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祈与夜愿(废土系列之二) 作者:反派二姐 他想完全拥有他的主人,可他只是一条狗。 面辐射的百年之后。 虚摩提译为伊甸园,是地表文明全线崩塌时崛起的诺亚方舟,是废土大地挣扎向往的海上新世界。在这个金字塔尖所站立的十大家族,被称为新世界的创世神。 夜愿本只是一名仆从的小孩,但因为得以从小伴在神子脚边长大,由神子亲手教导,最后长大成为最了解神子的左右手,成为了最衷心而得力的走狗。 夜愿本来不叫夜愿,但他是主人的许愿池,能洞察他所有的喜好厌恶,能为他达成一切秘而不宣的愿望,直到自己都抛弃了原本的姓名。 而夜愿本人只有一个愿望,却此生都难以实现。 他想要拥有他的主人,可他只是一只狗。 这是一个披着末日背景皮的霸总豪门恩怨文 - 冷静强大主人攻 X 幼驯染痴汉忠犬侍从 前作名:《废土与安息》 第1章 Chapter 0 前情往事 《废土与安息》前情提要 在核能源暴走、地球表面全面沙化的百年之后,臭氧稀薄满是空洞,工业文明分崩离析,废土大地一片荒蛮。安息作为一个出生成长在地下避难站的少年,16年来从未踏出过这地下家园一步,对日月星辰下的废土充满了向往。 直到某一天,安息邂逅了重伤下被救助入避难站的外来者——外来者高大强壮,充满谜团,吸引了安息的目光,机缘巧合之下,两人也慢慢产生交♂集。 安息悄悄在心里称呼对方为“废土”,这名字象征着野性而自由的废土大地,在这份向往之下,安息随废土一起离开了家和朋友,踏上了未知而危险的旅程。 在旅程的途中,安息经历无边的狂风暴沙,遭遇无数的变异怪物,落脚过热闹繁华的沙漠集市,也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同时,他也发现了废土血液的秘密。 在这片充斥的无数变异怪物的大地上,有一支罕见而特殊的存在叫做高级变异人,他们力量强悍,伤口复原极快且不惧辐射,是整片大陆的强者。其唯一的弱点是基因衰变的时间不可测——衰变后的高级辐射人将完全失去血凝栓,最细微的伤口也会叫之流血身亡。 除此之外,变异人普遍被认为是不能繁殖的,然而废土的父亲却是在其母亲怀孕前感染、怀孕后变异的,于是废土也成为了至今为止可知的唯一一位变异人后代——他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类更强悍,并可能免疫于高级变异人的副作用。 废土作为一名从小就成长于战斗中的赏金猎人,存够了一笔不小的钱,(在发行货币的国家机器崩溃之后,废土世界的通用货币是圆珠笔芯——一种战前大量生产随处可得,战后停产不会贬值又便于携带的物品),来到了海上新城虚摩提。虚摩提译为伊甸园,是地表文明全线崩塌时崛起的诺亚方舟。抱着保存人类文明火种的目的,一小批人类带着当时最为先进的科技来到了这里,历经一个世纪,虚摩提也由十艘航空艇扩大为了以三座反重力岛为主,成千上万艘私人航空艇绕行在外的海上新世界。 虽然没有资格进驻虚摩提主城,但废土在其最外沿的海上购入了一个小小的循环艇,终于远离了风沙野兽,和安息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新的故事也将由新的人物来演绎。 欢迎来到废土系列之二——神祈与夜愿。 ========================================== 废土热气蒸腾,变异毒蝎钻入沙子里,海面平静无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将所有悬浮在半空中的循环艇底舱被照得明晃晃的。 正直一天午时,辐射大地昏昏欲睡,没什么人顶着高温在外面活动。 忽然,空气中激荡起微不可见的气流,掠过了安息脑后的小辫子。他穿着背心短裤,赤着脚,躲在船尾的紫外线防护罩下摆弄一地瓶瓶罐罐。他的同居人、恋人、饲主、也是这座循环艇实际上的主人米奥莱特今日外出了,米奥前些日子总算弄清了大虚摩提地区雇佣工会的规矩,以A级猎人的标签登记在案,登记好的一个月后才接到第一个活儿。 这里的物价有些贵,废土的任务时间不太稳定,两人的存款相当紧张。 打算改进一些药方拿去贩卖的安息此时一个人在家,他因坐了太久而感到腰酸背痛,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背心的下摆露出一截肚子,砸吧着嘴喃喃道:“废土不在好无聊呀。” 正巧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远处忽然亮光一闪,安息虚着眼睛看过去——一艘式样复古又华丽别致的飞船向他驶来。 这飞艇的造型好似古代大海战时期的欧洲船舰,又像安息在废墟游乐园遇到的海盗船,但靠近一看,船体的木质外观其实是模拟的——飞船通体由智能太阳能板包覆而成,可以在控制下变成主人喜欢的各种颜色和纹案。 于是安息又朝前凑了凑,想要更加仔细地观察这艘船。 飞船的前端有一根非常长的尖角,直指着船头三十度的上方,甲板上方投影着三重桅杆和九层船帆,大概是一个用于保护隐私的障眼法,船体下的巨大气囊后方有两排巨大的涡轮扇叶,像一个百足虫般推动着整艘船徐徐前进。 这时候安息忽然看见了,在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人。 船已经来到了很近的地方,那人背着手,一头泛着银光的金发熠熠闪光,他头微微侧了侧,似乎也看见了安息的船。 安息抬起胳膊来挥了挥,冲这位路人友好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对方因为这个动作又多看了他一秒,随即收回目光——大船的航线笔直向前,同安息擦肩而过,宛如一头鲸鱼掠过帆船。 鲸鱼游动到露出尾部的时候,露出船体上刻印的一个巨大浮雕印章,样子有些像火泥盖下的戳子,又像一枚古时的钱币。 好眼熟的记号啊,安息歪着脑袋想,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为没看过《废土与安息》的小可爱们准备的前情提要,新的故事主角会侧重在新的角色身上 第2章 Chapter 1 那曾经是他的船 彼处擦身而过的夜愿也想:好熟悉的船呀,为什么呢? 从虚摩提主城三岛出发,穿越卫星环带,再掠过太空垃圾一般零星点缀的私人舰艇,最后抵达废土的边缘,即使以他的船而言,整个过程也要三个多小时。夜愿遥遥望去,一座巨大的钢铁巨龙断裂在海岸线——这曾经是连接围海大坝的跨海大桥桥头,据说从开始测量到正式通行整整花了十一年时间。但由于围海大坝需要每年定期潜水下去修补腐蚀形成的气孔,于是在全面辐射的第三十五个年头,大坝溃堤,海水一涌而入,不但冲垮了跨海大桥,连带整个海岸线都被向后推了几公里,沿岸地区被侵蚀成了沼泽,又在之后的半个世纪里慢慢风干,成为如今黄沙飞舞的景象。 在支离破碎的桥头一旁,耸立着另外一个钢铁巨人—— 一座石油工厂的旧址。这如今是大虚摩提地区赏金猎人公会的所在地,也被人戏称为骑士团。夜愿抱着手臂眺望废土,伸出手朝下压了压,身后的人立马会意,将飞艇降低,无声地靠近公会外沿的停机坪。 今日夜愿换了一艘没打着“李奥尼斯”标志的船出来办事,竟然直到走出船舱也没人来迎接他。舱门口到公会大厅间有十几米露着石块和黄土的裸地,夜愿低头看了看,一条狭窄的地毯就铺就在了他的脚下。 工厂原建筑的挑高非常高,太阳光透过蒙尘的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空气中有无数漂浮的灰。大厅两侧贴着墙壁嵌着几排钢筋楼梯和走道,中间剩下的全是吵吵嚷嚷的人。 大厅被粗暴地分为几块大的区域,头顶用锁链吊着的铁板做指示,夜愿没来过这里几次,似乎每次来都变化挺大,他微微扬起下巴张望了一下,身后就凑上来一个声音:“先生,老鲍勃在左前方的的2号办公室。” 夜愿略一颔首,他的侍从就快走了几步帮他把推推嚷嚷的人群稍微隔开一些,众人都看了过来,小声的嗡鸣中不停提到“虚摩提”这个字眼。 夜愿目不斜视地走到2号办公室门口,里面有两个人正在谈话。 隔着发黄的昏暗玻璃,夜愿认出巨大办公桌后头坐着的就是“老鲍勃”,而站在桌子这头的是一个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的赏金猎人,他脖子上青筋毕现,脸涨得通红,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果酱瓶的盖子,声音颤抖而压抑:“不,求求您,下次保管不会了。” 老鲍勃轻蔑地笑了一声:“下次?你还想有下次?任务失败一次就要降级处理,你已经是个D级了,再降就是回收标签,规矩你懂的。” “我懂,我懂,但是……”猎人的话还没说完,老鲍勃又说:“你在这的时间比我长,规矩比我清楚,这规矩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咱们都是按规矩来。” 他的腔调拖沓中带着傲慢,像走音的风琴。 “求求您了,我愿意半价接任务,这一次就算了吧!”猎人恳求道。 “那不行,”老鲍勃说,“肯,你也老了,你以为就算拿着这个标签以后还会有谁愿意雇你吗?名额有限,你主动点让出来,别在公会里逼我找人动手。” 他这样说着,靠墙站着的两个大汉就带有威胁意味地朝前迈了一步,猎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哀求道:“求求您了,这样我只能回废土上去,我会死的!” 老鲍勃放下手中的搪瓷杯,反问道:“人活着,不就是会死吗?” 猎人似乎愣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老鲍勃失去了耐性,指示手边的人把印着“D”级的标签拿回来。 站在门外的夜愿于是迈步进来,打断了众人,说:“不用了。” 老鲍勃看了他一眼,差点跌下凳子,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位保镖。但还没能凑到夜愿跟前,又被夜愿的侍从挡住了。 这几位侍从虽然穿着修身的正装,模样也斯文有礼,但老鲍勃毫不怀疑他们可以将自己的保镖胳膊掰断。 “您怎么来这儿了?”他堆起一个笑,眼睛被藏进了肥肉里,“先生。” 夜愿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散步。”他越过老鲍勃的肩膀,朝他桌上那本厚实的名册扬了扬下巴,摊开手道:“顺便选几个人。” 老鲍勃正要将老猎人轰出去,夜愿又说:“别急,这个也一起。” 老鲍勃正要回过头去抱A级和S级猎人册子——每次夜愿派人来大部分都是招募骑士,几乎每次都能凑成一个二三十人的大团,手笔豪放,也不看价格,只是不知这次为什么亲自来了。办公室外头已经堆了不少吵吵嚷嚷的人头——有虚摩提的老爷来公会了,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听到夜愿的话后,老鲍勃吃惊地转过来:“先生,这家伙只是个D级,不不,他已经没有资格了,这边有S级的猎人,您看看……” 老猎人听见后连忙说:“我可以的老爷大人,我很便宜,什么活儿都能接。” “住口!”老鲍勃年轻时候也是个猎人,一脚踹过去毫不留情,蹬在老猎人肩膀上,“还有你们!别围在外面了,快走开!” 老猎人踉跄的身影和隐忍的表情唤醒了夜愿一些久远的记忆。 外人只知道这是虚摩提来的有钱人,却不知道这人具体是谁。老鲍勃掌管骑士名册已经十二年,他倒是清楚的很,也更清楚面前这人虽看着总挂着礼貌的笑意,却比任何一个飞横跋扈的奴隶主都值得小心——他是离金字塔顶端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 夜愿歪了歪头,金发下衬着年轻白皙的容颜,微笑道:“是我选人,还是你选人?” 老鲍勃立刻端站:“自然是您。” 夜愿问:“你手上那一本,有多少人?” 老鲍勃说:“A级目前332人,没有长线任务的189人。” 夜愿问:“S级呢?” 老鲍勃说:“129人,没有任务的73人。” 夜愿皱了皱眉:“就这么点儿?” 老鲍勃忐忑地点了点头——几百号人还嫌少? 夜愿点头道:“行吧,先这样,这些全部留给我,”他摆了摆手,吩咐:“要是接下来一个月内还有解除任务的也全部留给我,你再把B级的拿出来我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老鲍勃还没能反应过来:“全,全部?” 但夜愿的侍从已经走过来接手了名册,老鲍勃震惊之下,连忙手脚慌乱地取出B级名册——这下册子厚多了,分订了三本,夜愿翻了两页就合上了。 老鲍勃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先生,不合适?” 夜愿转头看了一圈儿,瞧见恭敬站在一旁的老猎人,问:“你做猎人多久了?” 老猎人答说:“四十年了,十三年前来的虚摩提。” 夜愿手指轻轻敲了下名册的硬壳封面,问:“那这些猎人,你都熟悉吗?” 老猎人点点头:“不说都合作过,但大部分都知道些。” “行,”夜愿示意他上前来:“有A级潜质的全选出来,选好后名册直接交给鲍勃整理,整合后名单给他。” 夜愿的一名侍从上前一步。 “哦对了,”夜愿冲老猎人礼貌地笑了笑:“记得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 老猎人捧着名册,呆滞地点了点头。 老鲍勃仍旧满眼不可置信,眼看着夜愿已经要走出门去了,才结结巴巴道:“我能请问您要这么多人做什么吗?” 夜愿头也没回,说:“不能。” 他一边迈步离开,一边从镜窗的反光里看见鞠躬送他的老鲍勃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周围的碎语传入他的耳朵。 他已经能想到自己前脚一走,这些人将如何说他。 “神的走狗。” 回程的路上,夜愿绕道去买了一盒“长矛牌”雪茄——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选人只是顺便。这一盒烟草几乎要赶上一个团的雇佣费用,在这个水比油贵的时代,已经完全没有适合种植的红壤以及气候降雨了,这小小几片烟叶是真正的奢侈品。 他挑出一支雪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满意地将之收好。 闭门招待他的店主说:“我们刚进了一个好东西,不知道您感兴趣吗?” 夜愿在这家店买雪茄已经有些年头了,和这位店主也相识已久,听后立马问:“哦?” 店主说:“您帮着买雪茄的那位,可能会喜欢这个。” 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用麻布层层包裹的方形物品,拆掉麻布后里面还有细腻的软布,再打开后,现出一个木盒。 废土上竟然有如此精致的木制品,饶是夜愿也不禁扬了扬眉毛。 木盒雕工繁复,透着漂亮的棕红色泽,同金色的镶边把手相得益彰,夜愿伸手打开顶盖,问:“雪茄盒?” 店主笑着点了点头。 夜愿也笑了笑——倒像是那人会喜欢的东西。 店家道:“我也不必多说无用的废话,除了您们,这漂亮宝贝还真不好找去出,您看着多少合适,就拿走吧。” 夜愿又将盒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细节丰富极了,每一个雪茄托槽头尾竟然都是一个个神态各异的金色小雕像,或托或举地站立着,设计精致又厚重大气,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你觉得呢?”夜愿合上盒子。 “感谢多年来的照顾,打个对折,您看2000笔芯怎么样?”店家说。 夜愿又笑了笑:“对折?怎么这玩意儿还有市价吗。” 店家并不退缩,笑道:“重要的是有人喜欢。” 夜愿扫视了一圈店里,没有在任何商品或价签上做停留,却已经心里有数,交代道:“给他1200笔芯,走吧。” 店家微微躬身:“感谢惠顾。” 走出店的时候,天色已开始暗了,海面上灯光依次亮起。夜愿正要迈腿走回到自己船上时,忽然想起来今天出门时路过的那艘小船为什么眼熟。 那曾经是他的船。 作者有话说 笔芯的购买力是很高的!(发出财迷的声音) 第3章 Chapter 2 番石榴汁 傍晚的海上灯火依次亮起,天边渲染着紫色,夜愿走到驾驶舱,简单交代道:“按今天来的路回去。” 不多时,他们就驶到那艘熟悉的小船边——天气不错,小船的遮阳棚已经收起来了,里面亮着暖黄色的灯,甲板上隐约站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夜愿眯了眯眼,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头大白羊。 他一头雾水,又见白天的那个少年从里舱走了出来,他手脚纤细,皮肤白皙,软乎乎的头发扫在脖子上,干净得像是生长在虚摩提的人。路过白羊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弯腰捞起的动作,投影的交互感应到他的动作,干草被举到白羊的嘴边,羊张嘴嚼吧了。 羊再要吃草的时候少年却不给了——他举着草左晃右晃地逗它,羊被闹得眼晕,四肢打架地原地乱转,傻乎乎地伸长脖子去追草料,少年笑了起来。他抬起头来,随即看到了夜愿的船,愣了一瞬后露出惊喜的表情。 “他认识我?”夜愿心想——他的这艘船是自己什么时候卖掉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有点不记得了。 两艘船已经靠近到可以一步跃过去的距离了,少年走到甲板尾端招手笑道:“你好呀!” 夜愿看着他没答话,对方又说:“你的船好漂亮啊。” 夜愿也露出笑容:“谢谢,你的船也不错。” 对方的小船是前些年十分流行的袖珍款,娱乐功能齐全,经常被用于举行小型派对。夜愿想起来了——当初这个模型第一次问世时,造船中心直接送了一部给他家主人,然后又被主人转手送给了自己。 夜愿心念一动,问:“我能上来看看吗?” 少年出乎意料地轻易点头了——他果然应该认识我吧,夜愿想。少年一脚踏上船尾翘起的围栏,伸出手道:“我拉着你。” 身旁的侍从稍向前一步护住他,低声道:“先生。” 夜愿表示不碍事,将手放入对方手心——少年的手十分纤细,但却稳稳地握住他。夜愿低头看了看脚下深渊——海面平整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复又抬起头来,腿上一使劲,跳到了对方的船上。 “欢迎你,”少年抬头问在船沿站了一排的侍从们:“你们也想过来吗?地方有点小。” 夜愿说:“他们不用。” 少年点头道:“好吧,”又问:“你想喝水吗?番石榴味的。” 夜愿看对方端过来一杯带着淡淡柠檬绿的水,装在一个形状奇怪的乳白色杯子里——他平日里在宴会上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饮品,这是众所周知的,但他还是接过了杯子。 “咦?”他看着杯壁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羊头。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是我的杯子,我自己用黏土烧的,不太好看,但家里只有两个杯子。”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我洗干净消过毒的。” 夜愿点点头,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一股番石榴香精添加剂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腔,舌苔上沾染了廉价的甜味。 “挺好喝的。”夜愿说,对方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平时没什么客人,只有我和废土住在这。”对方说:“我叫安息。” “安息……”夜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问:“它叫什么名字?” 安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这是小羊。” “就叫小羊?”夜愿点了点头,冲那个白色的全息投影说:“你好小羊,我叫夜愿,初次见面。” 安息笑眯眯的,好像他和小羊都交到了新朋友。 夜愿背着手,礼貌地四处打量,果然在方向盘操作板上找到一个熟悉标识——一枚钱币的烙印。 安息尾随在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吃惊道:“哦!我说怎么眼熟呢!和你船上的标记是一样的!” 夜愿指着钱币边缘的一圈花体字,上面写着“Nightwish”。 安息吃惊地睁大了眼,张着嘴瞧着他,夜愿点点头:“这是我小时候的船。” 安息:“哦哦哦!” 夜愿做了一个抛硬币的手势:“你看,夜愿是愿望的愿,我是只需要一枚钱币就能生效的许愿池,不管什么愿望。” 虽然他只回应一个人的愿望。 安息很是兴奋的样子,却并没有问他能不能许愿,反而奇怪道:“硬币是什么?” 夜愿吃了一惊:“你不知道?就是钱币啊。” 安息皱着眉头困惑道:“钱不是笔芯吗?” “那是辐射后的事情了,在过去每个国家都会发行自己的货币,有些是用金属制成的,有些是用纸制成的……” 然后夜愿又花了十分钟给安息介绍“国家”的概念。 “哦哦哦,你知道的好多啊,你好厉害。”安息坦然地崇拜道。 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夜愿有些纳闷,又颇不确定地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果然老实地摇了摇头。 夜愿好笑道:“那你就把我放进自己家里来了。” 安息微微挺起胸膛,自信地说:“因为你看起来闪闪发光的,应该不是坏人!” 安息用废土的杯子给自己也冲了一杯番石榴汁,开始描述他心目中的和见过的坏人什么样,说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叹了口气:“但那是废土上的坏人,跟这里的坏人不太一样。” 夜愿饶有兴趣道:“哦?那这里的坏人什么样?” 安息道:“这里的大家看着亲切,但暗地里……” 夜愿接道:“说一套做一套。” 安息沮丧地点了点头。 夜愿问:“废土不是这样吗?” 安息想了想,道:“废土上虽然弱肉强食,生存的困难很多,但大家好歹直来直往,各取所需,有自己一套是非对错的规则。” 夜愿点了点头:“弱肉强食也是规则。” “如果别人愿意帮助你,你需要支付报酬,如果不愿意帮助你,也会直接告诉你我不能帮你。就连没别人在场的避难小屋里,你要是拿了屋内留下的资源,就一定要放一个等价的资源作为交换,留给下一个旅人。”安息回忆着。 “可不放也没人会知道吧。”夜愿说。 安息点头:“是啊。” 夜愿明白了,叹息道:“是啊,在这里生活很累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息吸了口气,复又鼓起胸膛:“但是也有好处!在海上可以每天看见月亮和星星,夜里的风又凉快又舒服。避难站就不一样了,夏天的夜晚很难入睡,热气散不出去。” “你喜欢下雨吗?”安息问。 夜愿想了想——雨雾里的虚摩提浮光掠影,朦胧中遮掩掉了不少直白的欲望,主人喜欢在雨天的窗前看书,手边放一杯热咖啡,在这难得清闲的时候,他可以独自安静地待在主人身边。 “我喜欢。”夜愿说。 安息笑起来:“我也喜欢。” “那你家在哪?”安息又问。 夜愿笑了笑:“家吗?我现在住那里。”他遥遥指着远处通明的灯火,在夜色中尤为耀眼。 安息伸长细白的脖子:“好厉害,那从你家能看到虚摩提岛上的样子吗?” 夜愿心想,我阳台上看出去就是整个主城中心,应该算是吧。 “能的。”他说。 安息来了精神:“怎么样?好看吗?我听说岛上有植物,还有瀑布,是真的吗?” “是的,有三个大瀑布,”夜愿用手指头蘸了一点杯里的水,在桌子上画了三个圆圈,解释道:“这是三个大城区,这些是中转岛,在最中间有个很高的塔,你说的瀑布分别在三大城区最外沿。”他又蘸水画了几条虚线。 “哦哦哦。”安息回屋翻出一个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但距离实在太远,看不清楚。 夜愿又在即将干涸的圆圈下面画了一堆竖直的线条:“整个虚摩提主城,你可以把它看做一颗巨大的榕树群落。”瞧见安息的眼神,夜愿了然地比划起来:“榕树是一种树冠非常巨大的树,枝干向下深入土壤,最后可以自成一片森林。” “虚摩提的主岛居住区就像是榕树的树冠,树干也叫做生命线,用于运送水源、石油、矿产和各种各样的资源。”他又画了更多从树干垂落的细线,说:“这是虚摩提的副城,是一个个从树冠向下延伸的倒置都市,部分扎根海底,帮助生命线一起维持诸城的平衡。” “这些垂下来的树干上也住着人吗?”安息惊呆了,问:“然后就这样托起了一个岛吗?” 夜愿摇了摇头:“是三个大岛,六个小岛,但并不完全是支柱撑起的,整个虚摩提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磁场干预下,万有斥力你知道吗?在这个范围内,重力只有地球其他地方的四分之一。” 安息喃喃道:“我不知道这些……” 夜愿接着说:“你听说的没错,虚摩提上是有植物的,尤其是地心大厦的周围,是一片绿化广场,这会儿正是银杏树的季节。”他忽然笑了笑,“很奇怪吧,海上天空的城市,最高的塔竟然叫地心大厦,不觉得很讽刺吗?” 安息并不太理解“讽刺”的内涵,仍沉浸在虚摩提的梦幻描述里——巨大的榕树,倒置的都市,太难想象了,他盯着桌面的水迹直到其慢慢蒸发。 而在水汽蒸发的途中,夜愿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得到又卖掉了这艘船。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着胆子朝主人许出一个愿望——他想要在主人成年正式接手家族事宜前两人单独出海玩一次。主人那时应该是答应了,可惜转眼间又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更改了行程——对方误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出海玩,便送了这艘小船给他。 于是夜愿一次都没有用过,在仓库放了几年后转手卖掉了。 月悬头顶,夜愿放下空杯子站起来,礼貌地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很高兴认识你。”夜愿说。 “有空再来玩。”安息朝他挥手,“再给我讲讲虚摩提的事。” 夜愿笑道:“下次再来听废土上的故事。” 豪华的木纹飞艇无声起航,带着一丝空气的波纹,朝着远处的星星驶去了。 半小时后,废土终于从两天一夜的任务中返程归家,他风尘仆仆,抖掉沾着泥沙的兜帽,本在屋里昏昏欲睡的安息两步跑出来,站在甲板上等他的接驳船。 废土虚虚搂了一下安息,把他推开道:“身上脏。” 他呼出一口气,感到身体和灵魂都放松了。忽然,他遥遥看见暖灯下的厨房,餐桌上摆着两个杯子,皱起眉头,问:“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攻下一章要上线了! 第4章 Chapter 3 一圈红光 夜愿回到虚摩提时已经凌晨四点了,飞船进入引力罩范围内后便关掉了四个引擎中的两个,一路滑行到了地心大厦一百六十二层的停机坪。 寸土寸金的大楼高空停机坪一共只有两个“船位”,夜愿的船停靠在另一艘银色的金属外壳航空艇边,他看了一眼——脑内得到了“主人在家”这个信息,随即低下头匆匆向前走。 他很累了,这一天很长。 穿过空中花园来到泳池边时,夜愿顿了顿脚步,皱起眉头。 “先生,不然从旁绕过去?”一名侍从上前询问。 夜愿深吸了一口气——残酒和食物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他大半天里都没吃什么东西,就喝了一杯糖水,胃里空荡荡的,有些反酸。他摇了摇头,呼出肺里的空气,挂上分毫不差的微笑。 派对已经进入尾声,狂欢筛选后的零星人群三三两两站在一百六十二层大宴会厅的落地全景窗外,玻璃上投射着泳池的波光——两万加仑的淡水,在这里只是四日一更换的玩乐项目。 夜愿穿过酒会和人群,立马有人眼尖瞧见了他。 “夜愿先生!您怎么到得这么晚,好戏都错过了。”埃利奥家的小儿子敞着前襟,露出一排漂亮的腹肌,手里端着鸡尾酒朝他走来。 夜愿朝他微微欠身:“阁下。” 他知道这些“新贵族”打心眼里喜爱着旧时的尊卑称呼,几乎是立刻,身边又围上来两位女士。夜愿稍一打量——不是他认得的小姐夫人,那么只能是“财物”了。 其实就算是大家族的小姐夫人,也不见得就不是财物,他又想。 地心大厦的地产隶属李奥尼斯家,虽然建造资金有其他家族参股,但租金收取和管理依旧挂在他家主人名下,大厦说是他家的产业也不为过。作为主人的首席助理,夜愿只得挨个和所有留下来的客人打了招呼,不可避免地喝了几杯杂酒,终于得以礼数周全地脱身而出。 “你们去休息吧。”夜愿独自站在电梯口,几名侍从躬身道了晚安,自行回到楼下了。 地心大厦上至一百六十二层都可以租借,但再往上就不行了,那是主人的办公和居住区。夜愿用特殊的门牌刷了一下电梯,上行到了顶层,来到了现存人类文明的最高点。 电梯门滑开后,震撼的夜景映入眼帘。 顶层的大部分面积都被打通成一个开阔的空间,环绕着两百度的全景窗。整间屋子只亮着几盏角灯,不夜的虚摩提被踩在脚下。 夜愿朝前走了两步——一个天鹅绒的扶手沙发里坐着一个静止的背影。 “主人。”夜愿小声说。 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夜愿才会像小时候一样叫他主人——考虑到这种阶级称呼的口碑不佳,他在外人面前改口称呼对方为“先生”。 但是他不喜欢这么叫,这称呼显得克制疏离且毫不特别,好像他们只是冷冰冰的主仆关系。 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也的确如此——虽然他由八岁起就跟在主人身边,由他一手养大教导,但也就是仅此而已。反倒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格外喜爱“主人”这两个字,好像自己是对方的所有物。 难怪别人说他是“狗”。 “回来了?”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这么晚。” “主人还没睡。”夜愿又向前迈了半步,这下能看到那人高挺的鼻梁和光洁的额头了——他额发垂落了几缕,搭在眼镜框上,看起来深沉又禁欲。 昼司一心二用,一边低头看面前屏幕上滚动的报告,同时注意着眼镜上显示出的分析数据,另只手指间来来回回地翻转着一个黄铜色的打火机,没抬头地问:“烟买回来了?” “嗯。”夜愿应道,手伸向自己衣兜,昼司同时也搁下打火机,改为手心向上,等着雪茄被放入他食中二指之间。他搁在左腿膝盖上的脚无意识动了动,夜愿发现他只穿着黑色的袜子,皮鞋落在地毯上。 然而被放入昼司手中的是一个比雪茄更重的硬物。 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手中雅致庄重的木盒在夜色中渗透着宁静的美感。夜愿本一直弯着腰和他说话,索性跪了下来,凑在他腿边微微仰着头道:“送主人的。” 昼司撂下报告,手指拂过盒面的浮雕,再抠动金属的搭扣,就着窗外的光端详起来。 夜愿递出新购入的雪茄,昼司接过来后拆开包装一根一根地码放进了盒子里,夜愿看着他的动作,心脏鼓动起来。 “还不错。”昼司端详了一会儿后评价道。 夜愿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向前膝行了半步,手伸进昼司大腿外侧贴着沙发的缝隙,把打火机摸索了出来,挺直腰,点着火,凑到昼司的手边。 被剪开的雪茄头燃起一圈红光,夜愿吹了吹烟头,徐徐青烟绕起,烟叶的香气散发出来。 一整日的瘾终于解了,昼司呼出一口烟,将雪茄盒随手搁在茶几上,重新拾起报告。 “去睡觉。”他随口命令道,顺手揉了揉夜愿头顶,柔软的金发变得蓬松。 夜愿想了想,还是顺从地低头亲了亲他指尖,站起来离开了。 虽说昼司的卧房就是地心大厦正式的顶层了,但其实夜愿的房间还在半层之上的阁楼里。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毕竟作为区区一个贴身侍从,即使是他,卧室竟然处在主人头顶的真相也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但这其实只是一个习惯的产物。就像他们从小到大的那样——昼司把他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时叫他打杂,有时吩咐他办正事,偶尔把他当做学生甚至弟弟,有时也只是单纯地叫他跟在身边,就这样不自觉地瞧着他一天天长大。 然后他为昼司达成所有或大或小、秘而不宣的愿望。 那些作为李奥尼斯家长子无法亲手沾染的事情,那些作为代理家主没空分心的事情,那些不能见光却只能在夜里完成的事情,通通都由他处理。 他本来不叫夜愿,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经成为了全部的他。 他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手中抛出一枚硬币,许愿池里溅起一朵水花。 夜愿第二次和安息碰面,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那本该是他准备十大家族月度会面的日子——作为虚摩提初代创世神的八大家族和两只新兴贵族的家主凑在一艘豪华游艇上,夜愿负责会面的所有统筹事项,这包括会议地址、日程提案和食物餐点,也包括各类在会议外发生的正式或非正式“娱乐活动”的收尾工作。他的主人,整个海上新城最强悍的一支李奥尼斯家族长子,代替父亲坐在长桌的首位已经五个年头。 只是本月的会议没能如期召开,其原因便是主人不成器的讨人嫌弟弟。 主人的生母早逝,如今李奥尼斯的主母是范修连恩家的四女儿罗特·范修连恩,她生下了一个和主人相差十岁的同父异母弟弟。而这个弟弟如今正在处在令人头疼无比的青春期,又被野心过于庞大的母亲一族支配控制,整日做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比如将自己的生日宴会订在十大家族月会的同一天。 “生日宴会不能办在周末吗?”他记得主人听到这个消息时不悦的表情。 李奥尼斯家的小儿子多恩回答道:“可我的生日就在那天,过了就不是生日了,而且这不是随便什么普通的生日,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昼司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嘴角微微下调了一度,夜愿知道他在不耐烦了。 “就得在那天,而且大家都得来!”多恩发表着危险宣言。 他口中的“大家”必得泛指虚摩提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士,自然也包含了参与月会的所有家族。而一般而言,月会结束通常在晚饭后,是赶不上七点开始的宴会的。 “我生日都策划了多久了,你早该知道的,而且邀请已经全发出去了,不能改的!”多恩不怕死地又补充道。 昼司冷冷道:“我没有亲自过目你宴会的细节,是以为你至少不会蠢到这个地步,看来我还是太高估你了。” 多恩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夜愿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主人的——很多人都怕他,但多恩仍梗着脖子道:“一个月一次的会重要,还是我的十八岁生日重要?” 糟糕,夜愿在心里暗暗紧张。 所幸昼司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可笑而没有回答,他重新低下头去:“随便你吧,我要工作了。” “我要工作了”这几个字就是不容置疑的逐客令,多恩气得不行,肩膀耸着,随母亲的红色卷发冒出小火苗,但他仍半句不敢反驳,生硬地转过身大步朝外走。 除了发色之外,多恩的五官倒是有些主人少年时的样子,只是主人从不曾露出过这么生动戏剧化的表情,而像一座名家设计的精美机器人。 夜愿见多恩已经走到面前,时机恰好地为他开了门,多恩瞪了他一眼,哼道:“走狗。” 夜愿好脾气地微笑道:“慢走。” 他本以为生日宴会的事就此翻过了,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传来几支理应参加月会的家主不能到席的致歉,原因大同小异——不能错过李奥尼斯家小少爷的成年礼。昼司哼了一声,将便携液晶屏往桌上一丢:“不知好歹。” 此时硕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夜愿在场,昼司不再掩饰自己的嫌恶:“不知好歹的、愚蠢的范修连恩。” 本次月会昼司准备了相当重要的议程,需要绝对多数的投票才能通过,但投票必须三分之二以上的家主在场才能生效,被这生日宴会一搅和,会议也不必开了。 “您觉得是夫人授意的?”夜愿问。 “当然,那个小蠢货自己会有胆量撺掇这些人?”昼司毫不客气地说。 虽然知道主人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但“小蠢货”三个字听着有些亲昵,夜愿偷偷抿了抿嘴。 “连这点野心都藏不住了吗,一点脑子和主意都没有,不知道李奥尼斯家是怎么养出这种废物的。”昼司不悦道。 “他年纪小,还不到十八岁。”夜愿劝道。 “十八岁还小吗?我十八岁的时候什么样?你十八岁的时候什么样?”昼司不屑一顾,“就凭他,还想绕过我接管李奥尼斯?” 夜愿暗自倒吸了一口气——虽然这在本宅的侍仆间已经是暗地里讨论多年的秘辛,但从没有人这样大声说出来过。李奥尼斯真正的家主、昼司和多恩的父亲神苍已经很久没有在公众场合下露过面了,自从昼司搬出日蚀号到地心大厦后,更是嫌少见过父亲。反倒是留在主宅的多恩和母亲罗特经常能和神苍见面——继承权要稀释给小儿子的谣言在多年前已经传遍了整个日蚀号。 他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回应,昼司似乎已经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在废物弟弟和贪婪继母身上,重新拾起工作。 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什么样?夜愿想了想——那时候的他似乎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心意,并同时放弃了没有终点的爱情。 作者有话说 昼司本来是“日光所及之下皆为我司”的意思,一种狂妄的感觉,类似“日不落帝国”。 但是念起来和某众神之神谐音,实在太中二又好笑,每次写的时候都倍感羞耻www 第5章 Chapter 4 渔网 李奥尼斯一族既然是新世界的创世神之一,于是整个虚摩提都因为神子的诞辰而活泼起来,这宏大的庆典成了三大主城近日来唯一的谈资,而安息和夜愿正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下第二次见面。 安息彼时正将船降到海平面上,两条腿搭在船沿外头,身旁支着好几根钓杆守羊待鱼。 夜愿看了有些好笑——这少年怎么随时随地都这么悠闲,他今天只乘了一艘小型舰艇,比安息的船大不了多少,降低高度后两条船并在了一起。 安息瞧他来了之后很是惊喜,开心地丢下鱼竿招呼道:“你来了!” 夜愿轻车熟路地跳上他的船:“你在钓鱼?” 安息点了点头,给他看空荡荡的桶子——只有几苗小家伙:“运气还没来。” “给你发一支。”安息递给他一根竿子,才发现鱼饵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吃掉了。 安息手脚麻利地又挂上一小块鱼肉,叫他丢出去,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问:“喝什么?” 夜愿连忙道:“我今天带了喝的,给你尝尝?” 安息冲进厨房拿了两个杯子——一个是上次的白羊陶杯,一个是没见过的玻璃罐子。 “米奥说家里的杯子不要给外人……给客人用,所以我准备了一个新杯子,”安息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又神神秘秘地在手里捏了一把东西,“结果你真的来了!” 夜愿上次就已经听过一点这位叫做米奥的神秘同居人的事,随口问:“米……是叫米奥?他知道我来做客的事了?” 安息点点头:“他把我骂了一顿,说我随随便便把陌生人放到家里来,没有安全意识。” “你是挺没安全意识的。”夜愿赞同道。 安息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你你你,你到底帮哪边儿的?”但转瞬他又舒展开表情,贼兮兮道:“给你尝个好吃的。” 夜愿狐疑地伸出手,手心被放入了一颗棕色的小坚果。 “这叫章仁果,很好吃的,但是外壳很硬,米奥给我剥了好多。”安息献宝似的得意洋洋笑。 夜愿吃掉了果子,评价道:“好吃。”又想去安息手里拿的时候,安息却不给了。 “不行,你只能吃一个,这是米奥专门给我剥的。” 夜愿又气又好笑——这玩意儿别人平时送到他嘴巴他也不见得稀罕,况且眼前的果子品相和个头都不算好。 但他忽然就馋起来了,哄道:“再给我吃一个,下次还给你。”看见安息纠结的样子,他还认真保证道:“真的。” 安息想了一会儿,回屋捧了一堆坚硬的果子出来,说:“你可以吃这些,那些是米奥剥给我吃的。” 夜愿哭笑不得,只得把钓竿固定在一边,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十分不熟练地用一个榔头敲章仁果吃。 敲了一会儿后他就累了,侍卫们又被自己留在了船上,所幸放弃果子,拎出一个银色的保温杯,给他和安息一人倒了一杯巧克力咖啡。 整个虚摩提只有两颗可可树和十株咖啡树,但巧李奥尼斯最近也在经营植物园,夜愿就带了一些样品出来。 “颜色好奇怪,不过好香啊。”安息认真观察这棕色浓稠的液体,鼻尖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太,太好喝了吧!”他露出人生受到冲击的表情,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安息三两下就喝光了自己那杯,眼巴巴地瞅着银色的保温瓶,夜愿高傲地说:“拿剥好的果子来换。” 安息脸都纠结在一起,最后还是说:“那我给你剥吧。” “你就给我吃剥好的,要吃的时候自己再剥不行吗?”夜愿问。 “那还是不一样的。”安息说。 夜愿看了看他,忽然有些懂了。 “算了,”夜愿说:“逗你玩儿的,你喝吧,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两人并肩等了一会儿,鱼竿完全没有动静,夜愿忽然想起来,问道:“你之前说,你从小是在避难站长大的?” 安息“嗯”了一声,夜愿问:“地下的生活是什么样?” 安息回忆道:“挺平和的,每天按着时间表工作,吃饭,休息,偶尔能看看电影,虽然严格,但大家彼此都认识,像一家人。” “真好,”夜愿说,“我长大的家族里虽然也有很多人,但却分成了很多个等级,每个人面上假惺惺的,但其实背地里总在算计,有看不顺眼的人,也会专挑穿衣服看不见的地方揍。” “虚摩提都是这样的。”安息老气横秋地说,他看了看候命在夜愿船上的一干侍从,说:“你一定是你们家等级比较高的。” “不不,我是最差的,”夜愿随口说:“我爸是原来这家的仆人,我记事起就和他一起住在佣人房了。”他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是一艘很大的航空艇,夹板往上是巨大的主宅,是上等人活动的地方,而夹板以下的底舱,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安息想象了一下,问:“底舱是不是也黑乎乎的,看不见太阳?” 夜愿轻笑了一声,说:“没错,只有通向甲板的楼梯上,有这——么一个小圆窗。” “见过太阳之后我就不想再回地下住了,”安息说:“你知道罗城集市吗?是废土上很大的一个集市,我和米奥在那里住过两天,在一个小房间里,墙壁都是铁皮,白天很热,也没有窗户,但地上和地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夜愿自然听过罗城集市的名号,只是他从未深入过废土那么远,至多走到海岸线的猎人公会,那片茫茫的大陆于他而言陌生又危险。 安息还没忘记听故事,问:“后来呢,你爸爸呢?” 夜愿本想再问问废土上的事,只得先接着说:“长大一点后,我开始随着爸爸一起到上层的主宅里帮忙打扫,我爸希望我快点学会干活,能够早点自己挣上饭吃。可惜没多久后我爸就过世了,我那时才八岁,没什么用,卖也不好卖,只能被赶出虚摩提了。” “然后呢?”安息紧张地问,“你被赶走了吗?” “没有,我家主人把我留下了。”夜愿说。 安息:“主人?” “嗯,主人是家里的大少爷,当时还是唯一的少爷,少爷什么意思你明白吗?”夜愿在头顶比划了个手势:“大概在这个等级。他偶然瞧见我后,问我唐尼去哪了。” “唐尼是你爸爸?”安息问。 “嗯,”夜愿接着说:“我说爸爸身体不好一阵子了,怕影响他们,就不到这边来了。但是主人问,那唐尼现在在哪,我去看看他。” “我只能告诉他,我爸已经去世了,我也要走了,谢谢他以前对我爸那么好,以后也请他保重。”他看了眼安息,解释道:“我那时不是在说客套话,主人对我和我爸是真的好,你有机会到了虚摩提就知道了,上位者能把一个下人当人看,有时候就已经是最大的尊敬。” 安息想了想从小被赶出避难站的废土,说:“你当时要是被赶出虚摩提的话,才八岁……你能在废土活下去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夜愿——从白金色的发梢到纤细的手指,再到一尘不染的衣摆,下结论道:“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弱。” 夜愿笑起来——以废土生存的标准来看也许是,但在虚摩提的世界里,力量的内涵大不相同。 他说:“是啊,所以主人看我弱弱的,就把我留下了,他虽然只比我大三岁,但已经懂得很多,他不但没赶我走,还教我认字,教我礼仪,教我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朝着远方浮岛的抬了抬下巴。 “你主人听起来不错。”安息评价道。 夜愿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太多——面对这个毫无头绪的少年,防备和戒心瓦解得不动声色。 安息遥望着远方的城市,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又问:“那虚摩提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没什么好玩的,”夜愿没什么兴致地说,“哦,有个大人物要过生日了。” 安息迅速回过头来:“是吗?我也要过生日了,我后天要十八了!” 夜愿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安息显得十分兴致勃勃:“米奥到时候也会在家,他会做很多好吃的,你想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吗?” “生日会?”夜愿问:“还有谁来参加吗?” 安息指着他:“你,我,米奥,还有小羊。” 这算什么生日会,夜愿无奈地笑——跟多恩少爷相比,这两个人虽然年纪相仿,境况却大不相同——一个人的成年礼要整个虚摩提为之庆祝,另个人的成年礼只有一个人和一个虚拟宠物能够见证。 “谢谢你,可我那天我有别的事不能来,”夜愿真诚地说:“真遗憾,你的生日会听起来有趣多了。” 安息笑起来:“是吧,到时候我会在这里挂上气球,也许还能买到真正的番石榴。” 夜愿还要说些什么,手上的鱼竿却蓦然一沉,剧烈的弯曲了下去。 “鱼!来鱼了!”两人大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往回收竿,鱼的劲儿很大,围着船尾来回绕圈挣扎,安息不敢收竿太快——绷紧的鱼线已经发出了危险的颤抖。 百忙之中,安息喊道:“你!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故事,叫老人与海!” 夜愿也喊:“都什么时候了,老什么海!” 两人经过一番搏斗,终于把鱼拉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安息用渔网一捞——是个六只眼睛满嘴尖牙的大家伙,一看就是污染变异的产物。 “不看脸的话……也许还能吃。”安息思索道。 夜愿大惊失色:“不能吃不能吃!” “好吧,算了。”安息把变异鱼丢回海里。 作者有话说 神祈=神子的祈愿,不是人名啦~! 第6章 Chapter 5 被邀请是甜蜜的负担 李奥尼斯·多恩的成年礼成为了虚摩提上最红火的话题。 但凡稍有点头脸的家族都在攀比自己收到了多少份的邀请,停机坪又被规划在了哪个区——是离主会场更近的A区,还是远在边缘的D区;是只得到了宴会场的邀请卷,还是得到了上层贵宾房的通行证,诸如此类。 只是被邀请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纵观整个宴会,与其说宾客是受邀享乐,不如说是受邀成为主人娱乐的一部分。作为宾客,你会接触不计其数的服务人员——自家的侍从也就罢了,在这种高端晚宴上大手笔的小费也是表演的一环,整场宴会下来,一个宾客估计得要支付承办宴会十分之一价格的小费,于是去生日宴上做侍应生也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工作。 盛宴造成的热切效应影响的远远不止参会的人,与宴会无缘的三大主岛居民多少也直接或间接参与其中——要举办一个此等规模的聚会,所包含的食物酒水供应、娱乐表演项目和场地布置工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产业链,为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熊熊转动着。 这场空前浮夸的盛宴并没有办在地心大厦,而是在主岛上空拼了三艘巨型航空艇,叫人一仰头就能看见。主会场设在维多利亚号——一艘曾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浮空游艇,虽然后来被日蚀号超过而屈居第二,但九万七千马力的她仍是速度最快的巨型航空艇。 这座空中巨人由呈梯形的上下七层组成,自带无数宴会厅、舞池、酒吧、餐厅、泳池、桑拿间、娱乐室和暗室。顶层的娱乐室通常是指定宾客才能上桌的豪赌现场,而私密性极强的暗室更是项目丰富又无处不在。和私人的小型循环艇不同,维多利亚号这样超级航空艇根本不可能自我循环自给自足,相反,其每年的运营成本直逼造价。 与之相连接的常青藤号成为了巨大的后勤中心,服务人员在此就绪,新鲜的鱼类和海鲜从主城各地的咸水养殖场空运而来——甚至还有少量十分罕见的蔬果和肉类,大量厨师在恒温的厨房准备食材,再运至维多利亚号进行最后一步的加工,保证食物能够以最准确最完美的状态呈现在宾客面前。 另一头的玛利亚号则全部腾空变成了停机坪——这本就是比对航空母舰的设计建造的,也即将成为所有最新豪华小型艇的攀比现场。前来参加宴会的飞艇悬绕在维多利亚号的外围,形成了一圈闪耀的大气层,只有十大家族的受邀人可以直降维多利亚号,再由侍从把航空艇开走。 作为李奥尼斯的半个管家,以及其长子唯一的贴身特别助理,夜愿首次落得清闲——他从第一天就被多恩告知“不用你管”。 小少爷终于知道垄断专属自己的人脉关系了——夜愿几乎有点欣慰。 他此刻站在地心大厦的顶楼,帮昼司选出一套参加晚宴的礼服——这工作本不该他来做的,只是从本宅带出来的侍从全都因为宴会而被抽调走了,其他人别说不适合贴身起居的工作,压根儿就没有顶层房间的进入权限。 在过去的几年里,夜愿的工作性质虽然在慢慢转变,但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些琐碎的起居事宜。 他先是调低了遮光帘——虽然所有的玻璃都添加了紫外线过滤,但再过半个小时阳光就会晃到昼司桌上的屏幕了。 随后他沏了一杯维他命水搁在桌上,并且鬼迷心窍地选择了番石榴味, 再然后,他把昼司头天夜里看了一半丢在茶几上和沙发边的所有文件分类整理,标记好进度,再按照紧急和重要程度依次摆回办公桌上。 昼司从头到尾都靠坐在办公桌后,一心二用地一边开远程会议一边处理事务,偶尔应付下属申请批准和权限的请求,直到午饭时间才歇了一口气。 李奥尼斯家族牵涉整个虚摩提从重到轻无数工业产链中的大量环节,所有高层指示都要他来签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过需要他父亲定夺的事项了。 他的祖父是第一批乘上诺亚方舟的新世界创世神,他的父亲是见证了虚摩提黄金发展五十年的神子,他要维护这辆只手遮天的垄断巨轮平稳向前,他的弟弟却是点石成金只为一个生日宴会的愚蠢少年。 比起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来说,更像他弟弟的是…… 昼司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酸甜的回味叫他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毛,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夜愿正在仔细挂烫一套银灰色的礼服,旁边挂着勃艮第红的领带。 “颜色太亮了吧。”昼司说。 夜愿回过头来,又回头去看看礼服,把衬衫和方巾举起来搭配给他看颜色,说:“好看,而且……” 昼司又喝了一口这口味有些幼稚的维他命水:“而且?” “不管主人穿什么,反正大家都看您。”夜愿笑着说。 视频会议的邀请又响起来了,昼司看了一眼并没有理睬——这是他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窗边的挂烫机面前。夜愿动了一下机关,整排书柜在数个旋转机关的驱使下滑开,露出后面的卧室和衣帽间。 他走上前去拉开一排抽屉,取出其中一只砖棕色皮带的机械表,昼司只看了一眼就说:“那只太重了。” 夜愿只得把它放回去,开始在石英表的抽屉里打量。 “别管那个了,”昼司说:“你穿什么?” “我?”夜愿回过头来——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就随便……” 昼司一听“随便”立马皱起眉头,显然是想起了他过去坏品味的黑历史。 作为一个家宅清洁工的儿子,夜愿小时候根本连袖扣是什么东西都不晓得,全是昼司一点一点教出来的,但这也只是环境所需,他本人对此毫无兴趣。 “走,去看看。”昼司抬腿就要出门。 夜愿大惊失色,结巴道:“去,去哪?” 昼司指着楼上,说:“去看看你衣柜,好久没检查过了,反正现在没事。” 没事?夜愿遥遥看了眼已经要爆炸的视频会议邀请,连忙说:“不,不用了吧,我会好好穿的。” 昼司看着他——白金色的睫毛下是一双无比真诚透彻的灰蓝色双眼。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夜愿不知道昼司心里是这样想的——瞒事儿的时候就刻意把眼睛瞪得特别大。 “主人晚上几点去会场?”夜愿此地无银地转移话题。 昼司又看了他一眼,还是顺着他问:“几点开始?” 夜愿说:“七点。” “那就九点到。”昼司走回到桌边,戴上眼镜,随手滑开通讯邀请,简短道:“说。” 夜愿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又转身专心挑选手表去了。 日头缓缓西去,暴晒的热气稍缓,地心大厦前草坪上的喷水器也终于停了下来。比起提前三个小时开始准备的其余宾客来说,昼司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和他的财务长讨论本月的资金账目表。他站在桌前,面前展开着一排屏幕,身体却侧向另外一边,由夜愿打整礼服的细节。 他站得如此近,几乎完全被对方强势的气息所笼罩。 他明明已经长大,手中握着大量资源和权势,但却好像一直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卑贱少年。 夜愿一边整理,一边跟着看屏幕上的数字————昼司有查看李奥尼斯旗下所有账面概貌的权限,其中一支现金流呈现了巨大的赤字,正是本次宏大生日宴会的巨额支出,全部挂靠在李奥尼斯主宅也就是日蚀号的运营成本上。 财务长和三位财务顾问挂掉了语音,夜愿才说:“植物园那边运营得很好,可以还一些主宅的贷款。” 在整个废土大陆分崩离析、国家机器停止运转的时候,虚摩提却有效地复制了文明社会的一切基本要素,这是超级富豪带着他们的税务顾问和艺术收藏家打造出的新世界,比起由灰烬中重生的废土,这里更像是什么资本主义避税天堂。 昼司一挥手,把所有屏幕全关了,顺手将夜愿脸边散落的一缕金发塞回到耳后,说:“不管他,没钱了自己想办法。” 夜愿费了很大劲才叫自己不抬起手来去摸刚才被碰过的地方。 昼司已经走开了,站在窗边眺望脚下的风景,忽然问:“前段时间你去废土了?” “是的,”夜愿说:“按照您吩咐的,一共招募了四百四十六人,都是准A级或以上的雇佣猎人,战斗经验丰富,应急能力强,缺点是大多都是个人雇佣兵,没什么协同团队意识。” “太少了。”昼司说。 夜愿赞同地点了点头:“废土上还有无数松散的赏金猎人团,但不注册在雇佣公会的话很难通知管理。” 昼司问:“那个什么集市没有公会吗?” 夜愿答:“废土的四大集市其中距离虚摩提最近的是番城集市,我调查过了,没有正规组织的雇佣公会,但有固定的任务发放地点。” 昼司沉吟不答,夜愿迟疑道:“多恩少爷是真的想要……” “不是他,”昼司说:“他有什么用,范修连恩家的野心连自己都吃不下,专门搞这么大的生日宴会是做什么,不就是想探探各族的口风吗?再暗示一下今后做主的是谁,提醒各位该站队了。” 夜愿点点头——范修连恩正是多恩母亲所在的家族:“听说夫人最近和曼德家走得也很近。” 昼司只哼了一声,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搞武装压迫,幼稚。” 夜愿知道昼司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不得不承认暴力的确是古老而万能的解决方法,尤其在虚摩提这种“平衡即是一切,制约即是正义”的新城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最高禁忌,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导致伊甸园的坍塌。 夜愿戴上象征贴身侍从的白色金边手套,两人走下电梯来到一百六十二层的停机坪。迈出电梯的时候,昼司先行一步,他跟在身后一米的距离,保持着一个主仆有别的距离。 头顶悬停的维多利亚号投下一大片阴影,笼罩在新世界的顶点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会出现很多人名,好怕你们说记不住谁是谁233 算了只要记得主人和夜愿就好! 第7章 Chapter 6 盲注 二人抵达维多利亚号的时候,宴会已经正式开始了一个多小时。带着李奥尼斯家徽的飞艇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就引起了轰动,许多宾客端着酒杯拖着裙尾毫无形象地围了过来,只为试图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得到稀有的青睐。然而,直到舱门打开,垂梯落下,李奥尼斯家长子英俊的脸短暂地出现的大家眼前、又快速地消失在通向上层的贵宾通道背后,他也没有分出一丝目光给旁人。 夜愿礼貌地拒绝了领路的服务生,并塞给了对方一笔不菲的小费,表示只需要自己就可以了。通往“贵宾娱乐室”的电梯刚一关上,昼司机器人般的面容便露出了一丝裂缝,“哼”了一声道:“怪不得花了这么多钱,居然给我把沙滩搬过来了。” 这艘超级航空艇上有上下两个室外泳池,上头的那个较小,可以由外沿的跳水板和滑梯直接落入下层的大泳池,而泳池周边竟然被人工搬运来了大量白沙,铺设成了一个空中海滩。 夜愿小声提醒道:“主人,四层还有一个室内的滑冰场。” 昼司正要说话,电梯已经到了。电梯门一打开,原本挂在日蚀号主宅正厅的巨大《夜巡》赫然出现在眼前,两边各站了状似低眉顺眼的服务人员,黑色的修身制服下肌肉隆起,很明显是专门看顾这幅画的保镖。 昼司只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拐入娱乐室,夜愿自觉地去隔壁接待厅换了价值五十万笔芯的筹码。 他端着一盒筹码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不只是夜巡,许多主宅的瓷器和挂毯也一并出现在了这里——这些都是全面辐射前的艺术幸存品,每个物件都需要单独安排保镖和运送线路,区区一个生日宴会,直接将这里打造成了天价博物馆。 彼处的昼司已经寒暄了一圈——在场的都是各大家族的家主或二把手,昼司在里面显得格外年轻,然而他冷漠强悍的气势却不容忽视,他简单地和几位本该在月会上相见的“同僚”打了个招呼,在扑克桌边坐下了。 二十万笔芯买入上桌。 夜愿将筹码整齐地码放在他面前,昼司连牌还没看,便扬手丢出大盲,随口问:“今晚谁手气好?” 上座的男人笑起来:“冯老已经摸了三把顺子。” 昼司点了点头:“那我得当心冯老。” 被点名的冯老也笑道:“李奥尼斯什么时候怕过别人的手气?” 夜愿这才注意到,在这间贵宾游戏室里,十大家族的人基本聚齐了,只除了范修连恩和曼德无人在场。 显然他不是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冯老一边翻自己的牌看一边问:“寿星呢?” 昼司答道:“不知道,估计在筹备什么隆重的入场。” “李奥尼斯家财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区区一个生日宴会就能下这么大的手笔。” 昼司也翻开自己的牌看了一下,一对10。 一般来说,持牌的玩家不会愿意亮牌给身边的人看,一是因为古老的迷信认为这样做会散掉好运,更主要是因为身边人的反应很有可能暴露给牌桌上的他人——玩牌归根到底是玩“人”。但夜愿从小被昼司训练得不管看见什么牌都波澜不惊,面无表情——打牌一分靠运气,两分靠算,七分靠演。 昼司随手跟了上家的注,说:“毕竟十八岁了,是该好好庆祝。” “十八岁按照李奥尼斯家的规矩就可以正式接管百分之十的家产了吧,听说小公子想和曼德家一起搞氦-3开采?”冯老说。 上座的林科嘲笑道:“天方夜谭,探月基地建在哪,废土吗?” 昼司说:“也不见得,曼德家垄断着百分之五十的氕-硼燃料和反应技术核心,要说起无中子核聚变,没有人比他们更熟了。” 冯老哼笑一声:“核聚变,我们现在全窝在这么一小块孤岛上,整个地球表面寸草不生,就是因为这些喜欢搞核聚变的。” 无中子核聚变是不产生辐射副作用的,但在场没有人提醒他。 坐在对家的是冯老的长子冯德维恩,他年近四十,身材挺拔保养得当,比起父亲来说显得十分寡言。 他推出一摞筹码,说:“加四万。” 剩下几人纷纷弃牌,冯德维恩盖着牌丢回桌上,默不作声地将筹码拢到自己面前。 重开新局。 昼司手中又是对子,这次是一对8。 “听说老曼德在拼命招兵买马,要这么多人力干什么,不会真只是为了什么探月基地。”昼司随口丢出鱼饵:“野心家的欲望没有尽头。” “我也听说了,”林科搓着手中的牌,先等桌面上的公共牌开出来后,才接着说:“不过鹿角号就那么大,能养下多少人?” 公共牌是8,10, 10,才第二局昼司手中已经凑出了full house。 林科加注一万,昼司手握full house却只是犹豫着跟注了——牌面越大越要慢慢诱敌深入,等彩池金额够大再一网打尽。 “应该说,虚摩提就这么大,还每年都越来越多,能装下多少人?”冯老也跟了一万,说:“所以说李奥尼斯才是虚摩提最大的股东,你们手上掌握着多少地产?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四十二。”昼司毫不客气地说,林科吹了声口哨。 冯德维恩弃牌了,继续开牌——转牌是7,没有同花。 发牌员说:“翻牌圈喊注。” 林科大手笔地丢了三万进去——很明显凑出了顺子——或者假装凑出了顺子,但面对葫芦(full house)无论如何也没有赢面。 昼司装作为难的样子,手里来回切换着两枚筹码,像是在思考该不该跟。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跟注三万,接着说:“这百分之四十二已经是从百分之五十六稀释下来的,每年虚摩提都在扩建,不过也快到头了,新三区已经触摸到了反重力磁场范围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些私人循环艇,已经算不得什么虚摩提了。” 夜愿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想起了在小船上独自钓鱼的安息。 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不知道他是否吃到了真正的番石榴,不知道那艘小船装饰上气球后看起来怎么样,不知道他和小羊,以及那名叫米奥的人过得是否快乐——不知道自己的爱的人也恰好爱着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最后一张河牌翻出,竟然又是8,昼司手中的葫芦赫然晋升为四条。 林科看了半天,敲了两下桌子,保守地过牌了。 彩池中已经有了十五万笔芯,昼司淡定地加注五万,林科哀嚎起来:“你这是要我全入?” “当然不,”昼司礼貌地说:“您还剩六万,留下一万作为纪念。” 在场的人都看好戏般地笑起来——林科如若此时弃牌,手握顺子实在意难平,之前下注的所有金额也就打了水漂。但如果跟注,赢了到还好,输了就得下桌了。 “好吧好吧,我all in。”林科将六万筹码全部推了出来。 昼司也跟着多丢了一万,并且开了牌。 牌面一翻开,满桌人都开始起哄,昼司站起来和林科握了握手,对方摇头苦笑地走到一边喝酒去了。 桌上还剩四人。 “说到探月基地,听说你家狗狗最近跑废土也跑得很勤啊。”昼司的上家此刻变成了果戈里,这是远在废土时代之前就远赴盛名的老钱家族,过去主营能源物流和海下开采,如今还包揽了大部分的空中物流。 被点名的夜愿朝对方礼貌笑了笑,完全没有被“狗”这个称呼冒犯。 昼司坦然道:“是,烟瘾大,虚摩提上种出的雪茄烟叶质量又越来越差。” 果戈里不置可否地嗤笑了一声,又问:“听说你现在不住日蚀号了?” 昼司点头道:“平时处理事情不方便,现在住在地心大厦。” 冯老接话道:“不过寿星还住在日蚀号不是,小儿子难免比较受宠。” “毕竟日蚀号环境比较好,多恩年纪还小,在家呆着比较舒服。”昼司滴水不漏地说,“本来他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的时间也不多,正好现在多弥补。” 夜愿听着心里有点好笑——明明之前在他面前大骂多恩是蠢货,此刻却假惺惺地一口一个“年纪小”。 其他人都弃牌了,昼司和冯老追平了筹码,摊开一看,昼司手上一对A,而冯老有三个5,对方得意地拢走了桌子中央的所有筹码。 重新发牌。 “只恐怕这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果戈里语焉不详地说。 昼司翻牌看了看——红心4,方片7,嘴上说:“哦?愿闻其详。” 果戈里毫不留情地说:“别怪我直白,多恩那小子我也见过几次,不成气候,但他那个妈却不那么简单,范修连恩家本来都要快从虚摩提掉出去了,自从嫁到你家来以后,她家可是坐上了火箭。” 桌上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昼司的生母已经去世多年,这位新的后母既然手段如此丰富,必定得要帮着自己的亲儿子上位。而在通往金字塔顶点的路上,长子昼司就是最大的阻碍。 但昼司仿佛毫不在意:“应该的,两家连了姻亲之后本就该互相帮助,说到底,咱们不都是互助互利吗?” 果戈里大笑起来:“互助互利,好一个互助互利。” 公共牌翻出来了:红心A,红心9,黑桃8。 夜愿暗自算了算:接下来两张牌翻出同花或顺子的几率都不大,不过夜愿见识过很多次他玩牌,手上的牌是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从拿到第一张牌后的每一步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是圈套的一环。 果然,昼司保守地加了注。 但果戈里没有要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接着说:“单纯一个范修连恩倒是无所谓,现在又和曼德家联合起来,你是不是也得去找个帮手?不如……你也去联个姻?” 冯老笑起来:“那全虚摩提的姑娘怕是全得疯了。” 转牌开出:红心6。 同花的赢面又大了一点,昼司面前筹码很多,富有余裕,于是他大胆地加了5万,才说:“如果合适的话,为什么不?怎么了果戈里,你要介绍你女儿给我吗?” 果戈里老来得子,女儿才十五岁,被宠上了天,果戈里一个寒颤,连声说:“不不不,想得美。” 在旁听着的夜愿却是如堕冰窖 —— 联姻这件事在十大家族内部并不陌生,但主人几乎没有提起过,导致他差点忘了。 他差点忘了自己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是边沁的追随者,他信奉着“最大利益化”和“道德结果论”,他追求的正确和真理是“the greater good for the great kind”。 听起来可笑,资本世界顶点的人竟然保持着类似后共产主义一般的宏伟念头。 如果联姻的利大于弊,那为什么不? 夜愿垂目盯着桌角,胸膛平静地起伏——他差点忘了,自己只是一条狗,而他永远不会是他的。 夜愿走神的时候,最后一张河牌开出来了:方片6。 昼司手上的牌完全废了,单张最大是桌上的A。 但昼司数出一摞筹码道:“十万。” 桌上的几人反应各异,最后纷纷弃牌,只剩下整晚都格外沉默的冯德维恩。 冯德维恩:“跟十万,再加十万。” 冯老朝后靠坐在凳子上,招呼过来一杯酒,悠闲道:“这小子疯了。” 夜愿知道昼司手中什么也没有,但牌桌对面的人并不知道——按照明牌来分析,他可能是顺子,可能是三条,也有可能是同花。 昼司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他平日里多半彬彬有礼,将侵略性藏得很好,但在这一刻,桌上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威胁。 李奥尼斯家的长子不是那个被“优秀继承者”模子套刻出来的机器人,也不是什么替弟弟做苦工铺路的“好孩子”,他是继承了这只虎狼血脉的掠食者。 他不是不知道自家弟弟的小动作,也不是不知道后母和外人密切联系的动机,他看起来云淡风轻,搞不好是因为早有把握。 他有把握自己能赢,而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手中捏着什么牌。 昼司将面前所有筹码往前一推:“all in,一百五十五万。” 一百五十五万笔芯,再加上彩池里的七十五万,整个贵宾室的所有鲨鱼因着巨额赌注而围拢过来,所有压力都集中在冯德维恩肩上。 昼司没有说话,静静地等他做决定。 冯德维恩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眉头皱得死紧——他已经把所有赢面的概率清算了一次,但扑克里最后一成运气是算不出来的,尤其在桌上玩家极少底牌极多的情况下。 冯德维恩手上还有七十万筹码,他如果要跟注则必须全入,如果赢了,昼司手中还能剩下足够的筹码留下桌上,但如果输了,他就血本无归。 冯德维恩抬起头来打量昼司,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似乎为眼前的局势而恼火,但夜愿知道他心里已经有决定了。 在这漫长的五分钟里,夜愿背在身后的手心汗湿了手套,但他努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除了昼司,就只有他知道昼司手中什么都没有。 冯德维恩最终拾起自己的牌往前一推:“我弃牌。” 现场发出了小声的惊呼,昼司也把牌倒扣着丢回牌池里——再没人能知道他手中拿的到底是什么了。 冯德维恩忽然拦下发牌员,说:“五万,我开你的牌看。” 昼司摸出雪茄夹在手中,夜愿立刻弯腰帮他点燃,雪茄的香气之中,昼司露出了整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说:“你从我脸上看不出牌,连我家狗狗脸上也看不出牌,那么你花多少钱也看不了牌。” 冯老大笑起来,拍了拍手对自己儿子道:“行了你,别丢人了。” 负责顶层的侍从走过来提醒道:“各位先生,还有一刻钟时间,多恩少爷的焰火许愿仪式就要开始了。” “寿星终于舍得登场了?”冯老说,“那咱们最后一把玩儿明牌吧。” 昼司和果戈里都表示同意,冯德维恩还沉浸在上一把的余韵中,慢了半拍才点了点头。 发牌员开了桌上几人的牌,奇特的一幕出现了——果戈里一对5,昼司一对Q,冯老一对K,而冯德维恩一对A。 这下连侍应都忍不住过来看,四人的牌桌周围站了好几圈人,果戈里果断弃了牌加入观战队伍,昼司直接下注二十万,轮到冯老了。 冯老盯着自己的一对K想了许久,又将目光在昼司和冯德维恩间来回了数圈——这把牌太悬了,而且不只是牌技高低,李奥尼斯家的长子自从上桌之后,好像所有的运势也朝他倾斜了。 冯老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太阳穴,摩擦着牌面良久,最终抬手弃了牌。 手持一对K却弃牌的情况十分罕见,在场一片唏嘘。 手握最大的一对A,冯德维恩跟注了二十万——斗牌中所有牌面都明明白白地翻出来了,没有演技,全靠运气。 头三张公共牌翻出来了,5,7和K。 在场一片哗然——弃牌的冯老手中的一对K本可以凑成大三条,基本就稳赢了。他哈哈苦笑,摆摆手表示罢了。 第四张转牌开出来了,黑桃3。 昼司和冯德维恩都没有同花,在场最大的还是冯德维恩的一对A。 除了昼司外的全部人都站起来了,盯着发牌员——最后一张河牌,成败就此一举。 牌面翻转:梅花Q。 二十二分之一的机会!昼司凑成了三条Q,屋内一时间被这戏剧化的高潮给点燃了,昼司施施然站起来,同冯德维恩握了握手,而后抛了一枚筹码给发牌员作为小费。 冯老也站了起来,说:“不愧是神苍的儿子,天命所归。” 昼司也跟着笑了笑:“不,我只是随着天命走罢了,我相信在场的各位既然都比我要聪明,也应该明白审时度势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说 辅助信息: 【德州扑克玩法】 每个玩家手中两张牌,桌上会依次翻开3+1+1的五张公共牌,桌上任意牌数和玩家手中组成的最大五张牌作为牌面 每轮玩家可以选择Check(过牌),Raise(加注),Call(跟注)或者Fold(弃牌) 【牌面从大到小】 同花顺 四条(四张一样的) 葫芦/full house(三条+对子) 同花(比如五张黑桃) 顺子(比如9,10,J,Q,K) 三条 两个对子 一对 【十大家族目前出场的姓氏】 李奥尼斯(昼司他家) 范修连恩(昼司后妈她家) 曼德(昼司后妈目前玩的好的一家) 凑数打牌的: 冯老和冯德维恩他家 果戈里 林科 第8章 Chapter 7 野狗与家犬 夜愿将价值上百万笔芯的筹码兑换为信币值,全部打在了昼司个人账户的现金流上,走出娱乐室时夜空已经蓝得发黑,他见昼司靠在围栏边,雪茄的烟头已经灭了,高空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摆——夜晚的空气有些凉。 夜愿正想去取来围巾给他,却被昼司拦住了。 昼司:“你明天去调查一下曼德今晚在哪,在场的还有谁,以及在场所有人过去三个月内的私下接触以及会面地址。” 如果曼德和夫人真有什么动作,想必是在非常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既然昼司说了,夜愿就一定会查出来给他——谁叫他是许愿机呢。 昼司在身上口袋摸了摸,掏出一个黑色的筹码:“今天没有硬币,给你这个。” 这个习惯倒是一直保留着——每次许愿是都会给他一枚钱币,夜愿在心里苦笑,收下了价值一千笔芯的高额筹码,冲他浅浅地鞠了个躬。 他又放眼眺望了一下整个酒会——声势浩大纸醉金迷的表皮下,其实多少暗潮涌动。 昼司已经迈开步子朝电梯走去了,夜愿跟了两步问:“您这就要回去了?” 昼司无所谓道:“该见的人都已经见过了。” 夜愿犹豫地提醒:“多恩少爷的生日许愿还没正式开始,焰火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昼司侧头看他一眼,问:“你想看焰火?你都多大了。” 夜愿愣道:“什么?不是!”他意识到自己音量有点大,连忙低声说:“您提前走了,还没给多恩少爷当面道祝生日,恐怕少爷和夫人之后又会发脾气。” 电梯已经抵达停机层,昼司一步跨进去:“随他们,走了。” 夜愿连忙跟上他,不料两人刚走出电梯整个天空就被骤然点亮——密密麻麻的炫目礼花之间,四架小型飞艇拖拽着银花闪烁的闪耀巨尾横空掠过,天空中形成一道银色的瀑布。 人群中传来惊呼——晚宴的重头戏正要开始了。 昼司只抬眼瞄了一下,便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航空艇舱门前,待命的侍从为他垂下踩梯,夜愿快步跟上,厚重的舱门将喧哗关在了外面。 “吵死了。”昼司抱怨。 夜愿又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其实他是真的挺想看的。 他记忆里只有过一次看礼花的经验,那是昼司满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尚还健在的母亲也就是日蚀号的原女主人为他放的。彼时的夜愿仍随父亲住在专供仆从生活的日蚀号底舱通铺里,只遥远地看过几眼家中的少爷。 他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底舱没有窗户,他便爬到夹板下的隔层里——那里有一个圆窗,他得要垫着脚才能瞧见一点。 可惜他还是太矮了,瞧不见整片夜空,但好在礼花下落的时候能投射一些光彩在圆窗的弧面上,于是他就通过这失真的反射看了人生第一场焰火表演。 后来日蚀号就再也没有放过烟花了——昼司的母亲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夜愿的父亲也没有,但前者惊天动地,后者毫无涟漪。 夜愿回过神来,航空艇准备起航,其余侍从都按照昼司的喜好自动避开了——只要夜愿在,昼司基本不用别人服侍。 相对而言,只要夜愿出门办事,这位冷酷寡言的少爷脾气就会稍差一些,甚至偶尔还会因为不满意侍从的举止而亲力亲为。 夜愿并不知道这些,他从背后接过昼司的外套挂在一边,调试了一下座椅靠背,然后将出门前没看完的财务报告摆在他左手,镇着冰块的水摆在他右手——他做这些事完全是习惯使然,脑子里还想着烟花的事。 昼司举起便携液晶板正准备继续看报告,却无意间通过反光瞧到了他,定了一下,随口道:“发什么呆?” 夜愿连忙凑到他面前,半蹲半跪,说:“没,想到了主人领养我的时候。” “什么领养,”昼司有些好笑,“你真当自己是狗狗吗?” 夜愿心口有些发热,温顺地垂目看着对方的鞋尖,轻声反问道:“不是吗?” “你见过真的狗吗?到处掉毛,不知道有什么可爱,”昼司手指划过翻了一页报表,放大了仔细查看,一边说:“我认识一个人之前养了一只狗,果不其然,养了两天就觉得腻了,结果想扔的时候也扔不掉。那条狗也是,被打被踹也要自己找回到家里来。” “然后呢?”夜愿听见自己问。 “最后只能杀了,”昼司说:“简直蠢透了。” 十一年前。 “简直蠢透了。”十六岁的昼司这样说。 彼时他终于从酒宴中脱身而出——这东西本来只是无趣而漫长,今夜却变得乌烟瘴气。 宴会的开始千篇一律,直到姗姗来迟的曼德家侄子掏出一种烈酒——酒精浓度百分之八十的斯特罗朗姆,他想必在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到场后便扬着酒瓶,逼每个路过的人都灌掉一口杯才肯罢休。 之后的走向很快失去控制——数位家长早已挪到了适合谈话的楼上会客室,只剩下一大群酒醉的青少年和少数几名女性“侍从”胡搅蛮缠在一起。 昼司早就想回自己屋了,但作为东道主的长子,他仍硬着头皮留在原地,脸色很差地忍耐着。 直到隔壁壁球场的球不小心飞跃护栏砸在这边的酒桌上,巨响惊得泳池边有人脚滑落水,混乱下路过的人又把满满一杯甜得发腻的凤梨可乐达泼在昼司胸口,他终于受不了了。 “夜愿!”昼司怒气冲天,夜愿连忙跑到他身边,慌张中还挂倒了一张桌子,为现场又添了一笔混乱。他正要弯腰去扶桌子,昼司又更大声地叫道:“夜愿!过来!” 夜愿果断丢下一地狼藉,几步冲过到他身边,脱下自己的白外套帮他擦拭胸前的酒液——夜愿发育慢,三岁的年纪差和小时候的营养不良叫夜愿矮了他整整一个头,脱掉外套之后更显单薄。昼司满头冒火,一把抓过他的衣服擦自己裤子上滴落的酒液。 “要不要回房间去换衣服?”夜愿小心翼翼地问。 昼司光火地抬头看了一眼——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本来一拥而上到泳池边捞人的一群人,又抱起几个女侍从丢了进去,嬉闹尖叫中酒杯也翻进了泳池里。 昼司看罢转身就走,夜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主人在他眼中永远是冷静而克制的,即使在他年纪更小的时候,脸上已经挂着早熟的严肃表情——他还第一次看主人情绪这么坏。 昼司在前头大步流星,“砰!”地撞开数道门——主宅大部分侍从都在楼上或楼下的宴客区,宅子里空荡荡的。昼司还没走进卧室就开始脱衣服,夜愿跟在他身后满地捡。 抱着一怀香气杂糅的衣物,夜愿跟着昼司来到浴室里,对方已经打开了水龙头站在尚未加热的凉水下。 “水太凉了!”夜愿像是掰玉米的小熊,转眼又丢掉了衣服冲到昼司面前,关上了水,打开加热开关。 “闪开。”昼司不耐烦道,伸长手越过夜愿再次拧开了水。 夜愿被他环在身前,头顶骤然淋下冷水,把他浇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缩起肩膀朝前挪了半步,挨在昼司光裸的胸口。 少年虽然个子窜起来了,但身体还是单薄而冰凉,夜愿平视着对方的锁骨,伸手上去贴了帖,说:“主人,你皮肤好凉,不要再淋冷水了。” 昼司低头看着他——软蓬蓬的金发塌陷下来,湿哒哒地贴在额头和脖颈,水珠从金色的睫毛滴落,脸上的绒毛也浸湿了。 “这儿是怎么回事?”昼司拇指捻过他额头,金发下露出青紫的额角。 夜愿欲盖弥彰地把头发刨下来盖住伤处,支吾道:“没什么,撞了一下。”但昼司冷着声音命令“手拿开。”后,他的胳膊就不受自己控制地放下来了。 额头的伤痕外围发青,中间透着紫红,不像是无意间撞的,夜愿睁大蓝色的眼睛:“主人,真的没事。” 又撒谎,昼司想,命令道:“衣服解开。” 夜愿身体一下僵住了,双臂死死地贴在两侧,死盯着他的下巴不动弹。 昼司失去了耐性,揪住他的领口朝两边一扯,瘦骨嶙峋的青涩身体袒露出来,腰腹肋骨到处都是淤痕。 昼司把湿透的衬衣丢到地上,扳着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背后更惨,肩膀和后背青紫一片,昼司伸手一戳,夜愿就瑟缩地抖一下。 他转过来急切地说:“对不起主人,我有好好地护住脸的,平时穿上衣服是不会被发现的。” 他误解了昼司紧皱的眉头,努力地打保证:“不会影响仪容,也不会影响工作的。” 水温渐渐上升了,暖和的水流浇打在夜愿身上,他又瘦又小浑身是伤,还湿漉漉地,可怜极了,昼司问:“谁干的?” 夜愿说:“没关系的主人,真的没关系。” “谁跟你说没关系的!”昼司提高音量,“谁允许你擅自弄坏我的东西还说没关系的?” 夜愿被他大吼吓了一跳,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牵起他的手指亲了亲。昼司没好气地抽回手,推了他一把说:“让开,我要洗澡了。” 夜愿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身上的水很快凉了下来,但主人在生气,他不敢走开。 昼司背对着他把洗浴液飞快地涂在前胸和手臂上,夜愿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刚才话里的意思。 因为“我”是主人的所有物,而“我”受伤了,相当于主人的所有物受到了损害,所以主人生气了。 这样想明白之后,夜愿奇特地高兴了一点,不料他的所有表情全部透过镜子的反光落在昼司眼里,昼司转过头来瞪他:“你笑什么?” 夜愿牙齿打架,冻得哆哆嗦嗦,但开心道:“主人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弄坏您的东西。” 昼司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招了下手说:“过来。” 夜愿凑到他身边,以为有什么吩咐,结果昼司在手上又挤了一些浴液揉在他头上,说:“自己洗。” 我身上也沾了酒液,相当于主人的所有物弄脏了,所以要洗干净——夜愿举一反三地想。 他听话地抬起手来搓泡泡,又听见昼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夜愿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告状的话……会挨打得更厉害的。” “爸爸没了之后,我本来就该被赶出去或者卖掉给别人的,但是我幸运地留了下来,还能每天呆在主人身边做贴身侍从,别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所以……大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听见他这么说,昼司觉得整夜堆积起来的不爽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当初他留下夜愿,不过看在老唐尼的份上,毕竟老唐尼是唯一不曾弄乱他的东西也不会打扰到他的清洁仆人,而老唐尼的儿子又长相乖巧身材瘦弱,如同一个无害的娃娃,好像只要丢出家门就会被野狗咬死。他留下夜愿时只知道自己罕见地做了一件几乎是多余的好事,却没想到这自以为是的“好事”是如此片面而天真,对方一直在为他的“举手之劳”而遭受同行的欺辱和毒打。 “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有谁?”昼司问,“是你们宿舍的侍从欺负你?名字告诉我。” 出乎预料地,夜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昼司不悦道:“你不听话?” “这点伤没什么的,”夜愿说,“习惯了就好了,如果他们被找了麻烦,会有更多人不开心的……楼下比不了这里,那里……” “那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他才十三岁,已经懂得了最基本的生存道理。 细碎的泡沫顺着水流冲走了,昼司关上笼头,自己取了一个速干巾裹在身上随手擦了擦,然后丢在夜愿头上,走出了浴室。 夜愿正想追出来,刚踏出一步就在毛茸的地毯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着急地在门口打转,问:“主人,主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是的,”昼司说,“不想要你了。” 夜愿一听立马慌了,拖着一地水痕踉跄到他身旁跪下,紧紧牵着他的手指头。 “一点出息也没有,”昼司又说,“站起来。” 夜愿肩膀上还带着热水浇出来的红,但小脸煞白,想哭又不敢哭。 “回去睡觉,”昼司命令道,然后在夜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明天带着你的东西,搬到楼上来。” 八岁的夜愿失去了父亲,但所幸被昼司领养,五年后,他搬离了不见天日的船底通铺,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有窗户的房间。 他被驯养了。 第9章 Chapter 8 壁球和躲避球 时至今日,夜愿又一次站在日蚀号上时,惊讶地发现这艘号称史上最大航空艇的飞船,其实远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无边无际。 夜愿只身穿过甲板上的小花园和喷水池来到前厅,上午十点,大厅没开灯,于是显得有些黑——自从昼司连带着所有日常事务搬离后,主宅就空了一半,被搬去维多利亚号的藏品画作也还没有尽数归位,只剩几张全家福挂在楼梯上,整个宅子显得破败又冷清。 他拦下一个正在擦拭楼梯栏杆的仆从,问:“乔叔,多恩少爷呢?” 乔叔转过脸来,用完好的一只眼睛瞧他——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呈灰色,是多恩少爷小时候玩塑料绳点火时误伤的,不过也因此“工伤”得以一直留在日蚀号上直到现在。 乔叔有些吃惊道:“夜愿……你怎么回来了。” 夜愿示意双手捧着的礼盒,说:“来给多恩少爷送生日礼物。” 乔叔点了点头,说:“小少爷在书房,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被夫人训了。” “谢了乔叔,”夜愿没有立刻上楼,反而又问:“今天夫人在家?我听说她最近常出去。” 乔叔听罢连忙把夜愿拉到楼梯后面,粗糙的手指摩擦在他手腕上,问:“你听谁说的?” 夜愿答:“很多人,说夫人最近经常去鹿角号。” 乔叔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这种事不要乱说。” “这是从外面传回来的,”夜愿说,“能传到我的耳朵里,也就早传到了昼司少爷耳朵里,老爷又那么久没露面,大家都在说夫人要和曼德家一起,把日蚀号一并吞掉。” 乔叔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盲眼也露出惊骇的表情,断断续续道:“不,不可能的。” 夜愿知道比起主动交代,人们更愿意反驳对方,于是故意问:“您在日蚀号上多少年了,又有多少年没见过老爷了?” 乔叔说:“那不是,老爷的起居是专门有人照顾的……” “专人?那些人是谁带来的,不都是范修连恩家带来的仆从吗?”夜愿问,“他们从来都不和咱们一起工作,连住宿都是分开的,您在底舱见过他们吗?” 夜愿说话间好像仍把自己当做底舱仆从的一员。 乔叔左右看了看,拾起地上的水桶和抹布,说:“别在这里说了,现在不比过去,你跟我下来。” 夜愿顺着大厅侧门走下通道,来到船底舱的仆人房——这里比他记忆中更低矮了,透着一股子发潮的霉味。夜愿和乔叔刚坐下,门口就又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年纪都挺小,夜愿只打过照面却不太熟,两人瞧见他立刻慌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们只是下来放个东西,绝对没有偷懒!” 夜愿情不自禁笑了:“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又不管这些。” 他样子干净整洁,笑容亲切温和,即使穿着样式高级的衣服和鞋,却十分坦然地坐在这从未有“楼上的人”涉足过的鄙陋下人房里,而毫不显得局促或格格不入。 两人仍是惊疑不定地彼此看了看,夜愿又拍了拍身边的礼盒,说:“我被派来给多恩少爷送礼物的,但是听说他正在生气,就先下来避避风头。” 两名仆人打扮的少年这才放下心来,走过来说:“是的,少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摔了好多东西。” 乔叔纠正道:“是‘小’少爷。” 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夜愿是昼司的近侍,而昼司才是这家真正的继承人,瞬间又闭紧嘴唇不敢说话了。 夜愿随意地招了招手,说:“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干嘛,来坐。”他扭头看了看,指着一处说:“啊,我以前就睡这张床。” 一个少年惊讶道:“您以前也住这儿?” “对啊,当时你俩还不在,不过……”夜愿说:“这地板还是没人修?每次晚上上厕所都吱吱呀呀地响,招人烦。” 另个少年笑起来:“是啊,我就老挨骂。” “白天在楼上挨骂,晚上回屋还要挨骂。”夜愿说。 在场其余三人都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夜愿观察了一下三人的表情,顺势问:“多恩少爷不是才过了生日吗,都十八了,脾气还这么大。” “是啊,昼司少爷小时候就稳重得多……”乔叔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个少年打断:“可不是,大家都为昼司少爷不平,老爷不管事儿,昼司少爷一个人处理李奥尼斯家的所有事,还被赶出了日蚀号,简直没道理。” 被赶出日蚀号?原来在主宅里是这样传的,夜愿心想,又说:“也不能这么说,外头的事情另说,日蚀号上的事有夫人在管,听说最近她还主动和曼德家的人商量月球能源共同开采的项目。” 三人根本不懂什么月球能源,只露出了些许怪异的表情,夜愿装作茫然的样子问:“怎么了?” 两名少年互看一眼都没说话,乔叔则叹了口气道:“不只夫人总去鹿角号,曼德家的老爷还经常来这里,来了之后就在书房一关就是一整天,我们都不让进去伺候,下人们都说得不怎么好听。” 夜愿讶异道:“多恩少爷呢?也不让进吗?” 乔叔摇了摇头,夜愿又问:“老爷呢?”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似乎所有人都对神苍的行踪毫无概念。 夜愿回想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见到过的那个高大身影,也习惯这位见证虚摩提黄金五十年的传奇神子本就不该时常被凡人瞻仰,如今仔细地一寻思,他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近距离地见过他了。 可夜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里又进来了一个仆从——这次是完全的生面孔,狐疑地看着他们这奇特的四人组合。 在场其他三人瞧见他后也瞬间不说话了,夜愿心念一转明白过来,主动叫住来人:“请问一下……” 那人转过来瞧着他,夜愿问:“多恩少爷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我替别人来送生日礼物的。” 那人又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便转过去不理他了,独自蹲在自己床边打开抽屉翻找东西。 夜愿耸了耸肩,抱起礼盒,笑道:“祝我好运!” 他走过窄小的走廊——他已经不用垫任何箱子就能从圆窗看出去了,外头的天灰蒙蒙的,一场酸雨正在酝酿。 夜愿猫一样的步伐踩在厚厚的毛绒地毯上,又在快来到多恩门口时适当地弄出了些声响,才敲了敲半敞着的门。 “滚。”多恩的声音传出来。 夜愿又敲了一下门,说:“多恩少爷,我进来了。” 多恩猛地回头,瞪他道:“你来这干嘛!” 夜愿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大少爷交待我一定要亲手把礼物交到您手上。” 其实昼司根本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他回到主宅也单纯是为了打听罗特·范修连恩最近的动向罢了。 多恩眉头拧在一起,半晌才不高兴道:“他自己怎么不来?” “大少爷本来要亲自交给您的,但今天临时有事被叫走了。”夜愿说。 “瞎说!”多恩吼道:“他要亲自给我干嘛不在生日当天给我,焰火许愿还没开始你们就走了,我都知道!” 夜愿淡定地解释道:“当时您被太多祝福和送礼的宾客围着,大少爷说别打扰您,我们才……” 他话未说完,多恩已经大步走过来,扬手把他怀里的礼盒拍飞了,盒子重重地摔在地毯发出一声闷响。 夜愿正要去捡,多恩却拦住他问:“里面是什么东西,能摔坏吗?” 夜愿顿了一下,答:“不知道。” “不知道?”多恩冷笑道:“你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不就是你准备的吗?我哥会专门抽空去给我选礼物?” 多恩当面从不叫昼司哥哥,但背地里却愿意称呼他为“我哥”。 夜愿心里觉得有趣,面上诚恳极了:“我真的不知道。” 多恩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夜愿也坦然地随他看,半晌,多恩弯下腰拾起了礼盒,转过身放到桌上拆开了。 他拿出里面的袋子拉开来,露出一个银蓝色的壁球拍,拍柄缠着黑色弹力胶带,拍面上绷着漂亮的黑白渐变色网线。 多恩把拍子握在手中垫了垫——很轻,他又用手指勾了勾网面,小声嘀咕道:“早就没在打了……” 夜愿明知故问:“这是壁球拍?” 多恩脸色和缓了些,“嗯”了一声,忽然又问:“你会打吗?壁球。” 夜愿摇了摇头说:“不会。” “哦,”多恩心情似乎突然好转了些,“也有你不会的啊,我还以为我哥肯定会教你呢。” 日蚀号上就有一个壁球场,在原夫人没有去世的时候,多恩一直随母亲住在范修连恩家,只是偶尔过来。在他偶然摆放的日子里,夜愿见过昼司教小多恩打壁球,还偷偷地嫉妒过,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现在看来多恩也是记得的——他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心情不好的事,活动着肩膀,握着拍子在屋里危险地挥来挥去。 夜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人可以一夜成年,但却不能一夜长大,他问:“老爷也在家吗?我想去给他问个好。” 多恩冷笑了一声,说:“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过爸爸了。” 他正要多说,忽然瞧着夜愿身后变了脸色。 夜愿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转过来微微躬身道:“夫人好。” 多恩的母亲罗特·范修连恩同他一样有着一头茂密的红发,那红发带着漂亮的光泽,打着卷儿盘在脑后。她在夜愿的记忆里非常漂亮动人,脖子细长而优雅,态度傲慢而慑人。但此时此刻的她站在夜愿面前,不但比他矮了一头,眼角还有些下垂,戴满戒指的手指也有了皱纹,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 夜愿心里有些嘀咕——他也离开日蚀号没多久,怎么好像一切人和事都被时间快转过一般。 “多恩,你先到隔壁去。”罗特开口道,她的口音带着一些古地中海腔调,无需仔细分辨也能察觉。 多恩立马不太高兴,还嘴道:“凭什么,这就是我的房间!平时你们在书房说话不让我进也就算了,我连自己的房间也呆不得了?” 罗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多恩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胸口一起一伏。 最终,虽然母亲大人一个字也没再多说,多恩还是败下阵来,他一阵旋风般地刮出去,把门摔得震天响。 摔门的余音落下后,夜愿礼貌地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罗特施施然走到一边坐下,但并没叫夜愿也坐,于是夜愿老实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罗特终于开口了,“不管你以为你在查什么,或者以为你查出了什么,我奉劝你都小心处理。” “我并不太明白夫人在说什么,”夜愿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罗特的表情——这也是主人教给他的——玩牌就是玩“人”,与其关注手中和桌上的牌,不如去关注持牌的对家。 “哦,夫人是说大家都在传的那件事吗?”夜愿说。 罗特眼神似乎一下冷掉了几度,但又好像是错觉,她问:“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夜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惊讶地发现过去对方身上那种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气场消失了。 也许不是消失了,而是已不再影响他。 夜愿忽然明白了——是他长大了。底舱的天花板没有降低,过道的圆窗也没有变矮,是他长高了。他不再是那个满脸油污的水手男孩,他是船长的副手,得帮他提防着暗处的冰山。 “关于夫人软禁了老爷,并和曼德家来往过密的事。”夜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下一刻,罗特手一挥,茶几上的杯子便朝夜愿的脸直飞过来——他虽然没有偏开头,但仍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所幸杯子擦着他耳朵砸在了身后的墙上,玻璃渣飞溅入他领子里。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罗特提高了音量,气势也随之陡然拔高。 夜愿重新睁开眼,冷静地说:“我只是回答夫人的问话。” 罗特站起身来,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圈,忽然笑了:“怎么,昼司那家伙的小玩具如今也敢站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他还没玩腻你吗,也算是够念旧的了,不过……你也听到风声了吧,昼司第一次松口说愿意考虑结婚,现在虚摩提的各家各户可都在准备自己的联姻筹码。” 夜愿笑容不变:“我知道,少爷是在多恩少爷的生日宴上说的,我当时也在。” 罗特脸上现出讥诮又怜悯的表情,扬着音调说:“有了新主人后,家里通常就容不下宠物小情人了,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真可怜。” 夜愿直视罗特的双眼,回道:“那将是少爷的决定,并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况且少爷和我也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只是一个仆从罢了,一切听主人的命令。” “少来了,你们俩以前那点儿事还真以为谁不知道?”罗特声音中透着嫌恶:“不过你说的对,玩玩罢了,到时候要怎么处置你,全凭主人的意思,而且……你不是什么仆从,只是一条狗。” 他也曾经得到过主人的亲昵……虽然是短暂的。 夜愿努力把那些记忆摒除在脑海之外,面上出乎意料地冷静,答:“是。” 罗特皱了皱眉,夜愿接着说:“只是……您说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呢?把我比作狗也好,我并不会生气,或者说我生不生气也根本不重要,您花了这么大力气转移话题的焦点,是想逃避哪一个话题呢?” “是关于您软禁老爷的谣言……还是关于您和曼德家交往过密的谣言……”夜愿顿了顿,说:“还是那个比起大少爷来说,多恩少爷和老爷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的……谣言。” 他轻声却清晰地咬字“谣言”二字,罗特眯起了眼睛,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威胁意味:“你简直太放肆了,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今天走不出日蚀号。” 夜愿露出一个微笑:“自然,只是我更相信夫人根本不屑于对付我这样的小角色,抓了我或者杀了我,对您都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多此一举。” 罗特死死盯着他,夜愿看得出她很愤怒——这很好,越是情绪失控的人越容易露出马脚。 夜愿说:“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罗特从齿缝中漏出几个字:“滚出去。” “曼德家最近招募了大量人工,名义上是为了在废土上兴建探月基地做氦三开采,这件事和您有关吗?” 罗特眼神一闪,喉头动了动,低声道:“不关你的事,现在给我滚出去。” 夜愿心下了然,浅浅地鞠了个躬:“我明白了。” 他转身离去时,又一个相框飞过来砸在了他背后,他脚步微微一滞,便继续迈开步子走掉了。 夜愿还没走出前厅,便携终端就发过来一条消息——“曼德探月基地”在废土上的地址。 卫星图异常模糊,像是被做了什么干扰,夜愿把图放大了二十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必须亲自去一趟了,他叹了口气——这将是他短时间内第三次往返废土,好在路上有个令人放松的休息站,他的“新朋友”。 只是这次,船上不止安息一个人。 第10章 Chapter 9 船尾拖拽着气球 熟悉的小船上张灯结彩,从船顶到甲板拉了好几条随风摆动的小旗子,甲板的围栏上绑着一圈彩灯,船尾拖拽着一大堆气球,在海风中轻盈地舞动,整条船都洋溢着快乐的节日气氛。 比起一掷千金的维多利亚号,夜愿觉得这个生日说不定要愉快得多。 他正想要吩咐船靠近,忽然发现这次船上不只安息一个人。 那人高大的身躯在船舱里显得有些逼仄,他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胳膊上还挂了一只凳子,跟在安息身后——安息挥舞着细白的胳膊,指挥他把东西放在特定的地方。 男人被呼来喝去地忙活了半天,终于把整套餐桌餐椅和柜子掉了个方位,安息手撑着下巴瞧了半天,似乎仍不是很满意。不知他说了什么,男人忽然像搬桌子一样把他也举了起来。 安息大笑着双腿乱蹬,被扛出船舱后他被摆在了甲板的白羊旁边——那人指了指地板,示意他呆在这不准捣乱。 安息自然没有听话,他半跪着向前一扑,挂在那人腰上,男人的衣领一下子被拽得垮在肩上,艰难地拖着安息向前走。走了两步后他弯下腰来扒拉安息,安息便顺势爬到他背上挂着,两只脚丫子蹬来甩去。 夜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男孩儿的笑容实在太甜,他没办法加入这个场景。 安息忽然又看见船顶上的一面小旗子搅住了,立马嚷嚷着要上去。男人蹲下来叫他骑在脖子上,然后一把将他扛起来。 安息伸长胳膊去够,脚后跟磕了磕示意朝右边去点,但男人恶意地咬了一口嘴边的大腿,叫安息险些翻了下去。 终于梳理好旗子,调整完家具的位置,安息决定消停一会儿。他挨着男人靠坐在甲板的地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看了一会儿云层厚实的天空,又不老实地去掀男人衣服的下摆瞧。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亲了亲他。 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男人猛地抬起头来。 鹰隼般的棕色双眼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和夜愿对上,浅淡的温和笑意顷刻间一扫而空,掠食者的警惕气息瞬间腾起,好像刚才那个挠安息痒痒又被他缠得无可奈何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安息茫然地抬头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认出了夜愿的船,立马一咕噜从地板上蹦起来,冲到栏杆边朝夜愿挥手。 夜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船靠了过去。 “你来啦,你错过了生日会!”安息大声招呼道,他又回头冲废土说:“米奥!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咱们的船以前是他的。” 本名为米奥莱特的男人和夜愿一照面,便立马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一边是常驻废土的赏金猎人,以生存为第一要务的战士,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夜愿毫不怀疑对方可以迅速捏断他的脖子,而自己侍从都还没反应过来。 另一边,则是衣冠楚楚俯视整片辐射大地的乐土居民,是所有赏金猎人的顶级雇主。无数人穷尽半生钱财才能购置一所的循环艇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被遗忘在旧日的不起眼礼物。 短短的一瞬间,两人已经准确分析出对方在食物链上的地位,并洞察出了对方眼中的自己。 而两人中间站着毫无所察的安息,仰着白净的脸左看右看,思考着怎么介绍自己的新朋友给爱人认识,不远处的小羊也摇着尾巴兴致勃勃。 “你好,”夜愿微笑起来——几分的微笑叫人心生好感,几分的微笑叫人想要亲近,这都是他生存的伎俩。他朝对方微微点头:“您好,我叫夜愿,受安息的照顾来这里做客过,您就是米奥吧。” 废土皱了皱眉,语气生硬地回答:“我叫莱特。” 他又越过夜愿的肩头看了看那艘投下大片阴影的豪华私人航空艇,和上面正襟候命的一干侍从,脚尖轻轻点了点地板,问:“这以前是你的船?” 夜愿点了点头,示意他看自己船尾相似的标志。 不料废土却哼笑了一声:“怪不得呢。” 安息茫然道:“怎么啦?” “你不知道外人都怎么说你吗?”废土戳他的脑袋,“说你是虚摩提逃家的小少爷,住着贵族娱乐型号的船,又养着莫名其妙的高级电子宠物,还又白又嫩,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没用样子。” 安息登时怒了:“怎么没用了!”他张牙舞爪了一番,又转念一想,问:“那你呢?他们怎么说你?” 米奥看了一眼夜愿,无奈地小声说:“说我是拐带你私奔的侍卫。” 安息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起来,说:“虚摩提的小少爷才不长我这样呢,你看夜愿。” 夜愿也连连摆手:“不不不,也不长我这样,我是打工的。” 安息想起来了,拉着夜愿的胳膊问:“那个大人物的生日会怎么样啊?好玩吗?” 夜愿摇了摇头,反问他:“你的生日宴会好玩吗,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递出一个小口袋,安息接过来打开一看,掏出两颗橘红色的大果子。 “这,这是什么?”安息举着果子看来看去,又凑到鼻子下面闻。 “柿子,”夜愿说:“我家主人在试验经营植物园,这是第一批结的果子,不会直接上市卖,我就挑了其中最大的拿出来了。” 安息晃了晃脑袋,问:“植物园?是有很多植物的地方吗?” 夜愿点头解释道:“最近虚摩提上有钱人的新风气,他们忽然厌倦了维生素片,一股脑地追求起了稀有的新鲜水果。主人想到既然要种植果物,不如顺势开发植物园一日游,还可以搭配高端的约会套餐什么的。” 安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真诚地朝夜愿道了谢,又闻了闻柿子还舍不得吃,捧着摆进冷藏柜里——米奥带回来给他作为“生日蛋糕”的番石榴还吃剩下一个,个头小小的,摆在饱满的大柿子旁显得形单影只。 米奥看了一眼寒酸的番石榴——那是他问遍了游动集市上的每一个摊贩才辗转从别人手中买到的,稀有且昂贵——至少在废土上是这样。但那绿色的果实瞬间显得面目可憎起来。他再次看向夜愿身后停泊着的巨大航空艇,背着太阳光,把整个小船都笼罩在它的阴影里。 “哎呀!”安息忽然叫起来,“你出血了!” 他凑到夜愿耳朵边仔细地瞧来瞧去:“血迹都干了,怎么回事?” 夜愿摸了一把,手指上果然沾了一些红色——他本来还不觉得,安息一提才觉得似乎是有些疼。 “我想起来了,可能是玻璃渣。”夜愿说,“之前有人砸东西来着,可能飞到我这边来了。” 安息“咚咚咚”地跑回厨房搬了一把凳子出来叫他坐下,又拎出医药盒,说:“我给你清洗包扎一下吧,你坐着别动。” 米奥一言不发地斜靠在栏杆上看安息拉开夜愿的衣领,小心翼翼地把掉进去的玻璃碎片捡出来,再用清水沾掉表面的血迹,涂上一层薄薄的杀菌药水,最后贴上纱布。 他伸着脖子眼神专注,鼻尖都快碰到对方的头发丝。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索性就坐在夜愿旁边,又絮絮叨叨地追问起了那某位大人物生日会的详情。 什么生日会?我怎么不知道,米奥想——还有那个日蚀号是什么?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这个虚摩提的有钱家伙为什么特意到他的船上来,一副和安息很熟的样子,总不至于是真的为了交什么朋友。 而且蠢羊也真的是蠢透了,莫名其妙就把陌生人放到自己家里来。 米奥脸越板越长,就差没用鼻子哼哼了,但安息完全没注意到他,光顾着问“做出上次那种好喝饮料的果子长什么样”。 上次又是哪一次? 总之这个金发的家伙简直越看越讨厌。 夜愿余光一直接收到危险的低压和杀气,正是来自两步之遥的高大男人,他抱着手臂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好像只要他越距一步就会冲过来把他丢进海里。 恶劣的小心思罕见地爬上夜愿心头。 为了试验一下,夜愿缓缓伸手绕到安息背后,像是揽住了他一样,不远处的米奥立马绷紧了身体,呼吸放轻,好像准备发起攻击前的食肉动物。 夜愿专注地瞧着安息,近到连他的呼吸都能撩动安息脸上的绒毛。然后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拨了拨安息脑后的小耳朵——是他扎在额头方巾的布角。 夜愿眼睛只捕捉到一道残影,下一刻他就被揪住领子原地拎了起来,他脚尖点着地,双手抓着米奥胳膊,脸因为呼吸困难而涨的通红。 “哇啊啊!”安息叫起来:“你干嘛呀!” 夜愿船上的一干侍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重启马达试图靠过来登陆。 但安息已经率先出手了。 他先是猛地扭转腰部,抬腿朝米奥肋骨下方扫去,然而对方只松开一只手便轻松挡住,安息立马掉换重心用另一条腿去踢他膝盖。两人的站位本就在甲板边缘,进无可进,米奥不得已避让了一下,松开夜愿丢到地上。 夜愿一边咳嗽,一边抬起手示意侍从们稍安勿躁,而这边的安息和米奥已经打起来了。 说是打起来倒也不太准确,这看似更像是师徒间的切磋——表面瘦弱的少年挥拳速度却出乎意料地快,但对方十分熟悉他的套路,几乎是玩乐般地随意格挡着,然后一把捏住他的胳膊别到身后。 安息却没有束手就擒——熟悉对方套路的不止一人,他顺势蹬地多转了半圈,从牵制中逃脱出来,反手扣住米奥的胳膊朝他身后掰。只可惜掰了一半就推不动了——米奥手臂上露出青筋,硬生生地以压制性的力量顶住了攻势。 米奥斜着眼睛看安息,好像捏着张牙舞爪的猫咪后颈举在空中,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 “你耍赖!”安息哇哇叫道。 “我怎么耍赖了,”米奥反问。 “说好了你不能这样的!”安息抗议:“你这样怎么玩!” 米奥露出无奈的表情,只能卸了手上的力道,被安息成功制伏在地。 “说!你干嘛忽然欺负人家!”安息如愿将米奥双臂反剪在身后,坐在他屁股上作威作福,“快和夜愿道歉!” 安息看不见米奥的表情,但夜愿却清晰地看见他翻了个白眼。 “好吧,对不起。”米奥没什么诚意地说。 安息还要说什么,夜愿已经率先开口:“没关系。” 毕竟是他先动手挑衅的,夜愿想,虽然没想到反应这么激烈。 真叫人吃惊。 狗的嗅觉总是异常灵敏,这人身上分明散发着和主人相似的气息——冷静,强大,自信而无所不能,但他们又完全不一样,至少主人就绝对不会为了他——亦或是任何一个人做出这种反应。 夜愿忽然觉得有点嫉妒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爱着的人就非的是高高在上的神子,是整个虚摩提都求而不得的人,这份执着不管是要放弃还是要坚持难度都太大了。 为什么他的爱人不能是这样可爱单纯的少年,只要一杯巧克力咖啡就会高兴许久,他们可以坐在小船上一起聊天钓鱼,喝着廉价的番石榴汁,等着酸雨过境。 安息已经松开米奥,走过来拉着夜愿把他扶起来,然后给他拍了拍衣角,说:“夜愿你别生气,我帮你打他了。” 米奥“嘁”了一声,翻着白眼走开了,剩下夜愿和安息在甲板上。 夜愿活动了一下脖子,后颈的伤口好像又开始疼了,明明只是那么小的擦伤,明明一路上都毫无感觉,一旦被掀开并擦上了药后,愈合的过程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伤口的存在。 他本来当一条狗就够了的,随时随地候在主人的脚边,等待偶然的随手施舍和大发慈悲的奖励,本来这样就够了的。 白日里罗特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主人真的会选择联姻吗?他会计算好投入产出和风险效益,然后选择一个最佳对象结婚吗?那个人会代替自己帮助他、辅佐他、服侍他,而且比自己做得更好吗?那个人能和他更亲密地相处,直到他慢慢不再需要自己吗? 命运的悲剧不是在于其不可预测,而是明知它的来到却不能避免。 “夜愿,你还好吗?”安息问,“你是不是伤口疼啊?” 少年机灵的黑眼动了动,关切道:“哎呀!米奥下手太重了,你脖子和下巴都有点青了!” 夜愿摇头示意没事。 安息犹豫了下,便也不再坚持,他招了招手,原本揣着前蹄趴在一边的投影小羊站了起来,走到夜愿腿边摇着耳朵蹭了蹭他。 “真可爱。”夜愿真心实意地夸奖着,眼睛却看着安息。 “要是能经常和你玩儿就好了,”他说,“唯一可惜的就是你住得太远了,真想把你抓走,带到虚摩提上去。” 安息有些吃惊地瞧了瞧他,不远处的米奥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还来不及他多想,夜愿转瞬又露出他安抚人心的笑容:“别害怕,我说着玩的,真把你抓走的话,你也就不是你了。” 作者有话说 夜愿发出了危险言论 第11章 Chapter 10 无痕 夜愿在回程的船上睡着了。 梦里的他还住在日蚀号上,月光透着层层叠叠的纱窗倾洒在柔软的地毯,被子蓬松又暖和,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好闻气味。 这气味好熟悉,像是主人洗浴液的味道。 他在被单里蹭了蹭腿,不小心踢到了另外一个人——夜愿转过脸,正对上昼司的睡颜。 主人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还是青少年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俊秀又稚嫩。 他被踹了一脚后迷迷糊糊地醒来,问:“几点了?” 夜愿没有回答,主动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 昼司被亲后睁开眼看他,夜愿再次凑上去,两人接了个吻。 两人全裸的身体在被子下触在一起,昼司的手放在他的腰后,前胸和他贴在一起,膝盖蹭进他双腿之间。 他们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金发和黑发相互缠绕,呼吸顺着唇舌融化在一起。世界一片静谧,只有月光流淌过他们肌肤的声音。 夜愿有些难耐,双腿夹了一下,但却因为昼司的膝盖而关不起来。然而他这个动作却像是发送了什么讯号,叫对方一下靠得更近,大腿根紧贴着他脆弱的地方,暗示性地缓缓动着胯。 夜愿一下绷紧了身子,手抓着昼司肩膀想把他推开一点,含糊地抗议道:“不是,不是……” 昼司抓着他手腕放开自己的肩膀,揽到自己脖子上,问:“不是什么?来再试试。” 试试?试什么? 夜愿莫名其妙就被翻了个身变成了趴着的样子,昼司从背后贴上来,已经硬起来的东西顶着他屁股。 “等,等等……”夜愿还在小声抗议——他只是想亲亲主人,并没有要做这个! “疼吗?”昼司嘴上这么问,但前端已经顶在入口处蓄势待发了,夜愿背部一僵,咬了咬牙,把“有点疼”三个字吞了下去,使劲摇了摇头。 “跪起来一点。”昼司手臂揽着他的腰往上抬,夜愿便听话地撑起手臂。但要他主动翘起屁股还是太羞耻了,所幸主人没有在意,他轻轻压了压夜愿的腰,硬着的性器戳来戳去地滑开。 夜愿攥紧了拳头,如临大敌——前头才刚进来一点点,他就想起之前第一次做的时候那种疼的感觉,一下又紧张得不行。昼司被他夹得“嘶”了一声,拍了他屁股一下抱怨:“干嘛?” 夜愿听到他的声音又冷静了下来,他想回头看看主人的脸,却被掐住后颈和肩膀往后带。 夜愿一下不敢回头了,他藏不好自己的表情——五官疼得表情皱在一起,他努力适应着异物入侵的感觉。 身后的人忽然猛力一撞,夜愿腿抽搐了一下,醒来了。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仍在自己的飞艇里,腿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脚趾因为冰冷而微微抽筋。虚摩提的灯火已经照耀在玻璃窗上,夜愿扶了扶额头,不知道自己怎么梦到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彼时均是初尝禁果的两人技巧都十分糟糕,一个没轻没重一个不懂配合。不论第一次夜愿就被搞得很惨,之后的好几次也完全没有得到过快感。 昼司从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就不断有人想要把他拐带上床——毕竟这是通往金字塔尖最快速的方法——你看罗特·范修连恩不就做到了吗?这种主动而激进的追求叫昼司心生抵触且烦不胜烦,但青春期的躁动又是那么势不可挡,蓬勃的欲望来势汹汹,总得有一个发泄的出口。 于是,抱着和一个自己觉得舒服信任的人先试试的心态,昼司把自己从小养大的小侍从带上了床。 毕竟他看起来顺从乖巧又干净,知根知底,又完全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长大的。 毕竟他注视自己的湛蓝瞳仁里总满是崇拜和信任,只要自己眨眨眼睛就能洞察并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全心全意,从不拒绝。 最开始只是试试。 在躁动青春的某个夏夜,无法控制的小火苗正四处焚烧,昼司有些恼火,自己摸自己索然无味,又不想冒险去找别人,只得烦躁地坐在床上。 正巧这时夜愿轻手轻脚地进屋来,给他倒放在床头柜上的水。 “夜愿。”他开口叫了一声,嗓子哑着。 “主人,你还没睡?还是我吵醒你了?” “不是,你过来,水壶放下。”昼司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含混地说:“你,你帮我个忙。” “嗯,”夜愿一口答应,他凑到床边,弯腰看着他等待吩咐,还补充道:“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昼司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这句“什么都行”立马妥协了理智——对方这种全身心的信任大大取悦了他。 对了,这个男孩儿是他养大的,是完全属于他的。 床边的夜愿却只觉得主人似乎相较平常气息有些急促,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昼司伸手拉过他的手腕放进被子里,然后慢慢隔着睡裤放在自己勃起的地方,夜愿手抖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显得有些惊讶。 “自己做过吗?”昼司问。 夜愿快速地摇了摇头,想了会儿,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帮我弄,自己弄不出来。”昼司假装平常地说。 夜愿还有些怔愣,但已经下意识服从指令抚摸了起来。他跪在床边,一只手在被子里上上下下,另只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自己膝盖上。 “主人……我可以……”夜愿小声道:“我可以直接……伸进去……吗?” 昼司听懂了,勾了勾手指,捏过男孩儿的下巴含住他的嘴唇,另只手握着他手伸进自己裤子里。 两人都是第一次接吻,在橘黄的暖光中互相轻轻啄了几下,才试探性地微微打开牙齿。 舌尖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开关被打开,昼司一下忍不住了,他捏着夜愿手臂将他一把拽到床上来,死死压在床头板上亲吻,怒涨的性器支棱在两人中间,破坏着画面的美感。 夜愿被亲得喘不上气,脑子完全跟不上事态发展的节奏,但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小心翼翼地又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根滚烫的东西,昼司一下子因为这过于直接的强烈快感而躬起背,双手撑在他耳边的床头软垫,头发扫落在他额头。 主人看起来好像很舒服,夜愿心想,他闭着眼睛忍耐的样子真好看。 于是夜愿无师自通地加快了速度,两只手都握了上去,他坐在主人床上——主人平时躺着的地方,床单上还有他的余温,而主人就骑跪在他身上,享受着这生涩却诚恳的服务。 这是昼司私密的成人礼,没有外人的介入和干预,没有任何势力的权衡和虚伪的祝福,没有人处心积虑只为得到他的精子,也没有人把他当做攀爬的阶梯。这里只有最原始的欲望——原始得近乎纯粹,和这个一心依赖着他、取悦着他的男孩儿。 夜愿心跳也快如擂鼓——他从没见过主人这副表情,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和主人又亲近了一些,这想法叫他开心极了。他也想摸摸主人的头发,主动亲亲他的嘴唇,但是他不敢。 于是他只得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夜愿手上越弄越快,昼司也难耐地动起了腰主动朝他手里送,过了没多久,他便浑身肌肉紧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颤栗着射了出来——夜愿的手和胸口都弄脏了。 昼司呼出一口气,倒下来靠坐在他旁边平复呼吸——欲望一旦得到发泄,旖旎的气氛便一扫而空,他睁眼看了看摊着一手浊液不知怎么办的夜愿,有点哭笑不得。 “讨厌吗?”昼司问。 夜愿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连忙摇头:“不讨厌,很喜欢,喜欢主人。” 昼司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去洗个手,洗完就去睡觉吧。” 夜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场亲密的会晤怎么就这样结束了,但他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来离开了,直到洗干净手回到隔壁的自己房间时,大脑才后知后觉地处理了刚才发生的种种。 他呆坐在自己床上,笼罩在巨大的震惊中,和一丝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甜蜜。 过了一会儿,夜愿顶着巨大的羞耻心,也伸进裤子里摸了两下自己。 “主人……”他轻轻叫着。 这称呼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在嘲笑他不知羞耻,夜愿赶忙抽出手放弃了。 他红着脸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又用指头摸了摸嘴唇,回味着那个吻。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 航空艇停泊在地心大厦一百六十二层,夜愿顶着夜风裹紧大衣,快步朝楼上走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想要现在就见到主人,跪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指尖,最好再叫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受伤了,好让他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弄坏”而染上愠色,这样自己就可以趁机好好撒个娇。 虽然在躁动的青春期后,主人已经很久不再“用”他做那种事,但这点程度的亲密特权可是他特意保留的。 他脚步越来越快,刷卡后等待电梯来临的每一秒都缓慢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仍沉浸在那个梦里——梦里的他们亲近极了,躲在无人监察的角落里,分享着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体验。 夜愿记得以前除了在昼司的卧室,他们最常做的地方就是日蚀号的“图书馆”。昼司一天里有很长时间都呆在那,有时候是查资料自习,有时候是帮着家里做一些工作,有时候单纯地看看闲书,除了夜愿在一边儿呆着外,一般没有人会来打扰。 电梯到了,夜愿看着电梯反射中的自己——呼吸急促,面色潮红,还无意识地舔着嘴唇,一脸不害臊的样子。 他记得有次主人把他拦在高耸的书架间舌吻,他没有站稳,书籍掉落了一地;还记得有次主人背靠着一排书柜——书柜那边是打扫的仆人,而这边的主人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书,其实在偷看自己给他口交;他还记得有一次主人把他揪到最里面的角落里,躲在一大摞等待归类的书山后面干他——那时他的技巧已经很好了,夜愿记得自己混乱之中射在了一本摊开的书上,后来那两页纸黏在了一起,最后被自己悄悄扔掉了。 电梯门开了,夜愿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他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他明明已经决定要以狗的姿态留在主人身边,但今天,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感到胸腔里有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动,他觉得自己疯狂了,想要一股脑地把一切都告诉他,就算到时候被冷眼、被挥开还是被抛弃都无所谓了,他要告诉他。 他们俩亲近的时候他还不明白,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要告诉他自己爱他,不只是狗对主人的爱,不只是仆从对恩人的爱,也不只是情欲的爱。正巧相反,他就是是他全部的爱。 他得要说出来,因为他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疼。 走出回廊后,壮观的全景玻璃窗展示着虚摩提的夜景,角落里亮着一盏小灯,勉强为这巨大的空间提供微弱的照明。 屋里没有人,主人不在。 失望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他几乎有些委屈了。 夜愿站在原地,他的梦醒了。 第12章 Chapter 11 冰镇酒杯 夜愿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干脆关了那盏橘黄色的小灯,徘徊在这空旷的夜色里。 他像平日里放松下来的主人那样,脱掉鞋子踩在柔然的地毯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麦芽威士忌。刚喝了一口,他就被辣得不行,于是又叮叮咚咚加了几块冰。 他坐在昼司平时看书的扶手沙发里,摸了摸茶几上雪茄盒的木质纹路,打开数了数——还剩一半。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有了冰块的中和,味道一下好接受多了,夜愿又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真正做的时候。 自从有了卧室的那一夜后,相似的场景便多了起来,起初都是在昼司的房间里,两人窝在床上黏黏糊糊地接吻,并由夜愿完成他的“任务”,但迅速适应并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很快显现出了更强侵略性,昼司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不轻不重的抚慰,于是两人在探索中依次解锁了更多玩法。夜愿也由单纯地用手,进化为用嘴巴和舌头,甚至用腿来取悦他的小主人。 每次用腿的时候,他都会背对昼司跪着,下意识觉得这样也许主人就不会觉得他是个男孩儿而舒服一点,每次主人伸手来玩弄他的胸口时,他会因为平坦的胸口感到羞耻,也从不会叫对方看见自己的勃起。 这天两人又腻在床上,昼司从背后抱着跪趴的他,阴茎由他紧闭的大腿间穿过,前头戳着他的囊袋,搞得夜愿也硬起来了。他被抓着腰前前后后地顶了一会儿,感到腿间热乎乎的东西滑了出去,反而在一个不妙的地方戳动,甚至还把前头钻进去了一点。 “主人,主人!”夜愿惊慌地叫起来,回过头去想要阻拦,却被捏住下巴舌吻了,他没办法拒绝、也绝对不想打断主人的亲吻,慌乱的词句便未能说出口。 “进不去……”昼司有些懊恼,“这里太小了。” 夜愿一下子自责了起来,努力想要放松,一边还给他出主意:“有,有擦头发的那个油,主人用那个。” 昼司立马翻身下床,进到卧室里拿出了精油涂在手心,然后擦在自己的阴茎上。夜愿见他走回来,马上乖乖恢复跪着的姿势,前头因为紧张而软了些。 昼司从背后当然看不到他的状况,也从没想过去关心,他扶着自己的性器,宛如做科学实验般严谨地调整角度,试图能够取得突破。 才刚进了一般,夜愿就觉得十分不舒服想要逃开,但是他忍住了,等到全部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冷汗,“疼”字落在嘴边,只要一松开牙就会掉出来。 昼司趴在他背上,身上也都是汗——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滚烫暧昧的气息钻进夜愿耳朵里,他忽然又觉得没那么疼了。 然后他不知好歹地邀请道:“主人……我可以的。” 第一次的夜愿被搞得很惨,也完全没有任何快感——除开心理上的,但看主人比以前还爽的样子,他又主动去找了不少可以用作润滑的东西来作为“实验”的辅助材料。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体验终于有了缓慢的进步,但仍然没什么本质的差别,直到有一次昼司兴起把他抱在凳子上做到一半时叫他转过身来,夜愿才小小地反抗起来。 “不要……”夜愿申请,“就这样做嘛。” 夜愿鲜少会不听话,昼司停下动作,在他腰上和胸口捏来捏去,问:“为什么?” 夜愿沉默了片刻,小声说:“不,前面不好看。” 昼司哭笑不得,问:“有什么不好看,又不是没见过,你拿背对着我才不好看。”他推着夜愿屁股说:“起来,转过来。” 夜愿还是犹豫,终于老实说:“主人,我是男的,我也有……也有那个……” 昼司简直莫名其妙:“要是没有才是见鬼了。” “不是的!”夜愿转过脸来一副纠结到不行的表情:“我怕主人看到后就不……就不想……” “你当我是白痴吗?”昼司失去耐性,托着他的腰把他掉了个个儿,才发现他前面软趴趴的,完全没有兴奋的样子。 “你不舒服吗?”昼司问,问完才发觉自己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有!”夜愿迅速反驳:“喜欢主人!” “没问你这个,”昼司有些不高兴,说:“过来,坐我腿上。” 明明两人已经做过这么多次,但是光天化日下面对面赤诚相见却是头一遭,夜愿十分不好意思地岔开腿,跨坐在他腿上。 昼司伸手摸了一下他前头没精打采的家伙,夜愿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被昼司一把捉回来命令道:“不许动!手背在后面!” 夜愿呜呜地努力服从命令,但身下传来的快感太过直接刺激,不一会儿,两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凑在一起,亲昵地蹭着脑袋。 昼司笑了一下,说:“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好像看你这个样子我会更兴奋。” 夜愿一下红了眼,依着他的动作稍稍抬起屁股,重新把主人的阴茎吞了进去——这次进得十分顺利,好像在吞咽什么美味可口的食物,昼司也被挤压得爽极了,把他抱在椅子上、窗台上和地毯上做了很多次。 自从发现夜愿爽了之后能够做得更尽兴,开发他敏感的部位和姿势成为了昼司的一个业余爱好。两个少年无休止地亲昵放纵,发泄着青春的躁动和隐秘的欲望,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然而昼司成年开始正式接管家中事务后,两人能够这样亲近的机会就少了。昼司忙得脚不沾地——最开始是因为不熟练事务,熟练后反而又得到了更多事,连睡觉的时间都被挤压得所剩无几。 也正是那个时候,神苍越来越少露面,几乎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中,而罗特·范修连恩带着多恩正式搬进了日蚀号。 每日琐事缠身的昼司此时发现了夜愿的另一个好处——他从小就懂事又圆融,长相性格都很讨喜,不但懂得进退分寸,还心思细腻,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助理加副手。也正是那个时候,昼司开始更多地教给他一些家族产业和财政上的事,并逐渐放权给他处理越来越困难的事情。 比起那个跟在手边端茶送水的小男孩儿,这样的夜愿对他来说更加有用——在利益最大化的驱使下,两人相处的角色微妙地调整了。 虽然夜愿在由“底舱仆人”晋升为“主宅侍从”后,又一次经历了“私人助理”的光辉升迁,成为李奥尼斯大少爷搬离日蚀号时唯一携带的贴身管家,甚至从这时开始,他“神的走狗”声名已经开始逐渐传播,但他本人对这样的转变却并不开心——在内心深处,他仍是那个趴在走廊圆床只为看烟花倒影开心的男孩儿,并没有什么宏伟的野心。他只是有些失落——和主人的亲密时间大大削减了,诸多变化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没关系,他们只是回到了从前的关系,夜愿当时是这么劝自己的。 只是这种微妙的平衡很快便被打破——不把自己的小侍从当做对象后的昼司并非失去了欲望,这时的他已经不是年少时青涩探索的他,很快,他便冷静地决定自己该如何找到并筛选出合适的床伴——那种不需要处理后续并且你情我愿的短暂玩伴。以他的身份和长相来说,这几乎应该没有任何难度,但事情交待到夜愿手中时,对方的表情活像是虚摩提三岛被氢弹袭击了。 “干什么?”昼司有点被他这个表情吓住了,反问道。 