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施法者伯里斯阁下及其家属 作者:matthia 文案:耄耋法师伺候异界生物的温馨故事。 半神不死生物x法师 文案不会写,大概是这样吧:半神不死生物重回人间,尽情享受舒适生活;耄耋死灵法师开门迎客,意外之喜青春再来。 CP是骸骨大君X主角那位法师 第1章 金属渡鸦绕着高塔盘旋而上,悬停在顶层房间的窗外。室内传来一句短促的咒语声,将窗前的无形的壁障打开了一角,渡鸦赶紧钻进室内,落在了书架高处。 “导师,我来看您了,”它发出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在塔下,给您带了些东西。” 死灵师伯里斯“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在羊皮卷里。金属渡鸦从原处飞了出去,徐徐下降,落在了一位金发女士的小臂上,她打了个手势,鸟儿变成了一枚银戒指,稳稳地戴在她的左手上。等塔门上的黑色符文全部褪去后,女子提起长袍拾阶而上,塔内有一台泛着蓝光的浮碟正在等待她。 升到最高层,女子走下浮碟,在书房前礼貌地敲了敲门。屋里的人说了声“请进”,可女子却迟疑了,她轻轻攥了攥拳,在掌心准备好了一个攻击法术。 “我说了,请进。你在等什么?见我不需要补妆。”屋里的声音催促道。 女子一侧的眉毛抖了抖:“什么?难道您……” “觉得我的声音不一样了?”导师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进来看看就懂了。” 女子刚推开门。这间书房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区别,依然宽阔而稍显凌乱,而且充满草药的味道。有区别的是坐在书堆之中的那个人,她的导师、高塔的主人——死灵师伯里斯。 伯里斯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高龄,可是书桌前的人……却是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苍白青年。 “艾丝缇,你需要吃惊这么久吗?”突然变年轻的导师问。 女子很快维持住了端庄的表情,小心翼翼走进书房:“导师,您换身体了?” “嗯,换了。”伯里斯站起身,挪动到沙发上去,“事出突然,没来得及提前告诉你。” “您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 法师叹口气:“最近我的关节病越来越严重,心前区也一直不舒服,前几天我还突发了一次心绞痛……那把老骨头可能不行了,我随时有猝死的危险。时间紧迫,我就赶紧找了个尸体把灵魂移动上来……” 艾丝缇坐到导师对面,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导师,恕我冒昧一问……您为什么要选择这具尸体?” 伯里斯低头看了看自己:“他是个厨工,饮酒过量而死的,才十九岁。他来工作时签了协议,愿意死后把尸体有偿捐赠给我,他老家的亲人会收到报酬。” 察觉到自己的学徒满脸纠结,伯里斯对她摆摆手:“你还想问什么,问吧,我又不是你那个死气沉沉的父亲,不会怪你冒犯的。” 于是艾丝缇就实话实说了:“这身体倒是够年轻,但是难道您没发现……他没有耳朵吗?” 伯里斯叹气:“我当然发现了。凑合着用吧,戴上兜帽勉强能挡住点。唉,这孩子是先天残疾。” “难道您也不介意他少一只手吗?” 伯里斯举起右边的断腕:“他年纪轻轻,却在醉酒后把手插进了碎肉机,这只手只能截掉了,多可惜。” “您不介意……他甚至……没有头发吗?” 法师沉痛地戴上了兜帽:“我当然早就知道。没什么,反正原本的我也几乎没有头发了,和耳朵的问题一样,戴上兜帽能挡一挡……至少这孩子的脸长得还比较端正,不是吗?” 漂亮女学徒的目光中写满了悲悯,伯里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就主动解释道:“这只是暂时容纳我灵魂的容器。我自己的身体被保存在秘法精金棺中,将来我还会用到它。现在的身体只是个过渡,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他少一只手,不太方便。” “就算只是个过渡,至少您可以找个健康些的尸体……”艾丝缇说。 法师摇摇头:“我这里有许多健康尸体,但我不能在这种小事上使用它们,至于它们的作用……你是知道的,艾丝缇。” 学徒的眼睛一亮:“您是指……那支嵌合魔像军队?” “是的。”伯里斯递给她一面镜子,镜面上浮现出此时高塔地下的情景:空间法术将房间扩大成一个练兵场,场内密密麻麻地站着至少上千具血肉魔像,它们身上融合有数种不同生物的特征:人类、半龙裔、兽人、巨魔、半狼兽化人……而且它们每个都高大强壮,还配有精良的武器。 看着这支军队,艾丝缇下意识地掩住嘴,即使身为死灵师的学徒,她也从未想过能亲眼看到嵌合魔像军队。 她将镜子还给导师,说话语气都带了颤音:“三善神在上啊,这真是……令人惊叹……” 伯里斯不满地说:“亲爱的,你是死灵师,请不要没事就呼唤三善神,那不是我们的神。” “口头语而已,毕竟平时我总得这样说话……”艾丝缇的眼神愈发兴奋,“导师,难不成您已经找到了异界亡者之沼的入口,所以才让这支军队全副武装地待命?” 伯里斯的目光严肃下来:“对,我已经找到了入口。接下来我将打开一条通路,直接将入口召唤到法师塔门前。” 艾丝缇激动地接话:“只要成功穿过异界亡者之沼,您就可以见到骸骨大君了!” “是的,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年轻”的老法师微蹙起眉,左手轻轻摩挲着身边的法术书封皮,“年轻时我曾经见过骸骨大君。他受到了诅咒,无法彻底离开亡者之沼,每隔一百年他才能获得七天的自由……六十多年前,我有幸在那七天内遇到过他。我和他交换了一个契约,如果我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彻底解放他的方法,让他回到我们的世界,他就会成为我的盟友,与我共享力量与知识……” 艾丝缇更激动了,这简直是传奇级的见闻,恐怕连奥术联合会的老人们都没经历过。“导师,您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伯里斯微笑:“就是今天。我已经组建好了军队,以应对穿过亡者之沼时的危险。艾丝缇,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异界亡者之沼,我掌握了为骸骨大君解除诅咒的方式,这过程需要别人协助……而你是最好的助手人选。” 说完,伯里斯向学徒伸出手,艾丝缇主动靠过去,搀扶起了没有右手、没有耳朵、甚至没有头发的导师。两人到门外站上浮碟,徐徐降到高塔最底层。 伯里斯先打开法师塔大门,又用法杖指向地下室,地下室的门扉随之化为透明气体薄膜,魔像军队列队从气体中钻了出来。几只带有巨魔特征的高大魔像负责打头阵,后面还有亡灵战马和骑兵,以及数量众多的弓兵步兵。 军队从法师塔大门鱼贯而出,在空地上肃整待命。两个法师登上战车,被军队保护在中间位置,两侧还有几个魔像专门负责近身护卫。艾丝缇发现战车上载着导师提过的秘法精金棺,棺材上部有个水晶窗口,从中能看到伯里斯的原本身体。 “您……”艾丝缇特别想说:您竟然还给自己化了个遗容妆啊,而且技术竟然挺好的……当然,她没说出这些,而是换了个更有意义点的问题:“导师,您带着自己原本的身体,是打算让骸骨大君帮您做点什么吗?” 伯里斯说:“是的。骸骨大君的力量是超于亡灵法术之上的,也许他能帮我强化这个老态龙钟的身体……我还不太想完全放弃它,毕竟身体和灵魂的同调问题还是挺重要的。” 说完,伯里斯举起双臂,开始对着空气咏唱。细如发丝的咒文从他掌心溢出,随着他的咒语而起舞,他以指尖的轻微动作操纵着咒文,让它们彼此纠缠交织,渐渐形成一张细密的平面。 平面越织越大,越积越厚,形成了一扇立于空地上的拱形大门。伯里斯放下手,伸出法杖做了个勾取的动作,吱呀一声,门扉打开了。 门的另一边就是青灰色的异界亡者之沼。那世界没有日夜之分,天穹上夕阳与夜空分立于两端,地面上则永远烟尘密布,寸草不生。 伯里斯一声令下,魔像军队开始穿过大门,向异界进发,艾丝缇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握着战车的扶手,伯里斯体贴地安抚她:“别怕,会很顺利的。” 艾丝缇咬了咬嘴唇:“导师,我事先不知道今天就要执行这个计划,所以……我准备的法术并不完善……” 伯里斯笑起来:“没事的,我不需要你准备什么法术。你这孩子真是太老实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算让咱们俩拼了命地作战,那我为什么还要花那么长时间制造这样一支军队?” 艾丝缇皱眉:“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会遇到敌人?” “是会遇到敌人。我们会遇到原生于这个位面的阻碍,它们是亡灵能量集合而成的生物,没有心智可言,会对外来者格杀勿论。不过这是个很小的位面,原生生物不算多,我们的军队够用了。” 正说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骑兵队。骑手身穿枯骨色全身甲,骑着漆黑如影子的战马,一现身就向魔像大军全速冲刺而来。距离近些之后,法师们发现这些骑手的武器竟然是长在其身体上的,在冲锋过程中,它们的右臂伸长出几英尺,顶端长出了锋利的巨镰。 伯里斯在战车周围设置了一个壁障球,至于战斗,他打算让魔像军队自行解决,他的魔像军队有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如果是人类之间的战事,也许数量并不等于胜利,但魔像和无心智死灵就不一样了:它们不惧死亡,不知疼痛,不会投降,也不会管什么计策骗局,它们的使命就是杀敌,只会执行任务,根本不会被其他事情左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单体生物的能力相近,那么群体数量上的优势就相当重要了。 在魔像们作战时,亡灵马仍在拖着战车前进。过了一会儿,壁障外彻底安静了下来,魔像军队起码折损了半数,而巨镰骑兵已经一个都不剩了。有壁障球的保护,法师们不但没有被战斗波及,甚至连衣袍都干净如初。艾丝缇知道导师的法术持续时间很长,只要他不主动解消,估计这个球能持续到天荒地老。 “这样下去不行,”艾丝缇望向四周,“导师,您带了修复术卷轴吗?只靠我们两个人修不完这么多魔像……” “为什么要修它们?”伯里斯看向她,“消耗品就是这么用的。” “但是……我们损失太多魔像了!这一波袭击算是扛过去了,可如果再来几次……” 伯里斯笑道:“傻孩子,没事的。我不是说了吗,这个位面很小的,我们已经找到想找的地方了。” 他抬起法杖指向前方。前方的云雾更加浓稠,形成了一道完全遮蔽视线的圆柱形墙壁,有点像缓速版的台风眼。伯里斯说那就是骸骨大君的栖身之处,他住在死亡之雾构筑而成的黑色高塔里,既是主人,也是囚徒。 伯里斯在学徒的搀扶下走下战车,用法术浮起棺材,让它缓缓跟在自己身后。站在死亡之雾筑成的塔下,他敬畏抬起头:“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得抛下军队自己进去了。对了,艾丝缇,你做我的学徒有多长时间了?” 艾丝缇想了想:“刚认识您的时候我大概十三岁吧?已经过去十一年了。您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伯里斯说:“有一句话……我问过别人,但还从没问过你。现在我要问——艾丝特琳·帕西亚殿下,请问你愿意为魔法付出多少?面对无限的神秘未知,你是否愿意在奥法之神面前奉上一切?” 他们已经走到了雾墙前,再走一步就可以钻进塔内。艾丝缇停在原地,困惑地看着导师。她不明白伯里斯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些,为什么突然称呼她的全名和敬称。 艾丝缇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导师。我还年轻,眼界还太窄,我不能草率地回答这个问题。” 伯里斯叹了口气,示意艾丝缇继续向前。两人并肩迈入云雾,艾丝缇用余光扫过伯里斯的侧脸,导师面带平静的微笑,她却感到一阵战栗。 第2章 雾塔从外看是竖长形,内部却是平直向前的宽阔大路。法师们沿路深入,穿过一道双开大门,来到了一间宽阔得不可思议的拱顶大殿中。 骸骨大君的王座立于大殿深处的高台阶上,台阶是黑曜石铺成,王座由累累尸骨造就,一具巨龙骸骨盘踞在王座上方,颅骨上空空的眼窝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伯里斯缓步靠近王座,在足够礼貌的距离停下,对久未谋面的故人施了一礼。 王座上的人和伯里斯一样穿着黑色斗篷,用兜帽盖着脸。看到伯里斯,他慢慢站了起来:“吾友?是你吗?” “大人,是我,”伯里斯回答,“我遵守了当初的承诺,我来了。” 骸骨大君走下台阶,慢慢摘下兜帽。 看到他的容貌后,站在伯里斯身后的艾丝缇吃了一惊。在她的想象中,骸骨大君的模样大致和巫妖们差不多:干瘪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浑身骨头里嵌了不少宝石什么的……而此时向他们走来的生物,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他的头颅确实有巫妖风格,眼眶里也有常见于巫妖和死灵骑士的那种幽火,但他比那些东西多了一对恶魔般的长角,四对野兽般的獠牙,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上覆有黑色的鳞片,鳞片带着红色偏光,远看犹如血的涟漪。 骸骨大君径直走到伯里斯面前,伸手挑掉了他的兜帽。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旁观的艾丝缇更吃惊了:骸骨大君先是沉默,然后竟后退了几步,用布满鳞片的手捂住嘴,眼中的幽火闪烁个不停。 “伯里斯·格尔肖?”骸骨大君用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说,“不,这不可能是你……在我的记忆中,你有着迷人的灰绿色眼睛,柔软的亚麻色头发,灵巧漂亮的手……但是现在这个……这不可能是你!我眼前的法师相貌平平,没有耳朵,少了一只手,甚至竟没有头发!” 伯里斯尴尬地咳了一声,指了指身后的棺材:“大人,我很老,随时有突然死亡的风险,所以我暂时换了一具身体。我原本的身体在那边。” 骸骨大君踱到棺材边,看了看水晶窗里老人安详的面容:“可是……他也并没有头发。” “我已经八十四岁了,大人。” 于是大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哦,是的!仔细一看,这张脸上确实有你昔日的模样。” 伯里斯又行了一礼,隐晦地催促道:“大人,我遵守了承诺,找到了还您自由的方法,现在我邀请您离开雾塔,前往我的世界。我们何不那时再慢慢叙旧?” 大君点点头:“有道理。你的方法是什么?” 伯里斯又回头看了艾丝缇一眼,艾丝缇莫名遍体生寒。 “我查阅了很多古书,最终找到了这个办法,”伯里斯说,“大人,您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方法稍有些不体面,恐怕会令您发笑。” “我尽量不笑,你说。” “我已经事先依次启动了数种咒语,成功削弱了此位面对您的束缚……呃,现在……在这之后……”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继续说啊。” 伯里斯转过身,用枯瘦的手抓住艾丝缇的手腕,将她推到了骸骨大君面前:“我将为您献上白银血脉、朝霞咏者、骑士王帕西亚的唯一后人——萨戈帝国的艾丝特琳·帕西亚公主!” “什么?”艾丝缇大叫一声。小时候她一直笃信“大人突然喊你的全名肯定没什么好事”,原来这一点在成年后也一样! 她下意识挣开了导师的手,伯里斯的新身体又残又弱,论力气根本比不过她,当她想逃开时,骸骨大君却按住了她的双肩。艾丝缇不敢回头。她能清晰地嗅到骸骨大君身上的死亡气息,那双冰冷的、布满鳞片的手令她浑身发抖。 骸骨大君稳住公主,一脸茫然地看着伯里斯:“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为您献上……” “不是,你说她叫什么?她名字怎么那么长?” 伯里斯胸口一阵憋闷……这次会面怎么回事?为什么气氛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的法术全对,大君的态度也不错,可是进展起来却有种怪怪的感觉…… 法师暗暗做出判断:一定是因为骸骨大君的气质有问题。记忆中的那位骸骨大君高贵而威严,身周布满令人畏惧的力量,平凡的人类在他面前简直低贱如尘埃……不过仔细一想,当年的骸骨大君根本没说多少话,交谈中多半时间都是伯里斯自己在说个不停……互换承诺后,骸骨大君就不得不回到异位面了,因此,伯里斯认为自己并不了解大君的性格。 “她叫艾丝特琳·帕西亚,”伯里斯尽量耐心解释着,“您不用记那么长的称呼和名字,我平时都叫她艾丝缇。” “你说她是个公主?”大君打量着手里的女孩,“我怎么看她更像个法师呢?刚才她一直在你身边,我还以为是你的学徒或者女儿。” “她确实是我的学徒,同时她也是萨戈帝国的公主。大人,您也许不了解那些人类王国,萨戈帝国是十国邦联中最强大的国家,他们的王室自称继承了远古半神血脉……” 骸骨大君对历史和神话并不感兴趣。他仔细观察着艾丝缇:她的法袍质地比伯里斯的还好,身上佩戴的珠宝发饰虽款式简洁却很有质感,再配上黄金波浪般的长发以及蓝宝石色的双眸,这确实是一个标准的公主形象。 “我还是很惊讶,”骸骨大君说,“在我的印象里,人类贵族们绝不会沾染秘法,更别提去研究死灵法术了。现在怎么回事?你们的世道究竟堕落成什么样了?公主竟然都当死灵师了?” 伯里斯叹口气:“大人,我们先继续处理还您自由的事情,这些细节将来再慢慢讲好吗?” “不,我就要现在听。”大君昂着头。 “事分轻重缓急……” “偏不。” “我是为了您的利益着想……”伯里斯的秃头上浮起了一层汗。 “不光是我的利益,是我们两个人的互利。我想重获自由,你也想得到我的助益。所以你快讲,我好奇。” “好吧,”伯里斯叹口气,“是这样的,多年前,萨戈的国王与王后应邀前往一个东南部的聚落国家,因为一场蛮族伏击,他们与随行大臣失去了联系。他们一路躲避追杀,想尽快返回自己的国家,结果误打误撞地逃进了‘不归山脉’……” “不归山脉是什么?” “是我的法师塔所在的地方,那片土地不属于任何国家,只属于我个人。总之,饥寒交迫的国王和王后闯进了我的试验田,拔了我的龙血花,挖了我的黑石草,煮了一锅看起来像甜菜土豆汤的东西……吃到一半,王后就昏厥了过去。国王也感到了不适,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抱着妻子来到法师塔下,痛哭着求我救她……王后当时已经身怀有孕了,情况十分凶险。” 骸骨大君打断他的话:“让我猜猜!他们吃掉的作物一定是你种的实验药材,对吧?你对此十分愤怒,所以你对王后的孩子施展了残忍的诅咒……” “我没有……”伯里斯无奈地看向艾丝缇,学徒平静地盯着地面,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 大君继续猜测:“要不然就是这样——你答应了救他们,但你有条件,条件就是要他们把即将出生的孩子送给你!所以你得到了艾丝缇公主!你把她关在了你的高塔上,她天天都坐在窗口梳理长长的头发,还经常唱着歌……” “有点接近,但并不是这样,”伯里斯无力地说,“我确实提了条件,条件是不归山脉要与萨戈帝国互相签订协约,我的土地将受到庇护。国王同意了。