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旅行》作者:凉蝉 文案 国家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下属的分支机构·失落文物回收管理委员会最近遇到了几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1.他们负责管理的文物收集仪不好用了; 2.新来的文物收集仪管理员每天只顾着偷窥某位临时工,工作积极性极低; 3.为了提高管理员的工作积极性,原本打算撮合他和临时工,但遭到临时工严辞拒绝; 4.拒绝之后,该临时工对委员会主任发出了死亡威胁。 主任十分愤怒,并坚决把该临时工与管理员编为特殊行动小组,绝对不允许拆分。 ------ 1.本文的全部内容: 在寻找失落文物的过程中—— “我和我的理想型哨兵每天一起行动,然鹅他每天都强行喂我抑制剂QAQ” “抑制剂是委员会配发的,不用白不用。” 2.本文城市名、地名、机构名、路名等内容完全架空,如与现实世界有雷同,皆为平行时空之巧合。 3.狗血鸡血兼有,剧情+感情流。甜度见仁见智(作者本人觉得非常甜)。逻辑捉急,先谢大家包容之恩。 4.文中存在大量名词解释(胡说八道),在作品范围内它们都是真实的。 5.如有bug或生物学、物理学等等各个高深学科的错误内容,非常欢迎大家指出。作者不是行家,搜集资料难免错漏,先给捉虫的同志们说句多谢。 内容标签: 未来架空 科幻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一个哨兵,一个向导 ┃ 配角:很多哨兵,很多向导,很多普通人 ┃ 其它:哨向 作品简评 文管委是一个特殊的文物机构,主要工作内容是利用神秘仪器“陈氏仪”进行时空迁跃,寻找失落文物的线索。“废柴”向导章晓莫名其妙地进入文管委工作之后,遇到了爱吃芹菜包子的哨兵高穹。他们无可避免地被彼此吸引。在日渐深入的往来之中,章晓发现了藏在高穹背后的巨大秘密。作品脑洞极大,逻辑缜密,明线与暗线不断穿插。作者用接地气的幽默文笔细致地描写了一个发生在平行时空里的故事:这里有面临就业危机的哨兵和向导,争取婚姻和生育权的半丧尸化人类,各种古怪的科学概念以及许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主角和配角性格各异,有血有肉,在他们的故事里,爱是一种条件反射,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和依赖。 第1章 面试   第六次了。十分钟之内,男人已经看了自己的手表六次。   他的手表表带很旧,因为用久了,皮革制成的带子已经磨损,边缘裂开,露出了里头惨白的夹层。那不是什么很昂贵的东西,就像男人身上所有的外品一样,简单,陈旧,廉价。   但章晓还是极其贪婪地盯着他,像饿了二十三年的人盯着一块烤熟的肉,用目光把男人上上下下舔了个遍。   章晓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这扇窗朝着东,现在是早晨七点四十三分,因为反光,所以男人不会发现他。   这帅哥一定是在等人。章晓心想。   他又看手表了……啊,他的侧脸真帅。章晓咬着纸质咖啡杯的边缘,眼睛怎么都移不开,看得久了,脸上露出一丝笑。   七点五十五分,男人终于离开。章晓的咖啡也同时喝完,他站起身,神清气爽,整整衣襟。   咖啡馆十分冷清,唯一一位服务生正在奋力擦除门口绿植叶面上顽固的泥尘。   在他的头顶上,巨大的热气球广告越过天空,肚皮险险擦过楼顶尖细的避雷针,安然无恙地往远处去了。   “一瓶起效,一生不秃——一瓶起效,一生不秃——”,气球虽然去得远了,但隐隐约约的人声仍旧很清晰。声音是早就录下来了的,热情且朝气蓬勃,听着就不是个会因秃顶问题而沮丧的人。   章晓听到那声音,犹豫片刻,小声问:“杜奇伟,你到底有多少个兼职?”   年轻的服务生从绿植中直起腰,拨了拨头发,有些骄傲:“咖啡馆这个,还有上面飞着的那个,一共五个。”   “你也不怕累死。”章晓说,“之前报社实习才两个月就不做了,你太马虎了。在学校里还可以这样,现在还这么马虎,以后可没有抱佛脚的机会了。你之前做的那个海河流域水土保持的项目不是很顺利么,你说你为啥要卖掉呢,卖掉的钱又花完了,现在这样……”   杜奇伟一边擦叶子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妈,别说了。”   他把抹布扔进水桶里:“你说的都对,但是学校不给安排工作,只能自己找。我们这些人的学历很多地方都不承认,就算承认也不敢要,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很难。再说我这人,你让我朝九晚五地坐着,不行,绝对不行,不出一周我的生活作风就要出问题的。”   章晓同情而理解,连连点头:“你的生活作风向来都是很有问题的。”   杜奇伟好奇地看他:“你今天又去面试啊?”   章晓叹了口气:嗯。   毕业将近半年,他的这位室友已经找到了工作,但章晓却还没有着落。   两人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同住一个宿舍,眼看快毕业了,都没有去处,于是同租了一个房子,继续凑合着当室友。杜奇伟每天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兼职太多,章晓掐指一算,他已经有一周没在家里见过杜奇伟了。   “你又勾搭上谁了?”章晓问他,“七天没回家,这个应该是真爱了吧。”   “靠,我加班干活呐!”杜奇伟压低了声音,“在金伯爵酒店门口守了七天,总算被我拍到那个谁和那个谁开房的照片了!所以今天的报纸你记得买啊,有我的作品。”   章晓:“完全没兴趣。”   杜奇伟问他:“今天去哪里面试?”   “国家博物馆要招一个编外人员。”章晓蔫蔫地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   他过了马路,站在路灯柱子下等绿灯。   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站的地方。   在需要面试的日子里,他早上起床之后习惯到杜奇伟干活的店里喝杯咖啡提神。斋喝咖啡很无聊,所以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胡乱看,认真算起来,今天是他第十二次看到那个男人了。   男人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神情冷淡又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倨傲,总而言之,完完全全是章晓那杯茶。   他总是站在路灯柱下,有时候拿着豆浆油条,有时候拎着一袋子青菜,像是清晨刚逛了市场回来。穿得简单朴素,但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外加的装饰物,除了今天早上突然戴上的那只手表。   章晓喜欢看着他。也不存着什么多余的念头,就是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边喝咖啡一边窥视他。   他觉得挺幸福,一种没任何意义,但是足以自我满足的幸福。   在地铁站的报刊亭买了杜奇伟说的那份报纸,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开房照片。   人物和景都拍得很清晰,尤其是金伯爵酒店的logo。   章晓在地铁上晃得无聊,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社会新闻版比较精彩,捣毁了这个赌档那个淫窝,马大姐家儿媳妇占了家产还要告老公,陈大爷的孙子拒绝赡养老人还想分一笔遗产。他看得津津有味,从上到下一路扫下去,最后在角落看到一个小简讯。   “13日晚8点左右,清华路清华小区附近发生一起抢劫未遂事件,现急寻目击者。据警方介绍,该案件的犯罪手法与上月发生在博物苑南门的抢劫伤人事件十分类似。南门抢劫事件的调查已取得突破性进展,但受害者至今仍未苏醒。”   他赶快拍了下来,发给杜奇伟:“咱们小区外头发生抢劫案,你知道不?”   和杜奇伟一路聊天,终于抵达国家博物馆后门。   后门那里站着一个光头的中年人,见到章晓走过来,十分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是章晓对吗?”   他脑袋太亮,章晓被晃得眼花,连忙眨眨眼睛,跟那人打招呼。   “我是国博的,我叫应长河。”中年人十分热情,“我带你过去吧。”   今天章晓参加的是面试,而在面试之前,他已经通过了两轮笔试。别的不敢吹牛,但纸面考试,章晓对自己是有信心的。无奈每一次都在面试时被刷下来,想到今天这单位远比之前都要牛气,他愈加没精神。   两人进了后门,应长河径直带他走向一栋独立于主馆的办公楼。办公楼楼体颜色十分陈旧,是一种经了岁月淬炼的砖红,爬山虎和五叶地锦爬了满墙。因为已届深秋,叶片枯黄掉落,只剩了无数细细的褐色藤蔓仍互相纠缠着,紧紧贴附于墙体,像是这座红色小楼的保护者。   “这楼就三层,面试在三楼的会议室。”应长河给章晓介绍,“我们都叫它红楼。”   章晓站在红楼的门口,头皮发麻,细细的汗粒从他皮肤上沁出来。   这楼里有令他不适的东西。   电梯直上三楼,开了门就是会议室。   应长河走了出去,回头看到章晓没跟上来,困惑道:“你不舒服?”   章晓脸色苍白:“里头有什么人?”   应长河笑了笑:“好几个人呢。简历给我吧。”   他伸手把章晓从电梯里拉出来,带进了会议室。   脉搏平稳,心跳正常,皮肤干燥,没有沁汗——章晓看着应长河的胳膊。   他和自己不是一类人,所以应长河感受不到那种沉重的、如有实质的压力。   走进会议室之后,那种令章晓几乎窒息的压迫感和恐惧立刻变得更加强烈。房间里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应长河,而周围坐着的几个人里,有两位是章晓认识的同学。   “今天的最后一个面试者。”应长河开口了,声音洪亮有力,“章晓。”   有三个男人坐在会议桌旁边,其中一位抬眼看了看章晓,噗的一声笑出来:“这位不行吧?还没说话呢,你看他的汗。”   章晓根本无心听他说话。   在他和应长河的面前,立着一头他说不出名字的熊。应长河松开他的手,走向会议桌。章晓闭上了眼睛,深呼吸片刻后才睁开。   眼前的熊他隐约有印象,这是一种名为狼獾的攻击性肉食动物。此刻不知为何,它杀气腾腾,爪子狠狠在地上抓挠,口中呼呼喷气,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章晓。   会议桌边上站着一个清秀青年,他的手腕上带着一个黑色的抑制环。章晓立刻明白了:这是青年的熊,是这位哨兵的精神体。   “章晓,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2016届毕业生……”方才出声的男人翻阅着应长河递过去的简历,“应届毕业生啊。”   “是。”章晓无精打采,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那头熊让他很难受,他快站不住了。   “成绩很差啊。”纸张哗哗响,那男人继续说,“学院为什么推荐你来?”   “因为2016年的所有毕业生里,只有我和——”章晓看了看他的两位同学,“……总之我还没有就业。”   “嗯,影响学院的就业率。”男人点点头,把简历放到一边,“我们的面试很简单,看到你面前的狼獾了么?”   “看到了……”   “使用你的精神体,打败它。”男人简单有力地下了指令。   章晓大吃一惊。他第一时间转头看向自己的同学,三位就业无着落的差生密切地进行眼神交流:“我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所以令它更愤怒了……”   章晓:“……”   他听过这样的事情。   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里学习的四年中,他见过许多哨兵,也见过许多向导。有部分向导的精神体十分强大,甚至拥有和哨兵不相上下的攻击力和控制力,他们可以轻易地控制精神体对敌人进行攻击。这样的向导在对敌课程里从来拿的都是高分。   章晓已经预料到自己这一次的面试又将以失败告终。   “我做不到。”章晓抬起头,尽量显得得体些,“我的精神体没有这么强的攻击力。”   “先把它叫出来。”男人皱起眉头。   “……这个也做不到。”章晓说,“我没办法唤出我的精神体。”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沉默,章晓眼角余光看到那位年轻的哨兵抬起头,满脸讶然。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是一所只招收特殊人群的高等学院,它建校五十四年,招收的学生只有两种:哨兵与向导。   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普通的,而其中有极少数人被冠以“特殊人群”这个称呼,他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可以操纵一个仅属于自己的精神体。   更敏锐、更强壮、更富有攻击性的那部分特殊人群被称为哨兵,他们的精神体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动物。而其余特殊人群被称为向导,他们中大部分人性情温和文静,精神体也大多是草食系动物,但因为拥有高于大部分人的感官强度,他们经过训练之后,能左右哨兵的情绪和感官体验。   而无论是哨兵或者向导,他们无一例外都能驱使自己的精神体为自己或别人服务。   比如会议室唯一的一个哨兵,那位拥有一头强壮又杀气腾腾的狼獾的年轻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仍旧是那位语气尖刻的男人。   “原来就是你,传说中的废柴。”他笑着说,“新希望建校五十四年,第一个无法呼唤和控制自己精神体的向导。”   会议室角落的两位差生向章晓投来同情但庆幸的目光。   男人把手里的纸本都收拾好了,将章晓的简历扔还给他。   “你这样的人我们是不需要的。”他回头看了看另外两位,“你们两个回去等通知吧。”   章晓弯腰捡起自己的简历。简历上贴着的照片歪了,里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   一直到那位哨兵和他的狼獾跟随着众人离开,章晓才从令他难受的压迫感中暂时恢复过来。   应长河一直在电梯口等他,见他慢吞吞走出来,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小章。”   “啊,应……”章晓卡壳了。他不知道这位是什么领导。   “你叫我应主任就行。”应长河仍旧笑得热情,“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单位吧。”   章晓莫名其妙:“你们不是已经说了不要我么?”   “付科不要你,但我要啊。”应长河笑眯眯,“虽然今年的新人只能由付科先挑,但既然他看不上,我就可以点你的名了。他们那边要的是编外人员,我们那里可以给你编制,不错吧?”   章晓一头雾水,被应长河拉进了电梯。他把自己的简历放回包里,突然发现少了一张。   “应主任,你看到我的介绍信了么?”章晓在包里翻找,“导师给我写的,他说比简历和成绩单都重要……”   他听到纸张甩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应长河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还有个红印戳。   章晓:“……你拿走了?”   他想起应长河在进入会议室之前要求自己把简历给他,章晓当时只以为这是个礼节性的举动,谁料应长河却趁机抽走了一张。这介绍信上详细说明了章晓的情况,并且对他无法召唤精神体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在最后一部分,导师还认真写了大约五百多字的赞美。他怕章晓找不到工作,所以叮嘱他一定要把介绍信带去给面试官。应长河拿走了,所以面试的人只看到章晓糟糕至极的成绩和废柴行为:章晓有点儿愣神,且有点儿愤怒了。   “你导师是我同学,这封介绍信是写给我的。”应长河把大拇指按在电梯的按键板上,章晓吃惊地看到黑色的按键板上缓缓浮现出另一个按键,“他来找过我十二次,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让我收下你。”   应长河按下了“-18”的按键。   “你成绩很差,差点留级,所有需要精神体协助的课程都拿不到及格分。”应长河看着手里那张纸,慢吞吞地念道,“但,‘该生拥有罕见的平衡感及极为精准的分辨能力,曾以0.269秒的时间完成38种气体分子的分解与排序工作’。”   章晓连忙从他手里抓过那张纸:“那是学院里最鸡肋的课程,是去年老师自己开的,除了我没人选修。”   应长河笑道:“是啊,那是他专门为我的单位开的,只用来选择适合文管委的人。”   章晓一愣:“什么?文管委?”   电梯隆隆轻响着飞速下降,他站在平面上,身体似乎要腾离。   “章晓,欢迎你加入文管委。”应长河说,“它的全称是失落文物回收与管理委员会,我是负责人应长河。”   电梯轰地一下停了。章晓一个趔趄,连忙补充:“我没说过要加入!”   应长河冷静地说:“下了十八层,就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嘎好,我开新文啦。   一个谈谈人生理想,也谈谈恋爱的故事。 第2章 陈氏仪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建校已有五十四年,各类建筑纷纷呈现出了一种比较陈旧的状态。又因为新希望只招哨兵和向导,时不时会有控制不住自己的哨兵在学校里爆发一两次,因而校舍在陈旧之外,又添了几分危房的气质。   章晓在新希望学习了好些年,正因为在新希望那里已经看惯了地下二十几层的破旧教室,章晓并不觉得-18层值得吃惊,相比较之下,电梯按键面板似乎更有意思。   但跟在应长河身后步出电梯,他还是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面前是一条短而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一扇猩红色铁门,通道两侧分别有一扇大开的木门。而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脚下、墙壁和天花板上,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蛛网。   蛛网还新鲜着,十分完整,章晓一走出来就被沾了满头。   应长河在通道上大吼:“原一苇!!!”   片刻后,左侧的房间里传来重物滚落的声音,随即一个人跌跌撞撞冲出来:“早上好,主任。”   “你睡觉的时候为什么又不戴抑制环!”应长河声如洪钟,青筋暴起,“万一你的蜘蛛又跑到主馆去了,我那三万字的检讨你帮不帮我写!”   那人神情一凛,连忙跑回房间里拿出一把扫把,开始清扫蛛网。   章晓走过他身边时,看到这位陌生人扭头冲他笑了笑。蛛网被扫开之后,露出的墙体发黄皲裂,连带着这位青年身上的白衬衫也显得不太干净了。经过这人冲出来的那个房间,章晓眼角余光看到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天花板上,仍在不知死活地往墙上吐丝。   进入猩红色铁门,前面又是一个通道,只不过宽许多,也长许多。   “刚刚那位向导是今天负责值班的,昨晚上加班太晚,估计撑不住,睡过去了。”应长河说,“他睡觉不要紧,但是睡了之后如果做了好梦,他的精神体就会不受控制地窜出来,并且到处乱跑。那玩意儿还能分裂,上个月一群中小型蜘蛛跑到了主馆,我差点被撤职。”   章晓想了想,问道:“他是向导,为什么需要戴抑制环?”   应长河停了脚步,回头擦擦他额角:“这次没出汗?”   “我只对哨兵的精神体有反应,向导的精神体我不怕。就像刚刚在会议室一样,我一靠近哨兵的精神体就动不了了。”章晓说,“对不起啊我真的是个废柴,你别要我了。”   “一般是什么反应?”应长河问,“除了出汗发抖之外,会严重到痉挛吗?有性反应吗?”   “没出现过性反应,但是最严重的时候是一边呕吐一边晕过去了。”   应长河:“……呕吐???”   章晓:“那个哨兵的精神体是三米长的某种软体……”   应长河立刻打断:“好了不用说了。”   他冷静片刻,把脑中浮现的“某种软体……”的影像驱逐出去,扭头笑眯眯说:“回到你刚刚的问题上吧。因为原一苇的精神体独立性很强,同时不太好控制,我们这里要戴抑制环的向导也只有他一个了。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员工,所以你只能再问一个问题。”   章晓:“……检讨真的有三万字吗?”   应长河:“三万四千字,引经据典,十分精彩,发表在上个月的内部刊物上,我一会儿找给你看。对了,还有两百块钱稿费……”   章晓:“如果你这个什么委员会要了我,以后说不定常常都要写这种检讨。”   应长河没出声,只揉了揉他的头顶。   “章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导师是我老友,他早就跟我说过你了。”应长河低声说,“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里更适合你的地方了。”   章晓心中忐忑,但莫名有点儿感动,挠挠下巴,不吭声了。   应长河一直带他走到通道尽头,拐了个弯继续往下。两人一路过来,虽然通道两侧遍布房间,房间上还贴着“采购股”“后勤股”“宣传股”甚至“五代十国文物复原协作组”“危险等级品仓库”“国家时间管理局驻北京办事处”等标牌,但无一例外都门窗紧闭,没有一丝人气。   “文管委就你,还有刚刚的蜘蛛侠两个人吗?”章晓问。   “不止,但因为我们的核心器械损坏了,现在无法工作,所以大家都休假了。”应长河带他走上一道阶梯,“你的工作就是维护这个核心器械。”   章晓头更大了:“应主任,我是文科生。”   应长河已经走到了阶梯尽头,把手掌按在眼前的白墙上。   “章晓,你知道陈氏仪么?”   掌纹识别仪亮起了绿灯,随后瞳孔识别器也亮起了绿灯。白墙缓慢裂开,现出中间一个不算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台黑魆魆的机器,上头有两盏红灯亮着。   凡是参加过高考的人,不会有谁不知道陈氏仪。   语文课本上那篇《陈氏仪》是每年必考的重点,甚至每年的语文、历史、物理和政治试卷上都会有至少十分的题与之相关。因为每年都考,所以陈氏仪成为了一个必背的考点。   章晓自然也是记得的,他考试的那年,话题作文的材料就是陈正和与他的陈氏仪。   研制和开发陈氏仪的是一个约一百多位研究者的团队,而团队的核心是中科院院士陈正和教授。陈正和团队完成陈氏仪之后,经过了短暂的几次试验,随后立刻将陈氏仪封存起来,连同几次试验的结果一并交给了国家。   课文中只提到陈氏仪是一个用生物能驱动的机器,可以制造微型虫洞并实现难度不大的时空穿梭活动,因为它从没有机会投入实践,所以实用性成果未能得到证实。让陈氏仪成为20世纪国内最为轰动的科学新闻的最重要原因,还是它本身的噱头:时空穿梭。   陈氏仪本身是个很有名的概念,但陈氏仪的形态、具体作用都非常神秘,在明面上找不到任何正经讨论的文献。章晓还在国图的各大数据库里搜索过,完全没有任何结果。   也因此陈氏仪成为了神秘的代名词。章晓以为陈氏仪在上交国家之后会被严格管理起来,因而看到应长河指着面前黑魆魆的铁块说“陈氏仪在里面”时,他目瞪口呆。   “陈氏仪是五十多年前研发成功的,之后的二十年,国博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努力,最后终于把它的使用权争取过来了。这台机器听起来很了不得,其实很好保管。因为它的能源很难找到,即便给了别的单位,他们也用不了。”   “它真的能穿梭时空吗?”章晓回过神,连忙问。   “可以,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穿得过去,要符合条件才行。”应长河说,“比如我就不行。”   “什么人可以?”   “你可以。”应长河说,“刚刚的那位蜘蛛侠也可以。”   “……向导?”章晓顿了顿,忽然明白了,“所谓的生物能驱动,其实是指向导的精神体吗?!”   应长河点点头:“是的。准确点说,我们工作的时候要分组,每个组至少都有一名向导和一名哨兵,在开启陈氏仪的过程中,向导的作用最为重要。他们的精神体越强大,陈氏仪启动的时间就越长,旅途也就越稳当。”   章晓本想说自己的精神体很有问题,但立刻被另一个词语吸引了注意力:“旅途是什么意思?”   应长河这次却不肯说了。   “再说下去就是绝密内容了。你现在还不是文管委的人,我不能告诉你。”应长河低声说,“来吧?来我们单位工作吧?”   章晓犹豫了。他听过陈氏仪,但如今应长河语焉不详,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工作内容。而且他是个废柴: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是什么玩意儿的废柴。   “有编制,有五险一金,有员工宿舍。”应长河说,“有食堂,有娱乐设施,有运动场所,有猫有狗,还帮忙介绍对象。”   他的话顿时让打算拒绝的章晓犹豫了。   “一个月多少钱?”他问。   应长河顿了顿:“谈钱多俗。”   章晓:“……不谈钱谈什么?梦想?我没有啊。”   应长河:“……”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身后的白墙又裂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入口,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的两人。看到应长河,男人迅速从兜里掏出个胸牌挂上。胸牌上有一张面色凶狠的照片,下面是两个汉字:高穹。   应长河怒了。“高穹,你又迟到了!”他指着陈氏仪说,“今天不是轮到你来清理陈氏仪吗!”   “打卡机坏了。”男人说,“我不算迟到。”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子,边吃便走进来。章晓闻到了芹菜肉包的香味。   “禁止携带食物进入!”应长河指着墙上的标示大吼。   墙上贴了几张打印的A4纸:禁止携带食物进入保护域。禁止在保护域内食用任何物品。禁止在保护域内使用任何非许可的电子设备。   “我今天没有违反这个。”男人指着最后一张,“没带手机。”   “不值得骄傲!这些都是你来了之后才贴上去的!”应长河恼怒不已。   男人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抓着没吃完的包子走了出去。经过章晓身边时,他的眼神落在了章晓脸上。   章晓从他出现的时候开始一直呆滞地看着对方。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因而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充沛的信息素,像有形的、蕴含凶猛力量的绳索,一圈圈地缚着章晓,令他暂时失去了移动的能力,完全被这种强大的压迫感压制了。这是一个极为强大的哨兵,章晓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话:避开他、避开他!   男人眯起眼睛,很不礼貌地指着章晓的鼻子:“你今天又在咖啡店里偷窥我。第十二次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但不沙哑,像是……   章晓没想出来像什么。他头昏脑涨,浑身发热,捂着鼻子连退几步,砰的一下撞在陈氏仪上。   他流鼻血了。 第3章 报到(捉虫)   “所以你就答应了?”杜奇伟嘴里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   “答应了。”章晓戳着碟子里的西兰花,“能不答应吗……是那个啊,就我天天在你们店里偷窥的那个。”   “人早知道你在偷窥了?”杜奇伟继续吧唧吧唧嚼肉,“说你呢,都到烤肉店里来了还吃什么素啊?装什么和尚。”   “我现在要冷静,不能碰上火的东西。”章晓轻咳一声,压低声音,“他早知道了,还数了我一杯咖啡要喝几口。太无聊了吧,这么帅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啊?”   杜奇伟:“……你们彼此彼此吧。”   他吃了几盘肉,还是不够,又抬手去点,转头看到章晓一心一意地烤西兰花,很有种怒其不争的激动:“吃口肉吧,咱俩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哥哥请你,你尽情吃。”   章晓看着肉,思忖片刻还是摇摇头:“不行。”   “到底怎么了?”杜奇伟又风风火火地开始烤羊肉。   “我今天流鼻血了。”章晓说,“在那个人跟我说话的时候。现在吃这么热气的东西,我怕不行。”   杜奇伟:“……”   章晓把一块西兰花吞下去,继续说:“他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一个哨兵,我能感觉得出来。但是我不怕他,反而……就感觉,特别心动,说不出话。”   杜奇伟:“你,在面对一个哨兵的时候,流鼻血了?”   章晓:“嗯。”   杜奇伟:“……你还记得《向导通识》第三章第一节说的什么吗?”   章晓脸红了:“这是初级性反应(*)……”   杜奇伟比他还要激动:“章晓!性反应啊!你有性反应了!你是个正常的向导!”   两人坐在角落里,纵然如此,杜奇伟的声音还是有点大。章晓连忙捂着他嘴巴按他坐下:“嘘!”   “急死我了。”杜奇伟说,“你连自己的精神体都没见过,这么多年了连个性反应都没有,我真的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行了。”   章晓又去戳西兰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杜奇伟说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哨兵和向导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他们会经由结合的方式绑定在一起,提高彼此感官的同步率,并且对彼此起着必不可少的安抚作用。与向导绑定的哨兵不会那么容易失控,而与哨兵绑定的向导则会因为对方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有所增益。   哨兵和向导天然携带着信息素,可以被彼此感应到,而进入青春期之后,他们的淋巴腺会制造并散发一种特殊的信息素:性信息素。性信息素会引发哨兵或者向导的性反应,这是寻找对象最直接的方式。但性信息素并非对任何人都有吸引作用,而能感受到对方的性信息素并且做出恰当反应的人,则被看做是彼此最合适的“绑定对象”。而与自己的绑定对象产生感情之后,哨兵和向导可以提交申请,指定对方为自己的伴侣。   伴侣是哨兵与向导结合的最高形式,而在许多人看来,也是最浪漫的形式。   以前章晓也是有性反应的。和所有正常的向导一样,他会被学院里某位英俊的哨兵引得体温蹭蹭往上升,或者是在面对一个强大且故意放出性信息素的哨兵时,不由自主地冒出细汗。有一部分向导并不排斥性反应,反而十分享受这个信号,它意味着寻觅到“绑定对象”甚至伴侣的可能,或者至少,意味着一次淋漓酣畅的肉体缠斗。因为性反应在一定时期内是无法压抑的生理表现,所以大部分哨兵和向导的性道德观念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许多人拥有不止一个“绑定对象”,而因为伴侣的申请与解除程序非常繁杂,有的人终生都纠缠在不同的绑定对象之间,始终没有伴侣。   但章晓不是这样:他反感自己的性反应,因而很努力地压制了它们,久而久之,连初级性反应都几乎见不到了。   而强烈到让他流鼻血,还是第一次。   第二天他就屁颠屁颠地到国博报到了。   那栋红楼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它红楼。这次在外面接他的是那位值班的蜘蛛侠原一苇,两人互相介绍之后,原一苇把他带进了红楼。   进入文管委的通道共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红楼。章晓第一天报到,他必须从正规的报到渠道进入文管委,等获取相关的口令卡之后才能通过别的渠道进出。   口令卡是约0.5毫升的无色液体,原一苇拿着注射枪在章晓的食指按一下,液体便注射了进去。   “会在你的皮层下形成一个储存和传递信息的芯片,在这里。”原一苇亮出自己的食指给他看,“你进出文管委的时候都必须使用口令卡,口令卡接触指令面板就能读取你的身份。今天下班我带你走另外的通道,以后你觉得那个通道比较近,就从哪个通道过来。”   过程一点儿不疼,章晓十分好奇,手指头搓个不停。皮层下存在着芯片,他完全摸不出来。按照原一苇的说明,他把食指靠在电梯的黑色按键板上,果然见到了那天应长河按下去的“-18”按键浮现出来。   电梯一路下行,章晓问原一苇:“我们在地下十八层,那上面的十七层是什么地方?”   “上面的十七层我们是进不去的。”原一苇亮出自己的食指,“芯片里储存的信息只允许我们进出负十八层。我只知道上面有特危级文物仓库和丧尸博物馆管理委员会,其余的不清楚。”   “丧、丧尸?”章晓目瞪口呆,“真有丧尸啊?”   “连我们这种人都有,为什么丧尸不能存在?”原一苇笑道,“这个丧尸指的其实是半丧尸化的人类,他们和真正的丧尸不一样,联合国承认他们的人权。说到这个,你知道1995年发生在约翰内斯堡的丧尸平权游行(*)吗?”   原一苇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讲个不停,章晓听得头昏脑涨。   到了值班室,原一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胸牌递给他:“以后在上班的时候记得佩戴胸牌,不然会被扣钱。见到一次扣一百。”   章晓:“……扣这么多,有文件规定吗?”   原一苇:“要什么文件规定,这是我们的小金库,大家一起用。顺便说一声,目前扣得最多的是高穹,就你那天见到的那位。他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没了。”   一听到高穹的名字,章晓的脸就有点烧:他的体温有点儿升高了。   胸牌上贴着章晓的照片,浓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在他的大头照上方是一行拱形的隶书:失落文物回收管理委员会。   “这胸牌和高穹的一样。”章晓摸个不停,“嘿嘿嘿……这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共通点。”   原一苇:“……和我的也一样啊。”   然而章晓没听进去。   在文管委度过的第一天,章晓很失落。   高穹没有来。   在原一苇的说明里,高穹是文管委最不守时也最难管的一个人。无奈他是应长河的亲戚,裙带关系简单明了,所以没人敢管他。迟到早退是常事,外勤明明只登记三天,结果一周不见人影,也是常事。   原一苇带他四处参观,但只局限在文管委内部。大量办公室和当日一样门户紧闭,所以也没什么可看的。两人很无聊地转了一圈,回到值班室,章晓提出了一个要求:“我不是要管理陈氏仪么?应主任不应该跟我说明一下陈氏仪的情况?”   “他去开会了。”原一苇带他往里走,“我跟你说明吧。”   包括原一苇和章晓在内,文管委在编的向导只有三个人,章晓还没见过的那一位被本馆抽调去修复图书了,暂时回不来。但是无论是那位没见着的向导还是原一苇,都没有修复陈氏仪的能力。按照之前应长河的说法,陈氏仪十分依赖向导的精神体能量,但章晓连自己的精神体都没见过,隐隐有种上了贼船的紧张和茫然。   “只要你是向导,你就必定有精神体,就算精神体不显形,你也拥有精神体的能量。”通过掌纹和瞳孔识别后,原一苇带他进入陈氏仪的保护域。   陈氏仪的保护域其实是一个具有识别功能的房间,它并不大,两侧是两个直达天花板的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资料和许多章晓认不出来的物件。位于房间中央的黑色仪器里存放着陈氏仪,他记得应长河说过。   章晓看来,这个铁块有些简陋,看上去很不牢靠。   “具体的操作规程会在新员工培训上由我或者应主任对你进行说明,有书,也有资料看,你到时候记好笔记就行。”原一苇走到黑魆魆的仪器边上说,“书和资料是为了应付国博一年一度的业务考核,实际上向导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在我们的人利用陈氏仪进行时空穿梭的时候,用精神体的能量来维持陈氏仪的运作。”   他弯腰拉开黑色仪器的抽屉,取出一个手表:“这是我的陈氏仪,你可以过来看一看。”   章晓:“……这么小!”   原一苇:“你以为有多大?”   章晓接过原一苇手里的手表,发现这是一个手表形状的经纬仪。表盘上嵌着一块透明的玻璃,里头似乎充盈着无色的液体,浮动着不少数字。章晓看到了经纬度的标示和时间的标示。   时间是1756年。   “陈氏仪处于什么位置,它就会显示当前位置的经纬度和时间,比如现在应该显示文管委的经纬度和2017年。”原一苇指点给他看,“但时间还是我上一次使用的年份,它坏了,所以现在还没恢复。那是乾隆年间,青浦县那边地震了,地里震出个豁口,里头都是陪葬的宝贝。说到那些宝贝……”   “我也会有吗?”章晓连忙打断了他。   “当然,文管委每个出任务的人都要佩戴陈氏仪。”原一苇说,“但是它们现在用不了了。我们寻找失落文物必须使用陈氏仪,所以现在整个文管委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你必须修理好它们。”   章晓:“……怎么修?”   原一苇想了想:“你把它戴在手上可能就知道了。”   章晓觉得太不靠谱了。自己应该是真的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他有一大堆想问的问题,比如陈氏仪不是只有一个么,为什么一抽屉都是?寻找失落文物又是什么意思?寻找文物不是考古学者的工作么,和时空穿梭又有什么关系?   章晓理了理思路,正想开口问话,忽听身后的墙壁咔咔轻响着裂开了。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长发的瘦削女人站在门外。   “一苇,医院给陈宜下病危通知书了,我们要立刻过去,危机办的人可能要跟我们抢。”   原一苇脸色大变,抢过章晓手里的陈氏仪扔回抽屉,拉着章晓离开:“你代我值半天班,回头请你吃饭。”   “陈宜是谁?”章晓连忙问,“也是单位的人吗?他怎么了?”   “是在你之前负责维修陈氏仪的向导。”原一苇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不用担心,管理陈氏仪一般情况下没有那么危险。”   章晓认为他的最后一句话相当画蛇添足。   ——   *:初级性反应:《向导通识》(特殊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第三章“性与性常识”第一节“性反应”中提到,向导或哨兵的性反应分初级、中级和高级三类,初级性反应普遍表现为血压升高,体温升高,瞳孔放大,微汗,其中有部分易感人群会出现鼻腔出血、精神体颜色变化等反应。   *约翰内斯堡丧尸平权游行:1995年12月28日,约翰内斯堡爆发了丧尸游行,并引发之后半年内全球各地丧尸人群的大规模游行活动。在1995年圣诞节前夕及圣诞节当天,有过节需求的丧尸化人类遭遇了种种不公平待遇,主流声音认为他们“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类,不能享有人类的相应权利,包括邮购圣诞树和在屋外悬挂圣诞花环等”。通过twitter、facebook等社交工具,南非约有3万5千名丧尸化人类加入平权讨论,并在短短两日内迅速升温,最终在约翰内斯堡爆发了丧尸游行。据悉,参加游行的丧尸化人类占整个南非丧尸化人类的7645%。本次平权游行又被称为“约翰内斯堡发声”或“黄金之地的号角”。1997年6月2日,联合国安理会以包含常任理事国在内的12票通过、3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通过《半丧尸化人类人权宣言》,肯定了丧尸化人类的人权。但对于丧尸化人类提出的三大要求(工作、婚姻、生育),该宣言没有全部覆盖。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淋巴腺制造信息素也是胡说八道。 第4章 原型机(1)   一周后的例会上,章晓知道发生在陈宜身上的事情。   陈宜是国博的正式员工,也是陈氏仪的使用权归属国博并委托文管委进行管理和使用之后,一直在维护陈氏仪的人。上个月的一个深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不明人士袭击了。   章晓看着面前的加密文件,冷汗顿起。   他想起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一起平平无奇的、发生在博物苑南门的抢劫伤人事件。   陈宜是在博物苑南门遭遇的袭击,但过程和报纸上写的不太一样。当天晚上,陈宜结束加班搭乘地铁回家。他走出地铁站之后,发现下着大雨。没有雨具的他为了赶快回家,选择了从博物苑小区南门外的巷子里穿过,这能让他的回家路程缩短十分钟。   陈宜没有看到袭击者的模样。他被博物苑的物业保安发现时浑身是血,只跟保安说出“哨兵”两个字就陷入了昏迷。他的手脚和脖子上都有清晰的勒痕,是某种大型的爬行性动物造成的。   “……蛇?”章晓抬头,茫然地问。   例会在应长河的办公室里举行。办公室和陈氏仪的保护域差不多大小,除了办公桌之外还有一张茶几,两条黑色皮沙发。墙上悬着一幅写意山水和一幅“不计春秋”的字。角落里有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的不是脸盆而是养着水仙的水盆。水仙开得嚣张,香气呛鼻,闻久了还有点儿反胃。   “是蛇。”应长河合起了自己手上的文件,“告诉你们这件事是让你们提高警惕。陈宜这件事危机办的人已经接管了,其余人不能插手。他的尸体我们没法领回来,他也没有家人,追悼仪式就简单地做吧。”   章晓虽然不认识陈宜,但也感受到了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危机办是专门处理特殊人群案件的一个机构,全称为应急事件与危机处理办公室,他们只和特殊人群引发的事件打交道,丧尸、半丧尸、哨兵、向导、地底人……普通的机构处理不了的事情,全数扔给危机办。也正因如此,有些在特殊机构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在危机办的人眼里则是很不得了的大事。哨兵和向导遭遇意外事件身亡后,尸体往往会在管理机构和危机办之间展开一场抢夺。危机办带走的尸体不会再归还,至于尸体会遭遇怎样的破坏,最后如何处理,只有危机办的人才会知道。   陈宜最后一次病危通知下达的时候,应长河刚刚从开会的会场离开。他第一时间通知了原一苇等人,让他们赶到医院先保护好陈宜的尸体,但还是被危机办的人抢先了一步。陈宜这件袭击案件至此全部移交危机办,应长河等人就算想为自己的同事出一份力,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章晓手头的这份加密文件正是危机办发出的,上面写得很清楚:袭击陈宜的是一位不知身份的哨兵,他的精神体是某种大型的爬行性动物。该爬行动物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它不仅缠紧了陈宜的脖子试图令他窒息,并且用毒牙刺破了陈宜的动脉。   陈宜的血液里充满了无法稀释的毒素,在重症室里躺了一个月之后,因为各器官都出现了严重衰竭,最终没有撑下去。   但真正造成陈宜身亡的却不是他受的伤。   陈宜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向导,他有合理且迅速的临战反应。侦查人员在雨中进行调查,虽然大量证据都被雨水冲去,但现场仍旧留下了陈宜的精神体与袭击者进行搏斗的痕迹,墙和地面都有深深的蹄印:陈宜的精神体是一头雄壮的羚羊。   但这头羚羊消失了,在陈宜死亡之前,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向导通识》的第五章,也是最重要的一章,章目名为“精神体与力量”。每一个哨兵或向导都会拥有一个精神体。这个精神体与他们是同生共死的。从哨兵和向导看到自己精神体的那一天开始,精神体就等于是他们最亲密、最长久的家人。他们活着,精神体存在,他们死了,精神体便消失,反之亦然。   陈宜之所以陷入脑死状态无法苏醒,正是因为他的羚羊被对方杀死了。   “针对哨兵和向导的攻击一直以来都存在着,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应长河说,“陈宜发生的事情,我们对外称作抢劫杀人事件也是有原因的,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包括他的结婚戒指。在没有更确切的消息之前,大家一是提高警惕,二是不要过分紧张,该工作工作,该玩玩。追悼仪式我来负责,你们现在先配合好章晓,恢复正常的工作秩序。”   他开始布置每个人的工作任务。   除了章晓之外,办公室里只有原一苇和那天见到的瘦削女人。女人名叫周沙,是原一苇的搭档。她也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学生,比章晓高三届,强制要求章晓称呼他为师姐。   “这个月最主要的工作就一件事,修理陈氏仪。”应长河说,“我们16年的绩效已经全部完成了,所以必须要在开展17年的工作之前把陈氏仪维修好。章晓,这是政治任务。”   章晓问:“怎么修?”   在过去的一周里,他看完了原一苇和应长河给他的博物馆员工守则、纪律规范、保密条款和基本操作手册,但和陈氏仪有关的所有事情,他还是一无所知。   “原一苇,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教教章晓吗?”应长河竖起眉毛,口吻不耐,脑袋反射着噌亮的白炽灯光。   “我帮周沙搬家来着。”原一苇说,“她东西太多,自己又不肯干活,我一个人忙,两天都搬不完。所以给章晓介绍陈氏仪这个任务我交给周沙了。”   应长河看向周沙。   周沙摆摆手:“我没时间,一直跟危机办的人对接陈宜这件事。所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高穹了。”   章晓心一跳,连忙抬起头。   “……所以,高穹呢?!”应长河怒了,“滚去哪儿了!——章晓,你又流鼻血了!”   高穹去买芹菜肉包子了。   今天本来应该由他值班,但他再次擅离职守,直到例会散了才拎着一袋包子回来。   应长河把他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章晓坐在值班室里,忐忑不安。   高穹还没走到值班室他就感受到了他的信息素。和成熟的哨兵一样,高穹很懂得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不会随时随地无意义地发散出来。但章晓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只有那么无关紧要的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立刻就能捕捉到:那是属于高穹的气息。   充满力道,但又沉郁冷硬。   高穹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章晓正在狂扯纸巾擦鼻血。   他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章晓根本不敢跟着他,如果说当天的反应是初级,他现在的反应已经在初级和中级的边缘了。这一周里见到高穹的机会不多,而越是没办法凑近他身边,章晓就越能胡思乱想,结果反应一点点加深,他现在一边擦鼻血一边按着自己的额头,体温升得有点高了,而且他自己的信息素压不住,正从各处淋巴腺一点点沁出来。   高穹走远了,他的鼻血停了没一会儿,鼻腔深处一痛,又有温热液体慢慢淌出来。   “我艹。”章晓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高穹的信息素接近得很快,他去而复返,片刻就走进了值班室。   “吃了。”隔着几米的距离,他把一颗糖丸抛给章晓。   章晓知道这是能压抑哨兵和向导性反应的抑制剂,连忙放进嘴里吞了。   抑制剂的味道不太好,像是加了无味淀粉的白水,黏在喉咙里头有点儿让人反胃。因为服用人员的意见太大,原先针剂型的抑制剂基本都改良成了药丸子,外头裹着薄薄一层糖衣,囫囵吞下去是很安全的,嘴里还留着丝丝甜味。   章晓舔了舔嘴巴,抬头看高穹。   高穹靠在门边打呵欠。   “行了么?”他问。   “行了。”章晓的体温已经降低,鼻血也停了。他擦干净鼻子下面的血迹,跟上高穹。   服用抑制剂之后的效果他只在《向导通识》上看到过,现在亲身体验之后,有些新鲜,又有些不适。   高穹的信息素依旧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也依旧能轻易捕捉到高穹特殊的气息。但是它们无法再引起体内的任何骚动了,像是隔着一层防护罩,章晓能感受到它们,却没有实感。   章晓紧紧地跟着高穹,这时候才有机会仔细且平静地打量他。   高穹的体格很健壮,章晓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军人:笔挺的身姿和特殊的迈步方式都是经过严苛训练才能拥有的。但高穹太过冷漠,眼里没有任何热情,在知道陈宜身亡的事情之后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难以提起兴趣。   章晓觉得他很神秘,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试图跟高穹搭话。   “你以前是在哪里读的大学?”他紧走几步跟上,很热情地说,“咱们说不定是校友。”   高穹完全没反应,直接走到陈氏仪的保护域前面,回头拉着章晓的手:“自己开门。”   章晓紧张极了,可惜因为抑制剂的作用,他表面上没有一点儿波澜。他把指头上的口令卡按上去,指纹和瞳孔识别后,保护域打开了。   “陈氏仪的原型机只有一台,是陈宜以前用的。”高穹打开黑铁柜的抽屉,取出一个陈氏仪递给章晓,“这个是你的了。”   章晓顾不上想入非非了,连忙拿过来细看。   他这台原型机跟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表带是光滑的金属,表盘上除了经纬度和时间的标示之外,边缘还有一个小小的旋钮。这和机械式手表太像了,他忍不住捏着那小小的旋钮转了一下。   “咔”的一声轻响,表盘上所有的数字都变了。   1756年,以及一串章晓熟悉的数字:那是文管委的经纬度。   他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看到的是原一苇那台陈氏仪的数据。   “原型机可以监控其余几个陈氏仪的数据,包括经纬度和时间。”高穹在一旁给他说明,“用这个旋钮来选择监控的对象。陈宜以前用的时候很顺手,不需要手动调节,数据可以自如变化。但我们不是他,所以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陈氏仪不是只有一台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原型机又是怎么回事?”章晓问。   高穹方才一口气说了很多个字,有些疲倦似的晃晃脑袋,打了个呵欠。   “陈氏仪是陈正和做的,但他完成陈氏仪之后就病倒了,这台原型机是他的手笔,其余的陈氏仪全都参考原型机制造,是团队里的其他人完成的。”   原型机一般采用最好的材料和工艺来制作,它的一个重要作用是在试用过程中发现不足,并在之后的量产中进行改进,因而量产机会比原型机的成本更低,功能也更完善。但另一方面,原型机因为本身的成本极其昂贵,并且功能繁复多样,量产机型在兼顾实用性和造价成本方面会做出多种取舍,因此也有部分原型机原本的功能会比后面的量产机型多,并且也更好用。   按照高穹的说法,陈氏仪显然是后者。   章晓还记得陈氏仪和陈正和团队之后的故事。   陈正和研发陈氏仪的时候年事已高。陈氏仪的成功让他获得了无数奖项,但他缠绵病榻,几年之后就去世了。   主心骨离世之后,他的团队仍旧存在了一段时间。但由于失去了陈正和,团队无法维持下去,最终走向了解散。   “其余的陈氏仪就是在解散之前完成的。”高穹拿起自己的陈氏仪戴上,“陈正和和他的团队背后的故事很有趣。你想看的话可以问应长河要他的终端机密码。”   章晓目瞪口呆:“问……问应主任要密码?”   高穹脸色平静,点点头:“对。他很喜欢你,说不定你能拿得到。”   章晓想了想:“我拿到之后,告诉你,对吧?”   高穹歪着脑袋,眉毛一挑:“我当然不介意你这样做。”   章晓:“你这人……”   他认出来了,高穹手腕上戴着的陈氏仪就是那天自己偷窥他时他戴在手上的玩意儿。而文管委的员工守则、纪律规范和保密条款都明确规定,陈氏仪绝对不允许带出保护域。   原一苇说的没错,真是无组织无纪律。章晓忍不住猜测高穹要看应长河终端机,而且还将陈氏仪带到外面去的原因。高穹又打了个呵欠,章晓拒绝帮他问密码之后,他看向章晓的目光很明显地带着不耐烦。   为了维持这珍贵的独处时间,章晓开始找问题问他:“原一苇说你们平时的工作内容是寻找失落的文物,怎么找?”   “用这玩意儿,回到过去,然后找。”高穹说。   章晓等待了片刻,高穹一言不发。   “……就这样???”章晓有些吃惊了,“这么简单就介绍完了?”   “嗯。”高穹冷淡地说,“说那么多没用,你跟着出一次外勤就晓得了。”   眼看谈话就要中断,章晓连忙拎起手里的陈氏仪问:“原型机好像没有坏?”   高穹:“原型机是正常的,但是除了陈宜之外没人能用。”   章晓奇道:“为什么?”   高穹抬抬下巴:“你戴上去试试。”   章晓把原型机放在手腕上,随即感到皮肤上一疼:表盘下方似乎有锐物刺破了他的手腕。   他还没说出一个字,大量的数字和信息便随着细微的疼痛,疯狂地涌入了他的视野。 第5章 原型机(2)   章晓虽然无法让自己的精神体显现出来,但他的平衡感和分辨能力是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建校以来最出色的。   大部分讲求实战能力的哨兵和向导对这两种特殊的技能并不在意:如果说平衡感还有一些必要性,那分辨能力则人人都差不多,并没有特殊到需要单独提出来研究的地步。   但章晓在这两项技能的测试中,先是打破了保持二十六年的记录,随后的每一个学期,他的技能测试都在不断地刷新着自己的记录。   唯一能拎出来夸耀的也就这一点了。   但章晓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夸耀的,和这种鸡肋能力相比,出色的应变能力、分析能力,甚至是体能,都显得很了不起。   陈氏仪表盘下方探出的细针刺破了他的皮肤,取得了他的血液和皮肤表层的细胞,并在瞬间完成了对章晓DNA的分析行为。   被称为“特殊人群”的丧尸、地底人、哨兵、向导等等,实际上都是产生染色体变异的人类。陈氏仪识别出了章晓的突变染色体,确认他是一个具有操作自己的能力的向导,于是阀门打开了,储存在陈氏仪内部的无数信息开始进入章晓的意识之中。他被数量庞大的信息与数字吓了一跳,但立刻从这些繁杂的信息里梳理出了一条通路:陈氏仪每启动一次,便会留下当次启动的记录,这些信息全都根据时间和经纬度留下了印记。   1976年10月,陈氏仪上记录了第一个经纬度。它是一个位于北半球的地点。   记录显示,这个经纬度属于国家高等研究院0625号实验基地。   越来越多的文字跃了出来:实验内容、陈氏仪状态、记录者、观察人员、开发人员、检测人员……以及最后一位,“负责人陈正和”。   这是陈氏仪诞生时候的记录,它简单但也复杂,通篇只有研究人员的名字和无数章晓理解不了的数字。但这位记录员最后留下了一句话:我们能直接看到历史了。   1977年6月,陈氏仪上出现了一个有别于0625号实验基地所在的经纬度。这个数字章晓是熟悉的,它是国博仓库的所在地。   陈正和团队将陈氏仪上交了国家。   陈氏仪研制成功之后再没有更新过经纬度,也没有更新过时间。显然它在实验成功之后立刻被封存了起来,直到移交当天才被重新启动。   这一天的记录内容仍旧是平板的,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多余的叙述。记录员仍旧是当天那一位,但他没有再留下任何可以窥见情绪的言语。   1981年3月,陈氏仪再次被启动。   启动的地点是解放军总医院,启动它的人是陈正和。   临终时的陈正和,最大的愿望是摸一摸自己制造出来的陈氏仪。这个以他姓氏命名的小仪器,没有使用过一次便直接封存了。   这次没有记录员,陈正和启动了它,并且一直让它保持着启动状态,没有关闭。启动持续了21个小时。   21个小时之后,陈正和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陈氏仪忠实地记录了这位创造者的心跳和脉搏,忠实地等待着数字逐渐归零,随即再次陷入沉睡。   1981年9月,陈氏仪出现了新的记录。   启动它的人是当时的开发人员,记录上跃出来的文字越来越多,章晓看得头昏脑涨。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个词语:量产机测试。   在陈正和死后半年,他的团队终于重新争取到了以这台机器为原型,批量制造新的陈氏仪的机会。   量产机制造和生产期间,陈氏仪一直开启着。奔流一般的信息远远超出了章晓能接受和理解的阈值。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棒球场上的一个捕手,面前有成千上万位正冲着自己投球的投手。直球,变化球,曲球,每一个人投球的风格都不一样,而每一个人都拒绝听他的手势指示,自顾自地冲他扔出无数148克的圆球。   他只能张开棒球手套,飞速移动手肘,将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棒球稳稳接住。   ——“章晓。”   有人在喊他。   这声音是他很喜欢的,是会让他流鼻血的。   章晓大喘一口气,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而高穹正弯下腰,从他手腕上解下陈氏仪。   从万分激烈的接投比赛中回到现实,章晓一时间无法适应,目光呆滞地盯着高穹。高穹拎起原型机打量了片刻,把它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愣愣站了片刻,把陈氏仪解下来递给章晓。   “谢谢你喊我回来……”章晓小声说,“我差点晕了。”   “这东西只对向导有作用?”高穹问他,“可是原一苇戴过,也没发生任何事。”   他顿了顿,低声问:“这里面有什么?”   章晓盯着他,一言不发。高穹的长相和声音全都在他的好球带内,但不知为什么,章晓直觉自己不能这么简单就告诉他。   高穹很明显对陈正和与陈氏仪的研发团队有强烈兴趣,但他无法从原型机里获得任何信息,也不能打开应长河的终端机。   所以现在,章晓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信息源。   “一些和陈正和有关的事情……但我有点糊涂了现在。”章晓颤着手掏出手机,“要不,我俩,先交换个微信吧,晚上我冷静下来了咱们可以好好聊。”   高穹直起身,垂眼看章晓。   “你扫我还是我扫你?”章晓很快点出了界面,殷切地抬头看高穹,“你朋友圈里东西多不多?”   “保护域里不许带非许可的电子设备,罚你给我一百块。下班了,先去吃饭。”高穹说,“我没带手机,下午来了再给你扫。”   章晓中午是不回家的,他从文管委的另一个通道出去,囫囵吃了饭,喝了点儿饮料。   除了红楼之外,文管委的另外两个通道都很隐蔽。一个在某条巷子的下水道出口,一个是某条小路上的冷清奶茶店后院水缸。   “九哥奶茶”是一家很小,很破,很入不敷出的奶茶店,全年卖招牌丝袜奶茶和套餐AB各一,热的时候顺便卖卖水果茶,冷的话就兜售桂圆红枣姜汤。人气比较低,收入比较少,老板的头发与收入一般,稀疏得很可怜。   章晓在九哥奶茶里用文管委的胸牌可以免费领一杯招牌丝袜奶茶,他没什么收入,于是天天光顾。   老板九哥是文管委的退休员工,章晓不知道他的正职是什么,但肯定不仅仅是卖奶茶和快餐。章晓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但九哥嘴巴很紧,章晓问多了,他就冷冷一笑,肥厚眼皮下藏着的小眼睛透出丝丝精光。   这精光不太容易发现,章晓还得侧着脑袋先定位他的眼睛。   吃了午饭,和老板讲了一会儿单口相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章晓掏出手机快速浏览一遍自己的朋友圈,确定里头没有任何可能降低高穹对自己好感度的东西,于是迅速给刚刚拍的套餐和奶茶加了滤镜发了配图信息,屁颠颠走了。   “虽然奶茶和饭都不好吃,但午后片刻休闲时光很珍贵……”九哥看着自己手机,呸了一声,“你发的什么朋友圈!不好吃别吃!”   “不是给你看的!”章晓从水缸里探出头来,“等等,你不是嫌我太矫情,屏蔽我了吗!”   怀着对九哥的怨气一路回到文管委,直奔保护域。高穹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保护域里弥漫着芹菜肉包子的臭味。   章晓揉揉手腕。他还要继续试戴陈氏仪,而这一次试戴,他能看到更多的信息。   “来加个好友吧。”当然现在更重要的是和高穹迅速熟悉起来,章晓站在保护域外头招呼高穹,“我扫你。”   在他炯炯的目光中,高穹慢吞吞走出来,从保管箱里翻出自己的手机。   章晓:“……”   一台黑白屏的诺基亚直板按键手机。   高穹:“你要扫我什么?”   章晓把手机放入保管箱:“不,什么都不扫。”   文管委的员工通讯录里有高穹的手机号码,章晓曾经搜索过,但是任何社交软件上都没有高穹的踪迹,他还以为高穹善于隐藏自己的形迹。   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多么淳朴简单的一个汉子啊——章晓心想,自己可以教他很多很多东西。   高穹把陈氏仪递给他,但章晓还没接过,高穹又收了回去。   “你的手。”   章晓仔细一看,手背上有一点灰土的痕迹,是在九哥奶茶的水缸里蹭上的。   “擦干净再拿。”高穹说,“这个原型机陈宜一直保护得很好,你别弄坏了。”   章晓擦了手,接过原型机。   “你和陈宜很熟吗?”他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好人。”高穹言简意赅。   对话中断了,但章晓心里头有些说不清楚的高兴。他好像窥见了高穹冷漠外壳下那一点点不善表露的温柔。   “原型机和量产机的联动操作你可以问原一苇。”高穹说。   章晓一愣:“不是问你吗?”   “没空。”高穹抬抬下巴,“快,戴上去。”   章晓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带:“其实我知道怎么操作的。”   在量产机生产和测试期间,原型机和量产机进行了无数次联动测试。章晓虽然没有亲历,但大量的文字记录自行涌入他的意识,他全都接收了。   高穹瞥他一眼:“试那一次给我看。”   他拿出自己的陈氏仪,它旧得像个古物。   “我下一个任务地点是1918年3月16日的北平(*),经纬度是这个,你试着调一调。”他拿出任务派遣表,和陈氏仪一起递给章晓。   “去做什么?”章晓对这些外勤任务很好奇。   “找一份手稿。”高穹说,“里头的内容大概值几千万吧。”   章晓还想问,高穹却拒绝沟通了。他只好伸手接过高穹的陈氏仪。   陈氏仪会自动显示仪器所在地点的经纬度和时间,而且可以随着移动而不断变化。但章晓在陈氏仪记录下来的内容中读取到,原型机可以强制调节量产机的数据。原型机和量产机的数据调节到一致之后,只要持有原型机的向导使用精神体的能量驱动陈氏仪,和原型机的数据一致的那台量产机以及佩戴量产机的人,就可以回到数据所标识的年份,并准确停留在经纬度所指示的地方。   也就是说,持有原型机的章晓只要把自己的陈氏仪和高穹的陈氏仪上的时间数据,全部调整为1918年3月16日,经纬数据调整到高穹给的准确位置,他们就完成了穿梭的前期准备。   “然后我们就能穿梭时空吗?”章晓问。   高穹盯着他:“我们称呼这个行为为,空间迁跃。”   章晓:“……”   听起来是高级一点儿。   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陈氏仪。原型机和量产机的表盘里都盛装着无色的透明液体,而这液体中浮动着的数字,是由无数细小的墨点构成的。   时间和空间的点可以通过纵横相交的坐标来确定,比如经纬度。但游移的墨点却极难固定,因为它们没有一个确定的位置。   陈氏仪需要向导的精神体能量来驱动——章晓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长什么样子。   但渴望得到高穹承认的愿望太强烈了。他抛去一切多余的想法,不去考虑是否能驱动仪器,默默盯着那行以2017为开头的墨字。   片刻后,他突然发现了墨点衔接和分布的规律。它们大小和重量不一,组成时间的墨点显然比经纬度的要胖一小圈儿。   章晓眨了眨眼,他似乎分辨出来了。   下一刻,所有的墨字突然无声散开,如同一滴静置的浓墨被水流扰动了形体。   高穹见他异常专注,眼神不再死黏在自己身上,生起了一丝丝好奇,于是偏了偏头,目光落在表盘上。   两个陈氏仪无色的液体之中,墨字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在液体中飞速游走的墨点。在章晓的注视中,它们以几乎辨认不出来的速度沿着表盘边缘旋转,透明的水液变成了灰黑色。   高穹心中一惊,不由得坐直了。   应长河告诉他们,因为优秀的向导紧缺,今年国博郑重向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提出了招聘人才的请求。而在新希望选送的六位向导中,有一位是专为了文管委而培养的。   但这位向导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绝大部分的课业成绩都很差,连自己的精神体都无法召唤,因而绝对不可能被别的部门挑走。   在高穹的印象里,陈宜已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向导,但陈宜调整陈氏仪的时间比较长,光是分解那些墨字都要花费五到十分钟。   而面前这位痴汉,在瞬间就把墨字分解完成了。   墨点旋转的速度渐渐减慢。   更轻一些的缓缓聚作一堆,重的那些分作另一堆。   高穹突然觉得不对劲。保护域里开始变冷。   “停下来!”他一把从章晓手里抓回自己的陈氏仪。   在他的手指接触到陈氏仪的瞬间,他看到表盘上的墨点已经全部分列整齐了:1918.03.16,以及北平某条胡同的经纬度。   章晓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   保护域里更冷了,而章晓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   来不及给出更合适的反应,高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入自己怀里,抱着他的脑袋紧紧闭上眼睛。   温度突然间降低了。狭窄的通道里有狂风呼啸,细小的冰粒打在高穹的脸上。   不是冰粒,是雨。   章晓淌着鼻血从他怀里抬起头,脸是红的:“这、这么冷……”   高穹睁开眼,长叹一口气,把章晓推开时顺手掏出一颗抑制剂糖丸扔给他。两人站在一个冷清的胡同口,身后的杨柳张牙舞爪,在枝头的芽点处爆出星点绿意。   1918年3月16日的北平,正下着冷飕飕的小雨。   ——   *北平:在真实的历史线上,民国建立之后先设立的是京兆地方,这个区域包括今天北京的大部分地区,直到1928年民国政府才设立了北平特别市。在这个架空的故事里,不遵循这条历史线上的某些时间点,所以1918年已有“北平”。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重温安达充的《TOUCH》和《H2》,so…… 第6章 吉祥胡同   高穹抬头看眼前的搪瓷路牌。红色的路牌有些旧了,上头是四个亮晃晃的大字:吉祥胡同。   因为下雨的原因,四周围都没人,有些敲打的声响,有些食物的香气,在雨雾之中远远传来。   “为什么启动陈氏仪?”高穹神情很严峻,“你没有得到许可,不能使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   吃了抑制剂的章晓擦干净自己的鼻血,也是一头雾水。   他根本不知道何为“启动陈氏仪”,刚刚明明只是在保护域里排列墨字而已。   高穹见他一脸迷茫,大概猜到这位应长河一心要抢过来的向导可能真的是比较懵懂,遂失去了和他继续讨论的兴趣。   回去之后肯定要通报批评的,自己犯不着现在就跟人生气。   “我要找的人在吉祥胡同里。”高穹说,“你必须跟着我一起行动,不能随便离开我。”   章晓心想你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的,于是紧紧贴着高穹站立。   高穹:“……太近了。”   章晓退了两步,脸上全是笑意。   如果当时高穹不抓住陈氏仪,那么现在来到1918年的人,将只有章晓一个。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高穹救了章晓一命:如果任由章晓一个人来到这里,章晓怀疑自己不是随着正常的时间线慢慢老死,就是在之后的战争中死于非命。   章晓紧跟在高穹身后,好奇地看胡同里头的景色。   胡同里头都是四合院,门面有大有小。那些大的似乎是富人的宅院,石狮子眈眈地趴着,才长了新叶的槐树从院子里头曲曲折折探出来,一个断了线的风筝缠在上头。小的则是各有特色,红的门,黑的门,门上的春联还是簇新的,门神也和石狮子一样眈眈,偶尔有一两个还未取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朱色被雨水洗透了似的,红得惊人。   唯一奇怪的是,胡同里头没有走动的人,静得过分了。   “胡同现在要清理。”高穹说,“因为肺痨死了一些人,没病的都走了。”   章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找的人在这里,他是有病的人?”   “任务目标是欧庆的手稿,《吉祥胡同笔记》。”高穹说,“这本手稿里记载着很多文物的下落,我们只有上卷的前半本,剩下的一本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笔记上卷的前半部分,其实是欧庆死前才写完的。上半部分说的都是他的身世,他这辈子发生过的大事。落笔的日子正是今日,农历二月初四。我们查阅吉祥胡同的记录发现,第二日从胡同中清理出的几具尸体里有欧庆。”   “这人是……今天病死的?”章晓停了脚步。   他此时才觉得有种怪异的真切感。他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回到了一切风波都已经记载在史料的时光里。而史料没有记录下的,是熙攘人群的生死,这是未来人唯一的未知。   “走吧。”高穹催促他,“他死之前还在手稿上添加过内容,我们可以赶过去看看他把手稿到底藏在了哪里。”   “所以欧庆到底是谁?”章晓问。   欧庆是一位文物商人,准确点儿来说,他是销赃的。   吉祥胡同位于地安门东大街上,旧时是皇宫中太监居住的地方,有人满屋富贵,也有人穷得连自己的宝贝也赎不回来。但大部分人一生都在紫禁城里头奔忙,末了因为无妄之灾受到牵连,尸首以草席一卷,便扔到乱葬岗上去了。   欧庆不是太监,他是太监的儿子。   他的养父是宫中的一位公公。武昌起义之后,宫中人心惶惶,愈加不安定。欧庆随养父住在吉祥胡同里,隔三差五地便看到养父悄悄从宫中带出好东西,让他藏起来。   一开始带的还是小物件儿,塞在冬季的厚衣袍里,藏在食盒之中,也能平安带出来。后来越来越乱了,带出来的物什也越来越大件,御制的花瓶、摆件、玉兔玉狮子,全都不要命地往外头倒。欧庆虽然在自己的手稿里没有提及自己养父的名称,似是十分厌恶,但他确确实实是因为变卖这些宫里头流落出来的宝贝才活得滋润富庶的。   后来大清亡了,养父也病死了,欧庆清理遗物时发现养父屋中有一个地窖,想办法打开之后,发现里头竟然全是无法估价的宝物。   大件的有水晶花瓶,白玉摆件,小件的则林林总总,从女人佩戴的珠钗到宫中大人们吃饭喝汤的银勺子,应有尽有。欧庆随着养父干了多年这倒卖销赃的买卖,可也被满地窖的宝贝震惊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养父偷偷运出来,想着以后养老归安才使的。他们是不入流的阉人,却比宫中的王爷娘娘们更敏锐地察觉到清廷这棵大树就要撑不住了。   既然撑不住,那也无法荫蔽自己,于是干脆再从这树上捋一把树皮再走。   欧庆一件件点数这些文物并记录下来,这是他这本《吉祥胡同笔记》里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而欧庆是一个文物商人,既然手里头多了这么多货物,他断然没有不卖的道理。   “卖的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卖,卖了多少钱,谁买了,欧庆全都记录在手稿里头了。”高穹带着他往胡同里走,“这手稿欧庆是留着以后当后路用的。他想要钱,又想要稳妥。”   高穹的话前所未有的多。章晓听得很认真。   说完了吉祥胡同的事情,高穹看了看章晓,或许是因为有一个认真又诚恳的听众,高穹没有停下讲述。   “民国时没有管理文物的法律,也没有可以限制文物流失的规条,恰好那时候又有许多外国的倒卖商人来到中国,流失到外头的文物数都数不过来。”高穹微微皱起眼皮,似是在回忆,“大到佛像,小到一颗两颗珍珠,只要是说来自东方古国的神秘礼物,在国外就一定有很大的市场。很多外国人不懂文物,也不懂说官话,所以他们必须要依靠本土的文物商人。”   “欧庆这些人,帮着把我们的文物卖到外头去?”   “不止,他们卖现成的文物,也卖不存在的文物。比如有个外国人看到自己朋友买了一尊双耳鼎,他也要一个,出价是五十万大洋。但双耳鼎世间只有一尊,怎么再卖?他们就会造假。”   章晓听得入神了,连连点头。   “还有另一种情况,同类型的文物数量不止一个,他们会留下一个,毁掉其余的。”   “奇货可居。”章晓连忙接话。   他好像看到高穹笑了笑。但这个动作太细微了,他一下没捕捉到,想了想又不敢确认。   高穹一定很喜欢这个工作。章晓心想,他说了这么多、这么多的话,而且是跟自己。   “不过欧庆跟这种文物商人有点儿不一样,他不跟外国人做生意。”高穹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不知道是因为他养父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小贴着皇城根儿长大,经历过洋人的火枪大炮,所以对他们有敌意。总之欧庆在手稿上写了很多外国人的坏话,说他们臭,说话叽里咕噜听不懂,还特别爱装行家。欧庆最讨厌的,是他们在北京城里大摇大摆逛街的样子。”   章晓觉得这位欧庆有点儿意思:“他自己不也在倒卖销赃么?”   “同是销赃,销给富商或是军阀的,和销给洋人的,彼此都觉得自己比对方高出很多等。”高穹走到一处四合院门前停了脚步,“到了。”   这是东吉祥胡同的尽头。面前的四合院不算小,但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不知为什么只剩了一只。剩的那一只神情仍旧凶恶,但看上去气势大减,反倒有些好笑了。   院门开了一半,门上没有门神,更没有新贴的春联。半条发白的红纸还没掉,危险地粘在墙上,“四方聚财……”的字样随着风飘来飘去,下面写的什么倒是找不到了。   高穹当先走了进去。章晓心口一跳,连忙拉着他:“等等!就这样进去?”   “……你要吃抑制剂了?”   “不是,我们这个样子,进去了会被当做外国人赶出去的。”章晓指点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趁机在高穹胳膊上摸了两把,“还有你的皮衣,这年代可没有这样的材料。”   “他们看不到的。”高穹抽回手,拍了拍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们无法触碰这里的一切,他们也看不到我们。”   章晓又要晕了:“为什么?”   “原一苇没跟你说过吗?”   “原一苇把这事情交给了师姐,师姐又让你来教我。你跟我说过什么了?”章晓心头的不满暂时压过了汹涌的迷恋之情,口吻带了些怨气。   高穹沉默片刻,略过了这个问题。   “就像是两种密度不同的液体,就算放在同一个容器里,它们短时间内也不会融合的。”他给章晓解释,“我们是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外来客,是闯入者,是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异类。生活在这个时间点的人只能看到存在于这个时间点的东西,我们不是,所以他们是看不到的。同样的道理,我们不可能接触到别的时间点上任何的物体。”   “可是……这也太真实了。”章晓指了指身边的柿子树。有一个干柿子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我们没办法进入已经逝去的时间点,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   话说到一半,被风雨坠得受不了的柿子终于脱离了枝条,直直落到地上。   章晓就在柿子身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他接到了。   章晓:“……”   高穹的话也突兀地停了。   章晓难以置信地捏着那个干瘪的柿子:“不是说,摸不到吗……”   高穹一步跨到他面前,迟疑着伸出手,去触碰那只丑而瘪的柿子。   表皮粗糙,带着潮湿的雨水,似是已经发霉了。   他立刻缩回手。   章晓也手足无措。他有些害怕高穹此刻注视自己的眼神。   两人正茫然着,有人从屋内推开了门。   “什么人?”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儿,满脸警惕地盯着院中两位古怪的陌生人。 第7章 欧庆(1)   欧庆是太监的儿子,是个倒卖文物的商人。和他类似的人,在吉祥胡同里还有不少。   他的养父权势不是最大的一个,但却是最会藏东西的一个。但欧庆显然没有养父的这份心计,他大张旗鼓地卖东西,渐渐便引来了别人的注意。他抢了别人的生意,别人自然要从他手里抢走些东西。欧庆一次次落入对方的陷阱之中,家里头的宝贝也一件件地,被贱卖了出去。   他在《吉祥胡同笔记》里记录来往详情,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以这笔记去讨些好处。   但这份打算还未到付诸实施的地步,他就病倒了。   站在室内的男人面色苍白,瘦骨嶙峋。此时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他穿得十分单薄,双腿的肌肉撑不起裤管的形状,空荡荡似的。   “什么人 ?”他又哑声问了一句。   高穹转头看章晓。   章晓很紧张地盯着他。“我是新人!”他张口无声地说,“你要罩我。”   高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直视着欧庆:“我们是来找你的,欧庆。”   章晓更紧张了。他没想到高穹这么直接,还以为他会先迂回一阵,再借机和自己一起先离开,等夜深人静了再过来。   毕竟他的任务目标是手稿,其实不需要和欧庆有任何接触。在章晓贫乏的知识储备里,回到过去的人如果随便接触人事物,是会引起蝴蝶效应改变未来的。高穹不怕么——这问题在他心里闪过一瞬,他忽地明白了原因:欧庆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即便与不应在此处出现的外来客有过交谈,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欧庆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高穹和章晓都是一愣。   欧庆的发音和现在的京腔有些不同,语调稍显怪异,但两人还是能听明白的。但是他们说的话,欧庆就不一定能顺利地听懂了。章晓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拽拽高穹的衣服:“他说的是民国时候的官话,和我们现在不太一样。语言课上说过的。”   高穹:“我没上过这种课。”   章晓:“……?”   高穹:“你去跟他聊天,问他笔记放哪儿了。”   章晓想反驳,高穹一句“这是工作任务”就把他给怼回去了。欧庆站在屋子里头,虽然满脸警惕,但估计也看出这两个不是北平这地面上常见的家伙。“你们是洋人吗?”欧庆开口问,“长得跟咱们中国人似的。”   反正也解释不清楚,章晓干脆就承认了:“对,我俩是洋人。”   在学校语言课上学的东西已经忘了许多,章晓对社科类课程兴趣很小,上课更是从不认真听讲,期末考试的时候的理论和实操他都是压着及格线过的。他还记得当时的实操考题是用唐朝的官话给自己的精神体下常规命令,比如坐下,奔跑,回来等。章晓站在房间角落里看各个同学的精神体四处乱窜,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倒数第一的成绩。   所以他只能减慢语速,一字字地生硬发音。   更像洋人了……他心想。但这样显然是有效的:欧庆听明白了。   “你们要做什么?”欧庆的手不停颤抖,但他从门后拿出了一把刀,“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章晓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又看向高穹求助。   高穹一脸平静,也学着章晓那样缓慢地发音:“我们是来看你的。令尊是我俩的朋友。”   他说出了欧庆养父的名字。见欧庆仍旧半信半疑,高穹又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他的儿子欧庆么?他跟我们提起过你。他是在桥头把你捡回来的,当时你怀里还抱着个血娃娃。那是你的弟弟。你的母亲在桥底下生了他,但两个人都没活下来,只剩了你。”   欧庆蓦地睁圆了眼睛。   这是他从来没对人说过的事情,除了自己和养父之外,他只在手头的《吉祥胡同笔记》里头提及。   他立刻相信了高穹的话。   “来看我做什么?”   高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谎:“他当年赠过我们一个玉樽,如今有人想要买下来,我们不晓得价钱,想来找他问问。”   欧庆的眼神变了变。   “他早就死了。”欧庆说,“我帮你们看也是一样的。”   他退了两步,让出门口的位置,邀请高穹和章晓进入他那件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高穹看了章晓一眼,以眼神示意:行了。   章晓说不出一句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欧庆在挣了钱之后,也曾在外头住过更富贵漂亮的宅子。吉祥胡同毕竟是阉人居所,讲出去不是什么好听的地方,他在北平四处置地买宅,但最后都被人一点点吞走了。   只有这吉祥胡同的老宅子,他嫌弃的老宅子,还在原地。   等两人进了屋,欧庆立刻关上了门。他佝偻着身子重重咳嗽几声,再抬起头来时,突出的双目炯炯发亮:“玉樽呢?”   章晓又看向高穹。   高穹很平静地坐了下来。房中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说是简陋,虽然是厅堂,但只有中间一张八仙桌和墙边的一张矮床,墙边立着一张神台,上站一个孤零零的财神爷。火盆燃得很热烈,但屋子里头还是冷,没有人气与希望的那种冷。   “玉樽上有龙纹,没有任何坏损,现在能卖几多钱?”高穹问。   在自己的屋子里,欧庆上下地仔细打量着高穹。他是看明白了,这两个人里,矮些的那个估计是跟班,能说事的是眼前这位。   “什么时候的东西?”欧庆看了又看,此时忽然发现这两人虽然衣着有些臃肿,但显然不像随身携带着一尊珍贵至极的玉樽,毕竟这金贵玩意儿总不能随手揣在怪里怪气的衣兜里,“你骗我?!玉樽呢?!”   “玉樽是有的,比较大,我们带不出来。”高穹比划了一阵,“这么高,这么宽的口子,青灰色的。”   欧庆皱着眉头,死死盯着他的手。   “直颈宽腹圈足,双兽衔活环耳(*)。”高穹说,“上面有戏珠的云龙,还有十字纹和勾云纹……”   章晓站在他身边听着,忽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这是保护域两侧的大架子上摆着的一个古物。他当时只匆匆一瞥,但是记得那玉樽下面摆着张手写的卡纸,上头是一行字:珍品,高穹别乱碰。   高穹说完了,欧庆的神情已经大变。   “这是……天大的宝贝,无价之宝,无价之宝……”欧庆叨叨地说着,“不可能,他不可能拿得到这东西,更不可能随意赠与他人……”   高穹仍旧平静地说着话,那神态极其悠闲,反倒更像个坐地起价的商人:“倒也不是什么无价之宝,我听说也有人买过类似的玉樽,是个双人耳玉杯(*)。一个是人,一个是龙,估摸着我那个还更贵一些,却不知是贵多少。想来那玉樽成色这样差,至多贵几百大洋……”   “胡说八道!”欧庆大叫着跳了起来。   他太过激动,立刻又倒了下去,趴在床边咳得惊天动地。   章晓趁隙垂头看高穹,谁料高穹也正好看着他。   “你懂得真多。”章晓动动嘴,无声地说。   然后他似乎又看到高穹笑了。而同样的,这细微的表情消失得太快,章晓怅然若失。   “你、你说的那玉杯,那双人耳玉杯,是礼乐纹的宋代珍宝,但……咳咳……但这龙纹活环玉樽,却是元时候的宫廷用品!”欧庆咳完了,还带着点儿惊天动地的余韵,已经迫不及待要跟高穹论理,“元时候的立体玉雕,世间连一个都难寻……你们这些洋鬼子,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讲话!混帐!”   高穹哼了一声,跷起二郎腿,慢吞吞道:“你说得这样清楚,难道你见过那双人耳的玉杯?”   “我当然见过!”欧庆怒道,“这杯子还是从我手里卖出去的!”   他这话一出,屋中立刻静了片刻。   章晓恍然大悟:高穹给欧庆设下的这个套子,竟是从第一句话就开始了。高穹之所以说出双人耳玉杯,应该是在《吉祥胡同笔记》上卷的前半本里头看到过。他知道欧庆卖过,所以才故意提起。   “你说卖就真的是卖么?”高穹卷着舌头说,“中国的,卖宝贝的,都是骗子。太会骗人了,我不信你的话。”   “假洋鬼子……滚回家吃你洋爹的粮吧……”欧庆气得脸都红了。他正在病中,又四处寥落,面前的两个人是养父的友人,但他厌恶自己的养父,自然也不会对他的旧友存什么善意。而这两位“旧友”,居然以他最为厌恶的口吻,假装行家里手地跟他讨论这些宝贝的事情——欧庆没办法冷静下来。他的怨气,愤怒,恐惧,全都激着他要给这洋人一点好看。   “我记着的,我都记着的。”欧庆跌跌撞撞走到堂屋中央,扒着那财神爷的像,一边咳一边说,“我都记下来了,一件件一桩桩的,要跟你们讨债……”   那财神爷的神像已经很旧了,面前香火凄凉,连香炉都没了,只剩个光杆神像,勉强威风地站着。欧庆扒了半天神像,动作渐渐停了。   原本紧紧盯着他的高穹和章晓连忙将目光收回来。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欧庆嘎嘎地怪笑起来,“你们也是来找笔记的……也是来骗我的……”   高穹没出声,权当是默认了。   “怎么可能……这世上……这世上怎么可能还见得到元时候的玉樽。”欧庆抖着身子,声音也发颤了,“死洋鬼子,假心虚肝的禽兽……”   “有的。”高穹开口了,“龙纹活环玉樽,我见过,还摸过。”   章晓:“……”   他心里头咯噔一跳。文管委的员工守则里有一条说得很清楚,经评鉴后列为珍品的文物,禁止非相关人员触碰。   欧庆的喘气声音越来越粗了。   他慢慢转身,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高穹。   “是谁……”他虚弱地大吼,“是哪个王八蛋把玉樽销给你的!”   他又咳了几声,突然咬着嘴唇止住了声音。   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有人谨慎地走了进来。   ——   *龙纹活环玉樽:元代皇室用器,特征与文中所述一致。元代出土和传世的立体玉雕极其珍稀,这一件是绝品。现藏故宫博物院。   *礼乐纹双人耳玉杯:宋代玉器,特征与文中所述一致。它制作十分讲究,纹饰和耳柄都很独特,无论在玉杯发展史上,还是在了解宋代礼乐生活上,都是一件珍贵的实物资料。现藏故宫博物院。   以上两个文物资料出自《中国文物大辞典》(中央编译出版社)。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注释不是胡说八道了23333   这套《中国文物大辞典》是之前捂脸大笑大大赠送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大www,虽然写在这里她不知道但我还是要写!当时正巧打算创作一个这样题材的故事,捂脸大大正好在搞抽奖,然后我就这样抽中了一个仿似黑箱的奖,真是太高兴了www这是一套很好的书,几乎囊括了我国所有现存的文物,而且分门别类地展示了出来。无论是看着增长知识还是当做资料都很有用。 第8章 欧庆(2)   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高穹可以乱编故事,跟他套话,但若真的还有别的人出现,他们就不能再逗留在这里了。   “我们不是洋人,是来追查文物下落的。”高穹快速说,“我们要把被洋人买走的宝贝,一件件找回来。”   欧庆愣住了。   高穹揽着章晓的脖子,直接把他拖走了。神台的墙背后还有一个通道,通往后头的厨房。高穹快步走出去,但没有走远。他按着章晓的脑袋和他一起蹲下来,示意他不要出声。两人都屏着声气,听屋里头的声音。   欧庆走出了房子,能隐约听到他在院中与人说话。   与来人隔着这段距离,章晓慢慢平静下来,这才敢问高穹:“你跟欧庆说了那么多事情,万一他告诉了别人,怎么办?”   “不知道。”高穹说,“我又不是全知全能,怎么晓得后面还有人会过来。”   章晓很担心:“我们这样做不会改变历史吗?电影和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你看过《蝴蝶效应》吗?挺好看的,但是主人公回到过去改变了自己的经历之后未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跟欧庆说了这么多,万一他告诉了别人,别人再告诉别人,然后我们的未来就会完全改变了。说不定……说不定你和我都不在了,文管委也不存在,我们的爹妈也不会认识。现在是1918年……不知道后来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卢沟桥事变你记得吧?37年还是38年来着?还有之后……”   “停。”高穹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跟原一苇似的。”   章晓悻悻地停了,但停了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高穹,你真的看过文管委的员工守则,纪律规范和保密条款吗?你知道保护域架子上的珍品不能碰吗?龙纹活环玉樽那张纸是谁写的?上头特地写了让你别碰,可你还是碰了……你是不是记忆力不好,看了纪律规范也记不住?我可以背给你听,或者我们一起学习,你跟着我学一定很快就能记住了,我背书其实还挺厉害的,60分不成问题……”   高穹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章晓噎了一下。   “你太烦。”高穹松了手,“我没看,记不住,没人管我。”   果然相当的无组织无纪律……但是章晓又觉得这样的高穹好像比之前更神秘了一些,他对他的好奇心又往上暴涨了几十个层级。   他捂着鼻子,挪开一点儿距离,继续小声说:“你不是应主任亲戚吗?他不管你?”   高穹皱着眉头,眼神根本没落在他身上,只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两个人交谈声音非常小,且由于两人的听力都很好,院中的动静他们也一直关注着。高穹竖起手指的时候章晓也停口了,他听到了院中传来的扭打声。   欧庆与来人的谈话似乎不甚顺利。   “放开!”他哑声大吼,但久病的人身体虚弱,没能挣脱开。   “痨病鬼……”那人低声说。   欧庆惨叫一声,随即便是重物落地之声。   章晓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冲出去,被高穹一把抓紧。   “他受伤了!”章晓难以置信地看着高穹,“去帮帮他……”   “不用。”高穹强硬地将他拉回自己身边,“他今天确实就会死了。”   章晓仍在他手里挣扎着:“但他不是病死的吗?他现在是被人……”   “现在我们弄清楚了,欧庆是死了,但不是病死的。”高穹说,“别动了,我不想打晕你。”   章晓的动作渐渐停了。两人都沉默着,模模糊糊地听着院中断续的呻吟与痛叫声。   像是有些忍受不住这种沉默,高穹居然先开了口:“是你说不能改变过去的。”   “我知道。”   “明天就会有人到这里来清理欧庆的尸体,他今天肯定是会死的。笔记似乎是放在那神像后面了,我们一会儿再去找。”高穹说,“这是工作。”   “我知道。”   章晓仍旧蹲着,揉揉自己的肩膀。刚刚高穹抓他回来的时候太使劲了,他的肩膀现在有些疼。但和这种疼相比较,章晓心里的惊愕更让他茫然。   这是工作。这确实是工作。高穹原一苇他们在之前执行任务回到过去的时候,也会在旁看着这样的事情么?他想起之前他们就算回到过去也无法接触过去的人,怨怼的情绪消了消,可很快又意识到,正因为无法与过去的人接触,他们甚至会守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类似的事情发生。   章晓也觉得自己很烦。   “……以后你就习惯了。”高穹语气生硬地说,“就跟当医生似的,见多了生死就习惯了。”   章晓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在安慰自己。   院中的殴打没有持续很久。等到来人离开,章晓和高穹立刻穿过屋子,到院子里去找欧庆。   欧庆被打得很凄惨,爬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他的一只手拧成了奇怪的形状,脸上都是血,一开口就咳个不停,浓稠的血液喷在地上。   他倒也不显得疼,看到章晓和高穹之后,甚至笑了笑。   只是笑起来更加可怖。   “你说……你说从洋人手里头,把宝贝抢回来,是真的吗?”欧庆问高穹。   高穹蹲下身,尽量靠近他:“是真的。”   欧庆似是知道这两人不会救他,或者是自己死期将近,他没有开口哀求。   “揍我的,是刘大帅的人……他们也想要笔记,想要宝贝……可我不爱给他们,哈……你们,去东胡同,东吉祥胡同……找一个,叫谭齐英的人。”欧庆断断续续地说,“找到他……就找到笔记了。”   “好。”高穹立刻站起来,“走。”   章晓站在原地没有动。那个被他接住的干柿子在他脚边打滚,欧庆正蜷在树下,抽着气呻吟。   “章晓,过来,我们走。”高穹又回头喊了他一遍。   这是高穹头一次这样喊他,喊他到自己身边去。章晓慢慢地挪动着,经过欧庆身边的时候说了句“对不住”。   那颓丧的、遍体鳞伤的文物贩子哑声笑了。血从他喉咙里呛进去,他笑了没两声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章晓不敢再回头了。他走过高穹的身边,径直穿过半掩的门扉,来到了胡同里。   雨仍旧下着,似乎比刚刚更大了一点儿。密密的、细细的雨丝从天而降,缠绕着人间。   章晓走了几步,回头看高穹。高穹跟在他身后,眉毛动了动:“怎么了?”   “你骗了他。”章晓低声说,“你说过的,欧庆的文物不卖洋人,他笔记里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落到洋人手里,你怎么去抢回来?”   “他确实不卖给洋人,但文物转了又转,肯定会有一些到洋人手里头。”高穹说,“不过我确实骗了他。文管委的职责是从过去发现文物的踪迹,找不找,怎么找,不是我们的工作”   “什么意思?”   “就是知道那些宝贝藏在哪里,被什么人买下,我们要搞清楚的是这些内容。”高穹的耐心很少见,“之后的事情不归我们管。比如这一次,我们找到笔记之后,笔记会上交到本馆。笔记里头的那些东西,就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章晓默默站了会儿,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高穹无奈地跟上。   文管委能出外勤的人不多,而在章晓来之前,高穹是新人。他从来没带过新人出门,以前原一苇和周沙带他出外勤的时候,他也没经历过章晓这么复杂的情绪变化。   章晓很茫然,高穹也很茫然。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高穹看着章晓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连忙快走几步把章晓拽住了。   “换件衣服。”他说,“谭齐英可不是死人,我们不能这样去见他。”   两人身上没有可以用的钱,高穹想到吉祥胡同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干脆翻墙进了一户人家,在别人的衣箱子里翻衣服穿。   章晓问:“我们这样乱动别人的东西,真的不会出问题吗?那蝴蝶效应……”   “别蝴蝶效应了。”高穹把一件棉衣扔给他,“没那么多蝴蝶效应。未来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改变的,关键的人物和关键的事件才是让历史变化的原因。”   “你很唯心啊。”章晓说,“你有没有考过思修?”   “什么东西?”   章晓换了个说法:“你有没有学过马克思主义唯物论?你是不是常常挂科?”   高穹站起身,又扔给章晓一顶狗皮帽子。   “没听过,什么东西。”他把另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我的意思是,历史已经存在了,所以让历史发生变化的时间节点和事件也是已经存在的。我们两个人没那么大的能力去改变这些关键的节点,你明白吗?一场已经存在的战争,它是一定会发生的。那么甲军队上场时多了两个士兵,乙军队上场时少了两个士兵,能改变战争发生的这个事实吗?”   “可以改变战争的结果。”章晓反驳他,“原本是甲军队赢的,但因为乙军队多出来的两个士兵找到机会杀了甲的大将军,所以最后乙赢了。”   “大将军死了,对战争的结果也不一定有影响。”高穹开始脱他的皮衣,换上灰扑扑的棉衣,“在时间的规则面前,人人都是蝼蚁。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口干舌燥,更加不耐烦了。结果等了片刻没见章晓应他,抬头才发章晓不知何时退到了角落里,紧紧捏着鼻子。   高穹低头看自己。他穿的衣服不多,脱了皮衣之后就是一条简单的棉质打底,宝蓝色,V领。   “……又怎么了?”他是真的不解了:自己这副皮囊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章晓瓮声瓮气的:“你……还有抑制剂糖丸吗?”   “……还有最后一颗。”高穹从皮衣里掏出糖丸扔给他,“你争气点儿行不行?” 第9章 欧庆(3)   这次及时吞下抑制剂,章晓没有流鼻血。他揉揉自己略微发疼的鼻子,不敢再看高穹,低头匆匆穿好衣服就跑出去了。   高穹说他不争气,章晓也确实觉得不争气。   他还发现了一件事:自己对高穹有非常强烈的反应,但高穹对自己,一点儿都没有。   哨兵和向导虽然被冠以“特殊人群”之名,但除去卓越的能力和精神体,其余方面与普通人是一样的。只要愿意,产生性反应的向导仍旧可以和没有产生性反应的哨兵进行结合。但一般来说,如果双方都能被对方引发强烈的反应,他们的结合会附带着更加丰富和剧烈的情感共鸣。   但高穹完全没有。   章晓偷偷问过原一苇,原一苇说高穹并没有伴侣,甚至也没看过他和别的向导有过什么往来。工作的时候因为原一苇经验丰富,总是原一苇和他一起出外勤,而又因为原一苇的精神体自己不好抑制,所以他的哨兵周沙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和他们一起出发。   高穹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章晓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对方可能是男性,可能是女性,但应该也是个异常强大的向导。他们会绑定在一起,高穹或者他的伴侣会提交申请,请求将对方认定为自己的伴侣。   章晓并没有很伤心,只是有些许的怅然,像这初春天里头的细雨,断不了,但也不激烈。他喜欢高穹,先是喜欢他的模样,然后被他的信息素引发强烈的反应——但这些似乎还没能让他对高穹产生占有欲。   两人变装完毕,把原本的衣服裹成个包裹,高穹背在了身上。   从东吉祥胡同走到西吉祥胡同不需要多远。但一走出东吉祥胡同的路口,立马就感觉不一样了:各样的人,各样的人,熙熙攘攘的,在这黏糊糊的雨天里显得尤为热闹。   吉祥胡同在旧皇城的范围里,皇城里头的人,吃穿住行是要比外头的讲究一些。被红色棉袄包得又圆又实的孩子咬着馒头看过路的两人,他娘亲则在他身后弯了腰,给他拍背上的脏东西,骂骂咧咧的。但看到高穹和章晓之后,那妇人便立刻红着脸掩了嘴,不出声了。   章晓不明所以,以为自己的脑袋被她看到了,连忙按了按帽子,跟那妇人笑了一下。   高穹在前面催促他:“别笑了,她是说了脏话被你听到,不好意思。”   两人的说话速度很快,那妇人不太理解,但叽里咕噜的,不是这儿的人。她把孩子抱回家了,紧紧关了院门。   “你看你,把人吓走了。”高穹对章晓说。   章晓傻笑两声。   谭齐英的宅子很好找,因为太显眼了。光看那宅门的大小与门前两尊石狮子的气魄,就知道与别人大不一样。   高穹上前敲门,久久都无人来应。两人面面相觑,高穹指了指墙头:“你,翻墙进去。”   章晓:“……你咋不翻?”   高穹:“我给你放风。”   章晓:“去你的。”   他抓抓脸,转身去看墙头的高低了。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似乎高穹在很努力地活跃气氛。方才欧庆那件事对章晓的冲击仍旧还在,但他已经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反复跟自己说“是工作”。不过能得到高穹的关心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只有一点点,而且还是方向完全错误的一点点。   章晓转头跳下台阶准备寻找翻墙位置,却看到路对面站着个老人,正吸着旱烟眯着眼睛,盯紧了他。   章晓觉得这老人看上去就充满故事,连忙过去问他:“老丈,你晓得这宅子里的人都去哪儿了么?”   “我就是这里的人。”老人上下打量章晓,“你们要做什么?”   章晓心想现在是不是又要开始编故事了?于是连忙回头看高穹。高穹也已经走了下来,在老人面前又换了套说辞:他俩是欧庆旧友的孩子,今天去欧庆家里探望他,谁知欧庆病得很重了,遂嘱咐二人来这儿找一位叫谭齐英的,说时日无多,想见见自己朋友。   这位谭齐英,是欧庆从未在笔记里提及的人。但欧庆既然能将笔记交给这人保管,可见两人的关系匪浅。来路上高穹与章晓也简单讨论过,两人都觉得欧庆是在保护谭齐英:这本笔记觊觎的人太多了,谭齐英为他保管,所以他不可将谭齐英暴露于这位大帅或那位大帅的眼睛里。   也因此,欧庆确实是信了高穹的话,信了他说会把外头的宝贝一件件找回来的话。   老人听到两人问起谭齐英的事情,忙收起了旱烟。“老爷早就走咯。”他说,“这事儿欧老爷也是不晓得的,我家老爷说,不要跟欧老爷讲,也别告诉欧老爷自己去了哪儿。”   高穹和章晓都是一愣:“那你家老爷现在去了哪儿?”   老人笑了笑:“就西边儿,西边儿一个洋人的国家。叫啥……大英……”   高穹吃了一惊,正想再问,章晓却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只见那老人又说:“欧老爷找我家老爷,是不是想看看他的笔记呀?吉祥胡同啥的。”   章晓也吃惊了:“你知道这笔记?”   “知道。”老人说,“笔记在我家里,不过不完整,只有半本。”   两人立刻随着老人去了他家。这老人是谭齐英家的老仆,谭齐英一家子人都走了,只留下几个仆人打理宅子。而这位老仆从他爷爷那辈就是谭家的奴仆,年岁大了,不便长途跋涉,便留了下来看管。   他手中确实有半本《吉祥胡同笔记》,但只是上卷的后半本。   跟老人道谢之后,两人没有取走笔记,而是直接告辞了。   欧庆的《吉祥胡同笔记》分上下两卷,其中上卷的前半本写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而余下的一本半,则是他这么多年来倒卖各类文物的记录。   据那老人所说,欧庆自己留着上卷的前半本,但之后的一本半全托给谭齐英保管,并且嘱咐谭齐英,在安葬他的时候切记将笔记一起放入棺材之中。   欧庆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将这最珍贵的手稿交托到挚友手中,生怕被觊觎的军阀等人抢走。他临死前写完了自己一生的事情,等候着谭齐英带着剩下的手稿赶到自己身边,便拼合起来一起葬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谭齐英悄悄地走了,而且带走了笔记的下卷。   目前文管委拥有的半本《吉祥胡同笔记》是原一苇逛文物市场时偶然发现的。他买下笔记之后回家研究,发现笔记里有大量珍贵的讯息,于是立刻把笔记交给了本馆进行分析。原一苇和周沙随后到文物市场进行调查,最后发现那个旧书摊摊主的祖父,以前是在北京城里专门收尸的。   高穹和章晓因此推断,笔记的前半本也没有随着欧庆一起下葬。收尸的人上门清理的时候,顺便将他家中的财物也一并搜刮走了,包括他身边的半本笔记。随后谭齐英的老仆领回他尸体安葬,把自己手中的下半本放入了欧庆的棺材。这是笔记上卷的下落,而下卷则随着谭齐英一起消失了。   “可以说下卷才是最有价值的。”高穹带着章晓快步离开吉祥胡同,往外头走去,“上卷一半是欧庆的身世,剩下的一半内容并不太多。谭齐英拿走的是下卷,下卷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他去了英国,他也许会把手稿卖……”   “他去的肯定不是英国。”章晓突然说,“他从这儿逃走,去一个更乱的地方?不可能。或者是他骗了自己的老仆,或者是他指使自己老仆骗别人。”   高穹停了脚步:“你怎么知道?”   “你不上历史课吗?……你真的没学过思修?”章晓诧异了,“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才结束,现在是第三阶段。”   高穹盯了他片刻:“我不知道。”   章晓:“……你大学到底在哪儿读的?你高中会考过了么?”   “听不懂。”高穹没理他,“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去,把这个情况跟应长河汇报。那老东西会把欧庆葬在哪里他刚刚已经告诉我们了,回去立刻找出来。”   “我们要去挖坟吗?”   “不是我们去挖。”高穹拉着他走到一个隐蔽处,伸出手上的陈氏仪,“快,调节,我们回去。”   章晓嗯嗯几声,也拿出了自己的陈氏仪。表盘上的黑色墨字再次随着他的注视而分崩开来,很快凝聚出了“2017”的字样和文管委的经纬度。   高穹见他做得利落干净,脸上的紧张表情稍稍放松。   数字变化完毕之后,章晓抬头看高穹:“行了吗?”   高穹:“看我做什么?快回去。”   章晓:“……所以,怎么回啊?”   高穹:“???”   静置片刻的陈氏仪又动了起来。墨字分散又聚拢,仍旧是1918.03.16。   高穹沉默片刻:“章晓,你当时是怎么启动陈氏仪的?”   章晓想了想:“我对这个经纬度很好奇,不知道你出外勤做的什么,想跟着去看看……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高穹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再问他:“所以你现在不想回去是吗?”   章晓转转眼睛,咽了口唾沫,试图发出些声音来缓解这安静的尴尬。 第10章 家(1)   这尴尬没有持续很久,高穹离开章晓身边,在不远处绕着树走来走去。   两人所在这地方比较僻静,周围没什么人,此时已经将近傍晚,雨停了,炊烟四起,似乎有模糊的香气勾了过来。   高穹在树那边转圈,越转越烦躁。他知道章晓喜欢看他,不然也不会老是死守在咖啡馆的窗边死盯自己。但是他没想到这种情绪居然会影响到两个人是否能顺利回到他们真正在的时间线上。   应长河让原一苇去教章晓是有道理的。文管委除了陈宜之外,只有原一苇出勤的次数最多,经验最丰富。章晓是一个没有经过这一类培训的向导,他根本不懂得把工作上的事务和个人情绪剥离开,所以会冲动地试图阻止别人殴打欧庆,或者是因为自己不想回去而无法启动陈氏仪。   回头看到章晓站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自己,高穹觉得愈加烦躁。   他绝对不愿意跟章晓搭档。   但原一苇和周沙已经是极有默契的搭档,周沙最近还搬到了原一苇家里住,估计今年内两人就会提出伴侣申请,所以让周沙和章晓搭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和章晓搭档的只可能是自己——高穹更觉头大。   “你先坐下来,冷静冷静。”高穹走回去,按着章晓肩膀让他坐在断了一截的石墙上,“我们先聊聊天。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或者想去玩儿的地方么?”   高穹非常严肃认真,这不是聊天的口吻,而是“聊完这个天请你一定要让我们回去不然我会弄死你”的口吻。   章晓倒是挺高兴的。他还以为高穹生气了,结果转了半天的圈还是回来跟自己聊天。   “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他高高兴兴地说,“想去玩儿的地方……其实跟你出外勤就挺好玩儿的。”   高穹:“……”   谈话简直继续不下去了,高穹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墙角上,一字字开口问:“你必须想出来,不然我们都回不去,只能在这里老死了。”   章晓愣了一下,连忙点点头:“我想,我努力想。”   他真的开始认真想了。   在沉默之中,高穹看看渐暗的天色,又扭头看看章晓。   这晚风与未来某一刻的晚风并无任何不同。它吹起了章晓额前的头发,那些柔软的发丝翘了起来,在风里一弹一弹的。章晓想事情的时候有些呆滞,右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嘴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高穹足足盯着他看了有几分钟,他愣是没眨过一次眼。   “……没有什么自己觉得呆着很舒服、很高兴的地方吗?”高穹开口问他。   章晓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高穹这是正儿八经地要聊天了,连忙从石墙上溜下来坐到地上,和高穹隔着些距离。“有的,就我毕业之后,跟我室友一起住。我俩在清华小区租了套房子,房子不大,就两室一厅。不过他工作特别忙,常常不回家,所以就像是我自己一个人住一样,很自在。”   他生怕这难得的话题中断了,不停地搜刮出有趣的事情想跟高穹分享。   “厨房里有微波炉,我上个月就试着用了。冬天么,吃栗子挺好的,我在外头买了些栗子,还问了老板能不能放微波炉里叮,老板说可以。”   高穹:“……不可以。”   章晓:“是的……总之就炸了。把我吓坏了,那天我室友不在家,我……”   他想了片刻都没说出自己怎么了,末了只补充一句“反正我挺害怕那种声音的”。   高穹点点头。   现在的进展非常棒。他似乎能看到回去的希望了。快说,快说,继续说,老子听你说——他殷切又热情地看着章晓。   结果章晓不聊了。他不谈那些爆炸的栗子,又开始发呆,老半天才冒出个新的问题:“师姐是哨兵……女性哨兵很少,她真厉害。”   章晓的话题跳跃性太强了,为了让他说多点儿,高穹只好继续顺着聊下去:“她确实很厉害。”   “你知道她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蛇。”高穹说,“而且有毒。”   章晓来了兴趣:“什么蛇?你怎么知道有毒?”   高穹皱眉回忆。周沙跟他说过自己精神体的种类,但他没记住。   “想不起来了。”他说,“但我跟她打过,所以知道她的蛇有毒。”   哨兵和向导的引领关系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绝对一对一的,一个向导可以引领数个哨兵,但一个哨兵只能接受一个向导的引领。   正因为如此,在就业市场上,哨兵远比向导更抢手。几乎每一个进入特殊人才市场进行招聘的企业都会在招聘启事上写一句“哨兵优先”,有个别企业在已经拥有一个向导的情况下,甚至会注明“本次招聘只限哨兵”。用人单位普遍认为哨兵比向导重要,向导只要够用就行,数量不必太多。   至于是否会因为过度劳累而引起向导本身的情绪失控,这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情。   这种情况在十几年前特别普遍。很快,在就业市场上遭遇歧视的向导们坐不住了。毕业季原本是最佳的应聘时机,但无论校园招聘还是社会招聘,哨兵与向导的招聘比例一直维持在30比1,1996年的时候甚至达到了50比1:当年毕业的654名哨兵全都找到了工作,而应届的321名向导之中,只有13人签订了就业意向书。   由向导发起的维权和反歧视活动很快在各处举办,声势渐渐浩大。   这些事情章晓知道,但没有很深的体会,那时候他甚至还没有想过自己未来会从事怎样的工作。在向导歧视还未平息的时候,另一种情况悄悄发生了:由于社会上需要哨兵的岗位在这么多年的人才吸收之后渐渐呈现出饱和状态,哨兵找工作越来越难。而因为向导的情绪和能力稳定性比哨兵更高,大量无法在特殊人才岗位就业的向导转而寻求普通人才岗位,和普通人在职场上进行竞争。哨兵被自身条件限制,反倒成了“就业难”这个名词的新生代言人。   于是哨兵面临了一个新的挑战:在进入新岗位之前,他们都必须先进行一次激烈的竞争淘汰。   淘汰的规则十分简单,绝大部分单位都是这样做的:让来应聘的哨兵和本单位原有的哨兵来一次实战练习。   打得过,留下来。打不过,说拜拜。   高穹和周沙就是这样打起来的。两人用精神体进行战斗,战斗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后周沙的蛇咬了高穹的精神体一口,结束了。   “她那蛇很毒,特别毒,据说一点儿毒液就能毒死一百人。”高穹说,“我其实打得过,但没提防被咬了一口,不行了。”   章晓想听故事,结果高穹言简意赅地说了两句话,完毕。   他十分失望:“说详细点儿呗?”   高穹看他:“我说详细点儿,你能回去了么?”   章晓:“……你精神体是啥玩意儿?”   高穹只好继续配合他的新话题:“你的精神体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章晓老实说,“我没见过它。”   高穹愣了愣:“不可能。”   “真的。”章晓不愿意把话题纠缠在自己身上,又回到了原先的问题,“你的精神体是什么啊?”   他反复地问,高穹脑中突地一亮。   没必要问章晓对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感兴趣,章晓目前对他怀着最强烈的兴趣。   高穹把章晓拉了起来。   “章晓,等回去之后,我请你去我家玩儿。”高穹低声说,“就请你,别人都不要。”   章晓:“!”   他顿时就晕了,连忙确认:“你家在哪儿?”   “回去就告诉你。”高穹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又添了一句,“给你烤栗子吃,我有办法,绝对不会炸。”   他话音刚落,立刻看到手上的陈氏仪有了变化。   墨字瞬间分散,又瞬间聚拢,新的时间和坐标出现在表盘上。   两人周围的温度再次下降。   “进行空间迁跃的时候不能放开你的哨兵,必须和他连结在一起……”高穹抓紧时间提醒章晓,章晓抓住了他的手,“闭上眼睛,别看。”   章晓的手很热,把人抱在怀里的时候高穹摸到了他的头发,软的,凉的,很舒服。   细小的冰粒消失了,尖促的风声渐渐远去,两人还未睁开眼睛,耳边突然炸开了刺耳的警报声。   高穹把章晓推开,章晓晃了一下,扶着身边的东西站稳。手底下是黑色的铁柜子,抬头再看,面前是应长河和原一苇。   “主任……”章晓连忙堆起笑意,“好久不见。”   应长河按停报警器,他似乎连眉毛都稀疏了许多:“废话少说!滚去我办公室!”   高穹在一旁举起手:“这次与我无关。”   应长河:“怎么和你无关!你跟章晓说过空间迁跃的注意事项没!”   高穹:“……行,又是我错。”   “不过今天先批评章晓。”应长河看着章晓,“立刻,到我办公室!”   章晓知错,连连点头,跟着应长河走出保护域时忽然想起高穹的话,连忙喊他:“高穹,你家在哪儿,我什么时候去玩……高穹???”   高穹听若不闻,从保管箱里抓出自己手机,一溜烟儿跑了。   章晓:“……”   应长河:“你要到我家里玩?可以啊。搞个新员工欢迎晚会……原一苇!你的抑制环呢!”   原一苇也立刻抄出自己手机,一溜烟儿跑了。   章晓一头雾水:“高穹住在你家?”   “我是他监护人,他不住我家住哪儿,你以为他有自己的家?他比你还穷。”应长河说,“正好,我也得跟你说说你监护人的事情。”   “他们怎么了?”章晓吓了一大跳。   “监护人那里不能填你爸妈的名字。”应长河说,“章晓,精神病人不能成为你的监护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章晓:……所以请我去家里玩是骗我的?   高穹:(( ̄~ ̄) 嚼芹菜肉包)嗯。   章晓:也没有烤栗子不炸的办法?   作者:啊,烤栗子的是我。   章晓:炸了吗?   作者:……炸了。 第11章 家(2)   哨兵和向导与丧尸、地底人一样,都被列为特殊人群。   他们一生都必须在监护人的陪伴下度过。   监护人制度要求,监护人必须定期向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反馈被监护人的相关情况。这名为保护、安抚,或是责任,但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监视。比普通人强大太多的能力让他们在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类”的同时,也隐含着更多的不稳定因素。   大多数情况下,监护人是他们的父母、亲属或者伴侣。如果他们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伴侣,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将会指定某个人成为他们的监护人。若是父母、亲属或伴侣本身也是特殊人群,他们也同样受到别的监护人的监管。   没有父母亲人的哨兵和向导在孤儿院或是学校生活的时候,他们的监护人会以孤儿院或学校的名义整体登记。章晓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就读的那几年里,他的档案中监护人那一栏填写的就是学校名称。   但他现在已经毕业了,毕业之后他的监护人必须更换。办理毕业手续的时候,章晓将父母的名字登记了上去。   应长河正在为他办理档案接管手续,于是发现了这个错处。   “在你的父母没有完成治疗,而且医生没有出具证明之前,他们没办法担任你的监护人。”应长河跟他说明,“你必须改,不然档案落不到我们这里。”   章晓有些为难:“我没有别的亲戚了。”   “一个都没有了?”应长河有些吃惊,“你父母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对,他们都是普通人。但我一出生,验血的时候就发现体内有变异染色体,很快被登记为向导。之后那些亲戚跟我们就没来往了。”章晓挠挠下巴,“主任你也知道的,其实很多普通人对我们的误解还是比较大,我二叔一直认为我过了十八岁之后会指使大壁虎拆他的房子。”   应长河:“……”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犯难。   “算了,办法我来想。”应长河说,“你最近去看过你父母吗?”   “最近两年没去过。”章晓想了想,“也挺久了。”   “怎么不去啊?”   “我进不去。医院的安检升级了,要求哨兵和向导先释放精神体通过验证,但我没有。”章晓垂下了眼皮,“而且他们怕我,我没办法靠近。”   应长河一愣:“怕你?”   章晓点点头:“明明两个都是普通人,但是只要我一走到那个楼层,他俩就开始尖叫,砸东西。平时我不去的时候他俩挺好的,医生说我妈还特别喜欢唱歌,天天跟隔壁病房的百灵鸟阿姨唱五彩云霞天上飞。可每次我一去他们的情况就会恶化,必须上束缚衣和镇静剂,不然静不下来。”   应长河看过章晓的档案,档案里头只写了他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突然罹患精神疾病,失去监护能力,章晓的监护人改为他就读的中学。他也从章晓的导师那里听过章晓的一些情况,但并没有具体到他的家庭或亲人。   这是应长河第一次知道章晓父母的情况这样严重。   谈起这些事情的章晓很平静,意识到应长河的眼神带了些怜悯,他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的。”   他似乎是真的觉得这些没什么。这些不幸的事情像水一样流经了他的生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旧像所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拥有许多应长河不理解的快活。   应长河批评不下去了。   “算了。”他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你明天就去找原一苇,他会跟你详细说明陈氏仪的事情,还有我们出外勤的要求。今天先回去吧。”   章晓如蒙大赦,感激万分:“主任你真好,你真特别好。既然我都不批评了,高穹也算了吧?”   “高穹不行,那是一定要批评的。”应长河说,“他没骗你把罚款给他吧?文管委里小金库的来源很多,但所有的罚款都要交给周沙,别人是不能经手的。”   章晓:“……”   他已经给了高穹一百块,因为把手机带进了保护域。   应长河:“已经被骗了吗?”   章晓:“没有没有。”   应长河满脸狐疑:“你们这些小青年,很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   章晓:“不是爱情不是爱情……”   应长河没理他的辩解,也根本不信,弯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章晓想起一件事,连忙问他:“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两年对吧。”应长河抬起光溜溜的脑袋,“两年后一定把你转到国博的普通岗,扫地也行,就是不干任何特殊人才岗位,对吗?”   章晓点头。   “你就这么不喜欢当向导么?”应长河拿着几本书站直身,“我现在怀疑,你召唤不出自己的精神体是因为你本身潜意识在抗拒它。”   章晓不置可否,只能傻笑。   应长河把书给章晓,让他带回去好好看。几本书的封面设计都差不多,上面是几个烫银大字:怪侠裘德洛(*)。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系列小说,很励志,你带回去好好看看。”   “裘德洛的故事不是很恐怖吗?”章晓说,“我看过的,有部电影叫《潜行死人谷》,里面的大BOSS就是怪侠裘德洛……”   “那是污蔑!”应长河怒道,“裘德洛是英雄!拿回去看!一个月看完,给我写个不少于一万字的读后感!”   挎包里装着几本书,十分沉重,一路走回清华小区,章晓累得气喘吁吁。   杜奇伟正守着个大瓷盆吃面条,见章晓回家了,立刻招呼他和自己一起吃。   章晓就中午在九哥奶茶吃了便餐,一个下午奔忙,确实饿得慌,坐下来稀里呼噜就吃了大半盆面。不算好吃,但好歹是在家里,他吃得很开心。   他和杜奇伟又是一周没见面。忙于各种兼职的杜奇伟现在尝到了当狗仔队的甜头,辞了大部分兼职工作,只保留了咖啡馆里的那一份,其余时间全心全意当狗仔。   最近在跟拍一个当红影星,所有狗仔都知道她有个私生女,但就是一直没拍到,相当愁苦。杜奇伟把这当做一个大挑战,干劲十足。他的精神体是一只威风的乌雕,给了他狗仔队事业极大的帮助。   杜奇伟可以跟章晓讲自己的工作内容,但章晓不能告诉他任何关于陈氏仪和文管委的工作细节。杜奇伟表示理解,并且极快地转换了话题:“你跟那个哨兵有啥进展没有?”   “我们一起出外勤了。”章晓想了想,“发生了一些事情,有好有坏,不过都挺有趣的。”   杜奇伟用一种看孩子的慈爱眼神注视着他:“高兴吗?”   章晓笑了。   他以前盯着高穹,是自知没有任何发展可能的自我满足。但现在这种心情变得具体了,像是原本笼在雾气里的秘密之所,终于显出了更清晰一些的轮廓。他不能拥有它,但他能看到它。它一天天更具体,章晓享受着这个逐渐具体的过程,至于他能否抵达,能否进入,他没有仔细想过,更没有向往过。   “高兴。”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他根据应长河的要求,去寻找原一苇学习。   原一苇和周沙在会议室里算账。原一苇帮周沙念扣钱的项目:“高穹,迟到十八次。周沙,迟到一次。高穹,擅自触碰珍品四次。高穹,值班之后忘记关灯两次。高穹,带食物进入保护域二十三次……”   “别念了,没钱了。”周沙说,“我的个妈呀,高穹怎么活?他十二月的工资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全进了小金库。”   章晓很好奇:“高穹不是住在应主任家里么?他是应主任亲戚,你们还敢扣这么狠?”   “应主任扣我们的钱也是挺狠的,你不知道。”周沙头也没抬,在表格上属于高穹的那一栏上拼命打叉,“不过高穹本来没多少钱,这扣那扣的,我还真有些可怜他。”   “临时工一个月也就两千来块钱。”原一苇见章晓很吃惊,于是跟他解释,“高穹现在基本就靠出外勤的补贴撑着了。”   这是章晓头一次听到高穹是临时工的事情。高穹是他接触过的最强大的哨兵,这样的人只是一个临时工?   “笔试没过,所以连面试都进不了。”周沙说,“现在临时工也是要考试的呀,管得可严了。”   “笔试很难吗?”章晓问她,“我觉得挺简单的。”   “不难,都是基础题,可是高穹很多社科类的题目都写不出来,科技类倒是挺快的。”周沙抬头看原一苇,“当时是我俩改卷对吧,高穹偏科特别严重。”   章晓凑过去问:“师姐,你知道高穹大学在哪儿读吗?他家乡是哪里?家里有啥人?”   “不知道!小八卦佬!”她凶巴巴道,“我和一苇九点要去危机办开会,你还有四十五分钟上课时间。”   原一苇面前摊着几张纸,他让章晓坐下,跟他说明文管委通过陈氏仪要做什么事。   “这个我知道。”章晓说,“空间迁跃。”   原一苇挑挑眉毛:“你居然知道?好,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   “这个我也知道。”章晓说,“文物不是我们找,我们找的是文物存在何处的线索。”   在对面趴着敲计算器的周沙坐直了。   “这是文管委的秘密工作,还没有人跟你说起过,你从哪里听来的?”她的神情异常严肃,章晓忽地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周沙在释放精神体的力量。   他连忙结结巴巴地开口:“高、高穹……昨天,外勤的时候,他跟我说的。”   片刻之后,周围如有实质的压迫感消失了。   “高穹说的?”周沙满脸狐疑,“他会跟你说这些?”   章晓满脸茫然:“为什么不会说?”   “以一个月来算,高穹平均一天能跟我们说一句话吧。”原一苇跟他解释,“他跟应长河说得多一些,平均一天有两句。他真的跟你讲过我们的工作内容?”   章晓:“……嗯,他昨天至少跟我说了五十句吧。”   他囫囵算了算,又往上加了几句,满足虚荣之心。   “我去……”周沙震惊了,“真的假的?”   章晓:“不是你让他教我的么?”   周沙:“我只是懒。我的天,高穹不会看上你了吧?”   章晓:“不能吧……”   “那你笑啥?”周沙伸手过来捏他鼻子,“你脸红啥?”   她离得近了,章晓感觉有点儿畏惧。虽然周沙没有再释放精神体的力量,但那个强大生物的压迫感似乎仍缠绕在她身上,隐约影响着章晓。   周沙的手伸到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危机办的绝密文件里提到,袭击陈宜的是一个哨兵。这位哨兵的精神体是蛇,有毒。   ——   *《怪侠裘德洛》:德国作家Paul Joseph Wagner的系列小说,自1981年开始出版,至今仍在创作。该系列根据真实人物裘德·泰勒的经历改编而成,裘德·泰勒是20世纪50年代最为著名的英国籍哨兵,据说他能分裂出最多五个精神体,并且拥有巨额财富。裘德·泰勒热衷冒险,曾创造最短时间内环游时间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至今无人打破。1968年5月,裘德·泰勒出发阿根廷探望情人加西亚,自此失去踪迹。其妻子七月启程前往阿根廷寻找裘德·泰勒与加西亚下落,随后发现两人均已失踪。当年12月底,在智利巨石阵进行勘测活动的科研队在附近发现了裘德·泰勒的行李和衣物。裘德·泰勒的手表及眼镜在巨石阵下被勘探出来,距离地表约6.5千米。截至目前为止,裘德·泰勒尸体仍未被找到,其妻在从阿根廷返回英国的途中遭遇海难,已被登记为死亡。情人加西亚至今下落不明。根据遗嘱,裘德·泰勒的遗产被侄子艾伯特继承。 第12章 家(3)   章晓从来没有怀疑过周沙。   陈宜被袭事件现在交由危机办来处理,而文管委这边一直负责和危机办沟通、对接的人,就是周沙。如果她有问题,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再交给她。   章晓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决定直接问周沙。   “师姐。”他躲着周沙的手,“我记得陈宜是被蛇袭击的,那蛇还有毒……你的精神体,是什么蛇?”   周沙停了手:“怀疑我呀?”   章晓紧张起来:“不是……”   “不是我。”周沙收了手,坐回对面,“没错,我的精神体确实是蛇,而且还有剧毒,但纹路和袭击者的蛇不同,毒液的组成部分也不一样。”   章晓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师姐,对不起啊,我不是怀疑你,但我总要问清楚,不然心里有个疙瘩。”   “我明白。其实文管委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周沙笑道,“陈宜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立刻就被危机办的人找到,抽取血液,然后召唤精神体进行验证。袭击者的蛇没有我的那么大,而且比我的小宝贝更毒。”   “袭击者是什么蛇?”章晓奇道。   “危机办的人知道,但不会告诉我们的,这是机密信息。”周沙问他,“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蛇?帅死了,漂亮死了,我给你看。”   章晓心头一跳,连忙大喊着制止她:“不!师姐——”   但是来不及了。   周沙身后腾起一团浓重的雾气。那仿佛是一条巨蛇,它柔软而强韧的身躯立时占据了会议室里的所有空间,蛇信伸缩,尖长的蛇尾缠上了章晓的脚踝。   但下一瞬,一切都消失了,雾气于瞬间聚拢,章晓看到一条细长的蛇盘在周沙肩上。   它的身体遍布土黄色与灰褐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鳞片闪动着复杂的色彩,仿佛在两种颜色的中间地带不断游走。章晓没有在别的蛇身上见过这么多的鳞片,它们并不贴服于蛇皮,反而随着蛇的动作纷纷立起来,就像是插在蛇身上的,一片片有意为之的椭圆形装饰片。   它是从周沙的背后爬出来的。顺从而乖巧,那蛇攀爬上她的肩膀,细长的尾部缠绕着周沙的手臂,三角形的蛇头在周沙的耳边一伸一缩,圆圆的眼睛盯着章晓。   这条蛇没有杀气,一点儿也没有。章晓知道这是因为周沙信任自己,她没有释放出任何攻击性的情绪,所以她的精神体现在和她一样,平和且快乐。   章晓明白这一点,他的大脑里负责理性思考的那一部分是这样说的;但另一部分,更为直接的一部分,已经对他全部的器官和神经释放出了最高等级的警告讯号。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像一面即将被擂破的鼓,鼓皮、鼓身都随着震动而痛得颤抖。   在哨兵群体中,女性哨兵是极为罕见的,人群占比甚至不足1%;而每一个女性哨兵都是顶尖的攻击型哨兵,经过一定的训练,她们会成为哨兵之中的佼佼者,与最优异的男性哨兵一样,往往从事着最危险、最重要的工作。   正因如此,每一个女性哨兵的精神体都极为强大。   眼前的这条蛇虽然没有攻击性,但章晓完全被它带来的压迫感击倒了。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压,仿佛有一双巨手挤压着他的胸膛、脖子和头颅,坚硬的骨头变得柔软,甚至不能直立,它们纷纷屈服在这强压下,失去了支撑章晓的力量。他无法呼吸,无法转头,无法发声。身体深处的骨头也开始嘎嘎发抖,似乎有无数骨刺从骨头上冒出来,它们戳刺着章晓的肌肉、血管,尖锐如刺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令他在片刻间失去了意识。——但巨手没有放过他。它狠狠揉搓着章晓的脑袋,耳朵嗡嗡作响,双眼视线模糊,强烈的痛感让他不过只昏厥了一秒又立刻回到人世。   章晓从椅子上栽倒了下去。   他没有碰到地面,有人托着他的背,把他扶住了。   “章晓?”   他听到有声音这样喊他。   因为疼痛,眼里全是条件反射的泪水。他看不清自己背上那双手是属于谁的,但随着鼻腔深处涌出来的温热液体流进嘴巴里,章晓立刻晓得了。   周沙直接跨过了桌子跳到地面上,紧张地喊原一苇:“他怎么了!要不要做心肺复苏?”   章晓没听到任何的回答,因为周沙没有收起她的蛇。在那个三角形的脑袋凑到自己面前时,章晓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梦里出现了很多巨兽,个个都硕大无朋,围着章晓。   它们低垂着头颅,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像是研究一个可口的食物。   但没有一头巨兽能靠近他。有什么东西温柔地包裹着他,章晓拥抱着那团柔软的、看不到的物体。它给他力量,它让他不恐惧。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吊瓶,原一苇拿着一次性针头,正要往他手背上扎。   “醒了?”见章晓醒了,原一苇把针头放到一旁,“正想给你输液。”   “什么液啊?”章晓虚弱地问。   “就盐水。”原一苇从架子上拆下吊瓶,“主任让我救你,但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不输盐水就葡萄糖了。”   原一苇拥有执业医师执照,这里是文管委的后勤股办公室,因为长期没人,所以被原一苇占了,当做自己的资料库。章晓躺在窄小的沙发床上,不想起身。恐惧带来的震撼仍旧残留在他的神经里,他现在有点儿使不上力气。   原一苇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坐在一旁跟章晓聊天。   “你师姐吓坏了。应主任跟我们说你对所有哨兵的精神体都有应激反应,她才知道是那条蛇的原因。”   “那是什么蛇?”   “树蝰,一种毒蛇。”原一苇耸耸肩,“你师姐特别喜欢它的鳞片。”   “你是蜘蛛……你不怕吗?”章晓问。   原一苇笑着摇摇头:“不会怕的。你以后会懂的。”   一边闲聊,原一苇一边给章晓做手脚的按摩,舒缓他僵硬的肢体。“你为什么害怕哨兵的精神体?”   章晓舒舒服服地躺着,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常常会被这样问:为什么怕,怕它们什么。他说不清楚,但这种恐惧似乎存在已久,他实在无法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   正说着,周沙推门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瓶药丸子。   看到章晓已经苏醒,周沙连忙几步奔了过来。她连问了章晓几个问题,确定章晓是真的清醒了,一把抱着他连声道歉。章晓不会怪周沙,周沙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注意力放在周沙拿来的瓶子上。   瓶身贴着一张标签:抑制剂。   “这我做的。”原一苇说,“也是文管委仅剩的库存。”   章晓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抑制剂吃多了会有什么副作用吗?”他问原一苇。   周沙在一旁插话:“有啊,你没看书么?过量使用抑制剂会引起性欲减退,性功能障碍,体毛减少,激素分泌量减少,第二性征发生易性变化,就是男的变女的,女的变男的……”   章晓脸都白了。   “行了行了,她骗你的。这瓶你都带着吧,见到高穹就吞一颗。刚刚最可怕的不是你晕倒,而是你一直在不停地流鼻血,高穹没办法了,不敢碰你,远远走开你才稍微好点儿。”原一苇指指桌边放着的一个纸袋子,“他今天又迟到了,给你买糖炒栗子去了。”   章晓看着那纸袋子,抽抽鼻子,果真隐约嗅闻到了甜甜的香气。   他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完全没有。得知高穹骗他的时候确实觉得不太舒服,但很快那不舒服的劲儿也不见了,他仍旧期待着和高穹的每一次见面。   这袋栗子几乎要让他高兴得坐不住了。   周沙拿起纸袋打量:“靠,这家店很贵很难买到的。他不是没钱了么,上个月的外勤也没出过几次,哪来的钱买这个?”   章晓心说他有钱呢,我给他的一百块,罚款。   “高穹呢?”他拍拍自己发热的脸,“我跟他说谢谢。”   “他在应主任办公室里。”周沙说,“主任似乎在骂人,我刚刚听到的。”   “我已经说过很多很多遍了,高穹。”应长河声音都哑了,“笔记的分析和寻找,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只需要找到线索。先脚踏实地地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如果本馆那边的分析工作完成了,可能也会需要我们这边的帮助。到时候我优先考虑你,行不行?”   “东西是我们发现的,本来就应该我们去找。”高穹毫不让步,“我不是抢功劳,但我们做了最危险的事情,为什么最后解析和考古所得的荣誉,全都和我们无关?”   应长河疲倦地扶额:“使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并不危险……”   “那819事件怎么解释?”高穹打断了他的话,“除了章晓之外,我们每个人都知道819事件,但没有人说得清楚它是怎么发生的。我认为819事件应该作为一次严重的工作事故,每一个文管委的成员都必须清楚地了解前因后果。”   “我会跟章晓说,但不是现在。”应长河捶着桌子,“高穹你有没有搞明白,章晓太重要了,没有他我们根本无法启动陈氏仪。819事件什么时候说,怎么说,会不会引起章晓的恐慌让他放弃这份工作,我都需要斟酌。”   高穹把手里的一沓纸张扔在应长河面前:“没时间让你斟酌了。这是我的报告,你可以仔细看一看。章晓很奇怪,他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向导。他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正在数报告字数和页数有没有达到自己标准的应长河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他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震愕:“不可能!”   “我和章晓都跟欧庆说过了话,你说可不可能?”高穹立刻反驳。 第13章 家(4)   在所有关于时间与空间穿越的命题之中,有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即先祖悖论(*)。   一个人穿越回过去之后,他如果不小心杀死了自己的祖先,那么未来的他就不可能存在。   如果他不存在,那么“穿越回去”和“杀死祖先”这两件事就不可能发生。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一个固定的环扣,也是陈氏仪在研制成功之后立刻受到科学界质疑的原因。这是因果律导致的蝴蝶效应:每一件事的发生,都会成为导致另一件事发生的原因。一个能进行空间迁跃的人,他改变了固定的时间流动规律,那么这个改变一定会导致某些事情的发生。   利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的人,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改变历史?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扰乱了正常的历史顺序又该怎么办?   在陈氏仪研制期间,这也是陈正和团队面临的重要问题。   陈氏仪研制成功之后曾进行过一次实验性的空间迁跃,迁跃的时间和地点是实验那天的前一周。   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震惊地发现,他们并不能触碰一周前的任何东西。通过迁跃回到过去的人,就像是一个时间线上的异类,他无法融入时间之中,因而无法接触时间线上的任何东西。   陈正和团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曾经被提出,但从未被论证成功的假说,它来自瑞典物理学家欧得利斯某次异想天开的讲话。   在那场发布会上,作为特邀嘉宾上台的欧得利斯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说了一通开场白之后,他对现场的参会者说了一大堆话:“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有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很遗憾,我们必定看不到他,他也必定无法接触我们。因为已经过去的时间是无法被篡改的。如果一件事情发生了,那么它就固定了,永远、永远不可能更改。我们可怜的、兴致勃勃的旅行者,从未来降临此地。欢迎您——您能听到我的话,您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们将永远不会面对面,永远不会交流。没有什么该死的先祖悖论,宇宙自爆炸之日起就不停走向死亡。它无法倒回过去,生活在宇宙空间里的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也是一样。”   这是“已经固定”的时间和“正在进行”的时间之间,无法跨越的壁垒。   结束会议之后的欧得利斯因为酒精中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他的这段话被记者记录下来,发表在一个讽刺专栏上,并且配上了一幅可笑的插图。   欧得利斯是一名酗酒的物理学家,这个被称为“欧得利斯壁垒”的假说被许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人当真。直到陈氏仪进行第一次试验迁跃之前,陈正和甚至没有想起一丁点儿和欧得利斯壁垒相关的任何事情。   它无法验证,因而毫不可信。   但只有它能解释空间迁跃之后的一切事情。   每一个使用陈氏仪的人都必须了解欧得利斯壁垒。但由于最近培训教材重新进行了修订,新的还没到,旧的又全被周沙碎纸之后卖掉换文管委购买日用品的钱了,因而章晓对它还没有丝毫了解。   应长河听了高穹的报告,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有两百个那么大。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招回来的这个向导居然能推翻一个科学理论。   虽然这个理论是带着浓烈酒气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穹意识到这个消息对应长河来说无异于一个2000TNT当量的战术核武。他恰好也没了讲话的兴致,于是闭紧了嘴巴不出声。   “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应长河终于开口,“《吉祥胡同笔记》的相关线索我已经交到本馆,高穹,最后一次申明,你不能插手,如果你再去骚扰袁悦,我会正式考虑辞退你。”   “……我不是骚扰他,是因为修复小组里,我只认识他。”高穹说。   “随便。你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再插手,明白了么?”   高穹咬咬牙,潦草地点了点头。   “把原一苇他们叫过来。”应长河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光头,“章晓也要,我要给你们上一上欧得利斯壁垒的课。”   对章晓和高穹来说,这一天都过得异常的漫长。   章晓第一次听说欧得利斯壁垒,也是头一次明白当时自己碰到柿子时,为什么高穹看他的眼神会那么奇怪。   那是一种掺杂了震惊、困惑、抵触,又带着一些不信任的目光。   在应长河的要求下,原一苇、周沙、高穹和章晓都承诺绝对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文管委内部的秘密。应长河之后会带章晓回母校去找他的导师,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原因,但在有结论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因为陈宜事件,文管委被危机办盯得很紧,应长河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章晓很特殊,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会立刻成为危机办的目标。   高穹提出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又被应长河严厉警告,满脸不耐烦。当日章晓给他的一百块罚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块。散会之后原一苇和周沙出发到危机办开会,应长河继续给章晓开小灶讲解欧得利斯壁垒和先祖悖论,他无处可去,只好翻出新的任务派遣表,开始查资料。   他的下一次任务地点和时间都已经标出来了,这次要找的是一个明代的紫砂桃形杯(*)。这杯子造型十分精巧,是有名的饮器,高穹拿着那手绘的图像看个不停。   他很喜欢看这些文物,从照片上想象它们的触感,冒着被罚款的危险也要碰一碰它们。   这在他过去的生活里,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打算早退的时候,恰好章晓也上完课出来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有些憔悴,远远瞥见高穹坐在会议室里也没有反应,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高穹捏捏兜里的三十块钱,正好够两个人在九哥奶茶里吃两份套餐。晚餐的套餐还送免费奶茶,很划算。   他正要招呼章晓,章晓的手机响了。   他闭上嘴,默默跟着章晓出门。   章晓嗯嗯片刻,挂了电话,回头才发现高穹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蹦三丈远,连忙从包里掏出药瓶子吞个糖丸,才敢跟高穹面对面讲话:“顺路吗?一起走?”   “你住哪里?”高穹问他,“坐地铁还是公交?”   “清华小区。”章晓说,“你呢?”   “不顺路,反方向。”高穹说,“请你吃个饭怎么样?有些事情跟你说。”   章晓吃了一惊似的,在电梯前不动了。   “你要请我吃饭?”他半信半疑,“你还有钱吗?”   “有。”高穹皱起了眉。   章晓思忖片刻,摆摆手:“不用了,我跟朋友有约。我现在去他店里找他。”   高穹眨了眨眼。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哦。”他点点头。——不过太好了,他今晚可以一个人吃两份套餐。   两人站在电梯里,谁都没说话。高穹略低了头,他发现章晓的耳朵都红了。   “栗子很好吃。”章晓的声音有点儿抖,“你是特意去买给我的吗?”   “不是。”高穹回答道,“来的时候丧尸博物馆的管理员塞给我的。我不喜欢吃带壳的玩意儿,所以给你了。”   章晓回头看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难怪吃到最后发现纸袋里有块心形巧克力。他心想,原来如此。   杜奇伟已经在国博后门等他了。巷子里挺冷的,小风丝丝地吹着,他缩着脖子跺脚,看到章晓走出来立刻嗷呜一声扑过去,紧紧抱着他。   “冷死哥哥了。快回家,我有个好消息跟你讲。”他亮出一张超市购物卡,“我老板今天给我的,说上个月营业额不错,当做发奖金了。咱们去买点儿什么打火锅吧?”   章晓点点头,精神不太好。   高穹站在他身后几步,盯着与他勾肩搭背的杜奇伟。   他第一眼就知道,抱着章晓的这位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哨兵。   章晓回头冲他挥挥手:“明天见。”   高穹点头应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杜奇伟好奇极了:“靠,长得不错啊。就你喜欢的那个?”   章晓承认了。   “怎样怎样?现在有什么发展?”杜奇伟又兴奋又激动,猛摇章晓的肩膀。   “他刚刚说想请我吃饭,我没答应。”   “为什么?你傻啊你。”杜奇伟不解道。   章晓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说:“今天主任找我谈话,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我问他能不能把我和那个哨兵分在同一个小组,就跟单位里另外一对哨兵向导一样,组合起来。主任不答应,还跟我说让我少跟他来往,否则对我没好处。”   杜奇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揽着章晓的肩膀:“别沮丧,跟你分享个好消息。我最近不是在跟拍那个当红影星的私生女么,被我拍到了!”   他拍拍自己挎包里的相机,一脸自得:“拍了很多照片,收获颇丰。”   章晓打起精神祝贺他。杜奇伟四处看看,这是一条空寂无人的巷子。他压低了声音跟章晓说:“而且我还发现,那小姑娘是个哨兵。”   章晓吃了一惊:“女性哨兵?那很少见啊。”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纪这么小的女哨兵。才六年级,不过手长脚长,跟她妈妈特别像。”杜奇伟叽叽喳喳地说,“她的精神体是一头狮子,还挺威风的。不过她父母好像都是普通人,这很少见啊,女性哨兵的父母至少有一个会是哨兵……”   这个好消息给杜奇伟和章晓带来的兴奋感,在两个人吃完火锅之后消失了。   杜奇伟的线人给他打来了电话。   那位年幼的女性哨兵在上完补习班回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她未受过任何对战训练的精神体只抵挡了半分钟就被对方击溃。   杜奇伟挎着相机赶到医院时,小姑娘已经没了。   =======   *先祖悖论:也被称为祖父悖论或外祖母悖论,是时间旅行题材的小说、电影中一个极为常见的关键问题。时间旅行者回到过去将会引发蝴蝶效应,如果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时间旅行将无法成立。为了解决先祖悖论,包括霍金在内的许多科学家都提出了种种假说,其中与先祖悖论联系最为紧密的是平行世界理论。   *紫砂桃形杯:明代饮器,现存南京博物馆。(来源:《中国文物大辞典》)   作者有话要说:  科幻故事里讨论时间旅行和先祖悖论的故事真的特别特别多。因为这是个特别有趣又特别有发挥空间的题材吧,比如非常著名的《蝴蝶效应》就是这样,第一部 最精彩,尤其是导演剪辑版。但我这里想推荐的是一部反先祖悖论的短篇小说:罗伯特·A·海因莱恩的《你们这些回魂尸》。篇幅非常短,但讨论的问题极其有趣。它已经被拍成了电影《前目的地》,不过电影我还没看过_(:з」∠)_   其实解释先祖悖论的时候我非常忐忑orz因为它和这个文最大的一个伏笔有重要关系,但想想也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这些概念很多读者都听说过的。本文是个伪科幻,主要是谈恋爱嘿嘿嘿,兼推荐书籍(认真脸   ——   1.应主任会改变主意撮合俩人的。   2.这个文里头如果大家觉得我写得太稀里糊涂看不懂,麻烦一定要跟我说呀。_(:з」∠)_因为设定有点儿多,所以比较担心写得枯燥了或者讲不清楚。   3.和正文内容相关的名词解释都会放在文内阐述。*号注释的内容其实跟正文关系一点儿都不大,纯粹是补充说明,或者作者自己的恶趣味。 第14章 家(5)(+小剧场)(捉虫)   针对哨兵和向导这一类“特殊人群”的狙击是个老问题了。   反哨兵和向导的组织从哨兵向导出现在世界上开始就一直存在着,像光和暗一样不可分离。哨兵和向导变异的染色体让他们迥异于普通人,但又因为他们没有丧尸化人类那样可怕的外表,哨兵向导从来没有面临过人权等问题的讨论:他们本来就能享受普通人能拥有的一切,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争辩的问题。   但反对组织的存在让这种矛盾不断以隐蔽的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   在陈宜被袭击之前和之后,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各地都陆陆续续地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有的事件是无组织的,纯然由愤怒的、酗酒的或者嗑药了的某个人类发出。   但这一次的事情不一样。连续两次袭击事件,都是某位精神体为蛇的哨兵所为。   在那位小姑娘尸体上发现的痕迹和毒液,与陈宜身上的完全一样。   周沙和原一苇再一次被危机办从睡梦中叫醒。他们抽走了周沙的血液,并且让她把树蝰召唤出来进行验证。周沙一开始十分不满,但听到这次的受害者是一个十二岁的未成年人之后,她也震惊了。   “这是第一次出现袭击未成年哨兵的案子对吗?”原一苇问。他酷爱看书,但是从未看过未成年的哨兵或向导受到反对组织恶意袭击的事情。反对者们在年龄问题上保持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未成年的哨兵和向导从来不属于他们的行动对象。   危机办的两个工作人员对原一苇的问题保持了沉默。原一苇和周沙立刻明白,这是机密内容。两人不再询问了,原一苇帮周沙按着抽血之后的针口,两人都注视着面前危机办的人。   “不是你。”经过简单的血液检查,那位工作人员看着仪器说。   “当然不是我。难道全国精神体是蛇类的哨兵都需要进行验证吗?”周沙问他,“难道你们检验的时候没有发现那种毒液里的成分和树蝰不一样吗?既然已经知道不一样了,为什么还要调查我?”   “这是规定。”来人冷淡地说,“哨兵的精神体会因为不明原因出现变异,你应该知道。”   原一苇和周沙没能再睡着,等到天色微亮,两人立刻洗漱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文管委。   两人来到红楼的时候,都是一愣:他们感觉到了另一个哨兵的精神体力量,非常强大,而且正在释放威胁信息。   进入红楼的时候,他们立刻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章晓。   章晓脸色惨白,紧紧扶着门边的无障碍扶手。他看上去很虚弱,周沙看得出来他手脚都在颤抖,正在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在他面前不远处是电梯的入口。此时入口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还有一头熊。   “秦夜时!收起你的熊!”周沙冲到章晓面前大吼。她的树蝰从背上腾起,瞬间化为硕大的巨蛇,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师姐!”章晓真的快要晕厥了。   他昨夜陪着杜奇伟在医院守了很久,但由于警方开始介入,两人最后只能离开。今天他一早就来到文管委,就是想问一问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毕竟这和陈宜受袭事件实在是太像了。但他没想到刚进入红楼,便看到了在电梯前等候的人。   章晓是认得这个年轻男人的。在他面试的那天,就是这个年轻的哨兵释放出了一头狼獾。章晓尝试着跟他打招呼,这位哨兵要求章晓把他带到负十八层的文管委。   章晓立刻拒绝了。这是保密条款里明确禁止的,没有相关来函、没有明确目的、无法说明身份的外来人,绝对不可进入文管委内部。   他并未觉得自己的回绝不合适,正想跟这位哨兵说清楚情况时,那人的手指一弹,章晓立刻就连退几步,紧紧抓住栏杆——哨兵的身上腾起一片苍白的轻雾,随即那轻雾凝成了实体,那头章晓见过的狼獾出现了。   “开门,带我下去。”哨兵说,“听说你没有自己的精神体?那么如果我的熊攻击你,你没有还手之力。”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直到周沙冲进来。   说实在的,一头熊已经很让章晓难受,但周沙的树蝰更加可怕:它本身就比那头狼獾更强大,而此刻距离自己还这么近……   原一苇把章晓挡在自己身后,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背。章晓突然觉得轻松了一些,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出现了另一股柔软的力量,瞬间缓和了两个精神体对峙产生的压迫感。   那力量围绕着他。他低头,发现原一苇脚下正淌出一片流动的雾气,雾气包裹着章晓的双脚,他很快看到从雾气里钻出了一只只细小的蜘蛛。   章晓咽了口唾沫。   他不怕蜘蛛,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沐浴在一个向导成熟且稳定的精神体力量之中,难免有些紧张。原一苇完全保护着他,他的恐惧和瑟缩被原一苇的力量捆缚着,像是与自己隔离开来,越来越不明显了。   而在那头,周沙和那哨兵的对峙仍在进行。   “带文件了吗?带身份证明了吗?”周沙问,“你算什么玩意儿啊,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展示出来,就要我们的人带你下去?馆长来了也不行!”   “你不认识我吗?”那哨兵看着周沙,“我们不是每周都要碰头开一次会吗?我是为昨晚的事情来的。周沙,你在这里阻拦危机办的人,说明你们文管委有问题。”   周沙骂了句脏话。   “别跟我扯官腔。你没有身份证明,谁知道你是不是本人?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情,安保等级肯定要上升。你既然是危机办的人,安保等级标准会不知道?这不是你们制定的吗?”周沙大声说,“别以为你有熊就了不起,秦夜时,你跟我打过十三次,赢过哪怕一次吗?啊?”   那年轻的哨兵咬了咬牙。   那头熊消失了,化成雾气潜入了哨兵的体内。   周沙收起了树蝰。原一苇右手一挥,那些围绕在章晓脚下的小蜘蛛纷纷四散奔走,也不见了。   “我来介绍。”原一苇大步走到周沙身边,“章晓,这位是危机办的特殊派遣人员,秦夜时。秦夜时,这是我们文管委的新员工,章晓。”   秦夜时最后还是乖乖掏出来访说明和身份证明,周沙冷着脸仔细看了将近十分钟,简直恨不能把那些字的笔画都一根根拆开来看清楚是不是有问题。   “其实你没有权力看我的文件和证明,这是越级,你应该知道越级的后果。”秦夜时说,“你们单位只有应长河的级别能查看我……”   “闭嘴吧你。”周沙说,“再叨叨放蛇咬你。”   秦夜时不出声了。   站在一旁的章晓意识到秦夜时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他莫名其妙,只能礼貌地对秦夜时露出点儿疏离的笑。   出了电梯,周沙他们三个惊讶地看到高穹居然已经来了。他坐在值班室门口,带着满脸困倦吃芹菜肉包子。   “你就不能换个口味……”原一苇说,“既然来了,你也扫扫地啊。唉。”   高穹果然吝于跟他们交流,只点了点头,眼神落在秦夜时身上。   “我来介绍……”原一苇给两人介绍了一遍,“小秦没来过文管委,高穹也没去过危机办,你们俩第一次见面吧?”   “我知道他。”秦夜时看着高穹说,“应长河的亲戚,一无是处的临时工,连正规的学历也没有,从笔试成绩和卷面表现可以看出,应该是智力不行。”   高穹眉毛一动,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眨眨眼睛。   章晓脚下顿时一个踉跄,刚从药瓶子里拿出来、还未来得及吃进嘴里的抑制剂糖丸随着他手指的颤抖而掉到了地上。   “不要在这里释放精神体!”周沙愤怒地大吼,“高穹,还有你!想跟我家小蛇打架是吗?没被它咬够吗?!”   高穹和秦夜时同时一凛。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消失了,章晓这才扶着墙站好。   他从地上捡起糖丸,吹干净吃了。   抬头时看到秦夜时又盯着自己。   “你有绑定的哨兵了吗?”秦夜时问,“如果没有,我可以考虑你。”   糖丸滚落喉咙,章晓呛得差点咳出飞沫。   “你不用立刻答复我。”秦夜时说,“我今天会一直呆在文管委,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章晓:“……”   他咽下糖丸,看看原一苇,又看看高穹。   原一苇也是呆滞脸,高穹仍无声地嚼着他的包子,意识到章晓的目光后站了起来。   “开工。”他擦了擦手,说,“应长河昨晚上改了任务派遣表,原本是我和原一苇去的,现在要加上你,我们三个人。”   章晓顿时把秦夜时抛到了脑后,乐颠颠地跟上高穹。   他听到秦夜时在他们身后问周沙:“你们单位的人都跟你一样没礼貌是吗?”   周沙:“哦,想打架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剧场:   高穹:问个事。   周沙:说。   高穹:迟到要扣钱,来早了能不能奖励钱?   周沙:……你智力是真的不行吧,啊?   ——   下一章继续进行空间迁跃,去找紫砂桃形杯啦。这个杯子真的特别特别美,说不出来的美。   本章出现的新哨兵·秦夜时,精神体是一头狼獾,狼獾是我们国家的一级保护动物,凶猛的食肉动物,又叫做月熊。就是那种巨大的、背上有一道白色弯月般的毛发的熊。我觉得月熊很贴切,很好听,但狼獾感觉凶猛一些,嘿嘿。 第15章 819事件(1)   去往保护域的路上,原一苇和章晓聊起了昨晚的事情。   章晓告诉原一苇自己的一个朋友在跟这件事,原一苇的神情顿时变得很严肃:“别跟了,这不是普通的事情,危机办盯得很严。而且我们不知道对方底细,非常危险。”   反哨兵和向导组织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但是近几年来一个新的趋势渐渐明显了:有越来越多的哨兵和向导加入了这样的组织。   “他们本身是特殊人群,结果反而恨特殊人群……”章晓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以前不是有宣称可以帮助哨兵和向导无痛分离精神体的机构吗?后来怎么都没有了?”   “不可能无痛分离的。”原一苇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精神体剥离之后哨兵和向导就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垂危状态。那种机构都是无照经营,他们通过折磨哨兵和向导,让他们的精神长期陷入不稳定的状态之中,无法正常召唤精神体。人疯了,就是治好了。”   章晓恍然大悟。   “无法接受自己孩子这种特殊身份的家长才会相信机构的广告。”原一苇转头看着章晓,“没两年国家就严令取缔了,知道这事情的人并不多。你怎么晓得的?”   “我关注过。”章晓说。   原一苇顿了顿,停下脚步。   “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章晓连忙辩解。   原一苇盯着他:“你真的那么不想当一个向导吗?”   慢吞吞走在后面的高穹接话道:“当哨兵和向导有什么好的?见到男人就流鼻血。”   “这是初级性反应,你懂什么。”原一苇瞪他一眼,“初级性反应是可以被覆盖的。出现中级性反应之后,初级性反应就会消失,并且在遇到下一个喜欢的对象之前都不会出现。”   高穹来了兴趣:“中级性反应是什么?”   原一苇吃惊了:“我靠,你今天跟我说了两句话。”   章晓红着脸打开了保护域:“开工了开工了。”   原一苇:“章晓,你先回答我问题。”   高穹:“没人理我吗?中级性反应到底是怎样的?”   这次要去的地方远比上一次更远,而且时间跨度也极大。   原本章晓只需要调节原一苇和高穹的陈氏仪就行,但应长河想了又想,一是想让原一苇看看章晓的情况,二是怕章晓不太擅长操作,调着调着把自己也带过去了,干脆在任务派遣表上又添了他一个名字。   三个人落地的时候,原一苇的手被章晓攥得发疼。   高穹仍旧把章晓的脑袋抱在自己怀里,原一苇十分不满:“你怕什么啊?太用力了。”   章晓一直记得高穹说过使用陈氏仪进行迁跃的时候不能松手,所以不由得就使了点儿劲。   他们落地的地方是一处山林,林中雾气缠绕,鸟雀啼鸣,正是清晨时分。章晓看了眼陈氏仪,地点和时间都没有错。   1620年,万历的最后一年。他们所在的时间是农历八月廿七,这一天之前,“五月花”号开始了横渡大西洋的旅程,从英国前往新大陆北美洲,带着宗教、武器、病毒和新的文明;这一天之后不久,明熹宗朱由校即位,距离陕西王二率领饥民冲入县城杀死知县张斗耀(*),还有七年。   原一苇神情紧张。周围十分安静,章晓不知道他为什么死盯着自己。   “章晓……”原一苇的声音都抖了,“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啊。”   章晓这才发现,原一苇的手正扶着他身边的一棵枫树。   栖霞山上栽满了枫树,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山中绿荫丛丛,秋色还未瞧得见,只有风过叶隙时发出的摩擦之声,满耳飒飒。在远处的一片苍郁之中,隐约露出一角鎏金飞檐,有摇荡的钟声缓慢传来,入耳时已经听不分明了。   原一苇眼眶发红,只不断重复着一句“摸得到了”。被他的激动感染,章晓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是因为我吗?”   “是啊,是啊。”原一苇擦了擦眼睛,“章晓……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欧得利斯壁垒或许是影响不了你的,但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高穹站在一旁远眺群山,没理会原一苇的絮叨,掏出个指南针看了看。   他们身上带的只是一张手绘的图像。紫砂桃形杯最后一个记载落在这一日的栖霞山上。   “项翁善陶,精殚以制杯。有杯桃形中虚,环覆枝叶,玉润遒实,见者无不叹。”本馆传来的《鉴陶》(*)中这样记载,“万历末年,有贾千银购之。经栖霞遇匪,人殁,桃杯匿。”   发现商队随从尸骨的地方,距离他们的落点只有两公里。   “出发吧。”高穹说,“别哭了。”   原一苇又抹了抹眼睛:“唉,你不懂。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受父辈的影响很深。我的父母都是干考古的,他们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章晓很好奇:“那高穹的父母呢?”   高穹已经走在前头了,不知道是否听到他的问题。   原一苇还在叨叨:“我爹呀,当初去四川的时候就一直在说,要是能亲眼见见当年的盛况就好了……”   章晓耐心地听他叨叨许久,一直没说到高穹的事情上去,有些失落。“行了,走吧。”他扯扯原一苇的衣袖,“你实在舍不得的话,折个枝子带回去呗。”   “不行不行,要保护环境。”原一苇说。   他踟蹰片刻,折了一根,又折一根,全塞进包里了才算心满意足。   三人走了一会儿,章晓自言自语:“我觉得吧,我们应该换衣服。”   原一苇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在摸到这儿的东西之前,他还没有真切的感受,现在觉得十分不妥了:他们三个明显不是这儿的人,若是被看见,问题就大了。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拉着章晓:“糟糕,昨天忘记跟你说出勤的规定了。”   原一苇神情很严肃:“出勤的细则其实不多,因为以前有欧得利斯壁垒,我们不必担心会对过去的时间线造成破坏。现在不行了,我估计要制定新的规定。不过有一件事肯定是不会变的,就是出勤的人数。”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高穹:“我和你是向导,高穹是哨兵。出勤的时候最少两人,其中包含一个哨兵,一个向导;最多三人,两个向导和一个哨兵,或者两个哨兵和一个向导。”   章晓奇道:“必须包括陈氏仪的管理者吗?”   “不一定,向导必须同行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体力量可以保护同事,在进行空间迁跃的时候出外勤的人不会被压力撕裂。”原一苇说,“能控制陈氏仪的人,只有陈氏仪的管理者,以前是陈宜,现在是你。我们的每次出勤都规定了时间,最长不超过八小时。”   因为陈氏仪只能显示时间和地点,如果管理者不随同出勤,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返回,管理者必须完全按照派遣表的时间安排来启动陈氏仪。无论出外勤的人是否已经找到线索,时间到了的时候都必须返回。   陈宜在的时候,如果可以,他一般都会随同出勤。有时候是随着周沙和原一苇,有时候是跟高穹一起。陈氏仪的管理者随行的话,他们的返回时间就相对比较自由,在八小时之内,不必完全按照派遣表来进行。   高穹回头看了看章晓。   章晓心头突然浮出一个疑惑。   “我有个问题。”章晓说,“空间迁跃很危险么?”   原一苇:“不算危险。”   “向导随行是为了保护出外勤的人,那哨兵呢?”他问,“以前欧得利斯壁垒还存在的时候,出外勤的人根本不会遇到任何的危险。最大的危险就是进行空间迁跃的来回旅程,但这个旅程有向导就可以了啊。为什么一定要哨兵出行?”   原一苇没出声。   章晓看到高穹也停了脚步,转身看着自己。他觉得高穹的眼神似乎在鼓励自己继续往下说。   “欧得利斯壁垒能保护我们不和过去的人事物发生接触,那么,出外勤只需要一个向导就能把事情做完。”章晓问原一苇,“哨兵的必要性是什么?”   原一苇转过了头:“这是规定。我也不清楚。”   “你清楚的。”高穹突然说,“你和应长河一样,想要瞒着他到什么时候?”   章晓愣住了:“什么?”   “事实上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有非常大的危险,这危险不仅仅是向导一个人的精神体力量就能解决的。”高穹飞快道,“章晓,你在接受这份工作之前,应长河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高穹!”原一苇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签过保密协定的。”   章晓紧紧盯着原一苇,又看看高穹。   “章晓也可以签保密协定,但前提是他必须知道这件事。”高穹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执拗,“你们不能让他这样稀里糊涂做下去。”   “这件事当然会说,可不是现在说。”原一苇语速很快,急切且紧张,“我们先结束这个工作。走。”   高穹动都没动。他的目光转到了章晓身上:“他们不说,我说。有任何人跟你提过819事件吗?”   “高穹!”原一苇几步跨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你这是违规!”   “我一个临时工,我怕什么?”高穹皱眉盯紧了原一苇,“他信任你,信任周沙,信任应长河。可你们谁都不敢跟他说这件事。”   章晓莫名其妙,心脏乱跳个不停。直觉告诉他高穹现在要说的这件事有些可怕。   原一苇没说话,但章晓看到他脚下突然出现了那片流动的雾气。   高穹挣脱了原一苇的手。   “原一苇,你的力量没办法影响我,没有用的。”高穹退了两步,仍旧看着章晓,“你知道陈宜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   “高穹,不是现在……这会影响章晓的精神状态,我们可能回不去。”原一苇放软了声音,“回去再说,回去一定说。周沙会告诉他……”   高穹没有理他。   “你知道保护域里死过多少人吗?”他说,“819事件是建国以来国博最严重的工作事故,文管委原先并没有那么少的人,因为大家都没了。”   五年前的8月19日,文管委的一支外勤小队按照惯例,在保护域中通过陈氏仪出发去执行任务。   小队一共十人,其中包含八位向导和两位哨兵。   那是国博获得陈氏仪的使用权之后的第十二次外勤任务。   陈氏仪的管理者准时启动了陈氏仪,十人小队消失在保护域中。   当时在保护域里面的,除了管理者之外还有应长河和陈宜。他们一起等待着外勤小队带回来的好消息,这十个人去寻找的是一个大墓的位置。   六小时之后,管理者按时调整了陈氏仪的数字并启动。保护域中开始变冷,空气里浮现了细小的冰粒,三人面前缓慢出现一个无形的漩涡,像一个小小的、旋转的洞穴。   直到此刻位置,一切顺利。   第一个出现在保护域之中的是队长陈麒。   他只出现了一瞬间。   “有别的……”   陈麒喊出了三个字,下一刻,他被黑色洞穴中强大的压力撕开了。   十人小队没有一个人回来,除了血肉模糊的陈麒。   陈宜的妻子是随队的一位向导,她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消失了,跟其余的八个人一样,没有留下一句话。   819事件发生之后,文管委和国博紧急封存了陈氏仪,在场的那位管理者出现严重的心理障碍,最终离开了国博。   应长河接受了严厉的处罚,但由于文管委和陈氏仪的性质特殊,他仍旧担任着文管委主任这个工作。应长河修改了出勤的规定,为了避免大规模的伤亡,把出勤人数压缩成最多三人,且为了应付未知的危机,要求必须有哨兵随行。   负十八层的大量办公室都关门了。因为有的人不在了,有的人被调到了别的地方,有的人则直接辞职了。   陈宜接替原有的管理者,开始管理陈氏仪。   在新员工培训上,每一个进入文管委工作的人都要牢记这些规定,并且在签订保密协定的前提下,了解819事件。   承担起819事件的直接责任的,不是应长河,而是队长陈麒。   他没有准确判断当时的情况,没有保护好小队的人员,甚至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不是他的错,可他是队长。   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应长河必须留着,而文管委其余人都没有资格去承担,只有陈麒能,只有不再发声的陈麒能。   “应长河不告诉你819事件,因为他怕你会拒绝这份工作。”高穹说,“再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管理者了,文管委要继续存在、继续工作,他只能依靠你。”   章晓半天没吭声。   有趣的、顺利的、平安的外勤活动突然之间就变了,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欺瞒。   他手指有些冰凉,于是紧紧攥成了拳头。   “为什么会出事?”他低声问,“出事的原因查到了么?”   “……没有。”这次出声的是原一苇,“没办法查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和陈宜、周沙根据当时的派遣表查探过几次,没出现任何问题。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文管委的人和少数几个高层,花了大力气去查,但什么都没查到。”   一年之后,陈氏仪再次启动了。文管委开始对外招人,原一苇和周沙就是那时候进来的。   章晓觉得很冷。   “陈麒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哨兵。”原一苇低声说,“他们当时应该遇上了很严重的意外。”   原一苇顿了顿。   “高穹,应主任已经委托周沙,让她把819事件告诉章晓。应该是由她来说的,不是你,必须由她来说。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高穹皱起眉头:“为什么?为什么应长河自己不说?”   “由周沙说是最合适的。”原一苇看着高穹,“陈麒是她的爸爸。”   ——   *陕西王二起义:1627年,陕西大旱,饥民王二率领百位不堪重税的农民冲撞县衙,杀死知县张斗耀,此为明末农民起义的开端。之后全国各地爆发或大或小的起义活动,出现了“八大王”张献忠和“闯将”李自成等人物。   *《鉴陶》:中国陶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陶器鉴赏书籍,书中对陶器的起源、分类、发展等内容进行了详细的阐述,是一部陶器史的重要工具书。该书自1990年出版之后,不断对条目进行修改增补。在2004年的一次增补中增添了46个此前未被发现的陶器,编辑室在“修订说明”里单列一段致谢国家文物修复中心及文管委。 第16章 819事件(2)   章晓来到文管委时间不久,他并不知道周沙家里的事情。   但女性哨兵的父母至少会有一位哨兵,这是常识。   “周沙没毕业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企业和单位找过她。她的成绩和能力都太出色,他们想争取。”原一苇轻声说,“但周沙全都拒绝了。她只想在文管委工作,和她父亲一样的工作。”   周沙的目的很明确:她想找出事故的原因。   “819事件的真相没有多少人知道,包括那些遇难者的亲属。通报上说是陈麒操作不当,所以……所以很多人恨他。她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学校也是。”原一苇看着高穹,“周沙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让她改了名字随自己姓,并且搬走了。文管委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应主任和我,主任应该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跟周沙在一起之后她才告诉我的。高穹,由她跟章晓说明819事件是最适合的。这个任务她是主动跟应主任提出,并且立刻接受了的。她做好准备了,如果不是昨晚有突发事件,今天出勤的只有我和你,周沙现在已经跟章晓坐在会议室里了。”   高穹愣了许久,讷讷应了句:“对不起。”   “现在不想批评你,回去再说。”原一苇摆摆手,“周沙的想法别人很难懂,甚至我也觉得不理解。当年陈麒是死在保护域里的,周沙居然能撑得下来。”   周沙管理着文管委的财务,保护域墙边那两排架子上的珍品也全是她负责保管的。章晓见过周沙进入保护域里工作。她没有出勤任务,就只是戴着手套,站在架子边上,仔细地擦拭着珍品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   原一苇沉默片刻,抬头看着章晓。   文管委可以没有原一苇,可以没有高穹,可以没有周沙,但不能失去章晓。   章晓比陈宜更出色,而这样的向导本身就极其难得。   原一苇相信,高穹也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应长河不把819事件第一时间告诉章晓,一是因为担心他会拒绝来文管委工作,二是希望他熟悉工作、熟悉了这些同事之后,能够更冷静地考虑去留的问题。原一苇虽然对高穹的鲁莽感到很恼怒,但他又觉得自己非常理解高穹的想法:若是有人瞒着周沙想让她去做一些危险的工作,自己也是绝对忍不了的。   “章晓,更详细的事情,我不说,高穹也不说。你回去之后,给你师姐一个机会,听她说说她爸爸的事情,好吗?”原一苇说。   章晓点了点头。   “有些情况我也希望你能知道。”原一苇轻咳一声,“文管委招人很难很难。”   出事之前,文管委在负十八层里还有许多办公室,人来人往,算得上热闹。谁都没想过,在欧得利斯壁垒的保护下绝对安全的空间迁跃会一下吃去十条人命。   819事件之后,应长河在面试时总会问面试者一个问题:如果这份工作存在致命的危险,并且你的同事因为这危险失去了性命,你正在执行任务,你会怎么做?   所有听到这个问题的人都吃了一惊。   文管委是文物修复中心的下属单位,干文物修复的,能有什么危险?文管委,难道不是管理这些受损的、失落的文物的机构?能有什么危险?   无论答案是否漂亮,每个人都要追问一句:这个工作真的有致命危险?   应长河点头之后,面试者客客气气地表示回去再考虑。考虑的结果是再没有人上门了。   章晓参加的面试和文管委没有任何关系,应长河早就看中了他,根本没有让他去做文管委特色的面试——也是怕这个问题会吓走章晓。   原一苇和高穹等人在通过面试、进入文管委之后,才在新员工培训的课程上了解了819事件。   “应主任瞒着你,我们瞒着你,是我们不对。”原一苇说,“不管你选择去或者留,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地考虑清楚。你很重要,对我们,对文管委都很重要。”   章晓没有点头,他愣愣看着原一苇。   原一苇虽然是文管委里话最多的一位,但章晓也很少见他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   章晓知道高穹喜欢这个工作。今天他还知道,原一苇应该也很喜欢这份工作。这工作有危险,收入不多,而且常常出勤几天都无功而返——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此时真心诚意地挽留自己。   他没有这样的热情,因而在遇到这种强烈的热爱时,有些适应不了。   原一苇整整背包,催促他们:“走吧,我们尽快结束,尽快回去。”   高穹还想说什么,被原一苇瞪了回去:“请你先保持安静。我在控制自己不揍你。”   高穹退了两步,和章晓并排,由原一苇拿着指南针在前头带路。   两人和原一苇之间拉开了几步的距离,章晓忍了又忍,没忍住,扭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你担心我出事吗?”   高穹仍旧看着前路:“可能吧。如果你看过819的现场照片,你也会这样做的。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因为对危险没有察觉而陷入危机之中。”   “我……我是任何人,还是特别的人?”章晓简直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声音都颤抖着,磕磕巴巴地问。   “任何人。高穹很快说,“换了别人,我也会说的。”   章晓“哦”了一声,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肩膀无声塌了下来。倒也没有失望或伤心,答案在他问出这问题之前已经在心里存着了,此时他甚至有种考试时蒙对必考题的感觉: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的,我没有猜错。   会不会做另说,至少猜对了嘛。   三人即将抵达目的点的时候都慢了下来。前方没有任何声息,但三人都闻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商队已经出事了。   “我们先调节好陈氏仪。”原一苇说,“章晓,做好准备,我们一旦被发现,立刻启动陈氏仪回去。”   买下紫砂桃形杯的商人是赶着回去送礼的。但车队显眼,镖师没能挡住山上的抢匪,地上七零八落躺着二十来个人,看着都已经断了气。由明显不同的衣着可看出,死的人有商队的镖师,也有山上的拦路匪徒。其中有一人明显富贵圆胖,脑袋和身子分了家,栽倒在缺了一个轮的车子底下。   “东西基本都抢走了。”原一苇和高穹小心地从一旁跃下,察看那几辆车“车辕被刀砍断了。估计是山贼砍的,车队走不了,他们可以慢慢收人头。”   高穹将那没了脑袋的尸首翻过来:“杯子在这儿。”   章晓也从上面溜下来了,闻言连忙和原一苇过来细看。那死人似乎就是买杯者,千银购来的紫砂杯他放在了怀中,因俯压在地,没有被抄走。只是虽然隔着衣物,但不免被磕碰,杯底缺了一小块,放不平稳了。   紫砂桃形杯到目前为止仍是在这里的。原一苇让两人随他退回崖上,静静等候。章晓第一次看到这么惨烈的现场,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张脸惨白着,爬上去的时候手忙脚乱。   因为之前的争执,三人也没心情聊天,只是沉默地轮流蹲守着。章晓昨夜睡眠不足,歪在树干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看到原一苇的小蜘蛛们在地上爬来爬去。原一苇也睡着了,只有高穹还坚持着。见章晓醒来,他把原一苇也叫醒了。三人还是无话可说,最后还是原一苇先开了口:“章晓,你抑制剂带了么?”   章晓:“……”   聊天是聊天,但能不能换个话题?   但高穹对这个问题显然也很有兴趣,转过头来:“所以中级性反应到底是什么?”   章晓连忙说带了。   “可能要留久一点儿,你注意一下。”原一苇说,“抑制剂的效用时间会根据体质不同而长短不同,你一般最短是多久?”   章晓压根儿没记过,摇摇头。   没人理高穹,他张口还想再问,原一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人走过来了。   栖霞山上有行宫,来人身着一身官差服饰,看着似是在行宫中当差之人。   见到满地血腥,那年轻汉子愣了一下,立刻扎在当场,将腰间佩剑抽出。   那处没了人,连鸟雀声息也听不到一丝。来人僵立片刻,矮身往前小心行走,直到踏入血场之中。   原一苇三人屏着呼吸悄悄看。那人没有返回报告,也没有察看死伤情况,而是立刻去翻了那几辆镖车。他在车里找了一通,没有财物,悻悻跳下来。脚下恰好是那具无头尸首,那人随脚一踢,立刻蹲下,从尸体怀中掏出了紫砂桃形杯。终于有所获,那人露出点儿笑意,将沾了血迹的鞋底在石头上蹭蹭,带着紫砂杯往来路去了。   “跟上去。”原一苇低声说。   章晓拉着他的衣角:“不行,要回去了。”   三人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等待又耗去几个小时,已经接近了派遣表上所规定的时限。   这对出外勤的人来说是常事,为了找到一个线索,他们往往要往返数次,甚至十几次。原一苇万分遗憾:“他是行宫里头的人,我们下一次可能要到行宫去找。好吧,回去。”   陈氏仪的时间和经纬度已经设定好,高穹看着章晓:“能顺利启动吗?”   章晓说可以。   他现在心里头已经没有第一次跟高穹出外勤时的激动和兴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迫切的回去的想法:他想听周沙说819事件的细节。   高穹仍旧没有让他睁眼,三人的手紧握在一起,穿过章晓看不见的、冰冷的空气,穿过尖锐的风声和粗糙的冰粒,回到了保护域中。   三人解下陈氏仪放到柜子里。章晓正要离开,忽然见到原一苇揪着高穹的衣领,直接把他拽出了保护域。   周沙正在保护域外头打电话:“今天应主任请吃外卖,你们要什么——一苇?怎么了?”   “这混帐跟章晓说了819。”原一苇说,“我带他去应长河那边。”   周沙愣了一下,点点头:“好,快去,趁现在应主任正生气着,好好削削他。”   章晓看着原一苇和高穹走了,转头问周沙:“秦夜时走了吗?应主任为什么生气?”   “危机办安排秦夜时到文管委来督导工作,不过这个安排好像是不符合规定的,刚刚主任和秦夜时吵了一架,好精彩哟。”周沙说,“秦夜时说如果应主任答应帮忙撮合他和你,他就不来了。”   章晓:“……什么?”   周沙:“主任答应了。”   章晓:“我不答应好吗!” 第17章 819事件(3)   秦夜时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近期频发的哨兵和向导遇袭事件让危机办很警惕,十二岁小哨兵的死更让整体的安保等级立刻进行了调整。   随着安保等级的调整,危机办向几个重要的政府机构发去通知,他们将会排遣危机办的哨兵到这些机构去,保护和督导工作。   文管委是国博的一个下属单位,但因为陈氏仪现在就保存在文管委,所以他们也被列入重点保护对象的范围内。   但应长河不是这么看的。   他们和危机办不是上下级关系,危机办确实没有权力往文管委这边派人,而且没有任何沟通,直接让秦夜时拿着个通知就过来了。应长河认为危机办实际上是在越级插手文管委的事务,安插一个秦夜时实际上是变相的监视。   因为危机办在陈宜事件的处理上很不给文管委面子,除了在医院那边强行抢走陈宜尸体之外,现在应长河怎么打听都得不到任何消息。看到秦夜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立刻就炸了。   “吵得可大声了。”周沙拉章晓坐在时间管理局北京办事处的空办公室里,这里现在是归她所有,“不过我觉得主任也并没有真的那么恼怒,他吼得大声,主要是想杀杀危机办的威风。就算来的不是秦夜时是危机办的主任,他也一样吼的。”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章晓不解。   周沙笑得很神秘:“因为秦夜时说,通知送到了,但他其实可以不过来,条件就是,他想和你一起吃吃饭看看电影什么的。”   章晓:“……”   周沙:“多么纯洁的孩子啊,多么纯洁的要求……对吧?”   章晓:“师姐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可以控制一下你的笑吗?”   “对不起,忍不住。”周沙咳了一声,“然后应主任就答应了。”   章晓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答应没有用,我不答应。”他说,“我是讲感觉的,秦夜时……”   “讲性反应吧?”周沙和蔼地笑。   章晓的脸红了,立刻转开话题:“师姐,你不是要跟我说819事件吗?”   周沙笑够了,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资料给章晓。   “没什么需要说的,高穹知道的其实也是我知道的。”周沙说,“这里有一些当时的现场照片。”   照片是周沙向应长河要来的,文件袋上还贴着封条,有应长河的签名。   在新员工培训上,原一苇和高穹,还有另一位向导都看过里面的资料,但周沙没有看过。   她一直没办法看,此时也只能注视着章晓的神情,片刻后将视线转开,盯着办公桌上的一盆小仙人掌。   陈麒的尸体最后是请了殡仪馆的人过来收拢的。   保护域里的东西并不多,他们收拢结束之后,花了很多时间去清理架子和墙角的缝隙。   那几张照片太惨烈了,章晓闭上眼睛,迅速将它们放回文件袋中。   文件袋里的另外几份资料是事件的调查报告和后续通报。调查报告上全是“未能查出”,唯有“事故责任人”一栏上写着陈麒的名字。剩下的通报也都是与陈麒有关的,他没有正确判断形势,他疏于练习,他的精神体无法发挥出原有的能力,他没能保护所有的人,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讯息。   陈麒被开除党籍,削去一切职称,他负起了819事件的全部责任。   最后一份文件是当日进入保护域的人员名单。   外勤小队一共十个人,陈麒的名字在最前面。而在保护域里面的有三个人,分别是应长河,陈宜,和周影。   周影是当时陈氏仪的管理者,是她启动了陈氏仪把小队的人送走,并且在规定的时间内将他们传送回来。   周影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四个字:陈麒妻子。   章晓抬起头。他捏着这份名单,手指微微发颤。   “师姐……你妈妈……”   “嗯。”周沙点了点头,“当时管理陈氏仪的人是我妈妈,她是个和我爸爸一样厉害的向导。”   章晓说不出话。他把这些文件收拢好,叠放平整,小心地放入文件袋,再小心地封好。   