夜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感觉震惊,并且手脚冰凉,心脏好像掉进了胃里,又从胃部忽然出现的空洞一直坠落到地心深处。他僵硬地转过身去,慢慢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昼司在他背后莫名地多看了他一眼,又埋首去处理事情了。 夜愿在门外蹲了足足半个小时,才缓过神来,手指僵硬地翻出一些专门培养给豪门少爷做玩乐对象又绝不会有生育后患的联系方式,他故意全都找的女孩儿,好像那样就能从某种程度减轻自己所感受到的背叛感。 太奇怪了,我真是太奇怪了,主人并没有背叛我什么,夜愿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 不久后,对方用接驳船派来了三个女孩儿,都干净漂亮,就像自己要求的那样,他看了她们好一会儿,直到她们彼此间都开始狐疑地互相打量,才哑着嗓子说:“请等一等。” 敲了敲门,夜愿重新回到昼司的桌边,轻声叫道:“主人。” 昼司头也没抬,“嗯?”了一声。 “您,您让我找的……她们到了。”夜愿说。 昼司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哦,你去了这么久我差点忘了,带进来吧。” “带进来吧”这几个字好像判了他的死刑,夜愿终于理清了一些明明呼之欲出那么明显、却一直被自己所忽略压抑的感情——他嫉妒得要死,他难过得要命。 原来是这样,夜愿心想,原来是这样。 眼泪无声滴入厚实的地毯,他缓缓迈开沉重的步伐朝门口走去——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死死捏着,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转动。 他们会接吻吗?夜愿想,他们会在哪里做?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他们会明早醒来在一张床上吗? 他松开门把手,急促地跑到昼司身边重重地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他的腿。昼司吓了一大跳,撂下屏幕吼道:“干什么你!疯了?” 夜愿一边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一边哆哆嗦嗦地去扒拉昼司的皮带,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想要刺激那个还在沉睡的东西。昼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发什么疯?” “我不行吗?”夜愿带着哭腔大声说,“以前不都是我来的吗?为什么主人忽然要找别人了?我……我哪里做错了……” 是因为我年纪变大、身材长高、不再是主人喜欢的样子了吗? 还是因为我每天黏着主人,终于被嫌烦了吗? 昼司明白了一些,又还是不太明白,迟疑道:“说什么呢,你也太敏感了吧,只是性而已,做完就打发他们走了。” 夜愿愣了一下,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在安抚自己不必担心地位受到威胁,他还是他的贴身侍从,是他看重的左右手,而这些,只不过是性爱而已。 但就是性爱才不行啊,性和爱,任何一个他都无法忍受! “我也可以啊,我什么都可以做!主人喜欢什么我都知道,我会做得比她们都好!您也不必在意我的感受,想怎么样都可以……我,我不是主人的东西吗?把我彻底变成主人的东西……” 夜愿前言不搭后语,拼了命地想要挽回或争取些什么,但昼司低头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他松开了夜愿的手腕,瞳孔中投射着他卑微的姿态。 “站起来,像什么样子!”昼司说,“看看你自己,我把你养这么大,教你东西,是为了让你干这个的吗?” 夜愿浑身冰凉,想要原地钻一个洞随着他的心脏一起坠落。 “把外面的人叫走,今天就算了,下次,下次我希望不要看到你这幅鬼样子,”昼司移开目光,像是无法再忍耐他这幅模样,说,“很难看。” 于是那一天的他醒悟了,大家都说他聪明又机灵,然而他却比所有人都晚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主人的,没有人能,与其永远困死在求不得的幻想中,不如收拾掉这些难看的姿态和难堪的情绪,好好扮演一个他需要的角色。 这便是他毫无终点的爱情了——他是一只别无所求的狗,只要跟在主人身边就是最大的喜悦,他不应该奢求更多的。 空掉的酒杯从夜愿手中滑落,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酒意上涌,他在回忆中再次睡着了,而昼司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要不是脚尖踢到了酒杯,他都没发现沙发里还蜷着一个人——夜愿头歪在椅背上,散落的金发盖着半张脸,胸口微微起伏,连睡觉的时候都很安静。 昼司一边看着他,一边慢慢脱掉外套、松开自己领口的扣子,再把衣袖挽到手肘。他膝盖分开跪在夜愿面前,凑近了瞧他——睡得很熟,呼吸中还带着浅浅的酒气。 昼司没有叫醒他,只是挨着夜愿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并给自己点了一只雪茄。 烟盒的木纹在窗外星星点点的光亮下泛着柔和的色彩,昼司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擦。 抽掉半只烟后,他复又站起身来并弯下腰,手臂轻柔地伸进夜愿的背后和膝弯,把他抱了起来。夜愿脑袋一偏,耷拉在他胸口上,但熟悉的气味很快又叫睡梦中的他镇静下来。 昼司抱着他走了两步,站在自己的卧室前想了一会儿,还是迈开步子拐上了楼梯,来到那个他几乎从未涉足的阁楼。他用脚尖轻轻顶开房门,面前出现了一张书桌,一把凳子和一张单人床——一如他小时候在日蚀号上的那个房间。 在房间的那头还有一个水池,在夜色中泛着粼粼波光。 这本来是阁楼景观的一部分,如今水流已经关掉,而浅浅的一层水下面,池底垫满了闪着金属光泽的钱币,和一个黑色的筹码。昼司认出这是他过去几来年里每次叫夜愿做事时随手扔给他的硬币——不说价值连城,每一枚也能换到不少笔芯。 此刻全都静静躺在这个小小的许愿池里。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昼司把夜愿轻轻放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有些太小的单人床上,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失去了怀抱的体温,夜愿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又在枕头上蹭了蹭脸,悠悠转醒,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阁楼里洒满了月色,没有别人。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应该差不多惹,继续前进! 昼司看上去是那种冷酷话少的总裁,其实嘛……他只是共情能力有点问题,而且,他实在是太忙了(一点都不潇洒) 第13章 Chapter 12 捧花 次日夜愿醒来,洗脸刷牙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左额头有一撮头发非常另类地翘着。 他嘴里含着牙刷,手指沾了些水揉搓在发根,又捋了捋头发——没什么显著的效果,湿漉漉的一撮毛仍然特立独行。他刷好牙洗完脸后,又把更大一片头发全部打湿,并试图抓旁边的头发来盖在上面。快没有时间了,夜愿匆匆穿好衣服下楼,指望水干了之后头发能够听话地回到原位,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昼司冲泡晨间咖啡。 他刚刚把水烧开,两排大书架就滑动着朝一旁分开,昼司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长裤光着脚,衬衣还没扣扣子,露出肌肉的阴影。 夜愿连忙将现磨粉冲开过滤,咖啡的香气瞬间唤醒了整间屋子——昼司接过他端过来的咖啡杯,然后微微张开手,由夜愿把衬衣扣子一颗一颗地扣起来。 夜愿扣好扣子后,仍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昼司——对方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一边轻轻抿了一口咖啡,想了想问:“咱们种的?” 夜愿笑着点点头:“主人觉得怎么样?” 昼司又喝了一小口——还有点烫口,但入口浓香醇厚,几乎没有什么回涩味,连他娇气的味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还不错。”昼司说,他习惯性地想要在表扬夜愿的同时揉揉他的头发,手刚抬起来,夜愿却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 昼司有点诧异,手举在半空中。 夜愿伸手按了按那撮不听话的金毛,笑道:“这个是吧,我用水也弄不下去。” 他神色如常,好像真的只是因为在意那一缕不听话的头发,昼司手放下来,目光移开,在咖啡的热气中又喝了一口。 夜愿见他走到一边开始查阅邮件,也转身开始收拾屋子。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事务和文件,再把今日的事程设上备注提醒,看见吧台边放了一个空的威士忌酒杯,只顿了一下,就把它迅速洗好空在一边了。 在楼下正式开始工作前,清晨是主仆二人难得的闲适时光,只是今天,不出多时便被门铃打断了。 这个门铃几乎没有响过,也很少会有人上来,楼下员工要递交材料或申请许可通常是通过电子文档的方式,即使开会也是使用楼下的会议室。偶尔有人需要上到顶层来当面汇报工作,会先由电话申请,才能得到短暂的权限上行。 两人对视一眼,夜愿走到门口打开可视电话——一名地心大厦的员工满脸忐忑地站在镜头里。 “夜愿先生,有人……来给李奥尼斯少爷送,送花。” 送花?夜愿更诧异了,他放大屏幕,果真有人抱着一大束花站在后面。这可不是什么鲜花的季节啊——这种没有任何果物价值的观赏类花夜愿几乎没怎么见过,遑论是这么大一束长相标致艳丽的花,他实在想不到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替谁来送的?”夜愿问。 “是果戈里小姐。”送货的员工答道。 “安娜·果戈里?”夜愿不可置信地反问,他声音太大,连那边的昼司都从眼镜上方看过来。 夜愿没办法,只得叫那人上来并从他手中接过了花,他抱着一大束粉色和白色相间的花束,好像接过了一只四条腿的蜗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凑近了瞧花朵里好像插着一张烫金的纸卡,动了动鼻子,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连忙把花举得远远的。 “主人,哈秋!主人您的……您的花哈秋!”夜愿狼狈极了,背过身去努力忍耐喷嚏,一边伸长胳膊叫花远离自己,好像那是毒蛇的脑袋。昼司没办法只得站起来接过花捧,夜愿赶忙冲到房间那头打开了窗。 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夜愿感觉好了些,问:“安娜小姐为什么给您送花啊。” 昼司捡出卡片看了一眼就丢回到花束里,说:“谁知道,这上面喷了什么,呛死了,赶紧拿出去丢了。” 夜愿只能猜测其中每一支花朵的价钱,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您现在不是很需要果戈里的支持吗?上次过后林科和冯老都明确表态了,只有果戈里还在观望,他现在应当十分重要吧,几乎算是影响天平平衡的砝码了。” 昼司抬起眉毛撩了他一眼,说:“哦,看得还挺清楚嘛。”他按开通往楼下办公层的电话,吩咐道:“上来个人。” 很快就上了一位内务管理的同事,昼司抽出其中的卡片搁在桌子上,摆了摆手说:“花拿下去给大家分掉,家里有老婆或者女儿的可以先拿。” 同事瞧着这么大一束花惊呆了——他还从没亲眼看过这玩意儿,连忙一边道谢一边抱着下楼了。他关门走后,昼司说:“你还在那吹什么冷风,快过来。” 屋内的香气和花粉气终于散掉了,夜愿关上窗子,头发较先前更乱了,金灿灿毛乎乎的,昼司问:“上次叫你去查的事情。” 夜愿了然,掏出一个小小的芯片插在房间投影终端上,数十张照片便依次打开了。 “这是什么,两百年前拍的冥王星吗?”昼司无语地指着几乎是马赛克的一张图说。 夜愿笑了两声,说:“这就是卫星拍到的探月基地画面啊,上空有一个干扰信号的磁力场 。”他又把另外几张照片划到前面——是废土扬尘的荒蛮大地,地平面上远远地有几座建筑,是摄像机高倍方大的成像,夜愿说:“所以我就去了废土,但是在探月基地领土和领空五公里的范围全都设下了岗哨,不允许进入。” 昼司皱了皱眉头:“曼德大张旗鼓地高调宣传探月工程,却对基地建设严格保密?” “我也觉得奇怪,”夜愿说,“上次回到日蚀号,发现曼德经常和夫人会面,频率基本是一周一次,这还是单纯在日蚀号上。而且……” 夜愿分心看了一眼桌上倒扣的卡片,昼司问:“而且?” “而且原来主宅的仆人们都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老爷了。”夜愿说,“多恩少爷成年之后分走了百分之十产业资金调动权,再加上夫人手上的百分之五……而且多恩少爷分走了周转最灵活进账最快的养殖场和一部分果园,很快应该就不止百分之十的资金份额了。” 他迟疑了一下,但昼司示意他继续说,于是夜愿接着道:“您手上握着百分之三十,大部分是地产,像您之前说的一样,虚摩提不断扩建之后地产已经开始贬值了,这样老爷手中的那百分之四十九偏向何方将会十分关键。” “不,”昼司说,“我爸手里只有百分之三十九,还有百分之十在我叔叔手里。” 夜愿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昼司说的是神苍的同胞弟弟戌暮,纳闷道:“您叔叔不是早就已经过世了吗?” “是没错,”昼司说,“但我从没见过产权回收的文件,那百分之十仍然需要他的指纹、瞳纹以及声纹三重解锁。” 夜愿消化了一下这件事,重新整理思路,说:“十大家族里面,手握命脉型产业的一共五人,夫人的范修连恩家和曼德暂且抛开不谈,林科垄断着所有日用品的轻工业流水线,冯老和冯德维恩手握循环艇开发、造船业和反重力技术核心,他们两位目前和主人合作的意向都较明显,而其他人仍保持中立观望。” “那么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稳住掌控物流运输命脉的果戈里,这不但是虚摩提赖以维系生存的支柱之一,也是最好制约曼德能源开采生产链的一环,但是……果戈里先生脾气很轴,又跟主人恰好相反,是个顽固的守旧派,之前的月会里,您们几乎没有同意过对方任何事……” 夜愿似乎陷入了苦思,他撑着下巴试图在脑中整合所有消息来源,找出那个问题的关键点。 “而且我还听说……”他不确定地开口道。 “哦?你听说什么。”昼司却显得饶有兴趣。 “听说冯老他们在开发一个最新最大的航空艇,比日蚀号还要大上一倍。”夜愿说。 昼司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摇了摇头。 夜愿奇怪道:“怎么了,不对吗?” “不是不对,而是不准确,”昼司说,“他们在筹备的是新的反重力岛,虚摩提2号,新城中的新城。” 夜愿呆了:”什,什么?“ “说是筹备,但这毕竟是个七十年计划,以现目前的进度来看,还连雏形都算不上。你听说的那个比日蚀号还大两倍的飞艇只是岛核,是届时用来架设引力护盾磁场核的地方,如果成功的话,护盾内部的引力会达成地球的五分之一,适用面积将是现在虚摩提的十倍、不,甚至二十倍大。” 夜愿想象了一下,呆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这么大功能的动力核要用什么东西来驱动?” 昼司笑了,放下手中的屏幕,摊开两只手:“我们又回到了人类文明社会想要发展时面临的根本问题,能源从哪里来。” 夜愿看着他,明白了:“他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您提议的戴森球计划,中后期回馈巨大,但难度高,时间线跨度长,且前期投入巨大。” “二是选择相信曼德的月球氦三开采计划,相关技术虽极度滞后,但看起来风险要小很多。而谁提供了能源核的驱动力,谁就是未来虚摩提2号最大的地产商。” 昼司正要说什么,但夜愿此刻脑子转得飞快,迅速接着说道:“上次月会您就想要把戴森球……不,是戴森泡的推进研究提上主日程,争取十大家族的过半数投票,但是没有成功,正是因为多恩少爷的生日宴会!” 夜愿不喘气地说完这一大串话,看见昼司正含笑看着他——主人很少笑,他被这样看着一下有点不好意思,赶忙低下头小声道歉。 “总之,”昼司扶了扶眼镜框,“现在最紧急的事情就是稳住果戈里,他手下有千万条能源运输路线,如果和曼德合作就不好处理了,所以我昨天去他家吃了个晚餐,探了探口风。” 怪不得主人昨天晚上不在呢,夜愿想,问:“结果怎么样?” “老奸巨猾,讳莫如深,”昼司说,然后冲桌上的卡片扬了扬眉毛,“而且好像惹上了别的麻烦。” 夜愿走上前去,打开淡粉色的卡纸,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感谢您让我拥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安娜” 虽然理解对方只是指用餐愉快,但这暧昧的词句还是叫夜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过他的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声音:“果戈里十分宠爱安娜,如果是她要求,果戈里应该会听……” 昼司却有些不屑一顾:“你以为他女儿喜欢我是好事?我估计果戈里现在,恨不得冲过来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说情情爱爱的事】 昼司:这人在说啥,下个月的预算报告怎么还没拿上来,财务呢? 【说动脑子的正事】 昼司:哦?有意思。 夜愿:主人,我喜……我爱…… 昼司:嗯? 夜愿:我觉得植物园应该多种植观赏性强花期长的花,主要面向安娜小姐和各位夫人,可以在花园举办下午茶会,花期过了的花朵可以加工为干花或者茶点。 昼司(赞赏):去办 ============================ 你们会有兴趣多了解一点氦三和戴森球的概念咩?虽然我也只是个半罐水www 第14章 Chapter 13 新苗 “夜愿夜愿!快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夜愿的船还没停稳,安息就撒丫子窜到船头蹦蹦跳跳。 夜愿跃上船,米奥沉默地坐在一边给枪上油,对方从头到尾也没看他一眼,但却在他路过的时候迅速且清晰地说了一句:“讨厌鬼又来了。” 这音量,分明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在他暗中调查曼德探月基地的这些日子里数次往返废土,和安息见面的时间也多了不少,原本经常在外出任务的米奥反常地时常在家,对他的态度也由最开始的剑拔弩张变成了如今的暗自不爽。 夜愿可是见识过的,虽然从武力值上来说安息完全没有胜算,但是他很明显站在这艘小船食物链的顶端。 夜愿抬起眉毛瞅了他一眼,然后故作自然随意地把胳膊搭在了安息肩膀上,凑在他脑袋边问:“看什么啊?” 对于夜愿刻意的勾肩搭背安息果然毫无察觉,兴冲冲地把他领到船尾,问道:“怎么样?厉不厉害!” 夜愿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仔细一瞧才发现角落里摆着一排陶盆——工艺水平跟那个白羊杯也差不离多少。盆子里面填满了湿润的黑土,最为惊人的,是每一个土盆里都冒出了或大或小的绿苗。 “哦?你种的?”夜愿惊奇道:“都是些什么?” “番石榴!”安息说,“还有柿子!上次过生日吃掉水果后我专门留下了种子,然后米奥帮我在集市买了没有辐射污染的泥土,听说还是虚摩提带出来的呢!” 夜愿一听立马说:“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帮你带啊。” “你已经提供了种子啦!”安息并不介意:“快说我厉不厉害!” “实在是太厉害了,”夜愿诚恳道:“两个果子竟然种出了这么多苗,等它们长大一点,我给你多带些泥土,你就可以给他们换大盆子了。” 安息被这么直白地表扬,开心得很,脸蛋红扑扑的,故作不在意地说:“不过米奥说等它们结果子还要好几年呢。” 夜愿点了点头,心里打算下次要带一些自己植物园的营养剂来。 那头的米奥保养完了枪,用步裹好背在身上,又拎起一旁的小行李包甩在背后——不远处有接驳船来了,夜愿“哦?”了一声,问:“莱特先生要出门啦?” 米奥回头瞪着他,用手指头点了点他心口,说:“很快就回来,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安息冲到两人中间,垫着脚搂过米奥脖子亲了他脸一口,然后推着他的后背走开了,说:“喵喵出任务小心哦!” 夜愿依稀听见米奥低声警告他:“不许这么叫我……”然后就被赶出了小船。 安息和夜愿并排站在船沿,笑嘻嘻地和米奥挥手道别,对方脸色阴沉得宛如泥土,抱着手臂渐渐远去。 “只有我们两个啦!”安息说,“今天是听虚摩提的故事,还是听废土的故事呢?” “哎……”夜愿叹了口气,伸了伸手臂——在这个小船上他已经觉得十分熟悉舒适——没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也没有主人在身边,是难得忙里偷闲的放松时光。 他一边帮着安息把遮阳棚架起来,一边说:“主人……有一位虚摩提的大小姐看上了主人,正在热烈地追求他。” “噢?”安息眼中迸发出八卦的精光,“大小姐漂亮吗?你主人喜欢她吗?” “漂亮……算是可爱吧,”夜愿说,“主人喜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他是说过对方年纪太小,毕竟大小姐她才十五岁。” 安息又发出意义不明地“哦~哦~”声,夜愿埋怨地看他一眼,说:“别笑了,我愁着呢。” 撑好棚子后他接过安息递来的水杯,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那位小姐对于主人很明显只是迷恋,但迷恋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而且她家现在对于主人来说非常重要,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来说,肯定是和她搞好关系比较聪明。” 就在头一天,昼司还赴宴和安娜进行了一对一的晚餐,夜愿亲手给他挑了一套相当正式又优雅修身的黑色礼服,并准备了一块榛果巧克力作为礼物。他心里明白——以果戈里家来说,主人对于安娜的态度最好是既不拒绝得太明显,也不要答应得太快。 前者自然会伤了安娜小姐的心,后者的投机意味又太浓,要是安娜小姐能够自己热情散去,并将注意力转移到别个事情上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对于主人来说,一直若即若离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反而更加有利,毕竟这位掌上明珠是快速切入老果戈里防线的最佳角度。 所以昼司偶尔会送她小礼物——那种不贵重却充满心意的东西——自然全是夜愿准备的。有时他也会带她出去吃饭,逛植物园亦或是喝下午茶,时间不能过长,保持在一个新鲜还稍嫌不够的度,并且始终有礼有节,除了看似不经意的碰触外,不做任何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动作。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夜愿知道的,他不但知道,还是这一套计划的主力策划者——主人对于这些人际交往的事情向来不太上心,也从来没有谁需要他这么上心。 只是,当主人用餐回家、夜愿从他手中接过外套时,那种他喜欢的独特洗浴液味道不见了,变成了一种甜腻的花香,他闻了就想打喷嚏、流眼泪。 那个时候他还是有点难过的。 安息听不太明白这些复杂的利益链锁,只反问:“反正你主人不是不喜欢她吗?” “是,但是……”夜愿望着远方的浮城,叹息般地说:“在虚摩提上,喜不喜欢很多时候并不重要,大家做决定不是按照喜好厌恶来的。我们习惯把所有的利弊全部列出来,放在天平的两端,哪边比较重就选择哪边。” 安息想了一下,说:“那‘喜欢’不也应该一起放在天平上吗?如果是我来称的话,喜欢的那一块,一定很重。” 夜愿眨了下眼睛,慢了半秒才说:“你说的很对。” 安息调暗遮光棚,叫逐渐毒辣起来的太阳稍微不那么刺眼,电子羊走到他身边,趴在了他腿上,浑身的卷毛看起来手感十分真实。夜愿忽然心里想——不知道夫人家的畜牧场里,有没有真正的羊。 安息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夜愿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安息说:“你喜欢你主人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自己暗自埋藏并以此为耻的感情忽然被这样稀松平常地说出来,夜愿一下有点无所适从。安息又接着说:“你那么喜欢他,你又这么可爱,你主人一定也很喜欢你的。” 夜愿笑出了声——被安息夸可爱的感觉好像被主人夸有钱,叫听的人哭笑不得。他说:“他和我们不一样。在他的天平上,感情是没有分数的。” 安息有些惊讶地说:“什么意思,他不是对你很好吗?” 夜愿摇了摇头:“是,但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你知道虚摩提的人怎么说他吗?说他其实不是神……不是老爷生出来的儿子,而是一个人工智能,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其实我能理解,毕竟他表面看起来完美级了,英俊又聪明,数年如一日地、不知疲倦地工作,在外人面前几乎没有显现出过任何感情——喜欢,愤怒,或欲望都没有,也从不因喜恶或情绪而左右判断。” “但其实他是有情绪的,我知道,我见过,他从来不放纵感情接手理性做决定,是因为他没有这个特权。从出生起他就被寄予太多的期望和关注,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想要摸清他的喜好,想要找出他的弱点,他不能放松自己,不能给外人这样的机会。” 安息抱着腿,脑袋歪放在膝盖上看他,轻声问:“那样不是很累吗?” “是啊,是很累,但是他和我们不一样你明白吗?”夜愿语气有些激动:“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机器,一个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他父亲的人——动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发展的时代也过去了,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守成的时代,注定比起先祖来说要平凡得多。于是他们只把他当做一个‘优秀的小孩’,一个‘中规中矩的继承者’,并且想方设法地从他这里挖取金字塔的一部分。” “但我知道,主人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只是这样的人,他看起来没有心,只因为他心中存放着更高远、更宏大的东西。他不甘于这个守旧的时代,想要迎来的,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他虽然是现存秩序最大的受益者,但却鄙夷着这样的秩序;他虽然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神子,却受够了这些以‘创世神’自居的守旧派。“夜愿越说越控制不住心潮的翻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甚至是昼司本人说过这些话,但是此时此刻,他终于能把心中最澎湃的热血汇拢到一起。 他说:“所以,我也许因为他救下年幼失去父亲的我而爱他,也也许因为他多年来陪伴我、教导我而爱他,但我更因为他这个人本身而爱他——我知道原本的他是什么样,他是有心的,只是他的心不能给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比我更需要他。” 夜愿双手颤抖,眼眶湿润,安息看着他默不作声,跪起身来把他拉进怀里,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 过了一会儿,夜愿平静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决心的吗?” 安息摇了摇头,夜愿说:“有一次,主人的弟弟惹了很大的祸,主人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但又碍于需要维系和夫人家的关系而不能发作——他甚至不能惩罚或是说教他。当时主人对我说,要是你是我弟弟就好了。” “我算什么东西,他竟然,那样的他竟然想要我做他的弟弟,”夜愿微笑道,“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这辈子都会站在他的身边,为他达成愿望,直到他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后,夜愿婉拒了安息留他吃午饭的邀请,重新登上了船——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近距离调查探月基地的内情,毕竟在外围观察或空中拍摄完全没有任何可靠的信息,于是夜愿这次打算强行突入。 他已经确定好了曼德的行踪——根据红外线探测仪,此刻看守基地的一共只有十来个守卫。 他提前交待老鲍勃帮他召集二十个A级以上的赏金猎人,等在探月基地五公里左右的集会点,加上夜愿自己携带的五名保镖侍卫,这个队伍既低调,行动力和杀伤力又十分可观。 也是时候检验一下这些废土职业杀手的真正实力了。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猎人中还能出现熟悉的面孔。 两个小时前才冷着脸警告过他的A级骑士米奥·莱特,抱着枪站在一团猎人的最前端,和他迎面撞上。 ============================== 因为作者有话说的字数限制,所以把它搬到了这里——是非常形而上学且上帝视角的内容,不影响剧情,在之后的文中也会逐步解释。 昼司老板认为: 1. 任何技术文明对能量的需求都是不断增长的,而生产力和生产工具进步的互相追逐也是微妙平衡的。人类文明在此前核能暴走全面辐射时,就已经经历了失衡,那是“大众反叛”的结果——低智的民众背弃了理论科技和纯粹科学的发展,一切都以实用科学为主,最后促成了野蛮主义,过度的消耗造成了透支,从而进入了新一轮的蒙昧。 2. 人类文明接下来要再能延续足够长的时间,其需求必然会膨胀到要利用其母恒星“全部”的能量输出,因此“戴森球”的概念很值得进一步研究。戴森球的原型是一个假想出的包围母恒星的巨大球形结构,能够捕获大部分或全部的能量输出。在设想中,戴森球上不仅有太阳能电站,还有人类殖民地和工业基地存在。 关于戴森球: 戴森球有很多变种的设计构想,其中在科幻小说中最常出现的是“戴森壳”,一个环绕太阳的大罩子,能够完全拦截恒星能量输出,改变光线发射角度,表面提供巨大的人类栖息所,但是这个设想BUG极多这就不说了。 再一个变种模型是“戴森泡” ,是由数目巨大的、独立结构的太阳能收集器形成的,并没有完全包覆住恒星,同时可以自由调整设计尺寸,且逐步建造——也就是说它不需要一蹴而就,可以慢慢来。此方案设想这些收集器配置巨大的太阳帆来承受光压,从而保持位置和恒星相对静止,而不会被太阳的质量给吸进去。当然啦,这个设计也有无数的bug,但是是目前最贴近人类目前工业技术水平的设想。 对氦三感兴趣的天使可以去看小成本科幻电影“月球”,非常有意思。 好像NASA当年从月球带回来的三块氦-3,其中有一块就在天朝某核能源博物馆。 作者有话说 夜愿今天也在拼命为主人洗地 第15章 Chapter 14 呼叫地面指挥中心 夜愿:“……” 米奥:“……” 相顾无言的两人之间,因为重视雇主而亲自来交接队伍的老鲍勃满脸油光,正不住地擦汗。临近午时的废土地表温度逼近四十,地平线都摇摇晃晃的。 “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尴尬,老鲍勃不确定地问。他才朝前走了一步,就迅速挡在前面的夜愿侍从拦在了三米之遥。 “没有的事,”夜愿找回微笑,“非常好。” 夜愿又看了米奥一眼,对方已经移开了目光,并且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队伍的另一头,摆明一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 二十名高大的赏金猎人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压力不是一星半点儿,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很浓重的硝烟与血的味道。夜愿有点惊讶,因为在那艘小船上的米奥散发着的完全不同的气息,那是干燥的烟火气,甚至还有些暖和——如果是面对眼前这个米奥,他在动手逗安息之前一定会多想一分钟。 夜愿的侍从把中介费支付给老鲍勃之后迅速将他打发走后,依照指示宣读起了任务。刚说到基地里面只有十五个看守、且还是虚摩提派出来的侍卫时,几乎所有人脸上都闪过了一丝轻蔑——夜愿看了米奥一眼,他仍然抱着枪一脸面瘫地盯着脚尖前半米的地方,好像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 夜愿招了招手,另外两名侍从合力抬出一个箱子,箱盖一翻开,现场登时一片哗然——数十把崭新的能量枪,三把24倍镜狙击枪和整整二十把黑钢短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数名赏金猎人一拥而上,看见好枪好刀比看见笔芯还要兴奋,他们彼此小声互相交谈着:“这个随便用?”“用完要还吗?” 夜愿笑了笑,提高音量说:“这是我家少爷兵工厂里新型研发改进的武器,正巧有机会就带来给各位体验了,有任何的使用反馈——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可以告诉我,今天如果任务成功,大家就可以把武器带走,觉得好用也可以推荐给其他人。” 等所有人都拿完武器之后,米奥才慢悠悠地走上前来,拿起最后剩下的一柄黑钢短刀。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过刀刃,又逆着光线翻过来看了看——上面果然有一个熟悉的家徽,他把食指贴在刀柄根部,松开另只手,轻盈的匕首稳稳地平衡住了。 夜愿解说道:“这不是普通的钢,是纳米级别的新型材料,硬度没话说,还是绝缘的。” 米奥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把刀收在靴子外侧,正要弯腰去拿能量枪时,忽然余光瞥见红光一闪,脚边两公分的地面钻出一个焦黑色的洞。 米奥猛地回头,一名赏金猎人茫然地看着他,徒劳地解释道:“我就是试试。” “找死吗金毛?”米奥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他很明显认识那人,单手拎起九斤重的能量枪并将枪口朝着他,“那我也开枪试试哦?” “哎算了算了,金毛他就是脑残。”另一名猎人摆手劝道。 他们一口一个“金毛”地骂他,同是金发的夜愿觉得脸很痛。 不是说好了金发是极度稀有发色的吗?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米奥又转过脸来,皱着眉头问:“不是说以控制为主吗?给这么大杀伤力的武器,不怕打坏基地里的设备和器材?” 他背后的众人面面相觑,好像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夜愿笑了笑;“没错,我是希望最好不要出人命的,全部十五个侍从全部控制住并关押在指定地点后,我们会在尽量不惊动里面其他人员的情况下,对基地内部进行秘密拍摄。希望各位在任务过程中不要过度交流无意义的话,在离开这里之后,也忘记今天看到或听到的一切内容。” “然后拿着这把印着你家标签的枪满街招摇?”米奥冷笑道。 夜愿意义不明地勾了一下嘴角,接着说:“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就继续了,当所有看守被控制住后,请前往地图上的X点主控制室关闭电磁干扰系统,”他把全息投影放大一些,“此种干扰系统的控制器无外乎这三种型号,操作方法都是想通的,很简单,不过即使届时忘记方法,也可以直接用各位手上的绝缘刀暴力解除。再之后,只需要按下各位能量枪上的通讯键,我们就会收到信号并进来接手随后的工作了。” 众人测试了一番所有仪器的性能,米奥仍皱着眉,夜愿踱步到他身边,悄声问他:“又怎么了?” “你确定这个玩意儿过那个电磁干扰系统的时候,通讯能力不会报废?”米奥垫了垫手中的枪,满脸不信任。 “确定!实验过了,当我傻吗?”夜愿从牙缝小声回道。 米奥不再质疑,把武器装备挨个收好,说:“不知道,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行脚程飞快的赏金猎人消失在地平线上后,夜愿躲进了隐型皮肤的接驳车,打开屏幕看着上面的二十个红点——那是能量枪附带的定位。二十个红色小点快速逼近了第一个哨口,然后按照夜愿地图的指示绕到了一个监控盲点,顺着防线来到哨塔的下方。数人只在那逗留了短短的一会儿,就顺利地继续前进了。 突破第一道防线后,他们分成了四人一组的五只小队,A小队在哨口处逗留了一会儿,应当是在微调两处监控的角度,以得到通行死角。 果然,很快另外三只队伍便沿着防线依次攻陷了另外三个哨口,剩下的一支队伍率先来到了基地侧边的小门外。基地大门和围墙外缠绕着高压电圈叫他们暂时无法通行,但根绝夜愿的消息,下一轮开门换岗还有十分钟。 一切都很顺利,比预计中的还要快。 十分钟后,内外哨岗交接,几个红外线色块隔着一扇铁门相遇了…… 半小时后,夜愿收到信号,坐着接驳车来到了敞开着的大门口。一群壮汉或靠或站围在门边,身上连一点剐蹭都没有,也完全没有躲避行踪的意思,大摇大摆地无所事事。 “你们这是干什么?”夜愿皱眉问,“只是守卫暂时清除了,我们还要进行秘密拍摄内部呢。” 正巧米奥刚从门里走出来,神色也有些奇怪。 “怎么了?”夜愿问。 “嗯……”他犹豫了一下,说,“你自己进来看看吧。” 夜愿狐疑地迈步进了园区,铁丝环圈和土灰高墙背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萧条。 原本是水泥地板的大广场如今满是龟裂,每一道裂缝里都渗着厚厚的沙尘,广场四周伫立着规模宏大却损毁严重的几幢厂房,西北风由那些没有玻璃的窗子中呼啸而过,生锈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不对劲啊?夜愿茫然地想——探月基地呢?火箭发射钢架呢?科研厂房呢? 他正要迈腿进其中一间大楼仔细查看,却被米奥一把拦住:“里面都查看过了,没有人。” “不可能!”夜愿说,“红外线显示里面还有六十多号人!你看,热兵器武装的十五人,剩下六十多个在楼里的科研人员……” 他顿住了,突破了磁场干扰壁之后,红外线的光谱终于如实显现了数据——那几十个影影幢幢活动着的,不是什么人类,而是体温更低的变异生物。 难道……那十几个守卫看守的不是从外面进来的入侵者,而是园区里面的怪物? 没道理啊,夜愿忽然觉得心神不宁,怎么都想不通。 茫然的不只他一人——一群赏金猎人都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底怎么回事?”米奥悄声问。 夜愿手指捏着鼻梁,摇了摇头,顺便交待属下把酬金发下去,一队赏金猎人虽然云里雾里,但拿了钱只好闭嘴。 “这任务算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啊?”先前那个乱开枪的猎人还惦记着夜愿之前说送枪的事,夜愿挥了挥手,不再管枪的事,自顾自转身朝接驳车走去。 他走到车边正要拉门把手,发现米奥也跟了上来。 夜愿:“?” 对着他疑惑的眼神,米奥不爽道:“干嘛,你反正不就是要去找安息?带我一起回去,这个时间的接驳船一个小时才有一辆。” “我没有要去……”夜愿改口道,“算了,上车,快点。” 侍从全都屏退了,夜愿和米奥坐在宽敞豪华但明显还不够大的船舱里,空气中满是尴尬。 夜愿喝了一口冰水,吞咽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怎么这么安静啊……夜愿心想,平时有安息在两人之间充当润滑油,他总是笑嘻嘻又闹哄哄的,不像现在,夜愿觉得自己半边脸都僵了。 不料米奥忽然出声道:“你觉得……” 这个开头叫夜愿十分新奇——怎么,这人似乎还有任何事想要过问我的意见? 米奥清了清嗓子,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问道:“安息老觉得在船上呆着无聊,想去废土上没事儿找事,你……你劝劝他。” 夜愿暗自有些好笑,说:“不对吧,你刚才要问我的不是这个吧。” 米奥又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你是想问我,你该不该答应安息让他去废土工作,安不安全……哦,你不会想让我给他安排些安全轻松的活干吧。” “也许吧。”米奥别扭地说。 “嗯……也不是不行。”夜愿装模作样地思考着,“他会做什么?我看他打架起来身手还挺敏捷的。” 米奥立马反对:“不行不行,他那个细胳膊细腿的,两下就掰断了,不过他会做做药修修机器什么的,还……还可以。” “会做药?药剂在废土上不是挺紧俏的吗?干嘛不在船上弄个制药设备多做点药拿去卖?” “你知道制药那一套设备多大吗!”不料此话一出口,米奥忽然爆炸了,“你是没见过那艘船是不是?一个二个都说要全套蒸馏反应器,知道那玩意儿多占地方吗!就算买得起又往哪儿放啊!” 夜愿被吼得一精神,猜两人估计已经为此闹过很多次了,只得不吭声了。 米奥也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朝这个人发火,船舱内又沉默下来。 废土渐渐在身后远离,米奥看着周围出现越来越多熟悉的船,知道快到家了。 他本来撑着脑袋,懒散地望着窗外,忽然,他从椅子上原地窜起,大力推开门后两步冲到船舱外的甲板上,夜愿被他吓了一跳,也后知后觉地跟了出来。 “你干嘛?”夜愿问,但米奥没有理睬——他双手紧紧抓握着栏杆,目光远眺,胸口一起一伏。 夜愿心里纳闷,也顺着他的目光努力去看。 终于,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艘熟悉的小船,只是小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寻常。 平日里总是亮着黄色暖光的厨房此刻黑洞洞的,只有船尾外沿挂着的彩灯散发着幽幽的光,原本迎风飘扬着的两道彩旗零落散了一地,绳子断掉,所有幸存的棋子缠绕在一起。 夜愿一时间无从反应,下意识说:“也许是,睡觉了……” “不可能。”米奥迅速说,他更大声地吼了一句:“开快点!” 驾驶舱的侍从一激灵,下意识按他的指令加速靠近,两艘船距离还差五米来远的时候,米奥已经一个助跑,蹬上栏杆凭空跃了过去。他稳稳地落在夹板上,瞬间从腰侧掏出手枪端在胸前。 “安息!”他喊了一声,然后迅速换到夹板左侧背贴着门,仔细地侧耳倾听。 没有声音,他枪口先行,闪身进了厨房——没有人,前几天才摆好的储物柜翻倒在地,砸垮了一张餐椅,这里很明显经历了一场搏斗。 他手指蹭了一下厨房台面上的暗红液体,在鼻尖下错开一闻——人类血液的味道。 “安息!”米奥又喊了一句,保持枪口平举的姿势直接进了卧室,这时夜愿才得以靠近小船登陆。 他绕着甲板外沿一路跑到船尾,刚好撞见从卧室搜出来的米奥——没有人,里外都没有人。 夹板上一片狼藉,六个花盆被砸碎了三个,好几株新苗都断掉了。 “安息!”夜愿也喊道,“你在吗?”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他被大力掼在了墙上,后脑勺和墙壁猛地相撞导致他耳朵嗡嗡作响,然后才感受到强烈的窒息感。 米奥单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怒吼道:“你做了什么!” 夜愿脚尖点不到地,连半个音也发不出,两名跟上船的侍从刚一靠近,就被米奥连看也不看地抬手射穿了眉心。 夜愿双腿不住地挣动,指甲陷入米奥的胳膊里,但却仍然无法撼动他分毫,他脸和双目都涨得通红,大脑因渐渐缺氧而意识模糊。 他要死了! 夜愿的手上渐渐松了力气,努力做着口型:“不……是……我。” 米奥阴沉而愤怒地盯着他,终于选择松开了手指,他像一块破铜烂铁般重重倒在地上,顿了半秒钟,才宛如受惊般地大抽了一口气。 夜愿跪在地上狠狠咳嗽,越咳越疼,但米奥没有心情等他,抓着他的后领甩到一边,抽出那柄削铁如泥的黑色短刀,刀尖抵着他的脖子。 “我只问你一次,安息去哪了?”米奥声音低沉,一字一顿道。 这次他看清楚了,夜愿想——什么温暖干燥的味道,从来都不是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没有安息在身边的他,就是彻头彻尾的野兽。 夜愿想要说话,喉结刚刚动了一下,就被刀尖划破了皮肤……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布满青紫指痕的白皙皮肤流下,他努力向后仰着脖子,难受地说:“不是,我,但我可以,帮你调查。” “帮我调查?”米奥暴怒道,一拳砸在夜愿耳边,船体的铁皮立马凹进去一个坑,“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人盯上他!” 如果不是我……夜愿扎了眨眼,忽然一下,几个关键的节点就这样连接在了一起。 几乎无人看守的空壳探月基地……探月基地背后的曼德……和曼德来往匪浅的夫人……已经上次回日蚀号时夫人对他的警告……日蚀号…… “不管你想要调查什么,还是自以为调查到了什么,我劝你都好好处理。”当时罗特·范修连恩是这么说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不就是牌局中的“陷阱”! 曼德先是制造了一个满是烟雾效果的牌局——消失不见的神苍,曼德与范修连恩两家神秘兮兮又令人揣测颇多的频繁互动。 搭配上局势的悄然变化——多恩的成年礼,家中资金权限的重新分配和倾斜。 然后放进一些饵料,声势浩大又严防死守的探月基地——此时过大的筹码会吓走玩家,十五人看守的“盲注”刚刚好诱他上钩。 如此显而易见,又精巧至极。 可是为什么?这个探月基地到底是不是空壳?如果不是空壳,那么真正的探月基地又在哪? 夜愿用手轻轻挡开喉管前的刀尖,抓着栏杆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说:“我应该知道,安息在哪。” 米奥瞪着他,手指泛着青白,好像随时准备抬手了结他的性命。 “带上你的东西,咳咳,”夜愿跨过地上的两具尸体,“上船。” 米奥问:“去哪?” “虚摩提。”夜愿答。 作者有话说 你们记得这个金毛吗?他是第一部的那个小羊贩子,邀请他打个酱油! 第16章 Chapter 15 黑白制服 米奥想了片刻,目光阴沉地打量着脚下这熟悉又陌生小船,最终大概是接受了夜愿的建议,却没有直接随行上船。 他先是把两名侍从的尸体如同丢垃圾一般拎起来抛进海里,然后用一种平时拿来清洗衣服的特殊喷雾处理了地上的血迹,再把厨房的柜子扶正,残渣碎片扫在一边,最后启动天气防护罩。 要出远门了,这次没有人看家。 夜愿嗓子疼得要命,却也没有催促他,他默默脱下外套把几株嫩芽连带着泥土包在里面,打算回地心大厦再重新找几个盆种上。 一切打点完毕之后,两人回到了夜愿的船上,一干侍从避在两侧,脸色都糟糕极了——毕竟这人二话不说就杀了自己的同伴,还把主人打了一顿,而自己连动作都没看清。夜愿也没有心情安抚他们的情绪——他还不太确定,但总觉得事情不太寻常。 绑走安息的人怎么会知道米奥那时候恰好不在? 是有人一直监视在船旁边,等待他们离开?亦或被跟踪的其实是自己,对方看见自己和安息行为亲密误以为了他们俩的关系? 想到这的夜愿一时间有些后悔——他不该故意和安息搂搂抱抱的,从监视的角度来说会弄错也是必然。 不,他应该要更小心才对,在这种特殊时期,他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返同一艘小船,最终拉了无辜的少年下水。 太大意了……以为只是远离了虚摩提就远离了一切,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自己周围站着的剩余几名侍从——都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人,他们之间会有叛徒吗? 而那个空荡荡的探月基地又是怎么回事? 航空艇重新出发——大船的避震做得很好,一路顺滑又无言地前行着,黑洞洞的小屋被留在身后,夜风渐起,小船摇摇晃晃,很快就被其他的船遮盖住了。 夜愿把重新添加了冰块的杯子按压在脖子上,哑着嗓子问:“喝水吗?” 米奥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几小时前从废土出发回程时的那一小段路上,两人难得缓解尴尬聊了两句,现在气氛又重回冰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还不如。 米奥转过脸去没有理睬他的问话,夜愿却吩咐道:“给他倒一杯。” 柠檬绿的维他命水还没端到米奥面前,他就鼻子一动闻到了——是番石榴的味道,但不是什么香精冲泡的水,是真正的果汁。他觉得心头的火复又燃烧起来,手指直对着夜愿的脸,说:“如果安息出了任何事,我会杀了你,你的那个主人,和虚摩提上的所有人。” 周围站了一圈的侍从全都背脊绷紧,死盯着地面额头冒冷汗。 杯子外壁的水珠顺着脖子淌进了夜愿衣领里,他反手蹭了一下,没好气地“哦”了一声。 船又开出一截后,夜愿吩咐其余人离开房间,才走过来伸出手道:“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夜愿,作为贴身管家和首席助理服务于我的主人——李奥尼斯家的长子。”他补充了一句:“李奥尼斯家是虚摩提十大家族之首,虚摩提上近半的地产都划归旗下。” 米奥看起来好像却很不印象深刻,他手揣在胸前干巴巴地回到:“哦,我叫米奥莱特,我现在只想杀人,这个李奥尼斯什么的,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起点。” “在虚摩提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夜愿收回手,“会有人当真的,我们得尽力低调。” “你开着这么一艘船,大摇大摆地进虚摩提,怎么低调?” 夜愿闻言抬起眉毛斜眼打量他,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看得米奥头皮发麻。 米奥警惕道:“你干嘛?” 夜愿摸着下巴说:“应该没问题……但可能会有点紧。” 他没有多作解释,起身进屋拿了一套侍从的备用制服,抖开看了看:“裤子应该没问题,肩膀可能有点窄,到了再给你做一套合身的。” 米奥毛骨悚然——光这么看两眼就能知道?他狐疑地接过白衣黑裤,就地脱了便开始换,夜愿不自在地避开目光,转而从玻璃的反光上继续看。 主人算是天生就比较能出肌肉的体型,他在心里默默比对,但和赏金猎人比起来,果然不是同一种生物。 米奥套上裤子穿上白衬衣——肩膀和手臂的地方果然有些紧绷,他把黑色背心扣上扣子,胸口处被撑起几道不自然的皱褶。 他又不情不愿地挖了一点发蜡在手心搓开,将所有棕发都老老实实地梳在脑后,才终于有了一点文明人的样子。 “你不能穿这个靴子。” 米奥正要把靴子往脚上套,闻言停下动作抬头看他:“那我刀放在哪?你这个衣服这么窄,我只能揣一把手枪。” 那你想揣多少把枪!夜愿腹诽道,说:“地心大厦所有出口都有金属探测器,你带兵器立马就会触发警报的。” 米奥想了一下,掏出那把黑色的短刀,用短皮带系在小腿上,再用裤腿盖住。 “你自己说的,这玩意儿是什么纳米材料,还绝缘。”米奥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就算你不让我带也没用,我要杀你的话根本用不着这些玩意儿。” 夜愿无奈之下不再说话,示意他戴上手套,大楼出入卡和名牌——马塞尔·博格,是先前被米奥杀掉的二人之一。 “马塞尔。”夜愿试着叫了声,米奥毫无反应。 “马塞尔,叫你!”夜愿又提高音量叫了一次。 米奥反应过来,不爽道:“我的人设是聋子。” “聋子怎么可能当侍从!”夜愿火也起来了,“你配合一点,你到底还想不想救安息?” 说到安息,米奥脸也垮了:“你确定你知道他在哪?” 夜愿点了点头:“基本确定,但也得到了之后才能肯定。” 面对米奥明显质疑的眼神,他只得简单解释了一番自己的猜测,不料听罢米奥显得更嫌恶了:“你的意思是,整件事情起因就是你主人的继母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多争些家产?” “不是什么‘家’产!这关系到整个虚摩提的未来……”夜愿顿了顿,放弃道:“算了,你这么想也行。” 但米奥还没有要放过他的的意思:“然后他们动不了那个叫昼司的……这什么破名字,”他小声念叨了一句:“打算拿他的左右手,也就是你开刀,但是与其是把你打昏绑走,他们绑走了我家安息?” 夜愿有点窘迫,说:“把我绑走就相当于直接挑衅主人了,以现目前的状况而言,他们还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所以估计是跟了我一段时间,看跟我亲近的人有谁……” 他话还没说完,米奥已经“噌”地站起来,夜愿当下以为又要挨揍,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小会儿后,他皱着脸睁开眼——米奥没有动手,只是捏着拳头站在原地。 半晌,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却没有开口再说出什么威胁的话,而说:“接着讲。” “这是一个好消息,”夜愿说,“安息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作用或是威胁,也不是任何人的目标,只要我能够找出他们真正的目的,用同等价位的东西去交换,安息是不会有危险的。” “你去要求交换他出来,不就变相地告诉别人他很重要了吗?”米奥问。 夜愿扬了一下眉毛,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层,说:“这只是一个手势,一个讯号——他们绑走安息是为了传达一个警示的讯号,我的反馈也是同样,只要小心处理不牵扯更多的人进来……你别这么看着我,这种事我很擅长!” “这两天你先躲在我房间,那里平时没有人出入,只有主人有权限……但他……基本不会进来,”夜愿说:“你低调行事,不要轻举妄动,我会实时给你反馈动向,到时候救出安息后会直接送你们上船离开这里,你们船上的损失我会赔偿的……不,我会赔你们一艘新船,没有注册不会被追查……” 他话还没说完,米奥已经冷冷道:“不需要,把安息还给我,并且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夜愿愣住了,他咬了咬嘴唇,点头道:“好。” 天色渐暗,虚摩提也越来越近。 这是米奥第一次亲眼看见虚摩提——远看还不觉得,走近了他才发现这座海上之城有多么的庞大,数千条钢铁丛林的树冠顶端,三座巨大的浮岛灯火通明,灯光比整片废土加起来还要多。无数大街小巷纵横穿过高矮林立的建筑,像是重现了罗城昔日的壮景。数千万吨的生活废水由三大瀑布倾泻进海中,奔腾不息。 两人此刻同时想到——被带过来的安息是否也和他们看到了同样的风景,他以这种方式来到了向往已久的虚摩提,会是什么心情。 飞艇穿过引力罩的一刹那米奥就感觉到了,他原地轻轻跳了跳,差点头没顶着天花板。地心大厦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他看着这座伫立于整个虚摩提最中心的通天高塔,上半截隐去在了云层里,忽然意识到身旁这个人说的没错——他们真的是金字塔最顶端的人。 不久后,飞艇停泊在了地心大厦一百六十二层,米奥混迹于一群侍从之中朝塔内走去。下船之前,夜愿忽然眼尖瞧见栏杆上被抓出了几个坑,分明是手指的形状——他瞬间想起之前要靠近小船登陆的时候,米奥正是站在这里。 夜愿上手摸了摸,不免暗自心惊——这是多大的力量?能够把不锈钢的管子活生生掰弯! 看着米奥穿着修身侍从制服的背影,夜愿在心里问自己——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只是一个A级赏金猎手吗? 泳池边的餐厅今天外租给了一个晚宴,夜愿为免多事,难得选择了绕开他们,毕竟他一脸的伤,难免不引起注意。从偏门绕到直通电梯后,其他侍从都行礼退下了,米奥和夜愿站在电梯门口——他的听力很好,一墙之隔的宴会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不停钻进他耳朵里,那种毫无生存压力的放纵享乐叫他觉得愈发格格不入。 电梯缓缓上行,两人微微背对彼此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只可惜电梯内部光滑的镜面丝毫不留情面。 电梯门很快再次打开了,夜愿正要迈开腿走出去,米奥忽然拦了他一下。 夜愿:“?” 米奥低声说:“有人。” 夜愿神色一凛——主人今晚是要和安娜小姐看电影没错啊,按照这个时间来看,电影应该还没有结束。但他选择相信米奥的判断,用手势示意他顺着旋梯直接上楼。 米奥点了点头,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夜愿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想着要怎么解释自己身上的伤,一边低头走了进去。 只是站在落地全景窗边的,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个李奥尼斯。 一头红发的少年转过脸来,夜愿诧异道:“多恩少爷?” 多恩笑起来:“怎么,看见我很震惊?” “您怎么……”夜愿左顾右盼,没有看见主人的身影。 “别找了,我哥不在,”多恩说,“怎么了?你这算什么表情,我也是李奥尼斯,也是有地心大厦的万能钥匙的,我不能来?” “当然,”夜愿立马浅浅鞠了个躬,“您找主人吗?他和安娜小姐有约,要晚些才会回来。” 多恩却没有答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夜愿心里打鼓——他原本以为授意抓走安息的肯定是罗特夫人,但多恩少爷为什么会…… “我本来……是过来把这个给你的。”像是听见了他心中疑问,多恩扬手丢过来一团蓝色的东西,夜愿接住展开一看——是一块方巾,上面还有些暗红色的干涸痕迹。 这是安息扎在头上的!他难以控制地收紧了手指,忽然庆幸自己叫米奥先上楼了。 “但是……你好像还不知道。”多恩说。 “知道什么?多恩少爷……为什么?”夜愿极力控制着声音,问:“少爷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吗?不需要浪费您的时间做这种事,只需要直接告诉我……”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多恩打断了他:“比起这个……现目前更大的消息是……”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你和我哥以前的那点事,安娜已经知道了,她实在算不上太开心……别这么看着我,可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给她发的那张照片。” 夜愿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么照片?您什么意思……” “真期待啊……我倒要看看我哥有多喜欢你,”多恩看起来心情好极了,“你猜,在果戈里和宠物之间,我哥会选择谁呢?” 夜愿震惊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他——那种无懈可击又云淡风轻的笑容他真是看够了!多恩朝前走了两步,递出一张相片——很明显是有人特意用旧时方式打印了一张纸质的相片,这薄薄的一张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千斤重。 “你想看看吗?”多恩问。 夜愿想要抬腿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膝盖软得不行,但他还是稳稳地朝前走了两步,将相片接过来翻成了正面。 相片内容是从窗外很远的地方拍摄的,又放大了数倍,难怪相中二人毫无察觉——日蚀号的图书馆窗边,十年前的他被十年前的主人压在窗台上接吻,阳光很好,他们仿佛一对恋人。 要不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看到这张照片,夜愿甚至想要一张作为备份。 他也确实这么说了:“拍得挺好的。” 多恩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道:“很好,希望你卷铺盖从这里滚掉的时候也能这么乐观。” 作者有话说 米奥莱特,一个连钢管都能掰弯的男人 第17章 Chapter 16 羊角面包 夜愿又仔细看了看这张照片,心里莫名轻松了一点——只是接吻罢了,不算什么太直观冲击的画面,要知道如果相片拍到了他们俩的下半身,可不是这么一副衣裤整洁的模样。 多恩一把抽走了相片,夜愿略带失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多恩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看什么!你难不成在回味什么……什么……龌龊的事吧!“ 夜愿耸了耸肩膀,摊手道:“这件事暂且不谈,您刚才说……是来给我这个的?“他扬了扬手中的方巾,“那小孩儿跟我或者昼司少爷都没有任何关系,您抓他毫无道理,不如告诉我,您真正的诉求是什么,我才能帮您达成愿望。” 多恩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反问道:“没有任何关系?那我杀了他也无所谓哦?” 夜愿笑了一下:“您不会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少爷您不是个杀人犯。” “别告诉我我是什么!”多恩怒吼道:“好好操心你自己吧!我哥从安娜那里回来之后,明天这个房子里还有没有你这个人都是两说!” 说完这句话后,多恩便绕过夜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多恩少爷!”夜愿叫住了他。 多恩猛地回头——夜愿死死盯着他的脸,观察他每一处微小的表情。他举着方巾问:“这件事,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夫人的意思?” 多恩抿了抿嘴,下意识反驳道:“关你什么事?” 夜愿讶异地微微扬起眉毛:“夫人并不知道?” 多恩恼羞成怒,骂道:“不要用你那肮脏的读心术!”他将相片扬手丢在夜愿脸上,“他死定了!我先玩两天,但他死定了!想救他出来,做梦!” 多恩进了电梯之后夜愿才匆匆上了楼,米奥正围着那个许愿池想把细细的水流关掉。 “这玩意儿听得我想尿尿。”他说。 夜愿招手道:“别管那个了,刚才主人的弟弟来了。” “哦,”米奥没什么兴趣道,“废物弟弟。” 夜愿噎了一下,但考虑道自己给对方介绍情况时确实透露了这样的意思,只得继续说:“安息不是被夫人抓走的,是被多恩少爷带走的!” 米奥听完“噌”地站起来就要往外窜,夜愿在后面大喊:“走了!他已经走了!” 米奥已经跑了一半的楼梯,回头怒瞪着他:“你干嘛不把他抓起来!” “抓他能干什么!”夜愿说,“你不明白吗?不好对付的是夫人,如果只是多恩少爷的话,救出安息难度就低了很多。” 米奥不爽地用鼻子出气,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回来:“那你说,这个废物弟弟的诉求是什么,你要拿什么去和他换?”他想了想,道:“不对啊,你不是说一切都由那个继母在操控,废物弟弟并没有太大争夺财产的野心吗?” “你……你别叫他废物了,”夜愿额头冒冷汗,“如果是多恩少爷的话,那他多半不是为了牵制我从而牵制主人,而是……” 他为难道:“单纯地讨厌我而已。” 米奥看他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冷漠”来形容了。 “他……好像从小就很崇拜主人,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跟在主人身边,反而是我幸运地被主人教导着长大,”夜愿捂着脸:“而且主人特别优秀之下,就衬托得老被拿来和主人作对比的他……特别废物……” 米奥也蹲下身捂住脸。 “所以你被人家弟弟吃醋了,”米奥痛苦道,“为什么安息老是招惹这些奇怪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废物平时住在哪,他不和那个继母一起住?” 这下连“弟弟”两个字都省略了,米奥开始直接称呼多恩为“废物”。夜愿点头道:“他们都住在李奥尼斯的本宅日蚀号上,但那里人多嘴杂,如果是被带到那里去的话我一下就知道了,安息估计在他某艘游艇上。”想了想,他接着说:“明天开始我会安排人远远跟着他,范围很快就能缩小。” 米奥也平静下来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羊其实不算很好的宠物。” 夜愿茫然道:“啊?” 米奥看着他,说:“看着咩咩咩的,其实很凶残。” 夜愿更茫然了,张着嘴:“什么意思。” 米奥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拍了拍裤子:“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一声,他们会撕家。” 隔日一早,夜愿本来要趁给昼司准备早饭顺便试探照片风云的后续,走下楼才赫然发现屋里并没有人,屋里的东西也没动过位置——主人彻夜未归。这虽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也有过外出办事太晚就直接住在外面的情况,但这次却尤其叫他心慌。 把本来要准备给昼司的早饭端回自己屋里投喂给米奥,对方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所有东西,夜愿不满道:“你能不能慢点吃,好好享受一下这个食物,这平时是只有主人才能……” 对方把嘴巴凑到杯子上方,问:“要吐出来还给你吗?” 夜愿气得把他手中的盘子抽走了,上面还没来得及开动的羊角包落入了夜愿的口中。他一边奋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这东西多稀有吗!你知道小麦有多难种吗!” 米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东西在外面,要卖65笔芯一个!”夜愿说。 笔芯这个单位激起了废土极大的热情,他迅速站起身来:“还给我!” 夜愿呵呵冷笑着把整个面包都硬塞进嘴里,然后被噎得两眼翻白。 吃过早饭之后,夜愿交给了米奥自己通讯终端的子机,虽然只能收发一些简单地讯息,但用于紧急联络也不错了。离开地心大厦之前,夜愿又查看了一遍——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就在这时,派去跟踪多恩的下属传话回来——多恩少爷一大早就离开了日蚀号,朝外海的方向去了。 夜愿精神一凛,抓起外套就跑出了门。 他前脚一走,昼司后脚便踏入地心大厦。 忙碌了一夜才终于得以休息,他累得要命——愈发刺眼的太阳光叫他神经抽痛,只想赶紧趁下午的会议之前补个眠。 进门后,预想中的咖啡和面包香气钻进他的鼻子,昼司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感到放松一些。 这疯狂的一夜始于外海突如其来的台风警报。 台风来得毫无痕迹,风眼以极快的速度朝虚摩提移动着,所有在外海搭设了养殖场和植物园的家族全都炸了锅。 昼司迅速着急六名家主签署了碘化银导弹驱散台风的命令,逼得台风转向,扑到了数百公里外的海岸线上。 忙完这件事后,他正准备朝安娜为了泡汤的电影计划而道歉,却遭受了对方凶猛的质问:“如果您不喜欢我,大可以直接跟我说,犯不着这样!” 昼司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偷偷想——不是打了电话推迟吗?脾气竟然这么大。 夜愿想的什么烂计划——一周抽几个小时来通过稳住安娜从而拉拢果戈里,现在看起来时间的投入根本得不偿失嘛。 还是算了…… 昼司正色道:“我没有不喜欢你,之前也说了,你年纪还小,要从认识接触开始没关系,但……” “但你根本就没可能喜欢我!”安娜眼泪都要出来了,把照片递给他:“您喜欢的是男孩儿吧!那个夜愿,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你都把他带在身边,别人还说他是……他是……” 教养良好的贵族少女说不出“走狗”这样恶劣的话,何况之前几次见面,那个金发碧眼又总是温和笑着的青年一直叫她印象不错。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长相俊美、目光深沉的长子虽然平时处事滴水不漏,但相处下来却完全没有任何距离拉近的感觉,反而还是一样的生疏、客气,她也从来分不清他真实的心情。 她有点怕他,但又被他这种冷硬的气质所吸引。 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位侍从先生很明显就不怕他的主人,两人就算站得远远的,彼此间也有一道扯不清的联系和默契。 原来是这样,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主仆,而是恋人关系。而且看照片的年头,还是交往多年的恋人! 少女的心事毫无保留地透露出来,昼司有些头疼地抽过她手中的照片。 拍得不错,昼司心里想,同时暗自盘算着怎么把这个胆敢偷拍主人、并且捏在手中多年准备投机的叛徒抓出来。 “这个,是真的。”他举着相片,“但也是过去。” “现在我和夜愿,没有这一层关系,”他把照片撕成两半,又对叠撕成四份,“以后也不会变。” 安娜犹豫地看着他手中的碎片,问:“所以您说,愿意和我从约会开始,直到我成年,也不是缓兵之计咯?” 昼司笑了一下:“当然不。” 少女白皙的脸庞露出忧愁,她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愿意花时间和我约会,主要是因为我爸爸。” 昼司不置可否,只问:“为什么这么想,你觉得自己还不够可爱?” “我当然!”安娜抬起头来,又咬住嘴唇——虽然从小在无尽的宠溺和呵护下长大,赞美的话也听过不知道多少,但对于眼前这个人她有没有魅力,她真的不确定。 安娜小声问:“那……可爱的我可以提一点过分的要求吗?” “你可以试试。”昼司说。 安娜说:“我希望……您如果真的想要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的话,可以为了我,试着更换一下自己的贴身侍从。” 此话一出,她很明显感觉到气氛冷掉了,连忙补充:“李奥尼斯家有那么多人,一定会有很好的备选!如果他真像您说的那样,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话……” 她没有说的是——匿名送来这张照片的人,同时也夹了一张字条:再过陈年的石油,碰到一丝火星也会复燃。 安娜说完立马闭上了嘴巴,屏息等待他的答案。 会和我生气吗?会觉得我得寸进尺不知好歹吗? 不至于吧,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从罢了。 昼司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她说的话。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靠在窗台上,从前襟的兜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雪茄,然后掏出一个金属色的打火机。点着火之前,他问:“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 安娜愣愣地点了点头。 昼司点着火,吸了一口,然后打开窗把烟吐了出去——这味道和安娜以前闻过的烟味不太一样,有种炙烤的香气。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眼前这个抽着烟的昼司似乎和过往谦和有礼的他又不太一样,海风吹起他的衣角,男人吐烟的样子带着慵懒的性感。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吗?”昼司忽然说。 安娜又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昼司看着她的眼睛,说:“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 “聪明漂亮,识大体,有风度,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角色并能最大限度利用自己身份。”他说,“我喜欢这样的人。” 安娜被他这样看着,脸变得通红。 漂亮自不必说,举止有节识大体、了解利用自己的角色也是她从小到大作为果戈里独女的必修课,那么她离昼司完美对象的差距就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有风度,换言之是要她退一步,放弃对这件事的逼问纠缠。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昼司难得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果然是聪明漂亮。“ 处理完安娜的事后,昼司又被赌瘾发作的冯老和林科叫去打了一晚上的牌,直到天蒙蒙亮才被放走。他闭着眼揉了揉眉心,一边进屋一边说:“夜愿,过来说说那个探月基地的事。” 没有反应。 昼司疑惑地睁开眼:“夜愿?” 不在?他看着准备食物的餐台上干干净净,没有咖啡也没有面包,但空气中又确实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一旁的茶几上散落着几摞文件,是他昨天临走前在看的植物园扩建规划。 没有整理?昼司纳闷道——是不是昨天从废土上回来晚了,还没起床? 这近年来已经十分罕见的情况叫他不由得想起夜愿小时候,那时他作为奴仆,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要起床,整个白天都困得要死。好几次昼司发现他手里捏着抹布抱着花瓶打瞌睡,要不是昼司不动声色地扶一把,那个六百年历史的金彩瓶哪能免于劫难。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点好笑,掏出兜里的照片碎片看了看,难得回忆起往日的情景。他一边松着领带和袖口一边往楼上走——夜愿看见自己忽然出现会是什么表情呢?一定是先充满茫然,然后惶恐又惊讶。 他嘴角噙着笑意,推开了阁楼的门。 里面没有夜愿,只有一个高大健壮的棕发男人,弯着腰瞪着眼睛看他。 而且男人还是半裸。 因为衣服太紧正在翻箱倒柜找替换衣物的米奥:“……” 昼司无声而缓慢地眨了眨眼,倒退一步阖上门,捏了捏鼻梁。 他抬起头上下左右地看了一番——没错啊。 他再次推门进去,裸男依旧站在原地。 什么意思?他家从小养大的金发侍从变成猛男了!!! 昼司心里惊涛骇浪,面上无动于衷,反观米奥亦然。 米奥:“呃……” 他刚发出一个音节,昼司骤然从背后掏出枪来,米奥迅速从腿边抽出匕首,叫道:“你怎么能带枪进来!” 与此同时昼司也厉声问道:“你是谁!” 平端着枪口,昼司说:“我叫昼司·李奥尼斯,是这里的主人,我给你三秒。”然后他拉开了保险栓。 米奥听罢一脸黑线,“哦”了一声说:“原来就是你啊,我是……”他想了想,说:“马塞洛,是夜愿先生的侍从。” “先生”两个字他叫得绕口极了。 还从没有人用这种“就是你啊”的语气对他说过话,昼司眉头一皱,说:“他没有一个叫马塞洛的侍从。” “是马塞尔!我说的是马塞尔·博格!”米奥想起来了,“你不要嘲笑我有口音。” 他拾起地上的上衣,把名牌翻给他看。 昼司皱着眉看了一眼,又问:“那你在这干什么,夜愿呢?还有,你怎么不穿衣服?” 米奥停顿了三秒,说:“因为……夜愿叫我脱光在这里等他。” 作者有话说 米奥:又睡地板,为什么走到哪都睡地板,我不想睡地板了 第18章 Chapter 17 外海 夜愿尾随多恩一路来到了外海,这里台风刚刚过境,海面湛蓝,泛着微微的波纹,数万吨的烈日洋洋洒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能源。 夜愿不敢凑得太紧,只能远远跟着,他一边用望远镜张望,一边问:“你确定多恩少爷上了这艘船?这不是他平时出门用的那艘。” “确定,属下看着多恩少爷从日蚀号上的这艘船。”侍从休耶答道。 为免节外生枝,此次夜愿只带了他一个人——休耶是从六年前就跟在夜愿身边的侍从,毕竟他现在也不确定谁可以信任,船也换成了外观普通并配置了隐形皮肤的接驳船。 再者而言,如果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去给多恩试压,很容易会适得其反——他从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这点夜愿很清楚。 茫茫无垠的海面上,小船一直朝外海开去,世界大得像没有尽头。在暴晒之下,即使有制冷的室内也变得闷热不堪,休耶不得不提醒他:“先生,再这么下去我们恐怕燃料不够。” 确实,两艘船已经开出了距虚摩提六十多公里,接驳船体积本就小,燃料舱空间也很有限。 夜愿咬着嘴唇,正在思考要如何是好,却忽然眼尖地看到了:“到了!” 几公里外的海面上赫然出现了一艘中型反重力艇,多恩的船果然减速停靠了过去。应该没错了,夜愿想,只不过没想到多恩这么谨慎,居然把安息藏在这么远的地方。 不出所料,多恩从船舱中走出,踏过连接板上了那艘反重力艇。 夜愿迅速靠拢过去,正要解除掉皮肤隐形,忽见船舱里又走出一个人。 和多恩相似的一头红发叫夜愿连忙吩咐:“停下!休耶停下!” 罗特·范修连恩也跟着上了船——船上的一干侍卫看见她毫无吃惊的神色,夜愿心里纳闷——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抓走安息并不是多恩一时兴起的游戏,而是夫人的指示? 没道理啊,安息不可能有任何值得引起她注意的地方啊。 夜愿举棋不定地遥遥观察着,就在此时,望远镜彼端的多恩脸上出现了惊讶且茫然的神色——夜愿顺着他的目光移动镜头,看见反重力艇里走出一个人。 夜愿的困惑不亚于多恩,因为按照身高体型来看,那人显然不是安息。 他趴在船沿上努力去看,但海面反光太厉害,蒸腾的水雾让能见度变得相当扭曲,但他还是看见了——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背影既熟悉又陌生,就好像……就像是…… 就在这时,那人转过身来,即使隔着数千米的距离,夜愿莫名就觉得他用肉眼看见了自己。 只一眼他便移开了目光,罗特和多恩都没有察觉。 但夜愿却被这一眼死死的定住了,烈日下的他一头冷汗——如果他没有认错那双和主人相似的黑眼,这艘孤零零漂浮在外海的反重力艇上站着的,是李奥尼斯真正的家主神苍。 “先生,先生?”休耶叫了两声没有得到回音,自己也举起望远镜查看,这一看不要紧,他手一松,望远镜直直落入海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朵水花。 落水声惊醒了夜愿,他连声道:“快走!回虚摩提,快点!” 仍一脸震惊的休耶手忙脚乱地爬回驾驶舱,他一边手抖着重新起航,一边不确定地问:“先……先生,那个是……” “别乱说话!”夜愿斥责道,但心下也是惶然无措。 神苍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主动还是被迫待在这里的?他在哪里住了多久?那日蚀号上的人又是谁? 还是说……夜愿忽然想到,除了罗特的亲信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亲眼见过神苍了。也许日蚀号上的一切根本就是个幌子,好像那个空空如也的探月基地一般,神苍根本早就不在那里了,而是被软禁在大海中央,任由罗特和曼德一步步进驻。 但是看多恩惊讶的样子,似乎他也毫不知情?夜愿心想,罗特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告诉多恩呢,是因为他新到手的百分之十家产吗? 如果真是如此,难道自己原本的猜测完全错误——罗特手中握着的并不是他自己的百分之五和多恩手中的百分之十,而是神苍的百分之三十九! 那么这也是否说明,其实多恩原本并不完全在罗特的掌控之中呢? 但是现在他被带到了神苍面前,这情况是否在今天就要产生变化了。 夜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毫无准备地冒失前来,没想到撞见了这样的一幕。他又不禁回忆刚才神苍是否真的看到自己了——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接驳船的皮肤又模拟反射着环境颜色,按道理不应该能看见他。 但对方望过来的眼神确确实实停留了一瞬——如果发现他了,神苍会告诉罗特吗? 夜愿以最快速度冲回地心大厦,一边朝楼上跑,一心盼望着主人已经回来了——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照片和安娜的事,也忘了安息的踪迹还没有线索。 电梯门一开,他便隐约闻见了熟悉的烟味,夜愿快跑两步冲进门:“主人,您在忙吗我有急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奇特的一幕出现在眼前——本该在这里的主人变成米奥了! 他硬生生地刹住车,定睛一看,发现棕发赏金猎手穿着主人的一套浅灰色休闲服,正翘着脚坐在沙发里,手里翻来覆去玩着一个拼色方块。见他进门,米奥迅速站起来越过他肩头打量寻找,见只有他一个人后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夜愿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下楼来了!” 昼司的声音自窗边的桌子背后响起,他也站起身走了过来:“怎么,你知道这个人?真是你让他……把他带进你屋里的?” 夜愿这才看见昼司也在屋里,惊吓道:“主!主人!你怎么在这!” 昼司被噎了一下——这还是他人生第一次被夜愿给忽视了,立马有些不悦:“难道我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吗?” 夜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声道歉:“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余光一瞥,决定朝米奥发难:“你怎么能擅自下楼打扰主人!还拿他的衣服来穿?” 米奥扯了扯大腿的裤子说:“你以为我想穿,这裤子也太紧了吧。” 主要功能是美观的服装自然和耐磨抗热的战斗服完全不同,米奥相当不适应。 夜愿还没开口,昼司已经说:“是我拿给他的,他在你屋里,没……没穿衣服,我想你的衣服尺寸肯定不合适就……”他直觉自己不该花时间解释这件事,又难得地感到思维相当混乱,同时注意到夜愿下巴喉咙上的紫色淤青,问:“你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夜愿下意识遮了遮,对方又问:“还有,这男的到底是谁?” 夜愿表情可谓一片空白——他没想过米奥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被主人发现,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想借口。 米奥对昼司毫无兴趣,像赶虫子一般挥了挥手,问:“这不重要,安息呢?” “怎么不重要了,这是我的住所,安息又是什么?”昼司皱着眉提高音量:“夜愿?” 他误解了夜愿为难的神色,不可置信道:“难道,他真的是你的……情人?” “什么!”夜愿闻言大惊:“情人?怎么会想到这……” 昼司指着米奥,正要讲述之前在阁楼听闻到的震撼消息,却被米奥一把拦开:“你能不能别打岔,我再问你一遍,安息在哪?” 他他他……他竟然叫主人别插嘴!夜愿快要昏厥了。 米奥失去耐性,两步跨到夜愿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别让我问第三次!” 被粗暴打断的昼司从没遭遇过这么不礼貌的对待,见米奥竟还敢威胁夜愿,当下便掏出手枪大声喝道:“放开他!” 米奥几乎是有些不屑地斜眼看了看他。 “夜愿,告诉你家主人拿枪对着我是多么不明智的选择。”米奥说。 昼司拉开保险栓:“你下巴上的伤是这个男人弄的吗?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用什么威胁你?” 米奥一把将夜愿拽过来挡在枪口前,说:“这样也好,你不是挺有权有势的吗?那你亲自去找你的废物弟弟叫他把安息交出来,我再把这个金毛还给你。” “我弟弟,多恩?”昼司也疑惑道:“还有这个安息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米奥也掏出黑色短刀,架在夜愿喉咙前:“跟你说把枪放下!” “你先放开夜愿!”昼司怒道。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异常,夜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足力气大声吼道:“都不要吵了!” 屋子安静了。 他转过身,捏着米奥手中的刀子——对方本不肯放手,被他睁大眼瞪了一眼后莫名松开了手指,夜愿把刀丢进桌上的水杯里,然后走向昼司,握着他的手腕向上抬,接过他手里的枪,取出子弹丢进抽屉里。 “喝什么?”夜愿叹了口气,问。 两人面面相觑,闹不准该说什么。 “喝水吧。”夜愿自言自语道,给二人分别都倒了一杯,递到他们手中:“请坐,主人坐。” 两个男人听话地坐下了。 “这是我的主人,昼司·李奥尼斯,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夜愿介绍道:“主人,这位是米奥·莱特,是废土雇佣工会注册赏金猎人,他的情人不是我,是一位名叫安息的少年。” “安息是个人的名字?”昼司纳闷道。 “呵呵,”米奥冷笑,“你怎么好意思嘲笑安息的名字。” 眼看着两人又要剑拔弩张,夜愿快速叫道:“都坐着别动!” 米奥一脸不耐地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水,昼司竟然也配合地坐了回去——但他完全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 这还是他家顺从又贴心的小侍从吗?昼司捏着鼻梁——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眠不足,不然头为什么这么痛。 “安息是我的朋友,”面对昼司瞬间又疑惑起来的眼神,夜愿连忙说,“具体的内情之后再和您报告,因为最近和我交往过密,而被跟踪我的多恩少爷误会,绑架了,所以我答应米奥帮助他救出安息。” “交往过密?”米奥冷笑着小声抱怨:“分明就是你缠着安息。” 昼司皱着眉:“他为什么……你确定?” 夜愿点点头,拿出那个带血的方巾:“多恩少爷亲口承认的。” 米奥箭步冲过来夺走了方巾,看见上面的血迹后表情变得十分可怕。他拿着方巾凑在鼻子下闻了闻,说:“不是安息的血。” 夜愿:“你怎么……算了,总之,今早我跟踪外出的多恩少爷,想要顺着查出安息的踪迹,因为我判断多恩少爷只是单纯讨厌我而想要找我麻烦,只要让他消气就能救回安息,并不是什么太过棘手的事。” 昼司听出画外音,问:“但是?” 夜愿看了他一眼,低头道:“但是……多恩少爷并没有去找安息。” 昼司点了点头,说:“你以为多恩真的那么傻?头天威胁了你,第二天就带着你去找他?你被抓住把柄不就是因为被人家跟踪了,还觉得对方不知道你也会跟踪?” 夜愿低头挨训,耳朵垂在脑后,尾巴架在腿中间,米奥饶有兴致地看着。 “不是的,”夜愿说,“多恩少爷应该是真不知道我在跟踪他,因为他去见了另外一个人。”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说:“外海七十公里的一艘反重力艇上,我好像见到了……不,我确信自己见到的那个人是老爷。”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制冷机的声音。 米奥一头雾水,昼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问:“谁?” “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没敢凑得太近,也不知道老爷是不是……自愿待在那里的。”夜愿小声却清晰地说。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昼司皱眉道,“不可能,我每个季度都会收到他的签字回函,是必须他本人盖章签署的,如果他真的被有违自由意志地软禁着,为什么不趁机通知我?” 夜愿迟疑道:“但您仔细想想,您上次面对面见到老爷是什么时候?不是通过视频会议,也不是通过邮件回执的那种。” “那当然是……”昼司正要回答,却忽然顿住了——自从母亲去世,罗特·范修连恩搬进日蚀号之后,昼司和父亲的接触就已经很少了。冷漠父亲的迅速二度迎娶叫他难免有些心凉,加上成年在即,他毫无障碍地习惯了两人早已日渐疏远的父子关系——甚至在他仍住在日蚀号上时,父子俩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一面。 至于搬到地心大厦后更是……昼司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沉声道:“我不记得了,是搬到这边来的第三年吗?” 夜愿向前走了一步,蓝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担忧:“是五年前,您接手代理家主一职开始参加十大家族例会后,就没有再面对面地见过老爷了。” “怎么可能……”昼司下意识反驳,随后他细细回想着——无论外部有多少谣言,他心中其实从未相信过父亲会被范修连恩如何摆布,那个男人是他见过最杀伐决断、强硬冷酷的人,这么多年来,虽然那个高大的形象慢慢模糊了,但却从未倒塌。他一直按照父亲的高度要求着自己,即使是到了一种近乎工作狂的底部,更从未想过能有人能凌驾于那个男人的意志之上。 “如果您觉得老爷并不是被迫的,那么就只有另一个可能……”夜愿看出来他心中所想,却迟迟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觉得父亲老糊涂了,想要用多恩换掉我吗?”昼司冷冷道:“但凡是有一丝智力的人,都不可能做这种选择。” 昼司挥手挡开他,咬牙切齿道:“范修连恩,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平时容忍他们是看在多恩的份上,毕竟这孩子是半个李奥尼斯,虽然愚蠢,但也没什么坏心。不过现在,既然他们要做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再做什么虚情假意的表面文章。” “您要去哪!”夜愿问。 昼司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回日蚀号!” 夜愿连忙追上去:“等等主人,整件事情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了,还有那个探月基地,完全是一座空壳,您想想,搞不好日蚀号也是一个陷阱呢!” 昼司停下脚步,不甘地沉默了三秒,呼出一口气。他已经迅速地平静了下来,点头道:“你的意思是,搞不好那个安息什么的只是一个引子,是故意引你去跟踪他的?” “不是没有可能,”夜愿说,“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米奥一直没有吭声,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却听懂了“从长计议”这几个字,立刻不干了:“等会儿,要从长计议什么?安息怎么办?” 夜愿十分纠结,坦白道:“我本来很确定抓走安息是多恩少爷自己的意思,但现在看来……说不定他是故意引诱我去跟踪他,并让我发现老爷的行踪的。”他习惯性咬着下唇,一边思考一边说:“如果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们先前暗自招兵买马,该不会就是布置在了日蚀号上……为了刺激我们先行动手,从而引诱主人到日蚀号上,再兵变控制住您强力夺权吧?” 昼司冷冷地看过来:“夜愿,注意你的言辞。” 夜愿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连忙闭紧了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主人真正动怒了。 “所以这些又关我什么事?”米奥的心情也非常不好:“我改主意了,”他说,“我不想和你们玩虚摩提的游戏了,给我一艘船,两把枪,我自己去救安息。” “哼,”昼司转过头来冷笑一声:“你一个人?不提是否有增员,你知道日蚀号上原本的侍卫就有多少人吗?” 米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忽然,他动了。他原地跃起,只留下一道残影,昼司本能地感到了威胁,身体却跟不上大脑的反应。 下一刻,他被狠狠掼在全景玻璃上,夜愿的尖叫声响起。 一阵目眩之后,昼司顺着余光缓缓转动眼珠,看见耳边的落地玻璃里插着一支黑色的匕首,刀尖穿过厚实的双层玻璃,匕首周围呈蛛网裂开。 他再下意识去看米奥身后桌上——杯子里插着的刀已经不见了。 米奥松开刀柄,轻轻推了一把玻璃窗,蛛网骤然扩大四散,遍布整面全景视窗墙。 一块碎片剥落了,紧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晶莹碎片宛如溃坝一般,一部分掉在屋里的地毯上,大部分坠入了一百七十层外的深渊。 这可是高级抗震的防弹玻璃! 夜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来不及反应,但他此刻已经确定了——这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A级猎人! 米奥松开手后,昼司惯性向后仰了一下,半个身体探出窗外,高空的风吹散了他的额发。 夜愿又叫了一声:“小心!” 昼司被米奥又揪住衣领往前带了一点,免于摔成肉泥的命运。 他拍了拍昼司的领口将之理顺,说:“没错,我一个人去,你有什么问题吗?” 第19章 Chapter 18 百分之三十 昼司从悬崖边缘走下来,刚向前迈了一步就被夜愿一把抱住,拖到屋子中间远离窗户的地方,昼司拉开他的手腕,拍了拍他头发,示意他安静。 “好,”昼司说,“一艘小型航空艇,就按照出厂价格算吧,两把最新满载能量枪,哦对了,再加上赔偿整面玻璃的价钱,撇去零头是九千笔芯,这把刀就当送给你了,你想通过什么方式付款?” 米奥笑了一声:“我想通过杀了你然后自己拿走这些东西的方式付款。” “别说蠢话了,”昼司说:“即使我对你和那个安息的命运毫不关心,但也绝不可能纵容你冒冒失失地冲到日蚀号上去送死,然后打草惊蛇、破坏现行秩序和平衡。” ”什么现行秩……“ 米奥还没说完又被他打断:“再说了,就算你很能打,但面对一整个超级舰艇上全副武装的守卫又能有胜算?你走得再快,能有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快吗?” 米奥眯着眼睛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昼司接着说:“单纯看绑架的这件事,搞不好原本的确是多恩的一个恶作剧,只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事情很快超出了他的掌控范畴。现在你荷枪实弹地冲到日蚀号上,说你和我、和夜愿、和李奥尼斯家没有关系,只是为了救出一个无名少年,你觉得有谁会信?”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无论如何就是被和你们绑定了对吧。”米奥阴沉地说。 “很抱歉,历史的偶然性有时就是这样,虽然没有任何人主观推动,但到最后,有些最初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人就这样坐到了同一个客厅里。”昼司说。 夜愿低头坐在一边——他知道,他就是那个把另一个世界的米奥和安息带进这个世界的人,可笑的是,他的初衷本是从这个世界短暂地逃离到那边去。 他被纯真活泼的可爱少年所吸引,他被一种镜像世界的假象所吸引,他甚至一度催眠自己——要是自己喜欢的是安息就好了,毕竟爱上他将会是多么美好又轻松的事。但是到头来,这种愚蠢的念头不但没有将自己从现实的苦楚中拯救,反而还拖累了无辜的人。 昼司没有察觉到他的低落,接着说:“所以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了彼此的合作关系,那么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些注意事项。” 有意思,米奥心想,这个人刚被他压着头经历了逼近死亡的一幕,却好似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马上就开始分析利弊、把事态往有利自己的方向倾斜了。 “你说。”米奥答。 “第一,如果你再对我或者夜愿进行任何暴力行为,合作立刻终止,到时候你是要游泳还是飞去日蚀号,都随便你。” 米奥摊手耸了耸肩。 “第二,因为我将是在整场计划中提供最多资源的人,所以最终决策权将始终在我手中。”昼司说。 米奥冷笑一声,问:“还有吗?” “暂时就是这样,”昼司答。 米奥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最有钱,所以要做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虽然事情是由你的废物弟弟和邪恶继母挑起,而我们的卷入也是因由你的侍卫引起,但我们全程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期待你在处理家事的同时,能够大发慈悲地顺便救安息出来,并且放我们一条生路?” “虽然这样说十分情绪化,但也没有什么不对。”昼司平静地看着他,“请问你有什么别的选择吗?你可以带给我什么,除了你自己,我的雇佣名单上有两百多号A级以上赏金猎人,你不过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罢了。” 米奥并没有被他的说法激怒,想了想,问:“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伟大的计划是什么?”他看着二人的表情,问:”怎么了,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吗?你们总不会怕我这个什么‘资源’都提供不出来的人,带着这些情报去和对方做交易吧。“ 他轻易便把昼司的疑虑说了出来,反而叫他笑了一下,他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水,说:“好吧,可以。” “首先你要知道,在这片大陆上,包括李奥尼斯在内的十大家族掌握着绝对的权利,这不只是现有的地产、商贸、养殖园、能源开采和运输,也代表着世界未来发展的方向——把这些有限的资源和钱投入到哪些产业里,人类可以更长远持久地发展。” 米奥“哦”了一声:“不知道,不在乎,不关心,你继续。” 昼司点头道:“这的确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甚至想象的巨大责任。” “你已经知道了,李奥尼斯是十大家族之首,这是建立于其在支撑虚摩提各产各业的关键作用上的,也是由其雄厚资金和不动产所给与的话语权,它不止涵盖这三座浮岛,也承载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和有一天也许能够重返地表的未来。” “吹够了没有,”米奥不耐烦道:“我就从地表过来,那上面人可多了,还有很多可爱的变异怪物,热闹得很,不需要你们来凑数。” 昼司饶是心理素质极其稳定,也有一种和这人说不通的无力感,夜愿连忙接过话头接着说:“总之!如果把李奥尼斯家比如一块巨大的蛋糕,按照建立起这片大陆的先祖——也就是人们俗称“新时代的创世神”所设计的绝对系统判断,拥有这块蛋糕百分之五十一的人就自动拥有了整个家族、甚至整片虚摩提的绝对话语权,这个人可以任命家主,调动家族的资金和资源,几乎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米奥皱起眉,指着昼司:“然后……这个人是你?” 昼司摇了摇头:“我手中有百分之三十,你说的‘废物弟弟’手中有百分之十,‘邪恶继母’有百分之五,我父亲手中有百分之三十九,不过他已经退隐多年,直到今天我们才知道他真正的行踪。” 米奥动了动手指:“这加起来不到百分之百啊?” 怎么主人也跟着米奥开始叫废物弟弟了,夜愿暗自冒汗,解释道:“还有百分之十在主人下落不明的叔叔手中,目前应该算作冻结资金,其余的百分之六分散在几位投资李奥尼斯产业的其他家主手中,不过你还需要清楚的一点是——这个蛋糕大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根据经营发展的趋势进行升值和贬值。” 米奥一头雾水地摆摆手:“等等,我来总结一下,现在你爹,你继母和你弟弟组团了,这不就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一了吗?那你还在这干什么?那我还在这干什么?” 昼司笑了一下:“问得好,我为什么还在这,我为什么还没有被撤换掉家主一职呢?这就说明他们并没有完全取得调度任命权,夜愿?” 夜愿点头道:“我认为罗特夫人,也就是邪……邪恶继母在过去的几年里,趁着自己逐渐掌握日蚀号的过程软禁了老爷,并且胁迫他配合交权,等到多恩少爷成年后又得到了自动化归的百分之十,只是现在看来计划并没有如她愿的展开,我猜……可能是多恩少爷不配合?” “多恩从小自己就没主意,他有什么好不配合的。”昼司说。 夜愿思考了片刻,答道:“因为多恩少爷知道,交出自己的百分之十后意味着主人您会被换掉,小少爷……多恩从小就很喜欢作为哥哥的您,所以我猜他还在犹豫。” “假设夫人手中只有自己与老爷加起来的百分之四十四,那么就很好理解她和曼德家族的联合了。”夜愿忽然明白了,“先是大张旗鼓地宣传探月基地的建设,鼓吹氦三是人类发展的未来新能源,吸引其他家族的资金注入,从而极端地膨胀她手中掌握的资源价值,如果其他几大家族都参与到这个项目中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把这百分之四十四在短时间地通胀到五十一以上,只要这个情况发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分钟,她就可以撤掉您重新任命家主人选。” 昼司点了点头,说:“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的猜测可能顺序反了。是罗特本来就想在即使没有多恩配合的情况下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李奥尼斯家的控制权,只不过现在探月基地被你入侵,消息已经传到她耳朵里。探月基地是空壳的消息一旦走漏,所有家族必定会迅速撤资,所以她才赶忙带多恩去见了父亲,只是我不明白,让多恩去见父亲这件事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夜愿也一筹莫展,摇了摇头:“也许她想把多恩和老爷软禁在一起,通过同样的方式胁迫他配合?” 米奥听了半天,不耐烦地用指节敲击桌面:“就跟你说昨天晚上废物来的时候应该把他抓起来,这样既找回了安息,也稳住了那百分之十的蛋糕。” 昼司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说:“是啊,人类的社会有时真是讽刺,不管科技文明进步到了何种地步,有时候最直接有效的方法竟然还是暴力与武装。” 米奥扬起眉毛:“在认识你的这几个小时里,你终于说了句人话。” 昼司背着手看着脚下的虚摩提:“只是,你觉得你能这么想,对方就不会这么想吗?” 米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夜愿却听出不对劲来:“您什么意思?” “我们不用在这继续瞎猜了,看来多恩最终也没有配合,”昼司说。 夜愿愣了一秒,跳起来冲到窗边向下看——数艘航空舰艇围在地心大厦周围,全都熄着灯开着滑行模式,怪不得都到了脚边才使人察觉。 要不是米奥打碎了玻璃破坏了隔音,说不定他们等到人都进到楼里了还反应不过来。 米奥也走到窗边,撑着只剩玻璃渣的窗沿吹了一声口哨。 “两位少爷,”他说,“之前说的两把能量枪和一艘船,要不要提前赊给我?” 作者有话说 概况: 昼司:30% 罗特·范修连恩(后妈):5% 神苍(爹):39% 多恩弟弟:10% ??(叔叔):10% 路人(其他股东):6% 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人名有点多。 我觉得羊明天就要上线了(其实我已经这么以为了两天,但剧情不是靠我是靠角色自己走完的,我根本控制不住他们! 第20章 Chapter 19 涡轮 天色暗了。 地心大厦的顶层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就像平时没人在家时那样。 数队手持消音枪、身穿黑色战斗服的高大身影自地心大厦一百六十二层依次落地,脚步无声地进入了大楼。 夜愿、昼司和米奥三人一共只有两把武器——昼司的左轮手枪,仿古设计,一共六枚子弹,以及米奥的黑钢短刀。夜愿左看右看,抱了一个酒瓶在手中,想了想又放下了。 昼司用眼神问他在干嘛,夜愿用气音回答:“地毯会弄脏。” 米奥翻了半个白眼,说:“血溅在地毯上就没关系吗?” 夜愿想了想也对,复又把瓶子抱起来。 米奥将之从他怀里抽出,说:“动静太大了,还有你也是,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尽量交给我来处理。”他打开瓶盖直接灌了一口,问:“喝吗?” 昼司接过瓶子也喝了一口,夜愿正要伸手,昼司说:“你不能喝,你容易醉。” 夜愿只好收回了手。 昼司看着他不高兴的小表情,正要说什么,米奥“嘘”了一声道:“来了。” 三人瞬间各自后退,躲进了走廊两侧壁龛的阴影里。 果然,不出五秒,电梯轻响了一声,门里窸窸窣窣地走出四个身影。夜愿屏住呼吸,尽力后靠和墙壁贴合在一起,昼司双手握着枪压在身前,轻轻旋转身体,躲在来人视觉的死角里。 四个人陆续经过走廊。 第一个人踏入黑影幢幢、夜风穿堂呼啸的客厅时,米奥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来到队伍尾端的人身后。他一把捂住那人嘴朝左边掰,右手在他露出的喉咙前轻轻一划——短暂而剧烈的挣扎之后,那人的身体慢慢软掉,滑落在地上。 昼司一惊,瞪大眼睛上下看,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下手杀人。 米奥也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但立马又栖身到倒数第二个人身后——这次他死死盖住那人的嘴后,一掌切在他后颈大动脉上,将人打晕了过去,然后轻轻摆在地毯上,冲昼司扬眉毛,意思是“这样行了吧?” 前面打头阵的人进屋快速搜了一圈,说:“没人。” 第二个人问:“卧室呢?还有阁楼。” 先前那人端着枪对准书架,第二个人上前将其推开——米奥一闪身,移动到了滑开的书架后面。 “这里面也没有人……”他刚转过来,就看见米奥正在将他的同伴放倒,瞳孔骤然放大,左手就要去摸腰间的传呼警报器。 但下一刻,他的胸口便绽开一个血窟窿,整个人被子弹的作用力朝后一推,倒在双人大床上,血液顺着灰色的床单流淌下来。 米奥回头,发现昼司站在自己身后,枪口前捂了一个抱枕当做消音器。 他丢掉枕头,里面飞出几片羽毛,抬手接住米奥丢过来的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眼便说:“是多恩进出这里的门卡。” “你不是说废物弟弟没有叛变吗?怎么又把门卡给别人用了。”米奥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开始手脚麻利地收缴战利品,瞬间便从冷兵器升级为两把消音枪和一个电击器。他把弹药皮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间,里面放了四排普通弹和两柄贯穿弹,昼司看了眼皮带和西装的搭配,露出了不敢苟同的表情。 就在这时,电梯又响了一声,三人顿时暗叫不好——走廊上还躺着尸体! 第二队只有两个人,出了电梯便直接拐上了阁楼,想必此前接受到的指令就是如此。趁此机会,米奥蹲到了楼梯下面,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一道一道的阴影。 五分钟以后,第二队人马也被轻松解决了。 等了一会儿还没有新的入侵者,米奥问:“有别的渠道能下去吗?” “没有,电梯是唯一的方式。”夜愿说。 “那停电怎么办?”米奥诧异道。 夜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停电……是什么意思?” 米奥懂了——要是停电的话整个虚摩提估计就掉海里了,他迅速看了一眼,说:“换衣服,外套就行,你戴上帽子,你那一头金毛太显眼了。” 昼司却没有理会,他走回客厅里凑在窗边向下看——自己和夜愿的航空艇前都围了不少看守,无论怎么乔装也很难绕得过去。 他回过头来说:“我有一个想法。” 端着冲锋枪站在一百六十二层泳池边的队长腰间通讯器响了一声,他拿起来问:“情况?” 米奥在这头说:“上面没人,阁楼也是空的,但像是刚走。” 与此同时,昼司远程遥控启动了自己航空艇的发动机预热,一时间船内灯光亮起,涡轮扇叶开始徐徐转动。 平台上的众人顷刻间全部朝那艘银白色的船跑去,队长叫道:“不要射杀!”他复又注意到停泊在隔壁的复古帆船,喊道:“注意另一艘船!”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夜愿的船也顷刻间灯火通明,发动机外圈亮起红光,红光又继续升温变成蓝色。。 众人身后,在空荡泳池宴会厅边平时用作表演的舞台上,一艘极不起眼的小船电流一闪,隐去了自己的踪迹。但其实仔细一看还是能瞧出端倪——它只是模拟了周围环境的色彩作为自己的外观皮肤。 这正是夜愿白天用于跟踪多恩的那艘接驳船,早先回到地心大厦的时候,他因为急忙和昼司报告看见神苍的事就随手停在这了。 接驳船无声起航后缓缓下坠,贴合在一百六十二层停机台的正下方,被完完全全地隐藏住了。 “现在怎么办?”夜愿问,“船的燃料只有百分之三十了,要小心选择目的地。” 米奥问:“到日蚀号够不够?” 夜愿是唯一一个会驾驶航空艇的人——米奥一向把这种活儿丢给安息研究,昼司更是从来没操心过这种事——他查看了一番仪表盘上的数值,说:“应该能行,保险的做法是不开灯,不开制冷,用驱动滑行的方式过去,这样最省燃料,万一有什么变故需要绕路也能支持。” 米奥点了点头,说:“我看挺好,去那个日蚀号,你们去和邪恶继母吵架,我去先把弟弟揍一顿,然后带上安息……走的时候就不和你们打招呼了。” 昼司皱了皱眉:“你就那么确定安息在日蚀号上?况且现在上面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既然对方都已经大胆到派人到这里来绑架我,我还要蠢到自投罗网?现在最聪明的做法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米奥塞了一柄电击器在手里,说:“大少爷,您就少啰嗦两句吧,你没发现在这条船上,此刻最没用的就是你了吗?” 昼司睁大了眼,被噎得说不出话,左右看了看——夜愿正熟练地设计航线,把接驳船调整到自动驾驶模式,而米奥身上挂满了各式武器,一副要武力碾压进日蚀号的样子。 反观自己,还穿着昨夜赴宴的礼服,虽然有些皱了,头发也被风吹得散落额前,手上戴着昂贵的古着机械表——连通信功能都没有。 夜愿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主人,你在我心中是最棒的。”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安慰,昼司顿时觉得更憋屈了。 接驳船按照夜愿规划的线路顺滑地自动前行着,米奥坐在副驾驶上,怀里抱着枪,面无表情看着面前无垠的大海不知在想些什么。夜愿从驾驶座爬到后座的昼司身边,问:“主人?你饿不饿,困不困?你是不是昨晚一宿没睡?” 昼司点了点头——他三十个小时没合眼,早已经困过劲了,夜愿头一次见他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 昼司余光瞥到他,问:“笑什么?” 夜愿牵起他的手指头亲了亲:“主人累了,看着好像一个人类,有点……” “什么话,”昼司说,“我本来就是人类。” 夜愿又不说话了,只是抿着嘴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昼司看他这个表情,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下来,问:“有点什么?” 夜愿顿了一下,小声说:“有点可爱。” “胆大包天。”昼司很不认真地责怪道。 前座的米奥耳朵动了动,但没有回头,两人也没有注意道。 夜愿被他的态度逗得胆子又大了点,问:“到日蚀号还有四十五分钟,您要不要……靠着我睡一会儿?” 昼司看了看他——他紧张得手指都搅在一起,忽然说:“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有阵子,一直躲着我。” 夜愿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就你十八、九岁的时候,”昼司说,“忽然有一段时间你就怪怪的,碰你一下就一蹦老高。” 夜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搬到了地心大厦,两人超出工作范畴的亲密关系也停止了,夜愿那时候才觉察到了自己真实的心意,每天都活在过载的情潮和焦灼中,每靠近主人一步,就离灼人的火圈更近一点。 疏远你,是因为害怕你发现我爱你,夜愿在心里说。 不久之后,等到这种强烈的悸动渐渐平息,他很快又画梅止渴地重新亲近起了主人,还以为对方一直不曾发现他的反常。 “那……主人当时怎么不说?”夜愿哽着嗓子问。 昼司扬了扬眉毛:“我当时哪知道你发什么疯,还以为你青春叛逆期来得迟。” 夜愿不得不吞咽了好多次不存在的口水,才能把胸中涌起的情绪也一并吞咽下去。他低着头说:“对不起主人,以后不会了。” 昼司没说什么,已经闭上了眼,他头轻轻歪在夜愿颈窝里,很快便睡着了。 小船漂浮在寂静的夜海。 “醒醒你俩,别谈恋爱了,”米奥回头用枪托戳了戳昼司的膝盖:“你看,是不是到了?” 昼司觉得自己明明才刚闭上眼没多久,睡了半个小时反而比没睡前还更累了,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朝窗外一瞥,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饶是米奥从没见过日蚀号,也不妨碍他一眼认出这座空中巨人。 别说他们乘坐的这艘接驳船了,跟眼前的宏伟巨轮比起来,普通的航空艇都像是什么模型玩具。 放眼望去,日蚀号如同一座功能齐全的小岛,承载着一个独立的王国。建筑前后的广阔甲板上,堪称奢侈地铺设着大规模的草皮和灌木丛,喷泉的水雾飘散在无数暖色的射灯光晕中,米奥觉得自己这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绿色。而坐落在花园、庭院、球场、喷泉和泳池中央的,就是日蚀号的船体主建筑——一座高近六十米、占地面积七万六千平方米的巨大宫殿。 事实上,船体本身也确实设计得像极了早已被毁的汉普顿宫殿,整座建筑分为三大主体,左右翼的侧楼通过长廊和正中的主殿连接在一起,包围着中央的广场花园。 接驳船慢慢靠近后,夜愿忽然注意到甲板上有什么人在跑。 他一头雾水地趴在昼司膝盖上以凑近窗户,歪着脑袋观察了半天,迟疑道:“呃……米奥,那个是不是……” 米奥视力很好,他早看见了,满脸黑线地“嗯”了一声。 昼司还没完全睡醒,被扫在脸上的金发挠得鼻子痒,他巴着夜愿的肩膀也凑上去看:“怎么了?那是什么?” 平整精致的花园广场上,多恩身后跟着一队仆从,正在绕着喷泉跑圈——他追在一名黑发的少年身后,对方身手矫健地穿梭于各个雕塑与园景之间。多恩被他带得绕来绕去,猛地一回头和后面追上来的仆从迎面撞上,痛苦地蹲在地上。 一大群仆从即刻蜂拥而上,多恩恼火地挥开他们,捂着流下一道血痕的鼻子,然后满眼惊恐地迅速再次蹲下,堪堪躲过了飞过来的一个花盆。 他身后的侍从被砸了个正着,扑通一声向后仰倒了。 多恩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撒丫子满场狂奔的安息怒吼:“给我抓住他!” 作者有话说 夜愿日常任务: 无脑吹主人(1/1) 第21章 Chapter 20 五根信号塔 安息跑到一半回头见多恩满嘴鼻血的样子,“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结果立马乐极生悲——他脚下被一个探灯挂了一跤,整个人飞扑出去,脸着地。 这次轮到多恩“哈哈哈”了,他笑了两声却不小心吸进了一点鼻血,登时被呛到,恶心得咳嗽起来。 米奥和昼司满脸无语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不知道谁比较蠢。 侍从们乱做一团,给多恩拍背的,倒水的,擦鼻血的,地上还躺了一个被砸晕了的……多恩推开围在他身边的人,决心自己亲自去抓。 “你们这些废物,给我躲开!”多恩怒吼道。 安息已经爬起来——满手泥和草屑,下巴上带着红印,抱在一个战车天使的青铜雕塑后头挑衅他:“你过来啊!过来啊!” 胜利女神站在一辆战车之上,四匹飞马的肌肉漂亮流畅——这本是全面辐射前摆置在柏林墙勃兰登堡门顶的雕塑,此刻安息正躲在天使的翅膀下面左蹦右跳。 多恩随手蹭了一把鼻血,弯着腰像螃蟹一般向前靠近,一头红色的卷发乱蓬蓬的,形象全无。他忽然眼神一飘朝左边冲了一下,但那只是个假动作,瞬间他又朝雕塑的右边绕去。安息正要逃跑,却见侧面又围上来两个侍从,哇哇乱叫起来。 他猛地一回身,多恩已经到了眼前——安息果断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往前一带再向后一撇,同时抽出他腰间的装饰配枪抵在脸上。 一时间形势颠倒,所有侍从全都紧急刹车,然后齐声大喊起来。 “别动!”“放开小少爷!”“别开枪!千万别开枪!“ 本来已经悄悄靠岸准备登陆的米奥看到这一幕后又停下了,饶有兴趣地看戏。 “嘿嘿!”安息得意道:“都给我站在原地不要动!” 侍从们全都停下了。 安息又说:“每个人,倒退三步……不,五步,预备起!” 所有侍从都小小地退了五步。 权势在手,安息想了想又说:“现在马上给我准备一艘船,要加满燃料的那种,让我离开。” 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侍从站出来了,他说:“没有问题,但请您还先放开小少爷。” 安息还没说话,多恩已经大吼出来:“不行!别放他走!” 管家为难道:“多恩少爷……” 多恩怒道:“怎么了!现在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们敢不听我的!” “噢?”本来正要推开米奥自己走出去的昼司闻言也停下脚步:“罗特不在?” “别吵,”安息用枪头戳了戳他的脸颊,“再多嘴就从喉咙里轰掉你的脑袋,这个距离开枪的话你连脑浆都捡不回来。” 多恩惊悚地睁大眼,不明白这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怎么能随口说出这种话。 这边船里的米奥却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昼司忽然说:“我有一个想法。” 米奥回头看他一眼:“哦,你又有想法。” 然而夜愿已经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一副他下令就会飞奔出去执行的样子。 “日蚀号当年修建的时候是比对军舰的配置做的,”昼司飞快地看了一眼上面浮夸的喷泉和宫殿,说:“当然了,很快就依照私人民用的要求改了设计,但上面依旧配备了一整套电磁装甲系统。” “啊!”夜愿明白过来,“如果夫人现在不在的话,老爷又被软禁在遥远的外海,现在的日蚀号是个空巢,我们只要进去,由主控制室打开力场护盾,并且开启通讯屏蔽,那么所有的消息都传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哦,”米奥也听懂了,“我倒是想换搜大点儿的船没错,没想到要换个这么大的。” “那这个主控制室在哪?”他又问。 夜愿指着左翼塔楼的顶端说:“还有百分之五的燃料,我们可以开着隐形皮肤直接把接驳船停上去,正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安息吸引了。” 米奥皱着眉回头看了看抓着多恩跟二十来号人对峙的安息,他身材清瘦,个头也不算高,脏兮兮的脸上却有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睛。 米奥果断坐回到副驾坐上,说:“动作快!” 夜愿连忙也跳进驾驶舱,开启了手动驾驶——他手稳稳地操控着摇杆,不起眼的小船围着日蚀号甲板下方的船体绕到左翼塔楼背后,随即缓缓上升。 塔楼上没有停机坪,米奥打开舱门,躬起身子准备起跳,昼司忙说:“别杀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猛力一蹬,整个人飞出船舱向前跃了五六米,小船都被他蹬得向后退了一下。落地后,米奥轻盈地滚了一圈,然后贴着墙壁顺着旋转的石阶上行几步,放倒了塔楼外的两个哨兵。 他又绕着塔楼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别的守卫才回过头来,昼司从船里扔出一截绳梯抛给他接住,米奥拉着绳梯把整艘船都拽近了一些,固定在护栏上。 昼司和夜愿先后落地。 昼司来到主控室的门外,把整只左手都放到门口的触摸板上,随即又依次进行了声纹和瞳孔的比对,轻轻一声响,门开了。 楼下广场上的安息已经退到了甲板的边缘——管家答应他的接驳船正在来的路上,但多恩仍不死心地想要挣脱,被安息单手用一根绑电缆的塑料线拴住了手腕。 塔楼的顶层,昼司正进行着繁琐的安全识别和执行确认,五分钟后,他终于启动了力场护盾——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电磁网徐徐张开,包覆住了整个日蚀号,巨大的能源消耗使得整艘巨船的灯光一时间变暗到几乎熄灭,喷泉的流水也停止了。 甲板上的人全都因这变故而愣住了,尖叫声四起,连多恩都茫然地站直身体四处张望。 昼司又开始着手关闭日蚀号上的五根信号源发射塔,看着控制屏上的五盏灯依次熄灭,整座船的灯光复又亮了起来。 夜愿拿起自己的通讯器一看,已经没有讯号了,变成了一个老式的对讲机——只能通过蓝牙进行近距离的传输,此外收发信息都不再可能。 最后,昼司展开了一扇磁力镜,阻隔了所有卫星视角的视野和任何来自外部的电子通讯。 “行了,不过电子可以屏蔽,但光子不能,”昼司说,“我保留了一个量子通讯器,其他的都关掉了。” 夜愿眨了眨眼,疑惑道:“留一个量子通讯器干什么?” 昼司说:“钓鱼。” 最先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是安息,他左右四望,问:“我的船呢?” 管家先生满头冒汗,说:“通讯器不知怎么的不起作用了,请您稍等,千万不要伤害小少爷。” 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整个宅子的侍从都跑出来了。看着人越来越多,安息手心冒汗,心里紧张极了。 这边的三人复又上了接驳船——还剩百分之二的燃料,夜愿吩咐道:“把船停到甲板上去,用这个定位,按这个键自动下落。” 米奥把枪甩到身后,接过控制杆,问:“那你干嘛?” 夜愿没有理他,走到昼司身前帮他整理衣服和头发。 米奥:“……” 昼司低着头把衬衣的袖子放下来理顺并重新系上袖口,夜愿帮他把头发顺到脑后,整理立领,看了一会儿他说:“您坐一下。” 接驳船因为能量过低已经自动解除了皮肤隐形,突然出现在甲板上空,整个日蚀号一片哗然,侍卫们齐齐将枪口对准了天空。 昼司坐下了,微微仰起下巴——空间十分逼仄,夜愿站在他张开的膝盖中间,用电动剃须刀给他刮胡子。 “你这样刮不干净,”米奥从后视镜看了眼,亮出黑钢短刀:“我来帮他。” 夜愿瞪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细细地把青色的胡茬们依次消灭了。 他收起剃须刀的时候,接驳船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不算是非常平稳的降落,但对于一个新手而言也够意思了。夜愿打开舱门,整座日蚀号上百十双戒备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化为惊诧,又在看到他身后那个人时变为震惊。 “什么?”多恩呆滞地挥开安息,朝前迈了一步,安息也忘记要拦住他。 经过短暂的一番拾掇,两天一夜的疲态一扫而空,昼司身着黑色修身礼服站在众人之前,先是环顾了一圈这场景荒谬的广场花园,再一步一步踏着梯子走下接驳船,好像是什么天神从宇宙飞船中降临——还是那个完美、英俊、冷酷如机器般的李奥尼斯家主。 他目光冷冷扫过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对方一个激灵,赶忙收起枪口,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收枪并低头致歉。 夜愿走到呆愣的管家身边,微笑道:“我来就好。” 管家机械地把代表日蚀号首席管家的徽章从胸口前襟上取下来,交还到他手中。 时隔八年,夜愿又一次戴上这枚小小的金章。 所有人都仍呆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将要发生什么。 这时,小小的接驳船里走出了第三个人——是一个生面孔,他虽然肩宽腿长身材挺拔,还穿着高级的定制服装,身上却极不和谐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械武器。 这人又是谁?多恩瞪着他,脑子里的疑惑都快要冲出他的眼眶掉到地上。 但下一刻,他又被重重地推开,双手被绑在身后叫他险些失衡跪在地上。他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过,安息已经消失在他身后,狂奔到了对方身前,并扑进了那人怀里。 作者有话说 米奥:不客气不客气,都是我教得好。 第22章 Chapter 21 依克力普斯 米奥被飞扑过来的安息撞得后退半步,安息扒拉在他身上,脸埋在他怀里不清不楚地嚎:“呜呜呜你终于来了,他们好可怕……” 米奥根本不吃他这套,语气嫌弃道:“不要假哭!”但手臂仍紧紧搂着他的肩膀。 昼司抬起头巡视了一圈——所有人都惊疑不定满头雾水,他提高音量道:“都该干嘛干嘛去,记住,不该说的废话,不要多说。” 众人低头应声退下去了,夜愿暗自记住了几个快速交换眼神的人,没有吭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安息——对方一直在米奥肩膀上蹭脸,把他的衬衣都蹭皱了——道歉的话滚到嘴边,他却不知道怎么启齿。 安息注意到他,撒开米奥之后转而张开双臂熊抱住了他。 夜愿:“!” “夜愿你也没事啊,太好啦!”安息说,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背,问:“这就是你以前住的那个船吗?真的好大啊!难不成虚摩提比这个还要更大吗?” 在米奥和昼司的双重瞩目下,夜愿有点不自在地挣开一点,问:“你还没去虚摩提吗?” 安息摇了摇头,指着东摇西晃地往这边走的多恩说:“直接就被他抓到这里来了!” 多恩双手仍被绑在身后——这下倒是没有人围着他打转了,所有侍从退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花园广场只剩下这五个人。他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到昼司面前,问:“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说话呢?”昼司摊开一只手,夜愿瞬间抽走米奥的短刀递到他手中,昼司说:“转过去。” 米奥:“喂!” 多恩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昼司刀尖一挑,割断了绳子。 夜愿接过刀还给米奥,被米奥瞪了一眼后塞回小腿边收好了。 “你……您怎么回来了?”多恩揉着手腕又问了一遍,同时狐疑地打量着另外几人。 昼司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瞥了他一眼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多恩点点头“嗯”了一声——他还没有发现信号屏蔽的事,一时间也拿不准他什么意思。 昼司点头道:“你先道个歉吧。” 其余四人彼此互看了一眼,没人说话。 “多恩,”昼司道:“说你呢。” 多恩眼睛睁得溜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什么?我道歉!为什么是我道歉?” 昼司只轻飘飘地看着他,问:“你觉得呢?” 多恩恶狠狠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凭什么管我?” “快点,”昼司催促道,“你现在连绑架人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范修连恩家就是这么教你的?还问我凭什么管你?” 多恩咬着后牙槽,双手握拳垂在身边微微颤抖,一副又羞又气的样子。安息忙小声劝道:“算啦算啦。” 不料这却换来多恩更加凶狠的瞪视,他大声吼道:“你闭嘴!” 安息被他吓了一跳,米奥当下就要冲上去揍他,多恩连退了两步,差点摔一跤。安息抱着米奥的手臂探出脑袋,哄劝道:“你跟我道歉的话,我就原谅你哦。” 多恩的回答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并且别开了头,昼司皱起了眉。 “好吧,”安息说,“在我以前的住的地方,像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子是要关禁闭的,你……”他看了一眼昼司,夜愿小声提示道:“哥哥。” “你哥哥会把你关在地下室里,每天跟变异蟑螂玩。”安息大声说。 多恩哼笑了一声:“神经病,做梦。” 昼司却点了点头道:“虽然没有变异蟑螂,但是禁闭还是要关的。” 多恩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什么?你凭什么……” “平时没人管你,但你也都十八岁了,还成天这么胡作非为,一点脑子都不长,”他竖起手指示意多恩不要说话,“你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开口说话。” 米奥已经主动上前一把抓住多恩的胳膊,轻松把他抓起来夹在腋下,兴致勃勃地问:“关在哪?” 安息也兴致勃勃道:“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我就被关在那,我带你去!” 在昼司和夜愿无语的凝视中,两人挟持了一个拼命大叫挣扎的多恩高兴地走了。 夜愿无奈地看了昼司一眼,两人也跟着回到主宅里。 夜愿不久前才来过一趟,但昼司确实已经很久没回到日蚀号上过了——他顺着正厅中央的楼梯快步上行,走了一半忽然回过头来,环顾整座大厅。 “怎么了主人?”夜愿问。 昼司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问:“这儿原来就这么黑的吗?” 夜愿笑说:“好像是。” 他不疾不徐地跟在昼司身后,鞋子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发出不重不轻的回响,墙壁上无数的李奥尼斯先祖家庭成员的照片和绘像漠然地俯视着他们——夜愿不曾、也永远不会出现在里面任何一幅上。 昼司进了书房——他仍然拥有最高类别的权限,不过在断网的情况下只能登入日蚀号的内网。他轻轻敲击了几下,桌子上方接连打开数十个窗口,从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到最近半年府上的所有大小日程应有尽有。昼司输入了几个筛查指令,关掉了其中三分之二的内容,然后拉过凳子坐下开始依次查阅。 夜愿看他忙起来了,便轻声退出屋子关上门。他顺着走廊来到昼司原本的卧室——这里应该是有人定时打扫,几乎见不到什么灰尘,大件的家具也都摆在原位。他先是把床尾的脚凳收了起来——主人老嫌这东西摆在通道上十分碍事,然后把扶手椅挪到了窗边的书柜前,再支了一个落地的阅读灯在旁边。随后,夜愿撤掉床上的所有用品,从衣柜里重新抱出新的被罩和床单铺好,再定时了十五分钟的紫外线灯,随即关上门退了出去。 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他又来到尽头拐角处自己原先的卧室——由储物间改造的小房间显然已经多日来没人查看,一股阴冷的霉味,屋顶的角落大概是有些漏雨,黑了一片。他原来最喜欢的窗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夜愿清了三次抹布才把窗户擦干净。 擦净窗户后,他对屋里其他破落的部件失去了兴趣,只是呆滞地盯着墙角那个似乎在不断扩大的黑色霉斑。 十五分钟过去,室内杀菌结束了,夜愿回到昼司的卧室里。他打开空气对流,插上放松精神的蒸汽熏香,复又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才满意地叉腰环视了一圈整间屋子。 “主人,怎么样了?”回到书房里时,昼司已靠在椅子里捏着自己鼻梁。 昼司应道:“嗯,之前分析得没错,范修连恩那百分之五全部投进了目前泡沫最大的新能源技术产业,账面价值膨胀了百分之七百,”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一个哈欠:“多恩的那百分之十没有任何变动,仍然套在养殖场里。” 夜愿看他一脸困倦的样子,干脆帮他关掉了一众屏幕,问:“主人要不要睡一会儿,卧室我给您整理好了,多恩少爷的话……等下我亲自去见他,问问他……” 昼司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摆手道:“多恩先别管他,关几个小时,晚饭的时候再叫他。” 说罢他便从桌子后方绕了出来,抬腿走回到了自己卧室里——厚重的遮光天鹅绒窗帘已经拉上了,床头的小灯暖黄黄地亮着,空气中飘散着和其他房间都不同的清淡香气,昼司又打了个哈欠,夜愿自觉地上来帮他解开领结和衣扣。 夜愿把衬衣和外套依次挂好,一转过来,昼司已经把裤子踹到了地上。他张开膝盖坐在床沿,看着夜愿满地捡衣服裤子,心头微微一动,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你担心吗?”昼司忽然问,“万一我爸妥协,范修连恩做了家主……” 夜愿丢下手中的东西,凑到他腿边问:“主人担心吗?” 昼司摇了摇头,复又有些犹豫:“我本来是以为按照我爸的个性和能力而言,是决计不可能做出这么重大失误的判断,更不可能被罗特·范修连恩这种货色软禁威胁,但现在看来……我已经不了解他了,他也许是真的老了,又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我甚至想不起来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夜愿拉过他的手时才发现他手指有些冰凉,于是赶紧把他往被子里塞,嘴上说:“暂时别想这些了,等您睡醒了我们再讨论。” 昼司看着他,没多说什么,老实地被塞进被窝里。 夜愿想了想,又轻声说:“我的主人是您,不是什么李奥尼斯的家主,所以我既替您担心,又毫不担心。” 昼司轻笑了一声,闭着眼弯了弯嘴角。 夜愿出门去倒了一杯水的功夫里,昼司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凑到他枕边跪下,虔诚地吻了吻他额头,替他关上了灯。 夜愿下楼后找寻了一圈,才在底楼的小会客厅里发现米奥和安息,两人正并排站在一面墙前,仰头盯着满墙的画像发呆。 夜愿左右看了看,问:“你们把多恩少爷关在哪了?” 米奥立刻回答:“不告诉你,他关了安息三天,至少要关他三个月才行。” 