我还告诉他,王后情况特殊,我虽然能救活她,却不能保证她腹中孩子未来的健康,那孩子还未出生就遭受剧毒侵袭,将来很可能活不过十四岁。 “我建议他们把孩子趁年幼送过来,由我监护调理。确认孩子无恙后,我会还给他们的……但国王不同意。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艾丝缇公主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开始皇室把她交给了神殿,结果那些人根本没办法救她,她的情况仍在一天天恶化……她十三岁的时候,国王觉得她可能真要活不过十四岁了,这才快马加鞭把她送到了我的塔里。” 骸骨大君的脸上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由于他的面部结构和人不一样,伯里斯分辨不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看,你好善良啊?”大君感叹着,“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帮助国王和王后?还拯救公主?” “并不是无缘无故,”伯里斯又看了一眼艾丝缇,他预感到,下面的话一定会让她很不舒服,“帮助国王是为和萨戈签订协议,拯救公主是为巩固与他们国家的关系。我总不能只要好处却不肯付出吧?原本艾丝缇只是我的病人,后来我发现她很有施法天分,她也对生与死之间的秘密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这样,她在帝国时是公主,在我这里则是学徒,我很欣赏她,她也能为我提供助益。” 果然,艾丝缇哀怨地说:“导师,我终于懂了,您说欣赏我的天分什么的……全都是假的?您认同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很有用?” 伯里斯看向她,眼神中写满了慈爱:“不,我的公主,你是真的很有天分,我没有骗你。你是我的学徒中年龄最小的,却是资质最好的。同时,你也确实很‘有用’,这两个原因并不矛盾。世上很多事都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众多原因导致的结果。你还年轻,等你老了你就懂了……” 艾丝缇冷笑着摇头:“您之前还说需要一个重要的助手,所以要我跟您到这里来,结果……您只是需要献祭一个公主而已,而我恰好是个公主……” 伯里斯大惊:“献祭?谁要献祭你了?这傻孩子……你在想什么呢?” “呃?不是吗……” “不是!”伯里斯清了清嗓子,望向骸骨大君,“大人,刚才我的讲解被您打断了,现在我重新向您解释。除了我事先完成的施法之外,想破除诅咒、带您离开,还需要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这个步骤是我在古文书中找到的,它听起来十分简单,十分古典,而且……还有些滑稽。具体做法就是……咳,需要血脉高贵的公主自愿对您献上一吻。” 骸骨大君目瞪口呆:“我是青蛙吗?” “您当然不是,”伯里斯说,“请仔细想想,这条件看似简单,其实却很难做到。谁能随便就找到一个真正的公主?谁能随便连接到异位面的门?谁能减弱诅咒位面的束缚力?谁能轻松带着一个活的公主闯越位面守卫者?谁又能不用强迫手段让公主自愿献吻?我为此筹备了很久很久,才能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游刃有余啊。” 大君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他看了看手中的公主,问她:“那么,你来亲我一下,我就可以破除身上的诅咒了。” 艾丝缇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无奈地亲了亲他的手背。亲完之后,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伯里斯提示道:“亲手当然不行,要亲嘴啊孩子!你看法术书看得不够多还有情可原,难道你连童话书也没看过吗?公主的吻必须吻嘴才能成功!” 艾丝缇一脸嫌弃:“导师,我一直尊敬您,信任您,可是您却什么都不事先告诉我。您把我骗来这里,让我莫名其妙地亲一个连嘴唇都没有的高等不死生物……我好歹是萨戈的公主!我父王没有其他子女,所以我不仅是唯一的公主,还是将来的王位第一继承人!您就这么对待未来的女王吗?公主或女王可以说亲谁就亲谁吗?” 伯里斯提醒她:“你叔叔有两儿一女,他将来搞不好得对你做点什么……”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如果真有那一天您会帮助我的……” 死灵师说:“所以,孩子,为了将来我们能继续合作融洽,现在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只是需要一个吻,又不是要你的王位或者贞洁,你知道你眼前这位大人是谁吗?骸骨大君诞生于神域,出现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你知道有多少施法者曾经试图寻找他吗?现在他愿意屈尊成为我们的盟友,而你竟然连一个吻都不愿意献上吗?孩子,你也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许过诺,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我们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祭上自己的灵魂,现在你却吝啬于区区一个吻?” 这段话一听就背了很久……公主一脸冷漠地听完,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吻他。不过……我这辈子还从未吻过任何一个男人,我不知怎么做才对。导师,您先吻大君一下,为我做个示范吧。” “什么?”伯里斯抓着法杖的手一抖。 “您先和骸骨大君接吻一次,只要您做了,我也照做不误。” 第3章 伯里斯刚要反驳,骸骨大君放开了公主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向他伸出了双手:“好啊!吾友伯里斯·格尔肖!来吧!” “什么‘来吧’?为什么您好像很期待?” “因为我就是很期待。” “我的吻毫无用处,并不能帮到您!” 骸骨大君维持着伸出双手的姿态:“并非毫无用处,它可以让我心情愉悦。” “您……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好了,不逗你了,”骸骨大君指了指旁边的棺材,“我知道这帮不到我,我是想帮你。这也是我们互利的一部分。吾友,我看得出你对现在的身体并不满意,而你原本的身体已经老态龙钟,恐怕它连转化巫妖的法术都承受不住吧……你想不想重新拥有健康?” 伯里斯愣了愣:“您是说……” “你来吻我一下,我可以通过这个吻帮你重获健康。”说着,大君踱到棺材边,手指动了动,棺材的盖子自己浮起来,落在了一边,“在吻的过程中,我得握着他的……哦不,你的手。”他蹲跪下来,捏了一下尸体脸上的皮褶,皱了皱眉,然后握住了尸体的手。 “伯里斯,过来吻我。” 伯里斯犹豫了一下。艾丝缇在旁边撺掇着:“导师,您不是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祭上灵魂吗?您怎么会吝啬于区区一个吻?” 骸骨大君向伯里斯伸出另一只手,示意他快点过去。法师放下法杖,皱着眉靠近,左手搭在了大君布满坚硬鳞片的掌心上。大君猛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扯过来抱进了怀里。 看着这张苍白、平凡、没有耳朵、没有头发的面孔,大君啧啧摇头:“说实话,我想亲的并不是这样的你,所以你别想太多,这纯粹是为了施法。” “我……懂。”伯里斯心里一阵翻腾。刚才艾丝缇说她从没吻过男人,可是……他也一样没吻过啊!不过,和骸骨大君接吻也许并不算吻“人”?这一点让他感到了些许欣慰。 骸骨大君骷髅状的面部上布满了黑色的细密鳞片,野兽形态的獠牙完全暴露在嘴唇之外,这张脸看上去只适合啖人血肉,并不适合接吻。令大君暗暗敬佩的是,伯里斯近距离面对这幅狰狞面孔时竟毫无惊慌之色,最多只是有点扭捏。 也许因为死灵师见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这种恐怖程度对于他们不算什么吧……骸骨大君有那么一点小失望。 他一手拉着伯里斯尸体的手,一手抱着伯里斯现有身体的腰,把嘴巴贴近活的伯里斯。坚硬的牙齿碰触到柔软的嘴唇,把带着力量的咒语推进了伯里斯的嘴里。法师的身体轻颤了几下,接着,一阵黑雾从他们脚下升起,将正在亲吻的两人和棺材中的尸体都包裹在内。 艾丝缇飞快地念了一段咒语,给自己施展了个能看穿魔法黑雾的法术,她发现那具十九岁的秃头身体正在大君怀中慢慢凋零,而棺材中导师的遗体却坐了起来。 他不仅坐了起来,还浑身抽搐、双手乱抓、剧烈地咳嗽……他干瘪的血肉重新丰盈,皮肤从灰白变回了健康的颜色,脸上的老年斑迅速褪去,头上甚至开始长出了茂密的头发……终于,骸骨大君放开了已变成枯骨的十九岁秃头尸体,他转过身,专心看着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人。 现在靠在大君怀中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有一头过肩长度的亚麻色头发,一双灰中带绿、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因为刚才的抽搐和咳嗽,他脸上白皙的皮肤隐隐透着绯红…… 艾丝缇吓得一动不动,难以置信,这竟然是她那个年过八旬的老导师! 她在病中认识伯里斯时,伯里斯就已经七十多岁了。塔中并没有任何画像,所以她从没见过伯里斯年轻时的样子。岁月简直是一把屠龙枪,谁能想到天天戴着假牙的老法师曾经是这样一个清秀少年? 黑雾逐渐散去,骸骨大君对艾丝缇伸出手:“公主,有镜子吗?” “有。”艾丝缇立刻递上自己的小梳妆镜,她挺想看导师照镜子时的表情的。 年轻的伯里斯还没清醒过来,他双眼失焦,气喘吁吁地靠在大君胸前,一脸精神恍惚的样子。当大君把镜子递到他眼前时,他慢慢睁大双眼,嘴唇抖了半天才艰难地喊出:“这是我!” “对,是你,”骸骨大君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当年我见到的你,就是现在这样子。” 伯里斯一把抓住镜子:“奥法在上啊!我简直栩栩如生啊!!” 骸骨大君得意地说:“你本来就是活的。这不是幻术,也不是唤起亡骸,我让你的肉体重新回到了年轻的全盛时期,然后把你现在的灵魂重新灌进去,与之同调。” “奇怪,我好像很没力气……”伯里斯在大君怀里挣扎了几下,他身体软绵绵的,不靠着点什么都坐不住。 大君说:“因为你的灵魂和身体还没达到完全同步。慢慢就会好了,这之前你得忍耐一下。” 说完,他向艾丝缇伸出手:“好了,公主殿下,现在你来亲我一下,我们就可以回去啦。” 艾丝缇走过去,飞快地吻了一下骸骨大君。很快,大殿开始动摇,累累白骨被摔成粉末,黑曜石阶梯也分解成了细小的碎片。雾塔缓缓移动的四壁化作了旋风,裹挟着白骨与黑曜石的碎片包围住了大殿。 骸骨大君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挺胸昂头,王座后的龙骸也跟着张开大嘴,二者一起仰望向天穹,发出震耳的怒吼。 在咆哮声中,所有白骨粉末都向龙骸聚拢过来,填充它的骨缝、化为它的皮肉……很快,一头血肉完整的、灰色的巨龙出现在了三人眼前。巨龙甩甩尾巴,跳到了飓风外面,飓风向它伸出几条细细的触手,变成了一套连接着大殿的黑色辔头。 巨龙鼓起双翼,带着后面的大殿冲向天空,在地板完全倾斜的瞬间,骸骨大君一手紧紧搂住伯里斯,一手抓牢艾丝缇,他的视线越过龙背,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上露出了洞口,洞的另一边,是人类世界正西沉的夕阳。 ============== 醒过来的时候,伯里斯躺在塔里休息室的长沙发上。外面已天光大亮,看来他昏睡了一整夜。 他的法袍被换成了一身长睡衣,头上被套了个丝绸内衬的羊绒睡帽,他身上盖着一层布单子,一层薄被,一层绒毯,一层棉被,一层羽绒被,一层长羊绒皮毯……躺在这堆被子下面,他连翻身都做不到,伯里斯怀疑这就是被活埋的滋味。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出来,坐在沙发边喘了半天。地毯上摆放着毛绒拖鞋,桌子上备好了奶茶和软曲奇,靠墙站立的杂务魔像向他鞠了一躬:“主人,您休息得怎么样?公主殿下和您的客人在会客室等候您。” 伯里斯点点头,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向挂在墙上的镜子。其实他已经摸到了自己的脸,不用照也知道是什么样,但当他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形象时,还是心脏一阵狂跳。 天啊,年轻的面孔和身体!头发茂密,皮肤平整,牙齿齐全,关节不疼,眼睛不花,脊椎弧度正常,左右转头时脖子上没有刺痛牵拉感……奥法在上啊,现在的自己有二十岁的身体,八十四岁的记忆与灵魂,而且这并不是幻术,也不是欺骗死亡的法术,他是真的彻底变年轻了! 伯里斯啧啧赞叹着,真不愧是半神骸骨大君,人类是不可能自由操纵肉体生老病死的……人类也许可以借助法术附身尸体、转化巫妖等等,但本质都只是在尸体上做文章,而不是真正逃过生死之限。 不过,变年轻也会带来一些附加的小烦恼……塔内的机关与魔像不成问题,它们仍然能认出伯里斯,因为它们认定的是他的灵魂与独特的秘法符印;但如果伯里斯出了这座塔,就可能会遇到各种不便。 伯里斯坐下来,边喝着奶茶边寻思着。将来还有不少面谈和会议等着他,那时他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呢?也许可以简单粗暴地说是幻术?但法师同僚们肯定会察觉出异样…… 他正想着,休息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伯里斯皱了皱眉,印象中艾丝缇不会这么没礼貌。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有着冰蓝色的眼睛和深邃的五官,面相带着南方诸国血统的特征,他微卷的黑长发在脑后束成了一个稍稍炸起的小球,身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衫和长裤,赤脚踩在长绒地毯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看到伯里斯后,这人突然张开双臂,两眼发亮,吼哈哈哈哈哈地大笑着扑了上来。 第4章 伯里斯吓得差点呛住。他下意识地启动了防护魔法,法术却没能阻挡住对方,这个陌生人准确无误地一把抱住他,跟他来了几个极为热情的贴面礼,害得他扑通一下又跌回了长沙发上。 因为已经认出了这个人,伯里斯放弃了挣扎。他暗暗感谢现在的身体,如果是八十四岁的状态,刚才那一下他不骨折也得脑震荡。 “尊敬的骸骨大君,您的伪装非常自然……”等对方差不多闹够了,伯里斯才慢慢坐起来。 骸骨大君十分惊讶:“什么?你一下就认出我了?我还以为你得惊讶地大叫‘你是谁’呢!” “看到您的瞬间我确实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我就能察觉到了。” “这不是伪装,”骸骨大君说,“我有不只一张面孔。包括你之前看到的灰色巨龙,那也是我,是我力量的一部分,其实它和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喜欢把它塑造成那样而已。现在这张脸是我的人类外貌形态,当年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你竟然不记得了?” 伯里斯想了想:“岁数大了果然记性不好。我记得您的大致模样,却不记得具体的长相了。” 看着一张二十岁的脸说出老气横秋的话,骸骨大君忍不住摇头叹气。他在沙发上坐好,把伯里斯也拉了起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其实我不叫‘骸骨大君’,那是古代学者们给我的敬称,我真正的名字叫洛特。” 伯里斯没想到会听到一个如此平凡的名字:“洛特?这是什么的简写吗?请问您的全名是?” “洛特巴尔德,”骸骨大君——洛特先生说,“这是我在人间发现的名字,念着挺顺口,于是我就叫这个了。后来我发现它听起来有点邪恶,所以你叫我洛特就好。” 伯里斯边点头边打量着他的全身:“好的,洛特大人。您身上穿的是……” 洛特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实不相瞒,这衣服是公主殿下和一个魔像给我找的,好像是你塔里什么仆人的衣服。上衣勉强能穿,裤子有点太短,裤腿也太紧。” “是的,不太合身。”何止是裤腿紧,裆部也紧到了有些不体面的地步……伯里斯暗暗感叹着,站起来走向书桌。 看到法师坐下来写字,洛特也好奇地跟了上去:“你在写什么?” “我写封信给贾斯汀先生,让他备一些各个季节的布料,准备妥当后过来一趟。他是我的私人裁缝,住在不归之林西北方向的冬青村。” 说完,伯里斯打了个响指,金属渡鸦从窗口飞了进来。伯里斯拉开它胸口的小抽屉,把信放进去,金属渡鸦似乎对他鞠了一躬,又噗啦啦飞了出去。 “私人裁缝?”洛特挑挑眉,“你让一只构装体给裁缝送信?你也不怕吓死裁缝?” 伯里斯微笑着摇摇头:“不会的。贾斯汀先生和我有交情。他的工作室非常有名,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山村小作坊。他们专职给各地的贵族定制成衣,我和他家的长期合作关系从他祖父那辈就开始了。” 洛特更好奇了:“你是个法师,为什么会和裁缝有长期合作关系?” “他们不仅制作普通单件成衣,也能批量生产软甲、手套、腰带、靴子之类。这些东西可以只是日用品,也可以进一步被加工为魔法器物。所以我们一直有稳定的合作。在不归山脉里,除了我的塔之外还有个庄园,它是个制作魔法武器的工坊,有一批施法者在那里常驻轮休,为各种护具和武器附魔,用贾斯汀先生的服装制作出各种魔法衣饰成品……我们的作品会被运往很多地方,其中最大的订单来源于萨戈的王都。” 洛特问:“不归山脉是你的个人财产,这么说,这个工坊也是你的吧?” “嗯,是我的。” “真是出乎意料,”洛特眼神复杂地看着法师,“当年那个青涩可爱的小法师已经这么优秀了。我真是没信错人。” 伯里斯对这种夸赞习以为常:“您过誉了,我谈不上有多优秀,充其量只是没有虚度时光而已。” “你是不是挺有钱的?”洛特直白地问。 “算是过得去。我目前的资金足够维持研究需求。” “你有马么?我想用用。” 伯里斯有点迷糊了,不知刚刚回到人间的骸骨大君到底是想干什么……不过他还是配合地打开了抽屉,拿出一个金属挂牌递给洛特:“塔下有马厩,在高塔后面的那片院落里。如果您想外出,可以拿这个给马夫约德先生看,只要距离不远,他可以驾马车带您去。” “要是距离远呢?” “如果太远,我们一般用传送阵……” 洛特接过挂牌:“好。我去附近看看,争取晚饭前回来……或者最晚明天回来。不用麻烦马夫了,我自己去挑一匹马就好。” 伯里斯点点头:“您稍等。我得给您找一双鞋子。威利斯先生没给您拿鞋吗?” “谁是威利斯?” “穿白围裙的那个肉魔像。” “他找了,没找到我能穿的。” 伯里斯亲力亲为地从矮柜里拿出一双羊皮拖鞋:“也是,住过这里的法师都没有您高。如果您一定要立刻出门,就只好委屈您先穿这个了。” 放下鞋后,法师打开抽屉捧了个小袋子出来。他认真清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又加了几张币票进去:“还有这些,您拿着。