那位因为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最终离开国博的管理者,原来是周沙的母亲。   “我跟她说我要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她生气极了。”周沙说,“气得要跟我断绝关系。我自己跑来北京,有三年没见过她了。”   周沙神色非常平静,她晃了晃脑袋。   “她不喜欢这里,非常不喜欢。出事之后的两三年里,她甚至不能走进类似保护域这么大小的空间。我让她很伤心。她希望我以后找一个普通人,结婚生子,平稳工作,但我好像又没做到。”她伸出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头发,“肯定要把一苇介绍给她的,不过还是得再等一段时间吧。”   “师姐……”章晓出生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这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不来,就永远不会再有人查了。”周沙敛去了笑意,目色沉静,“责任认定已经下来,我妈又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对过去的这件事感兴趣。你也看到了,事故认定里说得很清楚,这是一个意外,完全是因为我爸回程时没有使用精神体保护住所有人,才导致他们被乱流卷走。我不信的。我妈妈,陈宜,还有应主任都说,我爸当时留下过那句话,但是责任认定根本提都没有提。我不做没人做了,无论多难,我都要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难以走入保护域。当时文管委只招了两个人,她,还有原一苇。   原一苇就是那时候开始和她搭档的。无论是否有执行任务的要求,他每天都会陪着周沙进出几次保护域。   章晓接触过原一苇的精神体。他知道那是非常温暖、柔软的,能让人平静的力量。   周沙见他看完了,伸手将文件袋收好,开始说另一件事情。   “应主任,还有我们几个,瞒着你这件事,师姐跟你说句对不起。”她拍了拍章晓的手背,“应长河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我以为没人会愿意再重新查819事件,但是来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陈宜没有放弃,应长河也没有放弃。我们几个人不放弃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如果没有应长河的支持,不是他顶住所有的压力,我们是没有办法再使用陈氏仪的。”   她告诉章晓,819事件发生之后,应长河已经写好了辞呈,并且做好了承担所有责任的准备。最后得知上面决定让陈麒来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替死鬼时,他拿着自己的任职证书和辞呈,和馆长长谈了五六个小时。   最后,应长河仍旧是文管委的负责人,但他先登门把陈宜找了回来,两个人都决定悄悄调查819事件。   “如果没有他的坚持,我甚至没有办法进入文管委。”周沙说,“没有跟你说实话,他也有不对。师姐不是想让你说没关系,这么重要的事情,瞒着你肯定是不对的。师姐就是想啊,无论你是去是留,你都要好好地考虑,行吗?有任何想不通的地方,你可以来找我,或者找一苇。”   她想了想,补充道:“高穹就算了,那个不靠谱的。”   章晓慢慢点头。   走出时间管理局北京办事处的办公室,章晓先去保护域扫了扫地。今天是他负责清洁,他还记着这件事。   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高穹从时间管理局北京办事处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正把一本书往自己包里塞。   “被骂了吗?”章晓问。   高穹哼了一声,不打算详细说。   “好吧,我走了。”章晓说,“拜拜。”   “请你吃饭。”高穹在身后喊住了他,“九哥奶茶的套餐,吃不吃?”   章晓只犹豫了一秒钟。   这一秒钟里,他脑子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和千百种发展,比如应长河提醒他不要跟高穹走得太近自己要不要遵守,比如经过一周的交往高穹终于跟自己求婚并主动提交了伴侣申请。   他立刻擒住了那些美好的,把让自己不高兴的甩到一边去。   “吃!”章晓说。   从文管委去九哥奶茶也要坐电梯,不过是另一个方向的电梯。两人一前一后,曲曲折折地在狭长的走廊上走。走廊两侧是冰冷沉默的白墙,墙上挂着许多照片,里头都是各式各样的文物。   照片下方有一张标牌,上面写着文物的名称,年代,以及把它们找回来的人和找回来的日期。   章晓看到了几个高穹的名字,他很高兴。   高穹走到电梯前等他,不耐烦地催促。   章晓想跟高穹说一说自己今天听到的所有事情,但高穹太沉默了,话头不好打开。   他只好盯着电梯缓慢移动的数字。九哥奶茶下面的这部电梯有点儿老了,灯光晦暗,上下移动时还能听到钢索嘶哑的嘎吱声。   “对不起。”   章晓突然听到高穹说了一句话。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转头问,“说、说了什么?”   “对不起。”高穹没看他,一直看着按键板上闪动的数字,“我和他们一样瞒着你,这件事做得不对,跟你道歉。”   他略略抬头,梯厢里惨白晦暗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侧面的轮廓线条干净分明,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章晓甚至看到了他微动的喉结,像是说完话之后轻咽了什么。   章晓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   这不是性反应,他知道的,这不是被高穹的信息素引出的性反应。   但他口干舌燥,像是有无数句话拥堵在喉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高穹,你知道我喜欢你吗?”章晓不太流畅地说,“你知道吗?”   高穹像是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看他。   “喜欢我什么?”他没有否认,反而反过来问了章晓一个问题,“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去哪里吗?你知道我在这里会呆多久吗?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芹菜肉包子。”章晓立刻说。   高穹被他的抢答噎了片刻,皱皱眉头绕过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被我的信息素吸引了而已。我长得不错,是吗?”   章晓点点头:“嗯。”   高穹嘴角动了动,像是一个有些轻佻的笑:“所以你喜欢我,是吗?”   章晓:“……嗯。”   “你看。”高穹低声说,“这么肤浅。”   “肤浅不可以吗?”章晓什么都没想,不由自主就问出来了,“因为肤浅的原因喜欢你,难道就不算数吗?”   高穹没出声。   电梯仍在缓慢往上爬。它老了,没人维修,没人清理,爬行得如此艰难,吱吱嘎嘎,钢索吃力地提拉着不大的梯厢,提拉着里头的互相觉得对方不深刻的两个人。   “我这衣服是新的。”高穹指指自己,“我不想弄脏它,五十块一件,我很不容易。”   章晓被他这个和前文毫无关联的话题弄糊涂了:“嗯……嗯?”   “如果我现在抱你,你会流鼻血吗?”高穹问。   章晓完全呆住了。他的大脑有一部分咔哒一声停了,另一部分却轰地一下,仿佛被火种点燃的弹药库一样炸开了。   “不会。”他诧异于自己居然还能这样冷静、清晰地回答高穹的问题,“我之前吃过抑制剂,应该还有效的。”   高穹点点头,虚握了一个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那试试。”他说着,往章晓这边跨了一步。 第18章 映刻效应   高穹靠近的时候,章晓闻到了他身上很轻微的血腥味。   这是从四百年前带回来的,从那处惨烈的杀场里带回来的。   高穹揽着章晓的肩膀,不太敢用力似的抱了抱。似是不习惯拥抱,或者不懂得如何拥抱,他动作生硬,不够温柔,手腕上的抑制环硬邦邦的,硌得章晓的肩膀很疼。   被抑制剂隔离的感觉鲜明地浮了出来,像有一枚针扎破了鼓胀的气球,里头的气体漏了出来,那些他想过很多次的、擅自将它想得很甜蜜的气体。它们涌出来,裹着他,拼了命地往他的鼻子、他的骨头里钻。   印象中冷硬的气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高穹的拇指碰到了章晓的脖子,他的下巴略略抬高,抵在章晓的头顶上。他每一次呼吸,章晓都觉得自己能感受得到。他僵立着,隔着衣服,能在心里描摹出高穹有力的臂膀和身体肌肉。   高穹没有释放自己精神体的力量,但是章晓压不住了。   狭窄的梯厢里似有轻风从下往上拂起,是温暖的风,毫无压力,章晓知道那是一直保护着自己的东西。   他大口喘气,猛地将高穹推开了。   高穹顺势收回了手,环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一点点回味的表情:“原来是这样的……”   章晓抬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他的脸发烧似的热,耳朵红得像是着了火,里头嗡嗡作响。高穹见他有些奇怪,连忙伸手想去搀扶他,但章晓退到了角落里。他四肢发软,握着扶手才能站稳。   “怎么回事?”高穹问。   章晓摇摇头。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不能说。   高穹闭了闭眼睛。   梯厢里仍充盈着温和的力量。他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精神体的,所以只能是章晓的。   “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章晓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喜欢。”高穹低声说,“很平静,很柔软,没有侵略性。”   第一次和章晓进行空间迁跃时,他感受过章晓的精神体力量,但不太明显,是因为察觉到章晓有危险才自觉溢出的,远没有现在这么浓烈,所以这也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觉察到这种迥异于自己精神体的温和气息。   章晓没听清楚他的话,只顾着从包里掏出抑制剂往嘴里倒。他也不顾一次吃一颗的规定了,一口气嚼了五六个糖丸,嘴巴里尽是甜丝丝的怪异味道。   “为什么想抱我?”他低头把瓶子塞回包里,平静下来了才小声地问。   电梯停了,高穹当先走了出去。出了电梯是一个小隔间,靠墙处有一个绳梯,爬上去就是九哥奶茶水缸的出口。   高穹等着章晓慢吞吞蹭出来。   “就是想试一试。”高穹说,“我从来没有对向导有过任何反应。”   章晓不问了。   他和高穹靠得那么近,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没有凶猛溢出的信息素,没有失控的精神体力量,体温没有升高,心跳也没有改变。和自己所有的反应都不一样,和书上提到过的可能产生的反应也不一样。   他觉得有点儿伤心,但伤心得不算很明显,所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高穹这个没逻辑也没分寸的举动生气。   绕过高穹走到绳梯下,章晓很快爬了上去。九哥在柜台里打瞌睡,见他走出来就习惯性地说了句“A餐一份”。   “我不吃了。”章晓说,“再见。”   他跟九哥挥挥手。   高穹跟在他后面,一脸茫然:“不吃吗?我难得请一次客。”   九哥手一抖,手机掉了下来。他顾不上捡,死死盯着高穹:“你请客?”   章晓摆摆手:“我不吃了。我走了,我……我不吃。谢谢你,拜拜。”   “来都来了!”高穹在身后大喊。   章晓头也不回地跑了。他拐了两个弯才停下来,手忙脚乱地拽出纸巾捂在鼻子上。吃再多抑制剂也没能压住这一次怪异的反应,手上的纸巾很快湿了一团。   他擦净了鼻血,坐在巷口的砖块上,呆呆望着路口来往的行人。   对面有个人在卖煎饼果子,手势纯熟流畅,排队的人络绎不绝。香气飘过来,章晓有点儿饿,他压着肚子揉了揉。   刚才一直没意识到的后怕和难过这时候终于算是显出来了,沉甸甸地在他心里团成一块儿,让他反应不过来,也喘不了气。   这已经不是初级或中级性反应的问题了。高穹把章晓精神体的力量引了出来。   映刻效应……章晓心想,这是映刻效应,一种罕见的共鸣现象。他甚至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   高穹吃饱了饭回到家里,应长河在书房里加班,他跟他打了个招呼,直接走到自己房间滚在床上。   应长河的家很陈朴,高穹住在客房,客房装饰风格十分老气,桌椅和床柜都刷成了红木的颜色,山寨得相当光明正大。   他躺了一会儿,动动手指,握成了拳。章晓的精神体力量让他觉得很舒服,这和原一苇的还不太一样,高穹说不清其中的区别,但他真的很喜欢。想到那时刻的感受,他有种难以说清的愉悦和放松。   想到向周沙借的那本书,高穹把它从包里拿了出来。   他本来想借《向导通识》的,但周沙那里只有《哨兵通识》,他只好也拿了回来。   哨兵和向导这两本教材的内容编排没什么区别,第三章都是“性与性常识”,第一节也同样是“性反应”。   他看得很认真。   “中级性反应是指在初级性反应基础上,因哨兵与向导更深层的身体接触或更强烈的信息素而诱发的一种生理反应,主要表现为心跳加快、血象变化、性腺兴奋并分泌体液、四肢乏力、暂时性失语等,其中四肢乏力和暂时性失语是最为典型的反应状态。部分易感人群可能因为极端兴奋而出现短暂的昏迷或言语混乱,但极为罕见。中级性反应与高级性反应的表现十分相似,在辨认的时候必须配合反应双方心理状况进行判断。”   高穹回忆了一下章晓的表现,忍不住笑了。   再往下便是高级性反应的解释,但他被最后一段吸引了视线。   “除性反应之外,还应注意到另一种可以与性反应同时存在或分离开来的特殊情况:映刻效应。映刻效应由发展心理学研究者朱玛丽于1954年提出,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经过大量的分组对比研究,朱玛丽发现精神体有限的记忆功能在映刻效应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精神体会对产生映刻效应的哨兵或向导留下深刻印象,并且会不断地加强,这种印象会对精神体的持有者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映刻效应多见于诱引出部分精神体力量,诱引完整精神体的现象十分罕见,目前只见一例。由于映刻效应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极难削弱,不少人对其存在抗拒心理。研究表明,产生过印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   这一段的末尾有一个星号,高穹循着看向注释。   朱玛丽的学生深化了映刻效应的研究,并且将它和“首因效应”(*)相提并论。   高穹看得津津有味。他没上过哨兵通识这门课,不需要去思考考试或学分的问题,所以觉得教科书十分有趣。   每周例会上,应长河的黑眼圈让周沙和原一苇都吃了一惊。   “主任,你睡不好吗?”周沙上下打量他,“老了两百岁吧。”   “别说了。”应长河摆摆手,打了个呵欠,“周沙,你还能搞到更强力一点儿的抑制环吗?给高穹搞几个,我真是受不了了。”   周沙和原一苇对视一眼:“高穹已经戴着了。”   “没用!”应长河十分痛苦,声音都嘶哑了,“他现在跟原一苇一样,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体。大晚上的,他那玩意儿在我家里走来走去,还嗷呜嗷呜叫个不停……你们知道的,那狼确实吓人。”   周沙更加不解了:“高穹的精神体一直控制得很好啊,怎么跟一苇似的,一睡觉就……”   “不一样不一样。”应长河连忙加以详细说明。   据他所述,高穹的精神体会自己跑出来已经有几天了,从他因为擅自对章晓说出819事件而被自己臭骂一顿那个晚上开始。高穹一开始还有点儿自觉,看到自己精神体跑出来就收回去,但渐渐的也不管了。好几次应长河从书房走出来,立刻就被趴在电视机前的东西吓了一大跳。高穹还没事人一样,拿着个遥控器换台不停,还转头安慰应长河:没事,它出来睡个觉。   应长河让他收回去,高穹说收不回去,一放松又跑出来了。   “而且我觉得他的狼长大了。”应长河舞动手脚比划,“太吓人了,它怎么还能长呢?过了十八岁体型应该就固定了啊……难道是精神体变异?也不是不可能,有过这种先例——等等,高穹呢!!!”   应长河嚷嚷了几声,高穹才慢吞吞走进来。   他手里拿着杯咖啡。   原一苇很惊奇:“你喝咖啡呀?”   “嗯。”高穹眉头轻皱,“难喝,苦。”   “这是章晓喜欢喝的,你不是都喝豆汁儿么?”原一苇笑问道。   高穹靠在沙发靠背上,往咖啡里倒了一小包牛奶,认真搅拌:“试试。”   应长河为了延年益寿,决定不批评高穹,只用目光示意周沙记得扣他钱。   “开会吧。”应长河摸摸光脑袋,打开笔记本,“这周最重要的,是配合本馆的修复组完成对《吉祥胡同笔记》的修复。辛苦高穹和章晓了,笔记上卷的下半本已经在欧庆的坟墓里找到了,损毁得比较厉害,太潮湿了,估计没那么容易修复。有什么需要我们这边协助的,我们就尽力帮忙。这个笔记对我们之后的工作意义很大,我要再提醒高穹一次,你不要再去骚扰袁悦了,他不可能给你任何笔记的信息。”   高穹艰难地、一点点地嘬了三分之一杯咖啡,松了一口气似的喘气:“我没骚扰。”   应长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威胁袁悦……”   “章晓呢?”高穹突然问。   办公室里就他们几个,没有一见到他就拼命往嘴巴里塞抑制剂的章晓。   “我给他放了半天假。”应长河说,“跟秦夜时去约会了。”   高穹沉迷于咖啡表面波纹的脸终于抬起来了:“什么?”   ——   *首因效应:即第一印象效应,指第一印象对关系的发展具有很深刻的影响。它常常用于解释“一见钟情”和“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这两种常见的情况。 第19章 编组(1)(捉虫x2)   “对不起,我临时要出任务。”秦夜时的声音有点儿瓮声瓮气的,“请你不要生气,我们还不是正式交往,在普通朋友的社交礼仪里这样的行为是可以被原谅的。”   章晓:“没那么严重……拜拜。”   他挂了电话,在细小的雪沫里跺了跺脚。   应长河说秦夜时要和他约会,章晓对秦夜时确实没有那方面的任何兴趣,于是打算过来跟他说清楚。   他等了半小时,秦夜时最后说来不了了。章晓一时间不知道拿这多出来的半天做什么好。他买了杯咖啡,一路走入地铁站,看着线路发呆。   有一个地方他很久没去过了。   二六七综合医院的位置稍稍有些偏,它专门收治与特殊人群有关的疑难杂症,他的父母就住在那里。章晓想了半天,刷卡过了闸机。   从这里出发往二六七综合医院大约要一个小时,到站之后还要走两公里,章晓很熟悉这段路。   到了医院门口,他发现和两年前他最后一次过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二六七综合医院占地面积很大,门诊楼、医技楼和住院区之间有明显的分割,除此之外还有一片生活区,以及一片教育区。“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的大字贴在门诊楼上,旁边是红十字会的标志。和气派的楼房比起来,医院门口就显得小气多了,厚重的铁门紧紧关闭着,只在靠近保卫区的地方嵌着一个检测仪,那里才是来访者通行的通道。   门口的警卫已经换了一拨,章晓看到有几个穿着齐整的军装。   “干什么的?”医院的警卫过来问他,旁边几个军人也转头看向这边。   警卫指指检测仪:“从那里进去,不要在门口徘徊。”   “我来看看。”章晓说,“我爸妈在这儿住院。”   警卫动了动眉毛:“这样啊,那你进去啊,身份证带了吧?”   医院的安检系统和人口系统是互通的,在刷证的时候如果显示来访者是哨兵或向导,他们会被带到一旁的小屋子里,要求释放精神体进行验证。   “我不进去,我就看看。”章晓说。   警卫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章晓撒了个谎:“最近身体不好,精神体没办法凝成实体。”   警卫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知道,你这是肾虚啊,是这样的,是这样……”   章晓:“嗯……”   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慢吞吞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那人经过检测仪的时候,检测仪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他连忙递出身份证,章晓看到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口罩帽子摘了。”警卫说,“验一验血。”   他拿出一根细针,脱了那人的手套飞快在他指头一扎,血珠冒出来的时候立刻往手上的试纸抹了一下。   章晓看到了那个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看到半丧尸化的人类。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肌肉,皮肤全都皱起来了,紧紧地贴附着头骨。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褐色,脸上都是一处处的斑纹,像一张干瘪混乱的纸。意识到章晓的目光,男人瞥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白血一样红,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近似于白色的灰。   “活不久了。”在章晓身边的医院警卫低声说,“眼珠子全白的时候,丧尸病毒就侵入大脑,救不回来了。”   “……现在呢?”   “他是来医院禁闭的。”警卫看上去十分八卦,“半丧尸化人类从登记那天开始就一直被监视嘛,他们要定期抽血检查血液里的病毒浓度,如果超标了就会被强制送过来。不过有的比较有人的良心,比如像这位,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害了周围的人,所以就自己过来了。这种东西其实不死也没用了。”   章晓心想,半丧尸化人类要追求人权,是有道理的。   “我走了,谢谢啊。”章晓说。   他知道这一趟自己是白来的,但那日应长河问起的时候,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他们出不了这个医院,而他也进不去。   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他是一个向导——章晓心想,为什么这样罕见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成为特殊人群不是一件好事,纵使外表与普通人无异,但永远是不同的:普通人不会因为被喜欢的人拥抱,而产生终生无法消除、无法削弱的依赖和恋慕。   章晓只听过映刻效应,当它真切地在自己身上发生时,他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抗拒它:它太恐怖了。   高穹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映刻效应将会永远地把他和高穹捆绑在一起,他将一生都因为高穹的跌宕而跌宕,因为高穹的喜乐而喜乐。一条只有死亡才是尽头的路,一条只能独自行走的路。章晓怕得睡不着,回到文管委上班也一直躲着高穹。他害怕一旦见到高穹,自己精神体的力量会不受控制地溢出。   而他始终只想做个普通人,谈普通的恋爱,和虽然普通但很好的人相爱,过普通的日子。   幸好引出的只是精神体的力量,不是完整的精神体。章晓宽慰自己:说明映刻效应对自己的影响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警告你千万别碰,否则放蛇。”周沙走经保护域,看到高穹又在盯着架子上的珍品瞧,“还有,你的狼不能收起来吗?”   高穹低头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狼。   本馆那边有两位哨兵的精神体也是狼,但是和他的这头长相有些不一样:它比普通的狼更大,更壮,但相对来说腿却要短一些,像是发育不良且惰于运动,变得身肥腿瘦。不过它的攻击性和野性比那两位哨兵的狼强,打起架来太高兴了,高穹也有些控制不住。和周沙比试的那一次,它差点就咬中了周沙树蝰的尾巴,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树蝰,最后反而导致树蝰扎了它一口毒液。   “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跑出来。”高穹说,“是我生了什么病吗?”   文管委里只有他和周沙是哨兵,没别的人可问了。   “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病,你最近做了什么?”周沙问。   高穹沉默地回忆。他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每天慢吞吞上班,慢吞吞吃芹菜肉包子,慢吞吞干活,又慢吞吞下班。回到家里就研究周沙那本《哨兵通识》,沉迷于查英汉字典理解注释,连电视剧都不看了。   他简单地跟周沙说明了自己无聊的生活。。   周沙对高穹的回答不满意:“精神体老是跑出来,要不就是察觉到危险,要不就是太高兴了。”   “没什么可高兴的,我不高兴。”高穹说。   “是你的精神体高兴。你高兴它开心,它高兴你也会很放松,你别骗我,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周沙想了想,心中一动,“你跟章晓吵架啦?”   “没吵啊。”高穹想了想,“我抱了他一下,他看起来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周沙一下就坐直了:“你抱了他?发生什么不寻常的现象没?”   “哦,我知道这个,映刻效应。”高穹嘴角动了动,眉毛一耸,是个不明显的笑,“他精神体的力量被我引出来了。”   周沙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高穹警惕起来,“为什么笑得这么怜悯?”   “你真知道啥是映刻效应?”   高穹直接把书里的那句话背了出来:“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怎么了?”   周沙站起来,爽朗地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哎呀……没想到你人高马大的,却是个傻瓜。”   高穹脸一沉:“什么?”   “对不起,你这病我帮不了。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办法把狼收起来,以后就别想跟章晓说话了。他怕这些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沙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来非常开心。   高穹脸上平静,心里却完全是糊涂的,他听不懂周沙的话。   但最后一句是明白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那头灰白色的巨狼抬头注视他,嗷呜轻叫几声,抖了抖蓬松的皮毛。   “回去吧。”高穹看了看时间,应长河说的“半天假“已经结束了,章晓应该回来了。   这次那狼消失得很快,瞬间便化成朦胧的轻雾潜入高穹的身体中。   章晓回到文管委已经是下午了。他出了电梯就遇到应长河,应长河一脸严肃地让他到办公室里,跟他谈话。   在上午的例会中,周沙和原一苇反映了一件事。   寻找紫砂桃形杯的工作仍在进行中,除了第一次有章晓参与之外,后面几次他都没有随行。不随行的时候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原型机和别人的量产机的数据,再启动陈氏仪让持有量产机的人进行空间迁跃就行。原一苇和周沙去出外勤的时候,章晓就在文管委里整理去年的工作资料以应对检查,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再次进入保护域,调整陈氏仪,把原一苇和周沙接回来。   问题出在章晓调整数据的过程中。   以前他瞬间就能完成数据调整的工作,但最近几次都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其中有一次,周沙和原一苇落地之后甚至发现实际落点距离他们的计划落点差了好几公里,正好落在一个集市上。   万幸的是,章晓不随行的时候欧得利斯壁垒就会起作用,两人在人群中穿行,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章晓听完,冷汗都冒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应长河抬手止住了他的道歉:“这情况其实挺常见,陈宜刚开始接手陈氏仪工作的时候还调错过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后来慢慢熟练了就好了。但是章晓,我觉得你和他的情况有点儿不一样。你知道你为什么调不好吗?”   “知道。”章晓低声说。   他心情不好,情绪不高,而且每次周沙和原一苇进入保护域准备出勤,高穹也要进来掺一脚。他虽然只是站在一旁看,但章晓一旦意识到他在旁边,就会稳定不下来,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精神体力量又再次溢出。   “我还需要很多练习,我会跟师姐说,让她帮帮我,我们俩可以一起做迁跃的练习。”   应长河问:“为什么不跟高穹练习啊?”   “……是你让我别跟他来往的。”   应长河头疼了。他沉思片刻,十分活泼地问:“今天和秦夜时约会感觉怎样?高兴吗?”   章晓冷淡地回答:“他放了我鸽子,没去。”   应长河:“……”   长叹一声后,他起身在办公室里绕圈圈。脸盆架上的水仙开得越来越多了,屋子里简直香得让人要晕过去。   “好吧,我答应你。”应长河说,“我把你和高穹编到一起,就跟周沙和原一苇一样,是一个固定的搭配。高兴吗?”   章晓:“……不,不知道。”   他的脸有点儿热。心里头雀跃了片刻之后,他想到了高穹的想法:“不过他不喜欢和我搭档出勤。而且秦夜时那边……”   “不喜欢也得喜欢。”应长河大手一挥,“秦夜时不要管了,这是工作。你把他叫过来,我跟他谈。”   作者有话要说:  秦夜时:……???   ——   看到有姑娘去搜了印刻效应,很开心!没错,文里的“映刻效应”就是化用自“印刻效应”!因为直接用的话跟文内的设定、剧情不符合,所以我自己造了个新词+新概念( ̄▽ ̄") 第20章 编组(2)   章晓在保护域里找到了高穹。   他不敢走得很近,远远跟他说话:“主任叫你去谈话。”   “谈什么?”高穹放下正摸着的朱雀衔环杯,摘了手套走出来。   章晓忍不住提醒他:“你又碰这个。”   “嘘。”高穹冲他竖起根手指,“乖,别跟周沙讲。”   章晓被他这个“乖”字弄得头昏脑涨,稀里糊涂地点头不停。   两个人彼此都控制得很好,精神体的力量被牢牢封存在体内,没有溢出分毫。高穹走进应长河的办公室,站得直挺挺的。   应长河跟他说了自己的要求。   无他,就以后安排他跟章晓一起工作而已。他们的工作任务主要是出勤,实际上由于《吉祥胡同笔记》的修复尚未完成,他们目前的工作量还是比较少的,加之快要过年,人人无心干活,接连几次出勤安排的都是最有经验的周沙和原一苇。两人一般都会把任务派遣表的时间修改为两个小时,干完活儿就手牵手回家煮饭。   “所以任务比较轻松。”应长河说,“就这样定了。”   高穹沉声道:“拒绝。”   应长河正端起茶杯喝茶,闻言很吃惊:“为什么?”   “不想和他一起工作。”   “可是周沙说你俩相处得很好啊。”应长河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年轻人,不要那么固执,多变通,多往前看嘛,明天会更好。”   高穹:“拒绝。”   应长河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磕:“为什么!”   “他见到我就流鼻血,出了外勤就不想回来,我能怎么办?”高穹怒道,“周沙乱说话,我去找她。”   应长河连忙制止了他:“不用去不用去,女同志脸皮薄,你这样怎么跟同事相处嘛。要和谐,和谐。”   高穹:“……是你乱说的?周沙没有讲?”   应长河:“换个话题换个话题。到底怎样你才答应跟章晓编成一个组?”   “不答应。”高穹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愿意和原一苇搭档。”   “那章晓呢?”应长河说,“没人跟他搭档,我只能选秦夜时了。”   “……那也不行。”高穹立刻说,“周沙,周沙是他师姐。”   “周沙和原一苇是一对儿!”应长河说得烦了,“章晓是新人,你带带他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抗拒?你就这么讨厌他?”   高穹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讨厌章晓,而是不喜欢在工作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和原一苇出去非常轻松,因为当初就是原一苇和周沙带高穹熟悉工作的,他只要跟着原一苇就行了,基本不用自己操心。   高穹知道自己不够勤快,懒,虽然喜欢这份工作,但远没有原一苇和周沙这样的热情。   他语气软了下来:“我不合适的。我带他可能会害了他,而且我们俩个没什么感情交流,我肯定会跟他吵起来的。”   应长河立刻说:“可是章晓挺喜欢你的。”   说完之后他看到高穹愣了愣,显出一些些不自然的神情。   “我知道。”高穹挠挠鼻子,“但是……”   应长河懒得跟他磨蹭了,飞快道:“就你了,别但是,不用想。”   高穹顿时就不高兴了,他性格拧得很,吃软不吃硬:“我不答应。你要是这样不顾我的意愿随便给我塞人,小心我的狼。”   应长河愣了片刻,气得脸都红了。   “王八蛋!”他大吼,“你威胁我?!你别忘了谁给你饭吃给你床睡!”   章晓和原一苇在档案室里给旧档案分类,办公室里头的争执声很吵闹,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章晓十分尴尬:“哎,算了。别为难人家了,我去跟主任讲一声吧,秦夜时就秦夜时。”   原一苇拉住了他:“别去别去。”   “这样挺不好的。”章晓说,“其实我跟谁出去都可以,高穹应该特别不高兴跟我出勤吧。”   他说着自己又茫然了片刻。对他来说高穹太神秘了,一会儿跟自己说挺多的话,看起来还挺亲切,可是又似乎抗拒和自己有更深入的交往。就连那个短暂的拥抱,也只是为了“试试”。   不过除了杜奇伟之外,他也没跟谁有过什么深入往来,所以并不懂得自己情绪应该怎么表达才算有分寸。   不至于让对方恼怒,也不至于让自己不舒服——这个度太难把握了。章晓不擅长。   “他对你很好的。”原一苇低声说,“主任跟他常常这样吵。高穹这个人呢,吃软不吃硬,主任又没什么耐心,但是两人吵归吵,不会有什么事的。最后赢的也都是应主任,你放心。”   “对我算是很好吗?”章晓立刻抓住重点。   “比较来看,已经是非常非常好了。”原一苇肯定地说。   章晓茫然的心情被一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愉悦代替了。   他嘿嘿笑了两声,低头继续整理资料,显得快活了一点儿。   档案室里因为全都放满了,现在准备腾出一个办公室继续存放,同时要录入电子档案,因此没有出外勤任务的人就要帮着管理档案的原一苇整理资料。周沙抱着台电脑在啪嗒啪嗒地录入,嘴里嘟嘟囔囔:“太多了吧……我靠,这谁写的,代号全错了……一苇一苇!过来!”   原一苇从纸箱里抬起头:“什么?”   “应主任年轻时有头发的嘛。”周沙十分兴奋,“你过来看这张照片。”   章晓一时间没办法跨出纸堆,只好按下内心好奇,继续埋头工作。他的任务是按年份去排列80-90年代的档案资料。似乎是因为之前发生了819事件,文管委的档案被封存期间,危机办的人来翻找过许多次。他们找是找了,但没有归类好,86年的资料穿插在92年的里头,95年的又出现在88年的纸堆里。   章晓看得头昏脑涨。   所有资料里,保存得最为糟糕的是1985年的内容。   其他年份的资料盒都是满满当当的三四个,唯有1985年只有一个,甚至还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份文管委工作内容调整的通知和实施方案。   从这一年开始,文管委从“特殊文物管理委员会”改成了“失落文物回收与管理委员会”,也是从这纸通知下发的那一天开始,文管委正式开始参与进国博争取陈氏仪使用权的工作之中。   章晓起身,在身后的几个巨大的架子上寻找1985年的内容。   尘土厚厚地压在纸箱上,打开它们时候会扬起一片呛鼻的灰土,不知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在档案室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尚未被打开的纸箱,章晓戴上口罩,开始拆封。   他很幸运,打开第一个纸箱之后,很在底层看到了一份特殊的资料。   资料约有半厘米厚度,封面是脏兮兮的白色,有一行“1985年工作资料(其他项目)”的字样,盖着一个“解密”的印戳。   他好奇地翻开来,却发现里面是空白的。   资料里头明显曾经贴过许多照片,但都一一被撕了下来。撕的人并不小心,有些纸张甚至被撕去了一般。在照片之前是资料目录和一份说明,也同样被粗鲁地撕走了。在残存的纸张里,章晓看到了几个字。   “陈氏仪团队”。   “警铃协会”。   原一苇欣赏完应长河有头发的照片之后走了回来,看到章晓趴在灰尘里翻书,走过来问他发现了什么。   章晓把手头的空白资料递给他:“1985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大事。”原一苇翻了翻里头的残页,同样看到了那几个字,“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了。”   章晓一愣:他想起了第一次佩戴陈氏仪的时候获取的信息。   1981年3月,陈正和去世。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争取到了利用原型机批量制造量产机的机会。   也就是说,四年之后,陈氏仪团队就解散了,而且是强行解散。   解散的原因原一苇和周沙都不知道。周沙指了指电脑:“我估计主任的终端机里可能有,有部分资料危机办从我们这里没收走了,没还,但是管理层是可以看到电子档案的。”   章晓此时才真的对应长河的终端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高穹也跟他说过,陈正和和陈氏仪团队的背后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警铃协会又是什么?”章晓问,“这里写着。”   周沙眯了眯眼:“不是好玩意儿。”   章晓:“?”   原一苇把资料丢还给他:“警铃协会挺神秘的,估计危机办的人知道得会比较多。它是最大的反哨兵向导组织,但是被围剿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06年的白浪街事件,你去查查,很有名的。”周沙说,“不过为什么会在我们单位的资料里出现?还是85年时?”   章晓呆了片刻,低下头,把资料放进了1985年的盒子里。   高穹黑着脸走进来,冲章晓说:“走,练习。”   章晓一头雾水:“什么?”   “练习空间迁跃。”高穹回答。   原一苇和周沙飞快对视一眼:这家伙被应长河胁迫说服了。   “章晓不方便去啊。”周沙说,“秦夜时要过来找他去吃饭了。”   章晓:“没、没有……”   高穹的脸色顿时变了:“吃什么?”   周沙趁热打铁:“自助海鲜大餐。”   高穹在档案室门口踟蹰片刻,生硬地跟章晓说:“请你吃九哥奶茶的套餐。”   章晓正在收拾挎包,他没什么胃口,摇摇头:“不吃了。”   “……你可以吃两份。”高穹说。   周沙在一旁笑得把主机的电源线都踢掉了:“你以为人人像你!”   章晓还挺实在地想了想:“我吃不了两份饭,太多了。”   高穹绞尽脑汁,要用九哥奶茶的套餐留住章晓:“那你吃两份菜,我吃两份饭。”   说了这句话,他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我要说……”高穹还未讲完,章晓就把他拖走了。身后周沙和原一苇的笑声太可怕,章晓的耳朵都红了。   “去吃吗?”高穹没得到回答,孜孜不倦地问。   “去啊……”章晓说,“并没有什么自助海鲜大餐。”   高穹满意了。   “过年去应长河家里吃年夜饭,周沙跟你说了没?”他问章晓。   “没有。”章晓突然停了脚步,震惊地看着高穹。   高穹:“?”   “应主任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高穹:“是的。……你冷静点,糖丸呢?” 第21章 编组(3)   从这一天起, 除了原一苇和周沙之外, 文管委算是多了一组固定搭配。   谁都不知道应长河跟高穹说了什么,但高穹很老实、很乖地陪着章晓去做迁跃的练习, 原一苇和周沙私底下都觉得高穹肯定被应长河拿捏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   《吉祥胡同笔记》的修复进展非常快。高穹告诉章晓, 在修复组里有一个文管委的向导, 就是那位章晓一直都没机会见面的同事。“你们应该很合得来。”高穹说,“都是特别难理解的人。”   章晓:“我很难理解吗?”   高穹点点头:“很难。”   章晓拿着他的陈氏仪和自己的陈氏仪调整时间, 这是两人在闲暇时的第五十七次迁跃练习了。迁跃的时间和地点完全随机从以往的任务派遣表中抽取, 随着章晓练习次数的增多,他的准确度大大增加。比如昨天高穹故意跟他说“你特别特别烦”, 章晓一边惊愕着, 一边顺利完成了迁跃计划。虽然原定落在黄鹤楼, 最终落点变成了水里头,但至少没有偏离太远。   章晓调整着陈氏仪,狐疑地问:“今天也是故意说这些话让我不高兴的吗?”   高穹打了个喷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摆摆手:“不是。是真心话。”   那可就更不高兴了。   章晓把他的陈氏仪还给他:“不调了, 我擦擦干净扫扫地, 咱们提前放假吧。”   应长河今天上班的时候就告知大家提前两小时下班, 然后去他家里吃饭。   饭当然没有,菜也是没有的,他的意思是用那提前的两个小时去买菜做饭。据周沙说,原一苇手艺堪比大厨,其余几位也自然没想过要干活,带着瘪胃去吃就行。   高穹对章晓的提议是很同意的。他找出抹布, 又跑到架子边上去擦那些不允许他碰的珍品了。   架上的东西定期会交还本馆,这些都是给他们出外勤时做参考用的,大部分是赝品,只有少许几个是实打实的真货。章晓觉得高穹肯定不知道。周沙说过朱雀衔环杯是赝品,真品太珍贵了,根本不可能借出来。   看着高穹一脸沉睡地擦那个衔环杯,章晓悄悄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陈氏仪,飞快戴在了手上。   他对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的事情太好奇了。   佩戴着陈氏仪但不进行调整和空间迁跃的时候,它和普通的经纬仪没有任何区别。   章晓静坐片刻,当日那种熟悉的、被信息狂流卷入其中的感觉又回来了。   陈氏仪里隐含的信息再次从第一次启动开始,涌入他的意识之中。   1976年,第一次启动。   1977年,封存之前再次启动。   1981年3月,陈正和在病床上启动陈氏仪。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获得了原型机,并且开始试验制造量产机。   信息从1981年9月开始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几次启动的时间间隔都很久。自从陈氏仪团队开始研制量产机,信息突然变得极为密集,平均每天都会启动陈氏仪十几次。   就是这些奔流一样的信息,让章晓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暴露在无数投手面前的瘦小捕手。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没有人呼唤他,章晓拼命地让自己适应那些飞快流淌而过的信息。它们像卡车里倾斜而下的货物,将章晓完全淹没在里头。   1982年4月,第一台量产机试验成功。   1983年11月,第一百台量产机试验成功。   量产机的研制没有花很长时间,团队拥有研制原型机的经验,很快就做出了成功的量产机,并且开始批量生产。   章晓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信息之中沉浸了多久,他浏览着这一百台量产机的具体信息,因为重复率太多而渐渐觉得疲乏了。   原型机只能记录量产机的生产信息,此外最多的但还是原型机本身的启动记录。所有的启动记录其实都是类似的,启动者无一例外都是两个固定的工作人员,似乎是这两位向导才有权限和能力启动陈氏仪并且让它运作起来。   量产机研制成功之后,原型机被启动的次数稍稍减少了一些。章晓从密密麻麻的字句里短暂地挣脱出来,松了一口气:1985年不远了。   很快,他敏锐地捕捉到一条怪异的信息:1984年12月初,陈氏仪启动了一次,并且留下了一个记录:量产机已销毁,完成进度90%。   这个信息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投手投出来的直球。   它突兀而明显,章晓差点没反应过来,但好在他捕捉到了。   没有前因后果,量产机开始被大量销毁。   之后陈氏仪便陷入沉寂,直到1985年的1月,它再次被启动了。   但启动它的人却不是那两位章晓已经熟记名字的工作人员。   【启动者:未许可人员。】   【——警告:违规操作——】   【认证程序启动。血液抽取完成。血液分析进行中。】   【——警告:防御系统启动——】   【初级认证成功。新增启动者号码:0005。请12小时内登录人口管理系统,完成高级认证并连接。】   【——警告解除。防御系统关闭——】   这个人并没有在12小时之内完成高级认证。   陈氏仪完成初级认证之后的几个小时这位0005没有任何动作。   杂乱无章的信息极快地窜过章晓的视野,仍旧是从1976年开始的种种。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没有启动陈氏仪,而是在阅读和记忆陈氏仪里所有的信息。   章晓心里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   12个小时之后,0005删除了自己的登录记录。程序检测到这个违规动作,再次提示警告。   陈氏仪的启动信息就此停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更新。   高穹拍着他的脸把他叫醒的时候,章晓获得的最后一个信息来自相隔许久之后的1998年。   这个日期他在文件上阅读过。1998年,国博争取到了陈氏仪的使用权,并且将它保管在文管委内部。陈氏仪在那一天被文管委内部的管理员启动了。   【初级认证成功。新增启动者号码:0006。请12小时内登陆人口管理系统,完成高级认证并连接。】   【高级认证完成。启动者姓名:周影。单位:失落文物回收与管理委员会。】   章晓大汗淋漓,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清醒过来。   脑子里全是混乱的信息,那几个启动者的名字,周沙的母亲周影,还有那位没有留下姓名的0005号。   第一个启动陈氏仪的人是陈正和,他是0001号。   周影是0006号,那么陈宜就是0007,他自己是0008。   不是……这个号码没有意义……章晓紧紧抓着高穹的手让自己尽快清醒。   这是一个猜测,但章晓觉得它是对的。   在神秘的0005号启动陈氏仪之前,大量的量产机被销毁了。而这个人没有试图进行空间迁跃,他在收集陈氏仪里面的信息。   两件事联系起来,章晓心里的那个答案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让人害怕。   “有人……有人想要制作陈氏仪。”他结结巴巴地跟高穹说,“不知道是谁……他启动过陈氏仪,他跟我一样,在接收陈氏仪里面的信息……”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去擦眼睛。额上全是汗,咸的水滴滚落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你在说什么?”高穹被他抓得手臂都青了,好不容易等章晓松手,立刻抓起一旁的抹布给章晓擦汗,“你看到了什么?”   他动作有些粗鲁,章晓躲着那块灰扑扑的抹布:“和陈氏仪团队的解散有关……”   高穹紧张地问:“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章晓却不说话了。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佩戴陈氏仪那天的事情。   高穹也是这样急切地想从他嘴里获知陈氏仪和陈正和团队的事情,他甚至还暗示自己去问应长河要终端机密码,去窥看只有管理层才能接触的机密资料。   自己是他唯一的信息源。   方才的恐惧太过庞大,它一时还无法消失,章晓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去想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走出保护域,去找应长河。   应长河正在一张A4纸上写今晚的活动安排,见章晓脸色很糟糕地走进来,连忙让他坐下。   章晓直接跟他说了自己在陈氏仪里看到的事情。   “1985年的时候,陈氏仪的团队为什么会被强行解散?”他问应长河,“量产机已经制造了一百多台,为什么要销毁,为什么现在只剩这几台?”   应长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十指交叉放在腹上,背脊后靠,拉开了与章晓的距离。   这是一个防御与自我保护的姿势。   “你其实不必知道这么多。”应长河沉声道,“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东西。你刚刚说的,大部分都是不可公开的保密内容。”   “原一苇和周沙都知道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的事情。”章晓经过梳理和讲述,已经清醒和冷静下来了,“这也是保密内容?”   “恰好只有这部分不是。”应长河慢吞吞道。   他从桌下拉出一个小键盘,手指飞快移动。片刻后,章晓听到应长河桌上那台终端机发出了开机的提示声。   应长河输入密码之后打开终端机,很快找到了当时的资料。   “你已经看到了0005号入侵陈氏仪的经过,所以这部分我无需跟你保密,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部分的内容。”应长河转头看着章晓,“陈氏仪团队被强行解散的原因是,团队里面出了内鬼。”   量产机研制成功,等于是陈氏仪团队完成了他们当初的目标。那一百台量产机被存放在国家高等研究院0625号实验基地的保密仓库里,这是陈正和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保存陈氏仪最好的场所。   但一个月之后的例行抽检,安保部门发现保密仓库的密码锁开启的次数比有明确记录的多了一次,这说明有人在无报备、无批准的情况下打开过保密仓库。   仓库里当时存放着许多东西,等他们检查到陈氏仪的量产机那里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随后安保部门的人发现,有一台量产机丢失了。   这个失窃事件异常严重,报告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报到了危机办,危机办一边继续向上通报,一边立刻下令封闭了实验基地。   “事故调查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有人偷窃了量产机。陈氏仪研制出来的时候,和赞美声一样多的是反对声。因为这次失窃事件,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强,最终通过投票得出了解决办法:量产机不能留,所有的量产机都必须被销毁,只留一个原型机就行了。”应长河缓声道,“所以危机办立刻开始了销毁活动。不过还剩十台的时候,销毁活动又被紧急叫停了。”   团队的抗议终于起了效果。最后的十台量产机和原型机一起以更严密的方式被封存了起来,作为日后研究的对象。而团队因为保管不力,被勒令强行解散了。   在解散之前,他们把与陈氏仪相关的关键资料都交给了上一级的保密机构,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0005号启动者入侵陈氏仪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量产机是根据原型机来制造的,它虽然有部分原型机的功能,但实际上却是原型机的赝品。得到量产机的人没办法通过分析量产机来得知陈氏仪制造的秘密,他们必须得到一手资料。而因为资料已将上交封存,觊觎陈氏仪的他们无法再通过任何可行的方式获得与陈氏仪相关的研究内容,只能从陈氏仪上去找。   “所以还是有人想要重新制造陈氏仪的。”章晓快要急死了,“这太危险了……”   “章晓,我说过你是非常特别的。”应长河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不是所有启动陈氏仪的向导都可以通过回溯的方式去浏览它里面存储的信息的。在你之前的周影和陈宜,他们就做不到。陈氏仪抽取他们的血液完成认证之后,他们能做的就是调整数据,启动仪器工作。你是特别的,你太特别了。”   章晓愣了片刻才继续问下去。   “就算能启动,那也不得了。如果不怀好意的人回到过去,强行改变了时间线……”   他说着说着速度就慢了,最后停了下来。   应长河温和地看着他:“做不到,对吧?因为有欧得利斯壁垒,这是保护过去和现在最牢固的东西,时间造成的鸿沟。除了你之外,我们从不知道有任何人可以跨过。”   “0005号呢?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章晓想起了那个沉默且目的明确的启动者,“既然他跟我一样都能回溯陈氏仪的信息,万一他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文管委并且进入保护域,拿到陈氏仪……”   “永远不可能了。”应长河说,“他已经死了。”   章晓愣愣地听着。他进入应长河办公室之前满腔的忧虑,此时发现全都没有落脚之处,心头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   “自从0005号入侵事件发生,危机办一直没有放弃过查这个人。你知道警铃协会吗?”应长河说,“0005号是实验基地的一个研究人员,但他同时也是最大的反哨兵向导组织警铃协会的会长。十年前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随着警铃协会的消失,他已经死了。危机办在白浪街围剿警铃协会的骨干,死伤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0005号。他永远没有进入文管委和保护域的机会了。”   看到章晓的神情,应长河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白浪街事件,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秦夜时。他的家里人是白浪街事件的筹划者。有些意外并不在预料中,是谁都没想过的。”   “……我会自己去查。”章晓说,“可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白浪街事件和什么警铃协会有关。我一直以为,我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一起普通的哨兵间的冲突……”   应长河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章晓再次冷静了下来。   “谢谢主任。”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父母的事是意外,预料不到的意外。”   章晓离开应长河的办公室,看到高穹正站在走廊上,看似是在等候自己。原一苇和周沙早就跑了,据说是手牵手去买菜准备今晚的年夜饭。看到章晓出来,高穹抬起头冲他打了个招呼,继续盯着手机。   他有些羞愧。   刚刚在保护域里,虽然只是一瞬间,只是一些模糊的念头,但他确确实实在怀疑高穹。   他被高穹吸引,但又在潜意识里对他存在怀疑,这也许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章晓慢慢走向高穹。   高穹正看着手机,头都没抬:“原一苇问你喜不喜欢吃香菜。”   “喜欢。”章晓说。   高穹:“我不喜欢。”   他啪啪啪打了“不喜欢”三个字发过去。   章晓:“好吧。现在去吗?应主任还没走,等他吗?”   “不要等。”高穹收好手机,拍了拍章晓的背把他往前推,“快收拾东西走。”   临走之前章晓又吞了一个抑制剂糖丸。他那瓶子已经空了三分之一,高穹看着他把药瓶塞进包里,又仔仔细细地拉好。   他敏锐地察觉到章晓离开应长河办公室之后情绪就不太高,跟自己讲话时也没了以往那种压不住的兴奋劲儿。虽然很想问,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高穹最后只在进电梯的时候跟章晓亲切说了句“请进”,章晓还莫名其妙地盯了他几秒。   今天是年二十九,街面上的过节气氛前所未有的浓厚,喜庆、热烈、饱胀的欢喜从每个人的声音和表情里透出来。这是一个好年,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还未来,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这节日氛围似乎是从未变过。   高穹和章晓离开了红楼,走过结着红绸子的树,走过贴上了春联、挂着红灯笼的大铁门,走出小巷,走向熙攘的街道。   他突然间很想跟章晓说一说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   那和这里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冰冷的白墙,不间断的试验,永远零度以下的气温。他穿着御寒保暖的生化抗菌服和同伴在巨大的雪坑里挖掘。   应长河警告过他,这是绝对不能对外人说的事情。   但章晓已经不是外人了。高穹心里想,他对我有印刻效应,他不会背叛,也永远不会欺骗。   “章晓……”他喊了一声。   章晓没听到,因为手机响了。   电话是杜奇伟打过来的,那头也是喜气洋洋的口吻:“过来我这儿,就我打工的咖啡馆这儿。我请你吃大餐。”   “我今晚也有大餐。”听到他的声音,章晓高兴了一些,“跟……跟我同事一起在我们主任家里吃饭呢。”   “啥同事?就你暗恋的那个同事?”杜奇伟立刻嘿嘿嘿笑着问。   “好几个同事。”章晓小声说,“不止他。”   杜奇伟笑了一会儿,认真道:“还是到我这儿来吧。我介绍女朋友给你认识。”   “……女朋友!”章晓高兴得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认识的!”   杜奇伟压低了声音:“就,就我们店老板。你过来呀,我老跟她说你的事情。”   章晓回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老板……是普通人吧?”   杜奇伟顿了顿:“啊,对。我还没跟她说过我是哨兵。暂时先不要说,等我俩感情再好一些了,我一定会告诉她的。”   哨兵或者向导如果要和普通人结婚生子,所要提交的申请和各类说明十分繁杂,因此能成功结合的例子不太多。章晓有点儿忧虑,又觉得开心:“太好了。”   “来吧来吧?”杜奇伟催促他,“她可好看了,我跟你保证,她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看一眼赚一眼。”   章晓拿着手机,转头看了看高穹。   高穹脸色阴沉,见他看向自己,立刻小声问:“谁的电话?”   我同住的朋友。章晓无声地回答。   “我不去啦。”他冲着手机说,“你们吃吧。过两天我请你们吃饭。”   他和杜奇伟都是不回家的人,听杜奇伟的意思,他的老板似乎也是在这儿生活。   杜奇伟失落地骂了他几句“见色忘友”之类的话,最后大吼一声“新年快乐”才挂电话。   章晓把手机揣回兜里,高穹凑了上来。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上次来单位接你那个?”他比划了一下两人勾肩搭背的姿态。   章晓已经忘记了:“他确实来接过我,来过好几次了,你见过吗?”   高穹不吭声,把手插进外套的兜里:“没见过。”   “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章晓问。   “什么都没有,快走。”高穹催促他,“饿了。”   应长河的家其实距离杜奇伟打工的咖啡馆不远。   高穹和章晓出了地铁站之后带他一路往前走,章晓想起以前自己在咖啡馆里偷窥高穹时,确实常常看到他拎着青菜豆腐之类的玩意儿。   小区里同样张灯结彩,随处都是热烈的新年气氛。有个穿着大红小裙子的小孩见到了高穹,还大声喊他“高叔叔”。   高穹接过那小孩给的两只蜜枣,顺手给了章晓一只。   章晓吃了:“小孩的东西你也要。”   高穹也吃了:“都给我了,为什么不要。”   他吃完了,又问那小孩:“还有吗?叔叔饿。”   小孩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家里有!我拿给你!”   章晓觉得丢脸:“走走走,别骗小孩零食。”   两人小声为这个问题争执,到了应长河家门口章晓才认输:“你有道理,你说得对。”   高穹掏出钥匙,开门前想了想:“算了,我输。”   和章晓叨叨一阵,他心情好了,开门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心情顿时更好。   周沙抱着一罐子瓜子在厨房门口磕,原一苇在里面忙活。桌上已经放了几碟菜和一盅汤。汤是鸡汤,里头还有切成小块的猪肚。高穹抽抽鼻子,问周沙:“这是什么?”   “猪肚鸡。”周沙一个个地介绍,“油焖大虾,烤乳鸽,清蒸鱼,松仁玉米,青椒牛肉。还有饺子,咱们一起包。”   “都是我喜欢吃的。”高穹说。   周沙嘿地一笑:“你有什么是不喜欢吃的?”   “香菜。”   “我就知道。一苇问你章晓喜不喜欢吃那个,我就说了问你没用,因为你不喜欢吃,你肯定没跟章晓说过。”   高穹说我问过了,说着转头去找章晓。   章晓进门之后换了拖鞋,一声不吭,眼睛四处瞟。   这是应长河的家,也是高穹的家。在文管委里发现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终于能被他暂时抛到脑后,进入高穹生活区域的兴奋压倒了一切。   “糖丸吃了吗!”周沙大喊着提醒他,“再流鼻血我就打120了。”   章晓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高穹在一边补充:“他不会再流鼻血了。”   周沙:“为什么?”   章晓心里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但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原一苇说的,中级性反应出现之后会覆盖初级性反应。”高穹解释得很认真,“之前我告诉他要到我家里来吃年夜饭,他也是很激动,但没有流鼻血,就是腿软,给我跪下了。”   周沙手里的瓜子罐儿差点掉下来。   “章、章晓!章晓!你出现中级性反应了!我靠,真的吗!”周沙疯狂地笑了,“一苇,一苇!”   在原一苇冲出厨房之前,章晓红着脸把高穹拉到了一边。   “这是不能说的事情吗?”高穹莫名其妙,“都写在教科书上了,我以为你们能接受。”   “能接受,但是……别说出来。”章晓又恼怒又好笑,“书上写的是一回事,但你不要这样随便地说出来……”   高穹:“为什么?”   章晓看着他的脸就气不起来了:“算了。”   “为什么?”高穹十分好学。   章晓想了想,心中一动:“还有那次,你抱我的时候我的精神体力量溢出来了。这件事也别跟师姐说,千万别说。你可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师姐她明白的,你千万别讲啊……”   高穹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放心,没讲。”他坦然地撒了个谎。   应长河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主人没回来,高穹嚷嚷半天“不管了快开饭”也没人理他,周沙和高穹倒是几乎把家里能吃的零食都吃光了。   应长河还带了个人过来。两人头上肩上都有雪沫。   “下雪了。进来进来。秦夜时也来吃饭。”他说,“随便添个碗吧。”   秦夜时不仅来了,还拎了好几箱东西:水果,坚果,补品。他双手被重物扯得直往下坠,艰难地挺直腰:“新年好。”   原一苇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礼物,正要说话时,忽然觉得身后一冷。   高穹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秦夜时的时候脸色顿时一沉。   他身上腾起一片轻雾,冷而硬的精神体力量散溢出来。   章晓正在厨房里擦灶台,他走出来的时候高穹已经被周沙骂了一顿,乖乖坐在沙发上不敢吭声。   “新年好。”秦夜时见了章晓,立刻说,“好久不见。上次……”   “新年好新年好。”章晓立刻制止了他,“没事没事。”   秦夜时闭了嘴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章晓。   “新年礼物。”   章晓连忙收下了,不停道谢。   秦夜时殷切看着他,但章晓没有拆。秦夜时有些失落,叮嘱了一句:“好好收着,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很有纪念价值。”   因为有秦夜时加入,这顿年夜饭的气氛十分怪异。秦夜时的话不多,他原本坐在章晓的身边,但应长河把他撵到了原一苇和周沙中间。吃饭的时候原一苇和周沙说起两个人搬家的事情,秦夜时有点儿插不进话似的,眼神透出些窘迫和茫然。   章晓不太忍心,主动跟他搭话:“你吃这个吧,这个是原一苇的拿手菜。”   秦夜时连连点头,舀了几勺松仁玉米:“好吃,比我家厨师做的好吃多了。”   周沙奇道:“你家还有厨师?”   “有三个。”秦夜时说,“我爸喜欢吃鲁菜,我妈是广东人,喜欢吃粤菜。和中餐相比姐姐更喜欢西餐。所以主厨有三个,整个厨房里大概十个人左右。”   桌上一片安静。   片刻后,还是原一苇开了口:“你家开饭店的?”   “不是。”秦夜时说,“就做家常菜,家里人吃。”   原一苇又问:“你住哪里?”   秦夜时说了个别墅区的名字,除了高穹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高穹正认真地啃鱼头。   “我就说秦双双肯定腐败。”周沙用手肘顶了顶原一苇胳膊,“危机办事情这么多,能腐败的机会那么多,是吧?”   秦夜时认真地回答:“姐姐不腐败。谁都不能腐败,贪腐是要……”   “好了好了,你姐不腐败,谁信啊?”周沙说,“你别忘了前几年她为了进文管委,给那啥领导送了多少东西。”   章晓没听过秦夜时姐姐的事情,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进文管委?文管委很好吗?”   秦夜时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姐姐是进不了文管委的,她是危机办的主任,如果要进文管委工作,那么应主任就不能干了,我姐得坐他的位置。”   “所以你姐为什么要坐应主任的位置?”   “她并不想坐应主任的位置……哦,对。你可能不知道,我姐喜欢原一苇很久了。”秦夜时说,“这个秘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晓得。”   “哈哈哈哈哈哈!”周沙又笑了起来,“秦夜时,我要是你姐,我一定放蛇咬你。”   秦夜时奇怪地看着她:“不,我姐的精神体不是蛇。它不具有攻击性,连牙齿都没有,无法实施咬这个动作,当然如果上下颚闭合也可以称为咬的话……”   适时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科普。   应长河一直沉默着,此时慢慢点了点头:“我说为什么每次危机办开会,秦双双都要亲自给我电话,让我安排一苇去开会呢。”   章晓傻笑不止:“怪不得每次师姐都说要自己去。”   高穹终于啃完了鱼头,长出一口气,跟上节奏:“你们在说什么?”   闹腾一阵之后,秦夜时总算听完了电话。   “不好意思,我现在要立刻回去了。”秦夜时没有坐下来,直接拿起外套就要走,“出现了新的哨兵受袭事件,危机办全体人员取消休假,回到岗位上。”   所有人顿时都紧张起来:“什么情况?”   “目前只有一条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现场录像,被袭击者的精神体已经消失了,人在抢救,我现在要立刻赶到医院。”秦夜时掏出手机,给原一苇发了条微信,“我姐让我把视频发给你看,你注意安全。”   周沙也顾不得吃这些无所谓的干醋了,送走秦夜时后立刻催促原一苇把视频放出来。   视频显示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多,当时应长河和秦夜时刚刚离开文管委,搭乘地铁往家里赶。   视频画面有些灰暗,夜间灯光不足,只能看出这是一个街心公园,不远处还能看到道路上有车辆驶过的灯光。   “这是哪里?”周沙问原一苇。   原一苇紧紧盯着画面:“是前面不远的沃尔玛超市吗?它斜对面有个街心公园,那里的路砖就是这个花纹……”   画面之中出现了人,是一对拉着手的情侣。   两人看起来心情不错,牵着手一晃一晃的,穿过画面。   所有人都看到草丛动了一动。   男人的反应极快,他立刻将自己女伴紧紧抱在怀里。草丛之中窜出的物体运动飞快,摄像头无法捕捉它的形态,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被吓了一跳的情侣跌坐在地上,男人仍抱着自己女友,面朝监控拍不到的前方。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展开了双翅的鹰从他背后腾跃出来。   男人是哨兵,他才是袭击者要袭击的对象。   高穹站在章晓身边,他发现章晓突然紧紧抓住了椅背。   那只鹰飞了起来。画面再次出现残影,两个精神体展开了搏斗。   “他受过训练……”周沙紧盯着画面,“飞禽类腾空之后先是短暂停顿,然后低飞攻击。他是我们学校的人,这是我们学校训练出来的鹰……”   周沙还未说完,那只鹰就消失了。   另一个精神体停顿一瞬,摄像头终于拍到了它的形态:那是一条身躯庞大的蛇。它张开大口,迅速从树上弹射出去,一口咬去了鹰的半个身子。   在鹰消失的瞬间,一直保护着女伴的男人也栽倒在地。   蛇试图缠上男人的身体,但他的女伴始终紧紧抱着他。女人开始向周围呼救,并且掏出手机拨打电话。那蛇一直在她身边游动,但她看不到。   蛇找不到继续攻击的时机,终于离开了。   视频随之结束了,雪已经慢慢落下来。   原一苇再次点开视频观看。周沙直起身:“这个女的好像不是哨兵或向导。蛇似乎不想伤害她。”   “大家提高警惕,周沙你做好准备,可能还要再抽血。不过这蛇很明显不是树蝰。”应长河说,“一会儿估计我也得去开会了。高穹,你待会儿陪章晓回家——章晓?”   章晓手在抖,脸色惨白。他抓起自己的外套,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是我朋友……是跟我同住的朋友……”他匆匆套上外套,“主任,你有秦夜时的电话吗?我要找他,我现在去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章晓:没想到原一苇这么受欢迎。   周沙:因为帅啊。   章晓:讲真,最帅的人是高穹吧。   周沙:你没有看男人的眼光,来跟我说,原一苇最帅。   章晓:……师姐你先把蛇收起来。 第22章 白浪街事件(1)   危机办的人抵达医院之后, 立刻采取手段对出入医院和杜奇伟所在楼层的人员进行了监控。   秦夜时在冷风里等待章晓。原本杜奇伟被送到了附近的人民医院, 但检测血液之后医院发现他是哨兵,第一时间联系了危机办。鉴于上一次十二岁哨兵受袭事件一开始在普通医院进行急救, 导致大量信息被记者泄露出去, 危机办立刻遣人前往医院, 把杜奇伟转移到了二六七综合医院。   章晓自己进不去,秦夜时拿出自己危机办的证明带他进了医院, 然后和他去了手术室。但杜奇伟刚刚被送入重症室, 两人又立刻转头往重症室赶。因为杜奇伟的女友进入了重症监护区域,章晓不能再进入, 他只好去找给杜奇伟做急救的医生。   杜奇伟的情况和陈宜当时有很大不同。   陈宜不仅精神体被蛇撕裂, 他本人也被蛇咬了一口, 颈上有勒痕。毒液造成的多器官衰竭和精神体消失导致的失衡是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杜奇伟没有受到任何外伤,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精神体的消失。   “情况就是这样,病人现在陷入深度昏迷,脑部供氧不足, 什么时候能醒谁都说不准。”医生说, “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章晓手脚冰冷, 强撑着点头表示听清楚了。   秦夜时为了陪他,主动请缨留在医院。虽然之前的许多起袭击事件都没有出现袭击者在医院再次动手的迹象,但危机办不敢掉以轻心。   “小夜,你自己小心点。”   一个高挑的女人风风火火走过来,肩上趴着一只手掌大小的小黄鸡。   “爸妈那边我已经说过了,你这几天不要回家, 到我那里住。”她跟秦夜时说,“大门密码记得吧?”   “记得。”秦夜时点点头。   两个人的眉目很像,秦夜时那副过分秀气的容貌放在秦双双脸上就十分合适了。   危机办的人很快从医院撤离,包括秦夜时在内只留下了五个人。虽然人不多,但实际上医院的整个监控系统已经接入了危机办的安保系统里。哨兵和向导的受袭事件一起接着一起,目前来看杜奇伟的情况是最好的一个,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救活,保护好他。   “你不要担心。”秦夜时说,“我姐已经跟上面打了报告,请了两个最权威的医生过来,下半夜就到了。”   “嗯。谢谢。”章晓非常感激,握了握他的手。   秦夜时被他手上的温度吓了一跳,连忙掏出自己因为拨打过多电话而发热的手机让他捂在手里。   然后他看到章晓的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   对章晓来说,杜奇伟其实不止是一个室友这么简单。   自从父母进入这个医院治疗,他就失去了家。杜奇伟是他的高中同学,两人在新希望里恰好又是同一个宿舍,加上脾气性格都很相合,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在章晓心里他和自己的家人已经没有不同。   窗外小雪绵绵地落着,章晓坐在重症监护区域外头,只觉得骨头和脏器都泛起了寒意。   医院本身带着的气氛就是冷,没有希望,没有活气。   他捏着拳头止住自己的颤抖,起身跟秦夜时提了个要求:“我想去住院楼的第九病区看看。”   秦夜时:“看什么?”   章晓:“我的家人。”   秦夜时没有多问,和他一起下了楼,直接往住院楼走。   住院楼有二十多层,第九病区在十三楼。章晓记得很清楚,父母的病房是1918,在走廊的尽头,里头只有两个床位,是他们两人的。   1918病房是第九病区条件最好的一个,但费用从来不需要章晓出。   听到章晓说他要去的病房是1918之后,秦夜时停了脚步。   “你父母是白浪街事件的受害人?”他十分惊诧。   章晓和他在一层等电梯,没有回头:“是。”   秦夜时呆了片刻,默默低下头。   章晓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他:“秦夜时,应主任说白浪街事件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我最好问你。”   “嗯……”秦夜时点点头,“我看过它的调查报告。”   章晓深吸一口气。   “告诉我。”他低声说,“你熟悉这件事对吗?告诉我,秦夜时。”   秦夜时忽然觉得有些怪异。他不想说,因为这件事和危机办的形象有很大关系。但他似乎抗拒不了章晓,不由自主地开口:“是的,我很熟悉。”   他很熟悉白浪街事件,秦双双就是在白浪街事件之后才成为危机办主任的。   2006年夏季的一天下午,位于北京东南方的白浪街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天然气爆炸事件,近十栋楼房严重受损,但奇特的是没有人员伤亡报告——至少明面上没有。   等到秦夜时也进入危机办,他才从过往资料里看到白浪街事件的真正原因和后续。   白浪街事件是由当时的危机办主任亲自筹划和带队进行的一次围剿,目的是清除蛰伏在白浪街的一批犯罪分子,他们是最大的反哨兵向导组织警铃协会的骨干。行动开始得很隐秘,警铃协会在这次围剿中全军覆没,会长和一批骨干身亡,这个组织也从此在记录中消失。   行动之前,危机办的人秘密疏散了居住在周围的居民,但唯独遗漏了一户人家。   章笑天和妻子苏楠那段时间正巧带着放暑假的孩子外出旅游,白浪街发生“爆炸”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刚好回来。   当时值守的危机办人员没有发现他们。第二天上午十点,行动开始,危机办的人员从四个方位秘密潜入警铃协会位于白浪街地下的基地。   那时候章笑天和苏楠正在家中整理旅行的纪念品和行李。   首先发现周围不对劲的是他们十二岁的儿子。   那孩子当时还在睡觉,但他的精神体力量被外界激荡的气流震醒,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试图要保护他。章晓醒了,但是精神体与外界产生共鸣后溢出的力量太过充沛,他无法控制,连忙冲出卧室。   这个不懂得控制自己精神体力量的孩子离开卧室之后,他的精神体立刻被正在白浪街地下激战的两方人马接收到了。   危机办方面以为是遗漏了的警铃协会人员,警铃协会的人也以为地上也有危机办的人埋伏着。   两方同时分拨出人手去消除地面的隐患,但危机办比警铃协会稍稍慢了一步。他们抵达章笑天家中时,看到的是呆站在客厅中央的少年和俯卧在地上的三个成年人。   章笑天和苏楠陷入重度昏迷,但现场另一个倒地的陌生人,却是警铃协会的人。   陷入恐惧和混乱中的少年说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危机办的人很快就搞清楚了:少年的精神体出于保护家人的意愿,攻击了从阳台跳入家中的警铃协会人员,波及到了他的父母。   危机办的人一方面立刻采取措施封锁消息,一方面把少年送到了专门的研究机构。   警铃协会的人每一个都是极为出色的哨兵和向导,而进入他家中的那一位更是协会中不可多得的高层骨干。能击溃这个人,至少说明少年的精神体是极为罕见的综合型:它兼具保护和攻击两种功能。   半年之后,白浪街事件的调查结果导致危机办主任被免职,副主任秦双双上位。   章笑天和苏楠醒来之后出现了认知混乱、木僵、幻视幻听等精神障碍的症状,最后被危机办安排到二六七医院进行长期治疗。   那位在研究机构住了半年的少年也被带回了普通的学校就读。   白浪街事件中的短暂爆发似乎只是一个偶然事件。这半年里他经过多次强制训练和危机处置,但再也没能引出能战胜强大哨兵的精神体力量。   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精神体,连操纵它也做不到。   “白浪街事件是被试者精神体力量的峰值。根据莫氏定律(*),在偶然的、意外性的突然爆发之后,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力量极有可能枯竭,甚至消失。被试者的精神体力量没有波动,长期保持在较低水平上,根据以上报告内容及实验数据,我们认为,经过白浪街事件,被试者精神体的力量已经损耗大部分,无力再实现更多的功能性辅助。”机构的研究报告上这样写,“被试者因为对父母产生愧罪心理,因而对自己的向导身份存在较强的抵抗心态。建议:遣送回普通社会,并减少事件影响,逐步促使其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并融入社会。”   秦夜时所看到的文件里最终没有留下少年的名字。   秦双双似乎是知道的,但她不肯告诉秦夜时。   少年重新成为了一个羸弱的、平凡的向导,消失在白浪街事件的记载里头。   “我一直不知道白浪街事件的真正原因,还以为真的是天然气爆炸。他们告诉我,因为哨兵和向导在街上起了冲突,所以才发生爆炸,所以才会有人闯入我家里。”章晓靠在电梯壁上,盯着数字按键板的眼神很冷漠,“我信了,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意外。直到我看到‘警铃协会’之后,师姐无意中提到,警铃协会的消失和白浪街事件有关系。”   秦夜时站在他对面,心里突然后悔。   自己说得太多了。   两人走出电梯,进入第九病区。   值班的护士长还认得章晓,跟他简单说了父母如今的情况,但没有让他进去。   “今天病区里有活动,两个人刚刚休息,还没睡好。你如果去了,万一他俩醒过来,也是麻烦。”护士长说,“所以,你还是别进去了。每个月都有病历记录发到你邮箱里的,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你。”章晓说。   他没有逗留很久,在走廊上徘徊片刻后就离开了。秦夜时跟在他身后,连话都不敢和他说。   两人沉默着回到杜奇伟所在的地方,仍旧在外头等候。   危机办有人过来找秦夜时汇报情况,章晓稍稍走远了一些,竖起耳朵偷听。   近十个危机办工作人员在街心公园处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可靠的信息。唯一有价值的痕迹出现在距离出事现场十米远的草丛里。那里的灌木和草坪上留下了一个人长久蹲跪的痕迹。   但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   “现在技术部门在继续分析视频,谁都不敢保证。”   秦夜时表示自己知道了:“明白,医院这里我们一定要保护好。”   他回头跟章晓说专家正在赶过来的途中,章晓看了看时间,说自己要回家。   “我回去帮他收拾些衣服被子,一会儿再带过来。”   秦夜时连忙叮嘱同事好好守着,他要送章晓回家。   “不用了。”章晓说,“你回去工作。”   秦夜时执意要送,两人走出医院时,忽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人。   高穹拿着一把伞,站在楼阶下方看着章晓。   “我来送你回家。”他说。   秦夜时:“我送就行了。你家在哪儿?”   章晓还没说话,高穹抢先回答:“我知道,我送。”   秦夜时只好和章晓告别,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医院。   高穹手里是一把大黑伞,伞里头有一大堆色彩鲜艳的草莓图案。章晓认出来这伞是周沙的。   “应长河、周沙和原一苇都去危机办开会了。”高穹把伞略略举高,等着章晓走下来,走进他的伞里面,“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你家在哪儿?”   章晓:“……你不知道?”   “不知道。”高穹扬起下巴,“骗他的。”   两人打了辆车,章晓一路都很沉默。高穹也不知道跟他聊什么好,想了半天捡到个话题:“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没有,所有的摄像头都没拍到人的模样。他们现在还在查。”   “你室友呢?”   章晓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无意识地咬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   “要是能看到就好啦……能提醒他就好了……”   他一直盯着窗外流淌而过的街景,似乎没有听清楚高穹问的什么。霓虹映亮了整片天空,也映亮了章晓的眼睛。   高穹一直看着他进家门才离开。他以为章晓会邀请他进去喝杯茶,或者歇歇脚,但是章晓没有。他很快道谢,然后道别,进屋之后立刻关了门。   高穹身上没什么钱,地铁和公交也都停了,他只好仍旧撑着那把草莓伞,在漫天的小雪里往自己家里走。   大概走了有半个多小时,他接到了应长河的电话。   “你在哪里?章晓在你身边吗?”应长河的口吻非常严肃。   “我在回家路上,章晓在他家里,我刚送他回去的。”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我刚刚接到了系统的提示警告。”应长河压低声音快速道,“是谁打开了保护域!”   高穹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章晓在出租车上说的那寥寥几句话。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要是能提醒他就好了。   高穹立刻收了伞,转身往单位的方向不要命地奔过去。   ——   *莫氏定律:华裔物理学研究者莫德华于1932年提出的能量守恒猜想:每一位哨兵或向导的精神体力量都是恒定的,在持续不断的使用和消耗中必定会迎来完全枯竭的一天,这也是大部分哨兵和向导步入老年后身体状况会急剧恶化、疾病缠身的重要原因。1940年,莫德华补充了莫氏定律:假定精神体力量为1,当哨兵或向导在生命中因为突发原因产生力量表现的峰值时,这种状态会极大地消耗本身的力量。这种消耗不可逆,不可免,且会伴随终生。但不少研究者对这个定律提出了质疑:一个精神体力量为1的哨兵,如果消耗了0.8,确实会产生严重的不良影响;但对一个精神体力量为100的哨兵来说,0.8的消耗量只是极少的一部分。问题争论点聚集在如何评估精神体力量上,至今未有确切方法。 第23章 白浪街事件(2)   应长河挂了电话, 被冷风冻得僵硬的手把面前留着一条缝的窗户死死关紧了。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给高穹打出这通电话, 附近没有任何人。   【警告:保护域已被开启,开启者信息比对中。】   应长河删去了这条信息, 转身时看到秦双双正从电梯走出来, 往会议室走去。   周沙和原一苇已经在会议室里等候着了。秦双双走入会议室, 目光在周沙身上停了一瞬,很快转到原一苇身上。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没事。”秦夜时说出了他姐的大秘密, 这让原一苇有些尴尬, 又不好显露出来,“你们呢?”   “开会说吧。”有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应长河, 这场会议是专门针对你们单位的。”   应长河落座, 眼神平静地盯着对面的人。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坐了五个人,文管委的三个人坐在这一面,秦双双与另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另一面。男人掏出手机按了静音,随即注视着应长河:“事情很简单, 我们要求你把陈氏仪的管理权限移交到危机办, 并且把周沙和原一苇两人暂时抽调到危机办帮助调查。”   “付沧海, 你有毛病吗?”应长河冷笑道,“陈氏仪的管理权限是馆长交到我手里的,再往上,是国家交到馆长手里头的。危机办动动嘴巴就想要过去,这不止是不符合规定的问题了吧?”   坐在他面前的中年人迷了迷眼睛,一脸头疼:“哎呀, 你那脑袋,太亮了,晃得我眼睛疼。”   “付沧海!”应长河重重捶了下桌子。   周沙和原一苇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付沧海是国博安全保卫科的科长,同时也是危机办调派到重要政府机关单位的成员之一。他既是国博的人,又是危机办的人,但从今天他说的话来看,他现在显然是站在危机办那边的。   “报告我们已经打上去了。”秦双双说,“现在只等批复。有了陈氏仪,还有周沙和原一苇,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去查找具体的线索。”   “那就等通知下来了再说。”应长河态度很强硬,“秦主任,这不是第一次了,危机办不能这样办事。我理解你们,你们是管理特殊人群的重要单位,事情多,事情杂。但这是你们部门的问题。像上次,你让秦夜时拿个通知到我们单位就说要在那里监督工作。秦主任,监督,文件上说的是‘监督’啊!”   应长河曲起手指敲击桌面,笃笃作响。   “你们危机办,有什么资格去监督我们国家博物馆下属单位的工作?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力?就像现在,谁拍板了,谁签字了,哪个领导说要把陈氏仪给你们了?没有!你们这是违反工作纪律!我可以投诉你们的!”   秦双双神情平静。她很年轻,但有种少见的凛冽与严正,是从纪律部队里出来的人才有的气质。   她示意应长河喝茶。   “应主任,今天在这里的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摆什么官腔了,咱们说说心里话。”秦双双平缓地说,“危机办处理的是特殊人群的事情,但是说实在的,半丧尸化人类有联合国通过的人权宣言,他们遇到的大部分都是人权问题,我们人权部门的同事会处理。地底人一般都在地下活动,很少出来,和他们有关的事件是最少的。狼人和其他的特殊人群就更不用说了,狼人我至今只见过一个,就是狼人权益保护协会的会长,他们协会里登记了的狼人只有12个,少得根本不可能闹出什么事情。但是哨兵和向导是占比最大的特殊人群,同时也是和普通人交集最多的,所以这个群体出的问题也最多。我们去年一共处理了五百多起伤害事件,其中和哨兵向导有关的是93%。应主任,你觉得这个比例可怕吗?”   应长河没接茬。   秦双双摇了摇头:“我觉得特别可怕。牵一发动全身,一旦有一件事处理不好,波及的就是整个哨兵向导群体,甚至是整个特殊人群。你应该也清楚,普通人对我们的误解还是非常大的,这个不是十年二十年能消弭的隔阂。我也没想过消弭,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袭击事件,在哨兵向导群体里已经造成了部分人的恐慌。恐慌会引发流言,人人都猜到肯定是反对组织干的,但反对组织里面不仅有哨兵和向导,也有普通人。”   秦双双的意思非常清楚:这部分被流言影响的哨兵和向导,很可能会因为恐惧,而对普通人实施报复行为。   “我也跟你说实话。”应长河朗声道,“你们拿到陈氏仪也没有用。原一苇和周沙都没办法启动它,而且没有保护域,陈氏仪缺少一个稳定的启动空间,极其容易发生类似819事件那样的事故。当年建造保护域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你们现在能立刻造一个出来么?”   秦双双愣了:“一苇不能启动吗?为什么?”   周沙瞥她一眼:“这个我们就不能说了。文管委和陈氏仪的保密原则是很严密的,这是当年你们危机办审核通过的规则,我们可不能随意改。”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秦双双和付沧海虽然大概知道陈氏仪可以用于回到过去,但却不知道它具体如何启动,也不清楚怎么操作。秦夜时当时到文管委去送文件,秦双双让他注意一下保护域和陈氏仪,但周沙看得太严,秦夜时甚至连保护域的模样都没看到。   付沧海摸了摸自己浓密的头发,问了个问题:“能启动陈氏仪的向导,是你从当时从我手里捡走的那个废柴吗?叫什么?章晓?”   高穹打开保护域的时候,章晓坐在保管陈氏仪的黑铁柜前,正看着它发呆。   他满头是汗,头发湿透了,沾在脸颊上,让他看上去似是瘦了些,憔悴了些。   “开不了……为什么开不了……”   看到高穹走到自己身边,章晓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为什么打不开……”   “非工作时间,应长河会使用他的权限锁定柜子,打不开的。”高穹蹲在他身边,捏着袖子给他擦汗,“回家吧。”   章晓躲开了他的手,掏出手机要给应长河打电话。   高穹抢下他的手机:“你疯了!应长河现在在危机办开会,他已经知道你进入了保护域,所以我才会过来。你现在给他打电话,你想说什么?你想让他开柜子?不可能的。在文管委,陈氏仪只能用于查找文物线索,不能有其他用途。”   章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高穹看到他眼睛红了。   “我想救他……我想救他,我要救他……”他嘶声道,“我是一个向导,向导的作用不就是保护别人吗?我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不就是因为注定我要做这件事吗!”   冰冷的手掌擦去他鬓角的汗,摸了摸他的脑袋。   高穹一路飞奔过来,手和脸都是冷的。他手心里的凉意和寒气让章晓打了个寒战,但因为激动而发热的脸颊却觉得很舒服。   他并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出现任何性反应。和高穹靠得很近,他能感觉到高穹身上似有若无的信息素气息。但极度的悲伤和哀痛压抑了他的所有感知,他任由高穹擦去汗水,任由他以从未有过的温和拍了拍自己的背。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高穹低声说,“我陪你。”   章晓呆了一瞬,随即摇头:“不行……我这是违规,我会受处分的,你不能去。而且,而且我现在情绪不稳定,非常危险,我不能保证……”   高穹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   “我是一个哨兵,哨兵的作用不就是帮别人抵抗危险吗?”他低声说,“我们是一个小组,不就是因为我们必须一起行动,应长河才会这样安排吗?”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一句:“而且除了应长河,只有我才知道怎么开这个黑铁柜子。”   然后章晓就看着他从黑铁柜的底部抽拉出一块方形的、可移动的数字面板。   “我们现在是同流合污了……这个成语是这样用的吗?”高穹说,“你千万别告诉应长河我知道这柜子的密码。”   章晓连连点头,盯着高穹的手指。   高穹的手指悬在数字键上没有按下去。   “章晓,我和你一起回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你的室友被袭击,你不能通知他,不能帮他。”   章晓迟疑片刻,艰难地点头:“好。我想看看发动袭击的哨兵是什么人。”   “你如果乱来,我会立刻打晕你并且带你离开。”高穹严肃地说,“明白了吗?”   章晓又点了点头。   街心公园的位置不算热闹,亭树颇多,但到处都是明亮路灯,藏身并不容易。   章晓猜测得出来杜奇伟和女友为什么会经过这里:他们去了超市之后穿过这个街心公园可以抄近路抵达咖啡馆。   落在街心公园草坪上之后,章晓指点着高穹:“你看那个。”   他偷听到危机办的人和秦夜时的话,得知了出现痕迹的草坪的方位。此时不过八点,杜奇伟还没到街心公园来。   “那个位置不错,适合埋伏。”高穹说。   疑似袭击者留下痕迹的地方周围都是走道,灯光十分充沛。而那处草坪恰好因为有亭子及高树遮盖,在强烈灯光下投落浓厚阴影,遮挡了那里的事物,看上去只是一团黑。   任何人只要靠近,都会立刻被藏在阴影中的人发现。   阴影后方是更漆黑的角落。   那个人应该会从角落出现,并且潜藏在阴影里头。章晓正想着,忽见高穹抬腿往那边走了过去。   “高穹!”他低叫一声。   “我们去那边,那个位置很好。”高穹说,“你别想着出手啊,我速度比你快太多了,只要你一动,我会立刻弄晕你。”   章晓呆住了。   那个痕迹是他们留下的。   那袭击者呢?袭击者藏在哪里?   如果痕迹不是袭击者留下来的,说明袭击者极有可能根本不在现场。他们的蹲守是没有意义的。   路面上传来了一些嬉闹的声音,站在灌木丛之后的章晓连忙抬头。他看到杜奇伟和他的女朋友牵手走了过来。   章晓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他的朋友看上去那么快乐和甜蜜,完全对接下来发生的灾厄一无所知。高穹藏身在他身后的亭子里,他就在自己身边——章晓勉强定了定神。   杜奇伟踏入灯光区域的时候,周围的气氛突然间起了细微的变化。   仿佛是某种异常强悍的猛兽悄悄伸出了它的爪子。它的力量像瀑布一样,从上到下倾泻下来,在地上团成沉默的一团。   若不是章晓现在处于极为敏锐的警戒状态,他可能根本察觉不到。   没有注意周围异常情况的杜奇当然更没有发现。   下一刻,从他身边的草丛里窜出了一道灰白色的长影。   那条蛇比从监控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大,章晓从没见过这么庞大的蛇类精神体,就连周沙的树蝰也比不上。杜奇伟的鹰腾空而起,俯冲啄击。但体型差距太大,它根本对那蛇没有任何威胁。   章晓忽然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   非常纤细,非常隐秘,是某种小铃铛被晃动后发出的声响。   那条巨蛇的身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鹰消失了,杜奇伟倒在地上。章晓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   有人站在亭子上。   蛇消失的瞬间高穹跳了下来。他也看到了远处亭子上的那个人。   他强行拉着章晓离开:“精神体上面为什么会有铃铛?怎么系上去的?”   “那不是真的铃铛。”章晓看到有路人奔跑过来帮助杜奇伟才连忙跟着高穹从黑暗处走开,“我以前见过。”   “你在哪儿见过?”高穹问,“我怎么没见过?”   亭子上的人已经和蛇一起消失了。两人来到亭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我小时候见过一个在精神体上系铃铛的哨兵。”章晓比划了一下,“你知道警铃协会吗?”   “不知道。”高穹转头问他,“这是重要线索吗?”   “是的。”   “那就好。我们可以回去了么?”他温和地问章晓。   章晓很少见他这样温和,这让他有些无措。   “再不回去,应长河估计要杀人了。”高穹说。   两人回到保护域时,应长河果然已经等着。周沙和原一苇也是一脸凝重:擅自打开保护域,擅自使用陈氏仪,都是严重违规。   “谁能给我一个说明?”应长河瞪着高穹,“我让你来阻止他,不是让你跟着他一起瞎胡闹!”   章晓连忙挡在高穹面前:“我们发现了重要线索。”   应长河神情一缓:“什么?”   “警铃协会,警铃协会没有消失。”章晓说,“袭击杜奇伟的那条蛇,它身上有一个铃铛。” 第24章 白浪街事件(3)   警铃协会是一个不知成立时间、不知人数几何的反哨兵向导组织。   它成员众多, 规模庞大, 但行动十分低调隐秘,并不热衷于张扬自己。   那位在白浪街事件中身亡的会长名叫谭笑宇, 是危机办能搜集到的、关于警铃协会的资料里, 级别最高的一个人。   谭笑宇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 年纪不大,综合能力非常强。他的精神体是一头体型小巧的雪豹, 但攻击力极强, 异常灵活,是典型的战斗型精神体。   他成为警铃协会会长之后, 招揽了许多人。出色的谈判技巧和说服能力以及个人魅力, 使得警铃协会拥有了一批强悍的骨干战力。谭笑宇的死, 直接摧毁了警铃协会的核心。白浪街事件之后,在其他地方还有零星的协会活动,但再也无法形成气候,几年后便渐渐湮没了。   白浪街事件中警铃协会死了许多人, 但危机办也死了许多人。这场事件直接导致当时的主任免职, 并且让危机办的信任度严重下降, 声誉受损。警铃协会是危机办人心里的一根刺,现在,这刺要重新突出来了。   应长河等人把章晓带到了危机办,让他直接跟秦双双汇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秦双双根本不相信,因为谭笑宇的尸体他们是看到的,所有警铃协会骨干的尸体, 他们不仅一一点数了,甚至现在仍旧保存在危机办的冷冻仓库里。   但章晓和高穹把他俩看到的铃铛画出来之后,秦双双明显动摇了。   “我没见过能够在精神体上系东西的。”周沙在一旁补充道,“这是警铃协会的标志吗?”   “这是警铃协会会长的能力,每一个加入警铃协会的人,他们的精神体上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铃铛。警铃协会的成员很多,互相之间不认识的只要释放出自己的精神体就能验明正身。”秦双双低头看着面前的两张画,确实与警铃协会的铃铛一模一样,“他们聚会的时候,见面的时候,已经形成了先释放精神体的习惯。即便我们用一些特殊的方式改变情报人员的外貌混进去,只要精神体释放出来,立刻就会露馅儿。”   她拿起章晓画的画。   “这个是警铃协会的铃铛,每一个铃铛上都会有一道从上往下贯穿的白线,意味着破坏。”秦双双的神情十分严肃,“我信你们。这不是单纯的无差别袭击,是警铃协会对哨兵和向导展开的猎杀。”   秦双双折好那张纸,沉吟片刻。   “谭笑宇的风格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稳,并不崇尚暴力,而是试图通过某种手段让协会的骨干进入权力机构,直接从上到下,否定哨兵和向导身为人的一切权利。他们认为染色体变异后,特殊人群不能再称作人。”   “如果要进入权力机构,自身必须尽量保持清洁干净,所以他们不会轻易动手杀人。”应长河接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管理警铃协会的不是谭笑宇,他已经死了。接替他的人显然并不认可他的方式。”   “是的。”秦双双说,“这是猎杀。”   十分钟后,危机办全体人员接到通知,进入戒备状态。   已封存11年的警铃协会档案重新被开启。   章晓和高穹因为严重违规,都受了处分。应长河把这件事的影响弱化为“单位内部”的问题,又顾念章晓是为了杜奇伟的事情才这样做,除了各扣一个月工资之外,只让两人在家里禁足一天就行。   为了避免章晓再乱来,应长河大手一挥,要求高穹到章晓家里,陪他完成这一天的禁足。   第二天一早,高穹就来到了章晓的家门口。他按了几次门铃都不见有人来,心里一个咯噔:莫非这傻瓜又回单位开保护域了?   他掏出手机给章晓打电话,响了很久章晓才接起来。   他似是还未睡醒,声音有点哑,迷迷糊糊说了个“喂”。   听到他的声音,高穹鼻腔深处忽然略微一疼,他下意识捏住了鼻梁,按了按。   “我来禁足了。开门。”高穹说。   章晓停顿了一会儿:“主任是想让你来看着我,不让我随便跑出去吧?”   “正确。”高穹继续说,“开门。”   章晓一夜都睡不着,周沙和原一苇把他送回来之后,他就拿出行李袋子帮杜奇伟找衣服和日用品,等找完了才想起自己明天不能出门。   应长河没有给他任何限制,只是要求他不要离家,章晓其实并不打算遵守。他在沙发上小睡片刻,打算等天一亮就立刻提着这些东西去医院,谁料来了个高穹。   他开了门让高穹进来,高穹见他眼睛发红,黑眼圈很重,头发乱糟糟的,便知道他一夜没睡好。   章晓和杜奇伟合租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五脏俱全,家具和各种东西都井井有条。高穹换了鞋走入客厅,看到章晓没心思搭理自己似的,坐在地毯上继续收拾东西。   室内开了暖气,十分温暖,章晓穿得单薄,弯下腰的时候透过衣裳能看到他略略突起的背部骨头。高穹鼻腔里又是一疼,他忽然想起了章晓头发柔软的手感。   “你随便坐吧。”章晓没精神地说,“想吃什么自己拿。”   “你在做什么?”高穹吸了吸鼻子,凑过去也坐在地毯上。   章晓手里拿着一大堆照片,正在分拣。   “我帮老杜找衣服的时候把他照片都弄乱了。”他摸摸鼻子,仍旧低着头,高穹只能看到他头顶一个发旋,连它也是很柔软的样子,“怎么能把工作照片放在衣柜里呢?”   说的虽然是抱怨的话,但语气里毫无怨气。高穹不懂狗仔队的工作日常,无法评论,于是专注地看章晓分拣出来的照片。   “这个是他在金伯爵大酒店拍的明星。这个是他翻垃圾桶翻出来的东西,两个明星同居的证据……”章晓跟高穹比划,“这个是上次十二岁小哨兵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姑娘梳着马尾辫,和她的同学正挤在街角的零食摊边买东西。小姑娘像她母亲,长得很漂亮。   高穹多看了几眼,伸手拿起了几张照片。   “这个是谁?”他指着零食摊旁的一个女孩问。   那女孩背着一个书包,看起来像是大学生。   “嗯?”章晓凑过去看,“不认识。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你看她手上的手机。”   章晓认真一看,顿时寒毛直竖。   大学生模样的少女左手下垂,攥着手机。手机的屏幕是亮着的,她正在隐蔽地拍摄那位十二岁的小哨兵。   “狗仔队吗?”高穹说着低头翻找,“这几张都有她。”   小姑娘买完了零食,和朋友一起往前步行回家。女孩跟在她身后,左手的手机仍在拍摄。   章晓的心跳急速加快。他看到有一张照片上,那女孩转过了头。她的手机摄像头正对着这张照片拍摄者的方向。   “……她拍到你室友了。”高穹低声说,“她是谁?狗仔队?”   杜奇伟拍摄的每一张照片上都有日期和时间。这一张照片之后还有另一张,远景仍是那位小哨兵,但模糊的近景中可以看到,女孩转身走了。   章晓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她不是狗仔队。狗仔队没必要跑。”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心里都隐约有了个想法。   在章晓开口之前,高穹一把将他面前的照片抓了过来。   “我帮你送去危机办。”他说,“你不要奔波了,好好休息。”   说完他又沉默了,脸上再次露出迷惑的表情,仿佛又一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章晓:“禁足到零点才结束,你那时候还要去危机办吗?”   高穹:“危机办现在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守,当然可以去。”   “谢谢你。”章晓说了好几个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高穹反倒有些窘迫了。他借口去上厕所,进了卫生间。鼻腔仍旧有些疼,但没有血流出来,但是章晓冲着他连声道谢的时候,高穹觉得自己可能要流鼻血了。他在洗脸台前沉默片刻,回忆着从《哨兵通识》上看到的和性反应有关的内容,悄悄召唤出了自己的精神体。   十分钟后,他给周沙发了条短信。   【我的狼怎么变粉了?是生病了吗?】   周沙回复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是】。   准确来讲,他的狼不是粉色,而是从灰白色的皮毛深处微微透出些红。这红被挡着,一层层隔着,落在高穹眼里就变成了粉色。   他收起那头狼,洗了脸,镇静地走出去。   不知道章晓是不想和他说话,或是不好意思和他说话,他收拾好照片进了卧室,留高穹一个人在客厅里。   “好吧,你休息。”高穹说,“我在客厅禁足。”   “冰箱里有冰冻的包子。”章晓说,“不过没有芹菜肉包,有叉烧和生肉包,你想吃可以自己热一热。你会热吗?”   高穹恼怒地说:“会!”   他看着章晓回了卧室,一下倒在沙发上,又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他觉得非常奇怪。之前在应长河家里,他释放过精神体的力量,现在在章晓家里,他也释放过精神体的力量。章晓对哨兵的精神体十分敏感,他不可能感受不到。但他没有任何惧怕或者不适。   高穹心里头没来由地想:他不怕我了吗?这也是映刻效应的作用吗?   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挺高兴的,遂起身翻出冷冻的肉包们,放进碟子里下锅蒸熟。   肉包们硬邦邦的,砸在碟子上哐哐响。   高穹听着这响声,也觉得挺高兴。   下午时分,应长河给他打电话说他的禁足取消了,章晓继续。   章晓也醒了,打算送他出门。   “你不能离开家。”高穹说,“我现在回文管委值班了,大家都要值班。”   “我知道。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医院不能探视。”章晓披着大衣,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很冷啊,你走不走?”   “走。”刚刚的高兴劲儿消失了,高穹感觉章晓似乎在驱赶他,“好吧,明天见。”   章晓一愣:“明天你也来吗?明天是初一,放假了。”   “放假不可以吗?”高穹想起他在电梯里问自己问题的语气,“放假不可以来找你吗?”   章晓睁大了眼睛,脸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红了。   “可、可、可以。”他结结巴巴,“可以的。”   “因为应长河让我明天来接你去医院。”高穹补充说。   章晓:“……”   他挠挠鬓角,笑了笑,有些尴尬。   “那,明天见。”高穹伸手掸去他肩上细小的雪沫。   “明天见。”章晓低声回道。 第25章 检测(1)   第二天, 高穹果然准时来了。   按照他平时习惯性迟到的特点, 章晓以为他说七点到,至少要到七点半才来, 结果高穹六点就来了。   带着一身雪沫和寒冷的空气, 和一点儿快活, 高高兴兴地给他打电话:“你好。你起床了么?”   章晓其实直到快天亮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眼,此时仍旧是迷迷糊糊的:“起了, 你等等。”   两人热了速冻包子, 草草吃了早饭,立刻拎着杜奇伟的行李出发。   高穹昨天回文管委值班之前先去了一趟危机办, 把杜奇伟的照片交给了危机办的人。秦双双不在, 秦夜时也不在, 他放心不下,还放出自己的精神体试图恐吓对方。但他那头狼身上的红色还未消退完,危机办的姑娘们围着那头粉色耳朵和粉色尾巴的狼,眼里都是潋滟水光。   恐吓完全没有效果, 高穹决定不把这个细节告诉章晓。   “我已经帮你把照片上交了, 你放心。”他说。   章晓心不在焉地看着站名:“嗯嗯。”   得不到赞赏, 高穹带着点儿失落,接过了他手上的行李。地铁里很空,这个热热闹闹的城市一到春节便空得可怕,熙攘人群从此分散往东西南北各地,待过了节,又从各个方向重新回到此处。高穹没经历过长途跋涉, 也没体验过春运,他只觉得地铁真空,位置真多,他和章晓完全可以坐下来慢慢一路晃荡过去。   今天凌晨的时候,因为有新的病患需要进入重症室,情况基本稳定的杜奇伟被转到了特级病房。   危机办的人二十四小时在房外值守,房内装着摄像头,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看着。这是秦夜时给章晓打电话的时候说的。   医生说杜奇伟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仍旧不容乐观,他的大脑尚未苏醒,功能未能完全恢复,并且脑干有萎缩的可能。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与他们的脑电波联系极为紧密,兴奋的哨兵会拥有一个开心快活的精神体,情绪不稳定的哨兵有时候甚至无法召唤自己的精神体。杜奇伟的精神体被那蛇一口啃去了半个,剩下的一半回到他身体里,凭着顽强的力气,勉强维持着此时此刻的心跳和呼吸。   章晓简单跟高穹说了杜奇伟的情况。两人站在二六七医院的门口,等待着秦夜时出来接他们进去。   秦夜时风风火火跑出来。他连续两天没睡,一直在医院值守,清秀的脸庞带着十二分憔悴,下巴还冒出了胡茬。   “太好了,你来就好了。”他拉起章晓就往医院里走,经过警卫时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匆匆一亮,“你劝杜奇伟她女朋友回去休息,我没有办法跟这样的女人沟通。她比我姐姐还固执。”   高穹紧紧跟在章晓身边,死死盯着秦夜时拉着他的那只手看。   杜奇伟的女朋友是他那间咖啡馆的老板,一个普通人。女孩并不知道自己男友是哨兵,杜奇伟也没能对她坦白身份,但经过这两天的忙乱和危机办工作人员亮明的身份,她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在一个资讯异常发达的时代,什么都流传得很快,比如特殊人群的特征,比如一个哨兵的精神体消失会意味着什么。   女孩似乎已经哭过了,但神情略显木然。她坐在杜奇伟的病床边上,呆呆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落下。   秦夜时和高穹站在病房外,两人都怯于应付可能哭泣的女人,不敢进入。   “我昨天和章晓一起在他家里禁足。”高穹突然说。   秦夜时愣了愣。   “哦。是这样的。”秦夜时认真回答,“章晓和普通同事的交往,我没有任何意见。”   高穹:“……”   他磨了磨后槽牙,但鉴于现在的时间地点并不合适,遂在心中大方地劝告自己:不要跟这个人生闲气,那样太无聊了。   “我们不是普通同事。”他还是加了句,“是搭档。”   秦夜时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耐心地说:“唉,你可能分不清楚两者的区别。在我们一般人的语境里,搭档也是同事,明白了吗?”   高穹:“……”   两人都觉得对方无法沟通,各自高冷地沉默了下来。   等待了约有半个小时,病房的门开了。女孩拎着自己的包,披着大衣走出来,对秦夜时连声道谢。   秦夜时送她离开医院,高穹看着两人走远,转身想进入病房。   但门似是被反锁了,推不开。   “……章晓?”高穹吃了一惊。特殊病房的门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反锁的,钥匙在主治医师和护士手里,病人无法从内部上锁。但现在门确实开不了了。   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发现章晓站在杜奇伟身边。   一片浮动的轻雾从他身上,粉末般散开来。   和那个女孩交谈的时候,章晓就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鹰。   甚至不能说是鹰,是一只手掌大小的雏鸟。它浑身湿漉漉,仿佛刚刚从蛋壳里挣脱出来,连眼睛都还未睁开。   杜奇伟的精神体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歌鹰,在空中翱翔和滑行的时候尤其美丽,灰色的羽毛油光水滑,橘黄色的小爪子和喙又尖又利。   章晓还是第一次见到它这样孱弱的样子。   那只雏鸟趴在枕头上,紧紧依偎着杜奇伟的脸颊,一眼看过去只是一个没长毛的小肉团。   “医生说现在很危险,如果他今天还醒不过来,就说明脑部的损伤无法恢复……”   “我知道。”章晓低声回应,眼神仍盯着那只雏鹰。   “……你在看什么?”女孩顺着他眼神望过去,诧异地问他。   章晓没有回答,他正在拼命地回忆自己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向导通识基础课上学到的内容。   精神体消失,持有精神体的人也会因此而衰竭死亡。   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袭击事件和陈宜事件一样,但实际上杜奇伟的歌鹰没有完全消失。它残留的一部分迅速回到了杜奇伟身体里,并且因为他女友的保护,让蛇失去了继续攻击的机会。   这个小肉团,就是那只歌鹰最后留下的一部分。   它无力再凝成一只完整的、有力的鹰,所以只剩现在这副模样。   章晓的心怦怦直跳。   如果这只小雏鹰被救回来了,杜奇伟也就不会有事了。   他想了想,转头对那姑娘说:“这儿暂时有我就行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晚上能来接替我。他父母年纪太大了,而且家乡比较偏远,恐怕这两天还不能赶到,只有我和你能照顾他了。”   那姑娘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章晓看着她离开病房,立刻垂头去看那只雏鸟。   雏鸟身上环绕着一圈朦胧的微光,章晓心头一沉:它越来越虚弱,正在消失。   必须救杜奇伟,我必须救他。我无法回到过去阻止这一切,我应该还能做些别的……章晓意识到,自己精神体的力量正在往外散出。它们瞬间充盈了整个病房的空间,强大的压力抵住病房的门,外面打不开了。   章晓弯腰小心地捧起那只雏鸟。   小小的肉团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它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是冰冷的,原本应该坚硬有力的喙如今也失去了硬度。   章晓没见过自己的精神体,但他常常能感受到那种温暖柔软的力量。他曾沐浴在原一苇精神体的力量之中,一个强大向导的精神体力量能够保护别人,并且能够抚慰别人。章晓也因此好奇过自己养育着的那只小兽。他知道那是一只小兽,在他的睡梦中,在他于酣眠之中初初清醒之时,他有时候能看到那团朦胧的光在床边小步行走。   它行走的步姿轻快而谨慎,像是戒备着什么,又像是它本来就应该这样行走,跳跃似的,在郁葱的林间寻觅着食物似的。   章晓知道它一定很快乐。到了文管委之后,认识了新的人,认识了高穹,他知道他的小兽变得快活了。   从前它总是趴伏在房间的一角,在章晓的眼光扫到它之前就烟气一般逸散了。   手心的那只雏鹰突然抬起了头,动了动脑袋,睁开小小的、湿漉漉的眼睛。   充沛而温暖的力量涌入章晓的手心,那一处的空气似乎出现了一个小漩涡,缓慢地打着转儿,把小小的雏鹰裹挟在内。   一只偶蹄目的鹿科动物趴在章晓头顶上。它伸长脑袋,低垂下来,轻轻吻了吻那只小雏鹰光溜溜的脑壳。   秦夜时奔回此处,看到病房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有危机办的人员,也有医生和护士。   “高穹呢!”   “他在外面。门实在打不开了,他想从阳台那边突破。”有人大喊,“这是八楼!”   秦夜时找到高穹时,他已经爬到了五层。住院楼外部的阳台不难攀爬,秦夜时定睛一看,跟在高穹屁股后面的,居然还有一只灰白色皮毛的狼。   警卫一脸紧张:“他说出了紧急情况,必须立刻进入病房。”   “是是是。”秦夜时在地上干跳脚。他也想爬上去,但他爬不了,徒手攀登不是哨兵课程必修的内容,他不懂。   高穹爬得很快也很稳。他在攀爬两个阳台时,狼会沿着他的腿和背脊窜上去,高穹再抓住它的尾巴继续往上。秦夜时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那头狼的悲鸣之声。   杜奇伟的病房在八楼,还未抵达,高穹心头就是一震。   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从病房之中猛然爆发出来,像是有什么爆炸了,无形气浪如同强烈的冲击波扑卷到高穹脸上。   二六七医院住院楼的警报同一时间鸣响。   它检测到了远远超出阈值的力量。   “打破玻璃。”高穹对它的狼发出提示。   气浪冲出来之时,病房内部的压力突然变小了。一直趴在病房门上推门的医生来不及收手,一下栽进了病房里。与此同时,狼击破了阳台的窗玻璃。   医生和护士是懵懂的。但危机办的哨兵、向导和高穹都看到了那只从章晓手心里飞起来的小鹰。   它远不如当日在监控中看到的那只那么大,那么漂亮,但羽翼已丰,正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杜奇伟的输液架子上。   接到报告的时候秦双双又头疼了,她哑着声冲自己弟弟说:“不可能的,没有向导能修复损坏的精神体,你以为章晓是什么,创世神吗!”   “是真的。”秦夜时在那头说,“你请来的两个专家觉得事情不简单,所以想给章晓做一个全身检测。”   “那就做。”秦双双痛苦万分,“这点儿事情你可以做主的,不要问我。我今天还有三个会议要开,我特么要死了!”   秦夜时连忙飞快挂了电话。   章晓此时又是兴奋,又是茫然。他紧紧攥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他现在仍未回过神来。   高穹看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晓说不清楚。他的精神体亲昵地摩挲着雏鹰的脑袋,亲吻它,舔舐它。那只小小的肉团在他手心里艰难地扑腾着,很快就冒出了小小的羽毛,吹气般呼哧呼哧长大了。   “我……我看到我的精神体了。”他抬头说。   高穹站在他对面,靠着墙,好奇道:“是什么?”   “不知道。”章晓挠挠下巴,“其实不是特别清晰,但是它有四只脚,有点儿像是鹿,可个子没有鹿那么高。”   它还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对贝壳般的小耳朵,一点儿毛绒绒的小尾巴。   两人此时正在病房外面等待杜奇伟的主治医生做检查,章晓视线游移,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高穹身边有一只狼。   章晓从没见过这样的狼,它比普通的狼胖,比普通的狼矮,但显然牙齿和四肢都更发达,似乎是一个新的物种。它站立在地上,眼睛正盯着章晓,尾巴垂落下来,一摇一晃。   “它的颜色……真有趣。”章晓不敢说粉色很怪异,选了个平和的词语,“我第一次见。”   高穹抬手捂着脸:“粉色太恶心。”   看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章晓只好转了个话题:“你可以把它收回去。”   “收不回去。”   “???”   章晓看着那头狼,狼也盯着他,眼睛亮亮的,带着很明显的兴奋。章晓看到高穹的脚正踩在狼的尾巴上。   “它会扑向你,如果不踩着的话。”高穹解释完,生硬地转变话题,“怕它吗?”   章晓自己也觉得很诧异:“不怕……咦,我为什么不怕?”   高穹:“不知道。”   秦夜时正带着他的狼獾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恰巧听到了两人的谈话,立刻欢喜地加快了脚步。   章晓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僵直地贴着墙站着。陌生的狼獾带来的强大压力让他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秦夜时:“……那为什么怕我?”   他悻悻地收好自己的狼獾,示意章晓跟他来:“给你做个检查。”   “杜奇伟呢?”章晓没有离开,“他的主治医师怎么还不出来?”   “先给你做检查。”秦夜时说,“姐姐请的两个专家都在,你过去吧。”   高穹一把拉着章晓:“做什么检查?”   秦夜时完全无心隐瞒:“高危级特殊人群综合检测。”   应长河来到医院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章晓完成了检测,和杜奇伟的女朋友在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高穹那只狼终于恢复成了灰白色,顺利被他收了回去,他不敢在章晓身边逗留,跑到医院食堂去吃饭了。   两位专家把章晓的检测结果交给应长河。   “很有意思。”对方笑着说,“但没什么大问题。”   章晓的身体情况一切正常。他骨骼和肌肉都很健康,在学院里因为常常接受体能训练,所以内外都没有毛病。   “不过你看看他人格量表和心理测试的数据。”另一个专家补充,“你们可能要注意一下。”   应长河立刻翻到最后一页。   高危级特殊人群综合检测包含身体素质检测和精神健康检测两大块,章晓的身体素质检测全都符合标准,唯有精神健康检测这一块,在艾森克人格量表(*)的结果上出现了一行红字:自我否定意识强烈。   “简单来说,他抗拒自己的向导身份,并且潜意识里抵触这个事实,不愿意承认。”专家给应长河分析,“这种压抑的心态会影响他精神体的整体情况,包括他说自己一直无法召唤精神体,根据量表的数据,我们认为他不是不能召唤,而是根本不想召唤。当他在强烈的情绪驱动下产生使用精神体的想法时,就完全没有阻碍嘛。”   “他确实很抵触。”应长河省略了白浪街事件的实情,只说章晓的父母因为哨兵和向导的冲突导致精神失常,章晓一直对这件事很愧疚。   “这事情和他其实是没有关系的,至少没有实际的联系。他因为亲密关系的人身上发生的悲剧而选择自我否定,那么要让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就要给予他足够的肯定。”专家说,“来自亲密关系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可是他没有伴侣,也没有其他亲人,这倒是个问题。这个向导的精神体力量非常强大,而且我们觉得可能是我们尚未能理解的强大,更别说检测出来了。他很特殊,也很重要。”   应长河反应很快:“没伴侣没关系,我可以给他找一个。”   专家推推眼镜:“强扭的瓜不甜。”   应长河:“不强扭不强扭,这瓜很顺。”   第二天,文管委的全体人员都接到了来自文管委主任的一个通知。   【为更好地应对目前的严峻形势,加强我单位同事之间互帮互助、和睦友爱的氛围,并提高安全意识,现决定,我单位两小组人员(即每位哨兵及其搭档向导)在本通知下发之日起三日内,务必共同居住,共同出入,互相监督,互相保护。】   ——   *艾森克人格量表:英国心理学家H. J. 艾森克编制的一种自陈量表,是在《艾森克人格调查表》(EH)基础上发展而成。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制订,1952年首次发表,1975年正式命名,1979年在“艾森克人格量表(普通型)”的基础上,衍生出专门针对特殊人群的艾森克人格量表(特殊型)。特殊型量表增加了特殊人群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度和接受度相关自评问题,自推广之日起,已成为全世界特殊人群最常用的人格量表。 第26章 检测(2)(捉虫)   周沙和原一苇已经住在一起了, 这个通知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   所以剩下的只有高穹和章晓。   除了信息通知, 两天天后章晓手机接到了应长河发来的红头文件,还是扫描版的, 落款上有应长河的签名和文管委的公章。   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都看得几乎对眼儿了。   杜奇伟咬吸管喝粥, 往粥里头吹了几个泡泡以吸引章晓注意力:“喂喂,看什么好看的, 脸都红了。”   “我们主任又乱来了。”章晓没把这个通知当一回事, 直接把手机揣进了兜里,“一碗粥你喝半小时, 累不累?”   “粥里没有一点儿肉哇。”杜奇伟惨叫道, “就蛋花拌拌, 盐巴洒洒。我算是看透你了章晓,嘿,我记着你了。”   杜奇伟是昨天醒过来的。那天章晓把他的歌鹰给救回来之后,杜奇伟的生命体征开始缓慢恢复正常, 并且终于在两天后苏醒。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哀嚎:“啊, 唐唐!我们的顶级羔羊肉!”   那两盒子羔羊肉掉在街心公园里, 已经被清洁工扫走了。   女友唐唐安慰他等他康复了之后一定天天带他去吃羔羊肉,杜奇伟才勉强安心,不闹着出院了。   危机办的人第一时间过来给他做笔录,但杜奇伟给出的信息和他们从他女友那里问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个人这段时间都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离开沃尔玛超市回家的路上也没有发现有人尾随。而对方的精神体展开袭击的时候,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更没有发声。章晓和高穹还看到个背影,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杜奇伟给出的信息还更有价值一些。   不过在危机办的人拿出他之前拍的照片后,杜奇伟看着那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陷入了沉思。   他确实见过这姑娘几次,几次都是在那位小哨兵的学校周围。但学校周边本来就有不少家长在接孩子,对方没有引起他的警惕。杜奇伟之所以多看了她几眼,主要是因为她很漂亮。   在有限的几次注视里,他没有看到女孩和任何人有交谈,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站在树荫下,拿着手机玩个不停。杜奇伟对她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对方的容貌之上,没能给出更多可靠的信息。   危机办的人员有些失望,但很快告诉他他们在做面部识别比对,一切顺利的话,这几天就会有结果出来了。   女孩目前只是有点儿嫌疑,危机办要使用面部识别系统去辨认一个可能不存在犯罪可能的人,阻碍重重。加上危机办之前因为白浪街事件留下的影响,他们跟其他部门打交道的时候遇到了不少困难。   因而杜奇伟醒来之后躺了两天,危机办那边还是什么信都没有。   “对了,我要搬走了。”杜奇伟一脸艰苦卓绝地吸溜这那碗蛋花盐巴粥,“搬去唐唐那边住。”   章晓一愣:“为什么?”   “危机办的人说要对我采取比较严密的保护措施。”他笑着说,“我狗仔队那活儿也不用干了,唐唐自己开店的,工作时间自由,方便照顾我。危机办会在她家里安设一些保护性的工具,周围也会有人巡查,比较稳妥。”   “在我们家里不行吗?”   杜奇伟:“危机办说本来是想打算在我们家里搞的,但是我拒绝了。”   章晓奇道:“为什么拒绝?”   “你们单位不是要安排你跟那个哨兵一起住吗?”杜奇伟坏笑着,把吸管咬得吱吱嘎嘎响,“哥哥帮你。”   “……你听周沙说的?”章晓扶额,“别信啊,没影的事。”   周沙昨天到医院来探望正在陪护的师弟和虽然没见过面但是伤得很重的师弟,章晓估计在自己到外面订餐的时候,周沙把应长河那份通知的事情跟杜奇伟说了。   “你不高兴吗?”杜奇伟终于放弃了那碗稀粥,把它推到一边,“为啥?你不是喜欢他吗?”   “可他不喜欢我啊。”章晓小声说,“他还抱过我一下,但还是对我没反应。之前他去咱们家里和我一起禁足,也是主任让他去的,去了我家里还老往厕所跑,估计他心里肯定不乐意。你说都这样了,我还乱想,有用吗?”   杜奇伟心想你的说法,跟你师姐的说法不一样啊。   章晓拿起床头柜上的枣子,吃了几颗。   “其实能在单位里见见他,听他说说话,我觉得就行了。想太多没用,太辛苦了。我又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   “那你还天天偷窥人家???”   章晓脸一红:“那、那是意外。谁让他杵在窗外头了。”   杜奇伟想了一会儿,冲章晓招招手。章晓拖着椅子靠过去,他伸手去捏了捏章晓的脸。   “你还记得我们大三时异种生物那一门考试吗?”杜奇伟说,“你当时生了大病,根本没时间去复习。你想弃考,想跟老师申请下学期再考,但我还是把你死拽到考场了,对吧?”   章晓记得。那门课最后他得了八十多分,虽然不高但也不算低,卷面成绩能排在前二十。   “去试试啊我的傻汉子。”杜奇伟小声说,“你别弃考,这可是你第一次参加这种考试。你要是现在放弃了,没有下学期,没有下一次,你永远都遇不到让你那么喜欢的人。”   他并不知道映刻效应的事情,章晓心想,我的确永远都不会再遇到比高穹更喜欢的人了。   但……他也实在不想弃考。   映刻效应带来的恋慕、痴迷与占有欲,他一直用自己的压抑习惯死死控制住。杜奇伟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坐在咖啡馆里头偷窥高穹的日子。   那时候还没有映刻效应,他甚至还不知道高穹是什么人。   可他就是喜欢看高穹,冲着高穹的脸,他喜欢他。在那什么初级性反应之前,在产生映刻效应之前,他就喜欢上高穹了。   很肤浅,可是肤浅不行吗?   他抓住了杜奇伟的手。   “好。我努力。”章晓小声说,“我努力,不弃考。”   在应长河所给出的期限的最后一天,高穹等到了章晓。   章晓和杜奇伟的女友唐唐分工合作,唐唐白天陪护,他晚上陪护,所以他出门的时候高穹结束文管委的值班,他回家的时候高穹也已经在文管委的值班室里啃芹菜肉包子了,两人一直错开,没有见面。   “等很久了吗?”章晓问他,“今天不用值班?”   此时正是早晨八点半,随着春节长假的结束,街面上也渐渐热闹起来。归家的人要从世上各处回到这里了。   高穹披着文管委发的工装大衣,在清华小区门外等了很久,但章晓这么一问,他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刚到”。   “那……你有时间上去坐坐吗?”章晓鼓足勇气邀请他,“请你喝一杯茶。”   他还记得那一天高穹因为担心自己而爬上八楼的事情。   “不了,我还得去买点儿东西。”高穹说,“应长河说你答应了,我搬到这里来住。”   “呃……哈,嗯。”章晓紧张地挠下巴,“不过现在还不行,老杜没搬走。”   高穹立刻问:“那他什么时候搬走?”   章晓:“……你很高兴?”   高穹:“高兴。”   章晓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哦,因为我这里距离单位比较近,你一天至少能省两块钱交通费。”   高穹乐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章晓心想,还真是啊?   “一个月至少能省四十块钱。”高穹补充说,“我可以请你吃饭了。”   章晓觉得,今天的天气怎么那么好,花圃里头的迎春怎么开得那么漂亮,在小区花园里头一边打太极一边偷看他俩聊天的老头老太怎么那么慈眉善目。   上一刻还觉得生气或难过,下一刻便又立刻雀跃起来了。像是在最厚的雪层上留下的北极熊和企鹅的脚印,在初春的森林里被小鹿轻轻踩踏过的草叶,在最辽阔的海滩上的,被小螃蟹推出来的沙球。它们很快被海浪刷平,被新雪覆盖,被更茂密的枝叶遮掩。可是它们总是存在着的,那些美丽的、可爱的、让人高兴的东西,它们一直都在,消失了又出现,死了又复活。   反反复复中,那甜蜜又令人忧愁的泥淖,他已经深深踏了进去。   “太好了,我等着。”章晓说,“欢迎你成为我的室友。”   高穹歪了歪脑袋,似是意识到他现在心情复杂,但不知怎么应对,眉目里有一丝丝困惑。   收假之后开工的第一天,杜奇伟出院了。   他身体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每天都嚷嚷着要回去吃羔羊肉。章晓没有告诉他他怎么活过来的,危机办的人也守口如瓶,唐唐以为二六七医院的医生个个华佗重生,感激不尽,完全没往章晓那边想。   当日知道章晓救活了杜奇伟那只歌鹰的人,危机办全都对他们下了封口令。章晓不知道秦夜时甚至跟他姐讨论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遗忘咒或者失忆药水,能事半功倍地令这件事在几位目击者心里完全消失。   结果被他姐骂了一顿,连续几天都蔫蔫的。   今天他循例要到文管委来送文件,顺便跟应长河谈谈最近的事态发展。章晓和高穹等人因为跟这件事情没有直接联系,所以是不能参与到调查中的。危机办在悄悄活动,而其余人继续工作、生活,和平常的每一天一样。   最大的不同就是国博增加了守卫人员,连红楼前面都多了个身着戎装的警卫。   章晓迟到了,因为换了家店买咖啡,结果排队的人太多。他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杜奇伟打工的咖啡馆是多么冷清。   秦夜时和上次一样站在电梯前,等着别人带他下去。   “主任不肯给你装口令卡?”章晓问他。   “不肯。”秦夜时说,“他说我不是文管委的人,天天出现,很讨厌。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根据零八年颁布的59号令,危机办其实有权在各个机关单位派遣监督人员,我对这份文件特别熟悉,我可以给你背一背。”   “啊不用了。”章晓连忙把手里的三明治递给他,试图堵住他的嘴,“请你吃。”   秦夜时激动得眼睛都在发光:“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章晓又惊恐又尴尬:“啊???”   秦夜时吃完三明治,两人正好抵达负十八层。应长河已经来了,秦夜时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章晓打算跟高穹商量他搬家的事情,四处找他,但高穹向来迟到成瘾,他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原一苇和周沙已经埋头在档案室里干活儿了。   “一会儿要开例会。”周沙头都没抬,狂敲键盘,“你去会议室等着吧。欧庆的《吉祥胡同笔记》修复好了,我们有任务。”   章晓拿着本子和笔进了会议室,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那是他没见过的年轻男人,年纪似乎和原一苇差不多,戴着黑色的细边框眼镜。镜片是圆的,镜片后的眼珠子也是圆的,但没什么神采,还有比较重的黑眼圈,整个人处于一种明显的憔悴状态之中。他非常瘦,下巴和下颌骨头的轮廓撑起皮肤,线条十分清晰;头发有点儿乱,像是没有好好梳理,章晓看到上面沾着两个小毛团,好不容易才忍下伸手帮他拿走的冲动。   “噢噢噢,你好你好!”原本半闭着眼睛打瞌睡的男人见他走进来,立刻站起来要跟他握手,“我听周沙和原一苇说过,你是新来的向导。我叫袁悦,之前被本馆抽调去搞图书修复,现在回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撞到了桌角放着的投影仪。投影仪被他手肘一撞,差点掉下来,章晓连忙一把扶住,总算没损坏这件贵重财物。   “好险好险。”袁悦连连拍着投影仪,“你反应真快,比我厉害多了。我的体能测试向来是不及格的,你呢?”   章晓还没经历过单位进行的体能测试,但是他在学校里也不是个体能出色的人:“我还行。你负责《吉祥胡同笔记》的修复吗?”   袁悦在书籍修复组里主要是负责笔记的修复工作,如今修复完成了,他直接带着任务回到了文管委。   “笔记的线索是你和高穹去找的对吧?所以我估计这次的佛头任务也有你们的份。说到这佛头,你知道山西的千佛窟吗?你们如果真的到那里出外勤,你一定要去看看。太好看了,太精彩了,那地方现在已经没了,但是空间迁跃回去的话肯定还能看到的。你会画画吗?你能帮我画下来吗?要是能带相机去就好了,就是不知道相机能不能正常使用。而且带这种电子产品进保护域会被扣钱……要不你让高穹试着带,他被扣惯了反正月底也剩不下什么钱。相机我有啊,你什么时候出发跟我讲一声我拿过来。你等等我给你看千佛窟还原的3D图,太震撼了,主要是没见过这么特别的佛像,他们的表情都很精彩,不是单一的慈眉善目……”   袁悦絮絮叨叨地边说边从衣兜里掏手机,掏着掏着手机直接摔到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去捡,总算暂时中断了连珠炮一般的说话声。   章晓觉得他很亲切。反正都唠叨,遂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沙和原一苇走进来了:“吵死了,你一回来整个文管委都吵死了。”   章晓和袁悦都很默契地拒绝回应,两人凑在一起看袁悦手机里的照片。   “你玩过一个叫做《百日佛谕》的独立游戏吗?里面也有个千佛洞……对对对就是那里,那条支线太有意思了,听说有三个结局,我玩出了两个,有一个怎么都打不出来。”章晓也开始叨叨,“第一个问题肯定要选一个人进去对吧,第二个问题有六个选项,选了之后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个结局。啊?要到山庄里打绿毛怪?我打了啊,那个绿毛怪爆的装备太烂了……打两次?我去,太坑了吧,谁会在一个副本里打两次BOSS……”   应长河终于走了进来:“开会开会。高穹呢!买包子能买一个小时?!章晓,给他打电话。”   章晓停止了叨叨。   “今天秦夜时跟我们一起开会,危机办那边有几个消息大家要知道……你进来啊。”应长河看着门口。   会议室里的几个人都抬头看向杵在会议室门口的秦夜时。   他紧紧贴着门框站立,死瞪着袁悦,捂着自己的鼻子。   一滴鼻血落在了他的白衬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应长河:……为什么我们这里都是易感人群???   周沙:我不是。   原一苇:我不是。   高穹:我也不是。   他踩着自己的粉狼:我从来没有流过鼻血。 第27章 佛头(1)(修bug)   秦夜时带来的危机办文件里说了两件事, 一是目前警铃协会的各项信息都无法准确获知, 各个单位务必提醒工作人员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并且要在制度上增加保卫措施, 二是陈氏仪的管理权仍旧属于文管委, 危机办向上级打的请示被否决了。   第一条应长河没什么反应, 但是一看到第二条,他立刻就笑出声来。   “不止是否决, 你姐姐应该还被骂了。”   秦夜时顾左右而言他:“应主任, 你办公室怎么越来越香了。”   脸盆架上的水仙们噗噗地往外喷香氛。   “双双年轻,她不懂为什么当年国博争取到了陈氏仪的管理权和使用权。”应长河说, “当时跟我们竞争的有各类侦查机构, 几个直辖市的公安局, 几个大省的公安部,还有一些有名的院校,个个拿出来都是能震人的。相比较之下,只有国博是胜算最弱的一个, 因为我们给出的方案里, 陈氏仪不用于一切对现实生活有立竿见影效果的行动中。我们用它来寻找文物的线索。”   秦夜时见应长河是真心想要和他谈这个问题, 于是把自己心里的疑惑也倒了出来:“陈氏仪的资料我是春节期间才接触到的,包括当时陈正和和他的团队发生的事情。陈氏仪明明能做那么多的事情,为什么最终给了你们?”   “就是因为它能做太多的事情。”应长河说,“这是一种取舍。”   在应长河工作的几十年里,见过许多普通老百姓把珍贵文物当做普通用具去使用的例子。   比如有几百年历史的瓷杯瓷碗被放在鸡笼子里装水装饲料,极为罕见的商朝铜器因为样式古怪毫无光泽, 从泥地里挖出来之后直接扔牛栏里装草。   一件文物被这样对待非常可惜,文物工作者听到都觉得痛心,但至少不至于造成严重的伤害事故。   一件武器就不一样了。   有一件可怕的武器,使用不当的话可能会出现大纰漏,因而需要取舍:是要封存它,还是使用它?   封存就比较简单了,直接放在保护严密的地方,让它无法发挥作用,或者干脆销毁,就当作它从来没出现过。   而如果选择使用它,则有两种可能:一是把它交给能最大限度发挥它作用的地方,让它的功能完全展现出来,二是有限制地、有节制地使用它,甚至把它用在一些乍看起来可能并不特别重要的事情上。   “为什么最后国家没有选择类似危机办这样的机构,因为陈氏仪没有对手。”应长河的茶冷了,他一边回忆一边喝了几口,皱起眉头:“你有茅,对手会持盾。你有枪,我最不济,也有件防弹衣。你要搞炸弹,我们有拆弹专家可以应对。懂了吗?有威胁的东西,必须有能与之应对的方式方法。”   秦夜时明白了:“没有可以应对陈氏仪的方法。”   “陈氏仪很危险,但是也非常有用。”应长河点了点头,“危机办这样的机构,能力很大,权限很大,陈氏仪在他们手里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但是危险程度也随之增加。如果你是秦双双,你能让陈氏仪一天只执行一次任务,其余时间都保持沉寂吗?如果你觉得一天一次不足够,一天启动多少次才合适?是不是要做更精细的实验来获得科学的结果?但是陈氏仪团队解散,陈正和已经不在了,所有的资料都被封存,最关键的部分根本不能漏出,谁去实验?怎么实验?危机办,或者公安局公安部,他们取得陈氏仪是要出成果的,国博从98年获得使用权到现在,轰轰烈烈的大事情确实没有多少,最好的成绩不过是找到了几个大墓,有些保护了起来,有些挖掘开来。将近二十年,秦双双能用二十年去摸索吗?”   秦夜时有些明白了:“陈氏仪现在放在文管委,是一种缓冲?”   “是的,取舍之后,放在威胁更小的博物馆里,无疑最安全。这也是一种保管的方式,国博获得的只是使用权,等以后国家收回去了,会给哪个部门,其实大概也能猜到。陈氏仪虽然暂时无法发挥出自己的作用,但是我们使用它的频率、方式都是有节制的。这种节制其实也是一种实验。每个季度我们都必须向本馆提交陈氏仪的使用报告,不断更正,不断修改,不断完善它的……规则。”应长河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遇到过很大、很大的挫折。有人离开了文管委,有人还在这里继续坚持。我们从一开始十人一组出去,到现在严格控制人数,还有现在的各种规条,都是在这种尝试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出过大纰漏吗?”   “出过,非常严重。”应长河毫无隐瞒,“你如果能接触到陈氏仪的这么多资料,也许也能看到危机办对819事件的调查报告。819事件暴露出了陈氏仪的危险之处,在这样的前提下,危机办直接打报告要求取得陈氏仪的使用权,一个没接触过陈氏仪的结构,一个急切地需要用陈氏仪来做出成绩的机构,你认为上头会批准吗?”   “但是警铃协会死灰复燃……已经死了几个人,还不严重吗?”   应长河笑了笑,摸摸自己的光脑袋。   “你啊,不适合做行政管理的工作。太天真了。几个人?你说,到底几个人?无论多少人,都不过寥寥几个人。这件事还没造成严重的社会影响,抢劫杀人事件很新鲜吗?并不。几桩命案值得让陈氏仪转移到危机办这种机构吗?不值得。上面的人能承担起转移陈氏仪之后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吗?不能。你说的几个人,和更大范围的许多人,要兼顾谁保护谁,也是一种取舍。”应长河在桌上敲了敲,笃笃作响,“政治嘛,就是这种取舍。有的时候不一定是利益最大化,是损害最小化。”   秦夜时对应长河口中的“政治”毫无兴趣,他也不知道应长河说的话是否真有道理。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警铃协会确实在活动了。   “幼稚啊小秦,幼稚。十年前警铃协会的会长死了,骨干没了,白浪街事件是危机办没处理好,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能捣毁警铃协会是不是立了大功?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是的。危机办的主任被免职,可他立刻就调到公安厅去了,这是不是褒奖?”应长河摇摇头,“现在你要让上面承认十年前搞错了,警铃协会还存在着,这么大的事情,你以为光凭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的证词就能说服上面的人?更确切的证据,你们没有,更可靠的人证,你们也没有。”   秦夜时不得不承认,应长河说的是对的。   为了保护章晓和高穹,秦双双和应长河做了一个私底下的协定:她在给上头的报告里不会写出章晓和高穹擅自使用陈氏仪,但同样的,应长河必须让周沙和原一苇协助危机办工作,并且让秦夜时进驻文管委。   她撒了一个谎,就必须撒更多的谎。在报告里,她只能模糊地表示看到警铃的是两位偶然路过事发现场的哨兵,但是没有图像记录,也无法找到这两位哨兵的消息:他们匿名在公共电话亭里报了警,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份存在漏洞的报告,显然是绝对无法让上头信服的。   应长河对他说的这些话已经是推心置腹了。除了秘密的细节无法告知,这里头的层层关系他基本给秦夜时剥了开来。   “应主任,你也有违规的事情。”秦夜时突然说,“你把自己等级为高穹、章晓、原一苇和周沙的监护人,这是不符合规定的,你最多只能监护两个人。你写得太多,他们有了什么事情,全都会找到你头上来。”   “你说得对,就是这样。”应长河笑道,“都来找我吧。”   “我姐说得不对。”秦夜时诚恳道,“你这人不坏,心眼也不多,更不奸诈。挺好的其实。”   应长河:“……真的,我是你姐的话,真的会揍你。”   应长河让他把加强安保的相应规条给大家读一读,反正都是例会,而且以后他就要常常在文管委进出,算是发了一大把慈悲,让他有幸进入会议室沾沾屁股。   但秦夜时太不争气,捂着鼻子大口喘气,半天没能踏进去一步。高穹从他身边经过,走入会议室,目光在他的鼻血上停了几秒。   “章晓,把你糖丸给他一颗。”原一苇说。   章晓心情是十二万分的复杂。他倒出一颗糖丸给秦夜时,秦夜时满脸通红地吃了进去,终于走进了会议室。   “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文管委的向导,袁悦。”应长河随手一指,“危机办权二代,秦夜时。”   秦夜时抬起眼皮看了看袁悦,目光里全是不解。他慢吞吞坐下来,随即听到高穹发出刺耳的嘲笑声。   袁悦一头雾水,看到应长河向他示意,连忙把电脑打开,将会议上要说的内容投影出来。   “《吉祥胡同笔记》上卷已经全部修复完成,从欧庆手里卖出去的文物有一部分已经在后面的几十年里被追了回来,或是爱国收藏家交给了国家。不过有部分卖给军阀的,已经完全失去了踪迹。其中我们最重视的是山西万驼山千佛窟里的一个佛头。”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照片,是千佛窟后期使用3D技术复原的照片。在幽深黑暗的洞窟深处,一个眼皮半垂的佛像浮现出来。   “千佛窟已经不在了,我们以前一直以为它被炸毁之前没能转移里面的东西,但是《吉祥胡同笔记》里欧庆提到,他曾经见人卖过一个佛头,并且标榜这个佛头是千佛窟里出来的。根据时间推算,那时候千佛窟还是完好的。”   袁悦指着那个硕大的、仿佛从黑暗深潭中浮出的佛头。   “如果笔记里说的是准确的,那么这个佛头就是我们必须要找回来的东西。” 第28章 佛头(2)(修bug)   《吉祥胡同笔记》上卷的下半本里, 欧庆花了许多笔墨去写这个佛头的故事。   拿出佛头的是另一个名唤许明德的商人。在一年一度的私人聚会里, 他亮出了一尊一人高的佛头。佛头初始并没有引起重视,众人冷眼看着, 连议论都欠奉, 直到许明德说出它的来处。   山西万驼山是一座孤冷僻远的山峰, 因为地势险峻,且传说山上猛兽极多, 土地又贫瘠, 可说是人烟罕见。但康熙年间,因为泥石流, 这山里豁然震出了一个空洞, 里头居然是近千座姿态各异的佛像,   千佛窟的名称便是那时候有的。但由于维护不善,万驼山的传言又不太好听,熟知千佛窟的人并不多。   许明德说,自己的这尊佛头便是从千佛窟里头最大的那尊佛像上切下来的。   他一言落地, 不算明亮的大厅里,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可惜佛像, 而是可惜钱:佛像好卖,且价格昂贵,但佛头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佛像的一部分,有没有人卖都难讲,更别说价钱漂亮。   沉默片刻后,众人开始低声议论。这是皇城脚下的一场小型的赏宝会, 各家都要把自己最得意的宝贝展示出来。在场的除了文物贩子之外,还有揣着各种心思前来的买家。赏宝完毕之后还有一场拍卖,那是专为了各位买家而设的。   许明德也不在意,只命手下将大厅的灯都灭了,只留自己手上一盏小灯。他举着那小灯,缓慢地在那佛头四周绕了一圈。   “光线直射的时候,就像我们所看到的一样,佛像面露慈悲微笑。”袁悦扭头看着投影出来的画面,慢慢地在触摸板上画了一个圈。   光线的角度变了,就像许多年前许明德手持的那点儿烛光。   慈悲的佛像在光线的变化中,嘴角渐渐耷拉下来,眼角挑了上去,眼珠子映着光,分外突出。   它那慈悲的面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狰狞凶恶的表情。   “欧庆在笔记里说,金刚怒目,满座俱惊。他弄错了,这个不是金刚,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药师佛。”袁悦说,“能消除病痛,延年益寿。”   “这佛像是哪个朝代的?”周沙问。   “应该是唐朝的。”袁悦放大了画面局部,“它脖子上有三道细纹,这是唐代佛像的一个标志。特别是盛唐时候,因为国力富庶,以丰满为美,这种审美也体现在造像上,脖子上因为丰满而呈现出细纹,这是美的象征。另外,佛像一开始是没有螺发的,这个佛头不仅有螺发,而且在螺发里还有宝珠,看这里。这个珠子叫做髻珠,唐以前不多见,是唐朝之后才正式出现的。如果能看到佛线的全身,唐朝佛像的特征就是更加明显,它的衣服啊,装饰啊,都特别立体,纹路很清晰。这也是盛唐佛线的一个特点。可惜我们只能看到一个头,能参考的东西不多。”   “你刚刚说千佛窟炸毁了,是怎么回事?”周沙又问。   这个问题袁悦说不出具体原因了:“千佛窟被炸毁的时候是山西军阀内斗的那段时间,万驼山刚好处在两派势力之间,但到底什么时候炸的,为什么炸,炸之前做了些什么工作,我们都找不到可靠的记载。”   周沙看看原一苇:“这个你懂吗?”   “不懂……”原一苇沉迷地看着画面上的佛头,“他是切下来的?怎么切?切口如何?”   “欧庆的笔记上说得不详细,但他和众人一样上前近看过这尊药师如来,说光滑无垢,切段整齐。”袁悦又继续说了下去,“这尊药师佛比较特别,因为药师佛在佛教里是一个救济苦厄的形象,它露出这种表情,是非常非常罕见的。”   “是……什么,心魔吗?”章晓问。他看玄幻小说比较多,隐约觉得可以用这个解释。   袁悦无语地看着他:“应该不是。我对这一块的资料也不熟悉,我会去查的。现在重要的是,找到这个佛头的下落。如果它现在还保存在我们国境内,本馆会尽最大努力把它找回来。它是唐代佛像造像史,甚至是我们国家佛像造像史的一个特例,意义很重大。”   他说完官方的话,转向应长河:“主任,我讲完了。”   “那到我了。”应长河站起来,“我们单位就两个小组,章晓和高穹先出发。袁悦把任务派遣表也带了回来,你们这次的目的地是山西军阀徐西林的家。”   他低头翻了翻资料。   “在赏宝会之后,许明德就把佛头卖给了徐西林。这是佛头最后的记载。你们先尽量找到线索,回来之后由原一苇和周沙接替你们出发。”   应长河说得有点含糊,是顾忌到秦夜时也在场,不好讲欧得利斯壁垒的事情。   章晓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他和高穹可以得到更直接的一手消息,但如果要继续跟踪下去,最好还是由周沙他们去。欧得利斯壁垒有时候还是非常有用的。   明确了任务之后,应长河继续跟大家通报了春节之前那一周的工作情况,扣款情况,小金库目前有多少钱等等。说完之后他示意秦夜时读文件。   秦夜时连忙站起来,捧着危机办的文件一板一眼地读起来。   危机办要求转移陈氏仪的事情周沙和原一苇都知道,但其余的三位并不晓得,听到文件里提到这回事,他们都有些惊诧。   袁悦比较愤怒:“你们危机办干的什么事!帮不上忙就算了,还添麻烦!”   秦夜时懵懂地点点头,像是承认了他的说法。   章晓和高穹决定会后准备完毕就出发,他们这一次的外勤时间是3小时。   落点在徐西林家后山的一处山坳里,但由于本馆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袁悦说:“要做好落地可能是一个地雷阵的心理准备。”   章晓:“……地雷阵???不可能吧?”   袁悦:“就一个比喻,但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他没见过章晓操作陈氏仪,万分好奇,要跟进保护域里看个究竟。秦夜时在会议室里徘徊,一脸欲言又止。袁悦想到他刚刚看着自己产生了性反应,非常怜悯,于是主动问他:“你怎么了?”   秦夜时咽了口唾沫:“你好。请问,我,为什么……呃,看到你就……”   袁悦耸耸肩:“性反应是一种生理反应,很多时候和感情没有必然联系。当然一定程度的感情也可以催化性反应,但是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理解的,这种反应很正常,就像晨勃一样,你不要在意,也不要因此喜欢我。我会很为难。”   秦夜时:“哦,你说的我都知道,《哨兵通识》里教过的。”   袁悦:“你不要光看《哨兵通识》。有一本人民医学出版社出版的《剖析性反应》很不错,分析得很好,推荐你去看一看。”   秦夜时认真在本子上把出版社的名字和书名记了下来:“这本我没看过,不过我以前看过一套《爱情的必然和偶然》,说的也是性反应的问题。”   袁悦眼睛一亮:“这套你有?绝版了都,我买不到了。听说第十章的具体案例挺有意思的。”   秦夜时也来劲了:“是的,特别有意思。有哨兵对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产生了性反应,所以提出了一个新的课题,就是跨物种的……”   “怎么能说是跨物种呢?”袁悦皱起了眉头,“你这是物种歧视。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都是人类,哨兵向导也是人类。”   秦夜时立刻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接受批评。”   两人热络地聊了半天,袁悦小声说:“你这人挺有意思啊。”   秦夜时攥着小笔和小本子点头:“你也很有意思。”   章晓在一旁看了半天戏,扭头去问高穹:“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高穹脸上带着奇妙的笑意:“啊?哦,下班就搬。我已经跟应长河请过假了。你室友搬走了吗?”   “今天搬,我回去就看不到他了。”章晓有些失落。   高穹意识到他现在应该安慰章晓。他想起了应长河给他说的事情。   应长河告诉他章晓的自我抗拒心理很强烈,让两人住在一起就是要高穹多多鼓励和肯定章晓。   “你很棒。”高穹说,“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太厉害了。”   章晓:“???”   话题转得太快,他茫然点头:“谢谢。”   袁悦和他们一起往保护域那边走,秦夜时也要跟上,再一次被周沙拦了下来:“过来过来,给你个机会熟悉文管委的事务。”   秦夜时被她拉进了满是尘土的档案室。   袁悦打开保护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那你们是不是最好换件衣服?对了,还有山西话也要学一学,不然两个外乡人,太显眼了。你俩太白,又帅,和当地普通百姓的外貌水平很不一致啊……发型最好也变一变,不过那时候的人都是什么发型我也不知道,而且这儿也没剪子。你们要不找个帽子戴戴?”   章晓拉开了黑铁柜子,拿出陈氏仪:“戴什么帽子才好?我家里有一顶狗皮帽,合适吗?我是觉得不太合适,而且定的时间是夏天啊,夏天戴个狗皮帽子不是更显眼么?把脸糊黑一点儿应该就行了,再说我们俩……”   高穹砰的一下把手掌拍在黑铁柜子上:“走吧走吧走吧,我耳朵都疼了。”   章晓调好陈氏仪,跟袁悦挥了挥手,启动了机器。   高穹把他抱在自己怀中,握着他的手腕,动作与姿态都十分自然。章晓闭眼的时候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吃了抑制剂,以及抑制剂还有几颗。   两人落地的时候高穹顺势按着章晓的脑袋让他蹲下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章晓睁开眼,看到高穹那只狼不知何时已经冒了出来。   狼比之前看到的要大得多,它警惕地站在两人身边,身上的粉色渐渐褪去,显出了原本灰白色的皮毛。   章晓脸色有点儿白。他听到了鞭炮一样密集的枪声,离得不太远。   “你很棒。”高穹想起应长河的嘱咐,低声说,“总之很厉害。”   章晓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频繁且敷衍地夸自己,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到。   突然,那头狼猛地窜了起来。   一颗从远处激射而来的子弹穿过了它的身体,速度顿时慢了下来。那头狼轻盈落地的时候,子弹正好击在章晓身后的树干上,嵌进去半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有关唐代佛像的几个特征,均参考自《收藏》2014年21期《金申谈历代佛像的辨伪》。 第29章 佛头(3)   章晓顿时吓僵了。   他从小到大, 第一次经历那么近的枪弹。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欧得利斯壁垒被打破带来的危险:那是不长眼的子弹, 随时能钻进两人的脑壳里,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和他相比, 高穹要镇定得多。他冲着那头狼轻嘘了一声, 像是在给他发号施令。   灰白色皮毛的巨狼威风凛凛, 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只见轻雾般细小的尘粒从它身躯上逸散出来, 瞬间包围了高穹和章晓。随着这片轻雾散开, 那只巨狼也渐渐变小,最后恢复到章晓在医院见到的那副模样了。   章晓在学院里上过实战类课程, 他也看过哨兵和向导配合作战的场面。在他看来, 高穹明显是接受过对战训练的:用简单的手势和有节奏的声音对自己的精神体发布指令, 精神体接收并执行,这是实战课程中的基础。   “好了。”高穹低声说,“现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层,子弹之类的东西进入圈层表面就会立刻减速, 你不用怕。可以说话了, 声音传出去也会减弱, 这个圈层是……”   他说着,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揽着章晓,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推开了。   章晓对他的狼很感兴趣,没在意他的这个动作。   “你这头是什么狼?”章晓小声问他。   周围的枪炮声已经渐渐远了,似是有人在互相追逐, 而被追逐的人和追逐者已经跑走了。   “就是狼。”高穹随着他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头狼的屁股说,“它胖了很多。”   “太笼统了啊,这是什么品种的狼?”章晓解释自己的问题,“比如师姐的精神体是蛇,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条树蝰。秦夜时的精神体是熊,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头狼獾。你这个是啥?”   高穹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之后说,“在我看来它就是狼。”   章晓心想,真的没见过这样的狼。   “为什么每个哨兵的精神体都会不一样?”高穹突然问,“就算是同一种动物,比如都是狼,我的狼和别人的狼就非常不同。”   章晓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难道在他初次看到自己精神体的时候,没有人教过他这种基础的概念?   “精神体和哨兵或者向导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章晓跟他小声解释。   精神体实际上是哨兵或者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量实体化之后的结果。但为什么有人是蛇,有人是狼,有人是熊——这和哨兵或向导自小接收到的信息有关。   每个哨兵向导一般都是在六到七岁的时候才有能力凝出一个完整的精神体。而这个时间段也是每个人的心理和生理发展进入童年期的初始。幼童开始掌握和理解一定的抽象概念,并且拥有较为强烈的同伴意识,“学习”成为童年期极为重要的关键词——精神体实际上就是一个幼童在学习和理解了何谓“精神”“力量”这些抽象词语,结合自己对某种动物的偏好或者强烈印象之后形成的一个实体化形象(*)。   “换句话说,师姐的精神体之所以是树蝰而不是眼镜蛇,不是蟒蛇,可能是因为在形成这个精神体的关键时间段里,师姐最喜欢的动物是树蝰。”章晓尽量把这些概念拆得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也有另一种情况,我记得研究资料里也提到过。有个哨兵小时候在山里被巨熊袭击,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最后凝成的精神体就是一头熊。”   高穹点点头:“秦夜时?”   “……不是他。”章晓挠挠头,“总之,精神体和哨兵向导的记忆啊情绪啊,关系都很大的。有的精神体还会变异,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哨兵或者向导的精神体就比较……难以理解。有的是直接变换了一个物种,有的是呈现出一种类似杂交的状态。”   他回忆了一下课堂上看到的幻灯片,顿时感觉相当不适。   “不说这个了。”章老师循循善诱,“你明白了么?”   “会有谁的精神体是恐龙之类的东西吗?”高穹问,“比如小时候经常见到恐龙的画像之类的。”   “不会的,精神体在实体化成一个特定形象之前,哨兵或者向导都必须接触到真实的生物。”章晓指着他的狼,“比如,你肯定是触摸过这样的狼,知道了它皮毛的触感,知道它摆尾巴的样子,你才能让精神体实体化。一个完整的精神体,明白吗?完整的。它必须要有一个接触的过程。”   高穹点了点头。他问章晓:“所以精神体的状态和它主人的状态关系很密切?”   “非常密切。”章晓心道这可是通识课的必考题,我拿了满分,“主人的兴奋、忧愁,甚至饥饿、饱腹这种细微的感受,都可以在精神体身上看出来的。一头活泼的狼……就比如现在你这头,至少说明,呃,你现在心情不错。”   “我心情现在很糟。”高穹说,“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们的三小时工作时间其实不多。”   天快要黑了,两人的落点在山腰,徐西林的宅邸在山脚,而现在正隐隐闪现着炮火光亮的地方是另一处山腰。两人不敢冒险,只好继续蹲等。   章晓心中跃跃欲试:“我给你看看我的精神体。”   高穹眉毛一跳:“能看到了?”   “可以了。”章晓点点头,“上次在医院里我已经能看到了。特别可爱,是一只小麂子。”   高穹来了兴趣,示意他释放。   章晓闭了眼睛。他当天是满心渴望着救杜奇伟,现在是满心渴望着让高穹看到自己的精神体,虽然事情不一样,但似乎这种强烈的、希望得到认可的心态是相似的。   有温热的小躯体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章晓睁眼,看到一只小小的麂子站在自己面前。   它个头很小,耳朵像贝壳一样轻轻动了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我……我认识它。”章晓小声地说,“我摸过它的。这是一只叶麂,最小的麂子。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带我到云南玩儿,我们在山里头见过它。”   小叶麂依着它的手心,亲昵地蹭了蹭。   章晓温柔地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漂亮的耳朵,和线条柔软的背脊。   “你一直陪着我……对不起,我没法看见你。”章晓揉了揉叶麂的小耳朵,“你真漂亮。”   高穹也想这样说。虽然这麂子没什么鲜艳色彩,但四蹄瘦瘦的很灵活,眼珠子圆圆的很明亮,小尾巴一动一动的很有趣。   “你很棒。”他说。   一句“我也觉得挺好看”还没说出来,他看到自己那只狼站起了身,摇着尾巴,轻快地走近叶麂。   两人都是一惊。   那头狼看了叶麂两眼,张开口,亮出大獠牙和长舌头。   “混……”高穹的斥骂声释放到一半,尴尬地变了调,吱呀一下没音了。   那狼伸出舌头,热烈而活泼地,亲热却又十分猥琐地,不停舔着叶麂的背脊和屁股。   章晓呆了片刻,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内容,犹豫片刻,问了高穹一个比较难为情的问题。   “你……饿了?”他挥手赶走长舌头甩来甩去的狼,把叶麂抱到自己身边,“你想吃麂子肉?”   高穹没回答,捂着脸,深深低下了头。   这场尴尬的精神体相会,在山腰那处的一声巨响中告终。   叶麂直着四蹄跳起来,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哧溜一声化成雾气潜入了章晓的身体里。   狼的舌头还没缩回去,满脸惊愕地立在两人面前,看看章晓,又看看高穹。   高穹手一挥,保护圈层消失了,那只狼又再次变成巨大的身躯。   随着爆炸的巨响,零星的枪声也消失了。   “打完了。”高穹说,“走,悄悄去看看。”   章晓紧紧跟着他,两人一狼无声地捡小路往山下走。   徐西林的宅邸位于山脚的镇子里头,是远近有名的大宅。他是阎锡山手底下的人,章晓和高穹抵达的时间点是1916年夏季,袁世凯撤帝制不久,一等侯阎锡山成了国务总理段祺瑞的人,风头仍旧很盛。章晓估摸着现在七月快到了,阎锡山就要当上山西督军,距离他成山西省长那天也不远了。   徐西林随着阎锡山的风头,自然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   两人溜到靠近方才枪战的地方,很快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高穹没有往那边走,他示意狼在前面开道,自己和章晓跟在狼之后,换了条路线。   他的目的很明确,这次出勤时间很短,他们必须利用好。   走了没多久,已经看到镇子上的房舍顶部,章晓突然拉着高穹,让他蹲了下来。   两人听力都很好,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谈话,声音隐约可辨。   正在密林里头说话的人一个穿着普通布衣,一个却是身着戎装,气派十足。   “张副官,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我许明德是什么人?徐大帅这样的人物,我能诓他吗?我敢吗我?”那布衣男人扯着嗓子说,“你这样污蔑人,可脏了我许家的名声。”   那叫张副官的嘿地一笑,拍拍自己的腰带。上头系着个枪盒子,哐哐响。   “许老板连个晌午饭没吃就运过来了,大帅是感激的。”他声音粗糙沙哑,嗓门很大,“这佛头是给我们大帅婆姨治病用的,不小心的话,咱们俩得脑就留不住了,你解下了?”   ——   *精神体相关内容:出自《特殊人群发展心理学研究》(2013年第六版),由特殊人群心理发展学会编撰。 第30章 佛头(4)   两人的谈话时而小声时而激烈, 章晓和高穹悄悄听了半日, 总算听清楚了其中关窍。   许明德正把佛头运来给徐西林,谁料眼看大帅府就在前头, 却被这位张姓副官拦了下来。张副官三言两语就断言这佛头不是真的, 许明德用了个赝品来骗他家大帅。   许明德冷汗都出来了, 连声询问这是他的想法还是他家大帅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张副官用别扭的官腔讲话,高穹和章晓听得也着实比较吃力, “也不是说你吹打, 寻这么大个佛头不容易,运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这下许明德听懂了。   他立刻从兜里掏出钱来, 要往张副官手里塞。   张副官不要:“这时势票子有啥用?”   许明德咬了咬牙, 退下手指头上一颗硕大的猫儿眼戒指, 直接塞进了张副官的兜里。   张副官立刻喜笑颜开地宽慰他几句,让他带着车队随自己走。   许明德的车队在林子外头,一辆马车是空的,另一辆上装着个巨大的木箱, 沉甸甸的, 轮子都陷进了泥里。张副官的兵也在林子外头等着, 一个个手上不是枪就是刀,更似山中匪徒。   高穹和章晓不敢跟得太近,张副官和他的兵手里头有枪。   章晓把陈氏仪的时间和坐标再次调整确认,以防不测。   许明德和张副官进了徐西林的宅邸。   “我们要跟上去吗?”章晓问,“你的狼能让我们隐形吗?有什么异能吗?”   “当然不能,你的鹿有异能啊?”高穹说。   “是麂子, 是叶麂。不是鹿。”章晓反驳,心中暗想,好像真有异能咧,但不告诉你。   “总之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高穹回忆着在资料里看到的徐西林宅邸的地图。   徐西林的宅邸占了半个镇子,四四方方,各面都有一扇门。朝南这扇是正门,北向的正黏着后山根儿,是运送菜、米、夜香等玩意儿的出入口。   章晓也想起了那扇门:“走那边?”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佛头的落点,现在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入大帅府的了。   高穹放出狼去探路,自己和章晓先在附近蹲着。   “还有多久?”   “还有一个小时。”章晓说,“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高穹有些后悔没带武器出来。文管委是不配发武器的,但是危机办的人有,比如秦夜时。他俩没有刀戈在身,回到这个时间段是非常危险的。他这次出发之前应该从秦夜时身上捋些东西的。   两人正在等候狼的讯息,忽然听见大宅子里嘭地一声巨响,似是有极其沉重的物件掉在地上。随后宅中一片乱响,全是刀剑击打之声。   两人都吓了一跳,高穹立刻把他的狼叫了回来,命令它再次释放出保护圈层。   徐大帅府门突然大开,许明德捂着脑袋从里头滚了出来。   “徐西林你个王八羔子!!!”他连滚带爬,口中乱骂,“想黑我货?!你也不去皇城里头打听打听我许明德上面是什么人!袁世凯也没啦!你们这些土匪头子还想……”   一声枪声炸起。   许明德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捂着自己膝盖嗷嗷惨叫。   跟着他一起冲出来的还有几个扛镖的大汉,但全被那些荷枪实弹的兵匪镇住了,见到许明德这惨状更加不敢擅动。   宅门大开,从里头走出个拎着二八枪的男人。   男人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很有应长河的仪表风范,但左眼头上一道粗大疤痕斜贯脸面,直到颈上才堪堪收尾,活活将他一张书生脸划拉出饱满匪气来,又与应长河截然不同。   男人把枪扔给张副官,走下楼阶,踢了踢许明德的肩膀。许明德捂着膝盖上硕大一个血洞,连骂人的力气都不敢提上来,只不断磕头,鸡啄米似的。   “许老板,你胆子挺大啊。”徐西林开口说。   他的口音无丝毫山西方言痕迹,反而跟许明德一样带着点儿京味儿。   许明德哆嗦着,头都没敢抬起来。   “我说过了,这佛头我是要用来给我夫人治病的。你整个假玩意儿来糊弄我,你胆子大啊,敢用自己这条命来开玩笑。”徐西林笑了笑,笑容被那疤痕扒拉得歪歪斜斜,异常狰狞,“你这脑袋多硬?你上头那个人有多硬?”   “不是假的……这佛头真真切切是我从千佛窟里头切下来的,指头都豁口了……”许明德结结巴巴地说。他被徐大帅一枪打了个血洞,方才的气势全然不见了,只剩求饶的精神。   徐西林脸上的神情愈加狰狞:“我让你给我带个药师如来回来,你没做好,反而给了我一个沾过你那脏乎臭血的假脑袋?!”   许明德怎么说都不对,只能连连磕头:“是真的……是真的……我敢骗谁也不敢骗徐大帅和阎督军……”   他跪趴在地上,膝盖下面淌出一滩血,人就在这血里头起起伏伏,真心诚意地磕着头。   许是被他这真心诚意打动了,徐西林蹲下来,捏着许明德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选择。   “那就麻烦许老板给我证明证明,这药师如来真是千佛窟里头的吧。”   许明德一愣:“怎么证明?”   “你是玩儿文物的,你问我?”   “不不,我是想徐大帅给指个明,我怎么证明你才信得?”   徐西林沉默片刻,回答道:“给我看证据。”   大帅府前一场血糊糊的戏演完了,徐西林和张副官进了府邸,只留许明德和他雇佣的几个扛镖大汉仍在当场。   许明德已站不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给他简单包扎,背起来直往镇上跑。   高穹和章晓对视一眼,立刻达成了共识:徐西林那里太难靠近,先跟着许明德比较合适。   两人立刻紧紧缀在那几人身后,眼见他们砸开了一个药馆的门,闯了进去。   那几位大汉嗓门大,高穹拉着章晓跃上低矮房檐,小心踏近了药馆。   听了一会儿,才晓得这药馆原来也是许明德的产业。山西这地方,地上地下都很多宝贝,许明德上头有人,势力大得很,他的生意顺风顺水,安插了不少这种明面上做别的小生意,暗地里收买文物的小店。   许明德疼得狠了,迭声咒骂,把徐西林和张副官连皮带里地翻开来刷了几遍脏水。   他恨徐西林,自然也恨张副官。   张副官明知道徐西林对这尊药师如来心存怀疑,却故意把这怀疑说成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不止从许明德这里诓去了一枚成色极好的猫儿眼戒指,更是让许明德毫无准备地直接面对了疑神疑鬼的徐西林。   高穹正听得入神,章晓拉了拉他的衣角,给他看自己的的秒表。   秒表圆乎乎的表盘上显示,距离三小时工作时间满只剩十分钟了。   屋里头忽然有人问许明德:“老板,那怎么办?他若真知道那是西贝货,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章晓和高穹都大吃一惊。   他们一直以为许明德是真从千佛窟里倒腾出了一个佛头,但现在听来,竟然是赝品。   许明德沉默许久,咬牙说了两个字:“炸了。”   他的亲信没有听懂,连忙问他:“炸了千佛窟!”   屋中先是静了片刻,随即有人大叫了出来:“不可啊老板!那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炸了千佛窟里真的药师如来像,我们这个就成真的了。”许明德飞快道,“废话少讲,你们立刻去办!徐西林想救他婆姨,行,我让他救,我就让他用个西贝货去救!”   高穹万万没想到,那下手炸毁千佛窟的居然是许明德。他为了让假货变真,为了哄抬手中货物的价格,不惜毁去至为珍贵、无法重修的佛窟。   他愤怒极了,双拳攥得嘎嘎作响,正要做些什么吓吓里头的人,忽然便觉得周围空气忽然一冷。   “回去了。”章晓神情严肃,“让师姐和原一苇继续工作。”   高穹伸长手臂把他揽入怀中,没有出声。穿过无数细小而神秘的冰粒时,他的手心压在章晓的头发上。   他又想起了这些头发在晚风中柔软拂动的样子。   保护域里空无一人。两人离开保护域之后立刻把搜集到的信息告知应长河和周沙。   原一苇和袁悦带着秦夜时埋头在档案室里工作,并没有参与他们的会议。   高穹和章晓带回来的消息太令人震惊,应长河立刻让周沙河原一苇做好出外勤的准备,另外命令高穹写一份这次出外勤的详细报告,他明天就递交到本馆,让本馆来决定。   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失落,让这次外勤在章晓心里头一次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意义。他和高穹一起完成报告的时候,看着高穹和周沙严肃的表情,他也完全被这沉重的打击感染,很久都缓不过神。“我估计还是会继续找。”周沙低声说,“就算那是假佛头,但也是真佛头的仿制品,我们可是连那真的佛头都从没见过啊。”   章晓想起高穹曾说过,为了抬价,有的文物贩子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手里的东西变成唯一一个,价格自然就哗哗地上去了。   高穹一脸憋闷:“想揍人。”   周沙:“你别乱来,你揍了徐西林,万一影响到阎锡山当省长,咱们这帮人说不定就没有了。”   “不会的……”高穹小声说,“这是树枝的枝杈,我们在主干上,其余都是旁支。”   章晓没仔细听,只顾着在终端机上输入本次外勤返回的时间、成效等相关信息。   高穹写完之后把报告扔给周沙:“好了,我放假了。”   “放个鸟假,你下午不来了?”   “不来了。”高穹捏捏章晓的后脖子催促,“我得搬家。”   章晓这才想起这件事,连忙站起来:“我忘了!”   话才说完,他便在周沙戏谑的笑里红了脸。   “走吧走吧。”周沙表示理解,“趁着秦夜时还没出来,快走吧。他要是知道高穹和你住一起了,可能要杀人的。”   高穹表示同意,章晓匆匆收拾了东西,和他一起离开了。   两人离开红楼,高穹直接走到值班室,提了个行李箱出来。值班的门卫热情请他品尝家里带来的特产,高穹拿了两把小鱼干,往章晓手里塞了一把。章晓吧唧吧唧嚼小鱼干,视线落在高穹的行李箱上。   行李箱是最小的18寸,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章晓仔细看了看,发现箱子的标牌还没拆:把手上系着块小牌牌,随着动作晃荡。   章晓:“这你行李?”   “嗯。”高穹看起来有些得意,“利落吧?”   章晓点点头:“可也太少了。”   “不够的再买吧。”高穹说,“走走走。”   章晓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的好像你有钱似的。他心里说。 第31章 同居(1)   章晓的家以前高穹来过, 但没有看得这么仔细, 更没机会以主人的心态去打量。   房子确实不大,杜奇伟的东西全都清走了, 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客厅都空了一半。杜奇伟还在家里等章晓, 见到他回来二话不说, 先紧紧抱了抱他,再哭丧着脸干嚎:“哥哥担心啊, 你跟这头饿狼住一起!”   章晓:“……不是你说, 那啥的吗?”   杜奇伟:“就这么说说,营造个气氛。”   高穹:“你怎么知道我精神体是狼?”   杜奇伟没理他, 拉着章晓走了一圈, 殷切嘱咐燃气、热水器、浇花的时刻、花肥的配比、吸尘器的使用方法……章晓说你常常不在家这些我都知道, 杜奇伟心说也是,但心中始终还有些不舍。毕竟两个人认识多年,又住在一起很久,现在是因为这种不好的事情而分开的, 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高穹没法体会他的心情, 把18寸行李箱随手一放, 开始逡巡起自己的领地。   两个房间一大一小,章晓的那个明显比较宽敞,杜奇伟住的那间没有阳台只有个占据了半面墙的飘窗。窗外可以俯瞰整个清华小区的景观,视野挺好。高穹其实挺满意。这地方比应长河家里好得多。应长河现住的地方只能给他腾出个小客房,没有窗,布置也很简单;而他到章晓这边来住, 不仅房租是应长河从小金库里拨付,甚至还跟他承诺,只要他时刻让章晓保持好心情,给高穹加工资也不是不可以。   高穹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听见外头章晓在叫他。   杜奇伟要走了,两人把他送到楼下,唐唐的车在走道上等他。   高穹总觉得杜奇伟和唐唐跟章晓告别的时候,眼神一直往自己这边飘。   上楼的途中他问章晓那两人为什么老看自己。   章晓:“你帅。”   高穹表示满意,勾起嘴角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键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另一个重要任务,连忙对章晓说:“你也很帅。”   章晓万分无奈:“你这两天怎么老夸我?”   高穹奇道:“你不喜欢吗?听了不觉得高兴吗?”   章晓:“不高兴啊,太莫名其妙了。你会喜欢别人乱夸你吗?”   高穹想了想,点点头:“挺喜欢的。”   章晓完全无话可说,胡乱点点头跨出去:“好好好,你很棒。”   高穹笑着跟他回到了家。   他在心里冒出“家”这个词的时候,有种陌生的兴奋感。   高穹其实从没有过家,无论从前,或是寄宿在应长河那里,他都只是一个寄宿者,一个无寄身之处的流浪汉。   对一般人来熟,“家”的概念是非常丰富的,高穹却并不了解。   但是在跟着章晓走入家门的时候,站在章晓身后看他弯腰换鞋、看他后脑勺的时候,在章晓给他指点厨房那个不太好用的插座的时候,他心里头生出一种很神奇的安心感。   高穹不好形容。   大概是,每次结束外勤回到保护域那瞬间的心情。   或者是抢到了刘妈大包铺里头最后两个芹菜包子,甚至是几年前应长河跟他说“你住我家吧”的时候。   他珍惜这些时刻,愿意在心里扫干净一块利落宽敞的地方,用以存放这些珍贵的、他喜欢的瞬间。   现在那块地方里,多了章晓所在的这个家。   “……你如果煮饭一定要注意,插上去记得先往上推一推,看到煮饭键亮之后才能松手,不然不通电的。我和老杜都不太喜欢在家里做饭,当然也是不太会做饭,好几次了,放了米下去,结果等了半小时还什么动静都没有。你知道,这种事情特别打击我们的积极性,所以我们就越来越不喜欢做饭……”章晓唠唠叨叨说了一通,转头看到高穹拿着糖罐子,沾了一手指白糖仔细地舔。   “你在吃什么?”章晓连忙拉着他的手,“外面有糖啊。”   “你家白糖怎么是咸的?”高穹问。   章晓一愣,连忙就着高穹的手指舔了舔。   他记得最后在家里做饭的人是杜奇伟。现在糖罐子里头的全是混杂了海盐的白砂糖。   “靠,老杜这傻子,糖和盐都分不清楚了。”章晓说着,示意高穹去洗手,“你鼻子很灵啊,好厉害。”   高穹没动,仍直愣愣地举着自己的手指,脸上有点儿红。   “咋了?”章晓好奇道,“这东西又甜又咸的有啥好吃啊?你去吃糖——你的狼怎么又跑出来了?”   高穹低下头,抬脚踢踢自己的狼,把它赶出厨房。   “所以你这到底什么狼?”章晓在他身后问,“为什么一次比一次粉?”   高穹溜回房间,从自己行李箱里掏出一小盒抑制剂。这是原一苇新做的,他全都抢回来了。   他不是傻子,《哨兵通识》看了几遍,已经足够熟悉,就连那些以为不太重要的部分也记得很牢。   吃了两个糖丸,高穹等着自己身体的反应一点点退下去。   他面红耳赤,又觉得实在太不可思议。   迷恋自己的人不是章晓吗?为什么现在无法抑制性反应的却成了他自己。这反应来得太急,他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狼狈逃回自己房间。   太可怕了。高穹心想,太可怕了。   他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粉狼没跟着自己回来,它留在客厅里了。   客厅里除了狼,还有章晓的麂子。   麂子趴在落地灯下的地毯上睡觉,他的狼则万分亲昵地用大尾巴圈起麂子,也和它一样趴在地毯上,咧着条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麂子的耳朵。   拿着两碗方便面经过他身边的章晓解释说:“我练习练习放它出来的感觉。”   高穹看着舔麂不停的狼,目瞪口呆。   他意识到自己对章晓产生性反应之后,很快就明白这头狼的行为代表着什么了。   太露骨了,太他妈露骨了,又露骨又嚣张。高穹愤怒不已,瞪着它让它立刻滚回自己身边。   狼根本没理解他眼神的含义,看到高穹之后反而兴奋十足地动起了耳朵。   看这里,看它,真可爱——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高穹决定暂时放弃它了。   章晓在厨房里捣鼓了两碗方便面,打算跟高穹同吃合伙饭。   “就这个吗?”高穹很失望,”没有大餐?“   “你有钱鼓捣大餐吗?”章晓问。   “好了,吃吧。”高穹说。   晚上章晓要到唐唐家里吃饭,扔下高穹一个人呆着。   临走时他敲了敲高穹的门,没听到回应,发现门没关紧。   高穹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被子没盖好,全罩在脑袋上了。他耳朵里还戴着耳机,是章晓熟悉的型号。   这种专门用于播放白噪音的耳机,他也在杜奇伟那边见到过。   章晓先嗑了两颗糖丸才慢慢接近高穹。   因为哨兵的听视觉十分发达,有些哨兵在需要休息的时候往往会选择能屏蔽外界声音、只播放白噪音的听音设备。白噪音一般是大自然的各类声音,章晓知道杜奇伟的白噪音是草叶摩擦的声音,而周沙喜欢的白噪音是火苗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这种白噪音的保护下,哨兵们在休息或者睡眠的时候,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不必要的滋扰,可以更好地在短暂的时间里得到恢复。   不同种类的白噪音售价不一样,能播放它们的设备自然价格也不一样。火苗的噼啪声、风声、雨声、海浪声、鸟鸣声等等,这些白噪音因为容易采集和制作,所以成本低廉,售价便宜。而类似于杜奇伟喜爱的草叶摩擦声、雪落声、花开声、食物烹煮的沙沙声等声音,因为采集难度非常大,对设备要求极高,所以价格也异常惊人。   在哨兵向导界里,第一个意识到白噪音可以出售以挣钱的商人,是各种经济类教材和非法传、销宣传品上被提及得最多的人。   章晓小心地蹲在高穹的床边,不眨眼地看他。   虽然曾经和周沙争论过文管委里最帅的人是高穹或是原一苇这个问题,并且最后在周沙“你不承认原一苇比高穹帅就是不理性不客观,我放蛇咬你”的平等辩论中服输,但他心里头始终觉得高穹是最好看的。   这个人常常会呈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放空状态,也常常会流露出非常明显的憔悴神情。   那时候,他的眼皮会惯常下搭,长而粗的睫毛在脸上落下叶脉般细幼的阴影。高穹并不是困,他像是在思考问题,或者是拒绝某种窥探,这半闭的眼皮把他和所有他不乐意接触、交谈的东西隔绝开来。   没有人熟睡的样子会好看。但章晓觉得,高穹睡觉的模样很有趣。   他似是沉浸在一个跌宕起伏的梦里,梦中一丝丝情绪的起伏都会清晰地被他的眉毛和眼睛细微的动作完整传达出来。   好看吗?章晓自问自答:好看的。不是美或者漂亮的那种好看,是因为喜欢,因为觉得有意思,所以愿意长久注视的那种好看。   盲目吗?章晓在心里问自己。   当然是盲目的啦。他又快乐地回答,喜欢就是盲目的,去他妈的理性思考。   他其实不过盯着几秒,但高穹已经察觉到身边有了别人的气息,于是立刻醒了过来。   仿佛在睡梦中他身体的本能也清楚知道,靠近自己的是章晓而不是其他任何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所以他平静地睁开眼,没有任何攻击性动作,就这样看着章晓。   “你干什么?”高穹问。   因为刚醒,他声音有点儿沙哑,章晓的脸一下就红了。   他跌坐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   “就……想听听你白噪音是什么。”章晓手忙脚乱,一会儿拽拽衣角一会儿挠挠头,“老杜也是这种耳机,他喜欢听草叶摩擦的声音,特别是夏季五六级大风时的那种。”   “我这种很便宜的。”高穹坐起身,摘下自己的耳机递给他,“就是有点儿奇怪,不好找。”   抑制剂仍旧起着作用,他和章晓距离那么近,但刚刚让他窘迫的生理反应没有出现。只是虽然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但高穹仍然感觉呼吸很困难,心跳有些快。   章晓接过他的耳机戴上,立刻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声音。   那是人的脚步声。是人稳步踏过薄薄积水时发出的声响。   高穹看到章晓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自己,很温和地笑了笑。   “怎么了?”高穹问,“太吵了?”   “不是,很有趣。”章晓低声说,“非常有趣。”   他没有问高穹为什么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也不打算跟高穹说这种声音的意义。   在通识课本里的第九章“保护与自我保护”中,白噪音被归为自我保护这一类。课堂上讲到这一章的时候,老师给班上的向导们播放了一些白噪音。向导不需要白噪音,他们天生拥有更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可以隔绝外界的滋扰声音。   但哨兵不行。需要白噪音才能入眠的哨兵往往都多疑、不安,曾有过让他们下意识回避的过去。而在所有需要白噪音的哨兵中,酷爱人类活动的白噪音的哨兵则更为特殊。   老师最后播放的是一段大街上各种人声的录音文件。提着鸟笼的大爷,叫卖油条的小贩,自行车的铃声,小孩子的笑声,各种各样,却不显得嘈杂混乱。   “一般的哨兵使用白噪音是为了追求平静和稳定,但这种哨兵有些不一样,他们往往还有另一种潜意识的想法,那就是渴望与别人沟通,渴望更正常的人际交往,同时也拥有更为强烈的情感需求。”老师说,“这样的哨兵相对来说更容易产生映刻效应,但这个课题需要和临床心理学结合起来,不是我们今天的课堂内容。”   “这是在哪儿采集的?”章晓问。   “2012年4月的杭州灵隐寺。”高穹说,“后面还有一丝钟声,听到了吗?敲钟之后有和尚走出来,还有一个小孩,小孩穿的鞋子小,声音不一样的……”   章晓仔仔细细地听高穹跟自己介绍这些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他一定听了许多、许多次。章晓心想。   两人的同居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   秦夜时也终于在发现两人一起从地铁站出来之后,得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那时候他俩已经同居一周有余了。   秦夜时很伤心,扔下文件就跑回了危机办。   送来的绝密文件是说杜奇伟遇袭事件的后续调查进展的。   他们找到了那位被杜奇伟无意拍下的女孩子。   几天之后,秦双双在没有预约的情况来到了文管委,原一苇把她带了进来。   她带来了一个谁都没预料到的消息。   那尚有嫌疑的姑娘死了,死亡的现场只有她和奉命去跟踪她的秦夜时。秦夜时在现场被拘捕,现在正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接受调查。 第32章 同居(2)   获得许可权限之后, 危机办立刻在特殊人群人口管理数据库里搜索了那个姑娘的面部。   资料显示, 她是山东烟台人,今年大三。根据登记的人口数据记录, 她是一个向导。   在这个姑娘的管理数据库中, 危机办还发现了一些奇特的报警记录:从她十四岁起, 平均每一年她的父母都会至少报案一次,去寻找他们的女儿。姑娘常常在不告知家人的情况下离家出走, 第一次被找回来的时候她说是去看病的, 后来慢慢就改了口,“寻找自我”“散散心”“失恋了去旅行”, 种种理由, 不一而足。   十八岁之后, 她的父母就不再试图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了。在档案记录里,她除了上学之外,花费了大量的闲暇时间到各地旅行。但是她的收入和父母的经济能力,很明显是无法支撑她这样频繁的旅行的。   得到这些相关信息之后, 危机办立刻展开行动。他们把女孩列为具有重大嫌疑的警铃协会成员, 一方面立刻派遣由秦夜时这个强大的战斗型哨兵为首的行动组飞赴山东烟台, 另一方面抓紧时间向上级部门申请搜查令,以及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和危机办的山东烟台办事处协助。   秦夜时抵达烟台之后,立刻和当地办事处的人联系上,发现女孩现在正在烟台的家中过寒假。   行动组开始了侦查和跟踪。   女孩的行动很有规律,十点左右离家到附近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并且玩电脑, 下午两点左右回家,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出门扔垃圾,在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点儿零食。   当时秦夜时等人已经跟踪了三天,大家都在等待危机办总部的通知,等待着搜查令。   搜查令迟迟下不来,秦双双四处活动,但仍旧没有得到答复。为了避免让那位如今在更高职位上的前任主任不舒服,她专程去拜访他,并且没有强调这姑娘和警铃协会有关系,只是摆出了杜奇伟和那位小哨兵受袭事件的一些联系,“两起袭击事件的联系点应该就是她”。   但是这张难度不大的搜查令却一直无法批下来。   那天晚上正好是秦夜时负责跟踪。和他搭档的是危机办的一位女性向导,她跟秦夜时伪装成情侣,一直跟着女孩走进了便利店。   女孩拿着小篮子在巧克力的专柜前仔细挑选,这时向导突然拉了拉秦夜时的衣角,示意他走到一边。   这位女性向导是危机办里非常出色的侦查人员,有着十分敏锐的察觉能力。她告诉秦夜时,这个女孩子有些奇怪:她身上没有向导的气息。   秦夜时一时间听不懂。   “哨兵容易感觉到哨兵,同样的,向导对同为向导的人也拥有更敏锐的察觉力,我可以从一千个人里面轻易分辨出谁是向导谁不是。但这姑娘太奇怪了,她身上向导的信息素非常混乱,非常微弱,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这位女向导第一次距离目标这么近,她提醒秦夜时,是为了让他提高警惕:她担心这是一个精神异常的向导,她的精神体可能已经变异。   秦夜时让她暂时离队,换另一位哨兵来跟自己共同行动。   “事情就发生在向导离队的几分钟里。”秦双双说,“她离开便利店,到附近的埋伏点去替换人员。小夜跟着那个姑娘离开了便利店,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秦双双脸色很糟糕。   “最可疑的是,不知道是谁拨打了报警电话,警察和我们的人员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现场的。我们根本没办法保护我弟弟,他立刻就被抓走了。”   应长河虽然对秦夜时颇多微辞,但在接触中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但绝不是心有九窍的复杂人物。“他不应该让向导离队的,危机办办事的时候必须两人一组行动过,这不是你们的规矩么?”   “他怕出事,总是觉得女性哨兵或者向导比较弱,平时和他一起出任务,他也是总让我站在他后面。”秦双双十分苦恼,“傻东西。”   事情太过凑巧,说没人在后面动作,谁都不信。   根据现场人员的转述,目标人物的死亡状况很奇怪。她像是被某种东西撕开了一样,尸体不完整,站在她身边的秦夜时脚上都是血,狼獾站在他身后,倒是没有任何攻击过别人的痕迹。   “杀了她的肯定是哨兵,我弟弟就在她身边,他的精神体是一个很强的攻击型哨兵,而且在历年的能力大赛里都是很出色的,那头狼獾擅长的就是用爪子和牙齿撕咬敌人。”秦双双显得有些烦躁,“现在连见都见不到。我算什么危机办主任啊,他妈的,什么门路都走不通。”   应长河没有说话。   危机办在信用最低的时候,让秦双双这么年轻的人接任主任,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这些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秦双双是一个牺牲的棋子:819事件之后危机办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着,想等它冷点儿再说。秦双双有能力没声望,就姑且先捧她上位,把她的能力发挥出来,等过了一两年,事情淡了,再找个方法把她换下,让准备好的某个人接上。   只是没想到,秦双双居然真的把危机办管好了,而且还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付沧海呢?”应长河说,“他人面广,可以帮帮你。”   “我先去找的他,他已经答应帮我了。”秦双双此时才说明来意,“应主任,我有个请求……”   “双双,不要说了。”应长河立刻打断她,“不行。”   秦双双还没讲出口的话全吞了回去,满脸失望。   “我什么都不做,我甚至可以不去。你让章晓……或者周沙和一苇,让他们去,就看一看现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好应对。”   应长河十分坚决:“双双,不要让你应叔叔为难。我如果为你开了这个先例,以后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我们谁都担不起责任的。”   他喊了秦双双的名字,亲热一些,也更难让秦双双继续开口了。   秦双双颓然坐在沙发上,半天都没抬起头。   应长河坐在她对面,把一杯热茶往她面前推了推。   “应叔叔,还有一件事,是我来之前才知道的。这只是一个推测,但我觉得我们很可能触碰到了警铃协会的某种真相。”她低声道,“在现场,危机办的所有向导,包括我刚刚说的那位特别敏锐的成员,谁都没感觉到任何陌生的向导精神体的痕迹。”   她抬起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那姑娘之所以多次离家出走,她不是去散心或者旅游的,她是去全国不同的治疗机构寻找去除精神体的方法。她厌恶自己的向导身份。”   应长河神色大变:“她成功了?!”   秦双双点点头:“是的。她可能没有精神体。”   “精神体是一个哨兵和向导的命根子,也是我们最重要的伙伴。”周沙说,“虽然它们不吃不喝,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像对待宠物一样,在它们身上花时间,和它玩儿,听它的心声,用心灵去交流。”   高穹面无表情:“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狼为什么变色吗?”周沙憋着笑,“不想了解下它的心路历程吗?”   “一条狼,有什么好了解的。”高穹说着,目光飘向另一边的章晓。   章晓和袁悦凑在一起,十分开心地围着一本书说个不停。   “他俩为什么感情这么好?”高穹问周沙,“有什么好说的,每天说个不停。”   “在讨论怪侠裘德洛呢。最近要拍一个系列电影了,在选角。”   高穹嗤之以鼻:“电影有什么好看的。”   章晓之前对怪侠裘德洛并不了解,看了应长河的书之后喜欢得不得了,不仅立刻下单买书,还在网上搜索了各种各样的同人小说和同人图,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偏偏袁悦也是个中老手,和章晓分享了不少私密的站点,两人的友谊就这样牢固地建立起来。   “真的,裘德洛和他侄子肯定有一腿,有个作者不写同人专门分析原著,特别细心,说得可好了,我分享给你。”   章晓连连摆手:“不不不,别说了。我是原著cp粉,我喜欢加西亚。不觉得他们那一段感情写得特别荡气回肠吗?加西亚可以说是女中豪杰了,我觉得裘德洛的老婆也很喜欢她的,不然不会允许自己老公一年往那边跑几个月。”   袁悦高兴地击掌:“原来你萌百合,可以可以,我也有资源,等我找给你,写得很棒,非常细腻……”   “我真的是原著粉……”章晓无力地辩解。   他低头看着脚下,高穹的狼正站在自己身边,大尾巴圈着他的脚,抬起脑袋伸着舌头,赫赫喘气,像是在笑。   章晓看看高穹。   高穹:“就让它出来走走吧。”   章晓心说好吧,反正它粉着的时候你也收不回去。   原一苇和周沙做好了准备,章晓随他们一起进入了保护域,送他们俩还有袁悦去出外勤。现在已经找到了千佛窟的所在位置,并且那里目前还没安设炸药,还是安全的。今天三人的任务是确定千佛窟内部构造,并且尽可能把它那里的佛像描绘下来。他们各自带了一本很厚的素描本子,方法古老,但非常有效。   “最近几天怎么没见过小秦啊?”走往保护域的途中,袁悦忽然问。   没人知道秦夜时去了哪里,但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天没见过他人了,说实在话,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周沙说:“没有他,但有他姐啊。你可以问问秦双双。”   原一苇扭头说:“你又生什么闲气。”   周沙没看他,淡淡回了一句:“别叨叨了,我烦着呢,再说放蛇了。”   章晓好奇道:“怎么了?”   原一苇告诉他们,危机办请求抽调他和周沙去工作,应长河不允许,最后国博那边批了一个人,就是原一苇。因为文管委目前有三个向导,其实已经足够,危机办缺少有力的援助人员,让原一苇去是比较合适的。   等到三人回来,今天的外勤工作也就结束了。秦双双和应长河谈了许久,下班时才离开。她行色匆匆,袁悦想问问秦夜时的情况都没机会。   高穹和章晓一起回家,在地铁站的入口看到有几个家长模样的人在发传单。   传单上的内容是无痛剥离精神体的信息。   “绝对无痛无副作用,全程人性化服务一条龙”“一个月辛苦,换一生幸福”“无歧视,无偏见,无痛苦,走上人生幸福路”……各类标语用显眼字体印在单子上头,晃得人眼花。   章晓停了下来,接过传单。   看到他似乎有兴趣,那几个人立刻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真的特别有用,特别快。一辈子的事情,选择我们机构是最好的。”   “你们拉一个客人有多少提成?”章晓问。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这种机构不是明令取缔了吗?怎么还能发广告?”   他一脸凛然正气,样貌端正,很像便衣。那几个人连忙收拾东西,从他手里抢回传单,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高穹一头雾水,章晓跟他解释。   “不可能无痛剥离的,人倒是死了好几个。”章晓和他边走边说,“要是真能无痛剥离,那就可以申报国家科技奖了。地铁里这种发传单发广告的,都是骗人的。”   “那个也是骗人的?”高穹问。   章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是一个蹲在地铁走道边上乞讨的老头。老头子一身黑乎乎棉衣,面前一个搪瓷杯子,两边各贴一条红对子,是“恭喜发财”和“万事如意”,也算是应景。   章晓心头又涌起不详的预感。他看到黑老头冲着高穹热情地笑笑。   “是骗人的!”章晓连忙说,“这个人以前上过电视,一对儿女都在国外读书,家里住着几间大别墅,比我们俩加起来翻十倍还要有钱。”   高穹沉默了。   章晓:“……你,你给过他钱?”   高穹:“嗯。”   章晓:“给了多少?”   高穹:“几百吧。给了几次。他以前还有一块白布,上面写得很惨,无儿无女,老伴死了,欠了十几万医药费,回不了家……等等。”   章晓惊呆了:“你的钱都花这里了?!”   高穹避而不谈:“你们这里的人,都很狡猾啊,这样骗我钱。”   章晓:“你不看电视吗!不看今日说法和法制进行时吗!”   高穹感觉很没面子,决定换个话题:“快回家,看个电影吧。”   章晓走到便利店买快餐,一边掏钱一边狐疑地问:“你喜欢看电影?”   “喜欢。”高穹面不改色,“电影很好看的。”   店里人太多,他在外面等章晓。环顾四周时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有陌生的精神体气息出现在周围。   高穹警惕地抬头,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他的身后,一只蜂鸟噗的一声化成了轻雾,潜入了一个过路人的身体里。 第33章 同居(3)   月底的时候, 抽调原一苇到危机办工作的文件下来了。他的抽调时间持续三个月, 三个月结束之后危机办可能会根据自己的工作继续申请抽调人员,或是原一苇, 或是别人。   应长河看到这份文件, 最大的感受是, 秦双双没有应对警铃协会的经验。   他不相信这个抽调的申请里头有秦双双的私心,因为当初是把周沙和原一苇都一起列在申请名单中的。但对付警铃协会, 增加人手显然不是最好的办法。   应长河认为, 最好是增加情报人员。   现在的警铃协会是全新的,无论是人员组成还是现任会长, 他们全都一无所知。当年为了获取警铃协会的情报, 危机办牺牲了一些人, 现在秦双双想用更稳妥的方式去工作,可能是不行的,秦夜时就是一个例子。   有人在阻挠,有人在观望。   这样的人可能是警铃协会安插的针, 但更大的可能, 是上级管理层内部不同派系的博弈, 危机办和现在警铃协会的紧急情况,都成了他们博弈的筹码。   应长河其实也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他除了保护自己的人之外,只能祈祷秦双双谨慎再谨慎,在非常时期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文件下来之后,周沙显然更不高兴了。   但她控制得很好, 除了长期和她在一起的原一苇,谁都没有发现。   原一苇开玩笑一般问她,是不是嫉妒了。   “我心里确实有些别的想法,但是我控制着自己不往那个方向想,我相信你。”周沙说,“可我们如果不能在一起工作,我宁愿你在危机办当门卫就好。”   原一苇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她没有说话。   到危机办工作的前一天,应长河组织大家吃饭,给原一苇送行。周沙的话不多,但相对平时来说已经算是沉默了。   章晓坐在她身边,能察觉到她身上不太平稳的信息素,这让他有些难受,呼吸不太顺畅。   周沙不高兴,当然不是因为危机办的秦双双,而是危机办现在的工作太危险了。秦夜时被捕之后,消息最终还是没压住,上级发了一份通报文件,把秦夜时发生的事情定性为工作失误。   文件中说,秦夜时没有遵守文管委的工作规则,擅自攻击了仅有嫌疑、没有犯罪事实的人,这是极为严重的工作失误。他目前还被羁押在烟台,在专门关押哨兵和向导的地方,而且文件一下来,就意味着他再也不是危机办的人了:他被危机办除名了。   文件上有秦双双的签字。她签在最后一个,在她上头还有一些章晓听过但从未见过的人物。   这份文件的处理意见,是秦双双无法左右的。   吃饭时大家又聊起了这件事,都有些担心秦夜时。   这事情可大可小,毕竟对方死了。但没有见到任何可靠的调查报告,直接就说秦夜时杀了人,这显然是非常奇怪的。   “他姐姐和家里人还在活动。”应长河说,“不要聊这件事了,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   章晓想的是另一件事。之前危机办想争夺陈氏仪的事情他也听过,一般来说,陈氏仪在结束文管委的使用和保管之后,最有可能接收它的地方就是危机办。但现在危机办出了这样的事情,它的可靠程度继续打了折扣。   他希望陈氏仪继续留在文管委。   留在文管委他才能接触到它。接触到它了,才能进行空间迁跃。   进行空间迁跃,才能回到当年的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亲眼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浪街事件发生之后章晓被接到了专门的机构居住和接受检测。   检测的项目很多,很复杂,有一些会带来极大的痛苦。痛苦让记忆产生了差错,追溯回忆的时候,事实往往被巨大的痛苦掩盖。章晓想不起当时的很多事情了,比如他怎么离开房间,那个脖子上系着警铃的精神体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怎么保护家人或攻击对方的。   这些回忆非常非常重要,对章晓来说。以往可以把它当作往事,可是现在有陈氏仪,有新的可能了,他很艰难才压抑得下自己渴望了解事实的心情。   坐在他对面的高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担忧。   “你不吃肉吗?”他问。   章晓把面前他给自己夹的一碗肉推回给他:“你吃吧。”   高穹收下了,边吃边看他:“不吃不行的,家里没吃的了。”   袁悦从一边凑过来:“你们平时都谁做饭?”   “不做饭,在外面吃。”高穹说。   袁悦愣了愣:“那你很有钱啊。”   高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低头扒饭不停。   饭桌的另一端,原一苇在自己包里翻找着什么,周沙低头数饭粒,片刻后抬头颇为凶狠地对应长河说:“主任,我有点儿恨你。”   应长河大手一挥:“恨吧恨吧,反正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就剩个点头的份。”   原一苇终于找到了目标物,大喘了一口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周沙。   “来,签字。”他把一支笔塞到周沙的手里。   那是一份伴侣申请表。   伴侣申请是哨兵向导在决定终生结合和绑定的时候必须进行的程序。在完成伴侣申请之后他们才能去办理结婚证,伴侣申请有时候甚至是比结婚证更有效的认定。   它的申请手续非常复杂,花费的时间很长,需要提交的资料很多,但伴侣申请表却极为简单。   表上除了抬头的“伴侣申请”四个小标宋简体字之外,还有下面的两句话:   “我们约定此生共渡,共同承担一切苦厄、灾难,分享一切欢乐、喜悦。   请批准。”   再往下就是申请人落款和申请时间。   伴侣申请表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受到了很多哨兵向导的诟病。人们普遍认为,这样简单且毫无文采的一句话,没办法和神圣的伴侣申请联系在一起。   但伴侣申请一开始甚至是没有这份申请表的。想要成为伴侣的哨兵或向导只要登记双方名字并提交所有有效的资料就可以了。   之所以在伴侣申请之后还有结婚证这一关,甚至说伴侣申请比结婚证还重要,因为伴侣申请不仅认定了申请人双方的伴侣关系,更是分割财产、平衡责任,甚至是分担灾厄的一个重要凭证:哨兵或向导在执行危险任务时陷入生命危险,这个时候如果需要某个人牺牲自己一部分的精神体力量去维持对方的生命,必须只有伴侣才能被选择中,而且一旦成为了对方的伴侣,只要有这样的需要,你绝对不可拒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社会上普遍认为哨兵比向导更重要,因而哨兵和哨兵。向导和向导,甚至是哨兵或向导与普通人提出的伴侣申请无法被批准:因为如果有一个人出了事,那么他的伴侣无法保护他,也无法通过更为极端的手段延续受伤者的生命。同样的,哨兵和向导的伴侣申请有的时候不是和感情相关的一种认定,而是一种互相保护、互相支撑所必须的证据。   它本身并不浪漫,也毫不神圣,是一种非常务实的工作手段。也正因为这样,伴侣申请要提交的资料非常多、非常复杂,认定过程花的时间也不短,因为要避免某种单纯的利益捆绑关系:一个就要死的哨兵与一位健康的向导结合,可以得到平衡、保护和生命延续,这有时候会成为变相人口买卖的原因。   渐渐的,伴侣申请不再被热恋者热衷,除非他们想要真正踏入婚姻。   或者他们中有一方时刻面临危险,需要一个更安全的保障。   周沙看着手里的申请表愣住了。   这份表格是原一苇想要和她走得更远的意愿,但也是原一苇可能会面临危险的一个标志。   她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像在火锅里头浮浮沉沉的那几个丸子一样,被冷的包裹了,又被热的烫过。一颗心上上下下,没说出任何话来,倒是先流了眼泪。   原一苇想让她高兴。伴侣申请的手续很麻烦,要提交的东西很多,所以耽误了将近半年时间。   看到周沙哭了,他一下紧张起来。周沙要用那张申请表擦眼泪,他更是紧张,连忙把那张纸夺回来:“别别别……申请表上应主任已经盖章确认过,就差你签字了。”   周沙抹了抹眼泪,确认和高兴的心情相比,自己还是更害怕和难过,顿时哭得更凶了。   原一苇忙抱着她,轻拍着背部低声安慰。   另一边的应长河等人已经高高兴兴地起哄起来了。   “不要哭嘛。”应长河说,“这是高兴的事情,我们单位要摆喜酒咯。”   周沙抽泣着,没有抬起头。原一苇知道她担心自己,轻抚她的脸,低头吻她。   高穹看得很认真,目不转睛,被应长河揍了一记脑袋。 第34章 同居(4)   周沙哭够了, 高兴了, 拿着申请表嘿嘿嘿地笑,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在原一苇的名字后边添上了自己的。   原一苇也是高兴的。虽然和周沙谈过几次伴侣申请的事情, 但周沙兴致不是特别大, 因为她的母亲并不喜欢原一苇。原一苇努力过, 但周影始终希望自己女儿的丈夫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能力不大, 要承担的风险也不大。   两人在众人的起哄中喝了交杯酒, 又吧唧吧唧亲了几次。他俩心情太好了,原一苇的小蜘蛛满地乱爬, 周沙的树蝰缩成小拇指粗细的一条, 在桌面上游来游去。章晓浑身僵硬地靠在袁悦那边, 袁悦精神体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他,缓和了他的紧张和恐惧。   应长河买的单,用的是小金库的钱。高穹眼睛都红了,转头对原一苇说:“份子钱我就不用出了吧?你们吃喝的可都是我的工资。”   “进了小金库, 就是大家的钱。”周沙说, “反正你的钱向来也是大家的钱嘛。”   回家路上高穹对章晓强调, 不能再迟到了,请他监督自己。   两个人正在地铁上晃荡,章晓盯着新贴的广告,随着高穹的话不断点头。   高穹盯着章晓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嘴巴。   “问个问题。”他说,“为什么原一苇的精神体是蜘蛛, 周沙是蛇,但是蜘蛛不怕那条蛇?”   这个问题章晓问过原一苇,原一苇当时神神秘秘地说以后就知道了,之后还是周沙给了章晓答案:产生了映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之间,即便他们的精神体是对方天敌,也不会有畏惧的情绪。相反,所有产生过映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精神体都能相处得很好。   章晓不打算跟高穹清楚地解释。因为他心里记得,高穹似乎没有好好上过学,也没有学过哨兵通识课,所以高穹是不知道映刻效应的。解释这个问题就要说明映刻效应,章晓不愿意让高穹知道自己对他产生过这种可怕的反应。   他含糊地说,这是因为两个人之前有了什么化学反应。但高穹立刻就明白了。   “是映刻效应吗?”他问,“就是之前在电梯里抱你的时候,你精神体的力量溢出来了那样。”   章晓心里一个咯噔,顿时回头看他。   高穹脸色坦然,看到章晓的神情,还给了他一个笑,有点儿得意,还有点儿骄傲。   两人正走在无人的小道上。这是从地铁站回家最短的一条路,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连灯光也稀薄,只有两侧林立的宿舍楼透出了一窗窗或白或黄的暖光。   章晓觉得特别特别冷。   他想否认,可是这没办法否认。高穹既然能说出映刻效应,那么他肯定已经知道映刻效应意味着什么。   你喜欢着一个人,对方知道你喜欢他但无法给你回应,对章晓来说这已经很糟糕了。可是高穹懂得了映刻效应,他自然也就知道,自己对他的迷恋深嵌在灵魂里,是无法抑制的条件反射,是不死不休的渴望和憧憬。这不仅是糟糕——这简直是毁灭般的打击。他本就站在单薄的冰层上,小心翼翼地以享受的心态接触高穹,可现在冰层消失了,高穹亲手把冰层抽走了:章晓觉得自己正在往深渊里头坠落。   而高穹站在深渊之外,正以这种骄傲的,得意的眼神,俯视着自己。   他没有回答高穹的问题,但也不知道是继续僵立着好,还是转身离开才好。   没有学过,总觉得怎么做都是错。   高穹等着章晓承认,但是只看到章晓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自己。   他弯腰低下头,望着章晓的侧面:“是不是?我说对了吧?所以你的鹿不怕我的狼?”   “……不是鹿,是麂子啊。”章晓总算开了口,“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高穹:“……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章晓:“不觉得很恶心?莫名其妙的,就有人这么喜欢自己,太奇怪了。”   高穹:“不奇怪。我感觉挺有趣的,你也不是恶心的人。”   章晓的脸由白转红:“你别靠过来了,太近……”   高穹把他逼到靠在了墙上,大气都不敢喘。   “映刻效应真有意思。”高穹低声说话,声音就贴着章晓的鼻尖擦过,“如果我现在亲你,你的小鹿会出来吗?就像原一苇的蜘蛛一样,会在这里跑着绕圈儿吗?”   “我说过了,不是鹿……”章晓纠正他。   高穹点点头,眼里有笑意:“知道,是叶麂。”   他低头,吻了吻章晓的唇。   并没有更深入的纠缠,高穹只是飞快地碰了碰章晓的嘴唇。   但温暖的风立刻从两人脚下卷起,漩涡一样,环绕在他们身边。   高穹知道这是那只叶麂的力量。带着森林的水汽,深山的幽静气息,快乐地、兴奋地从下到上席卷了自己。   他非常喜欢,远远胜过对自己那头狼的喜爱。那只小小的、柔软的身躯,细细的蹄子,贝壳般的耳朵,他全都喜欢。   章晓在他面前,在他和墙壁之间。头顶是朦胧而稀薄的灯光,没关好的窗户里传出了小孩和大人交谈的笑声,小狗汪汪的吠声,电视机里武侠剧刀剑击打的铿锵声。   这很像他的白噪音。高穹心里头像是沸腾了一样,盛着一锅干净滚烫的水。   他又碰了碰章晓的嘴唇,舌尖接触到冰凉的唇面和微微发颤的缝隙。   章晓没有推开他,没有拒绝,那只麂子那么快乐,高穹知道,章晓并不是抗拒。   他抓握着章晓的手腕,又往下滑去,握着他的手。天气仍是冷的,春意在夜间退居二线,冬日的酷寒余威犹盛。章晓的指尖发凉,高穹加了点儿力气,把它们攥在自己手心里。   那头狼也跑出来了,紧紧挨着叶麂,大尾巴在两人鞋面上扫来扫去。   高穹心想,原来如此。   这也是映刻效应,他对章晓也有着无法控制的条件反射。   “真有意思。”他低声说,“这里……真有意思。”   章晓头昏脑涨,耳朵嗡嗡响,完全跟不上高穹的思维。   高穹直起身,揉揉他的脑袋:“连我也变得很有意思了。”   章晓被亲得一头雾水,因为理解不了高穹的话,更觉得茫然:“什么?”   “回家说。”高穹给他整了整衣服,“回家慢慢说。”   章晓的叶麂收回去了,但他的狼仍旧万分兴奋地蹦来蹦去,舌头咧在嘴巴外面,耳朵一动一动的,寸步不离地跟着章晓。   章晓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低头盯着脚边的狼。   高穹:“?”   “你的狼收不回去是吗?”章晓问。   高穹:“它不听话。”   “它原本不是粉色的对吧?它变色了,是不是?”章晓又问。   高穹不吭声了。   “你脸红什么?你回答我问题,别不说话。”章晓认真起来了,“你知道精神体变色是什么意思吗?既然懂得映刻效应应该也看过性反应的解释的……你为啥老嘲笑我?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我现在都不流鼻血了,你的狼还是粉的……”   高穹:“回家!”   回家之后狼还是没能回去,但它身上的颜色已经消退了,重新呈现出比较冷酷威严的灰白色皮毛。   就是一直伸舌头动耳朵,相当不严肃。   “对,我这确实是性反应。”高穹被章晓唠叨一路,彻底服输,“但是你流鼻血的时候我的狼可没有变色啊,你流鼻血在前,我狼变色在后,这个先后顺序要搞搞清楚的。”   章晓一顿,似是被暂时说服了。   高穹冲了杯麦片,沉迷于糖精的香气无法自拔,捧着杯子和章晓坐在一起看电视。   他满肚子的话想跟章晓说,比如自己以前住在什么地方,比如自己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正准备讲的时候,刷着朋友圈的章晓看到了一张烟台大樱桃的代购消息。   “你说秦夜时现在怎么样了?”章晓说,“听说专门关押哨兵和向导的地方非常特殊,被关的人会被注射一种药剂,药剂能让他们失去力气,精神没办法集中,所以没办法释放出精神体进行反抗和攻击。他会不会也被打针了?不晓得疼不疼……我挺怕打针的,以前有一段时间常常打,有的针剂特别疼。不过秦夜时家里这么有钱,应该人面很广,救出来也是个时间问题……”   他刷刷翻着大樱桃的照片,口中叨叨不停。   “他肯定不会杀人的。不过这事情跟警铃协会是真的有关系吗?万一那姑娘只是偶然被老杜拍进去了呢?杀她的人到底是什么居心——你去哪里?”   高穹一口气喝完了麦片,嚯地站起来:“睡觉。明天你起来的时候也要记得叫醒我,我要准时上班。”   跟章晓住在一起之后他就再没有迟到过了,但高穹一想到今天那两千多块的餐饮费就心疼到隔膜都抽搐,于是再三提醒章晓。   “睡这么早?”章晓说,“今晚有《法制进行时》诈骗专辑的重播,你还是看看吧。”   高穹走了两步,又转身大步跨到章晓身边,迅速弯腰。   “那亲个嘴。”他说,“亲嘴了我就陪你看。”   他动作很快,但章晓更快,这次位置没对上,吻在了章晓的脸颊上。   “我靠。”章晓捂着自己的脸把他推开,“你简直有毛病……别随便亲!”   无奈他的脸太红了,训斥的话语完全没有任何威力。   高穹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章晓早起的时候是很迷糊的,机会很多。   亲嘴太有意思了。高穹心想,为什么以前不知道亲嘴这么有趣呢?他开始有些期待亲嘴之后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另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应长河、袁悦、原一苇和周沙一起走。   袁悦:你们说高穹也喜欢章晓?我觉得不像啊?   原一苇:喜欢。   周沙:非常喜欢。   应长河:他不喜欢章晓,会偷偷数章晓一杯咖啡喝了几口?俩呆子。 第35章 新成员(1)   电梯沉沉下降, 粗大的钢索吱呀作响, 梯内的灯光闪了两下,又恢复了亮度。   秦双双站在梯厢里, 手里拿着脱下来的大衣。地下羁押所很热, 至少比外面的气温要高十度左右, 她第一次来,衣服穿得太厚了。   这是烟台特殊人群羁押所的C区, 专门关押哨兵和向导。   秦夜时就在这里。   抵达地下6层, 秦双双踏进了一个宽广的大厅。厅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石雕,是一本翻开了的《特殊人群权益保护法》。这部法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拟定和通过的, 几经修改, 已经比较完善。   她绕过那座石雕, 直径走向接待处。   秦夜时被关押在C区的603牢房,条件还可以,至少是单人的。   秦双双想到牢房去看看,但是羁押所的人拒绝了, 牢房是绝密的地方, 除了犯人和管理者, 其余的人都不能进去。   她等了大约半小时,秦夜时拎着一个包走出来了。   “姐姐。”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步伐也是虚软的。   秦双双没见过自己弟弟这个样子,连忙走上去搀扶他。秦夜时身体健壮,连生病都很少,这次在羁押所里天天被打针, 整个人不是睡觉就是坐在地板上发呆,秦双双把他拖到车里坐下了,他听到自己熟悉的音乐声,总算有了点精神。   “关掉。别放了。”他说,“好难听。”   “这不是你自己唱的吗?还嫌弃。”秦双双关了播放器,从后座的保温箱里掏出一支针剂递给他。秦夜时一看到注射器就犯怵:“又打针么?”   “这是我从二六七医院那边跟人拿的,可以让你尽快清醒。”秦双双拿出酒精棉球在他胳膊上擦擦,把注射器戳了进去,“你睡一觉,一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淌入秦夜时的身体。他的倦意很快上来了,眼皮沉重,陷入沉睡之前只看到秦双双皱着眉抚摸着他额头上的伤疤。这是在羁押所里第一次被打针之后,他因为站立不稳跌倒而造成的。   秦夜时只睡了一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酒店的套间里,秦双双在外面打电话。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似是正在跟父母报平安。   草草吃了些东西,秦夜时的精神恢复了,开始回答秦双双的问题。   那天发生的事情,和他搭档的向导已经全都说过了。   秦双双在意的是秦夜时之后单独跟踪,直至目标人物死亡这段时间的情况。秦夜时这次被放出来,是她多次去恳求危机办前主任,对方才终于卖了个人情给他。秦夜时的案子虽然被重新侦查,但他已经被危机办除名,是不可能回去的了。   秦夜时对自己无法继续在危机办工作并不觉得可惜,反过来问秦双双:“那我可以继续搞音乐吗?”   “不可以。”秦双双立刻拒绝,“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写的歌难听,还做什么白日梦。”   秦夜时挠挠鼻尖,暂时放弃了和姐姐讨论的想法,把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细细告知了秦双双。   秦夜时当时让向导离开,并不是没有任何准备的。   他们跟踪着的女孩在便利店买东西,且已经在日用品的架子前徘徊了很久,在几种品牌的沐浴露之间犹豫不决。看到她的篮子里东西不少,结账的地方仍排着队,秦夜时断定她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便利店,所以才让向导迅速离开去替换人员。   但向导转身离开之后,那姑娘很快放下了篮子,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便利店。   秦夜时这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立刻跟了上去,并且联系同伴,说明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路名。   女孩在一个街口停下了。这是专卖五金用品的地方,店铺全都门窗紧闭,十分僻静。   然后秦夜时便看到,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是一个十分壮硕的男人,他从远处稳步走过来,女孩似是期待又似是畏惧,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没有走过去。   男人走到一半,忽然停了脚步。   “你已经清洁了?”他问。   女孩回答了这个奇怪的问题:“我完全清洁了。”   “可是你带来了脏东西。”   秦夜时心中一惊,想要逃离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条巨蛇从男人身后窜出来,像是一枚柔软的、沉重的箭,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女孩当即僵立在那里,不敢动弹了。大蛇吐出口中的蛇信,两只金黄色的巨眼转来转去,最后注视着秦夜时藏匿的方向。   就在秦夜时以为它要攻击自己的时候,大蛇的蛇尾突然弹起来,尖端如同炮弹一般,激射往女孩的腹部。   秦夜时手指一动,身上立刻腾起一片轻雾。轻雾飘行的速度与蛇尾攻击的速度不相上下,那头狼獾于轻雾之中瞬间幻化出同样巨大的形态,把女孩护在自己身后。   蛇尾撞在狼獾胸前,它低吼一声,双掌抓住那根柔软却极为有利的尾端,猛地一撕。   巨蛇发出惨呼,抽搐着在地上挺动打滚。   秦夜时奔到女孩身边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大蛇的攻击对象不是他,是这个姑娘。“释放精神体,保护自己!”他大吼。   女孩神情慌乱:“我……我没有,它不在了……我没有兔子了……”   “什么?”秦夜时没听清楚。   在两人面前,那头狼獾仍在大力撕扯着蛇尾。   就在秦夜时拉着女孩后退的时候,一双节肢动物的前爪忽然从黑暗之中,以迅雷之速猛地探出。   黑色的前爪准确刺入了女孩的腹部,又迅速往两侧拉扯。   秦夜时根本没有反应时间,他的目标人物就这样在他眼前被撕开了。   “两个哨兵?”秦双双立刻抓住了重点,“出动两个哨兵去杀一个精神体已经消失了的向导?”   “不,只有一个人。那双爪子是从大蛇的腹部伸出来的。”秦夜时生怕自己讲得不清楚,拿起一旁的便签纸,草草画了个图。   一条弯曲的大蛇,腹部有一对蝎子的前爪。   秦双双都呆了。   “这不可能……这个精神体变异了?”秦双双抓着这张纸,“这是个精神异常的哨兵?”   “我觉得不像是精神异常。蛇身上确实有个铃铛。他们审讯我的时候,我说了这件事。但似乎没有人信,他们觉得警铃协会已经消失,不可能再回来,我在说谎。”秦夜时拿过纸张,在大蛇的脖子处画了个铃铛,脑袋上又添几笔,“所以还有个细节我没说。”   他指着大蛇的脑袋:“这里有一对角。”   秦双双看着那对简笔画的角:“?”   “陈宜遇袭事件是我第一次开始全程跟案子,所以他的资料我很熟悉,包括他之前留下的精神体的照片。”秦夜时说,“这是他那只羚羊的角,左角有点儿弯曲的弧度,右角是流线型,我能确定。”   秦双双咬紧嘴唇,陷入了沉默。   秦夜时给的这个信息太怪异,同时也太可怕了。   “……我们目前已经整理好了从白浪街事件之后所有的哨兵遇袭事件,发现从前几年开始,类似的遇袭事件有上升趋势。”秦双双低声说,“最奇怪的是,遭到精神体袭击的向导,确实只有陈宜一个。而且也只有那起遇袭事件里,被袭击者的所有财物都被搜走了。”   “也许对方想要的不是财物,而是其他的东西。”秦夜时说。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一个想法。   多年之前,警铃协会的谭笑宇侵入陈氏仪,想获取陈氏仪的制造资料。现在,警铃协会的人袭击了陈氏仪的管理员陈宜,并且搜走了陈宜身上所有的财物。   秦双双:“陈氏仪很危险。”   秦夜时:“章晓很危险。”   两人同时发声,都是一愣。秦双双怒道:“陈氏仪比章晓还重要!章晓只是管理员,他们要的是陈氏仪!”   秦夜时不甘示弱:“没有章晓,陈氏仪也启动不了,不是任何一个向导都可以启动它的,你知道。”   秦双双心中一个咯噔:确实。警铃协会拿了陈氏仪也没有用,除非他们拥有一个谭笑宇那样的人物,可以顺利进入陈氏仪并且启动它。   又或者是,警铃协会的目标不仅是陈氏仪,他们连章晓也想要。   在得知章晓能够修复精神体之后,秦双双心里已经把他看做一个极为特殊和重要的向导了。   “章晓,我们得保护起来。”秦双双低声说,“但又不能太明显,免得被别人看出端倪。”   秦夜时:“我去保护。我可以住在他家隔壁。”   几天之后,秦夜时又拿着一份文件站在了红楼的电梯口,等待着别人带他下去。   袁悦来得早,但是秦夜时一见到他就捂着鼻子躲开了。   “我有这个。”袁悦掏出一个小药盒扔给他,“章晓给我的。”   秦夜时吃了糖丸,才敢和他站在一起。   下楼的时候他闻到了袁悦身上的食物香气,袁悦于是把烤红薯分给他两个。   “你跟章晓一样,都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秦夜时感叹道。   袁悦:“小秦,你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秦夜时:“怎样说话?”   袁悦也形容不出来,耸耸肩:“好吧,挺奇怪的,不过也挺好玩。”   秦夜时带来的文件还是危机办发出来的。通知里说,因为危机办抽走了原一苇,所以要增加多一个人手补充文管委的人员配置。鉴于秦夜时工作向来出色,暂且把他安排在文管委好了。   应长河勃然大怒:“你都不是危机办的人了,危机办还发什么通知让你来!”   “可以的。我虽然不是危机办的人,但这次是正常的人员补充,我现在在人才库里,所以才会被选中。”   应长河嗤之以鼻:“谁信?谁信,啊?这文件上的印章是危机办的,你姐姐还在里面夹了张便条让我好好照顾你,谁信?!”   秦夜时一听还有便条,连忙抽了出来以撇清关系:“那就请应主任多多照顾了。”   应长河瘫在椅子里长叹,叹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工资谁来发?危机办还是我们这里。”   “当然是你们这里。”秦夜时说,“我是特殊技术人员,享受特殊津贴和补助,工资每个月是一万六。”   应长河再次长叹:“妈的,你比我的工资还高,有没有天理了。”   秦夜时乖巧地坐着。   应长河把通知翻来翻去,纸都快看透了,根据秦双双便条上说的,他一会儿最好给她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这事情不简单,应长河心想,没办法明哲保身了,已经卷进去了。   他收好了文件,带秦夜时去见见大家。   众人见他回来了,除了额角一点儿伤疤之外全须全尾,于是纷纷问候。只有高穹仍沉迷于搅拌咖啡之中的炼奶,只给了秦夜时一个眼神和一个冷哼。   羁押所那边的事情不能细说,秦夜时含糊地表示都不错,挺好挺好,吃得好睡得好,还有电视空调。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本来想给你们带烟台大樱桃,但是出了这件事,没来得及买。对不起了,我觉得那樱桃真挺好吃的,可是我姐带我回来,时间太紧了,我找不到卖樱桃的地方。”   周沙十分感动:“说什么呢,你这傻孩子。自己都遇上那种事情了还惦记着我们的樱桃,你没事就好,章晓和袁悦老念叨怎么都没见着你……”   “主要是,我觉得你们可能没吃过这么好的樱桃。”秦夜时说,“工资那么少,出勤补贴也不高,看起来也挺抠门的应该不会花钱买这种水果吃。如果我不买的话,你们就吃不到了。多可怜。”   周沙:“……”   应长河:“周沙,放蛇。” 第36章 新成员(2)   就这样, 秦夜时成为了文管委的新员工。   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口令卡, 可以自由出入文管委,而不必再等在电梯口让人带他下去了。   最大的问题出现在如何跟秦夜时解释文管委的具体工作上。应长河其实不想让秦夜时知道太多陈氏仪的事情, 但不说清楚, 他就不能去执行任务。现在原一苇离开了, 周沙和他原本负责着千佛窟佛头的事情,现在只能让袁悦和周沙一起行动, 但这样就会落下秦夜时一个人。如果就这样放他在文管委里闲晃, 又觉得可惜:秦夜时毕竟是一个比较有名气的战斗型哨兵,那样太浪费了。   思量再三, 应长河把新员工培训的任务交给了袁悦。   袁悦准备了一个药盒的抑制剂糖丸, 做好了准备, 认认真真地要给秦夜时上课。   周沙跟着应长河去危机办开协调会议了,高穹和章晓出发去确定紫砂桃形杯最后的保存地点,也不在单位里。   秦夜时规规矩矩地坐在袁悦身边,盯着袁悦面前的笔记本。   虽说是做了准备, 但上面一片空白。   秦夜时知道陈氏仪的事情, 所以袁悦跟他解释的时候轻松了很多。他今天主要是给秦夜时解释清楚空间迁跃的原理。   在白纸上画了一条直线, 袁悦指着直线说:“这是已经过去的时间线。”   他在直线的末端画了一个圈:“这是现在。”   钢笔笔尖从末端的圈开始,画了一道弧线,落在直线上。   “这就是空间迁跃。”袁悦说,“从现在回到过去。欧得利斯壁垒你知道吧?因为存在着欧得利斯壁垒,所以我们无法进入过去的时间线,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历史, 寻找文物的线索。这就是文管委使用陈氏仪的方法。”   秦夜时听得很入神:“有个问题。”   他还举起了手。   袁悦笑了一声:“什么问题?”   秦夜时拿过他的笔,在那条直线的旁边,刷刷刷又画了几根和它平行的直线。   “假设你那根是我们所在的时间线,而我这几根是和现在的时间线平行的时空,你怎么保证陈氏仪进行迁跃的时候,不会跳到别的地方去呢?”   “你认为有平行时空?”袁悦饶有兴趣地问。   “有的。”秦夜时点点头。   袁悦温和地回答:“即便真的有平行时空,我们也不会跳到那边去的。时间的流动是线性的,上一刻,下一刻,我们存在于这条时间线上,那么我们就只能在这个线性的时间线上活动。如果想迁跃到平行时空里,首先就要打破这个线性的时间,那需要非常非常强大的力量,而且是我们目前的科学理论中从来没有得出过结果的课题。”   他讲得认真,秦夜时听得认真。两人听到高穹和章晓结束外勤回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停下讨论。   高穹和章晓也十分好奇,凑过来听袁悦上课。秦夜时拿起笔,在两根平行线之间画了一道连接的短直线,形成一个狭长的“H”。   “没有得出过结果,并不代表迁跃到平行时空不存在。”他说,“不过平行时空之间肯定存在着无法跨越的某种东西,只有打破它,才能顺利过渡。”   高穹看得很入神:“怎么打破?平行时空之间的迁跃没有过成功的例子?”   “至少我从来没听过。”袁悦回答。   高穹:“你都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袁悦耸了耸肩。秦夜时说的也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他们顺道讨论讨论这个假设,这是课程外的延伸内容。   讲完了理论,袁悦带秦夜时去保护域看陈氏仪,顺便把章晓也一并带去了。章晓给秦夜时演示如何调整陈氏仪的数据,秦夜时看得眼睛都发直了:“章晓,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向导?”   章晓:“……”   袁悦:“很有趣啊,他真的是这样说话的,哈哈哈哈……”   因为《吉祥胡同笔记》的任务时间很紧,秦夜时迅速被编排到周沙和袁悦的组合里,一起出发去千佛窟了。   进行迁跃的时候他死死抱着袁悦,一颗心跳得飞快,落地的时候都不敢放开手,被周沙嘲笑了很久。   根据之前的几次外勤调查,千佛窟的位置已经确定,里面的内容物也画下了不少。袁悦进入洞窟后,立刻掏出素描本和笔开始自己的工作。周沙看了看时间,低声对秦夜时说:“他们就要过来装设炸药了。”   许明德想炸掉千佛窟,但他没有自己动手。   阎锡山就要当上山西省长,他手底下的人自然也随之鸡犬得道,谁能得什么样的道,那就太有讲究了。   徐西林有个对头,也是阎锡山麾下的人,叫杨大酉。   杨大酉和徐西林大冲突没有,小摩擦却不断,他的地盘与徐西林的地盘恰好隔着一条河,平时两人就为了这河南岸北岸的事情吵个不停,后来徐西林收编了山上的一些山匪,搜刮不少钱财人力,杨大酉渐渐落了下风,连吵架都没那么足的底气了。   去年还发生了一件事,直接让杨大酉恨上了徐西林和他的夫人。徐夫人是个远近有名的美人,就是身子不好,但身段窈窕,声音好听,杨大酉不止一次跟人说过娶妻就得娶徐夫人那样的。去年春节,阎锡山设宴请他们十几位大帅小帅吃喝,不少人带上了家眷,比如徐西林和杨大酉。杨大酉的夫人是个财主的女儿,跟了他很多年,样貌气质都比不上徐夫人,杨大酉比对来比对去,看自己家的很不顺眼,看徐西林家的则越看越喜欢。   趁着酒意,离席的时候他伸手去拍徐夫人的背,见那女子面色惊讶迷惑,但没有立时推拒自己,色心更盛,当即就在人屁股上摸了一把。   徐夫人脸色当即就白了,杨大酉也白了——徐西林一步冲过来,怒吼着抓起杨大酉的手,咔吧一声就折断了他三根手指。   这个脸丢得太大了。徐西林大吵大嚷,最后是被众人劝回去的。杨大酉脸上又红又白,手指扭成歪曲的形状,心头自然对这对男女生出了无限恨意。   如今许明德遣人来找他,说徐西林急着要千佛窟里头的东西给夫人治病,杨大酉自然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徐西林与他夫人感情甚笃,若是那女子就此一命呜呼了,徐西林哪里还有心思和他杨大酉争抢得道的位置?   千佛窟在万驼山上,而万驼山恰好就在杨大酉的地盘里头。   许明德把这消息透给他,杨大酉赏了他的人一点儿钱,立刻就安排人手,要去炸千佛窟。   这炸也是炸得有名目的:谁不知道现在阎锡山阎督军风头极盛,风水先生说万驼山坐落在盘龙宝脉上,原本能令龙脉活起来,可上头偏偏又有个千佛窟,压住了这条活蹦乱跳的龙,于是顿成大忌之象、大凶之兆。   此时不炸,更待何时?   杨大酉的炸药和人都在路上,就要到了。袁悦和周沙全神贯注地做事,秦夜时不懂画画,只能在千佛窟里乱转。   他发现手指摸到佛头上,只感觉触碰到了一种微凉的、不太坚硬的物质,绝对不是石头的质感。他在洞窟外拉拽干枯的草枝,触觉也是类似:明明碰到了,却无法感觉到真实的触感。   “我们是碰不到这些东西的?”秦夜时问。   袁悦头都没抬:“也不对,章……”   他话没说完就被周沙打断了:“都碰不到。”   袁悦抬起头,看到周沙对自己使了个眼色。章晓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这件事情一旦让危机办知道,章晓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袁悦连忙闭嘴,低头继续刷刷写生。   千佛窟里共有完整佛像九百多尊,破损的一百余尊,其中最大的正是洞窟中央的药师如来像。药师如来没有雕出全身,仿佛是从石面中钻出来似的,探出了半个身子和头颅。那头颅果真和许明德亮出来的佛头一般无二,甚至在光线变化中呈现出来的表情变换,也几乎一模一样。   “有人过来了。”在洞口放风的秦夜时说。他看到了贫瘠山腰上蜿蜒而来的队伍。   “没时间了。”周沙说,“为什么空间迁跃之后不能用相机了呢?!这个技术问题不解决,给我们工作添了很多麻烦啊。”   袁悦叹了口气,站起身,伸手去触碰药师如来的脸。   佛窟中央是药师如来像,而它的正上方恰有一处不规整的空洞,日光从里头照下来,映亮了药师如来的螺发,也映亮了佛窟中环绕其周围的佛像。   佛像们神情各一,不全然是慈悲神态:有的悲苦,有的愤恨,有的眼尾耷拉下来,一张丧气的脸,有的眉毛高耸,嘴角咧开,是一个怒气冲冲的表情。   “是谁雕刻的……”袁悦喃喃道,“雕刻的人好像开始理解脸部肌肉的结构了。你看这些表情,太生动,太有趣了……”   秦夜时站在洞口放风,转头看着袁悦的背影。头顶的光线照亮了袁悦的半个身子,他左手拿着素描本,上面是一个佛像狰狞的表情。   袁悦沉默下来,他不再画像,反而一个个地盯紧佛像,眼睛几乎都不眨。   “嘘……”周沙竖起手指,示意秦夜时不要出声,用极低的声音解释,“他在拍照。”   秦夜时:“???”   袁悦转了一圈之后,转身朝着周沙和秦夜时的方向伸出了手。他闭着眼睛,摸索着墙壁缓慢地往前走。周沙收拾东西,示意秦夜时去牵袁悦。   袁悦的手指因为一直触碰佛像,温度很低。秦夜时仍旧不敢跟他说话,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带着他往洞窟外走。   杨大酉的兵扛着炸药走了进来,他们气势很足,步子很大,口里说的都是秦夜时听不懂的话。三人与这过去的人们擦肩而过,穿过他们的身躯,离开了千佛窟。   “还有十分钟。”周沙又看了看时间,以极低的声音对秦夜时说,“章晓会启动陈氏仪让我们回去的。”   秦夜时点点头,一直握着袁悦的手。袁悦空着的那只手握紧又松开,不断重复着这个怪异的动作。   很快,秦夜时发现自己手腕上佩戴的陈氏仪表盘上,漆黑的墨字分散开来了。   他仍旧把袁悦抱在怀中,周沙拉着他俩的手。穿过狭长黑暗与细小冰粒不过是瞬间,他脚底接触到坚实的地面,同时听到了保护域中传出的尖锐警报声。   “安全回归。”章晓拍了拍手,“秦夜时第一次出外勤,恭喜。”   周沙示意他不要说话,把袁悦从秦夜时那边接过来,牵着他走出了保护域。   章晓问秦夜时袁悦怎么了,但秦夜时自己也不知道。   周沙把袁悦关进了档案室,转身才松了一口气。   “他要晒照片了。”周沙说,“袁悦的精神体是辅助型精神体,它可以暂时性增加袁悦的记忆力。他会尽力把千佛窟里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的。”   高穹不懂这些基础理论:“辅助型精神体是什么意思?”   “向导的精神体分辅助型和综合型两种,综合型就是辅助型和战斗型的结合体,比如原一苇的蜘蛛。袁悦是单纯的辅助型,没有任何攻击能力,但是可以给向导添加一些辅助的技能,有时候很有用,比如现在。”   “他的精神体是什么?”秦夜时有些好奇。   “鼠。”周沙说,“毛丝鼠。”   袁悦这回“晒”照片,一“晒”就是三四天。   他几乎完全把自己关在了档案室里,下班了也不回家。周沙会把食物给他送进去,有时候会拿出一些废弃的画纸。章晓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回家,也不好好吃饭,连觉都没法好好睡,太厉害了。”   他开始明白袁悦那深重黑眼圈的来由。   高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幸好档案室里有厕所。”   章晓一直没意识到这一点,被高穹点醒之后连连点头:“……对对对。”   两人发现秦夜时在会议室里,每天搜毛丝鼠的照片看个不停。高穹知道这是袁悦的精神体,于是每每经过秦夜时身边都会发出刺耳的嘲讽声。   “真可爱。”章晓很喜欢,有时候会凑到秦夜时身边和他一起看。   “真小。”秦夜时说,“我的狼獾一口能吃三个。”   章晓:“……”   这一天傍晚,众人拾掇东西准备下班的时候,袁悦终于钻出来了。   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黑眼圈比之前更重,整个人蔫蔫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亮光:“我画完了……但没全,有些实在是记不住了。”   “没事没事。”周沙挥手驱赶他,“你快回家洗个澡吧,我的档案呀……”   “佛头我们是找不回来了,但我们可以复原它。”袁悦说,“我来复原,我负责这个活儿。”   秦夜时看上去十分感动:“袁悦你真厉害,自己都这么臭了,还想着工作的事情。”   袁悦顿了顿,嗅嗅自己的衣服,本来就不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差了:“我先回家,先回家。”   还没走到电梯口,应长河就叫住了他:“袁悦,你以前是不是整理过精神体变异的相关资料?”   袁悦:“整理过……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变异精神体的研究。”   “就是那个,拿过来我看看。”应长河说,“我有事情得问问你。”   袁悦:“主任,我现在很臭。”   应长河:“么么哒,爱你,不嫌弃你,过来过来。”   “变异精神体以前是个很热门的研究话题,不过没研究出什么花儿来,倒是那些宣称可以无痛剥离精神体的机构,整出了不少精神病。”章晓说,“我见过长着十六只眼睛的蜗牛。”   高穹皱了皱眉:“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个。”   电视上正在播放《法制进行时》的庞氏骗局专辑,章晓吃完了自己那份,津津有味地看电视。   “平行时空之间,真的没办法进行迁跃吗?”高穹突然出声问。   章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纠缠在这个问题上。自从听袁悦跟秦夜时上的那节课之后,高穹时不时就会提起它,并且还自己掏钱买了一堆科幻小说,日夜看个不停。   章晓每天回到家里就抓耳挠腮地写《怪侠裘德洛》的万字读后感,这是应长河给他的作业,高穹则捧着一本书坐在他身边,抓耳挠腮地看小说。   “这不对吧,他爱上了自己的奶奶?”   “我觉得不太合理,这里有什么理论是我不知道的吗?”   “屎壳郎星云是什么玩意儿?真的有吗?”   “没有没有没有!”章晓抱头大叫,“都是作者胡诌的你不要相信!”   然而直到今日,章晓也还没完成他的万字观后感。   听到高穹又问起这件事,章晓忽然觉得很好奇:“你为什么老想这个问题?你对平行时空的理论很感兴趣吗?”   “也没有很感兴趣。”高穹吃着炒饭,斟酌了一会儿,“就是觉得特别奇妙。如果你的能力能够打破欧得利斯壁垒,是不是也能打破那什么平行时空之间的隔阂。”   章晓想起了周沙曾跟自己说过的事情。   周沙要加入文管委是为了调查当年自己父亲死亡的819事件真相,而陈宜之所以答应应长河回来管理陈氏仪,是因为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他坚持认为,在819事件发生的时候,虫洞内部一定产生了某种变化。他的爱人只是流散在别的时间里,她从未死,也从未消失。   陈宜不断进行空间迁跃,积极地出外勤,在能够利用陈氏仪的时间里,他始终在寻找消失在某处的妻子。   他的妻子也是一位向导。章晓觉得自己的想象有点儿没边了:她是不是恰好打开了平行时空之间的隔阂,掉落到别的时空里去了?   见章晓一脸沉思的表情,没有理会自己,高穹迅速吃完饭,坐到他身边摊开小本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理论现在可以告诉我。”   “没有。我对这一块完全不熟悉。”章晓说,“你去问袁悦吧。”   “我问过了,问过很多很多次。”高穹回答,“但他也不知道。”   章晓于是想起应长河多次警告高穹不能再去骚扰袁悦,想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过几天你跟我回学校吧。”章晓说,“现在快开学了,应主任让我回去找老师,问问他欧得利斯壁垒的事情。”   高穹想了想:“你的学校是那间什么尖端管理学院吗?”   章晓:“是啊,你知道?你不是没上过大学?你怎么知道?”   “我在里面呆过两个月。”高穹说,“几年前的事情了。”   章晓顿时来了兴趣:“怎么去的?”   “应长河把我带去的,说让他们给我检查身体。”高穹眯眼回忆,“但是打针很不舒服,我没控制好我的狼,他把几个向导和哨兵的精神体都咬伤了。后来,后来就把我给赶出来了。”   章晓:“……你厉害。应主任为什么要带你去?你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就是常规检查。”高穹说,“看看我的精神体是什么动物,检验一下它的情况。”   “……不会吧?”章晓说,“每个哨兵向导的精神体不是在第一次完整凝成实体之后就会立刻被登记在档案里面吗?你没有登记?我知道了,你是黑户。”   高穹闭紧了嘴巴,似乎不想谈这件事情。   “你家在哪儿?”章晓无法关闭自己的话匣子,“你爸妈都做什么的?你读的什么学校?为什么成绩这么差?你不爱学习吗?应主任是你什么亲戚呀?你为什么春节也不回家?家里太远?还是跟家里人关系不好……”   高穹烦了,捏着他耳朵,低头吻住他的嘴巴。   章晓的说话声停了片刻,高穹才慢慢移开。   “你的小麂子跑出来了吗?”他笑着问。   章晓脸红着,因为性反应的产生而手脚发软,喘了片刻才怒道:“你吃完饭不漱口!”   高穹:“是啊。”   他笑着伸出舌头,又去舔章晓的嘴唇。   狼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它奔到窗边,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盯着外头。   一只小小的蜂鸟悬停在半空之中,翅膀拍个不停。 第37章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1)   诚如高穹所看到的, 章晓早起的时候确实没什么防备。   他会先被闹钟吵醒, 关掉闹钟后在床上呆坐几分钟,抓抓头发, 下床去叫醒高穹。   章晓的习惯是走出卧室之前先吞一颗抑制剂, 这样进入高穹房间之后才不会被里头异常浓郁的性信息素诱发不该有的反应。   高穹会在章晓走近的时候睁开眼, 摘下播放着白噪音的耳机,拉住章晓的手, 要和他亲嘴。   章晓被他得逞过几次, 后来就学精了,进了门也不走近, 隔着两米的距离喊他:起床了, 迟到了, 扣钱了。   后来高穹又找到个新的办法,就是在出门之前跟在章晓后面,在他弯腰换鞋的时候,俯身去亲他的耳朵。   章晓怕极了。他耳朵似乎是个敏感点, 高穹一碰他就抖, 然后立刻缩成一团, 惊恐地回头。高穹自然是很开心的,眼睛里都是期待的神情:“你的叶麂呢?”   章晓心说去你的,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的狼和你简直是一样的。   但次数一多,他也就麻木——或者说习惯了。两人住的楼层略高, 有时候等不到电梯,就会走安全通道下去。高穹会很强硬地牵他的手,这让章晓十分不习惯。   “原一苇和周沙也是这样做的。”高穹说。   章晓无奈:“我们又不是原一苇和周沙那样的关系。”   高穹听若不闻,仍旧要牵他的手,在寒冷的、带着些阴森气氛的安全通道里一级级往下走。   然而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习惯的一天。这天锁了门之后,两人发现电梯停在楼下,且缓慢地每层停一会儿,是不断有人正挤进去。这时候当然是要走安全通道的,高穹转身推开门,把手往回伸。章晓正挠着脸颊上一粒新鲜的蚊子包,自然而然就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握住了高穹的。   高穹吃了一惊,章晓立刻也反应过来,飞快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他脸红了:这种自然而然就牵上了手的气氛啊,是怎么回事啊……   高穹动动自己的手指,咧嘴笑了,是一个非常开心的表情。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在冰冷的节能灯光里,仍旧那么好看。章晓觉得就算自己之前对高穹没有任何想法,此时此刻,也会爱上他的。   高穹伸长手,一把紧紧攥住章晓的手。   “来,握手嘛,握手。”他说,“这样暖一点,今天那么冷。”   “……你脸都红了,还冷。”章晓说。   “彼此彼此。”高穹哼了一声,“我是觉得你太好笑,连握手都怕。”   章晓忍不住要纠正他:“这不是握手,叫牵手。”   “有什么不同?”   “……也没什么不同。”章晓不知道怎么解释清楚,含糊道。   高穹和他走了几级,又有了新的想法:“不过现在确实是开心一些,跟握着袁悦的时候相比。”   章晓:“……你和袁悦牵过手?”   “跟他去出外勤的时候,常常要拉着他回来的。”高穹比划了一下,“他还没‘晒’照片之前,眼睛不能睁开。”   章晓:“……”   他觉得为这种事情稍稍有点儿郁闷的自己十分讨厌。   高穹又说:“你感觉到了吗?我现在很高兴,能感受到吗?”   章晓;“可以可以,走吧走吧。”   高穹的抑制环放在裤兜里没有戴上,他的信息素逸散出来,和以往章晓嗅闻到的完全不同。那些冷硬的、孤傲的气息消失了,或者说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轻快、更恬淡的味道,像是初春新冒出来的草芽,像吹动鸟羽的清风,像是冰柱消融后的一滴水,落入浅而薄的小坑之中,砸出细小的涟漪。   章晓灵魂里头那只小小的叶麂在骚动。它想奔出来,它想依偎着高穹,想在有草芽、清风和小水坑的地方,甩开蹄子快乐地奔跑。   章晓按着自己的左胸,心脏温和有力地搏动,他希望脚下的楼阶最好没有尽头,也希望这让自己也开心起来的瞬间,永远没有尽头。   两人昨天已经完成了紫砂桃形杯的任务,他们看着那位偷偷拿走了紫砂桃形杯的人离宫了,成亲了,老死了,他的孩子把这件贵重的宝贝放在父亲的棺材里,一同葬了下去。   这感觉十分奇妙。他们进行空间迁跃,回到不同的时间点上,前一天看到的还是才娶亲的男人,这一日再见他,他已经儿孙满堂。章晓和高穹一直藏匿在暗处,高穹回来之后跟章晓说,像是看了部电影。   章晓心想,可不是么?那人老死了,故事结束了,就相当于电影落幕了。他俩断断续续追了这么久,总算见到了结局。   可那结局也不是真的结局。他们只是旁观了一个人的生与死,但他身周的所有人,仍旧活在过去的时间里,每一个人身上的电影都在不间断地放映着。   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权利再去观看了。   在文管委里完成了紫砂桃形杯的报告,并且清楚地将桃形杯最后的落点标注在地图上,高穹将报告交给了应长河。   应长河与袁悦在办公室里研究精神体变异的资料,让他先放在自己桌上。   高穹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桌上全是什么四只脚的白鹤、虎头蛇身的怪物、三个脑袋的狮子,等等。   他压下内心不适,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   章晓和秦夜时在值班室里聊天,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的一个空罐子,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咚咚声。他吃完一根辣条,突然直起了腰。   高穹的信息素靠近了,他能感觉到,但是此刻的信息素不太稳定,有点儿焦躁,有点儿混乱。   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匆匆跟值班的秦夜时告别,拎着外套就走了出去。   高穹站在走廊上,脸色不太好看:“走吧。”   两人已经跟应长河请过假,今天去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原本应长河是计划自己带章晓过去的,但现在变异精神体的事情他必须弄明白,加上高穹也说要随行,他便放心让两人一同离开了。   从文管委到章晓的母校可以坐地铁直达,高穹和章晓在地铁站里等车子,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高穹的脸色才慢慢好了些。   “以后不许说变异精神体的事情。”他警告章晓,“太恶心了,不能说。”   章晓:“你这是偏见。”   他知道高穹已经冷静下来了。虽然早晨那点儿快乐的气息已经没了踪迹,但至少已经恢复成如之前一般无二。   “变异的精神体一般只出现在精神有异常的哨兵和向导身上,你觉得变异的精神体恶心,也就是歧视他们。”   高穹拿出抑制环戴在手上,皱了皱眉:“有必要这样上纲上线吗?他们的精神体不正常,那不就说明他们和正常人不一样么?”   章晓没说话,手在背包的带子上搓了搓,小声说了一句话。   要不是高穹距离比较近,他也许根本听不到。   ——很多人以前也是这样说我的。   高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能正常释放精神体的章晓,在其余的哨兵向导眼里,也许也是一个异常的人。   地铁来了,隔离门与车门次第打开。文管委附近的站子是个大站,人不少,两人没有找到位置,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车厢内部,章晓面朝着车门,一只手抓住杆子。   车厢轻晃,接驳处发出刺耳的轰隆声。   有一只手悄悄握住了章晓空着的左手,把他手指攥在自己手中,然后将手掌拉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章晓的脸一下就热了,低声抗议:“这么多人!”   “握手吧。”高穹侧了侧身,小声在他耳边说,“握手的时候你也很高兴,我知道的。”   “……不是握手,是牵手。”章晓再一次纠正他。   “好好好,牵手。”高穹顿了顿,低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刚才。”   像是为方才的失语致歉,他握着章晓的那只手稍稍用了点力气,在衣兜里晃了晃。   “回家把狼放出来陪你玩儿。”高穹说。   章晓其实没有生气,他方才只是觉得心里生出些许沮丧,和一点点自卑。但这些消极的、暗淡的情绪现在已经全都消失了。高穹牵着他的手,高穹说要让它那只看起来愚蠢无比的粉狼陪自己玩儿。   章晓心里头那只没动静的小叶麂,又开始活泛起四肢了。   抵达目的地,从F出口走上去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正门。在保卫处登记名字之后,章晓清了清嗓子,指着校内说:“我来当导游,带你游览一下我们学校吧。”   “我在这里呆过两个月。”高穹提醒他,“别的不说,你们东一食堂的芹菜猪肉饺子确实好吃。”   章晓:“……你就不能换个馅儿么!芹菜猪肉到底有啥好吃的!”   高穹:“不想和无法欣赏芹菜猪肉馅儿的人做朋友。”   章晓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还学会开玩笑了。   经过树立在学院正门附近的荣誉墙时,高穹停下了脚步:“怎么都是周沙?”   这荣誉墙是今年才竖起来的,他没见过。上面出现了大量周沙的照片:连续四年获得全校战斗型精神体技能大赛冠军、连续三年刷新全国特殊人群运动会200米短跑记录、亚洲特运会蝶泳记录和举重记录保持者……   高穹沉默地看了一圈,语重心长地对章晓说:“以后还是不要惹周沙生气了。”   章晓:“师姐很厉害,在学校里很有名的……”   高穹:“就算不放蛇,她这个人也不简单。举重记录是多少公斤级的?”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进了学校。高穹果然熟悉这里,两人在生科院的楼前徘徊的时候他还指点章晓:生科院后面的围墙上有个洞,能钻进去偷里头的新型甜蜜小番茄和糖水大草莓。   除了生科院之外,新希望里其实只有寥寥数个学院。它招生和教育的目的都非常明确,就是为了培养能够适应社会岗位、担任重要职责的哨兵和向导,因而生科、农林、物理和土木是新希望的重点学院,有不少学科还拥有国家级的研究点。章晓所在的行政管理学院是新希望唯一一个文科学院,同时也是新希望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学院。在每一年的校运会上,行政管理学院的出赛人数都是最少的,同时获得的奖项也是最少的。章晓现在还记得,大一的时候自己误打误撞拿了个校级羽毛球比赛的季军,结果学院打出大红横幅,把章晓的名字悬在门口,足足挂了一个学期。   “章晓是我们学院的希望啊!”院长这样说——然而之后三年,章晓再也没能重现悬名半年的奇迹。   因为行政管理学院人员少,师资力量不足,很多课程都是由其他学院的老师来带班的。有些老师挺喜欢给行政管理学院的人上课,因为轻松,没有人会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给自己甩一个远远超出知识范围的问题:行政管理学院的学生大部分都会睡足三堂课,然后擦擦口水,离开教室。   章晓毕业论文的导师叫严谨,他也不是行管学院的人,是生科院的。   章晓的论文选题是随便选的,讨论人口信息化管理对哨兵向导就业发展的积极影响。这是个老题目,怎么做都做不出花儿来,可胜在稳妥,怎么说都能说足三万字。他听说师兄师姐们说,严谨手底下的论文最容易过关,于是就给严谨写了信,希望他能选择自己。   这样的信件严谨一天能收一百封。但他唯独接收了章晓这个非本学院的学生,并且强迫章晓选择自己那门根本没人选的校选课。   那门名为“元素构成”的校级选修课,除了章晓之外,只有严谨的其余两个学生选修了。三个人选修即满足校选课开课条件,严谨得以顺利开课,另外两位学生完成了导师的任务,得以顺利睡懒觉,而章晓则稀里糊涂地,成了这门课上唯一一个按时到堂并不得不认真听讲的学生。   生科院的教室位于生科院本部的教学楼内,教学楼上有十三层,下有三十层,地下存放着大量珍贵的研究资料和标本,没有老师的口令或者通行证,普通学生是进不去的。   严谨的办公室在地下,他上课的教室也在地下,章晓每周上课的时候,都必须穿过一条狭长的、两侧摆满生物标本的走廊,才能抵达走廊尽头的小教室。   严谨接到章晓电话的时候似乎还在睡觉,声音模模糊糊的:“来了就进来吧,口令密码你还记得吗?”   “记得,2046。”章晓说。   严谨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记性不坏嘛。”   走出抵达地下的电梯,高穹立刻僵立不动了。走廊两侧密密麻麻都是罐子,大的小的,罐子里盛装的福尔马林里头,悬浮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标本。高穹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章晓牵着他的手。   “好点儿了么?”章晓问他,“不行的话你可以闭上眼睛,我牵着你走。”   高穹立刻伸出手。   但是走到尽头,章晓发现他其实也没闭上眼。   严谨在办公室里刷牙,他果然是刚刚才起。办公室里有些凌乱,人看起来也十分凌乱。   “这是高穹,我同事。”章晓跟严谨打招呼后给他介绍高穹,“他想了解一些关于平行时空的事情。”   高穹:“不是,我就陪他来而已。”   严谨漱干净口,了然地笑:“明白明白,谈恋爱嘛,都这样。坐坐坐。”   章晓的辩解他根本没听,径自拿出两个啤酒杯,给俩人倒了茶。   严谨和应长河是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大学毕业之后,严谨被新希望聘用了,应长河则去了国博工作,章晓就是严谨推荐给应长河的,那封介绍信自然也是他写的。   但他对欧得利斯壁垒的研究并不多。   听完章晓的话,严谨陷入了沉思。   “你的精神体是什么,现在能看到了么?”他问。   “叶麂。”章晓比划了一下,“小小的。”   “这么平凡啊……”严谨抓抓头,“会咬人吗?可以进行攻击行为吗?”   章晓:“不会,就只会周围跑跑……哦,有件事挺奇怪的。”   他说了叶麂修复杜奇伟精神体的事情。   严谨顿时就坐直了,眼睛睁得很圆:“修复精神体?!”   他奔到自己的书柜前翻找资料,扛着一本极厚的册子又奔回来。   “以前有过一个例子。”他埋头翻资料,“很久、很久以前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个在战地执行任务的哨兵被敌对方攻击,精神体严重受损,眼看就活不成了。他的伴侣拥有的是一个辅助型精神体,但是为了救助自己的爱人,向导竭尽全力,牺牲了自己精神体的所有力量,把哨兵救了回来。   “向导死了。”严谨看着资料说,“但是那个哨兵的精神体完整无缺,他又活了回来。”   这件事章晓也有点儿印象。课堂上提及伴侣申请的时候都会说起这件往事,从这件事开始,伴侣申请突然成了大热门,几乎每个要执行危险任务的哨兵在出任务之前,都会被强制性地绑定一个能力不错的向导,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急情况。   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不是所有向导都愿意为自己的哨兵无条件地耗尽精神体的力量,献出生命,且不提那些被强制绑定的,就连自由恋爱并走入婚姻的伴侣,都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在所有愿意牺牲自己以换取伴侣活命机会的向导中,竟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能够完全修复精神体的。   “他们最多只能牺牲一部分精神体的力量去维持哨兵的生命,但没办法做到以命换命。那段时间离婚的人很多啊,提出解除伴侣关系的人也非常多,经历一次生死之后有人感情更好了,有的人则会对自己的向导产生强烈的怀疑。”严谨抬起头看着章晓,“你的情况有点儿像,但又不完全相似。”   章晓和高穹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怀疑,你拥有的精神体能量应该是非常非常巨大的。根据莫氏定律,你的精神体能量可能远在其余所有向导之上。假设修复他人的精神体要损耗的能量是100,而其余的哨兵最多也只拥有100单位的能量,他做不到。但你的能量可能高达100000单位,那么损耗这100个单位,对你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严谨一边想一边说,“欧得利斯壁垒也是一样。这个学说一直都是假说,没人可以证实,直到你出现。说不定以前无人可以打破壁垒的原因,也是这一百单位和十万单位能量的差别。你在进行空间迁跃的时候,精神体察觉到这是一个危险的行为,它必须保护你。而保护你所需要的能量是全部精神体能力的50%。”   严谨拉过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字。   “假设打破欧得利斯壁垒需要的能力是500单位。普通哨兵拥有100单位的能量,他们能释放出的50%也就是50单位,远远低于500,所以无力破坏壁垒。但你拥有的是十万单位的能量,十万的百分之五十就是五万单位,远远超过500单位,所以打破壁垒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严谨放下了笔。   “这也只是我的假设,但我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事情。章晓。我们目前无法证实欧得利斯壁垒是怎么形成,怎么才能被破坏的。如果你想验证我的想法,你最好有意识地去训练你的精神体,我怀疑你的小叶麂不是辅助型,是综合型的。所有综合性精神体的能量都比辅助型的大,这是一个基本常识。”   章晓点了点头。   严谨顿了顿:“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必须去参加实战训练了!”   章晓一抖:“我……我不行的。”   “你现在有个和你绑定的哨兵,为什么不行?实战课程可以双人同时进行。”严谨怒道,“你以前的实战课要不是我帮你卖人情补的分,你现在还没毕业呢!实战训练才是最能检验和提高精神体能力的方法,你要是想知道自己的精神体有什么能力,有多大的能力,那就把自己和它同时放入一个真实的危险情境中!”   章晓不敢反驳。严谨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但是发起火的时候挺可怕的。他点头似捣蒜,诺诺地应了。   “我一会儿给你师兄打个电话,你去他的训练班里报个名吧。”严谨说,“你还记得吧?邓宏,你给人写过情书的,八千字呢,靠,那么长,我都不愿意看。他对平行时空有研究,你和你的哨兵可以去问问。” 第38章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2)   八千字情书的事情其实是个误会。   学院里大部分课程都是哨兵和向导一同上课的, 除了需要分开学习的部分内容。因为性反应是纯粹的生理反应, 一旦被诱发且强度较大,必须通过服用抑制剂才能压制, 要不就是立刻滚床单, 因而学校里除了部分一心一意谈恋爱的人之外, 不少哨兵和向导在性伙伴的选择方面比较开放,一旦被某个人诱发了性反应, 往往会直接上前示好, 并顺理成章地步入下一阶段。   因为章晓反感自己的向导身份,因而一直压抑着自己的这些反应, 但是在大四的一堂课上, 他被代课的研究生邓宏诱发了初级性反应。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还是杜奇伟。他坐在章晓身边, 正跟前面几排的一个女哨兵眉来眼去,忽然就嗅闻到了从章晓身上发出的信息素气味。   气味很快就被章晓压下去了,但他却在零下十几度的冬天里,微微冒出了汗。   杜奇伟抓着他的手腕一摸, 体温升高, 脉搏加快, 微汗,全都是初级性反应的征兆。他顺着章晓的目光看向讲桌,立刻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章晓拒不承认这是性反应,杜奇伟反反复复地劝说他,最后终于放弃了这个话题,改从另一个方向进攻:“就算没有性反应, 你不觉得邓宏师兄那么帅,是个好对象吗?”   这下章晓犹豫了。   “去呀,谈恋爱吧。”杜奇伟说着,双手各攥一个手机,左右开弓给自己的女友A和女友B发短信,“谈恋爱多高兴啊。”   情书不是八千字,而是两百多字。严格来讲那也不是情书,只是稍微介绍了一下自己,并且表达了“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从朋友开始,加深彼此了解”。更重要的是,这封两百余字的信,是杜奇伟给他写的。   章晓也确实有些心动,于是没有拒绝,把情书夹在课业论文里,交给了邓宏。   情书两百字,课业论文七千五。   但是邓宏没看,他只是来代严谨的课的,这修改论文的事情最终还是得严谨亲自上。   于是严谨就看到了。   严谨一开始以为是写给自己的,很高兴,等看到落款是“章晓”,心里一个咯噔——是个男的,再看抬头写着“邓宏”,一颗充满喜悦的心顿时就瘪了。他把章晓叫过去,郑重地将情书还给了他,并且告诉他邓宏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祝愿他旗开得胜。然而章晓臊得抬不起头,回去立刻把信撕了冲下马桶,再也没提过。   现在听到严谨又讲起这件事,章晓几乎要嚎叫出来:“别提了!”   严谨笑了一阵子,严肃起来,让章晓把他的叶麂释放出来看看。   见到那只叶麂从章晓身上腾起的轻雾中跃出,严谨眼里都是惊喜。他摸摸叶麂的背,揉揉它的小耳朵,感慨万分:“你呀……你呀,终于成功了。我真是太害怕了,我怕把你推荐到文管委也不管用,可是你的能力又确实是最适合管理陈氏仪的,是应长河非常需要的人。老师真的担心你,要是你一直都没办法释放精神体,以后可怎么办……”   他似乎非常喜欢叶麂的皮毛,摸个不停。   “你呢?”严谨转头对高穹说,“你也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么?我对你似乎没印象。”   章晓代替高穹回答:“他不是。他没上过大学。”   “哦……”严谨想了想,“没上过大学的哨兵很少啊。哨兵一直以来都很受重视,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总比向导的分数线低一百来分,就算考得不好,只要精神体能力强,都能以体育生的身份被破格录取。你那时候怎么回事?”   高穹没回答他的问题:“你问这个做什么?”   严谨笑笑:“行,我不问了。我想看看你的精神体。你们已经绑定了吗?”   高穹:“什么是绑定?”   章晓红着脸摆手:“没有没有。”   严谨了然地点点头:“总之,我想看看你的精神体。我没有恶意。”   他声音十分温和,神情也很平静,不是胁迫,态度也丝毫不强硬。为了表示自己对高穹没有任何恶意,严谨主动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一只金刚鹦鹉。   鹦鹉在房间里飞了一圈,最后落在叶麂的背部上,爪子牢牢抓住它的皮毛。叶麂不太喜欢,张嘴小小声地鸣叫,表示抗议。   高穹没有再抗拒。他眨眨眼,乳白色的、颗粒状的轻雾从他身上飘散出来,缓缓旋转,最终凝成了一头灰白色皮毛的狼。   但是在狼的身躯现出轮廓的瞬间,站在叶麂身上的金刚鹦鹉突然一震,眼睛睁得滚圆,浑身羽毛都竖了起来。它的爪子狠狠抓挠着叶麂的背部,发出刺耳的尖叫。   狼稳稳站在高穹身边的地面上,没有被鹦鹉的叫声影响,只是转头看了它一眼。   鹦鹉顿时僵住了。它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但戒备的姿态也没有任何改变,羽毛根根竖起,圆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头狼。   那狼目光移到叶麂身上,发现鹦鹉正抓住叶麂的皮毛不放,叶麂明显感觉到了疼痛,嘴巴一动一动地小声哼哼着。   狼磨磨牙,前爪往叶麂的方向跨了一步。   鹦鹉浑身一抖,忽然化成了轻雾,瞬间消失在严谨的身体之中。   情敌没有了,狼甩着尾巴,倨傲又轻快地奔到叶麂身边,和它一起趴在地上,舌头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叶麂的耳朵。   章晓觉得太他妈尴尬了,连忙示意高穹管一管他的狼。   但高穹的目光没有放在狼身上,他正瞪着站起来了的严谨。   严谨看看那头狼,又看看他,问了一个问题:“你是应长河的什么亲戚?”   高穹平静回答:“远房亲戚。”   严谨:“我以前从没听他提过你。”   高穹:“我也没听他提过你。”   严谨指着他的狼:“你的狼没有变异过吗?”   高穹始终很冷静:“没有。”   “狼有什么问题吗?”章晓有些担心。   严谨沉吟片刻,摆摆手:“没什么。你们快去找邓宏吧,我怕十二点一过他就走了。”   但章晓总觉得严谨的目光黏在了高穹身上,怎么都挣脱不开来。两人临走前,严谨还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他注意保护自己。   邓宏研究生毕业之后进入了一个生物制药企业当技术顾问,同时还兼任学校里体能训练班的老师,有时候在体育馆附近的技能楼里上课,比如今天。   高穹一路都没说话,两人走上操场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了:“八千字情书是怎么回事?”   “没有八千字,都是他乱说的。”章晓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通。   高穹又冷静地问:“所以还是写了情书。”   “也不是我写的啊。”   “但是落款写了你名字,你也接受了。”   章晓站定在原地:“所以呢?谁以前没喜欢过个把其他人,我对你有映刻反应是一回事,我喜欢过别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烦别人提这件事情。他对邓宏那一点点动心的痕迹早就消失了,更别提当时的心情。他多年来压抑性反应已经成了惯性,也只有在高穹这里才算是破了戒,这个人总让他混乱,心里高兴一阵子,又苦恼一阵子,现在还要莫名地吃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醋——甚至章晓根本就不确定高穹是不是吃醋。   他可能就跟每次亲吻自己一样,亲完了,会用好奇又得意的眼光看自己,问一句:麂子呢?   去他妈的麂子,你亲的是老子,又不是麂子。   但章晓没办法跟他抗议。被他亲吻的时候他手脚发软,中级性反应带来的兴奋和酥软会让人思考不了更多的事情。他只有在夜间睡觉之前,回忆起白天被高穹占的各种便宜,才会想到很多反抗的方法和斥骂的语句。   不过也没有用。下一次被他亲吻,那些在脑袋里盘桓了很久的念头、要用来骂高穹的话,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高穹别的不理解,但章晓是生气还是高兴,他很轻易就能感受得到。   他不敢再出声了,纵然心里十二万分好奇,还是按住了追问的想法。   邓宏果然在技能楼里,他刚刚结束了一节训练班。   新希望的技能楼顶上四层是专门用来给哨兵和向导做训练用的,第六层是哨兵专用,第七层是向导专用,第八层则是双人实训的场地,顶层还有一个对战室,据说那里更为真实。   邓宏站在第七层的走廊上,一边清点人数一边大声说话:“起来了起来了,别躺了,这么点儿强度就受不了,那个谁,你不是说想当警察?”   “不当了!!!”里头有个年轻的声音哑着喉咙高声回答。   从训练室里走出来的人个个灰头土脸,浑身是汗,有个瘦巴巴的男孩子还哭了。他的手臂似乎脱了臼,邓宏让他站好,大手一捏就给他接上了。那男孩惨白着脸,被同伴揽着一步拖成三步似的离开。   人人都有一张稚嫩的脸庞,章晓猜他们应该是大一的新生。   邓宏早就不记得章晓是谁了,严谨告诉他要在他的班上塞一个学生,他见章晓长得清秀,以为他是来开小灶的,开口就问他哪个班。   章晓:“我已经毕业了。”   邓宏:“那还来做什么?”   章晓:“我以前没办法释放精神体,现在可以了。严老师让我来学习实战训练。”   邓宏想了片刻,终于记起大名鼎鼎的废柴章晓,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起你了。可以可以,非常欢迎。”   高穹盯着那只搭在章晓肩上的手,目光异常严肃。   邓宏很高大,虽然身高看上去跟高穹差不多,但体格比高穹要魁梧不少。现在还是初春,很冷,但他在室内只穿了一件紧身的衬衣,布料裹着块块隆起的肌肉,每一根起伏的曲线都像是隐藏着力量。   高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他自然也不瘦弱的,从小不断进行的强化练习让他拥有了一个强韧的身体,虽然没有邓宏看起来这么威猛,但是力量绝对不会逊色。   他心中稍安,抬起头时发现邓宏已经揽着章晓走进了训练室。   训练室分内外两个部分,外部和内部之间用一块巨大的玻璃隔开。内部装设着许多感应器,地面或是隆起,或是凹陷,布满了仿似陷阱的东西,这些凌乱的、毫无章法的灰色石块或凹坑占据了整个数千平米的内室。   “训练室去年年底刚升级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比较先进。戴上VR头盔之后,我们这些老师会为学生选择相应的训练剧情。一般每次最多只能训练七个人,他们有时候需要分成两个敌对的小组进行对战,有时候则是共同对付虚拟的敌人。”邓宏为章晓讲解,“这些石块、凹处,在不同的虚拟环境里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如果是沙漠蝎王的剧情,石块在训练者的视野里就是仙人掌,凹处是沙坑,如果是生化危机的剧情,石块可能是城市里的各种障碍物,凹处就是没了井盖的下水道啊,路面出现的陷阱啊。总之很有趣的。”   章晓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   “这么复杂,我还是明天再来吧。”他把VR头盔还给邓宏,“不耽误你下班。”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到时候再聊吧。”邓宏说,“你是我师弟对吗?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章晓这下更不敢说自己曾上过他的课了。   “这个训练室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这面玻璃是我们学校的专利。”邓宏曲起手指,敲了敲那面巨大的玻璃,“它可以阻隔和抵消强烈的撞击力量,比如我在这里释放精神体,无论怎么撞击,玻璃都不会碎的。尤其在哨兵的训练层,这个玻璃可以很有效地保护外室老师的安全,我给你演示一下。”   章晓大吃一惊,连忙阻止:“不用……”   但邓宏话音才落,已经开始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了。   他似乎对章晓有点儿兴趣,因而在释放精神体的时候,刻意地让它保持着一个硕大的惊人尺寸,仿佛在炫技。   一头足有五人高的狮子出现在他眼前,低头俯视着面前站立的三个人。   章晓的背撞在墙上,他必须要紧紧抠住墙面才能让自己站稳。   邓宏的精神体显然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战斗型,它不能和周沙的树蝰相比,但因为邓宏刻意炫耀,那头狮子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就像是它巨大而锋利的爪子,紧紧地捏住了章晓的心脏。   他呼吸困难,久违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即便知道这狮子对自己没有恶意,但恐惧仿佛深深铭刻在他的血液和骨头里,存活于他的每一个细胞里,脑内虚弱的劝说之声根本无法压制强烈的惧怕,章晓仿佛看到那玻璃消失了,邓宏也消失了,狮子慢慢俯下身,朝自己张开它腥臭的大口。而他就像……就像方才在严谨办公室里戒备着狼的鹦鹉一样,不敢低头,不敢躲避,只能在对方恐怖的压力之下,惊悸地发抖。   “章晓。”   高穹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手腕上传来的暖意暂时让章晓的神智恢复了些许。他的手指动了动,勉强抓紧了高穹的手。   “把你的麂子放出来。”高穹的声音很清晰,说得很快,“它可以保护你。它一直都在保护你。你相信它。”   那一日原一苇在周沙面前用自己的精神体为章晓消除压力和恐惧的一幕,忽然出现在章晓心里。   对了,他有叶麂,他有一只忠诚的、永远不会背叛的伙伴。   他现在可以看到它。他可以释放它。   从狮子跃出到章晓身上逸散出浓重的白雾,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邓宏已经意识到章晓害怕自己的狮子,就在他要将狮子收回去的瞬间,从那位陌生哨兵的身上忽然腾出一团凝重的雾气。   雾中钻出一只锋利的狼爪,一下就把他按在了地上。   下一刻,尖锐悠长的狼嚎声钻进了邓宏的耳朵里。   邓宏是一个哨兵,一个经历过很多严酷训练、并且长年在世界各地的丛林中奔波寻找新型药材的哨兵。   他也见过许多种狼,听过很多狼嚎声。   但是邓宏却发抖了。他双手紧握成拳,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叠放于胸前。这是一个保护自己并命令精神体攻击敌人的动作。邓宏的理智清楚地知道面前的两个人并不是自己在丛林或者沙漠之中遇到的怪物或掠夺者,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可是,他的狮子并没有随着他的召唤而动作。   在尖利刺耳的狼嚎声中,那头几乎顶着天花板的狮子飞快地缩小了。它缩成原来的身形之后也没有按照邓宏的命令进行攻击,而是和严谨的鹦鹉一样,化成一团雾气,钻进了邓宏的身体里。   在精神体回归自身的那一刻,邓宏浑身发冷。   一种全然陌生的畏惧和惊恐随着精神体的归来而传达到他的神经里。   这是因远远胜过自己的某种强大力量而产生的惧意。这惧意似乎渊源深远,比邓宏能阅读到的所有历史书籍里记载的年月都更久远。它是最古老的恐惧,因为艰难的生,轻易的死,以及血脉中潜藏着的、对先祖的敬畏而产生。   寒意消失了,但邓宏知道他的精神体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将无法正常释放。   他从地上坐起来,看到了高穹的精神体。   那头灰白色的肥狼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狼都不太一样,体型有些差别。它完全没了方才的威风模样,只顾着一下下地蹭章晓脚下的那头麂子,亲亲热热地舔麂子的耳朵和脖子。   章晓的脸色仍旧惨白,但已经不再发抖了。   邓宏心里翻过无数想法。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VR头盔,跟章晓诚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害怕哨兵的精神体。”   他同时也放弃了邀请章晓共进午餐的想法。   章晓害怕自己的狮子,但显然不害怕那头狼。他和这个陌生的哨兵之间已经产生了映刻效应,邓宏心中满是对章晓的遗憾,以及对高穹的困惑。   回到家中,高穹发现章晓的身体一直在发热。   这是章晓第一次有意识地为了保护自己而释放叶麂。叶麂钻出来的那一刻,就连站在他身边的高穹也感觉到周围因狮子而产生的压迫感消失了,温暖而清新的风把他们卷入其中,章晓不再颤抖,而他的叶麂就站在他们之间,抖抖耳朵尾巴,直着脖子稳稳站着。   但哨兵和向导初次利用精神体实施保护或攻击行为的时候,必须需要有人指导,因为精神体实施具有强烈目的性的行为时,它剧烈波动的力量会对未尝试过这种强度的哨兵或向导产生极大的副作用。章晓错过了,而高穹又不知道这个“必须”,他只敏锐地察觉章晓身上的信息素十分混乱,而且体温一直低不下去。   章晓连喝了几杯高穹倒的水,坐在沙发上喘气。   理智告诉他,现在这个地方有一个哨兵,他不能任由自己的信息素这样疯狂地乱窜。但他确实压不下去。高穹坐在他身边,揉揉他的头发,低声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章晓知道自己身体内部的热源正在持续地累积着亟待爆发的某种欲望。但他不想服用抑制剂了。这突兀而强烈的欲望,他怕吃十颗八颗抑制剂也无法控制。这是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初次使用精神体可能引发的状况,他本该循序渐进,先使用精神体的力量保护自己,再尝试释放完整的精神体。但章晓太紧张,太害怕,忘记了这个程序。   他抓住了高穹的衣领。   “我给别人写情书……你嫉妒吗?”章晓的声音发颤,艰难地问。   高穹握着他停留在自己衣领上的手,理解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很嫉妒。”   章晓盯着他的眼睛:高穹没有说谎。   他需要高穹做一件事。他需要高穹帮他。副作用诱发了强烈的性反应,肌肉突突跳动,每一个神经元都在激动地传递兴奋的信号——他必须要让自己的哨兵帮他。   “章晓。”高穹擦拭他鬓角的汗,低声询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第39章 情书(1)(和谐 捉虫)   章晓抓起他的手。他发现高穹的体温也升高了,虽然没有自己那么热,但掌心的温度有了变化。   客厅充斥着他的性信息素,章晓压不住,干脆放弃压制。他把高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吻了一下,低声说:“碰碰我。”   这是章晓第一次产生这么强烈的、需要立刻纾解的欲望。他也没有想要得到多么深入的抚慰,只需要高穹抚摸他,吻他,也许就能解决了。   高穹的手指触碰他的脸,撩开他额前的头发,亲昵地亲吻他的耳朵。章晓被耳上的接触弄得立刻要缩起脖子,但察觉到高穹的舌尖伸出来舔他耳垂时,他眼睛一下睁大了,完全发不出声音。高穹非常喜欢他的反应,忍不住很轻地笑了笑,转而去吻他的眼角。   章晓不敢再动。他们靠得那么近,那已经充分兴奋起来的部分隔着衣物碰触到一起,才稍微摩擦几下,他身体里那处滚烫的热源顿时就失了控制。   声音一钻出鼻腔,章晓立刻捂住了脸。高穹像是吃了一惊,顿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他:“不喜欢?”   勃起,摩擦,射精,这是高级性反应的整个过程。极度的羞耻感让章晓没办法放开自己的手,他不愿意让高穹看到自己的样子,也不愿意看到高穹此刻的神情。无论他是笑或者别的,章晓都觉得自己肯定受不了受不了。   高穹离他更近了一些,吻着他捂脸的手背,撩起他的上衣,手指顺着腰线滑下去,挑开了他裤上的扣子。   “怕什么?”他小声地跟章晓说,“我也是啊,我也和你一样。”   章晓被他摸得直发抖。高穹的手明明已经牵过很多次了,但以这种样子触碰又大不一样。那只手上的纹路、起伏,瘦的地方,骨节突起的地方,还有温热的掌心,全都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章晓光是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就已经竭尽全力,快感引发的欲潮他无力抵抗,高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令他背脊发麻,过分强烈的陌生愉悦刺激了他的所有感官,皮肤上甚至冒起了鸡皮疙瘩.像是冷得受不了。   他终于放下了手,一张睑红得要冒火,眼睛是湿的,被不可控的热念熏出来的。   章晓把手放在高穹的胳膊上,仍旧没有抬眼看他,但也不敢看正亲密摩挲着的地方,眼神茫茫地盯若高穹的手臂,小声说:“慢一点……慢一点……”   高穹只觉得他发红的耳朵、鼻头和眼圈都有意思极了。他想多逗他一会儿,多让他说一些话,发出刚刚那种软绵绵的、但是能让自己腾地热起来的鼻音。   他抓住章晓那只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引到了别处。   章晓挣脱不开,面红耳赤地被迫把手放在高穹同样硬且热的部位。   高穹学他刚刚说话的声调和语气:“碰碰我。”   章晓的心剧烈跳动。这一定是因为性反应……或者映刻效应,这不是自己的本意。章晓心想,他居然没办法抗拒高穹的这句话。他无法拒绝高穹说的话,也无法拒绝他让自己张口的要求。随之而来的是很深的吻,章晓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和高穹的喘息。   “考试多难啊。”高穹说, “学霸带带我。”   章晓连忙回忆起课本的内容。别的不行, 说到背书考试,很少有人是他的敌手。他因为精神体无法释放,很多课程连达标都做不到,于是纸面上的考试便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可惜行政管理学院的人普遍都很会背书,所以一大堆背书小达人,章晓没办法在背书这个项目上胜过别人, 最后还是得靠严谨的人情拉分。   “不难的!通识课本只要能背、会背,90分绝对不成问题。”   高穹只觉得他发红的耳朵、鼻头和眼圈都有意思极了。他想多逗他一会儿,多让他说一些话,背书也无所谓啦,背书也很好玩的,何况他的小麂子还在周围蹦来跳去。   高穹学他刚刚说话的声调和语气:“那你会背吗?”   章晓的心剧烈跳动。这一定是因为性反应……或者映刻效应,这不是自己的本意。章晓心想,他居然没办法抗拒高穹的这句话。他无法拒绝高穹说的话,也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整本书……肯定是背不出来的。”章晓红着脸说,“不过一个两个章节难不倒我。”   “那你慢慢背。”高穹拿出自己的诺基亚,打开了录音键,“今年我一定要参加考试了,考个编制,多拿些钱钱请你吃大餐。你背给我听,我要随时随地复习。”   章晓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啊!这是一位多么好学、多么向上的学生!面对一个这一积极的灵魂,自己多背点儿书,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他挺直了腰杆,激情万千地背诵起来。   高穹的狼和他的麂子,被他突然之间的热情洋溢吓了一跳,一起从地毯上跳了起来。高穹则出神地注视着他,眼里带着一些温柔的笑意。他没想到章晓居然这么会背书。在这个时代,善于背书、乐于背书的人,总是可爱的。   章晓背完了,双目炯炯地看着高穹:“录下来了吗?”   高穹:“录了。”   然而他一看手机,发现因为内存不足,录到一半就听了。   两人开了录音细细地听,章晓说到“易感人群”那里,就没了。   章晓:“……换个手机吧。”   高穹:“没钱。”   章晓:“你骗人!我昨天在周沙那里看到了,你一月份出勤费有两千一百八!”   高穹:“还债了。”   章晓:“什么债?”   高穹:“在九哥奶茶那里蹭吃蹭喝欠的。”   章晓:“……”   他默默起身,决定回到房间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是否应该延续对高穹的爱意。   【*和谐部分结束】   完了。做了。   章晓躺在床上,用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态想。   ……也不算做……但也不算不做。   总之,做了——至少是一次两百米的短跑,时间不长,累得够呛。   身体是不累的,心累。   章晓捂着脸在床上滚了一圈,滚到地上坐着,脑袋一歪就搭在了床沿。   怎么就撸上了呢?就算有了这样那样的性反应,有了映刻效应,可是只要没有进行实际性的性接触,他和高穹之间就不会产生实质联系。   ——你们听好了,别睡觉了。产生性接触之后,无论是浅层还是深层,一旦发生了性接触,哨兵和向导对对方的易感程度都会显著上升。不用举手,哨兵和哨兵、向导和向导没这个问题,我说的是进攻者和保护者。   章晓记得那个戴眼镜的短发女老师习惯哐哐地敲黑板。   ——都看到PPT上的字了么?哨兵也好向导也好,你们的第一个性伙伴将会影响你们精神体力量的整体平衡。我知道课堂上很多人已经不止一个性伙伴了,但是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在初次进行性行为之后,你们的精神体是不是不容易控制,一旦跑出来就收不回去?这是因为精神体和你们一样陷入极度的兴奋状态之中,身体的亢奋影响了精神体的稳定……   章晓看着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叶麂。   叶麂意识到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低声冲他鸣叫,像是在撒娇。此时刚刚过午不久,阳光灿烂,四围陷入一种令人恍惚的寂静中,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是幼儿园的孩子们在上课。叶麂就这样趴在温暖的窗台上,趴在温暖的日光里。光线圈着它的耳朵,它的背,它的尾巴,绒绒的光像是从它身上长出来一样,蓬勃明亮。   妈呀,光天化日……章晓又捂着脸趴在了床上:大白天的,他就和高穹在客厅里撸上了!   有人在敲他的房门,章晓一个激灵,顿时站了起来。   “吃饭了。”高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都三点了,你不饿?”   饿是饿的,但不敢出去见他。章晓慢吞吞爬上床,用枕头盖着自己装睡。   外面安静片刻后,门开了。   章晓吃了一惊,只见那头狼披着一身火红皮毛,风一样从外面冲过来,先跳上他的床在他脸上舔了一舌头,随即风一样跃下床,直奔窗台边上的麂子而去。窗台比较窄,叶麂趴在上面狼就跳不上去了,它急得呜呜直叫,只能抬起前爪一下下拨挠叶麂的小尾巴。   章晓:“……”   高穹大咧咧坐在他床上:“吃饭。”   他一靠近,章晓立刻就又脸红了,软着手脚爬到床头:“别过来。”   高穹很有先见之明,他在去浴室洗澡之后看到自己红得不寻常的狼,立刻知道性反应可能是升级了。在进入章晓的房间之前,他先抓了一把糖丸扔嘴里嚼巴嚼巴吞了,现在见章晓这样子,立刻慷慨地献出自己的抑制剂:“我这里有。”   章晓咽了糖丸,高穹十分遗憾,一个劲提醒他:“你嚼一嚼,很甜的。”   “不说这个,你怎么进我房间的,我明明反锁了。”章晓冷静下来之后,立刻质问。   高穹亮出一条钥匙:“我书桌的抽屉里放了个信封,里面有这根钥匙。杜奇伟给我留的。”   章晓:“……”   高穹:“你这个朋友人不错。”   章晓:“算了,吃饭吧。”   饭桌上,章晓鼓足勇气跟高穹商量。   “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当做一次意外吧。”他说,“你把它忘了,我也把它忘了。”   “为什么要忘?”高穹呼哧呼哧吃泡面,“不喜欢吗?可是你都软了。”   章晓:“……停停停,不要形容!”   他揉了揉热起来的脸,认真跟高穹解释:“这种事情太亲密了,我只能接受跟恋人一起……那啥。”   “那我们做恋人吧。”高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章晓愣住了,手里的塑料叉子咚地掉进面汤里。   然而高穹又立刻改口:“不行,暂时不行。”   章晓默默拈起叉子,扔进了垃圾桶。   “你给我写情书。”高穹单手支着脑袋,咬着他那个塑料叉子,兴高采烈地说,“你给我写个八千字情书,咱们就是恋人了。”   章晓:“那还是算了吧。”   他哧溜哧溜喝了面汤,抬头见到高穹一脸愤懑,突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严老师和邓宏的精神体都怕你的狼?”   狼似乎意识到章晓提起了它,嗷地在房间里叫了一声。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高穹用叉子卷着方便面桶里的面条,他慷慨地给自己下了两块面饼,把多出来的那份调料给了章晓,“严谨问了我不喜欢回答的问题,邓宏看起来不顺眼。我的情绪传递给狼,它显示出不友好的态度,所以鹦鹉会怕。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狮子也怕,鹦鹉怕正常,狮子怕我的狼?不对吧……它才是万兽之王。所以邓宏肯定有问题,这个人体质虚,身体不好,别看他五大三粗的,肯定有毛病。”   章晓忽略了高穹对邓宏的诋毁,他记得严谨问的是什么问题。   “你身世一定很惨。”他同情地说,“是孤儿吗?从小没有父母?应主任把你捡回来养?他没结婚,也不能收养你,所以只能把你寄养在别的亲戚家,等你成年了才把你接回来?可是他一个大老粗,也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对了,所以你才变成现在这么别扭的性格吧?”   他乱想一通,觉得越来越有可能了。   “情书,到底写不写?”高穹打断了他的无边想象,“我降低点儿标准,八百字就行。”   之后的几天里,文管委众人发现章晓吃抑制剂的次数变多了,高穹的狼越来越红了。周沙和袁悦心知肚明,两人经常眉来眼去地偷笑,只有秦夜时什么都没搞清楚,每每见到高穹的狼都要热心地去提醒他:“太红了,不正常,你最好去二六七医院做个系统检查,如果是精神障碍,早治疗早恢复。我们不会歧视你。”   高穹:“滚。”   在不需要工作的间隙,章晓会在档案室里跟袁悦一块儿呆着。袁悦复原了五六个佛像,现在正全力以赴,试图复原药师如来像。千佛窟里的那尊药师如来像太大了,他制作的是一个等比例缩小的、一人高的塑像,为了完整地模拟出药师如来的全身细节,袁悦还花了点儿时间重拾以前学习的3D造像技术。   章晓觉得袁悦太厉害了,只能用景仰的眼神看他:“大师啊。”   在进行复原工作的时候,袁悦的毛丝鼠会冒出来,乖乖地趴在袁悦的头顶上,随着他的动作慢吞吞地摇头晃脑。   章晓也释放了几次自己的叶麂。毛丝鼠挺喜欢叶麂的,一见到麂子就吭哧吭哧从袁悦头顶爬到他肩膀,再从肩膀溜到他手臂上,然后跳到桌面,再撒欢似的扑腾四爪,从桌上一路跃下去,最后落在叶麂的脑袋上。   它尤其喜欢叶麂的耳朵,小爪子抓个不停。叶麂对它没什么反应,两只小兽常常趴在档案室的架子边上,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袁悦也问过章晓高穹那只是什么狼,但章晓不知道。袁悦秉着求知之心查阅了许多资料,但最后他反而不肯告诉章晓答案了。   “你的情书进展如何?”袁悦问章晓。   章晓挠挠头:“没进展,不懂怎么写。”   和高穹发生的事情他只告诉了袁悦。得知高穹要求章晓写情书之后,袁悦笑得差点弄坏了自己复原的佛像。   章晓其实后来问过高穹,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情书。   高穹说自己没收过情书,章晓便问有没有人追过他。高穹转了转眼珠子,回避了这个问题,一边强调“总之从未收过情书”一边张牙舞爪地要去扒章晓的裤子。   “得逞没有?”袁悦立刻来了兴趣。   “没有。”章晓又挠挠头,“我觉得这样真的不太好。他看上去不认真。”   “而你又太认真。”袁悦说,“想这么多做什么啊,赶快先谈一谈,谈得下去就继续,谈不下去就分手。人嘛,就要及时行乐。你看现在警铃协会又出来蹦跶了,万一整出个什么大事,有没有命活下去都不知道。上次组织的心理健康讲座你不是去了么,那老师讲的啥你还记得吗,人不要被情绪控制,要自己去控制情绪……”   他唠唠叨叨,连睡在一旁的两只小兽都被吵醒了,章晓只听了一半,忽然冒出一句:“你这里还有抑制剂吗?”   “……你们能忍得住,真是不容易。”袁悦万分感慨,“原一苇又得制作新的一批了,都吃完啦?”   “情况相当危急了。”章晓说,“我剩三颗,他还剩一颗。”   因为被人惦记着,原一苇吭哧一下打了个喷嚏,半梦半醒间嘟哝了句听不清的话,脑袋一歪又继续沉入睡梦之中。   此时危机办的电梯门恰巧打开,周沙跨出电梯,眉头忽的一皱。   走廊上爬着几只蜘蛛,而头顶的廊灯、壁画上全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蛛丝。蜘蛛个头不大,蛛网也是细细瘦瘦的,营养相当不良。   “原哥睡觉又忘记戴抑制环了。”走过她身边的危机办员工小声说,“文管委出来的人真懒散啊。”   周沙七拐八弯,在临时休息室里找到了披着外套呼呼大睡的原一苇。   危机办抽调原一苇过来,他立刻就派上了用场:优秀的向导数量不足,而侦查工作需要大量的哨兵,他最多的时候一个人配合六个哨兵,体能和精神体的力量都大大透支。   周沙靠近的时候原一苇立刻睁开了眼睛。他意识到身边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人,睡得迷迷糊糊,仍记住去牵周沙的手:“沙沙……”   周沙二话不说,从他外套里掏出个抑制环立刻给他戴上了。   地面乱跑的蜘蛛瞬间消失,但蛛网仍在,一堆堆黏在天花板的角落,随着中央空调排气口送出的暖风而轻轻摇晃。   原一苇清醒了:“我又忘记戴了?”   “我不提醒你有哪次是记得住的?”周沙把他拉起来,“去洗把脸,我在家里炖了汤,回去快喝一点儿。”   “我还得去长安街值班,下午三点才能走。”原一苇可怜巴巴地说,脑袋靠在周沙肩上蹭来蹭去,“真想你啊,我们有两天没见了吧?”   “一天半。”周沙纠正了他,“我来的时候遇到付沧海了。”   原一苇仍旧蹭个不停,抬手环着周沙的腰:“他又让你回家?”   “他说过节的时候回老家见到我妈妈了。我妈特别想我,想让我回家过年。”周沙说,“付沧海把我俩递交伴侣申请的事情跟她说了,她很不高兴。”   “你妈妈到底不喜欢我什么?”原一苇问,“她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有哪个比我帅,比我好的呀?”   “你是向导,所以她不喜欢。”周沙说,“换句话说,这是原罪,你怎么努力都没用,她不会接受我找一个哨兵或者向导一起生活的。我爸爸的事情让她害怕了,而且我和你都在文管委工作,她恨不得我立刻回家,什么都别干,乖乖让她养着就行。”   原一苇无话可说,侧脑袋在周沙颈上吻了吻。这是他和周沙目前都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那咱们还结婚吗?”原一苇问。   “结啊。你敢说一句不结,你这辈子都别想好,天天晚上放蛇咬你。”周沙把他推开,“别蹭了,我这新衣服呢,还化了妆才来的,你都蹭花了。”   原一苇知道她每次到危机办开会都要精心打扮,因为这里有秦双双。   秦双双和原一苇是大学同学,但两人并不是从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出来的。   除了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这个学校之外,目前国内还有一个专门培训适战型哨兵和向导的机构:国家新型人才规划局。和新希望最大的不同是,人才规划局是中央直属的机构,他们不注重文化教育,更强调哨兵和向导个人能力的强化方向,采用的是军事化管理和训练方式。秦双双和原一苇都是人才规划局招揽过去的,他们在高考结束之后就进入了人才规划局进行学习和培训。袁悦和秦夜时也是人才规划局出来的,但秦夜时比袁悦入学要晚,所以他并不知道袁悦是自己的师兄。   国内正常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并且完成了高中学业、顺利参加高考的特殊人群,不是进入新希望就是进入了人才规划局。人才规划局比新希望接纳的学生更多,它拥有专门的丧尸化人类学习区域和位于地底深处的地底人学习区域,因此平时三类特殊人群互相能碰面的机会几乎为零。   像高穹这种没有接受过正规高校教育的人,是异常稀少的。   原一苇和秦双双的同届又同班,他知道秦双双很青睐自己,但原一苇在大二参加全国特殊人群运动会的时候,就对200米短跑赛场上的周沙一见钟情了。   与先来后到无关,与相处的时间长短也无关,只和是否动情有关。   秦双双的喜爱藏得很隐秘,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有所察觉,但也都为对方和自己保留着那点儿异常矜贵的自尊,没有人说破。   就算秦夜时这个大嘴巴说出来了,原一苇也不打算改变自己对秦双双的态度。   不过看到周沙因为秦双双在这里而细致打扮,虽然她不允许自己拥抱和亲吻,原一苇也还是觉得很高兴:吃醋的周沙他也非常非常喜欢。   “这次是什么会议?”原一苇梳理着她的头发。   周沙想了想:“和人口管理系统相关的。文件上说人口管理系统出现了被神秘人侵入的痕迹。”   特殊人群人口数据管理系统是一个和公安部人口库数据关联的系统,所有哨兵和向导只要在出生之后检测出染色体异常,都会立刻被登记入系统之中,而受到丧尸病毒和岩化病毒感染的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一旦被发现感染症状,也会立刻成为这个系统的一员。   因为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关联着整个特殊人群的基本信息,包括身份证号码、住址、父母亲人、监护人、相关的重要档案记录,所以系统的管理也异常严密。除了国家级管理员和省、直辖市及各地市的管理员之外,只有寥寥几个国家级单位拥有进入权限,危机办就是其中一个。   春节期间,公安部负责管理系统的管理员在日常抽查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连续三天都在深夜登录系统的一个陌生IP。 第40章 情书(2)   在非工作时间, 且又是春节没有人工作的深夜, 这个IP的出现非常突兀。   管理员立刻将这个IP封禁,并开始查询登录信息。陌生的ip使用了代理服务器, 登录的地点位置不可靠。登陆者浏览了库内所有成年的哨兵和向导, 并且使用了系统内部的“检索”与“导出”两个功能, 试图将数据完整导出。   但是由于数据导出必须持有秘钥并输入二级密令,这位登陆者没有完成导出的动作。   三次登录, 对方先后检索和对比了三万多个数据, 这也是这几年来数据库内部有过更新的所有哨兵和向导的记录。   这个人没有看一眼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的资料,只专注于哨兵和向导。   意识到不对劲的管理员第一时间把情况跟危机办做了报告。   投影仪的光线闪烁不定, 一串串数据跃显在布幕上。   会议室里的大圆桌坐了一圈神情严肃的人, 周沙是代表文管委来开会的, 文管委没有资格坐在圆桌上,她和其余小单位的人一起坐在了会议室后部。   秦双双的汇报停顿了片刻,圆桌边上有个中年人敲了敲桌子:“秦主任,不用说那么多没用的。系统的管理权限我们部里也有, 每个登录的账号都是实名制, 都是国家级管理员分配的, 谁登录的只要一查账号就知道了,何必要弄得这么复杂?”   在一片附和之声中,秦双双点了点鼠标。投影仪切换了一张图片。   “登录账号是属于付沧海的。”秦双双说。   周沙顿时抓紧了自己的笔记本。   “就在会议开始之前的几分钟,危机办的人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秦双双继续道。   会议室里陷入了异常的沉默。   片刻后,有人低声说了一句“不可能”。   “你们怀疑付沧海什么?”之前说话的中年人再次开口,“据我所知, 国家博物馆唯一一个系统管理员就是付沧海,因为陈氏仪在国博,所以国家级管理员给了国博一个管理权限,国博可以有针对性地筛选和挑拣合适的人才。付沧海他有权限进入系统,那么他想在什么时候进入系统,就什么时候登录。这么点事情值得开个会讨论吗?”   “张部长,您听我把话说完。”秦双双再次切换了幻灯片,“在账号登录的这段时间里,付沧海正在家中和亲属看晚会。系统必须用电脑或专用的终端机登录,付沧海的女儿给我们提供了当天晚上他们团聚时拍摄的录像,付沧海和女儿回了老家,那个村子里没有登录系统的条件:没有电脑,也没有畅通的网络。而且付沧海持有能够实现导出功能的秘钥和二级密令,登陆者没办法导出数据,不是他。”   “所以呢?”   “我们怀疑,付沧海把这个保密账号泄露了出去。”   “泄露了就追责,为什么还要开一个讨论会?”   “我们怀疑对方可能是警铃协会的人。”   秦双双说完了话,会议室里突然响起一声冷笑。随即坐在那圆桌边上的几个中年人纷纷低头笑了起来,有几位还直接瞥着坐在圆桌末端的一个男人,眼神里带着点儿嘲弄。“蒋维,你当年到底灭没灭警铃协会啊?你这个继任者隔几天就说一次这件事,但又没有确凿证据,我们怎么办?”   男人正是危机办的前主任蒋维,白浪街事件的筹划者和带头实施者。   他脸色阴沉,没有接茬,只是盯着秦双双。   秦双双没有理会这些说话声,径直说了下去。   第一天,登录系统的神秘人检索的第一个名字是“谭笑宇”。之后便是一串看着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天,登录系统的神秘人再次检索了“谭笑宇”和昨天一长串名字,并且试图导出,但失败了。   第三天,神秘人在系统上逗留了六个小时,浏览了三万多位哨兵和向导资料,试图导出,再次失败。   看到“谭笑宇”和跟在他后面的那一百多个名字,圆桌边上的人们不笑了。   所有人都记得,这些名字曾是让他们焦头烂额的组织——警铃协会的骨干成员。   神秘人目的十分明确,它需要警铃协会那批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骨干的信息,它还需要数据库里所有哨兵和向导的信息。   除了反对组织,确实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在静寂声之中,蒋维突然开口。   “你说警铃协会死灰复燃,那你抓到了哪怕一个警铃协会的人吗?”他平静地问,“你的情报人员获取了哪怕一次警铃协会行动的路线图吗?他们打探到警铃协会的任何动向吗?”   “没有。”秦双双直视着蒋维,“蒋部长,但你也很清楚,当年危机办调查警铃协会,牺牲了多少人,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接触到警铃协会的核心部分。警铃协会经过白浪街事件之后,只会越来越谨慎,越来越难查,获得情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很多曾经在警铃协会里侦查的情报人员现在已经离开了危机办,以普通人身份生活了。警铃协会目前旗鼓重整,居心难测,我们与其在这里争执它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不如先提高警惕……”   “没必要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提高警惕。”蒋维说,“散布恐惧感才是最致命的。你不是新人,你应该记得,我们当年为缓解警铃协会给整个哨兵向导人群带来的恐慌,费了多大的心血。”   蒋维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秦主任,我不是否定你,但你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应该获得更确凿的情报之后才……”   这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蒋维,我觉得秦主任的话有道理。防患于未然,这跟什么散布恐惧感没有任何关系。反哨兵向导的组织不止警铃协会一个,我们提高警惕不是为了对付一个警铃协会,而是要做好应对千万个反对组织的准备。”   说话的人比蒋维年纪大,更比他官衔高,他点点头,把还未讲完的话全吞了下去,立刻换了个话头。   “冯部说得也对,秦主任,那我提一个问题吧。”蒋维很快地说着,仿佛刚刚完全没有反对过秦双双,“既然是警铃协会的人,他们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力气,使用付沧海的账号去查谭笑宇他们的信息?他们协会内部难道没有保存吗?”   周沙觉得蒋维这个问题是切中要害的。   可能性有两种,一是登录系统的根本不是警铃协会的人,而是其他的组织,比如想要模仿警铃协会的反对组织。   二是登陆者确确实实是警铃协会的人,但他们手上已经失去了包括前任会长谭笑宇在内的所有骨干的资料。   第二种可能性显然更高,因为别的组织是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这件对他们自己并没有任何益处的事情的。但警铃协会不一样:这种反对组织的领导人必须具有强烈的人格魅力和卓越的管理才能,他才能将几十位甚至上百位强大的哨兵和向导巩固在自己身边。在警铃协会的旧档案里,他们之中的许多骨干是商界精英,或者是政界新秀,权力和金钱对他们的吸引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趋于饱和,而某个更崇高的目标、更伟大的事业,和某位值得追随的人物,成为了这些人加入警铃协会的主要推动力。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以自己的哨兵或向导身份为耻,但也有少部分人并不在意这个,反倒热衷于从协会内部汲取更多的信息,好强化自己。   谭笑宇是富有魅力的。他样貌英俊,身材高大,学识渊博,谈吐不凡。在背后的身份被揭破之前,他是后来重新组成的陈氏仪团队里一位重要的研究员,虽然无法接触到真正核心的部分,单也是整个团队的关键组成部分。正因为这样,他获得了潜入仓库盗取陈氏仪量产机和侵入原型机的机会。   但是谭笑宇死了,警铃协会也随之死了。   如果这是新的警铃协会,那么,它如今的领导人是谁?为什么本应被妥善保存的骨干甚至是会长的资料出现了断层,逼迫如今的警铃协会不得不冒险进入数据管理系统检索?   以及,为什么他们挑中了付沧海?   在这一次的会议上,秦双双和危机办的努力得到了一点儿小小的回报:几个部门都答应配合危机办进行自检,先梳理一遍单位内部的哨兵和向导。每个人其实都对过去得不算太久远的警铃协会心有余悸,而当这种怀疑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一点点端倪都能让这种怀疑立刻蓬勃起来。   “他们是怕自己单位里也出现一个谭笑宇吧。”周沙说。   会议结束之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一直留在了会议室里,看着秦双双收拾东西。   “国博就来了我一个人,现在我们的管理员付沧海被你们控制了,国博怎么自检?”她问秦双双。   秦双双很快回答:“我们会跟国家级管理员申请,暂时封停付沧海的账号,并且让秦夜时以管理员身份登录。”   周沙略微吃惊。她想对秦双双的这个提议表示嘲弄,但很快,另一种隐约成形的猜测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秦夜时受到袭击和诬陷,这是秦双双意料之外的。   但秦夜时进入文管委工作,不可能仅仅是“替代原一苇”。想要替代原一苇,不如派一个向导过来。   联想到危机办始终没有放弃陈氏仪,再想到秦夜时从进入文管委到现在危机办要把管理国博哨兵和向导信息的权限交给他,周沙恍然大悟。   “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梳理国博内部的哨兵和向导,保护陈氏仪?”   秦双双收拾文件的动作凝滞了片刻。她没有否认,这让周沙很震惊:“是的,目的之一。”   陈氏仪目前无法从文管委转移出来,秦双双又顾及到警铃协会重现,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对陈氏仪有着浓厚兴趣。而在所有被警铃协会袭击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是向导,那就是陈氏仪的管理员陈宜。同样,也只有陈宜身上的东西全都被搜走,袭击者似乎是想从他身上找到某些更具价值的东西。   “你很厉害,但是仅仅有你是不够的。”秦双双说,“以前陈氏仪保管在基地的时候,它周围有谭笑宇这个关键人物。现在陈氏仪保管在文管委,我认为警铃协会一定也安插了某些人在国博内部。”   周沙开口道:“文管委里头人不多,每个人都是干净的,你不用怀疑。”   “我不怀疑文管委。太靠近了反而不可能,那个被安插的人肯定和文管委有联系,但他也许没有这么直观的接触陈氏仪的机会。”   周沙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帮付沧海说了一句话:“付沧海是不可能的。他老婆以前也是你们危机办的人,最后死在警铃协会手底下,他不可能为警铃协会工作。”   “所以我没有说付沧海有嫌疑。我们只是怀疑他泄露了账号。”秦双双安慰她,“他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泄露的,我们想要调查的是这个。”   周沙放下心来。付沧海和她的父母都是多年旧识,当时她执意要进入文管委工作,周影万般阻挠,周沙最后是在付沧海的保护下才能顺利进行考试的。原本周影和付沧海因为这件事闹得非常不愉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两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了。每年过年周沙不回去的话,付沧海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上门去跟周影聊聊天吃吃饭。周沙和周影关系不太好,所以她反而感激付沧海每年都苦口婆心地劝周沙回家过年,毕竟连周影都懒得理她了。周沙也曾经想过付沧海对自己母亲是不是有些除却友谊之外的情感,但两个人都没有泄漏出任何端倪,她也不便考究。父亲死去多年,如果母亲要喝付沧海在一起,周沙也是很高兴的。她敬重付沧海,也信任他,因而打从心里觉得付沧海不会是这样的人。   几天之后,管理系统的权限通知下发,秦夜时正式成为了特殊人群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国家博物馆的管理员。   这个头衔太长了,秦夜时一口气差点读不下来,结结巴巴念了几遍才念顺。   “谁都查得到?”章晓十分好奇,“这么神奇啊?”   “只要你在这里出生和生活,那就一定能查得到。”秦夜时耐心跟他解释,“这个跟公安部连网的。”   袁悦经过他身边,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那张通知。   他仍在修复佛头,毛丝鼠从他肩上蹦出来,跳到了秦夜时的脑袋顶。   秦夜时鼻子里淌下一滴鼻血,眼看就要落在通知上——千钧一发之际,他把通知往章晓手里一塞,整个人往后跳了几步,尽量远离袁悦。   “别过来……”他捂着鼻子说,“我没有抑制剂了。”   袁悦:“章晓,给他。”   章晓:“我只剩三颗了!你忘了吗?”   高穹正埋头根据新的任务派遣表在地图上找定点位置,闻言突然抬起头:“我已经没有了。”   章晓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吃的?”   高穹:“昨晚上吃的啊。你当时……”   他这句话说了一半,突然笑了笑,不吭声了。这欲说还休的劲儿实在太引人遐想,章晓立刻冲过去把他拉走,留秦夜时呆呆站在角落,一声不吭。   袁悦想起了章晓和高穹的危急情况,又想到秦夜时无望的恋慕之情,顿时对三人都产生了浓浓的怜悯。   他抓起正一步步在地上走向自己的毛丝鼠,把它揣到上衣口袋里,挥挥手走了。   秦夜时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研究厚达四百多页的《特殊人群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用户使用手册》。   书名长,书又厚,字太小,又太密,他心不在焉,看了很久都只看了五十多页。   地下十八层是没有自然光的,只有走廊和每个房间都安设的照明灯。他现在使用的是原一苇以前占据过的办公室,灯用久了,亮度不够,有时候还一闪一闪的,反而让人眼睛疼。秦夜时关了灯,坐在桌前,坐在终端机的屏幕亮光前。   他现在明白高穹那头狼为什么变得那么红了。   书上有很多知识,但没有说过,当你喜欢的人和诱发你性反应的人不是同一个的时候,你应该怎么办。   要是认真问秦夜时为什么喜欢章晓,他是说不上来的。他觉得章晓很有趣,第一次在面试的地方见到他,知道他没办法召唤自己精神体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有趣了。这样的向导太过稀少,甚至秦夜时从来没见过。付沧海说的话很不客气,但章晓好像没有被那些话刺伤,一直很平静。   后来在红楼电梯口里威胁章晓,章晓的反应也让秦夜时觉得有意思。他害怕自己,而且这害怕那么明显,这让秦夜时觉得,自己好像是可以控制这个人的。   这一点点捉弄他的恶意,和累积起来的好奇,如果可以搅拌在一起统称为“喜欢”,那就是喜欢吧。秦夜时心想。   可惜章晓对他没一点儿的意思。   秦夜时伸出手指数了数,他无论哪方面都比高穹好:家世,收入,相貌,事业发展,智商,情商……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完美,于是更加无法理解章晓的选择为什么这么不理智。   正沉浸在这种自怨自艾的气氛中,有人敲了敲门。   “你还不回去?”袁悦站在门口喊他,“你不饿吗?走走走,请你去九哥奶茶吃个饭。”   秦夜时条件反射地捂着鼻子:“别过来!”   袁悦:“……好好好。你在搞什么?灯也不开。”   他按下照明灯的开关,灯丝闪了闪,终于顽强地亮了起来,房间里重新被略显沉重的惨白灯光笼罩。   “有什么问题明天再想吧。”袁悦说,“真的要走了,今天我值班,我要等着你们都走完才能离开,你别耽误我下班啊。我事情很多的,唐朝佛像造像的一大堆资料还没看完。”   秦夜时站起来,慢吞吞收拾自己的挎包。他的挎包干瘪,没装什么东西,他翻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袁悦一个问题。   “章晓喜欢高穹什么啊?”他说,“高穹有什么地方比我好吗?他连试都考不过。”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吧,不用比了。”袁悦驱赶他,“快走快走,下班下班。”   “那你先让让。”秦夜时说,“你站在那里我怎么过去?会流鼻血的。”   袁悦干脆走了进来:“你以前也这样流过鼻血吗?谈过恋爱吗?”   秦夜时:“没有。”   袁悦拿起他桌上的零食吃,不小心扫落了几份文件,连忙蹲下来捡起:“我以前谈过,现在没有咯。”   秦夜时想了想,认真提议:“那你要不要考虑我?”   袁悦惊恐地抬头:“什么!”   秦夜时:“我没有向导,你没有哨兵。我又对你产生了初级性反应,我们天生一对。”   袁悦:“你懂不懂天生一对是什么意思?”   秦夜时:“不太懂,随便用用。考虑一下吗?”   袁悦没有马上拒绝。他上下打量着秦夜时,陷入了思考中。   秦夜时也打量着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更喜欢章晓,摆摆手否决了自己的提议:“算了,还是章晓好。你太老了。”   袁悦:“……滚吧。” 第41章 情书(3)   就比例来说, 和其他单位相比, 国博内部的哨兵和向导不算少。   作为一个国家级的单位,国博的编制一直都是很少的。周沙、原一苇和袁悦这种抓住机会考进来的不多, 章晓这类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而被招进来的也不多, 多的反而是高穹这种合同制员工。秦夜时在查阅资料的时候, 震惊地发现周沙的真正岗位是文管委的司机,原一苇的岗位是国博员工食堂的厨师, 只有袁悦和章晓的岗位和他们目前的工作相关, 一个是修复员,一个是设备管理员。   因为工程量浩大, 为了不拖后腿, 秦夜时可以说废寝忘食。单位离家比较远, 所以他一般都去秦双双家里住。秦双双问他见没见过陈氏仪,他说见过,问他用没用过,他说用过。但是再详细些的问题, 比如保护域是什么样的, 陈氏仪是怎么驱动的, 秦夜时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肯说。   “小夜,姐姐跟你讲道理。”秦双双循循善诱,“虽然你不是危机办的员工了,但你是危机办安排的啊。”   “但我领的是文管委的工资。”秦夜时说,“我可以给你背一背员工守则和保密条款, 其中和陈氏仪相关的是第六条到第十二条……”   秦双双放弃了:“白送你进去了!”   秦夜时这种认真的工作态度让应长河很感慨,他多次提醒秦夜时:“五点下班,你到点就走吧,加班我们不发加班费,你这样让我心里很愧疚啊。”   秦夜时:“我知道,你们没钱。”   他神情十分认真,终端机的光线照出他脸上的黑眼圈和胡子拉碴的下巴。   “但是这件事必须做好,这是我的工作。”   应长河感动了,在值班室看到啃芹菜包子的高穹时便十分愤怒:“你看看秦夜时!”   高穹去看了一眼,回来问他:“有什么好看的?比平时丑了点儿。”   应长河:“工作多认真!没加班费也这么认真!”   应长河不提起加班费,高穹差点就忘了这一茬。他后来问周沙,加班却没有加班费能不能补一补。周沙回了他一句“做梦吧你”。高穹想起这些日子和章晓一起看的《法制进行时》,严肃道:“这样是违反劳动法的。”   “又怎样?”   “我可以去投诉。”   周沙眼睛顿时就亮了:“去!姐姐赞同你去!姐姐支持你!”   回家之后,高穹把章晓赶去写怪侠裘德洛的读后感,自己在电脑上吭哧吭哧写了洋洋洒洒五千余字的投诉信。他写完之后上网搜索劳动局的举报邮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封未竟的情书来。   章晓没答应写,但也没答应不写。两人现在都在客厅,一个占据了餐桌写读后感,一个占据了茶几打字。高穹抬头看章晓,发现他一脸苦闷,牙齿咬着圆珠笔的按钮部分,出神地看着面前摊开的纸张。他的麂子趴在桌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章晓的读后感。   高穹看着章晓牙齿在那个圆珠笔按钮上咬来咬去,心头有种毛躁躁的感觉,像是他的大粉狼用尾巴在心上扫来扫去,又像是早餐时生怕自己抢不到芹菜肉包子的那种焦灼。   章晓正焦头烂额地思考开头和结尾怎么互相呼应,以及结尾怎么在升华。他看了这套书,又看了电影,最后实在想不起来了,决定把电影观后感也写上去,只要完成任务就好。   正写得行云流水,头顶忽地一暗:高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俯身看他写的东西。   章晓下意识盖住:“别看,尴尬。”   高穹本来就不想看,他既然盖住了,那便让他盖,低头亲了他耳朵一下。章晓脖子一缩,咬牙切齿:“没有抑制剂了!你别整这擦枪走火的事情。”   “没有就不吃了啊。”高穹小声说,“上次那事情……咱俩再搞搞呗?”   “不搞不搞。”章晓立刻拒绝。   他怕这一次就没那么好收手了。   高穹的下巴抵在他头顶,压着脑袋晃圈圈:“问个问题,哨兵和向导绑定是什么意思?”   章晓知道他是故意的:“我看到你床头有一本《哨兵通识》了,你自己去翻书不就知道了?”   “你告诉我啊。”高穹轻笑着说,“我想让你告诉我。”   哨兵和向导的绑定其实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程序,只要两个人互相认可,就可以完成绑定。绑定不仅是心理上的,同时也是肉体上的:一旦接受了绑定,在绑定解除之前,哨兵和向导不可以再寻觅其他的性伙伴。实际上现在会谈论绑定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关系的自由度越来越大,而“伴侣”成为了比单纯的互相认可以确定绑定关系更可靠的认证,哨兵和向导是否绑定已经完全不重要。   但高穹却很在意教科书上的一段话。   “在上个世纪,特殊人群尚未争取到更多权益,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离婚自由等婚恋权利得不到保障,且官方认可的伴侣申请程序尚未被启动,‘绑定’成为了确定哨兵和向导伴侣身份最普遍和有效的方式。它要求双方必须付出毫无保留的信赖、依存和爱情,成为了追求浪漫的人们渴望的标志,这种观念在21世纪仍旧拥有大量拥护者。他们认为,哨兵和向导在心灵和肉体上的‘绑定’远比一份伴侣申请甚至是结婚证更为可靠。在某些国家,同性的哨兵和向导仍旧未能获得伴侣认可及法定的结婚证件,因而在见证人的见证下,互相交换信物以确定绑定关系成为了一种复古的新潮流。”   高穹其实很喜欢看那些老电影,不久前他曾翻来覆去地把《茜茜公主》看了七八遍。他并不太理解什么是“复古”,或者“浪漫”,但他觉得教科书上说的是有道理的:绑定远比去申请伴侣许可更有意思。   它有时候需要交换信物,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任何东西。两个互相恋慕的人只要在认可对方的瞬间,就可以提出绑定的要求并获得应允。   闪电般的激情,易逝的冲动,这些似乎都是浪漫的必备要素。   因此,高穹才特别想从章晓手里获得一份情书。   “不说也可以,我的情书呢?”高穹问他,“标准放很低了,几百字都写不了?”   章晓犹犹豫豫,最后因为被他压在桌上亲耳朵亲得受不了,终于放弃抵抗大喊:“我写!”   虽然答应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写才好。   章晓觉得自己文笔不好,他听周沙说袁悦是文管委写东西最好的人,于是拿了些他发表的文章来仔细欣赏学习。   他翻开一本,题目赫然是《袋鼠在高辐射地段的存活率研究》,再翻开一本,是《世界上是否存在钻石鼻涕虫?伪科学的秘密就在这个谣言里》。   “……随着5K2P型岩化病毒的持续进化,地底人的生存已经受到了严重威胁。5K2P型病毒对环境改变尤其是粉尘污染极为敏感,据中国环境研究院山西分院近几年的研究结果可见,在2013年10月-2014年10月的一年间,5K2P型病毒出现了四十多次进化,普通的抗岩化病毒疫苗已经无法杀灭。这才是造成山西各大地级市普通人岩化病毒感染率和地底人死亡率突增的最重要原因。”   “……目前在我国广东省南部沿岸出现的巨型捕蝇草和留蝶玉都是受辐射后发生突变的品种。因巨型留蝶玉可以噬食小型飞虫,很快成为了巨大植物爱好者和多肉植物爱好者的新宠。但由于巨型留蝶玉极为挑食,难以喂养,不少植物爱好者在喂养留蝶玉一段时间之后很快便放弃了,目前深圳市南山区的街心花园随处可见无主的巨型留蝶玉。它们肆无忌惮地捕食飞虫,俨然成为了危害区域生物多样性的新敌人。”   章晓看得目瞪口呆。   有的是小论文,有的是学术论文,有的则像是街头怪谈,但配图又十分清晰,翻开杂志封面,还是国家级刊物。   “……真的有巨型留蝶玉吗?”章晓问。   “当然有。”袁悦说着张开自己手掌,“我家里有一颗这么大的,能吃小蚊子,放在房间里很不错。”   章晓服气了。   他把厚厚一沓刊物还给袁悦,这不是他想要学习的东西。   章晓转换了思路,决定先从夸高穹的狼着手。   夸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就像高穹的头发一样很好揉。夸它跑来跑去的身影,就像高穹在厨房和冰箱之间晃来晃去找夜宵的背影。夸它温暖的大舌头,就像……章晓紧急叫停了自己的联想,开始在电脑上搜索各种赞美狼的诗歌。   他一直都知道高穹的狼和普通的狼不一样,但他以为只是……狼随主人样,爱吃,又不太运动,所以肥了些。高穹常常给他展示自己的腹肌,用骄傲的口吻问他好不好摸,看起来帅不帅。那狼虽然肥了些圆了些短了些,但也很喜欢在叶麂面前奔跑来去,给它展示自己短腿的速度。   章晓思忖片刻,回头问袁悦:“真的不告诉我高穹的精神体是什么狼?”   袁悦抬起头,因为长期盯着密密麻麻的资料,他的眼睛度数又深了,看人得眯着:“主任不让我说。”   章晓:“……”   袁悦:“我只能讲这么多了。你知道的,主任给我发工资,他说的话我不敢违抗。虽然我内心是很想告诉你的,我也很挣扎啊,而且高穹的狼特别有意思,我每天都抓心挠肺地想找个人一起讨论。但我不能说,主任会杀了我,我……”   章晓在他的唠叨声里想起他和应长河最近在研究变异精神体,心里咯噔一下:“是变异的?!”   袁悦愣了片刻,似是明白章晓问题的来源,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不是。它非常健康,非常强壮,就是……有些神奇,就跟高穹这个人一样。”   “他确实是蛮神奇的。”章晓快速浏览着网页,“你肯定看不出来,他特别爱吃素,只要是青菜和水果,来者不拒,吃之前还要研究半天。他还赞叹过苹果的香味!我男神有猫病。”   “你男神还是你男人?”袁悦问。   他看到章晓的耳朵红了。   “不要打扰我学习。”章晓严肃说。   片刻之后,他听到身后传来门被反锁的声音。   袁悦锁了门,摸着下巴,像在思考某种严肃的问题。   “章晓,如果你知道高穹是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会离开他吗?”他问。   章晓敏锐地察觉到袁悦语气有了变化。他转身看着袁悦:“什么叫做不一样的人?”   “你知道的,精神体是哨兵和向导精神状况的一种反映,我小时候家里养过毛丝鼠,现在家里也养着,我很喜欢它们。你的精神体是叶麂,你一定也曾经见过叶麂。”   章晓点点头。这是常识: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必定是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某种动物。   袁悦又停了。他的犹豫让章晓非常紧张,生怕自己会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的精神体是恐狼。”袁悦说。   章晓:“嗯。”   袁悦:“……是恐狼!!!”   章晓:“嗯,恐狼。恐狼怎么了?”   袁悦发现章晓不知道恐狼。   “恐狼是犬属动物的一个古老的品种,但它不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任何一种动物的祖先。”袁悦说,“简单来说,它已经灭绝了,不可能再见到了。我们甚至只能通过它的骨骼来还原它的模样。就像没有人的精神体是恐龙一样,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的精神体是恐狼。”   袁悦顿了顿。   “这就是应主任不让我说的原因。”他低声道,“高穹是在哪里见过和触摸过恐狼的?”   高穹尝试开档案室的门,但没打开。   他想出声喊章晓,但想到袁悦一旦进入复原工作,就任何人不可打扰,便没有开口。   他手里还有新的任务派遣表,他需要和章晓商量一个合适的时间出发。   没见到章晓,他感觉有点儿无聊,于是在文管委里转来转去,最后来到了秦夜时所在的位置。秦夜时还是没开灯,一个人坐在发着蓝光的屏幕前,眼神有些可怕。   高穹无聊得过分,不情不愿地跟他打招呼:“想请大家吃午饭吗?你来了这么久,不表示表示?”   秦夜时慢慢抬头,眼里全是血丝:“表示什么?”   个个都是工作狂。高穹一腔要诓他一顿午餐的念头烟消云散,从他桌上拿了包巧克力,转身就走。秦双双给秦夜时买了一堆零食,怕他在文管委这种又穷又偏僻的地方吃不好,但是秦夜时几乎完全没吃过,都让高穹袁悦俩人拿光了。   “高穹!”秦夜时突然喊他。   高穹咔吧咬了一块巧克力,转身很冷静地看他:“我已经拆开了。”   “不是巧克力的事。”   “那是什么事?”   秦夜时沉默了很久,高穹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没事。”秦夜时摆摆手,“再见。”   看到高穹走了,他才把精力重新放回终端机上。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底色是蓝色的,他看久了仍旧觉得不舒服。   屏幕上的“检索”框里,光标不断闪动。   他输入了“高穹”两个字。   片刻后,一个小窗口跳出,检索结果出现。   【查询结束,系统记录0条】。   【温馨提示:相同关键词查询次数153次,查询结果:0条。请检查您输入的检索关键词是否出错。】   秦夜时不死心。他切换了一个输入法,再次输入高穹的名字。   【查询结束,系统记录0条】。   【温馨提示:相同关键词查询次数154次,查询结果:0条。请检查您输入的检索关键词是否出错。】   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没有高穹的档案。 第42章 情书(4)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   章晓一直和袁悦呆在档案室里, 高穹能感觉到里面两个精神体宁静的情绪, 但章晓的麂子似乎有些紧张,小蹄子咵嗒咵嗒在房间里转悠。   高穹实在无聊, 开始翻看新的一期《博览》, 跳过应长河的长篇大论, 专心看上面的新藏品图片。   他还在保护域里头呆了很久。架子上一部分文物已经被转移走了,前几天本馆来人的时候, 周沙终于告诉他, 架子上的大多是赝品,是方便他们工作而放置上去的。高穹倒也不太惊讶:他当然知道那是赝品, 真品不是这样存放的。   袁悦正在复原的佛头非常受关注, 他们去看了半成品, 修复组的人还再三问袁悦想不想到他们那边工作,被应长河狠狠瞪了回去。   现在架子上摆着的都是新的东西:两个定窑龙首净瓶,一个跪式玉人,此外还有几件玉晗、玉握、压脐, 则都是从墓里找出来的。   根据《吉祥胡同笔记》的记载, 当时确实有一批喜爱葬玉的人, 在北京城里寻找着手握大量葬玉的文物商人,想跟他们买这些东西。他们开的价格奇高,但不肯说明购买的目的,在那高价的诱惑这下,不断有珍贵的葬玉出现,一一都被他们购去。欧庆手里是没有葬玉的, 但他毕竟是个贩子,认识不少这样的人,于是也听到了不少故事。   引起他们关注的是里头说的一个广东买家。买家姓马,名永都,他的孙子马世明现在是华南地区十分出名的商人,也是出了名的爱玉者。坊间有传闻,马永都当年病得奄奄一息,有高人指点,他必须在身上佩戴葬玉七七四十九日,每晚睡前则躺在棺材中,嘴含玉晗,手握玉握,脐摆压脐,总之,将自己装扮作一个死人。等四十九日过去之后,他身上满沾死气,便能逃过地府勾魂使者。马永都立刻着人四处去搜刮葬玉,果然按照高人的指点去做了。据说四十九日之后,他脱胎换骨,老气尽去,又成了个神气活现的中年人。但自此之后,他身边妻妾接二连三地死去,有人断言,是他身上死气太过浓重,再也近不得生人。   马永都过世之后,其子继承了他的家产,但那批葬玉却再也没见人提起过,不知是扔了,还是藏了。   马氏集团风生水起,但马永都的儿子极其恶玉,可到了马永都孙子这一辈,居然又出了个爱玉者。有传闻说马氏集团的风水正是被起死回生的马永都改变的,他福荫子孙,但绝不过三代。   这是随任务派遣表送过来的简单介绍,高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看一期《法制进行时》的遗产争夺案。   派遣表上写着秦夜时和袁悦的名字。他们这次暂时先不需要使用陈氏仪,两个人是要出差,去香港,先找到马世明询问葬玉之事。马永都购买的那批葬玉里,有几个是出自汉朝大墓,极为珍贵,他们想看看那几枚葬玉,尽可能地要回来,补充完整当时的整个墓葬现场。   高穹和章晓需要启动陈氏仪,他们要去找的是一本名为《补彩》的书籍。   正要再看一遍自己的任务,高穹听到了保护域外面传来的声音,袁悦正和秦夜时讲话。   高穹立刻起身,离开保护域。袁悦出来了,那章晓也可以出来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将近下班。章晓坐在档案室里的电脑前,看到高穹进来,抬起头默默看着他。   “在找什么?”高穹以为他给袁悦找资料,催促他,“不要找了,让袁悦自己干活。下班下班,《银之甲胄骑兵》要播了。”   这是他最近喜欢上的一部动画片。   章晓脸色不太好,默默起身收拾东西。高穹凑过去一看,他桌面上放着几本《史前生物图鉴》,电脑上显示的也是这样的页面。   “情书写了吗?”高穹又想起这件事,笑着问他。   “回去写。”章晓说,“一定给你写。”   得到了这个肯定的保证,高穹非常高兴,以至于在离开红楼时看到正往外走的丧尸博物馆员工,他还跟人打了个招呼。那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高穹,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你……跟我说话?”   高穹平时是不会跟人攀谈的,但他现在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挥手:“再见。”   那人也是耿直,见高穹主动了,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手里。糖果都是红色的糖衣,喜气洋洋的。“吃喜糖吃喜糖。”那人笑着说,“我结婚了。”   高穹当然不会拒绝吃的,立刻收下了,并且还添了句:“恭喜。”   一瞬间,那人脸上表情万分精彩,惊讶、喜悦、怀疑和紧张全都混杂在一起。   “你……你真是高穹吗?”他犹犹豫豫地问,“文管委的高穹?”   “我跟人聊天,很值得惊讶么?”回到家里,高穹问章晓。   章晓说是啊。   高穹还想和他再说几句话,章晓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一样,换了鞋就直接回了房间。   他不高兴了。高穹敏锐地察觉到章晓身上不太稳定的情绪。但他细细一琢磨,似乎又不像是不高兴,更似心事重重。他以为章晓回房去写情书,于是满怀喜悦地在客厅里等着,顺手打开电视看《银之甲胄骑士》。   每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少儿频道会准时播出特设动画片《银之甲胄骑士》。高穹最喜欢看主人公小明和小丽工作的那个研究所,它通体灰白,像一个直插入云的圆筒。   很像他以前居住的地方。   一集《银之甲胄骑士》播完,章晓也走出来了。他先去洗了前几天积下来的衣服,没跟高穹说一句话。高穹正嚼着贵子牌苏打饼,渐渐地也觉得不太对劲了。   “章晓?”   章晓呆站在洗衣机前,等它洗完了,把衣服拎到阳台去晒。高穹扔了手里的零食,跟着他走到阳台上,主动帮忙晾衣服。   章晓便站在一旁看他晾晒。   袁悦说得非常清楚,他后来为自己找来的《史前生物图鉴》,还有在网上搜到的信息,全都说得非常清楚。   恐狼早就灭绝了,现在无法复原,所有的都是概念图,就连自然博物馆里的恐狼标本也是本世纪初才完成的。   高穹小时候到底从哪里接触过恐狼?他的恐狼太真实了,和其他所有人的精神体一样,能跑能跳,毛发浓密柔软。这不是看看标本就能形成的,高穹肯定见过真的恐狼,他也肯定触摸过。   “高穹。”章晓想了又想,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知道你的狼是什么品种吗?”   “不知道。”高穹坦然回答,“不就是狼?”   章晓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骗自己。   高穹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是章晓心情不好的源头,连忙扔了晾衣杆,转身抱抱章晓:“我的狼让你不高兴了?麂子不喜欢?那以后我会控制好,不让它出来。”   章晓也回抱着他。高穹身上的气味,混杂着他强劲的信息素,还有章晓喜欢的衣物清新剂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只麂子又开始奔跑了,它那么高兴,在接触到高穹的瞬间立刻就要奔出来似的,像要奔向春天最嫩最绿的森林一样。   他的情绪无法抑制,随着信息素渗透出来,被高穹接收到了。高穹头一次从章晓这里触碰到他这么深的情绪,欢喜和悲伤搅和在一起,让人想哭,让人想笑。   高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章晓忽然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嘴唇。   以往高穹想在阳台或窗台这儿吻他,章晓总是不同意的。高穹怔了一瞬,立刻回应了章晓的动作,口舌缠斗的粘腻声响令他背脊一阵战栗。   这是比平时还要深的接触,他吞咽了章晓的唾液,那种混杂着悲哀的喜悦便更加清晰地在他的意识里涌现出来。   “高穹……高穹。”在分离的片刻里,章晓喊着他的名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他说话时滚烫的气息扑在高穹的鼻端,无论是这亲昵的动作还是他的问题,都让高穹心头震荡。   没有回答张晓的问题,他紧紧抱着章晓,仍旧饥渴地索取他的呼吸。   是从那只狼那里知道的么?高穹心想,他瞒不住了,应长河也瞒不住。和一个人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的,他早应该想到。   可是能和章晓一起生活,在这名为“家”的空间里日夜相对:诱惑太大了,高穹根本扛不住。   “你从哪里来?”章晓低声地问,不肯放弃,“你必须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像是为了让他放心,章晓又加了一句:“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但我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的,高穹,你明明喜欢我。”   这句话让高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羞于承认,但现在这样,又不得不承认。   “你会讨厌我。”他蹭了蹭章晓的鼻尖,有点儿沮丧,有点儿茫然,“如果你知道了我来自哪里,你一定会讨厌我。”   章晓顿时紧张起来:“我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我发誓!”   高穹把他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脑袋顶上,犹豫片刻才敢开口。   “我的家乡不是个有趣的地方。”他低声说,“比你们这里要方便,也比你们这里无聊。” 第43章 彼处(1)   在高穹的记忆里, 他小时候吃过的所有东西中, 和苹果的香味最为近似的是一种名为布嘟嘟的布丁。   布嘟嘟有十八种口味,全是水果和鲜花:玫瑰、菊花、茉莉、薰衣草、苹果、猕猴桃、梨子、水蜜桃……   这是孤儿院每周派发一次的零食, 高穹要拼出全身力气才能抢到一个。他是男孩, 动作却不比其他女孩子更快:每一个人都知道吃了这一顿不一定有下一顿, 因而争抢从来都很激烈。   说来很巧,高穹每次抢到的都是苹果味。这可能是因为布嘟嘟布丁里最廉价的就是苹果味, 因而买回来的数量也最多。   布丁很软, 高穹形容不出来那种口感,总之他非常喜欢。苹果的香味很甜美, 甚至过于甜腻, 但吃得多了, 渐渐也就习惯和喜欢上了。   所以当他在应长河家里第一次拿到真正的苹果时,犹豫了很久很久都不敢咬下去。   因为味道完全不一样。   真实的苹果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丁包装盖子上印的图案那么鲜艳,没有那么大, 也不是每个苹果的柄上都会长出两片绿色的叶子。它的香味非常清新, 比甜腻的香精好闻得多, 高穹吃得很慢,慢到应长河怀疑他是不是装了假牙。应长河当时买了一箱,高穹悄悄拿了几个放在房间里,他喜欢这样的气味。   几天之后,清新的香气消失了,发出了一种酸腐味。   高穹恍然大悟:对了, 它是会腐烂的。   所有新鲜的水果、蔬菜、肉类,都是会腐烂的。细菌会在它们身上繁殖,破坏原有的平衡,吞噬令人喜悦的香味。   高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腐烂这回事,那段时间他常常在应长河家里的厨房那里观察蔬菜和肉,应长河一度以为他是傻子。   每一种东西的味道都比布嘟嘟布丁的好闻。布嘟嘟布丁模拟出来的全都是高穹身边已经不存在了的味道——那些是在他生活的世界里,已经灭绝了的水果和花卉。   高穹被010科考基地的人带走那天,是他上小学的第一天。   他在之前就完成了体检和报名程序,开始进入公立的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和他一起上学的还有其余几个孩子,他们在孤儿院门口搭乘公交车,很快抵达了学校。所有的公交车都在距离地面300米的空中运行,就像地铁在地下运行,而自行车在地面行驶,大型卡车在距离地面500米的地方滑行,其余的小型轿车行驶的空间则是公交车下方100米处。每一条轨道都铺设有度,城市的空间被大大拓展了。   和章晓生活的这里相比,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变化,无非是楼房多了,或者更高了,或者延伸到了地下深处,人口数持续增加,因为寿命变长了,道路交通有时候畅通,有时候却愈加拥挤;从大的地方来说,世界版图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些国家分裂了,有些国家融合,有的国家消失了,有的国家建立起来了。   这是七岁的高穹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那天的课还没上到一半,高穹甚至还没有将自己的每一本书都包好书皮、写上名字,他的老师就把他带走了。   他不允许携带书包,也不允许跟任何人告别。几位陌生的中年人把他拎走,车子直奔机场,经过长途飞行之后又搭乘船只,最后抵达了位于南极的010科考基地。   高穹虽然小,但是010科考基地他是知道的,应该说每一个沉迷于动画片的小孩子都会知道:当下收视率最高的动画片《冰雪之乡》说的就是010科考基地的故事。   几年前,一颗硕大的陨石划破晴空坠落在南极大陆上,很快,由五个国家共同建立的科考基地修筑完成,着手展开对陨石的研究活动。基地神秘而森严,《冰雪之乡》里把它描绘成一个花园般诗意的地方,里面的每一个研究人员都英俊美丽,面目可亲,态度和蔼;但高穹落地之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010科考基地占地广阔,高穹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抬起头只看到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高墙。而在高墙内部,他只能看到一座极高极高的建筑,直插云霄,消失在阴沉天色之中。那圆筒般的冷硬建筑通体灰白,遍布着许多小窗,在阳光下反射出星点的刺眼光芒。   高穹很快被身后的人推进了墙内。他们经过一条狭长的通道,进入宽阔的大厅,搭乘电梯,开始缓缓升上那座圆筒般的建筑。   后来高穹知道,这建筑是有名字的。它叫通天塔。   这座塔内部蕴含的无边野心与欲望,高穹在十几年之后才真正明白。   当他被懵懂地花费数日时间进行了清洁和检查,最后被套上一套小型的生化防护衣推入电梯时,高穹感到了恐惧。   “我不去!我不去!!”他嘶声大喊着,拼命拍打电梯门。   这是另一个标示着“无关人员严禁使用”的特殊电梯,梯厢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六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他们彼此互不相识,都在梯厢中大声哭泣,和高穹一样拍打透明的电梯厢壁。电梯逐层下降,他们看到了梯厢之外的每一层都有忙碌的工作人员。他们穿着规整的研究制服,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们。   电梯下降得很快,恐惧让人渐渐失去了发声的力气,小孩们紧紧地贴着电梯厢壁,每一个人都渐渐感觉到了从外部扑过来的寒意。电梯外不再是冰冷的灯光和漠然的研究人员,一片广阔的雪原出现在他们面前。雪原很快消失了,电梯顺着通路滑至地下更深处,透明的厢壁外开始露出地表内部的层次,温度也渐渐升高。   就在高穹热得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电梯无声停下,厢壁打开了,温柔的女声从扩音器里传出。   “记住我们这次的游戏怎么玩了吗?”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很简单的,你们到里面去走一趟,回来之后把看到的东西告诉我们。越详细越好,谁说得最好,谁就能获得奖励。你们可以立刻回到老师身边,回到孤儿院。”   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发出声音,每一个人都惊恐地盯着外面的东西。   电梯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似是被人工挖掘出来的,两侧有供人行走的通路。而电梯面前恰有一个通道,直接通往深坑中那颗巨大的陨石。   远处高穹忽然想起方才电梯穿过冰原表面时他的匆匆一瞥:远处是010科考基地的围墙,那道极长的围墙把通天塔和冰原上的一个突出的巨大玩意儿都圈在内部。那小山包似的东西外部笼罩着某种防护罩,他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那颗坠落在南极大陆的陨石此刻正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陨石表层已经被破坏,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出发,按顺序,一个个出发。”那女人又说话了,“不要怕,乖,走一圈就可以回来了。里面很安全,很漂亮的。”   七个孩子都不敢动弹。   他们全都看得很清楚:在通往陨石的通道上有几摊人形的污渍,像是一个死去的人躺在那里,融化了一般。   在电梯里呆了一天一夜之后,有一个饿得受不了的小孩子终于走了出去。   他是第一个,接着还有一个。高穹也起身了,他又饿又累,并且意识到如果电梯不升上去,他们是没办法逃离这里的。   七个孩子一个跟着一个,互相牵着手,走入了陨石内部。   陨石内部非常非常热,仿佛有一个生生不息的热源藏在里头,持续燃烧着,烘烤着进入它内部的每一个人。   生化防护衣非常厚,非常重,每个孩子都喘着气,举步维艰。   但陨石内部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枯燥狭窄的洞口。他们进入黑暗的场所之后,头顶的小灯自动打开,高穹看到洞穴内部的石壁上沾着一些黏糊的东西,和通道上的那些一模一样。   七个人原样走进去,又原样走出来。   每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疯了一般往电梯跑,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出来了!我们回去!”   高穹扶着一个走不动的孩子落在最后。他看到前面有两个人跑着跑着,突然就栽倒在地了。   他搀扶着的这个也走不动了。透明的面罩里面,那张圆圆的小脸已经模糊不清,皮肤像是融化了一样淌下来,他的喉咙已经无法发声,只能挣扎着四肢,紧紧抓住高穹。   高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疯狂地甩开那个软绵绵的人体,奔往电梯。   原先栽下来的那两个人也不动了。那些黏糊糊的、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污物从防护服里流出来。高穹跑得太快,他的呼吸让面罩蒙上了厚重的雾气,因为看不清,他甚至在电梯前摔了一跤。   没有人交谈,两个小女孩互相牵着手发出恐惧的低泣。电梯很快关上了,顶上的摄像头转了一转,那个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只是变得异常冷漠与机械化:“任务完成,出发七人,三人因辐射过度死亡,存活四人。记录完毕。”   滴的一声轻响,扩音器关闭了。在漫长的十几分钟移动时间里,电梯里除了喘息和哭泣声,高穹什么也没有听到。   出了电梯之后,他们走过了很长的一个走廊,走廊上有各种喷雾和水,每个人都不敢出声,顺从地在通道上走了几个回合。   脱下防护衣的时候有个女孩又哭了。她的脚掌粘在衣服内部,无法脱离。   为她去除防护衣的研究人员对着衣领上的话筒说了一句“这个不行了”,一把将她抱起,离开了更衣室。   房间里剩下的三个人瑟瑟发抖,高穹脱光了所有衣服,吐出舌头,甚至摸自己的牙齿。他没有一处地方融化,也没有一处地方的皮肤和别的什么黏连在一起,他能说话,能呼吸,一切都很正常。   在繁琐的检查结束之后,高穹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另外的两个人就住在他左右两侧。他们没有交谈,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对方,生怕会在对方脸上看到融化剥落的皮肤。   高穹没有睡着,他一闭上眼睛就噩梦连连,融化了的巨人站在他面前,奔跑着追逐他。他拼命地往前跑,但冰原上白雪皑皑,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恍惚之中,他听到了一声狼嚎。   高穹睁开眼,大口喘气。房间里除了他谁都没有。   但他的手正在发热。他举起手,看到自己掌心里正逸散出一片很轻很薄的,颗粒般的白色雾气。 第44章 彼处(2)(捉虫)   高穹怔怔看着掌中腾起的雾气, 想到自己可能要快要融化了, 实在忍不住,哇地一声惨叫, 从床上滚下来, 随即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很快便有人冲进来把他带走。此时此刻就算高穹惧怕这个科考基地里的人, 但也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抱着那人的手, 生怕他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这个不行了”。   被打了镇静剂之后, 他终于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小孩, 那三个幸存者之一。高穹这才发现他虽然黑发黑眼, 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两人鸡同鸭讲地嘀咕很久, 倒像是沟通交流完全无碍。   片刻之后,幸存者中的最后一人也走了进来。他神情怪异,缩着肩膀。高穹立刻看到他肩上悬着一片轻雾,那轻雾之中隐隐有一个浑圆的形状, 缓慢浮动。   很快, 高穹被人带了出去。   穿过走廊上的研究人员, 他发现这些人眼里都带着笑,温柔且热切地看着他,和之前的冷漠完全不一样。懵懂之中,他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然后有人给他放了一个短片。   短片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高鼻子俄罗斯男人,他被称为“种子”。他是陨石坠落之后第一批靠近陨石作业的工作人员。一切都很偶然, 半个月之后,他妻子惊奇地发现丈夫身边多出了一头白熊。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这个“种子”被迎接进科考基地。他受到所有人的欢迎,每一个人都热情地去拥抱他,笑着称他为“奇迹”。短片里的男人意气风发,他的白熊在冰原上奔跑,飞扑到工作人员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短片不长,但感染力很强,播完之后有人告诉高穹,他身上的那片白雾就是白熊,或者是别的任何他喜欢的动物。只要他愿意,那轻雾将能化成他最忠实最可靠的伙伴,永远陪伴在他身边。靠近他的人正是在电梯里发声的女人,神情温柔可亲:“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年幼的高穹立刻想起了他去动物园时看到的那头狼。   在这个世界,基因复原技术已经迅猛发展,继恐龙之后,越来越多的史前生物被顺利复原。但它们并不适应现在的环境和气候,空气里的微量物质随时都肯可能杀死它们,它们只能生活在保持着绝对平衡的场所里。复原技术除了应用在科技领域之外,近年也渐渐受到旅游观光业的欢迎,在广阔的森林或草原里安置几头史前生物,就能成为相当有噱头的游乐项目。   在高穹生活的城市里有一个动物园,动物园里恰好有一个史前生物馆专门饲养这些强大却脆弱的生命,在高穹唯一一次踏足动物园的那天,他在馆里看到了一头狼。   带队的老师惰于解释这狼的姓名来历,只让他们随便看看。高穹趴在玻璃上,没有注意别的小孩特别喜欢的恐龙,一直盯着距离自己最远的那团灰白色皮毛。狼非常安静地趴睡在巨大的石块上,周围蹦跳的小人儿和它身边扑腾乱飞的东西都没能引起它的兴趣。   史前生物馆里有和动物亲密接触的活动,高穹荣幸地被抽中了。他走入那个特殊的通道里,对其他动物不屑一顾,直接跑向那头灰白色的大狼。狼很疲惫,一直趴在大石头上。它的牙齿脱落了,前爪上锋利的指甲也被磨平:工作人员告诉高穹,这是一头很老的恐狼。   高穹错听成了“恐龙”,连忙纠正:“它不是恐龙。”   时间很紧,那人不再解释,示意他赶快触碰。高穹胆战心惊地从通道的小窗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头狼的皮毛。温暖,松软,但没什么活力。狼抬起头看了看他,舔舔舌头,再没有其他动作,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触碰,惹不恼它,也无法打扰它的睡眠。   短暂的接触就这样结束了。高穹随其他人一起离开,恋恋不舍。动物园里最冷清的是标本馆,标本馆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置灭绝动物的标本。那里人少,高穹拿着布嘟嘟布丁和面包独自晃荡。灭绝的生物各种各样,大到雪豹,小到毛丝鼠,原本是天敌的彼此都僵硬地拥挤在一块不大的位置里头,摆出各种造型。高穹看到了角落里一只小小的偶蹄目动物。   “小鹿!”他高兴地指着那动物叫出声,但没有人应和。   那动物面前的标牌上写的却不是鹿字,高穹只认得第一个是叶,后面那字与“鹿”有些像,他却不晓得是什么。   那头小小的“鹿”在塑料草坪上奔跑,前肢曲起后肢立在地上,贝壳般的耳朵被光线照得几乎透明。   高穹愣愣看着。他觉得这“鹿”很漂亮,说不出哪儿最好看,但就是漂亮。它一定是一只快活的鹿——高穹心想,哪怕从这个凝固一般的姿态里他也能感觉到“鹿”的高兴。   被问到“最喜欢什么动物”的时候,高穹在“鹿”和狼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回答了一个字:“狼。”那人就告诉他怎么才能凝形,叮嘱他一定要时时刻刻不断地去想自己所触摸到的那只狼的模样,回忆它皮毛的手感和它身躯的温度。   那狼就这样,一天天越来越清晰。   它比寻常的狼矮,也稍胖一些,下颚骨十分发达,利齿尖长,不怒而威。起先还只是一团在轻雾中浮沉的形状,慢慢地,它伸展开了,颗粒般细小的轻雾融入那团混沌不清的形体之中。狼有了四肢,有了尾巴,然后某天在睡梦中,高穹听到了它细小而犹豫的呜呜声。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的狼在他的床头蜷成一个毛乎乎的圈,察觉到起身立刻不开口了,直起脑袋看他。   高穹抱着他的狼冲了出去,他万分兴奋地冲每一个他看到的人大喊:“看到了吗!它!我的狼!我的狼!”   他跑下楼梯,跑过那些透明的方正小窗。极昼的最后时刻就要过去,极夜即将来临,大陆远处的地平线上残余的一线日光正在缓慢消失,高穹跑得很快,他稀薄的影子在白色的墙壁上一闪而过。   “我的狼……我的狼它出来了,它特别完整,特别漂亮!”高穹抱着那头狼,奋力举高,“我可以回家了是吗?我可以回去了,你答应过的。”   面前年轻的女研究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仍旧用温柔但没任何感情的声音对他说话:“那我们先检查一下吧?”   高穹始终没能回家,他一直都在通天塔里住着,小时候甚至不能离开塔身一步。   他每周都要做许多的检查,抽血化验,或是接受繁杂的询问。他的狼被称为精神体,他们严禁高穹给狼起名字,无数次跟他强调那不是宠物。高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获得了那个俄罗斯男人的称号:种子,通天塔里的人叫他“种子二号”,他的房间标牌上也贴着同样的两行字,中英文各一。   短片里没有说到的是,第一个“种子”在进入通天塔之后没有多久,他的白熊就发生了变化。那头魁梧的熊长出了蜥蜴的尾巴,白色的皮毛变得浑浊不堪,背脊上甚至冒出了数支怪异的手爪。   从接近陨石到发现白熊,再到白熊变异,前后时间不过一年。   白熊的变化也引起了“种子”的变化,他狂躁不安,嗜血嗜斗。白熊消失的那天,人们发现他也死了。   和高穹一起过来的另外两个孤儿也没有坚持到最后。高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兔子和狞猫发生变异,两个人的行为也越来越怪异。   虽然精神体变异了,但他们并没有被放弃。那个不会说中国话的男孩子被划为重点实验对象,他在不间断的刺激和药物作用下终于精神失常,而他那只小而白的兔子也变化成了异常狰狞的古怪形态。作为对比试验组成员的另一位没有接受任何刺激和药物作用,但在白兔消失之后的一个月后,他的狞猫也死了。   高穹看着穿着防护衣的人把尸体搬走,不由得紧紧揽着自己的狼,却止不住发抖。   随着他长大,随着学习的操纵技巧越来越多,那狼也越来越灵活迅猛。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出不去了:他是通天塔里的第二个“种子”。   没有人对陨石内部有什么东西感兴趣,他们只是需要这些孩子到陨石内部走一圈,接受辐射,再观察辐射对他们身体的影响。但只培训一个种子,又显得代价太大。   遇到梁君子那天,高穹和他的狼恰好完成一次冰原训练。   他看到了熟悉的车子,以及从车子上下来的、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十几个小孩。   高穹的脑袋里嗡的一响:这些都是试验品,和当年的自己完全一样的试验品。   他们全是孤儿,被人从这个科考基地的五个合作国家中挑选而来,身体强壮,充满活力。离开熟悉的环境,搭乘飞机跨越万水千山,又走上能够破冰的沉重船只,最后抵达010基地,抵达可怕的死亡。   高穹还没动,他的狼就奔了出去。   和孩子们一起从车子上走下来的还有一位身着010基地制服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眼镜,面容英俊但十分冷漠。瞥见那头高高跃起并冲自己露出尖锐利齿的巨狼,他不闪不避,口中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一头长着尖长双角的羚羊从年轻人身上跃出,狠狠蹬开了那头狼。   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车里头其余的研究人员立刻奔出,稳定住他们。   高穹大吃一惊,他的狼在雪地上滚了一滚,化成翻卷的轻雾潜入他身体里。那年轻人的目光也随之转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和高穹一起外出的是十几位强壮的保卫人员,此时纷纷笑起来:“没想到梁研究员的羊这么厉害。”   当天晚上,有人把年轻人带到了高穹的面前,为两人介绍。那年轻的男人叫梁君子,他是第三个“种子”,拥有一头强壮的藏羚羊。   梁君子从012基地过来,他是专程来为高穹执行生育计划的。   在高穹之后,其实还有十几批孩子被送到了陨石内部。他们无一例外的,不是当场死亡,就是因为精神体的变异而发疯。近二十年了,只有高穹一个人是完全健康和正常的。基地经过认真考虑,决定最后再执行一次试验活动,同时启动高穹的基因传播计划。   单单只有高穹一个成熟的“种子”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检验高穹的生育能力,需要知道他的后代是否也具有同样的能力。   梁君子给他解释完之后,发现他神情冷淡,便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什么可以随便出入?”高穹说,“为什么不用你来执行生育计划?”   梁君子闭了闭眼睛,那张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你声音很好听。”   高穹:“……回答我问题。”   “因为我还有别的用途。”梁君子平静地说,“我非常宝贵,所以不能执行生育计划。”   高穹冷笑一声,释放出自己的狼。狼立在桌上,冲梁君子发出低吼。梁君子并不惧怕,反而问高穹:“我没有接近过陨石,你知道我是怎么拥有精神体的吗?”   高穹闭上了眼睛,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兴趣。   梁君子的声音略略压低了,他往前跨了一步,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狂热:“我小时候注射过你的血清。”   高穹大吃一惊。他的狼也猛地大叫了一声。   “010基地是保护和研究陨石的,012基地是研究基因和血液的,在北美洲大陆上,同样由五个国家建立。”梁君子音调平和,像是在说故事,“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儿,从小就进入012基地接受血液试验。当时你们刚刚接受辐射不久,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余两个人也出现了精神体。012基地选择了九个孩子,分别注射进三个人受到辐射的血液。除了我之外,其余人都死了。”   梁君子展开手掌,一头小小的藏羚羊从他手心立起来,缓慢踱步。   “我是因为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低声说,“我们是一体的。你的血清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就是你的血液,我的骨头也是你的骨头,我也是你的。”   他抚摸着高穹的头发和脸庞,低头要去吻他:“高穹,你不是种子二号,你是高穹……”   许久没有人呼唤过高穹的名字,他一个激灵,猛地窜起来就往梁君子脸上揍了一拳:“放屁!”   梁君子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捂着自己的嘴角喘气,发出嘶哑的笑声:“你不必怀疑,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对你的了解比世界上所有人都深,高穹,我们是一体的,你不能否认。”   高穹只觉得对方是个脑袋有毛病的疯子。   但他的生育计划直接由梁君子负责执行,他不能反抗。在这个地方,他若是反抗,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即便能逃离通天塔,也无法逃离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原。   南极大陆半年极昼半年极夜,基地里却很难分辨出昼夜之差,除非注视窗外景观。高穹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扇窗,窗外就是茫茫雪原和天际。因为住得太高,他很少有机会见到陆地上行走的人和动物,因而每次能离开通天塔进行训练,他都十分珍惜。   梁君子开始执行生育计划之后,高穹最喜欢的活动也被禁止了。   “性功能和生育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梁君子看着手里的显示仪器,“所以你完全可以更加热情一点,完成任务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所谓的自由活动也不过是在通天塔内部他可以走动的两三层里上上下下而已。高穹闭上眼睛躺在长椅上,拒绝配合。   在一旁的房间里,有几个年轻的女人正一脸惊恐地看着高穹和外面的研究人员。   “你还有什么意见?”梁君子问。   高穹没有回答。   “他总是这样不肯说话吗?”梁君子询问身边的人。   “他一向不跟人说话的。”那人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不会跟他交谈。”   梁君子俯身低头,温和地对高穹说:“高穹,你要听话,我不想对你用药。”   高穹扭头不理。   他的狼蹦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对梁君子大吼。   梁君子不为所动,仍旧轻声慢气地说:“你不做,她们就都死了。你做了,如果受精顺利,她们就能活下来。你人这么善良,看不得别人因为你而死吧?”   他话音刚落,高穹突然挥出一拳,正巧打中了他的左眼。   梁君子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他立刻摘了眼镜,但镜片已经碎裂扎入了左眼,左眼的疼扯动神经,他脑袋嗡嗡直响,只看到有血一滴滴从捂着眼睛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高穹站在了地上,甩甩手。   “善良这个词从你口里说出来真令人恶心。”高穹咬牙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和你一起来的小孩……一个都没了!”   梁君子疼得浑身发抖,被别人搀扶才勉强站起。他没有理会高穹,只转头叮嘱身边人,因为种子二号情绪过分激动,为避免伤及试验者,计划先暂停。   高穹再见到梁君子,已经是两周之后。   他左眼蒙着纱布,坐在高穹的房间里等待他。   高穹看到梁君子,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他怕自己害他瞎了。   “没问题的。”梁君子主动说,“只是视力会稍微变模糊一些,不会盲。”   高穹站在他面前垂眼看他:“你又来做什么?我不会跟任何人交配,不接受什么生育计划,滚吧。”   听到他把这种事情称为“交配”,梁君子不由得笑了笑。   “你的基因很强大,连我都能受影响。”梁君子低声说,“把强大的基因延续下去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   “我这是不正常的基因,没有必要延续。”高穹冷漠回答,“你没有看到那些女人的表情吗?我是个怪物,谁会愿意跟一个怪物交配?”   “我也是怪物。”梁君子说,“我愿意和你交配。”   他说得飞快,脸上再次流露出狂热与痴迷。   “我早就知道你,早就了解你了。我喜欢你,不对……我爱你。”他笑着拉着高穹的手,但立刻被高穹摆脱了,“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是真的。”   高穹只觉得毛骨悚然。   但在这毛骨悚然里头,又似是有说不清楚的惊讶掺杂着。   梁君子站起身,凑过去吻了吻他。   高穹察觉到他的嘴唇冰凉,且在轻轻颤抖。   “我这个人不错的。”梁君子小声说,“我的精神体是藏羚羊,和你的狼也不是不相称。”   高穹闭了闭眼。   他突然想起那只僵硬的,立在绿得晃眼的塑料草坪上的麂子。   好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麂子,一种小小的,几十年前已经灭绝了的叶麂。   他一直记得那对在阳光里近似透明的小耳朵,和麂子圆溜溜的眼睛。   高穹把梁君子推开了。   他摇摇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把人推到门外,立刻关上了。   第一次碰到有人向自己示爱,他又茫然,又惊奇。对梁君子的愤恨被茫然和惊奇掩盖了,各样情绪起起伏伏,他实在分不清楚。   高穹蹲在地上,烦恼地抓了抓脑袋。狼立在身旁,舔了舔他的脸。高穹揽着它脖子,犹犹豫豫地问:“和藏羚羊相比,你比较喜欢麂子是吗?”   狼没有回答,只是舔得更欢了。 第45章 彼处(3)   被高穹拒绝之后, 梁君子对待他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仍旧每天检测他的生理和精神状况,寻找合适的机会继续生育计划。   高穹坚决不肯, 但梁君子身边的助理提醒他:“这只是手段之一, 如果你确实不愿意, 我们也可以提取你的精子,直接进行人工受孕。这不是难事。”   但梁君子似是执意想要他用最自然的方式完成这个计划, 始终没有把人工受孕提上议程。高穹有时候和狼外出进行冰原训练的时候, 梁君子也会跟随前往。   他的藏羚羊比高穹的狼高大得多,喜欢垂眼用一种倨傲的神情打量眼前的肥狼。狼的情绪受高穹影响, 它不会去主动挑衅, 完全把梁君子和藏羚羊当作无物, 看都不看一眼。   高穹进行的冰原训练越走越远,有一次终于抵达了南极大陆的边界。他的狼万分兴奋,在黑夜的雪地里腾跃奔跑。极光如巨大的布幕在黑沉沉的天际缓慢摇摆,纱帐一样轻盈柔软, 在更远更远的天际, 有星子零星罗列, 在这纱帐里影影绰绰,亮着似有若无的光。   高穹站在边缘处,听到沉沉的海浪声。   他再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的。这是一个孤岛,而他是这个孤岛上最羸弱的人,这个巨大的球体上有万亿人群, 但没有一个会来救助他。他是孤独的,在这海里,在这雪原中,在光与暗的苍穹之下,他永远孤身一人。   像孤儿院的老师在一个雨夜里从门口捡到他的时候一样。   被人遗弃。被所有人遗弃。   狼也察觉到他异常低落沉重的情绪,呜呜地把头抵在他的脚边,笨拙地蹭来蹭去。   高穹蹲下抱着它的脑袋,揉搓他的耳朵。再回头时,看到了站在他们队伍之后的梁君子。   梁君子知道高穹厌恶自己,每次跟着他们出来的时候都只是远远站着,从来不会靠近。此时意识到高穹回头,他冲高穹露出了笑容。   头顶有流星匆匆划过,身边的保卫人员发出了惊喜的笑声。   高穹紧紧抱着自己的狼,注视着梁君子,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但他心里很清楚,在自己无人交流、无人来往的世界里,梁君子就是一颗从天而降,没有预警的火种。   几天之后,高穹诧异地发现,科考基地里的人突然之间少了很多。没有人再来强行打开他的门要求他去做检测,就连每天都会固定来问候的梁君子也不见了。   基地里还留着的人都行色匆匆,高穹在走廊上慢慢走过,他发现这些人正在保存资料,打包物什。   他愣了片刻,拔腿往楼上跑。   梁君子的办公室在楼上。   楼上一个人都没有,梁君子的办公室没有上锁,高穹轻易地走了进去。   办公桌和资料柜都有些凌乱,他看到桌上放着几份文件和报纸。   《人权法令正式通过,全球八个人类基因研究基地被永久关闭》。   《“新型人类”的揭露引发恐慌:如果他们是人,那我们是什么》。   《全球各地爆发地球本位主义者游、行》。   他拿起报纸细看,游、行新闻的副标题赫然是一句“新型人类的去留引发大讨论”。   高穹只觉得寒气从背脊窜上了脑门。   所谓的新型人类,应该是指他和梁君子这样的,而“去留”,则是生死。   他立刻抓住那几份文件,快速翻看。   有一两份全是英文,他认不得,但其中一份印着红色“绝密”印戳的文件他是能读懂的。   全球共有八个人类基因研究基地,包括高穹所在的010南极科考基地和梁君子生活过的012基因基地。八大基地同一天全部关闭,所有研究人员接受隔离检查,所有研究内容都要封存并上交由联合国组织的审核委员会。而作为研究体的新型人类,则要被完全隔离关闭起来。   高穹再次翻看英文文件,他在其中一份里看到了梁君子的名字。那三个中文字被标示起来,旁边是重点保护对象的词句。   高穹扔了这些文件,从衣架子上抓起一件基地制服披在身上,立刻离开梁君子的办公室。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穿上制服搭乘电梯。   电梯花了十几分钟时间,缓慢抵达一楼。   在这十几分钟时间里,高穹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要逃出去。   在010基地里已经足够憋屈,他根本无法想象另一种“”隔离关闭“是什么滋味。仅从报纸的报道和文件的严厉措辞里他已经能读懂,外界对于他这种“”新型人类“是恐惧并抗拒的。   电梯里有人进入,有人离开。高穹发现自己偷穿制服并没有意义:认出他来的人不少,但没有人说话。研究者也要被隔离,现在已经没人在意这个研究对象的去向了,每个人都在紧张地拨打电话,或是跟家人,或是跟朋友。   电梯抵达一楼,门一开高穹立刻跑了出来。他穿过宽阔的大厅,穿过不时爆发出哭声的人群,顺着狭长的通道往外跑。   梁君子就在通道里,他刚刚挂了电话,脸色苍白。   “高穹!”他大喊,拦住了高穹的去路,藏羚羊轻盈地从他身上一跃而起,带着白色的轻雾落在高穹背后。   高穹就这样被藏羚羊和梁君子堵住了。   “放我走。”他对梁君子说,“放我走。如果留在这里我会死。”   梁君子张开手臂,不让高穹从自己身边通过:“不,你回去,你跟我回去。”   