容。 林予吓得咬了舌头,舌尖是萧泽亲完他留下的爆米花甜味。他不知道一根脊椎有多少节小骨头, 但是感觉转身的这个动作他那一溜小骨头都在拼命抗拒。 孟老太刚才认出他们了吗? 他们刚才接吻的时候黑黑的, 孟老太应该没看见吧…… 林予就像被现场抓包,腿肚子紧张得直抽筋, 恨不得从座位上出溜下去。他望着孟老太的笑脸, 不知是喜是悲地开口打招呼:“姥姥……” 孟老太捧着杯热可可, 怕打扰旁人便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出声音中的开心:“小予,你哥带你来看电影啊,高不高兴?” 林予心如鼓擂:“高兴, 我很高兴。” “高兴就成, 接着看吧, 我估计主角该打怪物了。”孟老太重新看向大荧幕,表情随剧情变化,看得津津有味。 林予紧贴着椅背,两股冷汗顺着太阳穴经鬓角流下,他散光似的盯着荧幕,后半程演了什么完全没有看进去。 孟老太发现了吗? 看样子是没发现, 可是他心虚,虚得一颗心都要飘飘渺渺地飞走了。 直到电影结束,放映厅内亮起灯来,他用力眨了下眼睛,像是害怕暴露于人前。扭过脸去,见萧泽面无异色地把可乐喝干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姥姥,你怎么来的?”萧泽喝完起身,“有作伴的么,没有的话我送你回博士楼。” 孟老太挎着小包系着丝巾:“那感情好,这么晚不好叫车。” 前往博士楼的路上孟老太坐在副驾位置,林予坐在后排挨着车门,他看着外面闪现的霓虹灯光,不知道是该心大一点,还是忧愁一点。 试了试,比较忧愁。 “对了,小泽。”孟老太忽然出声,“刚才看电影的时候,你和小予凑一块儿干吗呢?都重影了,不然我就先认出你们来了。” 林予很瘦,裤腿很肥,他紧张得死死攥住了裤腿。 萧泽拍了下喇叭,打着方向盘拐了弯,回答:“说话呗,电影院说话又不好大声,只能凑近点。姥姥,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孟老太微微侧头:“小予,你跟你哥说什么了?” 林予哪还有脑子接问答题啊,舌头都捋不直了:“我也忘了……” 萧泽浅浅的笑声搅动着车厢内的气流:“他非说里面的反派像我,说我平时就那么凶,让我骂了他几句。” 孟老太咯咯乐:“小予没说错啊,我现在想想也觉得那浑蛋像你。” 林予松了口气,跟着孟老太一起乐,但是不敢太大声,怕假笑被看穿。眼看就要到博士楼了,孟老太系紧丝巾准备下车,回过头关心道:“小予,怎么感觉你有点蔫儿,没什么精神啊。” 林予恻恻:“姥姥,我困啦。” “那怪不得,要不你们就在我这儿睡吧。”孟老太关切地看着他,“小洋楼面积大,没暖气的话比公寓冷多了,别走了。” 萧泽打断,回应道:“不行,在这儿挤一张床睡不好。您就别操心了,冻不着。” 眨眼已经到了单元楼门口,孟老太解开安全带下车,忍不住叮嘱添衣服,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萧泽和林予对老太太挥手说了再见,调转车头重新驶入了夜色。 萧泽觉得孟老太说得有道理,猫眼书店的确是冷了点,于是直接开足马力奔了公寓。一路上林予窝在后排走神,脑门儿抵着凉冰冰的车窗,把自己也冻透了。 一直到上床睡觉,林予就跟块泡过牛奶的饼干似的,浑身无力一碰就倒,吸收了悲伤,缠绕着紧张。裹着被子瞪着眼,估计思虑到天亮。 萧泽叹息一声:“忽悠蛋,你能不能大气点?” 林予后脑勺冲人,柔顺的头发上顶着个圈光晕,如果萧泽自己加个滤镜,再洒个特效,估计能误认成天使。 但是萧泽糙得跟直男没什么两样,直接曲着指关节敲上了林予饱满的后脑勺,教训道:“跟你说话呢,转过来。” 林予迫于淫威,蔫不溜丢地转过身:“哥,我想事儿呢。” “你那点脑仁儿想什么事儿?”萧泽伸手玩林予的耳朵,从耳垂到耳廓全用指腹搓捻了一遍,手感软软的,怪不得别人说什么都信。 “我在想,万一有一天姥姥知道了,我该怎么办啊。”林予愁死了,“姥姥肯定特生我的气,我要怎么求得她的原谅?我不想让她伤心。” 萧泽说:“你为什么要预支困难?我十四的时候初恋,到现在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姥姥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未必就会知道。” 林予噎住,想了半天也没法反驳,好像萧泽的话很在理。 “而且,你怎么知道姥姥是生你的气,不是生我的气?”萧泽忽然靠近,“你整天一脸纯情,料谁也想不到是你勾引的我,估计都会觉得是我欺负了你。” 林予情不自禁地抬手抱萧泽:“……我本来就没勾引你。” 萧泽说:“那你这是干吗呢?” “我……我这是喜欢你。”林予有一说一,“哥,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萧泽本来只是看不下去林予的哭丧脸,想安慰两句好好睡觉,谁知道抛出去一根树枝,这家伙能还你一顶花环。他低头用鼻尖摩挲林予的脸颊,把林予一点点磨得呼吸都乱了。 “忽悠蛋,让我摸摸。”他不算个绅士,动手之前也很少征求对方的意见,此时却先开了口。但他没安好心,开口的目的也根本不是征求同意,纯粹是想看林予害羞。 林予没辜负萧泽的期待,气儿都喘不匀,声儿都发着颤:“哥,你摸摸我……我乐意。” 萧泽的手掌贴着他侧腰的皮肉游走,隐在T恤下面,手背挨着柔软的纯棉布料,手掌的厚茧摩擦着细腻光滑的肌肤。 逐渐向上,萧泽的大手始终禁锢着林予的上身,触碰到对方的肋边,而拇指指腹向下用力按压,直接施虐在一边挺立的红豆上。 林予紧闭双唇憋着叫声,胸口酸软的快感向身体深处蔓延,他自始至终望着萧泽,甚至都忘记了移开目光。 “忽悠蛋,你连脖子都红了。” 林予轻轻点头:“哥,哥……” “怎么了,告诉我。” 他两眼迷茫,五感只有触感还没失灵:“胸口酸……轻一点……” “好。”萧泽放轻力道,整只手掌挤按着林予没多少肉的胸膛。他就没纯情过几年,太知道怎么让对方舒服,也太知道怎么让对方发疯,可是此时竟然滋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轻点,好,那就轻点。 萧泽暂且如此分析,是忽悠蛋太楚楚可怜了。 他没意识到也许是自己这次在乎得有点多。 “哥,我觉得好舒服。”林予完全仰面平躺,微微挺着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因为无知所以无畏,胆敢把心里的想法不加掩饰地说出口,说完才猜想自己是不是太没羞没臊了。 于是他又加了一句:“哥,我也给你弄。” 萧泽手下一顿:“不用了。” 林予以为萧泽在跟自己客气:“那我给你做马杀鸡。” 正宗的马杀鸡能高度解乏,能舒服得直接让人睡过去。林予的马杀鸡不太一样,躺着的人没什么情感波动,但他能把自己累得睡过去。 萧泽起身动动肩膀,做完按摩还得活动筋骨。看了眼脱力歪在枕头上的林予,伸手把对方脑门儿上冒出来的汗擦去,无语地说:“辛苦了,睡吧。” 林予闭上眼,那层薄汗一挥发又觉得冷,哼哼着问:“你不一起吗?一起多好啊。” 全市都还没来暖气,公寓里晚上很冷,要盖上棉被,最好再搂个热乎的暖水袋。萧泽躺下揽过林予,一起吧,一起是挺好。 床头灯还没关,那点暖色调的光很帮助睡眠,没多久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偶尔从呼吸声中还蹦出一两句梦话。萧泽睁开眼睛把林予从怀里轻轻放置到枕头上,掖好被子,然后下床去了客厅。 阳台的窗户没关,风灌进来把沙发两侧的绿植叶子吹得直抖擞,他关了趟窗户,几步的工夫顺便按了通话键。 只响了两声,里面接通了,萧泽的语气和平时无异:“姥姥,晚上降温,你也注意保暖。” 孟老太打个哈欠:“祖宗,我刚睡着,你是不是嫌我活得长啦?” “你别冤枉我。”萧泽笑了一声,要是睡着不可能这么快就接,老太太这是故意找茬。他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抬腿把脚搭上了茶几,说:“姥姥,你还记得上回我在厨房说的话么?” 他当时和孟老太商量好了,无论他找谁,孟老太都不管。 “记得啊,你打电话就说这个?”孟老太笑笑,“小泽,你这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萧泽也不在意地笑笑:“姥姥,一文钱还是三百两,到了我这儿那就都是我的。别人觉得不是,我抽他,觉得我适合银元或者钢镚儿,我不搭理他。” 孟老太“哎呦”一声:“我要是那个别人,就也抽我,也不搭理我?” 萧泽回答:“你当然不一样,所以我这不漏夜给你打电话么。姥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芸芸众生都跟我扯不上,我就在意你。” 他知道,老太太更在意他。 手机里面安静了好久,一分钟吧。一分钟放在普通的时间轴上很短暂,但搁在电波里有些漫长。萧泽耐心地等,别说是一分钟,一个钟头,或者这整整一宿都没问题。 “小泽?”孟老太终于吭声,“你头脑像你爸,聪明,勇敢劲儿像你妈,敢往前奔。但是有时候你特别像我。” 萧泽问:“什么时候?” 孟老太答:“你他妈犯浑的时候。” 萧泽笑抽了,很少听老太太说脏话,还挺顺溜。他笑得肩膀耸动,久久停不下来,刚才他等着孟老太回应,现在孟老太等着他笑够。 林予于孟老太而言,是恩人旧友的外孙,而且无依无靠惨兮兮,是一辈子的体贴对象。那从老太太的角度看,萧泽的确挺浑。 关键是,她管不住这份浑,就像萧泽管不住她看脱衣舞。 孟老太烦了:“臭小子,你笑够没有?” 萧泽努力平复:“够了,要说的也差不多了。”电话挂断之际,他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姥姥,那我什么地方像姥爷啊?” “都是男的。”孟老太说完又一阵沉默,“小泽,我没想好怎么面对小予。” “我明白,日子那么长,不着急。” 电话挂断后,萧泽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随便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他当时在电影院回过头,对上孟老太的双眼时就都明白了。 老太太什么都看见了,就算没看清也猜透了七八分。 那双化着妆的眼睛比同龄的老太太年轻好多,但难过的眼神和所有长辈的心酸关怀都一样。而在林予转头之前,孟老太拭了拭眼角。 之后孟老太装作没看见,也许没想好怎么反应,也许不知道怎么面对林予,萧泽都很理解。所以无论多晚他都要打一通电话,他知道孟老太在等他的解释。 他解释了,表明了立场。孟老太的反应其实很淡定,情理之外但是意料之中,毕竟这姥姥本来就和广大老年人不太一样。 萧泽起身回屋,关了灯躺上床,闭眼之前在黑暗里看了看林予的睡脸。 一夜过后,两个人早上顶着寒风晨跑,再一起去早餐店吃碗豆腐脑,吃完开车奔向书店上班,路上还能睡个回笼觉。 林予靠着车窗享受初冬的阳光,觉得十几年来第一回 过这么安逸的日子。他忍不住幻想,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早上和萧泽一起去跑步,一起吃早点,然后他去摆摊儿算命,萧泽去看店。 等他收了摊就回去和萧泽一起看店,客人少的时候抱着猫看书或者睡觉。晚上打了烊,天气好的话在阁楼看星星,不好就算了。深夜冷也好,热也好,都要抱在一块儿睡觉。 偶尔去看一场电影,他学精了,爆米花要及时吃,不然萧泽几把就给抓没了。 林予沉浸在平凡又美好的幻想中,连吉普车熄火都没察觉。他甚至隐隐开始同情萧泽的前男友们,一年见三两回可怎么过啊,他连朝夕相对都觉得不够。 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来,萧泽拔了车钥匙,接着电话下了车:“喂?不忙……几号?今天不行……你们这帮蠢蛋,行,到时候见。” 电话挂断,萧泽也已经走到了门口,俯身开了卷闸门的锁,再回头发现林予还没下车,他已经把对方锁车里了。 按下遥控器,哔哔一响,林予居然还安生坐在副驾上。 萧泽大步流星过去打开车门:“魂儿丢了?下车。” 林予终于从美好幻想中抽身,晕晕乎乎的光傻乐,进了书店自顾自开始擦桌子。他隐约感觉到萧泽接了通电话,随口问道:“哥,谁打给你?” “研究院的同事,过两天单位聚餐,让我去。”萧泽找了本书坐在沙发上,“到时候带你去吃好吃的。” 林予问:“行吗?可是你和队友聚餐带家属合适吗?” “没事儿,大家都乱带。”他们考察队常年在外奔波,和家人聚少离多,基本抓紧一切相处机会。萧泽低头看书,复又抬起来,貌似有话想说,但是林予跑去洗抹布了,他干脆又低头看了起来。 林予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把一楼收拾完又上去打扫了阁楼,还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卷钱。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塞的,就跟白捡了似的。 “哥,我出去一趟。” 萧泽看了眼时间,没多问,说:“去吧。” 林予裹着风衣沿人行道走,走到几百米开外的银行推门进去。他拿了号等待办理业务,轮到他时直接从兜里掏出了近几个月赚的钱。 有零有整,还有枕头下找到的那一卷,他对银行柜员说:“你好,我要汇款。” 汇款很快,不需要多少时间,他办理完揣着两边空荡荡的衣兜离开,走在路上步伐慢了许多,边走边算账。 三个月之前汇了多少多少,这次汇了多少多少,下次等过年再汇,要更多一点。林予盘算着回了书店,太专注还差点撞上玻璃门。 萧泽问:“干什么去了?” 他回答:“瞎溜达。” 萧泽随口问问,自然不会探究答案。一天就这么过去,居然过出了点似水流年的味道,时间拉长,无聊又舒服。 他们各干各的,对着脸吃饭,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林予洗碗,萧泽从后面围上来给他撸袖子。萧泽打电脑,林予在旁边窝着听音乐。 “忽悠蛋,你觉得这种生活有意思么?” “有意思,比睡公园有意思。” 萧泽笑道:“要求真不高,不过你真的睡过公园?” “真的啊,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摆摊儿算命都没人信我。”林予用力压了压耳机,“我去餐馆打工,管住的那种,后来不干了就睡过一阵子公园。” 他觉得可以对萧泽说这些,就算他们俩没在一起,但也是兄弟嘛。可是说完他立刻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寒酸了。 林予讷讷地说:“哥,别嫌弃我,我住公园也天天洗澡,真的。” 萧泽合上电脑抱林予,摘下对方一只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他能猜到忽悠蛋受过挺多苦,只是自己没经历过,所以想象不出具体苦到什么程度。 忽悠蛋的性子说明了很多,有时候缺乏自信,格外擅长打退堂鼓。 萧泽安慰道:“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都会比睡公园有意思,知道了?” 林予安了心,舒口气点点头,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但很相信萧泽说的话。以后的日子很长,他不用四处辗转,他每天都会过得很有意思。 晚上依旧回公寓去,林予带上了曹安琪送给他的学习资料,决定以后每天都看一会儿。六只猫提前占领了吉普车,看样子是要联合起来跟他们一起走。 两人一猫回了家,三居室因为多了这六只活物而显得有点拥挤,萧泽换衣服的时候又接到了队友的通知,是关于餐厅地址和具体时间。 其实他们地质考察队每次临行前都会聚餐一次,算是为接下来数月的艰苦工作充充电,他隐约猜到这回又要出远门了,也预料到那帮傻子竭力邀请他去的原因。 他这两天问了自己挺多回,想不想回去? 反正做不到自欺欺人说不想。 “哥,我去洗澡了!你先暖被窝!”林予抱着小黑进浴室洗澡,他本以为小黑已经迷上自己了,不知天高地厚地要与人家共浴,结果差点被挠成叶海轮。 萧泽在凄厉的叫声中回神,紧接着看见小黑从门缝里逃出来。他提溜起床上的脏衣服准备过去看看,一抖搂掉出张银行的汇款单。 看时间,是林予白天出去那会儿。 林予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见萧泽拿着他今天换下的衣服,便上前接过:“哥,给我吧,我去扔洗衣机里。” 他洗衣服之前习惯把兜掏干净,掏出来了那张汇款单,然后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关灯之后,林予背对着萧泽玩手机,后来感觉到萧泽翻身离他近了些,仿佛呼吸都拂在了他的颈后。 林予困意渐生,握着手机也逐渐没了动作,手机屏幕暗下去,他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就在眼皮缓缓阖上,所有亮光即将消失于那两道缝隙时,他感觉尾椎骨处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林予猛然睁大双眼,困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顶着他尾椎骨的东西动了动,往下蹭住了他的屁股。 林予咬住嘴唇、揪住被角,缩紧屁股一动不动。他有些害怕:“哥,干什么呀。” 萧泽没说话,抵着屁股的东西又往前顶了顶他。林予紧张得出了汗,实在忐忑才又出声:“哥,这样我不舒服。” 背后一阵窸窣,萧泽翻了身。 我操,林予彻底懵了,为什么萧泽都翻身了,可是那东西还顶着他?萧泽那里虽然雄伟,也不至于能反向操作吧?! 他反手摸去,摸到了毛茸茸的一团。 一掀被子,居然他妈的是陶渊明!林予脱力地躺倒,咂咂嘴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可萧泽已经醒了,他背对着林予双眼半睁,听着对方屏息、松气。其实他一直在琢磨事儿,就在刚刚终于琢磨出了答案。 他开口:“忽悠蛋,我可能要回研究院了。” 林予僵住,自带翻译:忽悠蛋,你他妈要守寡了。 第38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林予深受萧尧的荼毒,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震惊, 震惊中包含了恐慌。按照萧泽那些前男友的套路,不就是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感情疏远然后分手吗? 而且他一直和萧泽朝夕相对, 要是几个月不见……别说几个月了, 就是几个礼拜不见他都受不了。 两个人背对背,萧泽刚刚做了决定, 还没坐实坐热乎, 估计正在继续权衡利弊。林予卷着被子头脑风暴,估量这段刚开始几天的恋情究竟会何去何从。 有困难, 找警察。 皮痒了, 找萧泽。 那情感出问题, 一定要找萧尧。 林予出溜进被窝里,悄摸地拿出手机。他不确定这个时间萧尧睡了没有,所以不敢打电话,只好发信息:妖娆哥, 你休息了吗? 萧尧迅速回复:休息个屁, 我约了个猛男做运动, 被放鸽子了,操! 大晚上做什么运动呀,林予正纳闷儿呢,萧尧又发来一条:有事啊?深夜寂寞? 林予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场景,寒冷冬夜,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萧泽远在上千公里之外的山里,手机连信号都没有。他抱着陶渊明窝在床上,望着窗外、望着街灯、望着天花板,就这样昏沉地度过漫漫长夜。 一天、一星期、一个月,立春都魂飞魄散了,曹安琪都考上大学了,妖娆哥都长发及腰了,他终于和归来的萧泽见面了。 萧泽瘦了,叼着烟,脸上冒着层青色的胡茬,看见他之后呼出口白烟,反应半天才想起来:“噢,忽悠蛋啊。” 林予倒吸一口凉气,吓得从被窝里蹿下了床,他捂着手机冲进浴室,坐在马桶盖上拨通了萧尧的号码。对方接得很快,刚一接通,林予软软地叫:“妖娆哥,是我啊。” 萧尧极尽温柔地“嗯”了一声:“妈的你们这种青春小零,喊得我身子都酥脆多汁了。干吗呀,大晚上不睡觉骚扰我,失眠多梦了?” 林予蜷缩着,穿着睡衣很冷,说:“妖娆哥,我哥说他可能要回研究院了。” “什么?!也是……迟早有这一天。”萧尧貌似在抽烟,呼气声有点大,“他那专业水平不在研究院就糟蹋了,而且他又不是混吃等死的人,肯定要回去的嘛。” 林予不自觉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也觉得他开个书店太屈才了。但是我,我不是听你说了他的感情经历吗?我不想重蹈前人的覆辙,万一我也变成前人怎么办啊。” 萧尧幸灾乐祸:“那我们后人就有机会了呀!哈哈!” 林予也料到了对方会这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直觉就是要找萧尧求助。不管萧尧说什么,安慰也好,呲儿他也罢,感觉都能让他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忐忑紧张。 某种意义上,萧泽像大哥,萧尧就像……大姐。 “姐……不是,妖娆哥。”林予心虚地往浴室门口瞅了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一般我哥想好了事儿,是不是就不会改变主意了?” 萧尧回答:“是。弟弟,我告诉你,人要活得潇洒又有派儿,那说一不二是必须的。就拿我来说,我去商场试粉底液,我说要最白的,柜员说我适合第三白,难道我会听吗?不行,我一定要最白的!老子就是最白的!” 林予压根儿就听不懂萧尧举的例子,努力把话题拐回到正轨上:“那就是说我哥不会改变主意了?” 他其实并没有私心到要萧泽为了感情放弃事业,萧泽根本不是那号人,而且他那么喜欢萧泽,是绝对不希望让萧泽有所牺牲的。 他就是想找个平衡点,最起码别让他们对彼此淡了。 萧尧沉默了片刻,在静静想招儿,最后郑重其事地说:“弟弟,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时间足以战胜一切,没有冲不淡的爱情,只有不够久的分别。” 林予的屁股都把马桶盖捂热了,他难过地想,连妖娆哥都这么说了,看来情况真的不容乐观。萧尧没得到回应,又补充道:“但是你也不要灰心,把握当下,脱光了坐他身上,走之前开心一天是一天。” “妖娆哥,你别说了。” “看开点,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人说地安门里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妖娆哥,你别唱了。” “你才十七,等到老是不可能的,也许成年之前就各奔前路了。其实我隐约感觉到了,萧泽兜兜转转到最后,估计是找个他们研究院的同事,俩人携手并肩报效祖国、共效于飞。” 林予的三魂七魄都被萧尧捶散了,剩着最后一口气道了“晚安”,挂掉电话后又在马桶盖上坐了十分钟。 重回卧室,萧泽已经睡着了,眉头微蹙,陷入睡眠中的脸依旧那么冷峻刚毅。林予窝在这副高大的身躯旁,拥抱安全感之外,奇怪为什么还是算不出萧泽的一星半点。 按道理说亲密度已经挺高了,怎么还没攻克。 他真的太想知道萧泽的情路有几条了,太想知道萧泽最后的伴侣什么样了。 揣着一肚子心事,林予捱到三更半夜才睡着。第二天出门算命都睁不开眼,像个半瞎,眯着条缝给人家看相。 林予劝自己心大一点,别再纠结情感道路的前景了,还是盘算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发展起来上门看风水这项业务吧。毕竟他这工作只需要上早班,其他时间都太闲了点。 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寻思了一天,连午饭都忘了吃,好在晚上萧泽要带他参加聚餐。林予临行前翻出来孟老太给他买的新衣服,一直没舍得穿,今天必须要装扮上。 地质考察队常年在外,一起打过野味,也一起围着吸溜过泡面,是真正在荒山野岭和草原阡陌并肩战斗过的一队人。 他们相处的时间远超过和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他们用双脚丈量了寸寸国土,量完还他妈要采样研究。 萧泽带林予准点到达餐厅,一上楼就被许久没见的队友同事们包围上来。林予稍稍后退,等待萧泽和其他人打招呼。 接连不断的“萧队”涌进耳中,萧泽最后都烦了,直接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行了,我点头都觉得累。” 有人带着家属,萧泽看到后扭头把林予拽到旁边,向同事们介绍:“我弟,林予,会算命。” 林予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不太好意思,但是很大方:“大家好,我叫林予,来蹭晚饭。算命的话,算得比较准,回头客挺多的。” 他这自我介绍有些逗人,立马有几个起哄的要找他算。这一层被研究院的人包圆了,几个科室的同事都在,其实年底大聚餐的话还没到日子,但考察队又要出征,所以提前了。 终于落座,菜品还没上齐,期间不断有同事来和萧泽聊天,有闲话家常的也有咨询意见的,萧泽都耐心解答,实在嫌弃的时候便怒踹一脚。 林予坐在旁边喝可乐,他觉得萧泽的状态和平时不一样,甚至觉得萧泽平时应该是在……随便地生活。 起床了,那就去跑跑步,到饭点儿了,那就吃口饭。招呼客人、写论文赚外快、抱着猫坐在门口看夕阳,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 萧泽做那些的时候也许没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无所谓辛苦或享受。而此时此刻完全不同,他在旁边的嬉笑怒骂都饱含着情感,用句俗气的话说,是眼里有光。 “弟弟,能喝酒吗?” 林予回过神,见一位年轻的小哥正在给大家倒酒,他端起杯子接住了对方为他倒的酒,说完谢谢,把杯中一半的红酒倒入了萧泽的杯子里。 正好萧泽聊完回头,问:“能喝么?喝不了就都倒给我。” 林予说:“哥,我想跟你干杯。” 他昨晚纠结担心的半宿,现在全都释然了,不想再惦记还未发生的事儿,只想跟萧泽庆祝一下。“哥!”他抬手碰了萧泽的杯沿,“庆祝你重回考察队!” 林予一声喊完,周围顿时静了。两秒钟后,众人纷纷回神,有的欢呼,有的鼓掌,有的摇晃着香槟喷得到处都是,要一齐庆祝萧泽归队。 林予傻了:“你还没告诉同事们吗?” “没有,昨晚刚想好。”萧泽被人从后面摇晃着肩膀,“你不是不乐意我回去上班么?” 林予装傻:“没有啊,上班好。” “少来,躲浴室和萧尧唠叨半天,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萧泽被起哄上台讲话,还被塞了话筒。他对林予说完便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拍拍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萧泽扫视一圈:“休息了几个月,好在人还没变懒,正好想冬天去山里看看雪景。别的没什么了,主要是想我那辆越野车。” 大家都不干,还让他再说两句。其他同事还好,考察队的队友们都知道他当初休假走人的原因,副队问:“萧队,这回对人员安排有什么要求吗?” 萧泽回答:“没什么要求。做得不好大家都可以帮,不好好做就趁早甭掺和了,就这些。” 林予贴着椅背,感觉萧泽在训话,在立规矩。他向来没人管,顶多被城管治一治,这下亲眼见萧泽在满厅的人面前撂话,心里忍不住惴惴。 毕竟萧泽不是最大的领导,也不是最资深的专家,萧泽会不会得罪人啊。 这时副队凑过来问他:“弟弟,你哥在家训你么?” 林予装逼:“我哥都是听我的,我让他往北他就直冲北二环了,我还得拽他。” 萧泽说完了,在又一片掌声和欢呼中回到座位上,之后院长讲了两句,等菜上齐聚餐终于正式开始。座位都是按科室坐的,吃了一会儿后大家都满场飞,林予盛了碗八宝饭低头吃,突然被一位喝多的大哥搭上了肩膀。 大哥说:“萧队的弟弟,来,给我算算财运!” 林予被酒气熏晕了:“大哥,你这条皮带是爱马仕的,就不用我算财运了吧!” “识货!最新款!”大哥脸蛋儿绯红,“他们都叫我巴哥,因为我姓巴,叫巴彦,巴彦在满语里就是富贵的意思。” 林予立刻改口:“巴哥好,你是领导吗?” “我不是,我跟着你哥混的。”巴哥热切地搂着林予的肩膀,“我家不缺钱,我干这个纯粹是为了理想。那不算财运了,算算事业顺不顺利。” 林予没有真算,但非常真诚:“顺利,因为我哥归队了,他会和你们一起为了理想努力工作的。” 巴哥眼睛一红,像是要哭:“弟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知道陈风么?那是我徒弟,他出事以后最难过的就是我和萧队。萧队休息了几个月,但是哪怕休息几年,我知道他迟早也会回来的。” “为什么?”林予问,“休息太久,就有人代替他了吧?” “单纯了不是?”巴哥没真的哭,这会儿是真的笑了,而且笑眯眯,“整个研究院又不止一支考察队,也不止一个队长,虽然我们队确实比较牛逼。不过啊,只有萧队敢甩手歇几个月,晾着那帮领导,也就他敢站在大厅中央立规矩,讽刺个别拖后腿的专家。” 林予有点虚荣心作祟:“嘿嘿。” “你知道为什么吗?噢,你是他弟,肯定知道。”巴哥八卦急刹车。林予差点被噎死,急道:“我哥在家不爱谈工作的事儿,您告诉我是为什么吧。” 巴哥酒劲上来:“他当初是院里请来的,要不是老院长和你姥爷是同学,他还不来呢。” 这个姥爷应该是指萧泽的姥爷,也就是孟老太去世的丈夫。他问:“那我哥以前在哪儿工作啊?” “哎呀……你是不是他弟啊,怎么这都不知道。”巴哥说得口干舌燥,又喝了半杯,“你哥以前是测绘局的,我们有一年进山,还见了他们以前留的测量标志呢。写着‘总参谋部测绘局’。” 林予和巴哥勾肩搭背聊了半天,他了解了许多萧泽的工作事迹,有光辉万丈的,也有苦闷不堪的。他本以为萧泽在他心里的样子已经足够丰满,今晚才知道他见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这冰山一角,正好有萧泽的一颗真心。 后来又被巴哥灌了酒,聊着天高兴,难免多喝两杯。林予捧着酒杯开始傻笑,都忘了吃那碗八宝饭。 萧泽也和同事们聊得很开心,酒过三巡稍作休息,他回到原本坐的那桌,走到林予的椅背后面敲了下林予的头顶。 “哥!”林予扭过头,“我认识巴哥了!” “是么,巴哥酒量最差。”萧泽拉开椅子坐下,“吃饱了么?” 林予点点头,他之前时不时观望萧泽那边,知道萧泽没怎么吃,便伸出手:“划拳么,输的听赢的吩咐。” 萧泽接招,第一句居然输了。 林予夹了个狮子头:“你把这个吃了。” 萧泽吃完来第二局,又输了。 林予夹了个烤羊排。之后把桌上全夹了一圈,最后还盛了碗八宝饭。萧泽呼噜呼噜吃干净,擦擦嘴说:“你这是学我。” 林予心知肚明:“那你还故意输。” “逗你啊,来,最后来一局。”萧泽侧身半包围着林予,伸出手后戳了戳林予的指尖。林予倒了一杯酒,决定萧泽输了就让对方喝。 “开始。” “五!十!十五!靠……” 林予输得干净利落,心想原来萧泽最后这把是要报仇。他伸手拿起酒杯开始喝,喝到一半有些困难,等喝完已经晕乎了。 萧泽说:“我赢了,要求是你要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予懵了:“你不早说,我白喝一大杯!” “我又没让你喝,傻缺。”萧泽抬手揩去林予嘴角的酒滴,低声问,“忽悠蛋,我要回考察队了,也要参加即将开始的项目,你真的没有意见?愿意我走?” 林予在桌下抓住萧泽的手:“其实我昨晚确实不愿意,但是我就算不愿意也是因为不想和你分开,我怕和你的前任们一样。” 萧泽问:“现在改主意了?” “嗯,改了。”林予感觉到整只手都被萧泽包裹在掌心,温暖至出汗,“我希望你去做想做的事情,就像我喜欢算命,如果你再也不让我给人算命,我肯定就不要你了。” 萧泽吓唬他:“你不要我要谁?陶渊明?那我明天就把他红烧一下。” 林予想起来陶渊明顶自己的屁股,还误会是萧泽,顿时沉浸在不可名状的幻想中。接着脑袋越来越晕,红酒的后劲真凶,他看东西都要重影了。 聚餐圆满结束,各找代驾回家,但是代驾不管送上楼,林予只能被萧泽搀着往回走。出了电梯直奔家门,萧泽觉得像拖着口使不上劲的尸体,开门用力一提,单手勒着腰就把人提溜进了屋。 林予晃晃悠悠地颠簸着,任人摆弄无力反抗。经过客厅,他晃见了俩电视,经过餐厅,又瞥见了俩餐桌,最后被扔在床上,又看见了床边站着的俩萧泽。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哥……”他异常迷茫,“我脱光了坐你身上会怎么样啊……” 萧泽解衬衫扣子准备去洗澡,说:“会感冒,吃感康。” “哈哈,你好幽默。”林予翻个身,但仿佛翻的不是自己,是地动天摇的周遭环境。他爬向床头靠着,脸上还挂着傻笑:“我会感冒,你会怎么样啊……” 萧泽做了个深呼吸:“要不你试试?” 林予狂摇头:“嘿嘿,我好害羞哇。” 萧泽没看出来这醉蛋有什么害羞的,倒是什么不害臊的话都敢说。他光着膀子进浴室洗澡,半路又折回来往床头柜上放了杯蜂蜜水。 林予始终靠着床头,晕晕乎乎,他捧着温热的蜂蜜水啜饮,甜得直蹬腿。太撑了,只能喝下去三分之一,他把杯子放下,掏出了亮起屏幕的手机。 “妖娆哥来消息啦。”他咧着嘴打开,看见一行熟悉的字,“弟弟,给你看个好东西。” 林予点开链接,页面直接跳转到一则视频,加载了几秒,画面清晰起来。他凝神屏息,醉眼朦胧地瞧着手机屏幕。 因为重影,他看见了四个男的。 个子高的两个躺卧在床上,个子低的两个浑身赤裸地坐在对方身上。林予的笑容逐渐消失,瞳孔里映着那两具上上下下的身体。 下面的大哥掐着上面大哥的腰,都掐红了。 上面大哥叫得好大声,都要哭了。 林予神志不清,手机好像漏了电,电流顺着他的指尖过遍全身,热烫非常,有一处地方,热烫之处还充斥着酥麻酸胀。 “难受……”林予半眯着眼睛环顾卧室,空闲着的手同时伸下去挑开了裤腰。他往下褪掉了长裤,单手不方便就身体蠕动着配合。 两条腿终于解放,触碰到冷空气有些不适。他扯开被子盖在了身上,而盖好后忍不住立刻伸手,揉着腿间的地方,看着手机上的画面,脑子里想的却是不在场的人。 很短的小电影结束了,浴室中的水声也同时停止。 林予目光涣散地盯着空气,仰着脖颈细细喘息,门打开的声音、走过来的声音、喊他的声音,任何动静都不能让他停下来。 “忽悠蛋,去洗澡。” 萧泽擦着头发走到了床尾,也终于发现了林予的奇怪。他顶着毛巾走至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滩软骨动物。 “忽悠蛋,你在做什么?” “哥……”林予的眼神无法聚焦,只会傻傻地笑,“我……我在那什么……” 萧泽俯身抓住被角,缓缓掀开,被子下的情景一览无余。林予微微张着双腿,两手握着自己的小棒子来回搓弄,已经湿了。 林予终于说清楚,仿佛分享快乐:“哥,我好硬啦。” 第39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这世界上的人成千上万种, 各有不同。有的慈悲为怀, 有的真不是个东西。萧泽出过国,也饱览过中华大地各处的风土人情, 但真没遇见过林予这样的。 说他天真, 他能毫无障碍地说些不知羞臊的话, 能直白地说“喜欢”,能不加遮掩地袒露自己的兴奋状态。 可矛盾的是, 林予又容易害羞, 对视片刻或者招逗一句就能让他面红耳赤。你就算和他朝夕相处数月,也摸不清这家伙的敏感点藏在哪个神经末梢。 萧泽就着明亮的灯光掀起林予上身仅有的那件薄毛衣, 对方的腹部完全露出来, 平坦又紧实, 在用力绷着劲、吸着气。 林予虽然喝多了,虽然动情得不能自已,但也明白这裸露出人前有多出格,他紧紧握着自己的东西,微弱绵延的快感令他没力气去抻被子。 他想并紧双腿, 可是被酒精麻痹的头脑发出了指令,行动力却无法跟上,只能无力地微微张着。“哥……”他沙哑着嗓子喊了萧泽一声,“别看我……你别看……” 萧泽的目光不曾移开过半分,人的视野范围具体精确到多少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一双眼睛能把林予全身锁定,从皮到肉穿透剖解,无论是脸上的残红, 还是腿间的液体,哪一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忽悠蛋。”萧泽放低身躯笼罩住林予,面上的镇定与平时无异,眉宇间却涌着阵暗波洪流,“弄得出来么?” 林予恍惚着停下动作,着急地说:“弄不出来……我不弄了……” 他果真松开手,把手心的汗还是别的什么在衣角上蹭干净。骨碌起身想下床离开,腿间的小棒子还挺立着晃了晃。 萧泽从掀了被子就受刺激,到当下这秒,刺激已经受大发了。 他拽着林予坐到自己身上,一手分开那两条打颤着腿,直接顺着光滑的皮肉摸上去,带着掐揉的力道和压抑的欲望,不算温柔地团住了林予的要害。 有力的大手在腿间肆虐,林予躬起身体,像只被煮熟泛红的虾子。可是到了最折磨人的关卡,又绷直腰背扬起脖颈,逸出长长的一声轻吟。 抽丝一般,力气一点点被抽干净,他整个人都要呈真空状态。可是渴望与感激又战胜了身体上的刺激,他极缓慢、极迟钝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萧泽的肩膀。 萧泽怀中瓷瓷实实,满满当当,手下的身体青涩可爱,鼻间的气息是红酒和蜂蜜混合的香甜。林予仰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稍一侧脸俯首,就能堵住那两片微张的薄唇。 林予从未如此舒服过,和第一次时不同,那次更多的是紧张,而且还有露馅后的恐惧。这回从身到心完全地被爱意浸泡,苦浸泡,不论轻重都是萧泽在疼爱他。 他没哭,但是流眼泪了。 他吮着萧泽深入口中的舌尖,像小猪一样哼哼。 他浑身脱力渗出一层细密汗水,两腿夹着萧泽的手掌,被酸意直接激得昏了过去。 萧泽抱着这只爽完酣睡的醉鬼进浴室清洗,忍不住照了照镜子。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但针对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一样,没研究过自己的长相水平。 无心探究帅不帅,有多帅,反正至少五官端正。 也没注意过自己的腹肌,虽然他有,但没刻意练过。 萧泽此刻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那张脸和肌肉,想:这他妈应该就是柳下惠吧! 太阳照常升起,林予像回到了母胎,舒适地蜷缩着,自己形成了一层保护罩。不过他把萧泽也罩在了里面,因为睡前萧泽抱着他,现在他怀抱着萧泽。 睡意逐渐褪去,林予闭着眼睛想要挽留。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一个穷算命的,为什么不多眯会儿呢?紧了紧怀抱,他觉得手感不太对头,萧泽的身体怎么软乎乎的。 林予终于睁开了眼,靠,哪儿还有萧泽啊,他怀里塞着个大枕头! “哥?”林予朝浴室喊了一声,没人应,“哥!表哥!” 他分贝等级够高了,三居室都能被穿透,但是穿透过去又反射回来,没有任何回复。林予爬下床,趿拉着拖鞋在几个房间找了一圈,确定了家里就他自己一个。 刚才急着找人没注意,这会儿停下才总算觉出身体的不适来。有良心的说,不是不适,是格外舒适,昨晚的酒劲已经消散,可是腹间酸软的爽劲儿还缠缠绵绵。 林予靠着卧室门春情荡漾,细细回味了一番,也红透了一张小脸儿。他年少轻狂血气方刚,俗话说十七八的男孩儿最孟浪,他可算知道了。 但是不应该醒来以后依偎着对方说几句甜言蜜语吗,然后开启一天的新生活。萧泽也不知道去哪了,林予担心地想,会不会萧泽怪他昨晚自己先睡了? 还没理清头绪,萧泽的来电及时赶到。林予接通,第一句就说:“哥,对不起,我昨晚不该先睡着,我下次不会了。” 萧泽顿了片刻,估计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才说:“你以为我生气了?” “没有吗?没有就好!人活几十年不容易,莫生气!”林予回到床边坐好,“哥,你去店里了吗?” 萧泽回答:“我在研究院,这回的项目马上就出发了,好多事儿要赶紧准备。” 林予善解人意地说:“那你忙吧!中午记得吃饭!” 萧泽压低了声音:“想吃什么发信息给我,晚上回去给你买。乖。” 电话挂断,林予坐在床边叹了口气。有句诗叫“少年不知愁滋味”,小孩儿的发愁相和少年人的发愁相一般都招人乐,因为觉得他们还年轻,应该是不懂什么愁苦滋味的。但林予现在是真的愁,忧愁。 萧泽要走了,起码一两个月。 他支持萧泽回去工作,但是已经开始想念对方了。 林予叹了四个八拍,叹完换衣服叠被子,离开之前还打扫了房间。他没去摆摊儿算命,也没去猫眼书店,直接打车去了北区的仓库酒吧。 萧尧的粉红色跑车像盛开在这几间破仓库中的一朵娇花,自信美丽又闪亮,一如它的主人。林予走到妖娆外面向里望,还没营业,服务生也还没上班。 正犹豫着去哪等等,酒吧大门从里面打开了,林予扭头一看,见萧尧披着头发从里面出来,细眉微蹙,好像带着起床气。 萧尧踩着拖鞋,穿着睡衣睡裤,外面裹着件长及小腿肚的大毛衣。一阵冷风袭来,他拽拽前襟裹紧身体,脸颊边影响视线的头发被吹起,他看见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林予。 “妖娆哥,你干吗去?” “我买东西,你干吗来?” “我找你,想你了。” “那正好,来哥这儿。”萧尧朝林予招手,待林予走到身前便塞给对方两百块钱,“去街口的便利店买瓶润滑剂,货架上没有,跟老板说我要的,他知道。” 林予握着钞票没琢磨:“看来你经常买。” 萧尧说:“废话,早说了万零从中过迷死一万零一个。”说完打个冷颤回酒吧,嘟囔着,“丫的真娇气,用别的还不行,欠操。” 林予跑着去的,激动。也不太准确,反正内心不平静。怎么每回和萧尧接触,对方都能带给他惊喜? 买好加速跑回去,他直奔酒吧里隔断出来的小卧室,一掀帘子就倒吸一口淫霏之气!萧尧光着膀子压着江桥,江桥貌似也没穿衣服,但被子在腰间堆着,看不出什么。 “妖娆哥!给!”林予递上了润滑剂。 萧尧接过扔给江桥:“自己抹完了捅开了,我刚做的指甲,怕水钻划你个肠道出血。” 林予转身背过去:“妖娆哥,你真不心疼人。” “我怎么了?睡着觉把我弄醒,差一个小时就睡够美容觉了,我怪谁去?”萧尧说完一巴掌抽在江桥的屁股上,“别他妈摇了,当着孩子要点脸。” 江桥的衬衫西裤丢在沙发上,眼镜丢在床头柜上,整个人哪还有斯文相,哼哼唧唧地说:“弟弟……你先出去……” 林予溜之大吉,然后窝在酒吧角落的位子上等待云雨消散。叫声阵阵,他痛苦地发现,江桥哥叫得浪,妖娆哥叫得媚,混在一起差点把他听萎了。 这白日宣浮的一场情事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俩老板总算赶在员工上班之前穿上了裤子。江桥没起,在小卧室里休息,萧尧仍旧裹着那件长毛衣,顶着凌乱的长发洗漱。 他戴着发箍叼着牙刷,因为完全没化妆所以皮肤细纹都能看清楚。林予打量了片刻,很实诚地说:“妖娆哥,你要多注意休息,不然精神不好显得老。” 萧尧问:“是不是看着比你哥老?” 林予点点头,萧尧含着牙膏沫大骂:“废话!我本来就比他大!老子都三十二了,三十二!我的青春小鸟飞走好几年了!” 林予急忙安慰:“人都会老的,妖娆哥,你其实不像三十多的,尤其是扎着头发的时候,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萧尧立刻扎起头发:“弟弟,你心肠很善良,哥喜欢。怎么了,来找我什么事儿?”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林予都忘记来意了,“我哥回研究院了,很快就要出发,我没心情看店,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就想来找你玩儿。” 萧尧去漱了个口,回来坐旁边搂住林予:“弟弟,让他走嘛,你不要管那个破店,房产证写你名字了吗?一个月给你开的钱多吗?” 林予摇头,萧尧继续道:“等他走了你就来我这儿,这间妖娆一晚上别的不多,就他妈帅哥多,妖娆没喜欢的,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千万不要走萧泽前任的老路。” 萧尧的人生小妙招太多了,给林予灌输了一天,后来江桥实在听不下去,偷偷给萧泽打了通电话。萧泽刚复职忙得要命,还要和整队人做项目准备,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 林予在妖娆酒吧待了一整天,晚上窝在沙发上看演出,双双对对的情侣晃人眼睛,他就低头只看着杯中的可乐。 昨晚已经醉过一次,不敢再喝酒了。 十一点多人气最旺,整片酒吧群都环绕着音乐,所以研究院的越野车刹停在门口时被掩盖住了所有动静。 萧泽下车,勾着车钥匙,拎着包麦当劳。浑身带着工作一整天之后的杀人狂气质,一进妖娆的大门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萧尧坐在高脚椅上迷醉,摇晃着酒杯发嗲:“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今天教小弟寻开心,等你们俩分了,我就又有机会了。” 萧泽看向江桥:“你俩什么时候操出感情?” “谁跟他有感情,排遣一下就得了。”江桥推推金丝眼镜,端上一杯刚煮好的咖啡,“开车就别喝酒了。” 萧泽端上咖啡环顾四周,锁定到角落位置后径直过去。他身上非常淡的烟味和孟老太送的那瓶香水味混合着,还没绕过沙发就惊扰了玩手机的林予。 “哥!下班了!”林予扔掉手机,像等家长接放学的幼儿园小孩儿那么兴奋,并且还要求表扬,“我没喝酒,只喝了半杯可乐。” “嗯,我也不喝酒了。”萧泽拾起林予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页面显示着编辑到一半的短信——哥,加班记得吃晚饭。 萧泽问:“你吃了什么?” 林予的肚子咕噜一声:“我没吃,今天特奇怪,不怎么饿。” “甭装了,凑合吃个快餐。”萧泽打开那包麦当劳,摸了摸还热乎,“我也没吃,一起。实在不想吃就先垫两口,回家给你做蛋炒饭。” 他本来答应了晚上买好吃的,结果忙到了这个时间,等于失约。 林予吃得很香,把肚子撑圆才擦擦嘴。这里的夜生活离结束还早,但是他们俩准备回家了。越野和吉普都很吃苦耐劳,许久没开,萧泽开着感觉差不多。不过林予感觉很不一样,他坐在越野车的副驾上,看着座套上印的考察队字样,知道离萧泽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凌晨时分的停车场相对安静些,只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比较此刺耳,萧泽在空位上停好,熄火拔钥匙后就连那一点声音都没了。 “忽悠蛋,”他忽然出声,“这辆车坐着舒服么?” “舒服。”林予扭头看着对方,感觉萧泽的架势像要聊几句,不着急下车。萧泽用手掌拍了拍方向盘,说:“我们外出考察除了越野还有皮卡,这辆跟了我好几年,走了好多地方。” 林予不知道该接句什么话,温吞吞地问:“这次也开它?” 萧泽回答:“嗯,过两天走的时候就开它。” 车厢里一切归静,林予抓着安全带抿了抿嘴。萧泽说过两天走的时候,过两天就要走了。他晃晃脑袋,安慰自己这个“两天”也许只是泛指,没准儿还有好几天。 “忽悠蛋,怎么了?” “没怎么,我挺好啊。” “瞧那委屈样儿,好什么好。” “哥,我就是……就是想祝你一路顺风。” 林予说完被伸过来的大手掐住下巴,他被迫把脸转回去,迎面就撞上了萧泽的嘴唇。萧泽的身体里没什么柔情基因,哪怕在车厢里接吻这种浪漫的片刻,也像要把人生吞下去。 不是急切的凶蛮,而是压制性的施予。 林予喘不过气来,双唇在舔舐下发热变红,那点红一直蔓延到耳根,他被困在安全带下,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扭动起身体。 “哥……”他终于说出,“我舍不得你走。” “啪嗒”一声,萧泽解开了他的安全带,再用指腹揩去他唇上的口水,说:“走是已经尘埃落定的,不用难过。” 林予被吻至滚烫的一颗心瞬间冷却,下车后一路跟在萧泽后面回了家。他当然明白萧泽会走,他是支持的,但舍不得也是默默存在的。 “哥,我帮你收拾行李吧。”林予洗完澡就挽起袖子帮忙,与其磨磨唧唧地摆着副愁苦相,他更愿意实际帮萧泽做点什么。 现在是冬天了,带的衣物都比较厚重占地方,三口大行李箱摊开摆在卧室地上,走路都不好下脚。萧泽拎着工具包进来,说:“有一个是放备用工具的,我自己弄吧,你先睡。” 林予到底才十七,本来有点心事,结果立刻又产生了好奇:“哥,都有什么工具啊?” 萧泽蹲在他旁边,打开工具包说:“地质四宝。这是地质锤,地质包,登山鞋和指北针,还有样品袋什么的。” 林予拿着指北针看:“这是罗盘,跟我看风水用的罗盘不太一样。” “废话。”萧泽笑他,“有的时候去山里,当地比较落后迷信,觉得我们下钻机或者挖深槽会坏了他们的风水,村民们都联合抵抗。” 林予像听故事:“那怎么办啊?” “掏钱呗,还跟他们干仗啊?文明科研懂不懂?”萧泽把备用工具包塞行李箱里,“找领头的人私下谈,给钱补偿,越穷的地方越迷信,因为寄托了幻想和希望,这世上哪个人的本质不是为了过好日子?” 林予说:“我不是啊,我是为了兼济天下苍生,顺便……” “顺便什么?” “顺便……和你胡搞八搞。” 萧泽忙得一整天没抽烟,这会儿放松着便犯了瘾,笑着拿上烟盒去了阳台,抽完还观了观天象。“忽悠蛋,帮个忙。”他抽完进来朝浴室走,“来,林师傅,刮胡子。” 林予跟着:“不要了吧,上次都把你的脸划破了。” 萧泽打了满手的泡沫,随便抹了抹便抱臂等伺候。林予见状只好拿起刮胡刀,凑在萧泽身前小心地动作。他像被按了放慢键,划拉一道要好半天,几分钟过去了才刮完左脸。 萧泽打个哈欠:“蛋,咱们动作快点儿,一点多了。” “你别催我。”林予一脸郑重其事,比研究院开通报会的领导还严肃,“哥,我总觉得给你刮完再睡一觉,你就要出发了。” 萧泽拍拍他的屁股:“可怜兮兮的,萧尧今天教你什么了?我听听。” 林予嘻嘻一笑:“妖娆哥说等你走了,要带我火辣辣。他说妖娆别的不多,就帅哥特多。不对,是特他妈的多。” 萧泽掐住那点屁股肉:“今儿晚上不就在么,有看上眼的帅哥么?” 林予咬住下唇,露着门牙,喜感又害羞地点了点头。他感觉到掐着屁股的大手立刻加重了力道,小声说:“有一个真的特别高,特别帅。” 萧泽喉结滚动:“忽悠蛋,发言之前考虑下自己的人身安全。” 林予被掐着屁股贴住萧泽的胸膛,仰起的鼻尖都蹭到了萧泽脸上的泡沫。他继续斗胆直言:“不是你先问的吗?本来就帅,还买了麦当劳给我吃。” 萧泽低低地笑起来:“德行,学会逗我了?” 林予把最后那点刮干净,挣开对方的怀抱让萧泽洗脸。他搁下刮胡刀,踌躇片刻从背后抱住了萧泽,待萧泽洗完站直,他就把脸贴在了萧泽的肩膀上。 “哥,你每天给我发短信,没话想说,发个标点就行。” “山里没信号。” “那一有信号你就发,我等你。” “你知道我不爱发短信,麻烦。” 林予松开手,他以为萧泽会答应的,他觉得两个人交往时分开的话,保持这种程度的联络并不过分。现在只好安慰自己,萧泽的工作太忙太辛苦,顾及不到也是没办法的。 萧泽从架子上拿了瓶没开封的洗面奶,说:“把整理袋拿进来,我收拾点洗漱用品。” “噢……”林予没有任何纠缠,直接跑出去拿了趟袋子。萧泽指挥着他拿东拿西,洗面奶香皂洗发水沐浴露,已经装了一大包。 “拿瓶凡士林。” 林予装好。 “润唇膏,拿俩。” 林予想冬天户外作业真辛苦,萧泽都要抹嘴唇了。 “那瓶黄色的。” 架子都要空了,林予拿下一瓶淡黄色的液体,瓶身都是英文,他看不懂,而且感觉洗漱用的东西都已经拿全了,于是随口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萧泽说:“干你用的。” 林予吓得把瓶子掉了,圆溜溜的俩眼要跳出眼眶似的。他知道萧泽流氓起来不是人,偷偷瞥了眼对方,见萧泽挂着淡淡的笑。 他气不打一处来:“那不用带!” “怎么不用?”萧泽抬眼看着他,笑容很浅,笑得很坏,“我把你也带上不就行了?不然又护手霜又润唇膏,我给谁用?” 林予懵了,这是什么意思?萧泽要带他一起走吗?! 他惊喜得话都说不利索:“哥,你要带我一起去工作?真的?!我能去?我跟着你吗?” 萧泽不紧不慢地解释:“把你扔这儿不定被萧尧祸害成什么样,我可不放心。您不是懂风水么,探探路,就当带个小工。” 林予蹿到萧泽身上:“哥!我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他说完有点疑惑,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太难以置信,“可我真的能去吗,我不是你们单位的人,连临时工都不算。” “理论上是不行的。”萧泽脸不红心不跳,“那实际上我就滥用职权了呗。” 林予吓得松了手:“啊?!那你是不是有污点了……” 萧泽笑出来:“什么狗屁,没多大事儿,快收拾完睡觉了。” 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再也不用自己郁闷了,林予咧着嘴装好那几只袋子,装到最后一只看见那瓶黄色的液体,默默地想,这真是干那个用的吗…… 他不懂就问:“哥,真的要那个我吗?” 萧泽差点笑喷:“逗你的,那是免水洗手液。” “噢……”林予吸吸鼻子,怎么感觉并没有太高兴。 第40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眼下是冬天, 考察队的目的地是郢山, 林予拿着地图研究了半天,只能确定在南方地区, 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他也算去过一些地方, 但都是千里走单骑, 一只背包几件衣服,再拿上傍身的家伙什儿, 就足够了。这回不一样, 带的东西无比齐全,像要迁徙到南方过日子。 “工具更多, 都装好放车上了。”萧泽拿着清单叼着烟, 最后点一遍数。别人点数算账都不能说话, 怕出错,但他还顾得上吓唬人:“两辆皮卡车装行李,你要是表现得不行,就自己坐皮卡的后兜里。” 林予立刻当了真:“我肯定好好表现, 我给大家服务。” 萧泽问:“怎么服务, 马杀鸡啊?” “马杀鸡不行……那个只给你做。”林予面露难色, 他拿手的就是算命,可是不太合时宜。要是算出来结果不好,岂不是影响工作状态,要是一味说好的,又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 他考虑了半天:“哥,我就干杂活儿吧, 绝对不拖你后腿。” 萧泽点完数掐灭了烟:“吓唬你的,安生跟着我就行。”他其实没打算让林予干什么,毕竟他们的工作专业性很强,外行也干不了。 但就是想捎带上林予一起去,总感觉孩子扔家里不放心。 其实吧,何止是林予怕重蹈前任的覆辙,萧泽自己也不太想重复昨天的故事。这忽悠蛋四处流浪似的,来到这座城市也可能只是个过客,他甚至想过,会不会哪天忙完回来,猫眼书店还是猫眼书店,陶渊明还是陶渊明,但林予已经悄悄地走了。 找都没地方找,比黑户口还他妈不靠谱。 出发准备基本已经完成,萧泽熬夜出了考察队此次任务的详细统筹单。走之前没什么大事儿了,有家室的再热乎两天,孑然一身的怎么样都无所谓。 萧泽把几箱行李提前装上车,然后带着林予回了猫眼书店。卷闸门拉着,上面是斑驳的涂鸦痕迹,他们从偏门进去,要打理一下这一亩三分地。 萧泽从储物间扛出几卷苫布,要把露着的家具书架遮盖住,防止落灰,说:“忽悠蛋,拿个彩喷去卷闸门上写歇业公告。” 林予去了,在大门上找了片空白地方,喷完一扭脸,脚底下跟着陶渊明和孟小慧。再一抬头,其余那几只已经蹿上了越野车。 猫是不是通人性不确定,但肯定都不傻,看出他们要走,提前就占好了位置。萧泽以往都是把这六只猫送到猫舍寄养或者分别送到几个朋友那儿,这回他还没想好。 开上车离开,人在前猫在后,林予问:“哥,咱们回家吗?” 萧泽把自己的手机扔给对方:“群发一条问问谁有空帮忙照顾。” 林予低头编辑信息,按下发送后便等着回信。正好驶到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手机滴滴响起来,收到了两条的回复。 林予打开一看:“姥姥说她没空。第二条也是姥姥发的,嘱咐路上小心。” 话音刚落,又插进来一条,他直接报告:“杜杉说他有空,问需要照顾多久。” “小杉回来了?”萧泽琢磨了一句,红灯变绿,重新汇入了车流,“噢对,他应该是放寒假了。” 林予随口问:“哥,他是谁啊?还在上学吗?” 萧泽打着方向盘:“去年跟他搞了一阵,他现在应该正读研。” 林予真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句,不然没准儿就和前男友见面了。他迅速删除了对方的信息,还用力戳了戳屏幕,有没有搞错啊,萧泽管对方叫“小杉”! 可是管他呢,叫忽悠蛋。 这会儿工夫又蹦进来几条信息,林予多了个心眼儿,先问问萧泽是谁。结果差点没把他气死,十个有八个都是前男友,剩下的两个可能还潜藏着发展机会。 林予快要把萧泽的手机戳个稀巴烂,喘气声都粗重了些许。 萧泽的确有点欠考虑,他也没想到一条群发信息能炸出来这么多旧爱。扭脸一瞥,林予低头攥着手机生闷气,狠咬着嘴唇,估计是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伸手捏住林予的脸蛋儿:“甭气了,不值当的。” 林予一巴掌拍在车窗上,留下个若隐若现的手掌印:“萧!萧大哥,我恨!” 他也太怂了吧,想直呼其名都没敢。 萧泽又用指尖掂掂林予的下巴:“恨我?” “你也可恨!反正我就是恨!”林予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你不会明白的,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只有一个你,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萧泽减速,渐渐停了车,熄火后拔下钥匙,又拿着钥匙尖去拨林予鬓角的碎发。他都把忽悠蛋气得念诗了,还是瞎念。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真是这么回事儿,如果忽悠蛋现在要寄存八卦图和地球仪,一条短信出去蹦进来一撮前男友,他估计也得找找不痛快。 萧泽靠近解开林予的安全带,近距离耳语:“怎么才能不生气?” 林予被那道气息拂得身子发酥,很老实地说:“可能过一会儿就不生气了。” 萧泽清楚地明白他们两个之间,他占据着绝对主动的位置,起码当下是。他在每份感情中都习惯占主导地位,不只是爱情,还包括友情和亲情。但是和林予的关系里,这份主导地位让他没什么快感,反而觉得有点滋味不对。 他觉得林予很怕他。 不只是因为喜欢而怕他不高兴,或是怕失去,抛开这些,貌似有点单纯地……怕他。真的挺像孩子怕家长、学生怕老师那种。 估计他有时候凶是一方面,年龄差距是一方面。 “忽悠蛋。”萧泽抓起林予的手腕,“你刚才生气拍了车窗对不对?” 林予蜷缩着手指:“我没太用力……” “不用力怎么消气?没有怪你的意思。”萧泽尽量把语气放得温柔,他就不信邪了,自己又不吃人,“下次生气可以拍我,没事儿。” 林予僵着不动,觉得这人好不实在,明知道他不敢,还故意这么说。 萧泽抓着林予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没骗你,你是不是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林予挣脱不过,只能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打在萧泽的肩膀和胸口。五六下之后终于停了,他的手就挨在萧泽的胸膛上,手指一收,他感叹道:“胸肌好结实啊……” 萧泽破了功,忍着笑说:“摸摸里面。” 衬衫的前两个扣子都没扣着,林予被蛊惑一般把手往里摸,好死不死地又问了句:“那个小杉摸过吗?” 萧泽沉默了,林予心碎了。 挣开跳下车,林予才发觉这是妖娆门口。他带领着六只猫冲进了酒吧大门,像携家带口又离家出走。萧尧迎上来,以为是自己的规劝奏效,高兴道:“对嘛!以后就来玩儿!但是你带这几只东西干什么,跟带着拖油瓶似的。” 萧泽锁了车跟进来,掐断了萧尧的话头:“以后你少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三十多的人一点都他妈不靠谱。” 萧尧拽着林予进去了,走到吧台前拿上手机,他积攒着上百条信息没看,这会儿点开才看见了那条群发,“靠,不会是让我照顾吧?给江桥,我可不管。” 林予说:“妖娆哥,小明吃得多,要格外多喂它一点。” “行吧,我要是忘了就当给它减肥。”萧尧说完才觉得不对,“萧泽走了,为什么你不照顾?” 林予回答:“我哥要把我也带去。” 萧尧愣了几秒,愣完抓着头发又续了几秒。他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从这俩人搞上之前就觉得不对劲!萧泽那么一个工作狂,那么严肃认真的一个队长,居然滥用职权带家属! 在酒吧安顿好六只猫,临走前萧泽转了钱给江桥,江桥送了他两瓶酒。准备回家过最后一夜,“再会”刚说完就被萧尧薅住了衣袖。 萧尧妩媚又猥琐地问:“你带弟弟去,会不会睡他?” 萧泽说:“看情况。” “操,什么叫看情况?我弟还没成年呢!” “你弟?”萧泽笑了一声,不过他觉得林予多个哥哥不是坏事,“你弟没成年就让他帮你买润滑剂,看你们俩现场直播,你缺不缺德?” 萧尧讪讪地松开手:“我那是对他进行生动的性教育。” 萧泽笑意殆尽,嗓音十分低沉:“不牢你费心,我自己会教育。” 安顿好一切回家睡了最后一觉,第二天五点起床准时出发。林予昨晚缠在萧泽身上睡的,生怕睡醒只剩下自己。去研究院的路上他仍然坐他的副驾,等和其他人汇合后,他就自觉挪到后排了,因为副队长在副驾上会和萧泽聊天讨论。 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靠着车窗不出声不吭气,还好带了那堆学习资料,他可以自己看看解闷儿。 上高速以后窗外的风景漂亮起来,看书累了就看看远处的田野,林予想起上一次坐火车,坐了将近十个小时。本来这座城市不是目的地,但闷在车厢实在辛苦,他就下车了。 左右没有家,目的地也没有人等,在哪儿下车都一样。 大家起得很早,一旦进入安稳的行驶状态就开始犯困。车厢里其他队友都陆续闭目补觉,只剩萧泽握着方向盘,看着前路。 林予倾身扶住靠背,一歪头望着萧泽的侧脸,小声问:“哥,你困吗?” “还行,你困的话也睡会儿。”萧泽没有回头,但反过右手摸了摸他的头。林予靠得更近一些:“我也不困,我……。” 他继续往前,屁股只挨着座位边缘,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想你了。” 萧泽反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同样低的音量说:“有病么。” 林予不好意思地搓搓耳廓,他觉得虽然和萧泽一前一后坐在车里,但从出发开始都没说过话,就是有点想。车厢内平稳的呼吸声交织着,后来还响起了呼噜声。林予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看着路,偶尔打开矿泉水递给萧泽喝两口。 赶了一天路,午饭都是凑合解决的,就算轮流开车也会疲惫,所以晚上计划在服务区休息三个钟头。车队并排停好,肚子饿的去餐厅加餐,不饿的去洗漱一番,然后抓紧时间睡觉。 车厢空了,大家都很老练地抱着睡袋上了皮卡后兜,各式搭营工具齐全,拽片防雨布就能挡住风。萧泽和林予在餐厅吃了碗热馄饨,趁着热乎劲儿回到车上,抖搂开毛毯一裹,挤着窝在了后座上。 熄了火的越野车就是个铁皮盒子,没多久就冷了。萧泽抱着林予,低头能埋到林予的衣领缝隙里,他嗅了嗅,问:“后悔么,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 林予还抱着那本资料,说:“不后悔,我以前睡公园的时候——” “别提你睡公园。”萧泽打断他,“以后都不会再睡公园,忘了。” 林予点点头,萧泽从他手里拿过资料,笑话他:“在家扔着不看,出门倒假装用功了。都看了哪科?我提问提问。” 萧泽问了三五道题,甭管答案是否规范,林予好歹把大意答对了。 “不是太笨。”萧泽调亮灯光,“有不会的么,我给你讲讲。” 林予伸手指了指:“物理化学都不太会,看不明白。” 萧泽心想这很正常,重点高中重点班尖子生的复习资料,就算是学校里的学生估计也百分之六七十看不懂。他说:“没关系,反正目前不懂也影响不到实际生活,我教你英语吧。” 林予在他怀里扭了扭:“我不喜欢英语。” “那外国人找你算命怎么办?” “我就say no。” “给你一千让你算呢?” “那就yes……” 萧泽关了灯,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被他浪费掉四十分钟。强制教英语,贴着耳朵给人家练听力,最后林予烦了要跳车,他武力解决,外面的人肯定以为里面在车震。 最后闹累了,林予窝在萧泽的怀里一动不动,蔫蔫地说:“哥,我好困了。” “我也困了,睡觉。”萧泽圈着对方,十指交握像扣紧的开关。 两天后考察队终于抵达郢山,从县城深入又行驶了几百公里的山路。虽然是冬天,但南方的山区还是一片绿色,按照地图定位,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了切入口。 萧泽半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来个眼神儿好的,那边是炊烟么?” 林予使劲看:“是!烧柴火就是这种烟,我知道!” “那距离山民的住家还挺远的,要不再往里开开?”副队长拿着地图,“他们村子外围肯定会有界线,咱们应该还没到。” 萧泽启动车子,开着对讲机说:“都跟着我,再走一段。” 山路非常颠簸,本就东拐西扭,还有碎石枯树挡路,有时候破车遇上牛逼的刺藤,能直接爆胎。山里的距离看着近,实际上隔着很远,萧泽踩下油门开路,在十五分钟后开始减速。 “这一溜树种得这么整齐,应该就是他们村落的外围屏障。”萧泽打着方向盘拐弯,沿着树朝前开,寻找入口。 林予好奇地张望,惊喜道:“哥!那儿有人!要不要问路!” 树太多,看不真切,萧泽没停下:“哪有人,等会儿再看见了就问问。” 林予想了好多问题,这儿的人说方言吗?他们能听懂吗?晚上去村子里找地方落脚,还是依然在车上凑合? 还没等他想清楚,萧泽停车熄了火。 已经找到了入口,绿树掩映像拍古装武侠片的地方,这会儿真有个人背着筐子经过,看见他们的车队时立即后退了几步。 萧泽拿上包烟下了车,抽出两根,一根自己叼上,一根递给对方:“师傅,这是郢山吧,从这儿进去是不是就通到村子里了?” 对方没接那根烟,又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问:“你们是干啥的嘛!” “我们是做地质考察的,到时候还要找你们村民做小工砍树带路,工资按天算。”萧泽接触过不少闭塞地区的村民,理解对方的顾虑和防备,因此极有耐心。 对方背着一筐药草,考虑了片刻说:“你们不要动,我多叫几个人来,我自己做不了主。” 萧泽首肯,目送对方走远后便返回到车边,打算抽完这两根再上车。他走到后门敲敲玻璃,等林予落下车窗后,他把嘴里的烟递到林予嘴边,说:“吸一口。” 林予嘬了一口,轻轻吐出来,生怕呛着自己。 队友开玩笑说:“萧队,你怎么不教好?” “抽个烟有什么不好的,放松神经。”萧泽凑近把二手烟吹林予的脸上,“来,给哥哥们露一手,这儿风水怎么样?” 林予伸手把萧泽推远点,生怕别人觉得他们俩过于亲密。 萧泽知道忽悠蛋胆子小,也看出来忽悠蛋很紧张,于是更讨厌了,故意向队友们问:“怎么样,我弟可爱么?这一路是不是挺乖的?” 大家真心也好,给面子也罢,当然都说好话。林予面红耳赤,不自然地笑笑,笑完瞪着萧泽用眼神警告。 萧泽吸完了那根烟,复又凑到车窗前,伸手勾住林予的后颈压向自己,用仅能他们两个听到的音量说:“你不是坐后面想我么,我也想你了,逗逗你。” 林予差点把车窗扒碎,受不了似的再次把萧泽推开。 萧泽笑着后退一步,扭脸望向了村子入口。 数十号村民浩浩荡荡地杀出来,每个人都扛着锄头镰刀,带着剿匪的气势。仿佛来的人不是什么考察队,而是鬼子进村。 操了,这他妈什么情况? 第41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其实干地质考察的很多都遭遇过, 一些落后山区里的村民是非常抵触他们的, 过分的甚至把他们和自然灾害并称,就因为觉得他们破坏了当地的风水。然而实际上他们搞勘探研究, 贡献着外行人不明白的价值。 萧泽遇见过不少次这种情况, 要和当地村民做思想工作, 要见招拆招。有一回都要下钻机了,一帮村民围着, 硬生生让他们停了工。 能骂他们愚昧吗?可他们是因为贫穷, 因为困在山峦之间数十年才闭塞成这副德行,比起生气, 这原因其实更让人同情。 萧泽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 或者说根本就是个硬茬子, 但是他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永远在好言解释,哪怕之后加班加点一天走几十公里玩命赶进度,前期也不愿为了自己方便而让当地人陷入抵触和恐慌。 但是今天这阵仗,他是头一次遇见。 几十号男性村民, 人人扛着家伙什儿, 看样子是要以武力强硬阻止他们的考察行动, 就算不和活人恶斗一场,砸几辆车也是不成问题的。 林予吓得魂儿都飞了,下车猛拽住萧泽:“哥!你快上车!咱们走吧!” 其他每辆车都没熄火,车上只留了司机,同事们也都纷纷下车,迅速抄了工具防身。他们不希望动手, 但如果对方实在蛮横也不能落了下风。 萧泽拂开林予的手,扭头低声说:“你回车上。” 他掐灭了烟,上前隔着两三米看向那帮村民,扫视一遍,找准了第一排中间的那个,估计对方是领头羊。他开口道:“是不是误会了,我们是国家地质研究中心的,来郢山考察。” 领头的对旁边的人说:“就是朝廷的人。” “……”萧泽差点笑出来,但用意念绷住了,“后山是主山,我们得进村扎营,而且现在天冷,如果可以的话想借住在大家家里,还要拜托大家砍树带路。工资和房费你们提,我们都成,等活儿一干完,我们就撤了。” 领头的那位大哥昂着头:“不用来这套,我们不让你们进,你们也别想靠近我们!这儿夜里野猪虫子什么都有,你们也别想扎营守着,趁早滚蛋!” 萧泽还没说话,对方又说:“就算你们是朝廷的人我们也不怕,天高皇帝远,去县里找个县令来回都得好几天。这儿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别白费劲了!” 林予没上车,就站在萧泽的背后,他觉得这村子的人不太正常,都什么年代了还“朝廷”、“县令”,他出生的地方也不先进,但是真没这么与世隔绝。 “别浪费口舌了,咱们直接跟他们拼了!把他们吓唬走!” 这话刚落,那帮村民举着农耕铁器就浩浩荡荡地冲了出来,看架势就算不伤人也要砸车。萧泽迅速打开车门,提溜起林予往里一塞,随后冲到最前面一脚踢开抡过来的锄头。 抢过武器后用背面抵御,把围上来的村民挥倒在地,其他队友也已经冲到前方。对方毕竟人多,前一排倒下了后几排补上,还没把后几排全部打倒,前一排已经爬了起来。 萧泽不想伤人,竭力吼着:“我们退后!你们也别他妈找事儿!” 愚民顽固,简直像保家卫国一样向前冲。林予从车里爬出来,回头看见背后的树林里还站着几个人,只是那几个人像围观看热闹,好像不会动手。 他跑向皮卡车随便拿了个保温壶,冲到混战的人群中直接往对方头上砸。回头见几个拿着镰刀的人围上了萧泽,他大叫着冲过去,像头发了疯的小野兽。 萧泽本来没怵,看见林予冲过来立刻心里一突,那家伙突进重围挡在他身前,发疯似的挥动着大号保温壶。 “谁上我就砸死他!”他看着最前面的,“丧妻快一年了吧!就是你给克死的!” 对方明显一愣,他调转炮火:“儿子去县城七八年不回家!他不要你了!自己想想为什么!” “生那么多养不活!把女儿卖了你他妈是不是东西!” “我们城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谁他妈稀罕进你们的村儿!” 他一口气来了个抢答占卜,把对方为首的几个人全喊愣了,萧泽趁着空当,上前几拳撂倒三个,直接把其中一个要砍自己的砸出了血。 一鼓作气,对方刚刚衰了,现在已经竭了。 萧泽换了态度,穷山恶水遇见刁民,那怀柔政策好言相劝都去他妈的吧。他领头,所有队员上车关门,在对方闪缩的目光中掉头驶离了村子入口。 林予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副驾上,他侧着坐,顾不上后面的其他同事,担心又着急地问:“哥,你受伤了吗?我好像看见有人砸到你的后背了。” “我没事儿,别怕。”萧泽气得够呛,狠踩油门加速,骂道,“这他妈一帮什么牲口!” 同事们压了压惊,其中采样能手彬哥凑上来问:“弟弟,刚才你说的那一通都是什么啊?我操,那帮人都愣了,是不是说中了?!” 林予有些害羞:“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萧泽那点郁闷瞬间散个干净:“还拽词儿,平时算个命不是得瞅半天么,怎么刚才那么利索?” “嘿嘿,情况逼人。”林予自己也挺惊讶,只能解释为在特定环境下激发了无限潜能。他觉得要是萧泽出了什么事儿,他肯定就地开始画符,让那群人生个儿子是秃头,生个女儿也是秃头! 他忽然想起了站在树林里的几个人,问:“哥,你们有注意到车后面的树林吗?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没有吧。”副队长应道,“要是有人肯定也冲上来偷袭了,反正我没注意到有人。” 林予点点头看向窗外,没有再说什么。找入口的路上他看见了一个人,萧泽没有看到,刚才明明站着好几个人,没道理他们也都没有看到。 他几乎能肯定了,他又见鬼了。 靠,荒山野岭的,他不是很想见鬼。 考察队暂时停在郢山的山林里,山林里的树自然生长,又杂乱又茂盛,河滩连着溪流,清澈得能看见底部的鹅卵石。 他们下车稍作休息,三三两两地扎堆转悠,讨论刚才的混战。巴哥围着一条爱马仕的围巾,在这群爷们儿里显得很出众,说:“我本来是个很淡定的人,怎么样都行,但是经此一役,我燃起了浓浓的好奇心,这帮人怎么那个德行呢?” 萧泽倒了杯热水:“你晚上潜进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偷偷在家练邪功。” 彬哥补充:“找阖家欢乐或者死了老婆的,他们封建迷信,万一你不小心踹了寡妇门,连累人家孤儿寡母。” “操!你丫就损吧!”巴哥紧了紧围巾,“林小弟,我觉得你这人不一般,你刚才不怕吗?” 林予刚接过萧泽递给他的水,突然被点名便回答:“怕,其实我很怂……”但是萧泽当时有危险,他好像就没那么怂了。 “趁热喝。”萧泽抚了抚他的后背,“下不为例,让你在车里就好好待着,记住。” 林予点头答应,答应完就主动忘了。 考察队休息结束便开始安营扎寨,山路不好走,不可能返回几百公里外的县城,何况他们的扎营技术和吃饭睡觉一样熟练,不需要费多大劲儿。 河滩周围比较平坦的地方都搭了帐篷,林子里扎了个大营帐。萧泽搭完防雨布去河边洗手,顺便采了个水样。 眼看就要中午,林予不了解考察队的工作安排,但知道三餐肯定要吃,便独自去捡了些木柴。这些队友都跟了萧泽好多年,感情深厚,自然不会对他带来的人挑剔,但也都想着要多照顾点,毕竟林予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然而这一路上林予踏实得很,刚才的表现还挺勇敢,现在还非常有眼力见儿地帮忙,他们意外之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因为萧泽一看就属于教练型家长。 简单吃过午饭,萧泽分派任务开始填图。大家轻装上阵能简则简,只带必要的用具。林予这个编外人员有些尴尬,因为只有他什么也做不了。 队友们陆续出发了,他背着包跟在萧泽后面,刚走两步就被对方转过身堵住。 “走啊。” “你干吗去?” “给你帮忙。” “不用,去帐篷里歇着吧。” 林予背着水壶和备用作图工具,还有一堆零碎的用品。他攥着书包带子和萧泽对峙,看似软弱实则坚定地说:“真不困啊,就让我跟着你吧。” 萧泽不想耽误时间,于是没再浪费口舌,让林予和他差着两步出发填图。北方的冬天很少野外作业,南方到底是暖和些,刺藤荆棘还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植被都没枯,偶尔还能遇见几朵小花。 林予认真地走,一声不吭,忽然萧泽在前面停了。 萧泽蹲下看着一丛叶子,然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林予好奇地问:“哥,是不是有重大发现?你拍了什么?” “一条蜈蚣。”萧泽继续走,“挺壮实。” 他们走了很久,萧泽讲了关于填图的一些知识,涉及到方法和注意事项。他经验多,讲的过程能融入各种事例,毫不枯燥并且容易理解。 林予听得津津有味,往回返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回去的路上他问道:“哥,今天遇见这样的事儿,你觉得意外吗?” 萧泽回答:“有点意外,激烈了点。” 他给林予讲:“我以前在总参的时候去过一次西藏,当时情况也挺严重,牧民们就是直接赶人,我们的一些机器和工具都落那儿了。” 林予紧张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去布达拉宫留了个影,就坐飞机回家了。”萧泽难得有些无奈,“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我是干什么的,是搞地质研究的,不是搞谈判交涉的。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做好本职工作,管得多了,有时候还给国家添乱。” 林予听得入迷,但是不忘为自己努力:“哥,那你以后别老管我了。” 萧泽推着他走:“行,那你晚上自己找地方睡。” 林予吓死了:“不管我我哪能长这么大,你还是管管吧……” 天黑之后大家待在营帐里开会,然后一齐整理填图资料,忙到了十点多才结束。深山老林夜里很冷,萧泽解散大家,回帐篷前把几辆车停在了帐篷旁边,既能挡风,有什么情况的话离得也比较近。 军用帐篷挺宽敞,林予窝在睡袋里都眯完一觉了,他用河水洗的脚,睡醒也没暖过来。萧泽洗漱完进来,拿着本子点亮了便携灯。 “哥,你还没忙完吗?” “我画张原始地质草图。” “噢,那你盖好被子。”林予骨碌起来,掀开帘子穿鞋,“我去嘘嘘一下。” 他给一颗不太壮的树施了肥,施完兜上棉袄的帽子,跑回帐篷掀开帘子说:“哥,巴哥让我给他算命,我去他帐篷里玩会儿?” 萧泽专心画图:“去吧,在我画完之前回来。” “好的!”林予落下帘子还拉上了拉链,他环顾四周,放轻步子去皮卡车上拿了便携灯,按亮后便朝着山林里走去。 飕飕冷风像人的哭声,树叶沙沙像磨刀声。他往里走着,两只手冻得冰凉甚至麻木,一只提着灯,一只剥开刺藤的时候被扎了好几下。 大概走了十分钟,林予累了,在一棵古树下歇脚。他扫了一圈,终于在树丛后看见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 他清清嗓子:“都出来吧!东南角那个穿黑褂子的,东北角那个盘着头的,远处那个叼烟袋的,还有使劲藏着的,都通通现形吧!” 他气势十足地吼完,瞧见被点名的那几只鬼都吃惊地愣着,这场景太熟悉了,当初遇见立春时不也这样吗。 “咳!还要我请你们?”林予胆子大了起来,他走到古树前的空地上,把灯放下踩着杂草,大喝一声,“哈!” 只见他双手合十,复又分开,左掌由下向上画弧,右掌由上向下画弧,而后两掌再次合并,也就是画了个八卦。不仅带着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 “太极生两仪,别让我跟你急。两仪生四象,你别跟我犟,四象生八卦,咱们说说话。” 造完势双目圆睁,他披着便携灯的淡黄色灯光,就像童子下凡。那几只鬼小心翼翼地靠近,藏着的那些也渐渐露出了脑袋。 林予手掌立于胸前,铿锵有力地说:“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你们之前活在这个世上,你是你,他是他,现在成了孤魂野鬼,就什么都不是了!” 盘头的老太太开始哭:“我是招娣她娘,我死了也是招娣她娘……” 叼烟袋的老头也跟着叫唤,其他鬼在带动下全都接二连三地哭嚎起来。林予踩上旁边的石头,像振臂高呼的进步青年,但他只是要进行一些迷信活动。 他义正辞严地说:“白天你们应该看见了,我也参与了和村民的混战,说明他们都能看见我,而他们看不见你们,我却能看见你们。” 众鬼停止哭喊,再次愣住。 “所以我和你们不一样,和他们也不一样。我既不是人,更不是鬼!”林予说得抑扬顿挫,“三界六道,往生往死,你们说我是谁?!” 老头把烟袋吓掉了,颤巍巍地抬起手:“神、神仙下凡了……” 林予大喝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听话!” 众鬼拜倒,这愚昧落后的村民根本不用唬弄,已经开始祈福求保佑了。林予俯身蹲在石头上睥睨对方,满目怜悯地说:“知道为什么成了孤魂野鬼吗?知道为什么不能尽快轮回转世吗?” 因为你们死了还不到一年嘛。 他故作高深:“生前损了阴德,死了还要受苦,你们的子孙今天无故伤人,就是在走你们的老路。” 这群平均年龄六十五以上的鬼开始捶地,其中一个大爷倾诉道:“可是、可是那群人我们不认识啊……他们进村里欺负人怎么办哪……” 林予头好痛:“人家是搞科研的!搞研究的!欺负你们?你们好好的,还给你们钱呢!” 他揉揉眉心:“我不欲与你们多说,天机不可泄露。反正因果轮回你们自己承受,大不了百年之后你们的子孙也在这儿晃荡飘零。” 他跳下石头准备走人,鬼们急忙抓他,但是哪能抓得住,他直接横穿了一个老太太,作势离开。那群鬼追着他求救,他终于顿住,背对人家叹息了一声。 “生是苦命人,死是可怜鬼。” 林予微微转身,只在月光下露着侧脸剪影:“去托梦给他们吧,让他们尽快迎考察队进村,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那群鬼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结伴回村里给自己的子孙托梦。林予撑了半天,等鬼去楼空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生不能没有演技,其实他手心里全是汗。 抬头穿过叶子望了眼月亮,希望困难能迎刃而解,考察队能顺利进村。林予提着灯继续走,背后是漆黑的密林,前面也是乱糟糟的树丛,他偶尔被石头硌一下,或者被刺藤扎一下,因为冷倒是觉不出痛。 走了十几分钟,还没看到考察队在河滩四周的帐篷,他记得没走那么远,不应该什么都看不到。山林里辨不清方向,他掏出罗盘确认北方在哪儿,照亮一看差点崩溃。 妈的,他拿成自己的风水阵了! 林予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害怕越走越远,就在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背后传来了点动静,准确地说,是脚步声。他瞬间慌了,不会是野兽吧。 野兽不至于,是头野猪也受不了啊…… 林予警告自己冷静,僵直地站着屏住了呼吸,并且迅速关掉了便携灯。 脚步声由远及近,感觉已经近至身后。他咬着嘴唇紧闭双眼,恐惧地浑身发抖,没听见猪哼哼,安慰自己野猪看不见他。 野猪又靠近了! 野猪不臭!有淡淡的烟味儿! 靠,烟味儿? “忽悠蛋。”萧泽右手揣着兜,左手提着灯,就照见林予像跟桩子似的杵在地上。他画完图都想睡了,去巴哥的帐篷找人,才知道这家伙唬弄自己。 进林子里寻了半天,本来看见点亮光,结果光又灭了,萧泽生气地踹了一脚林予的屁股,骂道:“傻逼,回去!” 林予彻底放松下来,两腿都发软,他挽着萧泽的手臂往外走,还用脸使劲蹭萧泽的肩膀:“哥,见到你真好……吓死我了,我以为是野猪来了,原来是你来了……” “给我闭上嘴。”萧泽恨不得揍一顿,“半夜钻这里面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是不愿意安生跟着我,那明天就送你去县城,给你买车票回家。” 林予急忙摇头:“我没有,我再也不瞎跑了,你别赶我走!” 他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立刻爬起来,他抓着萧泽的袖子:“哥,别生我气了,我知道错了。” 萧泽把便携灯塞他手里:“你瞒着我跑出来的原因。” 林予走了很久,脚疼,刚才摔一跤膝盖也疼,手扎了好几个口子,同样很疼。他低声解释:“我白天看见鬼了,都是去世的村民。” 萧泽表情没变,也就是没什么表情:“你找他们?” “嗯,我忽悠他们给村民托梦,好让考察队顺利进村。”他觉得萧泽应该没那么生气了,走近一步仰着头,“哥,我手破了。” 萧泽低头看他的手:“欠。” 他把手放下,知道撒娇失败了,小声嘴硬:“反正不怎么疼。” 萧泽说:“那算了,还想给你吹吹。” 林予气得翻白眼,翻完还不解气,又走近一步抱住萧泽。他贴着萧泽的脖颈:“你别一招一招地对付我行吗?我什么都能当真。” 萧泽感觉林予在恐惧和委屈之后有点要崩溃的趋势,抬手抚着对方的后背,贴着对方软软的耳朵说:“自己跑出来不告诉我,什么经验都没有所以弄破了手,是不是欠?你手破了我会不管你?给你吹吹就是一招一招对付你?” 林予埋着脸:“你怎么总有道理啊。” “因为你傻缺。”萧泽推开他,转身弯下腰半蹲,“上来,走路都哆嗦,我背你。” 林予蹿到萧泽的后背上,紧紧地搂着萧泽的脖子,手上拎着灯,照亮了前面的一点路。那只扎破的手空着,晃晃悠悠的,冻得都麻痹了。 萧泽掂掂他的屁股:“把手伸我衣服里。” 林予照做,拉下一点拉链把手伸进去,立刻暖和了。他趴在萧泽的肩上,像做梦似的,问:“哥,如果村民那关真的过了,你会奖励我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萧泽说,“以后别这样冒险,要是真碰见野猪把你拱了怎么办?” “别冤枉野猪。”林予晃晃腿,“我也想不到要什么奖励,先留着,以后想到了你就要答应我。” 他说完笑了一下,真诚发问:“哥,你想拱我吗?” 勾着双腿的手臂猛然收紧,林予知道自己又把话捶到了关键位置。他故意抓萧泽的胸肌,使着坏招儿让对方憋屈,好歹也是看过几部小电影的人了,他还是有点手腕的。 “忽悠蛋。”萧泽却有铁腕,“哪天拱穿了你的肚子,你可别喊疼。” 林予臊红了脸,张嘴咬在萧泽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咬得太使劲,萧泽都停下了步子。他松开嘴,想要服软了。 这时萧泽说:“蛋,看那边。” 林予望去,惊呼一声。 山林深处绿光点点,是来护送他们的萤火虫。 第42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林予看得呆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群萤火虫, 人家往左边飞,他就往左边看, 人家又往右边飞, 他就探着身子往右边看。 萧泽掐了他一把:“别乱动。” 林予急得要从萧泽的背上跳下来, 但是萧泽抓得很紧,他没成功。“哥, 往前走!”萤火虫就在他们前方盘旋, 他圈着萧泽的肩膀说,“你往前走, 它们会害怕吗?” 萧泽继续走, 迈着步子朝萤火虫的方向前进。他见过很多次萤火虫, 不怎么稀罕,想起来上次在电影中看到的特效,问:“上次还不服气,怎么样, 真的跟假的是不是不一样?” 林予这会儿特别服气:“嗯!真不一样!” 绿色的光点在黑夜的树林中飞舞, 像一片流动的星河。林予把双眼睁得很大, 生怕自己看漏一星半点,他伏在萧泽的背上,在萤火虫飞来将他们包围的时刻,歪着头亲了萧泽的脸颊。 他说:“哥,和你在一起真好啊。” 萧泽的胸口暖着只冰凉的手,本该觉得冷, 却更觉心头发热。他没说什么,一步一步踏实在杂草碎石间,渐渐走得远了。 萤火虫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地,终将和他们分道扬镳,林予拧着身子回头望,不舍地和那片绿色说了再见。 他说完却没移动视线,在点点绿光变得微弱遥远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 “哥。”他讲给萧泽听,“其实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一次萤火虫,但是没这么多,也没这么亮。哎……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萧泽问:“在你的家乡?” “……嗯。”林予犹豫了两秒才回应。在这两秒中他设想了很多,他肯定后萧泽会顺势问些别的吗?比如他的家乡都有什么?几时离开了家乡?又或者是家人和伙伴呢? 他惴惴了片刻,发现已经走到了河滩附近,帐篷和越野车就在前方。萧泽什么都没再问,他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很晚了,大家都已经休息。他们钻进帐篷躺进睡袋,因为疲惫困倦,很快也睡着了。 第二天考察队在郢山附近采样,各自有任务,按照划分好的地图行动,没有当地的小工带路砍树,动作慢了些,萧泽带着林予上了山,途中休息时看见了几只漂亮的鸟。 萧泽拍下来留念,他习惯工作期间拍些风景或者有趣的动植物,算是苦中作乐。林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心里惦记着事儿,连萧泽喊他都没听见。 萧泽过去打了个响指:“兄弟,醒醒。” 林予回过神:“哥,你说村民们改变主意了吗?” “不好说。”萧泽眼看着树上的露珠落在了林予的头顶,然后又渗入了发丝之间,便给对方兜上帽子,还抽紧了绳,“下午忙完再去看看,要是没同意就说明你见鬼没用,那也就不用要奖励了。” 那可不行,林予一听站起来:“别乌鸦嘴!我千年的道行还制不住一群山村野鬼吗!” 之前吹牛自己活了三百岁,这会儿又成了千年的道行,萧泽随孩子去了,谁年少的时候不二百五啊,互相包容吧,理解万岁。 林予硬气了半小时,后来在上山的过程中渐渐迷失了自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这不像景区的山,有修好的平整台阶,这也不是鲁迅的名言,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 这儿根本就没有路,放眼望去全是树、藤蔓、杂草、石头,再仔细望去,可能还有不太美丽的虫子。林予时不时摸摸头顶和肩膀,生怕小鸟往自己身上拉粑粑。 “哥,这是你来过最那个的地方吗?” “最那个?” 就是闭塞、落后、惨,林予解释。 “这儿真不那个,有山有水不错了。” “那你最烦去哪儿啊?” “大兴安岭吧,太他妈广袤了,走得我腿疼。” “啊……你都腿疼了,我以为你那是铁腿呢。” 效率高的话,一天采几十个样没问题,其实采得少还不是最郁闷的,最郁闷的是下山走错路,越绕越远,最后体力丧失只能把采好的样扔掉。 那种时候真到体力极限了,别说铁腿,金刚钻打的腿也跟快折了似的。 萧泽带着林予穿行在山中,采样、做记录、偶尔拍张照片,一壶水轮着喝,一包饼干分着吃,还要传道授业解惑。 与此同时的郢山村子里,数十村民都聚在了昨天那个领头人家里。领头人叫范和平,奔四张了,叼着根旱烟揣着袖口,坐在院子里的大石磨上。 他拿下烟问:“你们真的都梦见了?” 众人点头,其中一个夹着卷黄纸的村民说:“我爹走了半年,这是第一回 给我托梦,他说我糊涂,不该和那帮城里人打架,还让我迎他们进村。我等会儿去坟上给我爹烧点纸,陪他说说话。” “我也要去嘞。”穿马甲的开口,“我爹也给我托梦了,也是这么说。” 一会儿的工夫,十来号人全都说自己梦见了已故的亲人,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劝自己迎考察队进村。范和平叼着烟陷入沉思,大家问他该怎么办,他一时间也理不清所以然。 实际上,他昨晚也梦见了去世快一年的老婆,他老婆在梦里骂他“死鬼”,哭着捶打他,怪他带头和考察队发生冲突,还说损了阴德。 他之所以没说出来,是身为一个带头人,不能让民心更加摇晃。 “哎呀,大家伙儿。”他总算开了口,“这件事不简单,一个梦见还好,大批梦见必定有异,而且都嘱咐一样的话,不简单不简单。” 一位村民忽然拍了下巴掌:“你们还记得不?!昨天跟他们干仗的时候,蹿上来一个小屁孩子!和平哥,他直接就说你丧妻,他咋知道?!” 其他人附和:“没错!他还说老闫儿子出去好几年,还有张铁犁卖闺女他也说中了,他是干啥的?!” 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没从大山出去过几次,更没见过那个小屁孩子,所以昨天第一次见,对方立刻就言中这些,太匪夷所思了。 再联系到已故的亲人齐齐托梦,还都嘱咐一样的事情,简直…… 村民们急道:“和平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范和平从石磨上跳下来,分析道:“那个考察队肯定不一般,那个小屁孩子肯定也不一般。但不管他是凡人还是神仙,咱们不能就此乱了阵脚,贸然让他们进来。” 他摸了摸胡茬:“看来要去问问向大师了。” 一整天的采样工作十分毁人,林予不知道萧泽感觉怎么样,反正他基本已经瘫痪了。回到营地后烧柴做饭,大家围着篝火取暖,他披着萧泽的外套翻看白天拍的照片,除了鸟就是虫子,看得食欲都没了。 萧泽也不嫌冷,挽着衬衫袖子在河滩旁边捉鱼。捉到两条很肥很大的,直接扔给了会做饭的队友。他到林予旁边坐下,边擦手边说:“吃完饭遛弯儿。” 林予把外套给萧泽披上,想哭:“别遛了,哥,真的不行了。” 萧泽的侧脸映着火光:“这就废了?” “废得透透了。”林予小声嘟囔,“要不是人多,我直接栽你身上。” 萧泽揽住林予的肩膀,和栽身上差别不大。焰火跳动,锅里的米饭已经蒸熟了,有淡淡的香气,他嗅了嗅,说:“真不去?那我自己去村口看看。” 原来是要去村口啊,也对,都一整天了,也不知道托梦效果怎么样。林予纠结死了,使劲吸溜着米饭的香气改口:“那还是遛遛吧,哎,可是脚好疼啊。” “傻缺,别当着人撒娇。”萧泽拧他的肩头,“开车去,你以为我乐意腿儿着啊。” 一顿饭有米有鱼有罐头,还有在林子里摘的野菜,能喝酒的都喝了一盅暖胃,不能喝的都泡了杯热茶。 吃过饭,萧泽准备和林予去村口看看,结果忽悠蛋换个衣服那么长时间。他走到帐篷前把帘子一掀,好家伙,林予正抱着一只脚看脚底板,姿势拧得像练瑜伽。 “哥,我刚才洗袜子发现了一排水泡。” 萧泽蹲下拽过那那只脚看了看,发现其中一个已经溃破。他给林予消了毒,然后搓了搓冰凉的脚面:“就这样晾着,疼不疼?在帐篷里躺会儿吧,别跟我去了。” 林予蜷着脚趾:“不疼,压根儿就没感觉。” 他忍痛趿拉着鞋上了车,一路上翘着脚赶到了村口。天黑了,村口又没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萧泽独自下车往里走了走,打着手电照路,没几步就被林予从后面追上。 林予跑那几步疼得龇牙咧嘴,好在天黑看不见。他抓着萧泽的手臂,边走边张望,刚进村还没什么房子,和山林里的情况差不多。走了大概十分钟,地上显现出一条稍稍平整的路来,估计再走走就能看见灯光了。 他们俩站在路口观望,旁边的树林里忽然有了动静,而且动静还不小,像是十来号人。萧泽立刻关了手电,护着林予藏到一处矮树丛后面。 那十来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近了,几道手电射出的光也照亮了一点人影。萧泽看见了为首的范和平,以及前排的几张熟悉面孔,都是之前那一仗见过的。 “和平哥,向大师不让他们进,咱们怎么办啊?” “向大师都不让了,还问啥问,当然是听向大师的咧!”范和平不耐地吼了一句,他虽然有点威望,但是并不能完全做主,他倒不是追求决策权,只是觉得做中层领导好麻烦。 “可是我爹托梦可凶嘞,让我一定要迎考察队进来,还要我主动帮助他们。”其中一个村民说道,“我怎么办啊,我爹今晚不会要托梦打死我吧,我爹用鞋底抽人厉害着哪。” 疑惑不安的村民们纷纷说着,乱糟糟一片。范和平听得耳朵疼,骂道:“日咧!我不害怕梦到死去的老婆嘛!那向大师都说不让进了,还能怎么办嘛!” 那群村民嘟嘟囔囔地走远了,声音也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树丛后面,林予蹲成了一团:“谁是向大师?” 萧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根烟:“神棍吧。” 林予薅下片叶子:“嘁,那我得会会他。” 萧泽站起身:“他要是比你厉害呢?” 林予也站起来:“那我以后不叫林予,改叫刮风!” 萧泽牵着刮风往回走,上车以后刮风死活要进树林里再招一次鬼。萧泽握着方向盘,他知道这位小神仙能力非凡,也渐渐接受了,但是每次这么直观地走近迷信,他都不太愿意。 “哥,你别怕。” “我不怕。” “那你在想什么?” 车轮无情地碾过杂草,萧泽很酷地说:“也许不用那么费劲,直接找村民谈价钱,多给钱可能就行,有钱能使鬼推磨。” 林予翻个白眼:“屁,一会儿见了鬼我给他两百,看他给不给你推磨。” 车灯很亮,前面三四米都能照见,林予盯着影影绰绰的林子,终于看见了几只鬼影。越野车刹停,他开门跳下踩到了石块,把他疼得高声惨叫了一个八拍。 萧泽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感觉,于是也下了车。他和林予走到前面蹦上车头坐着,他揣着兜,林予抱着胳膊。 “都出来!”林予喊了一声,“赶紧的,我赶着凌晨渡劫!” 那群鬼陆陆续续聚集到了车头前,为首的还是昨天那个老头,老头可怜巴巴地揣着袖口,问:“仙人,渡啥劫啊?” 林予抚着帽衫上垂下的两根带子:“一个男人生前作孽太多,死后只能下地狱。现在已经下到了拔舌地狱,念在他生前教子有方,所以看在他儿子的份上,我去捞他一把,让他尽快轮回转世。” 萧泽摸了摸脸,好想笑啊。 鬼们一听不得了,教育能救命,于是纷纷上前报告自己昨晚完成了任务,好好跟子女们说了。萧泽从林予的视线方向判断出鬼们离车头很近,立刻说:“离远点!” 众鬼皆惊,林予也吓了一跳,但他反应很快:“这是我的大哥,我最害怕的人,你们想想他有多厉害吧。” 盘头的大妈说:“大哥二哥行行好,我们都已经去托梦了,都说清楚了。” 林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做得很好,但是目的还没有达到,他们只是动摇了,可仍然没有让考察队进去,说是向大师不让。我来问你们,向大师是什么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答:“向大师也是神仙吧,活了几千岁嘞。” “向大师救了咱们村啊……” “没有向大师,村里人都饿死咧!” 林予头大,活了几千岁?怎么比他还能吹。“好了好了,知道这人牛逼了。”他示意众鬼安静,“也就是说,你们联合起来托梦,还不如这个向大师一句话管用?” 鬼们点点头,没好意思应声,跌面儿了。 萧泽本来只是旁听,而且只能听见林予说话。这会儿林予也不说了,闭着嘴咬着牙,像是要撸袖子报杀父之仇。 林予深吸一口气:“请告诉我,这位向大师住在哪里。” 老头告诉了他,告诉完满腹愁肠地看着他,其他鬼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他摆摆手说:“你们放心,我找他切磋一下。这世界上骗子太多,我看不过去。” 大家一听慌了:“使不得啊!向大师不是骗子,是我们的恩人!你千万别伤害他!” 林予吓了一跳,气势顿萎:“我也没有要怎样嘛……行了,散会!” 众鬼散去,只剩下车头上坐着的俩人,萧泽肩上一沉,是林予靠了上来。“白话累了?”他抬头看了眼星星,这地方比城市好的就是空气,没有雾没有霾,干净透亮。 “哥。”林予出声,“你知道什么是寂寞吗?” 萧泽十分知道,考察队经常在外几个月,有时候连信号都没有,只有填不完的图,采不完的样。寂寞,在空山之间穿行几十公里就叫寂寞。 林予又说:“我就很寂寞,寂寞了十七年。” 萧泽转头吻林予的脑门儿,想说,你现在不寂寞了,以后也不寂寞了。 还没说,林予突然跳下车头,因为脚疼又惨叫了一声,叫完气势如虹地说:“我活了十七年还没遇见过对手,饱尝了高手的寂寞!待我去会会这个向大师,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然后一较高下!就算输,我也要输得心服口服!” 萧泽咂咂嘴吧:“你说的寂寞就是指这个?” 林予的气势还没散:“没错!” 真他妈的……萧泽跳下车又点了根烟,回营地的一路上握着方向盘没说过话。他觉得要是有节目讨论相差十几岁的恋爱什么感觉,他可以接受一下采访。 既要有男朋友的周到,还要有当哥的包容,必要时也得来点做爸爸的心酸无奈。 三合一的体验,挺他妈美妙的。 林予不傻,发现了萧泽的低气压,但是反思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有问题。他猜测对方还是在为进村的事儿担心,毕竟地图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在村子后面的山林,他们必须要进去。 于是他安慰道:“哥,你别担心,明天我就去找向大师。” 萧泽说:“你要是挨揍了呢?” “不会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罗盘说话,八卦竞技。”林予其实心里没底,他是真神棍,当然希望拼专业技术,对方可就不一定了,万一是江湖骗子,那很有可能狗急跳墙。 他想让萧泽陪他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因为萧泽工作那么多,他不愿意耽误对方。 回去安稳地睡了一觉,翌日清晨林予特地起了个大早,他揣着包饼干边吃边走,一头扎进了山林。这回学精了,拿了罗盘和地图,至少不会迷路。 路上遇见了戴毡帽的鬼大爷,他招呼道:“这么早,晨练啊。” 不算披荆斩棘,但也算拂开了一堆刺藤,林予在二十分钟后终于走到了村口。他这时觉得读心术没什么用,毕竟不是想梦见什么都行,缺乏主动权。要是换成隐身术就好了,想去哪儿都行。 他戴上口罩兜好帽子,步伐轻快地跑进了村子里,晨雾还没散干净,像走在烟雾弹中,走了会儿到那处路口,他按照鬼大爷说的,直接拐进了旁边的树林。 林中有一条小路,一看就是人为弄出来的,可见这位向大师很有地位,不然这种闭塞的地方公路都没有,为什么却给他修了条路呢。 走了十分钟,小路分了三道岔,鬼大爷说了,选最左边那条。林予朝左边继续走,饼干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片时,终于看见了整整齐齐的一排树。 树做屏障天为盖,中门朝东窗好开。 “这风水绝了。”林予连连称奇,围着这两间完茅草屋转了一圈,茅草屋下是瓦片房,听动静里面还养着几只大鹅。 门没关,他径直走进院子里,然后和大鹅来了个对视。 这几天没吃好,他想吃烧鹅。 门外头又来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靠着树像等人,边等边画地质草图。 萧泽跟了一路,也吃了一包饼干,走到门口停下待着,要是林老师和向大师切磋出了血光之灾,他再冲进去。 林予浑然未觉,和大鹅对视完走上了台阶,叩门三下,等待里面的回应。 一道沉厚男声传来:“来者何人?” 林予挠挠眉心:“在下来找向大师。” “找我何事?” “有要事相商。” “你不是村子里的人。” “我前不久被城市化了。” 林予心说这人怎么文绉绉的,他那点语文知识储备都快不够用了。好在弹尽粮绝之前,对方终于说了“请进”。 林予推门而入,屋内的摆设就像投资很少的古装剧场景,但是打扫得很干净,而且燃着香,味道也很静心。一扇布帘后是里间卧室,他不紧不慢地掀开进去,终于看见了传闻中的向大师。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清瘦,留着胡须,脸上有淡色的斑,眼尾有细密的纹。但眉头舒展,气质超然,居然有点仙风道骨。 林予观察得入迷,直到对方双眼睁开,四目相对,他终于回神。 再一抬头,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字:向云大师。 林予立刻拱手作揖:“向云大师,失敬失敬。” 对方也很客气:“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林予灵机一动,“像雨大师!” 第43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萧泽给林予起的外号真没错——忽悠蛋。 上到八十岁老妇, 下至穿开裆裤的小孩儿, 林予都敢张嘴忽悠。不过他明白一个跑江湖的道理,算准十件事最多只能说八件, 因为天机泄露得太多, 将来可能会折寿。而无关痛痒的玩笑可以适量对人言说, 哄得人家高兴,同时也保全了自己。 向云大师卧于矮榻之上, 这么冷的天, 榻上居然只铺着张草编凉席。林予心中佩服,他没想到南方人这么抗冻, 比北方人牛逼多了。 榻上还有一张四方小桌摆在向云大师的身前, 木头的光泽不错, 但是做工有些粗糙,不过应该使用的年头挺久了,边边角角处都摩擦得很光滑。 桌面上放着一壶热茶,白色的热气从壶嘴中源源不断地飘出来, 但闻不到一点茶香, 看来不是什么好茶叶。 林予本来想一决高下的心越来越软, 人嘛,都是有恻隐之心的,尤其是对和自己境况相似的人。举个例子来看,如果你考了六十分想吃冰淇淋缓解心情,是和考一百的一起吃,还是和考五十九的一起吃呢? 是个人都愿意选考五十九的嘛。 林予此时的心理就是这样, 作为一个买不起高铁二等座车票的人,眼前这位大哥显然更加穷困潦倒。那种理解万岁的心情掺杂着些许怜悯,让他的双眼透露出淡淡的柔光。 “小兄弟,别愣着,坐吧。”向云大师招手示意他坐下,没称呼他“像雨大师”,估计是年龄差了太多,不好开口。 毕竟再穷的中年男人也有一颗住国际大厦的自尊心。 林予脱了鞋在对面坐下,和对方一样盘着腿,两手自觉地放在两边膝盖上。他吃了一路饼干,有些口渴,于是盯着那壶热茶抿了抿嘴。 