对了,您知道怎么买东西吗?” “我知道。虽然我每一百年只能出来七天,但每次的七天内我都会观察人类。今天距离我上次‘放风’才过了六十多年,你们的社会规则应该没有改变得太猛烈吧?” “好……这样就好。大人,如果您想要什么东西,您一定要花钱,千万别抢,”伯里斯一脸恳切,“我知道您的实力十分强大,也知道您也许不屑于服从人类定下的规矩,但是……这附近住的都是我的盟友,他们都对我很忠诚,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您就当是为了我,您千万别……” 洛特被逗笑了:“别把我想象得那么凶残好吗?我是来享受的,不是来吃苦受累的,既然有钱花,我干嘛要费力气去抢东西?” “那我就放心了,”从表情看,伯里斯仍然并不放心,“钱您拿着,如果不够就再跟我要。如果您需要在冬青村的店买东西,也可以跟他们先签账单,这样方便一点……” 突然,洛特抬起手,摸了摸法师的眉心,摁平了他皱紧的眉头。伯里斯一愣,洛特问:“法师,我有点好奇,你有没有孙子孙女?” “没有……怎么了?”伯里斯一直未婚,连儿女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孙辈。 洛特感叹道:“我想说,你也太能操心了吧?我是半神高等不死生物,不是弱智躁狂儿童。我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想去附近随便逛逛,瞧你这千叮咛万嘱咐的,你以为我几岁?” 伯里斯淡淡一笑。这表情如果出现在八十四岁的老人脸上,估计会是一个沧桑慈祥的笑容,现在它浮现在苍白清秀的年轻面孔上,就显出了一种柔和中带点脆弱的味道。 “可能这是我的缺点吧,”伯里斯叹口气,“都说人上岁数了就爱唠叨,我年轻的时候还不信,现在看起来果然如此。” 洛特捏了捏他的肩膀:“行了,你不需要再发出这种感慨了。你岁数大吗?你现在才二十岁!真真实实的二十岁!” 被提醒了这一点后,伯里斯连站姿都挺拔了不少:“也对,这都得感谢您。那您去吧,回来时如果过了晚餐时间,您可以去找威利斯先生,他会给您安排夜宵的。威利斯就是那个穿白围裙的肉魔像……” 洛特挥挥手,赶紧消失在了伯里斯的视线里。再拖下去,他怀疑法师会提出让他带点心路上吃。 重获自由的骸骨大君离开后,重获青春的法师呆站了好一会儿。 趁着四下无人,伯里斯突然原地蹦跳了几下。没有骨刺和骨质疏松,没有足跟痛和心肺病!这感觉真好!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去,叫来浮碟,向地下室徐徐降下。 他得去看看残存的魔像军队,离开异位面时他陷入了昏迷,不知艾丝缇是否顺利把它们带了回来。 来到地下室的练兵场里,伯里斯露出满意的微笑。艾丝缇果然把残存的魔像军队带回来了不少,此时她正坐在一只小型浮碟上,飘在一只大型魔像的头顶。 听到门口的动静,艾丝缇回头看去:“三善神在上啊……导师,您变成这样了我真不习惯。” 伯里斯走进练兵场:“说了多少次了,别在我的塔里呼唤三善神,就算呼唤了他们也听不见。” “口头语而已。”艾丝缇说着,坐在原处欠了欠身,“对了,导师,我应该向您道歉,昨天我表现得过于任性了。” 伯里斯摆摆手:“你还年轻,遇上那种场面稍有失态是难免的。而且我也有错,我应该事先和你多沟通。没事的,你做得已经很好了。”——除了非要我先吻骸骨大君的时候。都是因为你这个建议,让我愣在那看起来傻乎乎的……伯里斯把最后这几句憋在了心里,这么大岁数的人,何必和小女孩计较。 “你在修理它们?”伯里斯抬起头。 艾丝缇也把视线放回魔像身上:“是的,只可惜我只能带回来这么点了。有些魔像在战斗中就不行了,还有的在位面崩溃中遭到了波及。我启动跟随口令,好歹是带出来了一些,更多的就……” “你做得很好,”伯里斯抬头观察了一下她身边那个大家伙,“这只的核心宝石坏了,别修了。下来吧,你也应该休息一下。你什么时候回王都?” “今天下午启程,我的仪仗驻扎在铃兰隘口那边。” 伯里斯点点头:“好。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法师带着公主来到书房。伯里斯的书房、卧室、实验室门上都有魔法防护,没有他本人的同意,别人一步也不能踏足。昨天回到塔里后,因为艾丝缇进不去书房或卧室,所以只好和骸骨大君把导师放在了休息室的沙发上。休息室只有普通书籍和日用家具摆件,没有重要法术物品,门上也没有任何魔法。 现在进入书房时,伯里斯隐约感到了一阵不太对劲的波动。这感觉就像是……假如他是一尾鱼,布满魔法痕迹的书房对他来说就是温度适宜的水池,他一向自由穿梭其中,正所谓是鱼不见水;而今天的“水池”温度似乎稍有不同,小鱼仍然可以游弋其中,却在进入的瞬间产生了隐约的不适。 不适感很快就又消失了。伯里斯姑且认为,也许因为自己的灵魂被来回转移了太多次,和这个变年轻的身体还不太同步,所以现在他对书房里的魔法有些敏感。 第5章 伯里斯要和公主谈的正是自己变年轻这件事。变年轻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但也会为他增添不少无法避免的烦恼。比如,他该怎么向外界解释这件事? 如果他是那种终年足不出户的孤僻法师,那他也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可偏偏他不是。 六十岁以前,他在奥法联合会担任过议长。他是唯一一个担任过议长的死灵学研究者,甚至可以说,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学会排挤过的死灵师。他不受排挤的原因既简单也复杂:因为他不仅是死灵师,他还有更多身份。他是法术发明人、军事魔像设计师、魔法武器工厂负责人、冒险者工会永久顾问、十国邦联施法材料商会董理、南北两大奥术学院院董…… “死灵师”这个身份也许不怎么光荣,而伯里斯并不仅仅是死灵师。他的头衔个个显赫,没人能把他当寻常法师对待。 现在问题来了。伯里斯不可能就此销声匿迹,他还得继续工作、继续研究。他和艾丝缇聊了一会儿,两人合计出几个办法,但都不太完美。 第一个办法:假装年轻的伯里斯是“老法师”的后代,再对外声称老法师已经病逝……这么做不难,问题是很多人都知道伯里斯孤家寡人无儿无女,如果在他“死后”立刻冒出一个后代来,此人身份必定会受到众人怀疑。伯里斯会有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就算“年轻后代”拿得出可信的证明,也难保会不会有人心怀歹意,故意煽动是非。伯里斯倒不是怕纷争,只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太占精力了,他不想因此耽误正常的研究生活。 第二个办法:减少不必要的见面活动。在必须出席的场合,则用法术将自己变回八十四岁的脸。不是幻术,而是用真正的肉体变化类法术。这办法不错,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解释,足够应付商业活动了……不过如果是去和一群法师开会怎么办?很多资深法师会给自己的镜片甚至眼球常年附上侦测类魔法,他们肯定能发现伯里斯的脸上荡漾着源源不绝的法术波纹…… 第三个办法:直接向外人说明伯里斯变年轻了。商业机构肯定不会有什么反应,他们只会觉得,哦,毕竟他是法师嘛,尤其还是死灵师,他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而同行们就没那么好应付了。别的死灵师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听他用了什么办法。不是幻术,也不是限于表皮的、时间有限的变化术,更不是改造尸骸……那还能是什么?做了什么事才能真正逆转身体的衰老?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法师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伯里斯把这事坦诚相告了,就算他说这是机密,接下来的日子他也少不了被同行刺探骚扰。 最后,伯里斯只能选择走一步看一步,依情况混合使用几种不同的谎言。艾丝缇是萨戈帝国的公主,她也可以在需要时帮伯里斯安排一些利于解释身份的便利。 “毕竟我们必须隐瞒骸骨大君重获自由这件事,”伯里斯坐在书桌前,托着额角,“他是三种生命的混合体。上古神,炼狱生命,以及复生死灵。普通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但法师和神殿里的牧师肯定都在古书上发现过他的痕迹……虽然那些人大概不会相信他真能重获自由。” 艾丝缇想了想,问:“说到他……导师,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骸骨大君究竟能给您带来怎样的好处?我知道您有您的理由,不知您是否方便向我解释?” 刚才伯里斯一直因外貌问题而愁眉紧锁,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眼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一言难尽啊,”他摇摇头,“艾丝缇,你也看过不少关于骸骨大君的记载吧?” “是的,我看过不少。” “光看他的身份,你就应该能想象出他身上有多少神秘之处……真想把好处一条条列出来可不容易,这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研究都得循序渐进。” “我懂了。”艾丝缇点点头。以她对伯里斯的了解,她听得出这个回答只是敷衍而已,看来伯里斯目前并不太想给她解释详细目的。艾丝缇并不着急,研习魔法让她懂得耐心的可贵,她早晚会知道原因的,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她换了个同样挺重要的话题:“导师,关于骸骨大君……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都提了,我还能不让你说吗?” 公主抬起头,面色纠结地看着导师二十岁的脸:“昨天我们回到塔里之后,是他抱着您来到休息室的。” “是吗……这还真是有点意外,”伯里斯假装低头在抽屉里翻东西,“我还以为是你用浮碟把我搬过去的……” “还有,帮您换衣服的不是威利斯,而是骸骨大君……” 伯里斯翻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他沉默了一两秒,不自然地笑着说:“哦……这也不奇怪。我身上有很多魔法物品,法袍上还有防护法术,它们会在我失去意识时保护我不受伤害……幸好是他,如果是你或者别人的话,你们有可能会因我的法术而受伤。” 艾丝缇说:“他确实触发了您身上的法术。当时他在走廊上脱您的衣服,把能触发的法术都触发了一遍……但他一点事都没有。他好像对那些法术免疫。” “这也不奇怪……”伯里斯喃喃着,他还不知道,艾丝缇马上就要说出更惊人的事情了。 艾丝缇低头捏了捏眉心,说:“还不止这些。做完那些后,他把您抱到了沙发上,然后……然后又亲了您好几次……亲的是嘴。” 伯里斯僵在座位上,竭力维持着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 “还有……他还管您叫宝贝。”艾丝缇补充。 伯里斯干咳了两声,说:“好……我知道了。不过艾丝缇,你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个?” “原因很简单,您别笑我,”艾丝缇说,“我没和异界生物打过什么交道,所以不知道他的行为是否正常,但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如果是我昏倒失去意识,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人又亲又摸,我会希望有人能在事后告诉我,让我知道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该让我知道真相,必要时这个旁观者也可以为我作证……这些想法和法术无关,大概只是身为女性的一种警惕吧。” 伯里斯胃部隐隐绞痛,脸上一阵发烧。看来在艾丝缇的眼里,昨天的导师不是在位面崩溃中昏倒的施法者,而是第一次喝酒就断片的宫廷侍女……年轻天真,毫无防备,被刚出狱几小时的危险男人动手动脚还浑然不觉。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细心,”伯里斯尽可能平静地说,“我猜骸骨大君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还不太熟悉,将来我会好好和他谈一下的。” “对了,他说他的名字叫洛特……”艾丝缇说。 “是的,他也对我说了。真是个非常朴素的名字。” “现在他……” “他说要去外面逛逛,可能晚上或者明天清晨回来。” 艾丝缇因导师的轻率而吃惊:“您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出去?” “他被困那么久,应该放松一下的。” “不是这个问题……您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吗?” 伯里斯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微笑——艾丝缇一直怀疑这个笑容颇有深意,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没事的,他不是那种难沟通的类型,”伯里斯说,“我相信他不会给我添麻烦。” “您有自信掌控他?” “不,谈不上掌控,我只是……” 说着的时候,伯里斯正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二十岁的他有一双白净修长的手,美中不足的是,这双手的骨节有点大,其中三个指尖还有点扭曲。 伯里斯的眼睛似乎穿过了时空,看见这双手撑在雪地上,慢慢陷入积雪之中…… “我只是……对他稍有了解而已。”他渐渐收敛笑容,说完了后半句话。 ===================== 艾丝缇离开后,伯里斯整顿了一下情绪,重新投入到日常的研究之中。前些年他一直在研制新的储法武器,因为最近他忙于造魔像和寻访异界,储法武器的研究就被搁置了下来,现在该让一切回到正轨上了。 他有了健康的体魄,灵巧的双手,摆脱了血压不稳和骨质疏松,按说他应该能在实验中提升不少效率。但当他在实验室待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渐渐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不仅没能提高效率,反而可能在面对一场巨大的麻烦。 当他试图对咒语池施展一个高阶法术时,他失败了。咒语正确,材料完整,施法过程毫无问题,可他就是无法唤起灵魂中相应的力量。 这是个相当可怕的兆头。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走入书房时的感觉:周围的法术仍然认得他、为他服务,他的身体却感到了异常波动。 他立刻试了几个别的法术。从他最擅长的死灵系到最不擅长的元素力场,从他能施展的最高阶法术到同一体系的低级戏法……实验一直进行到了黄昏,伯里斯心里有了初步的答案。 现在他几乎无法施展任何高阶法术。 凡是当年真正的二十岁的法师能用的魔法,现在的他也可以成功施展;凡是当年他还没学会的,现在他也无法施展。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他的记忆没有问题,学识也都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并没有“遗失”那些法术,所有的咒语、技法、灵性都还在,它们都仍存在于他的头脑里,问题是,他的身体与灵魂不能完全同步,就算他做出完美的施法过程,他的身体也没法建立起咒语与最终法术效果之间的联系。 此时艾丝缇已经离开了高塔,回到了公主仪仗之中。伯里斯想把她叫回来,在放出送信鸟之前,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艾丝缇毕竟是公主,外界只知道她需要长期找死灵师看病疗养,却不知道她也是个法师,让她在仆从和骑士们面前接触魔法构装体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而且,就算她回来也没什么用,她的学识还不够,对现在伯里斯面对的困境根本帮不上忙。 也许骸骨大君能够帮帮自己。伯里斯写了好几张传讯符文,按顺序发给了在外游玩的洛特。但愿他能快点赶回来,哪怕是看在那几个吻的份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弱化主角我就不开心=人= 第6章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洛特终于回来了。走的时候他骑了一匹黑色的马,回来的时候他不仅骑着黑马,还带回来了两匹金棕色的马驹。 他左手牵着马,右手提着鼓鼓的帆布袋,腰上两侧挂着崭新的长短剑,身后还背了一架镶嵌蓝宝石的银色怀竖琴。把马匹送回马厩后,他直接用肩膀拱开门走进了法师塔,塔上的防护法术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当他在书房找到伯里斯时,法师正苦着脸坐在桌旁,对着一本两拃来长的黑皮古书唉声叹气。 “你发的传讯符我收到啦,”洛特一扭身坐在了桌边,把手里的东西都堆在了伯里斯面前,“当时我在一个叫飞鼠镇的地方,他们晚上有宵禁,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其实我一个人能溜出去,但我背了一堆东西,还得带着马……我只好等白天再走啦。那地方还挺繁华的,完全不像个小镇。” 伯里斯没精打采地嘟囔:“哦,飞鼠镇……已经进入萨戈边境了。您跑了那么远啊……” “是有点远。嘿,你怎么了?一大早就垂头丧气的。” 伯里斯没回答。他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慢慢移到桌面的一堆东西上:“这些是什么?” “我买的东西。你看,这对剑怎么样?”洛特拍了拍腰间的长短剑,将短的那把抽出来,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不是在铁匠铺买的,是在工艺品店里。那个老板不识货,还以为它们是装饰品,其实这是一对矮人出产的古董剑!北方精灵的设计,矮人的工艺,这可不常见。你看,它年代久远却仍然锋利……” 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又盯着从帆布袋口露出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链甲衫?” “软织链甲,内层是小羊皮的,怎么样,好看吗?”洛特拽出那条链甲衫,贴在自己身上。 伯里斯微微皱眉:“大人,如果您想要武器和防具,我的军工厂里多得是啊!各种材质、各种特殊效果的都有,就算您想要个龙皮甲也不是难事……您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呢?萨戈边境小镇里的武器店最名不副实了,他们常年靠欺骗刚入境的年轻冒险者赚钱……” “我只是冲着它们好看。”洛特又从帆布包里拎出厚厚一叠暗红色带金线的重磅绸布,“你看,这个是不是也挺好看的?这是我买给你的。我发现你休息室的窗帘太灰暗了,那叫什么颜色?灰不溜秋的,一点华贵感都没有。” “我的窗帘遮光效果好……”伯里斯忧愁地盯着那叠金灿灿的布。 洛特打开重绸布,对着光试了试:“嗯,也对。遮光效果是没有你的窗帘好。