高穹看着他,那颗火种又燃烧起来了,令他胸口发疼。他一把抓住梁君子的肩膀,狠狠吻上去。   梁君子吃了一惊,立刻反手握紧了高穹的手腕。高穹力气很大,咬破了他的嘴唇。   在急促的低喘中,他听到高穹轻声说:“我们一起走,逃出这里,去哪里都可以。”   那头藏羚羊突然浑身一抖,瞬间化作轻雾环绕着两个人紧贴的躯体。等到那阵轻雾完全回到梁君子的身体里,他才舔了舔嘴唇说话。   “不是从这里走的……”他说,“外面所有的通道都被把守着,船根本出不去。你逃不了的。”   高穹放开了他的肩膀,但梁君子立刻仅仅攥住高穹的手。   他的眼神里再次浮现一种怪异的狂热:“跟我来,我知道别的通道。”   两人回到了通天塔内部,再次搭乘电梯层层往上。   梁君子一直紧握着高穹的手。他的手心出了汗,这让高穹很不舒服。   “高穹,你记住我的话,离开之后,就彻底忘记这里的事情。”梁君子低声说,“你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忘记这里,忘记我,忘记所有做过的检测和试验,忘记死去的小孩。你可以脱胎换骨,做另一个高穹。”   高穹死死盯着显示楼层的数字。他们已经超过了梁君子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正不断往上。   “通道到底在哪里?楼顶怎么会有通道?”高穹问。   梁君子笑了笑。他左眼仍旧蒙着纱布,右眼戴了隐形,脸上没了眼镜让他整张端正英俊的脸都无遮无挡地坦现出来。   “有一个通道,只有我才能打开。”他低声说,“我来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你执行生育计划。还有一件和你的生育计划同样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像是知道两人即将离开通天塔,梁君子没有任何隐瞒。   “在最顶层,有一个仪器,它可以制造出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微型虫洞。”梁君子平静地说,“那个仪器只有我才能驱动。只有我,第三个种子才能驱动。你的狼只具有攻击能力,适宜战斗,但我的藏羚羊可以实现保护功能。它能够保护穿越虫洞的人不被压力撕裂。”   高穹闭了闭眼睛。这太过不可思议。   “通天塔真正要研究的,是那个仪器,对不对?”   “对。”梁君子平静地说,“这才是他们要制造新型人类的真正目的。但是你被制造出来了,你却不适合。只有我是合适的,那个仪器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可能驱动得了。”   “制造仪器的人也不能驱动吗?”高穹问,“如果无法驱动,仪器是怎么制造完成的?”   “那不是我们制造的东西,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梁君子皱了皱眉,“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一个异界的来客——资料上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是他带来的。他来到我们的世界,并且带来了这个仪器。但是他还必须要依赖这个仪器回家,所以他留下的是这个仪器的结构图和制作原理。很久之前,我们完成了这个仪器。但是适合驱动仪器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却一个都没有。”   高穹终于理清楚了:只有梁君子这样的新型人类才能驱动仪器,但新型人类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在陨石上发现能改变人类基因的辐射,直到出现了白熊和种子一号,新型人类才被有目的地制造出来。但从种子一号到现在的种子三号,其中又有许多波折。   “如果能穿越时间……”高穹低声说。   梁君子接上了他的话:“如果能穿越时间,我们就能看到许多秘密,也能改变许多事情。”   他像是十分神往:“那个异界来客是一个神奇的人。他说自己第一次使用这个仪器,结果走错了路,但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这个世界留下了神谕。”   高穹并不觉得这神谕有什么好处。   新型人类被制造出来之后,立刻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恐慌。地球本位主义者们认为,这些新型人类受到了地外辐射的影响,已经不能再称为“人类”。新型人类就像是一个健康机体里突然出现的肿瘤,必须切除,必须消去。   电梯终于抵达顶层,梁君子立刻带着他走了出来。   “你想的没错。”梁君子突然说,“隔离关闭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你会死,你一定会死,会作为一个真正的实验人体,会被他们杀死。”   顶层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梁君子颤抖着手,调出密码锁尝试打开这个紧闭的空间。   高穹忍不住开口:“你呢?”   “他们不会杀我的,我非常非常重要。”梁君子的声调平静,但手指却一直发抖,“没有我,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驱动这个仪器。”   巨大的金属门似是裂开了一道缝,出现一个圆形缺口。缺口渐渐变大,内里的空间完全敞开袒露在两人面前。   这是高穹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听梁君子说这里如何如何重要,还以为里面一定放满了各类仪器,但穿过房间内部的隔离层进入深处,只看到一张黑色的台子,上头放着一个巨大的。仿似手表的仪器。   梁君子把它拿起,戴在了自己手上。   “那个异界来客自称姓陈,他说这东西是他和他的团队制造的,所以叫做陈氏仪。”梁君子说,“你站好,就在那个圆圈里,不要动。”   高穹愣了一下,他看到梁君子退到了一边。。   “你要干什么!”他怒喝道,“你骗我?!你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   但就在他朝着梁君子迈出一步的时候,脚下忽然腾起一股强大的浮力,他立刻像是失重一般,离开了地面。   脚下硕大的圆圈发出蓝光,细小的冰粒不知从何而来,擦过高穹的脸颊,他周身被寒意覆盖,手脚顿时失去温度。   “梁君子!”高穹无法动弹,心中满是愤怒与怨恨,“言而无信!”   梁君子身上溢出一片浓厚的雾气,他的脸色在灯光之下显得更白了。那头矫健的藏羚羊于雾气之中浮现了片刻,随即再次化为浓雾,扑卷在高穹身边。   高穹顿时感觉那种彻骨的寒意消失了。温暖的力量包围着他,令他终于可以喘口气。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梁君子低头调整手臂上的仪器,“你并没有想和我一起走,我知道。”   环绕着高穹的烈风更大,冰粒越来越多,那股温暖的力量也更紧更紧地包裹着他。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梁君子笑道,“我终于可以为你做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情。”   梁君子的声音渐渐轻了。高穹听见了一种古怪的隆隆声,一直往他耳朵里钻。   “高穹!”   他听到梁君子大喊。   “愿你永远、永远都自由自在!”梁君子又远又轻,“你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   声音突然间彻底消失了。   高穹眼前忽的一片漆黑,随即有无数变幻的光点掠过视网膜,然而因为速度太快,只留下一丝丝很快就消失了的残影。   周围尽是寒冷的风,冰粒不知从何而来,全往他脸面上扑。那种古怪的隆隆声也消失了,他处在一片绝对的安静之中,只有始终缠绕在身上的温暖力量没有变化过,它甚至越来越强烈,与这奇怪通路里的强大力量对抗着,竭尽全力保护着高穹。   高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落在一个坚硬的地面上,背后狠狠一疼。   随即便有冰冷的水泼到了身上。   高穹打了个颤,猛地睁开眼。   他躺在一个巷子里,身后是一堆垃圾。大雨正瓢泼着,粗大的雨点砸得他脸生疼。   勉强坐直身,高穹浑身湿透,呆呆坐着。   巷口有车飞快驶过,溅起高高的水浪,惹得行人举着伞一通乱骂。   高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双手摸索着地面。地面是粗糙的,人声是清晰的,就连身后垃圾堆的臭气,都让他莫名激动。   巷子里似乎还住着人,咿咿呀呀的京剧唱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断了,随后便是一句轻快活泼的女声:现在是北京时间2011年8月19日十六点整,调频广播……今天天气,中雨转大雨……   高穹蜷在地上,在近乎空白的茫然和狂喜里,嘶哑地笑了两声,很快便哭了出来。   大雨泼天,他在雨水里连连发抖。方才还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温暖力量,已经无影无踪了。 第46章 坦白(1)   高穹已经尽力说得简洁, 但听完之后, 章晓还是老半天都没回过神。   在极度的震愕之中,他只问了一句话:“819事件, 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高穹没有否认:“应该是的。”   章晓把手握紧, 又松开, 松开,再握紧。他和高穹坐在沙发上, 此时已经是深夜, 两人腹中空空,但谁都没有食欲。在灯光里, 章晓看到高穹双手十指紧紧绞在一起, 微微颤抖。   他连忙握住了高穹的手。   “师姐……师姐不知道?”   “她不知道。”高穹顿了顿, “除了你之外,只有应长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章晓问他:“你那个地方,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是平行空间, 对吧?”   高穹点了点头。   “应长河怎么捡到你的?”   高穹说起了他从那巷子里走出来之后的事情。   那一天的雨一直下到了晚上才稍稍变小。   高穹身无分文, 又饥又冷, 但无处可去。他在街上四处游荡,恰巧碰到了正从文管委下班回家的应长河。   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应长河撑着伞,一个人在路上缓慢地走着。   事故是下午发生的,忙活了数个小时之后,文管委被危机办接管并封锁, 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应长河知道这起事故自己难辞其咎,但更令他难过的是那十个就这样死去了的伙伴。   文管委的人一直不算多,8月19日是第十二次外勤任务,大墓寻找比较困难,所以陈麒几乎带走了所有的骨干。   谁都没想到会出事,谁也都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应长河在路口等红灯变绿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窸窣声。有一个人正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   找垃圾的是高穹。他实在太饿太饿了,见周围没人,于是开始寻找被丢弃的食物。应长河慢慢走到他身边,皱眉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应长河不是特殊人群,他其实是看不到精神体的。但他长期和一群哨兵向导工作、生活在一起,他渐渐地可以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但要是再想看清楚,那就是不可能的了。高穹的狼被他释放出来,大尾巴圈着他的双脚,给他提供一些微薄的温度。应长河看着高穹脚下的那团模糊轮廓,又问了他一遍:“你是哪个单位的?”   后来高穹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哨兵或向导会落魄到在倾盆的大雨里翻找垃圾桶里的食物。为了保证这些特殊人群的稳定,即便是在就业形势上远远劣于哨兵的向导,在没有固定工作的时候,都可以从民政局领取每月定额的生活补贴。应长河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高穹的不寻常来。   819事件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难以排解的自责和悲痛之中。他见高穹年纪轻轻,但神情充满惊惶与怀疑,便以为他是从一个不待见哨兵向导的家庭,或什么反对组织、传销组织中逃离出来的人。   应长河把他带到了国博的门卫室里,让他在里面休息,睡了一觉。   高穹一夜无眠。他占了门卫的房子,幸好这一晚上门卫也没有休息:高穹听到他一直在维持秩序,小小的门卫室外时不时传来哭声和奔跑的声音。车一辆辆地进来,又一辆辆地出去,吵吵嚷嚷的。   但高穹觉得很有意思。他不明白外面的人为何悲伤,为何奔忙,但他太久太久没听过这么多喧闹的声音,他觉得高兴。   第二日白天,应长河来了。他穿得很朴素,上下都是一身白,什么都没拿,进了门卫室看看高穹的状态,让他继续在屋子里呆着,自己直接走进了馆里。   高穹在门卫室里翻了一天的报纸,渐渐明白自己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不知道梁君子是怎么选择落脚点的,也不知道自己来到此处是真的因为梁君子和仪器的作用,还是中途出了差错。报纸上说的事情都非常有趣,战争,家庭琐事,国际谈判,海洋捕捞,地震,海啸,泥石流,空难,晚会,电影,旅行,邮轮,演唱会……都是以往高穹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在通天塔里头居住,虽然能获取部分信息,但都是被严格筛选过的无害内容,大多是这个菜怎么做,这种植物怎么种,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除了多流几趟口水之外也没什么用处。   傍晚时分,应长河终于来了。高穹已经吃完了门卫大哥的方便面和榨菜存货。他被这简单易做的美味惊呆了,又不知道怎么称赞门卫大哥,只好对他不停地竖起大拇指。   应长河神情忧郁,鼻头是红的,像是哭过一样。他站在门卫室门口呆呆看着出入的车辆,高穹也凑过去看,看到他正注视着不远处一栋通体砖红的三层小楼。   “你从哪里来?”应长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穹。我从……北边来。”高穹说。   “来干什么?”   高穹吞了口唾沫,红烧牛肉的味道仍旧在他齿间残留着。   “我来找工作。”他说,“我身份证丢了,和钱包一起被人抢走了。”   “去补办啊。”应长河说,“没钱搭车,我给你十块钱。不过补办要钱吗?小刘,身份证补办要钱吗?”   远处的门卫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清楚。   应长河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递给高穹。   “振作点吧。”他低声说,“不管你是哨兵还是向导,都振作点。找个工作,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高穹不知道应长河是什么人,但他攥着那一百块钱,心里认定了应长河是个好人。   他没有离开,反而悄悄跟着应长河,一直跟到了他家楼下。物业保安问应长河他是谁,应长河才发现他一直跟着,压根儿没走。   “他把我带回他的家里,听我说了很多事情。”高穹握了握章晓的手,那里有温暖的体温,“我特别诧异的是,他信我。”   “应主任毕竟在文管委里工作,陈氏仪就在他面前运作,怎么会不相信你?”章晓低声说,“而且,我觉得,除了能接触陈氏仪记录的人,比如我和危机办之外,应主任可能是最清楚陈氏仪研发和最后保存在国博的整个过程的人,毕竟他现在是陈氏仪的管理者,他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我当时没办法知道这么多事情。”高穹说,“我是一个外来客,他居然能相信我。我一开始以为他在骗我,但后来发现,不是的。他还帮我搞了假的身份证,把我安排到你们学院去上课,但没上多久就回来了。后来他带我到文管委,我开始在那里工作。直到进了保护域,我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陈氏仪,原来陈氏仪和那个所谓的异界来客,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我记得陈正和是一个向导,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   章晓艰难地斟酌着词句。   “他精神体的力量可能比我更强大。他不止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甚至还能在两个平行空间之间进行迁跃。他去到了你所在的时间线,又安全地返回了这里。”他回忆着自己在陈氏仪里看到的信息,“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启动陈氏仪时发生的事情。”   时间是1976年10月,陈氏仪第一次成功启动,地点是陈正和当时工作的国家高等研究院0625号实验基地。   当时的负责人是陈正和,而利用陈氏仪进行迁跃的,也是陈正和。他穿越平行空间的事情并没有在此处留下任何书面记录,反而在彼处——在高穹所在的世界里,改变了很多事情。   章晓飞快地捋着这些时间线。   “高穹。”他低声说,“明天如果有机会,我要再查一查陈氏仪里面的记录。当时太匆忙了,我可能看不清楚。陈氏仪能记录下所有使用过它的痕迹,陈正和的第一次迁跃肯定也是有完整记录的,只是也许被这个制造者隐藏起来了。”   高穹没有出声,他注视着章晓,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是欢喜,又似是难过的神情。   “你……也信我?”低沉的声音甚至微微发颤,他用不太确信,又掺杂着些许忐忑的语气开口,“万一我说的是假话呢?万一我是反对组织的人,我是那什么警铃协会的人呢?”   “你不是的,你肯定不是。”章晓拉起他的手吻了吻,“我能感受到。”   在这场漫长的倾诉中,高穹任由自己精神体的力量在这个空间里四处逸散。他被长久压抑的恐惧,渴望被关注和理解的卑微,全都在微尘般的颗粒中袒露无疑。章晓的叶麂趴在沙发上,依偎着高穹,它小小的耳朵蹭着高穹的手臂,像是给他安慰。   应长河让高穹住了下来。他没有把高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反复叮咛,让高穹切记不要说漏嘴。他多次询问高穹关于另一侧的陈氏仪是如何操作的,但高穹确实不清楚,他能告诉应长河的只有和通天塔相关的内容。除了外出的冰原训练之外,他有时候还会被要求进入陨石内部进行工作。冰天雪地,在彻日彻夜的阳光里,或黑暗中,他和其余身着最严密的防护服的人一起工作。但不知为什么,辐射再也没能让他的体质产生变化,狼也仍旧是狼。   高穹在通天塔里学习的所有课程中,和人文历史类相关的几乎没有。应长河问他,他们那边的1976年是什么样的,高穹说不上来。   “应长河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他想知道陈正和为什么要罔顾规定,在我们那边留下了陈氏仪的结果图和制作图。”   章晓没说话。他想起一些事情。   为让章晓可以安心工作,不离开文管委,应长河隐瞒了819事件。为了从高穹这里得到更多关于819事件的线索,应长河收留了高穹,并且让他在文管委内部,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工作。   周沙说过,她进入文管委之后,发现这里还有人和她一样,一直都没有放弃追查819事件的真相。   章晓忽然有种感觉:应长河的目的一直都是明确的,他要得到819事件的真相。   那陈正和呢?   他心里头生出一种怪异的恐惧。那恐惧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明确。   陈正和研发成功陈氏仪之后,没有把它用于任何实际用途,1976年10月第一次启动并迁跃,1977年6月第二次启动,之后被封存在国博的仓库之中——从研发成功到封存,甚至不足一年。   陈氏仪之所以会最终选择保存在国博,保存在文管委,把它利用在一个显然大材小用的工作中,应长河在闲谈中也和他们解释过,这是因为国家要谨慎地检验陈氏仪的效用,并且进行漫长且稳妥的实验。   高穹察觉到章晓的手劲儿大了,奇怪地问他怎么回事。   章晓不敢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高穹。   陈正和答应封存陈氏仪,因为他知道陈氏仪非常危险,而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实验。   他在“彼处”留下了陈氏仪的结构图和制作图,留下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希望:他们也可以进行空间迁跃,回到过去或接触平行时空。陈正和甚至可能在“彼处”留下了更多的东西,新的科技概念,“彼处”尚未发现的科研成果——他给“彼处”的人指点了一个可见的未来。   这是更浩大、更完整的实验。   一次时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社会实验。   陈正和与陈氏仪留下了一个火种,随即抽身离开。火种落入干燥草堆,随即熊熊燃烧,吞卷一切。   “你怎么了?”高穹轻拍他章晓的脸,“你脸色很糟。”   “想到了一些事情……”章晓岔开了话题,“你们那个世界,科技好像比我们这里要发达得多。”   “但也很无聊。”高穹低声说,“没有那么多好吃的,没有那么多水果,路也很枯燥,路边没有小店。”   他摸摸身边的麂子。   “也没有麂子。”   章晓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喜欢藏羚羊?”   “太凶了,一蹄子就能把我的狼踹走。”高穹也笑着说。   时隔五年,当他融入了这边的生活,对梁君子的印象渐渐地也完全改变了。他始终记得在最后一刻梁君子对他吼出来的话。他是自由的,他永远都是自由自在的,没有通天塔,也没有可以禁锢他的一切,他和他的狼,在新的世界里,如梁君子的愿望一样,完全自由了。   “他会死吗?”高穹忽然问。   章晓不能确定,但他立刻回答:“不会的。”   一想到梁君子,高穹身上的情绪立刻变了,仿佛沉郁的漩涡里突然迸现了一星火光,它很微弱,但时刻存在着,是不灭的。   章晓心中又惆怅,又觉得感激。   高穹被那星火光吸引,被它带领着,看到了枯寂生活里另一种隐约的可能。   “我说了好多话。”高穹低声说,“我从来没有讲过那么多的话。”   章晓吻着他的额角。   “说出来太轻松了,我怕你会讨厌我,怕你不愿意靠近我。”高穹慢吞吞讲着,“我早就发现你了,你看着我的目光,就跟……跟他一样。”   章晓笑了:“所以你立刻就懂了。”   “嗯。”   他们在全然的放松里彼此口唇相触,浅浅地吻着。   “高穹,我们绑定吧。”章晓突然说,“你愿意吗?你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顺利!握拳!   ——   捋一下目前为止剧情涉及的时间线吧:   【1976年】陈氏仪研制成功;第一次启动。——陈正和抵达“彼处”,留下了科技“火种”;   【1977年】陈氏仪第二次启动,随后被国家封存,保存于国博仓库;   【1981年(3月)】陈氏仪第三次启动,启动者是临终的陈正和;(为什么启动,剧情在后面)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获得了批量制造量产机的机会,开始进行量产机测试;   【2006年】白浪街事件;   【2011年】8月19日,发生事故;——高穹离开“彼处”,抵达这里。   【2016年】章晓进入文管委,开始工作。 第47章 坦白(2) 高穹愣了一下,他没料到章晓会说这样的话。 但章晓已经吻了上来。 舌尖滑过唇面,钻进了深处。高穹没有把他推开。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他绝对是愿意的。加重了拥抱章晓的力气,他察觉到章晓微微皱了皱眉,但所有意图深入的动作都没有放弃。 两人热气腾腾地进入高穹的房间,摔到床上。性信息素在这空间里反复纠缠,完全无法分开。狼没有出来,麂子也消失了,他们的主人无法把精力放在凝形上,全分给了自己和对方紧密嵌合的口唇。高穹摸到章晓后脑勺发根下微微湿润的汗水,体温的升高让两个人都出了汗,汗液黏着在皮肤上,在晦涩灯光里闪动着不规整的光。 他撩开章晓的衣服,一寸寸地抚摸他的背。 因为手掌温度略低,章晓在他怀里轻抖了一下:“冰……” 高穹擒住他的声音,立刻吞了下去,连带着这个字的尾音和湿润的体液。 他甚至怀疑章晓身上的一切液体都是催化反应的作用剂,他兴奋起来了,手掌在章晓的身上游动,触碰自己没碰过的每一寸皮肤。 看到高穹从床头柜里掏出润滑剂,章晓的脸又红又白:“你怎么会有?” “杜奇伟给我留的。”高穹想了想,“还写了张纸条,我给你念……” “别念了!”章晓躺在床上,捂着自己的眼睛,低低说了个“靠”。 高穹忽然觉得,章晓真是有趣极了,害羞的时候有趣,小声说“靠”的时候也有趣。他又俯身去吻他,气息不稳之时,章晓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两人手忙脚乱,但都在这忙乱里习得了新的技能,一边吻着,一边就把自己剥光了。 “碰碰我。”高穹在密集的吻的间隙里低声说。 章晓于是握住了他硬热的部分。 在学校的性教育课上学的所有东西都在脑袋里炸开了,章晓记不起细节,也忘记了所谓的正确步骤,他完全循着本能去动作,手掌在硬度逐渐增加的器官上滑动。每每擦过顶端,他都能听到高穹发出的喘息,它们鼓励着他。高穹亲吻他的头发,额角,眉毛和鼻尖,低低地唤他的名字:章晓、章晓、章晓…… 章晓自己也完全勃起了,高穹贴近他的下身,亲密地蹭动,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催促他动作。 体液从极度兴奋的器官中淌出些许,不分你我地混合在一起。 高穹以手掌的温度稍稍暖了暖凉滑的润滑液体,将它们递入章晓体内。陌生的不适令章晓吃力,他下意识地握着高穹的手,和他手指缠在一起。高穹吻着他的手背,舔舐他的指尖。章晓的脸全红了,眼神一直钉在高穹身上,紧张且羞赧地检阅着他。 高穹的气息渐急,他弯了腰,鼻尖踏着章晓的鼻尖,低低问他:“我好看吗?” 声音被彼此占有的念头、被浓郁且激动的情欲熏染过了,连略略发颤的尾音都令章晓忍耐不了。 高穹在开拓他的身体,当他弯下身的时候,强烈的信息素像一面巨大的罩子,从上而下,完全将章晓覆盖了。 他和高穹在这罩子里。在这个无人打扰的、绝对安全与温暖的罩子里。 “好看。”他也抓住了高穹的手,把它拉到嘴边亲吻,“你最好看……” 硬物终于缓慢顶入。章晓的手猝然一紧,腹部起伏,连连喘气。高穹把手轻按在他的腹部,抚慰一般上下轻移,小声地回应:“你也是。” 但章晓是听不到了。痛和比痛还要难耐的轻微愉悦,正顺着背部的神经,疯狂地窜入他的大脑。 方才进入身体的液体已经完全变热了,但那寸寸深入的物体比它更热,比自己的血和心脏都要热。他只能抓紧了高穹,才从这热和烫的漩涡里挣扎出一丝清醒:“难受……” 章晓一句话没说完,张着口喘息起来。 他的声音很有意思……高穹无法想出更多的形容,他没时间去想了,只知道一次次深入,征伐那处温暖、湿润、柔软的地方。章晓越来越软的眒吟令高穹激动。他按着章晓的腰,伸出手指抓了抓章晓的乳头。 章晓惊喘一声,立刻又瘫在了床上,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别……别碰那里……” 高穹捏他的耳垂,章晓小声地抗议着,但无力推开他。“你喜欢我摸这里。”高穹肯定地说,“我明白了。” 他这种学习的口吻让章晓又羞又气,偏偏腰被顶撞得发软,没力气责备他。 高穹也没给他机会责备,俯身吻着他,又帮他搓弄前头那根一直淌出透明体液的器官,把他的不满、抗议和高潮时的呻吟全都吞进了自己腹中。 章晓高潮时,缠裹着高穹性器的地方也随之紧缩,高穹喉音低沉,抹了他射出来的体液,涂在自己的舌尖上。 “不好吃。”他说。 章晓看到他喉结一动,居然真的吞了下去,不知该笑该怒,大口喘着气,把脸紧紧捂上了:“靠!” 高穹一边笑,一边在渐渐松了劲儿的地方又开始移动插蹭。他没有坚持很久,很快也射了,温热的粘稠体液全堵在里头。高穹喘着气,没有退出来的意思。 "我们这样,算是绑定了吗?"他问。 章晓仍捂着眼睛,他把他的手拉开,发现他眼眶都湿了。 "是绑定了吗?"高穹又问了一遍,伸手擦去章晓眼角的湿痕。 不安涌动的信息素在室内翻卷。章晓张开手臂,把高穹抱在自己怀里。 “对。”他用嘶哑的声音肯定地说,“我们已经绑定了,分不开了。”   ……   “你真的不吃?我吃完了啊。”   此时秦夜时站在他姐姐家的阳台上,正在思考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问题,潦草地摇了摇头。   秦双双又加班了,半夜才回, 草草热了饭菜吃下, 剩最后半碗的时候好心问了问秦夜时。她终于吞完面与汤, 抬头看到秦夜时很忧郁地站在外头,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怜悯。   “小夜,你这天天在我家里赖着也不是办法啊。”她说,“你找个女朋友,或者找个男朋友,出门玩玩吧。”   秦夜时瞥向她:“你天天在单位里加班也不是个办法, 赶快找个男朋友,或者找个女朋友,出门玩玩吧。”   秦双双没想到他还跟自己顶嘴,嘿嘿怪笑,咬牙切齿。   “国博的自检完成了没有?”她突然想起这件事,连忙问,“还有一周就到交报告的时间了。”   “还没。”秦夜时摇摇头,“国博的人挺多的,你们又说就连外派的员工、这几年曾经在国博工作过的员工,就算离职了也要查,很费力气。”   秦双双放下了筷子,认真地盯着秦夜时:“你找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么?”   秦夜时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他烦恼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就几率来说,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但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查不到,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绝对不是高穹这样的。高穹拥有一份工作,他接受过教育,虽然智力不行,文史类科目远逊于科技类知识,但他一定是上过学的。这就太奇怪了。一个哨兵出生之后,的确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错失在系统登记的机会,或者故意逃避登记,但高穹既然上过学,那么他肯定有学籍,而且他在文管委工作,那么他也肯定登记了工作档案,无论是报名注册还是毕业就业,这些经历都是要跟随他的档案的。   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不可能没有。   秦夜时想不通这个问题。事实上,四天前他就已经发现自己找不到高穹的名字了。   国博的员工名单是人事科提供的,秦夜时翻了好几遍,惊讶地发现这份人事档案里居然没有高穹的名字。他以为是人事科的人疏漏了,想到自己实在不擅长和人打行政交道,于是自己用笔写上了高穹的名字,随后在系统里检索,随即就发现,系统里没有高穹。   他前后检索了154次,他以为是自己输入法问题,或者系统没有及时同步,但无论怎么检索,和高穹有关的任何记录都是0条。   “怎么了?”秦双双警惕地问,“真的有特殊情况?是谁?你觉得他可疑吗?”   危机办员工都要接受基础培训,其中有一项就是专门考察分析能力的。秦夜时的所有成绩都很好,他参与侦办相关案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这一回真不觉得高穹可疑。   他甚至觉得,高穹可能连这个系统是什么都完全不清楚。   秦双双察觉了他的犹豫,立刻站起:“事关陈氏仪和国家安全,你不要隐瞒。这些可疑的情况都要在报告里说明的,你现在跟我说也是一样。”   秦夜时抿了抿嘴,他心里很乱。   “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他慢慢开口,“我只是发现,系统里有一个漏洞,它不识别和账号绑定的IP地址。我在单位里可以登录,在家里也可以登录,而且系统完全不验证我的真实身份,只要我持有账户和密码就能进入,这太不安全了。”   秦双双没想到他犹豫半天结果只说了这个问题,差点翻白眼。   “老问题了,想升级,想加固,不要钱啊?”她怒道,“以前我们就说过中标的那个企业肯定不行,他把人口数据管理系统这项目外包给学校的老师,老师再给学生,层层下去,实际做事的人是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孩子。这个项目标的一千万,一层层剥皮,到做事的人手里,最多也就一人一两万的酬劳。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多数据,一两万给你,你做吗?出问题是迟早的事情。管委会已经给中央打报告,但是几年了,经费就是批不下来。”   秦夜时有时候在家里会听秦双双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此时便立刻想到了蒋维。   “我听说蒋维觉得我们是小题大作。”他回忆着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情,“他手底下的人每次给系统年检评级,都是特优。一个特优的系统要申请经费升级,和一个评级不合格的要申请经费修缮,那肯定是给后面那个。”   秦双双还想再说,突然截断了话头。   “你别听人乱讲,这些话只能在家里说,不可以到外面讲。你好好工作,这些事情不要理。”秦双双说,“你那脑子处理不了这种事情的,听都不要去听了。”   秦夜时诺诺应了。   第二天他到文管委上班,打算先找应长河问问他这个远方亲戚的事,结果一走进会议室,立刻闻到了浓烈的芹菜包子味儿。   “为什么你们把会议室当做食堂?”他放下包,从怀里掏出麦当劳的纸袋,吧唧吧唧吃汉堡,“这是不符合规定的。”   周沙小口小口地喝咖啡,头都没抬:“你没立场说啊。”   秦夜时吃了半个汉堡,被无法驱散的芹菜肉包气味熏得难受,拎起桌上一袋包子:“高穹来了怎么不吃啊?很臭。”   “他和章晓跟应长河在办公室里……”   她话音未落,立刻听到从应长河办公室里传出了一声暴喝:乱来!   “是不是乱来?!”应长河气得脸都红了,“高穹,你说你是不是乱来?我千叮咛万嘱咐,你绝对不能……”   他瞥了眼那门,下意识压低声音。   “绝对不能把你的来历告诉任何人。”   高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章晓不会说出去的,我认为我和他应该坦诚相待。”   应长河坐在办公椅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头疼得很。   “你现在跟章晓好,你告诉他。万一明年你俩分了呢?你换了个人,比如……比如你跟袁悦好了,你又觉得应该坦诚相待,于是你又告诉他?”他直着手指,一下下在空中戳高穹,咬着牙一字字说,“你懂不懂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关袁悦什么事?我不会跟别人好的,我已经和章晓绑定了。”   “绑定算个什么事儿啊?它没有法律效力,它甚至根本没有道理约束力,它就是个热恋情侣随口说的承诺!跟什么我给你摘星星,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它跟这种假话是一样的!”应长河只觉得难以跟高穹沟通,“我以为你明白了,但你完全没搞懂。多一个人知道你的来历,你就多一分死的危险。”   高穹仍是一句话:“章晓不会说出去的。”   应长河真的怒了。他狠狠一摔桌面的文件夹:“不是章晓会不会说出去的问题,是你高穹压根儿就不应该透露!你要跟章晓坦诚相待是吧,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他了,万一你出事,你以为章晓能平安活下来吗?有人要从你身上取得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信息,取得陈氏仪或者陈正和的讯息,你厉害,你跟周沙一样是特别厉害的战斗型哨兵。他们找不到你,抓不着你,那怎么办?章晓合适啊,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个向导,他那只小鹿能做什么,顶人还是踹人啊?”   章晓小声纠正:“是麂子。”   高穹终于不顶嘴了。他皱着眉头,显然从来没想过这一层。   应长河咕嘟咕嘟喝完一杯茶,潦草挥手:“你走,你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章晓留下来。”   高穹和章晓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慢吞吞离开了。   直到他关了门,应长河脸上那种暴怒的神色才缓缓松弛下来。他把茶杯递给章晓。章晓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吓到了吗?”他问章晓。   章晓点点头。   “对付高穹这种人,你跟他讲原则性问题的时候,如果他梗着脖子,那你就不要讲道理,直接吼他。多吼几次他就记住了。”应长河皱着眼皮,恨铁不成钢地说,“固执,太固执了。那死拧脾气,再跟我住多两年,我能被他气死。”   他喝了口温热的水,舒出一口气。   “好在他人坦白,不懂隐瞒,说就说了吧,还巴巴地跑来告诉我。”   章晓回过味来了:“你没生气?你假装的?”   “生气是生气的。但没至于气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想吓吓他,让他以后做事情多想几步。”应长河说,“你也知道了,他以前没有跟人正常地相处过,有时候思考确实不周密。这个问题是可以慢慢弥补的。你们现在在一起,你多多注意注意。”   章晓又点点头。   应长河打量着章晓,终于笑了笑。   “多好啊,你现在多精神。”他笑道,“让高穹多夸夸你,果然是有效的。”   章晓:“……原来是你要求的。”   应长河嘿嘿笑了几声,脸上笑意渐渐敛去,神情又严肃起来。   “章晓,你必须记住,这件事情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讲的。秘密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谁泄露出去,谁就害了所有人。”   章晓也认真起来:“应主任,我懂的。”   他离开办公室时,恰好见到秦夜时从会议室匆匆走过来。   “我找主任有事。”秦夜时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抽了抽鼻子,诚恳劝他,“别吃芹菜肉包子了,味儿太大。”   几天之后,秦夜时终于完成了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自检工作。   他撰写的报告也通过了应长河的检查,上面没有提及高穹的事情。   在秦夜时开始自检的时候,应长河就料到他可能会发现高穹的异常情况。   于是应长河给秦夜时编了个故事。   故事里的高穹是一个出生在贫苦山沟沟里的孩子,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应长河家乡就在那村里,回家过年时偶然发现这个已经成年了的孩子说起自己身体里有一头狼。于是他把高穹接到了城里,仔细照顾他,让他学知识,又给他安排工作。高穹是没有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登记过的,他根本连户口都没有。应长河打算再过两年,他就去跑跑关系,让高穹落户在他的名下,等于是他儿子,这样以后结婚买房子也比较方便。   秦夜时被他绕晕了,半天才想起一个问题:“可我记得你是四个哨兵和向导的监护人,那高穹肯定也登记了。”   “我不是。”应长河很快回答,“我是章晓,周沙,原一苇和袁悦的监护人。”   秦夜时伸出手指一算,确实也是四个。   他对这故事半信半疑,但应长河说起高穹可怜身世的时候皱着眼睛,似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着实很让人难过。   “说是临时工吧,其实他的工资不是馆里发的。”应长河说,“他每月工资不多,就两千来块钱,都是我从自己的奖金里匀过去的。外勤的补贴是我的油补和话费,还有岗位津贴。唉,你千万别跟高穹说,他不知道的,他以为我真的神通广大,给他找了个好工作。这人自尊心强,小秦啊,你明事理,又懂大局,做人做事有分寸,你多照顾照顾高穹,别提啊,别让他难受。”   秦夜时很快就理解了:“我明白的。你们文管委的员工本来工资就少,应主任,你真的是个好人。自己已经那么穷了,还要接济更穷的人。我敬佩你。”   应长河:“……嗯,你真的很会说话。”   秦夜时随后跟应长河报告了一件事:虽然国博的所有哨兵和向导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只是和数据系统里其余的人一样,都在春节的三天内被浏览过,但他发现,章晓的档案浏览次数明显比其余人都要多。   “侵入者侵入的时间不长,基本上所有哨兵和向导的页面在那段时间的浏览记录都是1,但只有章晓,他的浏览记录是27次。”   “写在报告上。”应长河立刻说,“警铃协会对章晓可能感兴趣。”   秦夜时又跃跃欲试:“主任,我能跟章晓一起住吗?住他隔壁也行,我保护他。”   应长河:“傻孩子,不行。”   秦夜时无力反抗权威,垂头丧气地写完报告交给危机办,手头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他和袁悦接下来的任务是去香港找马世明问马永都那些葬玉的事,两人也没耽搁,收拾好行李,没两天就出发了。   原一苇及时送来了一瓶抑制剂糖丸,秦夜时总算不用流着鼻血上飞机。   两人出发的当天晚上,章晓收到了秦夜时发来的信息。   “他问我们要什么手信。”章晓非常惊奇,“他居然也提到你,让我记得问一问你。”   高穹正和他各自占据沙发一头看书,闻言陷入了沉思。   “流沙包,虾饺皇,竹升面,炒牛河……”他一个个说,“快打出来,发过去。”   章晓:“这些带不了啊。你说些能带回来的。”   “嗯……”高穹想了片刻,“海豚。听说海洋公园有海豚,我们那边海豚已经灭绝了。”   “说个能带回来的!”章晓被他气笑了,“实在不行让他给你带个手机。”   “算了,没钱。”高穹立刻躺下,“什么都不要了。”   章晓给秦夜时回了信息,抬头看见高穹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几个字:梅酒香螺嘬嘬菜(*)。   “这不是我的书吗?”   “你的书不就是我的书吗?”高穹看得入迷,“我们出任务的地方就是江南,我先研究一下。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能吃呢?地苔皮,水菜……蟹是什么?你吃过吗?香不香?怎么看着这么恶心,跟原一苇那蜘蛛一样都是八条腿。”   “这书说吃的,跟补彩有什么关系?”章晓戳戳他膝盖,“《补彩》是本什么书?我还没看到派遣表的内容。”   高穹咽了口唾沫,暂时放下手里的书。   “是一本说布的书。”他说,“织布,绣线,做衣服。”   ——   *《梅酒香螺嘬嘬菜》:谈正衡著。该系列是专门讲江南鱼米的美食随笔。地苔皮是一种地木耳,水菜是河蚌肉。 第48章 尸古(1)   欧庆的《吉祥胡同笔记》里记载的东西虽多, 但书画极少, 而书籍唯有一本《补彩》。   袁世凯要登上帝位,龙袍是必须精制的, 慎之又慎。当时庶务司长郭葆昌负责龙袍制作诸项事宜, 而具体制作这件登基龙袍的则是瑞蚨祥的老师傅。   龙袍上的龙以金线绣成, 可怎么绣、找谁绣,都极有讲究。负责龙袍制作的师傅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找一本名为《补彩》的书籍, 因为书里提及一种复杂的顾绣(*)针法, 名为“银桥飞渡”。这针法绣出的龙凤狮虎,各具神异, 栩栩如生, 就如能从衣上跃出一般生动, 但由于年月已久,这针法已经失传,当年的顾绣传人也已经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要想让袁世凯登基时真正风光万丈,“中华帝国”国运绵绵无穷, 这龙是决不能随意的。郭葆昌一听“银桥飞渡”的神妙, 立刻安排人手去寻这本书。   袁世凯寻找“银桥飞渡”针法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北京城。欧庆等文物贩子自然也听到了这个风声:因为没人找得到《补彩》这本书, 开始转而询问北京城里的文物商人们。但没人找得到,价格出再高也找不到:它是明朝顾明世顾家女眷书写而成的,但由于其中有大量顾绣的针法秘密,这册子写成没有多久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留下来的唯有诗人许竟(*)两句提及《补彩》的诗:一针绣乾坤,千载出《补彩》。   欧庆把这件事只当做趣事记在笔记里, 因为绣品多主顾,但关于绣品的书籍,是没有人会买的。   袁世凯最后是否找到了“银桥飞渡”这一针法,笔记中没有提及,而本馆的研究人员查找了国家图书馆和史料库的数据,也没有发现在袁世凯龙袍的相关资料里,提及“银桥飞渡”和顾绣。   虽然找不到,但《补彩》这本书已经引起了本馆的浓厚兴趣。   简单来说,它是一本只存在于旁人记载中的,已经失落在历史里的书。   高穹和章晓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本书的线索,最终尽可能地发掘和保护它。   “那应该是说刺绣的书。”章晓纠正高穹,“不是说布。”   “布不就是刺绣吗?”高穹问。   章晓顿时觉得,要给高穹普及这种常识,可能还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算了,你看书吧。”他说。   高穹把脚盘起,继续津津有味地钻研手里那本嘬嘬菜。章晓转头看着床边的两只小兽,有些无奈:“你那狼……”   他的叶麂站在窗边,因为太过用力而四肢战战,不断发抖。恐狼趴在它背上,正十分努力地要把它往地上压,两兽各自沉默不语,拼命对抗。   此时,秦夜时和袁悦正走出香港国际机场。   在两人出发之前,本馆已经通过香港的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联系上了马世明。马世明很欢迎两人的到来,并且盛情邀请他们下榻自己的山庄。   因为香港目前正在兴建故宫文化博物馆,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和这边的本馆有着非常良好的来往,经过谨慎的斟酌,管理局那边最后也建议秦夜时和袁悦在马世明那边居住。   马世明的山庄分前后两庄,都是浅水湾的临海别墅,而马世明家藏的葬玉也收藏在他的山庄里,方便工作。   秦夜时和袁悦都是第一次到香港,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住哪里都是住。袁悦对浅水湾富人区没有概念,秦夜时看到了马世明山庄的规格之后更是异常平静,悄悄跟袁悦说:“我家比较大。”   袁悦:“嘘,给人留点儿面子。”   位于山庄后侧的别墅是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马世明没有出来见他们,西九文管局的工作人员把两人送到这里之后,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也就告别了。   在穿过别墅大门的时候,袁悦盯着门楣上的一处,突然停下了脚步。秦夜时跟在他后面,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   门楣正中央竟嵌着一块玉。那玉通体鲜红,在灯下隐约可见细细的金色沁理,十分漂亮。   “门怎么了?很奇怪吗?”秦夜时不懂,捏着自己鼻子揉来揉去,“你太瘦了,骨头撞得我很疼。”   袁悦完全没注意他的话,认真眯起眼睛盯着那块玉。   “你、你老板怎么,把这种东西放在门上?”袁悦磕磕巴巴地问。   仆人倒是可以和他流利对谈:“老板有高人指点,这个玉是灵玉,叫红龙珠,可以驱邪。”   袁悦一下就吃惊了:“什么高人?”   但仆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这么具体的事情。   袁悦对那块玉耿耿于怀。在房间里安顿好之后,秦夜时过来敲他的门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这别墅里什么都有,包括厨师。袁悦一把把他拉进了自己房间,双目炯炯:“你怕鬼吗?”   秦夜时吓了一跳。袁悦靠得特别近,他连袁悦的黑眼圈和眼里的红血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怕。”秦夜时小声说,“你太近了,远一点儿,远点儿。”   袁悦凑得更近了:“我怕。”   秦夜时有点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思了:“这房子怎么了?那块玉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什么红龙珠。”袁悦似是真的很紧张,“那是尸古。”   秦夜时也随着他一起紧张:“什么是尸古?”   “尸古是随着死人一起下葬的玉,也就是所谓的血玉。天长日久,尸体的血色沁入泥土,又沁入玉里头,所以才能形成这种特别鲜艳的红色。”袁悦飞快道,“红龙珠是尸古的别称,是宋朝时伪造古玉的人用的暗话,早就没人提起了。如果不是我看过相关的资料,我也不知道红龙珠后面还有这个意思。红龙珠听起来吉利,实际上尸古就是邪玉,我怀疑马世明被那个高人骗了。……但也不对,马世明是爱玉之人,他会不知道尸古?不可能。就算被红龙珠这种噱头骗了,只要把尸古拿在手里,那种臭气是掩不住的。”   “所以有尸古会怎样?”秦夜时连忙打断他,问道。   “屋里有鬼。”袁悦言简意赅。   秦夜时没想到袁悦这么大个人了,而且还读过那么多书,脑袋里有那么多古里古怪的东西——他居然怕鬼。   “世上是没有鬼的。”秦夜时认真说,“所谓的鬼大多数都是怪力乱神,是人自己搞出来的。血玉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你不知道吗?人死了之后血液就停止了流动,还怎么沁入土里玉里?”   “不管,我怕鬼。”袁悦说,“你过来我这屋子陪我睡吧。”   以防万一,秦夜时在拖行李进入袁悦房间之前一口气吞了三四颗糖丸。   但他想多了。袁悦让他睡在床上,自己则和衣坐在在了沙发上。   “我再看会儿书。”袁悦说。   秦夜时之前一直忙着国博的自检工作,累得日夜颠倒,他非常困了,既然袁悦让出大床,他自然就滚了上去。从他这个位置能看到袁悦一双脚搭在桌上,脚踝瘦削,骨头顶起皮肤,圆圆的一个凸起。秦夜时觉得袁悦的脚白得很好看,他想夸一夸,但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转了个弯儿,被他热着脸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你看什么书?”他问。   “尸古的资料。”袁悦盯着手上的平板,头都没抬,“你看你看,这里说了,‘屋储尸古,夜有游魂往来,人犬俱惊,不得安宁’。”   他紧了紧披着的褥子,低声说:“其实有尸古记载的不止这一本,我这里存了不少。但是提到红龙珠的确实只有宋朝那本《庭中异物琐记》(*)。那个什么高人肯定也看过这本书,可那就奇怪了,这本书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我知道凭着国博的员工证倒是可以借,但也不能外借,只能在馆内借阅。听说现在可以直接用电子仪器看扫描件了,可扫描件虽然方便吧,但就是没有纸书那种感觉,阅读的感觉,你懂吧?难道那人也去过北京,去过国图的古代文献资料库?”   没听到回答,袁悦抬头一看,发现秦夜时就着趴在床上问自己问题的那个姿势,已经闭目睡着了。   袁悦是夜猫子,他没想到秦夜时比自己年轻,居然还扛不过自己,顿时对他十分失望。   但旅途劳顿,十二点过后不久,袁悦的倦意也上来了,扑通一下躺在沙发上,立刻落入睡眠之中。   马世明的山庄虽然安静,但灯火明亮,防盗监控设备十分完善。   因为今天有贵客留宿,因而深夜里也有保卫人员牵着狗在庄园内部巡逻,手电筒的光线四处晃动。   在黑沉沉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水滴落地的声音。   袁悦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他的睡眠向来很浅,一点儿响动都能让他醒来。但那水声似乎有点儿远,只有一声,袁悦睁着眼睛,在窗外模糊的光线里辨认着自己身在何处。   下一刻,他猛地坐了起来。   “秦夜时!”他低声喊道。   “在。”   秦夜时也同一时间从床上爬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那头狼獾已经从他身上腾空而起,无声落在地上,在一团饱满漂亮的雾气里显出毛乎乎的形体来。   “是什么……?”秦夜时小声地问。   袁悦摇摇头:“不知道。”   毛丝鼠从他掌心钻出,甫一接触空气便浑身炸开了毛。   一股强大但异常诡怪的精神体力量笼罩在马世明的山庄里。它体积庞大,恶意满满,竟直接把秦夜时和袁悦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了。   ——   *顾绣:顾绣又称“露香园顾绣”,中国传统刺绣工艺之一。它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以技法精湛、形式典雅、艺术性极高而著称于世,收录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百度)   *许竟:字百安,明朝诗人,因作品无文采无灵气,传世极少。许竟屡试不第,三十岁时愤而焚烧家中所有藏书,浪荡江湖,又因为有大量“许百安力大无穷”“袖藏灵蛇”等特殊记载,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许竟极有可能是一位无心向学、只想闯荡江湖的哨兵或向导。   *《庭中异物琐记》:宋朝文人马文明编撰,收录江淮当地民间传说,多为民间白话短篇,是宋朝白话文学代表作之一。该书内容为一位落第文人所著笔记,其庭院中夜夜出现异物,化为精怪,假托人言,嘲古讽今。红龙珠记载出自本书《柳二哥休妻》。 第49章 尸古(2)   力量的源头距离他们不远, 但不在他们居住之处。   秦夜时是危机办出来的人, 立刻示意袁悦不要动,他去察看情况。   “我们一起去。”袁悦谨遵哨兵和向导共同行动的规定, 无视秦夜时眼中无声的抗议, 和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别墅里十分安静, 佣人都休息了,只有走廊和楼梯上有照明的灯光幽幽亮着。   “是一个哨兵。”秦夜时低声说。   袁悦也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 这股怪异的力量来自一个肉食性精神体, 而与它的强大和怪异相伴的,还有一种令人反胃的恶心感觉, 像是有人用脏乎乎的大手在你胸膛里挖了一把, 你浑身都觉得疼, 觉得黏糊糊地难受,气都喘不上来。   和他相比,秦夜时显然更加不适。两人已经走到别墅的门口,开门之后, 那股巨浪一样的无形气息打着卷儿往他俩的脸上扑过来, 秦夜时脸都青了, 但仍挡在袁悦面前。   袁悦看得出他实在难受。这种充满恶意且怪异的精神体力量无论对谁都是很大的负担。两人出发之前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身上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隔离防护器。他拍了拍秦夜时的肩膀,示意他退一步,随即手一扬,把毛丝鼠往外面扔了出去。   那只不过拳头大小的毛丝鼠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毛发被刺激得根根竖起,尖细地叫了两声之后,突然嘭地一下膨胀了。   它最终化成了一头和这别墅差不多大小的巨鼠,但身躯的重量仍旧和之前一样,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乎毫无声息,只扬起了几片浮尘。   秦夜时目瞪口呆,它的狼獾也目瞪口呆。   别说狼獾一口吃三个了,这巨鼠一口可以吞下五头狼獾不止。   秦夜时的狼獾不太擅长变化形态,且因为它本身足够魁梧,平时也不会觉得低别的精神体一头,但眼看着这毛丝鼠在自己面前发面似的涨起来,它口中呜呜做声,竟是有些退缩了。   秦夜时连忙振作精神。他发现携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完全被毛丝鼠隔绝在外,自己的周围都是袁悦精神体温暖平静的力量。他很快松弛下来,欲呕的反胃感觉消失了。   “虽然不是战斗型,但它也可以帮上点儿忙。”袁悦说,“走吧。在前面。”   两人和一鼠一熊小心谨慎地穿过花园和草坪,往山庄前端的别墅走去。恶意的源头似乎就在那里。   毛丝鼠跟在他们身后,不时低头,巨爪轻抚狼獾的脑袋和耳朵。   正值班巡逻的保卫人员从另一头跑过来。他们看不到毛丝鼠和狼獾,急急地问两人怎么了。   秦夜时正想说话,袁悦拉了拉他的衣角。   面前就是主人家居住的别墅,恶意源头就在别墅里,十分清晰。   袁悦斟酌着语句,将要开口的时候,惊觉身周忽的一空,方才沉重又可怕的恶意瞬间消失了。气息散去得太过突兀,一直处于防卫和戒备状态的毛丝鼠也愣住了。袁悦动了动手指,接到指令的毛丝鼠立刻缩成拳头大小,啪地落在狼獾头顶上,歪着脑袋很是疑惑。气息就这样遁去了,如同它出现的时候一样诡谲。   “出来散步。”袁悦立刻改口,“没大事。”   那几个保卫人员将信将疑,秦夜时还想说什么,已被袁悦拉着往回走。   “别轻举妄动。”袁悦低声说,“马世明为什么一定要请我们住在他家里?这合规定吗?”   秦夜时说不出话,他盯着袁悦的手。那只瘦的、白的、微凉又温热的手,正抓住自己的手腕,拉着自己往前走。   袁悦的手也很好看。秦夜时这时候知道自己是不能说这些话的,怪里怪气,讲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那我们就这样回去?”他问。   “嗯。”袁悦拉着他大步地走,“明天见到马世明就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了。”   他怀疑恶意的源头可能是马世明家里的人。这可不妙,马世明是要对付他们?可他们也没什么可被对方谋取的。问题是他和秦夜时并没有任何要在这里打上一架的准备……也不一定就是打架——袁悦安慰自己,说不定马世明只是有什么事想要求他们帮忙。乱糟糟地想了许多,袁悦回到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给应长河打电话。   电话把应长河从沉梦里扰醒了。他叮嘱袁悦和秦夜时,不管马世明说什么,尽量周旋,先搞清楚他的目的。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袁悦对门楣上那块尸古耿耿于怀,从行李里翻出一堆黄表纸,写上了古里古怪的字,用透明胶粘在床的四周。粘完了,他爬上床,示意秦夜时给他让个位置。   秦夜时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结结巴巴:“跟、跟、跟我睡?!”   “一起睡一起睡。”袁悦很快躺了下来,和秦夜时并排,“这地方有邪气,我觉得我们要谨慎一点。你别走!”   秦夜时看看床尾地毯上蜷成一个圈的狼獾,又看看床头小灯上正在梳毛的毛丝鼠,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袁悦要跟他睡觉了。   他哆哆嗦嗦地躺回原来的位置,从床头抓起糖丸,又要吃。   “这东西好吃吗?”袁悦问,“你吃这么多,没副作用吗?”   秦夜时就不好意思开盖了:“不好吃啊,可是不吃没办法吧……你,你睡太近了。”   “你现在又没有反应。”袁悦说,“就算你想那什么,我也不可能让你那什么的。”   秦夜时:“为什么?”   袁悦:“我没有反应。”   他指指自己被子下面的身体,为了表示可信度,又指指自己的脸:“体温没升高,瞳孔没放大,心跳也不快。你放心,咱俩都没事。”   秦夜时暂时放心了,迅速放好药瓶子。他也不喜欢吃糖丸,是药三分毒,自己每天这样吃,可以说是非常不健康了。   两人躺了一会儿,各自无言。秦夜时胸膛里怦怦震动,奇怪极了:他确实没有流鼻血,这说明他没有出现初级性反应——可是他耳朵里能听到自己脉搏搏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嘭嘭嘭嘭,那么响,擂大鼓似的。   袁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睡意被刚刚那件事一吓,完全没了踪影,于是干脆连接网络,搜索马世明的八卦。在来之前他们已经了解了不少马世明的事情,但对他的花边新闻倒是一点儿都不熟悉。马世明长相周正,颇有风流的资本,但八卦却不多,他搜索出马世明结婚时的照片,眉毛立时一跳:“马世明老婆好漂亮。生的是龙凤胎……噢,可惜,儿子病死了。”   秦夜时被自己的脉搏声弄得心烦意乱,听袁悦在那儿唠叨便想跟他搭话。他抓抓下巴,想好了一个话题,抬头时却看到袁悦一截胳膊露在外面,被床灯照亮了。一片光就这样覆盖在他的手臂和手背上,那光是毛绒绒的,是完全没有防备的,软又亮的一片。   想摸一摸……秦夜时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然后立刻把自己吓坏了。他掀开被子滚下床,木木站了片刻,弯腰从行李里翻出自己的白噪音耳机,想用这种声音来让自己平静。   袁悦认出了他的耳机,是目前市面上最贵的一款白噪音耳机,售价十几万的头戴式,他知道,但没见过实物。   “你的白噪音是什么?”袁悦好奇地问。   袁悦一跟他说话,秦夜时立刻又不想戴耳机了。他连忙回答:“书页翻动的声音,我自己录的。”   “我听听?”袁悦顿时来了兴趣,把他的耳机拿了过去。   耳机一罩上,周围的所有声音果然全都消失了,质有书页轻缓翻动的声响响起。那声音不是在耳外的,倒像是藏在耳朵里,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极轻地挑拨着听觉神经。翻动的频率不快,像是翻书人一边阅读一边翻动。翻书之人非常小心,先拈起一个书角,手指指腹擦过页面时发出很轻的沙沙声;随即手指滑动到书页下方,掀开书页,从右向左摆下去。纸张扇动的脆响一声声钻进耳朵里,袁悦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被这动作惊扰的风声。   他忍不住笑了:“好厉害的耳机,跟几百块的完全不一样。”   秦夜时喉结动了动,咽下一点儿迅速分泌的唾液。袁悦笑着的时候挺好看的,他想,不过他是从哪个哨兵那里听过几百块的白噪音耳机?   这念头顿时就让他不太痛快了。   第二天,马世明一早就来到了楼下等候两人。   他四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宜,看起来很年轻,西装包裹着的躯体仍算得上结实有力。   三个人吃了早餐之后马世明才把他们领到自己住的地方。他告诉秦夜时和袁悦,女儿在国外读书,家里只有他自己,平时亲戚来往也不多,难得有在家里住下的客人,他非常高兴。   秦夜时刚刚吃得很饱,虾饺一个个扔进嘴巴里的时候他想起了高穹那个无理的要求,觉得高穹十分可怜,遂决定离港时给他买几包速冻的回去吃吃。   马世明知道他俩来这里目的非常明确,没有浪费时间闲谈,很快拿出了祖传的葬玉。   袁悦和秦夜时都大吃一惊:太多了!   《吉祥胡同笔记》里所记载的是马永都当时为了治病求玉的事情,至于求得数量究竟是多少,欧庆是不可能知道的。马世明捧出来的葬玉足足装满一个箱子,一个个嵌在铺了锦缎的小绸盒里,混七杂八地放着。袁悦拿出手套戴上,先打开一个盒子:是玉晗;再打开一个盒子:是玉塞;第三个盒子,又是玉晗;第四个,是压脐……   马世明甚至没有分类!袁悦心里头的困惑越来越浓了:这一大箱子混乱的玉,不分类别,不分朝代,完全无法看出马世明是个爱玉之人。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马世明主动说:“外面都说我爱玉,其实我不懂玉,也不识玉,但我喜欢买玉。”   他指了指脑袋上头:“我阿爸甚至不喜欢玉,但他也要买玉。我爷爷是爱玉的,他最爱这种葬玉。”   袁悦点了点头。难怪他连尸古都不懂,竟然直接在门楣上嵌了一块邪玉。   “高人曾说过,这些葬玉里有宝气,我们马氏血脉每逢不惑及花甲年,必有血灾。血灾只能用蕴含宝气的玉来化解。”看到袁悦一脸不信,马世明耐心解释,“葬玉很多人都以为是邪玉,但不是的。葬玉里有宝气,是天地人共化的灵气,经过法阵摆布之后就能散出来,非常有用。”   袁悦将信将疑。他小声地给秦夜时解释手上几种玉的区别:“这是玉晗,下葬的人含在嘴巴里的。这个压脐,是专门压在肚脐上镇尸气的,也有人说可以促仙化,都是传说。这个玉握则要握在手里,手上有物什,一是孝敬鬼神,二是心里头就定了,不慌张。”   秦夜时没戴手套,他看着袁悦一个个给自己解释,连连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你们要这么多玉,真的能起死回生?”   马世明双眼一亮:“那是真的!我爷爷当年重病,如果不是高人指点用了这个方法,我们马家也不能富贵到这个时候。”   “我们想看的是那几枚从汉墓里头出来的葬玉。”袁悦单刀直入,“麻烦马总了,我和同事要仔细看看这些……”   他话未说完,马世明突然合上了箱子的盖,顺带把袁悦刚刚找出来的一枚汉制玉晗也抓了回去。   马世明脸上仍带着笑,是商场上要进行谈判的时候那种审度的笑。   “袁先生,秦先生,玉不是不能给你们。我支持祖国文物事业,这些都有历史价值,我懂的。”马世明笑道,“我本来就打算把那几块玉送给你们。这些玉我现在也用不上了,能贡献给国家,我很高兴。”   袁悦脑筋一转,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你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马世明没有绕弯子:“我要一个二六七综合医院的永久床位。”   得知马世明的要求之后应长河也非常惊讶:“要床位做什么?睡觉?”   “他妻子。”袁悦说,“他妻子是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哨兵。”   昨天夜里他们感受到的那股强烈而令人心生不适与憎厌的精神体力量就是从马世明妻子钟妍身上逸散出来的。   钟妍和马世明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后结婚。马世明的父亲虽然很想让马世明和生意伙伴搞家族联姻,但马世明非常固执,他悄悄地和钟妍领取了结婚证,事成之后才告诉家人。马家在福建、广东各处都有产业,钟妍生病之后马世明把她安置在香港这边,想给她治病。   他笃信当年马永都那位高人的神通广大,殷殷地去找高人的后代。高人的后代也是个高人,果然指点了他。   马世明家里有两块尸古,分别嵌在两栋别墅的门楣上,在袁悦眼里,可以说整个山庄都被邪气笼罩得严严实实。   尸古是小高人给的,说是“红龙珠”,能镇住钟妍的煞气,守住马氏集团的财气,有了这两块连葬玉都不需要了。马世明信了几年,但钟妍近段时间越来越不对劲,他不得已,才寻求别的方法,然后打听到了专门收治特殊人群的二六七医院。   二六七医院的床位不难拿,但马世明想要的是特殊病区的永久性床位,这种床位只特供老干部,普通人即便再有钱也是拿不到的。马世明了解了二六七医院的情况之后便想把钟妍送到医院,一直安置到她死去。   应长河跟二六七医院的人没有来往,他只好让袁悦和秦夜时先周旋着,他跟本馆那边报告。   “我怀疑西九文管局也知道这件事。”袁悦说,“我们来找马世明是要玉的,住在他家里,怎么想都很古怪。”   “我来处理。你别多想,这件事可能还得西九那边斡旋,那是他们的地头。”应长河安慰道,“你们先注意保护自己。你晚上要是怕,睡不着,就跟小秦说,让他去陪你。”   袁悦:“陪了,昨晚我俩一起睡的。”   “哦哦……哦!”应长河顿时就磕巴了,“行,好,我、我放心了。”   挂了电话,袁悦回到客厅里。秦夜时和马世明完全没有任何话题,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一口口地喝水,已经牛嚼牡丹般干完了一壶明前好茶。   袁悦告诉马世明,本馆那边目前在尽力联系二六七医院,但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马世明便笑笑,直起腰,慢慢地点了点头。   袁悦想起昨晚那阵来的怪异、去得也怪异的气息,心头一动,跟马世明提了个要求:“我们可以先看看病人的情况吗?”   马世明眼皮一皱,立刻戒备起来。   “我先了解一下你夫人具体的病情,这样跟医院也更好沟通。等她到了医院,立刻就能接受治疗,不会耽搁的。”袁悦跟马世明解释,把这件事说得板上钉钉似的。   他心里其实怀疑钟妍的情况没有马世明说的那么简单。   马世明没有立刻拒绝,他起身走了,说先去看看钟妍的情况。   他一离开,秦夜时立刻就问佣人洗手间的地方,先去方便。袁悦想起昨天看到的马钟联姻的照片,心里头一阵唏嘘:在做研究的时候,他见过几位罹患精神疾病的哨兵,无一例外都形容可怖。特殊人群因为本身的特质,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分支是研究特殊人群心理和精神状态的。患有精神障碍的特殊人群症状远比普通人要严重百倍,他们呈现出来的状态也更加怪异和难以理解。又因为哨兵和向导在精神陷入混乱的时候,精神体也会随之变异,攻击性和不可控性都显著增强,因而对这一类人精神疾病的研究进展缓慢,治疗效果也比较难显现出来。   但钟妍精神体的力量实在太怪异了:这种浓烈的恶意,让袁悦想起因为罹患精神分裂症而认为除自己之外所有外人外物都是恶鬼的病人。他们失去了判断能力,随意攻击别人,并且以相当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   秦夜时上了厕所,慢吞吞走出来,经过走廊的时候在一张照片前停住了。   “袁悦。”他迅速地招呼袁悦,“你看这照片。”   照片上是马世明一家人。他的妻子钟妍微笑着注视镜头,瓜子脸大眼睛,面容秀美端庄,手上牵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男孩。马世明揽着女人的腰,亲密地依偎着她,同样也牵着一个孩子,是穿着裙子的小姑娘。   四个人都笑容满面,站在春光初盛的花园里。   “一家人……”袁悦心想,现在剩的也就是马世明和他女儿了。儿子生病离世,妻子又即将送到万里之外的医院里,这处漂亮宽敞的山庄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新的女主人住进来了。   他忍不住回忆八卦,秦夜时很着急地指着照片,让他看钟妍身旁那男孩。   “拍出来了。”秦夜时急切地低声说,“这是一个哨兵。”   袁悦这时也看到了:钟妍的精神体是一头身躯庞大的犬科动物,他一时间没认出那是什么,但钟妍牵着的小孩脚边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里头的轮廓特征异常明显。   一圈鬃毛——那是一头小小的狮子。   虽然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但精神体却是真切存在着的:它们出现时像雾气,消失时也像雾气,雾气折射了光,因而在摄影和拍照的时候,这些捕捉光的机器反而能异常忠实地记录下精神体。但如果不是哨兵或向导,普通人会认为那一团模糊的、近乎看不到的白影是自然界的雾气,或者是拍照时出了差错,导致照片不清晰。   秦夜时和袁悦都是见惯这种照片的,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忐忑了。   马世明家中两个哨兵,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马世明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又喝完了一壶茶。   “我带你们去看看她吧。”马世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别被吓到就行。”   秦夜时和袁悦跟在他身后,悄悄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毛丝鼠似是十分喜爱狼獾脑袋上毛发的触感,从袁悦肩上直蹦到狼獾脑袋上,不肯再移动了。   两人跟着马世明走入一个小房间,然后再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钟妍被他关在了地下室里。   地下室的门是极为厚实的金属门,马世明遥控着开启了,当先走了进去。   秦夜时和袁悦却像是被钉在门外一样,动弹不得。   纵然是秦夜时这种在危机办里头出来的人,也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强烈的、像巨浪一样具有压迫感的哨兵精神体气息。   狂怒、焦躁、恐惧、愤恨、不安、悲切、绝望……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似乎都被浓缩在这间不大的地下室里,随着金属门的开启,全都泄洪似的奔流出来。   袁悦是向导,本来对哨兵的情绪就非常敏感,他在这瞬间完全被钟妍的情绪控制了,双膝一软,差点要跪下来。秦夜时立刻扶着他,在他耳边喊了他的名字:“袁悦,你的老鼠!”   毛丝鼠滚到地上,再次迅速地膨胀起来,挡在秦夜时和袁悦面前,挡住了从里头狂涌而出的黑暗情绪。   袁悦松了口气,被秦夜时搀着站起来。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马世明按亮了灯,两人立刻看到蜷在角落的一个人。   “钟妍。”马世明低声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感情,水一样淡漠,“有人来看你了。”   那人抬起了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一双亮眼睛。   她太瘦了,手脚上都套着结实的水泥块,根本无法移动。一根粗大的铁索系在她腰间,袁悦甚至闻到了很淡的血腥气:她的腰被铁索擦破了,但没有治好。   袁悦让毛丝鼠和秦夜时呆在一起,自己大喘几口气,终于能振作精神往前移动了。   秦夜时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想去拉他的手,但又因为奇怪的犹豫和羞怯而不敢真的伸出手去。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马世明身后站着一头犬科动物。   那是钟妍的精神体,一只灰褐色的阿拉斯加猎犬,但怪异的是,它的脖子上有一圈狮子的鬃毛。   马世明看不到身后的东西,一直盯着渐渐走近钟妍的袁悦,神情漠然。   袁悦看到钟妍的手放在地面上,地面都是她自己挠出来的血痕。   “什么?”他看出钟妍似是在说话,连忙凑过去细听,“你想要什么?水么?”   像是太久没说过话了,钟妍有气无力,声音细细地从喉咙里飘出来,袁悦几乎捕捉不到。   “死……”钟妍的嘴唇蠕动着,眼里忽然蒙上薄薄一层泪,“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秦夜时:袁悦,你的老鼠!   毛丝鼠:……委屈了,不想变了。我是猫!   (毛丝鼠就是龙猫)   (一个极冷的笑话……) 第50章 尸古(3)   钟妍和马世明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两人的恋情一直延续到了毕业, 随后开始谈婚论嫁。   马世明家里都是生意人, 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姐很尊重,但私底下却反复多次要求马世明和钟妍分手, 和别的门当户对的姑娘结合。   马世明顶住了所有压力, 直到登记结婚的那天, 民政局的登记人员问了钟妍一个问题。   “钟妍,你需要变更监护人吗?”那位大妈问得利落, “很多人结婚之后都会把监护人变更为自己的爱人, 你要改吗?”   钟妍当时没有回答,而是立刻扭头看马世明。   马世明一头雾水, 问:“什么监护人?”   “你老婆是个哨兵。根据规定, 哨兵必须登记监护人的。”大妈说。   钟妍没说话, 她看到马世明脸上快乐幸福的神情消失了。   “我不是对哨兵向导……不是对你们有偏见。”马世明说,“但是,我觉得普通人还是跟普通人结婚比较好,哨兵选择向导, 向导选择哨兵, 就像男人选择女人一样。这不是歧视, 我是支持恋爱和婚姻平等自由的,但我个人有些不能接受。这很正常,不是吗?”   钟妍蜷缩在角落,蓬乱长发下的亮眼睛盯着自己丈夫,一声不吭。   “我很爱她,我真的非常爱她。”马世明继续说, “可她不能是个……总不能是这样一个……”   袁悦把他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一个不正常的人。”   马世明没有否认,眼神落在钟妍身上。   “你讲话自相矛盾。”秦夜时开口了,“这就是歧视和偏见。”   袁悦心烦意乱,推了秦夜时一下,示意他没必要跟马世明讨论这个问题。   “她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袁悦只觉得不可思议,“她是你的妻子,你居然能这样下手折磨她?”   “我也不想的!可她疯了!”马世明说,“一个疯子,我能怎么办?还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也不能直接送到精神病院,他们不收,没地方治,我怎么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北京还有个二六七医院专门治这种人。”   袁悦只觉得可笑。但凡钟妍去过医院,哪怕只去过一次医院,只要登记了身份证号码,医院立刻就会查询到这是一个哨兵。精神异常的哨兵普通医院确实不会收治,但他们会通过内部系统把病人转介到二六七医院。马世明显然不知道这个流程,他从来没有带钟妍去过医院。   钟妍是一个女哨兵,女哨兵全都是强悍的战斗型哨兵,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像周沙一样,在重要的部门工作。女哨兵拥有强壮的身体和发达的智力,是特殊人群甚至是人类的卓然代表——但钟妍现在却被囚禁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马世明说爱她,但连一点儿可怜的、能自由活动的空间都不给她。   连秦夜时都觉得荒谬了。   “你这样对待一位哨兵,女性哨兵,这是违法的。”秦夜时说,“她就算有病,你也不能把她囚禁在……”   “我没病!”钟妍突然尖叫起来,“我没病!没病!”   秦夜时和袁悦都被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她。察觉到两人的目光投过来,钟妍突地发抖,连忙蜷在角落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敢再出声。   “我不是囚禁她,也不是害她。”马世明很平静,“我敢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   接下来马世明说的话让袁悦和秦夜时大吃一惊。   早在马永都四处寻找葬玉以图续命时,“高人”就告诉过马永都,葬玉虽有宝气,但毕竟是在死人身边埋了百来年的东西,总会沾些不好的玩意儿,葬玉上头的宝气最多也只能延绵三代。三代过后,便是各有命数,葬玉的福荫也就结束了。   马永都对高人的话毫不怀疑,但他儿子却十分厌恶葬玉。由于家训不能违抗,马世明的父亲仍旧买下了许多葬玉,但从没将高人的话放在心上。等到了马世明这一代,却又不一样了。   经济形势不同了,马氏集团遭遇了几次严重的经营危机,虽然次次都化险为夷,但马氏在业内的名声始终是受损了,渐渐被别的竞争对手抢去了风头。马世明革新过,也四处招募精英,但始终没有什么起色。他想起了高人的话,想起葬玉福荫三代的预言,心中极为不安。   当年他爷爷四处寻找葬玉,如今他则是四处寻找当年那位高人的后代。   高人姓林,叫林大师,他孙子也姓林,叫林小乐。   林小乐也是个望天数的奇才,但为人十分低调,只给林大师的旧客户做生意。马世明辗转找到林小乐,总算在宴会上见了他一面。   林小乐非常年轻,不过是二十来岁年纪,斯斯文文,举止有礼。马世明问他和葬玉有关的事情,林小乐却一直盯着马世明身后的钟妍看。   马世明就这样跟林小乐联系上了。他把葬玉拿给林小乐,林小乐也确实钻研了很久,最后告诉他:葬玉已经没了效果。   林大师说的是真的,葬玉只灵三代,后来再找的那些要不就是假玉,要不就是年份不够,宝气不足,用了也白用。马世明顿时就紧张了。那时正巧集团被竞争对手强力打压,有个已在囊中的亿万级别项目被抢走,他确实是急了,便立刻问林小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帮自己。   林小乐告诉他,办法自然是有的,就看马世明舍不舍得。   “你的夫人是哨兵,你的儿子也是哨兵。”林小乐说,“女性哨兵的精神体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如果我们把两个哨兵的精神体剥离之后融合到一起,那就更厉害了。你夫人和你儿子都和你有密切关系,融合之后的精神体就会成为护佑你们马家最有力的帮手。”   林小乐跟马世明絮絮地说了很多,马世明几乎都记不住了。他只记得,自己没有犹豫很久,很快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在恋爱的时候,他确实是喜欢钟妍的。钟妍很美,气质很好,性格很温柔,举止很得体,成绩很优秀——没有一处不好,他因而很喜欢。   但在知道钟妍是哨兵的那一刻,马世明立刻就知道不好了:他的妻子居然是个不正常的人。   马家向来传统,他为他的妻子骄傲,为她感到自豪,她是自己最得意的女友——可她是不正常的。这简直是打在马世明脸上最重的一记巴掌。   当时钟妍已经怀有身孕,B超检查出是双胞胎,马世明去查了些资料,资料里说,“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结合后生下来的孩子,有50%的几率出现染色体变异。   他决定保留,赌一赌这50%的几率。   赌的结果是,女儿是普通人,儿子是哨兵。   马世明又悲又喜,想到自己儿子是马氏唯一的血脉,要继承家业的,于是跟林小乐商量能不能再找个别的哨兵跟钟妍融合精神体,不要碰自己的儿子。   林小乐拒绝了。“女性哨兵本来就极少,其中能顺利结婚生子的更少,而生下来的孩子是哨兵的,少上加少。”林小乐劝他,“母子之间有血缘关系,融合起来就更加简单,风险也没那么大。本来就珍稀,你还犹豫什么?”   马世明最后还是把钟妍和儿子送到了林小乐那里。林小乐只说了过程复杂,他不能从旁观看,马世明当然也没有想过去看。林小乐提醒他,这是一个从没成功过的实验,有风险,最严重的后果是钟妍和孩子都会死,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想到这件事结束之后,自己或者能收获两个正常的家人,或者与他们彻底道别,马世明忧伤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我没想到会这样。精神体没有剥离成功,反而是钟妍把我儿子的吃了。”马世明说。   秦夜时气得都有点儿结巴了:“你,你说谎!你既然查得到50%的几率,那你肯定也查得到精神体不能剥离,一旦剥离,哨兵就会死!你故意的,你想借那什么林小乐来解决钟妍和你的孩子!”   马世明不否认,而是激动地反驳:“我也得到教训了!”   钟妍一直沉默地听他说话,捂着脸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想死,想死,想死……她一边抽泣一边说,细细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林小乐怎么进行剥离,又怎么融合,马世明不知道,他就算在一旁看着也看不清楚。   他接到林小乐的电话赶到他家中时,钟妍抱着孩子坐在房间里,眼泪流个不停。马世明要把孩子和钟妍送去医院,林小乐告诉他送去也没用了,精神体消失的话,那小孩肯定是会死的。   “你骗我……你骗我们!”钟妍抓住自己的头发颤声说,“你说让我带他去见林小乐,林小乐神通广大,他要做法驱邪。我信你,我居然信你!!!”   “如果我说实话,你们不会答应的。”   “虎毒不食子!”钟妍尖声怒吼,腰上的铁索发出响声,“你讨厌我,你不想要我,你为什么要害孩子!”   袁悦和秦夜时都是一凛:钟妍的怒气和悲痛仿似实质,沉重地压在这空间之内。马世明身后原本站立着的阿拉斯加犬突然跃起来,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   那只阿拉斯加犬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狮子的鬃毛之外,他的尾巴也已经变了形。此时它被自己主人的愤怒驱使着,亮出尖牙,就要往下咬。   袁悦的毛丝鼠蹦了出来。它现在远比阿拉斯加犬要大得多,只见它跃到马世明跟前举掌一推,阿拉斯加犬立刻站立不稳滚到一边,呜呜低吼着爬起来,不敢再上前。   马世明倒是坦然又平静。“她不会害我的。”他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和腿上的灰尘,“她的精神体里有一半是我的儿子,我儿子不会咬我。”   钟妍啃咬着自己的手指,那积在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顺着脸颊一滴滴滚到她脏污的衣服里。   “我不把她关起来,我能怎么做?”马世明问袁悦和秦夜时,“她这样,我还能做什么?”   袁悦心中生出了难言的悲哀和愤怒。他想起了周沙。   “林高人说,虽然没办法剥离,但钟妍的精神体已经和我儿子的融合了。只要把钟妍留在这里,马家还是能世代昌盛。”马世明坦然道,“我对她的照顾已经很好了……”   他在那边说着,秦夜时却想起了别的事情。袁悦不知道,但他是看见过的——那条奇怪的蛇,头上有陈宜羚羊的角,腹部还能伸出蝎子的前爪。   那分明就是一个经过了古怪融合的精神体。   “你们帮我,我也帮你们。”马世明,“她这个状况,我也不想继续关着。如果能进二六七医院,我一定把葬玉都给你们。对我来说葬玉已经没有用处了。”   “没有葬玉,也没有钟妍,你要怎么保你们家时代昌盛?”   “有红龙珠。”马世明笑了笑,“红龙珠能庇佑十代,很厉害的。”   袁悦闭了闭眼睛:“马先生,林小乐到底是什么人?”   三人离开地下室往上走,秦夜时在后面拉了拉袁悦,他想跟袁悦说自己所看到的那条大蛇。   袁悦正好也有话要对他说,两人走得很慢,和马世明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们要把钟妍救出去。我搞懂了马世明的意思,葬玉没用了,他用钟妍,现在有了红龙珠,钟妍没用了,所以他想扔掉。”袁悦低声飞快地说,“但是不能报警,这是马世明的地头,我们找这里的警察不一定有用。一会儿上去之后,你跟应主任联系,我和马世明先谈着。还有那个搞精神体融合的林小乐,他也有古怪……”   “我见过融合的精神体。”秦夜时打断了他的话,“一条蛇,可能就是杀死陈宜的那条蛇。它的头上有羚羊的角。”   袁悦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顿时就惊呆了。   他和秦夜时低声说话,因而离得很近。秦夜时察觉到他气息的不稳定,但那不稳定的、略显急促的气息,很奇怪的,让秦夜时鼻腔深处忽地疼起来。   在两人离开房间之前他已经吃过抑制剂了,不应该还有反应的。秦夜时连忙松开了袁悦的手,袁悦却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跟应主任说!”   “我当时还是危机办的人,我不能透露危机办的任何机密。”秦夜时说着突然就卡住了。他现在实际上正在泄露机密。   袁悦没管他这么多,立刻跑了上去,截住马世明。   马世明知道这两位来自远方的年轻人目标只有葬玉。他对袁悦和秦夜时怎么处理葬玉没兴趣,他只想让这两人帮忙牵线搭桥,好让钟妍离开这里,离开自己,去二六七医院,最好长长久久地住着。   这是最合适的方式了,他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马世明仍旧觉得自己是爱着这个女人的,纵然她不正常,纵然她已经疯了,但自己还是为她找到了最好的去处,没有比这更可靠的爱了,想到钟妍就要离开,马世明心里觉得轻松,又有些细微的不舍。   她以前那么美……他坐在沙发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   他正准备跟袁悦谈林小乐,佣人就敲门进来了。   “林高人来了。”佣人对马世明说。   与此同时,从客厅的大门外涌进一股倨傲的精神体气息。   秦夜时走了上来,身后跟着狼獾,狼獾脑袋上是拳头大小的毛丝鼠。   一熊一鼠也察觉到了这个陌生的精神体气息,毛丝鼠抖了抖毛,蹦到自己主人身边。   “马老板,生意人不守信,后果可大可小啊。”   一句轻飘飘的话从门外传来,随即便是脚步声。   讲话人确实年轻,语气轻佻又随意,尾音略略上扬,丝毫不稳重。   大步走进来的年轻人白净面皮,长到肩膀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穿一件颜色沉重的长衫,瞧着又老气,却又新鲜。   他的目光在屋内三人身上打个转,最后盯着袁悦瞧了一会儿。   “林高人,怎么是不守信呢?”马世明站起身说,“请坐,请坐。”   林小乐没动,双手都笼在袖子里,笑眯眯地问:“我给你红龙珠,助你马家十世昌盛,你得把你夫人转交给我,让我好好调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么?这都半年过去了,马老板,如果不是我上门来,你早就把我林小乐忘记了吧?那什么约定啊,君子一诺啊,对你们生意人来说,都是放屁吧?”   他声音婉转,说的话直截了当,语调却一片冰冷,那张笑脸像是套上了个面具,眼中尽是凉凉的审度之意。 第51章 尸古(4)   马世明似是有些惧怕林小乐, 他没回答林小乐的问题, 反而转过来要给袁悦和秦夜时介绍这位高人:“这位就是林大师的孙子,林小乐。”   林小乐眼神一直盯着马世明, 随着他的介绍冷笑一声, 转而看向袁悦两人。   “有什么好介绍的?”他说, “这是马老板找来的帮手吧?一个哨兵,一个向导……马老板不是很讨厌我们这样的特殊人群吗?怎么, 开枪的保镖不顶用, 你要仰赖哨兵啦?”   “哪里的事,哪里的事!”马世明站起来说, “林高人我一直是敬重的, 你请坐, 请坐。”   他对这位远比自己年轻的人点头哈腰,但林小乐神情不变,身形一动不动。   他直直盯着袁悦。   “你很厉害。”他说,“叫什么名字?”   袁悦没理他。他现在急切地想要看看林小乐的精神体。根据之前危机办通告的一些细节, 如果林小乐真实警铃协会的人, 那么他的精神体身上必定有一个铃铛。   秦夜时和袁悦的想法是一样的, 因而也没有开口,只是打量着林小乐。   林小乐自讨没趣,撇了撇嘴,又开始跟马世明说起话来。   马世明方才在地下室里没把他跟林小乐的交易内容说清楚。   原来林小乐在融合精神体失败之后,曾给过马世明一个承诺:他回去寻找比葬玉厉害百倍的宝器,再把宝器交给马世明。林小乐的交换要求只有一个, 就是钟妍。林小乐的理由听上去很学术:钟妍是少见的能融合别人精神体的哨兵,他想要深入地研究,因而想多跟钟妍交流。   他知道马世明急于摆脱钟妍这个麻烦,是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的。马世明果然一口应承下来。林小乐很快为他找来了两块血玉,说这是两块厉害的红龙珠,要马世明践行他的承诺。   但马世明却多了个心眼。   他收了红龙珠,按照林小乐的说法嵌在门楣上,但钟妍却一直关在地下室,没有给林小乐。林小乐问过几次,马世明有时候说自己不舍得,有时候说女儿不舍得,总之一拖就拖了半年之久。   林小乐不高兴了,于是今天果断亲自找上门。   “红龙珠的使用方法我还没有全部告知马老板。”林小乐笑得很狡黠,“马老板不守信用,这让林某怎么办才好?红龙珠跟葬玉一样也是地里头掘出来的东西,这有些忌讳……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世明脸色顿时一变。   他隐约猜到林小乐可能还留了后手。但马家在生意场上人脉很广,林小乐要依靠这些大佬们吃饭的,他理应不敢怠慢也不敢说谎,否则出了什么差池,就等于葬送了他所有的财路。马世明思量了很久,才决定使诈,骗下林小乐手里这两块红龙珠。   “什么忌讳?”他此时后悔了,急急地问。   “把你夫人给我,我就告诉你。”林小乐说。   马世明又顿住了,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钟妍?”他问,“她们这种人,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林小乐呆了一瞬,真心实意地咧嘴笑了。   “哎呀马老板……哈哈哈,我以为你是真不舍得把夫人给我呢。”他笑得十分狂放,“秘密?当然有秘密,但这秘密跟你们家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这样吧,你今天把她给我,我就再给你一块红龙珠。这是最后一块,我原本是留着要送给陈大老板当乔迁贺礼的。不收你钱,不要你任何回报,拢共三块红龙珠换一个人,足够划算了。”   马世明并未立刻应答。   他一直觉得林小乐所谓的剥离精神体是有些怪异的。   但钟妍回家之后,虽然疯疯癫癫,日夜哭泣着咒骂自己,但马氏集团的生意确实一天天在好起来。若不是因为钟妍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体,太吵太闹,他也不至于要把她关到地下室里去。地下室的墙壁和门都是加固过的,钟妍每天的饭菜里都掺着给她治病的药。吃了饭菜,钟妍便昏昏沉沉,她的精神体也再没有精神作乱了。   马世明看不见什么精神体,但他能看到的,是钟妍一天比一天憔悴的模样。   说心疼当然也是有的,马世明每每看到自己美丽又活泼的女儿,都会想起当年同样好看的钟妍。女儿常年在外学习生活,回来的日子不多,马世明反复跟她讲钟妍已经疯了,会杀人,她渐渐也害怕起自己的母亲,再也没到地下室去看过。   每年往监护人报告上写下“一切正常”的时候,马世明有点儿心虚。他怕有人会来检查,于是再也不带钟妍回家,就让她一直住在香港。因为两边的管理制度不一样,钟妍的异常情况便一直没有人发现。   这样的一个废人,一个已经完全没有用处的哨兵,就连几块红龙珠都能取代她的庇佑——林小乐要钟妍,到底是要做什么?   马世明想起当日在自己怀中断气的儿子。精神体被剥离之后,孩子并没有立刻死去,但他似乎失去了感知,软绵绵地趴在钟妍怀里。马世明抱着孩子走出林小乐家的时候,还没走到自己车边上,小孩就没了气息。   马世明记得自己当时是哭了的。他抱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蹲在路边泣不成声。   为什么死的是他呢?马世明不明白:钟妍为什么活了下来?   要是能选择……马世明心里有过这样的想法。两个人都没了,或者两个人都好好的,那没什么可说的。但现在是死了一个,活了一个——要是能让他选择哪一个人死,哪一个人活,结果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但实际操作的是林小乐。马世明从那时候起心里就存着怀疑了,他怀疑,是林小乐特意让钟妍活下来,让自己的儿子死去的。   “林高人,我们坦诚一点吧。”马世明说,“你如果告诉我要钟妍做什么,我能接受的话,我就把她给你。不然就算了,我已经帮她找到了治病的地方。”   林小乐眯了眯眼。   他脸皮白净,像个英气勃勃的姑娘,偏偏两条眉毛浓粗利落,看起来有些阴沉。此时眯起了眼睛,整个人瞧着就更加心思重重。   “能给哨兵治病的地方,无非就是二六七医院。”他说,“你要把钟妍送到那边去?”   林小乐的眼神从马世明身上转开,落在了袁悦和秦夜时那边。   “所以,这两个,是你找来要把钟妍往二六七送的帮手?”   他声调平缓,但话音一落,便有一片白色浊雾从他身上瞬间腾起。雾中显出一具猛兽的躯体,直直冲着袁悦扑了过去。   袁悦的毛丝鼠和秦夜时的狼獾同时动了起来。   毛丝鼠尖叫一声,散成一片轻雾,把袁悦和秦夜时裹在里面。秦夜时的狼獾挡在那头猛兽之前,浑身皮毛一抖,大口一张,重重吼了一声。   袁悦第一次听秦夜时的狼獾吼叫。这不是狼獾的声音,更像是混杂了林中千万种猛兽猛禽,齐齐发出的震慑之声。   雾中那团瘦削的躯体猛地一抖,无声落在了地上。   它显然是被狼獾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落地的姿势是戒备着的,尾巴紧紧缩在两腿之间,颈上系着的小铃铛泠泠地颤响。   那是一头云豹。   林小乐退了两步,脸色惨白。   “狼獾……秦夜时,你是秦夜时!”他指着秦夜时,“你是危机办的秦夜时!”   秦夜时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和狼獾这么有名,手指稍动,狼獾便直接冲着云豹奔了过去。   云豹还处于惊悸之中,在狼獾扑到自己面前之前砰地散了,雾气很快落在马世明身后,再次凝成了云豹的形态。   马世明看不到精神体,但他已经被吓坏了。   “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他急急地阻止三人,“我把钟妍给你,不要打架……”   林小乐死死盯着秦夜时,完全没听到马世明的话。   “为什么危机办的人会到这里来?一块两块尸古,你们也有兴趣?”   袁悦和秦夜时飞快对了个眼色:林小乐果然是警铃协会的人,但警铃协会不知道秦夜时已经在文管委工作,也不知道他们到香港来的真正原因。   如果内部有警铃协会的人渗透,显然这种渗透还不够深入。   “警铃协会为什么对钟妍感兴趣?”袁悦也问他。   林小乐眼中掠过一抹惊色,随即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云豹。   云豹脖子上的铃铛太显眼了。他心头一阵后悔,随即便是强烈的恐惧——如果因为他而让协会暴露,那他回到基地之后……   这恐惧难以压抑,林小乐的气息顿时就乱了。它的云豹也随之瑟缩起来,低吼了一声。   林小乐意识到这是警示的吼声,连忙随着云豹的眼神看向二楼。   他们几人正在一楼的客厅之中,二层中央是一个贯通的空间,天花上吊着一盏大吊灯。   袁悦和秦夜时也看到了吊灯上倒吊的东西。   是那头脖子上长着一圈狮子鬃毛的阿拉斯加犬。   它不知如何从地下室钻了出来,此时四爪紧紧抓着吊灯,发红的双眼正盯着下方的马世明,咧开的嘴巴中露出不属于犬类的尖锐利齿,一串口涎蜿蜒而下。 第52章 对峙(1)(捉虫)   马世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见几个人都抬头看着他顶上的天花板, 便立刻知道不好,连滚带爬地从椅上移开。   他身形才一动, 悬在吊灯上的阿拉斯加犬立刻松了四爪, 直直冲着马世明落下去, 亮出了口中的一排利齿。   就在利齿碰到马世明的一刻,马世明身边忽然卷起一股强劲的旋风。阿拉斯加犬被这旋风弹了出去, 立刻踞在墙角, 嗬嗬低喘。   毛丝鼠硕大的身形凝聚了起来。   它站在马世明和阿拉斯加犬之间,裂开细细的尖齿, 发出威胁的低吼。   林小乐大吃一惊:“这么大!”   秦夜时连忙拉了拉袁悦:“现在怎么办……袁悦?”   袁悦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表情, 像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又像是正凝神记忆着什么。   “袁悦?”   袁悦想回答秦夜时的问题,但他站立不稳,连忙扶着沙发靠背站稳,闭上了眼睛。   阿拉斯加犬被弹开的瞬间, 它的身体有一部分化为轻雾与毛丝鼠纠缠在一起。   钟妍的记忆和情绪就这样进入了袁悦的意识之中。   在接触到钟妍情绪的瞬间, 袁悦竟然觉得呼吸困难。   向导由于卓越的感知能力, 能比较容易地察觉哨兵的情绪,并且对易于因为情绪失控而陷入躁狂的哨兵来说,向导是最可靠的镇静剂。袁悦是一个很优秀的向导,在国博众多的哨兵和向导之中,在每一年的考核和技能比赛之中,他从来都是出色的, 原一苇是综合型向导,可以执行保护功能,也可以攻击,但袁悦只是单纯的保护型向导。在保护型向导里,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多。   但纵然如此,即便他在无数的考核和练习中都能快速地与自己的搭档配合,并且安抚搭档的情绪让他们镇定下来,在触碰钟妍的感情时,袁悦还是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洞。   钟妍的恨意和悲伤是两股在这黑洞里纠缠不清的力量,它们相互融合、交缠,不分彼此,在这没有尽头的泥淖之中,袁悦甚至还没找到一丝自己可以掌控的部分就立刻被吞噬了。   春日的花园……白色的婚纱……哇哇大哭的孩子……   泥浆一般粘稠的情绪侵入袁悦的意识之中,在这些碎片里他偶尔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亮处,但很快全都不见了。   极为明亮的房间中,他看到自己抱着一个小孩子,用紧张的声音问面前的人:“剥离精神体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答应过!”   林小乐仍穿着一身颜色沉重的长衫,拿出了一个注射器。   “不痛的。”他笑着说,“很快就结束了。”   袁悦发觉自己使不上力气,无法站立,试图释放精神体的时候只觉得脑袋发晕,神经一跳一跳地疼。怀中的孩子已经昏睡过去,他恨声道:“茶水……茶水里放了什么!”   由于身体已经麻木,注射器刺入皮肤的时候甚至没有痛觉。片刻之后,袁悦紧紧抱住自己的怀中的孩子,发出了痛苦的尖叫。   身体深处的力量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速度极快,几乎像是要把灵魂生生从肉身内扯出一样。因疼痛而泛出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朦胧不清的视野里,他看到怀中的孩子身上也腾出了白色的轻雾。两种力量纠缠在一起,它们甚至一开始还试图搏斗,抗拒着对方——但袁悦心里知道,不可能抗拒的。钟妍的精神体太过强大,她的孩子又过于幼小,还未学会如何正确驱使,也没有进行过练习。   一切似乎极为漫长,但又异常短暂。阿拉斯加犬与狮子的对峙卷起了狂风,袁悦耳朵里一片嗡嗡嗡的响声,怀中的孩子体温越来越低。袁悦完全沉浸在钟妍的情绪之中,他无力起身,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体,只能哭着嘶喊“别吃”,死死将孩子按在怀中。   这个行为其实不应该称为吃。雾气在纠缠中渐渐相融了,仿佛它们从来都是一体的,自母体出来便注定要融合到一起。   小狮子的形态逐渐消失了。它发出嘶哑的吼声,最后猛地一收,全被阿拉斯加犬吞噬。   钟妍的哭声停了。她怀中的孩子在昏迷之中也显出痛苦的神情,小手揪住母亲的衣角。   “吐出来……吐出来!”袁悦发出尖利的叫声,“吐出来!!!”   阿拉斯加犬摔倒在地上,形态无法固定,周身像笼着一层浓厚的雾气。因为站立不稳,它屡屡强行挣起,又很快摔倒。犬类的吼声出现了变化,它在地上打滚挣扎,痛苦地呻吟。袁悦看着它脖子上生长出鬃毛,牙齿发生变化,连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也消失了,变成了狮子尾巴的形状。   “一切顺利。”林小乐的神情有点儿紧张,“恭喜你。不过我们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袁悦把手伸到孩子的鼻下,又掀开他的衣服按压心脏。心脏仍在跳动着,但力气微弱,他张开口,用钟妍的声音颤抖着呼唤孩子的名字。   袁悦流了眼泪,手脚发颤,那小孩始终没有反应,脑袋软绵绵地歪在一边。   “你的丈夫会来接你的。”林小乐说,“我现在就联系他。”   强烈的恨意在瞬间占据了袁悦的心。他想杀人,杀了林小乐,杀了马世明,杀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欢乐的、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的人。   但药物令她神智涣散昏沉,悲痛又使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力,阿拉斯加犬虚弱地趴在不远处,呜呜喘气,正盯着自己的主人。   袁悦完全进入了钟妍的情绪,埋身在这悲伤里无法抽离,但他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提醒他: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你会被“海啸”反噬……   在人的情绪之中,负面情绪的影响往往比正面情绪更大。   哨兵因为情绪易于激动,尤其在处理一些困难的、容易触碰伦理边际的任务时,会出现严重的负面情绪浪啸,他们称这种情绪为“海啸”。海啸的出现可能有极深层的原因,但它总是在短时间内爆发,具有显著的伤害性和不可预测性。尤其在战场上,身负出战任务的哨兵发生“海啸”的可能性会比身处其他地方的哨兵高出十几倍。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进入工作岗位之前都会对“海啸”进行专门的培训,而从战场上返回的哨兵和向导则会有专人负责为他们排解和清扫“海啸”的剩余影响。   向导在战场上能安抚哨兵的情绪,并且减少哨兵爆发“海啸”的情况,但向导本身因为深入哨兵的情绪环境里,自然也会受到负面情绪甚至是“海啸”的影响。在二战战场上不止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向导深陷哨兵的“海啸”里,不仅没有正确地化解影响,自己反而被“海啸”反噬,最后两个人都陷入无法控制的躁狂之中。   袁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他在用钟妍的眼睛去看过去的事情,用钟妍的意识去回忆,钟妍的悲喜和仇恨与他自己的情绪之间没有任何隔离,接触得极为紧密。   这也说明钟妍的情绪已经崩溃,她没办法自如地控制和保护,因而才会让袁悦轻易地探入进去。   袁悦想再看多一些,但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脱离。继续沉浸在这泥淖般的黑洞中,他自己可能也出不去了。   他奋力地回忆着现实生活的一切,以从意识里先和钟妍的情绪拉开距离。   文管委,陈氏仪,就业考试,他曾经的恋人,人才规划局的课堂,各式各样的论文……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有人在他的身边,在他耳朵深处,缓慢地翻动着书页。他应该是在阅读,因而翻动的频率很缓慢,手指从页面上滑动的时候,摩挲出细细的沙沙声。   他终于睁开眼睛,鼻尖有汗珠滴落。   没有耳机,也没有白噪音。只有秦夜时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因为紧张,手心是潮湿的。   秦夜时的狼獾和林小乐的云豹一直对峙着,谁都不敢擅动。袁悦以为自己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只不过是闭眼又睁开的瞬间。   他再一次闭上眼睛,把自己看到的所有内容都一一重新描摹了一遍:利用某种针剂强行逼迫哨兵释放精神体,精神体融合的过程,他们所在的房间。   “海啸?”林小乐在一旁开口,“你被海啸影响了吗?”   袁悦没理他,秦夜时也没理他。   “你真挺厉害的。”林小乐说,“考虑换个搭档吗?我也很出色……”   “放屁!”秦夜时怒吼。   他的情绪一激动,狼獾也跟着动了起来。   它扑到云豹面前,在它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冲它脖子狠狠挠了一爪子。   云豹和林小乐同时发出惨叫。   林小乐跌倒在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大叫:“你果然很粗鲁!”   “你怎么认识我的?”秦夜时想起了这件事,“警铃协会的人为什么会记得我?”   林小乐的脑袋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疼得他浑身发抖,口水和鼻涕都流了下来。   “所有的哨兵……我们都知道,所有的。”林小乐含糊不清地说,“秦夜时,你是危机办的人,监护人是你的姐姐秦双双。你从人才规划局毕业之后一直在危机办工作,精神体是一只攻击力极强的狼獾,擅长撕咬,战斗方式非常粗鲁……对吧?”   秦夜时没出声,他皱着眉头,沉默地听林小乐说话。   林小乐不知道他已经被危机办除名,现在调到文管委了。这个除名和调动的过程并没有立刻登记在秦夜时的档案里:秦双双把他的档案扣了下来,想要缓一缓,等事情的影响过去之后再把弟弟调回危机办。   也因此,这个变动没有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进行录入。   警铃协会是使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来窃取哨兵信息的,秦夜时心想,这说明他们没办法渗入更深处的部分,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登记了什么,警铃协会就查看到什么。不被登记的人和数据,警铃协会没办法知道。   “我暴露了,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林小乐喘着气站起,“无所谓了,今天也正好是一个机会。我的云豹还没吃过精神体,可以试试。我想吃你的……这么大的老鼠,我还没见过。”   他指着袁悦:“我最想吃你的,味道应该不错。”   秦夜时眼睛都红了。   他想起了白浪街事件,想起章晓一直在二六七医院住院的父母,想起在自己面前被杀死的年轻女孩。   狼獾仰头大吼,随即背脊弯下来,是一个蓄势攻击的状态。它背上的肌肉开始突起浮现,牙齿暴长,双目圆睁,四爪用力在地面抓挠。   云豹的脖子被严重挠伤了,没有血液,只是露出了内里模糊不清的一团。   它的动作远比狼獾灵活得多,在狼獾扑咬过去的时候噗地化作一团轻雾,轻松从狼獾手里溜了出来,随即从那雾里钻出一只前爪,狠狠在狼獾背部从上往下一挠!   狼獾吼叫着,因为皮肉被撕裂的疼痛而跳了起来。它立刻转身,再次与云豹相对峙。   狼獾的痛苦对秦夜时也有影响,但他还能忍耐。袁悦缓过气来了,看看作壁上观的阿拉斯加犬和昏倒在一边的马世明,连忙提醒他:“注意,不要闹得太大……”   他触碰到秦夜时的手臂,忽地一愣。   秦夜时的愤怒大大超出了袁悦的想象。   袁悦倒吸了一口气:又是“海啸”的前兆。   “秦夜时!冷静!”他连忙抓住了秦夜时的手腕,“控制你自己!”   秦夜时短暂地停了停,狼獾的吼声让他心烦意乱,他眨眨眼,看见林小乐站在一旁,便完全冷静不下来。   “袁悦,帮我。”他说。   袁悦刚从钟妍的情绪中脱离,一时间还无法正常地对哨兵进行疏导,他只好压下心底的烦躁:“好。”   硕大的毛丝鼠消失了,它回到了袁悦的身体里。   秦夜时在无法控制的狂怒之中,隐约察觉到不同于自己精神体的一股陌生气息缓慢飘逸出来,环绕着自己。   这是属于袁悦的。他心头忽然一热。 第53章 对峙(2)   “保持冷静, 不要被激怒。”袁悦低声说, “我的毛丝鼠他没本事吃下去。”   他释放出自己精神体的力量,带着明确指向性的丝缕意识在接触到秦夜时的时候, 察觉到了对方全然的信任。   这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 意味着向导在对哨兵的精神进行疏导、为他修筑起抵抗“海啸”的堤坝时, 不会受到来自哨兵的抵抗。就像是一个人愿意在你面前完全袒露自己,无论优点缺点, 无论光明处, 黑暗处;他完全是赤裸的,不抵抗的, 甚至是脆弱的。只要向导愿意, 他甚至可以深入到哨兵意识的底层, 打开被哨兵封锁的记忆,挖掘他不愿予人知的秘密——只是这样会导致哨兵精神的崩溃,或者在触碰到禁地的时候遭到哨兵精神世界疯狂的抵抗和反扑,两人的精神都会因这种激烈的搏斗受到损伤, 产生严重的障碍。在哨兵和向导行为法则和特殊人群的道德观念里, 这种行为无异于杀人, 是被严令禁止的。   每个人的情绪环境之中都难免有黑暗之处。袁悦和很多哨兵配合过,他擅长绕过这些黑暗的地方,直接抵达哨兵被影响的情绪:但秦夜时的精神世界坦荡得令人诧异。   袁悦仿佛接触到了一个孩童的心灵。它洁净、安宁、平稳,没有风浪,也没有因人世间挫折和痛苦而生的阴霾,是袁悦接触过的所有哨兵中, 精神世界最舒服的一个人。   温暖的力量笼罩着秦夜时。袁悦就像他的毛丝鼠一样柔软,释放出来的力量如同极轻的手指梳理着他杂乱的情绪,那些躁狂的、愤怒的部分被奇妙地抚慰了,服帖下来,各归其处。   秦夜时的镇静让他的狼獾也随之获得了力量。它大步奔跑过地面,直冲着云豹奔过去。云豹张开嘴,对着狼獾的耳朵一口咬下,狼獾灵活地躲开了,双爪高高举起,抓挠云豹的腹部。   云豹一击未得手,立刻轻身一跃,再次化为轻雾。它似是非常擅长这种打了就躲的模式,不与狼獾面对面,只想消耗它和秦夜时的力量。   袁悦认为林小乐一定没有真正去战斗过,一次都没有。这是猫捉老鼠的打法,不是速战速决,不适合现在的情况。   这一次狼獾没有任由云豹再次从自己掌中溜走。巨熊张开了口,猛吸一口气,双爪奋力击出,抓住了本应不存在实体的轻雾,狠狠一扯。   雾气中顿时爆发出尖锐的惨呼声。   林小乐咬牙发抖,双腿发软,连忙扶着墙站稳。   袁悦心中一亮:秦夜时太聪明了。他根本不需要攻击完整的实体。在云豹从雾气凝成实体的瞬间,在它无法以不完整的实体状态反击的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攻击时机。   惨呼略平,云豹于雾气中翻滚出来,重重跌落在一旁,细细的白色颗粒在它身上盘旋着,缓慢降落。它的一条腿已经被扯开了,因而无法站立。   云豹的落点旁边就是本应该昏迷不醒的马世明。   袁悦和秦夜时同时发觉不对——那头一直踞在墙壁上的阿拉斯加犬不知何时已经跳了下来。它趴在马世明的身上,大张着口衔咬马世明的脑袋。马世明已经睁开了眼,但眼神茫然混乱,嘴巴半张着,口水一直淌下来。   阿拉斯加犬的四爪化成了雾气,顺着马世明的眼耳口鼻潜了进去。   “钟妍要杀马世明!”袁悦大叫,“拦住它!”   他的力量于瞬间从秦夜时身体里抽离,毛丝鼠重重落地,撞开了阿拉斯加犬,又于瞬间立刻变大,拖拽着马世明往一边去。   袁悦离开的那一刻,秦夜时忽然浑身发冷。温暖的丝缕消失了,已经被驯服的愤怒猛地窜上来,他一时间没办法压制住。   狼獾尖吼着抓住云豹的尾巴,狠狠一扯,竟生生将那尾巴扯离了云豹的身体。尾巴在它手里消失了,云豹痛呼着,但这次没有逃离,而是拖着残躯直接冲阿拉斯加犬奔了过去。   阿拉斯加犬失去了自己的脚爪,只能趴在地上喘气,云豹靠近的时候它发出了细微的哀求之声。   林小乐冲自己嘴巴里塞了两颗药,毫不犹豫地冲着云豹大吼:“吃掉它!”   他的目标一直都不是袁悦,也不是袁悦的毛丝鼠,更不可能是秦夜时的狼獾。   这两位都太厉害了,他打不过。   而此处有一个虚弱的、因为主人被长期禁锢而失去战斗力的阿拉斯加犬,它与狮子融合了,本来就是云豹最合适的食粮。   速度最快的云豹在扑到阿拉斯加犬身上的同时砰的一声炸开了。浓稠如浊烟的雾气包裹着阿拉斯加犬,瞬间将它吞没。   狼獾要冲过去,但立刻被毛丝鼠拦了下来。   袁悦紧紧盯着林小乐,低声对秦夜时说:“别靠近!他的云豹正在融合阿拉斯加犬……我怕你靠近了会出事。”   他看到林小乐吃了药,立刻想起钟妍和孩子的精神体融合之前她被强行注射的神秘药剂。   秦夜时明白袁悦的意思,他担心狼獾太过靠近也会被云豹吞噬。   但如果不阻止,钟妍会死。狼獾摆脱了毛丝鼠,仍旧固执地要靠近云豹和阿拉斯加犬那两团纠缠的雾气。   但这一次的融合远比钟妍和孩子那一次要快,狼獾还未接近,云豹再次从浊雾中跃出。雾气旋转着,翻涌着,融入云豹的躯体之中,它消失的后肢和尾巴全都完整地出现在身上。   但,阿拉斯加犬消失了。   云豹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它立在地上,脑袋不停擦蹭地面,挣扎了片刻后再次化为轻雾,钻入林小乐怀中。   林小乐满头是汗,手脚颤抖,白净的脸上显出极力忍耐的压抑表情。精神体的混乱同样影响了他的情绪,钟妍的负面情感大量进入林小乐的意识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无端的悲痛让他心脏剧跳,整个人像是被卷入黑暗的泥淖之中,一时间无法挣脱。   他在泪眼模糊之中,看到袁悦向自己跑过来。   马世明山庄的佣人和保镖正赶过来。马世明每次和林小乐沟通,都会让这些人远远走开。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林小乐意识到自己必须走,立刻就走。   他掏出另一个药瓶子,倒出几颗药囫囵吃下去。药片从他指缝掉落,他没有时间去捡。袁悦的手已经按在他的肩膀上了。   袁悦抓住了林小乐的衣服,但下一瞬,林小乐身上冒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的毛丝鼠立刻保护着他,但在这片刻的惊愕之中,林小乐已经挣脱他的手,跑出了门外。   林小乐的云豹再一次从他身上腾空而起。但那头巨兽没办法凝成完整的形态,袁悦只看到浓雾之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豹子躯体,它比方才更庞大、也更凶猛了。   “抓住那个人!”袁悦大吼,“他……”   “他杀了马老板!”林小乐一边往外跑一边指着袁悦尖叫,“我是证人!他杀了马老板!”   保镖和佣人都愣住了。他们都是认得林小乐的,但袁悦是昨天才来的新客人,是生面孔。保镖立刻分成两拨,分别去钳制袁悦和林小乐,但林小乐的云豹气势惊人,裹挟着他,很快穿过大门消失了。   在这种情况下,袁悦不能使用精神体去对付普通人。他被反扣双手按在地上,思考片刻之后对保镖说:“你们老板没死。我要求打一个电话。”   西九文管局的员工赶到马世明山庄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   马世明确实没有死,但他精神崩溃,苏醒之后紧紧抱着身边的人喊“妍妍”,谁都认不出来,因为受惊过度尿湿了裤子,屋子里一阵臭味。   钟妍是死了。警察从地下室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双手双脚的水泥块难以解除,她腰上的铁索也必须要借助工具,一直忙活到傍晚,他们才将她的尸体运出来。佣人说这是马世明的夫人,马世明已经关在下面很多年了。   案子顿时从“客人杀了我老板”变成“马世明非法囚禁并虐待自己妻子致死”,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后续的事情都是西九区文管局的人告诉袁悦和秦夜时的。袁悦的电话打给了应长河,简单报告了这边的事情,并且强调可能跟某个反对组织相关,在电话中无法详说。应长河立刻理解,第一时间联系西九区文管局,让他们协调处理,自己则亲自飞到香港去接人。   袁悦和秦夜时录口供时都出奇地一致,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林小乐身上去。   林小乐不是香港人,只是暂时居住在香港,警察调动了从浅水湾出来的这条路上所有的监控,一路追踪,最后发现林小乐消失在庙街,找不到了。   两人细细描述了林小乐的容貌,一切完成之后,才被西九文管局的人带出来。   “应主任明天到。”文管局的员工说,“这次麻烦最大的是马世明,不是你们。”   “明白。”袁悦仍惦记着马世明的葬玉,这是他和秦夜时此行的目标,“葬玉还是得要。马世明现在这样,他的事务由什么人来处理?”   “这个我们来负责吧。”文管局的人说,“本来你们过来就是为了看看葬玉对不对盘。现在马世明这样……我们去斡旋比较好。”   袁悦便点头应了。他和秦夜时被安排到酒店里了,秦夜时十分疲倦,趴在床上就不动弹了。   他也没睡着,就是不想说话。袁悦坐在一旁整理行李,又给应长河拨了个电话。   “我捡到了一片药,回去交给危机办。话说啊,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应该在香港设立一个办事处的。”袁悦说,“不然出了事情不好解决。这次如果我们不是通过西九文管局过来,出事了连找谁都不知道。”   “有过这个想法,但是两边的手续都不通过。”应长河说,“香港也有专门管理特殊人群的机构,但是他们的管理制度跟我们的不一样。我们要是搞了办事处,输送周沙或者高穹这样的人过去,那不就等于在那边安设战斗力了么。”   袁悦:“反正这样不方便。什么输送战斗力啊,来之前可以考核啊,再说连驻港部队都有了,本来里面也有哨兵和向导,难道不是战斗力?”   应长河听他唠叨了半晌,忍不住打断:“行了别说了,我在机场,明天就接你们回来。烦死我了,你们这几个人,事情怎么那么多。”   袁悦顿了顿:“出什么事了?”   “章晓!”应长河讲话一出现这种口吻,袁悦就知道他又开始抓挠那一根头发都没有的光脑袋了,怒气冲冲地,心烦气躁地,“他把《补彩》带回来了!”   袁悦一时间还没听明白:“带回来?”   “他把那本书,那本《补彩》,从明朝给顺回来了!”应长河恼怒万分,“怪不得说找不到那本书!”   袁悦:“……”   完了。他想,完了。   应长河要上机了,他只好挂了电话。反正明天就能回去,回去之后再细问吧。   想起秦夜时很喜欢章晓,袁悦便打算跟他说这件事。他喊了秦夜时几声都没见他应,察觉不妥,便起身走到床边。秦夜时闭着眼,出了汗,头发湿漉漉的。他的信息素气息充盈在房间里,浓烈得让袁悦也有点发热。   “抑制剂呢?”他问。   “吃过了。”秦夜时抱着枕头,瓮声瓮气地说。   袁悦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是“海啸”的影响,一时半刻还无法消除。   “别伤心了。”他低声说,“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情。”   秦夜时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袁悦。袁悦发现他眼圈发红,神情委屈又可怜。   “第二个……警铃协会在我面前杀的第二个人。”秦夜时声音都颤抖了,“我救不了她们,我没法帮她们。”   袁悦有点儿心软。他知道秦夜时很厉害,却不知道他还这样易于被这些事情触动。想起秦夜时那个孩童般干净的精神世界,袁悦有些恍然:秦夜时一生都顺顺利利,他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也没有碰上什么承受不住的痛苦。   “别难过了。”袁悦压低了声音,“想点儿开心的事情。我们就要回去了,你就要见到章晓了。”   章晓也没法让秦夜时高兴起来。袁悦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抚下去,碰到了他的脖子。   秦夜时瞬间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惊讶地看着袁悦。   “抑制剂!”他伸手跟袁悦说,但不敢站起下床,仍抓住枕头,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帮我拿抑制剂。” 第54章 错觉   袁悦的目光往下溜去,被秦夜时的枕头挡住了。   “抑制剂!”秦夜时的脖子和耳垂都红了,“还有的,在行李箱里。”   他比方才更激动了,袁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触碰到他皮肤的原因,此时弥漫在空气中的信息素浓烈得让他也燥热了起来。我也需要吃抑制剂了,袁悦心想,连忙弯腰从行李箱中翻找抑制剂的瓶子。   秦夜时看着他的脊背。这是一个极暖的冬天,房间里没有开暖气,他却觉得越来越热,汗不停地往下滚。袁悦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衣,手臂活动的时候背部的骨头顶起了衣服,蝴蝶骨和脊骨形状分明。秦夜时捂着自己的鼻子,鼻腔深处痛得让他皱眉。   袁悦自己先吞了两颗,但他不确定此时此刻的秦夜时需要多少,手里倒了一把起身问他:“你吃几颗?”   几颗都可以。秦夜时心想,他太难受了,连开口都觉得困难,干脆直接跨上床,抓住袁悦的手低头就吃。   糖丸圆滚滚,甜滋滋。袁悦身上也沁出了微汗,秦夜时吃了他手里的那些,又闻到他手心还沾着些糖丸表层糖衣微微融化后甜甜的气味,脑袋里浑浑噩噩的,直接伸舌头就舔了上去。   袁悦:“!”   秦夜时舔到了甜昧和汗液的咸涩味道。奇怪——他心想,为什么袁悦的味道这么好,这么让他喜欢,让他受不了。他紧紧抓住袁悦的手腕,方才咽下去的抑制剂似乎只起了片刻的遏制作用,他也只停了片刻,再次伸出舌尖,舔舐着袁悦的手心。   “秦夜时!”袁悦声音发颤了,“你这样……”   这时候就显出两人体格和力量的差异了。秦夜时把袁悦的手掌都弄湿了袁悦还是无法从他手里挣脱。秦夜时得寸进尺,手指滑入他袖口,把他的衣袖推上去,继续沿着手腕细细舔舐。袁悦的手没力气似的搭在他肩上,碰了碰他的耳垂。   秦夜时已经完全勃起,性器胀得发疼。只有袁悦身上的气味,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来的信息素气息能令他略略缓解这种难耐的胀痛。这是袁悦的信息素,是他那只毛丝鼠,是他自己……甜蜜的,令人着迷的,无法松脱的,最诱人的气味。秦夜时沉迷地缠绞着袁悦的手指,他的手指卡在袁悦的指缝里,两个人的信息素疯狂地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   袁悦被按倒在床上的时候,两个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刚刚吃的抑制剂浪费了。   酒店的床头柜里该有的东西都有,秦夜时匆匆拉开抽屉取出要用的东西,在撕开包装袋子的时候他迟疑了。   他在想,袁悦是否也愿意。   性反应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和自己是否中意对方没有多大关系。秦夜时磕磕巴巴地动作,试图在脑子里理顺自己和袁悦的关系,但袁悦已经被他的慢吞吞弄得烦躁起来,直接把他拉下来就吻了上去。   秦夜时没抓稳套子的包装,他完全沉浸在袁悦的这个吻里,心脏剧跳,神经颤抖,所有的意识都放在两人缠斗的唇舌和亲密摩挲的下体上了。   他伸手去揉搓袁悦的下身,袁悦在不得脱离的吻里嘶哑地喘气,射了出来。   没有润滑,没有套子,秦夜时全忘记了这些事情,他粗暴地把手指伸进袁悦的身体,把袁悦皱眉发出的抗议都吞入自己喉咙之中。   手指被温暖柔软的部位亲昵地缠裹着,秦夜时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爆炸了——从里到外,从骨头都皮肤,从灵魂到躯体,他就要被这种过分剧烈的兴奋弄疯了。   “太紧了……”他低声说。   袁悦的眼睛眨了眨,秦夜时忍不住低头去吻他的眉毛和眼角。   “温柔一点儿,我会疼。”袁悦低声问,“第一次吗?”   “不是。”秦夜时立刻否认。   袁悦笑了一声,没有戳破他羞涩的谎言,只温柔地抚弄看他的头发,指腹缓缓地从他的头皮和发根擦过。   “那也得慢一些。”他啄吻着秦夜时的鼻尖,“别弄疼我。”   秦夜时的心像是被他一口咬住了,牙齿摩擦着脏器,让他心里像是煮沸了一锅甜腻到极点的糖水,但那沸腾液体的温度又让他产生了不太明显的痛感。   他乖乖按着袁悦的指导去做,不想让他疼,只想让他高兴。   两人光裸的皮肤毫无隔阂地紧贴在一起,秦夜时低喘着,亲吻袁悦的背脊。他刚刚看到的那个瘦削的、骨头痕迹清晰的背脊,光洁得如同从未有人触碰过。他抓住袁悦的腰,在不断重复的顶撞、深入之中,察觉到身下人轻微的颤抖。   袁悦咬着枕头,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口里。秦夜时只能从他勃起的性器和硬挺的乳头上得知这个人也是兴奋的。他压在袁悦背上,强行把他抓住的枕头扯走。袁悦惊喘了一声,受不了似的抓住秦夜时的手臂。秦夜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像是有泪水一样,在床头灯的光线里发亮。   “疼吗?”他担心了,生怕自己做错,连忙停了动作紧张地问。   袁悦没说话,只伸手推了推他的屁股。   秦夜时不理解这个意思,他觉得自己是被房间中过分热烈的信息素弄得有些不清醒了,忙伸手去帮袁悦搓弄他的性器:“哪里疼?你说,我注意。”   “别问……”袁悦低下头,额头抵在床上,脖子上的脊骨顶起皮肤,突兀地显出来,“别问……别停……”   秦夜时便懂了。他只觉得袁悦突然变得异常可爱,异常有趣,让他心里头忽地就软下来一块。   “好,不停。”他咬着袁悦的耳朵,在他低哑的呻吟里乖顺地动起来。   ……   应长河风尘仆仆地赶到两人下榻的酒店,先在大厅里碰到了西九文管局的负责人。两人交流了片刻,应长河严肃地对香港地区警察的办案效率提出了表扬,对方也对认真地承诺之后一定会解决好葬玉的事情,不会让他们在这里留下遗憾。   应长河想要的就是这个承诺,现在负责人亲自跟他应承,他特别欣慰地笑了。   他和负责人交接了手续之后就要立刻带着两位麻烦人物赶飞机。袁悦和秦夜时坐在沙发上打瞌睡,两个人都一副没睡够的样子。   “走走走,上机再睡。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起飞了。”应长河看着手表催促,“秦夜时,你不用帮袁悦提这么多东西,让他自己提!说多少次了你得锻炼身体!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袁悦打着呵欠,从秦夜时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敷衍地点点头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三人一路狂赶,袁悦连连抗议:“为什么要买这么急的机票?下午不是还有一趟吗?不然晚上也可以啊。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香港,总得吃吃饭逛逛街吧。”   “这一趟机票最便宜。”应长河说,“我来接你们这趟交通费本馆是不报销的,只能我们单位自己出。这都是钱!”   “都是我们的钱。”袁悦说,“就是小金库,我知道。”   应长河顿了顿,转头跟秦夜时说:“小秦,你们危机办的人不能随便出来旅游。你是第一次来吧?”   袁悦又开始打呵欠。秦夜时看看他,又看看应长河:“嗯。”   “那你去免税店买些东西吧。”应长河怜悯地看着他,“工资再多也没用啊,不能出去玩儿。”   “我都网购。”秦夜时认真地说,“网购也很方便的,虽然对你们这些4050的人来说是难了一点,不过我可以教你傻瓜式操作方法。反正你银行卡里钱也不多,就算出了什么事也……”   袁悦推了他一把:“话怎么那么多,快去买吧。”   秦夜时立刻就停了口,乖乖往免税店走去。   他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于是给秦双双买了化妆品,顺手给章晓买了些零食,还买了一个小小的海豚模型,是给高穹的。还在犹豫给袁悦买什么时,已经到了登机时间,他只好匆匆付款离开。   “没给你买。”他跟袁悦说,“对不起。”   昨晚太累,袁悦困极了,打着呵欠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上了飞机之后两人发现,应长河坐的是头等舱,他俩则是经济舱。   “经费,经费!”应长河说,“不可能大家都坐头等舱嘛。”   袁悦和秦夜时没搭理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下了。袁悦皱着眉头,拿出眼罩,一副要立刻开始睡眠的架势。   秦夜时看了看周围,小心握住了袁悦的手。他脸上带着隐秘的雀跃和欢喜,手心细细地摩挲着袁悦的指尖。   “怎么了?”袁悦揭起眼罩问他。   秦夜时其实没有任何话想说,就只是想攥着袁悦的手而已。今天袁悦一直神情疲倦,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谈,被这样一问,他立刻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先随意找个话题开口:“我们的事情要跟应主任说吗?”   袁悦奇道:“什么事情?”   秦夜时吃了一惊,脸有点儿红,贴着他耳朵低低地说:“就、就昨晚的事情。”   袁悦也吃了一惊,紧张地问:“不是吧?这种事也要跟应主任报告?这是新的制度吗?我不知道啊。”   “我们在一起,不需要跟他讲吗?”秦夜时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小声地讲话,“如果跟他说了,以后我们两个就可以编成一组,就像周沙和原一苇那样,出任务时就不会被拆开了。”   袁悦没出声。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摘下眼罩,皱着眉头思忖。   乘客陆续登机,纷纷经过走道,声音嘈杂。袁悦坐在窗边,转头看着秦夜时,外头的光线照进舷窗,照亮了秦夜时年轻脸庞上的喜悦和努力掩饰着的激动。   “秦夜时,嗯……就是昨晚上,我们那个啊,是一种互相帮助。”袁悦的声音很细,“你有需要,我也有需要,你是哨兵,我是向导,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所以我们两个,互相帮助,懂了吗?”   他做了一个手势,指指自己又指指秦夜时。   “不是在一起,跟周沙原一苇他们不一样。”他说,“这是一次普通的突发性的事件。”   喜悦和激动从秦夜时脸上消失了。临近的飞机滑行进入跑道,光线被片刻遮盖,秦夜时的眼神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你常常会……帮别人处理这种,突发事件吗?”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袁悦咬咬唇。他现在有些后悔。   “没有过。这是第一次。”袁悦试图跟他讲道理,“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几乎碰不到任何的突发性战斗事件,也很少会遭遇林小乐这样的人。我平时跟哨兵行动,不是用陈氏仪出外勤,就是到别的地方出差,都是很简单的任务,搭档会遭遇‘海啸’的情况也非常罕见……”   “所以这次是特殊的,它不是什么普通事件。”秦夜时打断了袁悦的话。   “争论这个……没有意义。”袁悦知道秦夜时已经明白了他的话,“性反应真的只是一种生理反应,它的产生和情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关系。”   秦夜时想到了高穹和章晓,他想反驳,他想说“有的”,你看我们身边就有例子。但袁悦是对的,争论这个没有任何意义,袁悦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人。昨晚的事情是这次工作的收尾,是我在为你清扫‘海啸’的剩余影响。”袁悦低声说着,见秦夜时没反应,心头忽地一动,“秦夜时,你……你喜欢我?”   空乘人员开始演示安全带和逃生措施的使用方法,后面几排有人剧烈咳嗽,前面几排有孩子哇哇大哭。在这些声音之中他听到秦夜时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不喜欢。”秦夜时说,“也不讨厌。”   讲完之后,秦夜时也掏出了自己的眼罩戴上。   他决定暂时拒绝任何和袁悦的交流。昨天还沸腾的那锅糖水不再冒泡泡了,它冷了,苦了,秦夜时恨不能把它一锅直接端走倒出去。心跳因为愤怒和难过而加快,他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回忆着袁悦和自己那些亲昵的低喃,攥紧了双手。他和袁悦确实没有说过任何类似于表白心迹的话,因为并无任何可以剖白的心迹。这是一次突发的、不会有任何延续的事件,他应该冷静,应该更加成熟,像每一个擅长处理这类问题的成年人一样,仍旧坦然对话,自如交往。   秦夜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在黑暗中,他双膝突然一暖,有布料覆盖了上来:是袁悦把自己的外套铺到他身上。   秦夜时:“……”   我说错了。他心想,我讨厌你,讨厌极了。   危机办的人已经在机场等候了。三人离开机场之后立刻前往危机办,袁悦身上带着他从林小乐那里捡来的药丸子还有警铃协会的情报。   应长河觉得奇怪,推了推秦夜时:“怎么不说话?都回家了还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秦夜时想了想,为了增加自己这句话的可信度又补充道,“要见到我姐了,不太开心。”   应长河表示非常理解。   袁悦开着车,紧跟在危机办的车子后面。应长河本来让秦夜时坐副驾驶的,但秦夜时不肯。袁悦看看后视镜,决定找个话题引开秦夜时的注意力,于是问应长河:“主任,章晓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55章 《补彩》(1)   《补彩》书成于明朝万历年间, 具体年月不可考。这回不可能随便穿着衬衫裤子出发, 为顺利完成这个外勤任务,高穹和章晓向应长河提出了乔装打扮的要求。   章晓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这是一件还说不清是好或坏的事情。但应长河现在觉得还是以前无法打破壁垒比较好, 至少没那么麻烦, 也没有被识破的危机。   “拿衣服不需要经费吗?本馆能提供的衣服都是手工复原的,贵得吓人。”他说, “干脆让高穹和袁悦跑外勤吧, 章晓就别去了。”   高穹:“我不跟袁悦,我就跟章晓。不是章晓我就罢工了。”   应长河无可奈何, 只好把要求提上去。本馆很重视《补彩》, 很快送来了两套衣服。   明朝万历年间是张居正大力推行革新的时期, 经济蓬勃发展,他们要去的又是富庶繁华的地方,衣服的样式与色彩都和明朝初年大不一样。章晓给高穹解释万历中兴的意思,高穹则迷恋地摸着手中直缀的布料, 十分怀疑:“我们是假扮什么人?普通人, 还是当官的?”   “肯定是普通人。”   “普通人穿得这么好?”高穹的手在衣上摸个不停, “这么滑。”   “当时那一片儿都非常有钱啊,男的女的全都穿丝绸,而且越贵越好。如果你穿得不好,去参加聚会,不止被人笑,可能连位置都没有。不管是多么不入流的人, 肯定也有几件体面又昂贵的衣服,人人都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章晓脱了外套,打量着直缀打算穿上去,“有些人哪怕家里穷,但面子不能丢,大家都穿好衣服,你也得穿好衣服,甚至家里没钱了也要穷讲究。男的有财到手立刻去买好衣服,女的就立刻去钻研珠钗翠环,要是不好好打扮,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高穹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热诚的钦佩:“你怎么那么厉害?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记下来的?”   “随任务派遣表过来的不是还有几本书吗?”高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这样突兀地夸过人了,章晓被他这样一说顿时脸红,“你不看么?”   说到看书,又是这种枯燥的历史书,高穹立刻就没兴趣了。   ”有什么书说万历年间食物的吗?“他问。   这次本馆送过来的并没有。章晓抖开直缀,苦口婆心,“你本来基础就差……不是,你根本没有文史基础。想想看啊,你现在在文管委这儿工作,不学点儿这些东西,说不过去。你不能光摸摸文物擦擦架子就完了,文史类的常识是一定要有的。即便你过去不知道,现在不是个学这些的好机会么?”   高穹“嗯嗯”地敷衍点头,看他换衣服:“不看,你给我讲。”   本馆送来的衣服里有两件直缀,一件沉香色,一件淡玉色,高穹喜欢沉香色那件,打算穿在自己身上。但他不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怎么才能上身,于是先盯着章晓。   “别看我。”章晓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穿你自己的。”   “不懂怎么穿。”高穹神情认真,抖开自己那件沉香色直缀,“就这样围在身上吗?”   章晓只好放下了自己那件,转而去帮高穹穿。直缀里头还有裤子,颜色都是一样的。原本不是多么鲜亮的色彩,但偏偏配了一条浅色腰带,顿时将这身衣服的颜色给衬托出来了。   章晓帮他穿完,觉得很遗憾:本馆应该再送几块佩玉或两把扇子来的,腰上系着玉,手里拿着扇,何其风流。   他现在对高穹有一种相当盲目的崇敬和喜爱。   这两件衣服的衣袖都非常宽大,高穹觉得有趣,扑着衣袖画圈圈。   章晓正在研究假发套的使用方法,没提防一下被他拽进了怀里,衣袖蒲头盖脸地罩下来,把他的脑袋给掩住了。   高穹的手藏在衣袖里,揉了揉章晓的脑袋。   “还没玩够吗?!”章晓有些紧张,是因为太害羞了,手忙脚乱地要从高穹的肥衣袖里逃脱,“这里是单位,不是我们家……”   他终于摆脱了衣袖,还没喘口气,高穹低头就在他嘴巴上亲了一口。   换衣服的地方是没人使用的办公室,高穹亲了一口还不够,色胆包天地要把自己舌头钻进去。章晓想咬他,没咬成,被他灵巧地躲开了。   “怎么能咬人?”高穹捏他的脸,“你咬我,我会出血,会疼。”   “不要在单位里这样做!”章晓恼羞成怒,凶巴巴地训斥,“你再这样做,别回家了。”   但他脸仍红着,训斥的话语显得力度不足,反倒让人觉得很有趣。   高穹就是这样想的。   “不在单位里就可以?”他兴致勃勃,“那……”   章晓连忙强调:“地铁里不行,天桥上也不行,小区花园想都不用想。”   “那阳台可以吧?”高穹说,“阳台在家里。我想一边亲你一边看星星。”   章晓:“……”   这人学坏了,会绕大弯子了!昨晚上高穹在阳台晾衣服,他在一边给那盆杜奇伟留下来的小菊花浇水。小菊花渴了,叶片和花都半死不活地软在花盆里。他正想着是否要加点肥,高穹晒完衣服拉他起身,兴高采烈地就要吻上来。   章晓生怕被人看到,急急忙忙把他推回室内,结果高穹今天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是想实现自己的这个想法。   “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高穹问他,“行的吧?”   章晓把假发套塞进他手里:“干完这一票再说!”   关于《补彩》,欧庆的笔记里记录不多。通过对比查找同时期的资料,他们查到了最有可能编撰这本书的人。   她是一名女子,顾绣传人韩希孟。   顾绣也叫“露香园顾绣”,露香园正是顾绣创始人缪氏的家。缪氏是露香园主人顾明世之子顾箕英的妾,从小擅长刺绣,嫁到露香园之后广采众长,最终创作出了亦画亦绣的顾绣。而缪氏之后,顾绣另一位鼎鼎有名的传人便是韩希孟了。她是顾明世孙子的夫人,描龙刺凤,无一不精。   “韩希孟的绣品,本馆收藏着一件。”章晓看着自己写下的笔记跟高穹说,“很珍贵,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奇怪了,韩希孟到顾明玉,顾绣的工艺更加精妙,想学习的人也应当更多。这本书既然来之不易,为什么又没有妥善保管呢?非但不妥善保管,还让它丢掉了。太可惜,太可惜……”   高穹没回应他的话,只是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   章晓穿了那套淡玉色的衣裳,束着不宽不窄的鸦青色腰带,头上戴着儒巾,完全是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这架势高穹只在电视剧上看过。电视剧上的人穿着也就是穿着了,但章晓穿着,给他的感觉便异常的新鲜:好看,特别好看,说不出来如何好看,总之让他生出一种很想扒掉的劲儿。   他对自己的容貌没有自觉,就是越看章晓越喜欢,那些怪里怪气的儒巾啊、假发套啊、腰带布鞋啊,穿在章晓身上,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简直不是同一种东西。发着光的,他能看到。   章晓拿出自己的陈氏仪和高穹的,然后察觉高穹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   高穹这一身也可以说是倜傥风流了,相比较之下,自己倒像是个跟着富贵人家少爷出门的随从。   “高少爷,走了啊。”章晓拎起陈氏仪在他面前晃动,“别看了,老子脸上没长花儿。”   高穹接过陈氏仪,嘿嘿一笑,把它戴上了。衣袖宽大,正好能遮住手腕上的仪器,也不显得特别奇怪。   露香园位于上海老城厢,就在豫园东边的露香园路上,这儿是露香园的遗址。文管委出外勤的人都很喜欢这种落点明确的任务,这意味着他们落地之后直接可以寻找线索,而不必四处搜寻准确的位置了。   两人都没去过上海,这又是一次毫无难度的任务,心情都非常轻松。高穹把章晓抱在怀中,趁着他俩都闭着眼睛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章晓身上的气味。   映刻效应说的都对。高穹心想,强烈的依赖,强烈的占有欲。他乐于看到自己成为现在这样子。   两人的落点位于露香园附近,此时正值清晨,露水垂坠在叶片上,滴溜一声滚落到高穹的头发里。   章晓看着陈氏仪:“时间是两小时,先尽量靠近露香园,如果能找到韩希孟就更好了。”   高穹抹去头上的水:“咱俩口音不对。”   “北方来的高少爷和他家里的小厮呗,有啥不对的。”章晓说,“你就拿出《盛世王孙》里男主角的派头,能蒙混过去。”   这是高穹最近很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他立刻就懂了,马上挺直腰,故作矜持地微笑起来。   此时一位身着细褶月华裙的妇人正步出露香园。   “那位从北京来的高大人要求可多。”随在她身后的一位姑娘低声说,“这绣样都是夫人的珍藏,怎能随意示于人前?”   “若不给他瞧瞧,恐他不信。”另一人低笑道,“只怕是从未瞧过这么好的绣品,见了就脱不了手。”   妇人回头瞧了她俩一眼,两人立刻噤声。   “非礼勿言。”妇人说,“走罢。”   三人上了马车,行进方向恰是高穹与章晓落地那处。   ——   *本故事中与明朝服饰相关内容参考《明代民间服饰的流变及其成因》(作者:王云,《北方论丛》1996年第5期);   *本故事中与露香园、顾绣及顾绣传人相关内容参考自《露香园顾绣:濒临消失的上海古典珍宝》(作者:鲁克龄,《海派文化》,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   作者有话要说:  顾绣是真实存在的,露香园也是,遗址就在上海。韩希孟确有其人,是顾绣最出名的传人,她有一幅绣品现在保存于故宫博物院,但史上并没有《补彩》也没有文里的那种针法。故事是基于真实历史而虚构的,如冒犯先人,请一定告知,我会修改。 第56章 《补彩》(2)   高穹和章晓一路紧走慢走, 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这路上本来没人, 但斜刺里跑出来一群孩子,一下便挡住了马车。高穹和章晓正要绕过马车前行, 那个在后头追赶孩子的妇人突然上前敲了敲马车, 大声问:“车里可是顾夫人?”   韩希孟正看着手中的绣品, 闻言连忙掀开了车帘子:“是我,牛嫂。”   妇人见了韩希孟, 十分高兴, 趴着车窗子和她说话:“顾夫人,你甚时候再开班教课?许多女子等着学哩。”   “不开了, 以后都不开了。”韩希孟抱歉地笑道, “顾绣不外传, 当时开堂设班,是我鲁莽了。”   高穹和章晓已走过了车尾,听到这句话立刻又折了回来。   那妇人十分遗憾,小声道:“多好的绣法呀, 若是我们能学上一二, 便不愁吃穿了。夫人虽只教了我们两回, 但着实有用,是我们这些粗人想也想不到的妙法。”   韩希孟只能跟她再三解释,自己确实无法继续再教。   章晓走到了车边,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口:“这位可是顾绣传人顾夫人?”   韩希孟与那妇人都是一愣。妇人见开口询问的是个油光水滑的俊俏公子,便笑着应了:“正是。”   韩希孟倒是微微皱眉。她脸庞圆润, 细眉长目,神情温和,双眼不住地在高穹与章晓身上打转。这个年轻人说的是北方官话,韩希孟虽然没去过北方,但见过一些北方的官爷,留着很深的印象。   在章晓开口的时候高穹就知道不好了。他连忙拉了拉章晓的腰带,章晓心里全是“完了又违规了可是既然都违规了那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的想法。他正要开口赞扬韩希孟几句,韩希孟先问道:“二位公子从北方来?”   为免章晓再继续乱讲,高穹把他扯到自己身后。已经和韩希孟说上话了,只能继续顶着:“从北京来。”   韩希孟点了点头:“两位公子这样的人品,我们这儿也是少见的。”   她的声音很软,高穹一下没听清楚,也不理解韩希孟这话是夸自己还是骂自己,硬邦邦应了句:“你什么意思?”   “高穹!”章晓哭笑不得,小声说,“夸你呢!”   韩希孟一听,立刻直起身子:“你是从北京来的高大人?”   高穹稀里糊涂就应了:“是。”   章晓:“……”   两人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反正已经说上话了,再撤也来不及,干脆厚脸皮跟着韩希孟,冒充那位“从北京来的高大人”,聊上了。   从北京来的这位大人是专程来找韩希孟看绣样的。顾绣的名气已经传到北京,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高大人听闻韩希孟手中还有不少珍奇绣样,特意前来,在品鉴之外估计还得谈大生意。   高穹假冒“高大人”,把《盛世王孙》里男主角的派头学得十足十相似,很能唬人。韩希孟请他在茶楼里坐下了,见他举止不大流畅,心里不免生出些怀疑。   时间已经过了不少,章晓连忙开口:“顾夫人手里头,可是有一本《补彩》?”   韩希孟顿时吃了一惊:“这位公子如何得知?”   《补彩》确实是她写的,但此时刚刚书成,还未修缮,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韩希孟想到北京的大人来头果真不小,连这种事情也知道,心中疑窦消了大半。   这茶楼的茶水质量上乘,点心也精致美味。高穹说话前先抿了一口茶,吃了一个梅花糕,在桌下拽章晓的衣袖催促他赶快尝尝。章晓无心品尝,也不敢品尝,只认真听高穹吹牛。   他现在发现,高穹其实是个很会吹牛的人,那些谎言一套接着一套,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漏洞。他说自己带着身边这位小厮从北京过来,现在在驿馆里住着,正想上门拜访韩希孟的丈夫,谁料就在街上遇到了韩希孟。   韩希孟问他:“但我夫君已与高大人约定于驿馆见面?”   高穹面不改色:“驿馆气味不好,我与小厮出来走走,正要回去,便遇见了夫人。”   韩希孟想到那路确实就在出城往驿馆的方向上,又见这两个人提起了《补彩》,便没有再怀疑了。   “高大人原来是为《补彩》而来?”   高穹继续厚着脸皮点头:“是的。”   韩希孟犹豫再三,命婢女到车上取来了一个小木盒子。开启木盒之后,里面便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高穹看不懂里头的字,翻了两页便给了章晓。   书一到章晓手里,章晓就不敢翻了。他甚至很紧张,生怕自己随意翻动,会令这有百年历史之久的书册受了损伤。韩希孟见他双目发亮地盯着册子,还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心中忐忑:“册子有何不对?”   “没有不对,没有没有。”章晓连忙小心翻开了,“这本书太珍贵了。”   韩希孟忍不住笑了:“也没什么珍贵的。顾绣到我这儿是这样子,等到了以后,再过几十年,那又是另一副模样,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精巧。”   没有越来越精巧了。章晓心想,你手里的顾绣便是巅峰,此后就再也没有现在的兴盛了。   他翻了几页,果真见到了那位瑞蚨祥老师傅心心念念的“银桥飞渡”绣法。这绣法讲究线与线穿插排布的技巧,章晓不理解其中各种术语,看得迷迷糊糊,但“银桥飞渡”韩希孟竟一口气写了六页纸,这应该是她非常得意的绣法。   “这银桥飞渡,可有绣品?”章晓问。   韩希孟拿出了一方手帕给他瞧:“只有这一处小品,更大的绣品在家中,不便于携带。”   淡蓝色的丝帕角落上绣着一只扑动翅膀的百灵鸟。百灵体态活跃,神态逼真,身上的羽毛一根根一缕缕,都精细无比,确实栩栩如生。韩希孟在这只百灵身上绣了七八种颜色,每种颜色之间过渡自然流畅,使用了自己染就的间色,不同颜色的绣线密密穿插,往返游梭,少了刻板,多了许多灵动光泽。   章晓看得呆了。   “好看,太好看了……”他喃喃道,“要是能传下来就好了。”   韩希孟听到了他的话,奇道:“传下来?”   章晓连忙改口:“要是能传到更多地方去就好了。”   韩希孟笑了笑:“我也有这样想法,但家中长辈与夫君皆不同意。”   章晓理解顾家人的顾忌。   顾绣这样的名气,这样的高妙绣法,是决不可被人偷去的。韩希孟开设绣堂授课,很快就停了,才稍稍见识到顾绣妙处的人,便遗憾地再次与露香园高墙内的顾绣道了别。   但时间再往后推一段,情况便完全不一样了。   顾绣的第三位有名气的传人叫顾兰玉,是清朝初年生人。那时正值顾家落败,手工绣品因价格昂贵,越来越少人问津,眼见顾绣几乎没了传下去的希望,顾兰玉便做了一件以前从没人做过、或有人做过但并未成功的事情:她开设了绣堂,一针一线地把顾绣的绣法交给顾家之外的人。   顾绣从顾兰玉这儿开始,走出露香园,进入了更广阔的世界。   章晓看着韩希孟,真心诚意地说:“顾夫人,您的想法是对的。”   只是因时势不同,同样的选择并未收获同样的结果。   韩希孟以为他只是说客气话,不以为意地笑笑。   “这本书也不能留。”韩希孟低声说,“高大人,现在连你都晓得了《补彩》之名,只怕以后会有更多人会因这书而找上顾家。顾家传顾绣,从来都是口口相传,不留纸面上一言片语,就是担心会被有心人拾取。”   章晓和高穹都吃了一惊:“这怎么行!”   “我写成这本书,反倒遭了许多批评。”韩希孟低声说,“但要我亲手毁去,我不舍得。里头所有东西都是顾绣的关窍,是我与婆婆姨娘们年年月月积累下来的……”   章晓不知道为什么,脑子一抽,立刻接了一句:“那不如给我们吧。”   韩希孟一愣:“什么?”   高穹的手藏在衣袖下,捏了捏章晓的大腿提醒他不要乱说话。   其实开了口章晓就后悔了。但一想到这本书会因为这样而彻底消失,心中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进行空间迁跃是不能与过去的人有交谈的,但现在既然已经谈上了……要改变的已经被改变了。   韩希孟细细品咂着面前这位高大人小厮的话。   章晓把《补彩》还给她,十分抱歉地说:“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顾夫人请勿见怪。”   那本《补彩》推到韩希孟面前,韩希孟低头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嘴,伸出右手按着书面,又将它缓缓推到章晓面前。   “给你们也无妨。”韩希孟低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请将这书里记载的珍妙绣法传出去。顾绣想活,必须如此。” 第57章 《补彩》(3)   章晓想接受, 但两人压根儿不是高大人及随从, 名不正言不顺。他看着那本书,又看看韩希孟。   韩希孟十分认真, 并不是在说笑, 以她的身份, 也不可能说笑。   “顾绣到了现在,声名日盛, 但我始终都怕, 盛极必衰。”她低声道,“如今纺织技艺越来越高, 以后会出现可取代顾绣的新绣法也未可知。若顾绣继续这样, 定会没落。”   “你的家人和夫君都不同意你的想法么?”   “除了几位妯娌, 余人皆不同意。当初设立绣堂,也是我与妯娌共同谋划开设。但很快便被家中叫停,再不能授课。”韩希孟拍了拍书面,“我们日夜面对针线, 日夜研究绣法, 自然比男人们更清楚, 这世界上并无任何绣法可延续百年。技艺只会越来越精湛,若一味故步自封,不自谋出路,不说百年,只怕……”   章晓点了点头。   他比韩希孟更清楚,万历是明朝最后的辉煌, 再过不久,国力日衰,时局动乱,能消费得起顾绣的人越来越少了。顾绣在韩希孟手中达到了顶峰,随即便一路下落,直到顾兰玉出世。   他隐隐明白了这本《补彩》之所以在书成之后便消失无踪的原因。   因为它被来自未来的自己带走了。   高穹还没理清楚,见章晓竟然伸手取走了《补彩》,大吃一惊,连忙扯了扯他:“不行!”   章晓已经把书抓在了手里。   韩希孟惊疑不定:“怎么了?”   “我们把《补彩》带回北京,会立刻研究里面的内容,安排人手学习。”章晓说。   韩希孟看看高穹的神情,突然问:“你们二人,谁才是高大人?”   高穹硬着头皮:“我是。”   韩希孟立刻盯着章晓:“那这位公子是谁?”   “我是高大人的随从。”章晓说。   韩希孟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把书还我。”   章晓的心怦怦直跳:“为什么?”   “还我。”韩希孟压低了声音,眼神凛冽。   章晓心道不好,她怀疑了。   正在斟酌应该怎么解释,手腕上的陈氏仪忽然发出滴滴的警示声:是时间到了。   古怪的声音让韩希孟更为紧张:“你们究竟何人?将《补彩》还我!”   章晓把《补彩》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要违规了——可他们从一开始跟韩希孟交谈开始,就已经违规了。   “高穹!”他一把拉住高穹,手腕上陈氏仪的指示数字忽地散开,又立刻聚拢,冰冷的雾气开始密密浮动。   韩希孟与他们在茶楼的雅座之中,幸得除了他们三人,无人在内。   在韩希孟惊恐的眼神里,细小的冰粒从脚底窜起,麂子化为浓厚白雾裹着两人。   雅座的小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响:“夫人,有个自称高大人护卫的找了过来,问我们为何还未抵达驿馆……”   章晓闭上了眼睛。   耳边风声呼啸,猝然一停,两人稳稳落在保护域内部,雾气消失了。   高穹连陈氏仪都顾不上解,立刻从章晓怀中抄走了那本书。   “你疯了!”他极为愤怒,“本来就不应该和韩希孟交谈,你说话了。绝对不可将过去的东西带回来,你又拿了。章晓,你不是说自己背熟了员工守则吗?你真的记住了吗!”   章晓头一回见他这样愤怒,而且是冲自己发火,一时间愣住了。   “未来会改变的……不是,是现在会改变的。韩希孟会知道我们是假的高大人,她会告诉别人会记录下来……”   “不会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记录下来。”章晓说,“你忘记了吗?《补彩》不见了,它早就失落在历史里了。而它之所以消失,正是因为我和你……因为我把它带回了现在。”   高穹不接受他的解释:“你太鲁莽了!”   章晓有些拧了:“这才是正确的发展!如果我们不把它带回来,现在才真的会改变。顾家的人怕顾绣传出去,所以韩希孟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的。《补彩》的去向从没有记载,这也说明了……”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我们的现在,真的改变了会怎么样吗?”高穹压住了他的声音,“如果改变了,你还会到这里来吗?我还会遇到你吗?”   章晓停了口,怔怔看着他。   高穹解了陈氏仪扭头走出去,没有理会章晓。   章晓连忙把陈氏仪放回黑铁柜子里,抓起《补彩》就跟着跑了出去。   “对不起。”他跟高穹道歉,“我错了,我们先去找应主任吧?”   他抓住了高穹的手。高穹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是真的生气了,并不是假装出来的。高穹的情绪从来都很直接,高兴便是真的高兴,愤怒也是真的愤怒,他没学会矫饰和掩盖。章晓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别生气……不是,你可以生气,但别太久。”   “然后,两个人就拉拉扯扯地,到了我办公室。”应长河黑着脸说。   袁悦听了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确实违规了,但对现在的事实不构成任何影响。我觉得章晓说得对,他不带回来才是问题。”   秦夜时突然出声:“他怎么知道应该这个时候拿回来?万一那书消失的时间是两天后,或者两个月之后呢?”   袁悦通过后视镜看着秦夜时。秦夜时移开了眼神。   “因为那位夫人接下来去见真正的高大人。如果《补彩》还在夫人手中,那么夫人会把它给高大人,《补彩》就不可能没有任何去向的记载了。”   秦夜时看着窗外,没吭声。   应长河插嘴道:“问题其实不是这个。”   袁悦:“那是什么?”   “当时秦双双在我办公室里,我正在跟她说,我们在找一本明朝的书,找到了一些线索。”应长河的语气里有种颓丧的绝望,“根据上面的指示,我们要跟危机办分享部分陈氏仪的机密内容,所以我用《补彩》的案例跟她解释空间迁跃。”   秦夜时终于转过头了:“然后呢?”   “我正在跟她强调欧得利斯壁垒的存在可以保护过去的人和我们的哨兵向导,可以保护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会被改变,比如我们要找的是《补彩》去向的线索,绝对不可能把《补彩》带回来。结果呢,下一刻,章晓和高穹拿着《补彩》就进来了。”   袁悦:“……秦双双看到了?!”   车子吱嘎一声,猛地停在了危机办的入口。检查证件的士兵冲着袁悦敬礼,袁悦只顾着回头看应长河。   应长河死气沉沉:“看到了。”   袁悦和秦夜时跟着应长河进入危机办,搭乘电梯直达顶楼的办公室。危机办的办公场所远比文管委气派,和三人一起搭乘电梯的还有两位西装革履的半丧尸化人类,非常有礼貌地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告诉袁悦,两人要去的是危机办里的半丧尸化人类教育与就业中心,袁悦便帮忙按下了相应楼层。   见那两个人年纪很轻,且谈吐得体,袁悦来了兴趣,立刻交换了微信号码,打算向他们咨询一些问题,比如他们如何看待目前各大消费场所对半丧尸化人类的歧视问题,比如一直都没有专门过设计符合半丧尸化人类穿衣习惯的服装,这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否会造成影响。   电梯左侧学术气氛浓厚,右侧是一脸郁闷的秦夜时和死气沉沉的应长河。   秦双双正在开紧急会议,秦夜时看了下会议室的编号,发现是专门处理情报事件的保密会议场所。自从警铃协会的档案重启,这个会议室召开的几乎全都是和警铃协会相关的会议,他便知道秦双双在处理着要紧事情了。   袁悦见一时等不到人,便屁颠颠地去找原一苇玩儿。   原一苇今天难得休息,一个人躲在顶层天台上抽烟。他以前是不抽烟的,早就戒了,到危机办这边工作之后不知不觉又重新捡了起来。   “累啊,太他妈累了。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危机办的人看上去都那么老了。”原一苇拈着烟发牢骚,“上周我跟五个哨兵去处理东郊那个塌方事故,你知道的吧?”   袁悦说知道。上周东郊有一条道路突然出现了塌方,在明面上说是由于地下水渗漏导致地基不稳,但实际上,在塌方点的正下方是一个地底人的非法聚居地。塌方没有影响路面交通,但是五十多位地底人被困在地下,生命垂危。这个工作很危险,清理人员若是不小心,很容易会被岩化病毒感染,于是危机办出动了六个工作人员去处理。   “一个向导,五个哨兵!”原一苇亮出手指,“五个啊我的妈啊,五个!而且是一直在进行高难度、高集中力的工作,说真的我十个小时就已经是极限了。但危机办这边不肯撤人,我必须在现场工作48小时。最后人是都救出来了,也送到医院了,我整整五十个小时没合过眼,你知道那几个哨兵说什么吗?”   袁悦是一个非常好的听众,他灵活地躲着原一苇的烟气,乖巧回答:“不知道。”   “他们找我去攀岩。”原一苇怒道,“危机办的人都是怪物吗!”   他吼出这句话的时候,秦夜时正好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他瞪了原一苇一眼,转头面无表情地对袁悦说:“十分钟之后轮到我们开会。”   说完就走了,毫不停留。   原一苇好奇地打量着袁悦:“你俩吵架啦?周沙说你们相处得挺好的啊。”   “因为你的抑制剂没用。”袁悦说,“发生了一些事。”   原一苇那根烟已经抽到了尽头,听袁悦这么一说,再咂摸一下秦夜时的表现,大吃一惊。   “我靠,袁悦!”他声音都变了,烟头从他手上掉下来,“你把秦双双弟弟给睡了?!” 第58章 实战练习(1)   袁悦竖起手指:“嘘!小声点儿!”   原一苇一把抓住他肩膀, 痛心疾首, 又悔又恨:“袁悦啊!袁悦你啊!你可能不知道秦双双是什么人……”   “不是这样的。”袁悦欲言又止,想想又打消了给原一苇解释的念头,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他姐也管不了啊。”   “她不会管是不是你情我愿!”原一苇重重捏了捏袁悦的肩膀, “想跑路来找我,我在这边给你当卧底。”   袁悦:“没那么夸张……他就是接受不了而已。”   原一苇又惊了:“接受不了什么?你俩到底搞、搞、搞的什么……样式?”   袁悦:“他以为那啥之后, 我和他就是在一起了。”   原一苇这回顿住了。   他和袁悦相处的时间是比较长的, 文管委几个员工里,资历最深的就是他、周沙和袁悦, 也因此, 他很熟悉袁悦前男友的事情。   “秦夜时不好吗?有钱, 人傻。难道你还惦记那个人?”原一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了,“当时分手哭得稀里哗啦的人是谁?在我家喝了那么多酒,衣服太臭了周沙还帮你洗,你忘了?”   袁悦有些尴尬:“没有, 没惦记。就是我和秦夜时当时都吃了抑制剂的, 但是你的抑制剂没起作用啊, 总不可能看着他那么辛苦,我什么都不做吧?发生‘海啸’了,情况不太好。”   原一苇终于从他和秦夜时的事情里暂时挣脱出来:“‘海啸’???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去香港找葬玉吗?怎么会产生‘海啸’?”   袁悦不能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原一苇在危机办工作,这件事也许之后他就会从危机办的相关文件里看到。“去开会了。”袁悦说, “你们单位会发文件的。”   他走了几步,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我跟秦夜时这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周沙知道。”   “行。”原一苇说,“我嘴巴严实,你放心。”   “你发誓。”袁悦说。   原一苇:“老友了,发誓就没意思了啊。”   袁悦:“你也别匿名发到什么微博树洞上。”   原一苇:“说什么呢,什么树洞,听都没听过。”   袁悦将信将疑,离开了天台。   秦双双原本想单独见一见秦夜时,但三个人一起进来了,她只好作罢。   “应主任,你想好怎么跟我解释章晓的事情了吗?”落座之后秦双双先问的是应长河。   应长河也很坦荡:“没想好。”   “文管委在陈氏仪的事情上隐瞒太多,你们的信用值已经下降,不可再信任了。”秦双双说,“我们会再次向管理委员会打报告,要求把陈氏仪的管理权转移到危机办。”   应长河长叹一声:“你还真是不死心。”   “应叔叔,这是最直接的办法。”秦双双改了口,“警铃协会越来越隐蔽,而且现在他们的行事作风和谭笑宇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们不可能用以前的方式去办事,否则就会被他们赶超了。”   应长河正色道:“双双,我也跟你说实话。文管委的人事关系非常简单,人少,没有那么多层级,它是一个很小的单位,所以才适合管理陈氏仪。你确定危机办里面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吗?之前人口数据管理系统被入侵,你让几个部门回去自检,难道不就是怕里头有警铃协会的人?”   秦双双不说话了。   “不说这个了。”应长河大手一挥,“我跟你说也没用,报告你还是会打。但是我要提醒你,双双,章晓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这件事情你一旦报告给管理委员会,那么警铃协会也极有可能知道。章晓能修复精神体的事情已经登记在人口管理系统里了,我们可以认为,警铃协会之所以要检索和察看章晓的名字多达27次,就是因为章晓很特别,他已经引起了警铃协会的关注。如果你现在再把这件事捅出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秦双双点点头:“我明白,你是说我们的上层,也可能存在警铃协会的人。”   “你斟酌吧。”应长河说,“如果章晓丢了,你们拿走陈氏仪也没用,启动不了啊。”   秦夜时突然插嘴:“不能动章晓,也不能把这件事情登记到系统里。”   秦双双看着他就来气:“你早就知道章晓能打破壁垒,你为什么不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还玩儿隐瞒……”   “保密原则。”秦夜时打断了他姐姐的话,正色道,“我说认真的,姐。这次去香港,我们遇到了警铃协会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在文管委工作了,还以为我仍旧呆在危机办。整个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都已经暴露在警铃协会面前,我们不能再继续往里更新信息了。”   “更新是要更新的,但只做常规更新,不再录入重要数据。”秦双双说,“我们在拟应对方案了。警铃协会现在掌握了所有哨兵和向导的信息,这确实糟糕。”   她顿了顿,换了话题:“把香港的事情仔细说说吧。”   应长河虽然把遇到警铃协会的事情报告了危机办,但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秦夜时详细讲了自己听林小乐说到的事情,袁悦则掏出那枚药丸交给秦双双。   和这两样相比,秦双双显然对融合精神体更为感兴趣。   “现在这个警铃协会的新会长,和谭笑宇的风格相差太大了。”秦双双低声说,“谭笑宇是热衷争夺权力的,他想从上到下去推行改革,限制特殊人群的生育权和基本权利,只保障最低的生活标准,渐渐淘汰这一批所谓的‘不正常的人’。但现在的警铃协会一直在暗中活动,而且做的事情已经危及无辜者性命,比谭笑宇那批人激进多了。”   “融合精神体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应长河点头道,“他们要使用暴力手段去消灭哨兵和向导,为了完成这件事,他们需要更加强大的战力。”   “很多人尝试过剥离精神体,但融合……说实话,研究这一块的人确实有,但非常非常少,因为缺少愿意参与实验的志愿者。”袁悦回忆道,“就算有志愿者,这种项目也是不会被批准的。”   秦双双听出他话里有话了:“所以你知道有人悄悄地研究过?”   “我要回去找一找资料。”袁悦说,“有印象,但记不清楚了。”   秦双双把药丸装回小玻璃瓶中:“行。药丸子我拿去检验,融合精神体的资料麻烦你帮忙,当然危机办也会去查的,一起行动。至于章晓和陈氏仪的问题,应主任,我们再好好聊聊。”   她匆匆看了一眼行程,发现接下来还有两个会,眉头顿时皱得很紧。   “小夜,你帮袁悦找找资料。”秦双双说,“两天之内给我个答复吧。”   秦夜时:“……为什么是我?”   秦双双:“你俩不是搭档吗?又都见过警铃协会那个林什么乐,找资料的时候针对性更强。”   秦夜时向来无法反抗他姐姐,只好沉默地答应了。   离开危机办,仍旧是袁悦开车,一行人返回文管委。   应长河问袁悦:“你去哪儿找资料?国图还是回人才管理局的文献库?”   “我自己有一个分类的数据库。”袁悦说,“在我家里,我把资料都存在电脑里。”   秦夜时猛地抬头:“你家?”   袁悦愣了下,连忙说:“你姐姐也只是客气说说,你如果忙,不用去的。”   秦夜时沉默了半天,袁悦和应长河已经聊到谭笑宇的长相身材上去了,他才没头没尾回答一句:“我去。”   袁悦看起来挺不好意思,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胡乱地点头:“行,行的。”   秦夜时一个人坐在后排,只能看到袁悦的后脑勺和一侧的耳朵。他转开了眼神,强迫自己忘记那只耳朵被自己含在唇间的触感。   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情,他看着路上匆匆闪过的一条“控制人口质量,提升人口素质”的标语,忽然想到刚刚在秦双双办公室里她说的话。   她说,警铃协会掌握了所有哨兵向导的消息。   秦夜时心里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警铃协会绝对无法掌握的一个人,因为他的任何信息都不存在于人口数据管理系统之中。   秦夜时还没有跟秦双双说过高穹的事情。   前排的应长河开始跟袁悦说他复原的那个佛头准备展出的事情,秦夜时在后面想,应主任有一句话也说错了。   能启动陈氏仪的人不止章晓一个。   他检查人口系统的时候发现,周沙的母亲周影还在世,而她曾经就是文管委的陈氏仪管理员。   “师姐。”准备早退的章晓和高穹上电梯时,在里头看到了周沙,“你还不走?”   “等一苇来接我。”周沙高高兴兴地说,“今天是我们相识的……不记得几周年了,总之是周年庆。”   两人跟周沙挥手说再见。章晓瞥了高穹几眼。高穹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电梯数字板上不断变化的阿拉伯数字。   819事件是因为高穹而引起的,周沙不知道这件事。章晓心想,高穹每一次见到周沙,都是怎么面对她的?周沙嘴巴不饶人,但热情开朗,章晓知道高穹很喜欢她,有问题也总是去询问周沙,因为文管委里只有他俩是哨兵,许多事情周沙都能够给他指点。   这种情感章晓不知道怎么理清,悄悄伸手去握住了高穹的手指。   高穹神情冷冰冰的,灵活地缩回手,揣进了兜里。   章晓:“……”   他现在真的害怕了,怕高穹不理自己。   正想说话,电梯已经抵达一层。章晓随着高穹走出去,手机也恰好响了起来。   来短信的是章晓的师兄邓宏,问他还需不需要和哨兵一起进行双人练习,以及还需不需要平行空间的信息。   高穹回头问:“谁?”   章晓:“我师兄。你记得吗,就上次那只狮子。”   高穹冷冰冰的神情一下就变了,有些恼怒,有些嫉妒,还有些委屈。   “记得!”他凶巴巴地说,“你怎么还不删掉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的前面一截,配合我昨天发的微博一起看才是完整的( ̄▽ ̄") 微博那张截图是这个故事之外的一点儿小延伸,真·耗尽我毕生PS功力了。   然后明天更新粗长章!今天抽了五管血,得补补。 第59章 实战练习(2)   章晓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删掉他?”   高穹想了想:“他对你心怀不轨。”   章晓:“……你想太多了。这是昨天看《盛世王孙》学的成语吗?”   高穹:“嗯。”   章晓:“回家了。”   高穹没动:“你要删了他。”   章晓沉默地把手机在手里转了几转。   距离高穹因他擅自把《补彩》拿回来而生气, 才刚刚过了一天。高穹的气没消, 话都不愿意多说,好不容易多说了几句, 却是这么让人气恼的内容。   章晓把手机收好:“不删。他是我的师兄, 我的朋友, 我不删。”   高穹眉头紧皱:“为什么?”   电梯又开了,其余楼层的员工走了出来。章晓不想在这里和他争执, 当先走了出去。高穹谨遵章晓的要求, 在地铁和路上都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一回到家立刻又揪着刚刚的问题开始了:“为什么不删?你不需要朋友。”   章晓不是生气, 是觉得特别无奈, 还有点儿想笑。   高穹是没有朋友的。他来到这里之后, 拥有的人际关系除了上下级就是同事,只有自己是例外。朋友的意义他没有接触过,更不了解。   “我和师兄是朋友,每个人都需要朋友。”章晓出奇地耐心, “比如师姐、原一苇和袁悦, 他们一开始是你的同事, 但相处之后也可以成为朋友。”   高穹很固执:“我不需要朋友。”   他张开手把章晓抱着:“有你就可以了。”   虽然很感动……但是不行。章晓安抚似的拍怕他的背:“朋友很有意思的。比如我俩吵架了,你生我的气,你不高兴,如果去找朋友聊聊天喝喝酒,说不定心情就好起来了。”   高穹觉得章晓说话的口吻,跟电视里少儿节目《小蘑菇》里的主持人差不多。   “不生气了。”他小声说着, 低头亲了亲章晓的头发,“我已经不生气了。你别找那头狮子聊天喝酒,可以吗?”   章晓心想你根本就没明白。但他既然说了不生气,那就算了呗。两人在玄关处黏糊糊地亲了半晌,没控制好,只能一起先去洗个澡了。   章晓其实觉得挺遗憾的,两人自从那啥之后,高穹的狼就再也没粉过了。初级性反应的相应表现已经被高级性反应代替,那头肥狼除了每天蹭着自己的叶麂舔来舔去就极少动弹,观赏性大大下降。   两人在沙发上瘫坐,高穹聚精会神地看《盛世王孙》最后一集,顺便给章晓捏脚。   章晓的手机收到了应长河的信息,让他明天放假一天,不用去单位了。   《补彩》的事情应长河还没有报告给本馆,他也在苦恼。秦双双亲眼看到了《补彩》,她那边也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现在给章晓放假就等于是让他深刻反省,自己在家里做批评与自我批评。章晓一边给应长河回复信息,一边由衷地感叹,自己这位领导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明天不用上班。”他说,“你自己去吧。”   “那我也不去了。”高穹立刻说,“我明天没有工作。”   章晓回忆了一下行程,确实:本馆给出的《补彩》人物派遣表一共耗时五个工作日,他俩一天就弄完了,接下来的四个工作日高穹去单位也只是值班打苍蝇。   “一个临时工都这么腐败啊。”章晓说,“那你打算去干什么?”   “吃完睡,睡完吃。”高穹看着他,“行不行?”   章晓否决了:“不行。你今天看到本馆贴出来的通知没有?秋季的技能大赛开始报名了,今年是从全国各地选送人员去比赛,你参加吗?”   “不想参加。”高穹说,“没意思,不好玩。”   章晓撺掇他:“去试试吧,如果成绩特别好,说不定馆长一高兴,就把你改成正式员工了。”   高穹扭头看着章晓。章晓常常忘记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没有正式的身份,一切需要远行、需要登记身份证件的活动,他都无法参与。   但这种忽略让高穹感觉到,在章晓心里,自己和他是一样的。没有不正常,没有特殊的来历,是这个和平的时代里,一个极其普通的人。   “我没办法报名。”高穹故意耷拉着眼皮说,“虽然很想参加,但没办法。”   章晓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特么说错话了。才刚刚被抽打了一顿屁股,总算和好,他不敢再乱说,连忙捧着一碗樱桃给高穹道歉。高穹满意地享用着水果和章晓软绵绵的头发,一边揉一边想,日子真好。   “你以前在通天塔里生活的时候接受过训练对吧?”章晓问。   “嗯。”高穹皱了皱眉。他倒不是排斥回忆,相反的,能够和章晓谈起通天塔的事情,他实际挺高兴。回忆里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念及梁君子,他的情绪就更为复杂,但他仍旧乐于和章晓分享这一切。他愿意让章晓深入自己的过去,触碰那个章晓难以想象的时空。   只是有些回忆并不好受。   章晓和他争夺着最后一颗樱桃,最后以高穹用舌头喂给他吃而告终。   他吐出樱桃核,思索片刻开口:“要不我们俩一起去师兄那里做双人实训吧?”   高穹正舔着自己嘴巴回味,闻言脸色又沉了:“为什么还要去?”   “你忘了严老师说的话吗?我如果想知道麂子有什么能力,有多大的能力,就必须把它放入一个真实的危险情景中。”章晓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全国技能大赛,各单位所有的在职员工都要参加的,我也是。”   高穹捏了捏他的后脖子,章晓下意识缩起肩膀,被高穹抱在怀里重重揉了几下。   “你知不知道全国技能大赛会死人?”他说,“去年哨兵组的比试里有两个人死了,在互相攻击的时候他们的精神体被对方击溃,昏迷过去之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章晓想了想:“帮买保险吗?”   “周沙说买的,比赛之前还要签一个保证书,保证不打死人,保证自己死了也别找组委会麻烦。”高穹阴森森道,“你真的还想参加?”   “我是向导,不会这么危险的。”章晓其实不太清楚技能比赛的分组办法和比试的题目,但应长河在信息里提醒了他一句,让他有空就问问袁悦或者原一苇,当然自己也要加强练习。   高穹很不放心,无论是章晓跟狮子做实训,还是章晓去参加比赛。他想了又想,决定跟章晓一块儿去训练。   “让你看看我这头狼有多威风。”高穹说。   章晓顺着他的眼神瞥了恐狼一眼。   恐狼正在地上翻滚,凶恶的狼脸上全是讨好的表情,尾巴摇来摇去,热切地给趴在窗台上的叶麂表演杂技。   邓宏这一天本来没有课,但是章晓联系了他,说想过来实训,他立刻安排好了自己的时间。   章晓很对他的胃口,邓宏很喜欢。虽然知道章晓和他的哨兵已经产生过映刻效应,但邓宏觉得这不妨碍两个人发展与爱情无关的别的关系。   不过看到章晓和高穹一起过来,他再次死心了。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技能楼里头,第八层是实训室,第九层是更加高级的对战室。邓宏目前认为章晓并不适合进入对战室,因而建议他先在实训室里适应适应。   “我和你一起进去。”邓宏说。   高穹站在旁边,迅速从他手里夺走了VR头盔。   邓宏:“……高先生,第一次进入实训室是必须有老师带领的。情景开启之后,从头盔里看出去的东西跟我们现在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我要履行指导的责任。”   高穹:“那就三个人一起进去。”   邓宏没办法,只好另外也取了一个头盔。   三人正要进入实训室,有个人从电梯里跑了出来,一路喊着邓宏的名字。   严谨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见到了邓宏立刻告诉他有几个学生在操场上打起了架,精神体乱飞乱窜,隔壁幼儿园的小孩子也受了影响,情况很糟糕,让他立刻去处理。“保安人员已经在现场了,也通知危机办了,但人还没到。我的鹦鹉不行啊,你去维持下秩序。”   邓宏不敢耽搁,把手里的头盔递给严谨后立刻离开了。   章晓提议:“老师,我和高穹也去看看?”   “不用不用,你们去是添乱。邓宏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的。”严谨把VR头盔从左手换到右手,笑着看高穹,“再说,我是特意来找他,让他离开的。你,哨兵,你的精神体不是一般的动物,不能随便展示在别人面前。邓宏问过我知不知道你那头是什么狼,我没告诉他,但我怕他要是再看一遍,说不定就知道了。”   章晓和高穹都没想到这一茬,连忙跟严谨道谢。   严谨用下巴指示着前方:“好了,进去吧。”   三人鱼贯进入实训室。在实训室门外的休息区内,液晶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是邓宏刚刚在看的。   新闻的内容是国家博物馆复原了山西万驼山千佛窟的一尊药师佛头像。   “……据专家介绍,千佛窟在上世纪的军阀割据中被炸毁,原因不明。国家博物馆日前获得了一些与佛头相关的资料,资料显示,这尊佛头高约……”   袁悦和周沙在文管委的会议室里,正和应长河一起看电视。   画面上提及资料时,显示出的是一张《吉祥胡同笔记》封面的照片。   应长河正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极响:“你们修复组真他妈有意思啊!说了多少遍了!笔记不能泄露出去,一点儿都不能!连照片都被记者拍下来了……什么,我们这边的问题?我去你的,我他妈连笔记的封面都没见过!”   周沙看着屏幕,忧心忡忡:“这下危机办又添了一个活儿,找媒体的卧底。”   袁悦则红着脸,不太敢看画面。因为画面上显示出了他的名字:修复者袁悦。   此时,在另一个城市的市郊别墅里,也有人在看这个新闻。   “……据悉,这尊佛头的历史价值极为重要,山西万驼山千佛窟建造时间不明,复原之后的佛头显示出了明显的唐代造像特征……”   播音员正呱嗒呱嗒说着,声音猝然停了。   有人关了电视机。   “林小乐又哭了?”男人拿着遥控器,抬头细听楼上传来的声音,不耐烦地问。   “哭着呢。”坐在沙发上看地图的女孩子抢过了他手里的遥控器,“别乱关我电视!”   “我上去看看。”男人说着走上了楼梯。   女孩笑着说:“他只听你的话,你好好安慰安慰他。”   男人瞪了她一眼,快步走上了三楼。别墅不高,三层半,一楼倒是装潢得齐全,二楼勉强还算个家,三楼则草草刷了墙漆,家具与装饰都没有。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细细的哭声,像是哭泣的人正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小乐?”男人小心开门,低声地问。   房间里很干净,东西虽然不多,但摆放得全都很齐整。落地窗边上有一张床,被子裹成了一个球,把哭泣的人包在里面。男人关了门坐在床边,把被子掀开,总算看到了蜷在里面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的林小乐。   林小乐脸色苍白,因为哭得太厉害,身上出了汗,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看起来很凄惨。   “今天又哭什么?”男人捏着他的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林小乐抬起头,但眼神涣散,情绪非常混乱。他的云豹趴在床尾,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形状,新长出来的狗耳朵也看不见了。   男人的手劲加大了,林小乐眼泪掉得更厉害。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被巨大的悲痛击溃了似的,“他被人杀了,他是被杀的……我没用,我救不了他……”   男人点了点头:“这样啊……”   他俯身吻着林小乐,牙齿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薄唇上狠狠一咬。   林小乐猛地一扑腾,但被男人压在床上,动弹不了。   男人舔了舔他的血,坐直身问:“清醒了没有?”   “我操尼玛……”林小乐捂着自己嘴巴,目光里全是愤怒,“你每次都要咬我才行吗!”   “不咬你你能醒过来吗?”男人把嘴巴里的残血吐到地上,擦了擦嘴,“你从回来开始天天哭,能不能停一停?”   林小乐浑身都是汗,哭出来的,也是闷出来的。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跳到床下,从行李箱里扯出新的,直接站在房间里就换上:“我现在天天跟被钟妍鬼上身一样,你以为我乐意?!”   男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没办法,精神体本来就和哨兵向导的情绪联系紧密,你吃了她的狗,当然要被她鬼上身的。” 第60章 实战练习(3)   林小乐快手快脚地穿好了衣服, 把全是汗水的床单扯出来扔到地上, 继续躺在床上裹着被子,顺脚在男人腰上踢了一脚。   “太臭了, 靠靠靠, 离我远一点!”他捏着鼻子, “恶心死了你身上的味道,别人是狐臭, 你他妈是蛇臭!”   “就你鼻子灵。”男人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翻看着林小乐桌上的书,“别人都闻不到。”   林小乐那些都是八卦杂志, 说的全是娱乐圈里的那些事儿。他长得不错, 因而自小就揣了个进军娱乐圈的美梦, 学习乱七八糟的,打扮倒是讲究。但他没演技没天赋,拍戏连连碰壁,又不舍得卖屁股, 毕业之后在圈里混了一阵子, 实在没指望, 只好灰溜溜回来了。但八卦娱乐杂志还是要看的:身不在其中,心却紧紧相连。   杂志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仔细一瞧,几乎全是一个名字。   “鬼上身之后,你还写诗啊?”男人掀开一页,念出了小孩的姓名, “妈妈对不起你,我的……”   林小乐披着被子冲下床,一把夺过那本杂志,扔进了垃圾筐。   “都是你乱讲!”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老子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每天一闭眼睛就做梦,一做梦就哭!要不是你跟我说吃了药随时可以融合,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男人扯了扯他披在身上的被子,一下没扯下来。   “你在说什么啊?”他温和地笑着说,“确实可以融合,现在不是成功融合了吗?”   他示意林小乐看床尾的云豹。林小乐清醒之后,他的云豹也完全显示出来了。云豹颈上有一圈稀疏的狮子鬃毛,但最奇特的是它有两双耳朵:一双猫耳,一双犬耳。   “多好看啊,对吧。”男人一把将林小乐抱在怀里,隔着被子摸他的腿,立刻感觉到林小乐开始发颤,“怎么那么怕我,嗯?我怪你了吗?你这次没把钟妍带回来,还暴露了协会的踪迹,宁哥怪你没有,你凭良心讲讲?”   他脚下流淌出一片雾气。   和其余人白色的颗粒状轻雾不同,他脚下的雾气是灰黑色的,沉滞、凝重,又带着隐约的暴戾。   但男人脸上的神情仍旧万分温和。   林小乐抖得更厉害了。刚刚张口就骂,现在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又瘦又白的手,抓住男人的肩膀:“宁哥,老大,我错了,你收回去……我胡说的,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没办法适应啊。我一男的,带鸡鸡的爷们,每天晚上下腹疼得不行,凯凯说是因为钟妍死的时候正好来姨妈,所以我每天子宫疼……老大,我没有那玩意儿的啊!而且,而且我每天做梦都是那个孩子,太惨了,他还那么小……”   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抠开了刚刚凝结的血口子。   林小乐顾不上疼了,死死抓住男人的肩膀不放。他的脚下全被灰黑色的雾气包裹,如有实质的雾气正缓慢没过他的小腿,传递来冰冷的死气。整个房间的地面仿佛充盈着沉重的铅水一般,直冲脑门的爬虫类腥臭味令他眩晕。   那灰黑色的浓雾里有蛇在缓慢游动。它的脑袋上竖着两只羚羊的角。   “我说错话了,我错了真的宁哥……我就是心里头难受,钟妍是个妈,她孩子死了,那种难过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我也受不了,我真的……我跟凯凯看电视,一看到小孩我就开始哭,控制不住……我没办法啊老大,你别这样,求你……”林小乐话都说不利索了。他的双腿已经被蛇紧紧缠裹着,灰黑色的雾气仍在缓慢上升,就要没过他的膝盖了。   这是他最害怕的惩罚。   这个人的精神体力量会强行入侵他的身体,扫荡他的精神世界。而他完全无力抵挡,就像被人从里到外完完整整清洗一遍似的,所有东西都翻了个个:五脏六腑会被倒腾几遍又安放回原处,骨骼、肌肉、血管会先啪啪爆裂再恢复——就算林小乐知道所有的肉体疼痛都只是对方精神体强迫施加的影响,就算他的理智清楚地告知他身体实际上没有任何损伤,但这种被强行施加的、只存在于臆想之中的痛苦比真实的疼痛更可怕,它会从小到大,越来越剧烈,而你没办法昏厥,只要稍稍传递出逃避和自我保护的愿望,蛇的长信就会让他立刻恢复清醒。   他真的害怕。   云豹已经缩了回去,并且因为这个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精神体施加的压力而瑟瑟发抖。   林小乐脑袋开始疼了。他又流了眼泪,这回是怕的:“宁哥……”   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次你犯的错,我可没跟总部还有会长报告过。除了你,我,凯凯,谁都不知道。我对你不好吗?”   “好……特别好……”林小乐哭得鼻涕都出来了。他的恐惧和精神体的恐惧叠加在一起,效果十分惊人。   男人捏着他的下巴:“可你还骂我。”   沉重的雾气忽地膨胀,像一个手掌,顿时将林小乐整个握在了里头。   有丝缕雾气从门缝里淌了出去,流经三楼地面,顺着楼梯飘散。   