向云大师微微一笑,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说:“渴了吧,喝完再说。” “谢谢大师。”林予觉得这叔叔真体贴人,怪不得那些村民那么尊敬他呢。举杯喝完,他轻轻把杯子放下,主动坦白道:“向云大师,其实我是考察队的。” 向云大师毫不意外:“这里非常闭塞,最近除了考察队也没外人过来,我已经猜到了。” 林予怕对方反感或者生气,于是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转移话题聊聊天,聊热乎了再谈正事。他环顾了一圈屋内的摆设,称赞道:“大师,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都震惊了,因为你这两间屋子的风水太好。现在进到屋里,没想到虽然简陋,但在布置上也都占了风水上的大利。” 向云摸摸胡须:“你小小年纪还懂风水?” 林予立刻来了精神:“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像雨大师吗?就因为我会算命看风水。你们这儿的村民不识货,我在我们那片儿很出名的。” 他说完想起还没认真地自我介绍,补充道:“对了,我叫林予,身份证上就这个名儿。大师,向云是您的真名还是艺名?” “哈哈,我本名向洧云,村民不认识洧字,便去掉了。”向洧云的笑容很淡,有种出离尘世的超脱之感。林予看得怔了,回过神后便开始猜测,村民不认识,那是不是说明对方并不是出生在此,是后来才到了此地。 那向洧云到底是什么人呢? 也是神棍,也懂八卦阴阳? 林予看着向洧云的面部,五官三庭,细致到纹路的走向。越看越费解,古书有云:目者面之渊,不深则不清。鼻者面之山,不高则不灵。向洧云虽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双目清澈,像两汪水潭,而鼻子也十分挺拔,所以此人聪慧又明朗。 “口阔而方禄千种,齿多而圆木家实。”林予不禁说出了口,“向大师,你这面相草草一看就是富贵相啊……怎么……” 怎么待在这破地方呢。 向洧云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富贵之相?哈哈哈……小兄弟你莫要拿我寻开心,我在这两间破屋住着,吃的是清汤寡水的粗茶淡饭,就这些还是靠村民的接济。” 他慨叹一声:“好在富贵于我如浮云轻絮,不然岂不是要郁郁而终。” 这几句话等于把林予的算命结论给否定了,林予不太高兴,毕竟他不信自己会出错。莫非对方的富贵还没开始,财运在后头? 他伸出手:“向大师,我能给你看看手相吗?” 向洧云半信半疑地递上右手:“小兄弟,你真的会算命?” “当然了。”这世间除了萧泽,还没有他算不出来的。林予细细观察着向洧云的手掌,指腹捻上去立刻蹙紧了眉头。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对方:“向大师,你不要骗人嘛。” 向洧云又愣了一瞬:“我怎么骗你了?” 林予回答:“我还想着是不是你的财运还没到,可我一摸你的手就知道了,你绝对是富贵在天的命,这辈子弱冠之后根本不会有吃苦受穷的时候。” 向洧云似笑非笑,垂着眼皮看不出在想什么。林予其实还没说完,他有些犹豫地继续道:“不过……” “不过什么?”向洧云抬起眼来,“小兄弟但说无妨。” 林予便大胆说道:“不过有得必有失,你家宅运破败萧索,只怕会妻离子散。” 向洧云面上波澜不惊,眼底翻滚上涌的情绪却把自己的慌张出卖透彻。他瞪视着林予,脑海中全是问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蒙对几个村民的境遇也就罢了,现在摸个手还能算中自己妻离子散了? 真的,别让林予算命。林予不算命的时候是软弱可欺小白菜,一算命就自带激光射穿人的凛然气势。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掉,回想起鬼们的供词,说:“向大师,村民们说了,没有你他们早饿死了,你是他们的恩人。我想问问,你家徒四壁一穷二白,日常还要靠接济,请问你是怎么拯救他们的?” 他甚至有点咄咄逼人:“不会是练邪功的吧?” 向洧云摇头叹气,惊诧之感还未完全散去,又被林予清晰的逻辑逼到了死角。他抱拳回道:“世间千千万万人,在下不过是浮萍一缕,遭过风吹,更受过雨打,如今只想安安稳稳地了却残生。” 林予掏掏耳朵:“大师,能不能现代化一点,我听进耳朵还得翻译。” 向洧云大笑,直呼林予可爱,继续道:“我从没想过会遇到你这样一个人,神仙似的,居然能把人看穿。但是故事太长,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你们考察队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那以后再听我慢慢讲吧。” 他们已经聊了很久,久到林予都已经忘了正事。而这段时间里,萧泽一直守在门口,他吃完饼干开始玩手机,难得有信号,看了看新闻。 看得挺投入,没注意到小路上过来十几号人。 范和平带着村民又来找向洧云了,不为别的,还是为考察队进村的事儿。他们昨天听了向洧云的话,结果晚上又纷纷梦见了死去的亲人。 连续两晚被亲人托梦,托的还都是和现实相关的事,搁谁都要琢磨一番。何况山野闭塞,思想教育都相对落后,村民们难免有些迷信,因此十分纠结。 范和平率先看见了萧泽,举手停下,开始两方对峙。他们心中警铃大作,心说这个最能打的太猖狂了,竟然偷偷潜入了村子里,还找到了向大师的住处。 萧泽揣起手机:“来开会啊?” 范和平瞪着眼:“你敢自己闯来,就不怕出不去?!” 说句不好听的、不那么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其实有些地方死了人就只能死了。天高皇帝远,你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生活,想象不出来哪里结着恶果。 萧泽想象得出来,但是一点都不怵:“你们这帮牲口劲儿挺足啊,我在这儿玩手机也不行?” 范和平质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把向大师怎么着了?!” 他们说着就作势往前冲,不知道的还以为萧泽是刺客。萧泽已经等了很久,本想拖延几句争取等到林予出来,结果这帮人等不及,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 他上身后仰,避开挥来的几只拳头,长腿猛地扫了一圈,再反身锁住领头人的脖子往地上一撂,瞬间倒下去好几个。 范和平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眼看又要挂彩,他的气势在犹豫中削减了一半,其他人的士气也没那么足了。 萧泽本来大清早搞跟踪就有些困,打个哈欠道:“都歇会儿吧,一会儿把院子里的鹅都吓飞了。” 屋里的气氛和外面截然不同,既然话题终于拐到了正轨上,林予便立刻阐明来意:“向大师,村民不让我们考察队进村,前两天还一起干了仗。村民们都听你的,所以想请你帮帮忙,劝大家同意我们进来。” 向洧云思索片刻:“其实他们已经征求过我的意见了,但是我没同意,因为他们集体被去世的亲人托梦,我觉得太不寻常,所以没有答应。” 林予张张嘴:“……也没有很不寻常,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我让那些大爷大妈去托梦的,就连你住在这儿也是死去的那些大爷大妈告诉我的。” 向洧云以为自己被戏弄了,有些生气地训斥:“你这孩子说什么疯话!” 林予嘻嘻一笑:“真不是疯话,去世的那些村民你肯定都认识,是不是有个盘头的大妈,有个叼烟袋的爷爷,还有穿黑褂子的,瘦高个的,脸上长麻子的?” 向洧云惊骇无比,吓得往后挪了挪:“你、你!疯了疯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满腹疑虑,刚和面前这个小年轻见第一面而已,对方先是言中他的命数历程,现在居然还说能操控鬼怪。他盯着林予,想把林予里里外外剖开分解,看看对方到底是人还是仙。 林予学舌道:“我这故事也太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正我们考察队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那以后再听我慢慢讲吧。” 向洧云镇定下来,他看向林予的眼神从怀疑到半信半疑,又逐渐变成了钦佩,总之几经演变,相当复杂,并且掺杂了一分难以言明的意味。 林予也看着对方,他实在猜测不出这人为什么家财万贯却猫在深山老林里。两个人四目相对,各有各的不解之处。 向洧云忽然说:“小兄弟,我看你绝非池中之物。” 林予没懂:“我确实不会游泳,陆生。” “哈哈哈哈。”向洧云仰面大笑,道骨仙风都被笑散了,倒是平添了几分豪气,“今日相见是你我有缘,在下要隐瞒一生的秘密可能终于遇到了听众。” 一生?林予有些吃惊。 对啊,村民们叫对方向大师,虽然对方不是算命行业的人,但没准儿也是个有来头的。 “小兄弟。”向洧云下了床榻,把林予也拉起来,“宇宙浩瀚万物如粟米般渺小,相遇已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大哥。” 林予怔着,大哥吗?他觉得叫叔叔比较合适。 向洧云以为他还生疏,更加亲切地说:“要不然,咱们结拜?” 林予被拉着走出了屋子,几步的距离中他迅速地想了想,如果和向洧云称兄道弟的话,那村民肯定也会听他的,考察队也就能顺利进来了。 “行!”他激动地看着对方,“向大师,我跟你结拜!” 走出屋子终于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声,向洧云振臂高呼,院子外的打斗也应声停止。林予挺直身板准备狐假虎威一把,没成想第一个进来的是萧泽。 “哥!” “哎!” 萧泽愣了,自己还没答应,这老头“哎”个什么劲?他皱眉看着向洧云,一时间不清楚什么情况。林予也挺尴尬,介绍道:“大师,这是我哥萧泽,他是考察队的队长。哥,这是向大师,向大师已经同意考察队进村了。” 萧泽道谢,身后的众村民见状也没再说什么。 向洧云揽着林予的肩膀宣布:“乡亲父老们,今日我和像雨大师一见如故,心有灵犀,决定结拜为兄弟,以后林予就是我向洧云的弟弟。” 林予点头:“向、向大师以后就是我哥。” 萧泽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上了,以为听了什么评书选段。什么年代了,还义结金兰,一个五十多的和一个不到二十的,结成叔侄都嫌差距大。 村民们似乎真的很爱戴向洧云,毫无异议,甚至还鞠躬道喜。向洧云的确开心,大手一挥指向篱笆旁的鹅,说:“把那只最肥的拖出去砍了,我要摆香案!” 林予已经习惯对方的说话方式,他毫无灵魂地跟着乐,乐着乐着碰到萧泽的视线,又变成一脸讪讪。 总感觉自己背叛了和萧泽的兄弟情。 好像他偷偷在外面有别的哥了。 萧泽确实吃味儿,这忽悠蛋什么时候不是黏在自己身边?眼下从他进了院子,那家伙却一直待在什么向大师旁边,等会儿还要跟人家结拜。 花木兰当年归家是磨刀霍霍向猪羊,如今林予和向洧云这对忘年交结拜,是大刀向大鹅头上砍去。林予和萧泽一下子从那天的阶级敌人变成了座上宾,都有点不习惯。 萧泽尤其不习惯,他在旁边候着,那位大师热切地拉着林予闲话家常。 从《周易》聊到《老庄》,又从风水聊到算命。 林予本来在萧泽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但聊着聊着惊奇地发现,向洧云在风水方面非常有一套,很多观点新颖又科学。没错,就是科学,比之传统的风水学要与时俱进。 肉香弥漫在院子里,烧鹅熟了。长条茶几搬出来放好,烧鹅搁在中间,两边点上了蜡烛,向洧云还拿出了一瓶好酒。 萧泽立刻生了疑心,那瓶酒是葡萄酒,萧尧有瓶一样的,据说全世界一共才几十瓶。 林予不懂那些,端起杯子乐呵呵地准备结拜,反正有吃有喝有的聊,最重要的是还能帮到考察队,他十分满足。 “来,小弟。”向洧云举杯,“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向洧云与林予结拜为兄弟。从此以后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打住。” 萧泽冷声打断:“你比他大将近四十岁,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太合适吧。” 林予吓出了冷汗:“大哥,我才十七,还没吃过正宗的辣子鸡,还想多活几年。” 向洧云大笑:“是大哥疏忽了,那就去掉那一句,反正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地为证,草木为鉴。” “嗯!”林予用力地点了点头,被向洧云感染了情绪。碰杯三下,他干了碗中的葡萄酒,然后用力撕下一只烧鹅腿,啃得满嘴流油。 结拜完,事情也圆满解决,萧泽准备回去带考察队进村安置,紧接着还要安排后山的考察计划。他拍拍裤子下了台阶,回头一看,见林予还在和那位老大哥亲兄热弟。 “小弟,大哥应该送你一件结拜礼物,不能让我白捡个弟弟。” “大哥,你客气什么啊,我还要多谢你让考察队进村。” “哪的话,小弟,有什么要求就告诉大哥,大哥一定竭力相帮。” “嗯……大哥,我还想吃块儿烧鹅。” 向洧云今天已经大笑数次,他端来烧鹅让林予吃,自己慈祥地盯着笑,还时不时伸手给林予擦擦嘴上的油花。 萧泽揣着裤兜站在台阶下,冷眼旁观,但冷眼中簇着股火苗,不知道哪一秒就会喷出来帮这五十多的哥们儿完结此生。 他很想提溜起自己的蛋走人,但是那臭孩子吃得实在是香,所以他就下不去手,也狠不下心了。毕竟考察工作艰苦,这段时间也没吃好喝好,不怪忽悠蛋嘴馋。 耐着性子等林予吃完,萧泽出声说:“忽悠蛋,走了。” 林予抬头:“噢,好的!”说完跟向洧云告别,“大哥,那我先回去了。” 向洧云不舍道:“反正回去还是要再进村,你又不开车,就留下等着呗。” 林予一想觉得有道理,正好风水研究到兴头上,便对萧泽说:“哥,我要和大哥接着聊风水,你自己回去吧,路上慢点。” 萧泽挠了下眉心,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刹住,然后捂住腹部,挺生硬地“嘶”了一声。林予立刻看过去,整个人也从小凳上站起来:“哥,你怎么了?” “没事儿,刚才打架挨了两下。”萧泽背对人摆手,同时向外继续走,“聊吧,我回了。” 萧泽的身影已经拐出了大门,林予还站在台阶上干瞪眼。他想,自己这是干吗呢,萧泽为了保护他一直在门口守着,可能都受伤了,自己居然还开开心心地聊风水。 他没再犹豫,直接跑了下去,回头喊道:“大哥,我还是陪我哥一起回去!我们来了再见!” 跑出门口一拐弯,咣叽撞到了萧泽的胸膛上,林予顺势抱住对方,眼冒金星地问:“哥,你没走啊,你哪儿受伤了,让我看看。” 萧泽戳戳心口:“这儿不太爽。” 林予这才翻过味儿,他被忽悠了,萧泽是装的,就等着他跑出来。松了口气,反正人没受伤就好,他和萧泽并肩往外走,一时间都没说话。 其实林予觉出了萧泽不太高兴,他壮着胆子说:“哥,我是为了考察队能顺利工作才来找大哥的,你干什么不开心啊。” 萧泽说:“我没有。” “你有。”林予揣着冲锋衣的口袋,“你看你脸黑的,我本来还以为这件事办好了,你能表扬我呢。” 萧泽知道林予委屈,但是一时间也没办法让脸白起来。他停下转身看着林予,说:“忽悠蛋,我从来没想过天上会掉下来个林弟弟,你知道么?” 林予心一沉:“干吗啊,你不想要我啦?” “不是。”萧泽咬牙切齿,“我更他妈没想过这林弟弟还有人抢。” 林予撒着癔症,萧泽却不给他活路,继续道:“流浪猫来了我的地盘那就是我的猫,你冲到我身边也就是我的了。你记一下,想吃肉我进林子给你逮,想聊风水我也学得会,少他妈对着别人乐弯了眼睛还撒娇,我他妈不爽。” 林予吃惊地用手臂捂住嘴,萧泽以为这傻子还不明白,更近一步说明:“你看见那些前男友信息是哪种不高兴,我就是哪种不高兴。” 就是吃醋怎么着吧? 同样是黑脸,臭脾气黑脸和吃醋黑脸有着千差万别,林予抱住萧泽的手臂,拽着对方继续走,他忍不住偷偷笑,笑得太猛感觉五官都拧巴了,便埋脸在萧泽的肩膀上。 “哥,”他嘟囔着,“你别不爽啦,那都吃过醋,扯平了。” 萧泽觉得不但没有扯平,简直后患无穷,他那几个前任早就没了联系,交往期间也就见过数得清的几面,那天之后,联系方式也被他删了。但是结拜兄弟不一样,什么时候都能热乎起来,没准儿春节还去家里小住两天。 林予心情明媚,积极开解:“哥,向大哥和我是兄弟情,出来混多个朋友多条路。” 一提这个更完蛋,萧泽嗤笑一声:“都差点同年同月同日死,还兄弟情。” 林予辩解:“可是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萧泽一把抓住他:“忽悠蛋,你懂不懂好赖?”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算个屁,真在乎你的人,压根儿不会这么许诺。”萧泽看着他,眼中的火苗倏然亮起,“你要是没福,我给你福,你要是有难,我帮你担着。去他妈的大哥,你记清了谁是你大哥!” 林予已经懵了,心脏狂跳被震懵了。 萧泽的表情已经近乎恐吓:“你喜欢男的,就喜欢我。你他妈不喜欢了,我也得是你独一份的好大哥!” 说完又扔一句:“我劝你最好是喜欢,不然挺危险。” 不对,是超级他妈的危险。 第44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林予胸口热胀, 他从来没有想过萧泽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他的印象里, 萧泽总是不甚在意的姿态,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鲜有紧张的时候, 更多的是漫不经心。 所以他特别懵, 被震着了。 萧泽说完继续往前走,手臂被抓着, 自然也带动着林予往前。他一向比较随心所欲, 说好听了是性情,说不好听了是牛逼哄哄, 惯的。 所以只有和林予确认关系之初纠结过一阵, 等一旦确认, 他就又恢复了本色。招逗对方,吓唬对方,宠爱对方或者拾掇对方,好与坏全凭自己的心。 今天也是一样, 当着他的面儿和一个五十多的叔叔结拜, 还一口一个大哥。 热络地聊了几个钟头, 还不想跟自己走。 萧泽不至于和一个半百的人争风吃醋,但内心更不可能毫无波动。他得给林予把预防针提前打了,让林予明白明白自己那一百多斤到底是属于谁。 显然林予明白了,还挺激动。不止激动,而且很欠揍。 “哥,你闻到酸味儿了吗?”林予拽着萧泽的胳膊, 边走边嘀咕,模样特别欠,“谁家醋坛子翻了,还是老陈醋吧!” 萧泽扭头睨了一眼:“你别找不自在。” 林予凑得更近,远看像附在萧泽的身上:“我从来没觉得这么自在过……感觉可真好啊。哥,你耍横的时候特别帅,什么喜欢男的就喜欢你……本少男都受不了。” 萧泽目视前方,有点想笑。估计是他多虑了,这傻不拉几的少男说发痴就发痴,挂自己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他们俩走着来的,一路上说着话穿过山林,用的时间有点长。快到河滩周围的时候,林予终于松开了手,怕被同事们看见。 “萧队,你去哪儿了?” 巴哥在河滩旁边洗袜子,看来上午填图的时候趟了泥沟子。他率先看见萧泽,随后又看见了萧泽身后的林予,便补充一句:“兄弟俩早晨一起出去了?怎么没带工具啊?” 萧泽把林予往身边一拉,拍拍手召集大家:“都来一下,林予有事儿通知大家。” 林予就像上着课突然被叫上讲台做题,瞪着眼睛有点惊恐。萧泽朝他抛来一枚眼神,带着肯定和微不可察的笑意,他忽然明白了,萧泽是让他亲口告诉大家进村的事儿。 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是他的功劳。 巴哥拧着湿袜子走过来:“什么事儿啊?弟,有困难跟哥说,第一次来不能让你受委屈。” “没有没有。”林予连忙否定,接着开口说道,“这个村子里有个向大师,村民们都很听他的话,我早上去找他了,已经和他谈好,咱们考察队可以进村了。” 队员们惊喜地确认:“真的?!你去谈的?” 林予摸摸脸傻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牛逼啊林小弟!”副队长拿着锅铲,粥刚煮到一半,“咱们都跟他们干仗了,没想到你一出马就给摆平了!对了,那个大师是个什么人?” 萧泽替林予回答:“以后再详细说吧,粥是不是糊了?吃完赶紧收拾,咱们下午就进村安顿,然后直接出接下来几天的任务安排。” 大家欢天喜地地准备午饭去了,每个人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地。本来啊,他们驻扎在山林里日日损耗,哪怕装备充足,也迟早有弹尽粮绝的一天,等资源耗得差不多了,还要去几百公里外的县城补充,既耽误时间又麻烦。 林予并没觉得自己立了多大功,他就是单纯地想帮萧泽,当然也想让同事们觉得他不会拖后腿,有点作用。可是这点心思也是为了萧泽,毕竟是萧泽利用职权带他来的,不合规矩。 他啃了烧鹅,肚子不饿,便挽着袖子去河滩边上给大家洗野果。天气冷,河滩的水冰凉,扎得十根指头疼,巴哥晾好袜子返回来,说:“弟弟,我来吧,你甭占手了。” 林予已经洗了几个:“没事儿,我不怕凉。巴哥,你尝尝甜不甜?” “行,我尝尝。”巴哥啃了一口,龇牙咧嘴还吱吱叫,像铁壶烧开了水,“我操了,跟青山楂似的,酸得我差点半身不遂,从此这俩腮帮子就肌无力啦。” 林予觉得巴哥好搞笑,咯咯地乐:“那我还洗吗?” 巴哥挺坏:“洗啊,洗完给他们吃,帮他们提提神。” 林予洗了一小筐,两只手都冻得通红,指尖连着指甲盖都像被用了刑。他和巴哥回了营帐里,饭桌上已经摆了几盒罐头和熟食,粥果然有点糊了,萧泽正在做炒饭,没鸡蛋,只有一点野菜和火腿。 林予不饿,把洗好的野果放在桌角就离开了。早上起得太早,趁大家伙吃饭的工夫可以回帐篷眯一会儿,还没走到帐篷里,就听见了副队长被酸倒牙的骂人声,还掺和着巴哥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钻进帐篷里躺着,懒得钻睡袋就盖着萧泽的长羽绒服,拿手机设置闹铃时发现有点微弱的信号,太不容易了,绝对不能错过。 打电话估计够呛,林予编辑短信,自言自语:“姥姥,我是小予,我和我哥在郢山山区呢。我们都挺好的,当地村民也很热情,不用担心我们。姥姥,你那边来暖气了吗?注意保暖,我和我哥都很想你。” 发送给孟老太后收到一条回复,打开一看是曹安琪几天前发的,滞后了好几天。短信写着:怎么书店没开门?你去哪儿了? 林予回复:我和我哥在南方考察,我还带了你送给我的学习资料,睡不着就看看,不过我一般睡得非常好。 曹安琪回复得非常迅速:我以为你失联了!为你上课都走神了……没事儿就行,好好和老板度蜜月吧,回来了联系我,我想小明了! “什么度蜜月啊……”林予自顾自地嘟囔,信号格外珍贵,他没再和曹安琪聊下去。还没给妖娆哥发呢,他编辑第三条:妖娆哥,我想你了。陶渊明、萧名远、孟小慧、老白小黑和加菲怎么样,没有闹你吧? 萧尧也很快回复:妈的白眼狼,四行字就七个属于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 林予吓坏了,立刻补救:妖娆哥我错啦,冬天干燥你记得敷面膜,别开敞篷车了,小心感冒,摸摸。 萧尧贴水钻的指甲打字就是快,没半分钟就回复道:你要摸哪儿?把我摸精神了然后怎么着?是让你哥剁了你的手,还是给我净净身?傻蛋,那叫么么! 林予至今没弄清“么么”是什么意思,管他呢,妖娆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又和萧尧聊了几句,一直被萧尧高超的话术套路,很吃亏。 最后萧尧发来:反正照顾好自己,荒山野岭工作又艰苦,比出家还磨炼人的意志,萧泽要是意图不轨你就殊死抵抗,做个娇贵的零,不在席梦思大床以外的地方打炮! 林予激动地回:我记住了!我要睡总统套房! 计划好的眯一觉彻底泡汤,聊完短信的亢奋劲儿还没消退,萧泽已经吃完饭过来了。帘子掀开,林予腾地坐起,两眼神采奕奕,两颊白里透红,两嘴角恨不得抿出俩酒窝。 “美什么呢?” “哥,我得睡总统套房。” 萧泽觉得莫名其妙:“抽什么疯,吃水果。” 林予看着递到面前的野果,心说这人真的不够喜欢自己,那么酸,同事的叫声都能传出去二里地,居然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给他吃。 他把头一扭:“你自己吃吧,补充维生素。” 萧泽把野果塞到他嘴边:“啃那么多烧鹅,吃点水果刮刮油,少跟我废话。”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但是面对萧泽的威武只能屈,林予接过,狠狠心咬了一口。咂吧了两下,居然一点都不酸,是甜的。 他吃惊道:“我运气太好了!” 萧泽没理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之后还要拆帐篷,等一切弄好考察队就可以进村了。林予美滋滋地嚼着野果,吃到另一半时发现被咬了一块。他这才想明白,原来萧泽提前尝过了,专门挑了不酸的给他。 他咽下果子:“哥,不睡总统套房也行。” 地质考察队终于浩浩荡荡地进了郢山山村,村民们夹道迎接,希望能就此揭过干仗那件事。萧泽下车拆了几条烟,全都分给了大家,他上次把人家打出了血,既然事情已经圆满解决,那必须摆出个态度来。 范和平和他握了握手,说:“我们都商量好了,你们在哪户人家也都安排好了,之后需要什么小工帮忙尽管讲,我来找人。” “多谢,给你们添麻烦了。”萧泽说,“饭费和住宿费我们先给乡亲们,等走的时候再完整地算一次,多了不用退,少了我们补。” “哎!客气什么!”范和平夹着旱烟,“向大师的弟弟是你们考察队的,那我们当然好好招待,我们这种地方要钱有什么用,根本没地方花嘛!” 萧泽说:“钱肯定要给,这儿现在闭塞,没准儿将来哪一天国家给修了路,那发展起来很快的。” 村民们没想过那些,只想着下一顿吃什么,想着眼前的生活。考察队在村子里扎了营帐,等于造了个研究基地,吃饭睡觉的话就去村民家里,而且还有热水洗澡。 一切都安顿好,大家住得也都不远,站在院子里都能瞧见。萧泽拎着行李搬进了范和平家,领导和领导住,合适。林予跟着,刚进屋就被范和平拦下了,范和平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婆死了,自己住乱七八糟,弟弟莫进去了嘛。” 林予笑笑:“怕什么啊,我帮你收拾收拾。” “使不得哇!”范和平很激动地拒绝,“你是向大师的兄弟,那就是我们村子的恩人,我不能让你住这种地方。晚上摆和解酒,吃完我送你去向大师那里住。” 林予连忙摆手,直接蹿进了屋里,他越来越好奇向洧云的来历了,到底有什么恩情呢,怎么村民们把他当土皇帝似的。 萧泽已经铺好了床,床单枕套加上自己的褥子毛毯,林予忽然就想家了。范和平还没死心,伸手去拽林予的胳膊,小声说:“不行啊,不好好招待你,向大师会怪罪的。” 林予反问:“可是他那里也很简陋啊,你这儿家具还多呢。” “那不一样的……”范和平声音更小了,“向大师是皇亲国戚,住得再简陋也不是我们这些村里人能比的……” 皇亲国戚?林予摸不着头脑。 萧泽直接道:“和平哥,不用劝了,他就跟着我睡,有什么事儿我跟向大师说,你不用担心了。” 范和平看出萧泽说一不二,只好作罢,但愁眉苦脸了一下午。 有点矛盾,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不无道理,但是民风淳朴这个形容词的存在感也相当高,好比一旦冰释了前嫌,郢山村的村民还挺热情好客。当然,也可能是向洧云的缘故。 夜里,考察队彻底安置好了一切,要和村民们摆一顿和解酒,其实就是大家一起吃顿饭。萧泽已经找好了砍树带路的小工,正和对方谈价钱,这会儿工夫围桌中央已经架起了铁锅,下面的柴火堆燃着熊熊的火焰。 “阵势还挺大。” “和解酒嘛,向大师难得出山,我们办篝火晚会!” 萧泽确定了和村民小田的合作,之后落座等着开席。旁边的位子空着,那忽悠蛋又不知道去哪儿野了,再一抬头,看见了出山的向洧云,林予原来在向洧云身边。 巴哥凑过来:“萧队,这向大师什么来头?” “闹不清,神神叨叨的。”萧泽捻了粒花生米,“住的房子挺破,说是日常生活还得靠村民接济,但又是村民的恩人,丫挺玄乎。” “嘿嘿,估计是扯淡的。”巴哥懂行,悄声说,“你看他披的那件皮草,去年的限量款,当时咱们在大别山,所以我没买上。” 萧泽知道巴哥浑身名牌,牙签都恨不得用路易威登的,所以相信对方的眼光。越来越奇怪了,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有钱为什么窝在此地? 萧泽觉得这还不是重点。 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能腰缠万贯的话都是人精级别,见过风浪也遇过好人渣滓,没什么交情的话能一句隔着千山万水,让你摸不到真心。 那这人拽着林予这么热乎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会算命? 萧泽捻了一堆花生皮,目光盘旋在林予的四周,整块宽敞地方,除了女人和小孩儿,剩下的老中青形形色色。他摸着天地良心,都没忽悠蛋可爱。 “萧队,走一个?” 萧泽回神,端起酒盅和巴哥走了一个,同时也敛了敛思绪。再抬眼望去,正好对上林予的目光,林予冲他笑,隔着熊熊篝火,衬着浩瀚星空。 林予恍惚间觉得萧泽也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不仔细分辨都捕捉不到。他从村民的包围中离开,端着碗热汤面跑回了自己的位置。 “哥,吃面。”他侧着身坐下,冲着对方,“我跟向大师道谢了,那边架着锅煮面呢,我就想煮好了盛一碗再过来。” 萧泽是准备等会儿和考察队一齐敬酒道谢的,问:“他都和你聊什么?” “嗯……风水。”林予回答,“他让我给村民算命,说算准了就送我一份礼物,都攒了十几份了。哥,你说向大师会送我什么?。” 萧泽没应声,疑惑这位向大师到底想干什么,哄着孩子算命,对了就送礼物,追星呢?他和林予分食了那碗汤面,吃完蹭干净林予的嘴唇,叮嘱道:“别乱跑,跟着我点儿。” 后来考察队和村民们喝得都挺开心,向洧云在一拨拨敬酒中醉倒了,被八抬大轿似的送回了山林中的小屋。林予本来想问问对方的经历,也只能作罢。 酒足饭饱,大家挺着圆肚回家休息,范和平烧了两大锅开水给萧泽和林予洗澡用,生怕怠慢了对方。萧泽觉得不好意思,说:“别忙活了,我们自己弄,你快休息吧。” 范和平笑笑:“你给钱了,不好好弄我哪过意的去。” 冬天太冷,只脱下外套就冻得够呛,不过林予好几天没洗澡了,再冷也要洗。他把毛衣和衬衫一次性脱下,光溜溜的打哆嗦:“哥,你闻我臭不臭?” 萧泽也脱得差不多了,把脏衣服丢在一旁,说:“臭蛋,赶快去桶里。” 大木桶容纳一个人没问题,装两个就不宽敞了,但是挤着勉强也行。身体浸泡在热水中,林予喟叹一声憋气沉了下去,钻出水面后直接抹洗发露。 热气弥漫在狭窄的屋子里,他蹭着萧泽的胸膛,渐渐不那么冷了。“哥,每天都想洗澡。”他睡公园的时候还天天洗澡呢,挺讲卫生,“但是好麻烦。” 萧泽拿着瓢给林予浇水:“自己打水砍柴,再自己烧,别麻烦人家不就行了。” “那我明天还洗。”林予把头发撩到头顶,露出光洁的脑门儿。这会儿不冷了,人也顽皮起来,他凑近说:“哥,你啵儿我一口。” 萧泽推他:“都是水,啵儿什么啵儿。” “那洗完以后你啵儿我一口,我想你。”他转过去靠着萧泽,陷在萧泽的怀里,后来拽住萧泽的手臂,帮对方打泡沫。 水温逐渐降低,他们也洗好了,从木桶里出来的时候冷得差点又坐回去。林予的上下两排牙你磕我,我磕你,擦干的时候浑身都打着冷颤。 套上睡衣钻进被窝,他要哭了:“妈的,电热毯谁发明的啊,我爱他……” 萧泽收拾了现场,最后还擦了擦地,一切整理好才拉灯上床。被窝里暖烘烘的,除了电热毯的智能热,还有林予的人工热,他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直接把人往怀里一搂。 林予被这具高大又冰凉的身体抱着,忍不住又哆嗦起来。他解开睡衣的前三枚扣子,然后去摸索萧泽的手:“哥,你伸进来,我给你暖。” 只余一盏床头灯亮着,萧泽把林予压在身下:“不用,不是让我啵儿你么。” 林予抬抬下巴:“刚才是脑门儿,现在就得是嘴啦。” 他后背挨着电热毯,身上是逐渐回暖的萧泽,寒冷彻底没了踪影,只剩下热烫的悸动。抬着的下巴被捏住了,他害羞地闭上了眼。 “林予?” 林予睁开眼:“哥,好像有人叫我。” “林予?” “真的有人叫我。”他看向窗户,有些害怕,“好像声音是从窗户那儿传来的。” 萧泽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但是忽悠蛋天赋异禀,他也不好坐视不理。下床打开了窗户,外面是漆黑的院子,除了冷风灌进来,其他什么都没有。 萧泽关窗转身,见林予已经骨碌起来。 林予望着床边的空气:“立春大哥,你怎么来了?” 他说完捂住了嘴,立春是去年冬天走的,现在又已经是冬天了,鬼魂只能停留一年左右,所以立春是来…… 立春还是老样子,笑着说:“我来跟你道个别。” 萧泽看不见,便坐到床边揽着林予。立春说了说近况,说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他没想到死后还能认识林予这个朋友,所以想在消失之前再见一面。 林予讨厌离别,但他不想表达不舍,想让立春开开心心地走。 “对了,自从你去给我哥看过风水,他升职了,奖金也涨了好多。”立春一直笑着,“他还谈了个女朋友,我妈特别高兴,我也高兴。” 夜已经深了,林予和立春没有生离死别的悲痛,也没有阴阳永隔的遗憾,他们像闲话家常一样,只说好事。 立春临走前想起什么:“对了,我进村是一群大爷大妈带的路,他们还问了我归宿的事儿。我说完之后,他们好像挺生气。” 林予心想大事不妙,他忽悠那群鬼轮回转世,这下露馅儿了。 结果立春还没说完:“他们就在院子里,说要找你算算账……” 立春和林予豁达地说了再见,然后便离开了。林予送走对方还没从难过中抽身,就被涌进来的大爷大妈吓了一跳。 “你装神弄鬼!完全是装神弄鬼!” “什么帮我们轮回转世,都是骗人!” “别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我们都给你托梦!” 林予捂着耳朵冲向床边,跳上床躲在萧泽的身后。萧泽正常人过着幸福生活,看不见鬼也听不见鬼,直接说:“关灯了,躺好睡觉。” 林予抬起头,只见那群大爷大妈在灯光下惨白着脸,全都挤在了床边,围成了一堵鬼墙! “哥,那些鬼来找我算账了……”他吓得快哭了,去床角抻自己的衣服,“我去找向大哥吧,我看只有他能保护我了……” 萧泽按住他的手:“这屋里有鬼?” 林予眼眶红着:“都把床围住了。” 萧泽深吸一口气,直接披上了羽绒服,上床靠着墙边坐。他一把拽过林予,将林予侧身安置在自己怀里,然后低头吻住了林予颤抖的薄唇。 众鬼倒吸一口龙阳之气! 林予圈紧萧泽的腰,亲完把脸捂在了萧泽的颈窝。太牛逼了,奔三的男人太会一招制敌了,他不敢看那群大爷大妈什么表情,怕把他们吓得活过来。 这时萧泽揉揉他的脑袋:“就这样睡,我看谁敢动你。” 众鬼崩溃,不敢不敢! 第45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萧泽靠着墙一整夜未动, 他看不见鬼, 更听不见鬼的动静,夜半只有屋外的风声, 和怀里忽悠蛋的呼吸声。林予圈着他的腰, 一张小脸儿埋在他的颈间, 安安生生地睡着。 被压着的大腿渐渐酸麻起来,再久一点也就没了感觉, 萧泽时不时拢一拢他们二人身上的毛毯, 后来靠着林予的脑袋也闭上了眼睛。 清晨上工,考察队工作期间向来不睡懒觉, 村民们也都起床很早, 热心地准备了早饭。林予从未睡得这般安稳, 虽然一整晚没变过姿势,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连梦都没做,睡得又沉又香。 睁开眼睛, 他终于想起原来还被萧泽抱着, 怪不得这样舒服。仰头一瞥, 萧泽侧着脑袋,面容中透露出疲倦,紧闭的两眼垂着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下巴在睡颜中也没那么严肃了。 萧泽瘦了,不过力道还是很大,林予想爬起来准备洗脸水, 动了动却没成功。他环顾一圈,屋子里干干净净,一个鬼都没有了,看来真的都被萧泽吓走了。 这时范和平在屋外敲门:“萧队,林大师,你们起来没有?” 萧泽终于被吵醒,缓缓睁开眼,眉头皱起凝聚了一股起床气。林予抬手抚着对方的胸口顺气,同时朝门外喊道:“我们马上就起了!” 他从萧泽的怀里爬出来,然后跪坐在萧泽的面前,倾身搭上萧泽的肩膀揉捏。“哥,你累坏了吧。”亏他觉得自己挺贴心,但是却让人支撑了一整晚,他很抱歉,“哥,你把腿伸开,我给你捏捏。” 萧泽半睁着眼,抬手先发制人,捏住了林予的脸蛋儿:“床上舒服,还是我怀里舒服?” 林予有些自作多情地想,他要是如实回答的话,萧泽会不会二百五劲儿窜上来,今晚还抱着他睡?于是他撒谎道:“还是床上舒服点。” 萧泽下了狠手,捏得林予呲牙,说:“你找死呢?” “我心疼你啊……”林予捂着脸揉了揉,低下头给萧泽捶腿捏手臂,换衣服的时候还给萧泽贴了几张缓解疼痛的膏药布。 他们收拾妥当从屋里出来,范和平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南方的农家饭和北方不一样,吃起来还挺新鲜,出门时肚子都圆了。 考察队先去营帐开了晨会,林予旁听,做了厚厚的几页笔记。散会后直接奔后山考察,他继续跟着萧泽一起,这次还多了个砍树的小田。 不是第一次上山了,但后山是郢山的主山,比上次还要累人。林予却像吃了兴奋剂,一路上没喊累,也没耷拉脸。不仅如此,他还一会儿在前面拉,一会儿在后面推,给萧泽省力气。 小田摆摆手:“萧队,休息一下吧,我不行了嘛。” 停下休息,萧泽顺便去采样,采完见林予趴在大石头上粗喘着气,像条脱水的鱼。走近俯视一眼,发现林予后颈处的头发都汗湿了。 “忽悠蛋,你这弄的哪一出?”萧泽伸手把对方的汗擦干净,“累就说累,逞什么强。” 林予从大石头上出溜下来,抱住萧泽的腿开始捏:“我怕你腿疼上不动所以拉你,但是你又不胖,怎么那么重啊,你是不是揣砖头了?” 萧泽无语,他将近一米九,再瘦也轻不到哪去,何况一身肌肉和厚衣服本来就沉。他把林予提溜起来,拍拍对方屁股上的土:“别忙活了,我没事儿。” 林予嗯嗯啊啊地答应,等休息好了该怎么出力还是怎么出,不单是后颈的头发,连两鬓都开始流汗。他知道萧泽的体格好,抱着一百多斤僵坐整晚还能坚持上山下山,可是萧泽哪怕是神勇金刚,他还是免不了心疼。 谈恋爱不就是这样吗?两个人互相喜欢不就是这样吗? 他虽然累,但心里还挺美。 大半天都耗在了山上,实在饿了便吃几口带的干粮,随着采样的数量增加,步子也越来越沉重。下山是从另一侧,小田带路,比上山时节省了很多时间。 车在上山处停着,他们到了另一侧山脚下还要绕一大圈返回,萧泽拿着罗盘和地图,走到三分之一处时停了下来。 “忽悠蛋,做个标记。” “好嘞!”林予一接活儿就激动,有种自己是专业考察队员的错觉。等他做好了简标,萧泽也举着手机找到了信号,他给其他人发送了信息,半小时后在营帐外集合。 继续赶路,小田不明所以,上车后问林予:“林大师,做标记那里有什么门道啊?” 林予想充一下老师,郑重其事地回答:“那里吧,看上去也是树啊,草啊,好像没什么特别,但是地貌其实发生了变化。” 他回答的时候瞟了瞟萧泽,怕露怯。 萧泽握着方向盘,默默听着林予忽悠,光听着没什么意思,还点了根烟抽。 “我们是搞地质勘探的,陆地啊,水系啊,矿产啊……就是地底下的物质我们都要弄出来研究,你明白吗?”林予擦擦脸,快忽悠不下去了,“哎,你还是不要问我了吧,我很尴尬。” 小田笑得直拍车座子:“林大师,你不是会仙术吗?别藏着掖着啦,你看我什么时候能娶上老婆?” 这个问题对林予来说简单多了,他立刻恢复了自信,扭着身子开始给小田算命。萧泽旁听着抽完了一根烟,正好也返回了村里。 半个小时还算富裕,只有一队人在山顶耽误了些,需要多等几分钟。各自找的小工纷纷回家休息,营帐里只剩下考察队员。巴哥捡了一条死蛇吓唬人,蛇身都冻得硬邦邦了,大家早已免疫,根本没人害怕,于是他踱步到林予背后,悄声说:“弟弟,给你看个好东西。” 林予一个激灵,对他来说,这句话就像一个暗号。 他没回头,悄声说:“发我手机上吧,谢谢巴哥!” 巴哥愣了一秒,发手机上?他估计自己听错了,一手捏着蛇头,一手攥着蛇尾,从背后将林予一圈,正好把死蛇卡在林予的颈间。 林予垂眼盯着那条冰凉凉的蛇尸,攒足劲儿张大嘴:“——啊!!!” 他挣开的瞬间触碰到了蛇身,又硬又冷,还有一股味道,顾不上看萧泽在哪儿,他撞歪了这个大哥,撞懵了那个大哥,还差点撞飞了副队长。 一股脑蹿出营帐,嘭的一声!直接磕上了迎面走来的向洧云。 向洧云捂着下巴:“不得了不得了,出门没有看黄历,恐有血光之灾哪……” 鸡飞狗跳里夹杂着大家的笑声,萧泽进来时就见人齐了,但没一个干正事,林予还挂着两道鲜红的鼻血。再一看巴哥就明白了,骂道:“真他妈把你闲出屁了是吧?晚上把蛇炖了喝三碗,要不你他妈守着钻机值班儿!” 萧泽严肃认真,但极有原则,只有面对工作失误才会大动肝火,很少因为闹着玩儿而发飙。巴哥立刻把蛇扔了,跑来揽过林予去清洗,“弟弟长弟弟短”地哄着。 林予仰面朝上:“没事儿,适当流血帮助血液循环。” 他被萧泽拽着清洗了半天,洗干净后便用纸巾塞住,抬头看见向洧云,这才顾得上打招呼:“大哥,你怎么来了,找我的吗?” 向洧云说:“当然找你了,风水还没聊完呢,你也要上山?” 林予问萧泽:“哥,今天还上山吗?” “不上了,下地。”萧泽像开了句玩笑,但是等会议开完,林予和向洧云才发觉萧泽是认真的。 越野车带头,最大的那辆皮卡车跟着进了后山,找到标记的那处后,考察队开始进行准备工作,要下钻机了。 向洧云一开始没明白,等钻机安装好要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跳下车拦在钻机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行!不能在这儿下!” 大家被他吼得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接着吼:“郢山的灵脉就在这儿!绝对不能下!” 大家伙没有很震惊,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就是村民怕破坏风水进行阻挠。林予皱着眉,如果单纯是村民反对他会觉得是愚昧作祟,可向洧云不一样,向洧云真的懂风水。 萧泽出声安抚:“向大师,你先别急,其实风水什么的根本无法证实,我们勘探也不一定会破坏什么。” 向洧云情绪激动:“灵脉!这是灵脉!” 林予掏出自己的小罗盘,在四周走来走去绕了一圈,但其实没有仔细研究,因为不管这一片的风水到底怎么样,他都要帮助考察队顺利进行工作。 “大哥,一命二运三风水,重锤都在前头,风水只能起个辅助作用,别太看重了。”他跑到钻机旁边,仰头看着站在上面的向洧云,“中国国土幅员辽阔,千山万水不计其数,灵脉要塞向来都在大的关口,黄山都排不上号,这郢山算得了什么呢?” 向洧云训斥道:“郢山的确小,的确偏远难寻,它对国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村民来说是倚靠的屏障!破坏了灵脉引发自然灾害怎么办?!村民遭了难谁来负责?!” 林予急忙劝道:“大哥,你先别激动。”他脑子很灵活,立刻另换角度,“就算灵脉至关重要,可是你真觉得灵脉就在这儿?” 没成想向洧云更加愤怒:“你不信我?!” 人在气头上,五官都微微扭曲了,向洧云气势汹汹,看样子谁来劝都要遭他炮轰。萧泽生怕林予凑太近挨了打,毕竟结拜不靠谱,还是血亲最牢靠。 他都忘了,他和林予连远房亲戚都算不上。 不料林予丝毫没有畏惧,举着罗盘就站到了钻机上,和向洧云隔着一步距离。既然要看风水,好,那就仔仔细细地掰扯掰扯,看看谁才是这山底下最闪耀的风水大师。 萧泽一看这架势,甭管后续如何,反正暂时先乐了。他摆手让队友们后退,四散开看着那两位决战紫禁之巅,必要时可以喊喊加油。 林予道:“向大哥,城里的公寓讲究坐北朝南,说明人们平时过日子也都讲究点风水,你那两间屋子也是一样,都布了风水。可是风水好坏撑死影响点什么,它决定不了什么。” 向洧云还击:“那是你没遇到!亿万家财一朝散尽的滋味儿你没尝过!” 林予怔了一瞬,对方这句话出卖了很多,他是不是能得知向洧云曾经是个亿万富豪? “大哥,万物都能用五行拆解,木由水而生,而后再生火,也就是水被木泄,木被火泄,每一环都相生相克,牢不可摧,怎么可能打个钻就被破坏了?” 趁着向洧云反驳的空当,林予重新看了自己的罗盘,他今天已经爬了一趟后山,把乾位和坤位都走了一遍,脚下之地属正北方的坎位,心中计较一番,算个屁的灵脉! 他从钻机上跳下来:“大哥,这座郢山什么德行我已经看清楚了,不知道地质方面的价值有多大,但在风水上你就不用吹牛逼了。” 向洧云气得浑身颤抖:“我、我看错了你!” “你先别急,你不是会布风水吗?布风水主阳宅和阴坟,你别拿那套来看山吃水。”林予信誓旦旦地争辩解释,“这是主山,说破大天加上滤镜也就是个蟒形,乾宫居西北,代表流年,坤宫在西南,代表方位,时间和空间交错比对,再照上五行相克的木泄水。你说的灵脉是蟒眼还是蟒心?不管是哪个,都不可能在你脚底下这块地方!” 林予没给向洧云张嘴的机会,事实上向洧云怔愣着也没来得及张嘴。他继续说道:“你布风水确实有一套,我很敬佩,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这是做风水,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向洧云形容灰败,靠着机身像受了刺激,他还是不信,却已经没有站得住脚的说词。林予上前一步,伸过手去:“大哥,你先下来。” 他把向洧云扶下来,咬咬牙说道:“要不,咱们打个赌?” 向洧云问:“赌什么?” “就赌灵脉。”林予攥着向洧云的手,对方的掌心全是汗水,他坚定果断地说,“考察队工作继续,下钻机挖深槽,要是真破坏了什么灵脉,影响到了村民,那……” 萧泽走来接道:“那我全权负责。” 向洧云终于妥协了。 谈判成功,萧泽招呼大家开工的时候却没什么人响应,大家都还沉浸在林予的传教布道中。 一开始队长说这个弟弟会算命,谁他妈能当真啊。他们这群人硕士博士硕博连读,是研究院里最牛逼的一支高精尖队伍,谁会真相信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懂算命? 干仗那次惊了一把,这几天刚平复,又来了把大的。 巴哥解下爱马仕的围巾擦擦汗,心中默念“罪过罪过”,他差点用一条死蛇吓坏林予,还害人家流了半天鼻血,他得好好补救一下。 林予拉着向洧云退后,他让向洧云坐在石头上歇脚,绷紧的神经也总算放松了下来。向洧云凄凄地望着前方,破坏灵脉的话村民怎么办?没有灵脉的话他自以为的本事又算什么?笑话吗? 左右都是失意。 他抬头问道:“小弟,我要是赌输了,怎么办?” 林予刚才单纯是为了工作能顺利进行,根本没考虑过要对方怎么样,他此刻想了想,回到:“那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村子里收不到什么电视节目,很没意思的。” 向洧云怔怔地答应:“好,要是我输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考察队天黑收工,路上因为碍着向洧云的面子,大家都没表现得太兴奋,回到村里后向洧云被村民送回了自己的小屋,考察队要一起吃晚饭。 林予目送向洧云离开,转过身看见了几米之外的萧泽。不单是萧泽,所有同事都站在萧泽的身后望着他,列成一排,有的抱着手肘,有的在笑,有的吐着烟圈。 他很紧张,都不敢往前走了:“哥,干什么啊?” 萧泽看着他说:“不干什么,我们要谢谢你。” 身后的队友们都笑起来,还有欢呼着吹口哨的,巴哥解下围巾在手里挥,副队长还拍了拍手。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想感谢林予,除却感谢,大概也有一份喜爱包含在里面。几番帮忙和任劳任怨,有困难的时候勇敢,平时却怎么开玩笑都硬气不起来。 林予吞咽口水,不好意思地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大家陪着他笑,这世界上没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法度道德和人情。还要大吃一顿庆祝,队友们向他招手,他飞奔过去被拥抱揉搓得出了身热汗。 再回过头,萧泽还在原地。 “哥。”林予跑过去,“我想吃蛋炒饭。” 萧泽说:“好,给你做。” “我还想喝个可乐。” “行,我带了几罐。” “我……”林予抓抓脸,“我想听你表扬我,不想听你感谢我。” 萧泽说:“你做得很好。” “就这样?”林予撇撇嘴,算了,还是等着吃蛋炒饭吧。正好巴哥叫他,他就转身跑了。萧泽迈步跟上,速度有些慢,笑容有些淡。 林予在他的眼里始于一个小骗子形象,第一次闪光是对方窝在阁楼为立春悲伤。相处了接近半年,他时常觉得林予有些不同,情绪似乎只有几种,高兴和难过,偶尔因为自己生一会儿气。 他知道就算考察队于林予而言是一群陌生人,林予照样也会倾力帮助,就像林予帮立春、帮叶海轮、帮曹安琪。 几步的距离萧泽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想到什么花哨的夸奖,进入营帐后,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林予端着杯可乐看他一眼,刷地又把头扭开了,估计尾巴也有点翘。 萧泽失笑,洗手去做蛋炒饭,等香气一出来,那家伙又迅速投了降,时不时望过来。一碗两勺,均分,最后下锅一个荷包蛋,单独盖在了林予的碗里。 林予捧着蛋炒饭闷头吃,越吃越香,吃完把可乐喝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回住处的路上,他跑着踩萧泽的影子,后来倒着走,问:“哥,这儿会下雪吗?” 萧泽说:“够呛,你想看雪了?” “没有,我觉得家里可能下雪了。”他傻笑,“我有点想家,我以前从来不想家,嘿嘿,废话,我以前也没家。” 萧泽想起了那张汇款单,问:“忽悠蛋,你家乡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林予回答:“也有一两个亲戚吧,不熟……我也不清楚。”他转身跑了,只留下一串脚步声和渐小的背影。 萧泽原速走着,没有追上去。如果是以往,他会揪住任何端倪打破对方的敷衍,会惩罚一切欺骗的行为,此时却有点懒了,不想再问,不想探究。 就先这样吧,毕竟月色那么好。 大概半个月后,村里无事发生,考察队的工作也十分顺利,关于灵脉的推断自然也就证实为无稽之谈。 林予每天忙着学习,终于在雨天休息日有了空闲时间。他带着范和平蒸的地瓜进了山林,还背了一床羽绒被,到了向洧云的住处后敲门而入,见到了很久没碰面的结拜大哥。 向洧云消瘦很多,卧在榻上没什么精神。林予扶他起来,给他铺了褥子,又给他盖上羽绒被,最后还塞给他一口热地瓜。 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向洧云讪讪道:“我输了,赌输了。” 林予坐在榻边:“那村民们都没事,不是很好吗?大哥,你只是还接受不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可是你在布风水上面已经非常厉害了,我还想跟着你学习呢。” 向洧云神情恹恹:“你不明白,算了,你不用安慰我,技不如人,我认。” “哎,你别这样嘛。”林予心说半百的人怎么心理素质这么差,他把窗户关紧,“大哥,这儿太冷了吧,我早就算出你不是吃苦受穷的命,巴哥也说你其实并不缺钱,那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得这么苦啊。” 向洧云沉默了许久,缓缓握住了林予的手。 “小弟,我答应过,如果输了就告诉你我的秘密。”向洧云目光悠远,思绪也缥缈起来,“这个秘密没有人会相信,我也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但是你不一样,从你算准我的命数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林予表情认真地说:“大哥,这世界上有的事情永远不会被相信,但不代表它就是假的。只要你不骗我,我一定信你。” 他总是这样,容易掏心掏肺。 向洧云几乎落下泪来:“小弟,其实我不是这里的人。” 林予当然看得出来:“我知道,大哥,你是哪里人?”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向洧云的声音仿佛骤然苍老,“天高地阔,自在春秋,我来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大哥,你到底从哪来?” “……吴越春秋。” 林予没听明白:“四个字?是不是和西双版纳差不多?” 向洧云险些咬了舌头:“……是春秋时期的吴国。” 林予懵透了:“你说人话?” “小弟,你信我!”向洧云切齿拊心,“我就是——吴王夫差!” 窗外大雨瓢泼,滚下一道惊雷,林予跌坐在地,已经被向洧云的这道雷劈得外焦里嫩,爽口酥脆。 第46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雨变大又变小, 只有气温在稳定地降着, 林予跌坐在塌边的蒲团上,道不明此时心里是何种滋味儿。他难过, 他觉得向洧云人不错的, 怎么还没六十就老年痴呆了。 向洧云由卧变坐, 老僧入定一般盘着双腿:“小弟,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林予扒着床沿:“大哥, 我不觉得你可笑, 我为你难过,你一定是经历过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你也说了, 天高地阔, 自在春秋, 你困在这两间屋子里,肯定经历了常人不明白的痛苦。” 向洧云闭紧双目,两行浊泪缓缓流下:“我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初来这个大千世界时, 我自己又何尝相信。” 林予骨碌起来, 爬上床榻抓住向洧云的双肩,他急切地晃了晃对方:“大哥,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不要因为赌输了就编造个秘密来唬弄我。没关系的,之前打赌就当玩儿了,你别在意, 我也没当真。” “小弟!”向洧云抬头看他,眼中绝望满溢,还夹杂着一丝愤怒与不甘,“你说了,这世界上有的事情永远不会被相信,但不代表它就是假的,为什么你不信我?!” 林予好痛苦:“我怎么信你啊……你如果说其实你是中央政治局常委,哪怕你说是爱新觉罗的后裔,我没准儿都信……” 可你说自己是吴王夫差,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向洧云扔下羽绒被,反扣住林予的手腕从床榻上下来,他病恹恹的状态瞬间消失,走动间竟然还有几分杀伐果断的气势。 林予被拽着走到了外屋,向洧云关紧门窗,随后走到了桌前,一把扯掉了桌布。林予这才注意到,那张桌子一直盖着张厚实的布,严严实实的,连桌腿都看不见。现在真相大白,原来桌布下根本不是桌子,是一口深酱色的大木箱。 向洧云站在及腰高的木箱前,微微转过侧脸:“小弟,你我既已结拜,大哥就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林予腿软,他真的不是很想知道。怎么还有事呢?这大哥自己都是夫差了,还能有什么事啊?难道箱子里是西施的嫁妆吗? 向洧云从领口中掏出一圈细绳,绳上挂着一枚薄薄的铜钥匙,他摘下将钥匙插进锁孔中,啪嗒一声开了箱子。枯瘦的大手抓紧箱盖,奋力一掀,随即听见了林予的尖叫。 林予的眼珠子呈凸出状态,他直不楞登地盯着那口箱子,捂着嘴都憋不住叫声。箱子里全是钞票和金条,码得整整齐齐!这间破屋刹那间蓬荜生辉! “大哥,这都是你的财产吗?”他不是险些咬了舌头,他真被惊得咬了舌头,“你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要住在这儿?” 向洧云回身朝他伸手:“小弟,你过来。” 林予的双腿像泡了金水,移动不是很方便,几步的距离磨蹭了很久。终于走到了箱子前,站在箱子前看得更清楚了,红色的百元大钞,闪着光的长方形金条,好、好他妈漂亮。 向洧云揽住他的肩:“你算过,说我是富贵在天的命。没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经商三年,吃过数不清的苦,好在,也赚了常人赚不到的钱。” 林予盯着钞票和金条移不开眼睛,向洧云继续道:“当我拥有亿万身家后,我的竞争对手也变得强大,是人就有弱点,就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也一样。” 林予终于回神:“大哥,你遇到困难了?” 向洧云沉痛地点头:“一步错就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高楼难起,倾塌却只是一夕之间的事,我的公司破产了,所有人都以为我完蛋了。” “然后呢?”林予问,“那这些钱是怎么回事?” “这些,只能说幸亏我多留了心思。”向洧云苦笑一声,“这些是我一直秘密保存的财产,防的就是山穷水尽那一天。有这些,我就还能东山再起。” 林予被向洧云的神情语气震慑住:“那你为什么待在这儿?” 向洧云赤红的双目再次潮湿:“我破产时还未厘清所有琐事,我的老婆和儿子就扔下我跑了,至亲尚且如此,我心灰意冷,只想找一处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却残生。” 林予给了对方一个拥抱,他拍着对方的后背说:“大哥,既然你有本事,为什么要这么消沉?忘掉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从头开始不好吗?” 向洧云推开他,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我看清了!我认命了!” “你也说了!一命二运三风水!我夫差命当如此,哪怕来到现世,也逃不出败寇这个结果!” 林予刚缓过劲,此时一听夫差又难受了,他崩溃地看着向洧云:“大哥!你别再开玩笑了吧!你是夫差,你是怎么来的嘛!” 向洧云老泪纵横:“国之将灭,我挥刀自刎,那勾践老贼以为我死了,却没想到我穿越到了现今社会!” “只可惜,人命天定,我忍辱负重在这个世界上摸爬滚打,还借鉴了勾践老贼的卧薪尝胆,可到头来还是败得一塌糊涂。命当如此,命当如此!” 林予张着嘴,张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他也认命了,随便吧,爱夫差就夫差吧,他不管了。又瞻仰了一眼黄金钞票,他转身朝外走去,轻声道:“大哥,不对,大王,我什么也不说了,祝您幸福。” 走到门边时,向洧云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暴喝。 林予回头,惊愕地望着对方,想哭:“又怎么了!” 向洧云说:“小弟,这箱金子和钞票我全赠予你,你帮我一个忙。” 林予头晕目眩,吞咽几下口水回道:“什么忙?” 向洧云朝他走来:“我早已认命,藏身于这闭塞的山中,每年拿出一些钱去县城置换物品分给村民,好让他们能照顾我、爱戴我,我也求得了一丝当大王的滋味。” “我原本只想这样过完此生,可是老天爷让我遇见了你。” 林予浑身激灵,哀切地说:“我怎么了,我只是个普通男孩儿,你别多想。” 向洧云摇摇头:“你不是,你第一面就能算出我的命数,能招鬼给村民托梦,能做风水探灵脉。最重要的是,你还有一颗善心。” 他已经走到林予面前,一把握住了林予的手:“所以我改变主意了,老天让我遇见你,就是对我还有怜悯之心,还给我一次翻身的机会。” 林予真的哭了:“干什么呀……” 向洧云说:“助我返回春秋时的吴国!” 雨又变大了,休息一天的考察队在营帐里整合资料,整完无所事事,便开始凑一起打扑克。萧泽抓了把不好不坏的牌,认真玩儿也能赢,但是他不太认真。 忽悠蛋一早就去山林里探亲了,几个钟头过去还不回来,看来和结拜大哥挺有话聊。轮到自己出牌,随便扔了一张,问:“都想家么?” 大家纷纷说想,除却心里惦记的家人,谁不想热水软床的在家待着呢。萧泽输了,把剩下的牌一撂便起了身,他走到营帐口向远处望,仍然没望见林予的身影。 巴哥说:“萧队,小予是不是直接回住处了,反正也要吃午饭了。” 真让巴哥猜中了,萧泽打着伞回到范和平家的时候,看见了搁在门口的球鞋,鞋上都是泥,一看就是从山路里趟出来的。 他推门进屋,只见床上鼓着包,林予蜷缩着,光露一颗脑袋顶。“忽悠蛋,睡了?”他走近上了床,把被子扒拉开,“怎么了,冻着了?” 林予双目空洞:“哥,我摊上事儿了。” 萧泽想乐:“说说。” 林予持续性空洞:“不可说。” 萧泽不惯臭毛病:“那你憋着。” “……”林予瞪着墙,他回来已经半个钟头了,姿势一直没变,完全的静止状态有助于他思考。他思考了很多,关于向洧云这个人,关于向洧云的话,关于那箱金光闪闪的财宝。 他见过鬼,还会读心术。 说明宇宙浩瀚,没人能断定什么存在,什么是荒谬。 那他真的能肯定穿越不可能发生吗? 林予裹紧被子,身上一沉,是萧泽压了下来。他侧躺着,肩膀顶着萧泽的胸膛,萧泽歪头就能亲上他的脸颊。可是他没有心情搞对象,满脑子都是玄学,都是钞票和金条。 萧泽觉出了不对劲,把林予掰成仰面朝上,问:“魂儿丢了?你不是去找结拜大哥了么,他跟你聊什么了?” 林予委委屈屈的:“不可说。” 萧泽皱眉“嘁”了一声:“忽悠蛋,他要是告诉你秘密不能说,那就不说,反正我也不好奇。但你要是被欺负了,必须要告诉我,知道么?” “嗯。”林予看着萧泽,心中惴惴,如果向洧云真是穿越来的,那世界上没准儿还有其他人也是穿越来的。操,好可怕。 “哥,你是现代原生的吧?” 萧泽没听明白,林予圈住他的脖子:“哥,你这样的怎么也得是个将军吧,你来之前没有夫人什么的吧?没招惹什么小倌儿吧?不管你从哪来,以前有什么风流债,以后你都只能是我的,你要回也得带着我回。” 萧泽懵了:“叨叨什么东西,撒癔症呢?” 林予松开手,恓惶地注视着萧泽:“哥,亲嘴儿。” “傻缺。”萧泽笑出来,低头噙住林予的嘴唇,他不知道这孩子又发什么疯,只当是青春期日常难受,脖颈被越搂越紧,他啃咬的力度也不断增加。 哼唧的声音从林予的唇舌间漏出,舌根处被吮得发麻,最后只剩下呜呜的低鸣。萧泽抬起头,盯着那两瓣泛红的薄唇,问:“还要不要别的?” 林予从门齿中探出舌尖吸气:“哥,你喜欢我吗?” 萧泽把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喜欢,以前喜欢过别人,以后只喜欢你。” 林予把舌尖缩回去:“你要是有了好几百万,还会喜欢我吗?” 萧泽心想自己公寓那洗手间就上百万了,回答:“喜欢你就喜欢你,跟有多少钱没关系,你想说什么?” “我……”林予回道,“我要是有了几百万,也照样喜欢你。” 假设向洧云真是穿越过来的,那林予帮他穿回去就能得到几百万。 就算失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林予的头脑刹那间清醒了,别说是帮兄弟的忙,就算向洧云是个陌生人,那这也是不亏本的买卖。他握紧拳头,就这么定了!他要帮向洧云试一试! 看看是人命天定,还是人定胜天! 这场雨着实烦人,冬天嘛,下一两天雨还行,一旦久了就伴随着冻死人的低温,何况山路本就难走,这下更是艰险。 考察队不可能因为路况不好就拖进度,所以在休息两天后恢复了工作进程。半天下来全都累得够呛,副队长躲在营帐口无奈苦笑:“萧队,又下大了,看样子有暴雨的趋势。” “嗯,这天色挺够呛的。”萧泽坐在里面敲键盘,身上的衣服泛着潮,脚上的靴子除了泥还有杂草树叶,就以这么一副状态直接开始打报告,仿佛没有任何影响。 另一个队友在补充编录,本来挖完深槽后要现场编录然后取样,但是雨实在太大,只能赶紧撤离。他抬头问:“萧队,你觉得新年之前能收工吗?” 萧泽盯着电脑屏幕:“你指元旦还是春节?” 距离元旦也就不到一个月了,估计赶不回去,春节应该没问题。萧泽狠敲了一下回车键,问:“同志们,等天儿好了,是加班赶工争取早日回家,还是正常进行晚点回家?” 大家齐声道:“加班赶工!” 萧泽笑了笑没说话,十分钟后大家的手机同时响起来,打开邮箱一看,是萧泽问完之后重新出的工作安排,具体到早中晚,比军队训练还累人。 “你们自己选的。”萧泽说完沉吟片刻,“林予除外,编外人员不能这么要求。” 巴哥故意开玩笑:“萧队,你这是偏心。” 萧泽“嗯”了一声:“不偏心我弟弟,难道偏心你?图画完没有?” 巴哥赶忙低头继续画:“快了快了,小予不帮忙就显得慢。哎?小予呢?” 林予穿着雨披又钻进了林子里,他现在闭着眼都能百米冲刺到向洧云的住处,因为最近几天来得有些频繁。 还是那张矮榻,还是那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叠瓜子和两盏热茶,林予和向洧云并排靠着墙坐,脑袋后面是漏风的窗户,冷风吹得人格外精神。 “大哥,你再给我讲讲,你穿越过来之后还有什么趣事?”林予嗑着瓜子,兴致勃勃,一旦假设向洧云的话为真,那可聊的话题迅速增多。 向洧云欣慰地笑着,终于有了相信自己的人,他说不出来的高兴,讲道:“初来乍到时,我看这个世界的人都想吐,真是不伦不类!还有那些车、房,奇形怪状!” “后来我认清了穿越的现实,可我一无所有,没人认我尊贵的身份,也没人臣服于我。”向洧云的眼中绽放着神采,“我下定决心闯出名堂,我夫差无论是在春秋当龙,还是在现代当虫,都必须是覆雨翻云的角色。” 林予满脸敬佩,忽然疑惑起来:“大哥,你之前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经商三年,也就是说你穿越过来的时候才十几岁,可是历史上夫差自刎是在五十多啊。” 向洧云回答:“没错,因为我穿越而来的时候正是十几岁,我得知这是后世便查阅了史书资料,从而知晓了吴国和夫差的下场。” 林予吃惊得弹起来:“也就是说,你在春秋时,根本还没经历灭国?!一切都还没发生?!” “没错,是不是上天弄人?”向洧云苦笑、哀叹,凝滞的目光中情绪翻滚难以言明,“我曾打败越国,却没要了勾践老贼的性命,不料害了自己,更害了家国子民。我既然知道了历史发展,就不断寻找回去的方法,我要壮大吴国,改变历史!” 林予讪讪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告诉对方,其实勾践还上小学课本了呢,而且卧薪尝胆的精神还被拿出来赞扬。他拍拍向洧云的后背:“大哥,你一直没找到回去的方法吗?” 向洧云斜他一眼:“废话,不然我此刻窝在这儿作甚?我努力赚钱,希望有钱之后可以寻能人志士来帮我,实不相瞒,我从前有多处豪宅,请过不下百名风水先生,结果没一个能帮我。” 他抓住林予的肩膀:“小弟,上天让我遇见你,就证明吴国可存,史书可改,我夫差可逆天而行!” 林予瑟缩着:“大哥,你今年多大了?” 向洧云道:“过完年就五十四了。” 林予跳起来:“你回去再过一年就五十五了!五十五吴国被越国战胜,你就要拔刀自刎了!” 向洧云也跳起来:“所以没时间再耽搁下去了!我一定要尽快回去,力挽狂澜!” 天空乌云密布,窗外一道惊雷砸下,树都倒下了一棵。向洧云神情决绝悲壮,从墙上取下了雨披,他的面容隐在帽子下,像无神的幽灵。 “雷雨交加,蟒身动而灵脉现,小弟,你我兄弟二人就在今晚道句珍重吧。” 林予呼吸停滞,他真的很想要那箱钱,可是如果向洧云赶回去送死的话,哪怕给他千万亿他也不愿答应。向洧云却不管那么多了,一把拽起他,给他套上了雨披和草帽,还把贴身佩戴的铜钥匙戴在了他颈间。 “小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我既为一国之主,就要有胸怀天下的魄力。苟活于世千万年,不如一朝报国死。” 林予心头震荡,才发觉在向洧云的觉悟面前,自己的那点仁义心思有多狭隘。他抿住嘴唇颔首答应,跌跌撞撞地跟着对方离开了小屋。 雨水滂沱,每一脚都陷在湿软的泥里,每走一步仿佛身后都落下一道惊雷。他们两个穿过高树矮丛,跨过磕绊的碎石,踩爆了逃命的蚁虫,在乌云遮盖的天幕不断下压之际,终于赶到了后山脚下。 林予摸出风水阵和八卦盘,微微颤抖的双手被向洧云紧握住,终于稍稍镇定。 裤腿全部湿了,寒意侵袭着双腿,再顺着四肢百骸延伸,林予的声音被雷雨声干扰,只好竭力吼着:“大哥,西为泽,东为雷,找准震位与兑位,沿中线掐中心点,就是灵脉了!” 灵脉从来就不是生于山下,而是只有巍峨高山才能镇得住灵脉。郢山这种无名山根本镇不住,灵脉聚散难寻,时时都在变化着。幸亏赶上难得的大雷雨天,灵脉归位时就能探知一二了。 林予和向洧云开始上山,在雷雨的肆虐中倒下的树木,滚落的乱石,还有湿滑不堪的泥水,全都是不能忽视的障碍和危险。林予提着便携灯在前面探路,向洧云在他身后,时不时推他一把。 滑倒数次,手掌早就破裂,雨水把血冲掉,只剩下盐蛰刃划的疼痛。雨披没了作用,草帽被吹得勒在脑后,他睁不开眼睛,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已经几近爬行。 而村中的营帐里,萧泽已经开着越野车出发了,他忙完准备回住处,却不料范和平先赶来了,告知村民们进山林送饭,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萧泽联想到林予这几天的反常样子,猜测出了事。启动越野车驶入滂沱雨中,紧握着方向盘,心中升起层层不安和内疚,向洧云不知来历和底细,他不应该放任林予和其交往。 巴哥和副队长在后排看地图,巴哥问:“萧队,你觉得他们去哪儿了?” 萧泽说:“后山,这儿除了山没别的东西,就怕向洧云还在为下钻机的事儿耿耿于怀,会伤害林予。” 副队长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操,他不会操作机子吧?!” 萧泽没说话,猛踩油门,一路上颠簸着赶到了下钻机的地方。他们迅速下车,带着安全帽,帽子上的灯亮着,照见连成线的雨滴,却没有人影。 萧泽绕了一圈,路面十分泥泞,看不出脚印和打斗摩擦的痕迹。而钻机上的苫布和防雨布严严实实,也根本没人动过。 林予的电话很久没人接听了,他抬头看向山顶,竭尽全力大吼了一声。 “我、我没力气了。”林予一屁股坐在了泥里,全身已经被雨水湿透,寒冷刺骨的感觉削弱了视力和听力,仿佛眼皮都睁不开了。 向洧云把他搀扶起来继续走:“小弟,我们已经到山顶了,坚持,马上就到了!” 林予的双手早已麻痹,在晃动中指尖一松,便携灯掉落在地滚到了远处。他和向洧云陷入黑暗中,好在对方还带着一个手电,微弱的光减慢了他们前行的速度,而体力仍在不断透支着。 萧泽在山脚下来回逡巡,他不认为向洧云会和林予上山,这种天气上山和自杀没什么区别,就算向洧云要跟林予算账,没道理自己还赔上风险。 而在他遍寻无果的时候,偶一抬头,半山腰处滚下一点亮光,等那点亮光落下来,他奔过去查看,发现是林予带着的便携灯。 巴哥已经急了:“操!这是要同归于尽啊!” 萧泽已经顾不得思考,直接取了绳索上山,巴哥和副队长在后面,三个人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往山顶爬。他们都是长期野外作业的专业人员,上山速度比普通人快并且有技巧,但雨势越来越大,碎石滚落伴着火光,还是迫使他们稍微放慢了速度。 山顶处,东西线的正中央已经占了两个人,林予摇摇欲坠,浑身颤抖着举起风水阵:“就、就是这儿了。” 向洧云也在浑身颤抖,激动使然。 “小弟,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来生如果还能相遇,大哥再回报你!”向洧云紧紧拥抱住林予,突然灵光一闪,“小弟!为何不与大哥同返吴国!对啊,你跟大哥一起走,以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予吓破了胆:“……不了!我、我这儿都搞上对象了,我就想好好过日子!” 向洧云哄道:“勾践老贼赠我一女名西施,是四大美女之一!大哥把她给你当老婆,还给你万亩良田珍宝万斗,你和大哥一起建设吴国大业!” 林予想走开两步离开灵脉的暴风眼,奈何向洧云死死地抱着他,他根本挣脱不开。 “大哥,你放了我吧!说好送你回去,没说跟你一起回去啊!”他真的吓哭了,真他妈穿越了怎么办,他就再也见不到萧泽了。 “忽悠蛋……” “忽悠蛋!” 林予仿佛听见了萧泽的喊声,他回头张望,可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这时天空密云卷过,酝酿着雷霆暴雨,恍惚间只能听见压抑的轰隆声。 向洧云大喜:“小弟!咱们要走了!” 林予终于在恐惧中嚎啕大哭起来。 激雷乍起,数十道闪电同时劈下,天空一瞬间被割裂成巨块状条索,暴雨操控着狂风横扫人间,而层层乌云滚动,居然惊现出月亮。 山顶灵脉凝聚,向洧云和林予的周遭已经亮如白昼。 萧泽终于看见了他的忽悠蛋,目眦欲裂却无法触及,他恍惚看见一道惊雷砸下,带着密雨狂风的漩涡,带着二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的忽悠蛋,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第47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小弟, 醒醒。” “小弟, 小弟!” 林予惶惶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就缠绕在耳畔, 他不知身在何处, 只觉得浑身如遭巨石碾压, 又像被冰雨浇灌。 那道声音还没停下,还在叫着他, 一声声地喊他“小弟”。 是……向洧云。 林予用尽所有的力气从昏睡中醒来, 他极缓慢地睁开双眼,明亮又安稳的世界在他的视野中出现。这时一只大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似乎在测试他能否看见。 “醒了!小弟醒了!”向洧云候在床边, 大手一挥, “御医何在?快来瞧瞧寡人的兄弟!” 林予不明所以,转头看见了欣喜又急切的向洧云。靠,向洧云穿的是什么东西,广袖流仙裙吗?为什么袖子那么大, 头上戴着什么东西?王冠吗? 他挣扎着爬起来, 可是浑身剧痛, 稍微一动便又栽倒在床上。他侧身扶着床沿,看着地上跪倒的一片人头,惊惧地问:“大哥,这是干什么?他们是村民吗……” 向洧云赶紧将他揽在怀中,喝道:“都下去吧!” 跪着的人叩首退下,林予怔愣着环顾房间, 门窗、桌椅、茶盏摆设、屋里的柱子,这根本就不是山林里那间屋子,也不是范和平家。 他再低头看看床铺,层层被褥压在身下,柔软又暖和;身上的月白衣裤也不太寻常,前襟搭着,腰侧绑着根细绳,他往腿间一摸,哭了:“大哥,我内裤呢?” 向洧云抚着他的头发:“小弟乖,春秋时期还没有技术做出纯棉的针织内裤,是大哥考虑不周,应该回来的时候多带几条。” 林予如遭雷劈:“回、回来?” “小弟,小弟!”向洧云难掩喜色,抱着他激动得全身颤栗,“咱们穿越回来了,月亮显现之时灵脉大动,天雷地火,三点相连,咱们回来了!这里就是大哥的天下,是吴国!” 林予呜呼一声,直接蹶了过去。 吴国阖宫上下都知道了大王带回来一名小弟,而且大王待他如恩人,又如亲人,于是不管朝臣还是仆役,都不敢对这位小弟有所怠慢,一时间这位小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予公子。 “予公子”是夫差封的,并赐万亩良田,珍宝万斗。 只是这个予公子身体不太好,醒了晕,晕了醒,反反复复已经将近一个月。 深冬难熬,屋里倒是格外暖和,林予翻个身后再次醒来,恓惶地发现自己已经缠绵病榻很久。他爬起来,披着狐裘大氅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拂面,他擦擦眼角,发现已经流不出泪了。 “哥,你在哪儿啊。” 他好想萧泽,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萧泽了? 他无心探究穿越到底一种什么异象,也无心理会自己现在有何等尊贵的身份,他只想回去,想知道萧泽是不是在原来的世界里寻找他。 他消失了,萧泽会难过吗? 如果他再也无法返回……他希望萧泽能尽快忘了他。 林予缩成一团倚在窗边,凄风苦雨不及他可怜,天愁人怨不及他伤感。这时宫门大开,向洧云来探望他,身后跟着随行伺候的人,还有一顶步辇。 “小弟,你觉得怎么样?”向洧云见他醒着,还自己下了床,脸上大喜过望,“开着窗做什么,小心感染风寒。” 林予面上戚戚:“大哥,咱们回来时是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向洧云低声道:“一处山脚下吧,咱们被砍柴经过的村民救了,我已经赏赐了他黄金,你不必再当面道谢。” 他误会了林予的意思,抬手裹紧林予身上的狐裘,畅快地说:“小弟,历史上的我偏听偏信,终于酿成灭国大祸。眼下我已经五十有三,回来的这些日子一刻都不曾放松,之前的征战国库耗损严重,我必须养精蓄锐,争取先行拿下勾践那狗贼。” 林予无心改变历史,魂不守舍地说:“那赐给我的珍宝就拿去用在正路上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小弟,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我这宫里,你不憋屈?”向洧云爱怜地拍拍他的肩膀,“不久的将来你会有自己的府邸,有自己的妻儿奴仆,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予眨眨眼,差点把一口白牙咬碎。他要什么妻儿奴仆,他就想要萧泽,他要他的陶渊明,要孟老太。 向洧云揽着他走下软塌,走到屋门前停下,正对着宫院中的那辆步辇。向洧云击掌一声,兴致勃勃地下令:“出来吧!” 宫人撩起步辇前的层层薄纱,坐在里面的女子垂首下辇,缓步轻移,衣袖和裙摆摇晃着,泼墨乌发间的簪饰也叮铃响动。 她在几步之外停下,极优雅地行礼。 林予疑惑地问:“大哥,这位姑娘是?” 向洧云一笑:“予公子问你话呢。” 女子隐在面纱后的倾城容颜似乎笑了,温柔地回道:“小女西施。” 林予怔怔的,西施的嗓音这么浑厚吗?向洧云将他一把推向前方,用更加浑厚的嗓音说:“抬起头让予公子看看。” 西施抬起头来,一双美目似星河般流光溢彩,她抬手摘掉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惑人又熟悉的脸。林予再次如遭雷劈,这他妈不是妖娆哥吗?! 妖娆哥前世是西施?! “予公子。”西施第二次向他施礼,“小女以后就是予公子的人了。” 林予身形摇晃,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他穿越到春秋时期的吴国,举目无亲,好不容易碰见了妖娆哥的前世,这种亲人的亲切感他不想远离。 向洧云只当他喜欢,直接命人在全城贴了告示,宣布予公子和西施将选良辰吉日完婚。 接下来的日子林予每天吃好的,喝好的,做做复健,和西施拉拉家常。可是他从来没有笑过,他一点都不开心,他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地消耗着残生时光。 “公子,要不咱们出宫去转转?”西施今天穿得很朴素,只在鬓间簪了朵小花,“听说大王赐的府邸已经要建造完工,咱们去看看吧?” 林予摇摇头:“建成紫禁城也没用,我想回猫眼书店。” 西施起身拉他:“公子,你不要总说一些西施听不懂的话,今天难得晴朗,你不要总闷在屋里,不然又要闷出病了。” 林予敌不过对方的死缠烂打,心想妖娆哥前世为女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他跟着西施出了宫,漫步在王城街道,和百姓们擦肩而过,道路两边的摊贩吸引不了他,叫卖的生意人也无法令他从浑噩的状态中回神。 西施忽然说道:“公子,那儿有个算命的,要不让他算算咱们将来会不会子孙满堂?” 林予一哆嗦:“妖娆姐,别闹了。” 他被拉去,坐在长凳上看着熟悉的八卦阵,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算算也好,他算尽天下人有什么用,到头来和爱的人时空相错,这次他让别人来算自己。 算命老头问:“想求什么卦?” 林予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随便看看吧。” 他伸出手,还未撩起袖袍就听见了远处的惊呼声。哒哒马蹄似一阵密集的鼓点,道路上的人全都闪到两侧躲避,看来有人在闹市纵马狂奔。 算命先生急忙拉自己的桌椅,西施吓得已经躲到了屋檐下,林予起身望向远处,看见了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如踏飞燕,似逐彩月。 西施急道:“公子!你快闪开啊!” 林予不但没有闪开,反而神情恍惚地冲向了路中央,微风吹动他的衣袍,他干涸两日的眼睛终于再度掉下泪来。 枣红色大马膘肥体壮,马背上的男人眉目锋利如刀。那人黑发束于冠中,一身深色暗纹的箭袖戎装,腰中佩剑,手握缰绳和马鞭,带着踏破苍穹的气势。 而那张面孔,分明就是萧泽! “——吁!” 萧泽看见了立于路中央的林予,揽紧缰绳,大马前蹄扬起,引颈长嘶,差一点就酿出人命。待马安静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予,问:“何人拦路,找死。” 林予满面都是泪水,扑上前去拽萧泽的衣角:“哥,是我!你也来到这儿了吗?你为什么不找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泽皱眉:“胡言乱语,松开!” 林予被拂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仰望着萧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既有激动,也有冷水浇头的寒意,他不知道萧泽为什么也穿越来了吴国,更不明白为什么萧泽这样对待自己。 西施上前扶起他,对萧泽说:“萧将军,这是予公子。” 萧泽的铁面终于松动:“就是救了大王性命的予公子?” 林予立刻扑过去:“哥!我是林予,你为什么不认得我?” “你误会了,在下征战多年不曾见过你,此次有事要办才赶回王城。”萧泽低头看他,眼中平静坦荡,没有一丝其他情绪,“我还赶着进宫向大王复命,先告辞了。” “哥!不是……将军。”林予不肯松手,操他大爷的,管他穿越不穿越,古代不古代,他既然遇见了萧泽,死也不能和对方分开。他仰起头,脸上是浓浓的不舍,分外惹人怜惜,轻声问:“将军,我也想回宫了,能带我一程吗?” 萧泽沉思片刻,朝他伸出了手。 两手相握,他被萧泽直接提溜到了马背上,正好坐在萧泽的身后。他紧紧抱住萧泽的腰,把脸埋在萧泽的后背上,抑制不住般痛哭起来。 马蹄声掩盖了哭声,萧泽只觉后背潮湿,到了王宫,他把林予抱下马,忽然展颜一笑:“听说予公子和西施订婚了?西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予公子也生得俊俏,算得上金童玉女了。” 林予急忙摇头:“我不娶她!哥,我只喜欢!” 他噎住,正好一队人马赶来迎接,萧泽大步流星地走了。他赶紧跟上,不让对方离开他视线内半步,一路跟到了大王会见朝臣的地方,萧泽撩袍跨过门槛,他也跟着冲了进去。 向洧云同样吃惊:“萧、萧将军辛苦!快快起来!” 萧泽起身:“大王言重,不知大王召末将回来所为何事?” 向洧云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镇静地说:“自然有要事相商,这些年萧将军为寡人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眼下寡人另有大计。” 林予靠着门直出溜,后来干脆坐在地上旁听,他理不清道不明,但是总算安了心。不论如何,好歹萧泽出现了,他还能看见对方,还能抱一抱对方。 商量完要事,向洧云又夸赞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招手道:“小弟,来。” 林予骨碌起来跑过去,跑到萧泽身边后就迈不动步子了。他扭脸看萧泽,对方的侧脸到了春秋时期也照样那么英俊,让人移不开眼。 向洧云说:“萧将军,这是寡人的小弟,也是寡人的救命恩人,他将来还会是吴国的福星。” 萧泽看向林予,微微颔首示意,没什么表态。 林予满心失落:“将军,你住在哪里?去我那儿好不好?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抱歉,在下自有府邸。”萧泽抬眼看向向洧云,抱拳作揖,“还请大王恕罪,末将此次回来还有一要事待办,恐要耽搁几日。” “哦?”向洧云问,“何事?” 萧泽回道:“婚事。” 宫内鸡飞狗跳,大王又召来了全部御医,据说予公子又呜呼一声,蹶了过去。 林予醒来已是深夜,床边的向洧云在吃宵夜,他挣扎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焦急地问:“大哥,我哥呢?!萧泽呢?!” 向洧云擦擦嘴:“回将军府了,小弟,此萧泽似乎并非彼萧泽。” 林予气得捶床:“他就是萧泽!就是我哥!” “别激动别激动。”向洧云出声安抚,“之前伍子胥让我重赏朝中战神萧将军,实在没想到这个萧将军居然就是萧队,毕竟我走的时候才十几,回来已经年过半百,所以今天也是头一回见他。可是他明显不认得你,所以他可能是萧泽的前世?” 林予披着衣服下床:“我要去找他!姓向的,你把我弄来,把我折腾成这样,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干一件人事儿!” 向洧云一拍桌子:“你说,要大哥干什么?” 林予吼道:“不许萧泽成婚!要娶只能娶……姓林的!十七的!一言不合尥蹶子的!” 他咆哮着冲出了宫门,身后有派来保护他的侍卫,一口气跑到了宫门口,他坐上马车直奔将军府。夜里的王城很安静,空荡荡的街上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的倾轧声,这两道声音掺杂在一起,搅得人心乱如麻。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抵达了将军府的大门外。 里面的下人刚打开一道门缝,林予就使了吃奶的劲儿钻进去,他不熟悉将军府的路,只管横冲直撞地乱跑,廊下、前厅、靶场,转眼又到了后院。他终于望见一处灯光,匆匆奔去,在一处院落的拱门下看见了萧泽。 萧泽立在门口,面上十分不悦:“予公子,半夜闯门是什么道理?” 林予脚步发软,生怕萧泽会飞走一般,他踱步进去,走到萧泽的面前站定:“将军,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别赶我走。” 萧泽动了恻隐之心,许是因为眼前那张小脸儿太过凄楚,他转身进屋,默许了对方的请求。林予跟进去,关上门环顾一周,烛火摇曳照亮了古香古色的家具摆设,而床边除了挂着铠甲战袍,还挂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他又差点蹶过去。 在现代能活八十,来了春秋,估计成年都够呛。 “将军,你要和谁成婚?”他走到萧泽面前,问完觉得有些无聊,萧泽既然是将军,娶的人肯定也是千金小姐,可是不管娶谁都不行…… “你不是说过吗?”林予更靠近一点,“你说,以前喜欢过别人,以后只喜欢我。” 萧泽皱眉看着他:“予公子,你病坏了吧?” 林予不管那么多了,他扑到萧泽身上紧紧抱住,仰头看着对方英俊的面孔:“哥,你好好想想,我们见过的,我们还有六只猫。你抱着我从大火里跳下楼,我们还一起看过萤火虫……” 萧泽对林予的话一无所知,却在对方哀切的神情下无法将其推开,他迟疑地抬起手,僵硬地抚了抚林予的后背。 林予以为萧泽想起来了,踮起脚往上蹿,死死地缠住了萧泽的脖颈。他用脸颊蹭萧泽的下颚:“哥,我给你刮胡子,你给我做蛋炒饭。你不许成婚,我也不要娶妖娆哥。” 萧泽却道:“予公子,我送你回宫看御医吧。” 林予终于崩溃,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步伐踉跄地走到喜服前,伸手摸了摸漂亮的滚边。他回过头看着萧泽,请求道:“将军,你能穿上让我看看吗?” 萧泽微怔,只见摇摇欲坠的两滴泪挂在林予的眼睑处,他就算铁石心肠也无法拒绝,况且喜服刚刚做好,本来就是要试穿的。 他脱去外衣,走过去取下喜服挥开,双臂入袖,前襟搭好,腰间挂着玉佩玎珰。穿好对上林予的目光,见那两滴珍珠泪已经化成了两道水痕,把那张脸蛋儿勾勒得更加惹人怜惜。 萧泽甚至想抬手帮林予擦去,而在他回神时,已经伸手碰到了对方的肌肤。 指腹擦过脸颊,林予轻轻蹭着萧泽的手。他走近望着萧泽的眼睛,撒谎道:“将军,你的睫毛上沾了东西,闭上眼睛,我帮你拂下来。” 萧泽忘记了自己揉眼,目光低垂闭上了双目。 温热的气息逐渐迫近,睫毛没有任何被触碰的感觉,唇上却被印下一枚亲吻。他睁开眼睛,林予近在咫尺,热而软的嘴唇贴着自己,舌尖甚至还探出来舔了他的唇峰。 “将军……”林予攀上萧泽的肩膀,“将军,你记不记得我?哥,哥,你不能这样。” “哥……哥……” 林予得不到回应,后来萧泽抬手,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推开暴揍的时候,萧泽竟然将他打横抱起。 “哥?”他圈住萧泽的脖子,“你抱我了,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萧泽抱着他两步走到床边,把他放在床上,笼罩着他,一双锋利的眉目凝视着他。林予期待地坐起来抓对方,慌乱地问:“哥,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不成婚了?” 萧泽问:“予公子,你亲我做什么?” 林予心跳加剧:“那你刚才抱我做什么?” 萧泽又问:“予公子,你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入洞房?” 林予半截身子都软了:“将军,教教我。” 萧泽压下来,薄唇倾覆含住他的嘴巴舔吻,不似他那样小心翼翼,而是攻城略地般的侵蚀。牙关被撬开,萧泽的舌尖探入他口中,点点口水沾湿了嘴角,他呜咽着险些呛了嗓子。 不知吻了多久,林予气喘吁吁,双眼迷离,分开时银丝相连,他伸手去擦萧泽的薄唇,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哥哥。 萧泽又俯下身来,与他额头相抵:“予公子,你比西施更好看。” 林予红透了脸,是被亲的,也是被这句话羞的,他呆愣愣地不知道说句什么,只攥住萧泽的衣襟不放,生怕对方丢下他消失。 萧泽问:“听说你会算命?” 林予眨眼当作点头:“会一点。” “曾经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三十五岁之前会战死沙场,你也来算算。” 林予拼命摇头:“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的。”他用鼻尖碰萧泽的脸,“你要找一个喜欢你的,到你下巴那么高,圆眼睛,十七岁,总是粘着你的算命先生,就什么劫难都能化解了。” 萧泽笑了一声:“我去哪儿找这么个人?” 林予急切地回答:“近在眼前,我就是那个算命先生。” 这时萧泽道:“我看你,就是个忽悠蛋。” 红烛燃尽,林予怔忪片刻便放声痛哭,埋首在萧泽胸前,脑海中全是雷雨夜的景象。他被亮如焰火的白光笼罩着,周遭乱石崩陷,草树横飞,疾风狂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他五感尽失,终于两眼一黑再没了知觉。 沉沦穿越,亦或是滚落山脚,他都不得而知。 “——哥!” 林予用尽全力哭嚎出来,直接弹坐起身! 他撞进一处温暖又熟悉的怀抱,睁大双眼看着简陋的房间,墙壁上挂着水壶,床尾是萧泽的羽绒服,他挣开环顾四周,桌椅板凳,墙角洗澡的木桶,这他妈不是将军府,是范和平的家! “忽悠蛋,看看我!” 他闻声抬头,正对上萧泽赤红的双目,萧泽没了发冠,身上也没了喜服。而萧泽温暖的手还在给他擦眼泪,低沉的嗓音在叫他忽悠蛋。 “哥……”林予扑到萧泽怀里,“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是一场梦吗?没有吴国,他不是予公子,萧泽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将军,他分不清,也无力去思考,只想待在萧泽的怀里不出来,就让萧泽一直这样抱着他。 萧泽已经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林予高烧不退说着胡话,但始终没有醒来。从下山到此刻,他的心吊在半空晃来荡去,痛苦非常,但头脑却难得的清醒。 这时林予哭着确认:“哥,你喜欢我吗?” 萧泽低声答:“我想我爱你。” 第48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操他妈的, 萧泽从来没想过自己真情告白一下, 对方居然会呜呼一声蹶过去。他更不知道的是,林予连上梦里的, 已经蹶过去了三回。 大雨使得道路泥泞, 之前那场雷雨更是把整座后山都破坏得乱七八糟, 考察队的工作暂时陷入停滞状态,也不用指望元旦之前回家了。 不过大家各种困难都经历过, 都不晓得怨天尤人是什么, 只懂得苦中作乐。既然没办法实地考察,那每天整理资料写报告, 还落得清闲。 听说林予醒了, 其他队友都来探望, 结果到达后发现又晕了。萧泽难得有些无言相对,毕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晕。 为什么晕,被自己一句话吓晕的。 既然病号没醒,大家坐了会儿就准备回去, 巴哥想留下和萧泽轮流照顾, 但是看萧泽的架势不是很需要帮助, 于是有些不舍地走了。 萧泽守了一天一夜,眼看又一天就要过去,他翻身上床,既然林予已经醒过一次,他稍微安了心,于是抱着对方想要休息片刻。 林予混混沌沌地做着梦, 梦里也是在床上,他浑身无力,后来被人扶起来,又被摆置着换上了衣服。外面很吵,好像有鼓乐队在吹吹打打,他问:“外面干什么呢?” 伺候的人回答:“奏乐呀,今天可是公子的大喜之日。” “什么?!”林予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居然穿的是喜服,萧将军同款。他被推着往外走,看见了在门口迎接的向洧云,便赶紧问:“大哥,我是和萧、萧将军成婚——” 向洧云打断:“没错,今日你和西施,萧将军和杜大夫的千金,你们一起成婚。” 林予脚下一软,杜大夫的千金?不会是那个读研的杜杉吧?他被扶上了马,一路魂不守舍地出了宫门。 怎么会这样,萧泽明明都说爱他了。 王城中热闹非凡,他骑着马在迎亲队伍中朝自己的府邸移动,走到街口时,只要一拐弯就和将军府背道而驰了。 林予用力夹了夹马肚子,一声嘶鸣搅乱了鼓乐演奏声,他拽紧缰绳掉转马头,向着反方向驰骋而去。高头大马一路狂奔,他在马背上快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得七零八落,在现代不会开车,在古代不会骑马,他俯身抱着马脖子,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跌落,葬身马蹄之下。 将军府终于到了,林予抬头望去,只见另一支迎亲队伍立在门口,萧泽穿着那身喜服站在台阶中央,正在等自己的新娘子。 操他大爷,这个挨千刀的! 林予大喊:“萧泽!你他妈敢娶别人试试!我咒你生个儿子是秃头,生个女儿还是秃头!” 萧泽闻声回头,见林予颠簸在马背上,几乎要被甩下来。对方逐渐迫近在眼前,烈马的前蹄奋力扬起,林予终于被抛向了半空。 萧泽脚下运力,跃起把对方接住抱牢,落地时还转了半圈。 林予受尽惊吓,又委屈满腹,现在被萧泽抱着却什么火都熄灭了。他勾着萧泽的脖颈,小声翻旧账:“你那天晚上都亲我了。” 萧泽脸上一派坦荡:“是。” “你还说教我入洞房。” “是。” “是你说我比西施好看。” “是我说的。” 林予崩溃了:“你说话怎么像放屁一样啊!” 萧泽看着他笑:“予公子,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操你祖宗,你敢大喜!”林予掐住萧泽的脖子,但是没敢用力,“你的新娘子怎么还不来?我看看是谁,我就地画符让她烟消云散!你直接就是克爱侣的命!” 萧泽神色如常:“他来了吧。” 林予十分警觉:“在哪儿?!” “傻缺。”萧泽抬腿迈上台阶,身后的迎亲队跟着,鼓乐队也开始演奏。林予懵着,转眼已经被抱进了将军府,他讷讷出声:“将军,你别娶别人,我——” 他说一半停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说什么。 这时萧泽接着他的话说:“那我娶你好不好啊?” 笑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徘徊,怀中的人肩膀耸动,小腿乱蹬,嘴巴咧着都要乐出了口水。萧泽睁眼就看见这种兴奋状态的林予,弄得他不知道该叫醒对方,还是束手不理。 好在没纠结太久,林予猛呛一口开始剧烈地咳嗽,把自己活活给咳醒了。 他上半身弹起,咳得肺管子都要爆裂开来,一阵脑缺氧后,身体卸力跌回枕头上,总算平静了下来。他望着昏暗的房间,扭脸看见了侧身揽着自己的萧泽。 萧泽心头诧异,但始终没有出声,因为他想看看林予有什么反应。自己说了“我爱你”,那这忽悠蛋会不会也回复一句?他没白等,刚才林予扭脸看他那一眼,包含了他从没见过的情绪。 有害羞,有开心,有种千帆过尽的归属感,最稀罕的是,竟然有几分乖张和……妩媚。妩媚这词其实不算合适,但萧泽一时间想不到别的。 他抬手给林予掖了掖被子,还未讲话,林予翻身贴在了他的胸口,含情脉脉地说:“将军。” 萧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将军。”林予又叫了一遍,揪着萧泽腰侧的衣服拧拽,“我就知道你不会娶别人的,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萧泽扣着林予的后脑勺往外拉,低头和林予对视:“忽悠蛋,你清醒了没有?” 林予望着萧泽的脸,他也不知道自己清醒了没有,因为他根本就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另一个世界的现实。“将军,还没喝交杯酒呢。”他仰着头用后脑勺蹭萧泽的掌心,“入完洞房再喝吗?也、也行的。” 萧泽听不懂前言后语,但是这一句单独摘出来能听懂,他浅浅地笑着:“你想和我入洞房?” 林予点点头:“我们既然成婚了,那我每天都要和你入洞房。” 萧泽的脑子里来了场大爆炸,他直接把林予往床褥中一压,然后开始解对方的扣子。林予抿着嘴唇一动不动,两只手安生地放在耳朵两边,解到第三颗时,还悄悄挺了挺胸。 林予在昏暗的房间内红着脸,轻轻问:“你别弄疼我行吗?” 萧泽俯首吻他的脸:“不会弄疼你,但是会有点冷。” 林予明白,脱掉衣服的话肯定会冷,不过他不担心,如果冷就抱紧一点。睡衣前襟被揭开到一边,他一侧的肩膀和胸膛都露了出来,确实很冷,他瑟缩了一下。 萧泽伸手从床头拿了温度计,甩了甩插在了林予的腋下,插好把睡衣也拢好,这时才笑起来,笑中却带着担忧:“忽悠蛋,你可别烧坏了脑子。” 林予迷糊着,腋窝里夹着冰凉的温度计,萧泽也不压着他了,反而下床去桌边倒水。他试图骨碌起来,稍微一动发觉浑身剧痛。 屋里亮了,萧泽开了灯。 “靠……”林予终于看清了周遭,合着他又回到现代社会了。看来穿越回吴国真的是一场梦,根本也没有那些荒唐事儿,那萧将军也不存在吗? 萧泽冲好了退烧药,端到床边晾着,然后把林予抱在了腿上。拿出来温度计一看,三十八度九,难怪烧得连每天入洞房都敢说。 等药不那么烫了,他喂林予喝下,喝完再塞给对方一颗话梅。林予圆溜溜的眼睛不似平时那般明亮,薄薄的眼皮因为高烧而泛着粉色,脸和身体也透着病态的红晕。 “哥。”林予嗓子哑着,“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和向大哥回到了春秋时期的吴国,我不想回,他非带着我回。” 萧泽耐心地听他讲:“你没骂他?” “他在吴国是夫差大王呢,我不敢。”林予含着话梅慢慢嘬,“我找不到你,每天肝肠寸断,后来向大哥把西施赐给我当老婆。哥,你猜西施是谁?” 萧泽想都没想:“萧尧?” “你怎么知道?!” “你就认识这几个人。” “……嘿嘿。”林予笑了,“但是我辜负了妖娆姐,我没有娶她,因为我终于遇见了你。你是将军,不认识我,也不喜欢我,你还要和什么千金成婚,你这个挨千刀的。” 萧泽陪他笑:“然后呢?” “然后我夜里去找你,让你穿喜服给我看。让你穿你就穿,让你闭眼你就闭眼,我觉得你其实对我一见钟情了。”林予因发烧觉得冷,往萧泽怀里缩了缩,“你还说我比西施好看,还答应教我怎么入洞房。” 他迷茫地看着空气,声音也逐渐变小:“你还抱着我成婚了,那我就不舍得让你挨刀了,不过都是梦,不说了。” 林予渐渐闭上了眼睛,在萧泽怀里昏沉地烧着。其实他想想问问萧泽是怎么找到他的,还想问问向洧云怎么样了?但是体力不支,耳朵都因为高烧开始疼起来。 萧泽把人在床上安置好,层层被子盖着,不停用勺子喂水。如果今晚林予无法退烧,他就带对方去几百公里外的县城医院,再不行,就去市里。 一刻不曾松懈地看顾了整宿,天微微亮时,林予终于退烧醒了。他额前的头发汗湿着,浑身也汗涔涔的,发汗退烧看来确实有用。 萧泽松了口气,沙哑着嗓子问:“饿不饿?” 林予舔舔嘴唇:“我想吃蛋炒饭。” 萧泽下厨做了一盆蛋炒饭,还热了两盒牛奶,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两个人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林予吃完擦擦嘴:“哥,向大哥怎么样了?” 他问完觉得脑袋一疼,头皮一紧:“向大哥不会……不会真回吴国了吧……” 萧泽掐他脸蛋儿:“回个屁,你们俩傻子就是一对邪教。” 不提还好,要不是人受伤又病着,萧泽早就开始科学思想讲座了。那晚他和巴哥还有副队长上山找林予跟向洧云,就在月亮露出来,一道巨雷劈下的瞬间,他终于看见了林予。 林予被向洧云抱着,浑身透湿像只小落汤猫,向洧云更他妈玄乎,喊着口号如同反动分子,面对惊雷闪电丝毫不惧,还仰着头等劈。 算他命好,那道雷砸在了一棵古树上,周围的乱石和草木也全部遭殃。林予直接昏了过去,向洧云也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险些滚落山脚。萧泽他们真是玩了命地冲过去,才捡回这俩脑残一条命。 最惊险的时刻,萧泽把林予捂在身下,自己挡了全部的碎石树枝,等情况稍好一点,他立刻背起林予,用绳索把林予绑在自己身上,四肢并用地下了山。 林予听完根本没脸直视萧泽,想低头认错又被托住了下巴。 萧泽托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问:“你和向洧云那天上山干什么?” 林予嘴角往下撇,不是很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脑残:“我,我帮他做风水,找灵脉。” “找灵脉是为了干什么?” “为了帮他回去。” “回哪儿?” “回……吴国。” 萧泽皱眉:“你再说一遍?回哪儿?” 林予的嘴角快撇到了下巴:“他说他是穿越过来的,他是吴国的夫差,他让我帮他穿越回去富国强兵,杀了勾践……” 合着那场梦都是现实的映射! 萧泽目瞪口呆:“你他妈智商上二十了没有?!” “不怪我智商的事儿!”林予带着哭腔,但没真哭,光抽抽,“我就是想帮他一个忙,他说会给我几百万,谁不想一夜暴富啊!结果他当时非让我和他一起走,他不松开我,他不是人!” 萧泽血压飙升,血糖也有点危险:“忽悠蛋,你他妈真的,考察完回去以后,我马上给你找学校,你给我上学念书去。” 林予抽抽搭搭地吸溜鼻子:“我比西施还、还好看,万一有人追我怎么办,我不想做第二个曹安琪……我怕遇见第二个叶海轮……” “你闭上嘴!”萧泽揉着眉心,感觉一颗脑袋都要爆炸了,“你看见鬼,会读心术,行,没问题,现在做风水也牛逼了。但是你分分清楚,穿越?!还他妈的穿越回春秋时期!怎么不干脆穿越回盘古开天辟地!” 林予凄凄然地倚着墙:“别凶我了……我知错了……” 萧泽能不凶吗?就因为这么件荒唐事儿,林予差点丧命,他本来只以为向洧云精神不正常胁迫林予,谁成想这是王八绿豆一锅烩,你也可惜,我也可惜。为什么?因为放眼看看这俩,向洧云是傻逼,林予也是傻逼。 这场狂躁的思想教育进行了二十分钟之久,要不是巴哥来了,还得再拖堂十分钟。林予像看见了亲大哥,拽着巴哥不撒手,生怕萧泽一个刹不住结束他年轻的生命。 巴哥了解真相后如鲠在喉:“弟弟,你这就有点不着调了。” 林予点头:“巴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靠谱。” “唉,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看这烧得脸儿都瘦了,也算得到教训了。”巴哥深知萧泽的暴脾气,便转移话题,“对了,也不知道那位向大师怎么样了?” 范和平这几日没在家,一直在山林里伺候向洧云,村民们轮流守候,向洧云的待遇也不比夫差差。 林予换了衣服,跟萧泽一道去看向洧云,刚被萧泽痛骂教育完,从兜里摸到风水阵的时候感觉很迷茫,仿佛都不会看了。 雨终于停了,天隐隐放晴,他自己走了一段,之后被萧泽单手夹着提溜了一段,最后一段直接被背到了小屋。家里冒着炊烟,三两个村民正在烧水做饭,见他们来急忙欢迎,因为考察队救了向洧云的命。 林予看着噼里啪啦燃烧正旺的柴火,心中也跟着燃起了熊熊怒火,凭什么只有他挨骂?姓向的害人!在梦里让他哭,让他接二连三地尥蹶子,他得跟向洧云好好掰扯掰扯。 撸起袖子就冲进了里间,他直接蹿到了向洧云的矮榻前,吼道:“大哥!你睁开眼看看我!” 向洧云面容枯瘦,胡须都有灰白的迹象,他闻声睁开眼,看清是林予后从眼角流下了两道浊泪:“小弟,咱们败了,败了……” 林予怒道:“能不败吗?