安息听罢立刻笑起来,一边戳他的胳膊一边闹他:“我不在了你是不是很担心啊?哈哈哈?有没有哭啊?” 米奥满脸烦躁地躲了一下,冷笑道:“哭?你以为都像你?” 安息“啧”了一声,随即拉过夜愿问:“这是谁啊?” 夜愿抬头看去——墙上正中挂着许多年前的一张照片,意气风发的神苍和年纪稍长一点的冯老站在最中间,左右两边是两位当时的夫人——如今都已经换人了,前头站着两位青年和一个小孩子。 夜愿指着那个黑发黑眼的俊秀小孩儿说:“这是主人。” 米奥“切”了一声道:“谁管他,而且这人怎么从小就一副别人欠他笔芯的表情。” 安息大笑起来:“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别人!”他又问:“旁边的那个呢?” 夜愿看了一眼——少年时期的五官冯德维恩和现在也没太大变化,只是身型更加挺拔,面貌也更加成熟了。 夜愿解释道:“这是冯老的两个儿子,也是虚摩提十大家族之一的成员,不过……这位长子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不见了,现在的继承人是旁边的冯德维恩。” 安息和米奥交换了一个眼神,问:“消失了?” 夜愿点点头:“冯家是虚摩提上重工业产业的头号玩家,百分之八十的造船厂都是他家旗下的,只是……似乎冯老的长子从小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反而特别喜欢研究化学……还是制药什么的。听说他家以前有个很大的化学实验室,还因为实验事故发生过好几次爆炸。” 米奥挑起眉毛看安息:“这不就是你?” “才不是呢!”安息挥舞拳头:“我可是很有安全意识的!” 夜愿接着说:“冯老本以为儿子的兴趣爱好并无大碍,直到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根本没有意思要继承冯家,于是勃然大怒,不禁长子关了起来,实验室也给全部毁掉了。” “然后呢?”安息紧张地问。 “你别这么兴奋,这都是我道听途说的……”看见安息的眼神,夜愿只好继续道:“后来,这位长子好像在自己侍卫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两人直接坐船离开了虚摩提,下落不明,冯老没有派人去找,大概是以为这位少爷根本在外面活不久,很快就会回家道歉吧。”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长子至今也没有回来。”他想了想,笑道:“之前不是有人传言你和米奥也是小少爷被侍卫拐带私奔吗?看来这是虚摩提喜爱的戏码,也不用太过当真。” 说完这段话后,夜愿才注意到面前二人的表情不太对劲,根本不像是觉得八卦有趣的样子,狐疑道:“怎么了?” 米奥忽然问:“有照片吗?那个和长子出逃的侍卫,这里有他的照片吗?” 夜愿下意识摇了摇头,又被米奥瞪大的眼睛吓得连声改口:“也许吧,这得去翻翻相册……以前两家人好像关系相当不错,冯老经常带着儿子到日蚀号上来玩,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还不是主人的侍从,也根本没参与过这些事。” 安息和米奥又同时抬头去看墙上的照片——青年时代的冯伊安五官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照片上的他和安息认识的医生看起来很不一样。 记忆中总是温和笑着的灰色双眼毫无表情,年少的他站在家人中间,穿着精致繁琐的礼服,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娃娃。 作者有话说 顺道交待一下前作里医生和废土师傅的人物背景 第23章 Chapter 22 海浪 夜色将至,夜愿算好时间下到主宅左翼的工具室去放多恩少爷出来吃晚饭,想着顺便套套话。他一路走过偌大的宅子,竟然没有遇见一个人,好像一时间日蚀号上的所有员工都躲了起来,不愿意参和在这非常时期之中。 夜愿忙了一下午——他虽然在这艘巨轮上长大,但也不能说完全了解每一处监控下的每一个角落,也无法保证他们蛮力切断通讯线路的方式是否绝对有效,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夫人渗透了不少范修连恩家的人进来,而现在的日蚀号上,几乎有一半的人对于夜愿都是生面孔。 昼司展开的巨大力场十分耗电,导致日蚀号上有三分之二的房间都处于低能耗状态,不过与之相对的是——方圆十公里内但凡有人造飞行物出现,警报触发的同时,反导弹系统就会全面启动。 夜愿不禁想——神苍看着自己亲手培养的长子和本该共度晚年的妻子兵戎相见,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真的老了吗?他真的老到失去判断力了吗?夜愿想起那个自己隔着数公里看见的男人——他身形挺拔,眼神锐利,根本不像什么色令智昏的老头子。 又或者……莫非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竞争筛选出来的那个人才是李奥尼斯家真正的继承者——难道这才是他的本意。夜愿打了个寒颤——废土上优胜劣汰、胜者存活的野蛮一幕,难道要在这样一个家庭中上演吗? 昼司是被饿醒的。 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屋子里很暗,窗帘缝隙没有一丝光透进来,仿佛日夜颠倒。 他快速洗了个澡,换上夜愿准备好挂在衣柜门边的干净衣服,脚步踏在厚实无声的地毯上。 日蚀号上很静,静到没有虫鸣鸟叫,静到没有海浪喧哗,也没有一百六十二层隐隐传上来的派对狂欢声。比起饥饿感而言,叫他觉得更加久违的是这种没人打扰、不用工作的清闲感——原来生活也可以不必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饱和,他已经完全忘了。 事实上他从没真正体验过这种清闲,即使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所有人出现在身边的人都具有独特的功能性——教他文学的、领他培养艺术鉴赏的、教他礼仪的、教他宏观经济和财务的……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就是这样被填满的,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些少之又少的空闲时间里,他只有一个玩具,一个可以任他差遣、任他打扮、任他随自己心意塑造的金发娃娃。 夜愿去哪了?昼司在每一个拐角张望——不是说好了晚饭时间叫自己起床的吗? 他连找了三层都不见人,干脆直接到了底楼的厨房自己寻吃的。原本人声嗡嗡的厨房里,昼司一出现后便瞬间鸦雀无声,他在众人避开的视线中,端走了一份起司三明治。 然而在吃掉了一份三角形之后夜愿仍没出现,他渐渐地不高兴起来。 忽然,他耳尖地听见疑似夜愿说话的声音,下意识板出不悦的脸——虽然众人常说他不苟言笑,但是夜愿总能分辨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开心的时候对方也会跟着笑,他不开心的时候对方会露出真诚的担忧与关切,并迅速准确猜中他当下想要的东西,并递到他眼前。 微微扬着下巴、垂着眼睑,昼司拐过走廊后却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蹲在门边,脑袋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昼司纳闷道:“你们在干嘛?” 不料夜愿和多恩两人被他吓了一大跳,多恩更是夸张,直接原地弹飞起来,反射性想要大叫出声,被夜愿一把捂住了嘴巴。 昼司满腹疑惑,他顺着两人刚才凑堆的方向看去,只见茶室的门楔着一条缝。他刚握上门把手准备推开,却被迅速丢开多恩的夜愿一把扑住了。 昼司双臂被抱住,回过头来瞪道:“干什么?” 夜愿有些窘迫地微低着头,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嘴上支支吾吾的。重获自由的多恩也满脸惊讶,他欲盖弥彰地用气音问:“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吗!怎么在和别人……和别人……” 情人,谁? 昼司稍想了一下就明白了,目前这艘船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那必然就是…… 他回忆起不久前第一次见到某赏金猎人时的场景,心里有些嘀咕——虽然夜愿连番否认了,但既然连多恩也以为两人是情人的关系,想必还是有些微妙的联系吧。 夜愿却松开了胳膊,扭脸问道:“您真是以为安息是我情人才抓他的?” 安息?昼司愣了一下,不是在说那个暴力狂吗? 多恩被当面质问反而结巴起来:“怎,怎么了?我……我又没把他怎么样,只是给你个教训罢了!谁让……谁叫你平时那么嚣张!” 夜愿哭笑不得道:“多恩少爷,您……” “谁知道你竟然!”多恩噎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昼司,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喜欢告状的小人!” “什么?”夜愿诧异道:“您该不会以为……主人回来并且全线封闭了日蚀号,是因为这件事吧?” 这边的昼司已经没在听他们说话了,他觉得眼前的场景荒谬极了——整个日蚀号上地位最高的三个人,竟然蹲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说悄悄话,而且看样子在他来之前,这两人还在十分不入流听墙角。 趁着夜愿不注意,昼司凑到门缝边朝里看。 茶话室里的灯光也同样黯淡,第一眼望过去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于是又将门推开了一点。昼司忽然瞥见远处窗边的沙发上,似乎有什么重重叠叠的阴影。 他满腹怀疑地仔细瞧了瞧,赫然发现那是两个阴影亲密地交叠在一起。暖黄的灯光照在光滑的肌肤上,投下肌肉线条的阴影,粘稠的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湿润的水声。忽然,那团奇形怪状的阴影大幅度地动了几下,少年甜腻的喘息声霎时间泄漏出来,钻进了三人的耳朵里。 多恩呛着口水,大声咳嗽起来。 米奥早就听见门边有动静了,但实在没有心情去管,他扬手抄起一个杯子飞砸了过来,莲花汝瓷茶碗炸裂在门边的墙上,安息尖叫了一声。 昼司瞪大眼睛,简直不可置信:“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夜愿连忙抱住他胳膊,左手拽着多恩的袖子,一左一右把两兄弟抓走了。 走了两步,多恩从震惊中回魂,忽然想起来那张惹出事端的照片——照片虽然是不知谁塞进他邮箱中的,但却不妨碍他想象照片发生时的前因后果。 “等等,”他刹住脚步——此前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件事,但刚才的一幕瞬间唤醒了一部分他此前从未踏足过的思维禁区。 “你们俩……你们俩不会也,你们俩以前……”多恩的手指在昼司和夜愿之间来回摇摆,颠三倒四地结巴着。 然后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他严肃冷面永不改色的兄长忽然可疑地移开了目光,而那只总是假惺惺虚伪笑着的金毛狐狸竟然红了脸。 多恩觉得自己脑袋要炸掉了,手臂和后背的毛都竖了起来,他抓狂地大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多恩的一骑绝尘身后,空荡走廊里剩下的主仆二人沉默了。 过了半晌,夜愿才开口道:“对……对哦,那个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 昼司“嗯”了一声,思考道:“那个角度拍进图书馆的话……” 夜愿了然地问:“现在去看看吗?” =================== “别开灯。”昼司这样说着,已经径自推开图书馆厚重的双开雕花大木门走了进去。日蚀号漂浮在云层之上,皎洁的月光透过大窗倾泻了一室,排排书架中间游荡着细微的尘埃。 昼司来到泛旧的大书桌边,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沾了一层薄灰,大概已经很久没人到这里来了。他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一个撕了一半的笔记本以及一支铅笔——现在已经没有人为了实用功能而造纸了,至多作为装饰文具而存在,甚至连昼司自己现在也只会用电子的方式记录或传送工作文档。 他拿起自己旧日的本子,就着月光摩挲上面的印子,想着最后一张撕去的纸张上涂写了些什么内容。 好像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他放下本子,又想到了那张纸印的照片——这就更奇怪了,连文具纸都不太常见,能够接触到相片纸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其实就算不如何仔细探查一番,所有可疑事件的幕后主使总和罗特·范修连恩脱不了干系,只是照片拍摄的时候对方分明还没有入驻日蚀号,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夜愿已经来到了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双层玻璃,他低头望下去,几乎能看见整条左前甲板,那里过去不像现在是浅草皮和低矮的灌木,而是种了不少乔木,只是后来因为树木的根系破坏甲板层,又有些渗水,才全部铲掉重做了。 昼司也挨了过来,脑中大概是转过了同样的一番想法,说:“谁都有可能。” “嗯,”夜愿说,“可能是哪位打扫卫生或是修剪树木的仆从偶然看到的,就顺手拍了。搞不好……”他转过来,赫然发现昼司离他站得很近,鼻尖差点戳到他下巴上。 “嗯?”昼司没有注意,随口应了一声。他一手越过夜愿肩头撑在窗棱上,依旧扫视着窗外的景色。 夜愿心脏“咚咚”地加速起来,抿了抿嘴才接着说:“搞不好……罗特夫人早就拿到了这张照片,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用。最近您和安娜小姐走得近,恐怕要和果戈里联姻,才叫她想起了这个小道具。” 昼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夜愿刚才冷却不久的脸又热了起来,眼珠子四处乱转,但主人身上潮湿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体温不断钻进他鼻子里。夜愿咽了咽口水,竭力找话说道:“没想到夫人竟然这么沉不住气,居然直接派人暴力侵入了地心大厦,完全不在乎和您撕破脸了。不过幸好这次走运,刚好有米奥在,才能这么顺利地脱困……” 听到这个名字,昼司“哼”了一声,语焉不详地说:“区区一个A级猎人。”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A级猎人的话……”夜愿却自言自语道。 “什么意思?”昼司收回目光看他,这才发现对方几乎被他搂在怀里——夜愿像一只没有戒心的小动物,被他困在身体和墙壁之中,却因为完全信任主人、熟悉主人的味道而坦然地呆在原地。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够一拳打破防弹玻璃,即使是用特殊刀具也不可能,”夜愿显得有些苦恼——超人的身体素质,总觉得这个概念在哪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咳咳!”见夜愿因为认真思考关于米奥的事而过于投入,昼司轻咳了两声,随即发觉这行为似乎有些幼稚。但他依旧没有退开,似乎想看看能这样困住他多久。 夜愿果然思路又转回到他的身上,迟疑了一下,担忧道:“只是……主人虽然转移阵地到了日蚀号上,军事防护比地心大厦强了不少,但这里不比以往,您注意到了吗?所有人都避着我们,要我说主宅里的哪些人可以相信,我也说不上来了。” “而且通讯切断,废土上的雇佣兵团暂时也联系不上,”夜愿接着说,“不如直接恢复通讯,把探月基地的真相尽快扩散出去吧。” 昼司摇了摇头:“这消息,我得选择一个好时机宣布。” “可是按照这个吸引投资的速度,罗特夫人的账面价值的通胀会越来越大的,要是不尽快反应的话……”夜愿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后天的月会!” 昼司表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在此之前料她也不会轻举妄动,毕竟多恩还在我手上。” 夜愿抬起头来看他,头上还顶着他温暖的手掌,心里想:主人真的觉得即使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只是一个讲价的筹码而已吗? 那比起多恩来说,作为“狗”的自己又如何呢? 虽然主人对自己一向很好,但那也只是因为他“喜欢聪明人”罢了。工具的作用如果仅限于“好用顺手”,那么换做谁来其实也没差别吧。 昼司也想起了些什么,他透着自嘲的笑意轻哼了一声:“要不是出了这一码事,我都快忘了,小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 夜愿心里一下又紧张起来——“荒唐事”这三个字清晰又刺耳,主人果然还是……后悔了吗? 那时对方十分果断地结束了那段“荒唐”的关系,铁定是因为后悔了吧。夜愿手脚冰凉,这个怀抱形成的小小牢笼忽然叫他如芒在背,恨不得马上冲出去逃开。 昼司自言自语道:“怎么想的,怎么会朝身边人下手,幸好……” 幸好?幸好什么?夜愿的心脏起起伏伏,快要受不了了。 他屏住呼吸,昼司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了。 幸好提早结束了?还是幸好没有毁掉主仆关系?夜愿猜测到,幸好自己没有忘记身份而变成一个贪婪的上位者?还是幸好没有失去一个好用的工具、一个灵敏的许愿器? 他闭了闭眼睛,试图调整心情——不是说好了不再想这些事的吗?不是决定了不再为此伤心难过的吗? 只是……那段荒唐的岁月是他所有美梦的根源啊,那些虚伪的亲昵与甜蜜是他赖以生存的食粮啊。 我也想说啊,我多想说“幸好没有爱上你”,夜愿满心苦涩地想,可惜他说不出口。 他复又睁开眼睛——昼司毫无意识地微微扬着头,脑子里在想事,眼睛中倒映着星辰大海。如果他能低下头来,就能看见自己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不可能的,夜愿想,一个站在山顶的人,怎么能看见一个跪在山脚的人呢? 放弃吧。 这三个字闯入他脑海中的一刹那,惊起了巨大的波澜,层层叠叠的海浪撞击在支离破碎的山崖上,叫整个海岸线都摇摇欲坠。 他曾经有过不顾一切的冲动,但这冲动被打压了;他也有过想要坦白的勇气,但这勇气退缩了;他还常年沉溺逃避在梦境中,但这梦境也脆裂了——不论他人幸福或不幸,好像都在映射着他的不幸。 不幸的人宛如他的不幸,幸福的人显得他愈发不幸。 他忽然兴起了一个想法,一种想要放弃、想要离开的野蛮想法。他无尽的等待和守候是否也能在某一天画上句号,他是否也能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当他不再是谁忠诚的狗,当他不再是仆人的遗孤,当他也不再是神子的右手,他是否也能像那时的安息一样,鼓足勇气走出避难站,面对废土的太阳。 离开吧,等主人能稳稳地掌握李奥尼斯家后,就离开吧。去看看废土,看看安息说的番城集市,去爱上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那本来就是他的命运不是吗?在父亲去世以后,如果没有主人的突然出现,他人生的轨迹本就该是如此。 他甚至不想要再等待了,他想要逃开这个恼人的怀抱,想要逃开这焦灼的苦闷和甜蜜的折磨,他想要立刻马上就逃走。 他忽然想通了,最恰当的时机分明已经被命运安排在了他的眼前——后天的月会上,当空壳谎言被拆穿后,范修连恩和曼德不但将在十大家族中的支持率大幅下跌,跟着探月基地涨起来的泡沫也会迅速破裂。一旦通过戴森球计划后,主人在稳住自己李奥尼斯家主地位的同时,甚至也将和冯老一齐确定其第二代虚摩提的最强战略位置。 那样的话……局势便会清晰明朗、一切可算尘埃落定了吧,那时候的他,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吧。 要是再等待的话,他的冲动和勇气就又要消失了,他又会心软起来,会舍不得他的主人,想要收起自己的心陪他一辈子。 他没了我也行,夜愿暗自劝说自己道,主人之前最喜欢的办公控制面板短路坏掉后,他也是不习惯了一阵子,但很快就适应了更新更好的那一支。 “主人,”夜愿轻声开口道:“我也可以许一个愿望吗?” 昼司扬起眉毛,显露出十分惊讶的样子。这相当地罕见——在过去的十几年来,他还从没听到过夜愿朝他要什么。 他想起了地心大厦阁楼里那一池子的古钱币,心中一动,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当然。” 夜愿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生日,我明天想过生日。” “为什么明天?”昼司下意识反问,但很快又说:“当然可以。” 夜愿反问道:“反正明天还全船封锁着,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那倒也是,那你想怎么过?”昼司露出微微有些苦恼的表情:“像多恩那样吗?时间不太够,要那个规模恐怕有点困难,但是……” “不需要,”夜愿打断了他,露出一个开心甜蜜的笑容:“我只有一个要求,明天一整天,主人可以只属于我吗?” 作者有话说 日蚀号约会一日游即将开启。 被听墙角的米奥:希望有些同志不要不请自来地吃狗粮好吗? 最近因为忙碌所以更得有点慢,希望过两天就能好一些! 第24章 Chapter 23 春暖花开(上) 昼司一大清早地就被闹醒了。 夜愿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整个白天,天不亮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墙角的霉斑发呆。 六点一到,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冲下楼。 七点整的时候,夜愿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食物敲开了昼司的房门,咖啡和培根的香气唤醒了床上的人,昼司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夜愿拉开了半扇遮光帘,隔着被子把他推来揉去:“主人主人快起床了,今天要出门玩呢。” 昼司打了个哈欠抱怨道:“玩什么啊,日蚀号就这么大。”但还是架不住自己头天信誓旦旦地许下了承诺,只得配合地站起身去刷牙了。 等他洗完脸回来时,夜愿已经在小桌上摆好了双份早饭——屋里只有一把凳子,夜愿站在一旁眼神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昼司拉开凳子坐下——自己的餐盘里摆着全麦面包和培根炒蛋,咖啡散发着浓郁的焦香,反观夜愿的面前,摆着一个裹着金黄色枫糖浆的百吉饼,而且他还在不停地往那杯黄豆磨成的饮品里加白糖。 昼司连忙喝了一口黑咖啡压压惊。 昼司本想如往常一样抽空查查邮件看看报道,忽然意识到没有网,转而观察起了夜愿——他没有穿平日成套的单色制服,而是在衬衣外套了一个线织背心,配着浅色格纹的休闲裤,金发也随性地绑在脑后,掉落的散发反射着朝阳的光晕,整个人看起来小了好几岁。 尤其对方还盘腿坐在地上,心情很好地哼着歌,身体随着摆来摆去,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 这相当罕见,昼司回忆了一下夜愿即使是在小的时候,也已经总是成熟懂事的样子——他从不曾像安娜一样撒娇,也不会像多恩一样使性子。 “你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戴眼镜了?”昼司问。 夜愿敲了敲眼镜框说:“这个?”他面露羞怯地抿了抿嘴:“是为了录像。” 昼司噎了一下,隐约间觉得自家温顺小侍从的属性微妙地变化了。 直到他目睹对方毫无难色地吞掉了整只糖浆百吉饼,又用两根手指捻起铺满糖霜的奶油泡芙,才露出了类似惊恐的表情。夜愿嘴边沾了一圈白色的糖粉,傻乎乎地笑道:“甜的好好吃。”他顿了一下,又小声自言自语道:“现在不抓紧时间吃的话……” 昼司没有注意到他的第二句话,完全被过量的糖分镇住了。他惊魂未定地点点头:“哦……这样吗?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爱吃甜的。” “您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夜愿又笑起来,被昼司警示性地瞪了也不害怕:“今天我过生日,我是大王,您昨天答应了的!”想了想,他又底气不足地补充道:“反正也没别人……” 昼司一下子给逗笑了,“嘁”了一声道:”还大王呢,你是小鬼吗?“ 趁着主人在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夜愿掏出一整张巨大的清单投影在白墙上,顶上几个硕大的标题字——“愿望清单”,前前后后有好几十条,昼司傻眼了。 “你这个狡猾的小孩,”昼司指着他,“你就是那种跟许愿精灵许愿说要一百个愿望的人!” 夜愿不好意思道:“其实很简单的,您看,第一项就是‘和主人一起吃早饭’,这个已经达成了。” 昼司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值得列为愿望的。” 在夜愿灼热目光的注视下,昼司只得放弃了索要第二杯咖啡的想法,开始执行清单的第二条——蹦极秋千。 两人纵贯日蚀号的巨大后院一路来到船尾,那里支着一副刻意没有拆除的钢筋脚手架,是昼司小时候经常独自坐着发呆的地方,脚手架顶端外延的平台末端连着一个蹦极绳牵引的秋千,一旦松开就能大幅度地摆荡出去,好像只身飞在空中一样。 昼司老远看见了就头疼:“用得着大早上起来就玩这个吗,刚吃了早饭。” 听见他质疑,夜愿条件反射地想要退缩,飞快的脚步骤然慢下来,嗫嚅道:“可是……我从没玩过,小时候经常看您在这里坐着……” 昼司瞧他那样子一下就心软了,夜愿还在接着说:“要是您不想的话……也可以跳过……” 昼司立刻打断他:“不行,大王说了想玩秋千,我们今天就要玩这个秋千。” 夜愿胸口瘪掉一点的小气球瞬间又膨胀起来,蓝眼睛泛着快活的光芒,脚步轻快得快要跑起来。 两人依次爬上看起来十分危险的铁架,朵朵白云漂浮在他们脚下。 夜愿没有料到的是,早已习惯了从地心大厦顶层以及航空艇往下看的他,竟然会在没有遮蔽物的情况下畏高——半个小时后,他是手脚发软地被昼司抱下脚手架的。 昼司有些好笑地看夜愿一脸菜色地蹲坐在台阶上,心情相当不错地问:“大王,咱们接下来干什么?” 没错!一定要抓紧时间,夜愿强打起精神,说:“打,打壁球!” 日蚀号右翼四楼的活动场馆里有一个壁球场,小时候偶尔来访的多恩就是在这和昼司学了几次,夜愿总在一旁羡慕地看着,觉得主人挥拍的姿势好看极了。 夜愿喝了一些酸味的维他命水,将反胃的不适感按压下去了,他握着拍子左看右看,根本不知道四肢该如何运作。 昼司走过来,帮他调整手臂的角度和身体的平衡,说:“膝盖弯一点,重心放低,你在傻笑个什么?” 夜愿实在绷不住嘴角——这种从背景板中走出而得到主人全部注意的情况前所未有,他很难控制自己不盯着主人的脸,努力把他温柔的每一分一秒全部记录下来。 为什么就只有一天呢?他禁不住想。 昼司先教他发球——连番的调整之下,夜愿发球的姿势虽然像样了,但力度仍差得远,准头也很差,把昼司调得左右角反复跑。但他毫无抱怨,精准地把球喂回到夜愿顺手的位置,偶尔还出声提醒。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夜愿满头大汗,脱掉背心后的衬衣也汗湿了,昼司在手心里敲了敲拍子,评价道:“原来你也有学不会的东西。” 夜愿:“!” 回房快速冲了个澡之后,两人又拎着一篮子轻食来到了前庭的水池喷泉边——这里做了专门的防水层,除了一个小水景之外,还有不少正在开花的果树。夜愿在地上铺了好几张塑料布,掏出冰镇的果酒和吞拿鱼三明治摆好,昼司正要伸手去拿,却见对方无比热切地盯着自己,双上放在跪坐的膝上,一副“我有话要说”的样子。 昼司缩回手,问:“又怎么了?” “主人可以……可以拍个照吗?”夜愿问。 “拍照?你不是戴了这个眼镜全程都在录像吗?”昼司纳闷道,“实在搞不懂我有什么好录的,明明天天都在见面。” 可是以后的每一天就……夜愿没有继续想下去,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和我一起拍照。”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对于相机而言过于庞大的立方体设备——竟然有手掌那么大。昼司定睛一看,问:“这是里面有相纸的那种?” “嗯!”夜愿说:“拍好了就立刻能得到相片呢!” 夜愿努力伸长胳膊,费劲地对着两人拍了一张,等了一会儿后,他发现照片上的自己太靠前了,比例有些怪,但还是把照片贴身收好了。 昼司把酒杯递给夜愿,接过拍立得说:“我来。” 他身高手长,举好相机后拉过夜愿揽在身边,午时的阳光穿透过日蚀号巨大的罩顶洒在两人脸上,背后有果树的白花零星飘落。夜愿嘴唇贴着昼司的酒杯边沿,额头微微靠着他侧脸,样子亲昵极了。 照片一显出来后他便喜欢得不得了,昼司看了后也噙着笑意道:“拍得不错。” 吃过简餐后,一夜兴奋得没睡着、早上四点半就醒来的夜愿开始犯困,他靠着树干,越坐越往下出溜,最后干脆倒在野餐布上睡着了。 昼司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梅子酒,回头看见夜愿的睡颜上粘了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于是掏出拍立得对着他又拍了一张。 他靠着树干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甩着照片——上面的成像越来越清晰,他拿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午后的暖风太过怡人,不久后,昼司也躺在了草坪上——他俩脚冲着不同方向,脑袋挨在一起,在婆娑的树影下睡着了。 一个多小时后,昼司先行醒来,撑着手臂看了一会儿夜愿,才戳了戳他流出口水的嘴角。 睁开眼后,夜愿花了半分钟意识到情况,立刻开始抓狂——自己竟然在这种重要的日子里睡着了!浪费了好多时间! 他难过地看着自己的清单,来来回回地比对,艰难地下决心道:“中间这三条,都……都跳过吧……” 昼司看他那副心疼得不行的样子,不由得安慰说:“下次有时间再做不就行了。” 夜愿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瞬又急匆匆地爬起来,甚至连野餐工具都不收拾了——这可是前所未有,拽上主人就往回跑。 跑到一半的时候,他俩在主宅门前迎面遇见米奥和安息,安息骑在米奥脖子上,把一颗珍贵的橘子树枝条都拉弯了,地上还掉了不少米奥用小刀丢下来的橘子。 见到昼司后,两人迅速欲盖弥彰地把手背到身后,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夜愿大声招呼道:“安息!看电影吗?” 本来眼睛东张西望的安息闻言立马竖起耳朵:“看电影!” 米奥还要说什么,他已经在肩头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看电影!看电影!” 夜愿大笑起来:“捡上橘子,我们看电影吃!” 四人来到多媒体放映室,夜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碟片说:“这个这个。” 安息见有这么多没看过的电影,已经激动得要昏过去了,米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问:“美国美人,这是讲什么的?” 夜愿眼神躲闪地快速说:“就是……一个有钱的帅哥无意间认识了一个贫穷的妓女,然后……” 安息纳闷道:“妓女是什么?” 米奥赶忙拉着他坐好,敷衍道:“行了行了。” 昼司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碟片封面,没说什么,也跟着坐下了。 本想播放浪漫喜剧电影《漂亮女人》的夜愿,因为闹错了名字,无意间播放了一部中年危机男子对女儿同学性幻想的影片,几人看到中途就满头雾水,片子结束后,全部发懵地看着彼此。 唯一一个两部电影都看过、全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昼司在一旁闷笑。 安息努力地想了半天,评价道:“那个女孩儿还没成年呢……” 米奥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僵硬地抿起紧了嘴。 安息又说:“不过她看起来好成熟啊。” 夜愿也十分茫然——这和他搜到的简介不一样啊?昼司快要憋不住笑,从柜子上拿出另外个盒子,指着名字说:“这儿。” 夜愿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苦着脸道:“您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昼司扬了扬眉毛:“我觉得这部也挺好看的。” 安息不明所以,问:“那咱们还看那个吗?” 夜愿捏了捏拳头,一挥手说:“你们自己看吧!我们还有事!” 安息连忙问:“这些都可以随便看吗?” 得到昼司的首肯之后,安息欢呼了一声,瞬间把其余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 太阳快要下山了,两人分别回屋休息片刻,夜愿换上了晚餐的服装,来到日蚀号二楼外展的巨大阳台上。这里昔日是巨大盛大聚会的晚宴厅,阳台上聚满了端酒聊天的宾客,但此刻,这里只有一张铺着白色暗花桌布的典雅方桌,桌上面对面摆着两套银质餐具,一支蜡烛,和一个插着一枝花的花瓶。 他刚刚调整好餐具的位置,昼司就下楼来了。 他的主人换了一套相当正式的黑色礼服,白色的方巾和衬衣在他胸前和袖口形成一道整齐好看的白边——他甚至还戴了黑色的领结,刮了胡子,头发也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英俊的黑发黑眼。夜愿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了手边的事,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 昼司冲他笑了一下,问:“大王怎么在这亲自布置,仆人呢?” 夜愿呆滞道:“我,我叫他们都去休息了。” 昼司点点头:“两个人也清闲。”他随手抄起一旁挑好的红酒,动作娴熟地旋开木塞,倒进醒酒器里摇晃了起来。 夜愿醒过神来,忙说:“主人您坐,我来!” 昼司压了压手掌示意他别管:“坐。” 夜愿听话地坐下了,两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他。 昼司走到他身边,单手拖着瓶底,倒了一些红色的酒液在夜愿面前的高脚杯里,然后耐心地看着他。 夜愿僵硬地端起杯子,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小口,按照昼司教他的样子将酒液用舌头在口腔里充分接触过一遭,才吞了下去。 昼司礼貌地单手背在身后问:“大王还满意吗?” 夜愿迟钝地点了点头,伸出杯子,由昼司又给他倒了小半杯。 昼司坐回到对面的位置,举起自己的杯子向前倾,夜愿也连忙举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昼司喝了一口酒之后,问:“你把仆人都轰走了,谁来上菜?” 夜愿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从屋里推出一个餐车说:“都准备好了。” 昼司撑着下巴,似笑非笑道:“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事的?” 夜愿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前菜端上桌——切得极薄的生牛肉片搭配起司片和芝麻草,搭配特调的开胃酱汁,昼司瞧他脸颊泛红,忍不住问:“怎么不吃甜的啦?” “来不及准备两份……”夜愿说,“就按主人的喜好准备了。” 昼司看他坐回座位上,仍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但用餐礼仪确实标准又规矩,和自己如出一辙,好奇道:“如果你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会吃什么?” 夜愿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关心这个,想了想说:“面条吧。” 昼司也愣了一下,问:“什么面条,任何面?” 夜愿点点头:“意大利面就行,奶油白酱的那种。” 昼司笑了笑说:“下次吃那个。” 夜愿却并不显得很高兴,只是点了点头,他微微颔首,又叉了一块紫薯块放入嘴里。 两人安静用餐的环境沉默却不显得尴尬,日头在昼司身后缓缓落下,直到被他的身影完全挡住。金色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却叫他的五官完全陷入黑暗,好像一次日蚀。 饭后,昼司看了一眼清单接下来的事程,问:“烟花?这个现在去哪准备?” 夜愿自然早有打算,领着他一路来到日蚀号主宅的顶楼,这里已经有人摆好一个半米高的烟筒和一堆碳棒一样的东西。他栖身上来,从昼司胸口摸走他平时点雪茄的打火机,走了两步又回头叫道:“主人。” 昼司:“嗯?” 夜愿说:“你来点吧。” 昼司不明所以地接过了打火机,点燃引线后向后退了两步,一些五光十色的焰火从简陋的筒子里喷射出来,在低矮的空中绽放开。 夜愿又点燃了焰火棒,分了几根递到昼司手中,这玩意儿的燃烧周期很短,“噼里啪啦”地闪烁了一会儿后就熄灭了,昼司有点嫌弃:“什么呀。” 夜愿轻声说:“这样主人也算为我放了烟花啦。” 昼司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但正巧焰火熄灭,他没有看到夜愿的脸。 不久之后,最后一支烟花筒冷静了下来,寥寥几根焰火棒也燃尽了,两人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昼司问:“接下来呢?” 夜愿说:“没有了,刚才就是最后一项。” 昼司惊讶道:“就这样?” 夜愿说:“嗯,谢谢主人,我今天很开心。” 昼司心想明明看起来那么大一张单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全部完成了,而且自己分明根本没做什么,倒不如说是夜愿陪自己放松了一天。 沉默了一会儿,夜愿又说:“结束了,但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没有写在单子上的。” “好啊。”昼司随口答应道。 夜愿转过来对着他,说:“主人可以闭上眼睛吗?一分钟就好,无论如何都不要睁开。” 昼司思考了短短的片刻,答应了。 夜愿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熠熠的星光下,他的主人穿得好像王子,英俊极了。他毫无防备地闭着眼睛,好像完全属于自己一样。 他本来只是想要利用这最后的一分钟,难能可贵地、肆无忌惮地再好好看看主人,把他的模样印刻在自己的心里——他眉毛的形状,他下巴的线条和他优美的嘴唇。 可是贪婪的注视仍不能满足他下坠的心,给我最后一个吻吧,夜愿无声地说。 他双手背在身后,睫毛轻颤,又不舍得真的闭上眼睛。 随即他想到——自己的眼镜可以替他记录下这一切。于是夜愿微微垫了垫脚,终于闭着眼吻上了主人的嘴唇。 昼司的眼睫毛抖了一下,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睁开眼。 他睁开眼后会生气吗?夜愿想,管他呢,午夜的钟声快要敲响,他是南瓜车也要化为粉尘了。 他近乎虔诚地膜拜着对方的嘴唇,献祭般地奉上了最纯情又纯粹的吻。 昼司站在原地,始终一动不动。 几十秒后,夜愿的嘴唇和温度都离开了。 昼司缓缓睁开眼,沉默地凝视着他。 夜愿冲他微微一躬身,轻声说:“主人再见,晚安。”随即转身离去,消失在了顶楼门背后。 昼司仍站在原地,皱起了眉。他忽然有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他的夜愿好像要离开他了。 他说再见的时候,脸上带着与往日无异的笑容,但那笑容又像是一个即将踏入大海的人,在被浪花淹没头顶时回头看着海岸,并真心地向往着春暖花开。 第25章 Chapter 24 春暖花开(下) 夜愿如游魂般地飘荡回到自己屋子里,合衣躺在床上——他早上睁眼时有多期待、多兴奋,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现在就有多难过、多不舍。这一天过得如此快速,又如此漫长,每一个瞬间都可以拉长成无数帧格,足够他怀念很久很久。 他的嘴巴在笑,眼睛却在哭,轻轻一闭,滚烫的泪水就成群结队地流下来了。 主人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想要朝许愿精灵讨要一百个愿望的狡猾人类,以前只是远远看着的时候,他心中满是羡艳,如今尝过甜蜜的美好后,他一点也没有满足或解脱的感觉,反而瘾症更严重了。 怪不得包括安娜在内的所有人都沉迷于此,被主人那样注视过后,有谁能够放弃呢? 他还想要更多更多,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更多的眼泪顺着太阳穴一路消失在枕头里,夜愿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心脏揪作一团,宛如病入膏肓。 他本来可以不用走的,他本来可以就这样平复自己的情绪——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收拾心情留在主人身边。可这次他贪心了,逾距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忽然,一声巨响撞破了黑暗,伴随着突然闯入室内的灯光,房门被猛力推开。夜愿倏然睁开双眼坐起来,看着门前的光影框出主人的身型。 昼司的房间明明就在数米之外,但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急速奔跑而来。 夜愿惊讶极了,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做响,甚至忘记去擦脸上的泪水。他机械地从床上站起来,茫然地微张着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他想问。 可他的喉咙好像被蜡封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眨了眨眼,终于在微弱的灯光下看清了主人的脸。一瞬间,他的目光掉入了主人深沉的瞳孔中,连灵魂也被一并抽走,并且还在不断陷落下坠。所有的理智和言语通通被夜色吞噬,夜愿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被一张细密的渔网笼罩着、收紧着,迫使他迈开腿朝前走了一步。 昼司也朝他走了一步。 这一步其实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但却被慢镜头无限拉长,好像播放了一生那么长。 第二秒,昼司反手一挥,大力地摔上了门,惯性甩出的风伴随着又一声巨响叫夜愿下意识抖了一下。 关上门后,昼司又向前走了一步,来到近在咫尺的距离,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难道他的午夜还没有结束?难道他的美梦还没有醒来? 夜愿睫毛又抖动了一下,一大批晶莹的泪珠滚落山崖。 第三秒,昼司再次迈了一步,接住了夜愿张开双臂扑过来的怀抱——他一手搂着夜愿的腰,一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任由他伏在自己胸前,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前襟。 他用拇指蹭了蹭夜愿脸颊,又拽起自己的衣摆来擦,夜愿被这十分不和谐的邋遢行为逗笑了,自己也用手背抹了抹脸。 昼司抓着他的手腕移开,另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和夜愿轻柔纯洁的吻不同,这个吻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夜愿几乎要招架不住。过于强势的侵略性将他压制得频频后退,直到背部抵在衣柜上无法逃离。 夜愿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在吻的间隙偷偷喘气,身体因为紧张和激动而不停颤抖。他双手毫无章法地抓着主人肩膀和背上的衣服,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和对方揉在一起。 昼司的一只手压在他臀部上,另一只顺着他的腰轻轻揉搓他的背部,好像在安抚什么受伤的动物。 两人唇舌分开,呼吸抵在一起交织。夜愿带着再也隐藏不住的满眼迷恋,手指伸进那美丽的黑发中,又细细地捏了捏他的耳廓。 昼司微微偏了偏头,用嘴唇去啄他的手指,于是夜愿的手指按压在了那泛着红肿的湿润嘴唇上,大胆地摩挲着。 昼司的眼神纵容极了,甚至可以被误解为宠溺,他双臂搂在夜愿腰后,配合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夜愿的手指。 夜愿简直被迷得最后一丁点理智和脑子也燃烧殆尽,他下意识觉得这一切一定是什么荒唐下流的梦境,是自己难堪的癔症。 光是用手指逗弄主人的舌尖,他就已经起了反应,指尖温软湿润的触觉情色极了。玩了一会儿后,夜愿收回手指,圆润的指尖泛着一丝水光,他盯着瞧了一会儿,随即在昼司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把手指放进了自己嘴巴里吸吮。 下一刻,夜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昼司拖着屁股腾空抱起,一把扔到床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就又被栖身上来的主人压倒了。对方急切地剥掉他的衣服裤子,脸上带着他从未看过的、情潮翻涌的生动表情。 夜愿这才注意到,主人裤子前头顶起了很大一坨,他瞬间有些害羞,又抑制不住地开心,挣扎地爬起身来去解主人的皮带。 他双手拽着裤子侧边往下扒拉,昼司配合地挺了挺腰,胯下瞬间对着夜愿的脸孔——黑色的内裤前端湿了一点,夜愿心跳加速到一百二十,竟然还真的伸出舌尖隔着内裤舔了一下。 昼司腹肌抖动了一下,一手捧着夜愿的脸,另只手拇指伸进内裤边把它拉了下来——他握着已经完全勃起的阴茎,塞进了夜愿配合地张开的嘴里。 他一边缓缓干着夜愿的嘴,一边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夜愿也抬眼看着他,被顶得脑袋向后一顿一顿的。 这跟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场性爱都不一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是作为一个男人在被另外一个男人征服占有,这不止是肉体上的交合,也是精神上的臣服。最重要的是——对方也在毫无保留地渴望他,这份渴望重塑了他作为“狗”的全部意义。 是因为有需要他、圈养他的主人,他才得以成为家犬。 昼司从他嘴巴里退出去,阴茎的前端和舌尖牵连了一道淫靡的丝线,夜愿被翻过身去,但他因为情动而浑身瘫软,根本跪不住,肩膀和脸颊贴着床单,腰部下陷、双腿大开,臀部高高翘起。 昼司抱着他的跨朝自己拉了拉,正要去找润滑的东西,却忽然注意到说:“怎么已经湿成这样了,接个吻有这么舒服吗?” 夜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呜呜咽咽地叫:“主人,主人……” 昼司闻言又低头吻了吻他的腰心,硬挺的阴茎缓慢而坚定地陷入他身体里,这么久没做了,夜愿奇迹般地根本不觉得痛——他太想要了,想要得不得了,身体自顾自地起反应,近乎放荡地欢迎着男人的侵入。 昼司也很久没做了,他爽得不住喘息,缓慢地退出一些,又狠狠地干进去,果然如愿听见了对方受不了的惊叫声。 夜愿头埋在双臂间,金发散落在光滑的皮肤上,两条细白的长腿不住抽搐,昼司往上搂了搂他的腰说:“跪起来,乖一点。” 夜愿试着撑起胳膊,却发现自己腰腿酸软,根本控制不了。 这不是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情事——比起记忆中那种甜蜜的亲昵,这近乎野性的疯狂叫他完全招架不住。 昼司却误以为他是故意的,干脆把他翻过来平放在床上,手臂捞起他的膝盖,假意责怪道:“就知道撒娇。” “主人……快点……”夜愿口齿不清地含混说。 “嗯?”昼司微微趴低身体去听他说什么。 夜愿却手脚并用地把他拉近自己,用脚抵着他的臀部,恳求道:“主人,快进来……” 昼司瞳孔放大,倒抽了一口气,手压着他的膝弯折叠在胸口,狂风暴雨般地干了起来。夜愿破碎的呻吟又带出不少欢愉的泪水,一只手掐着昼司的胳膊,另一只手揪着枕头,金发汗湿在满是情潮红云的脸颊。 昼司一边拖着他的腿干他,一边握着他已经冒出不少前列腺液的阴茎揉搓——未免他射得太快,他总是抚慰两下就暂停,但也叫夜愿尾椎发酸,眼冒金星。 “主人,呜呜……主人……”夜愿带着哭腔叫他。 被夜愿从小这样叫到大,昼司以前从没觉得有什么,但今天却第一次觉得这个称呼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它像是一份认证、一个承诺、一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和渴求,这不但叫他浑身舒爽,更叫他欲火焚身。 昼司放掉夜愿的腿,任由它夹在自己腰侧,并塞了一个枕头在夜愿屁股下面逼他抬起腰来。他往前跪趴着,俯在夜愿上方,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压在头顶,问:“叫我干什么?” “主人……”夜愿看表情已经来到高潮边缘,喘息道:“我,我喜欢主人,我好喜欢主人……” 昼司低下头把舌头探入他口腔,勾着他舌吻了一番,才说:“我知道。” 做过一次之后,两人都意犹未尽,很快又交缠在一起做了第二次。将近一个小时后,海上的风暴才终于渐缓,昼司侧躺在这窄小的床上,怀里搂着夜愿,一下一下地亲他的头发。 激情发泄过后的两人陷入头脑发空的沉默,忽然,昼司看着屋顶的霉斑问:“那是什么?” 夜愿也抬头看过去——这间小小的屋子简陋得几乎破败,两人华丽的礼服扔了满地,而他家主人正浑身赤裸地抱着同样赤裸的自己,认真研究霉斑的构成。夜愿忽然觉得十分滑稽,不由得笑出声来。 昼司低头看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讨厌吗?”昼司问。 夜愿正要回答,忽然想起这是主人第一次亲他后问的话,惊讶道对方竟然也记得。 夜愿闭上眼笑了笑,复又睁开来,用他十年前同样的话回答道:“不讨厌,很喜欢,喜欢主人。” 第26章 《第一次投喂小动物的心得体会报告》 今天又是阴雨的一天。 其实我并不讨厌雨天,雨天里不但空气凉爽,也不大会有人在楼下的举行聚会,世界的声音被雨声盖过,很安静。 但今天的下雨叫我不太开心,因为随手搁在阳台上的素描本被淋湿了,即使迅速烘干之后,整个本子也还是皱成很厚一摞,所有画都毁了,有些上色纸页的颜料还化在了我手上,简直心烦。 不过算了,反正父亲也不喜欢我画画,他总说这没用。 画画没用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艺术鉴赏课?简直莫名其妙。 我随手把素描本丢进了垃圾桶里,没有开灯,抱了一本书躲到书架后——当然了,这也是一本被父亲划归为“无用”的奇幻小说,反正离下午的课还有两个小时,希望在此之前没有人打扰我。 看了不一会儿书后,图书馆进来了一个人。 我自书架的缝隙里看出去,第一眼甚至没有瞧见来人,找准角度瞅了半天才看见一个白金色的毛脑袋——那家伙实在太矮了,穿得又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像个球在滚。 他怀里抱着一个干燥芯,估计是来给除湿机替换的——毕竟海上湿气本来就重,纸页书籍更受不得潮。 我不由得又想到我那命运悲惨的素描本,心情更糟了。 与此同时,小金毛蹦蹦跳跳地来到一个他两倍高的立柜旁——除湿机就摆在顶层。他先是将芯子摆在地上,然后从旁拖拽了一只重量不轻的木凳,费力地挪到柜子面前。 这家伙才几岁,看起来又小只又笨。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蹲在书架后面不出去,还十分投入地从书顶的缝隙中看他奋力完成这件简单得要命的事。 小金毛重新抱起干燥芯,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子,再颤颤巍巍地站直身体。他膝盖摇晃,看得我也莫名紧张,情不自禁为他捏了把汗。 他高举起干燥芯后,发现自己仍然够不着除湿机,复又把干燥芯搁在柜子的第二层,再伸长胳膊踮起脚去够头顶的机器。 蠢!那东西后面连着电线呢!我这时已经忍不住要走出去了,却又见他收回了胳膊。 他抱着手臂,手撑在下巴上,摆出了少年老成的严肃思考表情,十分好笑。 思考了一会儿,他从凳子上飞快地爬下来,开始一本一本地搬运硬壳书摞在凳子上。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竟然要用旧约来垫脚,不过他大概根本不识字、也认不得那是什么吧。 搬了足够的高度后,小金毛开始了新一轮的攀爬,这时候我已经候在他身后一米开外的架子边了——毕竟不少书的外壳都非常光滑,一个不稳就会全部坍塌的。 眼见着他颤颤巍巍地踩上一本皮革封面的古着书,短呼呼的手指头抓着书柜边缘——得亏了日蚀号上的所有家具都是固定在墙面和地板上的,不然早就被他拽翻了。 小金毛动作还算熟练地更换完干燥芯后,我正要松一口气,却只见他脚下一滑——书本垒成的山坡终于还是垮塌了。他整个人身体失衡,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重重摔倒了地上。 “啊呜——”他小声地吸着气,整张脸皱在一起,松开怀抱里护着的空芯槽,检查一番确认没有损坏,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并继续面容扭曲地揉着屁股。 很快,小金毛站了起来,并没有哭,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只是走路略有点瘸。他复原了所有家具和书籍后,忽然又对垃圾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哦,原来是对我刚扔进去的画本产生了兴趣。 他完全不嫌脏捡起了垃圾桶里我丢掉的素描本,先是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圈——幸好我躲得快,然后将本子翻开了。 第一页是什么来着?好像是随手临摹的前院雕塑,可能还有个四不像的水果,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但他看得十分认真,还用手指头摸了摸。 快翻下一页啊,我在心里催促道。 像是听到了我的诉求,小金毛又翻到了下一页,下下一页。有些画他看得相当仔细,好像在研究什么抽象派大师的创作内涵,有些却一晃就过去了,搞得我也好奇了起来。 整本翻到快一半的时候,他卡住了——干涸的墨水把纸张黏在了一起,轻轻撕扯了一下后,他又开始转着圈地试图找不同角度对付这顽固的纸张,干脆竟然还对着黏住的地方哈起气来,似乎这样能把颜料重新融化似的。 可惜小金毛还没来得及想出合理的对策,就听到了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赶忙把本子塞进了自己衣服里,抱起空的干燥芯欲盖弥彰地挡在胸前。 这个小偷。 不过我没有出去抓捕这个小偷,而是任由他带走了我反正也从来无人欣赏的幼稚画作。 之后的日子里,我发现小金毛隔两天就会出现在图书馆一次,有时候是替植物浇水,有时候是擦拭台灯的灰尘,大多是些简单的工作。然而只有我不在——或者他以为我不在的时候才会进屋来,但凡他看见我坐在桌子后面,便会悄悄躲掉,好像那么一个明晃晃的金脑袋谁看不见似的。 于是我开始试图在垃圾桶里丢些别的东西。 我先是丢了一副雨景的水彩稿,果然被他悄悄捡走了,于是我又丢了一枚铜纽扣,也被他捡走了,我还试着在桌边放了些食物,但他只会凑近了打量,并不会碰。 我总不能把吃的也丢进垃圾桶吧。 虽是这么想,但随着小金毛渐渐长大,身材拔高的同时他变得更加瘦弱了,头发也不复铂金般的苍白色彩,而带上写金棕色的偏光——依旧十分显眼就是了。我不得不叫人添置了一个全新的垃圾桶摆在书桌下面——只是这里面从来不丢垃圾,而是一些带包装纸的糖果、零食和巧克力,纷纷被小金毛一脸惊喜地捡走了。 他抱着一大颗太妃糖的样子,下巴削尖,眼睛又大又圆,像极了在森林里藏松果的松鼠,对宝物的来源毫无怀疑,简直蠢透了。也不知道这些食物他有没有好好地自己吃掉,还是都分给了他那同样瘦弱的父亲。 别人说有些野生动物,不管再怎么投喂也无法驯养,不知道这只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期间送上一个昼司老板视角的小番外先 第27章 Chapter 25 心思 夜色渐深,夜愿侧身躺着,背后贴着一具体温较他稍高一点的身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刚才的事情不是梦。他身体已经十分疲倦,但大脑却无比兴奋,无数矛盾又关联的信息在他脑中交织碰撞,连耳朵都嗡嗡作响。 夜愿想着自己绝对睡不着,然后就睡着了。 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去。 “嗷!”夜愿在混乱中大叫了一声,昼司也瞬间睁开眼睛,趴在床边上往下看——床太小了,两个成年人挤在一起甚至不能平躺,更是完全无法翻身,夜愿屁股蛋发疼,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说:“主人,您回屋去吧,这里太小了。” 昼司一把拉过他来塞进自己怀里搂住,说:“不要,就在这睡。” 熟悉好闻的气息伴随着体温包围了他,夜愿暗自捏了捏手指,才胆敢伸出手臂绕在昼司腰间,脸埋在他胸口说:“而且霉斑什么的还没有打扫,主人会生病的。” 昼司不为所动,瓮声瓮气地说:“你都不会生病,我怎么会生病。”他闭着眼用下巴蹭了蹭柔软的金发,说:“你别乱动被子,冷。” 夜愿说:“嗯,窗户关不太严,到了晚上有点漏风……所以您还是回屋去吧,要是感冒怎么办,明天还要准备月会。” 昼司睁开眼看着他,问:“你老赶我干什么?” 夜愿抬起头愣道:“没有……” 昼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又问:“你想去哪儿?” 夜愿眨了眨眼,又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一时答不出话来。 昼司掀开被子,说:“好吧。” 然后他便长腿一迈,翻身下地并推门离去了。 眼看着主人如来时般一阵风地刮走了,夜愿忐忑地坐起身来,于黑夜中睁大了眼睛,睡意一扫而空,喜悦和甜蜜的气氛也很快就从关不严的窗缝中漏走了。 冷静下来他才想到——怎么会? 主人知道了什么,他看出了我想要离开的心思?不然他为什么会那么说? 不对,更大的问题难道不该是——主人到底是怎么会突然来到我房里,并且……并且……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整件事所携带的诡异,正是来自于这别样熟悉的感觉。这分明是旧日重现——他们再次回到了日蚀号上,回到了这层楼上的这间房,回到了记忆重重的图书馆,于是好像也回到了年少时的青春岁月。 当初不就是这样吗,在这个隔绝的天地里,在原始冲动的驱使下,长达两年的相互慰藉被莫名开启,又被突兀地结束。 夜愿一下就明白了——欲望不就是这样,来时毫无预兆、气势汹汹,离去后尘消云散、倦意上涌。反正是偷来的一天,这就好似流落荒岛一般,在文明社会之外,难免叫人想要放纵一夜。 这都怪他自己,怪这如梦境般美好过头的一日约会,这都怪这艘安静的空中楼阁,这都怪在主人身边的是他——这么刚好、又这么……便利。 不过就要结束了吧。 只可惜一切真实的毁灭常伴着一声巨响,然而所有虚伪的破碎只能发出一声呜咽——今天甚至不是他真的生日。 废土上肯定不会是这样,他不着边际地想,那里一定充满了骇人的血腥和诗意的碰撞,那里一定是快意恩仇、敢爱敢恨的硝烟热土,那里一定不会有卑微的无疾而终。 不过……也没关系了。 夜愿背靠着墙,潮冷的湿气从背心渗透进来——主人刚才离开的时候是不是生气了?明明大发慈悲地愿意和自己一起睡,他竟然还不知道好歹。 可是这里太过破旧,就好像他那自私而阴暗的内心,无论表面如何伪装,其本质宛如这个小小的储藏室一样,连外面的冷风都关不住。 夜愿把被单缠裹在身上,蜷成一团,他腰酸腿软,屋里还残留着性爱的气味,提醒他一切是多么荒诞。 忽然,房门又被打开了,主人已经套上了一条裤子,露着精壮的上半身,撑着门问:“你在干嘛?” 夜愿从膝盖中愕然抬头:“啊?” 昼司不高兴地抱起手臂,问:“你怎么还不过来,不是要回我屋里去睡吗?” 什……么? 夜愿茫茫然地直起背,怀里还抱着被子,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昼司见他还没动静,扬起一边眉毛,语气中带上威胁:“要我来抱你吗?” 夜愿连忙急匆匆地爬下床来,不料他左脚缠在被子里、右脚又被跘住而飞扑出去,昼司跨了一大步伸手接住了他,肩膀撞在他鼻梁上。 “嗷!”夜愿再次哀嚎起来,昼司失去耐性,干脆把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捞了起来,一路拖拖拉拉地沿经走廊,走进自己卧室并把夜愿丢在床上。 夜愿还没反应过来,主人已经单腿跪在床沿上凑了过来,并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巴。 “唔!”夜愿惊愕地用被角捂住嘴。 昼司笑出声来,问:“你这算什么反应,不会是酒醒了吧。” “我,我没喝醉!”夜愿蒙着被子申明。 “哦?那这是什么?”昼司伸出手臂举到他鼻子下面——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印子,分明是刚才夜愿意识不清下情动掐出来的。 夜愿:“!” 昼司又笑了一声,身子前倾,近距离地盯着他。他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夜愿就乖乖放下了被子露出下巴,并被他啄来啄去。 亲着亲着,夜愿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又被不自觉地压倒在了床上,警铃大作,伸手推着主人肩膀申请道:“等,等下。” “怎么了?”昼司嘴上这么问,但也只是换了个角度去亲他的下巴和脖子。 “不,不是要睡觉吗?”夜愿立场十分不坚定地说,“现在还不洗澡睡觉的话,明天……明天会很累……” 昼司停下动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并咬了他肩膀一口,才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拎到了浴室里。 打开热水后,夜愿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就又被压在浴室的墙上亲了。 “主人!”夜愿含糊地抗议道,但手臂却很老实地抱着对方的脖子。 “怎么了?不是要洗澡吗?”昼司说,水流很快打湿了他的裤子,变成半透明的样子贴在他腿上。 夜愿忽然想起,他小时候也是站在这里——彼时的他瘦弱娇小、全身伤痕累累,还什么都不懂。 主人收养了他之后,送给他了那个带窗户的小储物室——当时那就是他住过最舒适最漂亮的房间了,完全不似如今这样破败不堪。 夜愿背靠着墙,主人的手臂撑在他左右耳边,水流不断划过他的黑发、额头和眉骨,再自嘴唇和下巴滴落胸膛。 水流和呼吸声都被雾气吸走了。 “为什么?”夜愿轻声问。 “什么为什么。”昼司反问。 夜愿:“为什么和我……做这样的事?” 昼司微微眯了眯眼:“你不是说不讨厌的吗?” “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吧!”夜愿提高音量,冲破水音在浴室里回响:“为什么是和我……” 昼司看起来更困惑了:“什么意思?” 夜愿闭了闭眼,不少水流顺着他的睫毛滚落,头发湿在脸颊边,他想他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为什么要选我呢?明明主人想要谁都可以,明明……”他逼迫自己抬起头来,心里万分害怕听到的答案,又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希冀。 主人会怎么回答呢?他一定会说是因为方便吧。 这种方便甚至不带有任何贬义,只是在综合各种情况考虑下来的最优选择——他熟悉主人的一切,又擅长讨好他,配合程度高,知根知底,事前事后的风险都很低。 但万一呢……万一还有别的什么因素,万一主人也有一点点……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点点的……喜欢自己。 这种喜欢甚至不需要像恋人,哪怕是对朋友或是对宠物的爱意,他也能够心满意足。 “选别人……”昼司重复着他说的话,在夜愿心脏停止的注视下疑惑反问:“可你不是会哭吗?” 夜愿愣住了。 昼司说:“之前想要选别人来做的时候,你一直哭个不停,一副要世界末日的样子。” 夜愿想了起来,倒抽了一大口气,从耳朵到脖子全部红透了。 “您……您!”他结巴着不停抽气,昼司眯起眼睛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可是您当时说!”夜愿又惊又羞,“您当时很生气,还说……我那样子很难看,我以为……我以为您不会……” 昼司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说过这种话?” 夜愿使劲点头,晃了昼司一脸水。 “好了好了,”他抹了一把脸,一脸败兴的样子:“被你搞得……算了,快点洗澡。” 夜愿机械化地给胳膊和前胸打上泡泡,心里还在消化昼司刚才说的话——这回答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原来我的情绪……也被主人看在眼里,并且能够影响他的决定吗? 不不,一定只是因为嫌太麻烦才这样做的。 昼司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暗自动了动嘴角,轻声问:“你不要洗那里?” 夜愿茫然地抬起头道:“啊?” 昼司栖身上去,手臂环住他的腰,另只手顺着臀缝朝下滑:“这里不要洗吗?刚才可是射进去了。” 他满意地感到夜愿的身体在他怀里抖了一下,随即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的夜愿并没有变,他心想,虽然白天的时候好像一度叫他洞察到了什么如电流般微弱的怪异,但反复确定下来——这还是他从小养到大的、他的男孩儿。他的男孩儿依旧是这样害羞又坦诚,全身心信赖着自己、注视着自己。 这双湛蓝眼睛背后的灵魂,他不可能会认错。 把湿漉漉的小狗裹上毛巾擦干后,昼司再次将他抵在床头——他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只要逼得够近,然后将他框在一个什么狭小的空间里,夜愿就会忘掉当下在做的任何事,十分乖巧温顺地窝在他怀抱圈出的这个小天地里。 这么多年来自己没有对他更过分的为所欲为,已经是作为一个稍有良心和自觉主人的极限了。 此时此刻,他故技重施,果然看见夜愿紧张地紧贴着床头板,眼睛紧紧闭着,白金色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副想要偷看又紧张的样子。 明天还有无比重要的月会,关系到整个李奥尼斯家族的走向,但是……管他呢,这是他十年一度的假日,而眼前摆放的就是他的礼物。 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也未可知。 预想中的亲吻迟迟没有落下,夜愿紧张得手心出汗,抓着被单缩着肩,偷偷睁开一条缝来偷瞄——美丽的黑色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畏缩怯懦的样子,果真一点也不好看。 为什么会选我呢?夜愿情不自禁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主人那么聪明优秀,他身边围绕着无数美丽的、爱他的人,即使不是安娜小姐也会有别人。而已经拥有过主人拥抱和亲吻的自己,竟然还妄想独占他的一切。 昼司看见那双蓝色的眸子不知怎地黯淡了下去,被睫毛的阴影所掩盖,连带着藏起了那些他越来越分辨不出的心事。 他真实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不是对你太不好了。”昼司忽然开口道。 白金色的睫毛刷地张开,夜愿问:“什么?” 昼司思考着说:“我好像是个不太称职的主人,我既不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也不知道你卧室窗子漏风,甚至不知道你生日究竟是哪一天。与之相对的,你却熟知我的一切。” “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不……”夜愿着急地解释:“不只是因为工作,我本来就是为主人服务而存在的!” 什么啊,昼司抿了抿嘴,竟然连”为他存在“这种话都随便说出了口,还用这样真诚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是在挑战他作为主人的良知底线。 就好像天台上那个轻飘飘的吻,毫无自觉地撩动着他心底某块从未触及过的地方。 “您愿意收留我,教导我,就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了,”夜愿急着想要表白心迹,还虚张声势地鼓起胸膛,又强调了一遍:“我很开心,真的!” 可这次昼司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容许他糊弄过去,沉下脸来:“又来了,你总说自己开心开心,根本就是报喜不报忧,从小就这样,受伤了也不说,就知道隐瞒我。” 夜愿喃喃道:“我没有……” 昼司接着说:“其实昨天本来听你找我提要求、要东西,我还挺高兴。但是到头来,也根本没有给你什么。” “已经很够了……”夜愿快哭了,“今天就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您根本不了解……” “你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坦白呢?”昼司终于理清了他焦躁的来源——这一天一夜的很多细节都太过反常了,连带着他自己也奇怪了起来。“你想要什么,你在想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吗?” 安全感这东西从来都不在他的雷达上,以至于第一次失去它的感觉是如此的微妙,他完全没能分辨出来。 他刚才发现自己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又发现自己竟也完全不了解自己身边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知道了才能心安。 “您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夜愿的表情好像十分受伤,他难过地说:“您不需要许诺我任何东西……” “还是说……”他胸口浅浅地起伏着,好像很费力才说出这句话,“对于您来说,只有用筹码交换来的东西才值得相信。可我陪在主人身边不是为了换取什么交易,我是……我是……” “是什么?”昼司问,“看吧,你总还是有想要的东西吧。” 夜愿抬眼直视着他,半晌后,他伸出手来将他推开一点。 他竟然推开了自己,昼司太过错愕,以至于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真的被推开了。 夜愿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虽然表情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他仍皱着眉头,十分严肃认真地说:“我想要的东西您给不了。” 第28章 Chapter 26 祭坛 清晨,夜愿醒来在自己的小卧室里,他先是睁着眼发了半分钟的呆,才起身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青色,脸色也显得比往日还要苍白了。 他摇了摇头,拿出昨天和主人在树下拍的合照——自己笑得有点傻,但主人微微勾起的嘴角很好看,他姿态放松,目光柔和,一些放肆的树枝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美丽极了。 夜愿仔细收好照片,整理了一下情绪才走出门。 他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来到主人卧室的时候,对方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喝咖啡了。 夜愿见状愣了一下,身后又传来声音说:“请您稍让一下。” 夜愿一回头,看见一位端着托盘的侍从,立马侧身让他。盘子里摆着培根吐司和煎蛋——蛋稍微有点过熟了,但食物放下后主人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拿起刀叉。 夜愿不做声地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昨夜在他说完“我想要的东西您给不了”后,主人就没再搭理过他。虽然没有主动赶自己走,但夜愿还是识相地回到了自己屋里,心中难免懊悔搞砸了原本是完美的一天,也搞砸了最后和主人一起睡觉的机会。 可夜愿当时实在太生气了——比起被叫做狗被当做工具也好,比起眼看着主人和别人联姻也好,原来他最受不了的是自己百分之百的心意和爱情被放上一个筹码衡量,并试图用来交换。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份感情,即使是主人要。 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虽然这份感情明明是因为主人才得以存在,但却也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仿佛生长出了自由意识一般,成为了一片独立的灵魂。 说到底都怪主人什么也不懂!夜愿这样想着,也不自觉地赌起了气,逼迫自己紧紧地抿住嘴唇,不主动和他搭话示好,也绝不要去冲他撒娇。 更别提主人竟然越过他直接找别人索要了咖啡和早餐! 直到快要出发的时候,两人都只字未提,昼司放下半小时内只翻过一页的文件,自己披上外套迈开腿出门了。 楼下,多恩十分毛躁地等在大门口,米奥和安息也在,坦然地被多恩瞪着。 “你们在这干嘛?”昼司打量了一圈这奇怪的阵容。 米奥刚张开嘴巴,安息已经兴冲冲道:“观光!” 米奥一把摁住安息的脑袋叫他闭嘴,说:“你可是答应了我们一艘航空艇,放你一个人跑了,把我们留在这,之后你要是反悔怎么办?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事后我们直接开船走人……”他瞥了多恩一眼,恶狠狠道:“然后躲得远远的,不要再遇到神经病。” 多恩:“喂!” 他扭过头道:“我也要去,别想再把我关在家里!” 昼司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多恩一眼,没多说什么,默许了三人跟上船。 航空艇自日蚀号前院的巨大停机坪起飞,刚出发不久,安息便撅着屁股趴在窗边往外看,身后的昼司翘腿坐在沙发上——他时隔几日重新连上网络,地心大厦完全炸了锅。调成静音后等了一会儿,他再一挥手忽视了所有未读信件,熟练地连上日蚀号的反侦察系统——雷达网的方圆五公里内空无一物,但外围密密麻麻全是飞行器。 昼司就近放大了几个扫描成像看了看,隐约能见一个紫色的羚羊头喷涂,是曼德家的家徽。 “多恩,”他忽然开口道,“你站那儿干嘛,来坐。” 多恩皱着眉看了他一眼,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昼司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 多恩喉结动了动,没好气道:“我怎么会知道。” 昼司说:“当然是去参加月会,你也十八岁了,作为旁听也可以见识见识了。” “胡说!”多恩一把拍掉昼司手里的屏幕,“你别把我当白痴,我都知道!” “哦?”昼司抬眼看他,也不去管掉地上的平板,双手交握在膝盖上:“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见多恩一副抗拒的表情,他几乎是有些轻蔑地眯了眯眼,“说出来,我可以帮验证你的猜测是否准确,范修连恩家可是不会有人像我这么好心。” “就是这样……”多恩咬牙切齿地指着他道:“就是这样!” “你也好,整个日蚀号上的人也好,没有一天把我当做李奥尼斯的一员,你们觉得我和妈妈一样都是来路不明的外来者,都是需要警惕的投机分子!” 昼司皱起眉:“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还没有说完,多恩已经又情绪激动地喊道:“你不用说!也不需要你来说……”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和妈妈刚搬过来的时候,宅子里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说我们狡猾功利,说我是……是杂种。”他倒退了半步,露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微笑,“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其实很崇拜你,因为我每次来日蚀号上的时候,你是唯一……唯一一个搭理我的人。太可笑了,我小时候竟然因为我的哥哥是你而感到骄傲……” “但是?”昼司平静地问。 多恩痛苦地看了他一眼,说:“但是后来……我和妈妈搬进来之后,你就……你就没有再正眼看过我一次了。我明明那么期待能够和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相处,结果竟然……甚至没多久就搬走去了地心大厦!” “不然怎么样?”昼司反问:“我还要留在那陪你玩什么过家家吗?不像你,我可不能过这么轻松快乐的日子。况且……”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然而他还是说了:“我母亲去世了才不到一周,葬礼还没举行,罗特·范修连恩就已经登堂入室,我难不成还要铺设红地毯欢迎你们?” 多恩猛地抬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你弟弟!但我还不如……还不如一个下贱的仆人!” 昼司眯起眼:“注意你的言辞。”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多恩也不退缩。 昼司沉声道:“你姓什么?比起自己动脑子思考,你总是更加倾向全盘相信那个疯狂的女人。” “什么疯狂的女人,那是我妈妈!” 多恩吼道,“她是有很多缺点,但是从小到大只有她陪在我身边,你和爸爸又为我做过什么?” “就因为这个?”昼司皱起眉头,声音也严厉了不少:“懦弱,小气!连一点寂寞都耐不住,你能有什么出息?” 在背景板被两兄弟吵架的场景吓到的安息开始悄悄地往屋外缩,夜愿也第一次见两人这样说话——应该说,多恩少爷从前绝不会这么大声和主人顶嘴,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了禁闭而累积了不少怒火。 “我需要什么出息?”多恩冷笑一声,“反正是比不过万能的神子,神坛的继承人,我算什么,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废物罢了。” “你到底在不满意什么?”昼司几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就因为你小时候我和父亲没陪你玩?你以为我是怎么长大的,开宴会和交朋友吗?” “你不是有他吗!”多恩指着夜愿,手指微微颤抖,“我呢?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竟然连仆人都孤立我,就连其他家族的小孩,也会在我们之间选择和你站队,好像跟我染上一点联系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一样。”他说到激动得流下眼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根本没有信任过我!” 面对他的质问,昼司反而显得平静异常,半晌他问:“你值得我信任吗?” 夜愿也忍不住开口:“主人……” 昼司抬起手示意他闭嘴,并弯腰捡起地上的平板滑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多恩和夜愿同时看过去,上面有一大串数字和表格,像是什么损益表,但信息杂乱,一时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昼司说:“每个月月会的头一天,月度的损益表总概会更新到我的终端上,但是日蚀号上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切断了,只除了一个量子通讯接收器。” “在日蚀号反侦察屏蔽全线打开的情况下,这个量子通讯器的开着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只除了本来就在日蚀号上的人,毕竟那间屋子的灯我可是刻意开着的。”昼司说,“你既然会使用量子解码器,也就应该知道BB48协议。” 此话一出,多恩的脸色立马变得惨白。 量子同电子不同,它是无法复制的。被窃听过后的消息会在被随机解码器处理过后发生变化,从而导致最后破译的信息结果正确率从下降。 “就算没有这份报表,每月的财政概况我也一清二楚,”昼司冷笑了一下,“毕竟我可是‘万能的神子’,而这份报表翻译结果的正确率,从理应的75%,变成如今的 62.5%,正好是被解码器截取窃听过一次的结果。” 多恩哑口无言,昼司接着说:“你们想截取什么消息?想看我有没有公布探月基地的内幕,还是想看我打算怎么对付你?范修连恩是怎么对你说的,让你做他们的内应,监听我的一举一动?” 多恩脸色从惨白变为赤红:“没有!” “怎么样,需要我调出监控来看吗?”昼司冷笑道,“应该也不用了吧,你看,你的好妈妈来接你了。” 航空艇前方围上了密密麻麻的船,全部打着范修连恩和曼德的标志。昼司的船只身滑行入无数战舰之中,好像游进了闪烁着百十双红眼的鲨鱼群。 多恩终于冷静了下来,他反问:“你莫名其妙冲回道日蚀号上来,切断所有信号,展开军事壁垒,一句解释没有地就把作为原主人的我软禁在船上,还真的指望我什么都不做?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好摆布?” 他不甘示弱地瞪着昼司,对方平静地回望着他。 “大前天,你出海去了,见了父亲,为什么?你都知道些什么?”昼司放弃绕圈子,一针见血地问。 多恩愣住了:“你怎么……”他换上了不可置信的面孔:“你竟然……你难不成还跟踪我!” “别废话,你现在不说,等会儿我也会知道,”昼司冷酷道:“你可以选择现在相信我,或者日后后悔自己现在所做的选择。” 多恩难以相信地凝视着他良久,忽然后退半步,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呵呵……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昼司眯起眼:“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多恩又笑了一下,但眼里尽是悲伤落寞,“好啊,我可以告诉你。” “或许……你从头到尾都没把我当兄弟,也不算太错,”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对准昼司,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你,根本不是亲兄弟。” “什么?”昼司霍然站起身来,夜愿也惊了:“多恩少爷,请您不要为了置气而说这种话。” 多恩自嘲地冷哼一声:“你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航程的尾端,巨大的“新世界号”伫立在一个巨型帆布气球的顶端,如云层中若隐若现。 这一头,船舱内的气氛依旧凝固在顶点,三人立于船舱内的三个角落,如同一个三角铁般冰冷地对峙着。 昼司一字一句道:“多恩,你在说什么胡话?” 多恩却已经颓丧地坐回到沙发里,低着头不再搭理他。 “多恩!”昼司大声呵斥道。 夜愿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主人之间纠结的小插曲,视线反复在兄弟两人之间打转——扎眼一看,红色卷发的多恩少爷和黑发黑眼的主人确实毫无相似之处,但细看之后就能发现两人眉眼仍是挂相的。尤其多恩鼻子和嘴巴的比例,和青少年时期的主人几乎是一模一样。 但现在……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难不成从头到尾罗特夫人最近的所有反常举动,并非完全出于激进的野心,而是考虑到多恩少爷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发现,本属于他的继承权就会化为乌有。在老爷逐渐退居幕后的这些年里她还能对外隐瞒,而多恩少爷既然年满十八,这份秘密就瞒不下去了,逼得她不得不尽快采取行动。 这样说来——多恩少爷的真正生父是…… 夜愿看了看周围无数标志着曼德家徽的船,心中惊疑不定。 怪不得比起主人而言,多恩少爷从来没有被当做李奥尼斯继承人培养过,也难怪曼德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助范修连恩。 可为什么神苍老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吗?不然他怎么会默默容许这一切的发生呢? 一切都对上号了,但一切又太过荒谬。 “新世界号”头顶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引擎轰轰作响,齿轮咬合的金属声震耳欲聋。它船体侧面徐徐裂开,展开了巨大的飞行通道,将昼司等人的飞行器缓缓吞入口中。 作者有话说 糟糕,看上一章的评论大家都hin希望夜愿直球攻略主人,但是剧情主线竟然自己就来了! 我想要完全地拥有你,但是你却不是你自己的——内心戏。 忽然被生气的小狗咬了手,主人表示我不要理你了哼。 第29章 Chapter 27 血源 夜愿作为贴身侍从,曾经陪昼司来过“新世界号”上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他们被以这种阵仗迎接。 外头围绕着不少虎视眈眈的侦察舰也就算了,身后的飞行通道关闭后,巨轮的腹中幽深又冰凉,只有引擎燃烧的声音遥遥传来。一排应急灯下面,只有两个持枪的侍卫站在门边,其余一个人都没有。 夜愿下船之前,回头交待道:“安息,你和米奥就在这等我们一下。” 安息乖巧地点了点头,缩回船舱里坐好了。米奥却仍撑着门边,阴翳地打量着四周。 夜愿问:“怎么了?” 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说:“给你们四十五分钟时间,不出来我们就自己走了。” 夜愿飞快地看了一眼驾驶舱的两名侍从,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人呢?”夜愿轻声狐疑地环顾了一圈——往日里“新世界号”作为主办场地,服务人员都会列队迎上来并主动带他们去会议厅,如今却好像没人知道他们到了一样。昼司已经率先迈开腿走上铁质楼梯,夜愿跟在后面,旁边走着低头默不吭声的多恩,三人来到通道门口。 “李奥尼斯。”昼司开口对守门的侍卫说。 侍卫在传呼设备里嘀咕了两句后,抬起头来说:“你们家已经有代表到了。” “什么?”昼司皱着眉头,“我就是李奥尼斯现行家主,你说谁到了?” 对方又请示了两句,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随即他让开半步旋开门,说:“上头请你进去。” 昼司皱着眉多看了看守一眼,决定不予他多说什么, 直接迈开步子进了门。幽深的扶梯顶端透着一丝亮光,周围都是阴影重重的管道设备,昼司行到顶端后,利落地朝会议厅门前走去,却再度被守卫拦下了。 “会议人员已经到齐,您不具备参会资格。”守卫发出机械的声音。 十大家族的月会从数十年前就定下规矩,一个家族有且仅应有一人代表出席,这样才可以保证参会意见的均衡。昼司厉声问:“到底是谁越过我代表了李奥尼斯家出席?” 守卫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敢答话。 昼司正要越过他们,会议厅的大门发出“咔哒”一声,徐徐打开了——十米长桌的两头已经坐满了各位家主,罗特·范修连恩和曼德也在,会议桌彼端主持座上,灯光自上而下打在神苍的脸上,眉骨的阴影将他的黑眼隐藏。 “父亲?!”昼司震惊不已,“你怎么……” “你父亲是想联系你来着,可惜过去四十八小时都联络不上你。”罗特率先插话,“身为一家之主竟然失联这么久,像什么样子。” 昼司完全不理睬她,继续对神苍说:“即使是您本人,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出现在十大家族的月会之上,代表李奥尼斯家主的金钥匙还在我这,一票否决权和最高决定权仍在我手中。” “既然你提到这把钥匙……”神苍终于开口了,他从座位后面缓缓走出来,“我正是来收回它的。” 他带着天生傲慢的姿态,看世界的样子宛如看蝼蚁,掷地有声道:“从今天开始,我将重新回归李奥尼斯家主的地位。” “什么!”昼司不可置信道。 神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我仍是李奥尼斯最大的股东,之前让你做代理家主,不过也是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 “不……”昼司下意识说,“只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神苍从桌上捡起一份月会日程,丢在他面前:“再不干涉,还要等到你真的把这种疯狂的计划推上实践吗?” 昼司飞快地看了一眼,便认出附件一的标题《关于建造戴森球、可持续性清洁能源项目的初步意见》。 “这计划需要动用虚摩提多少人力物力你知道吗?整个虚摩提的生活水平都会被你拉退十年、甚至五十年,就为了这么一个天方夜谭的项目?”神苍说,“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根本不具备建造任何戴森球甚至变种的能力。” “这是为了更长线宏伟的……”昼司正想要反驳,幸而及时止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朝会议室里心思各异的数人说:“我之所以提议讨论这项计划,正是为了提供给在座各位一个表达疑问和提出想法的机会,如果你愿意把时间留到我发言完毕之后,我很乐意解答您的质疑。” 桌对面的冯老也点了点头:“这报告我看过,虽然设想还很初步,但不乏亮点。” 神苍却不为所动:“胡闹,从今天起,月会上有没有你发言的机会,我说了算。” 昼司虚起眼看了神苍一会儿,又缓缓环视了一圈桌上各人,清晰坚定地说:“我拒绝。” 神苍也皱起了眉,反问:“你说什么?” “您听到的很清楚,”昼司说,“很抱歉,李奥尼斯家主的归属权不是由产权比例大小而决定的,毕竟我相信即使是您,也没有达到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绝对任命权,而夫人今天代表范修连恩,未免立场冲突也不能加入仲裁。金钥匙在我的手中,没有重大过错的前提下,我没有理由将他交给包括您在内的任何人。” “所以,如果您没有其他事了的话,还请现在离开会议现场,”昼司说,“一个家族只能由一名成员代表出席,而时间有限,今天的讨论项目很多,包括……在座二位合作开发的探月基地完全是一场骗局的事。” 此话一出,在场人声嗡鸣,交头接耳,夜愿趁机溜到主讲台背后链接上自己的终端——屏幕上很快出现数张探月基地内空无一物的景象,现场一时间炸了锅。 “等等!等一下!”罗特站起身,说:“这都是谎言!” 昼司冷笑着看着她,问:“请问罗特夫人靠探月基地诈骗了多少资金了?您保证大家的投入产出比又是多少?” 果戈里皱眉厉声问:“这是真的吗?” 罗特还要说什么,曼德已经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到夜愿身边,直接拔掉了屏幕的电源。 他缓缓环视现场,第一次开口了:“请各位别误会,我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帮自己掩饰什么,而是想让各位别被更重要的事分散了注意力。” 他拿着一块芯片,说:“我这里有一份十分重要,不但关系到在座所有人,也关系到虚摩提上下的信息,既然昼司少爷提到了‘重大过错’这几个字,我想我不得不把他它分享出来。” 昼司冷哼一声:“欲盖弥彰。” 曼德摊手耸了耸肩,按了一下芯片上面的绿键,里面的信息瞬间同步到了现在所有人终端上。 报告只有两页,是一份DNA检验报告——昼司刚看了一眼,瞳孔就剧烈地收缩——刚才在船上多恩提到的事!他虽然还来不及多问,但这显然是指向同一件事。 下面的测试结果却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会议厅内安静得诡异,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左右环顾。 “很遗憾,这份报告是我亲自提供DNA样本进行化验,也是在我亲自监督下完成的测验。”神苍说。 DNA显示着神苍·李奥尼斯与昼司·李奥尼斯的父子近亲关系检验结果。 结果只有短短的一个词:不符合。 “什么……”昼司抬起头来:“这不可能。”他指着罗特问:“你做了什么?” 罗特难掩嘴角的得意:“我并没有做什么,前两天我派人到地心大厦想请昼司少爷提供DNA样本供我们化验,可惜您走得飞快,害得我们只得自己在您屋里采集了一些DNA样本。” “所以说,很抱歉,别说家主一职了,您根本不具有李奥尼斯家族任何的继承权,您母亲的那百分之五还需要进一步测试才能决定。”曼德也施施然地收起了芯片,说,“而李奥尼斯家有且仅有的一位合法合理的继承人,正是站在您身后的多恩少爷。” 昼司猛地回头去看——多恩头低得死死,脸颊通红,不肯抬眼与他对视。他又转过脸来——所有人都面容模糊起来,周围似乎沦为空白,只有神苍面无表情的冰冷注视清晰异常。 比起这份怪异报表所带来的冲击,他觉得有什么事情从根本上就不对劲,但是他此刻无法好好思考,思绪纷杂难缠。 神苍再次向前迈步,走到昼司一步之遥的地方——两人从身型长相和发色上来看如出一辙,很难相信毫无关联,但他无情地伸出手道:“钥匙,结束这场闹剧之后,你可以先回日蚀号上去,也可以回地心大厦上去,事后我会来处理你的事。” 处理我?昼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对方和自己印象中的样子相差无几,只是稍微老了一些,但记忆中的父亲虽然严肃,也绝没有此刻这般气质冰冷。他摊着手,耐心地等待着,昼司拿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其实它是一个能够进入李奥尼斯主程序端的最高指令密钥,控制着虚摩提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地产、商铺、工厂,遍布整座海上大陆神经系统的细枝末节,拥有摧垮经济甚至引发战争的能力。 昼司难得感觉自己思维如此混乱,眼看钥匙快要落入神苍手心了,夜愿忽然大叫一声道:“主人!” 他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忽然收回手,被神苍一把拽出钥匙的挂绳。 “等等,你不是我父亲!”昼司盯着他说。 曼德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正是我们想要告诉你的吗!” “不对,你不是神苍,你是谁?”昼司猛力拽回钥匙,连连后退,但对方已经阴云压城地举起手来,满屋子持枪的守卫一时间全部动作起来,朝他逼近。 “神苍”下令道:“抓住他。” 第30章 Chapter 28 美丽新世界 眼看着满屋子荷枪实弹的守卫步步紧逼,昼司危险地眯起眼:“谁敢!” 他皱眉瞪了近处守卫一眼,对方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僵持之下,屋内众人左右四顾,林科正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句什么,“神苍”已更大声地下令了:“抓住他,现在!” 一干守卫再次动作起来,昼司指着男人质问:“你到底是谁?”他又转向罗特:“这是你从哪找来的冒牌货?” 罗特还没来得及说话,曼德已经开口了:“胡言乱语!在座各位谁不认识李奥尼斯先生,你还是好好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众人也狐疑地又打量了一番神苍——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那份DNA检验报告也着实是意料之外。但也许长相可以复制,气势却骗不了人,比对记忆中的那个雷厉风行的传奇人物,眼前挺拔冷峻的男人即使隔着数十米也不会有人认错,近看更是瞧不出什么端倪,不知道昼司为为何如此笃定。 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故弄玄虚? “主人……”看着黑洞洞的一排枪口,夜愿不动声色地贴到他身边,被昼司反手一捞挡在身后。双方的对峙僵持不下,包围圈却越缩越小,身后的大门也被堵上了。 “放肆!”冯老拍桌站起来,“你们把这里当做什么地方!” 气氛紧绷到一触即发之时,离昼司最近的一个守卫忽然向前迈出半步,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昼司已经飞快地侧身一闪,并伸手捏住他的枪口朝上一抬。幸亏如此,因为手指粗细的激光瞬间经由墙壁贯穿舱顶,切割出一条火花四溅的裂缝,而原本站在那的倒霉侍从也从肩膀到头盖骨都左右分家了。 场内霎时间尖叫四起,数位家主被随身侍从扑倒在桌下,椅子翻了一地,场面十分混乱。还站着的的只有曼德,神苍和昼司,他一脚踹在那守卫肚子上,并夺过激光枪丢给夜愿,自己快速抓过多恩挡在胸前,掏出左轮对准他的太阳穴。 “停手!”罗特尖叫道。 神苍勃然大怒:“你在干什么!放开你弟弟!” 昼司笑了一下:“我弟弟?”然后他稍错了错位置,贴在多恩耳后悄声说:“多恩,配合我。” 多恩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多说,也没有反抗。 神苍怒道:“不要犯蠢了!交出钥匙来!” 昼司回嘴道:“不要犯蠢了,你做梦!” 数位家主正在自家侍从的掩护下仓皇出逃,生怕又遇上走火,昼司架着多恩,背后是夜愿端着枪替他开路——他面上沉着,但其实手心冒汗、心跳如雷鼓,三人缓慢退出大门。 大厅里的情况更加混乱,罗特又大声呵斥道:“谁都不要开枪!” 昼司带着多恩一路顺着铁梯下行,来到飞行船降落的底舱连接板——当然了,此时这里只有一个巨大空旷的停机坪和无数武装到牙齿的守卫——他们手中的不再是杀伤力巨大的激光枪,而是电网和麻醉枪,这很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抓捕。 “你别做梦了,你想跑到哪去?”神苍走下楼梯,“你自己最清楚,虚摩提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李奥尼斯的眼睛。” 昼司眼看已经要退到悬崖边,面前一百八十度都是枪口,背后是万丈深渊,但仍扬着下巴转移他注意力道:“那可不一定,你多少年没有管过家里的事了?说不定一切早变了。” 就在此时,夜愿忽然大叫一声:“安息!快走!” 神苍和曼德都愣了一下,左右四顾,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而在他们所站的平台脚下,正巧停放着待机的飞行器。安息本来翻着肚皮晒日光灯,闻言原地蹦起,而原本正百无聊赖鼓捣船里各种设备的米奥迅速窜过来,一把将候命的飞行员推了下去,安息瞬间坐到了驾驶舱。 十秒之后,飞行船直升起来,出现在昼司和夜愿的身后,舱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端着立式机关枪的米奥。 夜愿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他按住蓄力按钮,勾起嘴角道:“这玩意儿还从没用过,好像很带劲。” 安息大喊道:“低头!” 于是昼司一把按着多恩的头,三人瞬间趴伏在地上,他们面前三米处的地板顷刻间被炸烂成无数残片,机关枪震耳欲聋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人声,不停歇的子弹来来回回疯狂扫射,弹壳喷射出来掉了一地。 前排侍从手臂和小腿悉数中弹,惨叫着倒下了,其中一名飞扑着推开曼德,惨被击穿背部而血溅当场。神苍狼狈地后退,他刚躲进一面墙壁后面,脸边的铁皮就被“突突”地击出一排尖锐的凹槽,门框的木质包边被尽数炸裂,碎片满天乱飞。 猛烈炮火逼退了包围圈,昼司对夜愿说:“上!” 夜愿伸出手,米奥一把拉住他把他抓了上来,然后是多恩,最后是昼司。 他打开飞船的扬声器,低沉的声音冲破枪林弹雨:“打开飞行通道!” “不要再抵抗了!你们跑不远的!”曼德自隔板后面喊道。 昼司的声音再次传出:“那我就把他丢下去了。” 飞船开了一扇窗,多恩的头被按着伸出,一头蓬松的红发在风中飘扬。 数十秒的沉寂之后,新世界号腹部的巨齿缓缓张开,日光从缝隙中透进来,安息摸索着找到推进键,飞船引擎陡然升温后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道红光。 很快,数十艘追击舰也从新世界号的底舱鱼贯而出,尾随在他们身后。 飞船冲出外海后,船内的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多恩被昼司抓着领子拎起来站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他艰难地说,“其实我之前都没有真的相信过,我也不知道……” 昼司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说:“抬手。” 多恩抬起胳膊,昼司给他穿上降落伞背心,问:“知道怎么用吗?” 多恩意识到对方并不是真的要带自己去哪,单纯只是为了利用他逃离新世界号罢了,连忙说:“等等,你可以相信我,真的!” “不是这个问题,”昼司说,“你不能跟着我。” “为什么!”多恩一路都无比配合,此刻却爆炸了:“我是你弟弟,为什么他能跟着你,我就不能!” 昼司平静地看着他:“你也被做了DNA测试吗?你是我弟弟吗?” 多恩愣住了,但昼司接着说:“这现在并不重要,多恩,多动脑子,理性思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母亲,包括我。” 他抓着多恩胳膊把他带到狂风呼啸的舱门边,多恩揪住他的衣袖:“哥!别这样!” 昼司看了他一眼,最后说:“从现在起,你要开始相信你自己。”随即将他一把推了出去,追击的航空艇堪堪收住炮火,分散了一小支去营救多恩。 人质被释放之后,追击舰艇毫无顾忌地开火了。 安息大声道:“抓好!”随即带着航空艇猛然加速之后一个急转弯。 昼司后脑勺撞在架子上:“你开稳点!” 安息咧嘴回头笑道:“第一次开,还不熟练。” 昼司连忙又喊:“看前面!” 米奥打出一梭子弹,“啪啪”一排钉在两艘由左路逼近的追击舰侧面并点燃了油箱,烟雾熊熊燃起,夜愿这时候才认清方向,说:“安息!开反了!这个方向是外海!” “不早说!”米奥在开枪间歇说,“他是路痴!” 安息原地一个巨大的回转,差点没把米奥甩出船舱,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笔直冲过去了。 “你疯了!”昼司瞧着前方整排追击舰,和一艘挡在面前的硕大“新世界号”,难以置信地吼道。 安息不为所动,他大吼一声:“抓紧!” 米奥一瞬间都没有犹豫,直接滚了半圈摔进座椅里,并飞速地系上了安全带。夜愿和昼司见状连忙也手脚并用地爬到就近的架子边——这里本来是捆绑行李的地方,并死死抓着束带。 几乎是同时,安息一个倒挂,整艘航空艇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不固定的东西全部砸在众人脸边。 下一刻,飞艇开始垂直下落,失重的感觉叫人头皮发麻、膝盖发软,安息尖叫起来:“哇啊啊——” 本来已经逼到面前的追击艇失手开火击中了身后追来的另外一艘——对方迎面中弹,下意识想要避让,却又撞上了左前方来的第三艘,爆炸声不绝于耳。 下坠了数秒过后,飞行艇引擎再次亮起一圈红光,继而喷出亮蓝色的火焰,安息一边费力地翻转飞行器,一边再次提速前进——天花板上的东西又砸在众人脚边,米奥差点吐出来,直想飞到安息身边去揍他。飞船直接钻到了新世界号的底下,并“咻”地一声消失了。 数艘躲闪不及的飞行艇先后追尾新世界号,一时间浓烟四起,船上一片混乱,甚至把几艘还来不及离港的航空艇直接逼停在了跑道上。 “哦呼!”米奥起了声哄,解开安全带指挥道:“弹药!” 夜愿茫然地看了看他指的方向——自己,但昼司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他松开勒在腰间的束带,蹲下身打开舱壁的储物门,拉出一个巨大的银灰色铁皮箱。他飞快地辨认了一下上面的标识,随即手臂紧绷、腰部用力,猛力一推,将它送滑到了米奥旁边,并被他一脚踩住。 夜愿也醒过神来,冲上去打开箱子,抱住里面沉重的弹链,喂到米奥的机枪边。 这边的昼司已经找到了新的玩具——一柄军绿色的手持型火箭炮,和整整一箱——八枚推进榴弹。 安息从后视镜看见后嚷嚷道:“我也想玩!” 米奥和昼司同时吼回去:“好好开船!” 远方新世界号的顶端和侧面又有不少歼击艇绕出来了,并全速朝他们推进,夜愿此刻忽然想到另外一码事——他跌跌撞撞地爬进副驾驶座,把操作板上面的主控盘拉下来查看了一番,又试图强行重置了两次,问:“安息,你会拆这个吗?” 安息分神看了他一眼:“工具箱?” 夜愿说:“你等着!” 他复又爬出副驾驶,冲到舱尾的库房里找出机组维修的临时工具箱,抱着回到前头说:“把仪表盘里面的定位装置拆掉,你拆掉壳子后我告诉你是哪一个。” “好的,”安息松开手柄,手动驾驶的飞船瞬间踉跄着朝一边偏去,夜愿一把握紧方向盘,说:“我来开,换位置。” 他一条腿伸进安息膝盖中间的座位前,另只手越过他脑袋撑着飞行椅背,安息偏过头往外让,并试图把腿拔出来。好在两人都身材消瘦,不算太困难地完成了交接。 安息观察了一下看似严丝合缝的仪表盘,低头打开工具箱,迅速挑出两个工具,并左右手同时动作了起来。不出多时,他便两手撑着头顶的磨砂黑色金属盖子微微用力,将它错了下来。 夜愿一边观察着雷达上显示出来背后敌人的位置,一边小心避让着不要被跟踪导弹锁定,同时指导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瓶盖大小、圆形并且闪绿光的东西?” 安息找了片刻说:“有的,是不是这个?”他揪住那个仪器朝下猛力一拽,电流噼啪炸了一圈,随后熄灭在断掉的金属电线尾端。 夜愿:“……” 安息疑惑道:“不是这个吗?” 夜愿:“不,你做得很好。” 安息“哦”了一声,扬手把追踪器丢出窗外,又问:“那要我来继续开船吗?” 不料船内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道:“不要了吧!” 安息正要不高兴,米奥先一步说:“安息,狙击枪。” 安息环顾了一圈,眼神锁定在一个美丽修长的家伙上。他轻盈地跃过满地的破烂和空弹壳,冲到船尾仓库,拿下挂在柜子里的狙击枪。 米奥接着说:“找好位置。” 安息四下看了看,把茶几翻成侧面卡在大开的舱门口,端着枪趴好了。 夜愿说:“雷达显示只剩七艘,其余都被甩掉了,摆脱这七艘之后我们就可以绕行去虚摩提。” 米奥说:“两位听见了?” 安息开心道:“听见了!” 昼司也笑了下:“知道了。” 话音刚落,不小的爆炸声自耳边响起,一枚榴弹呼啸着脱镗飞出,昼司跪在地上被后坐力反弹地退了十公分,其余两人目光都不自觉地追着那枚红尾榴弹,直到它击中其中一艘歼击舰的左翼涡轮。下一刻,那艘飞船整个失去平衡,打着圈儿地像风筝一般拖着燃烧的尾巴直直下坠,两颗降落伞从舱顶弹出来,摇摇摆摆地漂浮在海面之上。 ”哟。“米奥哼了一声,昼司已经低头去换下一枚榴弹了。 安息手中的狙击枪有效射程为1800到2200米,并配有16倍瞄准镜,比他以前用过的任何武器射程都远,他从瞄准镜里望出去,调整呼吸间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枪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扣下扳机——两公里开外的一艘追击艇正面前挡玻璃上穿透了一个小孔,同时在飞行员左肩绽开一朵血花。 安息惊喜地”哇啊“起来,米奥伸出一只手捞道:“过来。”并揉着他脑袋奖励了一个吻。 安息兴致勃勃地趴回到狙击枪后面,昼司看在眼里——这两人果然都是如假包换的废土人,他从没见过有人在生死存亡的边缘如此游刃有余,又如此举重若轻。 几人一路还击一路全速前进,越来越多的追击舰坠入海中,而天空之城的巨大阴影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 “甩掉六艘了!”夜愿说,一边调整着前进方向避开磁力干扰严重的几个引力作用点。米奥视力最好,他忽然出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 最后一艘全速追击的舰艇已经打开了侧舱门,里面赫然推出了一台跟踪导弹发射器,昼司不可置信道:“不可能!这人疯了!不活捉我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估计您的命也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值钱。”米奥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会议’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居然这么激烈。” 昼司没心情和他斗嘴,因为他遥遥看见飞行操作板上全部亮成了红色——他们被锁定了! 下一秒,两枚追踪导弹脱离发射筒,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逼近。 夜愿把马力开到最大,压低船头直朝着海面下坠,堪堪避开了第一枚追击弹,却又被第二枚追踪弹抄了近道。 天空中爆发出猩红的火花,飞船整条左翼都被轰飞,引擎爆炸着脱离了机体,船舱内所有人都被弹飞地面,又重重摔下。 整个舱内灯光全部亮成红色,警报器尖叫起来,夜愿咬紧牙关,仍没有放开方向盘,努力在单边引擎的推进下持续靠近虚摩提。 与此同时,米奥也爬了起来,捡起滚落一边的狙击榴弹,稳稳托在肩膀上,并快速瞄准并发射了出去。 最后一艘歼击舰被击穿腹部,于半空中炸裂成燃烧的碎片散落海面。 “快没有燃料了!”夜愿大吼道,“油箱漏了!” 昼司攀着椅背凑到窗边:“高度太低了,根本没可能在虚摩提上着陆!” 虚摩提大陆的地平线已经渐渐消失在头顶,他们直朝着榕树的根系一头栽了下去。机体大幅损坏之下,夜愿手中的方向盘也被锁死了,飞船眼看着就要撞上其中一扇巨大的生活废水瀑布。不需多说,几人都已牢牢抓紧了身边的固定物。 下一刻,飞船仅存的侧翼也被飞溅的水流拍飞,整艘船体头尾毫不受控地飞速旋转,最终一头栽进了空中大陆底部的钢铁森林,唯一完好的尾翼也被输油管道挂飞。 除了驾驶舱上的夜愿之外,另外三人都被甩飞到天花板上又跌落下来,安息险些摔出了舱门,及时被米奥一把抓住胳膊带了回来。 “乒乒乓乓”数声金属刮擦碰撞的巨响之后,飞船仅剩的部件——船舱被夹在了一条废弃天然气管道和支架的中间,摇摇欲坠地挂靠在上面。 一阵风吹过,舱体又朝右偏移下滑了两米,在众人的惊叫中好险稳稳地卡住了。 舱内一时间安静极了,四人似乎都还无法相信他们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夜愿第一个解开安全带——他刚站起身就腿软地跪在地上,但还是急匆匆地冲到昼司身边扶着他胳膊问:“主人?你哪里受伤了?哪里疼?” “没受伤。”昼司被他扶着站起身来,走到已经丢掉舱门的船舱边朝外看去——数千条林立的钢铁藤蔓纵立在面前,由无数起伏蔓延的扶梯和帐篷连接在一起,并挂靠着无数千奇百怪的小型飞行器,形成了一道几乎是奇幻的景象。他曾经想象这里是黯淡无光并阴郁压抑的,然而数百公里灯光照亮的这座千城之城,赫然是一座美丽新世界。 作者有话说 解锁新地图啦 第31章 Chapter 29 月影暗面 几人灰头土脸地从坠毁的机舱中爬出,磕碰得浑身青紫——除了米奥,他好似完全没有遭受任何影响,宛如刚从什么武器超级市场购物完毕,浑身上下挂满了从仓库里搜刮出来的枪械弹药,当他试图将那柄狙击榴弹筒也一并带上的时候,昼司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带不下的。” 安息无所谓摆摆手,顺便从米奥腰间抽出一把9mm的格洛克手枪揣进自己兜里,说:“带得下,你不用管他,他喜欢这些东西,都带着他开心。” 怎么看出开心的?昼司疑惑地瞅了眼一脸面瘫给自己身上挂满几十公斤武器的人,脚下狂风呼啸,他们踩着的铁栏摇摇欲坠。 “我们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夜愿说,“这么大的动静,估计过一会儿警察就要来了。” 安息抬头问:“警察是什么?” 昼司也抬起头,说:“是那个。” 估计是附近巡逻的警察听到了飞船坠毁引起的骚动,便绕道过来看了看。两人都穿着漆黑的警员制服,肩膀和前胸后背都捆绑着黑色甲片,戴着几乎遮掉全脸的面具,腰间别着电击棒和枪。瞧见他们这群可疑人物后,其中一人喝道:“站住别动!居民证拿出来!” 他俩手中握着扣环,一边跃过毗邻的数层钢板,一边将银环快速扣在铁管上保持平衡。很快,两名警员便来到了几人面前。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面具后面的视线明显先是扭头看了一眼坠毁的船舱,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四人。夜愿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此刻的样子,活生生就是不知从哪弄了一艘飞船想要偷渡虚摩提的非法居民。 他赶紧回头看了看主人,赫然发现相较起来主人此刻显得尤为狼狈——他西装的袖子和膝盖都被刮破了,还渗出了不少血迹,颧骨也被磕青了一块,头发散落额前,透露出一种不同往日的气质。 “居民证拿出来。”那人又说了一次。 四人面面相觑,另名警员即刻掏出了电击棒打开,电棒尾端闪烁着细小的蓝白色光流,发出不详的“噼啪”声响。 他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扶着面具的连接处向上推了一下,露出阴翳冷漠的眼睛,他多看了一眼夜愿,以陈述的语气问:“从上面逃下来的?” 昼司开口回答:“不,我们只是飞船出了事故,请问你知道怎么回到上层吗?” 男人忽然冲旁边的人大笑起来——至少声音听上去是在笑:“回到上面去?你听见了吗?他问怎么回到上面去。” 另个警员也掏出电击棒,语焉不详地说:“从上面下来的人,我就没听说过还有成功‘回去’过的。” 他用电击棒大力敲击手边的铁栏,发出吓人一跳的巨响,吼道:“转过去!手放在栏杆上我能看见的地方!” 昼司皱着眉上前一步,试图解释道:“听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需要尽快回到虚摩提上,如果你帮现在帮助我……啊——!” 离他最近的警员不由分说地用电击棒前端捅在了他腹部,电袭的剧痛叫他大叫出声,痉挛地倒在地上。“主人!”夜愿飞快地冲过去抓住他,以免他失去平衡摔下深渊。 “主人?”那警员玩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又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流连了一番夜愿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脖子,意有所指道:“果然是。” 昼司竭力忍住剧痛,单腿跪起来,他抬眼直视那名警员的眼睛,收起礼貌表象的他整个人毫无保留地透出一股陌生的压迫感,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来自食物链上层的气势。警员二人狐疑地对看一眼,再次将焦点放在他破损的昂贵衣物上,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你说你是‘上头’的人?”警员一号说:“你住在哪一个岛?” 昼司已经站了起来:“我不住在三岛任何之一,我住在地心大厦。” 那两人再次爆发出了令人不悦的笑声:“你要是住在地心大厦,我就是李奥尼斯!” 昼司瞳孔放大:“你知道李奥尼斯?” 那人哼笑道:“谁不知道李奥尼斯,怎么,你不会又要跟李奥尼斯攀什么关系吧。” “我就是……”昼司话说到一半,米奥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去一脚踹飞了一个——所幸他那人腰间绑着环扣,飞出几米后被狠狠拉住,摔回来撞在脚下的柱子上,吊在了半空中。 几乎是同时,米奥又抓住另一个人的脑袋朝钢管上狠狠一撞,面具和金属的剧烈撞击把那人直接震晕了过去。 昼司吃惊道:“你干什么!” 米奥斜眼看他:“你有居民证?” 昼司说:“当然不,那是普通居民才会有的东西!” “那不就行了,这样最快速叫他少问问题。”米奥说,“你看不出来吗,不管你现在讲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也不会合作,你越是显出有钱的样子,他们越是要想办法讹你的钱。” 夜愿也不可置信道:“可他们是警员,是治安人员!” 米奥拍了拍手,又添置了一柄电棒作为新收获,说:“你们上面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这两个……我很确定,比起警察来说,应该更像普通意义上的黑帮。” 安息再次发问:“警察到底是什么?” 依旧没有人理他,昼司又问:“那你把他们搁在这,怎么保证他们之后不会报复你,不会乱说话?” 米奥扬了扬眉毛:“哦?正有此意。”说着就要抓起晕掉的那个人丢进海里去,昼司头疼不已:“不是这个意思!” 脚下绳子彼端正拼命往回爬的人大叫道:“别!我们不会乱说!别杀我们!” 米奥如同举麻袋般地举着那人问:“你信吗?” 昼司连忙说:“不管我信不信,你也不能随手就杀人吧,而且他们还是警察!” 米奥只得烦躁地又将昏迷的警员随手扔下了,抱怨道:“你们怎么这么在乎杀不杀人的,废土上每天、每秒有无数人在死去,老人、小孩、女性渴死在沙漠里的时候,也不见你们分享上头的淡水和食物,怎么现在忽然在意起人命来了。” 昼司严肃道:“你别偷换概念,而且这里不是废土。” 夜愿出声提醒道:“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更多的人应该在来的路上。” 虚摩提巨岛投下的阴影中,存在着这样一个Limbo的世界。万千运行或废弃的生命线上通空中之城的底部,下面扎根海底,以此为框架,以头顶的大陆为基石,整座城市以倒置的方向朝海面发展,并透过无数绵延起伏的连接板衔接在一起。无数小型飞行器挂靠在城市边缘,宛如支离破碎的风帆一般。每一步外头都是万丈深渊,但这里的人们显然已经习惯了。 米奥走在最前面,昼司殿后,全身肌肉紧绷地小心选择踩踏地点,生怕一步打错便万劫不复——他的随身通讯器已经不知何时就掉出船舱去了,此刻身上竟然连一支笔芯都没有。没有钱,没有飞行器,也没有任何一块落脚之地,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李奥尼斯家的脚印遍布整块虚摩提大陆,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购置私人地产,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徒步走在下层的污水排管上。 小心规避着人声的方向,一个小时后,几人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旧居民楼,楼里空空荡荡败絮一片,地板和墙壁上长着一些青色的苔藓,周围散落着流民遗留的垃圾,但没人嫌脏,都靠墙坐下了。 喘了口气后,昼司率先打破平静:“虽然事情极大地脱离了控制,但既然我们现在同时身处这里,就只能接受眼前的状况,先正式认识一下吧。” 米奥没好气道:“有必要吗?” 安息说:“你好,我叫安息,谢谢你之前请我们看电影。” 昼司问:“你也是赏金猎人?” 安息睁大眼:“你觉得我像?” 昼司对此其实没什么概念——虽然对方并不肌肉健壮,但确实也很熟悉各种武器的用法,反问道:“不是吗?” 安息露出一丝害羞的表情,说:“米奥,他觉得我像赏金猎人呢。” 米奥面无表情道:“那是因为他傻。” 昼司闻言倏地站起身,米奥也跟着站起来,安息和夜愿一人拉住一个,安息抱着米奥的腰往回推:“好了好了。” 米奥又问:“这是哪里?” 夜愿解释说:“虚摩提的正下方,这里在规划初期单纯是各类能源输送管道,建造时在周围架设的钢架之所以没有拆卸,一部分是方便事后维修,保护这些管道,也为了帮助支撑虚摩提大陆的平衡。” “这里早期临时搭建了一些临时居民区,是方便建造维修的工人住宿的,比如这栋楼,估计原本就是工人的住所。后来这片区的管道老旧被废弃,工人们也就搬离了。”夜愿边想边说:“因为进入下层的门槛比虚摩提要低很多,又仍处于引力场的作用范围之内,很多海岸居民、亦或者没有自己航空艇的人就选择了扩建这里。” 昼司感叹:“只是我没想到,这里已经变得这么繁华、规模这么大了。” 夜愿接着说:“再后来,这里又出现了新一类居民。” 昼司偏过头看他,显然他也不知道。 夜愿顿了顿,说:“是从虚摩提被赶出来又无处可去的人。” “赶出来?”安息问。 夜愿点了点头,解释道:“年老无用的仆人,失去生育能力的女性,被玩腻的男孩,亦或只是无意间得罪主人家的侍从……” 安息理解地点点头,他记得夜愿曾经给他讲过自己的事——夜愿本来很有可能也会来到这里的,如果他运气够好的话。 昼司沉默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米奥打断道:“现在的重点不是接下来要去哪,而是我们没有任何补给,食物就算了,人不喝水可是很快就会死。” 夜愿:“什么叫食物就算了……” 米奥说:“这里社会化得很丰富,补给的市场应该并不难找,现在,所有人把身上的笔芯都拿出来。” 安息听话地站起身,全身上下的东西都掏出来丢到地上——全是他在日蚀号里东捡西捡的零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昼司摸出了一只磨旧的打火机和半盒雪茄。夜愿情况最好,掏出了三十来支笔芯,是平时用于打赏侍从的零钱。 米奥也摸出兜里的东西:“我还有十一笔芯,不知道这里物价怎么样。” 夜愿摇了摇头:“这样不是办法,得尽快找到回去虚摩提的方法。”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米奥指着头顶说:“你听见刚才那俩说的话了,你们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方法,只能被当成无数做白日梦想要上去的人之一。就算能证明,也不见得是好事,之前在追你们的人估计正满城搜索呢,躲在这说不定还更安全。” 夜愿想起来之前在“新世界号”上发生的事——那一纸蹊跷的DNA鉴定书,和曼德与神苍的忽然发难。 昼司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开口道:“那不是我父亲……” 夜愿一下子心疼得不行,大着胆子想要抱过他肩膀安慰他,却被昼司一把推开:“你听见我说的了吗?那个不是我父亲,那个不是神苍。” “什么意思?”夜愿诧异道,“那就是老爷啊,我之前在外海看到的也是他。” 昼司摇了摇头:“你分不出来正常,毕竟你也没怎么见过他,其他人也是——我父亲在公共视野前消失了这么久,每个人都老了,他留在大家心中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但关键是,我父亲这里有一条疤,那是我小时候打翻东西时他帮我挡了一下时弄伤的。因为那碎片上面当时有未干的化学漆料,所以伤口愈合得不是很平整。”他比划着手腕外侧的地方,“他刚才伸手过来拿钥匙的时候我看见了,没有疤痕。” 夜愿一下子也静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罗特去哪找了这么一个替身?不但身型样貌神似,连气场也能骗过十大家族的所有人?” 安息兴奋道:“哦哦哦!我知道!”众人扭头看着他,安息说,“是人皮面具的故事!” 三人纷纷无视了他,又转回脸来。 安息:“喂喂!” “我知道是谁,”昼司说,“那是一个比我父亲消失更久的人,久到竟然花费了我这么多时间才想起来——兰伯特·李奥尼斯,父亲的亲哥哥,我的亲叔叔。”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小天使问为什么是“血源”而不是“血缘”,其实只是因为游戏《血源》啦啊哈哈。我起章节名大部分时间是为了日后修文的时候好找,时常夹带着一些冷梗。比如《月影暗面》是平克弗洛伊德某专辑名;安息的宠物之所以是羊是因为《银翼杀手》的原著名《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春暖花开》引用的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意思是绝望放弃之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呼叫地面指挥中心》是大卫鲍伊的歌词——在汤姆舰长与地面失联并将永恒漂浮太空之前,看着别致星空:“Major Tom to ground control"。诸如此类的,想着也许有看文的读者产生共鸣呢www 第32章 Chapter 30 金枪鱼罐头 由于头顶的虚摩提,整个下层只有边缘才能见到日照,而中心区域几乎是永夜的状态,这一点倒是和辐射避难站差不多。四人背对飞行器坠毁的外海方向,兵分两路朝城中进发,各带了一半笔芯,以天黑时回程为约,目的探明路况并试图寻找食物和水源的补给处。 米奥和安息前脚离开,昼司和夜愿也出发朝西走了。 稍微离开荒废区一点后,路就变得好走了不少,不用时刻担心手中扶着的栏杆已经锈毁,也不用害怕脚下的连接板因潮气腐坏,慢慢的,渐渐有人声传入他们耳朵。 前方率先出现的是一大坨造型杂糅的建筑,一眼看过去,好似一大堆造型各异的小房子被硬生生地黏在了一起,上下错落地拥挤堆叠着,中间连着粗大的管道、铁皮楼梯和滑梯。建筑表面布满了红色的铁锈和青色的铜锈,没有屋檐——这里从不下雨,顶上的气管冒着烟。 夜愿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果然并不是一栋建筑,而是分别固定在不同的枝干框架上,但共享廊桥和连接板。连接板和廊桥顶上挂着紫外线灯,底下晾晒着一些干物和不少看不出形状的衣料。 两人饶过侧边后才发现,这栋粘黏在一起的怪物建筑比他们想象中的规模还要大上许多——夜愿一边歪着脑袋一边朝旁走,试图弄清建筑的边界在哪里,却一眼望不到头。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才是边界,而自此开始,整层片区都是由这一座拼凑黏贴的建筑所无尽蔓延生长的结果。 昼司也震住了,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小时候看书,看到了一种蘑菇。” 夜愿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是一种名为奥氏蜜环菌的巨型真菌,”昼司说,“在全面辐射前的北美洲的蓝岭上,有这么一个巨型真菌。当时的人们在山的各地采样了不少真菌,化验后才发现全部来自于一个母体,而其年龄已经两千多岁了。但其实,它的孢子在不断更新替换,所以这个蘑菇的真正生长年龄其实近九千岁。” 夜愿张大嘴巴:“什么……” 昼司点头道:“它的菌丝网络占地将近一千公顷——整座山岭的菌类,其实都是一个蘑菇。” 夜愿半张着嘴,老半天才点了点头,明白了:“就像这里,每间屋子都是这巨大真菌城市的一部分。” “但真菌只有一个纬度,是平面的,最多能顺着树根生长。”昼司抬起头来,夜愿也跟着他一起向上看——真菌像藤蔓一样顺着无数钢架管道向上攀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他们头顶,而建筑缝隙透出的天空,正是虚摩提大陆的基石。 “生命总能找到出处。”夜愿感叹道。 两人顺着菌丝网络般纵横铺设的的小路向前走着,开始有除了居民主宅之外的小型便利店出现,夜愿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有“香烟”卖,但凑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些原始的次等烟叶,是用来咀嚼的。 “主人……”夜愿小声凑到昼司身边问,“我们俩是不是看起来很怪,大家都看我们。” 昼司环顾一圈,少数人避开了视线,但大部分人仍不加掩饰地直视着他们,甚至还探究地上下打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是脏乱了一点,也没什么太过奇特的地方。 “不知道,”昼司回答,“他们穿得才更奇怪吧。” 的确,以虚摩提的角度来看,这里简直毫无品味,乌烟瘴气。稍微热闹一点的片区便开始出现了颜色艳俗的霓虹灯,上面满是错字或各种语言拼贴的消息,告示板上一层覆盖着一层各类交易信息,内容从收购转卖虚摩提走私货物,到有偿的药物试验,再到器官买卖应有尽有。还有人把自己的技能信息做成应证广告附在告示板外围,旁边贴着详情十分模糊但看描述相当不妙的私人招聘启事。 再者就是无处不在的色'情行业。 街边的各个角落总是站着一两个职业一目了然的人。他们有男有女,年纪多偏长,要么穿着极短的窄裙并袒着半个乳'房,也有男子半裸上身,穿着后面镂空的内裤,屁股蛋上勒着两条带子。他们看见昼司和夜愿后便十分热情地凑过来,起初夜愿还礼貌地拒绝,后来发现实在应付不过来,只能冷着脸叫他们走开。 其中有几个试了试他们不能成功后,却被一旁的路人问了价,夜愿和昼司尚未走开,新客人和妓女就在一旁的巷子口做了起来——那名女性睫毛和眼线晕得眼周一圈黑,眉毛极细,透着厌世的颓废。她背过身手撑着墙,弯下腰来主动撩起裙子,那男人就从后面垮下她的丁字裤并直接干了进去。妓女甚至没有面露其他表情,只是微微皱着眉,喉咙里却发出毫不相关的甜腻叫喊、虚伪得令人作呕。 夜愿只看了一眼便被昼司拉着匆匆走开——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小心走到了类似红灯区的地界,连忙朝远方更亮堂一些的地方走去。 “有食物,主人。”夜愿指着街边一溜牌子说,“好多家,我们记一下价格吧。” 昼司皱起眉:“记一下?不现在买,难道等会还要再过来?” “万一安息他们也买了呢?钱不就不够了。”夜愿说,“而且,万一其他地方更便宜呢?” 昼司从未因为区区几十笔芯动过脑子,有些不耐——他有点饿了,说:“反正食物和水都是消耗品,多买点也无所谓吧。” “可是万一还有别的需要,我们还要回虚摩提去呀,”注意到昼司的表情,夜愿松口道:“不如先买一点吃的垫肚子吧。” 两人于是就近来到其中一家店,头顶绿色字体红色边框的牌匾闪着几个落漆的大字——林堡第一百货超市。“第一百货超市”只有两排半空的货架和一个橱窗,头顶悬着一盏电压不稳的节能灯。 昼司看见橱窗里摆着的一排压缩干粮就喉咙发干,指着店主背后架子上的金枪鱼罐头问:“这个多少钱?” 对方坐在原地不动,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他指的是什么,眼珠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十二笔芯。” 昼司皱了皱眉——虽然不算什么钱,但他们手上一共只有二十来支笔芯,他没有回应,扭头想要去看看下一家。 他刚转身,对方就说:“十笔芯。” 这下他断定店家是在坐地起价了,果断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不料连续问了几家都是同个状况——这里的卖家似乎完全看人下菜,甚至还喊出了一小块黑面包五十笔芯的荒谬价格,完全无法找出一个物价的基点。 昼司有些挫败地靠在墙边——这还是他人生第一次体会没钱的感觉,十分憋屈,他烦躁地摸出雪茄夹在手中,发现甚至连剪雪茄的刀都没有。 这时,夜愿注意到角落里传来一道视线,他刚一扭头,那人就飞快地从墙后消失了。 夜愿狐疑地转回头来,不出多时,那道视线果然又爬上了他的背脊。夜愿不动声色地稍稍移动了一下站的位置,通过旁边一块铝板的反光看过去,和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对上了眼。 那小孩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咻”地再次消失了,隔了几秒才重新探出头来。夜愿冲他笑了笑,对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笑,脏兮兮的小脸空白了一下,眼神乱飘了起来。 夜愿刻意不去看他后,对方才偷偷打量起夜愿的头发,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墙根又出现了几个半大的孩子,看样子都和第一个男孩儿认识,里面最大的看起来不过也才十二三岁,遥遥围在不远处观察他们。 “这个能卖吗?”昼司把还剩半盒的雪茄翻转过来,“反正也抽不了。” “可以问问。”夜愿回过神来,说,“那边又有一个烟叶店。” 两人一走动,一群小孩子也跟在后面,只是遥遥尾随着并不搭话,夜愿也就不管他们了。 昼司率先走到烟店前,问:“你们收烟吗?” 那人抱着一个收音机,用沾满黑油的手指摆弄着信号转扭,收音机不断传出沙沙的噪音。他头也没抬,摆手道:“不收,只卖。” “这个也不收?”昼司抽出一支雪茄摆在柜上,用指节敲了敲台面。 那人不耐烦地转头看了一眼,瞥见昼司的脸后挑起半边眉毛,又更加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的夜愿,终于把目光落在眼前的雪茄烟上,吃惊地瞳孔放大,即刻丢下手里的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捏住雪茄烟的中段拿了起来。 这下就算他不收自己也不会抽这支烟了,昼司想。 烟店老板明显来了兴趣,问:“这是从来弄来的?” “这你别管,报个数吧,不合适我就去下家了。”昼司说。 夜愿在心里暗暗惊讶,短短的数分钟里,主人已经学会了这里讨价还价的一套,并且意识到在自己不了解物价的情况下还是等对方先开口比较保险。那人手指在烟管上滚了一圈,露出黑黄的牙齿,说:“五支笔芯。” 昼司摊开手说:“还我。” 对方立刻说:“等等,你还有多的吗?” 昼司冷漠地看着他,反问:“管你什么事?” 烟店老板哼笑了一声,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是这里人,要是你有稳定的货源,愿意长期合作,叫我出七笔芯一支……也不是不可以。” 昼司露出了几乎算是轻蔑的笑容,只有短短的一瞬。夜愿注意到,每次牌桌上的上家畏首畏尾不敢下注的时候,他就会短暂地露出这个表情,后来夜愿才意识到这也是演技的一环——他主人只有在自己手握好牌的时候才会这样。 “还我。”昼司又说了一次。 店家有点恼了:“又怎么了?” 昼司从他手中抽走烟,用食指和拇指举着:“我没法和不识货的人做生意。” 烟店老板看了他一会儿,妥协道:“好吧好吧,你说多少一支?” “你知道这支虚摩提上会花多少钱买吗?”昼司问。 对方扁着嘴耸了耸肩。 “五十笔芯。”昼司说:”一盒二十只,一共一千,而且还是有固定合作的烟叶供应商的情况下。如果像这样单卖散烟,一只一百是常有的事。” 对方下意识大声嗤笑出来,但昼司仍然满脸严肃——对方渐渐收起了笑容,并吃惊地睁大了眼。 昼司接着说:“当然了,我现在没有这么多支,但你可以花三十笔芯买一只试试,要是之后遇到识货的人,你大可以翻倍卖给他,到那个时候,你再问我说今后怎么做生意。” 对方明显动心了,不多时,他掏出一把笔芯,数了数说:“两打,二十四支,不能再多了。” 昼司没再说什么,接过笔芯后放下了雪茄,并嫌脏地偷偷蹭了蹭手指头,一点头说:“祝你生意兴隆,回头见。” 走出两步后,夜愿蹭到昼司身边小声说:“主人好厉害!” 昼司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为这么点钱费这么大劲过。”