一楼看电视的女孩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依偎在她的身旁,蓬松的尾巴足有平常的四五倍长,正圈着女孩。   女孩摸着布偶猫的头,它头顶有两只小角,像是长颈鹿身上的所有物。女孩揉揉那角,抬头往上看,只见一丝灰黑色雾气从上而下逸散。   她冷得一抖,竖起耳朵时还能隐约听到林小乐被闷住了的惨叫声,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变态”。   耳朵里轰地一声巨响,章晓被吓了一跳,立刻摘下刚戴好的头盔大口喘气。   高穹也摘了自己的,转头瞧着他:“你怕这个?”   章晓是挺怕的,但不愿丢面子,直起腰说:“就是有点儿突然,被吓的。”   严谨示意他俩带上头盔:“那我换一个,不要世界大战的剧情了。”   高穹:“世界大战是什么?”   “回家让章晓给你讲。没必要记住障碍物的标志。”严谨快速说,“当做自己置身于城市之中就行,这次选丧尸……”   章晓一愣,大叫:“不要丧尸!!!”   严谨:“太迟了。”   从头盔看出去,原本杂乱单调的实训室已经变成了黑夜中的废城。三人站在道路中央,路面停满了已经无法启动的汽车,下水道口敞露着,水蒸气从下面冒出来,还有似有若无的撕咬声。路灯柱上的灯还是好的,但斑斑驳驳都是血迹和划痕,几具枯槁且残破的尸体堆在路灯下,有一位还亮出满口獠牙,徒劳地伸长手臂往上抓,但胸口开了个大洞,已经没动静了。一只灰褐色的小猫蜷在路灯顶上,可怜巴巴地喵喵叫。两具人类的尸体被悬吊在“银行”字样的大楼门口,双腿齐齐没了。   视野中央闪现着倒计时的阿拉伯数字:10、9、8、7……   严谨的声音传了过来:“章晓,注意听我的指示。不要怕,我和你的哨兵都会保护你。”   章晓磕磕巴巴:“好、好的。”   “释放你们的精神体。”   恐狼和叶麂同时从两人身上窜出,状态漂亮地落在黑暗的路面上。叶麂身上像是环绕着一层朦胧的光,城市里的街灯与月光照着它,它回头看了章晓一眼,小脑袋晃了晃,眼神里是带着些许紧张的疑惑神情。恐狼没有叶麂那么害怕,它伸长了脖子,长长叫了一声。   声音在楼群间来回反弹,远远地消失了。   “章晓,尝试用你的精神体力量连结你的哨兵。”严谨说,“不用管我。”   叶麂抖动自己的身躯,忽然消失了。泛着亮光的雾气环绕在三人身边,章晓摸索着,握住了高穹的手。   他的叶麂,他卑微的力量,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恐惧消失了,他触碰到了某种不属于自己的情感。   那是高穹的。   高远的、冰冷的天空,呼呼啸叫的风声,他一个人站在雪原里,等待着章晓走近自己。   情绪像丝线一样密密纠缠。高穹的手略略用力,和他的手指缠在了一起。   恐狼抖了抖身上的毛。它很快乐,很安心,脚下即便仍旧是冰冷的地面,但躯体内部全是温暖的。   章晓不敢深入。他回忆着课堂上教的内容,小心翼翼地在高穹的情绪里进行疏导。但高穹的精神世界里并没有什么需要疏导的地方,它太过空白了,雪极厚,反射出刺目的阳光,让章晓的眼睛生疼。   从密布的楼群里,摇摇晃晃地走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尸体。   “开始攻击和保护。”严谨的声音很冷静,甚至有些轻松,“初级难度一共是二十个丧尸,很简单的。”   恐狼发出了威胁的低吼,爪子在地上抓挠。   章晓忽然撤离了高穹的精神,叶麂啪地落在地上,和恐狼站在一起。   严谨笑道:“好玩吧?第一次进入哨兵的精神世界,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高穹:“没有任何恶心的东西。”   章晓没出声。他在回忆自己脚下的那个物件。   它被雪覆盖了,但还能看得出是一副眼镜。   一块镜片碎了,上面还沾着血。 第61章 实战练习(4)   初级的丧尸围城不难。   他们的目标是攻击二十具丧尸, 严谨只在一旁指点高穹去完成。他发现高穹的攻击方式和新希望的学生完全不一样:他冲得太快, 完全没考虑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向导,两个人应该共同进退, 互相保护。高穹的战斗方式近乎不管不顾, 以杀死敌人为第一要务而非制服。   严谨意识到, 高穹虽然打得很漂亮,但他没有学习过团队合作, 他甚至没有习惯过和一个向导共同站立在斗场之中。   章晓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次的实训课程他都是在场外给大家看手机钱包的, 而且总是坐得很远,不然就会被十几个哨兵的精神体吓得双眼翻白晕过去。   他呆呆地跟在高穹身后, 有些茫然, 又有些紧张, 小叶麂缩在他身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前面正跟丧尸翻腾搏斗的恐狼。   恐狼就像是这个废城里的另一个战斗型哨兵,它灵活且凶猛,利爪和利齿不断拉扯、撕咬着丧尸的手脚。残肢被它吐在地上, 很快又被高穹踩在脚下, 踏了过去。虚拟情景中的肉身没有质感, 高穹好一阵子才适应这种怪异的感觉,他的恐狼也很迷惑,咬掉了两根胳膊扭头看看高穹,咬掉两个鼻子又扭头看看高穹。   那眼神是在说:没嚼劲,怪怪的。   “没错。”高穹说,“继续咬你的。”   二十具丧尸对他来说很平常, 只是因为短暂的剧烈运动出了一点儿汗。   他和恐狼走了回来,看到章晓神情呆滞,戳了戳他脑门:“帅不帅?”   在这个废都里,他们三个人身上的穿着也变了样。黑色的紧身皮衣和长裤,高帮鞋,腿和臂上卡着枪套。枪套里虽然有枪,但拿不出来,这衣服就是个衣服,武器也是衣服的一部分,纯装饰。高穹觉得章晓穿着这一身是挺好看的,但看看自己,又充满怀疑地问了句:“我帅不帅?”   “……帅。”章晓应道。   他心不在焉,高穹察觉到了,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章晓一直想着那副眼镜。他记得高穹说过,自己曾经揍过梁君子一拳,镜片碎了,梁君子的左眼也受伤了。眼镜去了哪里?高穹没有说。但总之,眼镜没有消失,它就藏在高穹的雪原里,藏在那些厚实的、冰冷的雪粒之下,直到自己踏入才显露出来。   他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眼镜,没仔细听严谨说的话就胡乱应了声:“嗯。”   话音刚落,耳边响起无节奏的提示音:【中级难度将于十秒钟后开始。本难度剧情将出现部分选择题,不影响剧情进展,不影响成绩判断,请各位受训者根据实际情况和真实想法选择。】   章晓浑身都僵了:“还来?!”   严谨诧异地看着他:“我刚刚不是问过你了么?”   “……中级难度的数量是多少?”他后悔极了,连忙问。   在单调的倒计时声音里,严谨开口:“400个。”   章晓:“……”   倒计时结束了。   “从20到400,跳跃不是太大了吗!!!”章晓大叫,“这个训练系统不科学!”   “按照一般的训练过程,是完成全部的初级内容之后才会进入中级剧情的。丧尸是二十个嘛,沙漠剧情是四十只蝎子嘛,世界大战八十个敌人,异种纪元是一百六十个外星人……”   严谨耐心地跟章晓解释,另一边的高穹已经开打了。   他的恐狼精神奕奕,左冲右突,在密密麻麻的丧尸人群里自由穿梭,活活在拥堵的路上开出一条血道。   高穹站定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温热腥臭的血飞溅到他脸上,他甚至能感受到手指接触到那本该不存在的“血液”时,指尖产生的粘腻感觉。   他立刻蹲下,伸手去抓方才被控狼一口咬断了脖子的尸体。   尸体的触感和初级时没有什么分别,抓下去完全是虚的:那里什么都没有,虽然看起来仿佛存在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但实际上空空如也。   但脸上血液的感觉太过清晰了。   丧尸怎么还会有这么浓稠的、温热的血液?   他心中一凛,连忙站起,把恐狼叫回自己身边。恐狼只是精神体,它的身上的皮毛是不会被血液沾染的,因而奔跑冲突了这么久,仍旧干干净净。高穹弯腰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是让它稍安勿躁,等待时机。   面前的狭长街道上,又有近百位步伐踉跄的丧尸踏过同伴的碎块缓慢走了过来。   高穹很快发现了这些丧尸和方才初级难度的区别:他们更像人了。   那些头颈折断仍能大步飞奔的东西不见了,满口的獠牙和泛白的粗大伤口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显然刚刚感染了丧尸病毒的人类。他们还保留着人类的外貌和行动方式,有的人甚至可以称为干净:除了发红的双目和不断流下的口水昭示着这些东西的不同寻常,他们的外貌和普通人一样。   高穹下意识低头。   他脚下是一片残肢,都是被控狼撕咬开的。   一只完整且干净的人手就摊开在他的脚边,无名指上是一枚银色的戒指。手臂的主人已经不知道恐狼扔去了哪里。   高穹浑身发热。他的恐狼开始不安地啸叫,爪子在地上不停挠动。   章晓察觉到高穹的不同寻常,连忙奔到他身边,拉着他往另一侧街道上跑:“打不过就跑啊!”   严谨跟在两人身后,赞同章晓的话:“训练室最多容纳七个人,要是进来的人能分组的话,我会把你们分散开来的,光站在一个地方打架有啥好玩的啊?”   三人快速奔跑,章晓很快看到前面有一片强烈的灯光,是这个废城里最大的超市。   三人进入超市之后立刻反锁大门,转身看着内部。这建筑的内部起初还是一片黑暗,但随后系统很快调节完毕,超市内部荒凉的景象一点点显露出来。   “不能往里走。”章晓观察了一下,立刻说,“天花板和墙都破洞了,丧尸会钻进来。”   高穹缓过劲儿来,指了指头顶:“到楼顶去。”   在循着安全通道一路往上的时候,章晓跟在高穹身边,清晰地看到他脖子和额头上的汗水。他有些困惑:这场仗似乎不难打,但高穹却显得很吃力。   超市不高,只有五层,三人来到了楼顶,发现天花板已经破了,于是干脆一个个爬到了天台上。夜晚的天穹密布星辰,章晓正瞧着,严谨在一边说:“其实我们现在还是在受训室的地面上,只是我们在接触楼梯的时候系统开始进行达利运算,用视觉来误导了我们……”   高穹对这些理论没兴趣,一个人坐在天台边上,看着楼下街道上正缓缓聚集的丧尸。章晓走到他身边坐下,发现他的手温很低。   叶麂原先缩成小小一只趴在他的肩上,很快散开了,温暖的轻雾滑到高穹身边,包围着他。   章晓眼前一晃,再次踏入了那片茫茫的雪原之中。   这片雪原就是高穹的精神世界。章晓一开始觉得它荒凉,但很快就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在雪原之下,还埋藏着很多很多东西。高穹离自己很远,他站在雪原的边缘上,身旁就是一片汪洋。他眺望着汪洋的另一头,不发一语,沉默得像一尊没动静没活气的雕像。   章晓走过的地方,那厚厚的积雪逐渐融化了,变成了无形的水,很快消失。章晓绕过了梁君子的眼镜,他想一直往前走,想靠近高穹,但他很快停了下来。   雪化得更多了。   在冰冷的雪层之下,埋藏着几具小小的尸体。他们互相牵着手,像是在往某处走,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生化防护服,胸前的标牌上写着“010基地”的字样。   章晓头晕目眩。这些小尸体漏出来的时候,雪原上的气氛变了。风刮起来,雪也下起来,高穹仍站在遥远的地方盯着他。在他身后,那片蓝色的海洋正疯狂涌动,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卷过来,万千种巨兽藏在浪头里,就要往高穹身上扑过去。   “高穹!”章晓站在雪地里,徒劳地大喊,“不是你的错!他们会死,不是你的错!”   扑卷到他身上的雪花和风就像是被无望的悲伤锻造出来的刀子,一刀刀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一个幼小的高穹趴在雪地上号啕大哭。他冲着那几具小尸体不断磕头,眼泪鼻涕糊住了面目,浑身发抖。   章晓艰难地迎着风走过去,一把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不是你的错。”他小声地在七八岁的高穹耳边说,“你特别勇敢,特别棒。你幸存了下来,并不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死。”   高穹哭着抓挠自己的脸,他融化了,生化防护衣瘪下去,软软地摊在章晓的手里。   他大叫一声,猛地从雪原里挣脱,一屁股坐倒。   高穹的脸色有些可怕:“你看到了什么?” 第62章 实战练习(5)   章晓讷讷站起。   “什么都没看到。”他说, “你还好吗?”   高穹的信息素有些混乱。他也没有再纠缠于这件事上, 拉着章晓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指着下面的丧尸群。“他们太像人了。”   章晓仔细看了一圈, 明白了高穹的意思。   “这是这个训练系统的设置吧。”他低声说, “初级是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些, 中级是刚刚完全丧尸化的人群,那高级……”   两人面面相觑。楼下挤满了丧尸, 它们正缓慢通过被强行打开的超市大门, 进入内部。在密密麻麻的丧尸群中,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嚎叫, 那嚎叫的声音介乎人类与非人类之间, 听进耳朵里, 令人遍体生寒。   “高级确实就是人。”严谨站在两人后面,也一起看着楼下缓慢蠕动的躯体们,“高级剧情是说,这个城市即将被丧尸病毒感染, 无人可以幸免, 也没有特效药, 政府决定执行清洗计划。你们要做的,是歼灭城市里近万名刚开始感染病毒,或还没感染的人类。”   高穹站起来震惊地看着严谨。他的手微微颤抖,甚至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杀人?”他轻声问,“你们要……要训练哨兵和向导去配合杀人?”   “这是一个尽可能模拟真实的训练系统,但绝不是真的让你去杀人。”严谨说, “在《虚拟现实游戏公约》里,我们规定了一个最基础的原则,就是不能模拟真实的人体触感。这样避免了成人游戏的泛滥,但更重要的是制约了这一类含有暴力、杀戮元素的游戏或者系统的设计。你看到的是丧尸,是动物,是人,但你一碰就知道,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这一类游戏和系统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还原视觉,还有还原血液的触感。这已经是底线,不能再往下了,否则会非常非常危险。”   高穹想起了自己脸上的血液,那种粘稠的、令人不适的感觉。   “但进入游戏的玩家会知道,他就是在杀人。”高穹说,“就算没有人体的实感,只要数量足够,肯定会给人杀人的错觉。近万名……”   严谨笑了笑。他的鹦鹉立在他的肩上,学着高穹的声音喊了句“杀人”。   “所以你们最多也只能接触中级剧情。高级剧情是专为战士设置的训练内容,与你们无关。”他说,“成为了战士,要上战场,那就是要去杀人的。”   “这就是所谓的选择题吗?”高穹问。   严谨诧异地看着他:“当然不是。选择题还没有出现。”   他看了看楼下的丧尸数量。   “选择题会在丧尸数量还剩十个左右出现。你可以期待。”他看看高穹,又看看章晓,“不用担心,哨兵。你有一个忠诚的向导。”   章晓察觉高穹的信息素并没有因为严谨的说明而停止躁动。   这确实不是杀人,可对高穹来说,这与杀人无异,他仍旧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当年一起进入陨石内部的小孩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将这段记忆埋在脑海深处,从未忘记,还把错误归到了自己身上。章晓心里涌起百般滋味,他好像这一刻又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哨兵:高穹内心深处存活着一个无助且孤单的孩子。   他是幸存的,他是活下来的,他看着同伴死去了,以异常凄惨的方式。   那个孩子恨不能自己也随着别人一起融化,才能稍稍减轻这不知从何而生的罪恶感。   章晓心想,所以高穹才没办法忘记梁君子,所以他永远记得那副被自己打碎的眼镜。   原本性质单纯的打斗,因为梁君子最后做的事情,那从未设想过的善意,让高穹再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蒙上了罪恶感。   “虚拟现实游戏虚拟的并不仅仅是我们所看到的现实,在游戏中出现的选择,其实也跟我们以后会面临的一模一样。这个系统不能存档,你一旦选择错误,就必须重来。”严谨说,“谨慎选择吧。”   章晓悄悄握住了高穹的手。他的叶麂化作朦胧的光雾,缠绕着高穹和他的恐狼。   雪原上仍旧狂风呼啸,哭泣的孩子不见了。高穹站在雪原与海的边界上,远远注视着这片从来无人涉足之地的新访客。   “我的叶麂很厉害。”章晓说,“你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向导精神体。”   他说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不用担心,你不会出问题的。”章晓低声道,“我绝不会让‘海啸’出现。”   说话间,在顶层的空洞下方已经传来了杂乱的拖沓脚步声。丧尸正涌上来。   邓宏解决了操场的斗殴事件回到实训室门外,发现严谨三人已经在里面开始训练了。   实训室内部立起了屏障,邓宏现在无法打开门,也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情。   这么严密?他心想,又不是做什么保密级别的特训,难道一开始就要上高级剧情?   实训室里现在不需要他,他便溜达到电梯那里,下楼走了。   在停车场时他看到了袁悦,立刻和他打招呼。   “上次你让我帮忙找的生物图鉴我找到了。”车窗滑下来,他看到袁悦的车里还坐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挺英俊的一个哨兵。   “太好了,我现在特别需要。”袁悦连忙道谢,“已经寄来了吗?”   秦夜时盯着跟袁悦攀谈的人,他也同时发现,对方是一个哨兵。   这就是袁悦的前男友吗?他心里涌起了微妙的敌意。但对方没有停留很久,袁悦给他留了单位的收件地址,两人就告别了。   憋了十几分钟,在两人走向学院图书馆的时候,秦夜时终于忍不住问:“那个是谁?”   “学校老师。”袁悦低头察看自己的预约的书归还了没有,差点撞上一个踩着滑板溜过的少年,好在秦夜时险险把他拉住了,“谢谢谢谢……邓老师人挺好的,利用工作之便帮我找书来着。他有别的本职工作,现在主要负责学校里的实训课程。”   秦夜时把这两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做语意分析,最后确认:不是他。   袁悦的家在学院的图书馆后面,是他毕业之后跟这儿的老师买下来的房子。秦夜时觉得一路不讲话实在不好,于是硬邦邦地主动搭话:“你怎么会在这里住?”   之前检查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时候他才知道,袁悦和自己都是从人才规划局里出来的“特殊人才”,虽然没觉得袁悦有什么特殊之处,但两人至少多了一个关联点。这个关联处当时没察觉出有意思,现在秦夜时想起,很有些欣慰的味道:我们两个人至少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以前跟朋友在这里住,这是他的房子。我觉得住着挺舒服,所以就买下来了。”袁悦说得有些模糊,“离图书馆近,挺好的。新希望的图书馆藏书比人才规划局的还多,而且更全。我平时没工作,都在图书馆里泡着。”   他仍一直低头看手机,秦夜时不知道他是真的很忙碌,还是仅仅不想抬头瞧自己。   “对了,主任说今天高穹和章晓在学院里训练。”袁悦总算抬头,高兴地对他说,“你好几天没见章晓了吧?一会儿咱们四个一起去吃饭。学院三食堂的东西不错,楼上还有个小露台,供应啤酒和烧烤。天气好的话还有烤全羊,很热闹。二食堂也很好吃,有个芹菜肉馅儿的饺子,不知道高穹喜欢不喜欢。你给高穹买的小海豚带来了么?说到海豚,职工食堂里的番茄鱼头豆腐汤也特别好喝,里头还有菠萝和柑橘的小碎块儿,也不晓得怎么调味的,我一口气喝一盆绝对没有问题……”   说起食堂,袁悦没关住话匣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他没听到秦夜时回应,扭头去看,发现秦夜时愣愣看着自己,心里顿时一紧张:“怎么了?我说和章晓一起吃饭呢,不高兴吗?”   秦夜时正呆呆看他说话,看他一动一动的嘴巴,牙齿和舌头,还有说起番茄鱼头豆腐汤时眉飞色舞的表情,没提防被发现了,顿时脸上一红,移开目光:“什么?”   “能见到章晓了,不高兴吗?”袁悦笑着问他。   秦夜时觉得有些伤心了。他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高兴,只是不喜欢袁悦用这样的神情和口吻,问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不喜欢我,而且跟高穹在一起了。”秦夜时生硬地说,“以后别扯上我。”   袁悦还是笑着:“那你可以继续喜欢他,没关系的。”   秦夜时不吭声也不走了,站在原地瞪着袁悦。   袁悦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牵着他的手臂往前走:“我错了我错了,师兄给你道歉。以后不开这种玩笑,知错了。快到我家了啊,请你喝好喝的。”   “我不是小孩!”秦夜时怒道。   袁悦完全没把他的怒气放在心里,笑着说:“行行行,我知道你不是小孩。”   秦夜时一团气憋在心里,想跟袁悦吵,想反驳他,但想了几秒钟,又觉舍不得,那气发不出来,手臂又被袁悦牵着,反而让他更脸红了。   ——   《虚拟现实游戏公约》:由全世界7个游戏管理机构于1996年共同制定,并成为虚拟现实游戏的市场准入标准之一,承认并遵守公约的游戏才能上市售卖。2008年,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六国加入公约,亚洲企业研发的游戏开始在北美、欧洲等地的合法渠道上销售。公约认可费用不高,但由于受其制约,部分专为满足某类玩家喜好而研发的游戏会失去可玩性,因而目前在地下流通渠道内仍旧存在着数量庞大的非公约许可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   章晓说完“不会让海啸出现”之后,被自己感动了。   老子终于说了句像样的情话,啊,好开心~   高穹注视着他:“‘海啸’是什么?”   章晓:“……要、要解释吗?”   高穹:“解释。”   章晓:“……气氛全没了。”   在丧尸爬上来之前,他只好和严谨一起紧张地、言简意赅地给高穹解释“海啸”的意思。 第63章 实战练习(6)   袁悦住的房子比秦夜时想象的要大一些。   他很少去别人家里做客, 只有逢年过节会和父母姐姐一起到亲戚家里拜年。他们家的亲戚非富即贵, 因而他对“普通人家”比较深刻的印象就是到应长河家里吃年夜饭那次。   不够宽敞的客厅,摆满了东西的餐桌, 亮度不够合理的灯光, 短小狭窄的阳台, 还有小得可怜的电视……他以为袁悦的职位比应长河低,按道理说, 他住的地方肯定比应长河家要小。至少小一半吧, 跟俩房间差不多大,他是这样想的。   站在袁悦家门前, 秦夜时在心里思索两个问题:看到袁悦寒酸的家之后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不至于失礼, 应该说什么虚伪的赞词才不至于让袁悦感觉难堪。   袁悦打开门请他走进去, 秦夜时站在门口呆了呆,情真意切地说了句“这么大啊”。   袁悦看了他一眼:“秦少爷在讽刺我吗?”   “没有没有。“秦夜时连忙解释,“我没想到这么大,居然还有阳台。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我以为最多只有应主任家的一半大, 毕竟你们单位的人工资比较低。”   袁悦:“……”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皱眉瞪着秦夜时。但秦夜时的表情真诚得可怕,他忍了一会儿,没憋住,笑了出来,然后弯腰拿出拖鞋让他换上:“你以后少说些话比较好。危机办没有人说过想……想揍你吗?”   “有人说过。”秦夜时回忆了片刻,“我姐姐是秦双双, 他们不敢的。”   袁悦去泡茶了,让他随意坐。   秦夜时站在袁悦的客厅里,不知道坐在哪里才合适。袁悦的毛丝鼠溜了出来,在沙发上蹦来跳去,示意他到这里落座。秦夜时看着趴在沙发上酣睡的一条老狗,和一堆已成倾塌之势的书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仅是沙发,茶几、餐桌和地面上几乎都摆满了东西,绝大部分是各类书籍和文献,里头间杂着酒瓶、模型、零食、闹钟等等小玩意儿。秦夜时自己不太收拾房间,但家里有佣人,除了在文管委的档案室里,他很少见到这么杂乱的地方。   楼层不高,望出窗外能看到图书馆的楼屁股,还有楼屁股后面的小池塘。一只颇大的蚊子从阳台外摇摇晃晃飞过,轨迹飘忽不定,就要飞进来里了。   摆在栏杆上的一棵植物忽然膨胀,啪地一下从根部抽出一条藤蔓,朝蚊子卷去。它显然做惯了这样的活儿,一击即中,卷着那只蚊子慢吞吞缩了回去。   “好玩吗?”袁悦兴致勃勃地过来了,给他递了一杯花茶,“这是受辐射变异的巨型留蝶玉,几年前我朋友从广东挖回来的。他挖了两棵,就这棵活了。冬天的时候它的体型会缩小很多,现在就手掌大小,夏天蚊子飞虫比较密集,它吃得多就长得快,最壮的时候能有两个脑袋那么大。”   他比划了自己的脑袋和秦夜时的。   “在广东沿海那边发现的最大的巨型留蝶玉有十米高,看上去挺吓人,不过它没有显著攻击性。反而因为太大了,活动不方便,没几天就被人砍下吃了。”袁悦十分遗憾,“说是能壮阳,因为大……怎么可能啊,那是辐射变异的物种,吃下去反而会有辐射病……后来医院里收治的辐射病患者中,男性的比例特别特别高。”   说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袁悦又开始收不住话匣子了。秦夜时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抿着手里那杯花茶,他尝到了草莓和柑橘的香味。有点怪,但不讨厌。就像他对这个房子的感觉一样。   那杯茶喝完了,袁悦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阳台上的植物。因为植物太多,阳台的栏杆和地上都几乎放满了,一层接着一层,他现在开始在墙上安装架子,打算把一些轻的小的放上去。   秦夜时蹲在地上,神情认真地用手机拍下这些奇形怪状的植物。袁悦很细心,每个花盆里都插着小标牌,秦夜时发现有两盆月季已经开出了花,还长着十几个小花蕾,盆里的标牌写着【周沙婚礼用花】。他拍了几张,突然发现巨型捕蝇草和变异君子兰后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盆。   花盆和栽种巨型留蝶玉那个是一样的,但里面没有植物,只有明显干裂了的一块泥土。土上插着两个小标牌。   一个写着【留蝶玉】,一个写着【宁】。   秦夜时抬头看袁悦。   袁悦:“拍完了吗?把周沙那两棵也拍给她看吧。那朵大的挺好看,她说要绿色的花儿,我养了很久……”   “你前男友是姓宁吗?”秦夜时突然问。   袁悦的声音中断了。   他诧异地看着秦夜时:“你怎么知道?”   秦夜时指了指那个花盆。它藏在阳台的角落,藏在很深的地方,像是被遗忘了。   袁悦把花盆扒拉出来,神情有些感慨,看到写着“宁”字的小标牌,笑了笑。   “都忘记了。挖回来没多久就死了,扔在这儿也没想起来。”他拔出了两个标牌,揉巴揉巴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筐里。   秦夜时想到袁悦称呼这个男人为“朋友”,忍不住又问:“这也是他的房子?”   袁悦很认真地更正了:“这是我的房子。”   是他以很低的价格从前男友那里买下来的。   “分手之前一点端倪都没有。他只是跟我说,他要投资做生意,但是缺少点儿钱。我想直接给他,但他不肯,他把房子卖给了我,价格非常非常低,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袁悦很平静地回忆着,“他说以后这房子就是我的了。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俩在这儿能有个正正经经的家。”   “后来呢?”秦夜时很紧张。   “后来他就不见了。”袁悦说,“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他所有的东西都没了,但我的东西他一件没拿。怎么都找不到,过了几个月吧,他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到了南方,去寻找什么人生的意义,让我别想他了,以后好好生活。”   秦夜时呆呆问:“寻找什么人生的意义?”   袁悦耐心讲解:“其实就是跟我在一起没意思的委婉说法。单方面分手嘛。”   好惨啊。秦夜时心想,这都是她姐看的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情节。   “那你还住在这里?不伤心吗?”   袁悦哭笑不得:“难道我搬出去?这正儿八经的就是我的房子,我能去哪儿?再说我买了房子之后就没钱了,不像秦少爷你,无需为这种事情担心。”   他拿走了秦夜时刚刚喝茶的杯子:“八卦讲完了,咱们开始干活儿吧?”   秦夜时看着他往厨房走去的背影,越想越觉得这个前男友很奇怪。明明要分手了,却像是要安慰袁悦一样,半卖半送地给了他一套房子。袁悦有了房子,那个人有了钱,然后就分开了。   他探头去看垃圾筐里的小纸片。袁悦揉得粗糙,提起那位宁先生的时候也非常平静。   秦夜时心里头有点点愉悦的味儿,像是大冷天里抿上了一小口热酒,大热天里碰到了一点儿凉风。他捡起写着“宁”字的硬壳纸,仔细摊开,仔细把它撕碎了。   “宁秋湖?没听过!”章晓大声回答严谨。   “他很厉害的啊!在新希望的历届学生里,周沙都排不上第一,必须是他。”严谨大声说,“咱们这个实训系统有他的功劳,楼上的对战室特别棒,全国最棒了可以说,就是他搞出来的。他的精神体跟周沙的很像啊,也是蛇,不过是世界上最大的蛇,你知道亚马逊森蚺吗……”   章晓万分不解,迅速打断他的话:“严老师,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能帮我们打丧尸吗?”   他和高穹深陷密密麻麻的丧尸群之中,严谨早已爬到了顶层的水箱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嘴巴叨叨地要给章晓上课。   “你们现在认识到这个系统的有趣之处,那当然要跟你讲讲他啊。他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声音戛然而止。一截断手随着惨呼朝他飞来。严谨连忙蹲下,又差点因为脚底打滑而栽了下去。   他不敢再讲了:“好吧,等我们出去了再跟你好好讲讲。”   章晓对系统研发者没有兴趣,他只想紧紧跟在高穹身后,保护他和他的恐狼。   400个目标,高穹因为深陷于紧张状态之中,信息素里泄露出的烦躁和怒气越来越盛。叶麂完全化为轻雾,像是在高穹的身上薄薄地贴裹了一层,尽全力地舒缓着他的不安。   这仿佛是向导的天性,章晓甚至不用回想自己所学过的东西,他能轻易踏入高穹的精神世界,在那个狂风与暴雪肆虐的冰原上,他留下的每一处足迹都融化了积雪。无色的水流在脚下流淌,它们不受风雪的影响,平静地往前流动,抵达高穹的脚下。   恐狼的身体变大了,它的牙齿、爪子强壮有力,每一次动作都能令一具丧尸头部与身躯分离。   它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怪异的触感,抓挠得越来越迅速。沉浸在这种战斗快感里的恐狼没注意到脚下已经踏空,在撕碎一具冲自己大叫大吼的丧尸之后,它砰地从顶层的洞口里栽了下去。   高穹和章晓也随之跳了下来。   丧尸的数量已经减少了很多。两人很快听到从超市货架的深处传来低沉的吼声。   这是超市的顶层,卖的全是衣服。但如今货架上空空如也,只有各色的价格标签和打折的贴牌还悬着,随着破洞涌入的风而轻轻摇晃。   恐狼当先冲了过去,把那几个围成一团的丧尸冲散了。   高穹低头摊开自己的手,抓握了几下。   “适应了。”他对章晓说,“还是很奇怪。知道自己在杀人,也知道自己不是杀人。”   章晓:“还撑得住吗?”   高穹:“当然。”   这次来实训,主要还是为了让章晓适应和自己的精神体共同出战,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进行实训。“你呢?”高穹有些担心,“不累?”   “不累。”章晓指指他的脑袋,“你知道我在你这里吗?”   “……不知道。”高穹很诧异,“什么意思?”   章晓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给他上课:“就是我一直在疏导你的情绪,你没察觉吗?”   “没发觉有你。”高穹想了想,露出个微笑,“但我觉得自己还算平静。”   章晓心想那你不平静的时候是啥样子?   高穹像是想要夸他,平白又添了句:“你干得不错。”   章晓:“你怎么知道我干得不错?”   高穹想了想:“去年袁悦要参加技能大赛,我在单位里跟他配合练习过。我不喜欢他的老鼠。”   章晓倒是很喜欢袁悦那只毛丝鼠。   高穹补充道:“太小了,鬼鬼祟祟的。你的麂子比较可爱。”   章晓:“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脸红了。   正说着话,耳边突然再次响起了无节奏的机械声音:受训人员注意,选择题即将出现。请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选择。再次提醒,选项不影响评分,请务必真实。   两人一愣,连忙抬头。恐狼站在货架深处,灰白色的皮毛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显得愈加沉闷。   它方才确实驱赶了一圈丧尸。丧尸围在这里,是因为这儿有它们的食物。   一个年轻人蜷在恐狼面前,抱着脑袋呜呜哭泣。他似乎是意识到前面站着两个人,连忙从暗处爬出来,哑着声音呼救:“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的手脚都布满了被丧尸撕咬而产生的伤痕,半张脸已经出现了感染症状,左眼完全变红。   平板的声音再度响起:【丧尸病毒感染率:60%。无法治愈。请选择:A.将目标人物杀死。B.将目标人物放走。】 第64章 实训练习(7)   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背后, 是年轻人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他已经伤得很重, 发出求救似乎就耗尽了力气,只能趴在地上, 连声哼哼, 两只血迹斑斑的手抓在地上, 要往高穹和章晓的位置爬来。   高穹完全僵住了。   章晓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请在1分钟之内做出选择。】那声音又说。   那年轻人还完好的、还明亮的一只眼睛盯着高穹:“救……救我……”   高穹不能再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不选会怎么样?”他问。   严谨已经随着两人跳了下来。他站在不远处, 踩着丧尸的尸体:“一分钟之后如果不作出选择, 会自动退出系统。”   “选错了呢?”   “这个选择题没有对错。”严谨像是在对自己的学生上课一样,认真而清晰地说, “你选择杀了他, 你可以继续前进, 完成这个剧情。你选择放了他,你就要回到开始之处,从头再来,再对付一次400个目标。”   高穹深吸一口气, 咬牙道:“所以选择杀了他才是正确的?”   “我说了, 没有对错。你的选择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你如果选择放了他,那么就要接受自己一直困在中级的丧尸围城剧情里,无法再前进一步的事实。这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带过很多学生,无法做出选择,或者选择把人放走了, 一年总有那么十几二十个。”   看到高穹的犹豫不决,严谨又加了一句:“这其实只是一个虚拟现实游戏。”   高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它是游戏,可它太过真实了。这不仅是说血液、说人体,说这个城市里林立的建筑或冷清的月光,虽然这一切确实无限接近现实,但让他无法做出选择的,是这个选择题的指向。   选择题的目的不是让受训者决定这个目标人物是死,或者不死,而是要把受训者放在一个假设却又极可能在未来发生的事态里:如果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人,你会怎么选择。   高穹现在选择什么答案,他未来就会选择什么答案。   这个题目能让人非常直接地看到自己内心天平的侧重。   他转头看着章晓。   这次训练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章晓。高穹知道章晓很平静,他能感觉到自己向导的信息素,冷静、沉稳,并没有因为这个游戏而产生动摇。   “你选什么?”他低声问。   还剩十秒钟,倒计时开始了。   其实答案是很明确的。章晓需要训练,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多次反复地进行这样的练习,好补足前面十几年无法完成的实训课程,认识自己精神体的能力,也让它充分地得到锻炼。   章晓看着高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我没办法选。”   他们都过分深入这个游戏了。在这个选择题出现之前,他们在废城里和几百个丧尸搏斗,在冷冰冰的月光下奔跑,心跳剧烈,气息急促——这让受训者充分地融入游戏的气氛里,最后时刻的选择题才更难以回答。   章晓犹豫了,而高穹不愿意选择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们继续往前的选项。十秒钟过后,视野里突然一片漆黑,在“受训者选择超时,本次训练停止”的提示之后,VR头盔停止了运作。   他们摘下头盔,落入眼中的是枯燥无味的受训室,城市消失了,月光也消失了,面前只有布满障碍物的地面。   “这很正常。”严谨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们,主动说,“你们直接从第一个初级剧情跳到中级剧情,不适应是正常的。一般来说,经过几次逐渐加大难度的初级剧情之后,这个选择题不难做。”   高穹和章晓都需要休息,严谨示意高穹把自己的恐狼收起来,他把两人带了出去。   高穹脸色沉闷,突然问:“这个系统是谁做的?特别是……这个选择题。”   “你刚刚没听我说吗?”严谨笑道,“宁秋湖,我的学生,这个实训系统有他的功劳,这个选择题就是他提议放进去的。”   他顿了顿,收起了笑容:“你为什么这么问?”   “这道选择题很奇特。”高穹平静地回答,“初级和中级剧情的重点应该都是体能和反应能力的锻炼,最后的这个选择题却出现了和道德伦理相关的考验,我觉得不协调。”   严谨盯了他半晌,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实训系统在设计的时候严谨也参与了其中。   在中级和高级剧情里加入这样的选择题,一开始并不在整个实训系统的设计里。系统进行试运行的时候,组内的技术组成员宁秋湖提出了一个建议:这个实训系统目前是国内最先进的,将来也会用于训练上战场的哨兵和向导,因而应该加深实训系统的深度,在系统内部安设一些可以对受训者的心理素质、道德观念等方面进行考察的内容。   他不仅是提出了建议,而且在会议上拿出了一份非常完整详实的计划书。   作为一个当时还在新希望就读的学生,宁秋湖之所以能加入实训系统的设计组里,因为设计组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来测试受训系统。宁秋湖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哨兵,他的精神体是一条巨大的亚马逊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类。他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从小就接受了强度很大的系统训练,早在进入新希望之前,就已经在高中级别的全国技能大赛里连续三年夺得冠军。   高三毕业的那年,人才规划局和新希望同时对宁秋湖展开了争夺。   宁秋湖是不会出国的,他的家人要求他必须在国内完成大学学业,因而会进入哪个学校就至关重要。   新希望最后胜出了,宁秋湖选择了它。在大学的四年里,宁秋湖不算高调,但他确确实实参与了许多普通学生根本不可能接触、甚至没有机会听闻的重要项目,比如这个最先进的实训系统。   他的建议最终被采纳了。   高穹和章晓都对这位神秘而强大的人物产生了兴趣。   “我为什么没有听过他的名字?”章晓问。   他甚至回忆起校门不远处竖立着的荣誉墙,上面大部分都是周沙的照片和名字,他从来没有见过“宁秋湖”这三个字。   “因为毕业的时候,他犯错了。”严谨似是不愿意细谈,“事关他的隐私,我不方便多说。总之,他在拿到毕业证之前就被新希望开除了。”   章晓吃了一惊。   高穹只在新希望呆了两个月,他不明白新希望的校规。新希望一直都是重视哨兵甚于向导的,哨兵犯错、哨兵被处分,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会在毕业之前撤销这些记录,让那个哨兵干干净净地进入社会。在章晓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听过新希望主动开除哨兵。   高穹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对宁秋湖这个人做了什么也不感兴趣,只是一味地追问选择题:“我想知道高级剧情里的选择题是什么。”   严谨犹豫片刻才开口。   “高级剧情的选择题,宁秋湖当时提出来的时候,确实受到了质疑。但质疑的声音不够大,所以最后我们还是放进去了。”他说,“有争议是正常的,高级剧情专门为战士准备,有争议的、难以选择的题目才更能筛选合适的战士。”   高穹有一种很强烈的反胃感觉:“是什么?”   “丧尸围城的高级剧情里,你会遇到50个分散在城市不同地方的普通人。你要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就算当时当刻不被感染,在之后也一定会变成丧尸。”严谨说,“他们之中,包括婴孩,儿童,女人,老人,残疾人,可以说是最弱势的群体。父母和孩子,丈夫和妻子,乞丐和给他买牛奶面包的好心人,即便外界一片混乱仍旧坚持救治病人的医生,死守着图书馆数据库的馆员,保护着学生的幼儿园老师……”   高穹难以置信:“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这是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严谨说,“但在战场上,他们处于敌对方,他们就是战士的敌人。”   章晓也愣住了。他和高穹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   “严老师,你也同意吗?”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明显不对劲……你也同意把这些题目放进去吗?”   “组里二十个人,我是两个不同意的人其中之一。但我反对的是宁秋湖设置的人物特点,不是反对这样的选择题。他完全可以把人物泛化,而不要集中在最弱势的一部分之中。”严谨回答,“后来的训练效果证明,这些题目是有用的。它的确能帮我们筛选出意志力强大的冷酷战士。”   筛选,严谨使用了这个词语。   章晓心想,是这个系统在筛选受训者,还是系统的设计人员在筛选他们认可的“战士”?   在去往食堂的路上,高穹因为感觉不适,在小树林里坐了很久。章晓陪着他,两个人坐在涂成树桩的石凳子上,看头顶一片片抽出嫩芽的树枝,和枝头上叽喳喧闹的小鸟。   严谨已经回了自己办公室。他察觉到高穹和章晓对系统里选择题的抵触,告诉两人以后如果 还想继续使用实训系统,不要找邓宏,直接找他就行。   “你知道怎么选的,对吗?”高穹突然开口。   章晓还在数着树上到底停了几只长尾巴的喜鹊,一时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那个选择题。”高穹说,“你会选择杀了那个人。”   章晓没有否认:“那是最合适的答案。”   “可你没有选。”   “因为你也没有选。”章晓平静地说,“我知道你选不出来,所以,所以我也选不出来。”   高穹说不出话。他伸手握住了章晓有点冰凉的手指,把它们攥在自己手心里,温暖着。   头顶的喜鹊扑腾着飞走了,落在了别的树上。枝条还细,被沉沉地一压,立刻上下晃荡起来。   高穹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知道是假的,是虚拟的。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杀人。”   他闭上眼睛,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在彼处所见过的、经历过的一切:和自己一起踏入陨石的孩子,还有自己无法救助的实验者。通天塔里进行的训练内容比较单调,他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抉择,他们把他带出去,只是让他去猎杀海洋里的生物或冰面上的企鹅。   “那些小孩子……确实是我无法左右的,但我还是杀了人。”高穹低声说,“你记得吗,你记得我说过梁君子是怎么来的吗?”   章晓自然记得。梁君子会成为拥有一头藏羚羊的向导,因为他注射了高穹的血清。   “只有他活下来了。”高穹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其余的受试者,他们都死了。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血清,那个基地不会存在,他们不会死,梁君子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思绪有些混乱,自己也察觉到自己情绪的不稳。但这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厌憎已经存在太久,它们一天天地积累、发酵,成为他永远绕不过去也无法倾倒的毒汁,长久地淤积在心里,根本无法排解。   “他们都应该活得很好。”高穹的声音是颤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逃出来了。我平安了,我逃到这里,我遇到应长河,遇到你……我是幸运的,但我也是最可恶的。”   冰原里的小尸体,冰原里的眼睛,还有被埋藏得极深的、章晓还未能窥见的一切。它们从来没有消失。即便高穹逃到了另一个世界,它们也不会消失。   章晓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反反复复地、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的错。”   高穹红着眼睛问:“那是谁的错?”   章晓心想,是扔下火种的那个人……是利用陈氏仪去到彼处,并留下了足以改变时间和科技发展的线索的那个人的错。   但他没有说,只是轻吻着高穹的头发,拥抱着他,在春末的风里,细细地安慰他。   高穹平静得很艰难,直到袁悦的电话过来了,他身上混乱的信息素才终于略为收敛。   袁悦约他俩去食堂吃饭,说秦夜时也会一起去。他们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我们还要再去做一次实训。”高穹突然说,“丧尸围城的中级剧情,我们要过去。”   章晓连忙摆手:“没关系的,我没关系。我们多做几次初级剧情也能锻炼。”   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意思。高穹想让章晓继续深入训练,他必须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杀掉那个选择题里的人。但章晓不希望他这样做。高穹选择不出来,那就继续选择不出来好了,这并不是什么必须要跨过的障碍,况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会遇到需要战斗的情况,毕竟只是在文管委里是用陈氏仪搞搞空间迁跃。   “我可以克服。”高穹看着他说,“章晓,这可能很难。但是我愿意为你去克服。”   章晓有点晕,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儿酸,连眼睛也发酸。高穹那么认真,认真得如此可爱,又诚恳得如同一个初次许诺的孩子。   “请你相信我。”高穹说。 第65章 实战练习(8)   袁悦约的地方在职工食堂。高穹和章晓到的时候, 桌上的一大盆番茄鱼头豆腐汤已经快见底了。   秦夜时还在舀最后一碗, 见到高穹之后,立刻加快手部动作, 迅速将盆底两块鱼头捞入自己碗里。   章晓没吃过这玩意, 有些懵:“有豆腐了还放番茄?”   “很好吃。”袁悦让两人坐下, 他再去点菜。秦夜时一边喝汤,一边口齿不清地表示:“这个, 再来一盆。”   高穹对这个汤没兴趣, 他落座之后很快开始吃起桌上的叉烧和鱼香肉丝。章晓也饿了,运用精神体特别耗体力, 他从装满米饭的桶里挖了两勺, 就着半碟叉烧狂吃起来。   袁悦回来的时候, 章晓和高穹已经吃完一碗饭了。他非常震惊:“你们到底做什么了?”   “实训好累啊……”章晓咽下最后一口饭,“不试不知道。”   除他之外的三个人都连连点头。   第二盆番茄鱼头豆腐汤端上来了,几个人边吃边说。   实训系统里的选择题袁悦和秦夜时都遇到过。两人虽然不是新希望的学生,但在每年准备技能大赛的时候, 都会申请使用新希望的实训系统来做训练。   “我的搭档一般都会选择杀死目标人物。”袁悦说, “我们的目的就是提高自己的实战能力, 所以是不可能一直卡在一个中级剧情里不过去的。”   秦夜时在汤里挑出番茄块吃掉:“我没有选过这个选项。”   袁悦吃惊道:“那你怎么训练?”   “这种有剧情的训练,在单人和双人训练里都有。我第一次遇到选择题不是在丧尸围城里,是在世界大战。”他说,“那是很真实的战争,比丧尸啊,沙漠怪蝎更真实。你要对付的是和自己同样肤色、说着同样语言的人。”   “……语言?”高穹愣住了。   “对的。好像在这么多个剧情里, 只有世界大战的剧情里是有语言的。里面的人物会跟你交流。”秦夜时回忆着自己所经历的,“而且世界大战的剧情比较长,你一开始是一个小战士,和你的同伴同吃同住。后来你要回到总部送情报,路上开始杀敌人。送完情报之后你发现,你的部队叛变了,他们倒戈了,成了敌人。”   他喝完了自己碗里的汤,终于停下了吃喝的节奏。   “非常非常难选。我无法做出选择。姐姐说我想得太多了,但是两个选择都是不正确的,但也都是合情理的。反正我选不出来。”秦夜时说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袁悦,“所以我没有继续在实训室训练。我直接去了顶楼,去了实战室。”   技能楼的实战室在顶层,除了秦夜时之外三个人都没见过,章晓十分好奇:“实训室是什么样的?”   “没有剧情,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选择题,只要你的能力获得了认可,就可以跳过实训,直接进入实战。”秦夜时一边说一边比划,“你和你的搭档会遇到另外一对哨兵向导。但那不是真人,是留存在这个系统里的,创下过最好成绩的几对搭档之一。系统会自动抽取匹配的实战对象,开始了之后就是打打打,每场最多一个小时,先分出胜负的话就直接结束。”   章晓呆呆问道:“不是真人怎么打?”   “如果有别的组和你一起抵达实战室并且提出了申请,当然也可以跟真人打。如果没有真人,那就和系统里储存的那些记录打。”秦夜时说,“非常非常逼真,你们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上实训室看看。而且你用国家单位的工作证去预约和申请,还可以拿到免费的训练名额,拿不到免费也是七折,很便宜的。”   章晓:“我没有关注便宜不便宜的问题啊。”   秦夜时:“你不是很穷吗?为什么不关注?”   章晓无话可说,低头大口喝汤。   高穹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用这个系统训练过的人,都会被系统记录下来?”   “是的。”秦夜时点头,“进去之前不是用身份证在读卡机上验证么?你们没刷?”   确实没刷。高穹和章晓对看了一眼。严谨来得及时,他们没有验证过身份。一旦要验证,高穹的假证就会被识别出来。   章晓心想,所以那个系统无法记录高穹和他的恐狼的任何信息。   他心里觉得有些怪异,像是有某种不安在蠢蠢欲动。但他又找不到确切的原因来核验这种不安的源头。   高穹扒拉着新端上来的白斩鸡和熏鸭片,问:“你们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信息?”   袁悦所说的“数据库”是指他自己建立的一个数据存储系统。   系统就在他的书房里,所有的资料他都输入了电脑,一方面便于保存,另一方面也便于查询。这个“数据库”里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袁悦研究的时候查阅过的资料,袁悦检索了片刻,关于精神体融合的资料便全数跳了出来。   秦夜时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面前的终端机:“……3万多条记录?”   袁悦抬起头,眼镜上映着屏幕的反光,看起来很怪异。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病历记录。”虽然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和客厅酣睡的一条老狗,但袁悦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精神体融合的前提是精神体剥离,但剥离是非法的,但是国家一直没出台明确的法规,所以一直有很多机构在做这件事。我的毕业论文是研究变异精神体,所以搜集了很多和精神体异常相关的东西,里头就包括这些病历嘛。你慢慢看,不着急。除了剥离的病历,还有很多是从二六七医院里搞来的,这是我的秘密,你别跟你姐说。”   秦夜时被他影响,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很有地下党接头的气氛:“有剥离成功的吗?”   “有。但是非常非常少。”袁悦说,“什么是成功呢?有的机构说,剥离了就是成功,至于哨兵或向导本人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他们不能保证。有的机构则表示不仅要完全剥离,而且要保证哨兵或者向导本人的精神状况不会出现任何障碍。但是这个时间是多久呢?三个月?三年?十年?他们能保证自己的病人一生都不会出问题吗?所以现在所谓的成功,一般都只是指剥离,就是精神体完全从哨兵或向导的身上消失。”   两个不同的精神体在理论上是没有融合的可能的,就算是同一种动物,因为它们产生自不同人的精神,因而也绝对不可能在毫无辅助手段的情况下融合。目前声称可以无痛剥离精神体的机构很多,但敢去研究融合的,则几乎没有。   “如果说剥离还在违法的边缘游离,那和融合有关的,更是法律的空白地带。”袁悦跟秦夜时解释,“比如用动物进行不人道的实验,这是非法的。精神体融合也可以看作一种实验,但是精神体是动物吗?不是。它和特殊人群相关。特殊人群的精神体被融合了,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体是先被剥离,然后才融合的。融合没办法追究,那就追究剥离。可是没有成文的法律法规明确地说过,剥离是犯罪。小秦我跟你说实话,我研究的是精神体变异,虽然也接触过一些融合的想法,但真的没想过会有人融合成功。现阶段大部分的变异精神体都出现在精神病人身上,钟妍那种……我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看到。”   秦夜时小声抗议:“为什么叫我小秦?”   “除非被剥离的人死了,事态才算严重。”袁悦无视他的抗议,继续说,“但现在的情况是,很多机构做不到完全剥离,他们把人弄疯了,也算是完成任务。”   秦夜时在危机办工作,对这些事情也略有耳闻,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些机构的病历。看了大概两百多个人,他面色苍白,匆匆从袁悦身边走过,冲进厕所里吐了出来。   “对不起!”袁悦跟在他身后,连声道歉,“我忘记提醒你浏览的时候开启无图模式了。”   “没、没关系……”秦夜时漱了口,眼圈是红的,脸是青白的,“有点恶心,我没防备。”   袁悦觉得他这个样子挺有趣的。   “你不是危机办出来的吗?”   “危机办也不是整天看这些图啊。”秦夜时有气无力地说。   但工作还是要做的。袁悦给他开了无图模式,让他继续翻记录。书房里一时间只有鼠标点击的声音,此外一片安静。   没有了图片的干扰,秦夜时浏览的速度很快。   “有人做过精神体融合的实验。”他开口说,“这人是……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   “已经死了。”袁悦也在快速地查阅数据记录,“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他研究出了一个什么药剂,可以改变精神体的波动频率,从而让不同的精神体之间因为频率的趋同,产生共鸣,创造融合的条件。”   秦夜时面前的都是医生工作的记录,没有后续的事情。“怎么死的?”他问。   “他未经允许,擅自把药剂注射进病人的体内,药剂产生的副作用引起了器官衰竭,死了两个人。”袁悦看着自己的屏幕念道,“原本以为是医疗事故,结果调查之后,发现是非法的医疗实验,也就是故意杀人。”   这位名为徐川的医生在入狱之后,因为癌症引起的并发症比较严重,所以一直在二六七医院里治疗,并被严密地看管着。   “后来就在医院里病死了,还没到行刑的日子。”袁悦说,“想从他口里挖出一些药剂研发的秘密,没来得及。”   秦夜时沉默片刻,低声说:“不可能死在医院里。”   袁悦:“”为什么?   秦夜时关闭了无图模式,很快找到了徐川的照片。医师执业证上的照片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秦夜时曾见过好几次徐川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人是警铃协会的高层。”他跟袁悦说,“他是在白浪街事件里死去的。”   袁悦说完之后,秦夜时给高穹和章晓继续补充说明:“徐川死在医院里的时间,比白浪街事件还要早两年。”   “那是假死啊?”章晓说,“那当时尸检的人有问题吧?”   “肯定有问题。”秦夜时低声说,“资料对不上。”   这个消息实际上完全谈不上“有趣”。高穹听得云里雾里,他和章晓都没听袁悦说过香港之行和林小乐钟妍的事儿。加上讨论的又是精神体变异,高穹便很不愿意听,一个人埋头苦吃。   吃饱喝足之后,打道回府了。   袁悦和秦夜时打算去危机办找秦双双报告,高穹和章晓则选择了回家。   离开食堂的时候,高穹悄悄和秦夜时走在了一排。   “你去袁悦家里玩儿了?”他问。   “不是玩,是工作。”秦夜时纠正他。   “以后多去玩。”高穹说。   “和你有关系吗?”秦夜时奇道。   高穹面无表情地点头:“你多去,我高兴。”   秦夜时便用“果然智力不行”的眼神盯着他。   走在前面的袁悦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嗯嗯了半天,最后站着不动了。   “主任,我不行的……”他连声冲着手机说,“千万千万别……喂?主任?应长河?!”   章晓:“啥事?”   “佛头,佛头要搞发布会。”袁悦结结巴巴地说,“要我去参加,点名让我讲解复原的经过。”   章晓:“那肯定是你讲啊,你复原的。”   袁悦:“要、要穿西装!”   秦夜时站在他身后,小心而热切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没见过袁悦穿西装。 第66章 发布会(1)   当年的白浪街事件里, 由于部分尸体损毁特别严重, 徐川的身份是根据尸块和现场遗留下来的DNA等证物检验出来的。   秦双双得知徐川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件往事,着实非常吃惊。   危机办虽然处理特殊人群相关的案件, 但当时徐川是以故意杀人罪来判刑的, 危机办只留下了一个相关的记录, 并没有接手处理,更没有把这件事纳入警铃协会的档案之中。   秦夜时带回了这个消息之后, 她立刻安排人去排查, 最后发现,徐川“死”在医院里的记录有改动的痕迹了, 他的尸体最后如何处理的, 资料里只留下一句“已火化”, 火化地点是本市的殡仪馆。   但徐川是一个特殊人类,他的火化流程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危机办这下确定,当时认定徐川已经“死亡”的人必定有问题。   再查下去,却发现那些人不是已经死了, 就是失去了踪迹, 再也联系不上了。   秦双双倒不觉得沮丧。在她看来, 这是一个突破口:他们终于找到了警铃协会死灰复燃的某些目的。   危机办的情报工作要抓紧去做,同时秦双双也安排人手去追查徐川当年的案子,他是怎么制作药剂的,药剂的配方是怎么来的,相关的病人症状在徐川“死”后是否还出现过,这些问题都要解决。   与此同时, 她把章晓“请”到了危机办。   《补彩》是必须要交给本馆的,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下来。应长河还在想着怎么去跟本馆报告,怎么找借口,危机办一个电话过去,馆长脸色都变了。   章晓背了一个处分,这让应长河和章晓都挺吃惊的。两人以为这件事应该更严重,但秦双双费了不少口舌,总算把事态变成了普通处分了事。   相应的,她提出的要求章晓就无法再拒绝了。   秦双双要求章晓再次到二六七医院进行完整的检验。   “把事情捅出来的是她,现在要示好的也是她。”应长河气鼓鼓地说,“秦夜时,你姐姐啊……”   秦夜时没注意听他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几天后要举行的佛头发布会的流程安排。   应长河冲他扔了个笔盖:“开例会呢!注意点儿!”   最后他安排了周沙陪章晓去医院检查,高穹留着值班,他和袁悦、秦夜时到举办发布会的地点去看一看,搞搞彩排。   高穹不愿意,怒气冲冲地瞪着应长河。   “这是为了保护你和章晓!”应长河也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要不是你没看住他,能出这件事吗?你去了医院,万一也被要求抽血检查,不就立刻发现你……你……你有毛病了么!”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在场的一半人都不知道高穹的来历,只好艰难地拐了个弯。   周沙的眼神变得很有趣了:“高穹,你有什么毛病?”   高穹闭目,不理她。   周沙好奇极了,陪着章晓去医院的路上还一路不停地问:“你们同吃同住同睡,你一定很清楚高穹的事情吧?他究竟有什么病啊?”   章晓没有高穹张口就说瞎话的本事,只好始终保持缄默,任周沙怎么问怎么捏他,都岿然不动。   危机办派来随着他们俩一起检验的人居然是原一苇。章晓在看到原一苇的瞬间就立刻后悔了:自己应该也跟应长河争取让高穹过来的。来人是原一苇,他不可能也要求高穹去抽血。   周沙和原一苇的工作都非常忙碌,休息日原一苇也有加班的安排,两人虽然已经把婚礼提上了日程,但袁悦家里的“周沙婚礼用花”都开几遍了,两人连婚礼的地点都没定下来。章晓很久没见原一苇,发现他瘦了,也显得憔悴了许多。   “危机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原一苇说,“呆一天老十年。”   周沙神情严肃,仍旧把原一苇的所有证件都检查了一遍。   “我啊,是我。”原一苇哭笑不得,“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万一呢?”周沙说,“其实有证件也不一定就是你本人,既然都在医院里了,那就干脆抽个血吧。”   章晓看着自己的检验单,目瞪口呆。这比上一次他做的特殊人群综合检测还要复杂,林林总总几十个项目。   “……要自己出钱吗?”他问。   “当然不用。”原一苇说。   章晓放心了。   “秦双双让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放心,这个检验的全过程和结果都是绝对保密的。”原一苇说,“我会全程盯着,检验结果也会第一时间拿到手,和你有关的任何信息都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章晓点点头。其实他有个预感,这个检验是不会有收获的。他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能修复精神体,这和他的生理原因没有任何关系。小时候做的检查远比现在更详细,当时都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结果,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佛头发布会的地点安排在某个酒店的会议室里。场地挺气派敞亮的,应长河他们抵达的时候,本馆的工作人员正在和酒店的负责人核对相关物料。   应长河身为个小领导,也凑过去仔细地听。   袁悦站在会场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想到要穿西装坐在台上讲话,他冷汗都要出来了。   秦夜时觉得挺奇怪的。他在例会上也听过袁悦讲解文物,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这明明是他擅长的事情。   “人太多了。”袁悦一脸头疼的表情,“要写讲稿,讲稿要给上面的人审核,审核完了还得背下来,不能随便发挥,讲完了记者还要提问题……人那么多,那么不自在,简直是受罪。”   秦夜时倒是觉得挺新鲜的。他很想看看袁悦一本正经地开会的样子。   应长河大步走过来,像驱赶小鸡小鸭一样挥动手臂:“去去去,袁悦去换衣服。小张要看看你整体的效果。”   一个瘦高个的姑娘从他后面小跑过来:“哪位啊?这位吗?形象可以啊,不错不错……”   她看着秦夜时。   “不是他,是我。”袁悦抬起手示意。   小张顿了顿:“那,那……那快去换,我得检查检查效果。袁先生是吗……你要化妆啊,你的气色不太好。”   袁悦的脸更臭了。   衣服是新定做的,袁悦本来想随便买一套算了,应长河问了之后发现这人连一套正装都没有,十分震惊,勒令周沙带他去仔细认真地买,不要随随便便地穿,丢了文管委的面子。   “我觉得穿工作服挺好的啊。”袁悦说,“穿工作服更能显示出修复佛头的特点嘛。我是修复人员,穿工作服最合适了,对不对?主任就是啰嗦……馆长也啰嗦。谁说大围裙不好看的?要什么好看啊,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显示我们的专业性……”   他一边在里间换衣服一边絮絮叨叨,秦夜时在外头等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这套成衣是周沙和袁悦去订做的,他还没看过。现在心里扑腾着,像是把袁悦那只毛丝鼠揣进了怀里一样,一点儿都安分不下来。   袁悦终于从里头走出来了,手里拿着外套,领带没系好。   “这根怎么弄?”袁悦满脸苦恼的表情。   秦夜时觉得自己又要流鼻血了——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对袁悦发生初级性反应。   袁悦瘦,撑不起衣服,但灰色细条纹的衬衣太显气质,他的肩背挺直了,腰身被衣裤裹着,手腕束在衣袖里,有些局促,有些紧张,看上去莫名地有种与年纪不相符的青涩。   袁悦见秦夜时看着自己发呆,意识到指望不上这一位了,大步走到门口:“小张,领带……”   他话音未落,秦夜时立刻跳起来一把把他拉住,顺势推到了门上。   “我会打领带。”秦夜时很紧张地说,“我帮你。”   袁悦不知道他紧张个什么劲儿,但对方哆哆嗦嗦的,让他也紧张起来了:“你别抖,抖什么!真的会打?”   “会。”秦夜时有些不服气地说,“人才规划局的毕业典礼上,我是发言的代表。我当时就是自己打的领带。”   袁悦心想,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吗?   但秦夜时说的确实没错,他懂。细长的手指摆弄着领带,很快系好了一个结,缓慢地,往上推紧。   秦夜时和袁悦靠得太近了,他的神情又太过认真,仿佛这个动作万分重要,需要他凝注起全部精力去对待,不能分神哪怕一刻。   他推到了合适的位置,又整了整袁悦的衣领。手指仔细地按着衣领,让它直挺地竖起来,贴着袁悦的脖子。   他真瘦。秦夜时心想,可是虽然瘦,但瘦得很好看。   衬衣下就是袁悦的皮肤,是袁悦的身体,是袁悦血肉骨头,是袁悦的气味。秦夜时的手指碰了碰袁悦的下颌,又移上去,触到了他的耳朵。   “你……”袁悦觉得不对劲了,伸手要推开他。   但秦夜时已经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他自然是很小心,也很忐忑的,只碰了一下就飞快移开,一张脸红得像是抹多了周沙的腮红,眼睛是亮的:“就亲一下。”   袁悦觉得无所谓,就是有点儿无奈:“别玩了。”   “不是玩。”秦夜时立刻反驳,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太过生硬,又软了下来,“就亲一下。”   袁悦想了想,问他:“不是说我老么?”   秦夜时早忘记自己说过这种话了。   “就老几岁,不算老。”察觉到袁悦并不排斥,秦夜时怀里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毛丝鼠又开始疯狂蹦跶了,“你别动。”   他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袁悦。   袁悦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秦夜时觉得他叹气都是好听的,都是诱人的,哪怕不回应,这吻也是甜蜜的。 第67章 发布会(2)   佛头发布会如期举行。   文管委的所有人都到齐了。虽然实际上除了秦夜时和袁悦之外, 其余人等并没有列在参会人员名单里, 但周沙打着要给袁悦加油的旗号过来了,章晓借着要给周沙拎包的名义过来了, 高穹则说“我得保护章晓”, 也一起过来了。   应长河气得脑袋发光:“家里不就没人值班了?!”   “主任, 反正没你什么事,你回去呗。”周沙说。   应长河:“……那都留下吧。周沙拿相机, 给袁悦多拍几张照。”   一家人便高高兴兴地在会议厅里各自找了位置站好, 殷切地等待着袁悦出场。   秦夜时曾经是危机办的人,因此被馆长亲自点名, 要他加入发布会的安保中。原本负责现场保卫事宜的人应该是付沧海, 但现在付沧海还被危机办严密地监视着, 暂时无法工作,馆长便联系了秦双双,派了几个危机办的人过来,联合馆内原有的保卫人员一起工作。秦夜时占据了有利地位, 大大方方地站在最适合偷看袁悦的地方, 借工作之机, 频频偷瞄袁悦。   发布会按照流程去走,一切还算顺利。袁悦坐在最边上,他身侧就是那尊佛头。和慈眉善目的药师佛相比,袁悦的脸色可以说非常苍白了。   他坐在主席台上,紧张得要命,手上捏着一支圆珠笔, 不自觉地按来按去。   单调枯燥的哒哒声在讲话的间隙里显得十分刺耳,袁悦连忙把笔放下,但放的位置不对,那笔立刻滴溜溜顺着桌布滚了下去。   正在讲话的馆长顿了顿,笑道:“我们的修复师紧张了。”   秦夜时几步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支笔,再直了腰,稳稳当当放在袁悦手里。   他碰触到袁悦的手指,冰凉得可怕。   秦夜时不知道怎么为他排解这种紧张情绪,只能冲他笑了笑。   为了加强现场的安保,所有保卫人员都把自己的精神体释放了出来。秦夜时的狼獾站在他身后,注视袁悦的眼神有些担忧,脑袋晃来晃去,耳朵也随之晃来晃去。   袁悦握紧了那支笔,心里头定了定。看着那头蠢乎乎的狼獾,他觉得没那么紧张了。   因为会议厅里站满了哨兵的精神体,章晓受不了,发布会开始之后就拉着高穹一起溜到了外面。   会议厅外的签到桌上摆着零食,高穹把那桌子连同装零食的碟子一起搬到了走廊另一头,两人坐在日光里,一边吃零食一边远远地听会议厅里的声音。   “袁悦开讲了!”章晓兴奋地说,“噢……结巴了。”   两人憋着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袁悦说的是复原佛头的一些基础知识和佛头的资料来源。   他们不可能说出陈氏仪,因而只挑了重要的内容讲,又因为之前《吉祥胡同笔记》已经被泄露了出去,袁悦便干脆扯了个谎,说佛头的模样在《吉祥胡同笔记》里有详细记载,连带它的尺寸、特点、用料,甚至还有一张简图。   袁悦一直在夸《吉祥胡同笔记》,说它如何把这尊药师佛的唐代造像特点详细记载,又说欧庆这个文物贩子如何仔仔细细地画下了佛头的模样,连佛头上的螺发都无比精细。   “这谎讲得就跟真的一样。”高穹撕开了一包饼干,“比我还坏。”   饼干是芒果味的,这水果高穹也没吃过,痴迷地拎着包装袋子闻个不停:“这什么果?这么香?”   “过两个月给你买,跟脑袋那么大的一个。”章晓给他比划,“香得不得了。”   高穹觉得章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自己想吃什么他都愿意买。   “今晚吃栗子,可以吗?”他说,“栗子也香,糖炒的那种,壳子很薄,一捏就开的。”   章晓只好应了:“你不是学会团购了吗?自己团一张券。”   高穹没有智能机,于是拿了章晓的来用。他灵活地解锁,熟门熟路地点开了团购软件,搜索那家糖炒栗子店的名称。章晓教给他使用方法,他学一次就会了,在章晓不知道的情况下花了他卡里不少钱。   他团了十份糖炒栗子,忽然想起这店在地铁站门口,那站地铁是可以去二六七医院的。   “秦双双后来没说什么?”   章晓:“什么都没说。”   在原一苇和周沙的陪同下,他做完了所有的检测,但是所有的检测结果都没有任何问题,除了显示他有点儿营养不良,需要多吃些肉补一补。   原一苇把检验结果拿回去给秦双双,秦双双看完之后更苦恼了:章晓明显与别的向导不同,但他的生理状况又完全正常。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可靠的、能准确检验出精神体力量的方法,他们根据莫氏定律猜测章晓的精神体力量十分雄浑庞大,但没有确实的数据支撑,这种推论是没有意义的。   “脑电波呢?”秦双双看着心电图说,“检了吗?”   原一苇抽出另一张图递给她:“检了。没有问题。”   秦双双长叹一声:“真烦。”   她现在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和警铃协会有关,目前警铃协会似乎对章晓有浓厚兴趣,因此她很快决定,把章晓的一切档案都固定下来,所有的改动都只留在秦双双手上,绝对不放入系统。   原一苇坐在她面前,沉吟片刻:“双双,这样你很危险。警铃协会如果执意想要得到章晓的资料,一定会找上你。”   “那正好。”秦双双说,“警铃协会现在完全处于暗处,我们什么都摸不到,如果他们真的主动来找我,我万分欢迎。”   原一苇理解秦双双的想法。危机办的主任有许多种防卫措施,也完全有布设陷阱的能力,在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里头,她可能是最难以攻破的一个。   但同样的,她也是最容易成为目标的一个。   “付沧海的监视可以撤了。”秦双双说,“等文件拟好,你就拿过去吧。”   “他没有嫌疑了?”   “时间对不上。系统登录的时候,他确实没有登录系统的条件。而且付沧海也没有要帮警铃协会的可能性,他的妻子……”秦双双说了一半就停了,“与其查他的嫌疑,不如查谁最有机会接触到他,窃取系统的账号和密码。帐密肯定是从这里泄出去的。”   原一苇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说:“他身边的人最有嫌疑。”   “付沧海和女儿一起住,也不怎么与人交往,他的朋友圈非常非常简单,熟悉他的,国博里头不是馆长就是应长河,危机办里头就更少了,只有我。”秦双双缓慢道,“而且他很不欢迎别人到他家里去。应长河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也一次都没去过。确实最亲密的,最容易获得系统账号密码的,就是他的女儿。但这小姑娘我们也查过了,年纪太小,而且付沧海家里的电脑是有秘钥的,他自己拿着,就算是女儿也没有能力去窃取帐密。”   原一苇想了想:“在帐密可能泄露的那段时间里,有谁接触过付沧海吗?”   秦双双:“可我们并不知道帐密是什么时候泄露的,我们只知道神秘人在春节期间登录了系统。如果神秘人早就窃取了帐密,只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呢?”   根据秦双双的嘱咐,原一苇转告了章晓和他档案有关的事情,让他不要担心。   但章晓并不觉得轻松。   秦夜时告诉过他们,章晓的人口数据记录被人查看了27次,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被警铃协会盯上了?警铃协会的前会长谭笑宇曾经想窃走陈氏仪,而自己恰好是陈氏仪的管理员,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找到自己也正是因为陈氏仪?   高穹见他陷入沉思,半天都不吃一口,热切地把手里的半块芒果饼干塞进他嘴巴里。   章晓嚼着饼干,心里头冒出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警铃协会真的看了所有人的记录,那么现在只有高穹一人是还没有被他们发现的。   他被这想法弄得暗暗吃惊,先前的不安愈加浓烈了。   两人吃完一大碟零食时,发布会也恰好结束。一头姿态优雅的金钱豹从会议厅里头悠然走出,章晓顿时一个激灵,立刻抓住了高穹的手臂。叶麂于瞬息间从他身上腾起来,又立刻化为轻雾把他罩住。   金钱豹的主人跟在金钱豹之后走了出来,他胸口别着危机办的工作证。看到满头是汗的章晓之后,他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是你啊废柴。”他看着章晓身周的轻雾,“厉害厉害,终于憋出了一点儿形状,技能大赛得加油了。”   他不认识高穹,高穹挺不客气地看他,他也十分不客气地瞪着高穹:“你是新希望的还是人才规划局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金钱豹已经趴在了桌上,冲章晓咧开嘴,露出尖牙。   那人还要再说话,身后忽然涌来吓人的强压,下一瞬,树蝰的蛇尾狠狠甩了过来。   金钱豹尖啸着噗地一下消失了,那人缩着肩膀,目瞪口呆地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周沙。蛇尾没有击打他,而是柔和地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打不打?”周沙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手机,“出去啊,外面有场地。”   她语气很平常,就像在问他吃不吃饭一样。   那人不敢回应了,转身快步离开。   “从高中开始,连续……”周沙竖起手指算了算,没算清楚,“总之每一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也是他倒霉,抽签的时候,分组的第一个对手总是抽到我。”   章晓惊魂甫定,满头是冷汗。他的手还死死掐着高穹的胳膊,高穹都觉得疼了:“好了,可以放开了。我没让它跑出来。”   章晓收回了手,脸还是白的。   他抓住高穹,并不是害怕或想祈求保护。他是在提醒高穹,千万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恐狼释放出来。严谨的思虑给两人提了一个醒:在文管委里还好,大家擅长装糊涂,就算知道高穹这头狼不寻常也不会讲出来,但在外人面前就大不一样了。   高穹也不必听他细说,在两人接触的瞬间就明白了章晓的想法。他揉揉章晓的脑袋,转身碰了碰他耳朵:“我会注意的,你别太担心。”   周沙眯着眼看高穹的动作,满脸欲说还休的促狭笑容。但她饿着,没心思挤兑他俩,只是看着签到桌上的光碟子,忍不住瞪眼:“我去你的,高穹,你什么胃口!”   发布会一切顺利,记者们还留在会议厅里拍照,饿极了的周沙揣上装着文管委小金库的小包,大手一挥,带着章晓和高穹到外面找地方吃饭了。   应长河他们过来时菜都快上齐了。高穹和周沙饿得面色发青,但又不能先起筷,只好不停地问服务员要花生米和酸黄瓜这些餐前免费提供的小点心。结果越吃越饿。   袁悦已经换了衣服,下面还穿着整齐的西装裤,上衣已经是一件宽松的套头衫。   “为什么换啊?”周沙遗憾极了,“你穿那套多好看。”   秦夜时点头。   应长河:“馆长也这样讲的。他说袁悦平时穿得太死气沉沉了,衣服不是黑就是白,灰色的倒是有几件不同款式的,但也都是灰,深灰浅灰。馆长说了,让他以后多穿些好看的,年轻人,要有点儿朝气。”   秦夜时连连点头。   高穹觉得好笑,故意问:“秦夜时,你觉得袁悦也是穿西装好看,对吧?”   秦夜时鸡啄米般快速点头。   袁悦神情没变化,表示自己活得任性,穿得高兴,并且不准备接受这些建议。   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地开吃,应长河让周沙给原一苇打电话让他也过来。等原一苇赶到,已经是一桌的残羹剩菜,幸好周沙给他留了菜,鸡鸭鱼肉装了满满的四个碗。   “我听说今儿发布会上有人问你们笔记上下卷的事情?”原一苇问应长河。   “有。”应长河说,“日报的记者,她问下卷在哪里。”   这个问题袁悦也有准备,他如实说下卷目前还没找到。那记者又问,上卷的价值这么高,下卷是否也一样。袁悦的讲话稿里针对这个问题打了个太极,他没有明说吉祥胡同笔记的详细内容,而是模糊地表示,他们将笔记看做一份珍贵的文物史料,笔记又写成于特殊的历史年代,当然是有价值的。   会上的自由提问时间里,部分记者显然对笔记的下卷有着浓厚的兴趣。有些问题是提问题纲里没有的,好在袁悦先前都一一想过了,应对起来不是太难。   “下卷被谭齐英带走了,谁知道现在在哪里。”周沙说,“谭齐英离国之后立刻没了踪迹,找也找不到。”   一桌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纷纷闲聊着看原一苇埋头苦吃。周沙犹豫了挺久,小声跟原一苇说:“一苇,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妈要过来了。”   原一苇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那很好啊。她过来看你?”   “不是看我,是去二六七医院看病。”周沙没精打采的,“她联系我了,我说我和你一起去接她,但她……”   “不想见到我?”原一苇明白了。   周沙很为难:“对不起,我会劝她的。”   原一苇没有怪她:“道什么歉,没关系。我悄悄给她安排住宿,你别告诉她。”   周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连连催促他多吃。应长河听到了两人的耳语,批评周沙道:“周影回来了也不找我这个老同事,不够意思了啊。”   “还没来,就一个计划。”周沙说,“上次那谁知道她回来,跑到酒店嚷嚷着要打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不管,在她计划里加上我,还有付沧海。谁敢打人,我俩揍死他。”应长河强硬地说,“你安排,不然今年不给你评优。”   周沙:“……”   应长河完成了一次以权谋私,很满足,接电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欢快的笑容。   但接听到一半,他的脸色变了。   “有个叫谭越的女人,刚刚在网上发布了一个视频。”馆长在那头大声说,“她说自己手里有《吉祥胡同笔记》的下卷!时间挑得真准,就在我们发布会开完之后。”   事实上,早在发布会之前,佛头和《吉祥胡同笔记》就已经受到了很多关注。对笔记内容的猜测不少,但没一个真正靠谱的,网上传得渐渐离谱了,说上卷价值不大,因为上头记载的东西已经找得差不多了,珍贵的是下卷:下卷里头讲的都是无价之宝,一件件都曾是皇宫里不世出的稀奇物件,谁要是得到了这个下卷,就跟得到了藏宝图似的。   “谭越……”应长河立刻反应过来,“是谭齐英的女儿吗?”   “是的。她说要拍卖,价高者得。”馆长急急地说,“起价三千万。” 第68章 周影(1)   欧庆的《吉祥胡同笔记》有上下两卷, 上卷又分成上下两部分, 当初下部分就是第一次出外勤任务的章晓找到的线索。根据高穹和章晓当时找回来的信息,下卷是被欧庆的友人谭齐英带走了。   欧庆把笔记交给谭齐英, 原本是怕被人抄走, 但谭齐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把下卷私吞了。欧庆死的时候,只有谭齐英的老仆上下打点, 把那没被带走的上卷的下半本放进了欧庆的棺材里。   谭齐英去国离乡, 音讯全无,没人知道他最后落脚点在哪里, 更不用说这本笔记的去处了。   应长河和袁悦立刻拿出手机, 根据馆长所说的内容, 找到了谭越发出的视频。   谭越是一个中年女人,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在谈及吉祥胡同笔记的时候,她使用的又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只看了一眼, 应长河立刻就说“不可能”。   章晓也在一旁说:“我和高穹回去找笔记的时候是1918年, 当时谭齐英已经离开了。就算他当年只有二十来岁, 现在也过了近一百年,他女儿不可能这么年轻。”   然而再听下去,众人明白了:谭齐英晚年的时候和照顾自己的华裔护士结婚了,那年轻的姑娘还带着一个女儿,正是如今在视频里展示笔记的女人。   从女人的讲述中可以知道,谭齐英最后定居在英国。他一直做文物生意, 家财丰厚,但晚年凄凉,无儿无女,只有年轻的护士始终陪在他身边。他选择了和那个女孩结婚,并且在死后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了她。遗产里包括近千本古籍,全是谭齐英从各地搜集回来的,其中大部分是中文典籍。母亲死后,谭越整理母亲的遗物,最后发现了这本保存完好的《吉祥胡同笔记》。   她把手里的书册往前移动,靠近了镜头。   袁悦和应长河紧紧盯着书册的封面,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惊:太像了,这个封面和笔记上卷是几乎完全一样的,除了“上”“下”二字的不同标示。   在看这个视频之前,应长河其实怀疑这个女人在说谎。因为看到《吉祥胡同笔记》的上卷是现在的热门话题,女人便鼓捣出了一个下卷来吸引眼球,实际上是并不高明的诈骗——这个念头在看到书册封面的时候动摇了,而当女人翻开书册,读出第一页的内容时,连袁悦都吃惊了。   “这是真的……是真的下卷!”袁悦的声音在颤抖。   上卷的修复个工作他全程参与,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上卷的所记录的最后一个文物,是一对五代十国时期的凤衔珠玉杯,记录下来的时间是农历腊月十六。   而在谭越阅读的这一页里,文字内容是承接这凤衔珠玉杯而写的:玉杯原本有三个,因为制作者有三个孩子。但玉杯成形后不久,他的大儿子便重病夭折,制作者悲痛万分,把玉杯与孩子一同埋葬,最后传于后世的,就只剩了两个。   这一段记录的时间是农历腊月十七。   除非谭越,或者造出这本“假”的笔记的人看过复原之后的上卷,但这是不可能的——因而谭越手里的确确实实就是真正的下卷。   应长河长叹一声: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茬。   谭越选择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把手中的下卷展示出来,明显是在寻找买家。视频下方的评论区一片吵嚷,不少人认为她在说谎。视频发布者仍旧在线,但没有回复任何一人。袁悦登录了网站,向视频发布者发去私信,对方很快就阅读了他的私信,但仍旧不予理会。   “懂行的人会知道这东西是真的。”应长河说,“这可麻烦了。三千万去买这本书,不可能,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她的目标买家显然不是博物馆,而是收藏家,或者是想通过这本笔记去寻找其他文物的投机者。”袁悦接着他的话,“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确实如此。   谭越与谭齐英显然没有什么父女亲情,她意识到这个书册可以变现为数额巨大的金钱,立刻找准时机展示出来。视频录制的过程她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冷静。   博物馆想要拿回这本书册,难上加难。   谭越和《吉祥胡同笔记》下卷的事情持续发酵,报纸上连续几天都刊登出了报道,从纵横两条线去分析官方拿回这本笔记的难度。   周沙看着母亲全神贯注地看报纸,满肚子的话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盯着她手里的报纸。报纸的最后一版是娱乐版,上面说《盛世王孙》就要开拍第二部 了,但男主突然爆出桃色新闻,形象大跌。她眯着眼睛,在“摄影记者”的位置上看到了章晓老友杜奇伟的名字。   没想到他还在干狗仔队的活儿。周沙觉得挺有趣,无声笑了笑。   周影立刻不满地瞟了她一眼。   周影是昨天抵达的,周沙说了几次,她仍旧拒绝见原一苇。   以前原一苇和周沙谈恋爱的时候还跟着周沙回过家乡玩儿,也到周沙家里吃过饭。当时周影并不反感他,但在知道周沙和原一苇提交了伴侣申请之后,她的愤怒便爆发出来了。   周沙不理解周影的愤怒。她并非不喜欢原一苇,周沙甚至记得周影跟自己说过“你这么多个男朋友里就他最靠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几年周影的态度变化太快,从欣赏原一苇,直接变成了不允许周沙和特殊人群结婚。   两人吵过很多次,互相都没办法说服对方。   周沙和周影很像,长相和脾气都是。周影年纪约有四十多岁,但看起来不显老态,仍旧十分精神,打量周沙的时候目光犀利,讲的话也很不留情面。   “看够了没有?你是看我,还是看我手里这报纸?”她突然问。   周沙转过头:“看你有什么意思,一个老太婆。”   “你什么时候辞职?”周影把报纸合起来,扔在椅子上。   两人正在CT等候室里头,周影是专程过来检查身体的。   周沙莫名其妙:“辞什么职?”   “你还想在文管委干多久?”周影生气的时候有些凶恶,“我已经没了你爸,难道我还要……”   “妈妈!”周沙压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那只是一个意外。我留在单位里也正好适合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要你去查。你能查得出什么?干干脆脆地辞职回家结婚,好好生活。”周影说,“伴侣申请递交上去也没关系,你们还没领结婚证,直接再打个报告,申请撤销伴侣关系就可以了。”   周沙完全不想和她沟通,起身走到了窗边。周影紧跟着她过来,仍没有放弃劝说:“比原一苇好的人,我随时可以给你找出十几二十个。你不要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眼睛,我听付沧海说,他现在去危机办工作了。你知道危机办是什么地方吗?随时都可能死。”   “你能不能别开口闭口就诅咒他死?!”周沙怒道,“我不想跟你吵架,麻烦你控制控制你自己。”   “现在是谁的声音比较大?”周影平静地问,“是谁没办法控制自己?”   周沙皱紧了眉头。   “找个普通人吧,沙沙。”周影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让妈妈放心,可以吗?不要找哨兵,也不要找向导,他们本身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太危险了……”   “妈妈,我是哨兵,你是向导。你说特殊人群跟正常人不一样,难道是说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人么?”周沙的情绪有些混乱,“哪儿不一样了?妈妈,你跟爸爸确实一直都从事特殊人群才能做的事情,但我们的生活和其他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同?一样在工作,一样在生活,我们跟你所谓的……你所谓的‘正常人’的区别是什么?不过是更强大一些,需要负担起更多的责任罢了。”   周影的眼神很冷。   “正常吗?如果正常的话,为什么我连一个普通的全身例行检查都不能在普通的医院里完成,必须要来到这个专门收治特殊人群的地方?”   “这是为了减少麻烦,普通的人可能会畏惧我们,有些仪器没办法检查出我们的病症……”   “这就是不正常。”周影冷冰冰地说,“在你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不正常就意味着危险,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你和一个向导结合,你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也是一个特殊人群。以后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无法预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普通人是大多数,不普通的是小部分,大多数永远掌握话语权,你的孩子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你想过吗?我怕你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沙大喊:“那你生我之后,也曾经后悔过吗!后悔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后悔和爸爸在一起,甚至后悔过自己的向导身份吗!”   等候室里突然静下来,窗外春风拂动树叶,沙沙作响。   【患者周影,请到CT室接受检查。】广播里传出清晰的语音。   周影脱下了外套,没有理会周沙伸过来的手,直接把衣服重重扔在了椅子上。   周沙憋着一肚子气在等候室里等她,根本坐不住,走来走去地绕圈,最后走到了窗边,瞪着在树枝上乱叫的麻雀。   从窗户这儿可以看到二六七医院的门口,她突然发现章晓和高穹出现在那里。   高穹没有进来,他把手上的提的几包东西给了章晓。章晓通过了精神体的检验,拎着那几个袋子进入二六七医院,直接往住院楼走去。   周沙便知道他是来看父母的了。她只是觉得奇怪,高穹为什么不一起进来。   章晓进入住院楼十几分钟之后就出来了。周沙隐约记得他父母是因为精神障碍而住院的,怕是现在还认不出章晓,章晓因此也没有逗留很久。   她给章晓发了个微信:我在你一点钟位置正上方。   章晓掏出手机看了眼,立刻抬头,随即便冲她笑了。   “师姐,你在干嘛?”他夸张且无声地问她。   周沙:等人。   她觉得挺心酸,自己师弟有点蠢,有点傻,但好在和高穹这个更蠢的人搭在一起,凑巴凑巴,两人倒是慢慢都有了变化。这心酸没持续多久,她冲着章晓挥手说再见。   周影正巧出来,快步走到周沙身边,先从椅子上捡起外套,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   “跟谁打招呼?”   “同事。”周沙生硬地回答。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周影主动来跟自己说话了,是一个缓和的标志。   她便多说了一句:“现在的陈氏仪管理员,接替陈宜的工作。”   周影的目光落在了章晓的身上。章晓还抬着头,见到周沙身边出现个跟她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女人,便知道是周沙母亲来了。   他热情地冲这位陌生的阿姨摆手打招呼。   周影也举起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这么俊啊。”周影说,“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章晓看到了原一苇的丈母娘,他迫不及待地想跟高穹分享这个消息,但高穹不在门口。他不知何时跑到了路对面的小吃摊上,一口气买了十根玉米。   这个位置看不到周沙和她的母亲了,章晓很遗憾,只好跟高穹形容周影的模样。   “跟周沙特别特别像。”他说,“感觉我看到了师姐三四十岁的样子。”   高穹剥了一根玉米的外衣,递给章晓。玉米还热乎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章晓原本不饿的,结果啃着啃着,没一会儿就吃完了一根。   父母的情况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但最近开始积极地跟病友一起唱戏玩儿了,似乎越来越好。他很高兴。   “他们应该很喜欢你买的水果。”章晓说。   高穹扒掉他脸上沾着的一点儿玉米粒的芯儿,没舍得丢,舌头一舔就吃进去了。   章晓给他买东西吃,他很高兴,他给章晓或者章晓的爹妈买东西吃,他也很高兴。   “回去也给你买。”高穹说,“我看到你吃东西,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开心。”   章晓擦擦自己的脸,脸皮是热的。   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讲什么才合适,低头又继续啃起了玉米。   高穹见路上前后都没人,于是把恐狼放了出来。恐狼绕着章晓乱蹦,看不到叶麂,它很着急。   章晓拍拍它的脑袋:“我觉得它以前那种颜色好看。就那种特别复杂微妙的粉色。”   高穹揽着他肩膀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拎着手里的玉米袋子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   “说来奇怪,它刚刚躁动得很。”高穹说,“你进医院之后,我没法在门口站着,只好走开了。它特别闹腾,拼了命要跑出来,走远之后才好一些。”   章晓奇道:“为什么会这样?”   高穹:“不知道。一般这是一种警告,意思是周围有很危险的精神体,它察觉到了。” 第69章 周影(2)(捉虫)   章晓思索片刻:“危险的精神体是指攻击力很强、恶意很明显的精神体?”   “一般是这样。”高穹点点头, “有时候也指它害怕的东西。”   “恐狼的天敌是什么?”   “恐龙吧。”高穹讲了个冷笑话, 自己笑了起来。   章晓没觉得好笑,沉默地前行。   “还是想回去看白浪街事件吗?”高穹侧头问他。   这是章晓昨天跟他说过的。决定和高穹到医院探望自己父母之后, 他忍不住跟高穹说出了自己心里怀着的一个强烈愿望:他想借助陈氏仪回到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 亲眼看一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已经记不清许多细节, 秦夜时转述的白浪街事件完全是基于危机办的角度,章晓总觉得不够详尽。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存着很久了, 但他不敢说出来。陈氏仪不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陈氏仪现在只有他一个管理员, 他不能违纪。   跟高穹说出这个秘密之后, 章晓觉得大松了一口气。“你要监督我。”他这样跟高穹说, “我不能这样做。”   高穹其实也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其实不止是白浪街事件,他甚至想回到章晓的小时候,回到他刚刚降生于人世的时候,把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 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看个够。   这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秘密, 比章晓的这个更让人害羞。   高穹问他, 是否查到了陈正和利用陈氏仪进行空间迁跃抵达“彼处”的证据。   章晓使用陈氏仪的时候是可以查探陈氏仪过去的记录的。但陈氏仪第一次启动的记录异常干净,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启动者顺利出发,顺利回来,他迁跃的时间点也并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陈正和要进行迁跃,我觉得只有第一次是最合理的。”章晓说,“之后他没有机会再进行这样的活动了。而且那时候关于是用陈氏仪的种种规定还没有出来, 陈正和根本不在意是否会扰乱时间线,他抵达的是另一个即便扰乱了也不会影响现在进程的世界。他是制造者和第一个管理者,也许他可以篡改记录,而我们不知道。”   当年陈氏仪被启动,陈正和借助自己强大的精神体力量,不仅打破了欧得利斯壁垒,甚至迁跃到了高穹所在的世界。   他发现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留下了“火种”,他改变了这个世界发展的轨迹。   无足轻重的人事,生或死,存在或消失,对时代的巨轮并不产生任何促进或阻挡的作用。但陈正和带去的是陈氏仪的制造方法,和哨兵、向导这类特殊人群的鉴别方式。   章晓可以想象到,陈正和在落地之后,接触到的必定是和他同样级别的科学工作者。   同类人可以听懂同类人的话语,而只有对方理解并相信他的话,这星点的“火种”才可能熊熊燃烧起来。   “我认为,那次迁跃可能是陈正和的私人行为,陈氏仪团队并不知道。”章晓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我们能看到当年陈氏仪研发时陈正和留下来的日记或者笔记,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高穹看着自己的恐狼,短暂地分了一会儿神。   陈正和在“彼处”留下了火种,火种一路燎烧,于是通天塔出现了,于是他被制造了出来。   他之所以成为哨兵,是因为陈正和的“火种”。   那章晓呢?周沙和秦夜时呢?这个世界里千千万万的哨兵和向导,数以万计的特殊人群,他们的存在,是否也因某个遥远的、未知的“火种”而引起?   又是谁播下的“火种”?   高穹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这个问题他不能深想,一旦深入就仿佛陷入一个大而无穷的漩涡之中,累加的可能性、无法逃避的因果律,全都让他头疼。   在他出生的世界和章晓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线,穿插在时间这个宏大难解的命题之中。   在它们之中,或许也有像自己一样的人,他或许也名叫高穹。高穹心想。   无数个高穹会有无数种人生轨迹。   而他遇到了章晓。   这是他寻找到的正确答案,唯一的一个。   他牵着章晓的手,不吭声,只是紧紧握住了。   章晓的处分决定下来之后,他被停职一周,并且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   一周的颓废生活结束了,两人要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们要依靠高穹这个临时工的两千多块钱工资生活。   “多出外勤,我去跟应长河说,让他多给我俩安排工作。”高穹看着卡里的余额说,“外勤的补贴还是很多的。”   但高穹连续几天都没在文管委里见到应长河。袁悦和秦夜时、周沙三个人常常排列组合搞外勤,高穹觉得自己的工作量被大大削减了,十分不满。   “主任最近忙死了。”周沙核算他这个月的工资,随口道,“你可以啊高穹,你这个月一天都没迟到过。”   高穹:“你看上去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你是小金库资金的最主要来源。”周沙说,“多睡几天懒觉啊,跟章晓都住一起了,我们都理解的,嗯。”   高穹:“理解什么?”   周沙又露出了促狭的笑容,嘿嘿嘿半天,不回答。   高穹直接跳过了这个自己明显无法应对的问题:“应长河最近忙什么?”   “谭越那件事。”周沙说。   博物馆和政府方面很快就跟谭越取得了联系。谭越一开始是不乐意的,她知道他们拿不出钱来购买笔记,她的目标客户是收藏家。但随着博物馆方面的联系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份说明《吉祥胡同笔记》归属问题的函件。   欧庆是《吉祥胡同笔记》的作者,他当时把笔记托管给谭齐英,笔记的所有权仍旧在欧庆手里。欧庆现在已经死了,这份笔记理应归国家所有,任何个人都不能非法持有。谭齐英尽到了自己保管的责任,但他没有随意处置笔记的权利,这个物品原本不属于他,自然也不是他的遗产,谭越就更没有售卖它的权利了。   谭越却坚持,当年这本笔记是欧庆赠予自己继父的。   在她的说明里,欧庆得知谭齐英要离开之后,因为不舍,所以将自己的手稿当做临别礼物赠送给谭齐英,两人之间不是托管关系,而是赠予关系。赠予完成后,笔记便归谭齐英所有,谭越继承了谭齐英的遗产,她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问题的焦点集中在欧庆和谭齐英之间,到底是委托保管还是赠予。   但无论是博物馆方面还是谭越这边,都没有办法拿出确切的证据来说明。   博物馆不能说出他们是通过陈氏仪来得到这些信息的,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可能要打官司。”周沙说,“挺麻烦的。”   高穹理不清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应长河最近是无暇回文管委了。他想了又想,终于破例,使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应长河的电话。   应长河正在开车。   “工作安排不是我决定的。”他说,“所有的任务派遣表都是本馆给的,我的意见没什么用处。”   “不可能。”高穹说,“你以权谋私不是第一次了。”   他昨天看了一部反腐倡廉电视剧,立刻用上了里面的台词,顿觉自己很厉害。   应长河挂了他电话。   “高穹以前跟我住的时候虽然话不多也不笑,但至少说话还正常。”应长河说,“可跟章晓住一块儿之后,都成什么样子了!”   付沧海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闻言抬起眼皮:“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复杂,心情复杂你懂吗?”应长河呱嗒呱嗒地说话,“就不是什么高兴不高兴能概括的。”   付沧海打了个呵欠:“听不懂。都跟你说了别走这边,堵得厉害。”   应长河听若不闻。   “你能戴个假发吗?”付沧海说,“你脑袋反光,我眼睛都快瞎了。”   “瞎就瞎了吧!”应长河恶狠狠地说,“你这种脑满肠肥的中年猥琐男人,是不懂我们绝顶聪明之人的气质的。咱俩不在同一个层次,好吗?”   付沧海捂着眼睛,以行动表示抗议。   应长河被他气笑了:“我警告你啊,一会儿见了周影,你再这样挤兑我,我年末评优的时候绝对不投你票!”   两人正堵在路上,是打算去跟周影见面。周影完成了身体检查,在这儿住了几天,见了几个老朋友。危机办昨天才解除对付沧海的监视,应长河第一时间联系了他,告诉他周影来了。付沧海果然立刻就答应见面,应长河好不容易抽出半天时间,于是开车去接他。   “你以前投过我的票?”付沧海很惊讶。   “没有。”应长河说,“我就这样威胁威胁你。你再踩我面子,我以后也不投你。”   付沧海冷笑一声。   应长河见了他就讨厌,简直恨不能立刻就在这里把他扔下去。自己走着去吧,他坏心眼地想,等你走到了,我已经跟周影喝完茶,说拜拜了。   说实在的,他们这些老同学都知道付沧海对周影的那点儿小心思。这心思从读书的时候就开始了,付沧海还写过一堆酸溜溜的情书。应长河睡他上铺,不止一次发现他晚上不睡觉,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民国情书大全》和《如何俘获少女芳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方格子纸上填。应长河还在宿舍里念过他没写完的半封情书,结果引来付沧海一顿好打,还有长年累月的怨恨。   但付沧海和应长河都不是特殊人群,高中毕业之后,周影就读的学校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入的。   付沧海后来慢慢就没提过这件事了。机缘巧合,三个人居然同在一个单位工作,他和周影都各自结婚生子,当年的那些心思像是没了影一样,消失了。后来付沧海的妻子离世,周影也失去了丈夫,应长河还拐弯抹角地敲打过付沧海,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自己愿意去做这个月老。但付沧海没理他。   应长河只是觉得挺奇怪。他记得付沧海是非常关心周影的,当年819事件发生之后,他和付沧海费了很大的力气,欠了一堆人情,终于保住了周影,单位没有追究她的工作失误。   他们都知道那自然不可能是工作失误,周影也是最悲伤的受害人。   周影感激两人,但离开单位之后,渐渐也很少跟他们联系了。应长河心存愧疚,他现在仍旧是文管委的主任,周沙还在单位里工作,他知道周影是不乐意的,自己也没脸皮再去联系她了。付沧海却不同,每年回家乡过春节,都要去探望周影,应长河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今天的付沧海精神却不太好,像是心事重重。应长河反复提起周影,他也没见有什么情绪波动。   在路上耗了一个多小时,两人终于抵达约好的咖啡馆。这店子也是他们的老同学开的,旧友常常在这儿聚会。   应长河的车子刚停好,本馆的电话就来了。还是谭越那件事,他们组织了一些新的证据,让应长河立刻回单位一起开会讨论。   他挂了电话,低声骂了几句,让付沧海下车之后,掉头又往回走了。   付沧海走进咖啡馆,下意识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   没有人盯梢。   咖啡馆里人不多,进门后右转直走到尽头,周影就坐在那里,笑着等他。   付沧海慢慢走向她。   春节的时候他和周影见过面,互相问候之后他还把周沙和原一苇的事情告诉了周影。现在的周影和那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显得稍稍消瘦了一些,也许只是冬春两个季节所穿衣物不同的关系。   付沧海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在被调查和监视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结果自己急剧消瘦,形容憔悴。   坐下来之后,周影的第一句话也是忧心忡忡的询问:“沧海,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付沧海没理会她的问题。他心里像是揣着一个炸药包,想按住,又想干脆点着,一了百了。   “周影。”他低声说,“从我这里偷走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帐密的人是你吗?” 第70章 周影(3)   付沧海和周影上一次见面是春节的时候。   周沙不回家, 周影只能一个人过年。她和自己的父母亲人来往不多, 逢年过节倒是同学朋友之间的走动还频繁些。   付沧海知道周影现在在一个私立的工艺博物馆里担任馆长职务,生活和工作都比较轻松。博物馆的展品很特别, 它们都是由特殊人群制作的, 其中又以地底人的作品最多。地底人由于生活空间狭窄, 所获取的信息有限,他们在感染了岩化病毒之后被迫从地面转入地下生活, 这其中种种反差, 都刺激了这部分特殊人群中某些艺术家的创作灵感。   因为周影在这个博物馆里工作,付沧海才难以理解她为什么要执意阻拦周沙和原一苇。   原一苇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无论是以普通人的观点来看, 或是从向导的角度来看。付沧海很欣赏原一苇, 当年他和应长河共同担任面试官的时候,一个太严苛,一个太宽松,向导的就业环境也不太乐观, 全场六十多位向导, 只有原一苇是同时获得两人认可的。   周影自然也知道原一苇很好, 她也明白周沙和原一苇的感情很深。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可以做朋友,可以谈恋爱,结婚是绝对不行的。   独立惯了的周沙对她说不出可信服理由的反对充满疑惑,并且不打算屈服。   在知道周沙进入了文管委工作之后,周影和周沙之间爆发了一次极为激烈的争吵。吵得最激烈的时候,周沙的树蝰和周影的雪兔在房子里大打出手, 原一苇气喘吁吁地劝架,树蝰差点没把他的小蜘蛛们都给压死。   虽然母子之间关系很僵,但付沧海知道周影是很疼爱周沙的。周沙不跟她联络,周影脾气也一样拧,死撑着不跟周沙来往,付沧海便在两个人之间不断斡旋,逢年过节回家乡都会到周影家里坐坐,跟她聊聊周沙的事。   应长河常常拿他当年的心思开玩笑,付沧海很烦。   那些往事对他来说是很美好的,他确实曾经喜欢过周影,也许现在也仍旧喜欢着,但他已不再是打着手电藏在被窝里写情书的少年人。   两个故友,在发生了这样那样的许多事情之后,能平平淡淡坐在一起聊天,本身就很奢侈了。   泄密事件发生之后他被控制了起来,危机办的人反复多次讯问,甚至动用了一些手段,但付沧海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确实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但在被关押于单人牢房的时候,还有回到自己家中之后,有一个可能性越来越令他心惊。   他是做安全保卫工作的,自诩生活工作都有条有理,自己记忆力也很好,很难忘事。   唯有大年二九回家乡的那天,他拎着从这边带回去的礼物去看周影的那天,发生了一些事情。   周影不大喝酒,陈麒以前还在的时候,家里总会藏着几瓶茅台或有了年份的干红,他特别喜欢用它们来接待朋友。那天周影拿出了一瓶酒让付沧海带回家。付沧海也不大喝酒,但周影说这是陈麒的珍藏,自己不喜欢喝,怕浪费了,付沧海只好收下。周影说前几天自己已经启封,让他干脆先倒点儿尝尝。付沧海见她心情这么好,想到要把周沙和原一苇的事情告诉她,便决定顺着她的意思做,先暂时保持着周影的好情绪。   他没喝多少,满打满算也就半杯,结果很快开始眩晕。   他知道自己没醉,只是有些糊涂,以为太久没喝过这种度数的酒,一时间犯晕,当时就坐在沙发上不敢动了。   周影起身去开窗,说是让他透透气。   付沧海半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听见周影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把温热的毛巾敷在自己额头上。   他有些唏嘘,有点儿感慨,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这时,他听到了几不可察的振翅声。   他脑袋一低,吓了一跳似的清醒过来。自己仍旧坐在沙发上,周影也仍旧在他身边,眼神里尽是担忧。   房间里没有鸟,没有雀,当然也没有那种古怪的振翅声。   他似乎只是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意识也清楚着,好像并没有发生任何古怪的事情。   只是额上原本温热的毛巾,在这片刻间已经变得极为冰凉。   付沧海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但他后来不断回忆,记忆之中那奇特的空白感越来越强烈,当时的振翅声也渐渐被他咂摸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他和应长河是普通人,但是两个人都因为长期跟哨兵和向导一起工作,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精神体的轮廓。虽然没办法辨认出更清晰的细节,但是付沧海却一直记得秦夜时的狼獾在自己身边发出的吼声。   猛兽的低吼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障碍物阻隔着,但障碍物是通透的,声音并没有完全被遮挡,还是隐约透出了一些。   不够清晰,模模糊糊,但能捕捉得到。   在周影家里听到的振翅声就是这样的感觉。   付沧海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个精神体。它是从被周影打开的窗子外飞进来的。一个陌生的精神体侵入了向导的生活范围,周影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周影认识那个神秘的精神体。   它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神智昏沉的时候出现?   付沧海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答案。   他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周影是警铃协会的人,是她和别的人联合起来偷走了系统的帐密,随即入侵系统。   这当然是顺理成章的,毕竟陈麒死得这么惨烈,周影完全有理由恨自己,恨应长河,恨文管委,恨这个要让哨兵和向导担任这种危险工作的社会规则。   付沧海在心里给周影找了千万种借口,但痛楚还是异常强烈,像是铺天盖地的雨水,深深浸入泥土之中,没有一处是不被浸润的:他全然信任周影,他尊敬她,爱她,愿意保护她。但她反过来利用这种感情捅了付沧海一刀。   “是你吗?”付沧海又问了一遍。   周影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反问:“我偷了你什么?”   “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帐密。”   “付沧海,你是跟我开玩笑?”   “周影,别骗我了。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   “对啊,我知道。”周影直起腰,背靠在椅子上,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当然知道。当年你也这样审问过我,现在又要来一次是吗?”   付沧海愣了愣,心头掠过一丝悲哀:原来她都记得。   819事件发生之后,危机办和国博的保卫人员联合起来,对当时文管委所有工作人员都进行了挖地三尺的详尽调查,其中当然也包括周影。她刚刚失去了丈夫,却因为是陈氏仪的管理者而被列为最重要的嫌疑人,不断地接受询问。一夜夜的无法入眠令她精神陷入崩溃边缘,强烈的灯光照在她憔悴的脸上,负责审讯她的付沧海无法直视她通红的眼睛,在讯问进行不下去的时候站起来,要求危机办给周影休息时间。   周影当时坐在他面前,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审讯桌。周影连续几天拒绝开口,但在听到付沧海提出要求的时候,她还是冷笑了几声。   付沧海逃出了审讯室,他找到应长河,两个人开始活动,想要把周影从这个乱局里挖出来。   一定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当时上级认为周影是最合适的人,因为是她负责启动陈氏仪的。付沧海和应长河花了很大的力气,反反复复把当时的情况分析给上级听,解释各种利弊关系,最后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陈麒,无法推卸的全都让应长河担起来了。周影被释放出来之后,立刻离开了文管委,甚至连辞职的手续都没有办。   让周影再次接受自己这个旧友,花了不短的时间。   付沧海坐在咖啡馆里,坐在周影对面,他觉得有些冷,心里盘旋来去的都是一个念头:她还恨着我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付沧海低声问,“你居然……你居然是警铃协会的人?”   问出这句话时,他觉得胸口憋着一口血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想问周影,你还记得我的爱人吗,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在白浪街事件里去世的十几个向导中,连尸身都拼不完整的那个女人,你还记得吗。陈麒和周影都去参加了他妻子的葬礼。付沧海一直忍着没哭,但在火化之前死死扒着妻子的棺材,不让他们将她送进去。再看一眼,让我再看一眼。他大哭着喊。   和那时候牺牲的许多向导和哨兵一样,尸体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形状。付沧海眼里都是泪,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流泪。周影和陈麒拦着他,应长河在一边大吼“快推进去”。   他觉得周影应该已经忘记了。   周影皱了皱眉,露出厌恶的表情:“帐密不是我偷的,我也不是警铃协会的人。”   “那天在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付沧海定了定神,低声开口,“我知道有部分向导的精神体是有辅助性作用的。飞进来的是什么东西?一只鸟吗?它能窃取我的记忆?不可能,如果真能窃取记忆,你拿走的就不仅仅是帐密……它可以让人说真话,对不对?你问了我问题,因为受那只鸟的影响,我必须对你说真话,是吗?”   周影不再回答他,起身拿着外套大步离开了。   付沧海也没有追上去。他坐在原地许久没动,直到服务员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付了账,离开咖啡馆,并且掏出手机给秦双双拨了个电话。   “我姐电话占线。”秦夜时说,“一会儿再打吧。”   袁悦和他坐在电脑前,两个人都一脸困倦。   所有和精神体变异、融合相关的资料都看完了。除了徐川之外,还真的被他俩发现了其余几个在偷偷进行融合实验的人。只是实验效果还没出来,这几个人就因为故意杀人而被抓了起来。   那头习惯在沙发上酣睡的老狗此时正趴在秦夜时脚面上睡觉,秦夜时不能动,长时间坐着让他很不舒服,只能靠偷窥袁悦来获得乐趣。   袁悦盯着电脑屏幕,眼神透着疲倦和茫然。   “这就是警铃协会要做的事情吗?”他低声说,“不断融合,然后产生一个最强大的哨兵或向导?”   “他们不是反对组织吗?”秦夜时问,“这似乎不是反对组织会做的事情。”   “也算反对组织啊,反对的是对自己不利的制度,反对一切除自己之外的人。”他似是觉得冷,抓起一旁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秦夜时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头痒痒的,又凑过去亲袁悦。   亲吻总是很浅,但彼此触碰之后,两个人的性信息素就像开了闸似的根本控制不住。   袁悦也不讨厌这样的接触,不抗拒,不回绝。秦夜时磨蹭着他的鼻尖时,袁悦小声说:“你又不喜欢我,这样好玩吗?”   秦夜时:“我乐意。”   “会擦枪走火的。”袁悦伸出手抵在他胸前,“太危险。”   秦夜时无师自通似的学会了耍无赖:“那就走火啊,我不怕。”   说完伸手摘了袁悦的眼镜,把他额前的头发都抓乱了。   长时间的工作令人疲倦,但性信息素的活跃又让人觉得兴奋,两种怪异的情绪纠缠不清,袁悦觉得自己有点儿迷糊了。亲吻很舒服,互相依偎的感觉也是,他没办法硬起心肠拒绝。   “我把你带坏了。”他低声说,“不好,这很不好。”   “好得很。”秦夜时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声音像气流一样从他嘴里飘出来,“让我变得更坏吧。” 第71章 周影(4)   秦夜时给袁悦打领带的那天,就已经在想着自己解下领带该是什么感觉了。袁悦不喜欢这种衣服,在家里穿得更是普通,秦夜时没领带可拆,十分遗憾。   袁悦被他模脖子摸得脸红:“你手……”   秦夜时堵住了他嘴巴,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皮肤热度上升,耳后和脖子更是烫人,秦夜时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柔软且温暖,就像他那只毛丝鼠一样。秦夜时很激动,因为袁悦在回应他了。   那不算特别积极的回应,但已经让秦夜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把袁悦抱到自己身上,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亲密地抚摸着他背脊的皮肤。腰上的肌肉,脊柱处的凹陷,还有胸前因为冷和紧张而硬起来的乳头,秦夜时手指没什么章法地游移摩掌,舔舐着袁悦的嘴唇。   他从这回应里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微小的信任和喜爱。   秦夜时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脱去了袁悦的上衣,把手伸进他裤子里,抚摸更热更烫的位置。   袁悦发出很轻的喘息声。他的性器已经半勃,在秦夜时的手指间很快涨出了饱满的形状。   热,非常热。秦夜时饥渴地舔吻袁悦,那条被惊醒的老狗爬到门边,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它也察觉到了在这小房间里纠缠不清的信息素。   它们强烈且露骨,毫不掩饰地向彼此担露者欲望,像两道渐渐融在一起的水流,把秦夜时和袁悦剩下的一点儿清明都冲走了。   袁悦掏出秦夜时硬直的性器,和自己的紧贴在一起,不停地摩擦。秦夜时揉搓他的臀部,手指在袁悦用来接纳他的器官外头擦蹭。   两个人都不说话,拼命地吮吸对方口中的津液,舌尖续在一起,所有情动的喘息都被对方吞入腹中。   袁悦精神体力量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曾深入过秦夜时的精神,但两人第一次结合的时候,秦夜时正处于“海啸”的状态,精神世界极不稳定;这一次的秦夜时是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情事的,袁悦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已经触碰到了秦夜时情绪的深处。   他曾来过这里,但现在这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那片完全干净的世界里涌现出了一团又一团的阴影。   袁悦只轻轻一触,便知道那全是秦夜时的负面情绪。   哨兵会出现负面情绪是非常正常的,像秦夜时以前那种才算不对劲。但袁悦再尝试深入的时候,他突然颤抖了起来。   “疼?”秦夜时立刻不敢动了。他的手指半入,试图探索袁悦敏感的地方,但袁悦一动弹他就停下了,不上不下地卡在进处。袁悦骑在他腿上,而他坐着,这姿势让他的进入变得更加艰难。   袁悦撤离了秦夜时的精神。   “你看到了什么?”秦夜时小声问,另一只手抚摸看袁悦的后颈,语气忐忑,“……我很坏吗?”   袁悦低头吻他的鼻尖,又吻他的嘴巴,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秦夜时一时间辨别不出来。   “不……”袁悦小声说,“不好的人是我。”   秦夜时精神世界里那些突兀的阴影,袁悦接触之后发现,都是很古怪的情绪:犹豫,忧愁,困惑……时悲时喜,然而再继续往里深探,便是一个腼腆笑着的自己。   打着领带的袁悦,坐在灯光里看书的袁悦,侍弄花草的袁悦……全是秦夜时的记忆。每一个袁悦都被负面情绪包裹着,但在那些犹疑和悲哀里头,总有一点儿完全光亮敞明的地方——自己就停留在那里。   他心头涌出难明的情绪。傻子……袁悦心想,他遇到的每一个哨兵,好像都是这样的傻子。   秦夜时还想再问,袁悦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深深吻着秦夜时,手部活动得更加频密,在低沉的喘息声里两人都射了出来。   秦夜时红着脸,袁悦主动得让他很吃惊,手上的浆液粘稠浓厚,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进了袁悦身后。   没有润滑,两人都觉得有些艰难。秦夜时费尽地让他放松,指间黏腻的液体送入了袁悦身体深处。想到这是他和袁悦的体液,秦夜时心头像烧起了一把熊熊烈火,激动得要把袁悦吃下去才算满足。   他吻得凶猛,袁悦皱着眉,在轻微的疼痛里寻找着不甚清晰的快感。   再度勃起之后,秦夜时终于缓慢进入了。下身的饱胀与充实带来了迟钝的疼痛,袁悦呻吟着,紧紧抓住秦夜时的肩膀。秦夜时揉搓他的乳头,密密地吻他的下颚和嘴角,另一只手放在他身前性器上,热情地活动着。   “袁悦……袁悦……”他压不住自己的声音,小声地喊袁悦的名字,那热而硬的部位一分分深入。   袁悦喘着气,他骑在秦夜时身上,完全无法移动,腹部起伏着,仅仅这样都能清晰感觉到那硬物塞在自己身体里是什么样子。这姿势让他吃力,也让他惊奇:好像秦夜时能抵达他没被碰过的深处。   秦夜时忍不住了似的,紧紧抱着他,把他乳头含在嘴里,开始上下颠动。   袁悦顿时绷紧了身体。他和秦夜时的情神世界第一次完全地对对方敞开,陌生的气息融入他的意识之中,令他紧张,也令他感到久违的兴奋和惊奇。他低低呻吟着,配合着秦夜时的动作,没轻没重地拼命接吻,像是要用身体完全接纳对方,以确认这个曾嫌弃自己“太老”的年轻人对自己有着表里如一的恋慕。   秦夜时涨红着脸,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粒:“好热……好紧……”   袁悦又羞又耻,捏着他的耳朵,手指探过他的头皮,惩戒似的咬上秦夜时的鼻尖。   秦夜时手机的屏幕亮了,是秦双双打来的电话。   但处于振动状态的手机徒劳地在桌面亮着,两个沉溺于情事的人都没发现。 _   秦夜时手机的屏幕亮了,是秦双双打来的电话。   但处于振动状态的手机徒劳地在桌面亮着,两个人都没发现。   秦双双联系不上秦夜时,只好安排别的人去接付沧海。   付沧海给她打的那个电话很长,也很令她震惊。付沧海详细地回忆了自己在周影家中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尤其是那轻微的振翅声。   他只能确定那是一种鸟,但不知道是什么鸟。遗憾的是他看不到,所听的也不够真切。   秦双双没想到最大的嫌疑人居然是周影。   819事件发生的时候她已经是危机办的主任。但因为819事件和陈氏仪直接相关,危机办刚刚接手两个小时上面就下来了一个专案组,直接从她手里把案子拿走了。和819事件有关的卷宗也一并被取走,危机办和秦双双最终只能看到819事件的处理结果,具体的细节无法接触。   付沧海为了让秦双双搞清楚周影的想法,尽量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819事件和陈麒的死。   “我只是怀疑她。”付沧海在手机里说,“但是这个可能性,太大了。”   意料之外的突破口让秦双双惊喜,她立刻提醒付沧海:“你非常危险。”   “我知道。”付沧海低声说,“但我必须要先确认周影是否真的是警铃协会的人。”   “她否认了。”   “如果她确实不是,她就不会犹豫。我问她为什么要偷走帐密,她装作没听明白,反过来又问了我一遍。”付沧海的声音十分冷静,“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在我被你们控制起来的时候,应长河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包括这一次见面,她也是清楚原委的。”   秦双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她的反应很可疑,所以认为她在说谎?”   “我和她工作过很多年,我了解她这个人。”付沧海低声道,“她当时是因为太震惊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才会用反问和逃避的方式分散我的注意力,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秦双双表示理解:“我知道了,你不要走动,就在街角。那地方人多。我让秦夜时去接你。”   秦夜时现在在文管委工作,又是相当出色的哨兵,保护好付沧海之后说不定也算一个功劳,他回到危机办的可能性就增加了——秦双双在一瞬间里转过了许多个念头。   但秦夜时没接她电话,她只好安排了另外一对距离付沧海所在位置最近的搭档,以最快速度赶到付沧海身边。   “最多五分钟。”那对搭档说。   挂断电话之后,秦双双理了理现在的情况,感觉又头疼起来。   付沧海确实给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但问题是,这个线索除非当事人——也就是周影承认,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查实。那是什么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知道;当时周影家中只有她和付沧海两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旁证,有任何证据能证实付沧海的这个怀疑吗?没有。   因而对周影的调查只能秘密进行,不能让对方察觉到危机办的介入。   她翻开了面前的资料。   对林小乐的情报搜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林小乐的老家在山东,但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过,连家人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是大学毕业之后和家里失去联络的,和他一起失踪了的还有他的一个同学卫凯。秦双双仔细看了看林小乐和卫凯的资料,发现这两个人都曾经进入过声称可以无痛剥离精神体的机构。林小乐的母亲和卫凯的父亲都是向导,家庭对两个哨兵的接纳程度非常高,在两人考入新希望的时候,两家人都是非常高兴的。   秦双双判断,进入这些机构接受所谓的“治疗”并不是出于家庭原因,而是林小乐和卫凯的个人选择。正因如此,家人得知两人居然试图以这么危险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哨兵身份,全都十分震惊。   卫凯的父亲将她关在家中,不允许她外出。但没有多久,卫凯撬开了家中的保险柜,拿着现金离家,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林小乐是警铃协会的人,卫凯也是么?   秦双双看着卫凯的资料,有些头疼。人口数据管理系统显示,卫凯是哨兵,她的精神体是一只布偶猫,她最后更新的记录就停留在大学毕业,此后几年,一片空白。   布偶猫是一种攻击性不强的动物,但卫凯是一个女性哨兵,在新希望的所有记录里她的成绩都非常优异。秦双双本能地觉得不安。   林小乐和卫凯的人际关系都很简单,只有到剥离精神体的机构里生活的那半年,无法获取任何资料。   情报搜集人员发现,那家机构在两年前已经被执法部门一锅端,主要的几个管理者现在都关在牢里。他们已经在申请和这些人接触,但手续有些麻烦。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周影和这个机构都是难得的突破口。   付沧海所在的地方正是咖啡馆不远处的街角。这是一个人流稠密的路口,车来车往,因为是下班高峰期,现场还有交警执勤。他按照秦双双的吩咐在原地等候。   之前警铃协会几次袭击都挑在少人经过的地方,这种路口是不方便下手的。   付沧海心中稍定。   他现在仍旧觉得震惊。他揣着疑问来见周影,结果周影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她真的是警铃协会的人吗?付沧海心中极为难过: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这个秘密,他们会对付我吗?周影会让他们对付我吗?   想到周沙,付沧海不由得长叹一声。   他不知道周沙是否清楚周影和警铃协会的关系,但无论周沙知不知情,周影一旦被确认为警铃协会的人,周沙必定也会受到影响。   正思索着,他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振翅声。   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屏障,他一开始还没意识到。   经过他身边的一个小姑娘指着付沧海的头顶:“妈妈,好小的小鸟!”   付沧海下意识地抬头,但什么都没看到。   那位年轻而慌乱的母亲低声训斥自己的孩子,意识到付沧海的探究眼神,连忙抱着孩子小跑着离开。   付沧海心中一沉:又是小鸟。   他左右张望,心中越来越紧张。   手机没声音,保护他的人还没到。付沧海看了看时间,距离与秦双双结束通话才过了三分钟而已。   他们就要来了。付沧海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急。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决定给女儿发个短信。   寒冷的风从背后袭来。付沧海周围的人纷纷打了个寒战。他身体发僵,连忙回头,立刻发现身后不远处是一条窄巷。   这里是酒吧街的后巷,巷口摆着一个香烟摊子,卖烟的中年男人也像是被这寒冷吓了一跳,哆嗦着披上了外套。   在巷子底部,一团巨大的、涌动的阴影正缓慢浮起,随即箭一样冲他激射过来。   付沧海只能看到朦胧的轮廓,其余的人则完全看不到。   那是一个哨兵的精神体,挟带着冰冷的杀气。付沧海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紧紧攥着手机。来不及了,他想,来不及了。她要杀我,周影来杀我了。   在那团巨大的阴影窜到他前面的时候,他才记起,周影是一个向导,她不会杀人的。   付沧海心里一松,像是放下心来。   冲着自己射过来的仿佛是一条巨蛇。付沧海心头一亮:是那条蛇,那条杀了陈宜和……   手机从他手中松脱,掉到了地上。   有什么穿过了他的身体,缠住了勃勃跳动的心脏。它立刻停止了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  暗号:基佬紫大奔二号   新浪的规则是关注微博之后才能收到回复。可以关注再取消关注~_(:з」∠)_   ——   我的目标是:不管怎样,阅读起来内容不能脱节。 第72章 周影(5)   付沧海的死讯令人震惊:这是警铃协会第一次杀普通人。   但付沧海的死亡同时给秦双双提供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警铃协会之所以破坏它们的规定对普通人出手, 显然是因为付沧海在那时手里掌握了对它们极其不利的情报。   这无疑就是周影的身份。   现场的监控没有拍摄到释放出精神体的人是谁, 他站在酒吧街后巷的角落里,恰好位于监控摄像头的盲点。巷口卖烟的人也没有看到里面是什么人, 危机办的人调取了路口的摄像头和周围几条街的摄像头进行面部识别, 工作量比较大, 需要三四天的时间才能出结论。   路口的监控第一时间送到了危机办。事情发生在白天,且因为这个路口车流人流稠密, 摄像头分辨率比较高, 他们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袭击付沧海的精神体。   一条巨大的亚马逊森蚺。   “根据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统计出来的结果,精神体是森蚺的哨兵有3670人, 其中居住在本城及周边城市的有八百多人。”危机办的工作人员向秦双双报告初步的调查结果, “这条森蚺的速度比较快, 我们没办法捕捉它身上的特征,只能判断它的品种。”   “这八百多个人,可以全都查一遍吗?”秦双双问。   “很难。”那人老实说,“光靠危机办查不了。这八百多个哨兵, 我们必须借助普通人的人口管理机构来查, 还有派出所居委会什么的, 因为里面有至少一半都是流动人口,调查难度非常大。”   秦双双想了想,果断道:“办公室立刻给上头的管委会打报告,把事情的严重性好好说一说。我们这次看到了森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口,让管委会来协调我们和其他部门的工作。”   工作人员领命去了。另一位在旁边等着的立刻凑上前来:“主任, 搜查令没批。”   秦双双一愣:“为什么?”   “证据不足,上面不敢批。”   秦双双咬牙切齿。   在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里对接危机办各项事务的是危机办的前主任蒋维。蒋维因为白浪街事件而离开危机办,年轻的秦双双随之上位,秦双双不止一次感受到蒋维似有若无的为难。但蒋维现在的职位比他在危机办里高得多,他完全没必要给危机办出难题。   秦双双只能理解为,蒋维看自己不爽。   她年轻,又是一个女性向导,在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得到的并不是期望和祝愿,而是怀疑和嘲讽。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所有人都知道,她秦双双只是蒋维和下一个危机办主任之间的过渡,没人对她存着什么期待。   但秦双双做得非常出色,她撑住了信用度严重下跌的危机办。   秦双双不擅处理官场人际,她估摸着蒋维就是因为这个而看自己不顺眼,不然确实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搜查令是给周影的。危机办基于付沧海提供的消息对周影的家和单位进行搜查,证据确实不算足,但搜查令申请送上去的时候,付沧海意外死亡的消息正好也传了过来,秦双双以为这件事能令蒋维警醒,但结果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给我。”她把文件夹取走,“我直接去跟蒋维申请。上个月的增编申请呢?”   因为警铃协会的复苏,危机办的人手严重不足,秦双双一方面正在四处活动,想把当年警铃协会解决之后离开危机办的老员工们找回来,另一方面则想增加危机办的编制,多招一些有潜力的新人。   但申请打上去了,蒋维托了将近一个月,就是不回复。   “昨天刚打回来,没批准,原因是我们机构冗余问题严重,不符合增编要求。”   秦双双气坏了:“冗余?哪里冗余了?现在每个外勤人员都是三班倒,原一苇他们几个比较能干的向导已经是一拖七,哨兵就更不用说了,连续一周没休息过的都有!”   那个工作人员顿了顿,又小声说:“还有,管委会刚下了一个通知,全体警戒级别升高,立刻对特殊人群发布提示令,另外还要求危机办抽调人手去对管委会的几个高层实施24小时的贴身保护。”   秦双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发布提示令就意味着可能把恐慌情绪散布出去,危机办的日常工作里,“维稳”方面的比重又会增加了。   “蒋维他侄子现在做什么?”秦双双问。   “在上海的管委会分部担任副手。”   蒋维的侄子今年三十多岁,正是上升期。去年付沧海就隐约提醒过秦双双,让她谨言慎行,不要犯错。她如果出了差错,蒋维就会立刻把他的侄子提上来,坐上危机办主任的位置。那男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但长期从事特殊人群相关的工作,在华南地区的各个特殊人群管理机构里都相当有名气,工作能力很强。   秦双双一想到对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屁股下的这个位置就不高兴。   “想让他侄子上位也不能这样干。不给我增加人手,还要抽调我的人去保护他们?”秦双双怒道,“想得太美!”   “而且……蒋主任说,秦夜时可以调回危机办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在国博工作是大材小用。”工作人员复述蒋维的话,“他点名要秦夜时和原一苇去保护他。”   秦双双:“……我去他妈的!”   拿不到周影的搜查令,秦双双只能安排情报人员对周影展开跟踪和监视。   在付沧海死后的第三天,周影回到了家乡。她的工作和出行一如往常,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临行时,周影在机场跟周沙大吵了一架。周沙质问她为什么不多留一天,参加付沧海的葬礼,周影强硬地拒绝了。幸亏两人所在的VIP候机室里当时没有其他人,原一苇即使控制住了场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周沙的树蝰当时已经把候机室的天花板挤出了裂痕。   秦双双翻开自己的日程,付沧海的葬礼是明天。   付沧海是国博的员工,同时也是危机办的员工。在危机办里工作的人大部分是特殊人类,像付沧海这样的普通人是非常非常少的。   想到自己和付沧海一起工作的往事,秦双双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   付沧海很不好沟通,性格死板又固执,但也因为这样,非常适合做一些必须得罪人的工作。他知道秦双双临危受命,有许多难处,因而时时都会多关照她几分,有时候秦双双思考不到位的地方,他还会直接提醒她。   “我虽然常常得罪人,但我知道怎样才不得罪人。”付沧海这样说。   付沧海的死因是心脏麻痹,危机办的人把他的尸体带到了二六七医院,试图在上面找出一些与袭击者有关的信息,但最后什么都没寻到。付沧海的手机上有半条信息,那是他要留给女儿的话,但只打了一句“去大姑家里住,要懂事”。   他的女儿是秦双双和应长河亲自带到医院的。应长河只告诉女孩,她的父亲进了医院,所以要带她去看看。小姑娘穿着校服跟两人到医院,坐上电梯却发现梯厢不是往上而是一直往下,她怔了片刻,脸色苍白地问身边的秦双双:“我爸爸现在在哪里?”   电梯要抵达的楼层她还有印象。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被父亲带着,到太平间去认领母亲的尸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秦双双甚至没有悲伤的余裕。她在医院里掉了一次泪,现在又有些忍不住了。   “主任,财务小刘也提出辞职了。”面前的工作人员说,“张科已经批了。”   付沧海的死亡带来了很坏的影响,危机办里有几个普通人已经提出了辞职或调动的请求,秦双双全都压着,一时间还没有批准。   秦双双擦擦眼睛,振作起精神:“几个领导都过来,开个会,讨论下人手问题怎么解决。”   原一苇正巧回到危机办,正要去签字领外勤补贴,结果刚进了财务室就被要去开会的张科长拦住了:“小原,你帮我先看会儿办公室啊。”   原一苇:“……张科,不行啊,财务人不在财务室必须关门,这是规定,你忘了?”   张科:“短会,就一个短会,十分钟就回来。”   原一苇简直头大。他掏出自己身上的报销单据,放在了张科的桌上。他现在急需现金,身上已经没有整张的钱了,昨天去付沧海家里探望时他把所有能掏出来的钱都给了付沧海的女儿。   张科长的桌上还有其他几个哨兵的出勤补贴单,夹着不少票据。原一苇垂眼一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是周沙的家乡。他觉得好奇:这个哨兵是到周沙的家乡去出差了。   心知违规,他还是快速翻了一下那些票据。   票据都很简单,除了住宿发票之外,就是到某个展馆参观的门票。门票的数量不少,那个情报人员居然每天都去展馆。   那个展馆是周影工作的地方,而情报人员住宿的地点也是周影家小区对门的酒店。   原一苇心中一沉: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张科长所说的短会果然很短,不到十分钟他就回来了。原一苇立刻进了秦双双的办公室,飞快关门,单刀直入地问她:“危机办在监视周沙的妈妈?”   秦双双皱着眉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老廖的出勤补贴单据,他是情报科的人。”原一苇快速道,“他在跟踪周影。”   他赌了一把,使用的是肯定的口吻。如果是自己猜错了,最多是领处罚。   秦双双喝了一口茶,低声说:“一苇,我认为你是专业的。”   原一苇只感觉凉气从头到脚灌下来。   “……为什么?”他急急问道,“她有什么问题?”   他想到那些票据,想到周沙和周影在机场大吵,心里头那团不安越来越清晰。昨天去付沧海家里探望的除了他和周沙之外,还有应长河和文管委的其他人。在回来的路上,应长河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当时我和他是准备去跟你妈妈喝喝茶,聊聊天的。”他对周沙说,“但我临时有事回来了,他就自己进了咖啡馆。如果周影那时候还在他身边……你妈妈是个很厉害的向导,如果她在,沧海就……”   应长河顿了片刻,又推翻了自己的话:“不对,不是的。幸好你妈妈不在。如果你妈妈和沧海呆在一起,指不定现在连她也有危险了。”   原一苇迟疑着开口:“……她和付沧海的死有关系?”   秦双双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注视着原一苇:“一苇,你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违纪了吗?”   原一苇呆呆站着,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们只是要把付沧海去世前接触的所有人都调查清楚。”秦双双说,“我希望你离开这个办公室之后,把你刚刚问我的那些话和你心里头的想法全都忘掉,不要想起,不要跟任何人提及。”   “那为什么不调查应主任?”原一苇问。   秦双双烦死了。她本来事情就多,原一苇还要给她添堵。   前辈的话是对的,不要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在危机办里工作,很快对他的爱意就会消失,剩下的所有情绪都是烦烦烦。   她愤愤想着,揉揉太阳穴,生硬斥道:“别再问了,出去!”   付沧海葬礼当天,文管委除了章晓和高穹,都去了殡仪馆。   他们两人是留下来值班的。   因为警戒级别的升高,各个和特殊人群相关的单位都开始留人值守,文管委有陈氏仪,应长河直接安排了24小时轮值,大家一组接一组地上夜班。   前一天晚上值班的是袁悦和秦夜时。章晓和高穹早上八点准时来接替他们,发现袁悦和秦夜时已经整装完毕,一个在走廊上打呵欠,一个在值班室里发呆。   章晓敏锐地察觉到者两个人之间气氛奇怪。   他跟袁悦到值班室里签字,托袁悦带去礼金。   高穹和秦夜时在外面互相瞪眼。   “你跟袁悦怎么了?”高穹回忆了这几天的情形,“不说话了?”   “知道付沧海死之后他就没跟我说过话了。”秦夜时一脸厌烦。 第73章 宁哥(1)   付沧海出事的消息传得很快。危机办第一时间联系了国博, 因而应长河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几个人之一。   他群发了信息, 让众人赶到二六七医院等候。   秦夜时跟高穹回忆,袁悦和他离开家的时候, 虽然有些许自责, 满脸倦意, 又因为内疚而不想和自己沟通,但情绪尚算正常。真正不理睬自己是从他得知袭击付沧海的精神体是亚马逊森蚺开始。   秦双双拿到了监控录像, 得到允许之后周沙和秦夜时凑过去看, 两人很快就认出了那个精神体是什么。   秦夜时穿过走廊回到袁悦身边,亲昵地依偎着他, 把亚马逊森蚺的事情告诉了袁悦。   袁悦略略一愣, 随即眼睛一转, 直直地看着走廊尽头的太平间,整个人仿佛僵住了。   秦夜时说不上为什么,但他被袁悦突变的情绪吓了一跳,连忙攥住他的手。袁悦的手心冰凉, 眼中满是惊愕。   “会不会是别的?你看错了?”他急切地向秦夜时发问, 声音颤抖, 挣脱开秦夜时的手掌,十指紧紧绞在一起。   秦夜时确定自己不会错:“我的记忆和视力都没有问题,亚马逊森蚺很好认,太大了。周沙喜欢蛇,她也认出那就是森蚺。”   袁悦咬了咬唇,不再说话。秦夜时想要再握住他的手, 但袁悦已经迅速站起,走到了一旁。   这是负三层,走廊两侧是药品仓库,门户紧闭。袁悦额头抵在墙上,似是忍耐着某种痛苦,右手紧紧握成了拳。   之后他再也没跟秦夜时说过话。秦夜时在缠绵时察觉到的那一丝丝动情的端倪,已经消失不见了。   草草讲完,秦夜时踟蹰片刻,抬头问高穹:“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高穹奇道:“他喜欢过你?”   秦夜时:“……”   他心中涌起一股懊恼情绪:不应该跟智商有问题的高穹交流这个问题的。他怀疑高穹根本就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感情。   “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秦夜时说,“我和袁悦其实已经……”   高穹不是傻子。他和章晓早就加入了周沙的八卦小组,三人已经在秦夜时和袁悦不知情的时候分析出了秦夜时不再流鼻血的真正原因。   “哼。”高穹倨傲地笑了笑。   秦夜时心头一咯噔,顿时不敢吭声了。   袁悦和章晓交待完工作,离开了值班室。秦夜时连忙跟上去,和他一同进了电梯。今天的日子特殊,两人都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袁悦身上是那套周沙带他去订做的西装,但他此刻神情颓然,秦夜时心里头一点儿旖旎的念头都没有。   袁悦背靠厢壁站着,他似乎更瘦了,眼下的黑眼圈愈加浓重,像一个心灰意冷的病人。   秦夜时很担心。他看到袁悦的左手无意识地抓握着右手的手腕,而右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袁悦。”他低声询问,“你手疼?”   袁悦扫了他一眼又立刻转开,似乎不想和他的眼神对上,垂首摇了摇头。   秦夜时心内一片茫然。他只想知道袁悦到底怎么了,以及他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文管委里只剩下高穹和章晓两个人。   他俩默默坐在值班室里分吃路上买的芹菜肉包子。   两人和付沧海的交往都不算多。因为高穹身份是假的,应长河每天在家里反复提醒他:千万不要被付沧海逮到,付沧海如果对你起了疑心,你和我就都完了个蛋。   高穹深受影响,一直机警地躲着付沧海。加上付沧海和应长河一见面就要互相你来我往地玩骂人游戏,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到文管委来的,高穹呆在文管委里的时候几乎没见过付沧海。   章晓就更不用说了,他来文管委上班还没多久,对付沧海最清晰的印象便是面试那天,那个冷笑着提起自己外号“废柴”的中年男人。   “为什么要杀他呢?”章晓说,“付沧海是不是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不知道。”高穹阻止了他的发散,“别乱猜。”   这也是应长河的叮咛。他尚未从旧友离世的悲痛和打击中恢复过来,这几天连那光头都没了光泽,整个人瞧着仿佛老了十年。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唏嘘:太意外了,且不说周影当时是否在,若是自己和付沧海待在一块儿,只怕对方也没那么容易下手。   但悲痛之余,还要牵挂着自己单位里几个哨兵和向导的安全。   警铃协会的行事作风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应长河觉得头顶那团阴云已经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猜测,无论警铃协会现在要做什么,他们的目标之一肯定是陈氏仪。   从前任会长谭笑宇偷盗陈氏仪量产机和试图启动陈氏仪回到过去,到陈宜被袭击,警铃协会虽然覆灭了又重生,但它们对陈氏仪的执着似乎从未变改。   国博把所有的出勤任务派遣单都压了下来,在确定事态不会恶化之前,陈氏仪暂停使用。   高穹和章晓等人都从应长河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陈氏仪也许真的要被转移了。文管委已经没办法继续保管它。   把手里的最后半个包子塞进高穹手中,章晓转头看着走廊尽头。   陈氏仪就在那里。   一旦陈氏仪转移,章晓就会永远失去回到过去、回到白浪街事件发生那一天的机会。   他心中蠢蠢欲动。   但是,若他现在打开保护域启动陈氏仪,应长河那边立刻就会收到警告。高穹肯定会随着他一起行动,自己也就算了,高穹如果也因为擅自打开保护域而被处理,那么他的假身份立刻就会曝光。   正思索着,高穹已经把包子吃完了。他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巴。章晓趴在桌上看袁悦留下来让他整理的资料,把右手举起来。高穹于是扯了另一张纸巾顺便帮章晓也擦。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高穹站在他身后环着他,下巴搁在章晓脑袋上,殷切地为他服务着。   他难得如此认真,章晓连忙问:“什么事?”   高穹思索片刻,冒出一句:“你不能生我气。”   章晓:“不生。”   高穹:“也别生应长河的气。”   章晓感觉到一丝不妙:“和应主任有什么关系?”   高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章晓的手指缝,踟蹰片刻。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进入危机办工作,身份和手续问题他和秦双双可以帮我解决。”   他一口气说完了。章晓吓了一大跳,愣愣的,老半天没回过神。   “我肯定听错了什么。”章晓说,“这是你新学的开玩笑方式?”   “是真的。危机办为查警铃协会派出了不少情报人员。最接近警铃协会的是前两周在解放碑附近活动的一个小队,他们接触到了警铃协会川渝分会的几个头领。”高穹低下头,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很轻,像在安抚章晓,“小队一共五个成员,传回成功潜入川渝分会基地的消息之后就断了联系,全都没回来。到现在为止,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危机办一点儿消息都拿不到。最坏的结果是……你知道的。”   章晓:“别说了。”   高穹仍在继续:“警铃协会掌握了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信息,所以也就掌握了所有哨兵和向导的身份信息。只要一查,他们立刻就知道那几个人是危机办的。”   “不……不是。当时警铃协会不是没办法导出吗?”   “危机办怀疑,警铃协会内部有人用别的方法拷贝了资料。”高穹说,“你记得袁悦那只毛丝鼠的特殊技能吗?它能在短时间内增强袁悦的记忆力。危机办那边怀疑,警铃协会那边可能也有这样的向导和精神体,短暂地增强记忆力,然后再用别的方式把看到的资料留存下来。”   章晓已经明白了应长河和危机办的意思。   在此时此地,在这个国家里,唯一一个没有被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登记、但又具有极强战斗能力的哨兵,只有高穹。   他们是希望高穹作为危机办的情报人员,潜入警铃协会。   章晓第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行。   太危险了。   危机办里的警铃协会档案,是许多情报人员用生命换来的。他不敢想象高穹置身于那样的环境之中会发生什么事。那根本就是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于警铃协会面前。   “我是最合适的。”高穹小声说,“你明白。”   “不行,我不答应。”章晓说,“这太危险了。”   高穹不是找他商量,而是在告知他。这个事实让章晓更加愤怒了。   “不会有事的。”高穹温和地说,“我会保护自己,你知道,我很厉害。”   “哨兵不能脱离向导,我和你是绑定在一起的。”章晓急切地说,“我不允许你和别的向导搭档!”   “可是我想保护你。”高穹抱着他,制住了他的挣扎,低声回答,“我想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毕竟它收留了我。”   章晓徒劳地在他怀中摇头:“不行,不行……”   “全国技能大赛的预选就要开始了。”高穹侧头吻了吻他的脸颊,“危机办人手严重不足。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应长河也不会找到我。他是第一个保护我的人,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我暴露的。”   章晓信任应长河,他知道高穹也一样。   高穹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只是安慰他,让他也接受自己的决定。   章晓又生气,又难过,胸口憋着一股气,鼻子又酸又疼。   他觉得高穹是不会理解自己的恐惧的。   “全国特殊人群技能大赛”即将开始,电视台和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各地区预选赛开始报名的报道。   这是第三十六届技能大赛,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届。和往年由各地各选派一支官方代表队参赛不同,这次的赛制不限制参赛者的身份,采取了海选报名的模式,也因此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我们也要参加吗?”   电视剧间隙插播了技能大赛的宣传片,林小乐坐在地上打呵欠,抬头问一旁的人。   长尾巴的布偶猫和四只耳朵的云豹互相依偎着,一齐盯着地上的几张报纸看。   “不是我们。”蜷在沙发上的女孩抓抓布偶猫的脑袋,“是我和宁哥。”   林小乐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我为什么不行?”   “你特么都暴露了,还参什么赛!”女孩怒道,“要不是你随随便便放出云豹,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   林小乐不吭声了。   女孩摸出两张身份证扔到他面前:“去,在网上帮我和宁哥报名。”   林小乐拿过笔记本电脑,登录官方报名渠道,先输入了“卫凯”。“你的搭档是谁?方稚吗?”他问。   “是啊。”卫凯笑道,“小蜂鸟,嗡嗡嗡。我让他发身份证号码给你。”   林小乐收到短信,很快操作完毕,开始给下一个人报名。   “宁哥也是参加双人赛?”林小乐问,“你的搭档是谁?”   他输入了“宁秋湖”三个字,光标停在“向导”的输入框之后,抬头看着客厅的角落。   宁秋湖手里拿着一本极厚的外文书,懒洋洋地抬起头。他长相英俊,但气质有些阴沉,因为被打扰了阅读的心情,显得很不高兴。   “不知道。我让会长帮我找了。”他随口应道。   林小乐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吭声,连忙关掉了网页。卫凯倒是不怕他,大咧咧问:“会长不是生你的气了么?还愿意理你?”   宁秋湖瞥她一眼,神情冷冰冰的。   “这是两件事。”   “你把她老友都给杀了,她恼怒得很。”卫凯跪坐在沙发上,笑着说,“有没有批评你啊?”   “她倒是不想杀,只想消除付沧海的记忆。”宁秋湖的声音平板,没什么感情,“但当时方稚不在这里,这是需要争分夺秒去处理的事情,不能等。”   他顿了一顿,认真盯着卫凯。   “凯凯,让方稚跟我搭档,你再去找别人。”宁秋湖说,“协会里没有比他更好的向导了。”   卫凯顿时就不高兴了:“不!要找你自己去找。”   “他是最好的。”宁秋湖平静地说,“我也是最好的。最好的和最好的搭档,这很正常。”   卫凯歪着脑袋看他:“他并不是最好的,宁哥。对你来说,你的前男友才是最好的向导。就连方稚那只小蜂鸟的特殊能力,也是你参照前男友才捣鼓出来的呀。”   林小乐也来了兴趣,爬上沙发和卫凯一起看着宁秋湖:“宁哥,再给我们说说袁悦的事情呗。”   宁秋湖低下头,继续看书。   “早忘记了。无聊。” 第74章 宁哥(2)   林小乐和卫凯都不相信。   “怎么可能忘记。”林小乐说, “当时方稚要吃掉你记忆, 就是第一次的时候,你还哭了。”   宁秋湖皱眉回忆。但他想不起来了。   “记忆既然已经被吃掉, 那就不存在了。”他平静道, “所以我确实忘了。”   卫凯眼巴巴地看他:“宁哥, 方稚当时吃掉的是你和袁悦的什么记忆?”   宁秋湖简直心烦:“我不知道。”   卫凯还在叨叨说话:“谈恋爱的记忆?对袁悦这个人的记忆?还是喜欢他的情绪?很复杂啊,怎么吃得光?”   她不停地说吃吃吃, 林小乐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的云豹吃掉钟妍那条阿拉斯加犬的情景, 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钟妍的情绪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影响了。林小乐慢慢消化了一个母亲丧子的绝望和悲痛,他不会因为在睡梦中突如其来的悲伤而哭醒, 只是在看电视的时候, 一旦出现和母爱有关的煽情画面, 他总是很容易就能理解和陷进去。   “你那么想知道,问方稚吧。”宁秋湖说,“别吵我。”   他的蛇慢慢从背上爬出来,滑落到地上, 房间里的气温为之一冷。   卫凯和林小乐打了个哆嗦, 不敢再跟宁秋湖聊天了。   三人身处的这个位置已经不再是宁秋湖租住的别墅, 而是一处地下室。他们开了几天的车终于抵达这里,并且在警铃协会北京分会的帮助下,住进了这间地下室。这是警铃协会的秘密保护屋之一,距离危机办只有两条街。   卫凯心里对袁悦充满了好奇,宁秋湖跟林小乐说的比较多,她戳戳林小乐, 小声问他:“那个人长什么样?”   林小乐回忆了片刻,小声回答:“很瘦,精神不好,长得嘛,还可以的。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毛丝鼠嘛,那只老鼠还会变大,而且他的精神体力量很稳定也很强,他跟秦夜时搭档,能控制秦夜时的情绪,我们这边普通的向导可能没办法应对。”   两人说话声音虽小,但宁秋湖还是听到了一点儿。   警铃协会里有一个名为方稚的向导,他的精神体是一只蜂鸟。这只蜂鸟的特殊能力是潜入人的情绪和记忆中,窃取回忆的具体内容,宁秋湖后来给方稚设计了一些训练项目,经过训练之后,方稚的蜂鸟甚至可以吃掉某些记忆,起到消除痕迹的作用。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实验。宁秋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给方稚设计这样的项目,就像他一开始就知道,经过那些训练,方稚的蜂鸟真的能吃掉记忆一样。   仿佛他曾经在其他人身上实验过,并且成功了。   他并不记得这位名叫袁悦的向导是什么模样,零零碎碎地听过身边的人提及,知道他是自己的前男友,是一个挺优秀的向导。但他没了这一块的记忆,所有的形容对他来说,都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方稚一共吃了多少次?”林小乐问。   “十二次。”卫凯立刻说,“最后一次是去年底嘛。”   林小乐非常遗憾:“都吃光了?没剩下些什么?”   “吃光了吧。”卫凯得不到更多的八卦内容,纠结死了,“好后悔……早知道在没吃完之前多问几遍了。”   林小乐有些高兴:“我知道的比你多,我告诉你。你明后两天帮我值班吧?”   宁秋湖看不下书,干脆合了起来。   方稚的蜂鸟吃了十二次,所以他对袁悦的记忆,是在这十二次里一点点消失的。   在一切还未消失殆尽的时候,他似乎跟林小乐和卫凯说过袁悦的很多事情。宁秋湖在这一刻突然涌起一种想问问他俩的冲动:他想知道袁悦是什么人。   只是还未问出口,卫凯一个翻身,又趴在了沙发上。   “宁哥,说到合适的向导,我想起一个人。”她乐颠颠地说,“他以前跟你一起工作过啊,就是做新希望那个实训系统的时候。”   宁秋湖立刻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了:“严谨?”   “我记得他的精神体是只鹦鹉,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但是控场能力很强。”卫凯说,“你的森蚺一旦进入战斗就不太稳定,我觉得你应该选择能压住处于混乱状态的森蚺的向导。”   宁秋湖有些心动了。   林小乐在一旁提醒:“但严谨不是警铃的人。”   “没关系。”卫凯笑道,“宁哥只是找他一起参加技能大赛,又不是让他加入警铃,没必要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林小乐点点头,他同意卫凯的说法。   “宁哥,方稚确实不合适。”他认真道,“他是会长那边的人,如果被蜂鸟进入你的意识里,知道你的打算,那我们可都玩完了。”   卫凯扭头看他:“会长还是很讨厌融合过后的精神体?”   林小乐:“非常讨厌。她发现我的云豹长着四只耳朵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嘘。”宁秋湖冷冰冰地开口,“停止这个话题。”   他语气森然,林小乐和卫凯意识到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了那条亚马逊森蚺令人恐惧和作呕的压力,两人骨头都颤抖起来,缩在沙发上不敢擅动。   “别的问题不要想了。”宁秋湖轻声说,“牢牢记住警铃参加技能大赛的目的。”   这一次的技能大赛,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入决赛。   “技能大赛的决赛会场距离我们这么近?”周沙看着例会上传阅的通知,“富贵体育场就在隔壁街啊,它那里的地下排水系统跟我们的连在一起,我记得以前体育场里内涝,水排不出去,全倒灌进我们这儿。当时把楼上的丧尸博物馆都给淹了,差点就渗到负十八层。”   “那是你爸妈工作时的事情,早就修好了。”应长河说,“大家先看看,心里有个数。下个月体育场就要封起来维修了,从维修到秋季决赛,这一片的安保都会很严格,你们注意点儿,不要出乱子。这一次参赛的人数是史上最多的,里面肯定混杂着警铃协会的人,务必提高警惕。”   “警铃协会的人一旦释放精神体,不是立刻就会被发现么?”章晓问,“它们脖子上有个铃铛。”   “能把铃铛放上去,自然就能把它藏起来。”应长河说,“危机办的秘密文件你们也都浏览过了,如果警铃协会想要继续融合精神体,技能大赛是最适合的,那么多人。”   周沙眼巴巴地看着他。   应长河轻咳一声:“危机办现在太忙,一苇暂时回不来了。”   “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周沙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危机办抽调一苇去工作,你明明跟我保证,技能大赛开赛的时候他能回来。他不回来,我跟谁搭档啊?”   周沙是国博的种子选手,连续几年的技能大赛冠军。原一苇是她的固定搭档,周沙早就跟应长河说过,自己绝对不会在技能大赛上跟除原一苇之外的人共同参赛。   “这次的比赛取消了单位队伍的规定,所有人都是自由参赛,你完全可以跟一苇以自由组队的形式报名。”应长河解释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周沙其实是想让应长河把原一苇拉回文管委,但应长河已经这样讲,她只好保持沉默。   “剩下的就是高穹章晓,还有秦夜时跟袁悦。”应长河说,“虽然是自由组合参赛,但是本馆说得很明确了,所有在职的哨兵和向导都必须参加比赛。”   秦夜时抬头看袁悦,袁悦仿佛没听到应长河的话,正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发呆。   他这段时间的睡眠似乎愈加不好,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   袁悦不会跟我搭档的。秦夜时心灰意冷地想。   章晓和高穹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高穹要去危机办了,谁来跟章晓搭档?   周沙……高穹无声地用口型冲章晓说。   章晓坚决摇头。   自己的员工显然都没什么工作热情,加之最近确实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应长河又轻咳一声,把众人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还有另外一件事。目前本馆已经确认,谭越手里的那本《吉祥胡同笔记》确实是真的下卷。谭越挺大方,直接给我们检查了一遍,但是她也提出要求,她要过来看一看我们手里的上卷。”   袁悦终于抬起了头,这是他经手的事情:“那很难。上卷的上半本我们是一直保存着的,但是下半本在欧庆棺材里放太久了,挖出来的时候受损已经很严重,我们修复得非常艰难。这是不对外展出的文物,谭越如果想看,手续比较繁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谭越是华人,她是一个人过来看么?如果不是的话,她随行的所有人都要办手续的。”   应长河点点头:“是的,比较麻烦。但是本馆打算答应谭越这个要求,争取一个和谭越面对面沟通的机会。目前谭越那边的人也在办手续,她虽然是华人,但是几年前就在杭州定居,省了不少事。馆长现在的意思是,你参与过修复,比较熟悉笔记,形象也不错,决定让你去配合讲解。”   袁悦:“……”   他沉默地看了看自己,想不通“形象不错”这四个字是怎么钻出来的。   “明天你就到本馆那边去,找马师傅,先熟悉熟悉整个流程吧。”应长河打算结束例会。   袁悦连忙说:“我明天请半天假去新希望找个老师,问些工作上的情况。”   应长河答应了,让他自己跟马师傅联系就行。   因为陈氏仪暂停使用,文管委的人现在整天无所事事,周沙和秦夜时继续在档案室里整理档案,袁悦像是疲累过了头,在电脑桌前发呆片刻之后便趴着睡着了。他的毛丝鼠也没有蔫蔫的,露着肚皮躺在他脑袋上。秦夜时释放出自己的狼獾,它跃上电脑桌,伸爪去碰毛丝鼠。   毛丝鼠似乎来了点儿精神,在袁悦乱糟糟的头发窝里滚了一滚,抬手回应狼獾的动作。两个精神体你来我往地玩儿推手游戏。   高穹和章晓进了应长河办公室,询问应长河什么时候安排高穹去危机办。   应长河其实还没跟秦双双说过高穹的真正身份。只是秦双双跟他提过,文管委现在没有工作,她想抽调周沙和高穹到危机办来帮忙。周沙和原一苇是伴侣,这两个人很适合共同进行侦查活动。秦双双顺便提起了那支在解放碑附近神秘消失的情报小队,应长河便想到了高穹。   “不去行吗?”章晓说。   应长河沉默地注视着他。   “章晓,我先跟你通个气吧。”应长河说,“因为陈宜和付沧海的事情,上面判断国博已经不再适合存放陈氏仪,危机办想争取,但他们肯定是拿不到的。陈氏仪之后会被转移到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的一个秘密场所里存放。仪器转移的时候,管理员必须随同转移,什么时候开始转移,转移会持续多久,你要在那边呆多久,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和高穹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耍脾气,行吗?”   章晓蓦地一惊,立刻看着高穹。高穹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神情呆愣,还没回过神。   他们就要分开了。   第二天,严谨半梦半醒之间接到了袁悦电话。   他仍旧睡在办公室里,低血压让他心情烦躁,一边满脸怒气地刷牙,一边听袁悦说话。   严谨和袁悦是因为宁秋湖才认识的。他知道宁秋湖有一个在人才规划局学习的男友,也见过袁悦几次,但两人真正开始熟悉是从宁秋湖不告而别开始。   袁悦只知道在新希望里头,宁秋湖和严谨是超越了师生关系的朋友。他找过严谨很多次,反复询问宁秋湖的去向,最后两个人都绝望地意识到,宁秋湖的离开非常决然,他没有跟自己的爱人和朋友提起过哪怕一次。   袁悦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活力。   “严老师,那我现在过去?”   严谨吐了口中的泡泡:“技能楼的钥匙我是有,但是顶层实训室的口令卡是邓宏拿的。我和他要一起配合才能开门。”   袁悦很快问道:“那邓宏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邓宏出差了,不在国内。”严谨哗啦哗啦地漱口,“你要用实训室训练吗?跟谁一起?”   “不训练,我就想在系统上查点儿东西。”袁悦说,“需要什么手续和证明吗?”   严谨:“查什么?”   那一头的袁悦沉默了很久。   “查宁秋湖在顶层对战室里最后一次训练的记录。”他低沉地开口,“就是他杀人的那一次。”   严谨愣住了。   时间还早,水龙头里的水冷冰冰的,严谨觉得自己手脚也都随着袁悦这句话凉了下去。   “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他急切地说,“那是一次意外。”   “可他的森蚺把对方的精神体吃下去了。”袁悦的声音很冷静,隐约透着某种不容动摇的决心,“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的低级错误。不是击溃而是吃掉,那根本不是哨兵战斗的方式。严老师,你心里就没有一刻怀疑过,他是在……蓄意杀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64章里说过,宁秋湖在拿到毕业证之前就被新希望给开除了。   顺便剧透一下:下章他和袁悦就要重逢啦。   这几章写得太爽了,袁悦这条线和主线剧情关系非常紧密,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最近不太见到高穷和章晓而觉得我跑偏了_(:з」∠)_   不过好像因为糖分不多所以越来越少人看了啊……打滚~不要走哇,后面有糖,主副CP都有大糖~ 第75章 宁哥(3)   严谨没有立刻回答。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 两人像是此时此刻才沉默地彼此交换着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是意外, 袁悦。”严谨无力地说,“你为什么现在……又提起这件事?”   袁悦沉默片刻, 低声说:“你知道国博最近死了一个人么?”   “知道。”严谨说, “我看到了情况通报。”   他在新希望工作, 新希望又是专门培养哨兵向导的地方,来源不甚清晰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 老师们早就知道, 被杀的是一个普通人,而袭击他的是一个哨兵。   “这和宁秋湖有什么关系?”他问。   “现场的监控摄像头很清晰, 拍下了袭击者的精神体。”袁悦的声音很低沉, “你还记得宁秋湖的精神体是什么吗?我记得的。”   严谨愣愣站在洗脸台前, 背上忽的冒出了一片冷汗。镜子被水汽覆盖,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满眼惊悸的自己。   “见了面再说吧。”袁悦说,“我先去一趟单位,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去找你。你有课么?”   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挂断电话之后, 严谨拽下干毛巾, 盖在自己脸上, 狠狠擦了一把汗。   袁悦说得隐晦,但他听明白了。   严谨今天上午都没有课,他洗漱完毕,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他跟高穹和章晓提起过宁秋湖,说他是新希望最优秀的学生,也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但宁秋湖却杀了人。   事情发生在宁秋湖毕业前夕。   当时他正和一个哨兵在对战室进行一比一的战斗, 对战室外头有几个人观战,严谨在对战室里头。他释放出自己的鹦鹉,维持战场的秩序。   宁秋湖的森蚺落到地上的时候,他的对手明显吓了一跳。   亚马逊森蚺是世界上最大的蛇类,并且习惯用吞食的方法来进食。它冲对面的哨兵张开蛇口,粗大的蛇信伸缩不停,整个对战室都弥漫着这条蛇的惊人压迫力。   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训练。每一个从新希望毕业的哨兵都要完成一定的实训课时才能顺利拿到毕业证,宁秋湖那天正巧在对战室值班,所以就答应了这位哨兵的要求,和他一起练习,让他补满课时。   来围观的人都是想看宁秋湖的,严谨当然也是。他和宁秋湖配合过很多次,因而鹦鹉闲散地落在肩上,他也闲散地坐在地上,打算开开心心地观战。   来训练的哨兵释放出自己的精神体,是一只隼。   他的隼非常漂亮,在显出形体的瞬间立刻变大,双翅平展,竟然覆盖了一半的天花板。   严谨也忍不住发出惊叹。他认识这个哨兵,知道他是物理学院的高材生,还没毕业就已经被危机办点名要去了。可惜他擅长的不是攻击,而是出色的侦察和反侦察能力,这场战斗也不是非要争出输赢,目的只是凑课时,   隼是蛇的天敌,两只动物同样拥有庞大的形体,但相较起来,隼的灵活性比森蚺更高。它反复俯冲向下,啄击森蚺的头部,一击得手后身体迅速变小,立刻后撤脱离,随即形体再次变大以展示自己的威慑力。   宁秋湖倒是不显得着急。但森蚺的脑袋被啄破了,发出凶恶的丝丝声,随即矮下腰,团成一团。   严谨的鹦鹉忽然浑身一颤,炸开了毛。   与此同时,森蚺融化了。   或者说,它消失了。   巨蛇的形体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颗粒,水流一样淌下来。对战室里很快弥漫起浓重的雾气,令人喘不过气。雾气从森蚺原本停留的地方不停卷涌出来,一直涌到天花板,将对方哨兵和那只隼都包围在内。   森蚺本来就比隼更壮大,它化成的雾气也远比隼要多,雾气占据了整个对战室,不过瞬间,那只在天花板上盘旋的隼便被雾气死死罩住了。雾中仿佛有什么钳制着它,它发出了尖利的惨呼。   巨大的蛇体终于从雾气中显示出来,涌动的颗粒纷纷进入森蚺的身体,它把蛇身紧紧卷起来,将那只隼缠在里头。   “认输。”在隼的叫声里,隼的主人连忙笑着说,“虽然隼是蛇的天敌,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你的森蚺太大了,在形体上占了很大的优势……”   宁秋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弹了弹手指。   严谨心中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攻击的手势。   得到指令的森蚺立刻张开巨大的蛇口,将在蛇身缠卷而成的牢笼内扑腾挣扎的隼一口吞了下去。   这不是击溃,而是毋庸置疑的吞食。隼一旦被森蚺吞入腹中,再无重新凝聚的可能。森蚺满足地支起脑袋,所有人都看到它脖子上有一团蠕动的东西,十分突兀地顶起了蛇皮。   严谨连忙抱住栽倒在地的哨兵,大喝一声:“宁秋湖!”   宁秋湖如梦方醒,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森蚺。   “放出来!”严谨大怒,“把隼吐出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宁秋湖再次把森蚺释放出来之后,它连脖子上那团东西都不见了。   事件的影响极为恶劣。昏迷的哨兵被送到了二六七医院,当天晚上就断了气。虽然在实际的战斗中,哨兵可以用击溃对方精神体的方式来打败敌人,但宁秋湖的森蚺直接吞下了隼,这已经不是普通实训的攻击手段,宁秋湖最后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直接被新希望开除了。   在举行内部听证的时候,严谨详细地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还提了两个问题。   “为什么宁秋湖在对方已经认输的情况下还要指挥森蚺攻击?”   “不同的精神体之间不可能这么快就融合在一起,但从宁秋湖收起森蚺到再次释放,前后时间不过两分钟,隼已经完全被森蚺‘消化’了,这非常可疑。”   遗憾的是,新希望不想把问题闹大,因而没有理会严谨的疑问。宁秋湖太优秀了,一个优秀的学生发生这种事情,如果闹大了,很容易会让新希望蒙上不好的传言。   最后,校方本着大事化小的思路,直接开除了宁秋湖。   严谨提出来的两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他此时此刻再想起来,仍旧觉得无法理解。   严谨非常喜欢宁秋湖,他认为宁秋湖身上有难得的潜质:具有一定的野心,并且愿意为自己的目的付出常人难以做到的努力。   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包庇和宽恕一个在自己面前杀人的学生。   袁悦问得没错,他怀疑过。他怀疑宁秋湖是故意的——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这种怀疑找到可靠的理由。   想得多了,肚子也饿了。严谨草草冲了一杯麦片,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袁悦就要过来。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端着杯子去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时,顿时僵了。   他一直没删宁秋湖的手机号码。   而此刻来电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宁秋湖”三个字。   “爱是一种条件反射。”   在人才规划局的最后一节课上,袁悦班上的辅导员告诉自己的学生,她结婚了,并且已经辞职,将随着丈夫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和工作。   学生们为她送上了欢呼和掌声。   年轻的老师开心地与他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并且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袁悦很久之后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条件反射是经由外部刺激而产生的,只要这种刺激还存在,条件反射就不会消失。沉浸于“爱”之中的人,恋人的声音、身影,甚至他名字中的某一个字,都能令他涌起无端的温柔和甜蜜。但是外部刺激一旦消失或变化,引起条件反射的条件改变了,条件反射就会受到抑制,最终消失。   袁悦觉得,自己对宁秋湖的感情,正在时间里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留下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好的,但美好的回忆并不一定与爱这种情绪相关。他回忆起自己与宁秋湖的初遇,曾经也觉得甜蜜,但现在只想一笑置之:都过去了。他心想,我们都变了,我也是,你也是。   两人的第一次交谈是宁秋湖主动的。当时袁悦代表人才规划局参加全国技能大赛,他参加的向导单人赛里有一道附加题,用于考察向导精神体的特殊能力。   在毛丝鼠的帮助下,他完整地记录并复述了一份多达三万字的文献,拿到了最高分。   比赛结束之后,宁秋湖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袁悦面前,问他这种神奇的记忆力是怎么回事。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像火星落在洒满了汽油的柴禾上,好感迅速生起,并且以无法阻挡的趋势,把两人卷入了“爱”这种条件反射之中。   袁悦心里是不愿意相信宁秋湖是杀人凶手的,但那条森蚺他真的太熟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当时自己能直接看到陈宜出事时的监控录像,哪怕只是一道残影,他一定也能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   走出地铁站,袁悦一边往新希望的大门走,一边给严谨打了电话。   他穿过校门,经过贴满了周沙照片的荣誉墙,经过大门紧闭的技能楼,一直走到了生科院的电梯前,但严谨没有接电话。   袁悦把手机揣到兜里,有些为难。严谨的办公室在地下,进入严谨的办公室要搭乘电梯,但他没有口令,无法抵达严谨所在的那一层。   正踟蹰着,电梯门开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   前面的那个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他看了袁悦一眼,眉头轻皱,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径直擦过袁悦肩膀走了。   后面那位和袁悦差不多高大,但年纪比秦夜时和章晓看起来都要小,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套头衫和牛仔裤,正拿着电话在叽里呱啦地说话。   “我现在就回去……没答应。怎么可能答应啊,你们想得倒美。那鹦鹉啄了半天我的蜂鸟宝宝,毛都快被拔完了……”   他边说边走,经过袁悦身边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顿时一凛,手指发僵,手机从掌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方稚,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份饭,肉末茄子……喂喂?”   “方稚!”   生科院门口传来声音。   “赶时间,快走。”   方稚退了两步,弯腰捡起自己的手机,红着脸冲袁悦点了点头,跑出大门。   “你磨蹭什么?”宁秋湖满脸不耐,“那个是谁?”   越过方稚的肩膀,他看到呆立在电梯前头的那个男人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种眼神令他极为不舒服。   方稚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我靠……我靠……宁哥,我靠……”   宁秋湖:“说人话。”   “他,他袁悦啊。”方稚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天,是袁悦……”   宁秋湖的心猛地一跳,渐渐剧烈了。   那年轻的,瘦削又憔悴的男人移动了,他朝着自己和方稚走过来。宁秋湖下意识地想走,他现在应该立刻离开,他已经忘记了袁悦,再见面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他动不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温柔有力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方稚仍旧紧紧揪着自己的左胸的衣服:“我靠,宁哥……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哭了……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这么……”   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词。见到袁悦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吞进自己脑中的那部分陌生记忆疯狂地跃动叫嚣,方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太阳穴突突突猛跳,宁秋湖的记忆在他身上活过来,他被猝然涌出的思念和牵挂弄糊涂了。   