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异事录 作者:香小陌 文案 世家公子楚晗在一次探险机缘巧合下,结识一位身怀奇术帅气洒脱的少年房三儿,江湖人送绰号“小千岁”。房千岁外表之下隐藏的真实身份,成为两人之间分享的秘密。这位出身华丽多年孤身飘零的骄傲的浪子,却又只为了一人,开始贪恋人世红尘间最平凡的烟火…… 主CP:腹黑高武力值痞子傲娇攻 X 白富帅抑郁症痴情受,1VS1,HE。 另类解说:都市探险文,一个聪明强势并且拥有超强脑力的白富帅,用异能召唤到一只帅得魔性又傲娇的小神龙,同是出身帝都“豪门世家”,又各自身怀绝技,两人并肩携手上天入海大冒险的一系列热血故事。同时,这也是把帝都各路盛景奇观、旧闻异事、以及京味儿器物美食,揉吧揉吧再串起来的怀旧民俗文。 剧情大约两部分,一部分发生在凡间界,探访京畿名胜古迹奇闻轶事;另一部分去到神狩界,变身打怪与各路神兽战斗。情节虚构请勿考据。 本文是制服三部曲《警官》《悍匪》《保镖》后传。主角楚晗是楚珣的儿子,配角沈公子是沈博文的儿子。楚珣夫夫与罗老板夫夫随时打高级酱油。不看前情无妨,独立成篇。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晗,房千岁 ┃ 配角:沈承鹤 ┃ 其它:制服三部曲后传 编辑评价: 世家公子楚晗在一次探险机缘巧合下,结识一位身怀奇术帅气洒脱的少年房三儿,江湖人送绰号“小千岁”。房千岁外表之下隐藏的真实身份,成为两人之间分享的秘密。然而另一方面,这位出身华丽多年孤身飘零的骄傲的浪子,却又只为了一人,竟然开始贪恋起人世红尘间最平凡的烟火…… 作者文笔流畅娴熟,文章整体延续一贯的浓浓京味儿。在人物设定方面,一个是聪明强势并且拥有超强脑力的白富帅,一个是魔性又傲娇的小神龙。同是豪门世家,同样身怀绝技。此外,在这个充满灵异冒险的故事中,各种盛景奇观、旧闻异事接连不断,细节之处更加引人入胜。 第一卷:有龙来访 【第一话.锁龙井】 第一章 云山雾罩 北新桥施工工地出事儿当天,正是个闷热的傍晚。燕山山脉过来的水汽逼到皇城根脚下,乌云浓密。 秘书小姚进来时候声音挺急,脚步都趟出一股子带好奇劲儿的兴奋,唯恐天子脚下不乱:“楚总,嗳,楚总!市里旧城改造的工地,愣把咱皇城给拆漏了!北新桥那个地铁站,发水溃站,平地里突然冒出一口井,听说淹着人了!……” 楚晗还站在他位于长安街一隅写字楼的办公室窗前,眺望对面儿待拆的新东安商场大楼。 电话纷纷就打进来;道上的同行,还有市局的哥们儿,说,北新桥的井,燕山的地脉,这回可出大事儿了。 楚晗在落地大窗前映上一道浅淡的影子。他身材修长,轻叩玻璃的手指也长。 不抽烟,也不饮酒,没什么生活上特殊癖好。楚晗衬衫领子和手指都极干净,人看起来很白。他站在窗前发一会儿呆,看窗外一只竟然飞到八层楼高的蝴蝶。水汽渐浓,蝴蝶翅膀沉重摇摇欲堕。楚晗把一根颀长中指在窗上揉,看似随意,手指穿透玻璃,悄悄探出窗外。他让那蝴蝶落在指尖上,逗了一会儿,才放对方飞走,再把手指抽回来。 局里人电话里请他去出事地点,帮忙“看看”那口惹祸的井。 二环里,交道口北新桥那块地,楚晗也略知一二。近年,老街改造,旧房拆迁,方圆数公里内十几条胡同,全部焕然翻新成充满旧北平风韵的民宅、酒肆、文玩老字号店。朱门绿瓦,雕栏画阶,十分气派。当然,真正原汁原味儿的古房老店早已拆卸成扬着石灰尘土的废墟。新开辟的胡同,是给那些个来帝都赶“土时髦”的洋人和年轻小资们观赏的。 路上乌云破阵,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之势。 楚晗肉眼看出来,远处房山方向的山脉,出现“龙吸水”的巨观天象,千米水柱从山巅拔起迅速卷上天穹。车距离北新桥地铁还有两三站地,就已经走不过去,眼前简直是一片汪洋大海。楚晗是从办公室出来的,西装皮鞋泡在水里也顾不上了,一路跟随施工方负责领路的人,往事发地走过去。 当天是这么一回事儿。据说先前一年半施工都非常顺利,集团负责人知道旧城地下管道老旧,线路复杂,又是在皇城脚边,特地叮嘱下面儿办事的,拆打挖刨都十分小心。上个月在东棉花胡同的深旮旯里,就刨出一块带着斑驳痕迹与隶书文字的石碑,字迹已然看不清,碑座也残破失落大半,残存的双龙戏水石雕却颇有几分古朴风韵。当时还怕刨到晚清民国文物古迹,负责人特地请文物局的过来验看,也没勘测出异常,就让继续挖了。 皇城的雨季,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就当天下午,天边卷来浓墨般的黑云,工地一辆铲车推挖土方时,突然发生地陷,沉重的车头车身陷入地缝,地底一下子涌出水,莫名涌出墨汁儿似的洪水,连同附近地铁站都淹掉了。铲车司机和当时工地上两名工人,逃跑不及,全部卷入漩涡,救都来不及了,人瞬间失去踪影。 附近交通管制,一队武警战士在路口维持秩序,把远近围观看热闹的群众挡在外面。有上了年纪的人议论,“施工队儿惹祸了,这是触了龙脉,这底下有龙”! 因为雨势,四周已然全黑,斗大的高亮照明灯在夜幕中映出惊惧嘈杂的人影。 那位张经理坐在水坑边一块高地上,浑身泥泞湿透,抬头见着楚公子,反应了两秒,丧巴个脸:“楚总,您……您来啦。” 这人方才是死里逃生,从地陷崩塌处爬出来的,幸运地抓住一块坚硬的石阶样的东西,没被水卷走。张经理眼镜都没了,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脑门上,浑身像被人泼了墨,散发刺鼻腥臭。楚晗因为与他们集团老总熟识,有些交情,互相都认识。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唉,就那位,姓楚的,家里以前是军区的,不是一般人儿,他懂这个……” 楚晗没工夫理会周围人看热闹八卦。 他一眼瞧见那口传说中的井。 站在水中,他怔住了。 帝都有龙,井是龙脉的眼,一直有这样说法。 但在楚晗记忆里,家里长辈的叙述中,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些“龙井”。那都是晚清至民国年间老百姓的传说。据说,清末某年北京大街上,从天而降一条受伤的巨龙,头上有角身上长鳞片,引来半个京城的百姓围观,后来那龙死了,尸身骨殖横街数月,最终竟因时局动荡而散落遗失。还有说法,日军占领北平时,在城内大肆烧杀劫掠,也打过龙井的主意,逼迫北京城里的老满人带路,在北新桥找到镇龙的井,想挖龙脉底下的宝物。龙井被破身,从井口内拽出铁锁链。铁链突然缠住几个鬼子兵,把小鬼子生生拖下井去,吞噬了…… 楚晗原本从来不信这些绘声绘色口口相传的江湖旧事。这些传说,多少带有特定时代背景下平民百姓的怨望与期许,都不现实。 可眼前凭空显像的这口井,让他吃惊而动摇。井口边缘石栏上花纹清晰可辨,大约是被挖土机震至碎裂崩塌,黑色涌泉汩汩冒出。天上雨水倒灌下来,井口竟荡起阵阵浓褐色波涛,像是呼应。一条手腕粗的巨大的铁锁浮在浪里,翻滚着,横贯眼前,简直像汪洋丛林间一条黑色巨蟒,或者说,就像一条龙…… 市里也来人看过,当务之急是堵水、救人。工程车消防车劈开雨帘,破浪而来。但这股水并非管道破裂泵出的水,根本不知源头在哪儿,怎么堵?遇险的工人如何搜救? 楚晗脱掉西服上装,拦住领头的消防中队长:“让你们的人等等。我想办法先下去看看。” 他怕消防战士下去了就回不来,也都十八九岁新兵蛋子,脸看着比他还嫩。 “别下去!不能下去,要命的事儿啊!” “不要靠近那东西啊!!……” 嘶哑的喊声隔着一层密织的雨线撞进耳,有种难言的苍凉震撼。当时喊住楚晗、拼命拦大伙下水的,是领导车里扑下来的一个老者。听旁人介绍,那是市博物馆一位老专家,本家姓房,解放前生人,岁数不小了。雨水顺着老爷子稀疏花白的头发留进衣领。老人全身湿透,四肢像被人活抽了筋似的不停痉挛抖动,口中喃喃作响,凝视一片黑水。 房老爷子由他家大孙子扶着过来。抖在雨里,他给在场人讲了个故事。 北新桥这口井,六十年代动荡时期就一直存在,老巷深处,掩蔽在数层暗青色石板之下。石板常年湿润滴水,生出厚重的苔,当地老满人讳莫如深,都说这处是龙眼,底下镇着一条龙,与紫禁城、北海的龙脉相通。有几个月时局很乱,有人天天来附近民户打砸抄家,毁坏了一些石碑,连龙眼上的青石板都砸裂了。然后开始淅淅沥沥下雨,每逢阴雨天,石板下面就隐隐发出奇怪轰鸣,像巨兽忍耐的低吟……再后来,国子监有个老教授在家上吊了。教授家男孩与人厮打,往胡同里跑,据说就是跑到井边,掀开石板,投井了。追打的人还不罢休,没有铲车挖土机,就抄起手里铁铲榔头,狠狠敲上厚石板…… “是个挺漂亮的男孩,据说就是街对面府学胡同小学的。” “作孽啊,作孽,这伙人……把井砸开了……要挖断那口锁龙井……”房老爷子嘴唇颤抖,陷入回忆。那伙小混混打开井口,嚷着要“革掉封建余孽”、“掐死牛鬼蛇神”,拖出了井中那根铁索。水瞬间涨出来了,铁链子缠上一个少年的脖颈,把人勒到窒息。旁边几个人吓得用榔头胡乱砍向铁锁,随即就被涌出的黑水吞没了,再也没跑出来。 “真的假的,您老见过?” 楚晗蹲在泥塘地里,淡淡回了一句。在面如焦土时阴时晴的一群人里,就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分明就是不信这个。 不信所以也不怕。 “我就是那个被勒了脖子的……侥幸,被它饶了一命……” 老人摸向自己脖颈,眼神发愣:“那铁锁是锁龙的,那是活的,是个活物,不能碰。” 楚晗即便心里不信,这种情形也懒得争辩。老爷子打从六七十年代过来的,指不定当年曾经受什么刺激,脑子未必完全清楚。 他站起身,换衣服,准备下水。这是他大老远来这儿的目的,旁人也都看着他呢。 楚晗也有数这位房老爷子的来历。这人是个老北京,在城里住了七十年没离开过,方圆十几里地内,每一条胡同每一户民宅的门都走遍,都摸过,眼里尽是岁月刻画出的固执与沧桑。这人想必年轻时也造过反,革过别人的命,犯下不能挽回的罪孽。如今是嫌命活得太长了才开始不淡定,反攻倒算自家的历史余孽,谈起往事皆是懊悔。人都是这德性,盖棺定论之后才懂得追悔莫及。 房老爷子那天是极力阻拦楚晗伸步往水里迈,拐杖横过来,一把勾住他脚腕子:“年轻人不知轻重厉害你懂什么啊!” 老头儿抬手一指旁边的人:“我那大孙子会水,你们不如让他去!让我家小三儿去吧!” 楚晗头也没抬,迅速瞥一眼对方指的人,心想你大孙子比我面相还要年轻,背影瘦骨伶仃,能拽动铁链子还是能从井里扛几个成年人出来?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方便提,老爷子您知道我是谁,我爸又是谁,我爷爷是谁?房老爷子您家大孙子命也娇贵,办这种事儿恐怕没轻重的是他吧! 据他所知,八十年代初四九城里全面开挖地铁时,就是他爷爷带的那支队伍,指挥西郊部队进城护路维持秩序的。当年就有北新桥修筑地铁特意绕开龙脉龙眼的江湖传闻。但他爷爷回忆往事时,矢口否认见过什么锁龙井。现在想来,家人或许也隐瞒了实情。 更何况,那三个被卷进洪水的工人的命也是人命,不能见死不救,哪怕救不了也要下水弄个清楚,楚晗心里这么想的。 隔着一段积水,他冲房家孙子点点头,客气一下:“我姓楚,楚晗。还是我先下去,靠近了看看。” 那小子回过头,黑暗里借着灯光,现出一副瘦尖脸,漆黑的浓眉,细长的眼。 房家小子嘴角动了动:“成,你——下——” 房老爷子听见楚晗自报家门,突然抬头瞪了一双乌眼青的招子,嘴巴微张……老爷子脸色变了,避开楚晗精明锐利的目光,也没再说一句阻挠的废话,一副“想死想玩命随便你”闭口不再言的顽固表情。 那个叫房三儿的,站在水里突然乐了,笑嘻嘻的。这人穿背心大裤衩子,光裸两条小腿,抬腿撩了一脚水,像是挑逗。墨汁似的水花弹起来,暗光下划过,溅在水深处浮动的铁锁头上。 铁锁突然间就动了,像遵从某种号令。 让那小子不知怎么的给“惊动”了! “你靠近了瞧瞧啊?” 房三儿扭回头,眼角微眯,不咸不淡地盯着楚晗。 这人眯眼时,双眼流过两道光,湿漉漉的,眼尾扫出一片水墨氤氲的剪影,周身浮一层云山雾罩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前面两个故事曾经在《少年绘》杂志上连载过清水删节版,此处是完整版,已经看过的读者抱歉了。这是我之前写的一个以楚晗为主角的短篇故事,现在重新整理成长篇,第一话、第二话之后的内容将不会在杂志上连载,只网络发表。 ---- 新坑,感谢追文读者,初次or再次见面请多关照。:) 本文是制服三部曲《警官》《悍匪》《保镖》后传。主角楚晗是楚珣的儿子,制服系列其他角色偶尔打个酱油。不看前情无妨,独立成篇。 CP属性:腹黑高武力值痞子傲娇攻X白富帅抑郁症痴情受。主角有异能,伪玄幻,涉及人兽,应该没其他太大雷点。 生活变动,事忙,尽力日更,偶尔可能缺席。每次更文会微博发链接,所以不用刷这里,请关注微博@香小陌的护国寺小吃摊。感谢所有读者不离不弃持续的爱。 第二章 房家小三 姓房的三孙子。 分明就是跟你楚爷挑衅,也是想试我有几分本事吧?楚晗心说。 胡同串子一个,没什么教养。他懒得理对方,静静在水中行走,尽量绕开那条如巨蟒浮游的铁锁链,迅速勘察过地陷的状况。 挖掘机大头朝下,砸塌了半面石栏,水浑看不到井口。楚晗于是跟大伙建议,救援人员可以尝试从挖掘机前挡风玻璃位置突破,进入井道。他跳上铲车翻起来的笨重的后屁股,鞋底卡住轮胎花纹,端详片刻,随口报出仪器探入方位、需要钢索的长度尺寸、水纹显示井道可能的深度、需要的氧气供给时间。 他这时不用回头也能察觉,房三儿从背后盯了他一眼,表情不忿……这傻小子估计还在脑袋里倒腾算数没算明白呢吧。 楚晗年纪不大,抖起来也挺自负。他只是不爱嘚瑟,在外人面前保持几分颇有身份感的小矜持。 楚家公子今年二十出头,面相像极了他爸当年,京城二代圈子里不用报名号别人都知道他谁家孩子,瞧这张脸就错不了呗。他有他爸爸骨血里遗传下来那股子傲气和自信,与生俱来的犀利的优越感,偶尔让人不适应,却也有霍将军教导出的那份端庄稳重。只一样不同,他亲爸楚珣脑门光洁,什么都没留下了,而楚晗眉心处尚余一点红痣。 在中二青春期抽风耍个性动不动就锁骨上纹个身肚脐上穿个环儿的年纪,楚晗也曾经特嫌弃自己脑门上的颜色,觉着不够爷们儿气,找机会就想把那颗痣给点了。最后是他两个爸爸都跟他急了,就不准他做掉。那颗痣在楚晗自个儿眼里就好比是挂了一滴蚊子血,透着有年代感的腥酸气,在他父辈眼里,却是呕心沥肺刻骨缠绵溶进血色山光的朱砂痣…… 楚晗十几岁时,他爸以他从小身体不佳极易疲劳受过伤又是独生子而且意志品质不够坚韧性格不好不乖等等一堆稀烂理由,打报告跪求高层赦免,没让他进总参。然而上面人都知道有楚晗这一号人,不会轻易放过他。他的工作地与住址是别人为他千挑万选安排妥当,他的周围都是眼睛,他也不被准许随心所欲地走动出国……再后来,原本是他身边盯着他的那些“眼睛”,基本都变成他的好朋友,平日里勾三搭四也吃吃饭搞搞交情,时常有人过来请他帮忙“看看”这样那样的案子。前两年震动京城的影卫胡同小脚老太鬼影案、龙潭湖沉尸案,都是他帮忙破的案。 下面人拿来专业潜水服氧气瓶,但是那帮人没一个敢靠近水患地,远远拎着氧气筒看他们,生怕多迈一步就被黑水里的龙活吃了。 楚晗转身,从磨盘大的轮胎上跳下。 他以为他自己脚步极轻,不可能惊动水里“那东西”。 他动作已经够快,听见异动猛回头时碗粗的铁锁头跃然出水!这根本就不可能的,铁链径自甩起来,竟是用水蟒昂头吐信出击的姿态自上砸下!楚晗侧身入水,奋力躲开后脑致命的攻击。不远处那个偏瘦的人影,像踏水而来,与他擦肩而过,这时却是迎头逆势而上,顺带着将他也狠狠撞进水里。 印象里姓房小子当时离他挺远。楚晗没有看清对方怎么掠过水面。这人伸出关节粗壮的手指,探囊取物一般捏住“巨蟒”三寸。 “那东西”真是活的。 像捕蛇技,又像肉搏斗兽。房三儿在铁锁链七绕八绕缠他身上的时候捏稳了锁头,缓缓下压,至锁链一节一节地脱力,松敞,彻底放弃抵抗,落回水中。这人的大白背心儿湿透,前胸溅了一大片黑水,像染了墨。腾起的线条透过布料洇至胸口,隐约透出某种奇特的纹路。花纹再浮上肩头,勾勒出肩膀线条……楚晗一时无法辨认是什么纹路。 房三儿转身拉住楚晗手腕子,把人拽出三丈远。 这人盯着他的眼神似笑非笑,皱眉,随即就乐了:“……刚才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的过去,不怕死啊?” 楚晗指着水中铁索惊问:“真会动的?……还是你方才动了手脚?” “我没动手脚。”房三儿轻声道。这人眼里游荡的水汽慢慢凝聚,水纹平静,看起来又特别真诚,不像打诳语。 楚晗低声说:“……这玩意儿魔性了?” 房三儿冷笑接茬:“不然他们找你来干嘛?” 言外之意,你不是据说很牛逼吗? 楚晗用沉默不语来掩饰失策。讲老实话,他实在也没瞧出这小子面有奇人异像或者骨骼清奇,今天有点儿要栽…… 楚晗换上潜水服,从消防车里出来。姓房的衣服穿了一半还在磨蹭,一副勉为其难的少爷表情。 房三儿后退几步,躲开汩汩冒浆子的黑色涌泉,面露嫌恶:“水太臭,我不想下去。” 楚晗瞥这人一眼,心想你爱下不下,您哪位啊? 房三儿又看他一眼,像是妥协了,注视楚晗的眼神颇不放心似的:“……算了,我陪你游一趟。” 楚晗毫不领情,正经地说:“我喜欢一个人做事儿,不用帮忙。” “一个人?”房三儿蹲在那,笑嘻嘻地挠了挠脸:“这下边儿可不是一个人,还有水鬼或者禁婆陪你。禁婆用头发缠住你脖子卡着井口的时候,我还得帮你把你那个大脑袋给拽出来。” 滚远点儿。 楚晗心里狂骂。 他本来没害怕来着…… 当天下水勘井,就是楚晗与房三儿两个。 他俩都携带专业潜水器材,互相挤兑玩笑归玩笑,上阵时不敢有丝毫怠慢马虎,全副武装。下去一趟前途未卜,这事也不敢派给普通打捞队,他们更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所以现场督阵的领导都没阻拦这二人,只是叮嘱一定小心,遇险赶紧撤回来。 他们是掀开铲车后盖,从驾驶舱位置进入。车头沉入水底恰好把井口卡住了,楚晗探身在前,摸到扭歪的方向盘。水十分浑浊,视线极差。他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冲后面的人打个手势,摸出携带的切割工具,准备切开前挡风玻璃。他能感觉房三儿就紧跟身后,穿潜水衣的身体偶尔撞在一起。楚晗缓缓沉降身体,趴到挡风玻璃上,调整角度,专心作业,钻头刚戳上玻璃,抬眼仔细一看,“啊”得喊了一声! 挡风玻璃对面儿,就井口处,一大坨浓密的黑色毛发从墨汁儿黑水里涌出来,发散式的漂浮在水里,以怒放的姿态猛地堵住玻璃! 倘若不是隔层玻璃,肯定直扑他面门。 套着潜水服,水下听不见他喊,但瞬间身体应激反射做出的后撤动作已经足够警醒。 “砰”一声,楚晗撞到身后另一只活物。 撞那一下他浑身激灵,后脖子毛儿都竖起来了,活的啊卧槽!他想转又转不过身去。直到一只戴黑手套的手压上他右手,做出一个“淡定”的手势,他才确定身后动来动去的家伙不是另一只禁婆。 他撞上的是房三儿,后脑勺八成是磕了对方的潜水镜。姓房的用手压上他,攥了攥,似是让他心安别怕。 没法儿动手打,那一坨恐怖毛发在玻璃窗下面。 当然也不能就地切割玻璃,掀开玻璃那玩意儿肯定喷一脸。 楚晗为刚才略微暴躁的反应感到懊恼。他今天绝对失常了……房三儿那人倒是镇定,不紧不慢整理着撞歪的面罩。楚晗这时才反应过来,驾驶室之前是密封的,可是铲车司机呢?他以为发生事故司机可能殒命在驾驶室里,也可能被“那东西”缠着拖走了,然而车前窗玻璃完好,后盖是他们刚打开的,打开才灌进水来,却不见司机踪影。 房三儿显然在跟他考虑同一个问题,并且打手势说,咱从侧面绕出去,再对付那坨可恶的“头发”。 然而楚晗用眼丈量,从侧面绕开头发团,缝隙就不够他俩任何一个成年男人挤进井口,太窄。而且……那哪是什么禁婆,他屏息凝视那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愈发觉得,为什么不能是丧命的司机的头发……某一具漂浮泡胀的尸身…… 他已经开始飞速脑补刑侦法医课上学到的某些令人不适的内容…… 楚晗确实想太多。事实是他尚未琢磨妥当,姓房的小子已经夺过他手中的切割机。这一回钻头正对前窗正中那一团东西,那小子把功率拧到最大!楚晗明白了,来不及阻止,另手抄起激光射枪。晶石钻头威力迅猛,瞬间穿透玻璃,直穿了一个洞嵌入头发,再下一秒窗户从钻孔处噼噼啪啪散开一大片华丽裂纹,在水压下如瀑布般潸然碎裂…… 他二人一左一右使两把家伙,没敢喘气,一股脑把眼前东西捣到彻底散架不能动弹。 四周阵阵腥臭,头灯开辟出不足半米视线。荡涤的水下尘埃散去,他才看清被捣烂分尸的那团东西,竟像是被泡至腐烂的一坨墩布条子。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禁婆这种生物,盗墓小说里忽悠观众的,楚晗自己知道的。 纯粹心理上的恐惧发生效应,见鬼了…… 这井下太脏。楚晗慢慢往深处摸,心里感叹,这哪里是“锁龙井”,龙王爷能屈就这鬼地方?别说是龙,这底下小鱼虾米都没有,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绝养不住一条真龙,也就能凑合养一两只丑陋的禁婆。 那条从隧道最深处延伸出来的铁锁链,温顺地挂在井壁上,靠近深处的部分大约是几十上百年都没被移动过,黑色金属俨然与痕迹斑斑的石壁融为一体,扯都扯不动。他们也没能下潜至最深处,腰间保险绳“咯噔”一下卡住,标示了最大勘潜距离,而四周寂静,眼前一片漆黑,井底幽深难测。 楚晗一路用水下微型相机拍照。但光线太差,相机远不如肉眼好使,他贴近井壁,用眼球晶体膜仔细描摹石砖上最细微的凹凸痕迹和文字,让那些蛛脚似的痕迹像烧灼一样在眼里复制影像,留待上去以后研究。这才是他下来的主要目的,但他没告诉房三儿自己在干什么。他这一手雕虫小技,比他爸当年差远了,只传承些皮毛功夫。 井下中段,曾发现有两栋青铜立人像,身着盔甲,手持兵戟,像是镇龙的卫士。暗绿色缀满浮游物的青铜在水下透出神秘光泽。楚晗在重庆博物馆也见到过,从三星堆遗址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那具青铜立人像,但这井下的铜人面目气质与三星堆铜人又完全不同,眉目英武,身着鳞状铠甲。 房三儿潜游到此处,就停下来,凝视那一对青铜像,仿佛踩到一处看不见的禁门,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这人贴着井壁转了个圈儿,徘徊踌躇,所幸下坠安全绳也到头了。 这一路上除了墩布条子、腐烂的旧衣物,还有各种城市下水道汇集的生活垃圾,甚至白花花不能分解的塑料袋和卫生巾。 房三儿这人看来还带几分洁癖,不断打手势说,臭,老子要窒息了,你差不多看够了没,咱上去吧。 楚晗最后端详几眼青铜立像,正要回头,突然发现铜像后方浑水里还有石雕。大约终年遭黑水侵蚀,雕像花纹逐渐剥落模糊,只有身子,没有头颅,横贯地上。石雕下面压着东西。 他勤快多迈了一步,在水里略艰难地沉下身形,伸手摸去。 借着头灯微弱光亮,他看到,那是一只暗绿色帆布小挎包,单肩背的,以前那个年代常用的,现在早就没人再用。帆布挎包上缝一个红五星,显露一行模糊字体:府学胡同小学。 楚晗吃惊,盯着那个帆布包。房三儿显然也看见了,折回来,一个大动作突然沉下去。 房三儿好像突然又不想走了,试图扯那个包,但被石雕像压着,扯不出来,再扯就彻底撕烂糊了。 上面的人在拽安全绳,拼命打暗号,可能时间太久,以为两人出事了。楚晗拦住房三儿的动作,打手势:扯呼! 他几乎是扯着这人脖领子往上升,后来又托住对方腋下,随安全绳回拽的力道缓缓升井。 房三儿猛然回头,死死盯着一对青铜立像把守的井道,双臂前踞想要抓住什么,那动作和神情诡异……直到井底的一切彻底消失在浑浊水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锁龙井,各地都有相关传说和实物,映合民间悠久的治水文化。北京的锁龙井位于北新桥。传说当年一条孽龙被刘伯温抓住锁于北新桥的海眼里,筑井镇龙。井口有铁索,上再修桥。后日军占领北平后拆井拖出锁链,被龙啸声(据说轰隆轰隆如地震)惊吓着了,太君们于是又把链子乖乖顺了回去。后来政府把这口井封了,如今具体位置不详。 注2:府学胡同小学:建校于1368年太祖洪武年间,600余年。位于东城区府学胡同。胡同因明清官办学校顺天府学建于此地而闻名于世。 第三章 南城浴池 这趟下水,有惊无险,两人都回来了。但是也没完成任务。他们没能探到黑水源头,洪水没有即刻退去,失踪者也没找到,估摸凶多吉少,想不出那几人生还的可能性。 关键是,锁龙井里根本没有龙存在的遗迹,就像是一口颇有年头的古旧的废井。 那条曾经活动的铁锁链又死回去了,像条爬虫趴在水里没两天,据说默默又缩回去,重新蛰伏井底。黑水不再上涨,附近仍然拉着警戒线,北新桥地铁站停止使用一个月。 楚晗将眼膜复制的资料输出,打印,存档,制作成幻灯片,在家里鼓捣研究。 整合各种资料来源,据说,帝都有一家子龙,老龙触犯天条数百年来镇压在玉泉山下,龙母被压在北郊黑龙潭。龙生九子,紫禁城皇家井里有一条,北海琼岛下压了一条,北新桥锁龙井里这是一条,还有若干条小龙不知镇在外面哪一处青山秀水。 最令他冥思苦想的,仍是最后时分井道里发现的深绿帆布背包。那绝对不是现在人的东西,六七十年代当兵的和老百姓却常用,而且上面的印字明明白白。那书包要告诉他们什么?而且,姓房的小子当时反应太奇怪了。倘若不阻拦,他觉得那人能顺手把石雕砸烂了去捞那个破烂的布包。 是那个遭遇不幸的男孩留下的书包吗? 秘书小姚那天开车陪同去的现场,回来三天两头在办公室八卦:“晗总,话说那个姓房的,不是七老八十那位,我说年轻的那个,长得挺酷,特有范儿……您后来又见着那人没有?” 楚晗西装革履走出办公室,特冷艳地回了一句:“比我有范儿?” 小姚笑嘻嘻道:“哪能啊老总,您最范儿,穿潜水衣跟电影里蜘蛛人似的。” 楚晗抬手闻了闻手腕,又闻胳肢窝,总觉着自己身上沾了臭水井里的腥气,不舒服。 姚秘书很不淑女的喷出一嘴咖啡:“晗总,您够香了,每天早上您一进咱大楼一层楼门口,整栋楼都像喷洒了空气清新剂,特别润肺。” 楚晗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姚秘书办公桌,身体骤然前倾,嘴凑近美女耳侧,凑得极近,轻轻一吹气:“润肺啊?……我再给你润润喉。” 姚秘书端着咖啡杯石化,没敢喘气儿。 楚公子扭头就走,绝尘而去。 楚晗其实不常开美女的玩笑。他可没他爸以前那么风流,抹不掉的遗传基因偶尔从性情里扒拉出来露一小手。无论走到哪里,他属于挺招人喜欢的那类人。 楚晗在公司处理事务面色如常,夜深人静时一人儿也琢磨好久。从井里出来时,他就问过姓房的,你以前下去过这井?你见过? 房三儿当时摘了潜水镜,氧气瓶都没卸掉,蹲在泥地里发呆。这人茫然摇头:“……我没见过。” 这井自打八十年代修地铁站之后便绝迹于江湖传闻,无人知晓位置,楚晗自个儿都没听说过,以房家孙子年纪,就不可能下去过。 楚晗给对方留了电话,然而房三儿自从井里出来,没主动联系过他。 他还听说房老爷子就住东城北兵马司胡同里,老房子,也快要拆迁。有天碰巧驾车经过,他独自走进那条胡同,手指捋过灰砖墙壁。 房家大门关着,楚晗从大杂院里出来,顺嘴问门槛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房家大孙子平时什么时候在家?” 老太太瞎眯眼晃晃头:“他啊,什么时候都不爱在家。” 楚晗客气地问:“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说:“一准儿又玩儿水洗澡去了。” 楚晗又问:“孙子不在,老爷子呢?” 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看样子至少九十岁,道:“什么孙子,小三儿是房家儿子。他家就没孙子。” 楚晗一开始没听懂老太什么意思。 老太太露出一嘴没牙的肉床子,笑起来表情极其诡异,咬字不清,但话说得真真儿的:“房大爷一辈子没结婚娶媳妇,他哪有儿子,还孙子呢呵呵!六十多年前北新桥大街上捡了一小男孩,美滋滋儿地当儿子养起来,就是那个小三儿嘛。” 这事朝着楚晗没料到的极其蹊跷的方向发展。 几天后,他在道上的熟人眼线跟他通了气,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南苑澡堂,就为了找房三儿。听说这人通常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整一下午都会泡在南城这处浴池,晚饭时分才回家。 南苑澡堂,门匾报号“双悦堂”,说起来可是京城的老字号,上世纪初就已建成。九十年代以前北方老百姓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后来时代变迁,洗浴城四处火了,大浴池逐渐衰落、绝迹。南苑澡堂可能是仅剩的最后一家老古董,别地儿都没处找去。许多上年纪的老人儿就好这一口,从四环外大老远开车过来泡澡。当然,这批人也都快要入土了。 楚晗穿戴整齐迈上湿漉漉的砖地,四周水汽蒸腾,一群光皮皱肉的老头子,正在袅袅白气的池子边聊着天,修个脚,下个棋。 “双悦堂”的罗老板,浓眉粗眼,为人豪爽,出来招呼他:“大侄子,来啦?” 罗老板名罗战,与楚家至交,是楚晗他爸爸那辈份的铁哥们儿。此人年轻时混过道,开饭馆酒吧和赌场的,赚了好多钱实在没处花,现在时不时在潘家园地下倒腾点儿文玩古董,收购几家老字号铺面,当作活文物养着。前些年南城大拆迁,要不是罗老板向市局领导不断游说、纠缠,这处浴池也早被拆掉了。而罗老板保住这家老古董的手段,是把这间澡堂申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两人低声攀谈,罗老板点上一支烟:“你让我打听的那人,确实不是房家亲生孩子。” 房老爷子名唤房易之,六十年代年轻不懂事时,经历过动乱,七七年考上大学,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一直住在城里没挪窝。他一辈子因种种原因没结婚,那时有一天,在街上无意捡到个没爹没娘没有家的男孩。男孩聪明淘气,不爱念书,远近闻名的捣蛋秧子,且天生精通水性,少年时就能在北海太液池畅游几个来回,在湖底摸鱼儿。 楚晗插话道:“打小就通水性?” 罗战道:“大伙都这么说,那小子脾气有点儿怪,唯独就喜欢下雨天,瓢泼大雨最乐呵,在街上蹚水跑,平日里一天不沾水浑身痒!……后来太液池围起来不让游了,就每天在什刹海游。现在后海也拦起来搞成商圈,这小子不就来我这儿了吗。” 楚晗开始都没注意到房三儿,放眼望去,云雾缭绕的池边就是一群老家伙。罗老板抬手给他指他才瞅见,那小子坐小板凳上,正给一老大爷剪趾甲修脚呢!这人可能早就瞄见了他,埋头也不理他,头发和后脊梁上滴着水,修脚的表情倒是很专注。 当天还有一个报社女记者,非要进来,是做京城老字号系列专访的。姚秘书一看,也厚着脸皮跟进来,那俩女的穿戴整齐,瞪四个大眼珠子就往浴池里寻么。 罗老板笑说,嗳别介啊,这里边儿都男的,咱两位姑娘也要洗啊? 小姚说,我们就看看,新鲜,平时哪看得着啊! 罗老板赶忙回头朝浴室里吆喝,有大姑娘来了,大伙儿将就将就,把毛巾围上裤衩子先穿上啊! 小姚给她老板端个板凳坐着,其实她是自己想凑过来聊天。房三儿就在胯上围个毛巾,挡住屁股,见人也不害臊,倒显得他楚公子在澡堂里穿太多了,特装逼,西裤里面蒸得很热。 楚晗不停瞄对方身体,也是奇怪了……房小三儿身上没纹身,特光溜,什么蹊跷也没有,那上回他看到的又是什么? 女记者问:“咱们这澡池子,有多少年历史啊,够文物级别么?” 那闭目养神修脚的老头子,睁眼道:“就光我在这儿洗澡,就洗八十四年了,你说够不够文物啊?” 楚晗迅速接话,低声问:“房先生,你在这儿一共洗了几十年?” 楚晗眼底也带光,话里有话。 房三儿好像知道他干嘛来的,眯了一眼,就是不讲实话,但嘴角是咧开的,仍然笑得吊儿郎当,露出一枚虎牙。 罗老板向楚晗转述邻里传闻,这身世不详的男孩,身怀奇术,这么多年好像长不大,就没有变老过,一直是二十岁模样。光屁股泥猴时代在胡同里摸爬滚打的当年小伙伴们,现在都该当爷爷了,就只有姓房的男孩还是这样子。道儿上很多人畏惧他,有模有样尊称这人“房千岁”。 楚晗对这种奇人异士传闻见识多了,家学亦有渊源,因此并不大惊小怪。他不怕房三儿这种人,他只是好奇。几次三番回想,房三儿那日在井底见到某些东西时的反应,太诡异了。这人一定对他有所隐瞒。 二人不咸不淡随便聊了小半个时辰,楚晗起身要走。全副衣装观赏别人泡澡,忒热忒傻。 房三爷赤脚,一手捧个红泥茶壶,脚底板踩出啪嗒啪嗒一片水声。 楚晗走过浴池边,就觉得后腰处生风,下意识转身,拆挡防备。那感觉好像一条大粗鞭子样的东西狠抽了他一下,却又不疼。眼角扫到姓房的身影,楚晗蹬住浴池边沿儿,轻松跳开,没有中招,同时毫不留情抬脚将人踹飞! 当咱吃素的啊。 房小千岁没有躲,干脆利索被踹下水,哈哈大笑着掉进池子,抹一把脸上的水。这人手掌稳稳当当捧着那盏泥壶,竟也滴茶不漏…… 第四章 戏谑 那段时间工作不忙,楚晗又去过几次南苑浴池。 罗老板盘下的这间双悦堂,铺面就非常有特色。它的门面是西式,两根仿拜占庭的竖雕棱大石头柱子,中间撑起一栋类似圆明园大水法被烧干净之前的石龛式门洞。看着跟西洋景似的,特不伦不类,其实懂行的人才知道,这就是清末民国时期北平最“时髦”的建筑样式,所以皇家行宫都造成这样。 廊柱左右各坐一头狮子,威武而立,昂首相望。 可能因为他感兴趣的那人常来这里,楚晗这也才头一回仔细打量罗三大爷经营的小店。从大门进去后,中间是个不算宽敞的庭院,却五脏俱全,巴掌大的水塘里琉璃鱼口涌出活泉水,浮萍点缀,滴水观音撑起湖面剪影。院内洋槐成荫,树下随意摆几副藤椅,当真是别有洞天的好去处。 步过走廊进入后院,东面是旧日达官贵客去的“雅座”,精致盆塘沐浴;而西面那一口大池,才是贫民老坎们消磨时间的“散座”,一口造型粗犷豪放、缭绕着热气的大池塘。 依楚晗初来乍到的谨慎,他一定是想选择雅座,但是他找的人蹲在那个散客池塘里呢。 池子门口处的帐房伙计,见了客人喊一句“请您脱筐”,然后熟练丢给楚晗一只木牌,上有铺位号码。伙计笑咪咪目视楚公子脱了衣服,再煞有介事地用一根长长竹竿把他的衣服挑起来,挂到铺位后方哪个钩子上。所有客人内衣外衣就这么挂成一大溜儿展览,不知哪个糙爷们儿的大短裤就挨蹭着楚晗的黑色紧身内裤。罗战那个人要么为什么经营生意他总能火呢!他只要做,就真能把解放前那一套渺为人知的文化遗产给你做成京城独一份,全套活儿伺候。 身旁三两个粗豪汉子脱了筐,晾着大鸟就晃进去。 大池子一角,房三儿头上顶个热毛巾,双臂张开搭在瓷砖台上,状似闭目养神,眼底微射光芒撩向柜台,任何动静都落在眼里。 房三爷嘴角挂一丝不羁与不屑,以为楚晗的黑色小内裤里面定然还套一层游泳裤衩之类,带着磨不开脸的少爷酸气再并着腿蹭进来……却没想到,楚晗从从容容就脱光了。楚晗脸上一丝扭捏没有,顺手拎过一条白毛巾,先看一看,觉着不满意,不满意再换一条,强迫症作祟,直到从一沓毛巾里翻出一条白净顺眼满意的,才慢条斯理围到胯上。 房千岁也觉着,某人挺有意思的…… 楚晗端把茶壶,找房三儿聊天,天南海北神侃。 常来浴池的大老爷们儿们,都认识他了。那里面泡澡的就他们两个年轻的,显得特不着调。房三儿闲得无聊也给楚公子揉揉脚。楚晗仰躺在藤椅上,很享受,这浪小子捏他脚豆那个滋味,跟洗浴城小妞捏脚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发觉这人手指湿凉,皮肤也寒,就喜欢光着身子泡水里,既不怕热也不怕冷。 房三爷做事时表情专注,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黑瞳仁总像隔了看不透的水雾,有那么几分引人琢磨的神秘感。 房三儿说:“内谁,你右脚心有颗黑痣。” 楚晗点头:“我知道。我爸遗传给我的。” 房三儿随口一问:“你爸爸脚底也有痣?有趣。” “不在脚上。”楚晗在铺位里躺得舒服,伸着脚:“我爸那颗痣在他屁股上,长得可俊了。” 房三爷细眼荡出水波:“屁股上有痣,主淫。” 楚晗笑骂:“嗳,说谁呢?这话别跟我说,你敢不敢去到我爸他两口子跟前说这句话。” 小千岁的表情分明是说老子忒么怕你爸妈? 房家小子每回一乐,毫不掩饰露出右上排一颗虎牙,笑得没心没肺,顺手发力弹了楚晗长痣的脚心,弹得楚晗“呃”得哼了一声。 房千岁是典型的穿衣才显瘦,脱了衣服也有料,肌肉叠置恰到好处,线条匀称,不寡一分,也不多一分,长得简洁而有效率。两道漂亮的人鱼线,仿佛是很流畅地“滑入”了毛巾围腰。 …… 楚晗也找房三儿一起研究过他复制到的幻灯片。房三儿坐到办公椅里,两条腿特别不见外地翘上核桃木大办公桌,说:“你什么时候拍到这么多照片?我当时没瞧见你拍照。” 楚晗面露几分得意,也不解释。 房三儿深深打量他:“姓楚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楚晗仔细研究复制下来的资料,发现那口奇异的井内砖石雕刻都不简单。那是一口年代相当悠远的古井,甚至早于元代建设大都及后来刘伯温等人辅佐太祖高皇帝开国。里面的石雕砖雕可能是唐中晚期遗迹,有简约神似的飞天流云纹。这也印证了唐宋野史传说,说唐代时有西天佛陀降临中土,降妖伏魔,收服了老龙与其九子,当时就将九条小龙分别镇于南北各地。而后来野史里所谓刘伯温姚广孝等人在北新桥海眼收服了镇海兽,只是为开国之君立威造势衍生出的官谣。 楚晗一遍又一遍阅读相片上的砖纹。那好像是佛陀地藏经里一段驱魔避祸的经文。他以前在云南大理礼佛圣地探险时,绝对见过类似文字,眼睛过一遍就觉得异常熟悉。而北新桥水下那座神秘断头石雕,与井壁相融仿佛长在一起,像是一头盘踞的坐兽。青铜人的长戟上垂下一串铜锁链,就是拴那头兽的。然而兽首失落,铜链掩埋在井底灰迹中。 楚晗辨认那个花纹形状:“我知道了,这具盘踞的小兽,其实还是个龙。” “龙有九子,每个都长不一样,这石兽脑袋没了所以不好认。这是坐势的龙雕,青铜立人就是锁龙的金刚力士……但是龙头呢?” 房三儿心不在焉盯着幻灯机大屏幕,不吭声。 楚晗说:“那口井,确实有一条‘龙’,从唐晚期就有。但是青铜人没镇住那家伙。龙分身了,它跑了。 房三儿没说话,对楚晗的判断不置可否。 姚秘可能是贼心未老,有事没事地进办公室好几回,一会儿煮个咖啡,一会儿端个蛋糕,眼睛乱瞟房三爷吃块蛋糕吃得下巴上沾奶油,不停舔手。这人生活里挺随意的,话不多,但是也不高冷,嘴角总带个笑。 小姚笑问:“晗总,我是把饭给您和房先生订上来,还是一起下楼去吃?” 楚晗就觉着这妞儿心思又不正了,看她这急得。 小姚又说:“一楼新开一家云南火锅,涮的据说澜沧江弄来的野生活鱼。” 楚晗看姓房的,要不然一起去吃? 房三儿说:“我不吃河鲜。” 小姚就等这句,忙问:“房先生您爱吃什么?” 房三儿很认真地说:“你去弄头牛上来。” 小姚:“……” 姚秘书俩眼发僵走出去办公室门合拢的一刹那房三爷笑出声,一脖子往后仰去。 楚晗笑骂:“你小子不仗义,调戏我女秘书?” 房三爷一脸浅淡的兴致:“没调戏谁,说真话吓着她了。” 这人拒绝姑娘好意的方式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惹得楚晗在背后多看了一眼。 楚晗一旦理出讯息,就想要刨根问底。这年初秋,他们转战云南高原,奔赴大理,探访古井的秘密。 楚晗这次准备充分,不是一个人去。他说服了房三爷跟他一起。其实也不用费口舌,这人默默就跟来了,只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让楚晗心里平生几分感激。罗老板是个热心的,自告奋勇陪他们上云南。罗战年纪不轻了,但身手不减当年,皮肤粗糙黝黑,一身当年混江湖留下的疤疤点点光荣印迹。这人还带了两名可靠小弟,一共开两辆大越野车,拉着所有人和装备。他们目的地明确,就是寻找大理当地留存的唐代佛幢遗迹,那上面应该有与帝都锁龙井类似的花样和经文。而且,大理古国本也是传说中镇压龙子的一处地点。 罗老板开车,楚晗坐副驾,房三爷一路上什么活儿也不干,就横躺后座上瞌睡,时不时打个呼噜。 车子在云南高原盘山公路上颠簸,碾过一块磕绊的时候后座的人“啊”一声滚下来,很不爽地哼哼。 房三儿支棱起眼皮,被下午耀目的西晒刺得眯起眼:“忒热,快要被晒成咸鱼干儿了。” 楚晗回道:“半箱水都让你一人儿喝了我都没舍得喝,你好意思变咸鱼干儿吗。” 房三儿浑不吝地笑道:“我看看你身上还能不能给我挤出水来。” 说着,一只手从后座伸过来,探到楚晗后脖子。 楚晗汗毛一凛,不习惯别人摸他。那人手指湿凉,好像浸在水里,碰他一下就缩走了。楚晗迅速一摸脖窝,却也没有水,毫无痕迹。 房三爷直接用衣服把头包起来,挡住毒辣阳光…… 路途中,他们就在山区小镇上休息,打尖儿住店。楚晗是那种能伸能屈的人,昆明城里有五星他花钱住五星,到了农村有土坯房他也能住土坯房,蹲田垄上与老乡舀水、聊天,丝毫不嫌埋汰了自个儿。凭这一点,苦孩子出身的他罗三大爷就十分欣赏。 沿茶马古道进入大理,村落民居都有白族人家的韵致特色。几乎每个农家乐都是“三房一照壁”的布局,三面有房,正门设一块影壁,粉白纯洁的墙色反射着明媚阳光,风景如画。晚饭在老乡家吃农家菜和炒米线。罗老板从人家里买了一坛上好的米酒。楚晗推辞不饮酒,罗战就与房家小三儿对饮。云南甜米酒大约是好喝,俩人痛痛快快干掉一整坛。 抬屁股出屋时,楚晗看出房三儿已经有醉意,脚步有些浪,走不出一条直线,腰软了,漂着就出去了……房三爷眼底蒸出一层水汽,走一路对谁都是痴痴的笑脸。 仨男人一屋,楚晗与罗老板睡了个双人大炕,床脚处一条窄炕上睡着房三爷。就当夜,隔壁农户家丢了一头牛,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没影儿了,村前村后都没有。你说是让人偷了吧,大门拴好的,院里没痕迹;你说是让猛兽扯走了吧,没有血迹,哪个野兽能吃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一口? 罗老板热心仗义的,为这还耽误一上午脚程,去湖边上后山帮老乡找牛。 楚晗往湖边走了几步,四面一看,没瞧出丝毫痕迹,很有效率地掉头返回——他知道这牛就不可能找回来。 就房三爷是个懒货,懒得时常招人恨!这人睡姿孩子似的,蜷着,以大被蒙头只露一双小腿,酣睡一宿带一上午。 第五章 大理佛幢 大理十村八铺,巴掌大点儿地方,楚晗以前就熟悉,因此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大致地点。附近的东寺街西寺街,有好几处号称“镇龙塔”、“守龙村”的,其实都是后来人搞的山寨赝品。他们打听了当地上岁数的老人儿,随即在百花山南麓找到佛幢遗址。 遗址上拔地造起一座博物馆。那博物馆馆长得知他们来意,说,找古佛幢?那栋佛幢就在我们馆里展出,你们去看嘛。 馆长笑眯眯一指:“喏,这就是我们大理的镇龙宝塔,有两千年历史……” 馆长径自滔滔不绝,然而房三爷当时瞟一眼展厅正中大玻璃罩子里那座三米高的石雕佛幢,就没再瞟第二眼,当场那表情就是不屑:鬼话,这破玩意儿你跟我说是镇龙的?这里边再摆个水盆儿,您家里镇娃娃鱼的吧!我们信,小白龙还不干呢! 馆长跟他们讲故事讲得云山雾罩。这地方大约在八十年代时,还没有开发商投资建设,也没博物馆,这遗址上是一所小学校,名唤“古幢小学”。那座佛幢就锁在学校后山破落的院子里,平时没人敢进。有一回几个学生胆大,就去探险,钻到佛幢底下,去掀井盖望井口,结果那夜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落,整座院落轰鸣不止……据说第二天那几个学生被找回来,都吓疯吓傻了,中邪一般,不知看到了什么。市政府来人将后山彻底封锁,掩埋惹事的井,后来小学搬迁到别处,此处就盖成一座博物馆。 罗战悄悄跟楚晗说:“别听这馆长扯淡,他蒙咱们是外地来的,就没说实话,想把咱几个吓回去。咱们出去找小学校当年的遗址。” 几人傍晚太阳快落山时,悄悄出发。 初秋微凉,房三儿和罗老板都穿上黑色长袖紧身衣迷彩裤和靴子。楚晗在野外一般会穿一件帽衫,嘬腿长裤,领口袖口裤脚都扎严实,防虫咬。 淡红色天边有微雨迹象,星象依稀可辨。有一颗陨星从天边倏然滑落,映射出斗笠大的一团光芒,被楚晗肉眼捕捉。 过了一个雨季夏天,山上草木茂盛,荆棘灌木掩盖着当年遗留的断壁残垣。墙缝里爬满生命力顽强的野棘,在夕阳下滴出血红色。他们翻过围墙缺口,扒开树丛,迎面一座几乎与树木植被连缀在一起的青灰色石雕古佛幢,彻底暴露出来。 他们仨人仰望这座古幢,半天互相都没说话。 壮观的七层佛幢,与周围山色已然融为一体,仿佛嵌在浓绿色阴翳中。佛幢每一层都呈现不一样的浮雕佛家故事,目测至少三四十米高。塔基庞大厚重,角落处崩起几块条石,基座与一棵老榕树的根系扭缠一起。 就是这儿了。 罗老板那两个小弟被留在山脚下,守着车子和给养。楚晗叮嘱他们别走掉,但也不要跟上来。 来都来了,一定进去看看。 一开始的尝试很不顺利。罗战和楚晗分别用随身携带的装备试着打开入口处的一道石门。但石门活像长在一座实心山体上,坚实不可撼动。忙活了一个小时,都感到挫败,房三儿随后按捺不住,示意楚晗让开,开始了“撞”门。 房三爷是真的撞,蹲身在石门一侧,脸色冷冷的,发力用肩膀“哐”一声撼向厚重石墙。碎落的石块兜头扑洒而下,落这人身上。石门竟然只是外面一层不停掉渣,内部岿然不动,铁板一块。房三儿再撞时,里面竟“砰”一声发出对撞的闷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顶着! 楚晗辨认声音能听出,那是两道蛮力对撞发出的震动波,地都颤悠了。 房三爷再撞,手肘一抡磕向石门,这回“砰”一声直接被里面的力道弹回来,磕出三五米远摔出去。 “门里边有个人撞我。” 房三爷吊展开来的眼角露出狠光,隔一道门怒视,一掌扒着地徘徊不前。 罗老板坐一边叼着烟看,忍不住喷出一口烟屁股吼道:“你等等等会儿!你忒么都快把那门撞塌了,什么人还能比你劲儿大?小祖宗您快别撞了……我怕你真把它撞塌,里边‘那东西’待会儿就要出来了。” 三人当时也都没有退缩的意思。他们在塔座附近盘桓很久,房三儿甚至吊钢索爬到第三层佛幢位置,没找着入口。 房三儿顺着钢索溜下来,撩掉头发上的草屑,少见的面露焦躁急迫:“楚晗,你仔细瞅瞅这个塔。你不是会‘看’吗?!” 房三儿怎么知道自己会“看”啊……楚晗心想。他慢慢绕古幢一周,说,“里面没有活人。”又眯眼凝视塔上几层浮雕:“这里面有一口锁龙井……第四层,你上到第四层,看到四层那朵曼陀罗花吗?” 那二人一起瞪着眼睛看,不约而同道:“到处都是曼陀罗花,你说的哪个?” 古幢七层,每一层再有七个浮雕面,取七七四十九层地狱界浮屠之数,为镇压孽龙轮回之塔。每个浮雕面佛教故事正中,都有一朵舒展的天竺曼陀罗花。在旁人眼里,那四十九处花型浮雕分明一模一样,能有什么区别? 楚晗早就看出来。他怕自己弄错了造成古幢内机关毁坏,又绕塔两周,心算求证两次。 他看多了眼睛特疼,毕竟身体没有那么好。 他一直仰着脸。夕阳在脸上染一层淡金色光芒,那个瞬间很像头顶笼罩了神圣慈悲的佛陀之光,山间湿润空气里七彩光环浮动……房三爷吊在钢索上,单脚勾住三层的飞檐,另一脚悬空,以很险的姿势挂在半空,回头正要暴躁狮吼“哪个花你快说”,却也顿住了。 这人盯着楚晗的脸看了一会儿,默然别开视线。 楚晗感到体力精力上的疲惫,慢慢说:“四十九处浮雕看起来相似,其实每一处略有不同,甚至花瓣扭转的弧度都有很诡异很细微的角度差别。花瓣花蕊花叶的形状看着是随机组合,每朵花的细节如何排列其实就组成一串数字,古代自然几何学引申出的逻辑数…… “第一层和第七层有两朵经度相同的花,恰巧是同一个逻辑数,第四层有两朵相隔的花也是同一个数,我觉得……我就是猜,这四处浮雕连线中点的那个地方,是开塔机关。” “我忘了说,刚才咱们拼命拆解、试图撞开的那道石门,门上方刻了一句梵文。【沐浴佛光下的祥瑞之兽,驾云至宝地,方得开启此门】。我也不懂这句暗指什么意思。” 楚晗心里是想,咱们仨人里面,哪个也不是祥瑞之兽,谁懂芝麻叫门的暗语?显然这话跟咱们也就无关。 “我只是猜测,最下方的石门单纯是障眼法。机关所在应该也不是那四朵花里的任何一个,而是四个位置组成的坐标逻辑中点,就是第四层的某一朵花。”楚晗说得清楚认真,但并不确定他能蒙对。 房三儿点点头,却是对他的判断十分信任。 这人脚一勾,荡起来迅速挂上第四层,快得楚晗眼前一晃没找见人。 房三爷摸到那一片佛陀花浮雕,没有敲开,又不敢硬砸。 片刻,这人用细长手指捏住正中那朵巨大的花心,沿着雕刻线条细节的凹槽,转拧了四十五度方向。 浮雕动了。 暗门打开。 当日,他们就是从这处暗门进入古幢。入口很窄,罗老板甚至把吃奶力气都使出来才勉强把自己塞进去。 进去之后房三爷第一眼就面露凶光,掉头寻找他方才撞门的位置,表情分明是没过瘾想找谁再掐一场。他们发现石门里侧跪了一个青铜武士,高鼻深眸阔嘴,手持巨戈,与之前北新桥井下的青铜人是孪生模样。但这个铜人单膝跪倒,抵着门,脚下也是一地狼藉渣屑,竟然也有点儿狼狈。 锁龙井。 粗大的铁锁链缠在石板之上,锁头造型古拙。井栏完好,上铺一层厚厚的灰迹,尘埃遍地,一定多年不曾有人造访——以前没人能进得来这密道石门。 “开?”罗老板甩个眼色。 “开吧。”楚晗说。 “如果真从这底下冒出一条龙呐?”罗老板道。 “有龙就对了。”房三儿说,“开。” 楚晗默默看一眼身边人,突然感觉有姓房的小子在旁边,井里有任何活物都不可怕,就是莫名觉着踏实心安。 锁链崩脱,像脱力的蛇从几层厚石板上滑落,石板当时就移动了,像是被井下巨大的撑力挤开一道缝隙。房千岁念念有词,安抚住那几条不安扭动的铁锁链。几人合力搬开石板,都愣住了。 第六章 回家 水。浓郁纯黑色的水,像一汪纯净的墨汁,颜色正得看起来好像都是黏稠的。 罗战举电筒靠近,楚晗再仔细一望,顿时又发现水并不是黑色啊。光线像撩开面纱一样,过滤掉视觉弱点与死角,那下面的水在楚晗眼里就慢慢呈现出本来的鲜艳面目。原来是视线昏暗造成的错觉,井水分明就是蓝色,某种浓郁的纯粹的蓝。 蓝得仿佛将整个天宇的精髓全部集中到一汪深井中。 蓝得妖异,蓝得惊心动魄,久视让人感到窒息。 而且,这井没有丝毫腥臭。一股极寒极阴的水汽从井中弥漫开来,瞬间充斥狭小空间。那是某种刺激到鼻黏膜的清冽味道。楚晗觉着自己已经痊愈多年的鼻炎都要犯了,水汽微粒太清新,现代人的习惯肮脏空气的鼻子反而都受不了。 “噗”得一声,他冲着井口就打了个大喷嚏,就没忍住!这进门“拜”井的仪式实在毫无礼貌风度。 他偶然瞥到身边俩人反应,见多识广的房三爷与罗老板,看着水也都是一脸的震撼发痴。 房三儿蹲踞在井沿边,身体前倾,头发一丝都不动,像是被什么力量震住了,时间停滞。 楚晗很久以后再回忆某人当时的表情……房千岁走夜路遇见一头膘肥体壮肉香的大肥水牛都不会是这么个痴汉表情吧? 水波平静。 片刻之内,缓缓皱起微澜。 古幢地下方向发出极轻微的摇撼声,异动,再动,水面泛起一片蓝色光弧。 三人同时抬头,面露惊异。 铁锁也动了,压制不住,蛇骨受惊般颤抖。 不会是那个喷嚏吧? …… 即便后来事情过去很久,楚晗还是无法准确描述那一刻,古幢之内发生的一切。 铁锁链哗啦哗啦发出轰鸣巨响,突然从地底下源源不断冒出来,捂都捂不住了,像一条骨骼坚硬的黑色长蛇盘绕着甩向半空。所及之处瞬间几块砖石被击碎飞落,佛幢内腾起烟尘。 铁长蛇迅速击落井口上方东南西北四角悬挂的四只黄铜鼎。那四个据守四方的大鼎砰然砸下,土石砖块翻飞。 因为铁链原本是牵在门口跪立的青铜武士手中,铁链甩动激烈,立即就牵动了青铜人。镇龙的四方铜鼎已然失效,青铜人奋力反扑甩出巨戈,从天而降砸向那口井。武器才飞到半空,被硝烟中的人影抡掌拍下! 一片砖石雨雾中,楚晗看到那是房三儿。房千岁一掌之后眼眶就隐隐呲出血痕,简直像是跟那青铜人往日结了八辈儿大仇,一山不容二立的怒。冒火的眉眼深处,又流露一种看不透的痛苦,那种上下千年历尽血洗火炼的沧桑、白马苍狗浮世偷生的悲郁。 房三儿随手抓一把土撒向铜人,跃起下压。无形中一道看不清的鞭子扫倒了青铜人,一掌拍了铜人脑袋。楚晗都没看清一系列动作,只在最后房三爷抽回手掌时,看见青铜人跪地降了,头顶被什么东西的利爪穿了五个洞。 房三儿迅速又抓一把土,填进那铜人脑顶。土能埋金。 锁龙井彻底失去佛法压制,边沿不停崩塌,水全部从地底下涌了上来。 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跑啊! 佛幢内狭窄,楚晗被碎石碰撞生疼。罗战在他右手边,离通道入口最近。他推罗战,喊着“快出去”。罗战可能是想护着他,拼命薅他衣服往外拖,俩人连滚带爬。脚下石基整个儿摇晃,地都动了,以诡异的角度卷起来,把他二人裹了。往前跑的脚步也像是后退,不停地走回头路。 楚晗回头再找房三儿。 出乎他的意料,房三儿根本就没有往外跑。 水从井口汹涌而出,水漫金山,一片汪洋。房三爷就站在水中央,两眼直勾勾的,如同中邪。湛蓝的水波从井口正中绽开一朵妖艳的水花,浓郁色泽缠绕着覆上眼膜……水瞬间卷到这人大腿根儿了。楚晗“啊”得大叫,那瞬间心口不知什么地方被狠狠揪住了,经历一阵尖锐的痛苦。 然而房三爷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痛苦状,对他轻轻地摇头。血红的戾气反而消失了,这人眼底水波是一片祥和宁静,随即就被铁长蛇卷住往前一带,身体直挺挺拍向水面! 小千岁没张口说话,楚晗耳畔却分明有个声音回响,“快走,离开这里”…… 眼前全部是水,锁龙井张开大口,漩涡瞬间将人吞没。 楚晗大吼,“你回来”,“你怎么不跑啊为什么不跑啊”,啊—— 他是真急了,第一把没有拽住,想冲回去捞人。罗战可能是拦腰想抱住他往回拖。俩人朝相反方向使力纠结。铁长蛇搅动着激流涌向他们,再想爬出通道也来不及了。周围全是水,听不到彼此喊声,楚晗在溺水的瞬间眼前浮现一大片亮蓝色光影,有镶嵌着佛陀文字的石碑,还有古幢一层一层的罗汉浮雕,身边挣扎的同伴,京城暴雨夜冒出黑水的龙潭……各种混乱影像从指尖漂走,现实距他越来越远…… 水中下坠,身体越来越沉,挣扎显得特别无力。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能感觉自己沿着井道一段一段下沉,沉入黑洞深渊。 井壁幽暗阴凉,不时蹭过皮肤,冰凉又滑腻,真不舒服。他模模糊糊地想,龙的皮肤摸起来可能就是那种怪异滋味。也不知道罗老板还在上边或者跟他一起掉下来了。掉落的中途,他试图用手去扒石壁,阻止自己下沉,但是使不上劲儿,指头可能都划破了。 他也没找见房三儿,这回是要被姓房的混蛋拖累死了。 楚晗这时觉着自己被耍了,上了个当。 房三儿一路上某些表现、临到事发地的急躁催促……这人有备而来。为什么主动跟来大理?为什么一定要进塔?这是在利用他吗,这一切都是注定吗…… 掉到某一处,楚晗突然模糊看到两个青铜人像,持戟威武而立,以铜链镇守石兽。 借着蓝光,他顺手摸向铜人脚下的石雕……那是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一座汉白玉幼龙。 不好。 这里面真是“活”的。 耳畔阴风乍起,即使在幽深水下也能感觉到起风,周围的水旋转了,转出如同幻境的庞大漩涡。鼓膜嗡鸣,太阳穴剧痛,身体撕裂般疼,楚晗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挣扎想抓住青铜人的腰,别被大漩涡卷走。偏偏就这时候,又一个黑影大头朝下掉下来,一张大脸惊恐地瞪向他,分明就是罗老板。这人嘴巴大张着,像要说话、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楚晗估计他自个儿这时候表情也跟罗老板的一样恐惧! 水下那段历程回想起来漫长,其实可能转瞬即逝,那个庞然大物向他慢慢靠近。 楚晗知道是井里那东西来了,看不清真实面目,但轮廓清晰,身形巨大到让他快窒息了。他浑身骨节全部脱臼似的无法动弹。 或者不是一个,好像是两个,灯笼似的绿眼在幽深的水下晃动。 也说不清是真实还是一切皆为虚幻…… 那庞然大物缓缓靠近的某一刻,他豁出去了,用尽一点力气,返身扬手突然削向对手面门。 他手指是练过的,按常理动作很快,然而水下一切都像慢了两拍,笨拙得令他吐血。他看到自己的手指缓慢划落,也不知道抓到哪个部位。那东西骤然往回缩了一下,莹绿色大灯笼灭掉迅速又亮起来。楚晗知道自己击中了。他的手可以给任何东西留下抹不掉的印迹,但是对家太厉害,这丁点儿雕虫小技根本没用,如同挠痒。 这回肯定死得透透的,对方倘若“挠”他一下,能直接把他拆了。 楚晗被漩涡带起的水流推着往前走,在迷宫小径般的水道里漂出很远,有时又像被对方戏耍着,在同一条路上不停兜圈儿…… 楚晗后来是自己醒过来。醒来时身上衣服还湿漉漉的,头发和手臂皮肤湿黏,一时半会儿弄不掉。 罗老板就躺他身边,也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说不出什么话,只用眼神不断示意:我操老子居然没淹死啊! 关键是他俩出来的这个位置,不是别处,就是二里地之外、头一天造访过的那座博物馆。 他们在展厅正中的大玻璃罩内。从地上水迹来看,他俩像是从那座两米多高的佛幢下面的井里爬出来的。可是那座塔的高度以及井口围度,以成年男人身材,两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钻得出来。 当然,最后那个馆长来了,开玻璃罩把他们弄出去的。警车也来了。他们对发生的事情无从解释,这就像一场梦。 罗老板手下那俩小弟还在后山原处守着呢,都吓够呛,说他们去了一天一夜没回来。俩小弟进不去古幢,也不敢报警,只能死等。 楚晗问那两个小弟。两人交待说,没有看出古幢有任何异样,没瞅见天摇地动或者电闪雷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好北京方面有人疏通,当地文物局派出所将后山古幢重新调查一番,没发现破坏痕迹,也就没有过分追究他们私自擅闯的行为。楚晗与罗老板几人三天之后恢复体力,离开大理。 而房三儿那个人,没有出现,没有从井底回来。 *** 回到京城那段时间,楚晗没有放弃,仍然托人打听姓房的消息,这才发现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么一号人,但没人真正清楚房千岁的底细。 他都不敢去见房老爷子,他把人家儿子弄丢了,失踪了,怎么交待?后来是罗老板陪他去谈,房易之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没有骂他让他负责,只不停地喃喃,该走的,终究还是会走,就留不住…… 楚晗估计老头子是伤心至极。房家就这么一个养子,虽说不是亲生。老头子白折腾半辈子,百年之后无人送终了吧。 这次历险让楚晗在家歇了十天。 他身体一直没那么好,也不愿意去看医生。他有私人医生,都是上面指派的501所的专家,但他有病从来不主动去看。 他难受就自己吃药,反正自个儿也明白遗传的什么毛病。 他爸楚珣家里最大的柜子是装衣服的,各种英俊帅气的行头;其次是装帽子围巾手套墨镜和包包的,什么病犯了心情不爽就买个包。 楚晗其实最看不顺眼他爸情绪发作的时候就折腾身边人,比如找茬跟霍将军掐个架然后再和好然后再掐架,那种外露型的人格。他十六岁就从他爸爹家里搬出,自己单住一个公寓。他最大的柜子是书柜,书籍铺满整面墙。容量其次的就是装药的一个大柜子,犯病了悄悄吃一瓶药。 这件事对他心理上精神上都有那么点儿打击,让他很多事想不明白,想不透就郁结在心,整夜失眠。楚晗这人性格很大程度是同时传承了他亲爸和亲爹,包括骨血里的韧性与棱角,也包括一切的弱点。他爸的骄傲,自负,任性,情绪化,极端要面子要强;他爹的内向,持重,害羞,纠结,有什么话从来不说,越是重要心事就越不说,三脚都踹不出个带响的屁来! 当然,这些情绪的弱点他从来都藏得很好,人前就是蜜糖一样讨喜的外表,是温柔英俊一表人才的二代楚公子。光是“楚公子”这个名头,对楚晗而言,都是压在背上一座山,这辈子甭想摆脱。 这件事情还没完。楚晗重回公司上班后第一天,电话又被打爆。据说,自打他们从大理返回,北新桥的积水就自行退去。水落回去了,人出来了。先前被洪水卷进地陷的那一名司机、两名工人,从井口浮出来了。 三人皮肤都泡涨了,头发上身上粘连着滑腻腻的水草,看起来活像是沿着海河被冲出塘沽口、渤海湾里畅游了一圈儿才回来。但这仨人竟然都没死,救活回来,只是失去了记忆,完全无法讲述坠井后看到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铁锁链缩回井底,地铁站恢复通车,附近几条胡同的居民也不再听到那种怪异的轰鸣。 文物局工作人员在锁龙井附近搭起工棚,听说是要重新架上厚石板,上铁链,把井盖压住,希望这回彻底收服传说中的孽龙。 楚晗听说这事之后,赶在施工的头天夜里,悄悄摸到工地,再探锁龙井。就他与罗老板两人,对方在上面照应。罗战不停埋怨说:“大侄子你还非要再下去一趟,你要是出点儿事,老子没法跟你爸你爹交代!” 楚晗说:“三大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出不了事儿,我肯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脑子里埋了一串疑问,那些想法一直“挠”着他。他必须印证自己内心的猜测。如果猜得没错,他知道将会在北新桥这口井底看到什么,必须冒险再下去一趟。 他下潜得很慢,一路沿着曾经摸索过的井道,循着复制相片留下的记忆。 没有一丝儿墨汁的遗留,井水碧蓝碧蓝,比在大理见过的那口井还要清澈。井底深渊处的黑洞十分幽远,探不到尽头,风平水静,四周只有他的呼吸器与脚蹼发出轻微声音。 青铜人像一左一右,伫立井壁两侧,楚晗定定地凝视,铜人脚侧,汉白玉雕的小龙优雅静卧,造型竟然还很萌。 楚晗是头回见着这小白龙的真面目。白龙头颅线条圆润漂亮,有一对短角,肩生双翅,鳞片流淌一层美玉光泽。这家伙似龙又似狮,有锋利兽牙,蹲踞之姿,坐得威风而端庄。 传说龙有九子,对比资料图片,这雕像应是玉泉山老龙第三子,名唤“嘲风”。 楚晗屏住呼吸,一寸一寸靠近。小龙“嘲风”的面目上,明显有几道自上而下纹路,斜斜的,像被人挠了一掌,或者狠狠扇了一大耳歇子,留下几道指痕。 楚晗最后看了一会儿,转身,慢慢回游上升。 脚下水纹颤抖,从黑洞里腾出一层一层漩涡。但是漩涡没有激起过分动荡的水流,在他脚下轻柔地打着转儿,好像某种打招呼的方式。阴冷的感觉又回来了,四周寒气袭人,他低头望下去。 终年不见阳光的井底,遥不可及的下方,晃动出模糊的莹绿光晕。 楚晗知道是那个东西来了。 那个人应该是回家了。 这次完全没感到害怕,老熟人见面儿。淡绿色光晕朝着他微微眨了一下,安静注视他上浮,既不靠近,也非常不情愿离开。他们距离越来越远,光芒逐渐微弱,最终迅速隐入井道尽头,一片黑暗。 楚晗那时以为,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着小千岁。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长长一大章,求花花~这就相当于个引子,讲了个人兽殊途不能同归的有点儿虐心的小故事,我会把它凹成个中篇,争取20W字搞定绝不拖拖拉拉,结局是非常不虐的HE啦。 【第二话。大翔凤】 第七章 女作家的手札 从大理回来两个月以后,北新桥那件事在圈子里的话题影响渐渐淡了,江湖上可能就算翻篇儿了吧。 至于在某人心里有没有翻篇,那谁知道,正主儿总之不会承认。某些不够深刻的记忆,是完全可以用情绪上的封闭自我的不断矫正以及药物控制,从脑海里强迫式的抹掉…… 楚晗恢复往日精神,高高兴兴开车去二环里的老胡同,找罗老板聊天。罗老板才是最地道那种老北京胡同串子,上晓天文,下通风水,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特有意思一人。楚公子光临酒舍,罗老板于是又悄悄跟楚晗算了一门卦,说,老子住了几十年的这条大翔凤胡同,发现宝贝了。 楚晗在胡同深处的“罗府家宴”里听罗老板讲故事。罗战他家自从太爷爷辈,解放前就住这条胡同的18号院,有西晒的破烂烂的两间小瓦房添厨房。他爷爷他爸都蹬腿儿过景之后,罗战将整个小院盘下来,装修成他家私房菜馆。这人能干能闹腾,生意趟得很深,也讲义气。他在家行三,年轻时道上管他叫罗三儿,如今岁数大了,江湖混混们都称他一声罗三叔。 但是楚晗不管他叫三叔,论年纪排行,再按咱老北京人儿的尊称,他必须管对方叫“三大大”或者“三大爷”。 自从“大大”这个俗得不行不行的词儿被金手指一点,变成报纸头版流行的官话,在《新华字典》里也拥有了特定内涵,普通老百姓逢年过节磕头拜拜要压岁钱的就只能是“大爷”了。 三大爷早年靠“京味小吃吧”的连锁经营发家致富。那时有两家叫麦当X和肯X基的洋快餐品牌,生意每下愈况在北京彻底做不下去了,两家资产重组合并成一家“麦当鸡”。“麦当鸡”又被查出给顾客吃三头六臂八腿儿的激素鸡,之后破产贱卖。罗老板快准狠捡了个大便宜,收购鲸吞“麦当鸡”全部资产。自此帝都洋餐店全部粉饰一新、摇身一变,经营华夏八大菜系衍生出的各种套餐。卖最火的有“棒棒鸡配酸辣粉和烤串套餐”,“麻油鸡配鸭血粉丝汤和桂花糕套餐”,“叫花鸡配卤煮火烧和武大郎炊饼套餐”,等等等等。总之,在楚晗他们小一辈人眼里,他三大爷就是一位经商奇才,帝都餐饮界神话。至于罗战的哥哥,他罗二大爷,更是一段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传说。这些年听过楚晗他二大爷传奇生平的人很多,见过真人的极少。 跑题了,且回来说胡同里这件正事。 深秋,帝都夜寒,秋窗染上风雨湿色,周身浸入凉气。 “罗府家宴”黄杨木匾下,一盏纸皮灯笼,摇曳一点红光。 罗战沏茶点烟道:“小晗,我告儿你一秘密,就跟你一人说。最近一个月这条胡同发生两起人口失踪案,丢了好几个人,都跟这东西有关。就从我这间私房菜馆走出去,往北拐,两百米开外,大翔凤胡同3号院,有宝。” 楚晗不抽烟,被二手烟熏得鼻子眼睛都不是地方:“3号院?不是丁玲故居么。” 罗战一挑眉:“大侄子,你知道啊?” 楚晗虽然不及他三大爷这么老江湖帝都通,可也读过很多文集野史:“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解放前就在这条胡同买了院子,后来在那间小院儿住了几十年……您刚才说,那院子里有什么?” 罗老板一口烟火气袅袅地喷出来:“那院子里有好东西,也有古怪。接连俩星期,已经进去两拨人,全都没能出来。” 所谓失踪案,楚晗听隔壁邻居老太太提过,俩外地口音男的,撬私房菜馆客人停的豪车,有人报案,贼跑掉了,民警尚未抓到人。过了几天,又来两个青年,本地口音,穷游背包客模样,来胡同里打听事儿。据说有人瞅见那两人最后进了3号院,夜里楼上传来骇人响动,居民报警,两人也没再出来…… 楚晗精明地问:“不会就是您盯着报的案吧?” 罗战叼烟,表情难以捉摸:“来查案的人说,那两伙人都是撬车团伙,你信么?” 楚晗很认真道:“别卖关子,您就说呗。” 若说帝都这内城里,可谓遍地瀚海沧桑,每条胡同、每一座院落,都藏着半部家史,朝代史。眼眉前这条西四大翔凤胡同,城里也是数得着的文化遗迹。大翔凤胡同西起柳荫街,在胡同东头拐了个灵动的小弯儿,往北就与什刹海南沿相汇。“罗府家宴”即把守在胡同拐弯处,盈盈的大红灯笼聚拢着往来经过的南北食客。往西南侧走几步路是6号院,据说是曹雪芹故居。再往前,3号院,是丁姓女作家的旧宅。 胡同隔壁就是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帝都第一王府,据说是曹公笔下荣国府原型。大翔凤这一面青灰色的南墙,恰恰就与恭王府后墙相邻。 那座王府,积累了曾经不可一世的繁华与近代的落寞沧桑。大翔凤胡同与恭王府只有一墙之隔。可想而知,这地方在一个世纪以前,也曾经门庭若市,华盖络绎,彻夜灯火通明。断然不是今天这样,墙头荒草,门槛石狮面目模糊,路的尽头两株歪脖老槐。 罗老板显然不是来找他楚大侄子追本溯源荣府原型,或者探讨某位女作家的遗世著作。最近菜馆里常来一位资深食客,姓曲,年纪约莫四十多岁,出手阔绰,穿的厚底布鞋都是老号“内联升”的千层底,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儿。这姓曲的家中遭遇变故,父辈被调查牵连,可能是新上在打老虎苍蝇的时候顺便连池子里螃蟹也打了。姓曲的房产家财或冻结或没收,就跟那封建社会抄家一样,一旦犯事,管你多年积攒的家当是哪一路的财源,全给你查抄。姓曲的欠饭馆钱都结不清,也是心有不甘,从家里倒腾出几箱古董,跟罗老板换钱花。 饭馆后身那间布满灰尘的仓库里,楚晗看到那箱东西。 泛黄的书信积存了厚厚一层灰尘,手指一碰弹出一抔烟尘,差点儿呛出他的过敏体。他中途跑出去咳了半天,不情愿地又回来,登时被三大爷嘲笑,“跟你亲爸年轻时候一样一样的,体质真娇嫩!” 据姓曲的家伙神秘兮兮讲述,这是3号院私宅流出的古物。 楚晗说:“您还真花钱买来的?” 罗战瞪眼说:“绝对好东西!” 楚晗心想罗老板您也就这么仨瓜俩枣爱好,圈子里谁不知道?谁不拿两套新鲜玩意儿哄你?不唬您唬谁啊。他也看出罗老板最近有点儿吃饱太闲,欲求不满,家里那口子工作太忙了吧,瞧给三大爷都晾出一股妖气了。用罗战自己话说,老子他妈的现在就是“闺房寂寞冷,闲得直抠脚”,大侄子咱们合伙干点儿买卖。 檀木箱子没有霉味,散发出一股陈年香气,四角包有古朴的铜皮花纹。楚晗慢慢翻看,都是女作家的手写日记、文稿、家书。其中罗老板着重让他阅读的信件,是作家与一位男性友人往来的信札。除了那些抒发忧国情怀与生活疾苦的感伤文学,重点是这样的文字:【绽裂的墨色花纹……铺满整面的墙……毕生积蓄的宝藏……那些影子……令魂灵无比恐惧的影……】文字断断续续,有些钢笔字迹被水洇掉,有些像火盆里被烧掉片段然后捡出来的,只有【墙壁】和【影子】等等奇怪字样不断重复。楚晗读过人物生平也知晓,女作家其人夫婿解放前就在白色恐怖的围捕中殉难,此后常年独居,笔耕不辍,与几任仰慕者交往密切。这些或许只是普通的情信?或者另有他意? 别说罗老板这号爱凑热闹的人心动了,楚晗自己都产生几分好奇。当然,他俩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女作家的情史,而是与王府一墙之隔的3号院落内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那院落就只有几步之遥,近水楼台。 楚晗的表情已经出卖他心思。 回到包间饭桌上,罗老板咬着烟蒂:“就这件事,上边儿没有请你帮忙鉴定鉴定?” 楚晗说,没有的,他们也不是什么小事都来找。 X安局“特事处”的人常过来串门,找楚晗帮忙。当年他爸楚珣在部队里,就是做特情机要的文职,现在卸职回家养着了,由儿子传承手艺。楚晗这样的人,在特事处内部没档案没身份,属于编外的专业技术工种,给各个部门义务打杂,而且还不给津贴费营养费,白使唤。这次大翔凤胡同走丢好几个大活人,楚晗估摸着,他们过几天就要来找他“聊聊”。 罗战灵光一闪,突然问:“前阵子北新桥发大水那个案子,你帮着从井底下捞出三个活口,人竟然都活下来了,你立大功了吧?” 楚晗:“……啊?” 罗战操着大嗓门:“小子,甭跟咱打马虎眼,老子一条老命系裤腰带上,陪你下到古塔井底下游一遭,活着爬出来是幸运,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你就含糊了?!” 已经有段时间没人对楚晗提起北新桥,由于某些说不清的心态,楚晗自己也不想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后也没结案定论,总之人救上来了,水退了,井封了,有没有龙我不知道……我立功也没奖金拿啊。”楚晗说得恬淡。 罗老板久经江湖的老油条子,断然不信。这人眼角眯出笑纹,盯着他:“大侄子,跟你一起下井的姓房那小子,后来真的再没从里边出来?他到底什么人?” 楚晗抬眼一伸筷子,笑嘻嘻的:“三大爷,您这一口八宝酱酿牛尾,谭家菜学来的?程宇叔叔就最爱吃您做的这个菜吧,真绝了,京城独一份儿。” “得了你,老子做的是正宗罗家菜!”罗老板骂道:“操,不说实话,楚晗你小子行,长本事了?” 楚晗嘴里塞满肉。 “还有,就我们家那口子,我做的什么他都爱吃,知道不?”罗站不甘心地补充道。 楚晗十分赞同地狂点头:“也是,不然您怎么把程所长弄上贼船的。” 他三大爷拿饭勺子削他耳朵。 楚晗笑着躲,表情极其无辜,一张俊脸老幼通吃八面玲珑。然而,心里最要紧的话,他一句都不往外抖,内心封得严严实实。 月余前那场经历,仍然记忆犹新。不断失眠,反复回忆,再强制吃药。 他与那个叫房三儿的年轻人一探北新桥锁龙井,二探大理佛幢古井。他大难不死,然而那个身怀奇术的房千岁,最后没从井里回来。楚晗不敢说那个人一定是谁,或者那个人还在不在北新桥下…… 桌上闲扯着楚晗威胁罗老板:“您再欺负我我告儿我二大爷了啊!” 罗战冷笑:“有种你再去告状,今年多大了你?就你以前一筐一筐的黑历史,哪天我小嫂子回国让他逮着你,不把你操得满地找牙!” 楚晗捂着脑门大笑,也不好意思提当年捉弄别人的蠢事。但是,就二大爷家里那位还想操得动他?楚晗心里说你们一家子还是小瞧我吧。 他随手一拨程宇电话号码,威胁罗战说“我去找程所长汇报你的问题”。罗战丝毫不怕,说“你打吧你打得通才怪,连老子的慰安电话都不接,根本就不会搭理你。” 嘟——嘟——响了两声,竟然通了。那边的人声音正直清澈:“小晗,有事?” 罗战那张千年阳刚俊脸哗啦啦都快碎掉了! 楚晗也吓一跳,转眼间原地幻化出一张天真纯洁的好儿童脸,乖乖地喊:“小宇叔叔。” …… 那晚程警官下班回来,三人一桌小酌畅聊。楚晗在菜馆二楼客房睡下时,从木棱窗缝往下看,恰好看到酒足饭饱的罗老板与程警官踏出门槛,慢悠悠走在夜深人静胡同里,溜食儿。街灯下拉出两条无比帅气和谐的身影,在墙根暗处一个拉住另一个的手腕,默契地摇了摇,夜风里有爽朗笑声。 楚晗默默偷看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人走出视线远远地看不到了,心里感到甜美又酸涩。 那两个人在一起,这样,有二十多年了吧。 谁不想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彼此承诺今生今世。 第八章 3号院旧楼 楚晗就跟他程宇叔叔吃了一顿饭,就赚着了。 程宇那时候特别认真地看着罗战,确认式的问:“你要带咱们楚晗进到那个3号大院里?而且是你知道已经两拨人进去都出不来?” 程宇把这句话原模原样连问罗战两遍。 “嗳你别这么较真,其实,应该说是咱们楚晗‘带’我进去。”罗战笑着解释。 “你丫甭跟我废话。你怎么不自己去?谁也别带啊。”程宇说话声音特别轻,从来不用吼的,但做了一辈子条子的人,只用眼神就够从谁脸上削下层皮。 罗老板翘着脚在炕桌另一头学么着他家这口子:程所长您这是憋着哪天休了糟糠呢? 楚晗端坐喝口茶,举止比同龄人成熟很多,笑说:“小宇叔叔您别,我自己去,没问题。” 程宇干脆地道:“我陪你去。” 程宇平时不多说话但是特别有心的那种人。说到底是不放心,这楚晗是谁家孩子?罗战你现在胆够壮的,去大理那事儿还没审你,万一把楚晗磕了伤着了或者有个什么事儿,不怕姓楚的一家子把你活烹了。 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半条胡同,楚晗与罗老板程老板夜探大翔凤3号院。因为某个原因,那一天日期他印象特别清晰,是10月30日。 作家仙逝后这院子辗转易手,现在是一家报社的办公地点。公家的报纸,一般只走机关订阅,经营个半死不活,院儿里也没见几个编辑和业务员。他们等到天黑之后,眼见下班的人一个个推自行车离开。 他们三人轻而易举翻墙进去,没惊动车棚子里打瞌睡的看门大爷,猫腰悄悄溜过。程警官跟他们出来,当然也是便装,帽子遮眼,绝对不敢穿制服。以程宇正派谨慎的性格,除了楚晗,没第二个人能请得动他干这种事。而且,程宇一个月就这么一天假,原本两口子要去郊区水库度假的,这回真是舍命舍老公陪大侄子了,楚晗心里可感动了。 屋檐下有个小摄像头,程宇经过时顺手将摄像头扭转方向,不会拍到他们。 楚晗一进来就方向感清晰,这是个保存尚好的老北京四合院。中庭的正面“明三暗五”,正房三间连带两侧两个耳房一共五间房。改事业单位以后这种正房一般都用做会议室,耳房改成资料室打印室甚至厕所什么的。院子左右两侧是办公室,一看就是东西厢房改造而成,屋内陈设平淡无常,茶杯里遗留些隔夜的残迹。 绕过院中央乱搭的违建和拐角处堆满纸箱杂物的游廊,他们绕到院子后半部,这后面还有一道门? 楚晗左右观察一下,这后面应该是俗称的后罩院,旧时家里主妇女眷住的地方。前院外面新修了一道土洋土洋的大门,呈机关小院式样,而里面残存的这道门,才是3号旧宅真正的门。微型手电淡淡的光圈下,门上斑驳的朱红漆色显露出来,房檐上的荒草一年压一年。 楚晗边看边给另两人介绍,这应当就是3号院原貌,青瓦青条旧砖墙,晚清民居垂花门,双扇对开。大门头顶有一对戗檐,也就是左右那两块与房檐呈45度倾斜的方型砖雕,雕花似有龙形。檐柱与额枋之间绘有五彩祥云图案,门梁上还有五条雕花门簪。砖纹漆色皆显陈旧,却仍能看出当初的华美,是很典范的一间四合院装饰门。 过了这扇门,是后罩院里一座二层旧楼,孤零零地在荒草中伫立。 当时,楚晗一眼瞧见这栋奇怪的楼,就浑身毛孔发紧,不太舒服。 其实这就是他的直觉。 可是来都来了,不可能不进去看看。 院门锁头生锈落灰。楼门又有一道锁,门牌特意注明【机关重地,闲人免进】,就连牌子上都敷一层厚厚的灰腻子,让人皱眉。 这楼造型也怪异,与地齐平的是半层地下室,从外面看,像整整一层阴湿的房间半埋半“吞”在土里,还被蔓生的野草遮挡住大半。从门廊台阶上去才是第一层。楼内一片漆黑,典型的旧式独栋别墅,门厅有雕花门,门上镶彩色玻璃。从右手边依次转过去,分别是大会客厅、书斋、小会客室兼阳光房、餐厅、厨房。房间内摆着零散的黑白照片,描述昔日主人低调平静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很平常。 真的会有人在这栋小楼里失踪,走不出来吗? 作家手信中那些“铺满墙”的“令人无比恐惧”的“影子”到底什么东西? 小会客室里有一扇橱窗,挺别致的,里面摆几帧牙雕相框。楚晗当时被那些老照片吸引,不知不觉就多看了一会儿。夜色更浓,手电光圈定定地打在墙上,好久没有晃动。 程警官好像是被柜子里几本旧线装书吸引,安静地翻读,也不说话。 黑暗里,罗战低声喊他男人:“看完没有,咱俩上楼瞧瞧?” 那两口子在前,楚晗后脚也跟着上楼。盘旋式木头楼梯,扶手用料是深褐色实木,手感温润持重。不出意料,上面一层楼就是主卧室和客房,那么先前外面看到的地下室应该是仆人房、洗衣房之类,楚晗估摸着。 他们在主卧停留最久。罗老板恨不得把每样家具前后左右细细地查看,倒不是找什么宝贝,而是真心对这些上了岁数的器物特有兴趣。主卧内还有单独的洗澡间,那时就已经有白瓷大浴缸和先进的不锈钢淋浴喷头。楚晗用眼膜上的记忆细胞悄悄复制了浴室墙壁上漂亮的马赛克图案,打算回去做成相片留念。 他出房门时说:“没找着主人攒下来的民国珠宝首饰,三大爷您别太失望啊。” 罗老板坦荡荡的:“我要女人的陪嫁物干嘛?老子就是好奇进来看看,这小楼里面的日子过得也够逍遥够小资的。” 程警官走在罗战身侧,两人走得就像平时在胡同里散步遛弯,前后步伐都那样默契。 楚晗突然回头问:“小宇叔叔,我三大爷当年进您老程家的门,有陪嫁物么?” “有。”程宇瞅了罗战一眼,说:“陪嫁好像是一套炊具,质量特好的一口锅吧。” 罗老板自己哈哈乐了出来,补充一句:“嗳你还别说,当年老子那口炒菜锅质量真不错,后来老太太一直还不舍得扔,还时不时拿出来看呐。” 罗老板这人就是豪气,在自家人面前不怕自嘲,不吝埋汰自个儿。楚晗特欣赏这一点,男人就应该做到这样,出了门儿也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贼能干,特有钱,回到了家,就一贤惠忠贞的居家好男人。 三人一起下楼。楚晗用手电照了一下楼梯,沿旋转楼梯原路返回,下面应该就是刚才他看照片的小会客室,即一间镶六棱形玻璃窗的sun room。也就半分钟,迅速走下去,楚晗抬眼,莫名诧异一句:“这是哪?” 罗老板道:“不是一层吗?” 他们四下一望,中间仍是主卧,左右各一间客房。 楚晗二话不说,迅速扭头再下楼梯,转过来一看,仍然是主卧和那两间客房! 第三趟往下跑时,某些经验已经让他恍然警醒:这楼梯不对。 罗老板和程警官停下来用手电各自勘察,确信他们走的是同一个楼梯。小楼中心地带只有这一处旋转楼梯,但是原路已经返不回去。罗战低声道:“操……鬼打墙了。” 这种事情楚晗虽然没亲身经历,类似故事也听得多了。遭遇鬼打墙,人会永远在原路打转,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去,能困死在这地儿。但是这段楼梯并不长,他们又走了几趟,确信一共四十八级木板楼梯,呈转角螺旋造型。三个男的在这么小的楼梯间里被困住,着实丢脸。 程警官皱眉,回头看看,又从旋转楼梯中间看向楼下,严肃道:“小晗,你们俩下楼,就一直往下走,我就站在这不动,我看你俩能走多远,难道还能绕回来吗,怎么可能走不出去了?” 罗老板刚要迈步,下意识地停住一把拉住程宇:“不成,哪能把你一人儿留这鬼地方?” 程宇低声说咱们这不是要试验一下吗!总要有人留原地有人下楼。可是罗战说不成,咱俩要留一起留,反正老子不习惯跟你分开走路。 也就是几秒钟的小声拉拉扯扯,让楚晗听见了。 也是心思敏感,就像咽喉下正对的心口处被人捏了一下。人有时感觉到孤单就是一瞬间的情绪。 楚晗站在主卧门口,偶然抬眼一看,再次震惊。 卧室墙上是四扇巨大的半落地玻璃窗;双层窗帘,内层乳白色窗纱,外罩暗绿色天鹅绒厚窗帘,半遮半掩。外面原本就是黑天,只有远处的路灯发出光亮。楚晗攥紧手电,另手握拳,招呼同伴,慢慢走过去:“别出声……您两位看外面。” 罗老板喃喃道:“这间屋不是在二层吗?” 程警官确认:“刚才确实二层,咱们从一层上来的。” 他们这样讨论是有原因的。现在,就在窗外,他们看到的不是原本俯视的院落景观。窗玻璃似乎一半埋在土里,明显地平线以下,另一半在地上,被一丛荒草掩盖,基本看不清外面。 罗战声调都变了:“我操老子不可能连上楼梯和下楼梯都分不清楚了……” 程宇不说话,攥住罗战的手肘,还是紧紧挨着。 罗老板骂得楚晗一激灵。他们三个大活人,不可能连上楼下楼都弄混,这如果能看错,一定是脑子里灌浑汤了。 外面起风,窗外野草随风倒伏,摇动,往上方能窥到夜空点点星光。 楚晗是从这时真正开始胸口焰气上涌,也谈不上恐惧,或许就是像他这种人遭遇挑战时骨血里沸腾出的兴奋感?这不是一般鬼打墙,他们以为自己在二楼卧室外,却原来下了楼,进了地下室。可能纯是心理作用,生生有一种大活人半截儿身子被埋进土里的错觉——这是困进一口棺材了吗? 楼道内极其安静,楚晗感觉自己皮鞋底子都响得过分,踩在木板楼梯上,咯吱咯吱得轧心脏。 他程宇叔叔按住他肩膀:“不行。这里不对。” “楚晗,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儿,想办法出去。” 其实对于他们三人,逃脱出楼也并非办不到。这毕竟不是一间密封的密室,只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别墅,砖石水泥外墙,直接炸出去也罢。但他们毕竟是私闯民宅,动不动下手掀人家老宅房顶,忒不厚道。 罗战转转眼珠:“能炸的材料我这里有一些,但是没准备引爆工具。” 这人转脸问警官同志:“你枪呢?有子弹么?” 程宇道:“交库里了,下班时间不带枪出来。” 罗战埋怨:“我操宝贝儿你还真守规矩!” 可是程警官一向严肃而守规矩,陪大侄子出来疯已经快要触犯底线。 楚晗赶忙拦着:“别拆人家房子,我有办法出去。” 嘴上发发牢骚,然而罗老板那时望着程警官的表情,其实并没有多么焦急暴躁。总之两人这么多年上天入地出生入死都在一起,被关这地方出不去了仍然在一起,有什么可怕?楚晗才算看明白了,他小宇叔叔真心是陪谁来的啊,怪不得还对前一段时间三大爷耍单带侄子去大理探险表示不爽!当然,程宇那样性格的人,是绝不会把肉麻话抖出来给大侄子听的…… 他们最终走的仍是主卧这条通路,正中的双扇大窗。费力把窗户打开,外面还有一层防护的铁栅栏。铁栏杆排得很密,不到一手柞宽,普通人如果没带切割工具,肯定钻不出去。 楚晗微闭眼集中精神,双手握住一根铁条慢慢揉搓。厨子出身的罗老板看他的动作,绝对特像擀面。他把铁芯搓到软化,铁条表面都滴出水,然后用力拉弯,拉出能容纳一人的空隙。他手心全被汗浸满,脑门上像开了水龙头,瞬间流下汗来。然后他让那两人先出去。罗老板肌肉块儿大,很难塞。他从后面奋力拱,罗老板回头由衷给了一句:“侄子,老子服了,就你跟你爸练的这手,今天没你咱们几个还真不好办了。” 楚晗无奈心想,我还是比我爸差远了,楚珣那家伙据说当年搓五分钟搞定一根铁,我搓了足足十五分钟,累得快虚脱了。 楚晗最后钻出去,衬衫湿透透得贴后心上。 他临走回头一瞥,发现卧室地板竟然动了。房间陷入某种幻象,不停地拱起,起伏。刚才他们不停转圈的那个楼梯间,墙壁诡异变形,凹凸,原本白色的墙突兀地显出一串一串灰黑色影子,里面好像有人。 第九章 录影惊魂 终于从小洋楼里跑出来,楚晗甚至还琢磨要不要回去再搓十五分钟,将铁条搓回原位?咱楚公子做事有始有终,讲究江湖风范很有风度的。可他起身还没跑几步,就发现他三大爷与程警官一左一右站在前方,都不走了,表情都有些尴尬。又怎么的了? 就刚才那道朱漆对开门外,竟密密麻麻站了一排人,都是穿制服的,差点儿又唬他一跟头。 领头的人物一磕烟蒂,半笑不笑:“呦,晗总,还真是你啊。” 楚晗一看,哎呦…… 他顿时泄气:“……刘队,晚上好。大晚上的,几位都没睡?” 这就是某局“特事处”行动队的刘雪城大队长。“你们几位也都没睡啊。”刘雪城居高临下笑望楚公子和另两人,带有嘲笑的意思:“成,大家都在就更好办事,还省得我专门去拜访你了!晗总,怎么着啊?上车吧,跟我们走一趟。” 刘大队长看到罗、程二人也在场,还是比较客气。尤其对程宇,可能因为算半个同行,刘雪城还假模假式给程宇点烟,寒暄几句各自部门的近况。刘雪城笑眯眯地说,哎呦程所长,听说你们东单东长安街那块儿最近特别忙吧,国庆刚阅完兵,又快过年啦,明年一开春又要迎奥运了,死忙死忙的,您还有闲工夫陪小楚少爷,大半夜出来溜达? 程警官呼一口烟,淡淡地说,是啊,特忙,可是也没你们这支队伍忙啊,天天都大踏步迎奥运似的,大半夜还把队伍拉出来“阅兵”? 刘雪城呵呵干笑了两声。 刘队长是楚公子的朋友。这人尊称楚晗为晗总,总听着是一种揶揄。就跟北京人说话有时爱说“您”怎么着的,不用这个“您”字儿还好,熟人之间用了就是不怀好意,时刻准备开嘲。刘雪城当然也不是来抓楚晗私闯民宅。这厮只要有棘手的案子,又想不发工资津贴请楚晗帮忙来的,占他便宜。 楚晗坐在车里,心里琢磨着,忍不住说:“刘队,您眼瞅着我们几人困在小楼里转圈儿,竟然不救,不够哥们儿了吧?” 刘雪城毫不掩饰地大笑:“我们后脚就到了,一直在外面,我就是想看楚晗你这么牛逼的人你怎么自己转出来,结果你还是要爬窗户!” 楚晗立刻明白:“小院里摄像头是你们搞的?” 刘雪城道:“不然你以为谁安的?你竟然破坏我们的监控设备。” 楚晗心想,又中招了。别处肯定还有摄像头,他还是大意了。 刘雪城只比楚晗大十岁就做到大队长,皮肤黝黑身材强健,相当精明能干一个人。刘队长那时经常跑来约他吃饭,讨论案情。这人可小气了,每回吃饭都自己拎一瓶酒一瓶饮料,不点饭店餐单上的酒水。楚晗说,队长,局里经费紧张吧,请我吃“酬谢饭”还要您自备酒水?刘雪城就能调头对服务员小妹说,你们送甜品果盘的吧,别收我雅间费啊我认识你们老板!而且这人请客每次只点三个菜,说“最近又砍三公经费你也理解的咱兄弟之间来日方长嘛”,结果每次楚晗都吃不饱。= = 刘大队长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睡觉,也不让楚公子睡觉,直接就把他们弄到队里,关起门逼他干活儿。 他们一起翻阅了大量卷宗。楚晗也大致了解到,大翔凤胡同以及尾巴梢上的小翔凤胡同,这一大片地儿,据说明末时是官家煤场,贮存宫廷所使用的大部分煤炭。明亡清盛,煤场被填平,上面建起园林,就是后来显赫一时的和珅府邸。嘉庆年间和珅被抄家后,这座大宅辗转易手,成为恭亲王鬼子六的私宅,宅子修得比紫禁城里乾隆花园慈宁花园都更奢华漂亮。 老宅阴气很重,仅仅一墙之隔的大小翔凤胡同,一定也沾染了昔日王府的阴郁气质,时不时闹个小鬼。楚晗猜想,3号院小楼的动静与后来迁居至此的女作家并无多大关联,她只是碰巧住这儿。此处往昔伏龙卧虎,本就不是平凡之地。 刘队长起身拍拍楚晗肩膀,低声道:“晗子,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人把会议室窗帘拉上了。楚晗还想,大半夜的,你拉不拉窗帘有区别? 他们围坐长条桌旁,刘队打开电子设备,放了一段录影。 楚晗一看图像就知道,这还是3号小院里拍摄到的内容,但不是拍他和罗老板,是之前进院的另一拨人,看模样就是一周前失踪的两名背包驴友。摄像头原来是安在内院小红门上方,两根漆彩门簪中间,十分隐蔽。那两人进楼之后大致游历路线跟楚晗他们差不多,先调查一层,然后上去摸排二层。大家都知道,摄像头这玩意儿拍出的影像不太清晰,都是黑白的,而且没有声音。隔着窗帘玻璃就见那两个人影偶尔晃过,摸摸看看,随后突然惊慌失措,开始抓狂地在楼梯间转圈儿! 那俩人其实一直在二层。 但是从惊悚的场面判断,那二人以为掉进了地下室,因此奔到窗前查看,不停敲打铁条,如同两头沮丧的笼中困兽。楚晗盯着投影屏幕,心脏仍然感到不适。他辨认着别人脸上的惊恐表情,就仿佛看到两小时前自己的蠢相。会议室窗帘拉着,他却感到被外面一股无形的厚重的阴气压迫着,夜空昏黄,气压很低。 然后,果然,地板动了,墙面也发生变化。画面看不清楚,他们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那俩倒霉蛋再次奔向楼梯间,墙上灰黑色的影子已经凸出来,伸出无数条触手,挣扎着纠缠着。那场面太渗人,影子聚集乱舞。转眼间,那两人就消失在影子里。 “怎么消失的啊?!” 所有人都是这么个问号表情。 刘雪城盯着楚晗。楚晗也说不出来,太诡异了。 “当时你怎么没有像这样消失掉?”刘雪城特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粗暴混蛋,楚晗顿时脑补姓刘的一队人马当时就站在外面瞪着眼围观,甚至拍摄录像,等着看他会不会也被影子吞掉,简直丧心病狂! “可能他们擅自拿了屋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拿。”楚晗说。 “人为财死,贪欲啊。”刘队长点头。 …… 后来两天,楚晗下班后一直在家琢磨这事,书房里查找各种资料,摄像头里的画面在脑内挥之不去,让人不安。 他白天处理公司的事漏接了刘队长一个电话。罗老板紧接着就打给他,在电话里吼:“楚晗!刘队跟你说这事了吗?你看见第二天的报纸了吗!” 楚晗莫名,什么报纸? 他跑到私房菜馆,从罗老板手里拿过那份报纸。就是3号院那家报社出版的报纸,台头日期是10月31日,头版是满满一版他与罗战程宇三人的照片。所有照片复制成一模一样,排满整个儿版面,都是他们三人满脸惊恐绕着楼梯间转圈儿的黑白画面。墙面是凸的,隐约现出一片影子…… 那晚楚晗就在私房菜馆待着,都没回家,跟他三大爷在一张床上头对脚脚对头地聊了一夜,睡不着觉。 他特意跟程宇打电话解释这事,觉着特对不住他程宇叔叔。程所长有公职在身,如果报纸面世了让很多人看到,怕引起不必要麻烦受到处分。 刘雪城也解释不清这件事,说是报社工人凌晨开工印刷,最后发现印出来的当天报纸就是这么一堆东西。刘队长承认摄像头是“特事处”侦查员安装的,但坚决否认这报纸是他们的人干的。 罗老板在道上趟了大半辈子,没遇见这等奇事,估计心里也画魂儿,问他:“大侄子,我觉着……你那个‘小朋友’,叫房三儿的,挺能耐的,不然你找他帮咱们化解化解?我怕咱们是‘着了道’了,对头很嚣张啊!” 楚晗不得已坦白道:“我也想找姓房的,可这人已经找不见了。” 背着他三大爷,楚晗还是悄悄去了一趟北新桥。 北新桥地铁站早已恢复运营,晚间仍有乘客来来往往。那口曾经惹事的神秘的井,上面镇了一座小亭子,再由围墙围住。楚晗夜深人静时翻墙而入,坐在亭子里,瞅着那口锁龙井发呆,想象井底碧波荡漾,别有洞天。 “房三儿,螺旋楼梯间里鬼打墙,是什么原理,能跟我说说吗?” “前后两拨人,都消失在影子里,好像突然在墙拐弯处吸进去了,他们去哪了?” “小千岁,您能不能先别睡了,醒几分钟?3号院到底什么古怪,为什么摄像头里我的照片会印在第二天报纸上,差点儿铺天盖地发出去?到底是谁干的?” 井口新盖了一块有龙形浮雕的青石丹漆壁,再用碗口粗铁链横竖各三道缠绕,装饰得隆重肃穆。 铁链一丝丝儿都没有颤动,对他是完全没反应。 “算了,你睡吧。” 他知道小千岁是轻易叫不醒,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不会管他死活。 楚晗那时觉着,房三儿这个人,自始至终,对他也够无情的。 案子陷入难熬的僵局。居民们神神叨叨地开始传言,每天晚上在大小翔凤胡同里,都能隐约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太的身影,从胡同北头一直走到南头,走啊走啊,影子投映在恭王府后墙上,人影子漂着,小脚不沾地……人心长草,很快附近几条胡同谣言四起。有人说是女作家回来看她的老宅。也有人说那是恭王府某位冤死的侧福晋的魂儿显灵了。还有人说,瞎扯吧你们,那些满洲女人没缠小脚,都是天足。 3号院拉起警戒线,不准人员随意出入,报社搬家。 楚晗连续几天住在罗家,就坐仓库的旧沙发上,也顾不得呛出尘肺病来,翻看三大爷收藏的一箱箱手稿、信札,希望能找到新线索。 出事地点与他们就相隔两百米远,深秋的夜愈发寒凉刺骨。 他沿着胡同南墙根儿溜达。3号院虽然没人,门檐上挂的一口鸟笼子还在,红嘴八哥眼珠滴溜溜看着他。 “大……翔凤……3号。”楚晗喃喃道。 “大……墙缝……伞耗!”八哥接茬儿。 “……你说什么?” “大……墙缝!大……墙缝!墙缝伞耗!墙缝伞耗!”八哥上下翻动身体,眼珠精灵如豆,呱唧学舌,又“哥哥哥”地笑。 “……” 楚晗沉默片刻,转身就回罗府。他问罗老板,这条大翔凤胡同,原本叫什么名字? “明清时候原来叫‘大墙缝胡同’,后来嫌这名字忒难听了,不雅,就改名大翔凤了啊。”罗老板道。 “对,没错,大墙缝。以前那些墙缝都在哪儿?”楚晗又问。 “哪还真有墙缝啊!后海这片地方是黄金旅游点,附近所有胡同都翻修过多次,特平整漂亮的青石砖墙。”罗战说。 楚晗从箱中翻出王府地界的地图。地图有年代了,大翔凤胡同北宽南窄,是个奇特的漏斗型,越往南越窄,在最窄处连接一条更为狭窄的小巷,即小翔凤胡同。两条巷子是当时各家府邸之间相隔的过道,两侧房檐连缀,窄得就如同墙缝。而两条胡同之间最窄的岔路口,恰好就在3号院的后身交汇,呈现一个错综纵横的据点。 楚晗说:“咱们得再去一趟,我需要找到那些‘墙缝’。这个地方有蹊跷,而且我大概猜出是什么问题。” 第十章 吞噬 二探小楼,他们是有备而来,各人身上都带了保险装置。 刘大队长这回是严阵以待,没有含糊小气,做活儿比吃饭大方,派出来五人组成的精英小队跟着楚晗。特事处那五个人一字排开,连楚晗都被震了一下。一水的野战队服,身高身材都挑得差不多,年轻,结实,精干,都是个顶个儿的硬汉。这些特情队员也是局里密工的一个工种,平时出来只认系统身份,不直呼个人姓甚名谁。每个人五官相貌都被尽力模糊化了,用墨镜口罩遮面。 他们在3号院正中庭院集结。刘雪城简单互相介绍了一下,给楚晗一指,这是我们队精英,老七,老八,那个是十四、十五你以前可能见过……队员之间只使用数字代号,每人都对楚晗冷冷一点头,没一句客套废话,连声线都不愿意暴露。这些人是系统里最基层的、在各种任务中冲在第一线出生入死的铁血汉子,只要一个命令,不会有丝毫含糊。 他们就地围成一圈儿。楚晗摊开小院的地质工程图,跟刘队长讲他的想法。3号小院这座所谓的闹鬼楼,应该是被地表物质“吞”进去了。这座四合院有两百多年历史,小洋楼更新一些,本身只有一百几十年建造史,但是被吞陷最严重,已经吃进去半层,现在的楼和当初的建筑图相比矮了至少150公分就是表象。 刘雪城面露怀疑:“啧,你为什么说是‘吞’进去了,这不就相当于老房子地基塌陷?二环路胡同里塌陷过好几个院子,有的是被酸性雨水地下水长期腐蚀掏空,有的是倒挖地下室弄塌的,你也知道。”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楚晗说。地基塌了房子本身也会塌,但不会让人消失;这院子里的房子没有塌,而是连同里面的人被慢慢吞噬了。这里更深的地方,一定拥有某种能吸收物质和“构陷”地表能量的破坏力,找到源头或许就能破解。 理着板寸头的两名队员这时面无表情站起身,咔咔几下整理装备,自觉站到楚公子身旁。 楚晗认人记性不错的,这是“七”和“八”。七气质更稳重,嘴唇抿得很紧。八的右眼角有个小黑痦子,歪着头走过来,除此之外那俩简直一模一样。 “不用。”楚晗起身,不紧不慢挽了个袖子,说:“两位不用跟着我。我一人儿进去,咱们仨人进去,或者七八个人一起塞进去,能有多大区别?” 刘雪城哼了一声:“嗳,你别小看咱队里的人。” 楚晗特真诚地笑:“没有没有,不敢小看!说实话,我要是能出来,大家都能出来;我要是陷里面出不来,大伙都出不来,真没必要。” 楚晗瞅见长了痦子的老八眯起来,隔着墨镜镜片用锐利目光削了他半天,薄嘴唇浮出一丝不以为然,硬憋着没说话。 刘大队长难得发善念,很有良心地抱楚晗肩膀一下,叮嘱他小心,有麻烦立即呼救,他们其他人全体待命一定确保他安全。 罗老板陪楚晗一起来的。这回既然合法的,有相关部门协调,刘雪城亲自带队,大白天正大光明进入3号院。 楚晗当然也不准备让他三大爷涉险。罗战就是疼爱大侄子,特不放心,跟在后面看着,隔着一层人远远地给楚晗发个功,但求心安。罗战一道上还跟一群人扯,递烟,说咱老北京地名儿就是有意思啊,很多胡同的名字都有个由俗变雅的过程。大侄子刘队长我跟你们讲哈,比如大小翔凤以前名叫大小墙缝,烂漫胡同以前叫烂面胡同,礼士胡同原来叫驴市胡同,著名的锣鼓巷原名是罗锅巷!王广福斜街原来叫王寡妇斜街! 楚晗心说,三大爷您可真博学啊…… = = 不苟言笑特别酷的老七同志,被罗老板逗得哼了一声。罗战那人有气场,有感染力。老七差点儿都要接过罗战的烟,又摆摆手表示不抽。 对于善于用枪的队员,抽烟容易减损视力。 楚晗顺手摸出一盒薄荷润滑糖,递给老七分享。男人之间,通常凑一起递个火抽根烟吃过饭,就算熟人了;不抽烟的拿糖来凑。 七同志吃了楚晗的糖,一群人大踏步进楼上楼。那个老八在身后突然来个蝎子摆尾,趁其他人不注意动作极其敏捷漂亮,靴帮“啪”得轻打在七的后背上。痦子八是一脸的吊儿郎当,嘴角怂起,横了七一眼;眼神不忿,但是透着旁人没有的亲昵感。 楚晗觉着那俩人其实双胞胎吧。 楚晗在那个楼梯间里摸着墙壁勘查。墙色很白,显旧,但干干净净的,也看不出黑影的痕迹。小楼与大小翔凤胡同岔口有一个对峙相交点,他想象着王府所在位置,在墙边蹲下来:“大概就这里了。” 刘队长凑近,低声问:“这里怎么的?……这就是墙啊。”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实打实一堵墙,结实坚硬,打一拳上去手骨削一块皮。 楚晗说,普通人眼里,墙是完全密闭的一堵障碍物,但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墙绝对不是铁板一块或者密不透风。墙是软的,透的,在特定情形下可以大开大阖可以空间穿越。我爸就能进去,我也想试试。 一群人各自表情都不相同。前些年世面上还流传一套很有名的书,叫《茅山后裔》,就讲民间这些道术,刘雪城这么拽的人都拜读过。没见过的人永远都不会相信,不信却也不敢妄言。 楚晗把背包卸掉,身上系了安全绳,就静静蹲在墙边伺猎。其他人把设备在四周各处固定,楚晗身后连着不止一套保险装置,横七竖八一环扣一环,一直连到院子里一台千斤顶工程车。工程车跟镇宅物似的,庞大车身将小院镇住。刘雪城亲自把持其中一根保险绳,目不转睛盯着。七和八是在侧翼方向一左一右,工作时都神情严肃。 在旁人眼里,楚少爷一手撑腮帮子,一动不动伪装雕像,任谁瞧着都觉着这人脑子有坑吧? 也说不好过了多久,楚晗额头眉心慢慢软化的地方,透出一缕光亮。 即使闭上眼,眼前景象逐渐发生变化。这堵墙在光弧中变得凹凸不平,柔软,打开明暗间层和缝隙。他起身靠近,手掌摊开抚摸墙壁。毕竟不像迈个门槛那样想进就进随进随出,他知道有人逞能想穿没穿好,在开阖的瞬间硬挤进去然后夹墙里出不来的。 “楚晗?” 罗老板后面低喊了一声,还是不敢相信。 下一秒,楚晗进去了。 墙里面不是静止的,根本就是动态。 进去的瞬间四面八方压力向他挤压过来,肺部空气被一丝一丝压迫出来,肺都快被捋平了,在腔子里甩来甩去好似个破烂无用的器官。楚晗当时一定憋得满脸通红。原本设想,墙的另一面或许有机关,或者能发现失踪的人,但他随即发现,他进到了墙里面。 完全另个世界,另一个空间。 楚晗随后就后心一痛,被自己大后方什么东西袭击砸中,猛地往前一扑,但是他顶住了。 他没看到外面,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势多么危急。就墙外,连接他左肩、右肩、后心和腰胯的四条安全绳,整整四大盘绳子唰得一下全部抽起来。钢绳满地翻飞,先就弹崩了蹲得最近的刘雪城,转眼间一抽到底,最后“啪”得狠狠全部楔进墙内! 刘雪城当时就满脸血,顾不得伤,大吼“抓住抓住”。 楔进墙内的保险绳绷直得如同四根钢条,摸起来都烫的。两翼保护的七和八手套破了,手指鲜红皮开肉绽,被翻滚的绳索抽得腾空翻起来,再就地滚了跃起。老八狠狠一掌拍住固定绳索的一处楼内设备,堵抢眼似的整个身子扑上去。 安全绳最终固定在工程车上的,然而墙内那股强悍的力道,工程车直接被拉动了,所有人都感到了严重。司机迅速启动倒车,根本没用,一股强大力量拽着那辆车冲向楼门,车头砸进外墙楼板! 罗战多担心他大侄子啊,猛扑老八身上,一起压住那个被缓缓拖向墙体的沉重的机械设备。 楚晗仿佛又掉进那晚在小楼里遭遇的异像,有一股神秘力量推动着流动变形的墙体,而且在“吸”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试图吞噬他自身体内物质。他无法控制地往深渊坠下,开始不断看到那些灰黑色影子。 那些令人恐惧的影子慢慢在四周露头、浮现,然后一齐向他靠拢。 楚晗目瞪口呆看着,个别影子呈现诡异的人形,竟然还特眼熟。 有的影子伸出长长的触手,突然扑过来像要缠他。楚晗现在很难做出有效抵抗,感觉是被异形的力量“黏”住了。但他没有反方向地使用蛮力,没打算消耗体力,而是顺着能量流质的方向,四肢放松被卷裹着移动,巧妙地躲开任何接触。 联想前日那段录影带里看到的场面,他开始明白那些影子都是什么东西。 有个离他最近的影子,尚未完全变黑,隐约透出常人皮肤颜色。那人衣着外观,分明就像录影带里所见,被3号楼吞噬的其中一个年轻人。楚晗一旦看出来了,就越看越觉着像,甚至辨认出那人的五官神情。那个灰影悲苦着脸,似乎经历烧身的痛苦,在哀嚎,在满地打滚儿,试图向他挣扎求救。四周扭曲的诡异的能量弧包裹着那人,一点一点抽干肉身的血脉流质,眼见着身体就越来越黑化,与周围其他影子就无异了。 楚晗惊骇得无以复加。 黑影痛苦的形状让他猜测到,那些人并非是要纠缠他伤害他,而是想要求救。他们困在墙内出不去,快要被融化了,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彻底被掏空养分的影子,随着漩涡激流被席卷深渊,转眼就不见了。 那个庞大的漩涡像一束巨型龙卷风,巨大的风眼不停吞咽被吸进去的黑影,长长的风柱旋转着最终消失到看不见的深渊下面。 楚晗还是心软的,这时还在快速思索有没有弄这些人出去的可能性。 深渊在他眼前越来越具象。群山连绵,眼前浩荡无边,天地失色。山体直接崩塌,巨石从山头倾泻而下,江中砸起巨浪滔天。大地好像直接裂开一道缝,滔滔江水充斥着大量泥沙倒灌入地缝,岩浆滚动喷发,地缝反复拖拽之下,成片的土地龟裂,变形。 视野慢慢更加辽阔,深远,无数条河流山川在眼前奔腾,现出熟悉的地界和海岸线轮廓。陡峭峡谷中一条土黄色的大河怒吼着崩碎两岸山体、农田,整座村庄被吞噬进庞大的地裂…… 楚晗估摸着看够了,心情无比混乱沉重,那些景象不可能是真实的,又不像海市蜃楼。该回去了,他小心翼翼转向,身体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纸片人儿似的,贴着漩涡的边缘抽身。 他从那股异质力量的中心地带把自己“顺”出来了,很顺利的,几乎就快出来了,局势这时突变。 漩涡的吸附形态仿佛一只巨大的鳐张开有虹吸张力的巨口,猛地嘬住他。他双腿一扥,顺势灵巧一带,动作很轻,尽量不搅动。再想出来时,周围气息全部翻转,山河巨变。 不是他自己犯错,而是别人进来了。 工程车发动机直接烧得冒黑烟儿了,再也撑不住墙内强大的回旋扭力,破墙而入。刘队长披着一脸血,孤注一掷喊“卸绳子卸掉绳子”。而罗战大喊“不能卸不能放”!罗战是想怎么能卸载那些安全装置,卸掉不就等于有危险的时候放弃楚晗吗,楚晗还怎么出来? 压在罗战和老八身下的装置突然被拽翻起,两个身材高大颇有分量的男人横空飞起来,猛地拍向那堵墙。 痦子八几乎都被拍吐了,贴着墙壁叽里咕噜滚下来,喷了口血。这人再回头,竟然找不见罗老板。 人呢? 其中一根钢绳从固定位置彻底崩断,空中甩出火星弧线,抽卷住了老七的一条腿。 这人闷哼一声,动作凌厉,顺势抓住楼梯扶手栏杆。那栏杆根本支撑不住,瞬间也塌了,其他人目瞪口呆看着七被那根钢绳横拖着撞过长长一道台阶,倏地撞进了墙壁。 楚晗被所有这一切力道搅得五脏六腑乱套,浑身位置都不对了。他回过头发现,他罗三大爷进来了。 然后就是那个扑克脸的老七同志。 他明明叮嘱所有人候在外面,千万别轻举妄动。这两人应该是被墙内力量吸进来。每个人体内物质波形都不一样,所以痦子八和刘雪城被隔在空间外面,而七和罗战就被吸附了。 荒唐的是,那两人跟他掉进来位置不一样——罗战和老七掉到对面那堵墙里。 七身上那根绳子嗖一声绷紧,把这人和楚晗隔空牢牢绑在一起,成了一根线上扭曲的蚂蚱。 罗战身上什么保护都没有,转向那个庞大漩涡里。 楚晗大喊了一声,喊声彼此都听不见。他甩出手臂,一股无形电流击中并缠住罗战,迅速形成一张能量网把人兜了回来。 三个人,呈三角形彼此相持相踞,七和罗战两个壮汉的分量全部沉甸甸坠在楚晗一个人身上。 楚晗慢慢能透过眉心的光亮看到外界。他已经逃逸至异空间的边缘地带,距离外界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坠得迈不出去。外面就是大小翔凤两条胡同中间最狭窄的交汇处。他隐约看到外面过路的行人,看到窄胡同对面那堵墙里,他罗三大爷和七同志在顽固挣扎。 罗战也看得见楚晗。他们各自都被一团团黑影缓缓包围、逼近。 楚晗打手势,用口型告诉对方:影子!先躲开那些黑影,别让那些影子吞了你,我拖你俩出去。 罗战是想动动不了了。但老七那种身手刚猛的汉子,被困在这种局势下怎么可能不动弹。三人一起被拖回黑沼泽似的深渊。七反向拖着钢绳,拼命试图抵御越来越尖锐的吸力,然而黑沼仿佛有一种反噬力量,你越使力,被吃得越深,这就是能量场的陷阱。 而越是脾气倔犟强硬的人,越容易中这种陷阱。 楚晗想喊,想告诉对方,不能那样用力。七好像全身许多关节都被吸附住,动弹不得时又不甘心就这样屈膝缴械,又想要帮楚晗分担身上的压力。这人试图往回路上移动,刚一发力,惨叫一声,好像一条腿膝盖关节处脱环了,下半身迅速无力,滑向流动起来的深渊。 绝望的眼神从这个一贯勇敢而刚强的男人眼底一闪而过,这人下滑时被一股力量又拖回来,两股力道对峙一般僵持,周身的物质流都在燃烧。 老七抬头,吃惊地看着遥遥相距的楚晗。 是楚晗甩出另一只手,一条看不见的电流网又拖住了这位。 幸亏没有第三个撞进来了…… 楚晗这回才是真拼命了,方才保存的体力全副撒出来。 以前没有尝试过,确实不太有经验,楚晗是被身后刘大队长他们搞得各种保险装置拖累了。如果今天只有他自己,他很容易就可以出去,全身而退。但他现在拖着两个大活人。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五马分尸,几股不同的力量往各个方向撕扯他,疼痛,扭曲,变形。他几乎全部的力量都投入电流场护住那两个人不被黑洞吞噬,老七那根钢绳随时把他拦腰斩断。他腰快折了。 但是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放手,不可能放弃眼前任何一个。 如果罗战和七任何一个困在这里不能出去,恐怕就是那孙猴子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葫芦,不出俩时辰化成一坨汤汁,变成那些可怜的黑影。 外面宁静美好的世界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绝境里才愈发滋生出对求生的强烈渴望。 食客吃完饭从哪个馆子出来,三三两两搭伴走过,金黄落叶漂散一地,踩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舒服惬意。可是楚晗跟那些人不在一个空间,想抓抓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一个个从他手指旁移动过去,个个儿瞪着迷茫没有焦点的眼睛,急得他简直想张嘴咬谁了。 其实是幻觉,楚晗那时候好像看见他程宇叔叔下班回来,从大翔凤胡同口慢悠悠踱进来,还是年轻时候那么帅,回家等着吃他三大爷那口饭呢。 楚晗眼眶一下子热了,快要筋疲力竭眼眶都呲出血痕,咬牙挺着。他拖着罗战的那只手僵硬了,可能是哪里骨折脱臼。尖锐的吸附力从他肩膀处一抽到底,留下十指连心的疼痛。 明知道可能三个人都拖死这里,但他仍然不可能撒手。不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 他看到滑坠向莫名异空间深处的七对他打个手势,摸出腰间一把焊切枪,没什么犹豫,切向身上栓的已经七扭八弯的钢条绳。 不、不、不!!!!!!楚晗大喊。 七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牺牲战术就是一念之间十分淡定淡然的一个决定,仿佛就是这些人每一天每一次任务中都可能随时做出的选择。这人瞬间割断了绳索!钢绳猛地荡翻两人之间气场,震碎电流,把楚晗弹回来的同时将那个人弹向更深的漩涡黑洞。远处山河异色,地裂张开血盆大口等待下一波吞噬。 不!不!不能!!!楚晗浑身血都炸了,哽咽怒吼,想要把人抓回来。这时大漩涡被什么东西整个儿带动起来,他漂浮着突然转起来,转得很快,连带着坠他身上的罗战都被带起来。一股比地裂吞噬力更强大的力量从他背后压迫上他,猛地一个“骑压式”骑他背上,像有许多粗壮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裹住他,从他胸口狠狠地缠到胯和双腿。斗转星移中他被背后的力量倒吊着提了起来,这回也快吐瞎了,胃都翻过来,日月山河颠倒,周围全部在转动。 第十一章 别有洞天 楚晗还有一半意识清醒的,整个人都悬空吊起来,七荤八素地干呕,眼前弥漫水汽,衬着一片跳动抽搐的金星。 他也看不到身上有任何东西缠着他,但是明显有一股强悍到霸道的力量把他整条身躯翻卷起来,裹住,一道一道绷得很紧,几乎就是捆绑了他。他就在蘑菇云状的大漩涡上方,背后那道力量“骑”在他身上,带着他旋转,用这样强硬的方式阻止他们继续下坠。 旋转力道之大,足以让空间扭曲,而且恰恰与企图吞噬他们的风眼是逆向而行,瞬间就让风眼崩溃跟着扭转起来,大漩涡边缘开始崩塌。 楚晗危急时候还不忘死死拽着罗战,不能放手。罗战早就被巨大的作用力甩昏,看样子失去了意识,但是没有重伤,没掉下去。 许多可怜的黑影被抛下崩裂的漩涡,呼号着,最终坠下深渊。 离楚晗最近的几条黑影,试图抓住他的脚,往他小腿上疯狂攀爬,企图逃生。 盘踞在楚晗身躯上的巨蟒般的缠绕力,突然发怒甩尾!无形的鞭子啪啪几下抽飞那些影子,几乎是冷血地、残忍地扼杀了那些可怜的影子逃生的希望。影子抽搐惊跳着闪避,一些腔子直接被抽碎,包括那个还能依稀辨认五官模样的灰影……那些已经不成形的东西随即就永远的掉入深渊。 太残酷了。 楚晗在激流中眼睁睁看着。看着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可能是永远的消失掉了,是个正常人都有恻隐之心。 黑沼这时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把昏迷的某个人从陷落边缘吞掉。那是老七。 但是楚晗实在过不去,鞭长莫及。这时,一股强悍的带着白光的力量狠狠砸向那块黑洞,瞬间乱石崩云、巨浪滔天。楚晗吃惊地看着老七被那股强势震出黑洞洞的地裂,重新卷进大漩涡。他受伤僵硬的那只手终于抓住那位爷,这一次牢牢抓住没放开,任凭手指疼得失去意识。仨人一起被旋转起来,崩坏的山体洒下巨石天雨,纷纷填进黑沼,地缝新一轮陷落,挤压,迅速合拢。 整个空间入口被毁。 黑沼在自己吞噬掉自己的刹那,还在垂死挣扎,强大的反噬力吸附住他们。这块深渊仿佛也具有某种生物意识,顽固地拼尽最后一丝能量,要死一起死吧。 骑在楚晗身上的力量以硬碰硬,霸道地横撞那股反噬力,以暴虐之势震碎、扫飞漩涡中一切物质。水汽浓烈,楚晗视线完全模糊。他全身被水汽浸湿,湿得透透的。浓重而黏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出的血,裹着他,特别腥。 就在外面,这时候,整栋墙体被失控的工程车和其他一堆乱七八糟机械装置彻底的砸塌。 罗老板和老七同志在墙体坍塌的瞬间被抛了出来。那两位爷脸色发白直吐酸水,但是都没有大伤。 老七是直接摔在墙外痦子八的身上,俩人一起撞到墙角。痦子八戴着装酷的那副墨镜摔飞了,露出一张其实很年轻而且情绪激动的脸,大吼着把差点儿失去的同伴抱在怀里。眼角那枚小痣随着变化的表情跃动起来,这个人整张脸都显得富有生气,终于不再是千人一面的冷脸。 可是楚晗还没出来。 而且楚晗当初进入的那堵墙已经塌了,土石崩坏,灰飞烟灭。 在茅山道术里,这种情势一般就意味着,这人没办法出来了,楚晗会被困在里面……在场所有人当时都是一脸震惊和绝望,却又无计可施。 …… 出乎大伙意料的是,楚晗后来平安无事,还是出来了。 他自个儿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501所的监护室里。 楚晗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来,愣了一会儿,第一反应就是先拔掉自己脑袋上脖子上胸口小腹和大腿之间连的一堆仪器导线,把皮肤上贴的检测仪金属片什么的弹掉,这才算舒服了。一准儿又是那群专家搞的,每次感觉他就是被抬上解剖室操作台的一副皮囊,任凭别人提着刀随意剐来剐去。 他熟练地打开床头小柜,一摸里面,果然有一套新的换洗内衣,一套外衣,每次都是这样。 之前身上那套衣服都弄哪去了?完全不讲人权。 楚晗掀开被窝穿衣服。房间有监视器的,他也知道,没办法。监护室大门立刻就被打开,几个戴口罩穿制服的男护士进来看视他。都是老熟人,楚晗礼貌性地对那些人点点头,只来得及套上内裤,随即就被两个男的再次按倒在床上,几样仪表探进他嘴里耳朵里测了半天,又扒开眼眶照来照去。 “我正常吧?”楚晗仰躺着,斜眼看那几个。 “……挺正常。”那几个人说话口气分明是不甘心,好像楚公子就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健康,身体这么正常。 当然,楚晗身上也不是一点儿战斗痕迹没有。他左手小前臂打着石膏,吊着。最严重的伤在他的表皮上,并不太疼,也不痒,但他全身躯体上有一层看着火辣辣的十分惊悚的红痕,简直像被人翻来覆去煎烙饼一样狠狠抽打、凌虐过之后,留下的一层皮。也可能是被勒过,或者干脆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烧过、舔过一遍。胸口,后腰,大腿上肿起一层,右胸的乳头直接都燎破了,有一点小血丝。 结果那几个护士举了电筒和各种探测仪对着他胸口那地方折腾了半天,甚至上了夹子什么的。 楚晗实在忍不住拒绝了。他坚决不能忍有人往他那个地方夹个金属片然后通电线上监测仪。 楚晗说:“我又不疼,你们别闹了,那个金属夹子通电才疼,成吗!” 他又问身旁人:“陈总呢?” 他的主治医进来说:“陈总之前来看过你,知道你没事,让你在这儿踏实休养,哪也不要去啦。” 楚晗突然想到,赶忙又问:“跟我一起的罗老板呢?还有行动队代号‘七’的那个队员,他还活着吗,出来了没有?” 身旁人说:“都好得很,你啊就别操心。都在别处医院里,那些人不可能来咱们501所的疗养院。” 他的主治医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楚晗,以后再接什么活儿可悠着自己。就这回特事处刘队长干的这事,陈总可气坏了,刚才在外面骂娘把所有人K了一顿,说以后不能让你出去办那些事……回头一准儿打报告批姓刘的……” 楚晗脸色不太高兴,反问:“打报告整刘队长干什么?刘队是我朋友,又没强迫我干什么,我自己乐意的。” 刘雪城那号人虽然老是白使唤他,请客还总是小气巴拉的,但楚晗心里把对方当朋友了。因为刘队长是真卖命办事的人,带着手下一拨队员无数次从枪口上舔子弹过来的。虽然不是每一次出任务都能成功、都能把事情做得圆满,但每一次都是上下一心,出生入死。楚晗心里佩服性格强势执着的硬汉子。 老大夫抬了抬眼镜,笑得勉强:“陈老总怕你伤着、真把身体搞垮了,还是关心你啊。” 楚晗也不为难他的医生,都是基层卖命的,都挺不容易的。他淡淡地说:“您老以后跟陈焕说,让他想关心我亲自来关心。” 楚晗利索套上长裤。 穿衬衫的时候左胳膊不太方便,因为打着个石膏,衬衫袖子套不上。 楚晗看都没看他主治医的脸色,把左胳膊架上来,顺手架在床旁边不知道哪一台仪器上,右手砸上去一拍,再稍微用力一捏固,咔嚓两下就把那个石膏筒拆了,扔在床上。 “不就是个脱臼吗。”楚晗说。 一圈儿护士瞪着他看,但是都没说话。其实是看惯了楚少爷只要一踏进501所这间小白楼,就是这么一副冷淡不合作的态度和情绪。 六岁时候就这态度了。 楚晗甩了甩胳膊,套上衬衫和西装,重新把自己身体上一切不好看的痕迹都裹起来,挡住,不让别人看。深蓝条纹西装和九分西裤,棕色皮鞋。只要穿回这套衣服,就是平日里一贯温润和气一表人才的晗总,脑门上一颗米粒大的红痣特讨喜,对谁都是笑模笑样,也没有臭架子。 他没有遵从上面陈总的意见,随后就出门了,去探望可能受了伤的罗三大爷和行动队队员。 事后他开始在记忆里慢慢往回倒带,回想自己怎么在最后惊险一刻逃出生天的,他看到罗战和老七都被甩出去了。深渊坍塌,地缝合拢,黑洞扭曲,墙整个动起来。他当时就倒悬着拼命拖拽自身能量,缓缓向墙外的世界脱去……难道是这个异度空间的磁场,或者某些物质,被他激发的电流改变了作用方向?…… 身上像被人玩儿了一把性虐待,快要皮开肉绽,估计就是被那一股奇怪的力量缠绕住、在大漩涡里旋转时留下的吧? 然后呢,这回他没有蹦出后墙直接跳到刘雪城面前,也没一步迈进大翔凤胡同里。他进入到另一块地方。 具体的过程记不清了,他当时脑袋沉重,双脚轻飘,像被人在前胸后背和大腿上捆了,打上一个扣儿倒提着,头冲下充着血。昏迷之时一刻不停地移动,穿越万千沟壑,翻山越岭似的走了很远一段距离。要不是好像被什么东西绑着,一把年轻的好骨头就直接散架了。 好像有血,那种血腥味道一直跟随着他,飘过一段长路,印象极其深刻。他后来好像进到王府后巷两条胡同交界的最窄处,地下,穿过一条幽长的过道,眼前是一个广阔的地下世界。巨大的暗灰色条石紧密相连,打造成密封的四通八达的地窖,延伸到整个王府地层之下。 楚晗就是这么发现了后海“王府圈”地下隐藏的庞大地宫。他认为,那里可能才是真正的“大墙缝”的秘密,这就有待刘队长汇报给局里专家慢慢研究了。 …… 有一件事说来特奇怪,他最后好像是从一个人工湖的底下走出来的。这个湖上来就是恭王府花园。 确切地说也不是“走”。他没有任何潜水装备,没有氧气瓶,也还没学会如何屏气很长时间从一个大湖湖底一步步爬上去。当时是有一股沉重的压倒性的力量裹着他,紧紧箍着他的四肢和身躯,带着他从水底漂浮上去。他就这样,竟然没有呛水窒息。 印象中湖水十分清澈,湖底修筑整齐,绝不是个烂泥塘,半面遍布苇草荷叶,当真是别有洞天!从下面漂浮上来,他当时摸到湖底正中一座石雕像。石雕不大,不及他大腿高度,看着像一只卧伏的幼龙。 那小龙石雕在暗蓝色湖底,影影绰绰,远看像幻影,又像是活的。小龙形状姿态都与北新桥井底的家伙完全不同,好像是个鱼龙,甩出一条很俊的大长尾巴。此外也没看到铁长蛇或者青铜怪人之类的“标配”零件。 …… 肯定不是房千岁了。 北新桥底下那位,就没长这么帅的尾巴,嘴巴也没这么大,不是这么个大嘴鲶鱼再甩出两根须子的怪异长相。 楚晗这样一想,其实吧,淡不唧儿的有那么点失望。 …… 第十二章 故人来访 楚晗打听到伤号住在京郊某个部队医院,于是拎了水果篮去了。 他还真在病房里找着老七同志。那位爷一条腿膝盖骨裂脱臼了,动过手术,吊着腿仰在床上,也是一副被医生护士调教过千百遍反抗不得痛不欲生的表情。听说这人还片段性失忆了,不记得被吸到墙缝里都发生过什么,但是记得之前的人事,因此见着楚公子挺开心,俩人聊了一会儿。 楚晗这回听到老七说话了,这人讲话相当好听,完全不配表面上硬朗阳刚的气质,声音内敛温润。 正聊着呢,病房门一开,呵,穿着病号服晃荡进来又一位人高马大的爷们儿,可不就是那个痦子八么! 痦子八在肥肥大大的病号服里面穿的黑色紧身背心,下面配迷彩裤和长靴,脑袋上还裹着纱布,一看就是没遵医嘱,私自跑出医院大门,手里提回一大袋子水果。 痦子八一眼瞧见楚公子拎的漂亮精致还喷着香水的果篮,嘴角一耸,特毒的一双眼就眯起来了:“呦喂——谁啊——” “有人给削水果啦?亏老子还特意去买了把刀。”痦子八弹开刀刃,一把细长小刀如同掌上飞,娴熟地把玩。 楚晗在外面对谁都挺客气的,也跟老八打个招呼:“我也给你削一个吃?” 痦子八往椅子上一坐,一只脚搭到床脚挡板上:“哎呦,不敢,不用。” 这人打量楚公子的眼神不那么友好友爱,心里是在想你姓楚的多没用啊,差点儿把我兄弟连累死,成不成啊,不成回家烧饭生孩子去,甭忒么出来混。 当然,痦子八可能也不知道,当时墙里三人性命都吊在楚晗一个人身上,曾经有那样危急的时刻。 楚晗削出个水灵的大苹果,递给床上的七,脸上仍是笑的。痦子八一抬眼,就看见那一大吊子苹果皮湿哒哒的拍向面门!哪有苹果啊姓楚的蔫儿坏卧槽! 这人反应敏捷,细长的刀叶在空中上下翻飞,斩向飞来的“暗器”,使刀快得把空气都削起来。 楚晗没有用刀,直接伸出左手,三根手指杀向痦子八面门,手在刀刃飞舞的气阵中破浪而入,再出来时捏着长长一串完好无损的苹果皮,划一道弧线丢进墙角垃圾桶。 “我……操……”痦子八喃喃的,瞪着眼睛。他知道楚晗刚才可以一掌直接把东西糊他脸上,让他好看。 “闹什么,甭丢人啊。”扑克脸七伸出没打石膏的那只脚,轻声骂着踹了老八一脚。 踹得并不狠,还带点儿宠溺感。 楚晗迅速起身告辞,转头一挥手,走人了。 看出来自个儿他妈的又多余了。 …… 再说那间3号小院,这次之后就彻底封闭,出版社搬家易地。那栋小楼院墙紧闭,里面其实已经半坍塌了,“通路”堵死,把秘密和大翔凤胡同四百年来各种传闻永远锁在里面。 他罗三大爷平安无恙,基本就没受伤。楚晗不能太频繁地去罗战家嘘寒问暖,本来就没伤,怕去得太勤快了反而让程警官担心着急。 他在家养了好些日子,倒不是伤痛,而是疲倦。他身体没那么好,极易疲劳,每一次恢复体力和精神都愈发困难,头发未白身先衰似的。尤其,在恭王府湖底,偶然发现的小龙,触发了他的某段回忆,让他感到困扰,说不上来,总是瞎琢磨,内心不平静。 有天晚上,一条短信过来:【小宝贝儿,最近好吗?乖不?】楚晗迅速回道:【老宝贝儿,我很好。】 短信又回过来:【我老吗!能尊重点么?】 楚晗笑了,赶忙说:【您不老,您特帅。还在青岛?】那边儿的人说:【对,累,再养养,过一阵回京。】楚晗很体贴地回道:【踏实休息,尽情恩爱,别忙回来。问你老公好。】大翔凤胡同渐渐回复往日的祥和宁静。入冬,家家户户烧起暖气,院内暖洋洋的。 有天晚上,楚晗歇在罗府包间里。三大爷出门谈生意不在家,就他一个人,喝一口桂花茶,尝两碟罗府小菜。 外面淅淅沥沥,突然下雨了。雨势层层渐长,隔着纱窗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鬼影子来了!那个没脚的老太太……影子!……” 这条胡同里怎么还会有鬼影子?楚晗搁下筷子,顺手抄起他三大爷给茶汤点香油的一把铜壶。那壶不大但是壶嘴特长,能敲人的。他几步蹿出院门。 胡同里人影倏得闪过,王府后墙晃动老槐树的影。 雨这时突然大了,像从天上哗啦一下倒扣一盆水。因为天冷,雨里夹杂着冰渣子,砸得人脑门儿都疼,像戳打人心……楚晗蹚水而过,盯着二十米开外那人的背影,一声不吭就跟上去。 前面就是大翔凤胡同最窄的鱼嘴口,一条狭长过道,只能容一人过去,倘若对面儿再来个人,就要错肩,不愧是当年的“墙缝”胡同。据说在江苏的同里古镇,也有一条类似的胡同,名曰“穿心巷”。所谓岁月如梭,浮生若梦,一巷穿心过,人老景不老…… 那背影愈发眼熟,瘦身形,削肩膀,走路像水中漂,走得潇洒且脚步极快。 那鬼影好像真的没有脚。 眼前这条墙缝胡同,在那一刻仿佛也一巷穿心,让他骤然间迷茫,古今邂逅,恍如隔世…… 楚晗拎着个长嘴铜壶,大雨里飞奔,当时那模样肯定滑稽可笑。顾不得了,他从后面一把抓住那人手肘。那个人身体好像特别滑,皮肤又冷又湿,一下子竟然没抓住。 “你等等,别再跑了行不行啊?” 楚晗低声喊住。 那人胳膊像活鱼似的从他手心滑脱,回头,浑身滴水任头发在雨中漂散,露出一双细长眉眼,表情促狭。 楚晗叹道:“看到下雨了,就知道是你。 “小千岁……” 房三爷警惕地望望四周,特意将人往窄巷深处又拽过几步,双双隐在黑色阴翳下。房三儿然后拉住楚晗的手腕握了,低声问道:“你前些天是去找我的吗?” 楚晗心口那时蓦地就一热,点点头,再仔细一看,房小千岁湿漉漉的头发下面,面门从额头到鼻梁上,斜挂着三道被深深挠过的手指痕迹。 …… 【第三话。地宫】 第十三章 沈公子 后来某一天,午后的长安街,楚晗拎个文件夹步入他办公的那间写字楼。 楚总年纪轻轻,走路脚步快而且带风,西装线条优雅配饰细致,很有风度地对前台助理点头打个招呼。一看就心情不错。 “嗳晗总。”姚秘书从桌前站起身,一指她老板的办公室:“屋里,您的那位,就那位……” 楚晗下意识还以为,北新桥底下内小谁来了,虽然那个人就没主动出来找过他。结果他还没进去,精确地拿眼珠子一扫,隔着厚厚一扇木头门,就瞅见那个高富帅的魁梧身影。 楚晗面无表情推门而入,反手扣上,以前好像也从来没有过这种类似“失望”的微妙情绪……为什么失望了? 沙发里的人背对他,露出个油光锃亮抹了金色蜜蜡的后脑勺,扬声道:“这个点儿才来上班啊——” 楚晗抬眼哼道:“这两天我们事务所招聘,你来递简历的?” 沙发里的人回头起身,高大身形立刻挡住身后玻璃大窗的大部分光亮,把楚晗罩在阴影里。这人一袭长款羊绒大衣,宽肩长腿,很豪气的:“好久不见,楚晗,你的竹马男人过来找你聊聊,叙叙旧!” 你爹妈遗传给你丫的挺英俊一张脸,就吐不出一句招人待见的话?楚晗心里吐槽。 来人爽快地张开双臂,笑嘻嘻的:“宝贝儿,让亲哥哥抱一个。” 楚晗抬手一指门外:“沈先生,出门右转,电梯下楼,二层那家律师行,新来两个长得特俊的公关少爷,合你胃口。” 沈先生笑得流里流气,与身上精致的行头颇不相衬,张嘴就是部队兵痞口音:“晗——干嘛啊,二十年如一日对老子这么冷淡,宠幸我个笑脸成不成?” 楚晗果然露出一副天真无辜的笑脸,笑得非常俊美可爱。 楚晗走上前攥住向他伸过来的手,另一手上去抱一抱,看起来是老友重逢极其真诚一个拥抱。手掌相握的瞬间他反掌往外一拧顺势绞住对方五根手指,反关节一掰,另只手顺势抓向对方咽喉要害,再躲开下三路扫过来的黑脚,狠踢脚腕子。 别看沈公子人高马大,楚晗显得稀松平常,然而就沈承鹤这点儿粗浅手脚功夫,在楚晗面前就是个耍军体拳的档次。楚晗从幼儿园时代学习打架的启蒙老师是霍将军。 “啊啊啊哎呦——哎呦喂——” “你男人手指头让你撅折了嗳!!!……” “服了服了,宝贝儿,松手……” 楚晗居高临下,把这人压在他的大办公桌上,松开一只手,拍拍对方的脸:“鹤鹤——舒服了?” 沈承鹤甩甩手指头,无耻地笑道:“你每回发怒都这么好看……真美。” 楚晗冷笑:“你再贱,我爆你菊花。” 沈承鹤转转眼珠子,衡量得失轻重,最终妥协似的点头:“……只要是你,本大爷肯了。” 楚晗起身撤开,送对方一个字:“滚。” 沈承鹤拾掇拾掇衣服领子,重新往沙发上一坐,大手一指:“嗳我说,楚晗,你什么时候,能像你爸对我爸那样儿温柔贤淑,那样儿亲密无间啊?你学学你爸仅有的一项优点,就是温柔!!” 楚晗这回是真笑了:“你们一家子都做春梦呢吧?我爸对你爸,他们俩什么时候亲密无间过?!” 沈承鹤哈哈大笑,拉过楚晗的胳膊坐下…… 来人沈公子,楚晗的铁哥们儿。他们的爸爸楚珣和沈博文当年就是发小,玉泉路部队大院出身的一拨子弟,少年时代就一起穿军装一起扛木头枪后来一起出人头地,这么多年维系的感情仍然深厚。沈博文比楚珣更早结婚生子,而且这家人很早脱离部队下海经商,赚得盘满钵盈。沈承鹤也是独子,打小就是个祸害,长大了是个大祸害,又贱又渣一个浪货。浪起来是长江后浪拍前浪,迅速就把他爹楔死在沙滩上。 当年,楚珣是自己尿湿了炕不睡,把他家懵懵懂懂吃手指的大文子拖过来,填到湿炕上睡。 后来,轮到楚晗与沈承鹤这一对竹马冤家。学校念书那会儿,俩人同班。每一回都看鹤少唌着脸皮胡吹海扯泡班花妹子,在女票面前扯得天花乱坠双腿抖动,全神贯注的时候撅着腚露出一截后腰。晗少默默在大后方观望,伸手从桌位子里掏出一瓶国际名牌六神花露水,对着他家大鹤鹤露得白花花的屁股沟,从沟嘴儿把六神倒进去……每一回都这么玩儿,一直玩儿到大。 沈承鹤高中毕业,就被家里送到外地军事院校锻炼去了,折磨了五年才放回来。结果军人世家的意志风范丁点儿都没训出来,出来就是一嘴荤话和一身的兵痞气。这姓沈的在充斥着阳刚男人的军营里磨练成一只大妖精。他爸当年只祸害女的,二代沈公子是男女通吃,口味飘忽不定,不知道吃掉多少纯良无辜的善男信女,然后抹抹嘴干净,口口声声说,只有楚晗才是他仰慕多年最青涩纯情的初恋。 沈承鹤说过,“楚晗,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老子的菊花都让你腌成六神泡菜了,送给别人也没人要了啊!我什么都给你了,你还不答应我?” 楚晗的回复让沈公子很是伤心,“咱俩什么时候在一起过?” 在沈公子眼里,楚晗骨子里极像亲爹,那个特难伺候的楚珣,外表温和内心冷漠,大约是最不容易动心的那类人。 哪天如果对谁动了真心,就是山崩地裂、巨浪滔天、“山无棱天地合”的那种。 楚晗这号人对谁贴心实意的好过? 他能喜欢什么样儿的?沈公子心中万分好奇,也琢磨好些年了。 兄弟见面就是出去搓饭。三大爷的私房菜馆都吃腻了,沈公子带楚晗去了长安街附近的君悦,三楼新开一家台州海鲜,档次相当不错。楚晗嫌沈承鹤太缠人,饭桌上满嘴荤话膈应他,赶忙电招他女朋友救场。 楚晗的“小女朋友”还能是谁啊。 就是他的青梅竹马,跟他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程小橙,罗老板程警官的养女。 沈承鹤指着楚晗嚣张地说:“成不成啊你,楚晗,这么多年你倒是给老子换一个‘女朋友’领出来瞧瞧啊!又拿你们家大橘子蒙人!” 大橘子?你姓沈的全家都是橘子!饭桌上的泼辣美女,从桌子下面毫不客气扫了沈公子一脚:“你管我叫什么?!大鹤鹤,你敢欺负我们家晗晗,姐姐我报警找人收拾你。” 沈承鹤被美女喷了一脸酒,拼酒又拼不过女的,脖子迅速就喝红了:“嗳别别,别报警我怕你爸爸。” “看到楚晗这么多年身边儿都没换个傍家儿,走哪都带着你这位糟糠,老子其实就放心了,真的。”沈承鹤话里有话。 楚晗都懒得理他们胡扯,埋头吃海鲜,用小钎子挖蟹脚里的肉。他其实不喜欢身边有特别爱黏着他的那种。他习惯一个人。程小橙这姑娘性格非常爽快,不腻腻歪歪拖泥带水,典型一北京大妞儿,所以楚晗在外人面前常就称呼小橙是他女友。 一顿饭吃掉小一万,又是沈土豪乖乖买单,醉意锒铛跟在后面,眼瞅着楚晗深情款款地搂着程小橙走出去了。 沈公子来找发小叙个旧,也是知道楚晗最近瞒着许多人在悄摸搞事。 楚晗悄悄回去部队大院他爷爷家,找楚老将军打听八十年代陈年旧事,很多事情是只有特定圈子的人当年接触过,所以知道。他还在老人的书房和地下室离翻了很久,顺走一堆旧物旧书回家研究。 沈公子很讲义气地拍拍楚晗:“别自个儿一人瞎搞,有什么用得着哥哥的,说一声就成。我是你什么人啊!” 楚晗点头,很认真说道:“鹤鹤,我还真用得上你,你陪我走一趟吧。” 沈公子俩眼一亮:“哪?干什么去?” 楚晗说:“后海恭王府湖底的地宫,那里发现一个庞大的明代‘锦灰堆’。” 于是,楚晗这天将前后故事简明扼要给沈公子讲了一遍。当然,他略去了他与房三儿认识交往的由来,只提到“还有一个道上朋友在帮我忙”。他下意识将所有关于房千岁的故事划入隐私范畴,与其他事就不在一个深浅层面,不是一个次元空间,也无需要向任何人交待;跟他爸爸他都没有说。 楚晗找沈公子一起,就是去看他从大翔凤胡同3号院逃脱出来时,在地下发现的那一片庞大地宫遗址。 他早就把这事汇报给刘雪城和特事处负责人,并亲自领路找到正确地方,领人进去瞧过。刘大队长请市局考古队的人进入现场,碳14测定说是明中期往后的遗迹。然而,对于那些散落在遗址中间的早已白骨化的遗迹,以及杂乱堆放的各种器物,专家们也说不出个明白故事。 而且,这半月以来,自从3号院出事,老城周边发生一些奇怪现象。首先,他们冒险进入的那栋小楼半坍塌,楚晗再次去察看过,墙被失控的工程车撞塌,墙内完全合拢,没有一丝一毫开启过的痕迹,也不可能有人再进去了。他猜测,那里面能吞噬生命的大漩涡应该也消失了,黑洞的能量完成了一轮自我吞噬,地陷合拢。 失踪的人无法挽救,恐怕再也不能回来。 那天之后,东三环外的团结湖公园,附近的朝阳公园,发生湖水外泄,湖底崩裂地下突然涌水。 南面的前门楼子下面裂开一道缝,有地表物质挤压折断,崩出路面,在马路牙子上拱起一大片碎石地砖。 最后是北面,朝阳区那一大块地,京城一向被认为上风上水的宝地。元大都遗址公园里那数根元代遗留保存的石柱子,有的柱基下陷,有的柱基竟然拱出地表长高了,有的倾斜。原本排列整齐的一溜柱子,变成个犬牙交错的古怪模样。 华北平原是众所周知的地震带。但是,据称特事处方面没有监测到地壳地幔异常运动的痕迹,不是板块挤压,不像是发生地震的前兆。 再说前几天深夜,楚晗胡同里遇见房千岁,两人头顶苍穹之上的大雨,在雨中坐了好一会儿。房三儿之于楚晗,好像就是存在于他生活里完全另一个侧面,与承鹤、小橙他们都没有交集。 楚晗当然不会蠢得一直蹲在雨里,淋了几分钟就坚决受不了了,浑身快冻成冰坨。但是他也不方便就请对方上他那儿坐坐。房三爷就更不可能请楚晗上他那底下坐坐……他们于是找了个合适的好地方。 恭王府大花园里有一座大湖,闭园之后园内仍然亮着大部分灯火,湖面被雨点打出成片的涟漪,波光像闪动的鳞片。湖心修有一座水榭,灰瓦画檐红色立柱,有长廊与岸边相连,十分幽静美好。 周围一人儿没有,他们沿着水上曲折的回廊走向水榭。还是楚晗先上去的,一蹬再一扒三步两步上了房檐,也不用打招呼,身后人就跟着上来了。水榭是一座典型的重檐歇山顶式建筑,楚晗就专门坐到二层重檐下面,那一块巴掌大的阴影里,看头顶房檐上雨水像珠帘似的串串落下。他用自己身体里的暖意将衣服迅速烤干。 房三儿坐在房檐外面,蹲在那条戗脊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楚晗指着下面一汪清澈的湖水:“那天,我好像是从这湖底下浮上来,但是没弄清楚到底怎么漂上来的,他们后来在湖底也没找到通道隧道。” “哦。”房三儿哼了一声。 楚晗有试探的意思,看对方反应,想要印证心里的怀疑。可是对方就没给反应。 他又说:“那湖底好像也有一座石雕的小龙。” 房三儿回脸望着楚晗的眼,一笑:“长什么样?长这样儿吗?” 小千岁是伏在雨中,蹲在那道常人看来十分陡峭的戗脊上,蹲得很稳,一掌前踞抚着房檐,姿势特自然和谐,仿佛已经在那个地方蹲了几百上千年。黑暗的天空中乌云密布,这人侧面的剪影彻底地与水榭重檐融为一体,然后头发被风雨吹得漂散起来,后颈和脊背一线的弧度显得矫健潇洒。远处天边透出一点朦胧白光,照亮这丛神俊的剪影。 古人撰写的神物传记,这样写的:【龙生九子,三子嘲风平生好险,形于殿角之上。】所以,天下每一样神人神物,也都各有各的脾气性格。有龙好刑,有龙好吞,有龙就喜欢趴在大殿门口装成个大王八驮一块石碑,驮几百上千年了也不嫌委屈劳碌;还有一条龙,平生最爱蹲在那大殿房檐角上,在猛烈的暴风雨中呼啸游荡。 房三儿回头逗楚晗一笑,就是在问,难道像我这样儿吗? 楚晗笑着一摇头,非常的不像。被这么一打岔,他盯着房三儿看,迅速就把湖底下另一条小龙的事忘在脑后。 他眼中的房三爷迎风而立,双眼细长透光,那股骄傲的潇洒劲儿确实与众不同。 而且两人再见面很有意思,楚晗绝不会幼稚地明知故问指着对方鼻子,哎呀小千岁几天不见您的脸毁容了这谁干的啊?房三儿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喊冤,老子的俊脸被挠了都不帅啦!这人就仿佛不知道也不在乎被划破了相,就这么挂着三道明目昭彰的血痕,在楚晗眼前大大咧咧晃荡,自己可能还觉着挺好看呢。 两人之间好像就不必废话,分享着一件不再有第三个人知晓的秘密。那种感觉挺美好。 …… 他们约好数日之后,在后海银锭桥边再会。 第十四章 地宫 这天入夜,长安街上车辆仍然穿梭不息,灯花映红天际,京城的夜炫目如昼。 按照计划,楚晗与沈承鹤二人穿一身野外作业的迷彩行装,帽檐墨镜遮脸,准备探访大翔凤胡同底下的地宫。 恭王府晚间闭门谢客。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食客从银锭桥方向走来,手里吃着一盒三元奶酪或者拎几串章鱼小丸子,穿过鸦儿胡同,往德外大街方向走出去。夜晚还有人力三轮车在揽客拉客,车头亮一串彩灯,清脆的铃声掠过,车夫扬声喊,“两位爷,坐车吗!”最近两年特流行复古,三轮车都故意捯饬成民国黄包车式样,遮阳棚上贴着老式美女的广告招贴画。 沈公子前后寻么着,拉下大墨镜,问:“咱俩用得着穿这么神秘吗?老子趟道儿从来都光明正大啊。” 楚晗道:“是光明正大,跟刘雪城打过报告的,没有瞒着谁。后海这地方人来人往,熟人太多,不想弄出动静被大妈大爷们围观。” 沈公子又问:“你那个朋友呢?” 楚晗下意识掏兜看手机,随即就想到姓房的根本不用这些东西。那小子身上没有电子联络装备,在社交平台上游戏里也没有ID号码什么的,就相当一个游离于现世之外的边缘人物;或者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物。 楚晗对沈公子说,“我跟姓房的约好了,这人一会儿就过来。” 走过银锭桥时,楚晗瞧见那条胡同路边也有一口老旧的井,井口有花纹雕饰,周围砌着汉白玉石栏。楚晗顺手从背包里抽出一根伸缩棍,走过去敲那个井口。先敲三下,停顿片刻,又敲三下,全然不顾路过的大妈大爷的侧目。 沈公子更纳闷儿了:“你干嘛呢?” 楚晗含糊着:“……我试试防身武器。” 他二人坐在胡同深拐弯处,一个门槛上,等着。小时候出来玩儿就经常这么坐。 沈公子掏出烟抽起来。 楚晗低声嫌弃了一句:“悠着点儿坐,你屁股越长越大,门槛禁不住你。” “老子岁数还长了呢。”沈公子讲话毫无羞耻:“我的菊花也让你给泡咧吧了,不够紧致了,屁股能不肥吗!嗳,要不然你帮我瞅瞅?” 沈承鹤毫不客气往这边挪了几寸,宽阔的腰身就跟楚晗贴上了,故意蹭一蹭。楚晗身上是温暖的,让身旁人接触起来感到一股特别的暖意。 “别乱蹭。”楚晗嘲笑道:“你那儿都泡发了吧?泡成菊花茶了。” “呵呵。”沈公子毫不示弱:“老子泡三壶菊花茶的功夫都有了!嗳我说,你朋友可不太给面子啊?今儿晚上这是不来了吧?” 楚晗:“……” 楚晗眼里倏然闪过一道失望的黯色,但是没让沈承鹤瞅见。某个人明显是失约了。 他站起身,干脆道:“不用等了,咱俩进去。” 楚晗嘴上不爱说,总憋着,心里其实很认真的一个人,每一条梳理得清楚着呢——房三爷这好像是第几次不守信了?去大理那次他是毫不知情的情势下被涮了,回来他都没有跟对方计较,男人嘛,心里默不唧儿的就原谅了。潜意识里他总感觉对方在隐瞒他一些事,但是呢,如果一个人就是不想对你说实话,也不能怨那个人,只能怪你自己没有能够让对方那样信任你,怪你自己没本事。这么一想,楚晗心里挺沮丧。 他们原本约好这个时间地点。他满以为房三儿看他的情分一定会来。看来还是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面子很大。 之前那次饭局,楚晗晚上送程小橙回家,去北四环外罗老板在紫玉山庄的别墅。送到门口,楚晗没有进去,还像往常一样站门外跟小橙闲扯。程小橙原本是说,你跟鹤鹤要去那个什么地宫,怎么能不带上我,咱们仨一起啊!程小橙副业跟几个朋友搞了一个户外探险科考公司,全国各地名山大川跑过很多地方了,特别利索彪悍一个姑娘。 楚晗垂头摸着鼻子:“哦……内什么……算啦你就别去了。” 程小橙特纳闷:“为什么不带我啊!你现在出去玩儿还避着我了?!” 楚晗还笑着掩饰:“没有啊,我避着你干什么?” 客厅传出某人富有烟火气息的粗糙大嗓:“呦谁来了!要是没吃饭呢进来吃!” 楚晗忙喊:“三大爷我们吃过了!” 罗老板在屋里喊:“进来坐!……你们俩躲门口说什么悄悄话?” 程小橙搂着楚晗脖子,喊:“我跟我晗晗说悄悄话,战战爸您好意思听吗,您能自觉着回避吗?” 罗老板大着嗓门嘲笑:“成成,你俩继续悄悄话……老子眼皮底下还黏糊着,多大了你们俩!” “多大了你们俩”,是说楚晗和小橙这俩顽皮孩子从小就习惯打情骂俏。其实家里人都清楚,是闹着玩儿的,楚晗正经起来会称呼小橙“表姐”,表姐弟之间关系很纯洁。但是不正经的时候,对外面不知情的人,有时就喊“女朋友”了。结果他的合伙人那些同事,圈里酒肉朋友,误以为楚总有个交往多年的女友。 楚晗婉拒了小橙热情洋溢的提议,三言两语笑嘻嘻地把他表姐给忽悠走了。他没想到房三儿竟然失约,没有来。 但他从来不是多嘴和婆婆妈妈的人,从来不会纠缠谁,自尊心也挺强的。不来就不来,他也不会去揪着谁刨根问底,惹别人反感他。 如果他在意在乎的人瞧不上他,他绝不纠缠,一定选择默默走开。这一点他特别佩服他罗三大爷,也佩服沈承鹤这种大贱人,怎么就拉得下那张老脸对着一个人撒泼打滚死缠烂打没完没了的。楚晗自己绝做不出来,他就只是表面开朗,骨子里特敏感,特害羞。 …… 楚晗与沈公子两人装备齐整,各人身后都背一个大旅行包。楚晗当然没有带沈承鹤试图去钻3号院的“大墙缝”,那个院落全部封闭了。他们趟了另一条道,从考古队员开辟出的旁门通道进入遗址。入口隐蔽,很窄,然后是一段漫长陡峭的石阶楼梯。楚晗身形比较瘦,动作灵活,大步走得很快。沈公子长得高壮,时不时在中途卡一下子,脑顶或者肩膀撞到哪处,一路低声嘟囔,“那时候的人都忒矬了吧,挖地道不知道挖宽敞厚道一些吗。” 地底下如同迷宫,七拐八弯,沈公子走过几条岔路就彻底晕菜,每条路还都长一模一样。 楚晗走这种路,就像他每天上下班走在北京那几条最熟悉的大街上,不用怎么看,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这种所谓迷宫,就是古人惯用的伏羲八卦位障眼法。迷宫整体俯看下去是一个八卦形状,每个卦象位上都有正确通路与干扰路径,即“生门”和“死门”。凭他的记忆,他毫不费力往地宫中心走去。正确线路以及每一处路口标志都机械性印在他脑子里,除非那些路自己莫名改道,他绝不会弄错方位。 他们绕过一切遮挡进入地宫中心区域,沈大少爷见过不少世面的也看呆了。 