不过你可以挂双层窗帘啊,这个用在外面,遮光帘用在里面。或者你拿这个当床帐也不错。” 说完,他又拿出一只绒布盒子。盒里躺着两枚斗篷别针,上面分别镶嵌着一蓝一绿两枚宝石。 “蓝光月亮石,和绿光龙息石,”他自己拿着蓝色的,把绿色的递到伯里斯面前,“蓝的给我,绿的是送你的。怎么样?和我们的眼睛颜色很相配吧?你这枚是那店里成色最好的一颗,你看,在普通室内都能看到里面的强光点……” 伯里斯痛心疾首地接过别针:“大人……我的塔里有很多这种东西……” “但没有和它一模一样的吧?” “那倒是没有……” “没有就好。对了,我还买了这个……” 接下来,洛特又兴高采烈地展示了一堆东西,大到挂毯,小到玫瑰荔枝味的熏香精油,其中最令伯里斯费解的是那架银色怀竖琴,伯里斯不会演奏,当然洛特也不会,伯里斯问他干吗要买这个,他说这是难得一见的树精风格工艺品,应该摆在法师塔里。 听说洛特还买了一对金毛马驹时,伯里斯已经生无可恋地趴在了桌上。 让骸骨大君一个人出去闲逛确实是个错误……被囚禁太久的人都需要释放压力,一旦得到自由,他们就容易忘乎所以。本来伯里斯担心骸骨大君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现在好了,看来骸骨大君确实没危害普通人,他还从他们那里买了一堆根本没什么用的东西,镇上的居民不但不会畏惧这个陌生人,估计还要爱死他了。 看到伯里斯趴着不动,洛特很不见外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怎么了?难道是昨天回来后一直不舒服?” 伯里斯把脸埋在手臂里,闷闷地说:“您看到我的传讯还不回来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回来了,您还买这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 “你不是有钱吗?”半神坦率得令人愤怒。 “有钱也不是乱用的啊!”伯里斯慢慢直起身体,捏着眉心,“算了……大人,我不怪您,您在异位面被囚禁了那么久,对这个世界不够了解……这很正常……您的兴奋和好奇也都是很正常的。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洛特认真思索了一下,小心地问:“呃……我是不是花了你很多钱?我买的东西特别贵吗?” “客观说,贵,”伯里斯说,“但是没关系,其实也没多少钱。” “那就好,”洛特舒了一口气,“那你还难过什么?” “因为我在施法上出现了一些问题。”而您买的那堆东西加重了我的绝望感……后半句伯里斯没有说出口。 伯里斯花了几分钟向洛特解释自己身上的问题,还简述了一下他昨天尝试过的各种测试和从古文献中找到的解释……听完之后,洛特拍拍他的肩:“没什么,别担心,你唤起不了高阶法术确实是因为身体和灵魂不同步,不是永久的,过些日子就好了。这事就像喝酒一样,如果我把你变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你的酒量肯定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差。只要你仍然酷爱喝酒,经常喝酒,那要不了一两年时间,你就会恢复现在的酒量。” “道理我懂,但这会引发很多不便……”伯里斯叹着气。 洛特啧啧摇头:“别担心。说起来,我比你更不便。” 这话让伯里斯一愣。洛特把他从椅子上抓起来:“是这样的,遇到施法不畅问题的不只是你,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点麻烦。我可以演示给你看。你有施法练习场吗?” 伯里斯将他带到高塔中间的一层,这里和地下室一样,被空间魔法扩出了一个实际面积比塔层平面更大的房间。房间被布置得像个斗兽场,场内立着高低粗细不同的石柱,用来模拟复杂环境。 从前伯里斯在这里和学徒们做实战训练,后来他年纪大了,学徒们也都过了而立之年,大家都不太专注于伤害类法术了,训练场就渐渐被空置了下来。艾丝缇公主没用过这个训练场,她是公主,还是帝国唯一继承人,伯里斯怕担责任,几乎没有教过她缠斗型的法术。 来到训练场,洛特左右看了看:“你有闲置的尸体吗?” “有。”伯里斯打个响指,半虚体仆人从一扇小门外拖进来一具地精尸体。 洛特嫌弃地看了看地精:“不要地精!你有闲置的精灵尸体吗?” “为什么非要精灵尸体?” “地精丑。” “您究竟要对它做什么?还管它丑不丑?” 伯里斯没有精灵尸体。但大君坚持不要地精,无奈之下,伯里斯又叫仆人换上了一具人类尸体。 “现在你看着我,伯里斯,”洛特走近尸体,“我要对它施展一个法术,它会重获活力,但仍然没有智商。” 这是个挺基本的死灵法术。伯里斯点点头,好奇骸骨大君到底想表达什么。 洛特蹲跪下来,轻轻抱起尸体的上半身,在伯里斯惊讶的目光中,他竟然低头吻上了尸体的嘴! 更让伯里斯震惊的是,他这动作确实是在施法,看到嘴唇接触的瞬间,伯里斯也感觉到了法术生效时的轻微波动。 尸体僵硬地站了起来,傻乎乎地晃悠着,似乎在等待命令。洛特随便给了他几个命令,最后又叫他重新去睡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洛特又问:“伯里斯,你这里有闲置的活囚犯吗?要死囚,目前还活着的那种。” “没有,我这是法师塔,又不是监狱。” 洛特遗憾地叹了口气,去再次吻了尸体,将其唤起。这次他施展的是不同的法术,这法术不仅能让死者重获新生,还能让死者拥有一定的智商和判断力,区别于那些彻底呆滞的行尸走肉。 这法术有个附带效果:如果死者死于非命,他会在法术生效后立刻忆起过去的仇恨,并不顾一切地去追杀仇人;待到复仇成功之后,他会力量大增,然后主动回到施法者面前,从此以后永远忠于施法者。 施法完成后,洛特手里的尸体站了起来。大概这人真的是被谋杀的,他一头冲向训练场的出口,边嚎叫边对厚重的石门拳打脚踢,急迫地想冲出去找凶手复仇…… “他是怎么死的?”洛特看向伯里斯。 “被野牛踩死的。” “所以……他要去找野牛复仇?”洛特也走向门口,边走边半侧着身对伯里斯解释着,“显然他很难找到那头牛了,而且我们不能让他随便跑出塔,对吧?于是现在我就得将他制服,让他重新平静下来……” “所以您到底想给我看什么?”伯里斯愈发无法理解骸骨大君的行为了。 洛特一把抓住了挣扎着的尸体,再一次吻了上去。这次,伯里斯发现洛特施展的是一个即死类攻击法术,大多数受术者都会在这一击后永久失去活性,连灵魂都不再存在。被唤起的亡骸是有活性的,不死生物也是生物,当然可以再死一次。 洛特的法术生效了。尸体倒回地上,从一具新鲜的强壮农民尸体变成了枯瘪的干尸。 “你懂了吧?”洛特耸耸肩,“我和你一样出现了施法上的问题……而且我比你的状况还严重,我必须用嘴接触受术者。大概因为我是被吻释放的,所以我的力量表现方式也随之改变了……” 伯里斯听得目瞪口呆:“也就是说,您只能用嘴发散力量,而且还必须是用嘴接触受术者的嘴?” “对。特别麻烦。亲爪子或者后背都不行,我在野外对狼试过了。” 伯里斯想知道他到底对狼做了什么,不过这显然不是目前的重点:“如果是范围法术呢?比如浓雾壁障或者强风。” “我没法施展范围法术了,”洛特说,“范围型的防御或攻击都不行,力量爆发并投掷的类型也不行……比如人类术士钟爱的大火球什么的,我就施展不了。我目前只能施展有具体目标、且目标为个体活物的法术。” “简单来说,就是……您得能亲到一张嘴才行?” “是的……哦对了,我对自己施展辅助法术并不受影响!受影响的是影响外界的那些。” “那传送类呢?传送您自己。” “我以前就不会传送,只会闪现,你忘了吗?如果我会,六十多年前那次……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洛特突然提到往事,让伯里斯不禁一阵恍惚。 当年留下的顽疾折磨了他几十年,与此同时,当年经历的温暖也一直照拂着他的后半生。 “我懂了。”伯里斯强迫自己把思维拉回当下,“您遇到的困难确实比我还严重。我的问题是暂时的,您呢?它不会是永久的吧?” “我也不知道,得慢慢观察一下,”洛特说,“别担心,对我来说,目前能用的法术也很足够了,而且就算我不施法也能干掉大多数敌人。” “这一点我确实相信……” 洛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大步朝伯里斯走了过来:“对了,协助类的法术我也能用!比如让你不受各类元素能量的侵袭,为你提升对魔法的控制力……” “别!”伯里斯伸手抵住洛特的胸膛,“您刚亲完尸体!别亲我!” “你们死灵师还在乎这个?” “为什么不在乎?您到底对死灵师有什么误解?” 第7章 这日子实在是有些苦闷。伯里斯尽可能让自己适应一切,重新让日常研究回到正轨,除此外,他还得每天侦测记录自己的身体情况,观察灵魂不同调是否有所改善。 事情不顺利的时候,伯里斯会在就寝前和起床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很好,你很幸运,你变年轻了,你有无限的可能,现在你腰板这么直,头发这么多,视力这么好,你可以的,你会一切顺利的…… 再怎么鼓劲自己,他也没法忽视生活中的种种麻烦。比如裁缝贾斯汀先生来的时候,伯里斯得先施展幻术回老头的模样才能去见他。和贾斯汀打了个照面后,伯里斯匆匆离开了,反正贾斯汀也习惯了和家政魔像打交道。 法师回到书房,从监视水晶中看着裁缝给洛特量体裁衣。贾斯汀从来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和他无关的事情他一句也不问,倒是洛特,他一直跃跃欲试地试探贾斯汀,暗示他可以问各种干涉隐私的问题……到最后裁缝也什么都没问,洛特满脸失望。 比见裁缝更麻烦的是见学生——伯里斯不止有艾丝缇一个学生,其他学生也会偶尔回来探望他。这次来到塔下的,是一个名叫黑松的精灵。 黑松是个成年精灵,岁数比伯里斯还大,可伯里斯一直觉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这精灵酷爱将自己打扮得尽可能黑暗且吓人,他在腰带上挂了一堆充满邪恶色彩但没有什么用的配件,还把一头漂亮的金发染成了黑中带绿的颜色,他把脸涂得很白,用化妆品给自己画黑眼圈增加憔悴感,还在双手上文了一些毫无意义的骷髅图案和字符……伯里斯一直很担心这个学徒的心智和社交能力。 艾丝缇来访时,她会让一只能变形的金属小鸟飞上来报信,而黑松不这样做。他停在塔下,以吟诗的腔调高声赞颂导师的伟大,然后抑扬顿挫地讲述自己最近的冒险经历,再点起一丛丛苍白的骷髅形鬼火,让它们盘旋上升,绕着法师塔哀嚎飞行…… 伯里斯不想见他。黑松好歹算是个成熟的法师,幻术很可能骗不了他,而对他说实话就更行不通。黑松太幼稚,他不像艾丝缇那样能保守秘密,如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恐怕他会添油加醋再讲给他的冒险者小伙伴……他的冒险小伙伴在十国邦联内到处流窜,要不了多久“骸骨大君与重获青春的法师”的故事就会妇孺皆知了。 此时,伯里斯和洛特坐在休息厅里,哀愁地盯着桌上的监视水晶,听着鬼火在塔外呲哇乱叫。洛特想到个主意:“你用法术扩音,假装发怒吓跑他怎么样?拿出那种传奇大法师大为震怒的气势来!” “不行,”伯里斯说,“黑松还算是比较了解我,我不是那种喜怒无常的人,这么做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 “那你就一直保持安静,不理他,让他以为塔里没人。反正你的门上不是有魔法锁么,他又不能闯进来。” “他是不能……但他很可能会在我塔下扎营不走。” “他为什么非要见你不可?” 伯里斯哀叹:“他肯定是在冒险途中吃了亏,现在回来找我要钱……不要到钱他是不会走的。” 洛特拍拍他的肩,神色严肃:“他要钱你就得给吗?他都离开你身边了,都变成资深冒险者了,再说他还是个精灵,恐怕他年龄比你大得多吧?他竟然好意思还花你的钱?钱又不是凭空飞来的,你却给别人随意挥霍,凭什么?” 伯里斯为难地看着洛特……洛特已经穿上了新衣服,除了伯里斯吩咐的几套外,他还向贾斯汀追加定制了三套斗篷、两条镶嵌宝石皮带、四个不同颜色的皮革镶嵌缎带领结、四套丝绸室内家居服、三双软牛皮靴子、两对小羊皮手套……洛特身后的墙壁上挂着那把谁都不会弹的怀竖琴,竖琴下面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块纯银方镜,边框上还嵌着审美堪忧的鲜艳五色宝石…… 伯里斯心里五味杂陈,苦着脸低头长叹一口气。洛特给了他一个特别温暖的眼神:“没事,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你现在是二十岁,不是八十四岁!别老是驼着背唉声叹气!” 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起身走向楼道尽头的衣帽间。洛特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我去换身衣服。刚才我想到办法了。黑松这孩子不会轻易放弃的,我还是得应付他一下。” “这么说,你还是得给他钱?” “给就给吧。黑松和艾丝缇不一样,艾丝缇是研究者,和我是同一个类型,而黑松是个实践派。他和他的冒险者小队经常到各地闯荡,偶尔也会有些意外收获。我们需要这种人,采集新施法材料、发掘探索未知遗迹……基本都是他们这种人去做。黑松也挺不容易的,我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洛特跟在伯里斯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六十多年了,他一直记得这张愁容满面、郁郁寡欢的脸,不过,他记忆中的“愁容”和现在伯里斯的表情有一点点区别,现在的伯里斯看起来太慈祥了,不像过去那么让人心疼,甚至还有些引人发笑。 伯里斯换了一套崭新但朴素的法袍,把居家时随意披散的头发扎到脑后,这点小改变让他更显利落,气质也真正地变年轻了不少。他拿了一袋金币,又从已经落了灰的匣子里翻出一只灰色萤石吊坠,然后他取下了身上大部分魔法物品,只留下了拇指上的红玉髓戒指。 乘坐浮碟降到一层大厅后,伯里斯叮嘱洛特:“大人,这件事我应付就好,您……还是回楼上的房间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你怕我说错话?”洛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我懂我懂。放心吧,我也不想强调自己的存在感,你应付他就好,我不说话。我假装是你塔里的仆人。” “您穿得太华丽了,并不像仆人。” “噢……那你这里什么职业穿得比较华丽?” 伯里斯很想说,我这里什么职业都不会穿成这样的……谁会没事穿着白貂毛暗红绒布的长斗篷?再加个皇冠您简直像是要去登基……突然,伯里斯灵光一闪:“这样吧。他要是问起来,您就说自己是法师伯里斯·格尔肖的盟友,然后他可能会问您是不是术士,您就说是。放心,我的大厅里是禁止一切侦测法术的,他不会发现您来自异界。” 骸骨大君同意了。伯里斯走向大门,没有用过去那种勾勾手就开门的方式,而是用最基本的方式打开了门栓。 塔外空地上浮着一把骨头砌成的椅子,黑袍的精灵就坐在那上面。门开了,黑松刚要起身,当发现门里出现的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时,他又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坐回了椅子上。 伯里斯暗暗在心里笑:这个傻精灵,你用牛和鹿的尸骨做椅子也就算了,偏偏这些骨头还明显是煮过的,椅背上还有几条骨头甚至被熏烤过……就算你用白漆上过色我也看得出来!你能不能别用厨余垃圾做尸骨椅?这椅子可千万别被其他死灵师看到,简直够人家人笑一百年的。 黑松开口说话:“年轻的人类学徒,我没有见过你,报上你的名字。”他对外人说话时总故意模古代精灵腔,其实他的日常口音更接近萨戈帝国北方方言。 “我叫柯雷夫。”伯里斯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裁缝贾斯汀的岳父就叫这个,“请问,是死灵师黑松先生吗?” 厚重兜帽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发青的嘴唇勾起一个危险的笑容:“哦?你认识我?” “导师向我提起过你。大门开启时间有限,请进吧。” 黑松点点头,操控骨头椅子飘进塔内,环视了一下熟悉的大厅:“我们尊敬的导师在哪?” “导师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黑松不满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年轻人”:“你年纪这么小,导师竟然放心让你管理他的塔?” “我自己也有这个疑问。但导师的命令就是命令,我会遵守命令,尽职尽责。” 扮演学徒不算难,毕竟伯里斯自己年轻时也是别人的学徒。当年他的导师非常严酷苛刻,他则一直维持着柔和顺从的态度,现在他可以算是本色出演自己的少年时代。 黑松没有再理这个“学徒”,而是自己念了个咒语召唤浮碟。在法师塔内,他的骨头座椅不能带他上升,如果想进入高层房间,只有浮碟或者楼梯两种选择。 等了几秒后,浮碟一直在高处静静悬着,完全无视了黑松。黑松知道这是因为导师的安排,就没有再试,他跳下椅子踏上楼梯,刚走几步,一道隐形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 “导师不允许我上塔吗?”黑松有些委屈地退回大厅里。 伯里斯维持着低眉顺眼的表情:“导师不允许任何人上塔。我也只是在底层的各个房间活动而已。” “这就麻烦了……”黑松嘟囔着坐回骨头椅子里。其实大厅里有供客人落座的舒适沙发,但他就是偏要坐自己的厨余垃圾椅。 思索了一会儿后,精灵伸出苍白纤细的、染着黑色尖指甲的手:“小法师,有茶吗?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现在有些口干舌燥。” 你会口干舌燥,都是因为刚才你在塔外面吟诗高歌。伯里斯去茶水室端了一杯平时常备的清凉饮料,回来的时候,黑松果然没有在原地等待,他飘去了侧门偏厅,已经发现了正在看浪漫小说的洛特。 “你又是什么人?”即使是黑松也看得出这人绝不是法师学徒。 “伯里斯·格尔肖的人。” 伯里斯端着饮料的手一抖。 第8章 “他的意思是,导师的盟友。”伯里斯把饮品放在小桌上,他并不打算亲手给黑松端饮料。 “哦……”精灵继续打量着洛特,“看你这模样……你是个术士吧?” 洛特稍有点吃惊,开门前伯里斯就预料到了黑松会这么问,为什么伯里斯猜得这么准?“嗯,我是术士。”他愉快地回答。越过精灵的肩膀,他看到伯里斯正哀愁地盯着他。 “果然是术士……”黑松悠悠飘回大厅,似乎对洛特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啧,导师就是太心软了,什么奇怪的人都要帮一把。什么吸血鬼啊,半兽人啊……还有术士。小法师,这术士留在这干什么?” 伯里斯回答:“导师的意图我无从揣测。” 黑松端起饮料喝了几口,掏出了几本笔记和一个小袋子放在桌上:“我们说正事吧。这些东西是我要交给导师的,但是他不在,你先帮他保管一下。小法师你记住,这些东西很重要,你千万不要弄坏。本子里记载了我最近在冒险中发现的一些魔法理论,袋子里是三颗贵重的琥珀,琥珀中束缚着来自矛头岛的三叉尾蝎,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魔法介质……” 那蝎子特别丑,而且它早就死透了,哪怕它活着也并没有什么用。这种琥珀看着还算有趣,却毫无施法价值……伯里斯表面上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默默为学徒的见识而痛心。 黑松接着说:“可惜导师不在,我运气真不好。不如这样吧,法师塔现在应该有空房吧?我留在这等导师回来。