因为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穿越!你给我好好想想,你真是吴国的夫差?你怎么不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啊?!” 向洧云嘴唇颤抖:“一定是我寻错了方法,待我好起来,我定要再次尝试。” “你!气死我了……”林予差点一命呜呼,他不吼了,也不闹了,在塌边蹲下平视着向洧云的脸,“大哥,你回头是岸吧,咱们还是好兄弟。以后你拿着那些钱好好过日子,别再折腾了行吗?” 向洧云握住他的手:“小弟,是大哥连累了你,但大哥绝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夫差。” “……”林予累了,另辟蹊径,“大王,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也无力改变历史。我漏夜查阅了详细资料,吴国有位战神将军,可惜他后来和一位比西施还好看的公子归隐了山林,所以……唉。” 向洧云疑惑道:“有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林予回答:“你来时才十几岁,当然不知道了。而且历史书都是后人编写的,难免有缺漏,大哥,我既然已经和你同生共死还瞎他妈穿越过,怎么会骗你呢?” 向洧云沉默良久,唏嘘哀叹:“天要亡我……” 萧泽在外屋坐着喝茶,里间的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想笑。他觉得林予真的没治,心太软,气势汹汹地冲进去,没几句就开始哄人家,还胡编乱造暗戳戳地夸自己,烦人。 林予坐在蒲团上陪向洧云说了好多话,把自己的梦也讲给了向洧云,他描述地很真实,仿佛他们两个真的穿越了回春秋时代。 向洧云无能为力地叹息,他就算心中不认命,可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先安生养病。一场穿越闹剧搞得这两兄弟元气大伤,凑在一起都病歪歪的,让人不忍嘲笑他们傻缺。 “大哥,身体要紧,我不怪你,也不该怪你,是我见钱眼开。”林予看了眼窗外,“雨过天晴了,你还有很长的好日子要过。” 向洧云挣扎着坐起身:“我来到这个世界,饱尝过冷眼,吃过那么多苦头,到头来还被妻儿抛弃。我想回去,除了想完成大业之外,还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小弟!” 他抓住林予的肩膀:“大哥遇见了你,能吐露秘密,能谈天说地,还能被你如此的真心相待,大哥值了。” 林予怕向洧云一激动会加重病情,想扶对方躺下,不料向洧云摇晃着站起来,扶着他作势朝外走去。出了里间,外屋的萧泽和范和平都同时望过来,林予想,萧泽肯定在心里说——脑残兄弟出来了。 向洧云冲萧泽抱拳:“萧队,是我连累了小弟,我这条命也是你们考察队救的,在下大恩难报,心中惭愧。” 萧泽摆摆手:“没那么严重,人没事儿就行,不过,以后最好安生过日子,别老胡思乱想瞎折腾。” 向洧云点点头,却没应声,他揽着林予说:“劳烦各位移步院中,我有事情要单独和小弟讲。” 林予条件反射,直接看向了萧泽,他也怕向洧云又给自己洗脑,推拒道:“大哥,别了吧,我也刚退烧,刚挨了骂,很惨的。” 萧泽抿唇把笑意掩盖掉,二话没说与范和平出了屋。他就在院子里,向洧云翻出大天也不能冲破房顶带林予穿越吧,他没担心。 屋内只剩下向洧云和林予,门关着,光线有些暗。向洧云没什么别的事儿,径直走到桌前把桌布掀开,露出了那口大箱子。 林予恍然大悟,向洧云当时把铜钥匙给了他,他过去摘下归还,向洧云接过打开了箱子,他急道:“大哥,等我们走了你再开,这么多人不安全。” 向洧云开完从里面拿出两块金条:“小弟,快元旦了,大哥提前祝你元旦快乐,这两块你买好吃的用。” 林予口袋一沉,是向洧云把金条塞了进去。 他骇得说不出话,谁知道还没完,向洧云又拿起两块:“元旦完就是春节了,大哥提前祝你新春快乐,这两块当是压岁钱。” 向洧云面无表情,仿佛塞的是瓜子花生那么轻巧。林予的兜里沉甸甸的,他都要站不直了! “这两块,元宵节快乐。” “这两块,春天了买衣服。” 林予伸手拦住:“大、大哥,别塞了,我们就是纯洁的互帮穿越关系,不要让金条破坏了我们的兄弟情……” “小弟真会说笑,大哥给你零花钱,天经地义。”向洧云看着林予鼓鼓囊囊的口袋,又塞了最后两块,“塞不下了,先这些吧。对了,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林予回答:“除夕。” “好,等你生日,大哥给你好好庆祝。”向洧云站立了很久,已经体力不支,他在林予的搀扶下回了里间休息,继续养身体。 林予离开,他刚才没说,到不了过年,他们考察队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装着整整十根金条走不快,怕看出来还要用手臂挡着。他有点怕萧泽知道,当初只是吃向洧云的烧鹅而已,萧泽就像个二踢脚似的噼里啪啦,这会儿刚教训了他,再知道了他被向洧云塞金条,估计会直接崩出地球毁灭宇宙。 山林因为连日的雷雨天而杂乱不堪,地上到处都是爬出来的蚯蚓,有的甚至半米长,有的断成了一小截。 林予跟在萧泽的右后侧走着,偶尔伸手扶对方的后腰,他刚退烧不久,走几步就有些喘不过气,便停下来休息几分钟。 “哥,你看。” 他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前面有两棵树倒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浅坑,坑里面蓄满了雨水和碎石,平静的水面映着四周还完好的大树小草。 阳光从叶子缝隙中穿透,直直地照射在水面上,凝聚成了彩色的光点。 林予很久没见过这般美景,他踱步过去在旁边蹲下,轻轻投下了一粒石子,水面泛起了层层涟漪,晶光碎裂成一片。 他喃喃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咕咚一声,从兜里掉出来一块金条。 萧泽已经注视良久,此刻惊讶出声:“我操,下金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条大概是一百克一块的,金忽悠蛋! 第49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林予通过萧泽惊讶的目光知道自己这个忽悠蛋又升级了, 他讪讪地捡起金条塞回兜里, 起身后努力遮挡着,迅速躲开了萧泽的注视。 好烦啊, 刚挨训不久, 是不是又要来一场? 他要是把金条分一半给萧泽, 萧泽能闭嘴吗? “林予。”萧泽出声,“来, 过来。” 林予恨这个水坑太小, 不然他就一头栽进去自尽。细数他和萧泽的点点滴滴,对方无论生气还是什么, 都是喊他“忽悠蛋”, 很少喊他大名。 一般家长喊孩子大名, 那就代表着没好事。 他磨蹭过去几步,吭吭唧唧地想撒个娇:“哥,干什么呀。” 萧泽直截了当地问:“兜里装的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林予抬头看看树上的鸟,再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石, 不打自招:“是向大哥给我的金条, 分别是元旦礼物、新年礼物、元宵节礼物和生日礼物, 让我买好吃的和新衣服。” 萧泽像听了天方夜谭,向洧云认了林予做弟弟,还差点把林予忽悠得英年早逝,按现代社会的补偿方式,给钱其实很正常。可是塞金条就有点过了吧,还一下塞那么多, 一掷千金吗? 而且萧泽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思考,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林予收了向洧云那么多金条,那下次对方再拉着他穿越,他是不是又要答应? 上了山遭雷劈,下一回保不齐就是跳海喂鲨鱼。 萧泽没准备训人,他抬手摸摸林予的脑袋,摸得那一头细软毛发起静电。“忽悠蛋,咱把金条还给他好不好?”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收下这些就欠了他,而且咱们都无法确定他的真实来历,更无法肯定这些钱的来历。” 林予使劲摁着兜:“什么意思啊,难道向大哥是潜逃的贪官,这是赃款吗?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些钱是他破产之前预留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萧泽说:“那你把他救命的钱要了,合适吗?” “是他给我的。”林予不想说了,他觉得再说下去,萧泽就直接给他盖章财迷心窍了,虽然他确实很想一夜暴富,“大哥给我的,你凭什么管……算了,我就是财迷。” 萧泽被逗乐:“我没说你财迷,我一直在跟你好好沟通,你是单纯想要金条对不对?你还给他,回家以后我带你去商场买金条,他给了你几块,我给你买几块。” 林予摁着金条的手有点松动,但嘴上仍在坚持:“这是我帮大哥穿越换来的,是我劳动所得,有理有据,你干吗给我买啊。” “我喜欢你啊。”萧泽弹弹他的额头,“不是梦见跟我成婚吗?那就当我给你的彩礼吧。” 林予本来正不高兴,听了这话勾起嘴角:“谁要你的彩礼啊,我还想用这个给你打个金链子呢。” 他真的从揣上这些金条后就开始琢磨了,要分成几份,要分别做什么,甚至都想提前立份遗嘱,但是转念再一想,似乎没人可继承自己的财产。 “哥,下次见到向大哥的时候再还行吗?”林予妥协了,他知道萧泽在担心什么,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放心,但是在巨大的金条诱惑下,那点不放心可以克服。 萧泽也退让一步:“行,那你再捂两天,晚上塞被窝里睡?” 林予嘿嘿笑,拍着口袋跟萧泽越走越远。 恼人的天气彻底结束,等路面的水分再蒸发一些,考察工作就可以恢复了。范和平连日在山林里照顾向洧云,家里只剩下萧泽和林予,林予自打穿越那天就伤病缠身,还昏睡了一天一夜,始终也没清洗,萧泽摸他头发的时候在头皮上都摸到了土疙瘩。 大锅烧着热水,他脱下外套等着洗澡,十根金条被整整齐齐地码好摆在床上,他蹲在床边,盯着直流口水。 萧泽端着热水进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林予撇撇嘴,既然之后要归还,那趁还拥有的时候一定要过过瘾,他拿起一根放到旁边,说:“这条,我要打一个纯金的八卦图,还要刻一枚金章,写上:林予金印。” “这条,给你打金链子,你再去文个身,左青龙右白虎,谁敢说你二百五。” “这条给姥姥打金手镯,一定要大气,要宽,宽粉那么宽,把别的老太太都比下去。” “这条做六个金铃铛,给猫猫们戴,大家都刻上名字,就不给小黑刻,我记仇。” “还有一条给妖娆哥,就怕他喜欢钻石,不喜欢我的金条。” 林予啰嗦了好几句,每个人都顾及到了,还有几根没着落。萧泽问他剩下的那五根怎么办,他拢了拢,不知是回答还是说给自己,小声道:“这些都有用的,我要换成钱。” 萧泽听到了,他想起了那次从林予口袋掉出来的汇款单。林予要把剩下的金条换成钱,是不是准备再次汇出去? 热水倒进木桶中,他说:“忽悠蛋,洗澡。” 萧泽没问,没问究竟汇给谁,没问对方是不是在照顾什么人。他暂时不想挖出林予的秘密,不想因为一个说不好的秘密破坏彼此的心情,甚至留痕,划下一道沟壑。 林予脱得光溜溜赤条条,拿毛巾挡在身前,他跨进木桶,脚趾头刚碰到水面就叫了一嗓子:“哥,太烫了吧!” “你刚退烧,就得烫点发发汗。”萧泽伸手试过,是有些烫,但绝对在能承受的范围内,而且天气冷,水温很快就会降低。 他没多废话,直接一托屁股把林予送到了盆里。林予的哀嚎响彻房间,扒着桶沿儿又要站起来。萧泽也脱掉衣服进去,直接把人扣在了身前。 林予倒抽气:“烫死了,烫得我小鸟都扑棱不起来了。” 萧泽噗嗤笑出声:“把鸟烫死了?” “半死不活了!”林予转身去搂萧泽的脖子,他手掌心其实有好多小伤口,全是上山那天弄破的,一碰水就疼。 萧泽给他搓头发,搓了两遍才出来泡沫:“脏死了,你都有味儿了。” “是不是那个,韵味儿?” “德行,小不要脸。” “嘿嘿,那你给我洗香点。”林予憋口气沉下去洗头,重出水面后甩了萧泽满脸的水,他胡乱地摸萧泽的肌肉,摸了摸还想掐。 “哥,你瘦了。” “嗯,正常。”萧泽把香皂擦他身上,“有句俗话是评价我们这行的,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是搞勘探的。” 林予哈哈大笑:“哥,你要饭我也不嫌弃你,你就在我的摊位旁边要,我的客人还能分流给你一半。”说完笑容逐渐消失,“有了金条就不用要饭了,我好喜欢金条啊。” 萧泽一时无言,被林予的伤感模样逗得只想笑。 洗完迅速钻进被窝,林予藏在被子底下套内裤,套完勒得慌,套反了。刚脱下就见萧泽收拾完拿着瓶瓶罐罐过来,便僵着没有动弹。 “擦脸。”萧泽挤了点乳液,在掌心搓热乎以后往林予脸上抹,抹完吩咐,“手和脚也抹。” 林予伸手被搓了两下:“脚就不用了吧,脚弄那么香嫩干吗呀。” “香嫩你个头啊,怕你裂口子。”萧泽直接掀了被子,怪不得,被子底下一条银鱼似的,白得晃眼,还滑不溜秋。 “别看。”林予捂住下身,“差点把我的小鸟烫死,不让瞧了。” 萧泽本来也没想瞧,只打算赶紧擦完盖被子,但是他这人好胜还霸道,不让做什么,那就得做什么。往前一倾,勾勾手指拔开林予的手掌,就着掌心的乳液,直接捂在了对方的那处。 边揉边说道:“别把你的小鸟冻萎缩了,本来就不大。” 林予一听腾起股火,可以说他笨,可以说他怂,但是不能对他进行这种人身攻击。他弹起来,手肘支着床:“我一点都不小,符合平均标准,而且我还在长呢。” 手下的小棒子已经被揉捏得硬挺起来,形状渐显,萧泽笑道:“硬实在长,这不变大了么。” 林予咬着牙,但还是没忍住从鼻腔里逸出两声哼哼,手肘也支撑不住了,倒在床上浑身无力。他望着萧泽的深眼挺鼻,又望着萧泽的薄唇与喉结,忍不住说:“哥,我梦见在吴国的时候,没有穿内裤。” 萧泽手下加重:“为什么不穿?” “吴国还没有那种棉布。”他双目渐渐迷离,“哥,亲亲我吧。” 萧泽低头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把唇齿都搜刮了一遍,他感觉林予的腿根儿都在打颤,分开后又一路向下亲到了对方的小腹。 萧泽低头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把唇齿都搜刮了一遍,他感觉林予的腿根儿都在打颤,分开后又一路向下亲到了对方的小腹。 薄薄的肌肉若隐若现,皮肤被热水熏烫变红,林予不知道萧泽为什么亲他肚子、揉他的胯骨,他曲起腿微微张开,想自己摸却被打了手背。 “哥,我想射出来。”他喘产丰说话,“你摸摸我啊,揉、揉我。” 他仰躺着,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剩,只能用余光瞥见萧泽的发心,训示完没得到回应,难受的地方还是难受,但萧泽用力啃咬着他的下腹,注意力渐渐被带走了一些。 就在林予放弃的时候,下身忽然被包裹住,他腰间瞬间绷紧,腾空着,拱着身体叫了出来。手掌不可能有这种感觉,他此时感受到的,分明是高热的口腔。 “哥……哥!”林予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发声系统,他倒抽着气,嘴唇一会儿咬住,一会又因为尖叫而松开。萧泽在用嘴弄他,他一想到这个情况就羞得一塌糊涂,同时也兴奋得一塌糊涂。 “不要了……”他急促地哼了一声,“——哥!” 双腿并住,他紧紧夹着萧泽,口中喊着不要了,却直挺挺地绷着不让对方走,在被松开的那一刻,几乎是半秒都没耽误,立刻射了出来。 萧泽气定神闲地坐直身体,擦擦嘴巴,神情坦荡但笑容狡黠,林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骨碌起来扑到萧泽的身上,勒着对方就开始维权:“你过分了吧。” “我怎么过分了?” “我受不了那样弄。” “我看你挺享受的。” “我没有……”林予嘴硬,脸红成燃烧的火堆,热起来的身体逐渐冷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穿衣服了。他让萧泽闭上退,然后迅速地套好了衣服,套完盯着对方看,看对方腿间鼓起的一大团。 “哥,我还没穿好,别睁眼。” 萧泽靠着墙壁:“快点,别磨蹭。” 林予悄悄爬填过去,跪坐在萧泽腿侧,伸手拉开了对方的睡裤。他抬头对上萧泽睁开的眼睛,含糊道:“我、我也行。” 萧泽似笑非笑:“你什么也行?” 他用手背蹭蹭嘴唇,然后又舔舔:“我给你吃。” 他横下心,一头栽倒,直接用唇峰触碰了那处滚烫的器官。他看得出萧泽立刻绷紧了大腿机内,像受到肯定般,再次吻了上去。 情绪连同欲望,萧泽都一并压抑着:“忽悠蛋,用你的小舌头。” 林予听话地探出舌尖,轻轻舔上去,再加重力道继续,他感觉到萧泽摸上了他的后背,浑身过电一般,跪都跪不稳了。 他在萧泽的指导下努力做着,不大的嘴巴被撑满,脸颊都又酸又胀。 萧泽久久不射,他的嘴唇都要磨破皮了,偶尔进得太深,他已经呛出了泪花。 “哥……”他被萧泽拉起来,委屈又不甘地说,“你还没射出来,我是不是弄得你不舒服?” 萧泽把林予抱在怀里抚摸:“很舒服,舒服得我魂儿都丢了。” “你别蒙我了。”林予嘴唇殷红,天灵盖到下巴颏都粉出桃花,他在萧泽的颈窝时拱,同时又伸手握住对方昂扬的性器,“哥,要不,要不。” 萧泽的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儿。 林予声若蚊蝇:“要不,你干我吧。” 他说完感觉手中的器官又胀大了一些,然后终于释放沾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技术的确难以令萧泽缴械投降,可是字字句句却能扎透刺穿萧泽的大脑皮层,让萧泽崩断所有的兴奋神经。 萧泽捏捏他的屁股:“这儿这么小,不怕疼?” 林予发憷:“真的很疼啊?”他问完心有戚戚地撇撇嘴,“问你也白问,你又没试过。” “……”萧泽不知道该气该笑,把林予塞被子里,自己清理完也钻了被窝。关了灯,林予很快窝在他身边睡着了,他睁着眼回味,差点又精神起来。 因为下雨耽误的工作要加班加点赶上,毕竟深冬难捱,大家也都想尽快回家。考察队大清早在营帐里开晨会,开完立刻按照安排进行,不浪费一分一秒。 林予哈欠连天,昨晚太尽兴还觉得腰肢有些酸软,但是这点酸软的滋味又像是兴奋剂,能让他和萧泽对视一眼就精神半天。 新到达一处下钻机,安装的工夫里他做好了现场编录的准备,萧泽还教他用罗盘打角度,但是什么坡脚,方位角,搞得他头晕。 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萧泽和其他队友教了他很多东西,他有时候看见别人操作便记下来,等收工后再请教,反正也自学了一些。 填图、采样、钻探编录、劈样、筛样、测剖面,来之前像听天方夜谭,林予现在不但明白,还能具体帮着做了。 他想起萧泽之前训他时的气话,说回去以后送他去上学,真的假的啊? 他去上学了,怎么摆摊算命?谁看店? “忽悠蛋,别愣神儿。”萧泽从后面经过时捏了把林予的脖颈,而后拎上背包,“走,采样去,争取把最后这组完成。” 林予跟上:“哥,你给我的考察表现打个分。” 萧泽说:“一百。” “真的啊?!我有那么棒吗?不会九十分都是感情分吧?” “满分一千。” 林予捡了个树枝在后面捅萧泽的屁股,寓欢乐于工作。阳光大好,考察队的任务也进行得很顺利,下午回到营区筛样录资料,林予一直没休息,收工时两条胳膊都累得直哆嗦。 就这么拼命追赶进度,一星期后萧泽终于给大家放了一天假,大家都累得够呛,纷纷回住处睡觉。萧泽像是铁打的,独自留在营帐内整合资料,整完录入文件赶报告。 这种书面性的工作林予帮不上忙,而且他准备去看看向洧云。前两天范和平已经回家了,说向洧云恢复得不错,他打算去探望一下,顺便归还金条。 真的不太想还,那可是金条啊。 一路走得很慢,想和金条多待一会儿,但路就那么长,迟早会到达。林予走进院子和大鹅对视一眼,上台阶、推屋门、进里间,腿像灌了铅。 “大哥,我来看你了。” 向洧云精神不错,但是生了许多白发:“快来,这几天没人陪我说话,无聊得很。” 村民们都把向洧云当恩人,毕恭毕敬的,从来不在他面前畅所欲言,而且他懂风水,忽悠村民们自己是什么什么的后人,让村民更觉得他非同一般。 林予坐下就掏包:“大哥,金条我还是不要了,还给你。” “这是为何?”向洧云按住他的手,“你怕大哥的钱不干净?这都是大哥的血汗钱,来路光明正大,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林予解释:“拿人家的手软,我不想欠你的。” 向洧云叹息一声:“傻孩子,你帮我那么多忙,我却害得你差点送命,还欠什么欠哪。你听大哥说,余下的半生大哥另想办法回吴国也好,窝在这儿郁郁度日也罢,以后你我还能重逢抑或是再也不见,你都是我的小弟。既是兄弟,那就只有兄弟情,没有记账簿,谈何亏欠?” 林予超级感动,但还是很犹豫:“可我哥不让我要。” “原来如此。”向洧云捻捻胡须,“两口子还可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亲兄弟之间也不能管太多,况且你们又不是亲兄弟,你听他的作甚。” 林予说:“是他收留我,不然我还没着没落呢。” 向洧云不以为然:“你会算命还会风水,占便宜的是他。这样,你听大哥的,把金条收好,不要告诉他,不就结了吗?” 林予本就不坚定的心摇摇晃晃,在向洧云的洗脑下更加和萧泽的意见背道而驰,最后怎么来的怎么回去,金条还是十根,安生地装在背包里。 没听萧泽的话,有点害怕。 但是金条能压惊,美滋滋的。 林予回了住处,悄悄把金条用衣服包好,然后塞在了行李箱里,这样萧泽就不会发现了。折腾完无事可做,他便出屋帮范和平扫院子。 不出来还好,一出来发现篱笆外面围满了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浑身发毛,心想不会是金条被发现了吧? 范和平急忙抢下扫把:“林大师折煞我咧!你快歇着,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做嘛!” 林予说:“我不饿,和平哥,大家伙站在外面干什么?” “他们来求你。”范和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和向大师打赌探灵脉的事村里都传遍了,你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向大师还厉害!他们找你,是想求你给看看风水,你不用理,好好歇着嘛。” 林予一听那不行,立刻抬手一挥:“感谢乡亲们对考察队的帮助,需要我上门看风水的尽管来,阳宅阴坟无所顾忌,不过天高水长,我就不管售后啦。” 他说到做到,立刻开始上门服务,好在各家离得都不远,不然几十户下来还挺累人。到了马大哥家,他瞅见了马大哥的女儿,对方和他差不多年纪,但是很认生,躲在屋里不出来。 林予看看罗盘:“马大哥,小妹是不是身体不好?” “是嘞,每年都闹咳嗽,严重了还要去县城看,花好些钱。”马大哥很发愁,既心疼女儿,又心疼钱,“林大师,你怎么晓得哇?娃儿刚才没在咳嗽哇?” 林予回答:“你家在村子正西,西乃兑位,属金,主少女。金生水,也就是金被水泄,而水为病,所以小妹身体有损,家里同时也会破财。” 马大哥慌道:“那怎么办,搬家也要重新盖房子,哪有那么多钱?” 林予安抚道:“这不是请我来了吗?我帮你调理风水,自然就化解了灾祸。” 去完马大哥家还有魏大嫂家,到门口时魏大嫂正在往外泼水,为了迎接林予特地擦了擦地。林予站在门口,压根儿不打算进去,速战速决道:“胡大嫂,你家正门南开,向午,意属地支,也就是流年时间,此为风水中的风。而水看做钱财的话,你这奋力一泼,小心破财。” 魏大嫂惊道:“我男人进城就丢了钱包!” “所以以后别往外泼水了,丢了的就当破财免灾吧。”林予笑着说完,直接从院门外离开了,身后跟着不少村民,有看热闹的,也有想偷学一二的,大部分都是夸奖点赞的。 这场上门看风水的服务持续了好几天,林予已经有取代向洧云的趋势,在村民眼中跟个小神仙似的,范和平家里也被堆满了吃食,全是送来感谢林予的帮助。 晴了多半个月,一早睡醒发现起了浓雾,好在考察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不用那么长时间的跋涉。林予穿了一身黑,衬得脸白白净净,他叼着块地瓜,说:“哥,我干活儿去了啊。” 萧泽看他那老气横秋的模样就想笑:“全村不都让你看过了么,又去哪儿?” “看完了阳宅,今天看阴坟,所以我穿得很酷。”他系好鞋带,“我今天回来阴气会比较重,请你躺平让我吸阳气,给我补身体。” 萧泽挑挑眉毛:“软着吸还是硬着吸?” 林予愣了两秒:“流氓!不害臊!” 他一溜烟儿跑出去,和几十户村民去了后山的坟地。路上还没什么,一到地方他就崩溃了,这些坟头在杂草碎石间,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简直是乱来。 “哎,你们愁死我了。” “不怪我们,这些都是旧坟,几座新坟是听向大师的安排选的,还不错。” “不错个头啊,旧坟这么完蛋,早把新坟给冲撞了。”林予站在一堆坟头之间扫视,就像玩儿最难的推箱子,怎么着都是死。 他掏出纸笔开始画图,要从头规划,不但要规划这些,还要预留出空位,不然等他走了,这些人又开始乱埋,死都不让人省心。 修修改改四十分钟,等于上了节美术课。这一天没干别的,他就像个包工头一样,指挥大家认真作业,最后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迁坟结束。 村民们千恩万谢,要摆酒席请林予大吃一顿。林予挥挥手,揶揄道:“不用这么客气,大家伙先回去吧,刚迁了坟,亡灵不安,我要陪他们说说话。” 村民们不敢违背,再次道谢后离开了后山。整片坟头只剩下林予一个人,荒草飘动,显得格外萧索落寞。 他抬头看了眼斜阳,雾天的太阳像裹了层纱,没那么亮,有些朦胧。 林予环顾四周,忽然双膝紧并跪了下去。 他一直以来靠算命过活,但也只是看相,偶尔看看风水。自从遇见萧泽后,他见到鬼魂,通了心术,还能做风水探灵脉,他无法笃定这些变化和萧泽有关,但又想不出其他原因。 至今,他仍算不出萧泽的命数前程,但是他也不纠结,顺利就一起开心,不顺就一起克服,他没什么害怕的。 不过他最近心底藏着一件事,他曾经梦见过一次,梦里面算到萧泽活不过三十五岁。他当时没有当真,因为他每晚都做梦,并非事事皆真。可穿越那次的梦里,萧泽是将军,提到了三十五岁之前会战死沙场。 是不是巧合无从查证,但他很介意,和萧泽沾染一点关系,他就很介意。 林予想了很多,太阳马上就要落了,大地一半是夜幕,一半是残红。他双手合十,声息平稳:“我没害过人,只帮过人,以后还会尽自己所能帮越来越多的人,不论生死。如有福报,如有阴德,希望全部转赠给萧泽。” 日落月升,周遭似乎全是鬼魅。 林予叩首三下,然后起身离开。 他没有福,萧泽会给他,他有了难,萧泽会帮他担着。他也一样,愿意用现世的福报和积攒的阴德换对方一生安乐,说得出做得到。 踏着一地月白的光,林予渐渐远了。 第50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考察队的工作已经开始收尾, 而元旦也已经悄然而至, 不长不短的三个月,考察队的队员和村民们从激烈一仗到亲如兄弟, 变化真够大的。 村民们对待其他考察队员像兄弟, 那对待林予就是亲儿子了, 弄得他都不敢出门,光遇见寒暄就十分累人。 反正重点都已经忙完, 也不用再上山趟水, 林予便和萧泽待在住处,萧泽编写报告, 他整理编录资料。两个人并肩靠着墙, 各忙各的, 范和平偶尔进来送点水果,后来范和平也出门去了,家里完全只剩下敲键盘的动静。 林予整理完一类伸个懒腰,脑袋倾斜靠在了萧泽的肩膀上, 问:“哥, 回去以后是不是就快过年了?” “嗯, 喜欢过年么?” “还行吧,谈不上喜不喜欢。”林予终止了话题,目光飘向桌上的那盘果子,一个枝上结着很多,又小又圆,像一丛小豆豆。 萧泽忽然说:“也不清楚现在压岁钱什么行情。” “哥, 你要给我发压岁钱吗?”林予眼睛一亮,财迷劲儿显露无遗,“哥,你往常都怎么过年?串亲戚遇见小孩儿,你吓唬人家吗?” 萧泽笑了一声:“我吓唬人家孩子干什么,二百五啊。” 林予心里不得劲:“那你成天吓唬我干什么?” 萧泽扭脸看他:“你是我家孩子,我愿意哄着就哄着,发坏的时候想吓唬就吓唬,或者吓唬完了再哄着,其乐无穷。” 林予注视着萧泽深邃的眉眼,抬头噘嘴,忍不住向萧泽索吻。等萧泽轻轻地亲完他,他才说:“哥,我第一次吃麦当劳是十四岁,是除夕那天。当时大家都吃年夜饭,我没什么地方去,就去麦当劳了,第一次点餐好紧张啊。” 萧泽敲着键盘的手指顿住:“点了什么?” “点了套餐,我本来只想点个汉堡,后来发现套餐的性价比高一些,可是性价比再高也是比一个汉堡花的钱多,所以我纠结了好久,服务员都烦了。”林予絮叨着,“后来我还是点了套餐,吃着也就那样吧。” 萧泽顿住的手指还没动弹:“第二次吃是什么时候?” 林予想了想:“就是曹安琪来店里,给我吃麦旋风那次。” 萧泽皱眉:“你碰瓷儿我之前,平时都捡树皮吃?” “谁碰瓷儿你了,我跟你明明是,明明是天降姻缘。”林予揪对方的衣领,“我吃东西不讲究,填饱肚子就行,其实一块馒头仔细咂摸的话,会发现也挺好吃的。” “忽悠蛋。”萧泽终于忍不住了,“你每天摆摊一个人二十的话,二十个人四百,一个月就一万二,很多上班族都挣不了这个数。” 林予吸吸鼻子:“我攒钱买房,付首付。”说完觉得太扯淡,“不是,我攒钱开店,就不用接受风吹日晒了,争取把林氏招牌做大做强。” 萧泽继续打字,懒得和这家伙闲扯。其实他本来想问问林予过年回不回家乡,看样子是不回,十四岁就自己窝在麦当劳过除夕了,十七岁有了男朋友,那更不会回去了。 眼看已经到了元旦,村民的生活水平处于平均水平线以下,往常任何节日也都是各回各家,各吃各瓜。但是今年不一样,林予给村民们调理了风水,大家都热情高涨,准备在考察队离开前大摆宴席,既是欢度元旦,也是为考察队践行。 还是上次举行篝火晚会的那片空地,室外寒冷,但是人多很热闹,再架起锅烧上柴,仿佛也暖和了起来。 林予本来和萧泽一同前去,结果半道被巴哥薅走了,巴哥住在一户四口之家,几间屋子很宽敞。林予进卧室后看见摊开的行李箱,说:“巴哥,你都开始整理行李了?我帮你。” 巴哥穿着秋衣秋裤:“非也,今天不是元旦摆酒么,我要打扮打扮。” 林予看热闹:“你要穿什么啊?” 巴哥终于不用再穿户外工作服了,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衬衫,抖了抖穿上,又蹲下挑选长裤,他琢磨道:“小予,我给你也打扮一身,趁年轻就是要臭美。” 林予急忙摆手:“我好动,万一给你蹭着划着怎么办,我赔不起。” “客气什么,坏了正好买新的。”巴哥找了好几件,全是名牌。林予耳根子软,人家怂恿几句就什么都肯听,迷迷糊糊地换上了新衣服。 他和巴哥像一对亲兄弟似的,从家里一出来,把山村土路走成了米兰秀场。到了大部队面前,把村民们全震惊了,范和平甚至吓得把勺子掉进了火堆里。 萧泽正趁着信号强给院长通话报进度,一个眼神扫过去差点对着电话骂一句“操你妈”。 巴哥拉着林予走到他面前,介绍道:“萧队,怎么样?这大衣挺括吧,这牛仔裤修身又修型,这毛衣贴身穿舒服死了,这小皮靴,啧啧,号买小了,正适合弟弟。” 林予不好意思得很:“我都不会走路了。” “弟弟,放心大胆地走,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天天在街上浪。”巴哥一巴掌拍林予的后背上,迫使林予挺直,“萧队,弟弟跟着我多洋气,跟着你就不行。” 萧泽点了根烟:“跟着我怎么不行了?” 巴哥说:“跟着你不能看,一看就是搞勘探的!” 这句话激起了民愤,队友们一哄而上追着巴哥开始闹,村民们看热闹也开心,一时间像过年那么喜庆。原地只剩下萧泽和林予,林予浑身不自在,身体藏在新衣服里都有点烧得慌。 萧泽吐出一缕烟雾:“甭听他的,这衣服穿上也就那样。” “噢。”林予抿抿嘴巴,其实他以为萧泽会夸句好看的,人为悦己者容,说不失落是假的。这时萧泽伸手撩了撩他额前的头发,补充道:“好看也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林予开始笑,又燃起了期待:“哥,你迷我吗?” “……”萧泽差点把烟掉了,“迷,迷死了。” 林予傻乐着跑走了,萧泽用力吸尽了那根烟,他恍然觉得自己发生了变化,弄不住一个十七岁的小男生,有时候甚至还很深情。 他想着想着也乐起来,就这么着吧,变就变了,挺好的。 没有一成不变的人,能让你变的,都是缘分。 开席时已经天黑了,考察队所有的便携灯都绑在周围的树上,再加上皎洁的月光,倒是很亮堂。开席之前,范和平和几个村民去接了向洧云来,又是几日不见,向洧云的精神还不错。 林予左边是萧泽,右边是向洧云,面前是一只大烧鹅。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这只鹅,完全不想搭理两位大哥,伸手撕下一只烧鹅腿,闻闻香气喟叹一声:“我不管了,我要吃啦。” 村民们把他当座上宾,待他啃完便向他敬酒,他没怎么喝过白酒,一口咽下燎了嗓子,火辣辣的,甚至逼出了两行泪。 酒过三巡,他已经适应了那种烧灼感,倒满一盅看向向洧云,说:“大哥,我们来碰杯。” 向洧云和他碰杯:“小弟,元旦过完就是新的一年了,大哥祝你心想事成,财源广进。” “谢谢大哥,那我祝你什么呀?”林予微微酒醉,眼睑下方如同打了腮红,他嘴角勾着浅笑,眼中的光芒却闪烁着坚定,“大哥,我祝你破笼而出,振翅高飞。” 向洧云怔住,缄默着没有说话。 林予把酒喝掉,油乎乎的爪子搭上向洧云的肩膀,恳切地说:“大哥,你想让我信你是夫差,那我就信。不管你是谁,你从哪儿来,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希望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活着,回不去也要好好活着。” 他似是坐不稳一般,身体前倾附在向洧云的耳边:“大哥,这世界上好多人都挺苦的,有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可是没准儿什么时候就看见光了,就能捡到颗糖。我是这样,你也能这样。” 向洧云眼圈发红:“小弟,大哥当如何?” 林予坐好:“你每天都喝茶,那就喝完了笑一笑,就这么简单。” 他朝另一边倒去,依靠在萧泽的肩上,萧泽揽住他给他擦手,边擦边笑话他:“不止会算命,连心理辅导也会了?” 他哼哼两声,萧泽又问:“你捡到什么糖了?” 林予还是没应,只隔着那团餐巾纸握住了萧泽的手,他把五根手指嵌进萧泽的指缝中,牢牢扣住,严丝合缝地不留一点空隙。 周遭喧闹,还有向洧云独酌的失意叹息。 但月光很好,照得人双目发亮。 林予笑着说:“萧泽。” 萧泽愣了一瞬,笑着答:“嗯。” 林予道:“我想我也爱你,和你一样。” 当晚的酒席很晚才散,平均五个人里有三个人喝得烂醉,林予属于那三个人里的,萧泽属于另外清醒的两个人之一。向洧云也醉了,说着胡话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众人摸不清他的情绪,有悲有喜吧,但是分不清悲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太晚了,大部分村民也都醉了,向洧云自己站都站不稳,自然无法回山林里的小屋。林予不大的手掌一挥,做主道:“和平哥,今晚大哥也在你家睡,你们俩挤一宿吧。” 范和平惊喜道:“不敢不敢,我打地铺,让向大师睡床。” “唉,你随意嘛。”林予的舌头都捋不直了,舌尖都被酒液浸得发麻,他挽着萧泽的手臂往回走,垂眸盯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哥,你的影子比我的高。” “嗯,羡慕么?” “羡慕。哥,我快过生日了。” “我也快了,你先十八,还是我先二十九?” “哈哈,不知道呢。”林予说完腿一软,穿着浑身上下好几万的衣服就往地上摔,萧泽揽住他,托着屁股把他抱起来,还笑骂了一句。 林予真的喝多了,以前几次喝多还能说说胡话,壮壮怂人胆,这回喝得太多了,直接就闭眼睡了过去。 回到住处,范和平烧了一大锅开水给大家洗漱用,向洧云两杯热茶灌下去清醒了些。毕竟是经商做过亿万富豪的人,见识过的酒场比这些丰富多了,不至于醉得那么彻底。 他还惦记着林予,进到另一间卧室说:“他哥,你去歇着吧,我照顾小弟。” 萧泽正给林予脱裤子呢,这名牌裤子的拉链怎么那么钝,拽了半天。闻声抬头,他谢道:“不用,你赶紧休息吧,我给他擦洗一下也就睡了。” 不料向洧云进来在桌边坐下,看架势还要聊上几句。 萧泽停下脱衣服的手,他可不想让忽悠蛋在外人面前袒胸露背,拧了条热毛巾给林予擦擦脸和脖子,可能有些烫,林予咕哝了一声。 向洧云的目光中满是怜爱:“其实我有个儿子,年纪和小弟差不多大。” 萧泽敷衍道:“那你要孩子有点晚。” “忙啊,忙着赚钱。”向洧云把目光又移到萧泽的身上,“看得出来小弟与你很亲,想来他也告诉了你我的秘密,萧队,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萧泽挪到床尾,脱掉林予的袜子给对方擦脚,说:“你那个秘密我肯定不信,而且你也无法证明自己的秘密是真的。对于林予的劝告,你听得进去也好,当耳旁风也罢,其实都无所谓,林予已经尽了全力帮你,他没遗憾了。” 向洧云点点头,认同道:“小弟帮了我很多,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我会仔细掂量。” 屋门开合,向洧云离开了。萧泽给林予换了睡衣,然后收拾完自己也准备睡觉。被窝中暖意融融,呼吸间还萦绕着酒气,林予枕在他的手臂上酣睡,睡着睡着还叫唤一声。 夜半时分,萧泽抽动酸麻的手臂,托着林予的后脑转移到枕头上。林予骨碌着翻身,突然猛地一脚踹在了墙上。 “睡着觉还闹腾。”萧泽笑了一句。 林予幽幽地梦呓:“保护,保护……” 萧泽把人拽到身前搂住:“别保护了,我保护你。” 考察队的收尾工作陆续结束,此次为期三个多月的考察任务圆满完成。从到达后为了进村恶斗,然后是几天的河滩扎营作业,克服困难后终于进村考察后山,雨天行动停滞,之后加班赶工,平均每个人都瘦了七八斤吧。 拆营帐的时候村民们都来帮忙,与其说是搭把手,其实更像是阻挠。他们很舍不得,考察队的人带他们走进了外面的世界,他们喜欢听考察队讲东话西,喜欢通过考察队了解大城市里的斑斓样子。 可能他们之后仍然没有勇气和决心走出这片山林,但心底的愿望单上都丰富了些许。 当然,他们更舍不得林予,阳宅阴坟是一辈子的事儿,林予当时说了——不包售后。眼下分别在即,真是挺伤感。 林予的心情也挺复杂,他这个人说好听了善良心眼好,说不好听了就是世人他都爱,仗着自己技能多,简直用菩萨普度众生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他不想和村民们依依惜别,于是连忙都没帮,收拾好东西就躲进越野车里。 玻璃贴着膜,他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和平哥、马大哥、马大哥家的小妹、魏大嫂,还有好多亲切又熟悉的村民,他强迫自己别再看了,掏出手机寻找微弱的信号。 他给萧尧发信息:妖娆哥,我要启程回去了。 萧尧白天总是很闲,迅速回道:真的啊?我操,你哥每次考察完回来都像一个落拓浪子,我他妈已经开始激动了! “……”林予收起手机,顿时没了继续聊的欲望。 正好车门打开了,落拓浪子上身只穿着件黑色毛衣,袖子挽在手肘处,手掌因拆营帐弄得都是灰。林予小算盘一打,扒着车座椅就倾身亲了萧泽一口。 亲完没管对方的反应,重新掏出手机回复萧尧:妖娆哥,我亲了落拓浪子一口,美滋滋。 他发完把手机揣回口袋,后来连续响了七八次,不用看也知道是萧尧在发飙。萧泽已经擦干净手,还点了根烟,他没管小男孩儿的恋爱心思,直接说:“忽悠蛋,下来跟村民们道个别,咱们准备走了。” 要来的总会来,林予下了车,才惊觉众村民已经将越野半包围起来,全都在等他。他受不了这种氛围,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 范和平率先喊起来:“林大师,我们真舍不得你走哇!” 大家伙一听都被带动了情绪,年岁大的老太太甚至还哭嚎起来,林予不知如何安慰,便告诉大家他要回的城市叫什么,希望有缘再见。 萧泽叼着烟很想笑,不是他冷漠,实在是这幅场景有些滑稽,好像犯罪头目林予被缉拿归案了似的。 全部收拾妥当,也已经告了别,考察队的成员都纷纷上车准备出发。林予最后朝村民们挥了挥手,笑了笑,然后转身打开了车门。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小弟!” 林予回头望去,看见了十几米之外的向洧云,村民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他和向洧云分别朝着对方飞奔过去。 “大哥!” “小弟!” 萧泽落下车窗猛吸了一口烟,腮帮子都抽紧了。 “大哥!我以为你不来送我了!”林予跑到向洧云的面前,二人拉起手,对着眼,“大哥,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向洧云点点头:“小弟,遇见你是大哥的福气,哪怕没能返回吴国,大哥也没有遗憾了。你说的话大哥会好好考虑,你也要好好保重。” 话已经说完,但二人眼中还似有千言万语。 寒风吹过,落叶堆积,向洧云的眼中蓄着热泪,林予的脸上也已斑驳,这对忘年交紧紧拥抱在一起,循环喊着对方。 大哥,小弟,大哥,小弟…… 这时向洧云镇定耳语:“小弟,金条收好,大哥不会算命,但也知道你的富贵在后头。” 林予感动得无以复加:“大哥,你就是给我第一桶金的人,我这辈子也不会忘了你。” “小弟!” “大哥!” 萧泽搭着车窗看了很久,以为看了一集情感大剧,可能是占有欲,也可能就是骨子里有些坏兮兮的缺德因子,他掏出手机播放那首《送别》,给林予和向洧云加了个背景音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向洧云松开林予,在歌声的烘托下泪涌如柱,林予也好不了多少,一步步后退着,伸着胳膊放开了向洧云的手。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向洧云悲恸无比,也许想到了自己被妻儿抛弃的往事,他目送林予上车,立在原地挥手哭喊,“小弟!他日有缘再见!千万珍重!” 林予扒着车窗:“大哥!好好活着!” 考察队走了,就此告别了郢山。 林予一直哭到了县城,把杏眼肿成了桃眼。 上高速之前到加油站灌满油箱,萧泽从驾驶位上下来,跟副驾上的巴哥说:“你开,我到后面哄孩子。” 在加油站的超市买了点零食,萧泽开门上了后排。高速路上风景不错,他伸手给林予擦掉泪珠,哄道:“行了,再哭真瞎了。” 林予直抽抽:“我、我不放心向大哥。” “他都五十好几了,比你靠谱。”萧泽拆开一包薯片,“听话,吃薯片,别哭了。” 巴哥也哄:“弟弟别伤心啦,没有向大哥还有你萧大哥,你萧大哥哪这样哄过人啊,都是直接吼,别他妈哭了!你珍惜珍惜他嘛。” 林予破涕为笑:“那我抱抱他,你别看。” 他拧着身子抱萧泽,把那包薯片都挤碎了。萧泽抚着他的后背,揉捏他的后颈,说:“你不是都算出来他富贵在天了么?那说明他以后的日子过得不赖,别担心了。” “嗯,哥,我听你的话。”林予把眼泪蹭在萧泽的衣服上,然后安安生生地吃薯片。 回家的路上本来就该高兴,巴哥吹起了口哨,吹完一拍方向盘:“对了,萧队,你快过生日了吧?” 林予想起来元旦那晚,萧泽好像提过,他问:“哥,你什么时候生日?” 萧泽想了想:“正好是除夕。” 林予愣住:“我也是除夕那天过生日。” 他们俩相视却没笑,倒都有些晃神,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这么巧?萧泽没有多想,随后开心地搂住林予,也跟着吹起了口哨。 林予在兜里摸着自己的八卦阵,思绪却越来越远。 这时巴哥问:“那你们正好一起庆祝,开个生日会?” 林予回神,萧泽在他耳畔低语:“那就开个操蛋的生日会,让你叫唤着过成人礼。” 第51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年关将至, 全国又陷入了春运大潮, 高速路也不例外,有几处路段相当拥堵。考察队和外出务工人员没什么两样, 全都急切地盼着归家。 比原本的计划晚了一天, 车队下高速到达市里后正好是日暮黄昏。林予落下车窗猛吸了一口气, 无限感慨地说:“高楼大厦,地铁跑车, 商场餐厅, 美女帅哥,还是城里好啊。” 萧泽握着方向盘笑:“过两天自动就忘掉你的好大哥了。” “那我不成无情无义了吗?”林予反驳, “长亭外, 古道边, 兄弟情义大过天。晚风拂柳笛声残,我很想郢山。” 萧泽被他逗得笑了一路,开进研究院大门的时候都没止住。每段考察项目结束后都有很多后续工作要跟,光化验科一天就能跑百八十趟, 今天不早了, 各部门差不多也都下班了, 所以考察队单纯卸货,搁下东西就走。 车都是公家的,而且几个月下来布满了泥土灰尘,根本没法继续开,大家还得拖着行李箱叫车。萧泽挺精明,走之前把自己那辆吉普停在了研究院, 既有白搭的车位,这会儿还能开上就走。 他打开后备箱搬行李,搬到第三个的时候掂了掂,纳闷儿道:“这箱怎么这么沉?” 林予心虚地眺望远方,不敢回答,毕竟箱子里多了十根金条。上车回家,萧泽临走前还不忘指挥工作:“明天上午九点,办公室准时开会,迟到就过年值班。” 大家叫苦不迭:“萧队,不先休息两天喘口气吗?” “越休息毛病越多,明天做大整理,然后直接给化验科移交工作,后续的年后来了再办。”萧泽没那么凶残,不会累了三个月还拖着不让过年,“行了,滚回去跟家里人吃顿饭,睡个好觉,明天再见。” 吉普车已经启动,林予降下车窗探出身体,用力向大家挥别。现在考察工作已经结束,那他肯定就见不到这群哥哥们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很熟悉了,他觉得挺舍不得。 萧泽薅林予的后领子:“危险,进来。”待把林予拽进来,又问,“喜欢这帮人么?” “喜欢,都喜欢,最喜欢巴哥。”林予觉得巴哥最搞笑,说完又改了改,“加上你的话就是最喜欢你,第二喜欢巴哥。” 萧泽很满意:“那明天来的时候你给巴哥摊个煎饼,谢谢他送你那身衣服。” 林予问:“明天我也来?” 他本来觉得后续研究工作他帮不上忙,还以为不用来,既然萧泽让他来,那也好。答应完伸个懒腰,马上就要回家了,心情只剩下激动。 吉普车开足马力奔向公寓,三个月没回,因为有钟点工定时打扫,反而比他们在家的时候还要整洁。林予拖着箱子蹿进屋,在客厅转了一圈,去厨房转了一圈,最后奔向卧室准备加速和双人床来个亲密接触。 刚要助跑就被萧泽拦腰甩到了一边,他踉跄几步又往萧泽身上蹿,像只灵活的小猴。萧泽扛着他进了浴室,手里拎着整理袋。 东西怎么拿走还要怎么摆回去,林予掏出护手霜、乳液和润唇膏,想起考察的日子里,每天晚上清洗完,萧泽都亲自给他抹,像养孩子那么细致。 他从镜子里看着萧泽,问:“哥,你觉得和我在一起累吗?” 萧泽说:“有点。” “真的吗?”林予的眉毛蹙起来,“人活着谁不累啊,累不死就得好好坚持,你觉得累,我还觉得、还觉得……” 萧泽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还挖出了苦水:“觉得什么?” 林予憋了半天:“我还觉得吃亏呢,等我男人四十一枝花的时候,你都五十了,都跟向大哥一个岁数了。” 萧泽拉长音“噢”了一声:“等我八十告别世界的时候,你是不是直接就挥挥手说,去吧,上天坛去吧。然后你转头再找下一个?” “哈哈,你搞笑起来比巴哥还搞笑。”林予觉得再聊下去自己肯定吃亏,眼睛一弯把什么都笑过去了。整理袋中的物品也都掏得差不多,最后掏出了那瓶淡黄色的免水洗手液,他纳闷儿道:“怎么没用啊,咱们都不洗手吗?” 萧泽收拾了一筐脏衣服,背着身往洗衣机里塞,回答:“你真以为是洗手液啊。” “不是你说的吗?”林予都被弄晕了,他又看不懂英文,当然萧泽说是什么他就信什么。可是看着萧泽转过身后的笑容,他恍然大悟,狗屁的洗手液……这应该就是润滑油。 萧泽抱臂靠着洗衣机,脸上的笑容不及眼底的笑意浓重,他故意叹息一声:“可惜没用上。” 林予眼巴巴地问:“你带着这个,本来是意图不轨吗?” “你学过语文没有?我想睡自己老婆叫意图不轨?”萧泽脸上的笑容和眼底的笑意一样深了,“嗯?老婆,你说呢?” 林予扶住洗手台,眼珠子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绝对高血压了,感觉血管都要爆两根。什么老婆啊,怎么突然就喊这种称呼啊,奔三的男人也太没羞没臊了。 萧泽直勾勾地瞧着他,像是非让他回应一句。 他把那瓶东西放下,感觉手心都发烫,支支吾吾地改口:“也不算意图不轨,行了吧。那你怎么没、没……” 靠,他真的说不出口,萧泽不要脸,他还想要。 萧泽抿抿嘴:“在那种破地方,我有点舍不得。” 林予大叫一声逃出了浴室,感觉真的爆血管了,萧泽舍不得让他在那种破地方被那个吗?这人怎么一招一招的,简直丧德行还道德败坏。他跑到阳台上,推开窗户吹风降温,脑子里全是萧泽的笑。 大平层三居室,次卧从来没睡过人,林予闹不住了,洗完澡就扎进去钻被窝。但是死亡的脚步声逐渐迫近,萧泽把他提溜出来抱上就走,托着他屁股的大手也不老实,在他耳边说浑话的嘴更讨厌。 回到主卧,萧泽站在床边:“忽悠蛋,你要跟我分居啊?” 林予用门牙磨着萧泽的肩膀:“我不好意思,你明知道我脸皮薄。” 萧泽抱着他栽倒在床,被子一掀直接盖住了他们两个。“是谁主动说让我干的?”萧泽压在对方身上,像揉搓折腾一个大娃娃,“你哆嗦什么?” 林予试图爬起来:“哥,我再去洗一遍吧……我好像不够香……” 怀抱中的身体紧张得抖成了筛糠,萧泽不再发坏了,低头轻轻吻着林予的脸颊、鼻梁,沉着一把嗓子说:“挺香的,是个宝贝蛋。” “谁的宝贝蛋?” “我萧泽的。” 林予的胸腔里像揣了几只小猫,都快把他挠死了,其实他能感觉出来萧泽是在逗他,没准备真的做什么。毕竟对方已经开了两天车,极度需要休息。 结果萧泽遗憾地说:“不是我需要休息,是怕你明天起不来床。” 这么惨的吗?怪不得不能在席梦思大床以外的地方打炮,林予终于明白了萧尧的劝告。他翻身趴在萧泽的身上,枕着一身肌肉踏实地睡了。 三个月没沾过大床,这一觉睡得舒舒服服,两个人差点魂飞天外,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恍惚间总觉得范和平在厨房里做早饭。 林予跟着萧泽去了研究院,其实临出门他有些打退堂鼓。室内和室外不一样,他作为一名编外人员,天地辽阔他可以随便跑,但是研究院的办公室可不行,人家都是正经工作者,他去了未免显得格格不入。 忐忑了一路,到研究院后发现楼里都没什么人,这才放松一点。林予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泽,后来就钻进萧泽的办公室安生待着,电脑好大,那他就默默玩扫雷。 “化验科也没放假呢?”萧泽在外面安排任务,时不时透过玻璃门瞧一眼,“实习生叫什么来着?” 副队长也没记清:“小童吧,让他带带小予?” “行,录档简单,忽悠蛋一学就会。”萧泽把实习生叫过来,又把林予从办公室里喊出来,“小童,录档的时候教教他,笨就训,务必教会。” 林予不明所以,只认为人手不够需要帮忙。他学得很快,帮着录了两类,后来萧泽又带他去化验科长见识,楼上楼下的工夫把考察后的总整步骤都过了一遍。 他终于忍不住了:“哥,你把我当实习生带呢?” “废话。”萧泽还没来得及继续说,院长的电话先到了。林予自己回了办公室,谁有活儿他就上去帮忙,之后萧泽回来也没再顾得上聊天。 整整忙了两天,林予觉得比在山区考察还累,主要是萧泽什么都让他学,回到家还要抽查提问。他奇怪地想,有必要吗?他只是外出时跟着帮忙,感觉学这些派不上什么用场。 傍晚收工,彻底地收工了,所有工作告一段落,年假开始,年后再见。考察队商量着翌日来个聚会,于是把场地定在了妖娆。 妖娆平时黄昏才营业,这天破例提前开了门。萧尧挽起了一头长卷发,带着水晶发箍,远看像个一米八的贵妇,他立在酒吧门口,敞着大衣前襟,两手捧着胸口。 几辆车陆续开进来停下,林予解了安全带就往外冲,他一看见萧尧便顿住:“妖娆哥!” 萧尧敞开怀抱:“弟弟!” “妖娆哥!”林予狂奔过去,一脑袋扎进萧尧结实的胸口。他们俩像失散多年的姐弟,要是倪萍在现场,马上就能来一出寻亲大会。 萧泽拔了车钥匙颠儿过来,瞧得直头疼:“差不多得了,拍戏呢?” 萧尧抚摸林予的脸蛋儿:“没变糙,你走了我才想起来,应该给你带几瓶面霜,天寒地冻的,咱们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一张好脸。” “嗯!我每天晚上都保养!”林予和萧尧勾肩搭背地进了酒吧,考察队也一拥而入准备不醉不归。 林予一进去就疯了,陶渊明戴着红色蝴蝶结蹲在高脚椅上,老白小黑在地毯上打滚儿,孟小慧和加菲在沙发上抢一团玩具,萧名远在窗台上走猫步。他激动地晃晃萧尧:“妖娆哥,你把它们照顾得真好,谢谢你。” 江桥打断:“弟弟,我照顾的,ok?” 林予嘿嘿笑,抱起陶渊明准备去萧泽的卡座,萧尧拽住他:“等会儿,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去这一趟发生什么事儿没有?” 林予老实回答:“我结拜了一个大哥,叫向洧云,洧是三点水一个有。” “去你的,谁问你这个了。”萧尧揽着林予的肩膀,就像过年问长问短的大姑小姨,“你和你哥有没有什么情况?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的话,林予怕萧尧伤心,可是隐瞒的话,又怕挨揍,只好诚实地说:“我发了一次高烧,我哥跟我表白了。” 萧尧皱眉:“都搞上了表什么白?” 林予美滋滋:“他说‘我爱你’了。” 萧尧猛吸一口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呢,你俩睡了?” “没有没有。”林予快要招架不住,想尿遁,“妖娆哥,我要去嘘嘘一下。” “嘘什么嘘,憋着。”萧尧把陶渊明往地上一扔,贴近林予警告道,“弟,据我所知,萧泽极少说甜言蜜语,以前更没对谁说过我爱你,他现在突然这么骚,你要好好把握住。” 林予心里一美:“怎么把握?” 萧尧恨铁不成钢:“你傻啊!就不给他操,让他不止嘴上泄露酸话,行动上也要证明一下,比如房产证加上你的名字。” 林予肩膀一塌,心想城里人的爱情好现实啊,都是房价惹的祸,他敷衍地答应了,终于能抱上陶渊明去和考察队喝酒聊天。走了几步忍不住折返回来,疑惑地问:“妖娆哥,你不是喜欢我哥吗?怎么总帮我?” 萧尧把刘海掖到耳后,兰花指带着无限温柔:“我跟他希望渺茫,与其让别的小妖精占便宜,哥哥当然喜欢你啦。” 林予又问:“要是没我哥呢?” 萧尧朝他抛媚眼儿:“那哥哥直接就爱了你啦。” 马上过年,放了假,考察完还给了奖金,妖娆哥又这么贴心,桩桩件件的好事叠在一起,林予幸福感饱胀,嘴角扬上去就下不来。 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容易乐极生悲。 他刚挤在萧泽身边坐好,酒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巴哥凑过来爆料:“弟弟,以后就是同事了,你当我徒弟吧?” 林予愣住:“同事?” 萧泽说:“忽悠蛋,以后进考察队吧,从临时工开始干,不会的我慢慢教你,不熟练的就慢慢熟悉,这些哥哥们都能帮你。” 林予握着酒杯心慌,他从来没想过改行,他是算命的,不是坑蒙拐骗的那种算命,他是实打实地喜欢算命…… 他忍不住想,萧泽会不会一直都看不上他这份活计? 哪怕他能帮人,哪怕他能办到常人办不了的事儿。 “哥,”他扭脸望着萧泽,眼中有不自信,但更多的是认真,“我要算命,别的我什么都不做。” 萧泽盯着他瞧,半晌说道:“先不研究这个了,今晚聚会不讨论这些。” 话题揭过,气氛再次热闹起来,林予却实在无法恢复先前的好心情。穿越那事儿之后萧泽发了火,说回来就送他去上学,他觉得就算不进考察队当临时工,肯定还有别的等着他。 咕咚咕咚灌了杯酒,他抹抹嘴抱着陶渊明去了角落里。后来另外五只猫都过去找他,他捧着一筐薯条吃,对着这群不会说话的猫诉苦。 “他让转行就转行吗?不可以这样吧。” “我算命怎么了,这也是技术工种,他为国家做贡献,可我为人民谋福祉了呢。” “我就不去,会不会挨揍啊。” 越想越烦,偶一抬头对上了萧泽投来的视线,昨晚还浓情蜜意喊老婆,这会儿跟形同陌路似的。林予吃了很多东西,自己还喝了几杯奶啤,凌晨散场时他抱着萧尧不想走,死活要留下来睡。 萧尧吓唬他:“弟,危险,你哥能柳下惠,我可忍不住。” 萧泽不欲废话,直接拽着林予上了车,代驾司机在前,他抱着林予在后,脚底下还挤着六只猫。林予不老实,在他怀里挣动:“我跟你说,酒壮怂人胆,你甭惹我。” 萧泽没吭声,醉鬼不能搭理,越搭理越来劲。 果不其然,林予见聊不起来,哼哼两声直接睡了。 还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不提,不料假期第一天萧泽就要谈话。其实萧泽从来没有看不起林予算命,顶多觉得不太靠谱。 事实证明确实不太靠谱,都他妈敢穿越了,以后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幺蛾子。 而且正是上山遇险那次让萧泽真正下定决心,事后他经常想,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如果当时那道雷正好击中林予,他想不出结果,只落下一身冷汗。 假如以后还潜藏着这种危险,那他绝对不会让林予再干下去,他做恶人也好,弄得林予跟他闹腾也罢,什么都比不上安全重要。 两个人在客厅对峙,还有一个行李箱放在地上没收拾,林予捂着抱枕,嘴巴一会儿撇着,一会儿噘着,张合之间放出一串连珠炮:“我不去,你搞勘探是工作,我算命就不是工作?凭什么你让我转行就转行?” 萧泽说:“从你遇见立春开始,被车撞、被火烧、被雷劈,以后不一定还有什么破事儿,你这还是高危工作?” 林予反驳:“可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又没死没残,不都化险为夷了吗?” 萧泽用沉默回答,除了被车撞是金蝉脱壳,剩下哪次不是他救的?林予显然也想到了,态度由硬变软:“哥,我和你们不一样,老天爷给我这些东西就是让我干这行的,你不能用普通人的观念来要求我。” 萧泽强调:“我只要求你平平安安,过完十八岁生日等着十九岁,不是今天可能残疾,明天可能嗝儿屁。” “我就算嗝儿屁,也嗝儿得没有遗憾。”林予噌地站起来,他不想对话了,萧泽不武力镇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招架不住。起身打开箱子准备收拾,欠欠地说:“你别劝我了,你要实在不同意,大不了我走人。” 萧泽一直在好好沟通,这下立刻黑了脸:“你往哪走?” “……我、我就随便走走。”林予拿出里面的衣服,一抖搂啪啪掉出十块金条。空气都不流通了,他惊愕地定在那儿,完全忘记了这笔私房巨款。 萧泽的脸黑成了包青天:“林予,学会骗我了?怪不得敢走人,有钱了,三居室容不下你了?” 青春期的小孩儿不能激,林予脖子一抻:“这是我大哥给的,你凭什么管?你是我男朋友,又不是我爸,是我爸更没用。” 他把金条敛好装包里:“我就是个穷算命的,这辈子都是,你实在不喜欢,我也不会改行,除非你换个人喜欢。天大地大,流浪狗都没我能漂,你要是后悔了,我绝对不缠着你。” 他说完背上包就跑出了家门。 全部勇气都汇聚在那几句话里了,说完有些后悔,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 萧泽还坐在沙发上,从吃惊到气恼,渐渐地又气笑了。忽悠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气了?是他把对方的脾气给宠上来的? 起身换了鞋,他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乘电梯直达一楼大厅,萧泽长腿阔步走到前台询问,问的时候还挺不要脸:“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帽衫背书包的男生跑出去,长得挺白净可爱,往哪边跑了?” 问完出了大厅右拐,右边是小区的花园,压根儿没有出口,萧泽走了十来米,在长廊下看见了抱着书包发呆的林予。 他走过去,隔着排花圃:“您这离家出走路程倒是不远。” 林予没面子,小声说:“我抱着金条,外面多危险啊,我又不傻。” “你还不傻?”萧泽乐了,乐完揪下片残枝败叶丢过去,“你是不傻,给我的建议也不错,这样你不用改行,我也不用担心。” 林予惊得绷直身子:“干什么?” 萧泽回答:“不是你说的么,换个人喜欢啊。” 林予立刻起身,跳过花圃的时候差点扎一屁股刺,他挨到萧泽的面前,乖乖地去拉萧泽的手:“哥,别换了吧,多麻烦呀。” 他急死了:“我、我早上算命,算完再去上班行吗?” 萧泽兜住林予的后脖子:“真那么舍不得?” 林予委屈地点点头:“就和舍不得你一样。” 倒是挺会说。 “知道了。”萧泽揽着他往回走,“那我不逼你,但是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不许再瞒着我,否则。” “否则你换个人喜欢?你别啊,万事好商量,我都答应。” 萧泽笑起来:“傻得不行不行的,别撇嘴了,别人看了以为我欺负你。” 走到公寓大厅时,萧泽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孟老太。上次联系还是在出发之前,而且和老太太说了他们的事儿,不知道几个月过去,老太太消化得怎么样。 萧泽按了免提:“姥姥?” 孟老太开门见山:“明晚七点博士楼,带你对象来收红包!” 第52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林予根本不知道萧泽已经把他们交往的事儿告诉了孟老太, 所以听完电话的第一反应就是, 萧泽在外面有人了? 表达完这一想法后,他被萧泽一脚踹进了公寓大厅, 还差点来个三百六十度滚体。 怎么说呢, 林予觉得头晕, 走路上被五百万砸中的那种头晕。他默默设想过很多可能性,如果孟老太知道了他和萧泽的事儿, 会伤心欲绝?还是会郁闷气结? 反正他想了一百零八式, 全都都是负面情绪。 他也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愿意随时为爱抛头颅, 洒热血, 可没成想孟老太中气十足地喊他们去收红包。 林予此刻坐在沙发上发呆, 心中既如蒙大赦,又回荡着浓烈的钦佩。像孟老太这种姥姥,用直径零点一毫米的密网都捞不着第二个。 萧泽去厨房倒了杯水,走到客厅随便那么一站, 不爽地说:“嘿, 醒醒。” 林予呲牙一笑:“醒啦, 干吗啊?” 萧泽瞟了眼旁边的背包:“金条就在家搁着?我这小庙受不了那么蓬荜生辉。” 林予不想再为金条和对方闹矛盾,提议道:“哥,你陪我去银行换成钱存起来行吗?我自己怕办不好。” “我陪你去?”萧泽顿了片刻,“你平时去银行办过业务么?” 他想知道林予会如何回答,想知道林予会不会迈出第一步告诉他汇款的事儿。如果林予说了,他就听着, 如果林予避开话题,那就算了。 林予也顿了片刻,比萧泽那片刻要久一点,他回道:“办过,我隔几个月就要去汇钱。因为我赚的钱比较零散,没办法用自助机先存再转。” 萧泽点点头,换了话题:“明天去姥姥那儿,要穿什么衣服提前熨好。” 林予发怔,等萧泽转身要走才出声:“哥,你怎么不问问我给谁汇款?” 萧泽喝了口水,转过来靠着墙壁:“你自己赚的钱,给谁汇都是你的自由。你可能在家乡还有一两个亲戚,可能这些年漂泊有个帮过你的朋友,再说了,你那胸怀天下的善心整天不灵不灵闪着光,没准儿在帮谁呢。” 他说完没等林予开口,转身边走边道:“我去书房写报告,你看电视的动静小点。” 林予干脆把电视关了,反正他也看不进去,灌了壶水去阳台上浇花,几盆绿萝已经垂到了地板上,跟爬山虎似的。他觉得萧泽在有意识地避开什么,好像明知道他有事隐瞒,但选择不闻不问,那也自然不会有矛盾产生,总是开开心心的。 林予想,是否,他让萧泽没多少安全感? 绿萝虽然喜欢水,但是林予撒着癔症已经浇完了一整壶,地板都湿了。他寻思了一通,考虑了一通,放下水壶撸起袖子,一鼓作气冲进了书房。 萧泽敲击键盘的手没停,烦道:“又抽什么风?” “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林予进门靠着墙罚站,“这么多年我赚的钱都汇给了一个人,这辈子我都会照顾他——” 萧泽打断:“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儿。” 林予问:“什么事儿?你别转移话题,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 “我也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萧泽扭脸看着他,“其实萧尧没骗你,我确实交往过一个拉小提琴的,是音乐学院的校草。” 林予大脑空白:“你文身也是为了他?” 萧泽说:“不是,文身就是学钢琴后文的,不过学钢琴是受他的熏陶。” 林予把自己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罚站了,气势汹汹地离开了书房,转了一遭又返回来,手里拿着自己的八卦图和风水阵,一股脑奔至书桌前,把东西狠狠砸在桌上。 “你!为了我学一下算卦!”他圆眼瞪得更加圆,“打完报告就学看手相,我给你排个课程表!音乐学院的校草,我还是算命行业的门面呢!你怎么专挑帅哥泡?臭流氓!” 他吼完也不走,在桌对面坐下就开始写。今天白天的内容,手相入门;晚上背诵《冰鉴》前五章,并默写;明天白天,面向入门加手相基本知识小测;后天,后天除夕,休息。 林予写到这儿忍不住问:“哥,除夕咱俩过生日,吃蛋糕吗?” 萧泽忍笑很痛苦,正好敲下了这页最后一个句号,点击保存,他招手:“过来,商量商量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林予活像个傻子,屁颠儿过去窝在萧泽的腿上,特安逸。他手里还攥着课程表,说:“我十八,你二十九,同一天迈步,谁也不赶超谁。” 萧泽问他:“不生气了?算命界的门面?” “哈哈,你真烦。”林予把那张纸条塞萧泽的衬衫口袋里,“我知道你在转移话题,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你为什么不听啊。” “你说我就要听?”萧泽捏捏他腰上的肌肉,“明天去见姥姥,如果你要说,就让姥姥也听听。” 林予愣愣地点了点头。 “忽悠蛋。”萧泽语重心长地叫了他一句,“你来到我身边是偶然,你当初有什么动机,你为了留下撒过什么谎,编过什么故事,我都不管,我现在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打假队的,我不在乎。” “哥……” “但是姥姥不一样,你要好好的说给她听。”萧泽抬手刮林予的脸蛋儿,刮完留下一道淡淡的粉色印子,“我没对谁这么好过,所以你得知足,别没事找事。” 林予害怕地抬眼:“那我……” 萧泽盯着他:“那你赶紧把这狗屁课程表扔了,我他妈不搞封建迷信。” 林予吓死了,拿出课程表揉成一团,往萧泽怀里靠着十分老实。阳光正好,书房里很暖和,加湿器喷着白雾,把桌上的硬壳书打了层水腻子。 他们俩就这么消磨时间,研究了多半晌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孟老太约的是晚上七点,两个人第二天睡醒就出了门,先去银行存钱,之后又回猫眼书店收拾了一番。几个月没回来,卷闸门上贴了好多张便签,全是顾客留言。 三层楼打扫起来不省力,林予穿着巴哥送他的那身衣服,人也变得娇气,不能沾灰,不能碰水,想着法子偷懒。一直忙到了下午,萧泽累出了满身汗,洗完热水澡才出门。 去博士楼之前绕路逛了趟超市,帮老太太把年货置办齐了,还订了蛋糕,一半奶酪,一半巧克力,谁也不迁就谁,估计做出来正好是个阴阳八卦图案。 林予的一颗心脏像拧了发条,刚到博士楼下就红了脸,他怎么见孟老太啊,多不好意思。等到了家门口按铃时,他已经开始呼呼冒烟了,门一开,孟老太笑眯眯地迎接他们,还意味深长地“哎呦”了一声。 “姥姥。”他乖乖地叫人,“提前给您拜年了。” “不早了,明天就除夕了,赶紧进来。”孟老太难得没有打扮,染成栗色的长卷发轻轻挽着,因为忙活晚饭也没戴多余的首饰,而身上浅色的羊绒衫和珍珠项链衬得她格外温柔。 萧泽拎着几袋子东西进屋,拆出一包酥糖倒进八宝盒里,再撕开一块儿吃嘴里,咂吧着甜味去了厨房帮忙。 孟老太拽着林予瞧:“衣裳真好看,自己挑的还是你哥挑的?” “是我哥队里的巴哥给我的。”他身体微微僵直,因为紧张都不会动弹了,“姥姥,你都知道了……我喜欢我哥。” “知道了知道了,干吗还说一遍,臊不臊啊。”孟老太抬手戳他脑门儿,“这人跟人能不能好一起去,可以看钱多少啊,房子大不大啊,模样俊不俊啊,品行好不好啊,毕竟都是凡人,都看条件。各自觉得合适就行啦,男还是女就随缘吧,听说是天生的,就像我,天生就爱赶时髦,那就赶呗。” 林予松了口气:“姥姥,我还有事儿要跟你坦白。” “呦嚯,还坦白,违法犯罪了?”孟老太给他挽起袖子,“就算杀人放火也等吃完饭再说吧,你不是会切水果么,去做个果盘。” 祖孙三人挤在一间厨房里,转身走动都有些挤,但是其乐融融,谁也不想出去。孟老太开着小火做椰汁鸡,林予削果皮,萧泽守着一砂锅羹汤,时不时尝一口。 “小予,瞧你哥多讨厌,自己快偷偷喝半碗了。” 林予说:“正好他瘦了,多补补。” 孟老太打趣道:“挺会心疼人,你也瘦了,等会儿多吃点。唉,就我胖了,心里可不痛快呢。” 说笑着做好了饭,萧泽和林予准备除夕一起过生日,必然要二人世界,那今晚就是提前吃年夜饭了。年根儿时节万家灯火,到处都阖家欢乐,这老少三人,孟老太守寡多年,也没有女儿女婿,萧泽没有父母,林予什么都没有,眼下围坐一桌,就都有了。 萧泽带了之前江桥送他的酒,下筷子前要先喝一杯,他率先开口:“姥姥,忽悠蛋,新年快乐。” 林予也敬了酒,敬完被塞了一封大红包,他在暖色的灯光下看着孟老太和萧泽,看着这一桌子菜肴羹汤,觉得心中滚了锅热油。 以往他不定在哪儿猫着,某个没关门的商场,某个通宵营业的快餐厅,或者就当街走,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如今天翻地覆,他在以前根本想都不敢想。 吃完饭,孟老太直接说:“小泽,你收拾收拾,再泡壶茶。” 萧泽明白这是要把他支开,便端上餐碟去厨房洗碗了。孟老太悠闲地起身回卧室,林予在后面跟着,组织语言等待坦白。 “姥姥,为什么不让我哥也来?”林予进屋关好门,孟老太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他坐在床边,“我也想告诉我哥。” 孟老太说:“你先告诉我,我听得高兴了,有赏。” 林予开始坦白:“姥姥,你还记得咱们在公园外面见第一面吗?我一下子就算出来你插队下乡认识我姥姥的事儿,然后和你相认,我当时也说一部分是算的,一部分是听姥姥讲的。” “记得,你哭得惨兮兮的,把我心疼坏了。”孟老太慈爱地看着他,“怎么?你要说什么?” 林予双手交叉绞着十根手指头:“姥姥有一张你们的合照,我看过那张照片,所以认出了你。那些事儿也确实是听姥姥讲的,还有我爸妈,我当时所说都是真的。” 萧泽已经端着壶热茶走到了门口,隐约听见了林予的话。其实他一直以为林予当初那些话是编造的,董小月外孙这身份也是假装的,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他不准备偷听,敲了敲门便进去:“姥姥,我听听不过分吧?” 孟老太白他一眼:“小予,你接着说。” 林予坐立不安,鬓角都开始冒汗:“我跟着姥姥长大,和爸妈也很亲,但我、但我不是他们家的孩子,我是他们抱养的,他们亲生的孩子,不是我。” 孟老太笑起来:“算算年纪也知道不是,小月姐比我大,囡囡比娇娇大,村里又结婚早,孩子应该和你哥的岁数差不多才对。” “姥姥,你早猜到了?” “我哪有那么邪乎,我猜着你不是,可你又知道那些事儿,那肯定也是有关的人,只是我没想到你是小月姐家里抱养的。”孟老太的眼中并无波澜,“抱养和亲生不就差个血缘吗?有什么区别啊,那个年代落后,穷一些的地方谁家没孩子就抱一个,养不起的就送人,虽然叫人难过,但也没办法。” 林予看向萧泽,萧泽说:“没错,养恩比亲恩大,你从小就在养父母家里长大,对你来说他们就是你的亲人,你就是他们的孩子。” 林予还没说完:“但我爸妈有亲生的孩子,和我哥差不多大,叫豆豆。他生下来是……傻子,所以他们又抱养了我。后来爸妈还有姥姥走得早,我和豆豆只剩小叔一个亲戚,但小叔只肯管豆豆,我这些年就离家在外面了,钱也都是汇给豆豆的。” 孟老太和萧泽这下都有些震惊,因为亲生的孩子是傻子,所以抱养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但是父母祖辈都相继去世,亲生的孩子交给亲戚抚养,抱养的孩子小小年纪外出漂泊,赚的大部分钱都寄回去用来照顾兄弟。 “忽悠蛋,过来。”萧泽长舒了一口气,但疲倦感却没减轻分毫,他把林予揽在身边,才稍稍觉得好过了些。 林予攥着拳头压在腿上,看向孟老太:“我听姥姥讲过很多你下乡插队时的趣事,当初在公园外面认出你,仿佛我又有姥姥了。” 萧泽安慰他:“不止有姥姥,还有我了。” 林予张张嘴,最后只轻轻发出一句谢谢。孟老太起身抱住他,将他像乖孙一样哄着抚背,问:“你要坦白的秘密就是这个?” “嗯。”林予的指甲短而整齐,然而即使这样,也照样把掌心扎出了痕迹,“爸妈和姥姥去世后,我就只剩豆豆一个亲人了,但是豆豆由小叔养着,我就只剩下自己,遇见你们,我又有了家人。” 孟老太叹息一声,她明白林予显然是又被抛弃了。 萧泽也明白,不止明白这个,还猜到林予连见豆豆一面都很困难。能够小小年纪出来赚钱养活兄弟的人,怎么可能过年过节不想回去看看,应该是抚养豆豆的小叔彻底和林予划清了界线。 他心尖发颤地多问了一句:“忽悠蛋,你当初为什么学算命?” 林予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语速也很缓慢:“村里有个爷爷很懂看相,他总说我眼睛大大的,很聪明,想让我跟他学,后来我为了证明,证明……” 萧泽逼他:“证明什么?” 林予不知道该看着哪里:“证明我不是克人的命。爸妈死得早,姥姥后来也走了,他们说是我命太硬,把一家人都克死了,我不是。” 他看看孟老太,又看看萧泽:“姥姥,哥,我不是。” 孟老太眼眶红了:“姥姥知道你不是,咱们不说这些了。” 孟老太从衣柜里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又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玉连环,只有两环,但保存得很好。她小心地递给林予,说:“这可是古董,早就准备送给你哥的另一半,姥姥看准了,你哥到你这儿就定了。” 萧泽嫌弃地看了一眼:“姥姥,不是潘家园淘的吧?” “去你的,你少挑刺儿,我又不给你。”孟老太拍拍林予的脸,“以后他欺负你,你就画个符贴他身上,你折腾他,也要知道分寸,别的我就不说了,不是爱唠叨的人。” 林予捧着那枚玉连环出神,最后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这一晚留在博士楼没走,再一睁眼,两个人都是寿星了。萧泽和林予并排躺在床上,齐齐地望着吊灯,都在寻思这一天要如何度过。 林予还有家人的时候也就是吃碗面条,寓意长寿,礼物是什么从来就没见过。萧泽好一些,姥爷和姥姥变着法地给他庆祝,长大后他工作忙,也嫌麻烦,就不怎么过了。 俩人琢磨了半天,什么活动项目都没琢磨出来,干脆眼睛一闭伸手一搂,又睡了个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孟老太都自己潇洒去了,他们俩便起床去了妖娆酒吧。 刚一进门,夹道欢迎的服务生就开始喷彩带,再仔细一看,整间酒吧都布置了一番,显然是要给他们开派对。林予有些意外,毕竟没有提前说要来,不待他感谢,萧尧穿着一身西装走过来,说:“弟弟,生日派对是次要的,主要是给你办成人礼。” 林予眼冒金星:“妖娆哥,我爱你!” 萧泽眼冒火星:“我掏的钱。” 早上装着不知道演了半天,带过来就是为了有个惊喜。他绝对不算是浪漫的男人,工作性质也让他理性占比大一些,所以他能想到给忽悠蛋办个成人礼,但具体怎么办对他来说就有点超纲了。 钱付出去也有些超支,但是一辈子就一次,孩子高兴就行。 是挺高兴,结果张嘴就对萧尧表了白。 萧泽走到吧台前喝东西,无视了江桥的幸灾乐祸,旋转高脚椅看向了林予。林予就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被妖娆的王熙凤带着,看什么都新鲜。 酒吧的基本摆设没有变,但是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礼物盒子。萧尧揽着林予走到第一个桌前,努努嘴道:“自己打开看看。” 林予打开,里面是一双鞋,他很喜欢:“妖娆哥,你送我的吗?” “不是,你哥选的,好看啊?我觉得一般吧。”萧尧又揽着林予走到下一桌。林予拆第二个盒子,里面是一件衬衫,牌子和巴哥送他的那件一样。 萧泽把从头到脚的衣服鞋子都准备了,还有包,林予不时地回头看他,咧着嘴笑,看上去特别傻。江桥凑过来问:“挺破费吧?” 他点头,是有点破费,考察一趟的奖金基本全花了。 礼物还没拆完,折叠山地车、拳击手套、书,衣食住行德智体美全都涉及到了,林予脑袋发昏,拆最后一个的时候甚至有点想哭。 最后一个盒子很小,搁谁都能猜到是戒指。 林予打开,看着里面的两枚戒指出神,就和昨晚看见玉连环一样。等他呆够了,抬腿跑到萧泽的面前,萧泽坐在高脚椅上,正好平视他的目光。 “哥,谢谢。” 萧泽取出一枚,神色坦然地给林予戴上:“成年了要靠谱,以后多吃饭,多笑笑,少想乱七八糟的,记住。” “嗯,记住了。”林予取出另一枚给萧泽戴上,戴完往萧泽身前挤,小声说,“哥,我没有为你准备礼物。” “没事儿,我什么都不缺。 他们两个把旁人当空气,酒吧都快要变成婚礼现场。萧尧一甩头发,皮鞋踩着节拍似的走到吧台前,一打响指,江桥拎出一个小袋子递来。 “弟弟,哥也有礼物送给你,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对你好。”萧尧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自己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林予接过,打开盒子后懵了。 萧泽直接骂道:“你他妈教点好成不成?” 萧尧面不改色地介绍:“极薄白金级安全套,螺纹凸点光滑,一样一盒。玫瑰润滑油,温和无刺激,用一次你就离不开它。小黑瓶,闻一下,榨干那个他。” 林予赶紧盖上盒子,抬眼撞上萧泽的目光便立刻移开,后来萧泽握他的手,指尖碰到而已,他觉得自己都像浑身过电一样。 一直在妖娆待到傍晚,吃过饭驱车回了猫眼书店。礼物太多,林予拎回卧室后要一件件收拾,萧泽则在阳台上给他组装山地车。 都收拾完,林予直接去洗澡,洗完看见了放在洗手台上的盒子,里面是萧尧送给他的三件套。他擦掉镜面上的雾,站在镜子前开始发呆,连头发都忘了吹干。 “忽悠蛋,洗完没有?” 他闻声回神:“马上就好,你要用浴室吗?” 萧泽组装完车子就听见林予在洗澡,去另一间洗完那家伙还没出来,他都要以为林予在浴缸里睡着了。 林予对着镜子拍拍脸,按照考察时萧泽对他做的,抹了抹乳液。又磨蹭了将近一刻钟,他终于回了卧室,卧室里却没人,他在二楼找了一遍,又到楼梯口朝一楼喊,都没人回应。 林予抬头看向了阁楼,好久没上去了,难道萧泽上阁楼了? 拾阶而上,光腿穿着睡袍有些冷,他推开阁楼的门,见萧泽坐在飘窗上吸烟。“哥,你怎么上来了?”他走过去往萧泽怀里坐,就着萧泽指间的烟吸了一口。 萧泽抱着他,鼻息间萦绕着很淡的烟草味:“忽悠蛋,我想了想,不讨份礼物有点亏。” 林予心虚地看看表:“可我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 萧泽把烟按灭:“不用那么麻烦。” 林予腰间一紧,低头看见萧泽拽着自己的腰带,随便绑着的腰带被挽了个蝴蝶结。萧泽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惑人,声音也是:“绑上蝴蝶结,你就是礼物了。” “哥。”林予环住萧泽的脖颈,闭眼靠在萧泽的肩上,“你闻我香不香?” 萧泽抱紧怀中的身躯轻嗅,烟味散去,终于闻见了一丝淡淡的玫瑰香气。他心中一滞,手掌顺着林予的大腿摸上去,摸到屁股蛋儿,沾了满手的润滑油。 “你在浴室就是倒腾这个?” “我……我不小心抹上的。” 萧泽大手掐住软腻光滑的臀肉,指尖顺着臀缝往小囗处一摸,紧得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润滑开拓过的痕迹。他笑出声,问:“忽悠蛋,你告诉我你怎么弄的?” 林予没想到还要回答这种问颗,不乐意地扭了扭:“我就倒手里抹了抹,和抹睑一样。” “你得这样抹抹就能挨操了?” “我傻呀。”林予从睡袍兜里出安全套,“还要你戴上这个呢。” 萧泽再也忍不住了,把林予箍在怀里笑了个天翻地覆。他抱起对方从飘窗上起身,一步边到床边,把林予压在了床褥上。 “把腿分开,我瞧瞧。”萧泽语气冷静,似乎和平时的情绪没有不同,说完攥着林予的大腿施力,再拨开睡袍,“害羞了?” 林予捂着小鸟,但是萧泽根本没碰他前面,直接就去摸他的后面。萧泽揉看他,从轻到重,还用手掌磨他的会阴处。 他放弃捂着小鸟了,转而捂住了睑。 萧泽低笑,俯身亲在林予的手背上,后面的穴囗已经柔软,他在林予咬住嘴唇时插进了一根手指。推进旋转,增加第二根的时候含住了林予的嘴唇,林予捂在睑上的手也放开圈住了他。 “疼不疼?” 林予像发着高烧,眼皮都是红的:“疼就不弄了吗?” 萧泽很浑,又加了第三根:“当然不行。” “哥……”林予这下的感觉疼了,绷直脊背挺起胸,鼻间不停地哼哼。萧泽解开他的睡袍,顺看他的脖颈亲吻啃咬,含着他的乳尖儿戏弄。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胸前的快感上,渐渐习惯了后方的胀痛。 这时萧泽吻他耳朵,在他耳畔说:“谁让你自己乱抹,不然我给你舔开,一点都不会疼。” 林予两眼发直,腿间硬挺的小棒子差点射了,他不知道萧泽是故意让他羞臊难堪,还是真的会那么做,头脑空白已经无法思 考,他茫然地看看萧泽的眼睛,像在夜里看见了两颗南星。 “哥,干我……” 萧泽抽出手指,捏了满掌的滑腻白肉,硬到发痛的性器对准翕动的小囗徐徐挺进。那两瓣屁股浑圆柔软,中间的穴道紧致湿 热,他抓住林予看戒指的手,牵引着对方摸他们结含的地方。 林被撑得喘不过气,张合看嘴巴只发出一串拟声词,萧泽还在进入他,他真的感贡要被拱穿了肚子。 终于全根没入,萧泽的额头上一排密汗,压下来又把汗水蹭在了林予的脑门儿上。他把那两条细腿压折着,肩膀卡着膝窝,道:“咬得这么紧,说明很喜欢。” 林予死死搂看萧泽的肩膀:“哥,那你喜欢我的吗?” 萧泽的忍耐力终于告罄,堵住林予的薄唇便抽送起来,抽出再沉腰,他一下下狠劲儿撞着,刮过柔软的内壁,楔中敏感的软 肉,还要发坏堵着对方的呻吟。 林予被他欺负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胸膛一刻不停地剧烈起伏着。就在极度缺氧时,萧泽终于放开了他。 看着那两行泪,萧泽故意问:“哭什么?” 单人床吱吱呀呀,林予说话都无法连续:“慢……慢点……” 他伸手捶打萧泽,可体内的性器猛地撞进来,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他软成了一滩泥,两腿大张不断摇晃,硬而烫的物件儿 磨得他浑身汗水,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声音也不受掌握。 萧泽把林予插射了,一片白色体液就喷在自己的腹肌上,他还硬着,在林予高潮过去后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林予双目涣散, 张开的腿已经无力并拢,他被萧泽捞起来抱进怀里抚摸,红肿的乳尖蹭在萧泽的胸肌上,又是一片酥麻的快意。 他哭腔浓浓:“哥哥……” 萧泽的欲望只觉更盛,分开臀瓣再次顶了进去,压着嗓子问:“宝贝蛋,后悔了?” 林予小声嘟囔:“怕我的仙气被你捅散了。” “那我抽出来?” 林予赌气道:“那你抽出去吧。” 他嘴上说着,手却紧紧抱着对方,体内那物狠命一撞,尾椎处顿时窜起一股酸意,整个腹部一阵绞紧,腿根儿也开始打颤。 他软在萧泽的怀里,安生哭自己的,再没了力气顶嘴。萧泽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后颈,对他耳语:“捅散了仙气 就老实做个普通人,在我身边好好待着,要是捅不散——” 林予喘息着:“……什么?” 萧泽道:“那就等着天天挨操吧。” 林予又被抱在怀里插射了一次,他体力透支,全身都浸着热汗,后来跪趴着时连撅屁股都没有力气。身后的穴囗已经被摩擦成了水红色,他胸前和肩背也都布满了嗫咬的痕迹。 到最后云雨散时,他股间黏腻,腿间流着透明的体液,想滚进萧泽的怀抱睡觉,却扑了空。萧泽下楼去了,只留他自己待在客楼的小床上。 “哥……”林予张囗却没发出声,喉咙烧灼沙哑,嘴唇也很干燥。 萧泽下楼铺了床,又倒了杯蜂蜜水,回到阁楼升起了一股罪恶感。因为只见林予光裸着往被子里缩,浑身上下布满了痕迹,脸上泪痕斑驳,眼睛红肿无法聚焦。 忽悠蛋都被他干傻了。 他把人扶起来喂了半杯水,喂完才抱着下了楼。清洗的时候林予已经睡着了,高潮时蜷缩的脚趾还没舒展开,害羞又紧张地窝着。 上床后,萧泽亲吻林予的鬓发,补了句生日快乐。 关了灯,床头旁的玉连环仿佛还透着莹润的光,两环相扣,寓意大概是永结同心。 第53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 人总是喜欢做美梦, 但其实无论美梦还是噩梦, 都说明睡眠质量不够好,如果睡得足够沉、足够香, 是不会做梦的。 林予安稳地酣睡了整夜, 眉头舒展, 什么梦都没做。 清晨没有太阳,外面阴着天, 后来干脆下起了毛毛雨。他们在郢山考察的时候遇上了暴雨, 甚至耽误工作,家里这边正相反, 入冬以后始终没正经下过一场雨。 温度骤降, 雨里夹着细雪, 窗帘没有拉好,让人从那道缝隙里就能觉得冷,觉得想睡,觉得应该搂紧身边的人。 萧泽收拢手臂将林予往怀里箍, 贴在对方后腰的手掌也下移兜住了屁股, 就是这一下子, 林予嗷呜一声立刻醒了。 说实话,萧泽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昨晚很牲口,不顾轻重地把对方折腾坏了,所以当下林予的反应如此激烈,他怀疑掌心下的小屁股受了伤。 “疼?” 林予带着困意, 当感知到浑身赤裸地贴着萧泽时,又平添几分羞赧,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重播,还有无限的爱意。但是什么情绪都不能让他忽视身体上的酸痛,从眼珠子到脚掌心,没一处不酸胀发紧,中间部位是重灾区,他感觉自己都要残废了。 “哥。”一张口,嗓子也哑了,他哼哼着,“浑身疼。” 萧泽真不要脸:“昨晚做得太凶了,你还不习惯。” 林予一听,这意思是以后多来几次,习惯就好?他抬手拍在萧泽的胸膛上,两眼微微红肿潮湿,瞪人都没气势。 萧泽下床穿上了衣裤,然后换了件干净的睡袍给林予裹上。开了窗通风,他怕对方冷就抱在身上,内裤给穿,喝水给喂,好像宠爱不够一般。 “别动,擦点药。”萧泽拧开了药膏,“后面肿了,我轻轻的,不弄疼你。” 林予圈着萧泽的脖子,屁股缩得紧紧的,小声说:“哥,我想尿尿。” 他动一下都受不了,更遑论下床走路,关键是他很害怕。昨晚自己释放了三四回,整个人都虚了,他真怕会……尿不出来。 萧泽既心疼又想笑,抱着林予进了洗手间,走到马桶前问道:“自己下地站着,还是我抱着你尿?” 林予发高烧似的,羞恼地说:“你怎么不干脆替我尿?!” 萧泽把他放下,还让他踩着脚背,靠着胸膛。小腹被一只大手揽紧按压,林予腿脚酸软地摇晃,下身像是在细微地抽搐,一分钟后终于淅淅沥沥地尿了出来。 他垂着脑袋,一瞬间想要耍耍性子。 他堂堂一个好男儿,弄得连上洗手间都不能自理,也太耻辱了。还没羞耻完,萧泽把他搁在了洗手台上,又给他洗了脸。 这一早晨,只有牙是自己刷的。 昨天从里到外收获了一身新衣服,今天哪怕半身不遂也要穿上美美。林予梳洗完换好,还找了条围巾遮脖子上的痕迹,他扶着墙下楼,下第一阶的时候是十点半,结束最后一阶时是十一点十分,等于花费了四十分钟。 萧泽已经开门营业,忽悠蛋不让抱了,他只能做点别的,煮好咖啡,开包小饼干,往单人沙发上铺了软垫,还准备了学习资料。 林予一坐下就找茬:“我都这样了还学习啊!我上特殊学校吗?!” 萧泽忍耐:“那你想看什么?” “不管,搞笑的。”林予颐指气使地指指书架,“我要最新版的《笑话大全》,还有《开心一刻》。” 萧泽把书拿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林予环顾一圈:“没了,退下。” 萧泽一再忍耐十分辛苦,两手往兜里一揣,顿时像要发火。林予吓得缩缩脖子,主动把萧泽的右手拉出来,拉出来还不算完,又往自己头顶上搁。 萧泽摸着细软厚实的头发:“还干什么?” “别气,我就是嚣张一下。”林予觉得自己真怂,但是他觉得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这时萧泽弯腰亲在他的脸颊上,说:“嚣张两下也没事儿,怎么那么不禁吓。” 林予立刻高兴了:“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吓死的都是胆儿大的。” 萧泽跟着他一起高兴,后来笑容褪去,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林小予,你真好吃。” 林予闪了舌头:“萧、萧大哥,你也不错。” 雨夹雪后来没了雨,只剩下雪,雪花落下来不等堆积成形就融化了,大街小巷全都是湿的。大年初一都在拜年,天气又恶劣,一整天都没见到客人来。 萧泽既然回了研究院,那对待这间书店又恢复了当初的不上心,只管自己看得高兴,赚钱与否丝毫不在乎。所以中午一过,他准备关门打烊,还能节省电费。 林予休息了几个钟头,自己恢复了一些体力,慢慢走到门口搬小黑板,帮忙一起收拾。他背对着街,没看见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也没看见车上的人拖着行李箱走来。 待脚步声停在身后,他终于察觉,转过身去,大惊道:“大哥!” “小弟!”来人竟然是向洧云! 向洧云剃了胡须,穿着西装三件套和长款大衣,跟他妈一个绅士似的。他拖着箱子,踩着锃亮的皮鞋,两眼中神采奕奕,完全不似前一阵分别时那么颓废。 林予看愣了,绕着向洧云细细端详:“大哥,半月没见,你变化好大!” “小弟,这要多谢你,自你走后,大哥闭关静思,明白了自己有多窝囊,我不能再那样下去,我要重整河山!” 林予慌道:“你还想回吴国啊?!” “哈哈,非也。来易来,去难去,我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重回吴国,但是在现代的每一天,我都不要继续虚度了。”向洧云揽住林予的肩膀,“大哥想通后就准备来找你,还想赶在除夕为你庆生,奈何就算我是夫差,面对春运也只能低头,所以耽搁了。” 林予和向洧云勾肩搭背地进了屋,正对上萧泽迎来的目光。萧泽反应了片刻才认出向洧云,镇定之下涌动着痛苦,他真的不想看见这个人,他觉得这哥们儿很让人糟心。 向洧云倒是热情,打过招呼后没准备逗留,因为他还没找到住的地方。知道林予会让他留下,但他不想给人添麻烦,执意要住酒店。 路面湿滑不好走,萧泽开车带着这两兄弟上街找酒店,向洧云的要求很简单,五星级就行,所以不是很难找。有了落脚的地方就有了归属感,就能安心,向洧云站在套房的窗前俯瞰这座城市,神情真的像极了站在城楼眺望芸芸众生的大王。 萧泽问:“向大师,你来找林予玩儿,还是有什么打算?” 向洧云回过身来:“我来找小弟——共图大业。” 林予腿一软:“我连正经工作都不想干,大哥,你不要抬举我了……” “小弟,你不用怕,大哥的钱就等着东山再起这一天发挥作用,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就不愁干不成一番大事业。”向洧云眼中光芒四射,“我现在只有几百万,可我当初白手起家的时候连一万都没有,不照样成功了?” 林予心中被煽起了火:“大哥,可我只会算卦!” 向洧云的笑声扩散在商务套房中:“那大哥就如有神助了!等大哥的生意做大做强,就会有无数官员富豪再与我结交,到时候你只是给豪宅看风水就吃喝不愁了!” 林予两眼放光,给富豪看风水,从此吃香喝辣,这不就是他当初的人生梦想吗? 萧泽见势不妙,薅住林予的后领子准备走人,林予挣扎着不走,非要留下和向洧云从长计议。他心累,低声道:“老实点跟我回家,屁股不疼了?身上不酸了?” 林予脸一红:“跟着你没准儿屁股更疼,身上更酸。” 最后,萧泽直接提溜起林予离开了酒店,他想起了林予遥远的那场梦,梦见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他觉得不太准,估计是活不过三十岁,正好二十九的第二天就有点精神崩溃。 林予沉浸在自己暴富的幻想中,他都想好了,等他成了百万富翁就开个林氏占卜俱乐部,开在妖娆酒吧旁边,再去考察还要带保姆伺候萧泽,轻松工作,快乐赚钱。最重要的,他马上杀回老家争夺豆豆的监护权,以后好好照顾豆豆的下半生。 越想越开心,他噗嗤乐出了声,眼睛都弯成了两道弧线。 萧泽猛踩油门,他不想严厉阻止,从而造成孩子的逆反心理,况且刚过了生日,两个人的关系也更近一步,他舍不得折腾。 还有一点就是,他想亲自了解一下向洧云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林予和对方接触,他没听过向洧云的那套说词,他想自己判断一番。 萧泽没等太久,向洧云第二天一早就来了,还打包了早餐给他们。猫眼书店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营业状态,六只猫散漫地随地趴着,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看上去都很悠闲。 林予塞了个水晶虾饺:“大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向洧云回答:“刚起步的时候什么小买卖都尝试过,后来我就专心做家具生意和服装生意,服装生意交给我老婆打理,我们都忙,忙到最后每天连面都见不到,就算见了也是聊公司里的事。” “小弟,做生意起步阶段最困难,为什么?因为没有经验,很多问题不知道如何处理,不知道如何变通,大哥跌过一次,亿万家财没了,老婆儿子跑了,但留下的还有丰富的经验和手段。”向洧云雄心勃勃,“我夫差最窝囊的就是归隐山林浪费了几年,但有失必有得,我认识了你,说明上天待我不薄。” 林予咽掉虾饺:“大哥,遇见你也是我的福气。” 旁边的萧泽轻咳一声,烟瘾涌起点了根烟,他觉得像林予这样的傻小宝,自己漂泊这么多年应该早被拐卖几百次了,能安全活着可以说是个世界奇迹。 他吐出一口烟圈:“向大师,听小予说你是穿越来的,虽然我不太相信,但是有些好奇。你穿越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向洧云叹了一声,目光飘向窗外:“那是一种你们永远体验不到的生活。” “满宫的人供我呼喝,我往东,东边的太阳就是为我而升,我的世界没有对与错,只有我高兴,或者我不高兴。” “历代君王或储君都是如此,只不过懂得自律的成了明君,不懂的就成了昏君。我立志壮大吴国,征战四方开疆扩土,我要让吴国成为最强大的国,我夫差成为最强大的王!” “不过说实话,一旦接受了现代社会的审美,吴国的衣物首饰不如现在的好。我很喜欢西装,合身又庄重,领带不行,总觉得在执行绞刑。” 林予听得直乐,悄声问萧泽:“哥,是不是很真?不能怪我相信。” 萧泽仔细观察向洧云的神情,对方偶尔凝神皱眉,偶尔轻笑叹息,但始终坦然自若,没有半分撒谎的局促和编造的磕绊。他忽然想起来还有报告没写完,端上咖啡把一层留给了林予和向洧云。 身后的两兄弟继续商量致富大计,比新闻联播还敢想敢说。 向洧云十来岁就开始创业,几年前破产落拓,现年五十四岁,也就是财富积累到顶峰至少用了十几年,可能十几年时间都不宽裕。萧泽大致替那俩人算了算,等他们东山再起,估计他已经当上研究院的副院长了。 萧泽在书房写报告,指尖冻得有些凉,他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奔三男人,仍然不相信向洧云穿越那一套,他现在更倾向于另一种想法——向洧云可能患有精神疾病。 书店一楼,林予还在和向洧云热络地谈天说地,林予算命忽悠人有一套,但是当眼睛一眯挂上笑,就成了最好的听众。 “大哥,你给我讲讲你破产之前的生活吧,我想知道亿万富豪都过什么样的日子。” “亿万富豪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向洧云端坐的姿势很优雅,他指指窗外的吉普车,“我以前住别墅,从大门进去要经过花园,打理花园的工人就开这种吉普车,很实用。” 林予张着嘴:“从大门到屋子要开车?!” “当然了,花园的面积很大,主楼、三个泳池、球场、儿童乐园,这之间距离都不近,步行的话很费鞋子。我穿的鞋子几万块一双,几万块的鞋子其实不如几百块的质量好,因为穿几万块鞋子的人不需要走多少路。” 林予眼前发黑:“我见过最好的车是跑车,敞篷的,特别帅。” 向洧云点点头:“你喜欢?等以后大哥送你。大哥以前有个车库,跑车什么的收集了不少,我有了儿子后,每年给他定制一辆跑车,从小到大有十几辆,见证了他的成长。” “我靠……”林予的心像被掏空了,呼呼钻风,“大哥,你们有钱人都玩什么?我接触过最富的一个客户喜欢打高尔夫,他说球杆就十几万,是真的吗?” 向洧云微微一笑:“高尔夫我不喜欢,因为姿势把握不好闪过腰,从那以后就不玩了,把七十万的限量球杆给了负责打扫储物室的阿姨,她扎笤帚用了。后来我就迷上了风水,一发不可收拾,我养着上百个风水大师,没事儿就听他们互相辩论。” 林予心里真恨啊,他怎么没有早点遇到向洧云,当初要是能加入对方麾下的风水集团,他今时今日可能已经驰名中外了。 他沉溺在向洧云编织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中有大大超出他幻想之外的生活,有呼风唤雨精神胜利的快感。他无心探究向洧云究竟是不是夫差,他把对方当成一个神神叨叨的大哥,一个萍水相逢但留下羁绊的有缘人,顿时海阔天空。 “嗨,眨眼说了这么多。”向洧云似乎倾倒了满腹的过往,浑身舒畅,“小弟,大哥渴啦,再来一杯咖啡。” “好的!”林予跑回吧台煮咖啡,没怎么用过咖啡机还不太熟练,等待的过程中,他听见了一声急刹车响,抬眼望去,是萧尧的粉红色跑车。 林予咂咂嘴,听过向洧云的故事后,觉得这辆风骚跑车索然无味。 萧尧穿着白色毛衣,白色毛衣外是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脸色擦着的是最白那号的粉底液。他下车后踏雪而来,神情倨傲又冷漠,呼出一口白气,带着淡淡的困倦。 像一株白色的水仙,也像一朵天山上的雪莲。 走到门口,萧尧抱起了老白,发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滴,衬得他楚楚动人。林予看得呆了,扒着咖啡机感叹:“妖娆哥,你今天好美啊。” “拉倒,我哪天不美?”萧尧走到吧台前,“知道大过年的我为什么穿一身白么?” 林予问:“为什么啊?” 萧尧冷冽一笑:“我先问你,十八了,萧泽睡你没有?” 林予真害臊,低头默默倒咖啡,不想回答。萧尧冷哼一声,明白这是默认,他把林予刚煮好的咖啡仰头干掉,也不嫌烫,恨声说:“我穿一身白,是因为我守寡了!从此以后,你哥在我这儿,死了!” 林予吓得够呛:“你要和我哥绝交吗?不至于吧!” “绝交个屁,我把他放下了。”萧尧点点嘴角,刚才的高傲气质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又浪又坏的劲儿,“弟弟,你哥弄你用的什么姿势?我喜欢背后的,你也听过江桥叫得多销魂,怎么样?我和你哥比谁更猛?” 林予呲牙:“你别问!” 他低吼完看见了窗边的向洧云,向洧云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目光盯着这边一动不动,脸上只剩下惊愕和恍惚。 萧尧顺着林予的视线回头,对上了向洧云的眼睛。 向洧云眼眶顿红:“西施,是你吗?” 萧尧风情万种地撩撩头发,心想这哥们儿挺会搭讪。林予却在背后形同石像,思维逻辑全部短路,向洧云认为萧尧是西施的话,那他的梦是真的? 可是向洧云来的时候才十几岁,应该还没见过西施吧? 向洧云痴痴地望着萧尧,在确定对方是男儿身后叹了句造化弄人,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戴上围巾准备离开。 萧尧一开始以为这位大哥被自己的美貌所震撼,但是感觉不太对劲,扭头问林予:“弟,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像我让他很失望似的?” 林予揶揄道:“可能你长得很像他的一位朋友吧。” “大哥,”他追出去,把向洧云送到街边打车,“那是我哥的好朋友,开酒吧的,不是西施。” “我明白,是我唐突了,西施又没来现代,更不会是男人。”向洧云伸手接了片雪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命该如此。” 林予问:“大哥,你来现代的时候应该还没见过西施吧?” 向洧云怔住,恍然大悟一般:“的确,我对西施的概念全部来自于史料,只是脑中勾勒出的样子竟和那位先生别无二致。却道是庄生晓梦,我自己幻想的过眼云烟罢了。” 出租车来了,向洧云道别后回了酒店,林予在街边立了很久,心乱如麻,却又做不到快刀斩断。向洧云的说词已经自相矛盾了好几次,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转身往回走,矛盾也就是证明向洧云的话有漏洞,那向洧云的穿越就是假的,可是向洧云为什么要编造这些? 林予回到了书店,正好萧泽写完报告下楼,他看着对方蹲在书架边逗猫的温柔侧脸,只想将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 “哥!”他跑过去蹲在萧泽身边,萧泽抚摸萧名远的后背,他就摸萧泽的手背,“哥,我以后不乱听别人的话了,只听你的。” 萧泽反手握住他的手:“改邪归正了?” 林予嬉笑:“嗯,不靠谱的人忒多了,我得悠着点。” 下午雪停了,周围的居民出来溜达看书,店里渐渐热闹起来。萧泽去考察之前订的书一直拖到了现在,要不是代收点的老板没回老家,要等到年后才能收到。 两大箱旧书搬进店里,顾客们都热情高涨,准备开箱现选。萧泽拿着刻刀刮开箱子,林予在旁边拿着纸笔准备标价记账。 “路上沾了雪,最外面一层有些湿了,谁要的话记得回家晾晾。”萧泽拣出湿掉的一层,然后把箱子彻底破坏摊在地上,所有书都堆着,方便大家挑选。 林予把湿书放在桌上和沙发上晾着,渐渐地都摆满了,还有几本他抱到了吧台上晾。“哥,这些书好旧啊,外封都没了。”他一本一本摊开,手指都潮湿了。 最后一本,打开后从里面掉出一张旧报纸,应该是书卖给了收废品的,辗转又到了书商手里。 “我操。”萧泽捡起报纸展开,看见了折痕位置的照片,“忽悠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林予凑过去,在泛黄的报纸角落看见了一则寻人启事,照片有些模糊,但能认出是向洧云,而他看到了说明的文字,吓得打了个响嗝。 萧泽道:“妈的,原来他真名叫吴夫差。” 第54章 我欲因之梦吴越(完) 猫眼书店因为那批新到的旧书而延迟打烊, 新老顾客一拨一拨地来挑选, 都带着期待来,带着高兴去, 就两位老板耷拉着脸十分郁闷。 林予攥着那份旧报纸端详了很久, 纸张薄脆一直往桌面上掉渣, 他一直以来真心实意地和向洧云交往,听对方讲那些荒唐事, 豁出命帮对方穿越, 掏心掏肺地劝对方好好生活,到头来, 向洧云连真名原来都没告诉他。 萧泽倒是不至于那么失望, 因为他本来就觉得向洧云不着调, 能想出穿越回春秋时期的人可能靠谱吗?他不爽完全是因为林予受骗,这个世界上丧德行的人很多,怎么回回都让这家伙碰上? 以往他总是劝林予别那么心软善良,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想再说。 猥琐的人多了, 姑娘就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小偷也多了, 出门都在包上挂个链锁? 不能那样, 凭什么因为一部分丧德行的人让正常人畏首畏尾地活着?同理,不能因为这些不靠谱的人,就让林予把最美好的品质丢掉。 “各位,今天要打烊了,明天见吧,我们又不跑路。”萧泽下了逐客令, 又帮几位顾客算了账,等人走干净,他格外利索地拉了卷闸门。 收拾完绕到偏门回来,见林予还坐在吧台后面看报纸,萧泽走过去敲敲桌面:“别盯着了,有什么想法么?” 林予眨巴眼睛,没有吭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好像没有,以为会抓心挠肝地想弄清真相,好像也没有。他觉得很累,回忆起上山那一晚,浑身抽筋削骨般的累,又觉得十分迷茫,他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都算什么?一切都那么荒唐。 萧泽把报纸抽走:“有困难不一样要找警察,也可以找我。” 林予苦笑一下:“哥,你对我失望吗?我挺不让人省心的,我忽悠别人,自己也总被忽悠,还不听话。” “你还不听话?”萧泽揽着林予上楼,一阶一阶走得很慢,“你不是算命的么,也许你遇见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有定数的,表面上看你好像被忽悠了,但是他们也激发出了你的能力。” 