探照灯光圈打过去,整个大厅宽阔而空旷,不知情的人完全想象不到,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地下联结着这样一处隐秘去处。两人小心翼翼走下阶梯,注视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前朝遗迹,探照灯甚至照不到大厅尽头另一堵墙,眼前十五米开外就是浓雾般的一片漆黑。 沈公子眼皮跳了几下,低声道:“宝贝儿,你可没告儿我这地方是这感觉……我操,咱俩为什么没有拣个大白天的来?!” 楚晗面色如常:“进到这么深的地方,白天和晚上有区别?” “呵,你当哥哥我胆儿怂吧。”沈公子愤愤地跟在发小身后。楚晗其实知道,沈承鹤这家伙身手不差的,腰里挂几把很硬实的家伙,居家出门打架必备,关键时刻能以一敌三,绝对不怂。沈公子只是冒冒然瞅见一地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感觉一身的本事没地方使,能量无处发泄,又不是干考古和法医的。 说实话,地宫里并没有什么可怕,没有肮脏东西,也没有粽子血尸什么的。因为之前有专家勘察过现场,那些残骨遗骸已被移走,只在地面上用特殊粉笔描绘出遗骸形状和所处位置。因此地上就只能看到许多的人形标记,大大小小呈现不同姿势。按他们的习惯,用浅蓝色粉笔标画出的是男人,浅粉色粉笔画的是女子,浅绿的是儿童,还有黄色标识代表家畜兽类。除此之外,就是遍布散落地上铺满整个空间的各种类似随葬品的器物。 沈公子蹲下身欣赏那些“粉笔画”,煞有介事道:“看起来像一处葬地啊。这些人都怎么挂掉的? “是他杀?被害? “还是皇帝老子下狱?坑杀?” 楚晗否定对方:“这地方根本不像一处埋葬地。” 他示意给对方,通常意义上挖掘到的墓葬,都有严格制式,古人最讲究礼制。大墓墓顶有几层石板,外面涂抹白泥,再盖一层红胶泥,最外面是松软褐土层。这里都没有。大墓也会有墓道,达官贵人大墓进入墓道后通常有前室,东西耳室;进去之后才是主棺室,用以安葬主人;主棺室旁边是东西侧室,盛殓女眷孩子等等。此处通通都没有这样的布局。 谁家修墓需要修这么大的迷宫?秦始皇陵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东西。 沈公子道:“那会不会是集体坑埋?比如以前修建紫禁城或者顺天府里哪处皇家禁地的工匠,在这里被灭口了?” “不是工匠。”楚晗摇头,指着说:“这里有男,有女,还有老人孩子……这像是一对夫妻在一起,还有那个,像两个年轻男人抱着死去。” 看起来就像一群没什么相干的人碰巧凑到一起。再说了,这里是王府地下。如果最初修建这座大宅的和珅敢偷摸坑埋这么多人,那他真是胆大包天了,也没必要。 大厅里还散落各种各样的器物和碎片痕迹,以堆叠的方式,排列分布毫无章法,看来古董不少。楚晗随手指着各种东西讲,把沈公子听了个云山雾罩。比如,这里是一座三片屏风围子的罗汉床,花纹题材刀法明显是明式手法,床板是饱满的螭虎灵芝纹,床身是牙条与束腰一木连做,大挖鼓腿,长宽大致是2.2米x1米,是官宦人家白天用的床。 “哦……外国佬也用这个,洋文叫做Day Bed,我也见过。”沈公子斜眼瞅着楚晗。 楚晗拿眼一量,尺寸都报出来,然后又指,那里扔的那个,寿桃型银鎏金托盘,上面精雕细琢了满池并蒂荷花的,旁边还丢着一只长柄莲花纹荷叶型银茶匙,一个中间带漏斗过滤器的莲花座银壶。这明显是一套银质茶具中的三个东西,散落在这儿了,估摸着是荣国府这类人家日常用的。 “那个是茶匙?”沈公子大言不惭道:“我还以为剔牙的。刚才还想明朝人挺聪明的,剔牙的小钎子做这么长一根手柄,剔着多方便啊。” 楚晗又说,那边,有一个小交杌,普通榉木做的,做工比较糙了,不值钱。 “等会儿,交什么?”沈承鹤瞪着楚晗。 “交杌,就是四腿相交的小凳……”楚晗说。 “老子直接告诉你这玩意儿叫马扎儿,我爸家有好几个,你要么?楚晗你能别抖么,给我说人话!”沈承鹤呵斥道。 楚晗笑着一挥手,看够了,走啦走啦! 他家大鹤鹤在这方面毫无审美情趣可言,两人没多少共同语言。楚晗心里思考的是,这地方绝不是个墓穴之类。普通老百姓用的条凳、方角柜、水盆、瓷碗碎片这些粗鄙东西,与官宦人家的制式紫檀木罗汉床、书写条案、漆器酒具、金银茶具等等散放在一起,榉木小破马扎儿与四瓣海棠式开光坐墩堆在一起,谁家墓葬又会如此不失身份等级阶层,三教九流混乱葬一气。 沈公子略感无聊,手脚就毛躁起来,一条胳膊从后面勒住楚晗脖子,顺势往楚晗胸前一抓,就压上去,不怀好意笑了几声。 这厮分量还挺沉的,楚晗被压得脖子都抬不起来:“放开。” 沈公子无耻一乐:“累了,你软,我靠一会儿。” 楚晗扭头,故意冷淡:“你丧尸了啊?滚了。” 姓沈的大丧尸恨不得直接趴楚晗后背上,两条胳膊往楚晗胸前一挂,就差再吐出来一根长舌头,滴下几滴贪婪的口水。楚晗也就是脾气尚能容忍,顺势把大鹤鹤背起来走了两步,笑了。 沈承鹤浪荡着两条腿,在楚晗膝盖后窝处蹭来蹭去。这人正耍赖着,偶然后脑勺阴风一凛,像被什么东西撩了一下。他汗毛一炸,猛回头。 黑暗一片,啥也没有啊。 滴答。 大厅入口处石壁上凝结起一片水汽,缓缓流下一滴冷水。 楚晗应该是听见了,突然回头,皱眉。 楚晗甩开大丧尸纠缠的两条胳膊,重新提起探灯,又想往大厅深处再走几步看过所有角落然后回转,这时突然站住脚,脸色一变。 沈公子脚尖撞了楚晗脚后跟:“走啊你?” 楚晗说:“不太对。” 沈公子:“什么不对?” 楚晗冲沈公子勾勾手,把人勾过来:“我其实刚一进来就觉着……这些东西摆放的方式……不太对了,很多东西都微微移动了位置。” 他用只有沈公子能看到的口型说:“我觉得,这地宫里面,应该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 沈公子乐得一挂口水还没吸溜回去呢,这时候猛一睁大眼,满脸笑意全部瞎了,半晌也用口型说:楚晗您什么意思?卧槽别给老子开这种玩笑……你吓唬我呢吧?!…… 第十五章 跟踪者 沈公子端详楚晗说话那表情,似真似假的,你这就是逗我玩儿呢吧,你忽悠哥哥我啊? 可是楚晗没开玩笑。 楚晗是说真的。眼鼻耳都那么尖的一个人。 他提灯迅速上去几步,悄悄用手一指墙角。远处黢黑的空间里看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在他所指向的地方,能看到蜷曲着早已骨殖化的两具遗骸。 沈公子定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低声骂了一句:“饿勒个操……” 大厅其他地方都只有粉色蓝色黄色粉笔画出的人形,在地上标出位置,可墙角那地方是怎么回事? 楚晗平静但凝重,低声解释:“上次我来的时候,专家带队的工人把所有遗骸都拣走了,收拾得非常干净。那两个人,上次绝对没有摆在那个位置。” “呵呵……”沈公子是这时候感到从后脊梁到脑顶通体冒出三缕儿寒气:“所以你刚才说这地宫里不只咱俩人,是说墙角还有俩吗!” 楚晗摇摇手指:“不是。还有。” 还有?!沈承鹤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楚晗。 楚晗提着灯,好像随意平常似的,左右快速一指,那里,还有那里,那个黄花梨木桌子,还有那个大石头墩子,都移动了。 沈承鹤简直莫名其妙了:“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件东西,恐怕不止,有上千件东西,几千件!它们摆什么位置你记得清楚啊宝贝儿?” “我看过两遍,记得清。”楚晗冷静地说:“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和摆放方式,我都确定记着。 “那个褡裢式三屉桌子,中间那个抽屉原本是打开着的,现在抽屉关上了,屉环转动了半圈180度,虎头环扣从朱雀位转到玄武位。 “还有,那个石头墩子原本是海棠花图案那一面朝上,现在转动到青瓜荔枝图案朝上了。” “还有你脚旁边,那只马盂,原本是空的,现在盛了半盂不明液体,看着像水。” 沈公子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等会儿,你不是说这地方好多人来过?特事处行动队来过,考古队的人也看过,他们整理过呗。” 楚晗再次否定:“我跟着一起来的,然后他们就再没有进来过,这几天正开会研究下一步方案。” 沈公子快要暴走了:“你怎么就确定他们没进来收拾过这些玩意儿?人家每次进来需要通知你啊?” 黑暗中,楚晗的口型淡定而飘渺,贴近沈承鹤,用唇型讲暗语:“我在入口处做过记号,我的记号绝对不会错……除非……除非有人从湖底水道钻进来,或者,从3号院老楼的‘墙缝’进来了。” 沈公子这时脸色明显不对,心想楚晗老子他妈的跪地喊你一声祖宗咱能不这么吓唬人玩儿吗!! 在沈承鹤眼里,他也说不好到底是这地宫可怕,还是楚晗这种人在某些状态下比较“可怕”。楚晗也不像是正常人。 楚晗挽住沈公子胳膊,耳语道:“不用害怕,我们离开。” 楚晗走路带风,动作极快。两人迅速沿原路在漆黑隧道中撤退。 沈公子因为紧张和记性差,是完全不可能记得回去的路径。而楚晗的脑子,是完全不可能忘记回去的路。哪怕是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他的眼也能辨别每一条通道、每一处岔路口最细微的天然地标。比如墙壁上一块微凸的砖石,或者地缝里一块被他俩的靴子踩过翻起来的苔藓。 跑路就是这样,心越急,越觉着路途遥远,走不到头。 楚晗确定自己每一次转弯都走的“生门”方向,而且迷宫似的通路没有任何改道,没有像在3号院旧楼那样遭遇鬼打墙。他每迈出一步,早已算出下面的十步、二十步,走得很顺利。黑暗中,他觉着眼珠子快要瞪出两道绿光…… 他脑子里存了一张别人看不见的地图。 每过一处岔路转弯,像是又迈过一关,脑海里叩出“咚”的一声,再转向下一处路标。 右转弯。 再右转弯。 沈公子在黑暗中气喘,也不废话臭贫了,一声不吭跟定了楚晗一步都不敢落。这时候楚晗倘若说不准他跟着,这人一定能跪倒在地上抱着晗宝贝儿的大腿嚎啕。 沈承鹤转过弯儿来,迈步迈急了,一脚踩到前面人的后腿脚踝处,踩得俩人都痛哼了一声。 “走啊你?”沈公子哼道。 身前的人没动。 楚晗身体立得笔直,一手在前做出个搏挡姿势,一脚后撤,这架势就是随时准备原路掉头、撒腿就跑。 越过楚晗的肩头,沈承鹤一眼瞧见,下一处岔路的路口正中,横躺着一个人。 沈公子一脖子汗毛都立起来了,两只手从后面紧紧薅住楚晗的皮带。 一对冤家里面,倘若有一个愣的、快要尿了的,一定需要另一个比较冷静的、能憋住不尿的。 楚晗伸手对同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行走和呼吸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像在展示一串缓慢流动的慢镜头,飘近横卧岔路正中的阴影。 探灯点亮一丛阴翳。并没有什么恐怖的黄毛怪或者鼻涕尸,地上就是个穿戴整齐容颜俊逸却已经没有呼吸的男人。昏黄的光晕打在男子脸上,好像根本不是现代人,要么就是谁家COS玩儿的,总之穿戴得一身前朝官服,黑色官靴,帽冠上插翎,帽子两侧垂下两道精致修长的穗子。这男的面如冠玉,浓眉漆黑,睫毛在眼眶下方覆盖出浓密的阴影,泛青的下巴有棱有角……讲实话,无论搁在哪个朝代,都是相当英俊有型的一款美男子! 沈公子方才从后方扥着楚晗的裤腰皮带,亦步亦趋生怕没跟上被甩了,这时附耳对楚晗道:“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刚才咱们来的路上,这岔路口上绝对没有这具……这具……这他妈的是活着喘气呢还是已经挂了啊?!” 楚晗也说:“来时绝对没有。” 沈公子不甘心:“你确定来时就是这条路?” 楚晗点头。 躺地上那男的看起来面容痛苦,眉头微蹙,灯下竟然透出那种隐忍又坚毅的美感,像是发肤刚刚经历过生死之痛,下唇有血痂。 沈公子看到美男,立刻缓过气来,视线像照X光一样,往躺地上那位的脸庞上来回扫过几遍,评价道:“啧这颜值,很可以的啊。嗳,说真的,这小子倘若不是拦路横尸吓唬老子,这长相、身材、气质,还是这一身儿大古风的制服COS,太对哥的胃口了啊……” “一看就是在床上怎么折磨都能忍、叫床不爱出声、还特别耐操、特招人疼的那种,啧!” 沈公子不知死活地又补充了一句。 楚晗都不能忍了,真后悔今天把这丢人玩意儿栓裤腰上带出来。要是不堵住这人嘴,沈承鹤下一句就能说出“肤白眼大腰软臀翘淫水足”之类更无耻下流的评价。他脑内快速掠过几种方案。他是原路返回绝对不会弄错,原本一马平川的来路上莫名多了一具不知身份的活死人,面容如生,却没呼吸。他现在考虑越过这个东西继续飞奔出去,前方还不知道要遇见什么,或者可以改道另寻出路,但绝不能掉头再回去了。 耳畔有淅淅沥沥水声。 石壁很湿,地底仿佛被逼出一层潮湿的水汽。水汽再化作石壁上不停往下流淌的水滴,情景令人不太舒服。 刚才这里好像也没这么多水。 楚晗沉下心时面容苍白眉目如画,五感清明,耳畔荡过阵阵天音。他是再好的脾气也忍无可忍,终于开口说:“你来这里很久了,躲什么啊? “躲我呢吗? “为什么不出来?!” 连问三句。没有人回答。 沈公子面露惊愕,张着嘴,乌漆麻黑深处就露出这人一口亮森森的白牙。 楚晗突然扭头看向岔路口另一个方向。他目光所及之处黢黑的隧道里快速闪过一道影子。楚晗一把抽出伸缩棍,根本就不犹豫,猛地倾身跃出数丈,就追上去。沈承鹤这回连反应机会都没了,来不及拦住人又不敢不跟上去,速度飞快地也从后腰抽出两把漆黑的家伙。这人跑起来也相当利索潇洒,而且身高腿长,臂展宽阔,手持双枪,以狂放的姿势一路飞奔在隧道中! 楚晗不可能心里不琢磨害怕,但他其实最不信邪门歪道,不惧怕魔头小鬼,狭路相逢就看哪一方气势上能镇得住对手。 还有一个原因让楚晗敢于飞身追上去。 他知道那个方向那条岔道根本就是死路,是卦象上的“死门”,走不通的,一定堵死对方。 黑暗中水汽扑鼻,楚晗眼前竟然晃过绿光,心想自己一定眼花了么? 沈承鹤枪已上膛,被楚晗撞开手肘拦下,“不要开枪!” 楚晗手里拿的是一根甩棍。这防身武器携带轻便,能伸能缩,无论抽人还是抽畜生都特狠,一棍子就见血,尤其特别适合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动作优雅的狠角色。楚晗用的这种伸缩棍,还是从程宇那里学来的,觉得比用刀用枪显得俊俏文明些。 他小臂挥斩的力道足以劈断对手的肩胛骨,然而甩棍在湿润的黑色水汽中像劈到一坨湿漉漉的棉花上。腕骨被一股迂回的反作用力震得几乎棍子脱手。 楚晗倒抽一口气就被对手捏着肩膀收缴了武器。 黑雾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像从水底突然涌出来似的暴露在他面前,面庞还带水光,一身濡湿潮气,定定地看着他。 通道峭壁顶端凝结出一滴露水,“啪”得滴落…… 下一秒沈公子也冲过来,上了膛的一把兰姆达射线枪,坚硬的枪管毫不犹豫指上对方脑袋。这种枪不用子弹,发出的射线能够轻易地断骨切肉,瞬间令对手失去反抗能力。 楚晗将沈公子的枪管一掌弹开。 隧道里的人穿紧身夜行衣,帽兜包住头,只露出柔软发帘与一双细长的眼。即便这样,楚晗还是在追身的刹那仅凭动作身形就认出对方。他昏乱的精神与千变万化的表情迅速收进眼底,让身旁人无论如何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房三儿,你是不认识这条岔路是死胡同吗?” 楚晗问。 …… 楚晗就是这样性格,愈是紧要危机关头,内心早就兵荒马乱狂风骤雨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可脸上偏不透出一丝暴露情绪的血色。他心里堵了一千一万句话,简直气坏了,到头来脱口的却是这句。 房三爷你不认识路么? 不认识路我教你应当怎么走? “搞什么,吓死亲爹啊?这人就是你那个朋友?”沈公子掏枪时利索,其实腿肚子都抖得转筋了。表面的暴躁是发泄恐惧情绪的某种捷径。沈公子瞄过去,发现姓房的斜睨他的眼神也不客气,细长眼眶里透出某种狼样的精光,或者也不是狼,是某个品种的瞳仁黑亮发绿的兽类。而且他刚才下意识抹了一下后脖子,发现自己脖子后背全湿,一直湿到下半身,从后面看简直像尿了裤子,也不知是哪个混球暗算他。 房三爷这号人被楚晗堵在死胡同里抓包,竟然也没什么反应,不准备解释,而且一脸“老子想啥时候出现就这时候出现也不用别人聒噪”的强硬表情,随手把那根伸缩棍递还给楚晗。这人眉目漆黑,眼角氤氲修长如渲染了墨色,下巴不知缘由的消瘦许多,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冷淡。 从来都是这样儿。 楚晗当时心里滋味,无法形容,对方没把他怎么样,可他感觉是被一棍子削了脸。 他轻声问:“你这打算去哪?” 裹在黑衣里的房三儿摆摆手,低声道:“你们两个刚才太吵了。” 楚晗仍然面无表情:“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直跟着我们?” 房三儿闭了一下眼权当回应,反问:“你也看到那个人?” 楚晗身上慢慢湿了,衣服潮漉漉的,眼底也是湿的。墙壁上开始不停滴水,敲打他的凌乱。他觉着地宫里特冷,不仅皮肤上冷,心都凉一片。也就是在这时候,心底某一块阴影越扩越大。但是他也不明说,他也有脾气。 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相对顺利了。他们三人回到先前的岔路口,那个身着官服的神秘男人仍然横卧原地。房三儿蹲下身仔细看过,手指摸颈,说,这人没有呼吸,但是他也没有死,还有心脉脉象。 “所以这人不会腐烂,也不会变成一堆尸骨对吧?”沈公子适时发问,“这么英俊鲜活、有滋有味儿的一张脸,烂成脓包样儿再长出尸斑就可惜了。” 楚晗与房三儿同时抬眼瞟沈承鹤,没话可说。 他们在电招刘大队长过来处理后事之前,仔仔细细检查过眼前的人。这美男的衣着精致考究,身上绫罗皆是明朝教衣坊的官服用料,脚蹬飞龙攒金官靴,麻香色朝服前襟有腾起的鱼龙图案,裙摆宽大华丽,生龙活虎的时候一定是个俊逸非凡的人物。 “这基本像是锦衣卫的飞鱼服。”楚晗说,“这人应该是东厂西厂的特务。皇帝赏赐的荣宠朝服,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五品麒麟,这人官衔不低,还是个二品。” 房三儿将那人一条手臂从袍袖中褪出。手臂上竟然伤痕累累,明显挨过鞭子,凸出一道一道渗出血珠的鞭痕。 房三儿示意给楚晗:“你看出问题了吗?” 沈承鹤赶忙掀开那人衣服细细察看。在沈公子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软心肠里,他看到的就是这古装大美人儿生前一定挨过一顿好打,沾了盐水的皮鞭毫不留情抽得前胸后背胳膊上布满伤痕!快被打死了!这男的双目紧闭,脉象微弱,颈部喉结上都箍着一道鲜艳的鞭痕,着实令人心疼啊。 沈公子喃喃自言自语:“嗳呀,这宽肩,熊背,蜂腰,八块儿小腹肌一绷,一双大长腿往腰上一挂!意……” 他话音未启楚晗直勾勾瞪着这人:“意大利吊灯式最适合你和这位你们俩,是呵?” 沈公子噗一声喷出来,干乐着瞪着楚晗,难得从楚少爷嘴里听到一句浪的。 而且楚晗原来也知道意大利吊灯?平时的纯情都他妈是给老子装的,继续装!沈承鹤嘿嘿一乐,嘴上说“没有没你好看”,脑袋里也忍不住脑补如果是楚晗的八块儿小腹肌和一双长腿,往谁腰上那么一挂……那才真是个绝色尤物。 楚晗却也反应过来,对房三儿道:“鞭痕里渗出血珠,血尚未干透,伤口都是新鲜的,挨打大约就是即刻之前发生的事……所以,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楚晗从那人袍服腰带下面摸到一块椭圆形牙雕官牌。官牌正面刻【北镇抚使】,背面刻【澹台敬亭】四字,猜测就是官职和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  P.S.知道大家想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后面慢慢解释为什么。小房子真的不渣,他不是一直一直都在楚晗身边么。 P.S.2.咱不盗墓哈,没有粽子丧尸,出来的全都是美男,不用怕。 第十六章 拜包子铺 这一场有惊无险的小插曲之后,楚晗在家宅了整整三天没出门,不接电话,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他十六岁开始自己一个人住,这样的日子,也有六七年了。已经习惯享受寂寞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坚固的蚌壳里,他能看见外面世界,别人永远甭想轻易窥视到他。 家里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他过日子似乎连客厅和饭桌都不需要的。平时,绝不带外人踏进专属于自己的最隐秘的栖息地,不喜欢在纯属私人地盘上招待不相干的人。书房里六列大号书架,还有许多摆不下的书散堆在纸箱中。卧室家具非常简单,一床两柜一灯一小桌,大衣柜里衣服只有白米灰黑这几种颜色。不了解内情的人,绝对想不到楚晗过的是这样一种色调苍白自我禁锢的苦行僧生活……人前看起来特别鲜肉的一个少爷,漂亮到有些奢华感。 可是楚晗很小就知道,自己要过这样的日子,自从有一回他爸抱着他掉眼泪了,跟他说那句“爸爸爱你”。 后来从陈焕那号人嘴里听说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他爸和他爹当初在什么情势下为什么非要操出一个他来。他跟楚珣两个人就是一根线拴两头,楚珣要是想后半辈子彻底解脱,就只能把儿子献出来。 楚晗生活的圈子里朋友挺多,男人缘女人缘都还可以,但是又根本没什么能摸到心的朋友。他对身旁每个人都温存礼貌很有教养,身旁大部分人对他而言也就意味着由面部五官身躯各种特征组成的一串一串数字符号,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他有时工作太累会头疼,头疼就吃药,平时也没有烟酒零食癖好,除吃饭之外就属吃药的量最大,且种类丰富五花八门。 阳台上摆一溜盆栽,闲得没事就手动利用人肉发电机给植物们发光发热,作为生活一大乐趣。 夜深人静时,偶尔会被窗外很远地方街角处某一句轻言细语惊醒,他一定要翻身起来,站在空旷窗前,强迫症似的仔细辨认二里地外空气振动传来的流动的细微声波,否则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楚晗同学也没有过伴侣,没有爱人,连炮友都没交过一个,固执地保持处男身。有时好像觉着自己就没有那方面欲望,任凭他几个哥们儿尤其沈承鹤这种人渣整天跑来撩他,在他面前吹嘘器大活儿好能伸能屈可攻可受而且包售后无偿服务。他也会跟他的大鹤鹤打情骂俏允许对方撩贱,但是沈承鹤说过他,“楚晗你这人很无情,心是空的。”楚晗可没觉着自己没长心肺了。就是长期压抑,极度缺乏安全感,但是对内心寻求的某些东西,他愿意坚守到底。 沈公子打过电话来,楚晗就没接。 晚上这个话唠又打过来,在电话机里不停地循环式留言。 “晗——是我啊,你知道么,哥这回为你豁出去了,哥可吃苦了,发烧两天就没起来床!” “晗——我老爸拷问我跟你干什么去了,我死扛着没出卖你。我爸现在正要做法收拾我呢,宝贝儿快来慰安我啊!” “滴——晗晗,我没发烧,逗你呢。就是被吓得有点儿心慌,上吐下泻,乖,陪我出去逛逛吧。” “滴——晗,拉肚子拉得老子菊花都绽裂了,哥哥我这块干涸的土壤需要浇灌……” 留言箱迅速被那混蛋各种淫荡语音塞满。楚晗麻利儿地一键清空,接起沈公子的电话:“你说你哪裂了?” 听对面那个动静,沈公子是特兴奋从被窝里翻起来的:“晗晗,你还是疼我的,老子菊花好痛啊。” 楚晗说:“我发个功把你的屁股缝上?” 沈公子嘿嘿一乐:“别别,都缝上了老子以后怎么欢快享乐啊……干嘛啊晗晗,平时挺温柔的人儿,你今天心情不好?” 连沈公子那个大脑欠缺至少2/3容量的,都听出楚晗画风不对,心情极其不对付。 楚晗这会儿突然盼着那个叫澹台敬亭的家伙睡一宿到明儿一早突然就醒了,能动能说能走能蹦,沈承鹤这个活泼奔放热力四射的大丧尸就赶紧被那个东厂大特务叼走吧,别回来了。 这中间还有个陌生号码打电话过来。楚晗一听,竟然是行动队那个队员老七。 老七同志就是想告诉他:“我后来都想起来了。” 楚晗:“……哦,现在没事儿了吧?” 老七那个人,说话口吻柔和内敛,尤其在电话里,那是相当的墨迹,每说完一句话之后沉默间隔都特别久。老七说:“就是想感谢你一下,当时要不是你捞我一把,我肯定回不来。” 楚晗连忙说别谢我,当时我也都绝望了,觉着自己真没用,心里难受极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来一股劲儿把咱们仨都给旋出去的。 老七说他们刘队长难得大方一回,说要请客,顺便也请楚公子过来一起吃饭。 电话那头背景音里竟然传出痦子八那厮酸不溜丢的一句:“俺们七大爷可难得想请谁吃顿饭!姓楚的大少爷,您就屈尊赏个热乎脸呗,你到底来不来?痛快点儿行不行!” 楚晗赶忙堆出个笑脸婉拒:“谢了,最近事务所比较忙……这次算啦,改日再跟兄弟们聚。” 楚晗当晚仍是拒绝了沈公子出去泡吧或者抽雪茄的提议。 他一夜无眠,吃了一把药,埋进被窝,几天纠结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又是电话。 陌生号码,干脆不接,爱谁谁。 那号码执着地打了三遍,随即气势汹汹发短信过来,简直约战似的:【楚先生吗!这是您号码吧楚先生!不能给个回应吭哧一声吗!你这是僵尸号欠费停机了吗!!!!!】楚晗回三个字:【您哪位。】 那人像个糙老爷们儿骂街,几梭子扫射过来:【号码欠费你脑子也欠费?!这姓房的人你认识吧?你要是不来也痛快回个话,老子助人为乐打个电话谁知道这么麻烦!房先生问你来不来,约不约,约不约,到底他妈的约还是不约!!!妈B的赶紧回话老子好把这人打发了!!!】楚晗被喷了一脸血,才想起某人这生活状态是个史前动物吧!他手指飞快拨回去,声音礼貌客气:“约……哪见?” …… 二人就约在东单附近大街边,离楚晗公司很近,显然房先生并不知道楚晗压根没去上班,是想让他来去方便。 楚晗停车下来,远远瞅见房三爷悠闲蹲在一家商行门口的台阶顶上,蹲高望远,静静地看远处。楚晗挥挥手,房三儿没动地方,对他咧嘴一笑。小千岁望向远处时,五官的侧面弧度挺吸引人,眼皮窄窄的,眼尾细长流露一种富有年代感的韵味,喉结随呼吸微微滑动。 一辆公交冒着黑烟蹿过。房三爷被那股子浓重尾气喷得捂着鼻子,脸皱成麻花,一下子就破了耍帅的功力。 这人一把掀起衣服前襟,整个儿把自己脑袋包起来,抵挡早高峰大街上乌烟瘴气的雾霾,包得像个大粽子,也不顾露出肚皮。 楚晗忍住笑箭步上前,伸掌偷袭某人曝光的腹肌! 房三儿翻出脸来,突然露出个骄傲又满意的笑模样,哼了一句:“你也手欠啊。” 这句话怎么如此耳熟?楚晗然后就发觉,他自己以前经常特嫌弃地说沈承鹤,你丫就手欠啊! 俩人大清早都饿慌着肚子,见面时间着实诡异,干脆去找早饭吃。房三爷顺腿就迈进一家“庆余”包子自助早餐店。这店是几十年前在北京就特别火那家老字号连锁“庆丰”包子铺的后人开的。近二十年来,这家早点铺形成了近似祭祀的一套政治文化,帝都每一任新上上任之后都浩浩荡荡一行人前来拜访这家店,恭恭敬敬地吃一顿包子,寓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海昌晏国泰民安,后人将这一传统俗称“拜包子铺”。 房三爷端了一份【炒肝包子油条豆腐脑四大件超豪华主席拜店套餐】,外加两枚当时大量贩卖到台北和香港的独家秘制茶叶蛋。 楚晗一闻那炒肝味道,药瘾都要犯了,赶紧就想回家吃药,当真受不了这一口。房三爷于是端了炒肝包子随楚晗去到隔壁。隔壁那家名叫爱丝爱慕西斯意式甜品屋,门口店员一闻炒肝味道也是一脸醉意,拦着他们不准外带食物。楚晗跟那店员说半天,又尴尬地回头看房三儿,于是很倔地说:“我不吃了,我们走吧。” 房三儿嘴角一耸:“别不吃。你想点什么?点。” 结果是楚晗端了一大托盘的果木烤培根芝士三明治配鳄梨沙拉、鹅肝酱慕斯冰激凌以及一大杯黑咖啡,又转回到庆余包子铺…… 两人对桌而坐,埋头各吃各的。 楚晗吐槽说这鹅肝酱吃进嘴里分明已经同化成炒肝的味道。 房三爷翻了翻窄窄的眼皮,笑得不怀好意:“特难闻啊,是么?” 话音未落房三爷抄起勺子从豆腐脑碗里舀起一勺混合了蒜末与香菜末子的酱汤,精准优雅地甩进楚晗那杯黑咖啡里。 楚晗“啊”得大叫一声,扑倒面前桌上…… 楚晗自个儿印象里,多少年没有过在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扑桌然后指着对面人大声骂娘,对别人绝对不会,完全不顾及形象风度。他边笑边喷了口水,然后薅着房三爷脖领子,逼这人把这杯自制“蒜蓉香菜玛奇朵”喝下去。 “俺日你勒啊。”楚晗这口音是跟他二武爸爸学的,他二武爸每次被楚珣找茬儿吵架逼急了又说不过嘴,脸憋红时就剩下这一句杀手锏,“你再矫情,俺日你嘞”。 “咖啡那东西太苦,你怎么喜欢喝那些?”房三儿面露无辜地辩解。 “……我喝过比这个苦一百倍的东西。”楚晗说。 房三儿看着楚晗,笑意慢慢敛入嘴角,没有问他那会是什么。 肚子填差不多了,房三儿开始询问那天恭王府地宫的后续。楚晗略奇怪对方主动提这些事,但还是一件件捋清楚说了。后来,刘雪城大队长请考古队专家去现场“收殓”,小心翼翼将那穿官服戴朝冠的人包裹了抬走,肯定是运进“501所”保存,调查研究去了。据说,专家们上了各种仪器,想尽办法维持延续那个人的生命,甚至试图将其唤醒,但目前效果甚微。那个人没有血流脉搏,只有极其微弱的心脉波像图谱。服饰是万历朝锦衣卫官服官靴,然而区区一个镇抚使,正史上不可能找到“澹台敬亭”这么个名字。 “他们可能去请神刀张,你或许没听说过,我爸的一个朋友,想办法把那个人‘弄醒’,实在弄不醒就开颅看看。” 房三儿眉头闪过微澜,迅速就被楚晗捕捉到。 楚晗试探问:“……你认识那个人?” 房三儿摇头否认,口气特自然:“不认识。” 楚晗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心想您主动约我,原来就是打听地宫里那个活死人,而不是为哪个活人……这话他也习惯性地吞回了,不说出来,胃酸突然增多,一顿早餐胀得他很不舒服。 两人当日从包子铺出来道别分开,临别时怅然无话。 房千岁平日来往去留都是孑然一身,有时背个包,走路潇洒飘然,背影很快没入人群中看不见了。 可是楚晗仍然远远地看了很久,不知下次又是何时才能见面。他直勾勾盯着对方背影,心里反复琢磨一件事:你为什么一直一直在瞒我,永远都不说实话? …… 就几天之后,他罗三大爷又叫他去饭馆里吃饭。 罗老板自打年轻时就豪爽好客,广结天下狐朋狗友。一开始他家那口子还说说他,后来都懒得说了随他折腾。许多江湖朋友来罗战店里吃饭,这人也不收钱,好酒好肉伺候。楚晗说三大爷有您这么倒贴着卖的吗,您这样卖不亏钱?可是罗战就是没亏钱,反而是手里家当越攒越多。用这人话说,老子挣的都是“活钱”,活的。母鸡能下蛋,钱能给他再生钱。 对外人朋友尚且如此,对家里小辈就更疼爱。在罗战这里,楚家和沈家孩子,都跟他自个儿养出来亲生的没多大区别。后海这间透着古色幽香的私房菜馆,就是他们几家人的“活动据点”。 再回来说眼前这事,原本也应该是罗老板陪楚晗走访大翔凤胡同地宫这件案子。罗战对楚晗说,侄子啊,老子最近不方便陪你出去野了,走不开,你别介意啊,找你那些小朋友们玩儿吧。 楚晗一听就知道,笑问,程警官在家拾掇您了吧?我跟他解释解释呗。 罗战爽快一笑,哪能啊,我们家那位不管我出去玩儿,程宇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在家陪陪他。 程警官老早就调离后海派出所,有一段时间就在北新桥派出所,现在在东单派出所,上班地点在长安街附近。东单派出所级别很高,后来改分局了,比地级市的市局级别待遇都更高些,工作单位也由平房小院变成很气派的三层白楼,几十间办公室,门前停一溜挂“公安”、“巡警”标志的改装越野车。 罗战就最踏实他家程宇升了官而且调去东单,因为这样一来,程宇基本上是再也不用亲自值勤扫街、接那些猫三狗四的警情、或者便衣反扒上街抓坏蛋了,每天上班大部分时间就是他妈的开会、开会、与各级领导下属开会!程宇自己是宁愿回到从前的生活,在胡同小院里接警跟各路大妈大爷斗智斗勇,可是罗战私心里希望程宇能永远坐办公室里,别出警了,程所长您就负责接电话吧! 程警官一直有胃病,以前胃切掉一半,劳累熬夜仍会胃疼。罗老板每天精心给程警官做三顿饭。 楚晗有一回跟沈公子说:“我那天看见三大爷和程宇叔叔在后海胡同里遛弯,还悄悄拉着手。” 沈公子不以为意:“他们俩遛弯怎么的?哪天你要是看见咱三大爷敢领着别的男人上街,你赶紧告儿我,我立即报警。” 楚晗说:“他俩在一起多少年了?每回程宇叔叔不用值班晚上回家,他们都这么遛弯的吧。” …… 饭桌上,罗战还告诉楚晗,嗳大侄子,就昨天,你那个姓房的小朋友又来过南苑浴池,最近难得一见啊这人! 楚晗忙问:“哦?他又来过?” 罗战说:“这人可有一阵子没来我这个澡堂泡澡了,有几个熟客老家伙还问过,那挺逗的小孩儿怎么不来了?我还琢磨着,那小子可能找见更好的去处,去别家玩儿了。” 楚晗心事重重:“是啊……他去别家‘澡堂’泡着去了。” 罗战不明所以:“咱北京城哪还有别家?我这就是独一家了我告儿你,其他的全忒么在旧城改造的时候就被强拆了,一片瓦都没留下!” 罗战又道:“房小朋友顺便还跟我打听,大翔凤胡同底下抬出来的那个人,有没有消息了。” 楚晗:“……” 楚晗心里一沉,憋了许多天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尖锐情绪,突然涌上喉头。 楚晗说:“三大爷,他什么时候再露面,您立刻知会我,我有重要事问问他。” 没过多久,他三大爷遍布道上的狐朋酒友就递来消息,说知道房千岁泡在哪。楚晗飞速赶到。他把车子开得迤逦歪斜直接冲上便道,停在金鱼胡同附近一家戏楼门口。一下车,楚晗冷着脸大步迈进了戏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吃美式大煎饼颇有感触,于是写一章包子铺,这家味道还不错的。 注:“庆丰包子铺”创建于1948年,原址位于西单,专一经营包子、炒肝,是京城特色早点铺。 第十七章 策瑜对峙 此处这间戏楼,是仿照当初东风市场的吉祥戏院建造的假古董,装潢也相当奢华。只是内部没有了黄杉木廊柱与紫檀桌椅,多了许多砖石水泥和不伦不类的现代玻璃。一个时代有专属一个时代的风貌,毁掉就再补不回来,原本人心的一片净土已经变了。 楚晗仍像平时出门或者上班那样,穿着体面,眉目精致,发型没有一丝凌乱,大衣后摆随着步伐在身后一抖。沈承鹤有时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间烟火气。 戏园子内的大戏楼下,观众席侧面角落里,楚晗瞅见房三儿。 房三儿斜靠一张椅子里,一只脚翘起来搭于扶手上,手指抚摸桌上的茶碗,偶尔与身边两个老家伙聊几句,惬意潇洒。楚晗听说这人极少露面,偶尔出来,就是“包子铺-戏楼-澡堂”三点一线,生活几乎与现代俗世隔绝,像是仍然游荡在百十年前初来的那个“人间”。这人也挺怀旧。 房三儿也一眼瞅见楚晗。 在那角落里,小千岁眉眼明显一亮,可能有点儿惊讶,眼珠不眨盯着楚晗走过来的。 今天的房千岁特别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戏服罩在身上,还穿了淡粉色的戏装亵裤,脚踩厚底靴。楚晗听他们谈话才知道,身旁有一个老家伙就是戏楼现在的领班经理,在这里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这情形,估摸着姓房的来这里闲逛听戏断断续续也有三十多年了,现在简直就是戏楼里VIP级别的名票,进门不用掏钱刷卡什么的,直接刷这张脸就能进来!经理亲自招呼房三爷,显得特别熟络,所以还弄身儿戏服给这人穿上过个瘾。 自楚晗知人事起这二十年来,咱华夏的这一门国粹,也借着上面号召弘扬传统文化的一股东风,得以回光返照,顺势就重新流行起来。帝都好多中小学校,突然摇身一变挂牌成为“京剧传统校”。朝廷台黄金档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剧种与京剧PK大赛。据说,清华北大招生现在都不招奥赛或者体育特长生了,别的特长不给加分,就会唱戏的高考加五十分。 吉祥戏院每天的晚场特别火爆,大堂、侧间和二楼包房全部满座,一票难求。 今儿的演出是个京剧名家堂会。楚晗坐在房三爷身边,默默观戏。他其实对国粹很不在行,出于尊重之意会愿意坐下来欣赏。房三儿反而略显话多,不时看楚晗一眼,给他一一讲戏。先是一出张派大青衣很讲究唱腔的传统唱段《坐宫》,随后言派后人出场,唱了一大段《失空斩》。 《失空斩》里的老生唱段简直是一出裹脚布,唱得什么楚晗并没太入戏。他脑子里自始至终琢磨别的事。房三爷可能是怕他嫌闷,这时对他勾勾手,小孩临场作弊似的,露出诡秘笑意:你跟我来。 房三儿绕过观众席,悄悄地走侧间旁门,把楚晗直接领进戏楼后台。整个儿戏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后台化妆、穿衣、吊嗓子、摆台步呢! 这晚,房三爷与楚公子,俩人一人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霸占了化妆间里某一张梳妆台,在那里玩儿油彩,上戏妆。 以前戏楼里的师傅给房三爷勾过脸,所以这人上手很熟练,打开化妆箱,里面红黄蓝绿白黑几种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开。 楚晗看着房三儿先在脸上抹了一层面油,然后拿出一粗一细两支画笔,舔了舔笔。 楚晗问:“你自己给自己画啊?” 房三儿显得挺得意:“他们那些人都自己画。” 小千岁穿的是传统剧《凤凰二乔》里架子花脸孙策的长身戏服,领口前襟华美。这人于是就勾这样一张脸。小霸王孙策那时贵为江东霸主,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手下率领精兵良将,戏台上也是天之骄子的一段华丽之姿。 楚晗定定看着,突然从对方手里夺了笔:“……我帮你画。” 房三儿不屑地说:“你会这个啊。” 楚晗反问:“不会我还不能学啊?你是要画成狮脸豹脸还是马脸,你给我看个图样。” 房三儿当桌亮出一页图谱给他。楚晗端详那一幅孙策脸谱,当真就只看那么几眼,就把图谱翻了过去,也是一脸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脸拿过来,我给你画。” 两人对坐。 小千岁就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坐得懒洋洋的,灯下仰了一张脸。 楚晗端了蓝黄黑油彩,凑近对方,用画笔细细描摹。两人凑得太近,鼻息可闻,甚至可以感觉对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换了旁人,一准儿不会喜欢某人身上淡淡的咸涩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现在闻着闻着竟然都习惯了。找到这个味道,心里挺踏实,至少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千岁,肯定不是哪来的冒牌。这个还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画额头,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后是嘴。勾到眼睛时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学眼型细长,蓝色油彩一衬,瞳仁乌黑发亮。 他不一会儿就画好了,手特别快,整脸画完在上眼睑处再勾一道金线,敷一层金粉。就连旁边那老师傅都夸,“嗳呦喂这位小爷真有一手!这么复杂的花样,您这才看了几眼图谱,就都能记住!以前经常给谁勾脸么?这画得可相当漂亮啊!” 楚晗一笑:“没有,第一次画这个。” 房三爷听了这话,堆满油彩的一张脸明显从眉心深处洇出明快笑意,满面发光。这人耍一身戏服,后背扎起四面长靠,脚蹬厚底靴,随手来了个勾脸武生出场惯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显摆,爱炫的小孩儿似的。啪啪啪,那几下亮相非常帅气,身旁候场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实这人也不会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张适合上妆的脸,身段不错,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静观,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嘚瑟。估计房三爷不知道,他其实非常会画。 楚晗大学念的清华建筑系,本行专业是建筑设计,现在就跟几个同行合伙弄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这是他离家自立后谋生的职业,他不用他爸的养老钱。大学课业比较轻松,他修过很多数学系课程,闲得无聊还去清华美院油画系修了个副学位。只要给他看个实物或者图样,随手画一幅素描色彩之类真是手到擒来。 楚晗因为心里存事儿,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壶茶续过很多次,他跑洗手间都好几趟了,憋心里的话还是没有倒出来。他只要一看见小千岁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个细长带韵脚的眼好像有某种魔性。当初刚认识对方时,为什么会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双悦堂”找这个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细想。 千岁小爷爷显然意犹未尽呢,随即强拉他坐下,一定要给他也勾个脸玩儿。 领班老爷子过来一看,大声说:“呦喝!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个花脸反而糟践了!谁来给画一幅‘俊扮’!” 楚晗赶紧挡脸说“不来了我不来”,可不习惯别人碰他。房三儿还没耍够呢,按住他非要来,几乎骑到他身上招呼,终于暴露上蹿下跳的活跃本性!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脸上,给他揉出一张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骑在下面反抗未遂,怒问你给我瞎抹出来的是谁啊!房三爷说,就是这出戏的二号角,小霸王身边儿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异当中,周瑜就是个大美男。 楚晗这张脸上了油彩,也的确衬得起周公子的艳名;剑眉朗目,眼角斜入鬓间,粉红眼影,白色高鼻梁,相当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着妆,坐在舞台侧面的一过阴影里,小霸王身旁搭个俏周瑜,结伴喝茶听戏。 楚晗放下茶碗目视前方,忍耐许久,突然开口:“房三儿,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件事。” 房小爷不明所以,翘着腿看他。 楚晗缓缓说:“你昨晚又‘下地’了,为什么没跟我说、不一起去呢?” 房三儿淡不唧儿的:“……怎么啦。” 楚晗语气很客气:“对不起啊,这样问你……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别人总故意瞒我。” 房三爷挺开心的表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我瞒你什么了?” 楚晗突然扭头看向这人,房三爷也抬眼盯向他,丝毫不惧。戏台上过场的大锣打起来,插了长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着腿从后场转出,台上一片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台下过道里隐秘的交谈就被完全压住,只有他二人彼此听得到。 “孙策”、“周瑜”一个蓝脸一个白脸,眼都不眨,互不相让。透过那幅戏妆假面,楚晗直视对方罩在一层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鹤下去,遇见你,我心里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动说。” 房三儿是那时候眼底突然涌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动,那表情分明是说:楚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原来不是开开心心事,是来找我麻烦?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层油彩,都能看到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层暗红血丝,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执拗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楚晗一旦开口质问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题,磕绊都不打:“小千岁,那天我久等你你不来,后来偏偏在隧道里突然撞见,狭路相逢,你说你是一路跟随进来,事实上,你早就事先悄悄进去干别的了。你一直在地宫里看着我们瞎转。我的耳朵和眼不会弄错,你没有跟着我们,是我俩无意中跟随了你,这是其一。第二,我们走的考古队开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没有你进入过的痕迹,你究竟怎么进去的?!” 房三儿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楚晗说话。 楚晗声音略微沙哑:“你走的水路,对吗……你是从恭王府里,那一口大湖湖底,进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却蒙我说是从入口小门跟着进来。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睑:“每个人走过同一道门,一段路,都会留下唯一的某种痕迹,你再厉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门槛上洒落几片最细微的灰尘,我也能发现,你来过了。” “第三点,你这人还是大意了,你没料到我能听见你。小千岁,每个人脚步声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里追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没胆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还没有我熟悉地宫里那么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么走。你进了一条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没影儿了,也不会被我当场抓活的,对么?” “最重要的一点,小千岁,你为什么动地宫大厅里那些东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与眼前人说话,“你动过还不慎被我看出来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过多少件东西,你想听我一个一个数么?” 讲实话,在楚公子这种偶尔犯病近乎变态魔怔的状态下,还能绷得住脸不当场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爷这号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得大刀金马,毫无惧色,就是紧紧研磨着的嘴角看得出来,这人估计特想上来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凑近对方的脸,想再闻闻那种带腥的海水潮气,低声问:“你想要从中间寻找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去过那里,地宫里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更多遗骸或者那些东西?刘队长今天一早刚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个,而上次你去过就是这样……你都干了什么?说说吗?” 第十八章 挑滑车 楚晗可能脸都发白了。他的脸色恰到好处地遮掩到周瑜那一层俊俏扮相下面,眼神一如既往的纯净、清澈、坦诚,让人很难抗拒。他说话声音飘渺外人听不到,只能瞅见嘴唇蠕动,但他知道房三儿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他很体贴地为对方留下回旋的余地。 两人四目相视都没有逃避,谁在这时目光游移躲闪,一定是心虚表现。 房小千岁脸庞瘦削嘴唇紧闭,油彩粉面之下看不出情绪波澜,很倔地抬了下巴,盯着楚晗。 戏楼之上,一名长靠武生“呛抬呛抬呛抬”耍花枪耍得正欢,演得正是一出《挑滑车》。那戏文讲的是《说岳全传》里,宋将高宠奋战沙场挑翻金兵十一辆铁滑车,却最终人马力竭被第十二辆车碾压的悲壮故事。 台下过道里,二人眼神绞在一起,仿佛就是看谁在气势上能碾压了谁。 楚晗又压低声音说:“一开始,我本来是想找你化解3号院小楼的秘密,却没想到,案子越破越棘手,东西越挖越多。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现在就在大翔凤胡同底下,那座地宫里,‘那些人’的数目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新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冒出来……” 楚晗让声音埋没在周围无比嘈杂的器乐声唱腔声跑堂吆喝声以及戏迷们的叫好声嘬茶水声中,掩饰失落情绪。 他觉着自己跟姓房的可能“玩儿完了”。即便他再不甘心,与生俱来的强迫矫正型性格也注定他没法忍,一定要说出来,死也死个痛快。他长这么大,事事尽力做到精明周全一丝不乱,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糊弄他。他的脾气自尊就无法容忍身边人欺瞒。姓房的你当我像沈承鹤那样,脖子上面长的那玩意儿不是脑袋,是个大笸箩? 楚晗凑近对方:“每天都在增多,到底怎么来的?别说你不知道。” 房三儿剑眉往上一拔,小霸王的整张脸都拧起来:“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 楚晗心里当真就这样纠结的,一直搭在桌沿的手下意识死死捏住茶碗,掌骨突兀发白。他心里想的是,给我一个理由,只要能糊弄过去的随便一套说辞,只要你说,我就信,这事我就装傻了……茶碗在他指间摩擦出艰涩的声音。 可是房三爷那副不以为惧的表情,就是没打算说实话。这人倘若就不愿说,楚晗捏起对方脖子也掐不出一个字。动手难道打得过啊?那晚在漆黑隧道里,他被对方轻而易举夺了武器,甚至没摸出门道对方是如何出手。 当然,楚晗也不是事无巨细都明察秋毫。他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比如,他其实不知道,小千岁当时怎么“一招不慎”在他身后不远处暴露了行踪。他不知道沈公子走夜路遇见鬼,被谁用一根软鞭形状的东西抽了后脑勺,以致让他有机会听到滴水、闻到气息…… 心里觉着委屈不爽想要咬谁一口解解气的,可不是只有楚晗一个。 房三爷端起茶碗,面无表情饮干,撩下碗,嘴唇冻成一条线,牙缝里能抖出冰渣。 这才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威胁,就是说:有今天,没明天,楚公子你能奈我何? 楚晗那瞬间蓦地沮丧,极度失望,将自己想象得在对方心里太重要,强烈自作多情之后猛然被浇灭幻想逼入现实后那种覆灭的情绪,让他很难过。他茫然问出最后一件事:“那个携带象牙官牌很有身份的男人,是你以前很重要的什么人吗?” “不是。” “你想错了。” 这次房三爷否认得十分干脆。 “砰”一声爆裂响声。 锣鼓镲正赶上个过门,过道里这声动静很大,把台边的琴师和锣鼓师傅都惊着了,全部回头瞪“周瑜”。 楚晗低头看自己右手。 他把茶杯捏碎了。 他自己不当心的。旁人再怎么捏固也捏不碎瓷杯,顶多是丢出去摔碎。楚晗手跟别人不一样。好几天连续失眠和药物副作用导致他有些亢奋,情绪激烈时肌肉也失控。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同时发力穿透瓷碗,三指扣在一起捏爆了碗。 碎片争先恐后地落地。 另半只碎碗,呈一个奇怪的造型嵌在他指关节上,茶水和血水都流出来。 房三儿吃惊得看他一眼,迅速蹲到他身前,捏住他那只手腕。 楚晗也没太感觉到疼,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后台众人视线围观下感到十分尴尬……平生难得做几件蠢事,还被这么多人看见,真不是故意来闹事的! 房三儿试图把套他手指上的碎碗往下择。那块被穿了三个孔的瓷片本身就非常厚实,卡在楚晗手指最粗的关节处拿不下来,血往外冒。房三儿皱眉摇头,最后没有办法,小心翼翼捏住瓷片边缘。 楚晗看着这人用手指不断碾磨那块瓷片。瓷片边缘尖锐,慢慢磨圆呼了,越磨越小,地上同时窸窸窣窣落了一剖齑粉。 瓷片磨光,解救了楚晗的手指。 小千岁手指肚上也沾满血,估计磨掉两块指纹,也分不清谁的血了。 周围人也就看看热闹,以为年轻小子斗嘴吵架呢,下一幕戏开锣,又是热闹的武戏,观众重又投入看戏。 “你啊,能有多大个事儿啊?咳……”房三儿还蹲在地上,抬头看楚晗,叹口气,憋不住从嘴角抖出个笑模样:“早知道你打算把茶碗捏碎,流这些血,我都说,随你问。” …… “孙策”顶一张描金的花脸,仰脸就这么看着他,骨子里最深处也是单纯的,没什么心机。 我都说,随你问。 楚晗也不是纠结什么真相,好像就是要听这六个字。 所有血液从绷紧的心房猛地涌出,向四肢百骸畅快无忌地奔流。原先那种尖锐的怀疑与疼痛消散了,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早知这样,他多一句都懒得问,当自己脑袋是个笸箩又怎样? 楚晗这人最大优点,每次矫情完毕之后,懂得就地反省,迷途知返。 他摸摸自己脑门,早上出门之前肯定忘吃药了,这是闲得有病吧? …… 俩人相对而坐,房小千岁拉了他破皮受伤那只手,就简单交待了几句。 第一,在地下没做过手脚,那些人和器物,都是莫名冒出来的。 第二,王府地下的磁场一定有问题,3号院里那些消失的黑影也有关联。 第三,瞒你是没顾及到你想法,习惯独来独往,以前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也没有人陪着,习惯了。 第四…… 房三爷那时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表情,仿佛就是一句发自肺腑理所当然的话:“第四,我总之不会害你,你担心什么?” …… 几天之后,他们几人约好碰面,再入地宫。 楚晗眼前,这一回隧道下的路都变宽了,原本深邃漆黑的远方透出亮光。他们一进入,两侧石壁上迅速洇出水珠,滴滴答答不厌其烦地敲打出节奏,四周淡淡的水雾弥漫。这种潮湿感肯定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填充产生的温暖情绪,抵消了皮肤上湿漉漉黏腻的不适。 沈承鹤大少爷可没感到一丝一毫被人填充过的温暖,此时一脸“没人爱菊花裂”的表情,闷头跟在那两人后面。 沈公子试图像上回那样,顺手拽着楚晗的裤腰皮带走路。 楚晗手往后一挥,不动声色把这人爪子扇开,然后悄悄把腰带扣紧。 沈公子与楚晗穿着防雨野战靴,全副武装。房三儿仍是一身夜行轻装,黑色毛线帽包住头发,再用黑巾蒙住脖颈咽喉处。 楚晗问,你那个黑巾做什么用? 房三爷的讲究出乎他意料,说,这样“保水”,不然就“跑汽儿”了。 房三儿走在前面,走得不快不慢,照顾后面人速度,而且很自然地走在楚晗左侧前方,下意识护住楚晗不会使用武器的左手;还不时侧过脸看一眼,确认他紧跟着。楚晗一声不吭,偶尔露个笑意,伸手碰一下这人手肘,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公子就这么在后面看着,越看越觉着这地儿果然磁场有异,必有人形妖孽出没! 楚晗什么时候对谁表现的如此有人情味儿啊?即使是没装脑容量的一只大笸箩,也hold不住了。 走一半时,房三爷突然想起一桩小事,问楚晗:“你怎么听到我的?我脚底下这动静的‘唯一排他性’是什么?” 楚晗不假思索:“你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你走路没动静,什么声都没有。” 房三儿顿时不爽了:“你那天诈我?” 楚晗附耳轻声,说出可能只有他俩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普通人走路必须用脚,所以才发出无法隐藏的声音……你觉着呢? “你藏身的时候一直漂着,跟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隧道里,故意不出声。 “但我闻到你身上的水汽,海水咸味儿,太明显了,除了你没别人了,就是你。” 房三爷特不服气瞪了他一眼。这人心里或许是琢磨,下一回合怎样与楚公子斗法分出胜负,不信治不服一个楚晗。 三爷不说话,沈大爷可有话说。沈承鹤在后面哼了一句:“你们俩说话大点儿声成不成?这后面跟的是一只鬼啊?!” 房三儿与楚晗同时回头送给沈承鹤一个“你什么鬼快给爷闭嘴”的鄙夷表情。 第十九章 王恭厂 他们到达四通八达的隧道中心,庞大的地宫大厅,重新察看遗迹。这一次,楚晗赫然发现地窖深处又多出两具白骨。这些人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但是没再出现像澹台敬亭那样有呼吸有光合反应的植物型大活人了。 房三儿蹲下给楚晗示意那些蓝色粉色粉笔头标出的人形位置。男女老幼排列散布完全无序,横七竖八,不像有意掩埋下葬,又不像灭口也不像下狱,反而更像突然之间失去生气的灾难受难者。周围那些器物的布局分列也不像随葬品,更像是把京城哪里的一整条街,从南头到北头,从达官贵人府邸再到平民老百姓的土坯房,里面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什么的,全数端过来摔到这儿了。 至于那些已经移走的遗骸,连同新出现的,楚晗记得非常清楚,那些人连衣物残片痕迹都没有,像没穿衣服。通常来讲,即便是骨化的遗骸,也会在骨骼上发现粘连附着的衣物或者绸缎裹被痕迹。这些都没有。粉笔标出的人形,身下是一层焦黑泥土,像煤渣或是黑褐色矿物渣滓。 房三儿问楚晗:“你看,什么人,怎么死,才能裸着?” 沈公子在一旁双臂抱在胸前:“裸死的啊?床上,‘马上风’。” 楚晗哼了一声:“胡扯你。这么多人呢,以为这些人都是你?” 沈公子充满智慧地说:“人特多啊?群P呢呗。” 小千岁嘴角勾出一道不屑的笑,用那种眼神上下打量俩人。 楚晗板脸:“鹤鹤,你是用哪个器官在思考问题?用你的脑子行吗?” 楚晗想堵住他家大鹤鹤的嘴然后捆起来倒立着塞到墙角——在小房子面前别丢我脸成吗。 楚晗然后说:“我之前以为,是煤场的黑色矿物痕迹。恭王府原址在前朝是一处大型煤场,在顺天府界内为皇宫与官宦府邸供煤,这是我原先就知道的。难道不是这样?” 房三儿说:“但是煤场不会有这么些人。除了煤炭,还有什么能让人衣衫褴褛皮肤破裂血肉横飞,身下化为一片焦土的?” 楚晗:“……火药?” 楚晗被点醒就想到了,四百年前大明朝天启年间,帝都发生的那件奇案。据史载,那时位于京畿王恭厂的火药库房意外燃爆,当时的情状,天崩地陷,浓雾遮天蔽日,爆炸的冲击波震塌半个北京城的民房,崩坏道路。传说两万人丧生,死伤者衣不蔽体,工部官员与驻守皇城的皇家禁军、锦衣卫队也有大批损伤,远近十州八郡都有震感,如同末日降临。 这样一看,确实很像。那些没有衣物痕迹蔽体的男女老幼,很可能是当年王恭厂大爆炸的受难者。爆炸把房屋土石木梁都崩上了天,许多民房整体移位,里面那些家私,各种器物,就散落得到处都是。 但这些人无论如何不应出现在这个地方。几百年前发生的一场笼罩迷雾疑团的天灾人祸,怎么会把这些人运到这儿?这一切不像掩埋了数百年的老坟场,像从地缝儿里冒出来的遗迹。以前的恭王府,或许存在这个迷宫地道,但没有这些遗骸。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从另一个地方“抛”过来的,毫无章法道义的,就抛这儿不管了。 房三儿又说:“楚晗,你前几天跟我讲过,在大翔凤胡同3号院楼内发生过那个事,你还记得你怎么被吸入墙壁进到另一个空间吗?连你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另一个空间里的黑暗物质会吸榨你的能量,用来充实它自己的能量场。那些黑影,可能就是先前中招被抽成‘真空’的人,失去了再跑出来的能力。而你不是凡夫俗子,楚晗,你自身的能量场能压过那个漩涡,就逃过一劫……你先前告诉我你那一次的遭遇,我就想到了,所以进来看看。” 楚晗面面相觑道:“你早想到了不说?” 房三儿似笑非笑,嘴角顺出一个细微表情:“你脑袋又不是筐,你自己琢磨啊。” 楚晗一愣,这小子难道能“读心”,怎么知道他心里曾想过的话? 楚晗大约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边儿一定有一个,跟我们这个世界类似的异度空间,或者说是个能量场,在两个‘界’之间不停交换。有些人很倒霉地被吸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或者永远都出不来。而也有些人,很惨烈地被抛出来了,然后悲壮地发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们也才会莫名发现那个挂着腰牌的东厂镇抚使?” 楚晗说这些话时,捕捉到房小千岁眼底的光倏地抖了一下,突然沉默,别过脸去…… 这也不完全像书里写的“穿越”。有的人穿过来活蹦乱跳一根毛儿没少,但是那些被吸干榨尽的黑影,还有某位植物人美男,显然没能完成一次成功体面的穿越。这样的人究竟还存在多少? 他二人蹲一处开小会儿,沈大少爷早就蹲不住了,大踏步四处溜达,瞻高望远。 探灯光影将这人宽阔的身形打在远处石墙上,愈发显得那影子充满了诡异感的显得高大魁梧。沈公子在地上瞄瞄,又捡捡,楚晗出声制止:“鹤鹤!别乱动你不认识的东西。” 沈公子不乐意:“怎么的,就你俩能动?” 楚晗笑一下:“你怎么知道那些粉笔画不会突然活出个人来站你面前?” 沈公子立刻就乖了,下意识后撤三步,瞪着。 “等等,这是什么?”楚晗这时突然攥住沈承鹤左手手腕,拉过来:“你以前戴的不是这个手串吧?” 这回轮到沈公子得意地一使眼色:“晗,你这眼神不行啊,才发现我换了?” 楚晗再一看,愈发觉着不对:“你戴的这玩意儿……这不是那个北镇抚使的东西?” “哈哈!”沈承鹤抚掌:“你记性还真不错,对,我就是跟那帅哥换个东西玩玩儿,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楚晗真是没脾气,大鹤鹤拿这事就是玩儿的?! 原来那天他们发现澹台敬亭之后,楚晗叫刘大队长带队过来抬人。沈公子趁着人多手杂,当时就在那锦衣官帽的男人身上摸摸捏捏,把身上东西搜了个遍,看到那人左手腕上,有这么一串色泽沉静优雅的木质佛珠,不知什么木头,但一看就是有年代的好东西。 沈承鹤就想开个玩笑,把植物人的佛珠串撸下来戴自己胳膊上,悄悄把他自己的奇楠沉香串戴到澹台敬亭手上。楚晗当时心事重重琢磨另一个人,就没注意沈公子的搞怪。 楚晗眯眼盯着这人,突然绽出笑意:“鹤鹤,你那个手串,少说值一百来万?我要你都没舍得给吧,这回够下血本。” “啊?”沈承鹤莫名道:“你什么时候管我要过?” “咱俩谁跟谁啊楚晗,我的就是你的,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嗳,等等,楚晗,你给老子说清楚喽!” “我操,你他妈的笑什么啊,你笑得这么不够意思!!” …… 楚晗就只是笑,懒得聒噪,又凑头跟房三爷说悄悄话去了。 沈承鹤觉着很没面子,也憋半天了,歪头瞪着那俩人:“嗳,我说你们俩,跑这阴气森森地窖里约炮来的吧? “嗳,你们俩以为老子瞎的啊,还是你俩瞎的,瞅不见我一大活人……楚晗我也是纳闷儿了……你说你吧,平时特挑剔、特有品位一个人儿,老子还以为你最后相中了谁家天仙,哎呦我去!!!!!” 沈大少爷是想拿某人吐槽开涮。这人出入部队大院平日里张扬嚣张惯了,对谁说话都这副“老子帅得像你八辈祖宗”的操性。语气并不代表真实个人素质情感,从小一帮糙人在一起,互相就这么喷。 沈大少戏演得略多,这时上下左右打量房三爷,煞有介事地围着转了一圈,往下三路的部位使劲地瞄。 沈承鹤继续道:“楚晗,别告儿我你相中这小子的屁股。我就没看出来,他那个窄屁股,那个菊花,就能比我的花儿开得好看?还是他后门儿上开出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楚晗不说话,开始思索背包里有没有能把沈公子的嘴巴彻底封住的黑色宽条胶带纸。 而房千岁,竟然被沈大公子满嘴黄话逗笑了,估摸也从来没听过这么多戏的。房三儿咳了几声,笑出小虎牙,眼皮淡淡一翻,对沈公子的下流挑衅全无所谓。这人就只调头望着楚晗,想看楚晗的反应,想要听到楚晗亲口评价,俩人谁的身段更好看,谁的哪哪哪长得更好? 云淡风轻的笑意看在楚晗眼里,眉梢迤逦,眼尾氤氲,根本不用说话,一双细眼处处隐着风情。 某人的后门儿应该没开牡丹花,眉心眼底分明开出一丛艳桃花。 楚晗从前对任何人从未有过这样感觉,都怔忡了。 原本冰凉的手指和心口都有湿润的暖意,不太习惯这种有诱惑力的温暖。 沈公子一招没气到房千岁,不爽,收拾背包嘟囔道:“老子也没看出来这位姓房的朋友有三头六臂,还是器大活儿好,嗳怎么就能勾搭上手呢,活儿抖出来咱溜溜看呗?” 光圈映照下的沈公子,身材十分雄伟,长相也颇英俊潇洒。浓眉阔脸高鼻大眼富有阴影层次感,在暗处看更添几分阳刚气概。无论搁在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后,都是三俗偶像剧里的标准美男子。 房三儿没有接招亮活儿什么的,也确实没有沈公子看起来四肢强健肌肉发达。这人麻利儿起身拎了背包,黑巾重新遮住下半张脸,打算撤了。 “成,姓房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琢磨什么便宜事儿哈。我们家楚晗盘靓条顺,你甭想打他的屁股的主意,这朵水灵儿的小白菊是我们家的……” 楚晗:“……#%¥*&!!!!!” 没等楚晗暴走,房三爷突然回头,面巾下一双细眼射出光芒:“你说什么?” 沈承鹤:“……白菊花……我们家的……你想抢人啊?” 房三爷回着头,就那样冷笑一声:“哼。我抢人你能怎样啊?” 石壁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敲出节奏。 沈公子眼都没来得及眨的功夫房三儿一条手臂展开瞬间像甩出一道没骨的软鞭,用看不见躲不开的力道倏地将五步之外的楚晗抽卷起来裹到身前!楚晗未及反应,背包脱手双脚离地,以一个失去平衡的难堪姿势惊愕的表情被冥冥中某种强悍力道强行“扽”了过去,随即遭到钳制,四肢都不能动弹。 房三爷眉目冷峻,一手钳住楚晗咽喉要害,喉骨下方最软处,另一只手相当粗暴地直接捂住楚晗的嘴。 楚晗吃惊:“唔……你……唔……” “卧槽你要干什么!!”沈承鹤拔枪了,完全下意识的。他觉着除了枪也没什么能制住眼前这个妖精。 房三爷腾身一脚踢飞探灯,玻璃碎裂声让空旷地窖瞬间陷入黑暗,然后在四周浮动的如波涛涌动的水汽中漂似的向后退去。他的身法和表情都显得诡异,退比进还要快,顷刻间消失在一条岔路口上,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看到大家的问题集中解释下:1.美男还没那么快醒来,但是我写得细致其实时间过得很慢,还没几天呢,下面的72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可能唰唰唰十章都过去了。 2.关于鹤鹤啊美男啊,情节不全是大家脑补的那样,美男自有用途,会各种狗血神展,别那么急着站CP。但俺会照顾好鹤鹤的美菊花的。 3.楚晗对小房子的感觉,就是从一开始就有好感(见锁龙井那个故事里)。有好感也很正常,像楚晗这样的人,他能瞧上一个什么样的男友?总之不能比他弱比他笨比他灵力等级低(haha~ 两人门当户对,能力相当,志趣相投,性格也来电。当然,仅只是有好感而已,也没打算怎么样,这两人即使谈情说爱也不会走寻常路线,不会腻腻歪歪。 4.年龄,嘲风小同学相对年纪不大的,所以房三儿是十八岁外形,因为还是一条小鲜肉少年龙啦!脑补成年下CP也可以。 第二十章 共游 黑暗中只剩沈大少拖长了音儿的癫狂嚎叫。 一开始还是骂姓房的王八蛋小畜生敢抢俺们家楚晗。 然后是喊楚晗你给我回来你们两个到底在哪哇。 后来是一串声嘶力竭的哀嚎跪求俩人赶紧回来把他带出去不要把他一个倒霉蛋扔在这个鬼都不待见的山洞里!啊啊啊啊卧槽这地方好可怕啊~~~~~最后连鬼哭狼嚎声都听不清楚了,大约是被甩太远了…… 楚晗被身后人用某种很诡异的“缠”的方式掳走了,卷裹着他,那感觉忒熟悉了。他黑暗中眼睛还能视物,眼睁睁看着他家大鹤鹤那个蠢蛋像笼中困兽在隧道里乱闯乱撞,跑过几个岔路口更不知东南西北,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楚晗自己身体也漂起来,两脚够不到地,被勒住脖颈向后拖行,却荡得挺舒服,唯独喉头要害处被一只硬爪捏住,发不出声。 “你……你……嗯……”楚晗奋力扭头与身后人对视,露个怒气冲冲的小人儿脸。 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得意的戏谑的笑眼,细眼都笑弯了,荡开水汽。 楚晗这会儿是要气晕了,也说不清是被沈公子膈应的,还是被房三儿算计的,这俩玩意儿都不是省油灯。 他还是心软,哪能不管沈承鹤的死活,断然是要喊那人的,所以房三儿故意捏他脖子堵他嘴,就不准他开口,玩儿就玩儿个最痛快的。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对视,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楚晗仍然被捂着嘴,只能用喉音含糊不清地哼哼:“别……闹……惹……松开饿惹。” 房三儿就是个固执于新奇玩物的少年,眉眼张扬,浑身肌肉蓄势待发,低声吐出仨字:“我就不。” 那声音简直像撒娇,让人哭笑不得。 楚晗瞪:“你呃……玩儿够惹……木?” 房三儿一副油盐不进的德性:“没玩够。” 楚晗恳求道:“你饿就算惹……拜欺负那惹……大破锣勒……” 房三儿扔出特干脆的三个字:“他自找。” 有一句话,小千岁咽在肚里还没有讲出来。那个姓沈的,管老子叫小菊花还是牡丹花那都无所谓,千岁爷爷我自己知道自个儿可好看了,天下第一花儿!老子不在乎那厮在耳边聒噪,但是那狂妄不开眼的,敢说你一句不好听的,还在咱眼皮底下,不弄他弄谁? …… 这一次的夜归,房三爷没有沿着人间正道出去,而是携楚公子双双遁于水路。 楚晗一直是被挟持着倒退行走的状态,根本看不到路,却能依靠大脑里存档的那张地图默默回味这条倒退的路线,不让自己完全迷失方向。他这人强烈的缺乏安全感,即便身体完全落入另一个人的掌控,他的细致谨慎与生俱来,不想暴露太多弱点。 身后人胸膛宽阔,手指紧扣他喉咙,但又不弄疼他,力量拿捏恰到好处,正好封住他的声带。 他感到有个瞬间身体变软,手脚任凭对方摆弄着从一条狭窄隧道中穿过,进入另一个四周封闭的空间。这条路径越来越让他感到熟悉,让他恍然。眼前是一片浓郁的蓝。他随即就被身后一条手臂勒进水底,后仰着,被荡涤的波涛完全吞没…… 水。 四周全部是水,瞬间倒灌着填封住他的五感,让他仿佛失去思维能力。完全是靠潜意识,靠他的身躯从肩膀到胸口到十根指头每个指尖残存的触感,意识到他来过这样的地方,有过同样的对水的触觉。就是不知道,上次意识混沌半昏迷时,带他走过这段路的人,是谁。 水下世界的触感像一场虚幻梦境,半透明的。碧蓝空灵的水在脸侧流动,抚摸他的皮肤手指。 楚晗缓慢游在水底,四肢无意地随波漂动,头发也在水中漂,整个人都软了。他能自由地呼吸,意识清明,又像幻觉。他觉察得到那家伙就在身后,用前胸紧紧裹了他的背,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包容着他,也下压着他,几乎就是个莫名其妙的“骑”的姿势。 那个姿势让两人瞬间都无所遁形,彻底的暴露。楚晗在水下张开嘴巴想挣脱,想说出来。 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眼前美如幻境的碧水中,隐隐浮现那时危难之间不断崩塌的地裂,黑沼泽似的巨大漩涡。他能回忆起自己当时被强大的吸附力折磨得几乎四分五裂的疼痛……还有昏迷的罗老板……还有老七同志那种心有不甘却陷入茫然绝望的眼神…… 那样庞大的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黑色漩涡,搅动着,向他张开血盆大口,几乎就要全灭。有能力在那个瞬间彻底扭转漩涡方向,让龙卷风的风眼逆向搅动并且最终崩溃,如此霸道粗暴的破坏黑洞的方式,也就只有另一条龙了。 楚晗也回忆起扑面涌向他的血腥气。他当时分明闻到了血水味道。浓烈的腥气后来跟随着他们一路通过王府下的地宫,一路通向水道……那是用了多大力气,不知耗费多少年修行,喷了多少血留在那堵墙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贴着,漂着……偶尔,那股压迫式的力道太强悍了,身后人呼吸略粗,勒住他的“鞭子”逐渐收紧。楚晗自己的骨骼脏器互相摩擦带来不适和窒息感,后背上压太沉,尾椎好像禁持不住了开始疼。他想要说话,瞬间五感又被水流吞噬、充塞,发不出声音。 身后的家伙好像听到他要说什么,附耳道:“知道了,不用怕。” 很强势的压迫感随即消失,手臂纠缠的方式为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可能也是游过两回比先前有经验了,手段不再那么粗暴。楚晗发觉身后人也很享受这种水底畅游的乐趣,根本就是要炫技,或者故意逗弄,带着他盘旋环绕了一个大圈儿,不紧不慢,不急着离开。 楚晗想回头说话,对方很骄傲地说:“别看。不准回头。” 楚晗拼命瞟过去,余光描摹小千岁的侧脸弧度。黑巾下透出面容线条,睫毛在水下黑得惊人,眼皮撩动时像浓墨晕染出层次光晕,有种近乎魔性的帅气……水下乘波逐浪的姿势,帅得惊心动魄…… 路过湖底正中,他再次看到伏地的汉白玉幼龙。这次看得仔细,这个龙雕与北新桥井内的嘲风雕像完全不同,是一条鱼龙,有角有翅有尾,张着不成比例的一副大嘴,以顽皮戏谑的姿态卧在湖底,摆个卖萌姿势。楚晗瞄了几眼,脑补锁龙井里的嘲风,心里立时分出了高下,觉着这条鱼龙长得真够磕碜的,完全不帅。 两人贴着白玉龙头从水底滑过。 房三儿就没理那条大嘴鱼,看都不多看一眼。 这个夜晚,王府灯会气氛正酣,廊下、湖畔、假山侧、庭院中游客如织,喧闹的人间气息在楚晗出水刹那间灌入他的耳膜。那一刻恍如隔世,仿佛阅尽浩瀚长河中的岁月烟波,空气中的烟火味道都如此迷人。远处一扇青石影壁,壁上倒映出幽亮的灯花,衬着盈盈笑语。 心思变了,人间都是一派动人的绝色…… 他们最终从湖底上浮,趁着夜色,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从水底迈着石阶走上来了。外面就是恭王府大花园。 俩人湿漉漉的,坐在湖心水榭的台阶上,晾着,周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异常。 帝都的深秋已经非常冷,楚晗脱掉外面一层湿的,两手放在口边不停哈气,只能自己发电发热烤干衣服。反而房三爷身上衣服永远是湿的,弄不干,也不怕阴冷的湿气。 楚晗心情大好,捂着脑门笑了一会儿,对某人说:“其实我早就猜到是你,你……” 姓房的小子打断他的废话:“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脑袋不是箩,自己不能想明白啊?” 呵,还挺傲气?楚晗又赔笑脸:“嗯,前两天是我误会了,我脑子抽了忘吃药,我经常忘吃,还大老远跑到吉祥戏院找你吵架,是我……” “不用道歉,原谅你了。”房三爷眉梢的墨色水汽荡漾开来,眼皮淡淡的一动。 “我……@#¥¥%&*”楚晗原本满腹想要与对方和解与亲近的善意,就剩下理屈词穷四个字了,特别没治地瞪着对方。他回想起,自己当时是被倒吊着从大漩涡里生拖硬拽出来,无数条鞭子样的东西缠住他,缠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红肿灼伤,活脱了一层皮。果然一只灵物暴走起来,手法也着实残酷暴虐。 楚少爷维持一贯的良好修养与家教,还是诚心诚意道谢:“无论如何,我权当替我和罗老板老七同志拜谢小千岁救命之恩。我不太方便现在就告诉他们实情,只能先委屈您了,以后向他们解释,成吗?” 楚晗双手抱了个拳,聊表谢意。 “跟那两个人无关。” 房千岁抬头昂着下巴注视远处湖面灯火,嘴角勾起弧度。 “算我还你的。 “不欠你了。” …… 楚晗心里明白,小千岁是说,还报他在大理冒险开启佛幢触动锁龙井那一次所经历的险境,这回两人两清了。 世间生物皆懂知恩图报,更何况是个很有灵性的神兽……原来就是来报恩吗,了解了。楚晗心里流过那么一丝淡淡惆怅。 楚晗在王府的小吃店买了两块芝士三明治,又瞅见旁边那个摊子不停旋转的冒着肉香的烤肉炉子,而且烤的是牛肉。他一想,又买了一大包土耳其烤肉。 楚晗左手三明治,右手烤肉,给这人看:“你选你吃哪个。” 房三儿果然伸手指着烤肉,眼底放光,游了半晌也饿了。这人胃口大开时,估计能把肉摊烤炉里那一整挂肉都吞下去。 楚晗立刻把右手挪开不给,下巴一抬示意:“你去把沈承鹤捞出来才能吃。” 房三儿仰脖哈哈乐了,一股子傲气得意,尾巴都要甩出来了:“我不去,有本事他自己爬出来。” 楚晗心软:“你以为他自己爬得出来?你厉害,饶了他,再游一趟把他给我拎出来。” 房三儿吹气扬起前额上柔软的头发,看着楚晗:“我不带别的人游水。” 这话说得楚晗那时耳朵一热,眼神避开了:“那你去地宫里给他指个路。速去!!” 房三儿一脸吊儿郎当:“我不认识那个隧道怎么走,我一下去就迷路,你不知道?” 楚晗起身抡上去就踹了房三爷一脚,当然没舍得踹太狠,把烤肉一把拽给这人:“混蛋吧,给你肉吃,慢慢儿吃你的!我走了,我自己去救人。” 房三儿咬一口烤肉卷饼,哈哈大笑,也很畅快,却在楚晗拔腿要走时一把扥住他脚踝不放,“好,我去我去。”那副姿势表情,像要抱住楚晗一截腿满地打个滚儿耍赖要糖。但是看在楚晗眼里,房三爷偶尔耍赖的神情一闪而过,情绪迅速收敛至嘴角,然后就松开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若即若离的。 让楚晗心里总觉被一根看不见的柔软的丝线牵了心。 这世上二十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动过那番心思。他也没什么经验,不知道那种四肢无力心口发酸魂不守舍的感觉如何抵御。 第二十一章 人间蒸发 两人于是没有再走水路,而是从来时的旱路重新进入地底隧道。 楚晗私心里反复回味三爷那句“我不带别的人游水”,脑补起假如这人抱着沈承鹤从水道游出来……很多事果然禁不住想象力进行夸张和扭曲,他顿时认为那个画面很不和谐,他无法接受。 他俩走得不快,互相都有故意磨蹭的意思,也不着急。 房三儿模仿楚晗原先的口气问:“姓沈的那位,是你很重要的什么人吗?” 房三儿用混不正经的表情笑着问的,楚晗也笑:“嗯,是啊。” 从某个层面意义上,沈承鹤确实对他很重要,俩人打小就在一起,包尿片的时候就对着喷口水、滚被窝,铁得像亲兄弟,所以才会厮混在一起。但这种“重要”,应该不是房千岁想问的吧,或者楚晗自以为对方不是探讨“兄弟情”那一层意思。 承鹤人又不坏,就是嘴特欠抽。有这么个人搁在身边,每次犯病暴躁的时候抽一抽解闷,楚晗觉着这人挺好使唤的,是个开心果大宝贝。 可能是走过太多遍,地下的路途竟然比他暗暗希望的要短,熟练转过几个岔路口就接近大厅。 楚晗抬高探灯,音量不高不低喊了一句:“鹤——” 探灯光圈打开黑暗视线,扫了一圈。楚晗又看了看,心想这傻小子人呢,在这里乱跑跑没影了吗?他估摸着沈公子这时正蹲在哪条墙根儿底下双手抱头发抖,或者已经被看不见的小鬼儿们逼到墙角哭晕了。 两人在格局开阔的大厅附近找了一圈,没看到沈公子,又往四周几条宽敞岔路上走了走,还是没找到人。在某个路口上,房三儿从地上拎起沈公子的背包。 房三儿问:“你确定这人不认识路?” 楚晗皱眉:“他脑子应该没那么够用。” 楚晗是这会儿开始着急,但是没敢表露出来。倒不是说沈公子是个大笨蛋,这人智商也不低,但这底下四通八达,岔路很多,从每个路口联结点引出与五行八卦位相符的八条迷惑性岔路。对五行术一窍不通的沈公子,除非临时修改大脑源代码开个挂,开天眼,或者再召唤出一条神龙襄助。 两人于是分头找,一个走八卦阵左半边一个走右半边,把所有能走通的路线与走不通的死胡同全部摸了一遍。 没有找到沈承鹤。 再次碰头时,房三儿脸色严肃阴郁,楚晗有些心慌了,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了。 房三儿低头翻开沈公子背包,野外装备,备用衣物,电子通讯设备,包括食物和水,都留在里面。这人能去哪?显然是临时出了状况。 楚晗在黢黑水汽笼罩下面色发白,而且被周围愈发浓郁的湿气弄得心情焦躁很不舒服。他茫然四顾,吼着:“鹤鹤!!! “承鹤!……承鹤你出来!!! “别开这种无聊玩笑!跟我回家!!!” 回应他的是令人沮丧的呜呜呜的回声,整个儿地宫发出空洞洞的颤响。 两人甚至跑回大厅把地上横七竖八各种物件都看了一遍,破烂的柜子,屉桌,罗汉床……生怕是被沈承鹤这人躲在哪个柜子里耍了。每个角落都看过,楚晗眼睛太用力,眼珠干涩开始疼了。 房三儿提议:“你出去打个电话问问,他可能早溜出去了,没告诉你。” 楚晗茫然摇头:“不可能。” 房三儿反问:“你就肯定他不可能出去?” 楚晗声音艰涩难受:“咱俩刚进来时,我习惯性‘看’了一下,入口那地方,没有他刚出去过的摩擦痕迹和灰尘迹。除非他会水遁,你认为他会吗?他自己有本事从那个湖游出去?……他根本就没有出去过,绝对就没出去,他一定还困在这里啊他还在里面啊!” 房三爷陷入沉默。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场意外,让这个后半夜演变成对沈公子的全城大搜捕,情势急转直下。 沈承鹤的那辆越野车还停在胡同口的街边,一夜未挪地方。清晨车窗上被贴一张罚单。 这人在城里有几个不同住处,平日狡兔三窟,也不常回部队大院的老家,因此失踪时家里丝毫不知。只要楚晗不说,沈家人一时半会察觉不到宝贝少爷不见了。楚晗不敢惊动沈家人,也不情愿找他爸帮忙,或许就为因为某些事而心虚,最终想想还是去麻烦刘队长和罗三大爷。 罗老板热心肠而且随叫随到,指派一群办事伶俐的伙计,按照楚晗给出的名目地址,把京城所有沈公子可能留宿的地址和流连的酒肆夜店翻了一遍……影儿都没有,这人人间蒸发了。 刘雪城挺讲义气的,一呼即来,带了一队专业的侦查员在地宫里察看。隧道这一夜被一百多盏探灯照了一个明亮如昼。原先考虑到遗迹堆积太厚,不宜挪动,考古人员是打算将那些器物就地保存,将来开发成个“大翔凤地宫博物馆”之类的文化产业项目,没准还能再跟联合国教科文申个遗。没想到这片遗迹尚未开发,就再次出现失踪人口。几个探路的侦查员个个眼神警觉脚步谨慎,恨不得每人腰间拴个绳子,拴成一串蚂蚱,生怕走着走着被什么黑洞吸进去。 地宫里所有墙体非常结实,没有任何破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房三儿站在角落,背贴墙壁,颈子上还缠着黑纱,沉默不语。 刘雪城都没注意到这人,以为是罗老板麾下哪个小弟在站岗。倘若注意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背景审查并刑事侦讯。 罗战下地进来,一眼看见房三儿,凑近过来端详这人。罗老板这么些年讲话仍有江湖老大气场:“小房子,你听大爷跟你们说哈,年轻人啊,开玩笑闹腾闹腾没什么,可得有个限度……你今天要是知道承鹤在哪,就赶紧告诉我们,把人放出来,这可玩儿得太大了。” 房三儿摇头:“人不在我这儿。我不知道。” 没等罗老板再发话,楚晗直直地盯着房三儿过来了,脸色发青。 楚晗双手撑墙,以一个包围禁锢的姿势,将房千岁关进自己两臂之间。两人眼对着眼,楚晗低声问:“你跟我说实话,你真不知道?” 他直视房三儿眼底的清澈纹路,又觉着自己不该这么问,不应该怀疑对方。小千岁其实一直性格挺大方的一个人,不矫情,不记仇,肯定也不至于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就因为承鹤那几句不太尊敬的挑衅玩笑话,就能把这人给弄没了?多大个事儿,不至于的。何况两人刚才一直在一起,一路上挺开心的。 楚晗忧虑地问:“房先生,你告诉我怎么办?” 房三儿毕竟与沈承鹤无亲无故,没什么感情,淡漠地说:“沈公子应该是被抛到那边儿去了,已经过去了。” 楚晗两手攥得都疼了,抵着墙,用低沉的恳求的语气说:“还能把他弄回来吗? “你能过去吗,过去把他领回来成吗? “我……我如果把这人给弄丢了回不来,我都没法向他爸爸和我爸爸交待,你能再帮我一次忙吗?” 楚晗心里十分后悔,愧疚,却没有张口埋怨房三儿耍沈承鹤的恶作剧。 他脑子里闪过挣扎着掉进大漩涡粉身碎骨的人,想起毫无气息的澹台敬亭,这时真恨不得出事的人是他自己。 回忆起当时两人离开时,回荡在隧道里的一声声凄厉嚎叫,他家鹤鹤好像曾经喊过“卧槽老子怕你们了楚晗你丫快回来我不要一个人儿待在这鬼地方”,还喊过什么,就没听清了。难道沈承鹤那时就已经遭遇危险,陷入困境?而他在这种情况下,抛弃对方自己寻快活去了……楚晗心里突然很难过。这事不怨不相干的人,是他自己辜负了好兄弟,出门没照顾好他的鹤鹤。 房千岁大约心里也有些微懊悔,低头沉默不语,但以这人骄傲的脾气,后悔了也不会这时候承认。 “承鹤确实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万一出什么事,我内疚一辈子啊。” 楚晗对房三儿说。 这时候小千岁要是能帮他把沈承鹤从“墙”另一边儿给救回来,他立刻能给这人跪下。 他松开双臂,转身拎了背包:“我‘过去’,把人找回来。” 他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房三儿说:“别去。你这样就不可能过得去。” …… 楚晗是想重新用那一手穿墙术进去,上回就是那么硬闯硬塞进去的。显然,那样并非穿越不同能量空间的正确方式,就是搏命。那些被吸进去吸干细胞液的可怜的黑影,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3号院和地宫附近完全封锁起来,这件事暂时没有在社会上公开。刘大队长和专家组一致意见,也是拦着楚晗不要妄动。 事不宜迟,争分夺秒,楚晗跟着刘雪城去到队里,研究怎样化解。根据遗迹中心地带的碳素测定,遗迹确实有可能是当年王恭厂大爆炸的受难者。然而,王恭厂事件本身就是后世史学家研究多年的悬案,如果能弄清楚这场天灾的起因,或许就能解开地下能量场之谜。 那事发生于明朝天启六年,当时爆炸据说西起阜成门大街,东至刑部街,数万民房瞬间化为齑粉,天昏地暗,山河变色。京城中心地带腾起灵芝状黑云,像龙卷风,又像核弹爆炸。许多死伤者的衣服家什被炸飞抛出百多公里外,后来是在昌平延庆等地的湖边成堆成堆发现。 可是,这个天启大爆炸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刘雪城跟楚晗讲,这些年,大部分明史专家都认为是火药爆炸,现场确有火药焚爆痕迹。但火药无法解释发生如此大规模、惨烈的爆炸。 刘雪城道:“你也去过咱国家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某处核试验场。楚晗,你应该知道多么大威力的核爆才能制造蘑菇云、夷平方圆几十公里的房屋草木。可那是四百多年前啊!虽说火药这玩意儿,是由咱们大明朝军械部能工巧匠给改良发扬光大的,制造枪械、大炮、战船。可那时候的所谓火药,就是硝石硫磺木炭这些东西,它能在北京城上空爆出一朵大蘑菇云来?你信吗?” 楚晗说:“我也这么想,王恭厂火药库很可能并不是引发爆炸的导火线,而是被爆炸牵连的受害者。事发之后据说昏庸的天启帝斩了工部几个大员,现在看来,那几人根本是冤枉的。 “咱们这座城市地下,可能有一座巨大的能量场,东南西北到底延伸至什么地方,边界在哪,都很难说,但一定就在京城地下。这种能量交换可能早就开始了,天启年间发生过一次,地下蔓延上升的异物质与大气微粒摩擦,或者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原理,发生了爆炸。 “这个能量场一定能够置换空间物质,吸入一些东西,再释放出一些,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失踪人口与莫名出现的人口。” 刘雪城点点头,叼烟若有所思:“嗳我觉得你小子解释得特有道理。王恭厂可能还真就这么回事,俄罗斯一百多年前那个通古斯大爆炸,不也是这样?地底下突然释放一堆能量,轰——啪——它就爆了。过一百年,突然某一天,哈,西伯利亚那边据说发现了先前在爆炸中心整个儿消失的村庄和动物。通古斯就在俄罗斯那个最大湖附近嘛,那儿有一条大地缝。” 刘雪城也是个见多识广的,说起什么都联想丰富。 这人说的地缝,地质学通常叫裂谷。 “没错,通古斯就在贝加尔湖附近,那片村庄经过一条贝加尔裂谷,地震带边缘……”楚晗神情凝重:“咱京城下面也是板块地震带,有地方可能断了,有一条咱们都看不见的‘地缝’,充斥能量。” 楚晗说。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家大鹤鹤是被能量场“交换”到另一个空间了。大翔凤胡同可能恰好卡在地缝边缘,一直在悄悄地吞噬和释放,沈公子不幸中了怪招。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人跟那个澹台敬亭差不多,不缺胳膊腿儿,直接被抛到“另一边”,然后幸运地没挂掉。沈承鹤这会儿或许正躺在大明朝顺天府尹的大堂上,被一群仵作扒光衣服,验身调查研究呢…… 可是现在这样毫无头绪,他们怎样才能找出通往另一个空间的正道,怎么才能把沈公子拎回来。 这座古老而强盛的城市是否已经濒临某种险境,被看不见的地缝一点一点蚕食,吞噬,陷落。 他们手里还剩多少时间,弄清这一切? …… 【第四话.东神木】 第二十二章 府学胡同 就在这天傍晚,天象日月同辉,晚霞艳如残血。 东城区有这样一条府学胡同。胡同宽阔如一条街道,以前能让两架官家马车并道而行。道旁百年老槐列队而立,守护着昔日的京师学府。门楣一侧挂一竖匾,上书【府学胡同小学】。台阶上蹲着两头汉白玉大石狮,龙睛阔嘴。 楚晗戴一顶鸭舌帽,故意立起绒线衫的领子遮住大半张脸,顺手把运动服裤腿扎到鞋帮里,这身打扮简直与平时风格大相径庭。 他没走正门,溜到一处墙根下,原地左右看看,才回头示意身后跟的人:“你先上我先上?” 楚晗身后是房家三爷,穿得更平常邋遢,背脸完全看不出是谁,眉眼藏在帽檐下。 要是在往常,房三儿肯定要跟楚晗开个玩笑,逮住时机就嘲他,楚少爷你有本事念个咒穿墙过啊,你小子不是也骨骼清奇通晓茅山道术吗!但是这次俩人神色都特严肃,也不闲扯淡了。房千岁这回没摆骄傲架子,一低头,在楚晗面前直接单膝跪了,不知道的以为要来个“小李子给皇上您恭请万福金安”!就差再配合一声“喳”—— 这人也难得有一次低眉顺眼服服帖帖的模样。小千岁沉默时嘴角微微撅着,可能也觉着委屈了,不吭声的时候其实特乖…… 房三爷单膝点地,跪在墙根下。楚晗二话不说迅速麻利儿踩了这人后背,蹬一下就攀上墙头。 他戴了野外作业手套,上面厚厚一层胶皮就是提防围墙顶上那堆碎玻璃茬的。 他上去后两手扒住,猫着腰用右脚踩实,一条左腿拖在后面。这时身后一只手也攀上来,顺势抓住楚晗伸下去支援的脚踝。很多时候都不需要语言交流,房三儿就这样抓着楚晗的脚借力一荡,轻松跃上墙头。天边最后一缕光线坠下,余下淡淡鱼白。偷翻进院的小贼,衬着天色在房檐上留下两枚黑色剪影。 十几个小时之前出来办事,还是他们与沈公子三人。如今沈承鹤突然失踪,楚晗和房三儿再碰面时都有点儿心情郁郁。 案子已经上报局里和501所,成立了专家组,有专人在事发地点附近勘察研究,现在没楚晗他们什么事儿了。别说楚公子,就连刘大队长也被支走处理其他案子,说白了就是都被撇开了。上面人不让他们再搀和这事,嫌他们几人惹得祸已经够多。 楚晗傍晚联系小房先生,这人竟然随叫就到,就在他长安街的公寓楼下盘腿一坐,等他。这位爷也不修饬边幅,花坛旁边一坐一靠,身边再摆个破旧帆布大包,就差面前再搁个破碗。楚晗一照面,埋怨对方的心思立刻就散了。他相信房三儿一定也对沈公子的意外心怀内疚,只是这个人也很要面子的。 楚晗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他一向对身边人心思很重。沈承鹤认识他二十多年,并不真正了解他为人。楚晗心不是空的。这朵小白菊花儿只是比较矜持,越是对身边人有温存体贴的心思,越是羞于表露。 楚晗让房三爷陪他走一趟府学胡同。 楚晗说,你还记得有“府学胡同小学”这么个地方吧,跟你很有渊源,我不信你不记得了。 房三儿答应着,可还是那么一副“你反正打不过我老子暂时不想讲实话”的德性。楚晗有时候觉着这人怎么哪处这么招人恨! 冥冥中第六感让他认为,一切意外事故与这间学府背后总有说不清的关联羁绊。 换句话说,一定与房小千岁有关。 这学校不是一间普普通通小学,七百年前就有了,一直坐落在这条胡同里,而且距离北新桥海眼还真不远。这所学府是在洪武元年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时候开学授业,明清两朝皆是京畿官办学府所在地,历经两朝不衰,屹立民国乱世未倒。解放后,这地方就成为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学”。若论校史的悠久,北大清华都只能给这间小学校提鞋。 这条胡同隔壁的南北两条胡同,早就拆掉开发成洋人酒吧街,石狮子都换成现代派西洋裸奔雕塑了。唯独这条府学胡同没人敢拆。据说前院有一排明清七八个皇帝所立的御笔石碑,门口俩大白狮子还是镇坊驱鬼的,所以没人敢擅动,怕坏了东城这一片的风水。 学校占地面积不小,看起来比城里一般中学都大,因为名气响,每年国家和市政投入也大,教学楼操场礼堂科技馆各种硬件设施都是一流,山石草坪美得像公园。房三儿看起来不熟悉环境,漫无目的跟着楚珣转悠。夜色再降,他俩走着,背后远处有脚步声,“嗳!前边两个人你们谁啊!……干什么的!!” 俩人噌得拔脚就溜,跑路一个比一个利索。 后面人还真的狂追他们,估摸是个校园保安,四十多岁大叔,忒认真负责。操场附近空间开阔,没处躲藏,楚晗与房三儿眼神一对不谋而合,拔脚蹿入楼道,隐入一团黑影…… 他们进的是一座很有年头的楼,肯定不是上世纪改革开放以后产物。一看那扶手的木头厚度、房顶大梁楔合的方式与强度、用料做工的讲究,就不是后现代派的豆腐渣工程。楼梯板吱吱呀呀一踩就响,木料像有弹性,弹拨着脚心,有种说不出的灵气。板子木料深深嵌满岁月的痕迹,却仍然结实。 这什么木头?质量不错啊。 楚晗然后就发觉自己脚步太响了,自己都无法忍。 更没法忍的是,他旁边那位爷,步伐灵秀,走路悄然没声儿! 楚晗的好胜心和尊严感一下子就被击倒,本来就黑咕隆咚的,满楼道就听见他一个人制造出的吱吱呀呀噪声,绵延不断,一浪高过一浪,夜深人静愈发明显。 房三儿也低头看他脚,嘴角一耸,分明想说:你不能轻点儿啊?你不会走凌波微步么? 楚晗回他一个郁闷的眼神:我有脚,你有什么,咱俩能比吗? 俩人在楼梯转角歇口气。黑黢黢的阴影里,四目静静相对,偶尔享受安宁平静。楚晗突然问:“‘水上漂’,有什么东西,是你有而我没有的?” 楚晗问完自己也约莫知道答案。他不自觉地从房三爷脖颈向下溜到胸口,越过腰身,再一路往下……他麻利儿按住这人肩膀,想把人调过脸去。 房三儿挣开肩膀:“看什么啊?我好看?” 楚晗用很正直的语气道:“我看看你哪儿长了什么我没有的,麻烦你转过去。” 房三爷脸上一闪而过很不乐意的别扭气。即便是黑暗中,楚晗也绝对看出这人不好意思了!平生头一回他发现了如此有趣的事,一向不拘小节脸皮挺厚而且相当自恋的房千岁,也有局促怯场转不开磨的情况。他越想让对方转过去,小房先生越是用后背紧抵着墙,搞得好像楚晗要怎么样他。 楚晗笑出来:“怎么的了?我没别的意思。” 房三儿有一丝窘迫忍在嘴角,低声道:“你要看什么?” 楚晗笑得正直而纯洁:“我看看你屁股。” 房三儿答得语气很酷:“甭看了,没开牡丹花儿。” 楚晗笑得心又发软了。他其实想看房千岁有没有悄悄拖一条神秘的尾巴,再时不时用尾巴暗算抽人什么的。他对眼前人并没产生任何不纯洁的思维,远没到那个地步。当然,他那时也还没弄明白这浪荡小子害臊什么,后门儿到底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 楚晗提议:“去找找办公重地,校长室,这类地方,也许有发现。” 头顶楼道吊灯突然“啪”得一亮,然后连着啪啪啪亮起三盏大灯,四周灯火通明! 他们站在个楼道拐角。一段长长的楼梯上投下一个巨大黑影。楼道的灯火下,站着个花白胡子眼眶深陷眼神犀利的人,就这么看着他们,已经看很久了:“你们两个什么人?怎么站在这里?” …… 楚晗惊愕的表情转瞬就隐没在嘴角,目光迅速柔化,眉目含情,做出一个非常礼貌的点头动作,双手自然地交握:“您好,您是杨广彬杨老师吧!” 这回打愣的是对方。两鬓斑白的老教师仔仔细细端详:“呦,你是楚晗吧!” “杨老师,您好您好啊!”楚晗笑得如沐春风英俊迷人,丢下房三爷就上楼了,即便身上打扮行头完全都不得体,裤脚还傻了吧唧扎鞋帮子里头,但是笑得特别自然明媚,真是那种兜头罩个大布口袋都能淡定自若迈出模特步伐的人,也是练出来了。 房三儿:“……?” 楚晗可完全没有告诉三爷,或者本来就没想说,他自己当年也是府学的毕业生,是可以光明正大进出这座顺天府学堂的大门的学生。那位杨老师看起来年纪不轻了,已经是教研组骨灰级老教师,退休返聘偶尔还教个课,兼任学校高层。而且,这人是楚晗小时的数学老师。 杨老师对楚晗这种孩子印象深刻。楚晗是他班上最好一个学生,漂亮,聪明,成绩优异,就不像个正常小孩。那时候国内国际上不太流行奥数大赛了,不然楚晗也得早早被学校推出去参加这样那样比赛。楚晗七八岁念小学时,电视台上开始流行五花八门的脑力竞赛,口号是“让科学娱乐起来”什么的,有人开始满北京城寻觅有特殊天赋的小孩,当然也会找上楚晗,花钱请他上节目。楚晗最终没有去。他从小知道自己是501科工所登记在册的几十个异能人之一,还需要上节目去挑战谁?他也不太愿意让不相干的人知道那些事;越是特殊,越要在人群中还试图掩饰自己,装得好像正常人似的。 老师多少也知道楚晗同学有背景。府学胡同小学这种学校,一般人就进不来,花钱都没有名额。能进到这间学府的孩子非富即贵,录取已经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铜臭气。附近的学区房每平米天价。但楚晗身上没有暴发户的戾气俗气,从小性格持重很懂事。有些人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有一个少年的命运在当初那颗受精卵成型之前就已注定。 学校老师印象最深的是,有那么两次,毕业班家长会,楚晗小同学不是由平时那几个“监护人”过来开会,他亲爸亲自来了。楚珣就露过那样两次面,每回过后都是学校所有老师家长的八卦谈资,每个人都想打听这人一点儿什么,但是又都打听不到,话题至少燃一个月。 杨老师略怀疑地打量楚晗这身打扮,可是楚晗笑得真诚:“估摸今天您有课肯定在学校,我刚下班就过来看望您。时间紧,也来不及给您买礼品,真的不好意思啊杨老师!等明年校庆,我一定找个时间正式拜访。” 房三儿用帽檐压脸,默不作声地听楚晗信口胡扯八道。他发觉年轻的楚少爷胡说八道时声音都很动听,眼神春风化雨,总能在润物无声之际打动人心,真的很好看…… 杨老师点头信了,又指着后面扮盆景的某人:“那这位同学是……” 楚晗特自然地看一眼同伴,热情介绍:“他是当时咱们隔壁班的,老师您不记得啦?” 记得才怪,杨老师摇头,完全没印象还有这一号人。 房三儿舌头在唇上一抿,很符合其人做派气质地回道:“老师,我上到三年级犯错误打架来着,被学校开除了,没上过您的课,所以您不记得。” 楚晗嘴角憋出含蓄的笑意,暗里狠狠瞅了小房同学好几眼…… 第二十三章 人间烟火 师生重聚,言谈甚欢。楚晗也是借机跟老师叙叙旧,打听消息。老教师把两人领进办公室落座,并且丝毫不嫌弃房小同学是当初被学校开除的,洗了一盘瓜果招呼学生吃,很是和睦慈祥。 楚晗也不避讳房三儿在场,从兜里拿出一张黑白小相,问杨老师,是否记得当年曾经有这样一个男孩。 杨老师把近视镜换成老花镜,仔细看半天:“照片太老了,这,实在记不清,哪一届的学生?” 楚晗说:“应该是66届,或者67?说不准了,总之就是前后那几年。这孩子家里是知识分子,教授,后来据说因为家中变故,在北新桥跳井了。” “哦……”老教师面色骤然凝重,在脑里搜寻了很久,又可能是不太愿意回忆:“那时我也才刚毕业一个学生,分到这所学校教书。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男孩……他好像是叫王雨。” 楚晗:“……” 楚晗镇定地点头:“对,对,就是王雨小同学。” 师生又云山雾罩地聊了会儿这位王小同学,但年代实在久远,能回忆的信息不多,早就记不起王雨当年是在哪个班级、哪间教室、在学校时曾经做过什么。楚晗聊差不多了,回头想示意小千岁“任务完毕咱俩可以撤了”,一回头,又忒么惊着了。 房三爷一直坐角落里无所事事,于是自己忙叨。 这人面前茶几上一只八人份的水果托盘,直径至少二十五寸,已经空了。小千岁看起来吃得挺饱,面露倦意。 楚晗:“……你都吃了?” 房三儿靠在椅子里:“……嗯?” 楚晗:“……#¥%&*” 俩人面面相觑。楚晗用锐利的眼神质问,老师让你吃房先生你还真吃? 房三儿眼神是说,怎么啦老子肚子饿了水果不就是给老子吃的吗! 楚晗眼神说你都给吃光了,那么一大盘子你应该吃得含蓄些!但凡主人家端出来糕饼水果,就相当于给菩萨上供的供品,就拿出来摆着看看,不是让你大口吃的,人情世故啊教养礼貌啊小千岁! 房三儿眼神说你的老师招呼我说随便吃甭客气我怎么知道他就是给老子上供摆出来让我看看?! 楚晗眼神说你吞得也忒干净了,那几个苹果的核呢,那一整只香瓜的皮呢,瓜皮、瓜皮和瓜皮你都啃哪儿去了!以后再带你出门你在生人面前不能这么吃啊活祖宗! 房三爷可能突然间自尊心受到损害,别过眼不吭声。 楚晗又想解释,我绝对没有嫌弃的意思,我是想照顾你,嗳…… 老教师摆手连说没事啊没事,小房同学不但胃口好,牙口也真好啊!老师和蔼地送走昔日学生,并与楚同学约定,校庆日再聚。 楚晗出了楼道离开老师的视线,直接攥住房三爷的手腕。两枚黑色剪影趁着夜色,神色匆匆,敏捷地攀上校园一角那座钟楼。 楚晗直视房三儿的眼:“所以,你原来叫王雨。” 房三儿问:“你从哪弄来的照片,还瞒着我。” 楚晗道:“前些日子从你养父房易之家里要来的,你小时候的照片。你这是有多久都没回过家,去瞧瞧他老人家?” 他特意强调“养父”二字。 房三儿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反问:“怎么着啊?” 楚晗心说,咱俩原来还算校友呢…… 楚晗心里着实佩服姓房的一贯淡定的心理素质。这厮惯用一些随性不羁的行为来掩饰蛛丝马迹或者可能的弱点。房千岁就眼睁睁看着楚晗掏出那张黑白旧照,递予杨老师辨认,既不紧张,也不躲闪,埋头专注地干掉了一大脸盆的水果。时隔年代太久,六十多年了,老教师自然是没有看出来,眼前帽檐压得很低一条小腿放肆地翘在沙发扶手上姿势狂放销魂吞着香瓜皮的少年,是照片里的人。 但即使这样,知道了房三爷当初的身份,怎么才能破解那个把沈公子吸走了的黑洞能量场,怎么才能想办法“过去”?楚晗这时候还没想明白。 楚晗开车带房三儿回去。他突然发觉,一时间竟不知道把房三爷带哪去合适,这个人究竟算是什么身份,将来应当归于何处? 房千岁倒也不是流民黑户,六十多年前就在派出所走后门上了户口,社会上也算有他一号人。可是小房先生有家其实等于没家,也很不爱回家,没有亲情,完全就像飘荡在社会边缘的一个游魂浪子,过着闲云野鹤般生活,无所事事。这人眉梢眼底常年流露冷漠冷清,被迫习惯了孤单,偶尔撒泼大笑露出单纯的少年心性,都能让楚晗心里回味很久。他想扒开对方那层掩人耳目的皮囊,看看真正的那个小千岁究竟什么模样? 这个人真正属于这里吗?他能过得快活吗?…… 楚晗简洁地提议,你跟我去后海罗老板的菜馆里吃个饭,我中午就没吃饭,饿得快脱形了,我罗三大爷和手下兄弟你也都认识。 房三儿更简洁的三个字,不去了。 楚晗看了一眼对方表情:“我三大爷做饭很好吃,平时你都没处吃这么好的菜。” 房三儿冷哼一声:“瓜皮就吃饱了!” 声音里竟透出受了楚少爷天大委屈的怨怒气! “别小肚鸡肠啊!”楚晗胸口震出笑声:“跟我你还来这套?” 没事儿撒的什么娇? 两人之间关系,就是不知不觉变得亲近,好像可以放心地说出许多话,又似乎不必说什么,都明白。 但楚晗发现身边人今天明显不太舒服。房三爷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个姿势,让座椅往后仰去,头颅抵住侧窗。这人呼吸逐渐沉重,狭窄的车厢充斥令人不安的气息。楚晗问“你怎么啦?”前挡风玻璃这时迅速凝出一层冰冷水汽。外面的空气骤然遇冷,又在玻璃外面扑上一层白雾。 楚晗这回彻底连路都看不清,行驶中被迫打开雨刷,还有一层水汽在车窗里侧。他不停伸手去抹掉水。他感到自己皮肤异常阴冷,更加担心,不停转头观察房千岁的样子。 房三儿低声解释道:“这几天天色不好,我不舒服。” 今年的雨季早就过了,霜降之后就立冬了。最近京城确实天很不好,雾霾遮天蔽日,十几米开外对面来一人儿不辨男女。以往历年的浮尘污染大都发生在冬天,今年却从秋季开始,天空就变得灰黄。西伯利亚高压气旋气势汹汹地逼近华北,这块缺乏天然屏障的洼地。阴霾晨昏不休,将一城的人压个结结实实,让人时常感到胸闷,气短,肮脏。 房三儿突然动了下,挪过来,头用力抵到楚晗肩膀上,一只手抓住他裤子皮带。 这动作以前沈承鹤就经常干。沈公子薅他裤子,那是纯属犯贱,随手揩油摸他;房千岁才碰他一下,就恨不得薅着他的心了…… 楚晗一手扶方向盘,另一手用很别扭的姿势,吃力地托住这人肩膀,开车还忍不住垂眼看肩窝里靠的人。他没见过房千岁这样示弱,这人是有多么“不舒服”才会在他身上委屈蜷成这样?是真的特别不舒服吧……他于是自作主张,一路呼啸着开回后海的罗家菜馆。 罗老板当晚不在店内,说是拎了打包的吃食接程所长下班去了。几位面熟的伙计殷勤招呼楚少爷,让进里间雅座,端上火锅和烧烤,大肉伺候。 私房菜馆用的是老式大铜火锅,不是用电,烧炭火的。一只脸盆大的黄铜锅,中间的长烟筒已经熏成焦铜色,奶白色羊汤沸腾翻滚。羊肉片切成纸薄,涮入清汤一搅就熟,再蘸上麻酱腐乳韭花辣油秘制的调味汁,再来一口糖蒜,这就是老北京人的正宗吃法。 菜单上还有御膳名菜扒鹿筋和熏鹿肉,于是特意架起一方熏肉炉,伙计们亮了一手。一个戴白帽子肩搭白手巾的回民厨子,将一扇铜篦子搁置炭火上,铺一层腌好的鲜嫩鹿铺,最肥美的部位,又用铜钎子穿了鹿腿肉,架在上层不停地转动熏烤。 房三爷狂涮四大盘子羊眼肉和羊腰肉,吃舒服了,这才好像缓过气儿,迅速又生龙活虎了。这人埋头大快朵颐时,也懒得顾忌形象了,肉显然比瓜皮好吃,见着肉简直眼露一层贪婪的光芒,暴露出最原始也是最单纯的口腹欲念。酒肉吃到半饱,烤炉上鹿肉还没熏熟,掺杂着血丝,炭火红彤彤地蒸出热气,房三儿这时突然往后一撤,脸色一变,离席出去了! 楚晗扔下筷子追出去。小房先生正坐在饭馆门口台阶上吹风,狂抖衣服上的烟熏气。菜馆门口停了一排低调的黑车,进出的都是有品位和身家的食客。 楚晗蹲下问:“怎么不吃了啊?” 房三儿淡淡地道:“屋里烟火太盛,熏得浑身疼。” 楚晗忙问:“一氧化碳中毒了吧?你不习惯这种烧炭的炉子。这种老式火锅烤炉每年都熏倒好多人。” 房三儿说:“不是,离火太近了……我身上疼。” 楚晗是从那时起才知道,房千岁有个命门。这个神物怕火。 而且,比一般肉体凡胎的人更加惧怕一切与火有关的东西,见了就躲开。房三爷方才如果不是饿急眼,才不会在那屋里坐。是人是畜生都难免会有哪一处弱点,小千岁平时看着上不惧天神,下不惧狱鬼,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伸手打个响指就能把楚晗弹出一个筋斗云飞出去,却原来怕死了人世间最平凡、炙暖的烟火。 …… 房三儿手背上皮肤异样。楚晗拉开对方袖子想看,隐约是一层暗红色,像要发出鳞片,看一眼都能感受那钻心的疼。房三爷一抡掌挥开他:“看什么啊。” 楚晗这时是真担心,下意识攥住对方膝盖:“你这样有多久了?很难受吗?我是说这种……” 房三儿知道楚晗要问什么:“很多年,每一年的冬天。” 房千岁眼里薄雾似的光芒缓缓汇聚到楚晗身上,那层水汽慢慢晕开流露出情色,好像也在某个瞬间心动,找到了温暖的光源,奋身扑向那股无法抗拒的暖意。房三儿突然说:“楚晗,其实不是像你猜的那样,好像我用那个男孩搞个借尸还魂的无聊把戏。我根本就不想那么干。” 楚晗十分惊异。说老实话,他还真就一直这么认为的。 房三儿对他说:“那个男孩也有问题,身上哪里一定有问题,所以才会‘吸附’魂魄。我是被缠在那个看不见的能量场里面。那时候我动不了,也回不去,就只能待在外面熬着。 “我等了六十多年,直到终于遇见你。” …… 楚晗听见这样的话,都怔住了。 可不是等了有六十多年!等得北新桥海眼下那口井都荒芜长草、盛满垃圾了,井底下这条俊俏的小白龙却回不去。 楚晗那晚听得非常吃惊,半懂不懂,甚至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这个人的话。唯一肯定的,他帮了这家伙一个大忙,真是给祖坟上插花儿积德了。这也是房千岁当初故意与他接近、成为朋友、并且设法跟随去到大理的目的。房三儿一定知道他们楚家一些底细,需要楚晗襄助打破大理佛幢的唐代罗汉封咒,破了那口井,重新投魂入水。说成是“利用”也好,是困在局中挣扎着寻求高人解救也罢,现在的小千岁,至少可以由着性子随来随往,不再被这具躯壳完全吸附和禁锢在里面。目前这个状态,才更像借尸还魂,时不时出来跳个小鬼儿。 房千岁既然已经解除困境,完全不必再到阳间露面。这个人还乐意出来放风、招摇过市,真实的心意,就是为了经常还能见到楚公子,念这场大恩。 以楚晗现在的隐秘心思,早就不会介意小千岁使唤他、利用他做什么事。 房三儿仅仅是告诉他不舒服了、身上疼了,楚晗这心口都跟着揪起来,辗转反侧。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了,每年秋冬必犯的抑郁型精神障碍吧! 小千岁对他讲过那些话,早知让你手流这么多血,我都说,随你问。楚晗这时心里轻松道,只要你不用那样艰难,为你赴汤蹈海办那样个小事儿,那还算个事儿吗?以后再有什么事,别瞒着我,尽管直说。 …… 当夜分别时,楚晗问这人回哪去,房三爷抬手一指某个方向:“我回那里,会舒服一些。” 楚晗一看那根手指指的北新桥方向,也就心安了,立即嘲笑道:“这是要找个洞过冬吧,你还冬眠啊?” “就冬眠啊,怎么着?”房三爷傲然冷笑一声,手上却没忍住,拉过楚晗的手腕,随手一摩挲,笑容英俊:“只要没人乱敲那个破金属棍子吵我,我就一直睡了。” 小千岁笑容一闪而过。那道绝艳的流光翩若惊鸿,勾得楚晗心头一暖,也笑笑。 手互相放开时楚晗心里一空,失重般的坠下去。他一面在想,去吧去吧,只要你舒坦;一面又想把这人留在身边,找根麻绳儿捆了拴在手腕上,或者塞到背包里。不知将来能否有那样一天,小千岁能睡在一个他每天、每时每刻,只要一睁眼,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 第二十四章 鬼影老太 房三爷一挥手走了,来去潇洒,从来不会跟谁起腻歪,神色间也看不出对哪个人有过特殊的留恋。 夜深了,胡同里车马渐稀,大槐树抖着仅剩无几的零星叶片。楚晗在菜馆门口站了片刻,想到承鹤下落不明,地宫里发现的那个活死人也还没有唤醒,前面的路丁点儿线索也没有,心里觉着自己也够没用的。也该给承鹤的爸爸打个电话,磕上门去老实认错吧。 菜馆打烊,伙计清点闭门。楚晗因为是自己人,跟值班经理点个头就上楼去他罗三大爷房间睡觉。他三大爷一定是程警官回北郊别墅过夜了,不会回来。他才一上楼,窗口就听见胡同里老大妈惊叫,然后是呼喊,鬼影子来啦,那个没有脚的矮老太太!天呐喂那个鬼影子啊啊啊~~~~ 楚晗这回是真惊了。鬼影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大翔凤胡同的鬼影上一次露面,还是楚晗他们刚刚发现王府下面的明代地宫遗迹。鬼影子从胡同漂过,房三爷即刻就重新现身。楚晗当时心里认定,所谓没脚的鬼影老太,其实就是没有脚水上漂的房千岁出来溜达,纯属吓唬吓唬外面不知情的蠢蛋,可吓不到他。楚晗从来不信这类捉弄人的把戏,不信邪,也不惧怕鬼神。 黑影从墙根掠过,往王府方向去了。 隔了很远,黑黢黢夜里,楚晗双眼盯牢那片又窄又瘦的身影,不让对方脱开他的视线。他推开二楼雕花窗,单手撑住窗棱纵身一跃,走了一条捷径,直接脚踩房檐就下楼了。他动作非常快,盯准影子猛追上去,顺手抽出防身的金属棍。 房三儿前脚刚走,后脚就冒出来装神弄鬼的小人,总是一前一后出现!楚晗心里也怀疑。说到底,他是生性多疑,不会轻易信任了谁。他无法抵御真实感情地喜欢了一个人,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放弃脑容量完全相信对方…… 鬼影身手真够利索,也是极熟悉地形的老胡同串子,拐过一道弯后竟然上墙,翻过去到另一条胡同。楚晗毫不犹豫也跟着翻墙,一声不发但狂追不舍,死撵着不放,脚步带起的风就是十足的威慑!距离越来越近了,有几次他甚至触到对方撩起的风沙。鬼影所谓的漂,事实上是那家伙袖管里伸出一根木棍,木棍点地为足,双脚就好像腾了空。黑影再次试图翻墙时,楚晗从后面横起一棍子,毫不客气抽到那根支撑木棍上。 鬼影低嚎了一声翻身就打,两根棍子缠在一处,全部脱手飞上了墙。 鬼影再想跑,楚晗用力一挥左掌,中指无名指二指并拢瞬间劈出一道电流,电光撕破黢黑夜色射向对手锁骨正中偏下的一点。触电的椎骨强烈麻痹,那家伙一头瘫矮在墙角,彻底消停,跑不动了。 “不闹腾了?” 楚晗问。 楚晗捡回防身的伸缩棍,过去掀开这人假头套,仔细端详,又揭开一层皱皮老眼的蜡黄色面具。 老太太面皮被揭,下面露出一张老头子脸,更不怎么好看,而且喘得厉害,跟年轻人比拼腿脚翻了好几条胡同,这把老骨头他妈的也累坏了。 真相出人意料,但楚晗十分镇定,装也装得成竹在胸,抱了个拳:“房老爷子,不好意思,刚才得罪您了。” “鬼影老太”露了相,干脆俩腿一盘坐在墙角,叹口气。 楚晗之前与房易之有过三面之缘。第一回是锁龙井发水那天,这人拼命拦着他死活不想让他下水,欲言又止,当时就表现得相当奇怪。后来,楚晗从大理回京,去房家报告失踪人口,那时自感理亏心怀愧疚,也就没好意思打听什么。最近一次,他去房家闲聊几句,管老头要了一张房小三儿刚被“捡”回来时的黑白照片。 楚晗蹲下身去,话说得委婉尊重:“老爷子,从前晚辈假如有任何事情做得不妥当,让您老难过了,不高兴了,我向您道歉,对不住。” 房易之老苦着一张脸,很是尴尬,摆摆手。 楚晗随即道:“那就麻烦您老帮我指条道,这是演得哪一出戏文?您两次扮鬼影子,远近几百户人家鸡犬不宁,是想让我怎么做?” 房易之直勾勾盯着楚晗:“想请您收手,楚晗少爷。 “让你不要再折腾这些事,别管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年轻人念你的书或者做你的生意,快离开这里,回家去!” …… 那副苍老的眼眶纠结着一层一层深重的褶皱,充满怨望。 楚晗不疾不徐道:“老爷子,我早应该想到是你。当年那男孩投井,你说过你就在当场眼睁睁看着,我把这条疏忽了。你当然知道全部真相,你知道房千岁是个什么来历。你一直想阻止我调查真相,是怕失去这个养子吗?” 楚晗说得委婉,锐利目光像一把无形的刀狠命剜对方的良心——说到底王小同学不是被你们这帮人迫害逼死的? 房易之避开楚晗的逼问,面色迅速灰败:“是我几十年前犯下的罪孽,我罪无可恕,我、我认罪,所以我这些年一直供养着小千岁。” 楚晗冷笑:“可惜,千岁爷估计不会领你的情。北新桥镇海眼的井都镇不住那个灵物,您也收不住他的心。” 房易之艰涩地说:“……难道你能收服他?” “您怕我使个什么招法拐了他么?”楚晗一丝喘息不给对方,突然就说:“所以您一直在背后盯着我,大翔凤胡同3号院不久前也就是10月31日出版的报纸鬼使神差复制了无数张我夜探小楼的照片,就是您的杰作房先生。” 房易之目瞪口呆,老手就抖了…… 这人彻底泄气,叹道:“这种事你也能看出来?” 楚晗目光柔和,不温不火:“对不住了老爷子,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就是猜的,顺便诈您一下。 “您是知情者,除了您还有谁想吓唬我,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我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的灵异神怪、邪门歪道。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一定有人在我背后,装神弄鬼。” 楚晗一字一句,说得铿锵自信。哪怕是佛陀金刚施法的镇海眼都打不服、压不住的一条“孽畜”,他楚晗就可以镇了。 楚晗又问,小千岁当年为什么会被“吸附”住,那个男孩有什么古怪?您痛快都招了吧! 房易之显然不想说,被楚少爷一惊一乍的连串盘问,很不情愿,眼神不屑,那男孩普通得很,能有什么古怪?反倒是那块地方,那地方一定有古怪啊! 房老头子说,府学胡同你已经去过,但是您“踩盘子”没有踩实啊楚少爷。府学小学现在经常开大会的那间大礼堂,六百多年前刚建校时就在,你没去看吧?那才是顺天府大学堂真正的旧址。我一个研究了大半辈子前朝历史和古玩意儿的人,都觉得那地方磁场有大问题。而且,你知道那顺天府大堂以前是装什么的! 装什么的? 楚晗还真不知道这个典故,书念得还是不够多。 房老爷子说,咳,说来也是造孽啊。那顺天府大学堂,之前盛放的是明清时期老北京城最庞大、宏伟、壮观的一件国宝。可惜啊,就在十年浩劫之间毁于一旦,找不到了,什么都没了!那东西是关乎帝都风水地脉的神物,假如今天还在,或许还能解开这个死劫。当然,这就是个猜想,谁有能力办得到? 楚晗一听就站起来,仿佛从原本幽暗的深处扒开一道光线,突然就开了窍。 楚晗看了一眼房老爷子,忍不住拔脚就想走。 房易之突然放出悲声,竟然跪地死死抱住他腿。 老头子情绪激动,像是极度悲哀后的大喘气:“小子,你快放手吧别去! “我知道你父亲是谁。你爹很有能耐,你比你亲爹当年也不差,我算是服你了。但我老头子真心劝你一句,是为你好——你小子是活菩萨啊你能立地成佛?老头子我也有善心同情心,小千岁他被困在这里许多年了,每一年也过得生不如死……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这就是个天崩地陷的死局。” 楚晗重新蹲下身,震惊而严肃:“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天崩地陷?您说清楚。” 房老爷子深深看着他,叹道:“嗳,小千岁非池中之物,喜水怕火,又难过冬,每年冬天都辗转难熬。阳间的烟火气太盛,逼得他没处躲,怎么可能在凡间界久持? “更何况,就算他想留下来,怕是有人逼得他不得安宁……他一露相就难免惹人注意,十多年前就曾经在城里躲不下去,被人四处追着,走投无路蹿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里熬了整整一年,那是什么憋屈滋味儿…… “他对你说过这个吗?或者你听说过这事吗?” 房老头目光犀利,暗暗打量楚晗表情。 有这样的事…… 楚晗摇头,从未听过,突然万分难受,好像痛在他自己身上。 楚晗那时是琢磨,小房子那种脾气,也是本性极骄傲自重的人物,所以没有对他提及陈年往事。至于房易之为什么特意对他说这些,他没细想。 夜深人静这一阵鬼哭狼嚎,老槐树枝子上一个团的夜枭都惊呆了。楚晗郑重推开对方的手:“我都明白了,谢您今天一番苦意房先生。但是,我不会与他识于危难而不救。” “你非要跟那东西纠缠什么?你这痴傻!”房老头看样子是真心想劝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歇斯底里得:“你现在有他用得着的地方,所以小千岁会找上你,是他想缠着你。不然你以为什么缘故?你是个青春美貌的大姑娘还是你是一头母龙啊?你以为他看上你哪里吗!再想不清楚回家去问你亲爹老子,你就明白这其中原委!” “哦……原来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楚晗被某些字眼戳了敏感,当时就没细琢磨房老头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房易之哼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他跟你穷耗这多时间,是要怎样?你以为当初你们俩认识,是碰巧偶然?老朽对你说句实话,孩子,那天去北新桥,文物局领导根本没有请我去,我是退休好几年一块朽木头。是小千岁命我带他去,是他要露面。” 楚晗:“……哦?” 房易之直截了当:“一是怕有不相干的人毁井。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你会去,他想见你,然后一步一步引你去那些地方,不然你怎么会找到王府下那个庞大的地宫,你以为是谁带你去的?” 楚晗平静安然:“你说的这些,我早都知道了。他也没瞒我,都说了实话。” 房易之眼光异样,皱眉:“咳!非我族类,其心必有异端,下一步还指不定要你怎样,要你舍命相付呢?” 对方一席话,楚晗其实句句都不认同,尤其厌恶那一句“非我族类”。他与这房老头子倒是一个族类,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都嫌太多。 “好啊,那就再帮他一次。我怕什么?”楚晗淡淡一笑。 …… 为他再涉险一次又何妨? …… 楚晗走开的瞬间,余光看到盘坐墙下的房易之突然双手前踞,深深地对他弯下腰,双膝着地,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这人刚才还急赤白脸骂他不懂事,这时却又表情庄重,眼底似乎流露同情,又含有某种悲哀和壮烈情绪,长久伏地不起…… 楚晗后来觉着,房老爷子这些年来,就如他形容房三儿的那句话,恐怕也过得生不如死,以至于言行心态各种自相矛盾。这人年轻时的经历一定充满不为人知的暴虐与动荡,有很多不能提的秘密,双手沾了无辜者的鲜血,罪孽缠身,人格分裂,在滑向恶念深渊的同时,偶然还有一丝良心发现吧。 如果房老头子是活该赎罪,自己这算什么,他也说不清。 他从内心不信房易之的话。他永远不信房三儿有过一分一毫试图伤害他的异心。说白了,以小千岁的本事,想把他怎样都不是难事,想让哪一号人就地人间蒸发,就是翻手覆手之间的一念。但是那个人至今没有真正胁迫他做什么。在大理发生的意外,以及后来沈承鹤失踪,他坚信那都不是房三儿的本意。 因为事关寻找沈公子的线索,楚晗一刻都没耽误,随即就把房三爷召唤回来。 他两个现在保持了某种比较默契的联系方式,楚晗只要想叫人来,房三儿基本一定会来。要是不出现,楚晗就该急了,这人一定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凌晨两点出发,趁着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二探府学胡同。 房三儿脸上有那么一丝懒散和疲惫,没有平时那样活泛。这人走路时从身后搭了楚晗的肩膀,身体一半重量挂到他身上。 楚晗皱眉回头:“没有骨头啊?” 房千岁脸皮很厚地点点头:“没有。” 楚晗略带嫌弃地说:“你分量太沉,你走路不要总压着我。” “这样还沉?”房三儿哼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就从楚晗耳后发出:“已经念了轻功口诀,不然一掌就把你拍成一幅画。” 这话楚晗倒是相信。 房千岁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特别厚特别土的羽绒服,把风帽都戴上了,还裹了一条大号围巾,简直包成个臃肿的大粽子,那模样特可笑。夜里空气干冷,风很大,楚晗看到这人用围巾包了整张脸,恨不得眼睛也包上不用看路了。 房三儿双眼眯着,眼球布满赤红血丝,肤色发白,脑门上三道挠痕愈发显眼。 寒风裹着砂砾刮进鼻孔,鼻子里都干涩充血。楚晗知道对方不是怕冷,而是惧怕北方冬天的干燥,以及各个地方焚烧的煤炉,供应的暖气,蒸腾的热力。普通人估计很难想象,就好似整个人被关进一座巨大的焚烧炉或者炼丹炉里,骨肉肌肤日夜地炙烤,烧灼。这人一定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说出来。小千岁刚才走路跟他那样搭着,并不是腻歪缠绵的表现,就是不舒服了,也就顾不得平时行走江湖的轻松潇洒。 楚晗这样一想,想到对方仍然心甘情愿陪在身边,心里又很感动。 第二十五章 皇木厂 楚晗之所以找小千岁出来,他根据房老爷子提点,再联系已知的野史传闻,房易之所指的能够影响京城风水地下磁场的国宝,可能就是当年供奉在顺天府学的神秘、巨大的一块“神木”。但是众所周知,这块传说中的“神木”毁于文革,早都不应该存在了。 两人凌晨杀了个回马枪。楚晗领着房三儿直奔府学小学后院,找到那座年代最古老的大型建筑。这是一座明清时期典型的单檐歇山顶式大殿,黄瓦红墙,有十六扇菱花型窗,造型端庄巍峨。殿门上方挂一横匾“顺天府大学堂”。门口大红柱子上还挂着【国家级文保建筑】之类的标牌。 这座大殿现在是学校的大礼堂,每年开学和毕业典礼,文艺汇报演出什么的,都是在这里。 楚晗只对上了年代的旧物感兴趣,随即就在礼堂展厅后面发现个很大的仓库。黑灯瞎火,浮尘满室,他们举着微型电筒在很没有条理的旧物堆里搜寻。仓库一个角落堆了很多废旧的课桌椅,明显都上了年代。那些廉价的刨花板子桌椅,更新换代之后肯定淘汰掉了,都卖废品了,根本不会保留。而这里被保留下来的东西,一定都有年头历史,类似文物级别。 楚晗突然就来了兴趣,埋头扎进那堆课桌椅,打着电筒寻么,像挖宝一样。 房三爷其实就没明白,楚公子找嘛玩意儿呢? 但是呢,这人没弄明白又不张口问,可能是怕问题太蠢,跌了英明神武的小千岁的面子。楚晗翻过一件东西就直接眼神示意身后人,“碍事挪走”,然后开始翻下一个。千岁小爷爷于是就跟在身后服侍,默默地拎走一个旧桌子,再伸脚勾走一个破烂椅子…… 房三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东西每一样有什么不同?你能看出来区别?” “对。”楚晗满脸满鼻子挂灰,跪在一个课桌底下照来照去:“每一个都长得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啊?” 房三儿歪头瞅着他……还真没看出来。咱房千岁习惯搞大场面,平时不拘细节,眼神儿不太好。 房三儿偶尔突然伸出手:“把脸调过来,给你擦擦。” 这人然后抹了抹楚晗眉心处,眉头的小红痣沾了灰了。 楚晗在叠摞成山的桌椅堆里,几乎开辟出一条通道,在最里面,拖出那么一张桌子。他打着小电筒,脸几乎趴在桌板上,冲身后人勾勾手:“过来,你自己看吧。” 房三儿过去一瞧,楚晗找到的那张小课桌一看就有年头,估计只有五六十年代的人才会用如此实诚的木料做课桌椅。整面桌板是一块实木,还挂着一大块木疖子呢。漆面已掉光。桌子右上角坑坑洼洼的地方,依稀能辨认出,有人可能是用那种削铅笔的小刀,刻了俩字:【王雨】。 楚晗指着桌子,嘴角浮现成竹在心的微笑:“你信不信?这个就是当年‘神木’的一块遗迹。” 他们找到了这张他们认为那个叫王雨的男孩当年曾经用过的文物级别的桌子。 房三儿也不用崩废话了,大概也明白了楚晗找这些东西的目的。但是,楚晗怎么就能想得出来,从这些破破烂烂的课桌椅里面挖宝? 楚晗随即就把自己的思路想法解释了一遍。 这件事逻辑要从头说起。这城里的老人儿们都知晓的,北京城自从千年前正式建城,这么多年一直传承着五处镇城之宝。这五样神器就供奉于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敬奉天界神明。东西南北中在五行之术上又分别指代木金火水土,瀚照天地灵秀之气。 南方丙丁火,指的永定门外一座供奉了乾隆御碑的烽火台式建筑,学名“燕墩”。 西方庚辛金,指的大钟寺内朱棣年间修造的一口古钟,敲击一下余音三分钟,方圆百里可闻。 北方壬癸水,就是现今颐和园昆明湖里的水,西山流淌下来汇聚的清澈的圣水。 中央戊己土,就是景山。因为传说山下曾堆放皇宫用的煤,是明代官家煤场,老百姓将之俗称“煤山”。 这四处宝器,都顽强地挺过了朝代沿革和岁月消磨,唯独就只有首当其冲的、号称“东方甲乙木”的那块神器,在几十年前就毁于一旦。水生木,木又生火,这块“东神木”是五行神器之首,在风水上交融了帝都的火眼与水脉,自然十分重要。这东西失落了,现在还有可能找回来? 要找到东神木,就要了解这块神器的来历和覆灭。据说,当年那还是明朝永乐年间,初建皇宫,受命采伐木料的官员在四川大凉山西部,最偏远神秘的原始森林里,采获一批巨大珍贵的金丝楠木。圣上龙颜大悦,于是就封这批木料为神木,赶紧运上京城来。 这批神木从明朝一直供奉至清朝。乾隆年间还有官员专门为它撰写了《神木碑志》。其中有一棵最大的木料,被誉为镇城之宝的,长约几十丈,树围直径就有超过两个人长。把这棵神木放倒了,两个官员骑在马上隔木而立,互相都看不见对方。这块宝器幸免于刀劈火烧雕琢砍伐,没有做成紫禁城太和殿的顶梁柱,而是保留下来,保存在当时的“皇木厂”里。 这块巨大神木宝器的“俸禄”待遇也非常丰厚。皇帝专门命人修建御碑亭一座,供奉神木碑志,又搭起一间带檐的长廊,把神木盖起来,防止日晒雨淋,再时不时供给京城各路达官贵人和老百姓瞻仰游览。因此,这皇木厂的大神木,当年也算京城里一个特色旅游项目! 皇木厂遗址,与现在的北兵马司胡同、府学胡同就隔几条街,就在这附近。 这个皇家文物级别的旅游项目,最终没能幸免十年浩劫,毁在声势浩大的破四旧浪潮中。要彻底摧毁封建王朝遗毒,不仅要毁灭其身其形,更要毁掉这些所谓神器在人心目中的影响,最好能让这些东西也为社会主义大生产再做些贡献,发挥余光余热。于是,据传,造反派小将们列队组团涌入皇木厂,砸碎御碑,拆掉亭廊,最后把神木给锯了。 “我觉着,你养父房老爷子,之所以对这块神木心心念念不敢忘记,是心中有愧。他当年一定没少干这种事。或者,他自己就是参与劈神木、破神器的其中一个,所以他心里门儿清。”楚晗对房三儿说。 而且,那么一大块上好的木料,被劈成条条块块了,能做成什么?楚晗指着眼前的旧课桌:“如果府学这地界的磁场发生故障,能够与神木有所牵连,我能猜想到的就是,当年的那块神木被锯开,给学生们做桌子了。” 古朴的木料,经过长年累月手掌的摩挲,边缘都磨得温润,没了棱角。但是仔细端详,还能看出那木料发散出近似金铜合金的美感色泽,嵌着丝丝脉脉的精致的纹路,质密,坚硬,用手锤击都不散不碎。 楚晗凑头又说:“嗳,你看这个木料,有没有觉着眼熟?这间学校里,可有不少地方都用这种木头。” 房三儿一看便说:“咱俩头一次探路,昨儿傍晚,学校主楼的楼梯,全部都用这种旧木板子搭的。” “所以,咱们那天拿脚踩过的就是‘神木’。”楚晗摇头叹了一句:“楼梯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真是暴殄天物,当年的一群祸害败家子儿。” 房三儿冷笑:“嗯,你踩上去惊天动地的,余音至少一分钟,传出去方圆十五里总有了吧。” 楚晗瞪着这人笑出声,你这是嘲讽我走路蠢笨如大钟吗! 不知怎的,现在小千岁随便揶揄他几句,他也爱听。姓房的话又不多,平时傲了吧唧的眯着个眼,难得能瞧得上谁,揶揄都拿来当恭维的亲密话听了。这或许就是不同人之间接触起来,那种微妙气场。 接下来的逻辑也就大致清晰。这块神器即使身躯被毁,零碎的血肉也都拥有某种吸附能量。人世间各种或平凡无奇或惊才绝艳的生命,其实每一个自身都拥有生物能量,都是独一无二。即便是普通人眼中的一件死物,周身也存在微弱磁场,也是曾经活过的,也有属于它们的抹不去的生物意识。更何况那一块集天地灵秀山川精髓的巨大神木,在大凉山里生长了百万年,即便毁于旦夕,百万年来积聚的能量轻易不会在世间消弭。那个能量场仍然存在,但被扭曲了。 楚晗猜想,房千岁当初应当是被神木碎片捎带的一丁点儿能量就吸附住了,封禁在那个男孩体内,离开锁龙井,一时无法回去。年复一年,那口海眼都废掉了开始冒黑汤。用房三儿自己话说,“直到终于遇见了你”。他们在大理找到另一处锁龙井,房三儿一定是借用了大理佛幢内拥有佛陀梵语封咒的龙井,重新恢复部分法力。 楚晗慢慢品味对方说的那句话,品出一种极为心酸的滋味,让他挺心疼。 房三儿毕竟不该属于这个地方。如果那块完整的巨大的“东方甲乙木”存在,他们应该能够解开能量场置换的通道,把消失的承鹤找回来,顺便也把小千岁彻底送回家吧。 如此重要的线索,房三爷那时也没有特别异常的表情,或者兴奋,或者失落什么的,都没有,永远是淡然洒脱模样,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未来运数,也不在乎旁的任何人。 有些话,楚晗从来没问过房千岁,比如,你想要彻底的,永远的,离开这里,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吗? 不再有酷暑、严冬,离开就再也甭回来。 …… 楚晗洒脱地一拍小房先生肩膀:“如果传说属实,东方甲乙木应该有几十丈高,史前文明留下的巨树神树,绝对不是只做出几副课桌、铺个楼梯,就能让这块神器粉身碎骨彻底化成烟灰儿了!神木可能没有完全摧毁,只是锯开一部分,甚至只是锯掉很小一块,剩下大部分还在。只是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东西在哪,或者落在谁手里。” 房三爷点头,也想到了:“你那个蠢货朋友消失之前,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东厂镇抚使既然是万历、天启年间的人物,那人手里或许有御赐玩物,比如,从哪一尊神木上削下来做成的一串金丝楠木手串。” 一切豁然开朗。 “是,所以只要找到神木遗迹,就都还有希望。”楚晗说得很真诚,还有希望,既是说沈公子,也是说房千岁。 他做事但凭一个真心,绝不虚情假意。有些心思划过心头时就像辗转碾过他的心,但他仍然真心实意对待身边这个人。 黑暗中,两人对视,楚晗看到房千岁眼底的水纹起了寸寸涟漪,墨黑的眼珠端详他,嘴唇噫动,好像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冬天太冷了,再暖心的话也给冻回去了…… 临走,楚晗干脆就把那副课桌拆开,卸下那块神木做成的桌板。 房三爷反而想拦:“你别随便拿这个东西。但凡神物一定相克凡间肉身,万一对你身体发肤不利……” 楚晗说:“承鹤敢拿那个金丝楠木手串,我为什么不能拿这副桌板!” 他自己收了那块桌板,觉着将来肯定有用。或许能帮到房千岁,只要对方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天快亮了,两人迅速离开府学胡同。 楚晗开着车,突然对车上的人提议:“累吗?你着急回去?不然去三大爷的澡堂子泡个澡,冬天泡热水澡舒服些。” 房三儿犹豫一下:“算了,不去。” “天大亮了,早高峰人多车多,都是汽车尾气和饭馆烧出来的烟,我怕你难受。”楚晗眼角余光瞟向这人,轻声问:“去我家坐坐吗?” “成啊。”房三儿这次完全都没犹豫,接着楚晗的话音尾巴,也是性情中人脾气十分干脆,眼里甚至含有期待。 “嗯……”楚晗沉吟。 随口一句邀约,尽量淡然,随和,他就没想到小千岁能一口答应。楚晗攥方向盘的手慢慢湿润,可能是车厢内充满的水汽,绝对不是他自己手心出汗。 他从不邀请朋友进他的家,纯粹个人生活习惯,是他对于人际交往所把握的界限与底线。要见朋友,只约在外面。酒店饭馆娱乐城,或者随便什么三教九流场所,这些地方他都能“混”,但不约在自己家里厮混。他想见两个爸爸的时候,就回那两口子的家,也不会把爸爸们弄来他自己的公寓,搞亲子活动或者看那俩人秀夫夫恩爱。沈承鹤有两次跟他从饭馆出来,喝高了,死皮赖脸贴着他不走,来他家里坐过,但是没有过夜。到晚上楚晗直接电召沈家司机过来,把沙发上哼哼唧唧撒赖的神经病拖走滚蛋。 但是,请房三儿到他家里坐坐,楚晗认为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任何想法或者企图心,好像就是觉着,这个人可以越过他心里那条界限,进到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一切都特别自然,当他信任和喜欢上一个人。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楚晗是第一次请小千岁进他家门,位于东长安街附近一栋高楼顶层的公寓。 公寓不算大,但归置很整洁,一看就知道主人罹患某种相当有品位的强迫症。 而且,房三爷是内行人,四下一看就懂了。换作沈承鹤那厮,即使来楚晗家十趟,他也看不懂。 比如,挂钟属金,金对应五行数术的西方,宅内钟表一律面向白虎位打卯。草编拖鞋属木,木对应东,门廊下所有拖鞋一定脚尖朝向青龙位摆放整齐。厨房所有厨具用锅,全部挂在灶台上方天花板镶的锅架上,自东向西,从最大号的爆炒锅挂到最小号的小奶锅,挂得就跟一溜曾侯乙编钟似的,光用眼看都仿佛读出一道韵律。阳台上所有盆栽的长势,全部朝向同一方向,再由主人每天给它们集体转动某个角度,每十五天转一轮回,暗合地脉潮汐之期。 两人进屋以后很自然,楚晗说“随便坐,随便看”,房三儿真就随便坐,每个屋转一圈,随便看。 长安街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只有袖珍的二室一厅,客厅稍微宽敞,卧室与书房就很小了。整体装修简洁,除了几幅不同艺术风格的油画和小件摆设,就没有装饰物了,一看就是单身男人风格。 楚晗双手插兜,跟在四处转悠的房三爷身后:“嗯,还成吧?” 房三儿点头:“很好啊。” 小千岁不时看出某个细节处的玄机,露出笑意,觉着楚公子很有意思。 “就是摆得忒整齐了。”这人又说。 楚晗轻松道:“习惯了,随手一摆就这么整齐了。” 房三儿突然一笑。那种笑意发自内心,又从嘴角勾勒出来,带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弧度:“楚晗,我要是动过你屋里哪样东西,你能看得出来?” 楚晗也不含糊:“我当然能。” “哦——”房三爷微微张嘴,故意露出惊讶表情,其实骄傲着呢:“我已经动过了,你自个儿找找看啊?” 你什么时候动过? 楚晗心想我一直尾随你,好像没看到你动过任何东西?他扭头迅速开始串屋,两只眼睛快速上下左右地毯式搜索他的房间。这种“搜索”对他而言其实很容易,一点儿不难。设想,他是一个从十六岁搬进这间公寓之后生活中所有家具一切家居用品每一样都拥有固定位置严格摆放方式的强迫症患者。每一样东西只要稍微移开两寸位置,都会成为房间里一个巨大异物,突兀地显现,会让他抓狂。 他找了一圈,三分钟,回来了。 房三儿大刀金马地仰在沙发上,一条腿敞开搭到茶几上,坐态风流不羁眼神却是软的,瞅着他:说啊? 楚晗一肘搭在墙边,也笑着看对方:“找到了。” “你……你把我阳台上那一排盆栽的第一盆、第三盆和第五盆植物,悄没声儿地帮我浇了水。叶子上晃着一两滴水,土湿了。我昨晚没浇过水,只能是你干的。”楚公子笑容温柔而明亮。 房三儿哈哈大笑着往后仰去,笑躺在沙发上,边笑边还用手抹一把脸。 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了,没有对着一个人如此开怀纵情,真是得意畅快!房千岁笑完拿开手,鼻子还有略微发红的样子,脸竟然也有些发红,沉默,望着楚晗的眼神就慢慢变得深邃。黑色瞳仁里仿佛带起一个漩涡,就这样把两人的情绪都深深地陷进去,对视许久…… 还是楚晗先调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指着房三儿坐的沙发:“可以打开的,你累就睡一下。” 俩人说话简洁明了,没有废语,其实用眼神交流都够了。 楚晗然后就钻进书房,开始查找书籍资料,各种纸张资料铺开,满满一大桌子。他把之前一些想法和调查情况倒出来,再整理出一些笔记。野史里有这类描述,当年那样庞大一根神木,靠明朝时人力物力,很难拉出山沟运至北京,恐怕都要遇山开山,遇房拆房了。因此可以推断,当时肯定走得不是陆路,而是水路。或许是沿京杭大运河上京,再经过通惠河或者潮白河运到城里。他们下一步是要调查水路,有几条路线可循。 楚晗脑内有了初步行动计划,偶尔回头对身后人说两句:“从京杭大运河进京,必然经过通州,从通州就是经通惠河运至城里,距离当年的皇木厂也不远。