既然上不去高层,一层的客房也可以。” “恐怕不行,”伯里斯说,“导师叮嘱过,除那名术士和我之外,塔内不可留宿任何人,包括其他学徒。” 黑松不耐烦地驾着椅子飘来飘去:“你只是个新来的小法师,你根本不知道我和伯里斯导师之间复杂的关系。快去帮我整理房间!” “真的不行。”伯里斯绷着脸。你小子和我有什么复杂的关系?不就是受委屈了找我哭,没钱了找我要吗?你活了两百多岁还不如二十多岁的艾丝缇成熟,这么一想你确实是够复杂的。 伯里斯边腹诽边走近小圆桌,端走了被黑松喝过的饮料。这时,黑松终于注意到了那枚红玉髓戒指——它总是戴在伯里斯手上,几乎代表着伯里斯本人,如果伯里斯把戒指交给另一个人,那么此人也会获得塔内魔像与半虚体仆从的支配权,这意味着他几乎是法师塔的第二个主人了。 黑松思索了一下,问:“小法师,你究竟……是伯里斯导师的什么人?” “学徒而已。” “你管理着这座塔,而且有权替导师处置很多事情?” “导师确实允许我做一些不太重要的决定。” 黑松面露笑意:“那我就不等导师了,我先跟你说。这趟我回来,主要是……想对导师汇报一下我最近的成就,再针对将来的研究征询一下他的建议。奥术犹如深邃的天穹,知识是无止无尽的,但是凡俗生命的能力却受限于现实因素,有些事情看似容易做到,但当你全力以赴时,却总会因为一些意想不到原因而遇到阻碍……比如进行探索时的巨额耗费,比如获得成果之前所需要的大量投入……” 来了来了,终于开口要钱了。伯里斯立刻接话:“说到这个,导师确实留了点东西给你。我还没来得及呈上来。” “是什么?”黑松激动得连口音都暂时变回了萨戈西北腔。 伯里斯把准备好的金币和魔法宝石交到了精灵手里。从表情看,黑松为“见不到导师也有钱拿”而喜出望外,但又对数额稍有些遗憾。 “替我谢谢导师,”精灵对“年轻法师”点头致意,揣起东西坐回了骨头椅上,“也谢谢你,小法师,十分感谢你的招待。没见到导师实在是很遗憾,但能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也算不虚此行。好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就留在塔内了。” 伯里斯也对精灵欠了欠身,为他打开门闩,目送他飘出塔外。 总觉得有点奇怪……伯里斯戴这戒指主要是为了震住黑松,让自己看起来是“大法师十分看重的人”,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可黑松的态度却不太正常…… 一般情况下,黑松要到钱之后总要再多留一会儿,如果有年轻学徒在场,他更是要山南海北自吹自擂很久才会走……而今天他却急着离开,眉梢眼角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在伯里斯准备关上大门时,飘远的黑松忍不住回头:“小法师……你……你和导师长得真像。别担心,我会维护导师的名誉的。” 什么?伯里斯一愣的功夫,精灵的骨头椅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法师叹着气关上大门,一转身,洛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伯里斯,你完了。”洛特仗着自己的个头,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盯着伯里斯,眼中带着十分刻意的怜悯。 “什么?”法师一脸茫然。 “你晚节不保了,”洛特说,“难道你没发现?你的演技有点过头了,以至于那个精灵对你产生了误解……” “什么误解?他根本并没认出我。” 洛特摇摇头:“你没听出他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吗?连我都听懂了。他以为你是你儿子!” 这也太荒诞了!伯里斯说:“我没结过婚,也没有过女朋友,就算我曾经有一段露水姻缘……我儿子也不该刚二十岁左右啊!否则,难道是我六十多岁时才……” “所以这才叫晚节不保啊。” “不,我更像我孙子,”伯里斯自己也觉得这话透着诡异,“至少年龄比较合适……” “但是,如果你是你孙子,你何必要用学徒身份遮遮掩掩呢?老法师带个孙子有什么可丢人的?不管这孙子是怎么来的,不管你儿子或女儿经历了什么,你身为爷爷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你又不是贵族,接纳儿女的私生子只能说明你善良慈爱,没人会笑话你。对于你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来说,只有老来得一私生子才值得以‘学徒’来伪装,这样就没人会笑你老不正经了。” 伯里斯想了想,发现洛特说得有道理。“也许您说得对……我晚节不保了,”他扶额走向升降碟,“黑松肯定会告诉别人……而且据我所知,他的冒险小伙伴里还有两个半身人……” 洛特跟上去:“这样也挺好。反正你也得想办法解释这外貌,不如将计就计,你就当你儿子吧。” “那原本的我干什么去了?” “慢慢再想呗。你都八十多岁了,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假装自己死了,然后以儿子的身份生活下去。” 浮碟缓缓上升,载着两人回到书房前。“洛特大人,我觉得很奇妙,”伯里斯说,“您一直被限制在异位面中,每一百年才能回来七天,为什么您对人情世故之类如此熟悉?” 听了这问题,洛特的脚步顿了顿。伯里斯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氛,赶紧补充说:“抱歉,大人,也许我的疑问让您不愉快了。我随口就说了出来,实在是有些唐突……这并不是一个提问,您不用回答我。” “没事没事,”洛特摆摆手,跟着他进了书房,“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遗憾的事,但是我愿意回答你。说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对我问这问那,可你就是不问,快憋死我了。” 既然这么想说,您就不能主动找我说吗?伯里斯忍住了这一句,坐到书桌前。 洛特坐进书桌前的单人沙发,接着说:“当人们摆脱了困境,身在安全幸福的环境之中,他们都会想倾诉一下的。倾诉的内容可能很简略,也可能添油加醋,这会随着人们的个性而改变……但总之大家都很需要倾诉。很多人都会一脸痛苦地表示‘不不不我不想谈’……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谈吗?那你就错了。他只是还没找到最舒适的倾诉机会。他内心深处觉得倾诉哀愁、挖掘过去是一种示弱,怪羞耻的,所以他不愿自己动手挖,最好是让别人主动来挖……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挖,必须是让他有好感的人,最好这个人对他充满关怀,循循善诱,然后他就可以顺着对方的思维开始谈论自己了。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显得软弱了,他可以推说‘都是你问了我才说的,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谈完之后,谈话双方会的亲密感会大大提升,聆听者能得到一种救赎他人的快感,而倾诉者会很爽,他不仅释放了压力,还能通过稍加暴露弱点而获得聆听者的进一步信任……” 伯里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洛特。他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毫不留情地自我揭穿,在没开始谈话前就把谈话的背后动机抖了个干净。 洛特仰着头盯了一会儿天花板,突然望向伯里斯:“所以,你刚才是已经开始问我了,对吧?” “嗯,是的……”伯里斯简直开始替他尴尬了。 “你的疑问是,我每一百年才能自由七天,那我又怎么能了解这世界的方方面面?其实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你活了八十多年,最前面的十年还基本是蒙昧状态,而我经历过多少个一百年?多少个七天?我都没法计算。就算只把那些七天相加,我也经历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确实如此,”伯里斯回应道,“刚才说完之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其实我也并不是很了解所谓的‘人情世故’,”洛特继续说,“一次次的‘七天’,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场戏剧。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舞台,借那些‘戏剧’了解人世……有些东西我不用亲身经历也能略知一二,却只能知其皮毛。我能理解何谓仇恨,何谓爱情,何谓哀伤,何谓快乐,我能描摹出雪山与海岛的轮廓,也知道战争和阴谋的模样,我甚至能亲自编一个恩仇故事出来……但我没有真正经历过它们。关于这世界,我了解得很多,却经历得很少。可以说,它对我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 伯里斯倒从这话里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您提到戏剧。这么说,您曾经观看过真正的舞台表演?” “是的,很久之前的某个‘七天’里。” “那是什么样的的戏剧?” “内容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演员都特别丑。其实我还看过不少书籍,都是在一次次的七天里找到并带回去的,只可惜它们在异界被腐化得太快,存个几十年就烂得一碰就碎,根本没法收藏。” “您是怎么认字的?” “这问题是不是有点侮辱我的智商?” 伯里斯抱歉地笑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年第一次见到您之后,我一直在搜集整理各种提到过您的文献。据我所知,您对很多类型的奥术免疫,对神术则完全免疫,不仅如此,您还能够通晓世间所有语言……这是一种天然的通晓,您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某类文字。” 洛特猛点头,伯里斯依稀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出了浓厚的满足感。“是的,”洛特故意换上精灵语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世上到底存在多少种语言和文字,但只要我接触到某个文明,我就能直接通晓他们的语言。” “您的精灵语很惊人。”伯里斯拿起羽毛笔,在面前摊开的笔记上记录着这次谈话的要点,“现代精灵语,辅以古语精灵腔,这是现在精灵们最推崇的口音。关于魔法免疫,您能再说得具体点吗?” “魔法免疫?聊到你最感兴趣的部分了?”洛特问。 “也不是最感兴趣……” “那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这……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们先说说魔法免疫,好吗?” “不好。”洛特再次开始强行跑题,“我会讲魔法免疫的,但我特别好奇你对我的哪方面最感兴趣,你快说!” 第9章 又来了……伯里斯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在异界半位面的时候他就领教过这个聊天方式,骸骨大君总是先默默跟着你的思路走,然后猝不及防地带着你跑题,而且不许你中途折返…… 更重要的是,洛特提的问题太难回答了。对他哪方面最感兴趣?这算什么问题?也许开个玩笑就能混过去,偏偏伯里斯不太擅长开玩笑…… 正在他发愁的时候,洛特突然转头望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伯里斯问。 他的问题刚出口,高塔大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就像是有人用攻城槌砸门一样。伯里斯站起来,嗖地一下消失在了原地。洛特懊恼地咕哝了几句,转身跑出去走向浮碟。 来到大门前,伯里斯发现自己对声音的种类的判断还是挺正确的,巨响真的是攻城槌发出的。当然,是魔法塑能而成的攻城槌。 是黑松。他折返了回来,用储法杖施放了一个铁甲巨犀冲撞效果,然后就不省人事倒在了高塔前。骨头椅子没跟在他身边,看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也许那东西已经碎在了什么地方了。 伯里斯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的魔法波动。黑松身上残留着浓重的死灵气息,这是当然的,他自己就是死灵师,比较奇怪的是,他似乎捏碎了两枚储法水晶,用掉了好几发巨犀冲撞,左手还捏着一张没施展成功的羊皮纸卷轴,上面是个连环爆燃术。 黑松最讨厌这些术士才热爱的法术了,他自己不怎么喜欢用,而且也确实不擅长用,不过准备些魔法物品防身总是没错。现在他竟然启用了一堆元素爆裂效果的法术,这作风简直不像他。 伯里斯继续专注于塔前的空地和远处的森林。法师住的地方就这点讨厌——想检测异常魔法波动?这里可是法师的地盘啊,以高塔为中心的大片土地上均有魔法残留,多重痕迹天长日久地交织在一起,搞得到处都是“异常”波动。想要仔细侦测,必须要特意找时间一点点去排查,像这样草草观察是不会得到准确结果的。 洛特也下到大厅里,惊讶地看着倒在门外的精灵。伯里斯叫来两只魔像,一个抱起精灵,一个关闭大门,他自己则又施法暂时消失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只小皮箱,而魔像、精灵和洛特都不在大厅里了。伯里斯心里刚一紧,高塔二层的扶手边就传来了洛特的声音:“别慌亲爱的,我们在这里。二层的客房有床有盥洗室,比较方便一点。” “你们怎么过去的?”伯里斯踏上浮碟,升到洛特身边。 “和你一样用浮碟啊。”看到伯里斯要翻过护栏,洛特还特意伸手搀扶了他一下,不过此时伯里斯精神紧张,根本没留意到这个体贴的小举动。 “不……我是说,你是怎么命令威尔和德克拉也上来的?” “谁是威尔和德克拉?” “那两个魔像。” “难道你所有的魔像都有名字吗……”洛特带着伯里斯走向一间客房,“他们不听我的命令,所以我亲了他们一人一口,然后再下命令,这样他们就跟我来了。那个精灵好像情况不妙。” 两个魔像驻守在屋外,黑松已经被放在了床上。他身体僵硬,眉头紧皱,呼吸又弱又快,一副被魇住了的模样。 伯里斯坐到他身边,从小皮箱里掏出一只绿色玻璃瓶,将瓶中液体与另一种粉末溶在一起倒在自己右手心中,按住黑松的额头。 伯里斯让洛特帮忙拿住敞开盖的小瓶,让它靠近黑松的鼻子,黑松似乎嗅到了药剂的味道,表情放松了一些,呼吸也舒缓了许多。 “前所未有,真是前所未有……”伯里斯自言自语着,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事前所未有?”洛特问。 伯里斯说:“不管袭击者是谁或是什么,他竟敢在不归山脉的范围内袭击黑松。而且从黑松做出的反应看,他惯用的法术可能对敌人没有用,而对方却可以对他使用即死魔法,并毫不费力地撂倒了他。幸好他身上预置的防护术起了一点作用,不然他当时就没命了。他逃回来之后大概没力气施法求助,而普通敲门声又传不到高塔上层,所以他就用了储法杖里的巨犀冲撞效果……不,也许不止是这样,也许是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吸引我的注意,因为……因为他身后的敌人已经追了上来……” 洛特想了想:“所以……总之这不正常,是吧?平时没有人这样骚扰你?” “当然没有。不归山脉和与萨戈有盟约,侵犯我的领地就等同于对萨戈宣战,反之亦然。十国邦联内的所有军事组织和冒险者工会都知道这件事。而且,对施法者同行来说,我……我其实很有名,他们不敢随便找我的茬,除非他们脑子有问题。” 洛特说:“也许不是军事机构干的,也不是法师干的。难道就不能是异界生物什么的?炼狱生物什么的?九头九尾尸毒龙什么的?” “那它们到底图什么?”伯里斯抹了把额头,“再说了,刚才我打开了大门,如果有什么要袭击高塔,那时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又为什么要躲开?等等,大人,九头九尾尸毒龙是什么东西?” “根本没有那个东西,”洛特按了按伯里斯的肩,“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亲爱的,你好像很紧张,你得放松下来才能更好地帮助这个精灵。” 伯里斯点点头,不再说话,专注于照顾仍昏迷不醒的精灵死灵师。伯里斯靠魔法药剂帮黑松恢复了一些体力,又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诅咒类律令法术。对从前的伯里斯来说解除这类法术不算难事,可现在不同,他知道该怎么做,却无法唤起高阶魔法…… 抱着试试的心态,伯里斯向洛特简单解释了这个移除法术,问他能不能施展。洛特颇为难地想了想,说:“呃,是这样的,我并不能用你说的那个法术,但我确实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移除精灵身上的即死诅咒。我可以解除一切持续作用的死灵系伤害,无论那是具体什么法术,无论施术者有多强。” 伯里斯因这个能力而稍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半神有此能力也不太值得吃惊。他往旁边稍稍让了让:“那……就麻烦您了?” “你为什么要往后退?” “您不是……得过去亲他吗?” “我还没说完,”洛特说,“用你们的学科来说,这是一个神术,而不是奥术。而且它的施展过程需要咏唱,咏唱的内容不是咒语,而是一段法典片段,来自上古诸神……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疏导力量用的指挥口令,我要靠这口令来引导他体内的伤害离开。可现在我必须靠亲嘴施法,那么问题来了——我没法一边亲嘴一边进行咏唱。” 身为有经验的老法师,伯里斯的脑子倒转得很快:“我想到一个单体法术——施法转移!就是由施术者将他能施展的法术转移到同伴身上、让同伴替他完成施法……。” “你是说……” “如果可以,您将法术转移到我身上吧。我来救黑松。” “确实可以,我能做到,”洛特叉着腰站在伯里斯面前,“那我可就得亲你了。” “我知道。救黑松要紧。” “还有,我要做的事并不是你们法师熟悉的那个‘施法转移术’,而是一个与它类似的神术。它会给你带来很陌生的感受,你会有些不适,千万别慌。” “我有心理准备。大人,我早就明白您和我们的力量表现方式不一样。” 洛特继续叮嘱:“我会将你本人并不理解的咏唱灌进你的脑子里,你不用刻意去记,它会自然而然地出现。法术会指引你,你不要抗拒,只要跟随它就好。” “您快点亲吧,我懂这些。” “不,你听我说完。”洛特靠过去,双手按在伯里斯肩上,“你不是神术施法者,而且你的身体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神术流经你的身体时,会给你带来很大的负担。” 现在两人的姿势有点尴尬……伯里斯仰着头,身体紧绷,明显十分紧张,洛特拢着他的肩,微微低头,专注地凝望他的双眼……简直像他们真要准备接吻,而不是准备施法。 伯里斯强迫自己保持严肃,毕竟这事真的很严肃。“这种负担我感受过了,”他说,“上一次……也就是您把我的灵魂送回身体,又把这身体完全变回二十岁的时候,那次的情况就很类似。” “也对。”