林予耳根子软过棉花糖:“对噢,情况也不完全坏,我遇见这些陌生人应该是命中注定的。” “那不至于,什么玩意儿就命中注定。”萧泽却改了口风,“你只有跟我是命中注定,这个得分清。” 林予心头的阴霾一扫而过,他真的很庆幸有萧泽在身边,如果他孤身一人的话肯定会难受很久。情到浓时都没脑子,他情不自禁地去抱对方,小声问:“命中注定的哥,你没把我的仙气捅散吧?” 萧泽单手把他夹起来拎着:“洗完澡给你检查检查。” 说笑着上了楼,六只猫跟他们一起洗澡,浴室的房顶都要被掀破,林予被压在淋浴间的玻璃墙上欺负,陶渊明居然鼓起勇气挠了萧泽一爪子,把林予感动得背了首《归园田居》。 洗完澡还不算晚,萧泽在书房发邮件,发完和队里那帮人进行视频会议,林予窝在他腿上,脑袋顶着毛巾,手里玩着玉连环,偶尔还抬头咬他的下巴。 巴哥过年这几天吃胖了,说:“萧队,你那边怎么黑着啊,摄像头坏了?” “嗯,坏了。”萧泽的语气平静无澜,把毛毯披在了林予身上,“小予也在,让他跟你们打个招呼。” 林予扭头冲着屏幕说:“哥哥们过年好,吃饺子!” 他说完扭脸藏进萧泽的怀里,很是不好意思,虽然摄像头挡着,但是总觉得别人能看见似的。后来萧泽把手伸到他的睡衣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脊椎的每一节骨头都被萧泽用指腹捻过,捻一节酥一节。 萧泽真的流氓,把林予揉搓得像个鹌鹑,伏在自己的胸口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了。他一声令下让副队长谈院里新文件的大意,大家都认真听着,他低头咬住了林予的嘴唇。 “哥……”林予被亲得仰着头,两条小腿都无意识地晃着,“别摸那儿……别!” 副队长停下:“怎么了?” 林予吓得用毛毯蒙住头,想下地跑走却被箍着无法动弹,萧泽气定神闲地清清嗓子,说道:“关于第二章 第八条,器械归置方案做了新调整,到时候肯定会检查,你怎么跳过了?” 林予那个恨,他刚才都动情了,这人居然什么正事都没耽误,一点没漏! 这场会议持续了四十分钟,谈完工作大家还要话话家常,萧泽直接退出了视频,准备心无二用地度过良宵。 林予握着拳头,早就把玉连环捂热了,他心思天真纯良,身体也青涩敏感,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抵不过萧泽的撩拨,总是很快就败下阵来。 夜里又下起雪来,天地渐白,仿佛只有林予的脸蛋儿是红的。他瞥见了书桌上的旧报纸,忍不住问:“哥,向大哥再来了怎么办?我要和他对质吗?” 萧泽说:“确认他骗你,然后和他分道扬镳?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林予还是不忍心:“要不我再劝劝他吧。” “你信了那么多次,也劝了那么多次,就不能走走正常人的思路?”萧泽拿起报纸,“这上面不是留了联系电话么,我们正常人都会选择打过去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 电话打过去是关机状态,反复打了很多遍,一直都是关机。这则寻人启事是很多年前刊登的,期间斗转星移,可能向洧云的家人早已放弃,电话号码也不再使用。 林予撇撇嘴:“你们正常人然后要做什么?” 萧泽把报纸一撂,抱着他起身:“我们正常人不那么爱操心别人的事儿,既然联系不到,那就准备钻被窝睡觉。” 向洧云一连几天都没来,林予放心不下,打电话问候也总被敷衍,比如雪天路滑,又比如筹划生意身心劳累,反正一直躲着不见。 林予默默想,向洧云是不是察觉到自己的疑惑了,所以在刻意疏远自己? 他没穷追不舍,反正迟早也会再见。一晃到了大年初八,猫眼书店一开门就看见了萧尧的粉色跑车,但从车上下来的不是萧尧,是气势汹汹的江桥。 林予推了一半的卷闸门,愣着问:“江桥哥,这么早来找我哥吗?” 江桥走近帮他将卷闸门一把掀到顶,而后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回道:“小予,我找你。我问你,向洧云是不是你大哥?” 林予更愣了:“是啊,你怎么认识他?” “我才没兴趣认识。”江桥平时稳重斯文,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原来不笑的时候还挺严肃,“他已经纠缠萧尧好几天了,两个人昨晚厮混了一整夜,打电话也不接。” 林予反应了半天,向洧云和萧尧纠缠?向洧云以为萧尧是西施,难道追求萧尧?他打了个冷颤,先安慰江桥:“江桥哥,我这个大哥有点神神叨叨的,喜欢幻想,妖娆哥又太美了,他觉得妖娆哥是西施。” 江桥也反应了半天:“什么东西,反正他就是想泡萧尧?” “这……我也不清楚。”林予不敢妄论别人的情感生活,他刚十八,自己都是刚找到另一半,对他们这些千帆过尽的成年人很是敬畏,没准儿对方谈过的对象比他帮过的人还多。 江桥无法,又去找萧泽,萧泽一听直接反问:“你们不就是炮友吗?管那么宽干吗?” “我!”江桥噎住,“炮友怎么了?他干过五十多的老零再干我,我心里膈应!” 林予皱眉反驳:“江桥哥,我大哥不喜欢男的,他以前有老婆儿子,他觉得妖娆哥亲切,只是因为妖娆哥长得像西施。” 江桥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他是西施?那你就是貂蝉,说什么胡话!” 当务之急是找到向洧云和萧尧,林予想,万一向洧云把穿越那套也忽悠给萧尧,萧尧一听回到春秋时期能当西施,会不会跟着向洧云一起疯啊? “我操,太可怕了。”林予赶紧望望窗外,幸亏没有暴风雨,他再次打给向洧云,等待接通的过程中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终于接通了,他立刻哀怨地喊:“大哥,我要见你。” 向洧云问:“小弟,怎么了?” “我、我昨晚没锁好门,店里遭贼了,我哥要赶我走。”好久没演戏,一张嘴还有些生疏,林予朝萧泽抛个媚眼,继续道,“他要我把这半年多吃喝用的钱留下再走,十根金条他还说不够……大哥,只有你能帮我。” 向洧云在电话那边失了风度:“我就说你们这种兄弟关系不牢靠!小弟别怕,大哥现在就去救你!” 林予多问一句:“你自己来吗?!” “我……我没准儿。”向洧云说完挂了电话,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七八屉餐点还没来得及吃,他看向桌对面的萧尧,“小弟有难,我必须前去帮他,正好事关你的朋友,不如一同前去?” 萧尧鼓着脸颊咽下灌汤包,不情愿地起身跟了上去。 林予打完电话就去喂猫了,萧泽整理那箱子书,只有江桥坐立难安干着急。半小时后街边停下辆出租车,向洧云和萧尧下车走来,向洧云在前,几步冲进书店寻到了林予的身影,奔至对方面前道:“小弟,谁欺负你,大哥跟他拼了!” 林予抓着把猫饼干,一时间百感交集。向洧云的确骗了他,也的确有些疯疯癫癫的,可是向洧云对他的关心也是真的,他能分辨出来。 不待他回答,江桥率先截去话头:“萧尧,你昨晚去哪儿了?” 萧尧眼睛一转全明白了:“原来是你折腾的,你闲得慌么?我昨晚去哪儿?我能去的地方多着呢,你以为我只钻你被窝?” 江桥镜片后的双眼闪着晶光,薄唇紧抿蕴含着愤怒:“钻我被窝的人也多了,以后就容不下你了,我膈应。” 这俩人张嘴就这么大尺度,向洧云还抓着林予的手腕,吃惊地哆嗦两下:“小弟,他们俩说的是什么话?是我理解错了,还是……” 林予一记重锤砸下:“大哥,他们的关系就像你以前和大嫂的关系,你不要对妖娆哥有想法,他还是上面那个呢。” 萧尧一把扯过林予:“你这个白眼狼嘀咕什么狗屁呢,我和他商量投资酒庄,你们这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瞎搅和,有病吧?” 江桥有点懵:“酒庄?你说拉到的投资人就是他?” 向洧云抻抻衣领:“正是在下。” 他那天回去后确实很惦记萧尧,晚上去喝酒没想到又遇见了对方,一来二去就得知萧尧与朋友合伙开酒庄,向洧云有意投资,于是这两天他们总凑在一起商量。 真相大白,萧尧扯着江桥走了,店里只剩下向洧云和林予。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萧泽终于露面了,林予扭头一看,一眼就看见了萧泽手里的旧报纸。 他直视着向洧云的眼睛:“大哥,你穿越的事,你真实身份的事,究竟有没有骗我?” 向洧云毫无愧色:“大哥为何要骗你?如果是大哥编造的谎话,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我唯独等了好几年选你来骗?” 萧泽已经走到了林予旁边,亮出了那版寻人启事。 林予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大哥,这个吴夫差是你吗?” 向洧云看清后倒退几步,满脸的难以置信,他踉跄转身走到了沙发旁,扶住靠背才能勉强站稳,两眼发直,口中反复叨念:“吴夫差,吴夫差……” 林予无心责怪:“大哥,你除了妻儿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这个电话号码你有印象吗?找你的人是家人还是朋友?” “你不要过来!”向洧云大喝一声,抱头又退到了窗边,他靠着玻璃窗徐徐倒地,清瘦的面容狰狞扭曲,仿佛正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萧泽拉着林予不让其靠近,怕向洧云情绪失控做出伤人的举动。他挡在林予的身前,压低声音,用沉而稳的语气安抚对方:“向大师,无论你是什么人,林予都会待你和亲大哥一样,就算你骗了他,只要有情可原,他也不会怪你的。” 林予抓着萧泽的手臂,急切地附和:“大哥,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想帮你。” 向洧云却充耳不闻一般,头发被他抓得乱糟糟,衬衫西装也没了挺括的样子,他分外狼狈地坐在地上,嘶鸣一般:“我没骗人,我就是夫差,这里容不下我,我离开便是……既已灭国,王不苟存!” 向洧云说完起身往外狂奔,萧泽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直接把人撂在了沙发上,手机在裤兜里振动起来,他制着向洧云的抵抗,吼道:“忽悠蛋,接电话!” 林予掏出手机,只见屏幕上闪烁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正是报纸上刊登的那一串,他立刻开了免提,焦急地出声:“喂?你是向洧云,不是!你是吴夫差的家人吗?” 向洧云疯狂地挣扎着:“让我走!生我何用,留在这繁华世界又有何用!” 这时电话中传来一道清晰的中年女声:“我是他的爱人,请问你那里是?” 向洧云目眦尽裂,眼球中布满点点血丝,他停止了一切动作,整个人像拽到极限的皮筋,终于啪地,断了。 “我是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的寻人启事,所以昨晚打了这个号码。”林予握着手机解释说明,额角都流下了汗水,他还交代了所在的城市和地址,等待对方回应。 向洧云的爱人似乎不敢相信,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近五分钟,窸窣间有跑动叫人的动静,良久,她恳切地问:“你真的和他在一起?能不能让他接电话?” 萧泽拿过手机递到向洧云的面前,抬抬下巴表明了意思。向洧云仰躺在沙发上,整个人像被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他抬手捂住眼睛,嘴巴张合呼噜了一声,像报废的音匣,也像日暮之年的老人。 电话那边却只为这一声动静发了疯。 女人的哭声,少年人的安慰,后来是断断续续地咒骂。对方哭得喘不过气,完整说一句话要半分钟,萧泽和林予旁听,只记住了最清晰的一句。 “你扔下我们几年,我们就找了你几年。” 也就是说,向洧云破产后被妻儿抛弃的说法根本就是假的,相反,是向洧云丢下了老婆孩子,而对方这些年始终在寻找他,旧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就是证据。 萧泽和向洧云的妻子约了时间,对方不在本市,坐飞机来也要明天才到。林予去门口挂了牌子,在弄清楚一切之前,他不会让向洧云离开。 电话已经挂断,屋内霎时间静了。 而向洧云的手掌下,也已经泪痕斑斑。 夜里,萧泽收拾出一间客房给向洧云住,还泡了杯安神的热茶,看着缥缈的热气,他发觉自己在林予的影响下,都快要日行一善了。 林予带向洧云上了自己的小阁楼,阁楼上安静,冷清,最能让人镇定。还是那处飘窗,林予推开窗户,露出了白茫茫的大地,他给向洧云披上毛毯,自己也披上,两个人面对面而坐,就和在山林里谈天时一样。 “大哥,你在郢山那些年没看过这么大的雪吧,漂不漂亮?”他的声音很轻,比向洧云砸在床褥上的泪珠还轻,“这个小阁楼是我的地盘,我难过的时候就窝在这儿发呆,你知道吗?我经常为别人难过。” 林予知道向洧云不会回应自己,但坚持说着:“我带到这儿的第一个朋友叫叶海轮,但我被他欺骗了,他最后甚至拿着刀冲向我。” 林予以为从那之后自己会变得聪明一点,至少不那么轻易交付信任,可是他没变,他又认识了向洧云,并且再次义无反顾地帮助对方,用真心相待。 向洧云骗了他,从名字到故事都是假的,但是他能够分辨清,向洧云对他的好是真的。 “大哥,明天大嫂就要来了,大嫂漂亮吗?”林予像闲话家常,“等大嫂来了咱们去吃团圆饭吧,你们有什么误会都说清楚,以后你好好地和家人生活,别再执着于那些不存在的东西。” 向洧云用毛毯擦干眼泪,苦笑着摇头,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这一晚始终是林予在说,他说了很多话,有对向洧云的宽慰,也有想逗向洧云笑的自嘲。他伸手把对方的眼泪拭去,最后道了晚安:“我嗓子都疼了,睡吧。” 回到卧室里,萧泽正靠着床头看书,林予拖着步子栽到床边,疲倦地扑在了萧泽的身上。他呼了口气,连皱眉毛的力气都没有,轻飘飘地说:“哥,我好累啊。” 萧泽抚他的背:“累就休息,什么都不想了。” “忽悠蛋,我问你。”萧泽又道,“假设有两种情况,一,向洧云就是故意在欺骗你,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二,他确实认为自己没错,也就是说他有精神疾病。这两种情况,你愿意选哪个?” 林予仰头瞪眼:“绝了,这跟选上吊还是割腕一样,你弄死我嘛。” 萧泽漫不经心的笑能极大程度地安抚人,低沉的嗓音更是:“那这样,再加个条件,前者的话我帮你揍他,后者的话我帮忙介绍个精神科医生。” 林予警觉道:“那医生不会是你前男友之一吧?” “……”萧泽觉得这孩子越来越精了,那对杏眼一睁一眯就通了电,嗖嗖放光,他解释道,“是我的高中同学,您放心了吗?” “那还成。”林予准备重新趴下,结果直接被萧泽拎到了被窝里,便顺势躺好,“不过非要选的话,我宁愿是被他骗了,精神病太可怜了,他怎么生活啊。” 萧泽叹了一句:“蛋,你欺负过人吗?” “我为什么要欺负人?”林予莫名其妙地看了萧泽一眼,翻身用后脑勺回答,“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对我宝贝一点,等你八十动不了了,我才七十,到时候想怎么摆置你都行,嘁。” 萧泽一听乐了,十分好奇:“你想怎么摆置我?” 林予背靠那面温暖的胸膛,狠狠地说:“我不给你洗脚!”不料他给萧泽提了个醒,说完就被提溜起来进了浴室。 “不说我还没注意,你洗脚了?”萧泽夹着人洗涮,洗完脸手脚给抹了遍乳液。林予被摸得脚心发痒,缩着脚趾傻乐:“哥,我吓唬你呢,你老了我给你洗脚。” 林予真的累了,钻进被窝没多久就见了周公,萧泽靠着床头继续看书,书上的内容有些晦涩难懂,他看得也比平时要慢。 考察回来他就找了这本书来看,今晚大概能看完。 第二天一早没有闹钟的催促就能自动醒来,林予惦记着向洧云,为了让向洧云心里不那么紧张,他带着对方去公园遛弯,和许久不见的老头老太太们聊天,返回时还一起吃了豆腐脑。 雪后初晴,景致漂亮但出奇的冷,林予兜着帽子打哆嗦,经过银行时拉住了向洧云的袖子。他这个小财迷很纠结,说:“大哥,我把金条还给你吧,不过我换成钱了。” 向洧云似乎正常了许多:“我害得你差点丧命山顶,那份钱是补偿,你好好收着。以后不论我去哪里,我们还能否再见,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弟。” 林予被向洧云拽走了,他踩着滑溜溜的雪地,猜测向洧云将来会去哪里。还有几米就到书店门口的时候,向洧云忽然停下,他差点撞到对方身上。 林予抬眼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书店的檐下,旁边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生。向洧云松开了他的手,迈近一步又顿住,肩膀微微耸动着,已经压抑地痛哭起来。 女人和男孩朝他们走来,林予抓住向洧云的肩膀推了一把,让这对分别多年的夫妻和父子相聚。他走回门口抱起加菲,觉得冷时正好萧泽出来揽住了他。 “这边下雪停了好多航班,不然这娘俩昨晚连夜就过来了。”萧泽说,“孩子跟向洧云长得真像,走路姿势都一样。” 林予羡慕地望着那一家团聚,喊道:“大哥!进店里吧,外面冷。” 向洧云的妻子和儿子挽着他进屋,三个人脸上都是泪,比不出谁哭得更凶。女人带来了户口本等证件,都能证明向洧云的身份,男孩拿着一本相册,里面都是他们多年前拍的照片。 “老公,这里这么多书,儿子也喜欢看书,你帮他挑几本好不好?”向洧云的妻子蒋然说道,然后让男孩拉着向洧云去找书了。等人走开,她看向林予和萧泽,立刻道谢:“我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他,那部手机也一直留着,充电的时候发现有未接来电,没想到居然得到了老吴的下落。” 林予想了想才明白老吴是谁,他好奇地问:“大哥真的叫吴夫差?” 蒋然点点头:“他这个人很迷信,破产之前置办物业什么的找了很多风水师,向洧云这个名字也是人家给他起的,说能转运还是什么。” “那时候在国内国外都存了一些资产,是为了紧急时刻周转救命,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小部分,不知道他这些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蒋然浅浅地笑着,“多亏了你们,他能回家了,万分感谢。” 林予一肚子疑惑:“大哥说当初破产时你们抛弃了他,还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夫差,直到昨天他还没有改口。” 蒋然变成了苦笑:“你当他是疯了吧。” 林予噎住,脸上只剩下惊愕,这一句把所有问题都解答了,也都堵死了。萧泽揉揉他的后脑,结束沉默说道:“要是没猜错的话,他是破产后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出现了精神问题?” 蒋然首肯后,萧泽继续道:“老话叫癔病,现在都叫转换性障碍。” 他从林予交代穿越后就觉得向洧云不正常,私下查阅了很多资料,考察回来除了处理工作问题,几乎翻看研究的也全是精神方面的资料。向洧云之所以那么言之凿凿,是因为真的认为自己是夫差,而恰恰他本名又叫吴夫差,所以他把分裂的幻觉当成了事实。 破产时的巨大压力和内心的极度落差导致他产生意识分裂,而过度迷信和妄想会在极端情绪下促成幻觉。这种精神障碍的并发症还伴随着持久性、焦虑、植物神经失调,因此向洧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甚至沉浸在自己的精神幻觉中越来越深信不疑,无法自拔。 他当初已经确诊了自己的病情,那时他偶尔清醒,偶尔混乱,而在清醒的某一刻,他离开了妻儿决定独自应付以后的生活。 蒋然起身去找向洧云了,一家三口在书架间不谈这些年的辛苦,也不谈错对,只闲聊着选一两本旧书。 “哥,真的是精神病。”林予恹恹的,“他会痊愈吗?” “我不知道,但他见到家人是有助于病情缓解的。”萧泽解释了很多,最后只剩下一句,“都会越来越好的,现在可能不觉得,以后回头看,会发现一切都在变好。” 林予点点头,用心记住了这句话。 两天后大家的情绪都已经完全稳定,向洧云要跟老婆孩子回家了,他难得没穿得那么规矩绅士,只像个寻常的中年大叔,穿着羽绒服和休闲裤,还戴了顶不算好看的帽子。 他来找林予道别,相见时愧疚一笑,竟然没脸面说出再见。 林予穿着冲锋衣登山鞋,轻松地说:“大哥,走之前,咱们去爬长城吧。” 向洧云问:“长城下面有灵脉么?” “那肯定有啊,那得是全国最牛逼的灵脉了吧。”林予笑得灿烂无比,“我在长城上做风水,探到灵脉以后咱们就蹿回吴国了,我要当王爷。” 向洧云跟着他笑:“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美啊。” 他们活像一对父子,又像一对傻开心的神经病,到了长城吹着冷风还在乐,上下门牙都打架。寒冬淡季,长城上游客很少,他们并肩往上走,不多时脑门儿都冒了汗。 一直走了几个钟头,前后都没什么人了,林予靠着城墙喘息,摸出罗盘假意端详:“山为艮,东北走向,流年主寅丑,镇牛压虎。” 向洧云张望:“咱们在哪儿?” “咱们……就在虎口。”林予把罗盘拍墙上,对着山峦白雪大吼了一声,“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向洧云哈哈大笑:“你怎么还诗朗诵了!” 林予的头发在寒风中吹乱,他扭脸看着向洧云,嘴角的弧度始终没变:“大哥,也许你前世真的是夫差,但是前世的命运就留在时空里吧,这辈子好好和家人生活,我会惦记你的。” 向洧云逆着风看他:“小弟,谢谢你。” 林予把自己的罗盘送给向洧云,他摸了把冰凉的墙面,最后对着凛冽寒风高呼了一声。向洧云揽住他,也竭尽全力呼喝出了所有的情绪。 声嘶力竭,万物归静。 余下的就只剩道别。 向洧云开口:“小弟,大哥要走了,你再说一句。” 林予讨价还价:“你是大哥,你先说。” “前世今生还是异想天开,我都分不清了,以后清醒或疯个透,我也未知。但我坚信,你我相识是老天安排,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渊源。小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盼——” 向洧云声沉如钟:“情义无假,两厢珍重。” 风雪飘摇,他们最后相拥在城墙之上,层层荒唐褪去,只留下两颗赤诚真心。林予拍着向洧云的肩背,嘴唇微动:“大哥,我也有句话想给你。” 他轻声道:“你要记住,风水主运不主命。” “人生在人不在天。” 第55章 (四)花冠病毒 考察队卡的时间点还不错, 回来正好过年, 顺势歇个年假,吃饱喝足与家人团圆, 挺滋润。但是摊上萧泽这么个不讲情面又高要求的头儿, 假期总是被强制压缩。 而且萧泽特别独裁, 他清楚地明白有些决定会遭到下属抱怨,可他又不乐意听, 所以在群里通知完上班时间后, 直接设置全体禁言,把话给堵死了。 别人没法说, 但他忘了身边还有一个能说的。 林予也加入了考察队的工作群, 他正义感又强, 看到消息后踩着拖鞋就从二楼狂奔而至,带起的风把猫都惊了。 “哥,你怎么那么讨厌?”他过年这几天吃得多了,胆子也肥了, 敢对萧泽大小声, 可用的词汇量也不断扩大, “这才休息多久啊,大家累了三个月,还没休息够呢,你是钢浇铁注,我们肉体凡胎可受不了。” 萧泽叼着烟摆弄花瓶里的一簇风信子:“怎么受不了?我看你每天晚上挺享受的。” 林予的命门被狠狠一掐,只要萧泽一说荤话, 他准投降。走近拨拉开绿色的那朵,他嘟囔道:“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在家无聊了,干脆上班折腾人。” 他真没说错,萧泽过年这段时间歇够了,看店也没意思,除去出门约会还有大把的时间。闲得他大前天自己洗车,前天拴着六只猫去公园遛弯,昨天把飞行器拆了重装,现在都开始插花了。 林予像关爱空巢老人一样:“哥,上楼陪我看电视吧,男主可像你了。” 萧泽被拽起来:“怎么像我了?” “特二百五,还挺帅。”他推萧泽去拉卷闸门,自己拿了锁,“对了,巴哥正在埃及看金字塔呢,怎么回来啊?” 萧泽不在意地说:“不管他,他又不是核心人物。” 林予心想,摊上你这么个核心人物真要命。俩人还没磨蹭到门口,倒是先进来一位客人,此时是下午一点半,这个时间基本没人来,店里也一个顾客都没有,所以他们俩的注意力顿时都被来人吸引过去。 林予情不自禁地朝萧泽身边挪了一步,出于本能。 就像路上遇见个呲牙大狗,你往你爸身边躲一样。 来的这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在深冬大冷天,居然只穿着件西装,西装里是件薄毛衫,隐约能看出胸肌的形状。其实这没什么,很多公司里常年恒温,上班族都这么穿,但是这人不寻常的是长相和气势,怎么说呢,反正林予见了有些怕。 这人皮肤很黑,黢黑黢黑的,一头板寸也是浓黑非常。青天白日的,他这颜色就像涮了层甜面酱,黑得让人咂吧嘴。不过虽然黑,这人长得还行,很精神,两眼又大又亮,仿佛瞪着,眉间有淡淡的川字纹,不怒自威,看上去勇敢凶悍。 林予肤浅地想,这大哥身上会不会左青龙,右白虎? 萧泽淡定得把烟摁灭,稀松平常地招呼道:“随便看看,都是旧书。” 对方进来拂了拂肩上的落雪,站定环顾一圈,有点不知道从哪看起,估计是个不怎么逛书店的。他往楼梯瞧了一眼,不禁说道:“楼上住人?这小楼真好,这附近的公寓也都不错。” 萧泽随口接道:“还行吧,主要是这片地段好。” 那人没再多聊,大步走到书架前看书,他站在书架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武夫进了翰林院,和尚入了怡红楼。旧书大部分一样一本,就算有多余的,也是不同版本,而且萧泽和林予十分懒散,所有旧书都瞎摆,没有分类,因此找起来相当困难。 “老板,我这得找到什么时候?”那人很快失去耐心,“有建筑方面的书么?” 萧泽过去帮忙找:“有,不过建筑方面也分很多类,你要哪一类?” 那人发愁:“我不懂,反正就是工程师看的书。” 这话跟没说一样,萧泽打算多找几本,他虽然是老板,但照样要一层层翻看,便叫对方坐下等等。林予估计电视剧已经播完了,也不着急上楼,于是和萧泽一起找。 那人又问:“老板,有护理病人方面的书么?教人注意饮食起居什么的?” “没有,你需要的话我联系书商要几本。”萧泽开书店的初始原因就是自己喜欢看,自己从来不看的就不订,不过客人有需要的话,哪怕只是一两本他也会帮忙找。 “那谢谢了,我家老爷子是半身不遂,最近搬到这边住还没找着合适的保姆,我自己粗枝大叶的好多不懂,想看看书。”那人倒是不含糊,直接掏钱包搁下二百块钱和一张名片,“这当定金,书来了给我打电话。” 萧泽拿着基本建筑方面的书走过去,只拿了名片,没拿钱,说:“把这几本付了就行,不用定金。” 对方接过,凶相十足的脸笑起来:“那多谢了,老爷子是工程师,病了以后成天不高兴,这书也是给他买的。” 得半身不遂这病的老人不算少,平均每个小区至少都有三四个,有的严重只能卧床,有的能依靠助行器勉强挪动,自己难受,家人也辛苦。 所以这人还算孝顺,连老人的精神情绪都顾及到了,那日常生活方面肯定照顾得也不错。人已经拎着书走了,萧泽低头看那张名片,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姓名、单位和联系方式。 林予凑过来看:“解玉成,花冠夜总会,夜总会?” 萧泽瞟他一眼:“那么吃惊干什么,没去过夜总会?” “废话,我就逛过夜市。”林予撇撇嘴,他刚成年,本身又从事着有些封建迷信的职业,很传统的。但是又止不住好奇,问:“哥,夜总会里都干吗啊?” 萧泽去挂了锁,揽着他上楼:“项目多了,唱歌喝酒,洗澡按摩,功能再多一点的还有公主啊,少爷啊。” 林予装得一脸天真:“少爷都多大年纪啊?” 萧泽冷冷一笑:“我又没叫过,我哪清楚。” “嘿嘿,算你老实。”林予都想好了,要是这人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就闹腾一下午,严刑逼供,可惜对方很狡猾,没中招。 过两天就要去研究院了,他和萧泽各让一步,他可以继续算命,但是需要上班的话就要缩短一些时间,两不耽误。 并排躺在床上,林予在心里默默算账,以后他每个月算命赚多少钱,在研究院干临时工赚多少钱,给豆豆汇多少钱,自己花多少钱。 最后把自己算晕了,他翻身抱住萧泽蹭脸:“哥,我这样的是不是叫凤凰男?” 萧泽发愁得很:“你别赶时髦了,你就是个普通少男,偶尔还缺根弦儿。” 两个人睡了一下午,晚上精神得睡不着,休息这些天把生物钟都扰乱了,后来萧泽强制关灯睡觉,还要在上班之前把作息时间扳正,比如恢复晨跑。 林予已经太久没摆摊儿算命了,计划晨跑完开张营业。 翌日一早,萧泽在前,林予在后,俩人沿街慢跑,口中呼着白气,身体却逐渐变暖。林予的回头率很高,因为他左手拎着小马扎,右手举着地球仪,经过煎饼店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想流口水。 跑到公园附近已经累了,北方的冬天不留情面,树枯花谢,没一处养眼的地方,公园里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都提不起劲。 林予前前后后有将近四个月没露面了,刚一出现就吸引了赵大爷的目光,大家太极也不练了,毽子也不踢了,拎上外套和水瓶就往花圃这边冲。 萧泽在长椅上坐着,心说这家伙还挺有口碑,客户真热情。 “林老师过年好!你是不是回老家了?” “我都想死你了,林老师,我吃得脸都大了,面相变了吗?” “林老师,过年算卦打折吗?” 林予被这群老头老太太包围着,都不知道先与谁寒暄,他抱着地球仪坐在小马扎上,擦擦额角的汗说:“我找了份工作,以后上班的话就要压缩摆摊儿时间,所以大家尽量请早,而且出差的话至少一个月,大家知道就行啦。” 赵大爷问:“什么工作?是不是算命不赚钱?别啊,你可以涨价,打折都是玩笑话!” 大家纷纷附和,林予还挺不好意思,回道:“不是不是,钱我够花,能者多劳嘛,我会的东西多了,干的也就多了。” 他怕闲聊下去没个头,直接切入正题:“谁来第一个给我开张啊?” 算命开始,林予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虽然不存在升职加薪,但是在不断提高自己的素质水平,光给老头老太太们看相已经不够,他有意无意地推出了上门看风水业务,还顺利约了几个。 萧泽坐在长椅上旁听,像听讲座,也像听评书,偶尔止不住笑,偶尔还要思考一会儿。他觉得纳闷儿,林予没上过什么学,但是一些词句用得非常到位,甚至很有文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 这些老头老太太是真心稀罕林予,几个月没见,算完了还不离开,在周围守着旁听,跟着同乐。林予后来都有点害臊了,催促道:“这么冷的天,算完赶紧回去吧,都围着把城管招来了。” 大家说:“城管都在家过年呢,再说你哥不是在这儿保护你吗?甭害怕。” 萧泽突然被点名,应和道:“行,我当保镖。” 林予高枕无忧地算命,后来保镖还去给他买了煎饼和热奶茶,大爷大妈会心疼人,看他要吃饭才终于离去。他转移到长椅上坐着,挨着萧泽,吃两口冲萧泽笑一下,喝口奶茶再叫一声哥,弄得萧泽心痒痒。 “哎,是夜总会的大哥!” 林予眼尖,忽然瞧见了解玉成,解玉成推着轮椅,轮椅上的老爷子应该就是解玉成半身不遂的父亲了。对方也瞧见了他们,挥挥手朝这边走来。 “你们哥俩怎么在这儿坐着?”解玉成出声打招呼,“这是我爸,推他去公园走走。” 解老点点头,有点费劲地说:“走走!活动!” 萧泽笑着问:“听说您是工程师,找那几本书看着还行吗?” 解老点点头,笨拙地竖起大拇指,因为发声困难所以每个字都很用力,像吼出来的:“好!还看!外!外国!” 解玉成帮解老说:“我爸喜欢看世界名著,改天我再去店里找两本。” 这期间有人来算命,林予一张嘴不带停,连算带劝加安慰,阴阳五行信手拈来,把解玉成看懵了。 他害羞地吸溜一口奶茶:“其实我在摆摊儿算命,顺道吃个早点。” 解老是知识分子,和萧泽一挂的,所以哪怕亲眼见识了也没表现出什么钦佩之情,解玉成倒是很有兴趣,还跃跃欲试想占一卦。 林予问:“你想算什么?” 解玉成想了想:“随便看看吧,我也不清楚。” 林予决定看手相,因为解玉成实在是太黑了,看面相得戴眼镜。他轻轻松松地算了一卦,眉毛都没皱一下,言中的时候也不得意,整个人端着胸有成竹又气定神闲的姿态。 最后解老都不禁夸赞:“有,有意思!” 不是职业歧视,但的确在夜总会工作不那么讲究学历,解玉成就是个样板,从言谈举止来看都不像个文化人,通俗地说就是不斯文。不过天下父母都差不离,他推着解老进公园前说:“改天带我闺女来算算,看那丫头能考上重点初中么。” 林予还以为解玉成单身,没想到对方连孩子都有了。想想也对,三十多岁的人大部分都已成家,而且不论哪个年龄段的父母似乎都一样,最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 煎饼吃完了,奶茶喝完了,今天的零花钱也赚够了,林予摸着肚子无比满足,准备和萧泽往回走。还没来得及动身,他看见胡阿姨拎着购物袋走来,掉了俩橘子还一直走,不知道在撒什么癔症。 他跑过去把橘子捡起来,再把人拦住:“胡阿姨,你梦游呢?” 胡阿姨回过神来:“林老师啊……哎,我都迷瞪了。” 林予扶着胡阿姨在长椅上坐下,他印象里胡阿姨总是很精神,鲜有这样的状态。回想起上一次见面貌似还是认识曹安琪的时候,胡阿姨当时说,她儿子的前妻忽然把孙子送来,要交给他们抚养,孩子整天找妈妈,她很发愁。 “唉,林老师,你看我是不是都不用算命了,满脸都写着倒霉。” “胡阿姨,出什么事儿了?” “还是我孙子的事儿,之前他妈把他送来,他成天哭闹,还一直生病,等病好了我就让儿子把他送回他妈那儿了。”胡阿姨鬓边好多白发,连焗油都没心情,“我们商量着增加了每个月的赡养费,让孩子他妈别一下就把孩子交给我们,先一周多来两次,给孩子一个习惯的过程。” 林予说:“那很好啊,小孩儿的感情来得快。” 胡阿姨气得拍大腿:“好了一个月,孩子他妈又甩手不管了,还不露面不接电话,人都找不着,你说有这样当妈的么?当初离婚的时候孩子小,她要抚养权,现在不养了,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别太急,尽量别让孩子伤心……” 胡阿姨捂住脸:“唉,我也就嘴上说说,主要她带孩子的时候太惯着,现在我们带,孩子一身毛病改不掉,还成天哭闹要找她,我着急。” 萧泽旁听了一早上家长里短,但从来不发表意见,这会儿忽然出声道:“估计是谈朋友了吧,带着孩子不方便。” 胡阿姨更头痛了:“我们都问过她,我儿子已经二婚了,都希望她也能重新找个合适的,关键她说没有,我真是愁死了。” 林予安慰了几句,没什么力度,他看胡阿姨的面色就明白,这糟心事一时半刻结束不了。眨眼已经快十点,煎饼果子都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和萧泽往回走,慢悠悠地很闲适。 他就像一个用功学习的学生,收摊路上会捋一遍当日的营业情况,整合一下各位客户最近的运势走向,甚至还互相对比一番。 他对比了解老和胡阿姨,解老半身不遂形同残废,但是儿子很孝顺,胡阿姨身体健康但是儿媳不靠谱,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得失。 萧泽走了一段把林予落在后面,回头问:“想什么呢,走快点。” 林予跟上:“哥,假如你和我过一辈子的话,你觉得会出现什么问题吗?” 萧泽想了想,假意道:“我其实隐隐担心,等我七老八十临死的时候,你会不会跟我说你真活了三百多岁,然后让我赶紧挪地方给下一任。” “靠,你真能想,那你怎么办?”林予汗颜。 萧泽说:“那我就死了呗,你记得给我烧纸就行。” 他说得云淡风轻,和往常说玩笑话时一样,他刚二十九,忽悠蛋才十八,操心那么老远的事儿干什么,还不如往回想想,想想忽悠蛋是个小忽悠蛋的时候什么样。 抱养的,应该不会太皮,可能有些认生。 哥哥是傻子,得帮着照顾哥哥。 每年除夕过生日吃碗面条,小小的脸,大大的碗。 耳根子那么软,成为忽悠蛋之前,肯定经常被别人忽悠。 萧泽忍不住问:“林小予,你这么怂,小时候被抢了糖都怎么办?” 林予不明所以:“我就告诉自己,吃糖坏牙,抢就抢了,坏他们的牙!” 真是精神胜利法,萧泽的笑声能传出两条街,走到书店门口还止不住。林予觉得没面子,在后面举着地球仪瞎比划,殊不知全映在了玻璃门上。 萧泽转身,开口前手机响了,是江桥打来的。 林予的手机也跟着响起来,是萧尧打来的。 他们俩对视一眼,同时按下接听键,里面异口同声:“通知一下,我谈恋爱了。”他们又对视一眼,齐声问:“和谁啊?” 萧尧答:“和一个衣冠禽兽。” 江桥跟:“和一个妖艳娘炮。” 萧泽和林予齐声祝贺,祝贺完都倍感欣慰,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那俩人结合的话,可真是为民除害。 第56章 花冠病毒 解玉成等于给萧泽提了醒, 这附近居民多, 退休老人也多,因此营养健康方面的书应该很有需求。萧泽趁此找书的机会干脆多订了一批, 到货后就联系了解玉成。 夜总会都是晚上营业, 所以解玉成每次出现都在白天, 看着游手好闲的,像个无业游民。他来的时候拎着一袋肉包子当午饭, 边走边吃, 香味四溢。 其实经常有客人吃着东西进来,但一般不吃味道这么大的, 一来这属于公共场合, 二来看书好歹也算一项文雅的活动, 嚼着肉包子有点煞风景。不过萧泽忍着没说,他估计对方取上书就走了,顶多三两分钟。 解玉成站在吧台前瞅了眼那几本书,他也不是很懂, 只管掏钱, 掏完顺手再塞一个包子, 吧唧吧唧吃得还挺响亮。 林予从书架后面探出头来,这动静听得他都饿了。 解玉成付了钱又想再来两本外国小说,林予正好在书架那边,便开始寻找。找到几本拿过去给对方挑,解玉成也不清楚哪本好看,干脆都要了。 全部结完账还没走, 解玉成随口问:“小兄弟,你也不上学了?” 林予平时最怕被问这个,含糊道:“嗯,不上了,我吧——” “你和我一样,我也是上完初中就不上了,没劲,找不着比上学更没劲的事儿。”解玉成抢了话头,“都追求什么高学历,顶个蛋用,好多大学毕业的还不如我挣得多,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只要你有钱就算牛逼,别的都无所谓。” 林予干笑,不知道怎么接话,解玉成把最后一个包子塞嘴里,然后将满是油花的塑料袋往吧台上一扔,说:“老板,麻烦你们特地给我找书,晚上有时间去花冠夜总会玩儿吧,那儿是我开的。” 萧泽说:“不用,书店不找书找什么,小事一桩。” 这是客套的交际用语,解玉成开夜总会的,什么路子的人都见过,人精,但他是真心感谢,于是费口舌再次邀请:“刚翻修,就当捧场,我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对自己老子上心,以后可能少不了来麻烦,我也是真心实意想和你们交个朋友,赏个面子?” 这人带着江湖气,凡是在说词中牵扯到面子,那就叫人不好推拒了。萧泽勉强应承下来,但没明确说什么时候去,态度始终如一,不怎么热络。 待解玉成离开,林予跟萧尧翘兰花指似的,翘着指头把塑料袋拿去扔了。要是换成别人,当众吧唧嘴还乱丢垃圾,他肯定要骂没素质,但是解玉成身上孝顺的品质和爽快的气质让他下不去口。 他只好把解玉成归为不拘小节的那一类。 打那之后过了几天,萧泽和林予早就把解玉成那茬儿忘了,而且年假结束恢复了工作,两个人每天在研究院忙之前项目的事儿,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等到周末下班堵在路上,车水马龙映着闪烁霓虹,堵了仨钟头,肚子都饿瘪了。林予下车去街边买了盒生煎,香味飘散想起来解玉成吃包子那天。 由解玉成又想到解老,解老丝毫不迷信,不像其他老头老太太,林予燃起了征服欲,希望不远的将来可以用专业技术令解老折服。 车流松动了一些,萧泽单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偶尔偏头张嘴被喂一个生煎包,快到公寓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是已经恋爱一礼拜的萧尧。 按下免提,萧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萧泽,你他妈是不是兄弟啊?我和江桥搞上之后你连点表示都没有,干什么,你是不是心里有我啊?” 萧泽被堵车弄得火大:“表示什么?搞个对象还想让我随份子?” “那倒不用……起码得庆祝一下吧。”萧尧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你刚下班?我弟弟是不是在旁边?” 林予赶紧应:“妖娆哥,我在呢,祝你和江桥哥恋爱快乐。” 萧尧消了气:“还是我弟嘴甜,这样吧,明天晚上庆祝我们恋爱一周纪念日,你们来妖娆还是一起去别的地方玩儿?” 林予不知道在想什么,直接秃噜一句:“去花冠夜总会吧。” 萧尧答应完就挂了,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林予不禁攥住了安全带,感觉不是很安全。萧泽打着方向盘拐了弯,咳嗽一声打破沉默:“你想去夜总会?” 林予斟酌着回答:“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那样说,不过我确实有点好奇。” 萧泽没多说什么,他能理解,就像他小学的时候好奇网吧和游戏厅,所以十几岁好奇夜总会很正常。而且本来没所谓,但现在他也有点好奇,好奇林予进了夜总会将有什么反应,毕竟这家伙平时也就逛个公园。 吉普车驶进了公寓的停车场,林予也已经吃完最后一个生煎。 花冠夜总会在另一个区,是处四合院改造的,四合院这东西都是历史遗留,有的是某某王府,有的就是宽门大户的宅院,现如今被改成餐厅会所的也很多。 萧泽他们到达时都有些意外,因为要拿下一处院子开夜总会花费颇高,不止需要钱,更需要门路,而解玉成怎么看都不太像背景深厚的。 他们是来玩儿的,没打算通知解玉成,不然又要客套寒暄,徒增麻烦,不料刚拐过一条回廊,正好和解玉成迎面碰上。 “哎呦我操,来也不言语一声,真不给我面子。”解玉成张嘴带着粗话,上前搭萧泽的肩膀,但是萧泽个子太高,搭着有些费劲,“走走走,在厅里还是去包间?今天西院正好有乐队,还有模特串场。” 林予好奇地问:“模特表演走秀吗?” 解玉成转去搭林予,笑得满含暗示:“你想看的话让她们给你走一个。” 萧泽不动声色地将林予揽在身旁,回绝道:“我们就朋友几个聚聚,自己随便玩会儿就走了,明天还得上班。” “怎么非跟我客气?”解玉成转身引路,“那我为你们服务,请你们两瓶酒总可以吧?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这弟弟挑的书我爸看得挺高兴,那我出来挣钱也放心。” 他们一行人被带到了西厅,灯光晦暗歌声深沉,落座后再开两瓶酒下肚,像吃了致幻剂,天地陷落分不清早晚晨昏。 林予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东瞧瞧西看看,觉得什么都新鲜,后来还土老帽进城一样,拿着手机拍了一堆照片。萧尧也在张望,怎么也算是同行生意,他每去一个夜场都要取取经,或者挑挑刺。 萧泽和江桥闷头喝酒,但都注意到有些卡座间有一两个年轻漂亮的美女或者帅哥,而且这些美女帅哥打扮得丝毫不夸张,恰到好处,要不是分布得挺均匀,还以为也是这里的顾客。 “哥们儿,刚才那男的是经理?”萧尧已经顾不上庆祝了,观察完四周问萧泽,“他去哪儿请的这些小嫩瓜啊,妖娆只能靠我自己浪。” 江桥闻言从镜片后面飞出一记眼刀:“臭不要脸。” “要脸也不会天天想干死你。”萧尧一句话把江桥弄得面红耳赤,而后搂过林予发坏,“弟,你不是想看模特么,哥给你叫一个?” 林予哪懂这些弯弯绕:“一个就能走秀吗?贵吗?” “没事儿,哥有钱。”萧尧在桌底下被萧泽狠踩了一脚,妈的,那可是上万一双的皮鞋。他磨着牙冠,绷着舌尖:“你喜欢什么样的啊,高大威猛的,还是温柔体贴的,他们这些人啊都不纯,你让他走完再走他一下,没准儿给你打折呢。” 林予恍恍惚惚地问:“走什么啊?” 萧尧乐出声:“走旱路!傻蛋!” 林予总算明了,原来模特是委婉说法,合着这家夜总会真不怎么健康。后来萧尧和江桥去跳舞了,他凑到萧泽的身边,请教问题:“哥,扫黄打非的来了怎么办?” “来就来呗。”萧泽自己喝了小半瓶,“这些公主少爷坐在各桌,不仔细看谁能看出来?就算看出来也不承认,就说是朋友联谊,谁能拆穿?” 时代不同了,只有外行人还用“坐台”这种说法,现在高级一些的夜总会压根儿没有固定的坐台服务,不定时来一场才通知,单约需要更高的门槛儿。 每个公主少爷都查无此人,比老板还神秘。 这就是上有一条政策,下有一百种对策,可能全都敞亮吗?纯属扯淡。林予端着酒杯啜饮,他觉得还是公园好,起码安全,这儿玩的是心跳,是距离他十万八千里的成人世界。 后来乐队演出,气氛也喧闹起来,服务生似乎有特意照看他们,吃的东西一见底立刻就端来了新的,还换着花样。如果没碰见解玉成还好,既然碰见了,对方又这么客气,那出于礼貌怎么也得喝一杯道谢。 萧泽先问:“解玉成是这儿的——?” 原来解玉成是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并不是老板,萧泽等对方过来后敬了一杯酒,然后又闲聊了几句。解玉成属于自来熟,见过两面都算是朋友,发展一切有潜力的人脉,和职业有关,也和性格有关。 后来萧尧跳舞回来了,开始和对方交流经验,问:“解总,你们这儿每晚都这么热闹?” “差不多吧,这个厅只让熟客进,前面的几个厅是普通的,后面还连着别墅会所,每个厅的客流量都不太一样。”解玉成叼上烟没点燃,“见天晚上累得跟孙子似的,有钱人毛病多难伺候,拿抽烟来说吧,绕两条长廊是雪茄吧,抽个烟还猫屋里,我都是直接院子里嘬两口,解解瘾就得了。” 这番糙话把萧泽他们几个都听笑了,渐渐也没了客套,聊的话题也开始增多。约莫凌晨的时候,有个打扮漂亮的女人在卡座间走动找人,走到他们这桌时看见了解玉成,解玉成也发现了对方,皱眉道:“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你不回家,我还不能找你?”女人应该三十来岁,但保养得很像二十四五岁,尤其是皮肤又白又嫩,看得萧尧直羡慕。她挺大方地说:“你们是玉成的朋友?不好意思,我打他电话没人接,他又好久没回家,所以不放心来找找。” 解玉成似乎觉得没面子,不耐地说:“都跟你说了这几天照顾我爸,老爷子刚换住处又没找着好保姆,我不伺候谁伺候?” 女人委屈道:“我也没说什么呀,知道你孝顺,可你起码每天打个电话吧。” “行了行了,跟人家说这些干什么,我送你回去。”解玉成起身揽着对方往外走,有些粗鲁,没多久又折返回来,估计只送到了门口。他不好意思地仰头把酒干掉,觉得有点跌面儿:“真破坏心情,接着喝。” 林予缓解气氛:“解大哥,嫂子好漂亮啊。” 解玉成满脸嫌弃:“光漂亮了,傻娘们儿一个,以后你找媳妇儿可得擦亮眼睛,有的看着模样好,内核不配套。” 萧泽心说你倒是挺配套,由内而外都糙得起球。 一过凌晨厅里的气氛就变了,音乐、灯光加上香氛都换了一种风格,有的客人直接转移到后面的别墅会所休息,有的还没玩够,搂着人就亲热起来。 解玉成忙去了,人一走萧尧和江桥就放松下来,这俩衣冠楚楚的孟浪人士装模作样好半天,差点憋坏。这会儿四目相对,搭着腰又下了舞池,比不出谁更风骚。 萧泽看看手表,明天还要上班开晨会,想回家睡觉了,看完眼眸一抬,见林予支着下巴望向别处,脸上带着酒醉腮红,又痴又憨地笑着。 “忽悠蛋,看什么呢?”萧泽挪近圈住对方的腰,“让我也看看。” 林予傻痴痴的:“那边好刺激啊,比看小电影还刺激。” 斜前方的卡座是两个男人,只能看见胸膛以上,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抱着啃,毛衣都扯掉了半边,露着肩膀。林予目不转睛,迷离又沉醉:“还是桃花眼呢,哎哎,种草莓啦。” 眼前一黑,萧泽捂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反抗,抓住萧泽的手腕开始摸:“哥,你要草莓吗?不要的话,我给你嘬个手表吧……” 萧泽把外套往林予身上一罩,捏着对方的腰说:“你别找事儿,不然我也带你去后面会所睡一宿,睡死你。” 林予一哆嗦,酒劲上来头脑发懵,他顺着萧泽的手腕摸到肩膀,口中念念有词:“帅哥,属龙的吧,正月里过生日是鱼骨,劳碌命不过衣食无忧。” 萧泽已经被那只手摸得心动,将林予搂紧一些:“还会摸骨呢,再摸摸别处。” 林予摸到萧泽的额头,舌尖顶着门齿,嘴角朝上一勾,美美地笑起来:“帅哥好英俊啊,就是眉骨高,凶了点,平时要多笑笑噢。” 萧泽应言笑起来:“还要怎么样?” “还要多说甜言蜜语,多往家里买好吃的,不要只做蛋炒饭,很烦的。”林予眼皮昏沉,笑眯眯地栽到萧泽胸口,声音又闷又黏,“最重要的是不许看别的帅哥,认准一个就使劲儿疼,不然会倒霉。” 萧泽准备带着人走了,忍不住多问一句:“倒什么霉?” 林予害羞地乱蹭:“不给碰了,年纪轻轻憋死你。” 他被连拎带抱离开了花冠夜总会,一上车就睡着了,怎么回的家、上的楼,全都懵然不知,第二天醒来头还晕,脑海中只剩下夜总会大门外装点的红色玫瑰。 收拾完上班,进研究院的大门时萧泽提醒:“你还摸我了。” 林予吸着热豆浆:“我摸你哪儿了?” 萧泽大早晨就耍流氓:“哪儿能让你舒服你就摸哪儿了呗。” 林予呛了一口,余下一段路和萧泽保持着安全距离。到科室后准备开会,他是临时工,于是非常自觉地包揽打杂工作,提前准备好资料,必要时还给萧泽充当私人助理。 简直是上班当秘书,下班当小蜜。 会议开始,一屋子就俩女士,其余全是老爷们儿,萧泽在前面面无表情地说,座下各位面无表情地听。林予坐在末尾,一走神想起了昨晚喝酒,也想起了他摸萧泽。 一旦确定自己摸了骨,他盯着桌面两眼放光,越想越多,越想越澎湃。他们这行有几大类,看相、天眼、心术、风水和识骨,他以前只懂看相,这么些年也是靠看相养活自己,自从遇见萧泽以后,他这一路就没消停,啪啪啪全把功能解锁了。 见鬼是天眼,三番五次梦见真相是心术,探灵脉做风水……算下来,就差一个识骨了! “天助我也!”林予激动地一拍桌子,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他才反应过来正在开会,讪讪地扭脸看向前方,红着脸不知如何解释。 萧泽沉着脸看他,就像学校里的魔鬼教导主任。他缩缩脖子窝成一团,伏在桌上假装做笔记,鹌鹑般熬过了会议,大家研究了什么完全没听。 散会吧后巴哥递来同情的目光,林予心中一凛,明白自己要遭殃,等大家陆续出去,萧泽留下他单独训话,恨不得拿圆珠笔崩他脑门儿。 “刚才开会在琢磨什么?” 林予老实地撒谎:“我没怎么上过学,感觉像在教室里上课,你好像教导主任啊。” “然后你就激动了?” “我、我一看全班只有我是转学生,成绩还不好,你肯定要让我去办公室训话。”林予编得挺顺溜,“我就忍不住幻想在学校里,下课去你的办公室,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你对我说,小予,老师其实特别喜欢你,我的天,我一听就激动了,就想和你搞师生恋。” 嘎嘣一声,圆珠笔被萧泽单手捏折了,塑料壳弹出去老远,他定在座位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发火。林予低着头,得逞后脚底下都有点飘:“老师,我能去做值日了吗?” 萧泽愁死了:“去,赶紧去吧。” 林予扭头跑出会议室,咧着嘴笑得露出了十颗白牙,先找巴哥补课借笔记,之后效率奇高地完成了课业任务。剩下的自习时间,他专心地伏在自己座位上研究,把摸骨的理论知识详细整理了一遍。 他心神激荡,如果识骨是他最后一项待激活的技能,那就等于神功已经练到了第九层。 要是通了关,那这地球还真有点盛不下自己了! 林予一整天就没闭过嘴,大家问他高兴什么,他也不说,还感染得人家也跟着乐。等理论研究得差不离后,就要实践了,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事物真理性的唯一标准,是最重要的一环。 林予率先找他最喜欢的巴哥,客气地问:“巴哥,我能摸摸你的手吗?” 巴哥比他还高兴:“来来来,我撸了一天袖子也没人注意,快看看我的手环,卡地亚限定款。” 林予没看出一个铁圈儿有什么美感,一把握住巴哥的手就摸起来。手指的关节、手腕、小臂,一直摸到肩膀。巴哥眯着眼哼哼,享受地说:“你这是推拿啊,真舒坦……再使点劲儿,哎呦!” 这一嗓子吸引了其他同事,林予搓搓手心再吹口热气,抬手按住了巴哥的太阳穴,边摸边讲:“额头突起山两座,聪明;上下方向百会到中正,左右方向边城到福堂,方形印乃方伏犀骨,富贵;喉骨圆润偏小,胸肋厚实平坦,安逸!” 巴哥这才反应过来:“你给我算命呢?可是全研究院都知道我有钱心又大啊。” 林予不怕质疑,把整个考察队摸了个遍,连上实习生,完全没有错漏。大家都很钦佩,但是没有太吃惊,毕竟在郢山考察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他的水平。 副队长被摸完掐了把眉心:“哎,摸摸萧队,萧队的骨头茬子肯定硬。” 林予自信快乐了半天,闻言终于泄气,神棍遵循现有的规律理论都能蒙对一二,但完全要准就得有真本事,他能凭借真本事算尽芸芸众生,但如果算萧泽的话,他就成了只能蒙对一二的神棍。 他们的动静已经吵到了办公室里的萧泽,等对方推门露面便四散假装工作。林予作为破坏班级纪律的罪魁祸首,杵在原地被抓了个现行。 科室里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下班,时间一到大家各自逃命,萧泽今天限号没开车,早上搭地铁来的,这会儿还是搭地铁回去,他在前面走,林予在后面跟,进了地铁站才挨住。 高峰期车厢里到处都是人挤人,唯一的好处是不堵车。林予被挤得摸不着扶杆,前后左右的依靠都是人,他抬眸偷瞄萧泽一眼,也不知道对方消气没有。 又一站到了,涌进来不少人,萧泽一手抓着吊杆,一手抓着林予的手搂住对方,低声说:“摸骨摸到研究院了是吧?” 林予等于背着手臂,有些难受,他扭头假装看广告,用沉默应对。 人挤着人,有大声讲电话的,有问孩子上课情况的,还有聊天说笑的。萧泽掐着林予的大拇指关节,压着嗓子:“我给你也摸摸。” 说完使劲用指腹捻过对方的皮肉,道:“缺心眼儿。” 林予悄悄翻白眼,萧泽又捏他的食指:“财迷。” 中指,馋猫。 无名指,谎话大王。 小拇指,怂包。 林予被人身攻击了一通,耷拉着眼皮已经蔫儿了,他也不看别处,光盯着空气不高兴。五根手指被捏得酸麻,心里有些委屈,可是今天没好好上班,自己又不占理。 真要憋屈死了。 这时报站声响起,萧泽包裹住他的整只手,又道一句:“真他妈邪乎,我怎么就喜欢你这个完蛋东西。” 第57章 花冠病毒 爱学习的人看书等于吃饭, 精神食粮就能让他浑身是劲, 坏蛋痞子呢就喜欢惹事儿,他招三惹四才心里舒坦, 而林予这种耳根子软的就要靠哄, 哄两句他就美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所以出地铁站之后要不是被萧泽推着, 他能自己拐到姥姥家去。 上了一天班,猫眼书店便一天没营业, 这会儿下班回来也懒得再经营, 两个人直接走偏门进去,直到上床休息都没下过楼。 “哥, 我想睡觉。”林予吃完饭连电视都没看, 一直被萧泽摁在书房里补课, 他今天上课走神,下课破坏班级的学习氛围,补课受罚是应该的,可是都上床钻被窝了, 萧泽居然还没完没了。 “才十一点就睡觉?甭跟我装。”萧泽靠着床头把林予圈怀里, 手上拿着一本工作笔记, “这是以郢山考察为研究案例,全方位无漏洞的野外地质考察事项汇总。” 他说完有点骄傲,抬手拍在林予的脑袋上,说:“你知道这本笔记值多少钱么?你那十根金条都不够。” 林予一听来了精神:“真的吗?是不是卖给培训机构能赚好多钱?!” 萧泽的意思是情义值千金,但没想到这财迷能想那么宽泛,他不欲回答, 从后面环着对方就开始逐条讲析,林予细密的头发绒绒的,被他的下巴蹭出了静电,提问完让对方回答,如果回答正确林予还要扭脸笑一笑,笑得他真有点想—— 想搞师生恋。 学习了一个半小时,林予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跟大部分学渣不太一样,只要是他感兴趣的东西,他比谁都好学用功。 对地质知识感兴趣结束,他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的小本子,本子上都是关于骨相的理论知识,他要查漏补缺,睡前再复习一遍。 萧泽心里明镜似的,闭眼先睡了,还故意留着大灯。等他闭目五分钟后,林予的手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 胆子大了,敢谋杀亲夫了。 就如同医生学解剖需要用小动物练手一样,他也需要实际地摸个人,虽然萧泽这人他弄不明白,但是可以培养培养手感。 脖颈下的血管和脉搏似乎都能感受到,皮肤光滑紧致,颈侧有一块极小的疤,据说是某年考察被虫子咬的,咬完又麻又痒,结的痂被抠破三次,终于落了疤。 手心下的喉结突然滚动了一瞬,林予汗毛乍起,轻轻地移开了手。还没完全移开就被擒住,萧泽似是半梦半醒,带着鼻音说:“课代表,早点睡吧。” 林予乐出声,下床关灯,复又躺好后悄悄问:“老师,明天我能摆完摊儿再去上学吗?” 萧泽哼哼:“不许迟到。” 睡了一夜好觉,林予第二天五点半就起床了。他怕吵醒萧泽,轻手轻脚地抱上衣服离开卧室,跟一夜情结束跑路似的。 收拾好自己才五点四十,家里的冰箱已经空空如也,他饿着肚子就奔向了公园。天还没完全亮,确切地说还是浅黑色,不过路灯亮着,环卫工人也都要收工了,他独自摆摊儿倒是不孤单。 也就三五分钟的工夫,老年人们陆续从家里出来晨练,有背着剑练功的,有拿着扇子跳舞的,还有拎着水瓶进去吊嗓子的,凡是从偏门进的都认识林予,谁准备算卦就自动拿号。 林予嘱咐:“我还上班呢,你们早点出来啊。” 难得没什么风,太阳升起还挺暖和,他刚算完一个路过的,抬眼看见了解玉成推着解老,恍惚间想起了立冬大哥扶着小花奶奶,晚年身体不好的老人千千万,有没有孝顺的子女照顾就看各自的运气了。 待对方走到面前,林予眯眼就乐。 解玉成纳闷儿:“你怎么那么高兴?” 林予不是乐别的,主要是这父子俩看上去特别不搭调。解老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毡帽围巾白口罩,即使老了病了也能感受到书生气,像个老教授。但是解玉成头发支棱着,脸面黢黑,不正统的西装敞着怀,浑身还散发着香水味和酒味。 解玉成打个哈欠:“我刚下班,正好老爷子睡醒想出来转转,那干脆转完再回去睡觉。真他娘的困,冷呵呵地转个蛋啊。” 解老一听:“穿厚!厚点!” “嗨,我就随便一说,不冷,这不都出太阳了么。”解玉成蹲下给解老掖毯子,“爸,甭进公园了,那里边都是腿脚利索的,我怕你看了心里不平衡。咱照顾照顾林老师的生意,算一卦吧?” 解玉成把解老推到林予的旁边,自己朝街对面望了一眼,说:“弟,帮我看一下,我买份早点吃,饿了。” 林予陪解老说话,他知道老爷子不信这些,所以就聊小说,好歹看店的时候也读过一些,还能充充样子。老爷子本来觉得他不靠谱,这下听得很认真,还从兜里费劲巴拉掏出几颗水果糖。 “吃药,苦,带着糖。” 林予听懂了,伸手拿了一颗,正好解玉成买完回来。 “弟,不知道你吃没吃,一块儿买了。”解玉成把其中一袋递给林予,“不知道你们小孩儿爱吃什么,虾饺和三明治各买了一份,凑合吃吧。” 林予没想到对方还给他买了早餐,而且买好几样的话等于跑了好几个店,他接过说:“谢谢解大哥。” 解玉成笑得喷了口紫米粥:“甭谢了!跟他妈口吃似的!” 林予反应过来也差点笑喷,他看解老捂着口罩不说话,关心道:“爷爷不吃吗?” “他不吃。”解玉成用力吞咽,皱眉瞪眼很是生动,“弟,你别看我挺愣一人,又粗莽,但我的厨艺是这个。”他说着比了个大拇指。 “我妈死得早,我爸上班又忙,所以打小我就自己做饭。”解玉成有点话痨,“你以为我天生就这么黑吗?我这是做饭太多被火熏的!” 林予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别吹!” 解玉成骂了句脏话,不是生气,纯属带惯了脏字,他伸手给解老抻抻围巾,说:“自打这老头得了半身不遂,我就研究各种营养餐,川鲁淮粤美利坚,满汉全席法兰西,我都学,只要我在家,老头的三餐都是我亲自做。” 林予觉得解玉成真的太孝顺了,比立冬还孝顺。 他们吃着早点聊得热火朝天,解老望着公园里的同龄人移不开眼睛。他这个岁数的老人,有文化的不算太多,以前都是自己招别人羡慕,现在身体和残废没什么区别,变成了自己羡慕别人。 解玉成发现了,他把解老推进去晒太阳,离跳舞的人群近了还能听见音乐。他自己溜达出来,坐椅子上接着和林予聊天。 “解大哥,你不陪着爷爷吗?” “不用,我闺女要是没考好就不乐意我看着写作业,这老头羡慕人家,也不愿意我在旁边看着,没面子。人老了和孩子一样。” 没人来他们就聊天,有人来算命解玉成就闭嘴看热闹。林予别的事脸皮薄,算命的话恨不得全球同步直播,有人看更来劲,一张嘴什么都敢说。 但是看相有点没劲,他现在沉迷于识骨之术,研究院都是男的,摸遍了,这儿都是老年人,样本也有些单一,他不知道该如何拓宽被摸对象。 解玉成了解完咂咂嘴:“这他妈有什么可发愁的,去夜总会啊。” 夜总会光模特就十几岁到三十岁都有了,再加上总经理级别以下的员工,怎么也有上百人。林予十分动心,但是猜测萧泽肯定不允许,所以支支吾吾地没答应。 解玉成烦道:“你都十八了还得听你哥的?我十八的时候把人肚子都搞大了。” 林予很没面子,心一狠眼一瞪:“我去的话联系你,你加我号码!” 收摊回去上班,林予一整天都装得无事发生,表现也很良好。晚上按时下班,和萧泽回公寓后看了一晚上电视剧,哪里也没去。 就这么揣着小心思过了一礼拜,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一阶段的考察项目已经彻底结束,所有后续研究也都入库归档,在考察队所有人得以休息一二时,萧泽要把下一阶段的项目纲要做出来。 周五堵车厉害,萧泽正好留下加班工作,错开高峰期。他已经订好了两人份的晚餐,到了下班时间把林予叫到办公室,问对方愿不愿意陪自己加班,然后一起回家。 林予回答得干巴脆:“不愿意。” 萧泽愣了两秒,还不死心:“真不愿意?” “真不愿意,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傻子愿意加班啊,陪男朋友加也不行。”林予靠着办公室的门,“我搭地铁回去,你记得吃饭,拜拜。” 他说完拉开门就走,和副队长他们一道出了大门,等分道扬镳进入地铁站,第一件事就是联系解玉成。解玉成都以为他不会去了,接到电话的时候回忆了半天,想起后承诺在夜总会门口接他。 林予背着包,像一名大学生,不过夜总会里好多少爷看着都像大学生,也有不少大学生在那儿做少爷,二者联系很紧密。他到达之后被解玉成领进去,对方特意给他开了包间,还召集公主、少爷、服务生来供他练手。 林予有些不好意思:“解大哥,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你给他们打折算命是他们赚了。”解玉成在旁边抽烟,神情姿态和萧泽抽烟天差地别。萧泽抽烟慢的时候雅,急的时候痞,不知道是眷恋尼古丁还是变相勾引人,解玉成就是一介粗人犯了烟瘾,吸着腮帮子吞云吐雾,让人看了想戒烟。 尽管解玉成的外貌条件和言语风格糙了些,但是他孝顺、热心又仗义,所以林予很喜欢他,俩人一来二去已经称兄道弟。 办公室里,萧泽对着送来的两份晚餐撒癔症,最后吃到撑了。独自加班效率高,干到一多半,脑海里浮现出林予靠门说不愿意的样儿,冷着一张小脸儿,还挺酷。 窗外夜幕浓重,他回过神高速高效地完成了工作,自己审核一遍,再发给副队长过一遍。随着关机声音响起,他揉揉眉心给自己下了班。 这世界上存在一种现象,两个人相处得久了就会心有灵犀,不一定因为爱情,朋友亲人之间都可能产生这种情况。所以当萧泽开着吉普驶出研究院大门的同时,林予正在摸骨的手指头忽然抽筋。 被他按着的少爷叫贝贝,担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情况不好?” “没有没有,可能摸太多累了。”林予解释,“没什么特别的,不倒霉但运气也不旺,你太瘦了,多吃点吧。” 贝贝说:“吃胖以后谁还点我啊,赚不到钱就倒霉了。” 林予哑口无言,他发现了,这些少爷的身材基本为两类,一种是肌肉型,一种是纤瘦型,贝贝属于纤瘦的,既不能胖,也懒得练肌肉。 他不是很喜欢肌肉型,这种注水肌肉不好看,不如萧泽那种结实匀称的好看。真是不能惦记,刚想到萧泽手机就响了,他接通:“哥?你还在单位吗?” 萧泽开得很慢:“在路上,你吃晚饭了么?给你买好吃的吧,想吃什么?” 林予偷偷来算命才没陪对方加班,这下心里不太好受,一时间也想不到吃什么。萧泽没等他,笑着说:“真磨叽,那我随便买了啊,挂了吧。” 电话挂断,萧泽脸上的笑容消失,然后直接掉头奔了花冠夜总会。 那么吵的音乐,还有唧唧哝哝的私语,他又不是聋子。合着着急下班就是跑夜总会?要干什么好事儿还得自己偷着去? 萧泽没当过爹,但今天想做一回严父。 林予接完电话就想回家等萧泽了,但是还差四五个就摸完了,人家排队让他摸,不能说走就走。他撸起袖子搓搓手,搓完哈一口气,准备速战速决。 挨个摸完,最后一个是位公主,穿着低胸的连衣裙,头发扎着,脖颈到前胸坦坦荡荡。林予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偏偏解玉成还起哄,问他会不会摸着摸着起反应。 他小声地说:“我只给你摸头骨吧。” 对方戏弄他:“摸花了我的妆怎么办啊,还是摸身上吧,要不先摸摸手?” 林予心中默念非礼勿视,轻轻抓住对方的手开始摸指关节,他穿着棉服毛衣,已经出了身汗,等摸完,汗珠都沁出来了。 再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拎上包起身,还没来得及对解玉成道谢,先听见解玉成招呼了一声。 “萧队!” 林予僵硬地转身看向门口,见萧泽揣着裤兜立在那儿,嘴里叼着烟,手上拎着茶楼的外卖餐盒。等萧泽闲庭信步走到跟前,他生虚气弱地喊了声“哥”。 “红薯糯米糕。”萧泽递上餐盒。 他伸手去接,不料萧泽调转方向递给了刚才摸完的姑娘。萧泽都没刻意放电,光一把低沉的嗓子就够撩人了,说:“被摸半天手,饿了吧,请你吃点心。” 那姑娘接过,目光黏在萧泽身上撇不开似的,柔情似水。林予尴尬地站着,既不敢去抢,也不敢去拉萧泽的手,他怎么每次偷干坏事都被抓现行?难道他注定要做个佛吗? 那姑娘打开盖子了,林予跟着噘起了嘴。 那姑娘拿起一块了,林予跟着皱起了眉。 那姑娘准备开吃了,林予上前生抢硬夺拽回了一整盒糯米糕,瞪着眼睛红着脸,哼哧哼哧地抬眸看萧泽,忿忿地说:“你生气就拾掇我!招惹别人干什么啊!” 解玉成没看懂这是什么情况,急忙劝架:“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吼起来了,不至于,我再叫几个蛋糕,大家一起吃。” “吃什么吃。”萧泽这句看着林予说的,“撒个谎再摸个手就饱了,还用吃蛋糕么?” 林予气焰顿灭,死搂着点心不松手,他知道撒谎来这种地方是一级错误,摸这个摸那个就是八级错误了,可他摸人家是在算命,怎么也能算学术研究吧…… 他小小声地求:“哥,我们回家再说行吗?” 算得那么准,脸上刚攒了点光,他不想被当众教训。萧泽本来也没想在外人面前折腾,路上还心软买了这东西爱吃的糯米糕,谁成想走到门口就看见不堪入目的画面。 好好一孩子,坐在公主少爷堆里瞎他妈摸! 萧泽薅着林予离开,走到门口被一个女人迎面撞上,香水味简直呛鼻子。定睛一瞧,是那晚来找解玉成的女人,此刻估计还是来找解玉成的。 解玉成已经给了反应:“操,你怎么又来了?” 其他人以前见过,有的打招呼喊“雪仪姐”,有的喊“嫂子”。江雪仪堵着门口,声音婉转动听,言语却十分泼辣:“解玉成,你之前不回家玩失踪,我还能好好说话,但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你是不是不想好好过了?” 解玉成一脚把茶几蹬歪了:“我说没说照顾我爸?你他妈能有我老子重要?什么狗屁玩意儿跟我叫唤,不过了!” 江雪仪连喊带骂堵着门,把要走的萧泽和林予堵在了里面。林予没见过夫妻吵架,有点怕,躲在萧泽身后只歪出个脑袋。 萧泽烦了,他看不上解玉成这种凶老婆的人,但是这种母夜叉也挺够呛,不耐道:“借过,闪个光。” 江雪仪这才注意到他们:“你们是他朋友吧?”她冲进来,“都看看,有钱给自己老子请高级保姆,有钱请朋友来消费,没钱管自己——” “操!”解玉成忍无可忍,起身搂抱推搡着江雪仪往外走,“不就是要钱!走走走,我他妈塞你一胸罩!” 林予倒吸一口气,抓着萧泽的袖子阵阵后怕。 太超过了,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世界对他来说太超过了,撕破脸皮当众撒泼,粗鄙不堪地大骂,他有些无法接受。 萧泽抬手揽住他离开,经过几道回廊和几处小院,终于离开了夜总会。吉普车就在路边停着,已经被贴了罚款单,回书店的路上二人缄默不言,到达后车子熄火,什么声响都没了。 萧泽拔钥匙下车,林予抱着点心跟着,跟到二楼后终于憋不住了:“哥,你跟我说话行吗?” 萧泽说:“罚款从你工资里扣。” “……好吧。”他绕到萧泽的面前,主动承认错误,“我不该偷偷去夜总会,也不该和那些人离那么近,更不该骗你。我知道错了,一定好好改,哥,你原谅我行吗?” 萧泽其实准备亲自教育,但是解玉成和江雪仪已经为林予上了生动的一课,比说教仨钟头都管用。林予这种怂乎乎的性子,想必现在又怵又怕,还心里打鼓。 他应该乘胜追击立立规矩,但是看着眼前这张虔诚胆怯的面孔,似铁郎心都被磨低了硬度,只问:“肚子饿不饿?” 林予点点头:“我吃糯米糕。” “吃吧,给你泡豆奶。”萧泽进卧室换了衣服,挽着袖子泡了杯热豆奶。林予缩在茶几旁边吃,等萧泽坐在沙发上,他就靠着萧泽的小腿。 电视剧里甜甜蜜蜜,他吃完带着满口香气,仰头看萧泽。 萧泽垂眼:“又怎么了?” “你消气了吗?”林予问,还扒人家裤腿,“你要是消气了,能不能亲我啊?” 萧泽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呼吸完也没把火平息下去,他托着林予的脸颊俯身吻下去,勾得唇舌间都是浓郁的红薯香甜,干脆把人从地毯上提溜起来,抱着回了房间。 贴在一起的嘴唇到床上才分开,林予还没换衣服,带着一层薄汗:“豆奶还没喝呢,我不和你玩儿。” 萧泽气死了:“不玩儿你招惹我?” 林予嘿嘿笑:“我知道你就吃这套。” 生了气,也讲了和,最后心无芥蒂地搂着睡了,再起来是周末,俩人形容惫懒,慢悠悠地开了店。一礼拜没营业,顾客还以为老板跑路了,谁进来都要调侃一句。 萧泽在门口给陶渊明梳毛,梳得陶渊明喵呜喵呜直叫。林予把毛刷夺下,及时解救了自己的挚友,蹲在萧泽旁边温柔地梳起来。 “应该,是这儿!” 这道用力的声音格外熟悉,萧泽和林予同时回头,见解老被保姆推着停在半米之外。他们俩问候了一声,等解老被推进去看书后,又都扫了一眼保姆。 联系到解玉成昨天的事儿,估计对方没顾上来老爷子这边。 林予感叹:“不愧是城里的高级保姆,我原来以为保姆都是大妈呢,没见过年轻的。”他啰嗦着和萧泽进去,各自负责一架书,一边整理一边帮顾客翻找。 轮椅占地方,解老怕影响别人就在书架边上停着,说:“小梦,要!要厚的!” 他要用力才能发声,音量自然也大,其他顾客都能听见。叫小梦的女人抱歉地笑笑,随口解释道:“我爸嫌薄的看太快,想找两本厚的。” 林予吃惊道:“你是解大哥的妹妹吗?” 女人笑容温柔:“我是他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曹国伟:太好了,我不是唯一的渣男了 第58章 花冠病毒 罗梦一句话说完便继续找书, 其他顾客也都继续看自己的, 只有林予愣着没回过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也顾不上别人在场, 揪着萧泽就猫到了吧台后头。 “哥, 那位大姐说他是解爷爷的儿媳妇, 是解大哥的爱人?”他又重复了一遍,抻着脑袋充满了求知欲, “那夜总会那个江什么江雪仪是谁?” 萧泽整理旧书沾了一手心灰, 抽出张湿纸巾擦拭,漫不经心地说:“二奶吧。” “二、二奶?” “就是小蜜。” “小、小蜜?” “就是情妇。” “不是, 我知道这仨词儿的意思, 你不用每个都说一遍。”林予把张大的嘴合上, 他只是很吃惊而已。平时看了不少电视剧,以前算命也遇到过婚姻失败的女人,让算算出轨老公什么时候死,但他还是头一回把三个当事人全碰见。 林予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会不会这个是前妻?” 萧泽擦干净手便捧起杯热茶, 说:“什么前妻离婚了还伺候公公?你能不能少看点电视剧?” 林予被呲儿了一句, 那眼前这位肯定是现在进行时, 但夜总会那个也不会是过去时,哪有前妻上赶着叫前夫回家的。他泄气地往桌上一趴,下巴颏抵着手臂,郁闷道:“好好一人,怎么包二奶啊。” 萧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轻蔑:“带你去摸骨就是好好一人?” 又翻旧账,林予把脸扭到一边, 他真的感觉解玉成这人不错。见了几面就帮忙,说明热心肠,而且解玉成的孝心是实打实的,他都看在眼里。 萧泽搭上他的肩膀,捏了捏他的肩头,说:“忽悠蛋,他孝顺或者热心,和他背叛家庭包养情妇其实是并不难以兼容。” 林予把脸扭回来:“这还不难以兼容?那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萧泽笑笑,似乎非常无语:“在你的认知里,孝顺父母乐于助人就是好人?出轨包养情妇就是坏人?当这二者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就搞不清了?” “……嗯。”林予点头承认,“哥,你评价评价他。” 萧泽很少评价人,因为别人私德有亏还是道德标兵都和自己没关系。指尖在杯沿上滑动,他回应道:“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很矛盾,不完全道德败坏,也不完全光明正大,既有缺点,也有优点,哪那么多坏透的,又哪那么多活菩萨?” “你觉得解玉成人不错,孝顺热心,没毛病啊,他确实孝顺老子,也热心帮忙。”萧泽把指尖沾的茶水点在林予的鼻尖上,“他出轨说明他在感情方面很随便,没有责任感,难听了就是缺德,这也不可否认。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好有坏的人,地球上像他这样的人还挺多,你都要定义一下好坏?” 林予皱皱鼻子,萧泽又道:“你不是在网上揭穿过虚假算命帖子么,当时很多人骂你,骂你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是不是很傻逼很坏?但那些人可能玩完手机就去帮他妈洗碗擦地呢,可能下楼扔垃圾还喂喂流浪狗呢,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林予反复琢磨萧泽的话,最后遗憾地叹气:“怎么这样啊。” “行了,别操心天下苍生了。”萧泽把他拽起来坐直,“是人都有点坏心眼,有的严重,有的不伤大雅。” 林予骄傲地昂起头:“我就没有!” 萧泽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最后也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倒希望你能有点,就算没有也学精点,甭整天被人忽悠。” 林予情人眼里出观世音,含情脉脉地夸奖:“哥,我觉得你也没有坏心眼。” 萧泽舒展眉毛:“我还行吧,我想坏的时候都是直接动手,不多费心。” 他们猫在吧台后面小声讨论,讨论完一抬头,正好罗梦推着解老过来结账。萧泽起身收钱,随口陪解老聊了两句,待结完账对方离开,他和林予目送着轮椅拐出门口。 “哎,手套。”林予收回目光瞥见了书架前的一只手套,过去捡起来猜是解老摘下翻书时掉的,他跑出去送,刚跑到门口碰上返回寻找的罗梦。 他直接递给对方:“是爷爷掉的吧?” “嗯,估计是翻书的时候掉的,谢谢啦。”罗梦接过,退出去后关上了玻璃门。解老在几米外等着,她紧紧外套低声骂了句:“丢三落四,折腾人的老东西,。” 白天这段小插曲很快被林予遗忘,再次想起来是几天后接到解玉成的来电,他第一次觉得手机发烫,扔了不是,接也不是。 好在书桌上堆着各种文件资料,他把手机随便一塞,想躲过去。萧泽进来的时候就听见嗡嗡振动声,走到桌旁一掀笔记本,看清来电显示后直接按下了免提。 解玉成洪亮的嗓音传出来:“小林,是我!这几天挺好的吧?那天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改天我请你和萧队吃饭。” 萧泽回复:“解总,我是萧泽,不用客气,大家都挺忙的。” “哎哟,能有多忙啊,那就等忙完再请。”解玉成笑声不小,但语气带着点嘲讽,估计是觉得萧泽摆架子,“对了,小林给我们这儿员工摸骨算命,算得真他妈准!都有好几个找我反馈了,他们说下回还想找小林算。” 林予一听立刻回绝:“解大哥,单位最近有考核,我没有时间了,帮我跟他们说声不好意思。” 解玉成拖长音“哦”了一句,这三两秒就足够反应了,痛快地说:“行,既然都忙我也不勉强,随缘吧。” 电话挂了,萧泽和林予虽然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疏远的意味也已经很明显。解玉成是夜总会的总经理,接触最多的就是人,最在行的就是察言观色和插科打诨,自然也明白萧泽和林予的意思。 书房里只有钟表走针滴滴答答,林予握着笔愣神,半晌抬头问:“哥,你说解爷爷知道他儿子这些事儿吗?” 萧泽把书翻到某一章节:“我管人家知不知道,看书做题,闭上嘴。” “噢。”林予抿住嘴看书,萧泽在他椅子旁边坐下,他彻底顾不上别人家里难念的经了,最近既要准备新的考察项目,又要应付研究院的阶段考核,他天天晚上被按在椅子上加班学习。 而且萧泽就在旁边死守,他想偷个懒打个盹儿都没机会。 面前是萧泽读本科时的教材,书页有些旧了,涂涂画画的痕迹也有些斑驳。他趁萧泽低头看书,不动声色地伸手翻页,迅速地把整本书都翻了一遍。 萧泽抬眸,眼里射着冷光:“你找什么?” 林予讪讪地收回手,难为情地盯着本子:“找小纸条。” 他想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没准儿里面还夹着萧泽大学时期的恋爱证据呢,想找出来看看二十岁的萧泽谈恋爱都说什么,都怎么哄人。 萧泽抬手罩住林予的后脑勺揉搓:“蛋,我有时候上课睡觉,但从来不走神儿,更不会跟别人传纸条。” 他想了想,上着课,跟对象传纸条,来回写那么几句酸话,忒傻逼了吧,于是又补充:“谁跟我传,影响我听课,我宁愿分手。” 林予拧着眉毛撇着嘴,像看外星人:“你神经病啊,你到底有没有体验过上课传纸条的快乐?” 萧泽顿了片刻,不想承认自己确实没体验过,如同他从来懒得发信息一样,他从小就嫌传纸条麻烦。“听这意思,你体验过?”他动动眉毛,“你上过学啊?” 林予把圆珠笔一磕:“你真以为我没受过教育啊!” 开玩笑,家乡的村子里也是有学校的,他当然上过,成绩还不赖呢。他耷拉着眼皮一派冷漠,冷漠中还端着点倨傲气质,说:“豆豆是不用上学的,但是爸妈干活儿也顾不上他,我就带他一起上学,上课的时候我就和他传纸条,但是他只会写‘豆豆’和‘小予’。” 萧泽有些好奇:“那传什么?” 林予眼尾上挑抛来一枚极其不屑的小眼神,倨傲气质变成了嘚瑟,他重新按出笔尖,垂眸边写边讲:“我就问,他就答啊。” 下课去跳绳吗?豆豆。 你帮我擦黑板上面,我够不着。小予。 晚上喝粥你放糖吗?豆豆。 夜里去河边看萤火虫吗?小予。 林予说着,写字的速度逐渐放慢,最后完全停止。他盯着横格纸快速地眨眼,好像眼睛不舒服似的,解释:“其实他看不懂字,但我永远都写那几句,说得多了,他就记住了。” 萧泽微微发怔,当时在郢山的山林里遇见萤火虫,林予说好像见过,原来是小时候和豆豆一起看过。他问:“你只问那几句,对方只回答豆豆或小予?” “嗯。”林予垂着头笑,“他说了,豆豆是不好,小予是好。” 跳绳吗?不好。 看萤火虫吗?好。 林予的后脑勺都被搓热乎了,他咬紧牙关,闭紧嘴唇,带着勾起的零丁回忆奋笔疾书,一直到完工都没再走神,没再浪费时间。 忙完撤离战场,洗完澡回来,见萧泽已经收拾好桌面在敲打工作日志了。林予放轻脚步去拿自己的笔记本和习题,装好书包就能睡觉了,他立在桌对面,难得能俯视对方,萧泽的眉眼和十指被他来回欣赏,着迷得都忘了走人。 面前杵着个活人,萧泽自然感觉得到,也感觉得到对方目光放肆。他放任着没管,打字速度也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想看看这发了痴的傻蛋能立多久。 又一段落打完,两臂之间飞来一张纸团,他没抬眼,打开看是一行字:哥,你工作的时候好帅啊。 林予表面是在夸奖,实则是放肆地试探底线,萧泽不是说听课的时候传纸条就分手吗?那现在工作着,他传纸条给对方的话会怎么样? 见萧泽继续打字,他又撕下一条写完丢过去,萧泽拆开看,看完又当无事发生。 “凌晨能写完吗?等你睡觉吗?” “球鞋刷了,明早不晨跑。” “那我自己先去睡,你不要熬太晚。” 他扔完这条抱着书包走人,走到书房门口扭脸一瞧,对方还是认真工作的状态。他心里真美,浪兮兮地折返回去,挨在椅子的扶手边找事儿。 “哥,你不是说传纸条就分手吗?” 萧泽盯着电脑屏幕:“我没发脾气,你是不是不自在?” 林予单手捏对方的肩膀:“你为什么没发脾气,是不是我跟你以前的对象不一样啊……你是不是特别愿意跟我谈恋爱啊。” 萧泽看明白了,今晚这报告够呛能完成,点击保存后发送到移动硬盘,关机起身掐着林予的后脖子往外走,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林予缩着脖子,豁出去了:“你回答是不是啊!” 卧室门嘭的关上,萧泽把林予连人带包扔到了床上,随手关了灯准备睡觉。黑漆漆的,那家伙仍不老实,在床上骨碌起来一通乱爬,屁股都撞自己脸上了! 萧泽忍无可忍甩了清脆的一巴掌。 “我靠!”林予捂住屁股求饶,“我错啦!” “你他妈靠什么,我打的自己大腿。”萧泽又气又乐,这东西怂成了这副德行,竟然还敢缠着人滋事儿,他把被子一蒙,卷着人压瓷实了闭上眼,“消停了么?” 林予绷紧的屁股蛋儿放松下来:“嗯,我老实。” 时间一晃而过,他都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要不是抱太紧有些热,可能已经见了周公。萧泽搂着他的力度没有变化,呼吸声听着也不像处于睡眠状态。 “忽悠蛋。”萧泽忽然出声,“你不用纠结我的过去,我过去谈过恋爱,但也只是普普通通地谈个恋爱,如果真的剖心刻意,不早就修成正果了吗?” 林予彻底清醒:“那你和我呢?” 萧泽说:“和你,已经修成正果了,我们现在不是恋爱,是在过日子。” “过日子……”林予在黑暗中咧开嘴,“别人家老公都上交工资卡呢。” 萧泽冷哼一声:“别人家老公还出轨包二奶呢。” 林予像小蛇一样扭了扭,伸出手努力环着萧泽的脖颈:“不上交工资卡,可不就有钱包二奶了嘛。何况我又没让你交,我就是随口一说。” 过了半晌,他估摸着萧泽快睡着了,小声自言自语:“我今天有点作吗?豆豆……” “我什么样子萧泽是不是都喜欢呢?” 萧泽替他答:“小予。” 那之后有阵子没见过解玉成,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如果解玉成不来书店或者不去算命,萧泽和林予也不去夜总会,那基本没有任何见面的可能。 林予虽然心系天下苍生,但也没有继续惦记解玉成的婚姻与情感,他好不容易通过了研究院的临时工考核,终于能松口气研究自己的摸骨学了。 此番通过考核不等于转正,只是成了正儿八经的临时工,林予很满足,临时工反而自由,他不在意那么多。 过完年气温回升,六只猫懒洋洋地趴在玻璃门里晒太阳,他开了罐头放在角落,谁饿了就自己去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不好好营业的原因,现在只要开着门生意就不错,萧泽说这是无形中变成了饥饿营销,林予不懂,反正顾客多他就高兴,也有干劲儿。 一个中学生问:“老板,那只纯白色的猫厉害吗?” “老白啊?它不厉害,蔫乎乎的。”林予在角落把瑕疵严重的书摞好打包,然后一趟趟往储物室搬,等有空了要寄回给书商。储物室里有空箱子,他自己装了几箱,跑出去看萧泽在算账,喊道:“哥,我累了。” 萧泽也是个不爱费心的,把装薄荷糖的筐子倒空,谁要结账就自己放钱,全凭自觉。他走过去的几步中剥了颗糖,塞林予嘴里后夺下了对方手里的胶带纸,说:“你点数,我打包。” 店里已经没了空位,书架前也都站着人,那个问猫厉不厉害的中学生把手里的书翻完,拎着书包带子走了。 外面的街上有点堵,一辆出租车想靠边停下都费劲,解玉成在后排坐着,他没什么耐性,降下车窗就要骂旁边的车挡路。 “真他妈完蛋,什么二把刀司机都敢上路。”他虎目圆睁,端着一张黝黑发亮的糙脸,“往左打方向盘啊!别他妈后退了!” 余光忽然扫到了猫眼书店,不扫不知道,一扫吓一跳。解玉成扯着两道眉毛忘了骂人,注意力全集中在了书店门口的中学生身上。 只见那学生拿着猫饼干招逗一只白猫,等玻璃门一关上,他把敞口的书包放在地上,背对书店,抱起白猫猛地塞进了包里,迅速拉上拉链,起身兜上帽子就跑。 解玉成扔下一百块钱下车:“我操他妈!这狗逼孩子干吗呢!” 他嗓门极大,把那个中学生吓得加速狂奔,萧泽和林予听见其它猫叫也已经出来,隔着玻璃窗见解玉成拔腿飞驰而过,面容狰狞,俨然一个黑面罗刹! 解玉成个子不低,气势十分骇人,不等追到路口拐弯,他扔出手包把中学生砸得脚下踉跄。分秒的工夫追上擒住,抢了包打开,白猫叫唤着蹿出来往回跑。 萧泽和林予已经追来,林予抱住老白,萧泽扭住了那名学生。解玉成呼哧喘气,捡起自己的手包拍拍土,气得继续骂:“要不是怕砸着猫,我他妈早扔你了!” 骂完对上萧泽,话中带着暗刺儿:“看书学习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东西,没文化的粗人也未必就是王八蛋。” 萧泽心里门儿清,这哥们儿窝着火呢,他先道谢:“谢谢你帮忙,店里有新茶叶,喝一杯暖暖再走?” 解玉成摆架子:“跑出一身汗,还暖个屁啊。”摆完消了气,抻抻衣领穷嘚瑟,“我喝咖啡!” 那偷猫的学生道过歉就被放走了,萧泽不至于跟一个孩子当街置气,往回走的路上林予在前面抱着老白,他和解玉成并肩落在后面。 走到门口,解玉成一跺脚:“操!保温壶落出租车上了!” 他是来给解老送汤的,早晨下了班就炖上,五六个钟头才出那一小壶,这下因为追偷猫贼给弄丢了。萧泽觉得不好意思,进书店后亲自煮了咖啡,幸好走了一拨客人,不然连空座都没有,解玉成又要骂脏话了。 眼看已经中午,解玉成又是个大嗓门,萧泽干脆提前挂了休息牌子,等顾客们陆续结账离开,店里就只剩下他们仨。 “刚才谢谢你,不然这猫就追不回来了。”萧泽再次道谢,但语气态度格外坦荡大方,并没有因此事而过度热情。 解玉成一口喝下去半杯:“萧队,我知道你是知识分子,还是国家单位的领导,跟我不是一路人,但你这样的我肯定愿意主动凑,我们这行看重人脉,条件好的都得拉拢拉拢。” 萧泽说:“你倒挺坦白,其实我不排斥交朋友,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投缘就行,职业背景都无所谓。” 解玉成把后半杯也干了:“我感觉咱俩挺投缘的吧!” 他说完看向旁边抱猫的林予:“弟,别爱抚它了,掉一裤子毛!你觉得呢?我觉得跟你也挺投缘,帮你忙也纯粹得很,你怎么想的?!” “解总,是这样,认识你之前我们也不怎么去夜总会,他才十八,他自己去我更不放心。”萧泽说,“以后你来买书或者带老爷子来,要什么书我帮你找,不一定非得额外的吃吃喝喝。” 林予知道萧泽是怕他无法回答,所以抢去了话头,但是他其实有话想说,毕竟之前他对解玉成的印象还不错。 “解大哥,”他直截了当地说,“上礼拜解爷爷来书店了,你爱人推着来的。” 解玉成愣了会儿:“扎个辫子,鼻尖有颗痣的?” 林予说:“你自己老婆干吗问我!” “行行行,我不问。”解玉成又迷糊了片刻,恍然大悟地往沙发背上一靠,“原来见着罗梦了,嗨,多大点事儿啊。” 林予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解玉成毫无羞愧之情,更加诧异:“来书店的大姐是你爱人,那夜总会找你的那个大姐是谁?你是不是出轨了?” 解玉成理直气壮:“是啊,罗梦是我老婆,我俩有个闺女。夜总会见的江雪仪是我姘头,你那天最后摸那个公主我也睡过,大家都是男人,这他妈不挺正常的吗?” 林予气得尥蹶子,怒目看向萧泽:“哥,这正常吗?!” 萧泽生怕自己无辜遭殃,冲解玉成说:“你的道德底线比较靠下,就别代表男人这个群体发话了。” “……”解玉成想想也对,“反正我们那种场所工作的,都交叉着瞎睡呗。哎,弟,你还小,可能觉得俩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恩爱,我跟你说吧,狗屁!” 林予怒吼:“我不听!” “我唬弄你干什么,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缔结一种关系凑合过,爱情是你们小年轻琢磨的事儿,大部分人都是白天有口吃的,晚上有把摸的,就行了。” “粗俗!”林予俩眼睛喷火,“要是你老婆知道了,你还能这么无所谓?!” 解玉成笑出来:“嘿,我老婆真知道。” 萧泽想让林予别问,也别争辩了,前有曹安琪的爸妈,现有解玉成夫妻,他们不认识的陌生人中可能还存在很多类似这样的。家庭已经单纯是个空壳,为了房子车子积蓄孩子凑合过,分开也许找不到更合适的,这么过痛苦吗? 其实也没有,不痛不痒了。 显然林予无法理解,但是被对方的回答堵死,竟不知道作何反应。解玉成发出一声叹息,不是叹自己浑蛋,而是叹林予天真:“弟,你不是难以接受我这种行为吗?哥改了,之前为什么江雪仪来找我吵架,因为我要跟她划清界限,分手,她不干。” “这段时间给我烦死了,班儿都上不好,跟他妈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解玉成摇摇头,“我爸这病花钱多,高级保姆一个月就上万,常年还吃着药,什么东西我都得给他弄最好的。闺女随我,学习烂,报补习班也花钱,过两年上个好初中还要托关系送礼,我老婆就算不给我下最后通牒,我也得改邪归正了。” 他最后长叹一声:“看着人模狗样一经理,没钱包二奶了。” 解玉成说完这一通,没管别人情绪如何,反正自己挺舒坦,他起身准备离开,本来就是去看老爷子的,汤丢了,得绕去市场重买材料再熬一锅。 林予倒在沙发上,听着萧泽把解玉成送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他伸手抓对方的裤腿,想让萧泽说点美好的,干净的,哪怕是胡编乱造的。 萧泽蹲下平视他的眼睛:“这就叫一地鸡毛。” 林予气不过:“哥,你骂骂他!” 萧泽骂:“咱们咒他从此以后不举。” 林予不是很满意,但也想不到更狠的,骨碌起来继续收拾书去了。他躲在书架后,收拾完一排挨住过道,脑袋一歪露出脸来:“哥,你以后升职当院长的话会包二奶吗?” 萧泽皮了一下:“豆豆。” 林予使劲忍住笑:“豆你个头……那你永远爱我行吗?” 萧泽装傻:“什么来着?” 林予要急眼:“快叫我!” “忽悠蛋?” “……忽悠蛋也行吧。” 林予把脑袋歪回去,后来萧泽走到书架旁边盯着他,像监工。他干不下去了,把最后几本书胡乱塞好,凝视着书脊问:“干吗呀?” 萧泽瞧着他的侧脸说:“你和豆豆那套我有点嫉妒,现在编一套咱们俩的。” 林予扭过脸来,似是没明白萧泽的意思。 “你永远爱我行么?萧泽。” “我永远爱你行么?忽悠蛋。” 萧泽又补充说明:“豆豆是不好,萧泽是好。” “忽悠蛋的话,是特别好。” 第59章 花冠病毒 人都有点贱得慌, 以前林予大把的时间摆摊儿算命, 不止千百回吆喝过上门看风水的业务,但是鲜少有人邀他去。现在他上班忙碌, 隔三差五地消失在公园街头, 那群老头老太太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 反倒都请他到家里去,还备着瓜果点心。 不过他不是上门看风水, 是上门摸骨, 毕竟在大街上摸来摸去不太好看。 林予以前就认为,被客户惦记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现在被客户上赶着邀请, 那就更美了。他装好自己的工具, 为此还特意买了模拟处方本,算完命直接开单调理。 萧泽仿佛在远程监控,林予刚一出门就接到来电,问他具体去哪个小区、哪个单元, 详细到门牌号, 还要精确地控制时间。 他觉得有点烦, 他都十八了,前十七年自己闯荡不也挺安全的吗?但是萧泽盘问什么,他就老实回答什么,自从经历过上山穿越之后,他的靠谱程度已经为零,他自己也知道不占理。 去的小区都在这附近, 林予骑着生日那天萧泽送的山地车上路,也就十分钟的工夫就到了。头一户是赵爷爷,赵爷爷特滑稽,为了方便林予摸骨,特地戴上了孙女的洗脸圈,还是扎蝴蝶结的。 林予乐得够呛,直言不讳道:“赵爷爷,你本来也没几根头发,不用这么费事吧。” 赵爷爷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地中海,边上一圈头发常年拢到头顶遮着,就这么地区支援中央好多年,六十岁的时候地区也纷纷沦陷,近看就那么几根白毛。 林予非常专业,先戴上橡胶手套,然后用湿纸巾给对方擦擦脸,一套流程下来,说是术前准备也有人信。 “赵爷爷,你这个耳骨长得好特别。” “我耳朵大,还靠上。太阳穴也特别,林老师你摸摸。” “太阳穴有什么特别的,还行吧。” “林老师,你使点劲儿……哎!舒服!” 林予白眼一翻,要不是得尊老爱幼,他就弹这老头一个脑瓜崩,合着掏一份算命的钱,还打算顺便享受按摩推拿的服务。 陆续上门好几户,光零嘴都把肚子吃圆了,林予骑车进入最后一个小区,这小区一梯两户,他没分清南北,按完门铃才发觉搞错了。 但是门已经打开,开门的居然是解玉成的爸爸,也就是解老。 “爷爷,你家原来住这儿啊?真巧。”林予蹲下平视解老,解释道,“我走错门了,应该是对面那户,就你自己在家吗?” 解老回答:“保姆,走了!” 林予猜测保姆可能是去买菜了,他把解老推回屋里,离开时帮忙关好门。对面是王奶奶家,今天上门算命的最后一户,开始前他给萧泽发了信息,时时报备。 王奶奶家的母狗下了一窝狗崽,林予想起解老那儿好像也有幼崽哼叫的声音,一问才知道是王奶奶送了一只给对方。 “老解他儿子挺孝顺的,我这儿一窝小狗送不出去,他帮忙要了一只,说是家里有个动静给他爸解闷儿,还成天变着法回来熬汤做营养餐,时不时送一份给我,我都吃不下自己做的了。” 林予附和:“解大哥确实特别孝顺,经常去店里给解爷爷找书。” 一边聊天一边摸骨,王奶奶岁数大了,肉消皮皱,他进行得很慢:“奶奶,摸骨不单是研究骨头,它得和肉身结合,骨肉一体关乎全局,全局形势关乎命运。人年纪大了,皮肉松弛,所以就慢一点。” 王奶奶点头:“不着急,七八十岁就是等死的岁数,什么重要事儿都没有,你慢慢算,我这有人陪说话还高兴呢。” 林予满心欢喜,他小时候总跟着姥姥,像个小跟屁虫,但是姥姥走得早,他着实伤心了好些年。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尊老爱幼的人,因此之后无论生熟,对待老人总是格外耐心。 当然,坑蒙拐骗还阴阳怪气的除外,比如那个假和尚大爷。 算完正好中午,萧泽踩着点来接,林予一出来就看见对方在安全通道里抽烟。他隔着门板上的一条玻璃看对方,感觉像溜出来偷偷约会。 萧泽加速抽完,开门倚着门框捏林予的脸蛋儿,问:“跑一上午业务累不累?” “不累,赚了二百五,中午请你下馆子。”林予把苹果肌笑出来给对方捏,同时伸手抠萧泽的外套拉链,“怎么休息日还去开会啊,有什么事儿吗?” 萧泽回答:“所有考察队的负责人都去,汇报新项目的安排。” 林予一听有些激动,这个会开完意味着准备流程结束,也就等于他们又快要上路了。“哥,这次考察去哪儿啊?”他把罗盘送给了向洧云,要是又去闭塞山区,他得再找一个以备不时之需。 “比上回近,在一个小岛上。”萧泽眷恋指尖的滑嫩触感,缓缓松开,“走吧,请我吃什么大餐啊,赚了二百五十元巨款。” 还没走到电梯前,旁边的防盗门忽然又被打开,解老坐着轮椅露出脑袋张望,见是他们便费力解释:“以为,外卖!” 林予问:“保姆不给做饭吗?” “走,赶走了。”解老握着轮椅轱辘,就停在门边等着。不消多时电梯门打开,送餐员从里面出来把外卖递上,老头因为半身不遂本就肢体不协调,接过餐盒后掂掇着无法操作轮椅。 萧泽和林予对视一眼,同时迈出步子上前帮忙。他们俩进屋,林予推着解老,萧泽拿餐盒去餐厅打开,看到了餐桌上的送餐卡片和老人机。 一次性餐具不卫生,萧泽又去厨房拿了筷子,看到锅里闷着鸡汤,笼屉上还摆着小花卷。小花卷摆得整整齐齐,鸡汤上熬出的一层明油还没捞,说明这些都不是剩的。 林予推解老洗完手,正费着劲把老人从轮椅往餐椅上抱,对方的下肢完全无力,浑身重量直朝下坠,等萧泽过来搭手才成功。 萧泽问:“老爷子,锅里的怎么不吃?” “保姆走,走了!我不热!”解老伸手去拿饼,“够不着!” 锅台高,就算能拧开天然气灶也无法起立拿出来,好在附近的小饭馆挨家挨户塞送餐卡片,解老才费力地忙活上一顿饭。 林予问:“保姆不干了?那解大哥就让你自己在家?” 解老摇头,嘴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他不知道……刚走!” 还没来得及多说,门锁响动有人回来,萧泽和林予齐齐抬眼,见解玉成的老婆罗梦拎着包进来。罗梦看见他们俩吓了一跳,听他们表明原因后抱歉地笑笑,又表示了感谢。 “那个保姆不好好干,做饭也太咸,怎么说都不改。”罗梦脱掉外套挽袖子,“今天幸亏有你们,我路上堵车晚了点,请新保姆之前我和玉成轮流照顾。” 她把解老手里的饼抢下扔回餐盒:“爸,你能咬得动么,等几分钟,我把鸡汤热热,玉成炖了好几个钟头,肯定好喝。” 罗梦进厨房热饭去了,解老垂着脑袋却像挨了训一般,林予蹲在椅子旁,他猜测老人的情绪应该只是不稳定,毕竟疾病缠身,分秒都很痛苦。 他轻轻戳了下解老的食指指尖,等老爷子抬眸看他,他又大着胆子攥住了整根手指,说:“爷爷,我上门摸骨,抽中你为幸运客户,不收费。” 解老僵硬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乖,乖,谢谢。” 他从来不信这些,并且觉得林予这行当极其不正经,甚至和自己儿子的行当一样不正经,可他知道林予此刻的没话找话是一种变相安慰,一种近似于哄孩子的耐心。 “爷爷,我一摸就知道,你能长命百岁。”林予其实没有认真摸,只是握着对方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他扭头看了眼萧泽,萧泽托着狗崽站在一旁等候,和逗猫时一样温柔。 厨房里传来关火声,随后罗梦端着小花卷和鸡汤出来,鸡汤滚烫,盛满花卷的瓷盘有些沉,她没走到餐桌边就惊呼一声,似是坚持不住了。 林予连忙起身去接,一手托住罗梦发酸的腕子,一手托住碗底,所幸没撒,罗梦连连道谢,请他们坐下一起吃。 萧泽和林予见状告辞,出来碰上门,萧泽去按电梯,林予一低头发现鞋带开了,蹲在门口的垫子上系鞋带。他吃饭慢,做这种小事儿也磨蹭,两根鞋带缠绕半天,萧泽都要折返回来拎他了。 屋内隐约有解老发出的单音节词,就在林予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入耳一声咒骂。 “老东西你烦不烦?得这么个折磨人的病还打算活几年?随便吃一口就得了。”罗梦嗓音很细,大声时有些尖锐,“你儿子孝顺也不能时刻守着,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鬼混,你饿就喝那碗粥,不饿自己回卧室安生猫着。” 林予转身就要敲门,但是被萧泽一把拉住,他屏息站在门外,而屋内的动静还没停止。解老似乎因为生气或伤心而争辩,可吐字都不清晰,更遑论表达成句。 罗梦坐在餐桌前喝鸡汤,不耐地用筷子敲敲碗沿儿:“爸,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爸,你儿子在外面包二奶糟了多少钱,让我受多少委屈?我跟你掰扯过吗?” “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早就不跟他过了。”罗梦咬下一口松软的花卷,“他不是东西,你这个当爹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这套房子给我过户,不然这个家保不住。” 萧泽扯着林予悄声离开,电梯门缓缓关上,林予立刻问:“哥,咱们联系解大哥,不是,解玉成吗?” 他刚才想进去,被拦下后也想明白了,他就算撞破了罗梦的所作所为能如何?一个外人根本没有资格约束对方的行为,何况解玉成确实背叛了家庭,不占任何道理。 走出电梯后萧泽拨打解玉成的号码,一般白天解玉成都在家补觉,所以那边响了很久才接。萧泽开门见山地说:“解总,我是萧泽,和林予在你爸住的这个小区。” 解玉成上一秒还迷糊,这会儿立刻清醒:“怎么了萧队?我爸有事儿?” “你先别激动,你爱人过来了。”萧泽化繁为简地解释,交代清楚了来龙去脉,但是说到罗梦的行为时有些卡壳,“你爱人可能心情不太好,对老爷子不太耐烦。” 萧泽父母早逝,他没怎么见过夫妻吵架,更没怎么见过孩子对长辈大小声,不太能表达罗梦的行为。林予急得抢过手机,语言极其直白:“解大哥,你老婆当人一套背后一套,说给爷爷喝鸡汤,我们一走就给他喝粥,还叫爷爷老东西。” “操她妈!她真那么说?!”解玉成那边叮铃咣当的,估摸着是起床换衣服找钥匙,“我他妈得跟她好好念叨念叨,敢这么对我爸,反了她了!” 林予还没发完火:“这其中有一多半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出轨,你老婆会有那么大怨气?!爷爷没准儿就是被你连累的,你还好意思念叨!你谢罪吧你!” 他吼完挂断电话,痛快地舒了口气,抬起眼眸撞到萧泽的视线,愤怒的焰火顿时熄灭:“干吗这么看着我呀……” 萧泽笑着揽过他:“没什么,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 林予推车子,和萧泽沿着道牙子慢慢溜达,他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气性。他心中警铃大作,捏住刹车停下步子,说:“哥,我是不是又要管闲事了?” 萧泽刮刮眉心:“你管不管闲事我不管,我只管好你就行了。” 林予难免感动:“谢谢哥……走,我请你吃大餐!” 一点来钟路上无人,萧泽长腿一跨骑上山地车,后面没座子,便把林予薅到横梁坐着,踩住脚蹬,按下一串铃铛,晃晃悠悠地走了。 他自觉想法很透彻,自己谈了个不寻常的小男友,就算不惊天动地,那也是个敢上山下海的主儿。偶尔见个鬼,通个灵,以后不定还有什么奇葩遭遇。搁凡人身上,这叫倒霉,搁忽悠蛋身上,他寻思着是命里注定的劫数。 劫数也不完全是坏的,能帮忽悠蛋成长,就算心性没长多少,可是技能被开发出来了。 人活一世,太无聊了就等于浪费,等退休以后写本回忆录,把桩桩件件摊开晾晒提纯美化,嗝儿屁之前俩人坐在摇椅上慢慢聊,还他妈挺浪漫。 走一步看一步,萧泽这样想着,终于骑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 林予傻了眼:“二百五可不够,得再加个零。” 萧泽大笑着从酒店门口骑过去,又绕了一条街,最后停在家火锅店前。 后续如何他们没主动询问,一是没立场过问别人家的家事,二是就算问了也没办法对真假做出判断。不过解玉成的孝心是有目共睹的,应该不会让解老受委屈,但夫妻关系肯定会进一步恶化。 两天后,萧泽接到解玉成的来电时正给大家开会,没在会议室,就在办公室拉了块黑板做模拟考察,梳理下一次项目的大致路线和考察重点。 静音的手机没动静,只有屏幕孜孜不倦地亮了灭,灭了亮,如此反复几个来回,终于消停。随后林予的手机开始振动,他偷看一眼,仍是解玉成,看来对方不联系到他们不罢休。 其实萧泽估计到了,按照解玉成的江湖习气,有意识地光结人脉,谁帮了自己的忙,必然也会道谢一番。开完会他叫上林予回办公室,等候不多时再次接到了解玉成的来电。 解玉成的口气几乎是不容拒绝,一定要请他们吃饭。 等晚上到酒店门口才发觉,原来是前天经过的那家五星级酒店。林予想很多,吃人家的嘴短,吃这么贵的,以后是不是就不能痛快地骂人了? 解玉成已经在包间点好菜,连茶都倒好了,萧泽和林予落座后就能吃现成的。他端起茶杯,实在又不失恭维地说:“我先道谢,萧队,小予,多谢你们那天给我打电话,我以茶代酒。” 解玉成对林予的称呼几经变化,但是热络劲儿始终如一,他也看得出来萧泽是做主的,所以只管给林予夹菜,话都找萧泽聊。 萧泽不爱聊天,便抛出问题:“家里怎么样了?” “别提了,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激烈。”解玉成把茶盅重重一放,那层薄瓷险些磕碎,“当时挂了电话我就出门,到我爸那儿以后罗梦正看电视,我爸自己在餐桌前守着碗凉冰冰的粥,他想回卧室,自己又没法挪轮椅上。” 林予知道这人脾气火爆,紧张地问:“然后你们吵架了?” 解玉成摇头:“没有,当着老爷子吵什么,这只是半身不遂,万一刺激得再心脏病,我他妈就坏菜了。” 解玉成当时挺冷静,重新热了鸡汤,清炒了两道小菜喂解老吃完,把老头背回卧室放上床,跪在床边就开始认错。 “哎,我真的……”解玉成搓了把炭黑的脸,“我爸这个岁数的人有几个高级知识分子啊?他老人家是工程师,结果我初中辍学现在开夜总会,职业不分贵贱都他妈是扯淡和自我安慰,虽然我挣钱多,但我知道他心里憋屈。” 连着自己不好好学习的错,再加上包二奶的错,解玉成把一双膝盖都跪青了,再三保证浪子回头,三天之内和江雪仪分手,以后好好过日子。 对方讲得声情并茂,林予边吃边听,非常下饭。萧泽懒得猜测这番话有多少夸张的成分,直接问:“然后没跟你媳妇儿吵?” “那能不吵吗!她敢折腾我爸!”解玉成猛砸桌子,大闸蟹的蟹钳都一哆嗦,“我跟她回家吵的,以前每个月交足了生活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近我都要跟江雪仪分手了,但就因为没钱,她就和我闹离婚,还要过户我爸的房子。” 林予含着口极品豆腐忘了嚼,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评价这对夫妻。萧泽上一天班估计挺饿,大口吃着继续抛问题:“为什么没钱了?” 