他摸出其中一打笔芯,说:“拿多出来的这些买吃的,这下你总该没有意见了吧?” 夜愿笑了笑,忽然觉得和主人一起沦落困境的场景似乎并不叫他讨厌——他们就像一对普通人一样,为了食物和水发愁,为了几根笔芯斤斤计较。 两人又回到了之前的“林堡第一百货超市”,奢侈地买下了两瓶净水,一罐金枪鱼和一大袋黑面包。夜愿正等着拎东西,衣角忽然被拽了拽。 他低头一看,先前遥遥跟着他的那个小孩儿竟然出现在了脚边——仔细一看,夜愿忽然发现他手上扎着一个粉丝的皮筋,再看他鼻子小小的,眼睛却又大又圆,骨骼轮廓柔和,赫然是一个小女孩儿。只是他头发太短,身上又脏,导致夜愿之前完全没看出来。 “你找我?”夜愿问。 那小女孩儿只是拽着他的衣角,仓皇地左右看,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了?”夜愿微微弯下腰,此时超市店主看见了,立马喝道:“滚开!滚一边儿去!” 那小女孩被吼得吓了一跳,顷刻撒开手转身跑了。 夜愿错愕极了,回头质问道:“你这是干嘛?” 店家不以为意道:“这些野孩子讨厌得很,每天就知道要钱。” 夜愿摸了摸身上——忽然想起所有笔芯都在主人身上,不悦地说:“她也没有找我要钱。” 店家说:“那就是要偷东西,跟这些小杂种走太近会被弄上传染病。” 夜愿十分不喜欢店家说话的口气,但为了不惹麻烦,还是强忍着没再回嘴。他忽然也体会到了这种迟来的落差感——在虚摩提上的他固然是服务于人的侍从,但也仅限于神坛顶点的李奥尼斯家族之内,就连他都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愤怒、鄙夷又不甘的情感了,不知道主人更是作何感想。 昼司丢过来一大袋相当沉的黑面包在他怀里,说:“走了。”夜愿才回过神来。 两人沿来时的方向回程,走不出两步就听见不知是谁的肚子在叫,夜愿问:“主人,要不要先吃点面包?” 昼司嫌弃地张开修长的手指,说:“没洗手。” 夜愿哭笑不得,示意怀里的两瓶说:“这就是唯一的净水了。”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说,“那边好像有个非饮用水站,您在这坐着等一下,我去看看。” 昼司免为其难地坐在了一个门户紧闭屋子前的台阶上——他的鞋不适合长途走路,此时小腿和脚趾已经很痛了。他看着夜愿消失在拐角,百无聊赖地拿起金枪鱼罐头研究上面的包装。 “纯天然,无污染,无变异,无寄生虫”,上面有这样几个大字。 他放下罐头,又转头研究起了面包——又硬又沉,昼司怀疑它其实并不太新鲜。 算了,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昼司想。 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夜愿却一直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 性感主人在线讲解大蘑♂菇。 第33章 Chapter 31 食日 夜愿顺着十分简陋的告示牌拐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被建筑包围的小平台上。广场中央伸着一根自来水龙头,底下摆着一口大缸,周围被铁栏围着,后头接着一条高压水箱。夜愿观察了一下,好像是某家人的后院正巧有虚摩提的输水管穿过,于是他们在上面接了一条作弊的副管偷引出淡水,并安装了一个压力泵,免得水管内的水高压喷出。 栏杆外挂着的牌子上写:每公斤水六笔芯。 夜愿心算了一下,根据刚才问价的情况来看,既然是非饮用淡水,对比价钱来看似乎并不便宜,而且他也并不需要一公斤这么多水。 “你想买水?”旁边忽然有人说话。 夜愿吓了一跳,吃惊地转过头去——他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只见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靠墙站着,夜愿认出他是之前跟了自己一段路的孩子之一。 “这里贵,都是坑外来人的。”那男孩儿说。 夜愿“哦?”了一声,问:“那你是本地人?你怎么看出我是外来人的?” 男孩儿笑了一下:“当然,我们这没有你这样的人。” 夜愿没有追究“这样”是哪样,想了想,问:“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水?我只要一点就好。” 男孩儿点了点头:“我带你去,只要一笔芯。”说罢就转身朝前走了。 夜愿瞧着他消瘦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跟了上去,边走边问:“在哪?” 男孩儿说:“前面不远,看见那个灰色的圆房子没?”他手遥遥指着左前方:“就在那背后。” 夜愿在后头跟着,不自禁打量了一下男孩——他的胳膊和腿都细极了,但却能在这上下错落的建筑群间高矮起伏的连接板上如履平地,他由管道和楼梯间钻来跳去,走得非常平稳轻松。 夜愿得要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又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说:“天狗,你呢?” “天狗?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夜愿略有一些诧异,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没礼貌。 天狗似乎不以为意,反问道:“怎么了,不好吗?听说是什么传说中的大妖怪。” “哦。”夜愿不吭声了,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走掉时间太长了一点,主人还在等他。 夜愿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说的地方到底在哪?已经走了这么久了。” “快了,”天狗轻松一跃,跳过两块衔接板的缝隙,消失在了灰色的房子背后。 夜愿连忙也快步跟上,一拐弯,却赫然发现天狗竟然凭空不见了。 “什么……天狗?”夜愿茫然地回头,只见天狗站在拐弯处的阴影死角里,手中抡着一柄铁锹,直朝着他后脑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夜愿下意识侧身弯腰并抬起胳膊——铁锹重重地砸在他小臂上,缓了两秒钟,剧痛才传到他脑子里。 “啊——!”夜愿惨叫出声,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心里知道应该要睁开眼避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但是巨大的疼痛短暂接管了他的理智,过载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夜愿抱着手臂跪在地上,左手悄悄伸到衣服下面去摸电击棒,被天狗眼尖地看见,一脚踹过来给他踢飞了。 夜愿满头是汗,他粗喘地抬起眼来,看见了天狗居高临下的眼神——不符合年纪的沉着中透漏着一丝冷酷,夜愿忽然意识到对方真实年纪可能并没有那么小,也许只是因为营养不良看着年幼。又或许,在月影的暗面,以年纪判断一个人的好恶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对方力气出奇的大,冲上来扭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按倒在地,同时,一群小孩子也从各个角落冲了出来,联手制服了他。 “别弄坏头发和脸,”天狗说,“这可是稀有的金发!” 所以他们才跟着他!夜愿终于明白了,他连忙说:“等等!你们要什么,我身上只有这些钱,都给你们。” 天狗蹲下身来,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了下,自言自语地评价:“年纪再小一点就好了,不过也应该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夜愿眯起眼睛:“你听见我说的了吗?你想要钱吗?我可以给你,但我现在身上没有……” 天狗似乎对他说的丝毫不感兴趣,他已经站了起来,转身拾起了夜愿丢下的电击棒。 夜愿见状大力挣动起来,但手被反剪背后,身上还压了三四个小孩。不行!主人还在等他回去,夜愿脑子里嗡嗡的,嘴上大叫道:“等等!等一下!” 闪着电光的电击棒已经凑到他的脸边,天狗命令道:“抓好。” 忽然,脆生生的一声叫喊响起:“天狗!” 天狗回头的同时夜愿也抬头看过去——是之前抓着他衣服的那个女孩儿! 天狗只看了她一眼,说:“滚开!” “对!女孩儿滚一边去!”其他男孩也跟着叫喊。 那女孩儿面上虽然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大声道:“你们在干什么?别做梦了,驴驹是不会给你们钱的,他都是骗你们的!” 天狗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们之前已经卖掉过一个女孩儿了,再闹的话,就把你也抓起来卖掉!”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女孩儿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南边,那里有很多工作!” “谁会雇佣你!”天狗一把将她挥开,“你懂什么,你知道金发多稀有吗?一定会有人抢着买他的。” 其他的男孩们也对她失去了兴趣,叫骂道:“没错,快滚!” “不然我们要等着饿死吗!”其中一个还挥舞着拳头逼近了她。 女孩儿看了地上的夜愿一眼,咬了咬嘴唇,终于扭头跑掉了。 夜愿绝望地看着天狗手中再次逼近的电击棒,仍做着最后的努力:“那人会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 天狗“哦?”了一声,伸出手来:“那你给我吧。” “我说过了,此时此刻我身上没钱,但回去了我就能拿给你,”夜愿心想——等回去找到米奥后还不把你们全部打飞,面上诚恳地说:“我住在靠近外海的方向,你也说了,我看起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们飞行器出了点事故正在维修,所以才暂时来城里买点东西。你看,我有足够的笔芯,你们想要多少我都会付。” 其余几个小孩面面相觑,明显有些动摇了,天狗低头看着他,似乎在判断抉择。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他蹲下身来,近距离和夜愿对视:“毕竟我的买家确实比较喜欢年纪再小一点的。” 夜愿还来不及高兴,他又说:“可是,经验告诉我,不要相信任何不能马上变成钱的承诺。感谢你确认了我的猜测,证实了你果然没有这里的居民证。要知道警察虽然比皮条客还不如,但要卖掉一个有身份的人确实会麻烦不少,这样正好。” 说罢,他将电击棒前端捅在了夜愿的脖子上。 他第一感觉是完全无法呼吸,像是被一个膨胀的沙袋挤压在中间,全身的肌肉都被压缩了。在难以控制的抽搐之下,夜愿的整半边身子全部麻痹,下一刻,四肢的重量和剧烈的疼痛才延迟地有了实感,爆发出尖锐的刺痛。 “别开太强,会留下伤。”一个男孩说。 “你是谁!”另一个男孩叫起来。 夜愿双眼发黑,甚至没有意识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轻了不少,随即晕了过去。 大约一分钟之后,他再度醒了过来,但视野仍十分模糊,好像蒙着一层雾。夜愿努力地睁开眼睛,并试图撑起手臂站起来,但浑身肌肉都不听他的使唤。 “你敢开枪?”天旋地转之中,他听见了天狗的声音:“在这里开枪的话,打穿了管道,你会被警察直接送上电椅!” “我会保证子弹先穿过你的骨头。”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 “主人!主人!”夜愿惊喜的叫喊起来,只是他无论如何努力,声音也冲不破他的喉咙——他好像一个被困在梦魇里始终醒不过来的人,无可奈何地奋力挣扎着。 “杀了我们你也跑不掉干系!”天狗答道,“不要开枪,我就把他还给你!” “你们把他怎么了?”主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气,音调比平时高一些,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从没听过主人这样的声音,夜愿在混沌中想。 “没怎么。”天狗不以为意地回答,但昼司显然非常愤怒,再次更大声地质问了一遍:“我问你把他怎么了!” 他一字一顿地吼出这些字,向前迈了两步,并拉开枪的保险栓。 “只是电了一下而已!不会死的!”天狗连忙说,“而且这是警察配备的电击棒,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不知道主人做了什么,夜愿忽然听见天狗大叫道:“你干什么!住手!你开枪的话会害死所有人的!” 夜愿又听见一阵混乱的叫喊,身边全是纷杂的脚步声,快站起来,快睁开眼!他对自己说。夜愿深吸一口气,努力清醒神志,随即又辨别出铁锹拖拉滑过地面的声音,和来自主人的一声闷哼。 对方虽然都是半大的孩子,但确实人太多了,昼司一脚蹬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转瞬又被从身后抱住胳膊——左右手分别被不同的人制住,这些孩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早有默契。与此同时,天狗冲过来一拳砸在他手腕上,枪顿时脱手砸在地上,保险栓弹开,走火开出一枪。 突然的枪响叫几个孩子都惊叫出来,场面一时间凝滞了片刻——走火的子弹不巧擦过一个男孩的大腿上,在他痛呼出声的时候场面登时混乱升级。昼司趁机一脚跟踩在身后其中一人的脚背上,然后趁他痛呼之际反手用胳膊肘朝后大力挥去,并重重砸在他颧骨上,面部被重击的窒息感直接让他晕了过去。 左手挣脱钳制的昼司猛地回身,把费力抓着他右手的小孩揪着衣领挡在面前,威胁道:“都给我别动!不然我会捏断他的脖子!” 他没有看见被抓住的小孩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刀。 “啊!”昼司吃痛地丢下他,他后退两步,手臂上还扎着刀柄。尖锐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大脑,昼司下意识快速拔出了刀,血液不断从手指缝中冒出。 这边的天狗见状迅速按开电击棒,朝他步步逼近:“不要再挣扎了!” 忽然,他不动了,他身后的夜愿用捡起来的左轮顶着他后脑勺,说:“再走动半步,或者多说一个字,我就轰烂你的脑袋。” 天狗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夜愿重复道:“一个字!只要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夜愿……”昼司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你没事?快过来。” 夜愿没有听话——他的半边身子依旧没有任何触觉,站立也全凭毅力,他朝那个扎了昼司一刀的孩子说:“你,把手伸出来。” 那孩子惊恐地后退,拼命摇头。 “把手伸出来!”夜愿歇斯底里地大叫。 那孩子恐惧地流出眼泪,把手臂背在身后,还是不住摇头,天狗怒道:“你要干什么?” “你让他把手臂伸出来,”夜愿用枪口用力敲了敲他的太阳穴,还神经质地发着颤:“不然我就炸掉你的脑袋!再轰掉他的左手!” “你们是神经病!”天狗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要杀了我?杀了我吧!杀了我们所有人,你们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主人手臂涌出的鲜血好像红色的绸缎,蒙住了他的双眼:“我们!” 夜愿失控地反问:“我们什么时候主动伤害过你?” 他一把丢开天狗,完全不顾自己的后背露出给了他,枪口对着那个刺伤昼司手臂的孩子大步走过去,尖叫道:“手臂伸出来!” 那孩子尖叫了起来,高频地震颤着每个人的耳膜。 下一刻,他被拉入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沾满鲜血的手臂环绕着他:“够了够了,”昼司在他耳边说,“没事了。” 夜愿像是哮喘般不断短促地呼吸着,昼司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握着枪托的手,说:“电击棒拿过来。” 天狗心有余悸地看了看他,还是关上了电击棒,掉转方向把柄递给他。 昼司接过来后想要塞回到夜愿手中,但夜愿没有接,他哆嗦着把手按在昼司伤口的下方,试图给他止血。 昼司没有说话,缓缓抬起眼睛直视天狗,对方似乎有些吓着了,缓缓举起手,示意自己什么也不会做。 昼司把电击棒收在自己腰后,受伤的那只手举着枪,完好的手臂环着夜愿肩膀,按着他的脑袋叫他在自己怀里转了一个方向面对自己。 “滚。”昼司说。 天狗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了一圈自己的伙伴——一个被子弹擦伤了大腿,一个被击晕在地,一个被踢中腹部而痛苦地呻吟,还有一个完全吓掉了魂。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带上那个晕倒的人,自小巷深处消失了。 昼司脱力地叹了一口气,手臂垂在身边,脱力地靠着墙坐下了,他这才发现夜愿哭了——夜愿一边哭,一边试图把自己的衣服撕下一块布条来,但无奈双手颤抖使不上劲,怎么也撕不开。 “我来。”昼司没受伤的左手和夜愿合力,终于拽掉一截布条,缠绕在他手臂伤口的下面——布料很快被浸出一层粉色,但血渐渐止住了。 他这才注意到夜愿的右手也受伤了——被铁锹重击的地方高高肿起,透着骇人的乌青,还泛着不少血丝,他紧张起来,连忙问:“疼不疼?有没有骨折?” 夜愿摇了摇头,更多的眼泪掉下来,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划过数条水痕。 昼司看他的样子,忽然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怀念,于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哄道:“好久没见你哭过了,是不是很疼?” “不疼。”夜愿终于开口说话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尾音委屈极了:“主人受伤了。” “好了好了。”昼司抱着他,“没事就好。” 他浑身脏污,鼻青脸肿,手臂多了一个洞,还满身是血。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没有这么狼狈过,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天知道当他去找夜愿找不到、迎面撞上那个边跑边大叫着“快去救他!”的女孩时,他的心脏都要停止了。 “吓死我了。”昼司说,又把他抱得紧了一点。 夜愿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肩膀上,无声地哭泣着。 两人歇了一会儿后重新爬起来往回走——现在已经早过了约定返程的天黑时间,不知道米奥和安息怎么样了。两人回到之前接自来水的广场上时,惊讶地发现那个小女孩还在。 她坐在被昼司丢下的面包和水旁边守着,见他俩来了后急忙站起来:“你们没事!” 昼司苦笑了一下:“这叫没事?”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女孩儿真心实意地感叹道,“我怕你们的东西被捡走,一直在这里等。” “谢谢,”昼司说,他拿过那个金枪鱼罐头递给她说:“这个送你。” 女孩儿双手接过罐头,小声说:“谢谢。”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你们别来这里了,很危险,尤其是晚上会更加危险。” 被一个只有自己一般身高的小女孩儿告诫危险,但昼司对此警示的严重程度毫无怀疑,他点了点头,牵起夜愿的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回来时的方向。 人声渐渐消失在身后,周围的景色再次荒凉了起来——天色黑了,脚下的路很难看清,夜愿半身的麻痹感渐渐退去,疼痛和疲惫又回到了身体里,以及一些后知后觉。 他用手背蹭了蹭脸,用力地回握住主人的手。 昼司微微侧过头来,问:“怎么了,疼?” 夜愿摇了摇头,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贪心不足,想要拥有全部的主人,既可笑又痴心妄想。毕竟连主人自己都不能完全地拥有自己——他身上嵌套了太多重的身份,每一层身份都瓜分掉了一部分的他,剩下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微乎其微。 就好像小时候那个只有在午休后才能偷空躲在图书馆里拥有一点自己时间的主人——他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又怎么能完全被另外一个人拥有。 只是此时此刻夜愿才终于明白了,在这自由的缝隙中,对方确实是竭尽自己所仅存的一切,真心实意地想要保护他、对他好。 他保护自己不用流浪,他提供食物、衣服和住所给自己,他花了很多时间教会自己认字、礼仪、知识和技能,他拼尽全力、抛洒鲜血、从电击棒下救出了自己,并不是因为施舍,而是因为这就是他能做的所有,这就是他抛弃姓氏之后仅剩的一切了。 主人也是爱着自己的,夜愿忽然想。 这种爱不管是不是自己希冀的那种,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爱都不重要了,它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 这就够了。 第34章 Chapter 32 科洛西姆(上) 黑暗中的景色总是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两人凭记忆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快半个小时,愈发觉得身边黑洞洞的每栋空房都无比相似。两人只短暂地休息了十分钟,吃了点干硬发酸的面包后,唯一的两瓶净水也喝得差不多了,昼司忽然耳尖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你听见没?”昼司微微侧过头。 夜愿茫然道:“什么?”随即他也听见了。 “好像是那边。”夜愿伸长脖子张望道,“是不是有光亮?” “来的时候好像没有路过那里,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昼司皱着眉想了想,“可外海确实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 夜愿抿了抿嘴,还是再次把手送到昼司手心里牵着——自从刚才他不小心踩空差点摔下楼梯后,主人就一直拉着他,虽然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了,但夜愿心里仍抱着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的矛盾想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过去看看。”昼司说。 两人顺着愈发响亮的欢呼吵闹声以及灯光,两人来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空气中飘散着廉价化学酒精和油炸物的味道,一大群人围得层层叠叠,踮着脚朝人群中心看,不知在凑什么热闹。一旁有一个三重铁栏杆围起的小房间,外头站着两名抱着手臂的彪形大汉,里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长女性。 “这是在干嘛?”夜愿不得不大声吼道——周围人太吵了。 “不知道,好像有什么比赛,这里可以买彩头。”昼司也贴在他耳朵边大声回道,他指着铁亭子顶上的告示黑板,上面写着: 20:00 嗜血恶人 v.s. 灰色杀手 21:00 死亡飞车 v.s. 电锯 22:00 疯狂戴维 v.s. ?? “看上去好像是什么时间预告,以及双方对战人员的外号。”昼司说。 亭子前围了不少手握笔芯准备下注的人,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夜愿的注意。 “安息!你们怎么在这?”夜愿吃惊地叫道。 人声鼎沸中,米奥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边回头边说:“你们也来了……”然后他又定住了——狐疑地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两人,米奥咋舌道:“怎么一会儿没看着你们就变成这样了?” 安息闻声也转过头来,瞧见昼司渗血的胳膊后,他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你们俩怎么回事?你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夜愿和昼司对视一眼,简单交代了事情的前后。 安息对他们的遭遇报以了极大的同情,说:“这里有很多外伤药卖,等会儿给你处理一下。” “你们俩就穿成这样去了?”米奥仍旧觉得难以相信,无语道,“这不是明晃晃地说‘来抢我’吗?” 昼司对他已经没脾气了,疲惫地摆了摆手问:“你们在干嘛?” “看戏。”米奥说。 昼司往前凑了凑,他和米奥个子都高,稍努力一下就能看见场中间的情景——他赫然发现原来他们是站在一个竞技场般的看台顶端,整个面积远比他想象的大很多,宛如一个古罗马斗兽场的翻版。漏斗状的观众席利用了上下三层平台的管道和脚手架,此刻尚未完全坐满,但也已经载了近五百人,而看台中心的竞技场地则在数十米之下的沙场上。 “竟然建了这么大一个体育场,承重没问题吗?”昼司愕然地想,距离虽然有些远,但他还是隐约瞥见了空荡竞技场上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沙土,这里举办的是什么活动一目了然。 “我们找到一个快速赚钱的方式。”安息说。 “下注?”昼司问,“对战的都是些什么人?” 安息摇摇头:“不认识。” 昼司不赞同道:“风险太大了吧,这种赌博基本全靠运气,而且很难说不会因为赔率而作假。” 米奥却摇了摇手指:“不会有人故意输掉的。” 昼司看了他一眼,对方示意他往下看:“在这里,输掉就是死亡。” 场地一边的栏杆已经升起来了,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不知道是预告中的“嗜血恶人”还是“灰色杀手”。他穿了很多层并不配套的甲胄,走得迟疑而缓慢,场边上下三层观众爆发出兴奋的吼声,他们用手中的水瓶猛烈敲击身边的钢管,巨大的响声震彻脚下的平台和每个人的耳膜。 昼司和夜愿手臂都有伤不好往前挤,但米奥一手一边,轻松便推开了一众人——虽然被推开的人并不太开心,但被米奥一瞪就不吭声了,四人挤到勉强能看见竞技场地的位置,刚巧另外一边的铁栏杆也收起来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里头冲出了一头凶猛的犬类,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头变异灰狼!它脖子被铁链拽着,已经嵌入皮肉之下,但灰狼毫无知觉——场内数百鲜活人类的血液叫它发了疯,猩红的双眼满是杀意,后退拼命地向前蹬着,指甲深挖掀翻在砂石地里。 “‘灰色杀手’是变异生物?”昼司简直不可置信,“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到虚摩提上!万一传染出去怎么办?被抓到一下就完了!” 米奥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不可能有人打假比赛的,因为这里没有输赢,这有生死。” “哐!”地一声,身后的小亭子拉下了铁栏——下注结束了,“嗜血恶人”和“灰色杀手”的赔率出来了:1比39。 “你买的谁?”昼司问。 米奥说:“灰狼。” 昼司皱眉道:“就算赢了也不赚。” 米奥挑眉道:“但是买另外一个稳赔,你看他。” 昼司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嗜血恶人”,他肩膀和膝盖都朝内缩,并微微发着颤,手里捏着一个简陋的盾牌,和一把锋利程度很值得怀疑的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搞到这番田地,但出现在变异狼对面绝非他的本意——他看起来害怕极了,并且明显没有太多相关的对战经验,想必“嗜血恶人”这种名号也是不知谁给他随便取的。 安息解释说:“听说这人好像是因为欠了很多钱,打这个比赛一场至少一百笔芯呢,如果赢了又买自己赢的话,就发财啦!” 昼司听后感想却完全不同——这场赌上生命的战斗,竟然才是为了区区一百笔芯! “各位观众朋友!”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四面八方的扩音器传出震得人耳膜发颤的人声:“欢迎来到林堡最受欢迎的饭后娱乐节目——科洛西姆斗兽场!” 观众兴奋的狂吼和水瓶敲砸钢管的声浪再度席卷而来。 “今天为大家开场的,是新人选手‘嗜血恶人’,他选择的武器是钢化盾与剑,虽然传统,但是经典,让我们为他鼓掌!” 场内响起稀稀拉拉的敷衍掌声,‘嗜血恶人’也完全没有抬头跟任何人打招呼,仍紧张地抓着兵器挡在胸前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在那。”米奥抽空给安息指了指三层下场边的一个角落,那里站着一个穿勃艮第红全套西装、戴黑色礼帽的男人,他手里拿着扩音麦克风,想必就是这里的主持人。 “另外一边,站着我们上一届的卫冕冠军‘灰色杀手’!”他话音刚落,场内就爆发出了比刚才热情非常多的欢呼和口哨,主持人接着说:“在过去的几周里,‘灰色杀手’为大家带来了很多精彩的赛事,甚至还在上期冠军赛中贡献了令人血脉喷张的三连胜!虽然它为此受伤惨重,但今天的表现仍值得我们期待!” 昼司眯着眼看过去——果然,灰狼头部、肩膀和四爪都冒着血色的骨肉,对于一个愈合能力超强的变异生物而言应该算是很重的伤,他凑过去冲米奥说:“你看,灰狼有伤,不一定谁赢谁输。” 米奥不以为意:“受了伤之后的这头狼,估计五分钟解决对面。” 昼司吃惊地看他:“不受伤的话呢?” 米奥说:“秒杀。” 响彻全场的哨音呼啸而过,变异灰狼脖子后面拽着它的铁链瞬间松脱,灰狼奋力向前扑出,动作之快叫人全部忍不住屏住呼吸。 男人一腿后曲,双手握住盾的握柄全力与之抗衡——灰狼的头部重重撞在盾面上,撞击的巨响清晰地传入了数十米以外他们的耳朵里。灰狼又连续撞击了数次,男人已经快要招架不住这么大强度的攻击,更别说提起手里的剑反击了。 第五次撞击之后,他发力朝旁边一滚,灰狼朝前扑到在地上,啃了一嘴沙子,场内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哄笑。 男人重新爬起来站好,这次他终于将膝盖打开、重心压低,摆出了战斗的姿势。灰狼四肢在沙子上打滑,但很快调转注意的方向,重新朝男人冲了过来。 这次男人没有选择用蛮力去抗衡灰狼的攻击,而是利用盾牌做斗牛的红布,侧着身子顺势一让,同时左手高举长剑,发狠砍向了灰狼的头上——这一下他用了很大力气,但无奈灰狼向前的速度太快,一个又长又深的伤口出现在了狼斑秃的后背。 灰狼嘶叫起来,抽搐着想要逃避背上的痛处,男人趁机又扬手给了它第二剑,虽然力道比先前轻了不少,但仍然刺伤了灰狼的右眼。 “有希望!”夜愿说。 但下一秒,灰狼全身发力朝男人飞奔而来,力道之大,直接将男人单手握住的盾牌撞飞了,场内惊叫一片。下一刻,男人双手紧握剑柄,剑尖直冲着灰狼怒张的血盆大口,竟然一剑从嘴里刺穿了它的喉咙!剑从它脑后穿出,男人却还来不及开心——灰狼被上颚被活活顶穿后力道不减,居然不顾疼痛地仍然把他扑到在地上。下一刻,殷红的鲜血飞溅在黄沙上,昼司和夜愿下意识迅速避开了视线,男人整张脸和前胸都被抓挠得血肉模糊,灰狼还在试图用因插着剑而闭不上的嘴去咬他。 男人凄厉的惨叫被淹没在了观众的吼叫之中,米奥回头看了一眼下注亭顶上的钟,说:“四分二十秒。” 第35章 Chapter 33 科洛西姆(中) 场内又恢复了哄闹,观众们的注意力很快从场中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移开了,更多的酒精饮料被打开,劣质油料被复炸的气味钻进每个人的头发里,兑奖的窗口前领取笔芯的人拥堵着长长的队伍。 昼司却没有动,他仍一瞬不瞬地看着砂土飞扬的场内——一群穿着防暴装甲的竞技场工作人员冲进来制伏了灰狼,并把铁链重新套上灰狼的脖子,他们拔掉那柄刺穿狼上颚的剑后,在地上甩了甩血迹,看似还要回收给后面的人用。 “就这样?”昼司看着已经五官已经被抓得认不出长相的“嗜血恶人”,像一个麻袋般被抓住脚踝拖走,地上留下一道血痕,难以相信地问:“就这样结束了?” “就跟你说撑不了多久。”米奥说,“我也去兑奖,顺便报名。” “报名?”昼司一下回过头来,“你要去参加这个?你疯了!” “不是这个,”米奥误解道,“狼今天没得玩了,剩下没人报名的只有第三场和那个叫‘疯狂戴维’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谁跟你说狼!”昼司又回忆起刚才那短暂得近乎残酷的杀戮场景——可比刚才他们的大战青少年要血腥残酷升级一百倍,完全不能明白米奥的脑回路:“为了这么一点钱,也太危险了吧!” 米奥听见“这么一点钱”的时候挑起一边眉毛,反问他:“关你什么事?” 正巧安息买了些外伤药回来,昼司立马招手道:“你说说他。” 安息茫然道:“说什么?你先把袖子撩起来。” 昼司顺手把夜愿抓过来,说:“先给他上药。” 不料安息看了一眼夜愿原本被袖子遮住的胳膊——已经高高肿成并淤血成了紫色,原地一蹦老高,尖叫道:“你这里又怎么了!” 夜愿心虚道:“挡了一下,就被铁锹打了。” 安息登时怒气冲冲:“这么严重刚才怎么不说!”他叉腰指着昼司的鼻子,质问道:“还有你!你怎么也不说!” 昼司和夜愿被吼了一顿,耳朵垂在脑后,尾巴夹在腿间,乖乖听训。 “这个是用于外伤的药,不治活血化瘀,而且你四十八小时之内要先冰敷,我现在去重新排队。”安息一边碎念,一边递出瓶子:“你先给用这个给他清洗伤口,涂好药之后再用这个纱布包起来,不要包太紧。” 夜愿连忙点点头,双手接过瓶子。 安息转身大步走掉了,两人躲到一边人少的角落,昼司拆开已经结痂的布料,夜愿倒了一点清水沾湿纱布,米奥叼着一根笔芯蹲在一旁的台子上,幸灾乐祸道:“挨骂了吧?” 昼司撩起眼皮,幽幽地瞥了他一眼,说:“里面还有墨。” 米奥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把笔芯拿下来“呸呸”地吐不小心吃进嘴里的墨水。 又过了一会儿,安息抱着药和剩余的笔芯回来了——不剩多少,米奥问:“下注了?买了谁?” 安息说:“电锯。” 米奥问:“哦?买了人类?” 安息点点头:“听说是职业选手,那个‘死亡飞车’虽然是个变异人,不过好像才变异几天,应该不厉害。” 昼司闻言匪夷所思地皱起了眉,安息误解了他的表情,好心地给他解释:“变异生物如果不衰变死亡的话,变异的时间越长越厉害呢,这种才变异两三天的,体格只比正常人类强一点,脑子又还不太好使。” 夜愿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伸手。”安息说。 夜愿老老实实地撸起袖子伸出手臂,白皙细瘦的胳膊肿得很吓人,昼司看了后也不由得皱起眉。安息小心地给他涂上了一层清凉镇定的药膏,拆开一条冰镇带裹上,一边说:“四十八小时候之后再热敷,那时候可以换药按摩,之前我崴了脚,一年才彻底好。” 夜愿抬眼看他,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天真单纯的少年可能并不如他想象得那般不谙世事,问:“这么久?” 安息点点头:“关节扭伤嘛,所以你还有没有哪里痛?老实点。” 夜愿摇摇头:“脖子被电击了一下,之前麻麻的,现在已经好了。” 昼司站在几步之遥,看着安息拉开夜愿的衣领、撩开他的头发凑上去看了看,又倒了两颗药喂给他吃,两人的脑袋亲密地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咬耳朵,不知在说什么,然后双双笑了起来。 什么啊,看起来这么开心,昼司暗自想,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夜愿这样快活地笑了。甚至昨天在日蚀号上,自己还叫他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他当时说“我要的东西您给不了”时的那个表情,深深刺伤了他神经深处的某块地方,以至于在当下,他连追问都没有勇气。 他阴沉地盯了一会儿两只交头接耳的小家伙,忽然余光感受到另一道目光,他抬眼一看,米奥也在不远处看着他。 “知道就好。”对方意义不明地说。 简直莫名其妙。 在安息的监督下,昼司和夜愿身上的伤口总算都被好好处理过了一番,昼司还吃下了防治感染的消炎药,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场地内。 第二场比赛显然比第一场要有看头,原本只坐了五成的看台如今上座率已达到了七成,身边的人推推嚷嚷,满嘴酒气,地上尽是垃圾,不小心就会被踹到楼下的一层去。 “怪不得越往上的房子越贵。”米奥摸着下巴说。 此时场内忽然骚动一片, 他站起身一看——“电锯”上场了。 “电锯”这个名号很明显是由他所选择的兵器来的,他戴着一个样貌畸形、贯穿着不少缝合线的怪异面具,穿着一身软甲,外面套着蓝色的工装背带裤,上面沾满了铁锈色的污渍。男人戴着灰色麻布手套,握着一柄一米来长的电锯,他猛一拉线,发动机的噪音就咆哮起来。 这声音显然刺激了场内的观众,起哄声、喧闹声、敲击空瓶的声音和跺脚的震颤吵得昼司头疼,他趁机抓过夜愿揽在胸前,双手捂着他的耳朵,顺便挂在他肩膀上休息。 “电锯”应该很享受众人的瞩目和欢呼,他又轰轰拉响手中的电锯数次,直到对面的铁栏杆缓缓升起。 一个身材高大的变异人,宛如人猿般手脚并用地缓缓走了出来。 安息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变异人中新增的一员。他的皮肤还没有开始腐烂,头发也尚未脱落,除了满身满脸的辐射毒素纹和红眼之外,几乎可以算得上正常。只是他脸颊凹陷,双目失焦,动作扭曲怪异,散发着一股类似死亡的气味。 “他身上穿的什么?”安息问。 “是制服,”夜愿大声回答,“是虚摩提上电车员的制服。” 可周围人声音还是太大了,安息又问了一遍:“什么?” 夜愿不得不凑近一点跟他解释道:“三岛之间链接着有轨接驳车,这个人……不是废土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怪不得叫什么‘死亡飞车’”,昼司再度不动声色地把夜愿圈回到自己怀里,“怎么虚摩提上的人也跑到这来了。” 米奥耸了耸肩:“会有人主动把变异生物引上来娱乐,自然就会有不小心被抓伤感染的蠢货。” 夜愿回头和昼司对看一眼——他们俩在此前都不知道近在虚摩提脚下的世界不但规模已经这么庞大,甚至还经营着如此危险的游戏,按照此等规模竞技场的修建和举办成本而言,很难相信没有上层的人插手。 “太危险了,”昼司低声在夜愿耳边说,“要是变异病毒在这里扩散开来,虚摩提的沦陷就是一朝一夕。” 红色西装的主持人再次登场,这次他换了一顶紫色的帽子。 “各位观众朋友,欢迎回到林堡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在小小的开场节目之后,我们迎来了第二组表演嘉宾!” “砰!”的一声,顶棚竟然打下了一盏聚光灯,光圈中间的“电锯”扬着小丑般的面具环顾四周。主持人介绍道:“首先,我们看到的是再度返场的竞技选手‘电锯’!他在数月前被变异秃鹰啄伤了手臂,虽然需要截肢,但幸运地并没有被进一步感染,如今,他终于又一次地回到了这个他热爱的赛场上!” “电锯”亮出小臂的一截袖子,里面是金属的假肢,随即他又猛地一拉电锯——其轰鸣声和观众的欢呼混杂在一起。 昼司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随时会送命的地方。 “在他对面的,是万众期待的新人话题选手,变异人‘死亡飞车’!”随着聚光灯转向,主持人接着说,“各位都知道,变异生物里面,人类的战斗力最强,也最稀有,很多人类一被感染就迅速衰变了,我们有幸请到了‘死亡飞车’先生,实在是各位观众的幸运日!” 昼司看着变异人脖子、手腕和脚踝的三重铁锁,并不觉得他是被“请”到这里来的。 下注亭的铁栏再次拉下,哨音响起,又一场血腥的对战开始了。 锁链收走后,变异人并不同于先前的灰狼一般直接扑了过来,而是佝偻着身体在原地左右转了转,他身体脱水,显得手脚更是畸形得长,宛如什么人类和蜘蛛的混种,在结网的边缘等待猎物。 于是“电锯”主动发动了攻击。 他大喝一声,一鼓作气地向前冲去,来到变异人面前时,对方仍僵硬着身体,不知如何反应。于是男人双手端起电锯横在胸前,抡出一个半圆,朝着变异人拦腰砍去。 变异人终于动了,它没有选择后退,而竟然是四肢着地后原地起跳——像是什么猫科动物一样,蹦离了地面近两米!那是人类绝不会有的弹跳能力。电锯重量造成的惯性迫使男人一瞬间将背部暴露给了敌人,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变异人落地,并且双腿后蹬,直直地朝他扑来。 生存虽然有关于头脑,但更多时候是关乎本能。那些往日里叫“电锯”失去过一条手臂的无数战斗在他身体里种下了种子,一刹那间,他抬起胳膊横在脸前,堪堪挡住了变异人的撕咬——衣料很快变成碎片,露出了里面特殊合金的假肢。下一刻,他单手运起电锯,直朝着变异人腹部捅去。 电锯想必十分锋利,变异人腹部瞬间被切割出一个洞,它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放开男人的胳膊仓皇后退——一些肠子从他腹部的洞里流了出来,它不停地捞起血糊糊的肠子试图将它们塞回肚子里,场上响起一片又恶心又兴奋的起哄声。 “哇!”安息巴着栏杆惊奇道:“还可以塞回去的!” 昼司喉咙里一阵作呕,夜愿也捂着嘴巴说不出话,安息得意道:“你看我说吧!它还是个变异人宝宝,根本不厉害。” 米奥哼笑了一声:“你都跟二号比,当然谁也不厉害。” 安息指着场中间焦灼的战斗转头问他:“你觉得如果是我的话,能不能赢?” “你没戏,”米奥无情地说,“给你一把狙让你站在这儿打还行,面对面肉搏,就你这个细胳膊细腿……” 话音未落,场内的变异人已经迎面架住了“电锯”劈下来的手腕,并徒手将他的胳膊直接整条从肩膀撕扯了下来。 现场惊叫一片,安息也哀嚎道:“不要啊!” 夜愿肩膀抖了一下,昼司赶紧把他扳过来朝着自己,说:“别看了。” “他不该从这边走,”安息点评道:“变异人直线距离快,转弯的方向感不好,应该干扰一下从背后绕。” 三人齐刷刷转头地瞪着他——外表甜美可爱的少年兴冲冲地巴着米奥问:“我说得对不对?”还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对方竟然真的眼带宠溺地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怪物二人组?昼司扶额问:“那不是买下去的笔芯没了?” 米奥点点头,大手推着安息的脑袋晃来晃去:“习惯了,赔钱货。” 安息不满道:“再来再来!” 这时,米奥忽然解开了外套,把腰间、胸前、腿上藏的各式手枪和短刀全部取下来交给安息,说:“帮我拿着,这些不能带,只能用他们给的武器,不要弄丢了。” “嗯嗯。”安息敷衍地接过一大堆武器,米奥又更凶地警告他一次:“不要弄丢了听见没!不要给我随手乱放。” “知道了知道了,”安息转身把所有枪械一股脑全塞到了夜愿怀里,回身伸出胳膊抱着他脖子亲了一口说:“加油,不要受伤哦。” “等等,”昼司难以置信道:“你真要去比赛?你没看见吗,就算是经验丰富的选手也是一个结果,它们没有痛觉,愈合超快,你从体格本质上就无法战胜变异生物!” 夜愿也露出担心的表情:“不一定要铤而走险,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赚钱,一定可以回到虚摩提上的。” 米奥略带嘲讽地哼了一声,凑过来说:“谁管你们,我们要赚钱租船回家了。” 安息把他从夜愿面前拽走,拍了拍他的胸口,笑说:“愿利刃与你常伴。” 米奥低头看着他,也勾起嘴角笑了笑,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转身下楼了。 作者有话说 好像有小天使觉得太血腥了,于是这一章把观影年龄调低了一点! 喵哥要下场手撕变异人了。 第36章 Chapter 34 科洛西姆(下) 为了避免两位伤者的手臂被人群挤压,安息东钻西钻,终于找到一个看台顶部边缘的空隙,于是三人爬上去坐成一排,膝盖伸出栏杆,小腿垂在外面。 夜愿问:“你不担心吗?” 安息想了想,回答说:“米奥很厉害的。” 昼司遥遥看着脚下铺着血迹的黄沙:“厉害归厉害……” 安息点了点头,解释道:“如果他每次遇到变异生物我都要担心的话,那么平时也没法过了。” 夜愿明白了——米奥的职业本来就是行走废土的赏金猎人,遇见变异生物和变异人是家常便饭,安息又说:“但是受伤还是会痛,所以希望他不要受伤。” 昼司不赞同道:“痛也就算了,被变异生物抓咬受伤是有几率被感染的,要是那样怎么办?” 安息下意识想要回答,忽然又可疑地吞下了话,最后只含混道:“不会的。” 夜愿又问:“所以你们要是赚够了钱,就要直接租船回家了?”他迟疑了一下,低头道歉道:“对不起把你扯进来了,等以后……算了,总之很对不起。” 安息晃了晃脑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昼司又说:“只怕没这么简单,范修连恩不清楚你们和我的关系,搞不好不会这么轻松放过你们。” “现在虚摩提上的情况还不明朗,那份误导人的DNA检验报告也不知道宣扬出去没有,”昼司撑着额头,显出头疼的样子,“不知道叔叔消失这么多年忽然回来是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又去哪了……” 见他被无数谜团困扰,夜愿拉过主人的手指头亲了亲用作安抚,但却减轻不了他的一丝烦恼。 昼司接着说:“这样一来,我们之前的分析都有误了。” 夜愿点点头:“原来是老爷手中的百分之三十九控权现在下落不明,怪不得他们一直达不到能够重新任命家主的百分之五十一,而是数次试图武力夺取您手上的钥匙。” 昼司叹了口气,说:“毕竟这里虽然是月影暗面,但也仍属于虚摩提的势力范围之内,飞行器坠毁的地点和之前被袭击警察的口供一核对,我们的位置很轻松就能被推断出来了。” “只是现在要回虚摩提太危险了,夫人和曼德家已经和您完全撕破脸,又有一个假的老爷坐镇李奥尼斯家,我猜……大概只要主人在上头一露面,立马就会被强行扣押,”夜愿担心地说,“如果被夺走钥匙的话罢免家主身份的话……”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两人都知道如若那样,结局将是很难逆转的。昼司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又无奈的时候——好像他坐在赌桌上,已经算清了所有牌面和风险,但对方忽然掀掉了桌子,并掏出了一把枪叫他交出所有筹码。 夜愿感叹道:“要是一百个,不,要是有二十个米奥就好了。” 安息也转过脸来:“分分钟冲进虚摩提,打败所有坏人。” 昼司“哼”了一声,转念想了想——倒也的确是如此。 安息忽然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夜愿笑了笑:“没事,你听也没关系。” 安息问:“那你们要去我家玩吗?好像这里对你们不是很安全。” 夜愿再度笑起来:“我们跟着你们去你家,米奥会杀人。” “他看起来凶,其实人很好的,”安息说,“他每次生气的时候都威胁我一大堆事,其实都不是认真的……不,他很多时候也不是真的生气,他就长那样。” 夜愿说:“那是对你。” 安息不太明白地看着他,夜愿接着说:“而且,我已经连累你们太多……” 安息摇了摇脑袋,忽然撸起袖子亮了亮,随后又撩起衣服的下摆,露出一截白皙的腰和平坦的胸口。 夜愿大惊失色,拽着他衣摆往下拉:“你干嘛?” 安息说:“你看,我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他指着昼司和夜愿脸上和手上的青紫:“你再看你们俩,我可没觉得被你们连累。” 昼司和夜愿郁闷的无从反驳。 少年又露出笑嘻嘻的表情,对夜愿说:“你请我喝了可可饮料,送了我柿子,还请我看了电影,玩了飞行器,我觉得你很好。” 昼司心想——后两个也就算了,饮料和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夜愿心想——明明是生死攸关的飞船逃命,他觉得是在玩飞行器? 夜愿情不自禁伸手抱了抱安息:“以后还会更好。” 作为今天的压轴戏,在第三场比赛开始前,上下三层近千个座位已经全部爆满,现场的气氛在酒精和血腥的促使下达到顶点。离比赛开始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在座的近千人已经开始用水瓶狂敲栏杆,大声起哄,等不及看深夜来临前的最后一场娱乐节目了。 在如此热烈的期待下,时间尚未抵达预定的十点钟,现场灯光就已经暗了下来,耳边尖叫声和喧闹声大到叫昼司怀疑头顶的虚摩提怎么会听不见。 下注亭第三次、也是今天最后一次拉上了铁帘,惊人的赔率出来了:1比171,几乎所有人都买了“疯狂戴维”赢。毕竟之前可是连经验老道的职业选手“电锯”都只在变异人手下坚持了十来分钟,没有人看好这个名不见经传、外号“废土”的陌生人。 只除了一个人。 安息看了一眼“废土”这个名字,弯起眼睛笑了笑。 第一道灯光打下,投射在缓缓拉起的铁栏出口,里面走出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脸前戴着类似防毒面具的口罩,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棕色双眼,身上没有穿戴任何护具,反倒穿着格格不入的修身休闲服。他背着一把不到一米长的短剑,左手小臂套着一个直径半米的小盾牌,坦然地站着。现场响起了一片议论声,似乎在抱怨这场比赛又将是一个短暂的秒杀。 “各位观众朋友们热情实在太过高涨,为了回馈各位的期待,我们决定提前开始赛事!首先让我们欢迎一位新人选手——‘废土’!这位选手第一次参加斗技场,便勇于挑战明星赛手‘疯狂戴维’,实在让人期待!” 主持人又换了一顶金色带闪粉的帽子——他对米奥一无所知,介绍得十分简短,观众们也没什么反应。 第二道灯光打下,铁栏升起,现场沸腾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万众期待的七连胜选手‘疯狂戴维’!”主持人只需要叫出它的名字,三层观众席就被尽数点燃了,他接着说:“在此前的几周里,我们见证了‘疯狂戴维’惊人的速度和强大的爆发力,它在第一周的赛事里结果了之前的卫冕冠军后,连胜了近两个月,今天的战局又将是如何呢?是会如大家所预料得一般毫无悬念,还是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转机?” 看台边缘的三人惊讶地发现,自阴影中走出来的“疯狂戴维”并不是什么想象中体态彪悍的变异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少年,它变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头发全部掉光,指甲纯黑,手臂和脖子上浮现着重重叠叠的辐射毒素,宛如蜘蛛网般遍布它的脸颊,双眼透着冷静而残忍的猩红光芒。 “怪不得叫这个名字,”昼司忽然想明白了,“我看过一个很早之前的科幻小说,里面的‘小男孩戴维’是一个机器人杀戮兵器。” 原本很淡定地晃悠着双腿的安息也不自觉地直起腰、趴在栏杆上——灵敏的嗅觉将危险的讯号传递到他脑子里:“这个变异人好像很强的样子……”安息犹豫道:“应该不是高级吧。” 夜愿扭头看他:“高级什么?” “高级变异人,是变异人的一个异化变种,比变异人体格还要更强,新陈代谢和恢复能力都极快,而且保有人类的判断、记忆和智慧。”安息飞快地解释道。 昼司愣了一下才缓缓说:“我倒是听过,不过从没见过。” 安息点点头:“高级变异人十分稀有,数量很少,而且……他们应该也不会轻易被他们这样抓住。” 就在这时,“戴维”也许是被空气中浓烈的人血气味和肾上腺素刺激了,忽然猛地拔腿朝前狂奔了几步,尚未解开的铁链一瞬间被绷到最紧,发出“砰!”地一声脆响,回荡在竞技场上空。 现场被这一瞬间爆发而出的怪力惊得哗然一片,然而,站在“戴维”对面的战士直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刀都没有去摸。 “还好还好,”安息松了口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变异人。” 昼司看着场上脖子绷出青筋,露出獠牙利爪并且完全没有理智的变异生物,想不出这有什么“还好”的。 哨音响起,“戴维”瞬间挣脱了铁锁,直朝着米奥狂奔而来。 像是为了应证之前安息关于变异人“直线速度快但转弯不灵活”的点评,面对飞快逼近的“戴维”,米奥没有抬手防御,而是脚步横挪,朝左边转了两个半圈,轻松躲过了对方挥出的指甲。“戴维”扑空之后生生刹住车,僵硬地扭过头来,再度弯腰发力,跃起一米高,朝米奥扑过来。 米奥故技重施,又一次躲开了。 他连刀都没有拔,至多用左手的盾稍微格挡一下对方尖利的指甲,数次之后,现场观众不满起来,少数醉鬼开始高声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 昼司皱着眉:“他在干什么,这样下去,消耗的只有自己的体力,变异人可是不会累。” “不是的,每个变异人攻击的习惯和频率不太一样,之前两个选手都太急躁了,没有掌握对方的节奏和套路就仓促出手。”安息回忆着以前米奥教给他的,说,“和变异生物对战容错率很低,要万分小心。” 昼司听他这样说,重新仔细观察起来,渐渐地,他似乎也找到了一些规律——“戴维”重心低、速度快、出手又准又狠,几乎每次都是朝着对手的脖子攻击,但它似乎惯用左手,每次出手前,身体都会微微朝左边回转一点以蓄力。 观察到了这个细节,米奥几乎每次防御都是精准预判,并且时间差越拉越大。 终于,在“戴维”再次躬身发力的时候,米奥轻轻一避让到它的侧面,趁着它蓄力出拳的时候猛起一脚,踹中它重心所在的那只膝盖上——变异人“扑通”一声单腿跪了下去。 下一刻,米奥大幅扭转腰部,右腿曲起,一膝盖顶在“戴维”脸上,直接击碎了它的鼻梁骨,刹那间黑血四溅,”戴维“愤怒地吼叫起来——它的声音嘶哑又尖利,好像一个漏气的风箱。 米奥没有恋战,而是飞快地后退了几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之前的两场战斗已经显示得很清楚了,变异生物因为痛觉迟钝,并不会因为被攻击甚至被重创而出现硬直,反而能够利用对手距离接近的刹那迅速反击。 果然,“戴维”瞬间便满脸是血地重新扑了过来——它被彻底激怒了,脖子和手臂布满青筋,一连串快到肉眼都看不清的疯狂袭击接踵而来。米奥左闪右避,不得不多次举起盾防御,而对方拳头击打在钢盾上发出声声钝响,叫人只是在一边听着都觉得牙酸手疼。 很快,米奥被逼得退到了场地的边缘,他余光一瞥,意识到退无可退——背后已经是灰色的石墙。与此同时,“戴维”一拳挥了过来,拳风擦过他的太阳穴,堪堪避开了他的脑袋,狠狠砸进了墙里。 石墙被悍然捶出一个坑,水泥灰和石屑飞溅出来,落了一些在米奥眼睛里,他下意识偏开脸眯了眯眼睛。电光火石之间,“戴维”终于找到了一个他防守的空挡,另只手握起拳头,带着能够砸穿石墙的力道,朝他腹部猛击过来。 一片惊呼声之下,安息已经半跪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手心后背全是冷汗——灰飞沙落,“戴维”的拳头被米奥用手硬生生接住了。 他手掌挡在胃部,抓着“戴维”的拳头死死攥住,而对方竟然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防毒面具后的米奥微微扬起了眉,像是自己对这个结果也有一些讶异,但与此同时他已经扬起左手并抽出了背后的剑——这是他第一次拔剑!铁灰色的短剑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却在他手中画出一道冷冽的银光。“戴维”见状想要避开,却赫然发现拳头被这个人类攥在手里竟无法抽出! 下一刻,观众们只见“戴维”跌跌撞撞地仓皇后退了两步,断臂整齐的切面喷涌出大量暗红的血,米奥随手丢开它被砍掉的小臂,左手朝地一指,剑尖扫落一行血迹。 安息忽然明白了,之前的米奥不是在小心应对,而是在寻找一个适合的平衡——他此前在避难站被大抽血做实验后,由于造血干细胞经历了刺激,恢复的时候就已经感到身体状态得到了提升,但却一直没有机会体验这种提升来到了什么程度,毕竟这还是他良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对手。 但如果最开始就用尽全力,万一将比赛赢得太过轻松,会显得过于可疑,这样想着,安息心里便稍微放心一点,松了口气道:“米奥在逗它玩儿。“ “这到底有什么好玩!”昼司有些抓狂,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完全在他的舒适圈之外——他可以毫不眨眼地做出牵涉百千万笔芯的决策,但实在很不适应这种原始野蛮的场景。 这下轮到米奥攻击了。 他猫着腰朝前一冲,左手大力地将盾牌掼在“戴维”脸上,对方还鼻血横流,下意识想要举起左手防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手肘之下的小臂都被削去了。米奥看准了它的迟疑,也只需要这零点一秒的空档,他剑尖上挑,将整柄剑全部刺入了“戴维”的喉咙——血红的铁剑从它后脑伸出,又被迅速抽掉。 米奥脚尖一点往后掠了几米,“戴维”脖子的大动脉即刻喷射出惊人的血量,一瞬间把它自己的衣服和面前方圆一米的砂土地全部染成深红。米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好险没有弄脏。 “戴维”举着断臂和右手,徒劳地试图捂住脖子,但饶是以变异人的复原程度也对抗不了这种出血量,米奥几乎是有些闲庭信步地绕到它身后,手起剑落。 变异人的身体还立在原地,但它光秃秃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几圈之后便沾满了灰。他红眼圆睁,盯着虚摩提脚下永夜的天空。 所有人,所有人都疯狂了,甚至连昼司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毫不怀疑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水准最高、最精彩的一场战斗。而且这结局是多么出人意料、震撼人心啊!籍籍无名的人类战士本已经被送上了断头台,但却又从死亡边缘找到了一丝生机。他从最开始的被动防守,到最后的绝地反击,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娱乐剧本,又带着震撼人心的真实与血腥!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沉默的身影——夜愿没有起立欢呼也没有鼓掌,他坐在原地,眼中剩下的全然是震惊。 先前在他心中埋下的一枚疑惑的种子,到此时此刻,忽然开出了一个令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昼司老板(假模假样地迅速坐下):我没有为他鼓掌我没有。 第37章 Chapter 35 红色纱布 他之前不是没有感觉到过怪异,只是那微小的异样感稍纵即逝,现在夜愿回想起来,令人在意的细节其实早已无处不在——当米奥无意识在飞船栏杆上捏出手指印的时候,当他几乎是瞬间消失在自己身后并出现于主人身边的时候,当他一拳砸烂地心大厦的防弹玻璃的时候,夜愿心里的疑惑就更多一点。 他真的只是一个A级赏金猎人吗?夜愿见过也雇佣过很多A级甚至S级的猎人,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这位战士一身轻松地站在一个变异人对面,没有护具,不怕感染,甚至战斗结束时仍毫发未损,这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结论。 这结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消化不了。 但他知道,只要逻辑论证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那么得到的结果即使再荒谬也是真相——米奥是变异人,而且说不定就是安息口中的那种高级变异人! 夜愿虽然对这个种群所知甚少,但也明白即使是高级变异人体态上也存在所有变异生物共有的通性——比如红眼、比如皮肤上的辐射斑。可是米奥看上去正常极了,也不像是对人类的鲜血有任何渴求的样子。 思及至此,夜愿忽然觉得毛骨悚然——难不成从头到尾米奥都在压制着自己想要一口咬穿他们动脉的冲动? 不可能的,夜愿在心中否定自己——如果安息知道,他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不对……他忽然又想起来了,之前米奥要下场比赛的时候,安息起初甚至不太担心,只是含混地说了句“他不会感染的”,这根本不是因为对他实力的信心,而是分明清楚有什么内幕! 夜愿手背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无知觉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安息在欢呼的人群中转过来看见他,还笑嘻嘻的,招呼道:“快走,我们去找米奥,等下人多了就跑不掉了。” 夜愿仍一脸空白地瞪着他,安息伸手过来拉他的胳膊,被他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打开了。 不重却清脆地”啪“的一声,安息愣住了,昼司也惊讶地看过来,夜愿惊醒过来,嗫嚅道:“我不是……对不起。” 昼司低头凑过来,问:“怎么了?” 夜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我们快走吧。” 安息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夜愿已经转身飞快地下了楼梯。三人一路顺着陡峭的铁架楼梯旋转下行,穿过重重建筑层,来到底部的员工出入口。这里更靠近海面,温度相较更低一些,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水泥地板上泛着湿漉漉的浅粉色,像是刚把血迹冲刷掉的样子。 夜愿有意避开和安息对视,但仍能感觉到对方困惑不解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几个医护人员扛着一个担架跑了出来——担架上的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全身到脸都盖着白布,布面血迹斑斑。安息连忙也扒在出口外张望,只是选手出入口在设计上做了一个拐角,在外面看不见里头的情景。 然而不多时,米奥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脸上还戴着防毒面具,左手拎了一个灰色的麻布口袋,看见安息后,他将面具一摘,扬手投进一个废品框,然后递过装满笔芯的袋子给安息看。 安息打开袋子后往里瞄了瞄,两眼放光,说:“还有下注的钱。” 米奥捏了捏他的他脖子,说:“那边还有一个兑奖亭,人少。” 安息正要往那边跑,被米奥一把揪住并拿走了那装满笔芯的袋子收在自己身上,交代道:“你兑了奖之后别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 安息不高兴地鼓了鼓脸:“我知道!” 夜愿隔着几步之遥打量米奥,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对方也没有要和他们寒暄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出神。 本来在又一次近距离亲眼看到米奥后,夜愿已经对自己先前的推断产生了怀疑,可安息只要一离开身边,他周遭刚柔和下来的气场就会立马降温,冷漠的杀意无形地渗透出来。 忽然,夜愿眼尖地注意到他左侧脸有一道小小的红印,好像是被之前“戴维”砸穿水泥墙后飞出来的石屑划伤的。 不知被什么冲动所驱使,夜愿忽然走上前去,递出之前给主人包扎伤口剩余的一块纱布说:“你脸上有伤,出血了。” 米奥随手一摸,不以为意。 夜愿又说:“安息会看见,而且这边的人看见了会以为你被变异人挠伤,那样的话我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不了了。” 米奥听罢只得接过纱布在颧骨上压了压。 不远处安息蹦蹦跳跳地抱着一个分量不小的布袋回来了,嘴里叫着:“米奥米奥!快来看!你最喜欢的!” 米奥低声碎念了一句:“不是说了别嚷嚷吗……”一边随手丢掉了手里的纱布大步走了过去。 夜愿飞快地弯腰捡起了纱布揣进兜里。 他左右一瞄,本来分神去看竞技场后台办公室的主人正巧回过头来。 “你怎么了?”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昼司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夜愿攥紧了兜里的纱布,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除了米奥之外的三人都在这种混乱封闭的地图下都失去了方向感,于是他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一串尾巴,稍微绕了一点路避免有人跟踪,才终于又回到了之前落脚的废弃大楼里。 在楼里找出唯一一个有窗户的房间时已接近午夜,昼司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手臂受伤的地方也后知后觉地辣疼起来。门缝下面不断钻进冷风,地板又硬又凉,夜愿裹紧了外套。 “冷?”昼司扭头看他。 夜愿下意识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先前险些被抓走之后,主人忽然好像特别关心自己,又说:“有一点。” 昼司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搂在了怀里。 太幸福了吧,夜愿心想,只是受点伤、被电击一下就可以得到这种福利。他本来双手抱在膝盖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主人的颈窝里。 虽然有些汗味,但夜愿还是近乎迷恋地觉得主人闻起来舒服极了,这根本不是逃亡,也不是流浪,从日蚀号到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这样的想法只冒头了一秒钟就被夜愿打压下去了——主人现在经历着这么多事,苦恼极了,他却在做这种自私的梦。 “对不起……”夜愿轻声说。 昼司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都怪我太不小心,害主人受伤了。”夜愿难过地轻轻摸着他手臂上的纱布,“而且如果我驾驶技术再好一点,没有把飞船坠毁在这里就好了。” 昼司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睁开眼,说:“还有呢?” “还有……”夜愿想了想,咬着嘴唇说:“我之前不该和主人那样说话。” “哪样说话?”昼司明知故问。 “就是之前在日蚀号的时候,我不该说主人……”夜愿迟疑道:“主人对我很好,我一直都知道的。” “才不好呢,别咬,”昼司把食指伸进他嘴唇和牙齿中间点了点,说,“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不是说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吗?怎么今天又不要了。” 夜愿摇摇头,搂着他的脖子闷声说:“不要了,要不起。” 昼司手指头卷着他的发尾玩,轻笑了一声,语气放得很温柔:“怎么会有我们夜愿要不起的东西呢?虽然现在……不管要什么都有点困难。”他环顾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别说远在天边的废土了,就连自己脚下的这里,就连我的亲生父亲,就连你,也有这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 昼司又叹了一口气,说:“或许……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然什么竞技场、红灯区和黑市的,我统统都不知道。” 夜愿点了点头:“这里没有虚摩提的光鲜亮丽,也没有废土的秩序,是一个灰色地带。” “所以这里才叫林堡,”昼司说:“Limbo,地狱边境。” 夜愿想到两人所处的境况,又想到头顶的虚摩提现在是何种的风云变化,不由得也发起了愁。 昼司和他脑波完全一致,说:“虽然现在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到虚摩提,没有钱,没有飞行器,没有地方住,甚至没有所谓的合法身份……” 顿了顿,他又含混地说:“我还以为……我果然还是太一厢情愿了。” 夜愿闻言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主人那永远沉着冷静的眉眼间竟然带着一丝忧愁,这种难能一见的茫然和……几乎可以算作脆弱的情绪叫夜愿心神剧荡,胸腔中鼓噪起了一种澎湃的情感。 他说:“我相信主人。” 昼司听罢不以为意。 夜愿在黑暗中坐直身子,很严肃认真地又说了一次:“我相信您。” 于是昼司也低头回看着他。 主人美丽的黑色瞳孔奇迹般地、在这根本没有星星或月亮的夜里发着光,他说:“我以前是不是没有说过?” 夜愿茫然道:“说什么?” 昼司说:“说过‘我需要你’。” 夜愿愣住了。 昼司接着说:“我不是……我不只需要你作为侍从帮我整理生活起居,也不只需要你作为助理帮我执行计划、完成任务,而是……”他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又像是对谈话的内容而感到不适。 夜愿瞳孔放大,吞了一口口水,甚至不敢呼吸——夜晚的凉意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他心脏快速鼓动着,把大量血液泵进四肢百骸的血管里。 主人终于又接着开口了,他说:“我需要你在我身边,但又好像太习惯你在我身边了,如果因此而忽略了你的愿望,我很抱歉。” 沉默了一会儿后,昼司再次用指头摸了摸他的嘴唇,说:“别咬,怎么又开始了,这个习惯不是小时候就改掉了吗。”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摸了摸他头发:“干嘛这个表情。” 夜愿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昼司顺了顺他的金发,忽然又听见怀里的人说:“我会保护主人的。” 昼司“嗯?”了一声,夜愿抬起头来,在他颇为惊讶的表情中歪头亲了亲他的嘴唇。 短短的几秒内,他在心中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毕竟……这还是第一次。 他无所不能的主人需要他,甚至比以往还更需要他,这还是第一次。夜愿感到了无与伦比的责任感,虽然主人现在看起来狼狈极了——他一向光洁不苟的额头蹭上了灰,颧骨青紫地肿着,浑身衣服都皱巴巴脏兮兮的,手臂裹着白色的纱布。但这又的确是第一次,他来到了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原来主人和他,也能有这样的时刻。 况且主人脆弱的样子性感极了,他忍不住,他忍不住地想亲亲他。 “这还是第一次。”昼司忽然开口说。 “什么?”夜愿茫然道。 昼司盯着他的双眼,目光深沉:“主动亲我,这是第一次。” “什……怎,怎么可能。”夜愿结巴了。 “就是第一次,”昼司一把揪住光速后退的夜愿:“别跑。” 见夜愿还不老实,昼司使出了杀手锏:“我手疼。” 夜愿果然立马不动弹了,乖乖地主动凑到他面前。 昼司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耍赖道:“再亲一下。” 夜愿蓝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过去,偷偷打量房间尽头米奥和安息的动静——两人摊手摊脚地躺在一块旧窗帘上,心很宽地睡着了。 因为吞咽口水而上下滚动的喉结看在昼司眼中,和他忽闪忽闪的金色睫毛一样逗得人心痒痒的。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似乎并不算太糟——平时忙得脚不沾地,要到处交际应酬,这两天反倒多了很多和夜愿独处的时间,有点像回到小时候在日蚀号上的日子。 只除了有家不能回、还被继母追杀这一点之外。 小金毛每天都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边,跑来跑去,忙前忙后,只要他清一清嗓子,对方就会停下手中的事睁大双眼看过来,一副于予与求的样子。 但是,他的男孩也的确是长大了,开始有了很多不和主人说的心事,也交了主人不知道的朋友,有些事自己不亲自教他,他也自己学会了。 “快点。”昼司催促道。 夜愿耳朵红了——他第一次亲主人的时候,是抱着平时吻他手指那般虔诚的心情,现在被主人要求着再亲一次,意味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主人……”夜愿哀求道。 “别撒娇。”昼司无情地说。 夜愿只得往前蹭了蹭,把双手撑在昼司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前倾。在两人呼吸交织、鼻尖就快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夜愿忽然刹住了,说:“不对,这不是第一次,前天在天台上放烟花的时候我也……唔!” 等待小动物主动靠近的焦躁主人很快失去了耐性,他果断收紧了缰绳,一把揽过夜愿的脖子吻了上去。嘴唇相碰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破旧、肮脏和昏暗就都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俩。 不对,不只有他们俩。 昼司贴着夜愿的耳朵咬了一口,说:“你别出声。” “我才不会出声音!”夜愿小声抗议道,但主人的手已经伸进他衣服里,夜愿吓了一跳,连忙闭紧嘴巴。 “你会叫。”昼司说,一边把手指搭上自己的皮带扣,命令道:“脱裤子。” “不,不要……”夜愿皱着脸反对。 昼司扬起一边眉毛:“不要?” “不要在这里做,”夜愿纠结道:“安息,安息他们还在那边。” “所以让你不要叫,”昼司又亲了亲他,那两人亲近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而且这个安息,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夜愿回想起自己和安息掏心掏肺说了多少关于主人的事,一时间有些窘迫,只得含混地说:“就……就那么就认识了。” 昼司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仍然哄道:“快点,只脱裤子。” 夜愿虽然害羞,但却无法违抗主人的要求,只能稍跪起来一点,把裤子褪到膝盖。 “药呢?”昼司问:“给你按摩的那个药。” 夜愿找出兜里的药来,忽然意识到那个药即将被投入什么用途,立马慌了,声音泛着委屈打商量道:“主人……我帮你,用别的……用嘴。” 昼司却一手捞过他的腰,说:“好乖,不进去,腿闭紧。” 即使只是用腿也实在太过刺激,夜愿看见不远处的黑影动了动——米奥翻了个身,吓得浑身僵硬完全不敢动。他耳边传来主人变重的呼吸声,低头看着自己大腿间钻过来一个叫人面红耳赤的家伙,背后撞击在他屁股上的触感又和真实的性爱那么类似,简直要疯了。他们俩明明在一个完全不私密的地方,上半身都穿戴整齐,却羞耻地露着屁股,自己还被顶撞摩擦得兴奋不已。夜愿喉咙里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不得不拉过主人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昼司贴在他耳边,坏心眼地说:“我就说你要叫吧。” 夜愿臊得不行,又无法开口反驳,可主人还没有要放过他,舌头一边卷过他的耳垂,一边说:“以前在图书馆做的时候,不亲着你的话,你就叫得隔壁都能听见。” 夜愿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昼司移开手,问:“什么?” 夜愿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尾音带着哭腔:“主人……欺负人……” “你才知道,”昼司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亲了一口,说:“谁让你这么好欺负。” 作者有话说 久违的新站定制尺度车来了 第38章 Chapter 36 诊所 夜愿原本以为自己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仔细一看才发现朦胧的微光只是因为他们离日照范围远而造成的错觉。黑影幢幢的建筑缝隙外,海面已经被初生的太阳照射得明晃晃的,但林堡内部依然一片寂静。 地板很硬,夜愿腰酸背痛地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和胳膊,低头看见仍在熟睡中的主人,他大衣盖到鼻子,好像累惨了,纹丝不动地躺着,又长又密的眼睫毛齐刷刷的。夜愿在他脸边转来转去地想凑上去,想偷偷亲他一下又怕把他吵醒。 夜愿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朝屋子尽头看了看——米奥和安息好像也仍睡着,安息把米奥的外套当枕头,睡得衣摆上翻,又露出了一截肚皮。 夜愿轻手轻脚地摸索过去,帮他把衣服拽好,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米奥。 对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没平时那么凶了,夜愿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闹不清米奥具体多大年纪——对方作风成熟,话也不多,但单纯看脸的话似乎又还很年轻。 就像主人,虽然平日里严肃得近乎严厉,从下属到多恩少爷都有些怕他,但两人独处的时候,夜愿又能捕捉到他偶尔幼稚的苗头——想到昨天晚上主人耍赖欺负他的样子,夜愿深吸了口气,不禁脸颊发热。 他无意间又低头多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米奥脸上的伤口已经没了。 虽然石屑的划痕并不是多大的伤,但毕竟也是割破了皮肤组织、流了血,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伤口就愈合得连痕迹也没有了?夜愿把手伸进口袋里——那张纱布还在。 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走回到主人身边,偷偷翻出主人盖在身上大衣里的左轮手枪,揣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围巾把金发和半张脸全都盖起来,悄声出门下了楼。 虽然林堡内部持续接近于永夜的状态,空气中带着终年不散的潮气,但白天的路还是好认了许多。夜愿顺着记忆来到头天夜里路过的“盖娅诊所”,诊所门口摆着一个发黄的灯箱,里头还有几截灯管已经不亮了,费力地照亮着上头涵盖了从“换脸”到“接生”的各项服务内容。 敲响诊所坑坑洼洼的铁门,夜愿等了半天里面也没有回应,他试着拽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铁门并没有上锁,而是直接滑开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摄像头亮着冷酷的红光,于是赶紧低下头把脸往围巾里又埋了埋。他大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仍旧无人响应。 诊所接待客人的入口是一个狭窄却拥挤的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看诊的躺椅,可以调节高度的那种,躺椅后头连接着一套管线复杂的设备,旁边伸出三个亮着白屏的荧幕,头顶一左一右悬着两个探灯。夜愿又注意到,躺椅的两侧和尾端都有用来固定病人手脚的皮束带,瞬间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躺椅旁边大概是医师的办公桌,被铁丝网框了起来,铁丝网上挂着一些很不像医疗器具反而像修理机械的东西——钳子、榔头、长剪刀和一把镊子,桌面上摆着一个式样近乎古董的老电脑,还摊着一个拆开的针头。 夜愿开始心里发毛,渐渐觉得这个主意似乎并不那么好,正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却不小心踹翻了一个黄色的铁皮桶。桶子里所幸是空的,但仍然滚动着发出了过于嘈杂的“哐哐”回音。 “谁!”里面有人大喊道。 夜愿下意识想要转身跑掉,但思考片刻,他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地。连接隔间的珠帘被朝向左右拨开,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他戴着胶皮手套,白色围裙上全是红褐色的污渍,一头乱发,眼神凶恶。 夜愿镇定地开口问:“还做不做生意了?” 男人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没有人,问:“你怎么进来的?” “你的门没关,我在外面喊了半天了。”夜愿答。 男人皱眉看了他一会儿,说:“行吧,你要干什么,买药?” 夜愿说:“不,我要你帮我化验一个东西。” 男人听了便摆了摆手道:“实验室在肯尼迪街。” “血迹,”夜愿掏出兜里的纱布,说:“我需要你帮我化验一块血迹。” 男人复又看过来:“你这样揣着,血液样本都污染了。” 夜愿没有理会,只问:“多少钱?” 男人想了想,又回问道:“你得告诉我你验什么,传染病?性病?亲属关系?” “亲属关系?你们这有很多人来验这个?”夜愿疑惑道。 但对方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答,也相当没有耐心。 “好吧,”夜愿微微点了点头,“我只需要你验一下这个人……这块血迹有没有感染变异病毒。” 不料对方闻言立马警惕起来:“谁?” 夜愿面无表情道:“没有谁。” 男人却不这么认为,略带一些紧张地说:“这可是大事,不管这血迹是谁的,要是有任何感染的可能,你赶紧通知警察。”他忽然后退了半步,警醒地瞪着他:“不会是你吧,你赶紧给我出去。” “当然不是我的,”夜愿说,“警察还管这个?” “当然,那些王八蛋唯一可靠的用途就是这个了,”男人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夜愿,试图找出有没有什么外伤的痕迹——可他包得很严实。男人又说:“这里别的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拿变异病毒开玩笑。” “那竞技场那边还养那么多变异人和变异怪物?”夜愿问。 男人啐了一口,似乎对“竞技场”这三个字十分反感,他掏出一片烟叶咀嚼了起来,抱怨道:“上头的人就是他妈恶心。” 夜愿皱了皱眉,抓住了一个线索,问:“你说……竞技场是虚摩提上的人办起来的?不是林堡本来就有的吗?” “当然不是!”男人答,“谁他妈会往自己住的地方招惹变异怪物,话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你还验不验了,两打笔芯,不验就走人。” 夜愿递出十根笔芯,说:“最多二十,剩下的一半结果出来了再给你。” 男人阴沉地瞪了他一会儿,还是选择接过了那十根笔芯,以及沾染着红色的纱布。 作为诊所老板的男人本想让夜愿过一个小时再来取结果,但夜愿坚持留在原地等待,对方也只好将他带进了诊所内间。 他抽了一把滑轮脚的凳子,凑到唯一开着灯的显微镜桌边进行血液取样,不再理睬夜愿,夜愿也就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比起外头的看诊室,这里空间更大一点,空地上并排放了两个金属的大台面——说不清是手术台还是什么操作台。阴冷的湿气渐渐透过他的衣服渗透进了骨头里,夜愿看着管线密布的天花板上,左右各有一个抽风口,还悬着一个扇叶巨大的电风扇,想不通什么时候能用到这玩意儿。 不知过了多久,到夜愿已经开始担心主人醒来不见他人会不会担心的时候,诊所老板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有点奇怪。”他抬起头来,摘下单片放大镜,一蹬脚滑离了桌边,语焉不详地说:“我还……没见过这样的。” 夜愿瞬间紧张起来:“怎么奇怪?是不是已经感染了?” 老板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但……也的确和正常人类的血液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夜愿也走上前去,刚巧几个实验结果的内容都同步投射到了屏幕上。 “这是什么?”夜愿指着上面的红细胞问。 诊所老板说:“这就是你带来的血样。” 那细胞虽然和变异细胞那漆黑尖利的样子毫无相似之处,但也和普通人类的血红蛋白相差巨远。 夜愿诧异道:“怎么会长这样?” 老板道:“所以我跟你说……你看这个结构,和普通人类的结构完全不一样,要复杂得多。” “活性极强,免疫系统非常强势,在没被变异病毒感染的情况下却能够无差别吞噬所有入侵病原体。还有你看这个血小板的数量,分明已经能够引起血栓或血凝了,但在这就没问题,就跟什么超级战士……”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可疑的停住了,夜愿也安静了。 “你这血样本到底从哪来?”诊所老板又问了一次。 夜愿没有回答,只说:“好了,血液样本还给我,把实验结果也拷给我,不能留复本,剩下的笔芯给你。” “不不不,等等,”诊所老板站起来,“先别着急,这是什么?上头的药物实验?是用来制作竞技场新玩具的?” 夜愿用对方的话回他道:“你怎么问题这么多,你还要不要钱?” 老板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把实验结果拷进了一个闪存片,并在夜愿的监督下删除了电脑里的底本。他用镊子捻起剩余的纱布残片后,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找个东西装。” 他背过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一个箱子弯腰翻找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手里已经端着一柄消音枪。 糟了!夜愿心中懊悔不已,自己实在太大意了!他一时间冷汗直流,但面上仍然强自冷静着,反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一般来说,要是有一起发财的机会,我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但看你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那我就没办法了。” 夜愿直视着他的双眼,心里忽然明白了——不论他今天是否能够活着回去,这个秘密恐怕已经很难守住了。 除非…… 夜愿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说:“好吧。” 对方诧异地偏了偏头:“好什么?” “你想要分一杯羹,我理解,”看对方一副不信的样子,夜愿改口道:“我也没法不理解,毕竟你拿枪对着我呢。” “但是,你现在杀了我也没用,你手中除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样本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不知道货源在哪,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买家。” 对方迟疑了一下,反问:“货源?” “当然,你不会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吧,”夜愿信口胡说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林堡竞技场一夜的下注金额是多少吗?是七十三万笔芯,而其中因为最后一场的赔率反转,你知道庄家赔了多少吗?” 诊所老板显然是抗拒竞技场的守旧派老居民,但“七十三万笔芯”这个数字足以抹去他所有的喜恶。夜愿接着说:“这个药物研制目前还在初期,这是大概是他们唯一得到的一点成功样品吧,不瞒你说,这是我偷偷带出来的, 我也没想到实验结果会是这样。”夜愿轻笑了一声,“但是,与其给虚摩提的垃圾打工,你能想象如果你这能够售卖这种叫人战力大增的药剂,全林堡会有多少人会为此发疯吗?” 诊所老板不出意外地沉默了——他的确听闻过一场竞技的奖金有多丰厚,只不过这种有去无回的战斗令林堡太多人既心动又望而却步,他微微压低了枪口,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夜愿反问他:“你有什么选择吗?” 对方迟疑了片刻,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你就按照我说的,把实验结果和样本还给我……”夜愿话还没说完,对方复又抬起了枪口:“你做梦!你以为我是傻子?实验结果给你,样本我留下,没得商量!” 他拉开了保险栓,说:“不然我就一枪轰烂你的头,再自己拿着血样找买家去,虽然麻烦一点,但我也不怕麻烦。” 夜愿看着他对峙良久,脑中计算着所有选项的成功率和后果,最终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答应你。” 对方似乎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平移两步到桌边拿起闪存片,正要扔给夜愿,忽然又停手道:“等等,还有你欠我的十笔芯。” 夜愿简直服了,说:“那你能不能先把枪放下,我给了你钱,你不守信用怎么办?” 诊所老板再次露出了丑陋的笑容,反问道:“那我为什么不直接现在打死你,然后把钱拿走?” 夜愿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那好,你别开枪,我现在要拿笔芯了。” 他撩开外套,左手伸进兜里,与此同时,他头上的围巾松开滑落了。 诊所老板瞪大了双眼,震惊道:“金发?” 就是现在!趁他愣神的一刹那,夜愿往旁边一跳,同时迅速掏出左轮手枪抬手射击。准头虽然不太好,但子弹仍击中了对方的左肩,男人大声惨叫了起来。夜愿一闪身躲进了操作台的下面,又朝他膝盖开了一枪。 对方在剧痛之中仓皇后退并胡乱开枪,夜愿脚边的地板被炸出好多坑,他在金属台面下尽力缩小身体不被误伤,同时试着寻找再次开枪的机会。 杀了他,必须得杀了他才行,别无他法!但夜愿从没亲手结果过任何人的性命,他此刻紧张得要命,手拼命发抖。 忽然,他耳尖听到了珠帘被拨动的声音,心下大惊:糟糕,有别人来了! 又一声枪膛褪壳的咔哒声响起,诊所老板呜咽了一声,竟然摔倒在地——他眉心的黑洞流出蜿蜒的血迹,顺着他怒睁的双眼淌下。 夜愿震惊极了,连忙从桌子上钻出来抬头看——他顺着对方袖长笔直的裤管一路望上去,惊喜地叫道:“米奥!” 可下一刻,对方无情的眼睛和枪口就调转过来,并直直对准了他。 第39章 Chapter 37 追兵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米奥从来没有对他释放出过什么明显的善意,甚至还一度差点下重手杀了他,但这还是第一次——夜愿看见他表情如此冰冷、杀意如此汹涌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一只吱吱作响的变异蟑螂,在枪口下徒劳地挣扎。 他慢慢跪起来,再缓缓站直身体,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米奥说:“你起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夜愿了然地点点头:“所以你都知道了?” 米奥有些嘲讽地反问:“知道什么?知道你偷拿了一点我的血?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所以私下来找人化验?”他看了一眼夜愿掉在地上的围巾:“你以为你稍微伪装一下就万事大吉了?虚摩提上的人都这么愚蠢吗?” “虚摩提上满是眼线,反倒是这里——钱即是万能通行证,”夜愿轻轻叹了一口气:“至少我之前是这么以为的,我甚至怀疑……” 可是米奥并没有耐心听他解释,打断道:“可笑,我现在要感谢你吗?感谢你为了不留痕迹而犯险来到黑市、还体贴地戴上了围巾和枪?” 夜愿张了张口,最终摇头道:“不。” 想了想,他还是解释道:“不,事实上就算你不出现,我本来也打算杀了他。” “随便你说什么,”米奥几乎是有些轻蔑地看着他,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况且就凭你?你根本杀不了人。” 夜愿却严肃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他能做什么。” “他”是谁,米奥没有问,也不需要问,他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神态看着夜愿:“所以说我为什么讨厌这里,就是因为充满了你这种惺惺作态、自我感动的蠢货。” 他说完后夜愿没有反驳,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但米奥对着他脸的枪口一直很稳。 半晌,夜愿问:“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米奥说:“我在考虑。” 夜愿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杀了我,安息要是知道了的话……” 米奥打断他:“他不会知道的,像你这样毫无自知之明地在这种地方到处乱逛,死多少次都嫌多。” 夜愿耸了耸肩:“我不否认,但安息很聪明,他总会知道的。” 米奥“嘁”了一声,说:“他不聪明,你更蠢,而且我现在倒是真有点想杀你了。” 夜愿感觉自己稍微镇定了一点,脑子又开始转动了,他说:“如果你暂时还不杀我,要不要先听听我的提议?听着,我们现在可以帮助彼此……” 米奥皱眉道:“打住,你从最开始起就在说这句话,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看见你们帮过我什么。正相反,要不是我,你和你主人早就在地心大厦的时候就被打成筛子了,更别提从那个什么新天地号上逃出来。” 夜愿下意识纠正道:“是新世界号。”但看到米奥的表情后他识相地决定不要再进一步招惹他,“你说的没错,要不是因为你出色的战斗力,我和主人早不知道怎么样了。” 米奥眯起眼睛:“既然明白这一点,你觉得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能怎么办?你能杀得了我?” “什么?”夜愿皱起眉:“杀你?我没想过……” 米奥恶狠狠地逼近了一点,威胁道:“你以为自己出来悄悄调查,你的主人不知情就绝对安全?只要你在我方圆十米内,你手指动一下还没摸到枪,我就能杀了你。” “等等!”夜愿终于觉出什么不对劲来,说,“我到底为什么要杀你?” 米奥也狐疑地愣了一下,反问:“难道你不是在怀疑我是变异人,想要害你家主人?” “不,恰恰相反,我是在寄希望于你是……”夜愿吞了吞口水,一边整理思路,一边重新措辞道:“意识到你的血统……身份不同寻常时,我不否认,我确实有些紧张,毕竟我对变异人和变异生物什么都太不了解,人总是害怕未知的东西。”他抬头看了米奥一眼:“你要杀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米奥“嘁”了一声,又不确定他要说什么,没有多说什么。 这边的夜愿绞尽脑汁想了一遭后却终于想明白了,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主人和我,我们的优点和能力是什么。” 米奥问:“是什么?” 夜愿回答:“有钱。” 米奥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别走听我说!”夜愿忙叫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我可以帮你什么了!”夜愿说,“我知道,在我出现并搅乱一切之前你们两个自己过得也很好,但你不妨也可以试想一下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你不用每天去废土卖命的生活,一种安息不用每天闲在家担心你的生活。” 夜愿这样说之后,米奥转过身来,但仍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不用你操心。” “你可以换一艘更大的船,在家里配置一套电影院,或者给安息弄一套实验室玩,甚至还能有一小块地来种番石榴。”夜愿越说越快,好像终于抓到了串联所有事情的线头:“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陪着安息,带他去外海或是去虚摩提上玩。”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胸腔一片酸涩,好像连自己都对这自由的愿景动心了:“很遗憾,这种生活不是努力就能达到的,阶级的壁垒有时候只能通过上层打破。” 包括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并不是上层建筑的一员,也永远不会成为他们,夜愿想。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只是凑巧站得近、看得清楚罢了,如果离开了李奥尼斯家,他也只能做一个在废土上挣扎生存的砂砾。 “我真的要杀你了。”米奥说。 夜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威胁,接着说:“没错,你很厉害,可是你现在能打,以后呢?十年二十年之后,当你从A级掉到C级,再掉出能够接任务的等级时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如果你和安息都失去供养循环艇的能力,需要再次回到废土上……”他没有说完,只叹息道,“不幸的是,这样的人和事我看过很多,再厉害的赏金猎手也有老去的一天。” 不需要他多说,同样的例子在赏金猎人工会经常上演,米奥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细皮嫩肉的蠢羊!” “所以,我想帮你,也想要你帮我,”夜愿说,“我之所以需要尽快了解你的身份,正是想要确定你的确是那个能够帮助我的人,现在上头有范修连恩、曼德和李奥尼斯前任家主三方联手,瓜分了半个虚摩提的武装力量,根本没有给主人回到地心大厦证明真身的机会。他一旦出现,就会被囚禁起来,并且彻底失去政治话语权。” 米奥不耐烦道:“那我到底要帮你什么?我可没办法一个人对战邪恶继母的军队。” “这其实是我之前和安息闲聊的时候随口说到的,虽然脱口而出时只是一个荒谬的想法,但看过竞技场的比赛之后……”夜愿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意识到种族和血缘的压制是多么的绝对且不可战胜,一个你也许无法帮助我们回到虚摩提,但二十个你就可以……当时,当时我们是这样说的。” “一个普通的变异人‘戴维’既能点石成金,成为林堡最大竞技场的王牌选手,一个能力不逊于变异人,且还拥有头脑和理智的队伍又如何。”他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蛇头终于咬住了蛇尾。 米奥听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足足有五秒钟,也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暴怒道:“你他妈居然是这种人!这算什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打算的?别跟我说是刚才实验结果出来之后你才想到的!”他大声吼道,把夜愿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如果我今天要是没有跟踪你、撞破你,你还要继续在安息面前演戏?你打算怎么骗我们!” 夜愿被他吼呆了,根本没有机会插嘴,米奥已经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胸口说:“你完蛋了,现在的我根本不用亲手杀你,安息最讨厌谁打我血的主意。” 夜愿抓错重点道:“所以他也是知道的,你和变异人……” “你不知道!”米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说:“不论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你都想错了,我告诉你,之前也有人这样想过,他们全死了,你也将会是一样。” 米奥说罢竟然丢开他不再理睬,转身就走,珠串做成的门帘被他一把拍碎了一半,满地乱蹦。这次无论夜愿怎么叫他都不再停下,夜愿只能快速收走所有血检报告和样本小跑地撵上他。 “等等!你听我说!”夜愿边追边说:“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我只需要你血液的小量样本,实验会在全封闭的隐秘环境下进行,而且你作为实验对象可以全匿名,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 米奥猛地转过头来:“你可以再大声点嚷嚷。” 夜愿快速地左右看了一圈,所幸周围没什么人,他连忙小声道:“你听我说,李奥尼斯家经营的有畜牧场,我们可以先用动物做实验,成功了之后再采用志愿雇佣的方式寻找实验体。” 米奥冷冷道:“你在做梦。” 夜愿快跑两步冲到他前面,问:“为什么!你有哪里不满意?” 米奥猛地刹住脚步:“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封闭实验,什么动物活体,你去哪里找?你蠢吗?你此刻在求一个低贱赏金猎人的原因正是因为你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你现在没有钱、没有飞船、两天没洗澡,回不去虚摩提,并且一步踏错就会被杀掉。” 他冷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要提醒你吗?我和安息可是很快能赚够一份往返海岸线的船票。我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杀了你灭口,顺便把你家主人卖掉自己回家。” 夜愿也冷静下来,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亲手彻底解决来自虚摩提的后患,真的能够安心吗?连多恩少爷都能够轻易找到你们的船,别人更能找到,每次回家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安息是否安全地呆在循环艇里,这种感觉你还想再有一次吗?” 米奥停下脚步,阴沉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问:“是谁害的?” 夜愿坦然道:“是我,所以我在想办法补救,我的死活自然不管你的事,但你不帮我,我就没办法帮你。” 米奥沉默了一会儿,夜愿也没有催他。 良久以后,米奥忽然开口问:“就算,我只是假设!就算我答应你了,刚才我提出的那些问题你要怎么解决。” 夜愿早想好了:“带我和主人回到你和安息的船上,那艘船原本是给主人用的,完全按照李奥尼斯家族内配设计,硬件上肯定有链接内网的点对点通讯设备,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虚拟私人网络转接点,确保绝对安全保密和反追踪,再联系我信任的助手和医生,偷渡一些实验人才、器材和活体对象出来。” “信任的医生和助手?”米奥挑起一边眉毛,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夜愿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选人的过程要万分小心,日蚀号已经被范修连恩渗透得差不多了,但地心大厦建立起来的人脉网络应该还算坚固。” “不可能,听起来是个很蠢的主意。”米奥果断拒绝,“我劝你直接联系这些‘你信任的人’给你偷运一些笔芯出来,再自行雇佣一支赏金猎人杀回去,简单粗暴。” “不行,”夜愿说,“他们没有权限兑现主人账面下的现金流,只有他自己可以。但他的家主秘钥一旦激活,就算不立马被锁定也会被追踪'定位。” 米奥看起来十分烦躁,再次迈开腿往回走:“烦死了,我为什么要操心这些事。” “如果你答应我,我保证以后……”夜愿顿了顿,还是说:“如果你不想,我以后会离你和安息远远的,再也……” 米奥放缓了脚步:“再也不烦我们?”他瞪了夜愿一眼:“难不成以后你还有胆子给我天天串门?” “我会给说服主人给你们支付足够过几辈子的钱,”夜愿咬着牙说,“然后,我会彻底消失在你们的生活中。” “你能做到?”米奥想了想,问:“那你准备怎么和安息说?” “我……我不知道,”夜愿说:“反正我不会联系他,也不会再来你们船上找他。” 米奥从鼻子叹了口气,表情终于松动了些。 “具体的我再想想,但是如果我答应你,条件是你不能通知任何人,”米奥说,“主导实验的医生,我来定人选。” 两人说着已经快要走回到先前的落脚点,夜愿正要多问一句他要找的医生是谁,却忽然迎面撞上他硬邦邦的背部。 “你干嘛……唔!”夜愿被忽然刹住脚的米奥一把捏住嘴——他猫着腰朝旁边的阴影一闪,并把他也推了进去。 “怎么了?”夜愿惊疑不定地用气音问,悄悄自墙角探出一个头——他忽然发现这片本该荒败无人的区域忽然多了很多窸窸窣窣的身影,包围在他们过夜的废楼前。 夜愿心里大惊,又用力更加仔细看了看——至少四十名穿着防暴服的武装警察团团围住了大楼的两个出口,废土小声骂了一巨脏话,从墙后中瞬间闪出去,猎食动物一般悄无声息地躲进下一个躲避物的阴影里。 夜愿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跟随他行动的轨迹,但很快就把米奥跟掉了——他遥遥看见对方身手灵敏矫捷,渐渐靠近了包围圈最外围,却忽然在一排垃圾桶后消失了。 夜愿:“???” 他着急地张望了一会儿,也没有观察到更多动静,不得不冒险凑得更近。 外海忽然起风了,一大堆塑料袋迎风飞起拍打在他的身上和脚边,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前方一个武装警察动了动脑袋回过头来。幸亏夜愿反应够快,大气不敢出地蹲在地上,靠一块泡沫板隐藏自己的身型。 僵了一会儿后,夜愿想要回头看看还有没有人注意到他,却忽然被人从旁边一把抓住胳膊! 他心下大惊,同时快速从腰间掏出了枪,对方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并“嘘”了一声。 “主……!”夜愿差点叫出来,但幸亏强忍住了,他原来所站地方的泡沫板也“呼啦呼啦”地飞走了。 “过去看看。”夜愿远远听见有人说。 昼司立马做了个手势叫他跟上,两人猫着腰在崎岖忐忑又满地垃圾的小巷里钻了两道弯,昼司贴着建筑边缘的墙缝等待片刻,并快速跑过亮光的通道到达另外一边,夜愿也绷紧神经照做。 两人终于绕到一扇铁网背后,昼司走到地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缝隙边蹲下身,双腿交叠夹在缝隙中间的钢柱上,用袖子垫着手掌,直接滑溜道了下一层。夜愿跟下来抬头一看,安息和米奥已经站在前方了。 “你们……”夜愿还来不及欣喜,就被手臂上忽然传来的疼痛刺激得龇牙咧嘴。 “啊——!”他小声尖叫道:“主人,疼!” 昼司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抓到了他的伤处,不解气地放开了捏住他胳膊的手,怒斥道:“你跑哪去了?曼德家的追兵来了,你却消失了!”他看起来又气又急,是夜愿十分陌生的表情:“这种非常时期怎么一个人乱跑,有没有脑子,你在想什么?!” “行了,”米奥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夜愿,没有对他们之前的谈话多提什么,只快速道:“这里还不安全,先走。” 作者有话说 夜愿有着自身的局限性和不成熟,纸片人也不该是完美的嘛。设计角色对事件的反应我是根据成长环境和背景来的,比如夜愿的思维习惯被训练得和昼司一脉相承,基本是“一切资源等价交换,将(多数人的)利益最大化是绝对正确的”那一套。他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只经历过(着)这个有一点畸形的主仆关系——既亲密又阶级分明。而安息成长于封闭单纯的社会环境,但自然环境并不安全,所以仍然保有敏锐的生存直觉——主仆二人都没有这个雷达。 前作的米奥抛弃安息在山洞的时候,以及安息啥都不会、拖后腿还一直哭的时候都遭到了部分读者的反弹,但是人如果没有弱点也就很难成长了是吧~ 第40章 Chapter 38 朋友 四人一口气下行了数层,头顶的虚摩提越来越远,脚下的海面越来越近,周围的景色也愈发破败荒凉了。到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和道路,只有一些疑似流民暂住的帐篷,此刻随时白天却空无一人,支离破碎的布料被海风吹得噼啪作响。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连高一点的浪花都能拍湿他们的裤子。 “前面没路了,恐怕还没修起来。”米奥身子向前探了探,不料轻轻一推,锈蚀的围栏竟然就这样断掉了。他好险及时找回平衡,站在悬崖边上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排弯曲的铁杆子,清了清嗓子尴尬道:“还是不要乱靠好了。” 安息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惊动警察了?”夜愿这时候才终于有机会发问,“出动了这么多人,是之前威胁过的那两个警察?总不至于是我们之前坑了的烟店老板吧。” 米奥“哧”了一声,问:“你们还坑了烟店老板?” 没人理他。 “先别管那个,”昼司面色不善地盯着夜愿,“你到底跑哪去了?” “我……”夜愿飞快地看了米奥一眼,支吾道:“我只是……” “还拿了我的枪,一大清早就不见了,一去就这么久,左等右等也不回来!”昼司提高了音量,“然后一大票警察忽然出现,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知不知道?”他看起来相当生气,“你到底在想什么夜愿,这是什么时候,临时要出门不知道先汇报吗?” 夜愿被骂得完全不敢吭声,只低着头说:“对不起主人。” “回头再跟你算账,”昼司不再理他,转而对米奥和安息说:“幸好我们刚才也不在楼里,正巧出去买水了,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警察已经……不,不只是林堡警察。” 米奥点点头道:“看见了,其中有几个穿的制服,就跟之前追我们的那群一样。” “还有你家的人,”安息补充道,“他们袖标上有我在日蚀号看到过的标志,我家的船也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米奥戳了一下胳膊,安息茫然道:“干嘛?” 昼司没有在意,只点头道:“曼德,范修连恩,李奥尼斯三家现在正式联手,虽然我还是想不通我叔叔为什么要帮他们,他自己既然早就对继承家族没有兴趣,为什么要……” 他说到这忽然停顿住了,夜愿看着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除非……对家族有兴趣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重要的人,”昼司说,“一个对他而言,比亲侄子还要更重要的人。” “什么意思……”夜愿想了片刻,倒抽一口凉气:“多恩少爷?” “在去‘新世界号’的路上,多恩少爷已经坦言了他和您并不是亲兄弟,看起来是在暗示您和老爷的非亲生关系,但其实……是因为多恩少爷是您叔叔的儿子!”夜愿一下就明白了:“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负责提供血样做DNA检测的是兰伯特·范修连恩,他虽然和您有一定的亲属关系,但如果只鉴定直系近亲的是否结论,得到的结果一定是‘否’” “没错,”昼司说,“所以DNA报告上没有百分比的匹配值,而是单单‘不符合’几个字。” “按照这个思路,就算有人质疑多恩少爷的血缘,他们一定有相当的自信用您叔叔的血样鉴定可以得到肯定的结果。”夜愿满腹震惊,“夫人和他竟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您觉得老爷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只能说明他现在还活着的几率更小,”昼司摇了摇头,说,“我现在甚至怀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退居幕后的‘神苍’就被替换成兰伯特了。” 他此话一出,夜愿连背上的汗毛都起来了——这想法太惊人了,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虚摩提上曾经权势最盛的男人就这样被偷天换日,不知所踪,而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没能发现? 两人话还没说完,米奥已经一把揪住安息的后领往反方向走去了。 “哇哇怎么啦!去哪?”安息叫道:“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谁来了?” “没有谁,就是不想听这些了,”米奥说,“出来的时候钱你带了吗?” 安息狡黠一笑:“当然啦,没带钱你不得哭死。” 米奥露出了一个“你在说什么疯话”的表情,说:“我刚才去看了,每周三早上去海岸线的接驳船,110笔芯一个人,够用。” “周三早上,那不就是明天了吗?”安息说:“可是我们只有不到四百笔芯了,不够四个人呢。” “四个人?”米奥扬起眉毛,“你怀孕了吗?” “你才怀孕了!”安息下意识反驳道,问:“夜愿怎么办?” 米奥瞥了夜愿一眼,说:“他们去哪管我什么事?” “哦对了,”米奥松开安息,走到夜愿面前低声说,“之前你说的那个事,我想过了。” 夜愿不做声地看着他。 米奥说:“太麻烦了,而且我不相信你,所以我拒绝。” 安息疑惑地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米奥又说:“但是,试试对任何一个人提及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人’,”他一字一顿地说,同时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昼司,威胁道:“不然,会有很多不必要的死亡出现。” 夜愿甚至感觉到他锐利的眼神化作刀锋,停留在自己脖子前面一毫米的地方——皮肤起了一层疙瘩,仿佛喉结已经能感受到兵刃的寒冷。 不料下一秒,米奥忽然龇牙咧嘴地退开了——安息从背后揪住了他的耳朵,教训道:“说了多少次了,让你不要凶夜愿!” “不是的,安息……”夜愿忽然有了一些不好的感觉,正张口想要解释,可这边主人也发问了:“你们两个一起出去的?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夜愿又朝着主人解释:“不是,等等……” 可米奥已经插嘴数落安息:“你还帮他说话,都跟你说了不要那么轻易相信人……” 安息不高兴地反驳道:“你干嘛老是这样,每次都这样!” 四人同时开口说话,瞬间乱成一团,米奥忽然说:“你还记得火弗尔吗?” 安息霎时间静了,小声问:“你提他干什么?” 彼时米奥在废土赏金猎人团的队友火弗尔,也敏锐地观察出了他血液的奇特之处,不但追踪到了米奥的所在地将他强行绑走,还将他双腿钉在床板上抽取了大量的血,以研究改变人类身体素质的血清。讽刺的是,当初火弗尔研究的目的正是想要未来卖给虚摩提的老爷,没想到今时今日,虚摩提的最大买家就站在他们面前。 米奥指着夜愿说:“他也是一样的。” 安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住了,昼司小声问:“火弗尔是谁,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不可能!”安息大声说。 米奥“嘁”了一声,露出嘲讽的表情:“你还要一厢情愿地犯蠢到什么地步?你以为他早上跑去干嘛了,带着沾着我血迹的纱布?” “什么?”听到“带血纱布”这几个字后,安息后退了半步,“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 他和夜愿四目相对,见对方没有反驳,安息虚弱地叫了一声:“夜愿?” 他的声音非常细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安息……”夜愿上前一步解释道:“我只是……我会保证实验过程完全封闭保密,也不会伤害米奥的身体,”他误解了安息震惊的表情,解释道:“我知道这点子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也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具体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我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安全返回虚摩提的方法。” “所以是真的……”安息清澈的黑眼珠死死盯着他,表情一片空白,半晌,他才问:“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虚摩……”夜愿反应了一下,说:“啊!你的意思是米奥为什么要选择帮我吗?” 他急匆匆地又把之前承诺米奥的条件解释了一番,但安息只是眨了眨眼,好像仍然很茫然的样子。 昼司插嘴道:“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我想提醒一件事——刚才往回走的时候我之所以率先注意到了埋伏的警察,是因为在那之前的五分钟,我们四个的画像就已经公示在了林堡所有的屏幕上了——竞技场的转播录像,店铺里的收讯屏,无处不在。街上巡逻的警察很多,还夹杂着一些虚摩提的侍卫,所以,不管你们做什么计划,我建议现目前不要四人同时出现在公众场合,但也不要完全分开行动比较好。” 米奥听罢叹了一口气,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夜愿提出的可恶现状——就算此刻他们能离开这里,但之后又如何呢,海岸也好,赏金猎人公会也好,无处不在虚摩提的阴影之下。 “接驳船租赁需要身份证件,我本来想着稍微贿赂一下应该就行,”米奥撑着下巴思索:“但如果有悬赏金在头上,就稍微有点麻烦了。” 他“啧”了一声,转头继续数落安息道:“你看吧,就跟你说不要这么没事把人放到家里来,惹这么多事,都什么时候了,还傻兮兮地帮别人说话,你……喂喂……” 米奥音调急速上扬——安息垮着肩膀站在原地,瘪着嘴巴,一声不吭地掉眼泪。 夜愿:“!!!” “怎,怎么了?安息你别哭,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夜愿慌了神,下意识地道歉,一边朝米奥求助,“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米奥立马忘记自己刚才还是那个数落安息的人,转移炮火道:“你有没有脑子,走在身边的人在心里算计你,打算拿你当血袋、当工具、当实验体,你怎么想?” 夜愿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仍不明白。 米奥有些诧异地盯了他一会儿,随即明白了——这人根本打心眼里不觉得把人当做工具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被作为工具利用带任何羞辱甚至贬义的成分。 果然,夜愿闻言赶紧解释起了之前诊所老板所做一系列实验,描述着血样细胞的变异体活性和抗体是如何强大,又阐述起如果安息和米奥愿意接受实验的话,报酬又将是如何丰富,他一心沉浸在自己许诺的美好未来上,绞尽脑汁地思考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够的。 终于,安息鼓起胸膛,手背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水痕,生气地大声道:“夜愿根本什么都不懂!” 夜愿一下静了,半张着嘴,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个反应。 米奥幸灾乐祸道:“没错!你这个实验的时间线根本不可控,而且万一以后血清用完了你又反悔怎么办?况且你们为了尽快打回虚摩提,肯定不会有足够时间做临床试验,到时候万一消息走漏……” 他话还没说完,安息却更来气了,尖叫道:“米奥也是笨蛋!” 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了解安息、并且好久没有在哄劝青少年的道路上吃瘪的米奥也没讨着什么好,只得吞了吞口水不敢吭声。 昼司出乎意料地没有多问什么,他皱着眉来回打量三人,似乎已经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概的状况。 “根本不是要这些东西!”安息第一次提高音量,朝夜愿发火:“我们不是朋友吗?” 夜愿这下完全懵了:“啊?” “你害怕担心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你有怀疑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安息又问了一遍:“我们不是朋友吗!” 米奥有点惊悚地看着他:“难道问你你就说了吗?” 夜愿哑口无言——对话的走向完全脱离了他的想象,他本来以为需要讨论的是具体的步骤,需要商量的是交易内容的细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得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之间该做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没有人教过他这个。 这也不是他所熟悉的对质景象——虚摩提上的每个人都无比熟悉虚与委蛇的游戏,熟练巧言令色的来回博弈,他们学会在阅读字里行间的信息,从隐喻中提炼真相,但从没有人会像这样直接发问,也没有人会回答真心。 安息抽了抽鼻子,说:“为什么不能大家一起……一起……商量如何共渡难关……” 他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幼稚了而难为情,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表达自己的心意。 “是……是这样吗?”夜愿结结巴巴道。 “共”渡难关吗?夜愿晕晕乎乎地想——这难道不是主人和他两人的麻烦,而安息和米奥只是偶然被牵涉进来的无辜路人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但是他脑子嗡嗡作响,总是差一点什么才能将一切梳理清楚。 只是原来……夜愿喃喃道:“我们是朋友吗?” 安息听了这句话后不可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你!”他说话间又带上了哭腔,但死死忍住了。 良久没说话的昼司忽然开口道:“别吵了,来人了。” 少年还是止不住地掉下眼泪,不顾昼司的警告,大声宣布道:“我,我讨厌你!” 米奥闻言快速抬头仔细扫视了一圈,又侧耳仔细辨别了片刻,竟确实捕捉了一些动静,惊讶怎么会昼司先于他发现。 “之前从警察那边偷到的传呼器,电波通讯的,只要走到五十里之内就会有信号。”昼司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小方块,米奥点点头,心想“什么时候拿的?”,一边说:“明白了,走入信号范围后会有白杂音。” 昼司“嗯”了一声,忽然有些不着边际地说:“玩过‘忽冷忽热’的游戏吗?” 看见米奥一高一低的眉毛,他解释道:“寻宝的时候,你离宝物越近,得到的提示越‘热’,如果方向走错,提示就会显示越来越‘冷’。” “你的意思是用这个通讯器做提示音绕开警察?”米奥问,“绕开之后又往哪走?” 昼司早就想好了:“接驳船港。” “不跟你说了吗,钱不够,”米奥烦躁道,“而且满城通缉,你还送上门去。” 昼司摇了摇头:“管够。”他说着开始摘下古董机械手表、琥珀钻袖扣、黑曜石镶边的领带夹等等一大堆东西丢到米奥手里,说:“全部单卖,每一件的价格要是在一百以下就不要成交,不够再拿上这个。” 他把之前被夜愿偷拿的左轮手枪挂在食指上:“这是全手工的,特制子弹,估计也可以单卖,对了你之前从航空艇上带下来的枪还有多的没?” “什么!”夜愿慌忙阻拦道:“一百笔芯?这些东西的造价……” “你闭嘴,”昼司冷冷道,“要不是你擅自行动,我们根本不必拖延到通缉相传遍林堡的时候。我现在是没法关你禁闭,你就先自己好好反省着。” 说罢他看也不看夜愿,转过来接着说:“而且我说的是接驳船港,不是林堡城内那些接送点,接送点针对性太强,每班次上下人数又少,我们出现很容易显得突兀。我打听过了,所有接送点的人都会统一运送到船港更换中型航空艇,那里大部分是货物运输,以及少量的……” 米奥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昼司很不舒服地吐出一个词:“奴隶。” 虚摩提上被赶下来的生育资源,废土里想潜上去的性玩具或侍从,奴隶虽然是个笼统又过时的词汇,但其代表的内涵他不需要多问。 “那里人口复杂,每日停走的船只多,走私、贩|毒、卖|淫、海盗什么都有,警察基本不管那一块,我相信只要有钱,总有做生意的人。” 就在这时,他手中通讯器的杂音越来越大,隐约已经能听到里面传出人对话的声音。 米奥没有接他的枪,只将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饰品收拢在手心,说:“走。” 四人一边走一边绕,他们既不熟悉地形,又要躲避四面八方的搜查队——所幸敌人在明,不清楚他们的所在,搜查圈子分散得也比较零散。 此前航空艇坠毁的地方是在林堡最靠近外海的方向,而前往废土的接驳船港则是正好能将搜查队伍抛在反方向的对角。一路上,原本叽叽喳喳的安息异常地沉默,夜愿被主人勒令反思也不敢说话,米奥和昼司反倒成了唯一交谈的成员——两人偶尔快速分析一下接下来的走法,偶尔停下来辨别一下方向和高度。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阳光。”昼司的机械表上有一小块罗盘的指针,他对比着压力器,心算着自己所在的海拔高度,说:“方向应该没错,按理说快到了。” “不是没有阳光,是太阳快下坡了。”米奥说,“秋冬就是这鬼样,天黑得早,昼夜温差又大,海面上感觉不明显,废土上才要命。” “已经很久没听到杂讯了,”昼司说,“他们搜过来估计还要一阵子。” 米奥却摇了摇头:“不要冒险,我建议今夜直接走到海边,选一个接驳港垂直下层的地方休息,明早港口一开就直接走人。” 他抛回昼司的那一大堆饰品给他,手里捏着其中一枚袖扣晃了晃——上面镶嵌着一块方型切割、琥珀色的黄钻,说:“这个我就留下了,当做补偿你们给我惹的麻烦。” 昼司没有异议,四人继续前行。 在持续跋涉了近九个小时后,四人终于横穿林堡,来到了最靠近废土一侧的岸边——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象和空无一物的广袤外海毫不相同,附庸着虚摩提主岛而发展生存的生态链——一圈又一圈宛如卫星环带的航空艇照亮着整片夜空,倒是和从废土遥望过来的景象有了些许相似。 四人的脸庞都在航空艇灯光的照映下忽明忽灭,安息默不作声地找了个角落坐下了,看样子已经很累了,米奥已经好长时间没过见他这么沮丧,心里一时间也有些不忍。 “安息,饿不饿?”米奥问。 安息摇了摇头。 “喝水。”米奥递过水瓶,看他小口抿了两下又把瓶子拧起来,说:“我去上面买点吃的。” “我也去,”昼司说,“顺便换点笔芯。” 米奥想了想,答应了——这些装饰品离虚摩提越远越卖不起价,毕竟废土上的人才不会没事买什么袖扣,最好是在出港前就离手。 于是安息和夜愿被留在隐蔽点等待——两人各自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两颗缺水的番石榴。米奥和昼司则乔装了一番一齐出发了——有米奥同行,昼司倒不是很担心,于是他把通讯器留给了夜愿,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没有安息跟着,米奥索性放弃了寻找小路的念头,直接跳上输油管、踩着钢架的节点向上爬去。昼司只看了一眼,也挽起袖子跟了上去——这就和徒手攀岩差不多,他小时候经常玩的。头顶遥遥传来人声和脚步踩踏在钢架上的震颤,很快,两人就闻到了自由港混沌秩序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两个攻和两个受分别都将进入谈心mode 第41章 Chapter 39 自由港 不同于虚摩提四处都是规划好的航线和停机场,林堡对外的大型自由港就这么一个,面向废土的方向开启,由无数纵横交错的货运轨道和垂直电梯串联而成,宛如一个疯狂物流城。 公共开放和私人租赁的停泊口大致五五开,占据着林堡南面整个上下五层的缺口,每天都有成百上千艘大小飞船、自废土或虚摩提往返,大量的物资和人口片刻不息地起降。船上的探灯,港口的照明灯,货运轨道和滑行跑道的标示灯,再搭配背景中无数酒吧、餐厅、旅馆的灯光,这里夜间也亮如白昼。 两人走进港口之后,米奥第一个想法就是:“这里有点像废土集市。” 昼司也因眼前繁忙的景象吃了一惊:“哦?废土上也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米奥环顾了一下周围,对比番城集市这里的感觉又不太一样:“废土到了夜里就安静了,这里不是。” 昼司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一个,古时候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巴拿马运河,两岸就有这样的海盗城,整个村子乌烟瘴气,全是酒吧、妓院和旅馆。”他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两个本在大声争执的人忽然就打起来了。 昼司侧身一让,那两人正巧滚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扭打做一团,他接着说:“酒精上头或者分赃不均的时候,就经常像这样起冲突。” “说得你好像见过一样。”米奥哼哼了一声。 “真的,我看过一个纪录片,后来一次海啸把其中半个村子都吞到海底了。”昼司未免血溅到裤腿上,又往旁边让了让。 米奥惊悚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个故事阴暗起来倒是挺快的。” “不是,”昼司解释,“那些酒吧和街道完好地被保存在海底,潜水下去还能看见酒瓶放在架子上……” 他沉默了,因为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荒芜成这样了。 斗殴的其中一人被按到在地,一拳砸在面门上——颧骨被重击导致他一下子休克了过去,鼻血和破裂的嘴角混在一起,场面不算太好看,但周围的人不但没人劝架,甚至连多看一眼的都没有,像是早已习惯了。 两人观察了一下,遍布整个林堡的通缉画像在这里倒是没看见,“法外之地。”米奥说,又问:“你那一堆东西,看起来最值钱的是什么?” 昼司想了一下——不是“最值钱的”,而是“看起来最值钱的”,他了然地点了点头,稍微凑近一点用两人的身体挡住外界视线,递出白金色镶黑曜石的领带夹给他:“就说这是黑水晶好了,反正都是二氧化硅。” 米奥斜眼看他:“照你这么说,那钻石和铅笔的化学元素也一样,都是碳。” 昼司不禁笑了一下:“就是这个意思。” 米奥似乎也觉得有点好笑,但他仍板着脸,只说:“奸商。” 在没有事先说好的情况下,两人出乎意料地配合得非常顺利,米奥凶神恶煞地亮出满身武器饰演黑脸,昼司再巧言雌黄地假扮白脸,堪称黄金销售组合,单靠一个领带夹和一枚袖扣就换得了一比相当不菲的笔芯。 两人一边问价比对接驳船的费用一边走,昼司忽然开口道:“听着,我……我需要跟你道歉。” 米奥看了他一眼,瞬间反应过来:“你知情?” 昼司愣了一下,答:“不。” 米奥:“那你道什么歉。” 昼司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但夜愿很明显冒犯了你,他做错了,那就是我没有教好。” “你们俩的关系着实有点诡异。”米奥语焉不详地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你也一样,在‘上面’也许你的姓氏就可以解决一切,但在其他地方可不是这样,神坛之下,杀人没有后果,反而还能盈利,管你是谁都一样。” 昼司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但没有深究,坦然道:“你说得对。” “不管什么都想着用钱解决,好像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所以我才讨厌和虚摩提的人打交道。”米奥毫不客气地说。 “不是不重要,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衡量,”昼司想了想,说,“不知道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稳定的、值得信赖的打交道的方式,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最终你只能选择相信权利,相信金钱。” “那那个谁呢?”米奥问。 “你说夜愿?”昼司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了他一眼 ——夜愿既不是他的亲人,也很难归在朋友的范畴里,半晌才说:“他不一样。” 米奥不置可否,没有再说话。 两人又换了不少干粮和饮用水,大包小包地提着往回走,路过一个竞技场的大幅广告时,昼司忽然想到:“那个小孩儿,看着没什么心眼,其实还是很保护你的,当时你下场比赛, 我们问他为什么不担心你受伤,他嘴很严。只不过……估计夜愿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心存怀疑了,所以才会特别注意。” “你不用帮他解释,”米奥说,“他就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外加缺心眼,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跟你们说不见得是因为警惕,而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 米奥回忆起当初在番城集市的时候,安息和他同时从冯伊安那里得知了自己血液的秘密——父亲感染变异病毒却不知情的情况下叫母亲怀了孕,那时候父亲虽然还没有成为变异人,基因也已经发生了突变,才导致他如今成为这么一个游走在变异人和人类之间的物种。虽然自己早有怀疑——毕竟他从小到大受过多次变异人的抓咬都没有变异,伤口也总是比别人恢复得更快,可真的看到自己细胞另类的长相、听到消息坐实时,难免还是反应不过来。 “安息当时淡定极了,好像打心眼里就不觉得这有什么。你知道吗?在我遇到他之前,十六年,他都住在暗无天日的辐射避难站里,一共也就上下十几层洞穴,加起来也就不到七八十号人。所以走出那里之后,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别人都闻风丧胆的高级变异人也好,虚摩提上点石成金的你们也好,基因很明显与常人有异的我也好,对于他而言都是新的,没有成见,也没有区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下,“‘可是米奥就是米奥啊’,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相处的这些天一来,昼司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点了点头。 