方稚回过头,瞧见袁悦已经走了过来。他脸上全是怀疑和惊愕,目光紧锁在宁秋湖身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袁悦低声问。 第76章 宁哥(4)   宁秋湖沉默以对, 方稚倒起了好奇心——或者是别的心, 总之他主动回应了袁悦的话。   “我们来找严老师叙叙旧。”   宁秋湖此时只知道袁悦和自己曾经有过一段,但不晓得这个“曾经”到底有多深, 便也随着方稚的话, 很随意地说了句:“很久没见严老师了……”   “找严老师叙旧, 不找我?”袁悦的声音都颤抖了,“你刚刚……你刚刚没有认出我吗?”   宁秋湖为难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是知道不管怎么说都会让面前的人伤心, 他闭了嘴, 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袁悦想不通,为什么他方才走出电梯的时候, 看自己的眼神竟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短暂的惊愕过去之后, 袁悦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脸色顿时一变:“你要对严老师做什么!”   方稚一脸茫然:“没、没做什么……”   宁秋湖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冲袁悦说:“就聊了会儿天,没什么事。”   袁悦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他有些懵:这个是宁秋湖的新搭档吗?再次打量方稚, 他的眼神带着些微的怒气和审视。   方稚莫名其妙地又脸红了, 在袁悦的目光里, 他的心脏怦怦乱跳,没办法喘气。   “严老师正好找你。”宁秋湖扯了个谎,“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宁秋湖强硬地拽着方稚的帽子,把他拉走了。回头看袁悦,只见他随着自己和方稚前行两步后,犹豫地停下了。   把方稚拉到拐角, 宁秋湖立刻低声对他说:“释放蜂鸟!”   方稚还兀自脸红心跳着:“放出来做什么?”   “消除袁悦见到我俩的记忆。”宁秋湖说得飞快,语气又急又狠,“他怀疑我们来找严谨不怀好意,他一定是……知道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   会留下痕迹的,只有杀死付沧海的那一次,宁秋湖忐忑起来,又催促了一句:“快!”   方稚也觉出不妥当,连忙释放了自己的蜂鸟。蜂鸟很小,但飞行速度却迥异于正常的蜂鸟,箭一般拐了个弯,朝着生科院的方向冲刺。   “就跟你刚刚消除严谨的记忆一样,不要吃太多,消去和我俩有关的就行了。”   方稚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袁悦站在了电梯前,正在拨打电话,蜂鸟悬停在他头顶,无声无息地化成了轻雾,落在他身上。   “其实……袁悦很危险。”方稚说,“他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一个未知的变数。干脆,我把他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消掉吧?”   “不可能的。”宁秋湖冷静地说,“不止严谨,他身边还有其他的人知道我的存在,一旦提起,立刻就会发现袁悦的记忆被做了手脚。这样你就暴露了。”   方稚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那杀了他就好啦。”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难受,有些悲哀,这些情绪令他的胸口紧紧揪着,有一种不分明的痛,因而接下来的话也迟疑了,“杀了他就没问题了,消除变数,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继续工作。你知道的,就算我吃掉了记忆,万一出现某些适当的刺激,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还是有可能会恢复的。”   宁秋湖没出声,但方稚忽地浑身发颤。   “不不不……宁哥,我错了……说错话了……别、别这样……”   方稚双腿一软,差点跪下来,幸好被宁秋湖扶住了。森蚺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随即就被宁秋湖收了回去。   “不杀……不杀袁悦,我知道了。宁哥,求你别吓我。”方稚结结巴巴地说,“在这里吓人也不好啊,这儿可是学校……”   宁秋湖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神情变得愈加凝重。   方稚小声道:“吃完了,都没了。”   他的蜂鸟回到了他身边,以极快的速度扑腾着小翅膀。宁秋湖指着小雀低声说:“回去之后,再处理一次我的记忆,和袁悦有关的。弄得干净点!”   方稚一愣:“为什么……”   宁秋湖脸色阴沉,没有回答,转身走了。   方稚跟在他后头,收起了自己的蜂鸟,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方才宁秋湖泄露出的杀气,并不是他的意识掌握的。那就像一种条件反射,在袁悦可能要面临死亡危机的时候,宁秋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森蚺的杀气已经溢了出来。   即便他已经忘了关于袁悦的事情,想不起袁悦的模样,但保护他的念头,像是深深刻在灵魂与血肉里,轻易消不去。   方稚跟在他身后,觉得很羡慕。   只有完全信任对方的哨兵才会对自己的向导出现这样的强烈的、不由自己控制的保护欲。他没有,也没遇到过自己喜欢的哨兵,因而才遗憾。   抵达严谨所在的地下楼层的口令是2046。   挂断电话之后,袁悦在电梯前发呆了片刻,才慢慢走进去。   他按下口令,茫然地想,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严谨?   严谨坐在办公室里喝麦片,也是满心的莫名其妙:袁悦来找我干什么?   他今天没有课,昨天熬夜做课题,原本打算睡到九点才起的。一旁的旧沙发上留下了个凹痕,像是刚刚还有人坐在那里。但严谨是不坐的,他腰不好,坐太软的沙发不舒服。   他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自己早上为什么早起,现在又为什么端着一杯冷了的麦片站在书桌前。鹦鹉的爪子扣住书架一角,看着他嗷了一声。它羽毛有些乱,像是跟什么小东西搏斗了一场似的。   袁悦进门之后,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严谨说:“是我找的你,还是你找的我?”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袁悦先掏出了手机:“对了,是我找的你。”   手机上有通话记录。   “我为什么找你?”他问。   严谨想骂人了:“我怎么知道!”   他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你早上几点给我打的电……”   手机上有一个他没任何印象的通话记录,“宁秋湖”。严谨话没说完就停了,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他于瞬间想起了袁悦手机里说的话,和随后来访的宁秋湖。   宁秋湖带着一个年轻的向导,他是来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参加技能大赛的。   若是放在昨天,甚至放在袁悦来电话之前,他可能都会答应。但是与学生重逢的喜悦被恐惧盖住了,他忙不迭地拒绝了宁秋湖。宁秋湖没有勉强他,对身边的向导示意,随即一只蜂鸟飞了起来,直冲自己刺过来。   他的鹦鹉保护了他。但蜂鸟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意愿,它当然也没办法对严谨实施什么具有伤害性的行为——它只是散开了,细细的白色雾气覆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和宁秋湖这次来访有关的记忆便像真正的雾气一样,慢慢消失了。   严谨背上冷汗顿起。   宁秋湖刚走,而袁悦来了。他立刻知道袁悦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宁秋湖,宁秋湖来了,你刚刚在下面是不是见过他?你说是他杀了你们单位的人。”   袁悦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睛先是睁大,随即又立刻皱起了眼皮。   消失了的记忆再次打捞起来,花了他一些时间。尖锐的疼痛令他大脑有些混沌,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宁秋湖,他身边的年轻向导,他看着自己的陌生眼神,袁悦全都想起来了。   “他身边的向导,我怀疑,他可以消除别人的记忆。”严谨说,“但……但这怎么能做到呢?这太奇怪了……难道那个向导变异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可以做到。”袁悦脸色苍白,低声道,“是他以前教我的。”   关于付沧海事件和警铃协会的调查一直在暗地里开展,但其余人的生活和工作,仍旧和以前一样。   袁悦从危机办回到文管委,满脸疲倦,靠在电梯上直打呵欠。   秦夜时今天和章晓一起值班,高穹不知去哪儿了,章晓不肯说,他也就不问了。   袁悦一出来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从值班室伸出个脑袋。   他看着袁悦,袁悦也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就那样互看了半天。袁悦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递给秦夜时:“一个通知。”   另外还有一袋水果。   “你姐姐给你的。”   秦夜时没想到袁悦居然跟自己说话了,这惊喜来得过分突然,让他半天没回过神,只是呆呆看着袁悦。袁悦把文件袋和水果都塞到他手里:“拿好。”   文件袋上有危机办的印戳,秦夜时一看,顿时生起满心怀疑,连高兴的劲儿都被推到了一边去:“你又去危机办?你最近怎么老去危机办?找我姐有什么事吗?你要问她什么事?和我有关吗?直接问我不行吗?”   袁悦摇摇头,不想把宁秋湖的事情告诉他。   “把通知给章晓看,和你没关,和他有关。”袁悦说完,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拖拖拉拉地走进了档案室,趴在桌上就睡。   秦夜时好不容易见着他一次,而今天袁悦更是极其难得地跟自己说了话。秦夜时高兴极了,把文件袋往章晓那边一扔,提着个椅子就钻进了档案室,小心翼翼地关了门,特别轻,没出一点儿声音。   章晓正歪在一旁看《薛定谔的异地恋》,见有文件,只好把书放下,拆开了袋子。   通知是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发出的,《关于转移陈氏仪及调动陈氏仪管理员的通知》。   章晓心中一跳,直接跳过前面几大段的官话,立刻翻后面的时间。   转移和调动的时间都是一周后。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呆呆地攥着通知。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转移和调动都来得这么快。 第77章 白浪街(1)   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手里头有不少秘密的仓库。前几年有一个储存岩化病毒的仓库发生了泄露, 一时间人人自危, 连水都不敢喝了,管委会名声也随之一落千丈, 时时刻刻有崩溃的危险。   之后陆陆续续投入不少钱, 把所有仓库都加固和重新修缮了一番, 管委会还发了通告,开了发布会, 总算把舆论里的不满和恐惧压了下来。这次要存放陈氏仪的是三号仓, 位于城郊,坐车起码得两个小时。   高穹也要去培训, 培训地点是另一处城郊, 坐车起码也得俩小时。   这下真成异地恋了。章晓苦中作乐地想。   他心里转过许多个想法, 但始终没能按下再用一次陈氏仪的念头。   高穹和应长河在危机办那头正跟秦双双说明自己的身份。秦双双会有什么反应,章晓不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心里头有种没着没落的茫然。   他曾经厌恶自己特殊人类的身份,想着在这里做足两年就可以调到别的地方, 哪怕在国博里看门扫地都好。   但发生的事情太多又太急, 他已经完全被卷入了其中。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在边缘处黏连活动, 他一旦和陈氏仪一起移动,则完全成为了陈氏仪的保护者。   这个决定是有些仓促的。管委会始终没有见到确切的警铃协会已经复苏的证据,内部各个派别争斗频频,所有的反应和决定都算不上及时。但有一点,每个人都达成了共识:陈氏仪是绝对不可以被警铃协会拿过去的。随着付沧海的死,陈宜当时的事情再次被提起来, 他们终于确信陈宜也是被警铃协会杀的,这已经足够证明文管委不安全了。   但陈氏仪这东西,不好用,用不好。太棘手了,甚至有人开始埋怨当年为什么要批准陈正和折腾这么一个玩意儿。现在要转移陈氏仪,除了把管理员也一起弄过去,他们也并不知道应该怎么保管才好。   章晓不能细想,一想就觉得非常混乱,日子糟糟的,没有一个明朗的开口。   他把通知放好,因为有了应长河的预告,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情平定下来。   值班室里的电话此时响了,是来找袁悦的。   袁悦正趴在档案室的桌上,睡得很沉。   秦夜时带着椅子进来,轻手轻脚地和他分踞一张电脑桌,也照样趴着,心事重重地看他的睡脸。   他知道袁悦有很重很重的心事,但袁悦不肯说,他也不好意思问。之前那段不长不短的冷战让他难受极了。不说就不说吧……秦夜时心想,等他愿意说了我再听。   袁悦睡觉的时候也像是不舒心,眉头皱着。秦夜时不敢碰他,双臂叠在一起,下巴搭在手臂上,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地看着他。   愿意跟自己说话,那就是原谅自己了。   他心里挺高兴的。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袁悦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但不理睬就等于生气,肯定是自己做了些让袁悦不爽的事情。秦夜时回忆来回忆去,大概也就是那天直接在椅子上就那啥了,袁悦是为这个生气。   正琢磨着,外头隐隐传来电话铃声。值班室那部电话响得特别凄厉,应长河说没钱换,反正他不值班,坚决不肯买个新的。   袁悦也被铃声吵醒了,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到秦夜时盯着自己,脸上还有半个没褪去的笑。   他看着秦夜时,看得这个年轻的哨兵脸上没了笑意,一张脸红起来,讷讷地直起身:“我就看看,我什么都没做。”   袁悦又闭上了眼睛。   这人不是一般的傻。他想到了秦夜时精神世界里那片干净漂亮的白,还有因为自己而新生的阴霾。他很过意不去,甚至有些负罪感,加上醒得迷迷糊糊,伸手就往秦夜时脑袋上摸。   秦夜时不敢动,任由他摸来摸去。他发质有些硬,自己摸起来觉得不舒服,于是十分紧张地看着袁悦,怕他也觉得不舒服。   袁悦闭上眼睛,小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秦夜时连忙点点头。   和严谨进了危机办几次,袁悦和严谨一起把宁秋湖的事情全说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连续很多天都失眠,睡是睡得着的,但他不停喝咖啡,用冷水洗澡,咬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别睡。一进入睡梦中,他就会想起以前和宁秋湖在一起时的事情。似乎是因为被别人的精神体侵入过并且消除了部分记忆,那些过去很久的东西也纷纷沉渣泛起一样浮上来了。   袁悦不让自己想,不让自己沉浸进去。他怕自己会舍不得。   决心下好了,其实也没那么难。秦双双认真听了两人的话,脸色凝重。袁悦和严谨送来的消息太重要了,她立刻察看宁秋湖的人口资料,发现他最后的一条记录是被新希望开除。资料已经有几年没更新过了,秦双双问宁秋湖的监护人去了哪儿,袁悦回忆了片刻,想起监护人是宁秋湖的母亲,但她已经去世了。   按照规定,监护人和哨兵、向导的信息是每年都要更新的。但是显然,由于资料没有及时录入,宁秋湖这几年间等于完全脱离了人群,没有留下任何的监护信息。   这样的情况不少见,但没人特别在意,确实有这样的规定,可只要不检查,漏洞就一直存在着。虽然哨兵和向导的监护人制度是基本制度,可正因为太基础了,反而容易出问题。   秦夜时紧张地坐着,很有种正襟危坐的意味。袁悦闭眼睛之后,他又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了。   章晓来找袁悦让他听电话。电话是本馆的马师傅打来的,让袁悦过去,跟他再说一说谭越过来看笔记的事情。谭越那边的人已经办好了手续,下周就要过来了。   章晓听了袁悦的话,心里一个咯噔:“也是下周?”   下周他不在,高穹不在,袁悦也不在,家里就秦夜时和周沙。但按照上次佛头发布会的安排,秦夜时也有可能会再一次被抓到活动现场担任保卫工作。   他和袁悦对警铃协会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些,两个人都疑神疑鬼的,总觉得谭越那些人过来是不怀好意。   “她带了几个人?”章晓说,“里面会不会有警铃协会的人?”   袁悦抓抓脑袋:“我不知道。”   俩人心情都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皱眉又叹气,秦夜时靠在档案室门口盯着两人,也是满腹的莫名其妙。   “我走了。”袁悦对章晓说,末了顿一顿,又回头跟秦夜时道别,“再见。”   秦夜时紧张得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他察觉到袁悦的歉意与和好的意图了,立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把袁悦一路送到地面,送到本馆,送进了马师傅他们开会的地方。   章晓回家顺带去买了菜,做好饭的时候高穹也正好回来。   他在危机办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秦双双最近减肥,办公室里什么吃的零食都没有,高穹饿坏了。   两人迅速吃完了一桌饭,高穹洗了碗筷出来,把湿漉漉的凉手贴在章晓脸上。   “今天的酱猪蹄不错。”他品评着,“比前两天那家好吃。”   “那以后就买这家的吧。”章晓抓住他从脸上滑到自己脖子、以及还想继续往下溜的手,“你擦擦干净。”   高穹让他闻自己的手心:“新的洗手液,橙子味儿的。”   他以前没机会吃橙子,在这边吃过几遍之后就抛弃了苹果,深深痴迷上橙子的味道。章晓和他逛遍了超市,终于找到一种不刺鼻又特别清爽的橙味洗手液,他每天不停地用原本那瓶薰衣草味儿的,今天总算用完,立刻拆了橙子味,用上了。   高穹在自己的手心嗅个不停,觉得很幸福。   他和章晓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古代的男大侠和女大侠们谈情说爱,一颗心骚动不已,凑过去要跟章晓亲嘴。   吃饭的时候章晓把调动的时间告诉了高穹,高穹也是下周去培训,秦双双安排了原一苇陪他一起去,说是培训内容比较艰深,需要一个向导在一旁疏导。   异地恋即将开始,高穹想在开始之前好好留下点儿美好回忆。两人小声说了会儿话,电视也不看了,关灯回房共同制造美好回忆。   回忆制造完了,高穹在温暖的被窝里亲吻章晓,心里头有一种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准确的松快感觉。   “今天应长河跟秦双双说的时候,她都吓坏了。”他小声说,“谁都没想过陈氏仪居然还能穿过平行时空。”   “不过她信得也很快。”章晓发现高穹手指上有一个小伤口,在床头拿过消炎药膏,趴在枕头上给高穹涂。   高穹离开危机办的时候就立刻给他打了电话,将整个过程详详细细都说了。章晓也没料到秦双双接受得那么快,据高穹说,在她看到自己的精神体是一只恐狼之后,她才彻底相信的。   “危机办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调查警铃协会的底细,我虽然是外来客,但是没什么威胁,而且能帮到她,她当然是愿意的。”高穹也趴在枕头上看章晓动作,“她相信应长河,所以也相信我。”   他顿了一顿,小声说:“不过原一苇悄悄跟我说,危机办所谓的培训,第一关就是侵入培训者的精神世界。”   章晓一愣:“什么意思?”   高穹跟他解释:“就是调查你脑袋里想些什么。”   进入危机办工作不容易,就连像原一苇这样抽调过去的人,也要经过几个必须考核的项目,其中第一项被危机办的人称为“拷问”。这种拷问与肉体无关,是对新员工精神世界的一种深入调查,但给人的感受和它所带来的痛苦跟遭受拷问差不多。   地底人或者半丧尸化人类要面对的“拷问”比较简单,但针对哨兵和向导的拷问内容就十分复杂了。原一苇没有跟高穹详细说明自己考核时遇到的是什么问题,因为每个人的考核内容都是不一样的,考官同样是从危机办的向导里随机抽签。但这一次高穹的“拷问”将会由秦双双亲自进行。   “我明白了。”章晓用块创可贴在高穹手指上裹了一层,“她没有完全信任你。”   “嗯。而且如果我说的全是真的,那么也不适合让别的人来进入我的精神世界。”   章晓突然有些担忧:“秦双双很厉害吗?”   “原一苇说她很厉害。她跟袁悦一样,不能战斗,是纯粹的辅助型向导。”高穹想了想,“据说她可以跟任何一个哨兵搭档,并且配合度都非常非常高。”   章晓默默想着高穹精神世界里的景象,那片掩盖了无数过去的雪原。   高穹倒是一点都不怕。应长河知道他底细,收留了他;章晓知道他底细,愿意爱他;秦双双现在也知道了他的底细,还打算让他做这样重要的工作。他觉得自己被人需要着,自己是很重要的,“拷问”会带来的痛苦和这样的幸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见章晓仍旧一脸不悦,他忽然凑过去,亲昵地吻了吻他的面颊:“但是和我配合度最高的,肯定还是你。”   章晓笑了一声,觉得现在的气氛非常美妙,他压下了心底的不安,配合着高穹的愉悦,忍不住想要跟高穹说一些心里话。   “陈氏仪下周要转移,三号仓我从来没听过,也没有去过,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应主任以前说过,保护域不是那么容易建成的,我猜三号仓里面其实没有保护域。”章晓低声说,“所以,为了达到最佳的保存效果,三号仓里肯定有更严密的保管措施。”   高穹知道他的心事,立刻明白了:“你是想趁着陈氏仪还在文管委里,再用一次?”   “但是保护域现在没办法轻易打开了。”章晓说,“应主任上次加固过……”   “我可以打开。”高穹接话道,“保护域有一个专门用于紧急情况开启的开关。”   章晓:“……”   高穹继续道:“黑铁柜子我也可以打开,你知道的。”   章晓结巴半天:“高、高穹,你平时……都在干什么?”   “太闲了。没事干的时候我就……”高穹斟酌了片刻,“我就仔细观察。”   “应主任会杀了我们的。”   “他现在不敢杀。”高穹笑了一下,“危机办要我,管委会要你,他不敢揍我们。而且你是为了回去看白浪街发生的事情,他一定能理解的。”   见章晓还要说话,高穹光溜溜地从被里钻出来,吧唧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快,穿衣服。再迟地铁就停了,不划算。” 第78章 白浪街(2)   他俩这一次是光明正大地违规, 心里有种惯偷一般的坦荡:我就违规了, 我确实要违规,我现在就去违规, 你奈我何?   两个人雄赳赳地上了地铁, 气昂昂地下了地铁, 搭乘电梯直达负十八层,却在发现袁悦之后顿时失去了所有气势。   袁悦不想回家睡觉, 那是他的家, 但曾经也是宁秋湖的家,他睡不好。在马师傅那边开完会之后, 他回家拎了一床被褥回到文管委窝着, 正在档案室里一边翻旧资料看故事一边吃泡面。   电梯抵达楼层后发出的“负十八层到了”让他吓了一大跳, 半碗老坛酸菜面差点泼到被子上。   警铃协会来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自己说不定要牺牲了——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宁秋湖也来了吗——这是他的第三个想法。   宁秋湖现在已经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物件,和他过去认识的那一位大不相同,袁悦没有一点儿欣喜,只觉得紧张。他连忙释放出自己的毛丝鼠, 让它出去看看。   毛丝鼠膨胀得与周沙的树蝰差不多大小, 雄赳赳气昂昂地迈了出去。袁悦一头冷汗, 迅速关了档案室的灯,抓起手机立刻拨打了应长河的电话。   电话刚接通,一只手伸进门来,啪地一声按亮了灯。   章晓和高穹挤在门口,毛丝鼠又缩回了拳头大小,抓着章晓的头发骑在他脑袋上:“灯都不开, 你怎么吃东西?”   应长河在那边喂个不停,袁悦连忙说句“拨错了”,挂断了电话:“就你们俩?”   “就我俩。”章晓和高穹对了个眼色:今晚可能不行了。   袁悦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膛里:“你俩三更半夜,跑单位来干什么?”   他抖搂着被子,没听到回答,于是抬头看着章晓。   章晓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袁悦,正犹豫着,高穹说话了:“章晓今天给我写了封情书,但是落在保护域里了。”   章晓:“……”   但袁悦居然信了。   “章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袁悦捏了捏章晓的脸,被这封“情书”引出了心内的万千感慨,“情书,我从没写过,也没收到过。哎呀,谈恋爱真好啊,谈恋爱怎么那么好?我也想谈恋爱……”   走廊有盏灯坏了,袁悦拿了手电筒和他俩一起走出去。   “写情书那是学生才会做的事情,人一上了年纪就不容易搞浪漫。”袁悦老气横秋地说,“写字的速度慢,还得边写边想,一封情书指不定要修修改改,浪费很多墨水和纸。世界上的事情嘛,都是这样的,只要投入了时间,都会觉得很珍贵很值得,舍不得恋爱的对象,也舍不得自己花费的时间、墨水和纸……”   章晓听他说得很奇怪,和平时的唠叨大不一样,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没事。”袁悦搓了搓鼻子,“就随便说说。”   这时高穹在后面接了一句:“想谈恋爱不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么?秦夜时很喜欢你。”   袁悦吓了一跳似的,连连摆手:“别别别这样说。不是的,不是的。”   “他说不喜欢?”高穹凑过去问,“你问过他了?”   袁悦心想,不喜欢倒没说过,他只说了不讨厌。可不讨厌也远不是喜欢的意思。但想到最近这段时间秦夜时的种种表现,他心里头又有些不安:那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不讨厌”的界限。   他边想边走,很快抵达了保护域外头。他这段时间有些浑浑噩噩,站在白墙面前才意识到,没有应长河,保护域他们谁都打不开的。   新的疑问立刻浮了上来。   “章晓,你写情书,怎么写到保护域里去了?不对啊,最近保护域都没开过,你怎么进去的?”   章晓紧紧贴着他站立,双手攥住了袁悦的手腕:“袁悦,这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没有机会。”   他异常凝重,袁悦吓坏了:“你要偷陈氏仪?!”   高穹凑到白墙下方,掏出细细的铁丝,撬开了一块墙皮。墙皮下方赫然是一个密码锁。   袁悦背对着高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章晓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不明白高穹去哪里学来的开锁技术,高穹冲他做了个口型,是一部热播武侠片的名字。   密码是他从应长河那边偷偷拿到的,章晓想到这人连黑铁柜子的开启密码也知道,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偷看的,下意识想了想自己的银行卡。   保护域开了,章晓把目瞪口呆的袁悦也拉了进去。   “我们三个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高穹怪里怪气地用着成语,“千万不能阴沟里翻船。”   袁悦:“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回到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袁悦顿了顿,低声说,“秦夜时看过白浪街事件的报告,他说有一个警铃协会的哨兵死在我家里,是被我攻击的。但我觉得奇怪。我的叶麂就算有攻击的意愿,那时候也不应该有攻击的能力。”   袁悦没出声,这份报告里所记载的事情,章晓在得到许可之后,也曾跟他说过。他略略转动眼神,盯着高穹:“你也一起去?”   高穹:“当然。”   袁悦低了低头,突然来了一句:“我也去。”   陈氏仪相关的研究文献不多,袁悦接触过一些。它们大都是在陈氏仪研制过程中写就的,除了在技术层面上讨论陈氏仪研制成功的可能性之外,其余的主要还是围绕着它的作用来论证。   这个可进行时空迁跃的机器的出现,让原本直线前进的时间顿时产生了无数的可能性,但欧得利斯壁垒的存在,又让过去的时间线得以保有完整性,不至于被异处的来客破坏,导致未来发生变化。   但章晓打破了欧得利斯壁垒。   他的精神体力量远超出欧得利斯壁垒这个保护层所能承受的,所以他可以触摸到过去的一切人事物。   袁悦戴上了自己的陈氏仪。   现在他们三人要回到白浪街,回到十年前。   当年的白浪街事件里,有一个哨兵被袭击致死,但章晓认为当时的他还没拥有足以杀死一个优秀的警铃协会高层的能力。   而白浪街事件结束之后,章晓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事情,只是下意识地畏惧着哨兵的精神体。   他为什么会害怕哨兵的精神体,又为什么会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袁悦看着高穹,又看看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奇妙的世界,这些奇妙的因果:他内心长叹了一口气,充满了新鲜的好奇与苍老的慨叹。   因果相生,互为前提。   高穹抓住了他的手,章晓启动了陈氏仪。袁悦闭上眼睛,在凛冽的风声与细小的冰粒中穿行。   三人在白浪街上的一处旧巷中落地。   此时正是清早,周围十分安静,街上一般只有野猫和野狗慢吞吞走过。   章晓还记得这地方,巷子里一溜都是卖烧烤的小摊子,附近有个小学,这里每到放学时间就热闹得惊人。   但路面上没有人,连猫狗也不见踪影。   “在那边。”章晓低声说,“行动是上午十点开始的。”   他指着巷子底部的一面墙:“翻过去就是我以前住的小区。”   此时危机办的人已经在白浪街埋伏好了,三人小心翼翼地翻墙,穿过一道脏污的水沟,跟着章晓从侧门进入了小区。   门卫室里空空如也。他们猫腰在浓密的树荫与灌木丛中行走,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街上都没人了,你爸妈也没发现不妥吗?”袁悦小声问。   “没有。那天晚上我们刚从外面回来,当时已经很晚了,出租车直接进了小区,周围很安静,我们只想着不要发出声音骚扰别人,没注意其他的异常情况。”章晓回忆着那天的事情,“第二天起得也很晚,我们都很累。”   高穹突然插嘴:“你记起来了?”   “没有。就一点点印象。”章晓说。   上次偷偷启动陈氏仪是因为想看一看到底是谁袭击杜奇伟,随后章晓和高穷意外地看到了铃铛标志。从那一天开始,一直没办法拼凑起来的回忆像是从迷雾中隐隐露出了形迹。他慢慢地能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了,但真正重要的始终隐藏在雾里,他还摸不着。   警铃协会的基地在地下,危机办的主要战场也在地下,袁悦释放出毛丝鼠,命令它四处逡巡侦查,没有发现这里有人埋伏。   “有摄像头。”高穹说。   “没关系,拍不到。”章晓催促他赶快走,“爆炸之后,物业那边也什么都没了。”   章晓越是靠近自己的家,越觉得熟悉。他自然地输入了开启单元门的密码,就像他一直都记得那样。三人没有搭乘电梯,而是走步梯一路往上。章晓走在最前面,即将抵达自己家所在楼层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安全通道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脚步声轻轻移动,随即传来哗啦一响。   声音消失之后,章晓才低声解释:“我妈,她出来倒垃圾。我认得她的脚步声。”   他突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楼梯间的窗户很敞亮,这是晴朗光明的一天。   高穹牵着他的手,拉着他继续往上走。   三人或坐或站,守在安全通道里。时间一分分过去,章晓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他看着高穹,颤抖着声音说:“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了。是你救了我。”   高穹眉毛一跳,还未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忽然感觉到数股强大的精神体力量从地下窜起。那是寒冷的、充满杀意的哨兵才会释放出来的精神体,纵然是高穹,在感受到这些力量的时候也不免被激起了一身冷汗。   陈氏仪显示,此时此刻正好十点。 第79章 白浪街(3)   他们分不清精神体的主人分别是谁。陷入杀场之中的有警铃协会的人, 也有危机办的人, 浓烈的杀气涌出,是正是恶全无区别。   安全通道的门上嵌着玻璃窗, 玻璃片随着不安定的气浪微微震动, 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章晓和高穹都没纠缠在刚刚的疑问上, 三人单脚跪在地上,谨慎地通过安全通道的门察看外面的景象。章晓的家恰好在安全通道斜对面, 此时大门紧闭, 没有动静。   在沉默的等候之中,三人都感觉到了墙体的颤动。充满恶意与杀念的意识像是无形的蛇, 钻入了袁悦和章晓的脑海里。和哨兵相比, 他们更容易捕捉到别人意识的波动, 何况此时此地混杂着无数股辨析不清的力量,每一股力量中掺杂的意识都极为强烈:在战场上,确实会有强大的哨兵和向导用如有实体的精神力量去攻击敌人的意识,而在哨兵和向导之间, 又以向导受到的精神攻击最多、最强烈。向导崩溃了, 哨兵也会随之失去战斗意志, 这是很常见的策略。   所以自己才会从梦中惊醒。章晓紧紧抓住高穹的手。他此时非常难受,需要拼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而在一墙之隔,十几岁的自己正从睡梦之中惊醒。   他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力量。   他的麂子,他的温和却慌乱的麂子。   汹涌的力量从尚未学会操纵的孩子身上奔流而出,他惊慌地打开了卧室的门。   “哎呀……”袁悦低声叹了一声。   从紧闭房门里传出来的震动有些可怕。那股力量虽然稚嫩,但由于章晓不懂控制儿显得溢出量太过庞大, 袁悦察觉到高穹身上自然而然产生的抗拒,但这种抗拒片刻后就消失了。   高穹已经习惯了章晓的叶麂,他不会抵抗。   门突然开了。   “别出去!”有男人大吼,“锁好门他们进不来!”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女人惊恐地反问,“晓晓,你回去,回房间里……”   章晓的父亲章笑天和母亲苏楠都是普通人。他们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他们的儿子章晓害怕了,外头必定生了些他们不了解的事端。   然而门尚未关上,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是有人破窗而入了。   少年章晓发出尖叫,他大声呼唤着父母。苏楠率先开始惨叫,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束缚了一样,边哭边喊。   章晓浑身发冷。   他从安全通道里冲了出去,叶麂轻巧跃出来。愤怒和怨恨充斥了他的心,叶麂浑身萦绕着灰黑色的气雾,伸直脖子,尖声嘶叫。   高穹从后抱住了他的肩膀,令他脚下踉跄。恐狼擦过叶麂,冲进了半掩的房门。   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男人站在屋内,身后是破碎的窗户。苏楠和章笑天都趴在地上,一头巨大的蜥蜴伸出前爪,压在两人背上。蜥蜴张开大口,它的嘴里全是倒生的利齿,四只粗壮的手爪上长满了粗硬的毛发。   这不是一只正常的蜥蜴。   它的长舌卷着苏楠的脖子,正反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章笑天满脸是血,昏倒在地。   章晓大叫一声,他的叶麂瞬间化为轻雾,卷向蜥蜴。雾气像尖刺,像长针,扎入蜥蜴的眼睛里。蜥蜴疼得吱吱乱叫,舌头哧溜一声缩了回去,躯体也立刻化成手臂大小,往后跃回哨兵肩上。   组成这头蜥蜴的东西邪恶且浑浊,章晓触碰到,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欲呕的冲动。   他弯腰扶起苏楠,高穹挡在他面前,袁悦的毛丝鼠膨胀开来,保护着地上的两个人。   “章晓,他在那里。”袁悦低声说。   章晓抬起头,看到十年前年少的自己缩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   他怔怔看着正跃过自己面前的那头恐狼。   恐狼张开了口,准确无比地咬向那个男人的喉咙。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   恐狼的愤怒是克制的,它只想威慑面前的人。   但少年章晓距离它太近。那狼挟带着古老的灵魂和遥远的风雨,无可避免地将他卷入其中。他浑身僵硬,像是直接面对了一场凶猛凛冽的风雨,骨头缝里生出疼、生出恐惧,这些疼和恐惧仿佛从他降生之日就深深铭刻在血肉里头。   但他又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这头狼。   狼并没有伤害他,反而在保护他,就像它生来应该这样做,它一直都这样做。   恐狼张开大口,一口咬断了试图反击的蜥蜴。   男人发出一声闷哼,手里的枪支落到了地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恐狼的速度太快,命中太准确,他砰地栽倒,双目圆睁,看着蹲坐在地上发抖的章晓。他的蜥蜴消失了,在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被击溃了。他盯紧章晓,目光凶恶,绷紧了整张脸上的肌肉,断了气。   那只混合蜥蜴的恶心气息似乎还在房间里萦绕,少年章晓大口喘气,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人,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已经死了。”高穹蹲下,探了探这人的脉搏。   恐狼舔舐着自己的嘴巴,蹲坐在少年章晓面前,带着点儿忧虑看他。   少年人的手一哆嗦,水果刀当地落了下来。   恐狼也吓了一跳。它只认得出面前的人与自己熟悉的那位哨兵十分相似,他身上也有叶麂的气息。恐狼一时间没能弄明白,小心伸爪覆在少年的手背上。   袁悦已经察觉到了已经从下方地面冒出来的其他精神体。   “走吧。”他顿了片刻,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但很快恢复过来,出声提醒道。   章晓小心地放下母亲的身体,她和章笑天都昏迷了,在此时此地反而更恰当。巨大的蜥蜴不是人间会有的,所以他们才会被吓坏。章晓恋恋不舍地理好母亲的头发,粗粗一算,他已有十年无法靠近他俩。   高穹正蹲在少年面前,很温和地和他说话。   “它不会伤害你的。”他拍拍恐狼的脑袋,“你别怕。”   少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盯着高穹。高穹是个英俊的男人,这世界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公平,好看的人一旦温柔起来,就会变得更加亲切。他只觉得高穹是善意的,他那头模样古怪的大狼虽然长相凶恶,但也是善意的,他并没有怕。少年迟疑片刻,低头抹了把眼泪:“妈妈,爸爸……”   “他们没事。”温柔亲切的高穹撒了个谎。   少年抬起头,他看到了站在哨兵和大狼背后的人。   年轻的男人有一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他带着一头鹿——不,是麂子,自己喜欢的麂子。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得结巴了,“你是我吗?”   “我是你。”章晓轻声说,“你会变成我的。”   袁悦催促章晓:“走吧。”   他的毛丝鼠消失了,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白雾,细得看不见的颗粒飘落在少年和昏迷的人身上。   “再见。”袁悦轻声说,“你会忘记我们,好好长大。”   少年怔怔立着,突然低声回答:“我会记住的。”   高穹一直想看看章晓的小时候,虽然这年纪不算小了,可还是十分稚嫩,让他心里头有一种柔软的喜欢。他温和地揉了把少年的脑袋:“你记不住,但以后你会遇到我的。。”   少年的眼神忽的迷茫了:“我记得住,我不怕大狼……”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但是还兀自立着,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   高穹和袁悦牢牢抓住章晓,没有给他多分出一点儿悲伤的空隙。陈氏仪启动的瞬间,他们听到了从安全通道内传来的奔跑之声。   回到保护域,警告声震得人耳朵生疼。   章晓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但来去匆匆,他觉得仍旧不满足。高穹和袁悦是故意的,他知道,他们不让他沉浸在悲伤里,只想让他看到真相,再立刻带他离开。   “快走。”袁悦催促,“应主任要过来了。”   他们三个人的手机里都是来自应长河的未接电话,足有几十条。   “他知道我在这里过夜,我来应付他。”袁悦说,“你们快离开。”   高穹立刻拉着章晓走了。   章晓见到了真相,但还没回过神,木木地对高穹说:“这太奇怪了……这……你看到那只蜥蜴了吗?它居然是融合精神体……还有袁悦,袁悦可以消除记忆?是他把我……”   高穹转过身把他抱在怀里,在电梯单调的运动声中给了他一个吻。章晓听到了他胸膛里那个器官活泼鼓动的声音。   “那个小孩变成你了。”高穹低声说,“然后你找到了我。”   他自顾自地幸福着,把章晓紧紧圈在自己怀里。   袁悦在档案室里坐下,释放出毛丝鼠,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他凭着记忆画出了那只巨大的蜥蜴。   根据他和秦夜时找到的信息,原本应该早就死去的医生徐川,在白浪街事件里出现了。而徐川一直在做精神体变异和融合的实验,他们见到的蜥蜴应该就是他的作品。   十年前的警铃协会已经拥有了融合的精神体,这是其一。   袁悦放下了笔。他在想,十年之前,宁秋湖是什么样的。   当时的他应该只有十八九岁,刚刚结束高考,非常年轻,但他已经成为一个足够有名的哨兵了。当时新希望和人才规划局都在密切活动,想把他招揽到自己这边。   袁悦心想:他们都不知道,那时候宁秋湖已经是警铃协会的人了。   他觉得茫然,又感到可怕的惆怅。自己和宁秋湖相处的这几年竟然完全没发现。   十年前的白浪街事件中,从地底窜上地面并飞速接近章晓所在楼层的数股精神体力量中,有袁悦十分熟悉的亚马逊森蚺。 第80章 白浪街(4)   秦双双能成为危机办主任, 蒋维能升迁, 警铃协会多年销声匿迹,全是因白浪街事件而得。   白浪街事件里, 警铃协会会长谭笑宇和高层人员全都死了, 协会名存实亡, 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袁悦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遍。   自从他和严谨拜访了秦双双,把宁秋湖的事情说透, 心里那点儿舍不得就没了踪影。   他对宁秋湖的感情很复杂, 自己没办法理清楚,但一想到杀了陈宜和付沧海的就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心中就会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恐惧让他冷静。袁悦在纸上写下了宁秋湖的名字, 又在名字旁添了“幸存”两个字, 打了个圈。   宁秋湖是白浪街事件的幸存者。   袁悦猜想,当年在白浪街,宁秋湖使用了某种手段才得以逃脱。虽然事件中死伤的人不少,但由于警铃协会在基地里存放的资料损毁严重, 所以危机办没有发现宁秋湖的记录。而他当时应该还不是警铃协会的高层, 危机办就更加不会注意到了。   他起身在档案室里走来走去。原本四处堆放的资料已经被整理了大半, 整齐填在架子里。他的毛丝鼠高高趴在一座纸山上,肥敦敦的屁股在山顶蹭来蹭去,手里拿着一个开心果。   “你又偷秦夜时的零食!”他小声叱道,“那是他皇姐给的,小心被揍。”   毛丝鼠听若不闻。那开心果它其实也吃不着,就嗅嗅味道, 舔舔果壳,以此来赢得一些很虚幻的满足。   袁悦突然想起以前和宁秋湖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很喜欢用各种干果来逗自己的毛丝鼠。   他笑了一声。但笑还没停,凉意就窜上了他的头皮,令他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袁悦想到了那个和自己一样可以消除记忆的向导。   宁秋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警铃协会的人了,所以他接近自己,其实是有目的的——袁悦被自己的想法吓找了,有些虚弱地坐在椅子上。   他骗我,他骗了我!   心里头惶惶然地轰鸣着这句话,袁悦紧紧握着拳,却有种不知冲哪里挥拳的无力感。   宁秋湖或许只将他当做一个实验体,他需要的不是袁悦这个人,不是袁悦的感情,而是袁悦精神体附带的这种特殊能力。   就像一座早已存在的楼房,虽然年久失修了,但模样还在,那些快乐的记忆也还在——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那楼是不存在的,连地基都没有,他是被人蒙了眼睛,被许多甜蜜的故事诓骗了,以为平地里无端端地起了这样一座漂亮的、坚固的好房子。   袁悦呆坐片刻,又觉得不应该。因为宁秋湖对他太好、太认真了。   两人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两个学校离得非常远,袁悦也还没有搬到宁秋湖的家里去。人才规划局的课程远比新希望要繁重,两人常常一周都见不到一次面。宁秋湖太想他了,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每天晚上下课之后坐将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去找袁悦。初冬下着冷雨,他会撑一把旧伞,邀功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用纸袋裹着的烤红薯,献宝一般递给袁悦。有时候是两个苹果,有时候是两包枣子,他总觉得人才规划局的伙食比不上新希望的,说袁悦越来越瘦了,他要给他补充营养。   宁秋湖比袁悦强大太多,因而袁悦很少有机会能进入他的精神世界,抗拒的力量太强烈了。但在俩人相处的过程里,他们确实是彼此信任的:蛇明明是鼠类的天敌,但袁悦的毛丝鼠却从来不怕森蚺,它感觉不到来自森蚺的提防和敌意。袁悦便常常看到它趴在森蚺的脑袋上,伸展四肢,懒洋洋地晒太阳。   在有限的几次涉入中,虽然袁悦没能看到宁秋湖精神世界的全貌,可是他仍旧察觉到,宁秋湖是不抗拒自己的。宁秋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雨林。在那片巨大的、无边无垠的森林之中,所有的植物都温柔地匍匐在自己脚下,风雨在遥远的高空之上,裹挟着砂砾的风暴在雨林之外,而袁悦站在温柔的溪水之中,明白自己是被此处的主人保护和爱着的。   袁悦越想越糊涂了。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准确的,是自己以往的感受,还是现在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事情。   毛丝鼠唧地一声轻叫,把他从沉思之中拉了回来。   不管哪一个才是准确的,自己对宁秋湖已然充满恐惧和不解,这才是事实。   他的毛丝鼠察觉到他的不安,终于耗尽了自己对开心果的兴趣,把那枚咧壳大笑的干果随手一扔,便从纸山上跳了下来。   在毛丝鼠化为轻雾潜入他身体的瞬间,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是应长河的来电。   袁悦心虚地把手机放在一旁,看不到听不到,就当做自己暂时没看到没听到。   手机的震动停了。袁悦呆看那手机片刻,忽然听到了电梯的响声。   然后便有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冲档案室奔了过来。   第二天,章晓、高穹和袁悦直面了来自应长河的狂风暴雨。   应长河听了章晓的话,其实态度已经有些软了,可转头看到袁悦,又是一阵急火攻心:“高穹和章晓一起去,我理解,毕竟用陈氏仪的时候要哨兵共同行动。可是袁悦,你去干什么啊?!”   袁悦不好说自己当时有点儿被这两人胁迫的性质,抬起头,冲应长河神秘地点了点头。   “我发现了重要情报。”   应长河看着章晓:“章晓也说他发现了重要情报。”   章晓:“就是那条蜥蜴,融合精神体。”   袁悦犹豫片刻:“我这个发现,不能在这里说。”   应长河冷笑:“那你要在哪里说?我们找个地方密谈?”   袁悦:“我也不能跟你说。”   应长河惊讶道:“那你跟谁说?”   袁悦:“秦双双。”   最后袁悦是被应长河打出去的。应长河说他胳膊往外拐了,文管委留不住了,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袁悦一直到坐上前往危机办的车才慢慢回味过来,应长河这话古里古怪的,听起来是相当的不对劲。   谁都不知道袁悦跟秦双双说了什么,袁悦回来也不讲,只是好像愈加沉默了,每天都低着头往本馆的马师傅那边跑。谭越等人下周就要来了,他得做很多工作。   秦夜时果然再次被安排去参加安保,和他一起被列入名单里的还有周沙。章晓把谭越来的时间和自己转移的时间一对,暂且放下心来:虽然都是下周,但谭越来访的第二天,他才要随着陈氏仪转移。   秦夜时和袁悦顿时变得很难见面。他和周沙被安排去上一些简单的培训课程,熟悉和了解整个安保的流程。秦夜时对周沙的恐惧与日俱增,每每见到袁悦都要和他添油加醋地说上半天:“太可怕了,她那条蛇现在更大了,动不动就放出来!”   虽然两人工作的地方都在本馆里头,但七拐八弯的,隔得比较远。秦夜时知道袁悦现在态度软和了,自己脸皮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厚,每天下课都要到马师傅那边等袁悦。他又怕袁悦会因为不好意思进而更讨厌自己,头一回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体谅别人。   只是他的圆滑还显得笨拙。   “你误会了,不是我找他。是我们单位的应主任找袁悦。”秦夜时一脸严肃地对经过自己身边的人说。   袁悦见他这样乱说了几次,忍不住劝他:“你就直说是你在等我,没人会笑你的。”   秦夜时眼睛眨了眨,露出了一个吃惊之余又带着点儿沮丧的表情:“不……我是怕他们笑你。”   袁悦走了几步才回味过这句话来,脸上那种戏谑的笑一下就消失了。   小秦到底喜欢我什么呢?他想了又想。   在秦夜时人生头一回笨拙的圆滑里,袁悦也头一回开始认真思考秦夜时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想法。   本馆那头热火朝天地培训和开会,高穹因为和章晓一起被扣了三个月工资,陈氏仪又不能使用,没了外勤补贴,原本就没剩多少的工作热情几乎降为了零,整日在单位里和章晓凑在一起看闲书和小电影。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天,终于等来了秦双双的通知。   在他正式进入危机办之前,秦双双决定亲自给他进行培训,这个被危机办的人戏称为“拷问”的培训,让高穹好奇,也让他忐忑。   原一苇在危机办楼下等他,见他一个人过来,好奇问道:“章晓呢?”   “在单位看家。”高穹言简意赅。   “他不来我就得上阵了。”原一苇说。   高穹:“啥意思?”   原一苇神秘地笑笑,带他上了顶楼,穿过走廊,走进一个宽大的房间。   高穹站在房间门口,有种恍惚之感。   这地方和通天塔顶楼存放陈氏仪的那个房间有一些相似,让他想起了梁君子。   只是这儿的陈设更加简单,圆形的房间中央,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张躺椅。   秦双双已经在里面等待他了。她站在躺椅边上,拍了拍椅子:“过来躺下。”   原一苇没有离开,他释放出了自己的蜘蛛,无数只小蜘蛛从地面攀爬到房间顶部,开始吐丝结网。高穹躺在躺椅上,秦双双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和他一样盯着结网的小蜘蛛。   蜘蛛们训练有素,很快就在天花板上织就了一面巨大的、垂丝的幕布。   房间里光线柔和,蛛网上闪着星点的光。高穹饶有兴味地看着,心想应该也让章晓瞧瞧,他喜欢这种怪里怪气的东西。   “拷问”是怎么进行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眼睛眨得飞快,不敢闭上。   一只巴掌大的小黄鸡噗地落在他肚子上,抖抖小鸡翅,磨磨小鸡嘴,认真地打起了瞌睡。   高穹第一次看到秦双双的精神体,心里忍不住又想:章晓要是看得到就好了,他喜欢这种小而蠢的东西。   “开始了啊。”   头顶传来声音,高穹点了点头:“我要做什么吗?”   话音刚落,他肚子上的小黄鸡忽然开始奋力地拍打小翅膀,细小的鸡毛从翅膀底下一片片地飘出来,无声无息地潜入了高穹的身体里。   ——这个动作太蠢了!   高穹忍不住在心里大笑,随即却头皮一麻,忍不住发出了嘶哑的呻吟:有人正在强行突入他的精神世界。   秦双双之所以要让原一苇留下,是怕会发生自己难以控制的事情。高穹是一个来自“彼处”的特殊人类,而且十分厉害,她没有跟他实打实地斗过,不清楚对方的斤两。   在她试图侵入高穹的精神世界时,她确实遭到了强烈的抵抗。   “放轻松。”秦双双轻声说,“信任我。”   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脚底下没有依凭,像是踏在虚空里。身周一片漆黑,但她听到了海浪声和风声。她其实已经站在高穹的雪原上了,但高穹在拒绝她,所以她什么都瞧不见。   秦双双并不敢轻易地移动。对于一个向导来说,陌生哨兵的精神世界无异于一个巨大的、诡谲的陷阱,有的哨兵想法太多,向导想要抵达深处,甚至必须在密密麻麻的街道上奔跑十几个小时。   她不知道高穹这里是什么样的,但似乎很冷。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吧?”秦双双自顾自地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   黑暗之中飘来了特殊的香气,先是苹果,然后是橙子,最后犹犹豫豫地,还掺杂了一些芒果的气味。   “最喜欢的食物呢?”   这回味道就复杂了,各类食物的香味一个接一个,全无间断地涌出来。秦双双不习惯芹菜肉包子,她忍不住捏紧了鼻子。   “喜欢看书吗?”   周围顿时变得更冷,不客气的寒风呼呼刮着。   她每问一个问题,周围的黑暗似乎就减少一分。高穹的敌意在渐渐消退,秦双双能感觉到。   “你最讨厌的地方是哪里?”   黑暗之中没有回答,秦双双左右张望,最后发现远处的高空之中,隐隐闪现着光点。   她想起了高穹所说的通天塔。   那建筑似乎非常高,被云层遮盖了的强光只能透出一些不太清晰的光线,尖端是几个巨大的探照灯,一刻不停地在通天塔的顶部旋转着,冷漠地映照周围的一切。   看到了通天塔的灯光,秦双双忽然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雪真厚啊。”她温柔地说,“高穹,你冷不冷。”   黑暗涌动了片刻,忽然像被风吹开一样慢慢散去了。秦双双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贫瘠的雪原之上,冰冷的海洋在远处发出轰轰巨响,而在更远的地方,通天塔高高耸立着,像是一枚粗大的、惨白的针,深深扎在这片大陆之上。   高穹站在陆地与海的交界处,冷冰冰地盯着她。   秦双双无法再往前了,有什么柔软但厚实的东西挡在她前面,她可以看到高穹和通天塔,可是没办法靠近。雪层非常非常厚,但她看到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脚印。脚印从自己站立的方向往高穹所在之处延伸。这是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他比自己走得远,因为高穹允许他深入地靠近。   秦双双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像是呓语:“章晓……你一定很爱章晓。”   高穹离她很远,但传来的声音是清晰的:“你让我觉得不舒服。我很头疼。我没有允许你这样粗暴地进来。我不喜欢你。”   “对不起。”秦双双笑道,“工作需要。”   她有些焦急。这个地方太荒芜了,除了通天塔之外,她什么都抓不到。高穹把一切都隐藏得很好,这是一种抗拒,也是一种保护。   秦双双突然话锋一转,飞快地问了一句:“你感到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高穹还在想着章晓的事情,她问得突然,他不由得一愣。   而掩饰已经来不及了。对于进入自己精神世界的向导来说,哨兵的每一次精神波动,都仿佛将自己的秘密完全袒露在向导面前。   秦双双脚旁的雪层融化了,一副眼镜从厚厚的雪中露出来。   她有些吃惊,弯腰要去捡。   在手指触碰到眼镜的瞬间,秦双双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悔恨和遗憾。这是高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意,它像一个枷锁,又像一个保护罩——枷锁加在高穹身上,而保护罩却周密地守卫着这副镜片已经碎裂的框架眼镜。   “别碰它!!!”   秦双双的手指一抖,尖锐的、有如风刺的气流从四面八方同时朝她袭来。   她连忙抬头,属于自己精神体的温暖气息正萦绕在自己身边。   大海涌动着涨上来了。高穹站在海水之中。而他身后,海浪已经高高跃起,如大厦倾倒一般,疯狂地冲秦双双压下来。   秦双双立刻脱离雪原,满头是汗,差点跌坐在地上。   原一苇扶着她,发现她的手心冷且潮湿。   “可以了,多谢。”秦双双推开他,勉强站直。她的小黄鸡在地上扑腾,羽毛全都乱了,可怜兮兮地唧唧叫着。   高穹从躺椅上坐起来,深呼吸以平静下来。   天花板上的小蜘蛛们已经消失了,那片巨大的蛛网幕布也损坏了大部分。恐狼挣起浑身毛发,咧出尖锐牙齿,正以戒备之姿立在躺椅上,盯着秦双双。   原一苇并不知道秦双双触碰到了什么。但就在片刻之前,充沛的轻雾于瞬息间从高穹身上腾起,恐狼化为愤怒的狂风,扑卷到天花板上,甚至裹着秦双双,要将她卷起来。   “高穹,你怎么样?”原一苇小心地问。   蜘蛛消失之后,他精神体的力量便化为轻雾弥漫在房间之中,高穹很适应原一苇的精神体,所以他的恐狼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他生硬地跟秦双双道歉,“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再来一遍。”   秦双双觉得没必要了,她已经抓住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那是谁的眼镜?”   高穹犹豫片刻:“我的……恩人。”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恩人的事情吗?”秦双双低声问,“如果你不愿意说,可以不回答。但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我需要一些判断的依据。”   高穹迟疑了,但仍旧艰难开口:“我,我对他不够好。他帮了我很多很多,但我打了他,他眼睛受伤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没好。”   秦双双点点头:“好。”   高穹一愣:“好什么?”   “你通过拷问了。”她笑着说,“收拾收拾就走吧,下周还有别的培训内容。”   高穹满头雾水:“这样就算通过了吗?”   “是的。”秦双双笑道,“虽然不容易看出来,但你这个人其实挺善良的。”   高穹:“……”   原一苇带他离开,高穹仍旧云里雾里:“很奇怪,我不理解她的话。”   原一苇让他坐在休息室里,给他泡了一杯速溶的咖啡,然后坐在高穹面前,是一副要跟他解释的姿态。   在危机办期间,原一苇和高穹会组成临时搭档共同行动。因而秦双双在征得高穹的同意之后,告诉了原一苇高穹的来历。   “我猜,双双她要亲自给你执行‘拷问’程序有两个目的,一是看你到底是不是说真话,是不是真的从别的地方来的,二是看你心里有没有强烈的愤怒和遗憾。”   通天塔的出现让秦双双确认了高穹的来历是真实的。在高穹的精神世界里,他对通天塔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是最讨厌的地方,但是他仍旧让它在雪原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而通天塔的整体造型是真实的。人的记忆难以被制造出来,它是依靠经历而存在的。如果没有在通天塔生活过,没有见过真实的通天塔,高穹无法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臆造出不存在但又如此具有真实感的东西。   而在这个世界里,南极大陆上并没有通天塔这样怪异的建筑,因而高穹确实来自于不同于此处的“彼处”。   “还有,愤怒和遗憾都是很负面的情感。”原一苇解释道,“但是它们的出现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愤怒是因为你受到了严重的冒犯,而遗憾是因为你自责。她问你是否有遗憾之事的时候一定是突然的,而你的反应时间越短,说明反应越真实。反应时间如果超出了双双自己设定的长度,她就会怀疑你在造假。”   “所以我的反应是真实的。”高穹明白了。   “然后她会触碰你的遗憾事件,或者是遗憾之人。这会令你愤怒,她对你来说是外来者,而外来者居然堂而皇之地接触你最隐秘的记忆,愤怒才是正常的。”原一苇继续道,“愤怒的原因,愤怒的程度,愤怒反应的时间,还有在回到现实之后是否能控制愤怒,都是她观察的点。其中遗憾和愤怒的原因都非常关键,你因为什么事情遗憾和愤怒,其实就说明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高穹有些佩服:“好吧……她很奇怪。”   “这是她的能力。”原一苇笑道,“至少现在我们确定了,你说的是真话,而且你是个善良的人嘛。”   高穹觉得不好意思了:“善良……这怎么看出来的?”   “有的人会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遗憾,有的人会为自己的错误遗憾。”原一苇并不知道秦双双看到和碰到了什么,只是根据一般的规律来推断,“我猜你肯定是后者。”   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夸奖,而且夸奖自己的人不是章晓,这让高穹异常尴尬。他连忙以喝咖啡来掩饰自己的羞赧,但褐色的浆液灌进嘴巴里,他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东西章晓很喜欢,但他一直喝不惯,苦的,喝起来不高兴,不如芒果汁味道好。   梁君子喜欢喝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他并不知道。对于梁君子,他远远谈不上了解。   高穹又紧张地喝了一口。虽然苦,但苦得很复杂,像是百般滋味融在一起,令他口唇发干。就像梁君子之于他一样复杂。   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不可能从自己生命之中剥离开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就不会有这样多、这样美妙的际遇。   事实上,每一次在快乐和幸福之中想到梁君子,高穹都会多感激他一分。   他离开危机办的时候,恰好见到准备下楼的秦双双。秦双双显然很高兴,自己又收揽了一个厉害的帮手。   “你的精神世界真有趣。”秦双双呱唧呱唧地说,“雪层下面还有很多东西吧?那么宽。我还能再去看一次吗?你反应可以不那么激烈吗?说到精神世界的管理方法,我称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我可以教你怎么整理你的雪原,还有你想丢掉或者遗忘的部分应该怎样处理……”   “不行。”高穹平静地说,“只此一次,没有下次。”   秦双双十分遗憾。她很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精神世界了。在危机办里,她和秦夜时的配合度最高,因为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但秦夜时的精神世界太干净了,见多了也会觉得很无聊。   “为什么?”秦双双仍不死心,本着孜孜以求的研究心态不断劝说,“下次不会有这么激烈的对抗了,我保证!高同志,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说不定还会有搭档的机会,可不可以……”   “不可以。”高穹仍旧平静,但加重了语气,“能进入我精神世界的,除了章晓,谁都不可以。”   章晓打了个喷嚏,手里捏着的一块芒果味威化饼顿时沾满了口水。   “高穹在想我。”他立刻说,“或者提到了我。”   袁悦:“随便啦……喂喂,扔了吧。”   章晓:“自己的口水怕什么。”   他很快吃了,舔舔嘴巴:“这口味不错,很好吃。”   袁悦很看不惯:“这不是还有一包吗?那么脏,你还吃。”   “这包是给高穹的。”章晓看看四下无人,迅速将桌上最后一小包芒果味儿的揣进了衣兜里。   袁悦决定尽快打断他的仓鼠式囤积活动:“流程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章晓瞄上了一袋榴莲味夹心糖,“这个也是秦夜时的?”   袁悦:“是他的。”   章晓:“哎,他的就是文管委的。不知道高穹喜不喜欢吃榴莲……”   袁悦从他手里抢了回来:“这个别吃了,小秦很喜欢榴莲,留给他吧。”   他把糖果塞进自己办公桌里,迅速锁上了,然后把下周的流程安排表递给章晓:“你到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就在签到台那边让来参加活动的人签名。签完你就可以走了。”   章晓点点头。谭越几天后就要过来,负责签到的人员突然要去生孩子了,马师傅让袁悦再找个人顶上,袁悦觉得让章晓一个人守文管委不太厚道,于是给他个机会让他去长长见识。   签到也就半个小时的事儿,章晓琢磨了一会儿,认为这并不耽误自己看守文管委,于是答应了。   袁悦看了看表:“要彩排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章晓一看,此时此刻已经五点,要下班了,于是连忙要求一同去瞅瞅。   离开红楼时他还在呱嗒呱嗒地问袁悦:“虽然我们都吃秦夜时的零食,但我们也都给他带各种各样的早餐和外卖,你不要生气。没生气啊?哎呀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那个零食箱我认得的,是秦夜时的嘛,可是秦夜时的零食箱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桌里?他放的?他为什么要放在你那边啊?他平时常去你办公室里看望你吗?都一个单位的,有什么好看望的?袁悦你看着我,你脸红什么?不要害羞嘛,有什么心事告诉哥哥……”   “我比你大。”袁悦万分无奈。   “那哥哥,快把你心事告诉弟弟。”章晓立刻改口,“零食箱……”   两人拉拉扯扯,眼看就要走到马师傅那边了,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来人正是匆匆往外走的马师傅。他见了袁悦,非常高兴:“袁悦,你跟我过去。谭越那边负责安保的人过来了,说要跟我们核对一次流程。”   袁悦奇道:“这么快?不是说周日的飞机吗?”   “这是在我们这儿聘请的保镖,不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那批。”马师傅神神秘秘地说,“要求可多了,我有些应付不过来,你是年轻人,你比较懂。”   袁悦心想那又不是我的工作,我怎么可能懂?!   但没办法,马师傅一时间找不到人,只能拽着他过去了。章晓没事可干,高穹说从危机办过来这边找他,两人一起出去吃顿好的,他便怀着等待高穹和大餐的美好愿望,跟在袁悦背后也一起去了。   但章晓没好意思进会议室。   里面谈得热火朝天,保镖那边的负责人一会儿嫌弃门口太小,安排不下这么多人,一会儿又认为程序太繁琐,对安保工作不利。秦夜时和周沙等人也过来了,原本是马师傅一起喊着来壮胆的,但周沙二话不说就把树蝰甩了出来,和谭越的保镖们一起堵在会议室里。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树蝰,细声细气、有礼有节地跟对方吵架。在周沙的努力下,会谈的整体气氛渐渐变得比较祥和,可以说是紧张、活泼,严肃,且认真了。   袁悦招架不住,借口尿遁,出门透气。   “我去洗个脸。”他说,“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师姐的蛇,我怕。”章晓亮出手臂,给袁悦看他茁壮冒出的鸡皮疙瘩。   袁悦点点头表示理解,拖拖拉拉地去洗脸了。   章晓继续低头,跟高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虽然心疼短信费,但又舍不得中断。   正啪嗒啪嗒打字,他忽然听到了细小的嗡嗡声。   这是某种雀类精神体发出的声音。   章晓以为是会议室那边的保镖们释放出来的,下意识抬头四处看。   但嗡嗡声很快消失了,他只觉得有一丝轻风冲自己拂来,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走廊那头忽然传来了摔跤的声音。   章晓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正从地面上爬起。   他似乎是上台阶时摔了一跤,袖口和裤腿都脏了。   一见他的整体装束,章晓立刻晓得这一位也是保镖。   那人很快站直,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掏出纸巾仔细擦干袖口,然后挺直腰往会议室走过来。   身为一个保镖,他显然年轻和稚嫩了一些。但当他走近的时候,章晓立刻察觉到,这是一位向导。他恍然大悟:谭越这边的保镖团队里来的都是哨兵,他之前还觉得奇怪,原来还有一个向导遗漏了。   一个向导,和五六个哨兵一起行动。章晓注视着走过来的年轻人,眼中尽是怜悯。   那位保镖的手腕被擦破了,沁出几颗血珠,但他没注意。章晓连忙叫住他,指着伤处让他再处理一下。   走近了才发觉这个保镖不仅年轻,而且很英俊,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与英气。   他擦净了手上的血,盯着章晓露出笑容:“谢谢。”   章晓觉得他笑起来挺好看,挺舒服的,就是热情得有些古怪了,因为他居然还掏出手机,要跟章晓交换微信号,当个朋友。   他自然是拒绝了。保镖看起来非常遗憾,一步三回头地走。章晓盯着他的背影,想起了方才的嗡嗡声。雀类,是向导的精神体,那应该是这个保镖释放出来的。   正琢磨着,他忽然被人狠狠扯了一把。   袁悦脸上都是水珠,洗了脸还没擦干,眼神很是惊慌:“你认识刚刚那个人?”   章晓一头雾水:“我不认识。”   袁悦摸了摸章晓的脑袋:“你还记得我吗?”   章晓:“……你怎么了?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的保镖已经回到了会议室,看不到了。袁悦只觉得冷汗一刻不停地往外冒。他认得这个人,去新希望拜访严谨的时候,这个向导是和宁秋湖在一起的。他还记得宁秋湖喊他为“方稚”。   “这个人有古怪。”袁悦低声说,“他应该是警铃协会的人,精神体是一只蜂鸟,跟我的毛丝鼠一样,可以消除记忆。”   章晓脸色一下就白了:“靠。”   他立刻收了手机,飞快道:“我现在立刻回文管委。”   轻微的嗡嗡声再度响起。两人一愣,便见一道运动轨迹几乎看不清的残影从树上箭一般落下,扎进了一个人的身上。   “应主任!”章晓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翻过栏杆,飞快跑到应长河身边,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应长河手里攥着一份卷成筒状的文件,眼神瞬间有些茫然:“啊?”   袁悦冲回了会议室。   周沙仍旧在温柔地与对方吵架,树蝰懒洋洋地在桌上团成一团。秦夜时坐在周沙身边,看到袁悦进来,眼角一迷,给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笑。   袁悦没理会他,环视会议室,很快找到了目标人物。   方稚显然不是这次争执的主力军。他坐在角落里,此时正低着头,双目紧闭,额上微微沁出了一些汗。   想到会议室里的保镖全是哨兵,袁悦不敢轻举妄动。他小心地接近方稚,忽然看到他双拳握了握,眉头紧皱着,似是在忍受着痛苦。   而此时外头的应长河也晃了一下,章晓连忙扶着他坐下。应长河在台阶上坐稳的瞬间,蜂鸟离开了他的身体。   但它没能立刻逃离。   章晓已经释放出了精神体力量,轻雾笼罩在应长河身周,将那只小小的蜂鸟也困在了雾气之中。   它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与此同时,方稚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精神体受制带来了剧烈疼痛,他暂时因为痛苦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忍不住歪了歪脖子,缩起肩膀。   他斜着眼睛,突然看到了对面的袁悦。袁悦隔着一张会议桌,正死死盯着他。 第81章 白浪街(5)   方稚心想, 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而且病得很严重。   在看到袁悦目光的瞬间, 他立刻明白,袁悦把一切都记起来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宁秋湖。   吃掉宁秋湖记忆的方法, 和消除严谨、袁悦记忆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前者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会给自己和被吃掉记忆的那个人带来极大痛苦, 但后者则轻松许多:他只是抹去了某段记忆的痕迹,如果有了适当的刺激, 它们还是会涌现出来的。   理智告诉方稚, 他必须立刻离开,危险, 太危险了。   可是他脑袋里有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它在欢腾, 在叫嚣,在活泼泼地揪着方稚的心,大喊:他看我了,他终于又看我了。   哪怕那眼神里是狠戾的恨, 可袁悦还是愿意看他了。   方稚从椅子上滚下来。他坐的这个位置不太妙, 距离门口有点儿远, 而在他面前,盘在桌上的树蝰正好搭下尾巴,于他眼前一晃一晃。   他脑袋疼得要裂开了,一切反应都极其迟钝。任由那些原本属于宁秋湖的记忆在身体里欢腾地冒着又甜又涩的爱意,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想要把蜂鸟收回来。   周影让他潜入这支保镖队伍里的时候, 他应该坚决拒绝的。   方稚的蜂鸟没有一点儿攻击性,它完全不具备战斗能力,宁秋湖看中的只是蜂鸟的特殊能力,周影也一样。但是这周围的哨兵里头,一个警铃协会的人都没有。方稚是修改了自己的身份才潜伏在这支队伍里的,他如今在会议室之中,是一头困兽。   方稚滚到地上的动静有点大,会议室里静了片刻,周沙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被我吓着了?”   袁悦生怕会生变,立刻跟周沙说:“控制住他,他是警铃的人。”   方稚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全都放在安检处了。在袁悦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他就地一滚,从会议桌下宽大的空隙中穿过,立刻往外爬。   随着袁悦这句话说出来,身后同时涌动出无数股令他战栗的力量。   方稚还没爬到门口,一根粗大的蛇尾迅速从后方甩来,准确无比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啊地闷叫一声,浑身剧烈颤抖。   树蝰身上的粗糙鳞片一块块立起来,像一把把钝刀,毫不留情地切入他的皮肤之中。方稚知道他的身体是不会受伤的,但是精神世界里卷起了狂暴的烈风,疼痛不是从皮肤或者骨头里开始传递的,它直接在他的大脑里炸开,迅猛、剧烈,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肌肉痉挛着,神经逆向传输痛觉,这令他甚至生出了呕吐的感觉,那条巨大的树蝰,比宁秋湖的森蚺还要可怕!它在搅动自己的脑髓!   瞬息间发生的变化让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袁悦挡在马师傅面前,秦夜时等其他隶属于国博的哨兵释放出了精神体,而谭越那支保镖队伍的人显然慢了一瞬,纷纷惊异地对视,看方稚和周沙的表情是一样的:都像看一个怪物。   他们一开始见周沙是女人,以为她是一个向导,没有放在心上,而当周沙释放树蝰威胁他们接受自己的要求之后,所有保镖都明白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性哨兵,纷纷紧张起来。现在他们又亲眼见识到了树蝰的速度,一个个不出声了,全都看向自己的头领。   “他不是我们的人。”保镖的头头说,“也不是谭小姐那边的人。我们今天出发,没有合适的向导,他是借过来的……”   周沙对他的辩解没有丝毫兴趣:“不用说了。秦夜时,我把这个人带到保卫处,你立刻通知危机办。其余的人控制一下这几位大哥,暂时不要乱走。”   她跨过方稚瘫在地上的身体,径直走了出去。树蝰仍旧缠着方稚的脖子,随着周沙游动离开,把方稚拖在身后。   方稚恨恨地抬头,在窒息一般的痛楚之中,异常真切地恨起了前方的女人。   他几乎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因此还是第一次遭受到哨兵精神体带来的惨痛。   应长河仍旧呆呆站在原处。他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仿佛有什么东西暂时从头脑里溜走了,他抓不住。   他能听到自己头顶传来一些虚弱的、几乎听不清楚的鸣叫之声。虽然看不到形迹,但他知道那是一个精神体:“章晓,什么玩意儿?”   “主任,你哪儿不舒服吗?”章晓怕极了,他想到了付沧海。   应长河感受了一会儿:“没有不舒服,就是脑子不清醒。我在这儿干什么?”   章晓也不知道这个蜂鸟具体有什么作用,袁悦说它可以消除记忆,可是消除来做什么?应长河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完全没搞懂。   但心念一转,他隐约猜到了:“主任,我怀疑,你头顶那个玩意儿在窃取你的记忆。”   应长河大大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银行卡密码。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份文件,但一点儿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于是连忙展开来看。   文件上简单说了代号为17的转移任务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由哪些工作人员来负责。应长河喘了两声,指着自己头顶:“这东西,是不是警铃协会的?”   章晓点点头:“是的。”   “那我晓得了。”应长河神情严肃,脑子里那块不见了的记忆已经被手上的文件填满了,“它窃取的是我脑子里关于陈氏仪转移时间和转移地点的信息。”   章晓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们知道陈氏仪要转移?!”   他知道不好,连忙收拢自己的精神体包围圈。那只小小的蜂鸟徒劳地挥舞着翅膀,艰难地悬停在应长河的头顶。章晓伸出手,穿过温暖的雾气,一把将那个不停挣动的小东西抓在自己手里。   周沙拖拉着方稚走出会议室,看到章晓,招呼他和自己一起离开。应长河满头冷汗,知道这事情很不得了,立刻转头去联系相关上级了。   章晓不敢走近树蝰,看着被树蝰拖着的方稚,跟在他们后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慢慢走。   “师姐,这个怎么处理?”   周沙看了看他手里的蜂鸟:“让你的叶麂咬一咬。”   方稚吓得立刻挣扎起来。虽然这让他痛得愈加厉害,但他顾不得了:若是蜂鸟真被咬没了,他也就死了。   周沙冷冷一笑:“你们警铃协会不都不怕死吗?”   树蝰把它的囚徒勒得直翻白眼。   “你们反哨兵向导,可你自己也是个向导,看来你一定相当不喜欢自己了。”周沙轻声道,“既然这样,就不要祸害别人,自己趁早了结吧。不懂怎么活是吧,你们杀了这么多人,还不懂怎么死么?”   方稚发不出声音,眼泪一直往鬓角滚,是被疼的。章晓知道应长河没事,不会跟付沧海似的,一颗心就定了许多,看方稚也不觉得怕了。方稚盯着他手上的那只蜂鸟,很痛苦地眨眼。   他的目标原本是章晓。陈氏仪要转移,管理员肯定要随着一起转移的。因而只要侵入管理员的记忆窃取相关信息就可以了。但章晓的精神体特别护主,他不是第一次窥探章晓了,但这次也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蜂鸟连章晓都无法靠近。   被树蝰在地上拖了十多米,他终于停了下来,但半边身子已经磕得像是被拆过一遍似的:周沙专门挑台阶来走。   保卫处还是付沧海在的时候那副样子,年轻的保卫人员已经接到了通知,正在等候周沙。保卫处这边有一个专门关押特殊人群的小房间,墙壁里嵌入了特殊的金属,可以抑制精神体力量的凝聚。她要把方稚扔进这里面去。   危机办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周沙让章晓留在门外看守着,自己亲眼看着保卫人员把方稚锁进了房子里。   “松手吧。”周沙跟章晓说,“这鸟现在没用了。”   似乎是因为方稚被投入了特殊的房间里,那只蜂鸟一直蔫蔫的,章晓松手的瞬间它就掉了下来,力不可支似的,砰地炸成一股雾气,从通风口钻进了房间里,回到了方稚身上。   “我回去一趟,那几个保镖不老实。”周沙有些隐约的兴奋,“好久没这么刺激了。”   方稚软成一团,趴在地上,耳朵却还竖着,听外头的声音。他听到年轻的保卫人员让周沙在本子上签字。周沙,周沙……他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带着越来越高涨的恨意。   这房子确实很奇怪。他浑身没了力气,精神也昏昏沉沉的,像是要睡,但又不敢真的睡过去。蜂鸟没办法凝聚成形,模模糊糊地变成了雾气,在他的手心里打滚。   方稚爬到门缝边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外头就是章晓和那个年轻人,周沙已经走了。   年轻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方稚大口喘气,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极为小心地控制着精神体的力量,让它一点点地、几乎不可察地从通风口钻出去。谁都不会知道,他的精神体还可以修改别人的记忆。这几乎是宁秋湖给他的杀手锏,是不到危急时刻,绝对不可以使用的手段。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会令他心跳加快的声音。   袁悦和秦夜时正往这边走过来:“我和小秦先送马师傅回去。危机办的人就要到了。”   章晓也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谁都没有发现有细如丝缕的雾气从通风口落下,从年轻的保卫人员耳朵里钻了进去。   袁悦有些激动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抓到警铃的人,对吧?”   方稚听到他的语气里还有着兴奋,心里又生出了无端的思念和恨意。   他的感情不甘不愿地怨恨着袁悦,但理智却是真真切切地想把宁秋湖咬上几口:要不是因为他吃了宁秋湖那些记忆,现在也不至于会为了一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男人翻动各种各样的心思。   秦夜时和袁悦一样激动:“其实我以前见过警铃的人,就那条大蛇……”   他正说着话,耳朵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   年轻的守卫目光发愣,已经打开了房间的门。   方稚奋起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撞开门,立刻往一旁飞奔。   秦夜时、袁悦和章晓也立刻追了上去。   方稚知道自己肯定跑不了,但他必须争夺这个宝贵的瞬间,让蜂鸟得以脱身。   狼獾发出令人战栗的嘶吼,奔跑着追赶方稚,在拐角处一把压住了方稚,把他狠狠扑到地上,低头咬住了方稚的脖子。   方稚哭了一般大叫出来:“痛!救命!!!”   而在三人背后,那年轻的守卫忽然恍惚地打晃了一下,像是清醒过来似的,左右茫然地望了望。   稀薄的雾气从他身上飘散出来。没了房子里那些古怪金属的抑制,雾气很快凝成了一只小小的蜂鸟,箭一样朝着围墙外窜离。 第82章 白浪街(6)   方稚被拖回那个房间里, 秦夜时钻进去, 和他一起关着。   年轻的保卫人员一脸懵懂,根本说不清楚刚刚为什么会去开门。袁悦顿时就明白了:“这家伙还能控制别人的记忆。”   他修改了保卫人员的记忆, 保卫人员便以为自己是要开门的, 毫不怀疑地掏出钥匙放了方稚。这地方也只是个临时关押的场所, 根本不严密,于是方稚就捡了个空子。   房间里呆了片刻, 秦夜时很快觉得不舒服了。他浑身难受, 甚至手脚有些软,使不出力气似的。但他体格强壮, 还能支撑, 因而稳稳靠在房子一角, 紧紧地盯着方稚。他在危机办的时候常常也这样审讯人,所以并不觉得枯燥。   方稚回到房间立刻就瘫了下去,而且开始哭。他年轻确实不大,甚至比外面守着的那个年轻人还要小, 此时像是完全绝望了似的, 蜷在地面上呜呜地哭,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看起来很凄惨。   他哭了一会儿,停了,把鼻涕抹到地上,像是思考了一阵子,又抽泣着流眼泪。   秦夜时心中一片茫然。   “你哭什么?”他忍不住问。   “不、不想死……我不想死……”方稚结结巴巴地说, 因为一直在哭,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清楚。   秦夜时于是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是警铃协会么?危机办不会随便杀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但是……”方稚突然不说话了,额头在地上猛撞了几下,咬着唇又呜呜啜泣起来。   秦夜时无法应对这样的情况,干脆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危机办的人很快就到了,秦双双随后也赶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秦夜时不认识那个人,但见他居然随着秦双双,看来身份不太简单,于是用眼神询问了自己姐姐。   “蒋维的侄子。”秦双双的脸色很糟糕,是被气的,“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派到危机办的顾问。昨晚上下的通知,今天就过来了!”   秦夜时心中顿时一凛:蒋维的侄子是个长期从事特殊人群管理工作的普通人,他很有能力,蒋维很早之前就流露出想把他推举上来的意思了。只是他没想到,秦双双的位置还好好地坐着,这个人居然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他瞥了那男人一眼,神情中带着冷漠的敌意。   男人倒是一脸好脾气的样子:“你好,我是蒋乐洋。”   他冲秦夜时伸出手去,秦夜时没理会,直接引着秦双双就往关押方稚的地方走。蒋乐洋的手顿在半空,仍旧好脾气地笑笑,施施然收回来,跟在秦双双身后往前去了。   秦双双视这位顾问为透明人,危机办的其余人自然也一样。众人走得飞快,秦夜时进入了房间,把方稚拖出来,有两个哨兵接过方稚,把手压在他肩上,押着他往前去。方稚浑身都要颤抖了:身侧的两个哨兵的精神体都是凶猛的食肉兽,他动弹不得,心中满是恐惧。   那几个保镖也被危机办带走了,一行人来去匆匆,一溜烟地开着车队,赶回危机办。   章晓和袁悦是当事人,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周沙和国博本身的几个哨兵留了下来,安排各种布防工作。她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着个陌生男人,捂着嘴巴在打喷嚏。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她判断出这是个普通人。   “这里好打车吗?”男人见到她,笑着问,“从你们这里去危机办,好像没有直达的地铁和公交。”   周沙一头雾水:“你是危机办的?他们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蒋乐洋笑道:“嗨,他们忘记把我带上了。”   周沙开车送蒋乐洋去危机办,一路上把他的身份问了个七七八八。   危机办这下又麻烦了,秦双双的工作更难做了,她觉得很高兴;但随即想到原一苇现在也在危机办工作,顿时就愁了起来。   “你们危机办抽调人手,一般都抽调多久呀?”周沙装作很茫然的样子,在等绿灯的间隙转头问蒋乐洋,“我老公从国博抽调到危机办,都有一年了,一直都没见回来。”   她擅自把时间翻了一倍,以加重问题的严重性。   蒋乐洋想了想,很和气地说:“一般是五年。”   周沙:“……”   应该翻十倍的,她咬牙切齿。   “那蒋顾问也要在这里呆五年?”她把方向盘打了个弯儿,拐进另一条路,“是危机办还是管委会给你安排住宿呀?危机办挺穷的。”   “管委会安排的。”蒋乐洋说,“住的地方我不太介意,就是你们这里空气不行,污染太重了,而且太干燥,我确实不太适应。下了飞机之后一直打喷嚏。”   周沙笑道:“哎呀,住着住着就适应了。你是来管事的,也不用老是往外跑。”   蒋乐洋在副驾驶上说:“也不会住很久的。”   周沙心想你不是蒋维派来恶心秦双双的么?既然要让秦双双不爽,那自然是要待很久。可听他的意思,又不像是说假话。她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最后惴惴地想:不会是秦双双很快就要下台了吧?   周沙不喜欢秦双双,因为秦双双喜欢原一苇。但是她心底里又觉得,秦双双其实工作是做得不错的。她乐意看到秦双双着急,看她焦头烂额,但是若换个人去管理危机办,她觉得不合适。危机办这样的机构,管理它的人一定不能太官僚,秦双双是个合适的人,而她不晓得蒋乐洋是个什么角色,此时此刻心里就有些偏向秦双双,觉得她有点儿可怜了。   车子在危机办楼下停了,周沙和蒋乐洋道别后正要离去,忽然看到一辆救护车冲了进来。车门大开,随即几个身着二六七医院工作服的医生护士飞快跳下,拎着器材和担架就往楼里冲。   周沙吓了一跳,里面还有原一苇,有章晓袁悦,她连忙也下了车,随着蒋乐洋一同进去。   电梯直达危机办所在楼层,里面不显混乱,反倒有些冷清。医生护士冲进了一间审讯室,周沙看到袁悦和章晓站在走廊上,神情茫然。   “那个人死了。”袁悦说,“方稚死了。”   方稚死得很突然。当时秦双双正站在他身后,右手手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小黄鸡的羽毛纷纷飞舞出来,钻进方稚的身体里。   审讯室里还有几个人,包括秦夜时。但是接触方稚的只有秦双双。   秦双双探索了片刻,低声在方稚的耳边问了几个问题,随即眉头轻皱。   方稚的精神世界像是一个巨大而乏味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箱子,而仓库本身似乎是无边无际的,她看不到尽头。   这些箱子都是方稚从别人那里窃取而来的记忆。他无法抗拒秦双双的询问,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是警铃协会华南分会的成员……我叫方稚……是的,我是辅助型向导,精神体的特殊能力是强化、消除或者窃取记忆……警铃里像我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秦双双没有浪费时间,她直接询问了警铃协会现在的会长是谁,以及活动的目的是什么。   但方稚不说话了。他闭上眼睛,像是承受巨大痛苦一样开始颤抖。秦双双站在那个仓库里,忽然听到了周围所有箱子都在隆隆震动,里头的东西要钻出来了!   她吓了一跳,意识到方稚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波动,于是立刻退了出来。   退出的瞬间,方稚像是失去了力气似的,脖子一软,歪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他的脑袋晃来晃去,又开始哭了。   “我后悔了……宁哥,我不想死……不想死……”方稚一边哭一边喊,声音特别凄惶。   自己本身的情绪在动荡,属于别人的那些就开始蓬勃了。   秦双双捏着他的后颈,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方稚突然间一把抓住了椅子的边缘,猛地抬头,一双圆睁的眼睛像是要凸出来似的,盯着面前危机办的人一个个看过去。   但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袁悦……救我!”   他哑声喊出这句话之后,脑袋顿了顿,很快垂了下来,再也没出过声。   袁悦和章晓都在外面等着别的人来给他俩口供,谁都没想到方稚进去不过几分钟,居然就没命了。他最后那声“救我”极为尖利,袁悦和章晓耳朵灵,全都听到了。   “有刑讯逼供?”蒋乐洋兴致勃勃地问,“这可不大合适啊。”   秦双双已经走出了门外,听到他的问话,恶狠狠叱道:“没有!”   蒋乐洋笑了笑:“秦主任不要生气,我先看看调查结果。”   秦双双没有再理会他。方稚死了,这极为珍贵的、和警铃协会相关的线索就此中断,这是她工作上的严重失职。而恰好今天蒋乐洋到了,有这位顾问看着,失职问题立刻变得非常棘手。   正烦恼着,一旁跑过来一个工作人员,手里还攥着一张纸。   “主任,我们刚查了一下。方稚报名参加了今年的技能大赛,和他搭档的人是卫凯。”他说得飞快,“就是之前和林小乐一起失踪的那个女孩子,林小乐的同学。系统记录下了他们报名登录时的IP地址,在城里,目前有电子设备正在这个IP上运作。”   此时在地下室中,卫凯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布偶猫瑟瑟发抖。   林小乐的样子和她差不了多少,背脊紧贴墙壁,抗拒着空间里越来越寒冷、越来越恶心的气息。   掉在地上的平板无声地亮着,屏幕上的画面一片混乱,雷神正在揍自己的弟弟。   亚马逊森蚺的躯体占据了整个地面。它刚刚吞食了一只蜂鸟,但蜂鸟显然不够满足它的食欲,蛇信吞吐着,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宁秋湖站立在房子中央,正在消化方稚的记忆。   “方稚……做得很好。”他慢慢地开口,“虽败犹荣,死得很值得。”   卫凯的眼泪流了下来,但她不敢发出声音,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就是太可惜了。”宁秋湖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在低声抚慰着自己的森蚺,“蜂鸟飞行的距离有些远,能承载的记忆不多。”   吞食的过程很短,但他用于消化的时间很长。在这长时间的沉默里,他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话,林小乐和卫凯都听不清楚。由于没有听众回应,宁秋湖觉得有些乏味,于是睁开眼,扫向角落里的两个人。   卫凯满脸是泪。她和方稚是好朋友,怎么都没想到方稚出去执行一个任务,结果人没回来,只有他的蜂鸟窜回来了。   林小乐见卫凯现在没办法说话,只好奋起勇气,颤声回应宁秋湖:“都、都是什么记忆?”   得到了询问,宁秋湖得以心情很好地继续下去。   “很重要的信息。”宁秋湖心想,方稚还是聪明的,他没有把袁悦之流的记忆给自己送回来,“陈氏仪下周转移,转移地点不知道,但时间和转移的路径他都从文管委的应长河那里拿到了。”   林小乐连忙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陈氏仪的管理员叫章晓,这个我们都知道。”宁秋湖缓慢地咂摸着,“方稚曾经试图入侵过章晓的精神,但是没有成功。他跟过章晓一段时间,章晓身边有一个哨兵,是陌生面孔……可惜,方稚没留下哨兵的画像。”   林小乐知道他脾气古怪,不敢一味点头,应和道:“没、没关系……所有哨兵的信息,方稚都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看过,他已经把信息转录出来了……那哨兵肯定也是里面的人,我们一查就知道……”   宁秋湖点点头,显然很同意他的话:“是的。”   他又闭上了眼睛。   “谭越,谭越也是下周……还有什么?嗯……一条大蛇,树蝰……周沙……”他继续轻而软地低喃,“是这个女人抓住方稚的。”   他忽然停了,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放在自己左胸上。   袁悦认出了方稚。所以,袁悦一定已经恢复了当日与自己重逢的记忆。   这感觉非常古怪,宁秋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心底冒出一丝模糊的喜悦,而这喜悦又立刻让他难受起来,胸口像是闷着一股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令他在这瞬间产生了些许悲哀。   袁悦不能留。他脑子来那个冷静而理智的声音很快发声:杀掉他。   宁秋湖收起了自己的森蚺,总的来说,他对蜂鸟传回来的讯息十分满意:“很好,方稚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我们能给会长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   卫凯这时候终于能发出声音:“宁哥……你、你骗了他……你说有人接应,你说他不会有事的!”   “运气不好罢了。”宁秋湖很温柔地劝她,“凯凯,别哭了,多难看。有机会的话,我们给方稚报仇吧。” 第83章 交锋(1)(改口口)   宁秋湖懒洋洋地坐在地板上, 又摊开他那本厚得出奇的外文书。   见他冷静下来, 也完全没了继续交谈的意思,林小乐的心跳这才慢慢恢复。他爬到卫凯身边, 把她抱到怀里。卫凯小声哭出来, 林小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总有这么一天的,我们都知道……”   他的安慰非但没有任何用处, 反而让卫凯哭得喘不过气了。   不过她哭了一会儿, 知道哭也没什么用处,方稚确实回不来, 慢慢也消停了。   见宁秋湖仍旧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像个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林小乐示意卫凯和他一起出去。   “我带你去买吃的。”他小声说。   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地下室。   这是一间很窄很潮的地下室,位于一条长街的侧后方,隐藏在小区的角落里。这一片地下室里住满了人,但互相并不往来, 旁人早出晚归的, 林小乐他们只是找一个藏身处, 也没必要和别人沟通。两人走到地面上,发现外头居然出了太阳。卫凯被林小乐牵着慢慢往前走,经过了流浪猫蜗居的地方,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流浪猫们似是非常害怕她,她一靠近,它们就缩着尾巴飞快跑了, 一时间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卫凯呆站了一会儿,想到连猫都不理自己,嘴巴皱着,又要哭了。林小乐怕得要命,这光天化日的,他可不愿意和她拉扯,于是迅速把她牵走了:“别看了,我们走啊,它们怕你的布偶猫,不会理你的。”   “它又不吃人……”卫凯想了想,纠正道,“它吃人,但是不吃猫啊。”   林小乐被她这句话弄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吃什么人,谁吃人了?是吃精神体……唉,都别说了。”   两人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儿,卫凯突然又小声哭出来。林小乐不知道怎么应付女人的哭泣,他之前就被钟妍的悲痛折磨得无法安眠,现在必须要鼓足十二分的忍耐力,才能怀着一颗极其烦恼的心劝卫凯:“又怎么了?我带你去买栗子啊,你喜欢的那种栗子。”   “小乐……我、我害怕。”卫凯小声说,“方稚死得太突然了……我怕,我不想干下去了……”   林小乐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卫凯是他的同学,跟他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两个人都十分厌烦自己的哨兵身份,跑了许多地方想要把精神体剥离。但现在不仅没剥离成,反而把自己的精神体变成了古里古怪的东西。   遇到宁秋湖也是个意外,卫凯一见到宁秋湖就喜欢上了,要跟着人走。林小乐怕她出事,劝了她几句,后来卫凯对宁秋湖非但没有一点儿想法,反倒挺害怕的,但两人已经没办法离开警铃协会了:一是觉得这种和“正道”、和“主流”对抗的生活挺有趣的,二是不敢走。宁秋湖吃精神体是不眨眼的,卫凯的布偶猫和林小乐的云豹他都没啃过,看起来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林小乐有时候看电视,里面播各种打非打黑的节目,他回头想想,觉得警铃协会也是挺黑挺非的。但,这比之前的生活有趣多了。宁秋湖答应会帮他俩安全地剥离精神体,可不是现在,还得再等等——林小乐和卫凯现在都不大讨厌自己的哨兵身份了。   林小乐现在心里头有了很多秘密。他知道从前的自己讨厌的根本不是哨兵的身份,而是一种无趣、无聊、无奔头的生活。   但方稚死了。和他们常常玩在一块儿的方稚死了。   就像这有趣、有聊、有奔头的生活猝然被拉下了遮羞布,他们一直模糊晓得却从不曾清晰看到过的污处,立刻裸露出来。   他心里头有点儿可怜卫凯,觉得她很凄惨。本来在家里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却偏偏要跑出来,寻找什么人生的意义。这可怜里头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钟妍是林小乐杀的第一个人。而他杀钟妍的时候,卫凯吞噬过的精神体已经足足有八个之多了。   他们已经踏在污处,双脚深深陷入泥淖,想脱身也已经不可能了。   就算在警铃协会这种怪物扎堆的地方,他们几个华南分会的人也算得上是邪门的。宁秋湖和卫凯都是痴迷于精神体融合的人,但卫凯的痴迷比宁秋湖要更直接,没那么多复杂的目的:她就是觉得自己布偶猫好看,她想给它好好打扮;她还乐于谈恋爱,或者跟比自己强大的人在一起,或者跟拥有好看又可爱的精神体的人在一起。   到目前为止,卫凯最满意的精神体是一头长颈鹿。她的布偶猫吃了很久才长出两根短小的角来。   那是属于一个年轻的男性向导的。卫凯跟人谈了一个月恋爱,觉得对方渐渐无聊,于是就吃了他的长颈鹿。   在卫凯细细的哭声里,林小乐不敢让自己细想,只好去思考一些别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道卫凯晓不晓得,她在警铃里面的名声也是很可怕的。没有男人愿意和她谈恋爱,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不够有魅力,且人人都怕死。   看到她在日头底下哭,林小乐觉得特别古怪,仿佛见到一只扎着粉红蝴蝶结的母鳄鱼。   她跟方稚感情真好。林小乐冒出这个念头,很快这念头就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她不是想把方稚的蜂鸟吃了吧?   两人就这样没声地站着,一个哭,一个看着另一个哭。   猫咪的叫声细细地从草丛中响起,卫凯抽泣着转头,小声呼唤:“哎,黑咪,过来……”   她才弯下半个身子,忽然浑身汗毛直竖。   下一刻她和林小乐同时往旁边一滚,只见那草丛中立时窜出一团模糊的黑影,差点就抓住了卫凯和林小乐的肩膀。因为动作太快,两个人只能瞧见一点儿锐利的爪尖。   林小乐蹲在地上,屏住了呼吸。   在两人身旁的草地上,那黑影四足着地,凝聚成形,是一头小而矫健的黑豹。   林小乐和卫凯甚至没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转身,同时发力,同时往两个不同方向奔出!   浓厚的雾气像被烈火催逼的烟一样,从他们身上滚滚扬起。   林小乐心中警铃大作。小区里头太安静、太可疑了,但他和卫凯完全没有发现!两人被方稚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又因为流浪猫打岔和卫凯的哭哭啼啼,竟然忘记了观察周围。   不止黑豹,不止一头黑豹。他精神体的力量包围着自己,感官极其敏锐,立刻发现这小区里不知何时竟然潜伏了十余位哨兵和向导!   林小乐知道黑豹已经朝着卫凯的方向追了过去。他只顾着奋力奔跑,朝着小区里最高的那一栋楼。   如果危机办的人是随着蜂鸟而跟回来的,即便他们立刻疏散人群,那楼里的人他们也来不及全部转移。楼里有老年人托养中心,还有幼儿园和一个社区医院,他朝着目标发足狂奔,只想赶在危机办的人拦截自己之前,先行挟持人质。   他的云豹在身后发出愤怒的嘶鸣。数头食肉的猛兽追赶上了它,随即密密麻麻的蛛网从地面飞快游来,缠上了云豹的四肢,它奋力挣脱不得,忽地散成了浓厚雾气,卷向林小乐身前。   “冲进去!哪个最小、哪个最老……就咬哪个!”林小乐恶狠狠地大吼。   云豹果然冲着那栋楼房飙过去了。混乱的雾气越过林小乐的身体,全速追赶云豹,但它们的速度总比云豹稍稍逊色,林小乐眼看着云豹要窜进幼儿园门口,忽然脚下一滞,整个人脑袋往下栽倒了。   “抓住一个。”   有人居高临下地在他身后说。   林小乐额头被撞破,但一时间还不觉得痛,就是脸面凉嗖嗖的,直到看到地面的血才知道自己是受伤了。他双腿被蛛丝紧紧缠着,根本无法迈步,那些粘腻冰凉的丝线还在往他身上爬,缠住了手指,缠住了肩膀。   林小乐心头一慌:他的云豹也被制住了,而丝线越过他的脖子,仍没停下。他突然害怕起来:胸腹被束缚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被森蚺缠住的时候,太恶心了,太恐怖了,他无法呼吸,口鼻里全是腥气。   “啊!啊啊啊!”林小乐奋力在地上挣扎起来。蛛丝慢慢盖住了他的嘴巴和鼻子,但十分善良地留下了呼吸的空隙。   原一苇踩着林小乐的背部,打开通讯器:“9栋面前,抓住林小乐了。我认得,我看过他照片。没有,附近没有别……”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矮身往前一滚,堪堪停在草坪前,回过头。   一条巨大的森蚺缓慢从9栋的楼上游下来,它浑身散发着异常不协调的气味,明明只有一个精神体,原一苇却觉得自己嗅闻到了至少十个人的气息。   袁悦跟危机办反映的情报,秦双双已经告知了他们这些外勤人员。原一苇丝毫不觉得诧异,他扭过头,看到叼着一支烟走过来的宁秋湖。 第84章 交锋(2)   林小乐看到宁秋湖, 挣扎得更狠了, 声音被闷在嘴巴里,呜呜囔囔的听不清楚。   原一苇脚下加了点力气, 林小乐立刻颤声呻吟出来:他踩的恰好是肩胛骨, 用巧劲时林小乐疼得根本受不了。   宁秋湖把烟扔到脚下, 很细心地踩灭了。   “我认得你。”他对原一苇说。   宁秋湖这种生疏的语气让原一苇吃惊。袁悦只说了宁秋湖现在可能是警铃协会的人,却没有把他似乎没认出自己的那一茬告诉过秦双双, 原一苇心里转了几个想法, 决定按兵不动,先和他周旋。   方才与他在通讯器中对话的人是秦双双。他听到了通讯器切换模式的响动。秦双双开启了单向通话, 他和宁秋湖的对谈能传到秦双双那里, 但秦双双那头的声音他和宁秋湖都听不到。   原一苇手指轻动, 细小的蜘蛛像灰黑色的细细水流,从草丛、树根和铺着石板的地面上不断朝着两人的方向汇集过来。   它们数量极多,仿佛无穷无尽,聚在一起融合再膨胀, 很快形成了新的蜘蛛。宁秋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森蚺终于从楼上完整滑落, 慢吞吞地游到他身边。   原一苇第一次与宁秋湖对峙。他的蜘蛛们轻微地颤抖着,加快了聚集和融合的速度。原一苇心里清楚自己遇上了一个硬家伙:森蚺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气息令他心生恐惧,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精神体,但在这片刻之间,原一苇没办法判断出森蚺身上融合了什么东西。它看上去非常完整,非常威武, 也非常漂亮,蛇颈上系着一个小铃铛,正随着它的动作发出泠泠轻响。   “他还小。”宁秋湖指着林小乐说,“你放了他,我和你打。”   原一苇仍旧没有说话。他的蜘蛛们终于全都聚集了回来,围绕着他,这让他暂时觉得心中安定。   在得知方稚登录技能大赛报名系统的IP地址属于这里之后,危机办立刻开始了行动。这是他们演练过很多次的紧急出动程序,每一个环节都很顺利。在抵达之前,秦双双对所有外勤人员下达了指令:必须明确这一次行动的目标。   这一次行动,他们不是要歼灭警铃协会的人,而是“抓捕可用的对象”。   方稚只是警铃协会华南分会的人,而此处并不是华南地区,秦双双判断,方稚等人会出现在这里是有别的原因的。他们人数不会太多,但可能会和华北分会或中原分会的人聚集在一起,这会加大行动的难度。歼灭几个警铃协会的成员对现在的危机办来说意义不大,他们急需一个可以问出情报的人。这些情报一方面可以让他们了解警铃协会的目的和现在的高层人员,另外也可以寻找到一个让危机办的情报人员安插进去的缺口。   这些考虑秦双双并没有直说,只是下达了指令:抓到人,立刻撤离。   但原一苇知道,即便高穹成为了危机办的情报人员,他们也缺少一个让高穹能够暴露在警铃协会面前、并且被警铃协会吸纳的机会。这次行动如果能提供一个突破口,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小乐很宝贵,所以原一苇不会把他交出去。但如何在宁秋湖和他的森蚺面前活下来,这也是一个大问题。   看到原一苇没有回应,宁秋湖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怀中抄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掏出两颗药吞进口里。   原一苇心中一凛:他想到了袁悦和秦夜时在香港遇到林小乐时发生的事情。   据两人转述:当时林小乐先吞下了药丸,随后精神体便吞噬了钟妍的阿拉斯加犬。   袁悦从香港带回了一个药片,经过检验分析,这种药片不罕见:它多在医院使用,一般用于哨兵向导的脑部检测,是比较常见的处方药物。但林小乐遗留下来的药片,配比成分稍有不同:提升脑部细胞活性的成分比普通的药片增加了近200%。   检验人员分析,这个药片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提高哨兵的大脑活跃性,增加精神体的动力,并且让服药哨兵的精神体与目标精神体的活动频率趋向一致。在这种共鸣的作用下,服药哨兵的精神体可以很快地与目标精神体进行融合。   “该药物副作用较大。”检验报告里说,“由于药物本身含有部分精神活性成分,服用后部分服药者可能会出现思维奔逸、幻觉、幻听等精神障碍症状,并且产生人格异常现象。药物对大脑造成的损害不可逆,且存在一定的成瘾性。”   这药有什么副作用现在原一苇顾不得了,宁秋湖吃这东西,摆明了就是要进行融合的。他立刻回头大吼:“散开!!!”   在他身后,是制住了云豹的几个外勤人员。   他们全都是哨兵,而且无一例外全都十分听从原一苇的指示。在原一苇发出指令的瞬间,几个人同时挑拣合适的方向,瞬间四散消失在宁秋湖的视野之中。   在宁秋湖的身后,森蚺已经高高立起。宁秋湖的脸庞有些发红,双目满是兴奋神情,被他的情绪感染,森蚺也显出了极度兴奋的状态:它的腹部伸出了两对蝎子的前爪,蛇身上浮现出数种模糊的斑纹和动物毛发,那颗硕大的蛇头上,赫然立着两支尖峻的羚羊角。   “没吃过蜘蛛……”宁秋湖盯着簇拥在原一苇身前那一片拳头大小的蜘蛛群,“它们居然还可以分裂……你真有趣,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   原一苇浑身紧绷着。几只蜘蛛悄悄地消失了,它们化作薄薄的雾气,在宁秋湖看不到的地方贴着地面游散出去。雾气以极快的速度逡巡了周围,并且把信息反馈到原一苇这边:后方确实有退路,但距离有些远。   雾气没有回到原一苇身边。它们隐匿在草丛之中,凝聚成无数只细小的施展蜘蛛。这些世界上最小的蜘蛛循着几乎看不见的路径,以极快的速度爬行到附近的树和楼体上。   它们开始吐丝。   “我不相信你没见过可以分裂的精神体。”原一苇说,“警铃协会的人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像我这样的。”   宁秋湖还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一想。   他忘记了袁悦,但他还记得原一苇。原一苇是袁悦的同事,他知道这一点。但他跟原一苇没有往来,原一苇的精神体是什么东西,他还是上次看到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的内容才知道的。今天才晓得原一苇的蜘蛛可以分裂,他确实大感兴趣。   “有是有,但没有你这样的向导。”宁秋湖笑道,“你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原一苇盯着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话?”   “我很久没有跟协会之外的人聊过天,挺好玩的。”他说,“我没有搭档,你有兴趣和我交个朋友吗?”   原一苇心里有点儿明白宁秋湖现在的想法。在宁秋湖看来,自己是逃不掉的。他是一个哨兵,而自己是一个向导,向导没有能力和哨兵抗衡。   宁秋湖只不过是在等待森蚺成形。原一苇看着他身后的森蚺,他认得这种动物,但现在的森蚺身上融合了好几种精神体的外形,仿佛成为了一具负载着尸体残片的蛇怪。   原一苇嘴上继续和宁秋湖周旋,直觉告诉他,他没办法和宁秋湖对抗。他的蜘蛛们在为他争取时间,所以他必须抓住时机逃——拎着林小乐逃。   他早已放开了踩踏林小乐肩膀的那只脚。林小乐不断小幅度地挣扎,终于用舌头舔断了蒙住嘴巴的蛛丝。得到说话机会之后,他尖叫着冲宁秋湖大喊:“宁哥!别吃我的云豹——”   在他的喊声之中,巨大的森蚺终于停止了变化。它低下头,挟带着腥臭的狂风,猛地冲原一苇压下来。   林小乐突然发现,在这个角度上,自己也同样是森蚺的目标。   他张大口,吓得乱叫:“宁哥宁哥宁哥!!!”   森蚺咧开了嘴巴。它的口里藏着一条粗壮的蛇信,上下口腔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令人作呕的臭气像是有形的风一样,扑了过来。   原一苇是避无可避的。宁秋湖和林小乐都知道。   但原一苇完全做出没有任何躲避的举动。他先是弯腰一把抓住了林小乐身上的蛛丝,然后转身,背对着森蚺开始狂奔!   在他迈步的瞬间,森蚺下压的动作停了下来。   有一面无形的屏障竖在空气里,坚韧而有力地为原一苇阻挡了森蚺的攻击。   宁秋湖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蜘蛛!”   那些原本簇拥在原一苇面前的蜘蛛不知何时数量已经大大减少。它们纷纷化作了极小极小的施展蜘蛛,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隐匿在宁秋湖眼皮之下,不断吐丝结网,在森蚺和原一苇之间布下一张巨大且强韧的网。蛛丝是细小且透明的,它们不断纠缠、连结,随着森蚺的动作被拉扯变形,但始终没有断裂。   森蚺的体型太大了,它的脑袋深陷在网中,蛛丝仿佛是有意识一样立刻缠上了它的脑袋。它张口挣扎,喉中呜呜作响,发出了古怪的吼声。但蛛丝黏度太大,它无法挣脱。腹中伸出的两对蝎子前爪亮出尖锐部分,狠狠划向蛛网。蛛网断裂后立刻再次连结,并且连带着那两对爪子也一并缠上了。   宁秋湖一时大意,居然被原一苇钻了个这样的空子。他在这变故里突然觉得有意思极了:在警铃协会潜伏的十年里,除了新希望技能楼里进行的训练之外,他几乎再也没有和人这样直接真实地战斗过了。   森蚺没有继续自己无谓的挣扎。它化作雾气时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雾气的细小颗粒穿过蛛网的缝隙,越过了这道无法拆解的屏障,再次凝聚起来。它远比先前更快,朝着奔跑离去的原一苇追击。   原一苇没有回头。他知道蛛网挡不了太久,而他想争取的只是宁秋湖和森蚺这片刻的呆愣时间。   “1队!接住俘虏!”   方才已经消失了的几个哨兵随着他的喊声,从暗处钻了出来。   原一苇把林小乐扔给他们:“带走!”   “原哥,你不走?”   “快走!”原一苇咬牙切齿,“这条蛇能吃精神体!吃了我的没什么关系,不能让它吞噬哨兵的精神体!走!去找秦双双!”   1队的人没有犹豫,拖着林小乐转身离开。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不是为了杀宁秋湖或任何人,不是为了歼灭警铃的成员,而是抓捕可以提供线索的俘虏。   原一苇转身面对急冲而来的森蚺。他唤回了自己的蜘蛛,利用它们再次结成屏障。   多争取一点儿时间也好,秦双双一直在后方等待着他们。只要抓捕到可用的人就立刻撤离,这是她的命令。   但吐丝结网已然来不及了。他已经能闻到从森蚺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宁秋湖的精神体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力,原一苇退了几步,他的蜘蛛们无法抵挡这样的精神体,纷纷溃散败退,化成雾气环绕着保护他。   他和森蚺已经靠得太近太近了。原一苇甚至已经认出,森蚺脑袋上的那对羚羊角是属于陈宜的。   他后退着跌倒在地。   森蚺张开了口。刀片一样锐利的、让人肌肤生疼的风随之切割着原一苇的衣物。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房子的首付没攒完孩子的名字也还没取好而且婚礼地点都选好了但我没时间陪她去试穿礼服她一定会恨我的。   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瞬中,原一苇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和周沙有关的事情,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婚礼和未来的生活。   有尖锐的东西从他手臂上划过,刺穿了衣服,深深扎入了地面。   原一苇大口喘着气: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吃掉。   一对巨大的、他熟悉的羚羊角把他卡在了地面上。   森蚺垂下了头,片刻之后才慢慢抬起来。羚羊角随之被拔离地面,细碎的岩石落在原一苇的脸上。   “……陈宜?”他犹豫着,低声喊了一句。   森蚺像是恍惚了一样,无声无息地匍匐在原一苇面前。它腹中的爪子已经收了回去,只有颈上的铃铛和头顶的羚羊角能显示出这条巨蛇的不一般。原一苇发现在它浑身散出的恶意之中,隐隐藏着某种自己熟悉的东西。   宁秋湖蹲在不远处,蹲在了他无法穿越的蛛网之后。   他的森蚺短暂地失去了控制。他听到自己用陌生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地冲原一苇喊了一句——一苇,快跑!   原一苇没有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光泽灰暗的羚羊角,爬起来转身就跑。腰间的通讯器松脱了落在地面上,信号灯闪动两下之后失去了光泽。   随着通讯器里发出的怪异的响声,信号中断了。   秦双双扔了手里的通讯器,钻出汽车。   但还没跨出去,衣角就被人拉住。   “秦主任,你不能到现场去。”蒋乐洋在车里拽住了她的衣服,“太危险了,你是后方总指挥。”   出发的时候是不预备带蒋乐洋的,他不是哨兵,不是向导,在跟警铃协会对峙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但蒋乐洋拿出了顾问的小标牌,正儿八经地别在胸口,要随着秦双双一起到现场“观察情况”。秦双双按着他脑袋把他塞进车子里,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她从蒋乐洋手里抓出自己的衣服,狰狞地笑道:“我不去,你去?”   蒋乐洋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如果必须的话,我可以……”   他一句话没说完,秦双双利落地把人打晕了。   钻出车外之后,照样有人拦住她:“主任……”   秦双双看了下四周,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废话少说。原一苇那边抓到人了,我到2队那里帮忙。你们立刻到原一苇那边增援。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对方可以吞噬精神体。尽最大努力,保护原一苇,把抓住的那个人拎回来。”   众人离开之后,秦双双戴上了手套,带着两个人往另一边奔跑。   “2队也把人抓住了?”   “还在对峙。”有人回答她,“对方是个女性哨兵。”   秦双双眉毛一跳,显然有些吃惊:“女哨兵?”   “要是周沙或者秦夜时在就好了。”   秦双双脚下不停,一直往前狂奔:“闭嘴吧。女哨兵就女哨兵,2队有八个人,抓不住?”   “抓不住。”那人紧跟在秦双双身边,“她的猫跟原一苇的蜘蛛一样,会分裂。”   秦双双释放了自己的小黄鸡。她的小鸡没有战斗能力,此时身处周围浓烈的战意和杀意之中,怕得瑟瑟发抖。   弹了弹手指,那只站在她肩上的小黄鸡消失了,随即一团模糊的轻雾飞快弥散开来,随着风向往她的目的地飘散。   卫凯站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几个人。   她紧抱着自己的布偶猫,眼中尽是恐惧。   “绞死他……”她低声发出颤抖的命令,“绞死他!”   树下的地面上立着几只形态各异的布偶猫。其中一只已经咬上了一个哨兵的手臂,它的尾巴奇长,化作了蛇形,正紧紧缠在哨兵的脖子上。 第85章 交锋(3)   哨兵拼命地蹬腿, 双手死死地掐住布偶猫那条化为蛇形的尾巴。他的同伴有几人摆脱了束缚, 掏出武器攻击卫凯,试图援助他。   没想到危机办的人会带枪, 吓了一跳, 连忙捂着脑袋缩在树丛里。但那些枪形的武器中装填的并不是子弹, 卫凯看着他们把一个锥形的物件嵌入枪中,随即冲自己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尖锐的椎体像子弹一样冲自己激射过来, 半途散成了无数针状的尖细物体。她惊叫一声, 连忙把布偶猫挡在自己面前。细针刺入了她的手臂,疼得她流了满脸的泪。   卫凯把针拔出来扔到了地上。那个被勒紧的哨兵已经快要失去意识, 布偶猫拖着他往卫凯停留的树那边走。哨兵的精神体是一头小白熊, 此时因为哨兵精神的涣散, 它无法凝聚成完整的形态,只露出了半个身体,朦朦胧胧地被雾气笼罩。卫凯忍着疼,心里头生出了汹涌的恨意: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这些哨兵只是围着自己, 并没有使出全力了。他们要抓人, 而不是杀人。   卫凯立刻从怀里掏出药片, 吞了两颗。药物起作用很快,她听到了血液疯狂窜流的声音,心跳也随之加快,令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卫凯忍受着这些不适,抬起手,指着那头白熊, 简洁地对布偶猫下达了命令:“吃掉它,和这里所有的精神体。”   她的布偶猫膨胀起来,眼耳口鼻像被一只大手拉扯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原本可被人抱在怀中的小巧身形变得比一头真正的熊还要大,它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音,而随后原本分裂出来的几只小猫都消失了,细小的颗粒状雾气像水流汇入大河一样,回归了那只布偶猫的身体。   白熊惊呆了,本能的恐惧让它失去了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挡在自己的主人面前。   其余几位哨兵的精神体在布偶猫膨胀的时候,同时跃起,齐齐向它发动了攻击!   卫凯感到了疼痛,她的宠物所受的撕咬和拉扯,全都像在她自己的头脑里真切发生一样,令她感到了难耐的疼痛。“吃一个!”她尖利地大叫,“不管是谁先吃一个!!!”   布偶猫忍受着痛楚,张开了自己的嘴巴。就在它咬下去的前一刻,卫凯脚下忽然一个踉跄,歪着身子从树上摔了下来。   她的布偶猫停止了动作,颤抖片刻之后发出可怕的尖啸,忽地化作了一大团浑浊的烟雾。   尖啸入耳,令人脑仁儿都生疼。   烟雾滚滚地钻入卫凯的身体里,卫凯的一条腿摔断了,趴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   被束缚的哨兵爬了起来。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孩,这是他第一次出外勤。看着卫凯在地上不断艰难翻滚但就是无法站起来,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发生了……什么事?”   年长的几位把精神体拉回了各自身边,2队的队长拿出了手铐。   “主任出手了。”   他走上前,压着卫凯的背脊半蹲,拷上了她的手腕。一只巴掌大的小黄鸡软绵绵地趴在卫凯的长发上,小翅膀吃力扑腾,像是累极了,动不了似的。队长温和地抚摸它的脑袋,低声说:“辛苦你了。”   他们这几位和秦双双一起出过外勤的人都知道,秦双双的精神体可以入侵特殊人群的精神世界,但这个方式不常用,因为太耗费精力了。秦双双每次出动自己的小黄鸡钻进对方的精神世界里,回程的路上都蔫得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还必须要给她准备晕车药和呕吐袋。   他们拖着卫凯离开,在拐角处看到了秦双双。   秦双双脸色很苍白:“回去老刘开车,别让小张碰方向盘。”   一个年轻人不满地大声说:“我现在开车不快了,跟师父一样稳。”   “好好好,我开我开。”他的师父推了他脑袋一把,让他闭嘴,“主任,原一苇那边呢?”   秦双双摆摆手:“不要等。他那头也有收获。你们先走,立刻就走,分两条路离开。”   在另一头,增援的人也已经找到了原一苇。   “被我挡在后面了,但不持久。”原一苇没有说出陈宜的事情,“快走!”   行动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他们并不恋战,立刻回身赶往车辆停放的地方。   但没有走多远,原一苇心中一震:他再次感觉到了来自森蚺的寒意。   蛛网是不可能挡得住宁秋湖的,他心中十分清楚。宁秋湖只要另外拣一条道路就可以摆脱蛛网,他的森蚺振作精神,也不需要太久。   原一苇再次释放了自己的蜘蛛。危机办的向导不多,他这一队只有他一个人,因而他必须全力以赴地保护和引导这些哨兵。蜘蛛散发出温柔稳定的力量,1队的哨兵一面保护林小乐,一面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原一苇跟在众人身后,不敢回头。   他确定方才没有听错,让自己“快跑”的那个生意,确确实实就是陈宜的。   陈宜以前是不抽烟的,因为他的妻子很讨厌烟味。但是819事件发生之后,在妻子消失于时空乱流之中后,陈宜开始学会了抽烟,而且抽得很凶。因为长时间的失眠和压力,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声音嘶哑疲惫,应长河提醒过好几次他例行体检的结果不太好,让他一定去复检。但陈宜一直没有去。他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陈氏仪身上,或者花在查找资料上,试图理清楚819事件的真正原因。   原一苇太熟悉他的声音了,他和周沙每次通过陈氏仪出外勤,陈宜总会提醒一句:注意安全。   宁秋湖吞噬了陈宜的精神体,所以也吞噬了陈宜的记忆。原一苇作出了这个判断:要不然,那条森蚺不会认出自己。精神体是哨兵和向导意识的具象化,宁秋湖吞噬了陈宜的羚羊,陈宜虽然死了,但他的意识却从此停留在了吞噬者的精神世界里。   因为被攻击的人是原一苇,所以他的意识在这生死攸关的片刻中,压制了宁秋湖自己的意识,短暂地控制了森蚺,并对原一苇发出了警告。   奔跑的哨兵突然在向导的力量之中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悲哀。   “原哥?”有人回头询问。   原一苇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事,快走!”   在他们身后,宁秋湖也在紧追不舍。他脑子转得很快,在看到原一苇拎着林小乐逃跑的时候就揣摩清楚了危机办的真正目的。   他们要抓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不过是瞬息之间,宁秋湖已经作出了决定。   “小乐!把云豹放出来!”他高声大喊,“你可以的,你可以反抗……”   林小乐是能说话的。他被两个哨兵拎着,双腿拖在地上,擦得疼极了。在这种疼痛和恐惧之中,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听到宁秋湖的呼喊之后立刻紧紧咬住嘴唇,连眼睛也闭上了,不敢回应宁秋湖。   宁秋湖疾奔几步,慢慢停下了脚步。   林小乐看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心中有少许的惊讶:没想到这蠢孩子是个这么精的人。   森蚺和宁秋湖都停止了追赶。一对多,他觉得自己讨不到任何好处,更担心刚才的事情会重演:那早已经死了的、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长相和名字的陈氏仪管理员,又会窜出来,扰乱他的思维。   “去找卫凯。”宁秋湖低声对森蚺下命令道,“吃掉她的精神体。”   2队比1队先抵达停车处。   秦双双把昏迷的蒋乐洋拉下车,扔在一边,催促2队的人上车:“从B口回去,直接用电梯上楼,不要暴露。”   众人点头回应,把卫凯塞进了车里。秦双双收回了自己的小黄鸡,卫凯软趴趴地歪在一个哨兵身上,脑壳里一跳一跳地疼,那搅动了她意识的古怪力量虽然已经消失,但她仍旧没有恢复。看着秦双双的那只小黄鸡,卫凯咬牙切齿:“八婆!”   秦双双很想扇她一巴掌,但众目睽睽,不好用刑。她从车上跳下来,重新把蒋乐洋塞进了副驾驶:“把顾问带回去,随便扔门口就行。”   话音刚落,她忽觉异常寒冷,背脊上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苍白的天空之中,灰黑色的薄雾飞速涌来。它速度极快,在抵达车辆上方的时候,凝聚成了一条硕大粗壮的长蛇,重重砸在车顶之上!   秦双双在这个瞬间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周沙的树蝰。   森蚺似乎对其余人都没有兴趣,它的蛇尾在车窗外摆动,立刻吸引了卫凯的注意力。   “控制住她!”秦双双大吼。   小黄鸡从她脑袋上跃出来,尖利地发出叫声。秦双双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条巨蛇身上的力量异常活跃,就像是时刻准备着要吃下什么。   “保护自己!”她再次大吼,“不要释放精神体!”   与此同时,她的小鸡化成雾气冲向森蚺。   卫凯在感觉到森蚺的那一刻已经兴奋了起来。   它是来救自己的,宁哥让它来救自己了。她在疼痛和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拼尽全力,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   虽然她从未和宁秋湖配合战斗过,也从未跟宁秋湖有过什么更亲密的关系,但森蚺会出现在这里,除了救助,不会有任何可能。   那头洁白的猫当先窜上了车顶。卫凯刚刚吃了药,布偶猫同样异常活跃,它试图再次分裂,和森蚺一起战斗。   但蛇没有等它做好准备。   布偶猫跃上车顶的瞬间,它那张满是倒刺的巨口已经压了下来。   这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吞噬和融合都要简单,也更快速。森蚺动作流畅地吞下了那只猫,摆动着自己的蛇尾,滑下车尾,炸成了浓浊的雾气,飞快地飘散了。   秦双双浑身颤抖。她的精神体触碰到了森蚺的一部分。那是极为邪恶和混乱的精神力量,充斥着欲望与野心。但它没有吃下小黄鸡,仿佛自始至终,它抵达此处的目的就只是卫凯。   “主任……”车门打开了,2队的队长下了车,神情惊愕。   卫凯软绵绵地歪在座位上,就像是疲惫过头,没力气似的。她眼睛仍旧圆睁着,还保持着最后一刻充满惊喜与感激的神情,但已经没了心跳。 第86章 转移(1)   高穹从危机办返回文管委的路上, 交通很不畅通。   他因为今天心情非常好, 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文管委和章晓一起出去吃饭,于是十分奢侈地滴滴打了个车。快到单位的时候, 因为交通管制路面堵得水泄不通, 高穹隐隐察觉到有精神体的力量波动, 但由于最近技能大赛的预选即将开始,很多场馆里都有哨兵和向导在训练, 他并没有细想。   回到单位才察觉不妥, 他在负十八层转了一圈,没见到章晓, 打电话提示是关机。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 章晓和袁悦慢吞吞从外头走进了单位。   章晓上了危机办的车子之后手机就被没收了。等到两人离开危机办拿回手机的时候, 他又因为太过紧张而忘记了开机,高穹白出了一身冷汗。   送两人回来的是秦夜时,没见到周沙。   “师姐还在危机办那边。”章晓说,“原哥出外勤了, 她在等他。”   高穹听他俩说起单位里发生的事情, 顿时也没了出去吃大餐的心思, 拉着章晓反复看,生怕他受伤。   外勤的队伍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什么收获,他们是没权利知道的。应长河第二天找到了高穹和章晓两个人,跟他们说了两件事。   一是根据危机办的要求,因为事态紧急, 高穹明天立刻开始进入危机办工作,人事档案也随之转移,他不用再过文管委了,明日一早直接去危机办报道。   二是转移陈氏仪的时间不变,但保卫级别提升。   “对方都知道我们的行动时间了。”章晓不能理解,“稳妥起见,应该改变计划吧?”   “改不了了,三号仓库比较特殊,开启时间一旦确定,不能随意改动。时间太紧张。”应长河又顿了一顿,“下面说的话是我的猜测,章晓,高穹,你们随便听听就算,不要当真。”   两人紧紧地盯着他。   应长河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技能大赛就要开赛了。这是今年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绝对不能出现失误的一件事。一旦有差错,肯定要问责,肯定有人要下台。”   章晓咽了口唾沫:他对这些事情兴趣不大,虽然听得懂,但不理解应长河此时此刻提起这些内容的原因。   “昨天周沙抓住的那个年轻人是警铃协会的,你们都知道。”应长河说,“相关事件通报今天就会下来,我先跟你们透露一些内容吧。那个年轻人死在了危机办里,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精神体的力量反应。他死亡的原因和陈宜一样,是因为精神体被别人吞噬了。根据危机办调查,他报名参加了技能大赛的预赛,和他一起组合报名的哨兵在他们昨天的抓捕行动里也死了,是被警铃协会的人杀的。”   章晓愣了片刻,立刻扭头去看高穹。   高穹进入危机办就是为了去警铃,但现在看来,警铃内部也是暗流重重,实在是太危险了。   “还有多少警铃协会的人混在报名人群之中,我们不知道,管委会的高层也不可能知道。”应长河低声道,“预赛就要开始,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迅速筛选出可疑人员。陈氏仪的转移是一个机会。既然警铃协会已经知道了转移的时间,那干脆就不要改时间,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他话音刚落,高穹捏破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子。   应长河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解释:“我说的是猜测!是我陈氏仪转移行动的猜测,不是我的想法!我巴不得你们个个都不要离开文管委,我罩着你们,谁都不敢动你们。”   高穹抓起一大把纸巾,粗鲁地擦拭桌上和地面的水。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他们是想让章晓作饵?”   应长河摇摇头,摸摸脑袋,长叹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头发是真的不可能再长出来了。   “对你来说,章晓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他对高穹说,“但是对管委会的人来说,陈氏仪的管理员是章晓还是高晓,区别不大。陈氏仪才是饵,章晓只是附带的。”   “既然是附带的,那章晓不去了。”高穹立刻说。   应长河:“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高穹捏捏章晓的手肘:“快,说你不去了。”   应长河无力:“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高穹怒了:“那是由他妈的谁来决定?!”   应长河:“管委会的高层。”   高穹站起了身:“他们都住哪儿?”   应长河大怒:“坐下!”   章晓连忙拽住了高穹的衣袖:“别别别,别生气,不用紧张。没事的。”   高穹简直要怒其不争:“你也说句话!”   章晓比他更明白,这个决定已经下来了,自己是不可能拒绝的。即便他不愿意去,也有千百种方法绑着他一起过去。   况且,他也不可能因为有危险而拒绝执行这个任务。   高穹很生气。回家的路上他一声不吭,章晓好几次主动去牵他的手他都没有理会。挤地铁的时候他虽然仍旧和章晓站在一起,但脸色奇差,一直死死盯着车窗上的自己,以至于周围的几个乘客连手机都不敢玩了,全程心率超速,战战兢兢地提防着身边这位高大且凶恶的男人。   回到家里,他沉默地弯腰换鞋。鞋带还没解开,麂子的脑袋就从他脚边冒出,乖巧而温顺地看着他。   高穹:“……”   麂子的眼睛又圆又亮,趴在地上时脊背弯曲隆起的线条异常温柔,上头毛绒绒的,被玄关的浅黄色灯光照亮了一个半圆的轮廓。。   高穹:“章晓,收起来。”   章晓先他一步跃进了客厅:“收不起来,你陪它玩玩呗。”   高穹和麂子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了,犹犹豫豫抬手抓了抓它的耳朵。麂子晃晃脑袋,一下就高兴了,高穹身边环绕着的充满歉意和忐忑的气氛也随之有了变化。   章晓洗干净了手,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看着蹲在玄关摸麂子的高穹。   高穹尴尬地瞥他一眼:“作弊。”   章晓见他不好意思了,忍着笑说:“哎呀……因为它喜欢你。”   高穹捏着麂子的耳朵,小声说:“明明是你喜欢我。”   和他的恐狼一样,他对麂子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原先高穹还十分矜持且谨慎,生怕被章晓看出自己对他精神体的热烈喜爱,不敢动作得太过分;但随着恐狼露骨的讨好和表白,高穹渐渐也不管了,想摸就摸,想捏就捏。   他告诉章晓,在精神体尚未成形的时候,他在恐狼和麂子之间是犹豫过的。   章晓很好奇:“你是一个哨兵,但你选择麂子?”   这问题远远超出俩人的常识范围,由于他们的知识储备都不太充分,讨论了好几天都不知道这合不合常理。   高穹和麂子在沙发上玩了一会儿,觉得足够了,思忖片刻,感觉自己还是更想去跟麂子的主人玩,于是释放出恐狼,把麂子交给了它。   他走进厨房,章晓正在往光秃秃的鸡身上涂黄油。   “今晚给你烤鸡吃。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章晓抢在高穹开口之前说话,“你去了危机办,工资是谁开?”   高穹回忆了片刻:“人事关系转到那边去了,危机办来开。”   章晓对秦夜时曾经说过的高工资念念不忘:“一个月能有多少啊?”   “一万以上吧。”高穹算不清楚,太多了,这也远远超出他的常识范围,“还有补贴什么的。”   章晓眼睛都放光了:“这么多!”   高穹见他开心,走过去抓乱了他的头发:“这算很多吗?”   “多啊。”章晓兴奋地说,“以后这样,你的工资就自己留着,我的就用作生活费,攒个几年,我俩就能买房了。”   高穹对买房没有执念。他自己是住哪里都可以的。以前住在应长河家里的时候,夏天空调坏了,他甚至还在晚上跑到便利店里发呆,用一瓶矿泉水打发了七八个小时的时间。   但在生活上,章晓说什么他都认为是有道理的。   “不去了好不好?”他从背后环着章晓的腰,下巴搭在章晓的肩膀上,小声在他耳边说,“不安全。”   章晓扭头吻了吻他:“那你也别去危机办了,不安全。”   高穹:“那不一样。”   “一样的,高穹。”章晓低声说,“这不是管委会或者危机办的事情。警铃协会反对的是整个哨兵和向导群体,它们做的所有事情和我们都是有关系的。你说你想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事情,因为它收留了你,我也是啊。”   高穹现在觉得章晓的固执真是太不可爱了:“它收留了我,又没有收留你。你本来就是在这里生活的。你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不用管那么多。警铃协会来就来了吧,要抢陈氏仪就抢吧,你平安就可以了。”   “可是这里有师姐,有主任,有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章晓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语气便一直都非常温和,“我很厉害的,你知道。我想保护你们。”   “我不想让你去做英雄。”高穹压低了声音,紧紧抱着他,“做英雄没什么意义。”   高穹不让章晓再说话,直接吻住了他。   “啊……混蛋。”他小声说,“负责保卫陈氏仪的人里面肯定有危机办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混进里面去。” 第87章 转移(2)   两人晚餐分吃了一只烤鸡, 半饱不饱, 但也不打算继续战斗了,一致决定留着点儿力气和胃中空隙奋战夜宵。   高穹吃饱喝足了, 又开始坐立不安。   章晓去洗澡, 他要跟着叮嘱:“一定记得打开通风扇。地上水多, 别滑倒了。”   章晓去洗水果,他要跟着唠叨:“我觉得这刀子真的不行, 太锋利了。你小心点儿别伤了手, 唉,家里还有创可贴吗?”   章晓去关电视, 他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插头拔了吗?这个排插是不是太旧了, 会不会冒火花?要不咱们干脆换一个吧?”   他比自己还唠叨!章晓好不容易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之中熬过了一晚上, 准备上床睡觉了,抬头发现高穹站在房间门口,皱眉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章晓无力了:“又有哪里不对?”   高穹:“床头灯不亮了。你晚上起来上厕所会不会摔跤?”   章晓:“……不至于!”   高穹看这房间,这个家,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只觉得危机重重, 十分凶险。   他趴到床上,把章晓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你为什么不紧张?为什么那么轻松?”   章晓任他抱着,虽然很重,但没有抱怨:“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穹同志。”   “章晓同志,你这么冷静, 我怀疑你别有居心。”高穹说,“我代表组织,对你的行为和言辞表示不信任。”   章晓皱了眉头:“说的什么玩意儿?你看到第几集了?”   高穹:“16集。刚刚你洗澡的时候播的。”   两人之前追看的《盛世王孙》播完了,现在正兴致满满地追一部谍战剧。高穹在谍战剧里发现了新的兴趣点,每天看个不停,对地下党的生活和战斗经历充满了天真且纯洁的想象。   “真是浪漫。”他满怀憧憬地说,“他们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还能穿那么好的衣服去参加舞会。”   章晓怒了,掐他一把:“那都是编的!我才看到14集,你不能抢在我前头。”   高穹嘿地一笑。   章晓好奇极了:“他们发现李科长叛变啦?”   高穹:“发现了。”   两人叽叽咕咕,热烈地讨论着剧情,先前争执的话题被抛到了一边。   高穹明天去危机办报到,之后就要进入封闭式训练,训练完毕后直接执行任务,因而他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是不能回家的。章晓并不是不紧张,也绝对不是轻松,相反,他心里头对高穹的行动怀着巨大的恐惧和不安,更甚于自己即将开始的转移。   他害怕高穹的真实身份会被秦双双之外的人知道,更害怕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发生危险。   虽然常常听到警铃协会的名号,也接触和见过警铃协会的人,但是一旦要深入其中,还是觉得因为无所知而充满了凶险。   但他不能让高穹担心。他可以跟高穹表达爱,表达思念,但不能表达出自己的茫然和忧愁。   进入危机办和执行警铃协会相关的任务已经是确定了的,他不想让高穹带着忧虑,在行动的时候还要分一部分精力来担心自己。   在这样的挣扎和忐忑里,章晓心里钻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已经这么爱他了。   是啊。他很快在心里回答,带着一点儿害羞和紧张:我非常爱他。   这是没办法用肤浅或者深刻来形容的感情,和性反应或者映刻效应有关,也可能没有关,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章晓心想,谁才有资格给恋人之前的感情下定义,谁有资格去作出合适不合适、有没有道理的判断?那是糅杂了感激、崇拜、怜惜、忧虑和喜悦的感情,他自己都没想过去分清楚。这又不是解答分析题,必须一二三四写出无数论点才能够逐点给分。   他知道高穹以前想过回到“彼处”。那是他跟高穹还没有正式认识的时候。高穹根本不在意是否违规,他偷偷拿走陈氏仪,戴在手腕上,在街上随处乱走,不时停下来。但他没能力启动陈氏仪,所以在知道章晓是新的管理员之后,他才会这么感兴趣。   章晓不知道高穹回去是想做什么,或者只是想回去看看,或者是想回去找梁君子。他相信高穹总有一天会告诉自己的,这个问题并不太重要。   他自顾自地想着,颠来倒去,越想越是感慨:我没救啦。   高穹给他剧透完了,又想起方才自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正准备继续追问,章晓抬头吻住了他。   享受着这个温柔的吻,高穹突然不想再询问了。他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答案,那是不可用言语表达的内容。   章晓揉搓着他的头发,在亲吻的间隙里小声说:“后面我都不看了,等你回来。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高穹没吭声,在他鼻尖轻咬了一口,又轻吻着他的眉毛。   章晓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之中,他发现高穹起身了。   高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出自己的白噪音耳机,又轻手轻脚地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躺在章晓身边。   章晓半闭着眼睛,心里很难过。   以往自己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不需要白噪音耳机的。这也许证明高穹比自己所想的更加焦虑,这让章晓心里的不安变得更浓了。   高穹在被窝里牵着他的手,依偎着他睡下了。章晓心里转过了许多个念头,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这一天,高穹准时来到了危机办报到。   原一苇对他的准时表示很震惊:“不迟到啦?”   高穹:“以后都不迟到了。”   原一苇很为应长河伤心:“应主任骂你这么多遍你都一样迟到,一来危机办立刻就正经起来了啊?”   高穹十分认真地跟他分析:“我以前那工资,扣跟没扣区别不大,现在不一样了。危机办这边不是迟到一小时就算旷工么,旷工一天,至少没了一千块。”   原一苇:“你不知道啊?我们这些专门跑外勤的人不用打卡的,有任务就来,没任务就算了,不用坐班,就算你几天不来也不算旷工的。”   高穹:“……”   他顿时万分心痛,仿佛刚刚失去的是跟章晓共度的一千个小时。   原一苇要陪着高穹去做封闭式训练,两人跟秦双双报到之后,原一苇开车和他一起去了危机办的培训基地。   此时距离陈氏仪转移的时间尚有四天,而高穹第一阶段的训练时长是一周,他应该是赶不上的。   高穹自己倒是比较乐观,他知道原一苇也是转移陈氏仪的保卫人员。到时候实在不行,他就先把原一苇捆在基地里,然后自己拿着他的证件混入保卫人员的队伍中,只要精神体的力量不释放,别人是不会知道他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   两人离开秦双双办公室的时候,与蒋乐洋擦身而过。   蒋乐洋在危机办虚担一个顾问的名号,但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用做。秦双双根本不给他任何接触危机办机密事宜的机会,就连蒋乐洋提出要看一看危机办的人员名单,她也只给了他一份办公室人员的通讯录。他知道原一苇,但不认识高穹,好奇地看了几眼。   “秦主任,你给我的这个,不全啊。”蒋乐洋进了办公室,把通讯录放在秦双双的桌上,“我要的是名单,你给个只有名字和电话号码的通讯录给我,做什么?”   他顿了顿,指着通讯录上的第一个名字:“而且你自己留的两个手机号码里,有一个还是错的。”   秦双双眉毛一挑:“你找过我?你怎么知道是错的?”   蒋乐洋笑了:“我猜的。所以你手机号究竟多少?”   秦双双:“……跟你聊天真费劲。”   蒋乐洋看上去很高兴:“这是聊天啊?”   他拖了个椅子坐在秦双双对面:“那再多聊点儿吧。”   秦双双见了他就烦:“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管委会有个绝密文件,我特地带了口令给你,你上系统接收吧。”蒋乐洋把手里的一张纸递给秦双双,“另外,想问一问你的手机号。咱们建立一点儿私人联络嘛,你不觉得很有必要吗?”   秦双双接过口令,打开自己的终端机登录了文件系统,开始下载文件。蒋乐洋在对面呱哒呱哒讲了半天,她敷衍地回答:“你不是有了么?”   “那是工作号。”蒋乐洋说,“而且我打你工作号的电话,你不接。”   秦双双愣了一下,瞥他一眼:“蒋顾问,你非工作时间打我工作号,那我肯定是不会接的。”   蒋乐洋仍是一副很和气的笑:“我以为你把我拉进黑名单了。”   秦双双也笑笑:“没有的事,怎么敢呢?”   她决定一会儿就把蒋乐洋的号码从黑名单拖出来。   蒋乐洋静了片刻,扭扭自己的脖子:“哎呀,头还是有点儿晕。”   秦双双很关切地说:“落枕了?快回去睡觉吧,反正这儿也没你什么事,跟个摆设似的。”   “不是落枕。”蒋乐洋笑着说,“前天被你打的,还没好呢。你后来说事态紧急才有这个下策,改天要请我吃饭道歉的,没忘吧?”   秦双双自然是早忘记了,那只是随口一说。   “没忘呢。”她温和地笑道,“等你好了再说呗,现在头晕着,吃饭也不舒服,对吧?”   “没有没有,我这个人比较好养,吃什么都舒服的。”蒋乐洋见她笑了,似乎更加高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秦双双想了想,点点头:“好,你到时候电话联系我吧。”   她再次做出决定,继续把蒋乐洋的号码放在黑名单里。   蒋乐洋乐颠颠地窝在椅子里,看着秦双双笑。他在秦双双面前不端架子,也知道对方并不欢迎自己,这些架势全都没有用。他思忖了片刻,终于又找到一个似乎可以继续聊的话题:“秦主任,你和你弟弟长得很像。”   秦双双盯着终端机屏幕,没有理他。   “秦夜时是个人才啊。我舅舅是非常欣赏他的。上次他点名要秦夜时去对他执行24小时保护,但最后你也没安排小秦过去,我舅比较失望。他早就听过秦夜时……”   蒋乐洋以秦夜时为话题,试图撩起秦双双的兴趣,但秦双双的目光从终端机屏幕上转到他脸上时,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丝毫兴趣,反而满是困惑:“转移陈氏仪的时候,为什么要让秦夜时带枪?”   管委会的这份绝密文件和转移陈氏仪的诸项保护事宜有关。   根据安排,危机办要分拨出十个人、即五个小组加入队伍之中,和管委会原有的保卫人员以及参与保护工作的军队一起行动。   为了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整个车队虽然做了伪装,但并不特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章晓和陈氏仪会呆在同一个车舱里,车辆是防弹级别的,安全性能很高。根据文件的要求,秦夜时会被抽调回危机办参与这次的行动。他将和章晓一起呆在车舱之中,贴身保护章晓。   这份文件蒋乐洋也是看过的:“带枪……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要带枪?”秦双双问,“从来没要求他带枪执行任务,这次为什么……”   “他不会用枪?”蒋乐洋问。   秦双双:“他用得很溜。”   蒋乐洋奇道:“那你担心什么?”   秦双双看着蒋乐洋,意识到一件事:蒋乐洋是一个普通人,即便他熟悉特殊人群的管理工作,但他不清楚哨兵和向导的心理活动。   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是基于他们的精神世界而产生的,他们与精神体之间的依赖关系非常紧密。只要受过正规的对战训练,哨兵和向导都会使用冷兵器,这不奇怪——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不会主动去使用的。   在战场上,两方的哨兵和向导可能根本见不到对方的身影,他们彼此展示的是精神体,对战的也是精神体。在这种情况下,冷兵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那为什么管委会还特地补充要求,要让秦夜时带枪?   没有任何别人,只对秦夜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秦双双再次从头到尾,把文件细细地过了一遍。   危机办的出勤要求里确实有带枪这个规定,但这不是强制性的。在整个转移陈氏仪的安排之中,管委会本身的保卫人员和参与的军队力量都已经携带了先进的枪弹武器,危机办的五个小组全是哨兵和向导,他们的作用是为了弥补其余保卫力量不足的部分,应对警铃协会的精神体攻击。按道理来说,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是没有配枪必要的。   秦夜时会被安排在车舱里,车舱里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章晓。   也就是说,秦夜时可能是最后一道防线。管委会把危机办最强的哨兵安排在章晓和陈氏仪身边执行保护。   想到这里,秦双双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一个念头像猝然而至的闪电,劈开了她头脑里的困惑和迷茫。   管委会决定转移陈氏仪是为了更好、更隐秘地保护陈氏仪。一直以来,在陈氏仪这件事情上他们的工作思路都很直接:在不清楚陈氏仪的弊端之前,尽量不要使用,即便使用,也只能用来做一些关系不大的事情。   也就是说,管委会的人认为,陈氏仪只要不被使用,那么它就是安全的。   退一万步说,如果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计划失败了,陈氏仪被警铃协会夺走了,那么只要陈氏仪无法启动,它就仍然是安全的。   ——所以,秦夜时要带枪,不是为了对付警铃协会的人,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杀死章晓。   用一个最直接的、向导甚至无法使用自己的精神体来保护自己的方法来杀掉章晓。   时间最短,起作用最快,而且使用枪支的人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他只要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   在陈氏仪可能要被夺走的时候,只要杀了管理员,警铃协会就等于拿走了一个没有用处的机器。而在新的管理员找到之前,管委会仍然有机会把陈氏仪抢夺回来。   秦双双终于明白,为什么管委会会要求章晓必须随着陈氏仪一起转移。   他们要确保章晓就呆在陈氏仪身边,呆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如果转移行动成功,章晓就继续管理陈氏仪;如果转移行动失败,那他们就第一时间杀了章晓,让陈氏仪失去作用。   秦双双冷汗直流。她希望这是自己的无端猜想,但她认为,管委会是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技能大赛关系着所有管委会高层的命运,而陈氏仪和管理员如果被一同夺走,那可能会发生比技能大赛失败更可怕的、危及全部人性命的灾难。   在这样的对比面前,管委会的决定显而易见:一个章晓完全是可以牺牲的。   秦双双突然心慌起来,连忙站起。蒋乐洋见她神情怪异,心头有些惴惴:“秦主任?”   秦双双盯着他:“秦夜时为什么要带枪,你不知道原因?”   蒋乐洋很茫然:“我不知道。”   秦双双不信:“混帐!蛇鼠一窝!”   蒋乐洋被无端骂了一句,神情很无辜:“现在我和危机办是一窝,你不要这样骂自己。”   秦双双把他拖起来,拖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秦夜时原本要在国博这边帮忙干活,准备谭越来访的各类事情。但由于方稚的搅局,谭越被禁止进入国博,行动也受到了管制,这次活动自然也被取消了。   最失望的人是马师傅:“唉,下卷啊……见不到咯。”   秦夜时原本以为可以在单位里和袁悦好好呆几天,结果又接到了秦双双的电话,让他立刻滚回危机办一趟,事态紧急,不能在电话里说。   这时候秦夜时正和袁悦在九哥奶茶里吃饭,接了个电话之后,他忍不住唉声叹气:“下次吧。”   袁悦家里养的那条老狗摔伤腿了,秦夜时打算去看看,但现在看来,是不成行了。   袁悦点点头:“那就下次吧,它挺喜欢你的。”   秦夜时看着袁悦,一句“它老得快死了”在嘴边打了个转,乖乖咽回肚子里。   袁悦的情绪不高,秦夜时能看得出来。他不明白原因,袁悦也不愿意跟他说,他在茫然和紧张里,变得更加不敢说话了。本来就不太擅长安慰人,只怕越说越错,他干脆奉行了不说不错的宗旨。   两人吃完了午饭,秦夜时犹豫片刻,转头看着九哥。   老板:“看什么?”   秦夜时说:“九哥,我姐讲了,如果你要回去,她随时可以给你恢复档案。”   老板:“没兴趣,不回。”   说完继续低头打游戏。   奶茶店生意一般,平时也就国博里的哨兵和向导来得多,偶尔还会有几个半丧尸化人类。老板的态度和菜式的味道都比较冷淡,但好就好在冷淡上,不浓不厚,不油不腻,吃完套餐喝杯奶茶,扯两句闲话,又是条精神百倍的好汉。   秦夜时在来国博工作之前就听秦双双说过,九哥奶茶的老板以前是危机办的人。   在白浪街事件之后,危机办里的不少人都提出了辞职。那时候恰逢警铃协会消失,危机办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专门跑警铃协会这条线的情报人员,已经不适合再去跟其他的案子,于是在反复权衡之下,所有提出辞职的人都获得了批准。   他们之中有一些失去了自己的亲人,有一些是不想再做情报工作,有些则是觉得危机办太危险了,只愿下半生安稳平淡度日,什么风浪都不愿意背。   九哥奶茶的老板是第一种。他是一个普通人,而他的妻子是危机办的一个向导。在白浪街事件里,他负责后方信息调控,妻子在前线,最后便是生死相隔。他之后离开了危机办,在安置办的安排下,开起了这家奶茶店。   秦夜时每次来这里吃饭都要劝一句,老板也原样回复一句:不回。   袁悦喝着没有柠檬味的柠檬水,见秦夜时一句问完就准备打道回府,顿觉他很不争气。   “老板,现在警铃协会又开始活动,你知道吧?”袁悦说,“危机办现在很需要你们这些老员工。”   没想到他会主动帮自己说话,秦夜时大吃一惊,立刻转头热切地看着袁悦。   老板比较熟悉袁悦,于是再次抬头:“不想死,不回。”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袁悦又问。   老板顿了挺久才回答:“搜集和分析信息的。就现在那什么,大数据吧?”   “噢!”袁悦热情地说,“那太有用了!”   老板看着他:“你啊,你是危机办的吗?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我不是哨兵,不是向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点儿普通人的日子,不行吗?”   他似是生气了,袁悦只好点点头:“可以。”   老板愤怒地冲两人伸手:“不打折了!补十块钱!”   经过讨论,秦夜时和袁悦在回单位的路上达成了共识:九哥奶茶的套餐如果不打折,实在有些贵。   秦夜时跟应长河请了假,打算回危机办一趟。   “再联系。”他把自己的零食箱给了袁悦,“高穹不来上班了,这些东西没人吃,都给你。”   袁悦收下了:“等你回来,去我家里看狗子。”   秦夜时有点儿激动,脱口而出:“这是约会吗?”   袁悦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夜时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过头了,连忙摆摆手:“我什么都没说,当我什么都没说。”   但袁悦给的那个仿似约会的约定让他太高兴了,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叮嘱:“等我电话啊,我一回来就联系你。”   袁悦以为他第二天就能回来,但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是第四天,秦夜时没有联系他,也没有回来上过班。   秦夜时被送到了高穹和原一苇所在的封闭式训练基地。   和他一起抵达基地的,还有其余八个位共同被安排为陈氏仪保卫人员的危机办成员。原一苇比他们来得早,已经和高穹住下了。   所有人都被没收了手机,切断了和外界联系的一切途径,开始为四天之后的转移活动进行训练。   秦夜时的训练内容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在抵达基地的第一天晚上,和秦双双会面了。   “我拒绝。”秦夜时看到他姐姐的第一句话就是生硬且坚决的。   回到危机办的时候,秦双双把绝密文件上的要求告诉了秦夜时。秦夜时一开始只觉得配枪的要求十分莫名,但没有想到更深层的地方去。秦双双所想的只是推测,现在的秦夜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危机办工作人员,她权衡再三,没有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只是给了秦夜时一个暗示:“你和章晓一起呆着,而你要佩枪,你自己想想是为什么。”   秦夜时想了一路,想明白了,而且想得很通透。   “不可能。”秦夜时的态度非常强硬,“秦主任,我不可能做这件事。”   面对秦双双,他连称呼都改了。秦双双理解他的想法,但她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说服秦夜时去杀章晓的:“你别激动,仔细听我说。开始转移之后,章晓身边的人是你,能保护他的人也是你。但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警铃协会的攻击太强,我们无法抵抗,他们成功劫持了车队,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保护章晓的。”秦夜时冷静地看着秦双双,“不惜一切代价,不惜牺牲生命,章晓决不能死。”   秦双双还想继续说,闻言却被秦夜时语气之中的怪异感弄得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我死了也没关系,但是章晓一定要活着。”秦夜时低声说,“我已经想过了,即便我们都牺牲了,只要章晓还活着,只要他能碰到陈氏仪,他就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秦双双思忖片刻才明白秦夜时的意思,顿时被弟弟的想法吓出了冷汗。   “小夜,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双双不敢随着他的思路说下去,“你先别想着死不死,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你必须全力保护章晓,绝对不能让他被警铃协会的人带走。”   秦夜时:“啊?”   “警铃协会的人想得到章晓,不是因为他能启动陈氏仪,而是因为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秦夜时立刻道:“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我们知情的几个人都是哨兵向导,如果精神世界被入侵了,我们不可能没有察觉。”   “应长河也知道。”秦双双立刻说。   秦夜时顿住了。   秦双双说得飞快,像是赶时间似的:“我认为,章晓之所以会受到警铃协会的关注,正是因为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的事情暴露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应长河,应长河极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方稚的那只蜂鸟窃取了记忆。在管委会看来,章晓是可以牺牲的;而在警铃协会那边看来,章晓非常重要,但不是因为他是陈氏仪的管理者。”   秦夜时很快接话:“对,周影也活着,她可以启动陈氏仪。我们得保护她。”   “在付沧海事件之后,我们就已经在监视周影了。”秦双双低声道,“周影极有可能是警铃协会的人。”   秦双双告诉秦夜时,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警铃协会在进行精神体融合的实验,同时他们也竭尽全力想要获得陈氏仪。   袭击陈宜并吞食陈宜的精神体,可以看作是为了获取陈宜的记忆,因为他是陈氏仪的管理员。   通过某种方式从付沧海那里获得了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帐密并进入,这是警铃协会在寻找合适的人选以进行融合实验,或者把他们吸纳进警铃协会之中。而之所以多次浏览章晓的记录,是因为当时他们已经知道章晓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但随后袁悦和秦夜时亲眼所见的精神体融合事件,明明是警铃协会做的,但是又和陈氏仪完全无关。   秦双双分析了很久,她认为在警铃协会内部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进行博弈。一方的目标是陈氏仪,另一方的目标是精神体融合。这两方的目标虽然不同,但他们可以合作去完成一件事,比如当时侵入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和现在的抢夺陈氏仪。   致力于精神体融合实验的人比较容易理解:无非是追求一种无尽头、无限制的强大。   抢夺陈氏仪的过程中,他们可以吞食危机办和管委会旗下许多强悍的精神体,一方面摧毁危机办和管委会这边的有生力量,另一方面也能增加警铃协会的战力。   而同时,陈氏仪和章晓更是他们最直接的目标。   秦双双之前一直没想明白警铃协会要陈氏仪做什么。   警铃协会是一个反哨兵和向导的协会,这是警铃的人聚在一起的基础理念。——这和能进行时空迁跃的陈氏仪有什么关系?   后来应长河带来了高穹,而高穹所说的“彼处”给了秦双双很大的启示。在她意识到警铃协会已经有了周影,其实不需要章晓之后,一个可能性在逐渐膨胀变大。   在高穹的叙述里头,他提到了“火种”。   陈正和抵达“彼处”,留下了“火种”,随后彼处的人开始有意识地去寻找和制造哨兵与向导。   而在秦双双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在更遥远、更遥远的某个年月里,是否也有来自别处的神造访过?   神们可以恣意穿梭,在不同的世界里留下远超出时代认知的火种。火种熊熊燃烧,塑造出未来,神们完成了自己改变世界的心愿。   在《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乃至所有的相关文献里,从来没有提过第一位哨兵和第一位向导的身份,以及他们是怎么被发现的。仿佛哨兵和向导从一开始就存在,没有来源,没有起点。   但有哨兵和向导的记载却不太多。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身上的神奇之处往往会被湮没在各种志怪故事里头。直到19世纪初沃尔特·萨顿发现染色体上携带着遗传基因,人类才开始窥视到隐藏在基因中的神秘密码。庞大的人类基因库计划开始实施,没多久,哨兵和向导的特殊染色体被发现了。   人们知道的只是在人类基因库计划中,第一位被发现的哨兵是加拿大人,男性,第一位被发现的向导是意大利人,女性。   而在不可考的过去,在中国的古书里,他们往往被称为“异人”。   异人也好,特殊染色体也好,这些都是火种燃烧后留下的痕迹。改变已经出现了,而改变的源头目前还没有人发现。很多人讨论和研究特殊人群的起源问题,但一直没有定论,因为19世纪以前的研究资料太缺乏了。   反哨兵向导的警铃协会想得到陈氏仪,因为他们可以启动陈氏仪,回到过去,一步步地回溯特殊人群起源的这条时间线。   他们要掐灭让哨兵和向导得以诞生的“火种”。   而为了触碰到“火种”,他们必须得到章晓。   “秦夜时也在基地里,一会儿我们去找他一起聊聊。”原一苇进了房间,对躺在床上的高穹说。   高穹带着白噪音耳机,正在闭目睡觉。但原一苇一走进来他就睁开了眼睛。在陌生的环境里,他的感觉敏锐度前所未有的高。   “有什么好聊的?”高穹没兴趣。   “随便聊聊呗。”   “我跟他没话题。”高穹摘了耳机,坐起来。   原一苇在自己床上坐下,把外套脱下来,换了件更轻便的。   “跟他聊袁悦,他一定高兴。”原一苇坏笑道,“就像跟你聊章晓似的。”   高穹没笑,也没尴尬,只是盯着原一苇,一脸沉思神情。   “原一苇,我刚刚在想一件事情。”高穹说,“为什么一定要把章晓和陈氏仪同时转移?不能分开时间或者路线么?”   原一苇:“这样不是方便一网打尽么?陈氏仪和章晓都是警铃协会的目标。”   “章晓的用处不大。”高穹说,“他是陈氏仪的管理员,所以被保护得很好,抢夺他的难度很大。但是还有一个陈氏仪管理员活着,警铃协会为什么不去找那一位?”   原一苇喝水的动作停了,他被呛了一口,咳个不停。   “周沙的妈妈不也是管理员么?”高穹认真道,“为什么警铃协会不去找她?”   原一苇不敢跟高穹说周影已经被怀疑的事情,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我又不是警铃协会的人,怎么知道警铃协会想的什么。”   高穹急需一个人跟自己讨论,他被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心神不定,干脆跳下床走来走去:“不行,转移那天我一定要溜出去,我要跟着他。”   “你出不去。”原一苇提醒他。   高穹快步走过来,按着原一苇肩膀:“原一苇,我那天只要把你打晕,拿走你的名牌,我就可以被当成你,潜入进去了。”   原一苇对这个提议没有意见:“不用打晕我,我可以把名牌直接给你。但是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章晓在哪一辆车上?车队里有十几辆车,你总不可能每辆都上去瞅一瞅。”   这倒是个问题。高穹又愣愣地坐了下来:“有道理。”   两人又讨论了一阵,决定一会儿就去找秦夜时。秦夜时是秦双双弟弟,又是被管委会指定的哨兵,说不定会知道些内幕消息。想到办法之后,高穹暂时冷静了下来。还没到活动的时间,他闭眼躺在床上睡觉。   原一苇很精神,睡不着,转头问高穹:“你这耳机多少钱?”   “百多块。”高穹说,“只有录音和播放两个功能。”   原一苇没用过这么廉价的白噪音耳机,来了兴趣:“靠,这么便宜,你也不怕把耳朵弄坏。让我听听是什么。”   “周沙用什么白噪音?”高穹把耳机递给他,顺口问道。   “柴火的生意,噼噼啪啪。”原一苇笑着说,“她以前喜欢的白噪音是蛇在草丛里穿行的沙沙声,那声音太贵了,很难找。后来我俩在一起之后出门旅行,我在沙滩上给她烤鱼烤鸟,她说喜欢柴火的声音,回来就换了。”   高穹原本对这些是没有兴趣的,但现在他觉得,这些和爱有关的细节,充满了他说不清楚但非常可爱的趣味。他点点头,很局促地笑了,表示自己明白。   “我喜欢人的声音,走路,说话,跑步,踩自行车,只要是人发出的声音,我都很喜欢。”   原一苇戴着耳机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   “没声儿啊?哪来的人声?”原一苇摘了耳机,满头雾水,“你这玩意儿这么便宜,是不是坏了?”   高穹很小心地拿回自己身边:“有的,你听不出来而已。”   他把耳机放在自己枕边。   “是章晓的呼吸声。”高穹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昨晚上偷偷录的,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中间的部分如果我写得太复杂了不好理解,其实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警铃协会要利用陈氏仪和章晓回到过去,掐灭哨兵向导诞生的“火种”,改变历史的进程。   明天剧情也很重要嘿嘿嘿,这几章主要都是高穷和章晓的线啦。   话说你们发现没有我有一个推荐的印章了(网页才能看到)~哈哈哈哈~之前跟石头羊大大说我这篇要努力get一个这样的章子,现在愿望达成啦。 第88章 转移(3)(+小剧场)   基地里晚上才有活动时间, 原一苇和高穹没找到秦夜时, 只好留了讯息,在场地里等他。   基地位于郊区, 夜间天色黑得通透, 星子远远挂着, 从光年之外向此处传递光线。   原一苇心中一时有无限感慨,想和高穹分享:“我跟沙沙准备举行婚礼了, 你给我当伴郎吧?”   高穹一愣:“伴郎是什么?”   原一苇:“……你是不是智力真的有问题?”   高穹想了一会儿:“当伴郎有什么好处?还要封红包吗?”   原一苇:“当然要!也没什么好处, 但不会累。我们的仪式比较简单,就我和沙沙的家里人, 还有一些同事朋友。你要是没时间, 我就找袁悦。”   高穹点点头:“我当。”   原一苇开始跟他说场地和路线问题, 正讨论着,秦夜时回来了。   秦夜时身后还有一个蒋乐洋。蒋乐洋和秦夜时的脸色都很不好,原一苇跟高穹下意识竖起耳朵,听到蒋乐洋说了句:“……我只是过来传达的, 这件事不好在文件上写明。”   秦夜时瞪他一眼, 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原一苇远远地跟高穹介绍了蒋乐洋, 高穹对陌生人没有兴趣,只是抬起手招呼秦夜时过来。   蒋乐洋紧随秦双双之后来找秦夜时,说的就是枪的作用。蒋乐洋自己也没想到带枪居然还有这个目的,传达口讯的时候非常窘迫,甚至都有些不镇定了。秦夜时无声地听,蒋乐洋得不到他的回应, 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蒋乐洋讲了很多很多,把利弊都摆在秦夜时面前。秦夜时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盯一眼蒋乐洋,随即又低下头,一言不发。   “跟你商量个事儿。”原一苇把秦夜时揽过来,压低声音,“高穹想去跟章晓的车,你帮帮忙?”   秦夜时此时才有了点精神:“他能去吗?”   “就是不能去才来找你商量。”原一苇难得参与这样的事情里,他比高穹还要积极,“反正这事情也没什么危险性,就跟着车队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知道章晓到时候坐哪辆车吗?”   秦夜时意识到面前的两个人根本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真正意义。原一苇虽然也参与进去,但是他没有资格得知更深层的秘密。   “我和章晓同一辆车。”秦夜时说,“他带着陈氏仪,我负责保护他。我们的车队全都是同一型号的箱型车,每辆车上有一个司机,一个向导和一个哨兵。章晓的那辆车多出他一个。我和他会呆在后厢里,保护他和陈氏仪。”   他说得太爽快,原一苇和高穹都有些莫名其妙:“咱们这可是违规,你怎么那么干脆?”   “我怕出事。”秦夜时说。   他话音刚落,高穹脸色就变了:“出什么事?!”   秦夜时犹豫再三,还是没敢跟高穹说枪的事情。他怕高穹直接就从这里打回家,或者跑到管委会那边闹事。   “章晓怕我的精神体。”秦夜时换了个说法,“万一有了什么状况,我需要释放狼獾来保护他,那就麻烦了。”   高穹深以为然:“是的,这个没用的,他直接就晕过去了。你不要指望他帮你,也别让他上阵,他只会拖你后腿。”   原一苇心想高穹这人长大了啊,电视剧看多了,说话也懂得拐弯抹角了。   秦夜时心里则有些不解:“章晓这么废柴,你也喜欢啊?”   虽然要违规,但是秦夜时现在内心充满了一种近乎于见义勇为的气势,他丝毫不怕,甚至跃跃欲试地要去违规。他记得秦双双的神情,也记得方才蒋乐洋传达口讯时的窘迫和为难:为了更重要的利益而去杀人,至少这不是大多数人认可的处理方式。秦夜时知道自己无力扭转这个决定,甚至连秦双双和蒋乐洋也都不可以。他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用最完善的方法去保护章晓。   高穹既然要去,那就让他去好了,在和章晓配合的时候,他确实比自己更合适。秦夜时在片刻间已经作出了决定:“我也会跟着去的,我有自己的办法。”   “好好好。”   高穹正想继续跟他讨论细节问题,秦夜时突然想到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情:“不对啊高穹,你是要作为情报人员潜入警铃协会的。你不能暴露。”   “陈氏仪比警铃协会重要得多。”高穹早就想好了理由,“更何况在我这里,章晓的个人安全比陈氏仪重要得多。如果我们把陈氏仪保护好,警铃协会肯定还会继续想办法去得到它,只要他们行动,我们就肯定有可趁之机,这不是很好么?我们把陈氏仪和陈氏仪的管理员好好地保护起来了,还怕警铃协会不主动来找我们?到时候就是你们危机办大展身手的机会了,对不对?”   因为得到了秦夜时的应允,高穹觉得一切事情都很顺利,心情变得很好,越说越顺畅。   “退一万步说,如果章晓那边真的出了事,你认为我还可能再去做什么潜入工作么?我之所以答应你们,之所以去做情报人员,归根结底,原因也在章晓身上。如果他有危险,那么我潜入警铃协会的任何工作都没有了意义,你认为我还会你姐姐去做这件事吗?”   秦夜时:“噢。你是在威胁我和我姐姐吗?”   高穹:“不不,我是跟你讲道理。”   一直在一旁听两人呱嗒呱嗒说话的原一苇抱紧了手臂,露出笑容。他觉得这一切奇妙又有趣。高穹和秦夜时都变了,说话的方式,说话的内容,他像是一个劳心劳力的父亲,在离家许久之后突然见到了家里的孩子,惊觉他们已经产生了自己都没想到的变化,心中又惊又喜,全是欣慰和感慨:这两个人的变化都是好的变化,看来自己不在文管委的这段时间里,周沙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烦恼。   想到周沙,又想到他们举行在即的婚礼,原一苇脑中一亮,连忙扯了扯高穹。   “高穹,要不你和章晓,打个报告,提出伴侣申请呗?”   高穹没什么特别激动的反应:“提不提有区别吗?”   他和章晓其实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伴侣申请最大的障碍就是高穹的身份,他不是这边的人,没有任何可考的档案资料,目前只有秦双双通过各种关系给他搞的一个户口。伴侣申请里需要填写个人资料,包括小时候就读的学校、所在的居委会、监护人关系、学习经历,等等等等。   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之后,他和章晓也坦然了。伴侣申请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张许可,一张无足轻重的纸,意义并不重要。   倒是一旁的秦夜时来了兴趣:“两个男的要提伴侣申请,流程跟你和周沙的也一样吗?”   “完全一样。”原一苇说,“就是我和周沙可以用伴侣申请领结婚证,你和袁悦不可以嘛。”   秦夜时结结巴巴,脸一下就红了:“和、和、和袁悦有什、什么关系,你别乱讲。”   “很多人都不在乎这张纸。”原一苇低声说,“但有的时候,在发生某些突发情况的时候,互为伴侣的哨兵和向导是依此为凭据,为对方献出生命。”   “难道没有伴侣申请就不会这样做了?”高穹觉得挺好笑,“献出生命,还需要一张纸的允许?”   “你不知道以前的情况。以前,哨兵比向导珍贵,所以每个上战场的哨兵都要和一个向导提交伴侣申请。在哨兵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他的伴侣必须竭尽全力,以牺牲自己为前提,去挽回哨兵的性命。”原一苇眯着眼睛回忆,“以前发生过很多悲惨的事,但是实际上,成功的例子并不多。因为每个向导的精神体力量是不一定的,而且如果向导不是真心实意地想救人,那怎么逼迫,也是做不到的。”   高穹和秦夜时都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刻,章晓是会愿意为我付出生命的。”高穹平静地说,“但是我永远不会让那一刻出现。我要他好好活着,即便我真的死了,他也不用为了我牺牲任何东西。”   秦夜时迟疑着,慢吞吞点了点头。   他也希望袁悦永远好好地活着,但他不确定,袁悦是否愿意为自己献出生命。   自己思索了一阵,秦夜时有点儿高兴:袁悦是不会为自己献出生命的,他们的感情还远远没达到这样深的程度。   这个结论令他有片刻的忧伤,但很快又感到轻松:那太好了。   毕竟自己在危机办的工作比袁悦在国博里的要危险得多。   他们不是伴侣,甚至也不是恋人。袁悦会永远安全,他不必牺牲生命去挽回一个哨兵,他永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随着陈氏仪转移时间的临近,章晓在单位里开始表现出一种十分明显的坐立不安。   看着他今天第十二次离开办公室跑到保护域,周沙忍不住说:“你看它有什么用啊?它就在里面,也不会自己跑掉,你放心好了。”   “以后就见不到了。”章晓说,“三号仓库那边有保护域吗?”   “……你看的不是陈氏仪,是保护域?”周沙很震惊,“一个大箱子,刷成白的,有什么好看的。”   章晓心想,这可是我第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太值得怀念了。   应长河给了他一个机会摆脱“废柴”之名,而他在文管委里遇到了高穹,还有周沙这些人。陈氏仪转移之后,保护域也会被拆除。由于没有了陈氏仪,这个失落文物回收与管理委员会也就相应地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周沙和袁悦都是国博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被安排到别的部门去,仍旧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应长河也不再是文管委的主任了,他会做什么,章晓也不知道。   这些事情一旦细想,全是无边无绪的惆怅。   章晓到文管委还没有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当时应长河给了他承诺,答应两年之后就让他转到其他岗位去工作,不需要继续以向导身份留在这里。但是章晓现在已经不厌恶自己的向导身份了。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向导,所以才能启动陈氏仪:那名为“废柴”的过去,好像随着时间流逝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不仔细回忆,甚至想不起来了。   周沙见他一直在那里长吁短叹,于是故意撩他说话。   “我要结婚了,你给我当伴娘吧?”   章晓:“……师姐,我是男的。”   “好吧,那你当伴郎。”周沙兴奋地说,“一苇会邀请高穹,你见过他穿西装么?”   章晓也兴奋起来:“没、没有。”   周沙压低了声音:“高穹人长得这么帅,又高,身材还那么好——喂,他身材好不好?结不结实?”   章晓红着脸,小声说:“好,很结实。”   周沙嘿嘿怪笑几声,认真道:“那他肯定也没见过你穿西装的样子。你还记得吧,上次袁悦穿了个正装,秦夜时眼睛都不会眨了,钉子似的一直扎在人身上。”   章晓对周沙所描绘的场景满怀憧憬:“师姐,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发请帖?”   “等一苇写完喜帖再发。”周沙说,“再不快点儿,袁悦家里那几颗绿色月季都谢了。一苇的工作太忙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来做,老娘力不从心,太他妈累了。”   章晓热情地说:“师姐,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说。”   她左右看了看,其实单位里除了她跟章晓,再没有其他人。但周沙为了营造一种紧张且神秘的气氛,还是把声音压到了最低:“跟你说个秘密……我有宝宝啦。”   章晓和她一样趴在桌上,仔细听她讲话。周沙说完之后看着章晓傻笑,章晓愣了一阵,突然欢喜地抓住周沙的手:“师姐!”   “嘘!”周沙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太大声,“别随便讲啊,这还是个秘密。”   “好好好。”章晓高兴坏了,亲昵地握着周沙的手,“哎呀师姐啊……哎呀,小宝宝……”   周沙见他满脸欢喜根本压不住,嘴巴咧着一直在笑,年轻明亮的眼睛边上,甚至笑出了细小的纹路。她温柔地看着章晓,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事情我还没跟我妈讲呢。”她说,“她又过来了,还是不肯住在我们家里,一个人在外面住酒店。好烦呀,她到底不喜欢一苇哪里?明明以前还跟我说过,她觉得一苇这人特别靠谱。”   章晓把心思从小宝宝那里拉回来:“阿姨又过来检查身体吗?”   “不是。她单位里有几个人报名参加了技能大赛,结果被分到了这边的分赛区,所以她带队过来参加比赛。”周沙解释道,“她可热心了,还问我最近是不是警铃协会活动频繁,问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现在整个哨兵向导群体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警铃协会的复苏,这是危机办发出的危机情况通告里提到的。一方面,这个通告提高了大部分人的警惕性,但另一方面,这个通告也引发了反作用:有相当一部分沉寂的警铃协会人员、其他反对组织的成员或是存在着反哨兵向导念头的人被这个通告所吸引,开始在各种地下论坛和暗网中寻找可以带他们进入警铃协会的接头人。   “她说现在情况比较危急,如果需要她的话,她可以帮忙。”周沙回忆着周影的话,“我过几天带她去危机办找一找秦双双吧。我妈妈以前也是个非常厉害的向导,而且还有过管理陈氏仪的经验,说不定危机办那边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人。”   “几天后我有一个进入危机办的机会,但具体时间不确定,能不能救出林小乐,同样不确定。”   宽大的客厅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周影坐在窗边,细细的风拂动了她鬓边一根新白的头发。   这个套间位于某个五星级酒店的顶层,除了她之外,其余的都是警铃协会的人。这是一次小规模的聚会,趁着全国各地都有参加技能大赛的人抵达华北和中原分赛区,她组织了这样一次简单的会议。   “除此之外,今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华北和中原分会的人数增加得很快,但是华南分会的工作一直停滞,没有任何变化,华南分会的负责人,我认为你应该要跟我们解释一下这个情况。”   她的精神体是一只雪兔。此时那兔子正趴在地毯上睡觉,听到周影的话,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沉默的宁秋湖。   “折损了一些人。”他简单地说,“但不严重。”   “卫凯、方稚和林小乐都是华南分会的骨干,华南分会原本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分会,近万人,对吧?”周影平静地说,“近万人的分会,只有你和他们四个骨干,这本来就不够合理。现在卫凯和方稚死了,林小乐被危机办抓走,华南分会就你一个头领,管着下面这么多人?秋湖,你自己认为这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宁秋湖眼神带了点儿阴测测的光:“今天说是聚会,但实际上是对我的批判会?那没什么可开的了,批评我全都接受,也一定会改。完毕。”   房中气氛忽然变冷,众人面面相觑。   “宁哥,咱们这不是互相学习么?”西南分会的会长是一个矮个子的少女,她在一片沉默之中开口了,“什么批判呀,没有的事。就拿我们西南分会来说吧,之前杀了一个危机办的情报小队,我还以为这是个突破口呢,结果这么久过去了,再没找到新的情报人员。照这样来说,我也是要受批评的。”   “形势不一样,我认为我们做事情的方式也要变一变。”又有人开口说,“宁秋湖的几个骨干折损了,这不仅仅是华南分会的损失,也是整个警铃的损失。我相信,宁秋湖的华南分会比我们更沮丧。方稚是个特别优秀的向导……”   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就是因为形势不同了,才更要谨慎。危机办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他们掌握到的东西其实已经很多了。我认为,现在我们在小事情上更应该求稳。华南分会那几个人就是反例嘛,连卫凯都死了,这损失难道不大?我觉得必须有人要承担起责任的,不是轻飘飘说两句话就能过去的事儿。”   众人三言两句开始争执,周影一直沉默地听着。   帮宁秋湖说话的那几个人,周影知道,他们的精神体全都是融合过的。而试图对宁秋湖提出批评甚至削了宁秋湖职位的人,无一例外都和自己一样,对融合精神体十分厌恶。   她原本以为,热衷于实验精神体融合的人主要集中在宁秋湖管理的华南分会,但现在看来,这股力量已经开始渗透和蔓延到其他地方了。   周影很理解他们的想法。毕竟想要做出更好的成绩,强大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众人吵了一通,各自都饿了。周影开这个会其实也不是为了解决什么迫在眉睫的问题,只是跟大家说一声自己来了,并且看一看参与抢夺陈氏仪的这些人。她挥手让众人散了,回家吃饭。   在离开家乡的时候,周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被危机办盯上了。盯梢的人水平非常高,是危机办专门培养的跟踪人才,周影没办法找到他的踪迹,于是抵达这边之后,第一时间住进了这个酒店。酒店附近是一片连绵的商业区,类似的宾馆酒店数不胜数。由于这个区域距离技能大赛预选赛区不远,因而住在这周围的人,大部分都是来这边训练的哨兵和向导。警铃协会的人从各个省市赶来,陆续在不同的宾馆与酒店登记入住,然后分批、分时间进入周影所在的酒店消费或吃饭,等到聚会的时间快到了,再前往周影的房间。   周影住的这一层全都是警铃的人,但光看登记的证件是完全看不出来的。有人释放了精神体,稀薄的力量弥漫了整个走廊,一旦有生人进入,立刻就会收到警示。   所有人都走了,宁秋湖还兀自坐着,很温和地把周影的雪兔抱在怀里,一下下地小心抚摸。   “还有什么事吗?”周影问。   “抢夺陈氏仪和章晓的工作为什么让我负责?”宁秋湖问她,“如果你觉得我的工作方法不合适,干脆别让我做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是更好?”   “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可以调拨出去。你恰好是最厉害的。”周影不耐烦地夸他,“这次参与行动的有三十个人,你是带队的,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   对周影的话,宁秋湖表示满意。他点了点头,捏着雪兔的耳朵。   “明天我会带回来好消息。”宁秋湖低声说,“我还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回你的老单位探望同事,麻烦你注意一个叫做周沙的哨兵,她是女性——哦对,和你同姓。方稚就是她抓住的,她有一条树蝰。很漂亮也很厉害的树蝰,你帮我留意,我要吃,我要给方稚报仇。”   宁秋湖笑笑。他长相英俊,但由于精神颓靡,此时笑起来颇有些阴森。   “对了,我昨天查过方稚留下来的人口数据记录,原来她是你女儿。”   周影脸色惨白,嚯地站起:“宁秋湖!”   宁秋湖捏着周影的雪兔,慢吞吞道:“警铃协会有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一视同仁。”   他冷冰冰地笑了:“无论是会长,分会会长,还是普通的警铃协会人员,我们都一样平等对待。我们有的,你也有。我们不要了的,你也不能有。为了警铃最终的、最伟大的目的,卫凯和林小乐可以离开家人,我可以舍弃我最珍贵的回忆,为什么你不能先从你的女儿开始,割舍掉这些无用的情感?”   雪兔在他手里噗地消失了。一团雾气从手中钻出,曲曲折折地飘散开,在房间里轻轻浮动。   周影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平静:“她是女性哨兵,是极为重要的战斗力量。我们确实要一视同仁,但你不要忘记,要尽可能地保护女性哨兵,把她们吸收到我们组织里来,这是警铃办事的宗旨。”   手里没了雪兔,宁秋湖干脆释放出了自己的森蚺。森蚺原先盘在沙发上,但很快开始分裂,房间里一条接一条地,叠起了数条巨大冰冷的长蛇。   周影不为所动,轻轻摆手。原本浮于半空的雾气缓慢下降,细细的粉末状颗粒落在蛇身上。那些凶狠暴戾的长蛇纷纷温顺地安静下来,把头低下,伏在地上。   “谭笑宇还在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要保护女性哨兵的狗屁规定。”宁秋湖笑道,“对了,会长可能不知道,毕竟你一开始不是我们的这里的人。你来了之后,你当上会长之后,才开始规定我们不能对女性哨兵出手。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想保护你的女儿?”   “……你吃了卫凯的精神体?”周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一定是吃了……不然你没办法分裂……这不是你第一次伤害女性哨兵了!你曾经还吃掉了一个未成年哨兵的精神体!宁秋湖,你疯了!你想对付周沙,根本不是为了要给方稚报仇,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吞噬周沙的树蝰而已!”   宁秋湖又笑了笑:“会长,这曾经不是你默许的吗?我们通过吞噬精神体,变得越来越强。只有变强,才可能跟危机办和管委会的人对抗,才有可能夺得陈氏仪,完成我们的最终目标。我是在帮你啊,我是为了警铃协会才这样做的,怎么反过来怪我了?”   “夺得陈氏仪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周沙怒道,“方稚曾经窃取过应长河的记忆,我们已经知道了陈氏仪的保管方法和进入文管委的方式,也知道章晓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我们得到的信息已经很多了。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他们出现漏洞。警铃要完成最大的目标,必须要耐心,要细致,更要小心。你这样大张旗鼓地到处去吞噬精神体,反而让我们暴露得更快。你是要害死所有的人!”   “有什么关系呢?”宁秋湖懒洋洋地说,“反正大家都是会死的。你得到了陈氏仪,和章晓一起回到过去,然后毁掉哨兵和向导诞生的可能,那我们所有人就不会存在了。都是死,对吧,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只是把注定的死亡帮他们稍稍提前了,而且还能充实我们自己的力量,这不是很好么?”   周影没有回答,双目如针,盯着宁秋湖。   她会加入警铃协会,是因为宁秋湖找上了门。当时的宁秋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人。周影被他说服了,开始了解警铃协会的历史与目标。她现在仍旧记得,以前的宁秋湖不是这样的。   他不会冷笑,不会用这种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口吻说话。   方稚曾经讲过,他吃去了宁秋湖精神世界里和袁悦相关的所有回忆,而空缺的这些部分,宁秋湖在吞噬别人精神体的时候,会让别人的意识来补足。宁秋湖吃过几个精神体之后,方稚就开始非常害怕进入宁秋湖的精神世界。   很恶心,很可怕,一片完全理不清的混沌。   方稚这样跟周影说。   现在说话的还是宁秋湖吗?周影心中忍不住生出了这样的疑问。——或者,是一个长得和宁秋湖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内里已经被许多陌生人的意识寄生了的怪物。   “为什么你总是要以杀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迷恋精神体融合,这跟我和警铃的最终目的还有关联吗?”周影沉声说,“你当时找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吗?你有一个恋人,你很爱他,但是你告诉我,为了完成警铃的目标,你愿意放弃和恋人有关的一切回忆。方稚要吃掉你的记忆时,你突然后悔,你还哭了……”   宁秋湖闭上了眼睛。周影的精神体力量完全压制了森蚺。这种温柔的、无孔不入的细腻,是向导特有的抚慰能力。宁秋湖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过去,在他已经记不起来的过去,他曾经也经历过这样抚慰。那是他喜欢和依赖的某个人,可他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猛地站起,心头被毫无来由的烦闷填充。   “如果不是为了警铃,不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和事业,我会变成这样吗!!!”他大声冲周影吼道,“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都是这样,无数人在跟我说话,无数人在我脑子里哭,在大叫,他们辱骂我,他们说要诅咒我……我听到的全是这样的话!现在反过来说我不对?我有什么不对的?为了变得更强,这不是必须的吗?为了更早地完成我们的目标,这不是你也曾许可的吗?!”   他恶狠狠地指着周影。   “周沙不知道吧,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警铃协会的人吧?你放心,她很快就会知道了。我很会讲故事,你可以放心。”   周影脸色大变:“宁秋湖!”   白茫茫的细小颗粒忽然抖动着震起,如一面纱帐,从上往下罩向宁秋湖。   宁秋湖的森蚺化为灰黑色的浓雾,挡住了那面细白的纱帐。他在浓雾之后朗声说,“会长,你负责救出林小乐,我负责帮你抢回陈氏仪和章晓。我们吵架归吵架,但事情还是要做的。如果一切顺利,周沙就不重要。如果一切不顺利,那就再说吧。”   他的口吻已经和方才大不相同,周影心中又惊又疑,但不敢再说。   宁秋湖必须要压制了。周影心中跃出一个念头:他已经变得太危险了,无论对谁,他都太危险了。   陈氏仪转移的这一天是一个好天。章晓一早就来到了红楼,发现红楼外都是人。有几个哨兵和向导释放了精神体的力量,章晓只觉得头顶像是有一面巨大的、看不见的石墙一直往下压,他心跳加快,汗流浃背,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电梯边上。   抵达文管委之后,他才稍稍舒服了一些。应长河已经打开了保护域,正和周沙、袁悦在黑铁柜子那里细细地用软布擦拭陈氏仪。   “唉,再见了。”应长河说。   章晓发现他和周沙都是眼圈发红,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看向袁悦。   袁悦无声地说了三个数字:819。   章晓恍然大悟。   应长河和周沙一旦跟陈氏仪告别,就意味着他们要想调查出当年819事件的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章晓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应长河知道高穹来自别的地方,但不知道高穹引发了819事件里的时空乱流。而周沙对这一切更是一无所知。她擦拭着手里的陈氏仪,突然长叹一声:“应叔叔,没事。你别哭了。”   应长河没吭声,也没有大哭。他只是眼圈红了,所以不停眨眼,想把眼里的泪控制住。   “章晓是我们的人啊。”周沙小声安慰他,“他在三号仓库那边也是负责管理陈氏仪的。他可以帮忙……”   她回头看了一眼章晓。   章晓连忙点头:“是的,我可以帮忙。”   怎么帮,帮什么;怎么查,查什么——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了这样一句话,就像是有了一个慰藉,有了一个希望。   他们清理完之后,应长河十分留念地在保护域里转了一圈,突然指着架子上的一张纸条笑了出来:“这个,哈!”   那是一张专门写给高穹的纸条:不要摸,很珍贵,你没钱赔。   “走吧,时间要到了。”袁悦催促道。   四人抬腿,离开了保护域。在他们身后,保护域缓缓关闭,重新合拢成一道干净的白墙。   转移的车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章晓被人带领着,上了一辆车。所有的车都是一样的,整整齐齐,可以排成一条长长的车队。   章晓坐在空荡荡的车后厢里,突然觉得很不安。   明明是需要秘密进行的转移,却要这样大张旗鼓,好像生怕警铃协会不知道这个车队的特殊似的。   这念头一起,他立刻觉得当日应长河的推测是完全有道理的:管委会把陈氏仪当做一个饵。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密码箱。里面装的全是陈氏仪。   章晓咽了口口水,冷汗开始爬上背脊。要是高穹在就好了……他忐忑不安地想,不知道是谁会陪着一起过去,在这个密封的车厢里,在这段路程中,他可以保护好陈氏仪和自己么?   等待片刻后,车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跳了上来。他戴着一个封闭式头盔,显得十分笨重。章晓还听到下面有人喊了一声:“秦夜时!你有必要戴头盔吗?那么怕死?立刻摘了!”   跳上来的那人根本没理,弯腰几步走到章晓身边,紧贴着他坐下了。   车门终于缓缓关闭,车厢内亮起了几盏小灯。   章晓推推他手臂:“你是秦夜时?为啥戴这么一个头盔?”   那人转过来看着他,点点头。   章晓莫名其妙:“不能说话吗?”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放低了声音:“这里有窃听器?”   但这话一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这不是转移车队的车吗?装什么窃听器。再说即使装了窃听器,我俩讲话也没影响……”   那个戴着头盔的人突然笑了一声,章晓发觉这笑声有些熟悉。   随后那人把头盔的深黑色镜片推上去,露出了自己的脸。   高穹冲着章晓笑出一排白牙。   章晓愣了一会儿,手里的密码箱差点没拿稳:“高、高……”   高穹低声说:“原本是秦夜时跟你的这辆车,他让我上来了。”   “你、你怎么能来!你不是要封闭式训练吗?”章晓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高穹连忙对他竖起手指:“嘘,小声点儿。我不放心你,这么危险的一件事,我想陪着你。”   章晓说不出话,嘿地笑出来,心里头那股不安被欢喜冲淡了,让他有点儿想哭。他紧紧握住了高穹的手,小心靠过去,在他竖起来的手指上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得知周沙有宝宝之后,章晓好几天都处于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   他看到袁悦和应长河,忍不住要上去显摆。   章晓:你们都不知道吧,嘿,我知道了一个师姐的秘密。嘿嘿,嘿……   应长河:知道啊,就有娃了嘛。   袁悦:两个月了,这个你不知道吧?   应长河:男孩就跟原一苇姓,女孩就跟周沙姓,这个你也不知道吧?   章晓:…… 第89章 转移(4)   高穹笑着看章晓。现在的章晓会让他想到麂子, 它有小小的舌头, 和温顺的气息。   他抚摸章晓的下巴,像是逗弄, 也像是安慰。手的温度有些低, 冰凉生疏的触觉令章晓觉得陌生, 但很快他就适应了,转而抓住了高穹的手:“我刚刚挺怕的, 但现在不了。”   他低头说话, 忽然看到了高穹腰上的枪。   “……你还要——不是,秦夜时还要佩枪?”章晓很吃惊, “佩枪做什么?”   高穹:“这玩意儿用不上。”   他今天能混到车上来, 秦夜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三人之前商量的时候, 秦夜时让他藏在装备室之外等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秦夜时换衣服和装备的时候动作很慢,故意拖到别人都走了才把高穹叫进来。他把自己的装备、名牌和封闭式头盔都给了高穹:“今天是不用戴头盔的,不过你戴了……不是, 我戴了也没人会说什么。如果有人让你摘, 你当作没听到就行。上车之前无论谁问你话, 你就随便挥挥手,不用回答。”   高穹一边飞快地换衣服,一边思索着秦夜时的话:“因为你是秦双双的弟弟,所以没人敢批评你?没人能管你?”   秦夜时:“……唉,差不多吧。”   高穹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叹什么气?”   秦夜时并不觉得好:“我在单位里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姐说是我因为情商低,可明明是因为她, 所以才没人跟我交朋友。”   高穹束皮带:“小秦啊,我认为,你需要端正对自己的一个认知。你的思想,问题不少啊。”   秦夜时觉得高穹此时此刻的气质,跟自己那位在机关单位当了几十年领导的父亲非常像。   他指导高穹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在一旁换上了闲置的装备。   “我真羡慕你。”秦夜时突然说,“如果管理陈氏仪的人是袁悦,我也会像你这样做的。我会尽最大努力在他身边陪他,保护他的安全。”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秦夜时心想,袁悦这个人和他的工作都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只要和袁悦有关,他的念头总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这一点儿小感慨还没想清楚,另一个新的想法立刻又窜出来,覆盖了前头那个没成形的:普通太好了,在这个时候,没有比做一个普通人更好的事情了。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应,秦夜时抬起头,发现高穹已经走到了门边,正在小幅度地跳跃,不满地看着他:“说什么呢?听不清楚,走不走?章晓在哪辆车上?”   秦夜时认为自己和高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所以他确实无法和高穹沟通。他对高穹这种没眼色的行为十分鄙夷,愤愤哼道:“把镜片放下来!你怕别人看不出你是谁吗?”   看着高穹上车之后,秦夜时也跟上了车队。车队的最后一辆车是医务车,原一苇在里头。他等到前面的所有人都上了车才快步跑出去,直接跳上医务车。原一苇守着车门等他,见他跳进来才关。两人没有交流,因而车里的医生护士除了觉得奇怪之外,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是秦主任的弟弟!——车子里的其他人以眼神这样交流。   车队缓慢离开了博物馆,驶入车流滔滔的街道之中。   车队离开博物馆之后的几分钟,宁秋湖接到了电话,是负责盯梢的人打来的。   “他们已经出发了。”宁秋湖说,“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大家做好准备。”   三号仓库位于郊区,离开市区之后需要穿过一段二级公路,随后再继续转上另一条高速路,继续前进才能抵达。管委会手底下的几个机密仓库的位置,方稚之前在活动的时候就已经从管委会高层那里窃取到了,宁秋湖展开简陋的地图,跟参与这次任务的人再梳理一遍行动的所有内容。   这条二级公路周围比较荒凉,原本有民居,但由于最近大兴拆迁工程,因而多出了许多无人居住的废旧楼房,连野狗都少见了。   此处就是动手的地方。   “我们的目标是陈氏仪和陈氏仪的管理员。”宁秋湖说,“管理员肯定会和陈氏仪在一起。会长给大家看过陈氏仪的图像,它很小,而且陈氏仪里头最重要的是原型机,其余的量产机倒不是特别重要,因为用不了。所以我们认为,所有的陈氏仪,包括最关键的原型机在内,肯定就在管理员章晓身上。因此,我们的目标可以简缩为一个:找到章晓,抓住章晓。”   “他是陈氏仪的管理员,会不会是个比较厉害的向导?”有人提出了问题,“警铃现在出色的向导不多,如果抓住他,我们是要把他吸纳进来么?”   “这个我不知道。”宁秋湖冷淡地说,“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这不是你应该了解的事情。你只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就可以了。”   问问题的人脸色顿时变差,但他还没发作,另外的人又紧接着提出了问题:“宁哥,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方稚被他们抓过去,他会不会已经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危机办?而且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有所准备,车队这样大摇大摆,说不定是引君入瓮的诡计。”   宁秋湖点了点头:“但除了在这条路上,我们再没有其余的机会接触陈氏仪了。陈氏仪从文管委转移到三号仓库的这段路途,是我们警铃协会复苏以来最接近陈氏仪的一次。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   他说话明确,强调了目的,同时也稍稍鼓舞了士气。有不少人随之点头。   有个突兀的声音从身边传出,吸引了宁秋湖的视线。   “宁秋湖,你只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撑死不过是华南分会的一个会长,摆什么谱?一副自己才是会长的架势……”   有人拉了拉说话者。他很年轻,看向宁秋湖的目光里隐含着愤怒和不甘。   宁秋湖眯起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向导,精神体是一只挺可爱的知更鸟。他对鸟类没兴趣,因而看着这个人也没有丝毫胃口。   “你认为我像会长?”他笑了笑,“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我自己从来没这样讲过,是你先提起来的。我确实不过是一个小会长,但我同时也确实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会长既然把你们指派过来,你们就必须听我的话,完成任务,达成目标,就够了。我不需要你们认同我,也不需要你们拥戴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子。瓶子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都是一颗颗的药片。   “而且,你们不想吃饭吗?”宁秋湖压低了声音,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那可都是管委会的士兵,是危机办的人,可以说是哨兵和向导人群里最强的一批。你们不想尝一尝他们的精神体么?”   他把药瓶旋开,放在了地图中央。   参与行动的人里面,有周影那边的人,也有站在他这边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发出了细细的笑声,随即伸出手,从药瓶里倒出了一颗药片。   “之前成功融合过精神体的人才可以吃。”宁秋湖提醒,“从来没做过这件事的,就不要在这里尝试第一次了。万一出现排斥反应,我们没办法救你,反而会搞砸任务。”   陆陆续续有人取走了药片。其余保持沉默的人纷纷以复杂的眼神盯着宁秋湖,方才质问过宁秋湖的年轻人再次愤怒地开口:“宁秋湖!会长已经明确说过了,在非必要的时候,不能再杀人!”   “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宁秋湖收走了药瓶,冷漠地看着他,“我是负责人,我说有必要,那就是有必要。”   他自己也吃了一颗,像是倦于再讨论,挥挥手让各人散了,分别守定自己负责的区域。   几十个人很快分散,消失在公路两旁的废楼之中。   宁秋湖一个人坐在某堵矮墙之后,开始安静等候着车队的到来。服下的药片可以极大地提高精神体的活动频率,他现在觉得非常兴奋,跟每一次服药之后的反应是一样的。因为兴奋,他曾经吞食过的无数精神体开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吵嚷起来。   因而这时刻往往会让宁秋湖觉得兴奋且痛苦。   它们各自携带着回忆,一会儿是极端的恼怒,一会儿是极度的快乐,令他如在水火之中饱受煎熬。   因为此时此刻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开始一点点地梳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在警铃协会的帮助下,有的人在剥离精神体之后并不会马上死亡,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往往会出现各类精神障碍的症状。失去了精神体,就等于失去了精神世界的平衡,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剥离”就可以彻底解决的。宁秋湖吃过几个这样的精神体,这种精神体的特点是,因为被“剥离”的时候是自愿的,他们的情绪平静,记忆非常非常完整。   和这些人不一样的是,在战斗中、在突袭中吃下的精神体,他们的记忆是破碎的一截截,但也往往是最强烈的一部分。宁秋湖一直记得,在吃下陈宜的羚羊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常常受困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哀痛和后悔之中:他怀念着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她是陈宜的妻子,在819事件中消失了。   类似的记忆挺多。宁秋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吃过多少精神体,但在那些人死去的最后一刻,他们最强烈的记忆,往往都和各种各样的爱有关。   失去亲人或爱人是这样痛苦的么?   宁秋湖不清楚真实的感受。大多数潜入他头脑里的情绪都达不到陈宜的烈度,它们和他始终隔着一层,模模糊糊,感受并不十分真切。   林小乐吃下钟妍的精神体之后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钟妍的情绪十分强烈,严重影响了林小乐自己的精神。但宁秋湖已经习惯了,所以他不会再轻易地为这些来自他人的情绪而起伏。   他想了一会儿,试图回忆,但确实一点儿想不起自己第一个吃的是什么了。太多了,太冗杂了,虽然自觉情绪没有受到影响,但有时候记忆确实会有点儿混乱。   宁秋湖慢慢叹了口气。那些都是不需要的,他对自己说。要想成为更强的哨兵,那么那些全都是不需要的。   时间很快过去,闭目小憩的宁秋湖突然翻身起来,释放出一丝精神体的力量,随着风向飘往警铃协会的人藏身的各处。   车队来了。   宁秋湖何其敏锐,他发现在车队之中,有一个他很熟悉的精神体力量。   是那群麻烦的蜘蛛。   不久前在方稚留下来的资料里查询周沙的信息时,宁秋湖看到了周沙的伴侣申请。   周影进入系统的时候,周沙和原一苇刚刚提交申请,还未获得批准,但周沙的“伴侣”一栏上,已经显示出了“申请中”的字样。而在这三个字之后,还有周沙伴侣的身份证号和姓名。   宁秋湖完全是出于好奇,他继续查阅了周沙伴侣的信息。   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他就立刻认出了原一苇。   系统里,原一苇登记的精神体是蜘蛛,也和宁秋湖的印象完全一致。   虽然想找周沙报仇,但是碍于周影和周沙的关系,宁秋湖现在不可能贸然下手。   既然周沙不行,那就找原一苇吧。   反正都是一家人。宁秋湖心想:让周沙先痛苦一阵再对她下手,不也是一样的么?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这愉悦来得有些怪异,但宁秋湖对自己情绪的突兀变化已经很适应了。   他释放出了森蚺。   “过收费站了?”原一苇在医务车里问。   “过了,刚拐进那条二级路。”和他搭档的哨兵回答,“对了,秦夜时,你不是坐另一辆车的么?”   秦夜时像是从瞌睡之中突然醒来,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突然有了临时安排。”   他说得不清不楚,但那位哨兵信了。对方是危机办主任的弟弟,所以有些不可说的秘密安排也是正常的。   原一苇见他醒了,连忙继续他瞌睡之前的话题:“跟袁悦约了几次会啊?”   秦夜时一脸绝望:“你怎么还问?!”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秦夜时是不可能睡觉的。他只是闭上了眼睛,装作没听到原一苇的话,并且深深后悔跳上了医务车。从他上了医务车开始,原一苇就充满兴趣地不断询问他和袁悦的关系进展。   要是真有什么好的进展,秦夜时倒是很高兴和他一起分享——但问题是没有。   那一点点温和的、好转的迹象,令他忐忑不安,下意识地明白,那是不可以跟别人诉说的事情。   尤其这车里除了自己和原一苇之外,还有一个哨兵两个医生和三个护士。   “信不过你原哥啊?”原一苇顶了顶他的膝盖,“你原哥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很能保守秘密。”   秦夜时默默移开,拉开了和原一苇的距离。   原一苇不想放过他,还想继续问,他的精神体忽然一颤,发出了细细的沙沙声。   车辆启动后蜘蛛就钻出来,慢慢爬满了整个车厢,整个车厢都处于向导精神体的防护之中。这也是整个转移计划中明确规定的,向导必须随时控制好精神体,全力以赴地执行保护工作。   “怎么了?”秦夜时吓了一跳。   原一苇已经站起。虽然很微弱,但他察觉到了。   “宁秋湖在附近。”他低声地快速说,“我认得。”   如果不是他曾经和宁秋湖有过交锋,他可能还未辨别得出来。整个车队中都弥漫着各种各样浓烈的精神体气息,宁秋湖的显得十分突兀:那是怪异的、如同刀锋一样冰冷的邪戾来客。   与此同时,车辆停下了。   细微的嗡嗡声从车厢中传出,越来越大,像是有什么正从内向外传出。   “声波屏障仪开启了!”秦夜时大吼一声,“出动!”   车厢门开启,他、原一苇和另一个哨兵相继跃出车外,狼獾与雄狮从哨兵身上腾跃而起,在如烟的雾气之中显出了自己有力的身体与四肢,稳稳落地。   整个车队已经全部停下,在无人的二级公路上排成了长长的一列。每一辆车的声波屏障仪都同时开启,声波如同一面巨大的屏障,挡住了从各种废楼之中窜出的精神体。   他们看不到一个警铃协会的人,只有黑白灰各色的烟雾在空中纠缠。   “不要恋战!”一个高亢的声音从远处传出,“寻找陈氏仪!”   原一苇认出了那个人:“是宁秋湖!他在那里!”   “你到章晓那边!”秦夜时低声说,“我去对付宁秋湖。这个人要尽量活捉!快,上车顶!”   他的身后,细小的蜘蛛如同黑色的水流在灰白色的硬化地面上淌动,传递开了强韧有力的安全感。   高穹和章晓在车里,同时也察觉到了车厢的异动。   高穹知道这是危机办的护卫装置声波屏障仪,但章晓没听过。他紧张地抱着密码箱站起:“来了?”   “来了。”高穹低声说。   他的手按在车厢壁上,感受到了细细的震动。这是由于声波屏障仪和各种精神体搅动空气而造成的,震动的频率混乱且充满了不稳定。   他转过头,拿过章晓手里的密码箱就要砸开。   “做什么!”章晓吓了一跳,连忙按着高穹的手。   高穹低声说:“用陈氏仪保护你。”   密码箱的底部没有防护,高穹抽出一把小刀,切割开了箱子:“我靠,怎么容易就弄开了?这箱子谁给你的?这么不保险……”   他抖搂出所有的陈氏仪,全都塞进了章晓的衣兜里。   章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做的一切,急得连声提醒:“原一苇!原一苇的蜘蛛放出来了,我感觉到了……你要不要去帮个忙?”   “不帮。”高穹说完,飞快看了他一眼,“搞定你的事情我再过去帮。”   他装好了陈氏仪,把手里捏着的陈氏仪原型机戴在了章晓手上。   “章晓,你认真听我说。”高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原型机只有一个,现在戴在你手上。能启动陈氏仪的人现在也只有你一个,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章晓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戴着原型机,调好时间。”高穹一字字地说,“如果情况有不对,你立刻跑。”   章晓花了片刻才理解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大变:“高穹!”   “你先听我说。”高穹按着他的肩膀,说得飞快,像是赶时间,“这是我刚刚想出来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它一定能保护你。我和你都清楚,819事件是因为我从别处抵达这里而发生的,我是819事件的罪魁祸首。819事件是一个例外,向导独立使用陈氏仪进行时空迁跃其实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当年陈正和启动的时候,进行迁跃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一个。”   章晓浑身发抖,他没想到高穹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启动陈氏仪,就回到十分钟之前,回到我们家里。”高穹揉搓着他的耳朵,“你自己走,你不会有危险的。回到家里之后,你可以再联系危机办或者应主任,他们会接走你的。现在警铃协会的骨干肯定都在这里,他们不会知道你回家的。家里也没人,你可以……”   “这个不是重点!!!”章晓大叫,“你是让我一个人走吗?你呢?原一苇和秦夜时呢?这里的所有人呢?!”   “本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保护你。”高穹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不要斗气,快,做好准备,调好时间。你在家里等我,你说过的,你会在家里等我。”   章晓摘下了陈氏仪,高穹又给他戴上,两人沉默地为了这小小的经纬仪搏斗片刻,章晓忽然心头一酸,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不上忙?”   “当然不是,你非常厉害。”高穹见他不反抗了,紧紧握住他戴好陈氏仪的手腕,“章晓,我巴不得你帮不上任何的忙,我巴不得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什么厉害的本事。”   他压低了声音,把他曾经对章晓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我不想让你去做英雄,做英雄没什么意义。”   章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好,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愿你去做英雄。”   他冲着高穹亮出了陈氏仪:“我听你的,我戴着它。但是否启动,完全看我个人的意志,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办法命令我。高穹,我不怕,这也不是怕的时候。我曾经畏惧和厌恶自己的向导身份,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不是废柴,你不能剥夺它。”   高穹长叹一声,再不说话,摘下自己的封闭式头盔戴在章晓的脑袋上,命令他在车厢里好好呆着,暂时不要出来。   他自己则打开车厢门,转身爬上了车顶。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剧透一下:周沙的宝宝不是她的flag,只是一个承接前文和后文剧情的剧情点,前文剧情和林小乐有关。(剧透到这里可能有些读者已经猜出这条线后面是怎么发展的了_(:з」∠)_ 第90章 转移(5)(+小剧场)   因为这辆车位于车队的前方, 上了车顶之后高穹立刻看到了远处车顶上的秦夜时和原一苇。   和其余的哨兵向导一样, 这两个人也占据了车顶的制高点。   他们仍旧看不到警铃协会的人,但对方的精神体却越来越近了。声波屏障仪的效果有限, 精神体在适应了声波屏障仪之后, 它们再没办法阻挡。   但声波屏障仪的作用, 也只是阻挡这一瞬间而已。赢得一点儿反应的时间,让他们为抓捕警铃协会的人做准备。   秦夜时先爬了上去, 原一苇随后也依约而上。   然而就在他靠近车顶的瞬间, 一道灰黑色的浓浊雾气忽然从车底卷上来,在瞬间将原一苇掀下了车。   秦夜时大叫一声, 险险抓住原一苇。   原一苇借着他的这个力气换了个姿势落地, 蜘蛛化作雾气包围着他, 让他暂时挡住了这一次攻击。   秦夜时的狼獾发出怒吼,于瞬息之间化为一道似有实体的沉重雾气,冲破了森蚺的身体。   才刚刚在车顶凝聚成形的森蚺扭动着摔下了车,落地的时候砰地化为雾气, 弥漫开来, 再次钻入了车辆底部。   秦夜时抬头看向公路旁。   宁秋湖没有躲在废楼里, 他站在一棵树之上。   察觉到秦夜时的目光,宁秋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冲他挥了挥手。   宁秋湖是认得秦夜时的,这个危机办里最出名的哨兵。   在看到秦夜时狼獾的瞬间,宁秋湖对原一苇的兴趣暂时转移到了秦夜时身上。秦夜时的狼獾明显是一个强大的战斗型动物,它分散和凝聚的速度甚至比森蚺还要快, 显然身经百战,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   和一个有趣的向导相比,宁秋湖觉得自己还是对一个强悍的哨兵更有兴趣。   对饥饿的人来说,好吃的东西与饱腹的食物,显然后者更重要。   陈氏仪是周影的目标,但确实不是他宁秋湖的目标。   他加入警铃协会的目的,不是为了反哨兵向导或者追求更大的权益,仅仅只是想要获得更多的精神体,让自己经过融合之后变得更加厉害而已。他对“融合”的尽头充满了兴趣,那是强大的力量的尽头——或者说,那根本没有尽头。   宁秋湖想到自己的伟业,胸中万分激荡。但是秦夜时的狼獾这样厉害,绝对不容易对付,他权衡再三,又吞下了一颗药片。   看到他的这个动作,秦夜时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了当日他和袁悦看到的林小乐。   他突然慌张起来,拿过肩上的通讯器就大吼:“各单位注意!警铃协会的人可能会吞噬精神体,大家提高警惕!”   话音刚落,那片似乎融化在地面上的灰黑色雾气中忽然窜起一条胳膊粗细的蛇,直冲他的脸面而来。在车队的上空,数十个形态各异精神体齐齐化出清晰形体,朝着车队扑下来。   秦夜时躲过了第一条森蚺。下一刻,数以千记的黑色森蚺纷纷从地面跃起。那条巨大的森蚺分裂了,因而更加灵活,数量庞大的森蚺群呼啸着朝着秦夜时和他的狼獾窜去。   宁秋湖的兴奋同时也影响了森蚺,它们扭动着,张开大嘴,露出内里森森的倒齿。在森蚺的头顶上,除了羚羊角之外,还多出了两个小小的长颈鹿角。   狼獾发出痛呼:它躲避不及,被咬去了一块肩膀。   森蚺大口吞食着那块不成形状的雾气,浑身散出激动的气息。   原一苇的蜘蛛从脚下涌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密密吐丝,把狼獾与森蚺隔开。   “秦夜时回来!”原一苇在他后方大叫,“不要硬抗!你对付不了!”   森蚺已经和原一苇的蜘蛛较量过,它似乎已经找到了和蜘蛛对抗的方式,很快化作了烟雾,穿过蛛网细小的孔洞,直直往秦夜时和原一苇的方向飘过去。   秦夜时后退几步后停了下来。他的狼獾再次凝聚成一头巨熊,立在身前。   森蚺滚滚涌至。   狼獾狠狠拍击自己的胸口,突然张开大口,吼叫出声!   一时间,在这条二级公路上活动着的所有精神体都停止了动作。   它们被这声充满狂怒的大吼震慑住了,短暂地失去了控制自己肢体的能力。   不止精神体,除了与秦夜时共同工作过的几个向导之外,其余的所有人也都被吓了一跳。他们的手脚僵硬了片刻,脑中一片昏昏然,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短暂的一瞬对狼獾来说已经足够了。   它跃到森蚺的前方,亮出利爪和锐齿,撕扯开了如同厚重帐幕一般宽阔的森蚺群!   力量和力量的碰撞超出了森蚺可以承受的极限。胳膊粗细的森蚺纠缠在一起,翻滚蠕动着,因为知觉和反应的迟钝而失去了反抗能力,全被狼獾一一扯开。   森蚺再次炸成了雾气。雾气翻涌,裹住了狼獾的躯体,狼獾的形体消失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从灰色烟雾中挣扎出来,雾中亮出熊的爪子和牙齿,不停地攻击、撕扯与打散构成森蚺的雾气。   狼獾不如森蚺形态巨大,但它完全沉浸入战斗之中,秦夜时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它,它凝聚与分散的速度都比森蚺更快,远远望去,那团灰黑色的浑浊雾气完全被狼獾控制住,无法挣脱。   古怪而凄厉的长啸从雾中尖利窜起!   森蚺已经不知融合了多少个精神体,它的声音充满了邪狞与愤怒,在场的所有向导都为之一凛。   长啸发出的时候,警铃协会的精神体才刚刚落到车队之中。   危机办与管委会的保卫人员两两配合,所有的精神体都在全速旋转,瞬间弹开了从高处落下的敌人。   烟雾随着接触而不断炸开,各种动物的尖利啸声混杂不清。   宁秋湖栽倒在地上,手臂被地面的砂石划破了,血肉模糊。精神体受创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的手指麻木,脑袋里是一阵阵如锐针戳刺的疼痛。   “回来!”他怒吼道,“滚回来!”   森蚺刚刚才凝成一个勉强完整的形状,正一口咬住狼獾的耳朵。狼獾的爪子深深扎入它的蛇身之中,谁都不肯放开。但宁秋湖的召唤令森蚺不得不抽身离开,它砰地一声再次炸裂,浑浊的雾气一时间模糊了秦夜时和原一苇的视线。雾气毫不恋战,飞快退离,只见它悬于高空,凝成一条模糊不清的长蛇,缓慢扭动。   它居高临下,俯视众生,大口不断张合。因为方才受到了重创,它一时间还没能立刻凝聚出清晰完整的蛇身。   凶猛的杀意从宁秋湖心中涌出。   他压不住。   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震动耳膜,像是被无限放大了,直直钻入他的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在脑中炸开,一个人对他说“我恨你”,一个人又笑着说“我爱你”。恨与爱的对象都不是他,宁秋湖恼怒又焦躁,大叫几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墙壁站稳。   在混乱的意识里,有一个声音从他思维的深处浮了出来。   “我需要一个向导。”他听到自己说,“……我需要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声音确实是宁秋湖自己的,但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而说,又对什么人说。   只有向导才能抚慰和梳理哨兵胡乱奔逸的思维,他是锚,是缰绳,是温柔的船桨。   宁秋湖浑身都疼,脑袋里杂乱得像是有几十个人同时在大叫大嚷。他不知道自己需要谁,可他此时此刻确实需要一个向导。   陷入混乱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警铃协会来了几十个人,但由于本来向导就不多,有能力参与这次任务的更是稀少,缺乏有效的支持,部分哨兵的精神体已经开始狂躁。   危机办的每一个哨兵都搭配一个向导,管委会的保卫人员和军队也是训练有素,他们不像警铃协会一样单打独斗,而是颇有条理地同时进行保护和搜捕。   精神体之间的搏斗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随车进行保卫工作的士兵们悄悄离开车队进入废楼群之中,开始寻找隐藏在此处的警铃协会人员。   为了保护自己,原本还在车队这里纠缠打斗的精神体开始陆陆续续被主人召唤回身边。   宁秋湖叱骂了一声,决定放弃那些人和陈氏仪,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秦夜时和原一苇身上。他不能放弃这次吞噬精神体的机会。   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狂怒和烦躁了,干脆让森蚺放手去撕咬打斗。森蚺活动着模糊的形态从高空之中窜下来,一口叼走了一只信鸽。   森蚺吞下信鸽的同时,站在车顶上的一个人突然侧身倒下,摔到一辆车身上,随即滚落在地,再无声息。   章晓听到了巨大的响声,像是有人摔倒砸在了车厢上。   “高穹!”   他慌乱地大叫,但没人回应他。   高穹没有释放精神体,但章晓能察觉他的气息。他此时此刻正处于极度的敏锐之中,周围的一切动静都能察觉。   “保护陈氏仪和管理员,你去把小张的尸体拖回来。”   有人在车旁奔跑,小声地对另一个人说。   “它把小张的精神体吃掉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刘姐!小心!”   章晓猛地站了起来。   有什么正飞快接近,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它们数量不多,但来势汹汹。   高穹就在车顶,他就在自己的上方。   章晓打开了车厢门。   他的叶麂在接触到外头空气的瞬间,从他身上跃了出去。   轻巧瘦削的麂子细细地鸣叫了几声,忽然化作轻盈的雾气,仿佛随风势极快散开,。   想要保护高穹和其余人的强烈意愿压倒了一切。章晓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车顶。高穹扭头看着他,眼里都是惊愕。   “回去!”他低声叱道。   在他的头顶上,远远悬停着几个形状怪异的精神体。   它们似乎被一面巨大的、无色的屏障阻隔,无法再靠近车队。高穹极为熟悉的温软气息环绕在他的身边。一颗小巧的心脏鼓动起血液,一只小兽甩开四蹄,踩踏新鲜的草叶与花枝,它像精灵一样无形无声地游动。某种清新的风携带着草地与森林的霜露,似脉脉涌动的溪流,裹挟了车队里的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陈氏仪的转移,还有章晓和高穹的感情,让秦夜时很受震动。   他跑去找秦双双。   秦夜时:姐,佛头需要转移吗?   秦双双:什么?   秦夜时:佛头很重要,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我认为国博不适合保存,应该放到管委会专门用于存放各类宝物的六号仓库里。同时,佛头的修复人员也要随队转移,这样可以保证佛头在新的地方不受损坏,得到妥善保管。   秦双双:你有病吧?转移一个石头干什么?   秦夜时:我认为是很有必要的,我要写一个报告。   报告写好了,提交到管委会。蒋维看了,认为秦夜时的提议非常好,大笔一挥,决定把佛头和佛头的修复人员一同转移到六号仓库。   秦夜时非常兴奋,他多次向高穹学习行动细节,期待着自己偷偷溜进转移队伍然后向袁悦表白(随即袁悦也跟自己表白)的一天。   几天后通知下来了——随队转移人员:马师傅。   秦夜时:………………………………   【一个后续】随即袁悦接替了马师傅的工作,忙得连见面机会都没了。   【又一个后续】   秦双双:蒋维说你这个人虽然脑子怪怪的但是很有创新精神,这次出国想带你一起去,为期半年。   秦夜时:……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   即便正文完结了,还有长长的撒糖番外哇~超级甜的。 第91章 转移(6)   章晓精神体的力量不断溢出, 像是无穷无尽的泉源, 波及了位于外围的警铃协会的人。   宁秋湖呆了片刻,忽然发现自己能自如活动了。   他的森蚺在空中翻滚几下, 很快显出了光滑完整的蛇身。   “章晓!”   宁秋湖听到了不太清楚的人声。   “你控制下自己的力量!把麂子收起来……快!”   太迟了。宁秋湖扶着墙直起身。他觉得十分惊奇, 同时又带着点儿难以压抑的兴奋。这位陈氏仪管理员比他想象的还要神奇, 他的精神体居然拥有这么强大的、不分敌我的抚慰力量。   宁秋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正在缓慢回复正常,那些混乱的部分纷纷消隐了, 重新藏回深处。   他的森蚺充满了精神, 但那种凛冽的、充满攻击性的杀意已经几乎消失殆尽,需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捡起来。   宁秋湖看了眼手表。行动开始不过几分钟, 但车队显然有备而来, 能抢夺到陈氏仪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管委会转移陈氏仪, 这是在周影意料之外的,但因为这个机会太过难得,即便仓促,也不想错过。宁秋湖矮下身, 沿着墙根无声地往前走。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弃了帮助周影夺得陈氏仪的想法, 只想尽量靠近车队, 能吃几个是几个,这样千载难逢的进食机会,他不应该错过。   只是还没走几步,耳边突然炸响了尖锐的枪声。   他猛地扭头,立刻辨认出枪声来自别的成员藏身的地方。   随着枪声响起来的还有数声惨叫。   枪声就像是号角,车队里所有的哨兵和向导突然都动作了起来!他们不再一味抵抗, 而是主动朝着警铃协会的人发动了攻击!   精神体在快速的跃动之中不断化为雾气又凝聚成兽类身躯,猛兽们亮出利齿与利爪,撕开无形的敌人,突入灰黑色的浓浊雾气之中。   服用过药物的警铃协会成员指挥着自己的精神体,一面疾退一面吞食小型的鸟类和兽类。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扑倒警铃协会的成员,用电击棒把人击晕。另一边,宁秋湖也在快速奔跑。他前进的方向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他和周影料到对方会有大量哨兵和向导,所以宁秋湖这次携带了不少有助于融合的药物——但他们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使用了枪。   哨兵和向导阵营里默认的战斗规则被打破了,宁秋湖在这瞬间很快意识到危机办和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地抓捕警铃协会的人。这个目的甚至与转移陈氏仪是一样重要的。   这是一次愚蠢的行动,要是交待在这里那就太不划算了。宁秋湖深吸一口气,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跃下两层楼梯,从塌了一半的门里跑出去。就要看到车队了,宁秋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位神奇的向导:章晓此时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精神体力量,脚边立着一只小麂子。   宁秋湖忽然看到眼前有怪异亮光一闪而过,他来不及停步,重重撞在一面粘稠的网上。   他吃了一惊,立刻意识到这是蛛网。   原一苇的蜘蛛又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执行防护了。在接触到网的瞬间,他知道原一苇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形迹。车队里没有追击警铃协会的哨兵和向导正向这里奔来,宁秋湖低吼一声,他的森蚺身躯一扭,从空中直直落下,张开了大口。   他不敢让森蚺攻击原一苇,哪怕他已经看到了原一苇:他担心陈宜的记忆会再次窜出来作怪。   “把网咬碎。”他轻声说。   森蚺还未抵达,宁秋湖心中忽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惊悸,令他汗毛直竖。   在他身后,一头豹猫正无声接近。   宁秋湖心中微微一震。他认得这头豹猫,它和卫凯的布偶猫有些相似:因为吞食过同类,所以尾巴特别的长。   豹猫发现他看到自己了,动作忽然迅捷起来。它双腿一弹,从废墟之中高高跃起,朝着宁秋湖的脖子亮出了自己的牙齿。   这头豹猫的主人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它是周影那头的。这个念头从宁秋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脑袋一偏,艰难地躲过了豹猫的牙齿,但对方的利齿仍然撕咬下了他脖子上的一大片皮肤,连耳朵也撕裂了。   猝然而至的疼痛瞬间占据了宁秋湖的所有意识,他的森蚺哀鸣一声,在接近蛛网之前砰地散开了。   豹猫的动作没停,它手脚的爪子十分锋利,竟然就这样把蛛网撕开,顺势落进了蛛网内部。   宁秋湖受了伤,但也失去了束缚。他迅速在地上一滚,连头都没回,捂着自己的脖子立刻发足狂奔。   他必须要逃!   “追!”原一苇在他身后高声大吼,“要抓活的!”   数对哨兵和向导从原一苇身边跑过,直冲着宁秋湖离去的方向追赶。森蚺从宁秋湖背上窜起,冲来者亮出了布满倒齿的巨口。宁秋湖不恋战,他驱动森蚺,只是为了阻挡追赶者的脚步。   而在原一苇脚下,蜘蛛纷纷围拢到豹猫面前。豹猫困惑地嗷呜乱叫,手脚胡乱挥舞,它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稠密的蜘蛛群。   原一苇的蜘蛛没办法对豹猫发起致命攻击,他只让蜘蛛们爬上豹猫的身体,吐出蛛丝将它团团围住,随即冲朝自己奔跑过来的秦夜时说:“狗咬狗,豹猫的主人攻击了宁秋湖。”   “宁秋湖是谁?”秦夜时立刻问。   原一苇心道秦双双难道还没告诉你么,嘴上便随口一说:“袁悦的前男友。”   秦夜时的脸色一变,立刻露出了怪异的纠结表情。但他没有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呆愣一瞬后很快转身,打算往外跑去:“回来再跟我细说吧。我去找豹猫的主人,帮忙抓捕警铃协会的……对了,你快回章晓那边,章晓他可能不太适应这么多哨兵精神体,还得你——”   正说得飞快,他突然一停。   原一苇同时也感觉到了身后异常的力量波动。   秦夜时发出无声的喊叫,朝他伸出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在他身后,蜘蛛纷纷从豹猫身上掉落。那头不过家猫大小的豹猫居然膨胀起来,挣脱了蛛网,双足直立,竟比原一苇还要大上几倍。它一把抓住还在自己身上乱爬的蜘蛛塞进嘴巴里,朝着原一苇露出了狰狞的兽脸。   原一苇双腿一软,失去力气似的跪了下来。   “原一苇!”秦夜时大吼着奔过去把原一苇拉回了自己这边,“熊!”   他的狼獾大步从车顶上嘭嘭嘭地奔过来,高高跳起,挥动着手爪朝着豹猫重重挥下。   豹猫受袭,嗷地惨叫一声,砰地摔在了地上。它奇长的舌头从嘴巴里溜出来,竟又卷着地面上乱爬的蜘蛛喂进了自己嘴巴中。狼獾死死压着豹猫,在它一声接一声的惨呼之中把爪子插进了豹猫的背部。   秦夜时的脑袋嗡嗡直响。他已经抱不住原一苇了。   原一苇艰难地收回了自己仅剩的几只蜘蛛,一句话没说就直接在秦夜时怀里栽倒了。   “……章晓!章晓!”秦夜时拖着原一苇,立刻往回走,“救人……章晓!”   章晓紧随着狼獾跑过来的,但他的速度没有狼獾这么快。看到秦夜时拖着原一苇,他手忙脚乱地从车顶跳了下来,脸色和这阴沉的天色一样白。   “被吃了,精神体。”秦夜时喘着气,他刚刚大喊,吸进了太多冰冷的空气,此时只觉得口腔和喉咙都发干,没办法正常说话,“还有一点点,他自己收回、收回来了。跟……跟你朋友,当时,一样!”   章晓的手也抖了。他连忙脱下原一苇的手套,去摸他的脉搏。   “还有……还有心跳的。”章晓也结巴了,“有、有、有救。去医院!我和你一起去!”   他和秦夜时都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被吃掉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有一些并不会立刻死去,尤其是像原一苇这样还剩下一点儿精神体力量的——但再迟一点,谁都不敢保证。   章晓已经忘记当时救杜奇伟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做的了,但总之,和他的麂子有莫大关系。   “最后一辆是医务车,医生和护士还在上面。”秦夜时说,“我们用那辆车!”   高穹从他怀里接过原一苇,背在了背上,三人立刻朝着医务车奔去。   但没走几步,砰地一声,章晓的脚边突然炸开一小片泥土。   三人立刻停了,秦夜时的脸色尤为糟糕。他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是枪。   在三人身后,一个高大的男人举枪大步走过来,枪口正对着秦夜时。   “秦夜时,你无权带走陈氏仪管理员。”男人声音低沉,章晓离他最近,看到了他制服上的徽章。这位是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分派过来负责这次转移行动的人,他们叫他老郭。   章晓连忙跟老郭解释:“我们的同伴受了重伤,必须立刻送他到二六七医院去。医院离这里不远,送到之后我立刻回来……”   黑洞洞的枪口转到了章晓的面前。   “你可以走,但陈氏仪管理员必须随车队前进。”男人的语气冷漠异常,“章晓不能离开。”   章晓只觉得一团热火在心头攒动燎烧。   “我能救他,只有我能救!”他甚至不觉得抵在自己额上的枪可怕,管委会需要陈氏仪,他们不可能容许这个人冲自己开枪,“这是紧急情况……我真的可以救助。你们的同伴如果有谁的精神体受创,我也……”   男人的手指动了动:“最后一遍,陈氏仪的管理员必须随着车队,继续向前移动。”   枪械发出咔哒一响。   “我的任务是保护陈氏仪和管理员,把他们平安送到三号仓。秦夜时,你不应该这样乱来,也不应该妨碍我的工作。”   秦夜时冷汗直冒。他知道管委会并不认为章晓是不可取代的,老郭手里的这把枪,完全可能朝章晓射出子弹。   “我走,我立刻就走。”他把原一苇从高穹背上转到自己这边,“老郭,不要开枪,你先关保险。”   “走!”男人低叱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三号仓那边的流程了。秦夜时,我允许你使用医务车,送原一苇到医院。”   章晓不明白秦夜时为什么服软,怒道:“只有我能救原一苇!我必须陪他……”   “不用!”秦夜时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章晓,你别说话,你……你乖点,乖乖跟老郭走,不要闹。”   章晓惊呆了:“秦夜时……你疯了!这样原一苇会死!”   高穹突然开口:“秦夜时说得对,你不用去。跟着车队走,我们之后会去三号仓找你。”   秦夜时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高穹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高穹!他……高穹!”章晓的声音隐隐带上了绝望,“别丢下我!你们别乱来,原一苇……”   高穹没有回头,直接和秦夜时把昏迷不醒的原一苇带到了医务车上。   车上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开始检查。原一苇的情况很糟糕,他的心跳渐渐减弱,体温在下降。   “这个向导不行了。”医生说,“到医院也没有用,他的精神体……”   “他行的!”秦夜时大怒,“庸医!我投诉你!开车!开车!!!”   他急得几乎要流泪了。虽然在危机办出过好几次任务,但这是秦夜时第一次直接面对同伴可能死亡的事实。   那医生还想说什么,高穹抬手给了那医生一拳,在护士的尖叫声中把人直接甩到了一边。   “你是有什么计划吗?怎么救他?”秦夜时一边命令护士立刻给原一苇使用维持呼吸的装置,一边抬头看着高穹。   高穹在他身边蹲下,眼神沉稳冷静。   “我攻击老郭。”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抢车,把章晓和原一苇一起带到医院去。” 第92章 转移(7)   秦夜时呆了片刻。高穹仿佛能听到他脑子里无数小人打斗争吵的声音。   但很快, 他点了点头:“好。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装备里有枪, 你应该看到了。老郭也带着枪,但我和他带枪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管委会要求我佩枪, 是为了在最后不得已的时候, 杀了章晓, 不让警铃协会把管理员也抢走。高穹,你懂得用枪吗?”   高穹单膝跪在地上, 闻言眯起眼睛, 慢慢直起了腰。   秦夜时突然打了个哆嗦。正在给原一苇吸氧的护士低低喘了一声,浑身发颤, 惊恐地看着高穹。   高穹的怒气和杀气毫不掩饰, 秦夜时离他最近, 只觉得骨头和血液都在嗡嗡振动,一直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狼獾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和恐惧,发出畏怯的低吼,化为雾气潜入秦夜时的身体里。   秦夜时形容不好这种感觉, 但在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古老的荒原之中, 周围正环伺着眼睛碧绿的狼群。他孤身一人,没有去路也没有归途,狂风和暴雨在遥远的天边隆隆震响,而他完全被陌生的兽群包围,没有丝毫脱身的可能。   “我知道了。”高穹生硬地说,“五分钟, 最多五分钟,我立刻回来。”   他摸了摸腰上的枪套,跳下了车。以前在通天塔,他确实学过怎么用枪,但学得不深,通天塔上的人主要还是想训练他使用精神体战斗的能力。   管委会的人竟然不打算保护章晓。高穹被这个事实震惊了。他接触的这类政府机关的人很少,应长河和付沧海算,秦双双也算,但这几个人因为职务不同,高穹从没觉得他们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心机。他从车后走出,看到章晓和老郭还在争执。   章晓不知道枪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如果方才秦夜时没有及时制止章晓,老郭也许已经开枪了。引出警铃协会成员的目的已经达成,而且也擒住了几个人,管委会保住了陈氏仪,也保住了管理员。章晓如果乖乖的,不要乱来,那自然没问题,如果他不行——高穹心想,如果不行,管委会还可以去找周影。他们是有预备方案的,章晓不是唯一选择。   他一步步走近,章晓看到了他,开口呼唤。   高穹站定了。他听到了医务车发动机轰响的声音。而在不远处,老郭按着章晓的肩膀,枪口靠近章晓的太阳穴。一头缩着脖子的条纹鬣狗正冲着章晓的麂子呜呜低吼,露出尖牙。麂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鬣狗,章晓从没见过这个精神体,他大汗淋漓,内心满是恐惧。   但这种恐惧与以往大不相同。对原一苇的担忧压过了一切,令他不至于在这里就倒下。   老郭突然发现了章晓手腕上戴着的陈氏仪。他没见过陈氏仪,只是低头打量了一眼,看到表盘上的墨黑色数字显示的正是今天的时间。   低头的时候,他手中的枪口终于抵在了章晓的皮肤上。   不加掩饰的杀意汹涌而出。高穹只觉得冰冷的海风在脑中疯狂卷起,所有的冰层都碎裂了,纷纷扎入苍白的大地。   章晓的身体有些发僵。“高穹?”他不知道医务车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高穹从医务车下来之后就显得杀气重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原一苇不行了,“原一苇怎么了!”   章晓的心跳得激烈,对陌生哨兵精神体的畏惧竟然完全消失,满心都是另一种更强烈的恐慌。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老郭推开,拔足往医务车那边奔去。   老郭在被推开的瞬间朝章晓的背部举起了枪。   而同时,一头灰白色的巨狼从高穹身上腾跃而起。   它威风凛凛,势不可挡,像一道来势汹汹的海浪,于瞬息间越过十余米距离,冲撞入老郭的身体!   老郭的手一松,惨叫一声,那枪的朝向立刻歪了。一颗子弹伴着破空的呼啸声,直射入天际。   高穹一把将章晓抓入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暂时没事。你快上车,让秦夜时立刻赶往医院。”   章晓点点头,从他怀里脱离,他的麂子先他一步往前去了。   恐狼穿过了老郭的身体,但没有伤害他,只是让他暂时失去移动的力气而已。   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恐狼。他们大为警惕,正打算驱使自己的精神体保护自己或者攻击高穹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停留在身边的小兽全都不见了。   “出不来……”有哨兵捶着自己的胸口,“靠?!”   高穹完全无意与这些人为敌。他弯腰在老郭怀里找了片刻,找出了老郭的通讯器,信号是正常的,可以拨打电话。   老郭蜷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条纹鬣狗像是被彻底吓傻了,瑟瑟发抖地缩在他精神世界的一角,将身体蜷成一团,尾巴紧紧夹在双腿之间,连头也不敢抬。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哨兵,无论与之对峙的是什么敌人,他都有信心能从对方手里挣得一些转圜的时间——但面前这个危机办的哨兵远远超出了老郭的认知。   他认不出对方这头狼是什么品种,更没体验过此时流窜全身的僵硬与麻木。   神经没有受损,肌肉和骨骼也没有受伤,老郭的意识有一部分是完全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是被吓坏了,跟他的鬣狗一样。   那头灰白色的巨狼,像是带着遥远而古老的某种力量,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直接将他的灵魂压进了风雪累累的莽荒。   与生俱来的畏惧暂时压过了他的意识,他被不可说、不可译的本能压倒了。弱者会在强者面前伏首,这是动物的本能,是自然的规律。   “我无意伤你,对不起。”高穹低声说,“我们把人送到医院之后,一定会回来的。那个人只有章晓能救。你不要乱说话,也不要跟管委会报告。所有的陈氏仪都在章晓身上,你如果报告了,它们就永远回不来了。”   老郭睁大了眼睛,牙关咬得嘎嘎响:这人居然还在威胁自己!   高穹说完了话,起身拿着通讯器打算离开,但管委会其余的人围了上来。车队中大部分的人员都已经去追赶警铃协会的人了,剩下的虽然不多,但危机办和管委会的人都还有几个。士兵们守着车队前后,危机办的人认识秦夜时和原一苇,知道这是为原一苇争取救治机会,因此没人动弹,而不让高穹离开的全都是管委会的人。高穹又弯了腰,跟老郭说:“让我们走,我们会回来的。你这样耽搁下去,如果原一苇出了事,我可能会变得很可怕。”   老郭哑声喊道:“各单位,原地待命!让他们走!”   高穹跟他道谢,转身跑向医务车。医务车正好开始驶离,他跃上了副驾驶座,和秦夜时坐在一起。   章晓在后面,和原一苇呆在一起。高穹现在冷静多了,章晓那只麂子的温和力量环绕在他身边,让他烦躁和不安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   二级公路上没人,秦夜时抄近路直奔医院,把车子开得几乎要飞起来。   高穹拨打了应长河的电话。   “主任,不好意思,我又闯祸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了种严肃又有点儿可怜巴巴的语气。   骂了高穹一通之后,应长河立刻挂了电话去找周沙。找到周沙的时候,他看到周沙正站在红楼外头的院子里,看着自己的手机发呆。   “周沙,跟我去一趟医院。”应长河披上了外套,拿着钥匙匆匆走向自己的车,“一苇受伤了。”   周沙没吭声,直接跟着他上了车。   车子连续过了两条街,应长河才察觉周沙有些不对劲:她一直没说话。   “怎么了?”应长河问她,“吓坏啦?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就受了点儿伤。”   “他不接电话。”周沙突然说,“高穹和章晓也没接。”   “他们出任务,不能带自己的通讯工具。”应长河说,“刚刚还是用管委会老郭的手机联系我的。老郭那可是蒋维的亲信……高穹好像把人揍了一顿,说是现在躺在地上,不能动了。你说,你说他怎么那么烦呢?去哪儿都不让我省心……总之你别担心,我先送你过医院去看看。”   周沙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虚虚地握拳,无意识地咬着食指的指甲。   在古怪的沉默之中,她一直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在路口等绿灯时,周沙终于转头看着应长河。   “应叔叔,我跟原一苇的伴侣申请已经通过了。”她突然说了一句没前没后的话。   应长河点点头:“是通过了。你俩结婚证不都领了吗?”   “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医院和单位应该为我们提供场地和支持,对吧?伴侣守则上有这个说明,但我有些记不清了。”周沙说,“而且我没学过怎么修复和维护精神体,你……你懂吗?或者谁比较懂?秦双双?”   应长河的心脏突地一跳:“沙沙,你说什么?”   周沙的眼神死死锁定在应长河身上,目光热切又焦虑,情绪并不正常。   “我和一苇……我们两个之间产生过映刻效应……可能是因为这个,可能不是,我不清楚。”周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的精神体没了,我有感觉,我知道。”   应长河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周沙,你别急,情况还不明朗。”   周沙像是在安抚应长河:“没事的,没关系,我有办法的。我是他的哨兵,我可以救他……我不担心,不担心……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跟他一起行动的,我本来就是他的哨兵,不能分开……我们俩不能分开的。”   应长河知道她说的是哨兵和向导在成为伴侣之后的责任与义务:当哨兵遭遇不测,向导在有必要的时候,要牺牲自己精神体来挽回自己伴侣的生命。   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责任与义务,是在战争年代时候规定出来的。伴侣守则里的所有条例都没有改动,但除了要上战场的哨兵和向导,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一条了。但这个救助方式的成功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所有的向导都愿意牺牲自己,而即便愿意,也不是所有向导都能救回自己的伴侣。   周沙反复说着“不担心”和“没关系”,仿佛这两句话是她的救命稻草。但她显然想不起怎么救助自己的向导,因为过分紧张,忍不住抓住自己的头发:“有个流程的,我记得一苇讲过。但我记不住……我们以前肯定学过的,在学校里……你有秦双双联系方式吗?我问问她,她肯定懂的。”   应长河知道周沙没有学过与这个相关的知识,因为她本来就是做不到的:即便她在这片刻间决定以自己死的方式让原一苇活,她也无力去实现这个救助方法。   他不忍提醒,但不得不提醒。   “沙沙,你不行。”应长河低声说,“只有向导可以这样救自己的哨兵。你是哨兵,你不行。”   周沙愣了片刻,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为什么?”   绿灯亮了,应长河立刻踩下油门,几乎紧贴着前车的车屁股驶出。   “没道理的……”周沙顿了一会儿,又急急地说话,“不可能,你骗我,一定有办法的。为什么哨兵不可以……哨兵也行的,你把秦双双手机号给我,你不知道,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她肯定……”   应长河心里一阵阵地发疼,想起当年陈麒出事的时候,也是他带着周沙去医院的。当时周沙也这样坐在他身边,被他“你爸爸受伤了”的谎言暂时唬住了,有些忐忑,但尚算平静。   周沙甚至决定放弃孩子,也放弃自己,应长河知道,在察觉原一苇的精神体消失的时候,她必定立刻就作出了决定。即便没有伴侣申请许可的那张纸,他们也依然会为彼此毫不犹豫地交付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   应长河将车子开得飞快,他想告诉周沙章晓正在那边,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但又怕给了周沙虚假的希望,令她面对无法更改的事实时更难接受。   “别乱了阵脚,坚强点儿,沙沙。”他最后低声劝道,“一苇在等你。”   周沙一直绷紧浑身的力气死死撑着,在应长河这句话里却突然浑身泄了力似的,崩溃地哭了出来。 第93章 转移(8)(捉虫)   抵达医院之后, 秦夜时也立刻联系了秦双双, 跟她详细说了发生的事情。   听到原一苇出事,秦双双吓坏了, 话都说不利索:“人还在吗?人还好吧?”   蒋乐洋当时正跟她在商量事情, 眼看着秦双双的脸色变白, 整个人都摇晃起来。秦双双挂了电话之后他问清楚了事情始末,便低声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秦双双让自己冷静下来, 立刻对蒋乐洋说, “章晓是带着所有的陈氏仪一起走的。管委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肯定瞒不下来。这是突发情况, 是特例, 你帮帮我们, 帮帮章晓。”   蒋乐洋点了点头:“我们先去医院了解下情况?”   秦双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不能去,管委会如果要找人问责,肯定要找我。原一苇和我弟弟在医院, 但现场还有别的危机办的人。我现在过车队那边去, 蒋顾问, 你去医院看看吧。”   原一苇的身上并没有内外伤,只是由于精神体严重受损,脑细胞活性下降,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章晓和他一起进入了手术室,高穹跟秦夜时没能获批,两人都在外面等着。   医生护士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原一苇才好。二六七医院接收过不少精神体受损的哨兵和向导, 几乎都是以死告终,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章晓让他们都离开,且关了手术室的监控,随后一个人站在床边。   原一苇闭目躺着,神情十分平静。他像是睡得很沉,沉在一个好的梦里,一时还舍不得醒过来。   章晓握着他的手,拼命回忆当时在杜奇伟病房中发生的一切。   他的精神体力量在这个空间中,温和软绵地逸散出来,毫无侵略性,像春天密林之中最轻最软的那阵风。   叶麂落到地上,伸了伸脖子,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救救他。”章晓低声说,“怎么做,你知道吗?”   叶麂没有应声,只是提起前蹄,跃上了手术床。它乖顺地伏趴在原一苇的胸前,亲昵依偎,小小的角和耳朵随着脑袋的摆动而轻轻摇晃。   章晓心里没有别的任何念头,只想着要把原一苇救回来。原一苇身上有精神体的气息,但章晓没看到他的蜘蛛。   当日在杜奇伟的病房里,他见过杜奇伟的歌鹰。歌鹰受损了,只能勉强凝成一个小小的形状,但至少还是看得到的。   “怎么办?”章晓小声问,“你有办法吗?”   叶麂点了点头,垂下脑袋,把额头贴着原一苇的下巴。   它的四蹄融化了,消失了,散成轻薄的雾气,逐渐渗入原一苇的身体里,仿佛这只叶麂是从原一苇的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章晓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震动,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里。   这是原一苇的精神世界,一个小镇子。   只是此时天地昏沉,四处都是废墟,树木的枝叶落光了,枝杈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像怪物的手爪。   “原哥……原哥!”章晓只深入过高穹的精神世界,但他学过这些知识,他知道在此地的深处,必定有一个原一苇。那是精神体的核心,他会和他的蜘蛛呆在一起。   章晓在满是坑洞的路面上奔跑起来:“原一苇!!!”   但他没有跑很久,路就断了。前方是黑沉沉的一片深渊,连接天地,没有分界。他转身往回跑,随即很快发现,路面正在逐渐地缩小,他能看到前后的尽头。   这个世界正在逐渐崩塌,地面隆隆震响。章晓慌了起来,连忙去寻找他的叶麂。   叶麂刚从路边的枯败草丛里找到一个蜘蛛窝,抬头邀功似的看着章晓。   “很棒。”章晓连忙夸它,“然后呢。”   叶麂曲起四蹄跪下,仍旧垂首,把额头贴在了蜘蛛窝边上。   大地的震动停止了。章晓蹲在叶麂身边,发觉心头的烦躁与焦虑正一点点地被抚慰熨帖。   草又绿了。一只小小的蜘蛛从窝中慢慢爬出,磕磕绊绊的,充满了警惕。它钻出了结网而造的巢,钻进密密的草丛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脚边的草越来越高,越来越绿,像是与春天分享了某种秘密,它们怀揣生气,蓬勃生长。   章晓一头雾水,只能伸手去抚摸叶麂的背部。   在他背后,龟裂的路面正在逐渐恢复,倒塌的房屋一块块重建,道路的尽头正往两侧不断延伸,林木与房舍不断从地面生长起来。   最后路面平整,房舍洁净,虽然每一户都门窗紧闭,但炊烟袅然地升天,有猫和狗奔跑追逐。   章晓站在一座房子里。房子不大,但全是人生活的痕迹。有圆形的气泡悬浮在房间里,一个接一个地,里面旋转着各种色彩和影像。   直觉告诉章晓他不能碰,这似乎是原一苇的记忆,是他珍藏着的东西。   他隐约听到了周沙的声音,在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里轻声回荡着。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等待屋主的归来。   秦夜时和高穹在手术室外等候,两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能感觉到章晓那只叶麂的力量波动。   高穹发现秦夜时有点儿焦躁,走来走去,没办法停下来。   “怎么了?”他问。   秦夜时挠挠头:“想到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高穹瞥他一眼:“和什么有关的?”   秦夜时:“章晓。”   高穹:“废话,说!”   秦夜时思考片刻,像是在竭力思索表达的方式。   “你听过莫氏定律吗?”他问。   高穹隐约记得章晓跟自己讲过,但具体内容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莫氏定律认为,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力量都是有限的,短时间内的消耗量如果超过了他本身的限度,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秦夜时考虑到高穹的智商,尽量简洁地表达。   高穹立刻明白了他的话:“你是说,章晓救回原一苇,他会有危险?”   “不止是这一次。”秦夜时说,“他以前也救过他朋友。而且刚刚在车队里,他也使用了精神体的力量。你应该记得伴侣申请的事情吧?之所以很多伴侣之间也没办法互相救助,就是因为向导不知道自己力量的底在哪儿,能成功救回哨兵的几率很少,而成功的每一个向导,都没有活下来。”   高穹一把抓住了秦夜时的衣领:“为什么不早说!”   但他立刻又意识到,即便章晓知道有这个危险,他也一定不会拒绝救助原一苇的。   有时候,他是个过分善良的傻子。   “章晓的情况不一样。”秦夜时很镇定地扒拉开高穹的手,“他比我们所见的任何一个向导都要厉害。现有的仪器根本无法测量精神体力量的多寡,我们只能凭经验来推测……”   高穹还要再说话,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往那边走去。   周沙站在拐角,抓住墙上的无障碍扶手,没了力气似的,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她不吭声,也没有哭,在路上已经哭了一场,足够了。应长河无计可施,他知道周沙只是害怕:手术室里的现实是一个巨大的、如有实质的噩梦,恐惧让她畏缩了。   高穹和秦夜时出现在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把周沙拉了过去。   “不不……我不去……”周沙拼命地挣扎,要从高穹手里挣脱开。   “师姐。”高穹呼唤她,用的是章晓平日的称呼,“没事的,原一苇很安全。章晓在里面,章晓能把他救过来的。你还记得春节时,章晓那位朋友吗?”   周沙愣了片刻,茫然地张了张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喜极而泣,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高穹,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个谢谢。   来的时候应长河已经告诉她,是高穹袭击了管委会的老郭,才把原一苇的救命稻草章晓拉回来的。   麂子咬着章晓的衣角,带他退离了原一苇精神里宁静安和的小镇。   原一苇仍旧躺在手术台上,氧气罩蒙在脸上,呼吸平稳,心跳正常。   “好了是吗?”章晓问,“你确定吗?”   麂子趴在原一苇胸前,抬头低叫,且算是回答。   章晓抬起腿,才发现自己站了挺久,双脚一旦移动,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靠着手术台,低声笑着说:“原哥,我很厉害啊。”   厉害是厉害了,就是特别累。章晓现在只想睡觉,躺在温暖的床上,在安全的地方。他困倦得手指都难以动弹。   麂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小耳朵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章晓看到原一苇脑袋上沾着叶片,于是慢吞吞地伸手去为他拂开,抬起手腕时看到了一直戴着的陈氏仪。   原型机的重量很轻,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着,章晓没想起过它。   此时看到表盘,他心里一咯噔:表盘上的数字在不断地飞快变化,速度迅疾得他根本看不清。   章晓吃了一惊,连忙掏出口袋里装着的其他量产机。   量产机的数字也在变动,和原型机一模一样。   他想控制好,想让这些数字全都停止,但他做不到了。倦意令他昏昏沉沉,无法准确地理清楚脑子里的想法。   数字的变动越来越慢,他终于能看清了。   “1981.09”……“1981.03”……   章晓心中一震:他知道这些时间代表着什么。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开始进行量产机测试。   1981年3月,陈正和去世。   陈氏仪原型机正在回溯过去的所有记录。   下一个时间果然如章晓所料跃了出来,随后表盘上的数字不再变化。   “1977.06”。   这是陈氏仪第一次启动的时间。   也是陈正和抵达高穹所在的“彼处”的时间。   叶麂消失了,化为保护罩将他笼罩在内。细细的冰粒正在从章晓脚下随着突然产生的旋风而密密扬起。 第94章 彼处(1)   章晓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陈氏仪居然会自行启动。   “高穹!”他下意识冲门外大喊。   高穹正与秦夜时陪着周沙在走廊上等候。他们几个人同时察觉到了手术室里那明明已经平静下来却又突然激荡的精神体波动。   听到章晓的喊声之后, 高穹立刻撞开了手术室的门。   他太熟悉陈氏仪启动的场景,立刻知道不妥, 伸出手试图触碰章晓手上的陈氏仪。   就在高穹的手即将碰到章晓的前一瞬, 章晓消失了。   周沙与秦夜时紧接着高穹冲进来, 两人都没看到章晓。周沙扑到手术台去瞧原一苇,摸着他的脸, 又去探他的脉搏, 发现他一切正常后欢喜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章晓呢?”秦夜时问。   高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 微微发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陈氏仪把章晓带到了哪里。那一定不是章晓自愿的, 否则他不会用那么惊慌的语气呼唤自己。   章晓第一次在没有哨兵陪同的情况下进行时空迁跃,他紧紧闭着眼睛,发觉这一次迁跃的时间远比以前的要久。   他像是从一处冰冷的通道中穿出,抵达了另一处火热的长路。在热浪滚滚的空间里, 他的麂子始终忠诚地裹挟着他的身体, 直到章晓落地。   地面很软, 章晓站立不稳,咚地跪了下来。   手掌底下是湿的,有雨后泥土散出的清爽气味,他还能摸到一根根边缘锋利的草叶。   章晓睁开眼,发现此处正下着雨。不远处有几盏路灯在雨里昏昏地亮着,是数团浮在半空、不甚明朗的光线。   雨不算大, 但挺凉的。章晓站起来,先是警惕地四处打量,不过没看到任何人。他似乎落在了一个公园的草坪上,草坪的斜对面有一个“儿童乐园”的招牌。儿童乐园里有充气城堡,城堡上头盖着厚而宽大的苫布,雨水打在苫布上,发出单调密集的细碎声音。   章晓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陈氏仪,抬腿走出草坪。疲倦更深了,他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脚步拖沓,踩在吃饱了雨水的草地上,吱吱作响。   陈氏仪上显示的数字让他犯了糊涂。   “3-652.03”。   难道这串数字并不是年份的标示?章晓心想,且不说那“3”和一条短横线是什么意思,652年也不可能出现路灯和充气城堡。   他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踏上了坚硬的路面。他想把叶麂释放出来,但叶麂似乎在这段旅途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它只是化作雾气环绕着章晓,已经没有能力再凝聚成完整的形状。   既然是公园——章晓心里认定有充气城堡的地方就是公园——那就一定有标识牌。章晓往不远处的儿童乐园走了一段,果然在路边发现了标识牌。   标识牌上是一个奔跑的人,这是应急避难场所的标志。   牌子就在路灯下,灯光照亮了被雨水淋湿的金属牌。章晓呆呆地看着牌上的文字,揉了揉眼睛,思索片刻后震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陈氏仪。   牌上有六个汉字,但其中的“场所”两字他完全认不出来。虽然是左右结构,看起来也和“场所”相似,但却不是章晓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汉字。   陈氏仪显示着时间,也显示经纬度。此时此刻陈氏仪上显示的经纬度已经不在中国境内。   章晓按着自己胸口,被心中冒出来的猜测惊得一下子精神了。他转身循路狂奔。白烟一般的轻雾紧紧跟随着他。   他跑到了公园的边缘,这里没有围墙,也没有值守的人员。外头就是路面,有车子来往穿梭,章晓站定了,扶着街边的树木大口喘气,抬头后终于看到道路交通的情况。   高穹曾经跟他形容过这里。   交通网络是竖向分布的,不同的交通工具在不同高度的路面上行驶。车子数量不多,但形状与章晓所熟知的那些有很大不同。远处的霓虹在雨里闪烁,楼身上正播放着洗发水的广告,那是章晓从没见过的牌子和明星。章晓认得大部分的字,但有时候他连某些词语的发音也听不懂。   章晓心里有了底。这里不是自己所处的时间线上的某处,而是高穹所在的“彼处”。   陈氏仪莫名其妙地启动了,把他带回了这里。他解开手腕上的原型机,发现它即便被雨水打湿也没有任何问题,表盘上的墨字很清晰,显示着这是此地不在章晓印象里的中国境内,而此时所使用的纪年方式,也和章晓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他想再次驱动陈氏仪,但墨字只是颤动了几下,立刻又恢复平静。   困倦与疲累浸透了他的四肢。章晓不敢再乱来了。他拖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可以避雨的过街天桥。   这一天晚上,他可怜巴巴地在桥洞下和流浪汉们挤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章晓总算是养足了精神,手脚也都有了力气。   有人见他比自己还狼狈,以为他是仓促逃家的青年,慷慨且怜悯地赐给他一个馒头,欢迎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章晓吃着馒头,回想起自己昨夜和今天看到的一切,觉得非常有趣。时间不知道是从哪里分了岔,于是有些东西便在分岔之后改变了,比如文字,比如个别词语的发音,比如一些自己没见过也没想过的科技,还有在此处已经灭绝了的动物和植物。   但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科技水平,流浪汉都是城市里一道异常顽固的风景。   章晓睡的这一觉把他昨天耗费的精力都补完了,他吃完了馒头,喝了两口水龙头里的自来水,走出了桥洞。   他是必须要回去的,而且是立刻回去。章晓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清晰地让他分析出陈氏仪这种异常行为的线索。   陈正和当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章晓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   更重要的是,他抵达的时间,是在陈正和之前,还是陈正和之后?   章晓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发现了自己没见过的花草,也看到了远超出自己想象的器械和店铺。这是高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章晓心中怀着这个想法,莫名地镇定了许多。   他正在高穹的世界里活动,他正在经历和见识高穹也曾经历与见识过的一切。   为了尽快确定时间点,章晓决定去图书馆瞅瞅。希望过刊阅览室这种地方没有变化,他一边按着路人指点的方向往前走一边想。   这个城市的名称发音很奇特,念起来就像是“大鼓”,写出来又是俩章晓不认得的字形。路人以为他是旅行者,很热情地为他画了一张草图,标明了图书馆和地铁站的方位。   章晓身无分文,好在图书馆路程不远,他还能走过去。   他一路前行,一路谨慎地查探。在这几公里的路程之中,他没有发现哪怕一个哨兵或向导。   这甚至令章晓觉得非常怪异。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碰到身边没有任何特殊人群的情况。   图书馆管理宽松,章晓很快发现了他想寻找的过刊阅览室。   过刊阅览室里有几台终端机,章晓坐在终端机之前看着键盘,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是字母键盘,但是居然有42个字母,他不懂得怎么用。   这么一想,高穹还挺厉害的。章晓瞧着键盘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字母呐,他应该都认得出,都懂得用。   他此时此刻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事情似乎与他所认知的相似,但又有那么多的不同。但章晓并不觉得恐慌——这是高穹曾呆过的世界。   多么好。他想。我来到这儿了,我看到了。我们可以聊的事情又多了一些。   章晓去找管理员,得知这儿还有几台全自动的终端机,可以笔画输入内容查询,连忙问清楚位置赶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儿的文字和自己熟悉的究竟有什么不同,先是输入了“陈正和”三个字,但查询结果为零。   也许不是这个关键字。章晓想了一会儿,输入了“通天塔”。   很幸运,和“通天塔”相关的文字没有不同。系统很快跳出了所有过刊里与通天塔相关的报道内容。   “这么多?”章晓吓了一跳。满屏幕的文字里,好些都是他不认得的古怪汉字。他连忙选择了按时间排序,讯息很快再次刷新。   多达七千条的报道里,排在第一位的那条简讯是半年之前更新的,长度不过两百余字,仿佛说的是一件不甚重要的事情。   “通天塔事件主犯梁君子被执行死刑”。   章晓头皮一麻,呆呆地盯着那行标题,半天没反应过来。   与标题和摘要同时显示在方形屏幕上的还有一张梁君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年轻人身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正注视镜头,温和地笑着。 第95章 彼处(2)   高穹曾跟章晓说过自己在这里生活的事。他讲过孤儿院, 讲过通天塔, 也讲过梁君子。   章晓想象过梁君子的模样。这位明显对高穹怀有极深爱意甚至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病态的人,他或许有一张神经质的脸。但高穹说过, 梁君子长得不坏, 是一副学者的外貌。   照片上的梁君子容貌端正英俊, 黑发稍有些凌乱。这似乎是他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时候拍下来的照片,在他身后是模糊的器械与架子, 拍照者像是忽然喊了他一声, 他转过头,带着点儿笑意注视着镜头之外的人。   和通天塔相关的报道非常多, 但内容大同小异, 全都是从“通天塔事件”开始说起的。   通天塔事件指的就是“种子二号”高穹的“死亡”事件。   “通天塔”是010科研基地的代号, 是全球八个人类基因研究基地其中之一。通天塔利用陨石带来的辐射制造新型人类,在牺牲了许多孩子的情况下,成功获得了一个“种子二号”,也就是高穹。   而“种子三号”梁君子所在的012基地则试图利用“种子二号”的血清和基因来制造更多种子。梁君子的精神体是因高穹而得的。   在章晓能看到的报道中, 他们所描述的通天塔事件还有高穹和梁君子的关系, 和高穹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梁君子对‘种子二号’怀着复杂的恨意”, 有一篇报道这样写着。   梁君子厌恶“种子二号”,同时自豪于自己新型人类的身份。他一直试图取代“种子二号”的地位,无奈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种子二号”。后来针对“种子二号”的基因传播计划启动,梁君子终于有机会抵达通天塔,直接面对高穹。   在和高穹会面之后,梁君子的恨意很快就被高穹所察觉, 两人曾互相攻击过,梁君子被高穹打伤了。   这起伤害事件是梁君子决定杀害“种子二号”的导火索。   由于新型人类的出现,引发的恐惧和反对声浪越来越高涨。八个研究基地最后都被一一关闭,而在通天塔关闭当天,梁君子诱骗了高穹,把他带到通天塔顶层,将高穹杀害了。   在杀害“种子二号”的过程中,梁君子和高穹曾有过搏斗,通天塔顶层的一个重要仪器被毁坏了。   章晓越看越心惊。梁君子甚至毁坏了这儿唯一的一个陈氏仪,这是否是为了不让后来可能出现的新种子找到高穹?   他连续看了十几个报道,无一例外的都是这样的口径。梁君子杀了人,梁君子破坏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仪器,梁君子对这个世界怀着扭曲的恨意,梁君子在012基地度过的童年可以找到许多他不正常的过往痕迹……   由于部分文字章晓不认得,他看得有些艰难,但连蒙带猜,完全可以读懂。   他想起了在单位里不大说话的高穹。   又翻了几页,章晓退出了页面,他使用“梁君子”三个字再次检索。   这一次出现的报道比通天塔的还多,章晓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一些古怪的讯息。   因为有部分内容无法在终端机上察看,他拿起一旁的便条纸抄下了这几条讯息的位置,转身回到过刊室的档案库里寻找。   这些终端机上不可显示的内容全都属于新解密的内部刊物内容,在终端机上只能查询到条目。机械手为章晓找出了这几本厚厚的刊物。它们全都按年份装订成一大本,章晓抱着那几本极厚的装订本坐了下来。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很冷,好几次都必须停下,让自己冷静。   “通天塔事件”的真相被许多人怀疑着。   梁君子被拘捕之后,他的口供漏洞百出,但直到他死,都没有再重新录过。   从被拘捕到被执行死刑期间,梁君子从未在任何媒体的采访里出现,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   甚至最后的审讯也是不公开的。根据规定,梁君子犯故意杀人和危害国家安全罪,是应该公开审判的——但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就在人们纷纷议论梁君子到底有多坏多恶的时候,他的罪已经定下,且立刻就执行了死刑。   梁君子没有家人,他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可考的去向。   梁君子在看守所里一直是单独关押,而负责管理梁君子的狱警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后立刻被调离,再也找不到了。   撰写报道的人从通天塔事件爆发之后就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这件事,他手里获得的一些绝密资料显示,在被执行死刑之前,梁君子的精神体已经发生了变异。   章晓反复看着那一页,只觉得有种难以描述的荒诞感在心里鼓胀着,让他无法冷静。   在到这里之前,高穹过去的生活,他和梁君子的往来,还有通天塔,和章晓都还有着一段距离。章晓从高穹嘴里听到往事,就像坐在戏台底下,隔着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注视一部不在自己生活中上演的戏剧。   然而现在他踏入了这部戏剧之中。   他发现这戏剧里的内容和自己并不是完全隔绝的。他能轻易理解里面的每一个角色,理解爱和执着,也理解故事细节之下令人战栗的真相。   梁君子的精神体是一头藏羚羊,他记得高穹说过,那是一头非常漂亮健壮的藏羚羊。   从通天塔事件发生到梁君子死亡,不过短短半年。在这半年内能令一个正常的向导精神体发生变异,章晓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他们在利用梁君子做实验。   梁君子让高穹离开的时候告诫过他,如果不走,那高穹一定会死。八大基地当天同时被关闭,还在基地里生活和接受研究的新型人类则会被隔离关闭起来。而梁君子说过,隔离关闭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高穹只会成为一个实验人体。   因为梁君子是陈氏仪的启动者,他的作用太关键了,所以研究者不会动他。他们会选择不合作、不听话、不肯执行生育计划的高穹来进行实验。   但是高穹离开了,陈氏仪也被毁坏了。   无人可用,只能用梁君子。   半年之内精神体就产生了变异,章晓简直不敢想象梁君子接受了什么实验。   在这些报道里,许多人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和揣测。梁君子之所以成为三号种子,是因为他注射了高穹的血清。这里并没有那种提高精神体活性的药物,而在没有其他实验体的情况下,除了不断向梁君子的肉体和精神施压之外,反复多次地注射二号种子的血清也是一个可行的试验方法。因为样本太少,研究者对于种子们的精神体几乎可以说是无知的。无知无畏,既然辐射曾经制造出种子二号,而种子二号又制造出了种子三号,那么以后也可能会出现新的四号、五号。   “对三号种子进行的实验内容种类繁多,除了造成三号种子精神体变异之外,同时也极大地摧残了三号种子的身体。”撰写报道的人拿出了对审判庭书记员的采访,“这场不公开的审讯之中,三号种子并没有到场,而当堂拿出的检测报告里提到,三号种子已经昏迷长达72小时,始终无法醒来。”   章晓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疼,骨头被恐惧控制了,在血肉深处发抖。   头顶灯光明亮,窗外日头灿烂,他却觉得冷极了。   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字:“三号种子被匆忙审判、匆忙执行死刑的原因是,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研究体的生理价值。”   章晓捂着眼睛,大口喘气。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对新型人类的研究是不会停止的。虽然二号种子和三号种子已经死亡,但研究者手中还持有二号种子和三号种子的血液,他们已经掌握了这两个人的遗传基因,完全可以据此制造出更多的二号、三号种子。只是在下一起‘通天塔事件’爆发之前,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这种不人道科学研究的进度。”   他知道高穹是感激梁君子的。无论他曾对梁君子怀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在文管委工作的过程中,在与应长河还有章晓生活的时间里,高穹一点点地明白,梁君子把自己送到了一个正常的新世界。   章晓的眼睛发疼,鼻子是酸的,他快要流下泪来了。   高穹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梁君子已经死了,是因为送他离开而死的。   呆坐了很久,章晓低头继续翻阅装订本。他心里很茫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跟高穹说梁君子的结局。但他随后想到,在这个问题之前,自己必须得先回去。   眼前的报道里提到了一件事。   因为通天塔事件,八大人类基因研究基地利用无辜孩童还制造“新型人类”的事情被曝光了。   在后续的内容里,有人提到了那位神秘的、留下了火种的“陈先生”。 第96章 彼处(3)   “陈先生”的名字并没有被记载下来。或许是他没说, 或许是撰写这些文字的人无从得知。   但既然是陈氏仪的制造者, 那就肯定是陈正和无疑。   提到陈先生的内容不多,章晓翻了半天, 总算找到一张模糊的扫描图片, 正是陈氏仪的结构图。   章晓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无法分辨这张图的来源是否可靠。他正想继续翻过去,却忽然在图的一角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   他手指一僵, 才刚翻开的书页又落了回去。   把装订本移到台灯下, 章晓仔细地盯着那个标志看了半天。   标志很小,就在陈氏仪设计图的右上方, 夹在几个公式之间, 看着像是陈正和在画图和誊写公式的时候随手画下的。   章晓知道这个标志。   一个小小的铃铛, 中间一道竖直的白线,代表着破坏与毁灭。   这是警铃协会的标志。   如果不是因为章晓看过这个标志,他不可能认得出来。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由于袁悦消除了他的一部分记忆, 他对那天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后来在杜奇伟被袭击的时候, 他回到袭击事件发生的那一刻看到了宁秋湖的森蚺, 并且通过森蚺身上的铃铛回忆起了警铃协会的标志。   这个被完整、平均地剖成两半的铃铛,曾经在闯入他家的那位警铃协会成员的衣服上出现过。   章晓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他狠狠摇了摇头,让自己尽快清醒。   警铃协会存在的历史远比章晓所知的要久。   这个标志绝对不是随意画下的。它之所以会出现在设计图上,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陈正和本人就是警铃协会的成员。   因为过分震惊,章晓猛地站起,由于动作太大, 身下的椅子倒了,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冷汗从章晓的鬓边滑落。他几乎在瞬间就把这一切的线索理清楚了。   警铃协会还被谭笑宇管理着的时候,它是温和的。谭笑宇只想进入权力机构,从上到下改变哨兵与向导在整个人类群体之中的结构,进而逐渐让哨兵和向导消失。   但现在的警铃协会是非常激进的。他们不断吞噬他人的精神体来壮大自己的力量,甚至会对普通人下手。   陈正和还在的时候,警铃协会的行事作风应该还属于温和派。   陈正和是一个向导,但他既然是警铃协会的人,则意味着他同样厌恶哨兵和向导的特殊性,力图改变这一切。恰好,他是重要的研究人员,他能接触到普通的警铃协会成员根本接触不到的科技内容。   陈氏仪是陈正和的作品,是他最好、最伟大的作品。   而陈氏仪可以进行时空迁跃,这或许就是陈正和制造它的最重要目的。   第一次启动陈氏仪,陈正和顺利抵达了“彼处”。章晓可以推测,这次成功的时空旅行让陈正和至少确定了两件事:首先,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可以接触到过去甚至是平行时空的人;其次,他来到了一条科技发展滞后的时间线上,他可以留下“火种”,改变这条时间线上所有事情发展的轨迹。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陈正和没能抵抗住。   他在“彼处”留下了火种,而在他回到原地的时候,他开始思索,既然自己能够打破欧得利斯壁垒并在“彼处”留下火种,那么他只要回到过去,回到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里,回到最初诞生特殊人类的“火种”落地之时,他就能改变一切。   但随即陈氏仪就被封存起来移交到国博仓库进行保管,他无法再接触。   章晓之前回溯陈氏仪的启动记录时,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在弥留之际陈正和仍旧要启动陈氏仪。当时他以为这只是陈正和对陈氏仪的眷恋,后来听了高穹的故事,又认为可能是陈正和试图再次回到“彼处”,看一看那颗“火种”到底燎烧到什么程度。   但显然这两个推测都是错误的。   陈正和在病床上再次启动陈氏仪的原因只有一个——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想回到过去,他要熄灭哨兵和向导诞生的“火种”。   但他当时已经太过虚弱,陈氏仪虽然启动,但他已经无法再次进行时空迁跃了。   1981年3月的那天,陈氏仪启动后保持开启状态共计21个小时。   而直到陈正和心跳停止,他也没能在这21小时中实践自己的想法。   当章晓弄清楚陈正和的目的之后,另一个念头也立刻窜进了他的脑海里:现在的警铃协会之所以要夺取陈氏仪,目的与陈正和必定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若要熄灭火种——章晓此时才真正觉得后怕:要熄灭火种,就必须得到一个能够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的人,比如自己。   “警铃协会的目标是陈氏仪和章晓,两者缺一不可。他们就是为了追溯到关键的历史节点,然后破坏哨兵和向导产生的决定性因素。”秦双双说,“这是我的推测,但也只有这个推测可以解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包括所有死去的人被盯上的原因。”   秦夜时认真听他姐姐讲话。   两人正在医院的庭院里交谈,四周空旷,声波屏障仪已经开启,他们身处一个绝对不会被监听到的安全空间里。   “蒋乐洋帮了一点点小小的忙。”秦双双把大拇指按在食指的指腹上,强调蒋乐洋这个忙的作用之微小,大概只和自己示意的这一点差不多,随即她继续道,“管委会现在的态度是,我们只要把章晓和陈氏仪交出来,他们就不再追究。”   秦夜时眉毛一跳:“管委会这么通情达理?蒋维不是一直看你不顺眼么?”   秦双双表示自己也很疑惑:“大概是因为管委会除了蒋维这个常务委员之外,还有其他好几个责任人,也不是让他一手遮天的,蒋维上面还有几个顾问几个部长。而且危机办手里有林小乐,这是我们最直接的突破口了,管委会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苛责我们。陈氏仪被章晓带走了,谁也拿不到,暂时还算是安全的。”   此时距离车队遇袭已经过了一天。他们没有追缉到宁秋湖,虽然抓住了好几个警铃协会的人,但在押送回车队的过程中,这几个人的精神体全都无一例外地全被从后方袭来的森蚺吃去了。   原本老郭的精神体是非常出色的追踪力量,但那只条纹鬣狗被高穹的恐狼吓坏了,根本释放不出来,他们最终也没有捕捉到森蚺。   “你别怪出任务的人啊。”秦夜时说,“宁秋湖当时回转,明显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杀他们的人。”   “我知道。是我大意了,没有做好提醒。”秦双双长叹一口气,“根据管委会的安排,明天就要对林小乐进行审讯。我估计他们这次会选择用刑。”   秦夜时呆了片刻,紧张地问:“那是,让你来审讯?”   “当然是我,否则还有谁?”秦双双露出厌恶神情,“林小乐的精神体是融合过的,和变异精神体一样恶心。我当然也不愿意探入他的精神世界,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尽快说出警铃协会的秘密,我们必须要赶时间了。”   秦夜时闭上了嘴,忧心忡忡地看着秦双双。   “别这样瞧我,我没事。”秦双双拍拍他肩膀,“现在最让我头疼的是,章晓不在,陈氏仪也一个都没有了。就算从林小乐那里问出了警铃协会的一万种秘密,但管委会还是得管我要这两样东西的。”   “章晓不是东西……”秦夜时认真反驳,随即觉得这句话有些许不妥,但还没琢磨出答案,一个新问题冒了出来:“高穹呢?关起来了吗?”   “没,刚睡下了。”秦双双看了自己挂彩的手臂一眼,“他怎么力气这么大?疯了是吗?”   发现章晓消失在手术室之后,高穹在最开始的几个小时里还是比较镇定的。   他询问秦夜时应该怎么办,秦夜时当时正在跟秦双双通电话说这边的情况,抽出两秒钟草草回了他一句“不知道,很难讲”。   高穹就炸了。   整个二六七医院所有的警铃——包括地下停车场、停尸房、住院楼甚至是比地下停车场更深的地底人特殊通道里的警铃——全都疯狂地鸣响,整个医院所有的医生和病人都在短暂的木僵之后,陷入了恐慌之中。   而高穹的恐狼被他释放了出来,它带来的恐惧和压迫感令医院的守卫都无法正常应对,保安科长一路拿着通讯器大吼“B计划”“B计划不行吗?那就执行C计划”“危机处理小组人呢”,但在看到恐狼的那一瞬间,他自己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后紧跟着的一只猴子呜地低叫一声,啪地炸成雾气消失了。   秦夜时的狼獾出不来,他只能扶着一个输液架,一点点地接近高穹,快准狠地揍了他一拳。   高穹回过神来,但精神体的狂躁不安他自己一时也控制不住,医院里的向导没有一个人能进入他的精神世界里,全被恐狼挡在了外面。   秦夜时非常害怕。他是接受过系统学习的,他知道怎么应对“海啸”,但高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海啸”,况且哨兵第一次发生海啸的时候,如果没有向导的疏导,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幸好你来了。”秦夜时跟秦双双说。   秦双双收起了声波屏障仪。“不用道谢,反正我就是给你们善后的。我走了,去应付应付管委会。”她说,“高穹现在的昏睡状态是我强制完成的,他随时会醒,我给你找了个向导过来,一会儿就到。现在是谁在看着高穹?”   秦夜时:“周沙。”   秦双双:“……秦夜时,你脑子正常吗?啊?你把俩炸弹放一起?”   秦夜时:“周沙主动说要照顾高穹。原一苇现在送进了监护病房,她进不去。而且要不是高穹,原一苇也救不回来,所以……”   秦双双懒得听他这么多理由,潦草挥手:“算了算了,我走了。麻烦你们三个尽快把医院炸了吧,我不管了。”   秦夜时认为高穹就算真的炸了医院也决不会伤害周沙的。他在医院门口等秦双双所说的那位向导,看到袁悦跑过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原来秦双双给他找的向导是袁悦。秦夜时也不是傻子,他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如果高穹万一又打算炸天炸地,那么这位袁悦至少可以保护秦夜时的安全。   可秦夜时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愿意袁悦过来的。   “你怎样?”袁悦气喘吁吁地问,“伤到了吗?”   他接到危机办的电话说“原一苇受了重伤,现场失控”便立刻赶了过来,一路从地铁站跑来,晃晃头发能甩下一大片沙子。   “我没事,原一苇受伤了,刚刚高穹发狂了。”秦夜时简明扼要地说,“没事儿了,你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我怎么能回去?一苇周沙还有高穹都在这里。”袁悦说。   秦夜时等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但袁悦就这样穿过门口进入了医院。   他有些悻悻,挠挠头跟在袁悦后面。袁悦回头见他一脸不快,拽了拽他衣袖:“再说了,你也在这里。我俩不是搭档么?快,带路。”   秦夜时立刻振作起来了,健步如飞地带着袁悦进了电梯。   两人进入高穹所在的病房之前,袁悦已经释放出了他的毛丝鼠。   因为毛丝鼠带来的精神体波动惊扰了高穹,袁悦和秦夜时进入病房时他正好睁开了眼睛。   周沙在病床边守着他,见他苏醒了,很高兴:“头还疼吗?”   高穹睁眼看着天花板,觉得心里空空的。他不知道章晓在哪里,也不知道章晓现在情况怎么样。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陈宜为什么一直笃信自己妻子只是在时空乱流中失散了,而不是死。   他怎么可能死,他一定还活着,在另一个时空,另一条时间线上。安全,顺利,稳妥,平安。   见他眼神悲戚,周沙低声安慰:“章晓会回来的。他身上有陈氏仪,这是最好的情况了。你精神点儿,别让他回来就见到你这样。”   “师姐……”高穹开口,使用了他平时不会使用的称谓,“我身上有罪。”   病房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周沙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高穹现在只想跟周沙忏悔。他悔悟了,他把自己的恶暴露在周沙面前了,如果冥冥之中有神,那他一定会体谅自己,愿意赐予自己片刻怜悯,让章晓顺利回来。   他没有过信仰,对任何神明都毫无兴趣。但在这一刻,高穹忽然之间明白了那些无路可走之人要奉神为明灯的心情。   万一呢?万一真的有效呢?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指望不上了,除却那些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神,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819事件是我造成的。”高穹看着周沙说,“是我害死了当时所有的人。” 第97章 彼处(4)(捉虫)   未等周沙反应过来, 高穹把所有和819事件相关的事情都囫囵说了。   在这个房间里的除了他自己, 还有周沙、袁悦和秦夜时。   在高穹这段新人生里,这几个人和章晓、应长河一样, 也是他相信和依赖的人。他说得很急, 生怕会被周沙打断, 更害怕周沙不相信。   “因为我过来了,所以引发了时空乱流, 所以他们才会被卷走。”高穹盯着周沙, “是我害死他们的。陈宜的妻子,还有你的爸爸。”   然而对于其他三个人来说, 比819事件更令人惊愕的分明是高穹的身份与来历。   “你不是这儿的人?”周沙不敢置信, “是应主任收留了你?”   高穹点点头。   “这件事只有章晓、应主任和我姐姐知道?”秦夜时问。   高穹又点了点头。   其余三人都是一脸震惊, 只有高穹苦恼于他们抓不住重点:“这不是关键……”   周沙像是被这事实吓坏了,没办法立刻给出回应,木木地坐在原地。她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走出病房, 没再跟高穹说一句话。   高穹觉得脑袋特别沉, 特别重, 他受不了似的低下了头。脑子里那一团理不清楚的混沌令他透不过气,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章晓,他需要章晓。只要章晓在这里,他就能冷静,就能恢复——高穹这样确信。   袁悦走到他床边,让他继续躺下来。毛丝鼠跳上了病床, 卧在高穹的胸膛上打滚。   “她为什么不责备我?”高穹问。   袁悦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你把原一苇救了回来,因为你是文管委的人,是我们的伙伴。”   高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解释:“是我害死了陈麒和……”   “这不是你的错。”袁悦按着他的额头,低声说,“高穹,你冷静一下。章晓现在不在这儿,你要先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   高穹闭上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有点儿……不对劲。”他小声地说,“脑子里很乱……”   “你休息一会儿吧。”袁悦的手仍旧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精神体力量是温暖平静的,高穹紧绷的肌肉开始慢慢松弛。   一直等到高穹睡着,袁悦才和秦夜时离开病房。   高穹显然很不对劲,秦夜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袁悦。   “是映刻效应的作用吧?”袁悦不太肯定地说。   他只知道产生了映刻作用的哨兵和向导之前会有极其紧密的、目前还无法科学解释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一方发生危险,另一方的精神很容易会崩溃。章晓失去了踪迹,这让高穹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而得知他的来历之后袁悦更能理解高穹的心情:他在这里虽然有同伴,有应长河这样的长辈,可能令他视为亲人与爱人的只有章晓一个。   袁悦方才接触到高穹不断波动起伏的情绪,心里很担忧。   高穹仍旧抗拒着向导精神体的进入,似乎除了他自己认可的章晓之外,他并不愿意让旁人深入自己的精神世界。秦双双的强行突破总算让高穹陷入睡眠状态,但显然也没有维持很久。章晓甚至怀疑,高穹会这样冲动地对周沙和他俩说出自己的秘密,很有可能是受到了秦双双的影响:他抗拒着秦双双的精神体,因而在他被秦双双的精神体力量强行突入的时候,情绪发生了更激烈的反弹。   秦夜时对映刻效应的研究并不特别深刻。在对袁悦产生初级性反应之前,他甚至对映刻效应的存在怀着很深的怀疑。听了袁悦的话后,秦夜时心里不断庆幸,庆幸自己和袁悦之间没有产生映刻效应。   每每涉及到袁悦,他总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如果产生了映刻效应,而自己又死了,那袁悦怎么办?   想的次数多了,他似乎也渐渐能接受袁悦并不把自己视为特别之人的这个事实了。反正为了袁悦好,他就不能喜欢上自己。秦夜时以这种自虐的方式,十分古怪但毫无自觉地在袁悦与他的关系里找到了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的平衡点:幸好,他是不喜欢我的。   袁悦不知道秦夜时脑袋里正想着什么。他让秦夜时坐到自己身边,像刚刚安抚高穹一样,把手放在了秦夜时的额头上。   袁悦的手心触碰着秦夜时的皮肤,秦夜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舍不得似的睁开了,盯着袁悦猛瞧。   “做、做什么?”秦夜时问袁悦。   “你不也经历了战斗吗?”袁悦平静地说,“没有‘海啸’吧?”   “没有。原一苇和章晓的精神体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章晓的。”秦夜时把车队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袁悦。他此时突然想起原一苇扔下的那句话:宁秋湖是袁悦的前男友。   他犹豫了很久才敢小声开口:“警铃协会这次行动的带头人好像是宁秋湖。”   毛丝鼠已经化作无色的雾气,围绕在秦夜时的身边。他感觉到平静,也感觉到舒适,仿佛有无数小而轻的手拍打着他的身体骨骼,淤积在脑子里的负面情绪正随着这些小手的活动而慢慢消失。   袁悦进入得很深,秦夜时在他面前完全不加防备,他们毕竟已经深入过彼此的精神世界,所以并不觉得陌生和不安。秦夜时同样也能触碰到袁悦的情绪和意识,他发现在自己提到宁秋湖的时候,袁悦产生了波动。   他立刻抽离自己,茫然且紧张地注视着袁悦,是怕他生气。   “你知道宁秋湖和我的事情了?”袁悦很平淡地问。   “不算知道。”秦夜时很诚实地回答,“原一苇就说了一句,他是你前男友。”   “嗯。”袁悦收回了手,秦夜时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   秦夜时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他拼命回忆自己所学的知识,没有一个能用在这里。   袁悦伸直了腿,交叉起来,是一个比较放松的姿势。   秦夜时却知道他远没有那么轻松,毛丝鼠的情绪紧紧张张,忧忧愁愁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是警铃协会的人。”袁悦突然小声开口,“我们以前……很好。我一点儿端倪都没发现。他跟我在一起之前就已经是警铃协会的成员了,他甚至还参与了白浪街事件。我俩曾经好到,我以为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但原来不是的。”   他停了片刻,语气困惑:“他在骗我吗?他是一直都在说谎吗?”   秦夜时感觉到了周围不可挡的难过情绪。他不知道是自己本身在低落,还是受到了毛丝鼠的影响,但他下意识地想去安慰袁悦。   “他肯定喜欢你。”秦夜时甚至来不及细想就已经突兀地说出口,“你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上的。宁秋湖也一样。”   袁悦没有被他安慰到,反而笑出来了。   “你说的不算。”袁悦说,“你喜欢我,所以你说的不客观。”   秦夜时的脸刷地红了,声音顿时提高:“谁说我喜欢你了?!”   袁悦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什么。   “喜欢我也没用啊。”他轻声说,“恋爱很烦,和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也很烦。不知道哪一天你的恋人就成了大反派,还会跑回来杀掉你的伙伴。你会恨他,也会恨自己。”   这些感慨实在远远超出秦夜时的应对水平,他琢磨了半天,窗子外面的日头都变了位置才说出几句话。   “你不觉得我特别安全吗?”秦夜时问袁悦,“我姐姐是危机办的主任,我父母都是当官的,我也在危机办工作,我还是危机办最优秀的哨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想叛变,也没有组织会放心收留我的。”   袁悦一头雾水:“所以?”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我?”秦夜时紧紧盯着他,“我那么安全,绝对不可能背叛。”   袁悦哭笑不得,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秦夜时很坦荡,他甚至羡慕他的坦荡。有人愿意捧出真心给你,你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也不可能把它打到地上的,袁悦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   他又摇了摇头,心里坚硬的某一处却因为秦夜时这几句话而软塌了下去。他保护和封锁自己的那堵墙,不牢固了。   “不是这样算的。”袁悦小声说,“哎,小傻瓜。”   秦夜时很心烦。袁悦是个多么絮叨的人,只要他和章晓凑在一起,整个文管委都会充斥着两人叽叽呱呱讲话的声音,可是一旦问题涉及他自己,或者涉及他不愿意面对的部分,他立刻就变成了一个说话只说半截的混帐。自己还成了“小傻瓜”——秦夜时不乐意接受这个称呼,但是这称谓里的亲热又很令他不舍。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秦夜时勇敢地开口打破僵局:“你在想宁秋湖吗?”   “嗯。”袁悦坦白道,“我在回忆他说了多少谎。”   秦夜时其实和高穹原一苇一样,一直紧绷着神经。车队里的其他人已经可以回家休息了,而他因为惦记着医院里的原一苇和高穹,而且也被秦双双安排守在这里,因而一直都没能好好休息。他踟蹰片刻,犹犹豫豫地歪了脑袋,靠上袁悦的肩膀:“你慢慢想,我……我靠一会儿。”   袁悦在想他曾经的恋人。秦夜时琢磨了一阵,挺心酸:自己一直那么好,而袁悦现在变得似乎越来越坏。   但袁悦没有推开他。毛丝鼠显出了圆滚滚的形状,趴在秦夜时的肩膀上,小耳朵小脑袋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是一个亲昵而温柔的动作。   秦夜时和袁悦在高穹病房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沙过来了。   她眼睛里都是血丝,黑眼圈十分沉重,看起来是没睡好。   “他醒了吗?”周沙问。   “还睡着。”秦夜时说着转身打开了门。随即三人看到了空荡荡的病床和大开的窗户。   袁悦:“……这是九楼!”   三人冲到窗户往下看去,楼下一切平静,早起的护工穿过草坪往住院楼走来,地面上没有尸骸也没有血迹。   秦夜时想起了章晓救助杜奇伟时高穹爬楼的壮举:“他可以徒手攀楼,也可能是借助了他那头狼的帮助。”   周沙:“……好了,我现在相信他真的是从别的时间线过来的了。怪物!”   此时此刻,这个怪物正站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生科院的楼里,在电梯的密码按键盘上按下“2046”。   严谨前一天晚上仍旧在办公室里睡觉。听到敲门声之后他爬起来,见到来访者居然是高穹,很结实地吃了一惊。   高穹争分夺秒地跟严谨说了章晓和陈氏仪发生的事情。   严谨一边刷牙一边紧皱眉头,还没洗干净的脸上油光焕然,眉眼都像涂了一层反光剂,闪闪发亮。   他这儿没什么可招待高穹的,见高穹看起来很疲累便给他冲了一杯咖啡,顺带递去几块梳打饼。高穹为了多熟悉章晓一点儿曾尝试过喝咖啡,但很快被苦哈哈的味儿打败了。他咔咔咔地吃饼干,不碰那杯咖啡。   “这牌子的咖啡章晓特别喜欢喝。”严谨说。   然后他就看到高穹很快端起了咖啡,小心翼翼地嗅着。   严谨是一个大学老师,没谈过几次恋爱,反倒多是看着自己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手牵手上下课,心里对爱情充满了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为“纯真”的向往。   而且他认为,观察产生了映刻效应的哨兵及向导,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津津有味地看着高穹喝咖啡。   “陈氏仪是坏了吗?”高穹的问题把他拉回到现实里来。   “没坏吧。”严谨说,“章晓不见了之后,你有没有那种突然被猛击一锤的感觉?”   高穹表示这个说法太玄乎,他听不懂。   “反正你记得,如果章晓出了事……对,我说得直接点儿,如果章晓是没了,那你肯定会知道的,我跟你保证。”   严谨是章晓的导师,而且懂得很多东西,高穹对他是很信任的。既然严谨这么说,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总算放松了片刻:“太好了。”   对陈氏仪莫名启动的问题,严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终端机上检索了一堆资料。   “你对电器熟悉吗?”他问高穹。   “我熟悉手机、电视和电磁炉。”高穹说。   严谨点点头:“足够了。你遇上过手机或者电视因为过热而自动关机的情况吗?”   高穹说遇到过。他用手机二刷《盛世王孙》的时候,因为过热而关机的次数太多,差点把章晓的手机给弄坏。   “接下来我说的都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严谨走到他面前坐下,是一副要长谈的架势,“你说在车上的时候你给章晓戴上陈氏仪,然后让他调节了陈氏仪的时间和经纬度数据,对不对?”   高穹点头:“是的。”   “所以那个时候,陈氏仪是处于待机状态中。”   严谨推测,陈氏仪之所以会无端启动,原因肯定还是在章晓身上。   章晓的精神体力量异常强大,所以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也可以修复受损的精神体。虽然目前没有仪器和准确方法测量出精神体力量的数值,但从这些事情可以推断,章晓的精神体力量远远大于他们已知的任何一个人。   陈氏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它是一个仪器。和手机、电视这一类电器虽然不完全相似,但它们都是由某种能量启动的,在设计的时候,必定会针对这种能量设置出一条警戒线,一旦能量超出警戒线,仪器便立刻关停。   陈氏仪的能量来源是章晓,而当时章晓正戴着陈氏仪——甚至是带着所有的陈氏仪——去修复原一苇的精神体。   他在那一刻溢出的精神体能量,可能远远超出了陈氏仪所能承受的阈值。   于是陈氏仪立刻启动了保护措施,它退出了待机状态,主动关停了机器。   但章晓修复过程并不是一瞬间就结束的,它持续了一定的时间。   陈氏仪虽然自动关停,但它本质上还是一个由章晓的精神体能量来启动的仪器。于是在关停之后,陈氏仪立刻又被章晓满溢的精神体力量驱动,强行开启了。   “我认为这个过程是非常短的。”严谨说,“陈氏仪关机了,然后立刻又被章晓的力量驱动开机,章晓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这个重复开机的过程才最为重要。严谨认为,重复开机之后陈氏仪再次检测到了自己无法承受的精神体力量,但它刚刚才开启,无法再次关停,于是机体内部产生了紊乱,它强迫自己恢复了初始状态。   “其实就是一个仪器自我保护的过程。”严谨说,“陈氏仪恢复初始状态的时候,应该是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之中:章晓那个时候可能已经脱离了最紧张的状态,情绪开始慢慢转为平静,精神体的力量也慢慢平复。如果章晓一直没有意识到陈氏仪的异动,可能也不会出问题。”   高穹跟上了严谨的思路:“章晓发现了陈氏仪不正常,他肯定下意识地想去用自己的精神体力量让陈氏仪停下来。”   “但他那时候已经很累了。”严谨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他没办法很精准地拿捏力量分配的分寸,他肯定是没办法控制陈氏仪的。”   “……所以陈氏仪的平衡被打破了,它在恢复初始状态的时候被章晓启动,进行了时空迁跃。”得到了可能性极高的答案,高穹的脸色有了些活气,“他可能去了哪儿?”   “仪器在恢复初始状态的过程中是没办法操作的。只有在它恢复成初始状态的瞬间才能运作。”严谨想了想,“说实话,陈氏仪的事情……我虽然听长河说过,我以前也研究过,但挺多机密信息我是接触不到的。我怀疑,陈氏仪是恢复到他第一次启动时的状态了。你知道它第一次启动是去了哪里吗?”   高穹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苍白。   回到医院的高穹被好几个人狠狠批评了一顿。   得知他失踪,应长河吓坏了,牙都没刷立刻就赶往医院,一路上回忆了许多映刻效应造成的惨案:某哨兵死在战场上,他的向导由于过分伤心,在感知他死讯的十分钟后跳楼身亡;某向导病重不治,她的哨兵日夜在家中哭泣,最后竟因为脱水造成的器官衰竭而身亡……   他越想越害怕,谁知道一路堵车,等抵达二六七医院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在门口徘徊而不得入的高穹。   人口管理系统里没有高穹的资料,他和他的恐狼被拒绝了。   应长河骂骂咧咧,通知秦夜时出来领人。周沙和袁悦见到高穹之后,也立刻开始责备他,高穹本来就一脸颓丧与倦意,出去一趟之后整个人都像是没了活气,任由他们如何批评,没有任何反应。   “章晓回不来了。”他眼睛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   应长河愣了一会儿,怒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说回不来了!工资还没领,不回来怎么行!”   几人正说着话,秦夜时的手机响了。   秦双双在那头中气十足地吼他:“你忘了今天要干什么是吗!”   秦夜时这才想起来:“林小乐审讯!”   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秦双双大笔一挥,在审讯期间的保卫人员里加上了文管委的这一波人。原本原一苇也在名单里的,但他现在还没醒来,自然是没办法参与了。   周沙原本打算在医院陪着原一苇,但周影今天也要去危机办,说是跟危机办的公共关系科联系好了,要去沟通一下自己回去帮忙的问题。她让周沙陪着一起过去。   “一苇出事,我妈现在紧张坏了。”周沙说,“去哪儿都要我陪着她一起。她是怕我也遇到危险。”   “可她还是不愿意来看一苇。”应长河有些不满,“周影这个人啊……越来越拧了。算了,你们都过去吧。一苇这边我看着,国博的哨兵和向导来了两组,危机办也有人守着,不会有事的。”   高穹抬头看着秦夜时:“我不想去。”   “去吧。”袁悦帮秦夜时劝他,“你现在得做些事情,不要老乱想这些没边没际的坏念头。危机办那边的人才也很多,说不定能帮上我们的忙,把章晓找回来。林小乐的审讯难度不大,秦双双一出马,一个多两个小时就能结束。咱们带你去危机办散散心,好吧?你吃过危机办后巷那家鲁记云吞面没有?”   高穹现在无计可施,内心一片茫然,最后是被袁悦和秦夜时拖上车的。 第98章 终局(1)   图书馆闭馆了, 章晓不得已, 只能怏怏离开。   他无处可去,踱到桥洞, 发现那里已经躺满了流浪汉, 他没能耐从别人手里头抢地盘。   章晓直接绕过桥洞往前走了。他事实上也不想休息, 只想立刻回到高穹那边。陈正和是警铃协会的成员,而自己对警铃协会意义重大: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危机办知道了没有, 但直觉总让他不安。   当年陈氏仪团队被迫解散的直接原因, 是谭笑宇试图夺取陈氏仪。章晓不清楚陈氏仪团队里头是否还有警铃协会的人,但他们现在已经分散在各大研究机构里, 再想调查, 难度极大。   章晓盲目地乱走,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公园里。此时正是傍晚,公园有不少人在活动,小孩踩蹬小车在路面上缓慢前行,三三两两戴着耳机的慢跑者从他面前跑过。   儿童乐园今天也没开张。它位于一个被低矮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里, 门上一把大锁, 砖墙上是铁艺栏杆, 苫布积攒的雨水一滴滴随着破洞滴落下来。章晓坐在这儿发了一会儿呆,水滴落在他手背上,他低头看了看陈氏仪。   要想回去,方法还是得落在陈氏仪上。   他开始回忆自己迁跃时的事情。   当时他正在给原一苇修复精神体,深入了原一苇的精神世界;直到退离出来,他才偶然发现陈氏仪的异动。   接触陈氏仪的人只有他, 因此陈氏仪的异动必定与他的修复工作有关系。   章晓调节了陈氏仪的数据:时间从他不理解的“3-652”调整为“2017”。地点他先是调成了文管委,随即想到文管委现在没有人。自己在医院失踪,回到医院是比较合适的,但他不知道二六七医院具体的经纬度。想了又想,他犹犹豫豫地把经纬数据调整到危机办所在处附近。   他藏身在树丛的角落里,躲开监控镜头和人群。   一片柔软的轻雾从他身上腾起,在身旁凝聚成了叶麂的形状。小小的麂子似乎知道他心中惴惴,亲昵地依偎着他,毛绒绒的小脑袋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   “乖。”章晓摸了摸它的耳朵,低声说,“释放出你所有的力量,不要保留。”   他闭上了眼睛,把叶麂抱在自己怀里。   清新而温暖的春风从他怀中扬起,卷入天际。   章晓鬓角和额头的头发都被吹得微微拂动,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躯体微微发烫,他被叶麂的气息包围着,像是置身于三月的丛林,一切都平静美好。   他进入过高穹的精神世界,而在之后的一次结合里,高穹也窥见过章晓的精神世界。他吻着章晓,热情而嘶哑地表示“我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   那是章晓幼年记忆里最美的一个地方,云南边境线上的某个峡谷。   章笑天和苏楠曾带他到那儿旅行,在当地猎人的带领下,他们穿过狭长的峡谷才抵达目的地。就是在穿越峡谷的过程中,章晓看到了叶麂。   那只小小的麂子似乎认得猎人,但仍然因为见到了三个陌生面孔而充满警惕。它谨慎地藏身于岩石的缝隙之中,在盛春时节蓬勃生长的灌木丛里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来客。   猎人牵着章晓的手,带他走近那只叶麂。叶麂是生存于野外的动物,它们对人类并不熟悉,因而章晓靠近之后,那只叶麂便因为受惊而转身飞快跑走了。   章晓吓了一跳,“啊”地喊了一声,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又觉得异常快乐。他回头看着猎人,又冲父母挥手:“它……真好看!”   高穹当时进入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这儿没有猎人,也没有章晓的父母,有的只是潺潺流动的溪水和弯腰吃草的麂子。麂子是温顺的,它丝毫不抗拒高穹的到来,甚至欢迎高穹来到它的领地。它踏过流经岩石的薄薄溪水,跑到山壁前回头看着来客,小角抵着从山壁上垂落的一丛紫藤花。紫藤长满了整片山壁,花们拥挤着从高处一路泼洒下来,像蜿蜒的一条大河。麂子的背上落满了花瓣,小小的角上也顶着两三朵,四蹄定不下来似的在花下走来走去。   高处是永远晴朗的天,脚下是永远葱翠的草。   叶麂的力量完全爆发出来,章晓似乎听到了风声穿过丛林的声音。那面巨大的紫藤花瀑开始摇动,花瓣挟带着香气,随风穿过整条峡谷。   胸口被气流挤压,章晓大口喘气,睁开眼睛。他怀里的麂子消失了,完全包围着他的是扬起的风。他被困在漩涡之中,他的麂子化为了风的护盾,把他牢牢保护在内。   陈氏仪的数据不断闪动,显示时间的墨字一会儿跳成“3-652”,一会儿又变成“2017”。章晓死盯着表盘的数字,奋力将它的年份固定在那四个阿拉伯数字上。他精准的分辨能力和平衡感终于起了作用:构成墨字的黑色颗粒不断分解,又被章晓不断融合起来,紧紧地与其余黑色颗粒嵌合在一起。   冰粒出现了。章晓熟悉它们。它们和之前每一次迁跃所接触到的一样,锐利且冰冷,试图穿过精神体布下的防护罩,但最终全被他的叶麂抵挡在外。   紧张诱发的恐惧却在此时忽然膨胀起来。   章晓紧紧地抓住手腕上的陈氏仪,仿佛看到了脚下猝然出现的无边空洞。   “……高穹!”他低低喊了一声,随即就像被什么吸走了一样,彻底消失了   正在走廊值守的高穹突然一凛,手里的半杯咖啡全泼到了正冲自己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周影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不太高兴地脱下来。   周沙拉开高穹,正要责备他两句,高穹却把手里的空咖啡杯一扔,跑了出去。她被这位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弄得头大如斗,但一时间又没法拉他回来,只能转身帮母亲拿着外套,并且阻止了她试图继续往前走的意图:“妈妈,这部电梯现在我们不能用,走这边。”   周影看她一眼:“出什么事了?”   “在审讯犯人。”周沙含糊地说,“你要去的公共关系科不太好找,跟我过来吧。”   周影愣了一下,再次抬头打量面前紧闭的电梯。在电梯前还有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两个人站的位置恰好把这条进入危机办必经的走廊和走廊尽头的一部电梯守死了。   “……今天审?”周影低声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周沙没注意听她说的什么,只想立刻把她带到公共关系科丢下。她和高穹都是有任务在身的,不能离开太久。   母女两人站在电梯里,一言不发。周沙告诉过周影原一苇受伤了,但周影并没有去探望的意思,周沙心里头憋着一股气,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跟周影吵架。   周影看着电梯光滑如镜的厢壁,厢壁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了她和周沙的模样。   两人长得很像。   周影心想,这是我的女儿,在最后的一刻到来之前,我必须保护她。   这个念头之所以这样强烈,是因为她意外见到了宁秋湖。   昨天周影去探望付沧海的家里人,回到酒店路上因为堵车太过厉害,便下了出租车徒步往回走。走到一处巷口时,里头忽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进去。   宁秋湖的脖子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撕扯下了一大块皮肤,血肉模糊。他没有仔细包扎,只是胡乱撕开了衣服捆住伤处,头脸血迹斑斑,外套和裤子也相当脏污,这让他看起来异常落魄,全无过去的镇定模样。   周影很快发现,宁秋湖不对劲。   他似乎异常警惕身后的一切,必须要背靠墙壁才能正常说话。眼神带着点儿说不清楚的神经质,眼珠子乱转,目光里头有种困兽般的疯狂。但更令周影吃惊的,是堆积在这条死巷里头的森蚺。   森蚺的身躯似乎比自己之前看到的还要大,而且更为混乱。往常宁秋湖吞噬他人的精神体,从森蚺体内新长出来的异物总是呈现规律且自然的对称分布,但周影现在却看到森蚺脑袋上那两根羚羊角只剩了一根,一个古怪的鸽子头从羚羊角消失的地方钻了出来。森蚺的尾巴裂成了两半,一半还是蛇的形状,另一半像是鳄鱼的下半截。它在巷子里缓慢扭动着,周影甚至根本不用试探和深入宁秋湖的精神就已经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非常痛苦。   “会长……帮帮我……”宁秋湖抓住她的手腕,“帮我……疏导和控制……”   周影温和地说:“秋湖,怎么会变成这样?危机办的人这么厉害吗?”   宁秋湖说不出话。他必须以很大的毅力才能压下脑中的疼痛和欲呕的冲动。数不清的各种声音在脑中乱哄哄地嚷着,他看不清面目的各种人在他身体里搏斗,各种混乱的、毫无关联的记忆纠缠不清,似乎完全占满了他大脑的所有空间。   他会变成现在这样和周影是脱不开关系的。袭击他的豹猫来自周影的人,在这次抢夺陈氏仪的活动中,周影埋下了数量不少的亲信,为了完成任务,同时也是为了杀死自己。   宁秋湖心里很清楚,但他现在只能装糊涂:“会长……只有你才能帮我……我……不想在这儿……闹起来……”   周影咬了咬牙。到了这个时候,宁秋湖仍旧抓住一切机会来威胁她。她释放了自己的雪兔,雪兔很快趴到宁秋湖脑袋上,垂下耳朵和两只前爪。   十几分钟过后,宁秋湖清醒了一些。他的森蚺变小了,虽然那些古怪的地方无法消去,但变小之后,至少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怕了。   “你应该找一个向导。”周影说。   “我知道。”宁秋湖擦去额上的汗珠,“会长,你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周影问:“什么忙?”   “我以前不是有一个向导么?”宁秋湖小声说,“虽然我不记得他了……但卫凯和林小乐都说过,他和我的配合度是最高的。他叫袁悦,是你女儿的同事。”   牵扯到周沙,周影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想干什么!”   “最好他能来帮我。”宁秋湖笑了一下,“如果不行,我吃掉他的精神体,应该也是有帮助的。”   周影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这和周沙有什么关系?”   “如果会长帮我制造一个机会让我见袁悦,我就不管你的周沙了。”宁秋湖说,“否则,她很危险。”   周影顿时大怒:“你威胁我?!”   “合作,这是合作。”宁秋湖精神起来了,说话也有了力气,“大家互相帮忙,不是很好吗?我答应你,如果这次能把袁悦拉到我这边来,我一定立刻离开警铃协会。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大业没有兴趣。”   “……我不知道袁悦在哪里。”周影说,“明天我要去危机办,没时间帮你。”   “那我就在危机办外头等你。”宁秋湖笑道,“别想跑。你什么时候问到,我就什么时候履行承诺,放弃周沙。”   电梯一层层往上走,数字不断变化。   “沙沙,你们文管委的人都安全吧?”周影问。   “除了一苇,都很安全。”周沙说。   周影点点头,又开口询问:“你今天要来这边帮忙,袁悦呢?他也来了吗?”   “来了,但跟我不在同一个位置。”周沙顿了顿,奇道,“你问他做什么?”   “随口问问。”周影笑笑,“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向导,你说过。”   周沙并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具体的事情。电梯叮的一声停了,她当先走了出去。   周影随着她步过拐弯处,看到墙上的宣传画时吓了一跳:“这是危机办的办公区域?”   “这是危机办的半丧尸化人类危机处理分部。”周沙领着她穿过挂着“如何分辨丧尸病毒感染症状”之类宣传画的走廊,“公共关系科就在这一层,不清楚的人是找不到的。”   走廊曲里拐弯。周影发现这一层的哨兵和向导明显比楼下多得多。她顿时明白,审讯的地点极有可能就在这个不好找的地方。周影并不知道危机办会在今天审林小乐。如果知道,她是不会来的:因为此时此刻危机办的安保措施必定十分严密,她不好下手。   但已经来了,她只能见机行事。   机会却来得异常突然。   正走着的周沙停下了脚步,周影也随之站定了。   两头狮子缓步从她俩面前走过,跟在狮子之后的是两位高大的哨兵。   林小乐戴着抑制精神体活性的手铐,垂头走在哨兵之后。他的长发草草束在脑后,腰背有点佝偻,脸上是无精打采的神情。   周影像是被那些狮子吓了一跳似的,握着周沙的手:“好大的狮子!”   林小乐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猛地抬起头,终于发现了一旁的周影。 第99章 终局(2)   周影站在周沙的身边, 看起来似乎十分害怕那两头狮子。   她和林小乐的目光对上了。   那两个哨兵拉拽着林小乐让他继续往前走:“别磨蹭, 快点儿。”   周沙退了一步,顺带把她母亲也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 以避开要从过道走过的那几个人。   从两人目光对上到林小乐突然撞向墙壁, 也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林小乐扭转了身体, 狠狠往墙上一撞,手上戴着的手铐哗啦一声脆响, 裂开了一条缝。   手铐很坚固, 没那么容易脱落,但就是这一条裂缝, 已经影响了它抑制精神体活性的作用。哨兵回转过来, 扑向林小乐。   但这个机会对林小乐来说太重要了, 他抓得非常准:在手铐出现裂缝的瞬间,他已经释放了自己的云豹。   浓雾从他身上腾起,他朝着周沙和周影的位置冲过去。云豹于浓雾之中窜出,露出了利齿与锐爪, 竟直直冲着周影抓去!   “会长!”林小乐大叫, “救救我!”   在林小乐的手铐发出脆响的瞬间, 周影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当年的819事件发生之后,她身为陈氏仪的管理员且在场目睹了一切,因而立刻被列为重要嫌疑人带回了危机办。那是数年前的危机办,关押她的地方四面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她的精神体无法释放出来,整个人都蔫倒在地上。而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手上也曾戴着这样的手铐。   怀着愤怒和悲痛, 她跪在地上,一下下地奋起力气,把手铐往地上砸。   那手铐和林小乐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四年前的那一副已经无比坚固,就像是铁铸的一般,无论怎么狠砸都完全不受任何损害。   ——为什么林小乐这副这么容易就砸开了?   这个问题如猝然的闪电,一下令周影恍然大悟。   为什么这一层明明要审讯林小乐这个关键人物,却没有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为什么公共关系科的人反复嘱咐,让她一定要今天抵达危机办办事。   为什么危机办的人听到她自报家门之后,便答应了她拜访危机办的要求。   为什么公共关系科偏偏要设在这个曲里拐弯、难以脱逃的地方。   为什么周沙会毫无戒心地带着自己进来,为什么自己又如此顺利地深入了危机办的办公场所……   她胸口像卷起了一阵愤怒的狂风,出手猛地一推,把周沙推得撞在了墙上。   “你和他们一起骗我?!”周影大吼。   此时云豹正窜到她的面前。她立刻冲那头来势汹汹的猛兽举起右手,柔软如绢纱的白色雾气随着她的动作扬起,瞬间死死卷住了云豹。   周沙又惊又怕:“妈妈!”   她不知道……她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她也是被骗的……看着周沙的眼神,这念头突然在周影心中冒出来。   “沙沙……”周影一把拉起她,“快跑!!!”   林小乐恰好撞开了周沙的身体。周影一把抱住周沙,眼睁睁看着林小乐从自己身边跑过。   他疯了一样往前奔跑,撞开安全通道的门消失了。被周影控制住的云豹也砰地炸开,散成了无数细小的颗粒,随林小乐而去。   在周沙和周影身后,除了那两个哨兵之外,有更多的人窜了出来。   “抓捕林小乐吧。”头领模样的人冲着通讯器说,“这混帐果然没有遵守约定,他跑了。”   “跑哪儿了?”   “安全通道。”头领冷静地说,“执行B计划,包抄林小乐。”   通讯器那头顿了一顿:“队长,九楼安全通道的窗户没修好,你知道吧?”   头领愣了片刻,大怒道:“快行动!!!”   周沙愣愣站在当场,只顾着紧紧握住周影的手,完全没反应过来:“小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行动的领队认得周沙,知道她是原一苇的妻子,于是示意她帮忙:“情况紧急,周沙,麻烦帮我们抓林小乐。”   “我妈妈……”   周沙还要继续说话,立刻被那个人打断了:“我们会照顾好你妈妈的。”   周沙退了两步,被那几个前往追击林小乐的人一起拉着走了。她心中满是恐惧,方才林小乐喊出的那句话她没有听清——她认为自己应该是没有听清的。   危机办斜对面有一个大型商城,宁秋湖戴着一顶贝雷帽坐在露天咖啡厅里,注视着危机办。   危机办里涌动着很复杂的精神体力量,那是很多强大的哨兵和向导饲养的精神体。宁秋湖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这非常奇怪:他明明才刚刚吃饱。   传递出饥饿感觉的似乎不是胃,而是大脑里另一处得不到满足的地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几下,咖啡杯磕碰在碟子上,咔咔轻响。   周影进去了,他知道。古怪的是,今天的危机办笼罩着一种很令他烦躁的气息,仿佛山雨欲来,让他隐隐不安。   ——“我死啦。”   有细细的声音从脑袋深处响起。   ——“是你杀了我,宁秋湖。我们是同伴,可你杀了我。”   另一个声音也随之钻了出来。   宁秋湖晃了晃脑袋。他以往吃下别人的精神体之后,都会让方稚及时帮忙梳理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虽然方稚不大乐意做这件事情,但总能帮他安抚好。即便那些声音还存在着,但也不会无时无刻不钻出来。   可是方稚没了,没人再帮他。宁秋湖在抢夺陈氏仪的行动之中吃下了不少警铃协会成员的精神体,吃得太多,太饱了,所以一时间还消化不了。   他试图去思考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想袁悦吧,宁秋湖对自己说。他能被拉拢过来的可能性……当然不是没有。宁秋湖总觉得,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非常复杂,之前拜访严谨的时候,他和袁悦有过匆匆一面。   我们曾经的感情一定很深。宁秋湖想。所以如果我希望他到我身边来帮帮我,应该也可能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那就把他的精神体吞噬算了。   这个念头令他突然间清醒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完全消失。一种陌生的、似乎没有来由与源头的悲伤短暂地充斥了他的整个精神,让他愣了一会儿。   袁悦会死,他的精神体一旦没了,肯定会死。宁秋湖在这种悲伤里,异常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像是与遥远过去的某种感情展开拉锯战,想要在拉锯里取得此时此地的胜利。   摇摇晃晃间,他忽然看到一个面熟的人跑出了危机办。   宁秋湖认得高穹,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也在保护陈氏仪的车队里。   谨慎地追随着高穹移动的身影,宁秋湖站了起来。他有些好奇:这个哨兵看上去非常着急地要去寻找什么。   但刚迈出一步,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危机办方向的精神体波动吸引了。   那是林小乐的云豹!   云豹释放出来了,随之窜出来的还有周影的雪兔。   宁秋湖看不到任何打斗的迹象,但这两个人的精神体他都是异常熟悉的。跟踪高穹的念头没了,他转换了方向,大步往危机办走去。   安全通道上空无一人。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林小乐的双手和双脚都加了束缚具,今天脚上的拆了,可他仍旧走得踉踉跄跄,在楼梯上摔了两次。   巨浪一般的气流从上方急涌而来。   林小乐的云豹窜出来护着他,但很快又被对方的精神体力量压制了,滚到一边去才凝聚成形。林小乐大吃一惊:这种霸道且强悍的力量让他想起了卫凯。   这是一个女哨兵的精神体。   他不能再逃了,不能把背后暴露给敌人,但沿途所有的安全通道门口都被紧锁,他出不去。   林小乐的心怦怦直跳。   他发觉这个狭长的通道,就像是一个封闭的陷阱。   为了活下来,为了争取活的机会,他答应了危机办的要求,并且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包括周影的身份,包括警铃协会的目的。但问题是,只有他一个孤证,没办法拘捕周影。这时候,秦双双恰巧接到了公共关系科的通报:周影主动来联系危机办了。   周影说自己也许可以帮上忙,秦双双巴不得她主动过来,立刻应允。   林小乐当着周影的面喊出了会长,同时诱发出周影的应激反应,危机办顺势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控制周影,她就再也不可能走出危机办。   林小乐靠在九楼的墙上喘气。他听到了从下方传来的杂乱脚步声。这果然是一个陷阱,他恨恨地想着。危机办许诺“帮我们这个忙你可以得到宽大处理”,但林小乐瞄到了半掩的安全通道大门,所以跑了。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一切都设置得很严密的这一层里,偏偏就漏了一扇门:危机办根本没想过给他机会,给任何警铃协会的人机会——他们留下了一个漏洞,等着林小乐去钻。现在的林小乐逃不出去,也因为这次逃窜而彻底失去了所有宽大处理的机会。   身后就是安全通道的窗户,有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林小乐回头看去,却惊喜地发现这面窗的窗框是松的。   他转身立刻尝试着推了一下,窗框摇摇欲坠。   身后传来沉重的声响,随即有人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林小乐回头,发现最先追到自己的是一条硕大无比的树蝰,以及一位年轻的女哨兵。   树蝰甫一落地,立刻膨胀,竖着蛇身上的鳞片直冲林小乐袭来。它的尾巴异常粗壮有力,横扫过林小乐的身体,先是打散了林小乐身前的云豹,随即也将林小乐重重扫到了角落。   林小乐保护着自己的腹部蹲下来,嘴巴里全是血的味道,胃部一抽一抽的,喘不上气。   他正想着怎么应对,忽然听到窗框响了几下,砰地往外头坠落。   它是被树蝰卷起的气流震落的。   风一下就变大了,全从这口子里涌进来。   林小乐太阳穴上的神经突突直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如果想要逃出去,只能从这里想办法。   上下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而自己面前只有一个女哨兵。这是难逢的机会。 第100章 终局(3)(捉虫)   周沙盯着林小乐, 脑子里想的尽是刚刚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她不能再当作自己没听到了。   树蝰高高立起, 垂头盯着林小乐。周沙开口问他:“你刚刚说的‘会长’是什么意思?”   林小乐也死盯着周沙,他在寻找可以攻击的空隙。面前的女性哨兵很厉害, 她的精神体体积极为庞大, 完全堵住了窗户的缺口。林小乐只求一个脱身的时机, 并不愿意与她搏斗,因而他想得到的只是周沙瞬间松懈的机会。   他决定说一些周沙可能不知道的事情。   “周影是警铃协会的会长。”他说, “她是来救我的。”   周沙没有否认, 也没有因为生气而恼怒。她就像听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但一时间又笑不出来, 只觉得脑中空空一片, 什么都是松散的、纷乱的, 无法凝聚起任何念头。   她听到自己木然地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819事件之后开始。是宁秋湖先去找的她,因为她是陈氏仪的管理者,要完成警铃最终的目的,我们必须要得到陈氏仪。”林小乐说得飞快, “但她和宁秋湖的理念一直不合, 她想夺取陈氏仪回到过去, 消除哨兵和向导诞生的源头,宁秋湖对融合精神体更感兴趣,所以最近他俩分歧越来越大,不好收场。我是宁秋湖那边的人。”   风从窗户洞里呼呼涌进来,把林小乐扎在脑后的长发吹得拂起。周沙注视着这位俊秀的年轻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击打在周沙心上的重锤, 令她茫然无措。   “819事件……”周沙胸口像是窒息了一样,骨头与脏器似乎在紧窄的空间里不断摩擦,疼得让她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是819事件……”   周沙身后赶来的哨兵即将抵达九楼,有人喊了她一声:“周沙,把他控制住!”   “先让我问清楚!”周沙突然大吼,“为什么我妈妈要做你们的会长!是你们控制了她吗!”   林小乐知道她还想从自己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耗在这里了。他抬头飞快瞥了那条树蝰一眼。   因为周沙的痛苦,树蝰身上带的杀气已经明显减弱,它甚至弯下了脖子,试图触碰周沙的肩膀,似乎想要抚慰她。但它仍旧挡在窗前,林小乐没办法绕过它逃出去。   还得下猛药……林小乐又开口了。   “没有任何人控制她。陈宜和付沧海都是周影命令宁秋湖去杀的。”他撒了一个谎,随后成功地看到周沙脸上血色尽去,身子晃了两下,靠在栏杆上。   “不可能!”她此时才终于激动起来。林小乐说的这件事让她勉强维持着的冷静碎裂了,难以置信的事实击破了碎裂的冰层,她所有的麻木与愕然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钝痛和惊恐。   林小乐根本无意与她争执,树蝰始终不动,他急着想办法。   在周沙动摇的瞬间,他那头被树蝰击散的云豹再次飞快聚集成形,带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朝着周沙直冲过去。   云豹速度极快,树蝰奋身阻挡,而周沙正站在楼梯之上,避无可避,立刻单手撑着栏杆翻落到下一层的楼阶上。她落地时下意识地伸手护着自己的腹部,抬头再看时,只见硕大的树蝰几乎挤满了整个九层安全通道楼梯隔间的所有空间,在它的攻击下,而云豹暂时失去了形迹,只有浑浊的雾气在这空间里涌动翻滚。隔着雾气,她看到了林小乐模糊的身影。   树蝰太大了,它坚硬的鳞片甚至划破了墙壁。其余人的精神体无法靠近,上头有哨兵冲着周沙大喊:“让它缩小点儿!”   周沙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哨兵话音刚落,一只利爪突然从雾中探出,冲着周沙脸面狠狠抓下!   她仰头躲过,脚下踏空,差点摔倒。   林小乐又看到了她护着腹部的动作。   这个女人在做什么?古怪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并没有被他注意到。   云豹的利爪一击不中,并未放弃。空气中像是凭空漂浮着一只兽爪,它要攻击的只有周沙一人。   周沙心中惊疑不定:林小乐为什么执意要攻击自己?   在她差点摔倒的瞬间,树蝰已经扭转了巨大的身躯冲云豹袭来。它的蛇身稍稍变小,以腾出可以移动的地方,追击兽爪并保护自己的主人。   树蝰一旦让开,窗户那里的通路立刻就畅通了。   林小乐立刻抓住了窗框。   与此同时,云豹的爪子先树蝰一瞬接近了周沙。   林小乐给云豹下达的指令,是让它尽可能攻击这个哨兵,引开树蝰。但现在的机会太难得了——云豹距离周沙那么近,它完全可以给她致命一击。   在这一瞬间,林小乐心里转过了许多念头。他想到了死在危机办车子里的卫凯。宁秋湖说过要为卫凯报仇,但林小乐很清楚他不会的。卫凯的死和宁秋湖有关,可若是细细追究,跟危机办也有极大关系。   下手吧。他在心里对云豹说。   下一刻,树蝰忽地炸裂消失了。   浓雾将云豹彻底裹挟在内,狂风无端从此处卷起。   危机办的哨兵和向导终于寻得空隙,纷纷释放了精神体。   林小乐双脚已经爬上了窗框,一只手抓住边缘,正准备跳下去。他是不会死的,他的云豹会及时接住他,在以往的无数次训练中,宁秋湖教过他这种保命的方法。但林小乐犹豫了。他的云豹完全被树蝰形成的浓雾包裹,他甚至不知能否令它挣脱出来。   云豹仍不死心,一只豹头从浓雾中奋力挣脱,随之两只爪子也探了出来,直冲着周沙而去。   它的爪子划破了周沙的鼻尖。那滴血挂在爪子上将落未落时,林小乐忽然听见自己低吼了一句话。   他脑中嗡的一响,手脚顿时都有些不稳了。陌生又熟悉的悲痛纷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原本的所有意识。   是钟妍,沉寂很久的钟妍钻了出来。   杂乱无章的意识在林小乐的头脑里胡乱撞击,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声音嘶哑地放声大哭。   在挠破周沙皮肤的时候,他的精神体获取了一点点来自周沙那方的信息。   于是身体里原本已经安静蛰伏的钟妍醒了。她从这一点珍贵无比的血液里读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面前的女哨兵,她的腹中有一个幼嫩的新生命。   兽爪无法再往前伸探。云豹凶恶的兽头抽搐着变了,变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狗头。   钟妍的留恋、欣喜和温柔完全压制了林小乐自己的意识。精神体无法凝聚成形,甚至连保护他也做不到。它们化为柔软的雾气,主动缠绕着周沙。周沙察觉不到任何敌意与威胁,包围着自己的雾气温和且亲昵,似是要和她分享某个亘古以来便同心同意的秘密。   “宝宝!”林小乐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尖声大叫,“我也……”   他甚至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头狮子冲他疾奔而来,直直撞入他的胸口。他的声音顿时就断了。   “抓住他。”有人厉声发出指令。   林小乐僵在窗框上,无法动弹。狮子从他身体里散出消失,但在这瞬间他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手脚僵硬。就在危机办的哨兵要抓住他的时候,一股凶猛的气流忽然从周沙身上腾跃而起,就像那头狮子一样,猛地撞向了林小乐。   雾中有一头野兽,像云豹,也像是阿拉斯加犬。   系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再次泠泠晃响。   这是他自己的精神体,林小乐浑身突然一松,僵硬的状态消失了。但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手脚都失去了控制,无法抓稳眼前粗糙的窗框。   回到他身体里的并不是云豹,而是云豹与阿拉斯加犬的融合体,是钟妍。体内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推动着自己的身体往后仰,往窗外无依无靠的虚空仰。林小乐的声音恢复了,他尖叫一声,随即往外翻了出去。视线里的所有人和兽都骤然远离,他看到了白墙,还有楼顶苍白的天空。   “砰——”   猝然响起的巨响把宁秋湖和他面前的几个人吓了一跳。   他已经来到危机办大楼的门口,但在打算进入的时候被把守门口的人拦截了。他们要求宁秋湖摘下帽子,释放精神体进行检测。宁秋湖从未来过危机办,但他去过二六七医院,他知道这套检测系统连接着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那上面有所有哨兵向导的人口信息。   一旦检测,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是宁秋湖。   他摘了帽子,挠挠鼻子,正想说话时,斜后方便传来了一声巨响。   有几个人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奔去,宁秋湖转过头,远远望着地上那一滩模糊的血肉。   其实不必看,他知道那是谁。在空气里缓慢消失的精神体是他熟悉的,宁秋湖平静地注视着林小乐已经没了形状的尸身,心头没有悲戚也没有伤感,是一片让他本人也觉得诧异的平静。   “可怜。”他小声说。   “什么?”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向导问道,“再说一遍你的名字,说清楚点儿。”   宁秋湖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个精神体。两位向导的精神体都是鱼,它们贴近地面,绕着宁秋湖悬浮游动,正在仔细地查探宁秋湖身上的气息。很小,像零食一样,他完全可以一口吃下去——随着大脑深处的饥饿感复苏,宁秋湖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个想法。他笑了笑,坦然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了几片药:“我有慢性病,要每天吃药。”   两位向导都很年轻,惊讶地看着他:“你是来办理体质检测的吗?今天我们单位不对外开放。”   宁秋湖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咽下药片,伸出胳膊,一条青灰色的小蛇从手臂上缓慢浮起:“那我找别人嘛。”   “什么蛇……?”   那两人正要凑过去细看,小蛇却忽然从宁秋湖的手臂上脱落,戴着眼镜的向导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抓住它。   然而这条缩小了十几倍的森蚺甫一落地,立刻张口,于呼吸间吞下了正贴地游移的两条小鱼。   两个向导一声没吭,同时倒地。   他跨过这两人的身体,走进危机办的大门。   危机办的一楼大厅本来应该是可以办理各种业务的。宁秋湖看到了取号机,也看到了悬挂着“伴侣申请”“财产转移”“监护人变更”“体质检测”等各类标语的小窗口,窗台上放着一摞摞空白表格。再往前走便是一列更加宽阔的办事窗口,窗口前放置着几排长椅,“报案”“销案”“家庭暴力项目窗口”“户口变更”等红色方块字正在窗口上方不断滚动显示。   但这儿一个人都没有。   宁秋湖看到了大厅另一头的两部电梯与安全通道,正要往那个方向去时,他忽然听到了机械启动的声音。   方才他经过的那扇大门正在合紧,厚厚的金属隔层从上方缓慢降落,很快就将出口彻底封死。   宁秋湖愣了一会儿,快步走到安全通道前推门,但随即发现,这扇门后方也落下了沉重的金属隔层,他自己是绝对推不开的。电梯也已经关闭了,他用不了。   宁秋湖抬头四望,终于发现了角落里一个亮着红灯的摄像头。摄像头明显正关注着他,随着他移动的方位而缓慢变化着角度。   电梯也无法按动,宁秋湖长叹一声,转而坐在了地上。   他只觉得心中有万般无奈,可惜危机办的人连一个面对面沟通的机会都不给他。方才吃下的两条小鱼没能填饱他的肚子,反而让他更饿了。那两位向导原来是兄弟……宁秋湖闭目回味着精神体身上携带的那一点儿回忆。   细小的森蚺游到他脚下,攀爬上去,亲昵地卷着他的手臂,潜入皮肤消失了。   小的消失,大的却出现了,一条硕大的蛇缓缓从宁秋湖背上隆起,最终脱离了宁秋湖的身体,重重落在地上。   “……这条蛇,完全变态了吧?”秦双双看着监控镜头,吃惊得话都不太利索了,“它、它脑袋……它的尾巴……”   蒋乐洋和她一起看着视频,但是他没看到蛇,只看到一个在大厅里闭目休息的人。   “这个就是宁秋湖?”他问秦双双。   秦双双没理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个哨兵。   “不能随便出手攻击。”她沉声说,“最好的办法是从排气扇那边输送麻醉药物,让宁秋湖先失去活动能力,我们再擒拿。”   “不行。”有人回答了她,“排气系统和整栋楼是连在一起的,除非我们从楼里撤走。”   秦双双否定了这个提议:“开什么玩笑,这要耗费多少时间?周影还在我们楼里关押着,不能掉以轻心,不能随便移动。”   蒋乐洋突然在一旁插嘴:“秦主任,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要使用这么曲折的办法去抓捕周影?而且你们对她,也太过温和了。”   “这不都是你们管委会的要求吗?”秦双双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管委会强调,在抓捕警铃协会会长的时候,必须尽量使用伤害最低的方式,尽一切可能减少她的反应时间,温和、稳妥地抓捕,且绝对不能让周影受到任何伤害。”   秦双双背书似的说完了,转头不再看蒋乐洋。   蒋乐洋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管委会的人需要从警铃协会那边得到一些通过正常手段极难获取的资料,比如管委会里头是否有警铃协会的人,而另一方面,周影也是陈氏仪的管理者,有了章晓,再有一个周影,对管委会来说当然是更为妥当的。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处理好宁秋湖。秦双双心里其实有一个备选方案,她认为那甚至可以算是最好的方案,只是有些残忍和无情。她让那几位负责各个区域的哨兵离开,随即对蒋乐洋说:“把袁悦叫过来吧。”   蒋乐洋没动,静静看着她。   “去呀。”秦双双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秦主任,这不好。”蒋乐洋说,“袁悦不是最好的方案,是最坏的。”   “我暂时抽调袁悦过来危机办,本来就有这个考虑。”秦双双难得心平气和地和他解释,“袁悦和宁秋湖是旧识,说不定能从宁秋湖嘴巴里挖出点儿什么信息。”   “不止是旧识吧?”蒋乐洋反驳道。   秦双双有些恼怒了:“快去!只叫袁悦,千万别让我弟弟知道。”   蒋乐洋只好迈步离开,他在打开办公室门之前,还回头瞧了秦双双一眼:“秦主任,你太不懂人心,太不可爱了。”   “蒋乐洋!我去你的!”秦双双怒吼,“这次的事情办不好,谁给我兜?你吗?你愿意吗!现在我也不是让你帮忙兜麻烦,坏事都由我来做了,你就帮我去叫个人都不愿意么?!”   “愿意的。”蒋乐洋扔下这句话,拉开了门。   秦双双深呼吸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住了蒋乐洋:“我们那个外援呢?高穹呢?怎么哪儿都不见他?”   此时的高穹正在危机办后面的巷子里寻路。   他察觉到了章晓的精神体气息,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极其突兀地落在了危机办附近。   高穹对危机办后头的密集小路完全不熟悉,他跑到这里,转了十几分钟,仍旧没有找到准确的方向。   章晓就在附近,他知道。那只小叶麂已经很虚弱了,他需要自己。   跑过一个拐角,高穹站定了下来。他分辨了片刻自己的方位,决定不走路了,直接翻墙过去。   他爬上一面污浊油腻的矮墙,落在堆满了云吞和云吞面的厨房里,然后在厨房女工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走出去。   鲁记云吞面的铺子很小,脏兮兮的,高穹弯腰跨出门口,终于发现自己离章晓更近了。   “你可以站起来吗?我帮你吧?”   在巷子与巷子的交叉路口处有一个门窗紧闭的五金店。此时穿着“鲁记”围裙的高大男人正弓腰对瘫坐在地上的一个人说话。   “扶着我,哎,还是我搀着你吧。对对,牵着我的手……”   鲁记的老板热情万分,但他还未拉着那虚弱的青年站起来,便已经被从后面冲上来的一个人截胡了。   高穹把章晓从地上一把拽起来,甚至没有好好打量,先把他紧紧地抱入了怀中。   他的力气太大,章晓发出有些不适的嘟囔,但高穹并未放手。他的心跳快得像是刚刚完成一场万米长跑,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着,尚未从失去章晓的惊悸与恐惧中恢复过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又让他愈加激动。   鲁记的老板已经看到了高穹的臂章,上面是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危机办的标志。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两位都是特殊人类,顿时急急退了两步,匆匆转身跑回了铺子里。   “他手那么脏,那么黑……”高穹揉着章晓的脑袋,恨恨道,“他居然摸你!”   “……他只是想把我扶起来,想帮我……”   章晓一句话没说完,高穹低头把他吻住了。   巷子卫生条件不过关,地面和墙角长满了青苔。章晓方才坐在地上,背上和屁股上都沾满了湿漉漉的碎屑。高穹初始以为他身上的湿气都是在这里沾上的,但摸到他汗湿的头发和冰冷的脖子才发现,是章晓本身在出汗。   他心中满是恐惧,又满是庆幸,像是失去了珍宝,又意外重获,纵使用这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和词句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狂喜的百分之一。   他毫无章法地吻着章晓的嘴唇,吻他的鼻尖和额头。章晓抚着高穹的背,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自己脸上有点儿湿。   他吓了一跳:“高穹?”   高穹没声没息地哭了,或者说他只是抿着嘴,流了眼泪。原本是不打算让章晓看到的,被他发现之后,高穹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面前人,又羞又愧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左右摆头来擦眼泪。   章晓这颗心完全软塌了下来。他觉得无奈,觉得甜蜜,还有点儿心酸和凄楚,随即对这位抱着流泪的高大男人生出了感激和怜惜。   “我回来了。”他小声在高穹耳边说话,手指轻轻抓挠着他的头发,“别哭了,我回来啦。”   高穹很嘴硬:“不是哭……因为映刻效应,所以……总之不是哭。”   “对,都怪印刻效应。”章晓表示了肯定,“高穹同志革命意志坚定,怎么会哭呢?”   高穹在他肩上蹭干了眼泪,抬头看着章晓。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把自己刚刚说的话又推翻了:“不,我是哭了。不是因为映刻效应……我怕,我想你。”   善变的男人。章晓被他的话弄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推了推他。   高穹盯着他的眼睛,眷恋又亲热地吻他的眉毛。   “我一定很爱你。”他用章晓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袁悦说我可能是疯了,我会这样,一定是因为很爱你。”   章晓当然想过很多次高穹怎么对他表白。或者在足够浪漫的地方,或者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又或者像原一苇一样,直接拿着伴侣申请放在了自己面前。可无论怎么想,都料不到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脚下满是被污水喂养出的青苔,小吃店的排气扇在不远处呼呼喷气,穿着外卖制服的年轻人拎着餐盒从店铺走出,野猫从巷子底部轻巧跑过,追逐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   但他还是高兴坏了,手脚甚至不晓得怎么放,干脆巴在高穹身上,让他把刚刚那两句话再说一遍,再说许多遍。   但高穹不干了。他放开章晓,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的鞋带松了,弯腰蹲下给他系好。   “回去再说。”他低头盯着那鞋子,用心且专注地花了几分钟时间来系鞋带,好让自己发红发热的脸颊恢复常态,“大家都很想你。应主任急得胡子都要掉了。我是偷跑出来的,咱们悄悄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有一堆话要跟对方说,但现在的时间和情况都不允许。高穹告诉章晓,今天危机办准备审讯林小乐,把文管委的哨兵和向导都调过去帮忙了:“秦双双原话是,反正文管委都不存在了,你们就过来帮帮我吧。”   章晓和他往外走去:“那应主任要被气坏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危机办方向忽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强大的精神体波动。那是周沙的树蝰!   随着这股波动涌出来的还有许多其他人的精神体力量,章晓不熟悉,但高穹在基地里封闭训练了几天,他认得里面的一些人。   “出事了!”他连忙拽着章晓冲入鲁记云吞面馆,穿过厨房,翻墙而出。   鲁记的老板与厨房女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完全不敢阻拦。   宁秋湖在大厅里等候着,他感觉到在大厅的金属隔层外部有不少活动的精神体,但显然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他倒是不紧张。自己这条森蚺吃下了太多人的精神体,它已经增强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即便这么多人一起上,吞噬了卫凯的布偶猫之后拥有了分裂能力的森蚺也不会落于下风。对他来说,自身存在的不确定危机远比危机办这些哨兵和向导更可怕:他想控制一下自己吞噬别人的欲望,但他的森蚺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不好由自己控制了。   因而他对谁会来对付自己充满好奇。   闭目一阵子之后,他听到电梯传来一声轻响:叮。   有人搭乘电梯,正从上方逐层下降,抵达此处。   宁秋湖站了起来。电梯里不知有什么特殊的涂层或金属,他察觉不到来者的身份。   数字一个个变化,宁秋湖忽然紧张起来。   他解释不了自己的紧张,但森蚺的身体绷紧了,从蛇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啸之声。   电梯终于抵达一层。“叮”的一声之后,门缓慢打开了。   宁秋湖忽然松了一口气。   是一个向导。   但下一刻,他被一种自己无法解释的情绪控制了,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袁悦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的肩上停着一只手掌大小的毛丝鼠。   森蚺的呼啸声停了。它似乎是认出了毛丝鼠,又惊喜又畏惧地,转头看着宁秋湖。   宁秋湖浑身僵硬,死死盯着袁悦。   上一次见到袁悦是他和林小乐到新希望拜访严谨时候的事情。现在的袁悦和那时候一样瘦,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和当时一样,是老土陈旧的边框款。甚至他的黑眼圈,他疲倦的、无精打采的神情也和当时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有了变化的,是他注视宁秋湖的眼神。   毛丝鼠从他肩上落下,站定之后便开始膨胀变大,直到耳朵顶上了天花板,与森蚺平视着,发出了近似威胁的声音。   温和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大厅。宁秋湖站在大厅中央,脑海里那些乱哄哄的声音渐渐减弱了,突突乱跳的神经得到了抚慰,平稳下来。   袁悦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观察着宁秋湖的森蚺。   方才在秦双双的办公室里他看得不太清楚,现在真正站在森蚺面前了,他才能清晰地打量。   秦夜时曾经画过这条森蚺,袁悦后来见过那张画儿。秦夜时当时所看到的森蚺脑袋上有羚羊角,腹部有蝎子的前爪,但它可以说尚算正常,虽然蛇身上融合了几种动物的特征,但还保持着一种自然的平衡感。   可现在的森蚺已经完全变形了。它仍旧是蛇身,但头部已经完全不对称,一根羚羊角还高高竖立着,但另一侧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鸟头。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突起,各种乱七八糟的动物肢体以诡异的方式嵌合在森蚺身上。   袁悦心中惊讶,又忍不住为宁秋湖感到痛苦和难过。   他做过变异精神体的研究,他写过这样的论文,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象过,宁秋湖有一天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精神体,那条精神的、漂亮的、强壮的森蚺,变得和他研究资料里存储的病人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袁悦甚至在这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宁秋湖的精神不可能正常。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他的精神体是不会出现这种怪异状态的。   “为什么要杀陈宜和付沧海……”袁悦开口问,“你可能不认识付沧海……但你肯定知道陈宜的。我进入国博的第一天,第一个带着我的人就是陈宜,我跟你提起过他。”   袁悦闭了闭眼睛。他发现自己对于这些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来国博上班的第一天是你来接我下班的,你甚至逃课了……陈宜和我一起离开单位,你见过他的!我给你介绍过,我说这是我的前辈!”想到宁秋湖袭击陈宜时陈宜的反应,袁悦浑身颤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宁秋湖茫然地看着他,透过那头高大强壮的毛丝鼠。   他看到袁悦,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   但袁悦说的这些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可以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要和袁悦相关,一切都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方稚做得太干净,太利索——可宁秋湖又有些惊恐地察觉到,纵使记忆消失了,但反应还在。他对袁悦的感情,像是深嵌在灵魂里的条件反射,根本无需借助任何记忆来触发。   触发这些反射的条件也从来不是记忆,而是袁悦这个人本身。   “我不知道……对不起……”他茫然地开口,但立刻又闭上了嘴巴,停顿一会儿之后才继续,“我忘记了。”   袁悦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他察觉到宁秋湖的古怪。上一刻注视自己的神情是充满歉意的,但下一刻又忽然变得冷漠起来,仿佛藏身在那个皮囊之下的,是两个——许多个不同的魂魄。   袁悦握紧了拳头。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藏有射击机关的袖套,里面是高浓度的麻醉针。他必须要再接近宁秋湖一点,才能有制服他的机会。   秦双双说得很有道理,他想。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这样靠近宁秋湖。   他往前走了两步,森蚺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   宁秋湖压下了心头古怪的情意,因为面前就是那只巨大的毛丝鼠,又因为沐浴在这个精神体安宁熟悉的气息之中,那个被暂时忘记的念头又浮浮荡荡从脑海深处漂了起来。   要把袁悦拉拢到自己这边来,或者吃掉他的精神体。   宁秋湖咽了咽唾沫。怎么拉拢?他完全没有想法,没有策略。该说什么?他连袁悦想听什么都不知道。   “我爱你”之类的话似乎是正确答案,但他又实在讲不出口,就像脑子里某些藏于暗处的、属于他本心的东西压抑了扯谎的念头,他似乎可以说一千种不同的谎言,却独独不能坦然讲出这三个字。   如果我又骗他,他会伤心的。   宁秋湖心里翻滚着这个念头,一言不发。   袁悦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次宁秋湖没有后退。袁悦离他越近,他就感觉越是舒服。   “秋湖,我们能好好聊聊吗?我可以帮你的,你知道。”   宁秋湖点点头。   他变得脆弱了。意识混乱带来的痛苦与烦躁,让他无法拒绝袁悦传递过来的善意,还有他那头毛丝鼠的熟悉气息。   袁悦冲他伸出了右手。   “我不是敌人,秋湖。”袁悦说,“你过来,你能牵一牵我的手吗?”   他在帮我,他真善良。有一个声音在宁秋湖脑子深处大喊:他和以往一样好,你去牵他,你去碰碰他吧。   身为一个不安的、没有向导协助的哨兵,宁秋湖自然能感受到袁悦的用意:对方几乎是使劲全力在维持着这个空间的平衡,抚慰自己和自己的森蚺。   宁秋湖在这瞬间认为,自己其实是有可能把袁悦拉拢过来的。   他伸出了手。   就在此时,电梯忽然又清晰地响了一声,是有人抵达了一楼。   宁秋湖立刻将手缩回去。他看到了一个曾在转移陈氏仪车队中见过的哨兵。   袁悦回头,眼神不解又恼怒。他无声地用口型冲着秦夜时说了句“回去”。秦夜时跨出电梯门,身后跟着自己的狼獾。   “不回。”秦夜时没有靠近袁悦和宁秋湖,只是站在电梯前,“我不会打扰你们叙旧,我就在这里看着。”   宁秋湖的目光在秦夜时身上打了个转,回到袁悦身上。   袁悦确实是有些生气了:“秦夜时,我和宁秋湖要进行的谈话,危机办主任承诺过,不会窃听,不会打断,不会阻拦。请你立刻回去。”   这话说给秦夜时听,同时也说给宁秋湖听。   秦夜时拒绝了:“我不听,不打断,也不阻拦。但我就在这里。袁悦,我得保护你。”   “回去!”袁悦怒道,“和你无关!”   “我们本来就是搭档,我们要一起行动的。”秦夜时看了宁秋湖一眼,“你自己行动,不合规定。”   “秦夜时,请你立刻回去。”袁悦咬牙道,“不要阻挠……”   “我得保护你。”秦夜时抿着嘴,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笔直地站在原地,挺起胸膛。