解玉成愁眉苦脸的:“操,萧队你真会问,问的每个问题都让我好痛苦。” 其实两方矛盾都离不开钱,解玉成当初包养江雪仪,又保持着和罗梦的婚姻关系,最大的原因就是钱,他给江雪仪和罗梦足够的钱挥霍,自己在外逍遥快活,回到家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三角关系十分稳固。 而当他玩腻了江雪仪,对方因为钱挽留他,可是他没钱了,挽留就变成了讨债,家里的罗梦也开始清算自己受过的委屈。 至于为什么没钱了,解玉成把筷子一撂:“我跟朋友合计自己开夜总会,把大半积蓄都投进去了,而且我们夜总会不是招了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儿么,有那么俩是家里实在困难,欠了一屁股债,还有生病等着做手术的老娘,我帮他们把钱还了。” 林予和萧泽同时停下,都扭脸看着解玉成。解玉成被这两道目光盯得难受,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至于吗?我那么不像乐于助人的?” 林予迷茫道:“你能帮别人还巨款,不能管住自己好好过日子?” “那不一样。”解玉成不假思索,“人活着一定要仗义,谁有难能帮就帮。但人也不能委屈自己,就活这么些年,不潇洒等于浪费生命。” 林予继续吃豆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交流下去。解玉成帮人还债,绝对是做好事儿,不能因为做好事把钱花了而批评他,可是后续的一系列效应,似乎也只能用自食其果来总结。 解玉成极其不要脸地拔高自己:“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都三妻四妾外加一个红颜知己,该成大事还是成了,说明干大事者不拘小节,天性风流不必拘束。” 萧泽无语地点了根烟,林予崩溃地翻了个白眼。 要说风流的人多了,萧尧和江桥确定关系之前都各玩各的,那才是睡过的人一个排到城门楼,一个占满长城墙,没有伴侣随便你怎么玩儿,有了伴侣就该管好自己那二两肉。 一顿饭甭管聊得高不高兴,至少吃得挺抱,萧泽和林予收下了解玉成的谢意,该劝的话也都劝了,作为交情不深的朋友已经相当合格。 结账走人,林予看见账单的时候一阵晕眩,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解玉成都没钱了还敢挥霍七八千请一顿饭,他悄摸揉揉肚子,吃了那么值钱的山珍海味,都舍不得消化了。 三个人走到酒店大堂,头顶是繁复的水晶吊灯,脚下是锃亮的大理石地砖,角落里有人演奏钢琴,每个说话的人都轻声细语,随着环境一同变得高贵优雅。 解玉成的手机响起来,他皱眉看着来电显示。 林予心头一紧,真怕这大哥接通后吼一嗓子。 按下通话键,解玉成还没来得及吼,里面抢先一步传来江雪仪歇斯底里的尖叫,钢琴声停了,四周的服务生投来惊诧的目光。 林予难以置信地确认:“哥,她说怎么了?” 萧泽形容平静:“割腕自杀了。” 第60章 花冠病毒 林予胆子很小, 只有算命的时候才自信满满, 平时别人多看他两眼,他就忍不住怀疑自己出了什么洋相, 办了什么错事儿。 此时此刻他杵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 周围的目光一道接着一道, 全都带着探究和好奇,仿佛江雪仪不是自己割腕, 是被他们割的。 解玉成却不慌不忙, 把手机往手包里一塞,那通电话雁过无痕, 他云淡风轻地问:“你们开车来的?用不用我送?” 萧泽的状态也没差多少:“开车, 不用送。” 林予都快要急死了, 他不是真神仙,否则立刻掐指算算江雪仪吉凶如何。从酒店大门出来,他终于憋到了极限,急赤白脸地砸了解玉成一拳:“你快回去看看啊!都闹出人命了!” 解玉成捂着肩膀, 还作势后退:“我操, 劲儿挺大啊。” 就算事不关己, 萧泽也有些看不下去对方的嬉皮笑脸,道:“回去看看吧,别出事儿。” 解玉成这才拿出车钥匙准备走人,他用钥匙尖刮刮头皮,走之前胸有成竹地说:“江雪仪光手链手镯就有一盒子,她舍得割腕儿?” “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们哥俩也忒天真了。”解玉成一派轻松,脸上还带着吃饱喝足后的爽快,“上上回跳楼,因为没给她买一个看中的包,上回喝安眠药,因为她生日那天我陪罗梦回娘家了,这回割腕儿,下回可能就是上街撞车了。” 林予焦虑的一颗心在这几句话中安稳下来,靠,居然是这样吗? 他刚才真没想那么多,一听自杀吓得脸都白了,合着以前自杀过好几次了,每次的手法还不尽相同。暂时挥别了解玉成,他和萧泽开车回家,路上夜黑灯烁,他琢磨了半天两性关系。 最近这些天太长见识,从丈夫出轨,到妻子苛待老人,还有情妇自杀威胁,林予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见这连环戏,每一集都刷新他的世界观。 回到公寓后就停止了思考,考察队出征在即,他和萧泽要检查哪些物品需要补充,哪些上次没用到可以淘汰。 萧泽喊了好几声没人应,走到浴室门口见林予站在洗手台前罚站。 视线对着的,是置物架上那瓶淡黄色的润滑油。 “忽悠蛋,你是想带上,还是不想带上?”萧泽问,问的问题极其讨厌。林予从镜子里看对方,指着架子上的几盒安全套以牙还牙:“那些你带吗?你带的话我就带,你不带的话……” 他仔细一想,萧泽很多时候都没带。 萧泽闻言拎着整理袋进来,伸手把置物架上的计生用品一扫而光,还振振有词:“带上以备不时之需,而且没真让你考虑,反正也是我给你用。” 林予迅速拧开水龙头,趁脸红之前往脸上捧了把凉水。 先大致收拾好一箱,上床睡觉时还不算太晚,萧泽习惯睡前看一会儿书,靠着床头分外安静。林予靠在他身边玩手机,偶尔接受他的提问,答不上来就认真听讲解,答上来就攒着以后要奖励。 “嘀”的一声,林予的手机蹦出来一条信息。 “是解爷爷发的。”那天在解老那儿,林予给老爷子存了自己的号码,他点开念道,“小林予,睡了吗?” 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能想象到对方编辑了多久,解老的下肢几乎瘫痪,上肢也不是很灵活,打字时的动作一定很笨拙。 林予快速回复:还没睡,爷爷,你找我有事吗? 等了七八分钟,解老发来:不困,想说。 这意思是不困,睡不着觉,想找人说说话,林予来了兴致,他别的不擅长,陪聊可是把好手。转念再一想,解玉成去和江雪仪纠缠,罗梦肯定也被禁止接触解老,那老爷子现在是自己在家? 他立刻询问:爷爷,谁照顾你呢? 这次回复没等太久,解老说是保姆在照顾。 萧泽已经合上书搁下,抬手圈着林予关注短信内容,后来甚至忍不住提意见,设身处地地思考怎么问能减少解老的打字量。 林予扭脸瞧他:“哥,你很少凑热闹,不都是事不关你,高高挂起吗?” 萧泽吸吸鼻子,出于面子主义,不太想承认其实他挺喜欢解老。因为解老有文化,像个老学究,那副模样和气质特别像他死去多年的姥爷。 他转移话题:“老爷子又回复什么了?” 林予拿起一看,念道:“上课,算命,互相。” 第二个词他能看懂,猜测解老请他算命,但上课是什么?林予没耐心继续打字,直接拨出了号码,解老应该正拿着老人机,几乎是立刻接通。 “爷爷,你发那条信息是什么意思啊?上什么课?” “我给,你上课。” “给我?”林予前一阵考核老被摁着上课,已经形成了恐惧症,“爷爷,我已经参加工作了,不是学生。” 这种说明辩论型的对话难度太高,解老发出一串拟声词,但具体什么意思完全没有表达清楚。旁听半天的萧泽似乎懂了,夺下手机问:“老爷子,你是不是想这样,你教小予课本知识,他给你算命,互相交换?” “呃!”解老反应很大,“带我!” 林予问:“带你去算命,你要跟着我摆摊儿?” 解老更加激动地发声:“呃!” 他们俩终于明白了,老头这是自己在家无聊。病痛限制了行动,虽然儿子孝顺时常陪伴左右,可最近又得知儿子出轨,自己残废一个管也管不了,看见了估计挺烦心。 他想让林予摆摊儿的时候带着自己,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老头老太太,他听着其他人的各种遭遇,也许能产生共鸣,就算不能,也可以解解闷儿。 但解老不会别的,他也没什么别的交换筹码,只有一脑袋知识和一肚子墨水。但他显然忘了,他已经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楚,根本无法讲课。 萧泽想起他姥爷生病故去那两年,他那时经常听老人说的一句话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大概解老也深有体会,并倍感无奈。 林予答应下来,承诺会带解老摆摊儿,电话挂断想告诉解玉成一声。待对方接通,他主动说明,说完忍不住问:“你朋友没事儿吧?” 解玉成一愣,反应过来后笑答:“没事儿,你当她傻啊,就是逼我露面呢。” 时间不早了,林予没有多聊,关机睡觉做美梦。考察队出发前一礼拜就像自由活动,各自分配任务做准备,不要求坐班,那他正好可以带解老多摆几天摊儿。 林予说到做到,第二天独自回猫眼书店开门,收拾好算命的工具就出发去接解老。新保姆很尽责,非要跟着一起出来,不放心他把老人接走。 解老精神不错,浑浊的双眼在厚厚的镜片后闪着光,问:“你哥?” “我哥去研究院换车了,过两天我们要外出考察,开越野车。”林予推着轮椅,哈出的白气飘散在解老的头顶,“爷爷,你会开车吗?” 解老说:“不会!” “我也不会,不会也没什么。”他老调重弹,“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吓死的都是胆儿小的,那撞死的肯定也是……” “不对,呸呸。”他怕这倒霉定律拐到萧泽身上,急忙住口,转而问道:“爷爷,解大哥这两天没来陪你吗?” 解老气哼哼的:“烦!不让!” 林予哈哈大笑,心想老爷子倒是爱憎分明,不护犊子。聊着天走到公园外面,光秃秃的花圃不怎么美观,但是林予带着笑模样在前面一坐,增添了些亮色。 今天没出太阳,人也比前些日子少,林予等了半天没有开张,冲保姆大姐说:“姨,要不我给你算算?” 保姆大姐在旁边坐下,先问:“收费不?” 解老抢答:“我请!” 林予有钱赚就高兴,握住保姆大姐的手搓了搓,对方整天干活儿,碰水是在所难免的,手背皮肤粗粝发红,指关节粗大有力,一看就能干。 “姨,”林予叫得热乎,主要是叫姐有点小,叫大妈有点老,“你丧偶多年,寂寞吗?” “你咋知道?算出来的?”保姆大姐有些惊诧,“我男人死了好多年,活着的时候不着调,我还得伺候他,死了我还轻松嘞。” “……”林予咂咂嘴,最近没干别的,遇见的都是失败婚姻和丧失感情的夫妻。他继续摸,两眼望着街边的枯树,完全依靠摸骨来算,说:“姨,你这辈子一生劳碌,但是子女孝顺,晚年生活不错。” 解老打岔:“矛盾!” 林予不言,耐心地等解老说完。老头捧着热茶,镜片上一层白雾,声音闷在口罩里不太清晰:“孝顺,就不劳,不劳碌!” 老头的意思是晚年子女孝顺的话,那自己就能过得安逸,不会劳碌。不待林予反驳,保姆大姐率先说道:“解老师,那是你不劳碌,我以后要给儿子女儿带孩子,他们谁家有事我肯定要管,歇不住。只要我还有力气就一直干,能赚一点是一点,攒着给孩子们以后花。” 解老沉默片刻,像是在沉思什么,半晌后嗫嚅道:“玉成不,不让我。” 解玉成初三辍学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惹过事儿,被骗过,但是挨揍就硬扛,跌倒了就爬起来琢磨怎么报复,从来没在解老面前叫过苦。 反而长大以后知道怎么让老人享福。 林予长叹一声,他又因解玉成陷入矛盾之中,这人太够呛了,良好的品质刷刷闪光,缺德的方面存在感也相当高。他这一声叹得实在太悠长,把一辆越野车叹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街边。 萧泽从车上下来,手上捏着顶研究院新发的帽子,帽檐上绣着一行小字——第一地质考察队。他走过来把帽子扣林予头上,特无语地说:“研究院时髦么?春季最新款,和米兰时装周每年同时搞新品发布。” 林予把帽子扭正,转头向解老显摆:“爷爷你看,我可是在大单位工作的,你不要觉得我算命不靠谱,我只是本事多。” “嘚瑟。”解老费力摘下口罩,喝了口发烫的茶水,“讲、讲讲!” 到底还是有偏见,解老和林予和谐共处一早晨,压根儿没主动问占卜测算方面的事儿,现在一提地质考察,张口就让讲讲。 林予知道自己半瓶子醋几斤几两,自觉退居二线,倚着萧泽就开始玩手机。萧泽屈着长腿,揣着外套口袋,从南到北,从玄乎的理论到有趣的实例,想到什么聊什么,就像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特别自在。 “有一年冬天我们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那儿属于大兴安岭林区,吃住条件是所到之处里面最好的,就是地界太广,一天下来能把腿走折。” 林予小声嘟囔:“絮叨八百遍了。” 萧泽被拆台,用胳膊肘杵对方肋下,林予被杵到痒痒肉,边躲边笑,不敢再放肆。萧泽又陆续讲了些趣闻,因为解老是工程师,他还特意提了几个地方的房屋建筑。 最后收尾,他看着解老的笑脸,降低音量说:“其实您有点像我姥爷。” 解老笑容一僵,发愣半秒:“我,年轻!” 这下轮到萧泽发愣半秒,晃过神后比先前笑得更厉害。他姥爷还在的话得将近八十了,解老才六十出头,只不过病痛磨人,已经花白的头发和颓丧的状态分外显老。 萧泽不知道自己撒什么癔症,居然抬手拂了拂解老被风吹乱的白发,他动作顿在半空,解老也僵着没动,对视了三五秒钟后,两人齐声笑出来,甚至扰了经过的行人。 林予这期间给几个老头老太太算命,但旁边的动静始终注意着,这会儿靠过来小声问:“哥,你是不是想你姥爷了?” “嗯,是有点。”萧泽没有否认。 有一种人擅长把全部的脆弱情绪都埋藏心底,风吹不开,雨淋不透,不定什么时候遇见某个人,撞进某处情境,自动就土崩瓦解了。 萧泽就是这种人。 他父母走得早,萧名远和孟小慧基本没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只言片语,唯二的两个亲人就是姥姥和姥爷。孟老太不着调,也不是耐烦孩子的人,从小基本是姥爷把他带大的。 萧泽笑完没说什么,但情绪一点点从眼底涌现,有很轻很淡的眷恋,有几分亲切,余下的是还没散净的笑意。解老抓住轮椅轱辘用力,靠近长椅伸出左手,笨拙地拍了拍萧泽的肩膀。 人生都有遗憾,他曾日日期盼自己的孩子能成绩优秀,能品行端正,没能成功,但此刻结交了一个各项达标的,便什么也阻挡不住欢喜。 接连两天,萧泽和林予左右不用上班,于是都带着解老出来转悠,也渐渐感受到了老头心里的苦闷。首先从健康人变成坐轮椅,光这一项就够痛苦了,再加上其他种种,每当想上床睡觉,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想自己洗澡,每一次行动受阻,内心的消极情绪就会增加一点,日积月累,全都憋在心里。 下午把解老从书店送回家,他们俩溜达着往回走,林予有感而发:“我姥爷是得急病走的,没有受太大的罪,解爷爷这种病真的太折磨人了。” 萧泽说:“其实有些老人得半身不遂之后,就自杀了。” 林予皱着鼻子眉毛看萧泽,心中惴惴,幸亏解玉成孝顺,各个方面都把解老照顾得很细致,不然老头心里就更苦了,万一想不开呢。 溜达回书店,门口停着辆路虎,是解玉成的车。解玉成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叼着根烟下车,顺手抽出一根递给萧泽,说:“登门道谢,结果没人。” “我们送爷爷回家了。”林予说,“你不回去?” 解玉成憋屈地踹一脚车胎:“老爷子不想看见我,我这两天只去送饭,连楼都不敢上,保姆干得怎么样也不清楚。” 林予交代:“保姆阿姨挺好的。”说完卡壳,似乎有话想说,但具体又不知道说什么,就和解玉成这人似的,令人欲言又止难以评价。 解玉成见萧泽半天没吭声,又特意道谢:“萧队,谢了,我是真没想到我爸能和你们有共同语言,他得病之后挺孤独的,不爱接触人。” “我倒是想陪他聊……就是代沟太大,思想也不在一个层面。”解玉成面露无奈,一口烟吐得断断续续,“听说你们要出门考察了,几号走?” 萧泽说:“大后天,单位程序繁冗,走之前还得开会。” 解玉成一巴掌拍车门上:“那我比你们早,我今晚就走。” “你去哪儿啊?跑路啊?”林予上前拽住解玉成的胳膊,一路火花带闪电似的摸到脖颈,来来回回好几遍,“解大哥,你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解玉成挺迷信:“操,你能不能盼我点好?不会是江雪仪和罗梦要联手弄死我吧?” “嘿嘿,真没准儿,你活该!”林予开玩笑的,把被他摸皱巴的衣服抻平整,“反正你最近的运势不太好,开车小心。” 解玉成点点头,对林予的业务水平深信不疑,低声道:“江雪仪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拿不出钱,罗梦也要和我闹离婚,正好外地有个朋友结婚,我出去玩玩,躲两天。” 萧泽直接问:“那老爷子怎么办?” “我能不惦记老爷子吗?请了护工,和保姆一块儿伺候。”解玉成一提自己爸爸就愁肠满腹,“正好老头最近烦我,希望回来以后他能消气。哎,不过我就走三两天,走得久了不放心。” 萧泽和林予对解玉成进行了简短的道别,目送路虎车驶离街头后才回到店里。 东西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萧泽把手表摘下放好,换上了一块防水带方位的,又检查了一些零碎东西。林予在屋子里来回转悠,扒着门框偷看萧泽那几块表,也想戴上试试。 “别偷瞄了,进来。” 萧泽选了一块不那么成熟老气的,问:“这块喜欢么?试试。” 林予伸手试戴,戴上以后都不知道该举着手,还是该贴裤缝,他摘下来还给萧泽,讪讪地说:“不好,手腕子累。” “德行,那你偷看什么?” “我看看你有多少好东西。”他说完跑回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孟老太送他的玉连环,这是他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得好好宝贝。 林予想着想着生出了无限伤感,这么值钱的东西,等他老了,死了,该如何处理?他又没儿女传下去,难道跟着他进火葬场吗? 可是卖了换钱又舍不得,这可是姥姥送给他的礼物。 萧泽收拾完进来,把睡袍一脱翻身上床,不知道怎么三下五除二就把林予裹进了怀里。他夺下玉连环,嫌弃地说:“你真以为是古董?老太太有那个钱就给自己买钻戒了,美得你。” 林予不信,还找孟老太求证,顺道秃噜了即将出发的事儿。孟老太隔着电波教训人,怪他们谈起恋爱就忘了姥姥,都要走人了才交代。 于是第二天一早,两个小的殷勤地接上孟老太喝茶,算是例行告别。 孟老太叫了两份点心,自己只吃一块,把其他的全推给林予,不放心地说:“多吃点,出去以后净受罪,吃不好穿不暖,姥姥心疼呢。” 林予万分感动,但还没忘正事,掏出玉连环问:“姥姥,我哥说这是假的,他是不是骗人?” 孟老太白一眼萧泽,然后解下了自己的银手链,她把玉连环穿到手链上,说:“他懂地质难道也懂古玩?听他放屁,你等着,姥姥叫高人来瞧。” 孟老太说完喊茶楼的老板,老板从楼上下来,这空当里孟老太说:“这儿的老板懂这个,还懂玉,不信的话叫他看看。” 老板到了,斯文客气,说话声音清亮、不急不缓,他端详那对玉连环,触手一摸便微张了嘴巴,问:“老太太,你这物件儿从哪淘换的?” 孟老太很鸡贼,料到这么问说明东西有来头,故意讳莫如深地说:“家里传下来的,祖上做大官的,宝贝东西特别多,特殊时期差不多都丢失了,现在只剩下这个。” 老板点点头:“这是上好的玉料,就算不看年头也是件宝贝。” 孟老太和林予倍受鼓舞,一齐向萧泽翻了个白眼。林予小心翼翼地问,仿佛声音大了会把玉连环惊碎:“老板,您能确定是哪个朝代的吗?” 老板低下头又端详起来,反复掂掇了半晌,抱歉地说:“我不太能确定,得让我师哥保保眼。” 待对方一走,孟老太和林予就像特务接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孟老太也不藏着掖着了,眉飞色舞地说:“怎么样?!你姥姥我可不是老花眼,我一出手就是个真宝贝!” 萧泽吹着茶:“要是价值千万,您不会后悔给了忽悠蛋吧?” 林予屏住气,要是真价值千万,他还真不敢收…… 这会儿工夫老板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年纪大一点的,也就是老板口中的师哥。孟老太猴精,要是这东西真值钱,对方肯定想收,于是率先表明态度:“这是我的传家宝,而且我已经传给外孙了,不管它值多少钱,或者一文不值,我们家都会一直传下去。” 林予附和撑场:“没错,将来传给我闺女。” 萧泽呛了口茶,不敢想林予的闺女什么样。 老板笑笑:“老太太,你放心,你这东西确实了不得,以至于我们都不敢收。”他说完看了师哥一眼,“春秋时期有好多精巧玉器,但保存下来的不多,没想到今天有幸能一饱眼福,得多谢你们光顾,这顿茶我请。” 林予万分惊讶,张着嘴无法合拢,萧泽一时间也半信半疑,摸不清真假。孟老太更别提了,等对方一走便急抚胸口,慌张又惊喜:“我就在潘家园闲逛买的,居然是春秋时期的古玩!” 她把链子往林予手上一套:“小予,你就是咱们家的福星!肯定是你冥冥之中把这物件儿吸引来的!” 林予手腕冰凉,细银链加上玉连环,稍一动弹还有清亮响声。春秋时期……他想起在郢山时的那场梦来,莫非人真有前世今生,而他的前世真的活在吴越春秋? 林予晃晃脑袋停止思考,默念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抬眸却瞥到了孟老太若有似无的笑容。 第61章 花冠病毒 两天后地质考察队出发, 早上雾霾严重, 跑高速路不安全,因此把具体时间定在中午。一切准备妥当, 萧泽和林予跟上回一样, 把六只祖宗送到妖娆酒吧安置。 时间有点早, 正好撞上萧尧和江桥清晨办事儿,叫声悠长, 撞击有力, 萧泽骂了声“操”,林予害羞地堵住耳朵, 六只猫倒是像听惯了, 各自找地方窝好, 萧名远还情不自禁地给孟小慧舔毛。 陶渊明要和林予分别,又没伙伴给自己舔毛,一张胖脸幽怨非常,站在窗边目送越野车驶远。林予何尝不是, 拧着身子回头望, 嘴里“小明长小明短”, 跟骨肉分离似的。 萧泽有招儿:“双脆煎饼加两元送豆浆,吃不吃?” 林予迅速把身子扳正:“摊两个鸡蛋,喝芝麻豆浆。” 外出考察意味着开始吃减肥餐,走之前能吃顿好的得赶紧吃。店面不大,排队的人倒是有头无尾,萧泽排队, 林予去自助取小菜,等待了近半小时才把双脆大煎饼吃到嘴里。 “哥,我第一次吃煎饼是在天津,正宗的煎饼果子,一口就爱上了!”林予兴高采烈地说完,变脸一般,马上成了臊眉耷眼,“但是我在天津没待多久,那是我的伤心地。” 萧泽大口吃得只剩一半,停下问:“遇见坏人了?” 林予摇摇头:“我摆摊儿算命嘛,可是天津人太能聊天了,随便一个大爷大妈都比我能说,我算出来三句,人家能回给我三十句,我都不好意思收费。” 萧泽笑完才喝豆浆,怕呛一口。他能想象出来那个画面,十来岁的忽悠蛋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摆摊儿,好不容易开个张,对方连珠炮似的把他轰晕了,他脸皮又薄,要钱不好意思,反驳又没胆量,几天之后终于撑不去了,灰溜溜地走人,还得买最便宜的火车票。 林予知道萧泽肯定描画出了自己的惨状,顿时倍儿没面子,低头猛吃什么话都不再讲。他这些年感悟到一条人生道理,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就算没错,也得露怯。 萧泽问:“忽悠蛋,你四处漂泊的那些年,最喜欢哪个地方?” 林予松开吸管:“都还行吧,南方有的城市很漂亮,可是方言听不懂,有半年多我专门去比较落后的县城农村,觉得村子里相信算命的老人会相对多些,但是很多不给我钱,只塞给我俩馍馍,我又不能给豆豆寄馍馍……” 一顿早餐的工夫林予对萧泽倾诉了许多,有吹嘘业务,也有回忆苦处。都说两个人在一起要谈得来,如果没话可说那就等于山穷水尽,幸好他们之间芝麻大的旧事也能聊上半天。 离出发不到三个钟头了,开上车回猫眼书店搭苫布、搬行李,收拾完提前去研究院汇合,但绕路拐进了一处住宅区,最后停在解老住的那栋楼。 二人心照不宣抑或是心有灵犀,反正同时下车上楼,谁也没吭声,只对着电梯门上的彼此笑了笑。敲门也没进屋,保姆和护工就像左右护法,看得出来把老头照顾得很好。 解老一身保暖内衣,腿上搭着毛毯,两手捧着毛茸茸的小狗崽。他没想到萧泽和林予走之前会来看自己,竭力叮嘱:“工作,小心!回来,玩,我请!” 萧泽伸手,用指肚点了点狗崽的脑壳,说:“老爷子,等解玉成回来,让他给你换个智能手机,我们给你发照片。” 林予附和:“爷爷,觉得无聊就给我发信息,只要有信号我就立刻回复。” 解老用力点头,近视眼镜都险些从鼻梁上滑落,他嘴里咕哝着发声,闷又喘:“惦记你,你们,谢谢,谢谢了。” 他们又嘱咐了保姆和护工两句,并得知解玉成这两天也快回来了,道完再见安心离开,前往研究院汇合后,第一地质考察队在新年过后又一次出发。 上次出发时林予是初来乍到,憋屈在后排话不敢说,觉不敢睡,这回正大光明地坐在副驾驶位,身为临时工里面年纪最小的,居然深受大家的期望。 副队长说了,有什么困难先依靠科学解决,科学无法解决,那再让林予依靠神力解决。巴哥更烦人,直接让林予在当地扎个临时帐篷,挂上“林氏摸骨”的旗子,靠手艺征服当地村民。 车厢里一路上就没安静过,萧泽开着车倒也不困,往常他嫌这帮人叽叽喳喳麻烦,就利用官衔压人,把大家撵到别的车上挤着,自己安生开一辆。这会儿闹得这么凶,林予攥着安全带吱哇乱叫,他倒什么刺儿都不挑了。 不知道是充耳不闻,还是乐在其中。 仨钟头一换班,夜里在服务区小憩两次,考察队赶在第二天到达了目的地。沿海山路蜿蜒曲折,但风景太美,众人还没停车就扒着车窗拍了许多照片。 林予知道是去一座小岛,但他以为是鲁滨孙漂流记那种岛,没想到是鼓浪屿那种岛。其实他没去过鼓浪屿,只是用有限的想象力构建了一番,脚下的这座小岛和他构建的那座一样美丽。 萧泽下车活动酸麻的腿脚,拿着望远镜环视四周,几百米外的海面上漂着三只小船,应该是岛上的住家在捕鱼。山上绿树掩映,有几栋没施完工的别墅,看来有开发商来过,甚至都定了项目开始建设,不知什么原因又搁浅弃置了。 副队长已经戴上春季新款考察帽,还在海滩边拨开碎石打下简标,队友们见状纷纷戴上帽子,哄闹着凑在一起摆姿势,准备来一张大合影。 林予戴好自己的,跑去喊萧泽:“哥,拍照!” 萧泽收起望远镜走来,揽住林予的肩膀说:“头一回跟考察队拍合影,使劲笑。” “嗯!我把牙全露出来!”林予已经笑得露出八颗,“哥,为什么上次在郢山没拍合影?” 萧泽挑剔地说:“那破林子有什么好拍的,我们只拣好山好水拍。”他挺拔地站在了人群中间,占据着绝对的领导地位,把林予往自己身前一拽,将偏爱表露得零丁不剩。 林予微微屈腿,对着镜头大喊“茄子”,萧泽在他身后扬起嘴角,画面定格的瞬间伸出食指,轻轻地给他戳出了酒窝。 岛上景色宜人,考察队临近开工的心情都与以往不同,数辆车在一处停好,大概确定了扎营的位置,一伙人在岛上溜达,既要熟悉基本的主路,还要和当地的住家打声招呼。 这种小岛人不多,每家每户的房子也都不挨着,更无所谓村长领导,反正岛上的生活都是打渔晒太阳,有其他追求的,就离开小岛去城市里忙活了。 “嚯,这是不是岛上的首富家?”巴哥出声,指着十米开外的一处民居。 那几间房子盖得有模有样,白墙蓝顶,貌似在模仿地中海风格,看上去也比其他房屋要新。他们一行人靠近,走到院门口还和缠着花藤的木门合了影。 屋里出来一对夫妻,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林予躲在木门后面张望,心里有些发憷。他现在遇见五十多岁的叔叔阿姨都要观望一下,生怕对方身怀奇遇,他这应该算结识向洧云落下的后遗症。 “您好,这是自己住还是民宿?”萧泽上前打招呼,想递名片表明身份才发觉自己没有名片,于是给人家看考察队发的帽子,“我们是地质考察队的,在找住的地方。” 这对夫妻是退休后从城市里搬来的,岛上的居民都管他们叫何先生与何太太,何先生客气地说:“是民宿,但是不管伙食,大家住的话要自己做饭。” 萧泽朝后一打手势,队里年轻力壮的几个同事立刻撒丫子狂奔,奔回车上搬行李,趁对方答应赶紧占地方。萧泽还在与对方攀谈,问:“这座小岛还没开发宣传过,除了周边县市的居民,知道这儿的人应该也不多,怎么决定在这儿办民宿?” 何太太无奈地笑笑,语气中透露出郁闷:“两年前市里规划过这儿,准备投资开发,打造成旅游观光性质的度假小岛,正好家里有亲戚当着一官半职,我们俩听说后就过来办了民宿。” 何先生接道:“当时官方没明确公布政策计划,所以来买地盖房子没花费太多,谁知后来计划没搞起来,这民宿也就黄了。不过周边城市的居民有来岛上玩儿的,现在我们也退休闲着,虽然生意冷清,但就当自己度假了。” 萧泽想起山上未竣工的度假别墅,顿时觉得有些可惜。这儿风景确实不错,不过道路太曲折,要想发展起来不那么容易,和山区不同,这儿是另一种闭塞。 敲定住处后就方便多了,一辆皮卡车把余下的行李全部拉来,各自找房间,还是海景房。林予美得不止找不着北,简直东南西全都找不着,他扔下行李也不收拾,坐在窗边吹海风,还伴着海浪声哼唱,唱的什么歌他自己也不知道。 萧泽各房间转了一遍,分配了轮流做饭的任务,回到房间就见林予发丝飞扬。“哎,吹得挺凉快?”他脱下外套准备整理行李,“拍电视剧呢?” 林予脸上的笑容消失,右手伸出窗外,眯着双眼看向远处的大海,凄凄然地说:“这辈子我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爱上你。” 萧泽停下动作,蹲在行李箱边有些头疼。 “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也是爱上你。”林予的声音飘散在海风中,似乎在微微颤抖,“萧泽,其实我们是亲生兄弟。” “啊!” 他刚说完后脑勺就被弹了一记脑瓜崩,演得太投入都没听见萧泽的脚步声。转脸笑得东倒西歪,后来蹿床上瞎扑腾,扒着床沿捯饬行李箱。 林予抬起眸子:“哥,假如有一天发现咱俩真是亲兄弟怎么办?” 萧泽云淡风轻:“反正你又不会怀孕。” “……”林予想起了曹安琪,曹安琪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他就此掐灭所有假设性问题,不然吃亏的总是自己。 连夜赶路,安顿下来已经中午,大家一起吃过午饭就各自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开工。林予吃撑了,想回房间美美地睡一觉,但萧泽怕他窝住食儿,拿上纸笔就拉他出门转悠。 非正式填图,走走停停,萧泽经验实在太丰富,眼观六路,一个岔点上能自然地预设出多种路线,然后提纯选取最优,散步消食的工夫帮每个组搞出了具体线路。 林予的懒劲儿已经退干净,在海滩上捡了一把小贝壳,他跑到萧泽的面前挡住路,毛遂自荐:“萧队长,用看风水下钻机吗?我很不错!” 萧泽低头画图,随口说道:“从这儿往海里走十米,看看风水怎么样。” 冬天下海吗?林予犹豫了,冷风一吹彻底蔫儿了,但他知道考察里包括水系勘察,到时候下钻机的话大家肯定都要下水。 他眼一闭心一横,挽起裤腿就往海里冲,罗盘不在手还要自己记着方位。萧泽画完了草图最后一条线,扭脸就见对方轻盈的背影奔向大海,吓了一大跳:“忽悠蛋!” 萧泽把笔扔了,拔腿冲过去,在林予被海水淹没脚腕之前追上,扛起人往回走,骂道:“你他妈傻缺吧,我要是说海里一百米,你是不是就自尽了?” 林予被扛在肩头颠簸着,还被轻轻打了两下屁股,他也伸手打萧泽的屁股,说:“你语气那么严肃,谁知道是开玩笑啊,你老唬弄我。” 萧泽把林予放地上,俯身给对方放下裤腿,然后将手心搓热抓住对方的脚腕,问:“傻蛋,冷不冷?” 暖流顺着脚腕往上涌,一直蹿到了心口,林予低头看着萧泽的发心,小声说:“哥,我的罗盘掉水里了。” 要是别人,萧泽直接脱口一句“活他妈该”,此刻却毫无停顿地直起身,望了眼浪潮和海滩的交接处,说:“站这儿等着。” 他挽起自己的裤腿,回忆着刚才的方向跑过去,潮水退却时迅速查看,沿海岸线跑了七八米还没找到,估计已经被潮水卷到了更深的地方。他更近一步,小腿已经被淹没,海风吹得身上的外套鼓起,眼睛也无法完全睁开。 林予僵立在原地,望着萧泽的身影而眼眶发热,他心头的海水与浪潮共同起伏涨落,可浪潮是冷的,他心里却燃起一簇花火。 攒足劲儿飞奔过去,他直接撞上萧泽的后背抱住,手臂中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摇晃,萧泽几乎是立刻扣住了他的手掌。 “哥,我唬弄你呢,我没有带罗盘。” “你唬弄我,还是考验我?” 林予松开手,萧泽转身看着他,冷峻严肃的面容令他有些害怕。他们立在飒飒海风中,在一片蓝色里僵持着,他道歉:“对不——” 萧泽打断他:“那我通过考验了吗?” 林予愣着,萧泽又说:“考验我疼不疼你的话应该通过了吧?忽悠蛋,我这人脾气是有点大,心肠也不是特别软,但是你记住,你已经是个特例,一物降一物,我被你降住了。” 风太凛冽,林予被吹下两行热泪,他抱住萧泽,脑袋埋在萧泽的胸口。萧泽一双脚都要冻死了,但是还得装酷,揉着林予的后脑勺低声耳语:“远处打渔的居民都看见了。” 林予很狂妄:“看见怎么了!对象这么帅,都来看看才好呢!” 萧泽吃了这颗糖衣炮弹,勒紧林予的腰返回海滩上,回到民宿时正好黄昏日暮,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天边降落的夕阳。 林予跪在沙发上看日落,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昏沉的余光残红,空调不断吹着暖风,隔绝了屋外所有的寒冷。萧泽洗完澡过来,从背后将他抱住,他们面贴面地看落日晚霞,好像还看到了一排海鸥。 林予若有似无地扭扭屁股,脸和后颈跟着夕阳一起红了。 “找事儿。”萧泽轻骂,身躯下压将林予包裹笼罩,撩起对方的睡袍下摆,勾下了对方的白色内裤。林予伏在窗台上,被进入时哼了一句,而后咬紧嘴唇不住颤抖,反将萧泽绞得喟叹几声。 “叫出来。” “不……” “听不听话?” “不想听……” 林予被狠命收拾,身体痉挛着呜咽起来,太阳下山卷了片片残云,不多时便下起雨来。雨声很吵,他终于松开嘴唇泄出声音,后来扭脸看萧泽,被吻住时瞬间浑身酸软,要不是萧泽勒着他的腰,就要顺着沙发靠背出溜下去。 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时才五点钟,大雨还没停,没想到考察工作一开始就要拖延,林予动弹不得,萧泽压了他整整一宿,他就是孙悟空,萧泽就是那座五指山。 五指山冷眼半睁,带着起床气,稍一侧脸碰到光滑的肩膀,嗅一嗅,亲一亲,冷度上升,眼底染了些许缱绻的欲望。嗓音低哑,很好地隐藏了各种情绪:“还困不困,再睡会儿?” 林予两股战战:“我腿都合不拢了,你起开。” 萧泽浑蛋无比地笑着,翻身侧躺,伸手给林予揉捏腿根儿。他们也不说话,就带着困意听外面的雨声,其他队友估计也还在睡,外面毫无别的声响。 半小时后,手机霎时响起,林予昏沉中吓得一激灵,扭着身子扑进萧泽的怀抱,萧泽拿起一看,来电显示为“解玉成”。解玉成真的素质不行,大清早就扰民。 萧泽却没怠慢,他怕是解老有什么事儿,接通道:“有话快说。” 解玉成倍儿精神:“没什么事儿,我回市里了,听我爸说你和小予走之前还来看他了,打电话就是道个谢,等你们回来我还请客!” 萧泽松了口气:“你他妈五点多打什么电话,又没正经事儿。行,挂了。” “哎!等会儿!”解玉成急声挽留,“我这不是要推老头去散步么,起得早,对了,我给他换智能手机了,他说要收图片。” 林予在旁边听着呢,插嘴道:“我马上给爷爷发,有大海!” “去海边了?”解玉成顿了一瞬,犹豫道,“不是……你们哥俩睡一个被窝?” 林予猛地捂住嘴,这个时间都在睡觉,他给暴露了!萧泽姿势没变,表情也没变,语气更是坦然:“睡一个被窝还嫌冷呢,你懂个屁。” 解玉成嬉笑道:“条件挺艰苦吧?等你们回来我带你们去会所享受一条龙。” 林予又听见了小女孩儿的声音,貌似在喊爸爸,紧接着解玉成在电话里说:“我嗓门太大,把我闺女吵醒了,那家伙整天找不着红领巾,我给她找找。” 解玉成带着孩子住在了解老那儿,方便照顾,他真的很话痨,没完没了:“罗梦跟我闹离婚,我也懒得挽救婚姻,现在争抚养权,每天给我爸当儿子,给我闺女当孙子。” 林予在电话挂断前骂道:“你活该!” 一通电话把他们俩都弄精神了,起床穿衣服洗漱,六点之前收拾完毕吃了早餐。林予穿着雨衣,揣着地质锤,像小妖精巡山似的,还挺神气。 走到半路雨停了,山不是很高,也不是很陡,他们离开台阶开始按照地图横穿。萧泽在后,以防林予滑倒或者踩空,说:“叨叨一遍口诀。” 林予呼吸着空山新雨后的湿润气息:“左手盘,右手锤,填图不走神,记录要专心。崩渣落石躲避开,蛇虫鼠蚁快速喷。” 萧泽刚想点评一句不错,谁知林予还没完。 “萧队长,真英俊,大高个,俩长腿,经验丰富话不多,特别喜欢泡帅哥。”林予摇头晃脑,脚下还踩着节拍走路,“林老师,真机灵,话很多,不喝水,算命多年有口碑,行业里面最权威。” 一个节拍没踩好,林予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摔,萧泽箭步上前从背后托住他,抬腿用膝盖顶住他的屁股。他皱着脸哼唧一声:“屁股疼!你还不如放任不管呢!” 萧泽本来就被嘀咕得头疼,闻言手一松,不管就不管。 林予像坐滑梯似的,屁股顺着萧泽的膝盖向下出溜,直接坐在了萧泽的脚背上。身子一歪扶住地面,山上都是石子杂草,一夜大雨后还都是泥。 “老实了?” “老实了……”他骨碌起身,抓着满掌的泥,掌心一阵刺痛,好像被小石子扎着了。站起身拍拍手,他盯着掌心那块泥愣住,随后激动地蹦起来。 “哥!”林予举着那只脏手,“你看!钻戒!” 萧泽真受不了孩子一惊一乍,感觉迟早会神经衰弱,他抓住林予的手腕查看,果真从那块泥里抠出来一枚钻石戒指,但难以判断真假。 林予面露痴迷之色,捧着手问:“哥,失主应该是爬山的时候掉的吧,还能找到吗?” “够呛,除非是当地人掉的,如果是来玩儿,人走了去哪儿找。”萧泽想伸手接林予的口水,“你还想问什么?” 林予怪不好意思的:“那我捡到了,是不是就归我了?” 萧泽甚少翻白眼,此刻实在没忍住:“你自己没戒指吗?你手上戴的什么?” “……那好东西又不嫌多。”林予的眼中满是渴望,不过他也没财迷到极限,“要是很值钱我也不敢要,我交给警察吧。” 萧泽把污泥擦干净,发现戒指上镶嵌的钻石还挺大,但是纯度不够,可纯度低的钻石应该是发黄,这枚却有点发红。他把钻戒塞林予兜里,继续填图,准备回去后让何太太拿给当地住家们问问。 刚走了不到两米,一棵树上趴着条大虫子,林予走近拍下来保存,拍完回头见萧泽若有所思地叼着烟。烟没点燃,萧泽招招手:“蛋,过来。” 林予乖乖过去:“哥,怎么了?” 萧泽指指那棵树前方的土地:“这条路整体是蜿蜒朝上的,石头和植被分布的稀稠度还算均匀,但是那块地方土地格外平整,那些杂草都是断的,不是长在上面的。” 林予说:“是不是下雨冲过来的?” “你刚才扶了地面,被雨淋过的土地都很松软,因为变成了泥,可是你刚才走到那儿拍照,鞋底有陷进去一点吗?” 林予看自己的靴子:“没有……那儿挺瓷实的,脚印很浅。” 萧泽拿下烟塞林予嘴里,脱下背包翻出一把铲子,走到那块地方前,一铲子楔下去,挖开了一块压实的泥土,如此反复,大概挖了几十下,土地下露出一角黑色的垃圾袋。 林予凑过来:“是不是当初盖别墅留下的建筑垃圾?就这么处理了?” 萧泽又挖了几下,扔掉铲子掏出一把军用匕首,刀尖接连挑破七八层塑料袋,豁开的口子下是缠裹紧实的保鲜膜。 “哥……” “我在呢,怕什么。” 萧泽收起匕首,又从包里掏出一盒刮胡刀片,刀片极薄极锋利,只要稍微触碰到紧绷状态的保鲜膜,那层塑料布就会瞬间裂开。 林予一开始还记着数,后来已经数不清了,刀片大概划开了五十多层。 破烂的黑色塑料袋和白色保鲜膜堆积着,萧泽划开最后一层,然后捡起根树枝把障碍物剥开,他没来得及去捂林予的眼睛,只听耳边响起对方的惊呼。 层层塑料袋下,赫然是一双女人的手臂。 第62章 花冠病毒 林予大叫一声, 吓得连连后退, 后退时腿脚酸软直接跌坐在地。屁股下面有湿泥也有碎石,他却完全无法顾及, 只惊恐地望着那双惨白的手臂。 他虽然恐惧到了极点, 但还没忘去拉拽萧泽, 一脸哭相地骨碌起来,爬着靠近一些, 上下两排白牙磕磕绊绊:“哥……你快过来!” 萧泽纹丝未动, 他已经捂住口鼻隔绝腐臭味儿,之前猜测这下面埋着东西, 但绝没想到会是被肢解的部分尸体。两条小臂和两只手都凝固着血渍, 血时间久了就会变成黑色, 所以惨白之外,又看上去很脏,而手指已经僵硬肿胀。 萧泽起身,把吓坏的林予提溜起来走开几步, 他抱着对方拍背安抚:“没事儿, 别害怕, 都打嗝了?” 林予一下一下嗝着,紧紧搂着萧泽不撒手。他第一次参加考察工作是跟村民打群架,然后搞穿越差点被雷劈死,现在第二回 参加,直接就来一具尸体,还他妈不是全尸! 他带着哭腔:“哥, 我想回家……” 萧泽沉吟片刻:“忽悠蛋,你捡的那个戒指……” 林予汗毛倒竖,浑身上下应激沁出一层冷汗,他一联想到那枚戒指是从死人手上掉下来的,胃里翻江倒海,昏头胀脑地呕吐起来。 他边吐边脱掉外套,用力扔开,自己跑到树后面蹲下蜷缩着。萧泽本身也有些惊愕慌张,但被对方这一连串的反应吸引注意力,反而有点哭笑不得。 他先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林予披上,又拧开水壶给林予喂水漱口,安抚了将近五分钟才起身去捡那件外套。戒指就在兜里,掏出来后似乎确定了钻石为什么发红,应该是深入嵌托的血迹。 萧泽重新走近,俯身观察那双手臂,手指肿胀成圆柱状,看不出佩戴过戒指的圈痕。 林予缓过劲儿了,扶着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揉了揉脑门儿,他毫无气力地喊:“哥,你别看了。” 萧泽已经彻底镇静,将用过的工具塞进背包,面色如常地朝林予走来,说:“下山有了信号就立刻报警,但是先别告诉其他人,尤其是当地人。” 林予木讷地点头:“那个戒指是从那只手上掉的吗?” “不太确定。”萧泽左手拎着两只包,勾着一件外套,右手揽着林予下山,“手指已经僵硬变肿,戒指应该会牢牢卡住,不会自己掉下来,而且手臂被带上山之前肯定就用保鲜膜和垃圾袋包裹好了,不可能埋的时候才处理。” 林予一头雾水,因为受惊吓所以思考受阻:“那戒指不是死者的?” 萧泽还是那句“不太确定”,分析道:“可能是抛尸的人提前把戒指取下,在埋尸体的过程中不小心掉了,也可能就是无关的人遗落在山上,毕竟周边城市偶尔有人来岛上玩儿。” 直到到达山脚下,林予都没再发问,他脑中一片混沌,急剧加速跳动的心脏还没恢复正常。他们停在山脚下的小亭子里,远远地望见了考察队另一组人,还望见了正吃饼干的巴哥。 萧泽拍拍林予的后背:“去找巴哥要饼干吃,告诉他们别上山了。” 林予软着腿脱离萧泽的怀抱,曲里拐弯地跑出亭子:“巴哥……救救我……” 萧泽立刻拿出手机报警,将事情经过简单扼要地说清楚,还留了民宿的地址方便警方赶到后联系自己。幸亏昨晚下了一夜雨,山路湿滑,来岛上玩儿的人应该不会上去,但为以防万一,他决定轮流守着阻止人上山。 “萧队,你们没上山啊?”巴哥那组人进了亭子,“小予怎么中邪了似的,挽着我胳膊不撒手,我内心很慌张啊。” 萧泽开门见山:“我们在三分之二处挖出了半截胳膊。” 巴哥惊了,难以置信:“我操!人胳膊?还是鸡翅膀?!” “去你妈的鸡翅膀,没看见把孩子都吓坏了么?”萧泽无语得很,“正常情况死人不可能肢解,也不知道是当地人作案还是外面的人抛尸,我已经报警了,现在最好别让人上山。” 巴哥他们没亲眼看见,因此除了震惊之外主要是好奇真相,林予在旁边听着大家讨论,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手臂,顿时喉管干涩胃部抽搐,两眼翻白又要吐出来。 萧泽安排任务:“巴哥,小宋,你俩守一会儿,别都跟这儿挤着,我送小予回去休息一下,完了再过来。” 他不舍得让林予软着腿颠簸,把人背起来往回走,慢悠悠的但是异常平稳,林予像一只病猫,趴在他肩膀上跟死了似的,要不是温热的呼吸吹拂在颈边,他简直怀疑对方已经咽了气。 民宿里只有何先生与何太太在,考察队的几组人都填图去了,其他几名游客也都离开观光去了。何太太人不错,见林予身体不适便提供了好多药,还帮忙煮了锅热粥。 萧泽将林予在房间安置好,去餐厅端粥的时候随口问道:“何太太,前一阵来岛上玩儿的人多么?” 何太太回忆道:“还好吧,这儿常年没什么人来,毕竟除了附近城市,其他地方的人都不怎么知道这里。” “有点像世外桃源,挺好的。”萧泽往白粥里放了一勺白糖,故作好奇地说,“我看住家都有船打渔,自给自足,那岛上的红白事是不是就凑一起吃吃饭?” 何太太笑道:“应该是吧,我和老公是退休之后才过来的,也就参加过一次婚宴,不用给红包,只是简单吃顿饭,去世的话就在岛上埋了。对了,早上来了一队人拍婚纱照,这儿客流量有一多半都是来拍婚纱照的。” 萧泽没再多问,端着粥回到房间,只见林予靠着床头发愣,窗帘拉着,阴雨天又没太阳,环境和人都格外昏沉。 “胃里难受么,喝点热粥。”萧泽坐在床边,倒是不用哄,林予自动就挪过来躲进他臂弯之下,“放糖了,我喂你?” 林予两眼发直,一双手被搓洗得通红,机械地张口咽下白粥,有点甜,沿着食道暖和了身体。他眨巴眼睛,努力使目光聚焦:“我看见死人了。” 萧泽哄道:“你连鬼都能看见,死人算什么,对不对?” “……那不一样。”林予把目光凝固在萧泽的脸上,“这不是自然死亡,是被杀死的,被杀死之后还被剁下胳膊,这是碎尸……” 萧泽把碗搁下,搂住林予安慰:“听话,别想了,警察会来处理的。怪我不好,不该瞎他妈挖地,要不你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这儿?” 林予抽筋剔骨般软在萧泽怀里:“你哪是瞎他妈挖,你简直挖得稳准狠……当地质考察队长委屈你了,你怎么不当刑警队长啊。” 萧泽乐出声:“我要是刑警队长,当初遇见你就直接把你定性成传播封建迷信。”他说完将林予放倒塞被子里,轻轻拍着,“睡一觉,警察来了估计会封山,考察工作就会搁浅,只当放假了。” 林予攥着萧泽的手:“哥,有点冷。” 空调开着,房间内温度并不算低,萧泽把手伸进被窝,里面也暖烘烘的。他以为林予是故意撒娇,不想让他走开,便耐心地说:“我去山脚看看,等警方到了要告诉他们事情经过,你睡两个小时,睡醒我就回来。” 林予真的很冷,但闻言还是松开了手。门关上,萧泽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他蜷缩在被子里微微发抖,强迫自己想点高兴的事情。 今天最高兴的就是捡到钻戒。 靠,还是不想了吧。 如萧泽所料,警方到达后立刻封山,并在他的带领下上山取走了那双手臂和戒指,之后挨家挨户调查询问,虽然有条不紊,但是进展缓慢。 巴哥和小宋一直跟着萧泽围观,后来又有其他同事赶来,他们这支考察队太生猛,似乎不知道发憷,只有澎湃的好奇心。 “萧队,这封山不定要封多少天呢。”巴哥翘脚擦自己鞋上的泥,“只找到了胳膊,得找找腿吧,找找脚丫子吧。” 小宋接腔:“躯干也要找,我操,不会被腰斩了吧?” “真没准儿,你说好歹是个人,愣是拿刀剁成块儿,真够牲口的。”巴哥撇撇嘴,后心一凉,“萧队,幸亏你只是挖出手,你今天要是挖出了脑袋,我估计小予直接就休克了。” 萧泽烦道:“你能不能闭会儿嘴?” 巴哥抿住嘴往山上瞧,看着封条又忍不住长吁短叹:“警方目前假设被害者被均匀地扔在这片山上,封山以后要勘察寻找,那得找多少天?” 小宋又接腔:“这取决于凶手剁了多少块儿。” 萧泽抬腿一人给了一脚,骂道:“都滚!真他妈聒噪!” 配合警方交代了所有已知信息,没事儿后就返回民宿,考察队这次出师不利,头一天就下雨,现在封山更没办法进行工作,巴哥和小宋老实地闭上了嘴,副队长又来一句:“都说警民一家亲,警方勘察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咱们采采样啊。” 工作计划被打乱,而且不确定要搁浅多少天,萧泽没空开玩笑,咬着烟给院长去了通电话,接下来还要重新安排。下午又开始掉雨点,警方的勘察工作进行得更加缓慢,考察队都窝在民宿里打扑克,落得清闲。 萧泽回到房间后轻轻关门,床上那一团没有动静,应该睡得很熟。他坐在沙发上出新安排,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后来开电脑,上次视频后忘记设置静音,响亮的开机声猝不及防地泄露出来。 萧泽立刻瞥向床,怕把林予吵醒,不料床上那团毫无反应,似乎没有听见。他放下电脑走到床边,从后面掀开被子一角,发现林予两颊通红,缩成球状微微发抖。 “忽悠蛋?”萧泽探下手去,触摸到林予滚烫的额头,这才恍然明白对方为什么说冷。立即泡了杯退烧药,他把林予扶起来喂下,林予烧得迷迷糊糊,闭着眼往他怀里钻。 萧泽又多搭了一层被子,并把空调温度调高,就这么捂了半个钟头,他低头用下巴蹭林予的脸颊。林予被他蹭醒了,反抗道:“扎……” “哪儿扎了,我早上刚刮了胡子。”萧泽都不敢大声说话,感觉忽悠蛋真成了易碎品,稍不留神就会崩裂,“还冷不冷?瞧你这出息,吓得都发烧了?” 林予刚把惊悚一刻忘干净,此刻又被迫想起,嘟囔道:“我不是被吓得,我为什么发烧你不清楚啊。” 萧泽真的迷茫:“我害你发烧?” 他说完忽然明白了,昨晚做的时候没戴套,好像最后一次还内射了。“但我给你清理了啊。”他难得心虚,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误,“清理的时候你把我后背挠破了,我没记错吧?” 林予一口气喘不上来,烧得耳朵里咯嘣响:“你,你!你心里没数啊!” 萧泽立刻服软:“老公错了,消消气。” “……”林予一愣,随即磕在对方的胸膛开始笑,气恼掺和着无奈,一丝丝惊吓中还有难为情,“你弄那么深,根本清理不干净。” 萧泽忍不住浑蛋一句:“你绞那么紧,根本来不及退出来。” 林予发了一身汗,像刚被孵出来的小雏崽,他虽然怂怂的,但好歹也是见过鬼、历过险的奇人,又被萧泽温柔耐心地哄了一整天,惊惧退去,已经没有大碍。 原本来岛上的游客就不多,这下出了抛尸案,基本全吓跑了,来拍婚纱照的那对新人更是觉得晦气,准新郎和准新娘托着行李离开时还在拌嘴。 对比一看,考察队这帮人简直混不吝,当地岛民都安生在家,连鱼都不打了,他们倒好,因为考察工作受阻闲得蛋疼,在岛上四处观光留影,还计划租当地人的渔船出海游玩。 萧泽虽然对待下属极其严苛,但仅限于工作中,私下里也是个不讲究的,喜欢与民同乐。可惜只乐了一天,研究院主办春季交流会,本来他外出不用去,这下闲着被院长一个电话呼了回去。 于是萧泽带林予搭高铁回市里,一上午时间就到了,萧泽去研究院开会,林予独自回了猫眼书店。 林予开店营业,不然自己待在二层楼里有点心慌,顾客们来来往往说着话,就算从书架翻出一双手臂也不那么可怕。 他每天都给解老发照片,今天没发,于是发信息说明:爷爷,我哥回来开会,这两天没图片。 解老几乎是立刻回复:你俩回来了? 林予正纳闷儿解老的手速,对方已经拨了过来,他接通听见了解玉成的声音。解玉成说:“我回复的,不然他打字能浪费十分钟,对了,你和萧队回来了?” “嗯,上午回来的,他要参加交流会。”林予说,“爷爷这几天挺好的吧?” “挺好,我每天陪着能不好么。”解玉成看看时间,“回头再聊,该接我闺女放学了。” 电话挂断,林予心情还不错,他感觉解玉成改邪归正了,可能一时间无法完全正过来,但有心改总是好的。 许是书店营业时间太过随机,熟客们路过见门开着,都抓紧来租书买书,林予一直忙到了晚上。萧泽回来时买了晚饭,二人就在一楼沙发上解决,偶一抬眸,看见窗外站着个小女孩儿。 萧泽下意识出声:“这闺女怎么这么黑,不是解玉成生的吧?” 话音刚落,解玉成背着儿童书包出现在窗前,还拿着一个甜筒,他敲敲玻璃,满脸的得意,用口型说道:“我姑娘。” 林予笑歪在沙发上,等解玉成带着孩子进来时还止不住,只好抓了把薄荷糖给孩子,讨厌兮兮地说:“宝贝儿,和你爸长得真像!” 解玉成在对面沙发坐下,手一扬:“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书,随便拿,爸爸给你进行智力投资。” 小姑娘说:“爸爸,你先把冰淇淋给我。” “那不行,一分钟吃一口,吃太快我怕你咳嗽。”解玉成举着甜筒,“再讨价还价我就舔了啊,赶紧去。” 小姑娘带着迪士尼的手表,隔一分钟来吃一口,分秒不差,后来吃完才安生找书看。解玉成黑面包公似的,却抱着迪士尼的儿童书包,特别滑稽,诉苦道:“放了学不回家,家里六菜一汤营养搭配的饭不吃,就要吃肯德基,吃完还要在里面玩滑梯,就是不写作业,愁死我了。” 萧泽思路很简单:“你就训呗。” 解玉成虎目一睁:“训哭了怎么办?我哄都来不及。再说我和罗梦闹离婚,趁她回娘家找支援,我得赶紧巴结这祖宗,万一生气了不跟我,我上哪儿哭去。” 他说完问:“你们回来还走么?” “走啊,主要是考察的地方出事了。”林予回答完把挖出断手的经过讲述给解玉成,解玉成听得入迷,跟考察队那帮人一个德行,完全没怕。 “萧队,小予,我觉得你们可以写本自传,记录考察过程中的奇闻异事,一定要悬疑、恐怖,没准儿能火。”解玉成招手喊来自己闺女,“宝儿,以后在小区里玩儿要小心,人贩子都丧心病狂,专门抓不爱学习的孩子,八十分以下的直接杀死,九十分以上的才有活路。” 小姑娘抱着几本书:“那你怎么活到现在的呀?” “我!我还是看看你拿了什么书吧……”解玉成败下阵来,无视掉萧泽和林予放肆的笑声,十分丢脸地揽住闺女,“全是漫画书!你能不能拿点学知识的!” 小姑娘说:“人家不卖练习册。” 林予帮腔:“教辅得买新版,吸收每年的新题,我们开的是旧书店,当然没有了。” “哎,我懂,其实她的练习册还有这些衣服书包都是我带着买。”解玉成揉搓闺女的小辫,“没良心的,家长会从来不让我去开,班主任还以为你来自单亲家庭呢。” 小姑娘嫌解玉成长相凶,又怕解玉成跟老师说话蹦出来脏字,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没让他参加过一次家长会。“爸,你要是和妈妈离婚,那我就真成单亲家庭了。”小姑娘说。 解玉成再也咋呼不起来,吭哧道:“那不是你妈非跟我离么,你劝劝她。” “她都回姥姥家不管我了,都怪你。”小姑娘嘴角还沾着冰淇淋奶油,“跟着你肯定有后妈,后妈肯定会打我。” 解玉成冤枉死了:“谁告诉你的?!我看谁敢打你,甭怕,爸爸三年之内不找新老婆。” 其实他早就筹备着跟人合伙开夜总会,不打工了,为了当大老板把钱都砸得差不多了,又帮人还债,所以一下子捉襟见肘,弄得老婆急眼,二奶也急眼。 萧泽和林予了解后没说什么,毕竟千言万语也少不了一句活该。时间不早了,解玉成结完账带孩子回家,萧泽和林予送到门口,正好锁门打烊。 “爸爸,我累,你背我回去吧?” “你吃那么大的汉堡还没劲儿,好几桌小朋友数你吃得多。” 解玉成嘴上挖苦,动作倒是麻利,直接蹲下把闺女背起来,手腕上还挂着书包和水壶,他转身看向门口的萧泽和林予,问:“解琳琳,说再见没有?” 小姑娘挥挥手:“哥哥再见,叔叔再见!” 萧泽和林予也挥手,看着那对父女走远了。 第二天萧泽照常去研究院开会,林予闲着没事儿便上街摆摊儿,他还没走到固定的花圃前呢,就瞅见了满面愁容的胡阿姨。 胡阿姨看见他就像看见救星,迎上来说:“林老师,你怎么好几天没出来啊,今天让我第一个算吧。” 林予扶对方在长椅上坐下,关心道:“不算也知道你烦心,孙子那事儿还没解决吗?” 胡阿姨抚着胸口:“我那丧良心的儿媳彻底不搭理我们了,电话不接,人也不露面,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 林予搓搓手:“让你儿子找找前岳父岳母啊,姥姥姥爷肯定想外孙吧。” “去了,一早就去了,我干等着着急,就想让你算算运势。”胡阿姨叹口气,从兜里摸出振动的手机,“来电话了,估计是让我过去,两家谈判。” 林予盯着对方的面色,也叹气:“运势很衰,可能会谈崩。” 胡阿姨接通:“儿子,怎么样了?” 三五秒后,她瞪着双眼猛然起身,惊愕之下用力跺了几脚,电话一挂,热心群众纷纷围上来,非常乐意听别人家里的糟心事。 林予问:“胡阿姨你别急,到底怎么了?” 胡阿姨跌坐在椅子上:“亲家说雪仪失踪了,他们昨晚刚刚报案。” 林予一愣:“你儿媳妇叫什么?” 胡阿姨道:“……江雪仪。” 第63章 花冠病毒 林予觉得人生如戏, 而且还他妈是恐怖片! 当他得知胡阿姨的儿媳是江雪仪, 也就是解玉成的情妇时,他大概相信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句话。但他无能为力的是, 为什么总安排他遇上这些奇葩事儿?! 胡阿姨镇定之后马上打车走了, 要和儿子以及前亲家见面商量, 毕竟江雪仪是她大孙子的妈,并且关系到两家人的幸福。 林予望着消失在街口的出租车尾气, 沉默半晌后直接收了摊。他没理其他大爷大妈, 也没回家,打车去了研究院。 科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萧泽在会议室参加交流会, 至少到中午才能结束, 林予钻进萧泽的办公室当鹌鹑,陷在皮椅里发愣。 他捋了一遍,江雪仪是解玉成的情妇,并因为这段关系把孩子还给了前夫, 也就是胡阿姨的儿子。解玉成的老婆是罗梦, 有个女儿叫解琳琳。 解玉成跟别人合伙开夜总会, 并帮少爷还债,再加上照顾老人孩子的开销,忽然没钱了,于是包养关系和夫妻关系同时遭遇滑铁卢。 他主动解除包养关系,但江雪仪不干,需要补偿。 他被动解除夫妻关系, 除非把解老的房子过户给罗梦。 江雪仪闹自杀,之后解玉成躲着不见,彻底断绝关系,然后江雪仪失踪。解玉成不肯过户又没钱,罗梦要离婚,二人争夺抚养权。 林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并在萧泽的笔记本上列出了这份缠绵悱恻的三角关系,还把三个主人公都用红笔圈了起来,意思是没一个叫人省心。 他四脚朝天地仰在椅子上转圈,思路清晰的同时内心却混乱不堪,如同所有血管和动静脉纠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挑也挑不明。 林予就这么挺尸不动,临近中午,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他有点热,一热就更加心烦意乱。好在没乱太久,踏实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及近,一步步踩碎了他的烦恼。 萧泽拿着一厚沓文件,推门进来吓了一跳,以为谁在自己的办公室自杀了。看清林予后倒没很吃惊,绕过去把椅子一转,问:“自己在家无聊了?你怎么那么粘人?” 林予吼道:“我现在没心情搞对象!” “……”萧泽鲜少有表错情的时候,怪没面子的,捏住对方的脸蛋儿用指腹捻了捻,“那有心情干活儿么,给我把报告打了。” 林予甩甩脑袋,一把扣住萧泽的手腕:“哥,我来找你有重要的事儿,因为我自己做不了决定,怕出错。” 他把遇见胡阿姨,以及江雪仪和胡阿姨的关系都告诉了萧泽,现在江雪仪失踪,很可能江雪仪的父母都不知道她和解玉成的关系,甚至不知道解玉成这个人的存在。 林予犹豫的就是要不要联系解玉成,可如果江雪仪只是心灰意冷去旅行散心,找到后却发现自己当情妇的秘密被家人还有前夫都知道了,会不会直接羞愤自杀…… 萧泽分析得有理有据:“都当情妇了,还知道羞愤?” 林予难以反驳:“那我们联系解大哥问问?” 俩人去单位食堂打饭回办公室吃,门一关,真像老板泡小蜜,萧泽拨通了解玉成的号码,等待的时间里夹了块烧排骨,林予在旁边吸溜肉末粉条,竖着耳朵听动静。 四五声后电话接通,解玉成还是洪亮的嗓门:“萧队?吃了吗?” “正在吃。”萧泽向来不喜欢前情铺垫以及假意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你最近还和江雪仪有联系么,她好像失踪了,家里人也已经报案了。” 解玉成反应很大:“操!她让你这么说的?不应该啊,她就算能找到你,你那秉性也不会管啊,难道她使美人计了?” 林予把费劲夹起的糖醋丸子掉回饭盒,他估计解玉成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思维角度完全站在一个渣男的位置,听说散伙的姘头失踪,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怀疑对方在诈自己。 萧泽没掂掇那么多,直接说:“江雪仪以前的婆婆经常找小予算命,今天刚听说的,估计她的家人压根儿不知道你,所以我们问问你有没有她的下落。” 解玉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从她闹自杀之后我就没再见她,不还出去躲了好几天么,要不我下午去找找。” 萧泽很敏锐:“听口气你在敷衍。” “……哎呦我操。”解玉成在电话里骂了一句,“这你也能听出来?行吧,我确实没打算找,都他妈玩完了,我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再说了,要是她爸妈知道我包养她,找我要损失费怎么办?他前夫要是对她还有旧情,找我干仗怎么办?我上有老下有小,万一折腾我爸或者我闺女又怎么办?” 现在过马路扶个老太太都可能被赖上,人与人之间的确缺乏信任,可解玉成好歹跟江雪仪好过,居然能现实到这种地步,可见除却肉体关系,真没什么感情。 电话挂断,萧泽说:“放心,既然报了案,那警方顺藤摸瓜肯定会找到他,到时候他就必须配合了。” 林予嚼着糖醋丸子叹气,既同情江雪仪遇人不淑,又觉得第三者合该倒霉,他抓住萧泽的左手,轻轻捏着对方的手指捻磨。 手感似乎有记忆,每一节骨头他都觉得很熟悉。 萧泽参加了两天交流会,因为有考察任务在身,所以流程调整先进行了他们队里的部分,在岛上封山调查的警方也没有新的发现,暂时已经撤离,所以他和林予准备返回了。 回来时没带行李,走的时候也一身轻松,来去就这么三两天时间,没来得及跟孟老太打招呼,也没去妖娆露个面。 林予发现自己总是把其他人的烦恼转化成自己的,忧国忧民像个泥菩萨,高铁穿山过田,他靠着窗调整心态,把一切不相关的烦忧都抛之脑后。 等到了小岛上,他就可以和队友们一起工作了,辛苦并快乐着。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没有算命的本事,从临时工开始跟着考察队慢慢干,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萧泽还会在上山下山时惦记着让他喝水看路吗? 会在收工睡觉前叮嘱他抹脸擦手吗? 他泯然众人,偶尔还破坏班级纪律,萧泽是不是早把他开了? “哥。”林予有问题就问,倒是不藏着掖着,“如果我根本不会算命,也没有那些奇特的技能,只是个偶尔偷懒的临时工,咱俩是不是就没可能了?” 萧泽觉得这假设挺有意思,思索完回答:“你想啊,当初你又是吸我阳气,又是扬言要泡我,追人的德行和你会不会算命没什么关系吧?那你就算只是临时工,估计照样有一百零八样招惹我的本事。” 林予不太肯定:“可我只是个临时工了,你还会动心吗?” 萧泽说:“我动心又不是因为你身怀绝技,我说了,你第一次在我这儿闪光是那时你为立春伤心,我喜欢你的品性,当然小模样我也挺中意。” 林予不再假设,心满意足地等火车进站,巴哥开车在火车站外面接他们,不然搭车去岛上要费好些工夫。一路上林予听巴哥讲这几天玩儿了什么,吃了多大的鱼,打扑克赢了多少钱,都后悔跟萧泽回家了。 “别聊废话了。”萧泽打断,“警方已经撤了?” “撤了!”巴哥车技飘忽,眯着眼睛,“没搜到别的,估计只扔了胳膊,也没在岛上排查出什么可疑人物,倒是把岛上的居民弄得人心惶惶。” 闭塞的小岛和外界联系不算紧密,名义上归相邻的县城管,县城的公安局又向上级市求支援,但两级联动不见得效率就高。 如果是外地人抛尸,那化验出尸体身份后,案件也许会移交受害者所属城市的警方,但无论如何,这个小岛短时间内都不会有新游客了。 回到岛上没再耽误,大家聚餐一顿便开始紧锣密鼓的考察工作,追进度最令人痛苦,每个小组都整装待发,一天下来,每个人都像参加完红军长征。 林予坐在山脚下的亭子里歇脚,采样十几种全靠自己背,没办法,当地居民没人乐意当小工,因为都不愿上山。他抱着水壶灌了几口,掏出小本子看工作安排,想知道晚上能不能早点休息。 打开一看,晚上要负责筛样,他最烦筛样,本来肱二头肌就飘飘渺渺,筛完胳膊瘦好几圈。歇够了往回走,半路上遇见小宋,他凑上去巴结道:“小宋哥哥,你今天好帅啊,晚上一起筛样吗?” 小宋灰头土脸,并且面露恓惶:“小予,我刚刚在一颗石头下面发现了一只高跟鞋。” 林予心里咯噔一下,高跟鞋?会不会是死者的?他慌张地四处望,试图寻找萧泽的身影求助,不料小宋又说:“太吓人啦,我晚上得早点睡,你自己筛吧。” 林予腰也不疼腿也不酸了,一路追打着对方回了民宿。 晚上大家待在客厅休息,整合资料或补充编录,林予独自在院子里干活儿,他没让萧泽帮忙,如果连这种简单的事都要萧泽这个队长插手,别的同事该认为萧泽太偏心他了。 一筐一筐地进行,最后两臂酸胀痛麻,手腕像箍了圈铁链,虎口都磨出了茧子,他收拾完进屋,一出现就被吆喝着坐下休息,大家给他凑了一桌子零食,他吸溜着酸奶环顾一圈,顿时没了疲惫。 小宋坐在旁边:“来,我给你捏捏。” 林予伸着左臂被揉捏肌肉,揉到手臂内侧时觉得发痒,便抽筋似的笑起来,后来靠着沙发闭着眼,反手摸索到一根手指,小宋在旁边说:“今天忘带手套了,把我的手都磨破皮了。” 林予皱眉,捏着皮肉之下的骨节:“这是彬哥的手。” 一睁眼果然是彬哥在小宋旁边伸过手来,大家觉得神奇,于是让林予闭上眼多摸几个,凡是之前在科室里摸过一遍的,林予凭借手感全部准确无误地认了出来。 我操,这就有点牛逼了。 林予面沉如水地起身,只留下一道清瘦的少年背影,待进入房间关上门,他捂住嘴巴无声尖叫,兴奋地蹿上床,打滚数圈仍无法平静。 萧泽从浴室出来,抱臂靠着门框:“筛样把自己筛成癫痫病了?” 林予侧躺,微微蜷着一条腿,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勾了勾,神情模仿着萧尧说:“我本仙人下凡,却被俗世情爱迷了眼,命哉……” 萧泽上床:“仙人,明天下钻机,准备现场编录。” 林予胳膊一酸倒在枕头上,而后滚进萧泽怀里,临睡前把今天采样拍的照片发给解老,有虫子有小鸟,还有各种不认识的植物,他关机翻身,搂紧俗世情人打起了呼噜。 夜里海浪声依旧,还伴随着风声,像人在哭叫,林予心烦地嘟囔:“别哭啦……” 哭叫声却没停止,还夹杂着咒骂,并且越来越清晰,他下床走到窗边,听得更加清楚。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和谁争吵,内容污秽不堪,嗓音尖细发颤。 而且有些耳熟。 是江雪仪。 整面窗户霎时间变成红色,鲜血向下滴落,一只手掌拍在玻璃中央,中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林予猛然睁开眼睛,粗喘着从床上跃起,喉咙干涩以至于没有惊叫出声。 萧泽拧开台灯:“怎么了?” 他手脚并用爬到萧泽身前:“哥,那具尸体会不会是……江雪仪?” 他把自己模糊的梦境告诉萧泽,若是别人讲这些,萧泽一定置之不理,但林予不同,他有这个本事。萧泽坐起身靠着床头,按照林予的假设梳理。 江雪仪失踪了,正好他们挖出一双手臂,如果那双手臂是江雪仪的,说明对方已经遇害,而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解玉成。 解玉成和江雪仪解除包养关系而生出矛盾,所以解玉成有杀人动机。 林予冷汗直流,解玉成带着闺女在书店和他们聊天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杀了人还能那样轻松自然吗?而且他的梦很模糊,只有声音是江雪仪,手未必是,血也未必是,可能后来的画面和前面根本是不同的梦,不能仅凭臆测就给人定罪。 萧泽带林予连夜开车离开了小岛,他们要去县里的警局问问,看能否了解到化验结果,并把江雪仪的失踪情况反映一下,看看两地警方能否取得联系。 不走运的是,半夜到达县城公安局后,他们被告知一切检验结果以及专案小组的调查认命都在市级公安局进行,于是又立即前往市公安局。 到达时已经凌晨五点多,他们俩作为报案人被安排在办公室里,接待他们的刘警官之前已经见过,萧泽说明了来意,并告知了江雪仪的失踪情况。 刘警官用手机展示一张照片:“你们说的江雪仪是她吗?” 林予心一惊:“是她!已经确定死者身份了?!” “还没,只是化验出钻戒上的血迹和皮肤纤维属于她。”刘警官说,“尸检报告要慢一点,不过天亮上班也就送来了,我们这边昨晚联系了江雪仪的家人和当地警方,他们也在等结果。” “胡阿姨来了?不是,江雪仪的家人来了?”林予不自觉地朝外张望。刘警官说:“在隔壁休息室,她父母和前夫都到了,一家人很憔悴。” 刘警官值班犯困,去开水房沏茶,林予恓惶不安地抓住萧泽,小声说:“哥,要不要联系解玉成……” “咱们那儿的警方肯定已经查到他了。”萧泽掏出手机,“如果他有问题,电话应该打不通了。” 萧泽拨出解玉成的号码,林予挨在旁边,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热汗。 响到第三声,解玉成接通了:“萧队?” “是我,这个时间还以为你睡觉听不见。”萧泽语气如常,“你后来有没有去找江雪仪?” 解玉成反应极大,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找她?!我他妈满世界疯找!一晚上都没睡,别让我找着她!我饶不了她!” 林予第一反应是解玉成畏罪潜逃了,可是畏罪潜逃会这样吼出来告诉别人吗?萧泽显然也想到了,问:“你一直在找她?” 解玉成更生气了:“我找她干蛋啊!我找我老婆!” “你们告诉我她失踪了,我根本不关心,后来我丈母娘问我和罗梦是不是和好了,我才知道罗梦也他妈好久没回家了!”解玉成像是急火攻心,“我丈母娘说罗梦最后走之前接了通电话,听着像女人打的,罗梦还骂了几句,那肯定是江雪仪找她了!” 事情比猜想得还要复杂,萧泽和林予一时间都没吭声。解玉成吼完镇定了些,但仍旧崩溃:“我丈母娘也报案了,我把能找的地方全找了,真他妈遭报应,罗梦要是出什么事儿,我闺女怎么办啊!都他妈是我作孽!” 萧泽沉默数秒,低声道:“我和小予之前的捡到的戒指,已经确定是江雪仪的。” 解玉成倒没沉默太久,但是很懵:“不是,我有点晕!你们前几天发现的戒指是她的?她死了?!我操……那我老婆呢!” “死者身份还没确定——”萧泽还没说完,电话忽然断了。 走廊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刘警官领着江雪仪的家人进来,两位老人和一个男人,男人应该就是胡阿姨的儿子。 刘警官说:“尸检报告已经送来了,我们组长正从办公室过来,稍等。” 两分钟的时间是那么漫长,萧泽拉林予起来,走到前方等待结果。江雪仪的父母站不稳,坐不下,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专案组组长拿着档案袋出现,威严之外还有一丝疲惫,他无心安抚家属,直接抽出了报告展开,毫无温度地宣布道:“钻戒属江雪仪所有,但尸检报告显示,被害者的DNA与江雪仪不吻合,并在死者的指甲中发现江雪仪的皮肤纤维。初步推测怀疑,江雪仪与死者发生争执打斗,将死者杀害后并肢解抛尸,销毁犯罪证据时遗落了钻戒,是否有第三者协同作案需进一步调查。” 江雪仪的父母已无力哭叫,老太太甚至直接昏迷不醒。 萧泽开口:“请问死者的身份能否确定?” 组长回答:“死者系三十二岁中国籍女子,罗梦。” 在此之前,林予从未将江雪仪的失踪和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此趟前来完全是因为自己夜里那场模糊的梦,但没想到警方宣读的结果比自己的猜想要更加骇人。 谁能想到整个案件还牵连了罗梦? 江雪仪是个纤瘦的女人,就算撒泼哭闹起来难以招架,可是真能做到将人杀害后野外挖地抛尸吗?就算可以,她能办到将尸体大卸八块吗? 而第三者协同作案的话,警方把解玉成列为首要嫌疑人,夫妻不睦,伙同情妇杀人,解玉成已经有了杀人动机。 可异常矛盾的是,解玉成和罗梦闹离婚的同时,也和江雪仪断绝了关系,怎么会再伙同江雪仪杀罗梦?另外,江雪仪早已潜逃的话,解玉成却大摇大摆地出现过,还照顾解老,并接送孩子上下学,常人能够如此镇定自若吗?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一方是解老和女儿,一方是江雪仪,解玉成肯定不会傻到帮江雪仪杀自己老婆,把自己沦落成帮凶。 刘警官说:“目前已经确定两位当事人的身份,整个案件将完全移交给死者和嫌疑人所在城市的警方,你们家属回去后好好配合警方调查,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 江雪仪的父母瘫倒在地,萧泽帮忙扶住一个,江雪仪的前夫扶另一个, 老人气息微弱:“雪仪……你在哪啊……” 林予的思绪却飘向远方,电话为什么忽然断了?如果解玉成伙同江雪仪杀人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而江雪仪杀人却只有碎尸这步比较困难,那是否说明江雪仪单独杀人的可能性要高一点? 他恍然想起解玉成在书店门口向他和萧泽告别,他当时摸了解玉成的手,算到解玉成将有血光之灾。 如果这场命案是情杀报复,那江雪仪的最终目标,其实是解玉成吗? 第64章 花冠病毒 解玉成失联了。 从萧泽那通电话结束, 各方就再也无法联系到解玉成了。林予怀着满腹推断说不出口, 就算说了,警方也不会把他的算命结果当作侦查依据。 当然, 不论是哪种推测, 首要任务都是找到解玉成和江雪仪。 当地警方已经将案件移交, 江雪仪的前夫准备带着二位老人返回,萧泽和林予先后提供了重要线索, 做完相关笔录也要返回岛上继续工作。 盘山公路绕得人头昏, 天亮后他们在市公安局耽搁一整天,此时又是黑夜, 萧泽没开太快, 左右没什么车, 便把车速徘徊在限制标准之内。 一路都十分安静,他有些口渴,握着方向盘说:“忽悠蛋,给我开瓶水。” 说完车厢内仍然十分安静, 林予既没应声, 更没动作, 整个人固定在安全带下望着挡风玻璃,两手交握置于腿上,姿势神态安稳非常,但魂魄估计已经飞往天外。 萧泽咳嗽一声,直接把音响打开,还一下子把音量拧到最大, 激烈震耳的摇滚乐传出来,声嘶力竭的粗哑男声源源不断地往外冲,林予瞬间结束魂飞天外的状态,吓得打了个摆子。 萧泽又把音乐关掉,喧闹之后的安静比普通安静程度更深,他的声音也更加清晰:“给我开瓶水。” 林予沉默着拧开一瓶矿泉水,萧泽喝了三分之一,他重新接过后一股脑把剩下三分之二全部喝光。凉水直抵胃肠深处,浑身有点发冷,他嘴角还挂着水珠,沿山路拐弯时因为惯性倾斜身体,又被甩掉了。 就着那股子冷劲儿,林予用力拍打脸颊,拍得脸蛋儿绯红,后来萧泽反手抓住他的手,他才停下。萧泽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握着他,问:“吓着了,还是忧国忧民?” 林予已经望见了岛上的灯光,回答:“其实不干我事儿,但既然我梦见了一些,那说明是老天让我掺一杠子的。” 萧泽骂道:“我操老天他大爷,老天怎么老折腾你?” 林予绷了整晚的神经因为这句脏话倏然放松,他扣住萧泽的手,说:“哥,你放心,既然一切自有安排,那我就不费力主动掺和。再说了,真相如何那是警察叔叔负责的事儿,我管不着。” 萧泽没想到林予考虑得如此清楚,他又多问一句:“你怎么看解玉成?” “我觉得解玉成这个人,很难评价。”林予对萧泽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还提到了上次算出解玉成有血光之灾,“不知道他此时在哪里,也不知道是吉是凶,希望警方能尽快找到他。” 萧泽减速进岛,朝着民宿的方向缓行:“还有江雪仪。” 解老生活无法自理,只能依靠解玉成,罗梦死了,解琳琳也只有解玉成这个爸爸。案子既然已有眉目,相信警方很快就会有所发现,他们回到岛上的同时,也回归了看客的位置。 考察工作继续,萧泽和林予抓紧时间补眠,等到天光大亮便和其他队友一同出门,没耽误一分一秒。外出考察本就是件艰苦的活计,如出家修行一般,所以这帮人遇上点风吹草动都极其八卦。 副队长和巴哥就像萧泽的左右护法,明明各带一组,却黏在一起走了半天。萧泽很不耐烦,粗暴地总结:“戒指是情妇的,手臂是老婆的,老公下落不明。” 巴哥第一反应:“这哥们儿联合情妇杀了老婆!俩人跑了!” “虽然天大地大,但能跑到哪儿?出境记录没显示二人出国,那在国内的话肯定迟早被抓。”副队长勤于思考,“萧队,这哥们儿你还接触过?你讲讲呗,犯罪嫌疑人和咱们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啊?” 萧泽找到了简标:“准备下钻机,不然我生气了,你们可能都得变受害者。” 巴哥笑出了道道褶子:“不变死者就行!您好歹给留条命,最不济也给留条全尸!” 下钻机了,说笑着的众人瞬间恢复工作状态,林予背着双肩包,手拿笔和本,鼻梁上还架着小宋的眼镜,有模有样。 他勤勤恳恳地做现场编录,别人八卦什么都没听,上次他独自填图采样,后来在审核单上看到萧泽的评语是——完成度良好,仍有发展空间。 他信心倍增,当地居民不愿帮忙,他只能自己来,以后有了小工的话,他还能享受到带人的成就感。就这么充满工作热情地忙了一上午,编录完还跟着别的组走其他线,把小岛的另一面也观光了一遍。 下午六点来钟天还大亮,春天嘛,天气在一天天变暖,太阳落得也逐渐变晚。林予像拾荒归来,鞋子和裤脚上沾着泥,一身臭汗,原本白净的脸蛋儿因奔跑变得红扑扑的。 他忙碌了一整天,在忙碌中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同时也忘掉很多烦心的东西,距离民宿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萧泽。 萧泽显然是在等他,抽出揣兜的手挥了挥,还用力吹了声口哨。 林予甩着一身臭汗狂奔,些许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上,其余全部顺着风乱颤,背包带子滑落到手肘处,他刹停在萧泽跟前,背包里的样本重重砸在了后背上。 萧泽越过林予,抬眼看向那组队友,喊道:“不能白给你们帮忙,接下来三天你们负责筛样。” 林予一听蹦起来:“那我赚啦!” 萧泽把林予脸上的汗水拂去,拂了满手的热汗,想蹭在门板上又有点下不去手,就那么支棱着手指头往回走,边走还边絮叨:“浴缸放好水了,泡个澡,把样本给我,我整合资料。” 林予追在对方屁股后头:“我饿死了,我得先吃饭。” “吃什么吃,都他妈成臭蛋了,先洗澡。”萧泽回身帮他拎包,一路把他押送到房间浴室,“衣服直接扔洗衣机里,洗完穿厚点,晚上有娱乐活动。” 林予已经脱光迈入浴缸,好奇得不行:“什么活动?” 萧泽本想在对方洗澡的时间整合资料,但忽然又改了主意,扯过小凳在浴缸旁一坐,捧起一把热水浇在林予脸上,问:“出海打渔,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和你干什么都喜欢!”林予把洗发水瓶子塞萧泽手里,然后弄湿自己杵着脑袋等服务,等满头泡沫之后望着水面的涟漪说,“我小时候和豆豆一起去河里抓过鱼,我滑倒了,以为鱼咬我的屁股,其实是石头硌着,后来豆豆就背着我抓。” 萧泽搓了满手泡沫:“然后呢,抓到没有?” “没有,我俩太笨了。”林予垂着头,抱着双膝,“回家以后挨揍了,因为河里危险,我不该带豆豆去。” 萧泽继续追问:“再然后呢?” 林予在打开花洒冲掉泡沫,小脸儿白净起来:“再然后豆豆就发疯,不让爸爸妈妈打我,不过妈妈会把他带到里屋,爸爸在外屋打我。” 林予湿漉漉地,语气也又轻又软:“哥,春天花开了,咱们去看看豆豆吧。” 萧泽答应他:“好,摘一束花带给他。” 民宿不提供做饭服务,因此考察队要自己忙活三餐,本来就都是老爷们儿,工作又辛苦费体力,每顿饭都像喂猪一样,兵荒马乱地准备。 厨房和餐厅挤满了人,厨艺不行的靠边站,洗菜切菜,有做饭经验的负责掌勺,可以任意指挥。萧泽只会做蛋炒饭,着实算不上厨艺好的,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家都不敢支使他干活儿,所以就他一个人闲着。 林予就是众人的救星,洗完澡出来立刻伸张正义:“萝卜都洗好放案板上了,你去切一切啊。” 萧泽被当众叫板有点没面子:“你怎么不去?” 林予穿着洗干净的衬衫毛衣,又精神又可爱,耷拉着眼皮走过去拿起刀:“我去了,那你把毛豆洗干净。” 巴哥凑过来小声道:“弟弟,干得好。” “小意思。”林予有点膨胀,一菜刀下去把白萝卜砍成了两段,萧泽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家伙把手砍掉,只好夺下刀拦了这活儿。 晚餐十分丰盛,有荤有素还有酒,一锅羊肉萝卜煲香气扑鼻,最后汤汁下面条,一人来一碗羊肉面。酒足饭饱都吃暖了身体,考察队包裹严实要开始精彩的夜生活。 他们找当地居民借了几条船,船上有网有饵,能捕鱼,也能开着玩儿。天色昏暗,天与海的颜色融为一体,但天是亚光的,海是镜面的,潮汐涨落在海滩上留下碎裂的贝壳和小螃蟹,浪花朵朵又不停冲刷上来,像是给残留物一遍遍道别。 林予不会游泳,也没这帮人那么胆儿大,他化身跟屁虫,从离开民宿大门就紧跟萧泽。萧泽偶尔发坏,但关键时刻令人很有安全感,他一路牵着林予,选好船把林予安置在指定位置,反复教给对方应该抓牢哪里,什么姿势省力。 大部分人已经上船,身强力壮的负责推船入海,萧泽弯腰推动船身,在外侧半笼罩着林予。林予微微抬头,不自觉地抿了抿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萧泽一声低笑,大喊一句:“北边那是什么东西?!”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他在这一瞬间偏头吻住了林予。 大家纷纷扭回来,被骗后叽叽喳喳地吵着,船已入海,推船的人纷纷跳上船舱,萧泽在摇晃中坐下,对着脸的林予直接扑到了他怀里。 待船身稳定,他摸着林予的后脑勺说:“不晃了,自己坐好?” 怀抱那么温暖,林予磨蹭着不起来:“哥……”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觉得萧泽一定会懂自己的意思,就像刚才,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萧泽就知道他想要一个吻。 小宋已经和林予十分熟稔,关心道:“小予,你撅着屁股不累吗?” 林予脸一红:“还行吧。” 小宋非常善解人意:“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反过来坐萧队跟前,那样抱着比较省力,你这姿势像放屁似的。” 林予竟然听不出这话是好是赖,但很听从地在反方向坐下,正好卡在萧泽身前,手还能搭在萧泽的腿上。 每辆船马力都很足,日日在岛上步行的这群人终于撒了欢,穿行于海风中,驰骋在浪花间,广阔的海面起伏不停,几点闪着微光的灯塔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萧泽收拢手臂将林予抱在怀中,低头嗅着对方清香的头发,问:“傻蛋,怎么没戴帽子,冷不冷?” 林予头皮都是凉的,往后仰贴住萧泽的胸膛,他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依稀之间望到了漫天的星星,大声喊:“哥!我头不冷!” 他这一嗓子气势十足,穿透了引擎声,击碎了海浪声,直抵每个人的耳道深处。大家也不怕灌凉气,全都在风里咧着嘴笑。 某位蒙面的队友受到启发,建议来个真心话时间,每个人大声喊出来发泄,想说什么都行,谁被说都不能生气。 萧泽批准了,而且作为队长,他得第一个来。 林予超级紧张,迅速思考自己说一句什么,忽然胸前勒紧,萧泽死抱着他大喊:“巴彦!其实你那些奢侈品都他妈挺难看!” 众人哄笑,巴哥敲着船帮回击:“萧队!我送给小予那身是不是最难看?!” “就那身好看!但没我买的好看!”萧泽与民同乐,搞起气氛后便不再吭声,听着这帮人互相抬杠。林予微微侧着身子,试图找机会发言,可是大家喊话太激烈了,他有点插不上嘴。 小宋和他们一条船,嗓子已经喊劈了:“副队!你说介绍单位的娜娜给我!都快一年了,你是不是唬弄我!” 副队长大喊:“这次回去我就给你介绍,那天在人事部还看见她了!” 彬哥插嘴:“她那是去申请婚假!小宋你别等了!” 巴哥差点把船笑翻,林予捂着脸笑得浑身哆嗦,后来他侧身抱住萧泽的腰,正好对着其他船只,眼巴巴地望着大家。 萧泽低头:“这会儿怎么哑巴了,看谁不顺眼还不赶紧报仇?” 林予点点头,酝酿了很久,对着夜空跟大海,对着四五条船和熟悉的队友,用尽全力喊道:“谢谢你们教我!我很喜欢你们!” 他竭力喊完,海面上霎时间归静,只剩下风浪,他有些慌张地揪住萧泽的衣领,更慌张地悄声问:“哥,我是不是让大家尴尬了……” 没等萧泽回答,不知道是谁先嚎了一声“好”,随后众人有的应和,有的欢呼捧场,巴哥扬出豪言,说回去后再送一身衣服给林予。 小宋不知死活:“小予!来,我抱会儿你!” 萧泽烦道:“你还是自己待着吧。”他大手揽着林予的肩头,张嘴就能吃到林予飞起的头发,他知道林予很高兴,就算生活充满了一些郁闷的事情,但总体趋势是往高兴处走的。 返回时下了网,天彻底黑了,船上的灯照不了多远,他们完全是碰运气,能捞到鱼就吃,没有也无所谓。卷着浪花返回海滩,收网时竟然真有几条大鱼,大家嚷着明天继续改善伙食,一路吵闹着回到了民宿。 林予不戴帽子的脑袋被吹狠了,当时没觉出什么,眼下回到温暖的房间后泛起阵阵头疼,他捂着脑壳拱在被窝里,自己待着还能坚持,等萧泽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立马哼哼唧唧试图招惹对方的怜惜。 萧泽毕竟不是大夫,也没什么太有把握的法子,拧了条热毛巾把林予的脑袋包裹住,然后隔着毛巾给对方按摩,林予感觉挺舒服,逸出猫叫似的动静。 萧泽骂道:“按个脑袋把你浪的,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干舒服了。” 林予顶着热气腾腾的毛巾,抬手搭上萧泽的肩膀,脑袋的疼痛似乎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丝丝晕眩。“哥,别按摩了。”他抱住对方,说着傻话,“等你八十动不了了,我想要了,你也干不动我,你会不会内疚呢?” 萧泽把一句“操你大爷”憋回去,换成句文明的:“你七十了还想要?” “哈哈……”林予被自己招逗得发笑,“我被毛巾烫傻了。” 萧泽把他塞回被子里,起身放毛巾、拉窗帘、关大灯,一整套做完上床,掀开被子擒住他,叹道:“八十岁我就报废了,那趁年轻得多耍耍流氓,也省得你七十岁还欲求不满。” 林予扬着脖颈任其亲吻,抓着萧泽后背的双手全力收紧,他呢喃细语:“哥,我们前世可能真是吴国的一对眷侣,这辈子又在一起,那下辈子我还找你。” 萧泽问:“赖上我了?” “嗯嗯,就赖你。” “那你早点来,你当哥也行。” 林予胆大包天:“要不你先喊我一声予哥试试?” 他说完就变了调子,被萧泽不留情地折腾数个来回,哪还记得头疼是什么滋味,只能咂摸出汹涌如海潮的快意,最后的最后,他小声骂了一句:“牲口啊……” 萧泽听力极佳:“嗯,还有什么?” “老流氓……” “可以。” “挨千刀的……” “行。” “……死鬼。” 萧泽眉头一皱,惩罚似的用力沉腰:“什么玩意儿,从哪儿学的?” “电视剧里,嘿嘿。”林予已经气息微弱,话音比羽毛还轻。最后萧泽发疯一样弄他,他总算又被刺激出一点力气。 萧泽在他哭叫后落下亲吻:“再叫一声,我就抱你去洗澡。” “好大哥,我还想喝蜂蜜水。”林予嗓子哑了。 萧泽真的浑蛋:“还要蜂蜜水的话,只叫好大哥不行。” 林予害臊得搓脸:“老、老公……想喝蜂蜜水。” 萧泽的笑声从胸腔深处传来,他把林予裹好抱进浴室洗澡,妥善安置完又去厨房泡蜂蜜水,经过客厅时见何先生还在看电视,便打了声招呼。 “哥,我饿了。”林予披着羽绒服出来,灯光之下散发着浓浓的疲倦和惬意,疲倦和惬意都是因为刚办完事儿。 萧泽只好折返回厨房做宵夜,本来只会做蛋炒饭,此刻愣是为环境所逼,鼓捣出一晚羊肉汤泡饭来。端着泡饭和蜂蜜水走到客厅,他把打瞌睡的林予叫醒,然后盯着对方吃饭。 林予的体力值稍稍恢复了一点,捧着碗吃饭喝汤不含糊,搞得何先生也饿了,丢下遥控器去厨房做宵夜。萧泽左右闲着无聊,换台想找个电影,深夜没什么好节目,电影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片子。 换了很久,换到他们市的电视台,主播正在报道北区旧仓库群拆除改建的新闻,林予停下勺子,琢磨道:“那妖娆哥的酒吧怎么办?” “没事儿,嚷了好几年也没拆。”萧泽浑不在意,盯着屏幕打了个哈欠。 “近日,因情感纠纷引发的杀人抛尸案又有新发现……” 萧泽和林予同时凝神认真听,他们在岛上日夜忙碌,和外界在一定程度上断了联系,那件案子移交后又彻底和这边没了关系,当地媒体也不再报道,没想到已经有了新发现。 “……有村民发现尸体碎块,怀疑系死者罗梦,而尸检报告指出,尸体碎块的DNA与犯罪嫌疑人江雪仪的DNA相吻合,目前确定江雪仪已遇害……” 咣当一声,林予手中的瓷勺掉进碗里,萧泽也骤然攥紧了遥控器。 而数百公里之外一处长满芦苇的河滩旁,男人半蹲的剪影已经融入黑夜,只有未熄灭的烟蒂带有一点光。他最后猛嘬了一口,然后把烟按在了旁边的包裹上。 塑料袋迅速燃起,一层层如同蜕皮般裂开消失,在火苗窜起之前,他起身将包裹踢进了河滩中。几番滚动,烟火熄灭,霎时间全部藏匿于黑夜。 “小雪,拜拜。” 解玉成转身离开,有点想爸爸,有点想闺女,偏偏想不到一线生机。 还想个屁,他完蛋了。 第65章 花冠病毒 情杀抛尸案的受害者又增加一名, 两名死者分别是罗梦和江雪仪, 前者是解玉成的合法妻子,后者是解玉成包养的情妇。 解玉成作为罗江二人的唯一联系, 也作为首要的犯罪嫌疑人, 成为了警方日前通缉的对象。 何先生端着宵夜回到客厅时, 萧泽和林予已经回房间了,没吃完的羊肉汤泡饭就搁在茶几上, 蜂蜜水也剩着一些。 房间里, 林予靠着床头发呆,萧泽站在窗前吸烟, 这一晚太他妈跌宕起伏了,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海, 回来还交颈缠绵到深夜,夜宵吃得正香,然后猝不及防地得知江雪仪已经死了。 被解玉成杀死的。 林予有点魂不附体:“江雪仪真是解玉成杀的吗?他为罗梦报仇?” “他是首要犯罪嫌疑人,而且如果与他无关, 他为什么逃跑?”萧泽把窗子推开一条缝隙, 让烟雾飘出去, “具体如何要看警方的调查,可能咱们市里的警方已经调查出结果了。” 等烟味散净,萧泽关窗返回床边,伸手与林予的手交握,说:“这件案子已经是当下的新闻热点,不少人了解后可能都会唏嘘不已, 咱们作为这起死亡事件的发现者,必然也会忍不住关注,但我希望你站在一个稍远的角度来看。” 林予掌心温暖:“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爬到萧泽身前拥抱,说:“我会为罗梦和江雪仪可惜,因为那是两条人命,她们就算有错也不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至于解玉成,和他交往时的事儿我都不会忘,他追偷猫贼,带我去夜总会,照顾解老或者是疼爱女儿,我都记得。” 萧泽问:“那不好的呢,如果他犯罪了?” “不好的,我希望交给警察和法律去追究,让他付出代价。”林予松开手,靠着枕头出溜下去,放松后的身体软绵绵,不过话语却铿锵有力,“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全力去做,哪怕为解爷爷给过我的一块水果糖。” 萧泽沉默了一瞬,他担心的也是这个,如果解玉成背负着两条人命,又是极其残忍的作案手法,那必然重判,解老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解老如果知道解玉成做了这些,那他的心里…… 林予鲤鱼打挺蹿起来:“哥!你说解爷爷知道吗?” 解老如果闷在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和读报纸,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他没接触这些,保姆和护工总会知道,没准儿已经卷铺盖走人了。就算这些情况全都排除,警方必然也已经找上门调查,所以解老不知情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此时是凌晨两点,萧泽和林予无暇顾及对方是否休息,因为他们两个急需确认。萧泽拨通了解老的手机号码,一声声机械音波循环传出,没有人接听。 林予已经套上毛衣和裤子,紧张地说:“爷爷应该正在睡觉,没听见。” 萧泽又拨打一次,仍然是漫长的等待。 就在即将挂机前那一秒,对方终于接通了,屏幕上显示为通话状态,解老疲惫又喑哑的声音徐徐传来:“喂……” “老爷子,我是萧泽。”萧泽拿捏着语气,“是不是吵着你休息了,不好意思。” 解老并无责备,反而耐心地问:“有,有事儿吗?” 老爷子和他们一样心照不宣,但他们是关心,老爷子却可能隐藏了万千情绪。林予眼眶发胀,凑到手机旁说:“爷爷,我又拍了大海,发给你看看。” “好……” 萧泽又问:“老爷子,这几天谁在照顾你?” 解老心脑昏沉:“贝贝,玉成的,上班……” 贝贝是花冠夜总会里的少爷,林予那次摸骨时见过,没想到在眼下这个关节,竟然是贝贝去家里照顾解老。 电话挂断,萧泽盯着黑掉的屏幕思考,似乎在做决定,林予抱着外套,似乎在等萧泽做决定。三两秒而已,萧泽说:“咱们回去一趟。” 他们连夜往回赶,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等天亮后才给副队长打了通电话。又一次坐上高铁,林予没心情看风景,他把大海的照片发送给解老,想编辑短信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话语都挺苍白。 列车进站,萧泽和林予穿过拥挤的人潮离开,七点了,火车站外面已经是新的一天。随便叫了辆等活儿的出租车,萧泽碰上车门第一句就吓唬人,敢绕路就砸车。 司机一听赔着笑脸:“哪儿能啊,就算绕也是绕外地人。” 这话真实又缺德,萧泽和林予没有理会,都望着窗外的街道,祈祷不要堵车。司机嘴贫,乘客不说他要说:“你们去的那片儿最近不太平,我们都不愿意往那边走。” 还是没人搭理,司机继续:“这阵有件情杀案你们知道么?凶手就在那片儿住过,现在都逮他呢。” 林予问:“已经确定凶手了?” “嗨呦,您没看新闻哪?”司机语气悠然,但没影响脚下加速,“早都查出监控了,老婆和二奶最后在一个小区里见面,那男的也去了,房子是男的给二奶住的,厨房的血迹压根儿没清理干净。” 如果在室内杀人,自己根本无法完全将痕迹抹除。 司机后来说了什么,林予和萧泽都没再听,萧泽又给解老打电话,对方却没有接听。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他们下车后快步冲进大门,林予偶一偏头,喊道:“贝贝!” 叫贝贝的男生从北边跑来,吃惊地说:“你是……算命的?!” “是我,你不是在照顾解爷爷吗?”林予见对方拎着一盒烧麦,“你出来多久了?” 贝贝有些不明所以:“一个小时吧……爷爷醒得早,让我去买后街的烧麦,我抢的第一锅,已经尽快了……” 萧泽往里冲:“先回家!动作快点!” 贝贝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此刻看萧泽和林予的反应才恍然明白,解老是故意支开他吗?他来这儿照顾解老完全是自发行为,算是报答解玉成帮他还债的恩情,从没想到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快开门!” 林予贴在防盗门上听了一下,而后闪开让贝贝开门,贝贝拿着钥匙不停哆嗦,已经吓坏了。他夺下钥匙一把插进锁孔,但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拧不开,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了。 解老如果想做什么,这样就能避免贝贝的嫌疑。 萧泽立刻报警,现在解玉成属于通缉状态,片区的派出所时时待命,不消十分钟就赶到了,大家围守在门口,警察也顾不上询问因由,待门锁被撬开,他们进入屋内听见了狗崽的呜咽声。 萧泽和林予熟门熟路地冲到卧室门口,屋内光线明亮,阳台接收的光照射进来,风将窗帘轻轻吹动,那把轮椅翻倒在阳台的门边,轱辘旁能看到解老的双脚。 小狗崽呜呜叫着,见有人冲进来吓得躲进窗帘之下。萧泽和林予走近,再走近,萧泽将轮椅扶起推开,林予掀开了遮挡的窗帘。 窗户开着,一根皮带绕过窗框垂下,解老的脖颈死死勒在皮带里,上半身悬空着,近视镜片后的两眼呈翻白状态,躯体已经僵硬。 林予落泪蹲下,将解老从皮带上解救下来,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手机,拿起解锁,画面是一片大海。 老头上吊自杀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想身体康健地在海边走走吗?想和儿子一起在海边说笑聊天吗? 萧泽摘下解老的眼镜,抬手帮对方合上了双眼。他曾觉得解老像自己的姥爷,殊不知二人之间的境遇千差万别,解老遭遇的这些事情要悲哀得多,而他没教好独子,似乎也是不可忽视的根源。 如果因为病痛结束生命,也许算是解脱。 但事到如今,没人能说得清了。 邻居王奶奶帮忙,区派出所的民警也认真出力,萧泽和林予为解老操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红白事是瞒不住的,殡仪馆的车停在楼下,单元门口摆着花圈,解老的死讯传播得很快,已经有媒体报道。 出殡当天,街道四周布满了便衣警察,林予帮解老换好寿衣、穿好鞋子,临行前在窗前望了片刻,问:“哥,你说解玉成会出现吗?” 萧泽回答:“不知道,但能确定出现的话,绝对跑不掉。” 时间就快到了,解老的遗体要送去火化,小区门口一阵骚动,一辆车被警方迅速包围,林予认得,那辆车是解玉成的路虎。 车上下来的男人有些面熟,貌似也是花冠夜总会里的少爷,他被警察押送上来,见到贝贝后点了点头。林予恍然明白,这两人都是受过解玉成帮助的,是替解玉成来为解老送行。 时间到了,解老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火化,之后还要入土安葬,所有苦闷最终化成一捧灰烬,长埋于墓碑之下。 萧泽和林予并排立在墓前鞠躬,后来下山离开,整个过程中解玉成都没有出现,警察潜伏在墓地周边,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收获。 他们之前帮解老收拾衣物时发现一封遗书,皱巴巴的塞在枕头下,显然已经写好了很多天。内容很简单,只有两行字,一行交代他要把这套房子留给孙女,另一行,是句对不起。 悲剧之后的道歉向来苍白无力,但已经是老人唯一能做到的弥补。 王奶奶抱回了那只陪伴解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小狗崽,可惜狗有感情,又像是闻得到气息,始终对着门口唔叫不停。萧泽和林予商量之后把狗崽带走了,希望能给它一个全新的环境。 人来世间走个过场,走了就没了,没走的还要继续生活。 萧泽和林予没再逗留,立即返回岛上,回程时没坐高铁,开吉普车走的。林予坐在副驾驶位,狗崽露着肚皮仰躺在他的大腿上,粉色的爪子在空中挥舞,挥几下就累了,呜呜地哼哼。 他和萧泽虽然没同生共死,但一起见证了死亡,彼此都不用安慰,相互陪伴已经是最好的沉淀方式。窗外青山飞过,经过某个城市时还淋了场雨,他捧着小狗贴近车窗,说:“看,下雨了。” 萧泽问:“它叫什么?” 林予也不知道,似乎这狗就叫“崽儿”,他叫了几声,小狗有所反应。“崽儿,咱们现在去个小岛上,你会游泳吧?”他说,“以后你还会有几只猫哥哥和猫姐姐,谁欺负你不要找我,找他。” 萧泽被点名,应道:“嗯,找我,我是训猫大队的。” 一路没有休息,萧泽似乎是个机器,可以不停歇地运转着,林予窝在副驾上偶尔睡一会儿,相对轻松一些。到达小岛时正值清晨,他们下车正好望见天边的海上日出,在漫天彩霞里站立片刻,相视一眼同时露出了笑容。 包含了疲倦和低落,也包含了希望和振奋。 “走吧,吃完早饭补补觉。” “哥,我以为会很伤心,但莫名觉得轻松。” 说明他成长了吗?也许吧。 林予离开前望了眼海边,似乎看见遥远的一边有位苍苍白发的老人,死也许没那么可怕,至少能自由地看看海了。 考察队那帮人虽然喜欢咋呼,但人命当前都懂得分寸,早饭期间大家没了往日的八卦劲儿,像探讨问题一样询问,既了解事情发展,又帮萧泽和林予宣泄了一番。 饭后林予抱着狗崽回房间补觉,他本来想等萧泽一起睡,结果实在没有撑住,不消两分钟就睡着了。萧泽后来回房间洗了把脸,轻手轻脚地换了件外套,他准备连轴转,这次考察工作着实不算顺利,他想抓紧时间尽快结束。 临出门前他给林予掖掖被子,林予睡着,小狗趴在林予的掌心里,正轻轻地舔舐林予腕间的玉连环。落下一吻后起身离开,他带着自己那组人开始了一整天的工作。 考察队将整座小岛一分为三,山多的那部分已经率先攻克,其余两块主要是树林和平地,树林那一片等于是过渡带,朝平地的方向植被稀疏,朝山地的方向植被茂密。 南方回暖速度比北方快很多,萧泽前两天回去还觉得有点冷,但这边已经完全是暖春状态了,稍微走快些还会出汗。 “萧队,你看这虫子,像不像咱们那年在滇南见的那种?” 萧泽闻声凑近,瞅了两眼拍下照片,回道:“没滇南的虫子毒,当时那个实习生叫什么来着,不是吓得回去就辞职了么?” 其实每年都有半路崩溃的实习生,出发之前雄心壮志,考察过程中看透人生,回归的途中痛下决心,回去后直接辞职改行。 苦,太他妈苦了。 小宋有感而发:“这么一看,小予很了不起。” 萧泽的雷达响了,问:“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开玩笑,先不说本身是否喜欢,林予明面上毕竟是萧泽的弟弟,小宋故意谄媚地回答:“喜欢!我特喜欢小予!” 萧泽“嗯”了一声:“行,开车后兜搬钻机。” 小宋哀嚎一声便去执行命令,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哪有问题。萧泽把全局地图展开放车前盖上,已完成的路线一一勾去,发觉山地那一区残留着一条,不过路线不长,采样数量也不多,改天单人就能完成。 众人围成半圈,准备开钻机了,巴哥穿得有点厚,正在一块石头上坐着脱毛衣,已经脱掉的外套放在地上,高领毛衣卡在脑袋上拽不下来,他喊了一声:“谁来帮把手啊!” 巴哥资格老,敢和他闹的只有萧泽,副队长都得掂量掂量。萧泽闻声迈步过去,把编录本用手肘夹住,伸手将毛衣使劲儿一薅,真糟蹋东西。 “我操!我这羊绒含量百分之二百的毛衫都让你毁了!”巴哥乱发蓬松,把毛衣揉成一团搁在腿上,俯身拾起外套准备穿。 说是迟那时快,萧泽突然吼了一声,伸手就将外套夺下扔开,周围好几个人被吓得一愣,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套被抛落在地,一条将近一米的青皮蛇吐着信子盘在上面,巴哥蒙圈两秒,高贵毛衣也不管了,起身急道:“我他妈换什么衣服啊!” 大家纷纷围上来,编录本已经掉在脚边,萧泽右手攥着左手的手腕,虎口靠近手背处被青皮蛇狠咬了一口,牙印正呼呼冒着血。 考察队都有经验,有的立刻拿急救箱给萧泽包扎,有的去抓蛇,萧泽包扎完瞅了眼那条狗东西,瞅完又去瞧巴哥,说:“毛衣赶紧捡起来吧,小青已经出来了,一会儿白素贞也到了。” 巴哥讪笑着捡起,要不是萧泽,现在挨一口的是他,他心里很过意不去:“萧队,幸亏不是毒蛇,你这英勇的一生要是为了救我被咬一口嗝儿屁,我得内疚后半辈子。” 萧泽整只手掌都如刀割般疼痛,面上却看不出半分,骂道:“滚你大爷的,赶紧现场编录,劈样的也动作快点。” 忙碌了一整天,萧泽单手作业竟没有降低效率,回营帐后还吊着精神开了会。日落之前众人结伴步行回民宿,走到大门口时看见了一幅风景画。 天气暖和了,何先生与何太太坐在院中的躺椅上喝茶聊天,林予蹲在一旁教狗崽握手,一对中年夫妻,一个十八岁的男生,再加一只乱摇尾巴的小狗,幸福的三口之家似乎就是这种配置。 萧泽几十个钟头没合过眼,笑容在疲倦中变得更加柔和,他推开白色的木门,喊道:“忽悠蛋,过来迎接我。” 林予闻声跑来,狗崽紧随其后,他觉得黄昏前的宁静正好,迎接萧泽的话应该给对方一个拥抱。然而刚迈步上前,巴哥横插一杠挡住路,面容痛苦又扭曲。 “巴哥,你怎么了?” “小予,我今天遇见一条七步蛇。” “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但萧队为了救我,被咬了一口。” 七步蛇毒性极强,咬手断手,断的不及时直接送命,林予一把将巴哥推开,凑近却不敢触碰萧泽。萧泽的戏和巴哥一样专业,身形摇晃向后仰倒,左手背在身后,嗓音瞬间切换到极低模式:“我没事儿,只是手部……坏死了。” 扶着萧泽的副队长抿嘴偏过头去,小宋掩面吸溜鼻子,这帮丧德行的玩意儿专业搞地质勘探,副业仿佛取经于中央戏剧学院。 而林予真情实感地哭了。哇的一声,狗崽本来在旁边的小树底下抬腿撒尿,被他一嗓子吓得坐到了树坑里。他泪眼模糊,水豆子接连不停地往下掉,其他人演不下去了,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哄。 “没事儿没事儿,骗你的。”萧泽也有些慌,露出包扎完好的左手,“就是条普通的蛇,连疼都不疼,别哭了别哭了。” 林予刹不住车,得知被骗后松了口气,可放松之后哭得更凶,刚才真的差点活活吓死,他甚至以为……以为萧泽活不过三十五岁的梦变成真的了。 萧泽搂着他往屋里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巴哥一眼,众人接到讯号纷纷抄家伙,全都翻脸不认人,在后面把巴哥联合蹂躏了一番。 林予打着嗝去翻医药箱,萧泽手上的绷带经过一整天的忙碌已经脏了,他要给对方重新包扎,包扎完用保鲜膜包裹住整只手掌,又帮对方洗了澡。他一直沉默不语,挂在脸蛋儿上的泪痕干涸掉也不擦,洗完抱住萧泽又想哭一轮新的。 萧泽觉得自己罪过颇深:“以后再也不吓唬你了,甭哭了。” 林予吸溜着鼻涕:“我刚才怕死了,比自己死还要怕。” 他低头抹了抹脸,没准备让萧泽哄他。推着对方上床睡觉,他坐在床边守着,就像萧泽平时守着他那样。 萧泽真的累狠了,一沾枕头就昏沉起来,整只左手浸泡在疼痛麻痹中,大拇指和食指稍一动弹便牵扯到伤口,疼劲儿猛蹿到手腕子。 然后他在这股汹涌的痛意下,沉沉地睡着了。 夜里,林予在休息室整理资料,之后萧泽要写研究报告,他便将所有资料按类目编写好给对方准备上。