走了两步之后,他忽然感慨道:“厉害。” 米奥侧头看了他一眼,昼司发自内心地夸奖道:“‘你就是你’,饶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方式了。” 听见安息被夸,米奥哼笑了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嗤道:“这是天然蠢的力量。” 两人记下了几个接驳船港口的号码和航班时间——前往废土、前往海岸线和前往虚摩提的船只都有固定的位置,开始返程下行。 既然米奥已不避讳地谈起了这件事,昼司接着之前的话题说:“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也不在乎,但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去验血的,太危险了。而且这种篡改人类基因、把自己当成造物主的实验也实在太过狂妄,即使真的成功了,得到了这种能够大大加强人类修复能力和战斗力的药剂、不,应该说是毒品,会大大打破现有世界的力量平衡,届时整个世界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竞技场。” 米奥单手拎着一大桶水,胳膊上还挂着些压缩面包,顺着滑杆向下爬,一边说:“这不好?到时候你们把我抓起来关在实验室里养着,做毒品的唯一供应商和原产地,你再给自己注射一点,还怕什么继母和叔叔?” 昼司跟在他后面,不赞同道:“我又不是什么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反派,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短期而言,效果不佳,实验不可控因素太多,投入大、时间线长。”昼司一边习惯性地分析夜愿计划的可行性和弊端,像是给学生作业打分的老式,没留神在跳下地的时候衣摆被一根松脱出来的铁钉挂住,“呲啦”一声拉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米奥没绷住:“噗——” 昼司他满头黑线地低头看了看,无奈叹气道:“哎,算了,就当燕尾服。” “就跟你说你的衣服很不适合活动。”米奥幸灾乐祸。 “但是你明白吧,这件事夜愿能发现,未来总会有更多人能发现,你还有一天需要战斗,这个秘密就不可能永久保守下去。”昼司最后这样说。 港口的喧嚣渐渐远去了,周围又只剩下夜风和海浪的声音,安静地步行了一阵子后,米奥竟出乎意料地主动开口了:“我小的时候……我以前,对人生的全部认识就是活着,今天白天能够赚到食物和水,晚上能够躲过变异怪物的攻击,就是这样。后来长大一点,生存不再是最大的难题,我开始试着想要像……想要更加有尊严有原则地活着。” 对方反正也不认识师傅和明队,他索性省去了他们的名字。 昼司有点惊讶——没有想到对方会愿意跟自己说这些类似剖白的话,瞪着眼睛道:“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了这些之后就杀了我吧。” 米奥露出恼火的表情,说:“就是这么打算的。” 昼司有点好笑,道:“你接着说,然后?” “同时我也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得不到尊严的,根本不是我十五岁时以为的那样,你努力练枪和格斗就可以变强,”米奥说,“出身和资源的差距,有时候,不,就是次元的鸿沟。” 昼司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了,也感叹道:“是吧,可是到底要向上爬到什么地步才能有尊严地活着呢?” 米奥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表情:“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即使是整个废土都望尘莫及的虚摩提大少爷,也过得既不顺心、也不自由。” 昼司挑挑眉,并没有被冒犯,他侧身露出被撕破的衣服后摆耸了耸肩,意思是——没错,就是这么狼狈。 “人有再多的钱,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米奥说得很慢,又一直修改措辞,但昼司没有打断。 “我从不觉得自己特别幸运,也不会矫情地觉得自己有多不幸,”昼司说,“这只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而已,自怨自艾未免太没格调了。” 米奥闻言扬了扬眉毛,又接着说:“再后来一点,一切都被打乱,我生存的方式和坚持的原则,我行动的步调,很轻易地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感觉怎么样?”昼司问,“妥协的感觉。” 米奥停下脚步想了想,诚实道:“一开始有点吓人,但久而久之,还不赖。” 他以前觉得世界很大,后来忽然发现世界其实很小,小到某些人伸开手掌就能全部盖住。而自己的身体明明变得比以前要更加强壮,但灵魂却好像又更脆弱了,他甚至开始有了更多荒谬的、不切实际的奢望。 “是因为有了软肋。”昼司说。 米奥有点吃惊地回头看他——对方就好像听见了自己心里的话一般,可昼司站在原地,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抬起头来眨巴了一下眼睛,米奥狐疑地看着他:“你傻了?” “原来是这样吗?”昼司莫名其妙地发问。 “这人傻了,”米奥也懒得理他,回头继续前进,“到了。” 两人回来的时候,安息和夜愿还如同他们走前那样各自盘踞一个角落抱着膝盖发呆。夜愿看见昼司回来,想要凑过去讨好主人,但又碍于对方先前的怒火和指令不敢乱动。 米奥在墙角生了一堆火,安息懒洋洋地溜达过来,看他把面包切片后两边烤一下——面包片立马就变得又香又脆。 昼司本在清点存款和物资,分神看了一眼,黑脸道:“这不会是你之前杀人用的刀吧。” 米奥说:“你可以不吃。” 安息眼神频频飘过去看墙角的夜愿,戳了戳米奥,米奥躲开肩膀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安息又睁着圆溜溜的双眼拼命暗示昼司,昼司不动声色地将快速扫了一眼夜愿——今天的海风比昨天还要大,空气更加低温潮湿。夜愿的体温总是比他低一点,昨天的他软绵绵地窝在自己怀里,今天像一只弃犬一般躲在墙根,连火光都波及不到。 昼司转过身来,背对夜愿低声说:“做错了事就该自己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他自己会过来交流的,这是教育的一部分。” 米奥几乎是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再看昼司的眼神都变了。 彼处的夜愿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关过“禁闭”了,这事在他十五岁之前比较常发生,现在的他又饿又冷,其实跟小时候被惩罚的时候很像——虽然主人从来不会下令不准他吃饭,但只要惹火主人被罚到底舱后,其他仆人就不会给他送食物,这是主人一直不知道的事。 人一旦饥饿起来,面对的世界似乎就会阴暗很多,他无边无际地想——自己一路一来好像真的除了惹麻烦之外,没有帮上主人一点忙,他想到自己被少年打劫的事,又联想到在登上新世纪号的前一天,自己非但没有尽责任帮助主人好好做准备,反而还缠着他给自己“过生日”。 他又想到,等到事情解决他们回去虚摩提之后,他无非也就是眼看着主人和安娜小姐继续相亲结婚。要是不回去的话,自己又什么钱都赚不来,而且现在连安息也讨厌他了。 懊悔和自我厌弃慢慢占据上风,夜愿忽然突发奇想——金发真的很值钱吗?如果自己还有这样一点用处的话,可以换一点钱给主人、帮助他回到虚摩提吗? 届时自己不再存在与此,那样知道米奥秘密的外人也消失了,这样安息就会放心了吧。 他抬眼看了看火光周围的三人,心想着主人可真厉害,原本和他剑拔弩张的米奥如今也平和地同他坐在一起了,不像自己,总是把事情搞砸。 主人先前明明交待他要去废土雇佣多余的侍卫,自己戳破探月基地假象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他们一起呢?那时明明就已经该警觉事态并不单纯了。之前他独自回到日蚀号上时,为什么没有从仆从和罗特夫人口中谈得更多的情报呢?再更早之前,曼德和范修连恩已经无声无息地发展了如此壮大的武装力量,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呢。 以及……为什么在主人还愿意抱抱他的时候,他要推开他,还说“您什么都不懂呢?” 思维到这里忽然停滞了一下,夜愿一时间意识到了一件他此前没有想过的事。 为了确保他的计划雏形能够经受得住进一步的推断,他必须要先验明米奥血液是否的确有非常规的地方,如果没有,计划作废,如果有,再打算下一步的做法。而只有得到了这个信息,他才能在足够的信息基础上做出合理的交易议案,并且了解谈判进退的尺度在哪里。 这是他今天早上的想法。 可是万一——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或不应该是一场谈判、一场交易呢? 他忽然发觉,这整个计划的本质完全建立在一个前提下:那就是如果不支付“雇佣金”,对方是没有道理提供协作的。 这不但是陌生人之间的相处法则,也是商业伙伴之间的交流方式,甚至连亲人之间也要分清利弊。 可安息提出的疑问却不在这个范畴里——朋友,朋友又该怎么处理呢? 夜愿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下子都明白了——这和他之前同主人的对话不是一样吗?彼时的主人极力劝服他提出一个物质的愿望,以便于能安心捆绑他的忠诚,今天的他也因为不相信友情的羁绊而拼命用什么财富和未来试图换取对方重要的人,这不是一样的吗? 夜愿想到当初主人说出那样的话时,自己的心脏好像破了一个灌满冷风的大洞。 那么,安息现在也这样伤心吗? “安息,”夜愿走过来几步——他蹲得太久,腿又痛又麻,却不敢离得太近,脸仍置于黑暗之中,轻声问:“你愿意和我说几句话吗?” 安息一咕噜爬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了,又徒劳地假意犹豫了两秒,才点头道:“嗯。” 昼司没有抬头去看,专心对付着手里的罐头。 两人稍微走远了一点,昼司忽然小声问:“他们说什么?” 米奥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我什么时候说了,快点。”昼司由嘴角不动声色地说。 米奥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声音平板道:“他在道歉,blahblahblah……” 昼司猛地抬头,小声道:“blahblah是什么?你好好翻译。” “你在命令我吗?”米奥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说:“说什么不该用物质衡量一切,也不该不信任他,还有什么傲慢和自以为是……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你自己过去听好不好。” 昼司偷偷多看了一眼——夜愿明明应该比那少年大上几岁,如今却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跟小时候的德行一模一样。 有时候他觉得夜愿已经长大到了他陌生的地步,在这些时候,那个从书柜上摔下来的小金毛又重叠在他的身上。 “哦,现在他说,虽然考虑不周,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置我们于危险之中。”米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安息,“我们。” “然后蠢羊说‘我相信你’。”米奥做出一个有点无奈又有些宠溺的表情,碎念道:“什么呀,这样就相信了,难怪总是被骗,真不让人省心……” 昼司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米奥还在做传译机:“然后狡诈的金毛说,我可以抱抱你吗……等下,不可以!” 最后三个字是他大声喊出来的,夜愿和安息都被他吓了一跳,夜愿收回手来,老实地“哦”了一声,还真的就不抱了。 昼司不悦道:“你凶什么?” 安息“呜呜”地抽着肩膀,张开双臂把夜愿连胳膊一起环在怀里。 “好了好了,”米奥见状坐不住了,“哭够了就过来说。” 四人重新坐到火堆边,昼司从头到尾也没有多说什么,但夜愿感觉得到——火光的温暖照亮了他的皮肤,彻骨的寒冷似乎终于要褪去了。 第42章 Chapter 40 回不去的都叫做 夜愿从禁闭的角落里被释放出来后,虽然还没有得到主人的口头赦免,但被安息原谅的喜悦已经压过了沮丧——昼司赫然发现那两个人和好之后,又亲密地凑在一起叽叽咯咯地咬耳朵了,自己完全被晾在一边,不由得心情有点复杂。 米奥本来在收拾他切过面包的刀,看到这一幕后飘过来在昼司身后凉飕飕地说:“后悔了吧。”说罢他又不动声色地幽幽飘开,昼司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和他生气。 他想了想,在烤得十分香脆的面包上抹了一些罐头三文鱼,假装不在意地晃来晃去,夜愿鼻子动了动,偷偷看了他一眼,但没敢说话,又刻意地移开了眼睛。 昼司引诱失败,清了清嗓子:“咳咳。” 夜愿停下来扭头看着他,昼司面无表情地说:“明早7点的航班。” 安息闻言立马问:“去哪的,我们回家吗?” 米奥说:“家里倒是不一定安全,说不定有人监视,甚至是个陷阱也有可能。” 夜愿点头道:“之前多恩少爷就找到了你们循环艇的位置,不过好在那是他的个人行为,罗特夫人并不一定知情,但……你们还是要小心。” “我们?”安息捕捉到话里的别意,抓着他手腕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夜愿迟疑地看了米奥一眼——安息对他的信任叫他几乎有些羞愧了,反倒米奥堤防的态度还叫他感觉好过一点。 “可是小羊怎么办?”安息的关注点已经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小羊一个人看家这么久一定很害怕。” 米奥懒得理他,夜愿迟疑了片刻问昼司道:“主人您记得吗,我小的时候,您送了我一艘船。” 昼司皱着眉,一脸完全没印象的表情。 夜愿虽然不意外,但还是有点失落,说:“原本是泥盆纪造船公司给您定制的,您转送给了我,上面配装了李奥尼斯的内部系统,只是从来没有激活过。” 昼司听罢眼睛微微亮了:”金钥匙还在我手上,如果可以绕过监听,启用部分权限……”他说罢又”啧“了一声:“我手中的资产主要都是不动产,要变现没那么快。” “主要?”米奥抓住了关键:“剩余的部分呢?” “之前几场赌局倒是赢了不到百万的零钱,不过都是虚拟货币,而且大部分已经投到植物园的运营里去了。”昼司说。 听到这个面值之后米奥倒抽了一口冷气,安息后知后觉,也跟着抽了一口气。 夜愿连忙解释:“热可可,柿子!” 安息听罢立马冷静了下来,接受了“植物园”这个存在。 但米奥却不然,他咬牙切齿地问:“那你平时缺钱花的时候怎么办?” 昼司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没有缺钱花过。” 这倒是真的,在“虚摩提”这个范围里就几乎没有动用到他需要花钱的场合或时刻,以至于活到今天,他才深刻体会到每一支笔芯的威力。 安息跳起来拦住米奥:“别生气!别生气!”转头问:“你没有不是虚拟信币的钱吗?” 米奥冷静下来,拎开安息接着说:“你身上那些零碎凑些过日子的钱倒是没问题,但要大规模地雇佣赏金猎手是绝对不够的。你只要在林堡多待一天,追兵就会离你更近一些,这里说大也大,但要搜一个人出来,也用不了多久。” 昼司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边思索一边低声自语:“也许应该换个思路。” 夜愿仍皱着脸纠结:“我之前数次在骑士团工会发布雇佣任务,给钱也向来很爽快,也许……我们可以在不付定金的情况下预支一笔人?我之前清点了一百来号赏金猎人,也许可以顺着那个合同先赊账……” 米奥嘲讽地笑了一声:“从老鲍勃手中抠出钱来?你做梦!而且看你们俩现在这个样子……”他指着昼司开叉的西装外套,“很明显就是落魄贵族,一点用都没有的那种。” “的确,”昼司并没有被冒犯,他指着头顶的浮空巨兽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只要是在虚摩提的阴影之下,那就是无处可躲,也许……”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也很难说出口这句话:“也许目前唯一的缓兵之计就是退守到虚摩提势力微弱的废土,再从长计议。” 夜愿还来不及消化这个决策,安息已经欢呼了起来。 “哦哦哦!去废土玩咯!”安息看起来很高兴:“那去废土之前我们先回家一趟!” “鬼打墙!”米奥头痛道:“回家干什么,跟你说了那里可能有埋伏。” “我要回家拿小羊!”安息大声说。 “小羊是什么?”昼司小声疑惑道。 夜愿比划了一个手势,解释道:“电子宠物,安息养大的。” 米奥烦得不行:“带着这两个人就已经很麻烦了,你不要再节外生枝给我找些事……” 安息忽然歇斯底里地假哭起来:“小羊!我要小羊!” 夜愿也赶忙为自己新交的“好朋友”帮腔:“小羊!给安息小羊!” 在昼司颇为惊异的眼神中,面对变异人也面不改色、手起刀落的米奥,在少年幼稚的闹腾下居然轻易就妥协了:“好好好,回去拿。” 安息瞬间安静下来,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乖巧道:“嗯!” 米奥十分憋屈,低声咕哝道:“就不该给你买那个玩意儿。” 隔日清晨还不到五点,米奥就已经把全员都叫了起来,太阳尚未升起,海上弥漫着浓厚的雾气,每个人的衣服都潮得不行,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安息和夜愿眯着眼睛,脑袋靠在一起打瞌睡,昼司迅速翻身起来收拾好东西,悄声问:“怎么了?” 米奥指了指楼上,只说:“要小心。” 浓雾之下,所有钢架锁链都又冰又滑,能见度也变得极低,所幸米奥视力和听力都很好,他走在最前,在安息腰上绑了一根绳子,免得他迷迷糊糊地掉下去,安息看见绳子抱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刻意避开了公用电梯多绕了一段路后,上到港口层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前往废土的大型接驳船已经停靠在渡口,正在加燃料——用的是虚摩提上食物废油循环提炼成的,空气中一时间弥漫着令人反胃的味道,四人没吃早饭的空荡胃部一阵阵紧缩。 他们和接驳船只隔着四五条街了,但米奥却没有走出去,而且背贴着一个集装箱,微微探出脑袋去看。 果然,白雾之中,他发现了几个穿着林堡警察制服的人,正拿着他们的通缉画像挨个询问商铺和旅馆的店主。 “啧。”米奥不爽道。 “警察?”昼司问:“你能看到通缉内容吗?” 米奥眯眼看了一会儿说:“勉强吧,好像是之前在竞技场看台的监控截图。” “我知道了。”昼司说。 片刻之后,警察问过一圈也没能有什么进展——虽然整个林堡都对他们没什么好态度,但自由港的人对他们尤其厌恶。这源自于林堡建立早期的混沌年代里,彼时的警察组织还是彻头彻尾的黑帮,甚至还没有披上这一层体面的皮,那时的林堡资源匮乏、人口稀少,仅有上下三四层,依附于利润最丰富、油水最多的自由港生长发展。鲜美的肉类不但吸引着掠食者,也吸引着腐食者,在巨额的保护费用之下和无数次血腥火拼以后,林堡尚未萌芽的经济遭到重创,黑帮人员被虚摩提上的小股势力收编,并冠上了“警察”这一几乎有些讽刺的身份,实则作为中介和皮条客,专营林堡内部的色情产业和人口贩卖,而自由港被还给了林堡居民,从此泾渭分明。 如今,这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再次现身于此,得到的待遇只有大力拉下的卷帘门。 警察放弃和居民交涉,转而在港口附近巡逻搜索,他们主要监控的目标是7点前往废土的接驳船以及7点15前往虚摩提的接驳船。 忽然,一队疑似目标的四人组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直朝着废土接驳船的检票口而去。数名警察见状迅速行动起来,手指扣在电击棒开关的边缘蓄势待发,同时在雾色掩盖下无声地靠近目标。 目标其中一人似乎有所察觉,他脚步暂缓,继而转身朝反方向快步走开了,目标剩余三人也跟上了他。警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而目标四人却忽然呈两两分开,一左一右消失在了集装箱的后头。 警察们也立刻分成两队。 第一队人追着稍嫌警惕的二人组去了,拐过集装箱后,他们来到了一大片私人的停机坪,雾气之中,这里静静歇息着模样各异的大大小小数十家航空艇,在逐渐露头的朝阳中投下斜长的阴影。 数名警察彼此使了个眼色,放轻脚步成扇状分开包围圈,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 朝阳的金光冲破了一些雾气,但光影重重叠叠,视野又被扇叶和涡轮阻碍,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数倍。 忽然,不远处的接驳船拉响了第一声汽笛——这是离开船还有三刻钟的提醒,与此同时,在汽笛声的掩盖之下,扇形最右边的一角忽然消失了。 走在包围圈最右侧的警察被无声地放到在地,并拖拽到了一个汽艇的后头,整个过程连叫声都没能来得及发出,而剩余的警察无知觉地继续向前。 前方机翼下方忽然跑过了一个身影,躲在了一座小型循环艇的背后。领头的警察做了个手势——一人断后,剩余的几人左右包抄,围着循环艇绕行。 断后的警察刚朝前走了两步,忽然被从后面栖身而上——他身体还没来得及行动,鸡皮疙瘩已经生理反应地起了一背。他下意识想要抽出腰间的电击棒,赫然发现手臂完全动弹不得——身后那人一手按在了他右手上,另一手无声地伸到了他的喉咙上。 包抄的数人在循环艇的背面相会了,几人疑惑地彼此对看了一眼,忽然警醒过来,同时抬头看去——一名黑发少年猫一般轻巧地蹲在机翼上,双手端着一柄手枪。 枪响之下,一名警察即刻倒下了,领头的警察翻身滚到机翼下的死角处,吼道:“隐蔽!” 又是一声枪响,另一名警察被击中大腿,直接摔了出去,黑发少年像是有些不满意枪的准头,不太高兴地“啧”了一声。 领头抬头正要下令,赫然发现躲在他对面机翼下的同伴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男人宛如在砧板上敲昏一条金枪鱼般轻易地放倒了全副武装的同伴,他已经顾不得“活捉”的指令,连忙掏出枪来。 “砰!砰!砰!砰!砰!”领头疯狂地开枪射击,对面的男人却无比灵活,左避右闪,数枪之后竟然毫发无伤!领头暴怒道:“我不相信你还能快过子弹!” 他正要再开枪,仅剩的一名同伴连忙拽住他叫道:“会爆炸!” 领头定睛一看,刚才他不小心射穿了循环艇推注器的油箱,刺鼻的劣质气味后知后觉地钻进了他鼻子里,下一刻,男人已经逼近道他的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猎食者的残忍和冷酷,把世界归置于一片黑暗。 另一头的一队警察脚步也停顿了一瞬间,他们追着其中两个目标已经跑出了很远,但不会认错远处传来的枪声。 他们彼此互看了一眼,加速追了上去。 可前方在铁梯上穿梭逃窜的二人速度实在太快了,尤其是带头的那个高个,简直比林堡居民的他们还要熟悉地形——毕竟自由港区域不是他们熟悉的地界,脚下的钢板又湿滑无比。 “不然咱们先回去支援头儿?那边好像出事了。”其中一名警察边喘边说。 另一人果断拒绝说:“不行,你看!” 前方速度较慢、身高稍矮一点的人在跑动过程中兜帽松脱,一小截金发露了出来,“上头说了,最重要的是那个人!” “马上要到玫瑰区了,那边有一条路昨天垮了,我们从左边追。”另一人比划道,“右前方是死胡同。” 几人心下了然地快步追了上去,其中二人直朝着左前方狂奔而去,嘴里还喊着:“嘿!停下!” 目标果然被逼迫而不得不调转方向,如他们所愿地朝右拐去,数名警察不约而同掏出了手中的电击棒,此刻,接驳船拉响了第二声汽笛——离开船还有一刻钟了。 绕过“玫瑰大桥”后,前方目标二人果然停住了——前方的路面垮塌,铁板不堪雨露侵蚀而横面断裂,脚下是数十米高的悬崖。七八名警察手中的电棒嗞嗞作响,把来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别逼我们动手,上头想要你活着,”其中一名警察喊道,“但没说不能少条胳膊或缺条腿!” 其余众人都哄笑起来。 目标二人彼此对看一眼,缓缓地举起双手在空中,叫道:“不要开枪!”然后慢慢侧过身来。 “什么?”那警察愣道:“女人?” 兜帽滑落之下,露出一张憔悴女性的脸,她的睫毛膏和眼线狼狈地晕开来,她染着劣质金发的头顶已经长出了颜色更深的发根——分明是一名林堡的妓女。 另一名男性也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是完全陌生的长相,一名警察吼道:“你是谁?” 那人露出畏缩而茫然的表情:“我……我是码头的搬运工,有人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往林堡方向跑,跑得越远越好。” “妈的!上当了!”数名警察回看来时的方向——码头已经很远了,十五分钟内是决计赶不回去的。 彼处的米奥和安息来到了接驳船的售票处,左右四顾了一番——没有看到昼司和夜愿的影子,安息有些着急,拉着米奥的袖子问:“怎么办?他们跑掉了吗?” “不知道,”米奥也皱着眉,“先上去等着。” 两人走上接驳船,来到不算太拥挤的客舱——清早的航班人数不多,甚至还有座位。 “喝咖啡吗?虽然是调味粉冲泡的。”不远处桌边忽然有人朝他们搭话。 “夜愿!”安息惊喜地叫道,“你没事!” 难怪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昼司和夜愿——两人从头到尾都换掉了,夜愿此刻戴着一顶遮阳帽,用防风镜固定在头上,金发也全部收在里面,而昼司更是换成了一身麻灰色的罩衫,那衣服大概有些短,他翘着二郎腿,宽腿的裤管下露出一截脚踝。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里面的咖啡,那架势仍像是在什么高级酒宴中端着香槟。 夜愿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主人穿这样也帅,有一种粗犷的美感。 米奥也走过来拉开凳子坐下,说:“给我来点。” 昼司旋开不知从哪弄来的保温杯,就着盖子给他倒了一杯没有奶精也没有代糖的咖啡,米奥喝了一口,全喷在了昼司脸上。 最后一声汽笛鸣响,接驳船的连接板缓缓收起,船体嗡嗡震颤了起来,涡轮扇叶加速旋转,空气被推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望着那些波纹,昼司第一次阔别了他的世界,迈上了全新又未知的旅途。 他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点新奇,他细细咀嚼着这陌生的心情,然后忽然间明白了——他的夜愿,他的男孩从小到大一直都活在这种一无所有的感觉里。 近六个小时的航程后,四人终于在海岸线落地,立马又要换成海岸接驳船,才能到安息和米奥的航空艇上去,夜愿看着远处那艘他数次到访的熟悉小船,浮萍般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安息离开前布置的彩旗和气球被风刮得只剩一点残骸,所幸船体内被天气罩保护着,同他们走之前的样子别无二致。 米奥细细观察了一番,宣布警报解除——没有别人到访过,几人才放心地上了船。米奥刚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他移开脚,露出不小心踩中的一卷布——那是一封信。 海岸投递公司平时主要负责生活物品的采买,偶尔也会接单送信,他们不必上船,直接用自己航空艇上的特制力臂进行投放,只是……谁会给他们写信? 米奥疑惑地展开信,快速扫了一翻上面的内容——信的内容很简单:你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有了新发现。下次随骑士团造访废土时,务必来摊位上找我。 底下盖着一个烫金的戳,是花体的PH两个字母。 “医生给我们写信啦?”安息把脑袋凑过来,“他说什么,你放什么东西在他那里了?” 米奥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的血。” 第43章 Chapter 41 冯伊安 番城集市因靠近辐射前的超级大城市“番城”而得名,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相较其它集市更为稳定,又是虚摩提进入废土的必经之地,是现今废土上最大的交易所。从最早的一个区,发展为后来的A、B、C三区,直到如今的五区,番城集市包含了住宿、食品供给、医疗和猎人招聘等大量服务内容,固定摊位也是所有废土集市中数量最多、种类最全的。整个集市占地面积很广,被高压电网重重环绕,配备以由以集市租金供养起来的专职守门人,查验每一位进入集市的人,同时昼夜不息地击杀前来的变异怪物,是一座沙漠之中的自由城邦。 这天,冯伊安一如往常地从B区的家中走出——他搬进番城集市的时候很早,彼时还没有扩建到如今的规模,于是幸运地离摊位住得很近。他笑着和一路上的摊主依次打过招呼,再拉起猩红色的门帘,把常规药品和呼吸面具的过滤芯摆在摊子上,再清点起库存的数量来。 太阳照射的角度刚刚偏离了五度,感冒药已经销售一空了——最近集市里流行起了传染性病毒,不少人都不幸中招。他刚收掉感冒药的招牌,玻璃板上的反光就被一个阴影挡住了,冯伊安抬起头来,待他看清来人的相貌时,总是带着浅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随便化为一个更加明显的笑容:“哎呀呀,好久不见。” 安息已经绕过米奥扑了上去:“医生!” 冯伊安被他撞得一个踉跄,手臂环住安息肩膀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息长高啦!” 他抬头看米奥后头遥遥跟着的两个面色憔悴的身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同行的人:“咦?新的小朋友。” 昼司摆了摆手,累得说不出话——他们早上四点就出发了,一直走到现在没有休息过,夜愿勉强打起精神来问安道:“您好。” 这两人自然一看就不是废土人,冯伊安凑近问米奥:“这又是你从哪拐来的?” 米奥闻言瞪起眼睛:“什么拐来的!这两个人死皮赖脸硬跟着我的!” 冯伊安一脸“你别傲娇了”的表情:“你上次也是这么说安息的。” 安息耳朵竖起来:“什么!” “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呢,”冯伊安松开安息后,又亲昵地拍了拍米奥的背,说:“居然在虚摩提交到朋友了吗?” “不是朋友,不要用跟小鬼语气和我说话,不要笑得这么狡诈……”米奥抗议了一连串的“不”,全都被冯伊安无视了。 过去数日的跋涉下,昼司整个人黑了一层,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不好意思,有没有饮用水。” 冯伊安从摊子下面拿出了两个水瓶递给昼司一瓶,转头问:“安息渴不渴?” 安息摇了摇头,但还是接过水瓶递给夜愿。 “咕咚咕咚”灌掉半瓶之后,昼司才喘了口气问:“谢谢,多少钱?” 冯伊安笑起来:“喝了水之后才问价吗?被坑怎么办。” 米奥小声吹风道:“坑他,坑他。” 冯伊安摆摆手示意昼司不用钱了,拎上平时装笔芯的铁盒挂在安息脖子上——以前安息在摊位上帮忙的时候,就每天挂着这个盒子收钱,他笑嘻嘻地接过盒子,帮冯伊安把卷帘门拉下来。 邻居摊位的大叔望过来,好奇道:“医生这么早就收摊啦?” “嗯,”冯伊安也朝他招了招手:“小孩子回家了。” 冯伊安的住所隔热很好,里面阴凉阴凉得舒服极了,走进去的一刹那,夜愿就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数日之前,他和主人一起来到了海岸线,本打算就此和米奥安息分道扬镳,然而老曼德却已经先他们一步,将李奥尼斯家主签署的悬赏令张贴在了骑士团工会,米奥的A级猎人身份也因为上了黑名单而被冻结了。 与此同时,米奥收到了来自废土的信件——写信人似乎备受信任,竟然拥有他大量的血液样本,并且声称有了新的研究发现,夜愿猜测这大概就是米奥先前考虑他提议时提过的“医生”。 见识过米奥对此事的敏感程度,所以当对方选择告知他们信件内容的时候,夜愿还是很惊讶的。此后,主人和米奥进行了旷日良久的商议和讨价还价,两人终于以代表李奥尼斯家主权限的“金钥匙”为抵押的前提下达成协议,约定了共同行动的条款,只是出发时,他和主人都没有料到废土之旅的艰辛。 其实在最初上路的那几天,安息也蔫儿了吧唧的,但很快又适应了过来,又兴冲冲的了。然而主人和他可是从没有过这种经历——不但要在漫无边际的黄沙和狂风中枯燥地步行,还要时刻堤防不知什么角落会冲出来的变异怪兽。他原本以为日蚀号潮湿的底舱就已经够糟了,直到住进了林堡四面漏风的废楼,没成想,比起废土上岩石裸露的山洞以及无数变异怪物挠门的休息站而言,前者都可以算作天堂了。 更别提安息事后才跟他们说——大概是神子加持,这几天是他走过见过废土最风平浪静的日子。 冯伊安有些好笑地看着昼司和夜愿——两人狼狈虚脱的样子和当初的安息如出一辙,又倒了杯水给他们,问:“大老远地从虚摩提走过来,很辛苦吧?” “什么啊,这家伙雇了一个接驳船,直接把我们投放到蓝岭的。”米奥立刻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单单从蓝岭走过来而已,居然走了整整六天。” 昼司却警醒地睁开眼:“你怎么知道我从虚摩提来?” 冯伊安手指头指着他全身上下虚画了个圈:“虚摩提,这几个字就差没写在你额头上了……说到额头,你都晒脱皮了,来擦点这个。” 昼司接过药膏,迟疑了一瞬,还是礼貌地道了谢。 对方虽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来自虚摩提,然而反向观察回去,夜愿心中同样满腹疑问——冯伊安的气质涵养和谈吐都不太像这一路上遇到的废土人,他和人寒暄时会直视人的双眼,递出物品是会把不方便的一方冲着自己——甚至连刚才递出水杯时,他都动作十分标准地将食指弯曲扣在杯子耳朵里,轻轻放下后习惯性地转一下,以便于耳朵朝着客人,硬要说起来的话,倒是和原来日蚀号上待客的规矩有些像。 日蚀号上…… “啊!”夜愿忽然大叫起来,“我见过您!” 昼司有些吃惊地看过来,冯伊安仍笑眯眯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夜愿老实地摇摇头,“我还是第一次来废土这么深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不觉得以你的年纪而言会在什么其他的地方见过我。”冯伊安说。 “不是真人,是照片,不对,大概是画像。”夜愿有些语无伦次,见对方十分困惑,他朝主人求证道:“竖琴厅的挂画。” 经他这么一提醒,昼司也恍然大悟——面前的人虽然叫人有点说不准年纪,但决计已经不年轻了,和日蚀号会客厅上壁画里的少年从身高和体型上也相差甚远。幸得他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叫昼司想起来的一刹那甚至还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您是冯老家的……”昼司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下意识自语道,随即,他低了低头,抱歉道:“无意打探。” 冯德维恩的哥哥、冯老的长子也是冯家的首席继承人在年少时出逃至今未归的事是虚摩提上公开的秘密,但时隔多年,没有人会主动提起去触冯老霉头,毕竟对方也是伊甸园上仅次于李奥尼斯家的氏族。如今在遥远的废土集市,竟然遇见了正主,还是通过米奥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昼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冯伊安颇为惊讶地仔细瞧他:“你是?” 夜愿忙爬起来站好,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行了个礼,说:“这位是昼司·李奥尼斯,是李奥尼斯……” 他话还没说完,冯伊安已经“咦”了一声,他手不自觉地比划了一个半米的长度:“可是……上次见你的时候还那么小只。” 冯伊安离家时才十来岁,彼时李奥尼斯家喜得长子是虚摩提上的大事,他很有印象。 夜愿顿时来精神了,摇着尾巴眼冒金光凑上去:“是小婴儿吗?您见过主人小婴儿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昼司:“等等……” 虽然米奥和安息已经免疫了,但听到这个旧时代的称呼后,冯伊安不自觉皱眉反问:“主人?” “对不起,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夜愿,是昼司少爷的贴身侍从。”夜愿稍稍鞠了一躬,角度和微笑都恰到好处,但配合他一脸黄土的狼狈相十分违和。 “好了好了。”米奥不耐烦地把夜愿推到一边,低声问冯伊安道:“之前信里说的事……” 冯伊安了然地点了点头——米奥从小就知道自己体质和常人有异,他出生之前父亲就意外被攻击而变异了,母亲也因此被赶出了避难站。此后的二十多年来,他都流浪于废土之上,压抑着对自己血脉的怀疑和不安,把存活放在首要位置上。而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孑然一身的冷面赏金猎手了,想必从收到信的一刻起直到今天,他都一直在意着自己发现了什么吧。 他眼珠在夜愿和昼司两人身上兜了一圈,夜愿便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主动问:“我们需要回避吗?” 冯伊安愣了一下,说:“不必,”想了想又说,“你们呆在这就行,冰箱里有吃的,我们等下就回来。” 带着米奥和安息来到地下的实验室后,冯伊安拉上了头顶的活板门,这里隔音很好,周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这间屋子距离安息上次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乍一看只增添了一个推车架子,上面多出来了两种他没见过的设备——方形的铁皮箱身长着细长的壶嘴,和一高一低的两个玻璃皿被用胶皮管道连在一起。安息正要好奇地凑上去打量时,冯伊安开口了。 “上次分开之后,我对你的血样进行了各种方向的研究,”看着米奥严肃的表情,冯伊安说:“别这个脸,我们都知道变异人是无法繁殖后代的,虽然你父亲在使你母亲受孕之后才变异属于小概率事件,但我不确定即使复制所有的条件和变量,同样的基因是否会再一起被创造出来。” 他打开冰箱上的生物锁,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血袋,安息看见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似乎又想起了当时米奥奄奄一息地倒在病床上的样子。 米奥有点嘲讽地笑了一声:“我是个怪物嘛,我知道,比变异人还要怪。” 听他这么说,冯伊安和安息都扭头瞪了他一眼,露出不赞同的责怪表情,冯伊安说:“恰恰相反,你搞不好是……近百年来对这个世界而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什么意思,”米奥皱起眉头,“这算什么恶心的说法,你不要又拿我小时候那一套‘每个人生来都很美’哄我哦。” 冯伊安拿起触屏版点了几下,空气中两道光交织而过,稳定下来变成一个光幕。 “研究的初期,其实我是顺着火弗尔的思路走下去的,”冯伊安讲解道说,“别这么瞪着我,有了优良基因样本在手,总是想试看看有没可能改编其他的个体。” “你把我说得好像玉米。”米奥闷闷不乐道。 安息问:“玉米是什么?” “不过我的目的当然不是要做什么超级战士,我只是想着,你既然能够万无一失地免疫变异病毒的感染,那么是否可以从你的血液中提炼出血清素,作为疫苗呢?”冯伊安一边放着细胞感染的视频,一边在胶皮管道的尾端套上了一根窄玻璃管,同时打开了玻璃皿的阀门。 “哦,不是玉米,是把我当毒蛇。”米奥说。 “可以这么说吧,”冯伊安说,“也可以是麻黄素。” 安息连忙抢答:“我知道麻黄素!” “所以呢?结果如何。”米奥继续无视安息。 试管里慢慢滴入了一些透澈的浅黄色液体,冯伊安接着说:“于是我就试着提炼了血清素,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成功了也只得到了一点点样品,我本来想着就把它当做蛇毒血清试试,遇到有那种刚被变异怪物抓咬伤但还没有开始变异的人,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血清来防止变异的发生?” 米奥道:“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没成。” 冯伊安摇摇头:“的确没什么作用,第一组样品用完,抓咬之后变异的概率还是五五开,跟原来没什么两样。” 米奥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那到底是……” “但是!”冯伊安打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虽然对尚未变异的人没有预防作用,但有一次我误打误撞,给一个已经开始变异的人注射了血清,那时辐射毒素扩散在他背上,我没有发现溃烂,知道后来才反应过来其实变异已经开始了。” “等等,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米奥本来靠着桌子,听罢立马站直身体,不可置信地盯着冯伊安,安息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想通了什么。 “没错,”冯伊安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怕这是意外,此后又做过三次实验,成功了一次,失败了两次,都是已经明显开始变异了的人。” “你是说……”米奥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血液有一定几率治愈……” 冯伊安点头道:“我是这么猜测的,可惜我没有时间和资源开展更多临床试验,凭借这个实验室的规模和设备,转换率太低,一袋血只能提炼出那么一点血清,你看,这就是第二组剩下的最后一点了。”冯伊安摇了摇手中小半瓶浅黄色的液体,说:“更重要的是,在事情进一步发展下去之前我想要先告诉你,看看你怎么想。” “我……我暂时没什么想法,”米奥一脸空白,“你先说你怎么想吧。” 冯伊安轻声说:“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医生,我这辈子炼过那么多药,没有一种能比上这个,如果治愈效果是真的……” 米奥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也……你等我想想。” “设备和成本撇开不谈,还有一个问题,‘新鲜’的变异人饶是番城集市也良久才会有一个,大部分人刚开始变异就会被守卫直接被送去做生物电池了。而游走在废土之上的变异人,不但理智全无身体强大,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作为安全的实验对象,而且他们大部分皮肤和组织都已经开始衰败。”冯伊安说这句话之前,还看了一眼安息:“除非是……” 米奥愣了愣,明白了:“除非是高级变异人。” 听到这几个字后,安息稍微有了一点反应——之前的话他都听得迷迷糊糊的,问:“高级变异人怎么了?” 看着安息傻乎乎的样子,米奥挑着尾音问:“蠢羊,你没听懂?” 安息半张着嘴摇了摇头:“好像听懂了一点,又没完全懂。” “算了,那你觉得……把我作为血液实验的采样对象,用我的血提炼血清,这个想法怎么样?”米奥问。 “不是已经有那么多血了吗!”安息指着冰箱下意识反弹道,想了想又回说:“抽多少血?” 米奥噎了一下,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安息答道,:“独耳叔叔说男生偶尔抽一点血身体好,避难站以前就会定期收集一些各个血型的血液冰起来,万一有人受伤就可以用。” 米奥没脾气地吸了一口气:“可能要抽很多血。” 安息闻言立刻摇了摇头,说:“那不好。” “如果血清提炼出来之后,可以把二号治好呢?”米奥又问。 冯伊安有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同时转过去看安息。 安息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把二号治好……他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是……”米奥不知道怎么说,“你还记得五十三吗?” 高级变异人的无所不能不是没有期限的,他们存活的时间越久就越为强大,但自然和造物主并不舍得放弃在这绝佳的素材上施展黑色幽默——高级变异人的基因衰变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瞬间,而审判日到来的时候,最细微的一个伤口都会导致他们流血而亡。 安息曾经见过的“五十三”就是这样,他前一刻还在满大街飞踢变异人,转眼间修剪指甲不小心划破了自己,血就再也止不住了——那一刻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安息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你说可以让二号他们变回人类吗?” 冯伊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保证,只是一个大致的实验方向。” 安息忽然大叫一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他蹦起来尖叫道:“可以的吗!那二十九号它们也可以治好吗!”他不可置信地来回看冯伊安和米奥:“二号可以去见他的女儿了吗?” 米奥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故事,轻轻笑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决定其实很简单,说:“那我们也得先帮他找一下他女儿现在住哪。” “太棒了!”安息的欢呼声回荡在小小的地下实验室。 昼司和夜愿在凉爽的室内晾干了身上的汗,歪七扭八地靠在一起坐在地上发呆,忽然,地板上的活板门被推开,米奥从里面探出头来。 “昼司。”他喊道。 昼司盯着困意睁大了眼睛——这还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并叫自己的名字,“怎么?” 接着,米奥又说:“你不是想杀回老家去吗,你的超强军团我给你找好了。” 作者有话说: 尽力解释了一些影响故事发展的前作剧情,希望不会影响到没看过前作的新读者的阅读体验。 搬家和换工作的间隙抽空码了一章,明天要飞回国过年啦,好开心鸭! 你们有没有放假啊? 第44章 Chapter 42 随行的人 “什么超强军团?”昼司不以为意,“复仇者联盟吗?” “啊?那是什么?”米奥指着夜愿的鼻子说,“我说的是他之前说的那种。” “什么意思?”昼司愣了一下,和夜愿对看一眼之后反应了过来,匪夷所思地问:“难不成你真打算贡献血样搞基因工程?” 米奥单手翻上来,蹲在他面前,手肘搁在膝盖上,眯着眼睛无声地俯视他。 昼司已经习惯了他毫不掩饰的侵略性,摊手摊脚地坐在地上任他打量,挑起一边眉毛问:“看什么?” 米奥半真半假地说:“看你是不是电影里的那种邪恶反派。” 昼司想到两人之前在自由港的谈话内容,笑了一下,说:“哦,看出什么来没有?” 米奥还没说话,昼司又说:“你看那边儿。” 他随口说得轻飘飘的,米奥完全没有怀疑,扭头朝左边看去——烧水壶“呲呲”作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昼司懒洋洋地伸脚蹬在他膝盖上——米奥本来就踮脚尖蹲着,被轻轻一推便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睁大眼睛扭头瞪他。 昼司无辜地摊手耸了耸肩:“有破绽。” 米奥还来不及发火,正巧安息也爬上来了,趴在他背上挂着,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好像米奥脖子长了两个脑袋,安息笑嘻嘻道:“快下来呀,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昼司茫然地跟着站起身爬下楼,赫然发现地下竟然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装满了各种制药器材和蒸馏罐,被透明的挡板隔离着,上下都贴着密封的塑胶条,外头挂着几个防毒面具。 “这是避免制药时化学气体泄露的,”安息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但一般不会的。” 昼司又看了看不远处冯伊安的单人床和洗漱间,点了点头——和制药器材睡在一起,想必是对其安全性能有绝对的信心。 安息神神秘秘地说:“医生这里有热水可以洗澡,你想不想洗?” 以前昼司从不觉得能洗热水澡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事,如今才觉得有床睡、有热水澡洗、有干硬面包之外的食物吃能带来多大的幸福感,不禁充满期待地多看了洗漱间一眼。 冯伊安站在试验台背后,双手撑着台面,眼睛看着四下打量的昼司,嘴里却问米奥:“你确定?” 米奥拉上头顶的活板门,说:“没事,反悔了就地杀了他们。” 他声音不算小,昼司听见了,无奈地举起双手,真诚地说:“你可以相信我们。” 在冯伊安讲解针对米奥血液实验的发现过程中,昼司和夜愿眼睛都越睁越大,听到米奥的血清或许可以治愈变异人,昼司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震惊,他难得结巴了一下:“这,这可是大事。” “是可能!”冯伊安头疼道:“只是一个可能性!” 另外三人毫不理会科学家的严谨性,已经兴奋地期待了起来,好像这神奇的血清明天就要出炉、废土大地就要长出青草、遍地芬芳了一般。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用处。”昼司感叹道,米奥又要和他生气:“弱鸡大少爷说什么呢?” “恕我问一句,”昼司不理他,转头问冯伊安,“你们所说的这个高级变异人要去哪里找?” “我听说高级变异人十分稀有,基因突变的原因至今不明,真的会对血清有效吗?”夜愿努力思索着,“你想想看,他们比普通变异人的速度和强度还要彪悍数倍诶!” 竞技场中人类战士毫无还手之力被秒杀的情景浮现眼前,夜愿甚至想象不出来高级变异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没错,”米奥点点头,“别说什么半吊子变异人了,就连我也完全不是对手。”他手指头在脖子前面轻轻一划,然后脑袋一歪:“咔嚓。” 昼司和夜愿都神色凛然——米奥已经是他们见过战斗力最顶级的单兵选手了,如果连他都这么说…… 昼司高兴不起来了:“所以,这种极度危险的……种类,到底要怎么寻找、接触,并在他们杀掉我们所有人做零食之前说服他们?” 夜愿补充道:“而且血清的成功率毫无保证。” 冯伊安和米奥互看一眼,然后齐齐扭脸去瞧安息。 夜愿和昼司:“?” 冯伊安含糊道:“大概已经有人选了。” 米奥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之前遇见过一群高级变异人来着,那时暴风将至,我们正巧躲在一个地方避难……”想了想,他又说:“呃……安息跟它们玩儿得还不错。” 夜愿:“……” 昼司:“啊?” 米奥也露出头痛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有一群原驻扎罗城的高级变异人,把他……”他伸手捂住安息的耳朵:“把他当吉祥物。” 双手放开安息耳朵后,安息茫然地抬头道:“你说什么了?”觉得夜愿瞧自己的神色有异,安息竖起眉毛,又更加凶巴巴地问了一次:“你说什么了?” 米奥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 “咳咳,”冯伊安接着说,“总之,我此前虽然在变异人身上做过几次实验,但样本太小,还不好推测成功率和副作用,在邀请高级变异人做实验体之前,我还需要进一步用变异怪物进行测试。” 米奥说:“门卫不会允许我们偷渡变异怪物进去的。” 冯伊安点点头:“而且以我实验室的功率,也支撑不了更大规模的血清提炼,在不短路的前提下,目前的出药率是21天一个周期,太慢了。” 昼司明白了,点点头道:“交给我,需要什么?” 冯伊安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他自己已经习惯了和一穷二白的废土人打交道,已经完全忘记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的虚摩提生活,他拍了拍手道:”好的,我给你列张单子。“想了想,冯伊安忽然有些兴奋:”安息,我们要有超高级的实验室了!“ 安息也兴奋地叫嚷起来:”哦哦哦哦!“ 昼司脑子已经转过来了,迅速理清了利益关系,他指着自己说:“我负责提供足够功率的实验室和辅助材料,全封闭、高机密,还有什么要求?” 冯伊安摇摇头,昼司接着说:“好的,由您做实验领头人,具体要求您来提,如果需要实验助手的话也可以开一个履历信息给我,夜愿来帮您找人。” 夜愿在他身后点了点头。 昼司接着转过来指着米奥说:“最主要的药物原素材需要你、也只能由你来提供,稀有血缘先生。这次由冯医生做实验带头人你也放心吧。当然了,事后你也会从我这里得到大量的报酬。” 米奥眼睛亮了:“多大量?” 昼司招了招手指说:“夜愿,你跟他谈。” 米奥兴致勃勃地搓着手和夜愿走到角落里,准备开始讲价了。 “而这些高级变异人,”昼司做了个手势代表它们:“我们提出的交易内容是由它们帮助我回到虚摩提上,夺回李奥尼斯家的家主大权,控制住曼德与范修连恩……还有我爸,”面对冯伊安疑惑的眼神,昼司快速说:“稍后跟您解释,报酬是他们可以第一批免费得到实验成功的血清,以恢复人类的身份。” 他扫视了一番屋内的人——这项连环的交易关系链里,每人都能从中得到一笔不可忽视的好处,只除了一个人。 角落里的米奥和夜愿似乎已经达成了协议,他抬起头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昼司随口道:“你说。” 米奥:“日蚀号上那幅照片,我要。” 昼司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说有冯医生的那个……” “对,”米奥说,“其他人都给我裁了,只留其中两个人。” “两个?”昼司疑惑地反问。 米奥点了点头,指着冯伊安说:“医生,还有医生背后站的那个侍卫,也一起裁进来。” 冯伊安听罢瞳孔微微放大——他原本以为他们说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家族聚会合照,小时候在虚摩提上的日子里,类似的画像和照片留了不少,完全没料到那个人也在照片里,一时间愣住了。 “翊也在吗?”他吃惊地问。 严重师傅控的米奥得意地点了点头:“但是不给你,这张是我找到的,还有多的你自己找去。” 安息高高举起手申请发言,昼司朝他抬了抬下巴:“请说。” 安息道:“还没解决怎么找到二号他们呢。” 米奥解释说:“二号是高级变异人中的一个,他们都以代号称呼自己,名次越靠前的变异时间越早,能力也就越强。” 昼司点了点头,问:“一号呢?” 米奥说:“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从一到二十号都没了。” 昼司说:“明白了,所以到底要怎么找到那些变异人?”他忽然警惕起来:“等等,不会又要横穿大半个废土吧,这次又要走多久?” “什么‘又’!”米奥抓狂道:“你就从蓝岭走过来而已!” 安息皱着脸思索:“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罗城,上次暴风过后,把罗城削平了一半,天天高空坠物。” 米奥随口道:“给他打个电话呗。” “哦!”安息却忽然蹦了起来,惊喜道:“我知道了。” 他手指头伸进领子里摸了一圈,捞出一根绳子,末端挂着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瓶。 一群人走出集市的时候天已经变成了墨蓝色,集市守卫不禁有些疑惑:“你们确定现在要出去?” 数人淡淡地点点头,走出围满高压电圈的围栏,朝怪石林立的废土走了一段路。 找到一个背风的时候坐下后,安息打开装满二号血液的血瓶——这是上次见面的临别礼物,虽然之后惹了不少麻烦,但安息还是保留了下来,插在冯伊安带出来的气味扩散器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安息就举着扩散器开始发呆。 昼司眼睛转了转,完全没看出所以然,不禁问:“呃……这是在干什么。” 安息理所当然道:“等二号出现。” 昼司转过身去,用嘴型对米奥表达疑问,米奥说:“嗯,就等着呗。” 在等待的途中,沙漠上的高温终于降下来了,方圆几公里内的变异怪物都因畏惧二号的强悍气味不敢靠近——食物链顶端的力量压制对于以气味和本能驱动的怪物十分直白,夜里的废土第一次这么平静。 米奥坐了一会儿又开始骨头痒,捡了一堆尖利的小石子儿往山顶上丢,安息和夜愿也坐不住了,学着一起玩,结果连半山腰都扔不上去,石头滚落下来,两人抱头鼠窜。 冯伊安抱着膝盖坐在原地感叹道:“我真的是老了,刚见到米奥的时候,他还是个瘦不拉几的小鬼,如今已经这么大了……这也就算了,我以前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豆丁。” 昼司“哦”了一声,干巴巴道:“大家以前都是小豆丁。”指着夜愿说:“这一只小时候又矮又笨,怎么喂都一直长不高。” “什么时候!”夜愿抗议道:“我比安息高!” “喂!”安息不高兴地瘪起了嘴:“我也长高了,医生!我是不是长高了!” 眼看事态就要升级,米奥忽然煞有介事地竖起耳朵“嘘”了一声,大家齐齐屏住呼吸盯着他。 停顿了三秒后,米奥无辜道:“哦,听错了。” 经过他这么一打岔,安息和夜愿已经忘记了身高的敏感话题,两人又跑去玩了。两人跑得稍远一些,安息大力地挥舞着气味扩散器,试图叫味道散发得更远一点,夜愿在旁边围着他蹦蹦跳跳地踢石头。昼司望着漫漫废土——旷野上微风拂过,细密的黄沙在脚边流动,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我……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冯伊安转头看着昼司:“你和……维恩,关系还好吗?” 昼司想了想,笑说:“还行,但冯德维恩和我打牌老输,他就不爱搭理我了。” 冯伊安也笑了:“他小时候和我玩儿象棋的时候就经常生气,有时候我故意输给他被他发现,他还更生气。”说罢他又叹了一口气:“维恩现在也长大了。” “什么长大了,他都四十了。”昼司说。 “哦……”冯伊安叹了一口气,“父亲也老了吧。” 他沉默下来,昼司看着他的侧脸——这人许多年来一定过得与世无争又无忧无虑吧,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要说他是冯德维恩的弟弟也不过分。不禁问:“您这么多年……想过回去吗?” 冯伊安停顿了几秒,才说:“以前没想过,后来……翊走了之后,近几年才慢慢感觉到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 “翊是和您一起离开的那名侍卫吗?”昼司问。 “也是我师傅。”许久不插话的米奥开口道,“是我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半个养父。” “你怎么不说我是你半个养父。”冯伊安挑眉问。 米奥一点儿也不怕冯伊安,有点好笑:“你是师娘。” 冯伊安瞪了他一眼,米奥嘚瑟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跟在翊屁股后面一脸崇敬又狐假虎威的跟屁虫样儿,不禁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又叹气道:“他还在的时候总感觉时间还长,世界很大,一生有很多想做的事。” “现在呢?”昼司轻声地问。 冯伊安说:“现在,就觉得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虚摩提上的仆人间关于这段往事的八卦很多,昼司大致知道一点,现在看来估计这位“翊”已经不在人世,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遥遥地看了夜愿一眼——对方被安息带得玩儿疯了,金发都汗湿在脸上,夜风中带着一丝碱味。 “您现在还会想要回去吗?”昼司问,“回到虚摩提上,看看冯老,见见冯德维恩。” 冯伊安扭头看着他,似乎自己也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半晌,他才有些不确定地问:“可以吗?” 昼司点了点头:“虽然我自己和兄弟父亲的关系也不算什么好的范例,但我想,有些事得要在有机会的时候做才行,日后才不会后悔。” 安息和夜愿你来我往地踢石头,跑得一身汗,又把气味扩散器抛来接去,玩儿个没完。夜空已从墨蓝变成全黑,臭氧的空洞间满是星星,熠熠闪光地挂在天幕。 夜愿和安息终于玩累了,也走过来坐下,安息问:“你们聊什么呢?”他看昼司和米奥挑眉耸肩、一脸神秘的模样,奇怪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谁和他关系好了。” “聊什么?我也要玩。”一个陌生的男声忽然在头顶出现,太近了,这人靠近得悄无声息,昼司背上到脖子上瞬间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抬起头来,一个身材十分高大健壮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旁两米的地方,他呼吸不乱,猩红的双眼毫无高光,兜帽搭在头顶,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昼司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此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生存雷达“嘀嘀”作响,提醒着眼前这个人有多危险。 “二号!”安息蹦起来,“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出现了呢!” “离得不远,刚好闻到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二号解释道,低头看了一眼:“这么多人,干什么,茶话会吗?” 米奥也同他打招呼:“你好,又见面了。” 片刻后,又一名高级变异人出现了,这次昼司早有准备,但仍几乎看不清它的动作,对方好像一道闪电迅速地掠过平原,一阵风起,对方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等看清了它长什么样,风才缓缓落下。 ”二十九!“安息又扑过来,一点不怕它们的样子,”好久不见!“ 二十九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他站在集市灯塔的余光下,昼司观察到它除了红眼之外,脸颊和脖子满是蛛网般的辐射毒素纹,指甲盖也是黑色。 ”七十三呢?“安息看看他的身后,“其他人呢?” 二号回头一看,也茫然道:“其他人呢?” 二十九无奈道:“你跑太快,大家跟不上。” 二号耸肩无所谓道:“丢了。”他干脆也在安息身边坐下,问:“还有多少血?” 安息摇了摇还剩三分之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二号点点头:“那就继续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夜愿:主人好帅主人天下第…… 米奥(打断):师傅好帅师傅天下第一! 第45章 Chapter 43 二号 二号的血液本来已驱散了方圆五里的变异怪物,它本人一出现之后,连五里外的变异蟑螂也逃不见了。 不但如此,原本懒散坐着的昼司也绷紧了皮——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在食物链下游的感觉,这种被压迫的窒息感他既陌生又抗拒。 夜愿倒是没有显出对二号的不适,在安息背后伸着脑袋瞧——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高级变异人,他十分好奇。 二号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咦” 了一声,道:“小孩子?” “不是的,”昼司不知道它什么意思,但下意识立马说:“他只是娃娃脸,长的显小。” “是小孩子的味道,”二号动了动鼻子,“头发颜色好像很浅?” “是金发呢,”安息说,“你看不清吗?” “不是的,”二十九解释道:“我们严格说起来都是色盲,看过去只有热传感成像,其余都是黑白。” “哦……”米奥有点恍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夜视这么好呢。” “羡慕吧,我咬你一口,你说不定也可以加入我们。”二号红眼泛起狡黠的光,露出两颗尖牙。 “呵呵。”米奥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大批掉队的高级变异人还看不到影子,但二号好像毫不担心,安息问:“你不好奇我找你干什么吗?” 二号没什么兴趣道:“哦,还有事儿?我以为你路过找我玩儿呢。” 二十九靠站在一边,它没有二号那么大块头,身材修长,表面根本看不出他拥有和二号匹敌的速度和一拳把七十三号脸揍进水泥地里的爆发力,抱着手臂面无表情——高级变异人面部神经都有些退化,比以面瘫著称的米奥还要面瘫,问:“这次谁又被抓走了?” “没有人!”安息说,“这次是好事儿!应该……是好事儿吧。” 安息不确定地看了米奥和冯伊安一眼——且不论二号它们是否真的愿意参与这个充满变数的计划,如果大家忙活一场,到头来血清实验的结果却不如预料,那也只是给了它们错误的期许,反而比没有希望的日子还要更加残忍。 冯伊安冲他点点头,安息受到鼓舞,挺了挺胸说:“二十九,你也坐下吧,我怕你摔了。” 二十九斜眼蔑出一道红光,还是配合地走过来蹲下了:“你说吧。” 二号揶揄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世界末日都活过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安息盘着腿,一小两大三只坐成一圈儿,他说:“你们记得米奥上次被抓走做实验,是因为他的血吧。他的血液成分和人类不太一样,复原能力和身体强度也比普通人要强一点儿。” 刚听到这二号已经和二十九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包含的意思大概是“有这码事?”,米奥在一旁看得吐血——果然在高级变异人眼中,他的这点优势根本微乎其微。 二号“嘁”了一声:“这小子才不是什么变异人呢,”他抖了抖鼻子,像是在闻他的气味:“不过也不是好吃的人类。” “这么不好吃真是对不起了。”米奥干巴巴地说。 “嗯,”二十九点了点头,“安息闻起来就很好吃,还有这个金毛,体温高,血闻起来甜甜的。” 昼司不动声色地把夜愿往身后藏了藏。 “别打岔,”安息拍了二号膝盖一下,示意它集中注意力不要开小差,接着说:“最近,医生在研究米奥血液成分的途中有了一些新的发现,那就是……将由血液提取出来的血清作用于变异生物上的时候,他们有一定几率发生基因逆转。” 二号缓慢地眨了眨眼,问:“什么意思?” 二十九:“基因逆转是什么?” “意思就是,这个血清有概率治愈变异,使得刚刚变异的人重新变回人类。”冯伊安连忙补充道,“但用血的原液就不行,有排斥性和微量的毒性。哦,变异时间较长、皮肤已经腐败的生物也不行,至于高级变异人行不行……还不知道。” 这下二号和二十九都不眨眼睛了,直楞楞地盯着他,四只红眼在夜色中幽幽亮着。 二号伸出胳膊,说:“掐我一下。” 二十九把它胳膊推回去,说:“掐不动。” 二号又问冯伊安:“那要怎么才知道?” 冯伊安咽了咽口水:“要进一步提炼萃取血清进行临床实验,先在变异生物上观察,然后作用于普通变异人,观察记录成功率和副作用……” 于在场几个人眼中,变异人和其他变异生物无异——它们只知嗜血和杀戮,顺着血红蛋白的味道无尽饕餮,没有记忆、没有感情,毫无人性和自然性,死多少个也只是生存的选择。 但高级变异人就不同了,它们保留着对于过往的记忆,思维方式和社群生活模式都和人类一模一样,好像变异人是传统意义上的丧尸,而高级变异人是优雅强大的吸血鬼,甚至带着一丝命运捉弄的哀伤,冯伊安觉得自己很难贸然用它们做实验体。 二十九却迅速打断他道:“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用我做实验试试啊。” “不行不行……”冯伊安连连摆手,二号却也凑上来道:“对,用我试试,没关系的。” 冯伊安明白它们等待这个没有希望的机会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尤其以面前这两位变异的时间而言,这漫长的等待怕是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从最初的茫然恐慌,到后来的淡然绝望,起起伏伏几经数年,但凡有任何一丁点变回人类的机会,多大的风险都可以忽略不计。二十九号露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冯伊安迟钝地意识到它大概是在笑,二十九说:“我不怕死,每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死亡。” 二号赞同地点了点头,二十九接着说:“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真正的终点什么时候来临,如果能在希望的美梦中解脱,就是我能希求的最好的结果了。” 冯伊安被两名高大且既具有压迫力的高级变异人步步逼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忽然,它们身后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叫喊:“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坐下!” 安息气得满脸通红,眼睛水汪汪的,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地面:“不许瞎胡说!谁也不许死!” 不就之前才被安息教训过的昼司此刻也加入了米奥幸灾乐祸的阵营:“被骂了吧?” “第一!血清现在已经用完了,需要再提炼才有,”安息站着,胸口的高度和坐着的二号头顶差不多,怒气冲冲地俯视他,“第二,没有确保实验安全性的前提下,你们谁也别想喝那个血清!” 冯伊安在背后幽幽地说了一声“不是用来喝的”,但没人理他。 “我们接下来要大规模地提炼血清,需要大功率、全封闭的高级实验室,这一部分昼司愿意提供。”安息做了一个手势,昼司举起手指摇了摇:“是我。” “他家在虚摩提,虚摩提你们知道吗?他家很有钱的,只是他现在回不了家,所以需要你们帮忙……”安息话还没说完,二号已经兴致勃勃道:“怎么帮?要干什么?要杀谁?快把七十三那小子叫来,它肯定喜欢。” “不不不,”昼司听罢连忙摆手:“我只是想请各位从追杀缉拿我的虚摩提侍卫兵团中保护我,并护送我回到虚摩提主岛的地心大厦上,并控制住侍卫队身后的主脑,直到我全权回收控制权,建立起最优质、最高效的实验团队。” 他语速飞快地讲解起了整个计划牵涉到的关系面和流程,最后说:“届时,你们将成为第一批优先享用实验成果的高级变异人,此后如果你们想留在虚摩提上生活,我也可以为你们提供身份。”环顾了一圈,他下结语道:“我能做到的,都可以商量。” 二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脸对安息道:“我不喜欢他,没意思。” 安息劝道:“他这人是这样的,有点儿……” 他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夜愿帮忙递词道:“严肃。” 安息点了点头:“对,死板。” 米奥还添油加醋:“他家爸爸妈妈和弟弟都讨厌他,所以从小性格有点扭曲,不讨人喜欢。” 昼司不好和别人发火,只能瞪了夜愿一眼,说:“……我爸爸妈妈弟弟都不讨厌我,讨厌我的是叔叔和后妈。” 二十九号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同情,安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看吧,很复杂。” 夜愿看主人憋屈的样子,有点内疚,小声说:“主人很讨人喜欢。” 昼司还来不及为自己讨场子,又一阵风刮过,身边陆陆续续刹住了好几个身影,将人类围成了少数派。 其中有几个高级变异人,安息和米奥前两年在罗城相处过,见到他们都挺惊讶,其中一个还自来熟地给安息看它的重机枪——它单手拎着一柄连带脚架约三十七公斤重的一式重机枪,宛如拎一只变异老鼠,说:“上次你给我改过之后,可好用了,但最近有点卡槽,我又舍不得扔,你来看看?” “你等会儿,说事儿呢。”二十九把他扒拉到一边儿,还来不及说话,又一名变异人冲上来了:“哎哟!这不是那个小鬼吗,这次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七十三!”安息惊喜地叫道——七十三早年也参与过米奥的救援,虽然它总没事儿就说要吃了安息,但最后也没有下过嘴。 大概率是因为他每次动念头的时候都被二十九揍飞了。 “你好你好,”七十三两步跨上来,提溜着安息的后颈左看右看,宛如评价一只待宰的羔羊:“你还是这么小只。” 安息被拎得喘不上气,一拳揍在七十三脸上,七十三像被挠痒了般皱了皱鼻子,放下了他。 “来齐了?”二号扬起下巴望了望,昼司正要说什么,二号转头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昼司愣了一下后立马了然——由他们这些外人来宣布这样一个重磅的消息,场面实在容易失控,还是由二号有选择、分阶段地告知它们比较稳妥。 他看得出来,不论是米奥、冯伊安,还是在场的数名高级变异人,都很尊敬二号这个存在,这也许是绝对力量的强势,也或许是它拥有什么他还不了解的品质。 在成为高级变异人之前,它们都曾是谁的父亲或谁的子女,也许来自不同的赏金团,也许来自各地的避难站,但如今,它们聚集于此,管它叫“头儿”。 他们这支小分队的成员本就足够奇特了,如今再加上一群高级变异人,队伍成分简直就是荒谬。 陆陆续续,昼司放眼望去大致数出了近三十名高级变异人,不肖他说,夜愿已经老老实实地蹭到他身边站好,悄声问:“原来有这么多高级变异人吗?” 二十九耳朵动了动,转过来解释说:“这只是原罗城支系的,整片废土上有多少,我们也不清楚。” “那它们遇见二号的话,会听它的话吗?”夜愿对二十九印象很好,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二号“嗤”了一声,说:“连这帮小子都不听我的话!” 昼司明白了,二号只是这一支高级变异人里的“二号”,在废土的深处,保不齐还有什么更加古老更加强大的家伙,只不过,对比起他要对付的人而言,眼前的力量早已绰绰有余。 冯伊安有点担忧地看了不远处灯火渐暗的番城集市一眼——要是有夜里来投奔的旅人亦或是巡逻的守卫发现他们这一票队伍,不知该引起多大的恐慌。 安息注意到他看去的方向,忽然想到什么,叫了一声:“啊!你们可能进不了集市,这可怎么办,你们晚上要睡在哪里?” 七十三立马不乐意了:“什么?大老远把我们叫过来连个住宿都不包办!” 先前那个抱着重机枪的变异人也搭腔道:“那我们在这外头睡,把安息留给我们玩。” “不行!”米奥一把圈过安息的脖子,同时推了一把昼司:“你们玩这个。” 昼司还来不及惊恐,变异人们已经都嫌弃道:“又臭又硬的成年男人。” “小孩子!”“要和小孩子玩!”一群变异人躁动起来,又凑过来打量夜愿。 “去去去,走开,”米奥摆手哄道:“二十九你管管它们。” 二十九一拳一个,再抬脚踹飞一群,变异人们飞来飞去,“啪叽啪叽”掉了一地,可算老实了。 “明天出发,”冯伊安递给二号一个通讯器,样子类似老式的对讲机,上头有个液晶屏,“具体的计划我们拟定后会发给你,保持联系。” 二号接过通讯器后看也不看丢给二十九,插着兜分腿站着,红眼中露出笑意:“我很期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什么让我这么期待的事了。” 第46章 Chapter 44 高空低压 “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你们要去逛逛集市吗?”隔日清早,冯伊安冲夜愿和安息说。 安息听罢立马响应,拉起夜愿地手就往外拽:“我们等一下就回来!” “等等!”冯伊安拽住他,“帮我把这个挂上。” 安息接过告示牌,上面写着“休假中,无期限”,并附了一小块地图,标识着番城集市其他药店的位置,安息看了后,在底下画了一个笑眯眯的小人儿,象征发布告示的人。想了想,又在小人儿旁边画了一只圆滚滚长角的小羊。 夜愿自然也想逛集市,不敢直接请示,小狗眼露出期盼的光芒看向主人,昼司微皱了下眉,问:“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没了没了,”冯伊安在后头推他的背,“你也去转转吧。” 昼司来回看了两次,还是说:“算了。”他掏出身上剩余的所有笔芯——之前在自由港换到的钱买过船票之后还剩一些,尽数递给夜愿。 夜愿接过笔芯贴身收好,问:“需要买什么?” 昼司说:“不需要什么,怕你看到喜欢的东西没钱。” 得到主人首肯后,夜愿和安息蹦蹦跳跳地出了门,结果隔热门一拉起来,一大股热浪扑面熏来,初升的太阳已经明晃晃的,两人立马就蔫儿了。冯伊安赶紧给他们裹上防晒衣和遮阳帽——今天风大,满地都是扬尘,呼吸面罩也是必不可少的。 两人一走,昼司转身撸起袖子,准备帮冯伊安打包剩余的实验器材——这些都是他专门改造过的技术核心部分和少量口径不兼容的器皿,到了虚摩提再做客制化显然有些耽误时间,如今有高级变异人劳力军团,也不怕负重劳顿了。 米奥一大早就带着昼司随身拆下来的所有值钱玩意儿出门了,采买几名人类路途所需要的净水和干粮所剩的,希望能够凑齐承包一艘前往虚摩提的接驳船——原本如果只有二号和二十九加入他们,他们大可以征用米奥和安息的小船,但如今多了二十六名高级变异人,那艘小船是断然塞不下的。思来想去,几人决定试图整租一艘接驳船(二号表示如果租不成也可以直接抢),再利用冯伊安旧日的万能通行卡进入冯氏专用航道,避免范修连恩和曼德的监听,从而落脚虚摩提,再慢慢收拾敌人。 此时此刻,屋里只剩下冯伊安和昼司,昼司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对方相处过的日子,但莫名觉得和这个人亲近又熟悉,明明才刚见面,却一点也不嫌独处尴尬,想了半天,他明白了。 “我小时候经常去冯德维恩家玩,”昼司开口道,“他家比我家清净,日蚀号上总是应酬个没完,酒宴、聚餐、会议,一刻不停。” 冯伊安笑了笑:“你母亲很喜欢热闹。” 昼司点了点头,帮冯伊安按着防震包装材料的边,以便于他缠裹胶带,嘴上接着说:“冯德维恩家有一块小院子,从主宅里看过去是个死角,只能从二楼的卧室翻下去,平时没有人来烦。里面种了很多橄榄树,这么小小圆圆深绿色的叶子,还有一大片绿萝,可以躲在下面玩一下午也不被打扰。” 冯伊安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低声说:“那就是一支绿萝发展出来的,剪掉一枝插在水里,过两天就发出了根。” 昼司把包裹放躺在地上转了半圈,说:“他一直给我吹嘘,说这块院子是他哥哥给他做的,我就问他,那你哥哥现在去哪了。” 冯伊安喉结动了动,睫毛眨了眨,轻声问:“他怎么说?” 昼司接过他手里的胶带,把包裹继续缠好了,翻来转去地检查有没有漏网的角落,一边说:“他说……哥哥们去别的地方开一块更大的院子了,等院子一弄好,就会接他过去玩。”他抱起那个包裹垒到门边的行李处,说:“不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稍微长大一点后就没再听他这样说过了。” “哥哥们”三个字触动了冯伊安的神经,小时候的维恩总是跟在自己后头跑,跑得急了容易摔跤,虽然是摔在厚绒绒的地毯上,但自己手里要么拿着烧杯试管,要么抱着花盆泥铲,根本腾不出手。维恩转脸就开始哭唧唧地叫“翊哥”,本来老老实实贴墙根站着的年轻侍卫立刻就会两步走上来,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把他扛在肩上——要是有别人看见了又要教训他没规矩。 冯伊安手上恢复了动作,把最后一个需要打包的反应炉核抱过来放在塑料泡沫上,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你一定很看不上吧?” 昼司抬眼看了看他,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说?” 冯伊安苦笑一下:“难道不是吗?比起一心想要回到虚摩提上承担责任的你,我早早地把担子丢给父亲和弟弟,躲在废土几十年,连回家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昼司认真想了想,说:“不,我只是认命。” 冯伊安有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难道是出于历史使命感吗?” 昼司也笑了笑:“是出于在废土走过一遭之后,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生存能力低下的担忧。” 一切打包收拾完毕,昼司最后说道:“不敢说羡慕,怕说出口了就真羡慕了。” 不出多时,米奥也回来了,他穿着成套的利落防风隔热服,裤腿收在靴子里,左右手各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背后还挂了两个。他头发推得很短,两鬓只留下了浅色的头发茬,半张脸都被黑色的防风墨镜遮住,露出硬朗的下颚线,额头上细细一层汗。然而这种硬汉装扮只对安息有效,昼司完全免疫,嫌弃他怎么还不关门,把热气都放进来了。 米奥墨镜后的眼睛扫了一下,发现安息不在,白做表情了,叫道:“少爷,来把东西分一分。” 他每次叫“少爷”的时候都充满了揶揄的成分,但昼司并不在意,走上前接过他包搁在地上,掏出里面的供给按类别摆好,再等分成五份,米奥捞过其中两份物资全部塞在自己的大包里,剩了一点零碎的水和食物意思意思放在安息的小包中,收紧包口打了个结。 昼司也收拾好了两份包,就手拎了拎——很沉,他打开左右瞧了瞧,还是把一些偏重的压缩干粮以及水放进了自己包里,米奥瞄了一眼,说:“你得给他留些水,万一沙尘暴起来后他掉队了,不出一天就会渴死。” 昼司听罢赶紧又匀了一些水回去。 米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摘下手套,掏出那台修修补补、贴了无数胶布的导航仪,上面有气压、温度、湿度和风速,以及方圆几公里的红热扫描成像,但目前只能看到百分之八十的数据——屏幕的一角里面卡了个子弹头,早已罢工了。 米奥用手指头敲了敲砖块厚的机器,屏幕闪烁了两下,不情不愿地亮了,他细细看了一番,不太开心的样子,说:“气压好低,而且今天特别热。” 冯伊安说:“嗯,都说海边来台风了。” 昼司问:“那会不会影响回虚摩提的航班?” “不清楚,得看看到时候台风的状况。”米奥随口答道,完全没有料到不久后他们将目睹到的场景,是多么惨烈。 又过了一刻钟,快到达约定出发的时间,夜愿终于也跟着安息回来了,两人浑身冒热气,满头满背都是汗,脸蛋通红,进门就嚷嚷着要喝水,整洁高冷的贴身助理人设都丢到天边了。昼司站到“咕咚咕咚”灌水的夜愿背后,伸手把他汗湿的金发全给捆起来,不赞同地说:“还要赶路,一大早起来就玩这么疯。“ 夜愿回头看了他一眼,主人的表情却不如他想象中的愠怒,反而有点无奈的样子,眼神很温和。于是夜愿胆子又大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一条手环说:“送主人的!” 昼司配合地伸出手腕,一条白色塑胶皮条取代了原来复古机械表的位置,夜愿介绍道:“这是一个传呼器,一公里以内有信号,五百米以内可以送信,太阳能的,我也有一条,这样就不怕走散了!” 昼司抬起手腕看了看,问:“还可以监听心跳和血压?” 夜愿笑道:“没有,那个功能坏了,所以才买的便宜。” 昼司有点好笑地把食指伸进这个廉价的通讯手环里抬着看了看,放任它在手腕上呆着了。于是夜愿也喜滋滋地掏出一条相似的带子给自己戴上,和昼司手腕碰手腕地同步了信号,看见两个绿灯亮起后,他仿佛戴上了什么情侣物件一般,悄悄地开心了起来。 得意的心情在背上那一包二十五斤重的行李后消失殆尽,闷热的气浪气势腾腾,夜愿弯腰尾随在冯伊安装满设备的推车后面,像只贪心不足的小蚂蚁。 几人穿过铁丝网圈的大门,冯伊安情不自禁回头再一眼番城集市——他在这里常驻已经许多年了,但神奇的是,真要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什么不舍,他手摸进里兜,把二十年来都不曾打开过的小盒子拿出来放在手心——上面镶刻的不是那熟悉的金红色PH标志,而是虚摩提冯氏的家徽。 小盒刚拿出来没几秒就拂上了一层薄灰,打开后,一块手指饼干大小的钥匙静静躺在里面,是通行冯氏主宅“月桂号”的门禁卡,也是冯氏专属航道的使用权限,自从数十年前逃家之后就没有再动用过了。 忽然,他眼尖地看到钥匙下面压着一小块纸,冯伊安好奇地拿出纸条展开来,上面有一排熟悉的字体: “想回家了吗?带上我一起吧。” 冯伊安愣住了。 米奥敏锐地转过身来,两人之间隔着不小的风沙,他几步走上来低头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冯伊安手一抖,纸条从指尖脱逃而出,被风卷走了。 冯伊安呆在原地,米奥拔腿就跑,追了好几十米才撵上纸条,宝贝地护在心口送了回来。 “这是……师父什么时候写的?”米奥把纸条塞回盒子里关好。 冯伊安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从没打开来看过。” 昼司走出半截回头见他俩不动弹了,遥遥喊道:“怎么啦?” “没事。”米奥摇摇头,接过冯伊安手中的推车继续前进。 冯伊安把小盒子重新贴身收好,一脚向前迈出,立马就陷入了脚踝深的流沙中。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冯伊安心想,那我就替你也回家看看吧。 第47章 Chapter 45 金门大桥地铁站三号入口 走出番城集市六公里的时候,五名人类同二十六名高级变异人会面了,滚滚黄沙之下,连变异蝎子都钻到了岩石下面躲避烈日,一大排变异人却毫不避讳地气势汹汹站了一大排。二号立在最前面,二十九照例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垂目站着,其他所有队员都整整齐齐码放在二号身后,连七十三都一脸严肃,完全没有昨天插科打诨的流氓样,冯伊安霎时间明白了——二号已经把血清的事告诉了大家,昨天共有三十多名变异人到场,今早离开了几个,大致是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直白又血淋淋的结果。剩下的,也许是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亦或是一个解脱,冯伊安顿感肩上担子很重。他环顾一圈,和数十双红眼坦然对视,二号对他点了点头,他也颔首回敬。 “在出发之前,我必须要和各位交代明白,血清试验现目前只在低级的变异生物上尝试过,比起它们,你们本就经历了进一步的基因突变,是否能够如愿进行基因变异的逆转,还存在着极大的变数。” 七十三走上前来,带着笑意说:“得了医生,我们早都是死人了,还怕失望吗?” 更大的一阵狂风卷过平原,掀起近两米高的沙尘墙,所有人类都弯腰躲避,变异人们却仍挺直腰板站在原地,二十九摘掉兜帽,红眼直视太阳,脸颊和脖子上的紫斑泛着青色,它说:“没错,怕就怕世界最终灭亡的时候,我们还活着。” “好了好了,”二号拍了拍手,“这算是什么垃圾动员讲话,好不容易有点事儿干,大家能不能高兴点,出发前谁还有什么问题没?” 他这样说罢,七十三便高高举起手,说:“头儿,我要提问。” 二号扬着下巴来回扫视:“没人有问题吗?” 七十三把手抻得更高了。 二号残忍地无视了他:“既然没人有问题的话……”他手指点了点二十九说:“你,在前头带路。” 又点了点另外五个变异人:“你们,帮忙拿行李。” 它们迅速走上前来接过了昼司几人手中的包裹摔在肩上,毫不费力,轮到米奥时他却拒绝了,坚持自己背包并且冷冷抛下一句:“我跟得上。” 最后,二号点了点七十三,他兴奋得尾巴都快摇成电风扇,不料二号却说:“你,来推车。” 七十三低头一看平板车上捆着的上百公斤的设备,立马不乐意了:“怎么又是我!” “因为你精力过于旺盛!”二号举起拳头要揍他,二十九连忙插嘴道:“别揍坏了。” 七十三感动地看了二十九一眼——平时打自己打得最狠,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温情的嘛。 谁知二十九接着说:“打坏了谁推车。” 在七十三强烈且无效的抗议下,最终还是他推车,不过得了另一名好心队友的帮助——一百一十号,正是头夜里和安息搭话的大个子,他把重机枪寄放在队友身上,并邀请安息坐到板车上一起推,安息亲切地称呼他为幺幺零。 夜愿原本也被邀请上了板车,只是颠簸半小时后吐了两次,只能下车面带菜色地跟着走,他脚程本就不快,吐过之后显得更虚弱了,昼司不得不一直透过通讯手环确定他的位置,时不时拉他一把,以防他掉队。 荒原。 气压越来越低,能见度越来越短,满眼的飞沙走石,风向还杂乱不已,有时候顶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吹,有时候又打着旋朝天上卷,小石子儿噼啪敲打在他们的防风镜上。米奥起初还拿导航仪出来查验了几次,但发现二十九方向抓得很准,也就索性不再操心了。事实上,二十九选择的并不是米奥熟悉的路线,而是一条通往海岸最为直接的线路,毫不避讳所有旅人都会绕道而行的原番城地界——作为全面辐射前的特大型城市,番城在变异病毒肆虐初期就迅速沦陷了,这里曾经充斥着两千万变异人、一百万变异宠物和不计其数的变异虫鼠,但很显然,这些对于高级辐射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从番城横穿而过,他们就可以不用上行蓝岭,整个路程能缩短一半,在这种糟糕的天气环境下十分关键。只是他们才走出集市大半天,天色已经暗得像傍晚,一块漫无边际的黑云笼罩在头顶,不久前还刺眼夺目的烈日被遮盖得毫无踪影,就像是在日蚀一般。远处有滔天的扬尘巨浪,宛如一柄清洗地狱的巨刷,洗劫所过之处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还要进番城吗?”冯伊安顶着风大声问。 “当然!”二十九回说,“城市里风小!” 安息和米奥听罢同时想起自己认识二十九它们的契机——当时正逢百年难遇的飓风来袭,两人在废土上寸步难行,沿路所有避难站尽数被毁,他们只能就近躲进了罗城里。 只不过,那一次的双龙卷风可是差一点就撕碎了他们每一个人,只希望这次不要再有这般极端疯狂的风。 “不会的!”二号似乎是看出了他们心中所想,吼道:“这是海上的台风,我们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米奥也吼回去:“你怎么知道?” 二号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闻,是海风的腥味!” 米奥自然没有努力去闻——且不说没人嗅觉同二号一般灵敏,他脸上还带着呼吸面具,只能点头道:“听你的!快进城!” 一行人加快脚步逼近番城,二号干脆把夜愿捞起背在背上,一排高级变异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挺进了丧尸围城的险地,万千变异生物四散奔逃的场景十分壮观,有些体型小的动物,没跑出几步就被风刮跑了。 “能不能别吹了!我自己知道走!”推着平板车的七十三受到的阻力最大,恼火地骂骂咧咧,跟狂风生闷气,扬手挥开“啪叽”飞到它脸上的一个什么东西。 “鱼?”七十三莫名其妙地用手指拈着那尾活蹦乱跳的三眼鱼,他这头一不使劲,前进的车头立马失去了准头,幺幺零差点和安息栽在一起。 幺幺零怒道:“你干嘛呢!这时候就别瞎闹了!” 七十三把鱼大力丢在它脸上:“天上都他妈下鱼了,我不能看一眼啊!” 幺幺零露出看智障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骂它,有一坨什么东西掉在了它自己光裸的头顶。 幺幺零摘下来一看,是一只鞋子。 幺幺零也莫名其妙:“这他妈真是见鬼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多发表感想,倾盆大雨瓢泼而下,砸了每个人一头一脸。他们很快意识到,从天上下落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废土酸雨,而是黏稠的泥汤,混杂着乱七八糟的畸形水产和大小杂物。 二号也茫然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我操!” 他闪身一躲,差点没把背上的夜愿甩飞——它跳着躲开的地方,重重砸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下,下变异人了!”七十三惊呆了:“这是什么节目?不愧是大城市。” “不是变异人,”二十九上前踢开摔扁在地的人肩膀,把他翻转过来——血肉模糊的脸下依稀可以辨别出正常人类的肤色。 其实不肖他说,很快,狂风之中就飘散出了人类特有的、鲜香的血红蛋白气味。 “到底怎么回事?”夜愿喃喃道,他本来晕晕乎乎地巴着二号的肩膀,这一下子给惊醒了。 很快,更多的东西宛如冰雹般噼里啪啦地砸下,里面夹杂着人和动物的尸骸,以及桌凳椅柜等家具碎片,甚至还有整片铝合金屋檐一般的建筑材料——重力加速度使其尖锐的边沿直插下地面半米深。 “快躲起来!”米奥狂吼道,“更多的来了!” 一大团黑云碾压而来——这次大家都看清楚了,盘旋上升的气流中,夹杂着足以把人活活砸成肉泥的上百吨物品,那都是飓风席卷各地得到的战利品。 “快跳过来,下楼!”米奥站在【金门地铁站三号入口】标识牌的下面,一脚踹开了铁栏门上的锈锁。 二十九架起昼司的胳膊,一个闪身就进到了地铁站入口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跑了过来。最晚躲进来的是推着车的七十三和幺幺零,两人身上已经挂满了浅粉色的血雨和不知来源的肉块,浑身腥臭,但所幸平板车包装得很严实,里头的仪器没有因渗漏遭殃。 外头是尸海血雨和平地飓风,血水的气味甚至掩盖了高级变异人的强悍气息。米奥低头往下看——扶手滑梯已经停运多年,售票厅拉上的窗口上蹭着黑红的印迹,大厅墙上一排损毁的自动售票机,旁边还摆着一架小钢琴,琴键都已经塌陷了。 黑洞洞的废弃地下铁隧道里,无数在黑暗中躲避着的变异人被人血的气味所刺激,嘶叫着狂欢末日里的饕餮盛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二十九也是一个哲学发言boy 第48章 Chapter 46 日落大道地铁站一号出口 地铁的隧道早年大概曾经被城市废水漫过,但已经蒸干了,墙壁上残留着不少腐生的污物,伴随着大家满头满脸的血水,杂烩的气味相当迷人。腥臭通过呼吸面罩的过滤仍然执着地钻了进来,面罩一掀,昼司和安息也跟着夜愿一块儿吐了。 这头米奥掰亮了一个冷光灯,凑到地铁地图上顺着线路仔细看,他戴着手套的手指顺着红线一路滑,说:“我们现在在这,顺着红线——就是这根,一路朝西可以直接走到这里。”他眯着眼辨认上面的字:“落日大道站,到时候我们从这个站出来再看看状况,如果风小雨停了,就道地面上接着走。” 二十九看过后同意了,出口正巧在他们需要前进的方向,虽然比原路绕一点,但也不算做无用功。 吐过之后,两名废土新手和一名废土初级选手回归到队伍里面,顺着月台爬到铁轨上——二十九走在最前头,身后是一众变异人,帮着七十三和幺幺零把推车扛下来,昼司爬下月台的时候袖子上挨了一大块黏糊糊的东西,还拉丝,他深呼吸两次,露出万分崩溃的表情,然后很不优雅地找了一块儿干净点的墙把试图把袖子蹭干净。 最后,是米奥和二号垫在尾端,米奥端着能量枪,二号随手从铁轨上硬拽下一根钢管,捏在手里挥了挥,满意地点了点头。 高级变异人们的视力固然很好,但从几名普通人类的视野看出去,隧道深处一片漆黑,只有身后米奥枪头的探光斜斜照亮脚下一尺见方的路,人一抬腿、一落脚,满地都是交错的影子。推车的轱辘卡在铁轨里发出“咔哒咔哒”的转动声,回音和黑暗中虫鼠的窸窣响声重叠在一起,令人牙酸。 夜愿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实在是很不想把鞋踩在地上,总觉得脚面上有什么东西爬过。他神经质地抖着小腿,又不好意思要求回到板车上,毕竟路面不平整,连安息都下地自己走了。 忽然,前头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嘶叫,以及什么重物被摔在墙壁上的动静,骨头碎裂和血肉刺穿的声音无比清晰,就好像炸开在耳边一样,夜愿不自禁抖了一下,倒退半步,攥在腿侧的手一下被握住了,他差点尖叫出声。扭头一看,主人冷硬的面容出现在背光里——昼司捏了捏他的手,夜愿听话地缓缓松开五指,和他握住了。 “怎么了?”二号问。 “没事,不看路的小家伙。”二十九在前头回答说。 队伍继续前进,几人路过被二十九拍飞在墙上的“不看路的小家伙”,赫然发现那是几条一米来长的变异怪物,具体是什么品种已经很难说清,好像一个怪异的大鱼头长在蜘蛛的身体上,嘴里有两圈尖刺,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大概没什么视力。 走过一站地之后,队伍前端的动静越来越大,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更多的怪物从隧道深处源源涌出,前仆后继。然而,以二十九为首的先锋阵容战斗力过硬,队伍依旧整齐。 “后面也来了。”二号说。 隧道里通风渠道单一,人血的气味顺着蛛网般的地下道系统越飘越远,本来躲在污水管道里的牛鬼蛇神也从各地钻来了。月台上一时间爬下无数黑影,米奥没有冲上前去战斗,反倒退了一步守在安息和冯伊安身边——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这几个人要是被变异生物抓挠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夜愿看见这前后夹击的阵仗,浑身血液都凉了,他抽出板车上绑着的一柄双管霰弹枪,刚握到手中立马就被昼司抽走了,夜愿担忧道:“主人!你要小心!” “不用你说。”昼司握着他胳膊叫他站上板车去,夜愿在黑暗中看不清,只是不断听见怪物不断扑上来再被拧断脊椎的惨叫声,杀戮和血腥的气味到达顶点,不禁焦急道:“您别管我,先保护自己!” 昼司无动于衷,稍使一点劲就把他托上了板车,并把一根冷光管插在他衣领里——绿色的荧光照亮了他的下巴,也叫他看清周围几米的状况——天花板上滑丝下坠的一只变异蜘蛛,毛腿已经快要挨到他的脑袋。 “啊啊啊啊!”夜愿条件反射地大叫起来,抽出冷光管大力挥在蜘蛛腹部——蜘蛛远远弹开了,但吊着它的丝线强度很大并未断裂,于是下一刻,八条毛腿又荡了回来。 硕大的三副红眼和垂着粘稠口涎的尖牙眼看着就要撞到夜愿脸上,耳边一声巨响——昼司开枪了,变异蜘蛛被霰弹轰得支离破碎,浓浆飞溅在他的呼吸面罩上,还有些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夜愿吓得不能动弹,颤抖地用手套蹭了蹭镜面——液体太过粘稠,护目镜完全糊住了,眼前一片雾蒙蒙的,昼司快速提示道:“湿巾。” 夜愿这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半截一次性清洁面巾,总算擦净镜片恢复了视力。 深呼吸两次之后,夜愿也冷静了下来,看着主人单用一柄老式的霰弹枪,数次被怪物逼近到危险的距离,严肃道:“您性命的价值比我要重上许多,请您理智一点!”见昼司背对着自己没有反应,他又说:“您要是死了,或者受伤,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昼司回过头来,黑暗中奇异地和夜愿对上了双眼——抛却无意义的感性变量,用价值和风险评估决策,这的确是他教导的方法论,理论上是没错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一切听起来却是如此荒谬,有那么一瞬间,那么零点一秒,他甚至质疑起自己先前竟然真的将此信以为人生准则。 昼司强硬地把夜愿揽在身后,不许他下地,同时眼疾手快地崩飞了一排变异老鼠,简短道:“听话!” “怎么没完没了!” 一旁的七十三和幺幺零也已经放下板车的把手加入了战斗,就在此时,米奥拉燃了一枚红色的信号灯——信号灯直直升空,撞在圆拱形的隧道内壁,点亮了整片区域。 夜愿站在板车上,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看得十分清楚——前后二十米的隧道中,再加上月台上的、暗缝里的,倒吊黏着爬行在拱壁上的,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上百只变异怪物,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小心!”夜愿大声说:“十点钟方向,三点钟方向各有两个变异人!” “知道了!”二号大声回说——隧道里气味太过纷杂,比平时更加难以辨别危险的来源,而它们平时那种大刀阔斧的战斗方式很不适应这时的环境和地形——队伍腹部的几名人类太过脆弱,受不得一点闪失。 “接着!”米奥自己瞄准镜上的探灯摘下来抛给夜愿,夜愿连忙双手接住,米奥说:“好好观察!实时汇报!” 夜愿听懂了,即可不再废话,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高处充当狙击手的身份——只是他手里没有狙击枪,而是靠一张嘴,他只能靠视力辨别怪物来袭的方位,却正好弥补了变异人优越听力和嗅觉的短板。 “别说几点钟方向,说东南西北!”幺幺零叫道。 “哎!”夜愿应了——每个人面朝的方向不一样,用方向定位的确更加准确,而且隧道还是自东朝西笔直的一条,他快速道:“西北二十一度有一个变异人,三十度那只还没死。” “二十一度?”二号手中的钢管像签子捅穿了一串变异人,又抬脚把它们全部踢飞,同时觉得夜愿定位如此精准有些可乐:“这是什么特异功能?” 昼司刚偷空哼了一声,结果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子弹打空了,手指下的扳机“咔哒”作响,然而一只变异黄鼠狼已经“咻”地钻到了面前。昼司难得骂了一句脏话,飞起一脚踹在黄鼠狼下巴上,使得它原地翻了半圈,光秃秃的尾骨翘在天上,被七十三一把揪住,捍飞了后头冲上来数只老鼠。 “哇啊啊!”安息也叫唤起来,米奥正要去看他怎么了,安息又喊道:“你待会儿不洗手可别碰我们!” 七十三气晕了,张牙舞爪地发泄在敌人身上,一时间变异怪物满天飞,月台上足足堆叠了两三层。 高强度的半个小时之后,袭来的怪物数量逐渐减少,但又过了足足一个小时,耳边才终于清静下来。夜愿举着探灯仔细查看了各处通路,指导大家清理了几个漏网之变异鱼,一行人终于得以继续前进。 走出五站地后,它们遇到了一个天然的休息站——隧道里卡着三节车厢。地铁的前半截已经完全飞出了轨道,车头完全压扁了,歪着脖子横在站台上,里面有几具陈年的尸体和满墙血迹——不是变异怪物的所作所为,而是事故死亡。二十九挑选了一节比较干净的车厢,蛮力拉开卡死的车厢门,里头空空荡荡,昼司新掰了一根冷光管举着,吊环把手摇摇晃晃,车厢里鬼影重重。 “来休息一会儿。”冯伊安坐在塑料椅上,数人便也真像乘坐地铁一般对坐成两排,终于得以喘息片刻。他左看右看,又不放心地查验一番板车的状况,心想幸好包装得厚实,不然这一路颠簸还不知道摧残成什么样了呢。 安息挨着他坐下,摘掉面具“咕咚咕咚”地灌水喝,米奥打开包找出干粮一人分了些。然而地下恶臭难闻,大家虽然饥肠辘辘但都吃不下什么东西,昼司和夜愿看着最狼狈——两人都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虽然平日里一个经常忙前忙后地伺候人,另一个保持着良好的运动习惯,但根本应付不来这种强度的急行和战斗,夜愿一瘸一拐,原来是休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小腿早就抽筋了。 他斜瞥了米奥一眼,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米奥摊手耸肩:“我什么也没说,少爷枪法比蠢羊准。” 安息本来蔫儿了吧唧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喂!” 昼司却注意到夜愿奇怪的动作和表情,转过身来单腿跪在他面前,握着他脚腕给他捏小腿。夜愿脏兮兮的鞋搁在他大腿上,脚背被他板着往回压,小腿肚的肌肉被足足的力道按摩着——这场景在虚摩提上简直不敢想象,但莫名地,昼司似乎做得很自然,夜愿也难得没有诚惶诚恐。 “还疼吗?”昼司问。 夜愿摇了摇头:“不抽筋了,谢谢主人。” “嗯。”昼司把他的脚轻轻放在地上,站直身子拧开水喝——他和米奥穿着几乎一样的连体防风服,都是在集市上统一换的,但穿出来的架势很不一样。昼司虽然和他身高相仿,但没那么壮实,气质也较为文雅,带着护目镜,反倒像个什么高级技术工人。他在连体服外头绑了一圈多功能腰带,插着冷光灯管,水瓶,精神剂和弹药,恰好勒出了一点腰身,更显得他腿长。 “怎么了?”昼司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问:“还有哪不舒服?” “没。”夜愿连忙低下头——他怎么说的出口,这种时刻,他竟然在盯着主人的屁股,沉迷主人的美色! “什么声音?”一旁的二号忽然问。 夜愿茫然地抬起头——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二十九皱眉停顿了一下,说:“不清楚。” 七十三无愧于“精力过剩”的中肯评价,完全闲不下来,正背着手到处乱转,忽然,他声音不算小地骂了一句脏话,二号耳朵又动了动,问:“怎么了?” 七十三说:“原来不是怪物打光了,是卡住了。” 众人凑上去一看,原来用于调节水位的泄洪管道里,以及通风侧道里,居然还鼓鼓囊囊地挤了不知道几公里的怪物,不过这边管道腐蚀的情况还不算严重,所以将它们全部挡在了铁栏杆后头,铁钉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松脱,费力地支撑着无数前仆后继的抓挠冲撞。 “别别别休息了,”夜愿结巴地站起来,抓着昼司的手,“还是快走吧。” 番城的地铁线路越到城外,一站与一站的间隔就越远,在城里,最短的地方一站地间才隔着四五百米,出了城便变成了一两公里,最远的两个站点之前竟然隔了六公里。在经历十三个站台和上百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之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日落大道站”,二十九仍沿着隧道向前走了一截,回来摇了摇头,说:“确实是到头了。” “行,那上去吧。”二号挥了挥手,率先脚一蹬便跳上了月台,不料他抬脚一踩,却溅起了一圈水花。 “嗯?水?”二号茫然地用鞋底蹭了蹭地,水又变更多了。 “怎么回事?” “哪来的水?” 话音未落,更多的水已经顺着月台的边沿漫进了铁轨隧道上,众人莫名其妙极了,二号抬眼看向透着光亮的出口,惊讶地发现大量的水顺着楼梯源源不断涌入,水速还很快。 “我靠!这边也来水了!”幺幺零喊道——隧道里也漫过来不少水,他连忙把板车举高——水很快淹到了他小腿的高度,众变异人接连爬上月台,并配合着把百来斤重的板车一齐举上去。米奥在后头托着安息的屁股,将他一把送上了月台。 “快快!快出去!”冯伊安撑着跪爬上了月台,转过头来拉昼司——水淹得很快,几朵水花竟然已经淹到了他大腿根的位置,水流的阻力让他行动受限,浸湿的裤腿又更加沉重。 昼司双臂使劲,把自己撑了上去,推冯伊安的背:“好了好了,您快出去。” “夜愿!抓着这个边!”昼司爬上月台后根本没来得及站起来,急忙伸出双手接他——夜愿是最后一个了,他个子要稍矮一些,湍急的水流已经没到了他胸口——大量的水从隧道东端涌入,撞进西边的死胡同后又打回来,形成好几个混乱的旋涡,铁轨和砖壁上都长满了伴生物,在水下滑腻无比,根本一点儿摩擦力也没有。夜愿手扒拉着月台的边沿,昼司抓着他的手腕,脚却怎么蹬也蹬不上去。 “你站稳!我拉着你!”昼司大声喊道,着急之下回头看了一眼——大部队已经逆着水流从楼梯在往外走了,没人注意到他们俩。就这么一闪神,夜愿忽然大叫了一声,身体像是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狠狠一拽,直接从他手中出溜了出去,水瞬间淹没过夜愿头顶,只冒出一串泡泡。 夜愿方才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因为要喝水吃东西而摘了面罩,此刻忽然被拉住脚踝,受惊之下把肺里的氧气一下子给吐空了。他拼命挣扎,费力地在浑浊的水中试图辨别是什么东西在拖拽他,左腿蹬右腿地猛踹了几脚,重重踩在那只变异人的脸上。 所幸那变异人本就只剩半边身体,也不谙水性,很快便松了手,朝水底沉去。但夜愿也没了力气——他大脑极度缺氧,甚至已经分不清哪头是水面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是被什么人抓住了胳膊,又托住了肋骨,一路朝着越来越亮的地方游去,直到“哗啦”一声,他的脸、耳鼻和嘴巴全部浮到了海面以上。 “呜哇——咳咳,咳咳咳。”夜愿吐出一大口水,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慢慢地,他耳目终于又清明了起来,后知后觉是主人给他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他鼻腔里全是水,胸前也麻麻的,安息扑过来焦急道:“夜愿?夜愿!” 夜愿摆了摆手,哑着嗓子边咳边说:“没,没事儿,呛了点水。” 昼司帮他把湿透的金发从脸边拨开,又摸了摸他的脸——手抖得很厉害。 安息好像有点儿吓哭了,说:“它们走得快,我和米奥都不会游泳,还好昼司跳下去救你回来了!他急疯了!” 闻言,夜愿又看了主人一眼——别人虽然裤子都湿哒哒地黏在腿上,但只有他和主人是从头发丝就开始滴水,忽然后知后觉地怕了起来——要是他刚才真淹死了…… 更可怕的是,万一主人为了救他,淹死了…… 水浸透的衣料和皮肤叫他浑身发冷,求救般地,他望向主人的眼睛。 只要能看见这双眼睛,他就会冷静下来,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主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糟糕——他双眼通红,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害。好几次,他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牙齿打架得厉害,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是因为冷吗?夜愿艰难地抬起头,抱了抱他,结果刚伸出手臂就被死死地箍住了。 “吓死我了。”他听见主人在他耳边发出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的低、如此的虚弱,好像光是喘息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费力倾听根本就分辨不出内容。 “吓死我,”主人的确是这样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 夜愿惊魂未定,肢体和情感都还十分麻木,他下巴搁在主人肩膀上,蓝眼睛透着茫然,夜愿吞了一口口水——咸的。 这时候他才看清周围的状况——他们此刻正站在“日落大道地铁站一号出口”的顶棚上,所有人都狼狈不堪。而放眼一看,是一片汪洋。 “海啸了。”冯伊安喃喃地说。 “看样子是之前的台风导致的海水倒灌,”二十九说,“全涝了。” “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米奥不可置信,“这里离海岸线原本还有好几百公里呢!” 二号眯着眼睛,遥望水平面的远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番城,说:“看样子,这里就是新的海岸线了。” 众人骇然——这是一场怎么样的台风,竟然将海岸线朝推进了数百公里,原本的内陆成了汪洋、成了沼泽。 “那海岸线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安息愣道:“赏金猎人公会?” 听他这么说,米奥也怔愣了一下,才缓缓说:“估计,也全都没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写的110啊哈哈哈哈,“幺”!么么零是什么妖精啊么么零! 第49章 Chapter 47 从死亡到清晨 浓黑的云散掉不少,风也小了,此刻的海面倒是十分平静,只有半米不到的波纹和有节奏的“唰唰”声,一行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 “这……这下怎么搞?”七十三像青蛙一般蹲着,被幺幺零从后头踹了一脚,差点掉下去。 幺幺零:“扶着车!”地铁站的顶棚是一个圆弧形的水泥拱,板车停不太稳,一直朝下出溜。 二号问:“这么大的一场台风,那个海上的什么提子,还能不能行了?” 关于虚摩提这个存在,在场自然没有人比昼司更加了解,但话音落地半晌也等不到权威人士答话,众人狐疑地回头看来——昼司正把夜愿的裤脚从灌满水的鞋里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脚腕——上头有一个青紫的手指印,他抬起头轻声问:“疼不疼?” 夜愿摇了摇头,昼司手指头轻轻摸上去,叹气道:“最近老是受伤,前两天手臂被打中还没好全呢,再之前脖子又青了。” 看见主人苦大仇深的样子,夜愿不禁笑起来:“脖子是米奥捏的。” “嗯?”昼司闻言立刻去看米奥,对方迅速把脑袋扭开装没事。 “之后再找他算账。”昼司帮夜愿把裤腿塞好,赫然发现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俩。 昼司:“……干嘛?” 二号面无表情道:“等你谈完恋爱过来解决一下我们的问题。” 昼司轻咳了一声,脸皮有些泛红,但那抹红稍纵即逝,很快又退为苍白——他离开虚摩提的这些日子里清瘦了不少,脸颊有些削尖,他问:“什么问题?” 不料眼前齐刷刷地举起了一片手。 昼司点了点二号:“请说。” “之前你提的计划,说要租一口接驳船,现在船港已经没了,租个太阳。”二号摊着手问。 幺幺零摆手道:“不不不,这根本不是重点,关键我们现在往哪走啊?到处都是水,把板车拆了当船吗?” 七十三也插嘴道:“关键是,为什么这个台风这么猛啊,台风不应该是在海上吗?哪有把海运过来的道理……” 话没说完,两人后脑勺都挨了一记,二号骂道:“轮到你们发言了吗?” 昼司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确实没什么道理,海上起台风是常有的事,但虚摩提四个角都设置的有天气干预器,风眼在方圆一百公里形成就会收到预警,判断路径之后会按情况强制台风转向。” “平时都是主人签署天气干预令,这次您不在,会不会疏忽了?”夜愿迟疑地问。 “怎么可能,”昼司断然否决:“在我上任之前的那么多年里,也没有过一次失误。” 其他人都不了解“强制台风转向”是个什么操作,面面相觑。 “就是因为天气干预,”许久不吭声的二十九忽然说话了,“蝴蝶效应,而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你从虚摩提的角度来看,倒是次次都能规避恶性天气,台风转向之后和其他气流和旋,有些在外海降雨,然而大部分都扑到海岸线上。过去的几十年里,沿海地貌已经多次大幅更改,沙漠变成沼泽,然后再次沙化。” 在场一片寂静,半晌二号才说:“你,你怎么知道?” 七十三也问:“对啊,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 二十九红眼一转过来,七十三立刻闭口不言,抱着脑袋以为又要挨打。 但它们都没有昼司受到的冲击大:“什,什么?你的意思……不可能,每次天气干预的时候我们都是做了风险评估的,如果产生后续灾祸性天气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十,是不会签署天气令的。” “那是你,”二十九冷冷地说,“在你之前,在你之后……” 它说“之后”的时候,扬着下巴示意这一片汪洋:“谁在乎这八竿子打不着地方的灾祸,给整个虚摩提开全天气照防护需要多耗多少动能,更别提吸附在虚摩提周围的大型循环艇,反正在他们眼里,不,在你们眼里,”二十九冷淡的红眼看着昼司和夜愿:“废土不过就是一个垃圾场,下层流民和恶心怪物苟延残喘的地方。” “虽然也是没错。”它抱着手臂,有些自嘲地耸了耸肩。 昼司:“你……” 你曾经也是从虚摩提上出来的吗?昼司心中的这句疑问没有说出口——他还没能完全消化眼前的事实:“你的意思是,之前我签掉的那些天气令,都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而牵涉出我们预估不到的灾难性后果?” “对啊,怎么,你很吃惊?”二十九反问,“有什么关系,你在乎这个干什么。” “什么叫在乎这个……”昼司提高音量:“天气干预是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人员和财产损失,不是为了搞什么大屠杀!” “是最大程度减少‘虚摩提的’损失,”二十九纠正道,“你们全都一个德行,把自己当神,当救世主,畅想宏图伟业之前,先看看脚下的人吧。” 说完这句话后,昼司没有反驳,二十九也不再吭声,现场气氛有些僵硬,二号拍了拍手,打断道:“好了好了,先说说现在怎么办吧,谁会游泳?” 在场数人迟疑地看着彼此,稀稀拉拉地举起了手——废土上哪里有什么需要游泳的机会,举手的只有昼司、夜愿、冯伊安和二十九,连二号本人都没举手。 “哈哈哈……”二号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那就弄个船来。” “上哪儿弄?”七十三一脸懵。 “我倒是记得……之前看过一个什么广告……”安息皱着小眉头,“海下岩浆观光什么的……”他比划着手势:“以前海岸的断崖那里不是有很大一个岩浆瀑布吗?岩浆到了海里,外部冷凝,里面继续膨胀,变成大怪物在水下走。” 安息说着把手指张开五爪,肩膀耸着,手臂晃晃悠悠地挥舞,象征是“大怪物”,所有高级辐射人都被萌坏了。 “有水下潜艇参观的项目。”米奥也想起来了,“海岸还有一大票水空两用的循环艇,是渔民的。” “行,知道有船就行。”二号说罢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插着腰寻思,苦恼的样子像一只捞不到蜂蜜的大狗熊。 “而且按照二十九的说法,这种事情如若不是第一次发生,也早该有了对策。”冯伊安说,面对夜愿担忧的双眼,他微笑道:“别担心,人们总能想出办法活下来。” 天色渐晚,硕大的月亮升空了。 这月亮简直大得出奇,且十分明亮,几乎能用肉眼看见上面的环形坑,好像什么被放大过的月亮截图一般。七十三蹲着学了几声狼嚎,安息大笑起来,其他变异人也学它狼嚎,一时间全是“嗷呜嗷呜”的声音。 笑过之后,安息问:“海水什么时候退呀?不对,海水会退吗?” 夜愿看着巨大的月亮:“不好说,涨潮水位会更高。” 幺幺零问:“那怎么办?要回番城吗?找一栋高楼呆着。” 众人纷纷回头去看番城——一栋栋的高楼林立在水面上,月影投下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倒影,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只是……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又要走回头路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况且,此刻不前进的话又待何时? 不能前进就到不了虚摩提,上不去主岛就做不了血清试验,而这个传说中的血清一天不做出来,每个变异人头上的刀就都落不下来。 夜愿想着,主人也已经离开虚摩提太久了,他晚一天回去,事情就更加失控,心中一定很焦急。 夜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挪到昼司身边紧挨着他抱膝坐下——主人已经沉默了好一阵,也没吃什么东西,就是喝了点水。夜愿问:“主人,你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昼司答,“想事儿呢。” “嗯,”夜愿理解地点点头,“在想虚摩提上的事吗?还是……在想二十九说的事。” “都有,还有……”昼司扭头看了他一眼,“之前的事。” 夜愿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昼司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在想,这一趟意外的旅程恰好是你陪在我身边,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夜愿没料到他这样说,一时间答不上来。 昼司没有解释,又说:“其实,我觉得它说的挺对。” 夜愿问:“谁?” 昼司下巴朝二十九的方向抬了抬:“我之前太傲慢了,仔细想来,这种傲慢和我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亏我还自以为是地在心中划分你我,其实都是一路货色。” 夜愿:“不是的,您教我的……” 昼司摇了摇头:“我坚持着以为正确的事,却只是坐井观天,虚摩提不过是一寸方圆,怎么能代表大海,怎么能代表世界。古话说,资本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血和肮脏的东西,你看,我从不知道位于虚摩提暗面的林堡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里充斥着人口走私、器官贩卖和色情行业,也从没听过那么血腥暴利的斗兽场,更不知道简单一个天气干预,就能毁掉废土无数栖息地。” 夜愿哑口无言。 他想着,自己其实可以劝劝主人——台风中心虽然平静,但却是危险的核心,危机四伏,有许许多多要考虑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可以安慰主人——他在废土走过一遭,就是命运的安排,要他领略最硬核的现实,是他毕业前最后的课程。但是夜愿看着星辰大海,背后是广厦林立的沙漠,天地空旷又寂寥,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忽然感到了疲倦,一种灵魂上的倦怠——这些权利的游戏,这些金钱的博弈,好像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在这个刹那,那种久违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又涌上来了,他卑微的、渺小的、伟大的爱,忽然在死亡和末世面前得到了释放,所有愿望都化为陨石散落天涯,最终成为宇宙中漆黑的死星。 昼司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思维又晃悠到了别的地方,忽然看着他问:“之前,你怕不怕?” 夜愿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没来得及怕,就被主人救起来了,后来才反应过来。” 昼司回过头去,轻飘飘道:“但是我很怕。当时你头顶没过水,一下子就不见了,我跳下去后,水很浑浊,很难判断方向,我找了半天,才看见你整个人飘在水里,头发全部散开,四肢无力一动不动,就像是死了一样。” 夜愿想起自己当时的确是失去意识了,那模样一定很可怕,顿时心疼起来,十分想要抱抱主人。 他忽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今天是真的可能会死,这其实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险,却又的确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的近。他后知后觉回想起主人当时的反应——他担惊受怕,惶恐不已,几乎像是要失去一个心爱的东西一样。 几乎。 如果他死了,他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再陪在他身边,没有机会体会单恋的酸楚,没有机会悲哀阶级的差异,没有机会妒忌别的男孩儿女孩儿,也再也没有机会偷亲他的手指、匍匐在他的脚边。 如果他死了,就再没有机会痛苦了,他不甘心。 就是现在了,夜愿想。 他侧了侧身,在心中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决定,低声道:“主人,我有话要对您说。” 昼司“嗯?”了一声,夜愿又说:“我希望您在听完这段话后,不要说话,不要回应,亲亲我的额头,然后永远不要再提起。” 昼司有些讶异,转头看着他:“为什么?”顿了顿,他又说:“好。” 远处有一颗星星落地了。 夜愿微弱又清晰地说:“主人,我爱您。” 昼司吓了一跳,扭头瞪着他,但夜愿根本没有看自己——他眼睛微微眯起,眺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蓝色的瞳孔中波光粼粼。他说话的口气如此平淡,叫昼司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只是觉得,一路上太危险了,”夜愿宛如叹息般地说道,“万一猝不及防地死了,却没能亲口跟您说出这句话……” 这对话的走向出乎意料,昼司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觉得夜愿此刻的样子十分陌生。他眨了眨眼,意识到这种违和感是来自于夜愿的眼神。 他没看着自己,他以前永远都是看着自己的。 永远都有一双热切的眼睛,真诚地,投入地注视着自己,只要自己回望过去,那双澄净的蓝眼睛里就会泛起快活的光芒。 而此时此刻,那双眼睛看着星辰大海,看着海天交接,男孩儿最后一丝的稚气在这个夜晚也褪去了,他带着一种令人哀伤的、成熟的气质,缓缓诉说着。 “我从很早之前就爱着您了,仆人对主人的爱,弟弟对哥哥的爱,学生对老师的爱,男人对爱慕对象的爱,反正您能想到的,我所拥有的所有种类的爱,对象都是您。” 巨大的月亮仿佛引起了哀伤的潮汐,所有情绪都被拉扯得细长,昼司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之前叫自己不要回应,为什么?难道告白不应该期待回应吗? 这是告白吗? 宛如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夜愿笑了一下,说:“会期待,怎么会不期待呢?我幻想过这一天多少次,就得到过多少次您的回应,可惜不论在什么版本里,它们最终都只有一个结局。” “在这里的我们,在荒漠上的我们,和回到虚摩提上的我们是不同的,您的婚姻和生活都是李奥尼斯家族的一部分,是虚摩提的一部分。即使没有安娜·果戈里,也还会有别的人。多恩少爷如若不是老爷的儿子,那么您还需要留下子嗣……这些事您比我都清楚,毕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您教给我的。” “您如果不爱我,我会痛苦,但如果您爱我,我会更加痛苦。所以,不回应我的爱,就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夜愿说罢又笑了一下,一眨眼,更多的星星坠落了。 “您总是问我的愿望,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蓝眼终于朝他看了过来,“现在您明白了吗?” 昼司觉得自己思维停摆了,脑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让他的男孩儿难过了。 “我只是觉得,在世界的尽头,是一个对您告白的好时机,”夜愿擦掉下巴上的眼泪,又笑了笑,“反正在旷野上说的话,风一吹,就散了。” 昼司睁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浓烈的悲伤从夜愿的脸上一扫而空——他又变成了平时那种礼貌微笑的样子,带着温和的喜悦和诚恳的信任,散发着舒适柔软的光芒。 “我说完了,现在,您可以亲亲我的额头了。”夜愿说。 原来是这样,昼司明白了。 他以前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昼司想,这次总算被他看清楚了——他以前就是这样快速地戴上伪装,一次又一次。 他的男孩儿其实一直难过着,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你们要的主CP感情戏来了 第50章 Chapter 48 流沙 “在退潮了……” “真的假的?” “淹死了不少变异怪物……明天早上太阳一晒,味道一定棒呆。” “是嘛,城里还有啥?” “就这些,好多枪都泡坏了……” 窸窣的谈话声由模糊变清晰,夜愿迷迷糊糊地醒来,浑身酸痛,呆头呆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睁眼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哪里退潮了,分明还是汪洋一片。 稍微清醒一点之后,他发现水位的确是下降了一点——至少他们所占领的这个孤岛面积扩大了将近一倍。 “几点了?”夜愿揉了揉眼睛,昼司回答说:“夜里十二点半。” 听见主人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夜愿一下子清醒过来,昏睡前的记忆全部回笼。之前他脑子一抽,铁了心地要剖白心迹,掏心掏肺和主人说了一大车话——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秃噜出来了。他一起头就完全刹不住车,讲到后来越说越委屈,连小时候弄丢了糖的蠢事都懊悔了一番。而主人果真如他所答应的那般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地亲他的额头和头发,再帮他擦去脸上源源不绝的眼泪——他的蓄泪池也好像海岸线般一般崩溃了,他哭到后来,米奥甚至过来提醒叫他节约用水。 夜愿又气又累,哭了半天睡着了。 “海水已经退到到城西一环了。”二十九说,它衣服滴滴答答淌着水,脚边放着几个从番城里搜刮出来的罐头,还有几柄手枪:“我估摸着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追着退潮朝海上继续前进。” “好消息,”冯伊安也挺高兴,“居然这么快就能退。” 二号拿过一个罐头撬开,一股浓烈的、死尸般的气味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哀嚎起来。 “谁拿的鲱鱼罐头!”二号一脚把罐头踹飞了,在百米外溅起一朵水花。 “你到底是谁!”二号过于灵敏的嗅觉可是倒了大霉,红眼泛起泪水,悲愤地指责二十九,“为什么要用生化武器攻击我们!” 二十九相当无辜。 “算了算了,睡吧,”米奥也被那味道熏得够呛,头晕脑胀,“水位下去之后再出发。” “你们俩也睡一会儿,”冯伊安对夜愿说,“天一亮就又要赶路了。” “嗯,”夜愿虽然点了点头,但他刚刚醒来,喉咙干痒,肚子咕咕直叫,费力地掰了一块压缩饼,干巴巴地嚼着。 吃完干粮后,夜愿向后仰躺着——脑子仍有些木,他想着,虽然背上又硬又咯,但大月亮还是很好看的。 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睡意袭来,一米远处的安息也翻过来腾过去的。果然,不出几分钟,安息便开口了:“睡不着,米奥米奥,你讲个故事吧。” 米奥开口道:“从前有一只蠢羊……” “打住!”安息立马叫停,“我已经预见到了你要怎么嘲笑我了。” 米奥无辜道:“我只会讲这个。” “算了,二号你来你来。”安息招呼道。 二号想了想,说:“我以前给我女儿讲过故事,好像是一个人类修复了一个战前清扫机器杀手的故事。” “哦,这个我听过,”二十九说,“是不是那个机器人被救到集市里,后来被这个人类修好了,机器人恢复运作之后,把整个集市的人类全部清扫光了的故事。” 所有人一脸黑线地看着它们:“你女儿当时听完没哭吗?” 于是二号也被剥夺了发言权,安息又开始折腾冯伊安:“医生医生,该你了,你不是有弟弟吗?你给弟弟讲过故事没?” 冯伊安想了想,说:“我想想,我好像每次一给维安读家里各种设备的安装说明书,他很快就能睡着了。” 安息绝望了。 昼司忽然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和海有关的。” “好呀好呀!”安息瞬间精神了,翻了个身趴着,还没开始听故事呢就一脸兴致高涨的样子,夜愿也偷偷竖起耳朵。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海盗的,你知道海盗是什么吧?”昼司说,“从前,有一个来自E国的大海盗,E国是一个岛国,上面的居民人人都是合格的水手,而十个水手里就有一个是海盗,比如这个大海盗。他带领着无数船只和水手,整个前半生都在大西洋航路的中心线上烧杀抢掠。” 安息笑起来:“跟咱们完全不一样,十个人里只有一个会游泳。” “没错,”昼司说,“他经常抢劫的这条航路呢,主要是S国的商运路线,在无数船只被劫、金银珠宝被掠后,S国非常愤怒,对E国的女王说,这个大海盗太嚣张了,你还管不管了?”他用词和语气都像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夜愿听着十分新鲜。 昼司:“S国严厉要求E国对大海盗采取措施,E国答应了。” ”不会是什么恶人有恶报的故事吧。“米奥”嗤“了一声,“还不如听机器人暴走屠杀。” “不,”昼司说,“恰恰相反,E国的女王转过身来就给大海盗授了勋爵,类似一种官方发布的贵族称号,大海盗和手下战舰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家海军的一部分,私掠变为了明抢,而他们掠夺而来的金银珠宝,有三分之一都上供给了E国的皇室,极大充盈了E国的国库,所以大海盗的后半生,也是在海上度过的,只不过是作为镇压海盗的海军。” “哇……”安息感叹道。 “大海盗死后,被葬在了中心航路的一个海盗小镇,那里曾经是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最重要运河,两岸都是供海盗分赃以及寻欢作乐的小城镇。”昼司接着说。米奥想了想,问:“你之前是不是说……自由港就是像这个小镇?” 昼司点了点头:“没错,旧址巴拿马。大海盗死后不到两年,这里忽然迎来了一场海啸,海水淹没了小镇的三分之一面积,而他的墓也被卷进了海里。” 夜愿“啊”了一声:“所以他死后,又再一次地回到了海里。” “就是这样,”昼司说,“一个生前死后都活在海上的人。” 幺幺零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此时此刻讲这个故事,不太吉利。” 但安息开心极了,脏兮兮的脸亮堂堂的:“太有意思了吧!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米奥一巴掌摁在他脑门上:“很晚了,你还不休息!” 安息挣扎地又坐起来:“再听一个嘛,而且夜愿肯定也想听,对不对?” 夜愿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地“嗯”了一声。 他还没听过主人讲睡前故事呢,在星空下听着主人好听的声音入眠,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昼司和他四目交接,黑色的瞳孔深如大海,夜愿被他这样看着,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模糊地察觉到自从自己说出了那不可逆转的三个字后,虽然主人没有特别的标识,但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了。 “如果夜愿想听的话,”昼司轻声说,“那就再讲一个海盗的故事吧。” “好耶!”安息欢呼起来,抱着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津津有味地盯着他。 昼司清了清嗓子,重新起头:“从前,还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小镇附近的航路上,有另外一艘海盗船,规模呢……比我们先前所说的那个要小多了。这艘船挂着黑色骷髅的海盗旗,船长叫做白棉布杰克,因为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裤子和外套。” 