如果这根神木还有残存遗迹,或者大部分得以幸存于今世,我猜想,我们应该是去查查通惠河。” 他这会儿还真没心思找小房子打情骂俏,或者风花雪月。他是很讲兄弟义气的惦念着沈公子安危,千方百计也要找到那条神秘未知的“通路”。 房三儿也在书房里坐了。这人是坐在地板上,靠墙,两腿一伸,饶有兴致翻阅楚晗收集的历朝历代志怪野史,各种古旧典籍。这人翻到《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时看得认真,不一会儿就看乐了,笑着摇摇头。 楚晗瞟对方一眼,说:“你如果看出哪一篇写得不对,写得太离谱,尽管把那页扯了。” 房三爷不屑道:“那你这些书恐怕就扯得只剩书脊了,全是胡扯。” 这人中途出去过一次。楚晗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去洗手间方便,后来觉着不太对。房三儿回屋时,一脸漫不经心的痞样子:“我又动了你家一样东西。” 这样的挑战楚晗是无法容忍而且不能不接招的!他最不能忍就是别人未经允许侵犯他的地盘乱动他东西,而姓房的混蛋就是故意蹂躏摧残他的底线。 半晌,楚公子回来了,咬着下唇,满脸悲愤瞪着姓房的。 房三儿整个人躺在地板上,张狂地大笑,腰都笑得软了,再懒洋洋地打个滚儿,就是个耍赖的孽畜,故意让散乱的头发欢快地铺在地上。 楚晗找到了。他打开冰箱门,他的冰箱冷冻室与冷藏室里所有存货,无论干的,稀的,硬的,软的,凉的,冻的,所有好吃的,全部被洗劫一空,一片渣都没给他剩下。 …… 忙到中午时,饿了累了,楚晗电话点餐叫了许多吃的,估摸着按五人份量点的。两人填饱肚子。三爷倒不挑食,楚公子给喂什么就吃什么。 房三儿穿的那件旧羽绒服脱在门厅,表面都糟了,满屋飞起劣质羽毛。 楚晗随口问:“你那件难看的衣服哪年买的?有二十年没有?” 房三儿随口答:“十五年吧。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特别冷,过新年,我在地坛逛庙会,蹲在墙头看踩高跷。我没有外套,有个卖羊肉串大叔,给了我这件衣服。” 楚晗:“……” 他印象里确实记得十多年前一个冬天,帝都极度寒冷,干冷的气旋笼罩全城,昆明湖水结冰结了四个多月没化开。 那样的一个又一个冬天,小千岁都怎么过的? 同样就在这座城市里,那时候,怎么就没有认得这样一个人,怎么没能早些认识对方。 …… 楚晗站起身说:“我出去给你买几件新的。” 他又一想:“不用买了,你穿我的吧。” 他进卧室,打开两个大衣柜的门,把所有看起来比较温暖厚实的衣服都拿出来,掷到床上。他的衣服比较单调,款式平常,就黑白灰几种颜色。他挑出一件基本没穿过的黑色羽绒服和一件灰色羊绒大衣,直接送对方了。房三儿也没客套,穿上试试,瘦长掐腰款,很合身,自我感觉很帅。 还有一堆保暖衬衣秋裤。 房三爷是真就一副潇洒性格,跟不用客气的人在一起,这人从来不讲客气。或许在这个人心底,也有一道界限,而楚晗是被允许踏进这道界限的人。三爷挺开心地拎起楚晗的衬衣裤子瞧瞧,然后站房间中央开始脱旧衣服。 脱了外衣脱内衣,像甩破烂一样丢到一边。 脱光之后再一件一件穿回来,美不滋儿地就把楚少爷赏赐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一股暖意从内到外、结结实实地裹在身上。 脱的人丝毫没有羞愧害臊之意,或许就是因为,在这家伙心里,这具身体原本就是寄居的皮囊,谁想看随意看去吧!旁边围观的人比较尴尬。楚晗默默掉过头去,耐心等待这人更衣。房三爷穿好裤子起身,楚晗的视线偶然瞟过去一眼,滑过对方笔直的脊骨和微陷的腰窝。 他现在看对方的眼光已经不一样。小千岁后身那一道线,可就不是一般的脊椎,而是一道“龙骨”,清奇非凡。下腹敏感处两道漂亮的线条,不能叫作人鱼线,分明是一段俊逸的“龙腰”,怎么看都是极美的。 饭后楚晗累了。他这人很容易疲倦,想睡一会儿。房三儿很自然地挥挥手,晃荡着身形:“你歇吧,我也去睡了。” 可是这人没往客厅走,大大咧咧直接晃进主卧洗手间。 楚晗诧异:“……你去哪睡?” 房三儿也一脸诧异,好像楚晗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房三儿一指洗手间的浴缸,楚晗心想,果然是个蠢问题…… 谁也没有试图去打扰谁,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冬日里一股暖意安静地流淌,一种从未享受过的温馨。 楚晗在床里睡了一会儿,睡意中听到潺潺不断的流水声,像天籁之音,耳畔回荡。 他醒过来,听到洗手间里隐隐有“啪”一声击水的声音,然后是微妙的起浪声。 他实在憋不住了从床上翻起来,自身的修养风度教导着他,不应该没礼貌地去偷看,可又忍不住想看一眼,时刻都想确认对方是否安好。他悄无声息走过去,站在洗手间门前,让自己眉心慢慢透出光亮,视线穿门而入。 他看到了房三儿。 他洗手间里这个浴缸很大,足够装两个人,旁边还有音响、壁挂式电视屏、迷你吧台、香薰烛台。浴缸充满一池清水,某人就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仍是人形,而且竟然全副武装。这人穿脱衣服的脑回路异于常人,这回就套着刚换来的新衣服,心满意足地泡进水池子里,打着瞌睡。 小千岁整个人是半沉半浮,脸孔享受般的埋进水中呼吸,只有一头乱发和后脊梁还露在水面以上。偶尔一串水泡“咕嘟嘟”从唇齿间荡出来,看起来特悠闲舒服。 这人只把一条胳膊伸出来,高高地搭在浴缸沿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捋过白瓷砖,显然醒来了。衬衫在水下荡出裙袂飘飘的翩然感,整个人像就要游起来。衣物布料浸透,看得到轮廓,整条身躯肌肉匀称,通体皮肤呈现一层浅金光泽。 小千岁也睁开眼,细长双目睁在水下,一动不动,也注视楚晗,浮出明显的笑容,挺开心的。两人隔门隔墙,相对而视,瞳仁目光都对上了,就这样静静地用视线将全副心思交合缠绕,任水流不停撩动心底波纹。 楚晗是那种某方面心理非常淡泊、禁欲的人。他并不想做什么,本来也没做过,甚至连意淫对方的心思都没有过。就这样悄悄看一眼,就感到身心满足。 两人都很快乐。 床头电话响了。 楚晗过去按下通话键。床头视屏突然开启,绽放出一张熟悉笑脸。 偶尔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时这样一张瘦长脸在床头闪现,楚晗总有种错觉,看见那里头的人就好像在照镜子,爷俩实在太像。他爸保养得年轻,又臭美爱捯饬,而楚晗自己偏少年稳重,年龄感就更相近。 视屏里的人露出千年不变的英俊笑容:“宝贝,下午好,以为你不在家。” 楚晗:“爸,有事?” 老帅哥笑了笑:“也没事,就是瞧一眼你在家干什么呐。” 楚晗表情极其自然,谎话流利:“没干什么,刚睡个午觉,起来看看书。” 他总觉着他爸今天笑得很有内涵,眼底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老帅哥又说:“成,那我就放心了,你忙吧。” …… 他进客厅随手打开电视,看屏幕里人影图像晃动,突然觉着不对。 刚才他爸的电话视屏,那图像里的背景是什么? 楚珣不是在青岛度假呢? 楚晗才反应过来,一秒钟后他家大门门铃响了。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没有给他多一分钟应对时间。 他暗暗吐槽了一句:俺想日你嘞,老宝贝儿…… 他沉了心大步迈上前,一把拽开大门,同时状似自然随意地横起一条胳膊肘,搭门框上,用身体挡住门外人的视线。 门外站着那位跟他拥有同样脸型同样高度身材的穿西装的家伙,竟然心有灵犀摆了个一模一样的姿势,也是一手推门,另只手悠闲地横搭在门框上。爷俩耍帅似的对视。 楚晗:“……爸。” 门外的楚珣微微一点头:“宝贝,过来看看你。” “来看我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这么突然?”楚晗问得很自然,因为全家人都知道并且尊重他独居的习惯,他爸和他爹绝对不会闲得没事跑来骚扰他。他成年了,有自己生活空间,没义务交往了什么朋友带谁回家还要向父亲报备吧! “临时就想来看看么。”楚珣笑得也很自然,温柔款款的笑意快要漾出眼底。 “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告诉我啊?”楚晗继续笑着打岔,全副神经尤其是最敏锐的听觉,关注着身后卧室洗手间里的动静。 “刚回来,宝贝,怎么着啊,不请爸爸进去坐?”楚珣不动声色。 楚晗隐在门后的那手,五指伸开掌骨发力抵在门上。他能清楚感觉到门后面另一只手也在使力。他家这扇大门被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道推挤,压迫,顶牛似的互不相让。门框金属合页开始发出颤巍巍的一串抖音,联结的墙壁都发生共振了。 这门快要被他们爷俩齐心合力给卸下来了。 第二十七章 邀约 偏偏就这时,卧室洗手间方向发出一记清澈水声,“啪”得……好像神龙摆尾轻轻地击水,然后是大漩涡流动旋转迅速沉降的声音。 声儿不大,但足以让门口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大门duang一声,楚晗被震得倒退两步,撞到墙上。他没防备他老爸竟然直接对他动手了,在儿子地盘上如此不尊重,一巴掌发力卸门把他震一边儿去了。 楚珣面色清冷,话都不说也来不及说,大踏步冲进卧室。这情形让楚晗吃惊,伸手拦都拦不住这人。 楚珣第一下没推开洗手间门,里面显然锁住的。 这人第二下就没有试图再去开门。楚晗严肃叫了一声“爸爸”,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爸猛地掏向门把手位置,五根指头直接戳穿了木门!楚珣一贯温柔笑模样一个人儿,极少见得会这样。那几下手法极其凌厉,没有丝毫体恤,打穿门从里面粗暴地拔掉门栓。 洗手间里一地的水,空无一人。 大浴缸里原本一缸水只剩半缸,马赛克的瓷砖墙壁上,洗手台上,还有地板上,溅得全是水迹。浴缸里水波剧烈地起伏荡漾,荡开一个大漩涡,水流迅速旋入底部的下水孔。 人不在。 楚晗蓦地松一口气,放心了,然后瞄他爸反应,也是一声不吭。 楚珣谨慎地四下扫视,没有戴眼镜那些啰哩八嗦的累赘,锐利目光扫过浴室里所有东西。这个洗手间是封闭式的,没有窗子。水迹从浴缸里出来,湿漉漉的痕迹拖拖拉拉的,糊在小块羊毛毯上,然后再到地板上。楚珣冷冷地端详那些印迹,目光最终落在洗手间那个马桶上。 这人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攥住马桶边沿,那架势是要拆他家马桶! 楚晗这回实在忍不住了,低吼了两句:“爸您不舒服了么? “您需要叫医生吗?” “……” 他修养风度算是很不错了,没有直接暴走吼“楚珣你是犯病了吧你也早上忘吃药了吗让俺爹赶紧过来把您扛走”!这还是在他自己家么? 马桶底座与地板焊连的接缝处,只一拔,再一扯,就被楚珣给掀开了。沉重的白瓷物件发出刺耳的磕撞声,让楚晗极其尴尬,脸都红了,生怕他爸真能从里面把内小谁给揪出来。 楚珣然后又看浴缸,并且拆下天花板通风管道处的金属挡板,凑近去看了许久…… 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 浴缸里漩涡越来越小,半缸水最终顺着下水孔流光了,消弭一切痕迹。 楚晗贴墙站着,沉默而无奈,眉心紧蹙。他爸刚刚差点儿把他家强拆了。他公寓大门掉了一个金属活页,吊在门框上咣当。还好楚珣最后把浴缸给他留下,没一掌砸碎。这么办事儿,楚珣无论如何是得对儿子给出个解释。 多大个事儿啊……因为瞒了您往自己家领个朋友?就算领个对象回家过夜也不必随时交代,更何况青天白日什么都没发生。 我还是六岁小孩吗,可以捏着玩儿?您至于的…… 楚珣还蹲在地上,这时才抬眼,缓缓又回复往日温柔如水的一双眼。楚珣握住楚晗的脚腕,沿着小腿往上轻轻揉揉,哄孩子似的安抚:“小晗,你没事?你还好吧?” 楚晗:“……” 楚晗一下子就没脾气了,咳……老帅哥估摸就是早起忘吃药了,偶尔抽一下子,秋冬季疾病多发,以前又不是没抽过。 他方才攒的一肚子火都灭了。他爸眼眶里盘桓的全是宠溺式的柔情。他忍不住弯腰搂住楚珣的肩膀脖子,狠命揉那一头软卷发,挺亲热的,低声说:“您这又要干嘛啊,实在想闹你就去闹二武去折腾他,别欺负我……平时乖点儿好吗,别让我总是担心你,乖。” …… 也没什么再值得隐瞒,楚晗很坦白真诚地说:“刚才我有个朋友在家,您是要找他的?您想找他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后半句没好意思说,那人显然已经钻没影了吧。您这架势多吓人,你直接拆门啊,以后谁还敢出来见你? 楚珣手一指浴缸漏水孔,眼神示意:那只小畜生八成是从这里钻的。 楚晗半握拳掩住鼻子嘴,真是笑不出来,特尴尬,真委屈小千岁了,毕竟人是自己请进门的。他与小房子关系很单纯,就是谈得来的朋友,搞得好像多么复杂不可告人似的?俩人干什么了啊。 楚珣那眼神,也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已经知道很久、很久了。 “一直担心你,太担心了,连续半个多月睡不着觉。”楚珣双手把儿子的脸捧了,眼对眼,眉梢眼角都是眷顾深情:“你就是不跟我交待实话,那么要强干什么啊,知道多危险吗?” 楚晗忙解释:“我心里有数。” 楚珣眼神忧重:“3号院小破楼里,万一你真的回不来了,你让你爸爸怎么办,我找谁去?老子现在去找二武,还能再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吗?!” 楚晗不好意思地揉乱自己头发。他可逮着为某人粉饰贴金的机会,恨不得啪啪啪把小房子贴个金光闪闪头顶冒出一轮佛光:“是房三儿救了我和三大爷他们。倘若没他,我们一拨人就真的掉黑洞里出不来!” 楚珣轻轻刮了儿子一嘴巴子,没心机的傻小子,真单纯,都被人卖了,还乐不滋儿的替姓房的数赚到多少,你做人就这么天真?眼神还嫌弃着,唇上却没忍住,楚珣探身,一口贴到大宝贝儿脑门上,深深吻了一点红痣。 那点红痣后来是楚珣发达父爱亲子之情的专属,不准别人碰。以前小霍将军也常亲那里,有一年冬天楚珣犯抽,常年积怨揪着他男人吵架,你就亲他,你不亲我,老子脸上没有那个了,你就嫌弃不爱看了……没见过争风吃醋醋到亲儿子头上的,小霍将军就这样被剥夺了亲楚晗和抱楚晗的权利。 …… 楚晗心里一件极其重要事情还没汇报,而且没法再瞒了。他坐到沙发里捂了脸,再放下,万般愧疚地把沈承鹤失踪的事讲出来。 楚珣就斜靠在沙发里,脚踝轻摆茶几边缘,目光精明稳健:“我早知道了,人是两天半之前丢的。 “承鹤也是我大侄子,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爸能让鹤鹤出事儿吗?” 楚晗心里一热,手足无措得。他也这时才知道,他爸这是刚刚从部队大院沈家过来的。他爸爸在他背后,亲自登门去向沈承鹤的老子坦承实情,并且下了军令状保证半月之内把大鹤鹤原样弄回来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楚珣还是事事处处都护着他的…… 珣总歪在沙发上自嘲,还是当年楚司令的嚣张口气,“娘的,老子半辈子在沈博文那厮面前没这么低声下气过,恨不得三跪九叩磕到他家门口台阶上给他赔不是!人家里也就这么一宝贝,我估计他再操一回,也操不出这么个聪明、英俊、神武、奇葩的宝贝儿子了。” 老帅哥一旦跨进这家门,公寓里气氛转瞬间就不一样,一下子添出某种鲜亮明快甚至妩媚张扬的颜色。 楚珣是那种天生自带温度与色泽的人,脸上展露的每一道线条、衣服里包裹的每一条肌肉,都舒展出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感觉。而且这人特会捯饬,眉目发型都极精致,大冷天还穿风衣出街耍帅,西装下身竟然是九分裤,一落座就很嘚瑟地暴露脚踝。楚晗一瞅他爸露那截细长润白的脚腕,忍不住乐出来,真是个风流的。 楚晗自己出门只穿偏保守的正装,领口袖口系得严实,在外人面前不卖风骚,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亲密的人让他有机会在家里风骚……他俩爸爸背后都说他奇怪了,明明小神童六岁就开窍了啥都懂了,长到二十多岁愣是还没有把丰富的理论知识付诸实践。 全家人都知道他是处男。 他只是从前没找到心里期待的那个人。一般俗人看不上眼,觉着根本不配。 珣总来公寓视察一遍,随手就指,阳台上,养点儿会开花的植物不好么?一片都是绿也没个红花;还有卧室那个床单,宝贝能把你那黑床单换成紫色蓝色或者米白色吗? 楚晗哼道:“您还弄坏我俩门,您先把门修了。” “让你爹给你修门。他负责。”楚珣使唤人的表情都优雅迷人。 楚晗嘲笑道:“爹人呢?你男人不在你就来我这撒欢儿,缺管教了。” 楚珣手指朝下一指,笑容满面。 楚晗诧异:“在楼下?地下车库吧?” 他刚才从视屏图像看出破绽。楚珣脑后的背景是一片粗糙的水泥墙壁,光线阴暗,墙上隐约看到某些数字。一看就是在车库里,数字标的是停车位号码。 楚珣解释:“我们俩两天前就回来了,一直找不着机会靠近你。” 楚晗:“……怎么?” 楚珣说:“你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人盯你吧?赶上楼门口盯你的人换班,我捡了个空才上楼,不想让内谁知道我回来了。” 楚晗:“……” 他手机偏偏这时响了,也是这么巧。 楚晗一看来电显示:“……您二位不会还是暴露行踪了吧?” 楚珣特自信地把腿一摆:“不可能!我以前跟你爹都是干什么的。” 楚珣眼一眯,用手指着:接他电话。 楚晗接起电话,话音如常:“喂……嗯,陈总,一直在家呢,午睡起来看看书……没有啊……您说什么?!” 电话里显然是陈焕,音量不大也足够屋里人都听见:“小晗,我就是通知你,那个人,醒了。”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楚晗迅速瞟他爸。 楚珣也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陈焕电话里说得简短清楚明白,在501研究所实验室,那个叫澹台敬亭的人醒过来,有了意识,能张口说话,但仍然没有记忆,没有肢体行动能力,需要继续观察。 “小晗,毕竟人是你发现的。”陈焕说话一贯和气讨好:“我们还是想请你过来看看嘛,找你研究下一步方案。” 楚晗迟疑:“哦……改天看我有空吧,我最近忙另一个事。” 电话里的人紧跟不舍,简直是巴结他:“不然就今天吧?傍晚你过来,安顿好这个人,我也好向上级交差,然后就放你随便忙你私事,绝对不打扰你!成不成吧小晗,赏个脸帮叔叔一个忙嘛!” 楚珣深深一点头。 楚晗干脆地说:“好,傍晚过去。” 电话那边却还没完:“还有,小晗,当时在地宫里跟你在一起的,好像还有一个人?你那位朋友,哦,他大名怎么称呼?” “哦?”楚晗不动声色:“……您说谁啊,哪个?” 陈焕说:“好像一位姓房的朋友?你能否带他一起来,我们也想请他谈谈,可以的吧?小晗——就这样说定了哈,你一定帮我们请他过来一趟!一定来啊!” 楚晗看他爸表情。 他绝对不想答应这个。 楚珣再次深深一点头,用口型道:答应他!! 楚晗对电话里人道:“……好吧,我尽力。” *** 楚晗也没想到,他把这事跟房三爷一提,对方当即点头答应,完全都没犹豫推辞。 楚晗心想,亏我还替你着想试图拒绝姓陈的,不想把你搀和到那帮人的事儿里,原来你自己也无所谓不在乎。这人一直关心惦记那个澹台敬亭,这回植物人终于醒了,估计巴不得跑去501所看一眼。房三儿与那一位北镇抚使,十有八九从一开始就认识,猴年马月的,老相识吧,但小千岁出于某些原因没对他说实话。 傍晚,两人坐在北兵马司胡同一座后山墙的墙头上,整理背包准备出发。楚晗在墙上小腿轻荡,那感觉好像又回到童年,在玉泉路大院他爷爷家,他和几个伙伴爬到食堂后身,昔日那座红砖长城遗址的围墙上,看夕阳的余晖缓缓降下,留下西山一片威仪的剪影。 楚晗突然盯住房三儿的眼:“这事你得说实话吧,中午时候在我家,你到底从哪溜的?” 房三儿故意摆出一张迷糊脸:“我溜什么啊?” 楚晗绷住笑,眼神精明揪住不放:老实承认吧,千岁小爷,您钻的是浴缸下水管还是那个马桶?你原来这么怕我爸! “不是。”房三爷也笑,笑得吊儿郎当一脸偷吃到糖还能全身而退的满足相,而且每次都能灵犀楚晗想问他什么:“哼,老子才不会钻你们家马桶。” “你刚一开门我就知道谁来了。 “我当然不会蠢到被你们堵在浴缸里。 “我出来了,就躲在你卧室里一个地方,看着你爸就那么暴躁地冲进去把马桶拔下来,哈哈哈哈……后来你们俩一直在客厅聊,我懒得听,就离开了。”房三爷咧嘴笑着,骄傲得抬了下巴,一双细长俊逸的眼斜睨夕阳,嘴角勾出淡淡弧度。这人对谁都极少做出凶恶狰狞表情,举止间却自有一种威仪,不容旁人有丝毫僭越侵犯,骨头缝儿里溢出来的都是“老子是条龙”的尊严和态度。 楚晗都愣了,脸上仍然很有风度地笑,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想象着当时小千岁竟然是在背后,悠闲地偷窥他与楚珣在洗手间里倒腾。他一向认为楚珣也是相当厉害的人,没料到姓房的敢在他爸眼皮底下做鬼,还能骗过他父子二人的眼。这人说是“离开了”,还指不定在房间里待过多久?! 楚晗天生的不安全感作祟,心里总没底,拿不住眼前这个人。 可是房小千岁望着他时,眼神也是清清白白,水波清澈,一望就见底,总带着笑。一年四季身上永远湿冷,唯有笑容,是这个人身上唯一一寸温度,而这温度永远是留给他楚晗的。 楚晗愿意相信,小千岁无论如何没有过对他不利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是清白的。 【第五话.实验厂】 第二十八章 旷野上的白楼 冬日傍晚,阳光稀薄,空气极度干冷。 楚晗围着围巾,鼻头仍冻得发红,显得唇红脸白。房三儿穿的他送那件黑色羽绒服,再用白色围巾把鼻子嘴都包起来。 楚晗一看就乐:“大粽子来了啊?” 房三儿哼道:“见着本粽子还不跪?” 小千岁好不容易换上一身名牌新款靓装,还是裹得像个发面大包子,走路又发飘。 “刚才从远处看你,你一路滚着就朝我过来了。”楚晗嘲笑这人,顺手搂了肩。 “白驴蹄子拿走。”房三儿道。 楚晗怒而出招顶上对方肋下,房三爷笑着躲…… 千岁上车之前,楚晗就很体贴地提前打开暖风和大功率加湿器。加湿器是他之前跑去车行特意买的,结果弄得前挡风玻璃一层水雾,又要不停烘热。幸亏长了一双很有穿透力的远视眼,眨个眼就跟雾天车头开启远光大灯一样,换是别人都看不清路。 他直接开到昌平,过了县城再往北,快到慕田峪长城。 一般人可能都知道,昌平这地儿有驻军,华北军团某炮兵师常年驻扎此处。但是一般没有人知道,这附近还有另一处神秘基地。 夕阳斜下,乡间公路上从某一个点开始人烟突然稀少,路两旁是成片的人造次生林。郊区常见的那种运输卡车、农用机车或者三轮电动车统统都看不见了,路上就剩他们一辆。前方有一处岗楼,但是没人露面检查,电子眼直接扫了楚公子的车,自动抬起横杆放他们过。 又走了一段,距离基地尚有一公里,车道断了。前方摆出施工标志,他们不得不停车下来。 房三儿在冷风中裹紧羽绒服,两手插着袖筒,话音掩在围巾里:“这么神秘?还要老子腿儿着上去。” 楚晗没辙地摇头:“是,每次我也都是走上去。” 楚晗背个帆布背包,装些出门常用东西。包里有他从府学小学偷拿的那块小桌板。他们家擅长做木工且很懂兵器知识的霍将军,给他修门时,顺手把木板打磨修理了。古旧的神木从中劈成两半,变成两块长方形器,边缘一侧呈现弧度,另一侧有刃棱,耍起来特像两把长刀,就是没安刀柄。楚晗带来了,想给房三儿一把。 他们在风口里走,楚晗突然发现对方还没有手套,顿时又觉得自己没把小房同学照顾好。这个人好像已经成为他的义务,只有他能保护和照顾。他把自己开车用的鹿皮手套褪下来给对方。房三爷脸用围巾围住,就眯出一双眼,这时笑了。三爷让楚晗戴手套,自己却把右手钻到楚晗左手戴的大手套里。两人那两只手手心相对,自然而然就握住了,彼此都感到非常温暖,拉着手走路,暖得十指连心…… 没走两步,就看到两三个墨镜男在路边转悠,也不打招呼,默不作声向他们走过来,那架势很不平常。 楚晗主动对那些人点头,从上衣口袋二指夹出通行证,又寒暄几句。 那些人也冷冷地点个头,收了证件,瞅一眼房三爷,随即对耳机里说:“来了……” 这段路上,这样的便衣出现过两组。只有来过一趟的人才能切身感受,那种极为低调、神秘、压抑的气氛。周围几公里以内就不会再有陌生人误入,陌生的狗都钻不进来。附近住了几十年的村民,都不了解有这样地方。 走到目的地,房三爷抬眼仔细看这地方。 怎么说呢,眼前像一片旧工厂,建在一大片荒地上。旷野中间伫立着许多栋看起来已经废弃几十年的厂房,都是四五层楼高。楼外墙贴的特老土的白色长条墙砖,几十年前装潢风格,而且也不清扫粉刷。草坪估摸着从夏天起就没浇水,大片枯黄间杂小片绿草,又被冰霜冻得一塌糊涂。入口处没路标,也没有单位名牌或者任何标志。外人即使冒然进来,也根本看不出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厂房周围有荷枪实弹的警卫,都以墨镜遮脸,捯饬得跟刘雪城手下养的那一群行动队队员特像。领口有号码识别,字体很小一串数字。楚晗像遇到熟人了,被搜身时还热络地上去拍拍那几个警卫后肩。几个剃板寸头持冲锋枪的家伙皱了皱眉,盯楚公子的冷淡眼神就是说“你他妈谁啊别乱动啊”。 房三儿也看楚晗,楚公子今天跟平常哪里不太一样,对周围人明显过分热情了…… 三爷也被搜身检查。羽绒服和衬衫长裤能脱的都被迫脱了一遍,皮肤冻得发红了。楚晗站一旁,原本没想看什么。可就在这人把衬衫剥开时,他偶然瞟见小千岁后背腰窝上,分明有一片墨色的纹身。只一眼就看出,那是流云荡雾的一片龙纹。纹身根本不是刺上去的,像是与生俱来,墨色从肌肉骨血里渍出来,再由内向外透印到皮肤上,皮肤表层半透明,图案有银灰色光泽。那条龙从裤腰下臀部位置缓缓升腾起来,盘踞在这人腰上。龙的两只利爪,正好一左一右嵌在腰窝,仪态神俊威武。 黑龙随肌肉起伏呈现出凹凸感,下一秒就要腾云驾雾了,有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妖异的美。 楚晗愣了一下。 小千岁以前后腰绝对没有纹身。这人上次去他家都扒光了,全身上下干净的。这可能是法术?想让龙显形就显形,想收势就收势? 他又闻到房三儿身上那种独特的海水咸涩味,带着腥气,并不那么好闻,但也闻惯了不嫌了。今天那股咸腥更加明显,当真不太好闻,两个小千岁端出来也不应该是这种“咸湿感”吧?……楚晗抽着鼻子默默计算。 搜查的人肯定也注意到纹身,但那些人是第一次见姓房的,不知道身体上曾有过变化,看两眼也就放过了。楚晗当然不会主动提。 今天的小房同学也不对劲,绝对跟往常不一样。 然而究竟哪里不对了,楚晗当时就没想明白。 …… 白楼一层当真就是废弃厂房模样,大白天里面一片阴森。很多铁架子,生锈的机器。空中一根吊臂伸展过来,吊着一辆看起来十几年前就报废掉的破车。 也没人带路。 楚晗在如同迷宫的废旧机器堆中间穿行。钢筋铁骨的大件儿在黑暗中狰狞,前后只有一条单向的正确通道,以及无数条干扰岔路。楚晗笑看身旁人:“已经迷路了吧?如果没我带路,还能自己回去吗?” 房三爷笑一声,倒很诚实:“没你肯定回不去,你这到底把我往哪带啊?!” 楚晗说:“501研究所。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早那个科工所,变成现在这个模式。” 楚晗领人上电梯。那电梯轿厢不停发出哐当哐当噪音,走得笨重迟缓,听起来没几天寿命了,再多走两分钟恨不能就要直接掉下去摔成稀烂,十分可怕。然而,等两人迈出电梯,眼前却是与刚才完完全全不同的景象和气派。 一条笔直走廊通明敞亮,一直通往大厅。黄白色灯光打得柔和,照亮所有角落又不刺眼。像一间医院,又像高级宾馆,许多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在办公室与各个房间之间进出,以常年不变的固定方式和路线行走着,忙碌着,也不理会他们。办公室铺浅灰色绒毯,楼道里是方形暗色地砖,低调稳重。 他们见到在此迎候多时的人。一个瘦高个儿穿风衣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来,一路对楚公子爽快张开双臂:“小晗,也好久不见,请你一趟不容易!终于来了啊!” “陈总。”楚晗淡淡一笑,伸出右手。 对面人显然想来个久别重逢热情洋溢的拥抱,而且脸直接凑过来,来个法式贴面! 楚晗可没给对方玩儿贴面的机会,右手就是悄悄推拒凑过来的胸膛,没让对方抱到。 陈焕天生就笑模样,习惯了楚晗的冷淡,毫不介意,又与房三儿握手,双目发光:“这位就是小房先生?你好你好啊。” 房三爷没防备这人路数,直接被贴面了。他随即也就明白了,眼皮一挑,冷笑道:“你摸老子腰和屁股干什么?好摸吗?你好这个啊?” 陈总脸上一窘,忙掩饰说哪有啊! 房三儿故意损对方,知道姓陈的囫囵一把摸他腰胯是探他有没有带家伙。小千岁出门,身上不带任何武器。楚晗背包里也就两块破木板子。 陈焕近看细看起来,年纪也不轻了,眉心两道竖纹夹得特紧,一看也是个爱操心的劳碌命、男婆婆。但这人身材保持极好,紫色紧身衬衫下面暴露胸腹的肌肉线条,肤色麦黄,小臂扎实,年轻时就是练家子。这人以前跟刘雪城他们一个系统的,基本扮演的就是刘队长和老七老八这类角色,时刻卖命在第一线出生入死,基层出来很厉害的一员干将。他跟楚珣年纪差不多。混到这岁数竟然还没残废、没烈士、没犯过政治错误,基本都混到位高权重,把持各个部门。 陈总说,既然今天来了房小朋友这位客人,得好好招待,于是亲自带他们参观二层三层的办公区会议室实验室。这人热情地一一指点,演示,这个实验室是探测研究人脑的特异进化功能,那个实验室是测试人体声纳系统与其他生物的交流能力,等等。 三层有一大片区域是鸽蛋式小公寓,类似宾馆房间。每个房间门口挂着门牌以及住户资料,但是没什么人进出,只看得到戴口罩的白大褂进行专人服务,送药送饭,打扫卫生。走廊里灯光略暗,安静,偶尔有一声不太和谐的歌声或者喊叫,然后又是死一片的寂静。只从白大褂推过走廊的餐车和医药车看得出来,这里面住着不少人呢。 陈焕轻描淡写一解释,这楼里住的都是研究所的实验人物。有些是咱们特意请来的能人异士,更多的是从小就住这儿的咱501所“子弟兵”,住下来习惯这里,就不愿意离开了。 “觉得我们这儿怎么样?”陈焕豪气一挥手,看房三爷表情。 房三儿双手插兜:“这么多人服侍着,不错,但是出入不太自由。” 陈焕笑道:“自由不自由其实是相对的。这儿各种设施服务都齐备。旁边那几个楼,只要你想得出来你需要什么,想玩儿什么搞什么,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 楚晗突然笑出声,笑盈盈看向东张西望很好奇的房千岁:“嗳,你想不想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房三儿些微惊讶:“……你小时候住这儿?” 楚晗笑说:“是啊,断断续续住了好几年。每天早上有专车司机送我进城上学。” 陈焕打岔道:“小晗有专门房间,不会和这些普通人在一起……” 楚晗期待地看向某人:“去看看么?” 陈焕反而脸色犹豫发僵,忙说:“小晗,你不是给我们立规矩吗……不许任何人进你的房子……” 楚晗一脸轻松:“有什么的?好多年没再去住了。我就想带我朋友去看看。” 楚晗昔日住处,在“实验体住宅区”的尽头,穿过一道天桥走廊,单独一块区域。房子竟然还是二室一厅,设施应有尽有,摆配各种电子仪器与健身医疗器材。窗台上的盆栽碧绿舒展,即使楚晗早不住这儿了,有人按照他的意思,每周过来给植物浇水。 房三爷进房间看了几眼,就愣在当场,眉宇间曝露从未有过的震动、严肃。 他才刚刚造访楚公子现在的家,知道楚晗是什么风格路数。这个神秘房间,与楚晗的家几乎一模一样,是个奇特的复制品。更确切的说,是那个最初的“雏形”,一定是这样的。这里的一切都小一号尺寸,床,衣柜,书桌,书架,客厅沙发,茶几,电视,都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浴室里那个浴缸的形状材质……所有的东西,显然是给一个身量未成型的少年专门配置订做的。这就是楚晗最初的家,墙色苍白,家具线条简练,没有多余装饰物。桌上和柜子里许多的书。沙发是很气质的灰色,卧室床品一水儿纯黑。衣柜里楚小同学曾经穿过的衣服,基本上只有白米灰黑几色…… 房三爷收回视线,重新看楚晗,突然伸出手,手掌罩在楚晗头上,快速揉了揉他的头发。楚晗被揉了没躲开。他头发也是柔软卷毛,遗传他爸。 陈焕一开始跟在后面,后来表情有些尴尬,默默溜出去,在外面等。 楚晗连忙跟房千岁解释:“你别误会啊,他们对我特好,那时候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跟我说。陈总更是,对我关爱有加,有求必应得!你别以为我受谁虐待了,不会。” 房三儿还是脸色一沉到底,嘴角冷阖,下意识拉住他手握紧。 楚晗却心情极好,对某人勾勾手。他迅速用墙上的视屏点餐。屏幕上一堆冗长的英文药品单词,房三爷显然一个都不认识。 一名彬彬有礼的男护士敲门进来,送上楚少爷点的一瓶药。 楚晗把药浆分成两杯,递给某人一杯:“一人一杯,这是你那份。” 液体黏稠而且黑咕隆咚的,墨鱼汁似的,一看就不会好吃。房三爷警觉,眉心瞬间拧出几分少年气:“什么玩意儿啊你就让我喝?金枪鱼胆还是大王乌贼墨汁?我才不要喝那个!” 楚晗爽快豪气地说:“反正喝不坏你,又不是毒药,绝对不害人的。一人一杯,你敢不敢喝? “不敢喝直接认输,我一人喝两杯,你以后喊我千岁爷爷!” 楚晗的激将法即刻奏效。“我还怕你?”千岁小爷爷一掌抢过一杯黑暗料理,而且是从楚晗攥得很紧的手指缝里抠出来的,一滴液体都不给洒。 楚晗诡笑:“有种你给我一口闷,来!” 两人真是一口闷,面对面将浓热黏稠的黑料理一饮而尽。房三爷在饮料灌入喉咙的瞬间面色大变,整张脸憋红,眼珠子活脱脱地都绿了! 那一秒钟没有直接休克过去的,属于心脏功能比较坚强的人。小千岁喉结抽搐着奋力咽下一半,另一半死去活来就咽不下了。这人拼命捂嘴不愿认输,还是直接喷了,喷一地,地毯毁了。 楚晗一口咽掉杯里东西面不改色,像吞咽滋味甘美的饮料,然后有滋有味欣赏对方出糗,得逞后哈哈大笑。 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浑身上下都透出明亮色彩和生气,也会捉弄人和笑了。站在苍白的房间里,终于像个活人。 代价是小千岁的眼泪都被逼出来,快哭了! 这东西实在太苦、太苦了!是那种让人瞬间感到眼前没有光明了无生趣想要即刻与世永诀撒手人寰的苦涩。 房三儿跟谁打架恶斗受伤喷血都不流泪,这会儿鼻涕眼泪齐出,然后干脆赖唧唧地趴楚晗身上,彻底投降弯下腰疯狂咳嗽,黑色药汁从鼻子里呛出。楚晗大笑着反身抱住这可怜孩子,赶紧捋捋后脖子毛大力安抚,又擦又揉,哄了半天才把人哄乖了。 小房同学一脸“老子认栽”的可怜表情,眼睛通红带泪,特委屈:“快把我药死了,好歹告诉我,老子怎么死的?!这玩意儿是能吃的吗!” 楚晗坦白:“没什么,就是一种抑制精神抑郁的药物。提纯的黄连类药物辛苦程度大约50个单位。这个饮料,苦度是800单位。” “我跟你说过的,我喝过的比咖啡还要苦很多倍的东西。” …… 楚晗搂着人安慰时,笑容发自内心的温存体贴。他本来就长得很好,脸型略长鼻梁高挺眉眼精致,眼睛眯弯能让人醉溺……房小千岁眼神凝在楚晗的唇型上,突然间惊艳,心里晃过念头,哪怕再给老子来十杯800加号苦到惨绝人寰的黑暗饮料,能换十个楚晗这样的笑容,他很愿意。 第二十九章 圈套 陈焕还热情地拉他们去吃饭,说,隔壁那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咱基地的大酒楼,八大菜系火锅烧烤各种地道小吃应有尽有,厨子是钓鱼台国宴的水准。 楚晗打断陈总的滔滔不绝天南海北,切入正题:“陈总,没那么多时间,就不去吃了。我和小房这趟过来,是想见那位澹台敬亭,麻烦您?” “哦,哦……”陈焕连连点头:“是,是要谈那个人的事。” 陈总随即领他们去到二层,穿过走廊,进到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型实验室内。实验室外间是圆桌会议厅,他们坐下。里间看起来就是实验体沉睡的“病房”,几名白大褂娴熟地操作仪器,生命指示仪发出轻微的电波滴答声。 大屏幕上现出投影图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躺在实验床上,表皮带伤,身躯上用金属导线联接着各种仪器维持生命体征。那男的眉目英挺俊逸,一看确实就是地宫里发现的那位爷。只是美男华丽的官服帽靴都被扒掉了,要紧的部位哪哪都露出来,看起来跟现代常人也没多大区别了,扒了衣服就是个光溜身子。 楚晗自己倒没觉怎样,看习惯了。他端详那位澹台少侠满身贴片儿挂导线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他自己。以前他躺在实验床上被别人翻来覆去揉搓的时候,就跟这样差不多,也没什么体面和尊严……他悄悄看房三儿。房三爷眉头皱着,不错眼盯着大屏幕里的人。 陈老总还在唠叨一些废话,房三儿突然问:“这个人这样,到底醒了没有?” 陈焕说:“咳,你看到的是上午拍摄的片子,现在算是醒了,但是我们还要用这个人做一些实验,弄明白些事!” 房三儿问:“做什么实验?” 陈焕慢条斯理儿开始画大盘,在投影仪上放出大量图像资料。楚晗一听就明白陈总他们的心思。这意思是这样。这大约是最近二十年501所搞的最重要一个科研项目,就是研究人体细胞和血肉如何进行再造、复生、延续生命的可能性。这个突然出现的澹台敬亭,少说也有四百岁。这老家伙倘若能够起死回生,重新蹦起来,大部分人体正常功能恢复,那将是个震动科学界的奇迹大发现,整个团队都要立大功劳了没跑啊。 可是,陈总琢磨这个澹台的心思,与楚晗他们这些天琢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南辕北辙。 陈焕估摸是很想挖开这人脑子和身体构造看一看,怎么能活四百年还不挂掉? 而楚晗是绞尽脑汁在想,这人是在何种情形下出现在地宫隧道,还能不能顺利“交换”回去,再把承鹤给我们换回来,最后送房三儿回去另一个地方?楚晗全副心思都是替小千岁与沈公子着想。对于那些项目啊利益啊,他并不走心。 房三爷听一半就挺没礼貌地打断陈总,手指一捏扶手:“不行,不能做哪些实验,这人我要带走。” 陈焕挑眉,仍然笑着:“带走?小房啊,你开什么玩笑嘛——” 房三儿:“我开什么玩笑?” 陈焕嘴唇抖了几下,这次真没笑出来:“这是我们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嘛……再者,这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可能允许任何人随便把实验体带走?” 房三儿眯眼盯着对方:“这个人是谁发现的? “难道是你啊。 “你是哪位,凭什么说允许不允许。” …… 楚晗都诧异房三爷会首先发难。 今天这一局,其实所有人都有备而来,各怀心思。楚晗满以为陈总要先下手为强率先提出要求条件。以他对陈焕的了解,这人想这么个由头特意请房千岁过来,绝不是免费开放501所旅游参观项目,不是让您白看。 陈总估摸也有多年,没碰见用这口气跟他聊天的人。圈子里有些跟他不对付甚至有过节的人,掰过手腕较量过的人。然而,越是部门里的人,见面说话都比较含蓄,互相争斗下黑手使绊子也都是背地里,谁当面这么不给好脸让人下不来台? 房三儿缓缓起身,盯着里间的实验室。 陈焕迅速也站起来,盯着房三儿。就只有楚公子还坐在位子上静观其变。 陈焕双手还在裤兜里,维持风度:“小房先生,看来……您今天过来,还是不准备与我们研究所合作?” “跟你们合作?”房三儿看陈总的表情像看一出天方奇谭:“想让我和里面那些人一样,装成个白痴植物人样儿,躺上去让你捆了下手?” 陈焕解释:“小房先生,你想太复杂了。我们一直以来礼貌客气地邀请,只是希望您能协助研究。毕竟,您本身就是最好的延续生命的自然范本,我们需要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房三儿露牙笑了,慢慢一舔嘴唇:“我说姓陈的,你找我这么多年,这些年想开我脑袋再把我剖膛破肚瞧瞧构造,也想很久了吧。” 陈总脸上笑容全部消失,脸皮发僵。 “抱歉,我可没有楚晗那么温顺听话。他能任凭你们怎么欺负他折腾他,还心甘情愿囚禁在这种地方……我永远都不会。” 房三爷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仿佛喉间还残留了那一口800单位的苦药,余味不尽。 楚晗:“……” 楚晗也听明白一些事。陈总和501所的人,这绝不是第一次找小房子,肯定是各方搜寻查找至少十几年。因此俩人一见面就不太对付。他们部门在各省都有独立单位,布控人员进行各方面的侦查,监控着许多像楚晗这样的功能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有房千岁这一号?楚晗自己就是登记在册的某一号。他出生二十多年来全部档案由局里一个保险柜专门存档。平时经常有人在他公司和住所附近跟随,保护他安全。他不能随便出国或者随意接触某些国家的人员,以防被人暗算绑架之类。 小房子既然道上报号“房千岁”,江湖传闻不少。估摸在二三十年前,有人发现这个男孩不会变老,过了半个多世纪仍然维持十八岁少年的容颜,就已经盯上了。以陈总身份不会亲自出面,而是派手下办事员侦查员出面。显然,小千岁以前一直不卖陈总面子,每一次都躲,神出鬼没,就是不露头。这次是某些缘故,或许就是因为楚晗,才会破天荒的应允,来这一趟…… 房三儿这些日子因为与楚公子的交往,不断抛头露面,让别人摸到行踪,也是藏不住了。 如果这次仍请不动人,下回陈总恐怕就要派出行动队,来硬的了。 可是小房同学今天太不赏老陈的面子,根本没耐心听对方兜大圈子,浪费他时间;不仅合作的事情没的谈,张口直接要把澹台敬亭弄走。 陈焕倒退两步,挡住房三儿去路,眼瞟向楚晗。 楚晗赶紧起身做个和事老:“陈叔叔,我看这事暂缓再议吧。小房这人脾气大着,我弄不动他,您以为他能有我这么好说话?您有事甭求他,还是求我吧!” 楚晗笑着帮双方找个台阶赶紧下。 房三儿却没眼色下台阶,坚决一指里面。陈焕不太情愿,撸开袖子哼道:“成,让你看看也罢。” 穿白大褂的男护士都出来了。陈焕熟练点开电子屏上的设置,原本幽暗的实验室突然被顶端几束光线打亮。光线交错打在一座莲花座式平台上。楚晗看到,远远的那座莲花台上,端坐着闭目养神的澹台少侠。男人头戴帽冠,从两鬓垂下两道羽翎装饰垂挂胸前,麻色飞鱼服,大裙摆搭在盘起的膝上。 灯下的澹台脸庞发肤发亮,喉结处尚带鞭伤,似乎还有微弱呼吸起伏,看起来真是活了?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对。 楚晗眯眼盯着那面墙。 陈焕“啪”得迅速按掉灯光设备。实验室重新陷入昏暗,澹台仍然端坐莲花台上。陈总笑容上脸,抬手示意:“小房啊,看也看过了,你放心吧,我们会负责照料这个人。你请坐,我们好好谈谈。” 房三儿歪脖一乐:“你都不放人,我们还谈什么啊。” 陈焕也皮笑肉不笑:“房先生,你人已经来了……你不会以为,今天把我们501基地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还能这么再走出去?” 陈焕说的实情,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姓房的都看过,还想大摇大摆从这里全身而退,还另带个人走,你当这里什么地方?你家地盘? “陈总,算了算了!您甭跟小房一般见识,你们俩别翻脸,看我面子上……”楚晗上前一把挽住陈焕手肘,暗暗捏住对方肘穴,这时突然看向房三儿快速甩出一句话:“那个澹台敬亭坐在灯下但是透视效果不对墙上影子深浅纵深也不对那玩意儿一定是假的。” 未等楚晗说完房三儿猛地冲开陈焕试图阻拦的手臂,迈向实验室里间。 陈焕半边身子被楚晗捏着,手肘立刻全麻! 这人仓促间突然抢步,按下墙上暗盒某处开关。 实验室门“啪”得迅速合上了。房三儿眼明手快一条胳膊伸过去想卡住那道门。电子门闪电般关闭,机械合页合拢发出脆响,直接将房千岁胳膊夹了进去,卡住了! 楚晗与陈焕已经扭成一团,手肘与掌关节反拧在一起,半跪着双双挤到墙角。老陈就算年纪大了,当初也基层特工出身,没那么容易制服。俩人脸都憋红了,一个趴另一个身上,迅速凹成个地面肉搏摔跤的尴尬姿势。 两个白大褂从屋外冲进来,楚晗回眼一脚踹飞一个,又一个上来了。 房三儿半边肩膀胳膊被卡,这时眼底荡出一层怒气,染上眉梢。这人另一条手臂突然甩出两米,一把揪住墙角正趴地扭打的陈焕,薅住人直接甩起来扥了过去!楚晗没防备,掌骨之间扭着的人突然就被撸走,让他扑个空直接啃地上了,撸得他手指都是一疼。 陈总毫无防备之下,被凌空抓起,以难堪的姿势直挺挺飞撞到门上! 房三儿也不说话,就单手捏着陈总后脖子,把这人的脸和手一样一样掰过来,拿陈焕的脸贴上去“刷”那道门的电子开启装置。 五根指头可能是捏太狠了,楚晗看到倒霉催的陈总被掐得脸色如猪肝,眼珠子都凸出来,双眼眼膜竟然真的刷开那道门。房三儿半边膀子迅速解脱,自己用力绷了一下,骨节发出一阵细碎响声。小千岁大概是在被夹住的瞬间,利用脱臼之法移动了骨骼位置,避免骨折。这时就自己托一下肩膀,脱臼的关节重新咬合上了。 他们冲进房间一看,哪里有澹台敬亭的人影!之前那具肉身连同莲花底座,是利用光影仪器在充满水汽颗粒的有限空间里,打出的一个幻觉投影,类似海市蜃楼原理。 楚晗想到:“那个人一定还在基地里,但是不知在哪,也不知道醒了没。” 房三儿说:“认识路么?你带路,翻一遍,找到他!” 楚晗从来没向外人透露过小千岁真身,因此应该没有人知道真相。 所以,陈总一开始就情报失误了,以为姓房的是与楚晗差不多的人,一位隐世高人,可以请出来谈谈,晓之以理再诱之以利,招致麾下;大不了这人要求录入编制再发一份工资两份津贴分三套房子,这些都可以谈的。 可惜他搞错了,纯属一厢情愿张罗。把小千岁招致麾下随意调遣,怎么可能? 陈焕并没有害人之心,就是为了立功得势。部门里各个山头都有自己势力,每人手下都笼络自己一界的嫡系部队,陈焕也不例外,也有亲信人马。他这几年能上到这个层次,爬得不容易,倘若不是二部的楚总因为当年某次事故,身体原因急流勇退,也轮不到老陈顶上这个位置。但是,陈焕这多年都不能成功收服楚晗的心。连昔日楚总的儿子都与他脾气不对付,这个圈子里其他老辈小辈,怎么能对他心服口服? 恭王府地宫的发现是一处突破口。陈焕一心一意办事,想讨老爷子们欢心。倘若501所的项目成功,以后哪位想要延寿续命、长生不老的,还需要换血换器官吗,还需要那些昂贵医疗设备?“不老”、“长生”的神话,历朝历代一直都是帝王将相求而不得逐而未遂的愿望。这样的契机下,六十年容颜不老的房小千岁现身江湖,一定会被人盯住。陈总想要挖掘房三儿的身世秘密,也想很久了。 所谓“澹台醒了”的邀约,不过是个小圈套,目的是钓上房千岁。 假若能谈拢,陈总还是想尽量谈,和平感化对方,纳降收编,这才体现他的用人本事。 如果谈不拢,就干脆来硬的。 今天,绝不会放姓房的离开这地儿。 第三十章 澹台敬亭 房爷手法比较粗暴,陈总一张挺俊的老脸赤裸裸地“舔”到门上,额头颧骨明显青肿,狼狈跌坐墙角。 楚晗弯腰按住陈焕,低声道:“陈叔叔,今天对不住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任凭您处置!但是您先告诉我,到底把那人藏哪了?” 楚晗合计,姓陈的看在他爸爹面子上,不敢对他怎样,他也不会出手伤害对方。 陈总半边脸肿得快睁不开眼,眯开一道很难看的缝隙,咬牙切齿瞪着房三儿。可惜技不如人,只较量一个回合,他就心知肚明打不过姓房的,这回可真是栽了大面子,立时就要气出肝肥大和血气胸。 陈焕哼道:“那个人你们找不到。” 楚晗追问:“你把人转移走了?在哪?” 房三儿上来直接一掌捏住陈焕喉咙,拇指食指一扣,掰住喉骨,五个字:“问、你、人、在、哪。” 楚晗赶忙掰开这人的手:“别太狠了,你这样就把人捏挂了啊。” 这一下又没拿捏好力道,直接把老陈掐晕过去…… 会议室顶端警报装置,这时铃声大作。 楼道里,以及更外面的楼梯间里,所有房间,全部拉响警报。陈总刚才启动实验室门的紧急开关,就已经暗中报警。 楚晗与房三儿对视一眼,不用说话,那眼神就是“快跑”。 房三儿顿了一下脚步,冷眼瞟向墙角某人,干脆一把将陈焕抓起来,扛到肩上跑路。 楚晗突然间哭笑不得,说你扛着个姓陈的你不嫌累么! 房三爷一边跑着还笑出声,说带着这个人肯定有用! 楼下四面八方合围的脚步声是在通知他们,来的人员不少,他们已经被四面包围。 楚晗却没有带房三儿往楼下试图冲出去,而是示意继续上楼。老陈的眼膜和指纹证明确实有用,一路帮他们刷开好几道电子屏障门。房三爷不辞辛苦一肩扛着这家伙,就如同扛了一挂超大串的活的钥匙,见门刷门,直接把陈总昏迷中的青肿的一张脸贴到各种东西上,用力地磨蹭,毫无怜悯之心。 楚晗心里一路也在琢磨,回头怎么去向陈总负荆请罪。都是一个系统的熟人,他还是晚辈,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得…… 他们一路跑,后面有人一路在追。从多条通道里涌出人,像脑后有灵盯着他们。 501基地内部全部的地面力量,都被发动了。手持长枪短枪的人员从各个通道鱼贯进入大楼,地毯式搜索。 房三儿刚刷开一道玻璃屏障门,一手揽过楚晗推进去,后面人已经追上来。房三爷转身抡起来,肩上的人那两条沉重的大长腿横着一把扫倒两人,这武器十分好用。他们进去,楚晗赶紧按动密码从里面封门,坚固的防弹玻璃把追击者全部封在外面。房三儿一条胳膊故意拖拉在外面,从门缝挂出去,凌厉的五指一把抓住门那边第三个追击上来的人,拖起来狠狠往门上一磕,磕晕,随即从狭窄的门缝抽回手臂。 小千岁好像身上哪里没长骨头,身躯软的,但是双手十指的锐利刚猛,让楚晗看着都抽寒气。 他回想那时初相识,在大理锁龙井下,他用三根指头挠了对方的脸,真是造业,让小龙嘲风一张俊脸开花儿了。现在才明白,小千岁是很给他留面子,为人够大度大气了。对方如果反挠他一爪子,能直接从脖腔里揪下他的脑袋,像揪个球儿一样容易吧? 楚晗一指楼道四方:“到处都是电子眼,他们永远能看到咱们!” 房爷倒是一脸无所谓,表情就是说,来一个老子磕晕一个,怕什么的? 但楚晗知道这么折腾不行,基地里多少强兵壮马,包围起来迟早把他们瓮中捉鳖。小千岁你以一敌十应该没问题,可是以一敌百呢?他可不想让小房子落到对家手里,绝不能冒险。 他接好耳机,低声求助:“宝贝儿,在?” 耳机里的人嗓音清澈好听,又很冷静:“一直在。门口那些人搞定?” 楚晗语言简短快速清晰:“外面三个,号码01535、01537、02982已经销掉。楼里还有很多人。” 耳机里回道:“棒,谢了。” 楚晗又快速说道:“帮我个忙,楼里监控把我们盯死了,搞掉它。” 耳机里的磁性声音充满安抚感,特别暖男:“好的,给我十分钟。” 房三儿瞟楚晗一眼,没吭声。 房千岁大概是这时候听明白的,联想他们刚进入基地大门时遇到的盘查。那三名手持微冲的警卫,胸前号码应当就是01535、01537、02982,但数字标志很小一晃而过,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晗一定从一开始与对方勾肩搭背时就做了手脚,比较隐蔽。据说,二部特工组织有一种粘黏式微型爆破芯片,可以定时在人身上爆炸,瞬间造成电击晕迷效果,不致命。根据中招人的身体素质,至少晕上三四个小时。芯片里如果再嵌入干扰微粒,直接就把那几人身上的电子装置“销掉”了,基地联络网里找不到那几人的存在,联络不上,就瞎掉了。 他们继续一路飞快逃窜。楚晗在前寻找路径,房三儿跟在后面扫掉可能的追兵。 某人边跑着突然问了一句:“这是哪个宝贝儿。” 楚晗:“……嗯?” 房三儿问:“姓沈的都掉墙里了,这是哪个?” 楚晗咳咳笑了两声,安慰似的拍拍小房同学,还是别解释,怪不好意思的。 他们也没多少时间了。楚晗凭第六感一直相信,澹台敬亭仍然藏在501,这么重要一个活死人,城里也没有别的部门适合存放。他努力回忆这块基地的地形图,在楼道里狂奔,搜索目标实验室。 楼道尽头一间实验室亮着灯,楚晗朝身后人一打眼色:进。 他们迅速冲进去,里面实验台上一群四五个穿白色大褂口罩蒙面的家伙受到惊吓,全部下意识高举双手,口罩脸上瞪出一双双不明状况的眼。全楼都已经拉响警报,刺耳铃声大作,这里竟然还有人毫无反应地继续干活儿,果然都一群丧心病狂的科研疯子…… 楚晗只想确认一下,台子上躺的那位实验体并不是澹台敬亭。那家伙,好像是在做一个脑电波的自我催眠实验,刚刚进入状态,这时被他们进来一吓,仪器突然遭受干扰,房间里所有东西滋滋啦啦开始狂响,指针全部冲爆仪表盘!那个正被催眠的家伙,“砰”一声从床上弹起,伸长手臂,直挺挺如同僵尸。 几个白大褂吓得扑上去补救,那家伙变僵尸开始活跳,在实验台上一颠一颠,脑袋咔咔抖动。 一个专家对他们怒吼:“你们两个,到底哪个身上的电波磁场有问题?这样受到惊吓,催眠的人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进来。”楚晗一脸真诚的歉意,无奈随手一指小房子:“应该是他磁场有问题……” 白大褂说:“实验体可能突发癫痫了!” 楚晗窘迫地摆摆手:“……对不住啊,我们这就出去,就出去。” 房三儿还打算拎过那几个白大褂一一拷问,楚晗赶紧拦了,拉着人跑出去。他们穿过两道廊桥,进入另一座厂房大楼的五层。前后绝对不到十分钟,大约也就六七分钟,这时头顶上方各处传来强烈的干扰声。灯火发生噗噗数次惊跳之后全灭。电子监控装置全部爆出活蹦乱跳抽搐似的噪音,然后彻底哑响。 耳机里低沉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disabled。” 楚晗笑道:“这样速度,多谢!” “客气。”耳机里的人语带欣赏之意:“大楼里全瞎了,all——off。现在只有你一人看得见。” 楚晗最喜欢这种状态,追兵全都睁眼摸黑一团瞎,而他在黑暗中穿行毫无障碍感,如同走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看得见。他们隔着楼道玻璃窗眺望旁边几座楼,楼内各层扫来扫去的电筒光柱暴露了追兵位置。现在对手在明,他们在暗。 把五层这片区域悄悄摸排一遍,楚晗感到奇怪,还是没有? 漆黑楼道尽头,墙上挂有一块已经断电的灯箱门牌,三个大字:【停尸房】。 楚晗特精明地手一指,示意小房同学:你先进去替我瞧一眼。 房三儿用很不自然的姿势往后一撤,扭开脸,面露顽固:我才不去,你自己进! 俩人两只手拧在一起掰来掰去,掐了一会儿,谁都不傻,都不想进。 其实谁也不怕尸体,不怕鬼,怕的是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尤其房小千岁,最怕脏的,以前北新桥锁龙井下涌出黑水垃圾,这人都一脸嫌弃不愿下水。楚晗一想,整栋大楼电力都被破坏,太平间里肯定没电,这会儿如有尸体还不直接腐臭流汤啊。 咱们房爷是被楚公子用一根指头戳着逼着,别别扭扭进去的。这人用手捂住鼻子,那痛苦表情好像前方有高能辐射。 转眼间,这人跑出来,斜眼瞄着楚晗。 楚晗:“……怎样?” 房三儿勾勾手,一把扽住楚晗衣服领子,搂过人,另一手拎起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陈总,进了太平间。 出乎意料,停尸房里完全没有难闻的臭味,房间还残留着冷气温度,空气里一股清淡微苦的天然药香。空旷无人的大房间里,两侧都是排列整齐的装尸柜,各种复杂编号,一时半刻也不可能把这里几百个柜子一一打开查验。 房三儿随手拉开几个柜子:“都是空的?” 楚晗立即说:“这布局可能是个幌子。根本就不是停尸房,蒙人的,咱们差点儿就错过了……翻这里!” 房三爷单眼皮下突然透出那么一点儿很坏的心思,嘴角笑得一咧。他“哗啦”一声拉开一个柜子,抄手就把地上的陈焕拎起来,粗暴地直接填进尸柜,推进去了。 “扛着太沉,我累了,先让他在里面凉快着。”房三儿冷冷地说,一脸理所当然“就应该这么干”的傲慢和无畏。 楚晗觉着陈总从今天往后,是要跟他们家彻底翻脸了。 他常从一些细节处领悟到,小千岁这龙性龙脾气,对他是难得一腔知恩图报之心、有情又有义了,对别人才是个无良无道、没心没肺的…… 他们在冰冷黢黑渗人的尸柜群中间穿行过去,经过几道门,在最里一间宽敞完备的实验室内,果然发现他们要找的人物。 房间里还有两名值班护士,都是清秀细致的男生,罩着白大褂。俩男生迅速就被房爷一掌搧趴一个,坐墙角捂着流血的鼻子不敢有丝毫反抗。 不会认错人,正是澹台公子。实验室床头的应急小灯发出光源,暖黄光线穿透一室黑暗。床上躺着赤身裸体的男子,面容鲜润,皮肉如生,肌肉呈现出俊美鲜明的线条,下腹有一丛暗色毛发,很有阳刚气质。身上鞭痕还没痊愈,前胸、手臂、大腿像裹了一层暗红色密织的网,渗出血的地方涂过透明药膏。 这人各处穴位连着导线,仪表上波痕平缓。昏迷中这样裸露着一身伤痕,肯定很尴尬,美男眉头微蹙,显得痛楚而哀怨,看来也是个心思凝重的人,必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受虐过往。这澹台公子全身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头瀑布式乌黑长发,铺散到床铺上,俊逸非凡,像下一秒甩着长发就要起来了。 “陈焕八成是没招了才想要找你。这人还是没醒。”楚晗对房三儿道。 “如果弄清楚这个人怎么过来‘这边’的,就能弄明白沈公子是怎么过去‘那边’,咱们可以用这人‘借道’过去。”昏暗的光源下房千岁眉目沉静,眼尾在灯下闪出墨色水汽,似有强烈期待。 楚晗突然问:“借道,过路,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人?别的人做不到?” 房三儿说:“当然!因为他正是从另一个界那边过来的,这个人能原路回去的地方,应当就是沈公子掉落的地方。” 楚晗:“那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房三儿也不再隐瞒:“大约知道。沈公子应该是过到神狩界。这个叫澹台的,衣着官牌身份应当是神狩界的锦衣鬼卫。借道过去用他正好!” 原来这样。 当然,楚晗那时是头一回听到神狩界这样一个江湖报号,直接把“神狩”二字听成了“神兽”。一群羊驼类生物从他脑内踏着蹄子跑过,想来承鹤暂时与这些神兽为伍,应该没有大碍。至于锦衣鬼卫是一群什么东西,他也是后来才领教到…… 床边柜子里放着那人被脱下的衣物靴帽。楚晗一翻,果然找到那串非常贵重的沉香手珠,手珠内侧刻着“鹤”字,就是沈公子的东西。 房三儿视线带钩,剐着澹台敬亭的裸躯,从头扫描到脚,再扫回脖颈头颅。房千岁看那个人的方式,并不像是故旧老相识甚至老相好之类的温存眼神,不带温度。那种赤裸、尖锐的眼神,更像是在一寸一寸研究澹台少侠的身体构造,看起来也像要即刻上手把那人剖膛破肚,或者干脆开颅看看,做一做陈总这几天可能一直想做但还没实施的事情! 楚晗从前听过关于“借道”的传说,《茅山后裔志略》中也写过类似手法。这个和阴兵借道还不太一样。所谓阴兵借道是说,那些古时战败阵亡的军人不肯离开亡地,常年盘踞在阳间的极阴极寒偏僻之地。那些人魂魄集结不灭,仍然呈现旌旗挥舞战马喑喑的布阵,恍若一支继续战斗着的军队。这情景要是被阳间人撞见,就是很吓人的阴兵来了。而房三儿说的这种“借道”,应该是说有些特殊的人,魂魄与身躯能够跨越阴阳两界,或者不同的能量空间。他们就可以借这人的能量,渡到另一界内。 当然,这种“肉身借道”,当事人乐意不乐意,可就另说了……谁会愿意? 楚晗才终于明白,房三儿一直紧追死咬这个澹台不放的原因。他因为自己存有私心,动什么都不该动了小感情,完全误会了,一路想岔!事实上,房三儿是需要借这澹台敬亭肉身一用。 小千岁还是千方百计想要回去,彻底离开这个地方吧…… 心情如丝如脉,一起又是一跌,不知是该为光明的归途高兴,还是为可能的离别伤感。 第三十一章 十面埋伏 既然打算用一用这位澹台少侠,他们围着实验床琢磨,又拎起那两个白大褂询问,最后是把房间里用来激发脑波、起搏心脏、牵引肌肉或者刺激皮肤穴道的各种仪器,都拎出来,在那伤痕累累的忧郁男人身上一一过了一遍。 楚晗一开始还于心不忍,每上一样仪器,特意关注澹台敬亭的面部反应,后来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反应,除了能测到最微弱的心脉,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给他看。楚晗于是下手动作也渐渐大了。他俩一人搬起这人的一条大腿,掀开来捏捏这里,又戳那里。 “你觉着,这样能不能成?”房三爷拽过一根电线,直接套那男的下身器官,还绕圈缠了几道,把那一套长的圆的零件牢牢地箍上,手法极其粗暴无情。最后,仿佛就是无师自通,其实也没干过男男之事,房三儿掰开那人的腿,眯起眼瞅了瞅,特干脆地就把带金属片的导线终端插进男子毫无防备城池大开的后庭…… “别,你这也,缠那地方太狠了……”楚晗失笑,都尴尬了。 他再也不会怀疑小房子跟这位澹台少侠能有任何故旧交情。 这俩人有仇吧? 什么人落到小千岁手心里被揉捏,下场都不会太好过。小白龙品性相当顽劣,当真是兽有兽道,完全不讲人性和温情。 澹台敬亭这一被通电,下半身肌肉瞬间猛地绷起来了!这人大腿在楚晗怀里剧烈抽搐无意识地全力一蹬,差点儿把他踹到屋子那头去。这招果然太狠了,是个正常爷们儿都受不了。这男人整个身躯都抖起来,被电线捆绑缠绕住的脆弱部位迅速肿胀通红。酷刑缠身,美男睫毛竟然动了,万年刚毅紧阖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扯出受辱的痛楚表情。某个部位逐渐刚硬如铁却无法摆脱电线的纠缠禁锢,腰和胯部开始疯狂扭动,想要挣脱。 这人要醒?! 楚晗压上去摁住人:“他不行了。你把那个刑具关掉,快关掉了!” 房爷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对方。房三儿手一挥,直接将仪器电量顶上了最高档!澹台敬亭胸膛反弓起来,整个人要从床上弹起来,房千岁目不转睛盯着这家伙,像是突然下定决心,或者瞅准了时机,抢先一步拍上这人胸口,朝心脏位置重重的一击,带着强行下压的力道将人拍回床上。 就在美男濒醒瞬间,时机拿捏恰到好处。一道奇异的赤色的光弧从房千岁脖颈肩膀处升腾起来。 光弧激烈涌动,窜过手臂和腕子,最终从五根手指注入被拍凹进去的胸口。无数红鳞挣扎跳动着跃入澹台敬亭的胸腔,仿佛有股源头强大的能量穿梭其中,由不得本人抗拒挣扎,生生灌进去了。 一切都是转眼间发生的事,太快了。 楚晗都没机会阻拦,那一掌的狠劲儿,足够把胸腔里十几根肋骨拍塌。 房三儿弓着背骑压在澹台身上,浑身气场爆发时羽绒服不慎扯开了,衬衫领子向后翻开,暴露一片墨玉色龙纹。栩栩如生一条黑龙,两爪飞升,腾云驾雾,下一秒就要从领口衣服里跳出来了,四周一片水汽。 …… 也就这时,楼板突然动了,能听出人声脚步声从楼道口鱼贯而入,整个楼层陷入嘈杂动荡。 “他们在五层。” “停尸房,包围停尸房……” “两面合围,堵住他们两个!” 楚晗耳力很好,各个楼道口都有集结、包抄、荷枪实弹的声响,以及故意压低嗓音的口令声。监控系统不是已经彻底当机了?这帮人动作还是太快了…… 房三儿也听到外面来了,右臂吃力地从澹台敬亭胸口拔出来。五指指尖浸着淋漓血色,血浆沿着密布的血管神经线,往小臂游走蜿蜒而上,挺吓人的。 楚晗一打眼色,遭遇十面埋伏了!房三爷整个人大汗淋漓,虚脱一般,嘴唇上挂着一串细密汗珠。可是这人这时反而不急不慌了,左手搂起楚晗往外走。不过,那姿势与其说是想要护住楚公子,倒不如说是身体遭遇疲劳,撑不住了,想要全部挂在楚晗身上,架着走路。 楚晗急道:“你刚才那一掌,没直接把人拍断气了,骨头架子都散了?” “你下手太虐,这人还能活吗?” 楚晗心心念念他家鹤鹤。假如那个神秘而恐怖的能量场具有生物意识,能有脑子会交流思考,他这会儿就想把澹台少侠拿根绳子捆成个包袱,去找能量场商量商量,咱一个换一个,直接把承鹤换回来,这招奏效么?所以不能让澹台敬亭这么容易就挂了,这人留着还有用。 小千岁那一招,像是灌入半个身躯的能量,澹台敬亭的躯体全部笼罩在一层红光下,抖得像被人下了降头,楚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段。 “没断气,那家伙好得很,很快会醒,你不用担心。”房三儿自信道。 “很快会醒你刚才还捅他……你爆他菊花!他真醒了怎么办?”楚晗打了个磕绊,确实脸皮还没厚到沈承鹤那样,能把爆菊这种词整天挂在嘴边。 房千岁浑不吝地笑了,笑得一脸没羞没臊没有耻感,仿佛他爆的不是人而是随手一个物件。这人仅有的一丝脸皮和羞涩感,只与楚公子的亲密有关。他回头再瞅一眼那澹台敬亭,那一眼像是大功告成心事落地,很关心地对楚晗说:“你放心,赶快走。你快离开这里。” 那两个白衣男护士不见了,可能趁他们试图制住植物人的时候,溜烟儿跑了。 他们迅速原路跑出,穿越库房里那一大片密集罗列的殓尸柜。 房三儿顺手拉开一个尸柜,就是先前他塞陈焕的那个。 冷柜里竟是空的。 楚晗:“……” 柜子号码没错。楚晗迅速一摸尸柜内侧,还能摸到余温。 陈焕跑了。 他们移动到门口位置时,已经跑不出去了。大门被他们从里面锁住,但也就能抵挡几分钟。 透过厚厚一堵墙,楚晗隐约瞄到,外面密密匝匝围了至少两层人。特战队员穿着钢盔防弹衣,枪口对准大门,后面的人再不断上来…… 楚晗回身拦住房三儿:“小千岁,你掉头回去,找别的路离开这里,地遁墙遁水遁都好。” 房三儿纳罕地看着他。 楚晗快速解释:“陈总今天就奔着要抓你来的,你走你的,不用管我。我认识陈焕二十年了,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房三爷的脚底板颤都没颤一下,没后退也没挪地方,而是从身后搂住他腰,往墙后隐蔽的死角处塞一塞。楚晗低头赫然看到房千岁那条小臂爬满暗红的蛛网状血管,皮肤上凸显一层。 房三儿低声道:“能拖三十分钟吗?或者二十分钟就够,尽量拖。” 楚晗点头。他这时仍是以为,小千岁累了,需要三十分钟过场,歇口气儿,然后就能恢复满血生龙活虎,开门跟外面那群人斗上三百回合。 门外准备强攻的队员突然撤开一条通道,穿紫色衬衫寸短头发的男人潇洒地踱步,穿过人群,站到门前。 还能是谁啊! 刚才在殓尸柜里委委屈屈憋了半个小时的陈总,自己悄悄爬出去的。颧骨上仍挂着被人羞辱后一大块青紫的痕迹,肿得半边眼都睁不开,临时糊一块纱布遮羞。 陈焕扬声喊着,小晗?楚晗你在里面吗?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你们两个如果不开门,那我就打扰了,我进来了啊。 这人迅速掏出一张密码卡片,动作优雅地刷开门。 无数条枪口跃入视线,对着盛放尸柜的巨大冷库。 陈焕眼观六路,在火力掩护下慢慢往里走,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在大房间里回荡:“小晗,你别怕,也不要反抗,请你那位小房朋友出来,我们还是心平气和谈一谈!……年轻人不要冲动,一时冲动你俩可要后悔一辈子!有什么条件咱们都可以谈,我们绝对不想违背任何人意愿强迫谁……小房,你不要轻举妄动,你现在放下武器,从后面走出来吧……” 楚晗透过柜子缝隙瞄着那位,回头对小房子做个脸色。 他身后的房三爷,嘴角扯出不屑一顾表情,姓陈的说出这种话打算蒙谁?拿来骗鬼吗。 两人不用语言,以眼神交流,不约而同选中大厅某一面墙上方的小窗做突破口:从那里先出去再说,别被人瓮中捉鳖了。 就在楚晗踩了房三儿一侧肩膀上墙的一瞬间,突然间他身下一只尸柜柜门猛地弹开了。一只关节粗粝的大手从柜子里抓出来,一把抓住他脚腕子,猛往下一拽! 楚晗低头一看,瞬间反应过来卧槽陈焕那个话唠唐僧刚才就是念咒迷惑他们注意力来的! 那些原本就不是尸柜,都是空的,因此有些柜子里藏有通道机关。这房间布置得巧妙,有人已经鱼贯潜入偷袭他们。柜子里迷彩黑影一闪,楚晗被拖住脚踝重重摔到地上。抽屉式的通道里再次蹿出人影,刚猛的鹰爪拳带着风,却不打楚晗,狠狠砸向抱着他倒地的房千岁。 那粗壮有力的五指试图袭击咽喉,一击未果,直接从房三儿肩膀上撕掉一大片衣服。 挺洋气的一件黑色羽绒服撕爆了,雪白鹅绒扑脸,满屋子飞毛儿。 房三儿头也不回横抬一肘砸面,反身也是极为暴力的一掌,狠狠对上去,击飞那人……501基地内部藏龙卧虎,都是精兵强将,楚晗瞥见旁边又弹开两个柜子,跃出两条刚健的身影,合围扑了上来…… 楚晗心知小房还是手下留了情面,没放大招害人性命。小千岁在狭小空间里不停闪避,柔韧的身体在拳脚围攻之下躲闪腾挪游刃有余,还要一手把楚晗护在身后,一片鹅毛都不让他沾到。陈焕也没太下狠手,明显是想抓住活的,因此不断派人强攻,四面夹攻死缠不休,企图来个车轮战,反正手下人多,一拨接一拨,打到他们没力气。 暗处有轻微的枪栓声。 楚晗扑过去空中扛飞一个纠缠的人,想用自己身体挡住房千岁,却在摔倒瞬间又被身下人反扑,盖在他身上! 枪口装了消音器,没有爆裂的枪声,只有“噗嗤”一声闷响,像是一粒子弹吃进谁的身体。楚晗抬头,正对上压在他身上的房三儿的眼,张扬的眼角渍出火烧云的颜色。 房三儿表情像要咬人:楚晗你疯了吗你今天又忘吃药了给我挡什么枪?! 楚晗低吼:“肯定是麻醉枪他们是要抓你的!” 果然,陈焕的声音从柜子后面传来,成竹在胸,和颜悦色地说:“房小朋友,咳你这脾气,你快出来吧。我们绝对不会真的伤你,别再打了,不要伤和气……” 房三儿用力活动右肩,哪处的骨骼咔嚓响了两声,臂膀显得柔软带韧劲,好像从哪个缝里,把那颗子弹直接“娩”了出来。 楼板再次发出共振,更多的人马从不同方向列队涌过来。 楚晗心想嗳歇菜了,虽说没有性命之虞,这一劫恐怕逃不过,不如暂时向姓陈的作揖降了,徐图大计。 大门外又是一片混乱,前面两层包围圈突然被后面涌上来的人压倒。瞬间形势突变,先前的许多人被缴了械制服在墙角。 外面已是黑夜,基地里一片热闹。楼道突然恢复照明,长长一道走廊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穿黑色队服面罩遮脸的高大英武男子遍布整个楼层,把住大门。荷枪实弹压成一排,场面上的优势天平直接反转。 陈总的枪还握在手里,吃惊瞪大的瞳膜上映入一位身材修长步履从容的影子。那个男的,风衣后摆随步调在风中微微飘起,每一步的步幅和衣摆荡起的幅度都经过精确计算,走路姿势多年不变。 “呵……呵呵……”陈焕失笑,眼皮跳动抽搐。 “您这是演得哪一出啊? “……楚总。” …… 第三十二章 挑拨离间 来人是楚珣。 楚总进屋不看别人下意识先找儿子,水样的目光从楚晗眉心快速掠过。 陈焕一瞅见楚总父子俩那不善的眼神一对,就也明白过来。他今天上一大当。楚晗一人没有三头六臂,又不能分身,怎么能把整个501基地闹个天翻地覆大队人马围堵都抓不住那小子? 爷俩见面也没有黏糊热乎,都不打招呼。其实在外人眼里,这两个人就不太像父子,外表年龄差更像兄弟,都长得很好。 楚总确保自家宝贝儿没受伤就放心了,细长俊眼带着笑。 他第二眼看的就不是楚晗,别有深意盯着房三儿。 房三爷裹着楚晗还压在地上,身上羽绒服早被撕成一片一片扯没了。空中旖旎地飞舞着几片鸭绒鹅毛,落花似的落在俩人身上。混战中领口也被扯开,露出布满水汽的胸膛,整个人湿漉漉的,右肩吃进子弹的地方流了一点血。 平时不显山露水,激烈战斗中方显神俊潇洒…… 而且,小房同学眼珠子精明灵活得很,完全没晕,吃麻醉弹就跟吃糖豆儿似的,多吃几颗也无妨。 房三儿避开楚总逼视,似乎也不太甘心,慢慢腾腾起身离开压着的楚少爷。这回救兵来了,也不用再仓皇逃窜,房千岁抹一把右肩伤口,大大咧咧往墙角一坐,带血的指尖伸到唇边舔了舔,神态张狂地面对四下围住他的人,一笑。 “小陈,怎么了啊这是?孩子得罪你了?”楚总手指轻轻一碾,对陈焕笑着。 “哪——能啊?小晗这么些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说什么得罪不得罪,没他事儿,咳!”陈焕面对楚总,立时翻篇儿换出一张笑模样。 “哦,没他事啊?动用501行动部队六百多人兵力,就追这两个小子?他俩犯了多大罪过,闹成这样,我想听听?”楚珣笑得简直能融化室内温度,腰往旁边柜子一靠。一双大长腿无论怎么摆,都惹周围一圈人往他这儿乱瞟。 “咳,咱这不就是,为了那位姓房的小朋友,请来研究所里见个面,谈一谈……这全都是误会!”自己人全被压制,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陈焕从基层最底下混上来的,拜过各个山头,热脸冷屁股见得多了,一贯能伸能屈。 楚珣点点头,笑问:“可是我听小晗说,你们从哪弄来一个四百多岁的神秘实验体,一直悄悄养了准备开颅,这事你没向老总打报告吧?这么重要事情,涉及圈里很多规矩。你不是新来的,也该懂规矩,能乱来么?” 陈焕左支右绌都顶不过来,忙说:“这才几天嘛,手头事忙没来得及,明儿一早就给老爷子打报告。” “不用了。”楚珣善解人意地说:“我也知道你事忙,照顾不来这大摊子。我昨天专程去过西山别墅,替你汇报过。 “小陈,如果你不介意,这事我来负责,这几个月暂时替你接管501的事情。 “文件我也带来了,上面意思你回去慢慢消化,就这么办吧!麻烦你了,把你手下人领走,几个楼的钥匙我已经先拿了。” 陈焕面僵:“……” …… 楚珣句句话面带笑容,从风衣内兜捏出几份牛皮纸公函,春风化雨手轻轻撩在桌上。几个普通信封,却好像千斤重的几道谕旨,劈里啪啦兜头盖脸砸给陈焕,当时就砸变了色。 陈焕整张脸都变成那种被人打肿的青色。 楚总全都知道了…… 这人不是一直身体虚弱在青岛疗养,好几次传闻快要挂了快死了吗? 竟然还能躲开所有视线悄悄回京,而自己一点防备都没有……他原想做个套钓姓房的小崽子,却没想到,有人早就给他下了套,是要钓他,等他犯个错误。螳螂捕蝉,屁股后头他妈的跟着一对儿贼精贼精的老家雀,等着叼他后门。 楚晗与小房肩挨肩坐在墙边。他不作声直接从自己衬衫上扯下一块,帮房三儿把红肿的右手小臂包了。 房三儿深深看他一眼。 楚晗自己也有“春风化雨手”,玩儿温存体贴很有一手。 他也不是没长那一双惹眼的大长腿。楚珣有的他都有,没有的他也有。他只是没他爸那么风骚,随便在外人面前也爱现,真没辙…… 他爸与陈总也算一对相爱相杀的老相好,斗了多年竟然越斗越勇。楚珣比陈焕还小五岁,一张嘴就不客气,直接喊对方“小陈”。陈焕是基层出身的特工,从底下一步一步上来的;楚总不一样,家族庇荫,树大根深,也确实精明强势有能力,这么些年事事处处压陈焕一头。直到若干年前一场意外,楚珣在一次出国行动中遭受重创,差点儿阵亡,回来之后身体就不太好了,迅速退出一线。那件事好像发生在加拿大,具体涉及国家机密,没几人知情。大伙只知道楚珣因那次受伤获得很高待遇,记了一大功,四十岁官拜少将。 功劳和将衔是用流血牺牲半条命换来的,也算是半辈子为国家鞠躬尽瘁。 当然,楚总心里最介意的,是用自己半条命也没能把楚晗换回身边。他想离开北京,就被迫把儿子留下。如果想让儿子远走高飞,就必须他自己留下。父子之间总之必须留一个圈在京城。 楚晗倒不会介意父子之间任何事。他一直非常信任楚珣。 他就这样对爸说的:“大宝贝你放心,回俺爹老家踏实养老去吧,其他事情都放下。你能做到的一切事情,我都能代替你做到。不然你当初造我出来干什么用?” 他也见过世面,今天就是一出临阵夺旗换帅,没大事。陈焕借楚总伤退机会上位,顺势把501基地往自己那条路上带歪过去了,成了自家一亩三分地,实验室里很多事情做得比较过分,引人非议。双方早就互相看不顺眼,楚总这次出来就是夺盘,把原先自己那片山头揽回来。但他知道陈焕不会轻易交权,干脆先下手为强。这种兵临城下威逼夺权的斗争常有发生,双方心里都有数。 楚晗对小房打个眼色,悄悄话:“你甭担心,我爸接管这里,不会怎么样你。肩膀要包上吗?” “破了点儿皮,我什么时候需要包?”房三儿眯眼瞄着房间对过那俩人,意味深长:“你以为你爸就不会抓我?” 楚晗心想,我爸抓你干什么? 房三儿管楚晗要了两粒薄荷糖,嚼来嚼去笑得很浪,瞄楚总的眼神,有几分桀骜,又分明有酸不溜丢的看不爽。 大楼里控制机要的人员换了一拨。陈焕心知肚明今天大势已去,不甘心也得让,缓而图之。上了岁数的体面人,不能跟小年轻似的禁不住事儿暴跳如雷,也就不做无谓挣扎。这人往椅子上一坐,左腿横了搭在右膝上,颇有风度一笑:“成,楚总,今天真有你的。” 陈焕一指:“实验体就在里面,还活着,我可什么都没做。那人我今天完完整整交给你,以后关乎那个人的任何事情,我就不负责了。” 楚总笑着点头:“成,小陈,你安心休假吧,我从现在给你放长假了。” 陈焕:“……” 陈焕咬着下唇运气,突然一指墙角坐的人:“那位姓房的朋友,也是楚总这次出来的目的吧?” 所有人注意力全部罩到尸柜旁边闲坐的两个年轻人这里。陈焕冷笑一声:“也是,十几年前老冤家了,楚珣啊,你也没忘了有房三儿这号人! “今天这人正好也请来了,难得机会,楚总,顺手把这人也领走吧? “你们两位也是江湖上老熟人,呵呵,不用我互相介绍?……嗯?小房先生?” 陈焕一锥子就见血。 楚晗才听到陈焕头两句话脑袋里已经“嗡”得一声,喉头塞住不语。 在今天之前,他就没有从房三儿口中听到这人主动谈及“楚珣”二字,也从未听他爸提过姓房的,除了那天莫名其妙冲进他公寓拆他马桶企图“抓现行”。十几年前发生过什么?这两个早就认识? “我跟小房先生的事,我会慢慢招呼,你就甭操心了!”楚总可能料到姓陈的来这一手,迅速看了楚晗一眼。目光沉静柔和,就是一副最好的安慰剂。 “是啊,是啊,您几位叙旧,我多管闲事儿了哈……小晗,刚才是叔叔得罪你了,误会误会,你千万不要记仇!我先走一步,咱俩改日再叙!”陈焕今天与老相好楚总相杀痛失一局,当然不甘心,这就是临走来一招回马枪。他之前还想从宝鸡请“神刀张”过来,帮忙撬醒植物人,结果神医张文喜根本不买他账,就不来。张文喜也是楚总一个派系的人马,必定就是楚珣在背后处处掣他的肘。 “陈叔叔,今天得罪。您慢走,改日登门给您赔不是。” 楚晗客气地抬手,又一抱拳,从容大方。 即便心里是一片混乱,水漫金山,巨浪滔天,表面上面色如常。 他那时其实有点儿难受。多年习惯地压抑自己,难受也很有尊严地不让别人看破。 可能人都是自私而自恋的,都爱自以为是,楚晗后来反省自己也是如此。他已经心思荡漾地把小千岁划到情感深处最隐秘的保留地里,粉笔圈出一块地盘,把小房子圈起来,精心照顾甚至想要护着对方,生怕照顾得不够贴心。许多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互相分享,好像小千岁是属于他的秘密。两人之间有种知己般的友谊。 过去二十年里,也数不出几件真正让他畅快得意的事情。却没想到,他连这么丁点快乐的小秘密在他爸面前都没守住…… 第三十三章 风云突变 房三爷更是个撑得住场面的,方才还懒洋洋的,这回彻底不用再装,好像也早料到陈总来这一手。 十几年的老冤家? 房三儿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清俊,映出一片水色天光冲刷过滤后淡淡的岁月痕迹。很多事情早就淡忘了。更何况现在身边已经翻篇儿,人不一样,心情都不一样。 陈总屁股离鞍还没走出两步,房三儿撸了袖管露出包扎白布的结实小臂,突然拖长音吼了一句:“还有你,你他娘的给我站住。 “话没说完,你还想走? “老子准你跪安了?” 陈焕:“……” 松懈下去的几支枪口蓦地转向这边。 房三儿不怕枪管,眼睑一层墨线浓郁发光,扫过陈焕:“你知道多少我的事?” “……我怎么不能知道?”陈焕反问。其实他并没知道多少。 “既然你说出来,我也憋十几年了,今天就问个明白。”房千岁眼眶略微发红,多年怨怒其实早已淡漠,从眼底丝丝脉脉的血色中洇出一些,好像又想起这事了:“好,十多年前那次,城里有人悄没声地就下了几道通缉令,前后派出好几拨几百人全城各地儿围捕,想要抓我……那时候逼我走投无路无处安身有家难回,是你们俩哪个干的?” 房三儿噗得吐出没嚼净的糖,眉梢眼角仍是往日的洒脱神情:“嗳,您两位,究竟是你,还是他啊?……” “姓陈的,当初下命令找我麻烦的人,是你吧。” 陈焕厉声道:“我没干,与我无关。” 房三儿眼光瞟向楚总:“那是你啊?” 楚总更是十分干脆:“不是。” 房三儿接话音就问楚总:“那时501的前身科工所是你的部下,这你不否认吧。不是你是谁?” 楚晗站起身脸色略微发白,喉头滑动。 他忽然就想起几天之前的故事。他曾经在大翔凤胡同私房菜馆门前逮住房家老头子。当时房老爷子云山雾罩地跟他说了许多话,提到十多年前小千岁遭逢大劫,被人四处驱赶走投无路蹿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里熬了整整一年。北京距青海万里之遥,长途跋涉又历经酷暑严冬,即便现在让楚晗自己开辆车自驾游开过去,一路上也够辛苦,可想而知当时情形。堂堂小千岁混得也够潦倒憋屈,那时孤身流落大西北没人陪伴……楚晗这心就揪了,又心疼小房子,这笔账要记得大了。 房易之那时口口声声拦着他,让他回家去问亲爹老子。楚晗当时没听懂,以为这老头子说疯话。 现在大悟,房老爷子完全一片善意,就是怕他人蠢吃亏啊。 眼前几位好像都知道怎么回事,就瞒他一个,欺负他当时还是毛头小孩,什么都不知道。也难怪房三儿一直对他若即若离,神出鬼没,不信任他。有这样十年恩怨,你让人家凭什么信任你一家子的?…… 整个大厅空气烧灼,气息凝滞,几伙人都露出锋芒。 陈焕嘴唇蠕动,动作隐蔽地后退寻找退路。 楚总伸掌对儿子做个手势,眼神会说话:别听姓陈的挑事,你爸一不会骗你,二不会害你。 房三儿一步上前,移身挡住某人出路,冷笑道:“敢做还不敢当了?……你们俩敢当的给老子自己跪了爬过来,别等我去提你啊。” 许多条枪迅速对准这人。 楚晗这时一步就拦上来,毫不犹豫把人拽至身后,自己挡住枪口。他既怕有人伤害小房子,又怕这人会对他爸动手。他攥住房三儿手腕恳求般低声说了一句:“你也别冲动,有话回去再说,成吗。” 其实,房千岁自始至终说话都是笑着的,是这人一贯潇洒无畏也无惧的神情态度。他没有凶恶白脸咬牙切齿,分明就是嘲弄的口吻,仿佛很享受围观陈焕与楚珣对峙时的急迫尴尬,纯为了出一口气。 他会让陈焕如此明目昭彰的挑拨离间得逞吗? 他会在这种情势下对楚总不利,然后俩人红脸撸袖子对掐? 当着楚晗的面儿,他怎么可能真的对楚珣动手。他断然不会。以前有再大委屈,为了楚小少爷这恶气也忍了,老子怕过谁? 房千岁伸胳膊把楚晗一带,手臂一箍就把人箍自己怀里,摆了个“哥俩很铁”的姿态,扬起下巴一笑。 楚晗被姓房的恨不得掰着他脸扭过去,被迫显示亲密。房三儿这算是在对他爸示好,还是示威呢! 楚珣看着他们那样,远远地口型低声对儿子说了句:“宝贝,没大事,别担心。” …… 这一句才像点了炮仗。 这句比陈总刚才拱火那一句更有效率! 房三儿突然低头盯着贴自己肩窝上的楚晗,愣了一下,回味咀嚼片刻:“哦,原来是这位啊……我刚才就听出来了,就是这么个‘宝贝儿’?呵呵。” 楚晗没头没脑地就暴露了,顿时特窘:“……也不是,没有。” 房三儿噗地笑出声,嘴角随即就被自己的尖牙利齿啃破了,脑门上涌出一片桀骜不驯冥顽不化的黑云。 “娘的……” 小千岁低声骂了一句,原本是要看别人笑话,感觉自己变笑话了。一股酸气反胃,这叫一个不爽。 事态就在这时突然急转直下,风云突变。 房三爷一开始说“拖三十分钟”,转眼这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大伙扯着扯着,都跑题跑到陈年往事旧怨上,早忘了实验室里还躺着一位。大厅里更加热,空气间的微粒好像在疯狂剧烈地摩擦,热得不太正常了。 房三儿突然回头,看向实验室方向,轻声道:“他可能醒了。” 楚晗:“……什么?!” 房三儿眼底爆出欣然的诡笑,反手攥住楚晗手腕,把人往门口方向猛地一推,吼着,“楚晗你快躲开”!! 他两人是站在所谓的“停尸房”这间大厅最靠里处,相对靠近澹台敬亭躺的实验室。其余众人都更靠近出口大门。楚晗被小千岁一把推得,都没明白怎么回事,踉跄着直接飞出去了。他被甩在半空就听一股强烈的暴虐的气浪“轰”一声在他周身爆炸,把他整个人掀翻起来,狠狠拍向高耸至天花板的铁皮柜子! 整个大厅大乱,完全没有防范,枪都脱手了。 所有人有一刹那全部丧失了五感和行动力,耳膜诡谲地呜咽,听不见东西,被空气中咆哮的热浪击飞在地。陈焕撞到墙上,顿时另一只眼眶也磕紫了。楚总方才靠的那张桌子四腿分崩离析,飞得不知去向。楚珣也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掀翻,抱头倒地一个滚儿。地上滚的全是人,屋里所有东西都被移位或者震翻! 靠墙的一排柜子迅速倾斜。楚晗控制不住自己拍向铁皮柜门的瞬间被一条胳膊搂住,生拖硬拽地捞回来。 一个宽阔的胸膛把他裹住在地上翻滚,一面墙的铁柜子这时砸下来了。然后是墙。实验室与外面相隔的那面墙崩塌,像是从实验室内部受到强烈撞击之后,整个儿崩溃倒塌。土石纷飞,尘屑漫天。 楚晗被压在最下面,与身上摞着的人脸对脸。他满脸土屑和血沫,几乎看不见,但凭触觉也知道压他身上的人是谁。小千岁一手抱着他撑在地上,用身躯为他撑出一个空间,另只手臂横甩打飞砸过来的不明物体,再一掌撑住向他们轰然砸下的那一扇柜子! 凌厉的五指深深陷入金属焊接的柜板,直接拍出一个掌印。 房三儿粗声喘着,眼仁漆黑如墨,然后从身后哪处淌下一溜血水。 血沿着耳朵根蜿蜒而下,挂下来一道血线,带着腥气,滴到楚晗的喉结胸口上…… 楚晗后来回想当时情形,在场所与人,都没料到接下去发生的事,除了早已了然于胸的房千岁。 他当时五脏六腑烧灼剧痛,皮肤也灼得疼,耳朵喉咙都有轻微出血。要不是房三儿拼命护着他周身,他肯定已经全身不成人形。那感觉特吓人,不知道的以为501基地发生核爆了。 “爸!……爸爸!!!!!!!!” 他扯着头喊人,从漫天尘土中认出不远处蒙了一脸土的楚珣。 陈焕以及那些持枪的队员,大部分在地上呻吟着蠕动身体。好多人衣服下露出灼伤的皮肉。 “谁?!……出来!!!”楚总俊面上沾了血沫尘烟,以极慢的动作躬身起来,双眼牢牢盯着实验室里面,眼眶都要裂出血,那一刹那也是万分吃惊。千算万算,连楚珣都没算到,有人早不醒晚不醒,竟然这时候醒了? 土崩石裂的墙体后面,一轮很俊的红光掠过,几乎是从烈火硝烟之中跃出那个身形高大容颜俊美的男子! 这男的赤着身,近乎狷狂地伸展开肩膀,亮出腹间漂亮发达的肌肉,披头散发,大声的狂浪的笑,笑得简直颠倒众生忘乎所以了。 把所有人都笑得半晌爬不起来。 这个人是澹台敬亭的脸,澹台敬亭的身躯,澹台敬亭的一头瀑布黑发。楚晗吃惊地看着,美男猛地一转脖子,脖颈间骨骼咔咔作响,舒服地再一抖肩膀,似乎非常满意大梦初醒的状态,正处于极其亢奋的生理状态,因此乐得毫无风度。 这家伙然后就得意洋洋地开始四下寻觅“猎物”,盯着满地打滚哀嚎的众生。 “老子还就出来了——你能把窝怎么样咧哈哈哈……”来人挑衅地回应楚总。 楚珣警惕地躬下身,一掌前据,明白今日遇到强劲对手。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恶劣又销魂的浪笑,美男抖一抖胯间雄物,顺手抄起一堆衣物,潇洒地抖开披在身上,宽大的朝服总算挡住蛛网般的尴尬红痕。澹台公子一扭腰身,黑发在身后无所顾忌地扬起,眼光睨到被气浪掀翻倒地抱着楚晗的某个人,咧嘴一乐。 “唉哊~~~老子一时抹油收住,伸个懒腰伸大了,抡坏咧屋里几件东西! “得罪了呦,抹要怪哦,嘲风。” …… “这个人不对。”楚晗猛然回头看向房千岁,突然明白:“你……” 他不笨不傻已经看出澹台敬亭有异样。 此人面目英俊但神情放浪形骸,不笑还能凑合算个美男子,可惜一笑就脱形儿,暴露一副桃花大嘴。以楚晗的审美眼光,这人简直丑翻了,不忍看。而且这厮竟然冒出一口宝鸡话,像极了他见过的神刀张文喜的乡村土豪口音。原来那位澹台少侠祖籍陕西人? 房三儿小心地把楚晗从地上捞起来靠在一边。 楚晗两腿震得抽了麻筋儿了,一时行动不便,但没受伤。 房三儿对衣衫不整的澹台公子呵斥了一句:“伸个懒腰,用得着拆墙拆房子?……多少年惯出来的臭毛病。” 大美男被斥,不满地回骂:“这破房子,拆了可惜是怎么滴咧?他奶奶滴,憋屈死老子嘞!老子这下面两颗卵上缠的一堆电线,是哪个小王八干的?!” “不缠你蛋弄不醒你,自己麻利儿滚过来。”房三爷语带轻蔑,有种居高临下气势。 “哼,小王八……”澹台敬亭重重哼出一声气声,带鼻音的,撒娇似的。这家伙随即一把扯掉啷啷当当挂在自己jb蛋上那一坨,乱七八糟的电线金属片之类,还从后菊花里拨弄出尴尬的一根东西,统统掷飞出去,怒气冲冲瞪着房千岁。 房三儿骄傲地回瞪,眼神仿佛是说:谁是王八?你丫睁开鱼眼仔细瞧瞧老子多么帅,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帅,你上辈子才是王八。 …… 楚晗与他爸楚珣心有灵犀,异口同声轻声道:“房千岁,是你干的……” 房三儿蔑视一眼仍趴在地上毫无反抗能力的陈总,多年余怨未消,还留着一丝邪火。但是,这人望向楚少爷的眼神却没丝毫怨念,完全是另一种缱绻纠缠的视线,想要确认楚晗没有受到无妄之灾。 小千岁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绝不错怨任何一人,也不错放过谁。 楚晗一手仍牢牢攥着对方腕子。就为房千岁刚才在他面前搏命那一挡,流下的一道血线,他不愿意松开对方的手。他心里却已经悲凉地回想那天在他家里,房三儿估计也是这样悠闲站在他们爷俩身后不远处,冷眼瞧着他们一场忙活,背后早有运筹帷幄。这家伙只是平时随性不羁,不显山露水。 玉泉山老龙座下的小千岁,每一回永远都令他始料不及,棋慢一招。 这一场黄雀在后的好戏,真正的后招一直握在房三儿手里。 第三十四章 妖孽缠身 一出连环好戏却还没有演完。 澹台敬亭既然活过来,就没人再拦得住这厮。这家伙乌黑灵动的俊眼一扫,径直瞄上不远处趴的陈总,毫不客气就抓过去! 掌风距离陈焕毫无遮挡的脆弱的后脑勺只有几寸距离。楚总伸手也是一抓,带电的手指把陈焕连吸带拖的,生生地抢过来,甩到身后。澹台敬亭一击没得手,不怒反笑:“三王八,姓陈的是不是当年害过你嘞?你下不去手咧,正好,今天握替你拍烂那个瓜怂的脑壳哈哈哈哈。” 房三儿抹掉脖颈上未干的血迹,很不屑的:“那个人先搁着,回来再拆他骨头,老子直接吃了他。” 小千岁平时也是飞扬洒脱的少年模样,难得发飙一次。也只有亲眼见过的,才能体会这句“老子吃了他”的威慑力,这话真不是说笑……楚晗莫名联想到他家冰箱冷冻格里,那块足有大腿粗的熏火腿的下场,还有大理哪位老乡家到现在还没找回来的牛,真替陈叔叔那把老骨头担忧。 “小房先生,你既然拿到想要的东西,就走吧。我放你们出去,今天绝不阻拦。” 楚总眼神示意房三儿,不想纠缠,放你了。 房三儿可也没想纠缠咱堂堂的楚总,这时却反掌握住楚晗的手,看他的脸色。 “房三儿,承鹤的事……”楚晗突然开口。 “我也还有一句话。”楚总收势起身,掸掸身上土,迅速摆回往日优雅从容的架子。 楚珣说:“小房先生,我大侄子承鹤的事情,毕竟当时因你而起,你也亲眼看见这人出了事。我都了解,发生一场意外并不是你的本意,你不是故意的。但我也相信,你绝不是不守江湖道义或者见死不救的人…… “犬子楚晗资质平庸,没多大本事,一时不察酿个大错,如今想要救人恐怕他也无能为力。说到底还是要劳烦你出手相帮,看在楚晗他月前在大理曾经帮你解困,就再帮他一次!我了解楚晗为人,绝不会识于危难而相弃,无论对你,对承鹤,都是一样的义气。你是他交往的朋友,我信他不会看错了人。 “我这次特意过来,就是想找你,不为个人私利,都是为了承鹤。能答应我吗,小房先生?” 楚总句句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又委婉有节,这样口吻令人很难拒绝。 房三儿眼底水纹悄悄荡开,心有动容,但是以这人骄傲本性,面对楚总能轻易低头? 如果是楚晗开口求他区区这么个小事,他肯定一口答应,没二话。 房三儿昂首看着楚珣,冷冷的一句:“你也有低声下气求我的时候。当初我去求你时怎么样?” 楚珣非常平静:“那件事你误会了,我可以解释。” 那俩人虽然没说清楚,楚晗猜也猜得出,小千岁倘若当初曾经有求于他爸,想必就是找他襄助破井或者类似的事。 一旁的澹台公子按捺不住,仰面大笑:“你们这群人,黏黏糊糊磨磨唧唧,一句话绕来绕去绕出十八个弯弯,楚大爷你累不累?不就是想要‘过去’把姓沈的瓜怂拎回来么,哈哈哈哈,这种事你求那位有个屁用,他倘若轻而易举过得去,还能蠢到赖这里不走?你还不如求你家宝贝少爷,使他来得更方便!” “使”我? 楚晗没听明白。 澹台公子继续,怒指房三儿:“还有你咧,三王八,你明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你既然想要‘借道’,他这副皮囊可比握滴皮囊好用多了!你个混球,你个王八卵!你事事处处就知道欺负握,你用握不用他?!” “你才是个王八。”房三儿维护楚少爷从不含糊,毫不掩饰他待人的冷暖亲疏薄厚:“你能跟他比吗?” 那俩人简直斗鸡一样,从打照面开始就一路狂掐,楚晗头都晕了,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一只王八? “你……哼。”澹台公子一张俊脸从唇角纹路里突然流出不怀好意的笑:“好咧,腻给握等着……” 突然间的,这人猛地向前跃起一掌拍地借力,瞬间就腾空了,直奔房三儿杀过来!香麻色的飞鱼官服后摆转动飘起,带出一道强劲旋风。 这边的房三儿甩开楚晗的手,后脚一蹬墙也起来了,后翻腾空而起,横身撞向那人,撞飞一片土石穿墙而过。房千岁这时毫无客套就是粗暴凌厉的一掌,没用稀奇招式,冷笑着直接搧了对方一大耳歇子! 这算是对千岁爷爷出言不逊的惩戒吧。 美男捂着歪脸被搧出一个筋斗云,从空中没有飞好,啪,摔地上了。 这个家伙,虽然身材肌肉比房三儿强壮,然而论掌风的刚猛、空中的强势,明显逊房三儿一筹。武力值略渣啊,显然拼不过小千岁,楚晗这围观的顿时安心了。 楚晗腿麻过去了,扶柜子站起来。他注意到铁柜子砸下来又被房三儿奋力撑起时,留下的骇人的五指印。深刻的一枚掌印,一下子像戳了他的心。他衬衫胸前还有小房子流的血,濡湿的一片红。 就这半秒钟心动走神,楚晗没提防,某人眼风一闪,这一回没杀向房三儿,贴墙杀奔他这个方向! 澹台敬亭纵身在破烂的墙体上跃出矫健姿势。一只拥有吸附力的大手,隔空猛地一爪将楚公子拽进掌心。 楚晗没有防备。即使有防备,在对方面前根本不能算是拥有防御能力。俩人这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双脚离地被薅起来然后扯走。那感觉十分像上次小千岁在地宫里纠缠他跟他开玩笑,故意勒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但澹台敬亭可不是开玩笑。这人下手既不温柔,也没分寸,一掌掐住他喉咙! 房三儿与楚珣是同时吼:“你干什么?你放开他!!” 俩人同时吼,某人更不乐意了,俊眼斜飞,把楚晗揽进怀里,掐得死死的:“老子还就不放咧!走水路过去,这小子应当还有很大用处。房三儿,你舍不得用他握可就把人带走嘞,这人握要咧!” 楚晗以很难受的姿势后仰着被捏住喉咙。他因缺氧而肌肉无力,两手迅速就垂下来,像被人吊在空中那样子。 “混蛋小王八,你把人还给我!”房三爷勃然大怒,墨色眼眶迸出血痕,怒火扬起耳后黑发,后心有黑龙云纹蒸腾。 “老子忒么就不放,还就不还给你。你能怎样,怎样,怎样嘞?”澹台敬亭嚣张地重复三遍。 “活腻了你……”房三爷冷不丁地手指抓住脚边一块桌角,直接捏碎木头。 “有本事你过来活吃了握呀握让你吃呀哈哈哈哈哈……”妖孽似的俊朗男人纵声大笑。 房千岁也有失策的时候,估摸没想到某人临阵抽风,演这么一出。小千岁那表情真像要张嘴咬人,逮着那厮一定将颈动脉扯烂。澹台公子却恃人质在手而骄纵,还故意伸手摸到楚晗身上,狠狠揉弄他胸口红点,明目张胆吃了他的豆腐。 就趁澹台与房爷斗嘴,楚总悄悄按住领口的麦克,嘴唇蠕动:“狙了他。” 下一秒从玻璃破碎的窗口处一颗子弹无声地杀入,穿透澹台敬亭左侧太阳穴再从右侧太阳穴穿出。狙击弹强大的冲击力将这人击倒在地,挟着楚晗狼狈翻了好几个滚儿,眼珠子一时都没找着东南西北。 澹台敬亭手里没放楚晗,抖了抖脑袋,正了一下被打歪的帽子。这厮着实结实,两侧太阳穴上各挂一溜血,滴滴啦啦的,竟然屁事都没有。 楚珣吃惊地沉默。 楚晗这时张嘴说不出话,背着身用眼神悄悄示意他爸:别开枪,别妄动,不用担心,我根本就不会有事。 楚总瞄一眼房三儿,使个眼色,蹲踞姿态右手藏于身后。他俩这时却察觉澹台敬亭突然转身扑向大厅另一头,空荡荡的一扇窗口。他们是在厂房大楼的最高层。澹台敬亭提着楚晗,直撞着飞出窗户,从五层高楼一跃而下…… “啊!!!!!!!!”楚珣大叫一声。 紧跟着,没一秒迟疑,房三儿直扑上去也从那个玻璃早已破碎的窗口跳下,空中飞扑抓向澹台敬亭的背影…… 时间已近清晨,天边明亮。楚总调集的大部队从西山赶来。一辆辆越野车满载二部的队员,盘山公路上风驰电掣,浩浩荡荡。 楚晗当时是砸在某人身上落地,并没摔碎哪根骨头,但强大的冲力仍然让他晕了几秒。这个澹台敬亭身躯极为耐扛,一咕噜乐着就从地上颠起来。楼下水泥地面被俩人砸出一大片碎裂的凹陷,这厮竟毫发未损,扛起他继续跑。 楚晗晃晃头,从混沌中清醒,已经被这人掐着后颈按在一辆八轮货运大车的驾驶位上。澹台公子喝令他:“开车,带老子跑路!” 再牛逼的人也有弱点,这人不会开车。 楚晗也不挣扎反抗,打了火就走,绕开车头前方被打昏的司机和压货员。 他一脚油门到底,冲出基地,直扎入乡间公路。 楚晗被掳成人质,反而特淡定从容。他一面加大油门狂奔,目视前方:“你不用掐我脖子,我喘不上气。你松开,我又跑不了。” 他办事一向尊重形势,讲求效率,绝不做无谓挣扎白费力气。不就是当个车夫么,有什么的? 澹台敬亭在501基地这一通闹腾,也累了,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喘息,饶有兴味地端详楚少爷。 这人抖抖雍容华丽的官服,把亵裤穿好,衣襟腰带也扎上,总算不再是半裸撒泼的德性,穿好衣服更显容貌身材俊逸非凡。澹台公子脸上浮出一段妩媚迷人的笑:“楚公子,今天得罪腻咧!握也并不想伤你,你就乖乖跟着握走呗。” 楚晗转弯上了高速路:“你需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澹台敬亭诧异楚少爷如此镇定合作:“你不怕握?……你知道老子是谁?” 楚晗瞟对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澹台敬亭:“……” 他们开车一上路,后面大队人马相互追逐,公路上狼烟四起。 紧跟他们这辆货车的,就是房三儿的车。房千岁只慢了一步,随即从楼下哪里抢了一辆吉普。 再后面跟的是楚总的车。楚珣当时冲下楼,对面另栋楼同时冲出一名穿迷彩长风衣的男人,冲得比楚总还猛,面目刚硬严峻。两人一起上了另一辆吉普。 楚总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一手撑住从前骨折过的隐痛的胸口,对着微型麦克怒吼“截住最前面那辆货车货车!!” 为他开车的人墨镜遮面,右眼睑下蜿蜒一道去不掉的疤痕。车开得平稳而且飞快,冲出铁丝网,包抄近路冲上高速。 “屋里是个什么人?”楚总家的男人面容冷峻阳刚,但说话声音轻柔,镇定。 “娘的,少算了这里边还有一个王八。”楚珣眉心透出怒容,指挥他的专职车夫,“追上他们!”他这时也已经猜到,那位连子弹都不吃的澹台少侠是什么人。 后面一排车追得紧,奈何前面的车开得更快。 楚晗车技不错的,即使开的一辆货车,也敢一路踩死油门狂按喇叭,在高速上风驰电掣绕着前面的车往前飙。他其实从后镜里一眼瞄到房三儿的跟车,小千岁没白在阳间行走六十多年,竟然会开车……但他丝毫都没减速,就没想让房三儿能追上他。 货车车厢空间很小,只有两座,互相听得到呼吸气喘。楚晗嘴唇轻动:“我一开始特别纳闷,房千岁明知陈总诳他来的,还愿意跟我进实验厂,我以为他是来给我保镖。看到你时我才明白。” “呦~~~腻明白啥咧?”澹台公子不以为然。 “501基地守卫严密,他不认识路,自己不大可能把澹台敬亭直接扛出来,他需要我带路找到人。”楚晗不疾不徐说道:“小千岁冒险陪我走这一趟,最大目的,是把你带进基地。” 澹台公子一挑眉:“……呦?” 楚晗笑叹:“在基地门口被岗哨搜身,我还琢磨他今天为什么身上咸腥水汽那么重,后背黑龙纹身显形。他平时不这样,平时两个小千岁也没那么冲的水汽。他还特意穿的我送他的黑色羽绒服,裹住身上……他是为了藏你,对吧?” “唔……”美男嘴巴张成o型,小眼神已对楚少爷刮目相看。 “你藏哪了,我还真想知道。”楚晗问。 “当然藏他身上!”美男被戳穿了,气呼呼翻个白眼,一脚踩上椅座,原形毕露,坐姿放浪形骸。 楚晗又说:“这个叫澹台敬亭的人,穿过能量场掉进来的时候,魂魄就散了,到现在也没召唤回来。这人既然能经受能量置换而身躯完好,想必也不是肉眼凡胎,说是锦衣鬼卫,总之哪里与众不同。所以你俩千方百计要弄到这人,也就不奇怪了,我早先没有想到,是我失策犯蠢。” 楚晗说话间一打方向盘,高速奔驰中绕过前面一辆车,飙车直接冲关进城,也不管身后几公里那段路已乱成一锅粥。 他仍是淡淡笑着,看向身旁大大咧咧坐着啃大拇指的古装cos制服帅哥。 “然后,我们面前出现的人,就不是澹台敬亭了,对么?我在恭王府大湖湖底,两次瞻仰过尊驾的真容。你应当就是那次从大理破井而出,悄悄流窜进京的。我对你也算有恩,所以我料想你不敢出手伤我,我不用怕你啊。你与房三儿同样无家可归,暂时栖身恭王府内湖……” 锦衣帅哥咬着嘴角瞪楚晗,很不服气,但被他一一说中,无话反驳。 “我是尊称您一声九殿下,还是九千岁?” 楚晗客客气气一点头,分明是揶揄对方。 这只孽畜性格顽劣嚣张,显然还未成年,龙龄今年有十四吗? “niania……” 澹台九殿下仰脖万般享受的狂笑了一阵:“随你怎样称呼,啐~~~” 笑毕,这人重新上下打量楚少爷,眉眼突然安静下来,由衷道:“你很好。” “难怪嘲风竟然那样看重你,握不过摸你一下,他竟然跟老子玩儿命准备吃了握捏!” “既然都是熟人熟脸儿,握也不好再假装握那天晚上蹲到湖底下眼睛瞎了、啥都抹油看到吧?”美男恶劣地笑着,故意模仿楚晗口气:“握这里,是不是也要尊称你一声‘千岁娘娘’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岁酿酿你个卵! 楚晗撑住风度在心里暗骂,一脑门血想喷这人一脸。 第三十五章 离愁别绪 澹台九殿下把长发捋过一边,自恋地抖一抖,头顶盘个发髻,再让余发自然垂下。这货从初醒的亢奋状态消停下来,不再咆哮发狂,比刚才就顺眼多了,确实算个美男子。外表俊秀,骨子里透出的风流气质自成一派。 这家伙估计是平生头一回化成人形,有了肉体身躯,一时兴奋忘乎所以。论年纪就是个中二抽疯期,谁还没犯蠢过他以前也有。这么一想,楚晗迅速就原谅了对方的非礼行径。 “你怎么一口宝鸡话?”他问。 “老子哪里知道,一张嘴就是这样,难听死嘞!”澹台公子一脸嫌弃。 原来这样。估摸是那位锦衣卫北镇抚使,原本籍贯就是陕西人士,连带着把九殿下给带沟里了。 玉泉山老龙第九子,性情顽劣嘴大喜吞,据说常变成鱼形,隐于大殿檐上吞食房梁,急了什么都敢吞,名唤“螭吻”。 这一大家子九条灵物,个个不是省心货,这家日子没法过了。楚晗才认识两个,就见识了一个个的脾气乖张手段凶残,同父兄弟见面大打出手飞沙走石,“吃”来“吃”去的。难怪降龙罗汉要将九只孽畜分别镇守,锁进井底。假如有一天九子凑到一个池子里,能把北京城翻过来吧。 楚晗知道房三儿紧跟他后面,一路用喇叭滴他,是想让他停车。 他装没听见,其实心头肉都快碾成渣了,也难受。有个瞬间,看着面前公路上茫茫的车流人海,水汽涌至眼眶边缘,只是在九崽子面前肯定强撑着不能示弱。 前方红灯闪烁,有一处收费站的路卡,数辆军车横置前方,堵住道路。楚晗估摸这一准儿是他爸调来的人,是要堵他们的。他打开藏在领口间的耳麦,楚珣的声音从他锁骨位置瞬间爆出来,满车厢震耳欲聋的。 “小晗你回话你跟我说话啊!!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楚晗平生第一次,听到一贯温柔潇洒淡定风流的珣爸是这么个动静,风度全失,像上了油锅在锅里蹦。 楚总应该是在频道里对着空气吼了很久,声音都嘶哑着,担心坏了。 楚晗是度过中二期了,还懂事的,说:“爸我没事,您不用喊,我好得很。” 楚珣:“你……” 楚珣是父子间心有灵犀,忙说:“小晗,你是不是心里有误会?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没有。”楚晗迅速道:“我什么都没有以为。爸,让你的人把路让开,放我们过去。” 他说完关闭频道。 楚珣:“……楚晗?!” 转眼就逼近那个收费站,普通的社会车辆已经全部截停,堵个水泄不通,一辆车一辆车排查。楚晗看都不看前面,大幅猛打风向盘,全速冲上应急车道,侧着撞开一辆军车,给自己撞出一条通道。他身旁的人坐不稳剧烈晃荡,被离心力甩得,“啪”,直接扑他身上,然后又是“啪”一下,腮帮子舔挡风玻璃了。 澹台少侠在车厢里以乱滚的方式撞得头晕,暴躁地叫:“你个瓜怂谁像你这么开车嘞!” 楚晗坐得特稳,回了一句:“你才瓜怂,谁让你上高速不系安全带?” 拦截的人清楚看到驾驶位上开车的是楚晗,都不敢硬顶拦车。大货车横冲直撞,上了路基又冲下路基,绕开收费站围堵,沿着京昌高速往进京的方向,冲上五环路。 冲卡路上颠簸,噗得一声。楚晗皱眉,知道右前一只轮胎爆了。车顿时不太稳,但他的车技还能凑合把得住。 “你到底去哪,哪一站下,说。”楚晗很干脆地问。 “前面最近的有河有湖的地方。”澹台敬亭斜眼瞟他,突然间意犹未尽,眼底流露出深厚的依恋感:“咳!你还真是让人舍不得。你又长得好看……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会把你平安送走,确保不会有人抓到你们。”楚晗从后视镜瞄一眼紧咬着他们也冲出包围圈的另一辆车。后面那辆车头都快啃上他的车屁股,保持同样车速几乎摽着他开,技术也相当不错…… “九千岁,我请教你一桩小事。”楚晗已经考虑好把他们送到哪里。 “有事快奏!准准准奏!!!”澹台敬亭缠着安全带一手还死死拽住车顶扶手,这回老实了,可能晕车,脸都白了,就是要吐啊。 “刚才在501基地,我们的人陈焕提到一句,房三儿和楚总很早前就认识,是‘十几年的老冤家’,怎么一回事?”楚晗问。 澹台美男重重“咳”了一声:“大爷握在云南井下睡那么多年,你掰指头算算握才回来几天?陈年旧事烂芝麻谷子,不要拿来问。” 楚晗真诚道:“房三儿一定跟你讲过,你知道多少?” 澹台不屑道:“哼,你关心这个,还不如回家问你亲爹老子,不就全清楚嘞。” 楚晗哽住,想起就在一天之前,罗府私房菜馆门前,房易之房老爷子分明跟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再想不清楚回家去问你亲爹老子你就明白这其中原委”。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房三儿瞒了他,楚珣也瞒他。 尽管这样,楚晗还是信他爸没做过不仁不义伤天害理的事儿。他信任楚珣为人。那俩人十有八九就是一场误会,可能没机会再当面解释。 …… 他们已经靠近四环。前方人员大约是收到楚总命令,军车在道路两侧紧张地排开,却让出一条通道。大波人马仍然在后面紧跟不舍,车队护驾似的。 前方道路宽阔,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水榭,就是四环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奥运广场附近。这地方白天傍晚都很热闹,是大爷大妈广场舞聚点。大冬天的,每日清晨傍晚都看得到浩浩荡荡的大妈队伍,身扛氧气筒戴着防霾面罩去广场跳舞。而且今年又逢奥运年,说是东京政府破产了办不了了,所以临时挪北京来办。广场上冬日流火,彩旗飘扬,欢声笑语,一派人间繁荣祥和的景色。 这些美好的景致,好像离他们非常遥远。 楚晗对九殿下快速说道:“最近的河道就是这里了。这块水域08年当初修建时,就与皇城水系一脉相连,地下暗河四通八达,你们可以从这里平安离开,没有问题。” 他看也不看车后镜里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眼,猛打方向盘,朝着空荡荡的广场冲去。那下面就是石砌的河堤。 他这一猛拐,后屁股上摽的那辆车拐不及时,被甩出二三十米。那车也跟着打方向盘。很高的车速下,车子就摆不稳。内侧车轮瞬间离地,半边直接抬起来了。小破车本来就轻,摩擦出刺耳恐怖的声音,几乎一把掀翻了。 楚晗从后镜也瞧见了。那小车翘着半边轮子,依哩歪斜划了大半个圆,奋力翻了回来。 可是,那辆车里的人这次是爆怒了,也忍一路了,一脚油门到底。 发动机冒烟,一只轮胎飞脱。 楚晗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澹台敬亭直接冲出去砸到挡风玻璃,哀嚎一声,玻璃让这厮砸裂了!整个车厢遭受强势而剧烈的一次碰撞,发出铁皮撕裂声。后面那辆已经掉胎的小车竟然直冲上他们货车的车厢,借着二百公里的疯狂时速,捅破铁皮车厢门,插进了后厢! 惊心动魄的一阵铁皮、玻璃破碎声,楚晗吃惊得从前窗上看到映出的人影。下一秒房千岁直接从后面撞进来。 驾驶室有仨人,一下子就嫌太挤了。 有一个人明显多余,早该滚了。 房三儿眼眶发红,眼睑墨色下暴露一片红潮,似乎也很委屈,低声威胁某人一句:“你再碰他一下,老子剥你鱼皮,拔你鳞,活吃了你。” 房千岁也不废第二句,飞起一拳砸中澹台敬亭英俊端正的下巴颏。可怜九殿下被揍得撞碎车窗,嚎叫的尾音飘出车外,以四仰八叉很掉身价的姿势飞了出去…… 方向盘被巨大冲力撞得失灵,楚晗大吼“车失控了”。 他也飞出了前窗,被身上那个人裹着。 他摔在小千岁胸口上。 俩人脸磕在一起,还挺疼。房三儿抱他倒地,在大货车就要碾压他们的瞬间挟裹着他滚进芦苇荡。他们那辆货车,连同后屁股插的小车一齐飞下河堤,轰然入水…… 他俩滚了一身泥,陷入足有一人高的芦苇丛中,四周天旋地转。 两人那时紧紧抱了,滚了一身一脸泥汤,再次眼对着眼,看着对方同样沾满泥水血沫的蠢样。楚晗原本憋一肚子火,被刚才剧烈一撞,就撞掉了,什么火也烧不起来了。 楚晗是在上面,俯视。 房三儿仰脸躺在下面,浑身泥,就剩一张脸能看,眉目英挺冷峻,眼神黑白分明。有了好感就是这样,互相看顺眼了,就怎么都顺眼,一眼能看到对方心里去。 楚晗喘着粗气:“你还敢撞我?……你要车毁人亡么?” 房千岁也不示弱:“车毁了,人不会亡。我下面垫着你了。” 楚晗:“你垫着我我就不会撞坏?” 房三儿:“……我看看你哪撞坏了?” 房三儿一翻身就把楚晗压了,顺着四肢各处关节骨缝摸了一遍,确认楚晗没撞坏。这人手法可就比九殿下重多了,很霸道,也有点儿赌气的意味,不容他反抗,从头一直摸到脚,每个脚趾头都检视一遍确认没有撞掉一个! 楚晗被压着武力值是逊了些,嘴上不逊。他注视对方的眼:“小千岁,刚才在501实验室我就想这个问题,既然那个锦衣卫对你有用,为什么当初咱们在地宫里发现人,你没有直接把那家伙弄走。你那时候不急,后来才急得想起掳人。” 房三儿不说话。 “你甭回答。”楚晗眼里也蒙了水汽:“我自己想明白了。你家小九说漏嘴的,因为那时候你眼前有另一个‘借道’更方便的人选,暂时就没想为难那个澹台。” 楚晗说的另个人选当然是他自己。 房三爷盯着他,嘴唇紧阖成一条线。 楚晗:“所以其实我的身躯也可以助你‘借道’,打通到你们想要到达的异界彼岸,让你们回去。你何必自找麻烦,绞尽脑汁非要弄那个澹台敬亭进501基地冒险?!” 房三儿:“……你说呢?” 房三爷就是三个字,眼里清澈见底,一片坦白。 …… 冬日天空灰蒙蒙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已是新的一天。 房千岁面对质问,倒也坦率,不辩解也没给自己粉饰洗白。想从这人嘴里听到低声下气讨好的软话怂话,那是更不可能。小千岁这会儿估摸已经准备好楚晗跟他撒火发飙,直接一耳歇子扇他脸上,就像他随手扇九王八一耳光那样。 或者比着一对拳头跟他捶胸跺脚撒个娇,骂两句什么的…… 楚公子要是打他脸,他绝对不躲。 可是楚晗也没动手拾掇他,都不提这么长时间隐瞒的事。 “咳……” 楚晗叹口气,苦笑,一个笑容道出辛酸。他很自然地搂了房小千岁,也不想再掩饰,不玩儿矜持,不浪费两人时光,仿佛享受最后的快乐用力抚摸对方肩头脊背,低声说:“你是要走了吧。” 房三儿掌心蹭了蹭楚晗的脸,把脑门上泥土抹掉。 小千岁明显目光发痴,喉结滑动,是极力忍住下一个动作,没有直接一口亲上那颗红痣。 他也想跟楚公子说,你那天来戏园子找我,就是这么眼对眼,你为我灯下勾脸画眉,那时就已经太喜欢了,就越缠越深,舍不得撒手…… 来的事总会来,拦不起;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留不住。 想要一起分享眼前浮华盛景,世间人情冷暖,是如此奢侈的事。 第三十六章 交换条件 一阵粗喘和暴躁的咒骂之后,澹台公子从芦苇荡另一头爬出来,同样狼狈一身泥汤,华丽的手绣锦缎飞鱼服都泡了。 这人端住了被砸歪的下巴,咔咔得活动活动脖子,再自己把下巴掰正回来。 果然不是自家的皮囊,摔着也不心疼,还能随便拉一拉,扯一扯,给自己微整形。 不是一个妈生出的一窝野小子,掐起来下手更不含糊,够冷血无情。楚晗心里也不禁想,老龙王他老人家还没挂吧,还在京郊玉泉山万年长命么?这一大家子倘若哪天上演九龙夺嫡的大戏……就房千岁这个脾气…… 澹台帅哥从芦苇丛里溜达过来,一双乌黑俊眼瞪着他们俩:“生离死别呢? “告别的话赶紧讲,快些讲,都什么时辰了,走不走咧? “握出门前看过卦象了,今儿是月圆吉日,宜修造宜出行,宜动土宜开光,应当也宜穿越过界,就是不宜婚丧嫁娶。” 九殿下双手抱胸,说完一脸幸灾乐祸的小祸害表情,怎么的? 房三儿淡定起身,抖抖身上,摸摸总觉少了什么,空荡荡的,刚才一出501基地大门就是透心凉冷飕飕的感觉。 “找?”九殿下问。 “……羽绒服掉了。”房三儿语带遗憾。 楚少爷前一天刚刚送给他那件厚实羽绒服,他心里当宝贝了。衣服都没穿热乎,被姓陈的手下一拨打手撕成片儿,扯没了。这笔账又要记在陈总头上,回头撕了那厮的皮……房三爷搓了一声后槽牙。 楚晗默不吭声腕子一抖,就脱下大衣,罩在对方身上:“穿走吧,水里冷,前面路还远。” 大衣带着他的体温笼罩在房千岁肩头,一下子就让这人冰冷的眉峰嘴角都溢出温度,是只有他俩能互相辨出的情绪。房三儿站着不动,拉过楚晗的手掌握住,已经握习惯了放不开,眼睛突然就红了。那时才真是无法割舍,进退两难。 以小千岁性子里某些方面的骄傲,和某些方面的青涩、毫无经验,他说不出口真心话,就没有对谁说过。真心话是他想让楚公子跟他一起走。楚晗方才在他身下抱了他一下,从没有过的亲密和温暖,暖得想让他把人揉碎了揉到自己骨肉血脉之中,合二为一,永远带走。 可是“一起走”三字是千金之重,背后是万里河山,尘世繁华,你凭什么? 他们撞车同时,后面大部队已经赶到,却没有直奔他们过来,没有围捕。楚晗看了一眼就发现来的队伍真不少,而且是好几个不同系统的人马。京城发生这种规模的追车,惊动不少部门。但那些车辆人员都没敢贸然动作,全部停靠在广场周围,遥遥待命。 楚晗然后就发现,那些围成半弧形包围圈荷枪实弹的车辆人员,与他们三个人之间,隔着一辆很熟悉的黑色越野车。 黑车横在广场中央,一夫当关,挡住其他所有人的路。 他的两个父亲,一左一右立于车子两侧。霍将军两把枪挂在后腰和大腿上,穿深绿大衣、军靴,神情肃穆,也是遥遥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是在等他自己走过去。 楚总可能是站时间太长站不住了,靠到车身上,但又绝不能让外人看出他贵体欠安。 楚晗望着两个爸爸沉默的身影,又看着身边攥着他手的小房子,心口突然被看不见的两根线拽得生疼,太难抉择。 “忒奶奶滴,老子也站累了,先趴会儿。”围观的九殿下都看不下去了,瞪着俩人:“握说三王八……” “你叫哪个?!”房三爷扭头凶了对方一眼,正憋一肚子委屈呢。 “咳咳别拔饿滴鳞……”澹台公子敞腿坐在地上,仰起脸天真而且认真地道:“握说小房子,你勾搭哪个凡人不好,非要勾搭楚公子?” “你一早就知道咧,这位楚公子,就是那个姓楚的老帅哥的儿子。他这个人身上气场、气脉,就和阳间其他那些大蠢蛋小蠢蛋都不一样!就使他一人就够了,他的肉身气脉足够帮咱俩借道过去。你折腾这么久,熬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要离开这里?事到临头哎呦这样婆婆妈妈优柔寡断……你不想走,握才不要等你,老子要回家了一天都不想熬在这鬼……” 楚晗打断:“你说我可以帮你们借道过去,确实可靠吗?” 九殿下眼一横:“你问他。” 房三爷脸色很不好看,自觉欺瞒有愧,这时心里已经是伤自己都舍不得伤楚晗身上一根汗毛儿了,还惦记别的事? 楚晗又问:“你们要去地方是哪里?‘回家’是回哪?” 九殿下很生动地讲解,“回家”是回我们这些英俊神武、头上有角、长生不死的千岁们本来应该去的地方,回家就是回去神狩界!天下有“三界”,楚少爷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容易腐败的身躯生活的这个腌臜地方,是凡间界;不说别的,就这污染和雾霾这鬼地方已经没法让我们有角灵物喘气了。而我们生活的那片清澈浩荡的辽阔疆域,北至漠北南到南海,西起昆仑山脉东到东瀛列岛,自由自在御风而行,周游五湖四海,叫做神狩界。再往上还有天界,那就是修炼到一定极别的神仙、佛祖和黑山老妖精们快活养老的地方了,也就是极乐世界。您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楚晗其实已经做了决定,看向某人,痛快地说:“小千岁,我替你‘做桥’,我帮你们回去。” 房三儿惊异地盯着他:“……你胡扯什么?不会用你。” 九殿下忿然插嘴:“忒奶奶滴,你丫说把我捆了搭个桥的时候,倒是没犹豫也不含糊啊、” 楚晗很认真的:“那位镇抚使澹台公子,毕竟是不知情之下被罩体俯身。这人根本是还没挂,还有口气在,强违他意志损害他身体,是有违人间江湖道义吧。” “我才不管他挂没挂还有没有气。他能跟你比?”房三儿喷得更干脆痛快。 在千岁爷这心思里,楚晗与其他人就没划在一个界里,亲疏分明。楚公子是陪伴身边的近乎人,其他人基本都是拿来吃的,随时可以吃了……“再说,那锦衣鬼卫并非善良之辈,就不是好人,你完全不必可惜他。”房三爷补充一句。 “小千岁你听我说!”楚晗很坚持:“我不是白给你做事。我今天有求于你,你也帮我做件事。” 房三儿:“……你讲。” 楚晗诚恳道:“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肯定救不回承鹤。前路艰险,我需要你二位助我。我们谈个交换条件吧,我助你们重归故土,你帮我把承鹤带回来,成吗?” “我答应你,把那家伙带回来。”房三儿想都没想就允了,眼眶却骤然充血,十分委屈,楚晗提这种条件对他简直是种羞辱:“我不需要你的交换条件,你收回吧。” 房千岁一字一句承诺道:“我设法救回沈公子。即便万一不能成功,拿不到活的,也把人给你带回来。时间或许久些,你我以十五天为约。十五天后你就这儿原地等我。” 楚晗追问:“如果你到时不回来?” 房三儿大声道:“我说了回来,就一定回来给你个交代。我说话算话,绝不失约!” 楚晗:“你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 房三儿:“……” 房千岁气得反驳不出话,眼底蓦地映出一池荡漾的水波。楚晗扭开头看着微波粼粼的河面,又觉得不该这样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他也难受。 他努力地平复:“我,我不相信你过去之后还会愿意再回来这鬼地方。我怕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跟你两个一起过去,我们三人同行。 “只要找到承鹤,我把人带回,并助你归途。你我也算各自成就一段功德,不枉茫茫人海相识一场。” …… 两个父亲一直远远站着不动,没有强行阻拦他们的意志。楚晗这时也才感知,他爸爸这次出来接管501相关部门的苦心。他爸都是为他。如果今天不是楚总在此处挡关,全城通缉围捕他们的就是陈焕,或者哪一路更棘手的人物,小千岁还能全身而退? 他也发现刘大队长的车,还有老七老八几名跟他很熟的队员。这些人按照部门归置,现在是楚总麾下,这是过来布控的。刘雪城拎一杆枪站那儿,枪口朝天晃了晃,算是跟楚晗悄悄打个招呼。 刘大队长跑上去向楚霍两位立正敬个礼,快速说了几句。 楚晗然后看到刘雪城率领手下的扑克七、痦子八,大步朝他们走过来。 刘队长递还楚晗的背包。他落在501实验室里的背包,里面有二武爸帮他临时打造的两把神木刀,带着有用。 刘雪城是个说话爽直的汉子,也不客套,拍拍楚晗肩膀:“晗总,我知道你大概是要去哪、想要干什么,我们队的老七老八商量好了,陪你一起。” 楚晗很意外,忙拒绝说不需要。这种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需要任何人陪他冒险。 刘雪城道:“楚晗,咱哥俩也认识好几年了,兄弟间不说见外话。说实话哈,我要是今天能脱开身,我亲自舍命陪君子,爷们儿怕什么啊怕死啊?!我有官衔在身我不能撩下队伍自己想怎样怎样,老七老八就代表我们全体,肯定帮你把人救回来。” 扑克七和痦子八全副武装身负野战装备,墨镜遮面,袖管撸起露出两段黝黑小臂。 “楚少爷,咱几位一起吧!你要是能顺利过去的地方,我跟七哥我俩也能过得去,就走吧!呵呵呵……”痦子八一笑嘴角就歪,混不正经的痞样儿,一抬下巴就算是跟房千岁和cos美男打过招呼了。其实也不认识对方到底谁,无需知道。他们这些队员已经习惯了,出来就是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不瞎打听“谁是谁”或者“为什么”。只要在一个战壕内,就是互相掩护的同伴;是按阵营划分敌我,不论朝代装扮肤色或者物种。 扑克老七一张阳刚冷脸上仿佛写着“信任楚公子没废话就是跟定了”这句话。楚晗想来这个人可能念及他上次的出手相救,很讲义气地相陪。老七却还不知,当初救他的,是那位一脸桀骜不驯不爱搭理奉承人的房小千岁。 房千岁压根没有与老七老八对视线,没把任何旁人放到眼里,别过脸望向远方,天边白云下一只孤鸿掠过。 楚晗还是忍不住向他两个爸走过去,暂时道个别,半月之后回来复命。他心里想得很明白,路上万一有个闪失,要在自己能说上话时让房千岁立下承诺,无论如何把承鹤弄回来。 霍将军没有废话,直接卸下后腰和大腿上两把好枪,递给他。楚晗刚要跟他珣爸爸说句话,围观人员一起发出躁动,指着那边。 楚晗回头一看。 房三儿穿过广场,走上横跨河道的那座公路桥。往来车辆早先都被拦截住,桥上没人。房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上桥头栏杆,身形笔直笔直立于桥栏之上,澹台九殿下也踩在上面。 楚晗大惊,一下子知道对方要干什么,拔腿就追! 房千岁头顶碧色苍天,居高临下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是刹那间剜到骨髓里的一眼,像是痛下决心要告别。这人突然抬了右手,刚才一直握楚晗的那只手,用力亲一下掌心,随后猛地向前一跃,直挺挺跃入河中;就是初时在大理投井的姿势。 楚晗“啊”得大叫一声,相距几十米追不及了。 九殿下对楚公子“啵”得来个空中飞吻,表情恋恋不舍似的,很风骚地一抖大裙摆,随即也用同样姿势,潇洒地坠桥入水。河道中央溅起巨浪,波涛汹涌,转起一道巨大漩涡!水势瞬间涌出百多米,隐约看到水底矫健腾挪的庞大身影。真容转瞬即逝,随水涌向北方地下潜伏的暗河。 楚晗那时也没有犹豫。千钧一发时一个人本性本能激发出的,就是心底压抑多年最真实的情绪。 他紧跟着一步跃上桥栏。阳光下一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令人眩晕,他盯着水下一晃而过的影。 远处许多人大吼着向他跑来,想要拦他,都以为他疯了。 二十多米高的桥上,楚晗纵身一跃而下。 他全部感官冲击着没入波涛,冲向水底。 我就这么跳下来。 我不信你不救我。 只有短短几秒钟自我放逐式的随波漂流,水下一道水龙卷瞬间兜住了他。庞大的修长的银白色影子晃过他视线,凶猛地,也是暴怒地,卷裹住他的身躯,将他一起带入深不可测的地下暗河…… 第二卷:日月神都 【第六话.神狩界】 第三十七章 龙脉 楚晗事后回想,当时也确实一时冲动义无反顾。 他就在他两个最亲的爹面前跳了公路大桥。两个爸爸当时看那样情形,心里什么滋味?太不孝了。 但是,如果给他机会重新选择一回,不迈过另一界的门槛,就不会再见到那个人,就将是永生永世的分别,他一样选择跳下去。他还没有准备好分离,也不信对方还会回来找他。 他意识模糊地被卷入深邃河道,再睁眼时,眼前是他渴望的人。好歹也算没白跳下去,也二十多米呢…… 两人这次是面对面裹着游向前方。 房千岁在水中提着他,这回真是“提”着。这家伙一只大手当胸薅住他衣服,另一手捏住他后颈,用一个很不客气、不温柔的姿势,拎着他飞快地顺水而下。两侧黢黑深暗的河道从他眼侧快速掠过,仿佛流动的时光在隧道中飞快地消逝,与现实的世界也就越来越远。照小千岁这样的游水速度,楚晗估摸他们很短时间已经漂出很远,早就不在当初跳桥的地方,岸上的人想追他们恐怕也无能为力。而且,这个方向,房三儿应该是有目标地寻找通惠河地下暗道,当初他们研究出来的神木可能失落的地方。 房三儿这时又回复常人的面目身躯,低头看了楚晗一眼。 小千岁面容冷酷,嘴角紧闭一言都不发,估摸是强压住火没有一掌捏爆楚晗的颈骨。 楚晗两条胳膊无力地顺水漂着,睁眼就看得到这个人英俊的脸和水下无拘无束漂扬的黑发。他一张嘴,水迅速灌入感觉器官,但说话声音从胸腔飘出来,能够让对方听到。他说:“你别怨我。带上我对你们有用。” “我说过一定回去找你绝不失约!” “你从来没相信过我。” 房三爷忍无可忍爆了两句,迅速别过脸去,薄薄的眼皮掠过愠怒色泽,眉目阴郁。 身旁又一条身影潇洒地顺水漂来,很欢喜地贴上他们,可不就是那位穿飞鱼宽袍官靴的美男。澹台九殿下一副俊容在水下更显清晰动人,衣袂飘飘,笑道:“握说,你提着他也怪累滴,还要替这小白鱼儿念避水诀,握来换你!” 澹台敬亭说着毫不客气抓向楚晗衣领! 那俩货在快速滑向深水的同时几乎掐起来,抢一个楚公子。仨人在水下缠到一起翻了个滚,楚晗几乎呛水。房三爷口中猛地呼出一串气息,横肘一扇,九殿下滚着就撞一边儿去了。 啪,贴河道石壁上。 噗,又摔到河底泥里。一看就是大鱼尾巴被扇得失去了动力和方向…… “三王八你要死呦,你摔摔摔摔握……”某人水中打滚儿嚎叫。 楚晗再次被捞起来。房千岁这时突然把他裹了,敞开衣襟紧紧地抱他到怀里。好像是突然发觉身旁有个很不开眼的小畜生争食儿,抢着吃得才香。虽然那小崽子丝毫没有竞争力,不足以对爷构成任何威胁,可还是不爽,赶紧把楚公子牢牢霸在自己怀里。 楚晗和房三儿几乎脸贴上脸,胸腹相合,相对而视。 楚晗不生气也不怨恨,笑着问:“你为什么每次都变回来,不敢在我面前露个真容?” 房三儿迟疑了:“你还是喜欢现在这模样吧?……你想看真容?” 讲实话,附个身毕竟不如真身现形来去自如自在,尤其是水下,尤其还要拎着一个大活人。他又为什么总要劳力费神化成个小房先生的帅模样?还是怕楚公子看不顺眼就不喜欢他。 “都好。”楚晗最善体人意:“都是你,能有多大分别?我就想瞅瞅什么样儿。” “……”房三爷耳根上突然又暴露那种少见的红潮:“不好,就不想给你看。” 别扭的情话一下子驱散那些郁闷隔阂。一条暴龙的火气烧了三分钟自己先就熄火了,还是舍不得楚公子的绕指温柔。楚晗在水下愉悦地大笑,又想到小千岁拒绝给他看后屁股门儿那时的窘迫。他已经摸清这人的咸臭脾气,每次都能从欲拒还迎的别扭话里嚼出一番情趣。 这人平时挺大方的,不好意思什么?这龙身绝对藏了大秘密,对方就是捂着藏着不敢给他露,骄傲得可笑。 周围水体与河道变化了好几层深浅色泽,显然已经甩出很远一段路程。楚晗以前听老人儿们讲过,这次亲身游历才证实了,原来京城地底下还有一层。地下是一片错综复杂的暗河河道,和地面上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大到立交桥小到街巷胡同暗暗呼应。 北京城地表上的水系,延伸开来,大致是一条“水龙”。“水龙”从南至北的“六海”,分别是南海中海北海什刹海后海积水潭。地上这条水龙,其实在地下也有相对应的河道,西北望联通昆明湖,东南延伸至通惠河。这个完整的地下水系,是流动的,汹涌澎湃的,像人体身躯的血脉向四肢百骸延伸,不停搏动,生生不息。这才是帝都真正的龙脉生机。 他们越扎越深,是向着地下延伸的龙脉游下去。 其中有些地方是蕴藏在地下的深潭。周围石壁上挂着钟乳状岩体,滴水寒凉,水声神秘幽静。房三儿再携着他扎入深潭,下潜,下面不远处又是另一处深潭…… 每进到更深一层的地下,四周都仿佛是另一番美妙景象。水体愈发的蓝,宁静,通透。 倏然间,有一处潭水底部卷起一阵旋风。不对,水里怎么会有旋风,是漩涡!银白色的巨大漩涡搅起大部分水体,汹涌着向他们冲击过来,瞬间先就把澹台九殿下冲得打个滚漂没影儿了,冲到后面去了…… 楚晗都没法呼吸,眼前银色一片,许多快速游动的东西争先恐后撞向他。他被迫抱头抵挡,还是被撞了脸,像被人噼啪地抽脸。 “这大漩涡是……鱼,是鱼!!!”楚晗喊。 他们遇到的是鱼群,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数量规模庞大的的鱼群。楚晗还以为,京城的河流湖泊,各种天然水体里,野生鱼虾早都捕捞殆尽,没想到这百多米之下的暗河中,生存着这样少见的生物群。那些鱼个头不大但力气不小,鳞片闪光,疯狂地奔腾在洄游迁徙的路上。 房三儿抱着他在水中打翻,用自身带起的另一个漩涡护体。龙身卷起的漩涡就是水龙卷。两人裹进水龙卷,房千岁眉梢在鬓发间飞扬,目光凌厉藐视前方,挟着漩涡从鱼群中间大刀阔斧劈开一条水路,无数小鱼小虾被噼噼啪啪弹飞不知去向。 楚晗听见房三儿朝身后爆吼了一句:“真他妈没用!你怎么不叫唤不吃了?你吃啊!” 横冲直撞的银色庞大鱼群挡住他们视线,不远处传来澹台少侠的嚎叫:“窝、窝、窝日你嘞这鱼最不好吃!你都不稀罕吃,你忒娘滴让握吃!” 楚晗怕被冲散了,恨不得四脚并用摽在房三爷身上,两条小腿勾上对方的腰。 房三儿低头盯着他那个愚蠢可笑的姿势,都顾不上赶鱼了。 他一只脚后跟蹭到房爷的屁股了,而且因为水中翻滚沉浮,还一直在屁股沟上磨来蹭去。 房三儿就在他脑门上方哼道:“你章鱼啊?……别蹭那里……” 楚晗挥开撞过来的鱼:“不是故意蹭你,快要摽不住了……” 房三爷不能忍了,一把扯下他那只脚,掀开来顺势架到肩膀上。身下人被凹成个狼狈的劈叉姿势。风度,优雅,楚家的门风,全数顺着水漂走了。这回是楚晗暴躁:“我……韧带……啊……” 后方出现异动,鱼群像撞到障碍物突然炸开,也像是碰到了某种天敌,猛地回缩然后四散,仓皇地东逃西窜。银白色漩涡里闪现暗红色一条巨大的身影,游龙甩尾在水体下疯狂搅动,鱼群彻底被搅散了。 楚晗也看不清什么,猜测那就是九千岁真容。九千岁嘴大耐吞,那张容量浩瀚的大嘴一开一阖,一口吞,鱼群立时要被吞掉一半。或许那鱼是真不好吃,红色巨影只是拼命把水搅浑鱼群搅散,做出山呼海啸的声势,炸开一条通路,挥一挥大尾巴没带走一条鱼。 小九爷在水里打个滚,又恢复原先身长八尺宽肩长腿的俊模样,故意从楚晗身子下面蹭过,蹭他的胯,使个眼色,淘气地邀功。 就这时,远处逐渐稀松的鱼群后面,隐约又出现一个体型相当大的黑影,头部是黢黑的圆形,在水下快速向他们移动。 楚晗示警:“后面什么东西?” 房三儿与九爷同时回头,惊异。那巨大影子……难不成还来第三条龙? 那圆咕隆咚的一头大黑器,也是小心翼翼在鱼群中穿梭,机械马达在水下发出轰鸣。房三儿抖了下肩膀,警惕地盯着,已经酝酿了攻击姿势。楚晗赶忙拉住:“别打,好像是我们自己人的潜水器。” 黑色巨灵神也发现他们,发出咔咔的水下制动声。马达轰鸣静下来,巨大的玻璃灯泡眼慢悠悠地转过来。 大黑家伙仿佛也在思考,如何向他们打招呼不至于自己人之间误伤。片刻,从铁皮脑袋上方开了一小孔,缓缓探出一支小旗杆,赫然一面高级荧光防水面料的袖珍版五星红旗,闪亮亮的,朝他们抽筋似的晃了好几下…… 暗黑的水体下骤现一面鲜艳红旗,就是解除危机最好的安慰剂,一下子全踏实了。 驾驶舱里坐的,正是扑克七与痦子八两条好汉。按说他们在水下速度很快,老七老八竟然能这么快赶上来,肯定走得不是交通阻塞的地面。楚晗想,他爸知道他们大约要去通惠河方向,定然出动了直升机追他们,然后再派人潜下水找,还是怕他出事。 老七老八都穿了鲨鱼皮潜水服,脑袋都裹在连体皮衣里。 老七同志在舱内向楚晗竖起个大拇指,用军事手语简洁交流。楚晗一直对这张扑克脸印象很好,说不上来,可能因为七同志某些方面很像他二武爸。除了没有脸上那道疤,也是不苟言笑,不讲废话,甚至都不说话,越是关键时刻越是忠诚可靠,是时刻可以托付后背的那种战友。 他们驾驶的是军方近年研发的“飓风眼ii型”深潜战龙,外壳防御极其坚固,巨大的机械四爪可以暴戾地伸出,又有攻击火力。战龙在年前的南海战役中立了大功,爪击越南猴子,脚踢菲律宾瓜;圈内小道消息据说十几台“飓风眼”围成一圈儿直接用钢爪子刨沉了印尼几个小岛,对方都不知道到底谁凿的、怎么凿的。但是战龙潜水器体积比较大,外壳不能随意扭曲,遇到复杂河道就相对吃力。 他们一行,连人带机器继续前进。中途痦子八下水了。这人利用双层门缓冲仓,从里面出来了,身负潜水装置。 痦子八高大健美的身材全副裹在鲨鱼皮里,水下灵活得像个大幽灵,荡着气泡直奔他们来了。 以老八同志一贯逢人不屑的兵痞子劲儿,这人也颇费了一番神,才能接受眼前这样的现实。老八围着他们三人转了几圈,干脆伸手捏了一遍,捏没有穿戴任何潜水防护的楚晗,一再打手势,确认这不是幻觉,楚晗还没有成精。 水下有一只辗转腾挪更加灵活的大幽灵。 澹台少侠甩着鱼步悄然游近,一丁点声响都没有,突然从后面搂住八同志的腰。 痦子八直挺挺地吓一激灵,应激反射把军刺都亮出来了。 澹台少侠柔韧的身躯往后一仰,毫不费力地后空翻避开捅向腰间的利器,水下慢动作耍个飘,调戏八同志。 痦子八手舞足蹈骂道,卧槽你丫他妈是人是鬼啊?! 澹台九殿下睁大一双英俊的桃花眼,说道:“俺妈不是人也不是鬼啊。握这么好看,你看握像什么?” 痦子八被水下传出的清楚的人音惊到,老子看你像跳大神的,还自带戏妆戏服,卧槽你丫神经啊? 九殿下容光焕发,一乐,继续用腹语说道:“慢,帅哥,把‘经’字去掉,‘神’就够了哊!” 老八中邪似的跟着重复了一遍,卧槽你丫是神啊? 九殿下耳聪目明,辨别出对方脑电波里传出的一串腹诽,脸上顿时融化出一团自恋表情,那一刹那自我感觉神俊非凡,头顶自画一道七彩琉璃光环,在八同志面前用力点点头。 痦子八噗得大笑,吐出一大堆气泡,氧气面罩差点儿喷掉了。 第三十八章 鳐女传说 老七老八是受楚总委托重任,护送楚晗到异界未知的入口。如果过不去,就不过去,半月之后再来同一地点接应。 他们又下到另一处深潭。这又是一个内部掏空的熔岩洞,下半部是水体,许多巨树拔出水面,扎向高耸的溶洞穹顶。无数藤蔓垂下,再缠入水中,水下是长满绿苔及各种附生植物的树桩,气根。一片原始森林景象奇异,四下幽静。 房三儿跃出水面,从下面托举着,把楚晗托出水上岸。 楚晗这才长吁一口气,顿时觉着自己还是岸上舒服能耐多了,毕竟进化这么多年,还是习惯直立行走。他一旦掉进水下,基本就是个废物,战斗值全灭,完全依赖另一个人。他一点儿不享受那种依靠对方受人保护的感觉,强烈的废柴感有负家教和尊严。 而房千岁,每一次在水中也像完全换成另一个人,敏捷,快活,自信,凌厉。划水的手臂律动翩然,一头黑发和衣服在水中飘扬。骨形细长的脚娴熟地荡出弧形水纹,一步千里,带着灵秀之气的身躯水下就宛若一条俊美的游龙。这样如鱼得水的潇洒,与在阳间地上完全不可同语。 两人本来就不属于一世,也不属于一界。 小千岁握他一下:“你歇着,我下去看看,找神木。” 房三儿的脸缓缓没入水中,从半透明的清透碧绿的水下深深看他一眼,眼波在水中流动,黑发无拘无束散开。脚轻妙地一动,身形就荡开很远,姿势帅毙。 楚晗原本搁心里的几句知心话,生生吞回去了。他原本想跟对方说什么来着?说,小房子,痛快给我句话,喜欢我吗,别再往前走了,你愿意为我留下吗。 现在想来,他又凭什么? …… 楚晗往钟乳溶洞深处走了一会儿,转过道弯,前面岸边蹲着个女子,埋头在水里漂洗衣服。 楚晗一愣,这地方怎么有人? 溶洞确实宽阔,前方深不可测,有植被有水源,盖个房子住人也成,像个世外桃源,别有洞天。那女的抬头,面容姣好,很厚的长发盘在头上,只留一缕从耳后垂下来,漂在碧绿水中,是个温柔居家主妇模样。 “嗳?”女的主动对他点头:“你们什么人?” 楚晗纳罕:“您这是哪里?” 痦子八这时也从水里猛地冒出来,一摘呼吸器,大口大口喘息,见着娘们儿高喊了一句:“嗳我说这姑娘,这什么地方啊你怎么一人在这儿蹲着?”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女子面露柔和笑容。楚晗觉着特奇怪,这女的就是郊县普通家庭妇女的打扮。难道是通惠河与这里水道相连,这附近有近道通向河畔人家?他靠近两步,特灵的鼻子吸入幽幽淡淡一股香,还是略咸的水汽,从那女人身上。 香气咸气泄露了。 楚晗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转身就跑无奈对方动作太太太快了!女子原本荡在水中的长发嗖一下从水底钻出,像活物,像昂头吐信的一条长蛇,猛地卷住楚晗脖子往她那边就扯,力道巨大,那一下就是要猎物瞬间窒息的致命手段。楚晗一手攥住缠他脖子的头发,横身上脚直蹬对方,另只手毫不犹豫劈头盖脸就斩! 蓝色光弧劈向那女子,瞬间燎着一半头发,烧起来了。 女的显然怕电更怕火,“啊”得迅速后撤。头发一松,楚晗从窒息状态中脱身,转身滚落在地。 就那瞬间痦子八已经从水中扑腾过来,也是一脸惊悚。 “……禁婆!那个东西是禁婆!!!”楚晗喉咙被松开大吼一句,“别碰她别碰她!跑、跑、跑!!!” 楚晗其实没见过,老八他们就更没见过。书里写的禁婆不都是沉在水底长得乌漆墨黑、一团乌糟长发、人不人鬼不鬼的雌性怪物吗。 但这女人一点儿不丑,一点儿也不吓人,绝对是个气质温婉的美女。美貌女子口里还衔着一缕黑发,眼底积郁了千年怨怒哀伤,瀑布般黑色长发好像用不完使不尽,从脑后源源不断涌出来。 水鬼习性皆是喜水怕火。 那禁婆也不例外,被楚晗用电燎了一下迅速跃入水中,黑发在水中荡涤之后再次炸出水面全部向楚晗袭来。头发刹那间缠死了楚晗一条小腿脚踝,生拖硬拽地将他拖下了水! 楚晗一掉下水,武力值立刻熄火了大半。他都无法呼吸。不断涌出的黑发缠裹上他,十几秒钟足以把他缠成个蚕蛹勒死溺毙。 痦子八冷着脸扑上去,一根军刺毫不犹豫戳入那女的锁骨位置。一锥刺穿肩胛,却放不出血来。美女睁着哀怨的大眼睛,顺手也把这人缠了。 仨人滚在一坨黑发里厮打纠缠,远看过去就是俩男的和一女的在水下互相掐在一起,毫无风度可言,十分狼狈。 其实老七驾驶的潜水器停在不远处,发现他们遇险,“飓风眼”两只利爪已经伸出,却投鼠忌器,怕上爪子开火会伤到楚公子。 老七在舱中调整狙击枪口,砰一声精准的枪击。那女的胸口凹进一块,往后一仰,随即又绷了回来。 水下一团混沌。楚晗呛水了,视线模糊却还搏命挣扎。身后水体突然涌出巨大漩涡,箭一般的身影穿透水下漫无边际的黑发直冲过来。五根指头强硬粗暴一把扯掉楚晗身上的头发,再一掌当胸击中那禁婆的身体。 楚晗快呛挂了这时掉在房千岁背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摽牢了对方,窒息呛肺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 他看到房千岁冷峻瘦削的侧脸,激战中黑色眼睑在水下晕染出墨色水光。这人只用单手五指,强势地扼住那女的脖子,逼得对方步步后退。女子吃惊于遇到如此对手,毫无招架。 房三儿逼视那女子,威严地开口:“认出我是谁吗。” 女子目瞪口呆,大张着嘴被掐得喘不上气。 房三儿面无表情,拉起女的一条胳膊,三指发力“咔”一声撅断了手腕,原话重复一遍:“认出我是谁吗。” 女子浑身惊惧颤抖,放弃一切抵抗,脑后全部长发老老实实地垂落水中。 房三儿放开手。 美貌水鬼“腾”得直接跪了,上身伏地趴在池底下,面如土色,恭恭敬敬道:“殿下……” 澹台公子把溺水的老八同志弄上岸,而且是拎起裤腰带提上去的。 痦子八趴在岸边狂咳,吐出好多水,边吐边骂“卧槽长得越美的娘们儿越没安好心眼儿卧槽老子今天太背了……” 澹台公子抿着大嘴看热闹,笑问:“喂,溺水是个熟么感觉,你给握讲一下?” 痦子八道:“废什么话,你自个儿把头扎下去溺一下?” 澹台公子二话不说脖子伸长“噗”把头往水里一浸,搅合搅合,再猛地抬出水,帽冠和头发丝毫不乱,抖了抖道:“窝这一辈子好几百年揍抹油尝过溺水滋味儿,才要问你嘛。” 痦子八咳得更痛苦了…… 半浮于水中的房千岁,身上背着楚晗,冷冷注视那只水鬼:“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子战战兢兢摇头不知。 房三儿道:“他是我身边的人,你伤他就是伤我,按罪律应当沉入狱火焚池烧死。念你孤零一个人流落这里境遇不顺,今儿饶你一命,但不能全饶。断你一手,这只手你永远不能接上,就让它断着。” 女子如蒙大赦,不停磕头谢恩,姿态就是完全的尊从臣服,低伏在泥里。 楚晗看两人之间那情形,都倒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已经离开人世,这就是另一个界。这水下一国,是属于房千岁的。庞大水体之下隐藏的各种神秘、妖异、充满灵性的生命,都是小千岁座下忠诚的臣民……这个世界才是房千岁应当归去的地方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别的话。房三儿问水鬼,“你在这里多少年?听没听说过这条通惠河底的河道里有‘东方甲乙木’,或者‘神木’?” 女子连忙交代:“这地方叫做仙林洞,从六十年前我来这里时,就是这样一片茂盛的水下森林。这些巨树好像能够不停自行生长,已经充满了附近几处岩洞,把岩壁都撑破打通了。殿下所说‘神木’,莫非就是这些巨树?” 房三儿让那女的跟他们一起回去,别再待这鬼地方。美女于是恭顺地行礼退下,就退到离他们不远处,很有眼色地不敢靠太近。 两人出水,楚晗肺里还有些疼,房千岁把他翻过来拍拍,一掌揉胸,给他揉了揉,突然也笑了:“不用怕了。好些?” 小千岁笑起来挺单纯的,一改刚才声色俱厉的公夜叉脸,原来也就是在那些虾兵蟹将王八喽啰面前,才装成一副水世界黑帮老大的尿性。 楚晗狂咳嗽着,苦笑:“小民也叩谢殿下了,身子不适不能行大礼,跪不动了,下回给您补上?” 房三儿顿时得意,哈哈一笑,嘴角咧大。 楚晗凑近低声说:“那姑娘到底谁?真有禁婆这种生物?” 房三儿不屑一笑:“我们不叫禁婆,是你们起的难听名字。她以前是我府上一名配环侍女,服侍我的,后来因故离开了,来这里做了水鬼。以前头发好像也没这么长。” 楚晗一听……好像哪不太对,屡次欺上瞒下不守信用的小房同学? “服侍谁的?”他眼睛眯弯了问。 九殿下不失时机插嘴道:“服侍他,就他!” 房三儿瞪那厮:“你鳞痒了?” 九殿下回过脸去,撅出一副大嘴。 楚晗笑眯眯地又问:“贵府上共有多少美女服侍?” 房爷坦白道:“十几个吧。” 楚晗:“男童子什么的也有?” 房三儿:“……也有几个,我没留心。” “没事儿,咱就随便问问,十几二十个的还好。”