萧泽的电脑设置了六位数密码,他对着键盘发呆,随后敲下了萧泽的生日年月。 密码错误,他灵光一闪,连续敲下六个“1”,然后顺利解锁。 真他妈……活得有原则。 忙完正好凌晨,补了大半天觉,倒是不太困,林予收拾完桌面翻看萧泽的计划本,今天的任务大家已经完成,明天就可以开始收尾了,再一翻掉出那张全局地图,他发现还有一条路线没有勘探。 他回房间前去找副队长,说:“山地那边还差一条线,明天我去吧,然后明早不要叫我哥,让他多睡一会儿。” 副队长同意道:“行,你把他闹钟关了,明天咱们不带他。” 林予回去睡觉,放轻动作上床,偷偷关掉了萧泽的闹钟。萧泽在梦中酣睡,左手伸在被子外面,手指都有些浮肿发胀。 翌日清晨,林予独自起床洗漱,他看萧泽的嘴唇苍白干燥,泡了包消炎解毒的冲剂给对方喂下去,出门时还拜托了何先生与何太太,让他们帮忙准备一顿早餐。 各组人路线不同,有负责户外工作收尾的,也有去营帐筛选资料的,林予背着包,围巾绑在胸前,兜着狗崽往山地那区走去。 独自采样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了,掐着罗盘轻车熟路地上山,一路和小狗聊着天,还摘了几朵春花。 走了四十分钟后终于明白这条线为什么被落下,因为虽然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绕远,但是很陡,也就是一直在往上爬,穿过密树都能望见无边的大海。 林予坐在石头上歇脚,把狗崽放下来玩儿,小狗后腿刨土,拱着身子拉粑粑,闻闻这儿,嗅嗅那儿,倒是像郊游一样兴奋。 林予想看看萧泽睡醒没有,结果没有信号,只好作罢。 继续往上走,自己砍树开路很消耗体力,他的速度在慢慢降低,心率在渐渐提高,鸟叫虫鸣充斥在耳边,他再次停下休息,拧开水壶灌了两口。 狗崽四处跑着,每棵树下都刨刨土,还刨烂了一丛野花。 “你劲儿还挺大。”林予走近蹲下,捡起野花闻了闻,目光落在树前的平地上,顿时有些疑惑。这块土地表层的泥土十分松软,就像被挖过,又被填平,而填平后完全没有踩实。 林予把狗崽赶到一边,拿出铲子照着中间楔进去,一铲子挖开便已经露出了黑色垃圾袋。他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将整片浮土清理干净。 暴露出来的包裹不是很大,他和之前挖出来的看上去很像。他用刀尖挑开,一层层抽丝剥茧般崩裂,最后剥开所有碎烂的遮盖,里面的一双脚彻底露在眼前。 那双脚很秀气,看大小形状无疑是女人的脚,林予没像上次那样恐惧,甚至镇静地没有动弹。他带着一层不算厚的粗布手套,缓缓伸出手将脚踝握住。 皮肉已经烂了,稍一用力就被扒拉下来,他掐住了踝骨,闭上眼睛在记忆宫殿中搜索感受,人体骨节相连,筋脉相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记得,他摸过这个人。 林予猛地睁大双眼,同时松开了手。 这双脚,是罗梦的。 他曾在解老那儿见过罗梦,罗梦当时端着碗,他帮忙接应时握了罗梦的手腕。 林予站起身,盯着那双脚出神,他不禁怀疑起来,如果这双脚和当时的手在同一天埋下,没道理警方封山勘察都没有发现。 毕竟这块土地的异状十分明显。 那是不是说,这双脚是后来才埋下的,填土后的痕迹也是故意留下的。林予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摘掉摸过尸体的手套,迅速背起了书包,这时狗崽突然叫起来。 就冲着他背后。 “你们当时也是这样挖的?” 林予没来得及转身,后脑剧痛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的品种不详,反正不是吉娃娃 第66章 花冠病毒 江雪仪一直住在解玉成城东的一套公寓里, 等于金屋藏娇。她扬言要割腕自杀那晚, 是解玉成让她搬走的最后期限,她不止约了解玉成, 还在解玉成来之前约了罗梦。 罗梦老早就知道解玉成出轨, 但解玉成能保证她衣食无忧的生活, 所以她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在解玉成没钱后, 她提出了离婚, 并以女儿的抚养权为谈判条件,试图获得城东公寓和解老那套房子的拥有权。 罗梦接到江雪仪的电话时并不意外, 在这之前, 她们二人早就联系过, 一方羞辱抑或一方挑衅,总之都对彼此不算陌生。 罗梦知道解玉成已经甩了江雪仪,并且知道江雪仪必然也会约解玉成,所以她才选择赴约。三人见面的话, 江雪仪被甩, 处于绝对被动的位置, 她和解玉成闹离婚,处于主动地位,想发泄一直以来的憋屈也好,看着江雪仪滚蛋也罢,总之都能让她稍稍出一口气。 最重要的是,她要确认江雪仪搬出那套房子。 而江雪仪纯粹是走投无路, 她知道无法挽留解玉成,也要不到满意的分手费,便气急败坏叫来对方。她没勇气闹个鱼死网破,也已经失去了理智思考,会做的、能做的只有大闹一场,以前每次闹,解玉成都会满足她的要求,却没料到这是最后一次。 罗梦到达公寓时解玉成还没到,门关上的瞬间公寓内顿时火药味弥漫,一梯一户的结构左右没有邻居,怎样大声争吵叫骂都不会有人听到。 从互相冷嘲热讽到彼此攻击,两个女人的火气直线上升,记不清是谁先动手,总之江雪仪和罗梦在客厅扭打起来,抓挠抽打,扯对方的头发,江雪仪的衣领被扯开,酥胸半露颤颤巍巍,罗梦扎着的头发披散开,已经被薅掉了一把。 两个人最后体力不支倒在沙发上,两败俱伤之下仍不断咒骂着对方。罗梦踉跄起身去洗手间处理脸上的伤口,江雪仪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出神。 这时门锁响动,解玉成到了。 解玉成没有丝毫耐心,用力甩上门,张口便问:“割腕儿结束了?能收拾包袱走人了么?” 江雪仪熄灭一半的火气成倍燃起,起身冲到解玉成面前,扬手掌掴对方却被抓住手腕,手指上还带着解玉成送她的钻戒。 她恨声骂道:“你真不是东西!想不要我就甩,没那么好的事儿!” 解玉成不留情面地回击:“怎么着,我在你身上也花够钱了吧,你也捞够本儿了吧,分了手还想再敲笔大的?你怎么不干脆让我管你下半辈子,你他妈以为我是国家单位啊!对不起,我他妈就是一私企!” 江雪仪抽回手,满腔怒火无从宣泄,转身将装饰柜上的花瓶相框全部扫落在地,她从茶几上抄起空啤酒瓶,用力向液晶电视掷去。 “操!”解玉成奔过去夺下酒瓶,拦腰抱住江雪仪,使对方不能继续发疯。江雪仪奋力挣扎,指甲狠命抠进解玉成的手臂中,尖叫哭嚎,不停辱骂着。 客厅旁边就是厨房,扭在一起的两个人渐渐移动到了厨房门口,江雪仪扒着推拉门,而后又伸手够料理台上的刀具。解玉成开始还在忍耐,此刻已经彻底没了心情,他松手将江雪仪掼倒在地,骂道:“丫挺的!我告诉你,麻利儿收拾东西滚蛋,闹大了都他妈知道你是个给人包的情妇!” 江雪仪霎时间失控,每个喊着不要名分的二奶都暗自想干掉正妻,难道她就想一辈子给这浑蛋当情妇?她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不敢回家,不敢联系以前的朋友,可是没等煽动对方离婚,自己就先被一脚踹开了! “解玉成!你他妈不得好死!”江雪仪嗓子哑了,嘶吼都显得无力,“你以为我害怕闹大?!夜总会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觉得无所谓是吧?你别忘了,你还有老子,还有闺女!” 江雪仪从地上爬起来:“我去你爸家门口堵着,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货色!我去你女儿的学校,让全校人都知道她爸爸是个包二奶的人渣!” 解玉成被掐住了两处死穴,睁目暴喝:“我操你妈!” 江雪仪叫喊着抄起了刀,正面刺向解玉成,解玉成当过兵,反应极快地偏身躲过,他一掌敲在江雪仪的手腕上,刀掉落在地。可解玉成已经气红了眼,江雪仪去捡刀,他先一步抢过,左手抓着江雪仪的长发,右手握着刀噗嗤一声,刀刃部分全部没入对方的腹部。 “——啊!” 江雪仪张大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她纤细的腰肢上豁开一个窟窿,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衣服被浸透,血滴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小滩,渐渐变成一大滩,她从解玉成的掌下跌落,摔在地上,死于一片血泊。 解玉成脑中一片红色,右手一松把刀掉在江雪仪的身旁,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杀了人,就在刚刚,他用刀杀死了江雪仪。 原来杀死一个人只需要几秒。 可他忽然想不起为什么会杀掉江雪仪。 因为江雪仪威胁到了他的要紧处吗?威胁到解老和解琳琳? 那以后……他的要紧处该怎么办。 温热的血液在脚下蔓延,而解玉成的全身开始逐寸变冷,他抬腿走向洗手间,想把手上沾染的血迹洗干净。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门推开看见了瑟瑟发抖的罗梦。 罗梦听见解玉成进门,听见解玉成和江雪仪争吵,她懒得掺和这对狗男女的纠葛,便待在洗手间没有出去,后来外面的情况愈发激烈,她从门缝中偷看,目睹了解玉成将江雪仪亲手杀害。 解玉成恍然反应过来,江雪仪张嘴却没出声,那声尖叫是罗梦发出的。 “媳妇儿,你都看见了?”他面无表情地问。 罗梦惊惧难当,不停摇头:“你别冲动……别冲动……” 解玉成更近一步:“你会报警吗?” “别过来……我要回家。”罗梦无路可走,慌忙之下试图推开解玉成向外冲,解玉成将她从背后一把抱住,贴着她的耳朵问:“你不是想要这套房子吗?今晚咱们在这儿睡吧?” 罗梦崩溃地大哭,口不择言地喊道:“你放开我!让我走!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杀人了!杀死人了!” 解玉成觉得很吵,从背后捂住了罗梦的口鼻,屋内瞬间安静,一切挣扎的响动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异常用力,感觉罗梦的五官都被压变形了。 没多久,罗梦的两腿渐渐停止蹬动,在空中挥舞的双手也无力垂下,她彻底安静了,睁着双目在解玉成的怀中咽了气。 解玉成松开手,罗梦出溜到地上,倒在了江雪仪的身旁。 他靠着门框发怔,大脑内的沸水逐渐冷却,情绪也逐渐稳定,而任何调节都回天乏术。他杀死了罗梦和江雪仪,一夜之内,甚至一小时之内,他杀害了两条人命。 解玉成再次想起解老和解琳琳,然后在两具没凉透的尸体旁落下泪来。 热泪滂沱,却道不清为谁。 中午时分的小岛气温上升至最高,但林予醒来时却带着一身冷汗,他后脑剧痛,似乎还凝着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花费了将近一分钟时间。 “哥……” 他无意识地喊着萧泽,随后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他被绑着手脚,环顾四周发觉已经换了地方,此刻处于整座山最陡峭的位置,走几步跳下去就是大海。 轻微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林予试图扭头,但痛感太过强烈,不禁哆嗦着躬起了脊背。解玉成从后面绕过来,一张炭黑的脸似乎还隐隐发青,头发长了一点,支棱着像是怒发冲冠。 他盘腿坐在林予面前,撕开一袋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几口消灭完又拧开一瓶矿泉水,灌进去半瓶后随便擦了擦嘴。 “不好吃,我最不喜欢吃面包。”解玉成用手拨弄地面上的杂草,“小时候我爸工作忙,他也不会做饭,整天就给我塞面包,那时候的面包也不如现在花样多,吃得我烦。” 林予抿着嘴唇,他不敢出声,因为不确定对方的情绪和目的。 解玉成也没理他,自顾自讲着:“我不爱学习,就喜欢到处跑着玩儿,初中打劫小学生,就图一刺激,初三辍学整天瞎晃荡,反正我爸工资高,我吃喝不愁。” “老头在设计院里牛逼哄哄的,其实笨得不行,连孩子都不会教,我妈死得早,他没再娶,自己把我拉扯大,觉得我没妈可怜,就没怎么约束过我。”解玉成抬起深黑色的眸子,“我这人真不是东西,十八的时候搞大一姑娘的肚子,陪她打完胎第二天就当兵走了,部队都他妈管治不了我,退伍后拿着国家发的钱继续晃荡,继续折腾。” “我打拼那几年成长了不少,被坑过钱,被打得住过院,老头成天跟着我着急。”解玉成一把将杂草薅下,“我是块破铜烂铁,有钱之后等于镀了层糊弄人的金,但本质还是破铜烂铁。” 林予看着对方的眼睛:“你这么活,后悔吗?” 解玉成愣住,脸上浮起一层迷茫,他认真思考林予的问题,思考结束便无所谓地笑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活得挺快活,我唯二后悔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把江雪仪杀了,另一件是把罗梦也杀了。” 林予双目睁大,亲耳听到的震撼和道听途说不一样,和在新闻上看到也不一样。 解玉成无所谓的笑换成了得意相:“你给我算有血光之灾那晚,我离开就是去抛尸,一路埋了好几块儿,这儿也是其中一站。” 林予艰难地吞咽口水:“后来——” “后来我回去安顿我爸和闺女,等于跟他们俩告别,其实我想多陪他们几天的,但是带着闺女去书店那天,听你和萧泽说了挖出断手的事儿。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真的,我他妈真恨你们。”解玉成凑近将那把杂草丢到林予的脸上,“我连夜跑路了,带着剩下没扔完的尸体。” 林予不敢动弹,他回想起第二天给解玉成打电话,告知对方江雪仪失踪了,后来在警局打电话,解玉成主动告诉他们罗梦也失踪了。 这一切都在解玉成的计算之中,都是演的。 解玉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后抖搂两下,然后伸到林予的面前:“我回忆着写了写抛尸地点,但是有几处已经忘了。剁得有点碎,实在记不清了,江雪仪的脑袋在哪儿我实在想不起来。” 林予牙关颤抖:“你会自首吗?” 解玉成像听了天方夜谭:“我为什么要自首?自首以后判个死刑或者终身监禁?我爸爸已经死了……我干吗费那个劲,我直接自己死了不省事儿吗?” 他干笑一声:“你算的血光之灾估计是今天,你没给自己算算?我觉得你也挺危险。” 林予脖颈间湿热一片,是从后脑伤口处渗出来的鲜血,他面容苍白,来不及思考解玉成的话,眼前一花再次昏了过去。 考察队的收尾工作很零碎,各司其职负责自己那部分,中午部分人回民宿吃饭,部分人在营帐赶工,还有的哪儿也不回,带着压缩饼干随便垫补两口。 萧泽六点整醒了一次,就算闹钟被关掉,但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生物钟。意识苏醒后浑身不太爽利,眼皮沉重又睡着了,后来这一觉直到十点才醒。 他发觉身体滚烫,夹了温度计确定正在发烧,左手肿得像发面馒头,五根手指甚至无法蜷缩。他单手洗漱完,随便披了件羽绒服离开房间,何太太见状帮忙烧热水、泡退烧药,还准备了早餐。 萧泽吃完去休息室转了一圈,资料档案整齐地摆在桌上,打开电脑还看见了林予帮他做的文档。等到中午,巴哥那组人马回来吃饭,顺便汇报收尾工作的进度,萧泽问:“小予没跟你们一起?” 巴哥说:“咱们收尾不都各自忙活么,我们也是中午才集合吃饭的,萧队,你这就有点瞧不起人家小予了吧。” 萧泽懒洋洋的,没多余体力还嘴,他知道林予一个人也没问题,就是单纯有点惦记。 巴哥感觉萧泽状态不行,又拿温度计给对方试了一次,高烧仍没退下来,把手上的纱布一拆,好家伙,血红的牙印处渗着水,伤口已经发炎。 “萧队,你这绝对不行!”巴哥动作麻利,拿了外套和车钥匙就走,“咱们去县城医院处理一下,起码打一针,剩下的拿回来自己打。” 萧泽向来不讳疾忌医,老实跟着巴哥走了。他难得生病,全年也就文弱一两天,这会儿高烧不退有些蔫儿,巴哥的车技又太炫,因此他将近一米九的身躯窝在副驾上不动弹,抓着扶手看着还有点惨。 巴哥很心疼:“再坚持一下!我加速!” 萧泽心里一突:“别了吧……” 从岛上到县城要两个来钟头,巴哥速度快,卡着两个小时开进了县医院的大门,挂完号到输上液没用多少时间,但要等两瓶输完需要很久。 “反正你打完针回去也得休息,输液好得快。”巴哥守在旁边陪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靠!副队把那天抓的鱼炖了,他们在营帐吃小灶!” 萧泽问:“他们都在?” “都在吧,我们组的也去了,没义气。”巴哥调了调滴液速度,“我让他们留半条,咱们俩回去吃。哎!有伤口好像不能吃鱼,那我自己吃。” 萧泽无所谓,他闭上眼睛睡了。 睁眼已经五点多,他的左手渐渐消肿,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拿手机拨通林予的号码,但对方已关机。等了五分钟再拨,仍是关机状态,他在群里发了一条:谁和林予在一起? 大家回复很快,有的单独工作,有的互相结伴,但都没和林予在一起。紧接着副队长回复道:他昨天找我,说要走山地临西那条线。 萧泽二话不说打给副队长,直接吼道:“那条线那么陡,你他妈同意他自己去?!” “我觉得小予没问题啊……”副队长吓了一跳,“你先甭担心,我马上带人找找去。” 山地区的线路全是萧泽亲自定的,只有他知道每条路线的实际情况,抬头看了眼输液瓶,还剩不到三分之一,他直接拔了输液针。拿上外套走到病房门口,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忽悠蛋”,他松了口气。 而里面却传来解玉成的声音:“萧队,是我啊。” 萧泽大步离开,保持着镇定问:“林予呢?” “他被我打晕了,我下手没轻重,估计他失血过多。”解玉成说,“萧队,其实我挺谢谢你们帮我爸办葬礼的,但要不是你们挖出来尸体,我还能多陪老头一阵子。” 萧泽不禁冷笑:“你别自欺欺人了,老爷子为什么自杀,你心里明白。” 解玉成沉默一瞬,通话在微弱的信号中断了。萧泽回拨又是关机,他冲出了大厅,看见巴哥拎着份盒饭回来,便立刻同对方一起赶回。 路上报了警,也叫了救护车,萧泽从未如此紧张过,比上次在郢山寻找林予时要紧张万分。因为解玉成此时是一个亡命徒,是没有一线生机的在逃犯,而他已经伤害了林予。 不乐观的说,解玉成的结局可能必死无疑,围困于死局中,他根本没有理智,没有良心,很可能将林予变成发泄对象,变成一个垫背的陪死鬼。 萧泽的手心满是汗水,他紧握方向盘,速度比巴哥来时还要快许多。 赶回岛上时将要日落,因为解玉成身份敏感,警方的速度也很快,后脚就到了。数辆警车围在山脚下,之前封山勘察对山上的地形还算熟悉,几队警察已经准备分路线上山寻找。 萧泽问道:“如果解玉成失去理智怎么办?” 为首的警队队长回答:“解玉成是极度危险的犯罪分子,为保护人质,必要时会选择当场击毙。” 萧泽稍稍安心,他要求为警队带路,上山前望了眼天边,太阳开始落了。 山上那几栋没盖完的别墅正适合藏身,解玉成基本都躲在那儿,东西也懂放在里面。眼下他既然打电话给萧泽,就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于是只带着一把军刀走了。 林予仍在原地昏着,直到被一瓶凉水泼醒,他猛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嗽使他恢复了点血色。解玉成把他手脚上的绳子解开,拎着他往更高处爬去,悠闲地说:“你哥来找你了,估计还有警察,你们哥俩今天得为我送行了。” 林予疼得两眼发直,走几步便跌倒在地,被拽起后继续攀爬,他带着浑身的血腥味,恍惚间听见了一道声音。 可那道声音不是喊他的,是喊解玉成的。 萧泽带着人仍在寻找,那条线很陡峭,为节省时间他们选择了偏线,走到三分之二时,他顿住脚步,嘘了一声。 大家停下,一阵微弱的哼叫声传来,萧泽循着声音找到了一棵树下的狗崽。小狗是认识解玉成的,然而解玉成早与往日不同,它被一脚踢开后滚下一段距离,随后自己迷了路,已经累坏了。 萧泽抱着狗崽继续寻找,太阳已经接触到海面,烧红的晚霞笼罩着整座山,红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草木都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刻钟后,萧泽终于看见了林予。 隐隐约约的身影在高处一块平地上立着,背后是解玉成,再后面就是大海,他们的位置只暴露了正面,根本无法从背后袭击。 解玉成喊道:“除了萧泽!谁他妈都不许上来!” 林予身体僵硬,他已经适应了疼痛,并且破除了恐惧,此刻的情况万分危急,他努力试着思考,想求一条生路。 而在萧泽出现之前,他先看到了……解老。 “爷爷……”林予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后腰衣服被猛地一拽。解玉成擒着他,凶相毕露:“少装神弄鬼,我爸爸死了,你喊谁爷爷?!” 解老徐徐靠近,一双浊目在镜片后泛着泪花,林予丧失了思考能力,忍不住伸出手去:“爷爷,你为什么想不开……” 解玉成怒气腾升,一把抓住林予脑后的头发,指甲边缘用力地嵌在林予的伤口上。林予痛极嘶叫,面容扭曲流下眼泪,随后他终于看见了萧泽。 萧泽大步爬上来,他看清林予肩颈处的鲜血后,急忙高声阻止:“解玉成!你别伤害他,你想谈什么条件都行……别让他疼。” 解玉成因想起解老而情绪激动,吼叫着回答:“我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这下面全是警察,我他妈死定了!我死定了!” 他跟着林予一起哭起来:“我想我闺女,我闺女没妈了,她爸爸亲手杀了她妈!我他妈亲手让我闺女变成孤儿!” 解老的魂魄虚软倒地,他顾不得思考林予为何能看见自己,满心都是阴阳相隔的儿子,已经走上绝路的儿子。 解玉成把刀刃贴在林予的后腰上,松开了林予的头发,他满掌热血,腥甜味儿四处弥漫,就像此时的火烧云。 “……我更想我爸爸,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学做营养餐,学按摩,我就想让他多活几年……”解玉成攥紧匕首,降低的声音再次拔高,“可是他死了!他上吊自杀了!” 林予惨白着一张脸,嘴唇已经因失血过多微微发紫,他把目光移到解老的脸上,竭力说道:“爷爷,你不要难过,他犯的错他自己要承担。” 解玉成发疯一般把林予翻转过来:“你他妈在叽叽歪歪什么?!要不是你们挖出江雪仪的手,根本就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你嘀咕什么?你叫谁爷爷!” 林予转头把没说完的话继续:“爷爷,你要开开心心地走。” 他没见到解老最后一面,此时总算没有了遗憾。 而解玉成彻底丧失了理智:“走?!黄泉路我拉你作伴!” 萧泽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拔腿冲过去和解玉成正面厮打,脚下的石头光滑狭窄,侧面是峭壁,背后是大海,他缠着纱布的手紧握成拳,尽力挥出时渗出了血来。 林予被拂倒在一边,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后脑的血流下将脊背沾湿,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干涸,而在他神思恍惚时,眼前白光抛过,头脑刹那间清醒了一瞬。 第一次遇见立春,奔向马路时萧泽想救他。 第二次遇见叶海轮,萧泽夺了扎向他的刀,抱他脱离了火海。 第三次遇见向洧云,萧泽将他从山上救下,用躯体挡了雷雨碎石。 如果萧泽真的活不过三十五岁,是否原因在于他?林予扶着石壁起身,而萧泽已经和解玉成厮打在一处,解玉成当过兵,而且走投无路被逼红了眼,萧泽又发着烧,二人难分上下。 林予摇摇晃晃,他陡然生出无限的恐慌。 他怕死,可更怕萧泽是因为自己而死。 他愿意用现世福报和死后的阴德换对方平安,却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就是萧泽的劫数。 耳畔一声嘶吼,萧泽赤红着双目火力全开,肌肉鼓胀伴随着滔天的怒火,纱布早已扯开,伤口感染流着血水。解玉成几乎被一拳挥到悬崖边上,他完全动了杀心,彻底地丧心病狂:“——我要你的命!” 军刀锋利无比,劈开了道道红霞,斩断了片片残云,解玉成如同黑面罗刹,咆哮着冲向了萧泽! 林予浑身浴血一般,在刀尖和死亡袭来时扑到了解玉成的身前,他抬手挡在腹部,尖利的刀刃刺穿手臂,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清脆的一声,他腕间的玉连环断了。 解玉成鬼魅般的面孔凑在身前,林予抓紧对方的肩膀,为了隔绝对方所有的伤害,他推着解玉成向后狂奔,在掉落断崖前回头留下一眼。 这会是他看萧泽的最后一眼吗? 他们前世是不是也像这样分崩离析,寻不到结局? “——林予!” 萧泽吼破了嗓子,呕出一口鲜血,奔至断崖边正好看到林予堕进海中。热血一瞬间扩散开来,海面的红浓得无法化开,斜阳欲尽甚至模糊了涟漪。 他几乎没有停顿,屏住了呼吸奋力跳下! 冰凉的海水之下,林予像在沉睡的精灵,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哥,前世我们就是一对眷侣,这辈子又在一起,下辈子我还找你。” 萧泽身躯下沉,抓住林予的手,向着岸边,向着他们未完的这辈子游去,斜阳没入海中,他偏不信天地命运,定要寻一线生机。 第67章 花冠病毒 春天日暮时分的大海仍是冷的, 水面晃晃悠悠, 残红逐层消退,海与天都漫上浓重的黑暗, 刺骨的海水中, 血液涌动渲染, 两具身体渐渐浮现。 萧泽搂着林予游向海滩,林予腹部的血窟窿不停流着血, 已经把他的上衣染红, 施救的警方和急救人员接他们上岸,林予被迅速放上担架, 冲向救护车的一段距离很颠簸, 而他昏迷着全然不觉。 萧泽浑身滴水, 寸步不离地守在林予身边,上救护车后他盯着林予,目光不曾移开分秒。林予已经冷透,后脑断断续续流了太多血, 腹部又被捅进一刀, 车厢内空间有限, 几名医生的急救工作显得兵荒马乱。 萧泽没有做声,没有询问林予活下来的几率是多少,因为他好像……没那个勇气。 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赶到市医院后立刻进行手术,林予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全身上下里外都泡在血里,从医院大门到手术室,凡是看到他的人全都骇然无比。 考察队其他人自己开车跟来,到医院后一窝蜂涌现在走廊尽头,看清萧泽后便整队人飞奔而至。萧泽犹如困兽,坐在长椅上望着虚无的空气,后面的墙壁被他靠湿了,留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萧队,小予怎么样?!” 萧泽抬手抹了把冰凉的脸:“后脑重伤,腹部被捅入一刀,两处伤口都失血过多,落海之后伤口有些感染。” 众人噤声,彼此交换眼色,一时间谁都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谁都没信心林予能抢救过来。巴哥红着眼睛在旁边坐下,脱掉自己的外套给萧泽盖身上。 这支队伍挤满了走廊,每个人都愁容满面,每个大老爷们儿都心焦地落泪。 萧泽有些冷,划开打火机暖手,盯着那一簇小小的火焰开口:“都过来。” 大家立刻围在他身前,等候他的调遣。 “这儿不用挤这么多人,巴哥留下跟我照应着,副队回去重新分组,尽快把收尾工作做完。”萧泽指腹一松,火焰灭了,“小宋回去收拾些日用品拿过来,还有衣服和鞋,挑好看的。” 众人认真听完,并记下遵守,可最后一条却有些疑惑。 小宋心慌地问:“萧队,日用品是住院要用,衣服和鞋为什么要挑好看的?” 萧泽垂着眼睛:“要是没抢救过来,得让他漂漂亮亮地走。” 巴哥哭出来,咬着后槽牙压抑自己的哭声,小宋险些跌坐在地,其他人互相搀扶着,全都因萧泽这句话而崩溃。 萧泽起身:“行了,照我说的办。” 他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移动到走廊尽头,推开窗户,看到了外面街上的点点灯光。他借了巴哥的手机,迟疑片刻后拨通了孟老太的号码。 响完三声对方就接了,孟老太问:“你好,哪位啊?” “姥姥,是我。”萧泽不知该用何种语气,不禁放慢了语速,“同事的手机,你吃饭了么?” 孟老太嗔怪道:“正准备洗碗呢,你怎么突然打电话回来?想我了?”不待萧泽回答,孟老太又说,“对啦,我那条银手链给小予穿玉连环了,你得给我买条新的,我这回要白金的。” 萧泽答应,答应完沉默了许久:“姥姥,小予出事儿了。” 孟老太挂断电话立刻订了机票,萧泽没有细讲,她只知道林予此刻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老太太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拿上现金和银行卡,关掉阀门什么的就走了,残羹剩饭还遗留在餐桌上。 萧泽对着窗口抽了根烟,希望一根抽完能等来好消息。可是烟蒂都要燃烧殆尽,他回头望去,手术室上面的灯仍然亮着。 巴哥走来安慰:“萧队,咱们乐观点。” 萧泽说:“我不乐观,也不悲观,理智对待吧。”手术一直进行,说明林予还活着,那么重的伤如果早早结束,才是真正的完蛋,他多给自己一线希望:“忽悠蛋不是普通人,他一定能渡过难关。” 漫长的一夜开始了,小宋带了东西回来,萧泽换了身干净衣服在手术室外面等,他盯着两门之间的那条细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开。 后来警方带来消息,解玉成落海后在水下自杀了,一刀扎进颈动脉,警方打捞上来时已经完全死亡。萧泽平静地听完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反应,这起事件无论如何都结束了,他无心关注其他人的结局。 凌晨两点,走廊尽头又一阵喧闹声,萧泽扭脸望去,是风尘仆仆的孟老太,孟老太身后还有萧尧和江桥。 “小泽!”孟老太穿着平底皮鞋,扔下行李包小跑过来,她直奔到萧泽的跟前,抬手握拳砸在了萧泽的肩上,“小予怎么会出事儿!你怎么照顾得他?!” 萧泽任由打骂,像根石柱一样没有动弹。 孟老太急得直哭:“你倒是说句话!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他能让他搞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他跟着你瞎跑……我自己照顾他!” 孟老太断断续续地骂着、喊着,骂累了,喊累了,一把抱住萧泽痛哭起来,她拍着萧泽的后背,像哄小时候的萧泽睡觉,她知道最紧张、最揪心的人是她的亲外孙。 萧尧和江桥一时插不上话,找巴哥了解情况后便凑到门边守着,萧尧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砸开手术室的门冲进去看看。 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五点,灯灭掉那一刻,所有人都抻紧了神经。 萧泽站在最前面,手术室大门从里推开的一瞬间他打了个冷颤,头脑空白,视野周围冒着阵阵金星,目光凝聚在医生脸上的时候形成了一片阴影。 他不敢去看病床上的林予。 医生非常疲惫:“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送重症监护病房观察。” 大家如同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孟老太舒出口气,险些瘫倒在地上。萧尧和江桥扶着老太太,萧泽俯身扶着病床,林予奄奄一息地掩在被子下,头部缠裹着纱布,那张小脸儿看上去毫无生机。 他们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林予苏醒。 医生准备下夜班回家休息,临走问道:“哪位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 萧泽一言未发地跟出去,内心十分惴惴,他和医生面对面站在走廊,才终于开口:“大夫,任何情况都请告诉我,无论好的坏的。” 医生说:“病人腹部挨那一刀没伤到器官要害,貌似是刀尖扎进他戴的玉环里卡了一下,而且扎透手臂又缓冲掉一部分力。抢救这么久,主要是他后脑勺的伤口,那块儿失血太多,情况不太好。” 萧泽动动嘴唇:“您尽管说吧。” 回到病房后孟老太和萧尧都围上来询问,萧泽走到窗口前才停,隔着玻璃看里面病床上的林予,无力地交代道:“大夫说可能有后遗症,或者无法完全恢复。” 孟老太腿脚一软:“小予不会瘫了吧?就跟得了脑血栓一样……” 萧尧扶住老太太安慰:“姥姥,你先别急,大夫只是说可能,并没说一定会,而且不一定会那么严重。” 萧泽盯着望了很久,回过神后警告自己不能如此颓废,他去洗了把脸,随后订酒店安置孟老太。等江桥带孟老太回去休息后,他让巴哥也回岛上,只和萧尧留下守着。 萧尧买了一堆吃的,他本来还担心萧泽没胃口吃不下去,谁料萧泽根本不用劝,沉默着低头猛吃,三屉灌汤包,一碗云吞面,还有米粉排骨和烫青菜,全吃光了。 “兄弟,你跟回光返照似的,我有点怵。” 萧泽总算抬眼:“饿了,我多吃点才有精神,不搞伤春悲秋那一套,忽悠蛋至少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我该高兴。” 萧尧犹豫道:“那大夫说的话你怎么看?” 萧泽擦擦嘴:“没怎么看,瘫了废了我就照顾,失忆了也没事儿,正好把那些糟心的经历都忘干净。” “我操?”萧尧没考虑过失忆这个选项,急赤白脸地提高音量,“小予要是失忆,那把你也就忘了!你他妈连哥都不是了!” 萧泽扭脸望进病房内:“那换我追他,让他重新喜欢我。” 当地警方之后来探望过几次,还有媒体想要采访一二,不过后者都被萧泽拒绝了,这件轰动一时的情杀抛尸案就此结束,枉死的已经死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活人再嚼一阵子也将会淡忘。 江雪仪,父母健在,还有年仅四岁儿子。 罗梦,父母健在,还有读五年级的女儿。 这两个女人被杀害后又被用非常残忍的手段肢解,并分散抛尸,警方按照解玉成那张纸上留下的一点一一寻找,除了江雪仪的头部,其余部位已经全部找到。 解老,上吊自杀,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 解玉成,一身重罪,畏罪自杀。 这起大案涉及的当事人已经全部死亡,留给家人的仅剩下无尽悲痛,解玉成作为杀人凶手,他生前与江、罗二人的纠葛,以及他丧心病狂的犯罪手法都成了市民最近热议的话题,网友甚至玩味地称他是本年度最可怕的魔鬼。 林予当初说过,解玉成很难评价。 解玉成被人所知的是滥交、渣男、凶残、毫无人性,没有人知道他热情、仗义、孝顺。他太过矛盾,当走到绝路上时,天平向罪恶那一面狠狠倾斜,他成为了魔鬼,那假设一开始的犯罪就不存在,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都那么自我冲突地活着。 或许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把一切都放大了。 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大大小小的事件如碎石投下,激起一圈圈涟漪,水下的游鱼因此而乱了秩序,等到碎石沉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鱼的生活也如初进行。 第一考察队完成了收尾工作,离开这里前在市区进行了聚餐,随后上路返回,萧泽目送车队离开。 将近半个月了,林予仍然未醒,萧泽每天吃住在医院,两天回酒店洗一次澡、刮胡子、换衣服。天气越来越暖和,林予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脸蛋儿随着气温上升也增添些血色,可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尧在沙发上削苹果,说:“我觉得吧,咱们考虑到了瘫痪啊,失忆啊,是不是忘了考虑变植物人啊……” 萧泽守在床边看报纸,眼都没抬:“别吃我们家植物人的红富士,搁下。” 萧尧耸耸肩膀,眼眶说红就红:“有本事让这小植物人醒来自己抢,我、我给他买一车!” 萧泽翻报纸的手停下,抬起眼眸看向林予,自顾自地说:“他不是植物人,他只是还没睡够。这家伙喜欢做梦,逮着这么个好机会使劲做个够,舍不得醒了。” 林予的确做了很长的梦,梦中的场景零零散散,破碎不堪,有让他高兴的,也有让他生气的,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说话,可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小予……” “小予……” 林予寻找声源,光着脚跳下床,从走廊到楼梯,穿堂过厅,一路朝着亮着光的地方飞奔。他跑进了一片青色的麦田,沟壑缝隙长着茂盛的小花,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 “小予!” 他环顾四周急切地寻找,终于看到了麦田中的稻草人。稻草人却会动,扔下怀抱的两卷稻草,摘下脑袋上的草帽,用力挥着、笑着。 林予兴奋地拔腿狂奔:“豆豆!” 他逆风穿行,在青色的麦浪中驰骋,笑声回荡在麦田中,带着无限的精神气和快活。豆豆张开手臂,待他飞扑而来便将他抱个满怀,甚至险些被撞倒。 豆豆比林予大了十岁,个子也高,问:“鞋、鞋丢了?” 林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慌张地说:“别告诉爸爸妈妈,不然又该挨揍了。” 豆豆发出一串笑声,他把草帽扣到林予的脑袋上,弯腰把林予背起来。林予环着豆豆的脖子,问:“他们又让你假装稻草人?” 豆豆支支吾吾地回答:“逮……小鸟,你喜欢,小鸟。” “他们”是指村子里其他小孩儿,大家都知道豆豆是个傻子,所以经常戏弄他。麦田里有稻草人吸引麻雀,他们就骗豆豆,说林予喜欢小鸟,让豆豆假扮成稻草人。 林予气得直晃小腿:“你傻啊!又相信他们!” 豆豆老实承认:“就是傻子。” “……才不是。”林予将手臂环得紧一些,“我胡说八道呢,你压根儿就不傻。” 豆豆追问:“喜欢小鸟?” 林予其实不怎么喜欢小鸟,他胆儿小,一怕小鸟拿嘴啄他,二怕鸟往他身上拉粑粑,衣服弄脏又要挨揍。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你抓的小鸟我肯定喜欢,但是小鸟也有窝,咱们还是不要抓它了。” 豆豆无法完全听懂,只明白林予回答了很长一句,于是还问:“喜欢小鸟?” 林予认输道:“喜欢。” “那,抓!”豆豆忽然跑起来,惊起了一片在麦田里吃麦子的麻雀,林予搂紧对方,脚趾头都绷着劲儿,跟着高呼尖叫,出了一脑门儿汗。 豆豆背着林予走回村里,路上遇见其他孩子,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豆豆只会瞪眼和乱吼乱叫,林予跳下来,捡起一块砖头就吓唬人。 “我告诉你们,不要趁我不在就欺负他!”林予气势十足,挥了挥手中的砖头,“这一砖头下去你们就脑袋开花了!笑话豆豆傻是吧?我让你们变成大弱智!” 他举着砖头追赶其他小孩儿,小孩儿们四散逃跑,都被他不要命的气势唬住了。林予追了一段路,把砖头扔掉蹲下身,揉了揉被擦破的双脚。 他和豆豆回家去,家里虚掩着门,谁都没在,他们俩的小屋里有点乱,桌上铺散着几十张卡片。豆豆去打了盆水给他洗脚,他们并肩坐在床边,齐齐地望着窗户。 林予问:“爸爸妈妈呢?” 豆豆答:“死啦!” 林予猛然回神,他都十八了,爸爸妈妈早就死了,他怎么忘了呢。哀伤地叹了口气,他歪头靠在豆豆的肩上,问:“豆儿,你想爸爸妈妈还有姥姥姥爷吗?” 豆豆答:“忘啦!” 林予噗嗤笑出声:“你这人没良心!把卡片拿过来,我考考你记不记得学过的字。” 他把脚擦干净,守着豆豆掂掇那一沓卡片,卡片是他的教学工具,他写下常用字反复给豆豆念,教他认,对方总记不住,他就每天都教一遍。 “这是什么?” “纸。” “纸上写的是什么?” “嘿嘿,不知道。” 林予把卡片拍桌上:“这就一道笔画,这是一,记住了吗?” 豆豆点点头,看表情还是没明白。林予扭脸看着那盆洗脚水,起身走过去用手指沾了一点,然后在地上一划,前后也就十秒钟,他又问:“豆儿,这是几?” 豆豆摇摇头:“嘿嘿,不知道。” 林予气得把洗脚水抹对方衣服上,耐心讲道:“不是刚讲了吗?这就一道笔画,这是一啊。” 豆豆还摇头:“不是,那个短,这个长。” “……”林予敲敲自己的脑门儿,深呼吸后用手比划着讲道,“我刚来家里的时候才这么长,现在我都这么高了,可我还是小予啊。” 豆豆傻乐着:“小予不长个了。” 林予后脑勺疼起来,感觉做老师真是难,他放弃了“一”,觉得“二三四”也不太好搞,于是拿着那叠卡片翻找,一时不知道讲哪个好。 忽然院子里有动静,豆豆猛然惊慌:“快跑!小叔!” 林予吓得站起来,急忙去找自己的鞋,没等他藏起来,他们的小叔已经从屋外进来。林予僵硬地站在原地,正对上男人的目光,老实叫人:“小叔,你回来了。” 他们的小叔站在外屋,骂道:“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家不养外人!赶紧走!” 林予解释道:“我找豆豆,我本来和豆豆就是兄弟,我得照顾他。” “放屁!还想让我多供一口粮?门儿都没有!”男人恶狠狠的,耐心告罄冲进屋来,拽上林予就往外拖,“抱养来的算个屁兄弟!把一家人都克死了,还有脸来!” 林予被推搡出到大门外,他扒着小叔求道:“我不吃你的粮!我就想照顾豆豆!” 小叔啐了一口:“怎么照顾?!拿钱来!你以为他吃药不用花钱?!” 林予又被赶走了,其实他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晃悠,去校门口逛了一圈,又去小河边扔石子,后来太阳下山,他沿着河边走,念道:“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豆豆,在我的心头荡漾……” 一直在外面晃荡到天黑,林予最后又返回了院门口,他爬上矮墙偷看,外屋亮着灯,能听见小叔在看电视。里屋黑着,不知道豆豆在做什么。 忽然大门开了,一只手从门缝伸出来,往地上放了个塑料袋,门又关上,过了一会儿里屋的窗户开了,豆豆蹲在桌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林予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 豆豆跑到门前把塑料袋揣怀里,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院子,林予从墙头跳下来,用肢体动作召唤对方。豆豆不愧是个傻的,激动道:“小予!馒头!” 林予急忙嘘声制止,拉住豆豆就跑,幸好小叔没有听见。他们一口气跑到了村里的水塔下面,互相拍背顺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月光正好,这片空地上有根柱子,柱子上绑着广播用的喇叭,还有一盏破灯。他们两个坐在柱子下面,就着月光分食那个凉冰冰的馒头。 林予抛出豪言壮语:“豆豆,等我以后赚了钱,天天给你烧排骨。” 豆豆不是很懂,嘴巴沾着馒头渣傻笑。林予在这份笑容里暗下决定,他不要再每日晃荡,像个癞皮狗一样被人骂了,他要离开这儿,出去赚钱。 要让豆豆吃烧排骨,吃最好的药。 他用鞋底把地面上的沙土拢了拢,然后捡起一截树枝在上面写了个“天”字,说:“这就叫皇天后土,我来许愿,努力赚钱让你天天吃烧排骨。” 豆豆伸脚把“天”字抹掉,抢过树枝划了一道,说:“一!” 林予大喜:“你认得了!你不是实傻子!” 他激动地将“一”也抹干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豆儿!来,就写写你明天要做什么吧,边写边说。” 豆豆把这句话听了四遍才明白,他又思考了半天,最后在地上画了个圆圈。 林予问:“这是字吗?” “馒头,明天吃馒头。” “……行吧。”林予降低标准,“还有呢?” 豆豆又在圆圈里面扎了两点,像两只眼睛,说:“给你抓小鸟。” 林予搓搓手掌,夺下树枝又给圆圈添了一笔,在两只眼睛下加了一道弧线,变成了一张笑脸,他轻声说:“这是你。豆豆,这是你。” 豆豆问:“你画我干吗?” 林予站起来蹦到对方面前:“豆豆,我要保护你。我明天保护豆豆,后天也保护豆豆,大后天还保护豆豆,我永远都会保护豆豆!” 他蹲下身:“豆豆,我就算在很远的地方,也会保护你、照顾你。” 豆豆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听懂,便叫他:“小予。” 林予轻轻问:“凉馒头好吃吗?” 豆豆说:“豆豆。” 林予又问:“萤火虫漂亮吗?” 豆豆笑起来:“小予。” 他们跑去村外看萤火虫,林予已经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他拉着豆豆的手在树林里跑,追着一片发光的绿色,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 “豆豆……” “豆豆!” 病房里的三个人已经手忙脚乱,萧泽紧守在床边,一遍遍念着林予的名字,孟老太吱哇乱叫地站在门口喊医生护士,萧尧发出一串拟声词,把削好的苹果都吓掉了。 几名医生冲进来,萧泽着急地吼道:“大夫!他醒了,刚刚醒了!” 医生们围到床边检查,问:“怎么醒的?” 萧泽、萧尧和孟老太同时噎住,他们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电视里都是动动手指头,或者慢慢睁开眼睛,但林予是……一嗓子喊醒的。 萧泽被那声“豆豆”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林予会喊着豆豆的名字醒来。 虽然不合时宜……但的确相当眼红。 林予耳边阵阵窸窣声,睁眼的瞬间结束了梦中的黑夜,他皱着眉适应光线,而后温热的湿毛巾擦在眼上,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萧泽的一颗心揪成了碎片:“忽悠蛋,记得我是谁吗?” 孟老太才不管那么多:“小予!我是姥姥啊!你把姥姥吓死了!” 萧尧更不管那么多:“你个白眼狼!我守着你这么些天长多少条鱼尾纹!你现在才醒……你他妈吓得哥哥都、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林予的目光聚焦在萧泽脸上,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萧泽拿毛巾给他擦擦脸,说:“不能只记得喊豆豆,却忘了我。” 林予笑起来:“哥,我是不是帮你把咒破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萧泽顾不及其他人在场,垂首吻他的额头:“那你快点好起来,一个人长命百岁,没意思。” 林予笑着笑着又哭了,恍惚想起他的玉连环好像断了? 春秋时期的宝物玉连环断了…… 病房内再次鸡飞狗跳起来,三位家属一位比一位激动,恨不得抢了白大褂自己当大夫,几位医生也十分纳闷儿,明明情况有所好转,怎么病人突然又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活着,钱没了。 第68章 花冠病毒(完) 林予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所幸的是身体日渐好转, 似乎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萧泽不放心,每天五个问题, 生怕林予变成真脑残。 萧尧坐在床边挖苹果泥, 挖一勺喂一口, 身上散发着母性光辉,但是不能张嘴, 一说话就崩:“好想我们家小江啊, 我都将近一个月没在他身上辛勤耕耘了,可憋死我了。” 萧泽拎着热水壶回来, 正好听个正着, 说:“让你回去你又不走, 我自己照顾他就行,大不了请个护工,你带姥姥回去吧。” 萧尧把剩下半拉苹果消灭掉,不乐意地说:“护工哪有自己人照顾得好, 姥姥又不放心, 而且大夫也说没多久就能出院了, 再等等吧。” 林予右手手掌到手臂都缠着纱布,他伸左手给萧尧擦嘴:“妖娆哥,你对我真好啊。” 萧尧向来自诩人美心善,这下觉得自己甚至功德圆满,他伸个懒腰起身,准备回酒店眯一觉, 把病房留给萧泽和林予二人世界。 病房里恢复安静,萧泽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把毛衣袖子撸到手肘处,然后掀开被子给林予按摩。林予日日躺卧无法下床,双腿总是酸麻僵硬,萧泽大手揉捏,或者轻轻捶打,想起以往林予给他做马杀鸡。 林予靠着床头,看上去很安逸,声音也很轻:“哥,我想出去走走。” 萧泽答应道:“下午最暖和的时候我推你出去,憋坏了?” 林予点点头,他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从浑身插着管子到现在只扎着留置针,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还没离开过病房,他又问:“哥,我能自己走走吗?” 其实他没指望萧泽会答应,因为腹部的伤口还没好利索,下地走路恐怕会牵动到。萧泽也确实不容商量地拒绝了,随后摆开食盒,要喂他吃饭。 林予没什么胃口,身子一歪往萧泽肩上靠,说:“哥,我想回家,想陶渊明了。” 萧泽问:“只想陶渊明?” “都想,也想狗崽。”林予这阵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不然他能感觉到后脑的伤口阵阵抽动,“还想公园附近的大爷大妈们,不知道胡阿姨怎么样了,他们肯定也特别惦记我。” 萧泽问:“还想什么?” 林予略微思考:“想吃那家的煎饼果子,还想去看电影。” 萧泽挺受伤,总算忍到了极限:“忽悠蛋,你想一堆乱七八糟的,怎么不想想我?” 他从林予喊着“豆豆”醒来就开始矫情,他是这家伙正儿八经的伴侣,而且刚刚一同经历了生死,万万没想到对方昏迷时却想着另一个人。现在醒了,还惦记一堆猫啊狗啊,大爷大妈啊,真是个没良心的。 林予挨训了两句,不好意思地往萧泽颈窝里拱,他被阳光照着有些犯困,干脆又仰头亲在萧泽的唇上,顺便闭上眼睛。他喃喃道:“哥,其实我每天都在担心,我怕这次的劫数躲过了,以后还会有别的,我算不出你的命数,无法确定你是否真的没有劫难了,我更怕自己是给你带来劫难的罪魁祸首。” 萧泽将他紧紧抱住:“都被打成脑残了,还顾得上琢磨这些封建迷信,人活着谁能没有劫难?江雪仪和罗梦,解老,甚至解玉成,这不都是例子么。” 林予在萧泽怀中缩成一团,对方又说:“别再想这些了,赶紧吃饭,吃完来一轮智力问答,然后午睡完推你去花园走走。” 林予一听恨声道:“每天都问问问,你当我成弱智了?” 他没失忆,身边的人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没变傻,地质考察那一套还能倒背如流,萧泽每天都假借提问给他讲课,快把曹安琪送他的资料讲完了。 一周后林予做了详细的全身检查,确定没有大碍后终于办理了出院手续,一家人的反射弧都有点长,此刻才觉出劫后余生的好心情。 在岛上考察了很久,出事后又在市医院耽搁了那么久,飞机落地时林予恨不得破窗蹿出去。回家休息两天后,考察队为他准备了大难不死欢迎会,地点定在妖娆酒吧。 林予吃饱饭就认真做复健,此时已经能自己慢慢走了,只是不能劳累太久。傍晚时分到达妖娆酒吧,他刚从吉普车上下来就看见了陶渊明。 陶渊明蹲在玻璃窗内,愈发的肥胖,看清他后甩着一身肥膘跑出来,直接蹦到了他怀里。林予就像见了亲儿子,激动地差点落泪,抱着胖猫进入门内,只见装饰墙前拉着横幅,摆着花篮,考察队所有人再加上萧尧和江桥,大家站在两边迎接他。 他吸溜吸溜鼻子,弯腰鞠躬:“谢谢你们。” 萧泽吓坏了,立刻扶起他:“弯腰干什么?!小心肚子上的伤口!” 林予捏着猫爪子擦拭眼角,他住院憋久了,肉体上和精神上都迫不及待地想放松一番,趁大家伙都在,他振臂高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晚酒水我……我哥请!大家吃好喝好!” 萧泽把钱包往江桥胸口一拍:“随便点,不用帮我省钱。” 大家跟着起哄,涌入酒吧开始胡吹八侃,林予坐在沙发中间,跟这个吃,跟那个喝,他把果盘上的萝卜花拿起来送给萧尧,说:“妖娆哥,患难见真情,这次我住院你每天照顾我,陪我说话,你比我亲姐还要亲。” 萧尧把花丢一边:“弟,别说这些没用的,如果哪天我被人砍了进医院,你会照顾我吗?” 林予承诺道:“我一定寸步不离,端屎端尿,把你伺候得比现在还娇艳。” 他不能喝酒,以水代酒的话就没量了,萧尧被他敬到醉,迷离着泪眼抱住他。“妖娆哥,你别哭,我已经没事儿了。”他安慰道。 萧尧泪眼婆娑:“弟弟,这次最难过的就是你哥,他嘴上不说,面上也不表现出来,但是他比谁都担心。你没醒的时候,我好几次看见他在安全通道抽烟,眼眶都红了。” 林予心里明白,他扭脸寻找萧泽的身影,看到对方正在听副队长报告工作。 萧泽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竟然抬眸和他对望。 林予端着水杯也醉了,层层昏黄的灯光交叠相错,萧泽的轮廓蒙着层光影,如置梦境一般,他穿透一切注视着萧泽的眼睛,用眼底的波光诉说了千言万语。 还没说完,视线被横插过来的巴哥挡住。巴哥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完全看不出来是搞勘探的,他端着杯香槟,关怀地问:“小予,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吧?还记得我们的快乐时光吗?” 林予点点头:“记得。巴哥,你送给我一身衣服,我还给你摸骨。” 巴哥也几乎老泪纵横,他把香槟重重一放,撸起袖子伸出手:“来!我知道你不是凡人,划拳没意思,咱们算算命!” 林予内心激动,连上考察那段时间,他都好几个月没算过命了。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十静思沉心,然后将自己的手掌盖在巴哥的手掌上,就这么贴合了整整十秒钟。 …… 他有些疑惑和迷茫,为什么没感觉? 林予收回手攥了攥,重新贴上去摩擦巴哥的掌心,指腹捻着每一道纹路,双眼紧盯着每一条走线,而脸上的血色就像岛上的海潮,不停地退去。 巴哥心里咯噔一下:“我操,你别吓我,我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林予慌张地望着巴哥,抖抖嘴唇什么话都回答不出,他急转身抓住了萧尧的手,用力掐着萧尧的手指,不断向上摸到腕骨,接着是小臂、大臂、肩膀,萧尧被他近乎粗莽的动作摸愣了,一时间不敢动弹。 “弟,你怎么了?” “小予,怎么回事儿?” 林予如同着魔一般,整个人都被魇住了,别人的关心他充耳不闻,眼珠滚动盛满了不安。他起身随便抓住一个队友,撩开对方额前的头发,盯着人家的面部端详,眼底的惊慌越来越浓,似乎连瞳孔都在振动。 众人都觉得奇怪,渐渐没了说笑的动静,萧泽也察觉出不对劲,赶来将林予搂住询问。林予看相摸骨的那只手垂落下来,整个人依靠着萧泽出溜下去。 “忽悠蛋!”萧泽抱住林予,“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林予形如痴呆,十几秒后扬起脖颈痛苦地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抽搐起来。 他完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林予没有瘫痪,没有失忆,他以为自己幸运无比,此后恢复正常便能继续开心地生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失去了与生俱来的本事。 他……是个废物了。 林予再次醒来是在猫眼书店的二楼卧室里,屋里只开着小灯,窗帘拉住挡着日光,分不清白天黑夜,萧泽守在床边,六只猫在旁边列成一排,时不时喵呜一声。 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摸索到萧泽的手之后紧紧握住,试图探寻点什么,却忘记了自己本就算不出萧泽的命数。 一股无奈末路的悲怆涌起,林予倍感窒息,张大嘴巴像被扼住了咽喉。热泪滚落,鼻腔内逸出阵阵哀鸣,他将指甲嵌进萧泽的皮肉之中,暴起青筋长长地低吼出声。 萧泽在林予昏迷的期间带对方去过医院,一切检查结果都表明没有异常,昏迷也只是因为受了刺激。这两天中他思考了很多,查阅了无数资料,但都研究未果。 林予那一身技能本就不符合常理,现在消失是否也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忽悠蛋,你觉得怎么样?”萧泽反将林予的拳头包裹进掌心,“你后脑受了很严重的伤害,可能或多或少会留下后遗症。” 林予痛苦地摇头:“可我不会算命了!我什么都不会了……我与正常人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要是没了那些本事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萧泽明白。 其他人不明白,可是萧泽明白。 他为了使林予尽快安定情绪,低声哄道:“也许是因为你还没完全康复,可能过一段时间就恢复了,你就能好起来了。” 人到了慌张绝望的时候,随便一句安慰就像救命的稻草,抓住就有希望,林予扑棱起来,瞪视着萧泽的眼睛:“没错,肯定是因为我还没好利索,过几天可能就好了,过几天就好了!” 林予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礼拜,每天做复健都像自虐,恨不得立刻就康复。萧泽看在眼中难免有些后悔,如果身体完全康复,但那些本事却没回来,打击会不会更大? 春日傍晚,刚亮起的霓虹灯照亮了树上冒出的新叶,萧泽搬着藤椅坐在书店门口吸烟,抱着萧名远看日落。林予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扒着萧泽的腿,偶尔蹭一两口烟抽。 时光正好,萧泽吐出一口烟圈,状似无意地问:“忽悠蛋,你记不记之前问过我,如果你没有算命的本事,只是个考察队的临时工会怎么样?” 林予表情微垮:“那只是假设,我不能接受……” 萧泽其实明白,如果林予和其他所有摆摊儿算命的人一样,那可能没什么,关键林予是如假包换的神棍,他靠看相养活自己长大,还能开天眼见鬼,能通心术梦见真相,能做风水探灵脉,还能识骨认人…… 林予这些本事是独一无二的,他说自己如果没有了这些本事,就是一个废物。这话并无夸张,因为这些本事靠学是学不会的,是老天爷给的,如果失去了,等于神仙没了神力,菩萨丢了莲花座。 萧泽没有争辩的意思,但他想给林予打好预防针:“有些事儿不会看当事人是否乐意接受,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林予噌地站起来:“没发生!我还不信了,我明天就去摆摊儿!” 他转身回店里,只留萧泽一个人继续看夕阳,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走,横冲直撞地走到书架前才停。今天没有营业,店里关着灯,他背靠书架将身躯藏匿在昏暗中,一颗心狂跳不止,不停渗着恐惧。 脚步声逐渐靠近,萧泽追进来停在了书架旁边,问:“明天真去摆摊儿?” “嗯,我已经好了。”林予两手紧握,眼中的明亮掩盖不住慌张,他侧过身望着萧泽,逐渐变得安定,“哥,你过来行吗?” 萧泽被放软的语气搅了心神,把理智抛弃得干干净净,他踱步到林予面前,抬手拥抱对方。林予埋首在他肩膀,脆弱地发起抖来:“哥,我真的好怕啊。” 萧泽忽然不想劝说任何话了,也去他的预防针吧,忽悠蛋已经受尽了身体上的折磨,为什么还要遭受心理上的巨大打击? 老天爷是个操蛋的东西,可是他会心疼。 萧泽把林予抱着安慰了很久,假设了很多种乐观的结果,待对方的情绪明朗一些后,打开灯煮上一壶咖啡,让林予坐在吧台后面看店。 “哥,你要出门吗?” “嗯,烟抽完了,我去买两条。”萧泽看看时间,“可能还顺便跑会儿步,自己看店小心点,只管结账就行,别的服务概不提供。” 萧泽把外套拉链拉到顶,一路慢跑至公园大门,天已经黑了,公园里却灯火通明正是晚高峰,老头老太太们有的散步,有的练剑跳舞,把空地全占满了。 萧泽没买烟,只买了瓶水,咕咚咕咚灌进去,喝完把瓶子一扔,气势就跟将军出征前摔杯为号似的。他从长椅上起身,深呼吸迈出长腿,大步流星地直穿广场舞人群,一条线奔到领舞面前,赤手夺下了人家的扩音器。 如千兵万马中直取敌军将领的首级。 几十号老太太都愣了,交头接耳不明所以,看萧泽那气势也不敢贸然讨公道。过了几秒,有一部分老太太认出了萧泽,喊着“林老师他哥”。 萧泽清清嗓子,对着喇叭喊道:“大爷大妈们晚上好,麻烦都往这边来一下!” 这一嗓子底气十足,老人家们又喜欢看热闹,于是吊嗓练剑逗鸟遛弯儿的全凑来了,萧泽腾地一跃,站在了后面的石头上,郑重其事地说道:“应该有不少大爷大妈都见过偏门一小孩儿,圆眼睛,坐个小马扎,拿个地球仪,经常跟那儿猫着算命。” 赵爷爷急忙接腔:“就是林老师嘛!”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都认识,大家七嘴八舌地发问,为什么林老师好几个月没露面?林老师不会是回老家娶媳妇了吧?前一阵的杀人案,那凶手好像认识林老师,是不是真的啊? 萧泽示意大家安静,回应道:“我是林予的哥哥,今天弄这么一出就是求大家一件事。” “小予之前出了意外,头部受了很严重的伤,算命的话,暂时可能算不准了。”萧泽声音渐沉,才发觉自己在这件事中同样难受,“他很喜欢各位,也喜欢算命,所以我在此恳请大家,如果他摆摊儿给大家算,请大家多多担待,就假装他算得准。” 老头老太太们一阵唏嘘,完全不敢相信,有些个情感丰富的,甚至心疼孩子似的抹起眼泪。萧泽又多言了两句:“我知道有点强人所难,看在小予以前真心帮过大家的份上,拜托了,算命的钱可以找我结,我就想让他开心。” 老头老太太们满口答应,都很谅解,萧泽再三道谢后离开了公园。他慢跑回书店,跑到门口停下,隔着玻璃窗看见林予在对着地球仪发呆。 萧泽不知道能瞒多久,也可能根本就是无用功,可是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翌日清晨,林予拎着马扎和地球仪出门摆摊儿,萧泽光明正大地跟着,反正考察项目结束了,他目前有的是时间。 林予往花圃前一坐,扭头闻了闻新长出来的花骨朵,再扭回来已经有了客户。王奶奶拎着购物袋,笑眯眯地问:“林老师,我来给你开张好不好啊?” 林予扶王奶奶坐下,高兴道:“奶奶,你想算什么?” 王奶奶伸出手:“看看手相吧,算算财运。” 林予有些紧张,握住对方的手捏了捏,拇指指腹捻在对方的掌心走线上,耗费了将近五分钟,头脑却一片空白。 他沁出一排热汗,盯着那丝丝缕缕的线条默背规律,飘忽地说:“偏财运不错,会有意外收入。” 王奶奶演技逼真:“那我借你吉言了,我把一半存款给我闺女搞投资,最近确实一直赚外快。” “真的?”林予没想到竟然对了,他接着又算了几个,全都是硬着头皮说的,但无一例外都算得很准。他默默纳闷儿,难道他神功练到第十层后已经飞升了?现在闭着眼瞎说都能算对? 萧泽在一旁的椅子上提心吊胆,生怕穿了帮,好在老头老太太们都心善,全都按照他拜托的办,十分靠谱。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街边停下一辆出租车,居然下来了曹安琪。 曹安琪的短发已经成了马尾辫,她背着书包跑过来,激动地打招呼:“林予,老板!好久没见了!” 林予也挺激动:“我都以为你出国留学了!” “没有没有,再有俩月就要高考,我忙死了。”曹安琪在马扎上坐下,“今天本来去理工大学听竞赛课,那么大的阶梯教室居然抽签排座位,我抽到最后一排什么都看不清,干脆回家写作业。” 林予立刻报告:“你送给我的资料,我有认真学,已经快学完了。” 曹安琪从书包里掏出个汉堡开吃:“那我改天再给你整理点新的,我现在别的没有,就是学习资料多。”她说完看看时间,不是很赶,怎么着也得把汉堡吃完,便伸出手去,“朋友,帮我看看能不能金榜题名吧。” 萧泽忽然紧张:“你学习好,肯定能,不用看了。” “那不行,我不是单纯为了鼓励。”曹安琪头脑清晰,十分理性,“能与不能我都会认真学习,但如果情况不乐观,我就有了心理准备,同时也能及早谋求其他出路,比如调整志愿、留学,反正要选一条最好的路走嘛。” 林予觉得有道理,可是他现在看什么都毫无思路,完全是盲算,于是先试探:“曹安琪,你最近是不是恋爱了?” 曹安琪一愣:“我都被姓叶的搞出阴影了,恋个屁啊。” “……那我算错了。”林予一脸讪讪,“近日身体不太舒服吧,要注意休息。” 曹安琪拧着眉毛:“我天天吃香喝辣又跑操,睡醒还嚼俩钙片,壮实着呢。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快算正经的。” 萧泽和周围的老头老太太都出声阻拦,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林予心中不安并且疑惑,对着曹安琪端详了很久,低声说:“我……我算不出来。” 萧泽立刻在他身前蹲下:“你身体刚刚恢复,只是累了,没事儿,咱们改天再给她算。” 曹安琪虽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反应很快,她收到萧泽的目光后立刻起身,说:“林予,我这两天好像是有点感冒,那我下次去书店找你吧,到时候你再给我看手相。” 曹安琪走了,围着的老头老太太们叹息着也要离开,林予猛然站起,挡住别人的去路问:“爷爷,其实我刚才根本没算准是不是?” 老头一脸难色,他又问其他人:“大爷,你甭骗我!我是不是算错了!” 大家顾左右而言他,没一个人回答,林予立在中间像被念了紧箍咒,脑中的那根弦绷紧断裂,他捂着头吼道:“你们都骗我!全都骗我!” 萧泽急忙抱住他,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受刺激昏过去。王奶奶心有不忍,走近摸他的头,哄道:“宝儿,你哥哥昨晚来公园求我们,让我们假装你算得准,爷爷奶奶不是想骗你,是想让你高兴。” 林予眼眶一酸,他想崩溃地嚎啕大哭,但竭力止住了。走回花圃前,拎起地球仪和马扎,他向老头老太太们道谢,谢完抬头看着萧泽,像寻找依靠一样揽住了萧泽的手臂。 “哥,咱们回家吧。” 萧泽牵着林予朝书店走,路上有人看他们,但两个人都没理会。回到书店,林予直接上了小阁楼,他总是这样,一遇到什么事儿就钻进去待着,就像土地神的土地庙,很隐蔽很安全。 萧泽中午上楼送了趟饭,晚上进去发觉一口未动。林予坐在床边撒癔症,两眼发直,估计在琢磨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走过去坐在旁边,揽住对方的肩膀。 “哥,谢谢你。”林予开口,“我研究了一下午,我这应该算武功尽失了吧,于是我就哭,那种心情就是穷途末路,就是崩溃。” 萧泽说:“你不是总看电视剧么,没听过那里面的一句话吗?事情发生之后,要往最坏的方面想,是为了做最全面的准备。但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就要往好的方面想,不能失去希望。” 林予屏气,含着千斤重的无奈:“嗯,我往好处想。我没死没残,只不过变得和天下人一样,我不应该那么绝望。而且……” 而且,他还有萧泽要陪伴,还有豆豆要照顾,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萧泽其实这两天想了许多,他试着分析:“忽悠蛋,你学算命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克星,你当初也只学了看相,就算有神力,也是后来才开发的。准确地说,直到遇见我,我们一起遭遇了很多事,这个过程里你才把其他技能接连开发出来。” “或许可以认为,如果没遇见我,那你是不是永远就只会看相?又如果你不会看相,是不是压根儿就不会遇见我,我们更不会有开始经过和结果?” 林予直起身,怔怔地看着萧泽:“哥,你的意思是……” 他遇见萧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神棍”,但唯独算不出萧泽的命数。如果萧泽真的活不过三十五,那他有可能就是萧泽的劫数,而这个劫数要靠他自己来破。 他要付出的,不是这次的九死一生,而是那些因萧泽获得的灵力。 也就是兜兜转转一圈,他从没有变成拥有,然后又失去,他命里注定东西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些算命的本事,而是和萧泽这辈子的缘分…… 林予豁然开朗,但仍有些难以置信:“哥,人真的有前世对不对?我们前世约定过,玉连环就是信物,所以这辈子才有这些安排?” 萧泽看着他笑:“我不知道人是否有前世今生,也不知道这些安排是圆满还是遗憾,我就想和你认真过这辈子,不留恋以前,只寻思往后。” 萧泽推开斜窗,踩着飘窗爬出去,斜倚在了房顶上,他把林予拉出来,两个人在屋顶上并肩躺着,一起看春夜里的星星。 林予想起来书店的第一晚,他装着瞎子登上来,差点丧命。转眼已经快一年了,现在萧泽和他一起躺在这儿胡闹,孤单变成了浪漫。 他无心探寻烦恼,只问:“哥,我们怎么就喜欢彼此了?” 萧泽的回答很干脆:“你还没看明白么?世事纷杂,爱是最简单不过的。” 林予收好了这句话,目光飘向浩瀚星空,他的后脑忽然一阵抽疼,意识也有些模糊,那一瞬间他觉得天地陷落,觉得所有东西都在消失。 他有尽头的脑海接连着无限极的天空,一座恢弘的记忆宫殿悬浮振动,随后又如碎片般瓦解剥落,每一扇窗口变成破屋,每一道缝隙裂成荒径,他的五道灵力消融至灰飞烟灭,灰烬化云化雨,化成满天的繁星,他至此泯然众人矣。 而尘归尘,土归土,他和萧泽躺在屋顶觉得格外安宁。 万物都离散,林予将永恒牢记——爱,是最简单不过的。 第69章 (五)寄居者 浴室里水汽氤氲, 朦朦胧胧的像笼着团白纱, 遮挡帘敞开着,林予泡在浴缸里举着手机, 边泡澡边看电视剧。 萧泽拿着搓澡巾在后面给这人搓背, 一巴掌擦过去搓下来好多条碎泥, 忍不住啧啧出声:“挺白净一孩子怎么能脏成这样,得搓三遍。” 林予有点难为情:“我那不是因为身上有伤才不能洗澡么, 擦又擦不干净……” 后来萧泽把他的手机夺下扔凳子上, 抬胳膊伸腿,低头撅屁股, 像摆置一件玩具, 反正把他从头到脚清洗了三遍。最后一遍打上沐浴露, 浴缸里的热水也自动注入新的,舒服得人直犯困。 林予被揉搓得浑身透粉:“我现在吹弹可破,你得轻拿轻放。” 萧泽朝脸上撩了捧水:“对不住,我不拿也不放了, 给你搓个澡比填图二十公里还他妈累。” 这澡洗了足足俩钟头, 狗崽在门口叫得余韵悠长, 生怕他们俩死在里边。等水抽干,林予光跐溜溜地坐在白瓷浴缸里,他低头看自己的肚子,轻轻摸肚皮上留下的疤痕。 当时刀尖穿过玉连环时别了一下,而后刺穿手臂扎进腹部,要是没有缓冲, 他可能根本无法抢救回来。现在光滑的肚皮上多了一道丑陋的疤,像条凶猛的虫子。 萧泽已经围上浴巾,展开睡袍将林予裹住,问:“臭美呢?” 林予撇撇嘴:“我都毁肚子了,还臭美。” “你又不穿露脐装,有道疤也看不见。”萧泽抱着对方回卧室,最近搬回公寓住,家里被他们俩折腾得乱七八糟。 林予仰躺在床上,手伸进睡袍里摸索,看上去特别不雅观。不过他纯粹是揉肚子,总觉得多揉揉能把疤痕揉得淡一些。 萧泽把狗崽抱上床,随口问道:“忽悠蛋,你喜欢文身么?” 林予骨碌起来:“你要带我去文身啊?!” “可以啊,你不是讨厌那个疤么,可以在周围文个图案,给疤痕使个障眼法。”萧泽将狗崽塞进对方的领口,忽然有点担心,“但是你不会真想文个八卦图吧?” 林予当晚失眠了,琢磨文什么图案,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什么都不如八卦图带劲,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吃过午饭便出门。午后日头正好,街上春意盎然,冬青都是嫩绿色的,他和萧泽之间隔着半米,一前一后在街面上溜达。 后来进入地铁站,足足换乘了四次,终于在五环外下了地铁。林予走得腿抽筋,保持不住半米的距离了,渐渐变成一米,一米又变一米五,喊道:“萧大哥!你到底认不认路啊?” 萧泽回头,不太想承认自己不认路,他平时又没文身的需求,文身室的位置还是昨晚现查的,但不知道具体在哪个胡同串子里。 他们俩左右无事,东拐西拐在这片胡同里寻找,这片胡同太老了,都是大杂院,一会儿踩了这家门口的盆栽,一会儿又撞了那家晾的秋裤。 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文身室,文身室在院子里头,院门口停着辆粉红色的山地车,林予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进屋一掀帘子,床上赫然躺着萧尧。 “妖娆哥!”他就像进了黑诊所,见到熟人觉得很安全,“妖娆哥,你也来文身啊?” 萧尧上身完整,下身只穿着条内裤,玉体横陈面色绯红,鬓角挂着点点汗珠,咬着嘴唇呻吟不断,感觉文着文着就要高潮了。 萧泽凑近一瞧:“这文的什么东西?” 林予跟着端详:“我在课本上学过,是赵州桥!” 文身师手一哆嗦:“普通的桥,普通的桥。” “妖娆哥,你这是把江桥哥哥文大腿上了?”林予好生羡慕,转头幽怨地盯着萧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萧尧还火上浇油:“我这是铭刻爱情,正好我刚买了条破牛仔裤,穿上正好把文身露出来,我骚死姓江的。” 林予一听浑身发热,被对方点起了火,他一把撩起上衣,拍着肚皮说:“师傅,给我文个八卦阵!我要铭刻死去的爱情!” 萧泽青筋直跳,独自去院子里喂鸟,不与这俩人掺和。 文身师再三确认,但林予铁了心就要文八卦阵,他躺在萧尧旁边的床上,用手圈出腹部的伤疤,嘱托道:“师傅,文在我的疤痕周围,让它美化一点。” 文身师头一回遇见这么有主意的客户,为难了整整二十分钟,终于设计好了改良的八卦阵。化繁为简,线条变换,还要起到遮挡疤痕的作用,反正让林予很满意。 院子很小,停着几辆住户的自行车,墙根儿下还扔着淘汰的洗衣机和单人沙发,显得院子里更加拥挤。院当中有棵歪脖树,上面挂着几只破鸟笼子,笼子里站着只八哥,能学人说话的那种。 萧泽站在树前喂鸟,教着说:“忽悠蛋。” 鸟还没学舌,屋里传出一嗓子:“哎!干吗啊!” 萧泽无奈地笑笑,回头冲里面喊:“开始没有?” “马上!”林予躺在床上,肚子已经消了毒,一片冰冰凉,别看他回答时气势十足,但其实很紧张,于是有些弱气地叫萧泽,“哥……你进来行吗?” 萧泽没进来,连应都没应,萧尧往外一瞅:“他把你扔下自个跑了。”林予一听有点慌,揪着床单开始害怕,犹豫着都想走人了。 也就十分钟的工夫,一阵脚步声传来,萧泽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两袋零食。他回来往床边一坐,把林予安慰完让文身师动手,然后撕开包虾条开始吃,给林予喂两根,自己嚼一根,倒是不无聊。 林予吃得很香,注意力被转移也不再觉得怕,后来发觉萧泽自己不吃了,只管给他喂。仔细一看,萧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肚皮。他自从落下疤后就不想被看了,每次亲热的时候也总要求从背后来,可此时正在文身,他避无可避。 “哥,你别看我。” 萧泽不为所动,目光更不曾移开。林予抬手去挡萧泽的眼睛,反被对方将手扣住,他没什么信心地说:“现在很丑,文好就不丑了。” 萧泽抬眸看他,解释道:“你什么样儿都不丑,我看着这道疤,是在想你当时一定特别疼,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说完直接看向文身师:“师傅,他这八卦是不是只有左边那半?那你等会儿把另一半给我文上。” 林予差点坐起来:“哥,你要为我文身吗?” 萧泽笑着说:“我也铭刻一下爱情。” 考察队正在全体休假,林予文身之后憋得不知道找谁显摆,夜夜给萧泽吹枕边风,让对方召集大家回单位开筹备会议。 大清早上班,林予出发时吃着煎饼,整个人洋溢着喜悦,经过公园外面的时候顿时萎靡不振,扒着车门望向一排排花圃,似乎在寻找自己从前的身影。 萧泽靠边停车,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早,吃完再走。” 林予会意,打开车门跳下去,奔到长椅上坐下开吃,一口一口嚼得慢条斯理,他能听见公园里的音乐,偶尔回头看看,还能瞧见认识的爷爷奶奶。 张大妈锻炼完出来,看到他后格外热情:“林老师!吃着呢!” 林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以后叫我小予就行啦,我不会算了,不配让大家喊老师。” 张大妈说:“这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们管你这么个孩子叫老师,也是图一好玩儿,你算不算得出来,都跟我们的孙子一样。” “嘿,老张,你怎么骂人呢。”徐大爷盘着俩核桃出现,“你孙子一脸青春美丽疙瘩痘,怎么能和林老师这细皮嫩肉比?” 林予听着大爷大妈抬杠,笑得两手哆嗦,把煎饼掉了一半的脆渣。他本来经过此地,为自己伤怀遗憾,可是又捡到了新的乐趣,他以前喜欢的大概也不全是算命,肯定包括算命时遇到的这些老人。 吃完上路,吉普车踩着点到了研究院。林予冲进科室跟大家打个照面,二话不说就脱外套,脱完把毛衣衬衫掀起来,三百六十度全科室巡回展示自己的文身。 他本来还想拉萧泽一起展示,可那样就等于恋情曝光,于是只好自己美了。展示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整理仪容,副队长凑过来说:“小予,以后你没法算命了,就安心在研究院好好干吧,闯出另一番事业来。” 巴哥附和:“没错,一个真正的男人遇到困难得会拐弯,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能磕绊在半路起不来。” 林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这天都要忙完后去敲萧泽办公室的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萧泽只顾着工作,看架势一时半晌还不准备走人。他绕到对方身边,安静地立了片刻,后来蹲下扒着椅子扶手,似是有纠结的话想说。 萧泽将所有页面关掉,问:“酝酿好没有?” 林予仰起头:“春季招聘会之前院里有转正考评,咱们科室参加吗?” 萧泽扯了另一张椅子,把他提溜起来坐好,说:“上午已经递交了申请,只要队里有临时工一定就会参加,过两天批完就要发报名表了。” 林予靠着桌沿:“其他人都要参加吗?” 考察队队员对专业能力要求很高,所以临时工只有五个,其他院内办公的科室会多一点,萧泽看着林予回答:“你不用管其他人是否参加,你想不想参加?” “我没想好。”林予最近其实每天都在想,他以后不能继续算命了,那他该何去何从?他现在虽然在考察队做临时工,可是他毕竟没什么学历,以前无所谓,可他现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就有所谓了。 “哥,我想了两条路。”他说,“一条是参加考评,另一条是去上学。” 萧泽没想到林予考虑了这么多,他给出建议:“长远来看,上学这个选择更好一些,毕竟单位对学历有要求,但咱们不立多高的目标,考上一个差不多的就行。” 林予问:“那我要从高中开始念吗?” 萧泽说:“你没参加中考,肯定要花高价才能上高中,钱不是问题,但学校里是集体教学,很难考虑到你个人的接受情况。” 林予有些无措,他只念过家乡那座学校,对这里的升学知识一窍不通。萧泽忽然握住他的手,很沉很稳地说:“外面有很多不错的辅导机构,可以找专门的老师负责你,用不着沮丧。忽悠蛋,只要你想做,我就会帮你安排好,你不需要面对困难,你只需要努力。” 林予低着头问:“外面的同事都走了吗?” 萧泽瞅了一眼:“都走了。” 刚说完,林予扑上来抱住他,在他脸上一顿乱亲,看样子是有些感动。萧泽好歹也是个讲原则的,觉得在办公室里太不像话,于是迅速收拾东西下了班。 前路有了规划,他们两个决定去庆祝一下,庆祝的方式挺简单,就是在外面吃晚饭而已。林予喜欢下馆子,因为以前吃得太差,每次下馆子都发现地球上美味的东西那么多。 吉普车停在一家很安静的餐馆前,餐馆中分了几个厅,菜都一样,只不过装潢风格不同。萧泽和林予坐在欧式那一厅,玻璃窗那边是中式那一厅,木质的房檐,穿着灰色缎面唐装的服务生,还有鸟笼和牡丹花。 林予欣赏够了,抬头瞥见这厅正中的三角钢琴,灯光偏暗,光影在琴盖上倾斜出一道细纹,庄重削弱,增添了几分温柔。 他盯着盯着就不高兴了,想起来萧泽受提琴手前男友的熏陶去学钢琴。 萧泽从对方的表情窥见一二,故作无意地提起:“我学钢琴的时候很用功,为了多练俩小时连作业都不写。” 林予的表情像个高傲贵妃:“学会了就和人家琴瑟和鸣。” 萧泽倍感冤枉,他那场恋爱没有多深刻的感情,倒是激发了音乐细胞,后来对方出国演出,他们正式分手,他去机场送对方,特感激地说:“谢谢你让我挖掘自己的艺术潜能,祝你一帆风顺。” 想想真他妈神经病。 等菜上齐,萧泽和林予聊了许多,聊各自过去的生活,有好笑的事儿,也有不少郁闷的事儿,一顿饭吃完,萧泽给林予倒了一杯茶,说:“等着。” 林予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见萧泽抻抻衬衫起身离座。萧泽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试了试音,他从没在公共场合演奏过,最多的就是给孟老太伴奏。 林予侧坐靠着椅背,目光凝视在萧泽的侧脸上,顿觉浮生若梦。 指尖敲下,音符倾泻,萧泽有点手生,于是放慢了速度,等熟悉后逐渐提起,行云流水地演奏了整首幻想曲。 最后一个音结束,周围响起掌声,他很不要脸地对着话筒说:“劳烦大家捧场了,其实我单给一个人弹的。” 林予神思恍惚,整个人都要软在椅子上。 萧泽回来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伸手将桌上花瓶里的一支淡色蔷薇递给他,说:“弹琴送花,把俗的都做一遍,你这个丧失灵力的小神仙可别嫌弃。” 林予接过,小心避开了刺,他又陷入回忆里:“有一次豆豆给我摘花,把手都扎破了。” 萧泽忍无可忍:“你上学的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尽快启程,我要好好拜会一下这位豆豆大舅哥,看看他怎么能让你这么不分场合的牵肠挂肚。” 林予一听激动起来:“真的要去看豆豆?!” 因着小叔不让他回去,他已经将近两年没见过豆豆了,如果萧泽陪他就不一样了,萧泽那么硬气! “去啊,这有什么。”萧泽问,“他大名就叫林豆豆?” 林予说:“当然不是了!豆豆大名叫林获,收获的获,好听吧!” 萧泽沉默起来,林予、林获,从一开始,父母起名就规划了这两兄弟的人生,林予要给予付出,林获要得到照顾。也许他们抱养林予从来就不是为有个健全的孩子,而是为了进一步的目的,也就是给豆豆找后半生的依靠。 萧泽不禁出声:“忽悠蛋,你是你爸妈抱养来照顾豆豆的,后来又被你小叔赶走,你没怨过吗?从没想过就此和他们都断绝关系吗?” “……当然没有。”林予低头看花,“我有能力照顾豆豆之前,是爸爸妈妈先把我养大,豆豆又对我那么好,我当然对他好,你这个独生子女不懂我们的兄弟情。” 萧泽一听十分不爽,问了那个惊世难题:“那我和豆豆掉海里——” 还没问完,林予截道:“什么狗屁问题!当然是救豆豆了,我看你那体力横渡长江都绰绰有余!” 他说完偃旗息鼓,伸手碰蔷薇的刺:“我要是能带走他就好了。” “未必不能。”萧泽压着嫉妒,“凡事都有转机,就算没有,你还有我。” 第70章 寄居者 林予的家乡是一个叫蔺溪的小镇, 镇上大概有一两个村子, 都叫蔺溪村。那地方山水环绕,位置不算南也不算北, 没什么盛产的瓜果蔬菜, 也没什么雄心壮志谋发展的村民。 吉普车出发前里里外外清洁了一番, 车头都像打了蜡,光明锃亮。林予带着行李箱, 箱子里全是好吃的和新衣服, 他自己倒穿得十分朴素,完全看不出来衣锦还乡。 “我本来就是个穷算命的, 还衣锦还乡呢, 我惨一点没准儿还能让小叔同情同情。”他一路上没有闲着, 把各科学习资料都看了一遍,看到眼睛酸涩才停下休息片刻。 萧泽上身只穿着件黑衬衫,手腕简单地戴着一只手表,问:“你小叔挺凶?” 林予回答:“他是爸爸唯一的兄弟, 爸爸妈妈死了, 妈妈娘家也没人, 他是最近的亲戚,可是村子里大家都不富裕,豆豆又不能干活儿赚钱,等于纯粹多养一个闲人,他当然不高兴嘛。” 萧泽又问:“你几年没回去过了?”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不确定林予是不是忘了, 反正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恹恹地说:“我刚出来那几年,每年回去好几次,后来就成春节才回去,再后来要提前打电话,得到小叔批准之后再回去。” 他脸一垮,哭似的:“他都四年没批准了!他说豆豆已经不记得我是哪家的野种了!我偷偷回去……可是镇上盖小楼房了,我他妈还没办法爬窗户!” “……”萧泽前面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到达之后先给忽悠蛋报仇,结果听到最后一句有点想乐,故意道,“那咱们这次去,他又不让见怎么办?” 林予难以置信地问:“你不能恐吓他吗?!你那么厉害!” 萧泽怕这人情绪过于激动,急忙点头应下,不料这话题远远没有结束,林予光抱怨那位小叔就嘚啵了俩服务站的距离。 林予以前单打独斗,太菜,而且豆豆还在对方手上做“人质”,所以他只能任其差遣,还不能有所不满。曾经因为实在惦记豆豆,林森又不让他回去,他便一股脑攒了四万块钱,那是他最瘦的半年时间,每天就啃一个馒头,他拿这四万块钱做筹码,试图求林森让他见豆豆。 萧泽问:“见了?” 林予答:“没有,他说钱爱给不给,不给这钱大不了豆豆少喝点药,少吃顿饭,随我的便。” “然后呢?你就没给,逼他?” “我哪敢啊!我立刻把钱汇了,万一真不给豆豆吃饭喝药怎么办?”林予愁眉紧锁,倚着车窗放低声音,“我知道那些钱他肯定会克扣,可能只有十分之一是给豆豆花,可我要是不给,豆豆连那十分之一都没有了。” 这回轮到萧泽沉默,大概五分钟过去,萧泽沉默结束,说了句更让人忧愁的:“忽悠蛋,豆豆生下来是个傻子,属于有缺陷的人,一般有先天缺陷的人,寿命会比正常人短一些。” 林予被一把攥紧了神经,整个人都绷起来,他直挺挺地坐在位子上,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萧泽这句话。其实萧泽说的话他早就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能面对是另一回事。 他憋了很久,僵硬的身体一寸寸软化,仿佛一层无形的外壳剥落:“豆豆比我大十岁,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如果让我好好照顾他,他会活得久一些的。” 那就有了新的问题,萧泽说:“你想自己照顾他,而林森要靠豆豆来找你拿钱,所以过了他那关就好。” 林森接养豆豆本就是自认倒霉,或者说他图的是林木一家的几间房子,为了那几间房和几亩地才接下豆豆的监护权。至于林予,豆豆好歹是亲生的,而林予是抱养的,所以林森几乎是立刻把林予赶出家门,更不会照顾林予。 可这些年林森尝到了甜头,他没想到林予会为了豆豆一直出钱,所以当林予几年前提出将豆豆接走时,他抛出了条件,要林予出三十万。 林予当时才十四五岁,自己还睡公园呢,三十万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所以他只好作罢。可是他一有钱就汇给对方,基本攒不下任何积蓄,凑够三十万接豆豆也就变得遥遥无期。 “本来向大哥给我的金条换成钱够三十万了,可是我联系过小叔,他又改主意了。”林予已经平静下来,只剩下无奈,“这大概就是电视剧里的坏亲戚吧。” 萧泽每次愤怒值上升到一半都要被逗笑,伸手掐了掐林予的脸蛋儿:“你一直在长大,赚的钱越来越多,给你小叔的钱也就越来越多,一次性三十万不划算了。” 后半程阳光太好,林予被晒得犯困,一觉睡到了蔺溪镇,醒来时刚过与县城分界的石墙。他激动地四处望,虽然镇上每间房屋都已经翻新,但他觉得格外亲切。 经过一所学校时,他指着喊道:“哥!你快看,那是我的、我的母校!” 他说完自己先乐了,感觉有点滑稽,便扒着车窗傻笑,絮叨着讲:“其实学校没几个老师,也没什么学生,最有学问的是贺老师,贺老师是城里来支教的,但是没有走,留在了镇上,那时候——” 他还没说完,车忽然减速行驶,萧泽认真地问:“忽悠蛋,咱们不可能看一眼豆豆就走吧?和你小叔拉锯战更消耗时间,咱们晚上住哪儿?” 林予寻思半晌仍旧未果,支吾道:“……住、住小叔家?” 萧泽匪夷所思道:“他都不让你回来,你还想带个外人住他家?” 林予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恐吓他啊,你那么厉害!” 吵了一路,林予最后凭借记忆找到了林森的家,镇上的小部分村民都盖了二层小楼,大部分还盖不起,林森半年在外打工,半年回来种地,而且林予这些年源源不断地汇钱,他还算是条件好的。 二层小楼比较简陋粗糙,院子也破破的,洗干净的吉普车刹停在门口,二者有些格格不入。萧泽衬衫西裤名表,一下车显得跟这里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 林予紧张得直吞口水,其实他两年前回来过,傍晚到达,在门口猫到了半夜才敲门,故意吵醒街坊四邻,林森依旧是老态度,但碍于街坊四邻怨他们扰民,只好让林予进门。 此刻又两年过去,林森想必变本加厉,而且他在村子里熬成了长辈,估计不会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无论如何,林予进入院子里后十分不安,害怕依靠萧泽也不能见到豆豆。 他高声喊了一句:“小叔!我回来了!” 屋里一道中年女声传来:“哪个来啦?” “阿姨,我是小予!”林予喊完往萧泽身边挪了一步,解释道,“小叔的老婆魏彩虹,也很厉害的……” “谁啊!”说曹操,曹操立刻推门而出,魏彩虹穿着红花棉袄,手里抓着捧爪子,她在屋里没听清,一推门一掀帘,见是林予便立刻瞪大了眼睛,“你个外姓人回来干什么?!你小叔又没喊你,走走走!” 林予上前两步:“阿姨,我回来要看豆豆。” 他说的不是“想看”,是“要看”,但无任何气势。魏彩虹将瓜子揣兜里,呸了一口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骂道:“你把全家人都克死,赶你滚蛋还有脸回来?!傻子好得很,用不着你看,要是有良心就多寄钱回来!说什么废话扯什么淡!” 林予涨红了脸,见萧泽皱眉便急忙挡住对方,他虽然来的路上装凶,可是真不敢惹对方生气,万一小叔把怒气撒在豆豆身上怎么办?他冒不起那份险。 “阿姨,求求你了,让我看看豆豆吧,我都快两年没见他了。”他冲到两级台阶下,结果被魏彩虹一巴掌推开。他看看楼上,顾不得那么多了,使劲喊道:“豆豆!豆豆!我回来看你了!” “豆豆,我回来了!” 这一嗓子不确定豆豆听没听见,反正把昨晚通宵打麻将的林森吵醒了,林森正在二楼卧室补眠,听见动静披着棉袄冲出来,站在楼梯上直接脱下一只布鞋:“老子以为是谁家的野狗叫唤,原来是你这个野种欠揍!” 那只鞋朝林予砸来,萧泽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把林予拉卡,并抬脚侧踢,将布鞋转移方向砸在了魏彩虹的腿上。 魏彩虹早就注意到萧泽了,她从出生到现在,没离开过这座小镇,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此时被鞋底砸中,说不清是好奇多,还是愤怒多。 林森已经先他一步,奔到楼梯半截处骂:“你还敢带外人回来?!人模狗样还开着车,发达了怎么不见你多往回寄钱?你要不想把傻子也克死,就趁早滚蛋,别再这儿碍眼!” 林予浑身发抖,要不是萧泽揽着他,他可能会一屁股坐地上。其实这对夫妻每年骂的都是这些词儿,但这些就足够了,这些全都是他的痛处。 萧泽头一回遇见如此愚昧的刁民,相比起来,以前考察见到的那些简直是春风化雨,他抬眸看着林森,进院子半天说了第一句自我介绍:“我姓萧,是小予的表哥,这次陪他来就是想看看豆豆,你们有什么条件的话可以提。” 林森鼠目一眯:“表哥?他在城里哪有亲戚?” 萧泽十分淡定:“小予是你们林家抱养的,在城市里这些年有幸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要不是惦记着豆豆,你以为他还会来这个穷山僻壤?” 林森更加惊讶,狐疑道:“放屁,他就是从蔺山后面那个村抱来的,他亲生父母怎么可能在城里找到,一个野种哪有那么好的命。” “那得问人贩子了,抱养的孩子几经转手是常事,我不信小予是镇上唯一一个抱养的。”萧泽握着林予的肩头,几句野种听得心头冒火,“我们都一家人团聚了,在大城市里衣食无忧,要不是孩子善良,谁还管你家的傻侄子?” 魏彩虹一听有些急,显然是怕丢了林予这个小钱包,林森也沉默数秒,但仍硬气得很:“不管就拉倒!反正傻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到时候野地里一埋,谁也别找谁!” 林予哪敢用豆豆赌,立马服了软:“小叔,我不会不管豆豆的,我也愿意孝敬你和阿姨,你让我见见豆豆吧……” 吉普车吸引了不少人,萧泽和林予吸引了不少人,林森和魏彩虹的叫骂又吸引了不少人,眼下门口和墙头全是围观村民,都在看热闹。 萧泽没了耐心,也没办法打心理战,毕竟人家稍一试探,忽悠蛋这傻子就吓得什么都答应了。他语气充满猜测,问:“见一面而已为什么不行,是不是豆豆根本就没在家里?” 林森毫无惧色:“管你们什么事儿!滚!” 这时围观的人里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傻子一年多没见了,死了吧。” 林予迅猛地从萧泽怀中挣脱,箭步冲到人群前,赤着双目问:“谁说的?!谁说豆豆死了!”他这副疯样子吓着了别人,寻求未果便扭头看向林森。 林森登时一怔,从过去到现在,林予始终卑微无比,端的永远是乞求姿态,还从没露出过这般充满恨意的眼神。不待他回神,林予已经奔到了楼梯口,抠着石灰色扶手说:“我求你是怕豆豆受屈,要是豆豆有什么事儿你瞒着我,我弄死你!今天我一定要见豆豆!” 他说罢掉头往魏彩虹的方向冲,大力把魏彩虹推开,直接蹿进了正屋,魏彩虹大叫着去拉他,林森也从楼梯上骂骂咧咧地跑下来。 萧泽大步上去拦住这对夫妻,魏彩虹干活多,力气不小,林森是个庄稼汉,又长年累月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劲儿也很大,他不欲和这俩人发生肢体冲突,但为了制住对方不可避免地推搡了一番。 林予找遍一楼所有房间都没看见豆豆,从屋里上二楼,二楼也没有豆豆的踪影,而且每个房间都没有豆豆居住的痕迹,可见豆豆已经不在家很久了。 他的整颗心脏竭力跳动着,比以往遇到任何危险都要恐惧,从阳台连接的楼梯上下来,他盯着林森,又问一次:“小叔,豆豆呢?” 林森吭哧喘气不吭声,林予咬牙切齿地说:“活要见人,死了我要见坟!我一定会弄清楚豆豆出了什么事儿,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 萧泽和林予驾车离去,只给这帮人留下一串尾气,蔺溪镇很小,他们这点动静传播得很快。萧泽开车行至县城,先找了酒店办理住宿,林予像个丧尸似的,眼睛底下都应激多了层黑眼圈。 他垂首坐在床边,大吵大闹之后阵阵无力,萧泽在他身前蹲下,扶着他的膝盖,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却让他更加无助。 “哥,豆豆是个傻子,他自己能去哪儿啊。”林予尾音发颤,“他胆子很小,很害怕生人,他照顾不了自己。” 萧泽一路上思考了很多,此时不太想隐瞒:“忽悠蛋,如果豆豆真的已经不在了呢?你小叔一直不告诉你,可能只是为了让你汇钱。” 林予双手握拳,眼里迸出光来:“不会的,豆豆如果死了,我以前肯定就梦见了,肯定能感应到。” 他说完屏息一瞬,随后急得抽打面颊:“我现在什么都算不出来了!我什么都控制不了了!” 萧泽抱住林予:“我们不是来了么,既然来了肯定就能搞清楚,如果豆豆丢了,我们就找他,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你要坚强一点。” 林予竭力止住哭腔:“我怎么坚强……” “林予,你不是说和我有前世今生吗?”萧泽捧住他的脸,“那你和豆豆肯定也有,这辈子你们受了很多苦,下辈子一起幸福。” 林予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坐在床边思考萧泽的话,他经历过桩桩件件戏剧性的事儿,也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看透了很多,领悟了很多,没那么容易崩溃。 他们在酒店休息了不到两个钟头,决定吃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酒店对面的街上有很多饭馆,也有小超市,他们去买了点水果,然后找了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快餐店。 林予没什么胃口,纯粹补充体力,点完餐默默剥桔子吃。萧泽去门口抽烟,快抽完的时候一个老头走来,便闪开一点让对方进门。 老头经过时抬头看他:“了不得,这大高个!看着得有两米了!” 萧泽笑答:“您老太夸张了,离两米还差十点二厘米。” 老头也不着急进去,盯着萧泽的脸看,说道:“三庭五眼长得不错,眉目倒是锋利了些,不过男人嘛,得有一股气在,才能成大事。鼻梁高直,有血性,两颧到脸颊上的虎耳处肌肉紧绷,司空中正饱满开阔,是个敞亮人儿!” 炒面已经上桌,林予刚起身欲喊萧泽吃饭,就听见了老头的判词,他立刻来了精神,洗耳聆听,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班门弄斧,一时间忘记自己已经丢了本事。 萧泽听得有趣,问:“老爷子,您懂算命?” “哎,我就研究过看相,算命五大门道,不敢称懂。”老头拍拍脑袋,“不过我看相水平还行,想当年还收过徒弟呢。” 林予从里面出来:“哥,吃饭——” 他看见了老头,话卡在嗓子眼,老头也瞧见了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林予鼻孔翕动,比见了亲生父母还激动:“师父!” 老头也差不离:“乖徒弟!” 萧泽险些被烟蒂燎了手指,万万没想到,这老神棍竟然就是小神棍的师父,师徒俩一脉相承,都是张嘴就算,活得像一出戏。 闹了半天,这快餐店是老头闺女开的,老头也离开蔺溪镇来到县城很多年了。师徒见面热泪盈眶,林予掺着对方进去,一招手又点了俩菜。 点完问:“师父,这顿饭是不是就不用掏钱了?” “嘿,你这臭孩子,多少年不见,一见就占我便宜。”老头精神矍铄,大手一挥朝闺女喊道,“来瓶白酒,我和高徒喝两杯。” 林予讪讪地说:“不高,离两米还差得远呢。” 老头握住他的手:“小予,你不用妄、妄什么来着?” 萧泽提醒:“妄自菲薄。” “哎!对,妄自菲薄。”老头赞赏地看了眼萧泽,尽情显摆,“我这徒弟是个能人,他什么都能算,而且奇准无比,我当初就是提点了几句,他都无师自通了。” 林予心头发酸:“师父,我已经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他把之前出的意外讲给老头听,把老头弄得哭天抢地,平静过后,老头搂着他拍背,说:“乖徒弟,慧极必伤,没了那些本事也好,其实师父那时候都是随便讲的,哪有什么真本事。况且何必非求神力,这世上最快乐的就是做个难得糊涂的普通人。” 萧泽钦佩地看着老头,说:“老爷子,您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老头很受用,但还装谦虚:“什么大智慧,我就是个大腹便便的老东西,不过这说明我们家饭馆东西好吃。今天你们俩敞开了吃,就当吃自助!” 酒足饭饱即将分别,老头不舍地问:“乖徒弟,不去师父家里坐坐?” 林予遗憾地说:“不了,有机会再去吧,我要尽快到找豆豆。” “豆豆?就是你那个傻子哥哥?”老头回忆了半天,急忙叫来闺女确认,“林家那个大儿子是不是前年在咱们门口晕倒那个?叫豆豆?” 林予一听急忙问:“师父,你见过豆豆?!” 老头的闺女讲道:“前年过年的时候他晕倒在门口,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乞丐就让他进来暖了暖,给他弄了点饭。我爸看他眼熟,给他把脸一洗认出是蔺溪镇的那个傻子。” 每年春节,林森陪魏彩虹走亲戚时都把豆豆绑起来,前年豆豆感冒,一直在床上卧病休息,林森就没动绳子,于是豆豆偷跑了出去。 他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带着病走了两天才到县城,其实他根本不认识哪跟哪,最后撑不住昏倒在店门口。 “我们联系了你小叔,但是豆豆不跟他走。”老头说,“豆豆跟发了疯似的,冲到马路上想跑,我看你小叔也不想养他,后来……” 林予心尖发颤:“后来怎么了?” 老头叹息一声:“他把豆豆送到县里的精神病院了,估计之后再没管过,村里的人一年多没见过豆豆,肯定猜测跑了或者死了。” 而林森不肯说豆豆在哪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豆豆是否还活着。 “这种地方的精神病院,哪管什么治疗,就跟监狱没区别,闹就打一针,比养牲口还不如。”老头的闺女面露不忍,“你是他们家抱养的,可村里这种不是正规领养,什么保证都没有,只要林森这个亲戚不承认,你就什么都不是,那就没资格管你大哥。” 林予噙着泪:“他不管,还不让我管吗?” 无非是拿捏着他能得到钱。 既然得知了豆豆的下落,林予和萧泽没再耽搁,立刻开车前往县里的精神病院。他们从没去过那种地方,不知道老头嘴里的形容有否夸张,而当他们看见精神病院的大门时,阴森的灰墙带着雨水冲刷的斑驳痕迹,仿佛真如透着霉味儿的监狱。 林予做不到自欺欺人地往好处想,他下车走到门前,双膝发软险些跪倒。 他们掏了点钱,总算能进去探视,被带领到住院楼的一间见面室后,等了许久豆豆都没出来。林予紧张到极点,坐立难安地在屋内踱步,后来一名护士从门口经过,他急忙跑出去拦下对方,询问道:“护士,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林获的病人?” 护士说:“那么多人我哪儿记得住。”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我要给他办出院手续。”林予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一时有些无措,“护士,拜托你让我们见他一面。” 护士不为所动:“现在换班没人看着,都打针睡了,两个小时后吧。” 林予还欲恳求,但被萧泽拉住,等那名护士离开后,萧泽说:“现在不是正点,她们提前下班,但下一班人还没来,直接给病人们打针,病人一睡就不用人照看。” 林予喘不上气:“我要带豆豆走。” “你不要急,我们肯定会带豆豆走。”萧泽顺着林予的后背,“两小时后确认豆豆在这里的话,我们立刻给他办出院手续,需要家属确认的话就回去找你小叔,跟他谈判。” 林予讷讷道:“他肯定会敲诈一笔。” 萧泽说:“那就给他,实在不行我会找律师,这个世界不是无法无天的,你也不会永远被欺负的。” 林予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和萧泽待在简陋的见面室里等候,两个钟头本就漫长,焦急等待的话则更加难熬。最后一分钟结束时,他像经历了三灾八难一样疲惫。 门忽然开了,一位戴口罩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客气地说:“我是这儿的清洁工,刚刚听见你们问林获,你们是他的家人吗?” 林予回应:“我是他弟弟,你认识他?” 男人点点头:“我打扫病房时会见他,他身体不太好,恐怕你们要去病房那边看他才行。” 林予和萧泽在对方的带领下前往病房,路上遇见一位医生,医生便让男人走了,亲自带他们去。萧泽负责和医生沟通交涉,林予眼神发直,已经无暇与人讲话。 “他已经快三十了,送来之前就营养不良,还贫血,喜欢自言自语,但是记不住什么东西。”医生说。 终于走到了病房外,小小的一间,令人窒息。 医生将门打开,林予脚步踉跄,走到门口时扶住了门框,病房内蓝色的窗帘很脏了,病床上的被子也又塌又硬。 他一直要找的豆豆靠坐在床头,皮包骨似的,才二十八岁已经有了几丝白发。 林予一步一步挪到床尾,轻声喊道:“豆豆?” 林获抬起空洞的双眼,聚焦在他的脸上,一片迷茫。林予继续走近,坐在床边又喊了一次:“豆豆,我来接你了。” 林获望着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眼泪掉在有些脏的棉被上,洇湿成一小块,林予伸出手掌,哽咽着问:“下课去跳绳吗?” 林获下意识出声:“豆豆。” 林予已经泣不成声:“夜里去河边看萤火虫吗?” 两手交握,林获笑起来:“——小予。” 第71章 寄居者 萧泽对于豆豆的想象全部来自于林予的讲述, 他以为豆豆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 高高大大的傻男人,但今天终于见到, 发觉对方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林获虚弱地靠坐在床上, 目测一米七五左右, 和林予差不多高,他的身体和面颊都因消瘦透而出骨头的形状, 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毫无血色, 两眼空洞无光,但睫毛根根分明, 又黑又长。 