这次,连高级变异人们都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关于全面辐射前的影像资料,只有少量避难站得以零散地保存,其他故事都是道听途说的,根本没什么概念,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听大航海时代那么久远的故事。 “白棉布杰克的同伙中,竟然有两个姑娘,安妮和玛丽,是当时十分罕见的女海盗。”昼司说,“有一天夜里,海军突袭前来剿灭海盗,而彼时船上的所有水手竟然全部喝得伶仃大醉,全都睡死过去了,连白棉布杰克自己都躲了起来。偌大的一艘海盗船,只有安妮和玛丽两位姑娘奋起反抗,拖延了海军一段时间。然而,她们最终不敌海军的进攻,整艘海盗船的人全被抓获了,关在监牢中等待被处以绞刑。” “安妮和玛丽被关在女囚的牢笼中,机智地双双声称自己已经有了生育——历史记载安妮的确是有了身孕,而玛丽就不知道了。总之,按照当时当地的法律,她们的行刑会暂缓,直到她们分娩生产。”昼司慢悠悠地说,“而安妮申请在白棉布杰克被送上断头台之前,最后与他相见一次,让未出生的孩子看看他的父亲。” “可那个杰克不是窝囊废吗?”米奥问,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对“睡前故事”嗤之以鼻的态度了。 安息说:“也许还是有点感情的吧……” “没错,守卫也以为安妮是为了与杰克做最后的道别,才申请了这次会面,类似什么‘亲爱的杰克,虽然你以后不在了,但我们会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之类的,”昼司说,“不料,安妮来到了杰克的牢笼中,对他说‘杰克,看到你在这真的很抱歉,不过如果当初你能想男人一样战斗的话,今天也不会像条狗一样被吊死了。’” “哇哦——”所有人都嘘了一声,七十三吹了声口哨,感叹道:“你的故事怎么结局都这么微妙?” 昼司笑了笑说:“听说后来安妮成功越狱,改名换姓,在那个海盗小镇上潇洒地度过了余生,而那个小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安妮和杰克的后代。” 冯伊安也笑起来:“这个故事不错,但是已经两点了,你们该睡觉了。” “好吧好吧,”安息满足地蹭回到米奥身边窝好,“谢谢你的故事。” “不客气。”昼司礼貌地回答。 夜愿也再次躺下了,巨大的月亮偏移了一些角度,他侧了侧身,看向月光下昼司的侧颜,轻声喊:“主人……” 昼司低头看了他一眼,把外套盖到他身上,摸着他的头发说:“别说话了,睡觉。” 夜愿张了张嘴,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七十三问:“请问重新上路之后,板车的责任人会更改吗?” 他说话声音有点大,被二号瞪着“嘘”了一声——安息窝在米奥怀里睡着了,被它吵得挣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埋怨地看着七十三。 七十三小声道:“我错了。” 米奥低头看了看,用下巴蹭了蹭安息头顶,安息又不动弹了,打起了小呼噜。 夜愿也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清晨来临之际,海水果真渐渐退去了,腥咸的湿气被风吹散,大量的废土黄沙被卷回海里,留下一个个塌陷的泥坑。 夜愿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主人的外套,怀里搂着主人的腰,脑袋枕着主人的肩窝,鼻子埋在主人脖子里。 他一睁眼,昼司也醒来了——脖子被睫毛扇呼得痒痒,脸颊蹭着夜愿软乎乎的头发,扭头一看,正对上他的眼睛。 夜愿吓了一跳,莫名地心虚起来,下意识光速后退,但主人还是保持原样躺着。 “我……我手麻了……”昼司虚弱地说。 “啊!”夜愿连忙又爬回来,“这只胳膊吗?” “不不不别动……啊!”昼司惨叫起来。 咸腥的湿气遇上初升的阳光后,在海面上蒸起了一层薄雾,有不少来不及随着退潮回到海中的鱼虾在浅滩上挣扎板动,不住地扑腾。二号用钢管的尖头叉了几只最难看的戳到安息脸前烦他,安息哇哇叫地被追着满场跑,被看不下去的米奥制止了:“等会儿他没劲走了你背他啊!” 二号果断答应了:“好啊。” 米奥深吸了一口气,怒吼道:“别闹了快走!” 睡了一觉之后,夜愿全身上下的肌肉更痛了,又一脚一个泥坑,走得十分费劲,连板车的轱辘都沉陷在湿滑的泥沙里。二十九干脆给板车绑了一根尼龙绳,前头拴住二号让它拽着,后头的七十三和幺幺零抬着推。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忽然二号身子矮了半截——松软的黄沙打湿有蒸干后,地底暗藏着不少空洞,二号一脚踩进流沙坑中,瞬间就陷进去了,连带着板车也超前头栽了下去。昼司走在他旁边,下意识要上前拉他一把,结果重心一歪,低头一看,半条小腿已经没了。 二十九连忙从背后架住他,它劲儿使大了,两人朝后一倒滚作一团,却意外因为受力面增大而停止了下陷,昼司连忙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了几步。 冯伊安说:“不要乱动,把行李之类的重物解下来!” 陷坑越来越大,沉重的板车难以控制地朝前倾斜,另外几个高级变异人赶忙扔掉包,绕到七十三和幺幺零背后拉住他们。然而二号在流沙坑的正中间,完全无法靠近,眼看它就要被满满一车的货物埋在下面,米奥眼疾手快地飞出一把黑色短刀,切断了挂在二号身上的尼龙绳,免于他被拖拽下沉的惊悚画面。 “深呼吸!”二十九叫道,“不要挣扎,动作慢!” 二号一下子不敢动了——泥沙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只有手臂勉强撑在外面。 “我靠,不是吧,老子才刚想要活下去,就要活埋我吗!”二号仰天叫唤道。 “让你深呼吸!”二十九吼道,“别说话了!” “手臂张开,向后仰,知道游泳的姿势吗?想象你在躺着游泳……”冯伊安焦急地说,二十九打断道:“他就不会游泳!” 二十九趴在泥沙坑的边缘,把之前二号拿在手里玩儿的钢管伸到他腰下面,昼司看懂了,帮着解释说:“利用管子取得身体平衡,尽力和地面保持水平状态,和流沙接触的面积越大越好。” 这边的七十三和幺幺零已经来到了安全的地方,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剩余的人都死死关注着胸口已被淹没的二号,却只能围在边上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二号死死绷着背,但发现只要一使劲就会往下陷,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松,他深呼吸将肺部充满空气,背滚着钢管慢慢往后蹭。 米奥掏出仅剩的一截尼龙绳——他总是习惯性地在身上带着一根,以防天气状况糟糕的时候能绑在安息身上。他把绳子另一端扔到二号手边,说:“抓着!” 二号却没有伸手,米奥更大声道:“抓着!” 二号本来憋了一口气,终于松了口,说:“不知道这个坑有多大,你们别作妖了!” 米奥情不自禁看了看脚下,手臂挡了一下安息快速说:“往后退点,”然后更大声地重复了一次:“抓着!” 安息没有理他,反倒在他身后牵住了绳子的末端,叫道:“二号二号!快点,我拉你上来!” 二号没办法,只能抓住了绳头,借力往外游动,一点一点地蹭。 挣扎了快要半个小时,二号才完全脱离了沙坑,为了更加方便地从沙里拔出脚,他脱掉了鞋子,此刻满脚黏满了湿沙,筋疲力尽地爬到一边安全的地方,一松手,趴下了。 二号摊成了一张饼:“我好久没这么累过了。” 二十九也松了一口气,蹲下拍了拍它的背。 “车怎么办?”七十三问,“要挖吗?” 板车和上面所承载的所有器械已经被流沙完全吞没,表面的沙子还在不断朝中间聚集,不知道地下的空洞原来到底有多大。“不要了,”冯伊安说,“安全第一。” 幺幺零和七十三都挺郁闷——好不容易都把器材护送到这了,明知就在脚下,却要就此放弃,昼司随手丢了一块石头到流沙坑的中央,一秒就消失了。 “行了行了,”昼司赶紧说,“活着就够意思了。” 没有休息太久一行人就继续上路了,只是这次大家都小心了很多,二十九走在最前头,小心规避着浅滩上漩涡状的地表,并且时不时地用步枪的枪托当做拐杖探路,大半天后终于追上了海岸线。 海水还没完全退回到风暴前的位置,远远能看见整个赏金猎人工会的原址——巨大的钢铁工厂只冒出水面一个烟囱尖,隔热太阳能板的顶端漂浮着一个形状畸形、体积庞大的热气球,定睛一看,实际上是数十个正常大小的热气球粘连在一起的效果,中间牵着一些塑料布,底下坠着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筏子,涨水的时候能够漂在上面,退潮的时候有热气球牵着,也不至于随潮水冲走,是一座迷你的天空城。 “靠,太有才华了。”二号感叹道。 朝工会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访客,不远处有蚂蚁大小的一群人,也在海岸线边沿试探。 不需要多说,所有高级变异人立刻戴上了手套,面罩和兜帽,如果不看它们的皮肤以及眼睛,还是很难迅速发现它们身份的。反正在废土上,穿成什么样也不奇怪。 海边相当分散地或站或坐着不少人,米奥走上前去问最近处站着的两个人:“你们在干嘛?” “你们在干嘛?”那人反问。 米奥说:“等退潮。” 那人说:“这不就得了,我们也是。” 米奥没话说了,阴沉地盯着对方,夜愿连忙接过话问:“请问你们知道……要怎么去工会吗?” 对方看过来,又越过他看到了背后的冯伊安,大致是觉得眼熟,迟疑道:“诶,你不是……” 另一个人回答夜愿说:“现在去不了,等着水什么时候退下去吧。不过现在工会基本停摆了,看见那边儿的人没有,基本都是之前做任务的全款还没领,不过啊……现在估计要拿回来也难了。” 先头那个人又注意到不远处的二号一众,纳闷道:“那群人怎么回事?” “朋友,”夜愿简短道,又问:“不给钱怎么办,没人找老鲍勃闹事?” “老鲍勃,哈!”那人笑了一声,“早凉了!” “死了?”米奥诧异地问。 “失踪了,”那人回答:“也就跟死了差不多吧,现在工会头目换人了,任务纷发、赏金支付和悬赏都通缉都没人管,毕竟工会都淹了……估计还要混乱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运作,万一再来一场风……” 米奥和昼司迅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注意到了“悬赏通缉没人管”这一信息。 “原来的租船港呢?”昼司问,“还能租吗?” “租船?没戏!”另外那人冷笑了一声:“现在有船的哪里还有空位留给你!海啸来的时候早占满了,当时抢得太厉害,发生械斗还坠毁了一艘呢。” 他遥指着一出,那里残留着几片钢材,估计剩余的船体早已被大海带走。 说话间阳光一蒸,海水又退了十来米,空气又热又潮,那两个人看了一眼,说:“估计再有半个小时就能上工会了,我们还有任务金没领,准备去会会新管事儿的人是谁,先走了。” “行。”米奥挥了下手,转过身来,正要迈开步子的时候,原本坐着休息的一个猎人从地上站起来,道:“等等。” 他凑近了一点才小声说:“我知道哪里可以租船。” 米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对方解下遮阳的围巾露出面孔——他五官轮廓很深,饱经风霜的脸上长着花白的胡子茬,但米奥着实毫无印象,倒是夜愿细看了一眼,惊讶道:“是你!” 之前险些失去猎人徽章、被夜愿碰巧救下的老猎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您的任务,想不到……” 米奥疑惑地看昼司一眼,昼司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知道哪里有船,你们是想去虚摩提吧?”老猎人问。 夜愿点了点头,昼司说:“您有办法就太好了,我们边走边说。” 走出几步后,老猎人对昼司说了当初夜愿救下他的事,昼司回头看了夜愿一眼,没说什么,又扭过头去,继续问老猎人关于船体的载量。倒是冯伊安似笑非笑地看夜愿,又摇了摇头。 夜愿不自在地问:“您笑什么?” 冯伊安看着他,笑眯眯道:“是嘛,我们夜愿也是个好孩子啊。” 夜愿脸红了。 第51章 Chapter 49 海盗船 “我想起来了,”夜愿忽然凑到安息面前,“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 “噢?”安息本来已经晒蔫儿了,闻言又精神了起来:“你当时开着那艘超大的船,我第一次见那么大的船!” 米奥也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点,试图闹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环节疏漏了,才把这个麻烦的家伙放进了他们的生活中。 “那艘船不算大,是我平时办事私用的。”夜愿说,“你是没见过维多利亚号……” “可我上次已经见过日蚀号了呀,可我还是更喜欢你的船。”安息说。 “哦……对,”夜愿点了点头,“我小时候觉得日蚀号大得简直没有边际,上次回去看,似乎小了很多,也破旧了很多。” 想了想,安息问:“虚摩提比日蚀号还要大吗?” 夜愿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来到现在为止安息还好好看过虚摩提呢,去程是被绑架过去的,回程又直接坠毁在了林堡,说:“马上你就能看见了,比日蚀号还要大上好几百上千倍,到时候把种番石榴的园子拨给你玩儿,才让畜牧岛送一只真正的小羊羔过来,主人一定会同意的。” “真……真正的小羊羔?”安息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行了行了,”米奥一把架过他的脖子,“不要画大饼了,你们俩从头到尾保证过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是落实了的。” 夜愿不理他,继续专攻安息:“到时候给你一个小园子,你想种什么种什么,真小羊和电子小羊摆在一起玩儿。然后阳光一照,浇花的水一洒,再让米奥把衣服脱光,表演裸体修剪树枝给你看。” 安息口水流下来了,眼睛冒出好多爱心。 米奥满头黑线地逃去找昼司了。 走在前头领路的老猎人闹不清昼司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夜愿是虚摩提的大人物,不知道为何沦落至此,但他能活到这把岁数,不该问的一句没有多问,包括看起来明显不太正常的二号一群人——高大且富有压迫感又极为沉默的一群人。 昼司问了一堆关于船的位置和状况,老猎人都如实回答了,米奥眉毛一动,又问:“那价格方面?” 老猎人果然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不太便宜,”他又迅速补充了一句:“你们得自己和他谈,但现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要价高昂,这艘船也不会现在还没出发。” 米奥明白了,这人早先见识过夜愿的土豪行径,又看昼司一副不差钱的样子,表面上是知恩图报,实际是互相利用——即使他不是那个直接敲竹杠的人,但保不齐事成之后会得船家一笔“介绍费”。 午时的地表温度已经超过四十度,这还是有海水调息的结果,空气中飘洒着一股子臭鱼烂虾的味道,并且还越来越浓烈。 “这是什么味道?”昼司戴上呼吸面罩又热得够呛,不戴又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 米奥看了他一眼,问:“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昼司皱眉道:“是什么?”看他的表情微妙,昼司不自在地小声说:“干嘛,故弄玄虚……” 老猎人说:“是尸体的味道。” 话音刚落,昼司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什么意思,几人拐过了一道岩石所形成的巨大弯道——人间地狱出现在了眼前。 海啸席卷了海岸线延展内陆成百上千公里的休息站,冲垮了不计其数的避难所,退潮后,多少遇难的人被卷回海里,但更多的却留在了岸上。大量的尸体先是被泡得肿胀,又宛如水母般晒干腐烂,这个海湾由于地势原因风浪较小,于是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但昼司脑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这场灾难不是他造成的,但却是和他一样的人造成的。 这个危险的念头还来不及逃走,他又想: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以前他签署天气令的时候,也留下了如此这般的修罗地狱吗? 老猎人拎起脖子上围着的方巾盖在口鼻处,就全当过滤了,开口解释道:“哎,这次真是死了不少人,海啸浪头太大,好几十米高的水墙,不少休息站一下子就冲垮了,根本扛不住。就今天早上,海水还没完全退的,就开始有人趁火打劫,发死人财。有些女孩儿,估计是避难站重金养起来的生育资源吧,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又被围住就地轮奸……那真是……”他摇了摇头,在场又无人答话,于是他接着说:“好久没见过这幅场景了,倒是有些像早年废土特别混乱、特别残酷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有良知了,路过的人都参合一脚,摆明了是末世狂欢。呵呵,海水完全退掉之后,又好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米奥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打断他:“别说了。” 他语气有些严肃,甚至像是在警告,老猎人回头看几位年轻人表情都不太对劲,说:“抱歉。” 他说罢便快走了几步,专心在前头领路,米奥在后面偷偷拽了昼司衣角一下,小声说:“我觉得不对。” 昼司顿了顿,点头道:“我知道,但我相信他是真有船。” 昼司小心地避开不要踩到任何尸体,但为了避开他就不得不低下头看,好几次都胃酸上涌,要不是不想摘下面具,他早就吐出来了。然而他们的坏运气还没有结束,继二号一脚踩进巨大沙坑之后,更大规模的塌方来了—— 伴随着让人在平地上都难以站稳的天摇地动,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地面好像大陆板块忽然移走一般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地表塌陷,黄土砂石纷纷坠落,一瞬间就开裂到了队伍末尾的二号脚边。 装聋作哑老半天的二号哀嚎一声:“又来了!” 不需要多做提醒,一群人立马撒开腿狂奔起来——脚刚一抬起,原本站着的地面就凹陷下去,几名高级变异人十分有默契地半拽半抗地架起了除米奥之外的所有人类,玩儿命向前冲。 “这边!”老猎人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素质还很过硬,更重要的是他熟悉地形,迅速攀上了一条山岩组成的结实坡路,手脚并用,竟然很快便爬到了陡峭岩壁的顶端。 “快快快!快上!”米奥喊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上头拽,下面推,叫喊的声音全都盖过彼此,米奥眼瞅着安息小腿收起来,另只脚已经踩上石壁——安全了,忽然脚下一空,失重感直冲后脑。 二十九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免得他跌落深渊、和一海滩的遇难者一个下场。 反观领路的老猎人,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地面塌方是什么值得停下来讨论的事,立刻又快步翻过崖顶朝下看,回头挥手道:“到了!” “什么到了?”七十三没好气道。 昼司好容易冲上了断壁,跑得肺都要炸开,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二号越过他上前一看,山崖的背面是另一个港湾,里面果真好好地停了一艘中型航空艇——周围都是断壁,除非坐船或是飞艇很难进来,难怪没有被难民攻陷。 下山的时候,夜愿的腿已经开始哆嗦,山脚下的阴影中坐着一个拿火烤海鱼的男人,抬头看见他们后眼睛一亮。米奥的预感没错——他的目光在扫过老猎人的时候逗留了一下。 老猎人介绍道:“这是闸机,他是船主,你们要租船的话就和他谈吧。” 闸机细长精明的小眼睛快速扫了一圈,问:“去虚摩提?你们全都去?” “对,”昼司回答,“开个价吧。” 闸机想了想,说:“你带个价吧,你身上有多少钱?” “不多,刚够付个租船的费用。”昼司说。 闸机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说:“你身上带了一万笔芯?” “什么!”米奥坐不住了,挥手道:“走了走了。” 闸机笑了笑,没有挽留,昼司也没有挪步,说:“没有那么多,打个一折吧,1000笔芯,怎么样?” 米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种砍价幅度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口。如果是坐普通的接驳船需要按照人头收费,以每人两百笔芯的价格,他们一行人总体需要花费超过四千多笔芯的天价。包船按理来说要便宜一点,但今时不同往日,供不应求,很难按照正常物价来估计。 闸机既然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昼司也毫不留情地从近乎荒谬的最低价开始谈起,两人周旋了一会儿后,眼看着就要以两千二百笔芯的价格达成协议,海湾内忽然又出现了另一群不速之客。 “我就说闻见香味了!”几个男人的脑袋出现在山顶上,“看,烟就是从这冒出来的。” 闸机快速地看了一眼他搁置一边的烤鱼,“啐”了一口,说:“妈的,骑士来了。” 老猎人抬眼一看,认出了几张熟面孔,大感不妙:“四个,不对,三个A级,剩下全是S级。” “到这来干嘛?”闸机问——他和老猎人之间态度熟稔,果然是事先就认识的,但此刻没人关心这件事,因为这一群赏金猎人很明显来者不善。 “趁着工会乱套,他们大概是想自己垄断前往虚摩提和林堡的通路吧,做废土上的自由港之类的。”老猎人犹豫地说。 米奥嗤笑了一声:“就凭他们?” 老猎人多看了他一眼,不清楚他具体什么水平,只能警告道:“这些都是S级猎人,很强,你们不要生事。” 米奥看他一眼:“你也认识他们?” 老猎人愣道:“什么?当然不。” 米奥又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S级猎人们晃晃悠悠地走下山来,他们这才看见对方队伍的最尾端竟然还用绳子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全身上下都是乌青和瘀血,眼眶和嘴角破裂,半张脸高高肿起,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被扯得只剩一点布条挂在身上,乳房露在外面,上面和大腿根全是手指印。她光着脚,踉踉跄跄地被绳子拽着走,埋在脏乱头发下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了人气儿。 “这是在干什么?”牵着绳子的男人说,“这破地方竟然还有船!” 昼司本来都要讲定价钱准备出行了,又遇上了这么乌烟瘴气一群人,烦躁地叹了一口气——海啸、溺水、流沙、塌方、尸体、遥不可及的虚摩提——他本就已经连续一个月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过去二十四小时又尤其激烈,他累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男人们越走越近,放肆又吵闹,忽然觉得自己受够了。他受够了每个地方都是如此的混乱,毫无秩序和伦常可言,林堡也好,海岸也好,废土也好。 世界的每个角落又都是那么阴暗、灰败、赤裸,这里也好,虚摩提也好。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吸取了太多彻底的黑暗和直白的血腥,他目睹弱者欺压更弱的人,他忽然想到——这一切的起源是什么呢?这链条的顶点是谁呢?是我吗? 他原本从不觉得自己对人性抱有什么幻想,此刻才知道——原来最恶意的揣测,在灾难和匮乏面前,很容易就成为了最普遍的现状。 他感到难以理解,又奇异地完全理解,只觉得反感又疲倦。 “闪开,”昼司阴沉着脸。 “哈哈哈!这是哪家的少爷带着小白脸出逃,不会是私奔出来度蜜月,结果赶巧遇上风暴了吧?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对啊,我们也想去虚摩提看看,”另一个男人说,“别载他们了,带我们吧,我们这里还有女士。” 说着他狠狠拽了一下绳子,那姑娘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和手心都渗出血来。 “闪开,”昼司懒得理睬他们,转过来低声对闸机说:“讲好的价格是2200,就算你2500好了,这已经是你能够外租最优越的价格了,放聪明点的话,你能赚钱,我也好尽快上路。” 闸机为难地来回看:“这……” “闪开?他叫我们闪开?”后面的人起哄道:“噢哟?他是在威胁我们吗?” 挤挤嚷嚷的一群人忽然又看见了夜愿,他的目光粘哒哒地从头扫视到脚,又停留在他的金发上:“最近好久没有妞了,你看那个金发,从后面也不是不行。” “对,靠,这个都玩坏了,脏死了,正好丢了换一个。”牵绳子的人说。 姑娘听着这话抖了一下,乱发下的溃烂嘴角却微微扬起,像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很是满意。 男人们露骨的打量和下流的言辞十分刺耳,昼司没有退后半步,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们。 领头的猎人向前一步,手指头戳了戳昼司的胸口,挑衅道:“我不闪开的话,你又想怎样呢?” 毫无预警地,昼司忽然方发难,抬手就在对方眉心轰了一个血洞。 所有人都愣了,七十三张着嘴:“我靠。” 昼司手里还是他那把复古左轮,他轻轻晃了晃手腕——枪很轻,刚才那应该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猎人们瞬间反应过来了,一时间兵戈作响,无数个黑洞洞洞枪口对准过来。昼司下意识还要掏另一把枪还击,被二号一把拉到后面,一脚踹飞了面前的一只能量枪,再用肩膀撞飞了几个。 高级变异人也瞬间反应过来了。 赏金猎人工会在峰值时期的注册猎人有七千多人,但评级S的一直是凤毛麟角,他们在废土上经历过无数危机、械斗和灾害性天气,当然也少不了遭遇变异人,当下顿时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高手过招动作之快,米奥把昼司从前线拽回来塞到安息和夜愿旁边,交待冯伊安说:“看好他们!” S级猎人再厉害也还是人类,高级变异人放开手脚的杀伤力十分惊人,昼司身后又挤过来一个人,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船主闸机。 昼司:“……” 闸机十分贪生怕死地抱着头,一边哆嗦一边问:“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人类猎人已经快要被杀光了,鲜血和脑浆飞溅,地上俱是残肢断臂,这时候忽然插入了一个万分突兀的声音:“等,等一下!” 被丢在一边的姑娘更大声地喊了一遍:“住手!” 她气若游丝,即使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不算大,但二号还是狐疑地停下了——它以为自己听错了。 姑娘见它看过来,又重复了一次:“住手……” “你要为这个人渣求情?”二号不可置信,转过身来问二十九:“那个叫什么?马达加斯加?” 二十九捏碎了手中的脖子,说:“是斯德哥尔摩!” 昼司举起手,示意它稍安勿躁,二号竟然也奇迹般地听话安静了下来。 姑娘咽了咽口水,问:“可以由我来杀他吗?” 被二号踩住胸膛而一动不能动的男人本来听到姑娘要“为他求情”而激动得满脸放光,听到她的具体诉求后,愣了一下,又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二号让开一点,示意请便。 “你知道怎么用枪吗?”昼司走上前去,重新填装好子弹递到姑娘手中,还体贴地帮她拉开保险栓,轻轻握住她沾满血污的手,完全不嫌脏:“两只手端着,后坐力小一点。” 姑娘点了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男人——他几分钟前还粗暴地凌驾于自己的生命和尊严之上,如今却卑微惊惶得连裤裆都湿了。 昼司轻轻说:“如果当初你能像个男人一样战斗……” 姑娘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在场其他人却都想起了昼司的第二个睡前故事——懦弱卑鄙的男人死去了,勇敢坚强的姑娘活了下来。 “砰!砰!砰!”她按下扳机,不间歇地连开数枪,枪声回荡在海岸线的海湾山谷里。 直到那个人的脸被轰得稀巴烂,已经没有子弹了,她仍然神经质第拼命扣动着扳机,空枪咔哒作响。 “嘘……好了好了。”昼司掰开她的手指,把枪取了下来,烈日下的她几乎全裸地站着,肩头和后背的皮肤已经很红了,夜愿取了一个披风搭在她身上,问:“接下来你去哪?” 姑娘没有回答,还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杀了人之后,她身上那一点回光返照的人气也消失殆尽。 她收回目光,看着昼司的鞋子说:“对不起,把您的子弹打光了,但我想我还需要一颗。” 这最后一颗子弹的用途已经很明确了,昼司没有回答,她开始费劲地要解开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但绳子绑了个死结,她手指指甲又全都血糊糊的,大概是之前挣扎的结果,夜愿连忙拿刀给她挑断了。 泛着凉意的刀背贴上她脖子的皮肤,她瑟缩了一下,夜愿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这里有医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要去虚摩提,去了之后你洗个澡,改个名字……” 不料姑娘听到“虚摩提”这三个字后就果断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到那里去的。”她说,同时把绳子用尽力气丢得很远。 她用了“回到”,那么故事的背景大概有几种可能,也许她曾是谁家的仆从得罪了主人,也可能是作为情人被玩腻了,总之,被丢弃的人宁愿死亡也要抗拒回到无情的前世,那想必也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 最后,他们给她留下了一瓶淡水,一小块面包和一只针剂——那原本是一支精神剂的,但由于浓度很高,以她身体的虚弱程度,注射基本等与死亡,死前会像吸食毒品一样产生精神幻觉,应该眼下算是最接近安乐死的一种手段了。 目睹了这一场压倒性的屠杀之后,闸机再也没有一句废话,果断地打开了船舱。昼司在高空的海风中回头,看见逐渐远去的海岸线——那名女孩子靠着石头坐着,紧紧裹着夜愿给她的披风。 一道浪打过来,海水浸湿了她身边的沙子,浪花拍打在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可她一动不动。 昼司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好像他原本一直生活在一个圣诞雪球里面,周围装点着亮晶晶的粉末,终日播放着快活的音乐,但雪花落尽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世界根本是倒置的。 而今天,枪声和风沙终于击碎了玻璃罩,世界的根系总算暴露在了他的眼前——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个严谨死板、按部就班又乖巧温吞的模板继承人第一次走出了幻境,他低下头,赫然发现雪花铺就的道路上早已印下了肮脏的脚印——那是来自于他铁腕的父亲,也是来自他封神的祖辈。 死去的姑娘消失在了身后,茫茫大海的彼岸,还有更多的血雨腥风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他的坏运气还没有结束。 输入法:他的怀孕期还没有结束。 我:???为什么强行生子???? 第52章 Chapter 50 新航道 航空艇驶出港口两个小时后,海岸线已经看不见了,海天交接的地方成圆滑的弧形,泛着怡人的浅蓝色,好像什么灾祸、什么辐射、什么杀戮都从未发生过一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所经之处私人循环艇的数量似乎少了一些,闸机战战兢兢地开着船,双手紧紧握在操控盘上,虽然其实完全没必要——切换到自动驾驶后方向盘就锁住了,他单纯想给自己找点安慰。 昼司站在他后面两步之遥,抱着手臂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闸机额头冒了一层细汗,吞了吞唾沫,嗓子又干又痒,只能从玻璃前罩的反光上时不时地瞄一眼昼司身后的饮水口默默流泪。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昼司忽然开口了。闸机吓了一跳,捏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握紧了——要知道这家伙可以二话不说就开枪崩了一名S级赏金猎人!更别提他的那些逆天从属,灭掉一整个S级团的效率,好像在用扫帚杀那种战斗力最差的变异银鱼一样! “航线不都规划好了吗?”昼司又问。 “啊?对,对啊,”闸机结巴道,眼珠子乱转,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十分像是那种想趁着雇主不注意,自己私自篡改航线的可疑行为。 他连忙将双手脱离转盘高举在空中:“太阳作证老爷!我可是没有半天别的想法!” “哦?是吗?”昼司说,“你背上都湿了。” “只是热。“闸机迅速用手背蹭了蹭汗。 昼司半低着头,用一角纱布清理着指甲里的污垢,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确定……无论如何,你都会按照约定把我们送进虚摩提?” “绝对,百分之百!”闸机立马表忠心道,“我不是那种上了船才漫天涨价的坏心人,我只是一个老实的船家,今日之后若是谁问起我,我半个字也不会说的!” 昼司手上动作停了,撩起眼皮:“谁会问你?” 闸机连连摇头:“没有人,没有任何人!” 昼司用审视的眼光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眼去,问:“那我们不管叫你如何操作,走哪条航道,你都会毫无异议地执行咯?” 闸机说:“这是自然。” 七十三正巧经过,看到这一幕也走进来围观——它还围着灰色的防风头巾,昼司朝他招招手,示意它把头巾取掉,七十三照做了。 七十三取下防风镜的一刹那,毫无高光的红眼就和闸机对视了个正着——闸机瞳孔放大,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他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七十三的头巾一层层地摘掉。 闸机猛地后退了几步,手边固定在驾驶台上的水杯直接撞翻了,七十三眼明手快地捞住了杯子,避免一排主控板遇水牺牲,全员坠亡大海。 他可不会游泳。 “高!高级!”闸机结结巴巴——看到对方的红眼和皮肤时,他的大脑虽然反应过来了,但是身体仍然僵在原地。可水杯碰到金属圈刚一响,对方就瞬间移动到了自己身边,接住了杯子不说,还把泼洒出来的水全都兜了回去,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 “高级变异人……你们,你们!”闸机大退了几步,徒劳地躲在电机门前的小角落里,竖着一根短胖地食指哆哆嗦嗦。 昼司扬了扬眉,上前一步问:“我们怎么了?” 闸机细长的眼睛此刻竭尽全力地瞪大,大喊道:“你们疯了!” “你们疯了!疯了!”闸机大喊起来,“偷渡变异人到虚摩提上,疯了!” 外头徘徊着的几个变异人也因为他的动静而看了过来,昼司无奈道:“反应这么大?” “一般人类看到我们都是这个反应的,”七十三说,“你们几个才是怪人。” “哦,”昼司点了点头,“这样。” 可闸机还在歇斯底里地抓狂:“太阳在上!我做错了什么!我虽然平时贪点小便宜,可谁不是这样!偷渡变异人,这我做不到!这太疯狂了!” 昼司被他吵得头疼,冷冷一笑道:“你刚不是才说自己是良善船家吗?” “我做不到!我做了这样的事,虚摩提上的一百二十万人口都不会放过我的!”闸机把外套拉扯开,摘下腰兜,双手掏出一大把笔芯:“定金退给你们,这一单我不做了!” 七十三呲着尖利的犬牙:“你说不做就……” 昼司却拦住了他,冷淡地“哦”了一声,说:“不做?好啊,那你就去死吧。” 他的语气十分冷酷,侧脸上的严峻表情也陌生极了,夜愿站在隔间门口的暗处看着他。 七十三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笑一般的狰狞表情:“真的?” 昼司随手一挥:“既然没用,就杀了他吧,我们反正还有其他人会开船。” 他说“杀了他”时出口得如此轻易,夜愿听得心惊肉跳。 “不!不等等!”闸机“噗通”一声跪下来了——他见识过这一群人杀人有多快,连忙求饶道:“我做!我会做的!不但如此,我钱也还给你们!分文不取!到了虚摩提就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昼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已经换了三副嘴脸,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转过身去就通报地心大厦,顺便还能再赚一笔举报奖金?” 闸机:“不……不会的,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 昼司没有理睬,又问:“海岸上的那一片尸体,有多少是在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见过的?想要上船却被你拒绝了的人中,你杀了多少?” “什么?没有,没有……”闸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意识摇头:“他们都是暴民!” “已经收了钱却转手把他们石沉大海,或者送给游荡猎人团的,又有多少?”昼司问。 闸机前言不搭后语地求饶:“没有,那只是……我不认识他们……放过我吧,钱都不要了,不要了……” 昼司却像是失去了兴趣,对七十三说:“算了,看着他。”说罢便低头出了驾驶舱。 七十三失望道:“不能吃啦,”他眼珠子转了转,又说:“好吧,上岸再吃你!” 闸机惊恐地看着这被留在着自己共处一室的变异人,七十三找到了新玩具,一脚蹬在他耳朵边,把电机房的铁门悍然踹出一个脚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老实点!” 昼司出了驾驶舱后,来到盥洗室洗了个手,又拿清水冲了冲脸,夜愿尾随在他身后问:“主人,要不要在上岸前换身衣服,给你刮刮胡子?” 昼司摇头拒绝了,说:“你去休息。”船舱里甬道狭窄,昼司擦着他鼻尖侧身让过去了,交待说:“先跟冯伊安确认一下进入航道的时机。” 夜愿正要答应,他忽然又说:“算了,我来。” 随即他便转身进了冯伊安的休息室,回手带上了门。 夜愿盯着门板眨了眨眼,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关在外面了,正巧安息和米奥参观完航空艇回来,问:“夜愿你在干嘛?找医生玩吗?” “不是……”夜愿迟疑道,“是主人找医生有事,我……” “那你在干嘛,等他吗?”安息问,“你怎么啦,表情怪怪的。” 夜愿喉结动了动,摇了摇头,又说:“我只是……只是觉得……。” 安息圆溜溜的黑眼疑惑极了,夜愿想了想,发觉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含混道:“主人好像有点怪,心情不好吗?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 安息拍了拍他的肩膀,搂着他的脖子说:“大概是累了吧,你要不要吃东西?我找到了肉罐头。” 听他这样说,米奥看着门板也寻思了一下,似乎能穿透铝合金看见什么似的,一听安息的话又立马回过神来:“别给他吃,他都吃过好多肉了,你这蠢羊,一点好东西都藏不住。” 夜愿回到公共休息舱,吃了干面包夹罐头牛肉——是安息偷偷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虚摩提内销的高档肉品,只是一些边角料混着香精,但牛肉养殖成本极高,本就是非常稀少的东西。吃饱之后,他喝了些水便开始犯困,不久便和安息脑袋堆脑袋地靠在一起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不止几个小时之后,安息正捏着几缕金发在玩,见他醒了,安息把金发放到自己脑袋上,笑起来:“我也是金发啦!” 夜愿迷迷糊糊地被他折腾起来,脸颊被自己的头发尖弄得痒痒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愿说:“我也玩。” 安息的头发也长长了一点,不过只有肩膀长度,他凑过来,脸贴在夜愿头顶,把黑色的头发顺在他耳边。夜愿对着铝合金的墙皮一边扒拉一边说:“这样就和主人是一样的头发颜色啦!”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来:“主人呢?” “不知道,”安息跪起来左右看了看,“米奥去医生屋里找他了,半天了也没回来。” “走走,我们也去。”安息跳下座椅,拽着夜愿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不料刚跑出屋子几步就又被转移了注意力:“二号!你在干嘛?” 二号端着一柄猎枪,招招手:“我教你打鸟!” 安息瞬间叛变到了二号的移动靶狙击课程,夜愿只能自己拖着步子朝冯伊安的休息室走。刚刚站定,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冯伊安惊讶地低头看着他:“找昼司?” 夜愿连忙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刚好,我们说完了,”冯伊安碰了碰他的额头:“你脸好红,刚睡醒?” 夜愿有点羞窘——大家都在忙活的时候他却睡着了,冯伊安又说:“休息一下好,还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夜愿连忙回房去取剩下的面包和罐头,昼司也从房里出来了,只看了一眼便说:“我不饿。” “您很久没吃东西了,”夜愿说,还是执意给他夹了一块面包,双手递到他的面前。昼司盯着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过来,沉默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吃完之后,昼司又立马掉头进了驾驶舱——闸机已经快被七十三玩坏了,神形憔悴地挂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流了几公斤的汗,整个人都虚脱了。 昼司皱了皱眉:“这多恶心,这样谁还想摸这个驾驶盘。” 七十三正无聊着呢,见到昼司立马跳起来:“还有多久啊?怎么还没到啊?” “早着呢,”昼司说,“又不能从虚摩提的正面进,你起来。” 闸机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说:“它,它不让我双手离开这个操控盘。” “我现在让你起来,”昼司提高音量,“你去拿个消毒剂来,把操控台全部擦一遍。” “哦哦,”闸机知道他们要更改航道了——目前航程已经过半,第一个私人航道入口就要来了,而进入私人航道的密钥验证方式肯定不会让他知道。 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久,闸机松了一口气,连忙抱了一大桶消毒液来,仔细地擦拭起了操作台的每一个角落——听说这种变态杀人狂都是洁癖! 不出多时,冯伊安吃好东西也进了操控室,后头还尾随着夜愿。七十三一把拎起闸机,像扔破袜子一般把他丢进了装清洁用具的小储藏间里,一不留神,夜愿眼瞅着主控室的门又被关上了。 在门阖拢前,夜愿隐约听见昼司说:“就按您之前说的……” 夜愿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从头到尾没有分到主人一个眼神,好像他一瞬间从对方的世界中隐形了。夜愿抿了抿嘴,又拍了拍脸,决定打起精神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到了虚摩提后主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呢?他想,一定是和冯老达成稳固的联盟关系——两家世交渊源,主人和冯德维恩从小就认识,虽然方法论上总是互相不赞同,但价值观上一向很统一,更别提这次还有医生在场。 不对,医生的存在到底是对他们有利还是不利呢?往好里想,多年来消失人间的长子和长兄回归家庭,情绪上一定会非常复杂,但冯老会不会怀疑主人利用长子来要挟他达成协议,又会不会怪罪长子不负责任、这么多年一走了之呢? 反观多恩少爷此刻的境地,夜愿想——冯德维恩又会不会怀疑自家哥哥此次是抱有什么争权夺产的心思才回到家中呢? “不会的不会的……”他小声自言自语道——只要见过医生的人,都不会把他当做什么心思狭隘重钱重财的家伙吧。 那么假设有了冯家的支持,主人会寻求的下一个盟友是谁呢?林科吗?还是果戈里? 平日里关系友好是一码事,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主人的姓氏和父辈的关系上呢?糊不上墙的纨绔次子暂且不提,如今“神苍”重新露面,有多少人还愿意买长子股呢?既然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那么就看多少人看好退隐多年但名声显赫的旧神,又有多少人放眼世界的未来了吧。 这算是虚摩提上又一次既有势力垄断和新生势力的碰撞吗? 主人一定会借由此次机会,想办法大幅削弱曼德家的实力,如果成功,那么原本就最弱势的范修连恩估计要跌出十大家族了。好几只早已蓄势替补的新钱家族早已蠢蠢欲动,虚摩提此后的格局将被大幅洗牌。 夜愿忽然想到之前在多恩少爷生日上的那一场牌局,临走前,主人对在场的十大家族说自己只是顺应天命,希望各位审时度势,做出明智的选择,这句话放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这个节点,竟然又一次完美地吻合了。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试图顺着主人的思路摸索接下来的步骤,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安息不知在问什么人说:“安娜是谁?” 安娜?听到这个名字后,夜愿难耐地皱了一下眉——他知道的安娜就只有安娜·果戈里,安息为什么会问到这个名字? 夜愿情不自禁地驻足——走廊尽头的门微微敞着一个缝隙,米奥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 “在夜愿面前你可别说漏嘴,听见了吗?” “可是……”安息还要说什么,门已经被关上了,留下夜愿一个人站在漆黑的甬道里,背后发凉。 第53章 Chapter 51 月桂号 什……什么意思,有什么事要故意瞒着我? 夜愿不可置信地站在黑暗中,是要和安娜联姻吗?以巩固一个有力的盟友? 这是他第一件想到的事。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夜愿下意识反省起来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然而根本不需要他多做回忆 — 就在昨天,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他才突然做了一大段掏心掏肺的告白和控诉。 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夜愿懊恼地想到。 然后,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此前问主人为什么这些年来,不曾选择过别人,他是怎么回答自己的? “可你不是会哭吗?” 夜愿一下子明白了——在有的选择的情况下,主人因为顾及自己而不愿让自己伤心,可现如今他们情况困窘,没有那许多选择,所有能利用上的资源必须全部小心把握。 他告白的时候对主人说:你的不回答就是对我最大的仁慈,如今主人把他屏蔽在信息之外,想必也是他最后的温柔了吧。 可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全部人生就只有对方,怎么会察觉不到异样呢? 夜愿颓然地靠着墙,果然还是要来了吗?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太快了,这一天来临得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他幻想了无数次又不敢想的时刻——虚摩提上近半个世纪以来最盛大的婚礼,果戈里最受宠爱的独生女、像公主一样的少女安娜,以及李奥尼斯的少主——噢不,即将是摒除万难新继任的家主了!他穿着妥帖华丽的礼服,带着神与先辈的光环,英俊逼人,站在铺满鲜花和金箔通道的彼端,然后牵起了别人的手,并且温柔地低头吻了她。 伴郎的阵容肯定也是精心挑选的未婚少爷,而自己,则连递出戒指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躲在衬布后头,小心地经营着表情,试图不要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以便能够大做文章。 婚成之后,就像罗特夫人说的那样,没有女主人会容许自己还亲近地跟在主人身边了。尤其是安娜小姐还看到过那样的照片,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必定会早早地采取行动。 从小到大,他实在看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别说仆从了,就连夫妻爱人,甚至养子养女也不能幸免,到时候的他,最好的结果是回到日蚀号的底舱,其次是被转送他人,更差便是流放到林堡,说不定,死在海岸线的时候,主人都还不知道。 亦或是,已经忘了他。 早知道,夜愿想,早知道什么呢?他不是安息,他不是什么无畏的少年,他既敏感又懦弱,身上还连着千丝万缕的丝线,牵牵绊绊。 命运可真是奇特啊,他想,这一切本在二十年前就该发生了,他多么天真,以为时运翻转,想不到却是殊途同归。 船只微微震颤,耳膜收到空气的压力而微微凹陷,好像通过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夜愿知道他们是在进入私人航道的第一道闸口。等了几秒后,周围的空气依旧安静,没有触响任何警报,冯伊安的密钥口令果然还有效。 不过这只是第一层。 私人航道的安保级别也有很多层级,日蚀号也有相似的安排——最初级的外线航道家里的仆从也可以使用,这样运送货资的时候不必和公共船只争抢航道,也不必在高峰时段等待指挥调度。次级航道是大多是客人走的,主人发邀请时会附赠一个临时动态密钥,通关时限从两个小时到二十四小时不等,可以对接主宅的客艇停机坪。第三层也就是最核心的一层航道是家主所用,如果要避开所有耳目,这个选择自然是最好的。利用这条航道他们可以直接来到冯家办公居住的核心区域——月桂号的左翼塔楼——月桂号和日蚀号建造模式十分雷同,连主控室的位置都如出一辙。 只是在冯伊安离家之后的这些年里,就算是为了方便全宅府上下所有人方便进出,就算外层航道的“门禁”系统没有更改,核心设定是否还一成不变,也非常难说了。 船舱里忽然闹哄哄的,夜愿跟过去一看,所有变异人以及安息全部趴在航空艇的右侧,透过窗户向外看——“是虚摩提!” 他们飞得很高,台风后的天空又十分晴朗,蓝色的碧波辉映着浮云,虚摩提在脚下一览无遗,展现着最为壮丽的景色。 巨大的浮岛伫立在云端,上头绿意盈盈,生机盎然。街道全部都是垂直走向,间歇搭配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这些河流除了作为观赏之外,更重要是作为泄洪的调节阀——暴雨来临之时,大量的地面积水会被无数河道所吸收,而意外火灾的时候也能寻到一个就近的水源。所有房屋都是南北朝向,整齐划一地坐落着,甚至连相邻房屋墙壁和房顶的颜色都十分一致,呈现出和谐的美感。 每个区域的边界又十分清晰,很明显能够辨别出居民区、活动社区、绿化带、养殖园、畜牧林和工业中心,无数微型接驳船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有序穿梭,文明的光辉熠熠闪耀。 大陆的下方自然是无数垂直下落的输能管,最粗的直径数十米,夜愿以前看的时候不觉得,从林堡走过一遭之后,如今再看虚摩提脚下的阴影,心情已经很不一样了。 “这么多的水!”安息对着巨型瀑布感叹。 数以万吨的水来到三大主岛的最边缘,在重力的蛮横牵引下倾泻而下,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根本察觉不到它是由生活以及工业废水组成,一道道彩虹自水雾中延展出来,散射着晶亮的光彩。 不得不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虚摩提确实美丽极了, 照理说,这景色米奥早先已经看过了,但上次是前去营救安息的路上,根本没有精力分心去欣赏。如今他也被安息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为眼前宏伟的天空之城所震撼。 “很冲突吧,”冯伊安说,“废土和这里,明明都是人类,都在一个地球上。”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七十三老气横秋地说。 二十九也走了出来,昼司看了他一眼,问:“和记忆中一样吗?” 二十九冷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昼司耸耸肩,不置可否,二号吆喝道:“别看了,都挤在这边,船都歪了!” 一大票壮汉压得船朝右倾斜,但谁都不愿意挪窝,还在兴奋地交头接耳:“诶,你看那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游泳池?” “你兴奋什么,你又不会游泳。” “我不能学啊?我还年轻着呢!” “呕——” 冯伊安注意到二十九情绪有些奇怪,问:“你担心?” 二十九说:“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冯伊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下,说:“你对所有事都是这个态度吗?怕失望,所以就干脆什么也不念想。” “对啊,”二十九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吗?” “我……”冯伊安噎了一下,讪讪道:“我还好……”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扑到发癫儿的变异人之中去:“我也还是年轻人呐!” “咳咳,医生。”昼司提醒道,“该进第二道闸口了。” “哦哦好的。”冯伊安配合地走回到了主控室里,为了避免引起关注,变异人们也不情不愿地躲回进了室内,不甘心地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不久之后,第二阵空气的压力穿透了船舱。 众人等待了片刻,仍是一片安静——警报系统没有触响,此刻离目的地月桂号只有不到三十公里了, 半个小时之后,月桂号已经来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最后一道闸口来临了。 这是冯伊安最没把握的一道。 请求进入航道的申请发出之后,密钥输入的弹窗瞬间便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冯伊安没有理会,而是打开了那个贴身放着的、带着温热气息的小盒子——钥匙拿起来的一刹那,底下被压着的纸条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冯伊安只看了一眼,便盖上盒子把钥匙插入了主控板的连接口,经过几十秒略显迟钝的读取之后,申请验证的光标缓缓旋转着。 过了一会儿,光标消失了,通行许可的状态变成了绿色。 昼司狐疑道:“这就行了?” 冯伊安也迟疑了一下:“看着是,但……我不知道,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昼司迅速站起身来,大步来到门外,拿起七十三顶在那卡门的枪,打开杂物间的门,闸机吓得抱头大叫:“别杀我!” 昼司不耐烦道:“行了别吵,问你,你船上通讯接收器开着呢?” 闸机茫然道:“啊?”然后点点头:“开着呀。” 昼司皱眉道:“你确定?公开频道?任何人都可以发起通讯申请?” 闸机说:“对啊,当然了,你为什……” 门已经大力地再次摔上了。 “没道理啊,”昼司回到主控间,“按理说我们早就进了月桂号的雷达范围,一艘船掌握核心航道权限的就那么几个人,很快就能确认出来。更何况这艘还是完全不熟悉的船只型号,既然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不要求核实身份信息?” 冯伊安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 说话间,月桂号已经完全呈现在了眼前,肉眼看过去她的体量和日蚀号相差无几,只是船身更为狭长,呈优美的流线型,想必在偶尔需要全速推进的关头,带起来的速度也不会差。只是……整艘船虽然豪华恢弘,此刻却静悄悄地漂浮在灰蓝的傍晚里,只亮着星星点点几处灯光,大部分的房间都黑漆漆的,泛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航空艇静静前行,更加诡异的事发生了——当他们悬挂在月桂号左翼天台之时,停机口的门竟然也同时缓缓打开,好像在无声地欢迎他们的到来,又好像是摆出了一个过于轻易的陷阱。昼司和冯伊安对视一眼,没有多做犹豫,选择了前进。 停机场的助跑滑行道和平台周围亮着一圈荧荧的指示灯,夜愿终于被放进了驾驶室——只有他会手动降落——航空艇刚刚落地停稳,身后的闸门就轰然阖上了,好像巨兽吞入了食物。 航空艇的发动机渐渐熄火,舱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首先是一个合金梯子伸了出来搭在地上,门后站着的昼司拦了冯伊安一把,示意他不要太快露面,冯伊安愣了一下,了然地退到了后头。昼司低下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迈腿走了出去。 他识相地将双手抬在空中,动作和步伐都放得很稳,怕有什么突然的动作惊动了暗处的狙击手。然后,他慢慢地走到了灯光的下面,抬起了脸。 这时,黑暗中有人动了,他看见一个枪口,不,是两个,不对,是数十把枪直挺挺地对着他,拿枪的人们面无表情——看制服都是月桂号上的侍卫,以前他来这里造访的时候,这些人对他客气都不得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是你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冯德维恩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收了吧。” 枪口齐刷刷地收了回去,冯德维恩说:“你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啊,怪吓人的。” 昼司也在暗自心惊,没好气道:“你才是,怎么不开灯啊。” “省电,”冯德维恩理所当然道:“那么多房间又没人住,开着灯干嘛。” 昼司彻底没脾气了,问:“冯老呢?” 冯德维恩竖起食指,昼司抬头看去,发现冯老趴在二楼铁栏杆上,正端着一柄机关枪对着他,见他抬起头来,笑道:“来玩儿啦。” 昼司满头黑线,问:“我到底是……你们到底……” “瞧你吓得。”冯德维恩露出一个讨人嫌的嘲笑,“几天不见你,怎么就沦落至此,你打牌赢走我那么多钱都花到哪儿了?” “别提了,差点没命花。”昼司说。 夜愿也跟着走了下来,打过招呼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周围的侍卫虽然收起了枪口,但仍荷枪实弹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冯德维恩招手道:“吃晚饭没?一起吧,夜愿也来,船上还有多少人?都一起下来吧。” 二号、米奥等二三十余人悉数走下船来,只是他们已经都戴上了遮蔽容貌的伪装。冯德维恩瞧着这乌央央的一大群,惊讶道:“你还真行,这都被你找到这么多帮手。” 昼司终于松了一口气,开玩笑道:“够吃吗?” 冯德维恩耸了耸肩,忽然察觉到人群中有一个人好像一直在看自己,可当他回望过去的时候,又只能看见清一色乌漆嘛黑的战斗服,搭配废土专用的防沙面罩。 冯德维恩只疑惑了片刻便不再纠结,领着一群人穿越专用隧道,进到了灯火明亮的主宅里。他边走边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昼司的打扮,故意用一种品头论足的语气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仆从们一左一右拉开了主会客厅的大门,冯老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抬眼一看,皱眉道:“吃饭呢,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先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昼司回头看了一眼——给米奥使了个眼色,对方及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昼司正要也跟着一起离开,身后的冯老又说:“等等,昼司,你先留下聊聊。” 心里最想洗澡的人被叫住了,昼司生无可恋地回过头来。 冯德维恩已经在一个单人扶手椅边坐下,翘着二郎腿,还不肯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毒舌机会:“你跑哪去了,还以为你死了——不对,是整个虚摩提都在传说你死了,李奥尼斯家群龙无首,你早就退休了的老爸只能回来收拾烂摊子,然后准备传位给你弟弟。” 昼司冷笑道:“哦,总比有些人没死,老爸也一直不能退休的好吧。” 冯老点点头:“说得好。” 冯德维恩噎住了,恶狠狠道:“你想被扔进海里吗?” 昼司不理他,只问:“那些传言,你相信了?” 冯德维恩“嘁”了一声:“当然没信了,你当我傻吗,多半是罗特和她姘头搞的鬼吧?” 冯老也冷笑了一声:“传位?那家伙把自己当什么,皇帝吗?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要搞这种低级的复辟套路!连装都装不像!” 昼司捕捉到他话里隐藏的含义,不确定地问:“冯老……您知道?” “当然,”对方点头道,“上次在新世界号上的时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又是枪战又是追逐的,一片混乱。只是你最后说的那句话,你说……他不是你父亲,我事后一琢磨,再仔细一观察,立马就明白了。” 昼司如蒙大赦:“我一路都在想怎么说服您这件事。” 冯老摆了摆手:“我和你爸爸也共事了不少年头,就算你不说,我也不见得就不会发现,只是会晚一点。” 昼司又问:“那您知道他是谁吗?现在的那个神苍” 冯老说:“是不是那个……你父亲的双胞胎弟弟?” 昼司点点头:“不是双胞胎,只是亲生兄弟而已,兰伯特,只是他们俩都太久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要冒充起来难度也不算太大。” 冯德维恩皱着眉说:“那这么说来……你那个弟弟?” “多恩大概是兰伯特的儿子。”昼司说。 “哇,那兰伯特怎么会愿意和老曼德合作?”冯德维恩扬起眉毛,“这个范修连恩,也真够厉害的。” 冯老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教训他什么,只是满脸不赞同地摇头道:“现在的虚摩提真是乌烟瘴气。恶性垄断、阶级分化这些老毛病也就算了,有些地方上竟然还搞起了种姓制度!上次人类是怎么玩完了的,这才过了几百年,就又忘得一干二净。” 昼司吃了一惊:“种姓制度?您说将人按照姓氏分成三六九等……” 冯德维恩说:“反正连仆从和情人都可以拿出来公开拍卖了,奴隶制在前,种姓制度又算什么稀奇?” 昼司沉默了一下,似是回忆起了林堡的竞技场,又想到了海岸边的姑娘,简短道:“你说的对。” 一时间屋内气氛有些沉重,半晌没有人开口,似乎在各自分头想不同的事,又似乎在想同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冯德维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问:“不过……你是怎么有我家专属航道密钥的?” 冯老闻言也惊讶地抬起眼来:“嗯?不是你给他的吗?” 冯德维恩诧异地回过头去:“不是,我以为您给的,就您上次在新世界号上的时候……” “我哪来得及,不都跟你说了我一把老骨头,哪反应得过来这个……” 冯老和冯德维恩都满头雾水地面面相觑,昼司正要开口解释,忽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我给的。”冯伊安推门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冯德维恩:哈哈哈昼司终于倒霉啦! 冯伊安:Hi弟弟~ o(* ̄▽ ̄*)ブ 冯德维恩:???!!!!??????????? 第54章 Chapter 52 拼图 “是我给的。”冯伊安推门进来了。 他已经简单地洗漱过了,并换上了一套仆人准备的干净衣物,虽然只是最为简单普通的浅灰色单衣配亚麻色长裤,但仍然显得干净又优雅,好似从不曾沾染废土的一颗风沙。头发整齐地竖起后,他与冯德维恩十分相似的眉便露了出来,尤其是那双灰眼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 一晃多年,早已不再年少的他,终于又一次踏入到了这艘船上,这个屋子里。奇迹般的,他的存在却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仿佛化作上缺失多年的一角图软拼凑齐整了。 好像那个在废土集市上悠哉微笑的面皮才是过客,他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如果翊还在的话又是如何呢?冯伊安忽然想,他们是会像以前一样,在废土走走停停四处迁徙,偶尔拜访一下旧友,不时地再关照一下翊的小徒弟。还是,他们会更早厌倦外面的世界,再一同回到这里来呢? 只是旧友不再,小徒弟也长大成人,连一同归家的故人也没了。 冯伊安喉结动了动,手指捋着衣服的边角——他心里十分紧张,但还是试图平稳地开口道:“父亲,弟弟,你们好,好久不见。” 偌大的会客厅忽然变得紧缩,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把空气全部压扁在了这密度极高的几平米。昼司觉得脖子有点僵,他余光瞟到屋子这头的两个人瞳孔瞬间瞪大,震惊又呆滞的样子显得有些可笑。 见他们毫无反应,冯伊安把手背在身后,指头纠结在一起,手心全是冷汗,贴着胸口的盒子隐隐发烫。 清了清嗓子,他又说:“很抱歉冒然使用了我尚未被回收的通路权限,只是当时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你们想要收回,我是完全理解的……” “等等,”冯德维恩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碎念,“你先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你……你是谁……你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一片混乱,倏地扭过头去质问昼司:“这是什么!” 他手指着冯伊安,却问这是“什么”,昼司一脸黑线,说:“这是一个长得和你哥哥很像的人工智能,我逛废土集市买到的。” 冯德维恩怔愣道:“真的吗?” 昼司爆发了:“我被我全家迫害追杀至死你没信,这个你倒是信了!” 冯伊安小声又叫了一次:“弟弟……” “你不要叫我弟弟!”冯德维恩炸毛道:“你到底是谁?我哥从来不会叫我‘弟弟’,不对,我哥早就死了,他怎么会回来!” 冯伊安露出纠结的表情,不得已叫了冯德维恩的小名——那是只有哥俩小时候才会使用的称呼。 “维尼。” 冯德维恩在震惊中看起来更崩溃了,昼司“噗”了一声,强忍住没有在这不合时宜的关头笑出来。 冯伊安心虚地解释道:“我……我没死,真的是我,我……” 冯德维恩:“你没死?你怎么可能没死!你没死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回家?你没死为什么这些年连个音讯都没有!” 面对他的怒火,冯伊安哑口无言——这也是他这么多年越来越不敢回家的原因,错过了道歉就会被原谅的期限,每拖一天,和家人的联系就又减弱一分,解释的话语就更难出口。冯伊安没有回答,冯德维恩却也像是对自己问题的答案也失去了兴趣——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一厢情愿的小鬼了,哥哥不是有什么苦衷,只是单纯地不想要他们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如今又选择了出现——但兴许只是碰巧遇上了需要帮助的昼司,之后就又会离开了。 他总是这样,对陌生人明明总是那么温柔,对家人却又那么无情。对比起来,他的好一下子就全都成了伤害。 相较于冯德维恩的语无伦次,异常沉默的冯老反而更让冯伊安心里打鼓——对方收起了平时嘻嘻哈哈的和蔼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归家的长子,一言不发,散发出久违的冷冽气势,连在一边旁观的昼司都替他紧张了。 “父亲,我……我回来了。”冯伊安垂手老老实实地站着。已经年过四十的他,此刻却像个局促的小孩,等待着家长的责骂。 “既然你这么说了,”冯老开口了,沙哑的声音中毫无温度。 冯伊安屏息等待他下一句话,冯老接着说:“走之前记得把钥匙交回来,那不是给外人用的。” 冯德维恩也愣了一下,有些焦急地小声叫道:“父亲!” 冯伊安却好像早知如此般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说:“我明白了。” 他掏出小盒子,打开将钥匙取出放在桌上,正要收回手,冯老又问:“那个盒子,是你母亲给你的?” 冯伊安点点头,犹豫着是不是连这个盒子也得一并交还,冯老却说:“这个你就留着吧。” “父亲!”冯德维恩又更大声地叫了一次。 “怎么?”冯老斜睨了他一眼,冯德维恩张了张嘴,又一脸纠结地看了看冯伊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冯伊安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忽然就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自己回来的。 “医生!”门外忽然传来了安息的声音,由远及近,正在找他“你在哪玩呢?” 紧接着又传来了夜愿的声音——他声音压得较低,听不太真切:“应该在这边……可能在忙……” “管他呢。”米奥说。 说着大门就被推开了,三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恢复了文明社会的人类模样,反观只有昼司一个人又脏又臭——地下铁的水,变异怪物的血,海滩的泥沙,还有汗水蒸干后所剩下的盐分,他赫然成为全屋子里唯一的异类。 “还有的人呢?”冯老问。“不是要吃饭吗?” 米奥回到说:“他们不饿,先睡了。” “睡了?!”冯老诧异道:“睡在哪了?这么一大帮子人?”不等别人回答,他又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掠过冯伊安时看也没看他一眼,边走边大声嘀咕:“赶紧的,等会儿我还有事儿,没空陪你们过家家。” 被划分到“一大帮子人”里的冯伊安垂着头走开了几步,站到了米奥和昼司的身边,安息拉着他说这里如何好看如何豪华,他也就微笑听着,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就连吃饭的时候,冯伊安也随他们坐在了长桌的尾端。冯德维恩一直盯着他,只要抬起头来就能和他眼神对上,可他始终没有。 冯老果然如他所说,吃过两口之后就出门了,留下冯德维恩招待这奇奇怪怪的一干访客,昼司坐在他旁边,隔着好几个空位才是冷面冷眼的米奥,再来是夜愿和安息,最尾巴上才是冯伊安。安息一边吃一边新鲜,每一道菜都要问问夜愿是什么,夜愿也激情饱满地给他解释——他本来就是做侍从的,对这些东西了解极了,连食材的选择和味道的拿捏都了若指掌。冯德维恩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 夜愿一向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昼司身边的,这会儿却坐得那么远,还和别人亲密地有说有笑,很是新鲜。 “诶, 诶,”冯德维恩用胳膊肘捅了捅昼司,“怎么回事儿?” “什么?”昼司抬起头瞄了一圈,也情不自禁多看了一眼——两个小朋友不知凑在一起说了什么,安息用螃蟹的钳子来夹他手指,夜愿假意躲了躲,笑得眉眼弯弯。 有这么开心吗?怎么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从不见他这么笑,昼司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什么怎么回事?” 冯德维恩不屑地笑了一声,手上剥着一个坚果类的零食吃,翘着二郎腿,裤脚露出一截瘦削的脚踝,悠闲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轻飘飘,音调却是故意地讨人厌:“从小就喜欢人家,坑蒙拐骗地捞到自己手里,亲也亲过了,吃也吃过了,腻腻歪歪这么多年,还假惺惺地觉得自己跟人家是纯洁的主仆感情。” 他每说一句,昼司的脸就黑一分,说到最后,他脸上都快下出酸雨了。 见好就收,冯德维恩清了清嗓子,转换话题问:“所以你要我帮忙干什么?手刃曼德?逼宫罗特?绑架多恩?杀回地心大厦?” 昼司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说:“借我点钱。” 冯德维恩:“……” 昼司:“说真的,两百万就够。” 冯德维恩差点没把坚果壳甩他脸上:“什么‘就够’!你当我的钱是台风刮来的吗!你当我的钱是打牌赢来的吗!” 昼司不耐烦道:“别老说打牌的事儿了,你技不如人,老说反而显得丢人,说起台风,几天前的天气干预令是谁签署的?” 冯德维恩纳闷道:“不知道,你爸吧,不对,是你叔叔……你别转移话题,要两百万,没有!” 昼司问:“那你有多少?” 冯德维恩斜了他一眼:“你先说你要这些钱干嘛,招兵买马?我可跟你说,现在除了各家的侍卫,所有壮丁都被曼德拉去修建探月基地了。” “探月基地?”昼司冷笑一声,“夜愿去过,一个空壳子,里头全是变异怪物在开party。”
 冯德维恩早知如此般地点点头:“要养这么多人,怪不得要找你叔叔求助。” “武装力量的事儿你不懂担心,”昼司说:“找你借点钱,是要给你哥建个实验室,答应他的。” 冯德维恩无语了两秒,说:“……你越来越过分了,编理由能不能走点心?他好端端的干嘛要这个?” 昼司真诚脸道:“真的,你知道的,你哥就喜欢鼓捣这些实验啊药物啊,还收了个小徒弟,呐,就跟夜愿说话的那个。我之前答应他要给他置办顶级配备的实验室,他才帮我启用了你家的私人航道。” 冯德维恩依旧一脸无语—— 冯伊安的确是从小就十分痴迷化学实验和医学研究,但如果他的目的只是一个高配的实验室,直接回到家里来不就行了,要把整个月桂号拆了重装成一个超级实验室也不会有人拦着他。 父亲早已不比当年的强横,自从哥哥离家出走之后,他似乎一下子陷入了迷茫,之后也不怎么约束冯德维恩了。但教育反倒就是这么不可预料,越是严加看管的反而越是叛逆,越是放手放脚的,却倒老老实实地学习起家业的东西。 只是父亲刚才的态度……到底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还是真心不愿哥哥再回来,他心里有点打鼓。 思及至此,冯德维恩情不自禁又看了自家哥哥一眼——他每次眼睛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但是再看见的那一刻,又觉得熟悉到似乎从没离开过。 隔着长长的桌子,冯伊安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见是他在看自己,情不自禁弯起嘴角笑了笑。冯德维恩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睛。 冯德维恩偷瞄被抓个正着,装模作样地抬起手腕上的通讯终端看了看,不料终端还真的亮了起来——一个通讯请求发过来了。 冯德维恩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古怪,对昼司说:“有人来找你了。” 昼司诧异地抬头,警惕道:“谁?怎么知道的?” 他们一路上明明相当谨慎,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人得知了他的动向,难不成是月桂号上有人出卖了他们。 “曼德?”昼司问,“他如果发现了我,为什么不在我们上月桂号之前狙击掉我们?”现在有了冯氏的保护,对方是不敢撕破脸的。 “不是曼德,是果戈里。”冯德维恩说。 “果戈里?他要干什么?”昼司看起来更惊讶了。 不过仔细想想,果戈里家本就主营运输物流,坐拥虚摩提上所有商运线路的半壁江山,航线错综复杂、监控无处不在,如果非得被谁发现,是他们倒也说得通。
 “不是他,是她,”冯德维恩说,“你的准未婚妻小姐。” 昼司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不在。” 冯德维恩看了他一眼:“我不说,你自己说。”但通讯请求久久没被通过,也就断掉了。 “这是干嘛?”冯德维恩说,“你之前不是和安娜聊得挺好吗?送上门来的盟友你还不搭理。” 昼司不做声地把面包掰成小块儿,说:“这么快就来了……先拖着吧。” 冯德维恩说:“你脑子短路了?这会儿又矜持起来了,之前不是约会约得声势浩大、人尽皆知吗?” 昼司摇了摇头:“之前不一样,之前是想钓着果戈里叫他别太快下注,动作之前能有点忌惮。现在哪里还行得通,虚与委蛇那一套已经混不过去,这要见面,就得动真格的。” “动真格又怎么了,你们俩联姻那不是早晚的事吗,这点觉悟你还是有的吧,”冯德维恩说,“难得一个中立派,你总不至于亲手把他推到曼德那边去?” “果戈里算什么中立派,”昼司有些嫌恶地丢下被他捏扁搓圆的面包,“见风使舵,看那边儿赢面大就跟那边,根本靠不住。” 冯德维恩不可置信道:“谁要他靠得住了,他的资源靠得住啊。” 昼司沉思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不有你吗?” 冯德维恩一听连连摆手:“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我是看咋俩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收留你两天,我可没有要帮你跟谁作对的意思。” 昼司恼火道:“不要你那些,就借点钱,你哥原来炸了的实验室你不是后来给修好了吗?直接借来用用,再要一百万就行,他要什么器材你给他置办。” 冯德维恩简直匪夷所思:“你怎么还就跟这件事杠上了,这什么时候了还修实验室,你到底要干嘛,你不跟我说明白,休想从我这拿走半根笔芯。”昼司思考了一下,说:“那我得问问。” “问?问什么?问谁?”冯德维恩纳闷道。 昼司扭头朝米奥勾了勾手,对方看也不看他,说:“我听见了,你自己问二号去吧。” 言下之意是他没有意见——医生和师傅把他救回家后亲手养大,又托付给了自己的作为赏金队长的好友照顾,要是没有他们,他早死在废土上一万次了。既然是医生的家人,是血是命,他都愿意给。 不对,现在命稍微金贵了一点,暂时还不想交出去。 听他这样说,昼司站起身来出门晃了一圈,回来时带着三位变异人——其实他只邀请了二号,但是二十九怕它“太傻容易上当”也跟着来了,七十三更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见着有热闹就非要上来凑。 昼司使了个眼色,冯德维恩便叫屋里所有的侍从全都出去了,米奥竖着耳朵听了听,说:“都走远了。” 昼司清了清嗓子,开始简单解释几件事之间的联系,说道血清实验之时,二号把兜帽一摘,冯德维恩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 他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凳子也被他踢翻了,七十三对他惊惶的反应很满意。 “你疯了?你这是要拉整个虚摩提给你陪葬?”冯德维恩呆立当场:“这要是谁不小心被挠一下,整个虚摩提可就毁了。” 他顿了顿,不可置信道:“不会那好几十个人,全都是……” 二号木然道:“我没事儿挠你干什么。”它又看了一眼不老实的七十三,忽然觉得底气也不是那么足了。 “你们全都走,快走,”冯德维恩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什么虫子,“从哪来回哪去,别的都好说,这不行。” 二十九全程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对这避之不及的反应也没什么太大的感想,但冯伊安微妙地察觉到它好像是不高兴了。 “你们先出去吧,帽子戴好,”冯伊安说,“我来给他解释。” 见哥哥朝自己走了过来,原本咋咋呼呼的冯德维恩一下就老实了,低声询问:“你确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冯伊安倒是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你帮我把实验室恢复了?” 冯德维恩一下有些窘迫——哥哥走之前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实验室被父亲给砸了,他以为哥哥是因为这件事和父亲闹气离家出走,很快就能回来。所以他才背着父亲,一点点地悄悄把实验室恢复了,想着哥哥回来的时候会高兴。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傻,但实验室也就这么放着了,从未挪作他用。 他的理由是——月桂号上不缺这点地方。 冯德维恩点了点头,终于问道:“你……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翊哥呢? 冯伊安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说:“翊……已经走了七年了。”冯德维恩其实早有预感,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心里一沉。他转念又一想,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冯伊安一愣,迟疑道:“我……” 冯德维恩咬牙切齿道:“亏我,亏我还以为你和翊哥两个人在废土上,在外面的世界快快乐乐的,那么高兴,所以才一点儿也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他受伤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结果根本不是,都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冯伊安低下头去捂住了脸,冯德维恩一下不吭声了。 在手里埋了一会儿后,冯伊安重新抬起头来——他并没有流眼泪,又恢复了平静,说:“你说得对,我是个坏哥哥,坏儿子,胆小鬼,我不敢回家,也不知道去哪,我大部分时间其实不会去想这些,怕想着想着,就……” “好了好了,”冯德维恩忽然害怕起了话题的走向,连忙打断了他:“就当我说的是气话吧。不是说废土上风沙又大又干燥吗?怎么你还长这样,你看我,每天连带你和爸爸的份劳碌,现在看着我倒更像哥哥了。” 冯伊安抬眼看了看他,还是把心中的话吞了几句回去,说:“那几位高级辐射人我也打交道一段时间了,和废土上那些变异怪物完全不同,它们抱有着作为人类的全部理智、逻辑和记忆,甚至还比有些人更像是人。只不过是命运作弄,它们也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可你这个实验风险极大,结果不能保证,到时候做不出成功的血清,你确定它们不会受刺激暴起?”冯德维恩问,“它们要真像昼司说的那么厉害,到时候谁拦得住?” 冯伊安咬着下唇——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二十九的话又响在他耳边——“每一天我都在等待真正的终点什么时候来临,而每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死亡。” 冯伊安摇了摇头:“它们的愤怒早就消耗在过去每一天对命运的质问里了,永恒的绝望,那是你我都不能理解的。” 冯德维恩似懂非懂,但仍是不赞同,他最后退步道:“你让我想想。” 第55章 Chapter 53 安娜公主 虽然冯德维恩嘴上并未答应,但冯伊安似乎并不太担心,绕了一圈,又不请自来地溜去了实验室。 除开那些房间院角的小打小闹外,冯伊安人生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室建在月桂号西北方的园子里。起初只是将一个小小的杂物房挪作他用,发生过好几次事故之后,冯伊安的父亲勒令他提高实验室的安全系数,再有一次爆炸就要拆除这个违规建筑。于是冯伊安不得不拿出自己存下来的零钱,又找父亲贷了些款,才修建了如今这个白色建筑的雏形。 今天,建筑的架构还和最初时十分类似,只不过里面的设备和装饰早已几经淘汰升级,最终停留在了冯伊安离家的那一年——冯德维恩后来试图把实验室恢复成了他走之前的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用过,定格在此了。 冯伊安把手掌放在门口的触摸屏上,三圈蓝色的光环由内朝外依次亮起,瓷白色的门框也相应亮起一圈蓝色的光边,随即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响,门开了。 闪烁了两下后,屋内顶棚的白炽灯管依次亮了起来,照明强度非常够,几乎达到了日照的程度。里头的实验台和制药设备全是新的,只不过型号已经相当老旧了,冯伊安随手一模,纤尘不染。 冯伊安依次查验了一番,反倒收获了意外之喜。来时的路上因为丢了板车所以掉了不少关键器械,除了自己随身带的几个血清原液培养皿之外,好几个机械核心都陷到流沙中心去了。但这里一看却正好——冯伊安的大部分器皿口径和市面上的普遍型号不匹配,一是习惯所致,而是器械口径和形状其实也能影响药品反应的速率和成果,刚巧这里所有设备全都随着他旧时的习惯。冯伊安想着回头把安息叫来,看他能不能给简单地升升级,做个快速客制化匹配。 “谁让你进来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冯伊安没有回头——是冯德维恩的声音,“老远就看见这亮了,不自觉。” 冯伊安笑了笑,说:“东西好全,几乎不差什么。” “几乎?”冯德维恩闻言立刻皱起眉头:“那就是还差点什么咯?” 他沉不住气地扫视一圈——不可能啊,他明明是一比一完美还原了的,怎么可能还差东西,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根本还没答应要帮助他们做实验的事,问:“是不是型号旧了,这都二三十多年前的东西了,说不定都不能用了。” “可以的,很新,”冯伊安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被保养得很好。” 冯德维恩噎了一下,反驳道:“谁保养了,有些仆人就是多事。”想了想,他又问:“你说还差什么?” “这个动能核心,是核能的,要用钚来激活。”冯伊安指着屋子角落最大的机械块说。 冯德维恩吃了一惊:“现在早没有人用钚元素了,这玩意儿从开采到运输一整条线早就停了多少年了。” 冯伊安点点头:“我知道,所以这就是问题。” 冯德维恩想了一会儿,问:“不能替换动能核心吗?用别的什么能源来替代。” 冯伊安摇头道:“不行,第一,这个实验之所以不能在废土上做而要来虚摩提寻找大功率实验室,就是因为耗能非常大,普通的风动燃油能都支撑不住,如果抽取月桂号那么多电力走,船会掉海里的。” 冯德维恩听了相当不是滋味:“哦,闹了半天还真是因为做实验回来的。 冯伊安尴尬地顿了一下,快速接着说:“再者,这个反应系统是一体化的,不太能够拆开。” 两人盯着那个巨大的白色机械块看了一会儿,身后又传出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倒是知道哪里有一块钚。” 冯德维恩没好气道:“你们一个二个四处乱逛,都把自己不当外人是吧。”昼司不理他,大踏步地走进来问冯伊安:“要多少钚?” 冯伊安连忙说:“这可不是随便就能从哪弄来的东西,钚毒性大,放射性强,又容易氧化。” “而且两万多年的半衰期,一个不小心,空气中的辐射强度又要回到一百年前。”冯德维恩说。 “钚238的半衰期只有八十多年,而且α辐射体是不会穿透你的皮肤的,一张纸就能挡住,你只要不去啃它舔它……”昼司看他眼神不对,硬生生地接转话头:“我听说钚的裂变速度很快,临界密度也小,核性能比铀还要好?如果四公斤的钚就能做一颗原子弹,那么这个实验室大概……”他在手里比划了比划,然后手腕被冯德维恩按住了。 “你疯了?你不是最讨厌核能的吗?”冯德维恩说,“而且你说的金属钚是一回事,做原子弹的同位素是一回事,做核能源的同位素又是另一码事。” “嗯,”昼司说,“没得选的时候,也就懒得讨厌了。” 冯德维恩几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算是从小看昼司到大了,对方自律、守规矩到几乎一板一眼的完美工作狂作风是出了名的,还经常被他调笑人生无趣、是个机器人,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昼司还在琢磨,说:“地心大厦的自然科学馆里有一块环状金属钚,我去偷过来。” “等等,”冯德维恩禁不住又打岔,“你说你,在这种关键时刻,大摇大摆走进地心大厦,然后打开博物馆的玻璃罩上,拿上一块核原料再走回来?” 昼司无语道:“我非得大摇大摆吗?我不能偷偷摸摸吗?” 冯德维恩感觉跟他没法交流,转头求助道:“哥,你评评理。” 冯伊安听他这么叫愣了一下,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冯德维恩也才惊觉自己下意识喊出了什么,在心里狂骂给他添乱的昼司。 清了清嗓子,冯伊安故作镇定道:“你说的那块环状金属钚我有印象,你真有办法拿出来?” 冯德维恩不可置信道:“你和谁一伙儿的?” 昼司把他推到一边,点点头:“有二号他们呢,这世界上哪有拦得住的地方?”他想了想,有些怀疑地问:“然后你这个反应堆,可以直接置换同位素?” “可以的,”冯德维恩又强行挤回到两人中间,说,“别看了,反应堆和后处理场都埋在地下呢,占了月桂号腹舱百分之六十的空间,这艘船原本也是核能驱动的,近几年才换成的曼德家的氕-硼燃料。” 这次换到昼司无语了:“你每天都住在一个核反应堆上?” 冯德维恩理所当然道:“对啊,那玩意儿可占地方,又要一刻不停地注意冷却板还够不够,不过现在平时又不打开,基本没什么影响。” 昼司忽然觉得对比昔日的冯伊安来说,他玩德州扑克的这个兴趣爱好实在太便宜、也太小儿科了! 思及至此,昼司连夜便随同二十九和夜愿上了潜行艇 —— 既然安娜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月桂号上人多口杂,多呆一天就多一份风险。夜愿负责开船,而二十九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昼司感觉它对虚摩提可能比较熟悉,而且性格沉稳,不会轻举妄动。 冯德维恩有通往地心大厦的二级密钥,虽然到不了昼司原来住的地方,但去下层的自然科技博物馆完全没有问题,那里都是些虽然珍贵但无法流通也卖不起价格的藏品和矿物样本,从来也没丢过什么东西,平日夜里只有四名两组保安结伴巡逻,按理说是遇不上的。 “如非必要,请不要伤人。”昼司说,二十九没什么感想地点了点头。 “你留在这。”他又转过来对夜愿说,夜愿正要从驾驶座里出来,闻言愣了一下,又呆在了原地。 昼司交待道:“不要熄灭发动机,等我们出来马上就走。” 夜愿乖乖点了点头:“好的。” 昼司和二十九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潜行艇,身后的飞艇电流一闪,皮肤吸收掉周围的环境色,乍一看仿佛在黑夜中隐形了。两人都做了大厦工作人员打扮,戴着蓝色的帽子和白色口罩,手中装模作样地拎着一些清洁用具——桶子是为了待会儿装钚金属环用的,脚步匆匆地向前走。 地心大厦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幅景色,一百层以上白日里冷冷清清,入夜后才因为各式酒会和餐宴热闹起来,会一直喧哗到清晨。而一百层以下对外开放,一半是办公室,一半是各种展会和博物馆,下班之后便空无一人,大半地方连灯也不开,只有绿色的应急灯幽幽亮着。 二十九耳力很好,等着第一组巡逻人员走远后,两人便一前一后溜进了博物馆。 昼司轻车熟路地来到矿物展示厅,用激光刀沿着玻璃罩的底座切开一圈,戴着手套取出了里头的提成钚,又放回去一个样子差不多的银灰色金属环圈,从头到尾都相当顺利。 问题出在了要离开的时候。 两人在电梯中缓缓下行,谁也没想到,电梯门一开,等在门口的是一个意想不到、又有些意料之中的人。 二十九在门开了一条缝的片刻就翻身躲上了电梯顶盖,电梯门外,安娜·果戈里穿着浅蓝色的收腰及膝裙,打着卷的头发蓬蓬地盖在裸露的肩头上,漂亮的大眼睛上睫毛卷翘,橘粉色的唇蜜看起来可爱极了。 “果然是你。”安娜笑了笑,说:“我在楼上正无聊呢,酒宴上没有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阳台上吹着风,就看见一艘潜行艇进来了。” 她眼睛弯弯的:“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仔细一想,觉得大概是你……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 昼司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嘴上只说:“我通讯终端丢了。” 安娜有些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胡说,我打给冯德维恩了,你不是上了月桂号吗?” 昼司暗自心惊,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刹那她看见二十九没有,电梯门已经在身后缓缓关上了,二十九大概会从通道里另寻一个出口出来。 与此同时,昼司遥遥看见底楼巡逻的保安已经拐过弯来,顿时有些心急,说:“最近身份有些敏感,所以没接,回头我再打给你。” “你担心什么,”安娜用手指头卷了一点发尾玩,说,“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昼司反问:“你没有告诉别人吗?” 安娜立刻说:“当然没有,比起你弟弟来说我更喜欢你,当时是帮着你啦,不然难道要我和多恩结婚吗?”像是有些嫌弃般地,安娜眯了眯眼:“拜托,我才不喜欢那种小鬼。” 昼司听出了苗头,随口说:“你和他年纪也差不多。” 眼看着保安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突兀的两人,昼司皱眉抬眼看了看,重新戴上口罩,安娜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看他,说:“你欠我一次。” 说完后她便回过头去,喊了一声:“喂,你们!” 二人一见她正脸便认了出来,慌忙打招呼道:“安娜公主。” “走开。”安娜又说,两人便忙不迭地走了。 巡逻人员走远后,昼司扬起一边眉毛:“公主?” 安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说:“他们乱叫的。” 昼司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发现了我的行踪没有告知他人,刚才又帮我支开了保安,欠你的要如何偿还呢?” 安娜笑起来:“你能不知道怎么还?你之前找我约会的时候不是考虑得很清楚了吗?”她漫不经心道:“以前呢,和李奥尼斯家联姻的确是这片大陆上最好的选择,不过现在嘛……你们家自己也还乱着呢。” 昼司问:“所以……你改主意了吗?” 安娜说:“不,恰恰相反,低买高卖没听过吗?如果是以前的你,和你结婚对于我来说才是不平等交易,不过现在嘛,我还能提点小要求不是?” 昼司也哼笑了一声:“你说。” “很简单,你和老曼德闹不痛快,可对方已经三方联手,而制约他家产业的最大对手就是我爸爸,这一点也是你先前选择和我约会的原因吧,我爸爸虽然谁都讨厌,但总不至于去坑害要和我结婚的人。” “你知道?”昼司说,“那你为什么赴我的约?” “为什么不?”安娜反问,“你利用我,难道我应该生气吗,只有有价值的人才会被利用。” 昼司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有些明白了——即使长相甜美可爱,性格表面上看着娇憨无邪,但作为十大家族之一的长女和独女,她决计不会是什么纯洁天真的天使,本质上也是一个精明的资本家。 “只是我最开始不明白你约我的频率,一周一次,若即若离,既不收饵,也不放手,可我观察下来,你也没有放线在其他家族,”安娜顿了顿,说:“直到……我看见了那张照片。” 昼司眼神一利——是他和夜愿在日蚀号窗口接吻的照片。 “当时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安娜看起来并不生气,但笑意的确收了不少:“最开始有点犯恶心是没错,但权衡之下我想,和你相处下来我们倒还挺合得来的,和李奥尼斯联手,也是对于大陆平衡最有利的选择,你私下的兴趣爱好,只要不太过火,我也可以不必追究,怎么样?还有比我更加完美的对象吗?” “只是……”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今时不同往日,结婚之后,我要换股李奥尼斯家产的百分之六,要比罗特多,明白吗?” 怪不得之前安娜收到那张照片之后,反应相比他的预期而言的确是过于平淡了,原来她已经将一切都算得十分清楚。这一刻,昼司忽然就想起在外头黑夜中独自等待着他的夜愿。 只因为他说了“等着”,夜愿就铁定哪也不会去,直到他回去。他出现时快活欣喜,他离去便茫然无措,孤独地睡在漏风小屋的单人床上,手边倒着空掉的酒杯,一枚一枚攒齐他随手丢过去的钱币。 日蚀号上的夜愿、地心大厦的夜愿、林堡的夜愿和日落大道地铁站口的夜愿融汇在了一起,昼司心想,我爱他时他尚且如此痛苦,我若和别人结婚,这辈子便别想再看见他的笑容了。 我别无选择。 昼司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不答应呢?” 安娜有些吃惊:“为什么?除掉多恩和罗特之后你至少可以回收百分之十五,再分出一少半换购给我,这便宜买卖没道理不答应吧。” 昼司在她轻松说出“除掉多恩”这几个字的时候皱了皱眉,说:“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什么……”安娜匪夷所思地琢磨了一会儿,瞪大眼睛:“不会是那个吧,你在心疼你家的小狗狗吗?” 昼司一面再一次为安娜的敏锐而惊讶,同时后怕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自己竟然对她没什么防备,只当她是老果戈里过宠溺的天真少女。不得不说“安娜公主”这个戏,这女孩儿演得很好。 昼司又问了一次:“如果我不答应呢?” 安娜完全收起了笑容,亮出手中的通讯终端,语气森然:“那就非常可惜了,虽然不那么喜欢多恩,但如果你死了,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昼司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在威胁我?” “没错,”安娜毫不避讳地点头道:“你再犹豫下去,我手指头一抖,可能就把消息送出去了,曼德派了很多人在全程搜寻你的踪迹,很快就能赶过来人。” 昼司颔首道:“我明白了。” 安娜满意地垂下手腕:“这还差不多。说真的,要是你真的因为什么愚蠢的主仆情而拒绝了我如此优厚的提议,我倒是要质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不料下一刻,昼司忽然栖身上来,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大力掼到墙壁上,另一只手握着她左腕往墙上狠狠一磕,通讯器一下碎了个稀巴烂。 安娜惊呼一声,又快速被昼司捂住了嘴巴,男人高大的身躯把她框在了一个狭小的阴影里,散发着浓烈的侵略性,气势逼人。 安娜一瞬间有些心慌,含糊不清道:“你弄痛我了!” 昼司冷冷地低头看她,眼神中沉淀着一些她以前从未见过、亦或是从未发现的因子。恍惚间她想起来了,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她曾经见过一次神苍,对方光是往那一站,凌冽强悍的气势就吓得她往父亲身后不住地躲,好像世界在他面前都是蝼蚁,都是残渣。 她从小成长起来,嗅觉一向灵敏,但以前从未在昼司身上闻到过这种气息,直到今天。 昼司低声但清晰地说:“结婚?不结,爱谁谁,你大可以告诉曼德,也可以叫你爸帮范修连恩去。”他冷笑一声,松开手,退开半步,手插在裤兜里,凉凉道:“说过多少次了,聪明人要站在历史选择的一方,再见。” 昼司说完便不再理会呆立墙边的安娜,转身迈步出了大门。门外二十九早已等着了,见他出来,说:“还以为需要我进去收拾她。” 昼司摇头道:“不必,该来的总会来。” 二十九回头看了黑夜中巨兽般伫立的大厦一眼,回头看昼司的眼神也有一些改变。 “都是一路货色,”昼司像是自语般说了一句,“都什么年代了,还公主。” 二十九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最接近微笑的表情。停机坪上的潜行艇见他们来了,迅速打开了舱门。 上船前,二十九回头道:“公主也好,皇帝也罢,要收拾谁,我们早都准备好了。” 第56章 Chapter 54 天平 见两人上了船,夜愿紧张极了,问:“东西拿到了?” “嗯,”昼司简短道:“走。” 夜愿连忙收起舱门,潜行艇发动机的噪音很低,几乎和虚摩提高空的风声混在一起,船身轻轻摇晃一下离了地,起落架收起,潜行艇无声地离开了停机坪。 “那是……”夜愿忽然从后视镜上看到一个突兀的身影,他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儿站在地心大厦的大门口,似乎是直直地看着他们的方向。还来不及更仔细地辨别她的身份,视野已经被昼司的身体挡住了:“别东张西望的,好好开船。” “哦……”夜愿只能收起疑惑的目光,专心导航回月桂号的专属航线,潜行艇隐藏在了夜色之中。 回到月桂号后,冯伊安看了一眼桶子里的东西就下船底舱的置换中心去了,他很熟悉船体的构造,冯德维恩也懒得跟上去看。见两人带着东西安全回来了,冯德维恩随口问:“还顺利?没被看见吧。”不料昼司却表情有些微妙地沉默了。 “不会吧?”冯德维恩问,“遇见谁了?” “没关系,”昼司说,“反正就算遇不上,她也早知道我回来了,不过……是在门口撞见的,她应该不知道我去自然科技博物馆。” “安娜·果戈里?”冯德维恩惊讶极了,声音难免有些大,“她怎么会知道你会出现在地心大厦?”他微微皱眉:“月桂号上有人说出去了?” “应该不是,”昼司摇了摇头,“好像是她在楼上参加酒宴,无意间看到的。” 冯德维恩有些难以相信,惊讶道:“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昼司叹了口气:“本想再拖拖的,命运这东西,有时候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冯德维恩说:“拖也是没用的,而且你自己心里不是早有打算了吗?” 昼司沉默不语了片刻,冯德维恩又有些幸灾乐祸:“那你之前还故意不接她的通讯请求,结果转头就遇上了,这多尴尬。” 昼司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尴尬的,该说的也都说了。” “那当然,”冯德维恩挑了挑眉,“不然你还能这么顺顺利利地回来?“ 昼司正想回答,余光瞥到什么金色的东西在门口一晃,再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已经消失了。 昼司皱了皱眉,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还来不及细想,冯德维恩已经一边优雅地撇着杯子上飘起的茶叶,一边悠然地问:“所以婚礼日子定了吗?” “没定,黄了。”昼司说。 冯德维恩手僵住了:“什么意思?” 昼司说:“意思就是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盟友了,我要死在你家里了。” 冯德维恩呆滞了两秒钟,怒吼道:“你有病啊!”他过于激动手一抖洒出来不少滚烫的茶叶水,又不能松手丢了这珍贵的乳青色茶盏,烫得龇牙咧嘴。 冯德维恩终于放下了茶盏,把手指头直接插进了昼司手里的冰水杯里,昼司脸色也青了:“你好恶心。” 冯德维恩懒得理他,匪夷所思道:“为什么啊?” 昼司低着头,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夜愿?”冯德维恩怀疑地问:“不至于吧……” 昼司脸色有点别扭:“怎么就不至于了……” “说句不是人的话……”冯德维恩从冰水里抽出手指,随手抽了一条方巾细细擦拭每一根手指缝,“别说你是为了家庭事业和别人订婚,就算你是真的爱上别人,结了婚生了小孩,那孩子也不会离开你的。” 昼司沉默了一下,觉得心脏有一点钝痛,说:“会的。” 陌生的钝痛感在心脏的地方鼓动了两下,又顺着动脉血管传到四肢百骸,他再次说了一句:“他会走的。” 冯德维恩无言以对,良久才问道:“就算是会走好了,该走的人总归是留不住的。” 不管你是弱小的幼童,还是成年的男子,不论是冯伊安之于他,还是翊之于冯伊安,生要离、死将别,世间总有一些无奈是改变不了的。 “值得吗?”冯德维恩轻声问,像是在问昼司,也像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昼司想了想,拐出门去——月桂号他很熟,很快就在东侧的一溜客房里找到了变异人们与米奥和安息,米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靠在一边——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息和一堆变异人围坐在地毯上,吵吵嚷嚷地玩扑克。 “夜愿呢?”昼司问,没人理他。 “安息,夜愿呢?”昼司又问。 “嗯?”安息茫然地抬起头来,“没看见……啊!你怎么偷看我的牌!” 昼司环顾了一圈,屋子很大,但明显没有熟悉的金发,只能自己出去继续找。 月桂号说起来大,但一般活动的地方也就那些,昼司把亮着灯的地方全搜了一遍也不见夜愿的身影,心里嘀咕了起来。他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忽然看见楼下院子里的白色实验室亮了灯,不知是不是错觉,巨大的月桂号船身也摇晃了一下,一阵轻微的震颤从脚底传上来。 核能芯启动了?昼司急匆匆地下了楼,见冯伊安和冯德维恩已经在实验室里了,安息也在。 昼司问:“那块金属钚,能用?” 冯伊安低头查验着仪器的各项数据,说:“还要等一等才知道。” 毕竟这实验室的一整套东西还从来没有投入使用过,预热过程十分缓慢,核反应厂在脚下机械轰鸣,月桂号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感觉到了,但是冯老至今也没出现说些什么。 “安息,你过来看这个,”冯伊安招呼安息过去,说:“这边耗能为什么这么多?” 安息左右看了一圈,顺着数据指示的仪器验算了一下,上手就要拆,冯德维恩惊了一跳:“等会儿。” 冯伊安举起手示意无妨,安息明明瞧着很瘦,身上的衣服空落落的,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不少工具,看样子是随身都带着。他细白的手指头顺着看起来严丝合缝的操作板摸了两下,再用一个金属片切进去轻轻一翘,整块面板就被卸下来了。 昼司也挺惊讶——他印象中的安息不过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要不是米奥护着,在废土上铁定一天也活不了。后来在地下铁里见过对方开枪的样子,知道他还是有些基本的自保能力,倒是没想到他还会机械维修。 “怎么样?”冯伊安凑过去问,安息小声解释着,昼司转头问冯德维恩:“你看到夜愿了没?” “没,”冯德维恩漫不经心道,“小狗狗不都每天跟着你吗?” 昼司眉心皱了皱:“你别这么叫他……” “现在连说也说不得了……”冯德维恩翻了半个白眼,“不过我要是他,知道你为了他不惜和果戈里翻脸,冒这么大的险,肯定压力很大。” “我知道,”昼司说,“所以之前一直没告诉他,就是怕他多想。” “你也真是……”冯德维恩起了个头,又不继续往下说了,昼司冷漠地盯着他。 “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冯德维恩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走到前面去跟冯伊安和安息一起监控设备状况了。 从实验室开始轰然运转的一刻起,血清实验也正式开始了。这是一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意义非同凡响的实验,它的成功与否将极大程度地改变现今世界的力量格局——没有人知道血清的真正影响,没有人知道血清是否能够彻底地治愈变异人,而这些被治愈了的变异人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在冯伊安的指导下,安息一边配比最有效刺激造血干细胞的食物营养药剂,一边定时定量抽取米奥的血液——每次不超过250cc,米奥本想叫他们一次抽个800或1000的,被安息无情地反驳了。 另一头,在冯德维恩的帮助下,昼司已经收集了足够完整的一系列证据,其中既包含了多恩和“神苍”的真实身份,也包含了老曼德围绕“探月基地”所展开的一系列商业骗局,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的父亲,真实的神苍,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死亡只是一个被范修连恩刻意隐藏起来的意外,还是与她直接有关,他尚且不得而知。 在从地心大厦回来的那天夜里,昼司最后找到夜愿的时候他已经上床睡觉了,昼司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无言地给他拉了拉被子,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自第二日清晨开始,夜愿似乎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交待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做,只是再也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除非回答问题,多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这种冷漠也只单单是对他而已。 夜愿和安息都变成了冯伊安实验的小助手——这实验内容涉密级别高,月桂号上没有任何人被允许出入实验室方圆二十米之内,二号一行人也都戴上了专门定制的呼吸面具,带着利落的黑色皮质手套,宛如队形似修罗的雇佣兵团。事实上,即使在他们尚且刻意保留的实力帮助下,昼司已经顺利进出地心大厦数次,拿回了他的通讯器、不少关键的文件资料和下次月会的内容章程。 在月会的前一天,昼司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冯老聊天——见对方摒去了大厅内待命的所有侍从,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冯老要和他聊些什么。 “对于高级变异人,你了解多少?”冯老刚一坐下,喝了一口水,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多,”昼司老实地回答,“就跟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多。” 冯老点点头:“因为样本少,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高级变异的条件是什么,而在整片大陆上,高级变异人一共又有多少。” 昼司默不作声,冯老接着说:“我活的年岁比你长一些,见过世界更黑暗的时候是什么样,那时候的虚摩提和废土都不比现在,人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有时候一个避难站里混进了一个变异人,全站上下几百号人一夜之间就全完了,人心惶惶,变异怪物还没进来的时候,人已经开始杀人了。” “甚至有一阵子,大家都在传,说被变异人抓了咬了总比被人杀掉的好,毕竟被人杀可就是死透了。高级变异人在那时就已经出现,起初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人类进化的结局了——所有的人类理应都要变异,被选择的基因会成为高级变异人,被淘汰的既会衰败或者成为行尸走肉,而以后这个地球上就只有高级变异人,主宰新世界了。” 昼司不知道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段时期,问:“您以前经常去废土?” 冯老摇了摇头,但并非否认,像只是不欲就此多说。他又喝了一口水,接着道:“当然很快人们也就随之发现,高级变异人有两个致命的缺陷,一是不能生育后代,二是变异终有结束的一天,那时候人们才知道高级变异人也是要面临死亡的,而且根本无法预料,有时候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条小口子,血止不住,就玩儿完了。” 他说着搁下手中的杯子,指尖在喉咙前轻轻地一划。 昼司点点头:“活得越久的变异人能力也在不断提升,但每多活一天就是跟命运多赌博一天,所以高级变异人的数量一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 昼司想着二号一群人,从二号开始,下一个编号就是二十九,再之后又是六十几,中间缺了很多编号,估计都是这样没了的。 “没错,”冯老说,“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进行的这个实验,真实的后果将会是如何呢?” “冯伊安那孩子就算了,从小就天真得要命,看到的世界总是黑白分明,他这种人留在虚摩提也是一种折磨。但你不一样,你以后是要接管李奥尼斯、是要接管这片天空之城的人,不能什么都用那么简单的想法来看,得考虑宏观的影响。” 昼司有些听懂了,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问:“那您的意思呢?” “到现在谁也不知道实验结果究竟会是如何,我们假设血清成功了,高级变异人全部恢复成为了人类的身份,那他们身上那些逆天的能力呢?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吗?还是……” “还是他们会一转身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武装势力,成为这个世界上新的力量主宰呢?”昼司接着他的话,补全了他未出口的意思,“在‘无敌’的光环之下,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基因衰变’本来宛如死神,喜怒无常,算是命运压在高级变异人身上的最后一道制约、一道砝码,没有了这最后的枷锁,变异也许将一瞬间成为基因乃至种族的优势。” “没错。”冯老点了点头,“但是我也明白,合同就是合同。” 昼司知道他是在说二号一行人帮助他的交易条件——虽然具体的对方不知道,但估计也能猜出个大概。 “我的建议是……”冯老慢悠悠道,昼司感觉他终于要说到本次谈话的重点了。 “尽力拖延血清的进度,”冯老说,“先把你该做的事做完,到时候……”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昼司抬手打断了他,“到时候实验结果究竟如何,都是我们说了算,毕竟从最开始就没人保证实验的成功性。” “没错。”冯老颔首道,“我还以为需要花更多时间说服你。” “哦,是吗?”昼司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随口问:“如果我不答应,您又想用什么方法劝服我呢?” “也没什么,就退一步呗?”冯老说,“比如就做定量的血清,只供给给这一群人,或者……只供给这一群人的首领,然后把剩余的血清和制作方法全部销毁。” 昼司默不作声——只要有血清的供应源,血清总有一天还是能被再次制造出来,除非…… 如果说高级变异人的发生是随机而遇,那么米奥这样的血液成分才是万里挑一,如果他不在了,很难说会再有一个这样体质的血液样本出现。 所以最根本的解决之道应当是……除掉血清源,才最能确保当前世界力量平衡的绝对稳固。 他能想到这一茬,主动来找他谈话的冯老就更别提了,只是冯老很聪明,建议只说一半,剩下的一般他会自己想到。这种事,一旦有个苗头就会不断生根发芽。 只是不知道冯德维恩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要也是一个意思的话,这辈子他别想和他哥重修旧好了。 昼司站起来,理了理裤腿,说:“您的建议,我听明白了。” “嗯。”冯老也跟着站起来。 “但具体怎么做还是看我。”昼司又说。 冯老扬了扬眉:“那是自然。” 昼司点头道:“先不说别的,您提的建议,冯伊安第一个不可能同意。” “就算手中什么药都没有,他也很难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更别提手握堪称医治这个世界的方子,”昼司说,“虽然这些年没见,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而他是您一手教育出来的,这一点您很清楚。” “您正是知道这一点,才选择找我说,而不是找您两个儿子,”昼司望着窗外,月桂号漂浮在偏外海的地方,外头看不见虚摩提,只有夜海和星星。 昼司说:“以前的我,大概率会同意您说的,所有的砝码放在天平两边衡量一下,孰重孰轻,抉择很轻易就摊开在眼前了。” “现在呢?”冯老察觉到了话题的走向,眯着眼问:“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 “现在我只是觉得,这样活着太没意思了,”昼司眼睛依旧看着外海,说,“按照公式来做所谓正确的事,牺牲我的自由,牺牲我的时间,牺牲我的喜好,这也都算了,还要也替别人选择牺牲。为了一些看似利益更大化的、实则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其实背后的结果其实谁也推算不清。” “我只是想到了一本书,叫做‘计算中的上帝’,回过头来看自己,使得台风转向的天气干预真的保护了人民吗?虚摩提脚下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所以为的因果,真的是那么简单明了、那么结果清晰的吗?” 冯老挑起眉毛:“你怎么上了一趟废土,变成哲学家了?” 昼司笑了笑,想起了总是有很多这种感慨的二十九,说:“大概吧,废土是一个很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 冯老不置可否:“那你的意思?” 昼司收回目光,嘴角噙着微笑:“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在此之前,我的父亲不管不顾,我的后母、叔叔联合在一堆,伙同我那无知懦弱的弟弟,想要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昼司轻哼一声,“反倒是阴差阳错遇上的一群陌生人,倒还从头到尾都合作得异常放心。” 冯老想了想,说:“我明白了。”自嘲地笑了笑后,他倒也不再坚持:“我也老了,有些时候老头子说的话也不必那么当真。” 昼司微一点头,准备离开之前,冯老又问:“那夜愿呢?那个小孩子在天平的哪头?” 昼司脚步一顿,但并未回过头来。 冯老:“格局一旦更改,你若不再是你,也不一定再能保护他周全。” 昼司侧着脸,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迈腿走掉了。 作者有话说: 猪蹄以后都不会是猪蹄了,他要做人了! 第57章 Chapter 55 超新星爆发 “夜愿,夜愿?”昼司叫住匆匆经过拐角处想要溜走的家伙,快走两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跑什么?” 夜愿回过头来,神色无异:“主人?我没听见,您有事儿吗?” “你……”昼司低头看着他金绒绒的睫毛,改口道:“明早六点,月会。” “我也去吗?”夜愿蓝色的瞳孔微微睁大,显得有些茫然。 “怎么,你不想去吗?”昼司扬了扬眉毛。 “没有,只是……”夜愿可疑地避开了目光,咬着下嘴唇,“医生需要帮忙。” “哦,我也需要帮忙。”昼司干巴巴地说,“没有硬币现在是喊不动你了?” “没有!”夜愿慌忙地抬起头,发现主人并没有生气,倒不如说那神情分明就是在逗他玩儿。 昼司从兜里随手摸出一个银色的小夹子,抬手落在夜愿头发上:“先欠着。” 夜愿摸了摸头发上,不好意思当面取下来看,只能点点头,昼司没办法,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开玩笑的,明天你还留在这陪医生和安息,我和二号一起去新世界号,随冯德维恩的船。” 夜愿脸皱起来:“会不会危险?” 昼司勾了勾嘴角:“不会比上次危险的,放心吧,这次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除了曼德和范修连恩,每个参会方都被发了一份加密材料,月会开始的那一刻会自动解锁……毕竟,也是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夜愿闻言立刻摇摇头:“我还是和主人一起去吧。” “让你看家就看家。”昼司说,然后搂着他的脑袋飞快地亲了他额头一下,轻声说:“别担心。”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睬夜愿的回应,直起身走掉了。 呆在原地的不只是忽然被嘬了一口的夜愿,楼下的院子里,冯伊安和冯德维恩两兄弟正坐在长椅上——这是实验反应等待过程中冯伊安难得的休息时间,秋夜的海面泛着凉意,草坪上凝结着露水,两人自重逢起,还是头一遭一对一地闲下来坐着。 “绿萝……绿萝都不见了。”想了半天,冯伊安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打破了只有海浪声的寂静。 “嗯,那玩意儿发展起来势头太猛,根本控制不住,”冯德维恩说,“根系不住地往墙缝里钻,差点没把楼拆了。” “哦……”冯伊安又没话说了。 “但是……”冯德维恩又补充道,“那个……就是那个小院子里,原来那一株还是在的。” 冯伊安立马意识到他是在说小时候自己带着他种的那一株,就在冯德维恩卧室窗台下面,又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是嘛?” 冯德维恩看着他的笑容心思复杂,没好气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父亲还没有打算原谅你。” 可当冯伊安收起笑意的那一刹那,他又有点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 冯伊安低着头:“我知道……”然后又抬起眼睛看他:“你呢?” 冯德维恩下意识回说:“不知道。” “哦……”冯伊安用鞋子去捻砖缝间的杂草,闷声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怪我没告诉你,翊去世的事。” 冯德维恩心想,怪你的事多着呢,应道:“嗯。” “不是我不想说,”冯伊安含糊道,“是不能说。” 冯德维恩瞄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当时……当时真的没办法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是那一整年里我都完全无法开口提及这件事,好像一说出口,就变成真的了,”冯伊安有些艰难地选择着措辞,“米奥和翊也很亲,但翊去世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面、也不联系了,只是看见对方而已,那种痛苦的感觉就会叠加起来。” 他喉结动了动,很多悲伤从他的肩膀和手心倾泻出来,浸入到湿润的土里。 “翊的离开完全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范围,我根本处理不了那么那么多的痛苦,到后来我甚至……甚至对痛苦本身感到了厌倦,对每天处在这么多痛苦中勉强活着的自己,也感到深深的厌倦……” “好了好了,”察觉到话题的走向危险,冯德维恩连忙按住他紧紧蜷在膝盖上的手,“不想说就不说了。” “你之前问过我吧?为什么明明过得不好,却还不要回家来。”冯伊安说。冯德维恩无声地点了点头。 “因为……因为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人生,”冯伊安说,“这是我和翊一起计划过的将来,许下过的诺言,承诺过的人生,他已经没有机会,我得要带着他的份一起过下去。” 我得要做你的眼睛,做你的腿,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应得的人生。 冯德维恩沉默了一会儿,却说:“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他和你期许的将来,肯定不是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两个人的故事变成一个人之后,结局又怎么会是一样呢?”冯德维恩说,“你以为他的梦想是和你一起离开虚摩提吗?还是和你一起游历废土吗?他的梦想从头到尾,也只是‘和你’而已。” 冯伊安半晌说不出话,冯德维恩看他的表情又说:“你看,你知道的。” “你都知道,可你还是留在了废土,为什么呢?”冯德维恩呼出一口气,“你在惩罚自己吗?你觉得自己不能叛变,不能独自幸福,因为……” “因为翊死在废土了啊!”冯伊安终于开口了,情绪难得地激动了起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埋葬在一千层沙子下面,我怎么可以把他留在那?” 冯德维恩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但什么都没说——他心里很清楚,全家上下看起来最温和良善的冯伊安,骨子里其实最为倔强。这种倔强和执拗,有时候甚至让他觉得心寒。 冯德维恩站起身来,拍拍裤脚说:“我先睡了,明天还要开月会。” 留下冯伊安独自坐在灯火渐熄的甲板,身后是星空夜海。 次日清晨,一众人马分两路驶出了月桂号,一艘船上载着代替冯老出席月会的冯德维恩,另一艘则是毫无标识的随从船。令他们吃惊的是,直到靠近并且抵达了新世纪号后,他们都未受到过任何阻拦,好像安娜真的从不曾通知过任何人一般。 冯德维恩率先作为参会方下了船,昼司在熄火后的船舱内冷眼望出去——停机坪上已经摆了一溜熟悉的家徽,李奥尼斯、曼德和范修连恩可笑地挨在一起。 如果认真观察,会发现停机坪的部分墙面和地板颜色不太统一——有一部分新换的材料颜色要更亮一些,昼司知道那是他们上次在这里交战后的结果,只是没想到发生了那种事后,月会地址仍然沿用了这艘船。 传统和规矩的作用有时候真是出乎意料的强大,他想,不论你再怎么认为自己并未被这些无形的约束绊住手脚,却总还是习惯性地去选择和维系熟悉的环境。 就好像曾经的自己。 重新来到这艘船上——不,应当说他在重新踏上虚摩提的时候,已然清晰地察觉到了一些隐秘的变化。就好像这些努力融入但明显违和的新地砖一般,他灵魂中某些原本柔软的东西似乎退掉了外壳,将里头更加坚固的核暴露了出来。一些牵绊和锁链被打破,一些萦绕心头的顾忌被消磨,神奇的是,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叫他甚至怀疑过去的自己为何那样优柔寡断、裹足不前。 但与此同时,他心底似乎又有一块地方变得更加柔软了,那个柔软的小角落滋生着一些陌生的情绪,叫他烦躁、叫他忐忑脆弱。回忆的丝线拉扯过水纹荡漾的阁楼,肮脏阴冷的林堡小街,寒风裹夜的破旧大楼,最终停留在了海风徐徐的岸边。 那是他第一次听他说…… 通讯终端的震动拉回了昼司飘散的思绪,冯德维恩的消息已经进来了,只有简明扼要的一个字——来。 昼司翻身下地,理了理衣袖,对船上一众高级变异人说:“该我们登场的时候到了。” 走下航空艇的一刹那,停机坪周围的安保侍卫没人反应过来,迟钝地面面相觑。只有其中几个大概是先前也在这里值过勤的,愕然地张大了嘴,眼中满是惊慌。 然而没人有机会发出任何声音,几名高级变异人瞬间冲了出去,手刀切在他们颈后大动脉,甚至在对方倒地之前还好心地捞了一把。 尽量低调——这当然是昼司建议的。 他一路毫无阻拦地不断向上,荷枪实弹的层层安保好像多米诺骨牌,在吹灰之力下便哗啦啦地全部崩溃。二十九跟在他身后,从头到尾甚至没有出手——因为根本没必要。 转眼间,他就来到了会议室的大门外,两名变异人一左一右轻巧带走了大门口的守卫,还顺手帮昼司推开了门。 双开大门的背后,船内拟太阳的灯光渐渐照亮了昼司的脸,会议长桌两侧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昼司和长桌对面毫无准备间抬起眼的男人对上目光,杀气腾腾地笑了笑。 看清他脸的一秒钟,场内顿时一片哗然,交头接耳之下,老曼德率先站起来大声质问:“你怎么进来的?你到这里来干嘛!” 他看起来真是毫无所察,从表情到语气都极为震惊,昼司用小指挠了挠耳朵,像是对他这样吵闹感到厌烦。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不是死了吗?” “这是要干什么……” 很快,老曼德便稳住了情绪,开始熟练地指控他数项罪状,看来这段时间没少练习。最后他大声道:“竟然自投罗网,你可是还在被通缉!” 昼司似乎终于决定搭理他了,抬起一只手,清瘦的手腕骨节分明:“稍安勿躁,你说的那些我们都可以慢慢讨论,事实上,我今天正是为此而来。” 他长腿一迈走进会议室,环顾了一圈在场的所有家主,并且和其中的每一个都进行了不长不短的眼神接触。昼司说:“相信大家昨夜已经收到了一份月会的隐藏章程,这份文件……”他抬手看着表,等了大致三秒左右,才放下手腕微笑道:“现在应该已经自动解密了。” 罗特按捺不住地站起来,四下张望,用眼神问曼德:“你收到了吗?” 回答自然是否定的。 在场的家主狐疑地打开面前的电子记事板,一目十行,看得快的已经倒抽了一口气,和旁座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曼德再也忍不了了,招手道:“来人!” 一列隐藏于会议室各个角落的武装侍卫应声站了出来——数量的确是远远超过了以往月会的规格,但并没有上次蓄谋抓捕昼司的时候那么多。 难道安娜真的没告诉他?昼司心中暗暗转了一个念头,面上只是冷冷斜昵了走到最近处的带枪侍卫一眼,轻飘飘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想要再进一步。” 对方闻言一愣,竟然就真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虽然满屋子都惊疑不定地打量他,但昼司仍是感受到一道尤为无法忽略的视线,他抬头看过去,长桌对角处主席座椅上的兰伯特·李奥尼斯——他的叔叔——正眼神阴翳地看着他。乍眼一看,对方的五官和架势的确同那个他所扮演的角色像极了,以至于昼司在数个星期前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当下竟毫无怀疑。 可时至今日,他再次审视起自己的叔叔,却发现对方和父亲其实并无半点相似——不论是气场还是态度,兰伯特浑身都散发狭隘刻薄的气息。昼司在心中暗下评语——和老曼德一样,不过是另一个眼界狭窄的投机分子罢了。 对方见自己坦然地盯着他,也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兰伯特敲了一下会议主席专有的木槌,喧哗的会场刹那间静了下来。 他劈手抽过邻座家主手中的电子会议版,把上面的文件页面拖行到会议大屏幕的全息投影上——正是昼司传给他们的那一份,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一松,将文件丢进了垃圾桶里。 兰伯特终于开口:“私生子和骗子,输不起的手下败将,你这外姓人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言,你带来这些垃圾,也不值得任何人的时间。” 罗特好似也才反应过来,大声怒斥武装侍卫:“愣着干什么?还不拿下他!” 侍卫们闻言骤然惊醒,再次持平枪管,将能量枪口直对着昼司。然而面对愈发缩小的包围圈,昼司仍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没有要逃跑,也没有要躲避,淡定得叫人心中打鼓。 他身后的一个侍卫已经掏出了一副手铐和一柄电击枪,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当电击枪还差五厘米挨上昼司后腰的时候,他的小臂奇迹般地自己动作起来,朝后一折,捅在了自己脖子上,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他甚至没能看清是谁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又袭击了自己。 其余众人不但没有看清这个过程,甚至连这数十个带枪侍卫是怎么被缴械之后再丢到墙上的过程都毫无头绪。疾风刮过他们的耳边,只听一阵乒乓闷响伴随守卫迟钝的呼痛声,下一秒兵戈已经散落一地。他们这才注意到屋里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数十名带着面具和手套的高大男人——他们脸上的黑色面具冰冷无情,动作无声无息又快到令人窒息,会议室一刹那陷入肃静。 怎么可能!老曼德表情裂了——这是虚摩提上最精锐的侍卫队,竟然像蚊蚁般不堪一击! 而昼司本人平静地站在这些不知是刺客还是杀手的人之间,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毫无感想。他低头看了一眼,继而弯下腰去,用食指勾起一把掉落脚边的手枪,捏在手中,迈开腿顺着长长的会议桌朝前走。 他脚步从容优雅,手指像是习惯性地轻轻搓动着手枪的弹槽,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那声脆响经过每个人背后时都好像死神的丧钟,叫他们不敢随便回头,生怕动弹一下就莫名其妙地吃了枪子儿,情不自禁吞咽着不存在的口水。 还没等到靠近罗特的机会,她已经大步走开躲到窗边,一脸警惕地盯着昼司——然而昼司多余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只当她不存在。 终于,他走到会议桌的尽头,抬起手,把冰冷的枪口戳在了兰伯特的脸颊上,不大声却很清晰地说:“滚,你坐了我的位置。” 兰伯特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狠厉地抬起眼睛,但却因为枪口抵着而无法回过头。他语气不佳地问:“你就是这么跟你长辈说话的吗?” 他用了“长辈”这个字眼,而非“父亲”,昼司冷笑一声,拇指拉开了保险栓,大有再废话一句就要他好看的意思。 兰伯特背后发紧,但心里却并不太相信——这些年来他在暗、这位侄儿在明,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昼司是一个十分克己严谨的人,单调而无趣,他不觉得对方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什么惊喜。 兰伯特眉头微皱,语气轻蔑道:“你这外姓杂种,莫非还要开枪打我不成?” 