楚晗很有风度地笑,自嘲一句:“去之前先了解一下那边儿情况,如果对手情敌什么的实在太强大,人太多,我救到承鹤立刻就走,就不去你地盘上出丑了。” 他现在当着老七老八他们,也敢说这种话,没什么再掩饰的。外面人现在估计都在疯狂地八卦,楚少爷为了追随某个人头顶青天白日跳桥坠河,他还怎么装清白矜持?回去之后,还能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这一点想开了,楚晗顿时从精神层面上感到一阵解脱,是一种压力的释放,也不想再压抑感情。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羞涩顾忌不能表达?他倒是更加想要过到另一边儿瞅瞅,三殿下宅子里那十几只美女禁婆是怎么“服侍”的。他就不能服侍吗,还能比谁差了? 几人在溶洞岸边简单疗伤,重新整队。 女水鬼把一头长发挽起来了,也不甩黑头发吓唬人了,就亦步亦趋地随行,举止娴静时更显清丽温婉。 美女再看楚公子时眼神也不太一样,恭敬体贴。小千岁既然都说是“身边的人”,这四字大有深意。美女这会儿那表情也跟参见千岁娘娘差不多了。 楚晗随口问,这挺美的姑娘,为什么自己一人蹲这地方洗衣服。 房三儿道:“洗衣服是假,估摸是她许多年来就一直守在附近,等她要等的人。” 房三爷也状似随口无意的,缓缓给楚晗讲了他所知的女子的前缘后事。姑娘名叫鳐女,有一次破界入了凡间,偶然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男人,就恋上了,动了凡心想要留在阳间不再回去。有了爱人,当然也不再惦念水府里的三殿下还是五殿下哪只小王八。然而,人间凡夫俗子与水府灵物之间,毕竟是千重隔阂,万种殊途,很难像普通情侣夫妻那样生活共处。要说这两口子,“吃住”这两件终身大事上倘若合不来,吃不到一桌,也睡不在一床,时间长了难免互不能忍、情淡爱驰。 楚晗小声追问:“然后怎样了,在一起了吗?” 房三儿说:“听说,她跟那个男的,一个住水底,一个住阳间岸上,约好每个月月圆之夜相聚一次。” 楚晗:“……一个月才见一次?” 房三儿说:“好像从哪一个月开始,那个男人不再来找她,约定的日子没有来。她一个月一个月地等下去,那男的从此失约,再也不来了。” “也是碰到个人渣,辜负了一个痴情女子。”楚晗垂下眼,分明想的另一些人另一些事。 “鳐女在这附近做了水鬼,心里仇恨凡间男人无良薄情,不守信义,所以才要见一个溺死你们一个。”房千岁讲这些时,眼神平静又仿佛含了苍凉情绪。讲别人的故事,体味自家心境。 楚晗再回头看那女水鬼,眼神就不一样了,感时伤怀,忍不住露一温柔小手:“你也算啦,我替她求个情,你赶紧饶了她吧,怪可怜的。把她那只手腕接上?” 房千岁还没消气,或者就是暗暗借题发挥,眼里一片执拗深情:“她弄伤你,就是让我难受,过几天再饶她。” 楚晗望着这小子的眼神,半晌说:“其实你也从来没信任过我。” 房三儿:“……” 楚晗说:“你以为我也是人间随随便便哪个无良薄情不守信义的人渣,就图三天新鲜,朝秦暮楚水性杨花。” 所以你也不肯等我。 你原来也怕动了情再被人辜负。 房千岁是每次被人戳到骨缝里哪处虚弱穴位,都这样一副“老子很不爽坚决不承认”的愠怒情绪:“不是,我没有不信你!” 第三十九章 肉身借道(上) 小房子嘴硬,楚晗也不跟那人计较。 他本意就不是让对方难堪,而是自己感慨失落。而且以楚晗的为人心性,小千岁不信他,是他没有能让对方交付全部信任,是他不够体贴。 他们重新整装待发时,潜水器无法再继续突破地形复杂的溶洞,老七同志就将巨灵神“飓风眼”停在水湾处,也穿着潜水服出来了。 扑克脸七同志全身裹进鲨鱼皮,就露一张很酷的阳刚脸。高大挺拔的身躯撑开薄薄的潜水服,勒出一道道肌肉线条。 痦子八跟同伴八卦:“鳐女?哎呦卧槽,不就是妖女!老子算是见识了。” 老七才从铁皮罐子里钻出来,眼睛还在适应四周光线。附近景致非常奇妙,水体由暗蓝完全变为碧绿,像是被漫天遍地的植被将水源浆染成这样浩瀚苍茫的绿色,满眼都是。他们仿佛进入一块巨大的绿色晶体簇中,熔洞石壁呈现一种半透明的晶莹剔透感。周围空灵幽静,听到水浪拍击的隐隐回声。 老七一皱眉,对楚晗道:“你说要找神木,这不就是神木?” 楚晗回头认真地问:“你认为哪一株像是神木?” 老七耸肩,也很认真地道:“周围这么绿,绿得我发毛。觉不觉着……咱们好像在一个巨大的、横倒着放置、已经腐烂中空石化的大木头中间?” 七同志平时话不多,也不擅长表达,难得说出一条长句子,一句最关键的让所有人大悟。 他们一直在水里瞎转悠找神木,却没料到他们可能已经进到神木里面。既然已知这地方人称“仙林洞”,几十年前就巨木丛生自行繁衍,又是通惠河附近的地下河道,与京畿龙脉相连,这就很可能与传说中遗失的“东方甲乙木”是一水之源!也可以这样想,当初那块百万年生的金丝楠木,是从水道经过京杭大运河和通惠河运进京城,如果被谁运走弃置,或者有意埋藏保存,也只能存放于水下…… 楚晗有了这个想法,再往四周去看,就越看越像。 这不是什么溶洞,这是树洞,而且是个美如秘境幻境的神木树洞。他们其实是在一樽极其庞大的倒置的巨木中间,头顶有几丈高。巨木沉于宽阔河道底下,蕴藏着与生俱来的能量,遇水既生,向上生出无数坚固的枝条。这些“枝条”都看起来壮硕无比,无数附生的苔藓藤蔓垂落水中,这就是他们刚才以为的一大片“原始森林”。 走在神木芯儿里,就如同穿越森林。 既然找对了地方,他们一行人重新下水,组团结队,浩浩荡荡向神木中心地带游去,越游越深,直扎向幽绿的深不可测的尽头。九殿下抖着矫健的身形冲在前方探路,房三儿挟着楚晗并肩而行,老七老八一左一右像护卫保镖,鳐女尾随在最后。 前方水下森林茂密,已经无路再走,神木最顶端绽开庞大的绿得炫目的树冠,参天蔽日,垂下无数次生枝干。游在前面的九殿下一手刚拂开一根枝条,突然就被数根藤条缠住身体,拖向树冠深处。 澹台九殿下大嚎了一声示警,快把老子拖回来哎哊~~ 房三儿下意识一把推开楚晗,把楚晗推远。危急时刻只一个眼神看向他,就是说:到了。 到了。 楚晗明白,这里大概就是“交换”入口。 他们路上已经有心理准备要过到异界,可那一刹那整支小分队还是手忙脚乱。九殿下眼看被缠成蚕蛹,提着就往树冠中心扯去。神木是活的,无数根枝条像游蛇,像幻影,又像富有生命力的活胎,更像是对数十年来颠沛流离的命运释放出一腔压抑的怨怒,不屈的抗争。那些枝条分明有灵类的意识,对入侵者甩出忿怒而狰狞的面目,纠扯住澹台九殿下的头颅四肢,往四面八方再一扯,就是要将人活活五马分尸的架势! 房三儿腾身跃上树冠,一把扣住九殿下两只脚,往回一扯。他两人牢牢摽住一前一后,一起发力甩开,在水下抖起一丛巨大的漩涡。 也幸亏被吸住的是龙精虎猛的九殿下。千手神木甩着枝条扯了半天,竟然都没把这厮给扯散了。如果是楚晗自己被扯住,一瞬间就撕成八个瓣子…… 水里回荡着九殿下声嘶力竭不屈不挠的嚎叫,声波传开十里,鱼虾都吓得退散,远近河道水体震荡。 一条龙就能荡起水龙卷。两条龙一起抖开,大漩涡形成一个庞大的水龙卷,与遮天蔽日的树冠遥相呼应,把所有人都卷了。 陷进漩涡的六人一起旋转起来。这一次,与他们在3号院墙缝内遭遇的险情完全不同。这是神道,这里没有黏稠的黑暗物质,没有压榨吞噬活人的大黑洞,尽头就是一片如幻如化的光明…… 楚晗在水龙卷里飞快搅动着,从背上抽出一对神木刀,自己握了一把,另一把甩着掷给房千岁。 老旧带疖的神木板子,几乎已经岩石化,手感古朴温润。楚晗手里这把“刀”,刃身颀长灵秀,刀头点睛位置正好有一只疖眼,像远古雀鸟的造型。而房三爷手中那一把“刀”更厚,造型威武凝重,有龙形花纹,形似石器时代的玉龙。 一龙一雀吸附着他们俩人,卷入漩涡的眼。 但凡界与界之间发生置换,必然耗费能量。要么耗费一件灵物的神力;要么,就耗费一个人的灵力。 当年王小同学身上附着了神木桌板的能量,就能将小千岁牢牢吸附。 而澹台敬亭手腕上一串楠木佛珠,能把沈公子换至异界。 水下如此巨大一株尚有生命的神木,自身不断蒸发能量,足以把他们所有人牢牢吸附,强拖硬拽向另一个界。原本要护送楚公子到此处为止的老七老八两名义气好汉,再想改道回头都回不去了,在漩涡里转得七荤八素,能量场太强大了。 房千岁可也没要搭救九殿下,而是任凭这人被藤条缠在正中,大头朝上吊向树冠顶端,像一场祭祀向灵物奉出的肉身祭品。 他们所有人都以这个鬼卫的身躯为桥,愣是从这人胸腔正中穿过去了。 九殿下面色惨白,面皮五官凹凸狰狞,剧烈抖着。 房三儿通体跃出一股白光缠在澹台敬亭身上,钻透骨骼肌肉,滑向光明之界。 这人事到临头还惦着脚下的楚晗,从澹台身上猛一挣脱,又返身回来,死死攥住楚晗一只手! 澹台的身躯被这一倒腾,承受不住了就要四分五裂,脑袋眼看着要掉!楚晗能感觉自己好像也被抽了真空,套着九殿下的肉身从那人身上碾了过去,碾过对方痛苦痉挛的脸。 后来回想,这就是所谓肉身借道。房千岁那时候牢牢拖着他一起,倏地滑入树冠光芒尽头。 …… …… 楚晗是被小九爷“哇嗷”的疯狂呕吐声给吐醒的。 那家伙就趴他眼眉前不远的芦苇丛里,又是一声“哇嗷~~~”。 楚晗睁开眼仰望天空,碧空如洗。天蓝得看起来不真实,深渊似的浓郁静谧的蓝,没有一丝雾霾和尘埃,太美了。 周围一片浩瀚水波。同伴们横七竖八漂浮在清荡荡的大沼泽中,漂着。 水域四周水草丛生,水面辽阔,有白毛芦苇,还可见黄色与紫色成片成片的湿地鸢尾。水体清荡,池里时不时有鱼儿欢快地蹦出。远处还有三三两两的农家渔船,悠扬的渔歌声入耳。船上渔家歌女敞开粉红粉绿的小褂,露出妖娆腰身,以轻妙的姿势投入水中。水面只见鱼尾一甩,碧波荡漾,美人已荡出两三丈,水下美如幻境。 这里,原来就是久仰大名的神狩界了? 是个极妙的去处。 两尾美人鱼从他们身下游过,原本想要靠近,突然被某种生物的气场气息震慑住,猛地往后一撤,倒退着小心翼翼游走,不敢接近。 楚晗转过脸,正对上房千岁望向他的一张脸。他手指一恢复触觉,发现手一直攥在对方手心儿里,拔都拔不出来。 几人慢慢蠕动着起来。楚晗毛儿都没伤,就是很累。“过桥”原来也是体力活,明明在别人身上“过”一遭,感觉自己骨头都松散了,需要重新组装,拧拧关节螺丝。 老七老八几人也活过来,互相喊了几嗓子,用力拍打同伴确认安全。那俩硬汉子结实,屁事都没有,起来就能走。 伤最重的就是小九爷,唯一一个过来之后没能维持住潇洒舒坦的仰卧姿势,是趴着来的。九殿下趴在水草上狂吐,面如菜色,快把肠胃肚子肺都吐出来了。 “嗳,你丫没事儿吧?” “这回真溺水了你?”老八同志过来搂住小九的头,难得善心想帮拍拍背。 “你才溺水嘞你个瓜怂,也不瞅瞅老子是哪个!老子吸口气信不信把这个大池子给吞下去?咳咳……”澹台殿下狂咳狂骂。 老八这一拍不要紧,九殿下直接喷血。 这人面皮脖颈变得赤红,大口大口呕出鲜血,染红水下。 “怎么搞的!”老七同志察看道:“看看有没有内伤!” “尼玛勒个三王八!!”某人一边吐血,嘴巴还不饶人:“老子忒么全身都是内伤!你快要弄死握了,握跟你没完没了势不两立!!” “有药能用吗?”楚晗抬起这人上身,怕让血呛了。他和房三儿过来时候,是两人一起以某种方式附着在澹台敬亭身躯之上,从对方脚往头颅方向,融入到对方骨骼血肉之中,最后滑入光明之界。难不成他们是把澹台肚子里那一套东西压成汁水,给挤出来了? 九爷是骂老三下手太狠:“让你一个一个过,你两个非要手拉手一起过!也不瞅瞅是干什么,还尼玛手拉着手!老子让你俩忒么这种时候吃饱撑得手拉手啊!……握真想咬咬咬咬死你们两个!!!” 房千岁脸上没啥体恤、感恩或羞愧表情,哼道:“成,下回成全你多年夙愿,让你咬我一口。” 楚晗想责怪房千岁心冷手黑,又说不出口,最后蹦出一句:“我得叩谢小千岁对我慈悲之心,手下留情。” 房三儿动一动眉:“谢我什么?” 楚晗自嘲一笑:“幸亏你没有用我‘过路’。九殿下身子骨结实。你要是从我身上这么过来,我恐怕刚才就被五马分尸了,就剩一滩尸水。” 房三儿这时才面露愧色,深深看楚晗一眼。 他当初把楚晗勾上了手,害人的念头也曾一闪而过,现在觉得很对不起楚少爷,没想到楚晗丝毫都没埋怨过他。 这时表达秀恩爱的话,就是专门气死单身的小王八。 “贼尼玛嘞!”澹台殿下俊脸由红变绿,眼球外凸:“握就不明白了,你这王八球子当初是啥眼光?……这位楚公子确实皮相骨相都不错,握也觉着他是个美男胚。可他再美,他这没胸没腰没屁股没尾巴的,他能美过万寿山昆明湖底下镇的那只六百岁小母龙吗!小母龙多美咧,你个瓜怂!!” 房三爷很傲地笑了一声,慷慨地对自家兄弟说:“那只母的留给你了。谁稀罕跟你抢?” 老七老八面面相觑,活活地憋死了插不上嘴,反正也都听明白了。 老八同志捂了脸扑倒在他七哥肩膀上,无限脑补小母龙这种生物。二人一对眼神,顿时都觉得眼前的楚晗就是男神下凡,靓绝五台山!如今沦落到这种神什么界的地方,倘若这辈子再也回不去多姿多彩的人间,眼前只有小母龙和楚晗的菊花这两种选择可用……傻子都他妈要抢楚少爷啊! 小九爷得到姓房的那句话,心里约莫也很想念那只美貌妖娆的年轻母龙,心情终于好过些,血吐少些了。 第四十章 肉身借道(下) 楚晗收拾背包,将那把珍贵的神木“雀刀”擦拭干净,收藏起来。这楠木有灵,又能驱鬼辟邪,一般金属兵器不能比的。 他发现房爷悄没声地将那把“龙刀”收起,也随身携带,美不滋儿地很帅地挂在腰侧,搞得像楚公子送他个信物似的。 楚晗笑着逗了一句:“嗳,悄悄留下了?” 房三儿知道楚晗逗他什么,很酷地“嗯”了算是回应,嘴唇划出志得意满的弧度。 顺利回来,眉眼间飞扬的神采都与熬在凡间时不一样。小千岁头顶自带光环,丰神俊朗,仿佛这会儿戴个高帽系个大披风就能引一池子虾男蟹女全部跳出来朝拜朝贺,多么畅快! 楚晗亮出手腕。他右手几乎整条小臂都被攥红了,皮肤肿胀欲破。小房子确实下手重,两人武力值能量场差距显赫,稍不注意就把他拆了。 楚晗道:“你攥的,差点儿把我这条胳膊撅折。” 房三儿毫不在乎:“是么,折了吗?” “撅折我能帮你接骨。” “脑袋掉了我能给你接脖子。” “你还有哪能折了?” 房三儿用那种眼光看着楚晗:“你没来过,完全不认识路。我怕你爬错了界,掉到别处,掉进另一个界或者哪里……到时上哪去找你回来。” 楚晗无话,但是送给小千岁一个对方最喜欢的、发自内心的温暖笑容。 房千岁站在自己地盘上,气势气度都和在阳间不一样,自然而然成了他们小分队的“精神领袖”,简单明了讲出眼前形势。 楚晗才知道,他们过来之后漂浮的这片浩瀚沼泽,就是现在京城周边白洋淀的位置。他完全没认出来,这片水域,可比如今的白洋淀好看太多,渔女水鸟环绕,风景如画如歌。 古时这里应当属于冀州府辖地。 一行人迫不及待就要出发进北京城。楚晗问:“你们住城里?” 房三儿却摇头:“我们从来不住那地方。” “这里是神都。神狩界疆域辽阔,富有五江四海,我的水府在北方很远很远地方。小九也不住这里,他的去处在西域青海。” 房三儿那时神情蓦地严肃起来,解释道:“神狩界介于天界与人界之间。所谓的神狩之界,就是“代天神巡狩灵兽”的意味。疆土上行走的都是我等千年不死的灵物,但是代天神巡猎监管的,却是鬼卫……那座神都城中都是锦衣鬼卫,他们才是神界天条戒律的执掌知事,哼,一群心残手黑很难弄的爪牙。” 原来这样。楚晗才弄明白神狩二字的释义。 也难怪小千岁每次提到鬼卫搓着后槽牙想咬人似的,而且对那位南镇抚使澹台敬亭下手爆菊毫无怜悯,不弄死对方都不甘心。 他们上岸,找到附近一处山窝隐蔽的地方休整。房千岁说要等天黑再进城,尽量不被城中人发现行踪。楚晗那时已隐隐感到神界的错综复杂势力诡谲,以小千岁这样灵界一方尊驾,进到神都还怕被人发现?这原来不是小白龙自家一亩三分地,随他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一路上太累,楚晗披衣蜷在背风处,迅速瞌睡过去,睡得朦胧。 他一觉醒来已近傍晚,天边红霞。远处淡青色绵延一线,是拱卫京畿数万年的西山山脉。 小房同学竟然不在身边。 楚晗伸头看,老七老八那两位爷,用军人一贯的睡觉姿势,暧昧地头挨着头,伸直长腿横躺,赛着谁的呼噜更响。 房三儿蹲在不远处,竟然是跟那个鳐女在一处,拉着对方一只手。 …… 楚晗虽然听不清那俩人低声交谈什么,也大致看得出在做什么。房三儿悄悄地把鳐女那只伤手的腕骨接了。 小千岁是抓住那姑娘整条手臂,从肩至手腕前前后后捋过几次,再握住腕骨。白光化相,断掉的腕骨就合上了,迅速痊愈。 女子大概是感激涕零三殿下恩惠,在房爷面前五体投地跪伏。 小千岁嘴上很冷,终于还是趁没人注意时办了一件温存体恤怜香惜玉的善事,不然灵界一方少主拿什么服人?只是这人一定不说出来,还不稀罕让别人瞧见。 小千岁附耳吩咐鳐女几句。鳐女领命,转过脸一团身就化作两尺来长一条鱼,往旁边山涧河道里一跃,轻快地消失游走。 房三儿一直没睡,随后又背起身负重伤的九殿下。 他是把人整个儿扛在肩上,往山顶走去。 澹台九殿下已近昏迷,吐出的血染红飞鱼服的缎面衣襟。也不知附着鬼卫身上的小王八怎么样了,看这状况也半死不活的。楚晗悄悄起身,放轻脚步屏息跟上去。 那天傍晚,他就一路跟随,眼瞅着房三儿一路将伤号扛到山顶,走得很慢,背影屡屡暴露疲倦,中途歇了好几次。九殿下昏迷时失去轻功护体,完全是原形庞然大物的分量。重压在肩,房千岁的脚步都陷入山道泥泞中,走得吃力。 山里有个熔岩洞。熔洞里藏有一处岩浆池,面积不大,远看汩汩地冒出沸腾岩浆,满室充斥灼人体肤的高温热浪。 房千岁显然十分怕火,更怕岩浆,在洞口附近徘徊,蒙头盖脸掩住口鼻才冲进去。 这人大步冲去,竟然毫不客气将小九远远甩出去,直接抛下了熔岩池! 楚晗是完全没想到,从后面跳出来:“你直接烧了他?!” 澹台的身躯在池里砸出浪,瞬间被滚烫烧灼的岩浆吞没,骨肉皆化,形神俱灭。 这是借过儿用完了就过河拆桥,焚尸灭迹吗…… 房三爷被岩浆池差点儿熏一大跟头,恨不得滚着回来,顺手拽着楚晗一起,连滚带爬跑出洞口,才摆摆手。 楚晗想起小房子吃个鹿肉烧烤都浑身发鳞片疼得满眼掉泪:“九殿下这样还能活么?!” “你说呢?”房三儿满不在乎一挑眉,看着特阴险。 “……手足一场,相煎何急啊?”楚晗说。 “哈哈哈!!”房千岁大笑出声,笑得露出一排牙,表情恶劣又诡秘,碰到连楚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情,非常得意:“那只小王八,是条火龙。你等着看那头蠢货在岩浆池子里游得多舒服吧!” 楚晗:“……” 房三儿手肘往楚晗身后岩壁上一撑,突然靠近,鼻尖一对:“脚步像打桩一样沉,还敢偷摸跟踪我?以为我一路上听不见后面跟了个你?” “我跟着你还需要偷偷摸摸?”楚晗把对方跟他玩儿“壁咚”的胳膊一撩,顺势捏住小房同学下巴轻撩:“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就是个废的,不跟着你跟谁?我怕你又丢下我一人,自己跑了。” 他一手伸到后面摸对方腰眼,有黑色纹身的敏感位置。毕竟流着他珣爸一半血统,以前是没碰对人,现在遇见了,把自幼在家的耳闻目睹活学活用,发个骚调情能有多难? 这样抚摸让小龙很是受用,心里高兴,耳尖竟然又红了。两人之间流动的鼻息都是暖的。 房千岁端详楚晗,忍不住吐槽九王八那只没品位的蠢蛋。 若论盘靓条顺、聪明贴心,眼前人比昆明湖里哪一头毫无风情的母龙母龟母鳖母夜叉的,美貌了不知多少倍! 从来没有对谁产生过这样知己的亲昵情绪,也不懂用怎么个姿势表达。 房小千岁就把楚公子抱了,抱起来又放下,像哄人似的摇了摇:“我告诉你,我的水府是在北方白山天池底下,是个很好地方。等我们办完事,带你回那里去好不好?” 楚晗脱口就是一个“好”字,胸腔里都是热烘烘的,欢喜得都疼了,抱着撒不开手。 小千岁与他眼对眼,一片坦白清澈,又有红潮,突然说:“我没想骗你。我说过回去找你,是真的想定了回去找你。” 楚晗像中了蛊,怔怔地点头:“我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 消失的城市 紫色暮气笼罩西山一线,房三儿带他们几人登高望远,从西南面某处高地上,眺望神狩界的神都。 他们放眼望去,迅速就陷入震撼和震惊。 山脚下坐落的,竟是一座完好无损、雄伟壮观的北京城,远看分明就是坐北朝南、内九外七、由深刻的护城河环绕守护着的古老的城市。以楚晗的目力,他可以看到中轴线建筑像一层一层叠嶂纵向贯于城中。城内又隐隐划分为七七四十九坊,街道胡同横平竖直,规划非常整齐,楼阁房屋错落有致。 傍晚鼓楼打过更声,各处城门箭楼上挂起灯火,城内楼阁家苑纷纷点燃火烛。蛋壳样半透明的紫色天空笼罩下,整座城市繁光点点,古朴而壮丽。 痦子八低喃了好几声“卧槽”,是这人表达震撼惊艳的口头禅。 一贯内敛的老七神情肃穆,下意识把帽子面罩都摘掉了,向前方景色无声地致敬,神情肃穆。 楚晗问:“咱们现在是在四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顺天府?” 房三儿却摇头:“咱们不在四百年前,就在‘现在’。” 老七不解:“什么意思,怎么可能是现在?我们不是穿回去了?” 这座京城,和现世真实的京城相比,很不一样。城里许多建筑,现在都不存在了,不可能是现在。 这城最晚也是清代的格式布局。南侧外墙挺立着巍峨的永定门城楼,依稀看得到牌匾与络绎穿行的车马。这永定门的城楼子现在早已不在,附近就是繁华的北京南站。在老北京人儿心目中,还一直叫永定门火车站,但城楼肯定没了。城墙向左右两侧延伸开来,是左安门右安门。左安门城楼是很漂亮的单檐歇山式楼顶,上有箭楼箭窗用于防御,里面还有一块半圆形的瓮城。右安门也是类似格局。 其他几个方向的城门,猜测也是如此完整的规模。 然而现在的京城,哪还有这些城楼。只剩下正阳门和德胜门箭楼没被拆掉,一南一北孤零零的幸存者。其他地方基本面目全非。 城里遥遥能看到几处大的海子,水面辽阔,灯火交汇的天空许多五彩神鸟飞过,发出气势嘹亮惠及八方的鸣叫。城中各种灵兽徜徉而行。 楚晗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这难道不是四五百年前,或者至少也是两百年前,帝都原本的旧模样? 他们从时间轴上像是穿回去了,空间上,却又到了另一个说不清的神秘地界。 几人一路潜行,悄悄靠近神都南面城墙。 楚晗问房三儿,咱们不用等你家骁勇善战的九殿下一起杀进城去? 房三儿很潇洒地说,不用等了。那厮喝饱了,把熔岩洞的岩浆都吸干,自己会聪明地钻出来找咱们! “把熔岩洞里的岩浆都吸干?……”痦子八不甘心地重复了一遍,嘴角抽动,似乎在嘴里品味想象岩浆是什么味道。 “是啊,他就喜欢那个。”房爷冷笑一声。 楚晗忍不住道:“小九不会又像昨天在501基地那样,光溜着不穿衣服从熔岩洞里跳出来忘乎所以大闹全城吧?我还真怕他了。” 老八眼一亮:“他光溜着闹了501?在陈总地盘?!” 老七咳了一声:“听刘队提了一句,就来之前,闹了……还把陈总打了。” 痦子八“噗”得喷了一口,嗤笑的重点是“把陈总打了”!他很想知道具体怎么打的,九爷牛掰。 回忆昨天情形,房三儿也一乐,拍拍楚晗手背安慰:“不会的。那只没见过世面的小王八,在井里憋久了,那是头一回变出人形,所以才发疯咬人。他又不是头一回洗岩浆澡疗伤,有什么可疯?到时你去小王八住的西域那个破烂地方瞧瞧,就明白了。” 楚晗心有灵犀,立时开始在脑内搜索华夏大西北方位的地质图谱。天山山脉,昆仑山脉,塔克拉玛干,青海,附近哪有一座活火山或者火焰山之类,没准儿就是九殿下府邸,供咱们活泼威武的小九爷安营扎寨、盘踞栖息,太合适了。 九条小龙既然生母不是一个,能耐法术也就不同吧。 小房子显然是条水龙,善于御水,与水为欢,却极其怕火。 小九爷水下战斗力都废成渣了,但是不惧烈火岩浆。 几人低声交流着,偶尔开几句玩笑,几乎手脚并用地匍匐,身手都很利索。他们跟随房千岁悄悄靠近南面护城河。城墙上竟然有许多身着青铜铠甲的士兵驻守。那些青铜卫士步伐秩序井然,排兵列阵,往来行走,沉默而警惕,显然受过常年训练。 他们这时又争论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究竟从哪个门进去。 哪个城门楼子都守备森严。无论从哪进,恐怕都不会太顺畅。 这就涉及进城的效率。要找一条最有效果的捷径,进去就争取以最短路径,迅速找到沈公子去处! “如果你是这座城的主人,比如鬼卫头子,你抓到大鹤鹤这么个活宝,你会把他关押哪里?”楚晗研判地瞅着小房同学。 房三儿一耸肩,实话实说:“我没抓过人,没干过这种事,我就不是管这摊儿的……而且我又不住在城里。” 小千岁这意思,大约是这人以前常年盘踞在白山黑水之间,天池之下,就很少来神都一游。以楚晗非凡的政治头脑脑补了余下内容,迅速就灵犀了。说白了,小白龙属于在野的一派大势力,类似某个野山头的山大王,或者某帮派老大,手下也统领一批效忠的水族灵兽。城里现由另一派人物掌权得势,也就是执掌灵界戒律秩序的鬼卫们……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房三儿一定要隐藏行迹,带着他们摸黑进城,十分小心谨慎。 房千岁显然并不像楚晗原先以为那样,对神都的官家秩序了如指掌行走自如…… 当然,这种提纲挈领总结性质的话他没说出来,怕伤了三爷的颜面自尊。 楚晗趴在地上,勾勾手招呼几人,捡个石子直接在地上画起来。 他是学这个的,熟练画出帝都内城衔接外城的一副长方形城廓模样。 然后是内城东南西北四面的一共九个城门,以及外城七座城门。 内城中又套着紫禁城,四面又有四道门。 帝都之所以后来被称作“四九城”,就是这“内九外七皇城四”的简称。 楚晗把所有门的位置十分精准地标出来,说:“一个一个排除吧,咱们怎么进去,走哪条路线。” 急着进城,情报极其有限,基本只能连蒙带猜。 老七提出个想法:“假如我们事先一切假设正确,沈公子是因为神木的能量掉进这里,他可能跟我们过来的路线方位都差不多?他会不会就没有进城,还在城外哪个山上猫着?或者去其他地方了,去白山天池了,或者随便去哪?” 房三儿立刻面露不屑:“姓沈的蠢货既然是一个人来,以他的本事,他的脑子……他连一个时辰都躲不住,早就被鬼卫们擒拿了。” 老七:“……哦。” 老八哼了一声:“咱们全体都得感恩千岁爷您,不然我们几个也藏不住早被擒拿了吧?” 房爷送给老八一个眼神:不然你小子以为呢,出去看看城楼上阵势? 老七伸手从后面捏住小八的脖窝,暗暗一搓,教导自家兄弟低调,不懂的先低调。 痦子八打量房三儿,就是一副“老子手痒了等着您一声令下咱开打啊”的表情。 那几人扯谈的工夫,楚晗在他的城廓略图上敏捷地标注。 他讲解道,神都这地方既然保持如此完整完美一座京城,那么自明清以来那些规章行制,应该也都传承保留下来的。你们知道咱北京城各个城门,以前都是做什么用的吗。 朝阳门从前是北京的运粮大门;因为距离联接京杭运河的通惠河最近,水运漕粮都由此入城。 阜成门应当是运煤的大门;因为距离西山门头沟最近,那是京城产煤之地。 东直门一向多通行运输木料的车马。 西直门因为靠近皇宫用水的玉泉山,每日清晨大批水车由此进城。 德胜门是军队凯旋必经之路,多走兵车。 安定门,据说不明原因地经常走粪车。 崇文门,距大兴酒窖酒厂近,多走酒车。 宣武门俗称“死门”,离菜市口刑场最近,多走的囚车。 …… 几人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方向,那个“死门”? “沈公子如果作为一个俘虏被抓去,押上囚车,就该走的宣武门吧?”老七同志忖度道。 “肯定不会是走粪车那个门吧?”痦子八尤善乱中取乐,这时还能笑出声。 “一般在菜市口问斩的死刑犯,是从宣武门拉出门外坟场直接埋了。进城的嫌犯怎么走,我还真不确定。”楚晗说。 “总之按方位应该是从南面进去的,那么我们不妨从防守可能相对薄弱的西便门想办法进去,然后走宣武门。摸进城后由西往东,找西交民巷。那是明清两朝刑部监狱的大概位置。”楚晗快速地一画,把路线画出来。 老七老八一脸信服,就这么办,就听团队智囊楚少爷调遣了! 一向傲气的房三爷,很用力盯了楚晗一眼,眼底藏了欣赏留恋,何时都觉着楚公子是极好极妥帖的。 …… 天边最后一缕紫气敛尽,夜幕降临,宣武门城楼下面通过最后一批押运囚车,向着门洞驶来。 囚车并不是菜市口装死囚那种四面透风木头架子车,而是四四方方很深的一辆大车,由八匹马吃力向前拖行。车轮在城楼下经年累月碾压出两道深刻辙印。车深足像个大池子,兜着横七竖八恨不得百八十具黢黑的活死人。 车子大约是在城门口被拦下。 门楼子由许多青铜卫士镇守,着校尉服的小军官还要查验官牌。在囚车前引领的两匹马上,各端坐一名锦衣华服的鬼卫,冷峻地出示官牌,顺利就通过了。 隐隐听到那些人对话。骑在马上其中一个鬼卫,傲然地呵斥,“前两天的人已经消化掉。车上是最近两天的收成,要赶紧进城验身干净,拿去喂养好用,莫要啰嗦耽误我们!!” 小军官低眉顺眼笑着放人,“两位廖大人您请慢过,请慢过”…… 另一名鬼卫说话更暴脾气,骂了一句:“他娘的这差事烦人!要不是前几天外城出了乱子,用得着你我兄弟大冷天跑出来收拾这烂摊子?那几个都尉和千户白领了指挥使大人的俸禄,回头一个一个敲碎骨头,扒了头皮!” …… 楚晗有这功夫都快被憋死了!他极力屏息都无法阻挡周身浓烈刺鼻的味道。 这是他所经历的最痛苦的伪装,难受得想钻出人缝蹦出来。 还不如走安定门呢,粪车都不过如此,真是大失策。 他这时大约被压囚车最底层,脸被挤成面饼,不得不顽强地侧过去,找个缝儿呼吸。他一只眼勉强能瞄见压他身上的房三儿。那厮跟他身上搞得伪装一样。两人都裹进一层流着不知是尸水还是什么黏稠液体的人皮囊里,装成那一群黑不溜秋的活死人,蒙混进城。 他们是在城外发现那些黑皮囊。 有人收集这些活僵尸,一大波一大波地铲上大木车,集体运走。 连老七同志都看出来,那些人就是之前被吸入大翔凤胡同3号院墙里、抽干了骨肉血水的倒霉蛋们。那些人失足掉入黑洞,显然从另一条道也掉进这神狩界。然而,过来的方式就决定了无法挽回的下场。这些人现在都变成悲惨的人皮囊,没有瓤子了。 楚晗他们能想到的最方便办法,就是把自己填进中空的皮囊里,混过那两名鬼卫头目的眼。那俩人显然怕脏怕臭,怕污染了身上华贵的锦袍,怕靴子沾上尸水,一直站得远远的,让喽啰们铲皮囊,就没有细察。 熏天臭气成功盖住了他们几人的味道。城头上的五彩神鸟都被他们这一车人熏得,空中九十度大转弯,吱溜一声飞跑了,躲着他们飞! 一开始原本是扑克七压在楚晗身旁。 性情一贯内敛的老七同志,其实一片好心,也恶心那些臭皮囊,心想着他罩在楚少爷身上,总比丢几个黑皮压着楚晗要好些? 然而上车之后,他们几人在最下层蠕动固呦着,房三爷一下子就发现异常。 房三儿默不作声地,一肩膀拱开老七,自己盖到楚晗身上;还很体贴地两手撑起一层窄窄的空隙,让楚晗透个气。 可是姓房的混球身上也裹着黑球,能有多么好闻? 楚晗都说不出话,简直想把鼻子缩进自己面骨,封住过分灵敏的嗅觉。他严丝合缝闭拢了嘴,用眼神示意,你们谁贴着我都好,快把那堆皮囊给爷挪远儿点我要熏挂了!!!…… 大车行走在街道暗处。另一侧,宽阔的街市人马如梭,灯车华盖,美人如云。皇宫内院,亭台楼阁,王府会馆,全部是数百年前富丽堂皇的模样。街上蜿蜒而过高大的三足灵兽。楼上窗中时不时跃出肩生双翼身披凤羽的男子。 发现这些黑影人的最终归宿,楚晗也是慢慢想明白了,整个神狩界本身,可能就是地心深处某种巨大的能量场经过万万年的进化,被生命化之后的一个文明产物,是一个有灵的界。他们并不是穿到几百年前。几百年前的大明朝顺天府,只是现在的城市的前身,凡俗之地。他们所在的这座形貌近乎完美的“神都”,整个神界的华夏疆土,都是与“现世”平行存在的空间,是同时存在的奇异的另一个界。 能量场利用大爆炸,或者从地心深处积攒的能量,扭曲了时间空间,竟然复制了与现世的京城同时存在的一座古老城市。而这是一个原本已经被后世王朝所覆盖、被现代文明摧毁的“消失的城市”。 本已面目全非的城市,在这座广袤的土地上以这样令人震动的方式重现,就在他们眼前…… 大车从宣武门进,顶着苍茫夜色,融着万家灯火,在街市上由西向东而行,果然,最后停到交民巷附近一座府衙大院里。 楚晗他们几个这次没有丝毫迟疑,商量好了似的,趁着两名鬼卫走开的工夫,七手八脚从车里爬出来,神速滚进旁边一空屋子内,把伪装的黑皮脱掉。 几人都狼狈不堪,面部扭曲。 痦子八同志一路上难得一句话没说,出门从来没这么安静过,这会儿抱着屋角一个梨木花瓶架子,直接吐了。 他们几人都问,那些像得了黑死病的黑洞牺牲品,被鬼卫们收集起来,运到这里,又要干什么? 房三儿淡淡地道:“估计很快就要将他们扔进炼炉。” 楚晗吃惊:“扔进炼炉?!” 房三儿反问:“你以为要怎么样,难道运过来给他们治病疗伤吗?哪有这么好心。” 老七道:“……这样,也太残忍了。” 只有他们几个曾经遭逢险境的人,这时才感到极其幸运和后怕,没有落到被人吸干然后焚成尸油的下场…… 房千岁淡漠的眼像是看惯了异界里的天道轮回:“他们那些被吸干骨肉的人,也并不无辜,原本就是在人间界里触犯生杀偷盗忤逆淫乱各种戒律,猖獗作恶无所不惧的一群恶棍,才会遭遇这种肉身形灭的报应。让他们知晓在人间界之上,也有他们应当惧怕的神力。鬼卫不过以恶制恶罢了,天下的恶是永无止境。” “好人不会掉进这里,善良的人是不会变成只剩一副丑陋的皮囊而没有心肝、没有灵魂……不然,你们两个当初也掉进墙里,怎么偏偏就能幸存?因为你们在人间界时没有作恶,还保有灵魂。” 楚晗:“……” 老七同志其实已经从楚晗口里得知在3号院获救的真相,这时听到房千岁没有自恃当初的施恩,反而这样解释天数轮回善恶有报,顿时暗自要对姓房的刮目相看了。只是性格内向的人,心里怎么想的,不到关键时刻轻易不会表露出来。 “那些人其实还活着,会被熔炼、灌筑,最后打造成守卫神界疆域的铜衣大军。” “你们方才都没注意看城楼上列队的卫士是什么人吗?” 房三儿说。 楚晗恍然大悟:“难道是那些青铜人?” “他们就是守卫、镇压灵兽的那些铜人?!” 房三爷轻轻闭了一下眼,对了。 楚晗真正开始忧虑沈承鹤的命运。 之前也曾天真地幻想,大鹤鹤跑到异世界动物园里悠闲地放牧着羊驼呢。 亏着房三儿那小子还一副云淡风轻口吻安慰他,说沈公子肯定没事,在这边儿活得好着。没心没肺的小房同学! 楚晗都顾不上臭气熏天,爬上那辆大车,挨个儿扒拉、检视,一个黑皮囊一个黑皮囊地翻腾,找里面会不会有沈公子。老七老八也捏着鼻子爬进去帮他找人。 “如果承鹤就在几天之前,也是装这么一辆大车里,跟着这些黑死病一起运进来,那他现在不就已经进了炼炉,被锻打成个青铜人了吗!” “卧槽。”老八适时加了一把很不暖心的柴火:“就刚才城楼上那一溜踢正步走来走去的、穿铜头铠甲的蠢蛋!该不会其中有一个,就是咱们大老远过来要找的人吧!” 老八话音未落,他们隐蔽处的房檐顶上,亮出一声尖利诡谲的鸣叫。 是一种鸟,像长颈鹤之类的如丝悬梁的叫声。 檐上,一只体型相当大的生有双翅的巨鸟,血瞳,长颈,利嘴,转过头,直直地盯了他们一眼。巨鸟再次发出吊劈了喉咙似的鸣叫,腾空而起! “不好,是鬼车。” “妈的,不能让这厮回去报信!” 房三儿低声骂了一句,从屋内阴影中冲出,身形如一道银色电光,同样是腾身而起。 无翼的身躯却仿佛带翼,房千岁起势凌厉一击即中,半空中伸手抓住那只血瞳大鸟。 第四十二章 乔装改扮 大鸟虽说也是神都里一只五百年灵兽,可哪儿扛得住房千岁飞身凌厉的一巴掌,“啪”得被扯住一条腿拽下地。 小龙嘲风的利爪,比鬼车的爪子强悍何止百倍。 大鸟两颗血红眼珠瞪凸出来,恶战拒敌。细看之下,这鸟分明长了一张瘦长的人面,还是鞋拔子脸,大嘴突出,眉梢眼角向两额吊起,论面相就是个奸臣相。 吊睛眼的大鸟人满地打滚哀鸣,落地之后翼展开来估摸有一丈长。哪能让她乱叫?房三爷一掌猛击大鸟胸膛,红色羽毛飘飞,又一掌劈在那鸟正要嘶叫的硬喙上。他最后竟是双手掰住鬼车的上下两瓣嘴喙,肩膀发力一撕,直接将怪鸟一副多事的大嘴巴给撕了…… 楚晗和老七老八明白怪鸟可能是城中监视报信的“奸细”,气儿都不敢出,躲在阴影里看房千岁降鸟,看得目瞪口呆。 “咳咳……你们……人肉气……有人……”人面大鸟发出垂死的喉音。 鬼车也是活该被房爷撕了喙,就是因为守不住自己一张大嘴,千岁爷面前岂能容你一个鸟人聒噪怪叫? 断嘴的鸟人从伤口处滴出朱红的血水,血洒落一地。 楚晗终于见识了传说中的神鸟鬼车。据说这种人面大鸟平时昼伏夜出,专门捡最阴暗处潜伏。她的血滴到谁的脑门子上,谁就要飞来横祸遭遇大劫,因此就是个不祥之兆。鬼车估摸在这片神狩界里也堪称“扫把星鸟”,走哪都很不招人待见。 房檐上又一群怪鸟盘旋而过,哗啦啦一声,一团红色旋风似的掠过。 “弄掉那些鸟!”楚晗对身边人急道。 也不用喊口令,楚晗他们仨人一齐从屋中鱼跃而出。三人在院子里跪射或者卧倒姿势,一齐掏出枪瞄准上空鸟群。他们三人枪法都是很好的,楚晗还拿的霍将军那把好枪,枪口有消音装置,瞄准飞快,一枪一个弹无虚发。那些小一号的鬼车纷纷中弹,掉落在地。 楚晗觉着,倘若他有一样功夫比小房殿下略强些,就是打枪了。 然而子弹并不能彻底绞杀神鸟灵兽,只能延缓她们在天上刮出旋风的集体行动。落地的鸟人翻身而起,瞪着吊睛小眼四处寻么敌人踪迹,时刻准备示警嘶鸣。一只人面鬼车盯住了楚晗,张开硬喙猛地一甩口中朱血,竟然真有一滴血溅到楚晗脑门上! 楚晗赶紧抹掉,那血艳丽,颜色不掉,粘稠且有股恶腥。 房三儿双掌难敌那么多的鸟人,一个个砸脑壳撕嘴巴都撕不过来。 “要暴露了。”老七低声喊道。 “有人要来了,战吧。” …… 就这惊心动魄的时候,院子房檐之上,一道红光从屋脊上倾注而下。 确实是一道赤红色的光弧,与那些赤色羽毛的鸟人遥相呼应,而且让楚晗一下子就想到,当初在501实验室里,房千岁往澹台敬亭胸口里发力灌入的,就是这道赤色。这一道闪瞎人的红光,当然不是来给鬼车大军施以援手的,红光从空中坠下的同时幻化出人形,伸开膀子扯住两只怪鸟的翅膀落地,可不就是生龙活虎的澹台九殿下! 九殿下仰面无声地狂笑,抖开臂膀,肩胛骨发出咔咔的声音,仿佛一下子从肩后伸出无数只臂膀。这摇身一变,就化成某个妖孽版本的千手男观音。也不需要别的本事,就仗着嘴大手多,腾身张开他硕大的一副烈焰红唇嘴,向鸟群袭掠而去。 赤色羽毛黯然失色,纷纷洒落院内。 天上不一会儿就一只鸟都没了,战况十分惨烈…… 没想到澹台敬亭的肉身被扔下熔岩池,还能毫发无损的再出来,想必也是螭吻附在这人身上的缘故。就像房千岁一直附在当年投井的男孩身上,就能让这男孩子多年肉身不腐,保持住一个十八岁青春少年的模样。 九殿下洗完岩浆浴回了魂,可能腹中饥饿缺食儿,这次一顿就吃饱了,肚子里屯进半月的口粮。 这厮伸出舌尖舔掉嘴角最后一丝残血,抿了抿桃花容色的俊俏大嘴,嘿嘿一乐:“老子回来真及时,救命之恩几位就不必谢嘞,老子心领咧!” 老八道:“你小子忒么真吞得下去?……那么长个鞋拔子脸,能好吃?没卡你嗓子眼?” 一向宠辱不惊的老七同志都默默调开眼神,对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不好出言打击。这人揉了揉胃,明显感到胃里不适…… 院外脚步声沉重,好像是鬼卫和铜人。 房三爷手脚利索,只用一只手提着被他搞死的最大一只鬼车,迅速扔进旁边一间屋子。他们五人全部滑不溜脚地钻进房。但这地方是肯定待不住了,一座院落里除了停放着无数辆大车,满地都是鸟人的羽毛和残血,一看就是惨无人道一个屠鸟现场,遮都没法遮掩。 院内亮起查夜的灯火。 隔着薄薄一层窗纸,楚晗瞥见那两名蓝衣黑靴的锦衣鬼卫又回来了。 那俩人都是脚步谨慎,踏几步就站住,惊异地瞅着这一地犯罪现场痕迹。地上只有鸟人宵小们被打落的鸟毛,并没看见谁的尸首。屋里分明飘出一股子黑死病的臭气,难道有黑皮囊胆敢诈尸? 那两个姓廖的鬼卫,一时难以察觉到底发生过什么,警惕地往屋子这边靠近,又犹疑怯阵不敢直接上,勾手招来几名小校军官,眼神指挥那些人先上。 遭遇战难以避免。 痦子八已经从背后拔出军刺,暗处伏击的姿势很酷。 楚晗盯着那两个穿锦袍的体面男子,突然开始不错眼地打量对方身上。那身雍容贵气的神都禁卫军统一制服,一看就是手绣的绫罗锦缎,一套行头值不少银子,别糟蹋了。 黑暗中,他一掌拦住老八,勾勾手示意同伴。他手指一捻澹台九殿下身上的麻黄色四品飞鱼服,再一指自己身上散发恶臭的一堆破烂,这时再二指指向窗外穿制服的俩男的。 楚晗指那两个人,再指指自己与房三儿。 他干脆利落做了个手刀“斩首”的手势,以口型道:我们要他们的衣服和官牌。 先行被遣进屋的几名小校,进了小黑屋就全体没动静了。 “哎哊,客官还在外面做啥,进来瞧瞧奴家这里喽——” 房内传出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很媚的一句。 还是不伦不类与现场恶战气氛完全不符的宝鸡口音。 院子里两位廖大人同时掉过头,四目圆睁盯着他们这间屋子。灯下看过去,赫然也是两张年轻俊俏的面孔。 领头一个男子一脸戾气,用穿官靴的脚踹开房门的瞬间暗处两条刚健强悍的黑影飞扑了上去! 没人发出声音。一左一右旋风般的夹攻,三人都手脚粗暴凌厉瞬间裹在一起。扑克七和痦子八近战露了真功夫。老八直接一腿横扫膝盖猛磕将人带倒,短兵相接用寸劲关节技扭住对手的手肘和膝弯。迅速转入地面战斗,两个男的扭成一团柔术的奇葩姿势痦子八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笑容,低声哼道“小样儿的还敢跟你爷爷瞎挣吧”。 老七面无表情,冷冷对准对手太阳穴就是一个手刀,看着那男的一声没喊出来就头一歪。 老七那一记手刀剁下去的力气,应当能砸晕一头牛。 楚晗欣赏这种手段利索不多废话的男人,干架风格特像他爹霍传武。 就在他们引这厮入瓮的同时,后面第二个人一看情势不对,转身就跑。 倒悬于门上的另一条黑影突然垂下。 房三爷脚一蹬踹在先前进屋那人的后背上,借力直袭屋外之人。屋外那名鬼卫大惊抽刀,一把修长的绣春刀都未及出鞘,房三儿连帽子带头发全部一把抓。 “你是……”房千岁掌中的猎物就来得及吭出这两个字。 楚少爷只管躲在幕后算计人,打架让别人动手。 九殿下横卧在屋子正当间一张圆形梨花桌上,姿势妖娆,翘着二郎腿嗑一碟瓜子:“打滴好!!三哥哥你好滴恨!!” 楚晗视线一直罩在小千岁身上,眼瞅着这人用了极其诡异的一招。房三儿固定住对手头颅,空中拧腰就是一膝盖。身躯异常柔韧手段极为暴虐,膝骨砸上对方被他扯住头发瞬间暴露出的脆弱的喉结。 圆睁俊眼的男子最后一刻眼膜上放大的,就是房千岁的旋风腿…… 描述起来冗赘,就短短几秒功夫,两名鬼卫失去反抗能力,迅速被拖进屋,关门。院里像啥事都没发生过,都没声音。 楚晗倒有些失望,对房三儿道:“照你从前说的,我还以为,神都的锦衣鬼卫都是铜头铁骨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人物。” 老八抖抖一条胳膊,显然没打过瘾:“只要来得人别太多,老子一个人都能对付!” 房三爷一哼:“你没遇见厉害的。这两个是草包,没多大本事。” 草包吗? 房三儿咬破自己手指,血手指在那两人脑门上各写了一个“镇”字,然后啪啪两掌,打了天灵盖。那两个男的立刻眉目嘴唇闭紧,一丝活气儿都没了,看起来死得透透的,身躯僵硬。房三儿说,这是以血封住鬼卫魂魄,不让魂儿出来乱跳的手法。 两个男子腰上各一副精致的象牙官牌。一个是【指挥知事廖无涯】,另一个是【指挥知事廖无痕】。 楚晗脱那俩人衣服时多看了几眼裸体。倒不是对哪个有兴趣,纯属细节强迫症,对任何人都过目不能忘。两位廖大人都是面容英俊身形嫩白修长,高鼻润嘴,长得相当好看。可是一想到这些人炮制黑影人的残酷手段,想到承鹤可能的命运,楚晗心里就反胃。挺好看的一群制服男人,每天来来去去怎么就不做点儿干净体面的事,偏要为害为虐? 从僵直的人四肢身躯上扒衣服实属不易,还不能撕烂,每一片布头都留着。 楚晗说:“都扒下来全部换上,里面的亵衣亵裤都要,靴子袜子也要,别被人看穿了。” 他们在城中行走,起码的乔装改扮是必需的,总不能还穿成现在这样,像现代人错走进古装片场,随时会被巡城的鸟人或者其他鬼卫发现。 老七老八从那几名小校身上也剥下两套完整的黑色军官服。这种黑色窄袖夜行服和黑色快靴,是下级校尉军官的打扮。而廖无涯廖无痕这一对兄弟,显然有些身份,各着一身斗牛服的常服款式。所谓“斗牛”其实是某种龙形图案,贵气而狰狞。这身制服比镇抚使澹台敬亭都高了半阶,不料武功如此稀松平常。 老七老八以野战军人的办事速度扒掉先前衣服,往身上套那个夜行衣。衣服特紧,套上顿时就成了紧身连体衣。痦子八拼命扯裤裆部位抱怨:“操,鬼卫都这么逊,毛儿都没长齐吧,裤裆做得忒不大气了。不知道老子‘大’吗!” 身形魁伟的老七同志,绷不住冷笑一声:“就你,你哪大?” 老八:“嗳?我……” 九殿下嘲弄道:“握也抹油看出你哪里大。再大,你有握滴大么?” 老八嘴角一歪:“小屁孩,亮出来让你爷爷见识见识,你能有多大?” 小屁孩九殿下仍然赖在桌子上,晃悠着一条腿,媚眼一翻:“握现在已经亮出来咧,你个瓜怂看不出来? “握告诉你呀,握身上各个地方都可以挪来挪去的,你个肉眼凡胎,断然看不出来。 “握现在晃给你看的这条腿,它其实呢就不是握滴腿,它也不是握滴尾巴,那你说它是个啥?……你瞧仔细喽,小八,大不大?” 这一说,老七老八不约而同大眼瞪小眼盯住小九爷晃来晃去的那条腿……这他妈是不是真的啊?! 痦子八:“就、就、就那玩意儿,不是你的腿能是你的屌?!” 房千岁大笑,骂道:“听那小王八胡扯!” 九殿下一翻身趴在桌上做个饿虎扑食姿势瞪着房三儿:“握咬你信不信!” 房三爷不屑地斜眼一瞟:“我能撸出你的原形你信不信?现个原形你跟我比,咱俩谁大?” 九殿下顿时委屈,又怕真的被扒皮撸出原形,气得挠桌。 那表情就是认输了,他三哥毕竟还比他多活了阳寿三百年,怎么也得长出两三米吧?不然白活那些年,白吞了那些牛……小九爷暗掏裤裆摸自己羞羞处尚未成年的龙根,默默脑补着差距。 房三儿把一堆衣服搭在肩上,走路潇洒地一晃,再来一句釜底抽薪:“我五条腿,你有几条?你个鱼一条腿都没有。” 小九弟直接气绝在桌子上…… 恶战之后的片刻轻松,黑黢黢一屋就剩一群雄性动物的黄话荤话,都喘着粗气,陷入一串压低嗓门的狂笑。 楚晗在黑暗中嗤笑。他忌讳被人揪住玩儿比大小这种无聊事,赶紧抱了一堆亵衣亵裤腰带袜子之类的鸡零狗碎,钻进里屋。 这是个套间。他进去换个衣服,房三爷脸皮很厚地就跟进来,而且表情一副理所当然,也不看人,坐到太师椅上从容不迫地开始脱。两人还是比了比衣服肩宽和下摆长度,没比“那个”。房三儿最后穿的是身材略宽的廖无涯的衣物,一身贵气的宝石蓝色,官袍胸前绣一条战龙,脚蹬飞龙攒金靴。楚晗穿的廖无痕的官服,全身银蓝色,锦缎上的丝绣图样流动光泽,再扎紧腰带,脚踏虎翼银丝靴。 腰侧各挂一把锦衣卫的绣春刀。刀鞘形状清丽修长。随身重要东西装到马鞍袋里,全部伪装。 衣服很抬人,穿上立刻改头换面,完全变了气质模样。刀俊人也俊,互相辉映相得益彰。 二人屋中相对而立,皆是渊渟岳峙气度非凡。对视了片刻,又默默帮对方整理帽子和腰饰,就是想在那个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指纹痕迹,表示那份亲近和占有。 楚晗心里爱极房爷穿一身官服套着靴子的模样,可一想这衣服是鬼卫的东西,实在说不出来夸奖对方帅毙了的话。他想象哪一天跟随这人回去白山黑水之间,穿上天池黑帮少主的制服,又该是怎样的神俊威武。 楚晗捋过官帽两侧的丝绦:“这样行了,能上街了?” 房爷盯着他看,反应都迟钝了。 楚晗:“看什么?还哪不对?” 房三儿:“……很对。” “不至于吧!”楚晗对着犯呆傻的房千岁轻轻一打脸,嘲笑道:“你以前就混这地界的,你是头一回看人穿这身锦衣卫行头吗。” 房三儿说:“不是。” 楚晗:“……” 姓房的混账,每回都是这一手。 这次仨字都不给全了,就只吐俩字。两个字就让楚晗整个人都热了。 他自己先忍不住心猿意马脑补出“不是”后面的半句话,是要夸他貌比天仙,还是赛过母龙?小千岁随便给他吐出三五个字,无论奉承他还是揶揄他,他都能听得有滋有味;把那一句一句悄悄攒下,夜深人静掏出来回味。 楚晗又说:“刚才看你家小九突然冒出来,我才想起,你们要想进出神都,应该是很容易的。辛苦你陪着我们套黑皮囊,钻囚车,知道你一贯最怕那些脏……我还是拖累你了。” 房三儿一挑眉,纳罕楚晗这么说。 楚晗想说,我在桥头那样一跃,还捎带上老七老八,可能还不如不来呢,让你自己过来捞鹤鹤就成。 房三儿淡然一笑,倒是十分坦白:“你要是不来,我必然不会这样尽心尽力去找沈公子。 “我只在意你的安危。我心里没那么大地儿,去关心不相干的人。” 楚晗:“……” 房千岁盯他的眼神,就是要吞了他。或者想扒他皮,让他也现出原形。 这人抬手,却没侵犯他,而是很认真地替他擦脑门。 房三儿道:“鬼车喷的血滴,你没有擦干净。那个鸟人的血是不吉之兆,你出去以后紧跟我,千万不要乱跑,万事小心!” 小千岁还不放心,又从随身百宝囊马鞍袋里摸出一盒肉色油彩,就是从戏园子带出来的。他把油彩揉在掌腹上,给楚晗眉心上揉了一点,盖住那颗显眼的红痣;又在自己脑门鼻子上涂一些,遮住三道指甲印。 第四十三章 欲盖弥彰 这一伙乔装改扮的人,料理过院内狼藉,于是摸黑踩着房檐,走房顶跳过好几条窄巷,过到另一条街坊。 长圆的灯笼在胡同墙上烘托出一串红光,幽幽地照亮曲径深处。载着客官的马车进入小巷,马蹄声是“格搭格搭”的清脆。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各生就一副瘦长人面,尖耳,肩生一双飞展的肉翼。肉翼一开一拢,步调优雅,抖着飘柔顺滑的大马尾巴。 房三儿说,那两匹人头马应当是灵兽英招。只要有英招驾车,车里坐的也是鬼卫。 他们一丛人目标太大,还是不同衙门的制服,立刻就被人回头搜寻张望。 他们躲进巷子拐弯的阴影里。楚晗这时说,咱们五人揍一起,在大街上一字排开这么晃荡,也太显眼了!不知道的以为哪个帮派的约着出去打群架,肯定引人侧目,还是暂时分开走。 老七利落地问:“怎么分?谁和谁走?遇上盘查我们说什么?” 楚晗一扫五个人的兵力分配,正色道:“咱们就分两拨走路,四处探探消息,明日上午再碰头。” “那么,小房和小九爷必须分开。倘若被人发现行迹,这城里遭遇鬼车或者拉起警报,我们所有人能否平安脱身,就全依仗二位了!” 这是当然,很合理的武力值分配。 那么谁带谁走呢? 一队人都理所当然地看向楚晗,下意识就靠近他,包括老七同志。老七也一步迈到楚晗身旁,想跟楚公子一拨走。 房三儿那表情就更不用说,谁敢抢他正牌保镖的位置? 澹台九殿下一看这情势,立时就憋屈了:“你们都不跟握走?让握一人儿出去?” 痦子八坏笑道:“你要不然自己走?你在这城里,能自保就得!” 老七很厚道地没说话,但表情是说:还是跟着房千岁混更靠谱些。 “贼你妈嘞。”九殿下咬牙切齿地不服:“还瞧不起握?那一大群鬼车是哪个干掉的,你们这么快就全都忘掉嘞!” “小九一个人我真的不能放心。”楚晗说:“七哥,小八,你俩就辛苦些,一路上护着他吧,总之很快就再碰头。” 九殿下彻底要气哭了,蹲在墙角咬袖子,把澹台少侠那身华丽的飞鱼服袖口啃脱线了。 楚晗一再叮嘱几人,九殿下就只端着南镇抚使的官威架子,以及必要时亮出官牌就成,尽量别张口说话,能不张嘴千万别张嘴。把那一嘴乱喷的宝鸡话给咱收起来,凡事看老七老八的眼色手势行事。三人共同进退,倘若出事,小九崽子一定保全同伴全身而退。 于是,澹台少侠携两名随从,往他位于神都东直门附近的南镇抚司方向去了。 他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在米市胡同附近的老字号饭庄便宜坊碰头,互通有无。 老七老八一左一右把九殿下架起来,一阵窸窸窣窣说话声后,背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楚晗估摸鬼卫的府衙配置,类似明朝锦衣卫的机构设置。上有指挥使大官人,下面就有南北镇抚司。澹台敬亭所掌管的南镇抚司,应是负责卫队内部的稽查和情报。楚晗让那三人去查查,下属各部门是否有沈公子消息,难说承鹤这会儿被抓去哪个衙门。北镇抚司负责刑狱大案,史载位于朝阳门一带。这是个专门缉捕关押各种重犯,再把犯人集中圈押每天拷打审问折磨他们的鬼地方。 楚晗给房三儿使个眼色,走,咱们去北镇抚司治下的深牢大狱看看,鹤鹤会不会关在那个恐怖地方…… 方才进来胡同的那辆英招华盖,停在一处挂红灯笼的府邸。两个穿麒麟服的锦衣卫嚣张踢开门边的石狮墩子,大摇大摆搂过两个美女,进去了。女的全身衣裙雪白,显得清秀高洁,头戴水貂皮“昭君兜”,中间镶一颗巨大珍珠。 女子裙摆后身隐隐瞧见毛绒雪白的大尾,走路仪态旖旎,美得像画中人。 那个广亮大门的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根本就是个花柳巷,招待进进出出的男客。却没想到这“代天神巡狩”的神界里,也有这种专营皮肉交易的高档娱乐场所,颇类似传说中的天上人间或者皇家x号。而且,交易双方就是神都城内富有灵力的美貌女子,与负责监管狩牧灵兽的鬼卫。这些锦衣男子白天还旌旗招展行走威仪,指天为诏苛刑峻法,与灵类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道貌岸然的,夜幕一落下就滚一个炕上欢快了。 房千岁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也感到很羞耻,黯然道:“几百年前的神界,也不是这样的。” 楚晗:“怎么回事?” 房千岁道:“鬼卫灵王和指挥使权倾神界,无人约束,也就一代不如一代,过日子愈发荒淫无道……这里有些灵类是触犯了天条,重罪受罚,活受剥皮、抽筋、拔鳞、或者投入烈焰焚池的苦难。他们怕受刑,迫不得已才屈服于鬼卫,行使贿赂,钱偿或者肉偿。还有一些人,是想得到天庭赏赐的仙丹灵药,想要几百年后修炼成哪一路小神,晋升到天界,因此贿赂鬼卫换几颗九转吊魂丹、十髓养颜露,哼。” 小房同学当真是极少一口气说出一百多字一串话,言谈间眼神阴郁,显然是深恶痛绝,对作奸犯科的鬼卫恨不得除之后快。 楚晗摇摇头:“果然手里有了几分权势,就敢背着天庭,以权柄觅财筹色。” 房三儿冷笑:“你们人界不也这样,有什么区别?” 楚晗他们是隐蔽在花柳院的大厅屋顶下方,一根五架梁上偷窥。 那些人各自摸去厢房欢乐了。有个锦衣校尉临走时起了疑心,瞪眼狠狠扫了屋里各个角落,没发现人影,不甘心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东西厢房传来此起彼伏的欢闹声,咯吱咯吱的床响,各种暧昧无法言说。 楚晗正要撤身走人,房千岁猛地按住他肩膀,把他往后推得后背顶住房梁,突然凑近他脸。 楚晗心跳慢半拍,呼吸都不顺畅了。耳畔欢愉声起伏,今晚倒是很应景。他也没扭捏,不玩儿矜持不假正经。他一把搂住已经很喜欢的人,手伸到腰后温柔地抚摸对方……也早有觊觎之心,哪怕将来不能天长地久,恐怕当不成老龙家的儿婿,他就想亲近一下了却心愿。 头戴官帽的房大人,英俊的面目五官在他瞳膜上无限放大,放大,非常靠近,几乎就贴上了。房大人视线一偏,蹭过他的脸,往他脖子肩窝里用力闻了闻。 楚少爷正搂了对方后背,摆好浪漫姿势,几乎都要把嘴唇凑上去…… 房千岁撤开脸道:“还是不行,你身上味儿不对。” 楚晗:“……” 操你大爷,姓房的。 楚晗从心底下冒出这句,耳朵是红的,脸快气白了。 气得他直接笑了出来。也是被对方逼得,他以前没这么皮糙肉厚。 他就不信姓房的混账刚才没看出来,他是渴望他上嘴亲一下的。 房千岁略过暧昧调情的废话,直截了当道:“楚晗,你是凡人过到我神界,你身上全部是人的气味,呼气吸气从很远地方别人都能闻到。刚才那个鬼卫,差点儿就闻出你了,闻出这屋里有个异类。” 楚晗:“刚才那人站在门口张望,是闻出来的?” 房千岁点头:“你和老七老八能混进城门,是因为套了黑皮。现在没有臭气帮你遮掩,换身儿衣服也没大用,简直欲盖弥彰。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都是……” “都是什么?”楚晗不太信有人鼻子这么灵:“你是说我披了一层畜生皮,闻起来还是人味儿,有这么明显吗?” 房千岁说:“都是你自己的味儿。我如果站在院子外面,都很容易闻到你。方才廖无痕廖无涯那两个人,与其说是鬼车引来的,不如说是被你和老七老八的人肉的‘生气’引来的。” 楚晗被说得也半信半疑:“有办法破解吗?什么东西能遮住人肉味道?” 房三儿不假思索道:“用我的味道。” 楚晗:“……” 楚晗胳膊搭在房大人肩上,审视这人:“你也说过你原本不住神都,你不想让那些人发现行踪,他们难道闻不出一个你?” 房千岁说:“大街上到处是水兽水鬼,漂的就是这味道,一般人资质有限分辨不出哪种灵兽进城了,但无论如何不该有凡间流窜过来的大活人。” 楚晗属于脑子转挺快的,还是感觉被某人绕着绕着,就套进去了。他上下打量姓房的眼底每一丝隐晦意味:“你就是想说,我也得往自己身上抹一层那种咸腥的水汽味,就能伪装到天衣无缝,对吧?” 房千岁一本正经点头,此解甚妙,楚公子聪慧。 楚晗哼道:“那,怎么抹?你身上那是海水味,水藻味,虾酱味,还是你的汗味?” “都不是,嗯……”房千岁跟他凑得很近,下巴都快贴上,目光纠缠却欲言又止。楚晗很敏锐地发现了异常,姓房这小坏蛋,平时随性洒脱一个人,一旦开始拐弯抹角、说话墨迹不爽快的时候,必有反常妖异。这厮自己就先暴露了,那两轮半透明的薄薄的耳廓就红了,浑身痒似的不自在。 小房子耳尖红了,还端着别扭的架子,想要解决麻烦完成任务似的望着楚晗,期待素有慧根的楚公子能自己品出真相,自觉躺倒。 “那个带点儿咸味的湿气,是龙精的味道。”房千岁用他这号人能端出来的最一本正经、最严谨认真的表情,说出了这话。 “……”楚晗瞪着对方,嘴角抽动:“你逗我玩儿呢。” 房千岁:“没逗你。” 楚晗:“你就是要说,我身上沾上你那个东西的味道,或者抹一层你那玩意儿,就能盖住我自己……” 房千岁点头:“就能盖住你自己那地儿的精液的味道。” 想占便宜你丫直说,你还黑我。楚晗直接喷对方一脸:“滚。这么长时间我在你面前,我闻起来就是一股前列腺液的味道!就你才是那样,俺想日你!” 千岁爷毫不知耻地再次点头:“你我都是啊。” 楚晗:“…………” 房千岁道:“不然你以为,嗅觉灵敏的兽类靠什么气息互相识别,寻找同类踪迹?牛羊猫狗尚且如此,更何况神界的鬼卫和灵兽,你自己也动动脑子?” 这条理论似乎非常有理,楚晗无话反驳。不然你看两条狗在大街上迎面相遇,为什么不闻对方口气、腋下,而是直接互相去闻屁股…… 两人这会儿双双坐在屋顶横梁上,手牵手的姿势,论心思的默契感情的亲密,已经可以一路直达任何黄暴话题而不必扭捏矜持惺惺作态。楚晗觉着可笑,毫不客气嘲讽道:“三殿下,你要是动了那个心,不妨直截了当,简单粗暴地给小民下一道谕旨,吩咐我给你侍寝。我在你手心儿里也跑不了,你是怕我拒绝你,让你跌面儿吗?” 他心里暗骂,姓房的,你分明已经很喜欢我了。 果然不通人性,不走常人的路,这孽畜调个情勾搭人都独辟蹊径,剑走旁门,临阵琢磨出这么卑劣搞笑的由头引他上钩?你他妈明明喜欢我还不承认,嘴上还不肯说,拿我当你家那只智商十四情商只有四岁的小王八耍弄么! 房千岁一脸委屈样,垂下乌黑睫毛,嘴都撅起来了:“你以为我骗你?” 楚晗冷笑:“我以为你这里就没一个字是真话!我着急找鹤鹤,没工夫跟你瞎扯。你只要帮我救到人,你想要怎么来凭你喜欢,我都答应你!咱俩可以出去了吗?” 房千岁眉峰一挑,正色道:“神都城内危机四伏,天上四处是鬼车探听奸细,地下是鬼卫日夜盘查,我拿你的安危开玩笑吗?!楚晗,你又冤枉我,你从来就不相信我……” 两人斗嘴,坐不稳就摽在一起互捏互掐,谁都不服。 两位廖大人都穿着绫罗锦缎,胸口磨蹭,难抑荡漾的心思,呼吸都逐渐粗暴急促。楚晗是又爱又恨,结结实实踹那厮一脚,却被房爷顺势捉住穿官靴的脚,把他大腿一扯就压了上去。四目相对打量,都是难以言说地动情。或许在阳间时压抑太久,也因为穿了这身锦衣卫官袍。平常难得一见的制服装扮,诱得两人都心猿意马,很想把对方就地剥皮抽筋,卸骨吃肉…… 这要是还能忍得住,那是还不够熟悉,不够喜欢。 房小千岁霸道地攥住楚晗一只手不放,偏要“借用”,耍赖似的纠缠质问,你信不信我,信不信啊…… 楚晗眼角荡出细碎淋漓的光芒,大腿顺势挂上对方的腰。他骂“信你个王八卵”、“俺要日你嘞”,那只手却体贴地伸进房大人的斗牛服直捣深处。两人挂在房梁危处,敞开衣服抱一起喘息,还怕被人发现好事,不敢弄太久,几分钟都不到,浅尝辄止着实很不过瘾。 房大人的衣裤解开着。 楚晗眼都痴了。那亵衣下面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衣领处漏泄一片汗湿红潮。两道龙腰线收拢下去的地方,太撩人了。 房千岁抱他的时候喘得厉害。楚晗手伸进这人亵裤,偶然摸到后门,也没摸出谁长了尾巴,但是小千岁被他摸得像起电了,攥住他手不准他往后面摸,眼神都乱了……房梁上蒸出一片水汽,再折腾下去,这屋眼看阴云密布要下雨。 楚晗问悄悄话:“很舒服?” “嗯。”小千岁伏在他肩膀上,额头眼底俱是一片淋漓水光,赖在他身上不撒手。糖没吃够,还想要,想在楚公子身上再畅游一番。 楚晗嘲笑道:“我还以为真有小腿粗,也不过如此,就一平常人么。” 房千岁不服道:“你敢看我现原形吗?” 楚晗不惧:“有种你现啊,你快现!!” 房三爷耳廓更红,粗暴地爽过一趟这时才知道害臊了。正值寒冷冬季,就不是小白龙的发情时节。他本来要在水府蛰伏三个月,动都懒得动弹一下,摆一席全牛宴在眼前都不一定撩得动他,竟然被楚公子勾得动了凡心。幸亏还没到来年春天,不然到了那时候,做这种事,他肯定没法儿在楚晗面前还端着道貌岸然的人形。 两人都弄了满手粘滑的龙精。 楚晗大大方方拉过对方的手:“你给我抹。” …… 他们深夜离开红灯成行的街巷,骑着廖氏兄弟的人头大马,往朝阳门方向的北镇抚司府衙来了。这地方是锦衣卫设置的监牢大狱所在,沈公子如果被捉,可能就关押这里。 两人马上昂首挺胸,仪表堂堂,其实也心虚,从马鞍袋里摸出鬼卫的两副黑色眼罩戴上,怕被人认出衣服对但脸不对。楚晗身下的坐骑英招抖了抖颈上鬃毛,鼻子打挺,好像总试图回过头大眼睛瞟他,冲他狂喷鼻息。 楚晗:“它是不是闻出味道不对?” 房三儿:“不用怕它。你有指挥知事官牌在身,英招被谁骑就听谁话。” 楚晗心里笃定了姓房的刚才就是蒙他,他也懒得揭穿对方。跟喜欢的人抱一起,做得浑身舒爽,被耍了都另有一番偷情的盎然,他心甘情愿。房千岁策马紧贴着他缓行,大腿蹭他的腿,一脸食髓知味后的心满意足,唇边摒不住笑意。 楚晗说:“那我问你,老七老八那两个大活人,这会儿正散发着人肉气味满大街逛。他俩怎么办,岂不是一出去就露馅?” 房千岁一本正经道:“临走时我提醒过小王八,让他记得帮那两人也遮掩味道。” 楚晗:“……你也是这么说的?!” 那画面太不和谐,楚晗无力脑补。他坚决不信小九崽子敢往那两位爷身上抹那玩意儿!老七老八那两位不屈的汉子,不把九殿下的龙鳞一片一片薅下来才怪了。 他在坐骑之上止不住回味片刻前发生的事。他拉开裤子让那个混账手伸了进去,把湿滑暧昧的东西抹在他小腹大腿上。 他按住对方不规矩的手:“别碰我那里……你把我那个也逗出来,咱俩身上就都是我的味儿了。” 他那时候也按捺不住了,却还得强压着忍着,脸都憋红了。 小千岁修长的手摸过他大腿内侧,连带后面,菊花口上也涂了龙精。也是心理作用,现在一低头就好像闻出来,他皮肉上全是对方留下的指痕和味道,就是两情相悦之后残留的欢好气息。 第四十四章 夜探大狱 朝阳门内大街,北镇抚司衙门所在地。 夜幕下府衙的四扇红漆钉门紧扣,檐下幽幽飘着一排灯笼。两侧的大石狮子头顶各站一只人面鬼车,收起双翼单足而立,夜间仍然警惕地东张西望,眼观六路,比养条看门狗还要忠实。 大门外有青铜人站岗。一道门的院子里,值夜的卫士组成方阵踏着砸桩似的步调,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回来。 果然,两位知事大人威武的坐骑英招在门口一露面,立刻就有小校进去呈报,低喊着“快去请成大人”。片刻,里面人弯腰一溜小跑出来迎接。 领头的男子,一袭麻色官袍,着帽靴,一看就是府里大官打扮;而且一路跑一路匆忙捯饬衣襟拎着裤腰带,显然从热烘烘被窝里爬出来的。男子恭恭敬敬在楚晗坐骑前行礼:“两位廖大人!哎呀不知二位大人深夜来访下官府邸,衣冠不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人官袍胸前图案和腰带佩玉,怎么也是四品,与南府的澹台敬亭官阶相当,应当就是执掌深牢大狱的北镇抚使吧。 楚晗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委婉:“深夜打扰,劳烦你出迎,成大人客套了。” 哊?北镇抚使成大人脸上就写着诧异二字,憋着古怪表情,今儿廖无痕廖大人心情这般的好?对同僚竟也学会虚伪的客气话了!这人对谁笑过? 楚晗只能凭印象稍微模仿那位真正的指挥知事廖无痕的声音,语气像不像都顾不上了。这黑灯瞎火的,他又以眼罩遮面,都是匀长脸的年轻男子,有人会细察吗?他要下坐骑,英招突然左侧前蹄一塌,左翼往地面一垂,再一铺,唰得甩出一截红地毯似的。 楚晗愣神,十分聪明地先不下地,偷眼瞟旁边的房大人,神都红地毯上是怎么个礼仪? 房大人冷峻着一张脸,藐视一旁垂立的北镇抚使。待坐骑跪了膝盖,铺下翅膀,房大人一骗腿,滑下,同时踩了英招那条大肉翅膀的肩胛骨,抖开披风丰神俊朗地跳下。 楚晗赶紧学样儿,潇洒地踩了英招翅膀一滑一跳,煞有介事地抖开披风,帽带一甩。 房千岁握着绣春刀柄,根本不看姓成的大官,迈起官靴大步径直往里走,话音冷冷地飘向身后:“哼,进去看看,你自便吧,不必作陪,碍手碍脚!” 北镇抚使成大人顿时舒坦多了,憋半天的便秘表情突然通畅,堆出笑容来。廖无涯廖大人吊起一张马脸,显然更符合此人在朝内专横骄矜目中无人的气度,一贯又臭又冷不招人待见,这副尿性就对了。 两人第一关算是过了,就这样混过旁人耳目。想来也是下面人对上级不够熟悉,也不敢细问细察,看见指挥知事的官牌和两头神兽英招,就以为来的都是正主。 门外两只大鸟鬼车,转动着眼珠脖颈目送他们进门,也没发出一声异响,径直把他们放过去了。楚晗心想,鬼车竟然也没闻出他俩一身小白龙牌精华液气味。神狩界的灵兽鼻子完全都不好使,哪闻得出他是活人还是鬼卫?姓房的混账,回头再收拾你。 两人进去之后,先坐大堂正位,跟那位成大人用官场话闲扯几句,品了仆役奉上的茶水,随即起身。 他俩一个扶刀柄,另一个背着手,都是煞有介事东瞧西看,扫过前院后院所有鬼卫、侍卫跟班,打杂仆役、值夜的青铜人,寻找可能出现的熟悉面孔……没有沈公子。 楚晗一摆眼色,成大人您请领路,咱去大狱里瞧瞧。 北镇抚使终于露出谨慎,这个,两位大人深夜探监,这要探谁啊? 楚晗半笑不笑:“也不探谁。你这半月抓的几个人物,审出子丑寅卯没有?我们不亲自过你这儿看看,你还懒得呈报。” 姓成的一听赶紧赔笑:“哪的话啊廖大人!恐您公事繁忙,不敢叨扰,不敢劳动您大驾。您……有指挥使的手谕么?” 楚晗冷笑:“好啊,现在子时已过,我与无涯这就去找指挥使大人补一份手谕。成北鸢,你且站这等着别动!” 楚晗方才喝人家一口茶的功夫,悄悄在桌上捻指一翻。他眼睛尖,瞥见递给成大人的往来公务信件,就赚到对方大名。 他故意一转身,姓成的一步追上就把他拉住,笑得极其谄媚,五官上都笑开一朵大丽菊花:“开句玩笑,无痕大人何必这样,大人您请。” 楚晗察言观色几个回合就知道该怎么说话,成北鸢显然忌惮他们身份,上赶着巴结都忙不过来。廖无痕廖无涯那两位爷,平日没少在同僚间作威作福,声势威名造得很是好用。 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下辖的官家大狱。只不过,鬼卫们执掌的大狱,关押的可就不是大明朝哪位被下狱的监察御史丞相将军,而是神狩界疆域上触犯了戒律天条,捉拿押解在此的灵兽。 大牢阴森,鬼火跳动,幽深的过道两旁竖起通天的灯柱。柱子顶端盘踞一条烛蛇,以蛇信子“噗”得点亮蛇油灯,光芒幽暗沉静。 一处一处的地牢、水牢、焰池,关押的都是犯下罪过的孽畜,纷纷被逼现出难堪的原形。 那边地牢的土里就埋着一位,大头朝上,脑袋上血光粼粼俩大窟窿,被鬼卫拔了犄角痛苦地呻吟。这种头上脚下的埋法,就是嫌死得太快,要一点一点折磨。 水牢里隐隐看出盘踞一条巨物。巨大的海兽,锁骨处被两条粗硕锁链对穿。那两条锁链吊上高高的房顶,竟然还吊挂在精巧的滑轮装置上,被滑轮带着缓慢转动。铁索就这样不停转,穿过那海兽锁骨碗口大的伤处。水下振出一层一层痛苦扭曲的水纹。 楚晗不动声色沿着走廊看了几眼,就受不了了,怕自己难忍的表情快要暴露身份。 又一个上半身人形的男子被几名青铜人拖进去。男子面容俊逸清瘦,很年轻,上衣被剥光颤抖着,袍子下面露出青黑色染着血迹的长蛇尾。 房千岁面无表情,只有眼珠移动,眼瞅着那男子在他面前被拖了进去…… 成北鸢微微一笑:“呵呵,这人身子好长啊?” 手下接茬儿道:“是啊,成大人,他好长啊!” 成北鸢眼露阴毒的光:“他一共有多少根肋骨啊?” 手下道:“一共两百零八条,大人。” “好啊。”成北鸢仰脖大笑,一副苍白俊脸上,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今夜上一道好菜,‘弹琵琶骨’。拿一把小刀来,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都给他剔了!” …… 楚晗默默转身就走。 这“代天神巡狩”的地界竟然有如此手段阴毒一群人,而且以此为乐,品之如饴。 房千岁面容阴冷,瞳仁里压抑的炙热火苗隐而不发:“不必看了。成北鸢,你给我出来说话!” 这里都是触犯天条的神界灵兽,显然没有他们真正要找的人。沈公子一个肉眼凡胎大俗人,论身家位份,真进不来这种大牢。 他们要找的是运进这里的另一拨人,那些从人间界掉进来的活人。 果然,他们在北镇抚司后面另一处大院落里,看到一字排开的许多押运囚车,就是他们从宣武门混进城用的那种大木头车。掉落到神界的那些皮囊,被堆进一个深挖的大池子里。 这些可怜的皮囊,就是用来锻造浇筑成守城的铜人了。鬼卫们倒是很会就地取材,都不必在四海疆土上招募,打造一支战斗力威猛的浩浩荡荡的青铜大军毫不费力,随造随取。 楚晗一看,不动声色问:“成大人,这些是哪一天从城外收拢来的东西?” 成北鸢奏道:“就是今天晌晚刚进来的,都在这里了。” 楚晗这一想,不就是刚才他们进来的那拨?竟然这么快。 房千岁问:“什么时候弄好?今晚不进炉子?” 成北鸢得意:“今天时辰晚了,明天一早就涂油封蜡,进炉,再浇灌铜模子。两位大人权且放心!” 这么快就下手?! 楚晗脑袋里“轰”得一声。照这速度,三四天前过来的承鹤那家伙,如果被抓,岂不是早进了那个巨大恐怖的炼人炉?大鹤鹤还能留一条小命在吗?! 他们来太晚了么…… 桌案上有厚厚的许多本名册,上面都是被打造成骁铁营青铜卫士的真身的名录。 楚晗强抑着手指的颤抖,迅速翻看那些名册。 他从最近的一本开始翻,名册上墨迹淋漓,字型潦草。他一目十行看得飞快,也没翻出百十来页,赫然就找到之前在大翔凤胡同3号院那几个失踪青年的名字。当时刘雪城请他帮忙看案子,他很容易就记住失踪名单上的人名。果然就像房千岁解释的那样,在人间做了恶事的人,被黑洞吞噬,掉落到这地方,才会遭受这种形魂俱灭的报应,下辈子就变成持戈执戟的铜人,守卫着广裕的疆土城廓,做神界的奴仆,可能永远无法离开这里解脱出去。 他的发小沈承鹤这人,虽然平时没少吹牛犯贱,拈花惹草,欠一屁股风流帐,可真不能算个恶人,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罪不可赦的事。这人顶多算个活宝奇葩,对这样的奇葩下得去手吗! 房大人一开始还帮楚大人翻名册,但楚晗不放心,别人翻过的页数他还要自己重新看一遍。 房三儿于是也不看了,就看楚晗一人恨不得四只脚爬上桌子忙活。成北鸢在旁边盯着他们,很诧异,暗生狐疑,却不敢问。 楚晗咬着下唇固执地把名册从头翻到尾,不甘心地连翻好几大本,生怕漏掉熟人。 他从今年都翻到去年的名册了,往前不可能再有了。 他没找到“沈承鹤”这个名字。 没有鹤鹤。 所以沈公子就不在这鬼地方。 这个人压根就没来过这里,未曾上过木头大车,未曾被人从宣武门运进来,未曾被人扔进大池子或者炼金炉! 楚晗两手据在桌案上,长出一口气,身心疲惫。那一大堆名册上龙飞凤舞的名字在他面前变得模糊淋漓,眼底一片湿润。刚才悬着一颗老心,都快掉泪了,真的很怕在这些东西里找到承鹤的名字。 那么承鹤可能在城里其他地方躲着,或者被哪位屁股后面拖个大绒尾巴的俊男美女收留,没准儿逛红灯区花柳巷呢,睡在谁家香闺床上。这样想就稍微放心。 或者可能根本不在神狩界,串门串到天界了。 既然这里没有,没必要久留,楚大人对房大人使个眼色,撤,驾着英招扯呼了。 “廖大人且慢!” 楚晗刚要出门槛,被身后人喊住。成北鸢一步踅上前拦住他去路。成北鸢眼底抖出光芒:“廖大人,您先慢着,卑职还有话。” 楚晗面无表情:“你讲。” 成北鸢半笑不笑:“廖大人今夜如此操劳啊?竟然过问我局里冶炼锻造甲卫此等小事,这些事着个千户来问一声就成……” 楚晗眼皮一抖:“指挥使亲自吩咐我兄弟过来,瞧你事儿办怎么样了。我不敢怠慢他老人家,你敢?” 成北鸢笑意更深:“是是是,绝无怠慢。两位大人借一步说话,您看这……” 楚晗一开始以为俩人暴露了,没成想那位成大人把他们拽到灯下,从袖筒里掏出两个名贵的黑光漆嵌螺钿盒,垂首说:“还要劳烦两位大人,在指挥使跟前替我美言几句,也让小的能有机会……这是我家侄儿从南方带回的物件,看着稀奇,搁我手里怕糟蹋了,大人鉴赏。” 原来这厮就是巴结行个小贿。 楚晗也纳闷,廖氏兄弟两个战五渣大草包,是多大脸面人物?北镇抚使按说官也不低,还要攀着廖某人往上走,升官发财更进一步? 灯下看清了成大人长相。这人也是勾眉画眼,墨线浓重,嘴唇嫣红,姿容俊美,甚至带两分妖孽媚相。可惜,这个成北鸢的一双眼,黑眼球略小白眼球太多,是个标准的四白眼,一笑就嘴唇抽动乱抖。按面相学上讲的,这厮不是克妻就是克夫,克他全家九族,典型一祸国殃民的妖精相。 楚晗那时也还没听明白,“在指挥使跟前替谁美言几句”,究竟什么内涵。 房三爷哼出一声,吊着一副嫌弃脸,嫌对方不干不净脏了他手,就没伸手去接。 楚晗接了成北鸢递来的东西,一笑:“成大人是历练通达之人,我心里记下了。你放心吧,你我改日再叙。” 成北鸢竟然顺势扯住他袖子不放,手指摩挲几下,故意抚摸他的手腕,十分流连暧昧:“无痕大人若有吩咐,随时使唤小的,下官随叫随到,乐意鞍前马后侍奉……” 楚晗被恶心了一下,连胳膊带袖子挣了回来。他随手打开两个漆盒。 一块上好的冰种翡翠观音玉坠,半个巴掌那么大的。 还有一块精致的怀表,老式做工,金链子,外壳是掐丝珐琅嵌猫眼石晚清画风的一幅春宫图! 楚晗直勾勾看着这两样东西,眼仁骤缩,转头盯住成北鸢! 他甚至不用打开怀表的暗扣机关,验证那副春宫图的内壳里,是不是刻了一行非常细小的姓名字母缩写。 他认识沈公子二十多年,又是十分仔细的人。就沈承鹤那家伙平时身上穿的、挂的花里胡哨一堆东西,他每一样都认识,过目不忘。怀表外壳上一道细微划痕的走向位置,他都记着,绝对不会错。 挺值钱的翡翠观音,是他家鹤鹤二十岁做寿时,楚总拿出来送大侄子的。那是楚珣送的东西。 沈承鹤显然就在这里。 第四十五章 寻鹤芳踪 楚晗跟他家鹤鹤分开好几天没见着人,这时候就是找到宝贝见着亲人似的,把春宫怀表牢牢攥手心里摩挲。换做从前,沈公子在他面前献媚撩贱,他能一脚蹬对方脸上的嫌弃着,尤其嫌弃那个浪货戴了个表都戴个小黄图。今时今日,多希望承鹤那张嬉皮大脸能回到他身边,以后一定照顾好那个磨人的妖精,可不能再把人丢了。 “这两样东西,你哪来的!”楚晗牢牢盯住成北鸢,一眼瞪得对方灵魂出窍。 成北鸢还没反应过来:“呃……卑职的……大侄子……” “你大侄子?”楚晗冷语哼了一声:“成大人可想好再答,别答错了。这两个物件不是寻常之物,恐怕就是你在这北镇抚司里哪处摸来的吧?你从哪个腌臜恶臭的破皮囊身上,扒下来这么个贱物、脏东西,敢拿来糊弄我的眼?!” 成北鸢一张俊脸大变,暗吃一惊,心想廖无痕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语塞:“这,这个,廖大人您……” 楚晗就是诈对方,没想到又诈成了。他脸突然就白了,牙缝里挤出一句:“哪个身上扒来的?你做的一手好官啊,镇抚使大人,便宜事儿真不少,你这官位我也想坐。” 北镇抚使额头出汗,强作镇定:“下官知道不妥当,下官对大人讲实话。就是三天前捉进来的一个奸细,身上颇有几样值钱衣物细软,我看是好东西,就悄摸留下了……” 楚晗:“那个人呢?带出来我看!” 成北鸢:“呃,三天前来的,这会儿皮囊早扔进炉子灌进铜范了。廖大人说笑呢,我上哪给您找人回来?” 楚晗眼前轰然一片金星。 他手掌死死攥着承鹤的怀表,喉咙蓦地被哽住。 …… 倘若不是小千岁眼明手快悄悄后面扶住他腰,楚晗当时就要一口血喷出来,喷姓成的一脸,泪就要下来。 房千岁目光凌厉指风粗野,当胸一把将姓成的抓到面前。这一龙爪子下去,没收力,抓得比较狠,一下就撕开成大人胸口的绫罗绸缎,从胸膛上抠出血来。 楚晗是关心则乱,泪出来太早了。房千岁与沈公子关系可就远了去了,还算半拉情敌,就比楚晗清醒冷静许多。房爷拎了人怼到眼前:“成北鸢,我且问你,你记得这个戴观音玉佩揣了怀表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北鸢胸口剧痛两眼发黑,粗喘着:“是个凡界掉进来的活、活、活人!” 房大人黑眉一挑:“一个活人也敢钻进镇抚司兴风作乱,当我灵界什么地方,这样大事容你儿戏!那人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 成北鸢:“属下记得……他、他招供说他叫沈承鹤。” “沈承鹤……哦~~~”房大人眯细双眼:“哼,成北鸢,北镇抚司里的规矩你自己都不懂吗,你新来的吗。我骁铁营百万大军,所有铜人金刚力士初来乍到进入骁铁营,都要查实姓名年纪家谱,甚至七生七世的身世渊源,登记在册才能进来。我等刚才翻查过名录,有叫沈承鹤的人吗?!” 成北鸢:“呃……” 房千岁:“名册上都没有,你糊弄哪个说这人已经进炉了?!” 成北鸢:“我……” 房千岁:“甭打马虎眼,你把个大活人私藏哪了?你招是不招!” 成北鸢惊魂未定,描画得挺艳的一双眼线都糊了,跪伏在廖无涯大人腿前抖索,招了实话:“卑职确实不知这人在在在在究竟在哪啊!本来是要抹了蛇油封上蜜蜡扔进炼炉,浇筑铜模子。可是,可是,那一早突然找不见那人,不知去向了,怕是逃跑了!属下惧怕担责受罚,就没有、没有呈禀指挥使与两位知事大人……” 房千岁冷笑一声,舔了下嘴角,随手抽出腰间一把绣春刀:“成北鸢,我也想知道,你长了几根肋骨可以剔一剔鲜。” “自己麻利儿把衣服剥了,让我瞧瞧你那一身白皮香肉。” 房三爷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绣春刀惨白惨白的刃口。 刃口弹拨出的清音,摧枯拉朽般碾压了成大人最后一丝风度。成北鸢涂脂抹粉的夜枭脸唰得惨白如墙。他素来深知廖无涯在深牢大狱里惯用的各种阴毒手段,这会腰腿都软在地上:“卑职绝不敢欺瞒,说得都是实话啊啊啊!!!!!!!!” 房三儿对楚晗微微一闭眼:想必是实话,你的沈大笸箩逃跑了。 房千岁一脚踹翻成北鸢,又吓唬了几句,说是留待抓到姓沈的活人奸细之后,再回来剐了你全家老小云云。 他两人阴沉着脸,抖开披风大步迈出府衙后堂。 路过大狱门前那道长廊,房大人顺口吩咐下面的喽啰:“把里面那个叫随琰的带出来交给我。他得罪过我,我好好收拾他。” 人拖出来,楚晗随即认出,就是半个时辰前被拖进去受刑的年轻男子。 房三爷仍是冷酷傲然的一张脸,吩咐酷吏将满身伤痕的男子拿根绳子捆了,拖在他的坐骑之后。他把那人就生生在地上拖着走,当街扬长而去…… 两匹英招是老骥识途,带着二人径直回了廖氏兄弟的宅子。正好有个住处过夜。 廖无涯廖无痕这哥俩,兄长无涯长弟弟两岁,年纪轻轻就加官进爵,在神都鬼卫禁军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两兄弟俸禄丰厚,居住的大宅进深宽阔,是五进的大四合院落。垂花门之后是三间正房,后面又有一道一道门,一个院子套一个院子。回廊上雕梁画栋,后院灯红柳绿,湖光淋漓怪石嶙峋,透着富贵骄奢气。楚晗看这个位置,又回到后海几条胡同附近,大约就是今天醇亲王府的旧时宅址。 房大人回了宅邸,避开周围杂役耳目,这才把刚才拖在地上一路拖回来的人,小心翼翼抱起,抱到后堂屋中。 年轻男子上身裸露,遍体鳞伤没一块好肉,又是一路拖回来的,活活脱了一层皮。史载东厂特务们以刀尖弹拨肋骨的酷刑,叫做“弹琵琶骨”。酷吏给这人过琵琶刑才过了一半,就已是鲜血淋漓。 房千岁就在廖府后堂百宝橱里摸摸闻闻,各种好东西尽数席卷,拿出金疮药,换肤露,生肌霜,细心给那人涂了药。 男子睫毛卷曲面容白皙,袍子下面盘出一条藏青色底、镶金银双色环形豹纹的粗大蛇尾。 房千岁说:“随琰,你的皮都脱一层也无妨,过一月半月就能生出新的。” 随琰上半身是书生的儒雅清秀模样,身躯自有一种脆弱动人的美感,嗓音温润。这人端详他们的锦衣卫斗牛服打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楚晗给书生细心披衣,裹住伤痕。凑得很近,随琰用力一闻他身上,恍然大悟:“两位难怪会救我,我就说这样奇怪,你们两个身上怎么一股,一股……” 楚晗:“一股什么啊?” 随琰笑道:“总之不是鬼卫的鬼气酸臭气,你身上是……是我们白山黑水疆域内的灵兽,春日里时常生发的气息。” 书生暖心一笑,用词绕着弯儿的含蓄体贴,很给楚公子面子。 楚晗无语,心想这还真能闻出来?……春日里时常生发的……啥? 书生举止优雅腰身曼妙,蛇尾一卷就轻巧地收进袍子里,滑下地来。这人对房三爷双手一揖,恭敬试探着问:“尊驾气息凌厉扑面,灵宇轩昂,神态很眼熟……只是时隔几十年未曾见过,随琰不敢乱认,怕认错了给自家主人丢脸。” 房千岁淡淡一笑,也不否认,这时敞怀露出一层雪白内衣,洒脱的坐相就是胸有三山五岳眼底浩瀚江涛的气度。 随琰赫然认出了笑容和亵衣下裹的一段龙腰,滑下地“噗通”就给跪了。书生双手捧住房千岁的靴子,额头就磕在靴子面上,眼红涕泣。 这是给自家主人行大礼的姿势。不需废话,彼此就心知肚明。 楚晗这才确定了,房千岁与书生是认识的,老熟人了。 怪不得小房子刚才在大狱里满脸阴霾,眼底一片猩红,最后一脚蹬向成北鸢的怨怒几乎把那人胸腔子踹塌,踹出屎尿来。 他们细聊起来,随琰连忙汇报:“殿下是要寻找一位姓沈的公子?三天前我在大狱里,确实看见他被拖进来。” 楚晗激动地问:“你跟沈承鹤关押一起?他拖哪里去了?” 随琰道:“怎会关押一起?只是那位沈公子着实精力充沛,进了大狱都腿不瘸腰不软气不短还能喊的,唯独就他一个了。” “那位公子连着一天一夜在牢号里大噪喧哗,哭爹喊娘,嘶声裂肺,甚是……”随琰瞅一眼楚公子,口吻含蓄:“甚是喜感,全牢人都听得见他十二个时辰里不停地嚎叫……” 楚晗眼眶都湿了,想问又不敢问:“成北鸢打他了?……他受欺负了?” 就大鹤鹤自幼被爹妈捧手心里捧大的,活了二十多年谁敢弹那厮一个指头,哪吃过苦?东厂酷吏那一套剥皮、拔舌、断脊、刺心、弹琵琶的八十八套酷刑,沈承鹤不被搞死,吓也先吓死了啊。 书生的表情像是说,就那厮吃的挠痒痒似的几个板子,也算“受刑”? 随琰又说:“那天晚间,成北鸢和那群酷吏折腾累了,回去歇了。深更半夜又来一群鬼卫,黑面罩遮住脸也看不清,把沈公子提出牢房鼓捣了什么,然后就带走了。姓成的大早起来,清点进炉人数,发现少了一人找不到,不知怎回事,也糊涂了。” 又来过另一伙鬼卫? 还瞒在成北鸢眼皮底下,在他们之前抢先一步,把大活人拎走了? 房千岁忖度着,仔细又问书生:“你闻息辨人一向最准,当真就没认出来,那伙鬼卫是哪个衙门来的?是真人还是假扮?” 随琰道:“是真的鬼卫,与你们二人不同,一股恶酸鬼气上身。” “领头那名军官,穿的是五品麒麟常服,看打扮就是个都尉。但我离得很远都闻见了,那人身上一股奇香,是九兽壮阳丹和十髓养颜露的强壮气味,浓郁扑鼻,平时一定拿那些珍贵灵药仙丹当饭吃的。” 房千岁难得惊异,低声道:“九兽壮阳丹,十髓养颜露,一般人能吃得起?吃得起也不敢随便吃。” 楚晗:“到底什么东西?” 随琰:“正是,吃得起也不是寻常人敢吃的,犯戒的大罪。而且没炼到九级神功护体的鬼卫,吃了得要七窍喷血立时毙命。那人绝不是个小小的都尉。” 楚晗:“……” 房千岁拧着浓眉,低声说:“不可能是他,真是那个人就麻烦了。” …… 房千岁又附耳交代书生几句话,掏出随身一块龙形红玉佩递予对方:“这个交给你父亲,六十年未见,代我问候他。告知你父,我现在神都城里或有麻烦,他知道该怎么做。” 随琰又磕了头,藏好玉佩:“殿下放心。” 房千岁一反平时的傲慢冷淡,欠身抚着书生肩膀宽慰:“伤还没好就劳动你一趟了。” 房千岁一指进嘴舔了唾液,用龙涎在随琰脑门上飞快写了个【遁】字,随手往屋角梨花木架子的水盆方向一弹。楚晗惊异地看到,书生随琰把玲珑腰身一摆,猛地跃入水盆,倏然一转,溅起一两朵水花。 水盆里水纹荡开,这人已经不见了。水遁。 这一天一夜折腾,这会儿才终于躲开周围所有怪鸟眼线鬼卫奸细的盯梢,在廖宅里歇一口气。 随琰刚一走,屋里终于就剩他俩,房大人撂下肩上的威仪和殿下的架子,一头扑倒在罗汉床上,眼一闭,腿一伸,就懒得动了。 一秒变身成一条懒龙。 楚晗从椅子上跳起来,也跃到床上,摇晃某人:“先别睡,你把话说清楚。带走承鹤的究竟什么大人物?你明明已经想出来了你不说!” 房千岁从枕头里支棱出半个眼:“我也拿不准了,那个妖孽怎么会过来提沈公子呢……” 楚晗:“谁家妖孽?” 房千岁解释:“就是住在内宫深院里的,锦衣鬼卫背后那位最高指挥使。每天半盒九兽壮阳丹,一大把十髓养颜露,吃得天灵盖冒青烟儿,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六条胳膊,武功诡谲的一个怪物。” 楚晗刚才在成北鸢面前左一个“指挥使”,右一个“指挥使”,其实完全不知指挥使是何方妖物,就没见过人影儿。 房千岁对他说:“不用担心。先睡两个时辰,让我歇歇,想些对策。明儿一早,我们汇合小九他们,去探那个指挥使的虚实。” 夜深人静,廊下灯火微摇,炕上水汽弥漫。 房大人一路上没有闲着,确实非常疲倦。这一道上灭掉怪鸟鬼车,搞死廖氏兄弟,携着楚晗乔装打扮改头换面,骑了英招招摇过市,平趟北镇抚司,顺手又救下书生随琰,像是早有成竹在胸,运筹帷幄处变不惊,让楚晗着实另眼相看。他太喜欢这个人。他来之前还怕小千岁不讲昔日情分义气,进了自家地盘就不再管他与沈公子死活,抛下他回水府洞天逍遥快活去了。现在看这人劳心竭力在为他奔波,楚晗心里感动,以前还是误会对方太多了,谁说咱家小千岁是口冷心冷的人? 陷得越深,对身边风吹草动就愈发敏感。楚晗盘问的口吻带一股酸气:“三太子,随琰也是你府上随从?还是给你焚香烹茶暖被窝的俊俏小童?” “长得还不错,你府上招募小厮是看颜值的?” 楚晗一怒掰过房三爷的脸,把这人嘴巴捏成个鱼嘴:“姓房的,我这张脸想进你的宅子够刷吗。” “哈哈哈哈……”房三爷大笑,握住楚晗的手放在胸前暖着:“他可不能算随从,比随从高得多了。随琰公子是我白山玄冥左使的儿子,你以后千万别怠慢他。这种笑话就私下咱俩说说,别出去说。” “哦……”左使的儿子,不是论颜值招募的?楚晗把酸气稍微收敛了一下,好丢脸。 他设想,小房子座下,就好比水世界里有个“白山教”,这小子是教主老大,手下规模也不能太寒酸,怎么也有两位光明左右使护驾,再有四大法王镇宅,分别统领千八百名虾兵蟹将吧。房千岁吩咐随琰拿了龙形玉佩离去,就已经在暗暗排兵布阵。 房三爷眼神迷离,床笫之间露出外人绝对见不到的少年娇气,哼着说:“我累了……会伺候人吗……给我揉揉腿……” 小千岁唇边含笑,一只脚去勾楚晗后腰。 “你哪痒了?亮出菊花来,我给你挠。”楚晗哼道。 小千岁眼神就是没安好心:“龙精的气息十二个时辰过后就要淡了。明儿你再出街,可就不够用,一股人肉味儿都泄出来了。” “你家左使公子都闻出来,我浑身都是您龙躯上的春浆玉液,飘出十里,半月不散,你敢说你的味儿淡了?”楚晗已经可以抛开楚家门风回应调戏毫无羞耻感:“不然咱俩再练一趟?……” “不行了?不行就算了。洗洗睡吧三殿下,别怪我明儿早出街暴露身份拖累你了。” 楚晗调侃对方。 大懒龙滚向床里大笑,开怀畅快。 房千岁灯下仰脸看着楚公子,攥着手,愈发觉着眼前人这么漂亮,温存体贴懂得进退,又不扭捏造作,着实招人疼爱。 平生得一知己足矣。流落人间六十载终于尝到情爱的冷暖滋味,胜过灵界千百年的山呼海啸百兽朝拜,富贵繁华过眼云烟…… 楚晗给房殿下脱掉官靴,又骑上去捏肩捶腿挠脚心,修理对方一番。 两人在一条炕上睡下,房千岁一条大腿霸道地压在楚晗身上。鬼卫制下这座波诡云谲的神都,深宅内院的一角,度过片刻的安宁,享受岁月静好,四目相对,摸着对方的脸,就渴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走下去…… 【第七话.后宫粉黛】 第四十六章 驾鹤云头 四天前,神狩界。 沈公子过来了。 傍晚的天空仍是瓦蓝瓦蓝,沉静如万尺深渊,清透如细瓷玉碗,倒扣在这片神都大地上。 城墙上铜人力士排成四列八行的方阵,毫无智慧地机械式的来回踏步巡视。永定门箭楼角檐两侧各立一只人面鬼车,偶尔抖开大翅膀,诡诈的玻璃眼转动着监视四方。 沈公子掉进来时候是砸在一堆黑皮囊上面,一个叠一个地,噼噼啪啪从天边一隅的黑洞空间里滑出来。 噗嗤…… 卧槽你老子娘的…… 像是陷入了泥泞沼泽,沈公子睁眼扒开身边东西,猛地怼上一副黑皮囊五官模糊的面孔。那家伙没了肉馅骨血,只剩一层黑不溜秋的皮,瞪着凹陷的大眼眶,视线虚无地望着他。 这……是个……什么器物…… 啊啊啊啊啊!!!!!!!!! …… 天边的能量场黑洞一开又一阖,转眼就关闭消逝了。沈承鹤跟那些黑死病不是走一条道进来的,却殊途同归,碰巧都掉在同一个地方。他当初没有进过大翔凤3号院,然而即便没掉过大黑洞,听也听说过。他听楚晗和房三儿讲过,那个黑洞是怎么吞人的。 沈公子头个反应就想到,老子他妈这是“混歪了”,掉过界了。 他转头再去找,晗宝贝儿呢,姓房的呢?哪还找得到那两人的影子。 四周遍布黑黢黢的皮囊。黑球们蠕动着,不由自主地,向着荒野上唯一散发出温度活气儿的家伙爬过来了。 神都城外风景如画的旷野上,传出沈大少爷声嘶力竭的哀嚎:卧槽啊你们别别别别爬过来不要跟着我你们为嘛都跟着我爬啊啊啊这地方好可怕啊!!!楚楚楚晗房房房房大爷姓房的老子喊你爷爷老子菊花不要了都给你房爷爷你快来带我走吧啊啊啊…… 沈大少爷的嚎叫迅速感动了苍天,五彩神鸟在云端围着他翱翔,鸣叫。 不一会儿,收殓皮囊的铜人小分队就到了,推着数辆步履沉重的木车。青铜人操起大号铲子,一铲子就铲到黑不溜秋一身泥汤子的沈公子。力大无穷的青铜力士一掀,将沈公子也掀进囚车…… 没出半盏茶的工夫,神都宣武门箭楼内的瓮城一片大乱。 城头上的青铜卫士混乱地集结,值夜的鬼卫校尉挥令旗怒指墙头:有个黑皮囊跳出囚车,竟然企图逃跑,抓住他! 沈承鹤脑子也不傻的,一看这大木头囚车慢悠悠从裱着“宣武门”三个大字的城楼底下进去,直奔菜市口方向,进去肯定不会是好事,这就不能去啊。他跳出木头牢车,踩着墙缝石头蹬子三下两下爬上城墙。他仗着身高臂长姿势灵活,没有给进化了几万年的灵长类丢脸,像一头长臂猿似的蹿上了箭楼。 危难时刻方显沈大少爷的英勇无畏,好歹也是下放到基层部队里,磨练熏陶几年出来的,身手不弱。 他攀在城墙上,下半身凉飕飕的,胯上就套个白色平角裤头。 那身潇洒的名牌风衣外套不知哪去了,原先穿的长裤也没了。可能是掉进来时能量场里风太大,把身上那层外皮剥掉了,就剩里面的衬衫马甲和裤衩。这时候无论喊楚晗还是楚珣,喊沈家楚家八辈祖宗都忒么没用了。青梅竹马的发小竟然也把他晾了,二十年哥们儿义气都他妈是假的,靠不得别人,只能靠自己。沈公子一双白溜糙毛大长腿在墙上发力,迈上箭楼的雉堞。 墙头上青铜人列队集结,像一片青黑色乌云罩顶,向逃跑的奸细涌过来。那些人面目模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集体都中了邪,吞了蛊,被下了符咒,这时只听从鬼卫统一号令,根本不听他这等奸细的胡言妄语。 沈承鹤从一开始其实就逃不掉的。鬼车在上空盘旋,玻璃眼珠牢牢盯着他。 人面怪鸟早就闻到令她们兴奋的人肉气息。 神都哪里钻进来一只老鲜肉? 一头鬼车盘旋着突然俯冲,冲向跨坐在墙头上挥舞长矛负隅顽抗的鲜肉,上大嘴就是一啄。 沈承鹤来不及提防,大鸟速度太快,直奔他个爷们儿的下三路要害,一口叼了他胯下的鸟。 他被迫捂着裤裆与那只鬼车厮打,抵抗。鬼车一双吊睛血红眼,恶战中闪出奸佞恶毒的红光,撩动双翅,看脸还忒么是一只母的。他气得骂娘,这长了一张丑陋马脸的母鸟,上辈子不知哪个没男人疼的小婊砸投胎过来的,专门下得断子绝孙嘴,就瞅准他没穿裤子的脆弱要害进行攻击。 鬼车和青铜人两面围攻,可怜的沈大少爷势单力薄,弹尽粮绝,渐渐气力不支…… 沈大少在墙头大战鬼车时,不远处的天边,一只大鸟从西北方向厚厚的云层中跃出。 那大鸟翼展辽阔,足有两三丈宽,尾羽华丽,如一朵七彩祥云就飘过来了。越飘越近,风雷之势,让城头站的人都辨不清翱翔的路线姿态。 大鸟身背一只貂皮座辇,飞得雍容而稳健。 座上男子头戴黑色帽冠,顺着鬓角垂下两缕翠羽丝绦飞扬在肩后,身披万支雀翎织成的大氅,坐骑之上只惊鸿一瞥,就乍现一世的风华。 骑大鸟的男人,遥遥就瞅见挂在墙头与鬼车狼狈搏斗的裤衩男,嘴角冷笑出一声:“哼。” …… 笑声毫无暖意,顺着风传到沈承鹤耳朵里,让他后脊梁汗毛倒竖发冷。 他猛一回头,再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头腹羽华丽的大鸟展开双翼从他面前袭掠而过。一只大手凭空抓下来,薅住他脖领子轻轻一提,他整个人轻飘飘地就两脚不沾地飞了起来。 大鸟速度极快,翅膀一撩一合,就是一脚油门,直接十里路出去了。 墙头上那些傻愣傻愣的铜人,再要仰天寻觅,就找不着人了,鬼车嘶叫着都追不上他们。 “哪来的一副腌臜人肉皮囊,呵,敢乱我灵界神都?也是找……死……” 刻骨冰冷的声音钻入耳朵。 沈承鹤是四仰八叉面朝天空的姿势。一只大手居高临下掐着他脖子,掐得他丝毫动弹不得。九天之上的狂风刮得他五官都扭曲了,面皮红如猪肝。他扭动身躯挣扎,睁眼看见的,就是坐辇之上身着一袭大红袍子,黑色官帽官靴锦衣卫打扮的高大男子。 沈承鹤:“……” 沈承鹤:“澹、澹、澹台少侠!……澹台少侠救我啊别扔我下去城楼上都是妖怪!!” 骑鸟的男子一双眼是遮在面罩下面的,被他嚎得微微一愣。 骑鸟男:“……你喊谁?” “你再喊一遍。” 沈承鹤才逃出青铜人包围圈,惊魂未定冷汗淋漓,脑子就一大笸箩,哪认得清眼前人?他瞧见的,就是个锦衣卫官袍的古装cos制服帅哥,年纪脸型身材还都差不多,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他口不择言喊道:“澹澹澹台公子,澹台少侠,敬亭帅哥,老子上回多有得罪,不该摸你非礼你,不该糙话调戏你,不该拿你东西不该乱动你佛珠,老子知道错错错错了哎哊我的妈嘞吓死你老公我喽,老公给你跪了,快让我回去吧……” “简直是……一派胡言。”骑鸟男神情深不可测,冷冷地质问:“你认识澹台敬亭?” “你一个凡间界过来的人,怎会认识他?你难道在哪里见过他?” 沈承鹤:“呃……” 骑鸟男:“澹台敬亭逃哪里去了?!” 沈承鹤:“啊?” 美男唇边浮出冷笑,是真正冷到骨子里的寒凉。这人慢条斯理儿一捋自己鬓角,问话不疾不徐,下手却毫无人性温情,照着他喉头就是凶狠一抓,直接抠出鲜血! 沈大少爷凄厉的惨叫声阻进喉咙,两侧眼角迅速荡出大颗大颗泪花,眼泪与血水一起飚飞风中。他都疼哭了,哭成一株梨花带雨,脖子青筋暴粗。这制服美男下手忒狠了,这哪是他喜欢的那个温柔内敛忍辱负重的澹台大美人儿?这人绝对不是…… 沈公子这方面才疏学浅,不懂内行,只看是个锦衣鬼卫就乱喊,都没仔细辨认对方衣着上精致繁复的细节。 他眼前的人,大红色锦缎官袍,胸前手绘一条带须的五爪金龙,狰狞霸道。这是一条绣金蟒袍。 官帽门楣上镶一颗万年陨翠。 腰间一条玉带。脚上官靴是一双烈火金翅凤翎靴。 这人怎么可能是澹台敬亭?南镇抚使澹台穿的是四品麻黄色飞鱼服,胸前是有翅的一条四爪龙,脚踏飞虎攒金靴,等级位份就差远了,远不如眼前人,无论衣饰或是坐骑坐辇皆尊贵奢华,神都上下无人能比。 红袍的骑鸟男,眼神精细凌厉,赫然就发现他手腕上戴的物件,啪一下就给他撸下来。 沈公子手上戴的,就是他心里惦记那大美人儿的一挂楠木佛珠。 佛珠内侧几个隶书小字,镌刻着南镇抚使的四字大名。 这就是命里注定,该他有此一劫。这挂手串先是让他不慎掉进能量场,孤身流落可怕的异界空间,这又莫名其妙被鸟人抓了,挨一顿严刑拷问。沈承鹤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赖他自己手欠,乱采路边的野花儿小僵尸。以后别说路上再碰上什么美男,就是美金、美银、美菩萨、美佛爷的,他都不敢沾了。 他被手段暴虐的男子薅起头发。 对方好像就只使出两三分的力气,把玩他于鼓掌间,在他身上这动一下,那动一下,足够让他死去活来了无生趣。 沈公子这会儿假如能招出口供来,一秒钟都不会犹豫,立马屈膝投降给对方招了,绝不伪装气节假充好汉。可是,他哪说得清那个澹台敬亭是怎么掉过去的,现在在哪,落在谁手里了?而澹台敬亭以前得罪过谁,跟眼前人有何冤仇?他统统都不清楚。 他倒是想把楚晗和姓房的俩混蛋拎出来速速招供,可是楚晗他们又在哪,还有人顾及他死活吗…… 大鸟后背上迂回空间有限,沈承鹤上半身压在鸟脖子上,脸朝天被掐,两手摸不着个车把子,悬空的十分可怕,下意识抓住眼前人衣襟和腰。 腿也没地方摆。他两条大腿就被迫劈开跨在对方身上,小腿在万尺高空上无助地晃荡,想蹬个三轮都没找着脚蹬子在哪。 俩人是面对面姿势,他的屁股没处躲没处藏,顶在那个大魔头胯骨上。看着有几分暧昧,其实是受刑姿势,那厮就快把他从中间劈开一道,再横着扯成两个瓣子。 大魔头既然发现澹台敬亭那串手珠,能放过沈公子? 鬼卫最擅使一套苛刑峻法,断然不能放过,就要打到他招供为止,没得招也要屈打成招。 这人方才抓他胸口,故意一把扯掉他的胸毛,顿时钻心得疼! “别……扯……啊!”沈公子叫唤:“老子的阳刚性感男人味,都他妈让你扯光了!” 他可心疼那几根毛了。他平时浑身上下也用剃刀修一修,再抹点儿润肤露亮毛粉什么的,小受们特稀罕他这一口。他的衬衫狼狈敞开着,西装马甲还在,玉佩挂件什么的七零八落吊在脖子上,胸膛上一片惨遭凌虐的红痕。下半身还剩一条不太成型的裤衩,也快被扯烂。 举止雍容挥洒着贵气的男人,指挥大鸟在空中悠闲地翱翔一圈,又一圈,一点都不急,以折磨人为乐。 骑鸟男一低头,也正好怼住他的胯。 “好啊,你不懂得招供,我教你怎样招供。” “你想不出你把澹台敬亭藏哪了,我帮你好好想,仔仔细细地想……” 男子顺手拎过驾驭大鸟的缰绳,把沈公子双手在头顶绑住,随即揽下肩上的硬弓。 那是一张硬朗华丽的大弓。 张开臂膀一拉,弦声清脆,影动九天。弯弓的头部雕刻成一只凤鸟,头颅和喙的形状栩栩如生。 美男猛地拉开沈公子的裤衩,痛快地扯干净,让他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彻底光了腚,这时将大弓的凤鸟头颅位置,抵住他后穴。鸟嘴轻轻一戳,就戳进去了。 男子淡淡一笑,笑得艳光惊动九天,声音温润低沉:“你不说实话,我就把这张弓一寸一寸地,捅到你菊花里去。我替你丈量一下肠子,瞧里面究竟能捅到多么深。” “你假若仍然不说实话,我就再用这根又细又韧的弓弦,挂住你的阳具。我就弹这根弦,慢慢地弹,看你那东西上面的一层皮,有多硬朗,可以坚持多久。” …… 沈公子几乎在空中尿了。 他都快崩溃了。 眼前这男人举手投足风雅倜傥,手指皮肤白皙滑腻,然而句句话都是要把俘虏生吞活剥、剔肉削骨、再毁容拔丁丁泡福尔马林,丝毫就没有人性的。 半点润滑都不给,凶残的,粗暴的,就这样捅了他的菊花。 悠悠白云下荡出一阵撕心裂肺惨叫,闻者一定当场动容泪下,除了眼前这个没有心肝的魔头…… 第四十七章 风华绝代 乘着大鸟翱翔在神都西北绵延的山脉之上,云中遨游。 双手被缚,要害处被人塞了刑具,要死要活。 沈公子有一瞬间快昏过去,疼得他想要立时撒手人寰。老子不想活了,黑白无常速速前来接我。 他真的后悔。 他后悔在大翔凤胡同地宫里,没有结结实实拽住他家楚晗的裤腰带,牢牢拽住别撒手,就不该离开楚晗的保护。 也后悔没有在房千岁面前乖眉顺眼做小伏低,还敢挑衅千岁爷爷,果然惹了大祸。这事八成就是姓房的使个阴招,把他卖到这鬼地方来了。 他后悔没有经常回家老实陪在爹妈身边孝敬,这会儿再喊爹喊妈,谁也听不见他喊,爹妈估摸都不知道他死哪了、怎么死的。 更后悔没有在过去五六年每一场露水情缘中,踏踏实实找个可人疼的小尖孙儿,赶紧把人娶回家来,这辈子就消停了,整天外面拈花惹草欺男霸女,爆别人菊花再始乱终弃,今天终于遭了因果报应。 他这辈子,下辈子,再看到穿锦衣卫官袍的男人,遇到任何穿制服的男人,都会有无法挽回的心理阴影,再也不敢沾了。 他在混沌疯狂中倒也没有完全傻掉,绞尽最后一丝急智,断断续续地招供。 “那个澹、澹、澹台,他是掉我们那边了,他穿越了……对,就是穿了,你想找他你到那边去找,你捅我肠子有个屁用啊!……” “他他他还喘着气就被人搬走了,搬哪去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快饶了我的菊花呜呜呜老子忒么还是第一次破处你下手轻些……” “是内个谁干的,陈、陈、陈焕!!!对,就是陈焕。陈焕你认识吗,你不认识你直接过到那边,上大街上一打听你就知道了,那边人人都认识他……不是我干的,你去管陈焕人!!!” 沈公子就是情急之下,拉人给他垫背。 他也不确定当初澹台敬亭被拉到哪了,圈子里听说这种人都要进501实验室。501基地大头目是谁?不就是陈总么。不拉陈焕垫背拉谁,让大魔头去阳间找姓陈的火并去吧。 凤鸟硬弓捅进去大约两寸,沈公子气都瘪了呼吸弱了,也嚎累了,这时可怜见儿地歪着头靠在大鸟脖子上,试图以泪眼哀伤动人。 他下面肯定出血了,这辈子没被人下手这么捅过。 骑鸟男低声重复一句:“陈焕?是个什么人?” 沈公子不假思索道:“穿制服当官的,就跟你差不多,就你们这种人!逮住个谁就关起门来直接给剖了或者捅了,整天他妈的不干人事!卧槽都是姓陈的干的,不关我事!!” 骑鸟男子得了重要情报,心里有数了,这时一分心,多看了几眼胯下俘虏。要说沈大少爷,长得相当不错,一身上好的白条子肉,整天上健身房器械上打造出来的。他遗传他爹的好身板,天生肩膀宽阔,胸膛健美,一双健壮大长腿,颇有男人阳刚味道。 就现在这副顺承雨露的姿势,要紧地方就看得更清楚,得天独厚之处一览无余。 美男用手掂了掂那东西:“不错,天赋异禀,这活儿长得好看。” 沈承鹤:“……没,没,不不不好看。” 美男:“做过欢好之事吗?” 沈承鹤:“……做,啊不,没,没,没做过。” 美男神情突然深不可测:“没做过?我教你怎样做。” 沈承鹤:“啊?!……不不不,不用教,老子看片儿自学,不用你教我!” 倘若换个场合,哪个帅哥夸他器大活儿靓,他一定乐得解开裤裆直接压上去了。可是这会儿,真是每句话都觉得对方是要把他拆了,要把他那玩意儿给拔了。 红袍男子仰天长笑,笑得山河异动,笑得座下神鸟潇洒地卷翅入云,云端荡开一道金光。 在身穿锦衣大氅的男子眼里,但凡人间界漏过来的人,就是一群气味腌臜目光呆滞没有魂灵操守的皮囊。无非是有些更黑更臭些,而这个比其他人白净,没臭味,还能多活几天。这个姓沈的早晚也要塞进炼炉,和其他黑死病一起,铸成千人一面的铜人,不会让他感到丝毫怜悯动容。 怜悯是什么。 动情是什么。 从来就没听说过,与他无关。人间界掉进来的皮囊,无异一群行尸走肉。只不过这个姓沈的少爷比其他人顺眼好看,眉目英俊,身躯很吸引人,而且确实身怀异禀,神器雄伟……这身白皮好肉,直接扔炼尸炉子里烤焦着实可惜。 红袍男子把沈承鹤两条大腿再掰一掰,手指拨弄把玩儿片刻,神色慢慢变了,一时心动,又因为某些原因,陷入良久的迟疑挣扎。 男子自言自语道:“飞到云彩之上,下面没人看到,神不知鬼不觉。” 沈承鹤警惕:“你要干嘛?” 这人低语道:“刚从漠北幻情峪过来,正好从那些雄兽雌兽身上取了许多药引……原本是要带回去炼制‘九兽壮阳丹’和‘七穴荡情散’,现下正好,先给你吃一吃,让你服服帖帖伺候我一趟,再扔进炼炉,也不枉你走这么远的路,从凡间过到我神界……” 沈承鹤一听,怎么个意思? 他气得兜头盖脸骂道:“你打我、爆我菊花老子都不跟你计较,还让我伺候你?老子忒么平时做人就够不要脸了,卧槽你还要脸吗!” 健康人都要气出狂犬病,他想咬人,把这厮骂个狗血淋头反手给他一刀,牛头马面让老子死个痛快吧。 红袍男人并没动气,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负,被沈公子骂得不怒反而很想乐:“准你伺候是你的福气造化,你也配与我交欢?你不必叩头谢恩了,把腿张开些。” 沈承鹤:“……#¥%*!” 红袍美男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丝帕包裹的药引,是他刚刚从幻情兽身上采集的大块黄如凝脂的东西。雄兽雌兽分泌这些膏体,还没来得及炼成药物仙丹,原物的滋味就比药丹更为强烈。这厮故意戏弄似的,二指夹药在沈公子面前晃一晃,妩媚一笑,再一指掰开他嘴,另手就要把东西喂进去。这东西只吃指甲盖大小一粒,就能让他浑身酥软,任人为所欲为。 趁对方双手都离开缰绳,沈承鹤大腿膝盖猛地磕向那男的肋骨小腹脆弱处,翻身跃起砸下! 他也是孤注一掷玩儿命了,原本是想将那个魔头踢下坐骑。没想到人家骑鸟骑得特稳,都骑多少年了技巧娴熟,双腿一夹纹丝不动。倒是他自己失去平衡,从空中没抓住,翻身翻大了,从大鸟背上翻下去了。 小风一吹,四周白云虚无缥缈呢喃细语。 沈承鹤坠落瞬间疯狂一捞,一把捞住巨鸟的腿。黔驴技穷之际慌不择伴,只能直挺挺地坠挂在鸟腹之下,拼死拽着又一个垫背的。 巨鸟也是狠命嘶鸣了一声,被一个大活人扯了腿脚猝不及防,“腾”得也跟着坠下去,一时平衡错乱。 两人一鸟打着滚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掉。红袍美男霍然大惊,又大怒,下意识就伸下去捞这个活腻了想死得快些的傀儡。想死也要本宫亲手掐死你,你还想自己摔死? “你给我回来。” 空中囫囵一翻衣袂纠缠,二指间夹的那颗药膏就脱手了,恰好脱飞甩进这人口中。 美男捂住胸口往外咳,再想吐出已经来不及,咽肚里了,脸迅速涨成赤红…… 要说红袍男驾驭的这头坐骑,也不是神都上空闲逛的寻常的小鸟卒子。这巨鸟形似鬼车,却比一般鬼车大许多,翼展宽阔足有数丈,尾翎五彩斑斓。鸟颈子上,大头两侧生出一共八个小头。大头上是一副修长的吊睛人面,八小头上还各有一只吊睛眼,看起来是鬼车的升级二代加强版。 九头凤坠了足有几百尺,快要掉回神都墙头,使出吃奶力气才把平衡感掰回来,生生挣掉两根漂亮的翠色尾羽。 沈承鹤趁着九头凤落低了,瞄准附近飞过的另一只大鬼车,在两鸟一上一下错身时,猛撒手掉到下面那只鬼车上。他光着大腚也顾不上,搏命似的抱住那头鬼车的脖颈。鬼车骤然被抱了,平白受个大惊吓,驮着个没穿裤子的半裸男,不知应该往哪飞。 这只鬼车在前面逃窜,那只九头凤在屁股后面狂追。 小家雀还是跑不过老家贼,沈承鹤手脚生疏地驾着鬼车没飞出几里地,刚刚飞出神都上空地界,再一次被一只大手薅住西装马甲往上一提。 沈承鹤那时知晓大势已去,今天要给沈家老祖宗丢人了,他的贞操保不住了。 也是命该如此,孤零一个人扑腾不出大风浪来,翻不出魔头的掌心。人怂命又贱,就要惨遭凌辱了。假如还能活着回去,楚晗恐怕更瞧不上他这碗糟糠……这笔账回头再找姓房的泼皮算一算。 他一被抓回到九头大鸟身上,就抱定苟且偷生念头。 好死不如先苟活几日。都是男人,不就是让人在自己身上溜趟活儿吗。 然而再一睁眼,眼前穿红袍大氅的锦衣卫,也不对劲了。刚才神气活现驾驭着九头鸟的男子,这时鼻子耳尖都涨红了,颤抖喘息着一双大手摩挲寻觅他的胸口。这人方才雍容华贵的神情、气定神闲的举止完全不再,朱红蟒袍的衣襟不知何时扯开了,露出揉乱的月白色亵衣。 男子异常痛苦,一手猛然抓住自己亵衣胸口,指尖纷纷挠向胸腔肋部的骨头缝里,好像在抓挠钻进哪一处关节骨缝里啃噬嗫咬他的虫蚁。这人顽强地咬了下唇不愿发出声音,情绪混乱。 沈承鹤纳罕:“……演够了?” 沈承鹤:“你穿这身儿演够了,差不多了,你也让我下台一鞠躬吧,老子光着呢,都没穿裤子!” 再一挠,自己把自己挠出血,亵衣洇出道道血痕,美男纯属自作自受,苦不堪言:“嗯……你……我……我……” 沈大少爷折腾这一趟,约莫也看出自己掉进异界。眼前这家伙是个挺大的官儿,职位官阶估计比澹台敬亭还高,因此气度非凡,专横暴虐。 沈承鹤:“你吃错药了吧?” 沈承鹤:“……你还真吃错了?你把刚才那一大块什么散吞下去了?” 人身肉躯,哪经得住漠北幻情兽的雌雄夹攻,这会儿快被刺激得雌雄同体脑顶长角了。这人本来就常年服用壮阳丹,不慎又给自己进补了一大颗七穴荡情散的原膏,两厢叠加,比普通丹药浓烈了十倍百倍。功力再高的人物,也禁不住经脉倒流,几乎七窍喷血。 头上帽冠端不住了,掉了。一头长发倏然垂下,垂落沈公子胸前。 男子几乎撕破自己衣物,雪白健美的身躯战栗着一点一点从亵衣里扯出,被冷风撩得白里透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被药力给痒得。 “别撕衣服,怪冷的。” “这地方高,真的冷,我没穿裤子我告儿你吧这可冷了!你别……”沈公子语无伦次地唠叨。 “混账……给我……闭上嘴……”美男语不成连。 药膏原本是全要喂给沈公子,拿这大活人试一试药,顺便戏弄吓唬这个蠢蛋。他喜欢听沈公子口没遮拦地撒泼叫嚷,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泼皮活宝,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顿时觉着新鲜有趣。他心里有淡定自持的戒律,并没想要真的交合。 却没想到是拿自己试了药,炼了蛊,把持不住了。 黑眼罩也掉了。 红衣鬼卫在沈公子瞪大的瞳膜上,终于露出不愿示人的面目。 男子长了一双含情带水的阴柔凤眼,很年轻,睫毛垂下来覆盖出厚厚一层阴影,又因为强忍幻情药的痛苦而咬破下唇,嘴唇挂下一丝带血的唾液。眼角微微荡出一缕压抑的风情,眼底横波流转,就美得让四海九天黯然失色,让沈承鹤看得目瞪口呆! 强烈的引情和致幻药力迅速使人癫狂。凤眼美貌的男人大口大口喘息,怨怒地盯着他,睫毛下却缓缓渍出屈辱的泪痕,很不甘心,却又无法摆脱。这人死死掐着他脖子,那股恨意恨不得剥他皮断他骨,指头上却又下不去狠招,这时候控制不住了胡乱摸向他,又摸自己,抓他下面…… 愣是沈公子这样平时浪荡惯了恬不知耻没羞没臊的人物,也被眼前的耻度惊呆。更确切的说,是被绝世美艳的这张脸惊着了。 他自认半辈子阅历丰富,见过的人不少。 跟他竹马相好一场的楚公子已经够俊了,眉目如画纯情似水,又一股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禁欲气质,最是勾人心痒,百看不厌,所以他狂追多年舍不得撒手。 制服帅哥澹台敬亭长得也很好,英俊威武,隐忍倔强,眉间自有一段惹人怜爱的神态。 眼前这男的,一双凤目,只望一眼就如流云荡月,浩水无边。滴血的嘴唇和带伤的胸膛,每一寸每一段无不诱人,蚀骨的妩媚,竟然把他最钟情的晗宝贝儿都比下去了。美得他绽裂的菊花都不觉疼了,果然冤家对手也要看颜的。 明明吃错药的是这美男。 沈承鹤那一刻却好像吃了药血脉贲张的是他自己。 望着那一双忍辱带屈含水流光的凤眼,他脑里缓缓流过四个字……风华绝代。 “卧槽……” 沈承鹤低声骂了一句。 “你长得,真他妈好看。” 他由衷地,真心说的这句话。 “你叫什么名,告诉我吧?” 瞅见对方痛苦,他突然心软,下意识就搂住人,想给拍拍背,揉揉胸口,体贴安慰一番…… 凤眼男子又吐出一挂带血的口水丝,落他胸口上,怨毒地反手甩了他一耳光,有气无力道:“滚开。” 沈承鹤被抽得脸都飞一边儿去了,一阵轰然耳鸣。他腮帮子上鼓起五根红色指痕,冷风在耳畔无情地呼啸。直到这时,他还不知道身上这人姓甚名谁,究竟什么身份。 美男十分痛楚地压上他,无法自持。 第四十八章 忍辱偷生 神都之上,九头凤鸟展翅翱翔。 玄天厚土为证,沈大少爷跟这位红衣美男骑在大鸟背上苟合。 而且这回是对方惨无人道地把他干了。 这都不能算是交欢或者做爱。美人身躯如玉,但是干得就不是温存体贴的人事,彻头彻尾暴力强迫。而且这家伙气力很大,一下一下几乎是碾压他,在他下半身来来回回碾过,前戏不给,毫不讲究温存体贴。 沈承鹤从一开始就爆出嚎叫,嚎的不是人声,泪就哗哗地挤出来了。 疼啊。 是真疼。 以前都是他操别的小妖精,把人家干得吱哇乱叫,什么时候被别人这么干过?他的清白的老菊花好歹也是一朵雏菊,用六神花露水泡得也粉白粉白的,原本还想留给他的竹马楚公子。眼前的美男撕开他的身体直挺挺就捅,没有润滑,肥皂泡沐浴露什么的都没给他抹上一丁点儿…… 凤眼美男终于得以舒缓解脱,疯狂地发泄药力,遍身血脉里此时流通的都是壮阳丹与荡情散,激荡得太阳穴暴凸,五官殷红狰狞。 美男一低头,飞扬的长发中间,就怔怔地望向沈公子的脸,竟也看呆了。 还弥漫在药性中,目光呆滞迷离喘息火热凌乱。只要中了幻情药,别说眼前是个冒着热气的活人,给他个充气娃娃,或者一尺来长的鱼肚子,都能迫不及待搅合进去。何况沈公子也颇是个帅气男人,有胸有腰有屁股有大长腿,该大的地方够有料,有ccup胸肌和18厘米,健硕阳刚一纯爷们儿。 美男大概是享受到了,下意识就慢慢松开沈公子脖子,抱住他…… 九头凤被上面这俩爷们儿一起一伏地荡悠着,都快扛不住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在半空荡悠,翅膀随着打出“一二一二”的节奏。收翅正好是“进”,展开双翼是“拔”。确实是只神鸟,懂得迎合主人在她背上干那事儿的步调。 萍水相逢,一场浪在天涯的露水姻缘,让当事人双方都始料不及,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沈承鹤嚎到最后也没人声儿了,只剩有气无力的哼唧。他知道他那地儿肯定惨不忍睹,流血了,流到神鸟的羽毛上,赤色淋漓。 疼到最后麻木了,印象深刻的就剩下埋在他胸口的那双夺魂摄魄的凤眼。 那双眼睛里,隐含着他也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是吃惊,纠结,难以启齿,又无法自拔,欲罢不能。 这男人也是半生阅人无数,但从来没有跟凡间界过来的活人做过交合之事,更没有骑在天上就迫不及待扒开裤子干这个。金风玉露一相逢,才发现滋味甘美异常,太舒服了,与其他那些鬼卫干那事的感觉,完全不可同语…… 那九兽壮阳丹七穴荡情散以及全部种种琼浆玉露一股脑倾泻到沈公子体内。没想到幻情兽的原膏药性确实厉害,融汇在施予者的血脉精液里,又直接灌入沈公子的菊花。里面立时火烧火燎的痒辣,继而过电似的酥麻瘫软,逗得他不由自主也夹紧双腿,竟然夹着对方又来了一趟。 …… 混沌的印象中,沈承鹤记得,他们两个飞在天上,做了足有好几趟。 他下半身麻木,美男也筋疲力尽,就连那头神鸟都飞得没油了快歇菜了。四周天色由明转暗,傍晚了,璀璨的红霞罩在眼前人身上,在雀翎大氅上镶了一圈艳丽的金边。 美男做完之后,缓了好一阵才恢复平常神色,脸又冷起来,沉默不语。好像惹了什么大祸似的,也有几分痴愣彷徨,半晌不知该做什么,竟然也有恍如隔世再生为人之感。 沈少爷敞着大腿,苦中作乐道:“喂饱你了?” 美男:“嗯。” 沈承鹤:“咳,老子的菊花可受够了,大美人儿你快放我回家吧。” 美男:“……你,叫什么名字。” 沈承鹤道:“甭打听名字,咱俩以后不约!!老子平时好歹也是做1的,咱俩不合适,你饶了我吧!” 美男没听过“做1”这种说法,但是一听也就懂了,不屑道:“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由你挑拣?” 沈承鹤:“怎么着,还喂不饱裆啊?” 美男劈手掐上他喉咙:“问你话呢。” 沈大少很有眼色地大叫:“我招招招招招,我叫沈——承——鹤!!!!!!!” 他在强权面前一贯的能伸能屈,都已经被人糟蹋了,再英勇就义就太冤了。 男子低声重复两遍他的大名,神色稍缓,慢条斯理系好裤带整饬衣襟,坐姿优雅,仪态非凡,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绝非寻常人。 “你真好看。” 沈承鹤忍不住又说一遍,多看几眼这张俊脸显然能够减轻他被人爆菊的狼狈,好像也没那么羞耻。 美男:“……” 美男眼角残留潮红气,反而面露一丝耻辱和不情愿,低声呵斥:“你闭嘴。” 九头凤盘旋着靠近神都,下面看到几只鬼车盘桓瞭望。 红袍美男这时做了一件让沈公子万万意料不到的恶毒事。 这人面色突然陷入绝情阴冷,薅住他衣领子,猛地提起,把他往虚无飘渺的空中一抛。 沈公子连嚎叫救命都来不及了,直线自由落体,往城里坠下。 奸完就杀,人干事啊…… 他在空中不知怎的神灵附体抓住了谁,后来才知道抓了一只很无辜的鬼车的翅膀。那只鬼车尖利叫着失去平衡,又撞到另一只鬼车。一串连环碰撞,沈承鹤就这么拖着两只倒霉大鸟撞向大地。 神都金水桥前的一条御道上,duang出个坑,碎了几块石板,当街一片哗然。 沈承鹤最后好像砸在鬼车身上,把那倒霉鸟砸残了,自己胳膊腿动一动,竟然没事。 一队又一队青铜甲士向他冲来,带队的校尉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冲他喊着什么,他耳鸣都听不清了。他还光着腚,流着一屁股血被人从鬼车上拖下去。他一个时辰前大闹城墙头,就已经激起全城守备,这会儿守卫们可算抓住这个大闹神都的凡间妖孽,连忙就拿绳捆了,不由分说,拉去大狱向上官交差。 他那时候没往天上看,城墙一角,远远的天边,停着那只九头大鸟。 九头凤上端坐的人,重新戴上眼罩,脸隐在阴影下。这人确认沈公子成功落地没摔死,又注视着他被卫队拖走了,随后才一扥缰绳,驾凤而去。 沈公子就这样沦落至朝阳门附近的北镇抚司衙门,成北鸢成大人治下,恐怖的深牢大狱。 …… 沈公子没想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痛的经历,还在后面等着他。 那个驾凤的魔头不过就是在他身上遛几趟活儿,可是北镇抚司的大狱,是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剔他的骨,吸他的髓,吃他脑瓤子。 被捉到深牢大狱中的灵兽,挨排儿过堂吃板子。沈公子于是也先挨了一顿板子。本来就没穿裤子,连扒裤子这活儿都省了,直接按倒了啪啪啪一顿拍。沈承鹤嚎叫喊冤,姓成的鹰钩鼻鞋拔子脸阴测测地道:“再叫?再叫把你翻过来,打你前面。” 沈公子立刻就不嚎了,乖乖捂住他天赋异禀赖以求生的一柄神器。 后来又跟着其他几个倒霉蛋一起被灌了辣椒水,夹了手指,打成个猪头样,脸上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嗓子也喊哑了,最后像吊起一挂猪肉叉烧一样,吊在牢房墙上。 沈公子半闭着青肿的眼,再一次默默忏悔,倘若这一趟还能活着出去,一定浪子回头,从良改造,再也不敢出来混了。找一个可人疼的小帅哥,把人家明媒正娶,从一而终,老老实实回家过消停日子,多好啊……这都是他做人太过风流倜傥长太帅的报应。 他还有机会从良吗。 没机会了。 成北鸢那只老夜枭,抬起他下巴,用力闻了闻:“我早就闻出来,你是凡间来的你还没死,身上一股人味儿。” 沈承鹤:“对对……你身上没人味儿。” 成北鸢冷笑道:“你活不过几个时辰,等着进炼炉被活烤吧。明儿一早,把你铸进模子,浇三遍铜水,你就变成那些守城的空洞蠢笨铜人了!哈哈哈……” 沈公子如遭五雷轰顶。 成北鸢临走扒掉他脖子上楚珣送的观音玉佩,抢走他爸爸传给他的金链怀表。那些酷吏还往他身上抹了一层难闻的油膏。第二天一早就要把他身体七穴全部用烛蛇的蜡油封住,扔进炼炉,锻打一天一夜,再浇筑铜范,他就能修成“正统”了,永世不得超生…… 第四十九章 忍辱偷生(下) 就在准备进炉一个时辰之前,时间已近四更天,大牢里又进来一队人。 这是提前行刑么? 这帮酷吏起床太早了吧。 沈氏烧腊在墙上吊得滴愣啷当的,浑身酸痛,菊花反倒不觉得疼了。临上路前脑海里回味的,竟然就是几小时之前,他躺在五彩斑斓的九头凤身上,飞在天顶上,跟那个身披大氅绝代风华的美男做了一场露水夫夫。以前没那么做过,滋味还不错,挺爽的……可是他也谈不上喜欢那男的,他是被强迫的。老子还没跟你谈恋爱没想约炮,你他妈骑上来不由分说就干。等老子将来离开这鬼地方出去,你小子有种别让我再碰上,碰上一定给你丫操回来。 他这样迷迷糊糊想着,那一队鬼卫,领头的那名军官,在一大溜牢房里找了一圈,最终径直停在他面前,盯着他,哼了一声。 低沉的、冷淡的一声哼,把他惊得睁开眼,觉着耳熟,又听不清。 来人蒙面,戴了个大黑面罩,眼鼻口全部蒙上无法辨认五官,好像特怕被人发现身份行踪。男子屏退左右手下,与他在牢房中独处,这才拎起他下巴,仔细端详:“变成这么个猪头样。” 沈承鹤眯着眼哼道:“被你们人打得,怪我啊?” 蒙面男嫌弃道:“本来长得就丑,现在更加丑!” 沈承鹤说:“嫌老子丑你们给我整整啊,拾掇拾掇,临终关怀一下啊!老子忒妈顶个猪头脑袋下阿鼻地狱,下辈子不得投胎成一只猪啊卧槽……” 蒙面男竟然被他逗乐,盯着他笑。 黑色面罩下面,嘴唇划出明显的弧度,笑毕立刻冷了一张脸:“成大人说,天一亮就送你进炼炉。” 沈承鹤一听立刻灭了气焰,一双俊朗的眼睛充斥水汽与对人世间男欢女爱的留恋。 男子看着他,竟缓缓伸出手来,替他捋了头发,用丝帕擦拭脸上伤口,低声问:“舍不得死?” 沈承鹤用力点头。 蒙面男:“我倒有一个助你求生之法,你想用么?” 沈承鹤:“你能救我出去?你是谁?!” 蒙面男:“我跟那成北鸢又不是一个衙门。炼炉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沈承鹤眼巴巴的,虽然看不见对方脸,却像瞧见一尊带佛光的大菩萨,长翅膀的男天使:“你救我出去吧男菩萨!我报答你,老子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蒙面男忍俊不禁,像在掌心里把玩个活宝奇葩,轻蔑地踹他一脚:“我要牛马做什么,谁稀罕……我饶你一命,你如何报答?” 沈承鹤低嚷:“我,我……卧槽身上也没钱了,值钱首饰都被丫姓成的给扒了。老子其实在那边儿可有钱了,真的,你放了我,我到那边儿拿钱去,给你汇过来!” 蒙面男面露阴冷:“泼皮混账,想诳我?当我蠢吗。” 沈承鹤:“没诳你!爷,我给你跪下了啊!” 蒙面大侠这时已经解开吊烧腊的绳索。沈公子坐到地上,仰脸看这个鬼卫,总觉对方说话低沉婉转十分耳熟,但又不太一样。隔一层面罩,声音就糊了。这人穿一身五品小官的深蓝色锦衣卫制服,胸前一头怒吼的绣线麒麟,脚踏黑色快靴。 那人居高临下,隔着面罩视线带勾,剜着他赤露的下半身,就是等着他贴上来表态效忠。 沈承鹤抱住对方小腿,问:“帅哥,你、你是不是我白天遇见的那个骑着九头大鸭子……” 男子突然冷脸:“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不是他,那家伙不穿这么廉价的破靴子。”沈承鹤真诚地说:“老子其实特想报答你,老子他妈的现在除了以色侍人也没别的招数了,菊花都捐给那个骑九头鸭子的了!反正捐一次也是捐,捐两次也是捐,你不嫌膈应你拿走。” 蒙面男傲气地一笑:“别人用过一趟的霉烂物,还敢捐给我?” 沈承鹤说:“我一个爷们儿,我最值钱的就剩菊花了,您将就将就?” 男子冷笑:“不还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么。” 我操你二大爷三姨娘四姑奶奶七舅姥姥。 沈公子心里掠过一串骂街骂娘的话…… 强权当前,他就是危墙之下一颗卵球,任人宰割。他活这半辈子,别说以前没让人操过,他一顶天立地爷们儿,也没给别人做过口活儿,那都是夜店里玩儿的那些小鸭子给他做的,他伺候别人弄这个? 这鬼卫就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句句话都是嘲弄他,估摸看他是这座大牢里长最帅的,想占他便宜。 沈公子那时落魄萧索地跪在地上,面前居高临下站着这个傲慢的蓝袍锦衣卫。 “你是要做个永世无法超生投胎的铜人,还是做这个……你自己选。” 那家伙动作缓慢优雅,撩开官服,露出下面衬得月白色亵裤,然后就不动了,等他主动伺候。 黑黢黢的牢号里,四下无人,沈大少爷头一仰,眼一闭,心一横,抽了抽鼻子,凑上去,叼住了那男人一根颀长粗壮的活儿……还有别的选吗? 他也没做过这个,可是看别人做也看会了,天生舌头也长,就前三后四细细致致地舔,弄了好久。 他才一含上,面罩下面掩藏的人无法抑制地情动,长吁一口气,情不自禁揽住他的头,还不断把他往上摁,盘桓徜徉着享受。这人手指细长温润,纵情驰骋时捏了他耳朵,不断抚摸耳廓,低声叹道:“你……很好……” 那厮也相当强悍,在他嘴里撑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就是不泄。 沈公子嘴都僵了,上下颚直接合不拢了关节乱响。他知道这毛病,这是啃苹果的时候嘴张太大、或者口活儿做时间太长容易犯的毛病,医学上叫做“下颌关节紊乱”。那人发现他嘴僵表情痛楚,勉强压住火停了片刻,帮他揉揉腮帮下巴,然后托住他颌关节,低声催促:“再来……不准停下……” 四下光线昏暗,但因为离得很近,沈承鹤看到了。男的那东西长得也不错,柔滑娇嫩又不失阳刚气,而且洗得干净,散发淡淡药香,一看就是有洁癖怪癖的人。 说实在的,看在对方器大活儿香,沈公子心情稍微好了些,就当是被个帅哥嫖了,也认了。 那人下腹上,不慎暴露出一片桃花红的纹身,不知是用什么纹的,竟然纹那地方。纹身颜色绮丽,图案诡异,映衬着勃起时一缕一缕贲张暴凸的筋脉。根儿上竟然镶一颗晶莹剔透的凤眼翠玉……很别致。 良久,男子终于扬起脖颈抖动喉头,一泄如注。 那人俯视他,低声吩咐:“不要吞下去。” 沈承鹤腾出嘴来,刚想夸对方温存体贴没让他吃。 却没想到,那人用手接了许多精液,扯开他衬衫衣物,不由分说,兜头盖脸就给他抹在各处! 沈承鹤:“卧槽……你他妈抹我一脸!!……” 那男子按住他嘴唇,让他噤声:“喊什么?扶不起的蠢材。” 男子给他胸前小腹和下身都抹了精液,想了想,还不放心,在他菊花口里也堵上淫液。 沈公子撅着腚一脸屈辱,又打不过对方,后悔刚才没一口把这厮咬成太监。 男子却说:“你身上一股人味儿。” “你凡人气息太重,在城里没法遮掩自处,会被人发现,我这是救你,愚蠢!我这浆液能替你遮掩两三天,待到气味散去,你的人肉气息又要蒸上来。到时,你再管我讨要,还要看我心情好不好,乐意不乐意赏你,哼……” 男子语气轻蔑傲慢。 蒙面男又跟他在小黑屋里聊了几句,逗他说话,好像也很喜欢听他胡诌扯淡。 这人还不止一次确认:“你与反贼澹台敬亭,当真没有那种关系?” 沈公子忙表忠心:“绝对没有!” 他心里已有感觉,隐藏在黑暗中的蒙面男子,就是白天见到的驾九头凤的富贵美男。只是对方千方百计不愿意露相。 他当时也摸不清,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个复杂的心态。好像很享受跟他亲近,却又时不时流露对他的鄙夷,嫌弃;好像很不乐意沾上他,却又大晚上跑来“救”他,怎么个意思? 美男又严肃冷酷地叮嘱他不要乱说,不准对任何人讲出这一天的种种遭遇,不然就揭他皮、拔他丁丁。 随后,他就被那男子的手下拖到炼炉操作间。那些人却没有把他最终扔进炼炉搞死,而是将他装进一个铜范。蓝衣鬼卫比对他的身材,量身挑选一套青铜铠甲,将他打扮成青铜卫士模样,连夜带出北镇抚司。 第五十章 大闹便宜坊 再说那两位乔装打扮的廖大人,在廖府休息两个时辰之后,换了干净内衣,穿好统一制服,出门上街来了。 冬日里,神都降下薄雪。雪后天晴,空气鲜润扑鼻,天空无比透亮。身披翠羽的神鸟在神庙屋脊上或起或落。王宫大殿的琉璃瓦上镀着一层金边,流光溢彩。整座城廓美如天界仙境。 楚晗他俩手扶着腰上的绣春刀柄,迈着官步,大摇大摆做个出街巡查的鬼卫仪态,就在街上走,其实是到各处店家询问,打探消息。 从锣鼓巷出来,往各条胡同行走,道旁俱是各处繁华的食铺,酒肆,米店水店,胭脂花粉铺,木器铺,瓷器铺。 往来食客车马络绎,华盖翩翩。车顶上染着点点积雪,丝绦在风中飘荡。 路上结伴而行的姑娘,面容清丽可爱。有些女子长裙下面偶尔抖出一条单足蛇尾,牵着手一弹一扭,再一弹再一扭,迂回着行进,快语活泼。还有许多容貌英俊的男子,有的穿长袍,有的短打扮,裤脚下面露出壮硕的三趾蹄子。 街上放眼一扫,各式各样的黑驴蹄子,白驴蹄子,鹿蹄羊蹄,犀角兽蹄子,什么品种尺寸的都能找到。 这些都是灵兽化身,在神都城内悠闲迤逦地行走。 这地方,如果不去想锦衣鬼卫和镇兽的青铜人的存在,就是一处繁华雍容的幻境。 有一条街两旁都是食肆,高挂的旗幡上写着“炸鲜奶酪”、“细芸豆糕”、“细豌豆蓉”、“杏仁豆腐”字样。楚晗一路瞟着,恋恋不舍回过头来,着急赶路。如今京城里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就连北海公园仿膳做的豌豆黄,都是粗皮渣子糟嘴,哪还有细豌豆蓉这种精致的小吃? 房大人早看出身边人好这一口,特不屑地嘲笑楚晗那个馋相,后来又悄悄转身回去,掏出铜板买了细豌豆蓉和炸鲜奶酪。楚大人于是撒开绣春刀柄也不顾形象了,一手举着豌豆蓉另一手举着炸奶酪,一路走一路吃得满嘴掉渣。 小房同学使的廖府的钱财,装了一大袋子各种尺寸重量的“神都通宝”。廉价货币是青铜制造,值钱的通货是用翠玉或者某些珍贵矿石打造。 楚大人热情张罗:“你不吃?来一口。” 房大人毫无兴趣:“吃腻了,几百年了也没出过新花样,还是卖这些,能有多么好吃。” 楚大人:“总吃牛肉你就不腻?也吃几百年了!” 房大人:“总吃这个你能吃饱?那个豆腐摊子都填给我也吃不饱。” 房大人对甜食并不感兴趣,对楚公子的手更有兴致,追着楚晗舔奶酪渣,一口含住他手指吸了吸,像吃到了琼浆玉露。 他们在长安街御道附近,隐蔽在暗处,打量那一座红漆金柱高大敞亮的王府大门。 门禁森严,守卫如云。门上挂一幅匾额,上书“翊阳宫”,就是鬼卫最高官指挥使的府邸。 这种地方,要想光明正大穿着官袍进去见指挥使,就要想个说辞由头;想偷摸钻进去,就得费些功夫绕开守备。 房千岁遥遥凝望那个大门口,看了很久。 金碧辉煌的大门两侧蹲坐一对威武庄严的汉白玉石狮,目眦狰狞。一侧还有一头巨龟驮碑静卧。 楚晗忍不住了,哼道:“看什么呢?看石狮子。” 房千岁:“没有。” 楚晗一笑:“平时也没经常看我,遇见俩石狮子就看呆了。我肉眼凡胎长得太俗,确实没有你们灵界里石头雕的公狮子好看。” 房千岁:“……” 小千岁隐隐觉着,一贯温柔可人的楚少爷,最近突然开始发挥伶牙俐齿胡搅蛮缠的功力。果然以前楚晗跟他还是不够熟,现在摸都摸了,亲热过了,这算是入了房帏,以本殿下的“准王妃”自居了。言语之间就透出明显的霸道和不讲理,时不时找他挑衅泛酸。 王妃以后还是要带回白山黑水洞府,好好地修理和调教…… 楚晗又问:“神都城里有成北鸢这样的酷吏欺良作怪,目无法度,你们的指挥使大人就不闻不问?” 房三爷道:“那位指挥使整天关在府里,就是修炼九级神功护体,把玩各种灵药仙丹,想着早日得道升天,飞往天界,哪还管其他事。” “你知道我们灵界,为什么会有鬼卫?” 房千岁那时神情突然肃穆,遥遥指着那块石碑,对楚晗讲出碑文的缘由故事。原来,这片奇异的疆土自太古开来,灵力积蓄在此形成灵界,也曾经混乱无序无人看管,任由各种兽类横行,胡乱交配,败坏灵兽之间的血统。数百年前,天帝降下一支锦衣禁军,赋予他们“代天神巡狩”的职权,赐予官牌、射灵箭与绣春宝刀,用以执掌这里的一切戒律法度。 这支锦衣禁军,在阳间原是随燕王朱棣起事的部下,后来朱棣迁都后驻守京城,统军的指挥使名叫冯翎。据说冯翎其人英俊飘逸,文武全才,是皇帝身边重用信任的宠臣。冯翎将军后来是在一次围城战役中遇伏被困,身中数箭重伤不能行,拒不向敌方祈降,最后自焚而死,所余部众皆力战阵亡。 这支军队覆灭阵亡之后,阴魂竟然久久不散,不愿离开多年护卫的帝都,就常年游荡在京城西北面绵延的大山之间,魂无所依,变成一支阴兵。天帝念其忠勇,感其壮烈,才赐予冯翎官职,代天巡狩,做了灵界的指挥使。冯翎手下这支亡军,也就是现在的鬼卫。因此,鬼卫们不同于阳间活人,是将魂魄封印在阴兵残躯之内,拥有某些灵力。 楚晗:“原来有这样渊源,明白了……鬼亦有道有情,难得不忘故土,愿意不离不弃。” 他早先还吐槽天界诸神佛祖脑子进水了,从哪弄来一群穿制服的明朝“城管”。小千岁这样解释,就另有一番道理。 他忙问:“这位冯翎将军现在还在这里?” 房千岁面露憾色:“当然不住这里了。冯翎在神狩界奉行天职许多年,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升去天界与诸神并列了。我神狩界的指挥使早就换过好几拨人,简直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猪狗!当年冯翎将军降下灵界时,也是何等侠肝义胆、忠诚铁血的人物,如天神下凡巡牧一方,造土封疆,河清海晏……谁想到他的继任一塌糊涂都是草包,快要把一支亡军英魂的名声糟蹋殆尽。” 房千岁每次提到那位冯翎将军,神情都和往常不一样,眉梢眼底遮不住念旧之情。楚晗即便与冯翎素未谋面,都不是一代人,隔了好几百年,只从小房同学言谈之间都感觉到,那一定是个丰神俊朗胸有河山的人物。 桀骜不逊的房殿下,什么时候对谁表露过这样的尊敬崇敬? 就没有过。 楚晗轻声道:“你几百年前一定认识冯翎将军。你刚才不是看石狮子,是看冯翎的功德碑。” 房三爷自知话多了,赶紧打住。跟楚少爷说话可得小心着。楚晗心思细腻联想太多,随便提个石狮子或者冯将军,都能引出一幕宫斗大戏。 楚晗琢磨:“照你说,如果真是指挥使带走了承鹤,他拿鹤鹤不做铜人,能做成什么?” 房三儿:“不炼铜人,那就只能炼丹药了。那个妖孽可能要找些精壮的龙阳之体,喂药试炼他的壮阳丹和荡情散。” 楚晗:“…………” 临近午时,他们按约定来到米市胡同的酒楼,等候九殿下和老七老八,商量如何混进指挥使府。 楚晗事先并没踩点,就知道米市胡同里一定有一家便宜坊,正好在这家菜馆填饱肚子。这便宜坊烤鸭店,是帝都最为古老悠久一家饭铺,成祖永乐年间开业,已经七百多年还在营业。这店卖的是焖炉烤鸭,与全聚德的果木挂炉不是一脉,另有一番风味。 凭着廖氏兄弟一身颇能唬人的官服,他们被店家引上二楼,一处靠窗风景极好的单间雅座。 房大人当即叫了一大桌菜,一口气就招呼上六只烤鸭,并八个热菜,拍出一大枚翠玉通宝,让跑堂小二以为这位大主顾要开席宴客。 雅间里避开旁人,房千岁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串字符,指尖往空中一弹。当即就看屋角缓缓淌出湿痕水迹。不一会,竟然是那位鳐女现出身形。 美女恭敬地跪拜,拜完三殿下,拿不准喊另一位“三太子妃”还是“水府三娘娘”,迟疑片刻轻声喊了“公子”。 楚晗也佩服小千岁缜密的心思。鳐女在城外就被她家殿下派遣出去,暗中取道进城。 鳐女回禀,城里各处水鬼眼线来报说,三四天前,神都确实发生一件奇事,当时从天而降两只鬼车连同一个没穿宽袍大袖的光腚男子,就摔在长安街前御道上,随后被擒,许多人都围观到了。那男的是凡间界大活人的打扮,估摸就是楚公子要找的人。两相印证,承鹤是先被捉进北镇抚司,然后又被指挥使拎走。即便没炼成铜人,这会儿可能炼成一具龙阳蛊了,喂一肚子春药。 鳐女退下遁了。 便宜坊家的鸭子味道不错,可是楚晗没心思吃,蘸甜面酱胡乱卷了几个鸭饼。他只吃了半只鸭子,其余五只半鸭子并那八个热荤菜,都是房三爷一人干掉的。 楚晗都没看清对方怎么吃的。他再一抬头,桌上全部光盘,好像还少了几副鸭架子。好在店家的盘子都还在。 小千岁一张俊脸很淡定,颇有风度地用丝帕擦擦嘴角,整理城管制服。肉足饭饱之后神采奕奕,一只官靴脚翘在梨花桌上,在楚晗眼前晃悠。 午时已到,约好碰头的人没出现? 楚晗起身顺着窗子往楼下看一眼。就这一看,恰好瞄到穿麻色官袍的一道身影,飞似的蹿入便宜坊大门,后面还有穿黑色夜行衣的两条壮汉,一起扑进烤鸭店。 “好像是咱家小九?”楚晗诧异。 后面几名鬼卫校官,率领着铜人卫队,抽剑狂追不舍,口里喊着:“反贼站住!!” “澹台反贼哪里逃,速速受降!!!!!” “快去知会南北镇抚司的叶大人和成大人,此处发现澹台敬亭行踪,快调人捉拿他!” 楚晗脑子不慢,一听“反贼”二字,突然就醒悟:“糟了!我犯错了……” 他犯了一个大疏忽,竟然忽略这样重要的事,把九殿下和老七老八给坑了。 他也不是故意坑爹坑战友。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细节,身穿飞鱼服官拜正四品的南镇抚使澹台敬亭,按理在这神都城内,指挥使御下,也是掰手指头数得出来的达官贵戚,手握重兵。澹台敬亭穿过来的时候,为什么遍体鳞伤忍辱受屈一副半死不活模样?这人显然刚刚受过鞭刑,很可能已被剥官下狱,甚至进的就是成北鸢执掌的深牢大狱,遭遇到酷刑拷打折磨,奄奄一息……此人原来是神都通缉的反贼。 澹台敬亭这张脸,原本不能在神都里露相的。 他昨晚出主意,让九殿下拿着澹台的官牌进南镇抚司查案,这不就是反贼送上门给人捉吗,简直蠢哭了。 怎么办。 那些鬼卫受制于澹台九殿下一尾巴击飞数人的诡异功夫,暂时挡在店外杀不进去。老七老八那俩人也是拳风刚猛,躲闪腾挪。 有校尉传令:“调快骑营!调骁铁营!调射灵弓箭手过来!……” “不好。”房千岁低声道。 “抓住反贼澹台敬亭!!!”房千岁突然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很有威慑力地大吼一句。 他拉过楚晗,一打眼色:“我们下楼打架去……” 九殿下被刚才那一嗓子吼一激灵,以为来了何方妖孽,随即就看到楼上杀下来两位蓝袍子的很脸熟的廖大人…… 五人不由分说混战一团,场面混乱程度让外人都插不上手,也看不清脸。房千岁削小九爷的手段尤其凌厉,一掌又一掌,劈得这人在烤鸭店大堂内撒丫子绕着圈逃窜。 大堂里的食客店家早都吓跑没影了,只见桌椅、酒坛和杯盘在空中飞来飞去。九殿下跑路过来时,脑袋上扣着个破草帽,这会儿被掀了帽子,露出黑眉大眼一张俊脸,没处躲藏:“喂,喂,三……” 他的三哥哥一只凳子照他脑袋就砸来了。房千岁打斗中低声道:“会地遁水遁吗。” 九殿下躲过那一凳子:“火遁!” 房千岁怒道:“你想烧死我吗?” 又是一桌子腿拍过来,九殿下迫于淫威,妥协道:“水、水遁吧。” 房千岁:“你遁了你那两个跟班怎么跑?” 九殿下:“不知道嘞。” 房千岁:“那你跑这里来?” 九殿下:“饿滴娘咧全城的鬼卫都追杀俺们!能跑哪里!” 楚晗:“……” 楚晗对房三爷说:“想个招先帮他们仨逃了。” 九殿下明明自己可以脱身,临阵没有抛下两名队友,果然是个守信用讲义气的好孩子。 老七老八击退几名试图从大门往里冲的鬼卫。钢筋铁骨的一排铜人大军举着长矛冲上来了。老七低吼道:“这些鬼玩意儿怎么挡?!” 房千岁一蹬小九爷肩膀,借力转身飞向门口,一掌扇飞一个铜人脑袋顺势砸趴其它三个。 骁铁营和弓箭手大部队如果围攻上来,他们就跑不脱了。房千岁瞥见大堂四角各有一只大号酒缸,应当就是烤鸭店里储酒的大缸。他腾身飞起,扑向东方青龙位的那只酒缸,伸手进去凭空去“抓”缸中的酒水,洒向天空。再分别飞向白虎、朱雀和玄武方位,每只大缸中抓出水来一洒! 楚晗吃惊地目睹三殿下的水系法术大招。 这人取水速度非常快,看不清手段,最终是从正中方位转身拧出一个水龙卷。水从地底下不知什么地方涨起来,水位拔地而起瞬间浩瀚生波,进而巨浪滔天。整个便宜坊二层楼被大水吞没,桌凳翻飞漂进浪中。大水冲出店外,将列队摆阵围攻上来的青铜人冲散…… 房顶一片浓云,水汽白雾纷飞,大水来去自如。 待到水缓缓退去,屋中人早已不见踪影。 房千岁领着他们沿神都地下水道一路潜行,潜往廖府宅邸。 这些水脉也是四通八达。倘若小千岁自己水遁,只需一盏茶,弹指一挥间。这是因为携着三个大活人,不得不浪费了些功力周折。 偏偏那条小火龙还是个水下渣,被个巨浪拍得打了好几个滚,一路浮浮沉沉。房三爷一手抱着楚晗,另手还要拎着小九,再让老七老八扥着九殿下的两只脚,在水中漂了很远。 九殿下嘴不消停,扭着腰胯:“哎哊,你俩抱着饿滴靴子小腿做啥么,抱得那样亲热,怪不好意思的。” “谁跟你不好意思?”痦子八反唇相讥:“不抱你腿老子抱什么?不然你走开,我抱姓房的腿!” 楚晗心里一动,竟然心虚地听出两分暧昧。 回到廖府,他们一行人湿漉漉的,闪进屋换衣服。楚晗不好意思问痦子八,怕被嘲笑,捡了空把老七同志拉到门外墙根:“七哥,你们昨晚在大街上晃,没有被鬼卫和怪鸟闻出行踪?” 老七耸肩道:“哪还需要闻出行踪?小九那张脸是全城通缉,我们一露相就被人追了。” 楚晗:“我是说……小九有没有说你俩身上有人肉气味,帮你们遮上。” 老七很自然地点头:“说了。” 楚晗:“……” 老七从腰间摸出个香袋,展示里面没有完全干枯的花草叶片:“小九让我们揣着这个龙腥草。这草气味特冲,一股腥了吧唧味道,真不太好闻。三五天需要换一次香袋维持那种气息。” 楚晗:“……龙腥草。” 老七:“对。你也带了这个?我闻你身上,好像也有这股腥草味,特别冲。” 楚晗:“嗯,是啊……我换衣服去。” 楚晗耳廓绽出红潮,转身直奔里屋,心里就一件事,风流倜傥满嘴瞎话的三殿下,本少爷今晚一定爆你的菊花。 第五十一章 宣召觐见 几人在屋里重新换了衣服。房千岁把湿漉漉的衣襟敞开晾着,睡塌上潇洒一坐。他跟楚晗合计说,今天在便宜坊这一闹,鬼卫们即便暂时不察,事后仔细一琢磨,也会明白其中蹊跷。澹台敬亭不是澹台敬亭,廖氏兄弟也不是廖氏兄弟,咱们这一伙假冒的,就快在这神都城里装不下去了。 干完这票大买卖,得赶紧撤。 “那位指挥使大人如果连我水遁的把戏都看不明白,他就不用当指挥使了。他很快就会想明白。”房三爷说 痦子八问:“那家伙特厉害?” 房三爷:“阴险手辣。” 老七问:“那我们怎么能进指挥使府找沈公子?” 房三爷道:“混不进去,就五人合力硬闯。” 楚晗觉着他家小千岁这个人,遇上大事任何时候都是从容镇定,不慌不忙,事儿来了不怕事儿,但心思挺细,思虑周全。 老七老八一个盘腿坐床上,另一个就大喇喇地敞腿坐地上,各自拾掇枪和刺刀。痦子八很干脆地说:“千岁吩咐吧,硬闯就硬闯,不就是打么,老子这两天手痒了!” 老七从兜里摸出烟,发现都进水了湿了,遗憾地骂了一句,把一根一根香烟码在桌上晾干。 痦子八嘲笑道:“没经验了吧七哥!” 老八从贴身一个密封塑料小包包里,把珍藏的一盒烟拿出来,没有浸水泡湿的。这一盒烟顿时成了宝贝,几个人分。楚晗是不抽烟的,摆手不跟那些人抢。九殿下纯属少年人心性,很好奇,于是跟痦子八学抽烟。 痦子八嘴角叼一截烟,盘腿一坐,膝盖上横一把枪,本来就一身古铜色皮肤,配个兵痞的豪放表情:“嗳,就这么抽!老子教给你下回再到人间混,怎么装纯爷们儿骗小姑娘。” 九殿下也叼一颗烟,不用管老八借火,嘴里轻轻一呵气,烟卷自己燃起来了,有模有样地吞云吐雾。 “我操,可以啊,你丫自燃的啊!”痦子八惊异道。 “小意思嘞,握喷一口气能把这间大屋子点着了,你信不?”九殿下将燃着的香烟卷进嘴里嚼一嚼,又吐出来再次点燃,丝毫不惧烟火。 老七也递房千岁一颗烟抽。小房同学拿了烟,凑头去借火,打火机在他眼前“噗”得一声,灭掉了。 再点,又“噗”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铺头盖脸浇灭。 楚晗亲自帮小房同学点烟,还是点不着。 这人就点不着烟的,浑身濡湿发潮。 房千岁那时眼神诧异,露出莫名的失望,又试了几次死活就点不着这根烟,烟嘴都弄湿了。想装出个人间时髦的爷们儿气,愣是装不出来,好像显得不够威风、不合群似的…… 楚晗攥一把房爷的手腕,笑着安慰:“我也不抽。正好,省得我吸二手烟。” 他在人前绝对给足小千岁的面子,标准贴心暖男型情人。说到底,男人谁不好个面子? 几人商议妥当傍晚出发,趁夜色突破指挥使府。 楚晗站起来,十二分体贴地对某人说:“还有半个时辰,你泡个热水澡?好几天没着水,难受了吧?我去厨房给你烧水。” “哎呦喂我操。”痦子八先就喷了:“哦不是,是你们俩慢慢操!老子换个屋,回避回避!” “官人,要不要泡个热水澡?奴家去给你烧水喽,官人等着!”九殿下一抖袍子,摆着腰从桌上蹦下来,演完戏自己仰脖哈哈狂笑。 房千岁脸上荡出笑意,横卧罗汉床上笑得愈发帅气,一脚扫向小九的屁股把人扫出屋。 老七同志都受不了了,用力咳嗽一声,拎枪走人,秀恩爱的人太过分了。 楚晗就是要让不开眼的大灯泡们都给我滚蛋。他拎热水进来,不声不响兑好洗澡水,瞄着小千岁背对他宽衣解带。房三爷上衣脱光,露出精健结实的后背。后腰没有赘肉,腰窝微微凹陷,像是恰到好处要让人从后面握上去。黑色纹身只显出淡淡一层,水墨山水画一般。龙形盘踞臀上,露一半还遮一半,隐入亵裤之下。 不需要过分威猛的身形、夸张的肌肉,这人浑身有一种欲拒还迎欲露还休的性感,帅得浑然天成、慵懒洒脱,就是勾得人往裤子下面下手。 楚晗悄没声息过去,趁对方弯腰脱裤子从背后突然攻击! 他一掌直奔肋下最薄弱处,一击即中,同时上肘勒住房千岁脖子,发力往后一带。 