洛特一手挪到法师腰间,并向自己收紧,一手固定住伯里斯的下巴,“放心吧,这次不会比上次的负担重。” 法师闭上眼,紧皱的眉头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无奈。洛特盯着他紧闭的薄嘴唇,低头吻了上去。 伯里斯内心一片明澈正直,他强行把目前的情况定义为施法,而不是接吻,就像医生脱下妇女的裤子是为看诊而不是为耍流氓一样。 他站得笔直,毫无抗拒,也毫不沉迷,力争把一本正经的站姿维持到最后……很快他就有点坚持不住了,洛特不仅把嘴唇贴过来,他还轮流衔住法师的上下唇瓣,让两人干燥的唇纹互相摩擦,再渐渐加重力道,甚至不时轻咬…… 伯里斯忍了一会儿,很想问问这到底是必须的过程还是洛特在自由发挥……这时,法术传递开始了。 一股冰冷的力量注入了伯里斯体内,从头蔓延到脚,然后又升上来盘踞在他的头脑里。力量之中包含着许多清晰而陌生的字符,伯里斯并不理解其中含义,却可以念出它们的发音。每个字符都被他默念过一次后,那冰冷的力量离开了他的头脑,流窜到了他的双手上,聚拢在十指指尖。 伯里斯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洛特及时抱住了他,把他搂在自己胸前。 “你还好吧?”洛特扶着他,让他坐在了床沿上,“法术转移成功了。不过你还有力气完成施法吗?” 伯里斯点点头,没有回答,好像此时多说一句话也会增加他的负担。他转身朝向昏迷的黑松,左手覆上其额头,右手按在其胸口,闭上眼,开始吟诵盘踞在他脑中的神术字符。 每念出一个字,那个字就会在他脑中消失,无论是字型或读音都留不下来,与此同时,他的双手指缝间开始溢出薄雾,薄雾在空气中盘绕了一会儿,就随着咏唱完毕的咒语一起消散了。这大概就是从黑松的体内抽取出来的诅咒。 伯里斯的脑子放空了一两秒。他想站起来,却被一双手按着坐在原地。洛特坐在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收,他就向后靠在了洛特身上。 “先别站起来,”洛特在法师耳边说,“现在站起来你会头晕的,就像蹲了很久突然起身一样。” “我知道了,谢谢您。”伯里斯确实有点眩晕,就像是为做实验通宵两天两夜之后一样…… 他抗拒着疲惫,伸手搭在黑松手腕上,然后安心地舒了一口气。精灵脱离了危险,脉搏也恢复正常了。 洛特问:“精灵没事了?” “没事了,可能他还得再昏睡一会儿……” “为什么他的脸色还那么苍白?” 伯里斯指了指旁边的铜脸盆。洛特好奇地用毛巾蘸了点水,在黑松脸上擦了一下,被水拭过的局部皮肤顿时露出了健康的颜色。 第10章 洛特噗嗤一笑,把毛巾扔回水里,伯里斯却闷闷不乐,一直盯着昏睡的精灵。 “这下麻烦了……” “什么麻烦?”洛特问,“你担心他醒来后不肯走?” “这当然是麻烦之一。”伯里斯捏了捏眉心,“他是在附近被袭击的,所以很可能他醒来就不敢走了。别看他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其实他特别胆小……” “死灵师还有胆小的……” “他真的很胆小,虽然他不承认。”伯里斯叹气。 洛特想了想,问:“现在冬青村安全不安全?” “正常情况下是比较安全的……但现在我不确定。您看,这就说到了第二个麻烦——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袭击了黑松。” “不如这样吧,”洛特说,“你去休息,我趁精灵还没醒把他送去冬青村,明天就让他在某个酒馆客房里一脸迷茫地醒来好了。正好我可以顺便在附近巡视一下,如果有异常情况,我也好及时发现。” “可是……” “你忘了吗,我有魔法免疫。”说完,洛特突然把伯里斯调了个方向横抱了起来,他抱着法师走向门口,用脚勾开门,伯里斯觉得这样不妥,别别扭扭地推拒了好几次,可洛特不肯松手。 “塔里又没别人。”洛特站上浮碟,“你区区一个人类,被半神帮助一下又怎么了?没事,一点都不丢人。对了,这倒让我想起了过去……想起我们走在雪地里的时候……” 伯里斯靠在他怀里苦笑了一下:“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太窝囊了,过了六十多年也没什么长进。” “别谦虚,太优秀的人谦虚起来就不真诚了,”洛特说,“那时是你被别人伤害,而这次是你想救助你的学徒;那时的你一无所有,现在你成了很有名的法师……这还能算没有长进?” 浮碟停在了起居层。这次洛特没去休息室,而是直接走向了伯里斯的卧室,反正那些防护法术对他不起作用,而且现在也没有公主会劝阻他。 伯里斯的卧室没什么特别之处,装潢风格一切从简,家具都是不加修饰的直线条,还不如洛特住的房间宽敞华丽。屋内唯一特殊的东西就是那扇巨大的玻璃飘窗,它正对着伯里斯的床,最下方的宽窗台上堆叠着厚毯子和软垫,窗上的银灰色的细金属雕花支撑着大片的玻璃,玻璃一直延伸到房顶并拼成弧形,和半弧状的天花板融为一体。站在窗前,你可以随时仰望不同角度的明月,也可以全身沐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洛特看着这扇精致的窗户,不由自言自语赞叹了几句。伯里斯趁这机会赶紧挣脱了他的怀抱,自己扶着墙坐到了床上……被人抱着放在床上也太诡异了,幸好他找到机会避免了这一幕的发生。 洛特靠近窗边,摸了摸玻璃:“太惊人了……伯里斯,这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 “什么?”伯里斯现在脑子转的有点慢。 “你提过的,你的诸多梦想之一。‘巨大的窗子一直开到天花板,能坐在窗边看书休息’……你还真做到了!” “哦,这个啊,”伯里斯有点难为情地低了低头,“那时候我几乎是在胡言乱语,您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洛特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你当时说得很有条理……对了,夏天时怎么办?你不会觉得玻璃太多了会很热吗?” 伯里斯正在考虑如何改变话题,提到从前总让他有点不自在……这下倒好,骸骨大君的跑题能力让他不必继续烦恼了。 “夏天不会热的,我的塔内是四季恒温。而且,您看——”伯里斯伸出手,以隔空触物的法术点到其中一块玻璃,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被碰触的玻璃改变了颜色,从完全透明到半透明深茶色,从深茶色到不透光的纯白色,再从白色变回透明。 伯里斯解释说:“我可以改变每块玻璃的透光度,同时也可以调整隔音程度。当然,塔外有持续运转的防护术,不会有未经允许的东西从外靠近玻璃。对了,其实这窗户并不是玻璃做的,这种材料叫清泉水晶,是一种十分适合做魔法改良的特殊矿石。” “真不错,”洛特点点头,“贵吗?” “您也想装这种窗子?” “我不需要这么高的窗户,把普通窗户的玻璃换成这个材料就行。贵吗?” “客观说,贵,”伯里斯说,“不过其实也没多少钱。如果您想要,我可以安排人这就开始准备……但是,您要知道,即使您装了这个……您也没法亲自控制它。您……不是只能靠亲嘴施法吗?我不清楚您是否也可以对物品……” “这种玻璃必须用魔法操控?”洛特的背影塌下了肩。 “对。最基础的隔空碰触法术就可以,初级学徒也会用。总之,必须用魔法,用手指直接碰是没用的。” “那算了,我没法对窗户施法,它没有嘴,”洛特说,“伯里斯,帮我打开它。” “什么?” “这窗户能开吧?帮我打开它。” 伯里斯帮他打开了其中一格,微凉的空气溜了进来。“不不,开得大一点,”洛特双手比划了一下,“旁边这格比较大,你帮我开这一格。” “您到底要干什么?”伯里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不敢相信骸骨大君要干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洛特对着伯里斯的落地镜整理了一下衣服:“我要出去巡视啊,刚才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先到附近的森林看一看,然后回来扛走精灵,把他送去冬青村,然后我再巡视冬青村和其他几个距离较远的地点……伯里斯,你别开口,我知道你有疑问,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从正门走。” “对啊,为什么?您有跳塔的爱好?” “不。是这样的……我的施法能力虽然受到限制,但我本身还有很多你们人类见所未见的特殊能力。我是说,我身体自身的能力,就像走路和跑跳一样,就像巨龙的喷吐和水妖的凝视,它们不是法术,所以不受限制。之所以我打算跳塔,是因为我打算向你展现一下我的能力之一……” “展现什么能力?您……能直接在天上飞?”对伯里斯来说,这并不难猜。 “对,我能飞。我知道你们法师也有飞行法术,飞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主要是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重点是‘在你面前’展示,而不是‘飞’,你能理解吗?” 不,我不能理解……伯里斯姑且点了点头。洛特看出他并不理解,就又解释了一下:“是这样的,就像我之前看的一本文学作品中的情节一样……人们经常在关系比较亲密的人面前故意展示一些东西,即使这东西毫不特殊。比如小孩问他妈妈,妈你看我跑得快吗?难道他妈没见过别人跑步?还是小孩认为他妈不会跑步?还有,比如一个男的故意在姑娘面前脱光上衣砍柴,给她看肌肉,这是因为姑娘没见过肌肉吗?还是因为这男人的体态真有那么完美无瑕?都不是!这两个例子背后,无非是人们想从亲近之人的眼中看到赞许。这就是人们普遍存在的诸多弱点之一 ——光会跑步、光有肌肉还不行,还必须让在乎的人来赞美这些东西,这样人才会满足。” 伯里斯几次想插话都没成功,听到最后,他终于明白洛特想表达什么了。 他再次惊讶于骸骨大君的坦诚。尚未行动就勇于揭穿自己的内心目的,这种聊天方式在人类中确实极难见到。 “好了,开窗吧!”洛特催促道。 伯里斯抬起手。因为疲劳,现在他有点指尖发麻,就像饮酒到微醺或者犯了颈椎病的感觉。他隔空推开窗,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床幔扑簌簌地飘动,洛特在窗前迎着风舒展双肩,一双缩小版的龙翼凭空出现在他背后。 伯里斯见过这双翅膀。离开异界之前,骸骨大君王座背后的巨龙尸骸吸纳了无数白骨的碎屑,形成了一头身体完整的巨龙。这条龙的外形不属于任何已知真龙种类,长得就像奇幻史诗绘本里的图片……它具有龙的特征和威仪,集合了所有已知龙类的外形优点,却缺乏细节和肢体结构的合理性。 察觉到伯里斯目光中的惊讶,洛特满足地抖了抖翅膀:“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它不是真正的龙。它是我力量的一部分——无法完全以人类形态呈现的那部分。在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中,我将它捏成了龙的形态,因为我喜欢龙的外表,而且龙能飞。” 伯里斯忍不住点破:“但是……我猜您的飞行能力并不是靠翅膀的,您只是需要启动这部分力量而已……翅膀完全是装饰品。” “对,但是这样好看。”洛特的回答毫无反驳余地。 说完,他轻巧地跳出窗外,悬停在空中,转身给了室内的法师一个飞吻……伯里斯以为他会像飞逝的流星一样消失在夜色里,但并没有。 骸骨大君张开龙翼,转向塔的正前方,开始以一种类似蚊子觅食的速度悬浮移动。 伯里斯关上了大块玻璃,只留了一个小方块开着,室内的书籍和床幔终于不再扑啦啦乱响了。他努力抵抗着倦意挪到窗边,从小窗口喊:“大人……这正常吗?” “不正常……但是……也算正常。简单来说就是……我的力量也暂时劣化了。” 伯里斯心想,怪不得您上次出去玩时要骑马……“既然如此,不如您这次也骑马出行吧?”法师提议道。 “好,我刚才也是这么决定的。” 背着龙翼的骸骨大君小幅度旋转着,缓慢地向塔底落了下去。 第11章 今天的不归山脉比平时更加昏暗,好像有一层冰冷的影子笼罩在整片森林上。鸟类噤声不鸣,野兽也小心地伏在巢中,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一道纤细的影子潜行在密林间,距远方的高塔越来越近。影子不仅脚步悄无声息,还巧妙地躲过草丛和树干上的魔法探测石,即将进入一片环形林间空地时,影子停下了。这里就像一个隔火带,从这里开始,魔法探测石隐藏在空地地下和对面的每棵树上,而且布置数量突然增加,探测的密度犹如细网。普通人类和动物可以自由行走,但异怪生物或身上带有魔法物品的人则必定会触发警报,除非你的来访已得到塔主的允许。 影子叹着气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露出银白色的短发。虽然发色如雪,但兜帽下的面孔并不苍老,甚至还带有几分稚气——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皮肤白净,五官清秀,单薄的身形像是随时要和昏暗的树影融为一体。 现在高塔的主人应该还没发现她,就算那人观察了附近的魔法波动,目前也不会留意到她。森林里到处都残留着施法痕迹,她的行为完全被掩盖了起来。在外围森林中,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探测石,可如果要穿过空地继续深入,她就必定会触发警报。她不能再向前了。 “你在干什么?” 突然听到这句话,少女吓得一个趔趄。她跌坐在枯枝上,响动惊起了不远处的几只山雀。 “主人!”看清来者后,少女立刻整理姿态,改为单膝跪在原地。 她斜后方的树木阴影中站着骸骨大君。他褪去了人类外形,恢复成了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面孔,黑色兽角弯曲在他头顶,眼眶中的红色幽火徐徐闪烁,黑色薄雾如护盾般盘绕在他身周……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改变外形并不能改变服装,这个形态的他比人类形态的身体更高、更强壮,所以现在他的脚踝和手腕都露出来了一大段,新衣服裹在皮肤上变成了紧身衣,裤子上有的地方甚至轻微开了线。 “主人!您受伤了吗?”少女抬头焦急地问,“看起来……您的站姿有些……” “我没有受伤。只是靴子变得不太合脚,磨得难受。”骸骨大君动了动手指,示意她可以起身。 少女盯着他的靴子,皱着眉慢慢站起来。那双靴子是软羊皮制的,靴口镶嵌了一圈包金边的绿宝石,搭扣上盘了金线,靴子的尖也包了金属薄片,即使上面压了细细的暗纹也仍光可鉴人。 “好看吗?”骸骨大君问。 少女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慌忙低头道歉。可大君并不想要道歉:“我在问你话呢。好看吗?” “呃,很好看……” 大君眼中的火苗明亮地闪了闪,少女知道,这代表他对回答很满意。他向少女伸出手,少女靠近过来,再次单膝下,跪亲吻他的手背。 “奥吉丽娅,你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骸骨大君问。 被叫做奥吉丽娅的少女回答:“就在几天前。我知道,这代表着您重获自由了!” “席格费和奥杰塔是否和你在一起?” “不,我还没见到他们,”奥吉丽娅说,“在您被异界困顿的期间,我们的灵魂也在凡间沉睡……在未能苏醒之前,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有何种力量,甚至已经苏醒后我也没法立刻回忆起一切……我想,大概席格费和奥杰塔也还处于懵懂中,并未完全醒来。” 骸骨大君点点头:“嗯。你随时留意他们的消息。接下来,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事……” “您要回到神域……” “是的,我要找到那片黑湖。”骸骨大君的身体缓缓浮空,目光越过层层树冠,望向森林尽头的薄暮微光,“我父亲的神域,我母亲的坟墓……以及所有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奥吉丽娅低着头,目光中燃烧着激动的光芒:“等您找到了这一切……主人,然后您的计划是什么?” “第一步还没做到,就先别管什么‘然后’了。”骸骨大君飘下来,又靠回了树上。变回原有形态后他的脚也变大了,靴子勒得他只能蜷起脚趾,“我对这个世界有很多计划……很多很多。我要补偿失去的时间,享受本该拥有的快乐……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希望节外生枝,更不希望被你们的鲁莽打扰。” 奥吉丽娅抬起头,骸骨大君抬手指向高塔:“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 “是的,主人。那是死灵师伯里斯的塔。感知到您的位置之后,我特意搜集过关于这位法师的各类信息。” “奥吉丽娅,记住,你们绝不可以靠近那座塔,也不可以伤害伯里斯以及其门客,更不可以在他们面前现身。总之,你们要尽力在他面前隐匿自己,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骸骨大君的语气并不怎么凶狠,但字字都透着不容争辩的威严。对于像奥吉丽娅这样的生命体而言,大君严肃的命令就犹如律令真言,对他们有着绝对的束缚之力。 “我已谨记于心。”少女垂首回答。 等了那么两三秒后,骸骨大君歪了歪头:“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不好奇。” 大君不问自答:“伯里斯是我的重要盟友,我很尊重他。与他无关的事没必要让他知道,那只会让他徒增烦恼。更重要的是,那座塔是我目前最大的乐趣来源和经济来源,我要保证这种稳定舒服的互利关系不出现裂痕。” “我明白了。”奥吉丽娅再次点头。 “所以,如果下次你再和什么奇怪的精灵或者人类遭遇,你不要再主动攻击他们,除非你故意想让我发怒。” 奥吉丽娅委屈地皱起眉:“我记住您的命令了。但是主人,请容我申辩一句,我并没有主动攻击那个精灵,是他先对我出手的。”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我与他在大路上直接面对面,他以为我是旅行中的法师,认为我要回伯里斯的高塔,他拦住我不让我离开,还施法吓唬我,逼问我一些关于法师伯里斯的事情……可我并不认识伯里斯,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我想离开,他竟然想对我放定身术,我这才施法还击……不过您放心,我一直蒙着面纱,他没有看到我的长相。” “我懂了,这一点确实不怪你。”骸骨大君轻笑。刚才他已经把黑松送去了冬青村,他悄悄爬上一家酒馆的二层,把黑松随便扔进了一间客房。黑松迷迷糊糊地哼唧着,似乎快醒过来了,于是骸骨大君找来一瓶茴香苦艾酒,用分酒器给黑松灌下去了大约半个麦酒杯的量,黑松立刻倒回床上,睡得张牙舞爪,在进入深眠之前还说着“他儿子叫柯雷夫”、“五百年前的幽灵王现身了”、“死灵骑士骑着暗黑大河马”之类的胡话。 “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你要及时撤离,不要赌气还击,”骸骨大君补充说,“总之,不要让伯里斯察觉到你们的存在,更不要伤害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如果你见到席格费和奥杰塔,也要向他们转达我的命令。” “我记住了。不过……万一对方能力强大,我真的必须应战该怎么办?” “就算非动手不可,也要以脱身为目标,不要把对方往死里打。” 听了这话,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什么……难道那个精灵被我打死了?” “他基本快要死了,不过又被救活了。”