他只说了“豆豆”和“小予”, 声音如同在山野飘浮的炊烟, 极容易散尽,散得连一丝影子都瞧不见。而当他说完,嘴唇仍然呈微张状态,露着一点门齿, 看上去十分憨笨。 医生不让他们探视太久, 毕竟他们不是病人的家属, 林予粘在床边不肯走,萧泽便拉着医生在走廊里拖延时间,问东问西又塞红包,才勉强多争取了一刻钟。 “豆豆,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林予握着林获的手,那只手的手背上生着一片冻疮, 他的热泪掉在上面,哽咽道,“很疼吧,我知道这种滋味儿。” 镇上的井水极冷,林予从小就负责洗他和林获的衣服鞋袜,因此每年冬天都会长冻疮。他一直把林获照顾得很好,可眼下林获困在这里,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没人帮忙添衣,冻伤了也没人心疼。 林获没再说别的话,但在林予的絮叨中给了些许反应。他注视着林予,目光由空洞变得平静,黑亮的瞳仁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时间到了,林予抬手拂了拂林获半长的头发,承诺道:“豆豆,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走的。” 他从床边起身,后退两步转身走出病房,病房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抱住萧泽嚎啕痛哭起来。“哥……”他挂着眼泪鼻涕,满脸通红地抽着气,“我要带他走,我一定要带他走……” 萧泽抚着他的后背:“好,我们带他走,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保证。” 这所精神病院里有很多被家人抛弃的病人,他们日日囚禁于此,情绪崩溃时被注入一支安定,走出病房就能看见太阳,可看见有什么用?他们的世界没有亮起来的那一天。 林获拥有一个林予,而大部分疯子只有余下不算长的寿命。 萧泽和林予直接开车回蔺溪镇,他们一刻都没有耽搁,准备立刻找林森协商。进入镇口时,萧泽说:“忽悠蛋,如果你小叔要钱,咱们就给他钱。” 林予惶惶不安地攥着安全带,实际上他每次要见林森前都很恐慌,所幸的是吉普车没开到林森家门口,而是在十几米之外停下,有一段缓冲的时间。 萧泽熄火拔钥匙,分析道:“我来捋一遍,当初你爸妈死后留下你和豆豆,林森是你爸的亲弟弟,是你们最近的亲戚,他为了你们家的几间屋和几亩地才接收豆豆,然后将你赶走。” 林予点点头:“我当时还小,也不会种地,没办法养活豆豆,所以即使小叔不会将豆豆照顾得很好,但起码能让豆豆有饭吃,有衣服穿。” “然后你外出漂泊赚钱,把大头都寄回来,让林森觉得又有便宜可占。”萧泽说,“他知道拥有豆豆的监护权就能一直从你那儿拿钱,所以讲来讲去他都是要钱,这次咱们就跟他一次性付清。” 林予认真听着,问:“哥,会闹到打官司那步吗?” 萧泽说:“最好协商解决,不是怕事儿,是因为打官司耗时太久,我知道你不想让豆豆继续在精神病院待着,所以咱们尽快把他接出来。” 林予望着萧泽,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呢喃一句谢谢,又被萧泽弹了下脑门儿。萧泽故意问:“到时候你跟豆豆介绍我的时候,要怎么说?” 林予酝酿半天:“……就说我在城里傍大款了。” 萧泽把脸一黑:“我看你那脑子比豆豆也健康不到哪儿去。” 两个人下车朝林森家走去,本来并排,但林予的步子渐渐快了,距离越近,他就越急。平静的心情又卷起海啸,豆豆被绑在家里、晕倒在街头、困于病房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止步在院门口,一拳拳砸在大铁门上,用力喊林森的名字。 林森和魏彩虹从屋里冲出来,隔着门破口大骂。林予血压飙升,被愤怒壮了壮胆,回骂道:“我已经去看过豆豆了!你有本事把镇上的乡亲都叫来看看,看看你怎么对待自己的亲侄子!你对不起我爸妈!” 大门上生着层铁锈,林森从里面将门拉开时冒出嘎吱一声,他露出狰狞的面目,又企图掐林予的痛处:“你这个野种有脸提我大哥大嫂?!还不都是叫你给克死的!你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脸回来跟我闹!” 林予怒极,才不管对方说了什么,见门打开便往里冲,他抓着林森的肩膀,倾身用脑袋使劲顶,恨不得长出两只犄角来。魏彩虹见状冲上来阻挡,可萧泽力量更大,挤进院子后直接一脚踹上了门。 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像是痛苦的呻吟,林森本就是粗人一个,又浑蛋不讲理,转身就去墙角拿铁锹,魏彩虹更是泼辣,也四下寻找工具。 萧泽刚欲把林予护在身后,谁料林予如同拧了发条,扑棱着就蹿向了林森,他薅衣领的手居然抓了空。 “干什么?你又想打我?”林予一双圆眼睛瞪到了极限,眼白甚至都有些骇人,而透黑的瞳孔因愤怒颤动着,牵连到喉管胸腔,连吼声都带着波动。 他抬眸看看墙头上围观的群众,铿锵有力地说:“我今天就和你好好算算账!” 他看明白了,以往他别无选择又顾虑太多,然而委屈未必能求得成全,豆豆的现状就是最好的例子。恶人自有恶人磨,左右要来个了断,那他今天就来当一次恶人,为豆豆出气也好,为自己伸冤也罢,林森别想再为所欲为。 萧泽好整以暇地揣起裤兜观看,他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见林予发飙,但转念一琢磨,这冲冠一怒为的是豆豆,当初命悬一线喊的也是豆豆。 他这个对象有点伤感。 林予不惧大铁锹,攥住林森的衣领骂道:“我这个丧门星就来问问,既然赶我走为什么还要我的钱?!你这些年昧了多少豆豆的吃药钱!我是个野种,可他是你的亲侄子,我从来没抱过多大希望,只求你能照顾好他吃饭穿衣!可你把他扔在县城的精神病院,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你连畜生都不如!” “林森,豆豆叫你这么多年小叔,你他妈也配!”林予吼破了嗓子,把林森衣领间的扣子都拽崩了,“你和你老婆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时,就不怕我爸妈来找你们索命!” 他将林森用力推到墙上,自己后退几步开始泄气,墙头与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幸灾乐祸。他有些踉跄地转圈环顾,认出了一些,忘记了一些,但不妨碍他想起难堪的过去:“蔺溪镇有山有水,怎么会养了你们这些刁民,小时候欺负傻子,长大了看别人家热闹,这些事儿没摊在你们头上,要是摊上了,你们和他一个德行!” 众人有些不满,甚至指指点点地想回骂两句,林予通红的双眼蓦然湿了,似是饱含了多年的不平与委屈,他站立在院子中央,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嗓音已经趋于嘶哑:“你们不是笑话林获是个傻子吗?不是说我林予是克死人的丧门星吗?” “那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林予的胸膛猛烈震动,几乎无法站立,他被萧泽抱着才得以不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们,把那个傻子还给我吧……我这个丧门星带他走,我们兄弟俩走得远远的,求求你们了……” 村里和董小月同辈的人已经七十多岁,有个老太太先哭了,她掉光了牙齿,说话很不清楚,但她抹着眼泪重复了好多遍,她说,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孩子。 萧泽用力吞咽两口空气,这周遭的无数张面孔分不清善恶好坏,分不清谁曾对林予和林获指指点点。他搂着林予,将发泄过后崩溃无助的对方抱着,忍不住想象林予当年独自离开这里时的景象。 少年出走,送他的是不是只有寥寥数只萤火虫。 待他归来,等候他的人已经被折磨成玩偶状态。 林予手背一热,他低头见是一滴热泪,不可置信地抬首,见萧泽看着他,眼眶微红,带着半圈湿润。他知道萧泽心疼了,对方的心疼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竭力恢复平静,走向林森时踩着踏实无比的步子。 他说出一句令自己心如刀割的实话:“小叔,你只要去看一眼豆豆,就知道他没几年好活了,几年时间你还能从我这儿再得多少钱呢?” 林森虎着脸没动,魏彩虹忍不住跺了跺脚。 林予继续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在精神病院,如果不能带走他的话,以后就请人照顾他,我把钱给医生、给护士,都不会再给你。” 萧泽上前,并肩站在林予身旁:“跟我们去县城给豆豆办出院手续,以后豆豆交给我们就和你没任何关系了,生老病死都不用你负责。” 魏彩虹急了,拉扯林森的衣袖,一个劲使眼色。 林森考虑了片刻,将铁锹砸在脚边,说:“八十万!豆豆是我侄子,要八十万才能带他走。” 萧泽说:“行,就八十万,立字据,按手印。” 去县城的路上林予呈放空状态,到银行办手续的时候也很恍惚,他那十根变现的金条大概有五十万,萧泽再添三十万,总之把八十万全数转给了林森。 后来去精神病院,林森坐在吉普车后排合不拢嘴,似是纳闷儿地说道:“其实挺稀罕,你一个抱养来的这么在乎那个傻子干什么,赔本儿的买卖。” 亲叔叔占了房屋田地,除却这些年林予寄回的每笔款项,还净赚了八十万,这么看来,林予不但赔本,还和林获一样傻了。 林予之所以呆愣无法回神,也在钻牛角尖,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能无耻至此。到达精神病院后,他逐渐恢复状态,开始翘首等待着和豆豆的再次相见。 办理手续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林森觉得这地方实在晦气,签完字一刻都没有多待,更没有想看看亲侄子变成了什么样子。 萧泽和林予去病房里接林获,萧泽收拾东西,林予给林获换衣服。单薄的病号服脱下,林获外翻的肋骨十分明显,还有一些淤青伤痕。护士急忙撇清关系:“他们有时候会撞到,发疯的时候连楼都敢跳,不可能一一看顾好。” 林予没理护士,一边给林获套毛衣一边说:“豆豆,你不是精神病,你也不会发疯,咱们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 他蹲下给林获穿鞋袜,发心忽然被触碰,是林获用掌心摸他的头。他一动不动,低着头笑:“你手脏不脏啊,别把我摸秃了。” 林获收回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颗青山楂,应该是在楼下的山楂树上摘的,已经被揉搓得脏兮兮,还有点烂。他藏在枕头下舍不得吃,当作宝贝,现下伸手奉上,终于又说了一句话:“给你吃,谢谢你。” 林予伏在对方骨瘦形销的膝上:“豆豆,我是谁啊?” 林获盯着他,不敢确定一般:“……小予。” 林予哭着笑:“那你谢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我不是小予嘛。”他轻轻握住林获的手腕,低头要去吃那颗山楂。 萧泽原本在旁边收拾东西,一直默不作声地关注这哥俩,此刻忍不住了,一把将那颗烂山楂夺下,说:“豆豆,这个坏了,咱们出去之后买两串糖葫芦,你和小予一人一串。” 林获迷茫地看着萧泽,还带着几分好奇,萧泽便自我介绍:“我叫萧泽,是小予的哥哥。” 林获有了反应:“不是。” 林予立刻解释:“他是表哥,你是亲的。” 萧泽有些无言,隐隐觉得接下来的路不太平坦,他当然不会和林获争风吃醋,但前提是林予要一碗水端平。林予不再磨蹭,麻利帮林获穿好衣服,起身后小声凑近说:“你算什么哥哥呀。” 萧泽沉脸,他连哥哥都不算了? 林予更小声地说:“你这叫弟婿。” 萧泽自欺欺人地想,林予果然还是偏向他的。离开精神病院,他们回酒店退房,又买了些零食水果才上路。林予陪林获坐在后排,喂吃喂喝,嘘寒问暖,还要不停哄着。 林获惊慌地看着窗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偶尔红灯停下时,他看见行人便害怕得张手抱林予。林予瑟缩着不动弹,让对方抱着自己,问:“豆豆,怎么了?” 林获无力地回答:“我怕小叔来,他打你。” “豆豆,以后不会再看见小叔了。”林予坐直,扶着林获躺下枕着自己的腿,他展开毛毯给林获盖上,轻轻拍着林获的肚子,“这样就看不见外面了,你睡一觉,睡醒以后咱们就到一个新的地方了。” 林获体力不支,很快便沉入睡眠。林予抬头从后视镜中看萧泽,萧泽感应到也抬眸看他,他们在一片小小的镜子中对视,像交流秘密。 回到市里已经深夜,进入小区时吉普车在缓冲带上颠了一下,林获醒来,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害怕,圈着林予的腰微微发抖。其实他被关了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也在不停恶化,许多人和事过几天就忘了,只记得一些印象深刻的。 但就算他忘了所有东西,对林予的依赖应该永远都在。 到家后各自舒了口气,这一趟着实疲惫,比外出考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萧泽换了衣服去浴室放洗澡水,林予带林获进入次卧安顿。 “豆豆,你穿我的睡衣,咱们俩差不多高。”林予给对方换衣服,许是因为彻底远离了蔺溪镇,他的整颗心沉静下来,笑道,“你以前还说我不长个,我也没你矮啊。” 林获被摆置着换了衣服,拘谨地坐在床边不敢乱动:“这是哪儿?” 林予说:“是萧泽家。”他在回答的时候加了定语,因为实在不想厚着脸皮说这是他的家,答完听见一声咳嗽,扭头见萧泽立在门口,他有点难为情地喊了声“哥”。 萧泽进来:“豆豆,我比你大一岁,你也要叫哥哥。” 林获反应了很久:“哥哥……不打针。” 萧泽和林予俱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林获在精神病院的一年多经常打针,现在转移到一个新环境,他分辨不清,以为是和精神病院相同性质的地方。 萧泽耐心解释:“不会打针,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以后你都能和小予在一起,这儿是你们的家。” 句子太长,林予扶林获去洗澡,每半句拆开解释了一路。萧泽趁那兄弟俩洗澡的工夫去打电话,对方响了四五声才接。 “姥姥,是我。” “你这不孝子,大半夜让不让我睡觉了?” “睡觉还听这么吵的音乐?” “哎哟,看破不说破。”孟老太难得想喝两杯红酒,家里没存货了,正在妖娆酒吧潇洒,“你到底有什么事儿?” 萧泽不再兜圈子:“我和小予把豆豆接回来了,从精神病院。” 孟老太反应很激烈,萧泽简短解释了两句便挂了电话,之后肯定要一起吃顿团圆饭,到时候见面再说也不迟。 奔波这两天有些累了,他走到浴室门口敲门,想催林予尽快洗完睡觉,而敲门的手还没落下,却先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林予拿着浴球给林获搓洗,说:“豆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萧泽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林获截取最后一句:“不是。” “……那种喜欢就像爸爸喜欢妈妈。”林予继续解释,“我和他就像爸爸和妈妈,我们会过一辈子,所以他虽然让你叫哥,但其实你是他大舅哥。” 萧泽守着门乐,他估计豆豆压根儿没听懂。 林获的确没听懂,看着满浴缸泡沫问:“他给你抓小鸟吗?” 林予摇摇头,林获说:“那,不行。” 林予喜欢小鸟,林获就装成稻草人站在麦田里吸引小鸟,他会反复确认林予喜欢什么,然后去获取送给对方。他不清楚喜欢和爸爸妈妈之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但不给林予抓喜欢的小鸟,就不是喜欢。 林予明白林获的全部想法,他鼻子一酸抱住对方:“豆儿,我走之后的第二天你吃馒头了吗?抓小鸟了吗?” 林获点了点头。 林予愧疚地哭着:“可我没有保护好你。” 林获不是精神病,不是疯子,只是智力如同几岁小孩儿的傻子,他环抱住林予,轻轻拂去林予背上的泡沫,说:“小予别哭,你好。” 林予很听话,努力克制住眼泪,他不该再哭了,苦难应该已经过去了吧,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接回了豆豆,以后就能过平淡又安稳的生活了。 兄弟二人洗完澡回卧室睡觉,林予像个老父亲似的,生怕有一点地方没照顾好。而林获的身体大不如前,又许多年没这样舒服过,很快就睡着了。 林予累得够呛,睡前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跑到了萧泽那间,他摸黑进去,走到床边给萧泽掖了掖被子,俯身印下一吻,吻完立刻跑路。 萧泽伸手抓住:“哪儿去?” 林予回答:“回去睡觉,豆豆晚上起夜我得看着他。” 萧泽有些头疼:“以后我就要独守空房了?” “……不会的。”林予不敢胡乱承诺,“豆豆刚来,我肯定要陪着他,等他习惯了,身体好一些了,我就让他自己睡。” 他说完凑到床边,抬手摸萧泽的下巴,一层极浅的胡茬有点扎手,他想明早帮萧泽刮掉。又摸到嘴角,他再次凑上去亲吻,舔开萧泽的嘴唇,试图吮吸萧泽的舌尖。 “你他妈……”萧泽把他推开,“不守着我就别招我。” 林予一屁股坐在萧泽的拖鞋上,顽皮劲儿涌上来,直接把手往被窝里伸,他摸到萧泽结实的大腿肌肉,刚要调戏要害处就被薅住睡衣前襟拎上了床。 他被分开腿跨坐在对方身上,顿时有点慌:“我要回去睡觉了。” “晚了。”萧泽扣着掌下的屁股蛋儿,按着林予的后颈往自己唇上贴,他没想真刀实枪地做一场,但更不想让这家伙折腾完就跑。 林予被揉搓地浑身发软,靠在萧泽的肩上喘息,他低喃道:“哥,你那三十万我每月当贷款还,行吗?” “每月还多少?” “一百……” 萧泽气乐了:“每个礼拜给你买小零食还两百呢,你别丢人了。” 林予说笑的,那笔钱他会慢慢还,但还不至于那么慢。别的本事可能会丢,但赚钱攒钱的本事他终身拥有。萧泽似是料到他在想什么,将他放倒压实,不容反驳地说:“忽悠蛋,你姥姥那时候帮过我姥姥,我们就当报恩,你不用惦记着还。” 林予被掀了衣服,与萧泽吻在一处,情到浓时真没那么好的定力。 萧泽埋首在他颈间,随即又过度到耳边:“抓小鸟才算喜欢你是么?” 林予还没来得及回应,腿间的柔软就被萧泽握在掌心,他羞愤至极,扭着身子欲拒还迎,微微躬起身体攀上萧泽的肩膀,不清楚自己在反抗还是在撒娇。 “哥……” “小予……” 两人顿时僵住,同时望向了门口,林获站在那儿,扶着门框面无表情地应声,林予濒临高潮的小鸟惨死半空,险些吓得从此无法飞翔。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大半夜干啥呢,精神病院里的人儿都比你俩安生 第72章 寄居者 幸亏卧室没开灯, 屋里黑外面亮, 所以萧泽和林予能看清林获,但林获看不清他们两个。可就算是这样, 林予还是吓得少了半条命, 他满脸羞红, 在萧泽身下扭动着挣脱,咕咚掉到了地板上。 萧泽也有些尴尬, 装作淡定地翻身躺好, 想伸手把林予捞上来,结果对方提好裤子就不认人了。林予骨碌起来抓抓头发, 朝门口挪着步子还不忘转移话题:“豆豆, 你怎么醒啦?” 林获走进来一点:“你不在。” “我……我怕冷, 来找条毯子。”他胡乱编了条理由,编完发觉自己两手空空,哪有什么毯子,于是又改口, “结果忽然又热了, 青春期就像更年期……忽冷忽热!” 他挽住林获的手臂, 顺便关上卧室的门,往次卧走的时候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情,心虚劲儿一时半刻估计无法消散。林获打个哈欠,回到房间后把自己暖热的被窝扯到另一边,让林予钻进来。 他们俩挤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 林予渐渐安心的同时又十分惦记萧泽,萧泽还硬着呢,萧泽会不会在想着他打手枪? “哎呀!”林予害羞地搓搓脸,两颗门牙叼着自己的下嘴唇,光想想就有些受不了。林获不明所以,扭脸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像是无奈气闷,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豆豆,我关灯了啊。”林予把灯关掉,侧躺抱住林获,“豆儿,晚安。” 他说完闭上眼睛睡觉,静下心之后困意来袭,不到十分钟就要一脚踏入梦境,这时怀里的人猛然一动,出声问:“小予,哥哥打你?” 林予惊醒,反应片刻才明白“哥哥”是指萧泽,他急忙解释:“没有没有,刚才在床上他那是、那是给我按摩。” 他抓住林获的手往自己肚皮上放,让林获摸他的伤口,说:“这是我之前受伤留下的疤,有时候会疼,他就帮我按摩。” 林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不停瞎编,编完又心里不舒服,搂着林获吭唧个没完。林获安生待着让他抱,皮包骨的身体透出暖意,似乎也柔软了一些。 林予黏黏糊糊地出声:“豆豆,我离开蔺溪镇以后四处打工,童工赚不了多少钱,我胆子也不大,经常吃亏,但我都不记得那些了,只记得帮过我的人。” “有一家饺子馆的老板人很好,我打扫的时候捡客人剩的饺子当饭吃,他知道以后就管我午饭了。”林予想起豆豆听不懂太长的句子,便长话短说,“捡废品的大哥、小超市的阿姨、找我算命的爷爷奶奶……他们都很好。” 他抱紧林获:“但最好的就是萧泽,豆豆,我爱他。” 林获在黑暗中蹙着眉头,他不具备思考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是爱,但能分辨出林予说“爱”这个字的时候是快乐的,那想必是好事。 “他也爱你?” “嗯,他也爱我。” 他们偎在一处说了很多话,主要是林予说,林获懵懂地听,最后逐渐没了声音,兄弟俩一同睡着,又一同梦见了小时候。 早上醒来时还一同带着笑容。 林予揉揉酸麻的手臂,赖床五分钟后拉林获起床,他什么都手把手帮对方,洗脸刷牙,梳头发,恨不得撒尿都替对方来。 萧泽慢跑五公里回来,顺路买了早点,他循声直奔洗手间,靠着门框观看林予的现代溺爱型育儿方式。林予被他盯得不自在,飞来一记小眼神,嘟囔道:“哥,你先吃早饭去,别等我们。” 萧泽没搭理他,反而问林获:“豆豆,会刷牙洗脸吗?” 林获点点头,萧泽进去把林予拽到一边,自己站在林获身旁,他把牙刷和牙膏塞到对方手里,说:“小予还没刷牙,帮帮他。” 林获在牙刷上挤满牙膏,转身递给林予,林予惊喜地接过,含嘴里就开始刷。萧泽又拿下洗面奶给林获,说:“这支黑色的用来洗脸,帮小予洗洗脸?” 林获反应了五六秒,转身又给林予挤了洗面奶,待林予洗完脸,萧泽又拿了乳液:“豆豆,洗完脸要擦一点这个,该怎么做?” 林获按压出一点乳液抹在了林予脸上。林予从镜子里看着林获,心头的感觉难以言明,他帮林获洗漱了一通,林获有样学样,又在萧泽的引导下帮他洗漱完。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是他没想到,林获可以学会。 “小予。”林获暂时记住了哪个洗脸,哪个刷牙,他盯着架子上那瓶淡黄色的润滑油问,“这个,怎么帮你?” 萧泽郑重声明:“豆豆,我个只能我帮他,你不要碰。” 林予红着脸装傻,拉着林获出去吃早饭,他看明白了,以后尴尬的时候多着呢,傻的这个什么都敢问,流氓的那个什么都敢答。 他这个不傻又脸皮薄的,只能多吃两碗饭压惊。 早上没饭,只有几根油条,反正中午要和孟老太吃团圆饭,肯定是一顿大餐。林予吃完端着餐碟去洗,后来萧泽进厨房收拾垃圾,磨蹭到了他身后。 “你别碰我。”现在天气暖和穿得薄,被掐住腰时有些痒,林予扭头问,“哥,我昨晚走后你干吗了?” 萧泽垂眸看他:“睡觉啊,难道还惦记你一宿?” 林予笑得贼兮兮:“你不是硬了吗?你是不是想着我打手枪啊?” 萧泽喉结滚动,吞咽了一口干燥空气,磨着齿冠说:“我又不是单身,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我都给你攒着,三十万我不稀罕,但这档子事儿得利滚利。” 林予深深吸气,绷着腹部,萧泽的大手已经探进他的毛衫里,抚在他的伤疤上,伤疤周围还有文身,都被萧泽逐寸捻过。他强迫自己回过头去,垂首继续洗,后颈湿热被萧泽咬住,那一片光滑的皮肤持续升温,洗完最后一只碗时已经被啃咬成红色。 “哥……”他滴着水的双手扶住洗手池,翘起屁股往后蹭了蹭。萧泽极坏,抬头拍拍臀尖,后退开转身走了,嘱咐道:“提前出门给豆豆理发,赶紧换衣服。” 林予撅起的屁股愣在半空,整个人才明白被摆了一道,萧泽这是报昨晚独守空房的仇,根本不是看见他洗个碗就把持不住。 直到出门上车,两个人始终没有交流,仿佛在同一屋檐下偷情,一切心思都藏匿着,但每个眼神都要暴露给对方,像伸了带钩的爪子互相折磨,看谁先投降。 他们带林获去剪了头发,又逛街买了些衣服和日用品,林获体力不足,也走不快,他们没逛多久便结束战斗,直接前往博士楼。 门开的一刻萧泽便自觉退后,他深知自己的姥姥是什么风格,离得太近怕沾染一身眼泪鼻涕。孟老太没辜负萧泽,第一眼锁定林予和林获,第二眼就酝酿出一汪热泪,她穿着衬衫和钩花的家居披肩,素着脸,无限贴近普通的老太太。 林予对林获说:“豆豆,这位姥姥是咱们姥姥的朋友,以前见过她的照片,你记得吗?” 林获没反应,被孟老太吓着了。孟老太两手各牵一个,把林予和林获拉进了屋,她坐沙发中间,揽着两个无亲缘关系的外孙嚎哭:“小月姐啊!俩孩子我帮你照顾,你在那边放心吧……他们兄弟俩团圆啦!” 过年买的酥糖还没吃完,萧泽含着一个皱眉:“别喊了,抻着脖子长皱纹。” 孟老太闻言赶紧低低头,抚摸着脖子白萧泽一眼,她转脸对着林获嘘寒问暖,得不到什么回应,但是让林获对她熟悉了一些。 一段团圆饭吃得很高兴又煽情,孟老太详细了解了林予和林获的经历,隔空骂了林森一通,最后又畅想了未来。 吃完饭,林获实在撑不住了,喝完药便先在卧室睡下。林予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出来陪孟老太和萧泽看电视,孟老太忽然叹息一声:“小予,听你哥说,你没法算命了?” 林予眼底一暗,但脸上还笑着:“嗯,可能因为之前受伤,我……算不了了。” 孟老太左手拉过他的手,右手拉过萧泽的手,将他们俩的手搭在一起,说:“别伤心,没了这一样,老天爷会补给你另一样,不过哪一样,都不如你们两个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实在。” 林予的眼底也漫上笑意,点点头说:“姥姥,还有你和豆豆,咱们一家四口过日子。” 孟老太细长的眉毛一挑:“那我和豆豆不成电灯泡了?”她说完寻思起来,“我看你把豆豆照顾得那么细致,那岂不是没空搭理小泽了?” 萧泽沉默半天,见缝插针地出声:“老太太,你说说他。” 孟老太想了想:“有什么好说的,你花钱请个保姆不就行了?” 祖孙三人分不清谁跟谁一拨,就着电视剧聊了一个下午,从之后的生活规划到穿衣吃饭,没有不聊的。聊到玉连环的时候萧泽迅速离开,留下林予和孟老太抱头痛哭。 生活似乎终于打磨出了轨迹,平凡的流年,一个个或优秀或中庸的普通人,有高兴也有苦闷,大千世界仿佛不曾发生过什么稀罕事儿。 林予不高兴也不苦闷,但是特别忐忑,因为他要去上学了。 之前他和萧泽商量过,就算以后要在研究院施展拳脚,但为长久之计,还是先读书比较好。萧泽给他找了一家辅导机构,机构里都有专门的咨询师为学员制定学习计划,但人家还没来得及给出服务,萧泽直接把一沓十页的计划书放在了桌上。 他花了两个晚上打磨,从林予现下的知识储备和优缺点,到科目的安排与课时分配,再到学生的特征和老师的要求,事无巨细毫无漏洞。咨询师阵阵汗颜,默默合上了自己的文件夹,忍不住问:“您是老师吗?” 萧泽说:“不是。”他说完想到什么,趁机补充,“我给他安排的时间不是很密集,在家的话我会自己负责一些内容。” 咨询师来回翻看那份计划书,一时间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萧泽清清嗓子,又道:“我们家孩子比较腼腆,和老师一对一可能会紧张,所以最好找和蔼一点的老师。” “周测和月考的成绩不用发给我,也不要把他和其他学员进行排名,他情况比较特殊,慢慢学就行,不要施压。” “还有什么我想想……他有时候会无意识地发呆,告诉老师戳他一下就行,不值当训一通。” 萧泽连说了好几条,最后一条卡壳数秒:“你们这儿虽然不是学校,但学生也不少,早恋什么的得监督,有苗头就狠狠掐灭。” 他说完觉得老脸一红,起身直接去刷卡交钱了。 猫眼书店正常营业,坐在吧台后面就能听见吉普车在门口按喇叭,林予跑出去,等萧泽下车后立刻问:“哥,我什么时候去上课?” “明天。”萧泽拎着一袋子教辅,“我跟老师说了,严格管教,打死了算我的。” 林予不信:“打死我你就丧偶了!” 他嗓门不小,说完赶紧闭住嘴,接过对方手里的书之后把人一推,自己落在了后面。数学、物理、地理……他喊道:“哥!理科没有地理!” 萧泽头也不回地去给顾客结账:“你搞勘探不学学基础地理啊,傻蛋。” 林予美滋滋的,抬手拨拉一下门上挂的牌子,玻璃中映着街上疾驰的汽车和悠哉的行人,而隐约在街对面,有个男人正注视着这边。 他回头望去,车流阻挡了视线,等车驶过,已经看不到人了。 夜里书店打烊,二楼灯火通明,书房的桌上乱糟糟一片,林予拎着背包从卧室跑进来,转身锁门被萧泽一只手就顶开了。 萧泽沉着脸:“你带不带?” “不带!”力量悬殊,林予没撑五秒就开了门,绝望道,“谁上个课带瑞士军刀啊!” 萧泽扯过背包把刀塞进夹层,他没什么怕的东西,但是怕了这世道和林予的体质,经历过这么多事儿,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林予垮了脸:“我带刀干什么,听不懂自杀啊……” 萧泽揽住他走到桌边收拾:“防身,你现在又不会金蝉脱壳,而且不是带豆豆一起去么,就当保护他。现在有的老师装得像个人,其实很不是东西。” 林予屈服了,萧泽越来越耐心温柔,什么事儿都给他慢慢解释,那他就什么都能屈服。背包快装满了,他从侧面抱住萧泽的腰,仰起头问:“哥,还带什么,我都听你的。” 萧泽说:“带上脑子。” “哈哈。”他在萧泽的肩膀上蹭蹭,“还有吗?你再嘱咐我两句吧,我想听。” 萧泽拉好背包拉链:“上课不许和豆豆传纸条,补习机构的老师不会严格管你,你要自律。有什么不适应就给我打电话,哪里没听懂就大胆问,可以认识一些新朋友,但只能是朋友。” 林予装傻:“什么叫只能是朋友?” 萧泽睥睨着:“也可以义结金兰,反正你对人的质量要求比较低。” 林予心情正好,说什么都点头,还附赠甜言蜜语:“我对朋友的质量要求比较低,但对另一半的要求特别高,所以对方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 萧泽揽他入怀,竟然轻声叹息:“忽悠蛋,我前二十八年没操过这么多心,把心系你这儿了,你可得揣好。” 林予张嘴就要喊出来,他受不了萧泽说浑话,也受不了萧泽说好话,紧抱着对方不愿撒手,要不是明天还要早起上课,他想就这样抱一晚上。 在小洋楼和在公寓一样,林予和林获在客房睡,萧泽独自一间。睡前都要熄灯了,萧泽故意没事找事进客房溜达一圈,抻抻窗帘,掖掖被子,他想通了,既然林予要紧着林获,那他何必像个怨夫一样,不如把自己放在“父亲”的位置,那生活会明朗许多。 林予全然不知,已经困了,迷迷糊糊地说:“哥,晚安。” “晚安,又给你装了几个小蛋糕,明天饿了吃。”萧泽关灯,在黑暗里亲吻林予的额头,“乖乖睡吧。” 第二天三人准时出发,萧泽去研究院上班,林予带林获去上课。这兄弟俩都生得白白净净,只不过林获将近三十,身体状况也不算好,所以看着格外病态。 上课时林予让林获坐在一边涂鸦或者看漫画,他专心听课。林获一声不吭,后来趴在桌上睡着了,课间林予给对方搭外套,看见本子上写满了字。 豆豆,小予,豆豆,小予…… 林获只会写这两个名字,或者说在这些年的折磨里,他只能抓住记忆中的这四个字。林予鼻尖发酸,倒一杯热水放好,又拿出一块小蛋糕,等下节课林获醒来开动,他不动声色地扭脸看着对方笑。 林获捧着蛋糕也笑,傻傻的,又那么真。 午休叫外卖,吃饱对着脸趴在桌上说话,他们两个几乎不离开这间小教室,就算对着沉默也不觉无聊。林予枕着胳膊看林获,畅想道:“豆豆,你知道前世今生吗?今生就是这辈子,前世是上辈子。” 他凑近臭显摆:“我前世好像是个王爷,厉害的呀……” 林获面无表情:“啥是王爷?” “王爷就是特别有钱的一个爷,人们都听他的,比镇长、县长还厉害,小叔是不是很讨厌?王爷一声令下,他就得怂。”林予解释得眉飞色舞,解释完又眉目含情,“你前世肯定是个大才子,文曲星转世,老天爷嫉妒你,所以这辈子才让你变成这样。” 他眼珠一动:“那你和西施就是才子配佳人啊!” 林获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看他高兴便也跟着高兴。下午继续上课,林予忍不住犯困,听着听着就垂下脑袋,就在眼睛都要闭上的时候,林获在旁边快准狠地捅了他一指头。 他一个激灵坐直身体,记忆开闸涌现,想起小时候上学就是如此,他每每上课想睡觉的时候就让林获捅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仍记得这种小细节。 林予猜测,是不是关于他们的所有事,林获都记得?这么多年林获是不是就靠着这些回忆在撑着? 他眼眶酸胀,蓦地红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书页上。 老师愣住:“怎么还哭了呢?” 林予吸吸鼻子:“您讲得太好了……” 第一天顺利结束,他们放学早,回到书店萧泽还没下班。林予先照顾林获喝药休息,然后下楼拉开卷闸门营业。 他安生坐在吧台后面做功课,又把笔记详细整理了一遍,认为困难的地方圈起来,复习预习全按照老师要求的做。最后一科看完合上书,他抬头伸懒腰,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萧泽。 “哥!你下班回来也不吭声!” “我怕打扰你。”萧泽闲庭信步走进来,“停车的动静都没听见,你怎么那么专心?” “我用功吧?”林予站起来前倾趴在吧台上,撕开一颗薄荷糖喂给对方,“今天学了好多,有三道题特别难,你晚上再给我讲一遍行吗?” 萧泽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推门进来一个男人。 春深天暖,男人却穿着不合时宜的厚袄,头上的帽子也显得很笨重。他背着大包,手里还拎着行李袋,完全不像是来看书的,比较像进城来务工。 萧泽率先询问:“你好,有什么能帮你的?” 男人抬起头,帽檐下的面孔暴露出来,约莫四十多岁,眉目间透着疲惫,但眼中更多的是神采,他操着一把低沉的嗓子开口:“请问店里需要小工吗?” 萧泽耳聪目明:“我们是不是见过?” 对方将行李袋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在蔺溪的精神病院见过,我在那儿打扫卫生,当时带着口罩。” 萧泽回想起来:“是你带我们去的病房,这么巧。” 他说完看向林予,想问问林予是否有印象,不料林予目光发怔,盯着那个男人有些出神。而那个男人也已经注意到林予的状态,他把帽子摘下,更加坦荡地让对方端详。 林予讷讷出声:“你是……” 男人有些紧张:“林家小子,你又上课传纸条?” 林予惊喜地跳起来:“你是贺老师!” 男人如释重负地舒口气,望着林予笑了。 第73章 寄居者 男人的名字叫贺冰, 许多年前在蔺溪镇的学校当老师。 林予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贺冰, 他绕出吧台跑向对方,离近了才看清对方脸上的皱纹, 他赶紧接过贺冰的包, 热情地说:“贺老师, 你来店里坐!” 他迎着贺冰到沙发前落座,萧泽端来两杯热茶给他们师生二人饮用。林予有一肚子话想说, 也有一肚子话想问, 内容太多全卡在嘴边,反而不知道先说句什么才好。 他捧着茶杯傻笑:“那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贺冰贺老师, 这是我哥萧泽。” 萧泽点头问好, 在这两秒不到的目光交汇中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番。贺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确很符合教师的形象,萧泽好奇地说了一句:“贺老师,你讲话一点口音都没有, 不太像蔺溪镇的人。” 林予接腔:“我小时候听别人说, 贺老师是大城市来的, 在镇上支教。” 贺冰不好意思地笑笑,轻轻点头:“我当初是去山区支教,住在小予他们村子的邻村,不过镇上只有那一所学校,所有孩子都在那儿读书。” 萧泽又问:“您没回城?” “没有,我在当地结婚了, 不过我爱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贺冰说这话的时候微微颔首,目光也透着遗憾。萧泽说了声抱歉,又给对方将茶杯添满。 林予瞅一眼时间,算起来林获已经睡了两个多钟头,他要上楼去看看。楼下只剩萧泽和贺冰,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闷。 “对了。”贺冰忽然开口,“刚刚听林予说你是他哥哥?” 萧泽笑答:“我姥姥当年下乡插队住在他姥姥家,和他姥姥情同姐妹,后来我们遇见他,他等于是我弟弟吧。” “原来是这样,林予是个很懂事儿的孩子,遇见贵人是应该的。”贺冰看着热茶飘起的白气,忍不住轻声叹息,“镇上的人迷信,他小叔带头说他克死了父母,不仅没什么人心疼,还都在背后议论,总算熬过去了。” 萧泽下意识攥紧拳头,他不愿主动去想当年的场景,可贺冰三言两语就帮他勾画得足够详细。胸闷气结的片刻,林予拉着林获从楼梯下来了,他抬眼看去,正好撞上林予激动灿烂的笑容。 “豆儿,你认识他吗?”林予不确定林获是否记得贺冰,语气十分雀跃地解释,“咱们小时候去上学,拿棍子上课的那个老师,你特别怕他!有印象吗?” 贺冰哭笑不得:“什么拿棍子上课,那叫教鞭棍。” “哈哈,反正就是吓人。”林予拉林获走到沙发旁,贺冰已经站起身对着他们。林获两眼发直,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看了许久转身将林予抱住。 “别罚小予……” 林予惊喜地蹦起来:“就是他!经常放学罚我抄课文!豆豆你记得!” 他捧着林获的脸揉搓两下,还抱起林获原地转圈,当年他每天带着林获上学,上课传纸条、说小话,放学以后全班都走光了,贺冰罚他自己在教室抄课文,还把林获挪到简陋的办公室跟他隔离,他能记住那么些名词好句全拜那些年罚抄所赐。 贺冰心情复杂:“我当初在你心里是个什么老师啊?又拿棍子上课又整天罚你,你是不是特讨厌我?” 林予心说当时是挺讨厌的,他嘿嘿一乐把话题笑过去,这时贺冰从兜里摸出一副口罩,展开戴上,吸引了林获的目光。林予心中不解,想起贺冰在精神病院打扫卫生,之前进门还询问是否招聘小工。 林获盯着贺冰喃喃道:“贺大哥。” 贺冰点点头应了一声,几个人重新落座,他这才解释道:“我结婚以后申请过返城,但是镇上的学校没有新的老师来,我的申请一直被压着,拖了好几年都没人理,我也就放弃了。” “老实说,在蔺溪镇待了那么多年,等离开之后年纪也大了,其他工作根本没什么能胜任的。”贺冰的脸上有些难堪,更多的是意难平,“我爱人走得早,反正我一人吃饱没什么负担,当时豆豆晕在一家快餐店门口,我在里面吃饭,他脏兮兮的我也不敢认,后来知道你们小叔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贺冰摘下口罩笑了笑:“机缘巧合吧,精神病院招清洁工,管吃管住,我就去了。平时正好能照看他一下。” 萧泽一直认真听着,问:“那您怎么决定来这儿了?难道你本来的家乡就是这个城市?” 贺冰愈发无奈,似是感叹造化弄人:“没错,离开太久,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了。你们去找豆豆那天,我认出了林予,后来你们带豆豆离开,使我想了许多。” “我知道林予小小年纪被赶出去讨生活有多难,看他还没放弃豆豆就知道他一定很坚强,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无能了?”贺冰像说给自己听,“我改了主意,不想继续在精神病院浪费生命,想活得积极点,像当初拿着教鞭棍讲课一样。” 萧泽又给对方倒了一杯茶,他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能理解对方不同时期的心境。屡次品尝无奈难免选择放弃,而重新起步已经太迟太难。 他确认道:“我就叫你贺大哥吧,你真的想在店里当小工?” 林予抢先给了反应:“哥,你不会想让贺老师来打工吧?!” 萧泽斜他一眼,觉得孩子太过天真。贺冰在林予的心里是学富五车的老师,可是在蔺溪镇那间破学校本就不用教授什么复杂知识,那个年代支教的老师很多也只是高中学历,之后又荒废业务多年,对于新兴行业更是没接触过,现下只能出售廉价的劳动力。 贺冰回答:“我看店、打扫都没有问题,还可以照顾豆豆。” 最后一条比较关键,萧泽要上班,以后外出考察更会长时间不在家,林予一边念书一边照顾豆豆会太劳累,请人是迟早的事儿。 贺冰又难为情地补充一句:“希望能管吃住,薪水我没有要求。” 眼前这位既是林予儿时的老师,一年多来也曾照看过林获,怎么说也要招待一番,结果直接变成了雇佣关系,弄得林予浑身不自在。 后来萧泽小声说:“他在咱们这儿肯定比别处轻松,你敢随意使唤么?” 林予立刻摇头:“我还使唤他……我总怕他训我。” 萧泽笑道:“那正好,以后每天晚上让他看着你写作业。” 天色已晚,他们把贺冰安顿在林获的隔壁,这样有什么动静就能听到。贺冰戴着口罩和林获交流,摘下口罩林获就有些害怕,暂时还无法分清对方是同一个人。 晚饭算是给贺冰接风,吃吃喝喝聊到九点多才结束,林予还记得有几道题没讲,拉着萧泽在林获的房间补课。 林获很安静,自己戴着耳机看电视剧,他看不懂,但看稀罕觉得特高兴。萧泽讲完题还抽查了几道,又把林予的作业检查一遍,完事儿后喊道:“豆豆!” 林予和林获都吓了一跳,林获把手机掉床上,傻笑凝在脸上不明所以。萧泽和颜悦色地问:“豆豆,晚上自己睡行不行?” 林获又笑起来:“和小予搂着。” 萧泽跟着笑,边笑边磨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豆豆,我也想和小予搂着怎么办?” 这人什么屁话都敢说,林予伸手去捂萧泽的嘴,萧泽一把握住他的腕子,带着笑等林获回应。林获思考了半天,通过这阵子的相处,他已经把萧泽当作林予以外最能信任的人,便说:“那你搂吧。” 说完捡起手机又傻乐起来:“小予,还挺吃香。” 林予差点喷了:“你到底是不是傻子?!你别是一直装傻吧!” 分居多日,萧泽总算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水平,把林予洗干净剥干净,除了亲热又有一肚子话想说。林予陷在床被之间,翻身撞进萧泽的怀里,他们搂搂抱抱,没进一步做别的,毕竟老师就在这层住着,他吓得都硬不起来。 “哥。”林予说,“你对我越来越温柔了。” 萧泽半阖着眼睛:“温柔好还是严肃好?” “都好,你什么德行我都喜欢。”林予轻轻笑着,“我知道之前受伤把你吓坏了,所以你现在格外小心,我向你保证,以后一定稳稳当当的,不做任何危险的事儿。” 萧泽抚弄他的后脑勺,手指插进发间摸他头皮上的疤:“乖,你才十八岁,以后的快乐生活还长着呢,咱们一起好好过。” 二十九岁和十八岁,这中间隔了十一年,他们前世约定的时候许是忘了讲清楚时间。那现世已然安稳无忧,就别再分开了。 夜深人静,林予醒来时是三点多,他从萧泽怀里爬出来才想起还光着屁股。摸黑套上睡袍,放轻手脚走出卧室。走到林获房间外,边推门边悄悄喊:“豆豆,该起夜尿尿啦。” “哎?”床头灯亮着,床上没人,林予走向里间浴室,见贺冰戴着口罩背向马桶,林获站在马桶前正在小便。他吃惊道:“贺老师!您辛苦了!” 贺冰打个哈欠:“领工资应该的,你赶紧回去睡吧。” 林予本来还有些不放心,这下彻底能睡个好觉了。其实从接回林获之后他就没睡过囫囵觉,每晚惊醒好几次,生怕林获被抓走,还要伺候起夜,林获难受了还要陪聊喂药。 有句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他愿意这样照顾林获一辈子,只要林获活得久一点。 现在有了贺冰,白天书店照常营业,赚取的费用差不多够日常花销,猫也有人喂,林获也能被时时照看到。 萧泽开了多半天会,下午有几个部门要进行消防演习,其他科室就提前下班了。他今天限号,打车走人,准备掐着时间去接林予下课,顺便了解一下对方的听课情况。 出租车停在道牙子边,他刚掏出钱包付账,隔着车窗看见林予从大门里跑出来,一溜烟儿就要消失在街口。把钱包一收,他直言道:“师傅,再开一段。” 林予着急忙慌地狂奔,本来警觉性就为负,这下更注意不到被人跟踪。跑到了一家擦鞋店门口,一脑袋扎进去换工作服上岗。 他的积蓄已经花完了,读书需要钱,林获吃药需要钱,他不想做米虫。这家店是偶然发现的,面试的时候老板对他很满意,答应他每天下课之后来做学徒工。 出租车再次停下,萧泽看着擦鞋店的牌子百味杂陈,心说忽悠蛋倒是不挑,什么都乐意干。下车过去,登上台阶进门,一眼就看见林予正在忙活的背影。 林予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袖子挽着,一双细白的手臂灵活敏捷,干什么都很利索。萧泽踱步到对方身后,伸手点点对方的肩头,问:“还有几个?” 林予低着头说:“您稍等,给这位大哥擦完就行,您上保养油吗?” 萧泽的手指没有离开,直接抚住对方的肩头:“我不上,我等着你忙完,咱们回家。” 林予僵住,抻着毛巾的手猛然攥紧,他不敢回头,不敢当着老板和客人失态。手上的动作加速,毛巾、细刷、鞋油、衬纸,变花样似的招呼了一遍,最后结束抽出自己腹部垫的方巾,方巾上明明白白印着客人的鞋印。 萧泽一把拎起他,几乎咬碎一口牙齿:“你记不记得肚子受过什么伤?!就让人这么蹬着你?!” 林予垂着头,手指绞着方巾挨训,他该对老板告辞了,可是他干得又快又好,提成拿得也多,他舍不得。“哥……”他声若蚊蝇,“职业不分高低贵贱,我挺喜欢干这个的,你别管我行吗?” 萧泽劈手夺下脏污的方巾:“我管什么高低贵贱,你在这儿被蹬着肚子伺候人,就是他妈的不行!” 跟老板结了这些天的工钱,交还了工作服和擦鞋工具,林予背着书包离开了。他确实不喜欢擦鞋,鞋油味儿熏得他头疼,可是他能做好并赚到钱,那他就什么都能忍受。 “哥,你又跟我生气。”他追上萧泽的步子,伸手去拽萧泽的衬衫,拽住了又没想好说点什么。萧泽掏出烟盒,气性太大动作也大,刷刷掉了好几根,他也懒得捡,叼上一根点燃就走。 “哎!这些不要啦?”林予蹲下捡起来,拢在手里把灰吹掉。他追到街边,正好出租车停下,萧泽挨着车门坐,他便使劲挤着对方,风把烟雾吹散,他偷偷去勾萧泽的手指。 萧泽揣起兜,不让他勾。 林予怔愣两秒,安生了,拐弯由于惯性靠在萧泽手臂上,拐完却不舍得坐直。他慢慢捂住肚子,微躬起身体低下了脑袋。 萧泽将他揽住,哪还有什么气,全剩下紧张:“肚子疼?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他抬起眸子看萧泽:“中午吃的盒饭太凉了,有点难受。”他捂着肚子的手被拂开,萧泽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他的胃部轻揉,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热流。 林予乞求道:“哥,你别不理我行吗?” 萧泽心中早已泄气,只不过面上还冷着,当着司机也说不出哄人的话来。林予十分善解人意,瞟一眼司机的后脑勺,主动说:“那你生气到下车就跟我和好。” 结果车没开到猫眼书店,还差着一百多米就被萧泽叫了停。 他们俩之间仍有些别扭,明明都是因为太在乎才搞成这样,反而不太好收场。 早早吃过晚饭,林予搬出自己之前坐的轮椅擦了擦,要推林获去公园散步,林获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公园里热闹,林予避开人群停在湖边,捡了一把小石子往水里丢。 “豆豆,你丢一个。” 林获接过扔出去,力量太微弱,石子掉在了地上。林予捡起重新放到林获手里,抓着对方的手将石子抛向湖面,他担心道:“你早上精神还可以,是不是忽然升温热着了?” 林获面无表情:“我死得早。” 林予心里咯噔一声:“谁说的?你别瞎琢磨,你能活九十九!” “护士说,我们都死得早。”林获以前在精神病院里听护士说的,听得太多就记住了,他呆呆的,“想做红鲤鱼。” 林予顺着林获的视线看向湖面,一群群金色和红色的鲤鱼在抢食吃,他趴在林获的膝上,说:“那你下辈子做红鲤鱼吧,我就……做只橘色的猫,我把你吃了。” 林获拽他的头发玩儿,终于笑了:“橘色是啥色?” “就是陶渊明那个色,好看吧?”林予知道林获的意思,林获要确认他是只什么样的猫,“豆豆,猫吃鱼,你怕么?” 林获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别的猫不行,我等你!” 店里只剩下萧泽和贺冰,晚上客人不多,两个人就各执一本书,各捧一杯茶,难得清闲。又一章看完,萧泽夹上书签合住,目光扫向书架,发现所有书全都分类归纳了一遍,顾客要找什么方便多了。 “这可是大工程,辛苦了。”他感叹道,“这几天还习惯么?” 贺冰也合上书:“都挺好的,我收拾,偶尔让豆豆递个笔或者赶个猫,他也能活动活动。没事儿还有这么多书看,感觉捡回了好多知识。” 萧泽说:“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其实人只要有心,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他们聊了几句,将要没话时贺冰问:“你和小予吵架了?” 许是心虚,这句式听在耳中有些暧昧,萧泽是个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的主儿,于是随手把书搁沙发上,答道:“谈不上,小孩儿不服管,主意还挺多。” 他话音刚落,林予推着林获从门口进来,一进门就嚷嚷:“都没顾客还不打烊,开这么多灯多费电啊,又不让打工赚钱。” 贺冰起身收拾打烊,林予扶林获上楼,他嘴太快,说完才顾上后悔,悄摸回头一瞧,萧泽隔着三阶在后面跟着,冷剑似的目光嗖嗖扎了他一身。 他缩缩脖子:“豆豆,我今晚陪你睡吧,我觉得你怪想我的。” 林获自然愿意,上台阶的步子都有力了。萧泽冷笑一声,大步越过他们俩没搭理人,径自回卧室洗澡睡觉。 林予是一步错、步步错,可是他觉得这次要是松口服软,就真的不能继续打工了,那全家都指着萧泽,也太不像话了。 就这么惴惴不安地洗漱完躺上床,林获拿着他的手机瞎按,放出一首嗨翻天的摇滚乐,他惶惶然顾不上管,盯着天花板撒癔症。 殊不知主卧里的萧泽气得冒烟,心想姓林的到底有没有良心?还劲歌热舞挺快活? 林获又一通瞎按,音乐停了,开始播放视频,一声不雅英文泄露,林予终于回了神。“使不得!”他一把夺过关掉,脸腾腾变红,“豆儿,那个不能看,不健康。” 林获问:“和我一样不健康?” “……比你还不健康。”林予关机关灯,摔在枕头上呼出口热气。他脑子中乱乱的,都是萧泽在擦鞋店说的那几句话,又凶又迷人。 他睁着眼睛沉醉不醒,连林获的呼噜声都觉得动听,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随后门开了。他紧张地闭上眼,又眯成条缝偷看,而萧泽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屏着呼吸,身体尽量放松不要僵硬,萧泽给他盖好被子,忽然肚子上一热,萧泽给他塞了个巴掌大的暖水袋,就捂在胃部。 林予再也装不下去了,腾地坐起来抱住对方。 “操。”萧泽用气音骂了一句,觉得很跌面儿,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手兜着林予的屁股将人抱起,直接回到自己房间。 林予不下地,不撒手:“哥,我不累,也不辛苦,上完课打工几小时太轻松了,比我以前的日子轻松太多,你别觉得我弱。” 萧泽抱着他在床角坐下:“你不弱,就当我事儿多。” “哥……我错了。” 萧泽无奈地笑了,林予每次都这样认错,错的时候这样认,没错的时候看他不高兴也这样认。但他已经没有不高兴,说:“林予,我进擦鞋店之前都没想过会怎么样,进去以后看见你坐在那儿给人擦鞋,动作那么熟练,我忽然就受不了了。” “你就这几天练成那样的?” 林予回答:“其实我以前干过,大概十四岁左右。” 萧泽猜到了,猜到后才格外难受,他搂得紧一些:“你过去吃过的苦都过去了,你和它们说再见了,你过去是没人看顾的一株野草,但你现在是我的宝贝儿了。” “我要求你的东西是为了让你成长发展,我许给你的东西是对你的宠和爱,你对要求可以有不满或者反抗,但是对后者永远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或者抱歉。” 林予归于沉默,心脏像落入一捧岩浆,滚烫着抽搐。 如果他没有遇见萧泽,生活轨迹大概永远都不会改变,那他暗自相信,前十七年所有的孤独辛苦都是为了这一年与萧泽开花结果,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值得。 第74章 寄居者 自从林予因一份冷盒饭而肚子疼, 之后贺冰就开始给他带饭。每天早上一个三层的保温饭盒, 一荤一素一白饭,外加一保温壶热汤。 他深知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 看着镜子里丰满些许的面颊, 有点担心自己会发展成一个白胖小子。 萧泽经过浴室门口催促:“别臭美了,迟到了。” 林予磨蹭到门口倚着门框:“哥, 我是不是肥了?以前花冠夜总会的贝贝说过, 不能胖,胖了就没人喜欢了。” 萧泽不耐地看看手表:“曹安琪一个美少女还天天俩汉堡呢, 你一个男子汉能不能琢磨点有意义的?今天是不是月考?” 林予陡然一个激灵, 他把考试那茬儿忘了, 抓紧时间吃完早餐,背着书包拎着饭盒准备走人。正要下楼,咣当一声摔了个瓷碟,他返回到餐厅, 见林获惊慌地支棱着手, 看上去格外害怕。 “豆豆, 怎么了?”他抽纸巾给林获擦手,“没事儿,岁岁平安。” 贺冰蹲下拾掇,解释道:“我催他把碟子里的荷包蛋吃完,不然搁凉了,他好像拿不稳东西, 哆哆嗦嗦地就摔了。” 林获还是慌:“别打我……” 林予摸着林获的后脑勺安抚:“没人打你,豆儿,没关系的,别害怕,我们都不怪你。” 贺冰恍然大悟地叹息一声,随后戴好口罩,无奈地说:“我没戴口罩他可能害怕,我又催他快点吃,他估计就慌了。” 林予愁道:“贺老师,你说你当初总训我罚我干什么,都给豆豆留下心理阴影了。” 贺冰似是无法忍受被质疑教学水平,有点倔地回道:“我当初不罚你,你就什么基础都没有,现在还得多买几万块钱课时,赶紧上学去,都几点了!” 林予看林获的情绪一时无法平复,干脆给对方拿上外套一并带走。路上有点堵车,迟到是肯定的,萧泽从后视镜观察到林获不安的表情,问:“豆豆,怎么了?” 林获紧张得绷紧身体,左手抓挠右手,右手抠挖左手。林予替对方答:“摔碎一个小碟子。”没答完就被林获用力捂住嘴,险些把他闷死。 萧泽心中自有猜测,试探道:“豆豆,以前是不是摔碎过碗?小叔骂你了?” 林获闻言高度紧张,贴着靠背僵成一团,两手胡乱地挥舞着:“别打我!不要打我……不打!不打我!” 林予抓住对方抽搐的手臂,极力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豆豆,没有小叔,也没有人打你。现在只有我和哥哥,摔碎了也没人会怪你。” 林获听不明白长句子,林予便一直重复,直到对方听懂。他将林获安抚好,忍不住自责地叹息:“是我没有好好教你,怨我。” 萧泽捕捉到这一句,但正好到达辅导班门口,他没多问,叮嘱两句就让林予赶紧去上课。 来的路上林获紧张,现下轮到林予紧张,这哥俩凑到一起总是凄风苦雨,三分靠天意,七分认倒霉。小教室极其安静,数学老师已经铺好卷子和草稿纸,林予迎来首次月考,一握笔手心打滑,全是汗水。 林获是个傻子,能看懂表面就不错了,但关于林予的话他能深入一点,此时他隔着个空位端详林予,忽地笑出声来。 仿佛之前害怕的人不是他。 老师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安静。林予偷偷瞟一眼林获,呲牙拧眉毛,瞪眼皱鼻子,林获笑得眼尾露出细纹,忍不住揭短:“小予忘了打小抄!” 林予条件反射般举起双手:“老师我没有!他放屁!” 他喊完扭头瞧林获,俩人目光对上同时愣住,儿时那些傻事浮上心头,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笑起来,笑完继续考试,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一对一非常便捷,考完当场判卷、现场出分,还能感受刑场的气氛。林予考了七门,三大主科加三大理科,再加一门地理。 放学收拾东西,他将十来张卷子整理好装书包,轻轻叹口气,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林获对他这副德行很熟悉,小时候没考好就这样,便说:“哥哥又不打。” 林予以前没考好的话回家免不了挨揍,但萧泽肯定不会揍他,所以林获觉得不挨揍就没什么。浪费了一刻钟,他们慢悠悠地离开,回到书店时贺冰正在听英语。 林予的英语没及格,顿时有些泄气,扶着林获钻回楼上改错题。他们俩猫在书房里,林获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看漫画,瞎看,林予改到最后头晕眼花,瞎改。 “小予,休息一会儿吧。”贺冰敲门进来,端着一杯热牛奶,还攥着一把剥好的核桃。林予趴在桌上捂着卷面,很是难为情。 “没考好?” “嗯,特别烂。” “那有什么,下回努力。”贺冰伸出手来,像是要摸林予的脑袋安慰,但伸到半空生生停下,又收了回去,“万事开头难,你又荒废了那么多年,慢慢来。” 林予受到了鼓励:“谢谢贺老师。” 这下换成贺冰难为情:“别叫我老师了,我现在这样算什么老师,听着都臊。” “那叫什么?”林予从没想过别的称呼,“贺大哥?哈哈!” 贺冰骂他没大没小,他嚼着核桃仁说:“那就还叫老师,反正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吧贺老师!” 贺冰神情微怔,目光和言语都不受控制一般:“傻孩子,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林予立刻反驳:“难不成我还叫你爸爸呀,贺老师你怎么占我便宜啊。” 贺冰状态恢复后面色讪讪,似是出了洋相,空杯子都没拿就走了。林予兀自笑了笑,继续写今天的作业。 当初报班的时候萧泽就说过,甭给他发考试成绩,所以他下班回来完全靠林予的细微表情判断分数。不过对方那股丧气劲儿太明显,他想看不出来都够呛。 萧泽问都没问,直接道:“开了一天会,我泡个澡,饭好了叫我。” 吃饭时林获想起早上摔碎瓷碟,战战兢兢食欲全无。萧泽带着一身洗完澡后的热气,他看在眼里,寻思一个解决的办法,毕竟林获平衡感不及常人,拿不住走不稳是难免的,每次都这么大反应可不行。 他问:“忽悠蛋,你爸妈还在的时候,豆豆摔了东西挨骂么?” 林予说:“次数多了就会挨骂,我试图教过他,但他这是天生做不好,没办法。后来我就说是我摔的,爸爸妈妈训我,他就不怎么怕了。” 结果他走之后没人顶包了,林获只能被小叔教训,所以他在车上的时候说怨自己没教好林获。 萧泽在桌下轻轻踩林予一脚,随后递上一枚眼神。林予很快会意,端起吃完饭的碗说:“我再盛一碗。” 他起身的时候故意松手,瓷碗砸在地板上裂成了两半,林获大惊失措,拉住林予就要逃跑。萧泽见状把自己的碗递过去,极温柔地说:“小予,换这个吃。” 林予接过,大口扒拉掉米饭,林获呆呆地看他,又呆呆地看萧泽,来回观察了十分钟才安下心来,从此之后应该不会再害怕了。 晚上贺冰和林获都已经休息,萧泽在书房工作,林予在书桌对面继续写作业。俩人脸对脸,共饮一杯热水,谁也不打扰谁。 萧泽不主动问成绩,林予没想好怎么主动交代,后来关机声乍起,他狠下心把错题本推过去,打破沉默:“哥,给我讲讲错题吧。” 萧泽还是不问:“挪过来,拿上草稿纸。” 从英语到化学,从数学到物理,一道接一道的错题仿佛无穷无尽,都能猜到分数区间了,林予汗流浃背,既有考砸后的抱歉又有什么题都敢错的丢脸,实在忍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鞠躬九十度:“对不起!” 萧泽吓一跳:“道歉干吗?” “我浪费了你的钱。”林予重新坐下,难堪地擦擦汗水,就跟坐在审判席的被告似的。萧泽乐道:“你每天具体都怎么学习?” 林予回答:“听课记笔记,不会的问老师和你,写作业之前先整理笔记,写完复习预习,第二天改前一天的错题。” 萧泽说:“这不结了吗?这么用功地学习有什么可抱歉的?忽悠蛋,你以前算命百发百中,但考试不一样,有起有伏很正常。” 林予吞咽口水,憋了一天终于把心稍稍放回肚子里,他也不藏着掖着了,掏出七套卷子给萧泽看,小声说:“别吓着你啊。” “嗬。”萧泽一眼瞅见数学卷上的分数,“五十五,超过总分的三分之一了。” 数理英是重灾区,化学和生物还可以,萧泽掀到最后一张:“地理九十八,差两分就满分了,你光叽叽歪歪考砸的,怎么不显摆考得好的?” 林予压抑着喜悦:“地理你教我那么多,考好是应该的。” 萧泽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胜不骄败不馁,又鼓励了两句便继续讲题。秉烛学习到深夜,林予挂着一弯眼袋收拾东西,瞥见了桌上的行程安排。 研究院刚下达的工作通知,省市县三级联排视察,萧泽要出差几天。距离出发还有小半个月,他正在考虑是否带林予同去。 辅导班请假简单,关键是还有个林获要照顾,不过他希望林予和他一起去,因为林予以后也要从事地质研究方面的工作,起步已经晚了,那任何学习机会都应该抓住。 他们没有纠结,决定到时候视林获的情况而定。 离开书房往卧室走,林予先看见客厅方向有亮光,他跑过去拐到厨房寻找光源,原来是贺冰正系着围裙忙活。 一锅热油,一盘团得不算标准的素丸子,贺冰打着哈欠将丸子挨个下锅,炸出了金灿灿的一碟。萧泽闻着香味没忍住,进去捏起一个吃,说:“贺大哥,你大半夜怎么又起来炸丸子了?” 贺冰把火关小:“本来拌好馅儿准备吃完饭做,结果忘了,瞧我这记性。” “那就别做了,你不困吗?”林予问。贺冰没回头,看着锅里冒油星的丸子说:“不做你明天就少个菜,我不困。” 林予走近给贺冰捏肩,本来日日带饭就有点不好意思,对方还这么无微不至地考虑,他有些承受不起。 “行了,赶紧去睡觉,不然明儿又赖床。”贺冰耸耸肩膀,不让林予继续捏,“再有七八个就炸完了,我关灯,你们快休息吧。” 后来林予对林获讲了出差的事儿,林获听不懂那么多,只明白出差意味着去别的地方。他哪能答应,拽着林予不撒手,哄也没用,高度集中注意力在林予身上。 周末书店人多,林予在一楼看店,刚给客人结完账就瞧见林获双臂大张堵着门口。“豆豆啊,你消停会儿吧!”他招招手,“我不出去,客人得出去啊。” 林获细长的眼睛朝上轻挑,他自己无法意识到那是个什么滑稽表情,每当有客人进出他就闪开,没人的话他就死挡着门。 可他身体不好,绷着力气站十分钟就到达极限,挪着小碎步开始晃悠起来。林予正在摆放乱丢的书,见状扔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扶林获去沙发上休息。 他蹲在扶手边说:“豆儿,要不我不去了,你别害怕。” 林获其实完全不明白:“小叔都不在,为什么要走?” “跟小叔没关系,我是去工作,和哥哥一起。”林予耐心解释,“去几天就回来,我们一起去一起回,不会有事儿。” 他说完觉得林获还是不明白,干脆不费劲了,改口道:“反正我不去了,你别害怕了行吗?” 林获点点头,他虽然对林予说的内容不太明白,但他能理解林予的任何情绪,目光凝在对方的脸上,林予眉头和嘴角透露的信息他全看在眼里。他觉出林予不高兴,不是生气那种不高兴,而是每年除夕过生日,妈妈把林予长寿面里的荷包蛋给他时,林予那种想吃又不敢要的不高兴。 他低头说:“小予,我给你抓小鸟。” 林获想用林予喜欢的小鸟来补偿。 林予将那点失落和为难隐藏,浅浅地笑起来:“站一会儿都晃悠,还抓小鸟呢,你给我画一只得了。” 林获有了任务便不再闹,守着一方白纸认真作画。林予得以喘口气,然后化失落为力量,把整个一层打扫干净,还跑去印了一趟□□。 一口气忙到晚上,林予在睡前收到林获画好的小鸟,红色的身子绿色的脚,黄色的眼珠黑色的草,他咂咂嘴:“这配色怎么有些眼熟,你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林获特别开心:“魏彩虹的棉袄!” 林予笑翻在沙发上,把遥控器都甩飞了,他捧着那张脏兮兮的画格外宝贝,把能想到的好词好句全用来夸赞林获。 这时贺冰从浴室出来,问:“小予,要不要换床单被套?” 林予小心搁好画,起身帮忙:“要,我和你一起拆吧。” 贺冰住的那间客房已经拆完,又一起拆了其他几间,林予铺新床单的时候萧泽洗完澡出来,他顺便告诉对方无法出差的事儿。 萧泽听完没说什么,准备再找林获谈谈。 “换好了,真累。”林予呼哧喘气,爬下床去客厅拿自己的画,结果一挨沙发就懒得动,又瘫在那儿欣赏起来。看着看着开始犯困,把画捂在胸口打起了盹儿。 林予没真睡着,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靠近,对方在他跟前俯下身,他用意识喊了一声“哥”,实际没有出声。发心一热,对方温暖的手掌在摸他的脑袋,而后又轻轻摸他的脸颊。 林予用尽全力醒来:“我这就去洗澡!” 他整个人惊呆了,由于太过惊讶甚至反跌回沙发上,面前的人根本不是萧泽,居然是贺冰!他起了层鸡皮疙瘩,差点慌乱中把画揉烂,磕巴着问:“贺老师,你、你有什么事儿?” 贺冰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尴尬地说:“我看你睡着了,叫你去洗澡,顺便告诉你去另一间浴室洗,你哥卧室那间我要打扫。” 林予忙不迭地点头,还是没憋住:“贺老师,你摸我脸干什么?怪吓人的。” 贺冰轻轻拍他一下:“那是你胆儿小,我看看你最近改善伙食长肉没有。” 林予平复心情后去洗澡,经过贺冰的房间发现床被都裸着,还没铺床单,他返回卧室翻出来一套,冲浴室里的贺冰喊道:“贺老师,我帮你把床单铺了吧,蓝色的行不行?” 贺冰回:“随便,麻烦你了。” 他心想还挺客气,拿上干净的床单被套走人,萧泽嫌消毒水味道大,跟着他一起去了客房。俩人把被子塞套里,各拽一只被角抖擞,拉上侧链就搞定了。 弄完准备铺床单,林予将被子枕头都扔到沙发上,一回身看见枕头下有张照片。萧泽也看见了,拿起说:“这是贺大哥家孩子?” 林予好奇地凑上去:“不会吧,贺老师好像没孩子?” 待他看清,吃惊地叫了一声,他夺下照片攥在手里,眼睛恨不得射出一道激光。萧泽有些纳闷儿,又端详道:“这孩子眼睛圆溜溜的,跟你挺像。” 林予叫道:“这就是我!我小时候眼就这么大!” 那张照片破损严重,照片里的婴孩又太小,萧泽仔细地辨认一番再加上心理暗示,将将承认是林予。林予捏着照片无比震惊,这是他一周岁纪念照,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他从小就拍过这一张照片,家里的相册他也只有这张。 可他爸妈去世的时候相册都连着旧衣一起烧了,为什么贺冰会有这张照片?他百思不得其解,想要找贺冰问问清楚。 林予举着照片往外走,萧泽眼尖:“忽悠蛋,背面有字。” 刚才的动静不算小,贺冰急忙跑来,他冲到门口时看见了林予手里的照片,顿时涨红面孔像事情败露一般,仿佛遭遇末日降临。 而林予已将照片翻转,背面写着:爱子小予一周年纪念。 第75章 寄居者 贺冰呆立在门口, 手里的抹布都掉落在地, 他布满细纹的眼角张裂至极限,苍白无色的嘴唇颤抖着, 而面目透红, 一副被人撞破难堪秘事的样子。 林予何尝不是如此, 他全身紧绷,唯独捏着照片的手指蓦然一松。那张残损的周岁纪念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轻轻落在地板上。 背面朝上, 迫使他又看了一遍那行小字——爱子小予一周年纪念。 爱子,他爸爸妈妈从没有过这样文绉绉又酸气的叫法, 家里那张纪念照的背面也空白一片, 从未写过只字片语。他脑中纷杂不堪, 不敢多想,可又不受控制,而无论想到什么都觉得无比荒唐。 萧泽俯身将照片捡起,他同样震惊疑惑, 但能保持住镇定, 问:“贺大哥, 这张照片是小予吧?你为什么会有?” 贺冰的目光凝固在林予的脸上,他喉结几番滚动都发不出丁点声响,而萧泽既不催促,更不撤销疑问,就静静等着他回答。 似乎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没完没了。 “我……”贺冰酝酿许久, 复又停顿半晌,“是林木送给我的。” 林木是林予和林获的父亲,确切地说是林予的养父。贺冰那时候在邻村居住,按道理来说和林予一家并不过分熟悉,仅有的不同就是贺冰总留林予放学罚抄写,别无其他。 林予似乎已经缓足精神,他自己开口询问:“为什么我爸爸会给你我唯一一张照片?后面的字是谁写的?” 贺冰垂首踌躇,挤牙膏似的回答了后半句:“林木写的。” “你撒谎!”林予急得上前一步,他不至于连自己爸爸的笔迹都认不出来,林木没什么文化,平时不常写字,能写得工整都很困难,更遑论照片背面那种遒劲有力的笔迹。 林予喊完阵阵脱力,如山之将崩,头脑和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正在坠落。他眼都不眨地盯着贺冰,心脏从骤然狂跳恢复正常频率,好似在等待着真正的大地震来临,恳求道:“贺老师,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冰放慢了时间,花费一世纪之久抬起低垂的脑袋,而那张疲惫的脸上浮着层水光,脑门儿额角处的水是冷汗,脸庞腮边的水是热泪。 他动动嘴唇,轻如飞絮地唤了林予一声。 林予心脏骤停,听到对方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浓黑的春夜一定在不停地降温,不然林予为何一直发抖,他抱着双肘僵坐在沙发上,两膝紧并,肩膀微耸完全没有舒展开的迹象,整个人呈实打实的防御状态。 萧泽还拿着那张照片,他心中的震动不比林予小,甚至想揪住贺冰的衣领一股脑问明白,倘若真是林予的亲生父亲,那为什么将林予抛弃?为什么在林予被全镇人指摘的时候装聋作哑? 他心中有太多个为什么,可过滤一遍,还是决定交给林予亲自去问。 茶几上的热茶渐渐冷却,茶叶全部沉入杯底,只有一片还漂浮在水面,林予盯着那细小的一片茶叶出神,不禁想到自己。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何许人也,想过种种情况。也许是不小心把他弄丢了,也许是遭遇意外已经去世,当然他也想过自己是被抛弃了。 但他没试过寻找,天地茫茫,他有了抚养他长大的爸爸妈妈,有了一个对他好的傻兄弟,他相信自己的亲人缘分就是林家的一家人,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可此刻他有些迷茫,他的亲生父亲……是贺冰? 等于说,他的亲生父亲就在邻村,上学时天天看见他,经常留下他罚抄写,那么多年里,那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的亲生父亲都默默看着他,知晓着他的一切。 并且隐瞒一切,并且无动于衷。 就连他养父母去世后他被赶出家门,他被小叔和其他村民骂作丧门星,他无奈出走没有任何依靠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仍然像一个看客。 萧泽知道林予难以承受,最终选择替对方打破沉默,想要逐层询问清楚:“如果你真是小予的亲生父亲,那当初把他送给林家的原因是什么?” 贺冰两手交握,已经坐在了审判席:“因为,穷。” 林予赫然抬头,这答案残忍又简单,可笑却又无比可信,他尝过人间许多种滋味儿,但贫穷的滋味儿是他最难以咽下,最难以忘记的。 因为穷把孩子送人或者把孩子抛弃,贺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萧泽曾经也说过,林予不会是蔺溪镇唯一一个抱养的孩子。 “我知道林家一直想抱个孩子,其实全镇人都知道,毕竟林获是傻子,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自己将来也没有人依靠。”贺冰躲避开林予的目光,不知道在盯着哪里,“林木甚至找过人贩子打听,但他没那么多钱买一个小孩儿,我和如云有了你之后,迫于无奈去找了他。” 林予的重点瞬间改变,眼神都发怔:“如云?” 贺冰音量顿减,那么那么低沉:“你的亲生母亲姓许,叫许如云。” “你妈妈身体不好,常年都要吃药、去县城看病,我在学校教书的那点工资根本入不敷出。”他徐徐抬手抹了把脸,将干涸的冷汗和热泪擦去,“我申请返城却一直被压着拖延,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不想干就辞职,当时支教的老师完全要看政策,从村到镇,再到县和市,就算打通了一层,还有好几层拦着。” 林予无法亲身感受贺冰当时的无奈,但他能够理解些许,那种情况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也曾替主人公郁闷过,却没想到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 他思路嘎吱断裂,无论如何都续不上“亲生父亲”四个字。 太突然了,他无法这么快就接受。 而贺冰也还没讲述完毕:“我们当时实在无力抚养,与其让你跟着我们连吃饱穿暖都保证不了,不如给你找一户人家送走。” 旧泪刚刚擦去,此刻又绷不住一般流下新的,他艰难哽咽:“你妈妈很漂亮,你长得像她,刚出生就瞪着一双大眼睛。越留越舍不得,我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就把你送走了。”他微微一顿,猛吸一口气,“可我不舍得把你送得太远,所以选了林木一家,这样等你长大一些,我还能亲自给你上课、留你写作业,能看看你。” 林予出生的第二天,贺冰在县医院把他交给了林木。林木回村里后说是在县城捡的,村民还开玩笑说是他拐来的,之后林木才吐露孩子是蔺山后面的村里抱的,但也只是对家里人说。而贺冰和许如云出院回家,有人问起便说孩子生下来没养活,许如云一向多病,大家只是叹息,甚至不觉得出乎意料。 “那张照片是你满一周岁时林木送给我的,我当时在背面写下那行字,经常偷偷拿出来看。” 萧泽听得很认真,想找寻对方的破绽,想揭穿任何自我美化,但在对方声泪俱下的讲述中难免动容,神情也有一丝松动。他都如此,林予的情绪更不必说,侧脸看向对方,林予的状态却像游离在别处,十分涣散。 “小予?”萧泽低喊一声。 林予并没有失神,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不太想说,从出生起到长大,他一直是被摆布安排的一方,没人会问他的感受,直到他遇见萧泽。 得知真相的震惊已经没那么强烈,此时他觉得无力又麻木。 “那……”林予问,有些害怕答案地问,“我爸爸妈妈去世后,我被小叔赶出林家,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笑话,你……都没想过帮帮我吗?” 就算不帮,安慰他一下也好。 遇见时拍拍他的肩膀也好,做一点点事情就好。 萧泽的整颗心揪在半空,那点零丁的动容消散殆尽,目光也趋冷,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苦衷能在当时做到视而不见,也猜测不到如果贺冰此时躲闪会寻个什么样的借口。 贺冰咬紧牙关,两腮都被下颚骨撑起形状,力竭的样子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苦捱了二十余秒,恍然抬眸,松懈掉全部气力,而凝聚在林予脸上的目光说明,他做好了交代的准备。 “当时,你妈妈已经病危了,你的亲生妈妈。” 林予僵硬的肩膀蓦然塌下去,而贺冰继续道:“你的养父母早早去世,你本就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我和如云每天都发愁要不要和你相认,可她那时已经撑不了多少日子了,你那么小,难道让你再面对一次丧母的痛苦吗?” 林予问:“这就是全部理由?” “不……”贺冰没有眨眼,“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无能、懦弱又自私。” 萧泽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赤裸地袒露内心,他转脸再次看向林予,林予愣着,大抵也是有些意外。其实不难猜测,当时和林予相认之后怎么办?把林予接回家? 负担更重,林予还要照顾豆豆的话,关系更加难以理清。 再加上贺冰所说的,许如云当时已经病危,还要让林予再接受一次打击吗? 可是这些都要站在绝对理性的的角度才能考虑到,但林予当时那么小,面对着那么大的痛苦和责难,生身父母真的可以完全控制住感性的冲动吗? 萧泽没做过父亲,他不知道答案,但他认为不应该如此。 “我不配做一个父亲。”贺冰哭音浓重,极力压抑着,“你离开蔺溪镇之后不到两个月,你妈妈就去世了,我也就离开了那儿。” “那你!”林予近乎急切地问,“你有找过我吗?” 贺冰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光来:“我离开后就在找你,可是那么多城市,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前两年回到蔺山,我才知道你之前回去过很多次,而且还在照顾豆豆。” 他前倾身体,眼中的光芒忽明忽灭:“一再错过,后来才明白是老天爷在罚我,那次巧合得知豆豆被送进精神病院,我想你肯定会来找他,所以就去医院做清洁工,顺便照看豆豆。” 林予后脑抽疼,像犯了陈年旧病,萧泽靠近揽住他,问贺冰:“你当时见到我们就认出小予了?你为什么不说?” 贺冰摇摇头,看着林予回答:“如果今天没被发现那张照片,我仍然不会说,我永远都不会说。我寻找你是因为你自己在外漂泊受罪,可看到你之后,我发现你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待你像亲人的哥哥,我就决定这辈子都不和你相认……我没脸。” 他苦笑起来:“可我又忍不住找过来,想照顾你,看着你。” 已经将近三点,林获该起夜了,贺冰站起身,像是找到了逃走的理由。林予靠在萧泽怀里怔怔地流泪,心脏几经折磨疲累至极,贺冰的所有话都在眼前排列变换,关于许如云的音容样貌也令他忍不住幻想。 不想认,可一切也都说开了。 萧泽给林予擦擦脸:“先不要想了,睡一觉,天大的事儿都睡醒了再说。” 除了林获,后半夜根本无人安睡,黎明来时也都有些浑噩。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刻意放轻,下楼时才明显一点,萧泽迅速下床出去看,见贺冰背着包,还拎着行李袋。 贺冰闻声回头,尴尬地说:“所有给我的工钱都放在床头柜上了,我没有动过。”他说完顿了顿,极尽卑微地问,“能不能把那张照片还给我?” 这两句话的工夫林予也跑了出来,他停在萧泽身旁,眼下乌青像被揍过两拳。三人无声对峙,萧泽率先开口:“我考虑了半宿,觉得口说无凭,还是做个亲子鉴定比较靠谱。” 林予和贺冰皆是一愣,感性上受到的冲击太过猛烈,都没意识到理性上要证明一番。贺冰无奈地笑了,比哭还不好看:“我没打算相认,也准备离开,何必骗你们呢。” 萧泽态度坚决,并且没有立刻归还那张照片,他上前抢下贺冰的行李放回房间,让对方暂时无法离开。返回卧室,林予坐在床边低着头,在看那张纪念照,萧泽走近挨在旁边,说:“亲子鉴定得去专门的机构测,需要一些时间。” 林予喃喃地说:“他会是在骗我吗?” “是的话我揍死他,如果不是的话揍不揍?”萧泽搂住对方,一同看那张旧照,“我之所以一定要让你们做鉴定,就是想拖延时间让你想清楚。” 假设贺冰根本不是林予的父亲,那好办,赶走就行了。可如果贺冰的的确确是林予的父亲,那要赶走还是留下?认还是不认? 萧泽觉得林予需要时间考虑清楚,以免日后后悔。 在这种情况下,家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林予和贺冰之间相互躲避,萧泽碰上贺冰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算下来只有林获一个无忧无虑。 不过让萧泽意想不到的是,林予没有过度沉浸在难过与纠结中,甚至连阁楼都没上,每天按时出门上课,回来后认真完成功课,看店时面对客人也和平时一样笑容灿烂。 春雨贵如油,难得迎来雨天,正好又是一周结束可以放松片刻。店里没有客人,林予蹲在书架前挑出近几个月翻坏弄脏的本子,然后打包整理好。 收拾完两腿发麻,一动刺痒得不行,定在原地咧着嘴吱哇乱叫。林获坐在沙发上看他,呆了几秒成恍然大悟状:“小予尿裤子了吧!” 林予扶住书架:“你对我好一点吧!” 萧泽被这兄弟俩逗得直乐,走过去单手把林予夹起来运到沙发上,自己也坐下喝起咖啡,林予拿着七八张快递单填写,语气轻松地问:“哥,天津那个书商大哥的手机号是多少来着?” 萧泽翻出来念给他听,念完盯着他看,林予察觉到后擦擦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我干什么啊?” “没什么。”萧泽说,“你又长大了。” 林予盯着萧泽的双眸,随后低头继续填写,道:“《活着》里说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所以呢,我身边的人对我再好,我自己不想好,那就怎么也好不了。” 他复又抬头:“我身边的人那么好,我就要好好的,而且又不是要死要活的大事儿,我连生死尸鬼都见过,我行的。” 萧泽忍不住唏嘘:“看出学习用功了,都能拽词了,下次月考语文能上九十吗?” 林予面露难色:“你也对我好一点吧!” 他填完快递单贴在包裹上,正好快递员上门来取,折腾完返回站在沙发后面,俯身抱住了萧泽的脖子,小声说:“哥,你最好,谁都比不了。” 萧泽十分受用,还想得寸进尺:“你知道我最近多痛苦么?” 林予担心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头疼。”萧泽侧过脸用余光看对方,压低声音道,“贺冰要是你爸,那就等于是我岳父,你可以不认他、怨他,我就有点心虚了。” 萧泽甚至暗自琢磨了,要不要给贺冰涨工钱?用不用对贺冰出个柜?一想到那晚贺冰给自己打扫洗手间,简直有些心律不齐。 林获看他们说悄悄话,好奇地伸着脑袋。林予这才反应过来,萧泽和林获都将近三十岁,都管贺冰叫大哥,如果贺冰真是他爸,这辈分也太乱套了。 他想着想着有些心烦,报告还没出,怎么考虑那些事儿…… 而贺冰一心恕罪,每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闷头干活儿。这会儿其他人在一楼,他就在二楼打扫,等林予上来,他就立刻回房间去。 晚上林予陪林获睡觉,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就能去拿报告了。” 林获问:“啥?” “报告,一张纸。”林予没有详细解释,将林获放倒在怀里,暂时不再想了,开始就着灯光给林获挑白头发。林获挤眉弄眼的,做足了傻子相,挣脱后反击似的揉乱林予的头发,喊道:“疼!你坏了!” 林予反驳:“你才二十八,看着比哥哥大好多岁,都怪那几根白头发。” 林获更加生气:“你就喜欢他!” 林予嘿嘿笑起来:“豆儿,你是不是不傻了?怎么净说些明白话。” 他们啰嗦了好久,又一起看了会儿正常电影,等林获睡着后林予翻身摸出了那张照片。他不看正面中的自己,只看背面那行小字。 爱子小予,第一次有人这样来称呼他。 他情不自禁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悄悄推门出去。明天就能知道鉴定结果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决定把这张照片还给贺冰。 照片是林木送给贺冰的,那就是属于对方的。 而不管贺冰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或者他是否接受对方,就都让照片做个纪念吧。 林予走到客房门口,门虚掩着,贺冰没在里面,他悄悄走到客厅偷看,发现贺冰在阳台上吸烟。他松了口气,碰面反而尴尬,这样正好。 林予返回贺冰的房间放照片,放下后又有点舍不得,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每个房间的床头柜抽屉里都有一只水笔和一个笔记本,全是考察队发的。 他撕下一张纸,拿笔写道:照片…… 写了两个字后顿住,愣了片刻才继续写:……还给你。 林予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个言,他觉得自己真傻逼。他把笔和本搁回去,用那张纸卷住照片又拿走了。 第二天大家都以为无事发生,萧泽去取报告,林予带着林获看店,而贺冰关在房间没有出来。林予早上经过贺冰房间时又看到了整理好的行李袋和背包,贺冰如果骗他会被赶走,如果没骗他,那贺冰就认定他不会接受。 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就在昨天晚上。 萧泽一个人快去快回,拿到档案袋的时候几乎没有思索,立即就打开抽出了报告,他可做不到憋一路回去再看。 吉普车在门口刹停,林予紧张地站直等待,而贺冰这时也从楼上拎着行李下来。贺冰的表情有点滑稽,有忐忑也有难过,想对林予挤出笑脸却透着满满的羞愧。 萧泽勾着车钥匙、捏着档案袋,大步流星带着股风。他推门进来没说废话,直接当着那俩人的面解缠绕的白线,解开抽出报告,向前一递:“小予看。” 林予攥着拳不敢接,迟疑数秒一把抓住,他皱眉寻找结果那栏……相似度99.999%,判定关系为——父子。 萧泽看向贺冰抛出答案:“以后不能再叫你大哥了,乱辈分。” 贺冰还是那副苦哈哈的表情,没有波澜起伏,因为他的确是林予的亲生父亲,他等待的压根儿不是鉴定结果,而是林予对他的判定。 “小予。”他哑着嗓子,“我没有骗你,我也不会赖着你,希望你今后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林予转过身去看着贺冰,问:“你要走吗?” 贺冰点点头:“能不能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林予吞咽挣扎:“不能,我只有那一张旧照,我要放在相框里摆着,没事儿看一看。” 贺冰用力抿住嘴唇,像是极力阻止自己失态,他偏移目光不肯面对现实,可最后只好作罢。灌了铅的腿费劲迈开,几步距离就能走出门口,从此和林予彻底告别。 这时林予却说:“相框很容易落灰,以后你负责擦,行吗?” 贺冰猛然停下,吃惊地看向林予,他难以置信对方刚才那句话,继而不确定地看向萧泽。萧泽全程无话,他不干预任何,一切交由林予做主,此刻帮忙道:“那就麻烦你了。” 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父子之间还无法亲近,只是没落到各自天涯那步而已。萧泽和林予并肩上楼,回到房间后萧泽将林予轻轻拥住。 他对林予的选择并不意外,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够理解。 “哥,我昨晚本来要把照片还给他的。”林予忽然说。萧泽松开对方,发觉林予的表情和眼神都格外冷静,问:“发生过什么是不是?” 林予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展开照片外那张纸,一手捏一样展示给萧泽看,他毫无波澜地说:“哥,你仔细看看。” 萧泽耳聪目明:“纸上的字和照片背面的字都是黑色,粗细相同。” 林予说:“我写完前两个字就发现了,后来我又仔细对比过几遍,颜色粗细几乎完全一致,而且都有点断墨。” 客房之前没有住人,抽屉里那只笔也许久不用,因此才会有这种瑕疵。林予猜测照片上的字就是用那只笔写的,也就是说“爱子小予”根本不是贺冰以前想念他所写,而是最近才写的。 贺冰撒了谎。 林予一把抱住萧泽:“一句刻意的谎言说出来,那其他‘实话’也就没那么可信了。” 第76章 寄居者 林予的发现令萧泽微微吃惊, 从无意发现照片, 到贺冰不得以吐露一切,他们似乎一直是主动方, 可眼下再回头看就不一定了。 “哥, 你看我的分析。”林予抓着萧泽的手臂走到床前, 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记账本,巴掌大小, 打开后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 萧泽说:“每天就带五块钱上学还记账?” 林予略窘, 嫌对方打岔,翻到最新那页举起来, 说:“我脑瓜一般, 所以按照老师教的, 把已知条件列出来,然后推理判断。” 萧泽定睛一瞧,本子上简单写出了贺冰之前说的话,撒谎那条被红线圈出, 格外醒目。他一时间都不太想考虑贺冰美化了什么, 掩饰了什么, 忍不住遐想林予下次考试进步,后来考上大学,顺利毕业正式进入研究院工作。 可是想象得太美,对比现实就会格外失望,他觉得林予不该遭受这些。 “哥,贺冰说他不会与我相认, 只想默默照顾我,还说照片后面的字是以前写的。”林予促使萧泽回神,“现在确定字是最近写的,也就是他撒谎。” 从而是否可以认为贺冰就是奔着相认来的? 老来落魄,想起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为了有人养老所以准备和林予相认。这些日子的悉心照顾也好,写上字的照片也罢,也许都是盘算好的感情戏。 萧泽听在耳中觉得残忍,被亲生父亲送人,多年后又被对方处心积虑地算计,虽然他没和自己的爸爸相处过,但难以相信会有父亲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林予说得口渴,他用力吞咽口水滋润喉咙,结果干呕一声呛出了泪花。他也不擦,一张脸上难得露出刚毅的神情,就算眼泛泪花也分外坚定。 “其实我只能确定关于背面的字是他撒谎,其他就是假设了。”林予把本子合上,紧紧攥在手里,“也许他的苦衷和感情都是真的,只是为了让我更感动一些,为了让我不怪他。” 萧泽在这两句放轻语气的话里听出了自欺欺人,直击要害地问:“你心底更倾向于什么?” 林予摇摇头,没有隐藏颓废的情绪:“我也不知道。当初他因为穷把我送人,现在可能又因为穷来找我养老,可能想念我也是真的,其实这二者不算冲突。” 他说完做了个深呼吸,扭脸看着萧泽:“哥,他既然是我爸,我既然也暂时让他留下了,那他就不算店里的小工,也就不用给工钱。” 萧泽问:“让你爸白干活儿?” 林予点点头:“先不管他对我的愧疚和感情是真是假,既然他是我爸,我每天只带五块钱都舍不得花,那他就跟我一起勒紧裤腰带吧。” 萧泽有些心烦,感觉贺冰这事儿看似简单,但一个谎言就能生出多种假设,程度还深浅不一,总之弄得相当复杂。他索性不再想了,夺过记账本随意翻看,才发觉林予本月支出只有十块二。 林予不等他问便主动解释:“每天带饭不用花钱,十块是停车费,两毛物理课做实验,钢镚儿用完被老师拿走当教具了。” 萧泽故意说:“这老师怎么这么财迷?” “嘿嘿。”林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他今天从睡醒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笑,“哥,你不喜欢我去擦鞋,我就不去了,但是勤工俭学的人很多,我也能挤出时间,那我就干别的。” 萧泽一听心里门儿清,这绝对是先斩后奏,指不定已经偷摸干了几天。林予冲着他傻乐,企图用灿烂笑容蒙混过关,坦白道:“本忽悠蛋又开始忽悠人了。” “你忽悠什么了?”萧泽问,“你都武功尽失了,还能忽悠?” 林予白天要上课,不过下课很早,课后到晚上那段时间有好几个钟头,如果是传统的力气活儿,他那几个钟头赚不了多少钱,但他找了个健身房忽悠人办卡,有提成,走的时候还能发一路传单。钱虽然也不算多,起码够他和林获的日常开销。 萧泽没再阻拦,大白天的也在房间闭门待了很久,准备下楼开门营业。林予拿出书和练习册跟上,做好了猫在吧台后学一天的准备。 时光很好,人有了目标也格外努力,萧泽抓住门把手顿住步子,忽然问:“忽悠蛋,既然你爸撒谎,何必假设那么多可能性让自己烦,为什么不直接让他离开?” 林予回答:“我……我不甘心。” 谎言和伪装是藏不住的,当初立春自杀的多重原因,叶海轮暴露自己的监控视频,旧报上向洧云的寻人启事,解玉成暴露的马脚……他猜测不出贺冰欺骗了多少,也许只有关于照片那一句,也许还有其他,但他相信会有白于眼前的那一刻。 他也需要默默地搞清楚。 林予想知道自己的前半生是不是真那么难堪,被生父送人,又再次成为孤儿,和兄弟分离,如今又被父亲带着谎言相认。 他真的……不甘心。 萧泽全然明白了林予的想法,绝大部分人遭遇这种事都会想弄清真相,或许直接找另一方对质,如果贺冰刻意安排相认这一切,那他们处于被动状态,就算对质也无法判断信息的真假,而假意冰释前嫌,默默关注调查,主动权就在他们这里了。 所以他此刻既心疼林予的过往,也讶异于林予的冷静,之前说林予又长大了,比起“长大”,其实“变化”更合适。 萧泽猜想,神爱世人,从前一身本事的林予就像个慈悲为怀的小童子,喜欢帮人,凡事都往好的方面想,也缺少防备意识。而灵力消散,林予成为一个普通人,同时也滋生出种种普通人的特质,或者说他的七情六欲里不再只有爱,也有了贪嗔痴恨。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林予照常上课,萧泽照常上班,俩人跟最佳男主角似的,每天都装得很正常,等晚上睡觉门一关,互相交换情报。 贺冰吃了俩大苹果,开始放松警惕了! 贺冰看店少找客人两块钱,是不是想贪污? …… 交换完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特傻逼。萧泽靠着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页面停留在研究院的官网,最大的那栏滚动显示三级联排视察的通知。出发在即,他切入工作系统给科室留安排,就像班主任出差前给班里布置任务。 林予瞪眼瞧着,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不知道是想说话还是唇部抽搐,他犹豫了半晌,最后什么都没说。 可他不说,萧泽说了:“忽悠蛋,去书房把安排表给我拿过来。” 林予闷声跑腿,拿到之后边走边看,上回只看了标题,这次他翻开里面看到各项通知,地点有一大串,赶场似的,走到卧室门口不禁停住,看见了蔺县。 蔺溪镇就归蔺县管,之前离开时,他想这辈子都不再回去,可此刻有些思维昏胀。 因为蔺溪镇多了个人,他的亲生母亲——许如云。 怔愣的工夫萧泽已经走出来,他将安排表从林予手中抽出,自然晓得林予看见了什么。“一起去。”他说的是陈述句,或者祈使句,“你没有灵力了,梦不出你妈妈的音容笑貌,我们可以回去打听打听,多少了解一点,就算没有收获还可以去你妈妈坟前看一看。” 林予仍下不定决心:“我好几天不在的话豆豆会害怕,而且贺冰有可能是为了让我接受他才尽心照顾豆豆,如果我不在,他不好好照顾了怎么办?” 萧泽倒是没考虑这些,不过他觉得不难办:“我们一起去找豆豆解释,看看他能不能搞清楚出差的意思,至于照顾问题,可以找人帮忙。” 这个时间林获还没睡,但目光飘渺像是半梦半醒,萧泽和林予进入房间时把他吓了一跳。林予早就发现了,林获很容易被吓到,应该是那一年多在精神病院留下的后遗症。 但看清是他们后,林获立刻高兴起来:“小予,小泽。” 萧泽满脸纳闷儿:“你叫我什么?” “小泽。”林获斜靠着床头,被子边缘紧紧夹在腋下,很滑稽,“我比你老,小予说的。” 林予解释:“豆儿,我是说你长得比他老,其实他比你老。” “行了,随便叫吧。”萧泽懒得解释,主要是不想听林予说他老。他坐到床边,林予在林获另一侧,他们俩左右夹击。 “豆儿哥。”萧泽略微清清嗓子,“后天我要出门,出去十天左右,然后才回来。” 林获又听林予重复两遍才懂,好奇道:“干啥去?” “工作,就是干活儿,干活儿才有钱,有钱才能买饭吃。”萧泽极尽耐心,“但是我一个人干活儿太累,让小予给我帮忙行不行?” 林获又琢磨好久,绷着身子,后脑勺顶着床头用力说:“不行!小予还累呢。” 林予马上动情演绎:“我不累!如果我也去的话,还不用上学!” 林获听懂了,他绷紧的瘦弱躯体倏然放松,整个人差点出溜进被窝里,沉默半晌,他看看萧泽,又看看林予,滞着眼珠说:“你们,会回来的吧?” 林予那一瞬间再没有任何劝说解释的想法了,他把林获抱入怀中,轻轻晃着头蹭林获的面颊:“我不去了,豆豆,我哪也不去了。” 萧泽也在刚刚缴械,抬手摸上林予的后脑勺,对林获说:“豆豆,小予在家陪你,我不在的时候咱们每天晚上打电话。” 出差的事儿二人就此作罢,林予没有纠结遗憾,开开心心地给萧泽收拾行李去了。他经过两次外出考察已经有了经验,整理行装的技术又好又快,收拾完坐在萧泽的行李箱上大喘气,直勾勾地望着萧泽不说话。 萧泽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过去十分钟终于抬头:“我不在这几天叫萧尧来。” 林予还挺想萧尧的,而且觉得林获肯定也会喜欢萧尧,萧泽见他高兴,道:“给你爸定个罪,如果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蓄谋和你相认,为了老有所依,那他很聪明。” 林予问:“你在夸他还是损他?” 萧泽说:“他既然聪明,就明白照顾好豆豆是最能取得你信任的方法,所以他之前和以后,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起码都会好好照顾豆豆。” 贺冰的确把林获照顾得很好,不过把林予照顾得更好,求得原谅或信任的演戏也好,出自真心的愧疚也罢,总之做得很到位。 后天上午萧泽出差走了,林予带林获去辅导班上课,其实林获不太想来,但是林予不放心。课间的时候林获捂着肚子蜷缩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看上去很难受。 “豆儿,你怎么了?” “……尿尿。” 林予赶紧拉林获起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洗手间。” 林获趴在桌上抵抗:“我不去……嫌我……” 林予松力,他已经带林获来了许多次,这里的学生或者老师也都知道林获是个傻子,而且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傻子。在走廊遇到或者去洗手间方便,其他人遇到他们时总会躲开。 林获能感受到,就像小时候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欺负一样,他都能感受到。小时候林予为了保护他而挺着小身板和其他人打架,总是受伤,他那时急得只会哭,现在明白他可以忍着不说,这样林予就安全了。 林予咬牙等待,上课铃响起后才拉林获去洗手间,教室外都没人了,洗手间也只有他们两个。这一件小事让林予难受了多半天,他忍不住想,林获这次是想尿尿,如果是口渴或者哪里痛,林获会不会忍着根本不告诉他? 回去的路上他紧紧牵着林获的手,地铁上或马路上的人对他们侧目,他反而牵得更紧。林获垂首回避着陌生人的目光,偷偷抬眼瞥林予,汲取了极大的安慰。 走到书店门口,粉红色的跑车还是那么风骚夺目,林予和林获隔着玻璃门看见萧尧,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萧尧穿着酒红色的衬衫,料子很垂很光滑,跟真丝睡衣似的,长卷发已经拉直,看着清爽又温柔。 林予推开门:“妖娆哥!我想死你了!” 萧尧靠着吧台,手里拿着个拧乱的魔方,朝林予温柔地点点头,随后目光游移到林获身上。林获早就傻了眼,他以前在镇上,后来在精神病院,最近也只去医院检查或者去辅导班,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他怔怔的:“姐……漂亮。” 萧尧脸上的粉底似乎都要崩裂剥落,他径直走过去,一把搡开笑喷的林予,注视着林获的眼睛说:“大兄弟,我没想到你傻得这么厉害。” 林获迷茫中透着傻气,傻气中含着震惊:“小予,她嗓子真粗!” 林予笑得蹲在地上,要不是抬头看见贺冰从楼梯上下来,他能笑到晚上熄灯。收敛笑容站起身,他重新牵住林获,说:“豆豆,这是妖娆哥,是男人。” 林获瞪着萧尧:“这么漂亮……” 萧尧被这句傻话哄得眉开眼笑,还神神秘秘地让林予带林获上楼。林予刚走两步对上贺冰的目光,贺冰还是那副憋屈窝囊的样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说点什么。 索性就不说了,每次都如此,相认后还没说过话。 林予牵着林获上楼,萧尧跟在后面,上去后发现水果已经洗净切好,书房的椅子上多了靠垫,厨房还炖好汤正在闷着。萧尧连连称奇:“这大哥得是家政公司的金牌员工吧?” 林予犹豫片刻:“他是我爸。” 他把整件事情讲述一遍,萧尧听完狠戳他脑门儿:“操!你不早说!我今天一来就让他给我端茶倒水还炒了个面,我现在好难做人。” 他们仨在楼上待着,贺冰在楼下看店,萧尧来的时候带着个大包,里面什么化妆工具都有,他看林获有白头发,于是给对方染发,还给敷了面膜。 当林获顶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换上一身好看些的衣服,只要不露出傻子相根本看不出异常。林予反而傻了,前前后后围着林获转悠,他拉林获站在镜子前照,连怎么夸人都想不起来。 林获分不清好坏,已经疲惫不堪无法站立,他被林予守着入睡,带着一头香香的黑发沉入睡眠。 晚上萧尧一直和江桥煲电话粥,林予独自在书房学习,他以前行走江湖摆摊儿算命,最怕别人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那时候有点自命不凡,从来不觉得辍学有什么遗憾。 现在变成一个普通人,他念书学习,面临很多令人崩溃的知识点,渐渐觉得也挺有意思。他曾经为了看相中的某个疑问废寝忘食,为了风水中相悖的两条理论而泡在图书馆一周,现在为了作业和成绩悬梁刺股,其实是一样的。 一学就学到了凌晨,林予伸个懒腰离开书房,经过楼梯时发现一楼还亮着灯,他放轻脚步下去,看见贺冰正蹲在书架前贴编号。 贺冰看到他立刻起身,久蹲腿麻没有站稳,摇晃着向旁边倒下。林予箭步冲过去扶住对方,无意中抓住了贺冰的左手。 那只手很粗糙,可是也很温暖。 林予很想问,你为什么要撒那个谎呢? 不料贺冰忽然沉着嗓子叫他:“小予。” “怎么了?” “其实,其实那天骗了你。” 林予心头一震,他注视着贺冰不敢吭声,生怕丁点声音就让贺冰改了主意。贺冰也看着他,仍握着他的手,神色痛苦地坦白道:“那张照片背面的字是最近才写的,我一直没有写,就是害怕有一天被发现。” 林予没有想到猜测了那么多,此刻贺冰会主动承认,他问道:“那你既然不想和我相认,为什么又写了那句?” 贺冰移开目光,像是没勇气再看他:“因为我骗你,也自欺欺人,我知道自己没脸认你,可我心底里却又隐隐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爸爸。” “我、我做梦都想听你喊我一声。” “我骗你的那些话,是想让你能不怪我。”贺冰的语速很慢,要断气一般,“你让我留下,我高兴地睡不着觉,可这些天你都躲着我,我才明白我错得厉害。” 林予松了口气,这口气已经绊了他很多天,贺冰突如其来的坦白令他无措,可也令他生出了些许希望。 就在他怔愣着不知说句什么的时候,贺冰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小予,你和萧泽是一对,对吗?” 如果说林予刚才是惊讶,现在就是惊慌了,他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但唯独没想过贺冰会看出他和萧泽的关系。而他的表情反应已经出卖自己,他从贺冰的眼神中读出了了然。 “你别慌。”贺冰安慰他,同时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萧泽和你没亲缘关系,但是像亲人一样待你和豆豆,一般人做不到。而且,情意藏不住,我能感觉得到。” 林予紧张地问:“那你……” 贺冰微微笑了,露出这些天唯一舒坦的表情:“我从疑惑到吃惊,现在只剩下高兴。你过得太苦了,遇见一个待你好而你也喜欢的人,不管其他如何,你们自己的生活,自己幸福最要紧。” 林予鼻子一酸,张着嘴无言沉默,就像第一次被叫作“爱子小予”一样,他听着这番话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浑身都发烫,最烫最胀的那处在心口。 他多希望在那些孤独难捱的岁月里有一个拍拍他肩膀的爸爸,可命运偏爱捉弄人,酸苦尝尽才肯施舍一点甜头。 林予上楼睡觉,希望明天有个灿烂的早晨。 第77章 寄居者 萧泽出差已经整整一星期, 但林予感觉像过了十八年, 他几乎不能闲着,只要一闲着就开始想对方, 倒不是想什么复杂的, 光浮现一张俊脸就够他受的。 萧尧也差不多, 来了三天便叫来江桥,今天两个人坐在二楼沙发上看电视, 看着看着突然开始接吻, 先把贺冰吓得老脸一红,又把林获惊得面部抽搐。 他们俩也不知道害羞为何物, 勾肩搭背地拎包下楼, 开上粉红色跑车扬长而去。林予下课回来不明所以, 写作业的时候被林获挤着握不住笔,扭头盯着对方观察,发现林获似乎有些害怕。 “贺!贺……”林予张嘴就卡壳,不知道怎么称呼贺冰, 还好贺冰拿着抹布过来擦洗吧台, 就在眼前。他小声问:“豆豆怎么了?” 贺冰面露难色:“……没什么。” 林予腰间一紧, 是林获从侧面紧紧抱住了他,还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前两天染成黑色的头发散着阵阵营养液香气,他拧着闪躲:“豆豆,你干吗啊?” 他虽然和林获亲密无间,但那是心理上的, 身体上很少如此黏糊,毕竟他是个大小伙子,而林获也都二十八了。“豆豆,你冷吗?”他抽出手臂搂着对方,“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林获还拱着他,呼吸拂在他的锁骨上:“妖娆哥闷死,怕!我怕闷死……别闷死我……” 林予摸不着头脑,轻轻抚摸林获的后背:“怎么会闷死?妖娆哥做什么了?他拿靠垫闷你了?别怕,他肯定是和你闹着玩儿。” 林获急得无法,也分辨不清林予在说什么,他只得死死地抱着林予,一抬头带着满鬓细汗,噘起嘴唇凑上去亲林予的唇瓣。林予反应极快,猛地偏过头躲开,但林获仍亲到了他的脸颊。 “豆儿!你干啥呢!”他捂住脸搓了搓,好不害臊,搓着搓着想明白了,林获肯定是看见了萧尧和江桥亲嘴,亲得激烈跟喘不上气似的,以为会闷死。 幸亏他们猫在吧台后头,吧台前又有贺冰挡着,刚刚的荒唐才没有客人看见。林予抬头对上贺冰的目光,窘促得面如火烧,对方已经知道他喜欢男人,他生怕贺冰顺着刚才的事引申遐想。 贺冰推推口罩边缘,也尴尬得紧:“小予,你俩上楼玩会儿吧,省得豆豆再闹。” 林予带林获上楼休息,解释了半天什么是接吻,但林获似乎陷在自我麻痹中,并没有听进去,后来吃了药才安稳一些。 书房安静又宽敞,林予忙碌到深夜,写得累了便找网课来听,听课也累了就计算本月做兼职赚的钱。他想过了,书店赚的钱够日常开销,他赚的钱够自己和林获用,而他们俩除了必要的东西几乎没有额外支出,这样算下来还能攒一点。 当然和以前算命比实在寒酸,但好歹没有入不敷出,他把钱揣包里,想给萧泽买一份小礼物。 想什么来什么,手机振动起来。林予接通:“哥!” “挺精神,这么晚了还不睡?”萧泽的声音很轻松,在当地指导视察必定被好吃好喝招待着,比考察滋润多了。林予窝在椅子上翘起腿,回答:“我每天都用功学习,攒了好多题等你回来讲。” 萧泽说:“别攒着,有问题就找老师及时解决。” “……我不。”林予嘿嘿一乐,“我攒的都是地理方面特别超纲的,专门为你攒的。”他说完一顿,闲下来就想,听到对方的声音更想,“哥,你几号回来啊,我好像快不行了。” 萧泽紧张了那么零点一秒,反应很迅速:“怎么不行了?” “想你,妖娆哥和江桥哥分开三天夜夜煲电话粥,今天走之前还热吻把豆豆吓着了。”林予抿抿嘴,“豆豆也说不清,还要亲我做示范。” 萧泽底线分明:“忽悠蛋,豆豆就算是你亲哥也得泾渭分明,懂吗?” 林予忙不迭地点头:“那……表哥,你什么时候趟过楚河汉界回来啊?” “快了,大后天就趟回去。”萧泽道了晚安,挂断电话后开电脑加班。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蔺县去下一个城市,本来计划回蔺溪镇转转,既然林予没来,那就以后再找机会吧。 他们这趟出来是名副其实的指导视察,虽然不摆官威,但下面各单位都经着心接待,省市县三级联排,县在最底层,招待得也最尽心,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接,作陪吃早餐。 萧泽有点起床气,不晨跑的话浑身也有点不得劲,于是那张皱眉喝粥的臭脸让对方心里惴惴,最后实在没憋住,人家问:“萧队,有什么招待不周您尽管批评,下午就走了,我们中午好好安排一顿。” 萧泽搁下碗擦擦嘴:“没有,都挺好的,不用招待得那么精细,有钱把你们检验科的设备换换,忒陈旧了,绑上蝴蝶结都看看不下去。” 对方点头应下来:“肯定换肯定换。” 萧泽随便发表意见,没指望对方真的采纳,因为这蔺县地界不大,虽然有山有水有不少可考的地方,但技术和人力都不行,还得靠上级市。 其他队的队长也发表这一看法,招待他们的领导虚心点头,承认现状:“有技术的都去市里发展了,招不来人,只能等上面往下分配,但好的人家哪肯分来,我们这里就跟资料馆差不多了。” 萧泽终于来了兴致,表情也好看不少:“你们这儿考察资源挺丰富的,这些年应该攒了不少资料报告,有能外阅的么?” 最后这一上午副院长他们开会,队长们又跑了一趟单位大楼,把人家近年来给大学或者出版的当地地质资料搜刮一番,萧泽像在书店打包旧书,捆了好几箱。 完事儿带着一身灰尘回酒店洗个澡,下午出发去最后一站,流程大抵相似,他们又不要工作以外的招待娱乐,在两天后终于准备回程。 林予每天数着分秒过日子,周测完各科都有进步,卷子快被他揉搓烂,错题也都工工整整地改完,就等着萧泽回来表扬。 星期六的午后春光正好,林予带林获猫在小阁楼,林获还没上来过,看单人床和斜面的屋顶格外新鲜,推开窗看见外面更新鲜。 “小予,我睡这儿!” “那可不行,这儿晚上冷,你尿尿还得下楼。” “那我夏天睡!” “夏天热死人,跟蒸桑拿似的。” 林获听不懂蒸桑拿,反正知道林予不允许,于是沉默着坐在飘窗上生气,还一把偷走桌上的胶水瓶。林予盘腿坐在小桌那边,正聚精会神地摆置一个新地球仪,半天才注意到林获的情绪。 “给我胶水,听话。”林予轻声哄着,拿回胶水后将两张裁剪好的硫酸纸糊在地球仪上,使之变成一个朦胧派的地球仪。 林获吊着眼睛瞅他:“你干啥?” “我手工达人。”林予两眼透光,无比期待,“这是我送给哥哥的礼物,这样我有一个地球仪,他也有一个,我那个是迷信版,他这个是科学版。” 林获眼角眉梢都是不乐意:“你们俩就好吧!” 林予解释不明白,只好闷声继续鼓捣,他做卷子都没这么认真,一丝不苟,拿着笔眯着眼,从下午两点折腾到日落西山才搞定。 林获傻傻的,已经忘了前因后果,瞅着地球仪发愣:“真好看,小予真厉害。” 林予看看时间,萧泽下飞机后还要去研究院,不过也快到家了。他伸着指尖转动地球仪,不确定萧泽会不会喜欢这份有点寒酸的礼物。 萧泽很神,踩着饭点儿到家,春日傍晚还是很凉的,他却穿着件短袖T恤,因为拎着行李箱而将手臂肌肉线条暴露无遗,头发因为在飞机上睡觉而显得微微凌乱。 就是这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把站在楼梯下等待的林予迷得死去活来。 萧泽把箱子撂在地上:“傻蛋,不迎接我一下?” 林予吸溜鼻子,怕自己掉下两道鼻血,抬腿奔至萧泽面前,急刹车撞上萧泽的肩膀。店里此时没营业,他深呼吸准备跳起来和对方紧紧拥抱。 这时贺冰下来:“开饭了,快上楼趁热吃吧。” “哎!”林予应道,应完小声叨咕,“哥,他跟我主动坦白了照片的事儿。”上楼的工夫他把那晚贺冰交代的事儿告诉萧泽,萧泽稍稍放心,握了一下他的手。 握完嫌弃得很:“黏糊糊的,摸什么东西了?” 林予攥拳跑去洗手,洗完正好吃饭。一桌子菜相当丰盛,贺冰的厨艺算不得多好,但每天照着书琢磨又用心,汤汤水水很可口。 萧泽坐飞机不吃东西,这会儿猛扒饭,他感觉贺冰频频看向自己,那目光里有感激也有歉意,挺神经的。贺冰搁下筷子,起身给萧泽又添一碗汤,以汤代酒似的:“萧泽,我敬你。” 萧泽笑道:“是不是有事儿?” “没事儿,道谢、感恩、祝福。”贺冰四十多了,用词很有年代感,“谢谢你对小予的照顾,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个对的人太难了,我为你们高兴。” 萧泽闻言一怔,明白贺冰已经了解他和林予的关系,他端起碗抿了一口,回望着贺冰没有丝毫躲闪,似乎在说他受得起,他能让人放心。 林予微低着头吃菜,脑子里晕乎乎的辨不出东南西北,自己的爸爸和另一半同桌吃饭,气氛融洽祝语动人,这是他从前幻想都费劲的画面,他希望时间能定格在此刻,真假都不论,就停在这儿,羹汤新鲜人团圆,哪怕可能很短暂。 一桌好菜把林获吃撑了,林予饭后给对方揉肚子,他猜萧泽回房肯定看到了地球仪,整颗心吊着七上八下,又紧张又激动。 林获傻笑:“你高兴啥啊?” 林予美滋滋:“哥哥肯定看见地球仪了,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林获下午没睡,头脑有点昏沉,动动嘴唇没发出声音来。他跟着林予一起美,最后笑容凝在脸上睡着了。林予给对方盖好被子关好窗,悄悄退出了房间。 他跟个小毛贼似的,溜回房间没看见人,循着水声走到浴室门口,不打招呼就进去,拨开水汽冲进了淋浴间。萧泽在花洒下接住他,撩他瞬间淋湿的衣服,把他剥干净弄湿了,贴合着拥抱,腹部的文身逐渐挨住。 一人一半,八卦就拼全乎了。 林予顺着萧泽的腹肌抚摸上去,摸到肩膀便绕至后颈,圈紧搂瓷实,被兜住屁股抱起来。他觉得热水似乎浇透了身子,从里到外都烫人无比,哗哗的水声就像萧泽那回弹奏的幻想曲,美得过分,好得过分,令他不敢相信。 “忽悠蛋。”萧泽低沉的嗓音盘旋在耳畔,增加了实感。林予嗯嗯啊啊地应着,挤洗面奶往萧泽脸上涂,涂好凑上自己的脸颊,低效又笨拙,仅剩满足与开心。 林予没拿睡衣,洗完披着浴巾被萧泽抱到床上,那个地球仪就搁在床头柜上,白色的硫酸纸衬着点淡黄灯光,他拿起献宝:“哥,送给你的。” 萧泽坐在床边擦头发:“为什么忽然送礼物?” “有钱烧包吧……”林予感觉萧泽不太惊喜的样子,难免失落,但继续努力,“这个是我做的,你仔细看看。” 萧泽接过,其实他一进卧室就看到了,拿起后第一眼就知道林予有多用心。里面那层硫酸纸稍微遮住了地球仪上自带的内容,但大致涂了颜色来区分山地平原和大海,外面那层则标注了一些地点,每个地点上画着小符号,有树,有红色的水滴,有骨头虫子火焰…… “大兴安岭为什么画骨头?” “因为你老说那儿能把腿走折。” “郢山画个刀干什么?” “和村民打架了。” “那问号呢?” “因为搞穿越了,神经病。” 萧泽笑起来,想想那次穿越就崩溃,感觉前后三十年都不会有更好笑的事儿,他又看到之前的海岛,看见了一枚钻戒,无语道:“死者遗物就别标记了吧。” 林予做作地说:“钻戒耶,遗失的美好……” 萧泽撇着嘴乐,无声地看完其他,他参加工作以来去的所有地方都画出来了,并且标记了当时发生的事情。林予凑过来握他的手腕,说:“哥,我把你所有工作笔记都翻了一遍,对照着找出你去过什么地方,知道了你当时经历什么趣事和困难。以后每去一个地方就加一个,我们一起去,画也一起画,行吗?” 萧泽转头吻住他,顶开他的牙关,肆虐他的齿颊,手指插进他后脑勺的发丝摸那道疤痕。答案不言自明,地球仪被轻放回床头柜,萧泽压下他的动作却有些粗莽。 “这才走十天就让你惦记成这样,真要有任务离开几个月,你怎么活?”萧泽扯开林予身上的浴巾,落下一片片吻,留下一朵朵痕迹。林予轻蜷身体攀对方的肩膀,回答:“我认真学习就过得很快,我这次周测进步好多了……” 萧泽无暇顾及成绩,沉腰摆弄着林予,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未干的发梢扫过肌肤有些凉,而手掌抚摸的地方却寸寸发烫。 从接回林获就断断续续地分居,算起来已经两个月没有亲热过,林予偏过头看到地球仪,一声闷哼承受住萧泽施予他的快意。“哥。”他竭力叫萧泽,用侧脸对着萧泽笑。 萧泽一下下动作着,望着林予微微出神,那抹鬓边的汗水,细密的绒发,蕴着绯红的脸蛋儿和不住颤抖的薄唇,都令他有些恍惚,甚至意乱情迷。 “小予,”他掐住林予的下巴低头吻住,“谢谢你的礼物。” 林予两鬓的热汗被眼泪冲刷干净,笑意盈满两汪潮水,他从身到心全部浸泡在蜜糖岩浆中,入眼只有昏黄的光晕,耳畔仅剩萧泽的喘息。 意真情切,没人注意到卧室外的脚步声。 林获和之前一样在贺冰的照看下起夜,等贺冰离开,他躺在床上却一时没有睡着,想去看看林予和萧泽,主要是好奇萧泽喜不喜欢林予做的地球仪。 要是不喜欢,他得哄哄林予,然后……自己要了地球仪。 林获悄悄跑到主卧外,门关着,凑近能隐约听见点声音。“小予?”他轻轻喊了一声,似乎听见林予在哭,他急了,抓住门把手使劲下压,推开一条缝就往里钻。 “小予!” 林予已经濒临脱力状态,涣散开的思绪被这一声惊叫吓得回神,他浑身赤裸着被萧泽抱起挡在怀中,慌乱扯睡袍时看见了门口的林获。 林获捂着头剧烈颤抖,后退一步抵着门出溜到地上,林予顾不得两腿酸软,滚下床奔过去将林获往起拎。他吓坏了,也害羞得要命:“豆豆,我、我和哥哥……我们……” 林获失智般抱住林予,指甲都嵌入林予的皮肉中,他抱着林予哆嗦,热泪像从坏掉的水龙头中源源流出一般,他念叨着:“小予……别罚小予……” 林予焦急地解释:“没有,我没事!豆豆你怎么了?别害怕!” 萧泽迅速套好衣服铺平被子,走到门口后打开了大灯,明亮的卧室让一切都能看清楚,而鼻息间还萦绕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予也已经察觉,他松开林获,低头后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地板上有一小滩尿液,陷入极度恐惧和担心中的林获竟然失禁了。 不应该的,不应该这样的,林予和萧泽对视一眼,没有多说,立即把林获背进浴室清洗,这时贺冰听见动静过来敲门,林予跑出打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豆豆突然过来了,没别的事儿。” 贺冰问:“我好像听见他叫唤了?” “做噩梦了。”林予说,“我哄他就行了,你去睡吧。” 关上门,林予后脊出了层冷汗,而当他返回浴室时目睹了林获的疯癫状态。萧泽正放热水准备给林获清洗,而林获趁萧泽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牙刷,猛地扎向了萧泽的后腰。 如果那是一把水果刀,林予不敢继续往下想。 林获见他回来,手指松开将牙刷掉在地上,他张开双臂阻挡在林予和萧泽之间,浑身颤抖着哭求:“走开……小予快走……” “别罚小予,别罚小予……”林获呼吸困难,倒下的那一刻落入林予的怀抱,他濒死般翻着眼睛,“不要,不要打我。” 林予把眼泪吞回腹中,压着舌根问:“豆豆,打你的人是不是小叔?” 林获没有反应,已经体力耗尽昏睡过去。 萧泽和林予合力给林获清洗干净,尿湿的裤子也扔进水盆浸泡,他们俩守在床边了无睡意,一同盯着林获的睡脸发怔。 “小予,”萧泽率先出声,似乎斟酌了很久,“豆豆的反应很不正常。” 他们的亲密姿态可能让林获好奇疑虑,可能让他以为林予被欺负而愤怒,但不该恐惧到失禁的地步。林予早已从焦灼状态回神,他攥着一边被角说:“哥,他以为你在欺负我,连我的解释都不听,甚至用牙刷扎你,还喊着不要打他……” 萧泽顿了一会儿:“他还一直重复‘别罚小予’。” 林予猛地收紧拳头,林获只有见到贺冰的时候才会那么说,而刚才撞见他和萧泽后也那么说,是不是可以猜测,林获以为那是一种惩罚方式? 那后来的“不要打我”又是什么? 他看向萧泽,萧泽也看向他,他们没有再继续讨论,但心中同时有了些许想法。后半夜,林予抱着林获在床上睡,萧泽在沙发上凑合了半宿,天还没亮时林获醒了,绷着劲转动脑袋,在观察周围是否安全。 “豆豆?”林予也睁开眼睛,他翻身用体重压住林获,传输给林获安全感。等林获放松下来抱住他,他鼻子一酸撩开对方额前的黑发:“豆豆,我没事儿,你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林获吃力地让目光聚焦:“小泽打你。” 林予不停摇头:“豆豆,哥哥不会打我,他和我们是一拨的,我会保护你,他也会保护你。” 林获不信,用力圈着他,几乎把他勒得断气,争辩道:“会打,他会打你!” 林予小心翼翼地问:“豆豆,是谁打过你?” 林获的脑中影影绰绰,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看不清,太阳升起天光大亮,连那点影子都消失不见了。他环抱林予的双臂松开落下,渐渐合上眼,再次昏睡过去。 早餐只有三个人,林予吃得很快,好像怕迟到似的,萧泽也专心喝粥,一副赶着上班的模样。贺冰觉得奇怪,纳闷儿道:“豆豆还没起?” “昨晚折腾到半夜了,让他多睡会儿吧。”林予抬头,“对了,豆豆昨晚尿裤子了,换下来还在盆里泡着,你别动,我放学回来洗。” 贺冰一怔:“做什么噩梦了,那么严重?” “梦见小叔打他了,反正挺害怕。”林予擦擦嘴,起身拎上书包,“我得去上课了,豆豆醒了给他弄点饭吃。” 他和萧泽一块儿出门,沿街溜达到了公园外面,萧泽刚出差回来,这两天休息,他一早也给林予请了假。两个人在花圃前的长椅上坐着,不交流也不笑,都面无表情地盯着车流。 许久过去,林予问:“哥,我们的猜测会是真的吗?” 林获的情况随年纪的增长而不断加重,他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已经斑驳一片,只有和林予的点滴足够清晰,一些隐约留痕的痛苦他记不清,说不透,但恐惧根植在骨子里,从四肢百骸中延伸出了一点线索。 林获害怕不戴口罩的贺冰,因为贺冰惩罚林予的事他记得。 林获也看见萧泽和林予亲热,先是喊着不要罚林予,又喊着不要打林予。 他对他们的亲密姿态没有展现出疑惑,而是直接迸向激烈的情绪里,那是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已经给那种行为定了性,可他定性的前提,是之前见过。 或者经历过。 而那句“别罚小予”就像一把钥匙,似乎连接着所有秘密。 林予摊开手掌,掌心的汗水湿冷一片,他仍有许多无法理清的东西,但感觉正在慢慢靠近。他燃起浓浓的恨意,恨老天夺去他的本事,让他算不出吉凶,看不透真相,靠一己灵力帮过许多人,等千帆过尽什么都没了,终于轮到自己卷入是非。 萧泽握住他的手:“有我。” 二楼十分安静,贺冰戴着口罩进入主卧,先给林获掖掖被子,然后去浴室搓洗了那条脏裤子。等一切忙完,他拉开外层窗帘,让阳光隔着层绸纱透进来,暖意笼罩住床上的林获,他在床边坐下,静静注视林获的脸庞。 睡着的林获没有一丝傻子相,薄薄的眼皮有点哭过后的红肿,平时微张的嘴巴紧闭着,一头黑发和乌黑的睫毛相呼应,让苍白的面容有了点精气神。 “豆豆。” 贺冰轻轻叫了一声,隔着口罩声音有些沉闷。但林获听到了,缓缓睁眼看清了床边的人,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嘴巴又张开露出痴态。 “豆豆,起来吃点东西再睡。”贺冰伸手抚摸林获的面颊,“昨晚梦见什么了?” 他没得到回应,掀被子时看见枕边有一盒东西,是安全套。 他把目光移到林获身上,盯着林获看了许久,而他那一双眼睛中包含许多道不清的感情,卷起了许多难以启齿的回忆,浓重到压垮了理性。他沉默着起身踱步到窗前,重新拉上了窗帘。 “豆豆,你不是做噩梦,是撞见了什么,对吗?”贺冰转身,慢慢摘下了口罩。林获细长的眼睛努力睁圆,脑海中的浮影再次涌现,随着贺冰的逐渐靠近,他像温水中烹煮的青蛙,一点点丧失着抵抗能力。 “你终于想起我们那时候了是吗?”贺冰掀开被子,瞥向林获睡袍下的双腿,他俯身挤进林获的腿间,掐住林获的肩膀笑起来,“豆豆,你听话一点,我就不罚小予了。” 墨黑的双瞳蓦地颤抖,林获呆滞的脸上浮起一层惊惧,他不敢出声,浑身僵硬着被贺冰压住。脑海中的光影散去,只剩无边际的黑暗,他喃喃出声:“别罚小予……” 贺冰的嗓音极尽低沉:“叫我名字。” 林获张大嘴巴叫不出声,鼻孔翕张,眼睛也翻白着露出憨笨傻相,贺冰盯着这副面孔蕴起怒火,将林获用力翻身朝下,掐住林获的后颈狠狠按在枕头上咒骂:“你还是不够像!这副鬼样子最不像!” 林获终于挣扎起来:“不打!不打我……不打我!” 贺冰在对方的求饶中反而失去理智,狠抓住林获的头发将对方拖下床,就在巴掌扬起时卧室门被一脚踹开了。 林予站在门口,背后是攥着手机的萧泽。 他们在外面监视到了一切,也录下了几乎没有分量的“犯罪证据”,林获挣扎着哭,喊着小予快走,他不知道什么是性,因此他最惧怕的从来也不是贺冰对他的侵犯。 而是侵犯时贺冰生出的怒意,是落在他身上的暴力。 “畜生。”林予双目充血,奔过去将贺冰推开,他奋力扬起绷紧的手掌,接连甩下三四个耳光。贺冰脸颊肿起来,失控的情绪已经消散干净,整个人疲软地往下坠去。 林予揪着贺冰的衣领,手心带着疼,带着麻木。 那晚饭桌上的时光他还记得,贺冰应该也还留恋这些年平安无事的生活,可这场淋漓颠倒的美梦已经到头,该随着罪恶一起被粉碎。 林予燃着恨意迫近:“我不会放过你。” 第78章 寄居者 趴倒在地板上的林获像条干涸摆尾的鱼, 整个人抽搐着求饶, 口水从嘴角滴滴流下,没几丝力气的手推着林予的肩膀, 断续着逸出呻吟。 “快走……小予……” 林予抱着林获, 几乎咬破自己的下唇, 他胆子很小,很怂, 以前每次为保护林获打架受伤后都要先自己偷偷哭, 哭完就只对林获笑。 这回也一样,他竭力止住眼泪, 把林获瘦弱佝偻的身体勒在怀中, 用体温和心跳安抚对方。林获逐渐从癫狂状态中抽离, 也许是因为体力不支,也许是因为林予一遍遍的“豆豆”让他寻得力量。 卧室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在救护车到达之前林获总算安静下来。林予低着头给林获穿衣服,运动裤、羊毛衫, 林获黏在他的胸膛上不动, 费了很大劲才穿好。 “豆豆, 我们等会儿去医院检查身体,你不要害怕。”他用手指梳理林获的乱发,摸到对方后颈时轻轻揉捏,“我和哥哥陪着你。” 林获神情微动:“哥哥,不打你……” 林予隐忍许久彻底崩盘,下唇上的血珠和眼泪一起落下, 稳着语气解释道:“哥哥保护我们,坏人欺负你,哥哥就打他。” 林获用指尖蹭掉林予嘴唇上的血滴,然后又去擦拭林予的脸颊,反而把血沾在了林予的脸上,越擦越脏,他傻傻地说:“小予,我也保护你。” 那段昏沉的岁月里,林予为保护林获而受伤,而林获也认为自己保护了林予。林予的眼泪已经擦不干了,在林获这句话中终于失声痛哭。 林获是个傻子,走路会晃悠,拿东西也不稳,可他十岁时有了个弟弟,他每天抱着他,不曾摔过,不曾晃过。 林予一周岁时拍了张照片,林获举着照片在镇上跑,逢人就给人家看,人家骂他傻东西,他却笑得那么开心。 他背林予下河抓鱼,背林予在山林里看萤火虫,他知道自己傻,可是傻有什么关系,林予说他比镇上所有人都要好。 等林予大一些,变成林予照顾他多一点,替他挨骂背锅,也替他出气。夏日夜晚林予睡着仍握着为他扇风的蒲扇,冬天为他洗衣林予生出满手的冻疮,他们不分彼此,就那样辛苦又快活地走过那些年。 一个十足的傻子,一个善心炽热的野孩子。 就算被丑恶糟蹋,也受够苦楚了,也该行至明处了。 到达医院时林获已经沉沉睡去,但始终紧握着林予的手,送进病房输好液,陷入深度睡眠后才慢慢松开。林予给林获掖紧被子,守在床边不敢眨眼,待萧泽进来坐在他旁边,他的双肩颓然塌下,总算能松一口气。 萧泽揽住他:“大夫说情况暂时稳定,豆豆记不住什么东西,以后好好休养别再受刺激的话有希望彻底忘掉,就算无法根除,也只会有些茫然,不会影响情绪。” 林予下意识点头,接受了这个好消息,他低头看见萧泽的手背有一片凝固的血渍,抽纸巾给对方擦拭。萧泽没受伤,血只能是贺冰的。 “我揍他了,没忍住。”萧泽当时把贺冰扭拽出房间,对方像一滩烂泥,而他蔓延的怒火根本无法熄灭,只能输出暴力。手擦干净,他握住林予的手:“我在卧室外面听见你大哭,想必是为豆豆,现在豆豆已经安全了。” 萧泽与林予十指相扣:“现在靠着我,为你自己哭一哭,不要憋着。” 林予抵着萧泽的肩头颤抖,兀自流泪不敢发出声音,他躬起身体蜷缩着,为自己安静地哭了一场。 等他哭完平复,翻出那段录影和萧泽一起来看。贺冰发现他们故意留下的安全套之后情绪开始变化,知道了林获失控的原因,进而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而贺冰之后压着林获的姿势能猜测出林获曾被如此侵犯,萧泽说:“豆豆在那个时刻只是呆滞、恐惧,但情绪真正爆发是在后面。” 林予无比揪心:“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性侵,甚至不理解贺冰在做什么,但他知道挨打会疼,所以最让他害怕的是暴力。” 画面中贺冰粗暴地将林获翻转,掐着林获的后颈往枕头里压,还抓了林获的头发拖下床。林予遍体生寒,同时又疑惑不解:“豆豆刚才几乎没有反抗,他为什么会忽然发怒?” 萧泽把视频反复倒放几遍,终于听清了贺冰当时说的两句话。 你还是不够像。 这副鬼样子最不像。 “豆豆当时的表情发生变化,看上去很傻,甚至有点丑陋,然后贺冰吼出这两句话就失控了。”萧泽说,“我们是不是能够猜测,豆豆平时很像一个人,贺冰当时是把豆豆当成代替品来宣泄,而豆豆本质是一个傻子,在恐惧不安时就会放大自己的缺陷特征,然后贺冰就会愤怒施暴。” 林予怔愣出神:“那个人是男人,他对男人产生性欲,他是同性恋?” 那许如云呢?他的亲生母亲呢? 他们弄清楚了林获那些年遭受的灾难,确定了对象,然而没有证据。林获身上没有旧伤,没有被侵犯留下的痕迹,那段视频也太过单薄,因为贺冰没有真切地实施犯罪。 林予不愿相信地问:“我们只能放过他?” “我们需要证据,没有证据也需要想一个解决方式。”萧泽抚着他的后脑勺,认真地说,“他现在已经走了,我们没有权利扣押他,可他是个活人,必然会留下生活痕迹。只要想找他就拿这段视频去报案,无法制裁什么,但警方会帮我们很快找到他。” 林予将手机关掉,侧身抱住萧泽,筋疲力尽之下只有这点拥抱的力气。他不会放过贺冰的,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最要紧的是让林获恢复。 林获因药剂的缘故安睡,中间又无意识地小便失禁一次。林予挽着袖子收拾,用毛巾沾着热水给林获擦拭身体,擦到腿间的性器时,他将目光从林获的私处移开,不敢多想一分一毫。 如果林获不是傻子,那承受的痛苦是不是反而更多? 林予摇晃脑袋中断胡思乱想,把干净的内裤和睡裤给林获穿上,萧泽则去搓洗了那两件脏的。他们两个待在病房中,关着音量看电视,或者萧泽陪着林予做题,暂时都没再提糟心事儿。 林获就那样睡了两天一夜,输液针拔出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出血点,除此之外,身上没留下其他痕迹。他醒来的时候是阳光最好的午后,太阳没那么晒,却又足够暖和,视野里的一切都明晃晃的。 连脑中虚晃的影子都被照亮了。 破乎乎的一栋小楼,几间简陋的教室,窗户碎掉半块也没人修,常年透风冒气。可他和林予最喜欢挨着破窗坐,课间林予叠飞机让他顺着风抛掷出去,课上林予隐在阳光里像一颗小星星。 可是他害怕下学,下学后贺老师把林予留下罚抄写,还把他带去办公室里。办公室更加简陋,墙角推着桌椅板凳和几本书,老师的办公桌也很破,一根桌子腿下还垫着半拉砖头。 林获第一次和林予隔离那天很开心,因为贺冰给了他一个苹果。可是后来贺冰会抓住他的手,不说什么,就静静地看着他,再后来还用嘴唇碰过他。 他不知道贺冰在做什么,第一次乱动的时候被甩了一巴掌。 贺冰脱他的裤子,他光着屁股坐在椅子上颤抖,他盯着那堆破桌烂椅被贺冰抱在怀里,他蜷着双腿被放倒在桌面…… 他不知道在做什么,直到某次因为口水流下弄脏了卷子,贺冰便大动肝火地揍他。他怕极了,头发被揪着,头皮都要被扯下来,贺冰骂他是傻子,说他翻眼睛流口水的傻子相恶心,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听得次数多了,恍惚明白是说他长得难看。 可是每次贺冰打完他、帮他穿好衣服,就会温柔地和他说很多话,会说“对不起”,也会说“没有下一次”,但他只能记住最要紧的那句。 “如果不乖,老师也会惩罚小予。” 林获就那么不解又不安地度过那些年,他不喜欢贺冰抓他的手,不喜欢贺冰亲他,更不喜欢贺冰解他的衣服,可他独独恐惧、最最不安的,是贺冰忽然施予他的拳脚。 后来爸爸妈妈死了,林予被赶出家门后他闷在屋里好几天,因为林予离开就不用再去学校了,他也就不用再见到贺冰了,可他同时也和林予分开了。 他分不清情况是好是坏。 后来的许多年林获都没再见过贺冰,他在镇上瞎跑着玩儿也没遇见过,渐渐地他忘记了这么一个人,好像对方不曾出现过。他的世界日趋简单,脑海中剩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他唯一记住的是和林予的曾经,唯一惦记的也只有他的小予。 可是,他又记起来了。在贺冰压住他的时候,贺冰说他一脸傻子相的时候,那些个午后黄昏,头皮每次激起的尖锐痛楚,像一桶腥红的热血兜头浇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惶恐。 不…… “——不!”林获尖叫着醒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扬着,“不要!不要打我……不打我!” 林予拎着壶热水回来,听见林获的尖叫声后冲向床边,他扑上去抱住林获,细细地搓揉林获的脸颊,念叨着:“没事儿了,豆豆,没有人打你,贺冰走了,这儿只有我。” 林获用力推他:“别罚小予!别罚小予……” 林获不是精神病,也不是没来由的发疯,萧泽赶来和林予一起安抚他,都没有叫医生再施加药物。萧泽按住林获挣动的双腿,低声重复道:“豆豆,我们把贺冰打跑了,你好好看看,小予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林予抱着林获的上半身,用力抚着林获的脊背,对方表述不清经过结果,但他隔着层黑纱也能猜到真相有多不堪。可是就因为林获什么都说不出,等短暂的激动过去,他的意识将再次朦胧,无法指证,指证也没有证据,贺冰只能是个肆虐心底的魇魔,无法将其在现实中绳之以法。 “呼……呵……”林获大口喘息,久睡未醒的口中干涩发粘,无法分泌唾液,紧接着喉咙干呕吐出一滩酸水。与之一起吐出的,还有情绪中的那股气,他瘫软在林予怀中,嘴角沾着秽物轻轻抽搐。 “下雨了。” 他喃喃地说,没发觉是林予的眼泪落在他脸上。 安定下来的林获闭着眼睛,呼吸声很重,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迷。林予寸步不离地躺在旁边,侧身抱着林获,他的手被林获抓着,对方蜷曲的手指像五根细钩,锁着他,甚至有点疼痛。 萧泽俯下身轻声说:“干脆睡一会儿,我回家收拾点日用品过来。” 林予点点头,萧泽落在他额头的亲吻就是一支安定针剂,让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他抵着林获的侧脸,呼吸拂在林获的鬓边。 “豆豆,我会保护你的。” 那时他还不到十三岁,但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林获惊慌的眼神和嘶哑的尖叫都是催化剂,恨意丛生,他一定要让贺冰付出代价。 “小予……”林获忽然出声,“小予。” 林予把腿搭在对方身上:“我在呢。” 林获迷茫地“噢”一声,沉默片刻:“我什么时候死啊。” 林予咬合齿冠漏出一点动静:“豆豆,你不会死的。” “我、我想死了。”林获扭脸看他,“我想快点做红鲤鱼,我等你。” 林予翻过身背对林获,颤抖的肩膀被林获从后面拥住,他缩成一团躲在对方怀中,肩胛骨蹭到林获单薄的胸膛,隔着两层血肉他们的心跳逐渐重合。 吉普车一路疾驰,萧泽停车后也不拖泥带水,他走向偏门的时候用余光环顾周围,没看到贺冰的影子,看来对方不敢逗留。 直奔二楼,猫和狗看他气势汹汹也不敢跟着,所以整层都安安静静。他当时拖出来贺冰将其揍了几拳,下手很重,一拳就见了血。揍完把人推回客房收拾东西,期间救护车到达,他下楼一趟,再上来时贺冰拎着行李已经准备走人。 萧泽经过客厅的时候顿住,瞥到了电视柜上的相册,林予那张一周岁纪念照还在里面。抬腿进屋,给林获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装了一袋子洗漱用品,走之前逐屋关好门窗,打算未来几天往返于医院和公寓。 “下来,不然抽你。”绑个窗帘的工夫加菲跳上了床,走近恐吓一声,看见床头放着的笔记本,也就是原本搁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本,旁边还搁着那支笔。萧泽过去翻看,第一页空白着没有写字,一张张翻过都没写字。 可是好端端把笔和本都拿出来放着,应该是用过的,他继续往后翻,终于在某一页看见了一行字,和照片背面的字迹相同。 “我回蔺溪镇了。” 萧泽没想到贺冰走之前会留这么一句话,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去向。他低头又看了一遍,这次发现本子夹缝处有一条残页,也就是之前撕下来一页。 贺冰专门挑了这一页来写,是不是想说明他发现有人撕过一页? 他日日打扫,会不会在垃圾筐里发现了林予写的那句话? 然后他从林予的态度中察觉,推测自己的谎话被识破了,于是那晚主动承认,让产生怀疑的林予卸下防备。 萧泽合上本子离开猫眼书店,回医院时绕路去了趟单位。科室里没人,不是下班就是休假,他把出差回来完成的报告打印出来,趁院长室还亮着灯立刻送去。离开之前贴了张请假条,还拆了一箱从蔺县带回来的资料。 蔺县,什么操蛋的风水宝地,怎么出那么多奇葩。 萧泽心中笑骂,笑是无奈苦笑,骂是厌恶咒骂。他这小半辈子都挺顺利,无论是念书还是工作,遇见林予之后有幸见识桩桩件件奇闻异事,收服个可心的忽悠蛋,让平实的生活也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累心惊心开心都有,他不怕事儿,体验完能咂出百般滋味,提纯出些许有用想法,但这回不一样,这回的当事人不是别人。 不是贺冰,不是林获,其实是林予。 一个是手足情深的哥哥,一个是有血缘的至亲,林予甚至来不及为脱孤喜悦,直接一脚踩进了血淋淋的过往。这些过往还不够清晰,还有许多未知。 萧泽开车穿行于街上,不禁又想起贺冰的留言,如果贺冰想让林予去找他,那他想对林予说些什么?毕竟他们已经能猜到林获过去的遭遇。 霓虹灯好几种颜色,彩色晶光掺和在一处,和萧泽的思绪一样乱。他暂时收起思路,到达医院病房后恢复轻松的神情,希望那哥俩也已经好受些许。 林予随着关门声醒来,轻轻喊了萧泽一声。他下床接过一只袋子,把洗漱用品放进洗手间,顺便洗了把脸。萧泽靠着门框看他,摆着只闻不问的架势,他蔫蔫地笑:“晚上吃啥啊?” 萧泽学他说话:“小朋友想吃啥?” 林予实在得很:“吃大馒头、大肉片、喝一大碗疙瘩汤。” “别撑着你。”萧泽不置可否,默默点了餐。他们守着一方小桌整理资料,林予赶在吃饭前还做了半张卷子,可惜正确率很低。 等饭送到,五个大馒头,回锅肉、爆肥牛、香熘里脊、还有三碗疙瘩汤。闻着饭香才觉出这几天有多累,俩人面对面猛吃,最后林予摸着肚子说:“把我文身都撑裂了。” 九点多的时候林获醒来一次,因为下午那场失控大闹而虚弱无力,靠着枕头连声音都没出。林予喂他喝了半碗疙瘩汤,又陪着讲故事、说笑话,林获涣散地盯着空气,不知道有否在听,反正没撑多久又睡着了。 林予比专业护工周到得多,用吸管喂水,棉棒蘸湿擦嘴唇,隔几分钟拎一次尿壶,除却伺候的时刻,他都把目光从林获身上撇开。他不敢多看,多看就会忍不住想,想就会恨,就会失控,偏偏此时他奈何不了凶手。 萧泽懂他,掀过一张旧报说:“豆豆睡熟了,你过来休息会儿。” 陪床的铺位有些窄,林予坐在萧泽身前,倚靠在萧泽怀中,他看报纸上的小字头晕,随口问:“这些不是资料吗?怎么还有报纸?” “防潮包在外层的,看见一版养生专栏,胡编乱造觉得搞笑。”萧泽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垃圾桶里,拿起一份水系考察资料。林予的下巴担在他手臂上,跟着他看起来,他看见重点就讲,也不管对方有没有认真听。 林予压根儿没听,仰起头用后脑勺摩擦萧泽的心口,抄起一本杂志卷成筒,放在嘴边当扩音器:“萧大哥,对不起。” 萧泽一顿:“为什么道歉?” “因为对不起你。”林予松手将旧杂志翻开,盖在脸上闷着声儿,“跟我在一起特别累吧,我知道。” 萧泽骂他:“你知道个屁,坐直,我要提问。” 林予直起身子,盖在脸上的杂志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手指还没碰到页面便愣在半空。这杂志是蔺县县政府下发给各单位的杂志,属于内部宣传品,杂志里的内容也都是蔺县当地的一些事情。 他捡起看清了那张照片,注释着:蔺县第二监狱服刑人员。 而第二排的面孔,分明是贺冰。 巨大的疑惑和震惊劈头砸来,林予所有的疲倦困顿一扫而空,他攥着杂志发抖,紧盯着那张报道逐字读完……内容是有关服刑人员积极改造的,主要是报道一位狱警平时的工作。 “贺冰坐过牢……”他寻求萧泽的帮助,“哥,他坐过牢!他说这些年一直在找我是撒谎,他根本一直在坐牢!” 萧泽捏住他的肩头:“咱们拿那段视频去公安局报案,就算证据不够,但应该能以此查出他坐牢的原因。” 他们拜托护士之后马上出发去市公安局,那段视频只能判断贺冰想要殴打林获,但没到真正实施暴力那一步,他们知道无法立案,只想试试能否让警方通过信息库得知贺冰的前科。 “如果不能,我们就去蔺县找当年的狱警。”萧泽揽着林予进入公安局大楼,他发觉林予微微失神,喉结不停滚动,似乎紧张到了极点。 林予停下:“哥,我……” 他想到了什么,也因想到的而疯狂不安。 一刻钟后,他们从警方那儿得知了贺冰当年坐牢的原因,贺冰的确撒了谎,那些年他根本没有寻找林予,因为他一直在监狱里服刑。 服刑原因——家庭暴力致许如云死亡。 贺冰那晚的声泪俱下林予还记得,他自以为聪明发现对方有一句撒谎,却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从头至尾都是欺骗。 夜太黑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黑得过人心。 第79章 寄居者 林获的情况稍稍有些好转, 昏睡的时间缩短, 逐渐恢复成正常水平,醒来之后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只不过非常呆滞, 似乎分不清发生过什么, 总涣散着目光张着嘴巴。 他沉浸在自己应激产生的保护壳中,把被伤害的回忆隔绝在外面, 自己缩在壳内, 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随着时间推移,痛苦的回忆愈发模糊, 他会卸下防备有所反应。 而和他同样呆滞的, 还有林予。 林予仍在床边守着, 两脚并紧踩在椅子腿的横杠上,一份试卷放在腿上,他埋头做了四十分钟,只完成六道选择题, 但做错了五道。 卷子下面压着那本旧杂志, 停留在探访男子监狱那一篇, 上面贺冰的脸已经被他用笔尖划破戳烂。他屏着气儿,抿着嘴,两道眉毛平直地舒展着,没皱丁点。 就这么一副沉静如海的模样,毫无预兆地被两串清泪破坏掉,像一颗石子抛进湖面, 湖还是那个湖,可阵阵涟漪仿佛都在说——这湖难受了,疼了。 林予挂着的两道泪也是这意思,他难受了,疼了。 林予抽出纸巾擦泪,太过用力把脸颊擦得泛红,他收起试卷,撕下旧杂志上那页。折好放兜里,拿出手机低头玩起来,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状态。 他浏览查询,想买一张火车票。 就在即将付款的时候病房门从外推开,萧泽勾着车钥匙走了进来。界面停在付款那页,林予抬眸望着萧泽,按灭屏幕将手机揣回兜里。 萧泽拉开椅子坐在旁边:“我和大夫聊了几句,豆豆的情况还可以,不需要用药之后就能出院回家,别再受刺激就行。” 林予垂着脑袋点了点,头顶一热被萧泽用大手盖住。他盯着纯白的被子,脑中也趋于一片空白,该说句什么或者能说句什么,一时间无法产生任何念头。 萧泽却开了口:“贺冰回蔺溪镇了。” 他把贺冰的留言告诉林予,连同那一页的位置都说得清清楚楚,意思也很明白:“他之前承认撒谎应该是猜到被你发现了,并不是真的感到内疚。” 林予绷不住笑了,晃动着发梢:“每一句都是设计好的,彻头彻尾都在演戏。” 贺冰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隐藏着暴力因子,他喜欢男人却和许如云结为夫妻,并生下孩子。不满意也好,因为穷所以苦闷也罢,他长年向许如云施加暴力,直至对方伤重死亡。 “死了,我亲生母亲是被我亲生父亲打死的。”林予缓缓抬头,没有停顿地朝后仰去,他把萧泽的手掌盖在脸上,“凶手只做了几年牢,就等于受过了惩罚。” 他想狂奔至贺冰身前,将贺冰一拳打倒在地,再纠集证据让贺冰受到最严厉的惩处。却不料,对方早已受过,什么都早已结束了。 而贺冰猥亵伤害林获甚至连证据都没有。 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是多余,此时此刻就是处在这样一种别无选择的境地,什么都知,滔天恨意缠裹着他,但就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全赖贺冰,贺冰该死。 可是为什么身处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傻子会这样无助?林予扣住萧泽的手放下,干涩的眼睛跟着眨了眨:“哥,我要去找他。” 萧泽好似无所不知:“我进来的时候你就决定了。” 他能从林予状似无意的神情中窥探出对方的想法,也因为林予默默收起手机而有些担心,怕林予瞒着自己。“隐瞒”这种事儿一旦开头,就绝不止一次,他最不想的就是林予失去理智涉入危险。 好在林予还是选择了告诉他,萧泽说:“今天很晚了,我们明天把这儿安排好,争取中午就走。” 他搂住林予的双肩,捏着肩头那把骨头传输力量,说:“忽悠蛋,你之前说过,自己不想好,那就怎么也好不了。豆豆在变好,我们也很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林予看向林获,心头再次浮现出贺冰曾经的罪恶。他原本想独自回去,就算找不到贺冰,也想寻找关于许如云的一点痕迹。既然萧泽知道贺冰在蔺溪镇,肯定也会找过去,他只好打消独自行动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孟老太穿着身休闲装来到医院,她最近返璞归真,不化妆不打扮,素着脸修身养性,反而显得更加年轻。 她把保温饭盒搁下,闲闲地在椅子上一坐,攥着林予的手毫无废话:“小予,你哥都跟我说了,姥姥暂时不讲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你们急着走,姥姥只说几句要求,你务必要做到。” 林予应着:“姥姥你说。” 孟老太摩挲他的手背:“你和豆豆以前遭罪,以后不会了,豆豆现在没死没伤躺在这儿,你要照顾他、陪着他;你哥哥跟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儿,生死都不在话下,他也全乎人一个,需要你爱他、疼他。所以,你这趟去,不是有仇报仇,是把仇了结,把恨在那穷山僻壤的地方搁下。” 林予眼红鼻酸,孟老太将他一把搂住:“你以前遇见过的那些人,每个都是走上了绝路,你能帮他们,那这回就帮帮你自己,别让自己到无路可走那一步。” 林予离开前封存起一份理智,要保留到失控那一刻再打开。他答应了孟老太,临走又对睡梦中的林获说了几句话,和萧泽告别医院时正好就着中午晴朗的太阳。 他们回公寓收拾了点东西,统共也就一人一个包,出发上路,林予揣着外套口袋,死死攥着从杂志上撕下的那一页。 高速公路两旁的风景和冬天比天上地下,春天哪里都是好看的,绿的更绿,清的更清,一点点向南行驶,进入某地界后晴天转阴,飘飘洒洒地落了场雨。 林予歪着头看山,山体深绿连绵,每一道起伏都挺温柔,觉不出半分陡峭。高山密树笼在烟雨里变成冷色调,配着车厢里的喑哑歌声,感觉能行至尽头。 “哥。”他说,“看着这景儿,感觉一点都不怕死。” 萧泽握着方向盘面无波澜,内心却不动声色地激起一股海潮,他想起遇见林予之前的考察回程,也是飘雨的高速路,也是缥缈的女声,他同样生出了赴死的勇气。 这场雨一路蔓延至蔺县,到达时正值傍晚时分,阴天没太阳没晚霞,只有层层下压的黑暗。他们还住上次落脚的酒店,还去对面的快餐店吃炒面,不过林予的师父没来,一顿饭吃得百无聊赖。 他们拥抱在床上,开着床头灯互相取暖,林予问:“哥,明天还有雨吗?” 萧泽回答:“天气预报说明天会转晴。” “其实下雨反倒适合那个气氛。” “什么气氛?” “上坟,哭丧。” “别了,我一到雨天就怕你穿越。” 林予乐不可支,咧开嘴露着八颗白牙,他说几句冷笑话,萧泽接几句更冷的,可被窝里越来越暖和,雨声淅沥,他把萧泽的手放在胸口,那微乎其微的肌肤摩擦声几乎寻觅不到,但一点点填平了心上的疮孔。 如萧泽所料,半夜雨停了,天空一点点放晴,林予早起换好衣服,背着双肩包出去了一趟。他去早市买了几刀黄纸,买了两串金元宝,还买了几个苹果。 不知道许如云喜不喜欢吃苹果,他有点纠结。 街面还湿着,蔺溪镇的土路更是难走,积水和泥拌着小石子,遇到一大滩水都不确定下面是路还是坑。吉普车慢悠悠地往里开,绕过蔺山直奔山后头那个村子,山脚下的背风坡上全是坟,有新有旧,有的多年没人打扫已经被磨平生出荒草。 萧泽停车熄火:“开车也不快,咱们腿儿着吧。” 他们下车往村子里走,隐有预感还是要回到山脚下来找,步行到村口,林予沾着一脚泥水张望各家的房屋,都在一个镇,住的房子也都差不多。 雨后难走,土路上没什么人,林予随便拦住一个岁数比较大的,问:“奶奶,村里以前是不是有个叫贺冰的?” 对方没听清:“谁啊?” “贺冰,在镇上那间学校教书,支教来的。”他大声一些,“他老婆叫许如云,您见过吗?” 老太太听清后打量他:“你们是谁啊?” 萧泽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大娘,我们是许如云的远方亲戚,她去世后埋在后山了?” “后山,都在后山呢。”老太太不怎么讲究地擤了把鼻涕,“我知道点儿,当时县里来救护车,大家都跑他家门口看,后来那俩人都没回来,估计是没救活。” 林予急切地问:“您能说仔细点吗?!” “那我可记不清。”老太太不耐烦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哪,警察后来在山脚安的坟,她男人根本没回来,反正我这些年没见过。” 老太太说完又打量他们一遍,然后揣上袖口走了。 林予险些把背包带子薅断,当时闹出人命,许如云没有救活,贺冰锒铛入狱,警察回来给许如云安一处坟。而那个死掉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也许被人茶余饭后嚼几回就忘个干净。 林予有些摇晃,挽着萧泽的手臂才得以继续前行,他们寻不到多年前的丁点痕迹,村民更忌讳打听晦气的身后事,至于生前…… 没有人比贺冰更清楚。 两个人返回后山,太阳挂在半空,照着那片毫无规矩的乱坟。蔺溪镇的人死了都往这儿埋,这一辈死光了埋下,百年后消融在泥土里,再埋下子孙。 林予松开手自己走,从外面一圈开始挨个寻找,新坟其实不必看,但他却怕错漏一般详细检查。走上山坡,绕过墓碑,薅下一把荒草,叶片的细脉交错纵横、四处牵连,可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找不到。 萧泽走到他身旁:“只有一处坟丘的话早风吹雨打磨平了,但我们能确定就在这片土地下,那就把东西烧给你妈妈。” 林予掏出黄纸和元宝,摆好那几个苹果,几块石头垒成一圈,他把东西一股脑烧掉。火焰跳动,偶尔有村民路过看他们一眼,他盯着最红的焰心出神,张张嘴喊了声“妈妈”。 许如云,贺冰说她很漂亮。 林予抬头看看天空,乌云散开只飘着几朵洁白无瑕的,他想许如云就是其中一朵。黄纸和元宝渐渐烧完了,火焰也低下去逐渐熄灭,他猛地站起身,鼓起力气一扫颓败,抬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我是林予!” 他是林予,今年十八岁了 最近读书很用功,喜欢算命,喜欢和老头老太太们聊天。 他爱吃红富士,爱不高兴的时候上小阁楼。 他把以前的辛苦都忘了,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林予一口气喊完,声音在山间回荡,每一句乘风而去,飞到远处、飞向天空、飞入许如云的耳中。他圈在嘴边的手掌捂住脸颊,静默着立了半分钟,而后闭上眼睛高喊,春风几乎划破了嗓子。 “——妈!” 他哭了:“妈,给我托梦吧。” 他和萧泽离开,朝着学校的方向。 镇上这些年盖了新的学校,而新楼就在旧的那幢楼后面,旧楼连着那些破桌烂椅被抛弃,渐渐成了学校放东西的仓库。 贺冰出狱后再没回过蔺溪镇,既然回来,应该就待在学校里。 中午放学出来的学生们好奇地瞅着吉普车,一步几回头地跑远了,林予抬头看向三楼,在窗户里看见了贺冰。 他问:“哥,能不能在这儿等我?” 萧泽靠着车门吸烟:“你记住来之前姥姥对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林予始终仰着头,好像怕贺冰会逃跑似的。他迈出不算沉重的步子,呼吸和脚步的频率趋同,进入旧楼的一瞬蓦然攥紧了拳头。 一楼停着几辆自行车,二楼放着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三楼还算干净,长廊上没有垃圾,安安静静。他站在走廊尽头,隔着数米对上贺冰的目光。 贺冰在这几天里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伤还没痊愈,整个人竭力站直,但毫无精神。 林予缓步走近,隔着半米停下:“你留言就是想让我来?你不怕?” 贺冰那股子窝囊气不见了,颓丧之中反而透着些无所谓,他转身进入背后的教室,边走边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 他顿了顿,等林予跟进去才说后半句:“我这辈子让爱人怕,让女人怕,让傻子怕,要是有因果报应,也该轮到我怕了。” 教室里歪歪斜斜地摆着几张桌子,桌面都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林予踩着满是厚灰的地面深呼吸,仿佛吸入满肺的尘埃。 女人是指他的亲生母亲许如云,傻子是指林获,那爱人也就是另有其人。 贺冰靠着一处桌角,就像那些年讲课时一样,只差拿一卷书。林予也不管脏污了,直接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吱呀作响,摇摇晃晃。 贺冰看着他,平静又冷静,全无之前面对他时的愧疚,开口也很平淡:“你没什么想问的么?” “问什么?问女人是谁,问傻子是谁,问他们怕什么?”林予从兜里掏出那张杂志内页拍桌上,惊起一环飞尘,“女人是我亲妈许如云,你对她进行家暴,你打死了她!傻子是豆豆,你多次猥亵他,对他施加暴力,害他现在还待在医院里!” 林予眼眶顿红,全因怒意:“至于你的爱人,应该也没少被你的拳脚伤害过吧?” 贺冰目光发直,他没想到林予会自己发现他家暴许如云致死的事实,可是知道又能怎么办?他已经坐过牢了,难道再送进去坐一遍? 他伤害林获,可是当年或现在都拿不出证据,就算他自首认罪,撑死也是判上几年。 监狱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高墙铁窗,灰蓝的衣裤,他出来时那满腹墨水已经干涸了,只剩下落后于社会的傻气。然而他这余生还能做什么呢?打扫卫生、看大门、端盘子……等到更老的时候又该怎么办?似乎还不如待在监狱里。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林予因愤恨涨红的面颊,不禁笑出来:“你长得真像你妈,圆溜溜的眼睛,瞳仁儿又黑又亮,生气时也只会红着脸瞪人。” 林予咬着牙根儿:“你既然有爱的人,既然喜欢男人,为什么要骗我妈?!骗了她还打她,你是个畜生!” 贺冰全盘接受林予的咒骂:“你和萧泽第一次出现在精神病院那天,我就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俩是一对。我一点都不惊讶,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因为你遗传自我。” 哪怕十几年都没相认又怎么样,那么多年见都没见过又怎么样,血缘基因就渗透在彼此的骨子里,是亲父子,改都改不了。 贺冰站直离开桌角,有些虚晃地走向林予,最后隔着桌面停下,俯视着林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个喜欢的人,他小名叫豆豆,细长的眼睛,不怎么爱说话。” 林予微微发怔,盯着贺冰的眼睛没有出声。贺冰把手撑在桌面上,印了满手的灰:“可是他没信用,他说好和我一起来这儿支教,我们说好在这儿盖一间小屋,过没人认识我们的生活。可他反悔了,他听家里的话结婚了……” 他声音一直很轻,此刻提到旧事陡然拔高音量:“……结婚!他抛弃我去结婚!” 后来贺冰愤怒出走,独自申请支教,他心里带着一根尖刺,带着一个坚硬的疙瘩。再后来他在这儿认识了许如云,许如云单纯又喜欢他。 “我娶了你妈,他不是结婚了吗?我也会结!”贺冰倾身抓住林予的肩膀,手掌扬起的尘土弥漫在他们两个之间,“可我结婚之后每天都不开心,我对着你妈浑身都不自在!她很开朗,很热心,和我的豆豆一点都不像。” 林予发着颤问:“所以你就打她?” 贺冰皱起眉毛,神经质地高声回答:“我让她安静一点儿!我让她和豆豆像一点儿!” 他因爱人的背叛而负气结婚,把所有的不平不顺都发泄在许如云身上,把苦恋无果的愤懑和贫穷窘迫的憋屈通通以暴力发泄在许如云的身上。 “其实我也很后悔,我每次打完她都很后悔,她是无辜的。”贺冰的声音再次轻下来,抓着林予双肩的手也开始松劲儿,“我跟她道歉,一遍一遍求她原谅,她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善良的女人,心那么软,每次都肯原谅我,都以为我能改好。” 直到最后一次,许如云撑不住了,旧伤恶化又覆盖新的,她在救护车上咽气时才知道,这辈子就这样狼狈又匆匆地走完了。 贺冰落下两滴泪来:“你真像她,儿子都像妈,你和她一样善良,一样心软。” 他吃准了林予会接受他,会原谅他,只是林予比他想象得更聪明,竟然发现了他撒谎,也发现了林获的异常。 林予拂开贺冰的双手,猛地站起身甩给贺冰一耳光:“我妈不像,你找到像的了,连名字都一样,你就祸害他、糟蹋他,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是我的大哥,是你亲儿子那些年最在乎的人!” 贺冰被打得偏着脑袋:“林获那时候十七,小名叫豆豆,长得也像豆豆。我喜欢他,着了魔似的喜欢,我觉得那是老天爷在补偿我。” 从第一次把林获锁在办公室开始,隐秘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他把对曾经爱人的感情转移到林获身上,用威胁迫使林获配合。 “可他是个傻子,他那副傻样子又难看又恶心,口水滴滴答答,翻着眼睛,抽搐的时候像个残疾。”贺冰遗憾地讲述,眼底却漫上无尽的悲凉,“可他又幸好是个傻子,任我摆弄,说什么都会听,久了还会忘,他把我忘了。” 当他出狱后在快餐店偶遇到林获,以及后来又进精神病院做清洁工,他发觉林获已经不记得他了,只是会害怕。他要是戴上口罩,再温柔一些,林获甚至把他当作另一个人。 “我打完你妈会内疚,但我打完林获会心疼。”贺冰绕过桌子来到林予面前,“我完全把他当成了豆豆的替代品,把情感寄托在他身上,那一年多在精神病院里,我帮他摘山楂,陪他说话,他叫我贺大哥,冲我傻笑。” 他注视着林予的眼睛:“我这辈子已经完了,他这辈子也完了,我们就那么守着该多好。” 他满目责怪……甚至是恨意:“为什么你偏偏要找来?” 林予开始大口地喘息,怦怦狂跳的心脏隔着层薄膜撞击着他的神经,他紧扣住桌沿,指甲都嵌在划痕中:“所以……我带走豆豆,你才找来?” 贺冰笑出皱纹与沧桑:“是。” 林予听到了这辈子最残忍的话。 “你以为我认你是因为惦记你,以为是想攀着你养老吗?以为我照顾豆豆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吗?”贺冰肿起指印的半边脸一笑就疼,可他笑得更舒展,“小予,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找去是为了林获,在书店打杂也是为了林获,我照顾他是目的,照顾你才是捎带脚的。” 林予耳中嗡嗡作响,贺冰却仍对着他说道:“如果不认你,我迟早有离开的那一天,和你相认才能彻底留下守着豆豆。我从里到外从头至尾都不是为你。” “我愧对你妈,下辈子还她,我伤害了豆豆,拿后半生照顾他。而对于你,我看一眼都烦,生下来是皱巴巴的一团时就烦,这阵子朝夕相处的接触更烦。” “你的存在就是提醒我有多失败,我得不到所爱,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你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像养不活,人贩子都不收,我只好便宜卖给了林木。” “谁知道你本事那么大,生生克死他们夫妻俩,你可真晦气。你不是好奇吗?不是好奇当年出走时我为什么不认你吗?因为我早就当你死了。” “谁知道你偏偏又要找来!阴魂不散……你真是贱,抱养的便宜儿子,给人家当牛做马还不够,被赶出家门还惦记着送钱,还要照顾林获后半生!” 贺冰眼中亮如白炽,燃着十足的恨意:“却没想到你命好,遇见一个萧泽,没人阻挠没人背叛,让我这个亲生父亲都忍不住嫉妒。” 林予再不敢看着贺冰,垂下目光却不知道看哪里,他兀自后退,背包都掉在地上。自顾自摇摇头,想否定对方说的话,可是字字句句都楔进了他脑中,楔进他的心脏,豁开一个大口子。 贺冰爱而不得选择结婚,许如云都只是他发泄工具,何况他这个碍眼的孩子。 林予之前说过,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自己的前半生那么难堪。 可事实现在摆给他看,比想象中还要难堪百倍千倍。 贺冰轻笑道:“小予,你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林家照顾林获,让我认识他,抓着他的软肋。除此之外,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 林予抬眸哭出来,难以置信与愤怒恨意交缠勒紧,使他透不过气,像那次堕入大海中,氧气不断抽离,只剩下濒死的挣扎。他捂住头弯下腰,用尽全力哭嚎起来。 背包就在脚边,夹层的瑞士军刀摔出一角刀鞘。 “——贺冰,你杀了我妈妈!” 他从背包夹层里抽出那把军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光,他抬脚将贺冰踹倒在地,扑上去掐住贺冰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攥着军刀举起! 贺冰涣散地看着他:“我既然留言叫你来,就准备好坦白,准备好任何结果了。” 林予高声尖叫:“你侵犯豆豆!你是他的噩梦!” 贺冰被扼住喉咙难以发声:“反正活着……也不能照顾豆豆了,那就早点死……去向、向你妈赎罪。” 林予红着眼:“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贺冰毫无挣扎,张裂开的眼角蔓延着血丝,眼泪流进灰白的头发里。这时教室门被一脚踹开,萧泽抽完了几支烟,已经等不及才奔上来看,他从门口冲进来,吼道:“小予!把刀放下!” 林予痛苦地哀鸣:“我要杀了他!我要他的命!” 萧泽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你还记不记得姥姥说过的话?!豆豆怎么办?我怎么办!” 林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望着萧泽终于踏进崩溃的境地:“我要杀了他……”萧泽奔来抓住他的手腕,五指一松把军刀掉在了地上。 贺冰满脸都是林予的热泪,身上蓦地一轻,他怔忪着看林予被萧泽拎起。 林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涕泪满脸道不尽心酸苦楚,挣扎过后压抑着无边的恨意说:“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为许如云,为林获。 萧泽伸手接他,握住他的手将他抱住,他被搀扶着走出教室。寂静长廊透着艳阳春光,林予回头看了一眼,看尽了他这无比难堪的小半生。 被生父厌恶抛弃,作为兄弟的依靠而被养大,背着克死养父母的骂名少年出走,颠沛流离,转遍地球仪却寻不到一个家。 他癔症着呢喃:“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幸好他遇到萧泽,才不算空来人间走一回。 萧泽搂着林予走出破旧的教学楼,抬头阳光正好,没有一丝阴霾,要走到车门前时,余光瞥见有身影飞下。 “小予!”他把林予猛拽进怀里摁住,压着林予的脑袋在自己肩头。 嘭的一声! 血腥味儿弥漫,林予满目茫然地回头,看见贺冰坠落在台阶下,瞪着眼睛,抽搐不停,后脑摔在台阶上溅出大片鲜血,手腕的动脉被割裂,也在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身下的血泊。 从相认到眼下这分秒,真相刻在烙铁上,杵进燃烧正旺的炭盆里烧红,灰烬伴着火光,扬起的粉末都能灼一块皮肉。带着尖角,闪着火星儿,那烙铁单刀直入贴住林予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噗滋作响,皮开肉绽,尖儿扎进心里,火黏住肌理,拔下抽出把那颗心糟践得稀巴烂,留个烧糊的血窟窿,冒着彤彤的烟,钻进荡荡的风。 贺冰死了。 结痂落疤也许在未来的某年某月,反反复复终会有觉不出疼的那一天,可那疼的滋味儿永远都忘不了。 林予怔在原地,巨大的伤害过后形如一个痴儿,他把所有的勇敢都给了林获,把所有的恨意都给了贺冰。 不剩勇敢,恨意消弭。 此后是不是可以仅带一身喜欢,与萧泽红尘作伴。 萧泽对他耳语:“走时摘一束小花,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第80章 寄居者(完) 病房里只有药液滴答的声音, 后来孟老太打开电视, 又多了点电影的动静,不过很小。林获昨天醒来没见到林予, 不吃不喝, 也没力气闹, 不像个傻子,倒像个植物人了。 孟老太叫医生开营养液给林获输上, 起码保证住身体所需, 她半躺在家属用的小床上,隔着窄窄的过道朝林获打招呼。 林获盯着输液瓶子, 慢慢地笑了。 孟老太跟着乐:“傻孩子, 你高兴什么呢?” “水, 有水。”林获不眨眼睛,鼓起脸呼出口气,“我已经死了,变成红鲤鱼了。” 他说完终于挪开目光, 环顾四周, 看浴室门口, 看墙角房顶,他有些着急,怎么找不到小予?遍寻未果看到窗外的茫茫黑夜,他放了心,小予肯定正在睡觉,猫晚上都困。 孟老太从床上下来, 披着大围巾坐到椅子上,无情戳穿:“豆豆,你没死,你要是红鲤鱼那这是哪儿?东海龙宫?” 林获吊着眼梢,脖子上的青筋都突出来:“我死了!我是红鲤鱼!” 孟老太倒一杯热水,自己喝一口尝温度,然后杯沿转半圈,哄孩子一般:“来,红鲤鱼,喝点水吧,鱼没有水多难受。” 林获这些天都是被林予用吸管把水渡到嘴里,或者用小勺子一点点喂,这会儿自然是原封不动地瞪着眼,只把嘴张开一条小缝。 “哎呦。”孟老太凑近一点,“别人家红鲤鱼都会鲤鱼打挺,你不会啊?” 林获听不明白,只觉得世上只有林予好,于是眼圈一红鼻子一抽,水也不喝了,呜呜地哭起来。孟老太抬眸瞅一眼输液瓶子,伸手按铃叫来护士,拔针喂水也都交给护士做。 林获日日昏睡,躺得久了浑身酸软,被护士摆置的时候立刻惊慌起来:“不打针!我不打针……我死了,死了不打针!” 护士和孟老太一起哄他,让他半坐起靠着枕头,捋他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袖。他渐渐安静下来,喝完水被塞了个酸溜溜的山楂丸,他等护士离开之后马上吐出来,两手捧着,盯着那颗沾了唾液的山楂丸。 孟老太问:“豆豆,怎么不吃?” 林获伸出舌尖舔一口,他是想吃的,但舍不得:“我等小予来了一起吃。” 孟老太心酸难抑,二话没说找护士多要了几颗,林获见状高兴起来,又重新把自己那颗塞嘴里,咕哝着用舌头舔食,咂摸了半拉钟头才吃完。 他吃完把袋子里其余几颗全压枕头下面,就像当初在精神病院里保存青山楂一样。他躺好看着孟老太,终于想起来询问:“奶奶,你是谁啊?” 孟老太也回到小床上去:“我是你姥姥。” “呀……”林获翻个身,他早就不记得董小月长什么样子了,连林木夫妻,也就是他爸妈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姥姥,爸爸妈妈呢?” 孟老太答:“爸爸妈妈去世好多年了。” 林获琢磨了半天,去世就是死,他弄明白之后理所当然地说:“你也死了呀,我也死了,姥姥,我成红鲤鱼了。” 孟老太被林获绕得头晕,有点乱套,合着是把她当成小月姐了。哭笑不得,却又解释不清,她准备给林予打个电话,让林予亲自跟林获沟通。 更重要的是,她不放心林予和萧泽的情况。 电话很快接通,是萧泽接的:“姥姥?你那儿怎么样?” “都挺好的,豆豆也没闹。”孟老太下床坐到林获的旁边,“小予呢,让他们哥俩说说话。” 林予正在洗手间刷牙漱口,已经是今晚第四次刷,漱口时泡沫里掺着牙龈出的血。他努力克制不去想白天发生的事,可是越克制越疯狂,一遍遍想起贺冰说的话,想起过去许如云和林获受的罪,又想起台阶前的那片血泊。 他止不住呕吐,掏空胃部只剩一滩酸水,喉咙火辣辣的像被刮了几刀。 但握住手机那一刻他平静了,心揣回肚子里,稀巴烂还是正愈合,都暂时上了一管强效止痛剂。他忍着剧痛吞咽开嗓,轻轻问:“豆豆,困不困?” 林获也捧着手机,像捧着易碎品那么小心:“小予,我、我先死了。” 林予已经受尽刺激,闻言吓得打了个摆子,他连坐都坐不住,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豆豆,你不会死的,我明天就回去,你一定等着我。” “我等你。”对于长句,林获只抓取最后部分,“我记得,橘色是陶渊明那个色,我能把你认出来。” 林予一怔,总算明白了林获的意思,他颓然跌在床上,因为惊吓而哽咽起来:“豆豆,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等你出院了我们还要一起去上课,我犯困的时候你得负责捅我。” 电话那边没声了,林予便一直重复这句。林获张着嘴巴,孟老太帮他擦去嘴角流下的口水,他癔症好半天,喃喃地说:“我还活着啊……可是我害怕,我想死了。” 林予再也支撑不住,漫天的黑色回忆朝他涌来,钢针铁网铺天盖地,他翻身埋首在床被中恸哭,一声声颤着肩膀,胸腔深处搅起呼啸的哀鸣。 萧泽看在眼中跟着心脏抽疼,压在林予背上将对方完全笼罩住。他拿过手机说了再见,挂断后在归静的屋子里抱紧林予,亲吻发心,勒紧胸口,安慰的话实在苍白,不说也罢,就这么陪着发泄,等着这场梦魇结束。 林予筋疲力尽的那一刻止住哭声,被单湿了一片,嘴巴压过的手臂上还落下一块血迹。他成了丧失一切的木偶,被萧泽拎起抱在怀中擦拭安抚,靠着对方的肩膀只剩下抽搐。 “忽悠蛋,不要再哭了。”萧泽用纸巾轻轻擦林予的嘴唇,把温水喂进去,抚着脖颈帮助林予吞咽,“嗓子破了,牙龈流着血,今天不许再哭,要哭等明天再哭。” 林予整个上身不停抽搐,含着一小口热血呢喃:“我想忘掉,我什么时候才能忘掉。” 许如云的死,林获受的侵犯,他被厌恶至极的那段生命,他什么时候才能忘得一干二净。蔺溪镇上青色的麦子一茬接着一茬生长,山林里的萤火虫来来去去也不曾彻底飞尽,他的记忆不要这样,他想一夜过去就完全踏出噩梦。 萧泽将棉棒探进林予口中擦血,断续着用掉了多半包,他放弃了,搂紧林予吻下去,紧到对方无法再动弹。口腔弥漫着热血的腥甜气,他的舌尖被林予颤抖的牙关磕绊,吮吸之间将林予微弱的抽气声变成了喘息。 林予紧闭着双眼,抛空一切沉沦在萧泽的亲吻中,周遭温暖,强有力的心跳感染着他,他由破碎变得完整,脑海中闪现出天光大亮的一幅画面。 那是公园外面,他支着桌椅摆摊,带着墨镜仰着头,老头老太太们恭敬地喊他“林老师”。 人群外有个混不吝说他非法传教,他定睛一看是萧泽,没想到那一眼定下了这辈子的后半程。 他认亲、爬房顶、把萧泽看光,萧泽给他起外号,给他摊两个鸡蛋的大煎饼,站在台阶上牵他的手,砸给他一本厚重的盲文书。 那时是夏天,满树的蝉鸣都不及他心跳的动静响。 他幻想过太多太多,比如给富豪算命发大财,五大灵力一一参悟带着林获得道飞仙,又或者是兼济天下看谁倒霉就对人家一帮一。可他从没幻想过会遇见一个萧泽,感受一件又一件好到不真实的小事儿,没完没了,做梦似的。 没经历过,哪幻想得到。 一旦经历,他就着魔了。 脑中的回忆画面罩在柔光下,回忆是萧泽给的,柔光是萧泽的温柔做的,他献出唇舌,捧上一颗淋漓真心,过电影般告别痛苦麻木,不着边际的暗黑噩梦就埋葬在蔺山脚下吧,他的妈妈变成一朵云,他的豆豆渐渐遗忘过去,他的爱人搂着他、吻着他,给他无边的力量,带着融融春光许他一次新生。 林予睁开眼睛,轻而淡的目光努力凝聚一点笑意,照亮了脸上的泪斑。萧泽看着他,也笑。 不发一言,不需一言。 他们在黑夜里睡下,就着此后无限好的光阴。 清晨退房,吉普车从街这边开到街对面,掐头去尾正好隔着便道挡住快餐店的门。林予率先下车进去点单,萧泽熄火拔钥匙,进门之前在旁边买了包烟。 早点只供应包子油条小米粥,还是靠墙的座位,他们俩面对面安安生生地吃,林予翘着兰花指捏一根油条,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萧泽瞟他一眼,十分嫌弃:“甭学萧尧那套。” 林予闻言就改,手指一收攥了满掌油,喝粥时都险些端不起碗。快要吃完时,店门口传来一嗓子不高兴的话:“谁把车挡人家店门口显摆啊,这么阔气消费满两百块钱了吗?” 老头发着牢骚进来,店里就俩人,一看就知道是车主。背对着的男人身形高大,不太好惹,老头有些嫌自己嘴快,不料男人后面探出个脑袋,露出一张水灵灵又熟悉的脸。 林予搁下筷子:“师父,消费满两百就撑死了。” 老头上回就满腹遗憾,今日再逮着人异常激动,趟着步子行到桌旁戳林予的脑门儿,说:“你这孩子回来又不言语,是不是当我入土了?” 林予举着那只油爪子:“我们是来办事儿的,吃完就走了。” “走什么走,上家里歇会儿,陪我说说话。”老头从兜里掏出洗净叠好的帕子,抓住林予的手腕给乖徒弟擦,他还没忘上次的事儿,“对了,找着傻小子没有?” 从上回分别到这段时间的件件烦心事儿,再加上他们这次来的目的,三言两语且说不明白,老头拎了一屉包子,推上林予和萧泽就回了家。 单元楼就在快餐店后面,临街能听见汽车鸣笛,不大的客厅一下子多了俩人,显得有点拥挤。萧泽在沙发上落座,林予去洗手,顺便参观了一下房间。见卧室墙上挂着一大幅刺绣,绣着他师父的大名——祥坤。 他回到客厅找事儿:“师父,怎么不绣你的原名杜小六?” “嘿,你又招骂是不是?”老头正襟危坐,虚虚盖着啤酒肚,使劲拿捏出一点仙风道骨,“祥坤是一位高人赐给我的名儿,杜小六是我没念过书的老父随便起的,那哪能一样。” 闲聊片刻,萧泽将上次寻找林获的结果和此次前来的因由简单讲述,自然也漏不掉这期间发生的事儿,更囊括了多年前的不堪回忆。他不舍得让林予亲自描述,死都不能让林予再经受一次噩梦,讲到最后把林予的拳头包裹进掌心,加上一句:都过去了。 老头怔忪出神,似是难以置信,半晌后眨眨松弛的眼皮,禁不住掉下两行浊泪。“不说那些了,不说了。”他拿帕子擦脸,不料擦了一脸明油,才想起来给林予擦过手的。 林予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被老头的滑稽相逗笑。 他心里惦记着豆豆,不打算久留,喝完杯子中的热水便作势告辞。老头长叹一声,他估计林予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方地界,关心地问:“乖徒弟,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予回答:“我在念书,准备上学,然后参加工作。” 和普通人的人生一样,可是对他来说已经太过难得。老头点点头,可惜道:“真的没法算命了,你那么灵,师父想想就心疼。” 林予嘴笨地安慰:“师父,别心疼我了,反正我的真本事也不是你教的。” 老头一听格外冤枉,吸紧肚子吹嘘道:“是我把你点透的,你那时候可怜兮兮地找我哭求,非让我算你是不是丧门星,我拿了仨馍馍哄你,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说罢又是一声叹息:“高人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她几十年前指点我,我那时候可能根本不搭理你。” 林予问:“到底是什么高人?” 老头说:“高人算命百发百中,绝无错漏,我琢磨这些阴阳五行就是受了高人的指点。高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嘱咐我,将来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找上门,让我帮一帮,给自己行善积德。” 林予激动地抓萧泽手臂,急切地问:“师父,高人在哪儿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头眯眼细想,“高人是位大姐,当年来蔺溪镇插队……好像就住在你姥姥家。” 萧泽和林予目光相对,一时间惊讶得没说话。萧泽率先反应,问:“大爷,那位大姐不会是姓孟吧?” 老头一拍大腿:“没错!姓孟!” 他们终于离开了蔺溪镇,把仇和恨抛下,本该一身轻地走了,不过临走又揣上满腹疑问。萧泽知道自己姥姥不太靠谱,但没想到隐藏得那么深,可是也弄不清所谓的“指点”是真是假。 林予端坐在副驾上,捧着自己的脸蛋儿,指缝间透出阵阵绯红,他快要压抑不住心底的激动:“哥,你说姥姥会不会是隐藏的大神仙啊……” 萧泽心烦地猛踩油门:“她要是你姥姥,可能是神棍,但他是我姥姥。” “你姥姥就是我姥姥。”林予紧张地搓搓脸,“姥姥会不会帮我恢复灵力啊,再指导我一下,我是不是还能更上一层楼啊……哎呀。” 萧泽伸手揉了把林予的头发:“忽悠蛋,从小到大我就没听老太太表达过对算命感兴趣,她喜欢跳舞泡吧玩骰子,永远都在赶时髦。” 林予反驳:“那我师父的话怎么解释?” 萧泽生噎一口,只得加速奔向归程。 在路上时林予思绪纷杂,他完全是病急乱投医的类型,有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儿便死命抓住,每一刻的记忆刷新覆盖,这样将旧的彻底遗忘。 当吉普车下高速、进市区,接着驶进医院大门口,他就什么都顾不上想了,满脑子都惦记着林获。前一晚的通话让他揪心,但能从气息上感受到林获的身体有所好转,他喜忧参半,下车后一路跑进了病房。 病房里毫无声响,拉着窗帘还有点昏暗,他轻轻走到床边,看清了林获安详的睡脸。林获永远不会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些年痛苦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已经开始忘记,心底的阴翳每天打一束光,日积月累,总有一天会亮堂堂的。 林予倦极,趴在床边蹭着林获的手背,跟着一道睡了。 萧泽在门外放下心来,送孟老太回家后洗漱一番,直接被院长叫回了单位,谁也没顾上向老太太求证陈年旧事。 林获午后醒来,手边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发丝带着静电吸附在自己的手背上。 嘴巴难以张开,嘴唇似乎都黏在了一起,他动弹手指摸林予的头发,层层深入摸到林予的头皮,越摸越觉得不对劲,吓得他睁大了眼睛。 林予迷迷糊糊地梦见了解玉成,梦见解玉成又抓他的头发,把指甲嵌在他后脑的伤口里,伴着一身冷汗激灵醒来,但后脑被抠抓的感觉反而更加明显。 他抬起头:“豆儿,你醒了!” 林获惊恐地看着他,手下狠狠用力一抠,林予捂着头惨叫,一蹦二尺高!林获支棱着手指挣扎坐起,口干舌燥地说:“小予,有虫子,我帮你。” 林予放下手一瞧,指尖沾着点血,头皮被抠破了,他赶紧倒水喂林获喝下去,解释说:“不是虫子,是疤,你再摸摸。” 他抓着林获的手摸后脑勺:“摸到了吗?嘶!轻轻地……” 林获靠着枕头,染黑的头发在这几天里又滋生出几根灰白色的,他被林予的脑袋吸引着注意力,半晌才回魂:“小予,你回来啦……” “嗯,你想不想我?”林予鼻子发酸,“过两天你就能出院了,咱们回家。” 林获开心,但又迷茫:“你咋没变成猫啊?” 林予交握对方的手指:“我没有死啊,你也没变成红鲤鱼,咱们都好好活着呢。豆豆,以后的生活有我,有哥哥,有姥姥,不着急做红鲤鱼。” 林获懵懂地点头,他觉得少了一个人,但已经记不清少了谁。 病房门推开,萧泽端着一个纸箱进来,见林获醒着便停下步子没有立刻靠近。林予抱住林获,引导着说:“豆豆,哥哥不会打我,只会对我好,你明白吗?” 萧泽看到林获点头,才迈出步子走到床边,他滑动小桌摆上纸箱,侧身往床沿上一坐,也不说什么。那俩人没动静,他抬头一瞧,林予附在林获耳边正嘀咕小话。 林予说完抿着嘴,低眉顺眼的,很乖。 这时林获揪着被子喊他:“哥。”之前还是小泽,眼下又变了称呼,林获怯怯地看着他,“对不起。” 萧泽平淡地问:“为什么道歉?” 林获说:“拿牙刷扎你了。” 萧泽强忍着笑,把纸箱打开,从里面捧出一个圆形小鱼缸,里面还游着一条小红鲤鱼,他在路上买的。林获惊奇地爬起来:“是我小时候,是我下辈子!” 林予更惊奇:“豆儿,你还知道下辈子?” “你讲过啊。”林获抱着鱼缸不撒手,喜欢得很。 萧泽看情况不错,将林予拽进怀里抱着,正对着林获黏糊,问:“他做鱼,你做猫,我做什么?” 林予脸上发热:“都行,你做什么都行。” 他背靠着萧泽,一根一根捋萧泽修长的手指,郑重又温柔地说:“哥,这辈子能遇上,下辈子也能,我到时候抖着一身橘色的毛蹿向你,你抱我。” 萧泽抱紧他,嗅他的头发。林获瞪着他俩:“……干啥呢?” 萧泽抬眸放光:“不干啥,就是想抱着。” 林予抿住嘴不好意思地笑,难为情里透着幸福。林获自然感受得到,眼珠都不转,两只手互相抓挠,充满了好奇。 “小予。”萧泽低声叫了一句,待林予偏头便俯首吻在林予的脸上,同时再次抬起眼眸瞥向林获,见林获张着嘴巴漏出了口水。 “你们干啥啊……”林获声音不大,带着点慌乱,“小予你美啥呢……” 林予明白了萧泽的意思,搓搓脸转身圈住萧泽的脖子,闭眼和萧泽接吻,唇瓣碾磨发出声响,掺杂着轻喘和衣物摩擦声。 林获眼睛发直,紧贴着枕头浑身僵硬,他隐约想起也被如此对待过,但记不清是什么情况,也想不起对方是谁。他能感觉到萧泽和林予的心情,或者说方圆几米都弥漫着那俩人的浓情蜜意,他的恐慌在这份甜蜜中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悸动。 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觉得这种行为原来并不可怕。 他笑起来,对于亲吻渐渐脱敏。 林予脸已红透,脖子耳根都遭了殃,与萧泽分开时不敢抬眼,直接往萧泽的胸膛上一撞,闷着脑袋做起鹌鹑。萧泽倒是一派正大光明,仿佛干了什么光荣好事,他回给林获一个笑容,故意道:“小予真没出息,是不是?” 林获憨笨地点头:“他从小就这样!” 出院那天全家都回了博士楼,林获身体还有些弱,他们就在家里张罗一桌团圆饭。孟老太洗手作羹汤,挽着头发,耳朵上戴着副不对称的玉耳环。 萧泽打着蛋液:“姥姥,你这耳环怎么有点眼熟?” 孟老太美滋滋地说:“碎了的玉连环改的,我请师傅加了白金包边。” 春秋时期的玉连环,逛个假货率百分之九十九的古玩市场一次到手,萧泽之前压着没问,现在得问问:“老太太,你认识祥坤么?” “谁?”孟老太停下菜刀,“祥坤?这名儿听着跟大内总管似的。” 老太太纳闷儿的神情太自然太逼真,萧泽见过那么多人也攒了点眼力见,于是说:“原名杜小六,蔺溪镇上的,是小予的师父。” 孟老太莫名其妙地看他:“小予师父我哪儿见过,还俩名。” 萧泽搁下碗:“可他说‘祥坤’这名字是你起的,说几十年前你给他算命,还说会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找他,让他帮一帮。” 孟老太一愣,但也就愣了两秒,扭脸冲着砂锅叫唤起来:“我的冬瓜汤都溢了,还聊什么封建迷信哪……” 萧泽为了吃顿大餐没再逼问,但出屋就告诉了林予,俩人装着疑惑胡吃海塞,等吃完一擦嘴便左右夹击,拉着孟老太的胳膊作势问个究竟。 孟老太摸摸玉耳环:“小予,豆豆是不是累了?” 林予的一大软肋被戳中,登时撒开手去找林获,他把林获从沙发上抱到轮椅上,喂了片维生素和山楂糕。林获体力不支,也到了午睡时间,歪着脖子沉沉睡去。 他把林获推进房间安置,折腾完瞥见了梳妆台上的匣子,里面的首饰琳琅满目,但最大那格放着个小本子。 林予想看,但不敢乱动,正犹豫时萧泽进来了。萧泽是亲外孙,二话没说拿起来,揽着他一起打开,头抵着头,肩挨着肩。 “萧泽,将相之命,天妒英才,止于三十有五。”林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切地往下念道,“但遇命中所爱,逢凶化吉,岁岁无忧也。” 他喃喃地说:“是指我吗?” 萧泽翻过一页:“林予,向善之心不灭,历劫度难,孤苦不堪。”他忍不住停下看林予一眼,像是要确定林予此刻安好,而后继续读,“得续前缘,天机不可留,携手换长安。” 日期落款,是二十九年前的除夕夜,萧泽出生那天。 巨大的疑惑袭来,萧泽和林予甚至有些惊骇,他们拿着本子返回客厅,同时放慢脚步。孟老太安然坐在沙发上喝茶,浑身镀着层阳台倾泻进来的亮光,时髦劲儿消失不见,只剩慈眉善目的笑脸。 林予不禁出声:“姥姥……” 孟老太盯着杯盏中的茶汤:“这玉连环我从春秋带到现在,外孙子都能站满长城了。” 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林予扑过去,半包围着孟老太端详,他通过一张手一张脸能算出千人千面,能看见鬼魂亡灵,能做风水通心术,能识骨辨人……他那时常吹嘘自己是小神仙,骗萧泽说自己活了三百年,虽然那些是玩笑话,可也无法肯定世上就不存在神仙。 “姥姥,”他紧张得喉结滚动,就像看见偶像,“我、我能摸一下您吗?” 孟老太差点把茶洒了:“摸什么摸,玉连环断了,我现在就是一普通老太太,也会累,也会生病,过些年也会死。” 萧泽恍然发觉记忆中孟老太似乎一直都那么精神,从没闹过什么病痛,他走近蹲在另一边,递上本子问:“姥姥,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孟老太接过,一字一顿:“前——世——今——生。” 萧泽和林予彻夜未眠,相拥在沙发上消化令人震撼的真相,清晨起了层浓雾,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中回神,同时动了动酸麻的身体。 四目相对,恍然间又一同笑起来。 萧泽问:“去跑步么?” 林予点点头:“你别落下我。” 他们出门晨跑,萧泽说到做到,压着步子与林予并排,偶尔转头看一眼,白色的晨雾弥漫在他们之间,看得不太真切。 跑着跑着到了公园外,他们遇见的地方。 林予似乎看见了摆摊儿的自己,也看见了不耐烦的萧泽,一路跑远,又看见了衣袂翩翩的自己,和策马执剑的萧泽。 他们同骑一匹马,走马看花。 “来世谁也不记得谁,你能找到我吗?” “找不到的话我就立誓活不过三十五岁,早早入了轮回,再寻你一遭。” “那愿我窥见天机普渡天下人,用半生劫难换与你携手。” 萧泽拉紧缰绳:“你别连着我一块儿渡了。” 林予听见自己的笑声:“那我唯独拿你没办法,就能认出你了。” 马尾轻摇,搅乱了漫天大雾,萧泽和林予渐远,话语却好像仍在耳畔回荡。人死了都要上奈何桥,那他们就以玉连环为信物,交托给煮汤的孟婆,助他们来世早早相见。 是真是假又或是玩笑荒唐,其实都未肯定,世间的事儿本就真真假假,看似悲惨实则自在解脱,看似情深其实偏执危险,看似痴狂却道众人蒙昧,看似无解也许是唯一的安排。 来时一身脏污,看遍千山后难得只留下真心,萧泽伸出手来,林予放上手去,十指扣紧奔向前路,浓雾拨开得见天光。 人间有什么,黑与白,与看不真切的灰,人与鬼,与道不明白的贪恨痴嗔。 唯有爱,是最简单不过的。 萧泽骤然加速,惹得林予一声惊呼,笑骂着,两手愈牵愈紧,别了身后斑驳旧痕,踏向一片自在光阴。 春光万丈,红尘万丈。 雾里看人,风里飞奔。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此完结,其实一开始构思的结局要惨烈许多,前世今生这里还长篇大论解释了一番,后来不停删改,觉得还是留一层雾吧,可以这样猜测,可以那样幻想,毕竟这五个故事、每个故事涉及到的人,都不是一眼就能论断的。《红拂夜奔》立春,《看上去很美》叶海轮,《我欲因之梦吴越》向洧云,《花冠病毒》解玉成,林予一单元解锁一个技能,但到最后技能全部失去变成一个普通人,恰恰最后一个单元《寄居者》是指他自己,大概想说一百种灵力都敌不过人心的力量。这是我目前最长的一篇文,写了将近三个月,现在刚睡醒,写后记有点胡言乱语,那总结一下就结束吧!就六个字——向善之心不灭。 第81章 番外且逐春风去 又名《我在春秋当王爷》。 王城里一片艳阳,城门大开着,贩夫走卒都暂停奔波,和涌来的百姓们立于街道两旁等候。小孩儿们也凑热闹,骑在大人脖颈上晃脑袋,掩不住兴奋。 上年纪的老头记性差,问旁边的人:“出什么事儿啦?” 旁边的人高声答:“大将军打胜仗回来了!今天就进城!” 话音还未落瓷实,城门外传来号角声,两列士兵执□□开路,小跑着以身为矛,立定后又以身为墙,把百姓们隔开,辟出一条宽路。 万人噤声屏息,万只眼睛巴望着洞开的城门。 马蹄踏破浩荡春风,班师回朝的将军纵着缰绳奔来,他的铠甲上血迹已经斑驳,腰间的兵刃仍环着冷光。大部队就跟随在他身后,数辆战车上放着殉国将士的灵位,他环顾周遭,把前来迎接的百姓看了一遍。 用热血保护着苍生,偏偏只露铁面冷眼。 安静的人群霎时间沸腾,呼喊着感激,哭嚎着悲悯,两列人墙渐渐松动,归家的战士终于觉出疲惫。 将军纵马前行,直到王宫之外都再没停顿。 宫门外迎接的官卿已等候多时,为首的江桥大夫是将军的好友,面上挂着激动。“萧泽!”不待将军到达跟前,他先迫不及待地迎过去。 随着棕黑宝马引颈长嘶,身后百官齐齐地喊道:“迎萧将军凯旋——” 萧泽翻身下马,解下披风扔在马背上,随即和江桥拥抱。他被簇拥着进入宫门,挥手算是寒暄,除此之外和其他同僚再懒得交流。 长长一段路,摘除佩剑,脱掉铠甲,终于换得一身轻松。萧泽看看宫墙边的垂柳,抚抚束袖,问:“朝中一切都好?” 江桥答:“挺太平的,就是……” 萧泽觑对方一眼,江桥低声道:“就是后宫不□□宁。” 八方征战的萧泽向来对后宫琐事没兴趣,他未成家,与后宫里没有牵连交错的关系,何况后宫也折腾不出什么,因为大王还算清明。 但好像听闻勾践兵败后献来一美人,名曰西施。 萧泽问:“是不是那个越女有问题?” 江桥一顿,面上竟生出两团红晕,似羞似恼,声儿都发颤:“西施生得极美,想必人美心也善,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大王不久前出宫游玩在山中遇险,被一个少年郎救下,然后大王把那个少年带回宫了。” 正殿还有几米就到,萧泽催促:“长话短说。” 江桥急拉住他:“大王赏赐那少年郎金石百斗,现下还正建造府邸,这些也就罢了,大王还和那人称兄道弟,甚至把那人奉为吴国的福星。” 萧泽蹙眉:“那人什么来历?” “最让百官担心的正是这点,那孩子来历不明!”江桥一再低声,仍无法克制情绪,“他初入宫闱就开桌算命,一搭手一摸脸就能算出众人命数,大王……大王曾经……” 江桥不忍说下去:“大王曾和他关门畅谈嬉闹,连早朝都没上,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甚至——” 萧泽垂眸听着,此刻抬眼瞥见江桥面容凄楚,不像忧国忧民,倒像死了爱妻。江桥鼻孔翕张,恨不得捶胸顿足:“甚至把西施赐给了他!” 萧泽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那不挺好吗?” 江桥吼:“好个屁!” 把西施送人,说明大王并未贪恋女色,送给那少年,说明和少年之间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秘事。萧泽分析一通,挥开江桥大步向前,终于迈进了正殿。 他撩袍叩首,座上的夫差大王已然激动涕零。 与此同时,后宫一隅春花正灿,宫人都在门外候着,内殿中安安静静,没活人似的。深至最里间的小厅,窗边软塌上坐着一美人,鬟鬓衣袂都染着仙气,正是远近闻名的越女西施。 西施一张嘴有点那个:“你都趴半天了,老母鸡孵蛋呢。” 软塌正中摆着方边小桌,桌对面鼓着个包,细看是一件狐裘大氅,大氅底下窸窣声传来,钻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 他脸红红,声淡淡:“姐,你回去吧。” 西施穿针引线绣手帕:“予公子,大王把我赐给你了,等你的府邸建好,我就和你成亲了。” 少年名叫林予,正是夫差的救命恩人,他年方十七,看过雄鸟勾搭雌鸟,看过公狗追赶母狗,偏偏自己还不通男女之事。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么兴致。 其实他不喜欢待在宫里,他只是喜欢和大王讨论阴阳五行,探究天地轮回之奥秘。 西施百无聊赖:“我这么美,你还看不上我?” 林予不好意思地交代:“我把你当姐姐。” 西施忍耐许久,宽慰道:“弟,等咱们成了亲,在宫外逍遥快活,到时候你要游山玩水还是闭关修行都可以。我呢,也可以追求我想要的生活。夫妻关系给大王看的,你不用太在意嘛。” 林予眼一亮:“真的?你想要什么生活?” 西施说:“我想开一间酒肆,以前在越国我就想开,奈何我太美,被勾践献给大王。女人真是身不由已,来生我要做个男人。” 他们俩聊了半晌,聊完听见外面的宫人在小声嘀咕,林予将身体探出窗口:“小冬子,你和小春子说什么呢?” 小冬子跑来答话:“回予公子,我们在说今日进宫的萧将军。” 林予还没反应,西施又探出来:“听说萧将军能以一敌千,而且英俊非凡,真的假的?” 小春子说:“这不清楚……萧将军气势骇人,我们身份低下,就算遇见也只敢垂头快走,不敢偷看。” 小冬子补充:“萧将军英勇,但传闻早年有个神棍,断定萧将军三十五岁之前会战死沙场。” 林予和西施对视一眼,两颗心同时蠢蠢欲动,合计过后拿着风筝前往王宫花园。西施发钗摇晃,捂着胸口说:“我一剧烈运动就心口疼,你来放。” 林予捏着风筝线:“那你看着点,要是将军经过一定要拦住他,我算算他是不是真的会英年早逝。” 他说完开始飞奔,广袖飘扬,蝴蝶形状的风筝扶摇直上,来来回回数遭终于将线放尽,他停下喘息平复,扭脸看见了江桥。 “江大夫!”林予喊道,“怎么最近老碰见你?” 江桥扭捏不答,目光时不时投向西施,西施也是浪,抚着鬓角冲江桥浅浅一笑,勾魂儿似的。林予个嫩瓜不明所以,拽着风筝走到江桥身边,问:“江大夫,你认识萧将军吗?” 江桥回神:“何止认识,我与萧将军是挚友。” 林予惊喜道:“听说你挚友活不过三十五,真的假的?” “予公子休要胡言乱语!”江桥一甩袖袍,“村野愚妇蒙人罢了,要不是看她一把年纪孤寡可怜,萧将军肯定严惩她。” 这么听来,当初的神棍是个老太太? 大殿内的萧泽还在与夫差谈话,光军情就讨论了半个时辰。等香炉中烟雾散尽,夫差笑言:“你一路辛苦了,回将军府好好休息。” 萧泽谢过,走之前问:“大王,听说您不久前带回来一位予公子?” 夫差高兴道:“不错,我与他亲如手足,改天让你们见见。” 既然要见面,萧泽便没再问,拱手告退了。离开正殿寻不到江桥的身影,听宫人说江桥去了东墙边的花园,于是他大步前往。 花园里草木正盛,朗朗晴日下,远远看见江桥站在亭子里,旁边还有一女子。 西施正与江桥聊得开心,恍然瞥见十米外的高大身影,抬手一指:“那是……”得到答案后,她扭着杨柳腰朝萧泽过去,柔柔切切喊了声“萧将军”。 萧泽负手而立,没啥表情地点点头,再无其他回应。等西施做完自我介绍,他想起什么:“大王把你赐给予公子了?予公子呢?” 西施张望一圈:“刚才还在这儿,好像跑那边玩儿了。” 萧泽凝神动耳,隐约听见人呼救,那声音虽然飘飘渺渺,但清脆悦耳。他循声找去,在一处荒院看见了所谓的予公子。 ……说他是公子简直抬举。 林予此刻挂在树梢,抱着横枝树杈哆哆嗦嗦,手里拿着断了线的风筝,眼里流淌着浓浓的惶恐。为了摘风筝爬上树,爬上来下不去,撅着屁股呼喊半晌,谁成想来了个陌生人。 他低头瞪着萧泽端详,感觉对方不怒自威,竟叫他不敢求助。 可是转念一想,他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壮了胆:“来者何人?” 萧泽仰头皱眉:“树上何人?” 林予捏紧风筝骨:“天地阴阳生我,日月八卦育我,普渡苍生全靠我,我就是——大王的救命恩人。” 萧泽想笑,更想一箭把这人射下来:“你就是林予?” 林予赶紧说:“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赶快救我下来!万一我被蜜蜂蛰了,被树枝划了,大王唯你是问!” 他刚说完,只见树下的人丹田运气,蹬着树干一跃而至,刹那间屈身在树影中,和他同踩一条枝干。树冠摇晃,他吓得抱紧树杈,见那人不动,催促道:“你、你离近些啊。” 萧泽装傻:“为什么离近?” 林予急道:“我够不着你……你过来。”他不敢动,心里快被这侍卫气死,可在这影影绰绰间,竟又看着对方的面孔怔住。 他进宫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英俊的人,怔着怔着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动,你别气着我了……” 萧泽伸手:“先把风筝给我。” 林予颤巍巍地将风筝递过去,不料对方接过后纵身一跃,直接跳了下去。那人骗走他的风筝,还抬头看猴似的看着他,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无言地薅断一把树叶。 萧泽心想,狐假虎威,安生待着吧。 林予被对方的不屑激出熊熊大火,不就是几米高的树么,还能粉身碎骨不成?大不了落个残疾,志如钢铁不怕身残,他喊叫一声:“你闪开,我要跳!” 萧泽闻言笑道:“你敢跳?” 林予目光闪烁,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敢跳啊……他梗着小细脖:“本公子还有要事,听说萧将军进宫了,我要去找他,没空和你消磨。” 萧泽这下有点好奇:“你找萧将军有事儿?” 林予绷着腿蓄力:“有神棍说萧将军活不过三十五,我得给他算算,要是假的就罢了,要是真的——” 他回答这句完全是为了转移恐惧,说到一半两眼闭紧,咬着齿冠从树上跳下。耳边清风飒飒,他吓得尖叫一声,扑通撞上什么。 腰间蓦然一痛,林予睁眼,身前是那侍卫的喉结脖颈。对方抱着他徐徐落地,却没立即松手,扣押他在怀中,问:“要是真的就怎么?” 林予怔怔回答:“——那我就帮萧将军化解劫数,让他长命百岁。” 对方放开他,还给他风筝,走了。 他转身冲背影喊:“你叫什么名字?我打赏你!” 萧泽逆光远走:“去将军府找我吧,我等你的赏。” 将军府……那人就是萧泽? 又一阵春风,林予攥紧了风筝。 作者有话要说:年底很忙,前一阵出了交通事故,所以现在才憋出番外(根本原因:番外废人)更新时间我也不确定,因为最近加班比较多,真的抱歉orz然后这篇当作前世或者南柯一梦都好,估计细节漏洞很多,就瞎看吧!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82章 番外且逐春风去 自打上回遇见萧泽,西施就害了相思病,天天倚窗望月,对镜簪花,眼波流转间带着绵绵春意。她还日日在林予耳边吹风,让他尽快去将军府给萧泽算命,无奈夫差弄了本风水秘籍,总拉着林予不放人。 这日阳光正好,林予从大王的寝殿离开,终于得了几天假期。他没耽搁,洗漱更衣后便准备出宫,想起那天答应打赏对方,一时又踌躇起来。 西施急不可耐:“人家是大将军,还用得着你赏赐?” 林予想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空手前往。一出宫门浑身舒坦,先在街上逛了半个时辰,经过一间酒肆时清风拂来一缕布帛,带着浓浓的脂粉香。 西施抬头一瞧:“光天化日,唱曲儿的都敢出来抛头露面了,你们吴国风气好差。” 林予也抬头看,果然,酒肆二楼的栏杆处聚着不少人,不乏莺莺燕燕,热闹非凡。他好奇得很,正迷惑时见一风华正茂的男人走到栏杆边,众人显然是他的拥趸。 那人对上他的目光,真诚和善,似有话说。 “哎……”林予不禁出声,还没说完就被西施拉走了。 他们这对未婚夫妇煞是惹眼,贩夫走卒皆引颈围观西施的美貌,林予揽着西施的肩膀充当保护神,招惹了一票妒忌。 终于到达将军府,西施问:“公子,你说萧将军会拜倒在我的裙下吗?” 林予回想起萧泽的模样:“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觉得没问题。” 将军府的管家带着下人出门迎接,林予整理衣冠阔步入府,经过走廊花园,最后步及正堂。萧泽一身便服立在檐下,没端什么表情,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很无所谓。 林予距对方半米远,西施越过他婉转低吟:“将军……” 萧泽朝旁边一闪,这时屋内出来一人影,正是江桥。江桥貌似等候良久,迎上西施嘘寒问暖,还哄着人去逛花园了。 屋前只剩萧泽和林予,林予不知如何打招呼才自然,索性咧开嘴笑了。萧泽压下自己那点笑意,打破沉默:“不是来打赏我么?怎么空着手?” 林予闻言负过手去:“西施姐说你什么都不缺,我就空手来了。” 萧泽却要计较一番:“谁说我不缺,眼下正缺个人铺床叠被。” 林予闻言一愣,那不是妻妾干的活儿么?萧泽说给他听什么意思?“你不会是……”他回过神,“你不会真看上西施姐了吧?!” “倒也不是不行。”他凑过去,“其实西施姐也中意你,你们要是两情相悦,我就成全你们,让向大哥给你们赐婚。” 萧泽看他:“向大哥?” 夫差出宫时化名向洧云,林予解释,解释完发觉萧泽还看着他。他大胆回以目光,看见萧泽耳后有一块小小的疤,不仔细看无法发觉,看着看着,情不自禁伸手去摸。 刚一碰到,他倏地收回手,烫到似的。 “怎么弄的呀?”他问。 萧泽说:“被箭擦了一下,要是躲不及就穿过我的颈项了。” 林予吓得将眼睁圆,仿佛在确认对方安好,同时也终于想起来意。他要给萧泽算命,看看对方是否真的活不过三十五岁。 将军府里有一座角楼,林予跟着萧泽登至顶层,倚靠栏杆相邻而坐。他平摊手掌,让萧泽将左手给他,手心贴着手背,传递出阵阵温热。 萧泽的掌心一层厚茧,五根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带着深深的纹路。林予观察走势,用指尖在萧泽的手心划拉,一会儿画圈,一会儿画线。 萧泽突然猛地握拳,攥紧了他的手指。 他茫然道:“怎么了?” 萧泽撇开目光:“有点痒。” 林予笑起来,掰开对方的手继续看,使坏似的,划拉得愈发轻巧。萧泽再三忍耐,濒临爆发时磨着牙问:“林大师,你算出来没有?” 林予顿时萎靡,尴尬地编道:“你是将相之命,比较费时……” 他内里有些出汗,急的,不知这人为何前命如荒川,难以捉摸。“那个……”他决定先敷衍过去,“三十五之劫实属无稽之谈,你这一生命途坦荡,衣食无忧,不过……” 萧泽好整以暇地看他,看笑话似的。 林予心虚地说:“不过你征战四方,官居高位,看似风光却有着无法与人道之的痛苦。”不等萧泽问,“那种痛苦来自于情感家室,可怜可怜。” 他见萧泽蹙眉,便倾身凑近端详对方的面孔:“三庭五眼门道繁多,你的中庭生得极好,可是刚强易折,太好了反而有隐患。” 萧泽垂眸盯着林予:“具体点,家室怎么不好?” 林予分析道:“你常年在外征战,将军夫人独守空闺实在辛苦,许会另寻知心人。也就是说,别人印堂发黑你发绿!” 呼吸喷洒在自己脸颊上,嘴里却说着句句屁话,萧泽忍无可忍,钳住林予的肩膀向后压去,迫使对方后腰垫在栏杆上,身后便是数十米的高空。 林予吓得大叫一声,勾住萧泽的脖颈紧紧缠住:“饶了我!饶了我!” 萧泽吓唬人:“我最讨厌绿色,喜欢红色,现在就把你扔下去见见血。” 林予惊出一身冷汗:“将军饶命!我瞎编的,我忽悠你的!你不要扔我下去!” 他抱紧萧泽,万万不敢松手,以为求饶有用。不料身体霎时腾空,耳边微风略过,他轻飘飘地向后仰去,跌落之时萧泽的声音更轻,骂他忽悠蛋。 是骂吗?更像温柔地唤了一声。 林予心脏收缩,被萧泽抱着从角楼顶跳下,落地如双飞燕,毫发无损,只是晕得厉害。萧泽松开他,他却还搂着萧泽,闷着脸,胸膛起伏蹭着对方。 萧泽说:“水鸭子求欢一样。” 林予登时松开手,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仰头看萧泽,结果萧泽径自离开了。他默默跟着,在花园湖边遇见江桥和西施,湖里真有两只水鸭子,正贴在一起戏水。 他拽拽西施的衣袖:“姐,水鸭子求欢是什么?” 西施捶他一粉拳:“我还没跟你成亲呢,你放规矩点!” 他捂着肩膀又问江桥:“江大夫,你听过水鸭子求欢吗?” 江桥俊脸微红:“粗俗,那叫交颈鸳鸯!” 林予晕乎乎地望向亭子,正对上萧泽投来的目光,落地许久了,心脏又突然狂跳起来。他走过去两步,踟蹰着退回三步,如此反复竟越离越远。 萧泽受不了他这憨样,疾步而来行至他面前:“忽悠人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么,怎的这会儿怂得路都走不好了?” 林予再也不忽悠了:“我一看见你,我就,就心里怦怦直跳。”他坦白,小小的声音,说着又后退一步,“我害病了,你好歹死期在三十五,我可能连弱冠都活不到……” 萧泽噗嗤笑起来:“那咱俩是不是得去山上拜拜佛?” 林予当天没走,宿在将军府酣睡一夜,翌日清晨与萧泽去城外的山上祈福。他们俩同骑一匹宝马,林予在后面抓着萧泽的衣服,马蹄飞踏时又环住萧泽的腰身。 他问:“萧将军,你打仗杀敌的时候害怕吗?”问完觉得多余,萧泽是战神一般的人物,铁定是不怕的,于是改口,“都说你战无不胜,那有叫你头疼的敌人吗?” 萧泽坦荡承认:“西南边陲有一劲敌,名叫解玉成,诨名黑面罗刹,很难对付。” 林予听对方讲了一路,到山下时兴致勃勃,拾阶而上见识各种花草树木,萧泽又给他讲各地的地貌景致。他忍不住慢下脚步,落后望着萧泽的背影出神…… 萧泽回头:“累了?” 他说:“将军,我觉得和你待在一起比在宫里有意思。” 萧泽不信:“昨天你还说我让你害病。” 林予追上:“昨天是昨天,今天一切又是新的,到了明天,也许我们变得亲如兄弟也说不定。”他连跳两级,超过了对方。 萧泽喊他:“那你叫声哥哥。” 他转过身:“哥……萧大哥!” 山顶的古刹掩在绿树后头,来往的香客似无断绝,林予和萧泽各燃一柱香,并立于佛前准备祈福。他们齐齐跪在蒲团上,许完愿插上香,谁也没问对方许了什么内容。 走出正殿,迎面撞上一人,林予疑惑道:“你——” 对方看着他笑起来:“你是昨日酒肆外的公子?今日再见实属有缘,在下林获,昨天在以酒会友,让你见笑了。” 林予觉得这人莫名亲切,有些发愣:“我叫林予,和你同姓。” 本来还想多聊几句,无奈萧泽推着他走了,后来才得知,那位林获是吴国的文官,有文曲星转世的美名。 古刹后门比正门更热闹,人们拜完神佛自觉得到庇佑,绕至后头再求一支签,无论吉凶都深信不疑,对解签的神婆千恩万谢。同行见面分外眼红,林予要会会这老太太,结果一步迈出就被萧泽勾住锦带,缠绕着,抻拉着,二人几乎挨住。 他总算寻到时机报复:“干什么,水鸭子求欢一样。” 萧泽闻言大笑,松开他低声道:“那老太太就是给我算命的 那个。” 林予生出一计,这老太太每天少说也要占卜几百人,又隔了那么久,想必早将萧泽忘了。那就让萧泽再算一次,要是老太太口径不一,则证明劫数是无稽之谈。 排队片刻,萧泽在桌前坐下,林予站在身后。 那老太太定睛、咂舌,晃动竹筒递给萧泽,萧泽随手抽取一支,她接过念道:“江河西流,草木背阴而盛;日月沉水,鸟兽奔走而歌。” 林予心中一紧,怎么句句都是异象? “你啊,抱负可施,真心可托,遇灾化灾,百岁安乐。”老太太拍拍萧泽的手背,“其实你命有劫数,三十五岁之前会横死沙场,但是现在逆转了。” 萧泽问:“什么意思?” 老太太答:“江河向西流,草木不见光却繁盛,日月不在天而沉于水,鸟兽能歌唱。你的命途翻转,得救了。” 萧泽又问:“为什么会突然得救?” 老太太说:“因为你遇见了能化解你劫数的人,同时也是你的姻缘。” 林予心惊,不会是西施吧?!不料老太太抬手一指,指尖正冲着他,萧泽回头,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急道:“看我干吗?!” 二人下山,一路默不作声,再同骑一匹马时林予相当不自在。 “哥……”他小声喊,“你别听那神婆瞎说。” 萧泽应道:“我觉得挺有道理,比起横死沙场,我当然选好的相信了。” 回到王城中分别,林予被送到宫门外,他不好意思看萧泽的眼睛,扭头就走。萧泽追上来拦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副玉连环。 “你收着吧。” 他接过:“为什么送我?” 萧泽说:“半月后你就知道了。” 林予懵懵懂懂地回宫了,每日修身养性钻研阴阳五行,偶尔想起萧泽便怔一会儿。他还揣着玉连环不离身,恨不得沐浴都带着。 半月后,夫差颁发指令,解除予公子和越女西施的婚约。 众人议论纷纷,各有猜测,林予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暗喜,到达大王寝殿时还偷着乐。夫差长叹一声:“小弟,大哥愧对你!” 他不解因由:“大哥,发生什么了?” 夫差回答:“那萧将军连上了半个月的竹简,要寡人解除你和西施的婚约,寡人不答应,他敢威胁寡人从此不出征……” 林予心脏狂跳,攥着玉连环奔出宫去,宫门外宝马扬着鬃毛,萧泽竟然在等他。 他仰着头问:“要是神婆没说那番话,你是不是根本不会理我?” 萧泽俯身将他拎上马背,怀抱在身前:“你自己算不出来?”缰绳拉紧,马儿嘶鸣着驰骋起来,“每个将士都有战死沙场的觉悟,那算什么劫数。” 林予的后背被萧泽的胸膛撞击着,一时间心如鼓擂,什么话都说不出。渐渐的,他们纵马去得远了,速度也趋于缓慢,萧泽的下巴搁在他肩头:“若有朝一日城墙踏破,战火四起,我定要执剑拼杀的,这点不会改变。” 林予问:“那你招惹我算什么?” 萧泽向他道歉:“算我浑蛋。你拿着玉连环,如果真有生离的一天,那来世我再补偿你。” 周遭春光大好,林予在萧泽怀中挣扎转身,他拥住对方,晃悠着小腿,停止对未知险境的猜测,沉浸于此时此刻的美满安全。 萧泽笑说:“顾着眼下吧,管他那么多。” 林予也跟着笑:“眼下做什么?” 马儿再次飞奔起来,踏草成泥,萧泽抱着他喊道:“走马看花,煮酒烹茶。” 暂不问人间事,且逐春风去。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特困户给大家拜年了,瞎看吧,纯属虚构难以捉摸,祝大家鸡年最后一天仍然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