不料下一秒,枪声骤响,兰伯特放在桌面上的手背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血洞,他抱着手腕痛呼出声,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罗特尖叫了一声,正要冲过来时被神色同样惊诧的老曼德拦住了。 抽气声此起彼伏,但全都很压抑,怕是大声了将注意力引到自己头上,会议室里一时间只有兰伯特痛苦的咆哮与呻吟。 昼司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意思竟然是让他再滚开点,然后随手抽出一张会议供餐巾布搭在桌子的血迹上,以免弄脏自己的袖口,终于施施然坐下了。他随手将枪搁在桌子上,眼尖地发现变异人中有一两个因为兰伯特的血液味而躁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稳定。 “坐我的位子,还弄脏我的东西。”昼司斜眼俯视着兰伯特,用评论蟑螂的语气小声咕哝了一句。 然后,他抬眼环视一圈,礼貌地说:“请坐,不要让这些小事打断我们的会议进程。” 在场数人这下甚至连彼此都不打量了——门口也早已被二十九给堵住,哪也去不了。众人只能惊疑不定地缓缓坐回到椅子里,看着昼司等他发言。 昼司翘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搁在膝盖上,问:“文件大致都看过了?” 桌边数人点了点头,昼司又问:“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资料本身只有短短的两页,都是些结论性的概括言论,所有证据都收纳在附录里,足足六十余页。首先是关于兰伯特和神苍各种生物痕迹的比对,以及多恩和兰伯特的血亲证明,更多的就是老曼德伙同范修连恩以探月基地为主的一系列商业诈骗和洗钱证据,时间线可以追溯到八九年前——金额或大或小不论,在场几乎没有一个不在他们坑害的范围里。 翻了几页后,科林率先沉不住气了,质问道:“老曼德,三年前那一次沉船事故,你跟我说人货俱损,全赔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昼司挑了挑眉,一听便知是曼德利用集资货船走私、又私吞分赃不均,最后为了毁灭证据干脆炸沉了整艘航空艇的事,船上连船长到保安在内四十余人全部遇难。 这事当时能被人压下去,现在照样也能翻起来,老曼德嘴快解释了两句,却发现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他不知道在证据附页里,昼司竟然是坏心地照着在座各位利益共同体的姓名分的目录。 他只能调转矛头,再次质问昼司道:“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冯德维恩!你父亲呢?” 冯德维恩答道:“在家休息。我父亲说了,老头子就不要死撑着,该退休的时候,就要识相。”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神刻意在某几位年长的保守派家主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只是随便看看。 手心被打了个对穿的兰伯特终于重新站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还是靠墙站稳了。罗特下意识想要走过来,但立马有一名变异人移动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死死堵在角落。 兰伯特只能用餐巾布裹在他血流不止的手上,满眼愤恨地瞪着昼司。 其他人还在翻阅大量的证据目录,果戈里已经丢下了手中的电子版,说:“昼司,没想到几天不见,你竟然已经沦落到如此粗鄙的地步,带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人闯到安保级别这么高的会议上来。你难不成……还想要用暴力胁迫我们每一个人合作吗?” 昼司朝他微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这几天上了一课,发现暴力还真是管用。” 另一名刚被冯德维恩讽刺过的年长家主也丢下了电子板,说:“没错!你已经两次把月会搞得乌烟瘴气了,你们自己家里的恩怨解决不了,把我们掺和进去干什么?” 昼司懒得纠正他上次月会到底是谁动手把事情搞得乌烟瘴气,却是反问他道:“赛弗尔,听说你们家最近换股了不少资产卖给民众?试问……他们如果知道了你在林堡开设非法竞技场,还偷运了极度危险的变异怪物到虚摩提脚下,只是为了做竞技场的战士给你赚钱,会怎么想?你觉得你那百分之三十的资产缩水到什么程度你可以接受?” 赛弗尔脸色顿时变得通红:“什么?你怎么……” 昼司抬手拦住了他,像是为了省事一般,又换了一位对象接着炮轰:“还有您哈代夫人,如果您的丈夫和儿子知道你满口谎言地截掉了他们多少心仪的侍女和仆从,转手卖做娼妓和生育资源,还背着他们赚了不少钱,又会怎么想?” 他来没来得及数落下一个,所有人已经满头大汗——按照手中这份资料的详尽程度而言,他们甚至无法估计昼司手中握着的、关于自己的把柄又有多少。 除了看戏的冯德维恩之外,只有果戈里不惧地冷笑道,问:“你把所有人得罪光了,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昼司从鼻子里轻轻一哼:“得罪?在命运这个赌桌上,大家本就是各自带资进局的,谁的牌技好,谁就笑到最后,既然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又何来得罪一说?” 许久不吭声的罗特插嘴道:“牌技?你是否还忘了还有牌面?” 昼司有些不屑地勾起嘴角,示意挡着她的那名变异人可以稍退开一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说:“牌面?那我们就来说说牌面吧。” “到此时此刻为止,李奥尼斯的家主依然是我,金钥匙在我手中,再加百分之三十的总资产。”他指着罗特,“而你,加上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再加上这个冒牌货,全部加起来统共不过百分之二十五。” 他说着又环顾了一圈,不咸不淡地说:“在我手中的这百分之三十中,你们有多少商铺和养殖场是修建在我的租借地面上,有多少居民区的生命线是用我的管道,在我大发慈悲给你们折扣之前原本的租金是多少,而恢复常价需要吃掉多少现金流,相信各位心里都有数。” “这冒牌货撇开不谈,我父亲手中冻结着百分之三十九,一旦解冻全部归我,跟多恩没有一毛钱关系,具体的算法内情你可以参照附录2。”昼司回过头来看着罗特,“这就是你所谓的牌面?更何况了,就算我手中什么都没有好了,在过往的牌桌上,你们上下两家联合夹击我的时候还少了?要不是我让着你们,赢过几次?” 冯德维恩悠悠然地煽风点火道:“我反正是没赢过。” 罗特已经完全恼羞成怒:“你不要太嚣张了!你算什么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昼司音量陡然提高,眼神冰冷彻骨:“如无意外,走出这个房门,你就即将是被通缉的对象了。” “什么?”罗特一愣,“你凭什么?” “一级谋杀,”昼司吐出这几个音节:“我有权相信你伙同兰伯特·李奥尼斯杀害了我的父亲、李奥尼斯的前任家主神苍,所有相关线索已经有人帮我递去了司法所,在你今早离开家后,日蚀号已经被全面封锁以做搜证了。” 冯德维恩举起手指摇了摇,示意那个递交材料并且联系司法所的“有人”指的就是他。 罗特呼吸慌乱了一瞬,下意识和兰伯特眼神交换,这个小动作放大在十大家主面前,无疑坐实了她的做贼心虚。可罗特仍不甘愿放弃,咬牙切齿道:“呵,谋杀?尸体呢?况且时隔多年,你能搜出什么证据?我看你是忘了,日蚀号三年前的冬天经历过一次大型的线路中断,所有中央系统的储存盘都在那时候全部烧毁了。” 昼司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个时间,把神苍可能遇害的时间段精度又调整了一下,嘴上反问道:“哦?你不知道?” 罗特眉头一皱,迅速道:“知道什么?” “在我搬到地心大厦后之后,曾为了保险起见调整过日蚀号的主控端,每个月的25号,日蚀号都会自动压缩备份当月的行事日历的监视录像储存到云端,我想想……那是,从五年前开始。”昼司说,“本来材料数量庞大,要搜索也需要不少时间,既然你已经说到了三年前的冬天,倒是帮我省事了。” 罗特面色苍白,颓然地后退了几步,老曼德慌忙扶住她。虽然还没看到录像,瞧她这个反应,众人已经明白了。 果戈里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什么?难道神苍真的死了?被你杀的?神苍竟然是被这么两个……这两个……” 他语气中全是嫌恶和鄙视,昼司闻言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墙角勉力支撑着的兰伯特——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畏畏缩缩。 如果是父亲,别说手上挨了一枪,就算是腹部中枪也不至于失态至此。昼司心想,只是……他在来时的路上还勉强抱有着一丝虚无的希望,此刻也全然破灭了。 他的父亲,大概真的是死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主场作战的昼司:吸一口小金毛出去装逼。 第59章 Chapter 56 残渣 本来一直翘脚坐着看戏的冯德维恩忽然抬手看了看,然后不动声色地给昼司递了个眼神。昼司接收到信息后撩起眼皮看向二十九的方向,这动作按理来说更加细微,但二十九微一点头,转身便打开了大门,同时,另外一个变异人单手拎起兰伯特就朝外头拖拽。 兰伯特包着手掌的白布即刻又渗出血来,大叫地挣扎起来:“干什么!你们要带我去哪!” 这下却没人再插手了,屋里只有他惊惶大叫和挣扎的响动,就连罗特也只是茫然地来回看着他和曼德,无措地站在角落。 昼司清了清嗓子说:“看这边,我们俩之间的事还没有结束。” 罗特回过头来,眼底泛着恨意的红色:“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行,”昼司冷笑道,“那就到了司法所再说吧。” 昼司继而又说:“至于你,曼德,我相信在座各位都有更多想要问你的事。” 他话音刚落,好几位家主便抢着说:“没错!这上面说的事是真的吗?” “老曼德,你倒是和我解释清楚!” “本以为你只是爱贪些小便宜罢了,想不到竟然都骗到我的头上来了!你真坑了我一千万?” 老曼德顿时头大如斗,又不敢轻易发言——不怪他记性不好,他手上并没有拿到那份备忘册,根本不知道昼司捅出去的具体是哪几件事。万一他嘴快交待出了根本不在文件上的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可他这种拒不合作的态度极大惹恼了在座的人,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一时间会议现场变成了辩论庭,或是废土集市的什么大型讨价还价现场。 忽然,窗外划过一声鸣笛,室内的争吵一瞬间停了,昼司看了看表,说:“看来日蚀号搜查的初步结果已经出来了。” “你认真的?!”罗特不可置信,“你真的让司法所介入了?” “你还没有见识到我有多认真。”昼司这样说着的时候,司法所的执勤艇已经停稳在底舱,广播喇叭通过新世界号上的每一个扩音器传出来:“罗特·范修连恩女士,请双手高举在空中,单独走出来,不要有突然的动作!” “我们有逮捕令,重申一次,单独走出,双手高举,不要有过于突然的动作!” 罗特在原地咬牙切齿地低头站了一会儿,重新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沉静的表情,她对着船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昂着头迈开了腿。来到门口时,她忽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传达出几个字——“我们走着瞧”。 昼司不置可否。 让司法所带走罗特,而昼司自己则单独扣押兰伯特24小时,以便于第一时间把自己想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情问清楚,再将他移交司法所,这是出门之前就和冯德维恩以及二十九商量好的事。如今二十九应该已经带着兰伯特开走了随从艇,日蚀号的证据封锁,罗特也被司法所收押,曼德只得独自面对龇牙咧嘴的狮群。昼司对此失去了兴趣,随冯德维恩一同站起身来,曼德一看立马喊道:“等等,你们要去哪?” 昼司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没决定要不要搭理他,旁边立刻走上来另一位家主,正是之前被昼司戳破他在林堡私自运作竞技场的赛弗尔,他脸上挂出一副古怪的微笑,迟疑道:“之前您说的那个……” 您?昼司也回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哪个?” “就您之前说的那个,”他在问的时候,其余几名家主也侧耳听着,“既然司法所过来了……” 虚摩提上的司法所虽然比起林堡上黑帮般的警察署要好一些,但也实在没有好到哪里去。林堡夹在完全无政府主义的废土以及竭力恢复黄金时代荣光的虚摩提之间,既像是有秩序,秩序却又掌握在极个别的人手中。而虚摩提从表面上看,似乎沿袭了旧日资本民主制度的表象,但由于垄断空前,占总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虚摩提平民话语权极其微弱,所谓公平和法制其实依靠的只是十大家族彼此的制约,司法所也沦为了公关职能为主、暴力职能为辅的傀儡机构。 而司法所今天竟然能够拿出对罗特的逮捕令,其背后的决定因素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证据”,这种级别的逮捕令需要十大法官之一亲自签署,而这些法官又均是由各大家族提名并统一投票通过的,背后的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昼司笑了笑,说:“司法所主要的职能是维护虚摩提上的法制安全,像范修连恩这样的恶性犯罪,自然是要尽快收押候审的。” 他专门强调了“虚摩提”几个字,言下之意是“林堡上的那些糟心事我暂时还没有要插手”,赛弗尔放下心来,点头连连道:“那是当然。” 见勾着赛弗尔嘴皮的鱼线被松了松,其他几位家主也赶紧上来和昼司周旋,就算形势暂时还不明朗,但脚力的天平似乎是要倾向于这位年少家主的一边了——即使没有什么书面保障,但口头上和他示好准是没错的。 可冯德维恩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好了没?早干嘛去了。” 众人表情都有些讪讪,但昼司却仍然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和优雅的风度,左右逢源地讲鬼话,好像刚才冲进来朝兰伯特开了一枪的根本不是他似的。老曼德见众人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开,连忙偷偷用通讯终端呼叫他航空艇上待命的侍卫——只要眼下能够脱身,之后从长计议都好说。 只是好几条信息和通讯请求过去后,另一头却毫无反应,他正满腹疑惑,忽然瞧见人群中的昼司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背上顿时泛起一层冷汗。 怪不得昼司对罗特和兰伯特都采取了控制的举措,对自己却放任不理——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身边最可靠的近卫大概率已经被那诡异的面具杀手团干掉了,而其他数名家主对他的不满此刻正到达一个顶峰,他接下来不得不针对那个倒霉附录上所提到的每一项指控挨个解释,必要时还得冻结大量资金进行赔偿——而他此前为了全方位狙击昼司所招募的雇佣武装力量需要大量资金维系,也将面临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老曼德焦头烂额,没有注意到昼司在临走之前对果戈里说的话。 “冯老的话你也想想吧,上了年纪的人就少操些心,该是时候把你女儿放出来的时候了。” 果戈理果断警惕了起来:“安娜怎么了?呵,别以为你短暂地占了上风就说明什么,你休想和她结婚!” “结婚?”昼司笑了笑,“你未免也太看不起她了。” 回到月桂号后,昼司片刻没有停留,直奔暂时关押着兰伯特·李奥尼斯的顶楼房间。老曼德先前的猜测没错,签署罗特逮捕令的林大法官正是此前由昼司提名的人选——这些非贵族家业出身却能爬到金字塔上层的人都是审时度势的好手,不见得会看中眼前的一利一弊,眼前局势仍充满迷雾,但反倒最好——顺势时候的站队毫无意义。 何况“金钥匙”还一直握在昼司手中,既然要抓要放都是上头的意思,对延迟二十四小时再收押兰伯特就更不会有什么疑义了。 于是,兰伯特·李奥尼斯此刻坐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脚腕绑在板凳腿上,左手托着受伤右手的腕子,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衰老。地毯很厚,四周窗帘也拉着,世界的声音隔绝在外,室内只有惨白刺眼的灯光。 昼司进了门之后,单手拎起一个凳子放在兰伯特对面,顶灯照射在他的眉骨上,眼睛全部隐在阴影中。他一手端着冒着青烟的茶杯,单手解开腹部位置的一颗外套扣子,坐下后正巧能看见腰间别着的枪。 昼司吹了吹茶水,热气氲湿了他的眼睫,兰伯特说:“水,给我也来点。” 昼司说:“不想。” “呵,”兰伯特也无所谓,“幼稚。” 昼司说:“聊聊吧,我小时候见过你?我大概有点印象,但似乎长大就没有了。” 兰伯特扬了扬眉毛:“不记得了,重要吗?” “好奇而已,”昼司说,“所以你从什么时候替代神苍活动的?” “你觉得呢?”兰伯特仍是无所谓道。 “为什么?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他从小就是截然不同的人,我像他,多恩像你,从来就对什么家业之类的事没有兴趣,讨厌责任和担子,所以兄弟俩在最初的二十年来都很和谐地分工存在着。” “哦?你倒是说说我们的分工是什么。”兰伯特说,“他做那个万众瞩目的天才掌权者,我当那个玩世不恭、活在他阴影下的透明人?” 昼司问:“你如果早对这种状况有意见,为什么到三年前才有所动作?” “三年前?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兰伯特轻蔑道。 他的态度即傲慢又敷衍,昼司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好吧,那我问你,神苍现在在哪?” 兰伯特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吐出几个音节:“海里。” 昼司沉默了半秒,忽然站起来随手抄过旁边一个装饰用的摆件——是一个老式的电话机,挥开胳膊猛地抡在了兰伯特下巴上。 兰伯特痛得大叫一声,被掼得向后仰倒,凳子“砰!”地一声闷响翻倒在地,后脑勺也隔着地毯撞上地板。 “啊!”兰伯特挣动了一下,但是脚腕还绑在椅子腿上,手掌一撑地,手掌外头那已经干涸了好几层旧血的布又泛起一层粉色。 昼司俯下身揪着他的领子,把他硬拽了起来,兰伯特险些要窒息,昼司的脸骤然放大在他眼前,眼下还溅着几滴他的血。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闲聊?”昼司问,“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让我来明白地告诉你,”昼司用坚硬的电话座机金属角磕了磕他的太阳穴:“我问,你答,如果答案还是这样没诚意,我就杀了你换一个人问,比如多恩,明白了吗?” “咳咳咳!”兰伯特快要喘不上气,昼司松手一推,椅子前腿翘起来,兰伯特向后倾倒,眼看着后脑勺又要遭殃,昼司抬腿伸脚踩住了他的凳子——正巧踏在****——离某个脆弱的部位危险得近。 兰伯特喘着粗气,不知道是痛还是愤怒,昼司已经退开来重新坐回到自己椅子里,好整以暇地端起仍冒着热气的茶杯:“现在,我再问你一次,神苍在哪?” “海里,”兰伯特咬牙切齿道,“死了,掉进海里死掉了。” 昼司脸色未变,但咬肌动了动,说:“你,还是你们?” “什么?”兰伯特反问了一句,然后明白过来:“你觉得是我杀的?” “日蚀号上的监视记录马上就能筛查出来,这是你最后的坦白机会。”昼司说。 “坦白?告诉你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就会放过我?”额头破角流下的血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滴,兰伯特抬手蹭了一下,“五年前,神苍忽然退隐,把李奥尼斯代理家主的位置交给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昼司迅速答道:“当然是因为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兰伯特反问,“那时候你成年虽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但远还没有到达能够一手担起这个位子的地步,要说是配合你想要搬离日蚀号的愿望才做出的决定——罗特带着多恩进驻日蚀号也有些时间了,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 昼司皱着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倒也没说错,”兰伯特说,“的确是时间到了,但是指神苍的时间到了,他已经愈发力不从心,没有能力再处理李奥尼斯家和整个虚摩提的繁杂事宜。” 昼司问:“什么意思,他还不到六十。” 兰伯特说:“他在七年前就已经诊断出了阿兹海默症,到五年前已经相当严重,你知道吧,得这种病的人自己其实意识不到病理症状的进展,能够感知到自己判断能力下降、情感淡漠已经算相当稀有的情况。所以在没有耽误出太大问题之前,他就做出决定提前把李奥尼斯交给了你。” 昼司自进门之后首次沉默这么长时间,他努力回忆着父亲的精神状况和异样端倪,但很可惜,跟过去每一次尝试一样,记忆的样本非常稀少——自从昼司生母死后,父子俩的交流便微乎其微了。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兰伯特笑了笑,刚才挨打时他咬破了嘴唇,一笑便看见齿间全是鲜血,“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无所不能的、呼风唤雨的天神,怎么会患上这样尊严全无的病症?可惜命运这东西降临的时候,可不管你是天王老子。” 昼司没有答话,兰伯特倒是不用再逼问,倒豆子一般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聘请了虚摩提上最顶尖的医生,得到的治疗方案不过也就是几颗抗抑郁的药物和休息静养罢了,哈!多么无助又被动的诊疗,对于神苍这样凡事都试图掌控一切的人怎么能够接受?” “只是他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外海开辟了一艘循环艇作为治疗修养的地方,”兰伯特说,“我也是无意之间发现他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甚至连我是谁都忘记了。” 昼司平静地吸了一口气,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兰伯特想了想:“大致三年半以前。” “于是……你瞧准了他病情日益加重,记忆衰退,判断力下降,然后开始试图冒用他的身份?”昼司语气森寒地问。 兰伯特不避讳地点头道:“没错,其实最开始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他窝囊的样子很有趣罢了。他偶尔会清醒过来,但时间越来越短,我也就愈发没什么好顾忌的。” “但是三年前的冬天,他忽然醒来了,似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竟然趁我不注意偷跑回了日蚀号,”兰伯特说,“只是回到日蚀号后他又立马意识到那里已经完全被罗特渗透,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爆发了很大的冲突。” 昼司坐直了身子,意识到可能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 兰伯特接着说:“当时他们站在日蚀号的塔楼露台,神苍大概是想要通知你,罗特便冲上去抢他的通讯器,两人纠缠推搡之下神苍不小心跌出护栏,摔到海里了。” “不小心跌出?”昼司提高音量,不可置信地质问道:“露台下面还是花台,怎么可能直接摔进海里?” “你去看监控就知道了,他们当时在塔楼外延伸出去的观景台最边缘。”兰伯特说,“相信我,如果他不是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我早就提取了他所有的生物纹、去解锁他那一部分的资产权限了,你还会有机会翻盘?” 昼司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就这个点多问下去——监控锁定的时候自然就能清楚,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你消失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到现在才出手帮罗特,总不至于……你也是几年前才知道多恩是你儿子的吧。” “当然不,”兰伯特自嘲地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按照我以前的性子,什么家产、什么权利都觉得无聊极了,为什么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自讨苦吃地给自己拴上这么多枷锁?可是,这些东西我不在乎,但总有别人在乎,罗特在乎,露琪亚那也在乎。” 昼司紧皱眉头:“露琪亚那?这一切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兰伯特顿了顿,只意味不明地说:“是我先认识她的,但是她却选择了神苍。” 短短的一句话,昼司已经明白了——这是他从没听说过的事,难免有些吃惊,但很快又抓住了怪异的点:“你觉得她选择我父亲是因为这个、因为他是李奥尼斯家的掌权者?就算是好了,她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你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呢?”兰伯特说,“就像我说的,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野心,从头到尾只是配合罗特的计划而已。她可真是个聪明女人,从最初的时候开始,她找上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最初?”昼司不无讽刺地问:“你是指你们最初私通到一起的时候吗?” “再一次地,我认识她在神苍之前,”兰伯特说,“我很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精明的投机分子,目的性明确,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很好。她想要攀住李奥尼斯家的高枝,又绕不过露琪亚那,于是便找上了我。” 昼司接上他的话:“刚好,你早想让母亲离开神苍了,虽然自己是个孬种,不敢像个男人一样争取,只能卑微地、阴暗地嫉妒揣测,但的确多年来怀恨在心。如果有别的女人愿意为自己出头,被当做一个漏洞也挺高兴的。” 安娜·果戈里的话忽然响起在他脑海——被利用说明有被利用的价值,兰伯特也是这样想吗? 兰伯特表情阴翳地听着他说这些恶毒刺耳的话,并没有反驳,只是低声说:“互相利用罢了。” “互相?”昼司反问,“罗特利用你爬到日蚀号的顶端,利用你挽救了颓势难阻的范修连恩,利用你让自己的儿子成为顺位第二的继承人,利用你坑害你的兄弟、你的亲侄子和你爱过的女人。到头来,你坐在我面前,手心被开了一个洞,满头都是血,并且什么都没有。” 兰伯特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露琪亚那不是她害死的,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罗特跟你说的?”昼司打断他,“你信了?” 兰伯特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扔执拗地说:“不是的,露琪亚那从以前身体就不好,她经常生病,你知道的……” 昼司抬手再次打断了他:“她身体不好,并且在范修连恩即将宣布破产的关头,很‘便利’地去世了,刚巧,罗特马上就做好了进驻李奥尼斯的准备,几天时间便收拾好东西和多恩一起搬进了日蚀号,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兄弟?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愚蠢一万倍。”昼司冷冷道,“但这已经不是你该关心的范畴了,你这个无能、懦弱且愚蠢的人渣。” 第60章 Chapter 57 撬动世界的杠杆 昼司从“审讯室”走出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夜愿——对方不知是打算偷听还是刚到这里,总之没有料到他忽然出门,一下愣在了走廊上。 “怎么了?”昼司向前一步,想要摸他头发的时候,夜愿竟然不自觉向后闪了一下,躲开了。 昼司手僵在空中,忽然发现上头还沾了一些血迹,他收回手,抽出胸口装饰用的方巾将每一根手指头都蹭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你老跑什么。” 夜愿咬着嘴唇不吭声,看了他一会儿,又主动接过他手里的方巾,凑到他眼前,仰着头,用方巾的边角仔细擦拭他的脸——脸颊和下巴喷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把熟悉的脸庞映衬得十分陌生。 陌生得几乎让他有点害怕了。 擦完之后夜愿又发现昼司衬衣袖子也染上了不少血——是之前冲兰伯特手心开枪时弄上的,但夜愿不知道这一茬,血已经干掉变棕了。 夜愿捏着袖子,怎么也擦不掉干涸的血迹,但仍近乎偏执地一直蹭。昼司不得不抓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揽过他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 夜愿胸口起起伏伏,慢慢平静下来,安静地窝在他怀里。昼司终于得逞,用下巴蹭了蹭金色的软毛,说:“不跑了?” 夜愿没有回答,脸埋在他胸口发出闷闷的声音:“主人……” 昼司听到这一句心顿时软掉,回答的声音温柔极了:“嗯?” “罗特被抓走了?”夜愿问。 昼司说:“嗯。” 夜愿又问:“兰伯特说什么了?” 昼司:“抓错人了,该把罗特带回来的,兰伯特是个废物。” 夜愿“哦”了一声,问:“那他有没有说老爷在哪?” 昼司沉默了片刻,说:“你别操心了。” 夜愿又“哦”了一声,但音调却和之前一句大不相同,撑着胳膊从他怀里脱离出来。昼司问:“又怎么了?” 夜愿不吭声,昼司手掌盖在他头顶晃了晃:“哦什么哦。” “我知道了,”夜愿面无表情道,“我回去帮医生,第一批血清马上要出货了。” 昼司微一扬眉:“这么快?二号它们知道了吗?” “嗯,”夜愿说,“但医生还是不同意活体实验,大家都在实验室门口耍赖呢。” 昼司闻言两步走到窗边向下看,果然见到实验室门口围了一堆高级变异人,而米奥板着脸像门神一样在轰人。 昼司一回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夜愿又跑没影了。 等待出货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所有人都被赶出了实验室,歪七扭八地躺了一院子,安息在草丛里滚了两圈,滚到盘腿坐着的夜愿边上仰着脸看他,问:“怎么不高兴啦?” 夜愿揪着深秋枯黄的草叶,干巴巴道:“没有。” 安息瘪着嘴,学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 米奥也故意尖着嗓子发出恶心的声音:“主人!主人!” 夜愿不高兴道:“我说话不这样!” 安息拍了米奥肩膀一下,说:“我帮你打他了,夜愿别不开心啦。” “我没有不开心,”想了想,夜愿说:“我只是……在适应。” “适应什么?”皮糙肉厚的米奥被打了一下反而觉得痒痒的,伸长腿搁在安息屁股上压着,嘴上说:“不用吃沙子拌干粮了不习惯?还是头发里没有泥了不习惯……说起来,你这几天怎么不跟着少爷打转了?” 反倒天天缠着安息。 夜愿表情空白了停了片刻,又继续祸害起手边的草叶,淡淡道:“我在提前习惯,以后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黏着主人。” “一个人?”米奥瞅了他一眼,“怎么了,少爷那边不是进行得挺顺利的吗?听说倒霉叔叔和邪恶后母都落马了。” 夜愿含混不清地说:“我知道,顺利当然是好的……” 安息:“但是?” “但是一切解决之后,也就是……也就是结束的时间了,”夜愿说,“主人会回到地心大厦去,或者日蚀号,这次不会再有人质疑他的位子,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会有新的人代替我继续陪着他。” “然后他会继续和安娜小姐约会,订婚,结婚……”夜愿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费力地动了动嘴角,但没能成功地摆出一个笑容。 米奥和安息对视一眼,问:“你确定?谁和你说的。” “没有谁和我说,但这也不是很难猜测的事,”夜愿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大概是怕我伤心吧,主人之前去地心大厦的时候已经和安娜小姐见过面了,但是没有告诉我。还有兰伯特的事、罗特夫人的事,他也都不让我参与了……” 自嘲地笑了笑后,夜愿说:“你们知道的吧,以前总有人叫我是主人的走狗,是个被利用的工具,其实我从没为此受过冒犯。反倒是现在……要是完全没了作用,还能算是工具吗?只是碍眼而已,连狗也没得当了。” 安息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伸手抱了抱他,说:“没事,他不要你我要你。” “喂喂喂,”米奥忍不住出声了,扒拉住一边一个将两人撕开,“说就说,别动手。” “喵,”安息瘪着嘴扑住米奥,搂着他的腰假哭起来:“夜愿好可怜啊!” 他这一声嚎,引得窗口探出不少好奇的脑袋,被米奥抬眼一瞪又缩回去了。 米奥腰间挂着安息满脸黑线,恼火道:“知道了知道了,真麻烦。” 于是两位饲主发生了如下对话。 米奥:“喂少爷,我听说小狗得不到主人的关注会得抑郁症。” 昼司莫名其妙:“?” 米奥:“而且有可能产生偏执性心态和行为,比如去抢别人家的肉骨头。” 昼司:“这你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米奥无动于衷,接着说:“而且产生了会被主人抛弃的焦虑之后,可能在绝望伤心之下会自己离开。” 昼司沉默了。 昼司终于说:“他人呢?” 米奥高兴了:“实验室门口,你快去把他带走。” “夜愿,过来,有话和你说。” 昼司此话一出,夜愿眼前一黑,脸上立刻摆出一副死期将至的样子,心里想——终于来了吗。 昼司把他拎到一间空客房里,门一落锁便抱着手臂单刀直入,问:“你想去哪?” “啊?”夜愿茫然道。 昼司说:“我之前也问过你吧,在日蚀号上的时候,因为你一副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的样子。” 见夜愿仍半张着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昼司直截了当地说:“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扔掉了,所以与其被抛弃,还不如自己走来的有尊严一点?” 夜愿抽了一口气,像是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昼司一字一句地问:“你没有想过,万一我说不准呢?” 夜愿:“什、什么?” “如果我说不准呢,你不是说想要成为我的吗,你小时候说过的,做什么都行,”夜愿眼看主人漂亮的嘴唇吐出了残忍的话,“如果我说,你是我的,我要你陪着我,哪儿也不准去,你又要怎么办呢?” 夜愿死死咬着下嘴唇,眼眶倏然红了,表情看起来非常受伤,喉结上上下下地动着,像是在拼命吞咽下快要溢出的什么东西。 他的表情就像是终于慢慢明白过来昼司话里的意思,从茫然到吃惊,再到几乎是有些怨恨地瞪着他。 昼司又说:“我这样说了,你还走得了吗?” 夜愿咬着牙,带着哭腔道:“您……您是故意的!” 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居然还用“您”这个称呼,昼司都有些无奈了,语气却冷冰冰的:“哦?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个故意法。” “您明知道!明知道只要给我一点甜头,我就会又忘了过去的伤疤,忘了可能遭受的伤害,忘了……忘了您不爱我的事。即使毫无尊严,也要贪恋跪在您脚边的一点机会,”夜愿像是气急昏了头,说出了一大堆昼司此前从没听他用过的词,“您明知道只需要一道命令我就会什么都会去做,让我走也好,让我留下也好,即使是让我立马从循环艇上跳进海里,我也不会反抗。” “您从来都不需要做任何事证明我对您的爱和忠诚,却一再地测试我,像玩弄一条愚蠢的狗,看它要被踢多少次,不敢再把球捡回来。”夜愿一边说,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又被他气急败坏地抹掉,竟然胆大包天地数落起昼司历年来的罪状:“您亲吻我、拥抱我,却又不爱我,还让我去为您找床伴,让我为您安排和安娜小姐的相亲……简直,简直坏透了。” 昼司从头到尾都平静地看着他,只有在他说“从循环艇上跳下去”的时候才皱了皱眉。 夜愿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总算收住眼泪,表情灰暗地说:“我懂的,把所有选择放在利益天平的两端衡量,这样就能做出最为理智的判断,我都知道的,同安娜小姐和果戈里家相比,我根本连站上天平的资格都没有。” “我都懂的,只是……我明明都已经接受了这件事,都已经打定主意要乖乖闭嘴了。”他愤怒的质问很快偃旗息鼓,变为低声喃喃:“为什么不准我走,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只是不想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已,这样也不行吗?” 夜愿把脸埋在手里,发出呜咽的悲鸣:“一定要,一定要这样反反复复地杀死我才行吗?” 昼司低头看着他——夜愿缩小成一团火光燃尽的灰烬,扑簌簌掉落着绝望的残渣,他叹息一般道:“终于说出来了。” “你这个不诚实的小家伙,”昼司说,“躲来躲去的,可算说出心里话了。” 他膝盖分开跪了下去,试图把蜷在地上的夜愿搂在怀里——但这次夜愿没有听话,挣扎得很厉害,温热的泪水滴滴答答。 “有一点你说对了,”昼司说,“天平上的砝码,的确没有你。” 夜愿一下停止了挣扎,他看起来委屈万分,肩膀垮着,手指搅在一起。 昼司又说:“但是其他部分全都错得离谱。” “不只是你,我也实在不算聪明,不然怎么可能这么久才意识到,”昼司低头看着他,说,“你对于我来说不是砝码,是天平的一部分。” “你不处于天平的任何一头,因为你就是杠杆本身,从第一次发现你想要离开的时候起,我就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将是什么场景。” 夜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朦胧的水雾之中,主人的眼睛里似乎也弥漫着悲伤。 他为什么悲伤,是被我传染了吗? “没有你的场景里,我所有的衡量忽然都失去意义、不复存在,这实在太荒诞了,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整个世界的系统就崩塌了呢?”昼司浅浅地苦笑了一下,“你爱我,也必定以为自己爱我比我爱你更多,但你也爱你父亲,爱照顾过你的林姨,爱你的好朋友安息,我纵然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但你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的人,唯一的挚友,唯一的兄弟,我不觉得我的爱比你要轻。” “就算你不让我回应你的告白也没办法,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卑鄙狡猾的人。” “我没有同意和安娜订婚,我把她嘲讽了一顿就跑了。” 昼司跪起来,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彬彬有礼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你明白吗夜愿,如果你抛弃我,我将一无所有,这样你还要走吗?” 那根拴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扣上了最后一个死结,夜愿知道,他无处可逃了。他将会为了这个人而死去,而重生。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米奥的声音传进来:“第一批血清做出来了,少爷你得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这段大纲里就写好了的主人告白,终于在28万字之后和大家见面了_(:з」∠)_ 第61章 Chapter 58 冯伊安的实验日记 【十月十三日 实验准备中】 好些日子没能安静坐下来记录东西了,一直在废土上吹风吃土,也不知道番城集市怎么样了。 不过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回到这个实验室。 月桂号上的一切都熟悉又陌生,人回家时总是比外出要显得更加不适应——离开家的时候,你似乎做好了面对世界的准备,不论世界展现给你什么都似乎在意料之中。当然这也不排除人年轻的时候耐受能力更加强悍,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无所畏惧。 可回家就不一样了。 回家的时候你满身伤痕,疲惫不堪,天真地以为家乡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样,以为家人和故友都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等着你。没成想时间流逝,大家都随着时间一起长大、一起走远了。 你这时候才发现留在过去的不是家乡,而是你。 你同时也发现,家乡其实并不如你记忆里的那般繁华温暖,反而有些冷清破败,你又意识到,原来“家”这个概念在你脑内被加工了一万次,成了一个符号,和现实早已没什么联系。 总之,别的不谈,我回家了,维尼还是对我爱答不理,父亲整日不见踪影,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故意在避开我。本着不受欢迎角色的本分,我决定老老实实地呆在客房与实验室之间就好。 只是实验现在还没办法开始,昼司去地心大厦拿钚了,希望顺利。 昼司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准备开始实验。 核反应心很多年没有用过,预热起来非常的慢,等到十二点过的时候,维尼突然冲进来把灯全部关掉,把我赶回房间了。 房间隔壁是米奥和安息,所幸隔音很好,以前在番城集市的墙角我是不想再听了。 【十月十四日 实验开始第一天】 今天早上醒得很早,睁眼的一刹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窗外的天空蒙蒙亮——有自然光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稀奇了。 何况身底下还是柔软的床铺。 躺着发呆的时候,我忽然找到了月桂号上第一个熟悉的东西,就是被子和枕头的味道。 昨天晚上没有注意到,可它的确是带着淡淡月桂花清香味的。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心情一瞬间好了不少。 早饭时间的餐厅,只有父亲、维尼和昼司在,三人用餐礼仪都很好,空气安静得只能听见刀叉碰触餐盘的声音,搞得我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昼司和维尼拿刀叉的动作如出一辙,优雅得像什么宴会,但沉闷得如同葬礼。 尤其是我进门之后,这种空气的凝滞到达了顶点。 这种安静的结界没能维持很久,先是夜愿推门进来了——看清眼前的阵仗后他下意识就想要逃跑,但昼司看了他一眼——真的只是无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凳子,夜愿便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凳子——实在没必要,地毯很厚,不会发出刮擦声的,然后又伸手取了一些面包和橙汁——他只拿了面前能够到的食物。昼司瞄了一眼,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于是伸长胳膊够了一些植物黄油搁到他面前。 夜愿见状配合地用小餐刀挖了一些黄油涂抹到面包上,然后昼司又端过去装着三文鱼片的盘子,夜愿取了一片夹在面包里。昼司再把牛油果、圣女果和生菜依次放到他面前,夜愿全部照单全收。 三明治顿时变得非常丰盛且厚实,快要到一口咬不下的地步,昼司还没有玩过瘾投喂的游戏,父亲咳了一声——桌上大半食物都被昼司搜刮走了。他被戳穿之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再把盘子一个一个地摆回去。 不久之后米奥和安息也进来了,安息维持着每天早上都会持续十分钟到半小时不等的神志不清状,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完全被米奥遛着走。 他坐下后,开始缓缓地朝一边倾斜,直到一个危险的角度,米奥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他衣领,又把他拽正。 安息你看,米奥这样说,有蛋白浓汤一样的恶心玩意儿。 安息耳朵一下竖起来,维尼的脸瞬间垮下去——谁会愿意有人称呼自己餐桌上的东西为“恶心玩意儿”。 这是芋头粥,我不得不出声解释,安息很快就把脸埋了进去,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老年人才吃的软质食物。 米奥伸出手指捏着他后脖颈处薄薄的一层皮,像是防止他掉进碗里,但又好像只是捏着玩儿。 之后就没人再进来过了,我从没见过二号它们进食,安息说他刚认识他们的时候撞见过一次,场面十分血腥,后来二号不让,大家就不再他面前杀人了。 我此前问过二十九,它的意思是他们并不需要喝血,只是闻着香,馋罢了。 那这些日子以来,变异人们都和我们同吃同住,周围满是食物的香味却不能下嘴,一定很辛苦。 血清一定要成功。 【十月十四日 实验开始的第二天】 昨天花了一整天时间终于把所有实验步骤全部厘清,并且清洁、消毒、预热了所有的相关设备,今天小助手安息就带着夜愿来了。 昨天安息把实验室所有设备全拆了一遍,拆完重装之后竟然还多出来几个零件,他改良过后的多锅煎药机,上面放着干燥机,可以利用余热加速过程,又改进了过滤器,林林总总的改动叫整个血清制作周期又缩短三十二个小时。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真正的小助手只有夜愿。 他似乎故意躲着昼司,每天从早到晚都赖在实验室,安息讲笑话的时候会笑,但笑完就一脸空白地发呆。不过他心思很细,手也稳,我每次复核的结果都很准确,慢慢地也就放心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长时间和夜愿一对一地相处,他跟在昼司后头的时候,像个隐形机器人,不太主动说话,只是默默落实吩咐给他的所有事。和安息玩在一起的时候,又被带得像个小孩子——安息经常有些不知哪来的奇怪主意,连米奥都翻白眼不想理睬,夜愿却每次都兴致很高地配合,就像是从来没有过玩伴,所以很珍惜的样子。 但只有夜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又似乎是个冷淡的人,跟世界其他的事情和人都没有过多联系,好像就这么逐渐变得透明直到消失也不奇怪。 和我有点像。 还有一件事就是,今天需要给米奥体检并且准备抽血了,他看起来很淡定,一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过他双腿被钉在病床上、大失血到奄奄一息的样子,几乎要以为这事对他毫无影响了。但这个小子从小就有一股疯劲,不惧受伤也不惧死亡,生存的斗志却又奇迹般地顽强。我想他的前二十来年人生都是因为“不能死”才活着——因为他母亲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才保下他,或者因为翊和明对他的恩情与教导。直到近几年,准确而言是直到安息出现以后,才勉强闻到了一丝“因为想活着而活着”的苗头。 这真的很值得庆幸,翊和明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 【十月十五日】 血液原样静置一夜后自然析出了不少血清原样,接下来实验室要进入无菌状态,所有用具都经过了高压蒸汽灭菌,除了全副武装的安息和夜愿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被轰出去了。米奥就站在门外,也不进来,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发呆。 经过第一道提纯之后,我发现米奥血液的成分和活力较之上次那一批样品而言,似乎又有一些不一样了。不过那次的样本抽出身体都又冷藏了一段时间,所以可能有些差别。 更早之前在番城集市的时候我也看过一次米奥的血液切片,不过那次更加粗略,也不具有代表性。 总之米奥血液的成分根本无法用普通人类的标准来判断——他血小板和血凝栓的数量非常高,成纤维细胞也十分活跃,导致他止血快、复原能力强。但是这个数量的血小板到了普通人身体里立马就会形成血栓,在他身体里却完全没问题,真是费解。 说起来高级变异人的修复机能和他略有类似,而高级变异人的死亡也正是因为血小板的崩溃——随便一条小口子都无法止血,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明天找二号要一点它们的血样试试。 p.s.休息的时候,能看见维尼和昼司频繁地进出月桂号,和变异人们一起——父亲还是很少出现,有一天我们在走廊面对面的碰上,他目视前方,一句话没和我说,也一眼都没看我。 【十月十六日】 今天取了一点高级变异人的血样,为了保证样本的代表性所以从不同人身上取了三份——本来它们所有都撸起袖子抢着要贡献血,但是我说血清原样稀少不要浪费之后它们就老实了。 三份样本在显微镜下看起来都差不多——所有原本该是红细胞的地方都包裹着尖利狰狞的外皮,那是变异病毒感染的结果。早在上个世纪变异开始的初期,这种变异病毒就已经被发现了,只是因为这病毒实在太过狡诈,传染性极强,初期又几乎没有任何负面的临床表现。受感染者只伴随着一些发热、皮肤发痒之类的小症状,当时普遍认为是爆炸性辐射的后遗症,以及臭氧空洞紫外线过强所引发的皮肤病。 据说,从病毒初次诞生(诞生是自然还是人为至今争论不休)到感染了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人类,再到出现第一例死亡案例,一共是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病毒花了十四个月的时间,呈几何倍数的方式发散繁殖,并且从一个不痛不痒的小病毒变成了几个小时定生死的无解之症。 有一派阴谋论说,变异病毒其实初期就是致命的,只不过其死亡开关刻意没有打开,目的就是为了麻痹人类。如果从最初开始受感染者就出现了致死病例,那么各国一定很快就会关闭空港闸口,并且在医疗研究上投入大量人力财力,以资本主义的荣光时代而言,找到医治方法也不是不可能。 而不是在全球五十亿人都感染上之后,忽然一夜之间急速发病,尸骨成堆。家庭的崩溃、城市的沦陷和国家的解体,快得像一个笑话。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并没有放弃寻找抗体的方法,只是病毒变异速度太快,崩溃状态下的人类文明连活着和吃饭都顾不上,实验进度追不上变异速度,久而久之也荒废了。 在这个前提下,我也不指望能对着这个病毒研究出什么别的结果来,只寄希望米奥神奇的血液能够出现奇迹——如果变异病毒的产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许抗体的出现也是命运的馈赠。 这降临在全人类头上、为期几个世纪的惩罚是否真的要结束了? 在命运这种过于刻意、过于明显的捉弄下,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会不会这就是我注定要做的事呢?就是因为这个契机、这个原因我才活到了现在——因为世界病得很厉害,需要一个药方,治愈之后,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十月十七日】 昨夜没睡好。 自从昨天第一次有了那个念头之后,它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挥之不去。这个想法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甚至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就从未真正的消失过。但之前似乎从缺少关键的一环,好像我还欠着谁什么,不能就这样走。 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自己得要代替翊继续照顾米奥,但是他已经长大、变得很强,根本不需要我了。后来我以为是因为对不起被我抛下的家庭,所以一直心怀愧疚,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将迎刃而解——米奥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人生,父亲和维尼也过得很好,最后如果能借我的手提供变异病毒的抗体,那么真的就完满了。 想到终于可以结束一切的时候,我心中难以控制地涌上一丝庆幸的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些期待。 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地给父亲和维尼道别,还有米奥,他一定也很想翊,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我可以帮他转达。 p.s.今天的初轮提纯进行得很顺利。 【十月十八日】 血浆原液能够提取出来的血清数量十分有限,以传统方式只能提取60%~70%的免疫球蛋白纯度,但有了改良后的催化扩大剂之后,在第二阶段、第三阶段和最后阶段都可以大幅提高产量,最后得到的叠加增值是很可观的。这个做法是我在过去一年研究米奥剩给我的那一箱血的过程中试验出来的,最开始,我提炼血清的方式不对,耗费了一些时间,这个扩大增值的方法发现得也有些晚,并且番城集市里的设备也不支持。 所以在条件变化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尝试提炼血清,希望这个变量不要对实验结果产生什么影响。 再者而言,等待蒸馏的过程中我又更加仔细地分析了一下高级变异人的血液,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 因为高级变异人血液中的所有细胞都被变异病毒感染而成为了异性细胞,外观十分相似,所以最开始并没有发现它们彼此间结构上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同是源自于宿主细胞本体的差异,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其实本质的区别只有两种——A类型的细胞带尖利放射状外壁,而B类型细胞乍眼一看十分相似,但其实放射冠更加细软,并且有一个不明显的开口。 我决定暂且用“阴性”和“阳性”来称呼这两种形态。 刚才吃完午饭回来,忽然发现一号玻片上的血样似乎变了点样子,好像阴性阳性细胞的数量发生了变化,于是我决定记录一下。 酶解切断的第一个步骤需要搅拌五至六个小时,过程中我用微型摄像机拍摄下了一号玻片的变化过程,太神奇了,在第一个小时之后,有百分之三十的阴性细胞触角慢慢变细,最终变成了阳性细胞,而有百分之十的阳性细胞又异化成了阴性。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血样一直维持稳定,直到第五个小时开始,变化再次发生了,并且在十五分钟内连续发生了三次,不过这一次只有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阳性细胞异变。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变化? 这让我联想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单从细胞构成而言,二号的血和七十三号的血并无太大不同,这很说不通,理论上变异病毒找到一个完美宿主之后,宛如植物找到了适宜的土壤,就会开始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不断进步、不断进化,这才造成了“越早期的变异人越强”这一现象,但在血液剖面来看毫无端倪。 再者而言,普通变异人的大脑是受损的——没有记忆也没有理性,这一点在高级变异人身上并不成立,所以变异病毒对脑神经到底有没有影响呢?这时候也不能抓一只变异人来解剖,以前也没听过其他研究者提出过相似的发现。 难道从一开始所有人的想法就都错了,病毒的秘密不是在血液里,也不是在神经系统里,而是在肌肉和骨骼里? 【十月十九日】 在昨天发现的基础上,我特意标记了几组样本,以便记录它们的状况,今天一看,果然,四组样本的变化程度全都不一样,甚至连同一个高级变异人提取出的两份血样变化程度都不一样。 实在是太神奇了。 昨天酶解浆已经提取好了,今天主要完成沉淀分离,匹配加入好沉淀剂之后,我把搅拌和控温的工作交给了夜愿,自己则继续观察起了几位高级变异人提供的血液样本。 更加令人不解的是,这个细胞的变异情况此前从没在任何实验报告里读到过,那就说明这种变化要么是早期根本没有,要么就是只在高级变异人身上出现。 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高级变异人本就极其稀有——在安息遛出来二号这一群人之前,连我都从未面对面地和高级变异人接触过,更别提找到一个活体血样了。而它们的出现又在低级变异生物之后——那时候全球大部分实验室早已沦陷,这样一来,没有人对高级变异人的血液成分进行过系统的研究也就合理了。 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启动离心机,设置转速每分钟3500转。 进一步猜想,这会不会就是调节高级变异人自身平衡的机制呢?所以他们才能不畏阳光直射、不受辐射污染,也不被变异病毒影响行为能力和神志。所以高级变异人以前一度被认为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但这也不能解释突然衰变和不能生育的事。 如果可以公开这一部分的实验发现就好了,我一个人思维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只不过那样就会把高级变异人放在聚光灯下——它们不是怪物,却总是被当成怪物。 离心机停下来了,将澄清的上层清液取出来后,我没能再对着血样沉思多久,因为维尼来抓人吃午饭了。 午饭的时候维尼在和昼司商量一起登船去新世界号的事情,听着有点危险,但两人似乎都不太担心。 父亲奇迹般地也站在他们这边,对于维尼代替他参加月会、并且公然挑衅曼德和范修连恩家的事毫无异议。他和我记忆中的人差别很大,似乎松动柔和了不少,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是否能好好跟他说上一次话。 饭后的灭活过滤工序很顺利,层析液提成也是,太顺利了,总让人心里觉得有点怪异,可能是我想多了。 【十月二十日】 今天是实验的最后一环,脱盐除菌。 这其实是两个步骤,首先要先把层析液放到超滤膜进行脱盐浓缩——幸好这个滤芯是我随身带着的,不然就葬身沙海了。 高级变异人们围在门口,躁动地吵吵嚷嚷,米奥出去轰人了。他被闹得烦不胜烦,干脆一手一个把安息和夜愿也丢了出去,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最后一个步骤,通过除菌膜进行除菌过滤,耗时四十分钟,完成了。 我打开高效液相色谱仪,取出两份成品血清放进去——检测结果出来了,血清浓度分别是86.157%和89.211%。 成功了,而且经过过程中的三次催化,血清的制药量达到了传统方式的八倍,足以给这艘船上每一个高级变异人注射,且可能还有富余。 我首先新取了一点高级变异人血样,再滴入新鲜出炉的血清,并且一动不动地盯着整个反应过程。血清里的活性细胞很大个,红紫色的链条体外头有无数个吸盘状的小触手,遇上变异细胞之后,触手和变异细胞的放射冠粘连在了一起,并且开始发生剧烈的互相吞噬。 就和我之前在变异人身上观察到的结果一样。 事不宜迟,我又取出了三份血样——分别来自两位高级变异人,也做了同样的尝试。 即使是这么微量的样本,也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时间才反应完毕——我一直通过大屏幕投影监看着一号样本的过程,直到变异细胞的尖刺外壳逐渐溶解剥落,并被血清蛋白吞噬消化,露出里面椭圆形的血红蛋白来。 天哪,成功了? 我胳膊上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把镜头切换到另外三份样本身上。 血清实验1.0记录: 样本A(提供者:二号),反应结果:成功 样本B(提供者:二十九),反应结果:成功 样本C(提供者:二十九),反应结果:失败 样本D(提供者:七十三),反应结果:失败 四块反应皿里,其中两块变得鲜活红艳,另外两块的血完全凝住,成了紫黑的胶状体,这种程度的循环系统破坏如果是反映在活人身上,从皮肤坏死到心力衰竭并且休克只需要短短四个小时。 我反反复复观看着几段录像,试图找出线索与端倪——为什么就连同一个人提供的两份血样都会造成完全不同的反应结果,这是薛定谔的血清吗?结果是五五开? 在视频看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明白了——所有反应成功的血样,都是在反应期间全程维持阴性状态的——并不是所有细胞都呈阴性,而是半数以上的细胞呈阴性,所以整体呈阴性。而样本C在第二十分钟时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阴性细胞转化为了阳性,所以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实验结果。 我打开门,只有安息和米奥坐在院子里,我给他们简单讲了讲血清反应的结果,米奥沉默了一下,说他去叫人。 他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安息也是,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去,因为这实验结果实在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安息说:它们不会管的,它们一定会赌一把。 我知道,所以才可怕。 作者有话说: 之前好像有人弄混啦,明队是米奥以前在赏金猎人团的队长,是翊(米奥的师父)的好朋友。 米奥跟师父长大到十八左右的时候,翊哥:这是我徒(鹅)弟(子)交给你带咯。 第62章 Chapter 59 针头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房门被敲响后不久,昼司很快便出现在了实验室里,身后还跟着低着头的夜愿——他仍在发懵,眼底连带眼眶一大圈都是红的,一眼看去就知道刚狠狠哭过,一副累狠了之后没精打采的样子。 冯伊安没有多解释,直接给他放了两段加速快放的视频。第一段是血液离开高级变异人体内后的变化——快放之后阴阳性的转换看起来尤为明显,另一段是“样本B”和“样本C”同血清反应后的效果——由于两份样本都是由二十九提供的,排除了个体差异这一变量,尤其显得这种戏剧化的变化毫无端倪、逻辑不明。 “意思是……即使是同一个人,如果放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接下来的一秒内也可能有千百种变化的方式?”昼司难免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变异病毒的这个特性是第一次发现的事?我以前怎么没听过。” “米奥……去通知高级变异人了吗?”夜愿一开口,嗓子哑着,自己也吓了一跳。 安息点了点头,又不太确定,说:“不知道,他说去叫人,应该先找了你们……” 米奥到现在还没回来。 冯伊安接着昼司的问题回答:“没错,所以现在要进行血清注射的话风险实在太高,我观察的几组血样,有时候四五个小时都一直保持稳定,有时候一个小时里就转换好几次,血清从生效开始到完全作用于变异病毒至少要四个小时,即使在实验开头的时候测试了血液含量,也不能保证接下来的时间发生什么事。” 昼司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暂停的截图,像是能看出什么蹊跷来,缓缓道:“如果在血清进入体内直到反应结束的整个过程中,全程都维持阴性细胞占多数,那么血清就会成功。反之,受体则会迅速死亡?” 冯伊安点了点头。 实验室没人说话,安静得吓人, 过了一会儿,冯伊安又说:“所以现目前最稳妥的方法是暂缓血清使用,先进行大面积采样。最好叫船上每个高级变异人都提供三份样本进行对照观察,以十二个小时为一个周期,记录下所有的变化情况,再依据数据计算出变化规律。”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的话。” 昼司沉思了一会儿,问:“要观察多少个周期?” “当然是越长越好,”冯伊安答:“保险起见我觉得至少要二十个周期,十天之内能否计算出规律是一说,规律是否可靠、是否具有排他性又是两说。” “一个人身体有多少血红蛋白,这概率怎么算得出来。”昼司眉头紧皱:“还是先等它们来了再说。” 说完这句话后,他注意到场内两人神色都有些怪异,昼司问:“怎么了?” “不能问它们……”安息小声说,“它们不会理会什么安全性的,一定会赌一把,死活听天由命的那种。” 冯伊安也赞同:“都已经等了这么久,绝望又希望,好不容易有了血清,别说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就算是百分之十它们也不会放弃的。” “问题是这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吗?”昼司“啧”了一声:“都等了这么久,多十天也忍不了?”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十天”只是眼前的一个说法,并不能保证什么。 “说到底,命是它们自己的,最终处置权也在它们手里,”冯伊安不知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很难劝服谁,打也打不过。” 就在此刻,米奥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我找到了一个劝得服也打得过的。” 四人齐齐回头——他一步跨进来,身后站着二号,昼司扬起下巴瞭望了一下——没有别人,只来了二号一个。 米奥带上门,才开口道:“大致的我已经跟它说了。” 二号说:“老实说我根本没太听懂,大致明白是很糟的意思。” “也没有很糟,就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冯伊安说,“我知道大家都在等血清出炉,心情急切,现在说要再等,怕大家情绪不好。” 二号红眼在屋内扫了一圈,视线经过刚装瓶的一针血清时停留了一会儿,才问:“血清现在是完全不能用?” “能用,可能会死,”昼司颇为直白地说,“再等等,就能用,加上可能不会死。” 二号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你这个解释倒是简单粗暴,我明白了,就像手术一样,有个风险,有个成功率。” 冯伊安点了点头:“只是现在风险还没能测算出来,我个人强烈建议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得到足够安全的时候再开始接种。” 他轻描淡写地用了“接种”这个词,好像这血清是什么用来增强抵抗力的疫苗。 二号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怎么就对我这么放心?搞不好……第一个拿走血清试在自己身上的就是我。” “我不怀疑,”米奥说,“你也好、二十九也好都可以不眨眼地去死,但我不认为你会愿意看着其他的队员也一起去死。” 昼司点了点头:“都走到现在了,只差一步,不要冲动。” 二号还在沉默——高级变异人向来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压倒二号的最后一根羊毛是安息——他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后,忽然出声了:“五十三死掉之后,我做了好久的噩梦,它一直流血,流了好多血,怎么都止不住,血顺着他的胳膊、嘴巴和眼睛流到我的手上,流进我的袖子里,我不要再这样了……” “你别去死,二号。”安息这样说完,二号一下子就动摇了——他对小孩子好像尤其没办法。米奥连忙趁热打铁:“对,你得活着,重新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后,再去找你女儿。” 说到女儿,红色的双眼失焦了片刻。沉默良久后,二号说:“好,我去跟它们说。” 剩下的五名人类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夜愿开口道:“医生您别难过,到时候高级变异人的血样出来了,我接着帮您打下手。” 冯伊安笑了笑,点头道:“好。不过眼下是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了,你们都去休息吧。” 几人点了点头,前脚刚走出实验室,却就听见楼上的窗户里爆发出争吵的声音,动静还不小,连冯老都自顶楼探出头来狐疑地向下看。过了一会儿,震天的摔门声响起,让人怀疑门板是不是都给摔裂了。 转眼间七十三就出现在了楼下,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二十九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提高音量喊道:“你想去哪?这艘船就这么大!” 七十三头也不回地吼道:“你别管我!” 他抬眼看见冯伊安,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把嘴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七十三还是第一次显出动怒的样子,平时它怂二十九怂得不行,此刻却一点气势都没有收。二十九见他听不进去话,脚下一蹬便追了上去,一脚将他活生生踹飞出去,擦着夜愿掉在地上。 二十九闪身栖上去,膝盖压着它的背,七十三还在挣扎:“放开我!别以为打不过你我就不会动手!” 二十九面无表情地死死压着他肩膀,一动不动,任由它又吼又叫地折腾。过了一会儿,自觉无趣的七十三停止了挣动,瘫在地上,妥协道:“好了,你可以放手了。” 它一安静下来,楼上争吵的声音又钻进各人耳朵里,人声中偶尔能辨别出二号的声音。二十九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起身让开,七十三从地上爬起来,脸颊在地上摩擦出了不少细小的口子,但很快便消失了,只剩一些血痕。 “你不要做蠢事,”二十九说,“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围观的数人都无语了——他们竟然天真地以为二十九追出来是要安慰七十三的。 二十九眼珠动了动,又说:“有的是机会找死,不急这一时。” 众人:“……” 七十三却好像冷静了一点,虽然仍然浑身不爽,但没有再发疯横冲直撞,满头冒火,又踏着重重的步子往回走。 “二十九,”昼司忽然出声叫住了同样准备离开的二十九,“你呢?” 他问得语焉不详,但二十九却毫不困惑、连眼都没眨,只淡淡说:“不关你的事。” 遥遥听着楼上一片混乱,安息东扭西扭地似乎想溜到变异人的房间去,米奥怕他被误伤,于是也跟着去了。冯伊安关上实验室的门窗,也回了房,人终于都走空了,剩下了夜愿和昼司两个人。 楼上的争吵声终于渐渐微弱了下去。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夜愿还没能完全消化,只知道昏昏沉沉地跟在昼司身后走,连对方什么停下了都没发现。一不留神撞上昼司的背。 夜愿抬头一看——已经到了主人的房间门口。 昼司转身低头看他:“你想进来?” 夜愿退了半步,下意识连连摇头,昼司“哦”了一声,说:“那我休息了。” “嗯。”夜愿点头应道。 昼司果断地转回身去,拉开房门正要抬脚,夜愿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主人等等!” 昼司停下侧过头来:“恩?” 夜愿吞了一口口水,吞咽的声音在空档的走廊大到有些尴尬,他声若蚊蝇:“主人……您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昼司故意逗他,反问道:“哪个部分?” 夜愿有点着急:“所有!” 昼司“哦”了一声,问:“那你说的那些事真心的吗?说我是个坏家伙的那些事。” 夜愿脸红了,仍咬着自己想说的话头,结巴道:“就是您说的……说我是您唯一的……唯一的……” 昼司又坏心眼地“嗯?”了一声,装傻充楞地等了半天,夜愿脸都憋红了,也说不出句子的下半段。 勇气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掉了,夜愿垮下肩膀,说:“算了,没,没什么。” “哦。”昼司竟然也没有多问,干脆地进屋并带上了门。 门关上了,夜愿站在门口盯着门板发了一会儿愣,愈发觉得之前的事都是在做梦。他茫然无措地盯了一会儿门板,又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复又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夜愿搓了搓手指,一种不真实的麻痹感从指间传来,一切都像是一个梦。 眼前的门板忽然消失了,夜愿倏地睁大眼睛,门内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力把他抓进了门里。 天旋地转之下,夜愿只感觉自己被死死压在了墙上,然后激烈的亲吻伴随着熟悉的气味就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昼司的动作很重,带着浓重的侵略性,夜愿动弹不得,嘴里都尝到了铁锈味。 “你这个无情的小家伙,”昼司手臂死死箍着他的腰,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平时看起来一副深情的样子,但有时候又让人气得牙痒痒的。” “你说不出口?我倒是还可以再说一次,”他微微躬身,贴在夜愿耳朵低声道:“是唯一的爱。” 夜愿浑身的毛孔瞬间炸开,好像一道闪电顺着他的脊柱爬上来,再由四肢百骸流走——他的所有骨头也被全部抽走。 昼司感到臂弯一沉,干脆捞上站不住脚的夜愿直接扛到肩上,丢到床上在压上来:“我看你还是哪也不准去的好。” 夜愿深陷在床铺里,挣扎着撑起身体又被放倒,嘴上仍叽叽咕咕地小声说个不停,像是自我洗脑的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呢,您不要戏弄我了,过后知道是假的,我会死的……” “有这么害怕吗?”曾经陌生的钝痛感由于近段时间太过频发,已经变得讨人厌的熟悉,“相信我、相信自己可以得到爱与幸福就这么难吗?” “相信自己可以得到我就这么难吗?我又不算什么稀有的奖励,”他手掌抚上夜愿额头,将他金发撩起露出干净的眉眼,“只有你,如果你要我,我就是你的。” “怎么有这么多眼泪,”昼司又亲又摸的,“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夜愿说:“因为……我都是偷偷哭的。” “我才要被你杀死,”昼司抵着他的额头:“我的心都要碎了。” 入夜,两人手脚交缠地昏睡在床上,外头忽然喧闹不已,夜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起头向窗外看,又被昼司一顿亲给亲回到了枕头里。 主人的味道太好闻了,夜愿很快被瓦解了反抗意志,在床铺和被子的包裹中不断下坠,直到身边挨着的体温热源消失。昼司翻身下床,穿好裤子和衣服,夜愿慢了半拍后跟着坐起来,醒了半天神后也爬下了床。 两人来到楼下,实验室神奇般地灯火通明,照亮了门前的一块草皮,和围着的大一圈人头顶——几乎全体高级变异人都在,甚至连冯德韦恩都出现了——他还穿着整齐,估计还没来得及休息,也是被楼下的动静吸引过来的。 “怎么了?”昼司问,他身材虽然高,但变异人们围了个层层叠叠,完全瞧不出端倪。他不得不又问了一次:“怎么回事?” 前头的人动了动,让出一条缝隙,昼司看见了——一名高级变异人肢体扭曲地倒在实验室的地上,面部和脖子的肌肉都肿胀发黑到根本辨别不出身份的地步,指甲里全是血。冯伊安垂手站在一边,没有任何抢救的动作,估计地上的人早已经没气了。 “偷偷溜进来的,”米奥凑过来一点低声说,“赶过来的时候已经身体已经凉了,估计注射不久就异变死掉了。” 血液循环系统被毒素全线破坏的死状万分狰狞,二号不得不清点了一番人数才知道是谁死了——是编号为七十五的高级变异人,它平时话不多,昼司想了一下才回忆起这个人。 但那是他——七十三看起来大受打击,它和七十五几乎是同时进组的,已经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头天还在一起玩儿牌的队友,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就变成了这样。 几个小时前要不是二十九暴力镇压,估计自己也和七十五趟在一处了——可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眼看着同伴变成这样,虽然也是它自己的选择,心情就不是单纯一句复杂能概括的。 二十九大概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它擦身七十三而过,冷冷道:“这就是你们想看到的?” 没人应话,大家脸色都不太好,二十九走上前去,手伸到死去同伴的胳膊下面,抬头道:“帮个忙。” 顿了两秒才有一个变异人反应过来,上去抬着尸体的脚,帮二十九把它抬走了。 两人一尸还未走远,另一名变异人忍不住质问起冯伊安:“这个血清真的有用吗?该不会是完全失败了,你编了一个谎话骗我们的吧!” 米奥听罢立刻不高兴道:“早就告诉你们了不能乱试,怪谁。” “你说什么?”变异人们一下子躁动了,“你是说它该死,死了活该咯?” 高级变异人块头都很大,情绪一激动后显得气势逼人,手上动作也难免有些多,几乎要挥到冯伊安脸上。冯德维恩立马伸手挡了一下,手推在那变异人胸口,对方纹丝不动,反而火气更旺。 “你干什么!” “你想动手?” “好了!”二号忽然大吼出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够了没!吵了一下午,现在高兴了?” 月桂号刹那间只剩下了风声。人类与非人类站在夜色和实验室前门的照明冷白灯下,脸上带着死亡的震撼和余波,原本经过傍晚的争执而心情不太好的变异人团队,此时此刻更是愁云笼罩。 第63章 Chapter 60 火光水花 过了一会儿,二十九号回来了,它没有说自己是如何处理的尸体,在场也没有人过问。气氛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之时,二号再次开口了。 他说话的音调语气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但所有人都听出来他不太高兴:“来之前,风险和可能已经跟大家说得很清楚,不愿意参与的不是没有,它们都没有跟来。你们跟来了,没人逼你们,就是已经自己想清楚的,不用到现在才摆出一副被骗了、刚知道的样子,演给谁看的?” “谁也没有保证过实验的成功率,要是成功了,那是命好,是奇迹。要是失败了……”他冷冷地扫视了一圈,“那才正常的。都变成这鬼样这么多年了,自己运气什么样没点数吗?” 夜愿还是第一次看二号这么严肃的样子,他只知道它是这一群高级变异人的首领——当然,高级变异人竟然有社群性也是头一次听说,并且因为变异时间早而非常厉害。但平日里的它总是和安息嘻嘻哈哈的,几乎从未释放过任何攻击性。 此刻却不一样了,它只是站在那而已,浑身上下就渗透着强大的力量和气势,好像有风雨雷电在他身后酝酿形成。 “有意见的,可以立马离开,没人拦着你们。”二号说。 众人静了一会儿,七十三忽然小声咕哝道:“想离开也不会游泳……” 二号一个眼刀插在它脑门上:“你想现在下去学一下吗?” 七十三梗着脖子没有摇头,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蹭了一下,躲在幺幺零的身后。 幺幺零:“……” 二号没有要放过他:“临走之前你是怎么说的?我们都是死人了,还怕失望吗?是不是你说的?” 七十三没办法,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是我。” 其他人也想起来这一茬了——其实当初出发的时候对什么血清什么的根本没抱太大希望。可是这一路走过了废土,打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变异怪物,跑过了流沙,丢过了器械,上到虚摩提后又见到了这么高级的实验室。人越走越远,心里的希冀就会越来越丰满——变回人之后该做什么,该去哪,该见什么人,统统在心中描绘了一遍,以至于变故来临的时候,落差就显得尤其大。 “行,”七十三说,“是我错了,但七十五也不该死。” 二号沉默了一下,说:“也是它自己选择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二十六名高级变异人——现在是二十五名了,每一位都主动到实验室提供了血液作为样本。每式样本又分为三小份用作对照,统共七十五管血瓶在实验室的冷藏柜墙上摆了一整排,整齐地编着号。 夜愿此前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是因为不想面对主人,现在又恨不得变成一条尾巴黏在主人屁股后头,但是先头已经答应了医生要帮忙,只能老老实实来实验室报道了。 此刻他正坐在试验台前面监控数据,那头的安息在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冯伊安专心地建立着实验模型,实验小团队和谐极了。 第一位来访的是冯德维恩。 自从上次月会和几乎所有家主捅破了最后一层虚伪的窗户纸后,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连饭点也很难见到人,偶尔几次出现都是在实验室。夜愿隐约觉得实验进度延迟后他其实松了口气——如果血清制造顺利,结束后医生就要再次离开了。 安息:“哈喽。” 冯伊安头也不抬:“维尼。” 就算是跟他打过招呼了,只有夜愿停下手里的事,老老实实叫人道:“您好。” 冯德维恩对这些在他家吃住还态度如此嚣张的家伙表示十分不满。 “罗特夫人还在司法所关着吗?”夜愿问,“听说她买凶想要杀掉办案的警员。” 冯德维恩就手抽走了冯伊安屁股后头的仅剩一把空椅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你怎么还叫她‘夫人’,她不但想要买凶杀办案警察,还威胁主审的大法官,说是如果他继续帮昼司推进这个案子,就杀了他全家。” 几人都被这简单粗暴又下流的手段惊呆了。 “那林大法官怎么说?”夜愿问。 “没怎么说,他从接这个案子第一天就被保护起来了。这些事我们早就料到,所以……来绑架胁迫的人被反杀了,死状的照片刊登得满城都是,非常下饭。”冯德维恩瞄了夜愿一眼:“你干嘛问我,你家小主人呢?这些都是他干的。” 他说“小主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满满都是揶揄,但夜愿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主人最近又忙又累,我不好多问打扰他。” “啧啧,”冯德维恩故意道:“我就不忙不累,没人心疼。” 冯伊安在他背后偷偷瞄了一眼,蠢蠢欲动,似乎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如何下手。 这头冯德维恩已经自顾自解释起来了,边比划边说:“你看到那段视频了吗?从日蚀号上的监控录像里恢复的,罗特和神苍开始在阳台上争执,边走边吵,一直来到观景阳台的前伸台。两人吵着拉扯起来,动作有些激烈,神苍当时身体大概已经比较虚弱了,结果就直接翻出阳台掉下去了。” 夜愿心中一动,问:“这视频我主人也看了?” “当然,这视频就是他发给我的,”冯德维恩接着说:“只不过视频里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但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两人之所以会走到阳台最外沿,很明显是罗特故意引导的结果。” “而且之后我们去日蚀号试验了几次,从那个角度掉下去,人会摔在下层的花台上,并不会像兰伯特说的那样掉进海里。” 安息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你们用什么试的?” 夜愿却掐住了另一层重点,迟疑道:“所以……您怀疑神苍摔下去了之后,罗特为了毁灭证据,所以抛尸大海? 冯德维恩摇摇手指头,说:“不一定是抛‘尸’。” 夜愿明白了——观景台下层的花台处没有监控,如果当时神苍没有摔死,也很大可能会被罗特补刀。 “你要看看吗?”冯德维恩说着调出一个投影视频,冯伊安和安息也停下手中的事情看过来——视频里的事发生在一个晚上,画面中只有一些来自船舱的照明。等了两秒后,神苍和罗特自镜头的右下角出现,看着情绪相当激动,手上动作也很大。罗特像是被神苍说的什么话激怒了,愤愤地大步沿着观景台朝前走,神苍急追两步,拽住她的胳膊,被罗特大力一甩,神苍腰撞在围栏上,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外翻去。 整个视频一共也就十几秒钟,夜愿又看了两次,果然像冯德维恩所说——一旦带着偏见和怀疑去看,某些细节又透着不同寻常的讯息。比如在神苍刚失去平衡的时候,罗特迅速伸手想要抓住他,手忙脚乱之下却没能捞住——但她当时具体是在往栏杆里面使力,还是在朝外推,是很难从视频中甄别出来的。 父亲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三年以前,就遭遇了这样的事,主人看到了这个视频后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 正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被再次推开的实验室大门背后就出现了昼司的身影,夜愿吓了一跳,顺手丢出一个小闹钟砸掉了残留的投影。 昼司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眼便看见他要找的人:“冯德维恩,我到处找你!我跑了一天,你在这喝茶!” 冯德维恩眼神凉飕飕的,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因为帮你,现在被八大家族记恨,还没日没夜地帮你收集勒索证据,好不容易坐下喝口茶怎么了。” “什么勒索,那叫协商筹码,”昼司环顾一圈——没凳子坐了,干脆走到了夜愿面前,直接坐到了他腿上,“而且你不要跟我卖惨,要不是为了曼德的那一大块能源反应链,你会这么积极?” 忽然被坐大腿的夜愿:“!!!” 他脸“腾”地红了,双手举在空中不知往哪放,好在主人身高肩宽,挡住了他大部分视线。 昼司倒是对人肉沙发很满意,挪了挪屁股坐稳了,接着说:“我发给你的新资料你看了吗?除了之前查到的人口走私、器官买卖,还有用私人制药室制作高浓度成瘾精神剂,贩卖给林堡竞技场的生意。” “竞技场不是赛弗尔搞起来的吗?”冯德维恩问。 “嗯,但是曼德和范修连恩也在里面捞了不少钱,”昼司说,“赛弗尔只是出资搭建了场馆,并且注资了管理成本,但是变异怪物的来源都是曼德和赏金猎人骑士工会交易而来的。 “那精神剂呢?”冯德维恩一边划拉新收到的资料一边问。 “是他和罗特一起搞的,”昼司说,“产量还不小,大部分出口到林堡和废土,好像在赏金猎人中也很受欢迎,不过虚摩提上也有不少人拿来当做助兴剂和兴奋剂用。” 安息点点头:“我知道那个!米奥用过,我也用过,止痛效果很好,短时间内你会感觉精神亢奋,不累也不困,但是24小时之后效果反扑,三天都没什么精神。” 冯伊安却说:“你们用的那种都是纯度在千分之七以下的,这药是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人的精神以及身体状况,但副作用很大。” “没错,”昼司说,“范修连恩他们应该修改了药方,提高了浓度,专门在竞技场的职业玩家之间贩售,价格很高。” “但是赢了比赛奖金更多,输了比赛,命也就没了。”夜愿在他背后出声道,“我之前在林堡逛的时候有看见过诊所提供相关的药剂,广告浓度是百分之三。” 冯伊安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太高了,超越人体负荷的新陈代谢会给内脏器官压力很大。” “你们说的竞技场,参赛的人都是自愿的?”冯德维恩像是有些不太理解:“单纯为了赚奖金?” 昼司想了想答道:“好像说有些是因为欠债,没有抵押物就被迫签了不平等合约,但是也有一部分职业玩家,专门赚这种玩命钱。” 他一边说着,似乎觉得腰也有些累,干脆靠在夜愿身上把他当椅背,手臂环过他脖子,搞得好像夜愿抱着一个超大玩偶——主人等身大小公仔。夜愿手足无措地虚揽着他的腰,走神地想:要是能购置一个放在被窝里就好了。 转瞬,他又想到主人那天的话:“如果你想要,我就是你的。” 意思是……他可以得到主人本人并且放在被窝里? 冯德维恩歪着身子越过昼司看他,一脸嫌弃道:“你在兴奋个什么劲,怎么他一来了你就变这样,看起来好恶心。” 夜愿闻言“噌”地收回的爪子,一脸意淫被抓包的窘迫。 昼司回头看了看缩在他背后不敢抬头的夜愿,又白了冯德维恩一眼,捏着夜愿下巴响亮地亲了他一口。 夜愿脸熟了,冯德维恩表示不想说话,昼司不可谓不幼稚地哼哼了两声。 为了挽救走向急转直下的谈话内容,冯伊安插嘴道:“我没记错的话……十大家族沾手的灰色生意可是不少,只有不上升到恶意杀人的地步,其实司法部也不怎么管的。” 冯德维恩狠狠瞪了昼司一眼,才答道:“对,其实有些项目……比如人口贩卖什么的,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现在是因为有咱家和李奥尼斯撑腰,司法所才有了执行力。” “正是如此,”昼司补充道,“虚摩提宪法就是个摆设,虽然警方在我们施压后搜集了不少证据,但根据这些‘罪证’而产生的判刑额度,也有很大的控制空间。” “哦。”冯伊安应道,但脸上忽然挂起笑眯眯的表情,冯德维恩有些莫名,不知道刚才的谈话内容里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部分。 “所以你到底找我是干嘛的?”冯德维恩没好气道,“就是在我面前秀恩爱吗?” 昼司“啊”了一声,说:“差点忘了,罗特发信过来说想要谈谈。” “谈什么?”冯德维恩问。 “不知道,不感兴趣,她反正发了好几次通话申请我都没有通过,然后又发来了一大片威胁我的话。”昼司纳闷道,“我以为她也联系你了?” 冯德维恩抖了一下手腕弹出通讯屏,翻了两页说:“哦,我设置了通讯限制,现在才看到,发了好多消息。”说着他又做了个手势,把未读信息全清空了。 “6TB的证据内容,固体存储盘都用了三个呢,就算网络被黑也丢不掉。”冯德维恩说,“早看她和老曼德不顺眼了,现在才想谈谈,谈鬼。” 昼司笑了笑,站起身来,说:“医生,差不多到饭点了。” 冯伊安也笑起来,挥手道:“牵走吧。” 昼司手伸到夜愿面前,手指头动了动,但夜愿一脸纠结地看着他,并没有把手放到他手里,也没有站起来跟着走。 昼司用眼神问:“?” “……”夜愿小声说,“腿麻了。” 这个时候的他们都没料到事情会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发生巨大的变故——午夜时分,半个虚摩提都被巨大的爆炸声吵醒了。 夜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身边的床铺一轻,主人已经站起身拉开了窗帘——外头隐隐亮着光。 那光亮又不似晨曦的朝阳,却将昼司侧脸都映成红色。 夜愿一咕噜也从床上爬起来,贴到窗户上去看——远处的一艘大型循环艇上火光冲天,冒着滚滚浓烟,还伴随着间歇性的小规模爆炸。 “是量子号……是司法所的船。”夜愿愣住了。 昼司已经离开窗边,开始飞快地穿衣服裤子,夜愿也连忙打开灯,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昼司看了他一眼,没有叫他留下睡觉,而是默默等他整理好衣服。两人冲到底楼大厅的时候,不只是一脸倦容的冯德维恩,变异人们和米奥也已等在那里,估计都是被爆炸声吵起来的。 米奥问:“什么情况?” 冯德维恩脸色不太好,说:“看样子,是整个量子号都被炸掉了。” “什么目的?单纯为了警告?”二十九问,“大法官们夜里也不住那。” 昼司已经懒得纠结它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了,冷冷道:“但是司法所资料馆在上面。” 大厅里沉默了。 冯德维恩捏了捏鼻梁骨:“只想到了要做物理备份,防止网络被黑,没想到干脆直接给炸了。” 迟了两分钟下楼的冯伊安闻言一愣,喃喃道:“可是上面还有很多其他人……” 保安,执勤警员,档案馆工作人员和值班人员……这段时间为了尽快整理牵涉两大家族的案件证据,昼司给司法所的人施了很多压,加班晚走的人有时错过了接驳船,也会住在档案馆的宿舍里。 夜愿偷偷看主人——他咬肌动了动,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披上外套就出了门,夜愿连忙快走几步跟上他,大厅里的其他人也接连反应过来。 量子号是一艘功能完全独立的大型循环艇,位置一般不会调动,常年悬浮在主岛五公里开外的地方。深秋的空气干燥,虽然汪洋大海就是无尽的水源,但离循环艇停浮的地方还隔着好几十公里。于是等到大量灭火船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吞掉了司法所主馆——也就是庭审堂的一半。 高空风很大,火势十分难以控制,昼司一行人根本无法登陆,只能在外围看着。秋夜的风携裹着热烘烘的气流,扑在每个人沉默的脸上,不时有浑身着火、慌不择路的人从船上跳下来——他们身上的火被海水扑灭之前,就会因为高空坠落而全身骨折,左右都没有存活的可能。 “怎么可能光是爆炸就烧成这样,”冯德维恩脸色阴沉,在火光中忽明忽灭:“有人在全船都洒了助燃剂。” 众人都没有搭腔,凝视着火海中地狱般的景象——在自然之力面前,连高级变异人也束手无策,生命一个个化为灰烬。 整整五个小时后,天已经蒙蒙亮,火势才终于得到了控制。此时能烧的东西基本都烧尽了,整艘船被熏得漆黑,爆炸的起火点档案馆更是化为了焦灰,空气中全是烟熏的刺鼻味道。 “估计可以登船了,”米奥说,“但照这样子来看,渣都不剩什么。” 昼司没有说话,还是挥了挥手叫船靠近——一直只敢在外围吸水喷洒的灭火船也终于得以靠近,只是连接跃板刚搭靠在量子号上,突然又传来大叫声:“走走!” “快后退!” 灭火船先行登船的几个人忽然开始往船沿狂奔,一个接一个地跳回到灭火船里,还有一个因为跳得太急,一步踩滑而跌下高空。量子号——准确地说是量子号的残骸整个船身朝左倾斜,像是被隐形的深海章鱼缠住了桅杆,焦渣灰烬扑簌簌地滚落。几十秒后,船头宛如失去了支撑一般重重下垂——爆炸和火势的高温压力下,反重力系统失灵了。 不出一分钟,巨大的船体便直直朝海里栽去,溅起了在场所有人平生见过的最大水花。 第64章 Chapter 61 面具 量子号坠海之后,昼司的脸比天还阴,夜愿小心翼翼地在他后面转了两圈,最终决定牵起他的手指头悄悄亲一下。 昼司被拉住的一刹那就收紧了指头,把夜愿的手攥在手心,力道有些太大了,但夜愿没有吭声。他心想——主人是懊悔自己没有防范完备更多呢,还是愤怒罗特下手如此残忍更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本意是冠冕堂皇地走司法程序,如今所有证据烧成焦灰石沉大海,这条路算是断了。 “回去吧,”冯德维恩也说,“没戏了。” “不回去,”昼司道,“趁着人都在,现在就去把罗特抓回来。” 高级变异人们闻言多看了他一眼,夜愿也有些吃惊——主人很难得会发表这种情绪化的言论,估计是真生气了。 冯德维恩情绪也不好,说:“有意思?你把兰伯特抓到手得到什么了?这些人皮糙肉厚,你要是不下手杀了他们,就不要浪费时间做这些事。” “谁说我不会杀了他们,”昼司阴沉地说,“一整条船再加三十条人命,用她一条命还亏了呢。” “哦,你要替天行道了,”冯德维恩面无表情,干巴巴道,“把自己当审判之神是吗?要不再把曼德也杀了,还有你那个便宜弟弟,斩草除根嘛,免得他恨你再日后生事。” “别闹脾气了。”冯德维恩哼了一声,昼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昼司忽然问,“多恩呢,不开宴会了?不每天作天作地了?倒是从没见过他这么低调。” 冯德维恩说:“还在日蚀号上躲着呢,司法警察去调监控的时候,他就跟个鹌鹑似的躲在一边看,也不走,大概是也不知道能去哪吧。” “日蚀号在调取证据的时候不是已经全封掉了?”昼司奇怪道:“他为什么不回范修连恩家里。” “一部分而已,”冯德维恩说,“作为主要取证点的主楼和阳台全部封掉,整艘船所有人都搬到了左翼,多恩也在那边。等等……你不会是真要拿多恩来威胁罗特吧?” 昼司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这事儿不一定就是罗特一个人干的,这么大一艘船,需要多少炸弹和助燃剂,是怎么绕过保安和夜间执勤到了船上的?而且,在火势刚刚起来的时候,船上的消防灭火设备为什么会完全没起作用?火势一点得不到控制,转眼就变成了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示意离开这片烟熏火燎的呛人海域,“所有牵涉范修连恩家生意的案子,其他几大家族都跑不掉。虽然我现在放话不收拾他们,但是那群老狐狸心里必定仍挂记这那一座山的证据,兔死狐悲,证据消失了大家都开心。” “就跟你说不要一次得罪那么多人,”冯德维恩叹气道,“但是你这个人一旦浪起来了就有点收拾不住。” “有点奇怪,”一直没有吭声的米奥忽然说,“想要销毁证据,大可以悄悄放火,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爆炸声。半个虚摩提都醒了,万一灭火进度快,把火就给灭了怎么办。” 冯德维恩挑了挑眉:“怎么感觉火灭了你还挺遗憾?” “月桂号离这边最远,过来一趟至少四十分钟,赶到的时候也来不及了。”二十九说,“如果真像昼司所猜测的那样,其他几个家族都纵容或是暗里帮衬这次放火,那就说明他们都不会施以援手,加上助燃剂,火是灭不了的。” 昼司却没有答话,似乎还在想米奥的话,想了一会儿,他忽然问:“还有谁留在月桂号上?” 二十九说:“我们都到齐了,以为需要帮忙,结果没想到火势来得这么猛,连船都没上去。” 米奥环顾一圈:“安息倒是在船上,不过他是个废物,一睡着就叫不醒。 昼司脸更黑了:“那就是没人了?” 冯德维恩一头雾水:“怎么了?船上还留着几个家里的侍从。” 昼司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兰伯特。” 航空艇以最快速度冲回到月桂号,还没登陆时众人已经发现了不对劲——月桂号灯火通明,完全不是他们离开时一片漆黑、整船入睡的模样,不少人在走廊上匆匆走着,不知是怎么被吵醒的。 众人刚一冲进主宅,只见冯老穿着睡衣披着外套,恼火地站在前厅,用手杖泄愤般地猛击大厅中央地板上砸着的吊灯。 “父亲!您这是在干嘛!”冯德维恩两步走上去,抬头质问家中的侍从:“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他妈怎么看的人!”冯老转而挥舞棍棒向维尼,“我难得放手不管,放着让你来,你就给我惹出这些事!” 冯德维恩已经快二十年没挨过棍子了,被打懵了,完全忘了跑,冯伊安连忙走上来拦在两人中间,说:“怎么回事?兰伯特跑了?” 冯老手杖又朝着冯伊安去了:“还有你!关你什么事?你跑了这么多年,忽然回来干什么?又回来炸实验室了是不是!” “番城集市圣手冯伊安”、“废土大天使冯伊安”,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却被自己老爸一顿胖揍,屁股和大腿都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 “父亲!爸!可以了!”冯德维恩一边躲一边哀嚎道。 “冯老!是我,是我判断失误……”昼司见状待不住了,试图上前拯救被暴揍的大龄兄弟俩,没成想也跟着遭了秧。 “还有你!你爸不在了就可以胡闹了?原本以为你是最懂事的,结果也开始跟着发疯了是吗?”冯老手杖下的受害者又增添了一名。 夜愿正要冲上去保护自家主人,却被米奥捏住了衣领:“等等你先别去,通讯终端给我,我先照张相。” “一群蠢货!”冯老咆哮道,“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扔了一根骨头,你们就全部跑出去了。我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冲进来了一群突击队员,一顿混乱之后把兰伯特打包带走了,你们还有脸问怎么回事!” 昼司四下一看,果然有打斗的痕迹,但凡有一位高级变异人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父亲!您早看出来了为什么早不说!”冯德维恩还在火上添油,“我看您就是马后炮!” 冯老高举棍子:“我揍死你!” 冯德维恩正想拔腿跑,昼司忽然大吼一声:“糟了!” 他夺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一路狂奔到后院的实验室。来到门前时他发现自己推不动扳手——实验室的钥匙只有冯伊安有,但门还锁着这件事叫他稍稍放心了一点。 几十秒后,匆匆赶来的夜愿和冯伊安也到了门口,冯伊安连忙掏出钥匙拍在读卡器上,漫长的读条计数后,银白的门框亮起一圈光边,“咔哒”一声门开了。 顶灯“腾腾”亮起,几人先后冲进实验室——冯伊安冲到血清储藏柜面前,夜愿冲到高级变异人的血样面前,昼司则冲到了实验的视频记录面前。三人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之后,回过头来看看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事。”夜愿近乎虚脱地说。 昼司也呼出一口浊气——幸好兰伯特被关在月桂号时是处于一个完全没有窗户的房间,血清实验的事又高度保密,从不在无关人士面前提及。而高级变异人们平时要么躲在房间里自娱自乐,要么出门时全副武装、包裹到牙齿,不然要是实验室里的东西泄露给了范修连恩,那后果才叫不堪设想。 昼司懊悔之余,的确有些后怕。 几人还没体会完劫后余生的庆幸,冯德维恩忽然发来了一个通讯请求——明明就在宅子里,什么事这么急?昼司接起来一看,冯德维恩站在自家顶楼主控室里,说:“兰伯特那个王八蛋,反重力原始模型被偷了。” 昼司一愣:“什么?” 冯德维恩又说了一遍:“反重力原始模型不见了。” 昼司第一次问“什么”的时候并不是真的没听见,而是不可置信,对方重复一遍之后,冯伊安也愣道:“什么?” 冯德维恩:“我家反重力……你们烦不烦!” 昼司沉默了一下,说:“你在顶楼?我们这就过来。” 主控室里一片狼藉,桌子椅子翻倒一地,所有抽屉柜门全都大开着,连沙发靠垫和靠枕也被剪开了,空气中还飘着几根细小的羽毛。 夜愿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反重力系统的原始数据模型,”冯德维恩说,“大到虚摩提主岛,小岛接驳船,反重力技术核心一直在我家手里,原始数据模型就是这个” 夜愿恍然大悟——冯家之所以成为了虚摩提上第二大权势家族,正是因为整座天空之城的存活都维系在这里,反重力的技术其实不是没有别人掌握,只不过在没有原始数据模型的帮助下,要得到准确的配比数值将十分耗时耗力,比投入氦三能源还要入不敷出。而冯家多年来已经有了一套流水线的技术工厂,才能源源不断地供应循环艇的发动机。 夜愿四下看了一圈:“那为什么需要把屋子里搞成这样?” 冯德维恩单手拉开电缆箱的门,露出一截空白的墙面,指节在上头敲了敲——隐形皮肤失效,保险箱的柜门露出来。“因为他们在找这个。”他说。昼司上前摸了摸柜门的边缘,问:“不是暴力打开的?” “是早有图谋。”冯德维恩点点头,“无线端的蛮力解密法。” “什么?”夜愿吃惊道,“蛮力解密法的意思……不就是要把所有密码组合挨着一个个试过去吗?” “没错,”冯德维恩说,“所以需要持解码器的人在无线信号范围内,依次尝试直到密码破译。兰伯特运气不错,只花了190个小时就碰上了正确的组合。” 昼司一拳捶在墙上:“按照正常通道进入月桂号,会经过安全扫描,这种解码器是混不进来的。但兰伯特是被我们抓回来的时候直接走了核心航道,所以没有触发警报。” 冯德维恩死盯着昼司:“所以说,兰伯特不是无能的蠢货,你才是,我们俩都是。” “他没料到在新世界号上会看到我,但发现我们俩结盟之后,态度一下变了,”昼司回忆着那天月会的场景:“他知道我肯定不在日蚀号上落脚,最有可能就是月桂号。他三番五次故意激怒我,就是为了被抓走带到月桂号上来。” 夜愿完全懵了:“这是他在月会当下、看到您之后才想出的计划?” “不完全是,”昼司思索着,“大概他早就觊觎反重力模型了,但一直没有接近的契机,直到……我们帮了他一把。” “这样说来……量子号被炸毁,不光是罗特想要消灭证据,而是兰伯特试出了密码组合,需要一个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大事件,他才好带着模型离开?”夜愿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兰伯特的懦弱和无知,全都是装出来的,我们都被他骗了?” “是,”昼司说,“这一局输得很难看。” 三人沉默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一阵嗡鸣在屋内响起,冯德维恩抬起手腕一看,脸色变得非常复杂:“罗特。” 昼司神色一凛,说:“接。” 冯德维恩手指一点,通讯器便弹出一个投影屏,然而通讯请求的对面并不是罗特,而是几个小时前还被关在楼下的兰伯特·李奥尼斯。他背脊挺直但姿态放松地坐在椅子里,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中透露着自信和蔑视,和之前那个畏畏缩缩一脸阴翳的人完全不一样——这才是原本的他。 “两位晚上好,哦,是早上了,”兰伯特开口道,“匆忙之下不告而别真是不合礼数,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方法,又的确有些麻烦,相信二位可以理解。” 昼司和冯德维恩都没有吭声,默默等他继续说。 “其实我早几天就想跟两位谈合作了,不过此前我的好侄子似乎没什么耐心听我说话,所以我才决定得到离开之后再解释,”兰伯特说,“李奥尼斯家一向喜欢聪明人,也珍惜聪明人,咱们是亲人,没必要撕破脸,搞得你死我活的。” 昼司被气笑了:“哦?怎么合作,您请说。” “一家只能有一主,这你同意吧?”兰伯特轻飘飘地说。 昼司冷笑道:“我没有意见,那你说李奥尼斯家的‘主’该是谁呢?” “别着急嘛,年轻人就是浮躁。”兰伯特语调虽不似原本那样愤世嫉俗,却带着一丝令人生厌的轻佻,“我觉得是我,你觉得是你,这件事无法调和,不能统一,也就是咱们之间唯一的矛盾了。” “恩,还有你设计陷害我父亲、加重他病情的事,以及和他妻子通奸生下私生子的事,不过那些矛盾相比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吧。”昼司毫不客气地说。 稍一回想,他便明白了之前兰伯特对他说的故事里,即使并非全是假话,也必定有很大一部分歪曲失真的部分——兰伯特也许真是无意间撞上了在外海疗养的神苍没错,但在遵循医嘱静养用药的情况下,阿兹海默的症状在短短三年内就恶化到几乎没有自主行为能力,再加上最后的“意外”坠海,要说兰伯特没有动什么手脚,连废土上的变异蟑螂都不会相信。 兰伯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了,未来的事情还未来临。” 昼司面无表情道:“很晚了,有什么话就说。” 兰伯特颔首道:“我想休战,讲和,分家。” 昼司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兰伯特说:“你父亲的那百分之三十九家产,在司法局……还活着的那部分司法局认证他死亡完毕之后就可以解冻了。到时候你分十九,我分二十,从此以后互不相干,各自发展,如何?” 昼司挑了挑眉:“凭什么不是我二十?” “要是给你分走二十,再加上你手中的三十,就过半了,那还谈什么条件?”兰伯特像是在听笑话,“剩下总有百分之六稀释在外姓手中,我加上罗特和多恩的份额,最多也只能有百分之四十五,比你还少四。咱们谁也拿不到绝对多数,干脆都别再争了,再这么斗下去,牵扯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新世界上的侍卫也好,林堡警察也好,量子号上的几十条人命也好,包括……你身边的人。”兰伯特意有所指地说。 林堡的通缉令果然是他签署的!昼司心想,新世界上的侍卫的确是自己授意下高级变异人们的手笔,而量子号则无疑是兰伯特的作为,最后一条……昼司眼中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你威胁我?” 兰伯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你愿意让利这百分之二十的谈和筹码,我也不是一定需要动用反重力技术核心——毕竟这玩意儿真要使用起来,前期投入太大,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交给专业的来做。”他伸手示意了一下镜头里昼司后头黑着脸的冯德维恩。 “哦,我懂了,”昼司说,“你现在是当着冯德维恩的面告诉我,只要我放弃我父亲一半的家产,你就把从冯家偷走的东西还给他。” 兰伯特耸了耸肩:“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昼司反问:“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非得要把原本全权属于我的家产分掉一大半给你,而不是原样奉还——把范修连恩家的小船炸个底朝天?” 兰伯特站起身来,将屏幕拉远了一点——熟悉的窗景映入眼帘,他问:“日蚀号呢,你也要炸个底朝天?住在这里的几十上百号仆人,包括多恩,包括你的卧室和书房,你母亲的遗物,你全都要炸了?” 昼司神色一动,嘴上说:“必要的话,我想不出为什么不可以。” 兰伯特哂道:“如果你真是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但你可以杀了我,却杀不掉所有人。范修连恩和曼德家不会放过你,经济利益受损的其余几大家族不会善罢甘休,包括你现在落脚的冯家……整个虚摩提全部陷入混乱,堕入混沌,就像废土一样,我并不觉得这是你想要的。” “相反,有了这多余的百分之十九资本加持,到时候你仍然是虚摩提上最大的股东,还有来自我的支持配合。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也好,想和谁结婚也罢,一切都可以照旧进行。” 冯德维恩冷哼了一声,转过去看昼司的脸,却惊讶地发现他眉头紧锁,似乎真在沉思什么。 下一秒,他竟然听见昼司说:“我考虑一下。” 冯德维恩瞪大双眼,但昼司已经把通讯终端向下扣在了桌子上,冯德维恩惊声问:“你认真的?” 昼司倒是很冷静:“对。” 冯德维恩手忙脚乱地抓过终端摁灭通讯,回头一看昼司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口:“等等,你去哪?” 昼司说:“睡觉,走夜愿,回屋睡觉。” 冯德维恩满脸不可置信:“等等,你不会真的要考虑……你相信兰伯特?‘那个’兰伯特?” 昼司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其他撇开不谈,他有一点说的没错,这件事不论是以何种方式结束,也已经死了太多人。” 冯德维恩翻了个白眼:“你疯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真的怎么想的。昼司,你听我说!我不要你牺牲我们已经付出的努力去和他交易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不要听见没!” 昼司从眉毛下面深深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的东西?要是知道你弄丢了数据模型,你爸会打断你的腿。” “我骨头很硬,”冯德维恩置若罔闻:“你等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一次打破虚摩提上势力平衡的机会,淘汰老曼德和范修连恩之后,你就可以聚集资源投入在戴森球计划上。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来着?不改变世界能源格局,废土就永远只能是废土,你忘了吗?” 昼司倏地转过身来,冷冷道:“我没忘。”他喉结动了动,最后吐出几个字:“我说了,我只是考虑一下。” 第65章 Chapter 62 第十二夜 十日后,一则起初不辨真伪的小道消息,俨然已经成为了虚摩提上最大的新闻。 街头巷尾都传了个遍——人们都说旧时代没落了,传说中的李奥尼斯家终于负重难行,要分家了。 要论这消息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已不可考,有人说是月桂号的仆人偷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谈话,有人说是日蚀号的厨子走漏了风声。但总之,等这个消息钻进虚摩提的小酒馆里时,似乎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是父子反目,”有人说,“就算放权给儿子当了那么久的代理家主,一旦到了儿子权势超过自己的地步,可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收手!” 另一个人却说:“你还不知道吧?根本不是什么父子反目,听说真的神苍早被杀了。现在这个是罗特找来的冒牌货,是多恩少爷的亲爹!” “什么?那这么大的八卦你从哪知道的?”更多人围了上来,那人却只是神秘兮兮道:“我自然有我知道的渠道了。” 他人也未多做纠结——毕竟坊间的消息就是听个热闹,谁也不会完全当真,听过却总又难免信上那么一点。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外姓女人生的私生子能分到什么家产,我靠这所谓的分家,不过只是要把多恩踢出家里吧。” “现在踢有什么用,十八岁一过,该继承的早拿到手了。” “那可不,好在多恩十八岁的生日已经收过了礼物……” “不过那次宴会可真是盛大……是我见过最气派的……” 就在当天夜里,更惊人的消息出炉了,完全点燃了整座天空之城的八卦之魂——谣言坐实了!昼司即将前往日蚀号就分割家产一事进行会晤,多恩、罗特等所有大股东都会参加,虚摩提要变天了! 大量私家船连夜便围在了日蚀号的最外面围,虽然不能太过靠近,但遥遥能看见日蚀号的灯火,四舍五入就是得到第一手消息了!这可是虚摩提的传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前夕——无论是与自己有关无关、有利有弊,都免不了会成为举行宴会派对的理由!只不过这一次,最为炙手可热的宴会场地不再是地心大厦的167层,而是各大环绕在日蚀号外围的大型循环艇。 “看吧?就说这消息来源可靠!” “之前谁说在林堡见到了昼司的通缉令,我就知道是一派胡言!” “林堡又是什么地方?” “不论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一件事,全天下没有别的地方产出的酒,比得上拉法耶酒庄。快些端杯子过来,别让我开了好酒却浪费!” 彻夜欢歌后的宿醉清晨,无数倾倒翻空的酒杯酒瓶飘散着酒精的余韵,宴会船上一片寂静。几艘循环艇无声地拨开气流,朝日蚀号徐徐进发。 罗特也早早便候在了日蚀号的二楼窗边——从这里能看见登舰的航道与着陆的停机坪,也能看见左翼塔顶的主控室以及一旁的大会议厅。二十年了,她接手范修连恩的时候,家族已经在破产陨落的边缘,苟延残喘地维系着几个不断亏空的劣势产业。她没有核心科技,没有周转资金,在任何枢纽产业里都没有竞争力,甚至没有一个帮手——她的父亲和兄长全是坐吃山空、只知玩乐的瘾君子,整个风雨飘摇的家族落在当时几乎还是少女的她的肩上。 那时的她可是糟了不少白眼和排挤——甚至在宴席酒会中,她都穿不出一件当季的设计品,也戴不起纯天然石头做成的饰品。那些火眼金睛的刻薄小姐,一看便能发现人工钻石和天然水晶的差别,在那么多人面前羞辱她,说她甚至不配和宴会主人搭话,还跑到这种场合来丢人,想攀高枝想疯了。 她倒要看看,最后是谁没资格和谁搭话。 罗特早就知道了,对她说那些话的人,无非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夫。想攀附高枝就别屈居第二,就在那个时候,她将目光锁定了整个虚摩提的神。 她猜她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但先头没人成功过,说明她也不是唯一一个体会到执行难度有多大的人。 美女在神苍面前如过眼云烟,更何况还有一位存在感极强的李奥尼斯夫人。但相较起来,罗特不但有耐心,还很受得了委屈——神的光芒越是万丈,阴影下滋生的细菌和栖息的怪物也就越多,这点没人比她更清楚。 很快,她便发现了这个看似完美家族的漏洞所在——无所不能的神苍有一位同胞兄弟,明明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却卑微无名得仿若路人。他从未以继承者的身份接受过家族教育,像一个玩世不恭又乐得逍遥的次席王储,装作毫不在意,但罗特知道——他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阴暗能甄别光明,同时也能发觉阴暗。 以春宵几度的床伴身份接近了兰伯特·李奥尼斯之后,对方便毫不在意地表达了自己对哥哥的怨憎诋毁,这男人暗恋着自己的嫂子,却根本没有一点与兄长抗衡的能力或勇气。正巧,罗特需要接近神苍,而神苍要是让露琪亚那伤了心,兰伯特可是求之不得。 漆面再亮的木头也怕从内里腐烂,兰伯特帮助她设计陷害了神苍,叫两人滚到了一起——露琪亚那如兰伯特所愿地发觉了这一切,却并没有离开神苍投入他的怀抱,而是抑郁成疾,留在神苍身边逐渐衰弱了下去。 兰伯特最终没有得到自己爱过的女人——如果那算爱的话,然而对于罗特而言可就全是好处了——她怀孕了。一夜放纵就中招的几率实在不算高,但神苍并未怀疑,毕竟两人上床的事情证据确凿,他当时虽神志不清,但也记忆犹新。 出于对露琪亚那的愧疚,他没有进一步追究这次错误的延续,却也在之后的近十年里都不肯承认他们母子俩的身份,直到露琪亚那病逝才把她和多恩接回到日蚀号上。 不过没关系,她不但有耐心,而且很受得了委屈。 你看,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她完全接管这个家、这艘船,李奥尼斯算什么,还不是拆分成块,交到了她的手中。 远处亮光一闪,是循环艇前景玻璃的反光,罗特知道,昼司的船来了。 她离开窗边,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向左翼会议室,旁边路过不少低着头的下人,避过她贴在走廊侧边匆匆走过。 “等等,”罗特眉头一皱,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名侍从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方身材十分高挑,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是个生面孔。 “你叫什么?” “我叫般,夫人。”那人回答道。 “般?”罗特在嘴唇上滚过这个名字,“我没见过你。” “是夫人,我是这个月,哦不,是上个月底来到日蚀号的夫人,刚到的两周一直在底舱学习礼仪,所以您可能见我面生。” 罗特又仔细观察了他一下——虽然年纪已经不算太小,但仍保持着近乎中性的漂亮,长相出众得实在有些惹眼,自己没道理不曾注意过。但对方的回答又似乎无懈可击,他微微低着头,手指老实地贴着裤线,躬身成十五度,白衬衣的袖口准确地露出了一厘米,的确是日蚀号上的作风。 要不是知道多恩和兰伯特都没有那种喜好,罗特真要怀疑这孩子是被养起来做那种用途的了。 “走吧。”疑惑的种子不足以萌芽,罗特便打发那下人走了。 转瞬间昼司的船已经来到停机坪上空,兰伯特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也难怪,这对于罗特而言相当重要的一天,对于这个一直作为隐形人活着的男人也是一样。 其实打从内心里罗特是看不起他的,不但是最初还是现在,然而不可避免的,她这些年来的数次关键性转折都和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不论是最初接近神苍,还是怀上李奥尼斯的骨肉,亦或是三年前无意间打探到隐匿起来养病的神苍的踪迹。这个人在漫漫岁月中一事无成,却又总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历史关键的节点上,所幸他还是学了些李奥尼斯家权谋的皮毛,不至于蠢得让人受不了。 循环艇舱门打开,两名侍卫先走了出来,后头跟着昼司,罗特等了一下,没有看到那条讨人厌又经常坏事的金毛狗,心里微微有点讶异。 昼司的到来惹得日蚀号上不少仆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看过去,一行人走上左翼塔楼来到三层的会议室,把所有视线都关在外面。 她没有急着过去加入会议,而是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 “多恩?多恩,该走了。” 隔了十来秒,房间门才从里面被慢吞吞地打开了,她的儿子多恩站在里面,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红色卷发凌乱地叠在头上。多恩感受到她的视线,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发现无济于事后将手局促地耷拉在了身边。 “你这个表情干什么?背打直,今天可是个大日子。”罗特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钥匙带了吗?”罗特问。 “嗯。”多恩没精打采地应道,拍了拍上衣口袋,示意钥匙就在那。 “妈,母亲,”他改口用了个稍正式点的称呼,“你确定吗?这样就和哥……和昼司彻底闹掰了。” 罗特迅速回头,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不这么天真、不这么愚蠢?闹掰?我没有杀掉他就算好的了。分给他的那些家产,本应都是属于你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是……”多恩看起来更蔫儿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本来就已经这辈子都花不完了。” 他果然是她的儿子,罗特心想,他和她的兄长与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懦弱、愚蠢、毫不上进,一切都得要她来,只有她自己才靠得住。 罗特放弃和儿子沟通,脚步放得更快了,两人之间原本半身的距离顺利拉开成了两米。 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后,罗特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长桌这头坐着兰伯特,对面是昼司——见他们进来后,昼司的目光在她和多恩的脸上分别停留了一下,又冷漠地移开来了。 按说他和昼司本来也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是利益冲突、立场不和罢了。唯一的个人情绪,完全来自于他看人的样子、尤其是看自己的眼神,那和神苍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亲人、甚至一个战友的,而是冷淡的、轻视的、高高在上的俯视。 罗特的出现并未对正在进行的和谈造成任何影响,昼司接着说:“给你账面上的百分之二十可以,但具体是那几块产业必须由我来定。你现在名下已有的项目也需要开放置换。” 兰伯特嗤笑了一声:“呵呵,你想得未免太好了吧,开放置换?到时候你把增值不动产保留,再把现金流充沛的轻工业、种植园和养殖场拿走,给我留一些成本锁死、回报慢的僵尸产业,我那么傻?” 昼司无所谓道:“哦,你不傻,可以不答应。” 今天之前,兰伯特本来还对昼司和谈的诚意心存疑虑,转眼就被绕到讨价还价的怪圈里了。 罗特没有直接参与讨论——具体的应对和底线她和兰伯特早已商议过,她比较喜欢躲在暗处观察,这样思路更清楚,而且身上的注意力与聚光灯更少。就在这时,罗特定睛观察了一下站在会议室四角待命的下人和侍卫——她平时从不花时间看他们的脸的,但不知怎么的,兴许是因为先头在走廊撞上的年轻人,她竟然难得打量了一番身边这群总是低眉顺眼侍奉着的人,越看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陌生脸孔太多了。 的确,本来除了从范修连恩家带过来的人之外,她平时并不怎么关注下人的长相,而且这些人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工具、一些不重要的角色。既然经常更迭,又何必费心去认。 但……是错觉吗,完全没有印象的长相似乎实在太多了。 罗特心中那个生存警铃滴滴作响——她赫然意识到要不是因为在走廊上遇见了那个相貌惹眼的人,她此刻都不见得会发现这件事。 可会谈正在进行,她暂时没有机会提醒兰伯特,谈判桌上的两人进度飞快,已经在敲定最后的协议细则了。 罗特心中惊惶不定,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草拟的初始合同和一份形式上的谅解备忘录已经投影在了兰伯特和昼司面前——除了一些小细节之外,一切条款都和她们此前商议的内容一致。 罗特狐疑着又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话。 昼司和兰伯特分别签署了合同,投影“咻”地收缩消失在桌面的小方盒里——今晚午夜十二点,在日蚀号进行云端备份的时候,此份合同也将正式生效了。 兰伯特相当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说:“就等明天的正式交接了。” 昼司反问:“何必等?” 兰伯特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虚摩提上延续了旧时代资本世界的习惯,即使合同签署之后,也还有三天的‘冷却期’可以毁约。如今他们直接跳过了普通的签署公证的流程,这个时间段已经大大缩短了,昼司竟然连这几个小时都不要了? 这下就连兰伯特也摆出了警惕的神色,昼司却带着恹恹的冷感说:“明天还要我再过来一次?” 兰伯特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很满意昼司这幅模样——虽然账面上看起来是她们分到的东西比较少,但这场博弈间,从毫无筹码的做到了百分之四十五——她们才是最大的赢家。 手握李奥尼斯百分之四十五的家产是什么概念,光是这一半资产在十大家族里就能排进前五,如果再和范修连恩联合的话,她们能超越昼司手中所剩的部分到达第四。 昼司和兰伯特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们打算现在就直接走上主控室做产业交接。罗特不动声色地贴到兰伯特的身后,提醒道:“小心点,我觉得有些怪。” 兰伯特眼角掩不住的喜色,耐着性子问:“什么?” “家里的人有些怪,好多我都不认识。”罗特说,“我刚想找刘管事问问,却一直找不见他人。” 兰伯特大概觉得此事简直无关轻重:“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这个吗?”他不悦道,“整日垮着个脸,你自己不烦?” 罗特脸沉下去了,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不知为什么——等待了这么多年、经营了这么久的胜利就在眼前,她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又思考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情不自禁再次关注起昼司——对方看起来也不太开心,但定睛一看似乎又只是面无表情。也难怪,本来是虚摩提上最万众期待、点石成金的角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她们逼得败走林堡和废土,差点没横死荒野。好不容易活回来,难免不想再犯险,必定选择安全为上。 这也是几个月前,她和兰伯特商量后决定紧迫追击昼司的缘由。 到不是真的百分百想置他于死地——有神苍的例子在前,就算人被悄悄解决了,名下的财产也迟迟不能解冻。最佳的解决办法,还是在明面上交易效率才最高。 然而按照昼司以前非黑即白的性格,眼高于顶,肯定不会想要和他们谈判合作。这种含着金汤匙出声的少爷,只有用肮脏手段压一压骨头,用暴力镇压挫一挫锐气,交流起来才会顺利得多。 只是她们没想到昼司回来虚摩提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凶狠反扑,直接碾压进月会现场,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昼司挖出来的那些东西虽然最后全部移交了司法所,但他们担心的并不是所谓司法的介入,而是那些摊开在十大家主面前、不能言说的交易内幕。这直接导致盟友老曼德暂时出局,而她们原本想要吞吃一部分昼司的产业的计划也无法实现,现在还要倒贴进去一半神苍的遗产,虽不是最佳的设想,但也聊胜于无。 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楼上的主控室,罗特和多恩自然也随着到场,即使没有神苍那尚未生效的一部分,四方加起来的总权限也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一,可以开放三方端口,给日蚀号下根源指令——比如变更家主身份,比如挪用超过百分之十的大额股份。 罗特看着昼司解锁主控台的卡槽,插入那把传说中的金钥匙,读条后他单手敲敲打打输入一串指令码,再次读条,要求确认。 昼司先行进行了生物纹的验证,兰伯特和罗特也依次进行了确认,最后轮到多恩——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用那种祈求的眼神看着罗特。 罗特知道这孩子又心软了,板着脸道:“快些。” 多恩呼出肺里的空气,肩膀塌着,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配合生物纹也进行了确认——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闭上眼睛,好像做完一件很累的事情。 第三次读条结束后,指令通过了,兰伯特笑了一声,正想开口说话,话语却卡在了惊惶的嘴边。 忽然之间,她们所在的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红色——所有的仪器、设备、探灯全都变成了红色,整个日蚀号上下警铃大响,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 巨大的投影屏上读条完毕的画面切换成了一个黑色背景、上头覆盖着巨大红色三角形的图案,三角形里面有一个惊叹号,下面闪烁着白色边框圈起来的字样:ALERT: CODE 53179.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兰伯特大惊失色:“Code 53179是什么!” 罗特一大步冲上去,但两个侍卫已经迅速挡在她和昼司之间——反倒是昼司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让开无妨。 “你做了什么?”罗特恶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惊讶地转向从进行验证确认开始就面如死灰的多恩。一种叫他寒冷彻骨的恐怖想法升起在她的脑海——他不是在替对方惋惜,而是在替自己挽回。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多恩!你背叛我们吗?”罗特愤怒地质问着一生不吭的独子。 “你不知道?”昼司终于好整以暇地开口了,“日蚀号初建的防御指令code 53179,指令代号俗称奇爱博士。” 罗特仍一头雾水:“什么?奇爱博士是什么?” 那一头的兰伯特已经脸色大变,腿一软跪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所以那个美人是谁! (下一章交待过去十天发生的事,显著地感受到了结局的逼近 第66章 Chapter 63 十日谈(上) 十日前。 “Pssss,夜愿!”夜愿耳边响起细碎的声音。 他本老老实实地走在月桂号主宅的走廊中,经过某一扇房门的时候忽然被一把抓住——躲在墙角的冯德维恩伏击了他,并将他一把拽进了房间里。 夜愿吃了一惊,但仍礼貌地退了半步,问:“怎么了?” 冯德维恩说:“今早那个,你听见了?” 夜愿点点头。 冯德维恩说:“兰伯特嘴上说一人让一步,把金钥匙掰成两半,分家产,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只合作,你信吗?” 夜愿下意识道:“我信不信不重要……” “少跟我来这套,”冯德维恩打断他:“没问你重不重要,我问你信了吗?” 夜愿迟疑道:“鉴于兰伯特前科累累,又诡计多端,他到现在已经在我们面前演了不知多少场戏,我觉得……这样的人很难相信。” “这就对了,”冯德维恩说:“我估计昼司也不信。” 夜愿问:“那为什么……” 冯德维恩撩了撩眼皮,像是想翻白眼又生生忍了下来:“你家主人喜欢顾全大局的臭毛病,你知道的吧。” 夜愿挣扎道:“不是臭毛病,是优点。” 冯德维恩斩钉截铁道:“是无聊的臭毛病,都是他爸教育的结果,你看看神苍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被偷奸耍滑的小人给算计了?” 夜愿沉默了。 冯德维恩说:“你了解他,你觉得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怎么和他交流最好。这个家伙看着一声不吭,其实很倔的。” 夜愿沉思了一会儿,老实说:“不瞒您说,最近……我也猜不透主人的意思了,况且在主人身边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吩咐我了,所以我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帮医生打下手。” 冯德维恩没辙道:“总之你去劝劝他,不要听信兰伯特那老混蛋的胡话,他肯定有后手等着阴我们呢。” “我去?”夜愿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我不行的。” 冯德维恩在背后推他:“你行!只有你行!他只听你的话。” 夜愿深感鞋子和地毯的摩擦还是太弱了,转眼间就被推到了主人的房前,只不过…… 主人真的觉得和兰伯特议和是个好主意吗?夜愿满腹怀疑——他真的已经冷静理智到可以放下一切前仇旧恨,只做对宏观局势最有利的判断吗? 不知怎么的,夜愿觉得如果是以前的主人,也许可以,但从林堡和废土归来的他…… 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夜愿把这点疑虑压在心底,说:“我知道了,我去劝劝主人。” 怕他反悔,冯德维恩替他敲了两下昼司的房门之后,飞快地溜了。 令夜愿吃惊的是,当他开口和主人表达这份担忧时,主人竟然真的迟疑了。 “冯德维恩让你来的?”他问,“他让你来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夜愿一头雾水——什么眼神? “冯……我们觉得,”夜愿改口道,“虽然兰伯特提出的建议听起来的确可以止损,但是……” 他还没把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词句全部说出来,主人忽然凑得很近,并且“嗯?”了一声。 鼻息隐约撩过他的脸颊,夜愿卡壳了。 主人略微冰凉的鼻尖蹭过他的脸颊,耳朵和脖子,边嗅边低声又“嗯?”了一声,问:“你们觉得什么?” 夜愿不敢出气,快要窒息了,主人的鼻子和嘴唇偏偏在他脖子附近蹭来蹭去,还用略显疲累的沙哑嗓音黏黏糊糊地问:“怎么了,说呀?”昼司手臂箍着夜愿的腰,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浓浓的鼻音咕哝道:“再不说,我可要睡着了。” 两人都是在头天凌晨里被爆炸声叫醒的,连夜赶往量子号后被迫看了几个小时大火,回到月桂号又直面被兰伯特耍了一遭的事实。虽然兰伯特正式提出了那样的要求,昼司也跟冯德维恩说自己要考虑考虑,但眼下大概还不是做决定的时候——夜愿没想到主人说“回去睡觉”的时候,还真是打算要回屋睡觉。 夜愿小口小口地吸入氧气,努力口齿清楚地说:“是……我们觉得,兰伯特这个人难以捉摸,他同罗特联手以后一直毫不留情地追杀我们。而且就单就今天的事而言,只是为了转移我们注意力而已,他就能下手炸掉量子号,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他会诚心提出一个双赢的折中方案,他不可相信……” “哦,那我呢,我可以相信吗?”昼司没有表态,却反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了新玩具——夜愿下巴连到脖子那边有几处毛细血管表浅,泛着微微的青色,他伸出牙齿轻轻咬了咬,又用舌尖舔了舔,含糊不清地问:“你相信我吗?” 夜愿的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率垮塌,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冯德维恩说……” 可恶的主人顺着脖子一路蹭上来,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轻吻,在亲吻的间隙中,他带着笑意低喃:“你不相信我吗?连我家夜愿都不相信我了?” 夜愿低头看见主人黑漆漆的漂亮眼睛一闪一闪的,眉毛弯成一个叫人心都软掉的弧度——主人在撒娇! 夜愿被彻底击垮:“相信相信,主人什么都好。” 反抗意志完全瓦解的夜愿晕陶陶地被拐带到了床上——头夜几乎没怎么休息的困倦这时才找上门来。半梦半醒之间,他亲了亲主人的肩膀,又更加认真地说了一次:“我知道的,我都相信您。” 隐约间他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昼司低低笑起来:“是吗?也对。” 夜愿本来就快要睡着了,又莫名被昼司摇起来,昏昏沉沉地,只见主人半裸着上身,手肘撑在他耳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夜愿:“!?” 昼司勾了勾嘴角,问:“你都知道什么了,说说看?” 夜愿惊醒了,眨巴眨巴眼睛,脑子重新启动,以肯定的语气说:“您不会妥协、不会和兰伯特合作的。” 昼司扬了扬眉:“我的确还没想好。”