骸骨大君像对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奥吉丽娅,现在你能接触到的生命无非是人类、精灵、矮人、地精、兽人……最多还有岩巨人之类的,这些东西都很脆弱,不要用屠杀魔鬼军队的劲头对付他们。好了,你先离开吧,离开不归山脉,找找席格费和奥杰塔,也帮我找找黑湖入口。” “是,主人。如有需要,请随时召唤我们。” 伴随着一阵轻烟,少女的身形和声音一起消失在薄雾中。 ======================== 从这天以后,不归山脉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 伯里斯一觉醒来后身体恢复如常,法师塔和附近的魔法防护完好无损,骸骨大君在塔前的空地上和三只狗玩丢球,黑松也没有从冬青村跑回来。 伯里斯排查过森林中各个区域的探测石,核心区域的探测石一切正常,而外围森林中有些石头记录下了异常波动。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袭击了黑松,其实问黑松本人是最快的,但是又伯里斯不想过多和他接触,实在是有些左右为难。 他和冬青村的人打听过,据说黑松在旱柳酒馆喝了一大杯茴香苦艾酒,睡了一天一夜后还胡言乱语。他自称受到袭击,但他明明浑身完好无损,早晨还吃得特别多,他还说亲眼见到骑着河马骨架的黑甲骑士、有三头六眼的丛林巨人、杀光山上所有生物的白发女妖、在天上化作烟花的七色巨龙……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醉酒看到的幻觉。他灰溜溜离开之后,旱柳酒馆的老板一直以为这精灵是个在话剧中扮演死灵法师的诗人。 伯里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黑松,他默默决定,将来有机会时可以不动声色地补偿一下这倒霉的学徒。总之,伯里斯不再提起那次袭击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答案——无论敌方是什么人,或什么生物,那多半和骸骨大君脱不开干系。 因为……洛特表现得太过平静了。每当伯里斯琢磨这件事的时候,洛特要么会岔开话题,要么会用一些根本站不住脚的推论来安慰伯里斯,他的结论是:这事不重要,你就别整天想着它了,你不是还想研究我的魔法免疫吗?我们开始吧。 可洛特并不是那种对事冷眼旁观、息事宁人的类型。想象一下,一个人如果连狗打架都看得不亦乐乎,他怎么会对精灵遇袭不感兴趣呢? 一旦想到这些,伯里斯反而停止了调查。从洛特的行为来看,他主动外出巡逻多半正是为处理那个潜藏的袭击者。不论袭击者现在状况如何,显然这次袭击并不是被洛特授意的,不然洛特何必又要帮忙把黑松救活。 黑松的遇袭恐怕只是一个意外。对骸骨大君而言,这事属于给他乱添麻烦,恐怕他也不希望类似的事再发生。 至于袭击者是谁,骸骨大君究竟想隐瞒什么,目前伯里斯无从知晓,也暂时不想询问。既然洛特根本不想让他知道,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正确答案。 想说的时候会把什么都告诉你,不想说的时候你一句正经话也听不到……骸骨大君就是这么个性格,现在是这样,六十多年前恐怕也是。只不过当年的伯里斯年轻而落魄,尚未察觉到骸骨大君的性格究竟如何。 当年,骸骨大君初现身时并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而是自称为“死神”。那时伯里斯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个合格的法师学徒,他知道这人没说实话,“死神”只是童话中的形象。无论他怎么质疑,那自称“死神”的人也不肯透露出半点真相……直到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骸骨大君突然把身份全盘托出,甚至还给伯里斯提供了寻找相关文献的线索…… 每当回忆到这些,伯里斯都会忍不住叹气。如果那七天中他们没有相遇,那么……也许他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死去了。 伯里斯无法忘记年轻时的那七天。在风雪中燃烧的高塔,几乎要割破皮肤的寒风,带着血腥味的雾凇林,还有仿佛不见边际的冰封湖面……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自称“死神”的人,他将永远不会拥有现在的成就。也许他会化作冰雪中的幽灵,永远徘徊在痛苦与寒冷之中。 第12章 伯里斯正沉浸在回忆中,洛特突然兴高采烈地推开了书房的门:“这狗好看吗?” “什么狗?”法师从摊开的笔记中抬起头,假装自己刚才是在认真读写。 洛特举起一只圆滚滚的棕黄色幼犬:“就是它。我向阿尼亚要的。” “阿尼亚是谁?” “冬青村的一个寡妇,家里有果园的那个。她家有好多狗,其中一只前些天生了八只小狗,我要来了一只。” 伯里斯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缓慢速度逐渐扭曲着。他十分震惊,骸骨大君真是适应力惊人,他竟然已经飞快地和附近居民打成了一片,甚至还认识了年轻寡妇。 “您……要狗做什么?”伯里斯问。 “也不做什么,就是看这种狗挺可爱的。你塔后的院子里不是养着很多狗么?多一条也不算多。而且你还有专门的魔像仆人负责照顾动物,我相信它们都十分认真专业。阿尼亚家的狗太多了,这条身体不好,病恹恹的,留在她家多半养不活。” “难道我们就能养活它?” “能。我亲了它一口,给它灌注了一点我的力量,它会健康成长的。” “好吧……”伯里斯捏了捏眉心,这是一条接受了半神之力的狗,“我相信它将来确实会无比健康,健康得令人畏惧……” “给它取个名字?”洛特走上前,把幼犬递到伯里斯眼前。伯里斯立刻打了个响指,把桌上摊开的所有纸制品都合了起来。洛特被法师的反应逗笑了,他把狗抱回怀里,没再让它接近书桌。 伯里斯看着那坨小狗:“我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您决定就好。” 他并非故意敷衍,这是实话。他塔里有两只猫,一只是真正的猫,另一只是他四十多岁时用魔法改造的复生尸猫,活猫的名字就叫小猫,死猫的名字叫小黑,因为它是黑的。他马厩里的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狗舍里的三只狗分别叫狼、熊、豹……奇怪的是,伯里斯偏偏特别喜欢给魔像取名字,他的每个魔像都有人类名字,他甚至还给它们区分了性别。 前些天洛特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伯里斯说,因为活生生的生命有自我意识,就算是野兽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安身立命,人类不必过分操心,想必动物们在其叫声中有自己真正的“名字”,人类给它们的只是一个发音,以便它们辨识你的呼唤,所以没必要给动物费劲想名字。而魔像就不一样了,魔像根本没有自我意识,不是活物,它们天天陪在法师身边——尤其是那些在研发涉密项目、必须孤身奋战的法师。某些情况下,法师不能把人类助手带进机密实验室,只能让魔像提供协助,如果你每天都要与魔像相处,那就应该多赋予魔像一些拟人化的特质,这么做受益的会是法师本人。你会被自己催眠,会有被活人陪伴的感觉。 那时洛特还大发感慨,说以后要亲自陪伯里斯,伯里斯畏惧而礼貌地回绝了他——他根本帮不上忙,只会让人分心。 洛特抱着狗思考了一会儿:“我们叫它赫罗尔夫伯爵吧。” “为什么还有‘伯爵’?” “我封的。” “好吧……” 法师话音刚落,赫罗尔夫伯爵突然对着窗外狂吠起来,幼犬的叫声并不太有威慑力,不过还是把打算飞进窗户的金属渡鸦吓得一愣。 伯里斯看到窗外悬停的鸟儿,暗暗惊叹着小狗的敏锐。这条狗已经不是普通的狗了,它接受了来自半神的力量,所以变得对突然出现的魔法造物特别敏感。 洛特像个称职的主人一样安抚了赫罗尔夫伯爵,伯里斯打开窗子,让渡鸦落在了书架上。渡鸦是艾丝缇公主的信使,艾丝缇在制作魔像上也有点自己的特殊癖好,她故意让金属渡鸦带有一些真正的动物才有的习性,这样它可以更完美地融入自然之中。 停稳后,渡鸦开始发出艾丝缇的声音:“导师,我有件事要向您汇报……最近有一些关于您的流言在各地传播,其中有些说法实在是非常……” 伯里斯还没回答,洛特先抢了话:“非常让他晚节不保,对不对?” “你还在?”公主惊讶道,“啊,不……我的意思是,想不到您竟然还留在塔中?” “我当然还在。先不说这个了,公主殿下你快继续说,关于伯里斯的传言是什么?是不是说他有私生子什么的?” 艾丝缇沉默了一会儿,好像猜到了原委:“导师,您是不是见了黑松?以您现在的面貌见的?” 伯里斯叹气:“是的。但他不知道我是我自己。” “我猜也是,一定是他,”公主说,“您现在的外表被误解为了‘伯里斯大师的私生子’,很多人说您在六十多岁时骚扰了一个女学徒,以学业要挟她,让她和您……后来她怀孕生子后,您留下了婴儿,将女学徒赶出了塔……这是最基础的、流传最广的谣言版本,但并不是最恶毒的版本……” “什么?还有更恶毒的版本?”骸骨大君再次抢先接话,“你快说下去!我好好奇!” 伯里斯能够想象出此时艾丝缇的表情,但愿这体弱的孩子别犯偏头痛。艾丝缇整理了一下情绪,说:“是这样的……有些吟游诗人总喜欢编造黑暗血腥的故事来博人眼球,在那些诗人的故事中,您虽然终身未婚,却经常将山村中的少女抓回塔中,他们说您和少女们生了很多孩子,然后您会把那些可怜的母子拿去做实验……最终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这孩子的个性十分残忍自私,他完全不顾母亲所受的屈辱,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和真传……” 伯里斯冷笑:“我倒希望自己真有这么全能,又要做实验又要抓少女还得让她们生很多孩子……可惜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还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艾丝缇继续说,“他们说法师伯里斯年轻时和一位女子相爱,然后又为了追求魔法而抛弃了她,而这时她腹中已经有了法师的孩子。那孩子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死后他就独自去寻找父亲,他历尽辛苦终于找到了法师塔,却不幸被塔门上的魔法杀害了。法师发现后追悔莫及,他收起残破的尸骨,把孩子做成了还魂尸……所以即使死灵师本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的孩子却看起来仍然只有十几岁……” 骸骨大君摇着头评价道:“这个版本不精彩,而且也并不恶毒。” 伯里斯没有兴趣评价编剧水平,也不太想听完所有版本,他按着眉心问:“艾丝缇,你专门联络我,肯定不是只为给我讲故事……这些传言是不是波及到你了?” 导师很了解艾丝缇公主,他的猜测十分准确。“是的,”公主说,“在流言传播的过程中,不知怎么,我也被扯了进来……萨戈人都知道我父王与您的同盟关系,于是有人认为我和那个‘法师的私生子’已经私定了终身,还说我频繁前往法师塔并不是为了治病或者看望老恩人,而是为了和那个年轻人私会……” “你必须抑制住这则谣言,”伯里斯说,“它伤害不到我,也伤害不到作为法师的你,但肯定会对作为公主的你产生影响。” “我正是担心这一点。抱歉,导师,我也许不该用这种愚蠢的事情打扰您,但我没法和别人商量,只能向您诉说……” “没关系。你自己有什么初步的想法吗?”伯里斯问。 从语调判断,艾丝缇大概在咬牙切齿:“我可以把黑松抓起来……他现在就在萨戈境内。他不认识我,至少不认识作为公主的我,我可以私下找几个熟悉的官员联络神殿,派一队审判骑士把他控制住,随便找个理由关他十天半个月,我会专门给他安排一个有严密禁魔力场的监狱……” 伯里斯听得啧啧摇头:“你抓他已经晚了。而且,你仔细想想,黑松造成的谣言只会在冒险者们之间流传,至于贵族和普通百姓?他们对‘死灵师的儿子’根本不感兴趣,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公主的风流韵事。你该去熄灭的不是关于我的谣言,而是关于你自己的。” 艾丝缇立刻说:“您说得对!万一奈勒爵士相信了这些……” 听到这句,伯里斯打断她的话:“奈勒爵士?黑崖堡骑士团的奈勒爵士?你为什么突然说到他?你们还没分开?你还和他在一起?真是难以置信!” 公主明显有些心虚:“我只是说……万一他相信了谣言会很麻烦的。他对我父王忠心耿耿,和我也挺谈得来,他手握重兵,我得保证他会一直支持我,而不是变成我的敌人……” 伯里斯说:“你别狡辩了。我活了八十多岁,见过无数年轻人谈恋爱,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喜欢他。艾丝缇,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了,你和他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君臣之间,甚至你们都不能做普通朋友。奈勒爵士是个古板的奥塔罗特信徒,一旦他发现你是法师,甚至还是死灵法术研究者……你觉得他还会继续支持你吗?你必须疏远他,这样才能保证他一直对你忠诚。” “但是,导师……” “我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洛特戳了戳伯里斯的肩膀:“人家孩子愿意,你别干涉。真正相爱的人才不会被信仰阻拦。” 伯里斯说:“您说得对,但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真正’相爱的人,大多数人谈情说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舒服而已。在这个前提下,奥塔罗特信徒和死灵法师不可能容忍彼此。”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酷爱跑题的骸骨大君竟然没有坚持争辩下去。 “嗯,也是……”他坐在桌沿上,有若所思地望向窗外,赫罗尔夫伯爵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13章 伯里斯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前面的谈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他们从未谈及的东西。他正犹豫着该不该问,这时艾丝缇犹犹豫豫地说:“导师,我知道奥塔罗特信徒和我们合不来。但是……但是奈勒爵士的情况比较特殊,本来我不想告诉您的,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 伯里斯猛一拍桌子站起来,把洛特和狗都吓了一跳。“什么?什么意思?”法师瞪着书架上的渡鸦,“难道你怀孕了?!” “没有!”艾丝缇几乎尖叫起来,“您怎么会这样想?”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情况特殊?” “是这样的。十天后是我母亲的生日,皇宫里照例要举办宴会,那几天正好是奈勒爵士回王都述职的日子。前不久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平时话不多,但一写信就酸溜溜肉麻兮兮的……总之他的意思是,他会精心为我母亲准备一份礼物,并且可能会在那天向我……那个……向我求婚……” “你想答应?”伯里斯问。 大概艾丝缇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没有直接回答:“我是王位第一继承人,按祖制来说我是不可以外嫁的,奈勒爵士是家族次子,他正好可以入赘皇室。他自己在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看得出来他确实十分真诚……现在我担心的是,黑崖堡地处偏远,奈勒爵士在写信时应该还没怎么听过那些流言,一旦他回到了王都,肯定会有一些七嘴八舌的小贵族围着他嗡嗡个不停……如果他相信了流言怎么办?如果他真的以为我和‘死灵师的儿子’私会……他求不求婚倒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信任我了,甚至他可能会转而追求我叔叔的女儿塔琳娜……万一他和塔琳娜订了婚,我叔叔的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张……” “你想得还真多。据我所知你堂妹才十三岁。” “我母亲就是十四岁时和父王订婚的。” 伯里斯想了一下,说:“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丝缇,我也许能帮你澄清谣言,但我需要你再帮我个忙……” “还是要大图书馆守密层的出入许可吗?没问题的,导师。” “长期多次出入许可。” 公主思索了一下:“这个可能麻烦一点,我尽量试试看。这么说,您打算来王都参加我母亲的生日宴会?” “是的,你越开诚布公,谣言就越没有立足之地。正好最近我也在思考将来的事,我不能这么一直躲着,外界早晚要熟悉我的新身份——柯雷夫·格尔肖,就叫这名字好了。艾丝缇,帮我搞一份邀请函。我会为你母亲准备一份礼物,算是替不能到场的‘法师伯里斯’送的。” “两份邀请函!”洛特立刻说,“我也要去。” 艾丝缇没说话,等着导师做最后批示。 “好吧,两份。洛特大人和我一起去。”伯里斯叹口气。反正他也不放心把骸骨大君一个人留在塔里。 谈妥一切后,艾丝缇和导师告别,金属渡鸦扑扇着翅膀飞出了高塔。洛特看着鸟儿的背影问:“她一直都用传声构装体吗?为什么不用传讯法术、水晶球什么的?” 伯里斯说:“金属构装体身上的魔法波动最小。皇宫内也有施法者,艾丝缇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是个法师。” 洛特还是不明白:“我知道从前的贵族不会沾染秘术,但既然现在宫廷里都可以有法师了,为什么公主却不能懂法术?” “因为公主不能沾染一切‘不体面’的事,”伯里斯回答,“比如说,宫廷里有木匠、裁缝和厨师,这些职业没什么不妥,可如果公主亲自做木工、搞缝纫、下厨做饭,就会被认为是十分不体面的。更何况,艾丝缇和我一样涉足了死灵系研究,所以在隐藏能力方面她得更加谨慎一点。现在大部分人仍然认为死灵术就等于是操纵灵魂、亵渎尸体什么的……即使是在施法者群体中,也有人只承认元素研究与感官幻术,反对死灵学与异界学。” 洛特点点头,又想起了另一个疑问:“对了,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奥塔罗特信徒?” “您知道是为什么,”伯里斯苦笑了一下,“您还记得六十年前我身边那些骑士吗?他们的黑色盔甲上都有那位静寂之神的圣徽。其实他们对我已经相当温和有礼了,至少他们还把我当人看……如果是一百多年前,奥特罗特信徒会对所有死灵师格杀勿论。” “现在呢?他们不杀死灵师了?” “也会杀,但不会随便杀。现在他们会先对你展开调查,然后提起诉讼,进行审判……判决结果倒是很有商议余地,重则死刑,轻则罚款了事。从前,研究死灵法术即是原罪,后来十国邦联和奥法联合会出台了一套法规,禁止了无审判的捕杀行为,并将死灵学进行了合法化,同时也禁止了死灵术中的若干种类型。凡是被禁止的法术,任何人不得施展、不得研究、不得教学、不得携带相关储法物品,只要你不触犯法规就不会被判罪。当然了,这套法规到处都是漏洞,有些法师会因为私仇而被逮捕,也有些法师可以利用人脉和势力逃脱监管。” “你就是逃脱监管的那种?” 伯里斯抿嘴一笑:“有时候是……其实大多数有成就的法师都是。” 