小房同学是完全没料到暖男楚公子跟他玩儿这一手,猝不及防就被勒入楚晗肘弯。当然,力量的绝对差距让他也不惧怕自家娘娘偶尔犯病撒泼。他腰部撑住相持:“你干什么?” “干什么?”楚晗冷哼一句“收拾你”,一脚踹对方膝窝。 给你面子是外人面前,关起门来不收拾得你满地爬的。楚晗近身搏斗也不弱的。他突然放大招挠人,手指还带电的,爪子挠得小千岁猛一激灵惨笑着放弃了挣扎……戳痒肉了,太痒痒了。 楚晗居高临下压住小房同学,一膝盖抵住胸口。 房千岁满脸清纯无辜:“……怎么了?” “闻出我身上咸腥气么?特好闻吧?”楚公子从腰里掏出鼓鼓的一香囊的龙腥草,洋洋洒洒抖在房千岁胸口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嘴角都憋着饱满的情绪。还是房三爷先憋不住了,爆出猖獗狂浪的笑声,笑得恬不知耻气动河山。 楚晗兜手就一耳歇子上去,当然不舍得真打,顺势抓住这厮头发掰起来:“三殿下,你在我面前还有一句实话吗。” 房千岁丝毫不为某些事感到羞耻,也不给自己找借口,难得温存地哄道:“好么,下次准你也抹我一身那个东西。” “我抹你一脸!”楚晗冷笑:“你给我等着,等找到鹤鹤办完事,你我找个地方了结,我操你一回。” 这样的斗嘴听起来都像调情。楚晗说完这话自己先喉咙发涩,莫名悸动。小千岁眼底闪过一道光芒,分明是彼此都强烈渴望。 楚晗从来没跟谁办过那事,对别人就没有过欲望,只有对眼前人,彻头彻尾迷恋。那种洒脱的神采,不羁的笑容,对他有种魔力。他压个衣衫不整的人,自己气息都粗了。他霸道地把千岁爷的亵裤往下再扯几寸,上下其手。房千岁也不抗拒,两道撩人的龙腰线和大腿明目昭彰地袒露,很兴奋地由着楚公子乱来,却在他伸手往后摸屁股门的时候强烈挣吧,脸突然憋红了! 楚晗眼球都烫了,被激发出男人强盛的侵犯和破坏欲望,就想歇斯底里摸个痛快。他摸,小千岁就躲。两人十指纠缠在炕上乱滚,脑门青筋暴露,缠得快要硬了。 楚晗眼里发光:“你那个地方,我一摸你就硬,你那里敏感?” 房千岁耳尖赤红,威胁他:“你再摸几下试试,我真的要干你了!” 楚晗毫无羞涩,声音沙哑:“你来干我啊,来。” 房千岁:“……现在不行,不能。” 楚晗那时没听懂“不能”的意思。小房子总在关键时候显得迟疑犹豫,若即若离不跟他过分亲密,一点也不痛快不爷们儿。他愈发想逗这个人,轻声撩着:“原来你敏感带是在尾巴根上……长得真好。” 房千岁欲言又止,那时没好意思说出来,原来也有你楚公子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我等龙族蛇族灵兽,都是长了两条性器吗,不然你以为尾巴除了打架还能做什么用…… 你不停纠缠我还摸我屁股,就跟攥着那根活儿玩命撸没区别,我受得了?老子现在还能挺得住让你摸,以后挺不住了怎么办。只顾自己快活纵欲,怕会害了你…… “你泡个澡把那地方洗干净,等着我心情好强暴你。” 楚晗用最温存挑逗的声音笑着威胁。 …… 房千岁泡了个澡,在木桶里瞌睡片刻,休养精神。他在便宜坊水遁所用的法术,耗费了许多真气,但没有对楚公子说出来他有多累。 晌晚,几人都准备出发了,就这时候,廖府大门口突然传来急迫的敲打拍门声,吆喝声,脚步声,一片嘈杂。 楚晗一惊,立即看向房千岁:“被发现了?” 房千岁:“……来得这么快。” 有人已经从大门口闯进来了,迈过垂花门,直奔后堂他们这里。后堂屋中几人不由分说动作迅速掏出武器,房千岁眼神示意老七老八小九全部隐蔽不要出去,如果撑不住了迫不得已,就大打出手恶战突围。 楚晗和房千岁镇定地撩开袍子,打开后堂大门就迈出去,看到的却不是要围攻他们宅邸的青铜人或者弓箭手,是一位前来传旨的紫袍内侍官。 穿一身紫茄子颜色的小官,懒洋洋地揶揄道:“两位知事大人,开门这样迟缓,在房中忙叨什么呐——” 楚晗被对方这一打量,下意识就赶紧低头垂眼,挠腮帮子摸耳朵。 他身上穿的廖无痕的衣服,这张脸可是不对,仔细看就要穿帮了。 天色昏暗,借着晦涩的灯火,内侍官也纳闷:“嗳?无痕大人您这脸……” 楚晗硬着头皮理直气壮道:“我脸不好看吗?” 内侍官呵呵一乐,捏细着嗓子:“您那张脸可好看的紧!前儿个画的一幅清丽的银水嫦娥妆,昨儿个是哀怨的昭君出塞妆,勾得咱家指挥使大人对您又怜又爱的!怎么着,今天走的不寻常路线,咱来个清汤素面的出水芙蓉妆?” 楚晗脸色很不自在,也突然之间明白了。 银水嫦娥…… 昭君出塞…… 指挥使大人又怜又爱啊。 紫茄子笑得极其暧昧:“清汤芙蓉的好,冷不丁来一口新鲜货色,指挥使大人都没见过吧?呵呵呵……” 楚晗嘴角抽动:“呵,劳您看得上。” 楚晗没料到竟是这样。廖无痕估计平时是个cos狂,每天早起不化一脸大浓妆是不能出门的。他自己素面朝天,没找补过没整容的一张脸,眉眼清秀端庄,竟然被内侍官认成卸妆后的廖大人。 房千岁这会儿不仅是“卸了妆”的,而且一副刚从洗澡桶里爬出来的懒散模样,衣冠不整。 房大人的官服都没来得及穿利索,低下头盖住脸慢条斯理儿倒腾亵衣亵裤的带子,一身濡湿潮气。 紫茄子调笑道:“无涯大人今天这是贵妃出浴妆?真是妙极哈哈哈……” 房大人鼻子里闷哼出一声。楚晗只看眼神就脑补出小房同学的腹诽,骂的一定是“滚,贵妃出浴你个jb卵”! 紫茄子调戏够了,幽幽地一哼:“成啦,两位知事大人,您请吧——” 楚晗:“请哪?” 紫茄子:“请哪?指挥使的手谕,您与无涯大人今夜进府侍奉陪寝,别磨磨蹭蹭了!” 楚晗:“……” 他们也没料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绞尽脑汁想要混入金漆红柱八扇大门的翊阳宫,正愁进不去呢。 房千岁面色暮然严峻,盘桓踌躇:“……这么急,饭还没有吃,不忙吧。” “指挥使府上还能少了你俩的饭菜?”紫茄子一乐:“夜晚天寒,月圆掌灯,指挥使大人觉着夜里冷了,让您两位给他老人家暖被窝呐——赶紧的!!”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廖无涯廖无痕兄弟在同僚面前那么大威风,北镇抚使成北鸢都对他们巴结忌惮,这一对武功稀烂、有颜无脑的草包,原来是指挥使跟前的大红人儿。不是靠文治武功混上官职,而是以色侍人求上位,刷脸刷上了正三品。 紫茄子就巴巴地站在后堂门外守着,连声催促他们更衣打扮赶紧出门。后堂至前堂石板路上站了一溜校官,迎候着,就差调来八抬大轿抬两位宠妃。 两人借口要更衣梳妆,关起房门。 老七同志从床底下钻出来:“会不会有诈?可能已经看出你们俩不对,设了个局,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我说不能去!” 楚晗说:“承鹤可能就在那个府里,也只有这个机会能进去。” 老八原本正憋着开打,这时忍俊不禁:“不会真的让你们俩……我操忒淫乱了,这是要玩儿三p吗?!” 九殿下兴致盎然:“三哥哥,不然也带握一起去,咱们够数凑成两张炕,六p!” 房千岁一反常态地严峻,对楚晗道:“咱俩的脸不对,能骗过成北鸢,糊弄过门外那个紫袍子,但是绝对骗不过指挥使。他能认不出真的假的廖家兄弟?” “别说这张脸,身上气息也骗不过。他闻得出来你我,我们进去就露馅。” 房千岁扎上腰带,利落地拔上官靴:“楚晗,你不要去。” “我自己一人去。” 楚晗说:“指挥使翻的咱两个的牌,你一个人去,怎么解释,怎么玩儿?” “我们两个一起去,就会会这位指挥使大人。” 第五十二章 双花男妾 紫茄子内侍在屋外都等急了,连声催促。楚晗往窗外喊:“我们清汤素面这样丑陋如何侍奉主子?你慢慢等着,待我先上个洛水甄妃妆!” 哪怕对方就是做局引他们去,这趟虎穴也一定闯了。 房千岁再次蘸了杯中茶水写下符咒,从屋顶房梁上召唤出一个盘发的美貌妇人。 这回这位美女,看起来比先前的鳐女稍长几岁,眉目妖娆妆容浓艳,好像还是新马泰东南亚的泼辣画风,一缕弯曲的头发从额角垂下充满异域风情。楚晗一看心想,小千岁这是要把他白山天池水帘洞里搜集的各路俊男美女,像甩扑克牌一样在他面前嘚瑟一遍。这回不知出得哪张牌? 美妇人说话都满含风韵,惊喜地问:“这是多少年没见,殿下召唤螣儿出来做什么?鞍前马后乐意效劳啊……” 房千岁中指在美人唇上一压,低声道:“外面有人。螣儿,给我们两个易个容,化个妆,换一张脸。” 美妇人妩媚一笑,用口型道:“容易的很嘛!有画像模子没有,易容成什么模样?” 这技术活儿,千岁爷只能指望楚晗了。 只有楚公子有那份精细缜密,看过的脸过目不忘,当初扒人家衣服时候就端详打量过了,果然没有白看。楚晗拿过画笔画纸,一分钟描出廖无涯与廖无痕的两张脸,快得让房三爷惊叹。 而且,他把脸部特征标识得非常明显。姓廖的哥俩虽然是兄弟,长得也不全一样。廖无涯线条略硬,高鼻俊目,下巴有棱有角,鼻头带钩。而廖无痕是圆润的瓜子脸,樱桃粉唇,左眼下有一颗黑色泪痣,极其妩媚销魂。 图样有了,剩下的功夫就看美妇人的。大美女变戏法似的,手法之快,这一次也让楚晗目瞪口呆。 半老徐娘从怀里掏出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两块皮囊,施法术似的捏来捏去,捏出面部五官形状。在楚晗脸上贴一张,三殿下脸上也贴一张,用画笔略一加工,镜子里赫然出现的就是廖无痕廖无涯的两张脸,足以乱真。 这个名叫螣儿的风韵美女,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灵兽螣蛇了。传说中螣蛇善变,有一千八百种行迹变化,极善于易容伪装,随便在屋子一角化身成个棒槌、窗帘丝绦、衣服架子,凡人肉眼很难察觉。 脸上糊得这面具,是一张精致高端的蛇皮面具,估摸在神狩界里属于高科技的时髦货,专供帮派黑道人士使用,有银子都没处买去。 美蛇妇又用水草施法变成假发,给他俩各造出一头黑色长发。女子打量楚晗:“这位公子,长发才更好,气质姿容极美,真是个妙人儿啊!” 房千岁略痴地低声附和:“妙人。” 美妇一双手肤如凝脂,捏住楚公子的脸就凑上嘴来。 楚晗下意识往后一撤,美女竟然是用舔的!柔韧的娇躯缠上他就要舔他,是用蛇涎抿除面具与发际线接壤的一圈痕迹。 房千岁突然出手拦住:“……我给他弄。” 房大人一把将他拎到面前,摆在膝上坐好,也直接上嘴,就从他额头正中开始,舌尖往复迂回,舔过左侧太阳穴和鬓角,又滑向右边舔右脸鬓角。两人离得太近,鼻息相闻,这姿势就太暧昧了。 楚晗觉着小千岁这人也够有意思,就是上位者故作骄傲,时不时端出个咸湿的臭架子,自命潇洒,不屑于走凡人的寻常路。俩人到现在嘴都没亲过,又好像做过太多了,敞身露体在一个被窝里睡过,关系已经非常亲密。就当着螣蛇大美女的面,房千岁低头时一头黑发蓦地垂下,很痒地罩在楚晗身上,嘴唇在他脸上不停描摹,直舔到耳朵根和脖子,跟被窝里办那事儿也没多少区别…… 楚晗这张脸搞定,发线处天衣无缝。 美妇侧身就要坐她家殿下的大腿。 楚晗哼了一声:“我来吧。” 美蛇妇终于憋不住,噗地嗤笑出声:“公子,这活儿你做不来啊。” 楚晗:“不就是用口水把面具糊他脸上么,我给他糊。” 美妇一撇嘴:“你的口水不顶用,殿下还是得我来伺候!” 房千岁顾忌楚晗的脸色,说:“不用你了,你退下吧。” 美妇一双妙目瞪起来了,极酸涩地一撇嘴,尾巴一抡:“怎么啦?……殿下以前每一次易容,不都是那样做?哼,现在嫌螣儿伺候得不周到,舌头功夫不够好了?……我不够好您下次找右使大人伺候您啊别用我!!!” 房千岁:“……” 楚晗:“……” 美妖妇很不开心,腰一扭滑到地上,吃醋呢。房千岁略尴尬,赶紧挥挥衣袖,让这磨人的大妖精遁掉。快遁,速去!!美妖妇不高兴地嘟囔嘴,扭摆起丰满的臀部,一扭一扭地钻上房梁消失了。 楚晗淡淡嘲笑一句:“姓房的,这位不是府上侍女吧?敢这么跟你讲话,这至少是个侍妾。” 房三爷反驳,“不是,我才没有。”楚晗也不理这厮狡辩,谁年轻时没有几桩风流韵事,他不会计较。他压上去就啃对方的脸,你府上一个小泼妇都能“伺候”的活儿,我搞不定你吗?他也有样学样去舔,沿着额顶才刚舔到耳廓鬓角,房千岁突然胸口一震往后就躲,仰脸折在炕上。楚晗压上去要继续,这人猛地推开他,直接一个后滚翻折过去,麻溜跑了! 你跑什么啊? 楚晗笑喷,小白龙又抽风了。 房大人脸红脖子粗,狼狈跌坐在罗汉床另一边,混乱喘息,生怕楚晗又扑上来闹他。 楚晗笑骂:“蠢,我能吃了你啊?” 房大人一头长发很性感地披散着,俊面潮红,声音沙哑:“你舔到我的犄角了。” “又逗我玩儿呢?”楚晗眼神也变了,眼里隐含火苗:“我找到两处了,还有哪?你个大妖孽速速实话招来。” 情人眼里出美人。在楚晗眼里,他的小房殿下就是一条大大的妖孽尤物,会七十二种变化,无论扮成孙策还是鬼卫,或者白山水府黑帮少主,怎么个扮相都很撩人。而且这家伙身上处处敏感,欲火一点就着,被他稍稍舔一下大冬天就要发情了。 后堂拴上的门终于被人撞开。 紫茄子彻底不耐烦了,一脚迈进来,看到的就是两位廖大人一个摞一个,压在罗汉床上互相啃脸。 “哎哊,啧啧。”紫茄子内侍官阴阳怪气道:“一株梨花压海棠啊,无痕大人?哈哈哈哈~~~” “搅我兴致。”楚晗一撤身从炕上起来:“我才化好妆,秋水湘妃洒泪妆,好看吗?” “好看得紧!”紫茄子看惯了廖氏兄弟在房中淫乱的场面,不够放浪反而不对了,因此并未疑心:“两位把力气留着伺候指挥使大人吧。他老人家一盒壮阳丹服下去,怕让你二人三天都下不来床,哼。” 老七老八殿下那三人,事先已经悄悄遁到后堂地下。房三爷在廖无涯的睡榻下面发现机关。那张大床的床板可以打开,有个地洞藏人。 他们骑了英招,跟随卫队,径直往长安街御道的指挥使府去了。 卫队领头的还打着两盏大红灯笼,招摇过市。楚晗感觉街道两旁路过的无论官家还是民夫,个个瞧他们的眼神,都知道他俩就是深夜入府侍寝的男宠。全城都知晓奸情。 指挥使府邸翊阳宫建在御道一旁,今天的长安街黄金地段。深宅大院内灯火通明,院落一进又一进,回廊画舫曲径幽深,几乎占了今天整个东方广场的面积。这么一比就把廖宅比下去了。 按房千岁讲的,指挥使大人性情乖僻嚣张,喜怒无常,武功超群,很难对付的一个人。 他们脸上搞的蛇皮面具,可能勉强蒙混过关。身上味道却遮不住,无论人肉味还是龙精气,都很容易被对方察觉。 来神都走这一趟,终于是要见见这位执掌灵界权倾朝野的指挥使大人。楚晗并不害怕,被扒皮露馅了大不了一战。 后堂暖阁里炭盆温热,香薰缭绕。卧室里却出人意料的并不奢华,就是淡雅肃静的装潢,墙上几幅书画,书案上摆放纸笔墨砚,文章上写的一笔清秀小楷。 楚晗很想绕过后堂,把翊阳宫上上下下翻个底儿掉。这院子里恐怕也有类似501实验室的机构,喂活人蛊炼幻情药的地方。如果有,沈承鹤估摸正被捆在哪张床上,喂饱了药满床打滚呢。 他与房大人昂然玉立后堂正中,等待正主现身。两人都是衣着绮丽,器宇轩昂,眉眼额头贴妆,看起来就是一对孪生的美妾娇花,一个赛一个俊俏惑人。 楚晗自觉耳聪目明,对六路八方已经足够警惕,然而等他觉察到头顶上方异动,抬头时一袭大红袍自天而降,劈头盖脸罩下来了! 房千岁先一步警醒撤身,被红袍席卷起来的气浪逼得,愣是后退了好几大步。 大红袍掀起艳色,一个巴掌推向楚晗胸口,就把他压地毯上了。 楚晗官帽都磕歪了,随即就被个人沉甸甸骑上来,扣住他喉骨要害! “你……唔……”楚晗挣扎抬眼一看,愣了。 这家伙分量挺沉,两腿一夹用个骑九头鸭子的姿势就把他夹紧,没轻没重箍得他肋骨都疼。指挥使大人咧嘴一笑,一反平时清冷,笑得露了一排牙齿媚态横生,捏住他下巴:“秋水湘妃洒泪妆,很妙,美极。” 楚晗蓦地愣住,就跟当初沈公子骑在鸟上发花痴的蠢样儿也差不多了。 房千岁告诉过他,这位指挥使,是天界降旨授旗到这里维持灵界治安的鬼卫头目。其人本家姓凤,小字飞鸾,以凤鸟为帜,坐骑是灵兽九头锦凤,而且练了一身奇功护体。但小房同学很傲慢地就没提这一茬,指挥使凤飞鸾相貌如此美艳。 他呆怔于这个魔头的超高颜值,没料到,当场也有某种惊艳感。 整过容塞过胸的人妖都不如眼前人活色生香。黑帽金靴大红袍,眉目婉转风流,一露相就满堂生辉。 “你,看什么?”凤飞鸾满脸绯红,明显一股醉态醺意。 “自然是看你。大人今晚当真好看,艳丽不可方物。”楚晗轻声道。这是唯一一句真话。 “呵,嘴儿甜,马屁拍得紧,一张小嘴惯会巧舌如簧糊弄本宫!你今天这脸也标致,怎么想出画一串泪珠……”凤飞鸾醺醺然抚摸楚晗。楚公子在左眼睑下廖无痕长了泪痣的地方,贴出个水晶泪痕妆,也是想要以色人,伺机动手。 “大人,你要把他腰夹折了。”房大人话音响起,拔脚就过来了。 房千岁刚一迈腿,脚踝就被抓住。一袭红色宽袍大袖卷住他小腿将他扫倒。三人缠在一起裹成一坨,力气都很大,全部滚到地上。 一个真指挥使与两位假廖大人,各怀或明或暗的心思。 袍服恰到好处遮住了眼底暗怀的不可告人。衣服下面纠缠的六只手都留着力气,蕴藏杀机。 “我夸他两句你吃醋?”指挥使一膝盖将房大人当胸抵在地上,猛然掀了帽子,厉声道:“无涯小妖物,以为本宫闻不出来,你遍身哪里来的一股咸腥妖气?!” 楚晗:“……” 凤飞鸾冷冷的:“你吃错饭了还是中邪了,你什么味道?” 房千岁一头黑发立刻披散下来,被指挥使的硬膝压在地上。楚晗是被凤飞鸾另一手按住。他悄悄瞄到,房千岁全身蓄势隐忍不发,一手藏于对方背后,一条腿抬高抵住,也是个龙隐下盘的姿势,随时反扑就要掐起来。 龙精气果然要藏不住了。 房千岁一双细长俊眼斜睨某人,并无惧色,懒洋洋一甩头发:“这怨我啊?整日往来南北镇抚司,与监牢大狱里那群臭不可闻的水兽水鬼作伴,能不沾染一身咸鱼气啊?” “你也闻闻,那一群鱼虾蟹的味道!” 房大人理直气壮。 凤飞鸾气势虽然傲慢霸道,手底下却收着力,腰杆腿脚明显是软的,身子晃了又晃,眼露柔骨媚态。 凤飞鸾:“……哦?” 房大人:“你不待见这味儿,那你放开我,我走了,你找别人陪你乐吧。” 凤飞鸾不由笑出声:“嘴冷心贱的小浪蹄子!” 房千岁一接招就先察觉到,大妖孽今天明显醉酒了,不知道为什么,眉目间有忧郁之气和淋漓水光。这人摇摇晃晃迷迷糊糊的,酒气混合了壮阳丹荡情散的强烈后劲儿,迷怔着。不然,这心狠手辣的家伙会如此温柔地问话? 指挥使一双凤眼再瞪楚晗:“你呢,也是一身阳间来的腌臜皮囊臭气,一只小鬼还想装活人,你装得像吗?” 小千岁原来没诳我,楚晗心想。 楚公子的泪妆面容楚楚令人怜爱,仰面散发伏在对方胯下:“大人试试每日往宣武门城楼外面走上三趟,拎个铲子去铲那些皮囊,看会不会变成我这样味道?” “嫌我不好闻了,拿好闻的东西来喂我……” 楚公子眉目如画,自有一段风流媚态。这模样他家房殿下都没见过,默默看呆。 凤飞鸾点头,拍拍他脸:“咳,委屈你两个。也是因最近几日神都城内不太平,风水作乱,才让你俩出城监管督阵……本宫今晚好好疼爱你。” 第五十三章 色与戒 指挥使居高临下说着话都撑不住了,还要行幸呢,自个儿先倒在地毯上,媚态万千地滚了几个滚。 楚晗与房三爷眼神一对,都庆幸今天指挥使大人是药上加酒自毁金身,浑身酥了干不动了。即便这样,这人仍然鼻息灵敏,内功仍在。 凤飞鸾又一把抓过楚公子揽在怀里,上手就要扒他亵裤“疼爱”他。 楚晗暗地里死死抓住裤子,做男宠的不容易,做个虚与委蛇的假男宠就更加不容易,搞不好还要吃闷亏都没处说理。大妖孽扯开他内衣束带,他腰胯部一段雪白就露出来。 凤飞鸾一看就皱眉,嫌弃道:“你怎么也学凡间界过来的那些不懂风情的蠢货,把自己身上作践得如此丑陋?伺候我这些日子,不知本宫喜欢干净身子?” 一句话让死死护住裤裆的楚晗脸骤然红了,万分窘迫,气得想糊对方一脸。 房千岁两眼暗藏火苗已经快兜不住要动手杀人了,背后一只龙爪子,默默伸向指挥使的后脑勺。 小千岁都没这么下手蛮横地扒楚少爷裤子,想求个欢还是用撒娇耍赖方式骗了来的。 指挥使大人嫌弃的眼神就是要说,小浪蹄子,不把下身都刮干净再来伺候,留着那些干什么? 咱楚少爷在一般人里已经算够干净的,毛发不多不少,细密的阴影处很是诱惑动人,没被外人碰过,性器是娇嫩的浅粉色。 凤飞鸾醉意哼道:“那一边的审美吗,愚蠢,速去把自己弄干净再来。” 楚晗心里一动,转移话题:“主人口口声声骂阳间蠢货,你遇见几个生人才这样?” 凤飞鸾竟撅了个嘴,委屈道:“一个就够本宫受了。” 楚晗悄悄提上裤子,酸溜溜的:“哪个又丑又没风情的蠢才,让你恋恋不忘?果然有了新鲜的,就厌弃我们这些用旧的。” 凤飞鸾脸色通红,嘴硬:“……我恋恋不忘?笑话!” 楚晗揣在腰间的玉佩和怀表从束带里掉出来,恰好被指挥使夺下。凤飞鸾目光阴柔诡谲,冷笑:“我说你身上有生人气味,原来是偷藏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浪蹄子背着本宫在外面偷人么。” “哪敢?承了你的琼浆玉液,别人没有你美我看不上眼。”楚晗面不改色顺嘴就说:“前几天视察北府,成北鸢那只老夜枭进贡给我兄弟的。” 凤飞鸾:“……哦?” 楚晗还添油拱火:“成大人还劳烦我,在您面前为他贴个金抹个粉。他是想进到这间屋伺候你。” “凭他?哼。”凤飞鸾对姓成的夜枭脸和老菊花毫无兴趣,却神色一动:“他哪来的怀表玉佩?” 楚晗心细如发早瞄见了,忙说:“说是从个皮囊身上摸来的,是个有钱阔少。” 指挥使把怀表攥在手里,神情就不一样,心有灵犀就找到暗处开关打开怀表外壳,端详里面一幅淫浪旖旎的清代春宫图。这人深深看了几眼,忍不住露一丝笑,随即又在玉佩背面找到“承鹤”两枚小篆。 果然是了。 指挥使低声喃喃道:“承……鹤……” 楚晗那时还不确定,指挥使大人跟沈公子到底有何瓜葛。 他以为承鹤被捆在后面哪个小黑屋里炼蛊呢。 凤飞鸾也不废话,蛮横地将怀表玉佩据为己有,不由分说揣入自己腰间。 房大人已经把龙爪手收了,斜靠着睡榻桌脚,一手撑头,也是个懒龙姿势。小房殿下阴测测盯着他俩滚来滚去,冷不丁插嘴道:“呵,果然还是凡间游过来的一头蠢蛋会伺候得人快活,您快活完了把那厮藏哪了,还瞒着我俩不肯说?” 楚晗看出小房同学早不耐烦了,就憋着问这句。只要问出来了就一掌拍下去把指挥使的脑壳拍扁。 凤飞鸾并不计较如此忤逆不敬的质问,只当廖无涯在吃醋闹脾气,又不是第一次闹了。 凤飞鸾不屑:“那等庸俗之人,怎配与我快活?” 楚晗忙问:“那人呢?……领出来也让我开个眼界,能是多么婀娜俊俏一个凡间短命鬼,能入大人的法眼?” 他纯属诈一句,没想到又诈成了,直戳某人怒穴。 凤飞鸾一字一句狠狠地说:“那混账跑了。” 楚晗:“……跑了?” 凤飞鸾:“今早跑了。” 跑了?! 楚晗与房大人都是一脸崩溃。房小千岁直接捂脸仰面倒在地上,懒龙做伸舌抽筋挺尸状,快要被那个蠢货奇葩搞死。 冒险涉入虎穴,都找到正主面前,结果沈承鹤又跑了。 这大笸箩早不跑晚不跑,偏偏现在四个人出来都能凑齐一桌麻将了,你丫这时候逃了! 搭在砚台上的一只紫貂毫笔,吧嗒滚到桌案上,一室寂静。 楚晗那时从惊才绝艳不可一世的指挥使大人眼里,分明看出惆怅,失望,深刻的彷徨萧索。 凤飞鸾也从未有过这样心绪不宁。这人披头散发倒在地上,借着迷离醉意,拉住楚晗手腕,低声耳语道:“你没试过一定不知道,我悄悄告诉你,凡间来的活人,他们的身躯,是暖的……冬天里抱着,能当个暖手脚的炉子用……” 楚晗:“……” 凤飞鸾眼里滑过软水纹样,浅吟低叹:“以前当真不知道,下界那些身份卑贱肉眼凡胎的俗人,房闱之中引颈交欢竟是如此快活一件事……活人与我们这些阴兵鬼卫大不一样,他们身上都生得很好,不必涂脂抹粉都是白皮嫩肉,而且知冷知暖,气息相闻…… “怪不得我灵界千万年来,数不尽的灵鸟水鬼小鱼小虾都想方设法破界出逃,混入凡尘去见世面,溜到阳间逍遥快活……我灵界疆域辽阔,秀丽繁华,比晦涩肮脏的阳间强上何止千百倍!原来他们一个一个跑出去,勾搭阳间男女,就是为了做那些情爱之事……” “怪不得,呵,吃多少幻情药荡情散都没有用,不如找个身上暖和的有活气的男人!我这些年活得无知,竟然还不如那些逃出去的虾蟹水鬼……” 这人情绪错乱,讲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但是最暧昧要紧处,楚晗听得不能再明白了。 骄纵荡情恣意妄为的指挥使大人,这些年炼服丹药,就是为了求而不得的高潮快活,不惜自损。没想到一个偶然,终于找到不吃药也能快活的人间正道。 楚晗都说不清心情多么窘迫复杂,脑里只剩一句:大鹤鹤,你干了一件多么神勇牛掰的好事,你好大的胃口和胆子啊! 他还是本性善良,同情安慰道:“你喜欢那个活人,就找他去。大人这副好容貌,还怕相方不愿意和你双宿双飞么。” 凤飞鸾瞳仁突然缩小,盯着他:“龌龊小人,当我不知你那点儿心思,你想陷害我,自己来做这指挥使位子吗?!” 楚晗:“……” 方才一时迷离悱恻吐露真情,这时骤然变回冷得销魂的大渣攻面孔。凤飞鸾昂首自负地说:“本宫会留恋一个凡夫俗子毁我百年道行?可笑!” “再者说,灵界十条铁律自开天辟地之时万年不改,你不知道吗。我灵界的鬼卫,灵兽,但凡有违反伦常的混交行为,或者下界与凡间人类苟合,都是触犯戒律天规,要被天界降下惩罚,打入烈焰焚池受八百年火炼,永生永世煎熬,你想害死我吗?!” 与凡间人类苟合。 楚晗那时吃惊,糊涂了,惊得已经不是指挥使大人见不得人的风流事。 他猛地看向一旁的房千岁。 房小千岁遽然安静无话,也看着他。 楚晗:“……大人,你说什么?” 凤飞鸾不屑道:“这数百年来,被天界降旨扒了皮的凌霄兽,抽筋拔毛的九天玄鸭,投进焚池烧成灰烬的魔域大王花,都是自作自受的愚蠢例子,你们都忘了?那些愚钝无脑的家伙,明知故犯,遭天谴也是咎由自取,都是因为……” “你别说了!”房千岁眼眶突然红了,顺手抄过案上一柄镇尺,想插指挥使嘴里堵住这人。 “都是因为最终抵不住诱惑,犯下灵界最重一条色戒,与凡间私通,做出交媾丑事,才遭到天界惩罚。”指挥使唇齿冰冷刻薄,故意要说出来,也是扼掉自己凡心,断绝后路。 明知故犯的蠢事,他凤飞鸾会做吗。 枉自聪明一世,坐享绝代风华,他才不会作茧自缚。 他也不认为,一个跟他只不过露水姻缘的平凡男子,值得他舍弃繁华富贵与灵界神职与之苟合。那天骑在九头凤上中了迷药,就是偶然没把持住,一时意乱情迷,事后就后悔了,以后不会再犯,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楚晗呆怔说不出话,漫漫寒凉冬夜,兜头一盆冷水,心凉一大片。 他都顾不上指挥使最后一刻明显的口是心非拒不承认私情。 房千岁也有一瞬间沉默不言,平生第一次咬住下唇生生避开他的视线。 楚晗明白,指挥使说的那些显然是真的。小千岁在灵界修炼许多岁月,道行八百年,一方霸主,怎会不懂他们族群所要世代遵守的戒律天条?一定心里早就有数。 所以小千岁一直对他徘徊不近,不愿与他逾距亲密,总隔着一层,太亲热了就逃跑。 所以小千岁一直设法离开凡间,临走跳下大桥一刹那用那种眼神看他,吻住手背生离死别似的,就是打算有去无回。 所以小千岁说会回来找他,多半是一句善意谎言,不愿当面令他失望,结果他竟然厚着脸皮自己追过来了。 所以他喜欢的人甚至没有主动吻他。小白龙在他压上去舔耳朵求爱时对他说,“不行”,“不能”。 楚晗心里突然难过,很快就能找到承鹤,原本是一件欢喜的事,却突然感到前路一片迷茫。 一场犯戒的迷局,好像一下子困住四个人,都不知何去何从。 …… 指挥使大人难得唠这么多废话,也是几日来忧郁苦恼,身心疲惫,一股脑终于倾诉出来。这人酒意上头,眼皮一沉,扑进楚晗怀里就要睡去。 房千岁暴露愠怒红光,在凤飞鸾一双凤眼迷离散漫时,突然从后面连衣领带头发一把薅起那人,翻过来! 凤飞鸾沉重的眼皮勉强睁开一线,看到的就是廖无涯一张大脸压上来像要强吻他。 房千岁在将要碰到嘴唇时头一偏,当然不会吻下去,水藻长发毫不客气糊对方一脸。他背后下手,二指戳了凤飞鸾后颈大穴。 指挥使眉头微皱,哽了一下,身躯绵软倒在地上。 房千岁迅速从地上拽起楚公子:“这人内力深厚,我点他穴道顶多撑两个时辰,醒来就会想明白。我们快离开!” 楚晗:“……嗯。” 楚公子刚才被某人又抱又摸得,房千岁也是余怒未消,顺手抄起那条镇尺,扒开指挥使大人的裤子,毫不留情插了美男的后庭。 楚晗:“……” 那柄镇尺是整块紫水晶调的,半透明很坚硬,凤飞鸾昏迷中遭遇如此粗暴的侵犯,臀部很不舒服地痉挛几下。 看那凌厉的眼光,小白龙惦记爆指挥使的菊花也想很久了,一准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房千岁抱起指挥使,刚放到床榻上裹好棉被,外面就有人叩门报奏。 此时凌晨,天快亮了。院内一溜小跑脚步杂乱。紫茄子等人仓皇来报,说城外有叛军作乱。 房大人面色如常把衣襟一敛,一头黑发仍然散开,目光含水唇色嫣红,就是一副被临幸过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慵懒模样:“吵什么?” 紫茄子报,反贼,澹台反贼率兵就集结永定门外护城河对岸,叫嚣着准备攻打神都南大门了! “指挥使大人药劲未消,还睡着,别吵醒他。”房大人一撩长发:“我兄弟二人正好领兵,前去灭了那个反贼澹台。” 来的正好。房千岁这是就坡下驴,本来就准备撤退,找个好借口赶紧跑。 临走还不忘从桌案上拿走了调动骁铁营的令牌。 凌晨顶着天空一丝鱼白,两位乔装的人物沿着黄瓦红墙的墙根,快闪而过。 房千岁一路下意识紧攥楚晗手腕不撒手,低声道:“凤飞鸾喝高了一番心事听起来不假。沈公子跑了,已经不在指挥使府里,不然那妖孽昨晚也没心思翻咱俩的牌。” 楚晗:“嗯。” 房千岁又说:“沈公子既然是披了铜皮铁衣还活着,八成是被做成个假铜人,混在那些真铜人金刚力士中间。这人只要不算太笨,这会儿一定是猫在哪条街坊的骁铁营里,伺机混出城去。我们去找,应该能找到他。” 楚晗:“……嗯。” 房千岁:“所谓攻城的反贼,可能就是小九他们,混出城了,在城外接应。我们正好一起混出去!” “嗯。”楚晗被动地被牵着走。三爷神机妙算都安排好了,也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房千岁:“……” 房千岁突然停步,回头瞪着他,用力一推,将他撞向朱红色墙根下。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四目相对,都是眼眶发红。 小千岁眼瞳殷红含着委屈。 想要解释,却不知怎么说,好像也不需要说什么了。一肩背负着全部压力,又不能说出来,结果一不留神被那位指挥使掀了底。 房千岁两肘压在他头侧。楚晗没防备的,房千岁整个人猛地罩上来,裹住他,捉住他的嘴,狠狠地吻了他。 “你……嗯……” 楚晗一瞬间模模糊糊想,他那些愚蠢的腹诽和心理活动,其实都被对方听到了吧。小房同学估摸也忍他很久了。 两人原本就不应当、也不可能在一起。 房千岁胸膛里都振出一层欲说还休的荡漾和涟漪,呼吸急促,手法粗暴而怨怒。 像是报复,也像是要绝自己的后路。 清晨墙壁寒凉,瓦檐微雪。两人紧紧抱着,瞳膜上充斥对方的影子,鼻息纠缠,热烈地、粗暴地亲吻,都想要确认、都觉着自己委屈。楚晗后背都磨得疼了,因为对方把他压在墙上发泄似的碾他,揉他的脸。还是不够,他们不由自主就张开嘴,对这事无师自通,觉着应该是这样吻的。一条滑腻的舌探入楚晗的嘴,尝到了那股温暖的人肉气息,随即无法控制地进入更深,想要更多,追逐着他口中的温热甜美,灵活如一条长蛇,霸道得像要从喉咙口吸出他的魂魄…… 楚晗整个人都抖了,瞬间的自责心软,又心疼。他眼前是化了妆的廖大人,但早已自动过滤那层蛇皮面具,就是他钟情的人。抱他的那副胸膛真真实实是三殿下,四周萦绕的都是这人的水汽。他从未感到眼前人如此动人,心魂激荡。他也伸出舌,两人唇舌纵情纠缠,喉头烧灼出的,都是各自欲求不得渴望已久的温暖。 …… 吻得天昏地暗,抵在墙边互相抚摸,再不走就要被人发现。 楚晗不舍勉强地推开对方,体贴地低声道:“不要让别人发现你了。” 房千岁呼吸凌乱,也低声说:“你不准生我的气。” 两人忍不住又捉住嘴唇,温柔地互相吸吮,无比留恋这样交汇出的气息味道。冬日清晨,宫墙之外,山巅现出一轮红日,又将是惊心动魄的一天。 【第八话.幻情峪】 第五十四章 青铜战争 大战来临,血色天光。神都上空五彩神鸟凌厉地凄鸣,叫响战斗的号角。 大群鬼车瞪着殷红色吊眼,在卫兵集结的城楼墙头盘旋,嘶叫。 神都城内调动起骁铁营的大批青铜甲士。那些铜人迈着沉重步伐趟过御道长街,向南城方向集结。 青铜甲士依据武力值划分阵营。初出炼炉的铜人,叫做“力士”,力大气粗,一般是拎根儿长矛在各个衙门口的门前站岗。在营中被调教操练过三五年能打能杀的铜人,就叫做“金刚”,负责环城驻扎守卫。再往上,那些在深牢大狱或者各处捉拿镇压灵兽的铜人,是青铜“灵甲兵”,额上贴了灵符,拥有无穷神力,就属于二代升级开挂版本。楚晗当初在大理佛幢内看到的、与小千岁搏斗的很厉害的铜人,就是这类灵甲兵。 楚大人和房大人怀揣指挥使令牌,驾驭英招,很容易就调集了青铜金刚部队,呼应着其他队伍沿街而过,向着永定门方向来了。 他俩的心思当然不在守城打仗。 城里到处是守卫的铜人,城楼上也是铜人兵,上哪去找沈公子? 楚晗对房三爷说:“承鹤既然是活人,就应当有活人味道。你能闻出来,哪个铜人冒人肉气?” 房三爷摇头:“刚才从骁铁营带队出来,我就闻了一遍,都是铜臭气,哪有人肉气息?” 向着城防进发的整齐的青铜大军,都是铜头铁甲模样。那些甲士个个都套着沉重的大头盔,五官模糊,千人一面,完全看不出哪个长得像沈公子。周围都是鬼卫校官,鬼车在空中盘旋,耳目众多,也不方便让各小分队来个点名报数,一二三四,问有没有名字叫沈承鹤的? 楚晗凭借目力拼命扒着看,放眼望去,觉着哪个都不像鹤鹤。铜人们都长太丑了,肢体蠢笨五大三粗,他家大鹤鹤有这么难看吗,好歹也是身高腿长眉目俊朗一个帅哥。 再慢慢扒拉找人已经来不及。 大批铜人涌上墙头,或者涌上护城河边,准备开仗。 南面城廓的护城河两侧旌旗飘飘,号角震天,双方兵马都在震天动地嚎叫。 楚晗从城墙上望下看去,惊讶地发现,河对面那支所谓的叛军队伍,也是阵营齐整,相当威猛,看起来跟神都的青铜大军没什么两样。 对岸攻城的也是一拨青铜人,有身躯庞大的魔域犀角兽压阵,拖着沉重的投石战车。人头马英招在阵地上颇有威仪地行走,挥洒英武强壮的双翼。 楚晗望着漫山遍野的青铜大军,喃喃道:“太壮观了……这能是九殿下率领的‘叛军’?” 房三爷实话实话道:“我家小王八应当没这个本事。” 即便有领兵为帅的能力,恐怕一时之间也召集不到这么多人马呼应。然而叛军阵营里,真真实实打出【澹台】的旗号。正中方阵聚集着许多灵兽英招。这又怎么回事? 叛军阵营里一只犀角兽站起来,操纵投石器,一个巨大的石块抛向空中。 房三爷眼明手快搂过楚公子,护在身后,往城楼柱子后面躲。房上鬼车急停转弯闪避,那个大石块削着永定门城楼就过去了,直接砸塌一片琉璃瓦,瓦砾坍塌四溅! 一场铜人大战就这样触发。 神狩界的青铜人打仗,与古时传统的攻城战役大同小异,伎俩都差不多。双方一上来都试图以声势降服对手,互相抛掷大石块各显声威。 哗啦啦,一大堆石块抛向叛军阵营,砸趴一大片铜人,断胳膊断腿。 哗啦啦,又一大堆石块,被投石器抛回来。好像还就是刚扔下去的那些玩意儿,又被抛上城楼。城墙雉堞纷纷坍塌,砸出缺口。有些铜人被砸断脖子。 第一波巨石阵攻击过后,第二波开始互射箭阵。 楚晗发现,铜人甲士的箭与普通羽箭不同,箭头金属闪烁卓然的光芒。他们称其为“射灵箭”,可以同时抵御铜人和灵兽的。一时间城上城下羽箭如蝗,你来我往,天上飘的都是箭。大鸟鬼车们吓得掉头就跑,躲避往来的箭阵。 这批箭阵过去,第三波是不是就要架云梯攻城了? 楚晗既不是心甘情愿指挥手下对付澹台叛军,可也不愿看到叛军毁坏眼下这座完整的神都城墙。内心深处,他是两拨都不愿打。他对这座城有特殊情怀。哪怕并不是现世中存在的、他生活过的帝都,这座镜像复制品却又更像他心目中那座古老的城市,所应有的模样。他千万个不愿意让神都毁坏在攻城略地的战火中,让繁华仙境般的神界陷入连绵争端。 楚晗站在城楼上观战,忍不住说:“怎样能挡住叛军攻上来?” “他们好像要架桥过河,护城河也挡不住了!” 房千岁低声道:“只能让护城河涨水,让他们架不起这个桥。” 让护城河平白涨水?这事儿只有咱家千岁能办到了。 房千岁骑了廖大人的灵兽英招,瞬间从门楼子上腾空而起。 他一挥袖子挡掉飞上来的几道射灵箭,宝蓝色袍子罩住胯下神骏,驾着英招冲向城外河道。 守城的和城下的两拨人都没看清楚。房大人投河姿势太帅,“唰”一下就趟下去了。河道翻起一股巨浪,雪白浪花向两旁涌去。只有楚晗清楚地知道,那是小房子又使出某一路的水系大招。片刻之间护城河水猛涨。城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汹涌的水波向着城外地阵就去了。 房千岁驾着英招破浪而出,展翼飞上墙头。 英招如有神助,也是因为换了个比较牛掰的新主人。坐骑都借了主人的威风,气势就与之前驮着草包廖无涯不可同日而语。这头英招三蹄攒在一起立于城楼一块高台之上,另一条前蹄颇有威仪的抬起,抖开鬃毛发出一声啸叫,灵光四射。 气场帅呆了。 城外叛军一下子被逼退好几里地。 有些来不及退却的铜人,被大水卷走,估摸从京城一路做极限漂流到白洋淀去了。 守城鬼卫们也从来没见过,某位廖大人能有如此神武天威的表现。一准是在指挥使后宫被窝里吃春药吃多了,今天开外挂了。 然而大水只延缓了敌方片刻的进攻。不一会儿,叛军又想出难缠的新招数。 对岸敌军开始使用火攻! 如蝗的射灵箭攻向城楼,带着引燃的火药棉絮。火能克金,城上许多铜人中箭乱跑。 随后,那些犀角兽又开始往投石器上装火轮,掷上城墙,这是要烧城? 英招被火逼得撤回城楼内,房千岁用袖子挡住烟火,气得大骂,“混账小王八,谁忒么让你放火!” 城墙上有些地方冒起黑色烟柱。原先就被石块砸出缺口的那些部位,成为城廓上容易被叛军突破的薄弱地方。敌阵的巨兽就要架云梯准备攻城了。 “不能让他们攻城!”楚晗心里急。 “这些铜人甲士里,说不定就有承鹤,也不知道这人混在哪个校尉率领的小分队里!”楚晗吼道。 右安门城墙附近某个缺口上,两拨铜人短兵相接,攀在墙上掐成一团,鬼车在天上助阵。 房千岁极为怕火,抱住楚晗躲在城楼内,仍然被浓烟熏得涕泗横流。这人双眼红肿简直像在哭,看起来挺可怜。 楚晗拿毛巾打湿水给小千岁捂着。 他牵挂承鹤,又心疼小房子:“你快走吧,找个门洞躲一躲!我留在这里,或许还能找到承鹤。” 楚晗其实担心如果叛军攻上城楼,会伤及混在本方部队里的沈公子。短兵相接难保不伤及无辜。 房千岁盯着远处冒烟的城墙缺口,混战成一团的铜人阵,突然说:“姓沈那小子,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冒死御敌。” 小千岁又说:“楚晗,如果你是沈公子,你现在会怎么做?你往哪跑?” 楚晗:“……什么意思?” 房千岁道:“沈公子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会上城楼守城御敌。这小子一贯胆儿怂,又贪生怕死,见风就倒,这时候断然是拼命往后躲,往别处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小房同学每次提到沈公子,必然毫不留情地狠狠黑一把,一股很瞧不上眼的情敌口吻。 可是小千岁对沈公子的若干字总结,相当精辟。果然局外人看得清,让楚晗一下子醒悟。“贪生怕死胆儿很怂顺风倒”的承鹤,肯定不是冲杀上阵,而是掉头跑路。这小子多惜命啊。 房千岁十分笃定地说:“咱们不用管城墙上掐架的那些敢死队,就往后方顺着找,看哪个铜人倒退着跑路,临阵脱逃,或者直接向敌人磕头求降,八成就是你要找的人。” 楚晗:“……有理。” 他们两人冒着纷飞的烟火,沿着城墙往远离缺口战局的方向跑去,追逐逃兵。 满眼人太多了。 这么找太慢。 而且只是他们单向地寻找沈公子,那个大笸箩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同伴们早已追随他过到神界,到处也在找他。 楚晗瞄一眼天上盘旋的鬼车:“……让那几只鸟帮我召唤承鹤回来。” 他吩咐房三爷:“抓几只鬼车下来,要活的!” 他随手扯下墙头几幅战旗,铺在地上。他就跪在地上,用炭笔在那些旗子上写下许多醒目大字…… 一会儿工夫,城墙上数只鬼车腾空而起,重新放飞。 城上城下人纷纷抬眼,困惑地发现那几只鬼车脚爪上扯着大旗。每幅旗帜上都写了两行看不太明白的字。 【承天驾鹤降灵域,六神菊花速回家。】 仓促之间,楚公子只能想出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暗语,让承鹤一看就知道,他来找他了。那个从小玩儿到大的典故,天知,地知,他二人知,再没别人知道了。 城下有人向鬼车射箭。一支灵箭引燃了写满字的大旗。 楚晗在漫天飞舞的火星中一把扯掉蛇皮面具,什么秋水湘妃泪痕妆的,全部揭掉,露出本来面目,也不顾会否暴露他身份。 他趴在城墙一处雉堞后面,伸脖子往下看。 这道城墙下面,也有几个铜人。其中一个铜人,打翻了另一个,粗暴地踩着同伴脑袋,就要往城上爬。 那个铜人顶着沉甸甸的大头盔,粗手笨脚地踩着缺口往上爬,一抬头,视线恰好也对上楚晗。 楚晗:“……” 铜人:“……” 铜人仰天再次看看燃烧起来的“六神菊花”大旗,突然向楚晗疯狂招手。 楚晗都不敢相信,看铜脸也认不出这人谁啊,那一刹那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也向对方挥挥,摸摸哒? 墙缝里长出几丛荒草野花,在风中摇摆。那个笨笨的铜人吃力地攀到一半,灵机一动,摘了一朵在寒霜中已经枯萎的野菊花,实在没处摆,顺手就插自己头盔顶上了,然后对楚晗狠狠竖了一根中指。 楚晗眼眶一下子湿润,语不成声,大叫着喊身后的人:“那个铜人,那个铜人!!!……” “那个头盔上插菊花的铜人一定是鹤鹤!快把他捞上来啊!!!!!!!” 房千岁来不及骑上灵兽座驾,跃出雉堞,飞身而下。 房千岁一把抓住攀在城墙外沿上那个铜人,就一手抓着铜人腰上的铜带扣,将人拦腰生生提了起来。他另只手粗暴地楔入墙缝,撑住两人的重量。 炙热纷飞的烟火中,房大人的头发散开,风中飘扬,提着那个大铜人一步一步攀上墙头。 第五十五章 六神菊花 叛军正在攻城,外墙上一片混乱,敌方我方都有,已经分不清谁是哪一拨的铜人。 他们完全暴露在攻城炮火中,城下向这边发射灵箭。房千岁头一偏,一支带着火棉的箭簇楔入墙缝,只有几寸之距。许多火箭持续向房千岁射过来,但他没有撒手,仍牢牢抓着手里救下的铜人,半道丢下去就要把人摔死了。 楚晗在城头被火熏得眼球疼痛。他拼命伸出手,距离太远够不到那两人。 铜人大头朝下地坠着,还牢牢抱住房三爷的腿,恐惧地嚎叫“救命哇老子真的好害怕啊”。 一支火箭在半空中被什么东西“砰”得击中,改变方向,坠落下去。 楚晗惊异地看到,又一支火箭在几乎要射向小千岁的刹那,被看不见的武器精准击落,就在毫厘之间,惊心动魄。 房三爷也注意到了,扭头看向遍地的铜山火海。烟尘太大,看不清,没找见是谁发的招。 楚晗猛然醒悟,超远距离射中灵箭改变方向的,只有狙击子弹了。 有人在暗处开枪支援他们。看这彪悍枪法,楚晗觉着就是老七同志。但他完全看不见对方猫在哪里打枪,只猜测他的同伴一定在附近。 房千岁最后一步迈上墙头,顺势将手里沉甸甸一个活人掷到城内。 铜人重重摔在台阶上,砸碎几块青石板,嗷得嚎叫:“卧槽姓房的,你丫他妈的轻点儿摔老子!” 楚晗:“……” 这时候都顾不上这铜头铁脸的蠢货嘴里骂些什么,骂天骂地骂他八辈祖宗楚晗都不会介意。他被烟熏火燎得,又因为过分激动,眼睛通红肿胀,特别想哭。 房千岁跟着从墙头跃下,掸了掸手上衣服上的灰土。 铜人回头瞧见孑然而立斜眼瞄他的房千岁,突然回过味儿来,又唔哩哇啦改口:“不不不,房大爷,千岁爷爷,老子骂的不是你,老子可不敢招惹你!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你下了降头,掉到阴间地府十八层地狱了!忒么吓死老子了啊呜呜呜呜……” 房千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吓死了还不闭嘴安静些?喊得太大声也会掉黑洞里,你不知道吗?” 铜人果然乖乖闭嘴不喊了。 楚晗与房千岁这时仍然是锦袍鬼卫打扮,蛇皮揭掉后都露出真脸。 他扑上去把铜人脑袋上那个沉重累赘的头盔拿掉,满脖子烟灰、黑头土脸的沈少爷,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沈公子还战战兢兢坐在地上,不敢认眼前人,瞪着楚晗,眼角处涌出大颗大颗泪珠。 楚晗长发垂肩,白脸上染着烟尘,上前抱住沈公子的头。 隔世重逢,经历这许多磨难,他眼泪就流下来。 沈承鹤“哇”一声嚎啕大哭,嗷嗷地,声嘶力竭地,可委屈了。他抱着他的晗宝贝儿,终于遇见上辈子的亲人,抱定楚晗再不敢撒手,鼻涕眼泪都蹭到楚晗怀里。 房千岁在一旁默默围观,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换个地方再哭,这里都是鬼卫和铜人。” 攻城大战进入狼藉残局,看样子不打到天黑也不会休战。西山山脉被城头的火焰映出一片红光。 房千岁领着他们溜下台阶转进门洞,悄悄离开城防区域,临阵溜号了。 叛军是从南面打过来,南面城廓被围,显然是出不去了,只能往北面走。他们仍然取道进城时走的西便门,趁乱混出了城。三人骑乘两匹英招。楚晗身后坐着沈公子。沈承鹤死死抱他的腰不放,恨不得把他腰带解开,直接俩人捆一起才踏实。 他们不确定九殿下那三人在哪里,是否就混迹在攻城叛军里。但那时远射开枪援手他们的,分明像是老七。 楚晗说:“我们不去找找小九他们?也许还在城里?” 房千岁说:“不用担心小九。他换了衣服遮了脸,早就带老七老八离开廖府,现在应该混出城了。我找地方把你们藏起来,再去找他。” “小王八身上咸腥味儿重得很,十里地开外都闻得到他。” 怕楚晗担心,房千岁补充道。 楚晗哼了一句:“你家九爷是揣了一筐龙腥草在身上吗。” 房千岁:“小王八不用揣那个药草。他自带一身腥气。” 楚晗:“小九才多大一个孩子,他有那个?” 明知楚公子是故意揶揄往事,房千岁抿住嘴角的表情:“你怎么知道那小孩就没有?他花花肠子也多着,不是个省油灯。” 楚晗:“昆明湖下面那只很俊的小母龙么?” 房千岁不屑道:“不止那个!还有青海湖里一条四百多岁的母煌鱼,比他年纪还大。他跟人家玩儿得很好,以前每年都要约水下相会。” 楚晗忍不住乐:“姐弟恋,有出息。” 沈承鹤不停插嘴:“九爷是谁?他有哪个?” “什么腥草?” “那是什么东西?” 楚晗与小千岁皆笑而不语,当然不能告诉外人,龙腥草的典故有何深刻内涵。 “喂,你们俩,别总把话说一半成不成啊?这后边儿好歹还坐个大活人!”沈公子受不了冷落。 房三爷骑在人头马上,横了沈公子一眼,眼神就是说:你个卵球再叫唤一句,老子让你滚下坐骑,自己腿儿着跑路。 沈公子靠在楚晗背上黏糊着。这就是趁着发小还没嫁,再吃一记豆腐。楚晗身上自带发电发热功能,抱着真暖啊…… 英招跑出几里地,沈承鹤又开始嘟嘟囔囔:“哎呦,老子不能骑马,老子菊花疼死了啊~~” 楚晗哭笑不得:“你菊花又怎么了,谁给你灌六神了?” “六神?六神都算轻的!”沈承鹤暴躁地骂:“你以为那个大魔头能像你对老子这么温柔,这么会体贴人!” 楚晗他们已知沈公子就是被指挥使大人做成假铜人,掳进翊阳宫,后来又发生什么,就是天知地知那二人知的一段狗血宫闱秘史了。 楚晗试探问:“指挥使大人欺负你了?” 沈承鹤撅着嘴,委屈着:“可变态了,丫就只差直接往老子菊花里灌壮阳丹幻情散那些玩意儿。老子倘若再不跑,就要七窍流血被他搞死!” 楚晗又问:“他当初为什么偏要把你从北镇抚司救走,没有扔进炼炉?” 沈承鹤:“呃……看老子长得太帅了,没见过我这么英俊帅气的。” 房千岁冷笑道:“那个魔头喜好龙阳,说不准真心看上你。你要是也动心了,就下马回去找他,别跟着我们走。” 房爷巴不得姓沈的花心大萝卜赶紧滚蛋!找指挥使风流快活去吧,你二人才是绝配,别来招惹楚晗,休想与本殿下抢娘娘。 沈承鹤一听嚷道:“我没打算回去跟他!……老子伺候不动那个美人儿,喂不饱他,哪天不是累死在他炕上,就是吃假药邪药的吃死我!” 楚晗暗里想要确认的是,鹤鹤,你当真色胆包天跟指挥使大人滚床单了?! 你真的勾搭凤飞鸾没把持住?将来万一被人发现追究,或者那个魔头自己后悔了,想要抓你灭口,到时你怎么办? 惹是生非的小鹤鹤,趁着有口活气,快跑路回人间找爹妈吧。 沈公子自己也心虚耳热,他过到灵界确实没有白来,逍遥快活了一场。 他只要一闭眼再一睁眼,眼前拂不去的,就是那个裹着月白色亵衣、身躯健美肤色如玉绝色艳丽的美男,驾着九头凤,像天神降临在他面前。他这会儿胯下骑的是英招,一颠一颠,脑里回忆的却是那时跨在九头凤上,迎风在云端荡漾交合的“一二一二”节奏。 他都没脸跟发小招认,他一个纯爷们儿被大美男操了,六神菊花没保住,清白已经没了。 而且操得还特爽,连着干了好几趟,头顶苍天,酣畅淋漓。 他更没脸提的是,从北镇抚司脱险之后,他被关在深宅大院后堂一个小房间里。蒙面美男又来过一次,还是不情愿露脸给他看,伪装成个五品黑衣校官逗弄他。那骄傲男子找各种借口威逼利诱,又仿佛很享受听他唠叨,最后命他乖乖趴下撅了屁股…… 一夜七次郎啊,沈公子饶是青春健壮的身躯也受不了,再多熬一天就要精尽人亡。 所以他才跑了,穿着铜盔甲混在门卫队伍里混出去。好歹也是个做爷的,终究还是不愿被掳为禁脔,不甘心在对方胯下忍辱偷生。 鬼卫头子确实美貌,但凡眼睛没瞎的,难免动几分猥琐心思。可惜那人性情霸道,下手凶残,绝非良善之辈。沈公子这会儿再见到竹马发小。楚晗抱住他的头安慰他给他擦眼泪,顿时让他醒悟还是旧人最好,温存善良体贴,抱着舒服暖心。娶妻当娶贤啊。 一路上人烟愈发稀少,四周渐渐呈现草原荒漠景色。 他们是出城往北,以灵兽英招堪比高铁动车的时速,估摸现在已经跑到包头了。草原上偶尔有人面黄羊群落迁徙而过。天边白云悠悠,远山苍茫。 房千岁带他们向北而不是向南,也是因为自家帮派本部在北面,离自己地盘更近些。 日头落下,草原晚间愈发寒冷。房千岁从放牧黄羊的某三蹄灵兽那里借了一间蒙古包,当晚歇息。 沈公子趴在毛毯上,裤子褪到膝盖,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哧,喊菊花疼。 楚晗也是心里略有愧疚,一时心软可怜这人,动手帮沈公子清洗疗伤。可怜的沈大少爷,屁股都快开花了,这回是彻底瞒不住,一朵小雏菊变成了残菊,带血在风中凋零。 楚晗:“……你幸亏跑了,跑得对。” “你嫌弃我了!”沈承鹤委屈含恨地,偷瞟一眼那边坐的某人,低声问楚晗:“姓房的难道是小雏?丫能是雏菊吗?就没被人捅过?” 楚晗哭笑不得:“有胆你自己去问他?” 沈承鹤:“老子没胆。” 楚晗问小房同学:“三殿下,你那几罐金疮药,换肤露,生肌霜,借用一下?” 房千岁歪着头淡淡一笑,麻溜儿起身过来,顺势就把一整罐金疮药往沈公子裸着的后菊花里一倒,再顺手从怀里哪摸出一把龙腥草,往残菊里一插,拢了个奔放的插花造型。 房三殿下一头长发轻轻挽在脑后,梳成长辫,也是洒脱出尘的英俊模样,傲慢地扭脸走人。 沈承鹤捂着腚大叫“卧槽姓房的你就这样,你就是嫉妒老子”…… 入夜,沈公子没有了青铜铠甲,不住喊冷,在毯子下抖如筛糠。 “我给你衣服,我不怕冷。”楚晗刚要把自己衣服脱下,房千岁一声不吭起身脱掉官服,劈头盖脸丢给沈公子,罩到沈公子头上。 沈承鹤脱险后终于放松,还纵欲过度疲累交加,迅速打起震天的呼噜。房千岁坐到蒙古包角落里,把毛毯往头上一罩,再盘腿一坐,小孩儿似的把自己一裹。 楚晗说:“你冷吗。” 房千岁闭目养神:“不冷。” 楚晗:“……不然,我给你焐焐手?” 房千岁冷哼一句:“不用,你给他焐手吧,甭管我。” 楚晗要是再听不出来就傻掉了,小房同学这是跟他甩尾巴尥蹶子呢。这头骄傲的孽畜每回不开心,就是使坏阴招插了别人,这一路,是第几回下黑手了? 他在幽幽灯火下四肢着地潜行,爬过去,笑着一把扑倒蒙毯打坐的妖龙。 房千岁故意绷着脸,低声道:“你干什么?” 楚晗说:“我冷,不想一个人睡。” …… 他俩裹在一条毯子下。楚晗身上自带暖炉,房千岁早就迷恋这个温暖怀抱无法自拔,用力往楚晗怀里钻了钻,头深深埋进去。 就连凤飞鸾那个冷酷魔头都发现了这个秘密,凡间活人身上是暖的,尝过就撒不开手,小白龙也早就贪恋上这个怀抱……男人都有占有欲,再洒脱的人也难免吃味。楚公子抱着他睡而没有抱那个大笸箩,这七酸八醋的心情总算得到安抚。 黑暗中四目相对,房千岁突然问:“你寻找沈公子下落这么尽心竭力。你心里,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楚晗不假思索:“救他是责任本分。你和他不一样,怎么比?” 房千岁问:“如果是我丢了,你也这样找吗?” 楚晗反击道:“你能丢么?你是那个战斗渣吗,需要我们一群这么高端的救援队过来捞你?” 房千岁认真地问:“我说如果,我这会儿真的掉到哪个界去了,遇到危险回不来,你会怎样?你管这个沈公子,还是管我死活?” “别问这种假设性没意义的问题。”楚晗毫不留情喷道:“女孩谈对象才这么胡搅蛮缠,三殿下,你是个母的啊?你这就基本等同于问我,我爸我爹承鹤和你,四个人一起掉水里了,我先救哪个?……幸亏你会水的淹不死你,答案是不救你,让你救其他三个,甭再问了!” 房千岁微微撅嘴,娘娘如此残暴,没讨到糖吃不开心。 楚晗有意回避这种问题。 他掌心缓缓发热,暖着小千岁潮湿寒凉的手脚,让怀中人天生冷血的身躯也染上他的温度。 他甚至很矛盾,潜意识里希望时间不要溜得这么快。找到七八九那三人之后,几位同伴断然不会滞留这里,就要回去凡间界了……自己到那时是走是留?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挣扎,就像要割他的心,挖他的肉。 小千岁如果丢了,找不到了,回不来了,他不得急疯了急傻了,不得一头撞破界墙次元壁上天入地追随对方?在他心里,沈公子与小千岁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平生挚友,一个是平生挚爱,哪个都不能放手。 第五十六章 美人追兵 凌晨天刚蒙蒙亮,他们离开草原一路奔往附近山区,寻找隐蔽地带,以及可能从北面前来汇合的“白山教”部众。 北方天寒地冻,房三爷用羊毛围巾蒙住头脸和脖子,坐骑之上抵挡风沙。荒漠地带没有大湖水源,皮囊里的饮水都要省喝俭用。楚晗知道昨晚没泡上热水澡可委屈小千岁了,这人一定很不舒服,急需一近芳泽。 他们来到一片避风的山岗上,树丛间,周围景致又有变化。这里植被茂盛造型奇绝,树木像是被来自地心深处与苍穹之上两种引力交互牵引,枝干扭着弯儿的盘旋生长,扭得比较纠结,最终像蛟龙之躯拧着刺向天空。林间枝繁叶茂,完全不像历练寒冬。 “神界风光真美啊……老子都有点儿舍不得走。”沈公子喃喃道。 “那就不要走了。”楚晗说。 “别!”沈公子抖一激灵:“这地方也就是个观光景点,老子看两天新鲜就够,这里风俗我不太适应!不留!” 沈承鹤从身后把脖子伸过来,端详楚少爷清冷的表情:“嗳,其实是你舍不得走吧?” 楚晗懒得搭理:“没有。” 沈承鹤压低声音:“楚晗,宝贝儿,听亲哥哥一句话,别犯傻。” “那小白龙全家上下,还不知都是什么妖物,你别就这么对人家掏心掏肺一厢情愿着就贴上去。等到了东三省,人家那疙瘩地盘上,可就不是你说了算!万一碰上个脾气暴虐家长作风的老龙王公公,再来个百般刁难虐待媳妇的龙母婆婆,还有七七八八个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家子合伙就欺负你一人儿,到时候你就傻眼了我告儿你……” 楚晗打断这厮:“扯够了?扯完了自觉把嘴缝上。” 沈承鹤就是没完没了:“嗳老子最有经验了,你还别现在逞能!找老公啊,就得找从小就认识的,一家子知根知底儿……” 楚晗心里正烦这件事,特憋屈,怒道:“你又想穿越大黑洞了?能闭嘴吗。” 沈公子脑后恍惚一阵阴风。 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撩,卧槽还挺疼。 他下意识就以为,房三儿又扇他后脑勺呢。地宫里就扇过他一次,他每次只要悄悄说姓房的坏话,那个争风吃醋睚眦必报的妖龙一定出手打击报复,一点儿都不大气不厚道。 “房……” 他回头,瞳膜大脸上罩过来的就是一副巨大的飞展而下的双翼,和一对刚猛凌厉的爪子。 偷袭毫无声息降临。 “啊!!!鸟鸟鸟鸟大怪鸟!!!!!!” 沈承鹤遇险大叫。 楚晗是坐在沈公子前面,这时也回头,大惊。他机敏地一把将同伴拽开,躲过一劫。 这一爪子假若挠上,能掀开沈承鹤英俊帅气的后脑壳,抓出他的脑瓤子来。沈承鹤吓得往后狠命一仰,仰出一个后90度直角,老腰都快撅折了。好歹平时也是做攻的,柔韧度显然不成,腰下去就掰不回来,哗得直接折下坐骑。 大鸟第一下扑杀未成,爪子撩下来再抓楚公子。 鸟爪尖利带钩,勾住楚晗衣服腰带一把就提起来。楚晗登时双脚离地飞上了天。 鬼卫指挥使是驾九头凤的,但是飞扑下来抓他们的,不是那只五彩富丽的凤鸟,是另一头翼幅宽阔、嘴脸剽悍的灵鸟。这头巨鸟遍身青灰,羽毛刚硬没有一丝柔软旖旎色泽,喙爪都像用钢筋铁骨锻打出的。楚晗被大翅膀一扇,脸和脖子迅速就被金属质感的羽毛划出血痕,撞断林间一层一层树枝。 小房殿下其实就在背后十几米开外。 房千岁在那一瞬间已经从坐骑上腾身而起,扑向那只袭人的大鸟。他也没料到这只鸟在林间盘旋飞翔轻功如此诡异,悄无声息,同时逃过他和楚晗两人的警觉。 鸟背上隐藏的人突然现身,一脚蹬向房千岁。 房千岁连避都不避,打架风格从来是以硬碰硬,你狠老子一定比你更狠。他直接一腿扫过去,以脚对脚。鸟背上的人闪身像一道黑影横着飞出去,腰身柔韧地绕树而过,又飞回来,再一掌袭来。房千岁空中往后一翻,双腿绞杀对方出招的手腕,顺势返身回来再给一掌。 眼花缭乱,底下人完全看不清招数,只见树顶一层层落叶飞旋,击碎的叶片倾盆而下。 动手掐架的两人,都惊异于对方高妙的轻功。 房千岁被这厮缠上腾不开手,厉声问:“你是谁。” 黑影荡上一条长枝,稳住身形,原来也是个身穿香麻色飞鱼服的鬼卫。鬼卫挂在枝头诡笑一声:“鄙姓叶。” 这人身形瘦削,面容妖异,官袍穿戴、帽徽玉带都与澹台敬亭极为相似,看来是同一官阶档次的大官。 房千岁了悟:“乘云驾雾,身轻如燕……你才是真正的南镇抚使。” “北府衙门里那个蠢货名叫成夜枭,你又叫什么,叶秃鹫吗!” 房千岁嘲讽对方一句,劈手迎面而上。 小千岁还蒙对了,这位姓叶的绰号真叫“秃鹫”,因为这人每天上下班呼啸着掠过大街小巷,骑的是一只秃鹫。 澹台敬亭既然被打成“反贼”,南镇抚司这么重要的衙门,不会无人执掌。眼前这个身形精妙的鬼卫,显然是南府掌门,与成北鸢同级。这人名叫叶轻鸿,善使独门轻功,座驾是一头骠勇凶悍的灵鹫。 叶轻鸿眯眼一笑:“轻功不错,你原来也是个长了翅膀会飞的?” 房千岁从来没在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露过原形,也没给楚少爷嘚瑟过。小龙嘲风也是有双翼的,所以他逼急了也会飞的,不会输给指挥使御下的九头大鸭子什么的。 只是飞远了累得慌,比游水累,三殿下比较懒,平时是能在水里横躺着就懒得坐起来的人。 房千岁被叶轻鸿纠缠这瞬间,楚晗被大秃鹫提了腰带上天。 未及掠过树梢,他两手抓住树枝卸力,返身对着大鸟肚子就是一狠脚! 灵鹫原本以为,下面薅的这个白脸少爷,是跟沈大笸箩类似的战五渣,看起来没什么反抗能力。他没想到俘虏这时还能显出旺盛的战斗力。 楚少爷不会飘在天上眼巴巴干叫唤再垂两滴香泪柔弱地等着某人英雄救美。他不是那种性格,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儿。追着房三爷来灵界之后这些日子,他其实最怕自己显得很没用,拖累到身边人,太伤自尊。他的柔功很好,后背被抓身躯反弓着就绷起来,翻身就踹脆弱的鸟腹。趁着灵鹫平衡不稳,他在空中颠倒翻转360度,两手抓住鸟腿,立刻就反守为攻。 大鸟被他玩儿命坠着,在林间依哩歪斜兜圈子,不停刮擦碰周围树枝,看着就要坠机。 楚晗浑身衣服都被剐破,可是就不撒手。 林间穿出一连串嚎叫呼救声,没有一声是楚晗喊的,都是趴地上的沈公子替他喊的。 沈承鹤摔在地上,仰脖看他家楚晗在头顶上空斗鸟,看呆了。 这事儿沈承鹤也干过,当时坠的是九头凤。 九头凤其实运气够好,碰到只会嚎叫的沈大少爷。楚晗仰脸瞄准大鸟肚子,指尖射出一串泛着蓝光的电流。大秃鹫猛地被电了,“啊呜”一声很不对劲的嘶叫——这回遇到硬点子。 楚晗凌空一个引体,蹿上鸟腹,腰部很有力量就荡上去,狠狠又一掌撩向大鸟。下面掐架的几人再抬头时,赫然发现这只倒霉的大黑秃鹫被楚晗点着了。 是真的点、着、了。 南镇抚使叶轻鸿先就惊痛地“啊”的一声。 房千岁也愣那了,挂在树梢上盯着楚晗:“……” 小千岁也顿时发觉,以前还是小瞧了楚公子,玩闹耍赖时有失分寸……这要是哪天房里闹个别扭,楚公子敢关门点火的? 灵鹫并没有自带辟火咒或者避雷针的。这家伙害怕得很,这时才知道遭遇如此难缠对手,想甩都甩不掉。大鸟肚子冒黑烟了,烟熏火燎。楚晗在烟雾中薅下秃鹫的一大把肚子毛! 大鸟开始哀嚎着七零八落掉毛了。 沈承鹤喃喃道:“我勒个操啊,忒狠了……宝贝儿,你这比那个大魔头扯老子几根胸毛还狠……” 他说话间,大巨鸟就在他脑顶上空吓尿了。一大滩黏稠的白浆飞流直落两百尺,“噗”的挂到沈公子脑门上。 叶轻鸿一张脸都要气裂了,心疼坏了他的坐骑。这只凶悍大鸟是他精心喂养一百年才养熟的灵兽,平时轻功卓绝日行千里,没想到今天毁在楚公子手里。 叶轻鸿双目爆红,悲愤难抑,撇下房千岁,飞身直取楚晗想救大鸟。 房千岁身躯紧贴着那鬼卫,趁机一掌将人击飞十丈之外,估摸是震断了南镇抚使几根肋骨。楚晗在一片黑烟里松手,恰好掉在下面人身上。接住他的可就不是鬼车,是他家殿下。房千岁往下坠落,迅速翻身抱住楚晗,下落时砸穿一层又一层致密的枝叶…… 大鸟带着一屁股浓烟仓皇飞往远处一块泥塘沼泽,一头扎进泥塘打滚,滚成一只泥鸟,才终于灭了火。 不走运的灵鸟,烧成一只秃尾巴鸡,估摸要回炉重炼一百年,才能把那一身铁羽毛养回来。 楚晗浑身衣袍剐成一条一条,脑门和脸上绽开几道血痕,俊脸弄花挂彩了。 他一抹自己一手血,皱眉说:“坏了,毁我脸啊。” 房三爷抓住他手:“别乱蹭,我有去疤生肌的药膏。” 楚晗由衷感叹:“现在才知道了,姓廖的两兄弟,果然是俩大草包,这回来得才都是真章。” 房三爷回头一看,说:“你们两个上马快走!” 他们都明白,追兵来了。 没想到追赶得这样迅速。 远处有射灵箭向他们发动攻击,纷乱的羽箭射进山间树林。叶轻鸿只是追兵中的先锋官,仗着座驾飞得快赶上了他们,大部队都在后面。 他们驾着灵兽英招在林间跳跃躲闪那些箭簇。 房千岁原本是不修边幅身上胡乱披一条羊毛毯子,里面穿一件斜襟袍子,草原上流行的套马汉子装。他挥开大毯子往空中一卷,带着劲风就把一大堆羽箭卷了进去,再一挥,乱箭齐发统统掷回远处敌阵。 远处天边云浪翻滚,乍现一只舒展着五彩翠羽的巨鸟。九头凤双翼一开一合,再一开一合,就是几十里地脚程,以风雷速度向他们飘过来。 沈承鹤抬头一看是九头大鸭子,浑身骨头立时都酥软了,抱住楚晗生离死别似的发颤。大魔头肯定是来抓他的,这回难逃魔掌,抓回去肯定喂饱了春药先奸后杀啊。 驾驭九头鸭子的人,却不是先奔着沈公子下手。 擒贼先擒王的战法,精通兵道的指挥使大人还能不懂? 光芒璀璨的云端,露出雕刻成凤首凤身形状的一张硬弓。箭在弦上,空中弹出清脆之音。 楚晗耳内也有灵,竟听到那声悦耳却暗藏冷酷杀机的弓弦声。那不是一般军士射出的箭。那支白羽射灵箭由神弓击发,呼啸旋转着穿越层层叠叠的密林,直射向房千岁。 所谓射灵箭,是当初天帝赐予冯翎将军的鬼卫阴兵部队,用以收服灵兽的神箭。 这支力大无比的射灵箭,穿透飞舞防身的羊毛毯子。一道鲜血喷射出来。 “啊!!!!!”楚晗心疼得大喊出声,仿佛那箭是戗进自己胸口,生生地疼。 射灵箭的尾羽上缀着一道极细极韧的看不见的丝线,因此才能降服灵兽,平时拖一头猪马牛羊鸭子大鹏之类的鸟兽,是轻而易举。飘在云上的人淡漠地冷笑一声,双腿一夹命九头凤升空,顺势拽住那根线就想把人往天上拖,一拽却根本没拽动。 一股比猪马牛羊强悍百倍的力量与他的降灵绳角力相拼,哪是这样容易就能震慑降服的? 楚晗一提缰绳,顾不上了直接将沈公子掀下马,让座下的英招腾空而起。 他抽出刀刃,疯狂地去砍空中绷直的那根丝线。 然而,那是天界御赐的神箭,凡人臂膀之力哪砍得动。 第五十七章 龙凤相争 驾凤而来的指挥使大人,是奔着他们三人一起杀过来的,一个活口都不想留。 凤飞鸾一双细长俊眼燃着火苗,唇齿间咬的也是要将他们几人扒皮抽筋的恨。他堂堂一个灵界指挥使,这么多年确实过得太奢侈安逸,没被别人这样耍过,着实丢脸。 神都南面陷入叛军攻城之战,城内一片混乱,凤飞鸾从宿醉和昏迷中清醒过来。 醒来之后,一闻身上乱七八糟气味,就明白身边不对了。 他太大意了。后脖子被人戳了穴道的地方残留着酸麻感觉,他竟然翻牌把俩奸细召进府,差点儿一命不保死在对家手里。这样愚蠢透顶的失误,不会再犯第二回。 指挥使大人惯会识人辨息,其实认得水族龙子气味。昨夜受了刺激心情抑郁,酒喝略多,酒水混合体内壮阳丹的药力,让他身躯酥软昏昏欲睡,五感的警觉意识就懈怠了。但他仍然清楚记着,他召来侍寝的廖氏兄弟,身上气味不对。他是整个人软掉了,察觉对方气息不对,也混沌了,竟然放跑两名奸佞。 他头发上,脸上,脖子上,都是一股遭人染指后的龙精气味。他不仅闻出那是一头水中灵兽,而且是一条十八九岁年轻小龙。有胆量敢闯入神都地界,混入他的府邸对他这样羞辱侵犯的,估摸也没第二个了。 大批卫队亲兵随即包围廖府。廖宅已是人去楼空,奸细们早就跑没影了。 搜查的人回来禀报,在某府房梁隐蔽处,搜出两具被封了魂魄的尸首。可不就是姓廖的哥俩倒霉蛋,身躯都僵硬了。 被窝里的宠妾被人调包,简直荒谬,奇耻大辱。凤飞鸾甚至没理会攻城的叛军,把令牌丢给手下去收拾永定门的残局。他骑上九头凤一路狂追,彻夜赶路,就是要撵上楚晗他们。 掐架互殴一旦见血,就是恶斗升级。双方都动了心头真怒,就是要斗一场你死我活。 吃了这一箭暗算的人,也是个有手段和血性的,能善罢甘休? 被射穿的羊毛毯子,在空中炸开炸成一堆碎片荡然无存。房千岁长发垂肩立于树梢,俊面上挂着血痕,眼底荡出一片殷红,忿怒直视天上的人。 端坐在九头凤上的指挥使大人,移下眼罩。原本美艳的五官显得阴鸷狰狞,这一路追来,就是新仇旧恨都攒一坨了。 他当时从昏迷中醒过来,臀部那地儿撑裂剧痛,一摸才发现亵裤上居然有血,后面被人下手插了一柄坚硬粗大的棒状物……这笔账不算一算,他个灵界指挥使的面子都没处搁。 小白龙在人间换过一副皮囊,面孔陌生认不出,但只看身法气度,也能辨出是谁。 凤飞鸾盯着树梢上的人:“我一路在想到底是哪个,果然是你……” “吃了我一支灵箭还能站立不倒,也就是你了。” “六十年不见啊,三太子。” 凤飞鸾悠然端坐云中,口吻傲慢冰冷。 房千岁哼了一声,后悔昨夜只是点了这厮穴道,插了菊花,没有直接拧断对方脖子。一念之差,心不够狠。 凤飞鸾在云端一吼:“不必顽抗了,速速跪下受死吧。” 房千岁不屑地回了两个字:“凭你?” 那杆射灵箭是插在房千岁右肩。 肩头的怒气吹扬起长发,房千岁在指挥使猛地扯动灵箭细线时顺势腾空跃起,不顾锥心疼痛在空中荡起一个大漩涡。 树下眼睁睁看着的两人,沈公子是纯看热闹,不懂法术,楚晗是看门道。他看出下小千岁竟然是从右肩碗大的伤口处抓了一把鲜血,往空中泼洒。手边无水可用,房千岁毫无畏惧,就以血代水!树顶瞬间卷起血汽漩涡,中间是一个蘑菇云状的龙卷风柱,直通天穹,像要把天空捅一个带血色的大窟窿。 劲风中间夹杂了凌厉射人的水浪,血雾化作一团一团暗器飞镖,噼啪飞溅。四周一片苍茫,神州大地震动失色。 这龙卷风的力气,能扫平一片村庄,能让巨轮在江上沉没。 山巅,林间,遍地飞沙走石,烟尘漫天,什么都看不清。灵兽英招在灭顶飓风中匍匐在地,鸵鸟状一头扎进树坑,抖动俩大翅膀护住头颅。沈公子死死抱住楚晗。两人蜷缩在英招的大肉翅下面,禁不住那两个疯狂的家伙拼斗厮杀,快要被风卷走了。 九头凤哪禁得住这股神力,直接被卷进巨大的风眼,惨嚎着羽毛纷飞,所有的尾翎一瞬间卷秃了! 这分明就是两败俱伤的搏命的打法。 “你……狠……”凤飞鸾吃惊滚落鸟背,长发霎时间在风中荡涤散乱,帽冠翡翠珠花都飞了。他身躯被无数片状的水浪暗器击中,仍不甘心撒手。丝线绷到最紧仍然不断,两边牵着两个人,就这样全部搅在龙卷风里。 房千岁右肩上又一股血喷出,却也不躲,攀着那根带血的降灵绳一路而上,十成十的掌力狠狠拍向凤飞鸾的面门胸膛…… 龙卷风最终消失天边,漫天砂石逐渐散去。一片片雀翎凄凉飘下,九头凤凰的尾巴秃成一只鹌鹑,被卷得已不知去向。 山腰上埋伏的弓箭手部队,鬼卫校官,被卷走很多人,一路卷到腾格里沙漠去了。余部七零八落地歪倒,战斗力全垮。 风眼里滚出来的两人都很狼狈。凤飞鸾挨了几掌,捂住胸口,难捱地咬住下唇,唇角漏出一线纯红色鲜血。 房千岁扯开的斜襟蒙古袍里露出亵衣胸膛。平时神隐的黑龙纹身伸开利爪,腾云驾雾,显露杀机。那些灵气妖异的龙纹,沿着后背的肌肉纹路蜿蜒至锁骨。龙爪在肩头浮动,呼应着颈上勃动的青筋。 房千岁从发迹线内涌出一丝血,淌过眉骨,脸庞,从下巴滴下来。 血光泼面更显战斗中的无惧,眉目镇定。 他们在一处狭窄山谷中,两侧百丈石壁。房千岁是一爪楔入石缝,挂在左侧峭壁。凤飞鸾挂在右面峭壁。两人中间还绷着一根血线,谁都不肯放,又谁都拽不动对方。 这种掐架旁人拦不住。楚晗心都攥一团了,忍不住吼:“你两个,先别打了!都停手!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要伤对方成这样?” 沈承鹤噗得吐出一嘴土渣:“我说,俩爷们儿之间,多大个事,咱不能坐下先聊聊?免得伤及我们这些无辜啊。” 凤飞鸾怨怒地盯着小白龙:“你敢下手碰我,对我做那种、那种大不敬的猥亵恶毒之事,我饶得了你?” 房千岁轻蔑地喷道:“我碰你?回去自己照个镜子,一身鬼气丑八怪脸,你也配?” 一向以美貌自恃的凤指挥使,快要气得头上长犄角了。 楚晗:“……其实他也没有,没碰你。” 沈承鹤:“……卧槽,你被姓房的‘碰’哪了?!” 凤飞鸾:“有你说话的地方?你两个给本宫闭嘴!” “我闭嘴,好,我闭嘴。”已经掐成这副惨相,沈公子反而没一开始那么害怕:“你俩多大仇?是你杀了小白龙的爹还是他抢你老婆?卧槽俩男人之间,只要没杀父夺妻之恨,多大点儿破事啊。” 凤飞鸾隔空喷沈公子一脸血滴:“泼皮滚开!!” 这仗就是越斗越怒,越打越真,让哪一方先罢手说不打了,岂不等同向对方认输乞降?以这两位爷的脾气和身家地位,碰上对方是万万不能怯阵乞降,以后在江湖上甭混了。 楚晗他们只知其一,尚不知其二。这次叛军攻城,规模不大,对神都而言是小打小闹,掀不起大浪。数十年前,京畿附近塘沽口一战,才是让双方都记忆犹新的惨斗。那一战,正是神都鬼卫的炮船战队在海上围剿叛乱的水族。 无论在人间还是灵界,但凡法度之下,疆土之上,必然有人选择做行尸走肉残喘于淫威之下,但求寒来暑往,家道平安;也必然有人选择任性妄为,半生桀骜不驯龙性难撄,面对天界神威不屑一顾,始终不愿屈膝归降。人各有志有节,兽亦有义有道。神都指挥使在华夏疆域上行走这么些年,降不住收不服的、最为肉痛一根刺,就是白山黑水碧波潭下某条孽畜了。 塘沽海战,让指挥使大人元气大伤,退回府里喘息修养,专心炼丹补气补血,几十年没跟外人再打过架。 那一战也让小千岁受了重创,被震出灵界吸入黑洞,穿过界了,浪迹天涯六十年没回来。 楚公子要是知道这样渊源,也就明白两位爷为什么见面就死磕。 两人只喘息片刻,再次陷入恶斗。 刚猛的掌法、妖孽的身形缠斗在一起,双双撞向一侧石壁,岩石崩裂。一块块岩石在房千岁的利掌下剥离,袭向凤飞鸾。凤飞鸾后退狠狠撞向另一侧悬崖,房千岁飞扑上去一掌。凤飞鸾猛抽身躲开,那一掌在岩石上拍出一片巨大的皲裂痕迹,土方悍然坍塌…… 凤飞鸾怒不可遏:“三太子你好大胆子!本宫是代天帝执掌灵界的指挥使,有灵咒令牌射灵箭为凭。你一次次公然藐视我,还敢出手伤我?你不怕天帝降罚诛你三代九族!!” “天帝罚我?哼。”房千岁威胁道:“指挥使大人关起门来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敢不敢与我上达天庭,看看被剥皮腰斩灭九族的是哪个?!” 一句话黑到指挥使痛处。凤飞鸾语塞,面孔憋红。 楚晗一把拎过沈公子吼道:“你就傻看着?拦住他两个,让那个鬼卫住手!” 沈承鹤愣道:“我拦住他两个?我拦得住谁啊?” 楚晗:“那个鬼卫不听你的,难道会听我的?” 楚晗就知道鹤鹤与那位凤指挥使一定不清白,既然不清白,总能说上话吧? 沈承鹤支吾道:“他他他会听我的?卧槽你管不住你被窝里的人,老子管得住我……” 他后半句话咽了,没敢说出来,老子难道管得住我睡过的人吗。而且这也不是老子睡过的,是那个美男睡了我啊,真他妈丢脸! 沈承鹤仰脸望着他平生所见的头号绝世大美男,鼓起勇气嚷道:“美人儿,你听我说,你快下来吧。姓房的也不好惹,他家男丁多着呢待会儿全都来了,咱不跟他打了成不?” “你跟老子也算萍水相逢相好过一场,眼看我这要走了,你不用太舍不得我,别追着掐我们!你好歹救过我一回,你强迫老子干那些事儿,我不跟你计较!咱俩人两清!” 沈公子不说这话还好。 他竟然把龌龊见不得人的,都给抖落出来。 凤飞鸾恶狠狠盯着他,齿缝里哼出声:“你既然都说出来,今天还能留你小命?让你们将来凭此把柄构陷本宫?!” 沈承鹤:“我、我构陷你?” 凤飞鸾二话不说,撇开房千岁直奔沈公子,一掌削下去就是痛下杀手,不念旧情。 沈公子眼前白光一闪,冥冥中觉着自己天灵盖要裂。楚晗推开他。俩人抱头打滚闪身,指挥使大人一掌劈飞一棵树,又是一阵土石轰鸣。 凤飞鸾随即被房千岁扯住一条腿,指力一掰,有骨骼碎裂的响声。 这人痛得大叫,俊脸立时扭曲,转身再次与房千岁杀成一团…… 陷在局中的四个人,错综纠缠,也是各怀心思。 沈承鹤是最矛盾一个。他舍不得,不忍心瞅着美男被小白龙噼噼啪啦一顿巴掌给拍扁了。 要说他心里没有觊觎指挥使大人的美貌,没有反复回味一场露水夫夫的美妙刺激,没惦记着回床再搞一趟把对方摁趴操上一次,那绝对是骗人的!可是别说把对方搞一趟,大美男是想直接要他的命,丝毫不念枕边恩爱。跟美男的狠毒行事手段比起来,沈公子一下子对自己的人品和床品都充满认同感。他绝对是个善良厚道的好男人,怜香惜玉的好小攻啊。 凤飞鸾那时,是打了铁石心肠前来灭口。他与沈公子一夜风流,有了苟且。倘若在灵界传扬开来,被歹人利用,绝不会有好下场,百年修炼都泡汤了。他一时对个大活人动了凡心,原本想瞒住周围耳目,私相交好,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两个假廖大人撞破。他心里已知昨夜肯定失言,透露了自己与沈公子的奸情。 这位不成器的阔少爷竟然自己逃跑,与仇人混成一路,这就是断了他最后一念仁心,让他极其失望失落。 两相权衡,指挥使大人还是爱自己更多点儿,只能牺牲掉这个皮香肉美的炮友,不弄死真不放心。 指挥使大人是受制于戒律天条,三殿下又何尝不是? 房千岁威胁指挥使上天庭评断,就是句威胁,他怎么可能告发对方的风流韵事?一对仇家,如今是一条线上暗作挣扎的魍魉小鬼,又都不能对身边人明言。 六十年前塘沽海战,终究过去那么多年,当事人都往阳间游历一番回来,眼界胸怀就不一样。结交了知己,尝到世间冷暖情爱的滋味,如今在小千岁心里,满心满眼都是博他欢喜的楚公子,其他事都洒脱地一笑置之。只要你凤飞鸾不动楚公子,不害我心上人,放我三人平安离开,从前在灵界争强夺权那些破事,既往不咎,懒得跟你计较。 人兽殊途,才是三殿下的最痛处。哪怕再修炼几百年,他与楚晗相隔两界八百年寿数,都不算一个时代的人,楚公子难道会愿意抛却一切为他留下? …… 只有楚晗的心思,才是最简单、最单纯的,毫无杂念。他与指挥使无冤无仇,不恨对方。他眼里看到的就是插在小千岁肩膀上拔不出来的那支箭——多疼啊。 他宁愿那柄箭插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喜欢和爱护一个人,是愿意替对方承担一切磨砺和苦难。 第五十八章 误入兽峪 僵持中的两人,身手刁钻又都骄傲强势,逐渐陷入持久战,缠了足有三百回合,从中午一直掐到傍晚。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大如圆盘,色泽艳丽奔放。 附近几座山包的岩石土方,快被斗战双方打秃了。大片大片林木呈顺风倒伏状,躲着那二人的拳脚。 两人其实早就打累了,气喘吁吁,又倔强硬撑着都不喊累,不能服软。指挥使大人一副美艳的妆容都花了,气急败坏,欲罢不能。房千岁将外罩的袍子像扯掉累赘般的丢开,浑身云山雾罩,像刚从澡池子里捞出来的,湿透的亵衣下龙纹狰狞欲出。 一个拼命要宰了沈承鹤楚晗两个灭口,另一个当然死命护着不让宰。 照这趋势打下去,真不好收场,是要打到两个boss都精疲力竭挂掉,才算了结。 凤飞鸾暗里喘得厉害,不敢暴露出疲态。他倚仗手里的射灵箭牵制住房千岁。初始侥幸命中那一箭,羽箭上连缀的降灵绳拴住了小白龙的锁骨。否则硬拼拳腿他不是对手,早被一对凶狠的龙爪挠塌一张俊脸。 凤飞鸾想要速战速决,就只能兵行险招。 他在空中突然调转方向,撇开房千岁,猛地伸掌偷袭楚公子。 他如果偷袭他的炮友沈公子还好。 这也是不了解对手实力,犯了右倾冒进错误,吃了南镇抚使座下那只傻秃鹫同样的亏。楚晗就没躲,也没硬接他的掌,暗藏伏击的右手从背后掏出防身的甩棍,斜着就削过去。 “啊!!!!!” 挨削的明明是美男,喊疼的却是沈公子。 沈承鹤有怜香惜玉之心,没有再亲芳泽的命。然而他与指挥使大人吃痛的视线一对,很可耻地又心疼人家了。 凤飞鸾不甘心,哪能被个凡人反制住了,着实丢脸。他死咬下唇不出声,忍着掌骨剧痛就抓楚晗,凤目曝露寒光。楚晗一下子就被对方手里那根降龙绳缠住。那丝线极细又极为强韧,力道轻易能够拖挎一座参天巨树,楚晗缠在线里被腾空而起的人就带上了天。 沈公子失去平衡四脚朝天,也跟着上去了! 沈公子是吃亏一回学聪明了,这次坚决不跟晗宝贝儿分开,俩人裤腰带拴一块儿了。 房千岁怎能眼看着楚晗遇险,跟着就扑上去掐指挥使大人。但他同时被凤飞鸾以箭尾线绳扯住,中间又缠了两个扭曲挣扎的人。四人顿时狼狈,全部缠成一坨,在空中乱撕,撕得毫无风度战法可言…… 他们是从山脊的这一侧,滚到了另一边。 越过这条狭窄的山梁,野山的另一侧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致,又是一处如幻的仙境。草原荒漠看不见了,眼里充斥着茂密横陈的绿植。四周是万仞峭壁,中间一片凹陷下去的山谷,这是一处峪口。 四人全部掉了下去。穿透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华盖似的庞大树冠,一个接一个,掉在草甸上,一个都没落下。 那根很细的要命的降灵绳,在坠落的混乱过程中,剐在指挥使的硬弓上,终于断掉了。灵箭的丝绦,火烧剑砍都不会断,唯独会被与之相匹配的神弓的弓弦勒断。神物之间果然是既相生又相杀的好伴侣。 丝线断开,四人瞬间被崩飞出去,散落在方圆数丈的一大片草甸上。 楚晗震得晕头转向,四肢酸麻,清醒过来想的还是同伴身上的伤,转脸向房千岁爬过去。 他爬了几步发觉自己手脚没断,没有受伤。房千岁从地上翻起来,终于摆脱降灵绳的束缚,身上轻松不少,但右肩锁骨处还插着那柄羽箭,血流得吓人。 房千岁单膝跪在草地上,咬牙按住几处穴道,再捂住伤口,吐出几口鲜血。 平时都懒得动换的冬眠两栖类,原本应当蛰伏天池水底吐纳生息,反季节的恶战了一场,看这样也元气大伤。哪个都没占着便宜,何苦来的? 楚晗脱下褴褛的罩衣,替小千岁捂住伤处。他自己手上身上也染了血:“怎样,还能走吗?” 房千岁怕吓着楚晗,又是很要强要面子的人,能认怂服软吗,咬紧牙关忍痛道:“帮我附近找个水潭,我养一养就好……” 水潭? 楚晗放眼望去,这就是一处林木茂盛的山谷。密林间似乎有山泉潺湲的声音,夹杂灵鸟清脆的鸣叫。 楚晗将房千岁的左臂搭自己肩上:“我带你去找水。” “我背你。” …… 沈公子摔下来时裤腰带崩断了。断掉的皮带一半挂自己身上,另一半挂楚晗身上。他摸摸胳膊腿,又摸摸裆:“卧槽,零件儿都还在,没把我的老二摔掉了。” 离他三步开外,竟趴着那位大美男,痛楚呻吟着挪动身体。 指挥使大人红袍凌乱,一条腿脱环似的拖累在地上。原来刚才在恶斗中,被房千岁掰断了那只小腿。 美男在无人处面露难言之痛,一脑门的香汗淋漓挥洒,抬头赫然发现沈公子近在咫尺。 沈承鹤:“美人,伤了?我扶你啊。” 凤飞鸾大怒:“滚开!!” 沈承鹤:“得,不扶不扶,那我看着你自己走。” 凤飞鸾想站却没站起来,狼狈不堪,又不甘心屈就示弱,咬着下唇的倔强不屈模样愈发惹得沈公子心生怜爱,错不开眼。 沈承鹤一把扶住这人抱起来。凤飞鸾一巴掌就扇了他一耳光,呵斥:“贱人不准碰我!” 姓沈的大贱人被扇一大跟头。两人双双跌倒滚成一团。 楚晗这边儿也扛不住了。房千岁的身躯不知怎么的突然沉重懈滞,一坨磐石压在他肩上,让他寸步难移,两脚迅速陷进松软的土壤。他忽然也明白了,小千岁一定伤得很重,很难过,以至都难以维持轻盈的人形,变得千斤沉重…… 楚晗浑身热汗,吃力地说:“这究竟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出去?” 房千岁喘息道:“不知道,我没来过。” 三殿下属于绿林帮派,以前都不常往来神都,又不炼丹搞药,当然不会来这种神秘的峡谷巢穴。 伏在地上的凤飞鸾昂起头来,回应他们:“这里是幻情兽峪。” …… 幻情兽峪。 其他三人虽然都没来过这种地方,一听就都唬住了。这不就是堂堂指挥使大人平时到处搜罗春丹灵药,来的那处幻情兽巢穴吗。翊阳宫里,凤飞鸾这人身上,到处充斥的九兽壮阳丹和七穴荡情散气味,就是从这神秘地方采集来的药引。 他们才反应过来身陷何处,四周大地开始颤动。 “啊,我……” 楚晗一脚踏陷进去,没站稳就一头扑倒,房千岁摔在他身上。 他以为脚底下踩的是松软“土壤”,没想到那土壤径自动起来了。整个一片地方都颤动起来,一片看似平整的“大草甸”随即四分五裂,大大小小一块一块巨兽的脊背显露出来,那些大家伙从熟睡的巢穴中站立起来! “卧槽,动了,卧槽,这什么情况?!……”沈承鹤慌乱地嚷,满地乱爬。 他们就不是在地上,竟然落到那些覆盖了松土草屑枝条的庞然大物的头顶,背上。 生活在这里的史前巨兽,被他们从冬眠的香甜瞌睡中闹醒了。那些神兽,浑身披着毛绒绒的毯子似的毛发,长脖子伸出来,四腿带蹄,纷纷睁开茫然迷离的褐色眼珠,看着他们。 “啊……”沈公子抱了一头神兽的大腿,一抬眼。神兽也微妙地低头看他,被沈公子的人脸吓坏了,“吱”得叫了一声,猛地蹬开他,撒蹄子就跑。 他身边的凤飞鸾忍不住低声骂道:“蠢货,不要碰他们,不要惊吓他们。” 沈公子:“啊?不不不,不要碰!” 房千岁:“你声儿太大了,嚷个什么?” 凤飞鸾:“那些冬眠灵兽胆小如鼠,最怕惊动!” 楚晗:“承鹤快松开手,快躲开,别惊吓那些灵兽!” 一头巨兽跑了,其余所有同伴竟然都开始跑,以为是碰见怪物,遭遇了天敌,慌乱地涌动四窜。 这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连锁反应;山谷里只要一块“地”动了,所有巢穴都开始苏醒,挪动,大地分裂移动。楚晗他们在成群纷乱逃窜的神兽群中只能仓皇地抱头,顺风跟着狼狈地跑,以免被那些巨兽纷至沓来的蹄子蹬踏,惨遭误伤。 他们遇到的,就是传说中绰号幻情兽的生物。 只是以前没有见过,完全不了解,这幻情兽竟然是遍身长毛绒的食草动物,论长相酷似阳间神兽羊驼,这俩物种在进化论里八成也是一脉相承。但灵界的巨兽体型庞大许多,一只就抵七八只羊驼的分量。许多成年的幻情兽结群跑起来,山谷为之震动。 幸亏这些幻情兽是食用嫩叶仙草与野果的,对人肉不感兴趣,并不攻击他们。 四人这时形象尊容都无比狼藉,裹在神兽的腿脚间踉跄躲闪腾挪。也是这神狩界为尊多年的一位指挥使和一位三太子,并两个从阳间来的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没这么狼狈过,都顾不上敌我彼此,瞬间自觉地化敌为友,一个拖着一个,往大树后面躲避。 树后竟然还藏着一头颤巍巍的神兽。 这只毛绒绒的长脖巨兽猛回头,现出一张稚嫩脸,瞅见他们四个衣着各异的侏儒怪,吓得眉毛眼睛都不对位置了。“稚嫩脸”对准四人抬了后蹄,猛地bu出一股强劲气体。 说直白了,神兽就是放了个响屁。 许多动物都有这一门对付敌人的招数,比如臭鼬黄鼠狼之流,面对强敌释放出销魂无敌的气体,帮助逃脱。 “唔……”凤飞鸾先就用袍子捂住头脸,转身想跑却受累于断掉的小腿,一下子扑跌在地。这人屏住呼吸,脸都憋红。其他三人都没来过这里,凤指挥使是唯一一个明白人,心里门儿清。 沈承鹤完全不懂,顺风吸了一大口,结结实实把那个屁全吸进去了。 更多的幻情兽释放出逃跑的烟雾弹。那股烟弹气息并不像毒气瘴气沼气,竟然是香的,流荡出浓郁的花草香和药香,很好闻。一股一股气息瞬间充斥五感,弥漫到周围空气中,勾得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多吸几口,再吸几口…… 一大波伪羊驼奔腾而过,草原上硝烟散去,重又恢复平静。风景如烟如醉,鸟语花香。 浓郁的芳草清香充斥鼻息,完全挥不去,随着每一次呼吸深深揉进五脏六腑,沁入血脉。 房千岁肩上的血止住一些,反而恢复些体力。他抓住楚晗,剧烈喘息:“不好,我们……可能……是……” 楚晗完全没感觉到危险的进逼。他没有不舒服。相反,他很舒服,口唇边空气无比清新美妙,律动着肝脾心肺,让他徜徉林间如处幻境。 楚晗面色微红,目光反常地旖旎含水,声音不知怎么就软了:“你怎么了?” 房千岁怔然道:“我们可能是,中毒了。” 楚晗眼神略微失焦:“……中毒?” 楚公子是慢慢变混沌的,钝化过程让他这样一贯冷静警醒的人,都没有防备。他没察觉到身躯骨节开始一寸一寸发软。他的嘴唇变得湿漉红润。他皮肤止不住地发汗。他的关节骨缝许多地方开始微微地酸麻,酥痒,进而好像从身体和意识里潜藏的每一处穴道往外奔涌强烈欲望,像被无数根触手撩拨五脏六腑和心思九窍,无法排解地燥热和烦乱! 楚晗是个比较冷淡清高的人。他从来没有过纵欲或者发情无法自持的经验。他都还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肉体交合的亲密事,平时禁欲惯了,自亵都极少,就不好那一口,因此那方面的意识和器官都反应迟钝。毒性对他发作很慢,让他挺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体力不支。 待到他发作,旁边那三位爷早都已经不行了。 房千岁很早就一把甩开他。楚晗上去拉都拉不住。房千岁满面通红,眼神混乱,想要屏息,却内力不停外泄,被迫大口大口剧烈喘气。这如同饮鸩止渴,更多的迷药呼入口鼻,侵犯四肢百骸无法抵御。 “别碰我,你走开,离我远些!”房千岁声音抖着,懊悔心疼地望着楚晗却无奈推开他,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前走。 这人目光已经迷茫,脚步摇晃,意识却还坚定清醒,顽强支撑着想要离开楚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被任何人看到。他走了几步,粗喘着跪在地上,难耐地扯开亵衣,缓缓倒在草甸上。 第五十九章 幻海情天   楚晗不明所以,一路追着小房同学,追到一半路,突然跌倒,再也甭想站起来。   这难道就是,指挥使大人用的幻情药……   他那时还不清楚,所谓七穴荡情散,是由羊驼巨兽生殖器附近的香腺提炼药膏制成。原膏很纯,吃一小颗就要七窍血脉倒流,才诱使指挥使大人一时失足与沈公子做出败坏身家门风的好事。指挥使平时拿这东西做春药,剂量是稀释过的,药力就淡多了。再添加枣泥莲蓉蜂蜜肉桂和玫瑰花瓣,做成糖丸,喂给侍寝的男妾们服用。   幻情兽生性胆小,遇到陌生人就释放气体,平时谁敢接近?凤飞鸾每一次来取药膏,都趁着冬季灵物冬眠,悄悄驾凤而来,取了药膏就升空而去逃之夭夭,不敢踏入谷底一步。   草甸的另一头,凤指挥使是最狼狈一个,披头散发香汗蒸腾,两手指甲嵌入泥土中,快要陷入幻觉无法自拔。   他体内有残余的九兽壮阳丹,其他三人显然都不吃那玩意儿,因此他中毒最深。荡情散与壮阳丹两厢交互侵犯,他最先药性发作,不出半刻浑身骨节陷入奇绝痒痛,一缕发丝咬在舌尖,难受得嘴唇都咬破了。   沈公子是欢场常客,自恃炕上经验丰富,这时也迅速的不行了。他仰面看天,眼眶殷红,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了事很怕被家长责罚的孩子,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他慌里慌张扯开裤裆,裆下一根粗硬的活儿胀得通红,胀成平时两个大,蹦出内裤,一柱擎天。   他想要挖个坑把羞耻露骨的欲望埋起来。那滋味太难过了,无数只虫蚁扑上来嗫咬纠缠他的性器,怎么会这样?   沈承鹤拼命撸活儿,撸得通红滴水,恨不得把自己撸掉一层皮。   “难受……老子难受……怎么办……”   他也不知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就滚向大美男,脆弱无助的时候,就像找个人抱住,想找另一只手安慰他。   凤飞鸾用尽最后力气踹开沈公子:“你个愚蠢没用的……你干得好事……滚滚滚开……”   他这一脚踹完,靴子留沈公子怀里了,露出带血脚踝。   指挥使大人约莫是觉着自个儿忒倒霉了,姓沈的呆蠢纨绔阔少,就是他这半生遇到的头号天煞星,命还特硬,专门克他。遇见一次倒霉一次,每回都栽这混球手里,真想一掌掐死啊!   原本在生死混战中僵持的四个人,这时才是悔不当初,都不该动手,都没有料到竟然阴差阳错,陷入一场无路逃脱的尴尬困境。   荡情散发作起来,药性是呈三波,在人的意识神经中枢部位一层一层叠加而上。   最开始陷入浅层的迷茫,楚晗身上只有绵延不绝的舒服感觉,很热,非常热,浑身血液升温在血管里冲突。眼前一切都色泽艳丽,幻化得无比美好,充满色气生机。血液如一股热流大江东去,乱撞着冲向下半身,他无法压抑洪流往某个地方的推波助澜。他转过脸望着不远处躺倒的房三爷,前所未有地渴望那个人的怀抱。   浑身皮肤莫名地发生渴望,想要有个人抱他。   他瞳膜上模糊的人影不断向他移动,放大,慢慢变得清晰,竟然是房千岁一步一步向他爬过来。   是人是兽,都抵不住与生俱来的情欲和荡情散的刺激。小千岁显然也被药物折磨得辗转反复筋疲力竭,难过得在地上摩擦打滚。强健的身躯不断掀起大块大块草甸,草皮连带着土壤被搅合起来,枝叶纷飞。整片大草甸被这人一滚,就薅起一层皮。那样子很痛苦……   两人都陷入迷乱。房千岁双眼通红,遥遥盯住楚晗。互相盯着的眼神,像盯一块肥美的猎物;又像是在浩瀚无波的浪涛中无助地漂流时,蓦然发现前方有座赖以逃生的孤岛,一块救命的浮标。房千岁艰难地爬着过来,身后竟然留下一道往复迂回的痕迹。这是经历了多少次挣扎想要离开楚晗,却最终无法抗拒吞噬骨缝的折磨。   楚晗拼命伸出手去。两人指尖触及,抓到对方的一刻浑身狂抖。房千岁最终像扑倒一只大肥羊般粗暴地压上楚晗,汗湿的痉挛的身躯求救般裹在他身上,那时眼球肿痛,竟然是用一种压抑的羞愧难当的表情,看着他。牙齿却啃上他的喉咙,撕咬吸吮。   那样的神情只一眼就让楚晗莫名的悸动心疼。   房三爷上半身还有血,伤处混合下半身欲望的侵袭,痛感已难分伯仲。   楚晗抓住对方的头,肩膀,抖着说:“你别这样,没事的,没事。”   房千岁:“楚晗……对不起你……”   房千岁吻住他,捣开他的牙齿,滑腻的长舌都被火灼烧着无处排解,疯狂地在他齿缝间摩擦,然后几乎是用咬的,啃他嘴唇。两人一个摞着一个,不约而同,坚硬的性器抵在一处律动摩擦,下身相蹭的一刻舒服得难以自持,喘息声混乱而粗鲁。   房三爷粗暴的手法要把俩人都撸秃噜了,马眼通红滴水。龙精和人的精液一起喷了满手,分不出谁是谁的。   这才是楚晗平生头一回在对方“现原形”,毫无矜持地射了出来。   他已经混沌了,无法矜持。他整个人缠在对方身上,两条长腿勾着对方的胯骨,竟然是不停撞向对方。他都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扭动着腰在对方掌心里抽动,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或许十分之一的热浪的撩拨侵袭。他把脸埋到小千岁肩窝里,而对方是近乎粗鲁地啃咬他的脖子和肩膀,一掌合握两人的性器,手法粗粝。过分羞耻狂浪的动作,让他们都无法直视彼此的形容……   两人的亵衣彻底扯开了,衣不蔽体,狂猛地,狼狈地侵犯彼此。   楚晗从来没对谁如此主动,对自己感到陌生而难堪。尽管怀里抱的就是滚过被窝的正主,熟人,他钟情的少年,他还是顾及彼此之间最后一寸距离和尊严,强忍着不发出浪叫。   可是这样完全不够。   第二波药力飓风过境向他们攻城略地,楚晗最后一丝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被烧成灰烬。   当无数虫蚁从浑身每一处骨节缝隙中奔跑而出,奇痒的知觉纷至沓来碾过他的神经,他才终于明白,七穴荡情散中“七穴”二字的残酷。这不是任何一个有意识知觉的活人能够抵挡的痛楚折磨。   最放荡便是最无情。   与情爱已经无关,从头到脚是酷刑的考验。除非就地挂掉,那滋味儿就是生不如死。   人有七窍。越是骨骼清奇身怀异术的人,比如楚晗这类,身上各处知觉原本来就比普通人灵敏百倍,陷入毒性或药力之后受苦也就越深,百倍叠加。   他的眼,鼻,耳,舌尖,下体性器的尖端,都被撩拨得肿胀殷红。嗫咬的酥麻感像电流一样盘旋着同时蹿上舌尖和龟头处,只一下就让他失控叫出了声。   后浪迅速又将这一波发作拍扁在沙滩上。一浪高过一浪的麻痒毫无间断地摧残他意识感官。最尖锐的知觉全部涌向下三路,最终缠住坚硬如铁的性器,盘桓而下,像捂不住盖子的热浪沸水,漾过已呈红肿的囊袋,生生钻入后庭,击中最脆弱无助的一处穴道。   “啊……”他惨叫。   “我……我……不成了……”楚晗语不成声,像要溺水,无法呼吸。   他心里知道怎么回事,知道会发生什么,意识仍然坚强而清醒。越是清朗的意识,更加让身体的失控变得耻辱难当。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身边好歹有个人陪他。   房千岁也是一脸震惊迷乱,直勾勾盯着楚晗在地上扭曲的身体。楚晗从来没有在谁面前这样……   “我……我……你……”楚晗都没能说完,“啊”得泄出他的痛苦。第一声呻吟泄露出去就是止不住的反应,他粗喘着像八爪大章鱼似的缠某人身上,遽然又后仰弓起胸膛,脊背和臀部拼命蹭地。雪白身躯迅速磨出血痕,都觉不出疼。   这是他这么多年最脆弱、绝望的时候。   没有痛感了,全部是如蚁噬穴的折磨。一道道电弧滑入后穴深处,打击他的尊严。他颤抖着抓住房千岁一只手,想往那里塞进去。   但那只手没让他塞进去。   房千岁猛地甩开他,双手捧着他的头,指力快要插到他骨缝里,痛苦又心疼地望着他,眼对眼,近在咫尺。   小白龙那时竟然比他还要无助,痛楚地吻他,帮他撸动下身,想要替他排解药力折磨。   房千岁是一反平时的淡定冷静,眼里有深刻的后悔,内疚,喃喃地不停说:“对不起……我……楚晗……楚晗……”   楚晗拼命摇头,说什么对不起?   这人又是什么时候对谁说过“对不起”三字?   小千岁是想说,楚晗对不起,我不该与指挥使大人负气交手,不该与大魔头缠斗不休,纯属自以为是逞一时痛快,拖累你掉进这条山谷,让你被迫吃这样的苦,我没有保护好你……   楚晗是唯一完全无辜的人,一路就只为救人而来,为挚友之间一腔义气。他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许多磨难?   房千岁颤抖着一低头含住他的性器,用力吸吮。舌尖舔上红肿的龟头时楚晗整个身体弓起来揉向对方,抽泣着不停插入对方唇舌之前。他眼睁睁看着小千岁埋头在他下腹上这样抚慰他,他知道对方同样受制于奇痒蚀骨的催磨。   他喷到对方嘴里,喘息着大叫,再次恳求般的张开双腿。   他动作很疯狂:“你,你……进来。”   房千岁却痛苦地盯着他,摇头:“不行,不能做。”   楚晗:“什么不能?”   房千岁眼眶通红甩开他的腿,突然嘶吼出声:“不能做!!”   楚晗都烧昏头了:“什么不能做?怎么就不能做?!我……我……”   他再一次被击倒,是被迫放下尊严挣扎着恳求对方。   房千岁带着所有痛楚、愧疚和忿怒对他吼:“楚晗,不能那样做,你疯了吗,不行!你放开我!放开……”   房千岁眼里也是喷薄欲出的药性,这时一把攥住右肩插着的箭羽,竟是拼尽全力狠狠往自己胸口戳进去。   血又喷出来,这人随即狠命一拔,生生将绞在骨缝间的射灵箭拔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剧痛导致瞬间昏厥,房三爷一头倒在地上,半开半阖的眼皮下凝滞着最后一刻的倔犟和不妥协。   楚晗无法相信。   这人宁愿在这时自伤身体抵御药力,也不愿意碰他。   楚晗眼底闪过无法言达的失望,绝望,压抑太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你躲什么?你怕什么?我们两个异类殊途,人有人间道兽有兽道就不是一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一起,你混蛋!!”   “你会愿意跟个凡间人类苟且私情毁了八百年修行被削爵贬官判罪下狱剥皮抽筋吗三殿下?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滚蛋。”   “你从一开始就心里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就是耍我玩儿的吗。”   ……   楚晗说完,双眼失神仰面栽倒地上。   一语击毁两人最后的掩饰。   房千岁震惊又万分失望地看着他,哽咽发抖:“我耍你的吗?……我耍你了吗楚晗你看着我!!”   “我怕什么,我怕死吗?!”   房千岁眉目之间每一分每一毫都充斥着难过,只是那时都来不及对楚晗道出所有事情——楚公子根本就不明白真相,指挥使胡说八道的,楚晗完全理解错了,也就一直误会着。   楚晗骂完立刻也后悔了。   他怎么说那些自私刻薄的话。   人说到底都自私自恋,尤其深深陷到感情里求而不得,就没办法再假充大度。他一次次压抑真实情感,其实已经太喜欢了,潜意识里太恐惧一腔痴情最终竹篮打水。他有个奢侈的愿望,想要自私地霸占某个人,想要把眼前人永远据为己有,带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他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并非矫情地试图让对方回心转意,就不是那种人。他就是泪腺失禁,无意识地盯着他喜欢的人迎风流泪。   然而,第三波药力排山倒海压向他的意识。   楚晗很坦白地对小千岁一笑:“对不起啊……划掉刚才那些混话……对不起……”   “我就是,太难受了……”   本性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凡事都替别人着想。他能拖累小千岁、将来害了对方?他断然不会。   灵界的幻海情天之毒,伤的是体肤,验的是人心。   药力让楚晗不停振荡痉挛,双眼再次失神。   他扭开脸往旁边爬去。地上丢着小白龙拔出的那柄断箭。   楚晗咬牙一寸一寸挪过去,快要没力气了,攥过那根带血的断箭,绝决地就往自己身后插进去。   小千岁是痛苦地大叫一声跃过去夺那根断箭,远远地掷开,没想到楚公子骨子里是这样要强的人。   楚晗感到一股强悍的力道缠上他的身体,就像当初经历过的那样。房千岁缠着他,在地上搅起一层一层土石草屑,在天昏地暗的迷雾中,双双滚入林间一处百米深的冰冷水潭,在潭中砸出一道巨浪。   ……   ***   山谷的另一边,中了药毒的凤大指挥使,这辈子最倒霉落魄的时候,身边除了撒蹄奔跑而过的幻情兽,就是让他爱恨交加的沈少爷。他身上华贵的官服也都扯烂了,什么龙蛇凤蟒,全部剐成狼狈不堪的一条一条破布。周围被他刨出一个大陷坑,滚在泥里。   沈大少爷浑身难受痛苦不堪,四顾喊了几声亲爹亲妈晗宝贝儿和他们沈家八辈祖宗,没人搭理他,回应他。四周绿野苍茫,云声呢喃,如梦如幻又无情薄凉。   无比苍凉绝望的一刻他哭着抱住了同样水深火热煎熬着的大美男。   沈承鹤眼泪汪汪的,呜呜地哼哧着往美男身上蹭,随即就被凤飞鸾反掌又是一耳光。然而这一耳光已经没有丁点儿骨气和力气,像爱抚一样滑过沈公子的脖子脸。凤飞鸾后仰着倒在沈承鹤怀里,双手难耐地抚摸自己胸口,然后摸摸索索地攀上沈公子。   两人下体相合粗喘发泄。凤飞鸾仍然眼露不甘和悲愤,一口狠狠咬向沈承鹤的肩膀,生生咬出一口血,咬下一块好皮!   凤飞鸾从带血的牙缝里骂道:“本、本、本宫,想,咬,咬死,你……”   沈承鹤也断断续续哭哭咧咧嚎叫:“你咬,你咬死我算了……我的老二和菊花都、都、都痒得要死了你咬死我吧……”   凤飞鸾气得骂:“你菊花痒关、关、关我个屁事……”   沈承鹤毫无尊严地泪嚎:“哎呦……活儿也痒、痒,你想咬就咬吧,一口咬下来它就不痒了……呜呜呜……”   凤飞鸾气晕了:“我、我咬你?痴心妄想你也配!”   七穴荡情散这玩意儿发作起来,就是让人恨不能没长那个东西,挥刀自宫才能解脱。   纠缠的性器剧烈碰撞撕磨,才能缓解些微的痛楚。指挥使大人把沈承鹤后背上挠得一道一道,快把这人活啃了。   沈公子一个二十好几的爷们儿,可也是从小被爹妈骄纵的阔少,关键时刻还是暴露难改的少爷心性,一难受就先撑不住,哭得像个委屈孩子。他吵得身边人更加心烦意乱,凤飞鸾简直想堵住他嘴。   指挥使大人最后是用红肿的性器堵了沈公子的嘴,这次却不是为纵情享受,扭曲的意识里充满自相矛盾的难堪,纵欲都是受虐。他十根手指插入沈公子的发根,口里发出羞耻的呻吟,白皙如玉的身躯遍布血痕,在对方眼前挺动臀部。   一波又一波蚀骨奇痒摧垮了原本就很不坚强的意志。沈公子通红着眼睛,扒下指挥使大人的亵衣内裤。   凤飞鸾最后一刻猛醒,眼露吃惊和刻骨忿怒,拼命推拒沈承鹤压上来抖动的壮硕阳具:“混账东西,你敢放肆?!”   沈承鹤涨红着脸,委委屈屈嚎出一句大实话:“我不敢!我错了我不想这样,可是我难受得快死了!!”   这人没多少骨气,但胜在对炮友诚实坦白。   他将大美男下半身扒光,强行分开双腿,混乱难耐地压了上去。两人已经有过不止一次肌肤之亲,然而这才是沈承鹤平生头一回,青天白日之下看清对方的身体。指挥使大人腰身俊美,骨肉停匀,浑身上下哪一块都长得极好。这人下腹部浮现一片桃红纹身,在淫欲折磨下显得诱惑而妖娆,纹身随皮肤下面的异样不停颤抖,像春日里桃瓣在玉体上徜徉纷飞……   凤飞鸾怒而抽打沈公子的脸,却止不住身体的沦陷。他的性器肿胀滴水,尖端不断吐露液体,流出来的东西都充斥荡情散的独特气味,药性已浸入骨髓血脉。   那根漂亮的活儿上,镶了一颗名贵的翠玉。   果然就是北镇抚司深牢大狱中,居高临下睨视着沈少爷施展淫威的蒙面男子。   一段孽缘,就是这样颠倒的荒唐,此时与彼端完全不可同语。一报还一报,苍天饶过谁啊?   凤飞鸾也没有想到,他与眼前这个阳间来的活人纠缠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几次恨不得捏死这混球,手指掐在沈承鹤的喉节上,却没下去手……   他将沈公子从狱中提走,那时是打了主意做一次善事,放过这人。沈公子开朗英俊,能逗他开心,博他欢喜,他心里有了不舍,当然口头上不能明言。他给这人做了假铜衣,掩人耳目豢养在府中,已是平生头一回对一个人如此有情有义。然而这混球辜负了他一番美意。他没料到沈承鹤竟然跑了,对他没丝毫留恋。果然凡间男子一如传说中的薄情寡义,都是负心汉。   凤飞鸾极其自恋自傲之人,又自恃对沈大少有救命之恩。本宫多看你一眼都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宠幸你就是抬举,你个贱人竟然辜负……当初的抬爱宠幸,如今都变成他的耻辱!   他现在一腿折断寸步难行,这时才是凤落西沟惨遭大贱人荼毒。英明一世自命不凡在灵界一手遮天的指挥使大人,能甘心受胯下折辱?   久居上位者一朝跌下泥沼,受制于人,遭此奇耻大辱,他断然不甘。   凤飞鸾那时盯着沈公子的眼神喷出火来,悲愤难抑,羞辱难当,字字句句都是动了杀机。   “你……你敢……”   “你敢动我,本宫……有朝一日……定然将你剥皮抽筋,架上火烤,碎尸……万段……”   他说完这话,沈承鹤哭哭咧咧着插入他的后庭,一杆子捅到了底。   ……   那一刹那,两人都发出痛楚矛盾又终于享受解脱的呻吟。   沈承鹤自知罪过大了,办这种事很不齿,多得罪人啊。他以前再流氓,再混蛋,也没强暴过谁,脱裤子都是凭你情我愿。他一边止不住的“一二三四”使力抽插,一边口里颠倒着喊。   “老子对不起你!”   “我有罪!我认错!”   “你千万别杀我你就饶了我吧……”   “不然你下回再操回来,老子一定不反抗!……”   沈大少爷自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还特真诚地哭了几声,不是假哭,真心觉着特对不住美男,可是行动力上也没含糊。他几乎上身跃起来胯骨砸向对方臀部,一下一下捅入肠道。每一次捅入美男后庭的髓缝最深处,被那细致柔滑的甬道夹得销魂难耐。   他真心对美男产生怜爱疼惜,见色起意之外是愧疚生情。指挥使紧咬着发丝唇线,那副深陷屈辱又清冷倔犟的模样,在他眼前荡漾。谁能不爱上啊。   指挥使大人后菊花也是个雏,别人谁敢?除了翊阳宫后堂桌案上那条水晶镇尺,沈公子是第二个把凤哥儿捅了的。   凤飞鸾被干得四体大开,被动地逐渐适应那种节奏,两腿被迫架到对方肩膀上,臀部被一波一波狂猛的侵犯冲撞。他后庭一片殷红,淌血。淫液与沈公子的精液随着抽插从菊花口流出。   沈承鹤别的事情不如人,唯独身上的活儿,天赋硬朗雄伟,灵界里诸如廖氏兄弟成北鸢那些个庸碌无为的草包完全不能比的。凤飞鸾也是平生头一次,尝到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那是身体上的完全满足。沈承鹤粗硬的性器无意间摩擦过那一点,他失控地吐出唇边发丝,叫出声来,脚趾绷起来勾住对方脊背。他两手各攥了身下一把泥土,手指就慢慢松开,被操干得最终放弃了抵抗,抱住承鹤的腰……   沈承鹤射出第一波热浪时凤飞鸾被电得后穴痉挛,呻吟。更多的迷药混合在精液中徐徐灌入指挥使大人的后庭。他最终无法自持地夹紧身上的人,求索似的扭动臀部……这才真是一场爱恨交织,情难自禁!   ******   沈承鹤与指挥使大人在幻情峪谷底幕天席地爱恨交缠,楚晗则被另一个人缠着卷入深潭水底。   潭边风景如画,潭底却水体冰冷寒气凌人,水下幽蓝透明。   楚晗丝毫都觉不到冷。他浑身着火,烧得滚烫,贸然浸入冰水反而通体舒畅。这样对身体损伤很大,却暂时缓解几分难捱的药性。然而也就片刻工夫,整个池子,被他们两个浑身着火似的人,搅得几乎沸腾了。   房千岁大约就是滚落深潭的刹那,兜不住人形。庞然巨兽的尾巴砸在潭底,让整池的水激流外泄涌上岸边,随后又将水全部搅回,潭底漩涡振荡。   楚晗半睁着眼,感觉到小千岁从后面抱着他,没扔下他自己跑了,筋疲力竭之际也有想哭的感动。   周围冷水迅速高热,炙烤如岩浆。药力遇水更强,悍如猛虎。   他眼角余光看得到潭底被银白的龙鳞映得明亮,水中泛出灼灼华光。他瞬间心疼又心软。他不愿有一天因为自己的自私狭隘,让这样的华光失去颜色。   房千岁持久地抱着他没有撒手,上半身仍是赤裸的人形,头越过他肩膀抵着他,紧紧相拥,寸步不离。   两人都是骨子里很倔很硬的,不愿妥协。然而,越是精神上强大的人,在药性屈辱的折磨下越是钻牛角尖,反而不如沈公子那样没皮没脸的,放纵起来只图一时痛快,哪管明天后天。   再一次群蚁入穴,楚晗扭曲的五官与止不住的痉挛暴露出那时的痛不欲生,双腿不自觉地扭缠一起。原来,这幻情药性发作起来也是因人而异。用行话讲,楚晗自己是偏0体质,药性就走后门;其他那三位本性上都偏1,药性就走前面。   “别怕……都会过去……”   身后人振出疼惜抚慰的声音,事实上说话的人自己也在痉挛。   楚晗顽强地试图挣脱对方,摇摇头,示意不用管他。   他身后的人直视他,目光仿佛烧到他灵魂深处。“不要。”房千岁一把抓住他试图自亵的手,突然将他两手往后扳去,做成个捆缚俘虏的姿势,牢牢缠住。   楚晗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人壮硕、炙热、滚烫的一段身躯,合着温热的池水,深深捅入他炽热难消的欲望的深穴。那一下进去了,楚晗瞳孔都放大了,在水中大叫出声。蚁嗜七穴的奇痒,霎时间全部汇聚在交合的那一点。强有力的暴虐的插入,捣开他的身体,再搅散、绞杀他的意识,让他迅速解脱。   那东西比他想象得还要壮硕无数倍,柔软着探进来,随后突然坚挺粗壮,胀在他体内。哪怕是已经为他“量身”放轻了力气,压抑着粗暴,仍然在最初几下几乎把他捅晕了。楚晗并不是身子骨弱不禁风那种人,他自觉也挺结实耐操的,可这会儿屁股都快散架了,从腰往下脱环,劈成两半。   这就是小九殿下开玩笑所说的那条“小腿”吧……   比小腿还要粗长,太大了,轻易能把他捅漏了。那东西充斥他的五感,碾压他的意识,迅速就抹掉荡情散或者其它任何东西能够在他体内激起的振荡。龙根是用劈开他的力道,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完完全全地,霸道地,占有他的全部……   房千岁捅他的时候,也像赌气一样,喘息着不停逼问他:“成吗,这样成吗!够了吗!!”   楚晗无法成言。疼,胀,却又无比爽快,炙热。全副意识攀附在那一点,他胯部跃起砸向身后的人,每一下都砸中自己敏感的深穴,荡漾得大叫。温暖的水包裹着他,将一切羞耻的声响掩饰在水下。那一刻,就想这样死在对方怀里……   两人狂浪的动作迅速就让楚晗达到第一次喷潮,直接被插射,泄得酣畅淋漓,眼泪无意识地涌出。   他后面却突然一松,身后人竟在这时候猛地拔出来。   一股浓热的水柱喷出三尺之外,潭水中冒出无数沸腾的气泡。   楚晗还沉浸在高潮的淋漓酣畅中,勉强回过头,对上小千岁隐忍痛楚的面容。   他很吃惊,对方一定忍得很难受,竟然在这样情形下自持着不射进去。小千岁方才进去的,好像也不是龙根,分明是用的尾巴。那是小白龙鳞片生辉的粗壮巨尾,最尖端的几寸柔软。   就那几寸,差点儿凿漏他。   房千岁红着眼揉向他发根处,不断粗喘,抽出尾巴开始狂暴地抽打潭底。岩石与断裂的鳞片纷飞,池子四壁塌方!楚晗想喊“不要”。他想到尾巴根那里是小白龙的敏感处,做个爱都不能尽兴,一定很难过,显然只能用这样暴烈的方式,抵御难捱的一波一波热浪。   他心疼怕对方把尾巴敲断掉,以后就不帅了,而且多疼啊。   他一手揽住身后人的头,颤抖着捉住嘴唇。   绝望中互慰,抵死缠绵。房千岁也吻他的脸,吻他的耳朵,咬他肩头的肌肉。   他们在疯狂的互相疼惜的知觉中很快做了第二趟、第三趟,已经不知是第几趟,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何地……什么天条戒律,什么牛鬼蛇神,都是眼角漂过即灭的一团气泡,眼里心里只有怀中的人。   房千岁每一次将他顶上高潮,看着他坚硬如铁的性器前端终于泄出白液,得到舒缓,这时再将自己拔出来,不射到他身体里。   楚晗那时想,或许,小千岁用的尾巴,也没有将龙精直接灌入,就不算媾和,就当是没有做完全套。他们仍然维持最后一丝底线没有逾越,虽然在两人心里,这就是最亲密的结合。   最终筋疲力竭,无法动弹,他浑身只着一层单薄亵衣,后仰着倒在小千岁怀中,臀部麻木失去知觉,却还夹着那根粗大的尾端,无意识地漂流。他两条长腿荡在水中,并不拢了,看着自己两腿间随水流出的白液,很羞耻。修长的身躯漂浮着,也很诱人。   那瞬间想这样痛快地挂掉,也没什么遗憾。   却又不愿挂掉,舍不得死,想要一直这样随波漂流,想要与这个人长相厮守……等出了这座水潭,指不定又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第六十章 灵蛇出渊 楚晗中了幻海情天之毒,和房千岁就在深潭水下漂流,药性发作起来时就不停抽动。时间随水流从指间漂走,不知过去多久,慢慢等待药力散尽。 还是房千岁最先恢复意识心神,因为楚晗注意到,小白龙完全回复人形,收起那一段盘踞水底的粗长的尾巴。 四周岩壁砸塌一圈,伤痕斑驳,水底碎石累累。潭水由温热慢慢回复冰冷的温度。 房千岁先把头探出水面四下扫视,打探,再小心翼翼携着楚晗出水。 两人轻手轻脚爬上岸边。这回都学乖了,谁都不敢发出半点儿异常声音,生怕惊动那拨巨兽再炸毛一回。 楚晗仰面趟在池边,下半身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一片酸麻,头脑发飘。那种奇痒的中毒感觉没有了,双手因为往后背负久了,抽筋过后陷入僵硬。两条腿无意识地分开着,遍布事后的某些红痕。 房千岁赤着身体轻手轻脚爬过来,手臂撑着罩在他身上,就这样看着他。小千岁长发垂肩,四肢健美修长,不着寸衣像从森林幻境中爬出来一尊俊美的原始男神。 原始男神表情可并不轻松享受。房千岁一脸沉重肃穆,不错眼珠地盯着楚晗,视线都带钩,想要扒开楚晗从里面剖出他的魂魄瓤子看个清楚似的。小千岁然后就开始从头到脚地检视他,一寸一寸翻看,摸他,神情惊痛紧迫,又显得特严肃,不像闹着玩儿的调情,反而流露某种如临末日的悲壮。 摸到胳膊和腿,房千岁特意捋开他四肢末端的手指、脚趾,仔仔细细确认楚晗的手脚完整齐全,没有少几根趾头……或者多出几根什么的。 楚晗看到小千岁用近乎虔诚的表情吸吮他每个手指和脚趾,像对着一坨祭品发痴。 终于捋完手脚,像是如释重负如蒙大赦,这人眼里涌出一股水汽,眼神深邃泪波横流,咬着嘴角忍了又忍,再次垂下头狠狠吻住楚晗的脸。 房千岁摸他的头发,捧了他的脸使劲端详,声音沙哑:“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你已经都……” 楚晗哑声问:“已经怎样,我还能这么容易就挂了?” 俩人一张嘴发现声带都哑了,说话跟不是自己似的。水下无所顾忌,完全扯开嗓子发泄,都扯哑了。 楚晗都没力气抬胳膊,做都做了,还怕小男友事后温存多看他两眼?随便摸吧,看吧,楚少爷也不矫情。他以为,房千岁就是怕把他哪捅漏了捅坏了,捅得休克了。 楚晗附赠对方一个事后贴心暖笑:“我肚子没漏。我没那么脆弱不禁扛,有什么的?” 房同学耳廓露一丝红潮:“呵,你确实能扛,咱俩做了一宿。” 楚晗:“……一宿?!” 房同学也略尴尬:“你抬头看看天,早晨了。” 楚晗吃惊地抬头看天。朝阳东升,山谷中迎来雾色环绕水汽蒸腾的崭新一天,充斥水雾的空气在阳光下泛出七彩光华。 他俩日了一夜。 这么个叠摞的姿势,房千岁像一头豹子爬在楚晗身上。两腿之间漂亮雄伟的一挂东西,就吊挂着蹭到他胯上,那感觉很浪。这人心里满足回味,故意在楚晗身上蹭了几下。 楚晗低头也瞄见了,揶揄道:“果然变回人形,那玩意儿也老实缩回去了?终于没那么可怕。” 房千岁哼了一声,回复往日玩世不恭的小表情,不在意楚晗怎么编排他。 楚晗自嘲:“以后可别轻易变了,我见过一次算是领教,受不了。还真有小腿粗,昨晚儿吓坏我了,我后悔都没来得及跑!” 他说完自己仰脸笑出声,横起胳膊挡脸。其实做都做了,反而不再有羞耻感觉,就是令人愉快满足的亲密感。 房千岁眼神漆黑:“……你还有的后悔?” 楚晗:“没后悔。” 楚晗笑音都是破碎沙哑的。但情人眼中的笑最是动人,小千岁忍不住又吻他,手掌覆住他下面。一碰那地方楚晗触电似的赶紧求饶,推开对方:“别碰那里,不行了,真不能再来了。” 他现在是生怕对方对着他又发情,再来一趟真得要命了。他那地儿肿成红萝卜。 远处山坡上伏着一窝羊驼兽,看样子那群巨兽昨天围着谷底跑了一圈,也累够呛,清晨仍在歇息。 楚晗问:“承鹤呢?” 房千岁眼神一带:“就那边儿躺着。” 楚晗:“他没事?” 房千岁:“嗯……他跟那位并排躺着,好得很。” 楚晗伸脖一看,遥遥就瞅见那一对野鸳鸯躺在树下,双双裹着指挥使大人的朱红色蟒袍。袍子下面露出四条白花花的腿,干累了筋疲力竭,睡死过去…… 峡谷四周高耸入云,皆是峭壁。 他们两个都有伤,也跑不动了。现在怎么上去,是个麻烦事,尤其不敢再惊动那些疲惫熟睡的神兽。 他们是在潭边一片树荫下。参天巨树的树冠呈浓绿华盖形状,阴翳遮天蔽日。就这时,头顶的大伞盖发出窸窸窣窣诡异声响。树顶某些绿色藤条竟然移动起来,瞬间挪动位置,盘桓卷绕着粗壮的树枝,在他们眼前滑动,瞬息万变。 楚晗随即吃惊地发现,哪是藤条会动啊。不是树枝长藤,是蛇。不止一条身披隐蔽保护色的灵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卷着枝条从不同方向向他们爬过来,循味儿而至。那些窸窣声响就是爬行的灵物磕动长舌发出的探路声,连串声波回荡。 领头那条最为成熟粗壮的大蛇,是藏青色底,皮肤上镶满金银双色豹纹,艳丽妖异。 没等房千岁发话,楚晗一眼就认出那身花衣服,这蛇还是个熟人。 藏青色华丽的金环蛇,粗大的尾巴缠在树顶上,蛇首和上半身悄无声息垂落下来,靠着腰力昂在他们面前。 蛇在阳间通常是一种不太讨喜又容易引发冰凉滑腻咸湿不适感的物种。楚晗从前也没见过,能有一条蛇蜿蜒逡巡时姿态如此优雅,举首投足讲求几分贵气,进退有度,仪态万方,丝毫不会令人产生恶感,也终归是修炼了数百年的灵物的气质。 大蛇上半身化出人形,一张脸清瘦俊俏,肤色很白。白肤的随琰公子双手一揖:“殿下与公子放心,我助你们,尽快离开此地。” 随琰再次出现,楚晗立刻放心大半,小千岁手底下蛇鱼虾蟹组成的水怪军团一定来了,这就是救驾来的。 房千岁大喜:“你怎么找到我们?” 随琰一笑:“我与我父昨夜就找到这座山谷,一路循着殿下气息来的。这片山谷底下散发出浓郁的龙精味道,想必……” 楚晗:“……” 书生善体人意地没有往下说,对楚公子报以暖心微笑。以他一条灵蛇闻气辨人的本事,他早闻出楚晗浑身上下一股被他家三太子亲密宠幸过的欢好气味,比上回还要过分得多。 楚晗可并不享受这种旁人眼里好像他“初为人妇”的状态,谁啊?他本来不纠结谁上谁下的破事儿。两人互相爱慕,都是男的,私底下舒服想怎样来就怎样来,只要小妖龙喜欢,意大利吊灯他都不介意。然而在随琰公子眼里,“千岁娘娘”身份估计是做实了。 随琰又说:“昨夜谷底一片漆黑,瘴气缭绕,我们下不来。只好等到清晨毒雾散去,才敢下来寻找。” “再辛苦你一趟。”房千岁点头吩咐:“先把我的楚公子带上去。” 随琰公子一头黑发在脑顶挽成个髻,余发垂在肩上。这俊秀书生的一双手细致滑腻,拉住楚晗却攥得紧俏结实,力气很大,一把将他提上去。 楚晗一下子就被这股劲力拖拽着,猛往树冠顶端升上去了!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光点斑斓。 这片绵延数十里的华盖上面,竟已布起一个“蛇阵”。无数条青蛇,将自己柔韧细长身躯相连,一条一条挂下来,结成一张壮观的蛇网。蛇网从悬崖顶端垂挂下来,一直结到谷底,将他们一网捞起。 灵蛇随琰背起楚公子,一路攀延而上。楚晗抬头望天。那壮观蛇阵,犹如一道青色天梯,直入云霄,遥遥搭在悬崖顶端,悠悠白云之间。 他们就是踩着架梯长蛇的身躯,一步步往上。上这种“梯子”不容易,蛇类通体滑腻柔软,被楚晗瞬间压弯下去。他“啊”得闷叫出声,声音是哑的,在空中还不敢大叫,怕吵醒不该吵醒的谷底巨兽。盘踞的几条青蛇也发出极细极尖利的窸窣声,同时强坠下去,荡在半空。那些蛇却又弯而不折,顽强吊起他们的分量。 楚晗几乎悬空,四肢缠在蛇阵里。 这姿势,他菊花疼,脸皮薄又不好意思喊痛。 他也才领略了他家大鹤鹤整天叫嚷菊花很痛是怎么个痛法。昨夜纵欲过度,他两腿酥软打晃,很不争气使不上力。 蛇子蛇孙们没放弃他,很仗义地逡巡而下迅速捞住他。 随琰公子自上而下,修长的双臂缠抱住他,面对面,额角也洇出汗。随琰将蛇尾往上一抖,挂住他手下的蛇小将们。柔软的蛇尾瞬间绷成笔直,身躯拽到最长,然后猛地一抽,一股力道将楚晗往上带了一丈有余。楚晗奋力再挂住上面的蛇兄,十分感激地往下看了一眼。随琰侧头往上也看着他。楚晗是一脚踩到书生肩膀上,自己都过意不去,不忍下脚。随琰并不介意,托起他的脚往上送去…… 房千岁把楚晗交予左使公子照料,自己当然是来救沈承鹤。 他本心并不想管姓沈的,让那厮就留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与大魔头双宿双飞吧。这也就是为了楚晗,不能撇下楚公子的密友,不然这趟白折腾了。 房千岁四肢匍匐着潜伏过去,进入那片树荫下,瞄准红袍下面哪两条腿是沈公子。凤大指挥使喜欢干净精致,极其自爱自己身体,腿毛多的肯定是阳间来的没审美品位的活人,没错的。房千岁眼明手快,从袍子下面抓出沈公子,扛起就跑。 沈承鹤暖玉温香在怀,昨夜又过度驰骋,猛地被某人抓起来,一脸疲惫惺忪:“唔……谁……” 房三爷一把堵住这厮嘴巴,严厉的眼神命其噤声,生怕这人再把五十米开外一窝幻情兽给喊醒了。 他们一走,袍子下面睡的另一人,立马也惊醒了。 凤飞鸾一摸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不在了,凤眼大睁,回头一看就勃然大怒。 凤飞鸾仓促裹上红袍,遮住遍是红痕情伤的身体,拖着伤腿就追。 沈承鹤是挂在房千岁肩上,四肢垂着,仰起脸断断续续地嚷:“美人儿,我、我要走了,你别追了,你别太惦记我……” 凤飞鸾眼眶猩红:“你敢跑……我,我……” 沈承鹤也很怕死,就怕美男提上裤子转变心思又要杀他。他仓皇挥挥手:“昨儿晚老子也不是故意,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都是那群怪兽放那个屁害的啊!!” “就当是咱俩互相在对方身上溜了一趟活儿,这回两清了,你别找我算账!” “你后宫粉黛佳丽三千,新人辈出,也不缺我一个!老子今年都二十五了,你不嫌我老啊?” “咱俩各走各路,你过你的,我走我的,你你你别追我啊这怪吓人的你要干啥啊……” 房千岁边跑边忍不住嘲讽沈公子:“你若是舍不得走,我就把你搁下,我还懒得救你!” 沈公子忙喊:“别别别!我走走走!” 房千岁冷笑一声,笑得也很不善良:“你两个都不用走出幻情峪,就在这块大草甸上搭个帐篷,幕天席地。平时放牧神兽,需要的时候,就让那几头羊驼放个香屁,为你二人助兴,多么逍遥快活!” 沈承鹤哎呦一声捂住脸,可别提那香屁,昨夜的荒唐事不堪回首啊。 第六十一章 不相为谋 房千岁潜入深潭下与楚晗做了一夜,这边儿水潭外面,沈公子压着指挥使大人,颠鸾倒凤也折腾一宿没歇。 沈少爷从前风流成性,夜夜笙歌,自认活儿也很强,雄器彪伟,可都没有像昨夜那样疯狂过。他被药性完全浸没,入了魔怔,在大美男无比温软美妙的躯体上来回征战,大肆挞伐。一柄神器搅得指挥使大人直接陷入半昏厥,双眼失神,口不能言,只能屈辱却又无法自控地任凭他为所欲为。 凤飞鸾在撩人的月光下玉体被汗水和体液浸湿,黑发铺在地上。这人在某些彻底失神的顺间,凤眼情不自禁流露媚骨,主动扭摆身躯,每一次被顶上滂湃点抓住沈公子的背大叫……这一幅缱绻的画面深入脑海,无法忘怀,比沈公子平生见过的任何一幅春宫图画,妩媚迷人何止千百倍。 沈承鹤把脸埋在指挥使大人发丝间大睡,也有一丝温存念头划过心间。 倘若是在人间,某个月黑风高天,祥和美好气氛中与美男相识,他绝对不欺负强迫人家,一定认认真真追求对方,不惜人财博美男欢心。只要指挥使大人乐意屈尊降贵,与他厮混,他要人给人,要房买房,要明媒正娶就立刻去民政局打证盖戳,一定倾其所有。 还用得着整天在怀里揣一块春宫怀表无聊解闷吗?他想把这雍容华丽的美男揣自己怀里,据为己有,胜却人间无数不入流的小妖精。 …… 房千岁上树一步踏进蛇阵,没伤的半边身子一手拎着沈大少。 两人的分量,一下子就把绷直在崖顶和树冠之间的蛇网狠狠向下坠去。沈大少那个腰酸背垮的,竟然大头朝下漏下去,吓得两腿慌忙绞上所能缠住的东西。 沈公子嚎叫:“老子要掉下去了,别让我掉下去啊!……” 房千岁想拽起这人,还真不好拽,因为沈公子又没穿裤子,没有腰带或者裤裆之类可以借手的东西。沈公子这辈子最狼狈露怯的两回,也都是在凤美男面前。一夜风流之后,裤子又不知飞哪条小河沟里。他全身就剩一条肥了咣当的裤衩,还是从别地儿捡的,不合他尺寸,在胯上晃荡着。 而且,他头朝下一缠,两条大长腿竟然缠房同学腰上。也不管谁的腰,玩儿命夹紧,保命才是王道。 房千岁累一身汗,脖子青筋凸出:“你,把你那两条腿拿开。” 沈承鹤:“拿、拿不开,要掉下去。” 小白龙也很清高:“是你能碰的吗?快滚。” 这种生死关头,沈大少爷才不要面子,很无赖地小声说:“谁稀罕碰你?你先把我弄上去我立刻就滚。” 随琰上身托着楚晗,一条蛇尾就势往下勾住他家主人,帮房千岁借力。四个人吊在天梯上。 也就这时,凤飞鸾拼尽力气,荡着藤条攀上大伞盖,抓住蛇网的尾端! 整张蛇网被猛地一震,无数条青蛇扭动身躯,狂震狂抖,想要挣脱不速之客,不准有人借光爬上来。其他四人也被颠得东倒西歪,全部挂在半空。 凤飞鸾披散着头发,脸上尚有血痕,往日光鲜华丽的大红袍揉了一层泥土,仰脸低声恳求:“你们拉我上去……” 这人低声下气求过谁? 果然落草凤凰不如只鸡。 楚晗在最上方,未及吭声,随琰已回头道:“拉你上来?大人你说笑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指挥使大人请另走别的路。” 一向温良和气的书生,极少对谁如此冷漠不通人情。北镇抚司深牢大狱中所受之苦,“琵琶弹骨”酷刑之殇,当然要记在神都指挥使的头上。 凤飞鸾吃力地抓住蛇阵尾端那几条蛇,头脸还要拼命躲避试图咬他的蛇口:“你救我一回,之前罪责我既往不咎,以后不与你为难。” 房千岁冷笑:“随琰是我的人,他有何罪?你想将他怎样?” 随琰也淡淡地说:“不必指挥使大人费心了,劳你松手下去。” 随琰说话间一抖粗大的金环蛇尾,劈头盖脸就砸向指挥使面门。 凤飞鸾被蛇尾砸在肩头,闷哼一声,甩得失去平衡,仓皇之中仍顽强地薅住前方,一把抓住沈公子不放。 沈承鹤大惊失色:“嗳?别,别,老子要掉!!” 凤飞鸾眼底含血,悲愤难抑:“你个无情无义贱人……你敢抛下我自己跑!” 沈贱人尴尬道:“我我我,我也不是对你无情无义,你看我这……” 房千岁一手抓牢沈公子,再一脚毫不客气,对准凤飞鸾照脸踹去,想将人踹下去。这回纠缠得更加混乱,五个人一个挂住一个,全都不敢撒手,在风中荡得销魂。 楚晗那时居高临下,望着坠在崖底挣扎的凤飞鸾,对房三儿和随琰说:“算了,拉他上来吧,别丢下他一人在山谷里。” 房千岁:“……” 楚晗:“我不忍心,看不得谁在我面前受苦。” 凤飞鸾也微露诧异,猛一抬脸盯着楚晗,心里可能也没想到,碰上个宅心仁厚以德报怨的楚公子。 沈承鹤目睹凤美男方才低眉顺目的哀求神色,一日夫夫百日恩啊。他与美男何止“一日”,昨夜日了十几回不止。凤哥儿假如是能孕之身,他俩想日出个娃来都怀上了。 他也厚着脸皮求房三爷:“千岁小爷,不然您高抬贵脚,别得理不饶人嘛,你救他一回?” 房千岁冷冷的:“我救他?!” 沈承鹤:“咱们四人昨天一起掉下来,现在要走了就丢下他一个,这荒山野岭,豺狼虎豹的,多可怜啊!” 房千岁喷他一脸:“他可怜个屁,你个没脑子的!” 两人就这几句话工夫,凤飞鸾眼底光芒一闪而过,竟然拼尽腰力,反拧着往上一掀,空翻将自己掀了上去。这人以那条没受伤的腿蹬住沈公子,顺势就把沈公子踩下去,同时劈手砸向房千岁面门! 蛇网剧烈震动,楚晗大叫,可是够不到鹤鹤,完全帮不上忙。 楚晗半刻之前还对指挥使心存恻隐,想让小房手下留情放了美男。眼瞅着情况突变,指挥使大人果然心如蛇蝎,本性不改。 沈承鹤被踩到底下,一下子从房千岁掌心滑脱,没了依托,凄厉嚎叫着甩在半空。 他又被两条小蛇奋力捞住,不然就掉下去摔死了。 年轻的小蛇将纤长身体绷到最细,也快撑到极限,把沈公子吊得像在空中荡秋千。 凤飞鸾只一招就变劣势为主动,面目冷绝一掌砸向房千岁带伤染血的脖颈大穴。一龙一凤,再次短兵相接掐起来。一个重伤肩膀,一个断了条腿,在蛇阵上翻滚,都是怒不可遏仇怨相加,谁都不甘心吃这个亏。 沈承鹤那时心里拔凉拔凉,眼角默默涌出两大颗泪……他约莫也瞧明白了,高高在上冷面冷心的美男,不会愿意屈尊降贵与他长相厮守,就没有那个打算。 他是心眼儿大条,没多少心机,然而被人耍的次数多了,心里也分得出谁对他情深意厚,谁对他薄情寡义。 …… 蛇阵遭遇强敌侵犯,随琰公子猛地将上身昂起,瞬间化蛇。金环灵蛇甩起粗壮强悍的头颈,向凤飞鸾撞去。 蛇阵之上,许多蛇子蛇孙昂起头颅,逼视凤飞鸾,喷吐着红信环伺围攻上去。 厮打中拳掌无情。许多小蛇飞蛾扑火般冲上去试图咬凤飞鸾,被指挥使大人的掌力震成纷飞的数段,摔下深渊。凤飞鸾眼带殷红血光,势单力孤之际,下手依然冷酷不留情。更多的年幼灵蛇却又围扑上来,丝毫没有怕死惧战之色。 随琰荡起长尾从蛇阵上跃起,砸向敌人,近身的刹那顺势卷住这人,勒到最紧! 凤飞鸾瞬间就被灵蛇强劲的身躯箍在中间,骨节咔咔作响,几欲全身断裂。他恼怒,抽手劈向蛇身。大蛇也是鲜血迸射四溅,却死缠不松手,就是个打算同归于尽的战法。 其余人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楚晗突然大喊:“指挥使大人你不要斗了,放我们离去,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们与三殿下回北方长白山去,再不回来神都,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斗气不放,非要两败俱伤?” 楚晗心里一动,又说:“你与承鹤那件事,出了这座山谷,我们就当抹掉过往,永不再提,谁都不会说!” 他喊这些话,也不知指挥使大人听进去多少。凤飞鸾眼露倔犟冷傲,像是对他的话不屑一顾。或者说,在这人处世哲学里,只有先发制人四字,没有海阔天空四字。不先手制敌于死地,就会被敌制死。指挥使大人才不信房千岁会放他生路。 千钧一发时刻,天边充满水汽的云层中突然降下一只大鸟,从朝阳金光中跃下。 大鸟目测比指挥使大人座下尊贵的九头凤翼展更加宽阔,翱翔姿态雄健。 那飞翔的庞然大物从云端降下,逼近峡谷,楚晗才看清,那不是鸟,而是一头驾蛇飞翔的灵兽,生有双翼,面目威武凶猛。 房千岁抬头,眼光一亮,吹了一声唿哨。 那头有翅的灵兽,腿爪下驾驭的两条青蛇,箭一般突然弹射出去,射向凤指挥使头颈要害。凤飞鸾大惊,抽手赶紧抵挡那两条蛇在空中环绕飞舞的进攻。飞翔的翼蛇兽再从空中打起忽高忽低的哨子。那哨音就是蛇哨,整个蛇阵万蛇坚强地昂首齐鸣,奋力保护白山黑水的少主。 凤飞鸾心知肚明小白龙是来了援兵,对方人多势众。 他含恨收势,猛地挣脱随琰的束缚,被迫滚下蛇阵,落在参天巨树的伞盖上,也累得不停喘息。 房千岁与指挥使大人隔空对视良久,傲然道:“你就在这树顶上多待一天半天,等你的人马赶过来抬你上去吧。” 凤飞鸾俊面含威:“三太子,你我来日再战。” 翼蛇兽从空中降下,急停,一双粗壮利爪伸到房千岁面前,恭请自家主人登上座驾。 房千岁没有攀上那头灵兽,眼神示意:你把随琰公子提上去吧。 房千岁几步蹿上去,从身后抱住楚晗。 楚晗挂在蛇网上荡得七荤八素,腿软菊花痛,一个宽阔的胸膛就从后面罩上来。他回头,眼前是小千岁近在咫尺的脸。 房千岁肩后,山谷中一片郁郁葱葱,崖下风景如画,暖雾清风。昨夜的荡漾涟漪仍在。每一回皮肤再次接触、拥抱,都让他战栗回味…… 房千岁背起楚晗,四爪并用浪迹如风,攀上高耸的悬崖。 蛇阵收网。大大小小的幼蛇将倒悬的沈公子也拖上去,救下。沈承鹤上去就吐了,肝肠肚肺晃错了位,不停呕出酸水。 山谷之上水族旌旗飘飘,人彪马壮。 房千岁背着楚晗落到平地,将人放下却不撒手,臂膀一环就搂住楚晗的腰,搂得很自然。并无过分腻歪的举止,但亲昵关系不言自明,就是给所有人看的。 跟随护驾的那头翼蛇兽,收敛起辽阔双翼,降落他俩身侧。翼蛇兽一张四方宽阔人面,浓眉大眼,面相极为威武霸道。这家伙竟然还不罢休,一弯腰,一低头,将房千岁和楚少爷双双托起,驮到背上,面露兴奋的霸气。 楚晗略微吃惊,但很明智地不乱说话,悄悄握紧小千岁的手,骑在兽背上。两人都是遍体伤痕,衣冠不整。 他没料到这样阵势,心头也莫名涌出激越兴奋。 翼蛇兽展翅在低空不停跃动,嘶鸣,举行某种仪式似的,就是向水族队伍昭显少主人的神威,掀起阵营中山呼海啸的欢呼。兵将们,或身着铠甲,或衣袂飘飘,皆五体投地跪伏朝拜,山呼“殿下归来我族盛世”等等一连串楚晗听得懂或者听不懂的台词。果然不分种族,不论朝代,臣下对君上拍马屁的词汇万年不变。 豪情万丈的鸣叫声响彻云霄,传至百十里之外,整座神都城都为之震荡…… 楚晗心思细,也是那时开始起疑,有一件事很怪。他一路进入灵界,“白山教”的一干水族灵物,所有人知晓他与三太子不寻常关系之后,都并不表露惊惧,或者出言质疑阻止。从鳐女,再至随琰,还有这位长翅膀的厉害灵兽,都对他相当尊敬,各种礼遇有加。而房千岁,也不介意旁人知晓他二人关系。 他纠结于指挥使所透漏的灵界戒律。假如真有所谓禁律天条的束缚,今日景象怎么解释?可能确实是他误解了。 …… 翼蛇兽将他们放下,收敛煞气化为人形。 这人原来一脸髭须,粗眉大眼,一脑袋天然自来卷儿梳成长辫,潇洒甩在脑后,左右肩上各搭一条豢养的秘密武器。两条青色灵蛇温顺地盘上中年汉子的胸口,在外人面前才吐出狰狞的红信子,小千岁面前却敛息屏气,乖乖儿把身子一盘,只伸个头隔空搭过去,往殿下怀里一阵乱蹭乱钻,钻胸口求摸摸。 随琰公子身上有血迹,随着中年大汉一起向房千岁行礼。 房千岁赶忙将人挽起,欢快大笑。 中年糙汉又对楚公子很酷地行个礼。楚晗一瞅那男子威武的相貌和年纪,再看随琰公子随行身侧的神情模样,不用小千岁作介绍人,真诚地一抱拳:“多谢左使大人与随琰公子救命之恩。左使侠义胸怀,公子清灵秀致,劳烦您两位出手,搭救我与我的朋友耗费许多精力心神,还连累了公子受伤。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大恩不忘,来日报答。” 中年糙爷们儿略吃惊,眼里立刻聚起一团舒服满意赞赏的光芒。楚公子作为殿下的亲密小伙伴,当众对他行礼致谢,话也说得舒坦,太给面子了。 房千岁看在眼里,嘴角浮现笑意,心里钟情,暗自将楚晗的腰揽得更紧。 【第九话.千年传说】 第六十二章 真龙太子 楚晗从酣睡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悬着提花羊毛挂毯保暖的宽敞大帐。 太累,又受伤,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浑身酸痛疲惫终于缓解。四周静谧,就他一人裹在被子里。小铜炉里焚着舒心清肺的熏香,睡塌边备好各种水果点心,都是让他享用的。 破衣烂衫都没了,他身上穿的绣了暗花的亵衣亵裤。他一摸脸,原先在恶战中受伤划破挂彩的地方,都涂抹了透明药膏,大约是去疤灵、生肌霜之类神药。两条腿也终于又是自己的了,下半身恢复灵活知觉,能曲能伸了。 总觉着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他悄悄掀开被窝,撩开自己裤子,摸到胯骨臀部上都抹了一层药膏,散发淡淡清香。有人替他按摩疗伤,就连受伤的菊花都涂了药,迅速愈合伤口。 两个清秀小姑娘一掀门帘钻进帐篷,盈盈一笑弯腰行礼:“公子您醒了?您感觉如何了?” 姑娘们是豆蔻青春年华。楚晗现在对于水族也会看人相面了,一瞅那两弯妖娆的拢烟眉,细萌萌的眼,樱桃小嘴,就知道是两位道行尚浅的小蛇女。 楚公子一肘从睡榻上撑起,和气笑道:“多谢两位仙姑,我好多了。” 俩姑娘被称作“仙姑”,立时用袖子捂嘴哈哈一乐,笑得活泼快乐。其中那位眉心点了桃花胭脂的蛇女,身条是s曲线漂亮丰满,扭着蛇步:“公子您长得真美,一张俊脸划花那么多血道子,人家看了都心酸心疼呢!” 楚晗也很会讨女孩欢心,露齿一笑:“我美什么?没你们两个好看。” “我这脸上,快要开出几垄田地了,还有横有竖。” 他自嘲一句,心想只要你家三太子不嫌我面貌带疤丑陋,我一个男的,往来历经这许多波折磨难,脸好看能有用?我是花瓶吗。 另一位发辫上妆点青绿竹叶的蛇女,很细心地说:“公子可要耐心细致保养。那些药膏每日早晚两次,坚持七日定可痊愈。我们灵界水府的神药,你放宽心,哪怕是掉了鼻子,歪了嘴巴,烧焦了皮肤,头发都扯光,都能给你补回来,补得天衣无缝,让你丝毫看不出补过!” 楚晗失笑:“手术都不用做,直接一药整容。果然是灵界神药,不同我们凡间俗物。” 他随即机敏地问:“跟我说说,你家三殿下脸上,身上,哪里修补过,我看不出来的?” 桃花蛇和竹叶青又掩住樱桃嘴窃笑,像小孩扎堆做坏事似的,低声道:“我家殿下特臭美,他找补过的地方可多了!” 楚晗一听睁圆了眼:“他整过哪里,这事他瞒我?” 他心想,我以为找的是个未经雕琢无污染公害的水系纯天然大帅哥,结果最后让我发现,这家伙从娘胎出来已经不是原装? 他又一想,小白龙是借宿在多年前投井的男孩体内。这人从前在灵界行走时,究竟是个多么英俊潇洒灵气四射的少年模样,也没机会见到了。 他勾勾手让小蛇女坐他榻上,又端出水果点心邀买人心:“来,一起吃,继续说。” 仨人一台戏,吃着,就热烈地聊上了。竹叶青头头是道地给楚公子讲:“咱们殿下,最忌讳每年脱发蜕皮掉鳞,可是我们龙蛇同族嘛,到了季节总要熬上一次。殿下可心疼自己闪闪发光的龙鳞了,掉了的都要小心翼翼地拾回来,补上。” 桃花蛇添油加醋道:“我那时值夜上灯,悄悄都看到了!他每晚泡在水府的温泉池下面,都不睡觉的,要扒开衣服化出原形,翻来覆去找哪块龙鳞或者哪一根头发须子掉了,怕自己就不帅了!其实已经够帅的,神都方圆八百里还有比他更帅么公子你说是不是?” “已经够帅了。”楚晗嘴里塞满香瓜,边嚼边说:“找到哪掉了鳞,再让螣儿帮他用口水糊上补回来?” 俩姑娘用力点头:“公子说得对对对,就是!!” 楚晗恍然就回想起来,他俩沉在水潭下,小千岁粗暴地用尾巴抽打池底岩石,为了抵御药力又不愿伤他身体,那一夜就打掉不知多少鳞片。这回可要心疼坏了…… 小蛇女就是贪慕楚公子长得俊,又温柔面善不摆咸臭架子,因此卖主求荣博准娘娘欢心是毫不含糊。在殿下身边做事的,都是人精,眼光放长远抱对了大腿,将来好混啊。俩小姑娘欢快地吃着水果点心,与楚晗谈笑风生,这就快聊成牌搭子了。仨人凑头分享小白龙私下一堆糗事。 楚晗斜靠在睡榻上,悄悄置换屁股着床的部位,左右臀部要换着来。 桃花蛇:“你下半身可好些?” 竹叶青:“公子,不然你趴下更舒服,不用避讳我们姐妹!” 楚晗:“……” 楚晗耳廓发红,讪笑道:“麻烦两位仙姑帮我上药了。” 桃花蛇一嘟嘴,声音娇俏:“我们两个哪有身份资格为公子上药?我家殿下亲自洗了手伺候您,完全不准我们沾一下。” 竹叶青:“我们碰一下就剁手,他亲口说的。” 楚晗:“……呵。” 竹叶青双眼笑弯,掩口低声道:“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位如此细致耐心,为公子您洗净脸,涂了药,再细细地揉了腿,再给你捏脚。” 桃花蛇漂亮的眼一翻,哼道:“殿下肩上流那么多血,守着公子你床边,非要等你醒来,最后被左使大人硬拖出去给扛走了……公子你真好福气。” 楚晗:“……他人呢?” 桃花蛇一指外面:“左使大人扛走疗伤去啦!” 水族军团在一片茂密林荫间安营扎寨,布下可攻可守的阵法。附近有泉有溪,流水潺潺。水阵也讲奇门遁甲,四门八卦,无数间帐子以溪流水道相连,星罗棋布又往来迂回的布局像个大迷宫。水下暗伏精明的哨位,一旦外人踏入水面就会炸起。 夕阳在山巅铺满锦绣霞光。负责后勤的虾兵安置起锅灶,忙碌地备膳。左使大人又派出四路手脚伶俐的兵卒,循着气味打探九爷那几人踪迹。 用左使大人吩咐的话讲,咱们水族灵兽,烧饭热灶绝不烹制鱼虾河鲜,咱们晚饭烹的是雉鸡黄羊。你们但凡在方圆百里内闻到煎煮烹炸出的江鱼海货咸腥气味,定然就是自带烧烤火源的九殿下,速速将人擒回! 无需旁人引路,楚晗很容易找到正主住的最大的帐子。华丽的伞顶坐落在林间一块高地上。 门口排了两溜儿争奇斗艳的小蛇女鲤鱼精之类,等着进去伺候的。楚晗这一看,有端洗澡桶的,有取热水冷水的,有送换洗干净衣物帽靴的,还有直接端来一大托盘整只烤黄羊的。喽啰们扛的托盘,目测足有一辆越野吉普的车顶盖那么大!这一只大肥羊,估摸都不够某人塞牙缝,几下就像撸羊肉串似的把烤酥的肉从一条羊椎骨上撸下来,算是晚膳前加一餐零食小点。 青春美貌的小蛇女鲤鱼精们,一看更加青春美貌的楚公子缓缓踱来,立刻乖巧地让出中间一条过道,笑语盈盈地瞟他;即便都不说话,那一个个儿的眼神,都是了然于心人尽皆知的表情。 楚晗一手半握拳蹭蹭鼻子,对小蛇女使个眼色:“他在里边儿干什么呢?这么大排场,要几十人伺候。” 用预约吗? 小蛇女摆手:“不准我们进,都轰出来了嘛。” 楚晗一掀门帘钻进帐篷。 大帐里一丛白雾,水汽萦绕水滴纷飞。原来是伤号怕秋冬气候的干燥,帐子顶上几只莲蓬头连接着外面引来的溪水,不停地洒雾,加湿。床榻边有盛水泡澡的大号木桶。床榻一侧背脸站着个人。 只是个背影,楚晗看不见脸。渊停岳峙的男子裸着上身,肌肉匀称的背部一条脊骨笔直微凸,在腰上凹陷进去,尾椎收入被衣裙遮掩的臀部。墨色龙纹浓淡皆宜,像一幅清淡的山水背景,在腰侧若隐若现,很是雅致。 楚晗乍一看愣没敢认,这谁? 这人肤色比印象中白了许多,而且竟是一头飘逸的雪丝银发。 帐中人正在解裙子腰带,背身哼道:“不是告诉你们都出去,都回去歇着吧,不用忙了。” 楚晗腰往旁边一靠,靠了个很舒服的少爷当街泡马子的姿势,饶有兴致打量对方的好身材,轻声吹个口哨:“不用服侍?那我也回去歇了。” 抖着银发很自恋的家伙猛一回头,视线捕捉到楚晗的脸,双眼发亮,在暗夜里捕到天边最耀眼的星光。 三爷刚才张口的同时,就闻到身后喷香熟悉的活人人肉气息,脸庞在灯下瞬间映出欣喜和暖意。他向楚晗走来,凌波微步漂移着就过来了,拉住楚晗双手,攥紧。 楚晗盯着对方的脸,喃喃道:“吓我一跳,我以为整个儿把人给我换了,换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还需要重新认识一下。” 房三爷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自然,试探着问:“这样成?” 楚晗左右端详:“挺好,至少脸没整没换,我看着顺眼,舒服。” 房千岁垂目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喜欢看惯的旧人。就这样,不换了。” 眼前的小千岁,一张脸俊逸发光,整个人散发出唯独灵界神物才有的灵气,妖气。与之前楚晗在阳间相识熟稔的那个人,其实已经大不一样。真真是只剩那张脸,还维持旧时老友的模样。其他许多地方,都在悄无声息的细微处变得不同。神狩界山清水秀,寒潮清冽,小千岁肤色呈现北方寒带高山人群特有的白,脖颈和手臂上几道淡青色血管很明显。血脉在身躯上迤逦而行,让白肤显出生气。 三殿下的一副好身板,宽肩窄腰尽显,一双长腿裹在裙裾之下,半遮半露。走路时屁股挺翘,恰好将裙腰挂在半掉不掉的胯骨位置。 那一头银发,是从额顶梳起一束,松松地拢起来垂在脑后。再留两束发丝,沿两鬓而下从容搭在胸前,余下的长发潇洒自在披在肩上。发丝在暗处流动一层润眼的光泽。光并不刺眼,潜移默化地打动人心,有一种世家贵裔的风度。 楚晗也是平生头一回,对小房同学痴痴地看呆了,呼吸困难。 他想掩饰自己愚蠢的犯花痴行为,推开对方胸膛:“半天不见,这谁下手干的,螣儿吗?” “捯饬成个南方系美容店小哥的洗剪吹造型,发型够土的。我告儿你,这种cos在我们那边儿早都过时了。” 楚晗说完自己先笑,然后又忍不住上前抱住对方。 房三爷嗤笑出声,执手相望,很享受楚公子用伶牙俐齿打压他。 楚晗低声说出实话:“……你真好看。” 眼拙了,他以前都没发现,身边养了这样英俊一个妖物,帅得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帅得太不低调了!楚晗自认不是以貌取人的颜控,反而不习惯身边人这样耀眼好看。 小白龙也不是故意cos花美男造型,本来就是银须银发,白肤红血,银色龙鳞,利爪巨尾。在凡间流落许多年,身上龙息黯淡,灵力散去大部分,因此熬得艰难辛苦。现在回来神界,疆域之上遍地水脉龙息,又有左使大人帮忙注入内力疗伤,迅速恢复神采奕奕的模样。从前在人间行走时,缩手缩脚在飞毛的羽绒服里裹成个皱包子的可怜样儿还记忆犹新,手里端个饭盆就可以乞讨了,如今生龙活虎,完全不像一个人。 原本养个屌丝摇身一变太子爷,让楚晗赫然有一种捡到宝的冲动……赚了。 房千岁肩膀上被射灵箭扯动着反复撕磨,磨出一个洞。自身恢复力强,结实耐操,伤口已愈合一半,患处敷了一层厚实的药膏。 许多天没痛快洗个澡,小千岁要洗澡。 楚晗一看周围横三竖四繁复精细的一堆沐浴器皿用具:“你洗个澡这么麻烦?!还要先焚香祷告,净手出恭,宽衣解带,剃毛修脚,再来几个小童围着搓背捶腿吧?” 三爷矢口否认:“哪有?不用那样。” 洗澡大桶旁边,精致的掐丝嵌镙钿长条桌案上,摆放各种小盒,银质铜质或玉雕的闲器玩具一应俱全,讨爷们儿洗得开心。 楚晗扭脸想撤:“三殿下,你还是把帐篷外面站的那两溜小妖精都喊进来,太麻烦了,我不会弄。” 房千岁那条没伤的手臂突然诡异地抻长,毫不客气隔空一把将他抓回。 