 “不,”夜愿却果断道:“您不会的,您那样说只是骗他的,拖延他,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绝不是因为想要停止纷争、提前议和了事。” 昼司苦笑了一下:“要是兰伯特也像你这样想可就糟了。怎么发现的,我演技这么差?” 夜愿摇摇头,说:“不,就连冯德维恩都相信了。其实……具体为什么这样认为,我似乎也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硬要说也许是一种直觉,或是信任……” 昼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夜愿接着说:“之前冯德维恩说我最了解您,应该清楚您的想法。于是我站在您的角度、顺着您思维的习惯去设想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和兰伯特妥协合作的理由。” “我又更加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在您挂断通讯的时候,特意没有直接切断,而是直接把通讯器搁在了桌子上,故意让兰伯特又多听了两句——冯德维恩在向您确认您是否会考虑兰伯特建议的时候,您对他做出了口头上的肯定答复。兰伯特也许会质疑您对他说话的真假,却应该相信您和冯德维恩私下谈话的内容。”夜愿越说,感到自己思路越清晰:“虽然那只有短短一两秒,冯德维恩就切断了通讯,但只要兰伯特能听见个一星半点儿,就够了。” 昼司亲了亲他的额头当做表扬,问:“还有呢?那你接着再猜猜看,我拖着他是要做什么。” 夜愿说:“嗯,这一点之前我一直没想明白,硬要说的话……难道是在等血清实验完全成功?不对,这两点也不冲突。” 夜愿窝在自己怀里、皱着小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实在太好笑,昼司情不自禁低头亲亲他,结果被夜愿鼓着脸颊狠狠地瞪了。 “怎么了?”昼司既吃惊又委屈。 “就是因为您一直捣乱,害得我都无法思考!”夜愿恼怒地指责道。 昼司失笑道:“我错了。”他手举在脸前面,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我不闹了。” 嘴上这么说,夜愿刚要说话,昼司的手指头就溜达到他的胸口上,东戳一下西捏一下的。 夜愿:“……” 他一把攥住了主人手指头死死捏住,塞到了被窝里压住。 夜愿有脾气的样子好像也很可爱,昼司在心里暗下决定以后要多欺负他。 没有让夜愿察觉他的的坏心想法,昼司说:“好了别生气,我接下来计划很重要的一环,还需要你帮我做。” 九日前。 冯德维恩痛心疾首道:你这个立场不坚定的叛徒! 夜愿严肃脸:“没办法呢,我劝过了,可是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主人来做。” 冯德维恩眼神锁定他脖子上的红痕——我信你才有鬼。 八日前。 在汇总了每式三份、每份一百九十二小时——统共将近一万五千个小时的观察数据后,高级变异人血液样本第一批清算数据出炉了。 要计算出准确的概率,样本基数是很重要的。 举个例子,如果你有一枚硬币,每次抛接后正反两面出现的几率分别应是五十五十,但假设你提前不知道概率的计算公式,那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抛掷硬币、记录数据并总结规律。 抛掷十次得到的概率铁定不如一百次来的准确,而抛掷无穷多次后,得到的结果也就愈发趋近于50%,不过这是在结果只有两种可能的前提下。 假设硬币变为骰子,那么即使抛掷一百次后也不见得能得出一个误差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值——也许一百次里,两点只出现了5次,而四点却出现了30次,与概率所代表的16.67次相差甚远,说到底是样本基数太小而造成的。 如今,他们要计算的是高级变异人血液的阴阳性转换概率——红细胞的数量千千万万,每一个细胞都是一枚硬币,所有变量叠加起来的可能性是相当可观也相当可怕的。所以就连坚信血液变化绝对有一定规律可言的医生,也保守表示这一万五千小时的观察数据,可能只是一个起点。 幸运的是,在计算开始的当天下午,他们就得到了第一条公式。 得到公式后冯伊安没有太早高兴,他随手节选了几份血样变化数据对公式进行了验证——只有一条通过,其他都失败了。于是他又仔细查看了验算过程,夜愿又复查了一次——的确是由三条数据链条的共性推导出来的没错。 “医生,我想会不会是这样……”夜愿说,“高级变异人的血样变化规律并不是一条宏观的真理规律,而是多个规律组合而成的复合公式,也就是说,咱们现在推导出来的这个‘公式A’是正确的,但它不是一个充分必要、亦或是唯一的公式,而只是大公式的一个部分。” 安息露出呆滞的样子,半张着嘴瞧他。 冯伊安却听懂了,问:“那我们要怎么知道这条‘公式A’作用于什么条件、和什么范围之上呢?” 夜愿几乎没有多做犹豫,便说出了答案:“分区。” 这一万多小时的原始数据从根源上来自二十五名高级变异人,这对于数据查找和计算来说是一个自然分区,有了这一层分区后,查找效率会得到显著的提升。 这好比你有一栋一百层高的楼和两个小球,已知小球在楼层X处下落会正好摔碎,而在楼层X-1下落则不会摔碎。为了找出这个X值,最笨的方法自然是从一楼起一层一层地试上来。但是,如果有了分区的概念在前,对这个命题的第一层优化便可以是——从五十楼高处丢下一个球,如果球碎掉,说明所需区间在0至50层之内。这样一步简单的分区,效率便已经提升了一倍。 夜愿说:“以前帮主人汇总数据的时候经常用到这个优化概念,每个月全虚摩提各地反馈回来的财务数据庞大,经常需要在千万级的数据库里进行检索,挨个查找验算是不现实的,就像咱们现在。目前只有一万多个小时的记录,以后血样变化的原始数据库更加庞大,我们还要做更加细致的分区。” 这下子不只安息两眼转圈圈,来找他玩的米奥更是听了两分钟后果断逃走了。 六日前。 第一条规律公式出现的四十八小时里,计算机一共总结出了八组规律,分别对应八位高级变异人的血液样本。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这八名变异人恰好是队伍里名字号数最大的八位,名次从末尾往前递进。 很显然,变异时间较短的变异人血液样本活性更低,变化相较更为简单,所以能够最先被计算出规律。 冯伊安另取了它们八人的新血样,根据公式计算了阴阳性变化规律,并在合适的“阴性稳定期”将其与血清融合,成功率从此前的百分之五十骤然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二。 在高级变异人全员讨论并投票通过后,它们决定开放第一批八人接收血清注射。 冯伊安虽然建议不要一次为八个人同时注射血清,这样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应急压力很大。但每个高级变异人都要争当第一只小白鼠,冯伊安劝阻无果,只能直接把高级变异人的休息室布置成了大型医疗站——所有相关的急救设备一应俱全,非实验体的各位纷纷严阵以待。 在接下来漫长的五个小时里,八名高级变异人分别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排斥反应——高烧,昏迷,脱水和并发炎症,所幸它们的体征都在接受注射的第四个小时以后逐渐稳定下来,然后随之到来的是显而易见的变化。 在十七名高级变异人和六位人类的注视下,双目紧闭的八人脸颊、脖子和手肘的辐射毒素斑纹逐渐淡化,原本如同冷血动物一样的坚硬鳞壳软化为带有血色的人类皮肤,紫黑的指甲重现粉色,随之慢慢恢复的还有体毛、眉毛和头发。 由于他们一直盯着看,在变化开始的初期他们并未发现异常——亦或是发现了也不敢确认,怕话说早了。直到二十九走上前去,伸出自己的手和它们对比了一下——差距是显著的,众人才直面血清可能真的成功了这一事实。 到了午夜时分,所有变异人的体征都稳定了下来,一眼看过去,仿佛只是几个沉睡着的普通人,身下的床单全部汗湿,但没有一个睁眼醒来。 这一夜虽然漫长,但却异常地安静,鲜少有人发出声音,即使说话也是压低声音,好像生怕打搅了什么。 五日前。 凌晨五点左右,昏迷了近十个小时的幺幺零第一个醒来了。 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屋内其他人高度紧张地守了一夜,此刻都昏昏欲睡。二号率先注意到他,跳起来凑到他床边,问:“怎么样?” 幺幺零哑着嗓子试图发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一句:“渴死了。” 二号一阵旋风般刮走,又带着一杯水冲回来,二十九也走过来了。 幺幺零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好像每一根骨头都有十斤重,但口干舌燥、喉咙发烫的难受感觉叫他不得不努力抬起胳膊接过水杯。 下一刻,水杯从他手里滑落,打翻在了地板上,夜愿和米奥也惊醒了。 幺幺零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人类的、泛着血色的、柔软脆弱的双手。他浑身发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二十九递过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一个褐发绿眼的中年男人,满眼震惊地流着泪。 夜愿走到窗边——朝日的红霞渐渐透过云层晕染出来了,他脑中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当第一轮曙光照亮寂静荒芜的大地,人影登上山丘。 作者有话说: 昼司:“我会用美男计。” 第67章 Chapter 64 十日谈(下) 五日前。 第一批血清注射的受众全部转醒,竟然无一意外,屋里从彻夜的安静一瞬间转为热闹非凡。不可置信的震惊、劫后余生的感动和身体虚弱的不适应一股脑袭击了这八个人,冯伊安忙得晕头转向,试图在混乱中观察记录每一刻的变化。 与此同时,陪在一旁但还未接受注射的变异人更是百感交集。无人死亡的庆幸和同伴恢复的喜悦混杂在一起,但更多的,难免还是期待和蠢蠢欲动。 能成功的,这血清能成功,我们都能变回人类。 冯伊安忽然感觉到屋里有十多道冒着金光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冯伊安:“……稍安勿躁。” 作为第一个醒来的人,幺幺零恢复了几个小时后可算能够率先下地活动了,他最强烈的首要感受是干渴和饥饿——不是那种永远无法被填满的、嗜血的渴望,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胃部发痛的饥饿感。 第一次尝试下床行走的时候,他预估不足,直接跪在了地上——失去高级变异人被激发到极限的肌肉能力后,一切回归正常,仿佛连重力都在和他作对。但习惯之后的第二天,幺幺零便又开始活蹦乱跳,他照着镜子瞧来看去,似乎觉得很稀罕,又对这幅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十分新奇。 幺幺零凑到七十三面前,说:“你打我一下。” 七十三无语地看着他,伸出拳头捶了他一下。 不料,下一刻幺幺零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胳膊摔倒在地——上臂直接被打骨裂了。 “你有病啊!”他哭嚎道。 七十三也很无辜——这就是他们平时菜鸡互啄的力道啊! “你让我打的!”他也跟着嚎。 “不要再添乱了!”冯伊安终于忍无可忍。 四日前。 计算机仍然在昼夜不息地工作,又有两条公式被计算出来了。冯伊安注意到,从开始比对验算到第一条公式出炉只经历了几个小时,之后的四十八小时更是得到了足足七条公式,但再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却只得到了两条。他想了想,推断这大概是由于排名越靠前的高级变异人血液活性情况越是复杂而导致的。变异细胞自我修复、自我完善和自我进化的特性,导致其在宿主身上停留得越久越是成熟,而通过有限样本计算出转化规律的难度就越大。 所幸规律已被计算出来的血液样本已经可以从数据库中剥离,这样做便能释放更多计算空间。于是夜愿和安息替代他朝二号、二十九这些异变时间较早的高级变异人又采集了第二批血样,一同放入了观察室。 就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变异人又开始蹲守在实验室跟前,大家都盼望着自己能在下一批次接受血清注射。 冯伊安头疼不已,好言劝道:“不要因为第一批次全部成功就掉以轻心,实验并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蹲了一院子的变异人拼命摇尾巴,兴奋到不行,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仿佛忘了就在几日前,它们还因为七十五的意外身亡而围在同一个地方质疑同一个人。 夜愿一边整理核对新得到的数据,一边问:“医生,咱们已经清算出十三条数据链了,到现在也没有完全一样的公式,彼此间也找不出重复规律,难道同一个变异病毒到了千千万万的宿主身体里后,竟然真的发展出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怪不得从成立变异病毒研究室到政府崩溃期间,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研究进展,”冯伊安说,“样本情况太复杂了。” 夜愿皱了皱眉:“那这样一来,假设未来真的要推广血清,难不成每一位需要接受注射的高级变异人,都要像这样提供血样从头验算一次?” “大概吧,”冯伊安说,“就好像每次注射青霉素之前都要进行过敏测试一样。” 安息竖起耳朵,插着腰不满道:“不对吧!最大的问题难道不是原材料的珍贵吗!” 血清的原材料自然是米奥的血了,夜愿闻言心里一紧——当初在林堡的时候,他完全错估了事态的严重性、偷偷拿了米奥的血去化验,这件事算是他和安息友情中的最大危机,在他心里也一直是一个坎。虽然安息几乎不提,对他的态度也和从前没有不同,但偶尔想到这件,夜愿背后还是冒出一层冷汗。 冯伊安不知道这段过往,只当安息是担心米奥身体,摸了摸他的头说:“不会让他有事。” 不料下一刻,相当不怕死的财迷赏金猎人却说:“没错,二号它们也就算了,别人要用可是要收钱的。” 冯伊安:“……” 一切结束以后,一定要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多给米奥一些钱,夜愿在心里暗暗打算。 值得一提的是,幺幺零的骨裂伤在短短一夜之间就恢复了,这很明显不是正常人类的复原速率。抱着试用新身体的目的,为了避免被误伤,几名人类阵营的新老玩家选择了米奥作为对象切磋一番——过去被高级变异人无情碾压的米奥,竟然从能抗住攻击到渐渐占了上风。 毕竟米奥打架就不只是依靠强大的身体素质,而是通过观察对方的攻击习惯和动作、再结合判断周遭环境综合做出反应。相比之下,高级变异人常年凭借逆天的速度、攻击力和复原能力横行霸道,体能瞬间下降之后,还来不及调整战术,被米奥逼得满地乱窜。 这场友谊切磋并未持续多久就被冯德维恩紧急叫停了,用他的话说是“再打船就要垮了”。 三日前。 紧张的加班加点之下,第二批血清试验名单终于也出炉了。 这一次可以接受注射的变异人数众多——足足有十四名,奇妙的是,作为在场变异时间第二早的二十九竟然也在列——它的血样是最早交于冯伊安测试的一批,所以数据样本丰富,相比之下二号就没这么好运气。 由于人数众多,所有人的阴性稳定期不可能调试到同一个时间段,只等分批次进行,安排在两间屋子里。这次单靠冯伊安和两名小助手肯定是照顾不过来了,于是他训练了身体已经恢复的八名变异人——现在应该叫前变异人了,如何实时监控记录血清反应状况,并且为转换中的同伴进行物理降温,同时避免它们脱水。 这次足足折腾了十二个小时——他们特意早早开始进行注射,但还是等到凌晨三点才有第一个人醒来。只不过这次大家反应都快了许多,清水和葡萄糖迅速待命,再配合一点肌肉按摩,好像一个井井有条的医疗小分队,照顾着从什么小手术里醒来的病人。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手术,冯伊安给出的“百分之九十二”这个成功率一直萦绕在众人心头。百分之九十二换算到他们这个二十五人的队伍中,意味着可能会有两个人的注射反应出现意外。 这个时候,谁也不想看到墨菲定律应验。 但今天显然还不到时候,中午十一点左右,几乎所有人都醒来了,只除了二十九。 七十三是倒数第二个醒来的,他睁开眼呆了一会儿,盯着天花板脑子发木,好像又死过一次,前尘往事都在脑内奔腾。他费力地握了握拳——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沉重、脆弱又迟钝的感觉了,但却又不可抑制地发自内心感到庆幸。 这种脆弱渺小的、随时随地命悬一线的、人类的感觉,简直太棒了。 “七十五那个蠢货,要是多等几天就好了。”他张口无声地说。 喝过一些糖水和盐水之后,七十三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发现所有人都围成一坨,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二十九的床铺,心里顿时一紧。由于小腿和膝盖承不上力气,他半趴在前头围观人的肩膀上,着急忙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幺幺零——他其实已经可以恢复原来的名字了,但仍然习惯性地被称为幺幺零回过头来,先是愣了一下:“你谁?” 七十三:“我是你爸爸。” 听到他的声音,幺幺零“哦”了一声,但随即又摆出可谓一言难尽的表情,说:“你自己看。” 七十三低头一看,床铺里闭眼躺着一个青年,浅栗色的额发汗湿在脸颊,剩余的散落在枕头上,铺开一张纯净的风情。他形状优美的眉毛微微皱着,显出并不舒服的样子,瞧得人心疼极了。纤长的睫毛垂落下眼睑,挺直窄翘的鼻尖划出一道阴影,落在淡色的薄唇边。 七十三呆了:“这……这是魔王?” 这是那个每天一言不合就暴揍他们的魔王二十九? 幺幺零回过头也抱住他,呜呜假哭了起来,似乎完全不能接受、更无法消化这个事实。 听说大家都醒了,冯德维恩和昼司也来到房里,两人凑到围观人群中间一看,就连阅人无数的冯德维恩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哇哦”一声。 昼司瞥了二十九一眼,心里飞速检索了一番,又用眼神询问了冯伊安——对方回以摊手耸肩,表示没见过这个人。 二十九过去在虚摩提待过时间不短的一阵子这件事已经是两人之间的共识,不过照他变异的年头来算,搞不好年纪辈分比他们都要大上许多,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昼司招招手说:“夜愿别看了,这边留给他们,你有新任务。” 两日前。 傍晚,夜愿回到月桂号上,发现所有人仍如他离开时那般围着二十九的床位,他吃惊道:“还没醒?” “刚醒,”冯伊安说,“其实血清反应很早就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吓死我了。” 人头中,夜愿瞧见二十九已经坐起来了。如果说闭着眼的二十九像什么睡美人天使,睁开眼睛后,那双漂亮的浅色瞳孔所造成的杀伤力就更大了。只不过他依然一脸冷酷,除了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导致四肢微微颤抖外,就好像一个正常起床准备吃早餐的人,完全没有其他人醒来后又哭又笑的情绪落差。 二十九抬起手掌正反看了看,又曲起修长的食指对七十三勾了勾,七十三被他的脸迷惑,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警醒过来:“你要干嘛?” “啧。”二十九不满地动了动嘴唇,眼睛又瞄向离他最近的幺幺零。 “别别,”幺幺零惊惶道:“我发现了一件事,比起第一天醒来的时候,我的速度和反应能力似乎又下降了一点。你这时候要是再揍断我的骨头,可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了。” 夜愿闻言吃惊道:“难道变异结束之后,能力不是一天之内消失的,之后还会不断退化?” “有可能,”才刚醒来的二十九已经严肃地投入了思考:“我现在感觉肌肉没力气,而且浑身都很痛很累,不过按照你们之前的经验,过一会儿应该能适应。”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捏爆了手中的杯子,评价道:“嗯,确实差远了。只是不知道退化到什么地步会结束,是会变回正常人,还是会更差。” 本来在变异的状况下二号和二十九的身体素质和其他人差距就极大,恢复之后的基础不同也正常。只不过满屋子人都无语地看着他手里几乎化为粉面的杯子,忽然觉得那漂亮得过分的五官也没那么吸引人了——杀气腾腾的。 除了二号之外的所有人默契地后退了半步——嗯,还是那个熟悉的二十九。蠢蠢欲动的前变异人们把爪子缩回去藏在背后,心中暗自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趁他睡着的时候偷摸他脸的事。 与此同时,昼司拎过夜愿到一旁,问:“做空日蚀号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做空日蚀号”听起来是个很大的名头,但其实执行起来需要打通的节点并不多,夜愿出门一整天正是为了这个。他严肃起来,答道:“对接上了,就像咱么之前讨论过的,罗特对日蚀号的渗透主要集中在管理层,日蚀号上百分之七十的仍然是老员工。” “嗯,替换整艘船的员工成本太高了,有些专业性比较强的工作肯定是留着的,”昼司说,“兰伯特、罗特和多恩都在日蚀号上?” “据乔叔确认是的,”夜愿说,“自从您放出消息说要和李奥尼斯分家,他们俩就忙着在清算资本,把独立产业的账面资金做虚,以便于到时候合同上能够划过去更多的实惠,其他事都没空管。” “我就知道,”昼司冷笑了一下,“让这种人放松警惕的最好方法就是讨价还价,一旦有了一丁点利益受损的可能,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就会集中在此,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像打牌。”夜愿扬了扬眉毛。 昼司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就像打牌。” 手握好牌的时候,要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一点点将筹码骗到牌池里再一网打尽。越是显出孤注一掷的疯狂,血腥味越是能吸引足够贪婪的下家。而不顾一切地冲进战局来占便宜的家伙,往往会因为缺乏对大局的判断而输掉所有。 夜愿接着说:“兰伯特过去几年一直在外面呆着,不太认识日蚀号上的人。罗特一半时间住在范修连恩家里,呆在日蚀号的时候也只和那边带过来的老人相熟。但是多恩少爷不一样,他在日蚀号上的时间最长,全船上下都熟悉,我们想要提前转移一些人走也就罢了,如果冒然替换掉员工,他一定会发现的。” 昼司点点头:“也没想瞒着他。” “什么?”夜愿惊讶道,想了一瞬,他明白过来,说:“他不会答应的。”
 “噢,他会答应的,他别无选择。”昼司冷酷而斩钉截铁地说,“这孩子的性格我很清楚,虽然心思不坏,但的确胆小又懦弱。如果摊在他面前的选项是生存还是死亡,他不会有片刻犹豫。” “罗特会防着其他人,但不会防着多恩,她小看自己的儿子,小看身边的所有人,只能看到自己头上,看不到自己的脚下。”昼司这样说着,忽然觉得有些怪异的感觉——好像几个月前的他自己也是这样。 夜愿笑了笑,说:“我家主人才不是这样。” 昼司蹬了他一眼:“你又偷听我想什么。” 夜愿笑眯眯地——这些日子以来,昼司已经越来越少逮到他一脸落寞发呆的样子,反而胆子大了起来,偶尔也会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了。昼司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欣慰,接着说:“要能发动‘奇爱博士’指令,金钥匙、日蚀号主控电脑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指令权限缺一不可,所以我必须上到日蚀号里去,以分割家产的由头,让兰伯特亲自把我带进主控室。” 夜愿沉思了一会儿,犹豫地问:“您确定要开启那个模式?一经开启,全虚摩提的反导弹系统都会自动响应,包括月桂号在内,都会锁定日蚀号做攻击目标。 昼司十分平静道:“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一日前,日蚀号上。 敲门声响起,门内的多恩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想装作自己不在,但心里深知这样无济于事。 门开了,外头站着乔叔,他微低着头,灰色的瞎眼上盘踞着经年但仍狰狞的烫伤。多恩从没和别人说过,但其实他每次对上那只眼都觉得无比刺目,小时候的他虽然跋扈又爱惹事,但永久地弄瞎别人一只眼睛这种事绝不在他的计划内。这个事故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还做过好多年的噩梦。 乔叔身后还站着一个高挑的年轻人,多恩知道那就是自家哥哥派来和他“对接”的人。 年轻人长腿一迈就进了屋内,多恩顿时有一种私人领地被侵犯的不悦感,乔叔在他身后关上门,多恩没办法,只能咬了咬牙不说话。 年轻人开口了:“我叫二……我的名字叫般,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着,这关系到你和你母亲的性命,也关系到全船所有人。” 多恩心跳很快,但仍装出镇定的样子:“说吧。” 般点了一下头,说:“日蚀号上现目前一共还有六十名工作人员,其中三十八名是李奥尼斯的老员工,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们会逐步被转移离开。而余下的人、包括你自己的命运如何,决定权在你手里。” “什么意思,”多恩问,“你跑上门来威胁我,就不怕我告诉我母亲?” 般,也就是二十九轻哼了一声,说:“要说你早就说了,你心里知道这一场仗你们赢不了,所以才允许我登船。我虽然不认识你,但大概能猜到什么火烧量子号、追杀自家哥哥这一系列的事,你不但没有插手,搞不好还是不赞同的。不然你也不会从事件爆发开始就一直闭门不出,一声不吭。” “你知道什么。”多恩咕哝道。 “事到如今,你母亲和兰伯特在十大家族已经没有盟友,孤立无援,老曼德自顾不暇暂且不说,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原本在明面上帮助他们的人,自从所有黑色交易链条曝光之后,全都避嫌躲开了。而在暗地里帮助他们的,在炸毁量子号这种不人道的残忍举动后,也不可能再掺和进来,这些家伙都怕血染到自己手上。”二十九竖起拇指,食指对着多恩,“这个时候,如果我是昼司,直接对日蚀号进行武力打击就好。他手上有金钥匙,可以强行关闭日蚀号的防御罩,重新启动需要五分钟时间。五分钟,这里,你,就全都化成灰了。” 多恩背后和手心都是冷汗,他看了一眼乔叔——对方沉默地站在角落一声不吭,多恩说:“他不会,我哥不会这么做。” “过去的他或许不会,”二十九说,“在你母亲派人伪造出生证明、在十大家族面前把他拉下神坛之前也许不会,在她和兰伯特派出大批侍卫追杀他之前也许不会,在你母亲杀死神苍的视频曝光之前也许不会,在知道……你们俩并不是亲生兄弟之前也许不会。”他没有将言下之意补全,但多恩已经明白了。 多恩垂目盯着地面,思考了良久,终于说:“如果我答应你们配合,我和我母亲都要安全地活着,并且事后不能追究任何责任。” 二十九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问:“兰伯特呢?” 多恩抬起头,眼下泛着羞恼又愤怒的红色:“他我管不了,我不认识他。” 二十九点点头,说:“我可以保证,如果你配合,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母亲的性命。”顿了顿,他又说:“你还小,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 作者有话说: 奇爱博士就是库布里克那个电影鸭,未来三部曲里的《Doctor Strangelove》。大意是二战后,一个ED导致性格扭曲的美国空军将领,觉得苏联“腐朽的共产主义思想”在荼毒美国人民,所以启动了一个只有特定密钥才能召回的核空袭命令。收到威胁的苏联政府表示如果这个空袭不召回,他们就要按下“世界末日装置”,核武器打击全世界,然后全世界的反导弹系统也跟着反弹,最后世界就毁灭了,算是一个对冷战结局的设想叭。“奇爱博士”本人是一个美国政府幕僚里的,前纳粹天才核战争狂博士。(这是一个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真的www 第68章 Chapter 65 奇爱博士 第十一日。 不但主控室的顶灯红光闪烁,所有的仪器和设备的信号灯——甚至窗外五根信号塔的探灯也全都变成了红色,整个日蚀号上下都笼罩在刺耳又片刻不歇的警铃声下,一级警备状态被激活了!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兰伯特大惊失色:“Code 53179是什么!” 猩红色的三角框内惊叹号不停闪烁,偏偏又被投影屏放大成整面墙的尺寸,闪得人心慌意乱、头晕眼花。 “你不知道?”昼司平静地说,“日蚀号初建的防御指令code53179,指令代号俗称奇爱博士。” 罗特不得不大声吼叫才能盖过警笛:“什么?奇爱博士是什么?” 不同于她,兰伯特显然听说过这个玩意儿,他太过吃惊,甚至完全忘记了表情管理,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颓然地靠着墙。 昼司懒懒地看了罗特一眼,说:“你没道理不知道啊,核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旧习。奇爱博士不过是个昵称,在其他地方也许叫别的名字,比如……世界毁灭装置?” “你疯了!”兰伯特闻言大叫起来,“想对我赶尽杀绝?这样做,你也活不了!” 罗特和手边的贴身侍卫均是神色一凛,“世界毁灭?”她冷笑了一下,“别拿这种名头来吓唬我。”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昼司说,“不是吓唬你,这是自卫硬反击系统里的一道指令,如果船只主动或被动认定自己受到生存威胁,这套机制便会启动。最妙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达到自保,该指令一旦启动便无法召回,自动把核打击对象定位为方圆一千公里内的所有热武器。” “管你是洲际导弹,还是核电站。” 兰伯特叫道:“别听他的!是可以召回的,但只有他……” 罗特的脸色已经慢慢变了,昼司接着说:“巧的是,所有热武器基地都配备着反导弹系统,所以一经精准定位,雷达立马就会触发警报,所以现在……全虚摩提所有导弹,估计都瞄准这里了。” “你炸我,我炸回去,一来二去,世界不就毁灭了么?”昼司轻描淡写道。 罗特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这样做有什么……” “有什么目的?”昼司反问,:“当然是……” 他忽然毫无笑意低咧开嘴角:“已经弄脏的东西,还是丢掉为妙,你不是喜欢这艘船吗?那就和她一起去死吧。” 像是为了应证他所说的话,大屏幕上的画面又变了——背景蓦然变黑,然后亮起了一个红点,像是视网膜上残留的光影。 但那不是幻觉,两个、三个……红点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然后是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两百个。红点的分布偶尔稀疏,某些区域又尤为密集。足足一分钟之后,所有红点扫描载入完成,拼出了一副虚摩提的大地图——上头的所有红点竟然都是锁定日蚀号为攻击目标的导弹地点! 扫描完成之后,屏幕下端亮起了一个数字——15:00:00。 罗特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数字代表着什么,数字的最后两位已经开始飞快地变动——14:49:20。 倒数开始了! 意识到这一变动所意味着什么,屋内所有人都慌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分、职责所在,纷纷抢着要夺门逃跑。 “大胆!停下!”罗特徒劳地吼了两声,地上的兰伯特也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要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罗特简直要气晕了,余光瞥见多恩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而是瑟缩在昼司背后的一个墙角里,惊疑不定地东看西看。和自己对上目光后,他惊了一下,然后试图进一步缩小存在感。 “你早就知道……”罗特这次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她恨得不行,“我就知道你,还有你!你们都不可相信!”她转而朝兰伯特发难,“一群没有骨头的废物!” 兰伯特根本不想理她,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试图挡开那个侍从,不料对方手劲儿却出乎意料地大,看似轻轻一推,他就退了好几步,后腰重重磕在桌沿上。他双目发红,反应过来这又是上次昼司带到新世界号上那种战力恐怖的侍卫。 他冲罗特怒道:“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你这个贪心不足的女人……” 罗特似乎有些癫狂了,曼德、兰伯特再到多恩,她生命中的所有盟友全都弃她而去,她大笑起来:“懦夫!都是懦夫!” 昼司在这样一幅兵荒马乱的背景下,平静得近乎荒谬,评价道:“你们俩就别互相客气了。” 此话一出,兰伯特似乎醒悟了什么,立马指着罗特说:“都是她,是她杀了神苍,也是她想出了让我冒充神苍、再否认你和他亲子关系的主意!你要恨就恨她吧,我们可是家人啊!” 罗特眼中的怒气和恨意要是能够实体化,早就把兰伯特削成肉片了。昼司像是在看一出闹剧,冷淡道:“比起上次在月桂号,你的演技倒是退化了不少。” 兰伯特震了一下,表情也平静下去,不再装疯卖傻地大吼大叫,也不再演什么悲情戏。 眼看着三分钟已经飞速流逝,整个日蚀号的人全都冲到广场上喧哗不已,人们四散奔逃——但外面是茫茫大海,他们能去哪呢? 兰伯特眼珠一动,忽然脚下一蹬,猛地发力朝大门的反方向跑去——那边没人守着。几步之遥的前·变异人不知道是身体反应下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并未阻止他从窗口直接撞碎玻璃跳了出去。 见众人的目光被兰伯特吸引,罗特总算抓住时机,迅速朝腰后一摸。只见银光一闪,子弹应声击碎了昼司头顶的灯泡。 罗特手臂被高高架起——抓着她的正是那个先前在走廊上遇到的年轻人!对方紧握着他的手腕朝向空中,用冰冷彻骨的眼神俯视着他,多恩尖叫道:“别伤害她!别伤害她!你们答应过我的!” 罗特发狠使了大力气想要将手抽回来,竟然纹丝不动。 对方手指一捏,她便感到腕骨都几乎被握碎的巨大疼痛,不得已松掉了手中的枪。银色袖珍手枪掉入对方手里,他双手握住朝下一使力,竟然活生生将枪管掰弯了! 另一头的兰伯特跌出窗外,手肘和手掌全被玻璃划破,脚踝也在落地时狠狠崴了一下。二十九松开罗特追出来,看见一地血迹后下意识动了动鼻子——能闻到血味,但是已经完全体会不到原来原来那种钻进肺里、无法忽略的浓度了。他心情不错地扬了扬眉,眼睁睁瞧着兰伯特一瘸一拐地,从左翼塔楼旋转楼梯一圈一圈地转下去。 兰伯特来到甲板上,发觉这里已经成了什么大型灾难片现场,整座宅子不但失去了昔日的雍容华丽,也不见了这几年的死寂萧条,只有满眼的混乱不堪。草皮花丛被踩踏,灌木丛间精致的雕塑被匆忙奔过的人推倒摔碎,地上尽是玻璃渣子和垃圾。主宅三楼的窗户里甚至飘出烟来,可能是谁慌不择路逃跑时引燃了火灾,所有人都拥在甲板前沿,里头范修连恩的仆人占了多数。 “救我!” “让我上船!求您!” 就在这时,警笛骤然拔高了一个频率,以更急促的频率尖叫起来,兰伯特知道这意味着倒数已经进入了最后十分钟。 这显著的变化也刺激了广场上的人,不少人都哭叫起来——这些从小生活在海上庇护所里的人,想象着这大概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兰伯特忽然察觉到了异样。 一般而言,如果只是进入紧急模式,人们不至于就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不过是鸣警笛罢了,大多数人的反应至多是什么地方失火引发了报警器,毕竟连罗特都不知道“奇爱博士”具体是什么意思。兰伯特定睛一看,混乱的人流中果然混杂着几个眼神冷静的家伙,他们拉扯着身边人的衣服妨碍他们,故意制造混乱,嘴里大叫着:“要爆炸了!船要沉了!” 这是一个陷阱!兰伯特终于反应过来了—— 什么议和,什么妥协退让,什么和冯家闹翻,全都是演给他看的!昼司早就趁着休战的这十天悄悄布置了一切、更改了格局。不知有多少日蚀号的老员工早已悄悄被转移,剩下基本全是罗特的人手,再经由这么一煽动,立刻陷入恐慌,全船叛逃! 他怎么这么蠢,罗特怎么这么蠢,竟然亲手允许了敦刻尔克的重演——还不是三天,而是十天! 兰伯特又瘸着腿向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他先前的视觉死角里——前庭花园树篱墙的背后,围绕着日蚀号停着少说十艘接驳艇,有几艘已经收起舱门准备离开了。而最近的那一艘船甲板敞着,不远不近地悬浮在日蚀号外沿几米的地方,上头站着一名青年,金发随风扬起——那是他们都以为今日缺席了的人。 “兰伯特!”夜愿大声喊道:“又想逃跑了吗!” 兰伯特猛地一刹脚步,迅速四下打量,夜愿又说:“别看了,没船了!投降吧!” 兰伯特咬牙切齿道:“你算什么东西。” 说着,他抓过旁边一个跑过的侍卫,躲过对方手中的激光枪,对着夜愿按下了发射。 夜愿不躲不闪,光束打在接驳船的防护罩上,再看他的表情,竟然像是早猜到了。 这时候昼司也从容不迫地走下塔楼,好像完全听不见这哭嚎般的警报声,也看不见日蚀号的满目疮痍。他身后的七十三押着罗特,二十九盯着多恩,所有人终于再次聚齐。夜愿看着他们,心想命运真是一个叵测的轮回,他在这艘船上出生长大,人生轨迹一再更改,在场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兰伯特背逃家庭,罗特带着多恩不顾一切地挤入,最终,他们又回到了一切的缘由和起点。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声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被困在主宅五楼上的一个人无法冲破愈演愈烈的火势,居然直接从窗户跳了出来。只是他没有兰伯特这么好命,重重砸在地上后,转眼就没了动静,估计非死即残。 罗特也不禁回过头去打量这艘巨轮——巨大宏伟的主宅里空空荡荡,仆人管家一个不剩,唯一剩了几个范修连恩家跟过来的武装侍卫——此刻俱是丢盔卸甲,恳求着最后一艘还没离开的船能够让他们上去。 “这就是最后了!”昼司说,“放弃所有李奥尼斯的家产,做个平凡人活下去,但至少能活着。” “你至少还有范修连恩家,还有你儿子,”他回头平静地看着罗特,“远离十大家族,你不适合替这座大陆做任何决定。” 罗特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为荒谬的事,低低冷笑起来。 兰伯特瞪着他:“你疯了?只有几分钟了,再不召回指令,你也活不了!” 脚下的船体忽然摇晃了一下,整座船的灯光全部黯淡了好几度,像是电力被忽然抽走。防护罩已经全部展开,半透明的磁力场上显示着星空般密密麻麻的亮点,那是检测到所有对日蚀号产生威胁的导弹发射源。 这么多的导弹,饶是日蚀号百分之百状态下的防护罩,也坚持不了多久。 而在他们看不见、夜愿却能看见的地方——日蚀号船体的正面和侧面全部打开,伸出了数十排口径不一的炮管。最粗的当属船体前喙两侧、直径3.5米的洲际导弹,漆黑的导弹头泛着浑圆的哑光。 昼司没有理会兰伯特,而是看着罗特,问:“从我上船的那一刻起,不,早在三天前,就给这艘船上的每个人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选择,你猜有多少人选了我,又有多少人选了你?”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罗特不做声冷眼看着他,昼司说:“选择你的,零个,包括你儿子。” 其实这话不完全准确,动乱开始时,有不少罗特的亲信被二十九几人直接落地解决了,不过这明显不需要让她知道。 这头的多恩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他似乎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完全不敢面对母亲的次次质问。衬衣汗湿在微微弓着的背上,显出他骨架单薄,让人才意识到他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子。 罗特彻底失态了:“多恩,连你也背叛我,这世界上我纵使对不起再多人,也没有对不起你过。” “不是的!”多恩大吼道,“我没有背叛你,我是为了救你!”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罗特说,“你居然选择和他做交易,这两天来你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是在欺骗我,都是在帮着外人一起来害我!” “是你疯了!”多恩满脸是泪,“你已经杀了多少人!又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范修连恩家吗?可那个家除了你和我,还有谁?” 他迎着风,用尽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吼道:“你口口声声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可我根本不想要这些!你从没问过我的意见,也不在乎我的意见,妈妈!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罗特后退了半步,勉强稳住身形,摇了摇头,又满是恨意地瞪着昼司。但一旁的兰伯特却反应过来了——多恩此前和昼司有过交易,交换的内容便是保下罗特的性命! “多恩!”兰伯特拖着伤腿朝他走了两步,被二十九充满威胁的眼神吓退了,只得遥遥用殷切希冀的眼神看着多恩:“你是个好孩子……” 见多恩皱眉往旁边一躲,兰伯特朝昼司说:“我同意!我什么都同意,放弃李奥尼斯的家产什么的,无所谓,都给你!反正我也看穿了,这东西我命里没有,不管怎么样都是得不到的……” 罗特:“兰伯特,你!” 兰伯特充耳不闻,只当罗特不存在,继续试图攻陷多恩:“我呢?也救救我吧,我是你的父亲,救你妈妈的同时,你不会抛下我吧,多恩?” 多恩却剧烈地反弹起来:“不是,你不是我父亲!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凄惶地看了一眼罗特,说:“神苍也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你啊!” 警笛声迎来了第三次变奏,全船的电力都被防护罩和即将发射的武器抽光,整艘船陷入了一片漆黑。转移日蚀号员工的所有接驳船都开走了,只剩下夜愿站着的最后一艘。 只有最后五分钟了。 兰伯特发起疯来,一瞬间像是腿脚回光返照,竟朝着昼司猛冲过来。他目眦欲裂:“你要死别带上我!你快取消!取消指令!” 昼司向后让了一步,七十三一脚将兰伯特踢飞,他跌落在地,“哇”地呕出一口鲜血,那一脚力道大概太重,踢断了他的肋骨或是伤了他的内脏。 兰伯特满脸痛苦、嘴唇和下巴上全是鲜血:“没时间了,反导弹武装会先一步发射的。等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即使这边撤回了指令也没用了。” 昼司全当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叔叔不存在,对罗特说:“你听见了,最后一次机会。放下一切,承认你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我答应多恩让你活着。” 兰伯特嘶哑着嗓子喊叫:“答应他啊,你他妈还在犹豫什么!别拖着我一起死!” “妈妈!”多恩也哭叫着去拉扯她,“快答应啊,你还有我,我们以后好好生活……” 罗特大力甩开了多恩,颓然地后退了两步,说:“我不走。” 还有三分钟,船上的夜愿也坐不住了,催促道:“主人!” 昼司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母子俩,还有朝着外缘接驳船手脚并用爬行的兰伯特,忽然说:“那天夜里在量子号上的人是否也经历过这一切?熊熊燃烧的船,外头是茫茫大海,无处可逃,只能等死。” 罗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你以为我死到临头,还会上演什么哭着悔恨的戏码吗?你滚吧,还有你多恩,你也滚吧,我哪也不会去的。” “这是我的船,这也是我最后的尊严,你现在救走我,我明天也会死的。”说着,她竟然转身想要朝主宅里面走去。 多恩蹦起来要冲过去拉他,却被二十九一把拽住,昼司下令道:“带走。” “不!”多恩悲鸣道。 所有前高级变异人依次跳上接驳船,然后是被二十九抓着的多恩,最后是昼司,夜愿收起甲板后迅速下令船舶离港。多恩忽然蛮力大增,竟然从二十九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片刻,吼得嗓子都哑掉,他嘶声质问昼司道:“你骗我!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要带她一起走的!” 昼司说:“我没有,我只答应你我不会杀她,可她自己不想活,我没办法。” 多恩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来:“你这个骗子!我恨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够杀了你!!” 昼司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很期待。” 这头的夜愿却有些慌神了,虽然他们已经飞掠出数千米,但昼司还没有任何动作。他不得不提醒道:“主人,再不召回指令就晚了!” 昼司冷峻的面容十分陌生,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迅速远去的日蚀号——罗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兰伯特还在船沿做最后的挣扎。昼司双手垂在身边,完全没有要操作指令的意思。 夜愿心下极为震撼——他忽然意识到可能从最开始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起,昼司就没有想过要召回。 他是真的想要毁了日蚀号! 夜愿浑身汗毛倒立,极度震惊下又异常平静,万万千千的回忆顷刻间涌入他的脑海。他小时候看过礼花倒影的圆窗,他被下人欺负围殴的底舱,他爸爸省下食物给他偷偷吃的杂货间,以及他人生中第一个独立的小卧室。 还有他第一次被驯养的那个浴室,主人第一次亲吻他的那个床头,他俩秘密偷欢的图书馆,以及他们接吻的那个天台。 虽然早已不再想要回到这个破败陈腐的大船,但马上要眼看着它被毁,心中的感情又何止复杂。 既然他都是如此,主人只会更甚。 最后一分钟了。 夜愿走上前去——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却仍然果断地拉住了昼司的手。对方手指冰凉、微微颤抖,远不如他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平静。 接驳船全力驶离,日蚀号变成了茫茫水雾中的一个巨物,昼司终于掏出兜里的金钥匙,连接在一块转头厚的模拟器上——这是刚才从日蚀号主控室拷贝下来的,任何操作都会还原投射到模拟的目标环境——也就是日蚀号的主控端上,不过用过一次就报废。召回“奇爱博士”指令的密钥是由八条独立密钥组合而成的,必须以特定的顺序输入,只要错一位,就会加速一倍倒计时的速度。昼司单手敲下一连串的代码,没有检查,甚至没有盯着进度条走到一百,就失去兴趣般地把它丢到了一边。 “是时候说再见了。”昼司说。 夜愿“嗯”了一声,说:“和过去。” 昼司空下来的手重新握住了他的,痛苦的经历也好、美好的回忆也罢,都过去了。 每一天的升起的太阳都将是新的。 天际划过一条白线,紧接着是两条、三条、无数条白线,整座海中大陆上成百上千的导弹齐齐发射,划过阴霾的天空,逼近日蚀号。 在二十分钟前警笛拉响的一刹那,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的船只便全部迅速撤走了,那些从派对宿醉中醒来的人们,一睁眼便是看见这样的景象。 好像全面辐射前的末日再次重演,整个世界充斥着过载的毁灭性力量,导弹已经逼近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日蚀号如同一座孤零零的海上巨人,防护罩蓝光大作——这是它第一次经受考验,也将是最后一次。 全虚摩提所有被这场“世纪分手”吸引过来的人,没有想到等待他们见证的却是这样一刻。这艘曾是整片天空下最大型、最宏伟的航空艇,一如她出世时那般,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被炸毁、被击穿、化为碎片熊熊燃烧。整个过程带着一丝奇异而决绝的美感,没有任何人不为她死亡的景象所震撼。 率先离开的几艘接驳船也停下回头看,所有人心中都想着一件事——刚才若是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那等待他们的也就是这个结局。 “怪不得你要把分家的消息放给全虚摩提。”二十九说,“我起初以为你只是为了依靠人言的力量——兰伯特就算原本只对你的诚意相信五成,说的人、信的人多了,真相也就愈发趋近于舆论。” “有这个原因,”昼司坦然解释道,“再者,我要全虚摩提的眼睛都看过来,有些事要发生、有些人要死、有些破旧的东西要毁灭,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会让它成真。” 夜愿听着他的话,看着日蚀号保护罩在车轮般的冲击下全盘崩溃,整艘船化为冲天火光,心中竟然奇迹般地升起一丝庆幸。 好像一个巨大的、压在他身上许多年的东西终于被抬走,一副生锈的枷锁终于被取下—— 他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那些觉得我下不了手的,觉得我还会按照老规矩和他们玩的,得要睁大眼睛看看,谁是玩家,谁才是庄家。”昼司说,“我要所有曾经、或正在和兰伯特、罗特这种货色同流合污的人,在今天都问自己一句——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多恩已经平静了下来,好像情绪宣泄过度之后进入了空白期,听他说“罗特这种货色”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发白的脸颊上泛着水光,红发凌乱不堪在风中飘扬,整个人渗透着绝望的成熟气息,好像那个哭喊的少年随着日蚀号一起,也在刚刚死亡了。 “很抱歉多恩,要你以这种方式长大,”昼司说了和二十九一样的话,“你还小,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杀了我也好,或是别的什么。” “我会杀了你的。”多恩说,然后便再也不说话了。 在全虚摩提的注视下,日蚀号燃烧了足足三天两夜,在第三个清晨,她终于携带着她曾经代表的一切——那些表面上的荣光,和细胞里的血与肮脏的东西,化为灰烬焦土,散入空中,沉入海里。 海面上喷溅起滔天的浪花,然后化为巨大的漩涡,最终归于平静。她很快会变成变异鱼群的新巢穴,没有人为此担心。 第69章 Chapter 66 归零 耀眼的强光。 冲击波和热浪扑面而来,整个外海上的所有船只都被这巨大的冲击波所洗礼,好像飓风的鬼魂传堂而过,携裹着巨大的能量。紧跟着的,是轰鸣的巨响,脊柱和头骨不受控制地震颤,必须得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才能稳住发软的膝盖。 浅蓝色的力场罩被剧烈冲撞,只需一下,日蚀号上所有的玻璃窗就全被震碎,散落着漫天银光。 “砰!砰!砰!”导弹自天际呼啸而来,拖着明晃晃的燃烧尾,好像彗星撞地球,好像超新星爆发。力场罩承受着无可比拟的撞击、轰炸、高温和热辐射,连隔着茫茫水雾看着的他,都感受到了这股摧枯拉朽的强悍之力。 天际线被点燃了,他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刺眼的光,好像十个太阳同时熊熊燃烧,撕裂稀薄而漏洞百出的臭氧层,直直钻进人眼球里。又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浅蓝色的巨大罩子一瞬间显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缝,发动机尖啸,建筑物地基悲鸣,整艘船摇摇欲坠。 下一刻,力场罩轰然炸裂,紧随其后的无数导弹直捣日蚀号的甲板、花园和主宅,顷刻间文明全部崩裂为碎片——伦布朗的画,贝尔尼尼的喷泉,苟延残喘的人类荣光,漂浮在虚无的外海,和废土的风沙遥相呼应。 过载的能量叠加在一起,先是剧烈塌缩,成为一个密度极大的球,再瞬间张开成数百倍的体积,化为巨大的光网笼罩了整艘日蚀号。 兰伯特的肉被烧焦,皮肤胶化剥落,露出空荡荡的胸腔,强光从他的眼睛和嘴巴里喷射出来。罗特的红发化成赤炎,骨头融为岩浆,渗入日蚀号的地砖缝,从底舱的天花板滴落下来,砸在他的枕头上。 夜愿一激灵,给吓醒了。 昨夜睡着的时候没拉窗帘,朝阳直挺挺地打在他眼睛上,夜愿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这么晚才醒来。隔壁屋子不知谁在“砰砰”地敲击,还隐约传来“嗷呜嗷呜”的狼嚎声。 他一头雾水地从床上爬起来,光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打开房门想要一探究竟。 隔壁是前高级变异人们的其中一个宿舍——本来是给他们安排了独立的房间,可一大群精力过剩的家伙总是凑在一起玩牌聊天,几天也不困不睡,冯德维恩干脆把他们换到了大的仆从宿舍里。夜愿从门口探进脑袋,一头金毛乱蓬蓬的,睡眼惺忪不明所以。 昨夜,最后一批血液测算数据也终于出来了,二号的血液内变异细胞活性太强,几乎找不到一个连贯的阴性稳定期。按照此前二十九遭遇血清后的反应时间,二号只可能更长,他们不敢冒险。 出结果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四点,夜愿便直接睡去了,冯伊安却仍留在实验室推算适合实验的阴性稳定期,听这个反应,估计是已经有了结论。 “医生?”夜愿叫道,“你睡过没?” 冯伊安没有回答,只招呼他道:“你看,我往后推算了三百三十多个小时——一也就是将近两周左右,找不到一个超过十小时的连贯稳定期。” “哦?”夜愿凑过去看,“那怎么办?” “我转念一想,其实稳定期的意义,并非需要实验体在接受注射到睁眼醒来的整个过程都保持阴性,而是在血清和血液完成融合的四个小时内持续稳定就可以了,”冯伊安说:“比如二十九,他在第三小时五十一分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转变,样貌完全恢复,体征也达到稳定。之后的整整八个小时的昏迷,其实只是他的身体在适应新的代谢机制。” 夜愿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样,之前的记录看来,几乎所有变异人都在血清注射后的三至四个小时内完成了蜕变,只不过醒来时间有早有晚——二十九不就跟睡着似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天,被所有人轮番围观摸脸吗? “您确定?”夜愿还是有点紧张,“万一不是……” 冯伊安点点头:“不确定,这怎么能确定呢,实验到现在一共也就22个实验体,样本不但小,个体差异还很大。” 人群中传来二号的声音:“医生好了没?我准备好了!” 夜愿:“?” 冯伊安看了一眼表,说:“从……二十三分钟后开始,他将有一个四小时二十六分钟十一秒的稳定期。” “现在就要做?”夜愿吃惊道。他回头看去,发现所有人都在,层层叠叠地围着,中间是二号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如果不是它身高高到将床铺占得满满当当十分滑稽,这个场景几乎像是什么告别式了。夜愿为这种不详的景象紧张起来,把众人拨开一点,说:“别、别占用他的氧气……” 床上的二号大笑一声,七十三抱着手臂、扬着一边眉毛,问:“没地方去,就在这捣乱,不然我们干嘛去啊?” “呃……”夜愿一时语塞。 确实,自从罗特和兰伯特双双殉葬日蚀号,他们就没有新的任务了。需要武力蛮横解决的恶势力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一个偃旗息鼓。整个虚摩提的底层因为这盛大的娱乐表演而有多欢天喜地,整个上层就有多么人人自危,连一贯硬气的果戈里也低调了起来。林科一度试图和昼司约见闲聊,被昼司一句“最近忙”就打发了。 “我们没事做也就算了,少爷你在这凑什么热闹。”七十三又说。 夜愿回头一看,主人和冯德维恩也前后脚进了门——现在所有人都跟着米奥一起喊昼司“少爷”了,不过他并不在意,答道:“我也想凑热闹。我虽然有事做,但是懒得做,玩儿两天先。” 夜愿笑起来——放在以前,主人说这种话是不可想象的。除了吃饭之外,白天工作的时间他每四个小时才会休息十五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休息时间内如果临时来事情他会先押着,反之,休息结束的时候,就算话说到一半他也会回去工作。 就像个机器人。 如今这机器人不但有血有肉,有时候还讲点冷笑话,和前变异人们混在一堆毫无违和感。他们甚至还找他打扑克——不是德州扑克,而是一些规则奇怪的游戏。 结果还是每每被昼司杀得片甲不留,玩了几次他们就不带他了。 冯德维恩也赖着不走,说:“我也没事做,我也凑热闹。” 二号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床上,说:“一起上吧,我受得住。” 所有人都面露惊悚地摆手道:“我们受不住。” 过了一会儿,米奥和安息也来了——安息的表情紧张得快要昏过去,米奥一脸无奈道:“让你别过来,你这样子搞得别人都紧张。” 安息深呼吸了两口气,说:“我……不行,你让我去哪等着?算了,给我来一针麻醉剂吧,设定四小时后醒来的那种。” “哪有这么精确的麻醉,”冯伊安哭笑不得,“又不是闹钟。” 安息围着二号的床走了两圈,尾巴都耷拉下来,耳朵焦虑地转圈圈,二号受不了了,叫唤道:“莱特!抓走!我眼晕!” 米奥一把抓过安息塞在自己怀里,手脚一固定,安息动不了了,伸长个脖子东瞧西瞧。 冯伊安对好时间,拿着血清针剂走到二号床边,口口声声说要捣乱的众人自动退开一定距离,让出操作空间给他。 二号脱掉了上衣,露出满是辐射毒素斑的精壮上身,冯伊安给他贴上用于连接检测设备的贴片。二号抬头对上安息的茫然惊惶的黑眼,抖了抖胸部的肌肉,上头的贴片跟着一起抖动。 安息:“……” 二十九偏过头,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二号哈哈大笑。 一切准备就绪,冯伊安丢掉消毒棉球,推出针管中剩余的空气,将针头贴在二号皮肤上。 “针头会不会怼弯?”七十三说。 幺幺零说:“头儿,您不是什么美人儿吧,从您现在这样变成……的话,我可接受不了。”他可疑地吞了几个字,余光感受到了二十九犀利的视线,他梗着脖子不敢回头看。 二号道:“放心吧,瞧你们那奔丧的怂样。” 针头刺入了它的皮肤,半透明的血清被缓缓推入,很快,一整管针剂消失在了血管里,二号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它环视一圈,说:“你们别这么炯炯有神地瞪着我……” 众人根本不理会,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很快,二号就说不出话了,血清开始迅速地发生反应,和它体内的变异病毒博弈起来。 二号的血液像沸腾了一般,它发起了高烧——将近五十度,还在持续走高。它手臂和脖子上的静脉血管都像是活过来一般,宛如扭动的蠕虫,在皮肤下钻来钻去。 “它脱水脱得太厉害了,”冯伊安监看着仪器,说:“这样撑不到四小时的。” “那怎么办?”二十九问,“它现在喝不进去水。” “先物理降温吧。”冯伊安说,夜愿闻言立马跳起来冲到小冰箱边取出里面的冰镇带,贴在二号的额头、手腕和脚踝,后颈也垫了一个。 安息在米奥怀里挣动:“放开我,我也要去!” 米奥拦在他腰间的手臂宛如钢铁岿然不动:“你不去,你老实呆着。” 幺幺零把脸埋在七十三背上,说:“我靠,我看不下去了,太吓人了。” “你自己第一批冲上去打针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吓人?”七十三说。 幺幺零虚弱地摆了摆手:“那不一样。” 七十三看了一眼旁边,紧张中生出一丝好笑——他从没见过二十九这幅如临大敌的表情。他们过去糟遇过龙卷风、遇过火山爆发、遇过和其他帮派的高级变异人爆发大规模冲突。他曾见过二十九的胳膊被整个斩断,只连着一丝皮,却连眼都没眨,而是战斗结束后走到一边坐下,用另只手握着胳膊贴合断口,等它自己长回去。 二十九无意识朝这边瞥了一眼,对上七十三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瞬间忘记紧张,绷着脸瞪起眼:“干什么,找死?” 七十三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嘴角噙着笑。 这四个小时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辆情绪过山车,除了临时有事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的冯德维恩,其他所有人全程都没有离开。经过了高烧、脱水、炎症反应和肌肉抽搐之后,二号的体征总算稳定下来了——他的体温恒定在了三十五度左右,嘴唇和手指都泛着青白色,但腰腹的辐射斑开始慢慢变淡,人类的面貌缓缓出现了。 “再等半小时,给他注射一些葡萄糖。”冯伊安说。 “医生,你休息一会儿吧。”夜愿说,“您精神太紧张了。” 冯伊安摇了摇头,但还是抽了一张高脚凳坐下,手心在裤子上来回蹭了蹭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传说中的二号。” 米奥也哼笑一声:“传说中的二号。” “你们说,还有活着的高级变异人,比头儿资历更老的吗?”幺幺零问。 二十九摇了摇头:“没听过。” “头儿的女儿在哪?”他又问。 米奥想了想,说:“我十来年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被送去岐山避难站了,不过也已经这么久了。” “她多大了?”昼司问。 米奥回忆道:“当时三十来岁?不太记得了。” “头儿有女儿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那就是……”幺幺零惊讶道:“头儿竟然是个老爷爷吗?” 二十九冷冷道:“这么说我也可以是你爷爷。” 幺幺零不吭声了,躲在七十三背后露出一双眼睛。 众人沉默着,只有仪器在稳定地发出响声。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话了:“以后,就是这之后,你们去哪?” 大家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毯,表情都带着些许茫然——回废土去吗?以后这一群人还会像这样聚在一起吗? 自己过去的家人和朋友还在吗?还记得自己吗? 七十三露出一个有点伤感的笑容——他其实五官很帅,有股硬朗的男人味,只不过平时都痞痞的,匪气十足,还总是咋咋呼呼地惹是生非,安静下来反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说:“我现在就感觉,我们像一群重刑出狱的犯人,从没想过自己会回到社会,和世界脱节不说,所有生存和生活技能也早忘记了。 “诶?你不是什么赏金团的吗?”忽然有人说,“带上兄弟们呗?绝不会拖后腿。” 米奥毛躁道:“我他妈也给别人打工呢,而且工会都淹了,谁带谁啊。” 安息努力朝左朝右回头,都看不清身后米奥的表情,但他心里隐隐知道对方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是要回到他们的小船上呢?还是……安息感觉这似乎又是命运给他们的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想了一会儿,安息抬头问:“医生,你呢?回集市开店吗?” 冯伊安还没回答,冯德维恩的身形先僵住了,他装作对自己指甲很感兴趣的样子,紧张着即将听到的答案。 “不知道,我也没想好。”冯伊安笑笑:“说来惭愧,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二十九说:“刚才不是已经解决过这个问题了吗?这家伙年纪最大,”他指了指昏迷未醒的二号,其次是我,你还排不上号。” 一向成熟稳重的冯伊安,却被一个看起来只比安息大几岁的小白脸这样说了,大家脸色都微妙了起来。七十三说:“魔……二十……般以后去哪?” 他改口了三次,引起了二十九的极大警觉,瞪了他一会儿才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七十三夸张道:“哇!大家兄弟一场,你揍了我那么多次,聊个天态度还这么差!” 屋里又吵杂起来,昼司忽然转过来问夜愿:“你呢?你想干什么?” 毫不犹豫地,夜愿答道:“嗯?我不去哪啊,怎么了,您要去哪?” 昼司摇了摇头,手指头轻轻戳在他心口:“我问‘你’,你想要做什么。” 夜愿明白过来,一下沉默了,半天才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好像……需要一点时间思考。” “嗯。”昼司说。 米奥开口了:“说了半天,少爷你呢?” “我?”昼司笑了笑,他的笑容成熟中又带点无奈,“我最可怜,上班族,全年无休,还没有工资,不会打架,也不能让兄弟们带带我。” 众人全部哄笑起来,幺幺零中肯地评价:“少爷枪法还是不错的。” “体温在回升了,”冯伊安说,“三十五度三了。” 昼司点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又过了接近四个小时,二号的体征终于全部恢复正常, 安息有些困了,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和我想象中的二号一样。” 夜愿也打量了一番——二号紧紧闭着眼躺在床铺中间,肩宽手长,原本接近两米的雄壮身材缩水了一些,只有一米八出头。他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但实际年龄只会是这个的倍数。 七十三反骑着一张椅子,手臂抱着椅背,下巴搁在上面,忽然说:“我也想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哪有那么容易看清眼前的路的。以前是因为想了也没用,现在倒是不着急了,可以慢慢想。” 其他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幺幺零说:“我还有个妹妹,我想去找她。” 众人顿时起哄道:“找妹妹!我们也要去找妹妹!” 幺幺零咆哮道:“我的妹妹!你们不准跟来!” 众前变异人已经如同疯狗般在屋内窜来窜去,仰天狼嚎:“嗷呜嗷呜——妹妹!” 夜愿忍不住大笑起来,又回头看昼司,问:“您真这么觉得吗?” 昼司知道他在问什么,看着他说:“嗯,看着他们就觉得自由又快活,但是……” “但是每个人在世上的责任不同,角色也不同。”夜愿用他自己的话补全道。 昼司扬了扬眉毛:“谁说的?固步自封的胡话。” 夜愿笑起来,站起身搂过他脑袋亲了亲他的头发,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昼司哭笑不得。 七个小时后,安息正在给二号干裂的嘴唇上用棉球蘸水润着,身后的米奥忽然出声了。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安息纳闷地回头看,“谁来了?” “他他他,”米奥难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手指头动了。” 安息立马丢了棉签,大叫道:“真的?” 两人弯着腰,目不转睛盯着二号手指头,等待它下一次动。 等了老半天也没动静,头顶却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什么仪式?” “二号!”安息尖叫道,飞扑到空中被米奥从身后一把搂住:“你别又把他砸晕咯!” 听见他的叫声,一众人等鱼贯而入,“头儿!” “头儿你醒啦!” “头儿你还好吗!” “哟吼!二号醒啦!”安息在屋里撒丫子狂奔,后头追着一大群欢脱的壮汉。 “医生万岁!”他们追上忙着查验二号身体机能的冯伊安,不顾他的反抗把他抛到空中:“神医!大天使!” 二十九走上前来,低头微笑着对二号说:“欢迎你。” 第70章 Chapter 67 山丘 对比起其他逐渐恢复的变异人而言,二号不但陷入昏迷的时间尤其长,在生理机能上体会到的前后差异也最大,他摊手摊脚地僵在床上,完全使不上力气。 二十九伸手把他提溜起来靠着枕头坐着,同时夜愿端着南瓜粥进来了。想着自己也享受一把少爷待遇,二号正要张嘴,发现所有人都神采奕奕地盯着他。 二号:“……干嘛?” 七十三:“少废话,快吃。” 二号总觉得要被整,但仍狐疑地张开嘴,一勺吞进去后,经年坏死的味蕾被纷纷唤醒,清甜的香气化开在口腔里,二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二号:“我靠,这什么人间美味。” 大家笑起来,显然每人都经历过这一过程,幺幺零大笑道:“对吧?终于可以不用再喝血了!” 他的惊悚言论没有刺激到其他人,众人收起笑容后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七十三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大家心头的问题:“原来的兄弟们怎么办?” 那些没有跟来虚摩提的,还被宿命折磨着的原罗城变异人们怎么办? 以及更多——除开他们之外,整片广大废土之上数量尚无法统计的变异人们又是否有权利知晓命运的药方? “啊……”米奥开口了——只有他有资格在此刻发言,摸了摸小臂上的血管,他问:“我是不是要发财了?” 众人:“……” 昼司小声问安息:“他一直都这样?” 安息点点头,老成地说:“对,命可以不要,笔芯不能少。” 昼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了会儿,又问:“你喜不喜欢虚摩提?夜愿说你喜欢植物园。” 安息看着他眼睛问:“植物园是那个有可可树的地方吗?” “对,”昼司微笑道:“还有柠檬树,无花果和橄榄树。三号植物园的入口处,是一条很长的绿色长廊,上面长满了葡萄藤,天气好的季节里,葡萄垂下来,一伸手就能摘到。” 安息正流着口水,米奥的声音插进来:“少爷,你在拐卖羊吗?” “我们聊天呢,”昼司说,“没和你说话,去。” 米奥斜昵了他一会儿,幽幽道:“少爷,你变了。” 只听见最后这几句话的夜愿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不料昼司淡定道:“嗯,我变了。” “你愿意继续提供血原液制作血清?”二十九问:“风险因素很多,你要考虑清楚。” “有一个办法,”冯伊安边想边沉吟道,“我们可以隐瞒血清制作的过程,我们不说,没有人知道这个治疗药物是由血液提炼出来的。对外可以宣称实验室在变异病毒的研究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对于高级变异人找到了治疗方法。所有想要接受注射的人必须进入全封闭的治疗舱,就连本人也不能知悉治愈手段。” “这倒是可行,不过那时候就不能继续占用月桂号了。”昼司说,“如果真的想要扩大规模,我可以出资建造一个大型的、独立的全封闭治疗基地,放在海岸线。” 二十九考虑了一下,反问:“海岸线?我以为出于安全和控制的角度,你会选择启用一艘独立的大型循环艇。” 昼司来没来得及回答,冯伊安已经接着说,“这样做唯一的缺陷是研究成果不共享,会拖慢全人类对于变异病毒的研究进程。毕竟血清只是治疗手段,防御还是要从接种疫苗开始。” “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实验室在研究这个,你就算想共享也没有对象。”二十九说,“废土在乎,却没有资金能力和技术人才。虚摩提倒是有钱也有人,但不在乎。” “我在乎,”昼司说,“其他人也会在乎的,从资本发展的角度而言,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废土的重要性。黄金时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在过去的二十年内,虚摩提的经济发展陷入瓶颈,市场**停滞,消费能力上不去,只能向林堡这种地方进行恶性拓展,搞得各项矛盾也越来越尖锐。” “人口也是一个问题,虚摩提的容积率太有限了,土地面积和建筑高度都有严格的控制,”冯伊安说,他看了昼司一眼,“虽然也正是因为如此……” 昼司点点头,帮他把没说完的话补全了:“正因如此,坐拥百分之五十以上不动产权的李奥尼斯家族才能占据市场的主导位置,大规模扩宽伊甸园的土地面积将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却也有极大可能会稀释我的地产权,制造出更新的新钱家族。” “你知道就好,”二十九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从战略角度而言,刺激市场繁荣比固守旧产要明智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七十三狐疑地看着他,似乎仍在心中纳闷他的身份,但想了想又有些释然——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本人在变异前的过往也不曾有人追问。 “那干什么,在番城集市旁边开个农家乐吗?”七十三边比划道,“欢迎广大反虚摩提老爷来体会废土一日游,白天看沙尘暴养仙人掌,晚上喝龙舌兰。” “听起来还不错,”终于缓过劲儿的二号也插话道,“龙舌兰听说是沙漠植物?种起来种起来。” “沙漠植物,沙漠也能有植物?”安息来精神了,“那……有没有不需要阳光也能生长的植物,可以种在地下避难站的那种?” 昼司说:“有的,回头让夜愿带你去植物园玩,看上的水果、种子、树苗统统都可以带走。” “喂喂!”财迷猎人顿时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想了想,他严肃地发问:“那我看上的也能带走吗?” 几日后。 夜愿正忙活着收拾东西——马上要从月桂号上搬走了,明明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只有两身从林堡流民那里换来的烂衣裳,怎么住了一段时间后,莫名冒出这许多随身物品。 日蚀号没了,昼司决定先回地心大厦落脚,顺便带废土小分队上虚摩提玩一圈,之后再作打算。于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经在楼下大厅闲聊着等待出发,贴身侍从强迫症大爆发的夜愿仍抱着最后一摞烘干的毛巾,准备还回到备用储藏室里去。一转头,他却发现昼司大大咧咧地坐在扶手椅上,手肘压着一个漏网之浴巾,撑着脑袋瞧着他。 “主人,让开,你挡着我了。”夜愿严肃道。 昼司不为所动:“哦,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起来。” 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夜愿前脚忙活着收拾,他家主人却亦步亦趋地粘在背后,不住地捣乱,像个恼人的小尾巴——两人的角色简直颠倒过来了。 夜愿喉结动了动,弯腰给了他一个柔顺剂味道的吻。 昼司嘴角翘起,但仍然坐在原地,手肘死死压着浴巾,膝盖张着坐得十分舒坦,完全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夜愿不高兴了:“您怎么说话不算数?” “再亲一下。”昼司耍赖道,“就一下,这次是真的。” 夜愿手指头捏着柔软蓬松的毛巾,鼓起勇气说:“……不要闹了。” 昼司扬起眉毛:“哦?” 夜愿脸颊微红:“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每次都这样。” 昼司饶有兴趣道:“哪样?” “就是!”夜愿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喜欢……喜欢在很危险的地方,会被发现的地方……那个。” 昼司嘴角噙笑,眼睛转了一圈:“比如……这里?” 夜愿立马警觉起来,倒退半步瞪着他:“不可以。” “哦,”昼司道,“我家夜愿嫌弃我了。” 夜愿闻言立马又凑近了点:“没有没有!只是……大家都在等呢,等久了万一上来看怎么办,还在别人家……”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补充道:“没有嫌弃,绝对没有。” 急起来了急起来了,昼司绷着脸继续逗他:“明明你也很喜欢。” 夜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起毛来:“我什么时候喜欢了!” 昼司掰着手指头数:“比如上次在林堡,在那栋四处漏风的破楼里,安息他们就睡在几米开外,你超怕被发现……”他越说身体越前倾,凑到夜愿耳边:“所以夹得就特别紧。” 蒸汽从夜愿的耳朵冒出来:“!!!” “还有小时候也是,你以为老是在图书馆做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每次都……”他一字一顿地说:“特别兴奋。” 夜愿简直不可置信,嘴巴开开合合,想不出一句有力的反驳。 “其实书架后面那个角落外面看不进来的,根本不会被发现,但是你老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不亲着你就要叫出来。就算亲着……也哼哼唧唧的。”昼司继续火上添油。 “就,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拍到!”夜愿狂叫道,也不管被遗弃的毛巾,双脚生风地跑了。 意识到自己闹得太过却毫无反省意图的主人,在之后的整个下午都没能和夜愿说上一句话。 虚摩提虽不下雪,却有四季,深秋正要转入初冬,清晨的海面上浓雾弥漫,冰冷的水汽无处飘散,囤聚在虚摩提四周。巨大的空中浮岛好似被擦去了身体的幽灵,只露出建筑的尖顶,和隐约的灯光。 浓雾之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暗潮涌动,定睛一看,雾气中忽然凭空显出一段光洁的额头、卷翘的睫毛、挺直的希腊式鼻梁和圆润的下巴。接着出现的,是她羊毛般的浪漫卷发与修长的脖颈,然后是她丰润的胸脯和向后展开的双臂。她的腰身没入身后的木纹船头,月桂女神达芙妮自水雾中无声驶出,宛如一座鬼船。 月桂号庞大的身躯自雾中半隐半现,阴影压迫在虚摩提主岛的上空,好似外星人侵入了地球。不少早起的人仰着脖子张望许久,才看见月桂号的底舱打开通道,一艘接驳船从中驶出,直达地心大厦167层。 地面上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是谁回来了。 没在地心大厦多做停留,夜愿就带着安息和米奥一起溜达了出来。 昼伏夜出的海上都市刚刚苏醒,因浓雾天暗而亮着街灯,清冷中透着一丝暖光。主岛上尽是商区高楼,楼面上闪烁着各类广告的立体投影,和二楼窗外的门店招牌重合在一起。 不同于废土集市上扫除不去的厚厚沙尘,也不同于林堡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这里的街道干净整洁,店面窗明几净,布置得漂亮又精致。橱窗后的店家对早起路过的客人点头微笑,安息也朝他们笑。 “可以看看吗?”安息问。 夜愿说:“当然。” 他们先是进了一家营养品的店铺,各种口味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补充剂琳琅满目,还有各类纤维饼干与代餐计划。安息好奇极了,指着瓶身上各类没见过的水果与蔬菜依次问过来,每样都稀罕极了。夜愿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主人说了带你去植物园玩,这些水果我们都有,是新鲜的。” 接着他们又逛了成衣定制店、家居饰品店和饮料店,其中逗留时间最久的是电子宠物店——店家热情极高地给安息展示了小狗、猫咪、花豹和颜色艳丽的各种鸟类,以及时下的新宠——形态优雅的电子薮猫。店家免费给小羊提供了例行检查后,推荐了配套的升级礼包——安息十分动心,但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没事的,钱就记在主人的头上。”夜愿劝道。 可安息还是摇摇头:“我觉得小羊这样就很好。” “小羊还会是原来的小羊,”夜愿感觉自己像个小羊贩子,“给它换一个新的家,可以配备更多种类的背景和食物。” 看着安息纠结的样子,夜愿笑道:“没事,以后想要了再说。” 安息走在前头东瞧西瞧,夜愿跟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示意店家暂时歇业以方便安息好好逛。米奥远远跟在后面,背着手随意张望,像一头吃饱了的大狮子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土。夜愿想起了他第一次与两人见面的时候,米奥说他们船周围的人都在谣传安息是逃家的贵族少爷,而他自己是随着私奔的保镖,现在看起来的确挺像。 “大家……大家好像都很友好。”随意逛过几家店之后,安息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这座华美优雅的城市近看下,似乎比之前遥遥打量的模样更生动了。街上的人们友善、文明,安息自从离家以后,还是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却没有羊入虎口的感觉,也不再怕被米奥说他太不提防。 几步之遥后的米奥也隐隐有所同感——周围不少人似乎都和安息很像,他们在封闭、安全、富足的地方长大,不曾经历过沙暴和烈日,白净纤弱,天真单纯。 难怪少爷去到林堡和废土的时候那么震惊,米奥想,含着金汤匙,还住在金碗里。 在主岛上橱窗购物了一番后,三人紧接着进入了植物园。如果说安息在主岛逛店时还有所收敛,那么进了园林后便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喜形于色,每片叶子都想摸一摸,每朵花都想闻一闻。这里从寄生的藓菌到低矮的灌木,从郁郁葱葱的藤蔓到果实累累的乔木,均有植物学家、园林家和生态学家精心打造,是一个互相依存攀附的完整生态链。唯一的不足是即使悉心呵护,蜜蜂和益鸟仍然相当稀少。 “这就是葡萄藤吗?葡萄呢?”安息仰着脖子张望。 “还不是季节,”夜愿笑着用藤蔓的尾须挠他,“葡萄酒喝不喝?去年酿的好像还剩一点。” 走出园子的时候,安息满脸红光,一额头都是兴奋的细汗,身后的米奥大包小包提了无数的果子,胳膊下还夹着两株叶子浑圆的小盆栽。安息手舞足蹈道:“太棒啦!这里太棒啦!” “安息!”米奥忽然出声:“快看,全是你。” 安息视力不如他,花了一番功夫才看见他说的什么——隔着一条人工河的对岸,圈养着不少奶牛和羊,它们要么抖着耳朵懒洋洋地趴在草坪上,要么一脸无聊地站着,尾巴甩来甩去。 “小羊!小羊!”安息差点一头栽进河里,夜愿眼明手快地拉住他,在岸边输了一串密码,一座拱桥凭空出现在水面上。安息狂奔过岸,趴在围栏上,手指头动来动去,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想逗一只小羊过来。 “想摸摸看吗?”夜愿问。 安息猛点头。 进了围栏后,三人随看护园子的工人一起踩上了草皮。雨雾中的草地泥土湿软,羊蹄子上难免沾着不少土和青草,屁股边的毛发脏兮兮的,看守带着他们靠近几只趴在一起的羊——它们都很熟悉人类的靠近,不闪也不躲。 安息把手掌放在羊头上——硬硬的有些扎手,不如他想象中的柔软,空气中还泛着潮湿的异味。 “有刚出生的小奶羊,想看看吗?”看守问。 安息点了点头,又低头摸了摸羊的背上——这里的毛发厚实了不少,手感要好一些。 不一会儿,看守抱出来一只手臂长的小羊,它耳朵耷拉着,浑身的软毛洁白无瑕,四只蹄子蜷缩在那人怀里。安息本来有些失望的眼睛又迸发出无数爱心,小羊咩咩叫着被递到他怀里,前蹄搭在他肩上,又柔软又暖和。 安息已经疯了,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小羊才好,语无伦次的,用脸颊去蹭小羊后脖子的毛。夜愿已经忘记自己在和主人冷战的事,拍了一张照发给他。昼司收到后又拿给二号看——前变异人们的脑袋齐齐凑过来,又纷纷露出了安息看到小羊后的表情。 米奥飞快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又当着看守的面大言不惭地问:“可以偷走吗?” “偷走之后养在哪?”夜愿笑起来,“这只可是会吃真的草料的,而且吃很多。” 安息抱着小羊蹭了一会儿,小羊呆不住了,蹄子乱蹬地蹦了下来,又在安息腿边跳来跳去。 “你太可爱啦!”安息不住地摸它,“你就住在这里吧,我有空会再来看你的。” 走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安息收获颇丰——虽然胜利果实都是米奥扛着,但他也兴奋过头累了,回到地心大厦瘫在顶楼等开晚饭。夜愿四下打量了一番——主人不在,他心念一动,顺着楼梯上到阁楼里,赫然发现主人坐在他的单人床边,手里玩着一枚硬币,应该是从许愿池里捡出来的。 “主人,在干什么?”夜愿走到他身边靠着他的腿坐下,轻声问道。 “没什么,发呆,想你什么时候回来。”昼司说。 他在“想你”和“什么时候回来”中间做了一个微妙的停顿,夜愿觉得自己脸又要红了。 两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空气中漂浮着闲适的气息,一丝尴尬也没有。 半晌,夜愿开口了:“主人……” 昼司:“嗯?” “关于您之前问我的问题,”他说,“我想过了,但是……” 昼司顺着问:“但是?”语气悠然而轻松。 “我想不出来自己要做什么,我能不能……不知道?”夜愿说着抬眼看向他——主人漆黑的眼珠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他的眼神温和极了,像是在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 夜愿说:“我思考了很久,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之前……之前以为,咳咳,之前您和安娜小姐约会的时候,我也认真思考过未来将何去何从。我一直很迷茫,直到前两天听到七十三的话才觉得豁然开朗。”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白金色的睫毛上下一碰。 “我想不是每个人都带着宿命出生,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思考中得到答案,但即使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就一定不行吗?”蓝色的瞳孔既清澈又迷茫,但已不再被哀伤所覆盖,那种专注和沉静的气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昼司微笑道:“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这是人类本源哲学问题,本不该轻易被找出答案。” “我想也是,”夜愿点了点头,静静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所以,我想如果形势允许,我能不能再迷茫一段时间,就一小会儿,也许我想去废土转一转,也许……我不知道。” “当然可以,我的夜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昼司亲了亲他的额头,郑重地说:“在今后的人生中,我只想给你自由与爱。” 夜愿眼眶瞬间就红了。 过去几个月来的风餐露宿,昼司黑了一些,也瘦了不少,英俊的脸庞轮廓分明。他说:“我以前有多混蛋这件事我已经大概了解了,做过不少伤害你的事,也许我不是毫无感觉,只是不够在乎。因为那时候不管我怎么挥霍,你的眼中也都只会看着我一个人,所以我肆无忌惮,全无顾忌。” “直到察觉了你想要离开的心思,直到……”他可疑地停顿了一下,说:“你也有了其他亲密的朋友,你的注意力被别人分走,眼睛不总是看着我,我才开始觉得……” 夜愿笑起来:“主人,你在吃安息的醋吗?”他抬起通讯终端晃了晃,屏保是安息和小羊的照片——阳光被雾分成一缕缕的丝线,青草坪上的黑发少年抱着软白的小羊,构图和光线都漂亮极了。 “不允许。”昼司一把夺过终端,搂过夜愿将嘴唇贴在他额角自拍了一张,说:“用这个。” 夜愿笑嘻嘻地收起终端,并没有更换屏保,昼司假装生气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夜愿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问道:“主人接下来想干什么,真的要建立变异细胞治疗中心吗?” “对,不只是那个,还有更多。”昼司说,“首先把和林堡的交通网建立起来,赛弗尔他们想要继续做生意,灰色地带必须整治。” “除此之外我还有好几个项目想要和废土做资源共享,先建立一些亚栖息地,环境待遇好了再下放技术人才。”他想到哪说到哪,也知道夜愿能跟得上他的思路,“血清慢慢普及出去后,变异细胞也将不那么可怕了。第三步以集市和大型避难站为试点,做一些周边生态改进——这些大型地面工程都需要劳力,之前因为工会被毁而失业的赏金猎人,应该会很需要这份工作。” “还有刚刚‘出狱’的高级变异人们,”夜愿笑道,“他们力气可大了。” 昼司也笑了笑:“总之想做的事情很多,反而倒也不急在一时了。” 两人微笑着对视了一会儿,夜愿起身站在他膝盖中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低头俯视他:“您真的有些变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昼司问。 “好,很好,好到我都有点舍不得离开您身边了。”夜愿说,“您需要帮助,有那么多的项目需要对接林堡和废土,还有无数的统筹工作,我虽然帮不上太多忙,但这样看来,我去漫无目的地找自己这件事倒显得太不重要了。” “不,比起那些,你的事对我而言更重要,”昼司说,“你这个家伙,就是因为过去你总这样惯着我,才把我宠坏的。” 两人拉着手走下阁楼,几乎所有人都在。昼司说:“我缺一名助手,二十九,你感兴趣吗?底薪加提成。” 二十九抬眼:“哦?” 七十三左右看了一圈,摇着尾巴问:“什么什么?我也要加入,带我一起玩。” 二十九恼火道:“玩什么玩,你烦不烦,身体和身份都恢复了,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七十三露出一个痞笑:“头儿要回去找女儿了,以后没人和你玩儿了,也没人打得过你,多寂寞啊,你还嫌弃我。” 二十九烦不胜烦,一边走一边挥手道:“少爷,把这家伙解决掉,我就答应你。” 昼司笑了一声,转头又道:“对了还有,医生,您别回番城集市了,新的血清实验站需要您,平日里休息的时间……您还回月桂号上去住吧,不然冯德维恩会哭的。” 米奥揶揄道:“冯德维恩听见你这样说他才会哭呢。” 昼司忽然转向他:“还有你。” 原本抱着手臂悠闲围观的米奥警惕起来:“干嘛?” 昼司说:“带着你家安息在虚摩提上住一段时间?把原来船上的东西搬过来,看上哪个岛的哪间房子我买给你们,算是之前答应你的报酬之一。如果喜欢地心大厦也行,这里风景好,就是楼下宴会偶尔有点吵。植物园的通行证给安息办一张,他没事进去看上什么摘什么。” 米奥夸张道:“哇,羊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不惜余力地贿赂他?” 昼司斜昵了他一眼:“别嘴硬了,你不想带安息搬到虚摩提上来?这里很明显更适合他,他也喜欢这里,地方大,环境也单纯。没事还可以和夜愿一起玩,不必每天闷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小船上,担心你在废土会不会受伤。” 米奥收起了不正经的表情,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凉飕飕道:“少爷,虽然我以前就不喜欢你……”他板着脸,语气平淡,“但是我现在更讨厌你了。” “知道了,”昼司无所谓道,“我也爱你。” 他刻意用了虚摩提社交间常用的肉麻客套语,成功让米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败下阵来,逃了。 作者有话说: 昼老板每次说正事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跳过了???我感觉到了,别骗我。 第71章 Chapter 68 圣诞节(上) 数月之后。 夜愿站在地心大厦顶层的阁楼上,对着镜子把金发梳起来系好,再调整角度理了理领口。今天很冷,可能是今年最冷的一天了,为了配合节日气氛,夜愿难得穿了一件颜色明快的砖红色高领毛衣,外头搭配着铅白色的风衣外套。他从镜子里看到屋子角落的水池——天冷之后潮气太重,里面的水已经被放干了,但是池底的钱币还在,只是被泡久了之后表面有些生锈。 夜愿轻轻带上房门走下楼梯,穿过回廊,来到三面落地窗的大客厅。冬日的暖阳穿透朝雾,在地毯上投下道道金黄色,窗边站着一个人,正看着脚下的景色一边喝咖啡。 “咦?您已经自己煮了咖啡?”夜愿问。 昼司回过头来,他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薄毛衣,版型和夜愿身上这件很像,但是却被他宽肩窄腰的体型撑得很好看。他扬了扬手中的咖啡杯,又用下巴指了指厨房吧台,说:“那边还有。” 夜愿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手加了不少牛奶——懒得打奶泡,就这样喝好了。回头看见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夜愿耳朵有点发烫,食指勾着毛衣领局促地问:“是不是太鲜艳了?” 昼司笑着说:“很好看,就是显得你更白了。” “今天晚上就是平安夜了,”昼司抿了一口咖啡,“我的礼物呢?” 夜愿笑起来:“圣诞礼物要圣诞节的早上才能拆呢。” 昼司扬了扬眉毛,说:“我看你就是拿不出来,你给安息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还不止一个,我都看见了。” “晚上和大家一起吃饭吗?医生也回来了,”夜愿笑眯眯道伸出手掌,“而且,我的礼物呢?” 昼司左手修长的食指扣在杯子耳朵里,水蒸汽晕在他睫毛上,另一只手搁进了夜愿弹开的手掌心,说:“喏,拿去。” 夜愿捏了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头,挑眉反问:“就这样?” “哦?反了你,都把我自己给你了还嫌弃?”昼司假装震惊道,“以前那个哭着说‘我想要拥有主人’的小可爱去哪了?” “因为主人说过您属于我了呀,”夜愿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近,然后双手搂着他的腰说:“已经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还要送给我做礼物,这不是太不划算了吗?” 昼司单手揽着他肩膀亲了亲:“你说的很好。” 夜愿问:“您今天还去林堡吗?” 昼司说:“不,过节了,放假。” 夜愿笑道:“那干什么去?” 昼司低头看着他:“这就要问你了。” 夜愿吃惊道:“我?” 昼司颔首道:“嗯,看你安排我们干什么。”看夜愿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昼司说:“刚不是说了吗,我就是你的礼物,你想让干什么都可以,想让我陪你去哪,想让我给你买什么,或者……”他凑近咬着夜愿耳朵:“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什么!”夜愿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叫起来:“太狡猾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个到什么时间截止?”他忽然又抓狂道,“啊啊啊,已经这个时间了,浪费了一个早上!” 昼司哭笑不得,连忙安抚他:“没事没事,还有一整天和一整夜呢。” 夜愿原地转了两圈,似乎不知道怎么利用着一天一夜的时间好,昼司提醒他道:“你不是说想要圣诞树的?” “对!对!”夜愿复又高兴起来,“找一颗圣诞树,上面挂满装饰品,顶上放星星,树下堆满礼物,把安息、米奥、医生、般……所有人都找来,大家一起吃饭,喝酒,聊天。” “然后呢?”昼司问。 “然后大家躺在地毯上,开着暖炉,继续喝酒,讲故事,”夜愿说,“最后就在这里睡下,明早起来一起吃早饭,拆礼物。” “哦,一起啊。”昼司意有所指道。 夜愿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忽然透出一层红,眼睛里也泛着星星水光。昼司眼尖地发现了,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但是,真的松树太浪费了,还是买一棵塑料的就好,明年还可以继续用。”夜愿又说。 昼司“噗”地一声笑出来,夜愿不满道:“怎么了!废土上一棵树都没有呢!安息从小长到大都没见过一颗。” “好好好,”昼司说,“买塑料的,买那种可降解塑料行了吧。还有呢?” 夜愿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了,最近已经很幸福了,再多的话……” “不嫌多。”昼司随手撂下杯子,一把将他捞到怀里坐进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双脚交叉把他夹在中间,长腿搁在脚凳上,像抱了一只金灿灿的大型犬。他用对小孩子的语气说:“还有什么,来告诉主人,主人替你实现。” 看着夜愿努力思考的样子,他忽然有些心酸,问:“你小时候悄悄幻想过的,但是没机会实现的,没有吗?” 夜愿被他抱着,后脑勺朝着他,声音有些闷闷的:“您,您怎么知道。” “我猜的,”昼司说,“果然有吧,快说。” “小时候您过生日的时候,夫人在船上放了烟花,我在底舱看不到,只能瞧见点影子。后来多恩少爷过生日的时候,又放了很大的烟花,可咱们因为走得早而没有看到。”夜愿低声说。 昼司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他从没想过烟花这种他从没在意过的东西,竟然会使得夜愿意难平这么多年。 “还有呢?”他把下巴搁在夜愿肩膀上问。 “没有了。”夜愿说。 昼司猛地把夜愿扮成正面对着自己,瞪着他道:“快说。” “真没有了,其他的都在上次日蚀号上过生日时完成了。”夜愿认真道,“能和主人一起过节,知道主人爱我,大家都好好活着,我觉得很不错。” 见昼司不满意的表情,夜愿只得道:“硬要说的话……我希望明天,明年,十年后都能这样。” 昼司看了他一会儿,一把将他抱着站了起来,说:“同意了!现在,穿鞋,出门买塑料圣诞树。” 地心大厦所在的大广场上圣诞气氛并不浓厚,毕竟要顾虑所有宗教背景的人——虽然在这样一个时代,宗教的力量已经退化为一个符号。但一号主岛上大部分是高加索人的后裔,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传统沿袭至今。从十一月开始,每家每户的阳台与大小商店的橱窗都盛装打扮,玻璃上贴着驯鹿和铃铛,门上挂着冬青和槲寄生花环,阳台栏杆垂吊着暖白色的星星灯——人们总需要一个庆祝的噱头。 安息和米奥的小杂货店就在这条街的入口。 夜愿和昼司两人来到门口,和门口踹手趴着的电子小羊打过招呼后正欲进店,还没开门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安息的声音问:“谁是穷鬼?” 米奥的声音答道:“是我。” 安息又问:“谁是有钱人?” 米奥说:“是羊老板。” “哼哼,”安息说,“所以你要尽力讨好我哦,比如在我修变压器的时候,你最好嗯……把上衣脱了。” 昼司正准备迈进去的腿又收回来了。 米奥说:“修什么修,让昼司直接换个新的。” 昼司:“???” 推门就要冲进去。 米奥的声音忽又响起:“嗯? 钱怎么少了,上周的营业额呢?” 安息吹着口哨东张西望,米奥忽然翻出一条番石榴干的采购记录,问:“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新鲜的都还没吃完!”他对比着一大堆支出记录,明白过来,问:“你寄给避难站了?” 昼司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喂喂,天使投资人来视察工作了。” 米奥回头看他:“哇,好恶心,居然自己说自己是天使。” 夜愿大笑道:“天使投资人不是这个意思啦!” 小小的杂货铺一应俱全——一排药品货架,一排维修零件五金,还有一排摆着最近流行起来的废土纪念品摆件。安息跳下桌子冲过来和夜愿拥抱,米奥穿着一件单衣,敞着胸口,一副完全不怕冷的样子。 夜愿说:“安息,我们要去买圣诞树和装饰品了,你一起来吗?” “要来!”安息高兴道,“圣诞节!我知道的,昨天医生给我解释过的。” “哦?医生昨天就已经到了?”夜愿问:“二号呢?” 安息说:“二号说他今天会带他女儿和孙子一起来看我们,他孙子才四岁,是真正的小孩子。” “哇,”夜愿感叹道:“二号看起来那么年轻,都已经是爷爷了。” “是最小的孙子四岁,”米奥解释道:“最大的已经快十岁了。” 夜愿当下震撼了片刻,又说:“不过这下安息就是哥哥了。” “是的。”安息露出得意的表情。 “好了,快走,今天很多商店都会关门很早。”昼司说,“塑料圣诞树,挂在树顶的星星,彩灯,还要什么?” 三人走出店铺,米奥关上门锁好,安息说:“二号女儿看着都比他年纪大了,米奥明明见过的,却完全认不出来。” 米奥说:“变化太大,而且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救过她之后她应该是在避难站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避难站资源倾斜,人口膨胀养不下了,又把很多人赶了出来。” “啊?可她当初被买过去不就是为了做生育资源吗?”安息惊讶道,昼司听到“生育资源”这几个字,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对,当时置换了不只她一个适龄女性,七八年后站里迎来一波生育浪潮,站内老龄化开始,青壮劳力又不够,人口平衡再次朝反方向倾斜了。”米奥点点头。 安息想了一会儿,说:“是呢,避难站太小了,能去的地方很有限,真的很不容易。” “不过,她还活着真是太好啦,“安息又说,“二号找到她的时候两人都好高兴,两人见面的时候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我在旁边看着都哭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米奥。 米奥冷漠脸尖着嗓子学安息:“然后他说‘米奥!你看!二号都有表情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治治你面瘫的毛病!’” 昼司忍不住大笑起来,安息脸垮了:“我说话是这样吗?”他转向昼司:“我说话声音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昼司连忙否认。 四人来到一个商业街小巷里的一家派对用品店,店铺门口摆放着一个用红白气球做的巨大拱门,拱门边是一只真人大小、穿着燕尾服、举着托盘的奇怪狐狸头玩偶。夜愿进门后和店主对视了一眼,对方原本昏昏欲睡的,立刻来了精神,在看见他身后的昼司后更是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昼司给安息和夜愿一人递了一个购物框,说:“看上的就往里放。”然后转头对米奥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还有一件事嘛,就只有你做得了。” 派对商店的店主观察了一会儿,意识到昼司并非是想要买这整片商店,就放下心来回到收银台后方歇着了。安息在货架间各种穿梭,不管拿什么东西给夜愿看,夜愿都只一个字:“买!” 不出片刻,昼司带着米奥,身后还拖着一颗核弹头般的东西回来了。 昼司看见两只小家伙的购物篮后顿时崩溃道:“挂不下的!你们以为有多大一棵树!” 结好账后,一条通讯请求在昼司的通讯终端上闪烁,他伸手一划,二十九的脸便出现在投影屏上。他不耐烦道:“你们人呢?老子大早上的跑来结月尾的数据,没一个人在家?整个地心大厦的人都放假了,没人跟我说?” “般哥别生气,我们马上回来啦。”安息把脸凑到镜头里,“想吃什么,我们买回来。” 二十九看见是他后,收起了不耐烦的表情,兴致缺缺道:“叫叔。” 安息说:“二号也会来哦,还带着小朋友,晚上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玩小朋友吧!” “我们马上就回来了,你在地心大厦稍等一下吧。”昼司挂掉通讯,说,“还有,小朋友不是拿来玩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疯得不行,多半是玩你。” 三人扛着战利品,米奥拖着一棵树,懒洋洋地在商业街大摇大摆。拐过两条街后,他们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不少人,好像是什么新店的开业仪式。 “休息一会儿吗?”昼司问。 米奥把树横尸饮料店门口,四人进店在橱窗边桌坐了一排,看着街对面的冯德维恩剪彩。 安息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吃零食,米奥评价道:“瞧他人模人样的。” “人模人样的。”安息重复道。 米奥:“嗯,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兄控。” 冯德维恩工作刚结束,几人便上前去挟持了他,昼司把一大口袋圣诞树灯塞到他手里:“正好,年纪最大的买单,接下来的交给你了。” 冯德维恩:“???”
 五人回到地心大厦的时候,冯伊安已经先到了,正坐在窗边喝着茶在和二十九聊天。 二十九看见他们,语气凉飕飕的:“舍得回来啦?” 瞧见米奥身后的巨大尖锥状物体后,他又纳闷起来:“什么玩意儿?” 米奥支好树桩底座的十字撑,再把外头的白色网罩一抽掉,栩栩如生的松枝“噗”地弹开,直杵在米奥脸上。 米奥:“……” 夜愿抱着树揉了揉,把枝叶全部抖开,安息将一大口袋的装饰品拖行过来,全部倒在地毯上,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夜愿环顾四周,也兴冲冲的,问道:“其他人呢?” 昼司看出来了,夜愿之前并不是故意编出谎话来不愿给他惹麻烦,而是真的很想要很多人一起过节。他从小就只有父亲,长大了之后因为自己的另眼相看而被同行排挤,许多年里也只围着自己转,直到遇见安息才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经过前一段时间的事,他又得到了一些类似“战友”的人,留在了虚摩提的二十九暂且不论,其他人也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大家能够凑在一起吃饭喝酒,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就是他此刻最真挚的愿望。 电梯“叮”了一声,安息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二号!黎叔!”
 二号一把按住他额头,安息手不够长,捞不着他。忽然,二号背后宛如子弹般窜出一个矮小的生物,一头撞在跟过来看的夜愿肚子上。夜愿吃痛弯腰,露出狰狞的表情,二号的女儿连忙上前把自家小孩拉拽开。 “对不起,”那女性说,“你好,我叫利亚。” 她按年龄而言大约四十出头,但废土的环境和现实的压力显然不那么仁慈,她看起来比医生和冯德维恩都要老上不少,但眉毛和下巴和二号很像,眼睛中透着柔和的光芒,看起来很亲切。 “我受伤了,嗷——”夜愿捂着肚子慢慢跪倒,然后向一边歪去,躺在地毯上闭起眼睛。小朋友小步小步地凑近看他,夜愿忽然睁开眼睛扑过去,小孩儿尖叫地跑走了。 二十九伸出小指挠了挠耳朵——恢复人类身份之后,他的异化能力包括超绝的听力也在逐渐退化,但仍比普通人强一点,对这种高分贝高频度的尖叫声尤其敏感。 他看了一眼二号——现在该叫赤黎了,却面不改色,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他目光掠过米奥,赫然发现他的脸色更臭了,一副耳鼓膜疼的表情——对了,在他们这一群前变异人“退役”之后,这家伙不受影响,不用多久大概就会成为整片大陆最强的人了吧。 不过百年之后,人类还是人类,地球还是地球。 “冯老来吗?”昼司问冯德维恩。 “不,”冯德维恩说,“他和女朋友一起过。”
 所有人听后都发出了八卦的“哇哦——”声,就在这时,又有新的声音插了进来。 “什么女朋友,在哪领?”七十三和幺幺零从玄关进来,“哎哟头儿!哎哟,有姑娘!” “七十三!”安息欢呼道,“来帮我一起装扮圣诞树吧!” 七十三并没有恢复原本的名字,他嘴上是说不记得了,叫他七十三就很好,大家也就由他去了。 七十三说:“不要,我想喝酒,我是听说少爷这边有很多好酒才愿意来的。” 昼司挥挥手,示意随他,七十三吹了一声口哨,走到厨房吧台边打开酒柜弯腰查看,幺幺零拿了几个酒杯,叫道:“二九,过来一起喝酒呗!” 许多年来都无比冷清的地心大厦顶楼,还是第一次欢迎这么多人。这一头的小朋友已经和夜愿议和,并且骑在二号脖子上追着夜愿发动进攻,安息兴致勃勃地往圣诞树上挂装饰品,冯伊安和冯德维恩坐在一旁的小圆几边,随手给他递松果,但实则聊天喝茶。其余的前高级变异人们加上米奥,每人手中端着一杯内容不同的酒靠在厨房吧台边聊天,昼司和利亚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利亚感叹道:“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么一天。” 昼司说:“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却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些相似的共性,达到了某种默契。 利亚笑了笑——她一笑眼角便有些下垂,看起来带着点无辜,年龄也小了点。 昼司也笑了笑:“我们大概……都以为自己失去了家人,转了一圈,却又找到了家人。” 利亚有些意外道:“是呢。” 她并不了解他,只大概知道他是和自己父亲有过什么缘分的有钱人,来这里过节之前内心难免忐忑。对于废土来说,虚摩提太过遥不可及了,但父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包括废土。 他既然能从死亡中回来,一如他离开时那样,甚至比她模糊的记忆还要年轻一些。这样的奇迹都发生了……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更多奇迹也不在话下。 “谢谢你,”利亚忽然说,“虽然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清楚地跟我说,但我知道你帮了他……谢谢你。” 昼司笑了笑:“不是我,这里的每个人都帮过彼此,也谢谢你。” “想吃什么喝什么就随便拿,不要拘束,需要别的东西跟我说一声,叫人送上来。”说罢他也加入了夜愿和二号的攻坚战,朗声道:“你们两个人一起欺负夜愿吗?我来帮你打他们。” “来吧!”骑在二号脖子上的小崽叫嚣道:“我外公才不怕你!” 树下的安息和冯伊安。 冯伊安递给他一个红色绸带的蝴蝶结,问:“以后你们就住在虚摩提了?” “倒也不是,”安息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之前米奥也问我来着。” 冯伊安问:“你怎么说?” “我说,在循环艇上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但不是因为循环艇,而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安息坦然道。 “哇哦。”冯德维恩说,“然后呢?” “然后米奥说没关系,我们就先在虚摩提玩着,吃少爷住少爷的,什么时候无聊了再走。”安息说。 冯德维恩大笑两声:“我支持你。” 安息问:“医生呢?也留在虚摩提吗?其实番城集市也挺有趣的,我有时候还挺想废土,想回家看看。” 他一这样说,冯德维恩立刻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冯伊安笑眯眯道:“是吗?我也想去安息老家看看,”他摸着安息脑袋,说:“看看什么地方能养出这么可爱的安息啊。” 酒柜吧台边。 “其他人呢?”二十九问,“怎么就你们两个。” “还没来呢,我们俩怎么了,别嫌弃我们啊。”七十三喝了一口加冰的金酒,砸吧砸吧嘴,“大部分人可能赶不回来,通知得太晚了。” “而且怎么忽然想起过什么圣诞节了,”幺幺零说,“不过每年找个由头能大伙一起聚一下,倒也不错。” 二十九回头看了看扛着崽满屋乱窜的二号,收回视线抿了一口红酒,点点头:“以后大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见面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七十三勾起一边嘴角,懒洋洋地笑着,手臂大咧咧挂在二十九脖子上,引得对方皱眉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七十三说:“别寂寞啊,我们兄弟俩会经常来找你玩的。” 幺幺零绝望地闭上眼睛——要挨揍了。 二十九干巴巴道:“请不要经常来找我玩。” 七十三充耳不闻:“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一定会来的。” 二十九:“……” 安息忽然大叫道:“好了!” 众人放下手中的事围过去,两米来高的圣诞树上被挂满了金色银色的球,金色的松果,银色的铃铛,红色的丝带以及灯串。安息对自己的劳动成果颇为得意,问:“谁来挂最顶上的星星啊?” 夜愿说:“东尼来吧,他最高。” 骑在二号肩上的小朋友欢呼起来,双手捧过亮晶晶的五角星,二号拖举着他双腿朝前送,五角星稳稳地落在了树的尖顶。 “很好!”安息鼓掌道:“那谁来插电?” 昼司说:“夜愿来吧。” “好的!”安息把灯串的插头递给他,夜愿接过来送进墙上的插座,并按下了开关。 金澄澄的灯光瞬间照耀了这个角落,书上所有挂件全都熠熠反光,节日气氛被烘托到了极点。大家站在周围,眼中带着笑意彼此对视,所有人的瞳孔都被照亮了。 作者有话说: ‎ε٩(๑> ₃ <)۶з 谢幕的时候大家要一起出场鸭 第72章 Chapter Fin. 圣诞节(下) “好看吗?”安息站在树下,插着腰得意羊羊。 “做的不错。”米奥揉着他脑袋亲了一口,说:“下一步是要找一个足够大的饭桌,少爷这空荡荡的,干净得跟个洗手池子一样。” 昼司心想: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夜愿的房间。 他抖了抖表腕随手一扬,墙上便出现一份文档的投影。上头细细密密几十条长短词条,众人仔细一瞧才辨认出是一份菜单。 “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放进来的,我不太清楚大家的文化背景,就把圣诞、新年、冬至各类传统节日的标志性食物都放上来了。” 昼司看大家一言难尽的眼神,问:“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漏了什么?” 七十三不可置信道:“咱们多少人吃饭?” 昼司说:“就屋里这些,你们团还有其他人能赶到吗?菜不够可以再加,怎么了?” 米奥扶额道:“少爷,你这份菜单可以喂整座地心大厦了。” 昼司茫然地左顾右看:“太多了?” “何止太多!”安息崩溃道,“你要我们接下来一周都吃剩饭,吃到新年吗!” “如果不想吃了就换新的……”昼司才刚起了个头,安息顷刻间炸了。接下来,昼司被安息耳提面命地教育不可以浪费食物长达十五分钟,又接受了“避难站食物和净水人均供给标准”的洗礼,不得不再三保证以后都会真情实感地珍惜食物和淡水。 安息站在他面前叽叽咕咕,昼司膝盖并拢老实坐着,还不住点头,在安息的监督下把把菜单越删越短,夜愿在旁边看着要笑疯了。 “你看你看,就这些菜,不能再少了,只有一种甜点像什么话。那我发送了,我发了。”昼司说,安息满意地点点头。 他总算得以脱身,舒了一口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忽然瞥见夜愿笑嘻嘻的,分明在幸灾乐祸,他站起来指着夜愿一声号令:“东尼!我们冲!” 本来在妈妈身边打滚的小朋友闻言一跃而起,大叫着:“冲啊!”和昼司从两个方向包抄夜愿,要将他绳之以法。 夜愿大笑着拔腿就跑,围着圣诞树左躲右闪,却差点把冯伊安手里的杯子碰翻。 “啊啊!”夜愿连忙道歉,“对不起医生!” “嗯没事。”冯伊安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怎么了?”夜愿侧耳一听,冯德维恩居然和米奥杠起来了。 “呵呵,师父早就忘了你,他离开的时候你才几岁?”米奥一脸嘲讽地说。 “别管我几岁,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冯德维恩回以冷笑,“不过随手照顾了你几年罢了,那是因为翊哥人好,不然他之后怎么会一成年就把你踹出去?” “是派我去给他好朋友帮忙!”米奥想起一茬,说,“哦,你应该连明队是谁都不知道吧,毕竟他俩认识也是在离开虚摩提之后。那是师父最好的朋友,你连他都没见过,也好意思……” 冯德维恩打断他:“无稽之谈!翊哥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哥!” 冯伊安无奈摊手,苦笑道:“为了翊更喜欢谁吵起来了。” 两人正怒目相视,空气中呲着火花,安息抱着一大玻璃碗的巧克力豆站在一旁围观,边嚼边点评说:“好幼稚哦。” 被安息说幼稚,两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米奥一把夺过玻璃碗说:“别吃了,等下吃饭。” 安息哇哇大叫:“你吵不过他别来欺负我啊!” 两小时后,昼司招呼众人下一层楼,却发现这里已经按餐厅布置好了。 饭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仔细一看能瞧见银色的暗绣纹,烛火轻轻摇曳,烛台脚被一品红的花叶围着,压在长长的红色狭长桌旗上。桌旗两侧分别一对一摆着十二副餐盘,每副餐盘又分别配着三幅刀叉、三只脚杯以及一个水杯。金边瓷白餐盘正中央的白色餐布被一根红色细绳扎着,红绳的活结里还附着一根小松枝。 大门被推开,一众侍从鱼贯而入,开始上菜了。 长桌正中间先是被摆上了一只黄橙橙、油亮亮又沉甸甸的巨大烤火鸡,马铃薯块上淋着烤鸡渗出的油脂,表皮焦脆,吸收了鸡汤的精华。一左一右摆着两份沙拉,一份是颜色丰富的吞拿鱼沙拉,里面有生菜、圣女果、牛油果、炸面包糠和羊奶乳酪;另一份则是芝麻菜搭配干酪片,点缀在烟熏成半熟的牛肉片上。再一旁,搁着几碟腌梅子和橄榄之类的小食,旁边摆着一篮半黑半白的面包片。然而单单是面包片也搭配了三种涂抹料——半融化的蒜香黄油,海盐橄榄油和隔水冰镇的白鲸黑鱼子酱,搭配着一只木勺。 即使安息删删减减,长桌上还是摆满了不重样的食物——九层塔香煎鱼肉配着柠檬与小芦笋,土豆泥中混合着牛乳、培根和羽衣甘蓝,煎至两面金黄的波兰饺子,罗勒叶松子青酱通心粉,椒盐子排摞成一座小山,…… 侍从们脚步轻快敏捷,动作干净利索,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伴随着食物的香气。 “这……这是什么的排骨?”安息惊疑不定地问。 “有谁要喝汤,举手。”昼司说。 安息瞬间又举起了手。 侍从为举手的几人分别呈了一份南瓜汤——汤面淋着一勺鲜奶油,点缀着一颗罗勒叶,然后一欠身,又速速后退关门离开了。 “让他们回家去了,过节,”昼司说,“要吃什么自己拿,要喝什么自己开。” “发生了什么主人,”夜愿问,“食物的最佳烹饪、上菜和食用时间去哪了?” 昼司笑道:“管他的,大家一起吃,全都上来,家庭风格。” “就算用红酒搭配海鱼?”夜愿问。 昼司纠结了片刻,咬牙道:“没问题,开心就好。” 说罢,他又举起一只尖头叉和一把十英寸长的餐刀,相互磨了磨,问:“谁想要尽地主之谊?” 坐得最近的米奥正要接过来,二十九已经站起身了,他恹恹地挥了挥手指,示意米奥闪开,并接过了刀与叉。 一片片近乎完美、厚薄完全一致的火鸡肉被切下来,稳稳地放进了提前加热过的大盘子里。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过程——烛火映亮二十九俊美的侧脸,他握刀、下刀的姿势和角度都优美极了,切出来的成品更是治愈全世界所有强迫症患者,一切宛如艺术。七十三乐道:“不是我针对谁,论用刀切肉,在我家二九面前,在座各位都是垃圾。”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想到二十九过去“用刀切肉”的对象绝不是什么香喷喷的火鸡,不由得发出嘘声:“七十三你好恶心,要吃饭了!” “开始吃吧,”昼司端起酒杯,“圣诞快乐,干杯!” 吃了一会儿,饭桌上又加入了三名前变异人。三人从废土奔波而来,简直饿慌了,自取一个盘子就开始大快朵颐,狼吞虎咽了两大盘后才喘口气和大家聊天。 屏退侍者后,在座所有人言谈中都不必有任何顾及,座位换来换去,酒开了一瓶又一瓶,三五凑堆笑作一团。正餐结束后,夜愿协助昼司又端上来了圣诞布丁、蔓越莓起司蛋糕和苹果夹心派。安息无法取舍,每样都吃了一些,直到他一脸痛苦地呻吟道:“我要爆炸了。” 米奥夺过来两口扫荡掉,把盘子往旁边一丢,说:“别再吃了!” 二号自从恢复成人,新陈代谢慢了很多,酒量也下降了。他带着醉意,轮着一圈和每个人喝酒,嗓门大得不行。 转到昼司这的时候,他大力拍了拍昼司肩膀,说:“少爷,我相信你,你是个好人,虚摩提也好,废土也好,我们也好,都会越来越好的。” “你说了太多个‘好’字了,”利亚过来搀他,“你喝醉了,喝点水。” 入夜,众人都酒足饭饱,留下一桌子残羹剩菜,勾肩搭背地结伴上楼,然后尽数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圣诞树边,就着圣诞灯看脚下美景。 “少爷这儿景色不错。”七十三评价。 “有空常来看。”昼司随口道,“还有更好看的。” 像是被他的话语催动,话音未落几秒,落地窗外忽然直直升起一道红光。其余人都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巨响之下,无数道烟火刹那间光华四射,在天空中炸裂开来。 连险些在利亚怀中睡着的东尼都瞬间精神了,他跳起来冲到窗边,手和脸都巴着玻璃朝外看。两道红光接连升起,红心的巨大烟花外沿散落无数金色流星,尾巴在夜空中噼里啪啦地燃烧。 夜愿愣道:“怎么……” 米奥也换了个姿势正对窗外,说:“哦?安息,这是真正的烟花。” 夜愿不可置信地转向昼司,喃喃问:“您什么时候……您怎么会有机会……” “不告诉你,”昼司说,“八岁那年生日没有邀请你,给你赔礼道歉,以后绝不会了。” 夜愿有些感动,又笑起来:“那时候您还不认识我呢。” 昼司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夜愿纳闷道:“什么意思?”外头又接连炸开无数色彩斑斓的烟花,他不由得扭头出去看,瞳孔忽明忽灭,映出日月星辰。 看过烟花后,二号扛起睡着的东尼下楼去了,其余数人见状也从地毯上爬起来,歪七扭八地朝楼下找房间休息。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了夜愿和昼司,与角落里那颗喜气洋洋亮着的圣诞树。 昼司似乎也有些醉了,他背靠玻璃和万丈高空,张开双臂,懒洋洋道:“抱。” 夜愿看了他一眼,没有走过来,反而说:“主人,坐到扶手椅那里去。” “嗯?为什么,”昼司茫然道,“我还没……” “主人!”夜愿缓缓吸了一口气,“我说,坐到扶手椅那里去。” 昼司顿了两秒钟,明白过来了,彬彬有礼道:“遵命。”便走到扶手椅前坐下。 夜愿在原地深呼吸了两口,才慢慢走过来。月光恰好能照亮窗边这一尺地,夜愿上半身隐在黑暗中,垂在腿边的手却微微颤抖,显然很紧张。 “还要我做什么?”昼司问。 “您把,就……”夜愿似乎也拿不定主意,有点沮丧地说:“您,您就别动。” “哦。”昼司说。 他背对窗户,但双眸发着光,带着春情的笑意,看得夜愿浑身僵硬,一下就起了反应。 夜愿连忙弯腰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又有点舍不得地移开看看。 “亲亲我。”他说。 夜愿同他亲吻,亲着亲着便成了骑坐在他身上的姿势,昼司双手搁在他臀部上,若有若无地捏着。 两个人都动情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地心大厦亲昵。 年少时候的放浪停止在了昼司离家的那一年,自从搬来地心大厦,他便如同机器一般昼夜不息地运转着——工作时间忙碌,休息时间还要社交、聚餐、打牌、酒会,片刻不歇。 有阵子由于长时间不纾解欲望,搞得他早上爆了好几次,但又莫名不想恢复以前那样,和夜愿不清不楚地做。那时候他年龄也大一些了,意识到自己过去似乎是在利用夜愿对自己的信任,来满足青春期的幻想和冲动罢了。 夜愿年纪小他一些,从小到大接受的知识也很单薄片面,完全就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连青春期都只才在他身上刚刚萌芽,就被自己拐上了床。 他虽然自责,但不后悔。却也的确导致到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不敢细想夜愿对于自己究竟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喜欢自己,爱慕自己,崇拜自己,那是因为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了自己。 然后昼司又想,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因为他喜欢这样,喜欢有这样一个人每日围着自己,不算计能从他身上得到多少好处,不设法为了什么目的和而他亲近,不论自己发脾气也好、冷淡也好,都全心全意地只看着他。 他是故意把他养成这样的,除了自己都不行的样子。 “您,您别看我了。”夜愿从他怀里抽身出去,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他说:“您闭上眼睛。” 昼司象征性地配合着闭上了眼睛,两秒后又偷偷睁开一条缝,正看见夜愿扬手脱掉那件红色的毛衣。他窄瘦的腰部露了出来,皮肤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金发垂落在胸前。随即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摸了摸平坦的腹部,似乎对自己干瘪的身材不太满意。 带着一脸赴死的决心,夜愿手指搭上了裤腰。 裤子在没有皮带的束缚下,轻松便滑落到了小腿,月亮西斜了一点,这下他从肩膀到脚踝全部沐浴在了月光下。他身体修长匀称,虽然已不再是十多岁的年纪,但仍带着一种少年独特的美感。 夜愿抿了抿嘴,抬起头来,赫然同昼司对视上了,他大惊失色,脸涨红:“您!您怎么睁开了!” “我家夜愿我为什么不能看。”昼司无赖道。 夜愿恼羞成怒,差点被自己的裤子绊倒,他扯过一条装饰用剩的红色圣诞丝带,蒙在昼司眼睛上绑着。 昼司老实地被挡住眼睛,上下左右动了动下巴——是真的看不见。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毛衣下伸进来一只略显冰凉的手,腹肌顿时不受控制地一抽,下意识伸手将之抓住。 夜愿手被他抓着,没有动作,也没有吭声,昼司沉思半刻,又松开了。 手掌贴着他的肌肤,被源源不断的热气感染,也暖和了起来。那只手在他腹部和胸口流连了一会儿后,从肋下穿过抚上他的背,昼司配合地抬高手臂,毛衣被从头上脱了下来。 夜愿双手撑了一下他的大腿,昼司感觉到他大概是在自己腿间跪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皮带拽着腰被向前一紧,金属件轻轻相碰的声音响了起来。 闭着眼、又是万籁俱寂的夜里,视觉之外的感官全都被调动起来。以往都是他把夜愿折腾过来摆弄过去的,今天他作为礼物,把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倒是个新奇的体验。 而且,似乎很刺激。 夜愿显然也这么想。 大腿跟感受到一阵凉意的时候,夜愿小小地抽了一口气,似乎也有些吃惊他的状态。昼司抬起臀部、膝盖、再来是小腿,叫他将自己的裤子拽掉,浑身上下赤裸着,只穿着一双袜子。 视力被剥夺,周遭又这么安静,但昼司明显感到夜愿是在打量他,一寸一寸,认真地审视他的身体。这念头一起,视线顿时像是有了实体,宛如舌头般舔舐过他的脖子、胸口、腹部和…… 夜愿的手摸上来了,所及之处的肌肉都无法抑制地微微痉挛,昼司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着,不由得想要伸手去抱他。 于是他的手也被丝带给捆在了身后。 “你还有多少丝带?”昼司有些恼,出口的声音惊人的低哑。 下一刻,他便说不出话,咬着嘴唇皱着眉,夜愿口齿不清含糊道:“别乱动,不然把您脚腕也绑在椅子腿上。” 过了半晌,爆发的边缘已经接近,夜愿忽然拆掉了他手腕的丝巾,昼司忽感一阵怪异,伸手一把摘掉眼罩,发现丝巾竟然被绑在那个地方。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昼司怒道。 夜愿笑得不行,说:“不是我的圣诞礼物吗?我想要这样包装。” 昼司双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身上带:“快点,忍不住了。” 隔天早上,夜愿困得要死,却被迫不及待想要拆礼物的安息从床上挖起来,游魂般地飘到圣诞树下。 所有人都已经起来了,一律穿着十分居家的薄衫和休闲裤,喝咖啡的喝咖啡,闲聊的闲聊,好像是巨大宿舍的室友齐聚休息室一般。米奥正在玩他拆出来的那把锋利无比的黑色窄刀——正是他此前从夜愿这里拿到、用着无比顺手但又不小心丢掉的同款。 “哇,你们居然都拆了!”夜愿抗议道。 “只有我在等你!”安息说,“你还不来!” 夜愿弯腰从树下拿起一个包装好的小方块,大致是一本书的尺寸,递到了昼司手中。 昼司接过来掂了掂,扬着眉毛看着他,动手拆开了包装。 包装纸里头赫然是一个样子朴素的相框,照片内容是八岁的昼司,背后站着神苍和露琪亚那。他们一左一右护在昼司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神色温和,三人就像这世上任何一个幸福的三人小家庭一样。 昼司看着照片,良久说不出话,又用手摸了摸相框的玻璃面,问:“从哪找来的,冯德维恩给的?” 他看了一会儿,感慨万千,又说:“没有你。” 夜愿凑过来,伸手一划,原来这相框竟然是可切换的——下一张便是那日昼司亲他时自拍的照片。 昼司勾起嘴角,照着相片里的样子给了他一个吻。 “我也有东西给你看。”昼司说。 夜愿“哦?”了一声,“昨天晚上的礼物还有第二部 分?” 昼司打开通讯终端的立体投影模式,拉出一块3D建模,旁边是密密麻麻、一层套一层的数据公式。底下还有一条长达三百五十年的时间轴,从振兴虚摩提经济再到共富废土,直到预计两百年后开展的戴森球A类计划,以及在那更之后的太阳能源全移植畅想——竟然是一份人类发展的世纪计划。 “日蚀号没有了,咱们以后去这里创建一个新家园,这次没有底舱,没有罗特,也没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只有我们。”昼司说。 夜愿简直说不出话,呆呆地不住点头。 “还只是个草稿,”昼司用手指头摆弄着蓝图,“但它已经有名字了。” 夜愿心下震撼,脑子发木,也伸手转了转那个“虚摩提(2)”的模型地基,下意识问:“叫什么?” “叫夜愿,”昼司亲了亲他的额头,“这个名字对于我,就是新的家园,新的归宿,和新的希望。” - END - 作者有话说: 一件事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终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