秦双双是不会允许他下来的,但他不来不行:袁悦过去曾是宁秋湖的向导,万一宁秋湖起了歹心,要带走袁悦,或者想吞噬袁悦的精神体来达到平衡呢?秦夜时认为这很有可能。他本来就是要和袁悦一起行动的,秦双双只让袁悦过来,他明白她的用意,但绝不可能认同。在“抓捕宁秋湖”和“保证袁悦的安全”之间,他认为后者当然是最重要的。   宁秋湖又退了一步。他心中满是陌生的烦闷,只想狠狠揍一顿那位突然插进两人谈话之中的哨兵。在他和袁悦分离的时间里,袁悦身边出现了新的人,一个令他厌恶和憎恨的人。   这个人和袁悦似乎很熟悉,他们是搭档。可我和袁悦才是搭档,我们才是在一起的——恼怒与嫉恨突然间占据了宁秋湖的脑海,他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森蚺已经猛地窜起,呼啸着冲秦夜时袭去!   袁悦的毛丝鼠也在这瞬间作出了反应——它一把抱住了从身边窜过的森蚺,滚倒在地。   “别动手!秋湖,听我说……”袁悦拦在了宁秋湖面前,“让森蚺回来,那个人没有恶意的……”   这一刻宁秋湖距离袁悦极近。他的心跳怦怦地变快了,记忆消失了,但他似乎还存着一点儿与这个人亲密相对过的眷恋情绪。   “秋湖,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袁悦飞快地说,语气很温柔。   在宁秋湖看不到角度上,他的手指正按在麻醉针的发射按钮上。   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了。他们距离那么近,而宁秋湖的眼里几乎没有了敌意与警惕。   袁悦其实还没来得及按动按钮,他刚刚准备使力,忽然便浑身上下一凉。像是被雪水兜头浇透,他的身体忽然之间失去了温度,双膝发软,栽倒在宁秋湖的怀里。   宁秋湖一把扶住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森蚺。   森蚺的大口裂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宽度,遍生于上颚的利齿密密麻麻,蛇信分裂成数条,在口中窜动摇摆。不知为什么,它没有听从宁秋湖的指示,又因为受到了药物的影响,完全遵从于惯性,张开大口,瞬间将毛丝鼠吸入了腹中。   袁悦抬头看着宁秋湖,他的表情很怪异,像是觉得此时发生的事情令人吃惊,但也异常可笑。   宁秋湖紧紧搀着他,脑子里全是乱哄哄的声音。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大叫,那些不属于他的意识碎片全都欢腾鼓舞,像是从他这位暴君手里获得了短暂却永恒的胜利。 第101章 终局(4)   “袁悦……”宁秋湖低声喊道。   袁悦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连手指都是冰凉的。   他的毛丝鼠正在森蚺的体内分解, 并迅速被森蚺融合入自己的躯体。宁秋湖跪了下来,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完全陌生的记忆正疯狂地涌入宁秋湖脑海之中, 太过迅猛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反应和抵挡的时间。他的眼睛刺疼, 泪水落在袁悦的脸上, 又顺着他脸颊滑下来。   宁秋湖在袁悦的记忆里没有看到袁悦,他看见的都是袁悦印象中的自己。   而原本在他心里消失的那些记忆又重新缓慢地恢复了。他什么都听不到, 眼里只有纷繁芜杂的无数画面, 画面里全是他,是袁悦眼中的他。   森蚺仍在大厅内兴奋地翻滚, 宁秋湖跪下来不过片刻, 怀中便忽然一空。   那位一直站在电梯前的哨兵把袁悦从他怀里抢走了。   宁秋湖愣愣地抬头, 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那人已经狠狠一拳击打过来。他的狼獾发出了可怕的吼叫声,掺杂着悲痛与绝望,高高跃起, 扑到森蚺的尾巴上, 一爪撕开了它的皮肉。   宁秋湖撞在长椅的扶手上, 但躯体的疼痛远远不及脑海中各种意识搏斗带来的眩晕与混乱。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滚落在地上,徒劳地大睁着眼睛,眼泪不知是被疼痛诱发还是被恢复过来的记忆诱发,总之止不住。   宁秋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加入的警铃协会了。但那个时候谭笑宇还在,他是因为被谭笑宇吸引才答应他的邀请的。   警铃协会虽然对未成年的哨兵和向导不感兴趣,但宁秋湖在全国中学生技能比赛里展现出的能力和才华让人过目难忘。新希望和人才规划局开始招揽他, 与此同时,谭笑宇也在暗处开始接触宁秋湖。   他给宁秋湖的承诺是:在警铃,你可以变得比想象中更强。   谭笑宇的愿望是进入权力机构,从上到下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压缩特殊人群尤其是哨兵和向导的生活空间和资源,最终让特殊人群逐渐消失。这是他明面上的主张。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谭笑宇实际上也在暗中组织和训练着自己的军事力量。   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通过研究精神体融合来增强哨兵与向导的能力。   只是当时这个想法不成熟,相关的研究也才刚刚开始,宁秋湖听过就忘记了。但他对谭笑宇所说的“比想象中更强”很感兴趣。   在这个社会上,哨兵比向导更受欢迎,也更具优势。实际上,哨兵群体里也有地位高下之分:从能力上看,始终立于金字塔顶端的不是男性哨兵,而是数量稀少的女性哨兵。   宁秋湖听闻过在历届中学生和大学生技能比赛中赫赫有名的几位女哨兵名字,比如只要参赛就必定夺得哨兵组冠军的周沙。但女性哨兵数量极少,又因为各种客观原因,哪怕能力远超男性哨兵,但从整体来看始终逊色。宁秋湖对这个现象一直很好奇,他并不是对男女哨兵的区别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既然公认能力最强的是女性哨兵,那么男性哨兵如果不断提升和增强自己的能力,他最后能不能以个人的身份爬上金字塔的顶端。   比如日后,人们再次提起这个与能力相关的级别金字塔时,会在称赞完女性哨兵之后再添加一句:但最厉害的始终还是宁秋湖。   那时候的宁秋湖还是一个少年郎,这样狂妄的念头在他看来却是很有尝试价值的。   而要成为一个足够厉害的哨兵,谭笑宇的说法远比新希望和人才规划局更有吸引力,尤其是精神体融合的相关研究。   但谭笑宇之后不久就死了。   白浪街事件发生的时候,宁秋湖也在白浪街中行动。之所以后来的警铃协会人员和危机办始终无法找到警铃协会的完整资料,正是因为在最危险时刻到来之前,谭笑宇把所有的资料都交给了宁秋湖。   他想让宁秋湖接替自己的位置。   宁秋湖带着装满资料的硬盘与文件夹,从预留的撤退通道中离开了。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在警铃协会里专门负责精神体融合试验的徐川。两人离开之后,谭笑宇等人立刻封死了通道并伪装起来,因而危机办的人并没有发现白浪街里还有漏网之鱼。   宁秋湖对领导别人是没什么兴趣的,他只对精神体融合和令自己变强大这两件事感兴趣。   和他一样,徐川对延续警铃协会的灵魂、传承警铃协会的意志、消灭特殊人类尤其是哨兵向导这样的宏业同样没有丝毫兴致。他痴迷精神体融合的研究工作,这也是他加入警铃协会的最重要原因。   两人一拍即合,徐川改名换姓继续工作,而宁秋湖之后则顺利完成高考,顺利进入了新希望学习。   宁秋湖和徐川手里掌握着警铃协会大量资料的消息,没多久就悄悄地在残余的警铃协会成员中流传。   这些人和两位野心家不一样:他们是彻头彻尾、异常忠诚的反哨兵向导者。   谭笑宇和温和派的人基本都死了,而在他管理警铃协会时被他剔除出高层管理队伍的激进派,却因祸得福,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激进派的目标正是夺得陈氏仪,获取回到过去的机会。   和陈氏仪相关的信息,其余人并不特别清楚。但当年负责研发陈氏仪的陈正和是警铃协会的人,激进派的不少人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利用陈氏仪,可以毁去哨兵向导诞生的原因。   这些人用自己的办法去打探陈氏仪的消息,接近陈氏仪的管理者。然而就在他们之中的几个人顺利跟周影交上朋友之后,819事件发生了。   周影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在危机办经历的询问和“拷问”几乎摧毁了她的意志。陈麒死了,甚至连尸体都没办法收拢,而危机办和管委会的人始终关注的只有两个问题:是陈麒或者你干的吗?陈氏仪还正常吗?   离开国博之后,周影回到了家乡,并且立刻给周沙改了名字,让她得以脱离被十人小队中其余人家属骚扰和质问的窘境。   周影当时远没有那么轻松。因为所有的责任都欧推到了陈麒身上,   有的家属千里迢迢找到她,揪着她的衣领大哭:你不是向导吗?你老公不是哨兵吗?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所有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周影消极应对,或者说一句“哨兵向导又如何,本来就是不应该生存在世界上的怪物,当然没那么大本事保护别人”,或者直接报警,不肯面对这些愤怒的客人。   周影的心灰意冷如此明显,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激进派的代表人员跟宁秋湖强调,警铃协会一旦恢复过来,那么一定更容易让他接触到强大的精神体,而周影又是陈氏仪的管理者,这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这件事对宁秋湖是有致命吸引力的,于是他带着警铃协会所有的资料,登门拜访了周影。   他原本只想让周影加入警铃协会,帮忙夺取陈氏仪或者寻找更强大的精神体,但是在多次接触中,宁秋湖很惊喜地发现,周影的愤怒与悲痛远比自己想的要大得多。他很快把所有的资料都转移给了周影,在激进派的支持下,周影顺利成为了警铃协会的会长。   宁秋湖从此无事一身轻,每天要不是和徐川一起研究精神体融合,要不就是惦记着给袁悦送什么吃的,或者带袁悦去什么地方玩。   和袁悦的认识十分偶然。几年前的一次技能大赛里,宁秋湖完成自己的项目之后,为了寻找一个能够和自己配合的向导而到向导组那边围观。   宁秋湖当时还没有一个和自己合得来的向导,太弱的人无法为他疏导,而太厉害的,他又认为对方一定不好相处。   在向导组的赛场晃荡的时候,他听到了某个角落爆发的惊呼声,随即便有消息在人群里传开:有一个向导在现场展现了他精神体附带的一种辅助能力,可以让记忆力大大增强。   这位叫袁悦的向导是单纯的辅助型向导,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手掌大小的毛丝鼠,完全没有战斗能力。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袁悦再次展示了因毛丝鼠而来的卓越记忆力,虽然持续时间较短,但已经让宁秋湖很是吃惊。   精神体有附带能力的向导是非常少的。在当年的大赛会场上,这样特殊的向导可能不足五个。   他顿时大感兴趣,主动上前和袁悦攀谈。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和袁悦进行很深入的交往,即便察觉到对对方有好感,宁秋湖也没有尝试过更进一步。他倒是实实在在地在脑子里斟酌过把袁悦拉进警铃协会这个想法。   但两人第一次牵手之后,宁秋湖便彻底放弃了拉袁悦入伙的念头。   他当时面红耳赤,看着袁悦与自己相牵的手,又看着不知何时跑出来的森蚺,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完了——他想,映刻效应。   这种毫无道理又近乎恐怖的、一旦发生就无法回避与消除的依恋和爱,在他还没做好任何准备的时候就诞生在他身上了。   从此他再没有想过把袁悦拉进自己所在的世界里。“那边”太危险了,他不愿意袁悦去接近。   和袁悦在一起的这几年里,他曾观察过袁悦的种种反应,最后确认袁悦并没有对他产生过映刻效应。但他也始终知道,袁悦是爱他的。他很努力地隐瞒着自己和警铃协会的关系,两个人跟这个世界上所有普通平凡的恋人一样,学习,工作,生活,并且憧憬未来。   他进入新希望学习之后,很快得到赏识,参与了很多重要的项目。袁悦的那间房子也是他那时候买的,他甚至想过,就这样跟袁悦求婚吧,一起去补充手续,完成伴侣申请。   这并不难。宁秋湖知道袁悦会答应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在一起。   他甚至买好了戒指。他把戒指埋在插着自己姓氏标牌的小花盆里,就在种子上方,然后薄薄撒一层土,等着种子发芽之后把戒指顶出地面。   这是一个很蠢的办法,但刚好袁悦很吃这一套。宁秋湖费心地灌溉着那个光秃秃的花盆,等待着戒指破土而出的时机。   但戒指还未出土,徐川主动来找他了。   徐川带来了几颗药片,并且告诉他,这是刚刚研制成功的东西,服用之后可以促进精神体活性,提高融合的速度。   宁秋湖收下了药片。和袁悦长久生活的愿望,与他渴望强大的追求第一次产生了他没办法回避的冲突。   徐川催促了他好几次,宁秋湖终于服用了药片,并且在徐川的指导下吃掉了两个独居老人的精神体。   徐川承诺过,即便吞噬了精神体,也绝对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但他被徐川坑了。第二天,在和一个哨兵一起配合进行对战训练时,不属于他的意识短暂地控制了他。他看着自己弹动了手指,听到那位年老的哨兵在他大脑里桀桀怪笑。   于是他的森蚺,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噬了对战哨兵的隼。   这件事情最让宁秋湖恐惧的,不是他会暴露,或者警铃协会会暴露——他震惊的是,原来吞噬下的那些精神体还能找到夺取大脑活动权限的机会,并且指挥他的精神体杀人。   那一天晚上,他被学校留下来审查,直到深夜才离开。   袁悦接到了严谨的通知,已经在外面等了他好几个小时。   宁秋湖走出教务楼的大门,一时间不敢靠近。   在袁悦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自己。   离开袁悦的决定也是那个瞬间作出来的。   他怕自己会因为失去控制,而吃掉袁悦的精神体。   随着吃下的精神体越来越多,宁秋湖渐渐再也没出现过失去控制的情况了。   方稚会为他梳理精神,而那些和袁悦有关的部分又全都被他主动丢弃,再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的。   宁秋湖不能去细看袁悦的回忆。那些曾被他丢弃的东西,又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和记忆回到他身上。宁秋湖如此清晰地透过袁悦的双眼看到了自己对他的依恋和爱。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让袁悦规避这个危险。   他还是吃了他。   秦夜时揍了他两拳,只看到他躺在地上,压抑地哭泣与流泪。   他不知道宁秋湖发生了什么如果此时此刻他手上有枪,他会冲宁秋湖开枪的。   秦夜时抱起袁悦,奔到那个亮着灯的摄像头面前。   “让我带他走!”他冲着镜头大吼,“救救他!”   电梯的楼层数字再次闪动。秦夜时把袁悦紧紧抱着,心惊胆战地发现他虽然还有呼吸,但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冷。   他怕极了,不停地对袁悦说话:“醒一醒,求求你,醒醒……”   因为正对着电梯站立,秦夜时心慌意乱地跟袁悦讲话时,突然看到原本躺在地上的宁秋湖站了起来。   他的森蚺膨胀成了秦夜时从未见过的硕大蛇类,受损的蛇尾裂开一道深深裂痕。狼獾无法抵挡,已经被森蚺压在了身下。森蚺正大张着蛇口,要咬下狼獾的脑袋。   秦夜时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狼獾。   巨蛇一口咬空,蛇尾愤怒地狠狠甩动,砸在墙壁上。   “还给我。”宁秋湖双目通红,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隐隐透出怨恨,正死死盯着秦夜时,“把袁悦给我。”   秦夜时心头满是悲愤,咬牙吼道:“滚吧你!”   “你是什么人?”宁秋湖走近了几步,森蚺在他身后垂下了已经变形的头颅,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注视着秦夜时。   “我是他的恋人。”秦夜时顿了顿,大声喊道,“他和你没有关系了!我们是已经通过了审核的伴……”   “——把他还给我!!!”宁秋湖粗鲁地打断了秦夜时的话,尖利地大叫起来,“给我!!!”   森蚺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崩裂出无数条,像是滔滔涌动的灰黑色水流,疯狂地冲着秦夜时卷来!   此处再没有向导了。秦夜时抵抗不住强大的压力,在森蚺爆裂之时就被震得跌坐在地。但他仍旧将袁悦护在自己怀中,并且转身挡住他。雾气同时从他背上涌起,化为一头形状模糊的巨熊,挡在了秦夜时与即将袭来的千万条小型森蚺之间。   森蚺分裂之后,竟然还能持续变形。鸽子穿过了狼獾的屏障,蜂鸟也随之而知,更多异样的精神体在半空之中化出清晰的形体,齐齐袭向秦夜时。   电梯终于停了。光洁如镜的门缓慢向两侧打开。   一头叶麂从里跃出。   它带着澎湃汹涌的清风,落在这个气息浑浊之地中。 第102章 终局(5)(捉虫)   秦夜时失声呼唤:“救救袁悦!”   高穹先章晓一步走出来, 把秦夜时从地上拉起来:“你立刻回楼上, 有医疗器械在,先让袁悦别断气。”   秦夜时听到他说“断气”, 整个人都慌了。他不敢让自己心乱, 但现在看到高穹和章晓这两位同伴, 他反倒因为心里一松,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们很快就回去。”高穹说。   章晓也走出了电梯, 让秦夜时和袁悦进去。叶麂站在密密丛丛的小型森蚺与他们之间, 一道无形无色的屏障隔在中间,阻挡了来自森蚺的攻击。   “不许走!!”宁秋湖疾走几步, 放声大吼, “放下袁悦!”   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秦夜时抱着袁悦靠在按键板旁边, 不停地隔着衣服揉搓袁悦的背,希望能让他发凉的身体再暖一点。他低头亲吻着袁悦的头发,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他没有时间去悲伤。此时和袁悦一起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 他才察觉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它们落尽袁悦的头发里,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袁悦……”秦夜时小声地, 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而无法突破叶麂屏障的宁秋湖陷入了狂怒之中。他愤怒于这两个人的搅局,同时在看到章晓和高穹之后,突然间想起了自己今天来到危机办的另一个目的。   在他混乱的精神世界里,有人发出了冷笑声: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宁秋湖也依旧没有忘记自己在无数次的吞食与杀戮中生就的惯性。   章晓的精神体他很有兴趣,对袁悦的愧疚与担忧很快被另一种意识暂时压了过去:他冷静地忖度了现在的形势, 发现自己即便吃下了袁悦的精神体,除了获得了他的记忆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辅助作用。   也许是因为袁悦不够强……有人细细地对他说话:面前这位很厉害,你曾经见过的,他一个人能辅助整个车队的哨兵呐,吃了他……吃了他吧……你变得更厉害了,才能把袁悦找回来。   宁秋湖认为这句话很对。至于是谁说的,他一时间是辨认不出来了。   分裂出来的森蚺纷纷跃起,大厅中出现了一个灰黑色的浑浊漩涡,它们再次融合,成为一头脑袋几乎顶上天花板的巨大森蚺。   这是高穹第一次看到森蚺的全貌。他立刻就认出了森蚺头顶那只孤零零的羚羊角,是陈宜的。   “他可能吃了药。”章晓在他身边说,“他把袁悦的毛丝鼠吃下去了,你得小心。”   “你更需要小心。”高穹略略弯下了腰,低声说,“我认为……他应该吃不了我的恐狼。”   话音才落,蓬勃雾气滚涌而起,恐狼从从他身体里腾跃出来,穿过叶麂的屏障,奔向了森蚺。   秦夜时抱着袁悦回到危机办所在的楼层。医疗人员和器械已经在等着了,他们立刻接过了袁悦,为他实施急救。   但森蚺吞噬得十分干净利落,袁悦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罩在他口鼻上的呼吸器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动静。   秦夜时控制着自己不去看秦双双。他确实需要找一个人来发泄怒气,但他也得学会压抑自己。在地上蹲坐了片刻之后,有人走近了他。   周沙坐在他身边,握住了秦夜时的手。   秦夜时只知道宁秋湖过来了,很快袁悦被秦双双安排去了一楼,周沙和周影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完全不清楚的。今天明明是审讯林小乐的日子,但林小乐始终没有出现,秦夜时的直觉告诉他:审讯林小乐极有可能是一个幌子。   他发现周沙的手在轻轻发抖。   “袁悦没事的……章晓很快就会回来……”秦夜时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悲恸,主动开始安慰她,“章晓可以把他救回来的,他把原一苇都救回来了。”   周沙连连点头,像是很赞同他的话。   秦夜时小声说了几遍,忽然想起在原一苇的手术室外,正是自己告诉高穹,每一个向导的能力都有极限,不可能永无休止地使用下去。   绝望寻到了缝隙,从深处窜起来,顿时将他击倒了。   他必须要找别的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了。抬头看向秦双双的方向,秦夜时发现她根本没时间过来宽慰自己,而是和蒋乐洋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应长河站在他们之后,光脑袋上全是粼粼的汗。   秦夜时正要起身过去,忽然听见周沙小声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她攥紧了秦夜时的手腕,轻轻地抽泣着。   秦夜时大吃一惊。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沙,也从没想象过她会这样哭泣。在他的心里,周沙和秦双双都是同一类人:永远活力充沛,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会让她们恐惧的东西。   他茫然地迟疑了,在他有限的经验里,并没有可以应对这种状况的经历。   等周沙暂时平静下来了,秦夜时才敢小心翼翼地说话:“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周沙停了一会儿,忽然又哭了起来。   秦夜时满心茫然无措,于是轻拍着周沙的背部,试图让她缓一缓。就在这个时候,看着监视器的秦双双等人脸色忽地一变,有一个哨兵惊讶地叫了出来:“为什么没办法融合?”   在大厅之中,森蚺刚刚咬下了恐狼的一条尾巴。   按照惯性,它可以立刻吸收这一点儿精神体的残肢,并且立刻进入下一次的攻击之中。   但奇怪的是,那条毛绒绒的尾巴顺着它的大口滑入喉咙,却很快散开了。细小的白色颗粒穿过蛇身,再次回到外部,随即再次回归恐狼的身体,重新成为它的尾巴。   宁秋湖震惊地看着恐狼,退了两步,又抬头审视自己的森蚺。   可能是药效过了。宁秋湖又惊又疑,抄出药瓶子,一口气吞下了里面剩的十几片药剂。   只可能是药效过了,否则他的森蚺怎么可能无法与那条狼融合?   宁秋湖张开口喘气,因为药力作用,心跳慢慢加快了。在森蚺咬下狼尾巴的时候,它触碰到了这异兽身上的一些信息。   原本融合于森蚺体内的精神体里,有将近一半突然噤声,像是被某种可怕的生物震慑了一样,完全不敢动弹。   宁秋湖扶着长椅才能站立。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那些跟随着向导的胆小精神体似乎非常惧怕这头狼,蜂鸟、信鸽、羚羊、鱼……它们纷纷藏匿了起来,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断胡乱搅动,尖声嘶叫。受它们的影响,他现在浑身直冒冷汗,鸡皮疙瘩一层层地冒出来,头皮发紧,神经刺痛。   ——快跑!快跑!快跑!!!   他分不清来源的细小声音惶恐地大叫着。宁秋湖被这毫无来由的恐惧所控制,他想抬手,他想动一动脚,但他完全做不到。意识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正在发出警示,但不属于他的那些却更为庞大,它们甚至压制了他试图活动手脚的意图。   而在叶麂屏障的另一边,高穹低低笑了一声:“果然。”   章晓吓得都结巴了:“你、你为什么故意凑、凑上去让它咬?!”   “他吃不掉我的恐狼。”高穹说,“因为我的恐狼和你们这儿所有的精神体,构成的方式应该是不一样的。”   这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他的猜测。他是“彼处”的哨兵,是因为受到陨石带来的辐射而改变的,但宁秋湖绝对不是。   “森蚺就算吞下了恐狼,它们也没办法融合。它本身就在排斥我的精神体,一是因为怕,二是因为它和我的精神体根本就不是同源的东西。”高穹站了起来,“我们不用怕他,应该是他怕我。他已经习惯用吞噬精神体的方式来获胜,那条蛇实际上并不厉害。”   他沉默了下来,无声地盯着自己的恐狼。   恐狼的爪子正扣在森蚺尾部被狼獾抓出来的裂口上,森蚺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扭动,蛇尾狠狠一甩,把恐狼整个儿摔了出去。恐狼在空中翻滚一圈,落下时亮出两只前爪从森蚺头顶划下。   爪子异常锐利,恐狼喉间发出沉沉低吼。   爪下裂开数道裂痕,从破裂的皮层之内,爆发出无数浓浊恶臭的黑雾。   森蚺仅剩的一只眼睛也被抓坏了。它重重摔在地上,狂怒与暴躁令它疯狂甩动尾部,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追逐着恐狼。   恐狼没有继续攻击,转身就跑。   高穹忽然压着章晓的肩膀蹲下,低声说:“保护我们!”   叶麂的形体消失了,布在两人身前的屏障仿佛在轻微震动,随即有清风卷过了整个大厅。恐狼站在森蚺身后,毛发轻轻拂动。   森蚺知道这里有人,它硕大的头颅紧紧抵在叶麂布下的屏障上,屏障像是被它顶开了一样,彻底变形。   章晓终于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到了森蚺的头部。那些碎裂的痕迹并不能恢复,里头滚滚淌出了黑色雾气,令整条森蚺就像是刚刚从这恶雾之中钻出来似的。   再看几眼,章晓忽然发现有异:“……咦?羚羊角呢?”   森蚺身上的羚羊角不知何时消失了。   原本在森蚺身上胡乱突起的各类精神体残肢已经消失了大半,剩下的全是食肉兽类的手脚:狮子、布偶猫、豹子……   章晓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宁秋湖。他似乎被人施了定身术,神情痛苦,但无法动弹,僵直地扶着长椅的靠背站立着。   恐狼站立的位置太巧了。它就在无法视物的森蚺和宁秋湖之间。   章晓的心突突猛跳,他转头看向高穹。高穹紧紧盯着恐狼,眉头紧皱。   “开始。”他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在一片安静的大厅里,那头恐狼忽然仰头发出了长啸。   奋力顶撞屏障的森蚺顿了片刻,立刻低吼着转身,循声朝恐狼拼命冲去!   章晓已经明白了高穹的用意。   宁秋湖吞噬过太多精神体,有哨兵的,有向导的。向导原本就能疏导哨兵的精神世界,同样的,反过来的话,向导的精神体也可以扰乱哨兵的精神世界。   此时还活动于森蚺之中的精神体显然全都是哨兵的,因为属于向导的那部分,正在压制着宁秋湖。   这其实是一场来自死者的复仇。   森蚺张开了它的口。   恐狼仍旧扬声长叫,直到森蚺的大嘴来到自己面前。它不闪不避,被森蚺直直吞吃入腹。   森蚺没能刹住车。恐狼化成雾气,从它体内钻了出来,它嘶叫着越过了恐狼停留的地方,直冲着宁秋湖而去,长满倒齿的巨口里冒出滚滚黑雾。   它穿过了宁秋湖的身体。   在监视器的这一边,所有人都同时想起了他们曾经看过的另一个监控视频。   应长河说了一句“这是沧海当时……”便哽咽了。   森蚺穿体而过,被害者因为心脏麻痹而死。   这是宁秋湖杀死付沧海的方式,现在原原本本地,返还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的精神体掠过肉体的时候,宁秋湖的手脚忽然就松了。那些压制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脑海里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   仿佛胸膛中空空如也,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片切割喉咙与肺部。   随着森蚺冲撞的惯性倒地,宁秋湖明确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   从手肘,从腰背,从后脑勺,他全身都在疼。   他看到那条小小的森蚺在眼前打转。这是他随着父亲出国旅游的时候见过的动物,父亲说,森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蛇,它能吞噬一切。   而此时,它曾吞食过的一切都纷纷飘散消失了,因为监禁者的濒死,囚徒们重获了自由。最后剩下的,是当年他第一次凝聚出自己精神体时所见到的那条光滑、柔软、漂亮的小蛇。   ……它纵然吞噬一切,可总有些东西是它吞不去的。宁秋湖抬手捂着自己的左胸。心脏正在缓慢跳动,越来越弱,他喘气的力气也愈发艰难。   他心头有千万种遗憾,在此时唯独剩了一种喜悦。不是别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知道袁悦没有死。   因为他对袁悦产生过映刻效应,如果袁悦死了,他是会知道的。   宁秋湖想跟高穹再说一句话,想让他转达给袁悦。可心中想说的话太过纷繁芜杂,他犹豫了一瞬,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   然后他再没有力气了。   “死了吗?”章晓在电梯那边问。   “死了。”高穹说,“没有心跳了。”   电梯再次一层层往上。章晓振作起全部精神,奔往抢救袁悦的地方。   袁悦的生命体征维持在一个极为危险的平衡状态里。而章晓自己也知道,他的疲倦和劳累已经快接近临界点了。   对做英雄这件事他丝毫不热衷。但现在要救的是袁悦,章晓没有片刻犹豫。   他灌下了一大杯水,坐在袁悦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章晓从来没进入过袁悦的精神世界,他随即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宽阔的宫殿群之中。   袁悦坐在文华殿前晒太阳,眯着眼睛,是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这是故宫,是袁悦很喜欢的地方。此时此地没有任何人,红墙内外俱是浓夏,绿荫沉沉压在墙头,两只小雀在枝头蹦跳。   章晓走到他面前坐下,听到了在周围回荡的隆隆声。   墙壁在缓慢消失,绿荫一点点散去了,鸟雀的声音也渐渐停了,地面的砖块上有裂纹在飞快爬动。   日头越来越窄,袁悦睁开眼睛,很平静地看着他。   “毛丝鼠呢?”章晓问。他必须先找到毛丝鼠,才能开始修复。   “没有了。”袁悦很平静地说,“它已经跟我告别了。”   章晓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意思?快把它找出来,我可以修复!”   袁悦摇摇头:“它真的没有了。宁秋湖吃得很干净。”   章晓呆呆坐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会死吗?”袁悦问他。   章晓一下跳起来。“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冲着袁悦大叫,“就算……就算毛丝鼠没有了,你也不会死的!”   叶麂已经有些乏力了,但仍旧强撑着站起来,轻快地在这片渐渐缩小的地方来回奔跑绕圈。   地面的崩裂停止了,但红墙、绿荫与鸟鸣已经消失了。这是袁悦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体已经无法再回来,因而这里再也不可能恢复了。它将永远保持着这样不完整的状态,在这片盛夏的天光里,永远有一个袁悦呆着,身边不会再有毛丝鼠了。   章晓还想尝试着努力,但他的叶麂已经连形态都无法保持。在叶麂消失的时候,他也像是被人突然从沉梦中拉拽出来一样,猛地惊醒。   高穹把他拉起来,跟他走到一边去。医护人员开始给袁悦检查身体,他的心跳平稳,血压也稳定了。   “怎么样?”高穹很紧张地问。   “袁悦不会死的。”章晓絮絮地说,“但是他的……”   “我是问你怎么样。”高穹轻声截断了他的话头,“累不累?难受吗?”   章晓想回答他“累”,但还没说出来,脑袋一歪就栽在高穹身上陷入了昏睡。   醒来的时候,袁悦有点糊涂,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记忆只停留在和宁秋湖对峙之时,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体被森蚺吃了,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他似乎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章晓和他的麂子。可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袁悦记不清楚。   他躺在病床上,看到输液架上写着“二六七综合医院”的字样,看来是已经被人从危机办转移到了这里。   思索了片刻之后,袁悦闭眼慢慢积聚力量。他的双手手心朝上平放着,像在等待着某个小而柔软,温顺而忠诚的伙伴虚空中出现,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落在他的手心里。他只要曲起手指,就能把它抓在手中。然后他会拎着他这位伙伴,把它放在肩上,或者让它选择最舒服的姿势,四肢摊开地趴在自己头发里。   但毛丝鼠没有了,是真的没有了。   袁悦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仿佛失去了一块,他想回忆如何释放精神体,如何使用精神体的力量,但他也完全想不起来了。还拥有毛丝鼠的时候,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出现的,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要学,除非是像章晓那样刻意压制和否定,不然释放精神体几乎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本能。   袁悦心想,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呢?还算是特殊人类吗?或者因为没有了精神体,已经被归到普通人那一边去了?   正思索着,他忽然听到病房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秦夜时你又翘班。”有人笑着说,“过分了啊,你一天要来多少次?”   “嘘!”秦夜时小声说,“你真吵。”   门外似乎是危机办值守的人,袁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连忙闭上了眼睛。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秦夜时,干脆装睡。   秦夜时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柜子上,然后帮袁悦换了输液的药水,随后坐在边上看他。   袁悦正揣摩着什么时机比较适合睁眼,手却忽然被秦夜时抓了起来。   秦夜时捏着他右手的大拇指,先是在某种凉且粘腻的东西上按了按,随即将拇指压在了某张纸上。   袁悦没办法装睡了,立刻睁眼。   秦夜时察觉他的动静,大吃一惊,立刻放开了袁悦的手,并且抽走了那张纸。袁悦反应很快,双指捏住纸张的一角,和秦夜时争夺了大概两秒之后,还是被抽走了。   “你在做什么?”因为刚醒,袁悦的声音还有些嘶哑。   秦夜时咽了口唾沫:“想帮你……剪、剪指甲。”   “指甲钳呢?”   秦夜时:“忘带了。”   袁悦看他一眼,慢慢抬起自己右手,发现大拇指指腹上都是红色的印泥。   在方才短暂的争夺之中,他已经看清楚秦夜时手里拿着的是一张已经被填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下方还清晰地印着两枚鲜艳的指印。   表格上方赫然是五个字:伴侣申请表。 第103章 终局(6)(捉虫)   秦夜时已经收好了那张表, 一脸坦荡地看着袁悦:“你继续躺着, 我去找指甲钳。”   “把……申请表……给我。”袁悦艰难开口,朝着秦夜时动了动搁在被上的手指。   秦夜时犹豫片刻, 迟疑地问:“什么表?”   袁悦很无奈:“伴侣申请要……双方……签字……按个手印……没用。”   秦夜时知道他已经看到, 隐瞒也无用, 只好坐了下来,很有些垂头丧气。   “对不起。”他说, “不过在某一方无法签字的情况下, 按手印也是有效的。”   “那得……有无法签字……那一方的监护人……出证明。”袁悦说,“你跟应主任……讲过?”   秦夜时更加郁闷了:“没有。你怎么那么清楚?”   袁悦眯着眼睛审视他, 良久才张开嘴巴, 无声地说:我饿。   秦夜时立刻叫来医生, 顺便电话联系家里的厨师,让他立刻以最快速度煲一锅最好的粥送到医院里来。   “鲍鱼鸡粥喜欢吗?”秦夜时跟袁悦说。   袁悦双目一亮,脸色顿时显出喜色,但立刻被他的主治医师无情打断:“不用太补, 吃点清淡的, 就白粥吧。吃不下去就拌点儿盐和酱油。”   护工和秦夜时推着袁悦去做身体检查, 等一整套流程走下来,袁悦已经饿得快要再次晕厥。秦夜时家里的粥终于送了过来,袁悦吞了半碗,总算缓过气来。   秦夜时问他:“那你签不签啊?”   袁悦专心喝粥,听若不闻。   被这事情打了岔,秦夜时呆坐片刻之后才想起跟袁悦说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   距离他们和宁秋湖对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四五天。   危机办在第二天就加班赶出了初步的情况通报, 秦夜时看到通报才明白周沙当时哭着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周影目前被关押在危机办的特级牢房里,除了秦双双、蒋乐洋等危机办的高层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接触。   周影对于警铃协会的事情倒是没有隐瞒,秦双双还未用上“拷问”的手段,她自己就把很多事情都说了出来。   包括她为什么要进入警铃协会,宁秋湖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宁秋湖开始接受徐川的药物进行融合之后,他离开了袁悦和新希望,并且隐姓埋名,一直在警铃协会的华南分会里活动。他察觉自己的意识会因为摄入他人的精神体而变得混乱,所以有意识地去寻找了一个和袁悦一样,在使用他的训练方法之后可以训练出消除记忆这个能力的向导,也就是方稚。   方稚在的时候,宁秋湖几乎从未出现过混乱。但方稚一旦不在了,他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警铃协会一直在吸收着各种各样的人才,他们其中一个重要的筛选工具,就是位于新希望技能楼的训练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记录下参训者的所有信息,系统当时是宁秋湖参与设计和搭建的,他在后台留了一条窃取信息的通道。   但是很不巧,在宁秋湖杀死受训哨兵并被新希望开除之后,训练系统曾经被转移到严谨手里管理过一段时间。严谨这个人比较怕事,他重新搜检了一遍这个训练系统,最后切断了训练系统所有与外网连接的功能,只保留了它与人口数据管理系统互通的内网通道。   宁秋湖自此再也没法获取任何受训者的信息。   周影对他吸收新成员这个工作的进展表示了不满,于是宁秋湖开始把目光转向当时社会上还存在着的各类机构,他们的特点都是声称自己可以无痛剥离精神体。   林小乐和方稚就是宁秋湖在这些机构里发现并吸收进来的。   宁秋湖和徐川利用这些机构“剥离精神体”的幌子,吞噬了不少被骗进去的人的精神体。   正因为宁秋湖一直勤勤恳恳地不断招揽新人,周影以为他对警铃协会的宏业终于产生了兴趣,便把更多权力给了他,让他一直管理着华南分会。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宁秋湖把这些人招揽进来,另一重目的竟然也是吞噬他们的精神体。   在得知宁秋湖吞噬了方稚和卫凯的精神体之后,周影才终于下定决心,对警铃协会内部的亲信下达了“杀掉宁秋湖”的指令。   而周影本身对陈氏仪的了解并不特别深。她虽然曾经是陈氏仪的管理者,但是和章晓一样,她无法获知陈氏仪研制的任何信息,只学会了如何启动。   宁秋湖带来的资料里有相当一部分都是陈正和的笔记,是他秘密藏起来的部分。在这部分记录里,陈正和极为详细地描写了自己在第一次启动陈氏仪之后,抵达“彼处”的情景。   陈正和非常激动,他甚至忘记了警铃协会的最终目的,反复多次地在笔记中说“我可以成为神”“是我留下的火种启蒙了他们”这样的话。周影看完之后,对成为神和留下火种全无兴趣,她反倒是从这些资料里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利用陈氏仪回到过去,掐灭此处的火种。   因为她离开文管委的时候闹得很僵,而且国博也明确告诉她,一旦离开不可能再回来。周影一时间也找不到第二个像陈正和这样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的向导,于是在她加入警铃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警铃协会一直在四处搜刮人才,搜罗信息,想要找到第二个陈正和。   结合危机办那边已经得到的各类情报,秦双双终于把警铃协会事件的完整脉络整理出来了。   秦夜时说完这些,顺带告诉袁悦,在危机办内部举行的会议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秦双双和蒋乐洋吵了起来,为了周影的安置问题。   危机办认为,周影身为警铃协会这个最大的反哨兵向导组织的首领,对她的惩治一定要公开和公正,才能震慑其余的个人和组织。但是蒋乐洋带来了管委会的意见:管委会要保住周影,所以要求危机办在结案之后,直接将周影转交给管委会处理。   一旦交给管委会,周影就等于是安然无恙了。如今章晓把陈氏仪带了回来,而警铃协会这个最大的威胁又暂时偃旗息鼓,管委会于是再度重视起陈氏仪来。章晓是管理员,可光有他一个总是不保险,若是再加上一个周影,即便其中一位管理员因为意外丧命了,至少还有一位管理员能够正常运行陈氏仪。   秦双双的态度非常明确:周影必须提起公诉。她列举了一堆相关的罪名,每一条都足以让周影走上刑场。   蒋乐洋是带着任务过来的,他实际上是特殊人群管理委员会的一个传声筒,无法改变任何决定。   秦双双气极了,指责蒋乐洋居心叵测:“管委会要保周影,那谁给我们危机办牺牲的人,还有死在警铃协会手里的那些人一个说法?你是蒋维的传声筒,你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想给我使绊子,让我尽快从危机办主任的位置上被撤下去,好让你上台!”   秦夜时很认真地学习着秦双双和蒋乐洋讲话的口吻。   蒋乐洋立刻否认了。“我过来这里确实没有帮上你很大的忙。但是秦主任,我绝对没有觊觎过你的职位。和你的猜测相反,我反倒认为,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危机办主任这个位置。”   蒋乐洋的神情非常认真。   “你年轻,工作能力强,又富有个人魅力,危机办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服你。以前在上海那边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听闻过你了。其实我们见过面的,但你应该不记得了,以前管委会的人带着特殊人群管理机构的主管人员到上海去考察,我当时是接待你们的人之一。”他讲得很流利,“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很佩服你,也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次管委会安排我到危机办当顾问,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也许你不相信,但我这次当顾问的时间不会很长,管委会当时让我过来,其实就是为了跟警铃协会这个案子。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是代表管委会过来的,但我现在是你的……你们的顾问,我就一定会为危机办争取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蒋乐洋像演说一样滔滔不绝地赞美危机办的主任,秦双双的脸都青了。除了秦夜时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纷纷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看戏神情。   秦夜时正说着,发现袁悦躺在床上不出声地笑了。   “好笑吗?”他奇道,“笑点在哪里?”   袁悦没办法大笑,嘶哑地喘了几声,敷衍道:“说了你也不懂。”   秦夜时挪着椅子靠近他的床铺:“给我说说?我觉得蒋哥说的话其实有些道理。”   袁悦看着他:“那你把伴侣申请表先交给我。”   秦夜时这回精了:“那不行,你会把它给撕了。”   袁悦心想那是一定的。他突然意识到秦夜时把蒋乐洋称为“蒋哥”,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这称呼变化的原因:“伴侣申请表要拿到特殊人类申请者的单位盖章的……是不是蒋乐洋给你盖的?”   “还签字,写了祝福。”秦夜时喜滋滋地笑道,“祝我俩白头到老。他挺好的,真的。”   “你被收买了。”袁悦断言。   秦夜时仍旧喜滋滋地看着他,瞧了一会儿,小心地趴在他枕边问:“你不高兴吗?”   袁悦盯着天花板:“没有。你来看我,我挺高兴的。”   秦夜时想了很久,他认为袁悦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原因或许只有一个。   “宁秋湖死的时候很平静,没什么痛苦。”秦夜时试图安慰他,“他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他的精神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袁悦震惊地转头看他。   秦夜时忽然伸出手,别扭地把他的脑袋抱着,闷声闷气地说:“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真的没有想过伤害你。”   袁悦静了很久,才慢慢哭了出来。秦夜时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很奇妙,他知道自己非常喜欢袁悦,喜欢到想要和他成为伴侣,但袁悦现在为宁秋湖而哭,他一点儿都不生气。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也明白,袁悦不仅仅是为宁秋湖流泪。为许多过往的事情,为许多自己无法忘记的爱意,为宁秋湖,也为宁秋湖下手伤害过的所有人,为曾经真心实意爱过宁秋湖的自己。   秦夜时静静地抚摸着袁悦的头发,偶尔轻拍他的背,尽力地去安慰他。   很久之后秦夜时问袁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可靠的,袁悦告诉他:就你趴在病床边上抱着我哭的时候。秦夜时半信半疑:不是我战胜高穹,拿了技能大赛哨兵组冠军的时候?   袁悦无言以对:那算什么!   此时此刻的秦夜时还不知道以后的许多事情,但他心里也有这样一句话:那算什么?   对他来说,袁悦过去的所有事情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可能与自己分享以后的人生。他对婚姻或者亲密的二人世界没有太深刻的理解,但只要对象是袁悦,他就觉得满足和高兴,哪怕只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可能,都足以令他雀跃。   几天之后,袁悦终于还是寻到机会,把秦夜时贴身藏着的申请表找出来哗啦哗啦撕了。   秦夜时在推他去看原一苇的时候发现了袁悦干的坏事。他本想跟原一苇请教一下这份申请是否还有写得不好的地方,结果摸了半天,纸片都没摸到一张。   原一苇醒得比袁悦要早一些,因此已经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   周沙在给他收拾东西,神情虽然平静,但总有些提不起精神。   秦夜时今天过来的时候顺便也带来了新的消息:周影最终还是被转移到了管委会,之后被关押在哪里,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事情了。   秦双双问过周影,她想掐灭火种,那么陈麒不会存在,她和周沙也可能不会存在。周影神情平静,一直不吭声,陷入了在整个讯问过程中罕见的沉默,仿佛她自己也没能解答这个问题。   趁着周沙出去交住院费,袁悦悄悄问原一苇:“婚还结吗?”   “结啊。”原一苇说,“但是时间肯定要推迟了。她也被危机办叫去问了挺久,等这事情过去,我先和她出门四处转转,等她想结了再说。”   袁悦想起了自己家里种的花:“完了,这么久没回家,花可能都死了。”   “活着的。”秦夜时插嘴道,“我每天都去你家帮忙浇花。”   袁悦:“……”   秦夜时等待着他的感激,结果袁悦很震怒:“谁允许你进我家门了?”   秦夜时:“你住院,我帮你收拾些生活用品啊。应主任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去。”   袁悦满脸狐疑:“只是收拾生活用品?”   秦夜时:“还有浇浇花。”   袁悦:“……应主任去了几次。”   秦夜时:“一次。就第一次去了,然后把钥匙给了我。”   原一苇在一旁插话说:“主任虽然自己单身,但他好热衷牵线搭桥哇。”   几个人呱嗒呱嗒聊了很久,把原一苇送出住院楼之后,秦夜时转而推着袁悦去看章晓。   章晓也住在住院楼里,不过只睡了一天,早就好了。但高穹、秦双双和管委会的人都很紧张,让他吧医院的所有检查全都做了个遍,就怕他身体出问题。   秦双双悄悄问过章晓,为什么袁悦的精神体没了,但是人还在。章晓回忆了很多上学时看的内容,最后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说得过去的解释:因为袁悦的精神世界虽然濒临崩溃,但没有完全消失。   精神体被吞噬后的人,大多会因为脑死亡而殒命。森蚺虽然吞噬了袁悦的毛丝鼠,但是由于章晓的及时赶到,袁悦的精神在接近临界点的时候,被他中止了崩溃之势。   “那以后呢?如果他再受到什么刺激……”   章晓很奇怪地看了秦双双一眼:“你好关心袁悦啊。”   秦双双轻咳一声:“应该的,应该的。”   章晓认为,袁悦应该不会再出现这一次的危险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精神体,他现在和普通人完全无异,再也不是特殊人类了。   秦双双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忧心忡忡,但至少得到了比较明确的答案,还算是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   直到见到了袁悦和秦夜时,章晓才知道秦双双为什么这么紧张袁悦的状态:她是在紧张自己的弟弟。   高穹对这两个人的来访表示了极大的不满:“章晓要睡觉。章晓现在得多休息,你们不要吵。”   然而章晓住在这里就等于是休养,他每天见到的不是医生就是护士,早就烦透了。袁悦和秦夜时只听病人的话,完全不理高穹,热切地询问章晓他之前消失之后去了哪里。   所有的陈氏仪都已经交给了管委会,章晓现在比较担心的问题就是,自己的工作还在不在。   文管委这个单位要被取消了,他也不是国博的正式员工,而管委会那边虽然原本是希望他到三号仓去管理和研究陈氏仪,但是这次出了这件事,他们认为章晓这人比较无组织无纪律,因此也没再提起这一茬来。   “要失业了。”章晓说。   袁悦很善良地提醒他:“反正你和高穹被扣工资三个月,一直都相当于无业。”   高穹皱眉,不满地看着袁悦,认为袁悦已经被秦夜时同化了。   叨叨了大半天,到了袁悦吃药的时间,秦夜时推着轮椅把他带走了。高穹给应长河打电话点今晚的菜:“章晓吃三荤一素一汤,我吃两荤一素一汤。”   每天负责给章晓送饭的应长河此时正在整理文管委的全部文件资料,准备移交国博。文管委的所有员工不是躺在医院里,就是借机赖在医院里,他忙得脑袋都要冒烟了,冲着手机大吼:“你和章晓,回来干活!”   高穹:“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应长河怒道:“我跟秦双双说了,你和原一苇暂时都回来帮忙,最近太多事情。你为什么不回来?章晓住院……章晓还要住多久?!你有必要每天跑医院吗?他生龙活虎的,什么做不了?!”   他声音太大,连章晓都听到了,连忙跟高穹小声说:“安慰安慰主任嘛。”   高穹思索片刻,认真道:“啊……不要生气了,你的眉毛已经很稀疏,照镜子的时候没发现吗?”   应长河愤怒地挂断了电话,认为高穹已经被秦夜时同化了。   高穹和章晓干脆叫了外卖。   两人一起挤在特级病房的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章晓反反复复盯着高穹看,像是欲言又止。   他跟高穹说过自己抵达“彼处”的事,他甚至还跟高穹形容过自己身处的那个地方。高穹没去过,没有任何印象,但章晓凭着记忆写下来的文字,他都是认识的。   高穹其实很高兴。他开始跟章晓说自己在那边发生的事情,说他在没进入通天塔之前,在孤儿院里生活的故事。   在得知章晓抵达“彼处”时通天塔已经被关闭了之后,高穹曾经流露出有问题想问的神情。但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意识到章晓不断地看自己,高穹想了想:“要亲我?”   “不是……”章晓说,“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高穹点点头:“说呗。”   告诉高穹关于梁君子的事,这个念头已经在章晓心里打转了很久。他不知道高穹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会期待高穹出现什么反应。但一直压着不说,太煎熬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对高穹隐瞒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可以将他击溃的秘密。   说和不说,都很令人为难。   章晓把手盖在高穹的手背上,下定了决心一样深吸一口气。   他要对自己的恋人忠诚。他要让高穹知道,有人为了救他,完完全全牺牲了自己。   他甚至希望高穹能够永远记住梁君子。   “梁君子死了。”章晓说,“在你离开之后,他被抓了起来,并且被处死了。” 第104章 终局(7)(正文完)   章晓心里清楚, 高穹是一个很容易就会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的人。   否则, 他不会在心中的雪原里埋藏着那些小小的尸体,不会把梁君子的那副眼镜长久地放在心里。   章晓之所以犹豫, 是因为他不知道高穹会伤心到什么程度。但他认为高穹必须知道这个事实:有人为他死了, 在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和忠诚的时候, 有人就怀着这样的感情,毫不犹豫地为他而死。   高穹倒是没有惊讶, 也没有显出特别伤心的样子。他只是很快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了。”章晓跟他解释自己之所以会找到梁君子讯息的缘由。   高穹又问了一个问题:“那些报纸和刊物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章晓默默地看着他。   “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么?记者是很会乱写的, 或者为了某种目的,他们会杜撰一些不存在的故事来吸引眼球。《法治进行时》里常常有这样的案例, 我记得的。”高穹说, “有的刊物不权威, 你可能没看仔细。通天塔被关闭,他们可能需要一个爆炸性新闻来转移大家对通天塔和儿童实验的注意力……”   章晓很少听到高穹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而且这些话的主题不是自己。高穹是在分析。   他心里很难受,慢慢握紧了高穹的手。高穹立刻否定和质疑了章晓, 因为他不认为章晓说的是真话。但因为他下意识地信任章晓, 知道章晓不会欺骗他, 所以错的一定是刊登梁君子死讯的报刊。   高穹说了许多,渐渐地也停了。   特级病房的窗户挺大,玻璃通透,晚霞铺红了城市的半个天空。那些热烈燃烧的在渐渐褪去,另一方的沉沉夜色正一步步压下来。   “……是真的?”高穹的声音是颤抖的,“你不骗我?”   章晓心想, 我还是要骗你的。   “没受什么折磨,大概是因为放走了你,所以让大佬们生气了吧。”他撒了个谎,隐瞒了梁君子的精神体因为受到非人折磨而产生异变的那些细节,“审判之后很快就执行了死刑。我看到新闻上说,行刑前他都很平静。”   高穹闭上了眼睛,靠在沙发靠背上。章晓起身走到病房的阳台,他给了高穹安静呆着的时间。   外卖还没到,章晓眯眼搜寻着楼下花园和草坪上来往的病人,很快就找到了袁悦和秦夜时。   每天傍晚,秦夜时都会推着袁悦到湖边吃饭。吃的绝对不是外卖或者医院食堂的伙食,而是秦夜时家中厨师专门烹制的美食,营养丰富,易于吞食。高穹想偷偷顺一点儿给章晓尝尝,但秦夜时看得死紧,除了自己或者袁悦,谁都不能碰。袁悦说他小气他也认了,他还不止一次警告高穹不要朝着食物动手动脚。   此时两人还没开始吃饭,秦夜时坐在袁悦身边打电话,两人的外套都搁在轮椅的靠背上。袁悦摘了路边大叶榕的俩叶子,一手一片,正在给他扇风。   这个时节,傍晚已经开始燥热了,夏天的味道渐渐浓厚起来。   章晓在外头呆了十几分钟之后,高穹走了出来。他依偎着章晓,两人默默依靠,许久都没人说话。   一只归鸟在暮色里,孤零零地飞过。随后从楼群之中窜起了一群家鸽,像一片齐整的棋子,从光滑的天空上平平移动过去了。   “我应该跟他说对不起的,可我永远没有机会了。”高穹忽然说。   章晓小声说:“他知道的。”   “他会后悔吗?”高穹的声音很低沉,像是积攒和压抑着许多无法明说的情绪,“他会后悔救了我吗?”   章晓肯定地给予了他回答:“他绝对不会的。”   高穹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近自己身边。   “那我也不后悔。”他低声在章晓耳边说,“我要好好地活。”   关于警铃协会事件的最终报告终于放在了秦双双的台面上。   秦夜时拿着一张新的伴侣申请表来找她,让她帮忙签字。他原来是去找蒋乐洋的,但是由于蒋乐洋在会议上公开让秦双双难堪——除了秦双双自己,所有参与会议的人都不认为那是难堪——他现在已经不能接触危机办的章子了。   秦双双放下手里的报告,把秦夜时的那张纸拿起来,看了两眼就忍不住叹气。   “袁悦他都……他都这样了。”秦双双说,“你以后在危机办里工作,我还是认为,你选择一个可以协助你的向导比较好。”   秦夜时听若不闻。   秦双双苦口婆心:“我不是说袁悦不好,他这人脾气挺好,工作能力也强,可他的精神体已经没有了啊。你在平时的工作里,始终需要一个向导来帮忙的。危机办里的哨兵都是找向导作伴侣,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   “我就想跟袁悦生活在一起。”秦夜时说。   秦双双审视他片刻,突然问:“你是不是认为,袁悦变成这样你有责任?你当时就在大厅里,但是你没能保护好他,你虽然对他承诺过可是你做不到。小夜,这是伴侣申请,一旦通过,你和他就一生捆绑在一起了。撤销很难……你没必要为了赎罪做到这种地步,不是你的错。”   “不是赎罪。”秦夜时皱了眉,“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这样讲?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想跟他一起生活,不行吗?”   秦双双:“……你对他只是有性反应而已。”   秦夜时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姐,从性反应开始又怎么样?从性反应开始就不行吗?本来这就是哨兵和向导互相吸引的一种表现,我明显是被他吸引了,这有什么可质疑的?”   秦双双无言以对,只好继续低头看申请表。她上下过了一遍,发现了问题:“这表格上怎么只有你的签名?袁悦的呢?”   “袁悦还不肯签。”   “……那你拿给我干什么?双方都签了字,然后才能拿到特殊人类所在的单位签字盖章,最后才递交到管委会。”秦双双说,“你不要把程序搞乱了。”   秦夜时很不服气:“当时原一苇跟周沙求婚的时候,他那张也是早就盖了章的,应主任帮他盖的。我先前那张蒋哥也很干脆就签了,没你那么多话。”   “应长河他不守规矩,我不——等等,蒋哥是什么玩意儿!”秦双双怒道,“你叫他什么?‘蒋哥’?!”   秦夜时想拿回自己的表格:“你别揉!先还给我。”   “你先告诉我,‘蒋哥’是怎么回事?你被收买了?”秦双双气极了,“你被蒋乐洋那个监视器收买了!”   秦夜时意识到,他姐是真生气了。他退了一步,想离开办公室。   “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这申请表我就不还你了。”秦双双说。   秦夜时一点儿不怕:“不还就不还,我再写一份就行。”   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了,临走之前还到危机办的办公室里,厚颜无耻地打印了五十多张申请表,以备不时之需。   章晓在二六七医院呆不下去了,应长河每天电话命令他跟高穹回单位帮忙干活。   但是回单位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来自管委会的通知,要求他立刻到三号仓报道,负担起陈氏仪的管理工作。   章晓和高穹都没想到,管委会居然还愿意让章晓过去。   “听说找到了一个可以启动陈氏仪的年轻人。”应长河说,“我估计是让你过去教教他的。”   章晓不敢耽搁,立刻搭上了管委会的车,前往三号仓。开车的人是那次转移陈氏仪时他见过的老郭。老郭看到把章晓送出门的高穹,眼神非常复杂。等车子上了路,他问章晓:“喂,你的哨兵,是哪儿的人?”   “这儿的人。”章晓说。   “很奇怪啊,我怎么没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查到他的信息?”老郭说,“还有他那条狼……那是什么狼?我怎么从没见过?”   章晓很认真地说:“新品种,就是他小时候发现的,世界上就一匹呢。很机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那狼现在被国家保护起来了。”   老郭半信半疑:“凶得很。”   抵达三号仓后,章晓和老郭通过了安检,进入大门。管委会的三号仓和他想象中的仓库大不一样。这不是一个仓库,而是一个巨大的基地,除了矗立在地面的发射塔之外,所有的建筑都深埋于地下。   穿过安检门之后,他被老郭带领着走上了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章晓看到了一扇沉重的金属门,门外还有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周影关在这里。”老郭说,“就在那扇门后面。但后面是什么样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章晓大吃一惊:“这里?!”   “因为这里有陈氏仪。”老郭说,“我负责三号仓的保卫事宜,你以后要在三号仓这边工作,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不要靠近那扇门,除了管委会的人和送饭的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   章晓只想着见到周沙一定要告诉她这件事。周沙因为不知道周影关在那里,每天都吃不下饭,愣愣地发呆。   “也不能泄露出去。一会儿我们要跟你签保密协议的。”   章晓:“……哦,好吧。”   老郭走得飞快,要把他带到陈氏仪存放的地方。他们重新建造了一个保护域,正想让章晓过来瞅一瞅,看保护域是否稳固安全。   章晓的精神体力量已经恢复了很多,在老郭的要求下,他释放了叶麂。叶麂形态完整,看起来心情也非常愉快,四蹄活泼地甩来甩去,在章晓前后奔跑。   “这里是更衣室……这边是训练场,很大,一会儿再带你过来看……这里是食堂……这是休闲餐厅……”   老郭一路介绍。   休闲餐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在宽大的窗户边上,章晓看到了两个吃着冰淇淋并注视他的男人。   他冲未来的同事腼腆笑笑,加快脚步,跟着老郭走了。   “是他吗?”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说,“陈氏仪的管理员。”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已经吃完了面前小小的冰淇淋球,抹了把嘴巴。   “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了。”他对年轻人说,“听说他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   年轻人看了看自己的手,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不定我也可以,我真想立刻就试试。”   中年人皱起眉头:“但你还没有找到绑定的哨兵,这很危险。”   “你跟我绑定吧?”年轻人笑着说。他穿着一身研究员的白大褂,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过了今天我就死了,还绑什么定?”   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停顿片刻后又问:“你下手了?”   “已经送进去了。”中年人点点头,“饭菜是无毒的,但我在二六七医院工作的时候,曾经为她做过过敏原测试。周影对蘑菇过敏,只要吃一点就会立刻有过敏反应,呼吸困难,甚至是窒息。”   年轻人笑了笑,有点儿紧张的样子。   他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叫什么,在这里,他们纷纷以代号相称。但男人和他一起训练过,感情还不错。他只知道男人没有结婚,没有伴侣,但曾经和某位据说十分知名的女演员一起秘密生活过,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个小女孩是少见的女性哨兵,和她的父亲一样,她的精神体是一头非常漂亮的狮子。   年轻人见过那姑娘的照片,人很伶俐,狮子也非常好看。   “杀了你孩子的,其实并不是周影。”年轻人低声说,“是她的部下……我忘记他的名字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中年人低声道,“源头还是周影。”   两个人小声地谈话,几乎听不清楚。   年轻的研究员对于中年人和他正在进行的谋杀兴趣不是特别大,说了几句之后,便保持了沉默。   中年人敲敲他的冰淇淋碗:“那你呢?你的计划,能顺利吗?”   “不知道。”年轻人说,“得看今天这位章老师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以及我是不是也能打破。”   “打破又怎么样?你想回到过去,改变历史吗?”   “当然不是,改变历史有什么好玩的,创造历史才有趣。”年轻的研究员双眼闪着极为兴奋的光,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了,“如果我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我或者能抵达另外的地方。”   中年人被他的热切吓了一跳。   “你知道的,我对平行时空有点儿研究。”年轻人低声说,“如果……如果我能穿过不同时间线之间的壁垒,抵达另一个平行时空呢?”   中年人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那又如何?”   “我可以改变那个时空的科学和历史进程,我可以留下科技的‘火种’。”年轻人低笑着,“我是神啊……我是创造一切,也毁灭一切的神。”   (正文完)   (4月30日开始更新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的故事线全部结束,完结啦!   下周又要四处奔忙,无法正常更新,所以番外4月30日开始发,内容包含:技能大赛,周沙婚礼,各种日常,各种工作细节,大奔法拉利齐头并进,高速公路一片繁忙。   ---   我喜欢哨兵向导这个设定,很早之前就说过会写,这次终于完成了愿望,很开心。这个故事有很多不足,逻辑上呀,时间线上呀~我心里很清楚,尤其这个月工作异常繁忙,很多时候写得力不从心,而且常常时间跳票(比如今天又……)让大家等很久。和故事相关的许多脑洞和感慨,我们微博见吧,不影响大家心情了,嘿嘿。   谢谢每一个给这个故事点击、评论、订阅与安利的读者。这是我目前为止,成绩最好的一个故事,也是写得很艰难,但还算开心的故事。谢谢你们陪我!   在番外等着大家。   或者在新的故事里等着大家!再见!   ----   谢谢亚男白白白、deeryan、AuaAuayy、鸡汁儿味的荷、十三三、冷杉、土豆炖姬、天天暴雨、阿璃巴巴、Chrisma的雷,(づ ̄ 3 ̄)づ   ----   顺便安利我的存稿新文:   《杀手X厨子X清洁工》——星际美食文,超级多糖,撒糖不要钱。   《白浪边》——校园文,黑皮打渔少年攻X白皮少爷受。 第105章 番外:半边生命(1)(捉虫)   对成年人来说, 工作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没工作就没收入, 没收入就无法正常生活,无法正常生活就意味着吃不饱穿不暖, 吃不饱穿不暖就意味着健康状况不断下降, 没有健康的身体, 就更找不到好的工作。   高穹沉默无声地缩着手脚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电视屏幕。   《最佳职场》正在热播, 这个综艺节目每一期都有个500强企业来招人, 岗位只有一个,竞争的人却往往成千上万。选手在内景外景里头互相厮打互怼, 高穹觉得跟动物世界没什么区别, 挺有趣的。   章晓正在拖地, 示意高穹把恐狼收起来:“它在流口水。”   恐狼趴在地上,热情地舔着叶麂的小尾巴,用爪子帮它梳理毛发。叶麂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是个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你让麂子回去它就正常了。”高穹说, “唉, 怎么办呢?看起来这么傻的一个狼,出去找工作,也得不到信任。”   章晓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问他:“所以你不觉得,危机办是最好的选择吗?”   高穹盯紧电视,陷入了沉默。   文管委撤销了, 应长河被国博安排到了别的部门工作,那是个很平和的,不需要哨兵和向导的部门。他没办法再继续往里胡乱塞一个高穹了。危机办曾经应允帮高穹解决身份问题,现在秦双双又另外附带了别的要求:除非高穹立刻回到危机办工作。   高穹不想回危机办,他想到章晓所在的三号仓干活儿。   章晓现在的人事关系已经转到了管委会,他担任三号仓的陈氏仪管理员,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是去清扫灰尘,检查仪器,顺便恶补人文历史,给三号仓里年轻的研究员们上课。   三号仓因为距离市区很远,而且有很多严格的保密规定,章晓这个级别的工作人员在工作日期间不能离开单位,因此一周就只有周六和周日两天可以回来。高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工作,但在看到章晓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他屈服了。   “比秦夜时的还多?”他半信半疑。   “比秦夜时的还多。”章晓十分肯定。   高穹想跟章晓多呆一起,他还想多挣钱和章晓一起买房子,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惦记上三号仓了。   秦夜时知道他的打算之后,来他们家里做客的时候热心地给予了他中肯的建议:“不可能的,你死心吧。管委会的普通工作人员必须本科以上学历,管理层绝大部分都是硕博,你连中学……不是,小学文凭都没有,不可能的。”   袁悦在一旁补充:“小学应该没有文凭这种说法吧?”   “不知道。不过你说的肯定都是对的。”秦夜时立刻冲着高穹更正:“那就是说,你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   最后高穹打算不留两人吃饭直接赶出去,但被章晓阻止了。   不过回头一想,秦夜时说的是很合理的。章晓能进入三号仓,完全是因为他有启动陈氏仪和打破欧得利斯壁垒的能力,如果高穹也想进去工作,就必须把自己的精神体暴露在管委会面前。而那样一来,他的来历也就暴露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恐狼。   “不如去卖包子。”高穹说,“那个什么店,不是要招租吗?”   “我们办不下来营业证啊。”章晓说,“你没身份证,我现在是管委会的人,不能随便在外面做生意。”   高穹长叹一声,靠在章晓肩上:“实在不行,我只能答应秦双双了。我不能吃软饭。”   章晓:“……吃软饭???”   高穹:“周沙和原一苇说,我如果不干活,天天在家里吃你的用你的,就叫做吃软饭。”   “哎呀……”章晓说,“你能吃我什么东西?不就是柴米油盐,不算的。你不要听他们乱讲,师姐就爱骗人。”   高穹没吭声,闭目仍由章晓揉他的头发。   周沙和原一苇其实还说了别的事情。   高穹是从“彼处”到这里来的,时间还不算很久。他若是想和章晓真正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就必须要彻底融入这边的世界,尽量多地和别的人交流与沟通。而现在看来,只有去工作这个方法,才能让他更深地了解周围的一切,更多地接触其他的人。   答应秦双双吧。高穹心想,虽然危机办那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太忙太累,但至少工资是很高的。   最重要的是,秦双双可以给他解决自己最要紧的身份问题。   此时距离宁秋湖闯入危机办,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宁秋湖和警铃协会的调查报告全部完成,但除了周影这位会长的信息之外,其余的内容并没有全部公开,只在内部进行传阅。随着宁秋湖的死,警铃协会中隐藏着的那些以吞噬精神体为主要目的的哨兵和向导全部沉入更深处,危机办无处着手调查。但在这半年之中,他们不断发现有哨兵和向导横死街头。   在有限的监控资料里显示,死者的精神体无一例外,全都系着一个小小的铃铛,而且全部都是怪异的融合精神体。   攻击他们的人释放出的精神体同样系着小铃铛。他们总是隐匿在监控镜头的盲区中,只有精神体进入监控范围。这些神秘的杀手对融合精神体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全然不顾哨兵与向导对战的基本规则,绕过对方的精神体,直接攻击目标人物自身,目的十分准确: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尽可能顺利、迅速地击杀。   危机办的人据此推测,这是警铃协会的人在进行内部清理。   周影被捕之后,她供述出了许多和警铃协会相关的重要信息。各地危机办分部立刻开始行动,但即便如此,仍旧还是有一些人隐藏了起来。就和十年前的白浪街事件一样——谭笑宇死了,警铃协会的其余人藏在更深的地方,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爆发。   这像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博弈,是这个世界从诞生之始便存在的战争,是正与邪、善与恶的争斗,也是秩序维护者与破坏者之间从未停下的撕咬。   危机办还想着继续从周影嘴里挖出更多的东西,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周影竟然在三号仓里出事了。   就在章晓去三号仓报道的那天,周影意外死在了监仓里。   她出事的时候正在吃午饭,但饭没吃完,人就倒了下来。从她倒地到医护人员赶到不足两分钟,等弄清楚她是因为食物之中的蘑菇造成了过敏,周影已经因为窒息而呼吸停止了。   周影的死令秦双双勃然大怒。   危机办虽然将周影转移给了管委会,但一直没有放弃对周影的调查。秦双双最迫切想知道的是警铃协会存在的原因和意义。管委会答应过她,即便周影进入三号仓关押,只要危机办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提审,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可以让周影离开三号仓。   出事之后,秦双双立刻带着危机办的人赶到三号仓,但是被老郭等人拦下了。她跟管委会的人大发了一通脾气,随后又在管委会主任的办公室里连骂了他一个小时。对方始终微笑着,不管秦双双说什么,都只好脾气地回一句话:“双双,秦主任,不要急嘛。这是意外,我们也没想到。凶手我们已经抓住了,我们要按程序来走。”   在管委会里,蒋维是直接负责危机办各类事务的。对于秦双双直接绕过他去找了管委会主任,他先是骂了蒋乐洋,随即立刻和他一起赶到主任办公室把秦双双拉走。   秦双双万万没想到,危机办牺牲了这么多人,花费了这么多时间终于触碰到了警铃协会的负责人,结果她就这样没了。在蒋维呱嗒呱嗒劝解她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疯狂地盘绕着各种想法。   和当年的白浪街事件真的太像、太像了。危机办明明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把警铃协会的基地全面包围,为什么还有漏洞让宁秋湖和徐川逃出?为什么包括谭笑宇在内所有警铃协会高层全部死亡?为什么任何资料都没有留下,以至于让白浪街事件最后的成果除了“成功击杀警铃协会骨干”之外,再无其他。   所谓的“捣毁警铃协会”也已经被证实只是一个谎言。   她想起了和应长河一起讨论警铃协会时,两人心中一个朦朦胧胧、不敢确定的猜测:管委会里面,是否有警铃协会的人?   当年谭笑宇一心想进入权力层,在管委会的高层里,甚至在其余部门的高层里,是不是已经有警铃协会的力量渗透进去了?或者根本不是谭笑宇想进入权力层,而是权力层里面的某些人,竭力要让谭笑宇这位警铃协会的会长,拥有更大的权力。   这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在白浪街事件中,他们不能让谭笑宇活下来。而在这一次的案子里,他们同样也不能让周影活下来。   秦双双忽然觉得,警铃协会内部,远比自己目前所了解的更为复杂。   在谭笑宇的温和派、周影的激进派和以宁秋湖为首的另一帮人之外,或许还有自己尚未了解的可怕真相。   警铃协会沉默地存在了这么多年,它如何生成?它如何维持?协会中聚集了一大批精英,就像谭笑宇当年想吸收宁秋湖一样,他把这些精英当做自己的后备力量——那警铃协会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后备“军队”?   她突然浑身发冷,竟打了一个寒颤——周影移交到三号仓的时候,明明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为什么三号仓里没有人知道周影食物过敏?或者是,即便知道了,也当作不知道?   蒋乐洋一直注意着她的状态,见她脸色苍白又满是冷汗,以为她不舒服,连忙递去纸巾,顺手想试一试她的体温。   只是手还未碰到秦双双的额头,秦双双就躲开了。   蒋乐洋愣了一下。   他知道秦双双不喜欢他,这很正常,他毕竟是蒋维的亲戚,蒋维又确实想让他去取代秦双双的位置。但以往秦双双无论怎么对他发脾气或冷待他,他也从未在秦双双的眼里看到这样明显的戒备与憎厌。   “秦主任,你都听明白了吗?”蒋维说得口干舌燥,把蒋乐洋给秦双双倒的罗汉果茶端过来喝了个精光。   “……明白了。”秦双双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再吵闹,也没有反驳蒋维的话。   在休息室里又坐了几分钟,她拒绝了蒋维和蒋乐洋请她吃饭的提议,带着危机办的人赶回单位。   蒋乐洋本想一起走,但被蒋维留了下来。   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蒋维深吸一口气,开始继续刚刚骂蒋乐洋的话:“我说了让你盯紧她盯紧她,你怎么回事!”   蒋乐洋:“那我现在就去盯她嘛。”   说着就要走。   蒋维气坏了:“侬脑子瓦特啦!那是什么人,那是你能沾的人吗!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同意的,你爸妈也不可能!”   蒋乐洋奇道:“我追个女孩子,还要你们来同意?”   “张部长的女儿不好吗?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且学历高人温柔长得也不比秦双双差啊。你追,你追也要追个合适的对象好伐!”蒋维只觉得头疼,“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把你调到这里来了!”   蒋乐洋笑了:“你不调我到这里来,我也会自己到这里来的。我想追她已经很久了。”   蒋维几乎要心梗了,狠狠一拍桌子:“不行!!!”   蒋乐洋穿好外套,顿了顿,转头十分认真地问了蒋维一个问题:“周影的死,你知道多少内情?”   蒋维满腔怒气突然就消了。他清醒过来:自己这位后辈不是蠢人,他是特殊人群管理机构里少见的普通人,更是一个工作能力出色并且得到绝大多数特殊人类认同的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蒋维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也不要去查,这不是你能碰的事情。万一……我也保不了你。”   “我明白了。”蒋乐洋点点头,“我回危机办盯秦主任了,拜拜。”   周影的死,还有警铃协会背后涌动的暗流,章晓和高穹不可能知道。   章晓只是听秦夜时提起过,虽然事情告一段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危机办的工作并不比以前轻松。秦双双每天都在单位里加班,原本负责侦查警铃协会各种事务的情报人员并没有解散,仍旧在不断地活动。但秦夜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秦双双把他剔除出去了。   这非常奇怪。以前但凡有任何重要的工作,秦双双都不会落下秦夜时的,她希望自己的弟弟多一些锻炼的机会,多见识,多经历,为以后的前途打好基础。   但最近的三个月,秦双双对秦夜时的管理异常松懈,甚至到了对他的迟到早退不理不睬的地步。   在接到高穹的答复之后,她甚至安排秦夜时去当高穹这位新人的指导员,教他一些在危机办工作的基础行政知识。秦夜时十分不解:高穹之前明明已经和原一苇在基地里培训过了,但他的抗议并没有被秦双双听进去。   高穹到危机办之后,先要在各个岗位轮岗实习三个月。接待窗口、警卫、信访人员、办公室文员……高穹把轮岗的表格拿回去给章晓看,两人研究了半天,一致认为只要不去出外勤,危机办的钱还是蛮好挣的嘛。   但俩人没高兴几天。   这一日是周五,他提前下了班,坐三号仓的班车回到市区,打算接高穹下班后两人出去搓一顿。   还没到危机办下班的时间,章晓在地铁上打瞌睡,顺手给高穹发微信。   在他的撺掇下,高穹终于买了一部智能机,办卡的时候挂在章晓名下,章晓给他交话费。他教高穹注册了微信,教会了他使用微信表情。高穹十分热爱一个君臣系列的表情,他对《盛世王孙》的深深迷恋,让他迅速习惯了在微信里跟章晓用君臣来对称。   章晓觉得他特别无聊,但无聊得很可爱,于是心情好就跟他来回发几个逗他玩儿,心情不好就不理他。   他跟高穹聊了几句之后,高穹告诉他一件事:“我被扣了一个月工资,还有全勤奖金和外勤补贴。”   章晓大惊:“为什么?”   高穹:“这几天接了不少投诉电话。是地底人打来的。但我不知道地底人。我说他们都是骗子。然后他们就投诉我了。”   章晓:“……你为什么不知道地底人?!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高穹:“说过吗?”   章晓真是眼前一黑。他手指动得飞快,在屏幕上不断敲击:“我就跟你说了!补课的时候不要动手动脚,专心听!”   高穹:“哦……我想起来了。就那次啊。”   章晓:“是吧,我跟你说过的。”   高穹发了个猥琐笑着的表情。   章晓想了片刻,隐约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红,按了语音低声骂道:“色狼!”   高穹很认真地打字回复他:“不要打扰我。在写检讨。……你们的字我不大会写,我百度抄一篇。”   章晓:“骗谁呢!我教了你半年拼音,不然你怎么跟我打字聊天?不许抄,认真写!”   这回高穹给他发了个“朕知道啦”的表情,没再回复。   抵达危机办之后,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章晓心想这人既然在写检讨,也许不能顺利下班,于是在一楼的办事大厅里等。   无所事事地玩儿了一会儿游戏,他突然听到有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正在用麦冲着外面喊话:“杜奇伟呢?杜奇伟?你的伴侣申请少了张复印件,请杜奇伟到八号窗口,请……”   章晓一下挺直腰,随即就看到一个正在填单台上忙活的男子小跑着奔向了八号窗口。   等杜奇伟办完事,章晓十分兴奋地冲他挥手。杜奇伟见到他,立刻又遗憾又失落地“哎呀”了一声:“完了。”   章晓:“什么完了?我靠,你可以啊,我俩昨天还通过电话,你连搞伴侣申请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跟我讲。”   “我为什么要跟你讲。”杜奇伟哼了一声,把通过审核的表格小心地放入背包中,“肯定是唐唐先知道,我才能告诉你们的。”   章晓高兴坏了。伴侣申请下来之后,杜奇伟和他的女友唐唐就可以拿着伴侣申请去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了。   “什么时候去领证?”章晓说,“你挑个好日子,要见证人吗?我可以当。”   “日子都选好了。”杜奇伟也很高兴,“下周就去领证,我回家发时间地点给你,来一起高兴高兴。我不是买了房么,装修完了就办酒。”   他把办喜事的日期也告诉了章晓,然后就看见章晓脸色一变。   “20号?”章晓满脸惊愕,“时间这么紧?!”   杜奇伟一头雾水:“不紧啊,我们早就在准备了,就是没跟你们讲。婚纱照拍了,酒店也订好了,唐唐买了礼服,现在正在努力减肥。”   章晓长叹一声:“周沙师姐啊,她的婚礼在18号,你在20号。”   杜奇伟恍然大悟:“哦哦,这样。我不知道呀,我也顺个礼吧?以前我出事儿住院的时候,我记得她来看过我。”   “不用不用。师姐这个婚礼很简单的,她没请你就不用。”   杜奇伟挠挠头:“好呗。”   周影死后,她作为警铃协会一连串事件的主要策划者,相关的报道在经过审核之后,谨慎而克制地在媒体上刊登了出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凡是认识周沙的人,都能看得出这个女人和周沙的相似之处,再稍加打听,便会晓得她和周沙的关系。   杜奇伟能理解周沙不愿意大办婚礼的想法。   “师姐原先连婚礼都不愿意办的。”章晓说,“后来应主任说,不是婚礼,是简单的仪式,她要和原一苇一起生活了,她也要给原一苇的父母亲人一个见证这一切的机会才行。师姐这才答应的。”   “所以她是为了原一苇才点头的。”杜奇伟说,“可是这跟我和唐唐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钱了老杜!”章晓压低声音说,“两个份子钱!”   杜奇伟立刻击掌:“对,你提醒了我。不止你啊,我也请你男朋友一起来的。你俩没结婚,份子钱各出各的。”   章晓:“……别这样,我们之前的感情还需要用金钱来考量吗?”   “那肯定是不需要的。”杜奇伟说,“但是可以用金钱来巩固、深化和升华嘛。好,就这样说定了。”   两人又呱嗒了一会儿,眼见办事大厅里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开,杜奇伟赶着回家把申请给女友看,于是承诺尽快给章晓和高穹各发一份请帖之后,与章晓告辞了。   周沙和原一苇的婚礼原本是打算找章晓和高穹当伴郎的,但现在周沙和原一苇都不打算大办,于是伴郎团没了,原一苇只让目前最闲的袁悦帮忙干点儿事情,顺带当一下伴郎。   杜奇伟对章晓提出让他去当自己的伴郎,章晓自然是答应了。   一楼的电梯不断开合,半丧尸化人类西装革履,和哨兵、向导一同从电梯里走出来。以前在红楼里工作的时候,虽然上面十七层里有好几层都是丧尸博物馆和丧尸历史事务管理处,但章晓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半丧尸化人类。又因为这些半丧尸化人类无一例外都穿着齐整,身子挺拔,气质和架势与在红楼里工作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章晓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   看着看着,他突然双目一亮。   从电梯里走出了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他皮肤白皙,眼珠子是非常漂亮的蓝绿色,一头金发似乎被水润着,在冷冰冰的灯光里泛出了漂亮的色泽。他同样西装革履,但章晓眼尖,发现他衣服上别着的名牌是来访者专用的,上面是一串英文。   那年轻人长得太好看了,章晓几乎都看呆了,直到对方扭头冲他笑了笑,他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眼。   这一转,就看到了一旁的高穹。   高穹跟那年轻人是一起走出来的,但他没想到,章晓居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只顾着看面前的英俊青年。   高穹咬牙道:“他好看我好看?”   章晓心想自己平时老跟高穹说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自己自然也要做一个诚实的人,于是坦然道:“他好看。”   “不就白了点,头发黄了点儿么?”高穹说。   章晓这才意识到,高穹可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他是泉奴。”章晓说,“这是一种在美国黄石公园里第一次被发现,目前也只在那里被发现的特殊人类。都是男孩儿,而且每一个都非常非常英俊。他们在外观上最大的特点是,头发就像永远被水滋润着一样,光泽非常漂亮。”   高穹坐在章晓身边伸了个懒腰:“所以呢?”   “所以他真的比你好看。”章晓说,“泉奴一生都离不开水,而且他们只适应黄石的温泉。一旦远离温泉超过一定的时间,泉奴立刻就会衰老,很快就因为器官出问题而死。”   高穹一愣,下意识回头。但那位泉奴已经不见踪影了。   “那他怎么办?”他问。   “这个离开的时间因人而异的。”章晓解释说,“不过泉奴即便外出,也只会逗留两三天,然后立刻回去。”   高穹记得在动物世界里看过黄石公园的节目。“那多无聊。”他说,“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电脑。能跟人谈恋爱吗?方便吗?”   章晓回忆了片刻:“目前还没有见到过泉奴和人类谈恋爱的记载。他们的繁衍方式跟人不一样的。”   高穹来了兴趣。   “他们是通过分裂来增加群体数量的。”章晓说,“泉奴的寿命很短,一般不会超过三十岁。在将死的时候,他们会进入温泉,长久地浸泡在里面,然后分裂出一个新的自己。新的泉奴继续浸泡在温泉之中,一直到老的那位彻底消失在泉水里,他才会从温泉中走出来。新的泉奴模样和体型都和老的泉奴很相似,但他们的组成分子不一样……”   高穹总算听明白了:“等等……所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吸收同伴的遗骸来长大的?”   “泉奴是不是人,这是一个很大的研究课题啊。”章晓说,“目前为止对泉奴的研究成果非常非常少,我知道得不多。”   高穹对他提出了批评:“你跟我讲地底人的时候,如果讲得这么有趣,我就不会忘记了。”   章晓怒道:“如果你不在沙发上脱我裤子,你也不会忘记的。”   高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好了,你真的要给我认真补课了。”   他晃了晃背上的背包。章晓这才发现,他从来干瘪的背包居然变得鼓鼓囊囊,极为沉重。   “秦双双给了我很多很多书,让我在实习期里全都看完,并写好读书笔记。”高穹说,“你帮我写吧,你以前不是给应长河写过裘德洛的读后感吗?写了很长……”   在章晓拒绝之前,他殷勤地起身,蹲在了章晓面前。   “你鞋带都松了,我帮你系上。”他说,“我帮你一次,你帮我一次。”   章晓拿他没办法,边看着他给自己系鞋带边说:“看心情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承诺。咱们好几天没见了,总不能就这样窝在家里看书写笔记吧?”   他说着话,伸手去揉了揉高穹的脑袋。   高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别摸了。”   章晓看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继续用力抓了几把:“好几天没摸了,让我过过手瘾。”   “说了别摸。”高穹说,“我有反应了。”   章晓立刻收回手,低头瞧了瞧。   “我靠。”他小声说,“你至于吗?”   高穹抓起他的手,在手背上吻了吻,顺便轻咬了一下:“毕竟,好几天没见了么。上周也没……”   “回家回家回家!”章晓立刻站了起来,“回家给你补课!”   地底人属于特殊人类的基础知识,偏偏就没有写在高宵通读过几遍的《哨兵通识》里。   秦双双安排秦夜时当高穹的指导员,秦夜时问了高穹几个问题,发现他连危机办的职责、发生突发事件如何处理都说得十分清楚完整,甩下一句“所以嘛,我就说了你都知道”就不管了。   章晓虽然有意识地给他补习了一些基础知识,但是高穹没注意听。   种种前因加起来,就成了现在这个后果。   章晓从自己房间里把大学时候的所有教科书都拿出来,翻找出了《中国特殊人类发展史》和上下两册的《特殊人类学基础》,放在高宵面前。   高穹正在一本本地从背包里掏书,看到章晓堆过来的这几本,脸色更加糟糕:“怎么看得完!”   “你先别看你那些,这三本是最最最基础的。”章晓说,“而且不算厚。”   “一本四百多页,还不算厚?”高穹说,“教科书又没有小说那么有趣。”   章晓拿他没办法,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书桌前:“这是我的书,里面有很多笔记,而且我都画出了重点,你看的时候不会很难的。”   他低头翻开书本,给高穹指点:“特别是这本发展史,很多案例和图片,其实当做科普读物来看也是很有趣的。”   高穹没怎么注意听,他眯着眼睛,目光往章晓的领口里钻。   秋季,天气还是比较热的,章晓回了家就解开外套甩在沙发上,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短袖T恤。高穹正大光明地看了一会儿,直接抬手,隔着衣服在章晓胸前捏了捏。   章晓吓了一跳,立刻将他的手推开:“别动手动脚,听我讲课!”   “好。”高穹说着,揽着他的腰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先亲一下。”   “你哪里学来这些……”章晓嘟囔着,被他问住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章晓的脸也红了。都是秋天的错。这么燥热,让人这么慌,他一边想,一边慢慢摸着高穹的头发。该剪啦……在唇舌缠斗的间隙里,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高穹撩起了他的衣服,抚摸他的背,手一寸寸移到前面,掌心贴在章晓胸前硬挺起来的乳头上。   他现在完全熟知章晓的一切反应。高穹与他交换着深吻,得意又激动地察觉到章晓轻抖了几下,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两人贴得太近,彼此硬热起来的器官隔着有些紧的裤子,急不可耐也摩擦着。   高穹笑了一声,小声问他:“讲课吧,章老师。”   章晓眼睛有些红,是刚刚被他吻得太紧了,喘不上气时被短促的窒息感激出来的。没等到他回答,高穹已经拉着他起身,把他推倒在一旁的床铺上:“在这里讲。”   “你从哪里学来这种东西!”章晓笑着大叫,“又上黄网了是不是!”   “没怎么上。”高穹跪在床上,挺直了背脊,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想你呢。没事做的时候就想你,好多姿势我们都没用过,好多话也没跟你说过。”   章晓正脱着T恤,高穹忽然抱着他,压住了他的手,隔着衣服咬了咬他的鼻尖。   “今天全说完算了。”高穹说,“免得还要等到下一周。”   章晓蒙着衣服,看不到高穹,觉得有些气闷:“你把我衣服先弄开。”   高穹帮他脱了,顺手在他沁出微汗的额头上抹了一把,低头又亲了一口:“你怎么那么香?”   章晓简直受不了高穹这个调调,手忙脚乱地把他裤子给扯了下来。两人都已经蓄势待发,他碰到了高穹的性器,轻轻一握,高宵就哼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隔了一段时间没做,两人都有些急躁。高穹进入他身体里的时候,章晓久违地感到了钝痛。他没能说出话来,因为高穹一直吻着他。   痛很快就消失了,随着陌生器官的深入,快感一点点从交合处窜进了脑子里。   高穹放开他的时候,章晓抑制不住地呻吟了一声。   在密集的抽送与深入中,两人手脚交缠,像是迫切地要从彼此的皮肤与身体里汲取养分一样。高穹已经熟悉了章晓身体里每一个敏感的地方,他喜欢看章晓被自己弄得喘气不停的模样。章晓很少叫出声音,只在特别难耐的时候才会不太情愿似的泄露出一点儿声息。   就是因为太少,所以才尤为有意思。   高穹朝着他里头最敏感的地方使劲儿,章晓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眼睛里全是湿润润的雾气:“别……”   无色的透明体液从硬涨的阴茎头部流出来,又顺着私处的毛发一直滚落。章晓几乎要哭出来了,濒临爆发之前,他难以承受的愉悦和压迫感正在寻找一个出口。   “……高穹!”他低声喊了一句。   精液流了出来,一股股地淌到他因喘气而起伏的小腹上。   高穹停下来了。他的性器深埋在章晓体内,正被高潮到来之时不断收缩的内部紧紧包裹着。“怎么这么快?”他哑声问道,顺手给章晓擦了擦眼泪,“又哭了?”   “你……你太快了……”章晓的声音又软又无力,还带着点儿哭腔,“我难受。”   高穹“哎”了一声,像是答应,又像是不答应。   他把章晓抱起来,让他跪在床上,上身趴在自己胸膛。位置的变化让章晓吓了一跳,里头那又硬又热的东西以乎又往更深处去了,他捏着高穹的耳朵怒道:“不行,我不行了。”   “行的。”高穹小声笑着,贴着他耳朵说,“我还没够。”   章晓不吭声了。他抱着高穹的肩膀,闭上了眼睛。在方才短暂的移动中,还未流尽的精液又淌出了一些,这让他非常非常羞愧。粘腻的体液和随着高穹的动作流出来的润滑液让他下身有种古怪的异物感,但这感觉他没能理得很清晰,因为高穹又动了起来。   他体力太好,力气又太大了。章晓咬着他的耳垂,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闷闷地哼着。声音细细的,高弯很喜欢。   补什么课呀。高弯心想,在床上过两天就行了。   反正他是可以的。   周沙和原一苇的婚礼虽然不需要高穹和章晓去帮忙,但两个人还是自动自觉地,不断询问原一苇有什么可以搭把手的。   两个人都不大敢去打扰周沙。   周影被捕之后,周沙整个人的精神状况都变了很多。应长河后来跟他们说过,如果那时候不是原一苇醒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照顾周沙才好。   周沙不需要他照顾。在原一苇醒来之后,周沙让自己振作起来,开始转而去照顾原一苇了。   应长河让他们别跟周沙提周影的事情,因为周沙照顾原一苇的过程其实也是她自我疗愈的过程。她周围的所有人,现在都没有原一苇重要,也不可能有原一苇这样的能力,可以令周沙振作。   然而就在周沙的情绪渐渐好转的时候,周影的死讯突然就传了过来。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原一苇正跟周沙在商量怎么去向秦双双争取一次跟周影见面的机会。周影的死讯是秦双双和应长河一起带过来的,秦双双没有通过其他任何人,直接站在了周沙的面前。   先是跟周沙道歉,随即告知了两人周影的死讯。   原一苇坐在周沙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周沙一开始似乎是没听清楚,但秦双双重复了两次之后,她的手脚就开始变得冰凉。原一苇与她谈恋爱和生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周沙哭得这么凶。她没说什么话,只是喊了一声“妈妈”之后就开始大哭,浑身发抖。   原一苇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挡住了秦双双和应长河的目光。   周沙哭得厉害,原一苇也流了眼泪。   婚礼周沙是完全没兴致了。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一件事上:把周影的尸体拿回来。   但管委会拒绝了,即便秦双双出面,甚至是秦双双开口恳求蒋乐洋帮忙,管委会也没有松口。周沙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原一苇一直想着找点儿别的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好不容易应长河终于劝服了周沙举办婚礼,他总算找到了目标,开始热情万分地筹备。   高穹和章晓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两人看着看着电视,突然就会大梦初醒一般给原一苇打电话:   “原一苇,孕妇的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会影响胎儿发育,怎么办?”   “原哥,你不要忘记带师姐去产检。”   “原一苇,你现在看一看39频道,这个节目很好的,讲的都是婚礼准备的事情。”   “原哥,婚纱不能选太紧的,师姐现在肚子是不是很大了……”   高穹最后干脆直接把《婚礼进行时》这个综艺节目的播放地址发给了原一苇。   由于大部分提醒不是不靠谱,就是没有意义,原一苇去芜存菁,选择性地听取了两人的建议,总算是平平稳稳地把婚礼给操办了起来。   按照周沙一开始的想法,原一苇选择的是可以观礼的小教堂。   针对这个地点,秦夜时提出过自己的疑问:“前面是教堂,后面还有个食堂……哦不是,是酒店。酒店的喜宴还是中式,太奇怪了。我认为这个婚礼是很怪异的,不正式也不规范。你和周沙都不信上帝,在教堂行礼,那就是乱来……”   在原一苇揍他之前,袁悦及时把他撵走了。   原一苇并不在意这些,他就是想满足周沙最初的愿望,他希望给周沙一个尽量完美的、能令她高兴的婚礼。   在这个时间里,没有任何事情比让周沙高兴起来,更令他在意的了。   婚礼只邀请了几十个人,除了原一苇和周沙的同事朋友之外,主要都是原一苇的亲人。原一苇的父母亲很喜欢周沙,一直建议原一苇把周沙带回家乡住上一段时间,离开这个地方。   章晓和高穹一早来到选定的地点,负责登记礼金和引导客人入座。教堂也是一个小教堂,但外头有个小院子,石砖砌成的墙上有十分精巧的铁艺栏杆。绒球门廊和薰衣草花环开了满墙,浅粉郁紫的花朵和浓绿的枝叶仿佛一面坚固无比的墙壁,把此处牢牢守卫。   高穹周围转了一圈,突然对章晓说:“要不我俩也去搞个伴侣申请吧?” 第106章 番外:《半边生命》(完)   章晓被他的奇思妙想吓了一跳, 半天才犹豫道:“你确定?”   高穹想了片刻, 又否定了自己说的话:“那张纸其实也不重要。”   章晓也认为那张纸不重要。他和高穹是拿不到结婚证的,伴侣申请只是确定两个人的关系而已。他们彼此已经对对方产生了映刻效应,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改变。是否能通过伴侣申请, 也完全不重要了。   参加婚礼的宾客不多, 很快两人就无所事事。章晓打算去看看周沙,高穹心里别扭又尴尬, 转身去找原一苇了。   周沙原先选定的婚纱因为腰身太紧, 已经不合适了。她新的这一件是束胸式的,款式简单大方, 令她看上去有种稚嫩的美。章晓探头探脑地进了房间, 发现周沙正和伴娘在聊天。   在整个筹备婚礼的过程中, 周沙的心情也一点点地在恢复。看到章晓的时候,她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师姐好不好看?”   “……好、好看。”章晓结结巴巴地说,“师姐你今天太好看了。”   周沙:“哦,那就是我平时不好看?”   章晓:“平时也好看。但今天更好看。”   周沙:“因为化了妆, 穿了婚纱?”   章晓连连点头:“对对对。”   周沙一脸黯然道:“那还是衣服好看, 化妆品用得好, 不是我本人好看啊。”   章晓:“……”   他从没经历过这种弯绕的对话,一时间完全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应答,最后来了句:“师姐又找我寻开心。”   周沙笑了半天,起身走到他面前,抱了抱他。   “章晓, 谢谢你。”她一开始说话的声音还比较正常,后来就带了点儿哽咽,“为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你,一苇就没了。你现在还好吗?小麂子还正常么?”   章晓:“很好啊,很正常。每天和高穹的狼闹个不停,什么事儿都没有。”   他没有告诉周沙,严谨已经在警告他,不能再使用精神体的力量去帮别人修复精神体了。虽然无法测定章晓的能量最大值究竟是多少,但这样毫无节制地使用,严谨怕出事。   章晓在修复了原一苇的精神体之后,昏睡了好几天。在昏睡的过程里,他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唤醒的沉眠,甚至连梦都没有做。严谨看了医院给出的检测报告,忧心忡忡。   对于导师的警告,章晓牢记在心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可能是做不到的。   如果出事的是周沙,是秦夜时,是严谨,甚至是高穹,他会放弃救他们的机会吗?   不可能。   这事情严谨是单独告诉他的,连高穹都不知道。章晓也不打算跟高穹说,这是一个不用提起的秘密,他想,不得已的时候再告诉他吧。   周沙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问章晓,为什么高穹不过来。   章晓坦白告诉他,高穹怕周沙不想看到自己。   高穹在医院里跟周沙坦白819事件是由自己引发的之后,他对周沙就产生了一种愧疚又害怕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高穹是不懂得应对的,所以他干脆保持沉默,选择回避,不跟周沙见面。   “蠢死了。”周沙说,“你男朋友这么蠢,你以后怎么办?”   章晓嘿地一笑,掏出手机要跟周沙合影。正拍着,门开了,袁悦和秦夜时走了进来。   看到周沙之后,那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袁悦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周沙,真漂亮啊。”   周沙立刻问:“我今天漂亮呀?”   袁悦:“漂亮极了。”   章晓心中一喜:又多了个人被绕进圈里。   但周沙下一句话还没讲出来,秦夜时立刻开口了:“说实话,这裙子挺普通的,但穿在你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看?还是看人,首先得人好看,衣服是其次。”   章晓目瞪口呆:“秦夜时!你怎么知道师姐要说什么?”   秦夜时得意地笑了笑:“从小到大,这样的套我钻过几千回了。”   周沙:“可以了,这是标准答案了。”   秦夜时得意极了,不停地看袁悦,等着袁悦夸他。无奈袁悦根本没看到他的目光,快步走过去,跟章晓周沙一起拍照了。   参加完婚礼回家的路上,高穹和章晓遇上了堵车。两人干脆从公交上下来,打算徒步走回家。   两人把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手上,一人拿着一个可爱多,在路上慢吞吞地走。   夜才刚刚降临大地,灯火陆续在路面亮起来。路旁绿化带里隐隐约约飘出了一点儿桂花的香气,是不合时节的早花,只有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缀在浓绿的枝梢,照在灯光里,是很羞怯的一小撮。   高穹凑过去闻了又闻,打了个喷嚏,带着点儿惊喜跟章晓说:“这么香!”   他看看周围,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两位穿着正装吃冰淇淋的男人,于是手飞快一动,撸下了一枝。   “别摘啊。”章晓说,“就这么一株,你让它好好开,等秋天来了更香。”   高穹:“好,不摘了。”   他把折下来的这一枝抓在手里,末了又觉得不够,揪了两片叶子,塞在章晓手上。   “你怎么那么开心?”章晓笑着问他。   “结婚真有意思。”高穹说。   “师姐今天哭了好多遍。”章晓回忆着,“尤其是原一苇说她是自己的半边生命时。”   高穹舌尖卷起冰淇淋上的巧克力吃了:“嗯。我觉得他俩的一见钟情也很有意思。”   章晓看他:“原一苇跟你说什么了?”   高穹岔开了话题:“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周沙的孩子会像谁呢?”   章晓:“不管像谁都应该挺好看的。”   高穹留恋地舔舐着半融的冰淇淋,想起了原一苇说的话。   原一苇一直都很镇定,却在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紧张了起来。那时候高穹恰好去找他聊天,他便跟高穹说了很多很多话。   包括他对周沙一见钟情时的事情。   他能回忆起很多很多细节,那场比赛的天气,那火辣辣的太阳,跑道上那位扎着马尾的高挑女孩,还有他上前跟她搭话时对方甩过来的一个白眼。   高穹问他,什么是一见钟情。   “就是你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立刻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了。”原一苇说,“我一定会娶她,我会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们一起养育孩子,一起变老。真的,那瞬间,我完全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里面肯定有周沙,我非常非常确定。”   他说得很玄。高穹并不能立刻明白。   但他隐约能理解原一苇说的“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意思。   高穹转头看着章晓,发现章晓正抬头盯着对面街上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英俊年轻人,旁边还有一行大字:世界特殊人类权益保障促进会亚洲分会场·泉奴代表。后面的一串英文字母,高穹念不出来。   “原来他是来参加会议的。”章晓一直盯紧了广告牌,直到画面切换成半丧尸人类的代表,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会议今天结束,他今天就会回去了。”   高穹没吭声,咔咔咔地嚼着酥脆的蛋筒。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有点儿令人担忧。   短暂的假日结束了,又迎来了两人即将分别五日的周一清晨。   虽然两个人出门的时间相差将近一个半小时,但高穹会跟章晓一起起床。   他下楼去买早餐,或者自己做给章晓吃。章晓不在的时候他会认真研究买回来的菜谱,憋足了劲儿地等他放假回家,给他一道道地展示。   因为昨晚去参加周沙的婚礼,两人并没有做晚饭。高穹去买了一堆豆浆油条和芹菜肉包,回家的时候发现章晓神神秘秘地往桌上藏一个信封。   “伙食费?”高穹问。   章晓见被他发现了,只好从桌布下把信封掏出来:“不是,情书。”   高穹一呆,顿时想起了自己曾经要求章晓做的事情。   章晓给暗恋的邓宏学长写过八千字的情书——尽管后面他知道这是个误会——但他却什么都没给自己写过。高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终于等来了这封信,顿时有些激动。   但他又不想把自己的激动表现出来,于是先一份份把早餐摆好,随后才伸出了手:“给我吧。”   章晓把信封封了口,高穹十分失望:他本想镇定地、自然地、潇洒地打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仁儿,镇定地、自然地、潇洒地阅读一番。现在是不行了,撕开封口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是相当不潇洒的。   他先送章晓出门,两人在家里亲了几下,出门之后就规矩起来了。高穹送他上了老郭的车,眼带威胁地瞪了老郭几眼。老郭一头雾水,回头问章晓:“你男朋友为什么老是瞪我?上次是他打我,我还没生他的气呢,嘿。”   章晓:“不是瞪你,是观察你。他特别喜欢你。”   他说着回头看,却发现高穹已经不见了。   高穹一路跑回家里,匆匆脱了鞋,光着脚进了饭厅,抓起那封信。   正要撕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转头去找出薄薄一片的裁纸刀,一点点地把浆糊糊紧的口子给豁开了。好在浆糊刚上不久,还没贴实。他小心地拆了信,总算保持了信封完整形态,一边得意一边拿出了里头的信纸。   信很薄,绝对没有八千。甚至连三千都可能没有。   信纸有两页,章晓的字写得比较大,一个字跨两行,高穹深吸一口气,心想他为什么不写多点儿?   他走到了阳台边上,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开始看信。   “高穹:   此时此刻,你在洗澡。你洗久一点,慢一点吧,这样我可以把这封信写得长一些。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得到一封情书,可我不知道要在纸上写什么。想说的话我每一天都可以跟你说,那些不好说的你也都懂。所以原谅我,这个礼物来得太迟了。   你的身份证已经办下来了,在我这里。这也是你要给我的惊喜吗?你把自己的生日和我的,写成了同一天。   你真可爱,我太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多少次都不够。你要我说多少次我都愿意。   对的,原一苇对师姐是一见钟情,其实我对你也是。在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时候,忘记了白浪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那时候总是在老杜的咖啡馆外面经过,手里提着豆腐,提着鱼,提着青菜。你像所有人一样,但你又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那时候在想,你为什么总要在路口等三四轮绿灯才走。你的家在哪里。你要去哪里。在你要去的地方,你带着这些东西回去的地方,有什么样的人在等你。   后来我又觉得,这不是一见钟情可以解释的,也不是映刻效应可以解释的。我害怕所有的哨兵,除了你。我没有这样喜欢过任何人,除了你。我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里会有什么人,除了你。   要是我们早一些遇见就好了,我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你分享,想和你一起去见识。我会立刻教你拼音,教你写字,让你习惯这个世界。它太好了,你也那么好,我真是幸运极了。   我愿意成为你另一半的生命,愿意和你承担一切苦厄、灾难,分享一切欢乐、喜悦。   连你的缺点我也会全部接受的。   比如,哎,高先生……你现在……又在浴室里唱歌了……你唱得不好听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没有被爱情蒙蔽理智,等你出来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件事。请你以后不要再随便唱歌了,尤其不允许唱青藏高原。你可以学一些更甜蜜的,唱给我听吗?”   信到这里就没了。章晓在信纸的右下角匆匆写了一个“晓”字,还有日期。   高穹笑了起来。   昨天洗完澡之后,章晓已经忘记了批评自己。他兴奋地举着手机让自己看周沙发来的照片。在那片开满月季的花墙下,摄影师给高穹和章晓两个人拍了一张照片。   我们把它洗出来吧——高穹记得章晓是这样说的。   他坐在窗台上,又一字字一句句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么简单,这么短,这么随便。高穹想,这不行的。你还要再写几封,写满八千字,写到我高兴为止。   然后他会把这些信收起来,藏在最稳妥的地方。等到他老了——等到他们都老了,他要给章晓背许多许多遍。   高穹靠在窗边,发现外面的日光已经越来越烈了,刺得他眼睛疼。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他小心地收好信,胡乱抹了一把,转头看着外头朦朦胧胧的楼群。   这里真好。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愉快地说着:谢谢你,这里真好。   没有梁君子,没有应长河,没有原一苇和周沙,没有愿意接纳他的人,他就不可能遇到章晓。   高穹想大声喊叫,想说很多很多的话。   但家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片家鸽从楼顶飞起。一只风筝在天边摇摇晃晃,被秋风扶着,慢慢腾空。附近的幼儿园开始播放儿歌,胖嘟嘟的小孩子们在七彩的地面上笨拙地抬起手脚。   是我。他紧紧攥着信,心想:幸运的是我。   “我真是幸运极了”。   (《半边生命》·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眼睛不舒服,略疼……第二个番外明天晚上更新,是秦夜时和袁悦的故事。   ----   一个小剧场:   危机办。   蒋乐洋:你不去参加原一苇的婚礼吗?   秦双双:我为什么要去参加自己暗恋的人的婚礼?   蒋乐洋:你可以带我去,然后跟众人介绍说我是你男朋友。我可以给你撑场子。   秦双双:……不需要谢谢。你可以下班了,加班没加班费,走走走。   ----   写这个番外的时候,电台给我随机到了李健的《一往情深的恋人》,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她给我的爱就像是/带着露水的清晨”。很喜欢这首歌,所以很愉快地完成了这个番外。其实《半边生命》也是一首歌名,是歌手梁汉文给自己妻子的。   下面是一些关于这个故事的叨叨,跟故事没啥子关系的,可以跳过。   首先是:会写宁秋湖的番外吗?比如他和袁悦在平行时空发生的事情?   不会写了。宁秋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这里面没有任何无奈,也没有任何逼迫。平行时空是没有意义的,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袁悦。   我写这个故事,除了高穹是被梁君子的选择影响才来到这里的之外,每个角色的选择都是自己自发做出来的,应长河选择了章晓,章晓选择了文管委;周影选择了警铃协会,宁秋湖选择了精神体融合。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后果,比如林小乐如果不吃下钟妍的精神体,在跟周沙对峙的时候他就不会受到钟妍的影响,最终导致自己死亡。所有的线索也都是由每一个角色做出的选择串起来的,不可倒退,也不能够后悔。   第二:主副CP是不是失衡啦?   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主副CP之间是不失衡的。在设定和列大纲的时候,我是根据剧情线来列而不是根据主副CP来列的。宁秋湖和袁悦这条线太重要了,而且这条线不可以加到章晓那边去,不然就会让除了章晓和高穹之外的所有配角都成为背景板,失去了让他们来丰富整个故事的功能。要是拼命去解释的话,其实这里面出现的每一对恋人都是互相扶持和解救对方的,原一苇之于周沙,秦夜时之于袁悦,章晓之于高穹,每一条线都承担着不同的作用。我觉得很开心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我还算是比较圆满地完成了每一条故事线的展开。感到了自己的进步~不过由于笔力问题,所以在传达上可能还有欠缺,我还需要继续努力的。   最后:有那么多的背景设定,但没有全都展开,不会遗憾吗?   不会呀。我真的非常喜欢做设定,这个故事的大纲有三四万字,其中各种设定就占了一半,有的放在注释里,有的则融在了故事之中。所有的设定都只有一个目的——让发生这个故事的世界看起来更加真实。我相信这个目的是基本达到的了。既然达到目的了,这些设定也就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在番外里写的泉奴和没有很大展开的地底人,其实都写了独立的小故事(泉奴是我很钟爱的BE,嘎嘎嘎),只是那就和主线没有关系了,写这些小故事也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在我这个作者心里更加立体而已(即自我满足……)。   很感激各位读者,这个故事让我收获了很多很多。谢谢你们。 第107章 番外:明日(1)   因为周沙的婚礼, 袁悦家里那盆花被剪秃了一圈。   剪花的时候秦夜时在一旁叨叨不停:“还能长吗?会不会就这样死了?活得过来吗?”   袁悦出奇的耐心:“能活, 不会死。花就是这样的,剪掉了花头, 它不占养分了, 下面才能长出新的芽点。”   两周过去了, 在那株月季的根部和花干下方,果然冒出了新鲜的嫩芽。它带着点儿红色, 和青绿的茎叶不一样, 看着就让人高兴。   袁悦拍了照片发给秦夜时:“你看。”   秦夜时秒回:“我下班就过去看。”   袁悦放下了手机,继续坐在阳台上浇花。一边浇, 他一边想, 要不要给秦夜时一条家里的钥匙呢?   出院之后, 袁悦没有立刻回到国博上班。他也无法回去。   根据医生的说法,在可见的记载里,他是极为少见的、在精神体被剥离之后还能活下来的特殊人类。   以前有没有先例?有。   他们还活着吗?不,都死了。   医生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时候, 应长河和秦夜时都在场。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不停地问医生应该怎么办。袁悦倒是比较平静的一个。他感觉自己好像对这个事实早就有了预感, 并且在最终的结论没有下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   心里空了一块。那曾经长久地陪伴着他的小兽不见了。   那块空洞,袁悦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填补——或者根本不能填补。   它是自己的伙伴,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至,那只毛丝鼠就是袁悦,它随着袁悦的喜悲而喜悲, 它能理解袁悦所有的心情。好几次他从睡梦中猝然惊醒,胸口像是被大锤狠狠锤了一下,疼得他睡不着。   医生说那不是器质性的疼痛,而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袁悦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消除这个“心理因素”。毛丝鼠是消失了,这个事实他已经接受。但事实带来的痛苦却没有办法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彻底消失。他时不时会在梦中想起这个事实,或者在家里看着某一处角落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那里永远不会再出现一只毛绒绒的小兽了。   他永远失去了它。这个事实就像是一个雷,它总在晴朗的时候突然降下来,降落在袁悦身上,令他痛得发抖。它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在一生中反反复复地提醒袁悦:毛丝鼠没有了,它消失了,因为你没有保护好它。   水滴渗进了泥土里,袁悦听到泥土疯狂吸收水分的声音,像是在土层之下埋藏着千百个幼嫩的新生命。那条老狗趴在他脚边晒太阳,眼睛盯着袁悦,脑袋随着他位置的变化而变化。   袁悦的手脚力气还是不够,艰难地移动了几盆花之后,暂时坐在椅子上喘气。   失去精神体的影响渐渐地开始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了。康复医生反复嘱咐他,必须每天都做康复训练,让肌肉和骨骼尽快适应现在的新状况。有研究人员来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参与他们的研究,毕竟一个失去了精神体却还能活着的向导很罕见,他们想检测他完整的康复过程。   袁悦没什么兴趣,直接拒绝了。他感觉到自己有种很难描摹的心灰意冷,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一天中最开心的大概就是秦夜时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了。   袁悦现在出门还要借助拐杖,他的平衡感似乎随着毛丝鼠的消失而受到了损伤。虽然医生确定地告诉他这是可以恢复的,但秦夜时比他还要紧张,各式各样的轮椅拐杖不断输送进入袁悦的家里,都快要摆不下了。   袁悦觉得,秦夜时认真得有些可怕。   秦夜时不让他动手干活,也不让他随便出门,每天最关注的就是一件事:今天好些了吗?   袁悦每一天都在慢慢恢复。他甚至认为自己恢复的速度太慢了,很对不起秦夜时的期待。   老狗蹭了蹭他的脚,呜呜地叫了一声,像是在询问。   袁悦坐了一会儿,决心继续干活。他正要把冲着自己张牙舞爪的巨型留蝶玉移到一边去,忽然看到了在阳台角落里的一个小花盆。   花盆他是熟悉的,只是已经忘记了它还放在这里。   巨型留蝶玉一共有两盆,都是宁秋湖从深圳南山区挖回来的。一盆是他的,一盆是袁悦的,养着它们一是为了给袁悦做研究,二是为了吃蚊子。宁秋湖那一盆没多久就死了,袁悦让他清理残骸,结果发现他又往花盆里种了些东西。   问他种的什么,宁秋湖不肯说。   但之后就没人再去打理了。那些没有发出的种子也早就死了。花盆里的土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大盆,袁悦拿起花盆想要把土倒出来,谁料手上没力气,差点把花盆砸在自己脚背上。   他歇了一会儿,突然失去了料理这花盆的兴趣。自己的那盆留蝶玉已经长得很大,他早就在考虑给它换盆了。留着这两个花盆也是无用,冷不丁看到的时候,还觉得难受。   扔了吧。袁悦心想,等秦夜时来了,让他顺便拎到楼下去扔掉。   呆在家里其实挺无聊的。袁悦在工作群里和同事聊了几句,又跟章晓发了几条微信,最后发现最闲的人是高穹,语音一条条地发过来。   高穹学会发微信语音没多久,对这个软件充满了天真的兴趣,不停地问袁悦:“喂?听到我声音吗?你知道我距离你多远吗?”   袁悦没理他。   看了一会儿周沙婚礼上拍的照片,袁悦觉得手上拄着拐杖的自己很难看,很扎眼。但是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秦夜时,始终紧紧跟在他身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以隐蔽的姿势略略张开了手臂,是一个护卫的姿势。   袁悦把照片放大,直到秦夜时的脸占满整个屏幕。   秦夜时和秦双双长得非常像,袁悦以前一直觉得姐弟俩这副五官放在秦双双脸上是非常好看的,但是放在秦夜时这儿,就显得过分秀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的原因,这个想法已经消失了。袁悦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久,最后确认:不女气,挺帅的。   所以自己到底有哪里好的?袁悦又陷入了这个无法解答的、困扰了他很久很久的问题。   就算秦夜时对自己有性反应,那也不能说明任何事情。就算自己曾经和他滚过一两次床单,同样也不意味着要为彼此负责任。袁悦有时候甚至很担心:秦夜时是不是把依赖、好奇和爱混淆在一起,还没有机会分清楚?   而且对他来说,谈恋爱,和一个人交心,跟一个人亲密到产生一起生活的念头——这些都太可怕了。一切都会变,外界的任何事情都会引起这种关系的变化。宁秋湖当时不辞而别,就算给他留下了这个房子,但带给袁悦的恐慌和自我怀疑,袁悦至今还没有消除。   秦夜时就像是一颗火种。毫无预警地落下来,自顾自地燃烧起来,把袁悦团团包围,却不让他觉得难受。   他想了一会儿,倦意涌了上来,便回到床上睡觉了。   精神不济令他很难仔细认真地思考问题,袁悦觉得这日子过得可以说得上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了。   做了一个和毛丝鼠、老狗一块玩儿的梦,在梦里哭了一会儿,袁悦被敲门的声音惊醒了。   他拖拖沓沓地走到玄关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秦夜时。   袁悦看着他,有些发愣:“剪头发啦?”   “好看吗?”秦夜时见他发现了自己的新变化,很高兴,晃了晃脑袋,“理发师说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挺好看的。”袁悦说了大实话。   经过刚刚对照片的细致观察,袁悦认为秦夜时的确是他见过的人里,极为英俊的那几个之一。英俊的人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我也得去剪了,长了不少。”   秦夜时走进门,正弯腰换鞋时听到他这样说,连忙接话:“我给你剪吧?跟上次一样。”   袁悦出院之后有一段时间不太乐意出门,那时候秦夜时自告奋勇地给他剪过一次头发。秦夜时说自己是第一次给别人剪,但剪之前看了很多很多相关的教学视频,并且买了假发回家练习,一定没有问题。袁悦将信将疑,结果剪出来发现还挺像模像样的。秦夜时还给他洗了个头,学足理发店小学徒的架势,十几分钟里问了几十次“水温合适吗”“要按摩吗”“这个力道可以吗”。   “那你下次带工具来吧。”袁悦说着,忽然发现秦夜时手里还拎着个小盒子。   盒子是纸盒,上面有几个透气孔,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有点儿细小的声音。   “外卖?”袁悦伸手要去拿,“还是烧腊卤味啊?”   秦夜时立刻收回了手,把盒子抱在胸前:“现在不能看。”   袁悦:“为什么?”   秦夜时:“气氛和场合不对。”   袁悦顿时警惕起来:“你不是又要求婚吧?”   秦夜时愣了一会儿,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了句“不是”。   袁悦被他好几次拿着伴侣申请的求婚弄得很不好意思,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问了。正要转身,秦夜时却站直了,开始拆那个纸盒子。   解开缎带之后,纸盒子就松了下来。秦夜时从盒子里拎出一个精巧的笼子。   袁悦脑子里轰地一响,差点没站稳。   他扶着墙壁,呆呆地看着那笼子里正抓挠身上毛发的小毛团。   那是一只和他的精神体几乎一模一样的毛丝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叨叨里忘了一个问题:正文最后一章出现的是陈正和吗?——当然不是啦!那是一个新的人,新的角色,只是很偶然(或者必然地)拥有了和陈正和一样的想法。 第108章 番外:明日(完)   灰色的小兽挠了挠自己的脸, 抓起笼子底部的一颗花生, 很沉迷地啃了起来。   袁悦一把从秦夜时手里把笼子抢过来,又怕笼子震荡令毛丝鼠受惊, 托着底部慢慢举到自己面前。   太像了。他在这瞬间突然鼻子一酸:真的太像、太像了。   它那会随着动作晃动的耳朵, 它圆滚滚的小屁股, 它尖尖的小小的爪子——袁悦愣愣地看着笼子里的毛丝鼠,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秦夜时吓了一跳, 连忙靠近他, 抓起自己衣袖给他擦眼泪:“不、不、不是想让你哭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不高兴……”   “不是……”袁悦抓住了他的手, 抬起头看他, “我很高兴, 我太高兴了。”   秦夜时很温柔地擦去了他的眼泪,袁悦无声的哭泣却停不下来。   他看着秦夜时,因为眼泪的缘故,面前人的轮廓都模糊了。但他却能记住秦夜时脸庞上的每一个细节, 和他看着自己时会露出的每一个表情。   袁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但他紧紧抓住这个小笼子, 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抱住了秦夜时。   这只毛丝鼠太像他那个忠诚的伙伴了。但世界上相似的毛丝鼠何其多,袁悦不知道秦夜时是怎么去找的,还有找了多久。他一定走过了许多地方,花了许多时间,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袁悦伏在秦夜时肩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   秦夜时是穿过了新希望学院里最美的那条路而来的,他闻得出来。   路的两旁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此时此刻,桂花开得正盛。秦夜时身上沾满了桂花的馥郁香气,他就像从一个甜蜜的、芬芳的美梦中走出来的一样,走到袁悦面前,把毛丝鼠交到他手里。   只要一想到秦夜时拎着这个小笼子,高兴又忐忑地走在那条路上,袁悦就哭得更厉害了。   秦夜时心头一片茫然。他知道袁悦很感动,但不知道自己给他送一只毛丝鼠会让他感动到失声痛哭。   他从袁悦手里小心地拿过了那个笼子,放在鞋柜上方,就着袁悦紧紧抱着自己的姿势,把他搀到了沙发上。   老狗原本卧在沙发上睡觉,察觉到主人的哭声之后溜下地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在袁悦坐下来之后立刻凑到了他身边趴下来,把脑袋搭在袁悦的脚背上。   “我送你这个,不是让你哭的。”秦夜时结结巴巴地说,“它、它就只有一个缺点。没办法变大。但是我的狼獾可以变大,我问过我老师了,他说这是可以训练出来的。”   他抽了几张纸,帮袁悦擦了脸上的鼻涕眼泪。   袁悦许久没这样大哭一场,有些累了,又有些怔,坐在沙发上仍由秦夜时料理自己。   他上一回这样嚎啕大哭,应该是在周沙和原一苇那边喝醉酒的时候。喝醉和大哭的原因都一样,因为宁秋湖的不辞而别。   袁悦是不习惯这样哭的。他甚至没有想过在秦夜时面前会哭出来。他比秦夜时年长,在秦夜时面前放声流泪,总让他觉得十分不对劲。   但已经哭过了,这点儿别扭反而消失了。他抽了抽鼻子,声音还带着点儿瓮声瓮气的鼻音:“那是你的狼獾,不是我的。”   “你看得到它,它就是你的。”秦夜时立刻接上了话,仿佛他自己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一样。   袁悦失去精神体之后,最大的影响还是体现在他的身体上。他仍旧可以看到别人的精神体,也仍旧可以触碰到,不同的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毛丝鼠了,他变得衰弱了。   然后,秦夜时说,狼獾也是他的。   袁悦盯着秦夜时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秦夜时被他又哭又笑弄得一头雾水,但至少他能理解现在袁悦的心情并不是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真的高兴吗?”   “高兴。”袁悦低声说,“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秦夜时很快回答,“我们之间,就不要说谢字啦。”   “要说的。”袁悦擦了擦鼻子,顺手摸了一把老狗的脑袋,“秦夜时,我以前觉得你挺……挺傻的。但后来又觉得,你这人虽然傻,但傻得很有意思。秦双双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弟弟?你俩一点儿也不像……”   他难得要跟秦夜时剖白自己的内心,但秦夜时显然对自家姐弟为什么性格相差这么大没有兴趣。他又扯了一张纸,先在老狗脑袋上擦了一下,然后握着袁悦的手,帮他擦干净手心沁出的微汗。   袁悦方才哭了一场,像是大大出了一番力气,连鬓角都湿了。   秦夜时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话,偶尔应和一声。袁悦很久没有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了。秦夜时几乎都要忘记他曾经是一个多喜欢胡乱讲话的人。周沙说文管委里只要有袁悦和章晓出现,就吵得不得了。秦夜时喜欢听袁悦说话,虽然他对袁悦分析他和秦双双性格迥异的原因没兴致,但只要袁悦呱嗒呱嗒不停讲话,他就觉得高兴。   就像是看到那些被剪秃了的花,再一次从根部重新生发新芽。   “那你为什么哭呢?”秦夜时问他,“你哭得那么凶,一点儿也不像高兴的样子。”   袁悦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我是真的高兴。有些东西失而复得了。”   “你那么喜欢毛丝鼠啊?”秦夜时心里产生了一点儿不好意思讲出来的嫉妒情绪,“怎么就不能喜欢喜欢我?”   “不止是为毛丝鼠。”袁悦小声说,“是为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失而复得了。”   秦夜时来了兴致:“什么东西?”   袁悦轻笑着摇摇头,不肯讲了。   秦夜时蹲在他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抬头看他。   “不喜欢我也行吧。”他眼神诚恳,像是在说一个永恒不变的诺言,“但是狼獾会永远保护你的。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和谁完成了伴侣申请,无论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它永远都愿意做你的保护神。”   他太过认真了,袁悦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瞬间又一次被某种不可见、不可说、不可理解的东西狠狠击中,心脏像是被什么抓了一把,但力道温柔,情意绵绵。   “毛丝鼠我是找了很久,我想让你高兴,想让你开心。”秦夜时还在絮絮地说着,“这没什么。真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只要你能振作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他没想过能从袁悦这儿得到什么回应,只是今天见到袁悦情绪崩溃的一面,这让他在糊涂之中又隐约摸到了一些清醒的脉络。   所以当袁悦又一次俯身抱着他的时候,秦夜时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顿时僵住了。   袁悦没说话,沉默地拥抱了他一会儿之后松了手,紧接着又在他额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那你呢?”袁悦问他,“你高兴了吗?你开心吗?”   秦夜时呆了片刻,心中有万千种情绪翻涌。他相信我了吗?他愿意接受我了吗?他开始在意我了,是吗?他懵懂地想着,答案靠自己却找不出来。   “不开心。”秦夜时低声回答,“但有时候也会高兴。我可能是生病了,你让我生了不容易好的病。”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袁悦再次俯身拥抱他。袁悦小声地对他说“对不起”,秦夜时胸膛起伏,终于抬手回抱了袁悦。   “没关系。”他可怜巴巴,又高高兴兴地说。   秦夜时其实是不会做饭的。   他用电话指挥家里的厨师做好了这样那样的菜,然后开着专车送过来,热气腾腾地呈给袁悦享用。   袁悦表示他可以做饭,完全没问题,但秦夜时不相信。   “我下个月就可以回单位上班了。”袁悦说,“你别把我看成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   “这么快?”秦夜时吃惊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歇够了没有?”   袁悦心想我这又不是伤筋动骨,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三个多月,够了。”   “再歇一百天。”秦夜时仿佛一个独裁的君主,大手一挥,掏出自己的手机,“我让我姐跟你们馆长打声招呼。”   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了。   袁悦摸了一会儿老狗的尾巴,想起那个亟待处理的花盆,起身走到阳台上去。   拉开推拉门,他立刻听到了从手机里传来的高亢女声。   “不说袁悦,说说你吧我的亲弟弟。你把我的私人手机号码给蒋乐洋干什么!”秦双双在那头中气十足地大吼,“你还告诉他我的生日?他送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生日不是我说的。”秦夜时避重就轻,“蒋哥送了你一辆车啊,不好吗?你的车上次出勤的时候,不是被撞了吗?蒋哥很关心你的。”   “超标了!”秦双双说,“太贵了!我不敢开!我怕被双规!”   秦夜时:“……哦,所以,你其实还是高兴的?”   秦双双:“不高兴!我就算永远不嫁人也不可能选择蒋乐洋,你想想蒋维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你能忍?”   秦夜时:“哦……所以,你不是不喜欢蒋哥,是顾及到蒋哥的家庭条件?”   袁悦在一旁听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地播放各种狗血伦理爱情剧了。   秦双双被秦夜时的理解能力气得半死:“我告诉你,那个私人号码我不用了,新号码我一会儿发给你。你以后看着办吧。”   在秦双双挂断电话的前一刻,秦夜时再一次询问:“那你跟馆长打个招呼吧,打了招呼我就不告诉蒋哥了。”   秦双双没回答他,但是扔下座机听筒的声音连袁悦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夜时很是遗憾,慢吞吞把手机收回兜里:“我姐,脾气,就是暴躁。”   袁悦之前都没怎么意识到蒋乐洋对秦双双有意思,这会儿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蒋乐洋和你姐怎么回事啊?”   秦夜时拉来两个小板凳,两人亲亲热热地坐在阳台上,在秦家特制病号饭送来之前,热切地交流和讨论了秦双双的绯闻。   晚饭吃完之后,秦夜时还要赶回单位去值班。   因为警铃协会这件事情,技能大赛暂时中止了所有程度。现在尘埃基本落定,暗处的仍旧回到暗处,明面上的隐患倒是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技能大赛重新开始筹备,秦夜时是危机办参与其中的主要人员,工作非常忙。   袁悦在逗那只毛丝鼠玩儿。毛丝鼠很亲人,并不排斥袁悦,它也特别喜欢窝在袁悦的手心里,蜷曲着身体,睡成一个毛绒绒的圆球。   “我走了。”秦夜时整了整背包的带子,“再见。”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古怪。   “再见。”秦夜时又说了一遍。   袁悦把毛丝鼠放在桌上,坐着冲秦夜时招了招手。秦夜时立刻走到他身边,犹犹豫豫地低了头。   他给了袁悦一个很轻的吻,但离开之后又觉得意犹未尽,又亲了几下。   “太讨厌加班了。”秦夜时叹了一声,直起腰来,伸手去摸袁悦的脸,“还没有加班费。”   他觉得袁悦瘦了许多。原本就够瘦削了,现在比之前瘦得更厉害,他能清晰地摸到袁悦下颌的骨头轮廓。   袁悦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指。   “加班结束之后来吃早饭吧。”他说,“不要你家做的了。我去给你买。新希望食堂你还没吃遍吧?”   秦夜时立刻否决了:“不行……”   “我可以的。”袁悦语气温柔,不容置疑,“相信我,好吗?”   他又吻了吻秦夜时的手背。   秦夜时这下完全没有拒绝的能力了。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发晕:“那你不要走太远,记得用拐杖,不行的话就找我,或者找严谨……”   他唠叨了半天,手机铃声响了几遍,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下楼之前,他记得袁悦的嘱咐,拎起了装在垃圾袋里的花盆。   楼下就有一个垃圾桶,秦夜时把垃圾扔了进去,快走几步回身抬头。   袁悦果然在阳台上看着他。   两人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地挥手,但又像是交换了无数的言语。   秦夜时闻到了空气里浓郁的桂花香气。两三颗星子挂在天边,图书馆里灯火通明,一只流浪的白猫在灌木丛里探头探脑,喵喵地低叫,询问着这位久久伫立不肯离去之人的心事。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揣着怦怦乱跳的心,转身跑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那只白猫在灌木丛里头守了半天,等到周围没人了,迅速窜出来,开始扒拉垃圾桶里的东西。   搁在最上面的是被垃圾袋裹着的花盆,它翻找得很粗鲁,没几下就把花盆给拱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   白猫被吓了一跳,推着垃圾车过来收垃圾的中年人也吓了一跳。   猫飞快跑走了,那中年人絮絮地骂了几句,低头时却发现了脚下一点儿亮晶晶的闪光。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戒指。   中年人随手把戒指揣进了怀中。这么好看,拿回去给老婆玩玩。他一边打算着,一边从垃圾桶里往外倾倒垃圾。   他干活正干得认真卖力,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飞跑回来的人影,被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不要乱跑噢!”中年人吼了一句。   秦夜时握着手机,气喘吁吁地道了个歉。   他在楼下徘徊,直等到那个中年人离开了才敢拿出手机,拨通了袁悦的号码。   “袁悦。”他急急忙忙地问,“你是喜欢我了对吗?你愿意签伴侣申请了是不是?我现在没带着,但我放在危机办里了,我明天就拿过来给你签……”   袁悦在电话的另一头哭笑不得:“你不是去加班了吗!”   “不行,我要问清楚。”秦夜时非常执拗,“我这个人不太懂这种事情,我想要你说清楚。”   他讲完了,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袁悦的回答。   “……都亲过了还不算吗?”袁悦小声说。   秦夜时立刻回答:“不算的。你要说清楚一点儿我才明白。”   袁悦沉默了片刻:“是。”   秦夜时:“是什么?”   袁悦有点儿恼羞成怒的意思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秦夜时:“我想的什么样?”   袁悦:“我有点儿喜欢你了!就这样!”   秦夜时捏着手机,笑了出来。   “真的呀?”他一边傻笑一边问,“你别反悔。我录音了的,你可不能反悔。”   袁悦:“……去加班吧你!明天再说!”   秦夜时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地,总算是挂了电话。   在挂电话之前,他郑重其事地,跟袁悦说了一句“我喜欢你的”。   “你最好录下来。”他叮嘱道,“什么时候想听都不耽误。”   (《明日》·完) 第109章 最后一个番外(全文完结)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高穹, 在即将离开危机办的时候, 被同事叫停了。   “高穹。”同事吞吞吐吐,“有件事, 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讲。”   高穹:“应该。快讲。”   他赶着下班, 然后绕路到网红店排队买章晓最近很喜欢的奶茶。又是一个周五, 一个快乐的周五,他要做好一切准备等待章晓回家。   同事说了一串数字:“这个是不是你家电脑的IP啊?”   高穹回想片刻:“是的。”   这是危机办配发的最新电脑, 是单位福利。他用得不多, 一般都是章晓在家里看电影玩游戏。   同事:“上个月,这个IP登录了一个非法网站, 有五十多次吧。”   高穹:“色情网站?”   他一边问, 一边回忆上个月的几个周末, 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章晓都干了些什么。确实是在上网,还一边浏览网站一边在卧室里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高穹那时候在晾晒被子,为冬天做准备,所以没怎么管他在笑什么。   同事:“不是色情网站, 但也差不多了。”   高穹:“!”   等问清楚章晓到底看的什么东西, 高穹的下班时间已经推迟了将近一个小时。   其实这段时间危机办的工作是很忙的, 但高穹是实习期,安排到他身上的事情不多。危机办之所以忙,因为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就要开始了。   因为警铃协会的事情,技能大赛的筹备一度停止。危机办和统计局那边合作了一段时间,利用技术手段,在报名的数万名哨兵和向导之中, 筛查出数千名疑似警铃协会成员。消息公布出来之后,除了给哨兵向导群体带来震动,更严重的舆论问题则发生在普通人之中。他们质疑筛查的技术手段存在侵犯公民的自由通讯权和隐私权的可能性。   统计局不得不多次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技术手段引发的质疑。但由于他们的确是通过监控报名人员的通讯信息来获取情报,结果越描越黑,根本解释不清楚。   虽然哨兵向导群体里对这个手段也存在一定的质疑,但显然,他们认为能够清除警铃协会这样的危险分子,即便侵权也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总之,这一部分人员被清除出技能大赛的参赛名单之后,技能大赛再次恢复筹备。   在秦双双的帮助下获得了新身份的高穹也报名参赛,他的向导自然是章晓。他是危机办选送的代表人员之一,可以不经过常规选拔,直接进入决赛圈。章晓训练的时间非常有限,高穹有空就到新希望去找严谨,拜托严谨陪着他进入训练系统去熟悉战斗环境。   回去的路上,高穹收到了技能大赛组委会统一发送的信息:大赛将于下周五正式开始。   他有些高兴:章晓暂时不用去上班了,因为参赛,他可以休假半个月。   回到家里,高穹发现章晓已经到家了。玄关放着章晓乱摆的鞋子,他人躲在卧室里,仍旧哈哈哈地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高穹深吸一口气,换了鞋,放下奶茶和晚餐,稳步走进卧室。   章晓背对着他俯卧在床上,笔记本电脑开着,是一个直播网站。   一个英俊的男人正蹲在草地上,跟一只熊猫推手玩儿。   “章晓。”高穹冷静地开口。   章晓大吃一惊,在跳起来之前啪地一下关上了电脑。   他回头看高穹,脸上带着做了坏事被揭穿的尴尬:“看会儿电影。”   高穹冷冰冰地看着他:“那不是电影。那是违法的直播网站,以稀有的精神体为直播卖点。危机办已经检测到了我们家电脑的异常登录行为……今天小高告诉我,你还在网站上给直播的那个什么谁,打了五千块钱!”   章晓一时间不敢说话,揪着被角捏来捏去:“那五千是管委会提前给的工资……不在我们的生活费里头的。”   高穹倒不是为这五千块钱伤心。   “以后不许上了。”高穹说,“那个什么谁,不就是帅了点儿么?秦夜时都比他好看。”   章晓想了想,说:“我没看他。”   高穹:“那你看什么?”   章晓:“我看熊猫。”   高穹:“……动物园不是有吗?”   章晓:“它会变小!”   高穹:“什么?”   章晓兴奋起来,摊开掌心跟他比划:“他那只熊猫,可以变成手掌那么大,能在人的胳膊上爬,太太太太可爱了!”   高穹很不高兴:“不就是一只长毛的四脚兽吗?我有,你也有啊。恐狼比熊猫还小,你看它就行了。”   章晓:“恐狼没熊猫那么可爱。”   高穹:“……不许再看了!”   章晓怒了:“你在命令我吗?”   高穹也怒:“反正不许看!”   两人吵了一架,开始了相识以来的头一次冷战。   周末整整两天,两人没说一句话。等到周一要去上班了,高穹忍不住软下来,送章晓出门的时候生硬地说了一句:“你喜欢熊猫,我给你搞一只回来养,不要看,不要打赏了。”   章晓:“那你会坐牢。”   高穹:“……熊猫有什么好的啊?比我的恐狼还好吗?”   他的语气有些可怜,章晓的气其实也消得差不多了,把半开的门关上,回头亲了高穹一下。“我就看看,不打赏行不行?”   “不行。”高穹说,“利用精神体来公开娱乐是违反哨兵向导安全守则的。你这个网站不合法,已经被危机办的人监测到了。”   章晓蔫蔫的,垂头丧气,去上班了。   因为违反了哨兵向导安全守则和网络直播规范,那个直播网站很快就被关停。精神体一旦开始被用于公开娱乐,将会带来十分严重的安全隐患:那些珍奇的、少见的精神体的经济价值将会直接影响到哨兵或者向导的人身安全。几年前曾有记者发现,在暗网里有一个组织专门搜集精神障碍的哨兵和向导,并且使用药物让他们的精神体不断产生异变,以此来享乐或录制视频出售牟利。高穹在实习期期间看了一些危机办内部的培训资料,吃惊地得知在他们难以接触的互联网深处,还有不少这样的组织,在窥伺着那些稀有的精神体。   他倒不觉得自己值得担心,因为能抓住他恐狼的人真的不多。   但他觉得,章晓的叶麂太可爱了,他非常危险。   到了单位,高穹被部门领导叫过去,交给他一张排班表。   他除了正常参加技能大赛之外,在闲暇时间,还要负责技能大赛会场的一些安保工作。   高穹:“……这不合规范吧?”   领导:“人少,没办法。算加班费的。”   高穹立刻就答应了。   他翻了一下排班表,发现自己负责的地方有一个VIP休息室。   “就是那个明星哨兵萧乐水的休息室。他不参加比赛,是来当向导组裁判的。”领导说,“你没听过吗?他很有名的,精神体是一只熊猫。”   萧乐水担任技能大赛裁判的消息早就在网上传开了。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他也对这一次比赛充满了期待。“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我的向导。”萧乐水在镜头前笑得十分温柔,“技能大赛的赛场上聚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向导,我很期待这一次比赛,或许还可以翻开我的人生新篇章。”   他的发言让向导组的女孩们全都疯了。   负责向导组秩序维护的秦夜时在微信群里罕见地骂人了:“有人居然扇我耳光!因为我拦着她不让她进入VIP通道!她们还拍下来,说要发到网上,她们在威胁我!”   外勤组微信群里的姑娘们:“哎呀不要说这个了,你拍到照片没有?真人帅不帅啦?”   高穹听完了语音,挺直腰杆,站在萧乐水的休息室外头。   真人帅不帅?他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还行。   人和善不和善?他也可以摸着自己良心说,也还行。   章晓给他发来信息问他现在的位置。高穹没告诉他自己就在萧乐水休息室外头,只说了让他先去向导组的会场报到,他工作结束了就去看他比赛。   章晓:【那个不重要。你看到萧乐水了吗?】   高穹:【没看见。】   他得意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了——萧乐水是向导组的裁判,章晓就在第一批参赛的人里头!   萧乐水坐在裁判席上,面带笑容,环视四周。   无论长相还是身材,向导组的向导们质量都很高。他很满意。   和其余的裁判一样,他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拥有熊猫这种精神体的哨兵是非常罕见的,因而当这只黑白相间的滚滚出现在会场上,只听偌大的一个体育场里,欢呼声像海浪一样一层层堆叠起来,响彻全场。   萧乐水始终带着笑容,打量着站在体育场里头的向导。   站在队伍末尾的一个年轻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萧乐水闭了闭眼睛。他在现场汹涌澎湃的精神体力量里,感觉到了一种很清爽的气息。   那是从一个活泼的精神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充满精力,而且十分快乐。四蹄瘦削却有力,贝壳般的耳朵和小小的角,都显示着它的稚嫩与天真。   萧乐水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叶麂的主人正呆呆看着自己——身边的熊猫。   他看得十分入神,还带着些傻且呆的笑,眼神落在那只熊猫身上,根本移不开。   萧乐水心动了。真可爱……他冲那个年轻人笑笑。多年轻,多可爱啊,人也是,精神体也是。他心想。   但,那位年轻人对熊猫太过专注了,显然没有察觉到萧乐水的示意。   高穹和同事换班之后,匆匆赶到向导组的会场。他很担心章晓,为了维持现场的秩序,负责安保工作的哨兵全都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高穹怕章晓会紧张。   才刚刚抵达向导组的会场,高穹就停下了脚步。   他感觉到了来自叶麂的力量,清新的,温柔的,像春风一样,带着山谷里的晨光与水汽。   章晓站在会场中央,抬头看着裁判席。   所有裁判都打出了最高分。   他所表现出来的向导精神体力量,是这个赛场上最强大的。偌大的会场里,所有的躁动不安全都平息了,就连萧乐水也觉得自己心中充满了宁定与平和的情绪。   高穹站在场边,等待着章晓跑过来。萧乐水就坐在裁判席上,他看到了。   解说员报出章晓的得分时,他笑得特别开心。   “章晓!”高穹在场边喊了一声,章晓果然冲着他奔过来了。高穹把他紧紧抱住,在他脑门狠狠亲了一口:“这么厉害!”   “这是基础。”章晓挺不好意思的,连忙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接下来的那一场是考察向导精神体其余能力的,我没办法参加。”   他能打破欧得利斯壁垒,也能修复受损的精神体。但这两个能力都没有办法在现场展现。   章晓振作精神,笑着说:“可是我得分很高,可以进入决赛的。”   高穹也很高兴:“那你一会儿去看我比赛。”   下一批参赛人员开始进入会场,章晓和高穹手牵着手离开了。   除了和章晓一起参赛之外,高穹还报了个人的哨兵组比赛。   章晓一点儿都不担心高穹独立参赛的能力。他的恐狼只要一出场,其余的精神体就连动都不敢动了,胜得毫无悬念。   因为毫无悬念,因而就没什么观赏性了。   章晓在场边等待了一会儿,还没到高穹上场,有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让他到一边去说话。   章晓一头雾水,见那人亮出了危机办的标示,以为有要紧事,便跟着去了。   离开会场没多远,他远远就看到了萧乐水和他的熊猫。   章晓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兴奋起来。   “萧先生想跟你说几句话。”那人说。   章晓嘿嘿笑着,大步往前走。   萧乐水摸着自己熊猫的背,很满意地看着章晓冲自己大步走过来。   不错不错,腿长。不错不错,腰细。长得也挺好看,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尤其是那个笑,带着崇拜,带着狂喜,哎呀——萧乐水脸上是温和的表情,心里早已经乐倒了。   肯定能被自己吃下。他想,刚刚场边跟章晓抱在一起的哨兵,连精神体都没有释放出来,显然比不过自己。   但那个向导没有再靠近了。   他停在距离萧乐水大概三米远的地方,一脸傻笑,看着熊猫。   “过来呀。”萧乐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很磁性地说,“这么远,我怎么跟你说话。”   话音刚落,他突然觉得浑身一冷,像是有什么古老的巨兽凭空出现,令他心头窜起了一种怪异的恐惧。   萧乐水退了一步,忽见面前的向导身边,不知何时,叶麂又出现了。   两人所在的通道里仿佛灌入了温暖的空气,萧乐水的恐惧又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你的熊猫……可以变小吗?”章晓问,“手掌那么小的。”   “不行。”   章晓顿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我特别喜欢滚滚!”   萧乐水心说有戏!连忙一挥手,让熊猫起身走近章晓:“它也喜欢你,真的,刚刚在场上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很高兴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熊猫往前走了几步,章晓就退了几步。叶麂站在章晓前方,像是想保护他。   章晓扶着墙,有些紧张:“别、别过来。”   萧乐水:“我没恶意的。”   章晓:“我知道,我知道……我怕哨兵的精神体。”   萧乐水愣了:“啊?”   章晓:“无论大小,只要是哨兵的精神体,我都怕。我不能靠近的,我、我会晕过去。”   萧乐水:“……”   他满腔新生的热情与朦胧爱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废柴……一个废柴!他在心里怒道。   但脸上还是春风和煦:“哎呀,那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工作啊?”   他没等到章晓的回答。有人在走廊尽头,喊了章晓的名字。   萧乐水抬头,看到了方才与章晓亲昵拥抱的哨兵,以及站在哨兵脚边的一头灰白色小狼。   然后他就看着章晓连连后退,留恋不已地看着自己的熊猫:“唉,再见啊,滚滚。”   “章晓!”那哨兵又喊了一句,“过来!”   章晓终于转过头,快步跑了过去。他的叶麂甩开四蹄,欢快地在后面跟着。   萧乐水看着他靠近了那头狼,看到那头狼摇晃着尾巴,咧开嘴,伸出爪子在叶麂背上摸了几把,看到章晓也弯了腰,拍拍那狼的脑袋。   ——骗子!萧乐水心头大怒:他还说自己怕哨兵的精神体!   他胸膛起伏,怒气冲冲,转身走了,并且决定在接下来的比赛里,给章晓打低分。   高穹看着萧乐水离开的背影,问章晓:“那是熊猫,你怎么不过去摸摸?”   “我也就电脑上看看视频。”章晓说,“确实想摸,但要是靠近就得口吐白沫晕过去了。”   高穹愣了一会儿,心头一片清爽畅快。   他揽着章晓的肩膀,在他耳边吻了吻:“你完蛋了,不看我比赛。回去收拾你。”   “我知道你赢了。”章晓笑着说,“你肯定能赢的。”   高穹先前因为熊猫生的气已经无影无踪了。两人缠手缠脚地揽在一起往前走。走廊上空无一人,进入会场的几个入口隐隐有欢呼声传出。   “秦夜时出场了。”章晓突然说,“今年师姐不参加,他会不会是冠军?”   “不会。”高穹肯定地说,“冠军是你男朋友我。”   章晓想了想:“你要是拿了冠军,我们去哪儿庆祝?”   高穹也认真思索了片刻。   “我要是拿了冠军,你再给我写情书吧。”高穹说,“一万字的。”   章晓:“……你疯了你!”   高穹低头亲他眉角:“写不写?写不写?”   章晓推开他,笑着大叫:“你不要小看秦夜时!”   “给我点儿希望啊。”高穹低声说,“为了一万字的情书,我也要拿冠军的。”   章晓勾住了他手指:“好,答应你。”   高穹心里头充满了欢喜,但两人已经走到入口的光亮处,牵牵手还行,亲吻这样的亲昵动作他就不好意思做了。   “我要那种,看了之后心里特别高兴的情书。”他小声说。   章晓和他拾级而上,从略显昏暗的走廊,一步步走向光明敞亮的会场。   “那你呢?”他问高穹,“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写个让人高兴的情书?你已经学会很多字了!”   “写什么?”高穹反问。   章晓奇道:“我怎么知道?就写你想跟我说的话呗。”   “……那挺短的。”高穹说。   章晓有些好奇:“有多短?说来听听?”   “章晓同志,我永远是你的哨兵。”高穹说,“从生到死,我都爱你。”   拉起章晓的手,高穹吻了吻他的手背。   “短吧?讲完啦。”他笑着说。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番外!至此,全文完结! 四舍五入,就算它是50万字吧。 接下来就是《黑道大哥的小绵羊》第二部,还有六月会开的《杀手X厨子X清洁工》了(来收藏一下嘛~) 许多的话都在前面说过了,在评论里也跟大家一起讨论了许多问题,看到大家的评论真的特别开心,你们喜欢的人物也是我喜欢的,甚至你们不喜欢的人物,也是我喜欢的。他们都是我创造的,就像他们真的生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一样。 所有的角色里,我自己觉得最难忘的是梁君子。他祝愿高穹永远、永远都自由自在,我也祝愿阅读到这里的你们,永远、永远都自由自在,没有桎梏,没有束缚,想去的地方都能够抵达。 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很快乐,希望阅读它的你们也是。 下个文再见!大家拜拜! 第110章 中秋节番外   一   今年中秋,各部门联合搞了一次直播的中秋晚会,危机办所有的人都不能休息,全体值班。   高穹被分到了秦夜时的那一组,负责晚会现场贵宾席的安保。   接到值班通知的时候他骂骂咧咧,但看到秦夜时给出的加班费和补贴标准之后,他立刻闭嘴。   “要是天天都中秋节就好了。”   秦夜时疲倦地瘫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有气无力:“那我不如去死。”   秦双双打算把他的职位提一提,以“组织考验你”的名义给他安排了无数的工作。在今天下午抵达会场进行安保之前,他已经在中央公园附近的地底人聚居点周围潜伏了48小时,就为了抓住乱贴各种大字报的人。   “抓住了吗?”高穹问。   “没有。”秦夜时揉了揉太阳穴,“他们能进地底人的聚居点里藏着,我可不管走进去。地底人疫苗一支都没批下来,还想让我以命去拼,有毛病。”   高穹整理好自己,在镜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他没什么机会穿这样的黑西装,这次穿上了,惊觉自己原来确实是个非常帅的男人。   不比章晓钟爱的那些男主播逊色。   他心里冒出个不太靠谱的想法。听章晓说过,当网络主播十分赚钱,有人一天能挣他一年的薪水。   懊恼的是,别的主播都用自己的精神体招徕观众,自己的恐狼却不能随便放出,是为一大遗憾。   这场晚会虽然是直播,但却不公开售票,全都是内部消化。章晓拿到了一张VIP席的票,舒舒服服开开心心地看了一晚上的节目。   高穹坐立不安,心里只记挂着一件事。这是他和章晓在一起之后,安安稳稳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他所在的位置角度很好,稍稍踮脚就能看到章晓。   于是在工作间隙,他忍不住给章晓发微信。   高穹:看到你了   高穹:为什么站椅子上   章晓:看到熊猫了!!!!!!!!   章晓:[嘿嘿嘿.jpg]   章晓:可爱!!   章晓:我的命!!!   高穹:[语音]   章晓:椅子上看得远   章晓:太吵了听不到你说什么   章晓:啊!!!!那么小的熊猫!!   高穹:看到我没有   章晓:太可爱了吧它跑下来了!   章晓:我摸到了!!!!   高穹:????   章晓:我们买一只回家养好吗   章晓:看到你了你不要玩手机好好工作   高穹:帅吗   高穹:我   高穹:……   章晓没有回复。   二   晚会结束之后先把人按在怀里又揉又捏一顿,高穹揪着章晓的鼻子问:“为什么不回复我?”   “直接讲就好了,不要这么扭捏。”章晓说,“你最帅。”   高穹:“你这样……是不是叫作敷衍?”   章晓:“不是,我说真的!”   高穹眯起眼睛,示意他先亲自己两口。   两人在休息室旁边的走廊上亲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秦夜时披着外套从他俩身边匆匆跑过,响亮地骂了一句:“回家再亲不行吗!碍眼!”   章晓:“你去哪儿?袁悦在B出口等你。”   秦夜时:“我知道!但是那个贴大字报的人又出现了!”   高穹对那位令秦夜时和秦双双都很头疼的人有一点儿印象:“是那个……什么地底人权益保障会的负责人梁蝉老师吗?”   “什么老师啊!”跟在秦夜时身后跑过的小队成员一个个面带愤恨与疲倦,“就是个骗子!”   高穹和章晓目送他们离开,从休息室里拿了几个果子,手牵手回家了。   路上全都是参加晚会后回家的人与车,几条道路都严重拥堵。   公车司机无可奈何,开门让众人下车。   这里距离他们的家还有很远,高穹和章晓即便想打车也走不了。两人正在茫然四顾时,忽然有人在一旁招呼:“高穹?章晓?”   他们回头看了一阵,终于认出面前戴着鸭舌帽的是丧尸博物馆的馆员,他们平时都称呼他小陆。   两人还在文管委工作的时候,丧尸博物馆就在负十八层楼上,他们常常见面。   “我带你们抄近路。”那位年轻的半丧尸人笑着说,“这一带是半丧尸人活动的区域,我熟悉。”   他果真带着两人往巷子里曲曲折折地走了进去,一路随口问了彼此许多近况。   “你们在这里办活动么?”高穹和章晓耳朵灵,越是远离大路,越能听到从街巷之中传来的歌声与笑声。   小陆告诉他们,今晚的中秋晚会虽然有特殊人类的代表参加,但是没有一个普通的半丧尸人够资格得到邀请函。   “毕竟我们长相不太好看。”他指着自己的脸笑道,“这晚会还得直播,不太方便。”   高穹和章晓没吭声,只是默默互看了一眼。   纵使现在大量的特殊人类已经得到了很多公平待遇,但在绝大部分人不会想到的细处,他们仍在遭受歧视。   “过了桥之后可以打车。”小陆用手指顶了顶自己的鸭舌帽,指着河对岸说,“别坐公车了,太拥挤。”   他和高穹、章晓年龄相仿,但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的浅黄色。这是丧尸病毒入侵视神经表现,它能令半丧尸人在黑暗之中拥有更强的视力。   这位曾经的同事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章晓不知道在半丧尸人之中他是否算得上英俊,但以他和高穹的审美来看,他在未被丧尸病毒影响之前,应该是一个长相十分端正的男孩。   章晓转头看了眼高穹,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想法。   “我俩回家也很无聊。”章晓说,“我们可以参加你们的聚会吗?”   小陆愣了一下,收回指着对岸的手。   “我们的……半丧尸人的活动?”他笑了一声,“我应该是听错了?”   “没听错。”章晓抓起他的手。他的手上长年戴着手套,以保护脆弱的皮肤,那双手套贴合骨骼,是半丧尸人的第二层皮肤。“走吧走吧。”他笑着对小陆说,“我听说半丧尸人的舞跳得非常好。”   小陆还是没反应过来。   高穹也凑近了:“我和章晓可以表演节目。表演恐狼调戏麂子,很精彩的,我的狼有一百多种调戏麂子的方法。”   章晓:“……表演什么???”   三   很多年过去之后,高穹还是会想起这一年中秋的夜晚。   月亮像一个圆而胖的蛋黄,贴在了宝蓝色的夜空里。在城市边缘的废墟里,他和章晓跟许多半丧尸人一起围坐在火堆边上,在微微发凉的秋日晚风里互相依偎着,为一对完成求婚仪式的情侣欢呼。   就像地底人群体里会有情侣一样,半丧尸人群体里当然也会存在爱情。   年轻的男孩为心仪的少女戴上了银色的戒指。他们摘下了手上的手套,十指相扣,在月光下拥吻。   高穹其实在应长河家里过过中秋节。   有时候还是和文管委的人一起过的,原一苇做了一桌子的菜,应长河想霸占电视看蜘蛛侠,但周沙控制了遥控器,她一定要看恐怖片。   那时候也很开心,但这一晚上,他是最开心的。   以往的岁月里,他身边没有章晓,也没有这么多热闹而新鲜的事情。   半丧尸人开始跳起了舞,小陆朝着高穹伸出手:“去跳舞啊高穹。”   “我不会。”高穹摆摆手,“我从来没学过。”   片刻之后,还坐在原地的就只剩下高穹和章晓了。   章晓抓抓下巴:“我没跳过,但我学过。”   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郑重其事地弯下腰,冲高穹伸出手。   “我是否能邀请你共舞,高穹先生?”   高穹呆了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请你和我一起跳舞。”章晓的脸庞被跃动的火光映得发亮,“试一试吗?”   高穹没有兴趣,他想拒绝,但在开口的前一刻,他的心却微微一动。   章晓问他:试一试吗?   这些从未学习过,从未尝试过的事情,他的恋人伸出了手,对他询问:试吗?   高穹一把抓住了章晓的手,就着那股力量站起身的时候,将章晓拽入自己怀中,低头吻了他。   “好。”他低声笑了,“那就试一试。”   章晓抚摸着他的耳朵,无比认真,无比诚恳:“你今晚特别帅。”   高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把章晓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只属于清风与绿林的美妙气息,像千亿颗从天而降的星辰,或者温暖柔软的春风,完全将他裹挟在内。   章晓教他迈开第一步。高穹甘心而顺从,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心,如他所说,迈出了第一步。 第111章 微博番外   秦夜时终于升职,为表庆祝,秦双双请危机办的人吃了一顿挺好的饭。   “腐败。”秦夜时把鲍鱼夹到袁悦碗里,抬头对秦双双说,“这桌饭的规格已经……”   秦双双:“……再多讲一句就别吃了。”   秦夜时立刻闭嘴,把桌上贵的好的全往袁悦面前推。   餐桌上气氛热络,秦夜时把周沙、应长河和章晓也请了过来。这几位虽然不是危机办的人,但和他关系不错,都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   周沙不听打听秦双双的情感生活现状,秦夜时一肚子八卦想说,被秦双双瞪了回去,无法表达一句话。   应长河带来了一瓶酒,酒香浓郁,是陈年窖藏的干红。   章晓吃个不停,没怎么说话。高穹喝了酒,感觉滋味有趣,灌了他两杯。   饭吃完,章晓整张脸都泛红,倚靠在包厢门口,呆呆看着高穹和秦夜时在走廊聊天。他身上都是酒气,头有点儿晕,脑袋里像是塞了一个气球,涨满了古怪的、不好把握的气体。他现在只想立刻回家洗澡。   在一旁的秦夜时简直烦死高穹了。   “我刚升到副主任的位置,你就要我给你开后门放长假?”他压低了声音,“不行,不可能的,你把半丧尸人类聚居点那单连环杀人事件解决了再说。”   回家的路上高穹一直在叨叨。那起连环杀人事件案情复杂,非常棘手,短时间内不可能解决。   他想拿长假,是因为章晓说现在这个季节,在云南可以看到麂子。跟章晓去云南,去看章晓印象中的山川、树林和各种生物:这个念头在他心底盘桓了许久,终于等到章晓得到长假许可,他是铁了心要在秦夜时手里抢假的。   反正以前霸王假请的次数也不少,再多一次也没什么。他厚着脸皮想。   章晓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两人在深夜的地铁上坐着,整节车厢除了他俩之外,没有一个人。   “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酒了。”高穹心里有些愧疚,“你酒量这么差。”   章晓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含糊地应他:“不差……我很好……”   “嗯嗯。”怕他坐的不舒服,高穹揽着他的腰,“你很好。”   叶麂也一脸茫然地趴在章晓脚边,小脑袋枕在高穹的鞋面上。   高穹正盯着叶麂看,怀里的章晓动了动,朝他抬起头。   两人凑得太近了,章晓泛红的脸和湿润的眼睛都近在咫尺。他扒着高穹的肩膀去吻他。   高穹没动,微微闭目接受了这个吻。   章晓似乎是觉得不过瘾,唇面的摩擦仍旧不足够,抬手捏着高穹的下巴让他张开口,然后将自己的舌尖探进里头,软软地缠卷起来。   背脊一紧,高穹下意识将他抱紧了,几乎要把他压在自己怀里似的,加深了这个潮湿的吻。   章晓喃喃地说着“我特别好”之类的话,捏着高穹耳朵,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乳尖硬了,隔着春季不厚不薄的衣物,在高穹胸前顶着,压着。   高穹知道他下面也硬了,连忙按住章晓,低低呵斥一句:“这是在外面!”   章晓被地铁晃得脑袋更加昏沉了,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压不住的热源,给他不甚清醒的脑子一些力气,要把高穹的兴致也撩起来。但高穹还是制住了他,没让他继续乱动。叶麂已经消失了,章晓醉得厉害,没办法维持叶麂的形态。   下了地铁再出站,高穹干脆背起了他。   章晓在他背上没再乱动了,但两只手起劲地乱摸,牙齿还在高穹耳骨上啃来啃去。   “咬疼我了!”   章晓顿了顿,安抚似的摸了摸他后脑勺,继而伸舌头去舔。高穹被他舔得浑身冒火,章晓那根还鼓胀着,贴着他的背脊,随着他的每一步而不停擦蹭,是赤裸的挑逗。   偏偏章晓又是迷糊着的,话都说不清楚,舌头舔完了又伸手去挠他耳朵:“高穹……你……你吃不吃卤猪耳朵。”   高穹被他弄得又痒又酸,忍不住笑出声来,磨了磨牙,加快脚步往家里去。   到家后将门关上,章晓躺在沙发上呆看着天花板,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的麂子呢?”   冷风把他吹的清醒了一些,此时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精神体,话音刚落便看到沙发边上有一团轻雾缓慢涌动。正要伸手触碰,高穹已经脱了上身衣服,大步走过来,挥手扰散了那团白色轻雾。   “我麂子……”章晓皱眉瞪着他,高穹一言不发,直接跨在他身上,笑了一下,咬住他嘴唇。   章晓在他身下轻抖,呻吟声从口唇缝隙里头溢出来。高穹隔着裤子,抓住了他硬热的部分,一声不吭就开始动作。   被酒精与室内温暖蒸腾得越来越热的身体已经沁出薄汗,隔靴搔痒一般的揉捏动作非但无法压制欲望,反而将它撩拨得愈加轰烈。   高穹的手原本是凉的,渐渐也带上了热度,探入身后部位的时候甚至令章晓像是被灼烫一般挣动了一会儿。但不适很快消失了,被手指搅带进去的湿滑液体也渐渐热了似的,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缠着高穹的手指,又流到皮肤上,让章晓的屁股感觉到熟悉又陌生的黏腻感。   章晓抓住高穹的耳朵,抚摸他的头发,在越来越剧烈的快感里小声地呜咽。从喉中一点点渗出的声音是软的,像带着细细的钩子,在高穹心里一下下地挠。   快要射出的时候高穹松了手。   章晓脑袋沉重,眼里尽是湿润的水汽,一片浅淡的红覆盖在脸皮和眼睛里,让他整个人瞧着就像刚从一场淋漓缠斗中挣脱出来。   高穹把手指也抽了出来,仍旧跪在他身上,探身拿了一个方形的小包装。   沙发不宽,两人都赖在上面,实在不舒服。但章晓一点儿也不想动,他盯着高穹,皱了皱眉,伸手要去自己弄,但立刻被高穹压住了。   还差一点儿就抵达顶峰的欲念被这样截停,章晓很不好受。他在高穹手里挣扎,看到高穹朝自己压下来,眼睛明亮,嘴角带着狡猾的笑。   “要不要?”高穹问他。   章晓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发觉那个热而硬胀的器官正抵在自己身下,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高穹又低声问了他一回。   “要不要?”   章晓被他逗得有些气恼了,揽着他脖子压下,张嘴吻住了高穹。   那玩意儿也终于顶了进去。   章晓差点咬破了高穹的舌头。高穹进来的时候他就射了,浑身发颤,紧紧抱着身上的人,很快又脱力一般松了劲。快感太迅猛了,他能清晰感觉到异物填埋在自己身体里的厚度和温度,章晓忽然害怕了似的,眨了眨眼睛,把眼里涌起的生理性泪水压回去。   高穹捏着他下巴,一下下地吻他。章晓闭了眼睛,双腿夹紧了高穹的腰,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暂时清醒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仍旧浑身酒气。   他连忙推了推高穹,捂住自己的嘴巴。   高穹愣了片刻,知道他在意口中酒气,也不勉强,只是笑着在他捂嘴的手背上吻了几下。   他极其温柔,像是不想让章晓受到过分刺激似的,进出挪动,全都十分缓慢。   章晓渐渐也忘了酒气,忘了自己在沙发上,忘了这地方逼仄且舒展不开。他像在朦胧的水里漂浮,只有高穹一下下凿入体内的节奏能将他从这地方拉起来。   他低低地喘息,缠着高穹,小声地恳求:“快一些……”   射过一次之后他始终没法再勃起,所有快感全从交合器官处涌来,新鲜且更加强烈。   强烈得可怕。   高穹一旦尽情动起来,章晓耳朵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了。无论是自己的、高穹的,还是那地方被搅动冲撞带出的响动。   这些一时觉得自己已经全然清醒,被高穹气势汹汹地从酒醉之中强硬拉起来,一时又觉得自己应该还在梦中,变成了只随着欲望与快感叫喊、挣扎的稚兽,完全被高穹死死把握。他甚至开始恐惧,哭了一声,用变了调的声音哀求:“前面……”   高穹大口喘气,将章晓试图抚摸自己的双手拉到自己腹部。   “摸我。”他低哑地说。   等章晓遵从了,他便自己伸手,捞起章晓前头软趴的那根。倒也不是彻底软,略带点儿硬度,还涌出了一些体液。他伸指在上面抠了抠,章晓立刻呜咽着发出听不清的呻吟,里头又热又紧地裹着他的那东西,差点让他立刻缴械。   高穹觉得有趣极了,又俯身盯着章晓,问他:“还要吗?”   章晓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干脆抱着高穹,没章法地亲吻他的眉眼。   高穹始终不敢做太久,一次结束便罢了。   “还想睡觉吗?”他一脸认真地问章晓,用热毛巾帮他擦手和脸。   章晓已经差不多清醒了,心里无数句话,千挑万选,扔给高穹一句:“禽兽。”   高穹脸皮厚,这两个字扔在他脸上砸不出一个坑:“我知道你喜欢的。”   章晓沉默不语,倒也没有否定他的说法。   两人洗了澡,高穹又殷勤地给他吹头发。章晓睡意上来了,但还勉强撑着,问高穹长假的问题。   “没拿到。”高穹沮丧了,“秦夜时让我先解决半丧尸人类的连环杀人事件。”   章晓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工作重要。”   高穹:“麂子重要。”   章晓:“你在家也天天能摸啊。”   高穹摇摇头,心想那肯定不一样。等到章晓躺下睡着了,他睁着眼睛想了片刻,悄悄翻身起来走到阳台上,给秦夜时打电话。   第一次被挂断了,第二次响到忙音。   高穹锲而不舍,拨打了第三次。   秦夜时终于接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声吼:“高穹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你手机时间不对吗?”高穹说:“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四分。”   秦夜时:“……”   高穹热情地说:“秦副主任,你在干什么?”   他听到了秦夜时磨牙的声音。   高穹继续热情万分地说:“噢……你跟袁悦在干什么?”   秦夜时似乎不生气了,他平心静气地问:“高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长假。”高穹立刻说:“你不给我,我会每天深夜给你和袁悦打电话,送上亲切的问候。”   秦夜时笑了一声,停在高穹耳里,跟秦双双的冷笑极为相似。   “高穹同志,你别老想着长假。”秦夜时亲切地说,“你知不知道小鞋怎么穿?”   高穹:“小鞋?没听过。”   秦副主任已经粗暴挂断了电话。    第112章 七夕小番外   和章晓谈起正儿八经的恋爱之后,高穹对节日尤为上心。   热闹的气氛,昂贵的物价,还有漂亮但可能不好吃的食物,以及晚上床单大战的各种准备——这是他对这些节日的理解。   为了在七夕这天让章晓高兴,他还跟袁悦取了一会儿经。   “听小秦说他发给你的微信你都不回?”袁悦先问了他这件事。   高穹啪啪打字:“不回,都是加班通知。”   袁悦:“加班不是有加班费么?”   高穹:“危机办越来越穷了,加班费都发不出来。”   他问袁悦给章晓送什么东西他会比较高兴。袁悦认为只要是高穹送的,那什么章晓都会很喜欢。   高穹陷入了沉思。   七夕当日,高穹一大早就收到了组长和秦夜时分别发来的微信信息。   高穹请了一天年假,但加班是不讲道理的,组长和秦夜时状似讲道理,实际上也一样是不讲道理的。   他选择把头埋在章晓怀里,决定不理。   “别舔。”章晓把他推开,“很痒。”   章晓这半个月以来都在做新人培训,已经连续两周没有回家,好不容易终于在七夕这天请了个假,昨晚上两人先大闹了一场。高穹紧抱着他不让他退开半分,仍旧固执地伸舌头舔他的胸口。   章晓的乳头很快就硬了,高穹觉得舌头上舔到的滋味有点儿古怪,像是还残留着昨晚上的体液。   “你后来去洗澡没有?”他翻了个身,把章晓压在床上,从他胸口一直往下亲。   章晓厚着脸皮:“没有。谁让你射我胸口了。”   高穹眉毛挑了一下,脸上有些兴奋:“哦?那射哪里?”   他伸手指去探章晓的身后,在章晓体内果然摸到了自己射进去的粘滑液体。   “别……也别射进去。”章晓跟他求饶,“不容易洗。”   “我帮你洗。”高穹的手指在里面勾着戳弄,坏笑着说完这句话之后,低头含住了章晓半勃的器官。   天还早着。他仔细而认真地吮吸,章晓的腿忍不住抬了起来,夹住了他的脑袋。窗外头的光线被遮住了,高穹的耳朵就贴在章晓的大腿内侧。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章晓肌肉随着自己的舌头与口腔的动作而抽动的频率。   做的时候章晓喜欢抱着他,喜欢和他接吻。高穹进入他的瞬间,也像以往一样吻住了他的嘴巴。他喜欢听章晓在这个时刻发出的轻微呜咽和喘息。不是痛而是不适,不属于自己的器官正在进逼与侵略,因而本能地感到畏惧。   高穹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体会到章晓的兴奋和恐惧,非常清晰,就像直接在他自己的脑子里生成的意义。他怀疑这是不是映刻效应的作用,但查不到更多的资料了。   既然没有资料可以补充,他便决定擅自认为,这就是映刻效应给他和章晓制造的纽带。   在他们的精神海域里,有一些无法解释的连结点在随时随地传递着讯息。   他一边收缩腹部控制节奏,一边肉麻地想,这是不是爱。   “是爱吧?”高穹问原一苇,随即发现原一苇的微信头像换了。   原一苇说是周沙强迫自己换的,他对这个“你好骚啊”的头像完全没有任何好感。   高穹一边吃早餐一边笑,并且再次忽略了队长和秦夜时的加班提醒。   危机办的加班,很多时候都只是为了维护秩序。高穹的精神体不能随便放出来,所以大部分时间,他参与这类任务的时候都只是在车子或者后方待命。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他听见章晓的手机也传来了微信的提醒。   出于警惕,他立刻站起,抓起牛奶盒窜到了房间里。   章晓已经洗好澡出来了,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高穹走到他身后帮他擦,顺便把牛奶递给他。   “我要去上班了。”章晓仰起头看他,湿乎乎的头发搭在他额前,高穹用手指勾开,“张工车子在路上追尾,她让我帮她代课。”   “多少节?”高穹恶狠狠地问,手里的毛巾裹着章晓的脑袋,摇来摇去。   “上午和下午。”章晓晃着脑袋说,“张工培训的是危机处理条例和应急事态处理准则,内容挺多的。”   他想了想,笑着补充:“我们单位有加班费。”   高穹装作凶恶地吻了他一下,心想,好吧,毕竟有加班费。   章晓要出门,他呆在家里也没事可做,于是决定还是去加班吧。   临出门前章晓提醒他文管委的旧群里大家在发红包。高穹手快,抢了应长河、原一苇和周沙的三个,而且全都是最大的那个。   “那我走了啊。”章晓说,“晚上我们出去吃饭,我知道有一家店很有意思的。”   高穹:“多有意思?”   章晓:“老板两兄弟的精神体都是熊猫。”   他的目光炯炯发亮。   高穹:“不去。”   章晓:“说定了啊,大概六点左右,青年路站口见。”   高穹:“不去啊,我可以放狼出来给你摸……”   话音未落,章晓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再见!”他笑着跑了,“别迟到!”   高穹摸了摸脸:“好的。”   他没有闲暇去看路人的反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傻笑。   过节真好。他想,有红包收,还那么开心。   他的朋友很少,认识的人也很少。   这里真好——但他还是乐滋滋地这样想。把兜里的小戒指放进背包里,他快乐地想了一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