楚晗登时双脚离地,被一股力道扥回去,圈进一个怀抱。 房千岁耍赖地说:“不准他们进来,就让你伺候。” 楚晗冷笑:“怪不得你这么多年,孤家寡人一个,也特困难吧娶不着媳妇吧?人家小母龙母鳇鱼的,也得乐意跟你啊。” 房千岁大笑,听得痛快,愈发将楚公子紧紧抱入怀中,狠命揉搓一顿。 三殿下原先在自己府上,是有许多男童侍女贴身服侍,不过这人一贯自由懒散随性,起居用度倒并不挑剔,能简则简。 懒得出奇的小白龙,冬眠三个月泡在池底,甚至懒得挪一下屁股,喊都喊不醒他。平日睡得晨昏颠倒,沉浸美梦中,吃一头牛羊或者换一套干净衣服,都恨不得要身旁人替他来做,他只管张嘴伸手,眼皮都不抬。有时一只手搭在池子边沿,瞌睡正香,半张脸浸没水下,吐一串气泡,就有小蛇女屁颠颠儿跪过来,帮三殿下磨一磨手指甲,抛个光,再涂个美甲油、护手霜、润肤露啥的。或者在他偶然睡梦中脑袋露出水面时,美妇螣儿游过来迅速帮他焗个发油,吹个帅气造型。大懒龙自己从不张罗,只要不破相不掉鳞,他不在意芝麻绿豆的小事。 楚晗真心地说:“上回在我家泡的小破浴缸,委屈你了。你如果以后去我那儿常住……我重新装一个大的,弄一套德国进口水晶卫浴,让你舒服。” 房爷心里回味那时相处的友爱温馨,盯着他问:“还有别的什么人泡过你家浴缸?” 楚晗:“没有。” 房三爷:“……沈公子?” 楚晗:“他倒是很想来。” 房三爷心里顿时安稳得意了,郑重其事吩咐道:“以后在你家装个两人用的,再大一些、深一些的,这样过夜舒服!” 你如果以后去我那儿常住。 这话楚晗不经意间顺嘴说了,就是一句真心的邀约,或者就是含蓄地求同居了。楚公子求爱大方坦荡,房同学答得也很坦然,“这样过夜舒服”,这算是答应他同居了? 楚晗嘴上嘲笑大懒龙,最终给三殿下放了洗澡水,贴身伺候,给洗头,帮捏肩搓背。 他又什么时候给别人做过这个?让老宝贝儿瞧见了一准跟他俩急。对俩爸爸都没这么殷勤伺候过。 小千岁半闭了眼,盘腿坐在洗澡水中,健美的身躯在水中浮动。楚晗给擦身时,小心翼翼绕开锁骨伤口。小千岁很享受似的,头深深往后仰去,很信任地把喉骨最脆弱的位置交付于他。整颗头就枕他手里,静静地瞌睡过去了…… 晚饭吃的黄羊宴。楚晗脑拟得一点没错,小房同学撸黄羊是整只整只撸的;将一只羊从颈骨位置拎起,撸掉整坨羊肉,撸完手里就剩长长一大条形状完好的羊蝎子,正好给他再熬一锅羊汤。 楚晗从汽车顶那么大的托盘中,捡回几根羊肋:“借我这几根肋条骨用用就够。” 他切了几小块羊肉,穿在肋条上,架在火盆上烤,再撒点儿椒盐辣椒面,自己动手做了个原始社会粗糙版的烤羊肉串。 小千岁于是也动手,帮楚晗做羊肉串,做好一串一串的,迅速喂饱楚公子。自家娘娘饭量真小啊,还是杂食,什么都吃,纯吃草和树叶都能凑合,真好养活…… 帐外漫天星辰,帐内熏香缭绕暖意袭人。 没人打扰他们,左使大人麾下的兵将,都默认楚公子是要歇在小千岁帐篷里。小千岁解开下身裙裾,将两人裹在一起。这人又扭头一挥手关掉那些洒雾的莲蓬,觉着楚晗不喜欢那样潮湿。 楚晗能察觉这些日子身边人的改变。自从回归灵界,小千岁再也不是受困人间时那么个漠落乖张的性格,整个人自信从容,太不一样,令人着迷。他把银发帅哥揽在怀里,端详对方五官。 两人识于微时,认的就是这张脸。 房三爷模样慵懒,嘴角划出一道弯:“你以后随便给我勾脸,想要什么样的,就勾成什么样。” “成。”楚晗哼道:“以后每过十天半月,就给你勾一张新鲜的脸。或者召唤你府上聪慧伶俐的螣贵人伺候,贴个皮面具之类,换个口味!省得我总看一张脸,也看腻歪了。” 楚晗每次提及螣蛇或者哪个小妖精,必然一股酸爽口气,不停吃那口老醋。 房千岁放浪地大笑,一翻身牢牢压上他,恶狠狠地说“你敢看我看腻歪了”,说着很凶地粗野地舔他,啃平他一脸彰显的醋意。 楚晗被舔得下巴脖子上都是咸湿口水。他眼底漆黑一片,喉结滑动,眼神暗示着就是很想亲热。他被对方一压就硬了,肿胀难受。他自认为是个挺安静淡泊的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可那事儿就是这样,做过一次,就中了性瘾。他十二分地留恋回味,小白龙发情后现出半个原形、健壮身躯在他身上律动……很想要。 楚晗:“我们做?” 房千岁:“……” 房千岁:“明天还要赶路,那儿不疼?睡觉吧。” 楚晗:“你累?……你伤口没好吧,嗯,睡觉吧。” 楚晗其实有点儿失望。 小失望的表情没逃过房千岁的眼。“想我?”房千岁双手撑在楚晗头侧,看着他。 楚晗:“……” 房千岁声音低哑:“说想我。” 卧槽。楚公子心里想骂小样儿的,死傲娇啊,嘴上还是大大方方说了实话:“特想。” 房千岁嘴角划开一道弧度,挺开心的。这人也没迟疑,也不扭捏矜持,撸开袖子,身躯往下一滑就埋进被子下面,暗处掀开楚晗的裤子……粗暴中也有温存,安抚一遍,让楚晗偶然的失意在脸上彻底融化,消散,化作一片失神喘息。 第六十三章 九爷归来(沈公子) 清晨,水族军团拔帐起营,向东南方向移动靠近神都,因为有探子来报,那个方向闻到龙族身上特有的咸水气味,其实就是荷尔蒙味儿。 楚晗在虾兵煮饭的锅灶帐篷旁边,发现沈公子身影。 沈承鹤穿的崭新绸缎内衣裤,外罩一套潇洒的长袍。这身水族制服,也不比神都鬼卫的官服差。这人守着做饭的灶,用个叉子夹着,从锅里拎出一块连着半个身子的雉鸡腿,坐到一旁津津有味地啃大鸡腿。 作为三殿下枕边人的身边人,沈公子自打混入白山教内部,这才一天工夫,仗着楚晗面子大,迅速也混出个得宠“外戚”的威风来,还与一群童男蛇女打得火热。水阵内道路迂回曲折,沈大舅哥大清早起来溜达,就迷路了,出来回不去了。这人倒也不怯场,吹了一声口哨,就召唤出几个小蛇女。 姑娘们笑嘻嘻地端出滑竿,要把大舅哥抬回去。 沈公子一看忙摆手,都是一群小美女,大老爷们儿这哪好意思的,不不不,给老子换几个清俊的小厮来! 再一声口哨,果然就召唤出一个小分队四名眉清目秀的蟹男。沈公子一路坐着滑竿回来,不知道的以为抬回来的是太后老佛爷呢。 小虾兵这会儿谄媚地递上水族特供海鲜牌姜醋蘸料。 沈公子用鸡腿蘸着调料,咂摸嘴:“味道不错哈,给老子留一整只啊。” 沈公子抬头一见楚晗:“宝贝儿,侍寝睡醒了您?打扮够俊的。” “是啊。”楚晗回敬道:“委屈你了,昨夜独守空床。” 沈大少这人为人最大优点,就是心胸宽,乐观豁达。无论何时何地,遭遇多少磨难,只要他在游戏里还没out,只要老命还在,就不耽误吃和乐。所以楚晗心里也喜欢他的鹤鹤。楚晗夹了一块雉鸡翅膀,啃着鸡翅膀。两人并排而坐,互相研究对方那身行头。沈承鹤酸不溜丢的:“身份是不一样哈?你看老子这身,跟那些小妖精都差不多,千篇一律,一看就是成批量生产的三等水兵制服。你瞧你穿的,哎嘛瞧这领口,给你镶一圈大珍珠,还都个儿大匀称的南洋珠!……” 沈承鹤狂啃鸡腿,压抑酸爽的心境:“姓房的出手阔绰,也会讨你欢心哈?” “我稀罕这些?”楚晗揶揄道:“你喜欢珍珠,明儿你把这些都抠下来拿走。” 楚晗体贴地掏出两罐灵药,生肌宝和养颜露:“菊花还疼?……喏,早晚敷上,管用的。” 沈承鹤如获至宝,耍赖似的把脸狠狠揉到楚晗肩上:“还就是你最疼我……哎呦,老子那白净娇嫩的地儿,活活搓掉一层肉!” 沈承鹤也浑不吝的,敞着两腿就撩开自己裤裆,暗暗揉弄那一柄过度使用后疲惫不堪的神器。那玩意儿确实搓红了,活像剥掉一层嫩皮,尖端露出脆弱的红肉,马眼都肿了。沈公子连忙糊了一层养颜露上去:“咳,疲劳伤,铁杵都快磨成针了!好好给老子修个容,美一美!” 楚晗:“……” 楚晗:“……你后面好了?不疼?” 沈承鹤:“老子后面为什么要疼?我早就好了,是你的小白菊花儿疼呢吧。” 这回轮到楚晗尴尬,原本打好草稿的闺蜜话题,突然画风就不对了。 楚晗:“……鹤鹤你昨晚把指挥使大人怎么了?” 亏了他一直天真地以为,承鹤是被凤飞鸾欺负吃亏的那个,是指挥使对不住承鹤。因此凤飞鸾被击伤甩下蛇阵孤零零丢进山谷,怨那人心毒手辣自己活该。 沈承鹤心虚地一掌堵住楚公子的嘴,狠狠压住他嘴唇:“别、说、出、去、啊!卧槽那美人儿现在见着我就要杀我,我就、就是……我忒么也不是故意的不都是吃了那个诡异的屁吗。谁知道那些大神兽屁眼儿里自带春药啊,老子再留在这里就死定了!” 楚晗都不信沈公子有这个本事:“你这样,简直,太对不住人家了!凤飞鸾那人的脾气性格,他受得了这种……” 受得了这种胯下之辱? 他还是善心未泯:“我们真不该把那人丢在山里,也不知救上来没有?只是左使和随琰公子都与指挥使结怨,断然不肯救他的。” 沈公子当然也心疼美男孤身流落荒野,可是他能怎样?人怂命贱又是在别人地盘,他说话不算数,所以也就是心里疼一下,疼完了不妨碍他吃和睡。 沈公子为他的神器稍作理疗之后,楚晗跟这人搭着肩膀溜达。两人上到一株大树之上,坐树杈子上,眺望四围如画的山水美景。 灵鸟从他们身边飞下树梢,轻鸿点水留下一池涟漪,跃上枝头化作清瘦的少年。一条锦鲤从水面露头,吸吮一丛一丛的水纹,头尾一甩上半身就化成人形,倚在溪塘边,脉脉注视,等待灵鸟再一次点水。 沈承鹤打量楚晗神色:“晗,你跟姓房那小子,内什么了?在一起了?” 在沈公子心里,对男的,和对女的,相处之道不一样。女人毛病多,要房要车要海誓山盟,还跟你提这那的要求还不让推倒。俩男人,只要你情我愿上过床,就算两口子了,反正又不发证盖戳。 楚晗也这么想的,男人么。他不是那种随便乱来的,心里很有分寸,越过最后一条底线,就是在一起。 他也不掩饰,很坦白地说:“我喜欢他,在一起了。” 沈承鹤:“那你这趟不跟我回去?你留这鬼地方?” 楚晗平静地说:“回去。我答应我爸肯定回去,哪能就这样把我俩爸爸扔那边儿不管他们?养儿子也不能白养。” “你啊,平时挺精,怎么这事一门心思就栽进去了!”沈承鹤一副过来人哀其不幸的表情口吻:“晗,你长点心眼儿,你就是心太单纯,对谁都好,让那小白龙捡个大便宜,丫不糊弄你糊弄谁啊。” 楚晗皱眉:“他糊弄我什么?” 沈承鹤瞪眼:“嗳你是不是觉着你傍上一豪门阔少,有钱有人有势,丫脑门上就裱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龙’字,带出去让你特有面子?” 楚公子面无表情道:“我就是豪门阔少,我钱一辈子够花,我也有人有势,我面子不够吗我需要傍别人?” 沈公子连说带比划:“你看你找这个老公,他阶级成分不详,社会背景复杂,而且还家庭状况混乱不清!” “他那个洞府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自己看看地图黑龙江长白山在哪,将来住得惯?” “而且,找对象得门当户对。嗳比如哈,你将来要是嫁进我们家,我们家家庭成分多简单,你就我妈一个婆婆,我妈你也熟啊从小就特稀罕你。可是你过到他们家,九条龙崽子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吧,你不止一个婆婆,过去以后绝对傻眼了卧槽你面前站一溜九个老妖怪婆婆!姓房的丫还不是嫡长子吧,丫才排行第三。你琢磨琢磨,将来老龙王哪天尾巴一翘,挂了,妈呀你就看这家子妖精怎么掐吧,绝对是一场宫斗大戏啊!” “……” 楚晗冷眼瞧着这人聒噪,突然凑近对方,嘴唇贴住沈承鹤耳朵,一句悄悄话:“鹤鹤,操心自己一摊烂事吧。” “等哪天,你把那位指挥使大人弄过去,领回你家当你媳妇,你自己琢磨琢磨,你爸你妈,还有你爷爷你奶奶,当场会是什么反应。” 沈承鹤结舌:“我……我领那个人回去,你忒么逗我呢?” 楚晗哼了一声:“别说你家就一个婆婆,排出九个婆婆也镇不住那么个‘媳妇’。我等着看你们家的宫斗大戏。” 沈承鹤:“……喂!!” 楚公子幸灾乐祸一笑,眼都眯弯了。他从树上轻松跃下,掸掸裙摆,找小白龙说亲热话去。他那时就有预感,辣手刁钻的凤指挥使,在鹤鹤这里吃了一大亏,那件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左使大人的水族军团旌旗招展,号角在草原上回荡着低沉的雄音。 远处戈壁荒漠上一片氤氲,荒原上空竟然映现出神都清晰的轮廓。走近再看,神都又消失了,原来就是空中水汽折射,在大漠上闪现海市蜃楼的幻象。 三殿下驾驭一头高大的长颈翼蛇兽坐骑,缓缓捋着缰绳,身后带着楚公子。 房千岁不时回头看一眼楚晗,拽过楚晗一只手,从自己后腰绕过来,握在身前。楚晗是自从过到灵界,相处日久,发觉小千岁和以前越发不一样了。这人昔日桀骜冷淡的浪子脾气收敛了许多,凡事也不再我行我素,懂得照顾他情绪,甚至偶尔来一句温存话讨他欢心。平时走路,总不放心似的牢牢握着他手,牵手本身就像是一种承诺。 沈公子是骑在一只矮一头的巨兽上,坐骑的身家就比那两口子差远了。 这匹坐骑,长得肥头阔嘴小圆耳,体型略胖,看起来皮糙肉厚,四只小短腿走得呼哧带喘。 沈承鹤小声问:“晗,你觉着,我骑的这是一头什么玩意儿?” 楚晗:“……比较像河马。” 楚晗说完笑出声。沈承鹤发牢骚:“操,果然这待遇有三六九等,我就是后勤伙房的。早知这样,老子也卖菊花傍个龙太子,在这地盘上好混啊!” 沈公子没走出几里路,举手说要出恭。 威武的左使大人转过头来,粗声喝道:“小兄弟这样麻烦?骑在上面自己解决吧!” 沈承鹤煞有介事道:“骑在这家伙上面老子怎么解决?嗳我又不是这头河马兽,一边走一边拉,野马拉稀粪,后面稀稀拉拉地留一地。” 沈公子跳下他的河马兽,手里攥一把水族专用的芦苇草纸,往旁边树丛里跑。 左使大人不放心,赶忙命令两名小兵跟上,为沈公子出恭护驾。 沈大少爷悠闲地爬上一座小土包,在草丛里找到一块清静地方……阔少爷的出身,沦落到这地界,活得也怪不容易的。那些尖利的草梗,不停地挑逗他雪白的屁股,刺弄得又疼又痒,上个厕所都如此销魂。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观景,恰在这时,从小山包上远远望见大漠边缘出现异常天象! 从他这个方向瞭望,大漠尽头赫然出现一道火线。空气中有水汽折射,一开始看得影影绰绰,以为又是神都倒映的幻象。然而,那道火线以堪比九头鸭子的风驰电掣速度,捋着地平线向他这里突袭过来。 沈承鹤鼻子里闻到浓烈的烟火气息。 这回不是幻象,是真火,明火。火线悍然逼近,而且就在那道火的前面,隐隐约约有两个人,飞毛腿一般狂奔而来,像被火线追逐着跑路。 与此同时,行进的部队当然也瞄到火线的存在和移动。 房千岁猛地一扯缰绳,下意识护住身后人,大声命令:“前面有火,火势逆风,拦住它!” 白山教既然是小白龙座下的兵马,这里面大部分水族灵兽都是喜水怕火的习性,个个神情紧迫。左使大人一挥令旗,一排兵将跑上前去跪下。再一排兵将从后面上来,蹿上前面一排人的肩膀。随即后面一排人再摞上前面一排的肩膀,所有兵将皆手持坚固的御火盾牌。 一股大水从盾牌人墙后面奔涌而出,狂拍着浪花向那道火线拍过去。这是个截挡火势的人墙水阵。 “承鹤?”楚晗在坐骑上喊了一声:“承鹤出恭还没回来?!” 排阵的人把半道溜号上茅厕的沈公子忘了,这人还没回来。 沈公子提上裤腰逃跑,这时莫名狼狈地发现,自己被水火不容的两股势力夹在中间,回不来了。 他想往队伍这边跑,“哗”一股狂猛的大水泄下来。他想往另一边跑,一人高的火焰墙眼瞅着杀过来。 火线逼近,他才看清被火焰墙追逐的两人,原来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人。两位身材威猛的彪形大汉,穿着鬼卫的黑色夜行装,用蒙古头巾狼狈地蒙着脸,胳膊肘中间还架着另一位蒙面男子,仨人一路狂奔过来。 左边那位扛着狙击枪的男人喊:“火、火、火太大了,弄息一些!” 右边那位喊:“我操都他妈烧着老子后屁股门了,蠢货,快把火灭掉!!” 中间的蒙面男,只露出一双眼:“握、握灭掉?腻们当饿是个打火机嘞,弹一下就能点火,再弹一下就能灭掉?!” 右边那位爷一脸黑烟,鼻子里都喷出烟尘:“你他妈原来不是打火机啊?老子以为你真是打火机呢!” 左边扛枪的爷忍不住喊:“风刮过来了,真的烧、烧到我屁股……” 中间的人冤屈地嚷:“腻们方才说是逆风,老子才敢点的火!” 左边人说:“这大荒漠上,风向乱刮的,一会儿是逆风一会儿顺风,谁知道究竟什么风……” 沈承鹤猫在小土包上,惊愕地瞅着这仨人一路跑来。三人原来是在躲避远处追兵。那道火焰墙后面远处,望见影影绰绰的青铜人队伍,也是旗帜昭彰声势浩大。 沈公子乍一眼并不认识那三位。 来人正是他们要寻找的老七老八同志,中间架着那位善于喷云吐火的九殿下。仨人像从地缝冒出来似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火焰墙就是九殿下在大荒漠上生生造出来的,为逃避后面的铜人大军追杀。扑克七和痦子八两人一左一右,很仗义地架着他跑。小九爷念起火咒法术,脚底下像踩起一对风火轮,身后喷出一道耀眼炙焰,在阳光下引燃戈壁滩上的砂砾硝石,形成一道一人多高的焰墙。 如此神蠢的跑路方式,只有英明神武的九殿下想得出来。 风是打着旋儿颠三倒四地刮,瞬间就往他们这边旋过来,燎着九爷的头发。他头发也自燃的,肩背一丛火焰,转瞬之间越烧越旺,让这人看起来真像在荒漠上自燃成一团火球,头顶绽开一朵鲜艳的火苗。 九殿下顶着火焰球嚎叫:“快快快快跑——” 痦子八嚷道:“以为你丫能有多大本事,‘打火机’变成一只秃毛火鸡!快跑吧!!” 第六十四章 金环蛇舞 水阵的滔滔巨浪涌过来,顺势将仨人托出在水面上。小九爷往水里一跳,跃出几丈,恰好抓住漂浮在水上以自由泳姿势挥臂斩浪的沈公子。 小火龙的水性极差,瞅见个身穿水族虾兵制服的人在游自由泳,毫不客气就骑上去:“追兵来了哊,你快快快游!!” 沈承鹤被个沉甸甸的家伙骑了,“噗”得沉下去半个脑袋,灌一大口水,狂咳,差点儿把肺呛出来。 九殿下仍不罢休,顺势薅住他后脖领子,双腿一夹,尝试着调整方向:“往那边游,就那边,饿滴三哥哥在那里。” 这挥浪骑行的姿势,很像在水中驾驭着一头鲸鱼。 只是这头鲸鱼游得比较辛苦,不停呛水…… 沈公子一股火从心头起,恼羞成怒,这他妈谁啊? 他扭过头,恰好怼上九殿下扯开蒙面巾后粉白粉白的俊脸,墨色眼线勾勒一双俊眼,妆容妖里妖气。 沈承鹤:“……” 九殿下:“……” 九殿下也憋好久了,终于扯掉纱巾喘一口气。他这张脸就是澹台敬亭,是神都的通缉犯。这几日仓促,身边又没有他三哥帮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凭借的肉身,只能委委屈屈地继续逗留在反贼澹台的身体里,顶着这张到处惹是生非的脸。这一路逃跑,他一直用纱巾裹着,不敢露相。 沈承鹤:“……你,你是美男!” 九殿下:“……咦?嘻嘻,握是美男呀。” 沈承鹤:“哎呀妈呀,哎呦我去!!!……你你别骑老子,你快放我走吧!” 九殿下:“你叫唤个啥,你又跑啥捏?” 沈公子眼前,一片大水中沉沉浮浮逼近他的,就是南镇抚使澹台敬亭的脸,浓眉粉面目若晨星,英俊慑人分毫都不差,绝不会认错。他如今见着锦衣鬼卫那拨人,吓都吓死了,一个都不敢沾。越是姿容美艳的鬼卫,属性都是阎王。别看现在嬉皮笑面,美人如玉,最终都是要剥他皮吃他肉、捅他菊花的。 沈承鹤:“不不不,你不要过来,我怕你,美人儿我又没对不起你,你放开我!” 九殿下:“你说没有对不起我,你这货一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快说!” 沈承鹤在水里扑腾,被九殿下酷刑逼供似的摁住脑袋喝了几大口水,逼急了,哭丧着脸说出实话。 “卧槽老子不就是……不就是跟你们指挥使大人溜了两趟活儿,是他强迫得我……” “澹台少侠,我真不是故意背弃你我之间情义,真的,老子当初瞧上的人是你来着,我不骗你。就是指挥使大人他横刀夺爱,他勾得我,我……我也没……没把持住……” 九殿下一不留神拷问出一段露骨的奸情,耳根涌出红晕:“腻这个淫贼,满嘴胡说八道,本殿下还是童子身,腻竟敢调戏握,握打打打……” 这俩人在水里一浮一沉地打闹,水下蓦地冒出一个满面水痕的人。 雪丝银发在水面荡漾闪光,阳光下像铺满一池细碎晶莹的珍珠。发丝顺着游动的尾痕抖出一丛波纹,水中灵气四溢。 “小王八别闹,跟我回去。” 房千岁声音不大,但很有做兄长的威吓力,一把拎过九殿下,再一手提过沈公子。 房千岁潜入水下轻盈迅速地游走,双脚抖出白色浪花。大水追随着小白龙潜游时荡涤的银发与月白色裙摆,迅速也退去了…… 他们救回七爷八爷和小九,水族军团御火阵的声势也震慑住追赶的敌军。 那一堵法术火焰墙缓缓熄灭,在戈壁大漠上留下一大片过火的野草残烬。远处的铜人战阵亦是盔甲旗帜整齐,英招高头大马坐镇阵中,然而瞭望到这边人多势众,没有贸然再攻过来。铜人战阵警惕地迂回排开,最终像浅滩上一股青绿色退潮的水拖着旗子退去了。 傍晚夕阳斜下,天边霞光灿烂,荒原上炊烟直入云霄。 水军循水而居。左使大人在戈壁绿洲附近寻觅到一处海子。这片庞大的沼泽地,方圆十余里,水中千年古树巨木丛生,庞大伞盖上垂落许多密集的气根再植入水下,枝条错综萦绕,雾瘴弥漫。水族兵将在大泽上铺开成片成片的蒲团苇草,连缀起来,蒲团苇草上再竖起一座座大帐,植成一片水上营地。 水营四周茫茫波涛,水鸟盘桓,距岸边很远,就是天然的御敌屏障。 中军帐篷里灯火通明。小童掀开门帘进进出出,端着烧酒,扛进来比门板还大的烤盘,为帐中的筵席斟酒上菜。 两伙人终于在北方大泽上重逢团圆,彼此再相见都恍如隔世,亲如一家,十分欣喜快乐。 老七老八两位爷,这一路风餐露宿,还要照顾九殿下这么个时刻抽风犯轴的未成年,着实辛苦。他们怕被鬼车奸细发现行踪,饭都没处吃。偏偏这位未成年儿童,武力值超强。这种脑筋时常脱线无法以常理预测的中二病小孩,最怕还是个有本事有手段的,捆着不行,哄着也不行,动不动点把火,烧山烧湖,烧城烧人。痦子八一掀帽子,指着自己白一块红一块的头皮:“我以前也挺帅的吧——头发让丫烧没了。” 楚晗忙问:“那时我们营救承鹤,攻城叛军是你们吗?” 老七迅即答道:“不是我们。” 痦子八一条壮汉活活地给饿瘦了,背心裹着精健的上身。这人盘腿坐在长条桌案前,狂啃烤羊腿,大口大口喝酒,边吃边讲故事:“那夜,你们俩不是被翻牌进宫侍寝了吗,我们仨在床榻下面的地洞里缩了一宿,没敢睡。熬到凌晨你们还不回来,我琢磨着,你俩不会真的跟宫里那个大魔头搞上3p了吧?” 楚晗窘道:“没有搞。” “哦。”痦子八瞟着楚公子与小千岁并排而坐唇红齿白一身华丽的俊模样,嘲弄道:“那是搞上2p了吧楚少爷?” 楚少爷面不改色地回应挑衅:“我跟谁2p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痦子八浑不吝地一乐,继续讲:“我说你们几个逍遥快活去了,我们这么傻等下去,它也不是个事儿。还是七哥心细,在床榻下面发现个机关。原来姓廖的兄弟俩也够精明的,那个藏人的床洞连通一个暗门地道,我们仨就直接钻地道出去了,竟然一路钻到几条街坊之外。” “城里一片嘈杂,家家户户都闭门躲起来。铜人傻大兵们,都往南面城门集结。我们几个就走了东面,从朝阳门混出去呗。” 楚晗:“然后呢?你们没有攻城?” 痦子八狼吞虎咽,“噗”得吐出羊骨头:“攻城?哎呦,老子们也怪累的,一口饱饭都他妈没吃上,肚子饿贴肋条骨了,谁有力气攻城啊?……嗳那条腿儿是我的你吃下一只烤好的,滚蛋!” 老八说着从九殿下手里抢过又一只喷香的羊腿,顺势一脚把小孩踹一边去了。这人眼畔一颗小黑痦,每次眯眼随之在眼角一眯一颤,笑得蔫儿坏就没安好心。九殿下被踹倒,顺势抱住八爷的靴子,拧着小腿掐了一会儿。俩人都是爱闹的,脾气特合得来。 老七同志接过严肃话题:“我们混到城外,看到叛军围攻永定门,把我们也堵在那。我们就猫在一个山包上,躲着,然后,就瞄到你们两个在城楼上。” 老七说到这里,对楚晗稳稳地一笑,笑得颇有涵义。楚晗连忙抱个拳:“多谢七哥一杆神枪搭救小千岁了。” 痦子八拖长声音:“让正主自己谢啊~~~” 老七白了小八一眼,你也差不多得了,啃着烤羊腿呢,吃人家的嘴短。 “谢了。”房千岁很有风度地亲自倒酒端碗给老七同志。两人一饮而尽。 楚晗与房千岁坐在大帐正中的主位,身着华服正装,所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好一对璧人。 白山水府的黑帮制服类似汉服,但不是宽袍广袖的礼服款,而是窄肩小袖的常服,方便在水下折腾。上衣交领右衽,匀称贴体,在宽阔胸膛上勾勒出流畅健美的线条。腰带系在一侧,下身是窄腿裙裾样式,显得身高腿长。 房千岁自己早就吃饱了,面前就是几扇门板大的空盘子,羊蝎子骨都没看见,没了。 这人自始至终斜靠在楚晗身边,靠得懒洋洋的,一头银发轻扬,手里很耐心地给楚晗一根一根地穿羊肉串,也懒得搭理旁人聊天。穿完一根肉串,就递给楚晗。楚晗再自己放火盆上烤一烤,撒点调料,三口两口吃掉。他也不擅长烹饪,烤个肉串能凑合胜任。 饭局当然少不了沈公子。沈承鹤坐在另一侧,自己独占一个长条桌案,桌上摆着各种啃剩的骨头。他可不敢坐得离小九爷太近,虽然已知澹台少侠皮囊下面藏了一条小妖龙,他还是对鬼卫那张粉面奸臣脸心有余悸,存在不良生理反应。 他再遇见当初曾经心动的澹台美人那张脸,心里难免还有一颤悠。一丁点小火星子随即就被浓浓的惆怅扑息了,灯火下眼前不停晃过的,却是月圆夜山谷中被汗水浸润被他裸身压在胸膛之下的那个男子…… 痦子八吃饱,往后一仰大腿一敞,颇有感触:“想不到,楚少爷,咳!想当初我头一回认识你,那时候你可还是单身啊。然后第二次见,你就跳公路大桥了,为爱殉情似的。今天第三回见,你已经是他们家人了。” 痦子八手一指房千岁,变他们家人了! 沈承鹤从一锅羊蝎子中间腾出嘴来:“有比我更倒霉的吗?就前几天,老子来这儿之前,楚晗忒么还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不就是穿了么,几天不在,他摇身一变就成了……” 楚晗一道刁钻的眼光射过去,愣是把这人一张贱嘴里“千岁娘娘”四个字射回去了。 楚晗低声道:“你敢说我?” 威胁的眼光一扫,大鹤鹤,我也几天没见你,你一朵小雏菊怎么变成向日葵的? 沈公子立刻学乖了,哪敢跟楚晗斗嘴?生怕被人抖落出最丢人的事,可不敢回家让爸爸妈妈知道。 一群人抖着肩膀狂乐。左使大人拍腿大笑,江湖中人粗声浪气做派豪放,就不介意一伙人拿自家帮主添油加醋地打趣下饭。左使大人就差直接拍着酒碗吼一句,说的好,就是我家太子爷的人了! 随琰为他们倒酒,对楚公子的友人照顾得十分客气周到,随后就从座下抽了一柄铮亮的龙泉宝剑,为几位爷舞剑助兴。 随琰公子腰软腿长,踏上桌案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空翻,反转着落在酒席中间,只有方寸落脚余地的空地上。这人身体各处都能伸能缩,上天入地,剑风有男子的凌厉气概,阳刚中又揉入一丝妩媚。 老七老八那几人都懂行的,一看就暗暗佩服,就知这书生深藏不露,是剑术的行家。 大帐门口竖一面战鼓,四周放置八面玲珑小鼓。豪爽的左使大人亲自击鼓作陪,颇有江湖豪侠风范。 座上本来无水无山,鼓声相和,满眼仿佛浮现大江东去惊涛拍岸的锦绣河山。随琰袖中露出缠了伤布的小臂,在桌案正中一块天地内躲闪腾挪,剑气银光飞舞,揉身和着鼓点突然甩出蛇尾!金银大环从沈公子啃着羊蝎子的眼前一闪而过,自老七老八人缝儿中间穿过,击中其中一面小鼓。 蛇尾再倏然收回匿于裙下,盘碗未动,片叶不沾。 大伙敲碗嗷嗷地叫好。 随琰公子眉心映出一道龙泉剑的光芒,笑容含蓄,一剑过去,轻巧地挑了老七同志端起的半碗酒。 老七一惊,手里酒碗上天了。 随琰跃起,空中用剑接住酒杯,再落地,杯中物一滴都没洒。 随琰公子重新斟满了酒,敬给老七:“多谢大侠仗义出手,助我家主人平安归来。” 痦子八惊叹:“喝呦……啧啧……” 七大侠脸上很有光,不好意思地憨笑一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这就喝高了,脸膛迅速发红,发烫。 沈承鹤赞道:“有两下子啊帅哥,好剑哦!” 随琰谦虚地说:“我家殿下耍剑耍得更好。只是他懒,懒得动。” 斜靠在楚晗身后那头大懒龙,果然就懒得动,两腿一伸伸他怀里,仰脖哈哈一笑。楚晗狠狠盯了一眼嘲风小同学。房千岁这人脾气爽快,没那些小里小气的毛病,丝毫不在意一圈儿人围着拿他开涮。这人又一大碗酒下肚,银发垂肩,眉目横波含水,耳尖犄角处一片潮红…… 随琰舞剑敬酒,就是很有眼色地代自家少主谢过恩人。三殿下这晚功德圆满,美人在侧,水如碧玉山如黛,酒满金樽月满怀,怎能不得意畅快! 第六十五章 九子传说 入夜掌灯,一群汉子酒足饭饱了无睡意,横七竖八席地而坐。无根的水帐在大片大片苇草蒲团之上,轻轻漂浮摇荡。月色撩人,更添醉意。不记得哪个嘴快起了话头,八爷就问:“小九,你家又在哪,跟老子说说?” 九殿下道:“青海咧,远得恨。” 老八:“手下喽啰呢,你小子光杆司令吧,呵。” 九殿下不服气:“要那么多人干啥,啰里啰嗦得麻烦!” 七大侠问:“我们只见着你和这位三爷,你其他几位兄弟也在附近?” 说到自家兄弟,九殿下来了兴致,笑嘻嘻盘腿而坐:“俺家大哥哥在南海,离陆地很远很远的地方镇岛。饿滴二哥哥很厉害,也很独呦,常年就一人儿在北方大漠里晃荡。三哥哥就是三王八了,腻们都认识他嘞。四哥哥据说最近一百年被哪位菩萨带到天界,值班撞钟去了。五哥哥在四川盆地某一条山涧里,也是个厉害凶残的,很能打架呦,三王八都打不过饿滴五哥哥,所以腻们看他两个就绝对不会住在一起……” 房千岁半眯的醉眼突然睁开,打断九弟:“谁打不过老五?” 小九爷:“腻就打不过,腻也就会欺负握!” 房千岁很酷地回击:“成,下回五王八来了,老子收拾他一顿让你瞧瞧。” 沈承鹤咂着茶水沫子,对两位殿下一伸大拇指,羡慕嫉妒恨地说:“你们家老爷子牛逼大了,这龙性龙躯龙力气,日出来九个崽子!” 八爷笑得就没安好心:“小九,快告诉我们,你妈和你三哥的妈,哪个长得更靓?” 七大侠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这几人酒后话题忒无聊,正襟危坐又比较含蓄羞涩的人都插不上嘴。沈公子一听这种宫闱八卦,立刻来了精神:“老龙王后宫也粉黛三千吧,排位份吗?妃子贵人答应常在什么的,谁的妈盘最靓条最顺啊?” 八爷心里觉着好笑,几条母龙,还比谁盘靓条顺呢,尾巴一甩吓死爷们儿了,老子还是喜欢雌性人形生物。 九殿下不解其意:“什么哪个漂亮呦,俺妈和三王八的妈不是一个妈妈么?” 沈承鹤:“对啊,不是一个妈。” 九殿下眼带酒意红晕:“就是一个妈妈,腻又说的啥?” 楚晗在暗处和亲近人眉来眼去。一个用眼神道,大懒龙,今晚本少爷找你算旧账,我想操你。另一个也用眼神道,少爷,你操得动我?一个又说,内什么糊你丫一脸。另一个说,你来啊,你来糊我啊。俩人眼底风流含水,目光带电,年龄一下子抽回去七八岁,俩小孩似的,故意挑衅对方。 房千岁耳尖听到几人闲扯,脸色突然沉下去,冷眼盯住那几人。原本神采飞扬的银发是随着人走,突然收敛静拢在肩上。 沈承鹤:“就不是一个妈啊!” 房千岁盯着沈公子,一本正经道:“我和小九是一母同胞。” 沈承鹤眼一瞪:“你逗我呢?” 房千岁也怔住:“我逗你干什么。” 痦子八:“呦,这……怎么一回事啊?” 陪酒的随琰公子面色微变,拽住九殿下衣袖:“九爷,我送您回去睡觉。” 其实,老八同志就是随口逗逗小屁龙,和小孩闲扯淡的惬意开心远大于对其他事的探究。沈公子是喝大了,属性本来就是个属二的,说话没有分寸,牛逼嚣张惯了不会瞧人眼色。沈公子与小屁龙带着醉意就呛起来,说话都颠三倒四。沈承鹤显示他懂得多,不是文盲,讲得头头是道:“嗳小孩你俩还别不承认,你们家老头子炕上那点风流韵事儿,全国人民都、知、道。” “你家龙老爷子,正宫娘娘确实一条母龙,日出一位大阿哥,娘娘座下的嫡长子么,对吧。可是龙老爷子这人,平时也不甘寂寞啊,他喜欢微服私访啊,就跟乾隆皇上似的,动不动哗——下江南了。下江南其实就是采野花去了,谁不明白!有一天小树林里溜达,碰上一头母狼,就把母狼给日了,生了那位特凶残的二阿哥……你家老二叫什么来着?” 楚晗知道老龙二太子名叫睚眦。但他没说出来,这时已经察觉鹤鹤话太多了,人家几个老婆儿子关你屁事? 沈承鹤酒意正high,眼底血丝发红:“然后有一天,龙老爷子天上飞呢,飞着飞着,遇见一特漂亮的大凤凰。是不是九个头的,这一条史书上没写。总之把大凤凰也给日了,就日出来……嘿嘿嘿,日出来姓房的你吧?” 楚晗窘迫地发现,他的房小千岁是在那瞬间勃然变色,整张脸通红,随即又发白。掩藏在酒意下的烈性子,从殷红眼眶里一层一层被逼出来。 桌下一声脆响,房千岁捏断了手里给楚公子穿羊肉串的一根竹钎。 竹钎断掉的一头插进掌心,另一头竟然插到食指指甲缝里。十指连心,这人生生给自己上了个竹钎钉手指的酷刑,好像也不知疼,血从手指缝流下去。 旁人都没注意,楚晗拉住这人手腕,吃惊:你怎么了? 沈承鹤说书正酣,一拍桌案:“然后有一天,据说啊,他老人家在池塘里又碰上一只巨龟,性欲来了又把大乌龟给日了。结果大乌龟也怀上了,一胎生出俩,就是总在宫殿门口驮石碑的两只小龙龟!” 不等房千岁发飙,楚晗低声喝道:“鹤鹤你住口。” “喝高了我扛你回去?” 沈公子是个观念开放的,酒后喷个黄段子,多大点事。他肩膀一抖笑说:“咳,龙老爷子老当益壮,一日千里,龙性本淫嘛。正史野史《山海经》都写了,流传几千年了!别以为咱们不是一个时区空间物种的,你家的事我们就不知道……” 这人话音未落,原本斜倚着的房千岁,脸色铁青突然一掌拍地,借力腾身跃起,横着越过两条桌案扑向沈承鹤! 楚晗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一贯大大咧咧全没所谓的小房同学,会撸袖子动手。 想当初大鹤鹤当面嘲笑说房三爷是卖色相献菊花的,房爷不怒反笑,还挺臭美,嘻嘻哈哈就过去了。 小白龙暴怒出手袭人,旁边眼明手快的老七老八都没能拦住。房千岁转瞬飞至沈公子面前,脸顶着脸用脑门生生将这人撞向大帐一角。“砰”一声,那二货脑门磕出一块青紫,肿起一寸。 沈大少也吓一跳,酒吓醒了。 房千岁一掌扼住沈承鹤,指力扣喉,眼睑都红了,也像受了天理难容的大委屈,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他怒不可遏盯着沈承鹤,胸膛起伏:“你听好,我与我八位兄弟是一母同胞,家族和睦,手足情深。我父一生钟情一人,从未娶三妻四妾也无三宫六院。我父王母后的家事,容得你一个外人在这里信口开河满嘴喷粪?!” 房千岁是较真的,咬牙一字一字道:“你再敢多说一句,别怪我翻脸撕碎了你。” 房千岁怒冲心头,发完飙也愣在当场,因为楚晗两手死死掰着他五根手指,惊愕地盯着他。 如果不掰着他手,他几乎五指将沈大少爷掐晕。 房千岁在楚晗面前蓦地垂下眼。眼睫有水光,难言之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倔犟、忿怒和不宽恕,默不吭声起身大步离开。 也是个有脾气的。 不怒则以,怒了就不回头。 几个爷们酒后斗气,其实小事一桩。男人心胸宽,不记仇,酒醒就应该过去了。 随琰公子是个温存细致的,特意吩咐七八个伶俐的姑娘把几位爷送回被窝睡觉去。九殿下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蛇女拎着腰带提起来,肩扛打包送走。老七同志算是比较清醒,不习惯被姑娘搀扶,硬撑着自己走路。他面有红潮,极为抱歉地对随琰说:“小八他们喝高了说胡话,你别放心上。” 随琰公子客气地说:“不是我的家事,我不会放心上。但我家殿下恐怕伤了心,难过着呢。” 七大侠是个厚道人,可惜嘴拙不会来事儿,一脸歉意,不知该说什么。 当晚楚晗一个人钻被窝睡的,独守空床。小千岁就没回来跟他滚被窝,把他晾那了。楚晗也一肚子憋屈,他招谁惹谁了?本来昨夜月黑风高,春意盎然,俩人都酝酿得半醺半醉,是个下手嫖了大懒龙的好机会,结果被鹤鹤耍酒疯,生生搅黄了一段好性致。 他早上一觉醒来,床头发现字条。 某人写的字:【你昨晚忘了涂药,脸都花了,真难看。】 脸上几道旧伤疤,果然已经上了透明的养颜露。楚晗下意识摸摸裤裆,后面也被人悄悄下手补涂了生肌药膏。他睡眠很轻,长期失眠甚至吃药才能入睡,被窝里有人碰他他竟然没发觉,对方轻功着实彪悍。房千岁这就是不高兴了,甩尾巴呢。 三殿下昨晚没翻他牌过夜,然而楚晗并未感到世态炎凉。他这一出门,身边左右前呼后拥,仍然享受最丰厚的待遇,丝毫没人敢怠慢了他。 他从帐篷口一掀门帘出来,左边一排小美女提着食龛捧着食盒,一个个巧笑嫣然地望着他,食龛中是水晶包子五香卤蛋豌豆黄驴打滚茶汤咸豆腐脑几十种顺天府特色小吃,随他挑拣临幸。右边一溜帅哥,端着漱口的茶水盅,捧着脸盆痰盂,还有帮他换洗外袍内衣裤的,捯饬发型的,提着胭脂水粉化妆箱的,敷面膜和做蛇皮面具的,点哪个来哪个。楚晗估摸,他如果点灯光师造型师、摄像、导播、经纪人之类,也能给他弄来。 “妆就先,不用化了吧。” “衣服我穿三天再洗,不用换了。” “包子卤蛋各来俩,炒肝算了真吃不惯,不不不要了!那个留给你家殿下,就他爱吃那一口……” 饶是楚公子再温柔好脾气也招架不住,最后夹了两颗卤蛋捏手里囫囵吞了,被一群美人儿挤兑得落荒而逃。 清晨朝阳普照神都大地,遍地闪烁金光。楚晗踏着一块蒲团在水面上漂移,两块蒲团相碰再踏上另一块,走“之”字形路线按奇门八卦位移出了机关遍布的水阵。这阵法像沈承鹤他们都走不出去,但楚晗能出去。他想走出沼泽四下看看,房同学躲哪疙瘩,敢不出来见他? 他踏上水沼湖畔坚实的土壤,小树林边抬头就遇见持剑而立的左使父子,就是等他呢。 左使大人一脸青色虬髯,身躯魁伟,目若朗星,天生自带威严豪迈之气。他家公子随琰又是容颜如玉的俊模样。楚晗对糙汉子与俏书生有点儿违和的父子搭档,从初见面就心存尊敬和好感。 白山玄冥左使大名禺疆,传说中身负双翼的一头蛇形海兽,天赋神力,内功深厚,在灵界掌管风雷海水。 左使父子望着他,欲言又止,干脆就双双给他单膝跪了。 楚晗也没料到,赶忙扶人。 他当时就心里一沉,肯定有大事…… 左使给楚公子行个大礼:“连日周折劳顿,老夫也没来得及亲自感谢公子大恩,太失礼了,咳咳!感谢公子的大仁大义,在凡间助我家少主重返灵界,回归故土。你对我家主人有这样恩德,禺疆与我儿不敢怠慢忘记。老夫今天只说一句,你今后往来两界若有任何驱使,我等定然赴汤蹈火,对你绝无二话。” 中年汉子话语铿锵,目光坦诚。虽然是一句报恩的俗套话,许多人都说过,然而从这人嘴里道出来,楚晗知道,这是男人之间说到一定做到的承诺。 禺疆又粗声道:“我儿随琰,说不上天资多么优异,还算勤快懂事,平时很禁使唤!你如果瞧他还顺眼,让他在你身边做个小童,平时端茶递水、捶背洗脚,随便你使唤他!” 小童?楚晗可还记得房千岁嘱咐他的话,连忙摆手:“不不!左使大人说得哪话。我与随琰公子一见如故,仰慕公子才华。我当他是位挚友,必然以礼相待,哪敢驱使。” 左使大人才不跟楚晗拐弯抹角地拽文,嫌太虚伪了。这人特大方地一挥手,就把亲儿子卖了:“你只管驱使小儿,不必推辞。他乐意侍奉,也是我们父子感激的心意!小儿文的武的都成,进屋能陪你舞文弄墨读书写字,出门能打仗干架护卫你安全!” 随琰对楚晗会心一笑,当真就像个温顺乖巧的书童,侍立一旁。 楚晗腼腆笑道:“我也没什么功劳,却受此恩惠礼遇,实在惶恐有愧。” 左使大人目光真诚:“公子对我族施了大恩大义,我们感激。都说凡间乡野莽夫尚且知念一饭之恩,我们还比不过那些山村野夫吗。” “我家少主在灵界徘徊八百年,上天入海,开疆辟壤,周游山川湖泊,招才纳士,唯独身边缺少一位贴心陪伴的人,咳,连个相好的小鱼小虾都没交过!老夫看他孤单一人,也许多年了,是头一回看他对哪个如此看重,把人领回来给我们看……必然是这一路经历许多磨难,吃了不少苦,与公子结下深情厚谊。”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房千岁当面说上十句讨好卖乖的话,抵不过手下喽啰对楚晗旁敲侧击,“不小心”漏这一句内情。 楚晗一下子脸热,暖意蓦地上涌,堵在他喉头。 也不是小气害臊的人,可是那一刻,脸真的红了。 他刚才还小心眼儿地琢磨,左使父子俩,趁正主不在,把他堵小树林里,准没好话。他在灵界一落地,就事先建立起强大心理预设。小白龙身边形形色色人,有忠有奸有善有恶,未必每人都能容下他一个异族凡夫俗脸。他突然空降到这地界,成了三殿下身边亲近人,其余的亲近人能看得惯他?能不争风吃醋?白山帮派里,没准儿还有成群甩着各种尾巴和蹄子的侍妾,狗血小三,恶毒女配之流,准备与他一一斗法。他没想到,禺疆大人亲口对他说,三太子“八百年孤单一人,头一回对谁如此看重”…… 左使目光深邃:“咱们那位小爷,自幼脾气孤傲乖僻,喜怒无常,尤其不喜结交生人,有时说话还不好听,又傲气要强。要能跟他相处得来,对他脾气胃口,再要求对方的出身家世学识才貌,样样都要匹配得上,我看世上也没剩几个活的了!他还能娶到哪个?哼!” 左使大人就像数落自家不成器的崽子,戳小千岁黑点一针见血,楚晗现在听别人黑他心上人都听不下去的,忙纠正:“他是心地很好的人,我明白的。” 左使叹道:“老夫也知晓,你几位同伴即日就要离开这里,两界隔绝交往不便,恐怕不会再来。老夫是替少主担忧,怕公子你也……” 楚晗:“我?” 随琰眉间流露哀伤和恳求,轻声道:“殿下与我等商议,既然事成,就送公子你与你朋友离开这里。不知你……?” 楚晗愕然:“他说要送我走?!” 随琰诧异:“他昨夜没与公子提过这事?” 楚晗心想,昨夜这人就没露面搭理我,我们俩正闹分居呢你们看不出来? 随琰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措辞:“我家少主一贯外冷内热,就那么个人,昨晚酒席上还对沈朋友发一顿脾气……小人说句心里话,很怕公子你受不了他或者熬不住千山万水阻隔,最终还是要离开他。倘若请求你就此留在灵界陪他,又太不近人情……我们实在不敢强留,又不愿殿下伤心难过,却都不讲出来,因此冒昧相问。” 楚晗终于明白俩人用意。 第六十六章 千年等待 楚晗终于明白这俩人的用意。 其余人都试图挽留他。左使大人恨不得五体投地给他趴下了,还要把自家宝贝儿子送他“做小”。求他收了小白龙,还搭一俏书童。 唯独那位正主,想送他走。 楚晗心里一片阴霾,心酸,正色道:“你家千岁如果想留我,让他自己来跟我说,我想听他一句真心话。” 小房只要给他一句贴心话,只要诚心诚意开口求他留下。 楚晗能忍心回绝? 他真舍得走? 随琰公子分明有难言之隐不能明说,轻声道:“他那人脸皮极薄,骄傲得很,何况又是强求你做出如此重大……重大抉择……这种事他断然不会开口求你。” “所以你们就敢替我开口强留吗?!” 随琰说到纠结处,树顶突然传来一声话音,带两分怒,三分委屈,还有五分与生俱来的傲骨。 楚晗一听就知道是谁。 左使与随琰抬头也一惊。树顶枝条间白色裙袂一晃,从上往下直直地飞落一个人。这人从容到完全不给他们反应、还手、甚至招呼行礼的机会,掳了楚晗转身再次跃上树梢! 银发白衣,身形如风似电。 房千岁头发和肩膀沾满露水,靴子上混着泥泞的落叶,像是彻夜露天席地,流落徘徊于林间。这人轻手轻脚站立在几丈之上的树梢,轻功毫无声息,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左使他们的谈话早被听见了。 楚晗被房千岁挟在身前。两人掠过浅滩,穿林越岭,就在郁葱的山林上空风驰电掣…… 眉眼前无数的浓枝密叶,几乎要压上楚晗脑顶时突然被拨开手脚,再温柔地拂过。他被身后宽阔的胸膛护卫着,视线一次又一次豁然开朗。眼前是雄伏的青色山峦与辽阔的大漠平原,景致大开大阖绵延不断,山巅披挂层层叠叠的五彩朝霞…… 小千岁就是一条矫健俊美的游龙,身形迤逦,在灵界山水间肆意奔放地游荡。 美景如幻,无边无际,几分钟前还沉甸甸卡在胸中的抑郁和愤懑,瞬间随着浩浩荡荡的风云际会就消散而去。 楚晗迎着鲜润的晨风,发丝恣意飘扬,回头大声问:“我们去哪?” 房千岁喊道:“看海!” 楚晗:“太远吧?” 这地儿离最近的渤海湾、塘沽口,也有相当一段脚程,全程飞过去也够累的。 房千岁嘴角露出表情:“……带你去看云海。” …… 房千岁侧面俊逸,神情坚毅。翱翔在广阔天地之间,沃土河山之上,那股豪情万丈的风姿唯我独尊的霸气,全部涌在眉梢眼角。眉心迎着朝霞升出一片金红色,让人看一眼,都心醉神往。 …… 房千岁最终携楚公子降在西山一块山峦的顶峰。 山顶金光一片,万丈红霞,美得惊心动魄。 房千岁胆大过人,揽过楚晗的腰潇洒地就往峭壁下一跳。耳畔清风呼啸,他们只落下大约一丈来远,恰好落在石壁一侧滋长出的一棵歪脖老松树上。老树枝干憨粗,正合两人一前一后,挨肩而坐。 楚晗抬眼一眺,坐看远处神都盛景,灵鸟在眼前嘶鸣翱翔。神都上空水汽蒸腾,亭台楼阁画角飞檐,都漂浮在厚厚的云层中。云海推波滚浪,浩浩汤汤,京畿上空笼罩彩虹般的弧形圣光。 也是心有灵犀,小千岁一句话都还没说,楚晗只一眼望出去,就明白了。对方不是真心赶他“走”,是要求他“留”。 两人荡在树枝上,那时感觉就像大院墙头并肩而坐的一双少年,肩头披着朝阳,都青春帅气,纯净美好。 而且,小房同学这两天一直随身携带那柄神木“龙刀”,两人之间的信物。穿着太子华服,腰上系的不是玉佩宝刀,却挂了那么一把破木头疖子桌板刀,着实不伦不类。这人完全不介意,幼稚地拿这当个炫耀。别人想要能有吗。 房千岁从肩后轻轻拥着楚晗,也是想了一夜,反而平静:“有件事一直瞒了你,是我自己自私优柔寡断,越拖越久越不知道怎么说,现在坦白给你实情。” 楚晗心里猜到:“你家事。” 房千岁:“嗯。” “昨晚承鹤喝大了,说胡话,你别记仇。”楚晗赶紧就坡下驴,先哄好傲娇的小孩:“我了解他,这人就是嘴贱,将来不给人当婆婆都可惜了,但是心不坏。回去我揍他。” 房千岁嘴角一动:“成,替我狠狠地揍,插了他菊花,别心软。” 楚晗:“你准我操他?那我不客气了。” 房千岁毫不迟疑道:“准了,办了他。” 楚晗攥住对方手哈哈一笑,知道这事过去了。小房子是个痛快大方的人。 房千岁反掌握住楚晗,抱着人看了一会儿神都的云海,数上空飞了几只神鸟。 楚晗揶揄道:“你小子原来也会飞。” 房千岁冷哼:“比鬼车如何?” 楚晗真心赞道:“你比鬼车还是帅多了。” 房千岁状似无意,淡淡的口吻暗藏骄傲自豪气:“我母亲生有双翼,一次脚程翱翔九重天两万里,所以我也有。我也能飞,虽然远不如她。” 楚晗:“哦……你家母上大人现在哪里?” 房千岁微笑:“她与我父居住海外蓬莱仙山附近的无名小岛。” 楚晗:“嗯。” 房千岁大方地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想问什么,又顾忌我心情。小王八是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我与他感情很好。” 楚晗当真是意外。历代野史传说人尽皆知,他自己都一直那样以为,只是很有分寸地不乱八卦罢了。难道都瞎传的,给人家一家子传错了? 而且这兄弟俩整天“吃”来“吃”去,出手就是抡巴掌扇耳光,果然一家子“感情很好”。 房千岁搭着楚公子肩膀,搂过好哥们倾诉家史。原来,小白龙的父亲生在京畿西北面玉泉山青龙潭下,是这片辽阔神界疆土上,唯一的真龙灵兽。其它那些都是贴标冒牌或者混血杂种。龙老爷子年轻时也很了得,长得英俊潇洒威风霸气很有雄物男子气概那些都不用表了;在神界山川江海上呼风唤雨,游历广泛,估摸年轻时也风流过。龙爷有一次偶然玩儿过了界,就去过那么一回,到了凡间界那一边,结识了小千岁那位美若天仙的母亲。 “两人那时候,也是一见钟情吧。”房千岁说到这里得意笑了,眼底流露柔软情谊。 每个少年人说起自己亲妈,约莫都是这样被温暖幸福包围着的笑容,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楚晗觉着,小房同学的脸在朝霞点映下都闪着留恋母亲暖意怀抱的光芒,令人心动。 “母亲大人是那时居住陇西的唐王贵族之女,出身世家,大家闺秀,温柔美貌才华横溢。她认定了我父,放弃人间富贵繁华、贵戚宗亲,就那样孤身一个人,跟随我父来到灵界,愿意做他的王妃,与他一生一世。”房千岁顿了一下,突然转头看向楚晗:“楚晗,上一次指挥使对你说的灵界十条铁律,你误会了,你根本不必信他!所谓天规戒律,是用来约束那群鬼卫和普通灵兽的,怕那些人败坏我灵界血统门规,才给他们树牌坊、立规矩。凤飞鸾是自己犯了错心虚,他怕得要死!但铁律与我家族毫无干息,我父王与我等兄弟也不受天条约束。我与普天之下任何人交好,都是随心所欲自由抉择,我不会遭到任何约束惩戒,你明白吗。” 房千岁说这些时傲然平静,眉宇间一片金红,带着血脉里与生俱来的贵裔气度。 但楚晗觉着,一定有哪里不对,不是这么简单。 果然,房千岁继续说道:“唯一的是,我族身为龙躯,背负神州图腾血脉,拥有其他兽类不具备的龙息和神力,龙息强大到足以覆盖任何其他活物、以及常人的气息。我母亲既然嫁给父王,就须一生永远陪伴我父身边。只要有了亲密之情,魂魄自然接受我家族的血脉龙息,成为神界灵兽。” “他们新婚恩爱第二天……”房千岁嘴唇一抿,说到敏感处耳尖犄角微红:“我母亲在青龙潭水府下化为一条非常飘逸灵秀的龙。我父王是青鳞,她是金鳞,两人出入成双成对,伴游形影不离,后来就生下我大哥,是一条青金色龙。那些年他们一直住在玉泉山下。过了几百年,又一次夫妇恩爱之后,她化作一头白额血瞳灰发的狼。我没有机会见到,但以我父王的话讲,气度极优雅高贵,俊美非凡,世间绝无第二人见过那么漂亮的狼……然后生了我二哥。我父就一起迁居到北面贝加尔湖外的草原,在雪地冰湖畔建了城堡。这一住,又是数百年。” “……”楚晗目不转睛盯着房千岁,那时身体随松树枝荡在悬崖一侧,已是心悬一线不知身在何处,清风在耳畔呢喃诉说。 房千岁说:“再之后,我母亲有一次化作神鸟凤凰,生了我。也因此我是龙躯,天生肩带凤翼。我二哥就飞不动,只会在大漠草原上傻跑,还不如我!呵,因为他是一头狼,有须有角。” 楚晗的声音飘渺在云中:“……我明白了。” 小白龙的家世,原来是这样的。 说直白了,灵界社会秩序与人间也差不多,社会阶层也分成三六九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些“异族野花不准乱采”的清规戒律,只能拿来约束普通小老百姓,比如神都里那些黑驴蹄子白驴蹄子之流,只准勾搭其他蹄子不准觊觎人类。小龙嘲风在这地儿,属于典型一位红二代,受家族庇荫,就不用服那个管。他可以为所欲为,寰宇之下三界之内,随意娶妻纳妾,想跟谁操就跟谁操,操完之后还能逍遥法外,根本不用担心哪天做不成龙太子了。 被操的人才要倒霉,难道要受肉身形灭的惩罚? 而且龙族婚姻法明显胳膊肘往里拐,嫁进去就甭想离,没的后悔,必然终身为伴。 房千岁神情庄重,略带害羞颜色:“你解释得对一半。我不受戒律辖制,对谁动情与谁相好,全凭我一人性子心意。但是,三界之内,神都秩序下,并不认为入我龙族血脉是一种惩罚。龙息封印不是惩戒,反而认作是世世代代神明赐予的图腾荣耀。我族伴侣,永生永世陪伴身边,长生不死,千年不老,在灵界内享受数不尽的富贵荣华……” “后来,母亲大人有次化身东海水下一头灵龟,我父亲又不辞辛苦找到了她。我父就在东海修筑一座富丽的水府行宫,以水晶和珍珠堆砌,专门陪伴守护母亲……无论化成什么模样,流落世间哪个角落,他们总能找到对方。我父从不曾离弃母亲,也绝无二心,终生只与我母为伴。” 房千岁话音是压抑下的平静,眼底有滔天巨浪,最终化作一片黑色漩涡缓缓流走,也在掩饰内心的万水千山。 楚晗胸膛微微颤抖,眼眶骤然湿润。 他有个瞬间被汹涌的云海波涛淹没,陷入强烈的情绪无法描述。 无论化成什么模样。 无论流落世间哪个角落。 如果小千岁说的实情,世人代代相传龙性淫荡,原来是个天大的误解。一对神仙眷侣,我自风流,相偎相伴千百年不离不弃,哪管凡间一群无知庸人的刻薄嘲弄与冷言蜚语? 也怪不得,那天早晨他们从水潭里出来,小千岁那样惊痛的眼光抚摸亲吻他全身,吸吮他手指脚趾,把他翻过来调过去地查验,是怕一觉醒来,捱到天明时,眼前的楚晗已经不是昨夜枕边之人。也难为了左使大人随琰公子,对他心存亏欠欲言又止,下跪求他留下,还试图买一送一,给他搭配男妻美妾,也是怕他得知真相终归是要坚决离去吧……家世才貌都能匹配三殿下的楚公子,将来走哪也都是人中龙凤,娶谁嫁谁不行?谁会甘愿承受如此重大的抉择牺牲,这世道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 …… 红日升上神都上空,普照万顷疆域。 光芒披洒在楚晗肩头,穿透他的灵魂,在他血液里沸腾激荡,让他一低头仿佛就能看穿胸口勃动的心。 他身旁的房千岁,轮廓平静,薄唇紧阖,眺望远方东海,他父母仙居的世外桃源。这人举止仪态自始至终维持着骄傲和尊严,并不说一句示弱、撒娇或者恳求的话。房千岁唯独牢牢攥着楚晗的手指,掌心湿漉的水汽暴露了不平静。 楚晗明白,小千岁有意把个爱情故事讲得婉转美好,绮丽多情,苦难的部分通通略过不表。然而,两位当事人这些年上天入地看尽沧桑风华,一定经历过许多磨难,都不对外人提了。悠悠千余载,共守赴白头。 心里惊涛拍岸,一腔情绪涌到嘴边,楚晗轻声道:“你父母亲连生了九个儿子?……他俩一定非常相爱,恩爱夫妻相伴千年竟然都没分开,仍然彼此忠贞,让人敬佩。以后如果有缘认识,是我福分。” 房千岁:“……” 房千岁一手猛地一攥,牢牢地,几乎捏疼楚晗的手,眼眶也骤然红了。 他没想到楚晗头一句是这样的话,看对方都看得痴了。 半生唯独钟情一个楚公子,认作是知己,果然没有交错了人。 第六十七章 洗礼 房千岁一手扶住楚晗,另一手轻轻捋过他头顶、胸口、下腹几处大穴,那时是这样给他解释。一个人肉身积聚成形,是精气、血气、灵气三息合一,缺一不可。精、血、灵的气息由身躯百穴生发出来,融汇贯通聚合成形,这才让世间所见的飞禽走兽个个都有了不同的神态模样。 而灵界龙族,身为华夏疆土之上的图腾神物,龙息强大无往不胜,盖过普天下任何活物气息。一旦发生那种灵肉合一的亲密,龙精无可阻挡一泻千里融入对方四体血脉,贯入百穴;龙息必然冲破神庭、颅息、檀中、神阙、任脉这几处致命大穴。人的三息难以避免就被龙精的气息强势覆盖,如同覆上龙族封印,必然失去一个人原本的模样,最终化作灵界某一只禽兽。能化成什么样,还都说不准,要看那人自身精、血、灵的气场,脉象,要碰运气了。 那回在水潭下日了一宿,楚晗竟然没有丝毫受损,伤处愈合也就好了,也是奇怪。或许就是当时没有射进里面,龙息没能将他覆盖? 老龙家族的男人世代忠贞,父子都是情种,却架不住他们竟然受累于自身的强大。做他们的伴侣,是要接受龙息反噬的“洗礼”,从此失去本来面目。这种关系必然不平等,而且损失不可逆。 这么个实情,迫使三殿下面对楚公子时踌躇却步。没到那个位份,谁懂高处不胜寒? …… 把实情想直白些,也非常简单。好比嫁个基督徒就要跟着入教受洗,嫁个伊斯兰从此黑纱蒙面,没准儿还要接受对方养三妻四妾,入乡随俗么。灵界里的规矩,看来是嫁鸡随鸡样,嫁狗随狗样,跟了这位三殿下,再世为人就很难了…… 楚晗遇事不喜欢怨天尤人,挫折当前远不至于就灰心丧气,也不会想不开找根绳什么的,他想要与对方一起寻找出路。他抱住人用力拍拍背,哄着说:“以前我误会你了。你早该告诉我实情,我……我也没想到这样。” 房千岁这辈子也就这一回如此坦白坦荡:“楚晗,我一开始是觉着,你我总之不会在一起,迟早要分开,没必要对你讲出只有我族人才知道的家务事。后来……后来是存了私心,怕你听了以后头也不回就走开了,不会愿意留我身边。” 楚晗:“你觉着我会离开你?” 没料到房千岁说:“你现在不会。” 楚晗:“……” 房千岁看他的眼神微妙:“楚晗,我了解你为人。你这人就是这样。你可能会因为没那么稀罕我,或者将来不再互相喜欢,而跟我分开;但你绝不会因为要背负承受怎样的代价牺牲而在这时选择离开我。你心里所固守的道德,义气、忠诚,都决定了你十有八九还是选择送掉自己,宁愿逼迫自己到山穷水尽无路回头,也不愿让我难过。我守了这么久今天说出来,也是一种自私,终究可能要拖累你没办法回头。” 房千岁难得郑重其事,一字一句,言语间都是抱歉疼惜。楚晗眼眶一酸,都说不清是欣慰还是难过,以前还是看浅了对方,以为就是个愤世嫉俗的逍遥浪子。 小千岁太了解他,一针见血戳了他软肋,果然是个知己。 楚晗连忙问:“还有别的解吗?” 他心里一晃而过的是另一个解:命中注定的,你小子就跟我回家吧!倒插门儿没什么丢脸害臊的这也算是一条路。彩礼嫁妆两份楚家全出,我又当媳妇又当爷,恳请你屈尊下嫁。三太子我娶你。 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又默默将这一条划掉。逃到人间可也仍然逃不过滚了床单就“受洗”的命运吧?逃也没用。 他也见识过流浪凡间的三殿下与回归灵界的三殿下,心知肚明不同的境遇简直是云泥之别。小千岁不舍得难为他,他舍得强迫为难对方? 要说楚晗心里没有陷入深刻的震动犹豫,不可能的。他是脸上淡定,兜得住事,不做怨夫。然而,谁没有父母家人大好前程,谁就天生自带圣母光环乐意为爱抛家弃业呢。所以小千岁不会开口求他留下,不愿委屈了他。他俩如果在一起,小千岁在灵界四海之内永远仍是指挥使御下万人之上的龙族,然而楚晗将不再是他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将来还能破界回到人间……如何面对身边亲人? 悬崖之巅,万顷云海。远处是青灰色山脉,巍峨的一线在云浪中涤荡起伏,山谷中回荡万年不变的动听的沉吟。 房千岁摸楚晗的嘴,很淡定:“你想好再说,也不必急着回复我,不要将来后悔。” 后悔留下来,或者后悔没有留下来。 楚晗也实话实说:“我至少先回去跟我爸打个招呼,也不能就不告而别。再不露面,我爸那脾气,他老人家抑郁症要犯了。” “成。”房千岁痛快应道:“明早送你们几人回去。” 答应得飞快,仿佛生怕自己也有犹豫或者节外生枝。房千岁亲他脑门红痣一下,回复往常洒脱,单脚一撑从老树枝干上站起来,垂眼对他潇洒地一笑:“楚晗,你不用为难,我一定送你们平安回去。你如果遇到牵绊不能回来,我也绝不怨你。我还有两千五百年寿命,自然一生一世惦念你的好处,不辜负相识一场。” 楚晗:“……” 楚晗侧过脸去掩饰眼眶的酸热,遥望远处的云海,不知还能说什么。 …… 说话间耳畔朔风呼啸而过,楚晗已经由山崖之侧的松树枝上兀自跃下,整个人失重,风中徜徉。 他被小千岁裹在怀中,先荡到斜侧一棵树上,再跃向不远处另一株树,顺着山崖峭壁走“之”字形路线,荡到山底。 房千岁下到山脚,正待要走,鼻翼一动,猛地回头。 两侧山崖峭壁,阴翳成片,并无异动。 “怎么了?”楚晗问。 房千岁用力闻了闻:“鬼卫的酸臭气。” 楚晗:“……指挥使?!” “那人从山谷里爬出来了?” …… 房千岁携着楚晗迅速汇合军中,随即吩咐手下禺疆等人,围拢兵马队伍,在方圆十里水阵四周布置层层哨卡,提防有不明的敌方捣乱偷袭。 今夜过后就要与楚公子一行人分道扬镳,再拔营回去北方。 探子来报,凤指挥使已经被赶来接应的部下救上去了,估摸抬回神都疗伤去了。那批人马,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先前火线追击九殿下的青铜部队……如果不是,那么追着九殿下不放的铜人军,又是哪个派系来的? 老七老八两位同志站在造饭大锅旁,一左一右搭着九殿下肩膀,逗小孩聊得正开心。平时动不动互相一脸嫌弃样,如今捱到离别时,果然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再看谁谁愣都觉着比以前顺眼了。 九殿下不怕烧的,“腾”得一下跳到灶火上干烧着的一口大锅里,盘腿一坐,天真地说:“两个哥哥既然舍不得,就不要走嘞。握带你俩往西边去,青海湖里玩几天再走!” “咳,出任务,得回去向我们领导交差!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没上级没领导,整天傻吃傻玩啊太子爷!”八同志咬着烟屁股。 八爷随手从旁边铲起一铲子花椒大料,炒羊肉用的,往九殿下身上一洒,挥着大铲子说:“你小子的肉,烧出来味儿也挺香,我铲你了啊!” 楚晗听说,今早一群糙爷们酒醒后,老七先就上脚把八爷踹了一顿,上枪托凿人,说“你丫这回喝醒没有?!” 老七后来悄悄跟楚晗通气,“别跟小八一般见识,他那人就那样。他心里有歉意,就是嘴巴毒,还不能服软。” 楚晗也听老七说,小八是他表弟,所以两人模样身材很像,穿上制服再戴一大蛤蟆镜,跟双胞胎似的。小八从小跟着表哥屁股后面,爱玩儿枪,野小子的熊脾气。但是出门做活儿肯玩命,是个硬汉作风。 中午时分,营地放饭。 在用膳的时间一定能见到沈大少爷身影。沈承鹤捏着一块鹿肉叉烧,赖了吧唧地蹭过来:“晗,我昨晚胡咧咧来着,帮我跟你老公说两句好话。” 楚晗眼一横:“你自己去说。” 沈承鹤很无赖的:“我哪敢,怕他真撕了我。我就是嘴贱么,嘿嘿!” “鹤鹤这事你确实理亏。”楚晗怒其不争的:“你以后再嘴贱,我撕你菊花。” 楚晗说完自己也乐了。沈承鹤感慨叹道:“咳,这人啊,你我二十年竹马情谊,抵不过你跟他两个月的肉体交情!” 沈公子啃完鹿肉叉烧,抹抹嘴巴,就盘腿坐在水沼里一块大蒲团上,双眼发痴似的遥望神都方向。离得太远,城廓影子都看不见,瞪得眼都红了。 沈公子眼底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突然说:“晗,我要是你,我就不回去。” 楚晗:“为什么?” 沈承鹤嘴一歪:“有人真心盼着你,干嘛回去?干嘛伤人心啊?” 楚晗轻声道:“如果是你,你留?” 他心里也乱,刚才随手捡一块木头,用小刀在手里削。心有所属,削着削着,就削出个房三爷的人形模样。 沈承鹤自嘲道:“楚晗,我真羡慕你,走哪都他妈有人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神都这么个富可敌国的二代,给你下了个沉甸甸的金玉良缘的大offer,卧槽你还拿架子,你还犹豫?” “你能有选择走还是留,老子都没选择。我忒么也惦记着谁给我下个聘,这辈子也让我有机会进宫封个妃啊大贵人什么,享受享受有人疼我的日子……操他妈的,有人疼爱过我吗?!” 楚晗分明从沈公子故作吊儿郎当的口吻里,听出那么五分怅然若失,三分壮志未酬,或许还有两分贼心不死。 楚晗揽过好哥们的头,狠狠揉了揉:“我没疼爱过你?” 沈承鹤撅嘴:“算了吧你糊弄谁啊,现在有对比了,我才知道你真疼一个人是怎么疼的!疼爱你们家大妖龙去吧!” 其实,楚晗与小千岁俩月的肉体交情,都没抵过沈公子与某位凤大人,两天萍水相逢的一桩生意。那两位把能做的都做了,都还没机会拉着手表白一句真心话。 沈承鹤抹一把脸,抹掉眼底红潮:“不瞎琢磨了,琢磨了人家也不爱我!” …… 当晚入夜,就是楚晗他们一行人准备回去的最后一晚,他的同居伙伴没回来侍寝。 楚晗还特贤惠的刷了洗澡桶,打好热水,故作轻松地靠在床头等了俩小时,其实内心也辗转煎熬,翻烙饼似的颠来倒去。见不着人心焦,见着人他也会难受。他从背包里掏出那把木头“雀刀”,擦净了在灯下把玩…… 后来实在按捺不住,楚晗翻身而起,走出去。塞外漫天繁星,空气无比鲜润,一条璀璨的银河在夜空飞渡,划过湛蓝天宇,美得透彻,净化心神。 楚晗假装无所事事地来回溜达,找人,碰见解手回来的七大侠。老七同志踩着一块大浮萍慢悠悠回来,边走边拉着裤链,后腰枪不离身。 楚晗下意识就伸手指捻了一下:“七哥,嗯……有烟吗,来一根。” 老七习惯性的掏兜递烟递火,手到一半顿住:“你不抽烟。” 楚晗掩饰地一笑:“烟能解愁么。” 老七递了烟,替人点上火,看着楚少爷很不熟练地吞云吐雾迅速就呛着了,皱着眉干呕。 老七淡淡地道:“你们俩人也挺逗,说话都一样。” 楚晗:“怎么一样?” 老七:“你那位,就刚才,也找我要烟抽。我说,你点得着烟吗你不是点不着吗。他说,烟能解愁么,我就想试试看它怎么解愁。” 楚晗:“…………” 楚晗:“他人呢?” 老七:“刚才还在那边儿树上蹲着,去看看吧。” 楚晗在点缀着蛇油灯的营地里大步流星地走,在迷宫似的水阵里四处转悠,焦急张望着寻找他想见的人。他不仅把对方想太浅了,可能还设想得太潇洒太坚强了。他是在那一刹那,突然有话涌到喉咙口,想告诉小房,不用再考虑,已经想好了。 我带你一起回去,见咱们两个爸爸,然后我跟你一起回来,我愿意陪你。 我们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就不能一生一世。 暗夜下的大湖水阵,从远处看,复杂幽深,水面浮现零星一两点冷光冷火。水纹涟漪,人影绰绰,荡漾着原本就迟疑不定的人心。 第六十八章 以假乱真 暗夜,天上星光与水阵灯火交相辉映,繁光点点。 楚晗往蒲草为席气根丛生的水阵边缘走去。 随琰很有眼色地主动跟着,头戴青色方巾,素雅白色布衣,打扮得就像个文静的书童。 随琰说:“公子,回去歇吧,我给你打个洗脚水。” 楚晗咬一下嘴唇,毫不给他家主人面子:“不用你,我让他给我打洗脚水。” 随琰被这话逗笑了:“咳……” 一株粗壮挺拔的气根扎向夜空,树梢枝条缠绕在大伞盖下。楚晗在树坷垃附近发现一根烟,迅速捡起来,发现湿漉漉的尚有齿痕,果然像是某人拼命想点烟但死活点不着丢弃这里的。 他目力极好,往上一瞄,眼尖一眼瞄到丈余高的树冠顶端,一袭黢黑身影蹲坐树梢,静静地望风,与夜空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楚晗仰脸道:“你下来吧。” 黑影不答。 楚晗无奈道:“我都看见你了,还不下来?躲我?” 楚公子论眼力比随琰强很多。灵蛇视力较弱,随琰都还没找见人在哪呢。黑影蹲在树梢顶端一掌前踞,似乎也踌躇了半刻,拉住枝条一荡,滑下树干时极为敏捷,暗夜里露出一张粉白英俊的熟脸。 “嗳?”楚晗原本以为是小房,一看不是。眼前就是身穿紧身黑色夜行衣的澹台九殿下,神色绷得凌厉紧致,直勾勾盯着他。 “小九,你怎么不……” 楚晗是想说,小九爷你深更半夜怎么也不回去睡觉。他看到的明明是九殿下的美男脸,分毫没差。而且小九从神都逃回来时,蒙面乔装改扮就是穿的黑衣。 他的问话随口脱出时,细致的眼已经察觉对方眉目间的倨傲与煞气。脸对,但神态不对;那只小屁龙看人就完全不是这么个“你欠我八百钱我来讨债”的恶煞表情! 楚晗话都没说完,警惕地往后撤身,然而来不及了。黑衣白面男子一掌抓向他,以吸附之力覆住他胸膛再毫不留情一掌劈下。 楚晗胸口剧痛。 一汪血从口鼻涌出。 他被对方掌力吸住横在空中仍然顽强地抽身踹向那人,奋力试图挣脱。 拼掌扭打却让胸口更疼。 也是同时,随琰是又惊又怒奋不顾身扑上去想帮楚公子挡那一掌,恨不得那一记夺命掌是拍在自己胸口上,却没来得及挡住。 随琰是以鼻息辨人,鼻永远比眼要慢,因此也就慢了那半拍。 他闻出来了,嘶声大叫,“是个鬼卫!!!!!!” 温热的血从楚晗鼻子嘴角流出来,沿着耳根和脖颈顺势流下。他身体绵软,被黑衣美男抓起扛在肩上。美男另一条胳膊随即就被灵蛇缠住,那二人扭身厮打一团…… 楚晗脑子还是清醒的,明白自己竟然犯了一个不能饶恕的错误。 他认错人了。 打伤他的显然不能是九殿下,也不应当是被九爷借用霸占的澹台敬亭。 他眼力算是不错了,竟然三步之内上当,除非这鬼卫也会易容,贴了一张高级蛇皮面具足以乱真。又或者,这人长了一张与澹台敬亭一模一样的脸,不可思议。 他大头朝下被那人扛在肩上,全身血往头部涌去,粗喘道:“你是谁……你长了一张澹台敬亭的脸……” 前来讨债的美男掌风凌厉,打斗中游刃有余脸不红气不喘,眼一亮厉声问:“你果然也知澹台敬亭?你们将他囚在何处?!” 楚晗一下子想明白了,他遭遇的大约是个什么人。 只是剧烈疼痛让他气息混乱,进出气儿都会出血,口不能言。 讨债美男敢只身闯入左使大人布下的水阵,显然就不是功夫粗浅的凡夫走卒,不是前来探路的普通奸细。这人以黑巾裹住头发,只露一张白面,单手与随琰斗掌毫不落下风,手中无刀胜似有刀,论厮打掐架功夫比凤飞鸾都不弱,足够与房千岁战上三百回合。这鬼卫是个绝顶高手! 随琰甩开响尾,以蛇鸣报警。八卦水阵十六路灯火如绵延的烽火一路燃起,亮如白昼。从水帐四周以及蒲团苇草之间霎时间甩出无数条灵蛇,昂头吐信,甩动成鞭子样抽向来犯的敌将。 …… 小千岁事后一定万分后悔,他就只这一夜多愁善感了一回,躲起来抽闷烟治愈心情去了,没有陪在他的楚公子身边。他如果在,一对一不会落了下风,楚晗不至被劫。 老七和老八两人从帐篷里跃出,单膝跪地上膛点射。 那人却是金刚不坏之身,比鬼车还结实,几处大穴都不吃枪子。八爷不信这邪,很勇地揉身上去与那人近战搏斗。然而水草无根,他一个站不稳就被踢下水去。 神秘现身的鬼卫美男其实也不擅水战,又自知势单力孤,车轮打法吃亏,因此并不恋战。这人扛起楚公子腾身一个很俊的后翻,瞬间撤出包围圈,落在几丈外灯火映照下暗藏波澜的水面上,踩住脚下一块蒲团。 远处沼泽边缘突然立起十数名铜甲兵,拽动长索。 黑暗中肉眼难以辨析,那些个又细又韧的长索,原来拴在这人身上,避免这人进了八卦水阵迷路出不来。 随琰是左使大人亲口吩咐的左右随侍楚公子的贴身护卫,担着重责,这时急得眼都红了,大叫一声跃入水下。他化作一道白光掠过水面,劈波斩浪杀向试图逃跑之人。抖起的漩涡将四周浮草全部倾覆,搅入大沼泽。 然而这鬼卫也有备而来,一连串动作太快了,竟然就凭借索绳的拖拽力,飞似的“水上漂”掠过水面。这人身法诡异矫健,光速逃出大泽,跃上陆地! 翼蛇兽禺疆驮着他家殿下出现在云端。房千岁还嫌蛇兽飞得太慢,从云中跃下,无凭无依就这样直接坠落,发丝凌乱,双眼被陆地上一片火光映得通红通红…… 被烟火染成暗红色的夜空下,房千岁从空中大步流星飞下来,追向劫走楚晗的铜人军。沼泽之外埋伏的铜人突然挣脱出掩体,摆开剑拔弩张的阵仗。没料到这拨青铜部队亦阵法奇绝,一排排密集的带火灵箭逼得他无法近前。 房千岁眼眶被灰烟燎红,赤目银发在半空抖开衣袍。他挥开一把火箭,头发耳朵着火了,被迫由天而降坠入沼泽灭火……明式火铳向水族阵营疯狂喷射火药弹,黢黑的烟柱升空,烟尘在四野弥漫…… 楚晗在昏昏沉沉中感到四肢血脉冰凉,身体像坠入深潭水底,又像沉入寒凉彻骨的冰窖。不能动弹,稍微动一下就胸口疼痛。 昏迷中有人解开他的衣服,察看伤处,帮他擦拭、疗伤。 他眼前是澹台敬亭俊美的脸,又或者不是澹台敬亭。讨债的鬼卫浓眉长脸,神情冷峻倨傲,不疾不徐替他揉着胸口,然后以粗粝的手指扳过他脸:“你这人究竟又是哪来的?我原本只是进入水阵打探,想摸到敬亭的踪迹,谁知你眼力那样好,离那么远都能瞧见我。你自己撞上来还暴露我藏身处,逼我出手,受伤死掉你可休要怪我,怨你自己不走运吧!……” 给楚晗揉胸的家伙,手法很不温柔,没轻没重痛得要死,忽而把他揉得疼醒,再揉昏过去。楚晗几次仰脸陷入昏厥,再被疼痛和咳嗽带来的窒息感呛醒。 黑衣男子摘掉缠头黑布,露出很俊的相貌和头顶盘绕利索的发髻,周围人影不停晃动。 美男又对旁人说:“我那日明明在大漠荒原上看到敬亭,他的面孔身材我绝不会弄错,就是他!然而就被两个不知什么人物劫走,害我狂追不舍,可惜没有追到……” 楚晗即便是朦胧中,渐渐都回想明白了。这位鬼卫男子,一定就是追赶九殿下他们三人的那拨铜人军,追得九殿下没处躲没处藏,屁股门儿喷火,放火烧了戈壁滩才得以脱身。之所以“追杀”九殿下,理由实在搞笑,又是个误会。这些人追的其实是那张脸,把小九爷想当然认为就是南镇抚使澹台敬亭,不追那蠢孩子追谁啊! 当日神都城下救沈承鹤时,凑巧南门城外来了一拨攻城叛军,打着【澹台】旗号,时机呼应得恰到好处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想必就是这批铜甲兵。这些人应当与凤指挥使并不是一伙。神都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两伙锦衣卫各率部众争斗起来了。 那么眼前黑眉白面的男子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楚晗朦胧低喘:“我知你是谁,你抓错人了……我与你没有仇怨,放我回去吧……” 讨债美男一双俊眼射出戾气,一把薅起他后脑头发,凑近了:“澹台敬亭在哪,你们把他抓哪去了?不要想拐弯抹角诳骗我,不讲实话捏碎你喉咙。” 楚晗低声问:“你是他什么人?” 男子冷言冷语:“你眼力不是很好?自己看不到吗。” 楚晗脑子发沉,心想咳这位爷我真不认识你,你就痛快报个大名儿吧。 男子将袍服敞开,露出一段雪白亵衣,坐得大刀金马,抬首神色傲然:“我就是神都指挥使昭告通缉的反贼澹台雁门。你知道了准备怎样?” 澹台雁门。 咳…… 楚晗在心里苦笑,长叹一声。他最近是热恋中人脑子就疏忽了许多事,一时不察,竟然少算了这棋局里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落子。叫澹台的显然是有两个人,是面目如此相似的同胞兄弟。 楚晗忍着胸口疼,喃喃道:“所以你才是……你一定是原本的北镇抚使。堂堂神都北镇抚使绝不应当是成北鸢那个……” “成北鸢无耻庸人他也配!”澹台雁门面露轻蔑,骂了一句,垂眼整理手上缠的纱布绷带。 无耻庸材,楚晗竟然十分赞同这句评价。他们初到神都进城时,碰巧先遇到廖氏一对草包男宠以及向上级行贿买官的成夜枭,除了披起一张锦衣卫的皮囊涂成一副小白脸,简直一无是处,以至就头脑松懈有些轻敌了。他现在终于见识了澹台雁门的身手做派;这人竟敢只身独闯白山左使的水阵,面对数人围攻左支右绌毫无惧色,拳风刚劲身法妖异。又联想到前日,也是此人率领旧部大军围攻神都永定门城楼,英招在阵中威仪行进,攻城战法纪律严明,无论领军打仗亦或单打独斗都很厉害,是个将才。 神都锦衣禁军果然名不虚传。这两位镇抚使澹台大人,想必才是鬼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四品官是靠本事挣来,不必卖脸卖屁股。 两兄弟相貌极为相似,外人几乎分不出来。楚晗吃力地凭着印象和眼力,设想出细微的区别。澹台敬亭其人显得内敛端庄,眉心蹙起“隐忍”二字;而澹台雁门出手就是凶残杀招,性情暴戾乖张。 澹台雁门胳膊上,是被老八的一柄军刺划开一道很深的割裂伤,皮开肉绽。这人自己抹掉血痕,用绷带缠住整条小臂。 澹台雁门掰过楚公子的下巴,故意将指上的鲜血涂到楚晗下唇,审视他:“你与凤飞鸾当真不是一伙?” 楚晗忙喘息摇头:“你看我穿这身衣服……我与指挥使当然不是一拨。” “想必你也不是!”澹台雁门点头:“天池三太子那条千年孽畜,怎么可能与神都指挥使混成一家?有朝一日斗到三代九族尽灭他都不会,哼。” 楚晗:“……” 澹台雁门:“我兄长敬亭在哪,你给我说实话。” 楚晗:“呃……” 楚晗不好直接对这人说,你哥现在被我们家小九爷占了。当初利用澹台敬亭肉身借道,差点就把这人五马分尸。澹台敬亭现在可能是个废人,至少是身受重伤经脉俱损,能不能活过来还难说呢。小千岁这事儿办的,实在不太讲究,未经正主同意就下了黑手,如今怎么交代? 他伤重心口痛,脑袋还是清醒的,委婉地说:“你不要急,你兄长还在的。你只要派手下去向三太子要人,将我送回,把你兄长换回来即可。” 澹台雁门审视他:“哦?” 帐外一阵狂风走石,天边浓云压顶,浓郁的水汽逼近,有一种大雨来临前的憋闷。 “将军!……”报信的军士进来,附耳说了几句。 澹台雁门眼底一亮,脸上是一阵惊喜又一阵严峻。这人整饬衣领,重新披挂起铠甲战袍,面色略缓,再次凑近楚晗:“我看你面善,应当不是恶人。既然我出手打伤你,你也放心,我已替你敷药疗伤,保你小命无虞。” 楚晗正纳闷对方突然缓和,就听澹台雁门道:“因为……你也是神都指挥使画影图形通缉的钦犯。有人现下愿意拿我兄长交换你,对不住了。” 楚晗:“……” 有人要用澹台敬亭交换他。 楚晗心知自己突然遇劫,小千岁老七老八那些人不会放弃他,这会儿还指不定急成怎样,应当是小千岁过来搭救他的吧。 【第十话.灵火渊】 第六十九章 上门交易 澹台雁门的大手隔一层衣物,在楚晗胸口用力揉弄,手法厚重。这人脸俊,然而指头上全是习武之人粗硬的老茧。楚晗刚才很冷,随后又像是从寒冷的极地冰窖里被拖回来,再抛入沸水,浑身皮肤忽冷忽热,胸口绞痛如被烹煮。 这就是疗伤的人下手不温柔,不体恤,说是保他小命,可没保证让他舒服。 他陷入半昏半醒的幻觉,也渐渐麻木了,细微的一口气吊悬一线,痛感如丝如絮地浸入四肢百骸。 楚晗昏聩时自己也知道,最初挨了澹台雁门一巴掌,位置打忒正了。这一下伤得不轻,结结实实震在心脉要害。对方倘若不给他疗伤,他这会儿一缕魂魄可能已经穿到天界去了。这一趟到此一游,三界都齐了。 浓郁的药物气息令他陷入幻觉,耳畔萦绕一阵阵浅吟低唱的颂歌,空中飘荡着他的心绪与细语悲凉的呢喃。周围气息是淡紫色。仿佛回到前日清晨,与那个人西山之巅坐看云海,无比的美好。朦胧的幻象缓缓移向绵延的远山,拉向天之尽头,遥远的云端。他惦念的那个人,在云中漫步降落山巅,就站在山崖那棵歪脖老松树上。房千岁肩头披洒霞光,银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眉目英俊得不太真实。 房千岁目光如炬盯着他,轻而易举摄取他的真实心境:“楚晗,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内心两边都无法割舍,又不愿伤我心。我不再为难你,放你回去。我八百年修行,修来与你相识一场,也满足了,或许三年五载之后,再过到那一边看望你……” 随琰公子突然从沼泽的白波中跃出,拼命抱住他小腿,眼露悲戚与不舍,大声道:“都说阳间男子薄情无幸,海誓山盟果然靠不住的!楚公子你终究是要离开他,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追过来撩拨他对你动了真情?!我家殿下又是孤独一个人了,你太自私了……” 左使大人浮在云中岿然不动,目光深远沧桑,也像是看尽了千年轮回:“放他走吧,他有恩于我们,感情事哪能强人所难。楚公子,我禺疆对你所做承诺,说话算数,即使你负了我们,我们绝不食言负你。” 房千岁银发的末梢轻拂过肩头,眼尾水汽荡漾开来,微笑着说:“楚晗,楚晗,如果你以后不再是你的样子,我对你的心始终如一,绝不相负。” “但是,如果我以后不再是这张脸,变成另一副模样,你到时还认得出我吗,会不会从此就与我相忘江湖……将来你回到那一边,就跟别的什么人相知相许去了。我们本为两界,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 …… 楚晗原本就被这些心思困扰,也是真的纠结。正像小千岁指清道明的那样,多年修身自律,以及他所遵循的道德义气,让他面对这样的人绝说不出口一句背信弃义斩断情丝的话,以至一步步将自己画地为牢走入困境。唯独只有受伤陷入昏迷时,心魔骤然挣脱开压抑的束缚,一股脑碾过心头,痛苦抑郁的滋味无法言说。 肉体的伤痛,抵不过此时内心纠结的十之有一。 以楚晗性情,他是宁愿被别人辜负,但求一个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他从不辜负别人,绝不背弃诺言。 他也并不后悔认识了这个人;他其实愿意以十倍之痛,换这辈子与所爱之人相守。 楚晗昏迷中感觉到两名军校一个人拎他膀子、一人拎他小腿,提起来再放下,装进个大皮囊样的兜子里,用皮绳捆上。 几道光线透过兜囊缝隙,草草乱入他沉重的眼睫。身旁脚步嘈杂,再由近极远。 覆在面堂上的压抑的气氛突然散去,他感到侍立一旁的人骤然撤退出好几步,散开距离。周围空荡荡的,他被装进个皮口袋里,像供奉桌案上的货品,或许就是等着被验明正身,换出去。 大帐内一方人马踞立,另一方缓步走近,双方兵戎对峙,戒备森严,表面暂时的平和强压下暗里的剑拔弩张。 楚晗听到澹台雁门冷冷的招呼:“呵,大人,你真敢来。” 另一个富有美感又傲慢不凡的声音道:“啧,我道是哪个,原来还是你啊,澹台大将军。” 楚晗乍一听,耳根一激灵! 刚才那些无论是灵药、迷药还是麻醉药的,药性和幻觉全部散去,遽然就清醒了。他头依然沉重,伤处疼着,然而听得清清楚楚来的究竟是哪一位。 优雅的声音每一次吐字纳息都像在云中徜徉,可能也是天上飞来飞去得习惯了,带着那么一缕拒绝人间烟火的仙气,慢条斯理儿得:“大将军前日率残部来犯我神都南门重地,本宫冬日身子困乏,在翊阳宫歇息就没有出城迎你。据说你损兵折将,被水淹土掩至少数千人马,原来残兵败将都聚在这里。收拾准备来年开春再战吗,澹台将军?呵呵呵呵……” 澹台雁门才懒得拐弯抹角与对方磨牙,说话直来直往:“你我为敌数年,打也打得疲了。我倒也没想到,你竟然为这么个俘虏,敢亲自现身。既然答应了你,也罢,我们一个换一个!” 低沉优美的声音道:“好——啊。” 澹台雁门说:“你要的人在这皮袋里,我的人呢?我看一眼。” 那人苒苒一笑:“你怕我诳你。” 澹台雁门反诘:“你诳的还少?” 男子轻声一哼:“你跟我讲条件?” 澹台雁门:“你是不是手里没有?……换是不换?!” 楚晗心里都苦笑一声,已知势头不妙,只能先求自救自保。他在大皮口袋里手脚被缚,背绑着打了个不易脱开的猪蹄扣。他嘴被一块东西封了,发不出声,不然早就嚷出来告诉澹台雁门,别信那狡诈的美人,他就是诳你的。 下手绑缚他的鬼卫军校还是见识太浅。楚晗在狭小的转圜余地之下轻轻将手腕错位,不是肩膀,而是错位腕骨与指骨某几处关节。他两条小臂好像一下子就从前端变长一大截,双手再慢慢绕上来自己解开腕上绳索。他让自己腾挪的动作尽量细微难辨,同时蠕动着将双脚也脱开…… 脸不想动了,怕下颌骨脱下来暂时摁不回去,怪难受的。不然他可以把脸也错一下,立刻将嘴上封堵的乱七八糟东西吐出。 胸口仍然很疼,楚晗做这些时不声不响,咬牙忍疼时咬破了舌尖嘴角,一嘴甜腥弥漫。 他是那时突然之间,身心也疲惫不堪,他的千岁小爷在哪呢。难道方才的幻觉是真,三殿下在他伤重之时摄入他心魂,知晓了他的踌躇反侧,对他伤心失望了?……落难于困境中时,终究还是渴望最亲近可靠的那个人能来救他。 装俘虏的这只皮囊袋,大约是某种灵兽的皮子制成,很韧。楚晗两手在背后摸索,隔着皮袋摸到矮脚桌案上一条坚硬的金属,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艰难地揉弄那一层皮料,竟然比掰弯铜条铁臂还难。那一小块方寸之地在他手指上变软,映得透明…… 就这同时,傲慢的男子命手下也抛进来一条人形大皮口袋,装的就是来做交易的俘虏。 澹台雁门话音里明显抖出微微波澜,盯着那皮口袋:“打开我看。” 对方远远地轻蔑一笑,故意踢一脚皮口袋里的人。皮靴碰撞皮肉骨骼撞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并没带来俘虏的挣扎,里面的人就没动静。 双方隔开老远一段安全距离,都知道对家身手功夫厉害,又怕有诈有埋伏,互相都不近前,逡巡着伺机待动。前来换俘的男子扯开皮袋绳,里面露出身着四品官袍的一条手臂。 澹台雁门直勾勾盯着那胳膊。 那人腕子上,戴着一串再熟悉不过的楠木手串。 腕上还曝露累累伤痕,血迹已干。 澹台雁门眼眶骤然红了,声音里撕磨出恨意:“凤飞鸾……你折磨他。” 凤指挥使不疼也不痒地一抖雀翎披风,冷笑道:“澹台敬亭既然落到我手心里,本宫不揭他一层皮?啧,北镇抚司大狱里十八般好玩儿也好受的器具,他都尝了个遍……这人已经让我废了,我用不着了,你领走吧!你若改主意了,不想换了,呵,我就将他扔进兽峪喂狼。” 凤飞鸾姿容优雅,唇边浮笑,话说得极其干脆利索,透着骨子里令人胆寒的冷漠。 澹台雁门半晌说不出话,脖颈青筋凸跳。手足遭此残害,当场如受锥心之痛,简直想撕了指挥使大人一张精致带笑的脸。 澹台雁门也是因为凤飞鸾那两句话,放下了疑虑警惕。 事实上,他初始对指挥使主动前来的一场交易,是带了八分的不信,就不相信对方能有诚意交出人。况且他前几日明明看到面孔身材酷似敬亭的人逃入白山左使水阵,难道自己眼花了? 这就是个你来我往的心理战,凤飞鸾假若有一句轻话软话、不够狠辣的话,他都不信那皮口袋里装的能是澹台敬亭。然而凤飞鸾就这样当面直言不讳曾对某人用尽酷刑折磨,放出狠话,反而令澹台雁门痛心疾首地相信,皮囊袋里一动不动挺尸的,是他兄长。 那里面即使已经是一具尸体,他也得把人换回来求个全尸。 澹台雁门压抑住喉咙的痉挛,哑声道:“好。你要的你拿去。” 凤飞鸾:“我还没有验我要的人。” 澹台雁门急道:“外面混来的一个生面孔,又是个半死不活伤号,我又不稀罕留,骗你做什么?!” 凤飞鸾眉头立时蹙起:“你用玄冰掌伤了他?……” 楚晗:“……” 楚晗用三个手指戳破了束缚他的皮口袋,手指像长了眼在背后摸索,暗暗将金属攥进掌心。 凤飞鸾干脆利落抓起脚旁捆扎的口袋,突然高声喝道:“拿去!!” 眨眼间的瞬息突变,楚晗隔一层东西,都能感觉到面堂上一阵铺头盖脸的压力向他掠过来。 隔着一丈余,指挥使大人腾空而起,抓起自己拎来的皮口袋狠狠掷向澹台雁门。皮袋裹着个僵滞人躯,空中叽咕翻滚着劈头砸过来,紧跟着就是凤飞鸾狠厉霸道的一掌。这样阵势,那一刻也让澹台雁门投鼠忌器,纵有再俊的身手也不敢贸然再放什么玄冰掌大招。 凤飞鸾飞身扑来,一掌却不是偷袭害人,当然是直奔目标,自信地抓向案上捆放的俘虏。 澹台雁门也顾不上楚晗了,跃出去接住凤飞鸾抛过来的人。 楚晗那时整个人当胸被抓起来,胸口千挠百爪般恶痛,差点被挠得背过气去。皮口袋在半空就被凤飞鸾迫不急待从中一撕两半。楚晗露出一颗头来,吐出口中封堵物低吼一声“他骗你的那不是澹台敬亭!!!” …… 映入楚晗瞳膜正中的正是这张姿容绝代的脸,久违的指挥使大人。 凤飞鸾横抱住劫来的人。两人骤然一打照面,吃惊犯愣的是凤指挥使。 凤飞鸾愕然:“……是你?” “你”字顿在半空凤大人一声闷哼痛叫,右掌再次中招。一枚不知哪来的金属桌案包角裹着电流戳进他掌心,戳出了血!他整条胳膊电麻了,像抛火炭一样抛开手。 第七十章 拔河 楚晗一句示警是喊给澹台雁门。 那两位神气活现睁眼对峙的家伙,还不如他一个蒙在口袋里俩眼一抹黑的俘虏脑子明白。 楚晗被甩包袱一样又抛回案上,再滚到地下,“噗”得吐出一口血。他也是竭尽气力偷袭挣脱了指挥使大人。即便身受重伤,神智仍然清醒着,心知肚明不能落那蛇蝎美人儿手里,拼死也要逃。 凤飞鸾这是第二回在楚晗跟前吃亏,失了算还伤了手,一双精致美貌的凤眼渍出恼羞成怒的小火苗。他自以为聪明一世一个人,总在楚少爷这里吃亏。楚晗就是武力值拼不过鬼卫头子,却招招总是占先,着实让指挥使大人跌脸面。 再说这位凤大人,由亲信从幻情峪救上去之后,这几日腿伤还没痊愈,强撑着身子骨,换了一头神鸟坐骑连夜赶过来的。他想要调换的人,自然不是楚公子。他想换的是他朝思暮想要亲手抓回来捏死、啃死、将骨头一寸一寸敲碎了敲死的另个宵小之徒。 上了灵界全境通缉令被画影图形的活人细作,有两个。这也是手下情报失误了,令指挥使误认为澹台雁门擒住的是其中某一位。他也没想到,花费一番心计弄来的竟是楚晗。在凤飞鸾眼里,画影通缉的二人相貌是天壤之别,楚公子清秀单薄,姓沈的身材威猛英武肩宽腿长,化成灰儿也不可能认混了……指挥使大人恼火暗骂,消息营的一群废物蠢材,都应当剔了琵琶骨晒成肉干儿! 再说这边的澹台雁门,听到楚公子预警方才醒悟,半空倏然抽身躲开,是怕抛过来的东西被一贯狡诈冷艳的凤指挥使下毒,暗算他或是怎样。 待那一坨人形包裹落了地,澹台雁门小心翼翼挪步过去用剑挑开绑绳,掀掉累赘的一团包裹物。 里面也是一张熟人脸;竟然是身材长短薄厚与澹台敬亭十分相似的前任指挥知事廖无涯,且面色青白,身躯已硬! 澹台雁门从那人胳膊上,撸下那串刻有他兄长姓名的楠木串珠,怔怔地端详,攥入自己手心时手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他气得大喝一声,一掌吸住廖无涯尸身将人提起,跃起来当空狠狠一扯…… 可怜那位生前受尽荣宠、盛气凌云的廖无涯大人,生前所托非人,人一走茶就凉,被弃若敝履,最后落得个颈骨脱环身首分离的凄凉可悲下场。 大帐之外阴风大作,润雨连绵。水汽厚重,骤然洇入所有人的衣襟。 “澹台雁门在哪里?!” “你出来!” 又是一个万分耳熟的声音从半空响起,自带一股子明火执仗前来打家劫舍的霸道慑人气势。这一声喊,让伏地的楚晗突然眼湿,粗喘,终于盼来救星。 凤飞鸾也是暗自一惊,心知又一个对家来了。如果以一敌二,他的局面就不妙了。 银发白裙身材高大的人,从树梢上大步流星掠下,步履卷着疾风,眼里是一团焦灼的暗红色。小千岁一看就是一宿没睡,头发衣服还是昨天的样子;肩后发丝被火燎去小一半,凌乱飞扬,显出那么一种受困于焦虑煎熬中才有的狼狈。 房千岁肩上也扛着个人,这才真是来找澹台将军换人的。他就是晚来了半刻。 他扛的是真正的南镇抚使。他颇费了些功夫,把小九爷从澹台敬亭肉身里弄出去。九殿下暂时失去肉身依托,被迫钻回山间的熔岩洞,岩浆池下面休养生息去了。房千岁也因此迟来一步,被指挥使使诈占了先机。 三家人物各含私人恩怨,这么一个场合遽然碰面,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打招呼客套寒暄都免了,谁不认识谁啊。 房千岁一袖子挥开试图阻拦他路的铜甲兵,肩上扛人直接飞入中军大帐,一眼瞧见受伤倒地的楚公子。 “凤飞鸾?!”房千岁怒不可遏,两眼射出火星,瞳膜上染起一层想掐死谁的猩红色。 他以为把楚晗伤得吐血满地爬的,就是惯有前科的指挥使大人。 “你要的人还给你。”房千岁说着,将扛来的人一把掷向另一边的澹台将军。 他懒得跟澹台雁门废话,多说一句都嫌多。他是来换俘的,只想要救回他在意的人。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三太子通常也不会特意放在心上。当初利用南镇抚使的身躯借道,无论如何是设计亏待了对方,这次一报还了一报,在澹台雁门这里吃了大亏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他也并不打算记仇报复,只要能换回楚晗。 澹台雁门又接了一回当空抛过来的人,这一回看在眼里揽在怀中的,真真切切是自家兄长。 南镇抚使那一身精致的香麻色官服早就没了,裹的是干净的蛋清色长衣长裤。这人双目紧阖不能言语,然而抚摸颈脉和胸口,能感觉微弱脉象气息,应当是还活着。澹台敬亭身上的旧伤鞭痕都已痊愈,神态安静。水族的生肌灵养颜露,各种灵药也不是吹嘘的,即便暂时不能让南镇抚使生龙活虎地蹦回来,至少能将表面伤口都囫囵地抹平擦净,皮肤看着鲜活富有弹性,容颜如生。 澹台雁门往日里绷得冷傲凶暴的一张脸突然痉挛变形,眉心一团戾气涣散开去,鼻子眼眶充血变红了。 他横抱了人,单膝跪在地上,反复低声念道:“哥哥……哥……” 眉目如此相似一对同胞兄弟,眼见着其中一个此时横卧当场双眼紧闭命垂一线,唤不出一句声息。这样的情景,难免令人动容。 房千岁这会儿倘若顾得上招呼这位澹台大将军,定会丢给对方一个同情又鄙弃的眼神: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 神都城的一代名将澹台雁门,也有今天,尝到亲人受难伤痕累累刻骨锥心的疼痛。堂堂北镇抚使,当年坐镇京畿大狱在灵界呼风唤雨之时,也是何等的威风嚣张;得意骄矜反出神都欲夺指挥使帅位时,又是怎样的枭雄壮志。 这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为官或为匪,境遇是天壤之别。为官时横行天下,为匪时任人宰割。有朝一日伤到了自己最在意最亲近的人,才明白铭刻体肤的悲痛滋味,悔不当初的勃勃野心。 房千岁还了澹台敬亭,了却一桩心事,转脸奔向伤在地上的楚晗。 楚晗唇珠正中挂血,努力微笑一下安慰对方,伸出手。两人指尖几乎碰上,只差那么几寸。 也是在这紧要关头,局面再生变异。 房千岁与那位裹着大红袍冷眼玉立的凤指挥使,相距约莫就只有十几步之遥,楚公子在他二人之间。房千岁迈向楚晗时,没想到凤飞鸾面色隐然一变,身形霎时间晃动,伸开五指霸道地也抓向楚晗! 房千岁想要换回的人就在眼前。 而指挥使大人内心想要召唤回来听凭他驱使的人,在哪呢? 凤飞鸾就是不甘心,愈发钻了牛角尖。他一世英名毁在宵小胯下。那个始乱终弃的大混球倘若不抓回来,到死那天他都不能阖眼。某些人吃干抹净提了裤子就走,或许下一刻就要回到凡界那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眼前只有这最后一次留人的机会。 而指挥使大人所谓“留人”的手段,与房千岁挽留楚公子时一番真情直言倾诉的方式,是截然不同。江山容易改,本性总难移…… 凤飞鸾动了心机即刻下手,毫不迟疑地飞身掠向楚晗。双方同时下手夺人,也同时瞄到对方的动势。房千岁是以龙爪手带起强大的龙息,龙息附住楚晗四体全躯,猛地往上一浮,借着翻云覆雨手就将人往自己这边带过来。凤飞鸾五指突然在空中伸长,骨节颀长凌厉的手指如探囊取物,招式带一股阴邪气,抓住楚晗也是猛地一带! 楚晗身体旋转着荡起来了,往这边一扯随即又扯回去,整个人悬在半道上。 两股极其汹涌强势的力量在空中拖住他,互相都不让,生生地隔空变成一场形如拔河的对峙。 房千岁低吼:“你放手!” 凤飞鸾强抵住对手的龙息威力,俊面含威:“我不放呢?” 房千岁惊怒:“你……” 房千岁不能放开手,却吃惊地看到楚晗已随着两股力道在半空中不停挣扎翻滚。楚晗哪扛得过那俩人强悍的功夫力道,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被动地僵滞在中间。他的面孔五官被纠扯得迅速痉挛变形,痛苦不堪,又说不出话。 灵界上下数一数二的两个高手,都动了真气,天地震动变色。在场其余那些不入流的小兵小卒,早已被龙爪旋风的威力震得东倒西歪,活像遭受龙卷风柱袭掠之后树林子里倒伏的一圈桩子,全都顺风朝后仰了。 就连澹台雁门也迅速后撤了几大步,抬起一手挡脸,屏息挡开龙爪手带起的飞沙走石。 澹台雁门都受不住这场面,更何况楚晗。 房千岁是单枪匹马现身,也留有后招,后面远远跟着老七老八两位高级保镖。然而都没料到指挥使遽然出手发难,拖住楚晗形成这样拉锯的态势,七爷八爷埋伏在远处端着枪,都无法放枪子,生怕崩坏那二人相缠相据的气场,以致伤及楚晗。 楚晗原本就挨了掌,血脉发冷,气息微弱,血已顺着嘴角流下一线,滴在地上。 房千岁双眼曝露出一片惊痛,手一抖发力锐减,立时就看楚晗被指挥使大人牢牢牵住,又往另一边拖去。 房千岁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凤飞鸾,你……你想干什么?” 凤飞鸾斜睨着他,也咬出几个字:“想要这个人,怎样?” 指挥使大人在漩涡式的强大龙息面前绷着脸勉力支撑,五官也被拖曳得狰狞变形,帽子披风刮得乱飞,美型都顾不上了。他就是倚仗手里拖住了楚晗半边,迫使对方不敢发大招。 房千岁眼红爆吼:“他没害过你,你何必伤他?!” 凤飞鸾也吼:“我没想伤他,你即刻放手就不会伤到他!” 房千岁目眦绽出红丝血痕,肩膀发抖:“……我不想与你为难,你为难我?!” “……”凤飞鸾咬住嘴唇,自知理亏干脆就不答话,也不放手。他也不愿道出自己内心最真实复杂的意图心机,也知道那事的纠结和难堪。他本心并未想要为难楚公子,但是为达目的从不顾忌手段。 楚晗:“嗯……” 楚晗剧痛之下泄漏一声压抑的呻吟,却还强忍着不想暴露这时候的无助。他是被两股反向的掌力吸附住,横身悬在半空,脚下无处依托。他全身骨节异动作响,骨头零零散散快要脱臼,肌肉撕裂般剧痛。 楚晗吃力地回看一眼房千岁,眼里没有埋怨只有抱歉:对不起啊,我犯了错拖累你了。 对峙双方每一股施加在楚晗身上的力道,就增加他一分疼痛。 而楚晗每一次痛楚无言地紧蹙眉心,伤的是他,心疼的是小千岁。楚晗哼出那一声,三殿下的心肝肠子肺都要搅碎了。 这样的场面,谁是那个动了情的,谁就被裹足掣肘投鼠忌器。谁用情深,谁伤得就更深。 指挥使大人活了半生不懂情为何物,无恩无报无情无义,在任何仇家面前才真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只要他永远不对哪一个人动那番真心…… 房千岁远远瞄着抬掌踞立寸步不让的凤飞鸾,撤出一手突然偷袭指挥使大人某一条腿,无形的手刀隔空削过去! 澹台雁门不了解真实敌情,但房千岁知道,从幻情峪出来这才不出三日,指挥使曾经断掉的小腿一定尚未痊愈。里面没准儿还打着钉板缠着绷带,这是强撑着上阵厮斗。 凤飞鸾那条伤腿虚悬,躲也躲不开,生生吃了一掌,好不容易对接上的伤骨再次碎裂坍塌…… 这人也是个自命不凡倔犟不回头的,这种关头竟都不撒手不认怂,口里的血往回吞也绝不喊疼,任凭那腿再次断掉。 凤飞鸾牢牢发力捏住楚晗,下风时仍不示弱,唇边冷笑:“三太子,你再不放手,你的心上人就被咱俩五马分尸了。本宫不过断一条腿,他可是全身上下都要断成碎骨。呵,你就为了不向我低头,不惜让他为你送条命,随你了。” 一句冷酷的嘲弄击碎了房千岁的战斗意志。 房千岁那时眼神一下子散了,骤然松手,猛地被弹出七八步。 他收掌挥袖打散了龙爪手罩在楚晗身上那一道白色光弧,最终放弃了,神情痛苦。 楚晗遽然解脱出相持的困境,跌到凤指挥使怀中,被这人一胳膊揽在腋下。 楚晗缓缓垂下头,一道血线从嘴角滑下。他几乎昏厥,已经扛不住再仔细听那两位爷接下来怎样唇枪舌剑地谈条件了。 第七十一章 狭路相逢 澹台雁门一直冷眼旁观,暗暗锉牙指挥使一贯的阴毒手段,从前也早就领教过了。 房千岁双手垂立,直盯着凤飞鸾,声带沙哑地质问:“你想要怎样,才能把人还给我。” 指挥使大人此时若是再抖个狠绝的心计,逼迫三太子下跪三拜九叩再自断手脚自震心脉,想必也能一击得逞永绝后患了。 凤飞鸾这时却被另一个人牢牢牵绊住心思,就把与三太子往日的一笔一笔深仇旧怨暂且抛后,也不打晃子,快刀斩乱麻问道:“我要捉的那个贱人,也在你手里,对么?” 房千岁一听这话,一丝一毫迟疑犹豫都没有:“你等着别走,我把人提来!” 凤飞鸾:“好,我就等着。” 房千岁厉声道:“一个换一个,一言为定你休想跑!” 凤飞鸾掸掸衣袍上因为方才恶战沾染的沙土灰尘,轻蔑地说:“本宫对这样面貌平庸的人不感兴趣,你去拿那人来换。我要活的,带回去剥皮吃肉。” 澹台雁门这时开腔:“我的部下在这里驻扎,正好与指挥使大人摆龙门阵喝一口茶。他跑不了。” 澹台雁门换回了自家兄长,却眼见凤飞鸾费尽心机使诈赚去楚公子。这一进一出,他自觉好像有点对不住三殿下,有失江湖道义。他与水族并不是一伙,没什么深厚交往,谈不上多么想要帮三殿下的忙。但他与神都指挥使,可是新仇旧恨交织,更不想便宜了凤大人,决不能让这人逍遥自在掳了人质跑了。这事他上一大当,也是损他脸面威严。 房千岁一双眼狠绝地盯住指挥使:“我即刻就回,你把人照看好了。倘若照顾得不好,我家楚晗有个好歹,我绝饶不了你,追你到天涯海角也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凤大人可没打算与眼前人结下血海深仇再被碎尸万段。他慢条斯理儿重新系好披风的丝绦,轻轻抚摸自己面颊整饬容貌,然后不咸不淡哼了一声。虽然还拿着架子,这也算是应承了。 凤飞鸾那时心肠里却不知怎的,突然酸了一下,怅然若失。他眼前一晃而过的,仍是房千岁目光含水痛楚不舍地望着楚公子最终散去功夫被迫撒手放人的表情。这些年他与三太子打过许多次交道,知己知彼,老冤家打都打疲了,却还是平生第一次,从这头顽劣不羁的孽畜眼里看到一种令他陌生的柔软情绪……这世上还没有人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一眼。他好像也没有对旁的什么人产生过那种情绪,不知道原来用那种眼光看过一个人之后,就会变得心慈手软、无心恋战、在对家面前弃阵投降。 他也是头一回占尽上风,在房千岁面前拿捏着人质耀武扬威。然而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与心酸,缠绕心头挥之不去,横竖都不是滋味。 …… 远山绵延不绝,飞鸟嘶鸣掠过。山间四维八荒一片开阔天地上,交兵的两家以十里为距,各自排开威仪的阵仗。 神都指挥使的大军以红色凤旗为号令,旗帜在阳光下艳丽夺目,灵界四海之内独一无二,连绵成一片火红的阵势。仪仗灵兽英招一字排开,五彩凤鸟战车押后。而澹台大将军的余部,是以青绿的山峦颜色为帜,青色旗和浩浩荡荡的铁血青铜大军交汇成一色,自成一派,与巍峨远山连成一片,一眼望不见队伍尾端。 澹台雁门是笃定主意既不贸然开打,也不离开,就与指挥使大人隔开一片原野两军为峙,倒要看看龙凤相争是怎么个惨烈结果,再定夺自家能否坐收渔利。 一片火红的凤旗阵中,指挥使大人缓缓起身,从容步下凤首战车,头发一丝不乱,唯见雀翎大氅在风中飘扬。这人何时何地都是步履优雅,即便这边厢被房三殿下威逼着追着赶着兑换人质,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眼前和心里都仿佛只有他自己。 凤大人也说话算话,讲定要好好“照看”楚公子,他还当真用心照看了。 三太子不在面前“碍眼”,凤飞鸾对楚晗稍微和颜悦色些了,不再绷一张脸拖着一条瘸腿地声色俱厉、一副随时与人搏命的狠戾。 两名随军的神医进来为楚晗疗伤,这次可是跪在床头,为楚公子殷勤地捏腹揉胸,端药喂水,丝毫不敢怠慢。 指挥使大人一个眼神使唤,旁边服侍的小童点上一盏鎏金香薰铜丸。小童再蘸上山茶花、明目艾草的精油,轻轻为楚晗揉捏太阳穴和后颈,去头痛脑热。 凤飞鸾心里也有盘算,他与楚公子无冤无仇,人又不是他打伤的,他又不会使玄冰掌。楚晗倘若在他手里没吊住这口气,挂了,他就是替澹台雁门背黑锅。到时与三太子掐个你死我活让澹台一派坐收渔利,这种蚀本买卖他才不做,最终当然还是要将楚晗还回去。 两位医官的袍服后心尽湿,额头冷汗淋漓。楚晗身子骨里浸入寒气,部分寒流顺着疗伤的手掌移入那两位大夫体内,激得那二人也是浑身抖索,牙齿不停叽咕打战。 “废物,走开。”凤飞鸾低声呵斥一句。 指挥使轻抬起脚,踹走一个神医老头子,自己坐到楚晗面前。这人伸掌探入楚晗的衣服,拿捏着力气,揉起来了。 指挥使大人的手,在不发功袭人时已恢复原样。五指变回平常模样,手指细润修长,并不留多余的长指甲,且勤于保养皮肤滑腻,揉得竟然相当舒服。 楚晗先前也没料到,落在蛇蝎美人手心里,反而比刚才在澹台雁门那里滋味好过许多。他心脉遭到寒气阻塞凝滞的地方,缓缓畅通了,人也转醒。血脉里几股相激的冰冷气息,沿着凤大人在他身上来回游走的手指,渐渐都被移出去了。 凤飞鸾偶尔额上洇出一片密麻细碎的冷汗珠,但这人内功相当强悍,而且心性坚韧,凡事只要上了他手就锲而不舍,尤其对澹台氏的掌法暗暗不服,与对方较劲似的揉了很久。即便拔不掉玄冰掌侵入骨髓的寒流,替楚晗暂时解脱出昏厥和剧痛还是办得到的。 “多谢大人了。”楚晗不计前嫌,坦然与对方对视,心里想的是凤飞鸾与沈公子那件不太能上台面的事。 “澹台雁门区区稀松平常功夫,哼。”凤飞鸾做完这些,不屑地哼出一声,争强好胜的心性也是融进骨血里了,疗个伤都要暗自拼出内功高低。 凤大人也并不轻松,一条腿伤得尤其狼狈。房千岁发起狠来,下手用了十成气力。楚晗看到凤飞鸾撩开裤脚,亵裤之下那条断腿里面白骨隐隐露出,竟然也是鲜血淋漓。 医官就地给指挥使大人从伤处择出许多碎骨,再接骨,上夹板,上药。凤飞鸾咬着嘴唇别过脸去,高昂着头,骨头掰正扣合的那一下,也不过是将自己下嘴唇啃下一块皮,舌尖蘸着血丝,哼也没允许自己哼一声。 这人对待仇家心狠,对待自己也一样的刻薄冷漠,对谁都不肯留个余地、做个转圜,也是性子太刚强了……楚晗心想。 …… 凤飞鸾因替人疗伤之故,面孔凑近楚晗,彼此鼻息相闻。 楚晗被一股子香粉胭脂气给熏得,本来就伤重气息不顺,皱着眉头鼻子都没法呼吸,太香了。他顿时开始留恋小千岁身上的咸水味儿,眼前这位,闻着还不如那位呢。 凤大人也是突然一动,凑得更近用力闻了一下他,神情微妙复杂。 指挥使再次伸脚,又踹走另个白老头子,就剩他二人在帐内床榻前独处。 凤飞鸾回复清高模样:“楚公子,本宫想不到,你原来真的稀罕那个浪荡子,乐意为了那头孽畜做到如此这般。也难怪他拿你当个宝贝。” 楚晗终于顺过气来:“你说什么?” 凤飞鸾:“……你不知道龙息封印?嘲风没有告知你实话?” 楚晗:“……什么龙息封印?” 凤飞鸾严肃道:“你愚不可及他也耍弄心机!三太子确是我灵界内一条真龙,而你就是个肉身凡胎,怎能与他匹配?你们两个人龙殊途,本就不该私通媾和,他的龙息轻而易举抹掉你的人息,到时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不速速离开这里?一介凡夫也想攀龙附凤,简直是痴心妄想,飞蛾扑火!……” 楚晗轻声道:“原来真是这样。” 他就是要借第三人之口印证,龙龄十八情窦初开正值一把青春年华的嘲风小同学,这次确实对他坦白了实话。指挥使想必是不会替房千岁粉饰隐瞒这种好事的,一定和盘托出。 楚晗说:“他没瞒我,我都知道了。” 凤飞鸾暗露惊诧,质问:“你身上全是他的龙精气息,他并没有诱骗或是强迫你跟他……那晚在幻情谷底,你心甘情愿的?” 楚晗说:“我喜欢他,我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 楚公子即便被掳受伤,神智仍然清楚眼神依旧清明。他瞳底最深处清澈见底,一片水波宁静,也没有掩藏着对凤飞鸾的怨怒仇恨,望着指挥使大人的眼神里面,甚至溢出一种佛光般悲天悯人的安详:他拥有的东西,凤大人并没有。凤飞鸾永远不能真正伤到他分毫,这丁点皮肉之损算得了什么?他如果畏惧的是这些、能威胁到他的是这些,那是凤大人太低看他了。 楚公子从不对人声色俱厉剑拔弩张,然而那一刻眼神至真,水晶般透彻纯净,慑取人心于无形无言之间,胜过千招万式与无数剑影硝烟。 凤飞鸾:“……” 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指挥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婉转,怅然道:“本宫很佩服你,竟能眷恋一人豁出性命至此,也是值了。” 楚晗以为自己伤太重出现了幻听:这是从凤飞鸾口里说出的话? 指挥使大人别过脸去,静默着坐了一会儿也不说话,像是也陷入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楚晗既然活过来了,由惨白转回平常人脸色,四肢也回暖能动,只剩胸口隐痛,提醒他挨过一巴掌。 凤大人一看他手脚动了,顺手扯过一条绸带,迅速将他双手结结实实五花大绑捆在塌上:“本宫知你素来心思狡猾,又手脚利索,暂且先绑着你,免得你再花各种心思暗算我。” 我素来心思狡猾?……楚晗苦笑,绑就绑吧,又跑不了。凤大人自家做事贯于不择手段,眼里再看别人就都是奸诈之徒。 楚晗问:“我刚才昏过去了,你怎样与三殿下讲的?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凤飞鸾冷笑:“只要他把另个人带来,交予我交换,我即刻将你送还给他,你大可放心睡觉养伤!” 楚晗:“另个人?” “……” “承鹤?!” 楚晗这才着急,忙说:“那个蠢货办了错事,自己已经悔青肠子了,也是当时境况迫不得已。这事就算了,你饶了他吧。” 凤飞鸾咬住下唇,愤然回复一张绝情的脸,逼视着他冷冷道:“本宫今生所受奇耻大辱,你一句‘境况迫不得已’,我就饶了他?你们拿我当一场笑话随意羞辱的么?……哼,楚公子,你也可以不忙着走,且看我怎样将那无耻浪荡的混账货,一寸一寸剥皮、剔骨、活剐,再扔下灵火渊烧成一剖烟灰!” 指挥使大人眼底洇出暗红怒色,方才偶尔一现的阴柔委婉,全不见了。楚晗一听这样,胸口顿时又开始疼了。至于灵火渊是个什么恐怖去处,他那时还没弄明白。 他倘若当时醒着,绝不能允许房千岁答应如此荒谬的换人条件。 而以他对小房同学臭脾气的了解,这人一定会提了承鹤过来做交易,毫不吝惜。 他们这趟干什么来的?不就是为了搭救沈公子回去。承鹤即便犯下再大错误,楚晗也是个软心肠的护犊子心理,一定得将这人毫毛不缺完好无损地弄回去。回到另一边再提回沈家看家法收拾这熊玩意儿,也绝不能把人留在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凤大人手里,就不管死活了! 凤飞鸾一腿满满地裹着白布,拖着伤腿站起来,整饬凤翎铠甲。回眸姿容绝代,眼神睥睨,仿佛这世上就唯他独尊,旁人全都不放在眼里。 楚晗很想跟这位爷讲讲道理,劝劝咱们这位固执又要强的指挥使大人,别再掐了,做人不用总是那么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化干戈为情意绵绵,也是一条思路啊。 他不信指挥使大人就心如磐石,生平对任何人都毫无一丝情谊。他方才明明从对方眼中,探到某种复杂茫然却又渴望着什么的情绪…… 楚晗正要开口,没来得及,又一队衣着华丽的鬼卫大步走进来。 领头的人身着四品锦袍,绫罗绸缎高帽长靴,嘴唇涂成桃花媚色,化妆化成个男人女相,走路都一股子妖气横生。 楚晗只瞄了一眼,暗叫不好,真是狭路之下总逢冤家! 来的人就是先前在北镇抚司大狱里打过照面儿的成北鸢,成大人。 成北鸢小心恭敬地拜过指挥使,仍是那副尖嗓,煞有介事道:“大人可抓到那名罪大恶极的俘虏了?甚好甚好啊。” 凤飞鸾冷眼瞟着这人:“没抓到那个罪大恶极的,反倒弄来个不那么罪大恶极却很烫手的,还要本宫服侍伺候着,你说本宫该怎么办?” 成北鸢神思一岔:“呃……此人不是大人您想要捉拿的那名祸乱神都的奸佞?” “成大人手下养的一群好使的卒子,本宫该怎么赏你?”凤飞鸾冷冷道:“你睁开鬼眼仔细瞧瞧他脸,他是图影上的沈公子么?” “啊?这,这……”成北鸢迫不及待拍马赶来大帐,是找顶头上司卖好邀功的,谁知手下办事不利,他没讨到好脸,上来就碰一鼻子灰。 楚晗是栽谁手里都不愿栽这姓成的手中,打心眼里瞧不上对方。他悄悄别过脸去,可不想被成夜枭认出他。 成北鸢难得耳聪目明了一回,扒过楚公子脸一瞧,嚷道:“这家伙就是那日装扮成廖无痕廖大人夜探我北镇抚司企图造反劫牢的奸细,就是他!!” 第七十二章 针锋相对 成北鸢戳穿楚晗前日乔装改扮的身份。 凤飞鸾俊眉一挑:“……哦?” 成北鸢一把抓起楚晗衣领,就将五花大绑的楚晗从行军坐榻上提起来,仔仔细细端详,这回可不会在指挥使面前弄混了钦犯。成大人此番胸有成竹,急切地表功:“就是这人!此人一定与那姓沈的奸细也有不可告人勾当;也一定是他,从我北府劫狱带走了姓沈的人犯!大人擒住他擒得对,您千万不能饶了他!” 楚晗:“…………” “哦——”凤飞鸾嘴角微微一动,转脸看向楚晗,就看他如何应对。 楚晗眼角掠过阴不可测的凤大人,当日“劫狱”的明明就是指挥使自己,却不能点破。楚晗被逼急了也没工夫惊慌迟疑,大声驳道:“成大人你好大胆,你敢在指挥使面前血口喷人诬赖我劫狱?” 成北鸢:“你就是……” 楚晗理直气壮打断那厮:“我心里挂念我挚友沈公子的安危前去探营,我有何勾当?也幸亏沈公子福大命大,遇到大贵人襄助离开你的深牢大狱,不然早就被你这贪官各种酷刑加身,火烧水浸,穿骨熬油,屈打成招活活折磨死了。” 成北鸢厉色:“你、你这奸佞一派胡言!我北镇抚司容得你们几个宵小之徒随意进出为所欲为,欺瞒诈骗本官,又置我神都指挥使凤大人的神威于何地?” 抬指挥使出来压我?楚晗从容不迫道:“我置神都指挥使大人是承载天界恩泽集成天地灵秀巡牧疆土保我四海昌平的贵主,而你这奸徒才是暗藏伪劣心机,妄图置指挥使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我挚友承鹤不幸孤身流落这里,他何其无辜,他哪里得罪你了,不为你所助反而受你所害?你罔顾天恩惠泽、妄行臣子之道,是为不忠!酷刑伤害无辜良民的体肤、害他与父母亲人两界分离,是为不孝!你为官毫无良善人性、毫不体恤民生疾苦,是为不仁!你不顾兄弟手足之情阻我与沈公子团聚,是为不义!你这等不懂忠义节孝的小人,败坏神都锦衣卫的法度威严,你还有何脸面在指挥使大人面前对我与沈公子的情谊说三道四?!” 楚晗一贯鄙视成某人,说得正是心中所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边骂边还悄悄描摹凤飞鸾的脸色变化,脑内快速拨冗,挑拣合适的骂人词汇。 打架他是打不动了,身上有伤,骂一骂小人还是能撑个把时辰的,拖时间撑到小千岁来救他。 成北鸢瞠目结舌,喉咙阻塞:“你、你……大人他、他……” 那些话表面是骂成夜枭,其实全部可以拿来骂指挥使。然而楚晗左一句“贵主”,右一句“大人”,听得凤飞鸾脸颊微微抖动,极力掩饰唇边表情。这滋味就好比楚公子照他左脸扇一巴掌,然后又往他右脸上揉一揉,随后又扇了他一巴掌…… 成北鸢在指挥使跟前急迫地辩白:“本官执掌诏狱法度,是受凤大人亲口任命差遣,由得你聒噪?” “哼。”楚晗毫不迟疑地反诘:“也是凤大人亲口吩咐你说,要你将沈公子先剥了裤子前前后后打他一百板子几乎把他那活儿打残了,再吊起用烙铁烧焦胸口、灌辣椒水、竹签子钉手指、最后丢进炼尸炉打成青铜人永世不得超生的吗?!” 成北鸢:“这……” 每个掉进北府诏狱的钦犯,其实都是这么个待遇,哪个不懂?然而懂得是一回事,被楚晗这样一桩桩一件件数落出来而且稍加渲染,听到耳里,就是另一番滋味。 凤飞鸾眯细双眼,磨了一下后牙。这种细微声音,成大人是冥顽不灵察觉不到的,但被楚公子听到了。 楚晗再压一根稻草:“成大人平日行贿上封所花费的财宝银两,又有多少是从那些无辜良民身上搜刮而来?沈公子随身的衣物细软,都被你掏光了吧。你敢拿出来么?” 成北鸢吃惊:“我哪有?那些东西都已经被你……” 凤飞鸾搭茬:“都已经被本宫没收来了。” 说着,指挥使从腰间绣袋里掏出珍藏的一枚玉佩一块怀表,搁在桌上。 成北鸢赔笑:“大人,确是那钦犯的东西。那日是被这小子假扮成廖无痕,从卑职手里骗去的。” 楚晗手还被绑着,气势毫不示弱,正色道:“想当时身陷大狱的承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受你百般折磨多么悲惨凄苦。你伤他体肤,盗他财物,故意在名册上抹去他的名字,对指挥使亦知情不报、陷大人于不义!可怜承鹤他差一点就悄无声息消失在你北镇抚司的大狱里,都没有人知道!” 楚晗说得情真意切,自己眼眶氤氲。 成北鸢肩膀发抖:“你这狡猾小贼,分明就是巧言令色搬弄是非!!你……” 凤飞鸾微微点头:“好啊,确实是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有很多事,指挥使大人心知肚明,猜也猜得出前后是怎样一回事。但凤飞鸾这人心思缜密,喜好故作玄虚以彰显他的威风,因此就是不说,偏要听两人互咬。 同一件事,从成大人嘴里说出,再从楚公子口里讲一遍,就能演绎出个截然不同面目全非的版本。这就要看心神莫测的指挥使大人,究竟想听谁的版本。 凤飞鸾俊脸一寸一寸沉下去,低声自言自语:“收拾得好,那个泼皮混账,钉手指、灌辣椒水都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成北鸢面露欣喜松一口气:“正是,大人说的正是!” 凤飞鸾斜睨这人,突然问:“你给那人往哪里灌辣椒水?” 成北鸢:“……鼻、鼻孔。” 凤飞鸾:“那么个皮肉娇贵的少爷,他怕得很吧?” 成北鸢笑道:“可不是么。那小子贪生怕死就是个没骨头的软货,一路上嚎叫如杀猪,真是个大笑话……” 凤飞鸾双眼眯到最细,盯住楚公子嘲笑道:“你这张嘴妙得很,还有何话讲?继续讲啊?” 楚晗咬着下唇,心有不甘,视线迎上对方:“我没话要讲,大人,只可惜我友承鹤,错付了一颗心。” 凤飞鸾掉转眼神:“……他也有心么。” 凤飞鸾眼底充溢着无法开解的愤懑,正恼火找不着罪魁祸首撒气,于是掉头吩咐外面那些鬼卫,抬出随军刑具,竹排签子,架铁床,将铁床烧起来! 军帐门口顿时烟熏缭绕,火星四起,骇人的一架刑具在炭火盆上炙烤得通红,发出噼啪响声。 楚晗一声不吭咬唇盯着那些恐怖的酷刑枷锁、烧成殷红的铁床,极力掩藏内心的兵荒马乱,心却一寸一寸凉下去:小千岁不会不管他,可是还赶得及吗,自己就要被油煎火烤、不成人形了。 凤飞鸾将伤腿架在凳上,抬眼对某人道:“成大人,将你衣袍脱下。” 成北鸢不察:“……啊?” 凤飞鸾面容优雅,慢条斯理道:“成大人,本宫来亲手教你,下回如何折磨那些刁蛮奸诈、死不悔改的人犯。辣椒水不要灌鼻子,那样不够痛苦难受,浪费了好物……” 两侧待命的亲信军校,冷面倨立面无表情,只听凭指挥使大人号令,视其他人如无物。鬼卫亲信这时上前抓住成北鸢,不由分说将这人官袍帽靴剥个精光,裤子扒下,露出一块白花花的好腚。 成北鸢不明所以大惊失色,哀嚎着被掼于地上。臀部被一根杠子撬起来,被迫撅着。 指挥使大人花容丝毫未变,缓缓道:“辣椒水要灌到那里。” 说话间两名鬼卫一人扒开成北鸢的腚,另一人将满满一罐子辣椒水往那里面硬灌进去…… 大帐内凄惨的哀嚎和求饶声连绵不绝,成大人四肢被压动弹不得,面如猪肝。原本还想要给主子献宝尝个鲜的好地方,被凤飞鸾毫不留情辣手摧菊。成北鸢扭动腰肢哀叫连连,屁股染红,惨不忍睹。 这样的形势突变,楚晗看得怔住,默不作声,生怕凤大人一扭头想起这儿还有一位呢。 姓成的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地求饶,看得楚晗暗暗都心软同情。 灌完一轮辣椒水,指挥使俊眼一睇,“烙铁不是烫胸部”,命人将成北鸢架铁床上,翻上几翻,煎一煎皮肉。 楚晗:“…………” 大帐外传来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嚎出的都不是人声,同时透出一股皮肉烧焦的气息…… 楚晗仍然捆卧在榻上,逃过一劫,衣服后心处生生洇出一层汗。 奄奄一息的成大人,最终像吊一挂烤猪一样,被吊在外面一根木桩上。楚晗看得出,那架势分明就是当初承鹤沦落在牢狱时被吊叉烧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指挥使大人竟也如此记仇,睚眦必报,倒是替倒霉的鹤鹤出了一口恶气…… 某个令人恨得牙根痒的混球,只能由咱们凤大人亲自上手,抽筋拔蜡爆菊折磨。被旁的猫三狗四“碰”了,一贯霸道的凤飞鸾怎么能忍?能忍就不是这人的性子了。 凤飞鸾收拾完贱人,整了整衣袖发丝,重新压上楚晗,直视着他:“怕了?” 楚晗:“我怕什么?” 凤飞鸾冷笑,突然撩开他衣服一摸下面!楚晗吃惊想躲,隐私处已经被摸了。凤飞鸾嘲弄道:“还好,裤裆没有湿掉了。” 楚晗忿忿地咬唇,又不敢反驳,生怕要强的凤大人转脸大手一挥把他也煎成“两面黄”,逼得他裤裆也湿一湿。 凤飞鸾掰过他下巴,也是头一回上下仔细打量:“伶牙俐齿,巧言令色,挑拨拱火,颠倒是非……楚公子,本宫以前小瞧你了,你可真是个大才啊。” 楚晗面露无辜,睁着一双清白善良的眼:“我句句都是实话,成北鸢确是欺上瞒下无耻小人,你办他办得对,衙门大狱绝不应当交予此人。” 凤飞鸾不置可否,反问道:“那我应当交予谁,你么?……可惜,你若不是三太子的人,本宫一定抬你进神都,封你个三品指挥知事做一做,加官进爵,随侍我左右,如何?” 楚晗尴尬:“大人别开玩笑。” 凤飞鸾也知道姓成的是个庸才,遗憾手下无人可用。现在才发觉大妖龙很有眼光,慧眼识人,怎么就千挑万选从茫茫人海中择出这么一位楚公子,掳了回来是打算封做太子妃吧?也确实般配。 楚晗暗察对方眼底每一丝善变的情绪,用只有他二人听到的声音,委婉地说:“凤大人,听我一句,放下兵戈,我们言和。我让三太子罢手不再为难你,你与我们一起过那边去。” 凤飞鸾一愣:“……你又开什么玩笑?” 楚晗声音平静:“你分明对承鹤心存情谊,你避讳旁人但不用避我。” 凤飞鸾:“你不会以为我方才饶过你,就会对那贱人心慈手软?你以为我为何饶你不死,还为你疗伤?” 不是因为承鹤?楚晗:“为什么?” 凤飞鸾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天早上,本宫陷在幻情峪蛇阵内,孤军奋战。他们个个都要杀死我,只有你一人为我说了一句话。你说,‘拉他上来吧,别丢下他一个人。’” 楚晗:“……” 指挥使大人这样自命不凡的贵人体质,也很惜命自珍。楚晗当初一句发善心的话,这人还记在心下。 第七十三章 隔岸相逢 楚晗那时眉心好像浮现一道五彩琉璃佛光,还是心有不忍,特同情眼前人。 凤大人坐拥神界疆土锦衣华服娇妻美妾,其实活得如此凄冷贫乏。也是骨子里太要强,性情冷冽阴毒,简直是自绝于人民,这么些年众叛亲离,身边还剩一个可心、可信、可疼的人么? 楚晗郑重地说:“大人,你只听见我说的话,你就没听到,承鹤他当时在三太子面前拉下脸来为你求情?你也一定没听见他说,他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遗憾没在凡间就遇见你。” 凤飞鸾冷冷一哼:“遇见了又能怎样?” 楚晗说:“遇见了他想追你!” 凤飞鸾双眼茫然,低声重复:“……追我?” 被人“追”是个什么状况,堂堂神界指挥使大人,还真的没感受过。他只被人阿谀奉承、被人谄媚逢迎过,也强取豪夺过别人,却不知道两情相悦时被另一个大男人追求,是什么滋味。 楚晗是趁热打铁:“承鹤他其实就是个没长大的大孩子,做事儿冲动毛躁,又爱犯蠢,大人你就勉为其难容忍一下他的蠢,又怎么样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样牵肠挂肚,魂不守舍,舍不得走,竟然想要留在这地方。他想留下又为了谁?你见面就丢砍刀出来恨不得砍死他,你又给过他说真心话的机会?……大人你甭抬我进神都城,你直接把他抬回去吧!” 楚晗一口气替承鹤说这么多话,也不确定是否字字句句都是对方所想。 指挥使盯着楚公子,心里一动:“他在那边可曾娶妻生子?” 楚晗痛快地摇头:“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 指挥使又问:“他还交好过几个男人?” “……”楚晗在心里扒拉,他家鹤鹤交往过几个?他把自己叫得上名字的扒拉一遍,尴尬地发现一只巴掌竟然都数不过来,还没包括他不知道的野花野草们。 楚晗脸不变色沉着地说:“交好过几个,也都是过眼云烟,过去的事了。承鹤心眼实诚,做人大方,也总被人骗,没碰见个真爱。谁不想找个贴心实意的人,将来长相厮守过一辈子?” 指挥使大人精明地瞪他一眼:“本宫知你是替他打马虎眼,那厮定然是左拥右抱,逍遥快活得很。” 楚晗摇头:“他现在真的单身耍光棍,快一年了。他一人儿寂寞哭鼻子的时候,可惜没有让你看到。” 楚晗原本是从不打诳语、不说谎话的人,也是眼前形势所迫,硬着头皮上了。鹤鹤的处境简直是要把他逼良为娼;不说服凤大人动心动情网开一面,鹤鹤就可能剥皮掉脑袋。 不知他这番苦心,能否让承鹤那个浪荡子幡然悔悟、从此收手收心、逼娼从良啊。 凤飞鸾移开目光,遥视外面天地,薄唇紧阖,不说话。凤大人的视线也仿佛已跳出目力所及之外,幻想从未到过的凡间的彼岸:人人躯体上都冒着温暖活气儿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凤飞鸾半晌垂眼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楚晗忙说:“你讲?” 因为长得帅么?咱们大鹤鹤虽然二得不可救药,就没干成过几件好事,然而搁在三界哪个旮旯里,都算个很打眼的帅哥,集合爹妈优点于一身;英俊魁梧,肌肉身材漂亮,脱光了比穿着衣服还好看。 凤飞鸾清冷一笑:“你是那边过来的生人,自然不会想到这些。我灵界鬼卫,其实处处都与你们活人不同。我们生自阴山灵火深渊之下,没有家世血脉,也无父无母,每个人来去都是赤条条孑然一身。如果不能在百年之后倚仗个人修行上达天界,就要重回灵火渊自行了断,让肉身陨灭,从这片驻守百年的疆域上抹去自身一切痕迹,就当从未来过这世上。” “本就没有父母亲人,也就无需婚配养育后代。四海之内那些奔跑浪迹的野兽,尚且能够快活地自行交配,同族繁衍。我们这些……连交配那事儿都不需要了。” 指挥使大人顿了一下,隐隐透出桃花容色,凄然一笑。那笑容令楚晗惊艳。 “而且,我神界与你们人间不同,灵兽之间交配媾和只是为了同族之内繁衍后代,壮大族群以镇守三界,与情爱无关,做那种事时也就没有、没有那种让人留恋的滋味,感知不到任何快乐享受。鬼卫更是如此。本宫活这八十余年,阅人无数,唯独只有他,让我有……再世为人之感……” 楚晗听明白了。 他顿然回想起凤飞鸾在翊阳宫酒醉后的呓语,凡间来的活人,他们的身躯,是知冷知暖的;凡人间引颈交欢,竟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 他忽然觉着眼前人无比凄凉可怜,活了八十多年,都白活了。如今才一副食髓知味难舍难忘的情绪,原来是与承鹤萍水相逢一场,偶然之间得遇人间大幸,才品尝到与人亲密时肉体的爽绝欢乐。 凡人知暖,有情,是因爱而性,因此才能体味那事的妙处。那是以前吃什么壮阳丹、大力丸、各种伟哥神药都造不出的欲仙欲死滋味。凤飞鸾纵有后宫粉黛无数,男妻成群,神都之内美色男子随他予取予求,跟别人却都不曾有过丁点丝毫的快感,以至于多年沉迷药瘾,不惜自伤身体,都没有用。就只有靠在那个大混球怀里,甚至被沈公子压在身下惨遭蹂躏,只有那“屈辱”的一夜享受到真正的温暖、性爱的极致快乐。 …… 倘若再给他一刻工夫,楚晗觉着自己有本事说动凤大人打包收拾铺盖卷,跟他们上路,与鹤鹤私奔。 凤大人明明已经心动,眼底忽然明亮,又忽然陷入踌躇,就是动了凡心,却又下不了那样大的决心,以指挥使之尊反出灵界,将眼前一切尊贵荣华弃之身后,真正地“再世为人”。 恰在这时,鬼卫探子冲进帐中禀告军情,神色紧张:白山水族大军凭借风雨之势已然逼近,据此只有十余里脚程了,片刻就将杀到阵前! 凤飞鸾在一干手下面前,倏然变脸,拖着伤腿站起,遽然就与楚晗拉开十步距离。 楚晗:“大人,我还有话没讲完……” 凤飞鸾陷入大敌当前的严峻,眉眼间那一片柔软旖旎的神色全部消失了。 楚晗这会儿觉得小房同学来的真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西山一线乌云密布,雷鸣阵阵,云海波涛翻滚,漫山风雨从青山之后天边尽头急速袭来。这就是房千岁的人马全部集结至此,意图一战了。 凤飞鸾在旌旗飘展的神都大军阵中回眸一笑,美目顾盼仪态万方,用笑容掩饰内心的冷寂和茫然。 这人一举一动皆悠然从容,任是让谁也看不透他下一步究竟还要做什么。 凤大人从步战车上拿过属于指挥使的金色手杖。金杖顶端雕琢成凤的图腾纹样,一只凤鸟头戴嵌石金冠。 神都指挥使上前几大步,立于众人之前,用力一掌将手杖楔入脚下土壤。他面朝苍天张开双臂,四面山峦上披洒的光芒倏然向这边汇聚而来,全部聚于金杖的凤鸟头颅上。凤飞鸾蓦地单膝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细润眼尾修长,眼睛微阖时也像个面目虔诚的朝拜灵童。 他一步一磕,磕向一片开阔地。 指挥使抖开披风回身隔空一抓,手法快得让周围人猝不及防。原本植根于土系的凤头金杖,倏地敛入他掌中。他抛出金杖向原野上纵势一画,金光所及之处突现一个巨大的半弧形地带。土壤纷纷陷落,土石崩塌,大地凹陷出一处狭长的深渊。 地陷深不见底,地壳之下猛地涌出红黑色火焰。炽烈的火焰瞬间铺满深渊,四野之上整个天穹仿佛燃烧起来,玫瑰紫色的天幕倒扣在荒原上。 红黑色的烈焰,是地下涌出的灵火。 众所周知白山水族最为喜水怕火,指挥使大人又一向兵行狡诈,这是抢先一步以金杖划界,划出一道灵火渊以抵御水军。即便换不到他想要的人也足以自保,寸土都不让。 两军各自阵中那些青铜甲兵,灵兽战骑,齐齐陷入震动和寂静。万马齐喑,几匹威武的英招瞪着乌黑的眼珠,肃然而惊惧。 远处的澹台雁门见了这样情形,面色也一变。 凤首金杖画地为牢形成的这道灵火渊,是天帝赐予锦衣鬼卫行使的特有的法度,是这片疆域从北至南所有灵兽惧怕的严刑铁律。灵界但凡有犯律者,皆可被投入灵火深渊,扬皮销骨,化为飞灰! 澹台雁门:“烈焰焚池……” 澹台雁门赶忙放下横抱怀中亟待疗伤的他家兄长。这人也上前一步,高举双手摘掉帽冠,面对焰池微微颔首,单膝跪地三拜。他即便对指挥使深存芥蒂,也懂得两界之间的位份尊卑。他不服指挥使,但也要时刻表示出对天威的敬意和臣服。 凤飞鸾以灵火拦截出一道界墙,拦住浩浩荡荡的水族大军,于是高枕无虞,就待房千岁乖乖前来换人。 楚晗被提出帐外,幕天席地,立于天地山水之间。他吃惊望着眼前蒸腾壮观的火海深渊,瞳膜深处也是一片火光冲天。 他的小千岁骑在翼蛇兽背上,腾云驾雾而来。翼蛇兽感知到灵火的烟瘴气,相隔数丈之外就被逼停空中。房千岁一搂缰绳,衣袖挥开漫天遍布的火星气息,惊怒地盯着眼前一条深不见底的火池。翼蛇兽被迫从云中降下,腾开宽阔的肉翅落在焰池一侧,迅速就被烤热了鬃毛,扑腾着直往后撤。然而大地也被炙烤成滚烫的温度,灵兽们都没处下脚。 房千岁再一抬头,在凤旗飘扬的火红的阵中,一眼精准地瞄到楚晗。 两人隔着一道焚烧的焰墙,互相深深望着。只是区区两个时辰没能拉个手、摸个脸,思念在烟熏火燎的气息中烧灼着眼眶、煎熬着心,多么想要再次摸到对方。 房千岁身侧是随琰公子,白皙的脸上凸显焦急凄楚的神情。 楚晗遥遥地看到,随琰公子脸上脖子上和露出的小臂都布满血痕,竟然像是鞭痕,被哪个狠心的毒打了一顿? 水族大军被这道深渊拒开一段距离之外,无法靠近。 指挥使大人还是棋高一着,就倚仗手中的天授凤头金鸾杖,明火执仗地嚣张。 左使大人率领的另一支轻骑,原本悄悄地绕道迂回到后面,试图从凤军的后方掩杀上来。然而,伏军旌旗招展,喊杀震天,却都不敢贸然进逼,停在了半道,陷入僵持。 左使禺疆面目严峻,两道黑眉紧锁,猛然朝后一挥令旗:“不要往前!朝后退,后退!!” 他们假若再往前逼上几里,前军厮杀踩踏的连锁反应,就要将指挥使大人的战车先头部队逼下焰池。凤飞鸾这种人被逼急了不会乞降,只会抱着楚公子一起跳下去…… 凤大人这是作法造出焰池,就打算与焰池共存共灭,也不管自己四面被围,方圆数里之内已然陷入十面埋伏。他就赌三太子仍是舍不得楚公子。 房千岁隔火怒视凤飞鸾,指挥使大人果然使得一手好毒计,这是要临时变卦,不愿痛快交人。 凤飞鸾也隔火傲然而立,从容地注视对手,等待小千岁交出他要的人。 房千岁痛咬自己嘴角一下,怒不可遏,扭头呵斥:“你,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烟火纷飞之中,房千岁所乘的翼蛇兽后面,露出被烟熏火燎双眼殷红的一颗脑袋。还能是哪个?可不就是指挥使大人日思夜想要捉拿的要犯。 楚晗也远远地看见了:“鹤鹤。” 房千岁冷眼绝情道:“你,过去。” 沈承鹤:“我……过去?” 房千岁怒道:“你不过去能换他回来?” 沈承鹤:“我……过去?!” 房千岁如今瞅见沈大笸箩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还顾忌楚公子的面子,三殿下现在就想骑上去把这厮爆菊了,狠狠操一顿。假若不是为了救沈公子,楚晗怎会千里迢迢过到神界这边,以至屡屡陷于危难之间;假若不是因为沈公子屡次三番得罪指挥使,占谁便宜不好竟然占大魔头的便宜吃干抹净还想跑,指挥使又怎会劫楚晗为质? 当然,三殿下不愿承认自己没能护好楚公子。楚晗每受一次伤、吃一次苦,都是折磨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愧疚万分。 房千岁反掌薅住沈公子衣领,一把将人从坐骑上抛下,真没客气。 房千岁是一点不心疼将沈公子打个包再系个大红蝴蝶结双手奉上,进贡给指挥使,随便凤飞鸾把这厮当作小鲜肉还是老腊肉,四蹄一捆剁成馅儿剁了。 沈公子来这里之前还充溢着一腔壮烈豪情,想要以身饲虎把心心念念的晗宝贝儿给换回来。哥们义气当头,不能让楚晗因为他的过失吃亏受委屈,然而睁眼一看面前野火燎原的气势,立时吓着了。 过去。 怎么过? 没见过这样险恶阵势,他也惜命,他平生最怕死了。 “我操……”沈承鹤喃喃自言自语:“美人儿你这是要把老子扔进火堆活烤了?你真想煮了我,架一口锅就是了,用得着在地上挖出这么大一个坑?” 凤飞鸾斜眼瞟着沈公子,沈承鹤浑身汗毛直耸,发型被风势火势撩起,一头乱发在火星中狂舞。瞧见沈少爷一副受惊的倒霉相,凤大人惯会折磨人的心性顿时得到平衡和满足,心里郁结的嫉恨才压下去几分, 凤飞鸾拉起手中金杖,以类似现代人投掷标枪的姿态,斜削着往大火坑方向用力一掷。凤头金杖飞上焰池,化作一道狭长的光芒之路,横架深渊之上。 凤飞鸾对沈公子轻声慢言地开口:“你,老实乖乖爬过来受死。” 所有人鸦雀无声地围观,看那根金銮手杖化作一道狭长而险峻的“天桥”,在烈焰中闪烁光芒。 楚晗远远看见,连忙大喊:“承鹤你不要过来!” 沈公子:“……” 楚晗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几乎是哄着这脾气拧巴的人:“凤大人,还是你自己过去吧。” 凤飞鸾猛地扭脸盯住楚晗,那脸色几乎是要说:你脑子被驴踢了吗,我过去? 楚晗无奈苦笑:“那家伙他就算想要过来找你,也要有那样胆量。他能从那道火线上爬得过来?快别折腾他了。” 凤大人声音低沉得几乎让楚晗又幻听了。 指挥使大人昂首挺胸,骄傲地自语:“他不是‘牵肠挂肚魂不守舍’么,他不是‘舍不得走’么,他不是后悔没有早些认识我……叫他爬个火坑又算什么?” 第七十四章 烈焰焚池 沈承鹤那时从房千岁的坐骑上摔落地下,啃了一嘴充满烟火气的泥土,然后自己爬起来。 他怨念地扭头看了房千岁一眼,模样也十分可怜。 他却并不是心存怨念认为小房同学虐待了他。恰恰相反,虐待得好,姓房的对他横眉冷目一脸怨夫表情,还不都为了楚晗?沈公子如今再看房千岁,这永远就是“人家的老公”。 他再一抬眼,隔着喷薄而出的烈焰瞄到对岸那位穿大红袍的官家大人,内心顿时堆满酸楚与哀怨。假若没有参照物,也不至于心理落差如此巨大。 房千岁一天一夜没有阖眼,双目布满红丝,因楚晗的被劫度日如年。他浑身遍布烟熏火烧痕迹,衣服上像染出一幅水墨山河。 果然楚晗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自己过到这鬼地方来,才是没娘的孩子,六神菊花变成了一朵苦菜花儿……愣是沈公子这样婆婆妈妈的话唠,面对此情此景都无语凝噎,只留两行宽面条泪。 沈承鹤真正地开始放不下美男,是他们一行人商定即将离开这里的时候。过到那一边去,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 当初他中了春药、占了指挥使大人皮肉上的便宜,那时都没想过,一夜风流之后还能有明天、后天。提起裤子回头再看,两人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又藕断丝连纠缠不清。即便他想要两情相悦,对方可曾稀罕与他天长地久?每次亲热一回、互相溜一趟活儿,都恨不能要了他的小命。 “到此一游”终于要走了,永远离开这里,沈公子内心深处才权衡出,还有一样东西他放不下,还有一个人他很想带走。 沈公子隔岸望着一团火红的男子,凤大人无声丢给他一眼神:你给本宫过来。 指挥使大人永远是傲慢而志在必得的,百般手段,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手里既攥着楚公子不想痛快还回去,却还要沈大少自己乖顺地三拜九叩臣服于脚下。 沈公子是那个瞬间遽然爆发,大声道:“凭什么是我过去?!” 我过去了你又打算怎么对我。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乐意了……沈公子眼眶蓦地红了。 沈承鹤红着眼对那人喊:“老子他妈的不乐意让你欺负,我不愿意。” 凤飞鸾遽然愣住,隔岸相视。 沈承鹤狠吸一下鼻子:“凭什么,凭什么就由着你性子来?咱两个头一回见面发生那事,是美人儿你任性了,我让着你我没跟你计较!” “你还回回都跟大爷我任性,为所欲为?这一家子里谁做主,谁才应该是那个当爷的!你你你,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说……” 沈承鹤伤心起来浑身抽搐语无伦次。他回头指指房小千岁,再怒指对面那位:你瞧瞧人家太子爷,你再看看你怎么对我。 在美男面前窝囊惯了,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这人不是兔子,平时走哪也是众星捧月牛逼哄哄的,他又对谁低三下四、奴颜卑膝过?两人之间,你情我愿的怎样都成;被迫承欢忍辱偷生,对于哪个男人都是碾压尊严,不可能长久相待。 沈公子把自己眼泪骂出来,睫毛湿漉漉地扇动,十分委屈。 凤大人凤目圆睁,胸口起伏暴露此时的惊愕和震动。 没有想到,也极少被人当面如此顶撞。 一旁的房千岁与水族众将也全部安静。沈承鹤昂首阔步骂街的时候很有气场。平时是摇摇晃晃垮着走路,一旦展开双肩站直了敞亮地讲出心声,一下子从背景芸芸众生中凸显出来,也是顶天立地一个爷们儿。 凤飞鸾陷入尴尬茫然:“你……你敢。” 沈承鹤也委屈着:“让着你你还没完了?你,给老子过来。” 凤飞鸾:“……” 沈承鹤:“……” 楚晗:“…………” 凤大人俊脸涨得通红,暗自纠结,以低沉的腹语十里传音传到对岸:“你再敢聒噪一句对本宫不敬,不怕你的楚朋友因你之过而殒命么?……亏他还替你说尽了好话。” 沈承鹤抽红鼻子,撅了撅嘴,大声道:“我不连累朋友,我不会对不起楚晗。是老子得罪你了,老子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我跟你认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我们家楚晗送回来,我、我、我立马从这火坑跳下去让你解气,这样成吗?够了吗?……你现在就把人放了,老子说话算话。” 凤飞鸾语塞:“……” 沈承鹤狠狠抹一把脸:“你要是恨我,我就跳下去。你要是……改主意不恨了,就过来跟我回家!!” 凤飞鸾:“……” 也幸亏风大火势大,两岸相隔,平常的人都听不到沈公子说这种肉麻话,只有指挥使耳随风动,听得一清二楚。 堂堂指挥使大人布了一个引君入彀的好局,却将自己深陷其中,进退两难。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出,在他面前一贯做小伏低又贪生怕死的少爷,逼急了也是有脾气、有自尊的。 凤飞鸾脸色铁青:“你跳,本宫今日看着你跳。” 凤飞鸾转脸盯向楚晗,楚晗吃惊地回看这人。凤大人突然伸掌倏地将楚公子吸附过来,将反绑楚晗双手的那根麻绳往旗杆上一甩,吊住,再一扥。楚晗立时双脚离地,竟被高高地吊上半空。 凤飞鸾毫不示弱:“你要么就给本宫跳灵火渊,要么就臣服于我。” 指挥使大人终归是强硬到底的,一步步将自己逼上梁山。然而他还是心存谨慎,藏在身后的那手暗暗将绳子在腕上挽了两绕,牢牢牵住楚晗,只是威胁,并没有想要真的将人抛下去。 这一巴掌又扇回沈少爷脸上。 沈承鹤刚刚还赫然立下豪言壮语,这时大步上前,往那喷涌着炙焰的灵火渊里一瞄……他顿时万丈悲情涌上心头,一颗心碎成烟灰渣子。美人儿果然丁点都不曾心疼过他,没有喜欢过他。 随琰公子挺身站出,苍白着脸直面对岸的人:“我跳下去可否一解指挥使大人心头之恨?我是神都要犯,自知逃狱罪孽深重,只要大人高抬贵手放人,我从这里跳下自行了断,绝不贪生怕死。” 房千岁横掌拦住随琰:“你退开。” “殿下……”随琰公子伏地泪下,甚是自责自己的过失。他遍体伤痕是昨夜被他父亲抽了一顿。 房千岁神情肃然严峻,突然压低声音吩咐左使公子:“我九弟现在何处?……去找他来,尽速,快去。” 随琰眼底亮起一丛光芒,迅速点点头,就地化蛇遁去寻九殿下了。 凤飞鸾双眼艳丽殷红,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内心五味杂陈。 他骑虎难下。 他在乎的哪里是楚晗或者随琰,甚至都不是沈公子,而是自己一生的催磨坎坷。他站在一条路的尽头,往后退,是众叛亲离,往前走,是万劫不复。 所有人惊惧眼前变数,唯独房千岁是阵中唯一镇定的人。他面无波澜,一直遥遥注视对岸他的楚公子。楚晗吊在一片烟火中,烟熏火燎之下表情难过,说不出话,只能也用眼神远远地看他。 沈承鹤几句不慎的话将楚晗陷入绝境,房千岁却没有上去捂住这厮的嘴,没有一巴掌扇过去。 他一向鄙视那位贪生怕死的怂包;沈公子倘若束手就擒爬到那边去,向指挥使大人低头逢迎,他反而要更加瞧不起那人。 没料到沈公子敢说那样的话,总算有几分男人骨血,让他今日刮目相看。 他自己没能护好楚晗,内心愧对爱人,怨不得旁人。 …… 沈公子终于仍是屈服了,在跳火坑与爬过去两条路之间,选择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委屈地说:“你别欺负楚晗,还是欺负我顺手吧。” 他是对美男失望了,两人总之没有将来,就没必要硬撑尊严。他平生头一回掉了两滴相思泪,那两滴泪花随即就被热浪化作水蒸气,挥发了个干净,可惜对方全没看到。 眼前火焰茫茫,沈承鹤爬在那道金杖化作的天路上,每走一步战战兢兢,在悬崖上随时飘摇欲堕,表情悲壮视死如归。 他在绝境中喃喃自语,说出了令他羞耻的真心话:“美人儿,老子其实见你第一面,就稀罕你……” “你欺负我,可是看你难受时候那委屈的小样儿,老子他妈的竟然心疼你了……丫小白龙不就是会飞么,看个云海就能把晗晗哄上手了。宝贝儿,你信不信你跟我回北京城去,老子开辆小跑带你绕着护城河兜兜风,只要你顺心!老子不会飞,咱看不成云海,看看二环路的车海还是有的!……我也有车有房,有大别墅,我养得起你……真心的。” 悬崖飘摇中一声“宝贝儿”,随风飘到凤大人耳中。 凤飞鸾怔住,凝望烟火中的人,攥麻绳的手渐渐松懈,也是后悔了。 手再松下去,这边的楚公子就要掉下去。 房千岁这时悄悄一掌压在坐骑的肩上,轻轻拍一拍,示意蛇兽将头颈压低,腾开一条路。 翼蛇兽心有灵犀,察觉三殿下的意图,吃惊地回头,翅膀张开,瞪着一双乌黑大眼:那是火,不能去。 翼蛇兽张开辽阔的肉翅,没能拦住他家殿下的动作。 房千岁突然跃起,脚用力蹬开蛇兽借力,白衣白袖如天神下凡,一条银龙展翅,修长身躯径直蹈入火海,杀向对岸这边! 灵火渊上一片浩瀚,百丈烟柱直入九天,形成一道天然屏障,灵兽见之无不畏惧胆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无人敢于逾越。炙焰燎面,瞬间烧去房千岁披肩的银发,一团火焰罩身。 房千岁神情坚毅无所畏惧,过百丈火渊如行归路,瞬间撞破焰墙,整个人从火中重又跃出。龙爪隔空划出一道半弧形的震荡波,波及之处震翻无数人,在指挥使军中生生劈开一条路,一掌伸向楚公子。 楚晗万分震惊,凝视着小千岁向他冲过来。 那是三昧灵火,比人间凡火烈上百倍。 楚晗其实早就缩骨挣脱背后捆缚双手的绳索,悄悄拽住那根绳子,假装被吊半空。他深陷敌阵并未贸然动作,静待时机准备逃跑。然而他也能感到一股不明的拖拽力,将他缓缓拖向深不可测的火渊,那下面似有灵物。 凤飞鸾划这道灵火渊,就是为拦住房千岁不敢过来。但是今日已不同以往,刀山火海能拦住以前那个无心无情的三太子,拦不住现在的三太子了。 这番道理,凤大人也是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并且感同身受。 房千岁一掌将凤飞鸾震开五六步,当胸打得指挥使喷了一口血,随即毫不迟疑夺过拴住楚晗的绳索。 他一扯绳索就察觉不对,一股反向的力量在与他角力、对峙,往另一个方向拖住楚晗。那股来自深渊的强大吸附力霎时间将楚晗投向喷薄的火眼,绳索绕着旗杆顶端猛地抽向另一侧,房千岁被带起划向天空,瞬间也被抛向火眼。 两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无比惊险的抛物线。房千岁一扥绳子抓住楚晗一条手臂,在掠过天桥的一瞬另一手奋力抓住了金杖! 天河变色,四野惊惧。 房千岁拉住楚公子悬在灵火渊之上。 火眼涌出炙热的岩浆,暗红色波涛汹涌,像张开大口企图吞噬顽抗天威的渺小灵类。 楚晗仰面望向淡紫色的天穹。他眼前是小千岁平静的脸,似乎在说:不用怕,我抓住你了。 翻涌的烈焰将悬在半道上的沈承鹤叽了骨碌颠了下去,毕竟是凡人之躯,斗不过神力。这人也危在旦夕,小命不保。房千岁没有第三只手再去捞沈公子。 指挥使大人平生头一回,在一个人面前屈服了。 心也在那个瞬间碎成八瓣,却又不愿承认,自己这些年的行事为人,是大错特错了,以至许多事情难以回头。今日所受纠结痛苦,都是这些年的自作自受。 浩瀚烟海之中,一生如此短暂,渺小如蝼蚁,生的欢乐稍纵即逝。 凤大人是想说,混球你给本宫一个台阶下,你过来,我们就言和了,我很想善待你……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指挥使大人冲向那条天路,大步飞奔在火焰中,几步之间就飞跃数丈之距。 沈公子几乎坠下火海,这回是真的临死之际回光返照,陷入了幻听。 他竟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喊他“承鹤”。 他吊挂半空魂飞魄散,看到凤大人的镶翠官帽从他身边划过掉入火海,霎间灰飞烟灭。凤飞鸾一头黑发在空中散乱,一切的矜持与尊荣抛下深渊,发丝无所拘束地飘扬风中,露出最真实面目。 凤飞鸾低声命令:“承鹤……你……抓住我……自己爬上来。” 沈承鹤:“……” 指挥使大人一双凤眼深处倒映着黑红色的深渊,眼神绝决,咬着牙牢牢抓住沈公子的手腕没有放松,一步一步将他拉了回来。 第七十五章 水火相容 四人都挂在那道天路之上,命悬一线,灵火忿怒燃烧。这样情景,竟然很像当初他们四人一起狼狈坠下幻情峪。 岸上围观的三路人马,被烈焰逼迫着,都惊惧地后撤。灵兽和鬼卫同样惧怕天火,无人敢在仓促之间近前,送掉自己小命。 左使大人跃上半空,从后军阵中冲出,空中化作一尊翼蛇兽,身形魁伟,翼展辽阔。 翼蛇禺疆扑向火海,却被热浪节节逼退,完全无法靠近三殿下。左使大人颈子上鬃鬣般的铁羽毛被燎掉一大片,也差点燎秃了。 一直默默观战的澹台大将军,此时从座上缓缓起身,亦是一脸震惊与难以置信。 神都指挥使往天路上那一跃,一奔……这一步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 澹台雁门震惊,脸色变幻复杂,简直不认识眼前的凤大人。 他现下有十成十的把握报仇雪恨,偷袭凤飞鸾一击就可得手,让神都城改旗易帜。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下一排亲信心领神会,弯弓搭箭,瞄准挂于陷坑悬崖之上的凤指挥使。 半刻,澹台雁门厉声喝止手下:“收箭。” “抛绳索。” “速速将那四人给我拉上来!” 澹台将军在火线前自语:“我澹台雁门做事光明磊落,从不趁人之危,不做那等阴险小人。又不是打不过他,等他上来,我再与他决战。” 众将士一愣,赶忙又纷纷收起弓箭,转头寻觅可用的长绳、挂索,围拢到悬崖边去救人。 试图施救的绳索也迅速被深渊吸走了。 化作天桥一线的那条金杖,从中间被坠成向下弯曲的弧形,十分惊险。 一股强烈的吸附力从灵火渊涌出,牢牢簇拥在楚晗周身,无法抗拒,而且那力量仿佛拥有意识,试图将他一步一步引向深渊。 楚晗原本不至于陷入火坑,他有能力自保。数月之前,就在那一边的恭王府胡同墙缝里,他也曾经遭遇到能吞噬活人的黑洞,他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拖住两名同伴不被黑洞漩涡吞噬。 然而这一次完全不同。深渊睁开一只巨大的火眼,喷吐的赤焰卷裹住他,化作蟠龙般的焰柱,瞬间几乎将他吞没! 他肩上也有火焰燃烧。奇异的是,他完全没感到疼痛,身躯过火无痕。 此时反而没有一丝一毫难过的知觉,火焰舔舐他的皮肤,像是不停地抚摸他、诱惑着他。火借风势在他耳畔呼啸狂响,沉吟。他的名字在山谷中徘徊,远近回荡,那是一阵阵令人心驰神往的灵音。 楚晗——楚晗—— 楚晗那一刻完全无法理解:他不疼,也没受伤,他竟然不惧怕所向披靡的灵界圣火。 假如不是因缘际会陷入烈焰焚池的危困,他还不知道这样的蹊跷。圣火与他融为一体,如同金风玉露一相逢,在他周身活泼地跳跃、蒸腾。他七穴无比通畅,在悬崖之上浑身血脉如大江奔流。 然而小千岁最是怕火,那时吃个老式黄铜涮锅,都惧怕炭火沾身。那团激烈的火焰簇拥着楚晗的手臂,顺势蹿上房千岁的肩膀。 楚晗大喊:“火!!……你放开我!!!” 房千岁睁大双眼注视他,怎么可能这时候放开? 眼底的烈火都化作无物,只倒映着楚晗的影子,面孔在火中无比英俊…… 强悍的虹吸力从火眼深处猛地弹射出来,跗骨的力量再一次将楚晗吸入深渊,然而又再一次被房千岁拼力拖回,僵持半空。 楚晗心疼得声音颤抖:“……你放手吧。” 房千岁不为所动,不愿放弃。 楚晗那时都快疯了,挣扎着想要挣脱对方禁锢他的粗粝的五指。他也不理解那股附着的力量来自何方神圣。他宁愿自己坠下火海,舍不得小千岁遭受火炼的磨难。 攥住楚晗的五根指头仿佛已经烧融,与他的手臂浇筑在一起,两人生生连成了一体。 楚晗那只悬空的左手往自己后腰摸去,摸到随身的甩棍。 他绝决地一棍往自己右臂削去,没有犹豫,想要断臂。 房千岁痛苦地叫了一声。 他飞身扑向火海深处,抱住楚晗,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金杖是在这时难以支撑四人一同下坠的重力,在某一股虹吸力涌上时骤然崩断,化成数截。 挂在另一边刚爬上去的凤指挥使也闷哼一声,失去平衡翻落下去,连带着肘弯里护住的沈公子也掉了下去。 凤大人在空中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抓到的是一截断掉的手杖。凤飞鸾迎上沈公子惊恐的脸。沈承鹤像八爪大章鱼一样死命摽着他全无风度。那一番掏心掏肺信誓旦旦的诺言言犹在耳,可能这辈子也没机会大展身手博美人欢心了,眼角也飙出泪花。 凤飞鸾坠空的一瞬将沈公子揽在怀里,眼里也有不甘,附耳低声说:“你敢在本宫面前死掉……你还没有追我……” 烈焰焚池,泯灭的是肉身,剖开的是人心。 房千岁坠火瞬间无法维持,翻滚着身躯化作一道白光。嘲风被逼出原型,银色龙鳞在深渊中闪耀,那样的华光竟比火焰更加炽烈。 小白龙卷着楚公子壮烈地砸向岩浆池,几乎就要被吞没。充溢着岩浆的火眼深处,猛地涌出一轮红光。 耀目的红色光弧弹射着蹦出火眼,在空中伸展开庞大有形的身躯,竟是借着岩浆喷发上涌的力量直接将房千岁托了上去! 楚晗坠下时只看到一团红光缭绕,就认出了对方。 他绝望中盼到一线生机,眼眶很不争气地酸痛湿润。 那时的场面,令所有人胆战心惊难以置信。那头红色的大家伙出其不意绝处犯险,是从灵火渊的火眼深处直接蹿出来的。赤红的巨龙摇头摆尾,张开大口开始吞噬岩浆,往左一甩头,生生吞掉一大片火焰,再往右一甩嘴,毫不客气,一片蒸腾的火海被吞掉大半…… 九殿下如啖美味珍馐,风卷残云,贪婪地吞个干净,口味着实异于常人。 这头年轻的小兽不仅不惧火,而且可以噬火。 楚晗后来回想,九殿下大约是因为失去了寄居壳,暂时被打回原形,就蛰伏在附近哪条山涧沟壑之下,呼之即来了。小九爷平生幼稚顽劣、不通人性,终于在危难关头帮了他三哥哥一回。 九殿下既然能够从焰池下面钻出,这下面也一定是“活”的。一定有某一条通路,通向远处其他地方,能助他们逃脱生天……楚晗这样想。 烈焰焚池的灵火迅速熄灭,岩浆干涸,四围峭壁上堆积的土石再次坍塌,天崩地陷,黄土漫天…… 火势退去,原本的火眼位置却再涌出一股大洪水来。大水是从四面的地缝深处不断源源地上涌,即刻水漫原野,几乎将岸上人水淹七军。 左使大人的兵卒们顺势成了水上漂的军团,在汹涌大水中往来寻觅。神都凤军与澹台将军的野战军都被大水冲击得七零八落,凤头战车都散成零部件儿漂走了,水面上漂了花花绿绿各色旗帜。双方偃旗息鼓被迫向后撤去…… 楚晗与房千岁那时并没有能够脱出那一方焰池。 相反,大水涌上时,他们被漩入更深的地缝。上方崩塌的土石将一切埋没地下。白龙以庞大的身躯承载住大部分地陷,护住楚晗。他们一层一层地坠落,沿着汹涌的波涛滑入深邃的暗河。 指挥使大人一开始以凤头金杖作法划出这道焰池,未经事先规划与地质勘查,想必不慎戳中了地下水脉。灵火的火息暂时逼住水息。然而当灵火最终消弭褪去,被阻滞已久的那股地下洪水,当即崩开地壳冲破火眼,一路势如破竹,再也没有阻挡的障碍。 水火相容,渐渐吞息最后一缕带有温度的烟尘。他们最终大约是从地脉的一处夹层,掉入深不可测四通八达的地下暗河,流向远方。 灵界暗河之下,一片碧水蓝波,四周空灵,静谧幽然。 偶尔漂过三两成群的地下水生灵物,身躯细小婀娜,衔着气泡悠闲游过,在陌生人面前再羞涩地一扭身,钻入河道深处。这地方毕竟是神狩界疆域,比京城通惠河地下的景致更加美妙,幻境嫣然。 九殿下想必当时是从这道暗河夹层过来,潜入焰坑救了他们。楚晗想到那位一向怕水、泳技奇差无比的小九爷,一定也独自在黑暗中游了很久,性命攸关时才显出忠勇,一腔少年义气,孺子可教啊。 楚晗将他家小千岁的头揽入怀中。房千岁是逃脱火海卷入洪水时才缓过来,身躯在水中剧烈颤抖,慢慢缩化回人形。 房千岁无意识地顺水漂流,带了伤痕的双手仍然圈着楚晗,陷入深重的昏迷,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人眼皮都没有睁开,唯独口中不停喃喃,念念有词。 楚晗凑近小千岁癔动的嘴唇,辨别出对方昏迷时下意识念的什么。他不懂咒语,但好歹也听过几次,记住了那段相当古怪拗口的音节。他酸了一路的眼眶,忍不住在水中抛出泪来。 小房同学在给他念避水诀,这样才保他一路无虞、不会溺水。 一头银发烧掉,长发烧成了短发,削短的银发衬着硝烟散尽劫后余生的面容。房千岁在水中浮浮沉沉,没有知觉的双腿在暗蓝水波中荡出尾浪,面色安详像入了化境…… …… 楚晗顺水而下时不停回头,一路在寻找承鹤与那位凤大人。 他与房千岁既然坠入暗河,承鹤他们十有八九也掉下来了。 第七十六章 一路同行 九殿下并未跟随他们一同坠入暗河。房千岁是逐水而行,不由自主就顺着水汽弥漫的方向,往地层深处游去了。相反,小九爷这条火龙,那时一见大洪水泛滥,立时被汹涌的波涛吓住,掉头撒丫子赶紧撤退,被浪花追着跑。 他看到大水来了,就知他三哥哥暂时可保平安无事。他在碧波万顷水光潋滟的原野上,一时间也没有找见相熟的七大侠与小八爷,心里莫名地开始惦念那两人。 想到自己露着红皮红鳞,嘴巴那么大,在熟人面前贸然露相,怪不好意思的,九殿下难得流露少年人害羞的小性子,于是迅速地遁掉了,重新钻入地热的岩浆池躲起来。他惦记着哪天重新化身成个俊俏的美男,再溜出来找人间来的帅哥玩耍。 楚晗他们那时也不可能知道,洪水过去之后大漠戈壁上一片大乱。 戈壁滩的怪石砂砾重新曝露出来,硝烟过后残余一地狼藉。唯有红日当空,万里无云。天穹无比澄净,天宇宁静地注视着大地的巨变。 指挥使的千军万马陷入群龙无首境地,一时仓皇无序,人马踩踏无数,倒拖着凤旗仓皇向神都方向退去。澹台的部下挥师掩杀而上,青旗军一路追赶着凤旗军。两家纠缠相杀多年,当真是对对手不离不弃,叛军再一次轻车熟路地追至永定门城下。澹台雁门干脆就在城外二十里驻扎下来,摆开一线漫长壮观的营壕,专等指挥使大人回来再拼个你死我活。 神都改旗易帜就在旦夕。 而凤大人弃十万大军不顾,踏上金杖天路直奔火海,那个瞬间就已经做出孰轻孰重的抉择,今生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 楚晗与房千岁顺水漂向地脉深处,在水下很难计算究竟漂了多远。 水道迂回曲折,他们也不停地走回头路,或许并未漂出多远。途中,小千岁有那么一回,身体抖动得厉害,极度虚弱时无法维持人形,悄然间身子一沉,龙尾巴遮掩不住了,就沉向水底…… 庞大的身躯仿佛陷入沉静的冬眠状态,盘踞水底,周身露出灵气慑人的银鳞。身躯只轻轻一颤,鳞片在水下发出碎玉般的摩擦声,周围荡开涟漪。这一团白光静静地闪耀光泽,周遭数丈之内其余水族皆察觉到强悍的龙族气息,于是很有眼色地只敢远观不敢近前,偷眼看向这边,再纷纷鱼窜着扑通扑通跳入山涧石缝。 房千岁从中间露出肩膀和一颗头来,很短的发丝在水中凌乱漂着,歪头睡得也像个孩子,不时吐出几颗气泡。 楚晗爬过去,很宠溺地摸摸小千岁的头发,知道这货是筋疲力竭了需要养一养。 房千岁偶尔为他睁开眼皮,嘴唇划出一记笑容,对他安慰一笑:没事。 楚晗说:“上一回尾巴上砸掉的那些,还没长出新的,这回又烧掉不少?” 房千岁闭眼哼了一声。 楚晗想逗逗这人,惊呼:“哎?尾巴上真的秃了一大块,没有鳞了!” 房千岁一听这话,俩眼全部睁开,瞪得溜圆。一向珍惜羽毛的三殿下,一听说“烧秃了”、“没鳞了”,这还了得?龙族金身倘若烧成池塘水洼里一条没鳞的丑陋水蛇,以后怎么出门见人?如何号令三军、统领神界水族?太荒唐了。 三殿下梗着脖子,拼命伸过去扒拉自己下半身,尤其关照那条很体现身份感的俊美非凡的龙尾,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终于松口气:“这不是好的?” 楚晗手一指,那一段在水中荡起微波的柔软的银色尾尖:“那里好像真的没鳞了,烧掉了?” 房千岁嘴角一动:“那里原本就没有。” 楚晗:“……没有?” 房千岁一手拉过楚晗,嘲笑道:“这么蠢?告诉过你,那里是……是我的性器。” 房爷虚弱时不改顽劣本性,吐出一串水泡故意撩拨楚公子的脸:“你低头看看,自己那东西上会长鳞么?长上一层比玉石碎片还要坚硬的龙鳞,再插到你菊花里边儿,还能让你那样舒服?真是被火烧得变蠢了。” 楚晗:“…………” 楚公子原本想苦中作乐活跃个气氛,调戏不成反被调戏,怒视对方。 关系亲密至此,楚晗都不屑表现出一丁点的害羞,更不会示弱。他一掌揉乱对方的短毛头:“来啊,我想再舒服一次,你来?” “不行了吧,那玩意儿都烧化了吧,还能支棱起来?” 楚公子已修炼到说这些话毫无脸红羞耻。 三殿下不出声地浪笑,懒洋洋地笑出一连串水泡,很爱听这样的情话。两人挥掌打闹时,周身咕嘟咕嘟冒出许多细碎晶莹的气泡。 小房同学脸上正中,仍能隐约辨出三道浅白的痕迹。 楚晗抚摸小房脸上那些指痕,亲了一下,心里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达,无论怎样端详都觉着对方很好。一吻之后恍如隔世,人间相识相遇后那些过往,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坠入灵火渊历尽劫难,被真火修炼了一番,双双都有浴火重生之感。 小房同学半眯着眼威胁:“待我修养片刻,给你个舒服,到时你可别跑。” 楚晗豪爽地道:“成,等好久了,有种你别又躲我。” 又一股汹涌的水流涌入地下时,房千岁恢复些体力精神,重新化作修长结实的人身,一条手臂挟住楚晗。 他们是处于一座地下暗室之中。这里是暗河水脉的一处交汇点,几道水流相汇,千万年后冲刷出一座巨大的地下熔洞。溶洞的穹顶高远而辽阔,上面倒悬着披染碧绿苔藓的钟乳,水滴轻灵。水族植物的根系四面缭绕,庞大的水上森林倒映池中,如梦如幻,望不见尽头。 两人被充沛的水量冲击得翻滚起来,被一道白色波浪向一侧推拒开去。 一道白浪拍过来,往水里又拍出俩人。 那两条人形身躯在水中狼狈翻滚,应当是沿着上面一层的暗河缝隙,一路被推挤着抛到这里。 那二人在水中无助地挣扎,极其狼狈,明显不擅水性。 沈公子的长手长脚在水中挥舞搅动,白瞎了一双大长腿和一对大脚板,陆地上的优势全变成劣势,早就被大水冲得七荤八素,找不着方向。 沈公子身后跌进大溶洞的,正是凤大人。 凤大人都让人不敢认了。黑色帽冠与华丽的大红官袍全不见了,又失去凤头金杖护体。一头黑发覆盖双眼,眼里也流露出三分惊慌和七分不甘心。越是武功高强的人,溺水时控制不住越是要勉力挣扎,逆境中必然承受身体上的更多痛苦。凤大人还要拼命抓住沈公子一条腿,不至与对方冲散,这一路一定也历尽波折,运气好,竟然与楚公子他们跌进同一处岩洞。 楚晗未及喊出“快捞他们”,小千岁一条手臂在水中倏地抽长,甩出去将那二人卷了,抛到岩洞边一块峭壁之下。 那两人蓦然出水,难得获得一丝喘息机会。 沈承鹤简直快要没气了,脸朝下趴在那块凸出水面只有方寸之地的岩石上。凤大人剧烈喘息着,吐出一口血,之前挨了小白龙一掌,也带了伤。 凤飞鸾焦急地爬到沈公子身边,一手从后面勒住对方胸腹,另一只手用力拍打后背,拍了很久,让承鹤面朝下吐水。 沈承鹤真的吐出很多的水,这一路喝下去不少。 这人喘过气来,一张嘴巴立刻也活过来,抹一把脸嚷道:“我勒个操啊,老子喝了这么多你们灵界的水,老子会不会怀孕啊?!” 凤大人把这人弄活过来,松一口气,狼狈之下被这句浑话逗笑:“你不会。” “你想要怀上身孕?”凤飞鸾冷笑道:“待本宫在你身上再做上一回,给你灌入那琼浆玉液,你明儿一早就怀上了。” 沈公子不知羞耻地呵呵一乐:“哎呦我操,那感情好,看在宝贝儿你长得这么好看,老子就给你生一个出来玩玩儿,生一个长得像你的……咳咳,咳咳咳……” 这厮扯淡之余又咳出几口水。 生一个长得像你的……凤大人难得露出满意的笑,又被这混球逗乐,脑里竟然忍不住开始幻象沈公子给他生孩子。 那两人没来得及扯上几句话,楚晗隔着一片水面大喊:“你两个快游过来,往这边来!水要涨上来了!!” 更多的水流从几个方向的岩缝中涌入,水面骤然涨高。这间地下石室,显然是进水的通路多,能够分流洪水的岩缝只有一处,且狭窄细小,进得多出去的少。整个溶洞突然水势险峻,海平面以让人猝不及防的速度猛涨。 那块岩石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小,逼得沈公子从趴着变成坐着,从坐着再蹦起来。两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整片溶洞森林即将被水吞没,化为名副其实的水下森林。过去的千百年中,这些溶洞就是这样以轮回的方式接受着灵界大洪水的洗礼,在来水时不停地经受冲刷、洗涤。待数日后洪水退去,这里又将是焕然一新灵气逼人的一方天地。 房千岁挟着楚晗,甩出龙尾抛向那一边:“你两个快过来。” 沈承鹤脚尖都找不到地方站立了,然而望着眼前一片汪洋:“……过去?” 楚晗喊道:“承鹤快跳!别犹豫,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沈承鹤俩眼一闭扑进水里,瞬间被澎湃的洪流吞没。 他头颈没入水中时突然不一样了,感觉一股通畅清明的气息灌入五感,而不是水灌进来了。这一回完全没有溺水之感,他在水下舒服地漂浮。这其实就是房千岁释放的强大龙息,以龙息盖过水息,为他们几个凡人避水。 那片即将被吞没的岩石上如今只剩指挥使大人,孤零零站着。 楚晗再喊:“凤大人,你快过来!” 凤飞鸾:“……” 楚晗:“水太大了,我们四个一起走,离开这里!” 凤飞鸾脚步一动不动,水已没过脚踝。 楚晗:“你还犹豫什么啊?!” 房千岁也开口道:“你尽管跳下来,我会抓住你,保你平安无虞。” 以房千岁沉重的伤势,这时也在暗暗勉力维持。独自支撑那三个不会水的人,徘徊在不知源头的暗河内,并不是弹指一挥的轻松事,不知要耗费他多少气力。 凤飞鸾深深看了房千岁一眼,傲然道:“不必如此好心,本宫不用你相帮。” 楚晗当真无奈:“……” 沈承鹤从水中冒出头来,发觉形势不对。洪水已经裹到凤大人的膝盖处。 沈承鹤吃惊大叫:“宝贝儿,你、你、你要干什么啊你?!你给老子快游过来!你要淹死的!!” 楚晗苦求:“凤大人,旁的事情待出去你再与三殿下计较,你跟我们走吧。” 凤飞鸾下半身已被激流吞没,身体微微摇晃,快要抵挡不住湍急水流的冲刷。 凤飞鸾说:“三太子,你带承鹤离开,务必保他平安无事,不要让他枉死在这里……你们走,不必管我。” 房千岁:“……” 楚晗低头抽下自己亵裤上那条腰带,又问沈公子:“你腰带呢?” 沈公子莫名:“干嘛?” 楚晗道:“他也伤重,打不过我们。别跟他废话,把这人捆了,直接拖走。” 楚公子最奉行务实主义,糟蹋什么不能糟蹋了一条性命,多么可惜。他太了解凤飞鸾的脾气为人,这时就怕指挥使大人那些倔犟、偏执的症状又犯了。这人就如此要强? 楚晗试图过去捆人,凤大人腰身突然一动,已然撑不住汹涌洪水,瞬间被水冲出数丈之远! 一道银光闪过,银鳞在碧波水面上飞舞。 修长的龙尾甩出水面,像长了眼,径直冲向被水卷入密林深处的渺小人影。瞬息之间惊心动魄,沈公子大声叫着眼泪冲破眼眶,终于看到凤飞鸾被龙尾带起的漩涡卷着,又拖了回来。 水涨至洞穴的穹顶,将一切生灵吞没。 房千岁在水下面色严峻,双眼如炬探向远处,拖拽着他们三人,在遍布植物的水底密林中穿梭,寻觅下一处可以喘息的洞穴,寻找可能的出路。 楚晗在过来神狩界之前,因为寻找神木的契机,勘察过帝都附近的地下水脉,地质图样还刻印在他脑子里。这神都附近的地下脉络,竟然与现世里京城地下的水脉神奇地暗合。他记得这些弯弯曲曲的脉络,因此不停地为小千岁指路。 楚晗用眼扫视周围,路过某一处水下峭壁,突然道:“三殿下,你把这道墙打开。” 房千岁:“打开过去?” 楚晗道:“我看得见这堵石壁后面,是空的,有透亮的光,或许是另一处很大的溶洞。你破开这道石壁,先把水放出去!” 他知道小千岁拖着三人已经十分疲惫。他太心疼了。 把水放出去,找到一条通路,他们就能喘口气。 房千岁领略了他的心思,在水下连续几掌,震塌整块石墙。 大水轰然涌向石墙背后,水流卷裹着他们冲入新的天地。眼前豁然开朗,鸟语花香。 在幽暗水下潜行得太久,以至于第一缕阳光射入眼帘时,楚晗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眼眶发酸,想要流泪。 房千岁终于得以拖着他们三人浮上水面,那时确已是强弩之末,精疲力竭。 房千岁搂着他的楚公子,偏过头,用力吻了楚晗的额头、眉心,也不用说什么。 沈承鹤将指挥使大人拖上岸边,抹着麻麻痒的眼眶,庆幸劫后余生。 凤飞鸾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喘息,遥望上空遥不可及的天宇,怅然微微一笑。他的若干年修行也已毁于一夕,他再也不可能升到天界去了…… 前路祸福难测,然而四人同行,同舟共济,身边人握着他的手,已然不再感到清冷孤单。 【第十一话.桃源杂记】 第七十七章 高手过招 大洪水从地下熔岩洞涌出,沿着旧有的古老的河道,在两侧百丈悬崖簇拥而成的山涧中,洒脱地奔流而去。 两岸石壁林立,植被茂密,嶙峋的怪石伫立河中,组成狭窄蜿蜒的水道。碧绿的江水沿一线狂放流淌,水面时而宽阔平缓,时而紧凑湍急。 他们仍然好像被吞埋在地下。若论海拔位置,楚晗感觉他们正好处于地裂的一道天然缝隙中。这道地缝或许是地下洪水历经百万年后冲刷而成,又或者是古代神狩界的灵类斧劈刀削开凿成的。从各个溶洞汇聚而来的洪水,从这里放开一条生路,肆意滂湃地东流。估算这个方位,水一路流下去,或许就到渤海湾某处了。 他们落在地缝的最深处,仰望头顶,高不可及的百丈悬崖之上,遥遥可见一片湛蓝的天宇。 然而,天穹被地缝切割成一道狭长的亮光,每日正午才有阳光透过遮天蔽日的阴翳,在河道上洒下斑斑点点金光。其余的时候,周围陷入昏暗,虫鸟窸窣鸣叫,碧绿水波在岸边石壁上映出一片美妙的波纹,潺潺湲湲…… 那时,逃生的四人都累得说不出话,也不想动,就在河道边缘勉强捡个洪水冲不到的地方,横七竖八全部躺倒,挺尸。 沈公子乱蓬蓬的头凑到凤大人胸前,耍赖似的黏着对方,腮帮子上还挂着两颗劫后余生掉下的热泪。凤大人这回没嫌弃地踢开他,或者也是累得踢不动,于是一手揽过怀中人,再将一头濡湿的长发向后铺开着晾晾干。 干净地儿的面积有限,楚晗距凤大人只有一步之遥,一翻身很不情愿地几乎啃了美男的脸,暗暗吃了一嘴香粉。他对上凤大人嘲弄的眼,默默转过头去。 房千岁是唯一一个将大半条身子浸在水下的,只露个头,让被火灼伤的身体泡在水下,这样睡他比较舒服自在。 房千岁一条胳膊搭在楚晗身上,起初还不放心楚公子与他仇家挨这么近。 然而不出五分钟,一贯善使心机的指挥使大人,自己先就撑不住了,打起一串低沉婉转很有气质的呼噜。其余人也迅速放松警惕,全部昏沉地睡去,实在太疲倦了,已然顾不上再区分敌我。 四位爷一觉睡过去一天一夜,都没醒。 最后醒来,还是因为沈大少爷睡久了尿急,迷糊着想要起来解手。他梦中还以为睡在自家那张大号意大利软床上呢,毫不客气地猛一翻身,翻上了尊贵的凤大人的胸膛;一条胳膊再抡开去,啪,直接抡楚晗脸上。 楚晗梦中被扇,抓住承鹤的手。 凤飞鸾猛一睁眼,扭头审视楚晗,很不乐意地从楚晗手里夺回沈公子的爪子:“本宫准你摸他手了?” 楚晗十分无辜:“……” 房千岁也惊醒了,警觉地出水,防范着凤大人:你干什么? 楚晗心想,以后终于不必再担心大鹤鹤敢犯贱骚扰他,身边弄个如此厉害的管家夫,那厮绝对不敢。 四人全都醒了,再也了无睡意,四双眼互相打量彼此衣不蔽体的窘迫粗俗模样。 某两位大爷,呼呼大睡时相安无事,一旦醒了,又是互相特不服的表情,极少搭话,都很酷,又酷得各有特色。 凤大人:头发秃了吧三太子?与本宫作对,愚不可教。 房千岁:一爷们儿还画眼线,眼线都花了,与我比帅,你丑死了。 沈公子晃悠着走开解手,半刻大大咧咧地又晃回来,表情松快了。这已经是他光临灵界之后的第三回在凤美人面前裸奔,因为他的袍子裤子又都没了,被大水冲来时候就冲掉了。好在沈公子生性豪放,此时又逢爱情滋润,一脸的春风得意豪情万丈。这时让他脑门上写四个金光点点的大字“老子嫁了”然后去神都城里游街示众,他都乐意。 沈公子伸着两条扎眼的长腿,故意从凤大人面前走来走去,嘚瑟的小眼神一甩:嗳,你男人我特帅吧? 凤大人斜倚一旁,含蓄地打量了几眼,没有说什么,然而抖动的眉梢微翘的嘴角都显露出心情驿动,好像什么都说了。凤飞鸾尤其将沈公子那一身破衣烂衫遮不住的两腿之间,瞧了个仔细。从下往上这角度瞧得清晰,雄伟的一根神器,再配上两颗硕大铮亮的鹅卵,着实丰神俊朗,让指挥使大人十分满意。 小房同学更是一贯作风豪爽,也不避讳自己那一身破烂啷当。这人将身上仅剩的几块残布抖开,往胯骨隐私处一缠,轻松缠成个围腰。麦黄的肤色显得健美、结实,青春焕发;遍身水痕,双脚踩在河道里,活像密林子里趟出来个泥泞的原始人。尊贵气质全无,然而透着山野之间很原始的吸引力。 只有所剩寥寥的几根银色头发,为这人勉强留存了几分三殿下的身份感。 楚晗凭借脑内的印象,在石壁上以炭为笔,画了一幅神都的地下水脉地形图。 想要出去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么一直顺流而下,找到入海口;要么,就从悬崖上爬上去。 四人小分队内两个功夫很牛掰的死对头,都拜对方所赐受了重伤。房千岁仰起脸,用眼丈量一番悬崖的高度,没说话。 凤大人暗暗扫一眼望不见顶的陡峭悬崖,也没敢吹牛说自己能上去。他胸口疼着,却还一声不吭倔犟地硬撑,坚决不愿拉下身段恳求房千岁为他敷药疗伤。 所有人饥肠辘辘,流落世外之后这顿晚饭,还是楚公子勉为其难地掌勺。 楚晗哪会做饭啊。 他平时做过? 其余三人对于家务和厨艺,比他更加笨拙生疏。而且,都比他更懒,个个儿都是公子少爷。 这时才感到懊恼,出门怎么没捎上居家旅行必备十八般武艺俱全的罗老板! 楚晗是从凤大人那儿借来那柄绣春宝刀,把收集来的野果蔬菜胡乱剁了,用个不知什么高大植物上结得头盔壳子当作一口锅,炖了一锅很有农家乐风情的杂烩汤。 小千岁身后还挂着那把龙刀没丢。万年神木竟然不怕真火炙烤,像千锤百炼过的金属,纯粹而坚硬。楚晗将那块神木板子架在火堆上,给几位爷即兴发挥了一个山寨版的铁板烧,烤得全是素菜串串。 沈承鹤调笑道:“呵呦,几天没在一块儿吃饭,晗晗,出落得愈发贤惠啊。” 楚晗两手翻弄一堆串串,确实很熟练:“不然你来?” 沈承鹤下巴一扬:“晗,练好厨艺,将来你大才可用,讨好你未来的婆婆大人!老子不用那么贤惠,嘿嘿,我又没有婆婆。” 楚晗心想,这人才真是贱人傻福,鸿运当头,假若这趟真能抱回美人,双双把家还,沈家祖坟上一定开出牡丹花了,沈家上面几位老的,得乐坏了吧?三界之内,上哪去找像凤指挥使这么美貌金贵的一位儿婿,绝没有第二个了。 沈承鹤嫌弃道:“晗,每次你都给我烤串,你还会点儿别的吗?” “我就会烤串。”楚晗憋屈地说:“再聒噪我把你上下嘴皮儿串起来?” 沈承鹤嚼着野菜蘑菇串:“啧,老子真不习惯吃素,要不是你男人在这儿盯着我,老子肯定下河捞几条鱼虾吃吃。都养得那么肥,不让我吃掉真可惜了。” 楚晗嘲笑道:“那都是生活在水下的灵物,你有本事抓住那些鱼虾灵类?谁吃谁啊?” 某位水族黑帮老大就在旁边,瞟着沈公子,都懒得说话,顺手将撸完的一堆小木钎子往那边一抛。 那一下看似玩笑随意,实则内力深厚,如天女散花万箭齐发!沈公子大叫一声,叼着蘑菇串扭头滚开,躲过连发的暗器。一排小木钎子齐刷刷插进他方才坐过的一块岩石上。 凤大人眼明手快将承鹤拽到身后,方才还和颜悦色,这时面露愠色:“楚公子,在本宫面前,今后不准你那样说承鹤。” 凤飞鸾一本正经端然道:“承鹤自幼出身世家,由父母亲人呵护宠爱大的,自然比旁人娇养、娇贵一些,也是情有可原……他本就不会做那些家事,那就不要做了。” 楚晗:“……谁做?” 凤飞鸾很是理所当然,一指楚公子:“你做。” 沈承鹤蹭到凤大人后肩上,冲楚晗抛个风流骚媚眼,可惜没长一条大尾巴,不然直接翘起来了。 饶是楚晗这样家教良好富有涵养风度的,都忍不住心里骂上一句:大鹤鹤,你可牛掰了。你丫现在‘上头有人’了! 房千岁与凤大人,平日在神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然而到陌生的领地内不敢造次,对生长在山崖上的巨树一拜再拜,念念有词,说了一些表达敬意的话。 神狩界万物皆是拥有灵力的活物,一草一木皆有心、有魂、有知觉、有气息。 他们在河道内收集起数根巨大倒伏的木桩,结成简易的筏子。 几人乘筏顺流而下,掠过两侧不尽的高崖。 头顶不时横过树枝藤条,不断地再被他们甩到身后。江水时而转过狭窄的河谷,湿漉的石壁上映出一道道碧绿水波,如万里江山入了图画,美不胜收。 这一路下去,他们缓慢行驶了大约三天三夜。 那时四人一路同行,时间在指尖流逝,短暂的时光无比美好。 房千岁赤身坐在船头,短发迎风吹扬,就是个潇洒追风的少年,看向远方望不见尽头的航路。而凤大人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眼线唇红最后一丝痕迹都没了,身上只剩一层稀烂单薄的亵衣,反而显得平易近人些。 沈公子那个惯会耍浪漫拍马屁的,停船间歇钻到岸边林子里,半刻就捧着一束野花钻出来,屁颠颠地献予美人。 这等幼稚无聊的把戏,偏偏最能哄骗热恋中的情人,简直百试不爽。 凤大人矜持地盘腿坐在船尾,露出淡淡笑意,毫不推辞地收了花。那束花到晚上开败了,这人却都没有扔掉,将一丛干花裹在内衣里,说是要“拿来熏一熏本宫的衣裳”。 落魄之时相互扶持,患难日久才见人心。一个不再当自己是指挥使,另一个也不再拿着三殿下的咸湿架子,终于融洽和谐了许多,也不掐了。 木筏的尾端在江上留下几道潺潺的水波,将往日恩怨情仇与火海刀山全部抛在身后。 富贵繁华终成一梦,在世上孤单了这样久,终于找到携手同行的伴侣。就这样在桃源深处结伴游河,不再出去到那纷乱的世上,不再流连世间门派权位的征伐,几人都忍不住默默惆怅,惟愿这样淡泊平静的时光,永不消逝。 …… 傍晚,山谷河道上洒满金红色霞光。 楚晗举一片大树叶顶在头上遮挡夕阳,在山谷转弯处的背后找晚饭材料。凤大人突然从阴影里转出来,打量他。 楚晗防备地往后退一步。 凤飞鸾却是特意趁那二人不在,来找楚公子说话。他心里认定楚公子是个聪明贤惠又心善的人,为人相当靠谱。他表面上不随便夸谁,其实十分信任楚晗。 凤大人先是盘问一番承鹤的家底、父母亲人、在那边做什么的、住什么样的宫殿、坐骑是何物种、都结交些什么样的朋友。 楚晗当然专捡好听的说。比如,住的是长安街附近,与指挥使的翊阳宫位置相仿的贡院6号大宫殿;再比如,麾下座驾豢养的是宾利和兰博基尼,但平时出门只驾一匹宝马。至于不好听的,就留待大鹤鹤将来自己暴露去吧,楚晗就不讲了。 凤大人边听边点头,将宝马理解成幻情谷里的羊驼兽英菲尼迪化解成一头英招,也没什么听不懂的。楚晗说什么他信什么。 凤飞鸾又问:“承鹤他平日最喜吃什么?” 楚晗笑说:“他?吃货。我罗三大爷私房菜馆的八宝酿鸭,扒鹿筋,五香酥骨大黄鱼,翡翠丸子……这些他都爱吃。” 凤大人面有难色。 楚晗:“……烤鸭。神都那家老字号便宜坊的焖炉鸭子他其实没有那么爱,他喜欢挂炉的鸭子。团结湖大董店的小乳鸭,他喜欢吃那个,一顿能吃掉三只。” 凤大人眼底一亮:“那个好做?……你教教我。” 楚晗忍俊不禁:“大人您认真的么?咱不是悄悄说好了,是他追你。” 凤大人是认真问的。而且,以这人脾气,但凡他想做成的事情,千方百计迎难而上百折不挠。本宫论容貌武功,在灵界所向披靡,有什么做不成?本宫难道比那位罗三大爷差了?! 结果,那晚令所有人大开眼界,晚饭吃的是凤美人亲手烹出来的烤鸭。他俩将野鸭子拔毛糊了一层泥巴烤了,做成个“叫花鸭”。 沈承鹤真的一顿吃下三只指挥使大人烤出的鸭子。鸭子全被这厮一人包圆了,小千岁都没抢到…… 他们这晚停筏落脚之处,偏巧是一片湿漉的浅滩。 潮水在傍晚刚刚涨起,日落后又重新回落,岸边留下大片大片晶莹的蓝。点点幽静的蓝光在昏暗中闪烁,美得绮丽。那是生活在河流中的微小水生灵物,被潮汐冲刷到岸边。 所有人心情甚美,沈公子耳朵上别着一朵花,哼着调子。楚晗暗瞟房千岁赤裸精健的身材,回想几天前小房同学的挑逗,“待我休养几日,让你舒服”。这人还没有兑现情话。 就剩一块干燥地方,其余被水漫过,不够四人睡下。 凤指挥使也心有盘算,一步抢先过去,占住位置:“今晚我们两个睡这里。” 房千岁这时突然吭声,嘴角一笑:“凭什么你们睡这里?” 一贯霸道的凤飞鸾行事作风还讲究凭什么?凭他随心所欲、一意为先。 房千岁冷笑:“你想睡这里,你占得住地儿吗?”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向着指挥使大人脚下横扫过去。猝不及防的诡谲招式,果真就让凤飞鸾没占住地方,被迫往旁边一躲,飞上石壁一丈来高的地方。 楚晗:“嗳?!” 沈公子:“唉唉,你俩又掐啊?” 凤飞鸾俊眉一挑,会意,从崖上居高临下道:“好啊,三太子,谁打赢谁占好地方。” 房千岁冷笑:“输了你今晚睡水底下。” “又怎样。”凤飞鸾说着劈袖飞下来,那时却是容颜俊美,饱含自信的笑。 房千岁眉间也浮出从容不迫又略玩世不恭的笑意,身体柔韧但拳法刚猛,招招接得轻松自若,打得酣畅淋漓。两人旋着从石壁这一侧飞过河道,飞至另一侧,悬在山崖上互相对掌。 掌立翻飞之下,却不见你死我活的杀气,时而遒劲时而飘逸,分明是亮式炫技。 楚晗也看明白了,两人闹着玩儿的。伤好差不多了,又手痒,互相都不服气,都很要强、较劲。房千岁与凤飞鸾以往打过无数次架,唯独这一架,打得如此轻松淡定,彼此都使出了功夫,却又刻意不伤对方。 亮招也是给身边人看的。房千岁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不跟某些人一般见识,吃饭让了你,睡觉还能再让你?你欺负我家楚公子“上头”没人了吗? 而凤飞鸾又为何如此中意沈公子,以至生出一腔以身相许的心思?说到底,长得帅气的男人不止沈承鹤一个,在凤大人眼里,这人骨子里善良,又极单纯,丝毫不带害人的心机,比那群鬼卫干净省事多了,让他放心、把握得住。而且,沈大少痴情于他,平时浪漫讨好的小心思就很多,夜里给揉个胸口、捶个腿、亲个嘴儿,把凤大人哄得着实满意。 高手之间过招,若想伤人其实容易;拼命想要不伤及对方还要分出胜负,比抡起拳脚乱打难得多了。 两人手臂都倏然伸长,揉上去在半空互相角力。沈承鹤忍不住喊,“哎呦妈啊宝贝儿,看得老子怪紧张的,快别打了!” “不然咱们掉换过来,你俩停手,看我们俩较量,看我跟晗晗谁打赢谁?!” 凤飞鸾在上面听这话,唇边浮笑。 房千岁冷哼,凭你那两下三脚猫功夫,能赢本王的爱妃? 楚晗这时却悄悄将右手藏裤兜里,在出手相帮还是不出手之间犹豫。 房千岁在凤飞鸾靠向一侧石壁时突然手、尾同时发招,两道白光袭去,扫得凤大人仓皇跳开攀住崖上一挂藤条。藤条没禁住,断裂下去,凤飞鸾被迫落水。 房千岁傲然一笑:“你输了,请自便吧。” 房千岁说着从崖上跃下,一抄手掠向楚晗,将人掳至怀中,鼻息喷了楚晗一脸。楚晗认得那味道,一股炙热而强大的龙息罩在他眉心上,还没有吻上他,滚烫的气息已经开始灼烧他的嘴唇。 第七十八章 龙鳞标记 凤大人斗架一招不慎,斗输了。 然而这人心情甚佳,这回没有横眉冷目耍小家子气输不起。凤大人输阵不输人,昂首挺胸撩开步伐,拉过沈公子的手腕,走开了。 凤飞鸾有新欢相陪,自然是怎样都好说。沈公子作为指挥使大人的新晋男宠,心里巴望的却是与眼前的美男共此一生、白头偕老。美人儿你既然包了老子,就一包到底,黏上了甭想再撒开。 凤飞鸾拉着人快步走到崖下,水边。 沈承鹤眼一瞪:“哪儿去?不会真要睡河底下吧?!” 凤飞鸾:“怎样,不愿意?” 沈承鹤咧嘴一乐:“不、不是,我乐意。就是,河底下有水怪,都姓房的他们一族的,小水怪专咬老子屁股!” 凤飞鸾轻声一笑,忍不住附耳道:“除了本宫,哪个敢碰你的屁股,本宫一定烧焦他们的皮……” 凤飞鸾说话间拉过沈公子,让他趴到背上来。沈公子尚不明所以,凤大人将沈公子背起来了,踩着河边大石,借力一转身直接上了悬崖! 凤飞鸾双手并用,攀上悬崖的速度飞快。沈承鹤只感觉耳畔寒风呼呼作响,吹得他发型直耸飘飞,转眼间就上去了十几丈的高度。 沈公子惊呼:“嗳咱干嘛去!” 凤飞鸾笑声荡在空中:“看云海有什么稀奇……本宫带你去看天河!……” 凤大人寻到悬崖上一处茂密灌木,以大叶片垫上,铺成个草甸模样,携了人坐下。湛蓝色的星的海洋就笼罩在他们头顶,一道铺满宝石光芒细碎的银河横贯夜空,仿佛触手可及。 沈承鹤下意识地为美男揉揉胸:“宝贝儿,你不是伤着?昨晚还喊胸口疼,这会儿不疼了?” 凤飞鸾神色傲然:“一点小伤,能耐我何?” 沈承鹤:“你原来能爬上来啊?!咱们几个竟然还憋在这地方,不赶紧出去?” 凤飞鸾面色突然黯下,低声问:“你这么想要出去?” 沈承鹤忙笑呵呵地说:“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哪!你想一辈子在这小河沟里游船打渔,老子也陪你打渔呗。” 沈公子在凤大人面前毫无避讳与心机,凤飞鸾心里悲观惆怅,却不愿坏了得来不易的良辰美景。今晚月色撩人,漫天星斗。他们距离悬崖顶端还有很远,然而居高临下往下方河道望去,一条水脉已然化作夜色中闪烁着晶莹蓝光的玉带,如梦如幻,美妙极了。 凤大人伤好了,却不告诉旁人,不愿就此离开,知道只要从这里出去,在神界一露面,必然是命中无法逃脱的又一番血雨腥风。 凤飞鸾拎过承鹤的下巴端详,嫌弃道:“分量那样沉,要累死本宫么?那楚公子掂量起来就比你轻许多……当真愚蠢。” 沈承鹤沮丧地一叹气:“嗯,没错,楚晗样样都比老子强!我告儿你吧,从小在几家子长辈面前,楚晗就是那个模范宝宝优秀生的正面榜样,老子永远都是歪瓜裂枣反面教材,打生下来就专门衬托他的!嗳你说,你当初怎么没看上他啊?” 凤飞鸾笑一声,伸手往下毫不客气捏了沈公子的下身要害:“你这里摸着更好……” 有些话凤大人嘴上不说。沈公子令他十分踏实、安心。本就生性多疑,真要是身边搁一个楚晗那样有心眼儿的,还得整天提防着枕边人,睡都睡不踏实。 沈承鹤一旦认真起来,对老情人儿是掏心掏肺地疼爱,这几天时不时就拉着他絮叨家常,家里有几套房子几间公司多少家底儿多少存折股票,恨不得有几亩地多少头牛都向美人交待了。用沈公子的话讲:宝贝儿,那天老子吊在火坑上面,以为这条小命完蛋了,活不成了,我没想到你冲过来救我,就这么跟我一起掉下来了……只要你不嫌弃我,老子到那边一定好好疼你,以后踏实开公司、专心赚钱养家糊口,给你买漂亮衣服、买面膜、买包包!只要你点的出来的,我让你在人间仍然过上神仙日子。 在人间也过上神仙的日子…… 凤大人记住了这句来之不易的柔情蜜语。 凤飞鸾细长的双目泛出如丝的媚颜,突然俯身压下去,用力一掀沈公子大腿。 沈承鹤猝不及防往后一倒,仰面朝天就倒在斜出悬崖的一棵巨树枝干上。那姿势让两人不由自主都回想起初次见面的荒唐可笑:指挥使大人也是这般盛气凌人地压上,沈承鹤面向苍天,躺在九头鸟的脊背上…… 沈承鹤:“哎哎哎这怎么个意思……” “哎呦瞧这迫不及待……” “别别别扯就剩一件上衣了……” “嗳你也七老八十的了,悠着点儿啊!咱量力而行,保重贵体……” 凤飞鸾蓦地从他胸口拔起头来,面露红晕:“你嫌我老了?!” 沈承鹤睨着人:“你七老八十了都这么好看……二八年华的时候得长多俊啊,可惜老子那时候没机会认识你……” 沈公子话音未落,凤大人微笑着掰开他腿,气势如虹地掼入。 两人那时不由得都扬起脖颈,酣畅淋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期待已久。就在那高崖之上,河道之巅,藤条绿叶铺就的“玉蒲团”上,摇摇曳曳地做起来。 …… 房千岁掳着楚晗掠过宽阔河道,一脚轻点水面,踏出一丛缓缓放大的波纹。 布满莹蓝色灵藻的岸边,楚晗还没站稳脚跟,就被某人毫不客气推倒。房千岁的重量压上来,一腿楔进他两腿之间,再分开他双掌按住。 楚晗眼含期待,反逗这人:“我不怕被人看见。” 房千岁冷哼:“你是不是觉着我打不过凤飞鸾?” 楚晗面带天真:“三殿下内功和招式都居三界之首,哪能打不过指挥使?” “本事居三界之首的是你吧楚晗?!”房千岁眯细一双眼睛,精明地盯着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把那根藤条弄断了。” 楚晗无辜地说:“不可能,我离那么远。” 房千岁愤懑道:“我只要一招就赢他了。” 楚晗笑道:“那肯定的。” 房千岁嘴唇划出弧度,对眼前人是恨不能下嘴咬上几口。楚晗也笑,坦然地说:“你两个打太久了,我等不及了。” 我等不及了。 楚晗说这话时仰面痴痴望着人,毫不含蓄,遍身敞开的情欲十分坦荡。那时的表情,是诱死人的动情和妩媚…… 连日波折,历尽劫难,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一吻都是奢侈。 三殿下半边身子都有烧伤。 他那时吊挂在烈焰焚池中央,烈火中拉住楚晗的手。那半边身子浸没在一团火中,生生地遭受灼烧锻打,从耳侧头皮至脖颈、肩膀、手臂,都烧红了,泛出暗红色鳞片的样子。 原本很优雅气质的“高原白”,快烧成小火龙九殿下的肤色。 楚晗不会把那些海誓山盟的肉麻话挂在嘴边,再如何心疼小千岁都不用表了。两人都是坦率的性情中人。他们之间关系,早已越过言语间肤浅的撩拨,为对方愿意交付身家性命。 房千岁垂头下来吻他,先是蜻蜓点水的细腻的吻,几下之后突然狂猛地加力。也仿佛压抑多时了,深陷进楚公子的痴情之中,房千岁以舌头长驱直入拨开楚晗的口,贪婪地品尝那里面的甘美。他粗暴地吸吮楚晗的舌头、楚晗的喉结,以身躯揉上去碾压,直到身下人发出舒服的低声叹息。 房千岁久久地流连楚晗的身体,并没有急于下一步动作。 楚晗心里明白。 他突然反身压上,强硬地将人压在岩石上。他也不管小千岁讶异的神情,也不顾附近是否有人窥视。承鹤与凤大人估摸此时正在“忙”着,或者看就看吧。 楚晗一把扯开房千岁的缠腰布,逼得对方无法再掩饰。 房千岁眼珠漆黑:“你干什么。” 楚晗十分直白:“爆你。” 楚晗说:“你不敢上我,那我上你。这样咱俩都没事?” 房千岁并没纠结是否允许楚公子爆他菊花,反而认真地研究起学术问题:“那样做……不知道会怎样,我的气息仍然会与你交汇,还是可能把你覆盖……” 楚晗直视他:“覆盖就覆盖吧,我就想看看,明儿一早起来,你能把我变成什么?!一条龙,还是一只狗……还是乌龟王八……” “我不在乎。” “我想要你。” “……” 楚晗的神情痴然而略带痛楚,喉结滑动,无法克制地抚摸身下人。 那时吊在灵火渊之上,小千岁抱着他扑向火海,就注定他也不再回头。 房千岁倒是出乎意料的洒脱,根本不屑于谁在上头谁在下面的那种无聊争执。他在意那个?他在意的永远就是楚晗。 楚晗捏住三殿下的龙根那处,半晌道:“不然你出去,我跟‘他’做。” 他说出这话,心里骤然难受。 亲密竟成了不能碰触的禁忌,只能退而求其次。 房千岁轻声提醒他:“我出去了,你眼前就是一具死人,你要奸尸么。” 楚晗眼眶骤然红了:“我不在乎,你出去了把人留给我就成。” 他说完这话也难过,弯下腰抱住人。 两人紧紧拥抱,那一刻又好像什么都不用做了,把对方揉进血脉骨髓里。 房千岁抚慰似的拍拍楚晗后背,平静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我母亲真实的样子,没有机会,虽然知道她一定是人界最聪慧美丽的女子,不然我父也不会千年钟情一人。但是,楚晗,我见过你真实的模样,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你就这样儿最好,我不想让你失去你本来的面目。” 楚晗把脸埋到这人肩窝里,湿了眼眶,不想被对方看到。 …… 房千岁仍是个乐观潇洒的脾气,深情肉麻话大多压在心里,也不喜欢悲悲戚戚气氛,因此还是反身又压回来,横三竖四上上下下把楚晗舔了一遍。 仰望上方,是狭窄的一线天宇,天河浩浩汤汤地在夜空中流动。 暗夜里不时飘过来沈承鹤的哼哼和叫唤,毫无顾忌羞臊。远远的,但听得实在清晰,楚晗心里甚至生出嫉妒。 房千岁瞧出来了。 这人突然弯下腰去摸,摸了片刻,掌上变出来一块白光闪烁的龙鳞。 龙鳞硕大,这一块明显是受伤后残损断掉了,有火灼痕迹。房千岁用手不断摩挲,将那块龙鳞磨成一个戒指大小的环。 三殿下却没有把龙鳞戒环套到楚晗指头上,水族不时兴那一套。灵界当然有灵界的求偶规矩,房千岁仍是压在上面,虔诚地吻楚晗的胸口、心脏、乳尖,最终将那枚戒环穿到楚晗的左胸。 楚晗怔怔地看着胸口银光流动的乳环,那一刻像入了魔,中了眼前人的情毒,而且是心甘情愿,被对方打下如此烙印。 三殿下没有给他灌入龙息封印,却用一枚龙鳞在他身上隐秘的地方永远留下标记,表示此生唯一的忠诚,绝不变心。 两人无声地亲吻,郑重地互相抚摸胸口这块标记。每一次牵拉到乳环,龙鳞不停摩擦他的敏感。那种被标记和占有的满足、被盖了个戳的归属感,让楚晗彻底失魂,在无休止的亲吻中陷入潮水般的颤抖,星河在眼底荡漾。 第七十九章 逆流之汐 两对有情人相安无事,一对在岸边,一对在半截悬崖的树梢上,各自春风一度。 楚晗与小千岁并排躺着仰望天河。冬日北方能看到许多星斗。猎户星座高悬于正东南方向,腰带上横贯三颗亮星,正合民间“三星高照,新年来到”的寓意。 四季风景如幻的灵界里,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寒冬已过,初春将至,人间的农历新年应当快到了。 年关思念亲人。楚晗即便深陷其中乐不思蜀,也还是很有良心地想起他两个爸爸,想起承鹤的爸爸沈大伯父。两家是三代的至交,从爷爷那辈就是玉泉路部队大院的老邻居,彼此太知根知底。 楚晗望着天,自言自语道:“你说,我答应我爸一定把鹤鹤带回去,这要是一下子带回去一对儿,会不会吓着谁?两家人怎么想?” 房千岁也没睡着,闭目养神哼道:“操那么多心。” 楚晗一本正经:“承鹤也是我的责任,当然操心。” 房千岁觉着娘娘哪点都好,就是牵挂太多,忧国忧民的救世主心态,两界三代的人你全都挂心着,不累?房千岁揶揄道:“操心你自己吧。你倘若也带了人回去,你两个爹又要怎样想?” 房千岁所说的“你也要带人回去”,说的就是他自己。 楚少爷顿时更抑郁了,一宿在大岩石上辗转反侧,头疼都要犯了,又没有随身带药,想回家吃药一时半刻还回不去。一会儿琢磨如何向沈大伯父交待凤指挥使这离奇的身份来历,一会儿又琢磨如何向两个疼爱他小半生的父亲交待自己与灵界来的图腾神物大胆私定终身的情谊。所有这一切,都出乎他原本的意料,也不知他珣爸是否跟他心有灵犀,是否已经知道他在这里遭逢了大难,刚刚死里逃生。 他胸口那地儿被三太子霸道地穿了一枚龙鳞戒环,倘若被那个很难弄的珣爸爸知道这事,怎么也得请房千岁喝个茶聊聊吧,指不定要怎样…… 楚晗突然想起一件事,都几乎被他抛到脑后了。他问:“三殿下,你还没告诉我,你和我爸当年怎么认识?到底有多少过节?” 房千岁也诧异地一张嘴,自己都早不在意陈年那些无聊纷争。 房千岁淡淡一撇嘴:“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今时今日寻求你帮我做的事,当年也曾找过你父亲,就是想求他助我回来。” 原来就是这样简单,因此房千岁借锁龙井事件有意接近楚公子,确是有备而来,一开始没对楚晗讲实话而已。 楚晗更诧异了:“难道我爸没有理你,拒绝帮你?” 以他对他爸为人的了解,楚珣绝不是这样冷漠的人。 房千岁一耸肩,不想讲岳父大人的是非,但不回答就是默认。 楚晗皱眉:“哪一年的事情?” 房千岁答:“十五年前。” 楚晗一惊:“十五年前……你那时见过我爸?” 房千岁:“怎样?” 楚晗:“你确定你见到楚珣本人了?” 房千岁踌躇着回忆:“没有,我没见到他本人。我在道上着人捎信予他,他避而不见,没有露面……随即就有人开始追到房家,四处查我底细,很快有关部门发了通缉令,竟然说要抓我……” 那一年房三爷远走他乡,沿黄河一线逆流而上,藏身于秦岭密林中,后来到了青海。在青海也并没有寻到他小九弟的踪迹,只能潜在青海湖底,暂避风头。然而小房同学不喜欢咸味太重的湖水,又不适应高海拔干燥稀薄的空气,水土不服,日子过得不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当然,这些都过去了。时至今日,当初吃的亏都赚回来了,一个楚公子抵消十五年怨恨。 楚晗听到这里反而长出一口气,笃定地说:“就是个误会,那不是我爸做的。” 他解释说:“时间点对得上。十五年前,就是那时候,我爸执行最后一次一线任务,受了重伤。别说带队抓捕你还是怎样,他差点儿命都没了,全身许多骨头碎掉,还换了大半的血……因为换过血,身体就大不如前,功力也去了许多,才退居二线,领着战斗英雄津贴被安排到青岛疗养去了。他都很少再出来,但这事涉及国家机密,几乎没人知道,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你提到的那一年,我爸正在重伤昏迷,昏睡了一整年。他根本顾不上找你麻烦。” “他恐怕那时根本不知道,你曾经找过他,还有求于他。” “……” 楚晗略去某些重要事实。他那时是念小学的年纪,为楚珣输了许多血。因为普通人的血与楚珣不合,反而会损害身体。救亲爹只能儿子上了。 房千岁想了想:“这样啊。那似乎我一直错怪他了。” 楚晗在心里扒拉他认识的人。谁越俎代庖顶着楚总的名头干这种好事?八成就是陈焕吧。 房千岁问:“那年你几岁?” 楚晗:“七八岁吧。” 房千岁突然笑着看楚晗,眼神颇有深意,又故意伸手到他衣服里,撩拨他亵衣下面左胸镶的乳环:“如果当初你父亲助我离开了,我也就没机会遇见你。我得谢谢他当时没空搭理我,是留待我后来认识你吧?” “你爸爸现在想想,后悔吧?哈哈哈哈。” 小千岁不怀好意地仰脸大笑,笑得嚣张得意,头发散乱在额前。 他用龙鳞在楚公子身上烙下了家族印迹。那东西其实不能再取下来的,就嵌进乳头上,三界其他灵物摄于强大的龙族气焰,也不敢再染指楚公子。楚晗在往后的三千年里,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了,再别想反悔,也甭想改嫁他人。三太子娶得贤妻若此,人生无比膨胀快意。 房千岁那时忽然道:“你也不用太担心,龙息之事或许还有转圜。天界之上有我一位多年故交。我想去求他襄助,许是能够破解龙息封印对你的制约。或者恳请仙帝对我们两个网开一面,将我身上的龙息全部去掉……没什么大不了。” 小千岁说这话神态极为潇洒,藐视头顶的天宇。 将龙息全部去掉? 那龙还能是龙么? 楚晗紧紧握住小千岁的手,心存不忍,对方为他牺牲了太多。 他忍不住又生出一番希望。虽然没有点破,但他能约莫猜到,小千岁提及的多年故交又是哪一位。 清晨,金色阳光洒满河道,水路像铺就起一道斑斓的锦缎,曲折地通向远方。 他们继续荡舟前行,暗暗估算也差不多该到海边了。楚晗勘测太阳的位置,这条水道略微偏东南,是将他们带往东海方向。 高崖仿佛在面前缓缓打开、后撤,头顶嶙峋的岩石向着他们颔首臣服,不断向两侧退去。水面愈加宽阔,两岸相望波光淋漓,江水浩浩汤汤。 四人小队里,除了沈公子是没心没肺傻吃傻玩的乐观天性,其余三人都默不作声,心事重重,各有各的烦忧,又不便明说。 一条路总归要走到尽头。待到重见天日之时,握手言和的仇敌还能不能相安无事,两情相悦的爱人能不能长相厮守? …… 他们也并没预料到,半途上还能生出变故。 他们一行人是在江面突然变得辽阔已然无法触及任何一边江岸时,突然遭遇险境。 一直坐在船头的小千岁,先感应到水底百米之下的震荡,警觉地起身,呈单膝跪姿,一手前倨,按住起伏不定的木筏。 水底那时搅动出一丛一丛漩涡。漩涡像是活的,纷乱地互相撞击,撞得水体激荡。 原本平静的江水荡出巨浪。浪中前行的木筏,霎时间化作风雨中飘摇的落叶,渺小无根,在水中来回打旋。 好在房千岁熟识水性,极善御水。他侧身站于飘摇的一叶扁舟上,以脚力驾驭木筏沿着巨浪涌动的方向侧着行进,尽量避开可能让他们沦陷的漩涡。 其余几人见水都是死穴,也顾不上风度,都死死地摽在筏子上,恨不得以双手双脚一起扒住木头缝隙,头晕目眩几乎要被甩进水中。 凤飞鸾喊道:“怎么回事!!” 楚晗眼力最好,凝视突显浑浊的水体,惊呼:“很多鱼,大鱼!!!” 辽阔水下踊跃着许多条巨大的鲜艳的鱼。群鱼竟是逆流而上,从水下涌出水面,搅乱一池静水。 凤飞鸾晃得七荤八素,一直作呕,想吐,嘴巴仍然不闲着,骂道:“大胆……是何妖物在本宫面前作乱?!” 可惜凤大人的威严在这地界的水族面前根本不管用,声音迅速淹没在涛声里,鱼都懒得搭理他。 楚晗横趴在筏子上。他仔细辨别,那些跃动的鱼,和他们很早之前在通惠河撞见的白色鱼群完全不同了。这些是灵界的水族,是与鳐女、螣蛇她们类似的鱼人。 房千岁回头对楚晗喊道:“是黄貂的族人!他们原本应该伏在江底,为什么要浮上来!” 他们遇见的是生活在这条桃源曲江里的黄貂鱼人。这些灵族无论男女都生就一副俊俏面孔,黑色长发在水底飘逸,容颜十分俊美。他们穿的水族特有的削肩窄袖衣裙,裙下甩动一条细长的尾。 鱼人们惊恐地逃逸,反季节也反习性地冲往江流上游,冲上浅滩,简直像被灵火烧了尾巴,或者遭遇了天敌。 但是楚晗既没看到江面着火,也没发现水底有更凶猛的天敌。事实上,江上唯一可能威慑到黄貂族人的,就是身为龙族三太子的房同学了。水族皆以真龙为尊,效忠臣服,鱼人与龙族殿下们打照面时理应跪拜让行。 然而,横冲直撞的鱼人对房三爷的号令充耳不闻,就没看到他们的存在。一个男子几乎迎面与大木筏相撞。房千岁敏捷一闪身,那男的从脑顶搏命般一跃而过,眼神空洞茫然,再扫过凤大人头顶,对船上人视若无物,最终砸进船尾水中。 他们的大木筏经过数天行船,捆绑处已有些松动,在巨浪中快要散成一堆零件。 鱼人们并不是为他们而来,也没发动任何攻击,只是绝望中奔逃,像脑内gps失灵,在水中失去了方向,最终悲壮地冲向岸边石滩…… 巨浪退去,江面恢复平静。 房千岁小心地驾驭他们的筏子,缓缓停靠岸边。 沈公子趴石头上吐水:“哎呦卧槽,碰上水族赶大集啊?” 就连凤大人也暗自庆幸,船上倘若没有小千岁,他们这会儿集体都掉江底变鱼了。 水族并不是来赶集的。 房千岁神色严峻,向崖底的石滩奔去。 一排一排的鱼人,安静地躺在崖下,悄无声息。有些是冲滩搁浅,有些竟是悍然触壁,像是受到某种不清不明的暗力的牵引,才走了绝路…… 那些面容英气勃勃的男子,眉心痛楚,双目紧闭。每人都印堂发黑,浓眉中间积聚一团黑气,慢慢地整张脸失去血色。 房千岁不甘心地跪在地上一个一个检视那些男子女子,最终遗憾,表情暗下去。 怎么会这样? 楚晗蹲下轻声问:“他们死去了?” 房千岁黯然地说:“还没有。他们的灵力和气息散了,如果不能在七日内恢复过来,就会死去。” 所谓灵物的气息散去,就好比人没了魂,魂飞魄散,身体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楚晗忽然想起,他见过被封住魂魄气息的人,就是他们偷袭得手制住的廖无涯廖无痕两个鬼卫。小千岁以法术封魂之后,七天内没人替他们解开封印,果然那两位廖大人无可救药地挂掉了。 凤飞鸾在身后淡淡地开口:“又是这般。” 房千岁突然回头,盯着凤飞鸾:“又是怎样?” 凤飞鸾说:“漠北的黄羊不明缘由地跳崖,京西门头沟的灵鸟结群投湖,现在又轮到这些鱼人。” 沈承鹤最见不得帅哥美男遭遇不幸,摇头叹气:“这些人迷路了?搁浅了?太可怜了啊。还有救吗房大爷,想想招啊!” 房千岁严肃道:“现在正值冬眠季,就不是我水族巡游而上的时节,现在也不应涨潮,他们怎会‘搁浅’?” 凤飞鸾:“灵界的晨昏潮汐早就不准了,原本是巳时为潮、酉时为汐,现在的水势随时随意都可能上涨倒灌……不然我又怎么会不慎触发地下水脉?” 凤大人也不是第一回以金杖划出焰池,竟然一棍子下去戳穿了神都地脉,地下水脉的潮汐已经不对了。 房千岁质问:“这样的情形发生多久了?!” 凤飞鸾答:“你离开太久了,三太子,大概有五六年了。” 凤大人神情漠然,没什么表情,毕竟与水族没有渊源,心冷之人就不会感到痛惜。唯独房小千岁十分难过,感同身受。楚晗瞧得出来,却帮不上忙。他蓦然想到初来神都时,那些被黑洞吞噬变成皮囊的倒霉蛋,也是这般面膛发黑毫无生气,最后被打造成青铜人使唤。 楚晗一直认为,浩浩荡荡拱卫京畿的青铜大军,是这神狩界里最世态炎凉又惨无人道的一项发明和存在。现在,难道神狩界里许多灵兽也难逃厄运,与青铜人一样要变成失去魂魄、气息的皮囊吗…… 地脉改道,潮汐反转,看不见的黑洞物质仿佛在一点一点吞噬神界万物的灵力。这块地界,一定陷入某种奇怪的轮回。 这些水族只是暂时被吸去灵力气息,应当还有的救。 房千岁知道跟凤大人交流没什么用处。指挥使大人这些年忙着在翊阳宫炼丹成仙呢。房千岁站起身来,只考虑了片刻,转身来到江边。他一指蘸了口水往空中无形地一抛,再蘸江水在石滩上写下几枚符咒字迹。 江心彻底恢复平静。过了好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支流小溪里凭空迈出一段水迹脚印。水迹之上恍然现出俊俏的人形,竟是左使家的随琰公子! 随琰恭敬一揖,微笑道:“千岁,楚公子,属下恭候多时了。” 楚晗在这世外桃源似的大河沟里憋了好几天,乍一见熟人,着实一惊。他一看随琰从容的风姿,淡定的言语,立刻就明白了。 他以为他们四人一直处于险境,逃不出去,其实不然。他们一直都可以出去。 凤大人伤早就好了,能够攀上高崖,但是就不愿带沈承鹤上去。 而房三殿下身在水源,好歹也是水族黑帮太子,随时都能呼风唤雨招来手下兵将“救驾”,就是不召人来救。 桃源深处的美人与盛景,让人流连忘返,暗自不忍离开。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他们不该继续滞留这里,泛舟江上高枕无忧了。 …… 第八十章 百丈高崖 这条峡谷异常幽深,水系复杂,即便是聪慧灵敏谙熟水性的随琰公子,也足足游了半个时辰才到他们这里。 这几天在桃源深处流浪,野炊,漂流,露营,再时不时打个野炮,楚晗他们一行人皆衣不蔽体,已经习惯了。这会儿突然来个外人,在外人眼里,他们四个简直像林子里走出一窝大脚野人。 沈公子还自己弄了一条兜裆布,遮住羞处。 左使公子见着他们这样,表情却并不诧异,只是会心一笑,与衣着极其“朴素”的三殿下交谈时十分淡定。 那时在烈焰池之上,神都凤军与澹台野战军捉对厮杀,迅速就跑没影儿了,只剩下白山的水军。禺疆大人无论如何不会抛下他家三殿下不管,因此循着洪水的流向,紧跟着追来了。 原来,这么些日子里,他们四人在深谷河道下面玩儿着野外生存漂流,左使大人的队伍追着三殿下强大的龙息而来,一路沿着峡谷的走向急行军。大部队恰恰就在他们头顶,百丈悬崖之上! 左使大人行军十分谨慎,既要守护房千岁与楚公子的周全,又善解人意地不敢惊扰好事。房千岁一行人清晨泛舟而行,左使军团也跟着开拔,悄悄跟踪;他们几人晚上歇了,水军也偃旗息鼓,就地安营扎寨…… 楚晗这时心里一动,觉着不对劲:“随琰公子,你早就知道我们几人在这下面?” 随琰微笑着点头:“是。” 楚晗:“你瞅见我们了?你下来过?” 随琰又是一笑:“嗯……我父亲也是不放心,一定要确保公子您的平安,我每晚都下来看一看。” 楚晗:“……” 随琰公子的笑容十分特别,在灵界水族中很少见,一笑知冷暖,眼底有温度。温柔贴心的笑意从眼角丝丝入扣地融入整张脸,最终恰到好处地收敛在嘴角。楚晗过来这边见美男见太多了,天涯处处都是芳草。左使家这位公子实在算不上长得多么惊世绝艳,却别有一番打动人心之处。 也亏得楚少爷不是个花心情种。不然,若选个美妾纳入房中,他一定将这伶俐贴心的暖男打包拎走。 随琰附耳问房千岁:“要不要我唤螣姑娘来,先为殿下盥洗梳妆再上去?” 左使公子说得含蓄,这是考虑主人家实在衣冠不整,仪态全无,头发都烧没了,这样儿不好意思见那么多人啊。 那俩人嘴唇蠕动着交谈,楚晗都能听见。 楚少爷特大方地说:“对啊!快找螣儿来替你接上头发,发型弄一弄,鳞也补一补,以前螣儿给你打扮得多好看。” 随琰:“……” 房千岁就知道楚晗是假大方,其实酸着呢。但楚公子不是一哭二闹的炸毛撒泼性格,凡事专门喜欢在心里翻来覆去纠结,时不时勾兑一壶小醋。房千岁其实更怕后者,生怕娘娘哪天真的抑郁了。他淡定地咳了一声:“不用螣儿了。不要耽搁,我们上去!” 楚晗心里满意,嘴角露笑。 房千岁洒脱地一摆头,用眼神吩咐随琰:助我们几人上去吧。 随琰仰天吹了十数声蛇哨。蛇哨悠长,音调尖锐而险峻,穿透百丈云层,不出半刻就唤来数不清的年轻灵蛇,一条搭着一条,从崖上窸窸窣窣地垂下。 这块悬崖比幻情谷深邃得多,爬上去不太容易。 他们既然上去,就不是只上去两个人。后面还有沈公子与凤大人呢。 随琰与指挥使贯有嫌隙,侧身而立,不愿与凤飞鸾对视,默然不语。 凤飞鸾昂着下巴瞟向远方。 房千岁一摆头,吩咐道:“先上去再说,给他也搭个‘梯子’。” 随琰还没应声,凤飞鸾傲气地说:“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去。” 沈承鹤眼巴巴地:“那、那我呢?” 楚晗:“凤大人,我们一起走。” 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的凤大人,垂眼一哼:“以为本宫真是落草的凤凰,就飞不上去了么还用你们相帮?” 楚晗笑道:“朋友之间不斗意气。下回倘若指挥使大人愿意助我,我一定不拒绝你好意。” 凤飞鸾:“……给我一条长绢。” …… 桃源曲江一路向着神州大陆的东南方向奔去,在某一段再次进入地下暗河。他们倘若不想四人再次屏气投入暗河水底,就只能从高崖这里出去。 于是,他们这四个衣衫凌乱的大脚野人,这天正午时分,从崖底慢慢地爬了上去,爬出深邃的地裂峡谷,重见天日。 从中午爬到日头西斜,晚霞染红山谷河道。 房千岁几乎赤身裸体,只缠围腰,攀在悬崖一侧,在夕阳下化作一丛漂亮的剪影,手臂肌肉在霞光中轻颤。 房千岁爬几步,就低头看看下面的人。 房千岁很体贴地问:“成吗?我背你?” 楚晗轻松一抖肩膀:“小看我?” 房千岁:“前面还远着。” 楚晗:“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清华还是登山社的吗?我玩儿了四年攀岩。” 房千岁轻笑:“我知道。” 楚晗:“……你什么都知道?” 房千岁笑而不语。 小千岁确实都知道。自从楚小少爷七八岁开始,楚晗就在明,房三爷在暗,默默地盯着他,等这个漂亮又洋气的男孩有一天长大了再下手…… 灵蛇铺就一道上崖的“天梯”。许多小蛇再挂下来兜住楚晗的腰,牢牢地托起他,给他安了一道活的“保险绳”。 楚晗一仰头就能瞅见某人,要紧处全部看个清楚,一览无余。 这姿势与角度甚妙。 房千岁也不在乎谁在看他,潇洒自恋得很。 楚晗紧倒两步赶上,轻轻捉住对方一只脚踝,然后纵身而上!房千岁回头看他。楚晗恰好跃上对方的臀部,从后面以一个十分暧昧的姿势,以身相合。 夕阳的剪影里,两人几乎裸身在崖上贴合,一前一后颤动…… 楚晗狠狠揉了一下某人屁股——那里最敏感。 房千岁轻轻抖了一下,躲开他手,笑着凝视:你要干嘛,你想在这儿打炮? 楚晗冷笑一声压上去,一只手从下面兜过去,毫不客气捏住某人的蛋,威胁道:“你又蒙我。” 房千岁挑眉:“我蒙你什么?” 楚晗质问:“随琰昨夜来过?” 房千岁:“啊?” 楚晗:“你别告诉我你闻不出你的属下左使家的宝贝公子身上的味道。” 房千岁无辜地瞪着他:关本王什么事? 楚晗气不打一处来:“还装傻充愣?他就离咱俩不远吧,没准儿还跟你使个眼色、打个暗号什么的?” 房千岁这时咧嘴一乐,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随琰公子当时从浅滩水底露出一颗头,还恭恭敬敬地对他作揖行礼,只是楚晗没有看到。 楚晗气得:“没羞的妖孽……人家都瞧见了!!” 昨晚你对我这样那样地不停欺负、摆弄…… 你还在我身上套了那个摘不下来的乳环…… 房千岁甩着头发迎风大笑,笑得嚣张快意。 楚晗认为,这是姓房的混蛋自从“龙腥草事件“之后,做的第二件大坏事。顽劣不堪,恬不知耻。 楚晗像把玩一对文玩核桃似的,捏住某人两颗蛋来回揉搓,狠狠蹂躏一番,揉到小千岁低声跟他求饶了,说“蛋疼”了,这才消一口恶气,暂时放过这只妖精。两人继续一路爬上去了。 他们一路都爬在前面,比较轻松。凤大人因为还要背着个沈公子,远远地被抛在后面,身影在悬崖一侧化作渺小的一点。 凤飞鸾是咬牙也不肯让随琰公子襄助的,于是就一条长绢裹身,拖着沈承鹤,自己慢慢徒手攀岩。 沈公子自己挺争气的,身高腿长一直努力往上爬了,然而毕竟凡人之躯,体力有限,中间歇歇停停,也几乎精疲力竭,挥汗如雨。 崖上有一些天然的横向沟壑,可以遮风避雨,或者也可以被古人用作悬棺之所。二人沿途就钻进那些凹陷处,权作歇脚之所,也累坏了。 “宝贝儿……”沈承鹤拉过凤大人渗出血迹的残破的手,心疼。这美男平时多金贵臭美的一个人。 凤飞鸾抽回手:“擦破皮而已,大惊小怪。” 沈承鹤叹口气:“你啊,就这臭脾气,你多会儿能改改?” 凤飞鸾脸色一变:“我怎样了?!” “咳!”沈承鹤一摆手,难得收敛了吊儿郎当,很正经地说:“我懂,你是要强惯了,不会对任何人服软,尤其对那个姓房的!但是从今往后,你可以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地,在我面前软一软。我又不是外人了。成吗?” 凤飞鸾:“……嗯。” 沈承鹤:“还有,楚晗跟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俩可铁了!所以你也甭跟姓房的一群虾兵蟹将斗啦。以后你跟小白龙都成了妯娌了你们俩还……” “连襟。”凤大人忍无可忍地打断,随后一愣,这是承认自己与三太子成一家人了么?荒唐。 沈公子也不计较:“随你随你。” 凤飞鸾不悦:“你这样惧怕楚公子?” 沈承鹤无奈一笑:“哎呦,老子怕他干什么,我们家晗晗脾气最好了,特乖,特懂事儿。老子的爸爸怕他爸爸!楚晗他爸可精了、脾气可大了!……嗳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见着就知道了……” 凤飞鸾不屑:“哼。” 沈承鹤义正言辞地又说:“我带你到了那边,人间啊可比你这个灵界乱多了。你这里只区分美男和各种有蹄子有尾巴的小妖怪,我们那边,社会成分复杂,人间百态嘛,好人恶人奸人怂人什么样人都有。你千万别事事逞强出头得,别让坏蛋欺负着了。” 沈公子说着一乐,摸摸凤美人的脸,笑:“放心,老子罩着你!” 凤飞鸾垂下的浓密睫毛后面,隐隐闪烁动容神色。这人突然笑问:“承鹤,令尊令堂可也愿意把你许配给我?” “啊……”沈承鹤喷了一口口水:“这事吧,咱俩私底下怎么样来,都随你,在我爸我妈跟前,你好歹给老子长长脸啊!” “成。”凤飞鸾笑意更深:“私底下怎样来,都随我?” 沈承鹤:“……” 凤大人眼珠漆黑,瞳仁里有两团火,额头后心还残留疲倦的汗水,纵身压上沈公子。 沈承鹤:“卧槽悬崖峭壁上!” 凤大人蓦然动情,轻言细语:“我想要你。” 沈承鹤哭笑不得:“就这小窝窝里,都盛不下咱俩!待会儿再滚下去了,好不容易爬这么高了!” 凤大人压住他,喘息道:“不怕,本宫不会让你滚下去……我们做。” 沈承鹤指指上面的方向:“咱俩先上去找个舒服地方。” “不要。”凤飞鸾那时眼底突然一抖,喉咙微微哽咽:“我们再做一次,就在这里。” …… 两人就真的大着胆子,在悬崖上一处浅显的岩洞里,就地宽衣解带颠鸾倒凤。四下无人窥视,唯有天知地知。软风在耳畔呢喃,鸟语虫鸣。 沈承鹤一翻身压上美男,耍赖似的摇晃几下:“说好了一人一趟的,宝贝儿,这回该你伺候爷们儿一趟了吧!” 凤飞鸾一愣,竟然也没反抗,笑了一下,顺势向后仰去:“好,你来做。” 沈承鹤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得手了。指挥使大人眼底流露涟漪水光,长发披散,姿容更添妩媚,就任由着他脱去亵裤,露出细腻雪白的身体。 岩壁内空间狭窄局促,可惜了沈公子一贯的马上雄姿,他都不敢有大的动作,稍微浪起来后脑勺就磕到上面,只能细微地动作,一点一点搅动、撕磨。每一回缓缓地抽出,再猛一挺进,擦过那一点。凤大人按捺不住叫出声音,口含一缕发丝,面带夕阳红霞…… 八十年前,灵界西北阴山脚下的火池中,生出一名眉目清秀的男孩,身着锦衣红袍。诞生时恰逢一只灵鸟凤凰飞过火焰堆,吐了一口清晨的香草露水,滴在男孩眉心。一代一代锦衣鬼卫皆托生于阴山灵火渊,唯独这男孩得了凤鸟的灵力,其他人都没有。 男孩天生聪慧,骨骼精致仪态高贵,少年时既武功冠于神都,十八岁被赐予凤头金杖,做了指挥使,代天巡牧。这一任就是百年,只是从来也没人问过,这个人内心真正所想所愿,想要归于何处。 人生不过匆匆百年,白驹过隙,命如蝼蚁。下一世或许擦肩而过,对面而不识;这一世既然隔界相遇,怎么能够放手? …… 灵蛇天梯之上,百丈高崖之巅,一丛金光从云端缓缓绽开,射出千万道耀目的光芒。 第八十一章 天外来客 距离崖顶不太远的时候,房千岁拽过他的楚公子,背到后背上,突然往身后悬空一跃,就从灵蛇天梯上腾空而起。 房千岁是背着楚晗飞上最后十几丈悬崖,没有计较自己身上邋里邋遢仪容不整,也没计较这次楚公子竟然骑在他背上,上下尊卑都错乱了,就这样落在左使大人一伙人面前。 水族阵营内旗帜飘扬,雄壮的号角贯穿云霄。部下们整齐地扬起右臂,高举长矛欢呼。 房千岁接过左使掷来的一件宽大衣袍,展开迅速罩住身体,把那些蟹男蛇女瞟来瞟去不安分的目光全部挡在衣服外面。房千岁揽住衣袍,面带从容微笑,却一下子就与下面的人拉开距离,骄傲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禺疆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楚公子安然无恙,而且是落难漂流的几人中,衣服看起来最完整完好的人,一根毫毛都没伤到,这只能是咱家三殿下爱护保护得好嘛!几百年前那个冷淡孤僻酷爱独来独往的少年,如今终于长大了,懂事多了,竟然也学会照顾人。左使大人有一种呕心沥血养孩子许多年老子终于熬出头的沧桑心态,终于可以把这臭小子丢给楚公子,赶紧带走好好调教去吧! 老七老八那哥俩,眼底都凝聚着久别重逢的庄重,从队伍里无声地走过来,紧紧抱一抱楚少爷。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几个爷们儿每一回再见面,都有一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慨。 随即,七爷八爷一左一右架起楚晗,劫持人质似的,迅速将他拖到一边,低声开个小会。 老八:“卧槽楚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当时吊在那个火焰堆上面,我们俩都快吓得魂掉了!” 老七:“我自己吊上边我都不会害怕,但是你也太险了。” 老八:“楚晗,也幸亏你福大命大,有贵人庇佑,屁事儿没有。这回啥也甭说了,走走走,赶紧跟我们俩走。” 楚晗:“走哪去?” 老八低声嚷道:“回去啊哥们儿!你这一趟算是公款旅游吧,二部的楚总亲自给你签字批条子了吧?可是我们俩是执行任务,出公差!你就是我们俩的任务目标,你出事了我俩得承担责任!” 老七委婉地解释:“当初咱们跟楚总讲好,是以半月为期,现在半月已经过了,你父亲那边……一定着急坏了。” 楚晗也蓦然陷入沉默,半月之约到了。 “原本早好多天就该回去,被那个澹台雁门搅合了。”八爷看起来已是忍无可忍,薅起楚晗衣服领子不放:“那个澹台终于撤走了,也不追咱们了,指挥使都不打咱们了!楚少爷你可真有本事,不仅救到人,几家子兵马都让你倒腾得化干戈为玉帛、快要好成一家人!” 八爷那张利嘴,其他俩人都插不上话,而且夸起人来怎么听还是像嘲笑。老七同志摆手打断他的话唠表弟,言简意赅就一句话:“咱们该走了。” “老子知道你舍不得姓房那小子。”八爷不怀好意地一乐,捂着嘴给楚晗出馊主意:“你因为舍不得他而留下来,那小子就得逞了赚了不是?你就拍屁股走人,三太子他其实更舍不得你,特稀罕你,肯定屁颠颠儿就追过来了!将来就留咱们那边,让他倒插门挺好……” “嗯,我也同意。他总之一定会追你过来,咱们干脆就一起回去。”一贯正直敦厚的老七同志,竟然也是这个意思。 七大侠脸颊一侧旋出个小酒窝,原本冷硬的面容泛出几分活人气儿,也是为那点猥琐的小心思感到愧疚。毕竟吃人的嘴短,他们混在水军队伍里白吃白喝许多天,受到左使大人和公子无微不至的悉心照应,如今竟然私下商量将三殿下拐走,做“上门儿婿”。 “我走不了了。”楚晗把衣领从八爷手里解救出来:“对不住两位,你们先走吧,替我向楚总带个好,问他新年好。” 老七老八都是一脸乌云:“……你还要干什么去?!” 楚晗认真地说:“我与小千岁分不开,他追随我或者我追随他,也没区别,这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灵界里他的族人或许有难,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 老七老八的表情都要碎裂了。 又走不了了。 没想到他们几人到此一游,营救同伴的短途旅程竟然就要发展成拯救世界于危难的宏图伟业。 然而,濒于险境的并非只是水族的鱼人。 从左使大人口中,楚晗也才得知,过去数年中,这片神州疆土上无论有蹄的,还是有翅、有尾的,越来越多的灵鸟灵兽在每年黑暗潮汐的轮回中,失去了意识与生息。 所谓黑暗物质的“潮汐”,在每年隆冬时节,从北方遥远未知的极地浩浩荡荡掠向神都,就像海水潮汐一样,到点儿准来,年年都不差。 每一次驾临,如同庞大的无形的黑色漩涡笼罩神狩界上空,让天空失去原本的明亮,也因此才出现江河倒流、水脉错乱、灵羊跳崖、鱼人搁浅的种种悲剧。许多正在冬眠中的灵兽,在蛰伏的甜睡中就慢慢失去意识,可能再也闻不到来年开春的鸟语花香。 现下恰恰正逢冬日,新年快到了,很快就要开春。春天却不知最终能否临幸这片富饶肥沃的土地…… 房千岁离开灵界的时日太久了,都不知晓这一方原本富庶宁静的水土,这些年悄悄发生着变异,就要天翻地覆。 那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北方富饶的平原耕地,被荒漠不明不白地蚕食,变成一片沙洲;南部茂盛的雨林,一寸一寸倒伏干涸,化作钢筋铁骨的城市……美丽的家园,终究抵不住时光的催磨。无论灵界或是现世,这块土地终归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吗? …… 大帐之外,随琰公子铺就一张矮脚炕桌,楚公子与房千岁几人围坐密谈,顺便等一等还在慢悠悠往悬崖上爬的凤指挥使。 凤大人拖着沈公子距崖顶就不远了,却仍然固执地不肯让旁人相帮。这人因为种种不能诉说的原因,磨磨蹭蹭的,就不太情愿爬出谷底见人。 楚晗听过左使他们描述,突然领悟:“黑色大漩涡,不就是我们在那边遇到过的,能够吞噬生命的黑洞吗?” 坐在后面的随琰公子点点头:“与你们那时在另一边曾经遇见的大黑洞,似乎很相似。” 楚晗用手指比划、描绘:“那些漩涡十分厉害,像是活的,有灵力的黑沼泽,吸附住人,再将人掏空变成皮囊,抛到这边……才造就了你们神狩界里这支青铜大军,兵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件事说起来无比沉重和讽刺。 原本从人间汲取了许多能量的黑洞,如今已经反噬到灵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徘徊在两界之间的黑沼泽,或许就是太过庞大,能量满溢出来,牵连到华夏神州的水土生灵。 随琰忧心忡忡:“是啊,却没想到我灵界终究反被其所累、受其所害。黑暗潮汐的吞噬太可怕了,公子你与七大侠当初掉到那墙里面,最终竟能平安逃脱出来,不敢想象……” 楚晗自嘲:“倘若不是三殿下一时发善心救了我们,我和七哥就真的掉进去被摄魂了。如果没他相救,我俩原本也是应该过到这边的,只不过你们看到的就是两个青铜人儿了。” 随琰贴心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再说我家殿下怎会允许你堕入险境?他那时定然是一直隐藏在你身边,时刻准备出手护着你,只是你看不见他的化形。” 左使公子一句话既夸了他家主公,又让楚公子听着很受用。 楚晗却忽然心思一动……嗳?…… 螣儿正在给房千岁做头发。房千岁斜仰着坐在那里,一头带着光泽的银发从螣蛇那个小妖精手心里变戏法似的就变出来,迅速捯饬成飘逸新潮的男模造型。 美妇螣儿一双桃花媚眼瞟向楚公子,酸溜溜的,哼了一声,那眼神似乎就是说:这位少爷,你会给殿下做头发吗,你会给殿下敷面膜吗,你会这个会那个吗!这样笨,凭啥就瞧上你嘞?殿下自从跟你这个人间蛮夷混到一起,气质简直越来越土了! 楚晗回以怡然自得的微笑:老实做你的头发吧!你现在只能看不能舔,这辈子总之只有本公子能睡他。 房千岁闭目养神,嘴角突然扬起一道明亮的笑,却笑而不语,闭着眼就知道那二人各自的腹诽…… 楚晗趁人不注意,搬小凳挪到随琰身侧,诡秘地悄声道:“公子,我问你,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在人间遇到黑色大漩涡的事?” 随琰没料到楚晗这样问,一愣。 楚晗十分自信:“我了解小房的脾气,他最不喜欢跟旁人八卦这种小事,尤其不会提他救过谁了。不是他告诉你的。” 随琰又是一愣,没料到楚晗事事精细,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专门憋在这里挤兑他。楚公子竟也这样坏! 随琰公子一脸淡定:“之前听七大侠说起。” “哦——”楚晗露一丝笑意:“了解了。经常聊?” 随琰连忙否认:“没有,只是偶尔聊起。” 能够从一贯从容不迫的左使公子口音里闻出那么一丝丝涟漪的味道,而且有一种故作镇定欲盖弥彰的错觉,楚晗感到心满意足。真是一问就戳到点子上,那就点到为止吧。 他一舔嘴唇,笑说:“没事,你就当我没问过。” 随琰顿时更加不自然,别过脸去,耳根默默地红掉了,脸发红时又别有一番情趣。 不远处站着的老七同志,仍像往常那样,时时刻刻腰杆挺直,沉默而平静地瞭望远方。七大侠的一杆长枪扛在肩上,心无旁骛,甚至都没有往这边瞟一眼,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这人根本不会知道,他的背后有一双清俊的眼睛,悄悄地琢磨研究着他。 他们漂到世外桃源的这些日子,上面或许也发生过什么事,让温柔美貌的左使公子耳朵红了。 眼前阴霾的天空,那一刹那仿佛重新明亮起来。 楚晗心里默想,多么希望桃源之外这一片天地能永远这般清澈,灵秀,水土丰美;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享受神祇的福祉,人月两圆。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一行人能否共同度过这次难关,再看到来年开春万物复苏、河清海晏的盛景? …… 天色将暗,晚霞镶着一道金边。 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原野上一片辽阔。远远看去,云上似有一丛金光在闪烁。 金色光芒中人影绰绰,令人误以为荒原之上又见海市蜃楼。 楚晗他们一开始没留意到,云端流淌一片金色。 有人在等悬崖上的凤大人上来。 指挥使大人攀过最后一块凸出的岩石,腰部使力往上一拔,右手终于扒到悬崖顶端。 凤飞鸾低头看去,他下面的沈公子,恰好也一抬头,冲他“嘿嘿”一乐,露出快乐天真的笑容。他们俩终于靠自己本事爬上来了,没用第三人相帮。 凤大人也忍不住对沈公子宛然一笑,暗自回味沈大少每一次对他流露天真到傻乎乎的笑,感觉十分有趣。他以前与人交往工于心计,喜怒无常冷酷无情,现在终于面对一人时,再不用设置心防。 沈承鹤托起凤美人一只脚:“上去啦,宝贝儿!” 凤飞鸾单手一撑,坐上地面,回身去拉沈公子。 两人的手攥住握在一起。天顶一片雪白的祥云飘过,罩在峡谷之上,万丈的金光齐射出来,洒向大地。 凤飞鸾蓦然抬头,眼露惊疑。 大帐前一直闭目养神的房千岁,猛地睁眼,凝视那片天空。 楚晗微笑着走过去,想要为他家大鹤鹤洗尘接风,好兄弟之间来个拥抱。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发现凤大人面色突变,突然从崖顶又跳回峭壁上。 凤飞鸾一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另一只手毫不迟疑拽过尚蒙在鼓里的沈承鹤。 沈承鹤:“怎么……” 凤大人轻声耳语道:“承鹤,你走吧。” 美人眼神含水,分明有留恋之意。 凤飞鸾抓住沈承鹤一条胳膊,那一刻动作飞快,简直像抡大锤一样,用最迅捷的方式将沈承鹤抡起来抛向悬崖顶端! 直接抛给了楚公子。 沈承鹤被甩了上去,糊里糊涂跌进楚晗怀里。捆他腰上那条长绢散开了,他再回头已经找不见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凤飞鸾一撒手,直接将自己抛下悬崖,径直往崖底深谷之中坠去! 那是他们刚刚费了吃奶力气,爬一整天爬上来的路。 凤大人原本就不愿重回世上。 他暗自早就猜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人。 万丈金光的云端突然降下两道铁索,直奔凤飞鸾而去。铁索像一双活物,像顶端长了眼睛,绕过凸出的岩石袭向崖下悬空的人。 两条矫健身影从云端跃下,如履平地,肩头肌肉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看起来很不真实。 那两个年轻男子脸型较一般人瘦长,眼角斜飞入鬓,上身粉白赤裸,裙摆随着坠云的姿态在空中展开,一双颀长的手臂拖住铁索。 楚晗恍然就明白了。 他怀里抱着承鹤,突然很难过和心疼。 沈公子无助地喊:“……为什么啊!!” 假若阴间来的鬼差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青面獠牙的丑怪,那么他面前两位大长脸的帅哥,就是天界过来的“天差”吧,果然气质和档次截然不同,浑身透一股子仙气儿。 其中一个男子半边脸覆着一层靛青色纹面,纹面难掩英俊本色,却出手凌厉。男子猛然拽动手中铁索,声音低沉醇厚如响雷:“凤大人休走。” 另个男子一头火红长发,发梢束在脑后,红铜色的面颊俊朗端庄,威严地说:“凤大人,同我们回去,有要事问你。” 凤飞鸾那时一声不吭,眼神决绝,并不准备束手就擒。这人在峭壁上来回躲闪翻飞,躲着对方从不同方向射来的两条降灵索。铁索头一击即能洞穿石壁,砸出一个深邃的坑,比老七打出来的狙击子弹可厉害得多了。 铁索甩动如一条长龙,却在半空遭遇一记猛击,被真龙撞飞了。 楚晗吃惊地看到,方才还淡然闲坐观山景的房千岁,踩着云大步流星飞向山谷,就在那条铁索袭向凤大人时,横身撞飞了锁链! 房千岁一眼便知天外来客是什么人。那确是往来两界之间履职的天差,靛青纹面者名青猺,红发红唇者名赤猸,都是老熟人了。 没有人想到,房千岁会在这时出手相助昔日仇敌,而且丝毫就没犹豫,仿佛理所当然,心中已有决断。 青猺吃惊叫道:“三太子你?!”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房千岁在空中抓住青脸男子的铁索另一头,姿势像以五指捏住晃动的蛇头,掼入一侧石壁,一掌狠狠将铁索拍进了石缝。青猺大人的铁索子被楔进石头缝了。 神狩界之内,不惧天差的威严,而且有本事能弹开降灵铁索的,也没有几人了,眼前却一下子就有两个,且都是一身反骨,桀骜不驯。 第八十二章 立地成佛 旷野上摆开阵势的水族军团,那时全部呈跪拜姿势,抬眼看天,个个伸着脖子都看呆了。 灵界的小鱼小虾们,见着天外来使,按规矩都要磕头下拜,以示对天威的敬意。左使禺疆一手持杖单膝跪倒。这汉子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见到天差肯定是要跪的。他们随即就眼瞅着三殿下飞上了悬崖峭壁,扯住赤猸大人的铁索,两相对峙起来。左使与公子全部看得目瞪口呆! 两位天差行走江湖多年,拿个人从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条降灵索甩出去,就如同给钦犯下了降头,让对方立刻跪倒受降。二人也没料到今天遇到棘手的麻烦。 赤猸大人摆动手中铁索,横着抽向悬崖上的人。 房千岁飞起来一脚蹬开灵索。那条灵索有千钧之重,对普通凡人而言不可掂量,然而落在房千岁脚边,像随意踢开一条小蛇一样容易。 房千岁一脸冷峻,在峭壁上反转翻飞,嘴角浮出一丝看淡百年尘世的沧桑与决绝。 红发长脸的赤猸大人,认识房千岁也八百年了,打从这货钻出娘胎、满池子打滚掀起滔天巨浪随即从池底一飞冲天直入云霄之时,就领教过小妖龙的乖张。 赤猸大人无奈地蹙眉:“三太子你休要嚣张多管闲事!” 房千岁倏然止步,悬于峭壁之上:“我管了闲事又怎样?” 赤猸威严地说:“此事与你毫无干系,你速速让路!” 房千岁却并不胡搅蛮缠,清楚地说道:“你放他平安离去,我就让开。” 虽然陷入危急困境,三殿下今天却无比畅快,有些事骤然想通了,内心也从未如此通达和敞亮。他乐意相帮指挥使大人,君子有所为时自当出手,又怎会受制于天规强权? 沈公子呆坐悬崖边,眼前是百丈深谷:“那些人为什么抓他啊?因为他说他要跟我回去吗?因为他以后不做神都的大官了吗?!” “因为他喜欢了你。”楚晗很难过:“他可能以后再也做不成大官了,也不能跟你回去……” 他不知如何对承鹤解释,很不忍心。这个一腔热情天真的脑袋瓜子,还什么都不知道。 沈公子也并不笨,自己开窍明白了,木然呆住,眼眶迅速积蓄两汪泪花。 隐在斜下方岩壁之后的凤飞鸾,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房千岁,默不吭声地垂下眼睫,眼底含了一片复杂深刻的彷徨。指挥使大人眼前浮光掠影,晃过数十载的孤寒春秋。富贵荣华终成一江流水,恩怨情仇皆成过眼云烟,只遗憾三天三夜的枕边恩爱,终归是一场镜花水月,不可能绵延成三世三生…… 两名天差面露难色。赤猸大人瞄一眼房千岁,叹口气,手掌突然一抖。一道火红的烈焰自掌心射出,跨江而过,竟然在峡谷之上架起一道半弧形的虹! 楚晗撇下承鹤冲向崖边。 他辨得出那是一道灵火,烈焰气息可闻。 灵火焰虹直奔房千岁而去。房千岁吃惊地跳开,跃出数丈躲避。 焰虹迅速将他与凤飞鸾隔开。 房千岁被隔在这边,而凤飞鸾在远端那一边。 赤猸大人并不意欲伤到真龙太子,只以灵火为墙挡住这条怕火的小水龙。他手中的铁索倏然穿越灵火焰墙,索头径直袭向凤飞鸾。 降灵索划过峭壁上一排凸起的岩石。石屑崩飞,烟尘四起。 凤大人之前与沈承鹤在悬崖上野合,本来就消耗大量真气,又登高爬梯爬了很远一段路,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凤飞鸾精疲力竭之时躲避不及,长了眼的蛇状灵索一头贯穿他的右肩,从锁骨处穿过去,打了个环。 斑驳的血迹染红白色亵衣。 赤猸大人声音沉静端然:“不要无谓挣扎,你上来吧。” 凤飞鸾长发拂面,一手扯住灵索一头,挂在石壁上喘息,但就是不动。 凤大人做了这么多年指挥使,位高权重,金贵之躯,在灵界万人之上,是掌握旁人生杀大权的人物,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贯要强的性格,就没做过乞降求饶的事,内心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不如死战到底。 沈承鹤跪地嚎啕大哭。 他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少爷,没遭遇过这样挫折,没经受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心痛。这一役会令他记忆终生,无论将来他与凤美男能否再走到一起,他一辈子不会忘掉这个人,他终于明白人生在世,守卫的应是怎样的一种两情相悦,怎样的一种长相厮守。他也悔悟了过去许多年的虚度,后悔没有早一天明白这样的道理,没有早一天遇到值得珍视的人。 他抹着大红脸失声哽咽,对那两名悬在云端的天差说:“你们别打他,别欺负他!你们要是不准他跟我离开这地方,那我们不走了、都不走了!我留下来陪着他,成吗,成吗?!” 闻者无不动容。 凤大人注视沈公子,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唇珠带血时容颜仍然绝美。 凤飞鸾自知在劫难逃,默默再扫一眼崖上那几人,那些与他在桃源峡谷之下共度患难的人、海誓山盟的人,这时突然抓住穿肩的索头,悲壮地一跃,将自己抛向江上一缕缥缈的山风。 凤大人飞身就往一块凸出的山崖撞去! 其余人吃惊绝望,大叫。水族众将士与左使大人亦震惊呆立。 凤飞鸾却在几乎以头触壁的刹那,被一股斜向的力道改变方向,擦着峭壁而过,只蹭掉几缕头发,额上见血。 房千岁隔着一道焰墙,霸道地拖住了灵索,将一根铁索生生扯成个三方距力的相持态势,令凤大人自戕没有成功,也不准青猺赤猸将人拖走。 房千岁对天差大声道:“让你后面的人出来,我有话要讲。” 这一下又是势均力敌的对峙,以二敌二。 一丛灿烂的金光飘在云端。金光正中隐隐浮现亭台楼阁,人影翩然。 房千岁气势沉稳慑人,声音穿透云层直达天庭:“究竟什么人在上面,不敢出来与本王讲话吗?!” 房千岁对着云端的宫殿大喊三声,无人应答。 老七同志隐蔽在阵中,默默地摸出身后一杆长枪,将枪口架到跪立的左使公子肩膀上,悄悄瞄准,眼神冷静。 随琰公子回头一惊,返身压下老七的枪口:“大侠万万不可!那二位大人是天差,千万不能伤了他们。” 老七撤下枪:“那人会用火,你家小千岁怕火。” 随琰攥住老七的手腕,好言安抚:“我家殿下不会有事,天差不敢随便伤他……你放心吧。” 随琰后半句吐槽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家三殿下简直抽风了,为了那位指挥使,竟与天界来使叫板,这回可是在三界都声名远扬了。当年的脾气还是一点没改,到底是艺高人狂、年轻气盛啊…… 左使公子并不那样关心凤大人的结局,却担心七大侠安危。他这几日在军中与人间来的这位大侠往来交好,攀谈很是投缘,尤其佩服大侠百步穿杨的神枪。他私下也向老七讨教枪法,让对方手把手教会他打枪。他也熟知狙击子弹的厉害,怕老七这一梭子射过去,真的打爆天差赤猸的脑瓢。 老龙家的二代还是名头响亮,好歹是神界的图腾灵兽,天差也不敢不向上级打报告就把小白龙打坏了,打掉个犄角尾巴什么的就不好看了。再者,真掐起来得罪了龙王一家子,这一仗打不起,输赢还未必。 然而这样一来,青猺赤猸两位钦差可就着实为难。 红发男子的右手藏于身后,隐忍不发,被眼尖的楚公子瞄到了。 楚晗用力按下承鹤的肩膀,拍拍肩安慰,突然起身迈向那道灵火焰墙。 楚晗走得不急不缓。随琰大惊,然而隔得较远,再想拦住楚公子也来不及。他又没跟住千岁娘娘,上回挨他亲爹一顿鞭子,可还记得清楚呢。 楚晗在众目睽睽之下蹈入火海。赤猸大人掌心恰好发出一道焰火,试图袭向三太子,却瞬间被楚晗以手掌截断了火流,拦住这一道焰虹的去路。 房千岁倒吸一口气,声音哽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怔怔地看着楚晗以身拦火,挡在他身前不远。 上一次从烈焰焚池脱险,房千岁也问过,你不怕灵火?你身上没伤? 房千岁那晚把楚公子剥光了,翻来覆去全身上下检视好几遍,一丝些微的火焰灼伤都没找到。楚晗毫发无损,皮肤白皙,也没长出那种被火烧过的红鳞。小千岁在庆幸之余,甚至生出两分嫉妒,自己最惧怕的灵界圣火、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竟然对楚晗毫无威胁?这人铜头铁臂? 房千岁也是那时隐隐感到怀疑,他千挑万选从人间带回来的楚公子,绝不是简单人物…… 楚晗面容冷静得让人心生敬畏。他一步步行走在火中,从容不迫,眼底映着火光。他的第六感知觉强烈,熊熊燃烧的焰墙有种灵力吸引他,一步一步引他走近。他知道自己不会伤到,因此面对青猺赤猸十分自信,丝毫不惧对方。 一道焰虹放射着金光,将楚公子笼罩其中。 灵火穿胸而过的瞬间,整道焰虹放射出回旋的七彩光芒,照亮天穹上飘浮的云朵。那一刻仿佛云开月明,黯淡的天宇重新放亮。一束光芒反射大地,四野清明。 那束光芒恰好映在楚公子额头,照亮眉心一点嫣红。 青猺与赤猸两人也呆住了,怔怔地凝视楚公子。 那两人下意识地,对楚公子弯腰行了个礼,表情持重。方才对龙太子都没有行礼! 楚晗上前一步,那两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楚晗再上前,两个天差又退一步。 楚晗是求两位大人放手,打也打过,逼也逼了一回,既然凤飞鸾去意已决不惜自戕,不如就放这人一条生路。不妄杀生灵胜造七级浮屠,君子成人之美抵过百年修为,就成全了他们,放他与我们一同离开,嫁到对岸人间去吧! 他的话语流畅平静,声音在山谷间幽幽回荡。 赤猸暗自震惊,悄悄与同伴对视:“这个人……” 楚晗说:“两位大人,能就此收手吗,能放过他吗?” 楚晗再要近前,青猺摆手相拒:“这位公子不要再靠近了,你且停步。” 三界之内,生灵与生灵之间不是以面目辨人,而是依靠气息。面目可以千变万化,身躯可以化形,但一个人生发的气息气场轻易不会改变。青猺赤猸是被楚公子身上强大的气场压迫得节节后退,即便他们并不认识这张脸。 楚晗身后的房千岁,这时也松开铁索,放下厮杀架势,面向云端单膝跪下了。 房千岁银发垂肩,脱去一身煞气,安安静静时面容英俊,眉目间是少见的郑重,对天拜了一拜。不必开口,意味不言自明,就是替人求情,恳请天恩网开一面。 三太子何时对哪个人表露过如此的尊敬、臣服?这一拜当真重于泰山,立地成佛。 这一拜也并非只为了凤指挥使,更多是为了他身边赴汤蹈火的楚公子,那时的感悟无法言说……患难方知情深意重,生死才见赤胆忠心。 凤大人吊于崖上,固执地咬着嘴唇别过脸去,眼角却滑落一行湿润的东西,与唇边血水混在一处。 这一场厮杀,让四人仿佛全部浴火重生,恍如隔世再遇…… 两位天差仍然没有放开灵索,在云端朝着楚公子深深一揖。赤猸大人径自也单膝跪了,恭敬说道:“这位公子,你也一同上来吧,我们将军有话对你讲。” 你家将军? 楚晗还在诧异,没来得及开口,云端传出一声清朗的笑。那笑声带着宽容的暖意,在云上淡淡回荡。 云端闪现一袭宽袍大袖的人影,身形俊逸修长,脸罩一副面具,暂时辨不清面容。 笑声传来之处,官服袍袖一展,霎时间遮住半边天宇,揽尽天光,有如偷天换日。一股强势的掌力袭来,令人无从抵挡。强大的气息从赤猸手里夺了那条降灵索,快速将凤飞鸾拖出峡谷,倏的一声就带上云端…… 房千岁将楚晗护在臂弯里,两人也双双被掌力掀翻在地,拖走了…… 楚晗被震得昏昏沉沉,好像是在小千岁怀里,悠悠地飘上云端。 像是幻觉,但又是真实的。四周是宽厚的云层,金光闪烁。俯瞰之下,神界的山峦绵延起伏,河道蜿蜒入海,灵鸟在神都上空翱翔,一片繁荣昌盛。黑色潮汐还没有将这个地方笼罩,一切都真实美好。 …… 第八十三章 将军如玉 在楚晗恍惚的意识里,他与小千岁是被一位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官袍男子,甩着大袖子使了什么法术,给劫持走了。 他也并没有受伤或者感到疼痛,周身无比顺畅舒服,好像一直徜徉在云上。难道是一路飘往天界了么…… 雪白的云中有琼楼玉宇,画墙飞檐,仿若飘在云端的一座仙城。软风细语,神鸟在窗外发出清脆鸣叫。 楚晗循着鸟儿那几声清越的啼鸣,步到窗前,推开红棱窗子向外望去。 院中一方灵池,池水清澈灵秀,映着晚霞天光。池畔树木阴翳,灵鸟在枝头梳理华贵的尾羽,两个男子对坐,相谈正欢,语音清朗,不时传来几声低沉的笑。 楚晗惊异地看着,其中一位可不就是他家三殿下!房千岁惬意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腿搭到小桌上,面带笑容。这小子把外袍解了,亵衣竟也敞开着,露出半边雪白的臂膀。 另一个男的,头戴黑色镶翠玉官帽,身着大红官袍,腰缠玉带,脚蹬飞龙驾云靴。这副衣冠何其熟悉,楚晗心想,这不就是锦衣鬼卫的官方统一制服么,而且与指挥使凤飞鸾的官服非常相似。 楚晗用力眯眼仔细地瞄过去,房千岁这么大方地敞胸露怀,原来是在治伤。小房同学自从在烈焰焚池被火灼了一遍,头发眉毛身上全部过了火,伤一直没有好全。那时在火坑上抓住楚晗所用的那条手臂,连带半边身子,都隐隐地发起暗红色鳞片。这些天日夜反复发作,也饱受着伤痛折磨。 红袍男子探身过来,给房千岁涂药膏,又用掌心轻轻按揉。那些暗红伤痕不知不觉就消掉了,重新恢复“高原白”的皮肤,完好如初。 这一副情形,竟然比美妇腾蛇为三太子捯饬那撮头发更要暧昧了十倍。 楚晗看不清楚那男子的面目,只觉着那身官袍无比华丽、尊贵。红色锦缎缀着描金绣线图案,衣袂在云端翩然浮动…… 楚晗用力睁眼,几番努力想要看清楚跟三太子有说有笑的美男是何来路。再一使劲,终于睁开了,眼前一室光明,沉香扑鼻,窗外灵鸟欢声脆语。 他盖着锦被躺在床上,睡得平静,刚才都是梦境? 他一转头,修长的身影在他面前落座,笑看着他,竟然真是方才梦中看到的人。 红袍男人微微一笑颔首:“楚公子,你好些了?” 男子没戴面具,但只一眼,楚晗确定这就是在云端挥袖将他们“请”上天的人。 楚晗点头:“我没事。你是……” 红袍男人轻拍一下他的手臂,安慰道:“我已替你除伤。你虽然不惧怕灵火,但毕竟是多年的肉体凡身,烈焰的烟尘雾气对你的心脉、气息都有所损害。以后还是少近火源,爱惜保重身体。” 楚晗不由自主地就点点头,这男人话音平静委婉,非常入耳,只是对他微微地笑过几次,就有一种让他信任和信服的能量。 红袍男子坐姿端正挺直,眉目端庄大气,绝非寻常人物。 灵界里美貌男人楚晗也见过不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位爷又不一样,若论清秀婉约不及随琰公子,论美艳绝色肯定不如凤指挥使,然而长得剑眉朗目,双眼像皓月晨星般明亮,眼底自然带有某种宽容的善意。那股善意缓缓流淌到眼角的纹路中,再从嘴角化开,徜徉在空气中。 这个人衣着华丽身份尊贵,却不以贵压人,也没有一丝妖媚刁钻之气,周身仿佛都能看到天光环绕,江河浩荡,白水东流,自有一段浩然正气。 楚晗怔怔地问:“小千岁人在?” 红袍男子安抚道:“他在疗伤,已经痊愈。你放宽心吧。” 原来方才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大约是自己眉心处透出红光,开了天眼吧,楚晗心想。 楚晗笑说:“多谢大人了。我知道你是谁。” “哦。”男人微微靠近他。 一身艳红色锦衣禁军官服,头镶翠玉腰衔玉带身后挂一把绣春刀,从天外云端降下来寻他们……楚晗从榻上起身,很懂礼数地抬手合握,再九十度弯腰行一个礼,抬眼真诚地说:“你是七百年前执掌神都的冯翎将军。多谢将军念旧施恩,相助小千岁疗伤,还请将军能再法外开恩一次,把凤大人也一并饶恕了吧,放他跟我们回去吧!” 楚公子说得恭敬诚恳,但一句要紧话也没拉下,生怕过会儿就没机会给他说话了。 红袍将军朗声一笑:“果然是三太子请来的贤内助,咳!” 房千岁在桃源谷底曾经提起过,要去求一位故旧之交襄助,破解龙息封印。楚晗当时就猜想,小千岁心里惦记的是那位开天辟地的指挥使冯翎将军。 没想到将军不请自来。天差们当真消息渠道四通八达,这样快就知道凤大人犯错误了,准备挨批斗了…… 以房千岁的话讲,冯翎是当年成祖朱棣手下亲信,帝都禁军的正牌将军,七百年前那位真正的指挥使大人。冯翎因为作战英勇、护卫京畿赤胆忠心,在人间阵亡之后才受封做了神狩界大总管,现在已经位列天上仙君了。 房千岁应当是幼年就结识了冯翎。小白龙那时来神都玩耍,有过一段交好的渊源吧…… 楚晗心里有一丝丝儿泛酸,心里特明白。小妖妇螣蛇之类他才没有放在心上,与这位冯翎将军相比,提鞋都不配。即便如此,他又真心尊敬钦佩这样的男子,忠肝义胆,又宅心仁厚,更何况还相貌堂堂看着很舒服。三殿下结交的挚友,果然不是平庸之辈,这货倒也很会识人。 天界来使的行宫就飘浮在云端,随云而行,自神都上空缓缓而过。 房千岁从庭院的水池旁走过,果然敞着衣襟,把水族制服穿得像游牧民族套马汉子的外袍,全无顾忌地露出半边臂膀,伤也好全了。 青猺与赤猸两名高级保镖正在院中站岗。房千岁过去,对这两位刚跟他打完架的天差点头打个招呼,随即就开始摸兜。 房千岁是跟七爷八爷学的,见人打招呼就想摸烟。一摸发觉自己没有烟,摸出一盒薄荷糖。 那是楚少爷喜欢嚼的薄荷糖。 楚晗隔着一道窗子偷窥,辨认那几人的口型。房千岁下巴一摆,招呼:吃糖吃糖。 青猺大人:……什么玩意儿? 赤猸大人:……看着像灵界的保养护肤神药,十髓养颜露? 青猺大人:蠢货……万一是七穴荡情散你也敢吃…… 房千岁:吃吧,除口气的,咱们这儿买不到。 青猺大人:挺好吃的,三太子你什么时候再过去?帮我俩也带几盒。 楚晗:…… 不打不相识,打完一架竟都混成哥们儿了。房三太子是性情中人,也不记仇,见着他欣赏的、瞧得上眼的汉子,谈得投机。反而赤猸大人一脸歉意,不住地小声嘀咕,“我放那一把火,有没有烧坏了你那位楚公子啊……” 楚晗仍是顾虑凤飞鸾的下落。或者,他与其说是关心凤指挥使的安危,不如说是关心他的发小沈承鹤。他们仨突然被冯将军俘虏上来,唯独留了承鹤一人在下面,这会儿又满地打滚哭坏了吧。 冯翎在庭院中走上几步,面朝苍天,一挥袖袍。 天宇上空河山乍现,岩浆沸腾,浮现滚滚的烟尘。神界大西北戈壁滩的阴山山脉之中,一座巨大的焰池喷涌着岩浆,方圆十里之内皆沸腾一片,比凤大人用金杖戳出来的那个火坑要大得多。 这才是阴山脚下真正的灵火渊,历代鬼卫的出生地与葬地。 凤大人被一条灵索穿过锁骨,悬于灵火渊上方的峭壁上,面对岩浆奔腾的焰池。 他们看到的应是千里之外的境况。楚晗大惊:“将军,你真的要将凤指挥使投入灵火渊?那样他就……就真的毫无机会……” 冯翎遥望天空说道:“凤大人确实触犯戒律,他的本心也不愿再做神都指挥使,按理应当投入灵火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与今世做个干脆的了断。” 按理说,鬼卫们百年之后,只要修行未成、不能升天位列仙君,就都难逃烈焰焚池内轮回的宿命,凤飞鸾不过就是早几年回炉重造。然而在楚晗心里,对这个人的感觉已经不一样。这如果真的抛进去重炼了,下一个轮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再世为人,与可怜的承鹤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吗?…… 冯翎看出楚公子心事,郑重解释:“戒律天规与三界之间轮回,皆由地藏王掌管。本将是主动请缨跑一趟路,替地藏王传达旨意。我并不能任意生杀予夺,也不能随便决定凤大人生死。” 倘若面对别人,楚晗或许还要几次三番反复纠缠求个情面。面对冯翎将军,他被对方庄重从容的气质折服,伶牙俐齿一下子变钝了,胡搅蛮缠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很怕被对方看低。 房千岁咳了一声:“没有别的转圜机会?” 冯翎转头:“怎样转圜?” 房千岁哼道:“那你又为什么‘主动请缨’,没让地藏王那个古板老头子亲自过来捉拿凤飞鸾?” 房千岁很不客气地戳中,果然熟人之间了解。冯翎将军无奈地笑出声,摇摇头。 冯翎派青猺赤猸二人速去西北阴山,将凤大人请回这里。 天差出马,大概就是一挥鞭子窜出去千八百里地的效率,不出半柱香工夫,就带回了凤大人。 凤飞鸾这一日经历了千回百转,在峡谷中触壁大难不死,又吊上灵火渊受了一番火烤锤炼,这时跪在大殿之上冯翎将军面前,是面色清冷如死灰,自知归期不远。他犯了大错,当官没当好,在顶头上司面前也没什么能够辩驳隐瞒的,因此并不哭泣求饶,也不顾及自己披散着头发衣冠不整。 冯翎将军注视凤飞鸾许久,双目清明:“凤大人,你的官帽官袍呢?” 凤飞鸾回道:“掉到峡谷里那几日……失落了。” 冯翎起身,解开自己的绣金线大红袍,大步上前,将袍子罩在凤大人身上,裹上。 冯翎说:“我早已不属皇城禁军,只因怀念神都旧部,数百年来仍旧一直穿用这套衣服。但你仍然是神都的指挥使,有天赐金杖在手,有官职在身,本将一天没有夺你的指挥使之位,你就是神都指挥使,怎能不穿官袍?” 凤飞鸾眼底变色,低头垂下眼睫。 冯翎将军又问:“你打算现下回去神都履职?” 凤飞鸾神色坚决,摇摇头:“不回去了。” 楚晗在一旁顿时紧张,真为这倔脾气的操碎了心。 冯翎:“你宁愿自投烈焰焚池也不愿回去?” 凤飞鸾:“我还有的选么。” 冯翎:“你有。” 所有人抬眼盯着冯将军。 冯翎郑重道:“你出生时就由凤鸟衔露点额,少年聪颖,身上带了九头灵凤的气息,自然就与其他鬼卫心性不同,这不能怪你。地藏王慈悲为怀,不忍伤你,给你两条路任由你选,我只是带话给你。第一条路,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天界重新修行,免你在这里受轮回之苦,但是,你再也不能与姓沈的公子见面……” 凤飞鸾睁着茫然的眼,不吭声。 冯翎继续说:“第二条路,你仍是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与那位沈公子一起。” 楚晗愣了,这算什么条件? 凤飞鸾双眼发亮,暗夜里抓住一线光明,想都不用想:“我选第二条路!” “凤大人。”冯翎将军说:“你要留在这里,你就仍然是奉天巡牧的神都指挥使,背负神界疆土上百万生灵的福祉,就要解灵界之困、神都之危。” 凤飞鸾蓦地顿住,心里也约莫知道对方会提怎样的条件。 黑色潮汐从北方大漠袭来,就要席卷神州大地,一点一点蚕食上空的天宇。现下只有天外来使驾的这朵祥云是干净清亮的,其余地方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阴霾,灵界要变天了。 冯翎面露庄严的笑意:“你只要能解神都危困,保住我神狩界万里疆土无虞,就是你这一世最大的功德,那时你可以上天求仙,也可以仍做你的指挥使,你想纳沈公子做你的伴侣,也随你意愿——只要那位公子也乐意。” 楚晗轻声问:“倘若不能成功,会怎样?” 冯翎说:“如果做不到,也没有什么,那位沈公子会平安返家,你们无需担忧。只是,凤大人,你十八岁为官,如今已八十余岁,大业未成,然百年大限也快到了。到时只能自行去阴山灵火渊了断,就再无转圜,你明白吗?” 房千岁那边往后一仰,显然松一口气,将军确是宽厚仁义,这就是有意放人一马。 凤飞鸾胸口微微抖动,绕来绕去终于听明白了,眼前闪过动容神色。也是平生头一回,他真心切意地对着个人磕头下拜,对冯翎长拜不起。 楚晗没料到有这样的转机,心潮起伏澎湃。眼前的冯翎将军声音庄重清润,行止端庄,望着就像品味一块温润的美玉,那时让他心里暗暗生出四字形容词,将军如玉。 冯翎对凤飞鸾微笑道:“你我也以半月为期。” 凤大人昂头挺胸,傲然道:“好,半月之后做不到,我自去阴山,不必将军再来拿人!” 凤大人穿了冯翎的大红绣金官袍,戴上翠玉官帽。 冯翎大步出殿,站在台阶上往云端一挥,就请回了那杆凤头金杖,重新递给指挥使。 凤飞鸾只是暂时解了灵火渊之危,不用进炉子被火炼了,然而破解侵袭灵界的黑暗潮汐一定没那么容易,半月之期着实有些紧迫。 楚晗当然是瞬间就打定主意,朋友之间义气为先、雪中送炭,凤大人与承鹤能否百年好合在此一役,他不会坐视不管。他心里同时还计较另一事,想请教冯翎将军。 楚晗:“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就想问,我为什么不怕灵火;你手下那两位天差身份尊贵,为何跪拜我一个无功无禄的凡人? 究竟有什么事我还不知道? 房千岁简直像与他心有灵犀,俩人商量好了似的,也上前一步:“冯将军,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冯翎仍是面带微笑,也知道他俩要问什么。 冯翎对楚晗说:“楚公子,我与他还有要事相谈,麻烦你在院内稍等。” 这人然后对房千岁摆个手势,会心一笑:“三殿下,请。” 房千岁毫不迟疑地一把握住冯翎手腕:“走,屋里说。” 楚晗:“……” 楚晗愣住了,那时当真有几分尴尬和窘迫。 他就眼睁睁瞅着冯仙君与嘲风同学拉着手三步两步进屋了,而且闭门关窗,就是不准他听到俩人究竟谈些什么。 那两位爷谈了大约有三盏茶工夫。 楚公子在院子里绕着水池足足走了十八圈不止,还要故意背身对着殿门,装作没有留意去看。 他内心狐疑忐忑,或者说根本就是有些吃醋了。 小千岁总是不出来,他心里没底,但是男人之间这种场面上的事,只能硬撑着风度,装着若无其事,随便那两个家伙聊到晌晚天黑再来个被窝里秉烛夜谈,也不能显出自己在意了。 他的抑郁症都要犯了,胡思乱想了房中的十八种情形,气得脑仁疼。 楚公子是脾气很好,但那是以前没遇见让他有危机感的人。 姓房的倘若再不出来,他想把自己胸口上那个小圈圈弄下来,还给三太子,你去给冯将军戴上吧。 【第十二话.决战神都】 第八十四章 一诺千年 凤大人由青猺赤猸两位大人护送着步下云端了,琼楼玉宇的庭院中就剩下楚公子一人,还在围着一方水池不甘心地转圈儿。 他不停地给自己做各种心理建设,忽而想到,三太子原来也有个要好的竹马,就像自己小时与承鹤那样,双方也算扯平了;忽而又想到,自己可惜生得太晚了,几百年前嘲风小同学流着口水包着尿片在水里学习狗刨的蠢样儿,他都没有机会看到,却被另一个男人看去了,着实不甘,满心的嫉妒油然而生。 楚晗并不是妄自菲薄。他一向自信,觉着自己也是挺好的一个人,对爱侣一心一意,没有哪点配不上老龙家的三儿子了。你是灵界的皇亲贵戚,我是人间的世家子弟,我也出身良好知书达理,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带出去比冯大将军跌面么?自己只不过脑门上没写着“上仙”二字,是个凡人罢了。 他转圈儿的中途,青猺赤猸回来了。 楚晗淡定地找两位天差闲扯聊天,顺手还借了一把扇子为自己扇凉,一副清闲散人的气度,其实心里的醋都煮开锅了。 楚晗:“赤猸大人,你发型很帅啊,谁帮你做的?比三殿下的头发都不差。” 赤猸:“本将生来就是一头红发。三十年剪一次,不用染烫,不用焗油。” 青猺:“我也羡慕我兄弟这一脑袋头发,可惜我生下来就没长啊。” 楚晗从他袍子里也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副青色假发,递给青猺大人:“这个好用,水草做的,你试试?你要是喜欢,我让那位造型师再为你量身打造几副?” 靛青纹面的青猺大人戴了水草做的假发套子,抖了抖,相当满意。 楚晗:“那个糖,学名叫做‘清口消暑七味香草薄荷丹’,润肺养生的,我下回过来多带两箱给两位大人!” 楚晗迅速收买了两位天差的心。这些人都觉着楚公子忒会来事儿了,长得也这么讨人喜欢。 楚晗:“你家将军大人娶妻了没有?身边有亲近人么?” 赤猸:“哪有娶妻?我家将军恪守清规,心怀天下,在三界混了七百多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楚晗:“…………” 三太子单身八百年是为了等本公子结识他,冯将军也孤寡好几百年,这又是要等谁?楚晗心想…… 门窗紧闭的大殿内再次传出爽朗快活的笑声,那两个家伙竟然在笑。 门开了,房千岁一马当先大步地迈出来,满面春风,目光卓然明亮。 房千岁感激地回望冯翎一眼,脚下没有停,眼神迅速捕捉到楚晗,大步流星奔过来。 楚晗的心思细致入微,都在房千岁身上,描摹着这人衣领、裙摆上每一丝衣服褶皱的痕迹走向,琢磨他的宝贝小龙是否被别人下手动过了。 房千岁一把揽过他,几乎是提着人走路,兴冲冲地带着他腾身跃过一道门,再从一道影壁直接穿墙而过。在拐角处的黄瓦红墙下,房千岁将他按在墙壁上,四目相对,笑着看他。 楚晗:“你们聊什么……” 话出一半,房千岁火热的唇舌不由分说就罩上他的,碾压式的吻他,重重地吸吮。热辣的舌在他口里霸道地扫过,一阵地毯式轮番轰炸过后,再细细致致地磨蹭。这人唇边竟还带着笑意,乐得几乎笑出声。 云端的金光射进楚晗的眼,他双目模糊,喘不上气,眼前只有这个热烈地啃他的家伙。房小千岁双眼明亮动人,吻完再看一看他,爱不释手似的,突然将他抱起! 楚公子身高腿长,可一点儿不娇小,比姓房的也不矮,这一抱不是那么容易抱起来。他两条大长腿都没处摆,很别扭地挂在房千岁胯上,被对方揉来揉去吃了豆腐。 楚晗这一道醋溜肝尖似的心情总算缓和了,镇定地说:“聊得挺投机?可以跟我走了?” 房千岁皮厚得很,反问:“看你满院子转来转去,这样想念本王?” “担心你出不来了。”楚晗不客气地嘲笑,“去见家长了么,他是你干爸爸?将军大人下旨批准了你才抱我。” “哈哈哈哈……”房千岁大笑,难得听到这样小心眼又醋意沸腾的话。他更喜欢这样不带修饰遮掩的真实的楚晗,偶尔小气、尖锐,不必那样善良,更无需多么完美,反而更让他感到亲近可爱。 房千岁审视他,低声说:“不问问我们谈过什么?” 楚晗:“你乐意说我就听。” 房千岁:“也没什么,聊起那位凤指挥使……” 冯翎是对房千岁讲起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且都与凤大人有关。原来,三太子的生母既然化作凤鸟时生下这个活宝,小白龙身上就有凤鸟一半血脉,龙凤集于一身,在三界之内也算是独一无二的灵物,也才有如此霸道血性,斗天斗地的。而那位凤指挥使,当年也是九头灵凤滴下露水赋予了灵力。虽然不是同一只凤,但又有共通的血脉渊源。 换个通俗易懂说法,这两位可能属于隔了数辈的表亲。 楚晗惊呼:“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啊。” 房千岁拉长了脸:“非我所愿。” 世事就是这样令人嗟叹,越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越是易于陷入同族相争,落入权力富贵野心的圈套,往来征伐,以至六亲不认、手足相残、生灵涂炭。以冯翎将军的话讲,嘲风太子与凤飞鸾的六十年仇怨,就是两人的造业,妥妥的一段黑历史,如今终于和睦,化敌为友,解了一段冤孽,将来再不要为敌相斗,这其中楚公子也功不可没。 楚晗了悟,竟是这样。 说起来,凤大人下回再见着三太子,没准还应该称呼一声曾曾曾叔公之类……就是不知凤大人肯不肯在连襟之上再认一门亲戚,亲上加亲了。 小龙圆满度过这一关的修行,一定会在天界地藏王那个古板老头子的功德簿小本本上,重重地划掉一条劣迹,或许还能戳上一枚小红花,脸上有光。 房千岁搂了人就想走,楚晗直觉这点认亲的小事聊不出三盏盖碗茶,拿住这人胸口衣襟问道:“还有什么,都招了吧!关于我的事?” “关于你为何不怕灵火?”房千岁微一耸肩,避重就轻,“你们楚家历代奇人辈出,你父亲就通晓一些奇门异术。你父亲或许也不怕火,你拥有一些超乎常人的本事,也是情理之中。” 楚晗纳罕:“……就这样了?” 这小子八成又没讲实话。谁说楚珣不怕火了?他没听他爸和他爹提起过。 楚晗提醒:“还有那件事。” 房千岁微笑看他,耳语道:“房帏中事?” 楚晗很豪气的:“你不好意思问,我去问他。” 房千岁赶忙拉住他:“我问过了……” 这人耳尖犄角处露出潮红,庄重地说:“楚晗,你是名门世家之后,体质异于常人,因此你并不会受我所累。龙息对你丝毫没有制约,你我尽管随心所欲,上天入地,想怎样就怎样!” 楚晗:“……说真的?” 房千岁嘴角一勾,又不正经了:“不信今晚你我正式圆房,做了试试?” “圆房”二字出口,两人心里都一颤,荡漾旖旎无法言说。房千岁意犹未尽,深深地看着楚晗,仿佛要剥开一层外壳,看透到他的灵魂里。这人然后郑重地单膝跪下,在楚公子面前,很珍视地,低头俯身亲吻了他的裙摆。 楚晗几乎可以肯定,小龙有事瞒了他。然而那一刹那,他还是呆怔地站住了,沉浸在强烈情绪中,说不出一句质疑的话,也是感动到了…… 房千岁握住他脚踝,弯腰时一头银发垂在他小腿上,那时神情郑重虔诚,像朝拜仙君天神一般,让楚晗心里恍然有了一两分猜测。 三太子一俯身胜过无数句海誓山盟,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再辗转纠结?眼底就是三生三世,一诺千年,更动听的话都不必再说。 上方传来一阵清润爽朗的笑声。楚晗一抬头,冯翎将军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却丝毫不损风采,坐在白玉影壁的檐上,一腿潇洒地垂下,笑容满面看着他们。 楚公子也顾不得了,当下抛开刚刚抱着他脚踝狂亲裙子的某人,踮着脚从屋檐上拽下冯翎。 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拉住冯将军手腕:“走,进屋说!” 冯翎的手略一翻转,轻而易举就挣脱他的掌握,没有给他纠缠的机会。清朗的笑声过后,这人已跃出数丈,拿不到了。 将军骑着有翅的天马,带领左右两名随从保镖,洒脱地驾云而去。云端的行宫向山巅飘去,慢慢远走…… 房千岁携楚公子跃下云海,心底浩瀚河山。 指挥使凤大人先他们一步下来,回归时令地上所有人惊叹。这人身着冯翎将军的绣金大红衣袍,手持凤头金杖。 他们离开这几个时辰里,沈公子一直独自坐在阵前,一大片空地上,就地一盘腿,脑袋上还缠了一块布条,不知是管哪个要来的。他的坐骑河马兽百无聊赖地趴在一旁瞌睡。 沈承鹤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表情,双眼泪汪汪的,就好像倘若凤美人回不来了,他就从悬崖上跳下去,一辈子待在大峡谷里,再也不出来了。 当然,如果凤大人当真不回来,沈大公子到时有没有胆量跳崖,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凤飞鸾直奔沈公子而去,掳了这人,骑上河马兽,狠命一抽。 五大三粗身体肥壮的河马兽,这辈子也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被抽得撒开四蹄,挥汗如雨,很快跑回到神都城下。 神都城内外,两军以护城河相隔对峙,赤色、青色旌旗在各自阵中绵延招展,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堂堂指挥使大人,骑着一匹大河马重返神都地界,后面追着浩浩荡荡的水族大军,那场景相当可笑。 凤飞鸾将沈公子置于地上,握住他手腕:“承鹤,你且先回去,不必在此傻等。” 沈承鹤惊问:“你又要干什么去啊?!” 凤飞鸾说:“我有要事未决。你我也以半月为约定,我办完事一定会去找你。” 沈承鹤一听“半月为期”头都大了,最怕听这种话:“别忒么再约定了,老子等不起,现在就走,别再打了!” 凤飞鸾微笑摇摇头:“你放心,不再打了。” 这人放眼一指:“承鹤,我知道你当初大约是从这块地方过来,你现在也该知晓如何回去,也还认得路吧。” 这人突然放开手,收着力道一震,将沈公子震出一丈之外。 凤大人眼底自有深情,像是决绝道别,又像饱含某种期待。 沈承鹤被一盆凉水浇透了心,哽咽着大声说:“你要做什么事,你尽管去做吧,你就从来没跟老子事先打个商量!你让我走我就必须得走?当初我还不愿意过来,现在我也不愿意走!” 凤飞鸾傲然不语。他与冯将军的半月生死契约,又怎能对承鹤言明。 房千岁驾着翼蛇兽走得飞快,随后就到,坐骑后面带着楚晗。两人已是形影不离。 “凤大人又赶承鹤走。”楚晗从身后轻声说:“圆房什么的,先放一放改天再说?你不会非要这个时候吧?” 房千岁淡淡的:“我不会。” 言简意赅,不说废话,三殿下的风格。 无论是面对三路大军聚首对峙的形势,还是考虑到某位远房“表亲”的情面,两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关头一走了之,非君子所为。 天边一角黑云涌起,神都上空灵鸟惊飞,往来盘旋,嘶鸣声四起,大军发生异动。 城外十里摆阵的青旗军队,又向后撤开一段距离。阵型中央缓缓让开一条通路,校尉奔出,打出【澹台】的将旗。一名身形高大器宇轩昂的男子步行着走出来。这人都没有骑着座驾,但举止步伐很有威仪,脚底带风,一看就是军中大将。 黑眉俊目的一员大将,不就是叛军首领澹台将军么。 楚晗只多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之前吃过一次亏,现在终于辨别清楚。这次走出来的这位,面目内敛端庄,眉心微蹙欲言又止,未开口先行礼,不卑不亢地向水军众人抱了个拳。 凤指挥使见到故人,没有吭声。 房千岁以军人之礼回敬:“澹台敬亭将军。” 第八十五章 另寻他途 澹台敬亭醒了。 那位当初穿越了界墙不巧掉落到大翔凤地宫里、被沈公子饶有兴趣地非礼偷了手链、又在501实验室被房三爷折腾几个回合、遭遇顽皮的九殿下俯身、最终还能毫毛无损大难不死的南镇抚使澹台敬亭,可算醒过来了。 这个人肉身没有坏,数名军医轮番作弄和施针,试了全身十几处大穴,终于把人戳活过来。 沈承鹤骤然一见澹台少侠,半张着嘴,下意识的反应,少侠还是这样的端正帅气,不愧是老子头一个相中的穿古装袍子的男人。 瞟到身边的凤指挥使,又回过味儿来,咱已经讨到老婆了,忠诚,要忠诚! 澹台敬亭腕上戴着那副楠木串珠,几经易手,终于物归原主。 沈公子默默地别过脸去,非礼勿视…… 军中大将之礼是双手合握抱拳至左肩,互相很豪气地晃一晃拳。 楚晗不动声色地围观房千岁与南镇抚使致意寒暄,都替这人感到汗颜。 他从身后对房千岁小声提醒:“澹台敬亭一定完全不记得501实验室里那事,有人对他下过黑手。” 房千岁斜睨着他,竟是个斗气撒娇表情,用唇语说:你是不是打算告诉他? 楚晗憋住笑意,摇摇头。他心里其实也护犊子,胳膊肘一定是往小房这边拐的,疼谁都比不过疼自家男友。然而作为一名本性正直善良的好青年,他忍不住感到愧疚,下回可千万别再干那种事了,仇家指不定何时就成为一条战线的队友。 三太子眼底也有一丝悔意,实在对不住了。小龙能够为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几分可耻羞愧,已经是多日以来楚公子悉心调教的成果,总算通了几分人性。 凤飞鸾跨坐在河马兽上,坐骑档次大跌,身份架子可不能跌,傲然道:“澹台将军,是要前来与本宫一战吗!” 房千岁嘴角一动:“还是要三家车轮战?“ “原本是要与指挥使大人摆阵一战。”澹台敬亭并不畏惧,坦然道,“你们也放眼看一看,你我部下阵中,如今还有几万人马可以一战?!” 他们原以为澹台是来寻仇掐架的。然而这人既没带坐骑,也没亮出家伙,倒是十分坦率,并不是要拉开架势打仗。 云端的行宫飘走了,最后一道金光倏然收敛到云中,留下夕阳下一片彩霞。 失去金光的照耀,天色瞬间就暗下去。天空的大部分仍然湛蓝高洁,宁静致远,保持着原本的纯净美好。然而墨黑色的漩涡云层愈加浓密,已将天的一角渲染出淡淡的阴翳。 阴翳如同万马奔腾的潮水,排山倒海,向神都拥过来。 黑色潮汐在这个冬季驾临。这才是真正排开了阵势准备一战的“死敌”吧。 澹台将军往他的队伍一指。青旗阵中原本那一群十分威武的英招“仪仗队”,已经看不见踪影。那些生有英俊人面的半人马,都缓缓地垂下双翼,膝盖跪倒,病卧在地,不能为战。 澹台敬亭神情严峻,一一指着说道:“本将的灵霄阵法,巽位、坤位的人马尚可以勉强维持,坎位与乾位靠近西北,这两门的守门人马,被北面来的飓风打得东倒西歪……” 兵马纷纷患病,队伍瘫痪了大半。而且,似乎越是灵力气息旺盛的灵兽,受到黑暗潮汐的影响就越强烈。那些粗陋蠢笨的铜甲兵,壳子里本来就是一副皮囊,反而没多大事。 凤大人暗自松一口气。他唯一顾忌澹台兄弟联手执掌的灵霄法阵,沙场无敌,如今法阵自破,解了他一块心病。 他自家的兵马也是旗帜涣散,永定门城楼墙头一片混乱。神都上空的飞鸟零落稀少。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形势逼迫人。倘若是无足轻重的小鱼小虾,大不了破界而出,四散逃命去算了。拥有富贵身家又身怀绝技的殿下将军们,岂能这时弃城不顾,难道以后每年都集体跑路、去人间过冬避难吗! 然而,他们现在只知道过剩的能量从黑洞中溢出,却不知如何进行抵挡。 空气中涌动的那些暗流,似乎无处不在。就好比左使大人率领的水族军团,长途奔袭杀到神都城外,这群水族一定自带大片水汽,头顶上空雷声阵阵,方圆十几里的旷野与村庄,都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迅速就暴露了他们这群目标,想藏起大鱼尾巴都藏不成。 楚晗想了想,看着众人道:“黑色大漩涡的能量满溢,如果不能制止它,最后恐怕只能两种可能。要么,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更厉害的黑洞,把那些东西全部吸走。要么……” “怎样?”凤大人盯着他。 “要么,潮汐遮天蔽日,漩涡膨胀到无法抵消,只能另寻途径倾泻出来。” “怎么个另寻途径?”房千岁追问。 “比如,能量最后选择爆炸,抵消一切,就好像……王恭厂。”楚晗是这时突然想到数百年前的王恭厂大爆炸,他们在大翔凤地宫下曾经发现的蹊跷,那些似乎无法解释清楚的能量痕迹。这样的预感糟糕透了,谁也不会希望在灵界里看到一场天启大爆炸。 澹台将军严肃地说:“我们能找到个更厉害的黑洞,把这些潮汐驱除?” 凤飞鸾思忖道:“更厉害的吸附力,那就只有神都禁宫里圈着的那东西了。” “哪个东西?”房千岁问。他对于神都可没那么熟悉。 凤飞鸾蹙眉自言自语:“紫禁城中的灵王……” 楚晗:“…………灵王?” “是。”凤飞鸾郑重道,“不然,你以为我灵界地脉中埋藏的圣火、岩浆,都是从何而来?” 楚公子之前其实一直没弄明白,这座与现世平行的神都城里,皇宫内院住的又是一拨什么人。京城的故宫,是明清皇帝后妃的御苑,在新社会里早就改成博物馆任人参观了,但神都的皇宫他还没见识过,也没人跟他提过这里有帝王之家、皇亲国戚。按理说,神都掌门人既然是指挥使,指挥使住在长安御道的翊阳宫中,那么,紫禁城里还能住些什么人? 他那时以为所谓灵王,深居简出大内禁宫之中,是凤指挥使背后的哪一位boss,位高权重,身负绝技,灵界武林盟主之类。 凤飞鸾眼底滑过五岳三山,昂首道:“我知晓了,这事我自去应对。楚公子,三殿下,澹台将军,你们都不必跟来了。” 楚晗看透这人眼神:“你怎么应对?” 凤飞鸾:“我自去禁宫唤醒灵王。” 楚晗:“……会怎样?” 凤大人表情平静,没有回答。在他心里看来,去叩醒灵王,或是让他去跳阴山灵火渊,二者也没多大区别。 …… 凤大人迈下河马兽,整一整衣冠与腰间佩剑,突然想起个事,转过脸:“澹台将军,本宫尚有一事不明。” 澹台敬亭:“你讲。” 凤飞鸾盯着这人:“天差这样迅速就过来捉我,是谁知会他们的。” 澹台敬亭一挑浓眉,上前一步:“你认为我告密?” 凤飞鸾云淡风轻地一笑:“本宫昔日曾经囚禁你,也确实加害过你,倘若是你们兄弟二人敲响午门夔鼓,向天庭告发我的错处,倒也合情合理,你我扯平。” 澹台敬亭也是骄傲的人,正色道:“我已知你那些私事,我兄弟二人从未告发过你。本将不齿小人行径,待你回来,你我再约个日子,光明正大决一胜负,了结往日恩怨。” 凤飞鸾一口答应:“好,一言为定。” 楚晗对这俩人的约战无言。凤大人以前得罪人太多,即便这一趟能平安回来,还有澹台兄弟追着算后账呢。 楚晗眼底闪过一道光:“凤大人,我猜到个告密的小人。” 凤飞鸾:“谁?” 楚晗:“我们进了神都,或许就能拿到那个卑劣小人。” 楚公子心下主意已定。他决定的事也不会改变。 他郑重地对澹台敬亭说:“澹台将军,我与三殿下、指挥使同入神都,就劳烦你与白山左使在城下照料这些人马,还有那片水泽里遭难的水族,务必等我们回来。” 这些原本应当由指挥使大人发令箭点名指派。楚晗深知凤飞鸾那个臭脾气,他干脆把这事包揽了,十分的麻利儿,临阵也不婆妈谦让。 澹台敬亭略微惊异地看着楚公子,下意识就点点头。 楚晗三步并两步,在人丛中找到收拾家伙的老七老八,按住肩膀:“七哥,八哥,你们两个不要进城。” 那两位爷惊异:“我们当然跟定你啊!” 楚晗说:“不,你们即刻离开这里,现在就走。回去替我向楚总带个好,让他别担心,我跟他再约半月。” 他心里有自己的计较,万一回不去,他需要老七老八带讯。 老七似乎一眼看穿楚晗心事:“不行!” 楚晗:“咱俩谁是头儿?你干嘛来的?你一切听我的。” 老七:“但是……” 楚晗:“不然我撤你职,你还是得回去。你是要撤了职回去,还是现在这样回去?” 老八:“……卧槽。” 那哥俩愣住,无奈。楚少爷平时温柔好脾气,一旦固执自负起来不输给他爸。 房千岁是不爱讲话的,默默看着楚晗在阵中穿行,一一部署,嘴角勾出欣赏的笑容。 楚晗猛一拍脑门,忽然想起来,俯在澹台身上的九殿下这会儿不在,谁送老七老八“过去”? 他咬咬牙:“我想办法送你们回去。” 人群中缓缓走出穿淡青色袍子的人影。随琰公子平静地说:“我送他们回去。” 随琰公子眼底清澈,一切难舍的情绪牢牢地压抑在眉心唇角,什么也没有表露:“需要一个人以身做桥是么,我知道怎样做。我护送两位大侠一程,助他二人重返人间,公子你放心吧。” 楚晗:“…………” 第八十六章 清理门户 每一次暂时的分离,不过都是为了更加美好的重逢吧。至少这是每个人那时心中的期待。 楚晗没有阻拦随琰公子的好意。这种时刻拦着左使公子不让去,无异于当初有人非要拦着不准他随房千岁跳桥,反而是狠心。 老七老八两位同志略显落寞地卸下家伙。随琰默默蹲身帮忙打包。沈公子忽然冲过去,从七大侠后腰抢下两把好枪,又顺走一大堆子弹夹。 “你回去也用不着了,枪和子弹都留给我!”沈公子毫不迟疑把宽牛皮带往腰间一扎,缠上子弹夹,两把枪挂在身后,顿时也显得高大威猛,很有当兵的范儿,虽说只在部队胡混过三年。 挂枪的阳刚范儿很有老七同志的风采,枪法好不好使就另说了。 沈公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红着眼说:“什么天王灵王地藏王老子的,一个个儿来吧,不怕,等着你沈大爷挨个操了你们。” 凤飞鸾目不转睛望着人,嘴唇突然勾出弧度:“好,承鹤,我们一起去。” 沈承鹤刚还琢磨怎么进城,抬头一看半空转悠的几只鬼车,灵机一动,叫开城门放下吊桥的工夫都可以省了。 他踩了一名水族虾兵的肩膀,大长腿往上一蹿,拽住一只大鸟的双足,顺势就被带上天空! 沈公子是想以操纵大风筝或者简易滑翔机的方式,让鬼车带着他飞进城去。 这种想法很妙。 他上回也围观过楚晗悬在天上轻松地斗鸟,然而自己一旦上了天,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挂在鬼车爪子下面想要来个凌空后翻,一举翻到鸟背上,可怎么就没有楚晗胳膊腿的柔韧度呢! 沈公子挂在天上,抽筋一样,扭来扭去。 一群人仰面瞧着天上,凤大人忍俊不禁,低声笑骂一句,腾身而起。 凤飞鸾飞上去抓住沈承鹤,将人裹进大红袍子。这人飞身踩在一只鬼车背上,大鸟本就吸多了黑沼气,头晕眼花,禁不住俩人分量,依里歪斜直往下掉。 远远地看过去,凤飞鸾袍子里裹着个人,两人像一个人。凤大人顺势一踏,借力跃上几丈外又一只鬼车的背上。就这样踏着凌波微步,像踩浮萍一样一路踩着大鸟,从神都城楼上空飞过…… 楚晗将老八的军绿色野战背包直接拎走。包里是密封的手雷以及各种微型爆破装置,之前都还没派上用场。 八同志临走时若有所思,往队伍后面望去,自言自语:“那小屁孩儿没来啊?……小孩儿不出来也好,就不用冒险进城打仗去了,挺好。” 房千岁不客气地拎过背包,扛自己肩上。 老八不甘心地喊了一句:“嗳姓房的,手雷你会用吗,你用过?老子先教教你?” “有什么不会用?”房千岁不屑道:“总之又不是吃的,不就是掷到敌阵里炸平一大片么。” 在兽性尚存的小龙这里,物件基本划分为两种,好吃的或者不能吃的。 千岁娘娘属于前者…… 楚晗与小房两人皆是全副武装。三殿下将水族的华服裙摆脱去,穿一身利落的对襟中衣,一头银色长发在脑后系了个长长的马尾。 楚晗以为小房也要拎起他飞着进去。 房千岁没想耍帅;自恋到一定程度,自己觉得何时何地都十二分的帅,没必要刻意为之。 房千岁搂过他,轻声说:“那样太多人注意了,我们悄悄进去。” 他们也不想叫门或者攻上墙头打入神都。那些鬼卫与青铜甲兵,即便以往做过再多不得人心的恶事,如今也已是覆巢之下的危卵,自身都难保,让人不忍再踏上一脚。 房千岁食指进嘴,在舌尖上蘸了一丁点口水,往楚晗眉心上一画,画出个龙飞凤舞的符。房千岁再握住他的手,步履在平地漂移一般,漂向护城河畔,往河道中心纵身一跃…… 他们走的人神不知的水路,潜入城下弯弯曲曲的水脉,再出来时,就是神都长安街的御道。 “老城的地下排水系统不错,不堵,不锈,干净,真比现在新修的强多了。” 楚晗感慨着,从幽深狭窄的井口一露头,四面瞭望,悄没生息地爬出。他蹲在井沿上给小千岁伸一条腿在下面。房千岁抓住他脚踝,顺势钻出井口。 夜色降临的神都寂静萧条,车马稀零,街市闭门,昔日繁华不在。 往日灯红柳绿的长街两侧,一盏盏高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熄灭。许多人在行走中缓缓倒下,就侧卧在街边、店铺的门槛上。这些人仿佛静静地睡去,就像中了沼气、瘴气或者二氧化碳气,面容如生,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知觉,不知何时能够再醒过来。 一些拖着长尾的水族拖家带口准备出城,狼狈地往南方逃难去了。粗大艳丽的蛇尾从裙子下面卷出来,蛇尾上骑着两只软萌的大头蛇宝宝,眼神无辜而茫然,与楚公子他们错身擦肩而过。 楚晗回头,笑着对小蛇挥挥手…… 蛇宝宝不认识近在眼前的龙族三太子,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对楚公子和小千岁也挥一挥。 昔日的指挥使宅邸大门紧闭,守门的早都不知跑哪去了,墙头有落瓦。街上盗匪横行,有人趁火打劫。 楚晗路过翊阳宫门前。上一次经过这里,他是扮成指挥使的爱妾廖无痕,驾着气派的灵兽英招被迎进去的。 楚晗拉住身边人:“不忙,先进指挥使府转一圈儿。” 房千岁瞅着他:“没人翻你的牌,你还进去干什么?” “那些人一定以为凤大人已经被扔火堆里挂了。”楚晗嘴角一动:“我进去瞅瞅,哪个如此大胆,进指挥使府里打劫。” 二人直接走正门而入。王府式的豪华院落,雕梁画栋仍在,只是人去楼空。如今的指挥使凤大人,早都不再留恋这些庸俗奢侈,不料有其他人惦记这座空府里的宝贝。 楚晗在五进四合院落里快速穿过,眼观六路。 后堂内钻出几条黑影,有先有后,都用袍袖遮面,怀里揣着零碎东西。 楚晗眯细双眼看了一眼,攒动的人丛中有个身影用斗篷蒙身,遮着脸,仓皇而走。凤飞鸾平日生活用度并不算奢华,不喜金玉器物,没多少值钱宝物。那人腰间揣的一盒一盒,是指挥使收藏的各种仙丹灵药,这是全数打包准备回去吃了成仙呢。 楚晗抬手一指:“抓那个人。” 他眼力是太好了,只需要看一眼背影,裹成个蒙面大粽子他也不会认错。 房千岁:“……抓哪个?!” 房千岁眼里,每个蒙面粽子明明都长得一个模样,都不好看。 那个大斗篷回眼瞄到楚公子,拔腿就跑!楚晗一声不吭追上去,脚下一蹬就上了墙。他一路大步流星,踩着回廊的一根廊柱,扑向那人。 楚晗从后腰抽出甩棍,一棍砸翻那厮。 斗篷掀开,楚晗说:“成大人。” 成北鸢这一张美艳刁钻的脸,被指挥使动刑给烧毁容了,还烧跛一只脚,满身被铁床棱子“煎”出一棱一棱的伤,但是没死,在乱军之中逃脱。 澹台兄弟都回来了,这位假冒伪劣的北镇抚使想必也混不下去,临走还想赚上一票。楚晗拎了成北鸢往外就走。成北鸢抓开他的手挣扎:“楚、楚、楚少爷,你巧舌如簧落井下石你陷害本官!你还打击报复见死不救!!你、你、你……” “我不害你。”楚晗反问,“你的官位还在,不应当向指挥使大人述职辞官交了印信再行离开么?” 长街的尽头一团紫色雾气,一双身影破雾而出。沈公子紧紧拉着凤大人的手腕一路走来。两人时不时地对视,互相笑看一眼。 成北鸢一见指挥使与沈公子,面如土色扭头就跑,迎面撞到房千岁身上。这人袍子里噼啪散落出来三味洗魂丸、十髓养颜露、九兽壮阳丹、七穴荡情散等等各式玲珑小巧的丸药,真是五花八门,一样都不少。 都是指挥使大人以前爱吃的东西。 然而凤大人现在身边有了亲近人,心情欢畅,满面容光焕发,哪还需要这些壮阳药美颜丹之类! 楚晗对凤飞鸾说:“大人,我捉到个去你家偷药的老贼。如果晚来一步,这人就要吞下仙丹升天了。” 沈承鹤俩眼一睁:“卧槽,就是你个狗娘养的!谁忒么欺负老子说打完后边儿五十大板再打前边儿五十大板?!” 凤飞鸾一挑眉:“成北鸢,是你撞响了午门外的夔鼓?” “过来,你过来,有种你丫别跑啊,别跑!”沈公子回身摸出一把小刀,打算把成大人骟了。得罪老子都能忍了,敢抓我男人小辫告发他? 成大人看来得罪的人比较多,当初怎就蠢到没看出沈大少爷天赋神器国色天香能博指挥使的欢心呢,可不该死。这人如丧家之犬般扑到房千岁脚下,抓住眼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太太太子殿下,你救我啊啊啊!!指挥使他,就是他,当初塘沽一战使诈设伏暗算了您,不然英明神武的三太子你怎会马失了前蹄遭逢大难!小人知晓指挥使他触犯天条罪无可恕!小人愿为三太子肝脑涂地效奉犬马之劳啊,将来有朝一日殿下定能执掌神都,一统江湖,待您家老龙王千年之后……” 房千岁皱皱眉,嘴角勾出一丝玩味表情:“我父千年之后,怎样?” 成北鸢哭抱房千岁一条腿,捣蒜哀嚎:“老龙陛下千年之后,小人自当拥戴殿下您继承大业,统帅神界,建功立业,千秋万代,寿与天齐……呜呜呜呜……” 楚晗摇摇头:“这厮才应当交予冯翎将军,妥善处置。” “不必了,我替他处置。”房千岁冷冷看着脚下的人:“不忠,不仁,不义,色厉内荏欺上瞒下卖主求荣苟且偷生的东西,我留你有何用处?” 成北鸢嚎叫:“殿下啊!!!……” 房千岁说:“成大人,神都危难,你也不要久留了,早早回阴山灵火渊重炼去吧。去得早些,还能在轮回路上排一个好位次。” 房千岁言止平静,不怒自威,手掌抬起时快得让人看不清,在成北鸢脑顶天灵盖上一拍。 干脆利落的一掌,即刻就让鬼卫成北鸢这一刻魂飞天外,扑倒在地,哼都没有哼出一声。 沈承鹤暗吸一口凉气:“啊……” 一句“我替他处置”,又让楚晗心里蔫儿不唧地酸了一下。他头一回亲眼见着小千岁将一个人力毙于掌下。以往与人打斗掐架,果然还是留有余地的。 他还在暗自辗转,冯翎究竟说过他什么?好事还是坏事?竟然能让小房子对他跪下了…… 空中三两只鬼车落下,脚爪拎起成大人,长途跋涉往阴山方向去了……确实早走早投胎,免去世间不尽的纠缠。几十年之后火坑里重生,没准还能投胎成一条忠烈的好汉。 房千岁掸掸衣服:“替你清理门户,凤大人没异议吧。” “清理得好。”凤飞鸾背手回身,哼了一声。凤大人那时当真也在琢磨,嘲风这小子,本来就很受那条老龙的待见和宠爱,又行事霸道利落,威望势力出众。待老龙王千年之后归去西天,不知要传位给哪个小畜生,没准真要让这小子一统江湖了…… 夜幕彻底覆盖住一片天宇,漫天星斗倒转,银河流动。 淡淡的潮汐之气飘荡在空气中,像墨迹在水中点染再散开去,无处不在。 房千岁以纱巾遮住半张脸,极力屏息,也给楚晗遮上脸,不知这样能支持多久。可惜没从501实验厂带几副防毒面罩出来,楚晗心想。 他们四人从午门进入,奔过金水桥,面前是禁宫中轴线上恢宏的庙堂。 暗色里钟鼓齐喑,隐隐还有入夜的更声,但周围一名太监宫女之类的闲杂人等都没有。 楚晗不解:“这宫里没有值夜打更和守卫的人?内务府、敬事房、御膳厨的也没有?” 凤飞鸾道:“要敬事房御膳厨做什么,没有那般啰嗦!守卫还是有的,而且很多。” 几人一听,一下子严峻紧张起来,在玉石铺地的空旷广场上警惕地瞭望。四周灯火明亮,没瞅见守卫在哪。 楚晗问指挥使:“到底要怎样进去,我们要面见的那位灵王在什么地方?乾清宫,还是养心殿之类?” 这里并没有乾清宫或者养心殿。这座复制的神都皇城,与现世里那座故宫,状似雷同却又很不一样。殿宇楼台皆是红墙黄瓦,房屋高低错落,雄伟壮观。远远看去,中轴路上依次是宏伟的大殿,牌匾名字却各有不同了。 凤大人抬手拦住他们:“不要往前走了,前面走不通。” 沈承鹤问:“难道不是从中轴线一个门一个门走进去,敲门找人吗?” 神都他们以前没有来过,故宫还是游历过的。 凤飞鸾摇摇头。这座神秘禁宫,他也只是数十年前领了指挥使金杖时进来一回。禁宫看起来道路四通八达,但处处布有迷惑的法阵,只有一条通路可以进到宫廷正中。 依凤飞鸾的描述,这座城廓并非是以中轴线一剖两半、分成外廷内廷前宫后院之类。说来也很简单,禁宫是以九宫格为布局,从东南的巽位进入,逆时针转动,每进一格就开一道门,全部八门打开之后,就绕至九宫的正中。 楚晗了然于心:“是个九宫八卦图么。” 楚晗将野战背包里一大张防水油布扑在地上,就地画了起来,洋洋洒洒的神来之笔,迅速在布上画出一幅禁宫的平面图,就依照脑里帝都皇城的布局。 他再把八卦方位卦象都标出来:“巽位的文华殿大约在这里,我们就从这儿进,一一开门就可以进去了。” 一向傲慢的凤大人都暗自惊叹,平面地图都有了。房千岁不看图,直接盯着楚晗看个不眨眼…… 沈承鹤咧嘴一乐:“可以啊,宝贝儿!” “也没什么。”楚晗一笑:“你在书里看过的那些天罡北斗阵、六合八荒阵、七杀阵,状似玄妙,都是摆一摆九宫八卦图而已。 “咱们帝都的皇城,也是依照易学卦象建出来的。比如,太庙属阳,就摆在东面;社稷坛属阴,就摆在西边。 “再比如,皇帝老子办公施政在外朝,他的‘办公室’就在紫禁城南面,是八卦的离卦。他老人家坐卧生息修身养性都在内廷,属北,就在北面的坎位。东面震位,五行从木,节气从春,属文治礼教,才有文渊阁、文华殿。西面兑位,五行属金,节气从秋,就建了代表武功的懋勤殿和武英殿……每一处建筑排列都务必暗合,这座禁宫想必也是类似如此。 “东南巽位是吉位,紫气从东来,所以凤大人说我们从东南方向进去,八门遁甲全开,就能绕到正中的紫微宫。” 凤飞鸾难得夸人:“楚公子博学。” 楚晗诚实地坦白:“我大学念的这一科,有篇论文写了这个题目。” “毕设做的中轴路各式建筑图纸模型。” 他补充道。 楚晗在暗夜里双眼明亮,得意时眼神也很有风采,让人忍不住盯着看上几眼。 沈承鹤觉着特别长脸,一抬下巴:“啧,我俩校友。” 凤大人:“……哦?” 沈承鹤嘚瑟地说:“校友,最好的学校,真的。他学建筑的,我念的经管学院,不过我后来被发配去部队了。” 最好的学校?楚晗能考入国子监,你小子就也能进国子监?房千岁淡淡哼了一句:“本王的楚公子是高榜得中,你是使银子进去的吧。” 楚晗起身笑出了声,忍不住揉一把小千岁的银发长辫。他低沉的笑声在空旷地方飘出很远。 沈承鹤郁闷得直看凤大人。可惜凤美人这回没打算为他出头,约莫自己都不信这两人能进同一间学府。 他们四人循着图纸,踏入禁宫东南角的那道文华门。 第八十七章 九宫守卫 他们经由长廊往东南的文华门方向过去,楚晗偶然抬头,远远地望向禁宫御道上一座雄阔宏伟的大殿。这应当就是内城中等级最高、最宏大的建筑。 大殿是重檐庑殿顶,台阶基座上布满精致华丽的龙凤浮雕,一龙一凤鏖斗,贲张的动态栩栩如生。 大殿前有一块宽阔的丹陛月台,左右依规制伫立着日晷与嘉量。 楚晗目力极远。他突然停住,盯着远处的日晷:“时辰怎么不对了?!” 日晷就是日影,完全是以太阳经由晷针投射到晷面的影子变化来测定时刻。太阳的投影往哪里,就指示到哪个时辰刻度,旁人想要调乱指针都不可能。怎么会不对了? 房千岁说:“我以为我们现在是戌时,傍晚七点。但是那根晷针指向的辰时,晨七时。” 沈承鹤惊呼:“咱们来的时候,天刚黑下来,肯定是晚上七八点钟嘛!那个大钟表直接转到早上七点?!” “所以……”凤大人说,“大殿前的日晷一定不是指示日影时间。” “它不是指示太阳时间。”楚晗猛醒,“它是指示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辰时就是我们初始的东南方位,日晷的投影在逆时针转,咱们快走!” 沈承鹤的声音回荡在旷野:“坏菜啦,哥几位快跑吧,这地方铁定有机关啊!不能让那个标杆投影比咱们跑得还快!” 五行八卦位当中,他们所处的“巽”位既是对应辰时。晷针投影就从辰时开始,不断指向他们奔走的方向。日晷仿佛就在追逐他们的脚步,逆向移动计时,而且投影走得飞快。 楚晗原本以为,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探访禁宫,因此还在城下与人订下半月之约。他们可没料到,这座内城在他们踏入之时,就缓缓启动了巨大的时刻齿轮。 日晷会在十二时辰内走完一圈。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十二时辰里走完九宫格,如果日晷的时刻一直都跑在他们前面,恐怕真的要有麻烦,不知会不会大地塌陷,或者山崩地裂。 大殿丹陛的另一侧,与日晷相对的是铜质的量器,名唤“嘉量”;竖立在一座高高的束腰须弥座上,漂亮的山水云雷纹在须弥座上浮动。 象征神州社稷命脉的嘉量,标示出黑色潮汐的来袭。墨黑色暗流在斗斛刻度上爬升,渐渐地充满那尊量器。 …… 他们的时间没那么多了。 假若这是他们四人共度的一劫、必须要走完的一段路,那么这段路的尽头,就是神界生灵万物期盼的曙光。 行宫的东南向阳之面,是文华殿、文渊阁的处所。 五行之说,东方属木,代表万物生长、勃勃生机。 房千岁与沈公子合力推开殿门进去。大殿是黄瓦庑殿顶,天顶辽阔,灯火与人影憧憧,四周的菱花槅扇窗子透出或明或暗的光芒。 他们四人结伴,一同寻路前进,那时并不感到一丝一毫惧怕与胆怯。 凤飞鸾低声提醒:“别管那些晃动的影,我们快走。” 他拉着承鹤,一路狂奔。 他们直奔后殿通道,寻找下一扇大门。天顶发出异响,守卫的神兵从天而降! 凤大人提及的禁宫卫队,大概就是这些人了。 九宫每一处宫格内,皆由化为人形的神兽守卫。指挥使大人的凤头金杖已不管用了,守卫们并不听他使唤。禁宫的守卫者的眼中,充满了遭受黑暗潮汐感染后的浑浊迷茫,令人不忍伤害,却又无法沟通,鸡同鸭讲。 金盔铁甲的守卫男子,豹须环眼,前额生有一只青铜色的角,天生神力威猛,挥舞着一柄铜戈,满屋子追逐他们。 四人不约而同,呼拉拉散开,绕着柱子攀飞,简直像一出老鹰捉小鸡的场面。 沈公子爬不上柱子,只得抱腚狂奔:“欸,欸?别抡,别抡我屁股啊,你认识老子吗,你跟老子有仇吗?!” 独角灵兽吼道:“侵入者既是敌!” 房千岁厉声说:“我不想伤人,你放我们过去。” 独角灵兽吼道:“先越过我,否则休想!” 楚晗跳开对方挥舞铜戈的势力范围,躲在大殿柱子后面远远地瞄着,提醒另一根柱子后面的房千岁:“你捉他的角,他的命门一定是额头上的独角!” 他后来回想,他们遇到的,大约是传说中的独角灵兽獬豸,九宫巽位的守将。 房千岁悬在天顶的梁上,倒挂下来,袖中突然甩出一道银光闪闪的绳索。 银索带着灵光,猛地缠上神将前额上那只青铜角,并且巧妙地打了个结。房千岁喊了一声“凤大人”。凤飞鸾会意,从另一根柱子后面跃出,恰好接住绳索另一头。 两人一左一右,奋力扯住银色长索,两厢力气相当,就将这独角神将牢牢地捉在中间。 楚晗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不伤你,放我们过去吧。” “打服了吧?!嘿嘿!”沈公子晃悠着溜达出来,从楚晗背包里掏出一枚手雷,不失时机地嘚瑟一把,侧身摆出个马步姿势,“降不降?不降的话老子把这大黑疙瘩扔你裤裆里啊!” 沈承鹤还在威胁纠缠“降不降”、“炸你的蛋”的时候,楚晗撇下众人,越过独角守将,直奔后殿大门。他奋力拉开沉重粗大的门栓…… 独角守将无力拦他,怒吼:“啊——” 他们四人鱼贯奔出巽位的宫殿,一个接一个跃下台阶,往下一宫而去。 房千岁从后面抚摸一下楚晗的头发,不用说什么话。 楚晗突然问:“刚才用的什么绳索?我好像没见过。” 房千岁眉心很有神采,傲气地说:“随用随取取之不尽的绳索。” 楚晗悄悄揉揉这人耳垂,小声调戏:“银色的,这么好看,是龙须变的吧?” 他绝对是猜中了。 小千岁胸中得意,哈哈一笑,拉着他畅快地奔跑。 他们又先后在东方的“震”位和东北方“艮”位顺利过关,一路与日晷的投影赛跑。 震位宫格的护卫竟是肥遗。肥遗就是传说中的旱魃兽,一挥手就是一片焦土袭来,庭院里、殿角上,都是烧灼后噼啪剥离的石木碎屑。 房千岁以水御敌,一个水龙卷抡过去,把那哥们儿砸趴在大殿上。果然冒牌的小龙遇见真龙立刻现出原形,原来是一条六腿怪蛇。 艮位宫格的守宫人身材魁梧,一身披挂毛绒绒的,活像一头熊人。熊人名曰“混沌”,与沈公子肉搏掐了一架,而且是摔跤的战法,大战两百回合。最后是凤大人等不耐烦了,或者是看不惯那二人的贴身地面战法,从金銮座后面暗暗发射几枚暗器,助了承鹤一臂之力。 沈公子还以为他自己就把混沌揍得四肢抽筋口吐白沫了呢。 禁宫正北方,九宫卦象中的“坎”位。 沈承鹤四面张望:“这地方应当是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还有御花园呐!” 当然,神都的禁宫里并没有叫做坤宁宫的建筑。坎位的宫格庙堂,一进入就四体生出寒凉之气。大殿四壁淌水,空中弥漫水雾。 楚晗心想,坎位主水,难不成这是三太子自家地盘? 房千岁将楚公子护在身后一丈之外,独自走上幽暗狭长的甬道,步履在水汽中漂移。房千岁神情严峻,水雾中现出守宫人的一刻猛然抓向对手咽喉! 守宫人撕扯怒吼,嗓门是真大,声音如同滚滚雷鸣,震得殿顶瓦片横梁一齐颤抖。 这守宫神将被房千岁当胸逼住,步步后退,后脑勺一路砸飞障碍物,被逼至最后一扇大门前。 房千岁抵住那人逼视:“你从东海流波山而来,不认识我吗?!” 神将惊惧地打量:“你?” 房千岁的银色发辫在脑后飞扬,那时真如天神降临:“跪。” 神将只有一条腿,当真就跪了:“三殿下……” 独脚的黑蹄将军,正是神兽中的夔。传说夔兽统共就只有三头,一头在当初黄帝蚩尤大战中,被黄帝捉了,宰了,做成战鼓。第二头在神狩界寿终正寝后,做成御道午门前的灵鼓,敲响即声震九霄,上达天庭。 最后的这一头,就终生忠诚地守卫在这里。世间执着的灵类或许各有不同目的,然而执着的方式如此相似。 楚晗小声对同伴道:“这黑驴蹄子祖籍是东海的流波仙山。” 沈承鹤恍然:“他俩老乡啊,难怪。” 战场上也讲究面子和人脉,这一关他们算是轻松过了。化作人形的夔露出清瘦英俊面孔,有一双半透明的略尖的耳。 房千岁临走突然停步,专门又走回来,悄声询问:“你近年见过我父亲?” 驴蹄子的夔帅哥连忙给三殿下跪禀:“龙王这数十年来,一直住在东海仙岛下。只是据说……据说最近出来了,要搬家到南方另一个地方,其余事情小人真的不太清楚……” “哦,知道了。”房千岁眼底晃过一片淡淡的思念,只是当着某些外人,不便再多啰嗦。 这人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 楚晗太了解小房的脾气,要紧话一定闷在心里不说。他出去那道门之后,主动挽住小千岁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就是安慰。 楚晗说:“你的父王又要搬家了,出门追你母亲去了。” 房千岁:“嗯。” 楚晗在心里问,你估摸着是要有小十弟了吧!想继承大统可不容易。 这话不好说出口,然而房千岁还是猜到了,狠狠捏了楚晗一下,怨他知道得太多、脑子转得忒快了。 …… 日晷的投影缓缓滑向亥时,他们结伴奔向西北方向的“乾”位。 长街御道上,四条矫健身影在淡紫夜色中执着地奔跑,追赶时间的脚步,尚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多么艰险的门关。 第八十八章 锦盒妙药 他们穿越禁宫中的甬道。城楼庙堂上四处灯火高悬,青烟袅袅。 这座以九宫八卦布局的禁宫,并非封闭式的。从这座宫殿通往下一处殿堂之间,是宽阔的月台、石阶、广场以及四通八达的花园式回廊,与现世京城里那座红墙皇城没什么两样,富丽,宏伟,壮观。 楚晗穿过一道回廊,迈向大理石铺就的空旷的广场。 沈公子身高腿长,快要跑到他前面去了。楚晗一把拦住:“承鹤,你跟在我后面走。” 沈公子立刻警觉:“陷阱?哪?!” 楚晗:“你不认识路,别越过我。” 沈承鹤该聪明的时候脑筋也很清醒,当真就一步也不敢越过楚晗,绝对不吃亏。房千岁与凤大人那两位,平时都是傲慢自负眼高于顶的主,基本没有服过谁,唯独对楚公子简直是十分的信任,听了这话都暗暗收住脚步,不约而同地顺序跟在后面。 四个人走成了十分有趣的一条直线,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 放眼望去,空旷地上斜向铺满方砖,都差不多模样,淡淡的浮雕阴雕花纹各有细微不同。 楚晗拉住承鹤一只手:“乾位是阳卦,五行属金,我们走那些阳刻的雕有金戈铜矛兵器纹的方砖。” 沈承鹤前面的一概都没听懂,听懂最后半句也够了,专挑阳刻金纹砖走,一步也不敢走错。 沈公子开玩笑说:“嗳,晗,你说我要是走到旁边那一溜阴刻的地砖上,会怎么样?” 楚晗嘲笑道:“你就不要试了,但是你可以把你的背包或者靴子扔出去,扔到那边儿,看看会怎么样。” “呵呵呵……”沈公子干乐几声,拽紧背包带子:“老子可不试,背包我还留着用呢!” 沈公子另一手去拉身后的美男,体贴地拽着他老公一起走路。 四人一条线。凤飞鸾完全下意识地,再去拉他后面的人。指尖几乎勾上,抬眼一看,竟然是三殿下,于是默默地收回手去,才不要拉着走。 房千岁对凤大人哼了一声。这人走得脚不沾地,潇洒地漂着,身后划过一道修长蜿蜒的、有尾巴的影子。 …… “乾”位的大殿雄伟壮观,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进深看不到尽头。 他们才一进去,大门在身后悍然阖拢。 他们身后的门关闭了,然而前面的门未必那么容易打开。通过很长的一段进深以后,面前的这道大门依然紧阖,连门栓都没有。沉重的两道铜门闭合得严丝合缝,房千岁试着想塞一根手指进去,把门撬开,竟然塞不进去。 沈公子纳闷:“没人?” 楚晗说:“这里并没有守宫人。” 凤飞鸾说:“神都不会有失守的庙堂。这里的每一处关隘,一定都有世世代代坚守阵地的图腾。” 两扇铜门高耸,上面整齐排列着凸起的门钉。门钉手感微凉,泛出古朴的黄铜光泽。 楚晗突然开始往后退,倒退十几米,重新凝视那门。 “太妙了……”楚晗恍悟,面露庄严崇敬之色:“乾位的守宫人,大概就在这门上。” 所有人齐刷刷死盯着那两扇嵌有黄铜钉的大门。然而别说沈公子了,即便是凤大人,一双妙目瞪疼了也没看出蹊跷缘故。 房千岁干脆就懒得看,一向最懒,只等着楚公子上结论。 楚晗轻声说:“我觉着那些不是普通铜钉,是个很巧妙的机关。只要找对路数,就能把这两扇门打开。” 楚公子只是猜测。那些黄铜门钉,许多是有阴阳浮雕图案的,各式各样,状似毫无规则散乱地排列,却又暗含某种数理。 他粗略一看,一共九种兽头图案,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凤凰、麒麟、英招、貔貅、丹鹤。 每扇门上门钉都是九路。横九路,竖也九路,一共九九八十一颗门钉。兽头看似是不规则排列,还有许多圆溜溜的没有图案的门钉。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数字阵,一个逻辑小游戏而已,然而要解开数字矩阵,要花点儿时间。 楚晗指着那门大声说:“只要把那些空白的门钉填对图案,就能解开这个数独矩阵,我们一定能出去!” 楚晗对房千岁说:“你手硬,你上去,我告诉你怎么填图。” 房千岁抽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出来,看着他。 楚公子双眼径直凝视,眉心发红透光。男人认真起来的时候,神情最是动人。 “三三得九,每个九宫格为一组。每一行、每一列、每一个九宫格都必须是九种不同的灵兽,不能重复,最后组成九九八十一矩阵,就这么填。”楚晗指着最上面一行:“横二竖三那个钉应当是白虎!” 房千岁是飞上去的,一手轻松扒住门梁,持刃依样画瓢,在门钉上飞快凿出个白虎图案。铜屑纷飞,一气呵成。 他们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铜门的震动声最终惊动了暗伏的守卫。 隐隐的,上方的穹顶横梁微颤。 周围的两行柱子直通殿顶,这时发出沉吟暗啸般的颤动。 房千岁一跃下地,声音在灯火中响起:“来了。” 话音响起时沈公子已经迅速地掏出两把枪,英勇无畏提枪在手。他们不清楚暗处的对手是谁,四人背靠背,缓缓抽出各自的防身武器,互相支持依靠,警戒四周。 楚晗眼睛最尖,突然大叫:“上面!柱子上!!!” 穹顶上,横梁上,霎时间敌军天降,数条颀长矫健的身影,从四周憨粗的楠木柱子飞速滑下,向他们袭来。 短兵相接,通明的灯火中手脚肉搏、汗水纷飞。 不是一位守宫的神将,而是一群。他们利索地打趴近处围拢过来的人,然而迅速就有更多的人马从横梁上攀下,源源不断。 嘶鸣声尖利,不绝于耳。这些守宫的神将,面孔修长俊俏,双目凌厉鼻梁挺直,蓝脸红唇。如此诡异的颜色搭配,倘若平时看见,八成以为是来了一个剧团的跳大神的,然而在恶战中猛一打照面,活像遇见了一群人面山魈。 沈承鹤嚷:“卧槽,卧槽,一群蓝脸大猴子!” 沈公子反抓着枪把子,一枪把子砸趴一个。倒是很利索,不惧打架,从小就是个街战小霸王。 楚晗只有一条甩棍在手,身体非常敏捷,在人丛中跳跃,一棍下去就击退一人。 又一个人脸山魈杀过来,与楚晗两厢对峙。 楚晗一手持棍,淡定一笑:“你来?” 山魈反而被唬住,不敢贸然出击,迂回着伺机下手,开始绕圈。 楚晗陪着对方绕:“……来啊?……你来不来?” 山魈耐不住了猛地扑上。楚晗眼明手快,高接低挡,先一棍敲手腕,“嗷”;再一棍敲脚踝,“嗷”;第三棍敲眉心,“嗷”,把那家伙敲得嚎叫三声,调头跑了,掐别人去了。 凤大人绕着柱子盘旋而上,挥袖打翻无数,然而抬眼一看,怎么还有更多? 凤飞鸾拧着眉头喊道:“楚公子你是不是弄错了机关?!” 楚晗也很自负的,吼:“我绝对没弄错!” 机关启动了暗处的守宫人大军。这仿佛是一支沉睡了百年没有被侵入和打扰的卫队,在黑暗潮汐降临之际惊醒了。他们的眼被黑沼污染成暗红色,他们或许这一刻就是中了沼气,如中蛊一般,不分青红皂白,掩杀而上,誓与闯入禁宫的入侵者血战到底。 房千岁将扑上铜门的两个家伙踢下去。 楚晗这边是左支右绌,抵挡对手的围攻骚扰,还要不停地心算,指挥小房子:“横三竖四是朱雀……横三竖五是玄武……” 这对楚晗简直是无法完成的任务。这就好比让他脚下踩着刀山火海,手里再端一副针线绣花。他脑子煮得像一锅浆糊,渐渐感到茫然无助。 “哼,有什么难?”凤大人抽了个空,空中挪步飘逸过来,毫不迟疑连拍两个门钉:“横五竖五这个是凤!横五竖八一定是鹤!” 楚晗:“……” 沈承鹤:“……” 指挥使大人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冰雪聪明一个人,凡事一点就透。他明白了这幅门钉是个九宫数独阵,略微一算就大致算出排列。 凤飞鸾看着房千岁在门上飞快划出那些图案,也愣住了,神情动容,刹那间醒悟,他们为什么会一齐来这里。 仿佛是冥冥中的定数,双扇铜门上龙、凤、鹤三种吉祥灵兽全部集齐,一个一个依次显现在眼前,流动的华光慑人心魂…… 更多的蓝面神将如潮水般攀下大柱和四周墙壁。 他们没有时间了。 楚晗连一半的数目还没有填完,汗都下来了,眼睛酸疼。 房千岁从门上跃下,一招就踹飞围攻楚晗的十几人。没有动脚,好像是用无形的尾巴凌空扫荡开去,扫起一排地砖,石屑火星飞溅。 但是他们无路脱身。他们仿佛被困在一座巨大的瓮城中,前后两扇门将他们禁锢在中央。 他们被迫四人一起逃跑,在喏大一间庙堂里撒丫子找路逃窜。楚晗与沈公子后背贴住墙壁,房千岁封住面前所有的人,一个神龙摆尾又扫平了一片。 “操。”沈公子骂了一句,拨开枪栓,子弹上膛了。 楚晗想要制止:“……承鹤!” 沈承鹤一枪崩飞一个,枪法还当真不错,姿势标准。在部队混那两年,也曾经被连部指导员逼着,在靶场上练出来的,那时候两个胳膊肘都磨出厚厚的茧。 但是山魈们在眼前神出鬼没,蹿得飞快,猿臂一伸就上了房梁。沈公子嚷:“这不是打猴子,这是让老子打飞碟啊!” 楚晗急得喊道:“鹤鹤不要开枪!你不准开枪!!” 沈公子:“……怎么啦?” 楚晗喉头哽咽:“不要开枪,别伤他们性命。” …… 沈公子觉着他家楚晗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忒软,偶尔没来由的妇人之仁。 楚晗并不是妇人之仁。他就是不忍心。 他们是为守护和保全神都而来,眼前这些充满灵性的神兽,也是在守护神都,又有多少分别?这就是它们世世代代为之生、为之死的圣地,所以才不惜飞蛾扑火,绝境赴死,眉宇间皆坚定悲壮,前仆后继,反而让人不忍伤害一分一毫。 场面有些寡不敌众,这样打下去,房千岁与凤大人恐怕也有力竭的时候。 三殿下连续征战好几个时辰,半头牛都没有吃到,肚子都饿了。 凤飞鸾突然停下不打了,愣了片刻,盯着那些蓝脸。 这群长着幽蓝面孔的守宫人,应当是经由某种力量繁衍出的灵类;而且,都是披着长发的雄性,颀长的手臂收放自如,能隔空抓人。 凤飞鸾突然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盒东西:“你们说,这些人假若吃下荡情散,会怎么样?” “哼,那样还打得动么?” 凤飞鸾优雅地一捋鬓角头发,慢条斯理儿,计上心头。 其他三人万万没有料到,堂堂指挥使大人在这种危难时刻,还能想出如此刁钻歹毒的计策。 凤飞鸾对房千岁笑道:“不要杀害他们,抓几个最强壮的、领头的过来。” 房千岁突然就明白这人要干什么……好毒啊。 两人一起再次突入敌阵。凤大人迅速就生擒过来一个胸肌健硕魁梧的山魈头子。他勒住那人脖子,强迫着掰开嘴,捏了小半粒药丸,毫不客气地塞进那人喉咙…… 楚晗与沈公子看得目瞪口呆。 那盒七穴荡情散,是成北鸢成大人临死时掉在地上的,被指挥使悄悄捡了揣兜里了。过去人间以后,或许还能用得到,想要到时喂给承鹤吃一吃,聊作夫夫之间的情趣。 不出片刻,数个被喂了仙丹的山魈兽,药性发作难耐,眼里喷射出欲火。从来没有尝过这玩意儿的灵类,哪里受得住全身各处穴道被群蚁啃噬的刺激,个个儿兽血沸腾,兽性大发。 那些强壮的山魈,扑进同伴群中,瞬间压翻几个…… 沈承鹤都看呆了:“我勒个操,咱这是玩儿火,他们万一欲火上头,想上咱们几个怎么办?!……” 楚晗哭笑不得地说:“蠢,他扑你,你不会反抗么?你能乖乖躺倒让人扑?” 眼前场面狼血沸腾,沈公子都看傻了,遭遇强暴要及时反抗这一条都给忘了。 房千岁冷哼:“抓紧你裤腰带,快走了。” 一个身形强壮的家伙捂着心口,一时找不到发泄途径,竟然调过头,抓向房千岁! 房千岁甩臂抵挡。那人红着眼睛,想要咬他,或者说是想要亲他。 “你……唔……”房千岁惊得扭过脸躲开,狠狠一脚将那厮踹出两三丈,然后拼命抹自己脸,生怕沾上那个会让他控制不住性欲勃发的东西。 “哈哈哈哈!”沈承鹤放声狂笑:“千岁小爷爷,老子就说嘛,你可能跟这些人也有亲戚,不然为什么就只舔你!” “滚,操你姥姥。”三殿下骂街了,耳朵尖也红了。 他们几人对幻情峪里那段经历仍然心有余悸,谁也不敢沾到春药,不约而同都往后退去,迅速撤离战场。 荡情散特别之处,就是药性能够一传十、十传百。被咬过舔过的倒霉蛋也迅速中了药瘾。渐渐地,殿内没有再能继续为战的守宫人,一间大殿变成捉双成对的鸳鸯场…… 就是这盒药,以摧枯拉朽风卷残云之势大破山魈阵,瞬间解了他们的困境。 想要通关,又不愿伤及无辜性命,也只有这一招了。 楚晗指挥着小千岁,填完铜门上的最后一颗门钉。 “最后一个空位,横九竖七,是青龙。” 楚晗说,汗水已湿透后心。 龙、凤、鹤、龟、雀、虎、麒麟、英招、貔貅,九种灵兽依次排列在黄铜门钉上。门钉矩阵的横九行、竖九列、以及每个九宫格内,九兽都各不重复。 霎时间大殿内灵光毕现,殿外钟鼓齐明。 沉重的大门应声缓缓而开,淡紫天光铺满月台,漫天繁华星斗。 凤飞鸾闲庭信步迈出宫殿门坎,锦盒里还剩最后两颗小药丸。 这人微微一笑,示意给沈公子:“承鹤,这两颗给你留着,将来……” 沈承鹤吐槽道:“成,老子带你去人间看车海,你就惦记着给我喂这玩意儿!宝贝,你可真疼你爷们儿。” 凤飞鸾畅快地大笑,笑声带一丝风流媚态。 这人心思一转,将锦盒给楚房二人一递:“三太子,荡情散还剩两颗。将来你过去了人间,这绝妙好物可就再也寻不到了,要不要拿一颗?” 房千岁毫不犹豫回绝了指挥使的美意:“不必了,本王好使得很,凤大人留着慢慢儿用吧!” 他们取道禁宫的西侧路,穿梭在西侧大殿之间,迅速又通过了西方“兑”位、“坤”位的宫格,距离最后一宫越来越近。 晷针的投影在变幻莫测的天光下移动,缓缓指向午时。他们眼前是正南方“离”位巍峨壮丽的行宫。 打通这一关,他们就可以进入九宫八卦阵正中的紫微宫。 而且,这基本就是他们进来时的位置。他们已经在这地方奔波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长途奔袭,四人战队几乎精疲力竭。一贯从容、处变不惊的凤大人,干脆就把官帽摘了,袍子脱了,抖着头发喘气。 房千岁疲惫地坐在地上,鼻尖挂着几颗汗珠,四处踅摸,直勾勾的表情像在找牛。 他们几人,或许也在不知不觉中沾染了黑色潮汐的气息,而且灵力越是强盛的人,受到侵染就越强烈。他们四人里,反而只有沈公子丝毫不受黑沼影响,生龙活虎的。 楚晗驻足,不停地回头看。 沈公子问:“晗,人都在这儿呢,找谁呢你?” 楚晗低声喃喃道:“我怎么总是觉得,后面有人一路跟着咱们。” 一句话让沈公子从地上蹲着的姿势直接蹦了起来。不带这么吓唬人的,谁他妈跟着咱们?! 他们一路四人同行,并没看到有人跟踪,楚晗有时完全是凭感觉,也给不出证据。他知觉灵敏,总感觉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八十九章 离音绕梁 楚晗其实是想家了,想爸,想亲人。 千辛万苦的一段跋涉,他不是为他自己。越来越接近这段路途的终点,他也无法预知,下一站能是他的家吗…… “离”位的大殿在紫红色雾气中慢慢显露真容。 朱门两侧悬挂竖匾,笔迹苍劲,写的大约是“山长水阔游子吟,晓风残月离人泪”之类略带哀婉忧伤的诗词。楚晗那时已经很累,仰望飞檐上的五脊六兽,眼前一团光芒。 四人一个跟随一个,推开菱花雕窗大门,缓缓迈入旖旎幻境般的庙堂。这一回没有凶神恶煞般的守宫人,也没遇见马脸大猴子成群结队向他们讨要过路费。这座大殿气氛十分安静、祥和,白雾环绕着丹漆木柱。鼻息间流动的空气很温暖,让人在极度疲倦之际,就想要把身躯四肢抛在金銮宝座的台阶上,痛快睡上一觉。 殿顶中央是金色的藻井,三重方井套叠,中间是一条威武的蟠龙造像,周围一层一层莲花浮雕,呼之欲出。 仙人们曼妙的身躯披着白色轻纱,从藻井天顶下方飘过,绕梁而行,似真似幻。四周绿荫浓郁,树藤在风中拂动。 琴箫悦耳,温存地撕磨着五感知觉。丝竹之音沁人心脾,让楚晗不由自主露出恬静笑容,嘴唇划出弧度。他行走在碧绿的阴翳下,不知不觉沉浸乐声中…… 很美。 灵界原本就应当这个样子吧,世世代代祥和宁静。 沈公子口里不住发出赞叹,大步走入庙堂深处,对那些有男有女的仙子贱贱地招招手,看着老毛病又要犯了! 楚晗坐在台阶上,听琴箫合奏听得出神。曲音高妙,却并不艰涩,他句句都听得懂。 细致的音阶孤独地行走在最高处,仿佛悬于危梁之上,让听者的心神都迸发出惊颤,再缓缓下落,千回百转,辗转悱恻,如泣如诉,诉的就是离人心境。 他听得眼睛慢慢红了,也是诉到了无数天以来的日夜所思,两手攥得关节发白。 走了这么久,在灵界的彼端,路的尽头却并不是尽头,分明是一条岔路。左边这条路是情关,右边那条路也是情关,两边他都无法割舍。 “楚晗。” 有人叫他。他一抬头,梁上坐着银发长辫的身影,熟悉帅气。三殿下的中衣被汗水洇透,白衣下隐隐透出很好看的胸膛轮廓,眼底一片水光。 楚晗起身对这人挥挥手指,装作无心无欲,一摆头:“走吧。” 房千岁凝视他:“还走哪里去。” 楚晗说:“助凤大人把事办妥,就该回去了。我想回家。”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 他多久没回家了?他已经为眼前这个人放弃了多少东西?楚公子活了二十出头年纪,按照旁人为他铺设好的人生路,一向本本分分,人前出类拔萃又循规蹈矩,绝不做出格的事,直至有一天,遇见这位彻底撩了他的心的房小千岁。 他自己破了界,做出这样选择,离经叛道,离他熟悉的那段人生已经越来越远了,眼前却仍然一片茫然未知。他不喜欢这样彷徨无助的状态,不愿意把后半生全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房千岁咬着嘴角:“楚晗,你要回哪去?你还要回家?” 楚晗移开视线:“……” 楚晗反问:“我不该回家吗?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 两人好像绕了很大一个弯子,早已互相明了心意,然而就是迈不过这道坎,终归要卡在这里。 房千岁失望地盯着他:“早知如此,当初你为何与我交好?又何必不辞辛苦万里追随我来到灵界?” 楚晗蓦地也十分失望:“早知如此,三殿下当初为何不干脆与灵界神物或者天界仙君们交往?你如果相中的是冯翎将军,你还会如此纠结吗?” 话一出口,楚晗特懊恼,怎么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房千岁从梁上一跃而下。楚晗懊悔地拉住对方手,想要哄一哄情人,却被反掌一把牢牢握住,压在了墙边!房千岁突然将他攥入怀中,温热的鼻息熏着他,眼底光芒奇谲复杂,霸道地探进他的衣服。 楚晗一向对面前这一双眼毫无抵抗能力。这双瞳仁乌黑如墨,眼角上挑带勾,睫毛晕染开一片水墨波纹,是那种很撩人的性感……房千岁抚摸他胸口,让他心跳加速。楚晗喃喃地:“你要干什么?” 房千岁望着他:“楚晗,我早知道,助凤大人完成功业之后你一定会设法离开神界,到时恐怕就不由我的意志……” 楚晗:“……” 房千岁笑得深邃:“我要取你的魂魄,让你彻彻底底成为我的人,才能将你永远留在灵界,你三千年都是我的人了。” 楚晗:“……” 眼前人瞳仁深处火焰一闪,右掌从天而降,拍向楚晗的脑顶天灵盖! 这一掌还没来得及拍下来,楚晗拔枪速度堪比对方出手,比对手还要敏捷,枪管抵住水墨瞳仁之间的眉心部位。 楚晗眼神恍惚,但话音清晰,一字一字道:“你不是小千岁。” 眼前银发英俊的脸眉峰一挑,一手摸到他左胸。 楚晗拼命抵住,下意识地不愿被人摸到他左胸隐秘处的乳环。那东西对他有难以言喻的珍贵意义。 他眼前沙沙的一片雪花白,像老电视的频道没有调好,或者是五感陷入某种令他无法掌控的幻觉。他很吃力,仍坚强地支撑意志,粗喘着:“你不是嘲风,你装得还不够像。” 那人突然向后撤开两步,银发在身后飘散着荡开,身形妖异。 楚晗连枪栓都拨开了,枪口指着眼前人水汽氤氲的湿漉漉的眉心,却手掌发抖,没有扣下扳机。 那人当胸一脚,将他踹倒在台阶上,这时腾身而起,整个人胸膛反弓成一弯新月,高举的那手,掌心变出一把银色短戟,猛然击向他脑顶! 那一戟落下,正戳到飞身扑向楚晗罩住他的人身上。 楚晗大叫了一声,叫出心口的伤恸。 就这一下,撞破楚晗混沌的意识,让他彻底醒了。 两个银发的身影撞在一起,大殿里撞出令人惊骇的“砰”的一声!房千岁左肩用力一绷,生生将那条短戟再顶出去,一掌拍飞那个与他长着同样面孔的幻影。 大敌当前,房千岁横眉立目嘴唇紧阖,肩头迸出血来,穿透伤在胸前和肩后各形成一个血洞。 “嘲风……”楚晗声音颤抖,心疼得抓心挠肝。他已经明白中了招,方才根本都是混沌中的胡言乱语。他整个人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支撑着走了几步就跪下来。丝竹的妙音不绝于耳,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无法摆脱诱人的幻相,以至几乎认错了人。但他真真切切意识到,眼前这个身体流出血来的人,才是他的三殿下。 “你为什么不开枪?!”房千岁红着眼对他低吼一句。 “看着你的脸,我下不去手。”楚晗说。 “并不是我啊。”房千岁心软了,捏住楚晗不忍放手,“我早说过,我又不会害你。” “我怕万一是你。”楚晗眼底蓦然湿润,难过极了。 是人都有弱点。他心里明白,他还是被心魔缠了身,才会被哪一路的小妖精乘虚而入。他心里仍然纠结两人的归程,甚至还在隐隐地妒忌冯将军。那口醋还没消呢,不依不饶的。 “离”位庙堂中的守宫人,容貌俊美,手中短戟化作一支玉箫,白发在半空飘扬。 房千岁鼻子滑下一道血线,沿着嘴角滴在地上,一滴,两滴。 他按住肩上伤口说:“你是讹兽禛离。” 传说中的讹兽,天生白发身形俊逸,通音律懂人言,美貌灵光,然而惯会巧言离间相欺。灵宫的守卫神将禛离点点头,容止高贵,探究式的打量房千岁:“三殿下,你竟然没有中我的‘离音幻相’。” 房千岁吐掉口中的血,不屑道:“你装楚公子,装得太拙劣了。” 禛离镇定地一笑:“哦?” 房千岁冷哼一声:“你在那边对我说,‘我要夺走你的龙息,才能让你永远留在人间,再也回不来,成为我的人,我要你永远留在人间陪我……’ “你说这种话,我就知道你是个冒牌货。楚晗永远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宁愿被迫与我分离、也不会愿意伤害我的那个人。他会算计我?” “……” 楚晗的眼泪流出来,觉着愧对爱人,攥紧手中的枪。 恢弘的圣音从大殿四围的高处一齐响起,仙子乱舞,灵光四射。 指挥使大人披散着长发,手持长刀一路袭来,布满血丝的眼直盯着沈公子,绣春刀径直向人刺杀过来,来势凶悍。 两人追逐绕圈儿。沈公子绕着一溜柱子逃命:“诶,诶?你怎么啦?!” 凤大人眼神昏乱,握刀的一手一直发抖,下不去手却又停不住脚。这人拼命地凝神,呼吸声完全乱了。 沈承鹤被一柄绣春刀指着喉咙,背靠一根大柱。尖锐泛白的刀尖距他的喉结只有半寸,就要把他嗓子眼儿挖出来了。 凤飞鸾一脑门的汗,粗喘:“承鹤,你、你、你要杀我。” 沈承鹤哽咽说:“宝贝儿,我没有。” 凤飞鸾眼底忽明忽暗,眼神剜着沈公子的脸,像是一遍一遍不断地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依靠。 沈公子哑声说:“宝贝儿,我是你男人,别再认错我了。” 凤大人双腿一软,缓缓将刀尖插到地上。他被折腾得筋疲力竭,很委屈地歪在沈公子怀里,平生头一次如此示弱。 禛离大人的离音幻相术,音阶高妙,闻者无法自制。况且,越是内力高深的人,不自觉地拼命抵抗离音的洗脑,就越是更深地陷入幻觉。幻相一重接一重,扰乱心神,挥之不去。 凤大人、房千岁与楚公子三个,全都踏入了离音幻相的陷阱。他们被禛离幻化出的分身诱惑了,差一点就要自相残杀。 唯一一个没中招的就是沈大少爷。 沈承鹤是完完全全一个肉身凡胎,没有一丝些微的仙灵气,反而幸免。这家伙尤其不通音律。禛离大人的琴箫和鸣出神入化,对于沈大少就是对牛弹琴。 同样一首美妙的乐曲,听到楚公子耳朵里,是《高山流水》、《渔舟唱晚》;听到沈承鹤耳朵里,基本上就跟听《小苹果》也没多少区别……因此他丝毫不会中招,毫无反应,屁事都没有。 沈承鹤瞧着另外三人神经质似的左右互搏、浴血厮杀,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同伴脱身。 四人踉跄着,沿一条幽深的甬道逃向远方,却找不到出口。徜徉在如梦如幻的仙境中,却像踏入轮回的死地,让他们不停地原路转圈儿。 天顶的藻井放射出一环金色光芒,仙子化成无数飘浮的幻影。 神将禛离缓缓升上半空,飘逸的身形竟然在瞬间幻化成十二个一模一样的人! 十二名守宫人禛离,在他们头顶飞速盘旋,落在大殿十二根大柱的梁上,操起手中的玲珑玉箫。 层层叠叠的音律再一次回荡整座禁宫,沸腾的血脉中都荡涤着神音。 房千岁单膝跪在地上,陷入一阵剧烈喘息,盯着殿顶的对手,蓄势待发,寻找一击突破的机会。 “别费体力,那十二个人里,只有一个是真的!”楚晗用手捂住小千岁迸血的后肩膀,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房千岁问。 三殿下原本灵力强大,能够轻而易举地抽丝剥茧,把那位真的禛离大人从另外十几个扎纸人似的赝品堆里揪出来。但他在幻音里陷得最深,此时视线一片模糊,咬牙捂住胸口……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每一个守宫人禛离都是一头白发,貌美如仙,神情平静自若,吹起动听的箫声。 沈公子为凤美人堵住耳朵都没用,箫音从眉心天眼处灌入脑海。 楚晗吃力地凝视一圈十二根大柱上的人,一个一个辨认。他的手指发抖,握不住枪,枪口指着某一根柱子:“承鹤,午时方向,那个人,那个是真的。” 沈公子以标准的跪姿举起枪口,毫不迟疑地瞄准击发! 沈承鹤关键一刻没有辱没门风,没给他爹他爷爷丢脸,枪法很准。子弹飞去,白发身影猛地后仰空翻躲避,好像还是中弹了。 十二神将快速地飞旋,围绕着藻井旋转,立时就变换了位置。 大殿乐声齐鸣,壮丽而震撼。禛离大人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眼底似有所诉,楚晗感觉他能听到禛离的腹语。 不要再往前走了。 回头吧,快回去吧。 …… 白雾愈发浓厚,他们要被困死在这里,走不出去。 “还带转圈儿的,又换地儿了!现在是哪个?!”沈公子举枪看着天顶不断盘旋的人,神情绝望。在他眼里,每个白发俊男一模一样,每根头发丝飞散开的情形都是一样的。 凤飞鸾香汗淋漓,从身后紧紧抱住沈承鹤,那副架势像是要说,你这厮死也要死在本宫的怀抱里。 楚晗目力尽失,看不清东西了,一头坠入幻相的深处。 他遥遥地听到这样一句话:“九点方向那根柱子上,那个人是真的。二武,狙了他。” 说话的人好像离得非常远。声音非常耳熟,非常冷静,飘到他耳朵里,拥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下一秒,或者一秒都不到,一颗狙击子弹呼啸着击发,从很远地方袭来,穿过纵深辽阔的庙堂,一枪击中九点时分也就是酉时“兑”位那根柱子上悬坐的人! 势大力沉的一枪,把神将禛离崩翻了。禛离大人吃惊地向后坠下。 天兵神将不怕枪弹,不至于挂了,然而身上被打出个洞总归不是一件舒服惬意的事情。分身的法力立刻被破,回旋的迷音戛然而止,大殿内瞬时间幻影全部消失,眼前一派清明。 楚晗觉着他一定是彻底中邪致幻了,竟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可能的。 他强撑着回头:“爸爸……” 第九十章 岳父大人 楚晗终于明白,一路飘来那股淡淡的熟悉的气息是什么。 他恋家思乡的敏锐神经一路作祟,早就闻出来了,就是家人的味道。 救兵来了,大殿内形势瞬间逆转。 楚晗和沈公子从地上一个骨碌翻起来。楚晗拼命抹自己眼睛,抹掉一丛模模糊糊的白雾。他与承鹤一起举枪射击,一人从柱子后面撩射掩护,另一人以跪姿瞄准,配合默契,小时候在院儿里就是这么玩儿打仗的…… 凤大人抱着一根柱子,一蹭一蹭地站起来,迷茫地往后方看过去。 神将禛离也明白遭遇强劲对手,扔开玉箫,挥动宽袍大袖向来犯的对手扑去。这人脚下无根,妖异的身躯飘浮着快速前移,空中划过一道幻影。 砰! 又是沉甸甸的一枪,从甬道尽头的黑暗处击发,冷酷而精准。 “啊……”禛离大人一张俊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低声惊呼:“是你们……” 浓雾中显出高大挺拔的身形。霍将军一身暗绿色长衣长靴,边走边拉栓瞄准,单掌抬枪,另一只手扣动扳机,一枪紧接着又送一枪。 不必语言交流,一个字都没说,上阵只用枪杆子说话。 禛离从楚晗藏身的柱子上方掠过,几乎要抓到楚晗肩膀,这时再被一枪崩了回去。霍将军能让他抓到楚晗? 霍传武每送一枪,势大力沉的狙击子弹就崩得禛离大人往后扑跌一丈有余。枪枪精准,弹无虚发,逼得守宫神将步步后退,仙气全无,退至后殿梁上,也咻咻地不停喘气。 霍将军闪身到柱子后面,先拎起沈大侄子,顺手丢到墙角安全地带,再一把提了楚晗,搁到自己脚边。 蹲下身警戒时,楚晗低声说:“爸,怎么在这儿?” 霍将军说:“俺想你了。” 楚晗眼睛很不争气地湿润了,心里愧疚。儿子去哪了?爸爸找来了。 他印象里有一段记忆隐痛而深刻。十多年前,他和二武爸爸一起守在昏迷的楚珣床前。楚珣足足睡了一年,睁开眼醒来时第一句话也是问,二武,怎么在这儿。 霍传武就说的这四个字,俺想你了。 甬路的尽头,楚珣从隐蔽处现身。 楚总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脸色发白,扶着身旁的丹漆大柱,裹在风衣袖筒里的手也握着枪。楚晗一看就明白,他珣爸爸一路过来,挺不容易的。即便各位守宫人都不给楚总找麻烦,直接放水让他过,腿儿着走这么远地跟过来,也累够呛。 楚总比他儿子功力不差,一眼瞧得出这座禁宫的建造布局是个巧妙的九宫八卦,遍布奇门遁甲,中间只有一条道是正确通路。他们后来的这拨人,只能沿着前面一行人已经走过的路,循着痕迹跟踪而来,还要追逐日影的节奏。否则,楚总早就抄近道直插过去,把儿子截住了。 楚总只比一帮小子慢了一步,一路跟在后面追赶。 楚总乍一见自家大宝贝平安无事,立刻安心了,调头指挥手下那杆枪:“别停手,逼住那个人,轰了他。” 小楚少爷默默地调转头,不敢直视他爸精明凌厉的眼。他爸撩他一眼,直接就看穿了他心里那点儿小打算。瞒谁也瞒不过楚珣。 楚总和霍将军怎么过来的?左使公子以身做桥将老七老八两位同志送过了界,那两个人平安地回去了,然而下一刻,随琰也没料到,同时又掉进来两个人。“仙林洞”内的万年神木灵力爆发,在两界之间能量交换,瞬间就把等在人间界那一边的两人,连同钢筋铁骨的“飓风眼ii”潜水器,一起拽过来了。 两位爷已经在那里等了许多天,等得心都快凉了。 但楚珣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儿子会出事,或者就抛弃爸爸,再不回来了…… 守宫人还试图起势反攻,一掌抓向霍将军。大殿柱子后方,这时又现出一个青衫绿裙的清瘦身影,是左使家的公子。 随琰公子情急之下捡起沈承鹤掉在地上的一把枪。 砰的一声,干脆利索。 所有人吃惊地回头看,随琰公子举枪瞄准,一梭子将禛离大人崩飞二十米开外。 他手里拿的枪,上面还刻着某个人的战队编号。老七同志离开灵界之前,就是用这把家伙,手把手教会了左使公子使枪,每种姿势教了一遍…… 硝烟腾起之处,随琰公子眼中的水雾夺眶而出,瞬间遍布满脸,沾湿胸前衣襟。泪痕斑斑点点,沾染到裙袂上。 随琰公子那时看到有人撞破界墙掉过来,却是驾着潜水器的楚霍两位将军,并不是他想要等来的那个人。他心里明白,他想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个人,数条枪,形成围猎的阵势,夹击守宫神将。禛离大人被逼得且战且退,白发也凌乱了。这人以诡异的身法退至后殿大门口,猛一转身,发现背后堵着他的是房千岁。 霍将军与房千岁一前一后,互相不用招呼却还挺默契,把人堵在当间。 房千岁一手按住肩伤,一双细眼射出威严气度:“禛离,把门打开,放我们从这里出去。” “咳……”禛离大人叹口气,流露遗憾神色,摇摇头:“本将阻拦你们,并无心害你们性命,是想逼你们走回头路。 “再往前一步就是紫微宫,神界灵王的火眼。你们一定要破界入宫唤醒灵王之眼,这一趟恐怕就是有去无回。前路无比艰险,结局难料,三思啊,三殿下!” 房千岁淡定地说:“善意心领了,你让路吧。” 禛离一头白发披散下来,双手合十,叹道:“灵王之眼万年一次轮回,我灵界自有天命天数,假若这一次神州疆土难逃此劫,山崩海啸,地裂月缺,洪水倾覆大地,本将自会与世代守卫的庙堂共存共亡,不会离开这里……三殿下与指挥使大人一路走好。” 房千岁亦双手合十,阖上双眼,微微致意。 楚晗也终于弄明白了,他们要去拜谒的灵王,并不是神狩界呼风唤雨的某位帝王贵胄。所谓灵王,是灵界圣火的发迹地,是神将们世代守卫的圣地。灵界开天辟地的强大的能量,都源自熊熊燃烧的灵王之眼。 天顶金光四射,藻井绽开,一条蟠龙升腾,自殿顶盘旋而出,呼啸着蹿入云端。 大殿后门开启。这条通路的远方,就是正中的紫微宫,飘在一团紫色云雾中。 …… 他们一行人跑在了日影的前头,顺利通关。 俩爸爸不打招呼就现身,原本是几个小辈混在一起、无话不聊的一支战队,这气氛一下子就不太一样。 霍将军背了给养过来,短暂难求的喘息时间里,终于能吃点东西,胃都快饿秃噜了。几人横七竖八坐到殿外月台上,背靠白玉栏杆,在烽火硝烟中静静对视,真是五味杂陈。 沈承鹤见着楚晗他爹,就像家养的大耗子终于见着那只老花猫。亲爹都治不了他的一身毛病,他唯独对楚总尚存一丝敬畏,连忙点头哈腰地打招呼:“珣叔叔您好!……二武叔叔好!……嘿嘿……” “诶,二武叔叔,我枪法也不差吧?”沈承鹤屁颠颠地问。 “嗯,看到了,可以。”霍传武答。 “就是七哥那把枪不够沉,打出去都没有力量!珣叔叔,我觉着,您手底下行动队员的装备,该更新换代了!”沈承鹤说。 “呵。”楚总嘴角凑出些微弧度,被这厚脸皮的大侄子都给整笑了。 二代沈少爷深知一个道理,他爸当年就是楚司令的人,言听计从的。只要先搞定他楚珣叔叔,就能搞定自家亲爸。 沈承鹤大大咧咧地搂过自己选的老公,成双成对往那里一坐,生怕楚总瞧不出来,此地藏有十八般奸情! 凤飞鸾这样的人,通常情况下不把任何旁人放在眼里的,对楚霍两位爷也没另眼相待。凤大人丝毫不在乎旁人围观他的芳容,腰杆软软地就往沈公子怀里一靠。听箫音受了内伤,出透一身汗,这会儿浑身酥软,没了骨头,正愁没人伺候着。 “承鹤,再为我捏一回脚。”凤大人笑容妩媚婉约。 沈承鹤为凤美人撕开食物包装,喂着吃,又很体贴地给捏脚捶腿,指哪打哪。 凤飞鸾品了一下嘴里的滋味,皱眉:“这什么东西?” “吃不惯?”沈承鹤笑说:“你先凑合吧,只有这个了,回去老子带你吃火锅、羊蝎子、满汉全席。” 凤大人斜身倚出个“美人春睡醒”的姿势,嘲讽道:“能做出如此难吃的肉糜,也是一班人才。” 霍将军很酷地盯着这人:“我军野战部队的专用食物。我们都吃这个。” “哦……哼。”凤大人傲然一扭头,表情就是说,本宫的军队比你们有钱有物,吃的好多了。 楚总那精细的心思,早就瞧出他大侄子身边携了一位美男。他甚至一眼瞄到凤飞鸾腰间玉带上挂着承鹤的怀表、玉佩。 楚总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这里,眼皮下光芒一扫,就与楚晗的眼神对上。 楚晗心知肚明,他爸这一关不好过,只是没料到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偶遇”两位爸爸。他设想回家之后,两人好好拾掇拾掇,打扮得潇洒帅气一些,装得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再扛着大包小包孝敬爸爸的礼物,灵界海陆空各色土特产,专程前去拜访父亲大人。 现在也不用捯饬、不用装了,礼数都免了。两人这会儿都够狼狈,衣衫凌乱,脸上蹭着血沫黑灰,活像一对做了坏事被家长当场抓包的皮孩子。楚晗胸前有血迹,但不是他的,是龙太子的血,看着很惊险。 房千岁挨在楚晗身边,也没羞涩含糊,大懒龙肩膀一歪直接靠他怀里了!楚晗原本没想喂谁吃饭的,他没那习惯,房小三儿以前也没这种肉麻的毛病啊。房千岁也不吭声,嘴唇专注地追逐楚晗手里一袋吃的,就着他的手,舔着就给吃光了。 楚晗是用两手焐着,慢慢加热,把真空包装的食物煮熟。 他看了一眼铝箔纸包装的说明,说:“牛肉烧土豆,味道还成?” 房千岁明明就觉着“简直忒难吃了”,愚蠢的人类啊——给本王进贡的活牛在哪里快抬上来!三殿下表情上还要配合着吃得很香,不停咂摸嘴,也够难为了。 三殿下连吞六袋真空包装的“牛肉烧土豆”,终于觉着好像吃到了牛的味道,勉强半饱,抹抹嘴,盘腿打坐。 霍传武递上另外两袋包装:“还有茄子烧肉丁。” 房千岁:“……好。” 楚晗默默地加热“茄子烧肉丁”,塞给小千岁吃。 这搞得霍大将军误以为,房同学很爱吃他不远千里背过来的给养。霍传武一向不待见话多的人,听着闹心,除了他媳妇例外。姓房的这小子碰巧就不爱说话,也不嘚瑟,眉宇间确有一种久居上位者从容洒脱的气度。霍将军下意识就多看了小房几眼。 楚晗一条胳膊搭在小房的肩膀上,两人大腿蹭着大腿,四只眼对视,互相抬眉毛使眼色。之前哪怕有再多的矛盾、龃龉、纠结,眼下爸爸们前来“视察”,两口子肯定一致对外啊。 随琰公子很有眼色地没有过来给他家殿下疗伤,远远地观望,这时从袍子里掏出几罐金创药、生肌宝、养颜露,顺着石板台阶滚过去。楚晗接了药,给小千岁敷到伤口上。这厮确实皮实,锁骨到后肩对穿了一个洞,血啦呼呼的,仍然面不改色,伤成什么样总之不耽误吃。 房千岁心里舒坦了,悄悄对楚晗翻个眼皮,笑得很坏:娘娘,乖乖伺候。 楚晗也对这孽畜翻眼皮:爸爸在此,小屁孩老实点儿。 房千岁眼底光芒复杂,偶尔暴露一片落寞神情,突然在楚晗耳边吹一口气:“见了爸爸,就不要本王了……” 楚晗冲这人眯眼威胁:我不会。 房千岁用口型道:你比你爸长得好看。 这话谁都爱听,楚晗眉开眼笑:我们一家子都好看。 房千岁下意识地,摸上楚晗额头,拇指指纹从眉心红痣上划过:这里最好看。 楚晗一愣,用眼神说:这种话别让爸听到。 两人其实都是这样的脾气,心里很在乎对方,爱得要死,却永远说不出口那句话:就为了我,你留下来。 楚晗暗暗推开小房纠缠过来的大腿:“嗯我……去解个手。” 他转身走开。 他不是真去解手,就是逃开俩爸爸的视线范围,出去透一口气。一贯强势又啰嗦的楚总,一顿饭下来没说一个字,目光牢牢地罩着他,视线几乎把他穿个透亮。 楚总从栏杆边站起身:“等会儿,你爸也去。” 楚晗:“……” 楚晗头一回碰见这种尴尬情况。以前只有小房子会跟他调情使坏,寸步不离地跟踪他,“你去解手,我也要一起去”…… 父子二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楚晗绕到大殿侧面背风处,面对与他容貌酷肖、血脉相连的爸爸。 “小晗。”楚总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摸一下大宝贝的脸。 “爸,没事,甭担心我。”楚晗主动给他爸来个战友间的拥抱。他跟他爸之间不会过分肉麻亲密,互相总隔着薄薄的一层,说不出来…… 楚总从背包里拿出干净衣物:“你身上都是血,换掉。” 楚晗下意识要解开衣襟,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又掩饰:“不用换吧。” 楚总眼底火苗掠过,抬手指着他儿子胸口:“还瞒我?你用一层衣服盖着,就当老子眼瞎了看不到么?!” 楚晗脸腾地就红了。 他脖子、耳朵都变红了,捂住胸口那点藏不住的秘密,当真有点儿害臊了。衣服都挡不住他爸那双刀子眼。 他爸的脾气,从来不介意把亲儿子逼到墙角的,上回能拆他公寓大门,今天就能剥了他皮。楚晗觉着,楚珣同志今后一定就是隔三差五跑来他家、满屋子搜查有没有用过的避孕套的那种家长,肯定的。 楚总深深看着儿子:“宝贝,没让人欺负了?” 楚晗含糊地“嗯”了一声:“不会,我好得很。” 楚总冷笑:“被人吃了?好得很?” 楚晗淡定地说:“他吃我?别逗了。您怎么就觉着不是我吃他?” 楚总冷眼逼问:“你没怀孕吧?” 楚晗尴尬地大叫:“爸爸!!” 楚总气得没辙,“哼”了一声,心想你以为你老子不知姓房的底细? “爸,我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楚晗轻声说着,破釜沉舟似的解开一排扣子,剥掉上衣,在他父亲面前袒露出身体。 左使公子那些灵药都十分好用。他身上很整齐,以前的伤全都好了,干干净净。伤都在小千岁身上。 唯独只有左胸上,嵌着那块鳞片,在他胸口晃出一道白光,光泽美好。龙鳞长进他肉里,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弄不下来了。倘若强行扯下来,就是“撕心裂肺”,这就是三殿下送上的缘定千年的信物。 楚总只看了一眼,迅速别过脸,眼底是抵死的不甘心。但凡哪个做爹的,都无法忍受亲儿子这样一副遭人染指的模样。也是打小宠着、捧着捧大的,凭什么给别人盖戳了? 楚晗重新穿好衣服:“爸,行吗?” 楚总:“问我行不行?” 楚晗难得耍孩子气,其实是撒娇求饶了:“当然是问你同意不同意,爸我听你的……爸——” “行了,甭叫了。”楚珣把下唇啃得发白:“我还没有把你交给他,你已经变成这样了。还问我同意不同意?” …… 楚珣有些话噎在心里没说出来。 当年,他也曾经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焐着,给他的二武做爆米花吃。 现在你也这样了。 若不是看在姓房的刚才面对守宫神将往你身上那一扑,若不是看在那小子肩膀上穿了个洞、流一身血,若不是看在你当初从桥上奋不顾身那一跃……早就让你爹顺手把那小子也狙了。 孩子就是太像他,有些地方太像了。认定一个人,明知是一条这样辛苦的路,还是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楚总大步往回走。 楚晗跟在后面,一手体贴地扶住爸爸的后腰。心里还是歉疚。爸爸年纪长了,爸爸身体没有以前好了,脾气却还是当年那样,越老反而越骄傲、固执和自负。 楚总突然停步,看着他:“晗,你误会了。我不是专程过来拆散你们或者怎样。你从小就独立,离开家自己一个人过,也有好多年了。我一直觉得,这些年没能很好地照顾你,这些年都很对不起你。” 楚晗打断:“……爸爸!” “你甭解释,打从上回在你家发现你们两个在一起,我心里都明白……让那小子得逞了……你一个人惯了,能找个自己看得上眼的、喜欢的,很好;找个有本事能护着你、照顾你的人,很好。我就提醒你一件事,出了这道门坎,下一步你打算跟他怎么办?让他放弃一切来跟随你、将就你,还是你放弃一切去将就他? “如果问你老子,如果你能听我的,我就郑重地教给你,别太单纯,别太无私!如果他真心在乎你这个人,就让他跟你走,永远不准再回来这个地方,永远跟你在一起,不准和你分开,你问他做得到吗?!” 楚晗心里刺痛,他不可能提出如此蛮不讲理的要求。 “我就知道你这样。”楚珣略微哽咽,面孔依然平静:“因为你爸爸我,曾经也做过那个特别单纯、特别无私的傻瓜,然后就一年一年地站在原地傻等。我等了十五年,等你爹回来找我……他或许能活三千年阳寿,你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等?我心疼你,我不希望你也变成那样,你明白吗?” 楚晗说:“对不起,爸爸。” …… 战士们盘腿在台阶上歇息。房千岁不知怎的就与霍将军坐成了并排,感觉就是缘分,互相瞧对方都挺顺眼,挺谈得来。房同学摆弄霍将军的枪,只看过一遍就学会了,快速将几个零件卸下,再重新装好、紧合。 房千岁用手一拨,枪把子在掌心潇洒地转圈。 房千岁瞥见楚晗回来了,一句废话都没问,绝不逼迫楚晗做出抉择。 小龙轻松地一跃,蹲坐在白玉栏杆上,张扬,自信,迎风远眺那一片开阔的天地,侧影轮廓映上一层初升的朝霞。 他们奋战一夜,此时已是清晨。 当,当,当—— 禁宫内钟鼓磬石齐鸣,肃穆,恢弘。 楚晗和他爸一齐猛然回头看去。 大殿的日晷和嘉量就在远处的丹陛之上。日影追随着他们的历程,缓慢移向午时的时刻。嘉量的铜漏逐渐被沉甸甸的黑色雾霾填满,留给他们最后的一块空隙。 楚晗说:“爸爸,再等我们一刻。” 第九十一章 灵王之眼 一行数人,在距中心大殿还有一段路程的广场上,就不由自主地站住,被眼前的壮丽景色震慑,不再往前走了。 他们仰望巍峨的黄瓦红墙,视线划过殿脊上整齐排列的神兽造像,神情都变得庄重肃穆。 凤大人与房千岁在殿前跪下,面目虔诚,拜了三拜。 楚总和霍将军也入乡随俗,暂时放下枪,面对高耸的大殿和月台,郑重地颔首致意。 依神将禛离所言,灵界圣火与此间一切生灵的生息,都源自灵王之眼,这是异界能量的生发地。灵王之眼万年一次轮回,轮回时难免要山崩海啸,地裂月缺,大地被洪水吞没。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让灵王醒一醒,“张开”眼睛,在山崩海啸天塌地陷的瞬间,将黑暗潮汐吞噬。 拜请灵王之眼把天“吃”了。换一幅天地,灵界青山依旧,碧水长流。 房千岁说:“晷针的影子指向午时了,时刻到了。” 楚晗喃喃地思索:“这个时刻一定是有意义的……” 楚总插了句话:“因为‘离’位在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中,指向的就是火。” 楚晗:“就是这样!” 房千岁说:“大殿内或许有机关,我们想办法开启。” 凤大人这时缓缓上前,持金杖拦住他们:“你们暂且退后,本宫先进去。” 沈承鹤:“宝贝,为什么你要先进?” 凤大人泰然自若:“不然你上去试试,你叫得开殿门么? “我毕竟是神界唯一的指挥使,有上天授予的神权,只有本宫的金杖才能叩开这座宫门,你等凡夫俗子就不可能打开。” 凤飞鸾郑重其事,其余人心里信了。 凡夫俗子叩不开门?房千岁瞅了指挥使一眼,撇下人直接登上丹陛月台。他用一侧肩膀推去,沉重的青铜宫门严丝合缝,确实无法推开。四围也找不到机关。这就不像是一扇能够打开的门。 指挥使大人看起来身体疲累,还是腿软。 沈承鹤很大气地说:“把你那个金拐棍给我,老子替你把门撬开得嘞!” 凤飞鸾傲然冷笑:“你是指挥使吗?我的凤头金杖能受你驱使?” “……”沈承鹤:“好,好,不能受我驱使,那我扶你走。” 凤飞鸾嫣然一笑:“承鹤,我腿疼,你背我上去。” 沈公子二话不说,把人背起来了。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走得小心翼翼,心怀虔诚恭敬。他的凤美人从身后揽住他脖子,一身红袍披挂,官帽两侧的丝绦垂下来,撩得他胸膛很痒。 他一回头,就是一股沁人的馨香。凤大人一双俊目打量他,同时凑过脸来,突然吻住了他。 沈少爷平时嬉皮笑脸不正经惯了,可也没打算在这种庄严肃静的地方与美男卿卿我我,不曾想被美男掰过脸来吻了。 凤大人第一回主动地、热烈地亲吻他。两人即便颠鸾倒凤做那事儿做过好几回,每回都是按倒了急不可耐就抽插起来,都没有这样缠绵地吻过。凤大人温存地抚摸他的下巴和喉结,两片嘴唇用力地吸吮他,舌尖满足地相抵,甚至用牙齿磨他、咬他。热辣的呼吸在唇齿间会和,美人眼神含波带水。 后面围观的几人默默地调转头,端详天空飞过的几只灵鸟。 沈承鹤乐了:“宝贝,这么稀罕我啊。” 凤大人也笑了:“是啊……” 沈承鹤笑:“我背着你,你跟我回家。” 凤大人笑得动人:“好啊……” 凤飞鸾从腰间掏出怀表,重新系到沈公子怀里:“这个还给你,玉佩算你交予我的信物。” 沈公子很认真地说:“老子的都是你的。” 凤飞鸾点头示意:“上去吧。” 沈公子最后一步迈上台阶,眼前就是巍峨的宫门。身后的凤大人轻柔地抚摸他,拈花拂穴手在他后颈某处大穴上一按。 沈公子双膝一软,手脚失去知觉,噗得跪在地上。 他再想去拉住人,指挥使大人已经撒开了他的手,大红色的衣袂从他脸庞一侧拂过。 沈公子吃惊地、茫然地望着眼前人,唯有眼眶的肌肉仍存有感觉,泪水夺眶而出。 跟在后面走上台阶的几人跑上去。指挥使大人回头冷静地看着他们,手中金杖隔空一划,一道带着烈焰的金光向楚晗他们射来。火焰在丹漆台阶下形成一道焰弧,瞬间将他们隔开数丈。 楚晗喊了一声:“凤大人你回来!别丢下承鹤!!” 凤飞鸾深深看一眼楚公子,仪容高贵。 指挥使面向宫殿,高举手杖,念念有词。沉甸甸的千年铜门骤然开启,从中间射出炙热光芒。凤大人拖着大红色袍襟,昂首阔步迈入庙堂。 铜门随即关闭,重新陷入幽然静谧,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霍将军迅速掏出灭火的干粉包,往焰弧上一扬。 楚晗拼命踩息地上一圈火焰,手向腾空的烈焰抓去,一抓就灭掉一团火。 楚总吃惊地看着自己儿子,那一刹那也仿佛不认识了……才几天没见啊。 楚晗也没打算向父亲解释。他心里有把握应当怎么做。 楚晗大步流星奔向宫门。站到巨大的青铜门下,抚摸凸起的铜钉,他仰脸向上方看去,铜门之上分明写着一行咒语。 【沐浴佛光下的祥瑞之兽,驾云至宝地,方得开启此门。】 楚晗曾经在另一个地方,在夕阳照耀下的大理佛幢石门顶上,看到过一句一模一样的咒语,一字都不差。 当初那个时候,他并未理解这话的内涵。他一度以为,脑袋顶上戴佛光的瑞兽,也就是小白龙吧。 楚公子双手合十,阖眼默念咒语。初升的朝阳越过殿脊上小龙嘲风的琉璃雕像,在他的侧面洒下一缕金色阳光。他头顶升腾起一层很好看的光环,空气中灵光四射,仙影绰绰。 楚霍两位将军,无论如何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楚珣见过大半辈子世面,惊异地看着两扇沉重的大门在小晗面前遽然打开了,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地心深处牵拉开的。他然后眼睁睁看着楚晗试图让那两扇门再次合拢,再将其余人关到外面。 霍将军:“……小晗!” 楚珣突然爆发:“楚晗你敢!!!” 只有房千岁那时镇定,没有曝露出任何惊异神色,那一刻仿佛也早就了然于心,知道他的楚公子一定能叩开这座门。 房千岁一条手臂甩出七八步远,霸道地勾住铜门一边,就在大门缓缓合拢之际,柔韧的身躯倏然滑入。 霍将军飞身扑上,竟是用手里一杆长枪顶住大门,楔开一道缝。楚珣奋力扒住门,两人最后一刻挤了进去,将嚎啕大哭的沈承鹤与呆立原地的左使公子留在门外…… 紫微宫的庙堂内,就是另一个天地。 天顶藻井正中,飘洒下零星的火种,像漫天飞舞的绚丽的烟火,红光点点。四壁鎏金溢彩,在焰火中流动着绝美的光泽。 楚晗一路奔向甬道尽头,冥冥中好像穿过一重又一重宫殿,生生世世的景象像过电影般从他眼侧掠过。 指挥使大人站在尽头处的悬崖边,灵界火眼之湄。凤飞鸾侧身用力一掷,飞掷出的金杖在空中划过弧线,岩浆口瞬间蒸腾爆发。 金杖化作一道天梯,横架在火眼之上。 凤大人缓缓行走在狭长的天梯上,一身红衣鲜艳夺目,在洋洋洒洒的火星中纷飞。 巨大的火眼绽开一道狭窄缝隙,地脉透出一线光芒。那仿佛就是从地心深处无尽的幽暗中生发出的一缕光明。岩浆流溢而出,如一道蜿蜒的江流,奔腾着、咆哮着,寻找宣泄的出口。 凤大人那一刻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跳入属于他的这一世的善终。 修长身形霎时被烈火吞没。凤大人俊美的脸庞在火光中隐约闪动了几下,并没有曝露出痛苦表情,也没有后悔,最后一刻仍然固执地高昂着头,维持尊严。 指挥使大人是以身殉火,唤醒灵界的火眼。整个殿堂大地开裂,火中窜出一条披挂着焰火的凤的幻影。火凤发出犀利鸣叫,在空中划过一道艳丽的身姿,灵光四射,冲入殿顶遥遥处的那一方藻井,点亮整座庙堂。 所有人在火光中默默注视,霍将军将一杆长枪笔直地立于地上,五指紧攥着枪管,面容肃穆。 楚晗这时辨认出,在火眼西侧的鎏金墙壁上,一片深邃的凤鸟浮雕缓缓现出真容! 方才那块墙壁一直埋没在暗处的阴翳里,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唯独当火凤携焰流升空,岩浆被一股强大的虹吸力从火眼里吸出来了,再灌入那片精美的浮雕巨画里,才让巨幅壁画现身! 赤色岩浆注入深邃的阴刻纹路,流畅的线条终于显形。那是一个人穷毕生修炼的灵力让火眼的岩浆倒流而上,再用遍身蓬勃的血脉染红的一面墙壁。那一刻楚公子泪流满脸,哽咽失声。 然而灵界源头的圣火只开启了一半。 火光照亮东方甲乙位这一侧的墙壁,楚晗赫然发现,这边的一面墙上,露出又一片壮观的壁画浮雕。 这面鎏金墙壁上镌刻的图腾,是一幅阳刻的巨龙。龙有双翼,体态威武雄浑。 东方甲乙位,西方辛庚位,一阳一阴,一龙一凤,是为神狩界万物尊崇的图腾灵兽,这一刻就是高耸的庙堂内献祭的牺牲。 楚晗猛地扭头,看向小千岁:“……” 房千岁在火光中无比平静,也望着他。 楚晗恍悟,一手死死地攥着他的人:“……不!” 房千岁反掌也攥住他。 楚晗被房千岁压在墙边,背后是布满纹路的坚硬墙壁。房千岁眼底流动淡淡的光彩,一双乌黑眼仁凝视他。楚晗还想挣扎,双手已经被一根又细又韧的银色长绳背缚着捆住。 这绳子可不就是小千岁拿下独角神兽使用的那根龙须么。 楚晗怔怔地盯着这个人,微张着嘴,鼻息里尽是烈火硝烟的味道,都说不出话,彼此心知肚明。 房千岁没有啰嗦缠绵,快速吻他眉心一下。 楚晗面对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放声大喊:“我不怕灵火!!” 房千岁说:“我知道,但我不准你去。” 楚晗喊:“为什么?!” 房千岁不假思索,平静地说:“楚晗,假若我今天没有在你身边,你遇到危难被迫涉险,那是迫不得已。本王现在就陪伴你身边,让你去涉险,那是本王无能。” 楚晗双手被绑身后,缓缓滑坐到墙边。 房千岁转身跑向灵王之眼,楚霍两位将军各持一把长枪,堵截住他的去路。 房千岁:“两位让路。” 楚总性情强势:“不让。” 上一回出现这种场面,还是在501基地的实验室大楼里。房千岁冷冷地说:“你觉着你拦得住我吗?” 楚珣说:“你以为你一定打得过我们两个?” 霍将军都没有说话,右手腋下夹枪托,手掌抬枪口,面容在火光中冷峻坚毅——今天谁打得赢谁上“祭台”。 房千岁咬住下唇。 楚珣双眼发红,低声对他说:“你以为我为你? “我为我儿子。” “……” 三人陷入僵持。房千岁用左掌的气息吸住试图越过他的霍将军,然而右手整条胳膊都被楚珣牢牢制住,不准他再向前半步。 两股力道互相交缠,房千岁带着楚霍二人几乎旋转起来。就这时,一道影子从他们三人身边一晃而过,飞快跑上金杖架起的天路! 楚晗根本早已经挣脱了龙须绳索。三殿下都低看了楚公子的缩骨功夫,楚晗一声不吭很冷静地三下两下脱出束缚。 楚晗拾阶而上,穿越一条天路,在烈焰上空从容地踏火奔跑。 他眼前是硝烟纷飞过后的一片清明。眉心透出一丛红光,照亮前路,让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或者苦难,那一刻反而心神无比平静、安宁。 一股力道缓缓托着他升空。或者说,不是凭空的哪一股力道,而是地裂之下的焰流重新活跃升腾,热烈地追随着他,被他的力量牵引着贯入长空。 火眼完全绽裂,岩浆迸发,吞没楚晗的刹那,房千岁从天路上一跃而起。房千岁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两人一起被灵火吞没…… 楚珣的喊声淹没在咆哮奔腾的江流声中。 霍将军从后面也抱住楚珣…… 房千岁抱着楚晗,从熊熊烈火之中升起,缓缓靠近天顶。房千岁双目微阖,弓身环抱他的人,以脊背挡住流淌的日月山河。两人十指纠缠,融化浇筑在一起。 三殿下在火中现出半身银色巨尾,唯有嘴唇静静贴在楚晗耳侧,像要融为一体,任凭周身烈焰滔天! 冯翎将军那时在云端的行宫内,吐露出故事真情:三殿下,你在许多年之前,灵界仍淹没在大泽洪荒中时,就见过楚晗公子,你竟然忘记了么? 千年之前你是神佛麾下坐骑,名唤“谛听”,通晓人性明辨忠诚,曾经从洪荒中载着从西方昆仑飘来中土的仙君上岸,越过大江大河、峡谷深渊,一路西游,送仙君“回家”。 那位年轻仙君名唤“白泽”,一身雪白,面目玲珑剔透,声音清畅悦耳,心性灵秀仁爱,眉心缀一点绯红印迹,头上笼罩一丛七彩佛光。三殿下,你的前世记忆都忘了么? 房千岁眼眶微红:没有忘,仙君美得像天神下凡。 冯翎凑近他耳畔微笑说:白泽仙君骑着你周游江河湖海,度过三山五岳,领略神州的壮丽秀美,心中无比畅快,对你一路的陪伴念念不忘。这一世就是他对你的报答,他说,也“许你骑他一世,遨游江海终生为伴”。 房千岁痴痴地看着冯将军:仙君是这样说的? 冯翎将军点头:“许你骑他一世,遨游江海终生为伴”,一字不差。 …… 房千岁抱着他的楚公子。两人血脉融汇气息相合,周身焚烧的灵火一同填满东方甲乙位墙壁上的浮雕纹路,终于衬托出墙上那一片阳刻的图腾。 鎏金墙壁上巨龙图腾呼之欲出。一道银光划过,雄浑的龙息涌上天顶,再一次冲入天顶那一口金色藻井中。 龙息最终冲破紫微大殿天顶,一道长虹贯日,直击长空。 神殿四壁坍塌,壮观如山崩地裂,掉落的黄色琉璃瓦纷纷坠入火眼。 霍将军拖着楚总跑出崩塌的庙堂,精美的兽雕砖石不断崩落,在身后砸出一道长长的甬路。 殿外月台之上,随琰拖着沈承鹤往后退去,滚下台阶。随琰公子化成大蛇,蛇尾瞬间盘成坚实的肉身铁壁,将沈承鹤卷在中间。坠落的瓦片、石块纷纷砸在大蛇身上。 血色的焰流染红天空,与天边黑暗的洋流骤然相逢,互相推拒、厮杀。灵王的火眼张开大口,呼啸着开始吞噬阴霾中的潮汐…… 神界最后一头夔兽单足伫立在“坎”位大殿内,在纷扬的火石硝烟中纹丝不动,注视远方东来的紫气。 “乾”位的守宫山魈一对一对地端坐殿内,大殿里黑压压坐成一片,面朝中宫火起之处。 “离”宫中的禛离大人坐在大殿仅余的一根房梁之上,白发垂肩,微笑着吹起玉箫,琴箫声在烟尘中唱游。 整个神都上空天地变色,灵界四海沸腾。 神都城外三军旗帜在风中昭扬。 执着地坚守,平静地等待。 灵王圣火最终灌入楚公子胸膛,连同身后抱住他的三殿下,穿后心而出,焰流呼啸着抬上九天,震动三界。黑暗潮汐的大漩涡在焰流中被逆转、倒流、崩溃,敛入生生不息的火焰,最终在火眼中倾覆…… 更多的土石陷入地裂,灵王之眼缓缓合拢,地心的裂痕弥合,再次被唤醒或许是下一场劫难的轮回。 东海之上碧波浩瀚,琼岛仙山一侧水面宽阔宁静,漂过白衣的俊逸身影。 龙鳞在海面闪动一片美好诱人的光泽,房千岁的大尾巴浮在水面上,双目紧闭。 他牵着另一人的手。他的楚公子静静漂在他身侧,眉心印迹绯红,焰气仍存,还睡着没醒。 第九十二章 河清海晏 整块神州疆域震动了三天三夜之后,恢复平静。 北方浩瀚的大漠戈壁被圣火燎原,火势熄灭后露出暗红色的移动的沙丘。避祸的灵类纷纷从沙丘下巢穴中露出头来。 云贵丘陵山地剧烈地拱起,地壳挤压形成深邃蜿蜒的峡谷,大河向着东方奔流。 东海平面缓缓上升,碧波淹没了大片沃土良田,大洪水或许要泛滥到秋冬季节才会逐渐退去。许多陆生的灵兽拖家带口往中原地带迁徙,留下浩浩荡荡的繁盛的水族大军。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苇草浮萍成片繁衍,水族大帐连缀成部落、村庄,炊烟袅袅。 大地一片祥和,河清海晏,灵界休养生息。三百年用来平复天塌地裂的伤痕,三百年重造碧水良田,再三百年回复富饶繁华。 神都南门,十里开外,“飓风眼”泊在长满苇草的大泽上。一尊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安安静静地等待归来的人。 城内被洪水淹没,大水席卷残余灵火,不断冲刷坍塌的宫墙。待洪水退去时,断壁残桓从水下重见天日,庙宇的铜门依然壮丽古拙,禁宫的琉瓦脊兽又见初升的朝阳。 楚总与霍将军站在城外的旷野上,也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最终等到三殿下驮着楚晗一路从东海回来,自云端降落下来。 楚晗大概是体内灵力耗尽,筋疲力竭,陷入半昏睡状态,一直不太清醒。 他身上没有伤痕,容貌完好,皮肤被水泡得发白。昏迷中右手仍然半握着搁在胸前,覆住身上戴的信物。 两个爸爸没有说什么,咬着牙把儿子抬上潜水器,迅速带回人间照顾救治。 房千岁沉默看着楚公子被抬上开往人间的“时间机器”。 楚总回头盯着小千岁:“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如果拿枪逼着有用,楚珣那时很想直接把三殿下绑走。 房千岁说:“神都地下龙脉被震断了,城内才会因而野水泛滥涌上地面,我没办法这样离开。我若离开,城内没有真龙护住水脉,水源将永无可复。” 楚总点头:“好啊,我都明白,所以你根本走不了?” 房千岁认真地说:“待大洪水退出城去,地下龙脉复原,神都重建之日,我自然会去那边找他。” 楚总追问:“多久?你要楚晗等你多少年?” 房千岁说:“给我一年半载,至多三年。” “小子,你说话要算话。”楚总看着儿子昏睡中的安详面容,心里五味杂陈,难过得几乎呕血,许多话都是替他儿子逼问的,“你假若不来怎么办?……我上哪找你?!” 房千岁答得干脆:“不必找我,我不会不来。” 楚晗横躺在潜水器的地板上,歪过头,双眼开阖,眼珠茫然没有焦点,下意识把手伸出去握小千岁。 房千岁捏住他手指,露出两人之间惯常的亲密笑容:“本王到时一定去你家提亲,风光迎娶你做我的伴侣,你等着。” 楚晗在半睡半醒之间点点头。他相信对方真心。 房千岁一头银发在旷野上飘扬,周身闪动光泽,昂首而立。他目送庞大的面目狰狞的“飓风眼”开动起来,准备再一次撞破界墙,回归人间。 大铁家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旋转的涡轮吹乱沼泽上的苇杆,荡开离人的心湖。 一旁的随琰公子垂泪,再悄悄用袖子抹掉,不舍地向楚公子挥手道别。 楚晗突然张口说话,喉咙沙哑不太能发出声音,但口型分明是要说:公子,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那个人,我都知道那个人的部队番号、驻兵基地、年龄血型星座,查阅过档案,知道祖宗三代的政治面目家庭背景。那家伙的直接上级是我一铁哥们,大领导就是我爸,你放心跟我们走吧! 随琰公子咬着下唇挣扎了片刻,对楚晗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家殿下,自己去追寻风流快活。天边一点朝霞,如碧空泣血。 …… 云端的行宫缓缓飘来,越过崇山峻岭,降临神界上空。 冯翎将军对房千岁说:“三殿下还是心软,终归放楚公子走了。” 房千岁怅然:“不忍心强留,不舍得让他吃苦。” 冯翎将军缓缓道:“你如果将他留在灵界过上一些年月,或者重新送上天庭,让白泽仙君回归本位,他也就能够拥有不腐不朽之身,你也不必那样辛苦地追随下界。 “楚公子如果还是现在这般,他将有九十八岁阳寿,到那时他燃尽阳岁,掉入轮回,你还要千方百计再去寻他的下一世,才能三千年都与他相伴一起……太艰难了。” “这有何艰难?”房千岁神色傲然平静,反问道,“我的母亲也每过百年不知何时就变幻一次,我父王也寻了她这么多世,仍然红尘相伴逍遥快活,我为何就不成?我做不到吗?” 冯翎将军点点头,深深看一眼小白龙,头也不回跃上云端…… 房千岁跳入南门城外的护城河,一路沿神都地下水脉而行,龙息在水下荡出流畅的涟漪。 他所至之处,碧水从深邃的地缝里涌出,不断冲刷河道。他的身躯化作一条银白色巨龙,灵气环绕,强大的龙息弥散开去,让地壳深处断裂的水系脉络重新修复、弥合…… 灵火与洪水各安其位,神都的庙堂在钟鼓齐鸣声中屹立不倒,维持世代的荣耀与光芒。 沈公子那时固执地拒绝离开,哭着鼻子孤零零站在城外旷野上。 他的凤美人没有回来找他。他的爱人不在了。 城外山谷中,熔岩洞里猛地流出岩浆,火苗四溅,一个顶着乱蓬蓬的红发的少年郎爬出岩浆池,睁开春睡未醒的朦胧双眼,望着眼前已经变了样子的城廓。 红发少年长了一双提溜大眼,嘴唇红润,跃下山崖的动作无比敏捷,在原野上撩开步伐欢快地奔跑。这人低头瞅瞅自己,“哎呦握还光着腚哩,好没羞”,于是赶紧在路上捡了一身衣服遮住羞处。 这顽皮少年,是房千岁家小九爷的灵界肉身。自从脱去了澹台帅哥的寄居壳,小屁龙自己觉着长得不够美,没有他的三哥哥帅气,一脑袋乱毛还没来得及做发型,不好意思出来见人间的朋友。 孤单的九殿下在城外遇见更孤单的沈公子。 九殿下欢喜地拉住熟人:“沈鹤鹤!你休要逃跑,握认得你嘞!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玩耍呦? “那些个人呢?……和你一起来的七哥哥和八哥哥躲在哪里呢?速速出来拜见本殿下呦!!” 沈公子盘腿坐在地上,脸上饱经风霜,也成熟了许多,伤感地说:“小王爷,他们好几天前就走光了,都回那一边去了,只剩下老子孤家寡人一个,还守在这里。” 九殿下倒退两步:“怎么会?……他们,都走啦……” 小九爷大梦初醒就遭受此种沉重打击,一时难以接受,眼眶里迅速聚积两颗泪花:“七哥哥和那位八哥哥,他们两个都走掉啦……不来找握玩儿了,再也不回来了…… “握当初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呢?握为什么还要回来?” “……” 沈公子说要去寻找凤美人。小九爷生在西北戈壁,于是自告奋勇做gps,带沈公子去西北大漠的阴山寻人。 “红袍鬼卫们都是从阴山脚下出来的,也都要回到那里的!”九殿下说。 两人那一年历经长途跋涉,在洪水退去的疆土上翻山越岭,走了好几个月。一开始还骑着左使大人送他们的坐骑河马兽,后来河马兽都累垮了,不愿意陪他们玩儿了。 他们经历一个盛夏,从开春走到深秋。九殿下见山开山,见火吞火,走在前面开路。沈公子一身雪白娇贵的腱子肉晒成沧桑的古铜色,头发半长披肩,双脚磨出厚厚的老茧,让人快要认不出来,这还是当初那个狂傲纨绔的少爷。 他们最终走到阴山脚下。 山脉绵延,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他们进入阴山,穿过一道狭长深邃只容下一人身的山涧。大山深处烈焰炎炎,灵火渊下赤红色的岩浆涌动,世世代代不曾熄灭。 沈承鹤在赤焰硝烟中,模糊地看到,从那一口焰池下,蓦然地生出一张脸来。头颅之下再缓缓露出脖颈、胸膛,最终整个一副身躯脱出炽热粘稠的岩浆。那人身穿锦衣卫队的大红色制服,黑帽黑靴,容颜俊美,栩栩如生。 仰卧的人缓缓升上焰池,胸膛有微弱起伏,即刻就要睁开一副羽睫、吐出气息。 沈承鹤在那一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 他抹着通红的鼻子,抽泣着,跪在那副身躯旁边。眼前人仿佛久睡初醒,睁开眼,仍是当初风华绝代的容颜。 九殿下惊呼:“哎呀,那大魔头,这又起死回生了呦,好彪悍的!” 美男坐起身,茫然四顾,眼神陌生地看向沈公子他们:“这是哪里?” 沈承鹤结结巴巴地:“宝贝,这是你起死复生的地方啊。” 美男摇头不太懂,自顾自地说:“我叫凤漪,小字飞鸾。这位公子你是?” 沈承鹤大喜过望,满脸抹成个花:“宝贝你都忘了吗,老子是跟你同生共死海誓山盟过的你男人啊!” 美男挑眉探问:“哦?……我男人啊。” 沈承鹤坚定地点头:“是!我是你老公,我来找你!” 美男露出极其单纯的笑容,毫无心机:“哦,我的老公啊。” 沈公子扶起凤大人。 凤大人已不再是当年指挥使大人的风范气度。凤大人容貌绝色,身材俊逸,看起来绝对没有八十多岁,不带一丝刁蛮世故或者戾气,就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人显然失去了八十年记忆,眉目间如同初生婴孩般不谙世事,单纯地流露对身边人的完全信任。 凤飞鸾问沈公子:“老公,我们现在去哪里?” 沈承鹤与凤美男手揽着手:“宝贝,老公带你回家,过好日子,去人间的皇宫城楼上看车海。” 凤飞鸾欣喜地点头:“好。” …… 那年深秋,沈公子告别房千岁、九殿下与水族部众,告别令他历尽磨难的灵界神都,携凤漪回到人间,回到阔别多日的京城家中。 凤美人临行前跪拜冯翎将军,摇头拒接指挥使官服与金杖,自愿下界。 冯仙君将指挥使印信、官袍与金杖,转授予驻守神都的澹台敬亭将军。澹台敬亭跪叩接了印信,城廓改旗易帜。此后近百年里,神界四海疆域上的灵类时常看到身穿红袍的指挥使澹台大人,手持金杖,骑着威武的英招,巡牧南疆北域,驻守万里河山。 番外集 【第十三话.人间夜话】 第九十三章 聘礼 初春,长安街侧,去年新栽的桃树和玉兰在微凉的风中含苞待放。 金色栏杆在阳光下耀眼,城市繁华,车水马龙。 楚晗从车里出来,夹一摞文件夹,进到公司写字楼,笑容亲切地与前台姑娘打招呼。姑娘的眼神随着他直奔电梯的身影而动,花痴地说:“晗总,您最近好像越来越帅了。” 楚晗微微一笑:“是么?有眼光。” 姑娘捂嘴乐道:“有艳遇?!” 楚晗大笑:“哈哈,是啊,年中都加薪、加薪!” 事务所里一群小姑娘乐得颠颠的,这个要给楚公子煮咖啡,那个说给楚公子下楼买蛋糕去。秘书小姚带头喊道:“晗总,您可一定要年年有艳遇、岁岁保青春啊,我们攒嫁妆都靠您了!” 唐大设计师从旁边经过,哼了一声:“对!你们几个美女,两年之内如果攒不起嫁妆,没嫁出去,就赖上楚晗,就让他全接手!千万不能放过他!” 楚晗一口咖啡喷出来…… 楚晗:“等等,你回来,咱俩聊聊。” 唐少是楚晗大学同学,事务所的出资合伙人,俩人大学毕业就合伙一起创业的。 “我正想找你聊聊呢,晗总。”唐少一身西装革履,毫不客气往楚晗办公桌上一坐,压低声音问,“楚晗,你这一消失就快一年,对我一句解释都不给,你怎么回事啊?!” 楚晗双手张开一摊:“我回来啦,很好。” 唐少指着他:“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差点儿都要把这间事务所给卖了!” 楚晗特认真地一瞪眼:“辛苦挣了几年的家业,能卖了啊?!” 唐少无奈地摇头:“我就说么,男人啊,就不能太早成家什么的,绝对是拖累事业发展和创业挣钱的脚步!……嗳你是不是结婚度蜜月去了,还瞒着我们?” “不会。”楚晗笑说:“我结婚一定挨个儿通知你们,怎么能便宜你们这帮人不给我红包!” 唐少笑骂:“操…… “红包我早准备好了,你结一个婚给我们瞧瞧!” 楚少爷在长安街靠南这半边马路一溜写字楼里,每天进进出出是出了名儿的镶钻王老五。一听说这人可能要婚了,旁边办公区的姑娘们纷纷朝这边瞟,唇边飘出不甘心的酸意。姚秘书插嘴道:“晗总您肯定没婚……您被拐到非洲部落去了吧,失踪这么久,人身有没有遭受损失啊?我们多么担心您啊!” “不能够啊!”楚晗大笑,眼睛笑弯,眼角笑出一丝一丝纹路仍然不损容颜。一身浅灰色西装马甲和西裤,很干净,从内到外一尘不染。 …… 姚秘书把买来的蛋糕、盒饭留在桌上:“您现在改口味了呀,不吃芦笋三文鱼饭和甘蓝沙拉鳗鱼饭了?您改吃土豆烧牛肉了。” 楚晗:“怎么着,不成?” 姚秘书的小蛮腰包裹在高腰窄裙内,一扭一扭地往门外走:“快一年没见,您吃盒饭的口味真是变土了。” 楚晗威胁:“姑娘,你的嫁妆就甭想了!” “帅哥,我赖上您啊!”姚秘书扭着丰臀出去了,闹闹哄哄的声音被关在办公室门外。 楚晗一脸容光焕发的笑容在屋门合拢的刹那缓缓收敛进嘴角,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透过极富现代设计感的落地大玻璃窗,眺望楼下宽阔繁华的街道,以及更远处故宫黄瓦红墙的轮廓。 阳光下的紫禁城,在他眼里恍惚地化作另一座雄伟壮丽、完好无缺的城市。内城九门屹立不倒,飘浮在浩浩荡荡的云海中,五彩灵鸟在上空盘旋鸣叫……一切像是南柯一梦,美好得不真实。 国在山河破。许多的怀念,无法再重来。 然而,时光流逝,这座城市满目疮痍却不改风骨。历经世代,它依然维持气度和尊严,庄严而高贵。 楚晗被两个爸爸从那一边带回来。在501基地,他的房间里,他昏睡了将近一年,等待身体各部分自然恢复,最终醒过来,平安无事。 他一睁眼,他两位父亲,他人生两个永远坚实的依靠,一左一右坐在他床侧。 “爸爸,对不起。”楚晗说,“我没事了。” 他之后头一件事就是问他爸:“我睡着的时候,他来找过吗?” 楚珣没有说话,冷冷地从床上起来,调头看向窗外。 霍将军对儿子摇摇头。 楚晗连忙解释:“他说要等三年,他肯定会来。” 霍将军粗糙的手指摸着枪把子,宽慰他:“他不来,你爹爹亲自去找他。” 楚总对着窗外咬牙纠结半晌,最终还是捧着儿子脸亲了一下,亲在脑门上:“没事了。爸爸爱你。” …… 楚晗坐在办公桌前,拿起餐叉吃了一大口,用力地咀嚼品味:“土豆烧牛肉,嗯……你真好吃。” 他心里惦记的人,一年来杳无音信,让他恍惚之间觉着这是否真就是一场梦。 然而每晚辗转反侧、从被窝里爬起来吃药的时候,摸到左胸那枚乳环,这梦又如此真实。三殿下曾经跪在他脚边,吻他的裙子,真真实实对他海誓山盟过。 大翔凤胡同的地宫也彻底恢复平静,后来若干年间,再没发生吞人的荒唐事件。 楚晗后来也和他爸、以及刘雪城大队长探讨过这整件奇事的因果缘由。 就在他们流落到另一边的同时,京城里陆续发生过一些反常的现象。 沙尘暴从北方高原过来,疯狂席卷京城,就像一场黑色大潮汐,遮天蔽日。 早春二月全城下了两场红雨,十分骇人。 天马座毫无预兆地爆发流星雨,天空双星伴月…… 楚总和刘队长他们分析说,灵界所谓的黑暗漩涡,或许是云层磁场作用下,许多微粒构成的宏观效应。暗流产生大量沼气似的有毒物质,让灵界里的生物们“中毒”了。那些粉尘微粒不断积累,极易发生摧毁一切的大爆炸,这或许才是数百年前王恭厂大爆炸的原因。 楚晗他们,其实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利用了大气磁场一开一阖瞬间的机会,释放“灵王之眼”的能量,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吞噬了即将爆炸的微粒漩涡。 日晷与嘉量在强烈的震荡中化为齑粉。灵界空间里多余的能量释放掉了,也就解救了那些被异化的生物。 刘队长和考古研究所里那些专家,当然是喜欢以唯物主义眼光、科学的理论来解释论证一切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奇异现象。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下班时间,唐大设计师把一大摞文件、图纸甩进楚晗办公室:“给你,这些都你负责!都是给你签字的!” 楚晗哭笑不得,求饶道:“唐先生,我晚上甭睡了,熬夜了啊。” 唐少暴躁地嚎:“你不在的这一年,老子他妈的天天都熬夜!怎么着你还惦记着回家睡你媳妇去?先把图纸都弄好了,明儿咱俩开会!” 入夜,整个一层楼里静悄悄的,楚晗一人儿加班作图,一杯咖啡,一碟点心,独守空房也习惯了,上哪睡他“媳妇”去?…… 手机上有电话进来,楚晗接起:“鹤鹤。” 那边儿是沈公子一贯人神不吝的大嗓门:“晗!出来吃夜宵啊!” 楚晗冷笑:“让你那口子陪你吃,别烦我。” 沈公子嚷嚷:“你快来救场吧,晗晗,老子养不起我们家宝贝了!” 楚晗:“你俩哪呢?” 沈公子说,他们在cbd某家高档品牌店里。 楚晗皱眉笑道:“都几点了,那店还不打烊?买到店关门了你就解脱了。” 沈公子哀嚎:“我操,我们两口子是vip白金客户你不知道!这店下午就清场关门了!我们家凤儿把这一层几间店的场子都包了,从下午开始试包包和鞋试到现在,现在!!” 楚晗幸灾乐祸大笑:“受着吧你。” 沈公子:“老子现在愈发知道你有多么贤惠了,晗——” “滚蛋啊……”楚晗笑骂:“现在还敢说这种话,你不怕他爆你菊花?” “不怕。”沈公子破罐破摔道:“反正早就失身给他了,昨晚上刚爆过我。” 楚晗:“……” 秀恩爱的都是小狗,小狗,小狗……他在心里委屈愤慨地小声骂了一句,突然也难受了,只是脸上不表现出来。 …… 当晚,楚晗与沈氏夫夫约在三里屯一家西班牙餐厅吃夜宵。 店面装潢非常小资,音乐低调诱惑,点餐的服务生还是一位西班牙帅哥,睫毛浓密卷曲,身材阳刚,浑身是毛。 楚晗在饭桌上很谦让的,直接把菜单递给那两口子。凤美人毫不客气地啪啪啪点了风干黑猪火腿、海鲜饭、墨鱼汁意粉、几种小碟的tapas和鸡尾酒。 沈承鹤冲服务生小哥笑呵呵一乐。 凤美人转过头看他:“你对着哪个笑?” 沈承鹤:“没……有……啊。” 凤美人慢条斯理儿道:“你对着那个男的看什么?” 沈承鹤矢口否认:“我没看他,我看海鲜饭呢!” 凤美人:“那人身上有海鲜饭么?” 沈承鹤:“……没有!海鲜饭都在你身上,宝贝,我看你呢。” 凤美人舒服了,优雅地嘬着鸡尾酒,听音乐,喝高了满面绯红,拉着承鹤下舞池去跳一会儿舞。跳舞他完全是跟承鹤学的,学两次就成高手了,舞池昏暗诱人的灯光下活生生一个尤物…… 楚晗不喝酒,也不跳舞。他合伙人、生意场上的朋友,经常嘲笑他就是个活在几百年前大明朝时代的老古董,不懂得入世的苦行僧。 他默默看着舞池里贴胸亲昵的两个人…… 入夜,他充当车夫,护送那两个半醉半酣的腻歪人回家。 楚晗开着车,不时掠向后视镜:“嗳,注意点儿,交警查酒驾了。” “又不查我们……”那两人出声地舌吻、缠绵。 “有摄像头,扫黄了。”楚晗咬牙切齿。 后座上的凤美人一个纵身,霸道地压到沈公子胸膛上,呼吸声热烈奔放,带着浓郁酒气…… “我能拒载吗?!”楚晗忍无可忍,真想开门把这俩人扔下去。 天空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下雨了……楚晗打开雨刷,不由自主地,用力吸吮空气中的咸水味道。 雨势似有渐强趋势。帝都的春天多风沙,春雨贵如油啊。 让楚公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那夜,长安街附近。他在雨中开到建国门立交桥上,高架桥四周伫立的街灯突然不明缘由地明亮。四下前后都没有车辆,却灯火通明,天边一片紫色霞光,非常漂亮。 车轮下的水势突然就涨起来了,那时完全无处躲避,瞬间淹没他们的车。 京城之前发生过大雨内涝的事故,但他们明明是在立交桥最高处,放眼望下去,看得见下面流畅不息的车海。四周车灯闪烁,人海茫茫,唯独楚晗的车子,被一片来源不明的大水吞没! 车窗外面一片模糊,水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楚晗那时竟闻到一股他十分熟悉的咸腥味道,让他那一刻难以相信,不敢奢望…… 车后座两口子发出几声嚎叫…… 水来得迅速,去得也十分迅速,也就是恍恍惚惚的几分钟,大水又温顺地退走了,留下楚晗的车子,完好地停在立交桥上。 楚晗回头一看,后座那俩人没影了。 外面的雨地里,立交桥栏杆下,戳着那一对狼狈的人,新买的名牌衣服全部湿透。沈公子那二人弯下腰不停咳嗽吐水,悲愤地隔着车窗对楚晗吼:“卧槽楚晗你竟然把我们俩扔出来!太不仗义了!我俩不会游泳!差点儿淹死!!” 他的车窗开着。 谁霸道地把他车窗撬开了,把承鹤与凤美人扔出去了? 可是,他车里滴水未进,干干净净的,他衣服一丁点都没有湿。楚晗吃惊地盯着后座,后排座位和越野车整个后厢里,凭空生出半车琳琅满目的东西,把他的车装得满满的。 后来他把所有东西搬回家,一件一件仔细验看。他收到了各式各样精致漂亮的家私,都用大大小小量身定做的金丝楠木箱子装裹着。有几只黑光漆嵌螺钿的首饰盒,白玉枕头,一整套的铜掐丝珐琅餐具,一整套剔红雕漆瓜果器皿,一整套明代成化官窑斗彩茶具…… 那些东西,连同外壳箱子,价值连城,无法估计。送礼的人显然太懂得他,投其所好,极其的讨好。大部分东西楚晗在故宫里都没见过成套的类似器物。这显然是神都城里压箱底儿的宝物了。 他在那套茶具里发现一张字条,笔迹俊秀。 【楚晗吾妻留鉴。分别多日,十分惦念,唯望一切安好。】 楚晗整夜未眠,坐在床上,怔怔看着一屋子流动着光泽的楠木宝箱,都快发痴了……不知道何时才能与远方的那个人团圆。 第九十四章 情调 楚晗心里惦记的那条大妖龙,并没有马上现身,还悄摸藏着。 他这几日夜观天象,又特意跑到北新桥已经被封掉的锁龙井,花痴似的对着井口念念叨叨,再摸一摸、用小棍敲一敲。他敏锐的第六感能感应到,有人好像在酝酿什么。 之后一天,事务所谈成一个大项目,全组庆功。楚晗从会议室出来,双手插兜,在走廊上优雅地踱步,春风满面:“辛苦了啊,帅哥美女们,整个下半年都有的吃了。” 熬夜熬了几个月的一群孤男怨女,把文件夹抛上天:“晗总,请——客、请——客、请——客!” 楚晗是最好说话的,笑眯眯得有求必应:“请客请客。暑期旅行,去哪玩儿?前两年去过丽江三亚了,今年哪?提名表决。” 有提议去天山大峡谷滑雪的,有提议极限穿越塔克拉玛干的,楚晗坐在桌子上嚷嚷着举手否决:“不干啊,不干,我这几年挣的钱还没花完,还没娶媳妇,不玩儿那些要命的!” 唐设计师和姚秘书频频侧目看楚公子,觉着这人今儿个好像心情特好,说话嗓门都大了…… 楚晗又嚷:“不然咱们自驾游去东北吧。在盛夏的哈尔滨街头喝喝啤酒,再去长白山……看看天池?” “不——去!不——去!真无聊!!”一伙人把晗总轰下桌子…… 唐少在屋里搂了楚晗肩膀,小声说:“晚上我约了审批部门那两个大头,老韩和老宋,也叫上咱们公司几个拿得出手的姑娘,就在君悦五楼,定了个大包。” 楚晗瞅着这人:“干什么?又随便使唤我的姑娘。” 唐少笑道:“什么啊,正经吃顿饭。人少了太寒酸,就咱俩老爷们儿傻吧唧往酒桌上一戳,谁要看我这张脸?” “量你也不敢。”楚晗点头:“你们去吧,我又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 “是,你也不去‘按摩’,不去‘洗澡’。”唐少一手搭住楚晗身后的墙壁,盯着他,压低声音,“你就赏个脸,露个面。老韩他们其实是想见你,跟你联络感情,你以为人家是稀罕要见我?” 楚晗特干脆:“不去。” 唐少:“嗳又不是让你去卖身!你就陪个酒,聊聊。” 名校毕业年薪几百万正值大好年华英俊潇洒的唐大设计师,完全无法理解楚公子这些年清汤寡味的生活,这人怎么就这么各色不合群呢……怪不得据说有抑郁症,聊着聊着老子都忒么快要抑郁了,唐少暗暗吐槽。 楚晗也有自己想法:一是天生就不爱应酬;二是他心里明白,某些部门里领导想找他吃饭谈感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他两个爸爸是谁,是想找他爸“谈感情”;三呢,他心里有惦记的人了,对旁的其他人其他事,当真提不起一丝兴趣。 下班就想赶紧回家,期盼打开家门的瞬间,屋里有个人等他。 唐少交往了一个特有气质的海归钢琴家女友,还暧昧着一个服装设计师,又据小姚她们八卦说,新近还勾搭上北京台一个有名气的女主播。所以他无法理解楚晗的生活观,你年轻,你好看,你拥有许多人修炼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家世背景、有形无形的财富,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活得更逍遥快意、更为所欲为? 唐少今天有点儿话略多,没忍住。 这人嘟囔抱怨:“我说楚晗,项目还没最后签字,最后就在你这儿黄了! “晚上你不去吃饭你加班啊,奥苑三期你来做! “我就说,你这些年都单着,姑娘看你再值钱,也受不了骨灰级别的老古董……” 唐少话音未落,楚晗特灵敏,觉着天花板哪处动了一下。 或者是他身后的墙莫名动了一下。 他俩抬头,唐大设计师惊恐地发现他的装潢精美、四壁挂着名画与装饰品的办公室进水了! 是真的进水了。从房顶到四面墙壁的接缝处,猛地洇出水来,水流哗哗的,在天花板上不停冲刷。吊灯的水晶摆上汇聚了一道水线,四面墙很快成了四面小瀑布。 怎么回事啊!!瀑布啊~~~~~~唐少双手抱头哀嚎。 楚晗也半张着嘴,那一刻不知是要跟唐少一起哭还是幸灾乐祸大笑。 他眼明手快抢出唐少办公桌上的文件和图纸。 楚晗抹一把脸,嘴角憋住笑,都有些同情他哥们儿。他还是善良厚道的人,心里默念,天灵灵地灵灵,大妖精,快别闹了。 小龙,乖,咱不闹了…… 水来得快去得更快,屋外走廊一点儿都没淹到。楚晗办公室就在隔壁,天花板上一滴水花没有,窗明几净。 唐少那天跑上楼,找楼上那一层的律师事务所打了一架。 楚晗拼命拦着把这人劝回来,说,不关人家的事儿,楼上那帮人都是律师,可阴险了,都是高智商的玩弄法律条文的坏蛋你敢跟他们打架。 唐大设计师愤愤地跟楚少爷叫冤:“我这间屋墙上挂的那幅范曾,那幅黄均,全都泡了,很值钱的!我一定要告楼上那帮混蛋律师赔我!” 楚晗拍拍这人肩膀:“算了,又不是真迹,一看就是赝品。你还想要,下回我给你临摹几幅。我也能临出超a版效果,很像的,算便宜些给你?” 唐少:“……” 楚同学在大学系里就是大学霸,唐同学了解。 风流英俊的唐设计师抖着一身湿漉漉的西装,快被气哭了,委屈地换了衣服陪客户领导吃饭去了。 …… 楚晗开车回家,在十里长街的车流灯海中一路徜徉,呼吸空气中的花香,唇边都带着笑,心情很好,合不拢嘴。 他心里确定那个人回来了。他早就知道小房一定会来找他。 那小子倨傲乖张的脾气又犯了,还不乖乖现身,还在绕着弯子地逗他,逗他身边的人。 楚晗打开公寓大门,一脚踏进去,就闻出味道不对。 他的眼在黑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激动的颤抖的光芒,悄无声息走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用力呼吸,感受那一道熟悉到令他无法压抑欲望的气味。 公寓里并没有人,安静到能听到他的心跳。 想要拥抱个人,却找不到人来抱。 房间相继被点亮,从门廊,到客厅,再到他的卧室。每个房间里的灯,灯泡全部换成硕大的淡绿色的夜明珠,在暗处放出温润如玉的光芒,好看极了。 他客厅的鱼缸底下,铺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暖色珍珠。几枚带珠的扇贝微张着壳吐纳气泡,一大丛东海红珊瑚搭出水晶宫式的华丽背景,愣是把原本那几条很屌丝的小鱼衬托出灵界贵族气质。 很有心,很情调。 楚晗感动得有些哽咽,轻声说:“好了,收到了,快出来。” 他轻喊几声,偏偏没人理他。 他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四处查看,随即就发觉不对劲。姓房那小子,不仅来过,而且就是未经他允许钻进来查岗的!这小子像是故意为之,一件一件地,将他房间里几乎所有东西翻了一遍、动了一动。 他的杯子被喝掉一口水。他的闹钟被拨了半个格,他的多肉盆栽被吃掉一朵花。 某人简直就是故意挑衅他的强迫症忍耐底线,在他房间所有东西上一一地染指,宣告拥有。 他抽屉里备好的避孕套和润滑剂,也被察看过了,看是否打开包装用过、是否少了一个套套…… 楚晗心有灵犀地奔向饭厅,一把拉开冰箱门。 冰箱空了,一根葱都没给他剩下,妖精进村,猪马牛羊一扫而光。 楚晗气得都笑了,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妖孽,出来,快现原形! “你出来吧。 “你出来,我想你了。” …… 之后的几天,也没再发生什么。 楚晗自身体恢复之后这段日子,其实没有闲着,不工作的时候就开车出去,装修,买家具,弄他们的新房。 在楚晗心里,他期望小房能过到人间来陪伴他。那么,做男人的就得给出些诚意,总要尽到地主之谊。你想请小龙过来同居,睡哪? 他买了东长安街一侧某个楼盘的顶层公寓,几乎掏空家底。 钱以后慢慢再挣,但这样的心情平生只有一回。 楚晗之所以看中那套空中花园,是因为公寓其他房间都不大,唯独正中朝南最温暖的位置是个室内泳池。泡在泳池里,面对一整面墙的落地大窗,俯瞰东郊大地、故宫红墙,夜晚是一片灿烂壮观的灯海。 楚晗买泳池大屋是瞒着他爸的,怕他爸嘲他,平时抠门成那样,就对一个人大方。 没想到他爸主动打电话找他了。楚总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问:“他回来了?” 楚晗:“……啊?” 楚总冷笑道:“行了,别瞒我,你爸隔着二环三环四环路都能瞄见你在那个东南角落里忙叨什么呢。” 楚晗单纯地笑笑:“呵呵。” 楚总表面冷淡,声音里已有暖意:“那小子挺会来事儿。成,东西收到了,替我谢谢他。” 楚晗真的蒙了:“……啊?!” “啊什么?”楚总反问,“你俩商量好的?不然他能知道我喜欢什么,你爹喜欢什么?” 楚晗很聪明地不反驳了,笑嘻嘻地讨好道:“爸您喜欢满意就成,哪天带他正式登门,给您二位磕头敬茶。” 他挂了电话,戳在路边,咧着嘴笑了半天,心情都像要飞起来…… 他心里乐着,俺爹喜欢男生都爱的刀啊枪的,爸您就喜欢买买买,谁不知道啊。 周末,一个月圆风止山宁水静的夜晚,楚晗再次造访北新桥。 他独自一人坐在井边,享受与这口井独处的短暂时光,回忆两人初见。 他弄开铁锁链,将封井的青石板用力掀开,露出下面一汪神秘幽蓝的水。 楚晗掏出“空中花园”的公寓钥匙,毫不迟疑抛进井里! 钥匙划一道弧线入水,瞬间沉入碧波井底。 楚晗深深地看着那口井:“三殿下,门钥匙送上。 “你来取,就是我送你的聘礼。你若不来取,我等到你来。” 楚晗那晚在车流稀少空旷的大街上驶过,望着窗外,眼有些模糊。 你若不来取,我也不住新房,我等你来。 回到家,他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点了香薰,听着轻音乐,仰望浴室沾满水汽的朦朦胧胧的天花板,撸了一炮,聊以慰藉。 他以前真不常干这事儿,手指都不太熟练,怎么弄都觉着不如小房含住他亲他那样舒服。 钻被窝睡下时,手机又响了,楚晗接起,这次是清脆泼辣的姑娘声音。 “晗晗!!是我啊,你的官配正牌女朋友!”程小橙在那边喊。 “哦……女朋友……你还不睡……”楚晗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 程小橙说:“跟我爸彻夜谈判呢。” 楚晗:“谈什么?” 程小橙大声呱唧:“晗晗你不许睡觉你快起来找我爸聊聊!他竟然介绍哪个客户的儿子让我去相亲,相亲!!” 楚晗在枕头里憋着乐。 罗家那边一阵鸡飞狗跳。罗老板说,闺女你就去认识认识交个朋友你能掉块肉啊!程小橙说,看不上,好烦,就不去,不约不约!罗老板说,你都快二十五了,多认识几个小鲜肉你能吃亏啊闺女!程小橙说,我已经有小鲜肉了,晗晗就是我从小吃到大的鲜肉! 罗老板说,拉倒吧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俩过娃娃家的! 程小橙说,姑娘我还不到二十五你就让我相亲,战战爸爸您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当年吃的苦了。当年我小宇爸爸要是也二十五就去相亲,就那个老师,叫什么来着,对,叶老师!还有你今天什么事儿啊,你不得哭死啊! 背景音里是程警官看热闹的沉沉的笑。 罗老板于是投降了,被闺女赶去厨房给全家做夜宵去了。 楚晗在电话这边听得大笑不止,这一家人多么欢乐,人生如此美好…… 他的手机还搁在枕边,脸埋进被窝里慢慢睡去了,很疲倦,呼吸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水汽。 夜明珠在暗处射出幽绿光泽。楚晗的被子突然被掀,一条沉甸甸的身躯悍然压上他。 楚晗惊得一激灵,已经被抱住了。他一贯睡觉最轻,有人能进他的房间上他的床压了他他才迟钝地醒过来!他一丝一毫都挣扎不得,后背上沉重的人压他压得死死的,罩住他的四体,炽热的呼吸喷到他肩膀上。 “女朋友?”身后人用低哑的声音质问他,手随即就不规矩起来,从上到下近乎渴求地抚摸他,伸手摸进他睡裤。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咸水气味。 楚晗那一刻浑身发抖,恍如梦中。 他挣扎着转过身。他奋力抽出两条胳膊抱住眼前的人。幽暗的光芒下指间的轮廓动人流畅,他的手指划入那一头银发,整个人因为过度想念而发抖。 “楚晗……”房千岁的头发垂到他胸前,笑着端详他。笑容仍像一年前初见时,嘴角划出潇洒诱人的弧度。 “为什么躲我?”楚晗问。 “没躲你,就是想悄悄多看你几眼,看你在做什么。”房千岁眯起眼,笑得促狭。若不是不慎听到一句官配正牌女朋友,三太子还躲在楚晗床底下继续翻翻摸摸偷吃偷喝再时不时送几件大珊瑚大珍珠逗娘娘开心呢。 “继续躲,偷吃,别出来了。”楚晗盯着这人。 房千岁毫不知耻地笑出一口白牙,也哼了一声:“你许我骑你一生一世,本王今晚讨回来。” 楚晗并不理解这话含义,他早不记得了。 房千岁这时回首轻轻一挥,小公寓里所有夜明珠一齐放出华光,照亮一室。眼前人看起来无比真实,绝对不是幻觉。 楚晗胸口镶嵌的那片龙鳞也闪出一道光泽。他自己触摸时,从来不会闪光,然而小千岁手指摸上他胸膛,龙鳞霎时间灵光四射,将他二人缱绻相合的身躯放大了映在墙上。 第九十五章 龙井   第二天早上,床上俩人睡到自然醒。   中间曾经进来两个电话,楚晗都没来得及看,就被身后的人特霸道地摁掉了,关机。楚晗睡眼朦胧哼着:“没准是我爸找我……”房千岁很干脆地说:“不是岳父大人,是那个打算缠着你为他临摹两幅赝品的蠢货。”   楚晗埋在枕头里嗤笑。房小同学太不厚道,江山容易改,本性总难移。   他浑身酸痛,许多地方被啃成暗红。每一块肌肉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都是对方的了……   两人昨晚做了几趟,后来他意识不太清楚了。某人是用近乎碾压的方式,柔韧度再好的也扛不住,各种姿势之下,腰都要拗断了。   楚晗脸朝下挺尸,一动都懒得动。   房千岁像牵提线木偶似的把他胳膊拉起来瞅瞅,大腿再掀开看看。偶尔显露顽劣单纯之态,小孩似的,专注地把玩儿个不停。   楚晗:“闹什么?”   房千岁一本正经道:“没有闹,待本王细细验看一下。”   楚晗说:“好着呢,没有变成人鱼,不必验身了。”   总算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楚晗终于忍无可忍道:“把你那玩意儿拿出去。”   房千岁:“不。”   楚晗:“出去!”   身后人耍赖似的压上他,不但没有出去,反而进得很深,懒洋洋地,借着酣睡半醒筋骨还没抻开仅有的一点力气,又将昨夜做得熟练的一番恩爱事再演绎了一遍。   中午时分,楚晗先从床上爬下去的,走路姿势有些尴尬。   房千岁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眼波荡漾,威胁道:“不准走,敢走我强暴你啊。”   楚晗转身在这人屁股上狠狠踹了几脚。   抬腿的时候,那地方好像又拉伤了……   嘲风殿下一翻身,敞开两条大腿有滋有味地晾着,放肆地笑了几声,毫无世家风范与羞耻之心。   “你没来的时候,说实话,我挺盼着你来的。”楚晗说,“现在,快滚回去了,明年这时候再回来。   “你这种兽性未泯的无耻之徒,一年只能来一回。”   房千岁大笑。男人一般都把这种话当做完事后的“赞美”。   上一回来楚晗家小坐,房千岁在浴缸里睡了个午觉,两人还只是普通朋友,隔着一层,许多心意不能明说。   这回再次造访楚晗的家,两人并排睡在大床上,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房千岁起来时没穿上衣,下面套一条楚晗的大短裤,光着脚在房间里慢吞吞溜达,看着就是这屋里男主人的风范,当仁不让。   楚晗在洗手间里洗漱,房同学很没脸皮地跟进去,从身后环抱他,再一样一样查看楚晗平时用的清洁护肤品。不一会儿,这人脸上就涂了三色的面膜。   小千岁有好奇心,伸舌头舔了一下上唇人中位置涂的面膜。   楚晗指着他:“面膜,不是吃的。”   小千岁意犹未尽,直接挖罐子尝了一口:“海藻泥,还真是天然的。”   两人像做尽坏事的孩子,挤在洗手间里笑。   ……   那两天,楚晗带着小千岁,在京城各处游荡,在宽阔的四环路茫茫车海中领略帝都黄沙漫天的春日胜景。   房同学过来人间没几日,又磨糙了一层。这人把显眼的头发用绒线帽遮起来,就露半张脸,再从楚晗衣柜里翻出羽绒服。   楚晗边开车边取笑:“我都穿单薄的一层羊绒衫了,你穿羽绒服干什么!”   房千岁委屈地不讲话,紧闭车窗,将羽绒服帽子也套在头上。空气极干,有雾霾,黄土高原那边过来的沙子还特多,真不舒服。   灵界已恢复往日的山清水秀,壮丽河山。三殿下就只为楚公子千里迢迢破界而来。有楚公子生活的地方,才是他留恋难舍的桃源。   他们路过奥林匹克公园附近,河道很眼熟,那座熟悉的公路桥横跨河上。   “我设计的。”楚晗指着旁边一座相当气派的场馆。建筑的线条简约流畅,很有现代感。   “当真?”房千岁对楚公子又是一番上下端详,怎么都看不够。   “嗯,是我们事务所的方案,毙了一家法国和一家比利时的公司。集体设计,不能算我一人的。”楚晗很诚实地解释。   房千岁把车窗摇下来了,伸出头去仔仔细细看那座带有水榭效果的气派建筑,结果吃了一嘴土……   这人眼底流露很开心的情绪,那一瞬间好像冷血动物浑身都有了温度。带温度的暖流从眼皮下流出来,融在嘴角。   楚晗忽然想起来:“你贿赂我爸什么礼物,让他这么痛快从了咱俩?”   房千岁往后一仰,得意洋洋。   这人平日行事乖张,但人情世故进退礼仪还是懂得一些,该低头时要低头,该出手时就出手,而且在两位泰山大人面前并不啰嗦废话,不卑不亢,一招搞定。   楚晗追问:“到底是什么?”   房千岁笑得有点儿坏,缓缓道:“那天把沈公子那两人从车里丢出去,我悄悄翻一眼凤大人买到的牌子,把那几只包包、鞋子换个颜色又买了一遍。有个鳄鱼皮包,竟然限量绝版,没搞到,我搞了一只鸵鸟皮的,也凑合了。”   楚晗难以置信,在车厢里笑出声,瞬间脑补过几天家庭聚会上,他珣爸爸拎着远方来的三殿下孝敬的橘红色鸵鸟皮男款爱马仕,帅气地出场……   “你另一个爹么,其实心思有点难测。后来偶然发现,他用神木桌板给你做的两把玩具刀,模样仿的就是传说中的上古名刀,名唤‘大夏龙雀’。这刀长三尺九寸,是一把青铜刃,正面龙腾凤舞,背面刻一行篆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你觉着,你爹爹如果见着神都来的这把上古名刀的真容,会不会欢喜?”   楚晗愣了片刻,无话可说,凑过去亲了这人一口。   晌晚,他们去大翔凤胡同的罗氏私房菜馆填肚子。   楚晗事先给老板打个电话招呼:“三大爷,吃牛的人来了,后厨人手够么?”   他罗三大爷现在已经知道,大理民宿老乡家那头牛丢哪了,找了也白找啊。   晚高峰比较堵,他们在平安大街上缓慢爬行。什刹海畔灯红酒绿,繁华如昼。   终于快开到目的地,楚晗皱眉一看,他们被横在胡同口的一辆豪车拦住去路,过不去了。   “司机呢?”   “挪车!”   好脾气的楚公子都着急了,狂摁喇叭。   执勤的交警看了他们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贴了张罚单,又走了。不守规矩乱停车的贱人太多,法不责众啊。   房千岁表情上那滋味,活像看到一头肥硕鲜美的大水牛就横在他眼前不远处,可他就是够不到、够不到、够不到……   肥牛……好饿……   房千岁开了车门,下车。   楚晗以为这小子暴躁起来准备动手砸人家玻璃或者怎样,赶忙下去拦着。   房千岁并没有暴躁黑化,很低调友好地走过去的。这人眼角扫一下周围,路人行色匆匆,好像并没太多人注意到他。他于是一弯腰,单手搂住那车的后厢底盘边缘。   三殿下拎了那辆车的后屁股,很优雅迅速地转了个九十度,再往后一路拖了十米,让开胡同口的一条光明大道。   交警小哥恰在此时回头,目瞪口呆:“诶?你……”   房同学捂着羽绒服,半张脸掩在衣领里,无辜地对交警小哥点点头:“我帮他挪个车。”   楚晗强抑着胸口震颤的笑意,拉着男朋友速速开车跑路……   楚晗满以为,回到自己人地盘能得到他三大爷的盛情款待。   俩小子想得美。   罗老板正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碌,做好四菜一汤,焦香鲜脆的浇汁釀茄子和九转大肠冒着扑鼻热气,还有一碗菠菜绿豆面丸子汤。楚晗一看菜品就知道这给谁做的:“程宇叔叔来了?”   大老板亲自下厨,周围七八个伙计打手,这隆重架势,就是告诉旁人,俺们老板家里那口子,今天赏脸过来吃饭。   罗战爽快笑道:“加班开会呢,就快下班了,我去接他!”   罗老板把菜一样样搁进保温的食龛里,说要带去给程所长吃,顺路再把人拉到南城浴池,泡个暖心舒适的温泉澡。   楚晗忙说:“那正好,我带我朋友也去您澡堂子,他被沙子吹得快脱水了!”   罗老板毫不犹豫把两个小子拒了:“你俩甭去。今儿晚上咱家浴池不营业,早打烊了,老子自己包场。”   “您包什么场?”楚晗莫名。   “我跟我们家那口子去洗,老子当然清场,能让你们看见?”罗老板也不掩饰。   楚晗捂着脑门干乐,三大爷啊您论岁数两个我都不止,果然还跟年轻时一样,龙精虎猛,宝刀未老,而且性趣盎然。   罗老板这样毫不忌讳透露老夫老夫之间闺房之乐,让楚晗心里莫名一动。他脑内顿觉着那口大浴池里翻滚的水花都捎带出某种颜色,不再那么纯洁纯正了。澡堂偏偏还起名为“双悦堂”,分明就是暗指两情相悦、颠鸾倒凤之意,果真是个远离都市喧嚣的好去处……   坐他对面的小千岁就没抬头,大口大口吃着盘中的牛肉片。罗老板的家传手艺,麻油香煎小牛肉,肉片薄如纸,入口即化。   伙计殷勤地问:“您吃得好?再来两盘?”   房千岁:“有没切的么?”   楚晗在桌子底下踹这人:够了。   房千岁委屈地看着空盘。   楚晗心情很好,凑头跟男友耳语几句:“改天咱们也去……”   小千岁不屑地一动嘴角:“那澡池子太小,尾巴伸不开,我不痛快。我想着个更美的去处,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去?”   楚晗:“……哪?”   ……   那夜,圆月高悬,夜空明朗,紫气染红天宇。   这回是房千岁开车,带着楚公子飙上大路。   楚晗:“不要超速。”   房千岁:“哦。”。   楚晗忍不住说:“其实,北京城五环以内所有路口路边的摄像头,我都记得住位置。”   “不痛快。”房千岁眼底一片浩瀚灯海,“我带你走……”   他们弃车。站在护城河畔的白玉桥栏杆上,房千岁握住楚晗的手,两人一跃而下……   护城河面灯影与波光一色,故宫角楼在暗夜里披挂华彩,美极了。   房千岁抱住楚晗,将他紧紧搂在胸前,在水下畅快地巡游,绕城而行。灯影淋漓的水面上,隐约可见龙脊似的一道巨大水波,向两侧荡出阵阵波浪。   楚晗回头望去,小千岁长发散开,侧脸英俊,眼底漆黑,仍是当初那样让他无比心动,也从未后悔。   北新桥锁龙井下,碧波沉静,别有洞天。两人缓缓漂下井道,抚摸一片片古朴的砖石,回味当年那段无知无畏的青涩。   房千岁在井底摸到新房钥匙,攥在手里,随即也攥住楚晗。   他从后面勒住楚晗脖子,留存几分温柔底线,一件、一件脱掉楚晗的衣服,再从自己怀中抽出两条闪光的银须。   井下两名执守千年的青铜人面孔都变得亲切润手,微笑注视他们在碧水青山之间放肆地恩爱。   一条粗硕巨大的龙尾,闪烁着异动的光彩,以某种节奏在水下来来回回拨动,荡开层层涟漪。房千岁吻楚晗眉心红痣,吻他全身,吻他脚底的小黑痦子。   房千岁曾问冯翎将军:我的楚公子,为何托生于楚家?   冯将军说:楚家世代忠良,家业厚重,本就是可托付之人。且白泽仙君额上有桃花痕,脚下有一块黑色蹄印,这两样印迹是抹不掉的。仙君是聪慧之人,有什么比托生到那两位父亲身边更为稳妥、更能够在凡间不被人识破真身呢。   房千岁心中默念,原来如此啊。   夜空幽静,天龙星座在紫气中像一条蜿蜒的巨龙,横卧北方的天空。龙身处下起流星雨,点点繁星化作一池细碎珍珠,落在北新桥下这口神秘的锁龙井中。   …… 作者有话要说:楚公子与三殿下的故事,始于锁龙井,完结于锁龙井。 后面或许还有两章凤鹤以及老七、七太太的小段子haha。感谢支持正版的读者。 第九十六章 名模   年关临近,帝都大雪,红墙黄瓦一片洁白。   长安街一侧,恢弘的太庙广场前,是今年国际时装周的新品发布展台。楚晗几人私下都收到发布会的邀请柬。他一看,时装周的中方策划老板姓邵,可熟可熟的人了,怪不得发请柬给他们。   邵老板挨个儿打电话给大侄子们,下命令:“必须来啊,敢不捧我场?”   楚晗对这方面还没有他爸在行。对于那些T台上雪中走秀一个个冻得唇红齿白手脚乱抖的嫩模,他并没多大兴趣。去那里是看朋友,与沈公子等几个好兄弟小聚。   太庙雪地的观众席里坐满社会名流,妖男艳女。唯独楚晗与身旁的兄弟穿着平庸,在台下看热闹的。   他的少年时代小伙伴除了鹤鹤,还有一个叫王小兵的,是王欣欣叔叔的儿子。沈公子嘲笑王小兵:“穿民工装你就来了,看门的让你进?”   王小兵说:“谁跟你似的,男人还戴围巾,还搞个驼绒大衣,装逼,好烦!”   王小兵长得整个就一小号的王欣欣,剔个很屌的短寸头,特像。相貌平常,名字也普通,又属于扔进人堆里再找不着的那种,特别适合接父母的班、从事某些特种行业。   小时候的铁哥们儿,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原先的玉泉路大院,院子和旧楼还留着,但孩子们长大都搬走了。只有那些尚未故去的属于上个时代的老人,仍不愿离开住惯的老式红砖楼。   旧食堂连带旁边的老厕所,早就拆掉盖成新楼。那个老厕所,据说是当年他两个爸爸定情的地方。楚晗特意问过,楚珣那人一提起这事就一脸暧昧和得意,吹嘘说“当年你老子可情圣了”,“平生最快意之事不是盗回圆明园龙头、不是千里追杀灭了大猴子,而是你老子十岁时候一举拿下了霍小二”。然而一旦细问他们究竟怎么定情的,俩爸爸又不好意思了,不给他讲故事了。   沈公子当然带着他相公来的。   凤美人一身蓝紫色带丝绣的西装,橘色皮鞋,在观众席第一排那里特显眼,赚了许多大特写镜头。   沈公子在下面悄悄拉着相公的手:“这牌子不错?”   凤飞鸾眼神挑剔,指着道:“那男人搭配的披肩十分难看,画蛇添足,摘掉才是。”   沈公子迅速点头:“宝贝说的极是,挺好一身休闲装,配个花被面儿似的破布,咱不要这家的。”   凤飞鸾回身对助理淡淡一点头:“披肩不要,把这身其他的东西订下。”   沈公子半张着嘴,喃喃道:“宝贝,你别再往台上看了,还是看我吧……订我、订我、订我……”   凤飞鸾冷笑:“你早已是本宫的娈宠,等着翻牌就是,废那么多话?”   沈公子给这人摆了个HEART BROKEN心碎了很受伤的手势。   王小兵同学在沈承鹤身后扶额:“演过了,戏太多,俩神经的。”   凤美人心情甚好,附耳对承鹤说了几句亲密话,起身往后台换装去了。   这天的雪地走秀可不太平,先后有两名嫩模的小腿冻抽筋,一位帅哥男模直接在高台上绊一跟头,趔趄着滚下,几乎摔沈承鹤怀里。   最后那一刻,音乐调子突然和缓下来,流露一种浓郁的复古哀伤氛围。所有观众往通道口那里望去,身穿华服的男子拖着曳地的裙摆,在无数条光束交汇处,款款走来。   凤美人上身是贴体的华丽绣服,金橘色带暗红丝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臀部挂住裙摆,不用腰带,微露出一段腰身。裙子随走路的步伐摆动,丝绣闪光,一双赤脚的比例都那样完美,无可挑剔。   凤眼细长含水,胸口在雪天中半遮半露,偶尔漏一点白皙和绯红,令人无限遐想。   观众看呆,名媛们惊艳。   楚晗那时都无话可说,毫不犹豫地鼓掌……好看。   凤飞鸾眉头微蹙,天生自带孤僻忧伤情调,与现代都市的世俗喧嚣气氛格格不入。然而此时此地,走在冰雪覆盖的大殿之下,又是那样和谐,穿越时空的隔世之感,令人欲罢不能……   后来一段时间里,四家顶尖的时尚杂志,封面全部是凤先生在太庙秀场连续六场压轴的照片。业内评价,“突破性别界限”、“明艳不可方物”。   凤先生接采访时也很大方坦白,从不避讳他有老公了。   夫夫恩爱结秦晋之好为何还怕人知道?文艺圈里旁的那些人为何都隐瞒着?凤先生一向我行我素,不愿隐瞒,在家怎样,在外也是怎样。   沈公子自己都由衷承认,老子就是天生好命,祖坟开花,娶凤儿娶得又赚了。他这位相公,虽说年薪没他开公司赚的丰厚,每天把自个儿捯饬得很美再拎个摩登皮包出街,是足够了。   沈承鹤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从灵界重返家乡,后来心性、为人也慢慢改观了,竟然改好了许多。   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撩贱卖乖。   再不去泡夜店喝花酒了。去也一定是带着相公一起,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下班了也不去应酬,准点回家。有老婆万事足,生活就是埋头低调挣钱,家底全部上交他家“宫主”。   用楚晗王小兵他们几人的话说,一物降一物,咱们那个贱得风华绝代、承天启圣、鹤立鸡群的大鹤鹤,也有正派为人的一天。   ……   沈承鹤进化成居家好男人,每晚沙发上搂着相公,再逗逗家养的宠物猫狗,日子过得很舒心。他经常也给凤飞鸾讲两人“上辈子”的往事,一点一点地讲,想起哪件小事,或者彼此之间说过的一句话,就当成八卦随便讲给对方听。   听得多了,凤飞鸾有时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沉思,再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对枕边人说:“我好像忆起那件事了。我抓住你,灵火渊塌掉了,我们一起坠了下去,本宫救了你一命。”   “是是是。”沈承鹤说,“其他事儿呢?”   “你记不记得当初咱俩第一回见面,你把我抓到大鸟上,拿一杆破弓差点把我那玩意儿剐下来?   “还有,你骑着那只九头大鸟在天上强暴我?整个神都城天上飞的鸟都可以作证你干过这事。”   凤飞鸾调头望着沈公子,思索半晌,坚定地摇头:“本宫哪里做过那样的事情,绝对没有。”   沈公子诧异:“你刚才明明都想起来了。”   凤飞鸾端坐被窝里,缓缓道:“我想起来,在那幻情峪底下,你趁我受伤时欺负我,强迫与我行房欢好,可有此事?”   沈承鹤瞪着这人:“……你逗我呢?”   凤飞鸾斜睨着他:“可有此事?!”   沈承鹤道:“谁说的?……谁告诉你有这种事发生过?……那是绝对没有过,不能够啊!”   凤飞鸾连着冷笑三声,翻身一把压住沈承鹤,不由分说掰开他大腿,狠命将一条腿拗起来架上肩膀,手指就往六神菊花那里捣去:“是不是这样做的?”   “折了折了,拗断了!”沈承鹤大叫,“我冤枉啊……呜……”   沈承鹤欲哭无泪。不怕相公失忆,也不怕相公恢复当年的好记性,怕就怕这人选择性的专拣某些片段进行重温。   他也约莫察觉到,凤美人已经忆起以前的大部分事情,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意承认。   破界来到人间,就是与前世做一番彻底了断,再世为人,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有那么重要?   农历新年,年轻人都要回家过年,看望长辈,这在哪一国哪一界,都是必然的礼数。   沈承鹤还是头一回带着同居男友回家拜见父母,之前几个月都不好意思露脸。他并不怕他爹妈爷爷奶奶不同意这样的结合,是怕他家凤哥儿脾气太臭,不驯服,在长辈面前不好好说话。   楚晗特善良地说:“用兄弟们帮忙吗,一起去,帮你在你爸面前说些好话。”   沈承鹤推脱不用:“不不不,你甭去看我热闹!”   楚晗真诚道:“不看热闹,我担心你。”   沈承鹤说:“是死是活也就这一回,总要见面。”   楚晗问:“你父母万一就是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   沈承鹤说:“不同意,就只能和他一起回那边过日子啦……在神都城外弄个小院子,几亩良田,男耕女织,偶尔上山打个猎,再养一群鸡鸭,哈哈哈……”   承鹤说完笑话,蓦地正经起来:“即便不同意,我也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了。他为了我才过来的,什么都抛下了。他在这边,就只有我一个亲人。老子肯定跟他过一辈子,分不开啦。”   楚晗觉着,鹤鹤终于长大了,像个爷们儿了。   没过两天,春节国假还没放完呢,就传来好消息。沈承鹤电话里挨个儿向伙伴们报喜,他父母恩准了这件美事。   楚晗都不信,说给小房听小房子也不相信。他可惜没能现场围观这样面见父母的重要时刻。   后来听承鹤讲故事。除夕当天,阖家团聚,家中列位长辈到齐,沈公子是一脸视死如归表情踏进家门的。他脑内已经打好草稿,准备进行八年抗战、与封建大家长的专制势力做长期严酷的地下斗争。   沈承鹤从小金贵娇宠着长大的,性格不成熟,出格没谱的事做过太多,在家长面前严重缺乏人生的信誉。他爸对于他心理上已经放弃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儿子这回是正经来的。   据说当时,大鹤鹤真心实意地把男友带出来,介绍给家长们。沈家爸妈当然吃惊,还没来得及发话,凤美人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高举再九十度弯腰鞠躬,端庄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给沈家长辈跪下了。   “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凤美人恭恭敬敬地连磕三个头,回回都额头碰地,没有半点含糊作弊。磕完才起来,又回身拿过一盒一盒孝敬家人的礼物,一一地呈上。   这人是做了一整套他们那个地界拜见岳父泰山的传统礼节,丝毫没有羞涩为难,觉着理所应当就是这样拜。凤飞鸾心里是把“外人”与“自家人”界限分得很清楚,不拜无用的佛。既然要与沈氏的公子结好,当然要尊敬孝顺对方的父母亲,神州中土世代传承的礼教,难道不是这样?   凤飞鸾特意把头发弄短了些,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穿一身浅色西装,举手投足还保留过去某个时代人群特有的印迹,关键场合端得十分持重、优雅。   沈爸爸沈博文同志,就没料到,儿子是跟他来真的。   他也没料到,儿婿长得如此体面,这么拿得出手,言谈举止都很得体,讲话恭顺委婉,完全不像以前那些不知哪一路来的没家教的小男妖精。   这人都给他们一家跪下了!   沈承鹤惊呆片刻,还不算太愣,赶忙把茶几上一壶热茶拎来,斟满几只茶盅。   凤美人端了茶盅,一一地敬茶给在座长辈,问好。   茶盅递到嘴边,这一口喝进去,沈爸想再拒绝反悔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当然,这之后还有沈承鹤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大大表白了一番,讲凤大人在那一边舍身坠火搭救他的性命、再不远千里追随他来到这里。至于具体情节如何添油加醋,全凭沈公子一张嘴了……   两家人各安天命,各得其所,阖家圆满,其乐融融。   后来,沈爸再见着楚总时,俩位爷勾肩搭背,仍像当年一般。沈爸感慨:“老子怎么觉着,这日子过的,又给过回来了,绕回来了。咱两家人比亲兄弟还亲,绝对的。”   楚总当年有句名言:两个套子里的精华,成就一个他,我儿子能不聪明能干吗。   沈爸自嘲道:“老子当年戴了俩套,都没挡住那小祸害,我儿子他能不奇葩吗!” 作者有话要说:上回哪位读者说出凤儿来人间的职业了,我就不好仔细写了就一笔带过吧。 我们的很苏很雷很美好的童话故事就要结束了,应该还有个简短的尾声。   第九十七章 七爷   探险回来之后有一阵子,楚晗常去刘大队长那里叨扰,找一伙兄弟聊天吃饭。   经历过一些磨难,尝过火海刀山命悬一线的滋味,楚晗对一些人、一些事有了更深体会,尤其更佩服刘雪城手下的队员。   回想头一回认识那些人时的情形,每个队员都以墨镜遮面,不苟言笑,排开一溜身材高矮都差不多,精干之中却又透着面目的机械与模糊。现如今,楚晗和那几人已经太熟了,老七同志每回被人取笑逗乐露出的一颗酒窝,或者八爷开怀大笑骂娘时眼角抖动的痦子,都那样亲切生动。   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聊这些年的过往,聊出生入死的兄弟情。   老七老八他们平时队里有规矩,不怎么喝酒,楚晗买单请那俩人吃烤肉自助。女服务员推着那种饭馆里常用的小餐车,送来一盘盘切好的肉片、蔬菜。楚晗饭量还算正常,那两位爷每人吃掉四个餐车的肉。   那饭馆老板是个豪爽的,说:“吃得多说明我店里卖的东西地道!哥儿几位使劲吃,今天也是有缘认识了!”   “诶,老板,您既然这样说,我再给您介绍个跟你有缘的人。”八爷一指,“楚晗,明儿把你老公带来,就吃这家!”   楚晗自嘲:“你太损了,我们家小房跟哪个有缘,那家店就要吃破产了,后厨房的锅都能吃了。”   女服务员挺水灵的,一看就是南方来京城打工的妹子。   老八对妹子一乐:“姑娘,哪人?”   服务员略腼腆:“江西来的么。”   老八笑得更欢:“嗳我就说么,老乡啊。看着你就面善,咱们江西妹子最俊了。”   老七也点点头,埋头看肉,并没有正眼看妹子。   老八哼了一声,故意对服务员说:“姑娘你就是长忒俊了,我哥他一见着俊的,他就紧张。你要是长得难看点,他今天还能再多吃两车。”   楚晗一口茶水要往外喷。   老七从肉盘子里一抬头,盯着小八。   妹子也笑:“是这样啊?”   八爷煞有介事一拍桌:“姑娘我给你们介绍啊,这人是我们单位里的头号王老五,人善良,忠诚可靠,又能保护女孩儿们不被坏人欺负了。这种人,特别适合看家、护院、过日子,而且又不乱叫,就是人比较羞涩内向,缺乏主动性!要不然还单着呢……”   老七:“说我什么呢?”   老八:“说你还没对象呗。老弟我就不等你了啊,我哪天回老家结婚去了。”   “你结去吧。”老七一脸淡淡的,完全不在意,又好像有心事。   老八冷笑:“嗳你看这人浑身不自在似的,姑娘都不羞涩,你羞涩个屁啊!”   老七同志原本浑身挺自在的,肉足饭饱吃得舒坦,让他表弟在饭桌上这一搅合,当真就不自在起来了,脸色复杂,拿筷子的一只手也不好意思伸出去夹肉。   偏偏那几个老乡小姑娘不停地瞄他们,还掩着嘴笑,估摸也是看这桌三个男的长得不错,挺稀罕的。老七同志被炭火熏得耳朵发红,抿住嘴唇时酒窝隐现……   老八喝了几口茶解解荤腥,语气正经起来:“哥,我就是觉着,你性子太憋,应该有个人在你身边开导开导,让你能开心点,多笑笑。不然我看你也快要‘退伍综合症’了。”   老七说:“我不会。”   老七同志表面上嫌他弟嘴贱话唠,其实挺喜欢听小八闲扯淡的,难得身边有个活泼的人跟他讲讲笑话,愉悦身心。   很多当过兵的、在部队待过的男人,退伍之后,一旦离开部队环境,极不适应社会节奏。长期在封闭压抑的环境中生活,接受严酷训练,在心理、生理双重压力下执行危险任务,一次次死里逃生……种种的因素,塑造了内向偏执的性格。意志强悍者或许能够越磨越强,意志力不够坚定的,很容易心理崩溃,或者患上抑郁症、狂躁症。   老八低声对楚晗讲:“以前常跟我俩一道出任务的小十四,最近实在无法坚持,被迫退了,而且是送院强制治疗。”   老八指了指脑袋,又指指心口。楚晗点点头,也不是滋味。   老七望着窗外,眼底有点点星光,没有说话。   七爷也到年龄的那道槛了。行动队员单兵作战能力的巅峰,大约就是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过了三十,年纪渐长,身体能力下降,就要逐渐退居二线。   他快三十了,该到考虑将来的年龄。   十年间,不间断的,每日至少八个小时枯燥孤独的狙击训练。许多时候,靶场的旷野上,或者京郊某区县的深山老林中,他一人趴在一米多高的野草堆里,纹丝不动,任由风吹日晒、虫叮鼠咬,只有眼球微微转动,辨别耳畔野鸟窸窣,遥望天边鸿雁飞鸣……或许真的已经习惯那种平静孤单,也不需要什么人陪,话多的还嫌太闹。   楚晗委婉地打探:“七哥,你条件这么好,对象一个没找?”   七爷很酷的:“没遇见顺眼的。”   老八:“我告儿你啊,男人还是得‘勤练’着,那活儿老不用,阳痿。”   老七:“操……滚蛋。”   老八:“不信你问楚晗,是吧?”   楚晗绷着脸:“……呵。”   楚晗脑子里都走神走到他老公那里了,其实是想反驳八爷:有人八百年没用过那根活儿,也没有阳痿,一旦搞起来,是天雷撼动地火,龙精虎猛,气动山河,搞得他每回完事儿下床的瞬间,看着白色龙精从那地儿很羞耻地流出来,总有种错觉,觉着快要被插怀孕了……   “单身爷们儿难熬啊,又火力壮。”老八同志眼底略带邪气,“只能被窝里自给自足啦。楚少爷,你是不懂我们人间的疾苦。”   楚晗难得淫邪一次:“你七哥也被窝里自给自足么?”   老七同志面色大红!   老八大笑,说他哥看着身体结实硬朗,其实特怕冷,尤其冬天盖特严实,不让别人看,肯定被窝里搞事儿呢。   老八然后讲了个故事:“咱们几个还在那边的时候,在房三爷他们那个水族部落里住,我跟我哥我俩住一个帐篷,天冷,他光着身子先把自己裹毯子里,再钻进睡袋。本来裹特严实,睡到半夜,这人突然乱拱、挣扎,从睡袋里猛地翻起来,我操,吓老子一跳呦以为敌军来了!”   “你猜怎么着,他睡袋里,钻进去一条大蛇,可大可大了!尤其那尾巴,就有这么、这么老粗!”老八讲故事表情忒丰富,用手指比划那个粗度。   “……大蛇?!”楚晗两眼射出光芒。   老八讲:“那蛇也受惊了,愣了,眼珠瞪大大的,然后哧溜一下迅速钻房梁跑没影了。”   楚晗:“长什么样子的蛇,你俩认识?”   老七闷头不说话,老八道:“不认识,不过挺漂亮的,大粗尾巴上镶着一圈一圈金色。他们那地方的水族,都有灵气的,反正我是不敢惹,那蛇也没放毒液咬我哥。”   老七闷闷的:“瞎扯什么。”   老八又笑说,“我估摸着,也是天冷么,蛇怕冷呗,就觉着咱们七大侠的被窝最暖和,焐那么严实,钻他那里暖和暖和,哈哈哈……”   老七打断:“他也不是怕冷,就是……”   楚晗盯着这人:“你怎知‘他’不是怕冷?”   老七语塞,耳廓上那股暗红色忽地蔓延至脸膛,十分尴尬,鼻子都红了。   楚公子认识那条尾巴很俊的金环大蛇,太认识了。老八或许也知道,心里门儿清,装作无意,不忍明说。   七大侠那晚脸色很不自在,本来就性子闷,凡事憋在心里,被人戳破顿时就害臊了。这人起身出去,站到饭馆门口吹凉风去了……   老七同志那时还面临个抉择,是留在部门二线队伍里继续干活儿,还是转业离开京城,去南方打拼,彻底改头换面。   原属单位也属于半个保密部门。即便将来去到别的地方工作,或者领证结婚,组织上的各种审查、限制也颇多。   楚晗很想留住这人。他带老七去他公司大楼里逛过一次。七爷外形高大阳刚,挺吸引注意力的,有两个单身未婚女同事假装找晗总谈公事,特意过来打招呼。   但这人性格内敛,不善言谈,对谁都比较客气拘谨,不易交心,也没那么容易看上谁。   楚晗笑说:“七哥,转业也别离开北京,来我公司。”   老七淡淡地自嘲:“你是大设计师,我来这里能干什么?给你公司当保安?”   楚晗回去就专门去找他二武爹,一定要把刘队长手下的七同志留下。“功勋队员,人老了就踢走,不能这么没人情味儿吧?起码做个参谋、狙击教官、特情任务指导员之类。”楚晗这样忽悠他爹的。   ……   之后的那个冬天,楚晗随房千岁去到那一边,在白山天池住了三个月。因为房千岁久居京城十分不适,哮喘,关节痛,皮肤难受,脑顶上丰神俊朗的光环都没有了,简直像脱了水的一棵小白菜儿,看起来都打蔫儿了,也怪难过的。   楚晗在小千岁的头发从银色变成灰色时说:“我陪你回去吧。”   二人在山清水秀的灵界度过严冬。据沈公子他们后来追问,楚晗说,他随小千岁去了白山黑水地界的洞府,夫夫正式拜了天地。   浩瀚的天池大湖,湖水清澈半透明,映着一池龙鳞波光。那种幽深的极致的碧蓝色,令人心醉。   湖心走出壮观的迎亲队伍,升起八百里威仪的水帐。那里的每个人皆面容白皙姣好,玉带华服,身姿娉婷,对楚公子十分尊敬,在他面前纷纷低下头问候行礼。   每一位水族的王公贵戚,出席各类祭天封王婚丧嫁娶大典的时候,都要头戴一扇硕大的宝石珊瑚。依照官阶位份从低至高,珊瑚分为蓝色、粉色和红色,跪拜行礼时一大排珊瑚头饰明艳耀眼,灵气逼人。   楚公子迈入小千岁的水府大门,据说头一件事是先学起怎样头顶一大丛珊瑚走路、吃饭、睡觉。属于三太子妃的那顶红珊瑚珍珠王冠,顶起来就跟顶一棵小圣诞树那么沉!就这一件事,快把娘娘累傻了,整天被压得太阳穴疼,楚晗差点后悔结了这么一门奇葩的亲事。   房千岁却又待他极好,带他游历灵界的五岳三山,在云海中巡视属于他们的领土,看遍大江南北,好不逍遥快活。   水府洞天,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仙境。   一派繁华,令人忘却人间的生老病死与一切疾苦……   但楚晗最终没有长留,还是回来。他与小房同学其实一个脾气,受不了终日在一处无所事事,享受富贵奢靡,被人伺候成个无用的酒囊饭袋。   每天就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还基本都是做同一件事。新婚没两年,还没到老夫老夫的厌腻程度,彼此都十分留恋、痴缠,黏着分不开。这样糜烂逍遥的日子,却又并非楚晗真实的愿望。   他与房千岁,注定终生无法在一处长久地相聚。   离开彼此,是灵魂的不完整;而离开自己原本的生活,是人生不够完整了。   后来的许多年间,楚晗与房千岁两地分居,但每年在两人讲定的日子里团聚。   每一年帝都雨季来临,天气闷热,云层中饱含水汽。每日午后或者傍晚,都要来一场瓢泼大雨,那时漫天乌云,紫禁城上空雷电交加,闪电的光芒照亮太和殿屋脊上小龙嘲风的坐像。   内城街道水漫金山,昆明湖、密云水库都爆涨至水线处,北新桥井下发出异样的轰鸣……   这样的天气,才是三殿下的最爱。   他们每年在这个季节相会,每一年都不会落空。   大雨笼罩京城时,楚晗夜晚坐在恭王府水榭的台阶上,看着他的房千岁一身湿漉漉的从屋脊上露出头来,冲他挥一挥,然后纵身跃入池中。   房千岁再猛地出水,露出一张脸,嘴角挂了熟悉的笑,看着他……   通惠河底,由神木组成的那一片“仙林洞”,灵力在逐年衰退。或许将来某天,那处往来的通道会自然崩溃,再也不能允许他们自如地通行。到那时,他们就需要寻找新的通道。   楚晗逗小龙说:“可有其他妻妾?”   房千岁不屑道:“你去问左使大人与公子,他俩不会说谎,我府上可有其他妻妾?”   楚晗还真的敲左使公子来问,但不是问小千岁有无风流韵事,而是打听另一件事。   楚晗问得直白戳心:“你在灵界那时钻到他被子里,把我们的人都睡过了,还能当作没睡过么?”   左使公子略吃惊,迅速垂下眼睫,挣扎思索了片刻,难过怅然道:“公子,你忘记了我灵界的戒律天条吗。”   楚晗自己都做不到,因此也没有道理对左使公子说:你留下吧,你就永远都不要回去另一个地方了。 第九十八章 人间   有一年,房千岁雨季来访,带了小九爷与左使公子同游。   九殿下再来人间十分兴奋,爬上乾清宫的屋脊,饥渴地去啃那上面的琉璃瓦。   老八同志休假,很好心地陪小九爷京城一日游,小九爷坐在敞篷吉普车里,一头艳丽夺目的红发在风中飘舞。后面的车几次差点追尾。   老八叼根烟说:“下回你再来,估计在北京就找不见老子了。”   九殿下问:“八哥哥要去哪里耍?”   老八说:“该回老家结婚去了。小时候在我们那个镇子,老子也有个青梅竹马,这两年家里催了。”   九殿下点点头:“握也要回家定亲了。”   老八说:“呦喝,小屁孩,你多大了,定娃娃亲?”   九殿下认真地说:“俺爹爹喊握去岛上问话嘞,让握乖乖地做事,早早定个媳妇,不准到处乱跑了。昆明湖下面那个小母龙,还有青海湖里的大母鳇,让握自己挑一个最喜欢的。”   老八大笑:“哈哈,那俩……小王爷您仔细地挑吧!”   九殿下愤愤道:“一定是三王八在父王面前告握的状,不准握出来玩儿了!”   老八由衷道:“你们家三王八娶娘娘的眼光,那是没治了!好好学着吧,一定娶个贤惠的母龙,别找那些个刁蛮的,你镇不住!”   九殿下心无城府,咧开嘴笑笑:“好的啦……不常来,还有些惦记八哥哥。”   老八同志顿时心软,伸手揉揉小龙崽子一头无拘无束的红发,觉着小孩挺招人疼的。   以后要幸福啊。   老七同志那时已是二部特情处的训练教官,专门负责新人特训。初来乍到的各色人马,包括外事系统分配过来的大学生,都要先到七大侠手下溜一趟。吃不了苦的、训得不合格的,不用等到出任务在战场上贡献事故率了,先一步都筛掉。   因此,那些新来的大学生和新兵蛋子们,可害怕他们教官了,都传说二部训练营里面有个黑脸膛不会笑的老家伙,打枪神准,下手极狠,裸眼能瞄六百米,一顿吃一斤糙米饭。   吃过饭,午休时间,老七教官接到个电话,有熟人找他。   老七在基地大门口,意外地见到等他的那个人。来人一身清秀打扮,借用的好像是楚公子的白衬衫和宽松式亚麻休闲裤,看起来干干净净,人好像刚从水里涮过捞出来似的,浑身透着清新水汽,眼带柔情水光。   七大侠手足无措:“你啊……来啦?”   随琰公子客气地点头,说“来看看七大侠”,然后体贴地递上在基地门口小店买的椰奶水果刨冰。   老七同志两手攥拳,笑了笑,接过消暑解渴的零食。好像也头一回吃这么幼稚的东西,头一回跟一个人出门逛店。   他只请到半天假。那一个下午和晚上,就陪伴远道而来的左使公子逛长安街、西单王府井、繁华的商场、幽静的小胡同,略尽地主之谊。   盛夏里的空气闷闷的,彼此也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好像也不需要说什么,却又有走不完的路,逛不完的街,不嫌腻歪。   停车下车,左使公子一时又忘了怎样开门,被憋在位子上。老七同志理所当然地绕到副驾位这一侧,拉开车门,很绅士。他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野马乱窜般的欢快感,极其简单一个动作,却好像在心理上跨出一大步——以前队里的哥们儿、战友,哪个是会说温柔话的?哪个用得着他给拉车门?   随琰公子温婉一笑:“多谢大侠。”   七同志脸又发红,连忙说:“以后千万别叫大侠。”   随琰公子笑着点头:“多谢七哥。”   七同志于是更局促了,从“大侠”到“哥”,就减了一个字,又迈近一大步。   随公子相貌并不及凤大人那般美艳妖异,不是那一类的长相,然而眼波带水,脉脉如诉,笑容婉约动人,当真是一笑倾城,二笑就倾人心。那双眼睛,让与之对视的人油然生发出一种旖旎的愉悦感,不知不觉就陶醉到那一双深潭漩涡中去了……   老七同志觉着那天下午他就是醉了。   要么是天气比较热,被晒晕了。他以前出任务,在太阳地底下潜伏,晒十个小时,也没有这样神志不清。   俩人走路经常莫名其妙撞上,不是撞胳膊,就是撞腿、踩脚。   老七感觉身后有一条尾巴,若有若无地扫他后腰,闹得他总觉着快要踩着对方。一回头,又看不到尾巴在哪,什么也没有。   商场门口有个旋转门,七爷想替公子挡门,公子想替七爷挡门,结果俩人又脑袋碰脑袋撞一块儿了……   老七同志偶尔抱憾地对公子说:“我平常都待在队里,住宿舍,不怎么出来,不了解城里玩儿的,抱歉啊。”   公子体贴笑道:“我总之没有来过,你带我去哪里,都是新鲜的。”   他们逛到北海公园,老七一指:“湖上有汽艇和摩托艇,不然你去坐那个?”   他说完就醒悟,对方水里来水里去的,北海太液池这么个人工的小池子,方圆几亩地,都不够撒开了耍的,多么无聊啊。随琰公子却拉了七大侠的手腕:“好,我们去坐那个铁马。”   “我来开,你抓紧了别掉水里。”老七跨上水上摩托艇,觉着理所当然是他照顾人家。   七大侠穿的是黑色跨栏背心、迷彩裤,古铜色皮肤在烈日骄阳下镀了一层泛金的水膜,也很潇洒。两人在水面上来回绕圈,风驰电掣,让溅起的水花划过小腿,凉快,痛快。   旁边两个小青年飞快地掠过水面,嚣张地朝他们叫了一声,有意无意溅他俩一身水。   随琰公子突然说:“你下来,我来,你开得太慢。”   老七一愣,嫌老子慢?   公子眼底射出跃跃欲试的光芒,对人间各种稀奇的机甲玩具都抱有兴趣。他自己跨上摩托艇,握住把手,又回身说:“你抓紧我,你才不要掉水里了。”   随琰公子心里不住地笑,又暖暖的,笑话七大侠刚才那句十分多余的废话,“你抓紧了别掉水里”……   摩托艇载着他俩,轰得一声蹿出去了!   这不是摩托艇,这简直是火箭。   老七没防备,身子往后一仰,臀部还留在座子上,老腰都要抻了,下意识就抓紧前面的人。一条无形的鞭子似的东西裹住他,将他稳稳地拖回,继续狂飙。他的胸膛砸在随公子后背上,顿时羞愧不安。两人都湿漉漉的,微洇的一层外衣完全裹不住湿滑的身体,他像是在用前胸肌肉不断蹭着对方的后背。特种兵的敏锐触感折磨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随公子身上肩胛骨与脊椎微凸的触觉……   “七哥,别掉下去。”随琰大声喊着,再加马力,驾着铁马像离弦羽箭一般,几乎是飞过水面。他们划出一道弧线,跃出琼岛绿荫遮盖的那一片阴翳,深入波光淋漓的开阔湖面。   他们绕着八字形,飞快地就超过那两名小青年驾驶的水摩托,又越过更前面的人。摩托艇往左侧斜着掀起一道波浪,再往右侧抖起另一道波浪……   老七同志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笑过。他俩衣裤全部湿透,裤子勒出大腿线条。他紧紧抱住身前的人,水面天光之下,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怀里这温润如玉的男子,是他亲密的人。   左使公子那时求他教打枪,也是这样,让他从身后环抱着,一板一眼地求教如何瞄准……   他们披着湿衣,漫步在锣鼓巷。   左使公子大约平时跟随他家殿下、娘娘的习惯了,总是比身旁人撤后半步,既不超过身边的人,也不会落下太远,不急不徐,善体人意。   这人就轻轻挽住七爷一条胳膊,在胡同里跟着走路,结果老七同志两个小时没敢动一下那半边胳膊,麻掉了。   奶酪店旁边是一家美甲店。   左使公子饶有兴致,探身去看:“比螣儿姑娘做得还好。”   美甲店妹子招呼他们:“帅哥做一个嘛,有男生的新款!”   左使公子瞅了七爷一眼:“给我做个脚趾的。”   妹子说:“帅哥你挑一款,哪个颜色!”   公子看老七:“哪个颜色?”   妹子也看老七:“让你老公给挑一款!”   老七同志出于强烈私心,就没反驳那个称呼,绷着微红的脸默认了,指了其中一个美甲款式。他眼前荡漾着一汪碧蓝深澈的湖水,面上冷静,心潮澎湃,完全无法平静。   公子做美甲,侍卫在一旁端着奶酪,喂着吃。   老七喂过去一勺,随公子张嘴……   随琰乖乖地做了个蓝绿湖水色的美甲,当年夏天流行的男生款,绚丽大方,无名趾还贴一颗水钻,连缀到脚踝的一根银链子上。大街上时不时走过一个有老公的男生,穿夹脚的人字拖,脚上都有这些玩意儿。   欢乐的时光,就如同钟楼在夜幕降临时敲响的钟声,激荡人心之后,戛然而止。   街灯下映着一双影子。左使公子的影子悄悄晃动着一条尾巴。老七装作没注意、看不见,心事重重。   左使公子边走路边低头看自己脚上的新妆,笑说:“脚平时收起来的,这样我父亲不会发现。”   老七蓦然停步,怔怔地问:“要回去啊?”   随琰道:“是啊。”   老七:“……什么时候走?”   随琰说:“我家殿下要待到秋天,我与九王爷明天就启程回去。”   老七同志的脸色在灯光下沉郁下去,很失望,却又不说。两人一路沉默无言,都在等对方说出来。   当晚回去单身宿舍,七大侠平生头一回失眠,被子敞开着,凝视天花板,面对自己的心。   第二天又是早操,训练,午休,开会,晚饭,晚集合,就寝……老七同志心里想,公子应该已经回去了,也许三年五载之后回来,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   那段日子,老七同志也像中了邪,去过北新桥的锁龙井,重游过大翔凤胡同,在3号院尘封已久的大门前驻足观望,甚至去过楚公子当年跳河的那座公路桥。   他双手紧紧攥住冰冷的桥栏杆,攥到关节疼了,指甲都嵌进肉里。那水下仿佛有一股魔力,深绿色的大漩涡吸引着他的心魂,让他懊恼,让他不甘……   他还没说出来。   他还没有拉过公子的手。   初秋的夜,教官训完晚集合,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他一进门,眼光只微微一扫,怔住了。   房间里非常干净整齐。虽说部队有军容内务要求,军官的房间原本就收拾得很好,棉被都要叠成铁皮豆腐块形状,然而老七同志那一双敏锐的眼迅速就察觉到,他的屋子比上一次离开前更规制了。   藏在床下的脏衣服,洗干净晾在床脚。   桌上的一摞书籍和一摞杂志,每一本的边缘都严丝合缝对齐,一毫都不错乱。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墙角的脸盆架。脸盆里有半盆清水,水中闪耀一丛淡淡的光芒,那是几颗蓝珊瑚和珍珠的光泽……   老七同志夺门而出,跑进院子,跑出基地大门,跑到街上很远,在街灯下四面张望……晚了一步,没有能留住人,又走了。   他把珊瑚豆和珍珠用红绳穿了,编成一副手链,戴在自己腕子上。小兵们私下都说,黑脸教官有对象了,那个手链就是证据。   入夜,风雨点映秋窗,单身汉的被窝有几分孤寂寒凉。   怕冷的七大侠加了一层棉被,把自己裹紧,裸胸而睡。他身后不远处的窗户,洇出一团湿气。那团潮湿的白雾不断扩大,透过窗子,悄悄渗入房中。   房间一角的脸盆架上,水雾显形。一点、两点……水滴轻声落在地板上,地上映出一条修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老七猛地翻身从床上坐起,“啪”一声打开小灯。他胸膛不断起伏,呼吸如潮水般剧烈澎湃。   灯下,他吃惊地看着,床边那道影子缓缓在他面前露出真容,面孔清秀俊逸,光溜的脚踝上缀着定情的银链。   隔世重逢,两人对视良久,胸中言语万千,都说不出话。   随琰公子坐到床边,眼角也露一丝腼腆的红色,微笑,轻声道:“七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萌萌的腼腆的琰公子与酷酷的七爷给个开放式的美好结局,一句也不多写勒。:) 终于又完结一本,感谢所有读者朋友的支持,也很感谢你们耐心的等待。制服三部曲【后传】也完成了,至此,罗、邵、楚、沈这几大家族、一群活蹦乱跳的大宝贝儿们,他们的故事就此圆满完结。他们的第二代美好的人生还在继续,但是不会再写下去了,感谢大家对他们的喜爱。 《帝都异事录》这本书稍后几个月会出个人志,我微博上有关于封面的投票,欢迎大家各种意见建议。 最近有一些杂志稿件和剧本要赶,大约一两个月后开新文。新文仍然是现代强强都市文,计划创作一个新三部曲,工程比较浩大。因为工作生活上众所周知的变动,这段时间会一直比较忙,写文时间不多,码字进度肯定没有写老三部曲时候那样鸡血,但只要有你们的支持,我会一直坚持写下去。谢谢大家!新文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