沉默了几秒后,洛特又问:“我仔细想了想……你其实也不是特别反对艾丝缇和那个骑士的事吧?你嘴上是说不同意,但我看得出来,你的态度根本不怎么强硬。” 伯里斯无奈地说:“因为艾丝缇那傻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奈勒爵士。大人,您还记得公主的长相吧?” “当然记得,她还挺好看的。怎么了?” “您仔细回忆一下,她脸上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洛特颇认真地仰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并没有想到什么:“大概是她的表情太冷傲吧……她好像总是绷着脸,可能公主都是这样。” 伯里斯说:“这就是了。大人,她不能笑。” “什么?” “她没有办法露出笑容。不是她性格冷漠,而是她真的不能笑。我对您讲过,她还未出生就身染剧毒,差点活不过十四岁,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没有真正痊愈……十二三岁时她病危过几次,我不得不用一些效果比较极端的药物来抢救她的性命,毒素和药剂在她体内产生了副作用,影响了她的面容……几年后,她的病情稳定了,却留下了不能笑的后遗症。” 想到这些,伯里斯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在王都贵族之中,她早就有了个‘不笑的公主’的称号。有不少人把‘逗艾丝缇发笑’当做一种挑战,还有人认为能逗她笑的人很可能被她选为夫婿……这就要说到奈勒爵士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艾丝缇二十岁的生日那天。帕西亚陛下送了她一个牧场和十几匹马,于是她的生日宴会就挪到了牧场外的行宫里举办,奈勒爵士和他的兄弟表演了一场点到即止的长枪比武,还为艾丝缇单独筹备了一次小型阅兵……那时我就发现了,艾丝缇看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在晚上的舞会之前,我发现艾丝缇偷偷给自己用了个法术……她用了一个操纵术,这法术能让受术者做出各种的表情和动作,只要不超过受术者身体的极限就可以。通常我们用这法术来控制尸体,让它们做出正常的姿态和表情来伪装活人……对真正的活人倒是也能用,但很难成功,而且受术者的面部会麻痹难受……我从没见过有人对自己用这个,艾丝缇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洛特听得很认真:“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追那个男的?” “可以这么说吧,”伯里斯说,“那天下午我看到了奈勒爵士和她谈话,他们俩说好了要在舞会上跳完所有曲子,不让任何男士有机会邀请艾丝缇,也不让任何女士有机会挽住奈勒。舞会开始后,艾丝缇依照约定与奈勒跳完了一支又一支的舞,而且会不时露出淡淡的笑容。虽然她笑得很僵硬,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确实笑了。艾丝缇的施法时间是有限的,她还没跳完最后一曲,就像故事中的辛德瑞拉小姐一样匆匆逃出了行宫……尽管其实她才是宫殿未来的主人,那骑士才是被挑选的灰姑娘。从那天起,人们都默认将来他们两人一定会结合,大概这也正是艾丝缇的用意吧。” 洛特从爱情故事中吸取了充足的能量,现在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我懂了。她对那个骑士的感情很深,而且他们的关系是被众人期待和祝福着的。你很清楚,不管你再怎么警示,他们也不太可能会分开了……可是,他们的关系也确实很危险,骑士与公主信念相悖,公主一味靠隐瞒来获得信任……这么下去,他们最好的结果是分手,最差的结果就是反目成仇,更差一点的结果就是……” 说到这,他顿了顿,把怀里睡不踏实的赫罗尔夫伯爵放在了脚边地毯上:“不管结果是什么吧……反正这么下去会很难收场的。” “所以我想去看看,”伯里斯说,“第一,我确实想要大图书馆守密层的长期进出许可;第二,谣言过度发酵对谁都不好,我用现在的面貌来个光明正大的出场,也许反而能够熄灭那些流言蜚语;第三,我想多接触一下那位奈勒爵士,我需要确认……他是否会成为潜在的敌人。” “这么一说,他和公主的恋爱关系反而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了?”洛特问。 “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我考虑什么?”伯里斯的语气中有点小不耐烦,“只要别出大事,别出人命,别影响艾丝缇的未来,他们爱在一起就在一起,爱分手就分手。如果让我说心里话,我其实很不支持法师和外行人在一起。我见过不少优秀的年轻学徒,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因为和外行人结婚而耽误了前程的。就算不想找法师,也至少找个药剂师啊、医生啊什么的吧……再不然,施法材料商会的生意人也勉强可以……总之,外行人会束缚你,就算他们再怎么尊重你,也一样会束缚你。他们一辈子也不能理解我们所喜爱的事物,甚至他们都根本不想去理解。他们会劝你说,平淡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生……殊不知这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平淡的日子。自己不想跑也就算了,还非要用爱做成钩子去拽别人的脚。” 伯里斯愤愤的样子让洛特觉得很有趣:“我懂了,因为你一直没结婚,所以才能成为知名法师的。” 伯里斯立刻反驳:“您的因果关系表达得不准确。我是选择了献身研究,放弃了涉足婚姻,但不是因为没结婚才能当法师。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就有个美满的家庭,她丈夫是个历史学者。” “没结婚不稀奇,我这么大岁数不也没结过婚吗。不过……难道你也没谈过恋爱吗?” 伯里斯脸蛋一抽,盯着眼前的羊皮纸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人上了岁数就对那些不感兴趣了。那都是年轻人的事……” “我就奇怪了,”洛特再次坐到了桌子上,兴致勃勃地向前探身,“刚才你和公主殿下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你说了这么一句……‘我活了八十多岁,见过无数人谈恋爱’……这话真奇怪啊,你怎么不说‘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呢?你怎么光看着别人谈恋爱呢?” “那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我和她谈话的重点……”伯里斯一阵眩晕,很想逃跑。 “越是随口一说,越能反映人们真正的想法。”而洛特穷追不舍。 第14章 伯里斯无奈地抬起头:“大人,您到底想问我什么?” 洛特笑嘻嘻地说:“刚才我问过了——难道你没谈过恋爱?” “我……谈过。当然谈过。” “你和谁谈的?” “呃,我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了。那是我很年轻的时候……” 洛特追问道:“那时你多大?认识我了吗?你在什么地方认识了对方?对方是男的女的?是法师还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后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 伯里斯绝望地扶额:“大人,您在每百年的七天中都是这样和人聊天的吗?” “不,我挺少和人聊天的。快回答啊,说不出细节就意味着可能是撒谎,细节太严密也有可能是撒谎。” “好吧,”法师低着头,发现赫罗尔福伯爵蠕动到了他脚边,这给了他一个合理地不抬头的机会,“我确实没谈过恋爱,行了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洛特一脸乘胜追击的样子:“既然不是丢人的事,那你骗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嘲笑你。你不就是八十四岁都没谈过恋爱吗,确实不稀奇,很多炼狱生物活了几千年也照样没谈过恋爱……” “您见过炼狱生物?”伯里斯决定模仿骸骨大君的跑题式聊天法,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洛特说:“很久以前见过,最近当然没有了。炼狱和人间相通的年代距今太久远了,它早就被隔离了。伯里斯,你的塔里是没有女人吗?除了公主殿下之外。” “有过。”伯里斯心里暗叫不妙,看来他跑题失败了。 “你一个也没看上吗?还是她们都看不上你?按说不应该啊,我觉得你长得还算不错。你的脸型算比较好看的,缺点是眉毛有点稀疏,嘴唇形状也一般,有点显刻薄……不过好在你的眼睛颜色挺漂亮,很清澈……” 毫不见外的骸骨大君伸手托了一下伯里斯的下巴,伯里斯尴尬地扭头躲开:“不是这些原因。大人,您还有事吗?说真的,我还有一堆东西要处理,我们可以晚点再继续聊天……” “别害羞嘛,”洛特笑笑,“不就是没谈过恋爱吗,我也没谈过。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就根本不当回事。” 伯里斯保持微笑,暗自腹诽:您当然没谈过,您每一百年才能出来七天,剩下的时间都在亡者之沼和一群异界不死生物相伴,您和谁谈?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洛特的好奇心没完没了,“你是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还是偷偷暗恋过别人,只是从来不说?这两者可有很大的区别。” 伯里斯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钱袋。“您想不想去桑达里镇的月末大集?那个集市在每月末的三天中举办,今天刚第一天。大集上有南部诸国的特色食品,有打折出售的精灵服饰,有各类时令水果和小吃,还有巡游马戏团和歌舞演出,挺有趣的。您去那边玩玩怎么样?这些钱您拿好。” “你嫌我在这碍事?”洛特伸手接过钱袋。 “不是,我很喜欢和您聊天,”伯里斯说,“但我喜欢把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尽量分开,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这不是针对您,我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你都这么有钱了,何必还追求自律……”洛特嘟囔着揣起钱袋,从他闪闪发光的眼睛看,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桑达里镇大集上,“桑达里镇怎么走来着?先进入萨戈边境,飞鼠镇偏西一点,过了河再走一小段就到了,对吧?” “是的,”伯里斯将他送出书房,“但是您别骑马去,那里有点远,骑马太累了。您去找威利斯先生,他会带您去用塔下的固定传送阵。我有一个近距传送阵是通向桑达里镇的,落脚点在镇里的一家法术药材商店中,您到达后直接走出去就好,店主不会多问您什么的。” 洛特嘟囔着:“看来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伯里斯退回书房内:“我要工作。如果您更喜欢结伴出游,您可以期待一下几天后。很快我们就要一起去萨戈的王都了,那边很繁华,很好玩。” 魔像威利斯先生从楼道转角走出来,洛特对伯里斯挥挥手,跟着魔像踏上浮碟,开心地飘下了塔。 伯里斯叹着气摇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找到亡者之沼的入口前,他足足做了几十年的心理准备,他不停告诉自己:骸骨大君不比凡人,即使“法师伯里斯”在世俗中小有名气且事业有成,他也必须对大君尊敬有加,甚至顶礼膜拜,这样才能赢得对方的欢喜和信任…… 他做好了要侍奉一位君主的准备,可现在他却像在溺爱一个不学无术且精神世界空虚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的小动物们。 伯里斯坐回桌前,赫罗尔夫伯爵露着肚子在他的椅子下熟睡。法师提醒自己:其实骸骨大君也不算太糟糕,虽然他言行幼稚、沉迷绯闻、热爱挥霍、审美堪忧……不过他对研究还是挺有帮助的,他身上的很多特质非常令人吃惊。 伯里斯翻开笔记,最近几页都是关于骸骨大君的测试记录。 他每天都会让洛特参与一些测试,测试都很短暂,要不了几分钟的时间,因为伯里斯不希望让骸骨大君产生厌烦情绪,更不希望他会感觉自己像个试验品。 骸骨大君对所有神术免疫,也对大多数奥术免疫。根据记载,神术来源于远古诸神,在位面割离发生之前,祂们在人间的活动中留下了一些力量脉络。这些脉络如蛛丝般牵连着这世界与祂们自身,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少数虔信者才会在经年累月的祈祷中被神术脉络触及。总之,人类的神术来自这些脉络,而脉络中的力量却不及远古诸神真正神力的九牛一毛。骸骨大君的神术免疫很好理解,毕竟他是个半神,他本身就来源于诸神,所以神术当然对他完全无效。 而他对奥术的免疫就复杂得多。他对即时伤害性的法术完全免疫,对产生物理后果的法术则不一定免疫,他可以毫发无损地面对魔法电流,但如果用魔法将他脚下的土地变成沼泽,那么他也会陷入泥中;在单体法术方面,他对诅咒类、即死类全部免疫,而有助于他的援护类法术却都能很好地在他身上起效;在力场类法术上,他可以直接穿过力场壁障,可以徒手破坏秘法封印,但他又可以踩在塔里的浮碟上移动……要知道,这浮碟的施展原理和魔法监牢没什么区别。还有,他既能看透欺骗性的幻术,也可以欣赏幻术歌舞表演;他能使用传送法阵,且不会被打断传送的符文束缚……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更令人吃惊的是,骸骨大君对普通物理攻击也有一定的抗性。他不怕火焰,可以在水中呼吸,毒素也无法侵蚀他……他曾经不小心用新买的剑割伤了自己,伤口瞬间就痊愈了,他比伯里斯见过的任何高等不死生物痊愈得都快……偏偏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剪头发,可以剪指甲,今天他还刚刚修过眉毛……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话:有利于我的就能生效,不利于我的就毫无效果。这就是骸骨大君的伤害免疫特征。 恐怕大多数法师都会觉得这结论不符合逻辑。哪有这么好的事?简直是不讲理。但伯里斯很清楚,这全都是真的。 骸骨大君的特别之处不在于他能去毁灭什么,而是在于……他基本不可能被毁灭。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欠缺进攻能力。现在的骸骨大君被剥离了神格,他与自己出生的神域断了联系,如果有一天他能够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他就会成为真正的神,而不再是半神。 伯里斯有理由认为,洛特瞒着他的事情或多或少会与此有关。 伯里斯只能慢慢观察,尽力让洛特由衷地信任他,尽力让洛特喜欢世间的一切。 具体的做法就是:给他最舒适豪华的房间,床品使用皇宫里都少有的细腻绸缎,让厨房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做各地特色佳肴……还要给他钱,让他随便去玩,任他随便买马、买狗、买没用的饰品、买鲜艳到刺眼的衣服……满足他的好奇心,对他提的问题认真回答,他想去什么地方就让他去,他不想说的事情就不问他…… 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两年,他得一直这样对洛特……这是他早就决定好了的。反正对现在的他来说,做到这些并不难。他希望骸骨大君能够满足于此。 不然,你还能怎么对一个人好呢?伯里斯几乎想象不出来了。 第15章 雪越下越大。 伯里斯·格尔肖回过头。白色高塔的轮廓完全融进了风雪之中,只有熊熊火焰在昭示着它的存在。 伊里尔导师死在了实验室里。他浑身焦黑,身中数箭,最后被一柄长枪钉在尚未启动的法阵上。之后,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团又处决了高塔内的所有实验用生物,诸多藏品和书籍也被付之一炬。 伯里斯哭喊着,求他们不要毁坏书籍和实验室,伊里尔导师罪孽深重,但这些知识是中立而无罪的。可惜,神殿骑士们不这样想,在他们看来,死灵法术本身就是一种邪恶。 骑士门在实验室和书房中洒满了炽燃剂,很快,整座高塔都被火焰吞噬了。伯里斯浑浑噩噩地被推搡着离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囚车里。 因为他只会哭哭啼啼,那些骑士也没太为难他。听说他们对比较危险的施法者罪犯可不是这样,如果案件需要你陈述证言,他们就用木塞堵住你的嘴,几天过去后就算他们拔出木塞,你的嘴巴也没法自己合上;如果没人需要你提供证言,他们就会干脆割掉你的舌头或者破坏你的声带……只要你有尝试施法的意思,他们就会折断你手指,如果你胆敢一再反抗,他们就挑断你的手脚肌腱,甚至有些法师还会被刺瞎双目……总之,他们得保证你毫无施法还击的可能。 几十年前,这些发生在审判前的野蛮行为非常常见,最近已经少多了。现在奥塔罗特神殿学会了用药水控制俘虏,原则上禁止毫无意义的虐俘行为——除非那俘虏太过危险、难以控制。 对待学徒伯里斯·格尔肖时,骑士们已经算是非常客气了。伯里斯不算什么危险的法师,他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学徒。 而且,正因为有他的协助,奥塔罗特神殿才能掌握充足的证据,才有机会派出骑士团将伊里尔合法处死。 伊里尔导师统治着一片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北方平原,在他的领地内,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如果没有能够令人信服的证据和理由,不论是神殿还是邻国都无法对他出手。伯里斯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当背叛者的,他本想做一名药剂师,后来机缘巧合才进入了伊里尔的塔……他是真的想追求知识,想去研究生死之间的奥秘。 可是后来他逐渐意识到,他的导师伊里尔是个暴君,而不是研究者。他不会留下知识,只会带来毁灭。 伊里尔给群山中的灰山精提供武器,又向边境居民和平原游牧部落渲染灰山精的野心;他用战争来测试自己的魔法武器,又通过战争收割大量的亡骸和灵魂;他让平原血流成河,让生命臣服在他脚下,他甚至打算把统治区的生命都变成祭品,以此来连接远古时被隔绝的位面,寻找早已远离人世的炼狱…… 人们都知道,获得力量的下一步就是膨胀野心,谋求更大的权力。这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才是正常的。野心家都想要征服更多领地、获得更多支配权,人们真正需要的是胜利后的滚滚利益,而不是遍地死亡、毫无希望的世界。 导师伊里尔不是这样。伊里尔追求的不是实现野心,而是毁灭和支配的快感。他喜欢以杀戮来让他人恐惧,再从恐惧中得到满足,然后以这份满足感为动力,再继续去制造更大规模的杀戮……在伯里斯看来,这根本就毫无意义。 如果伊里尔节节获胜,他或他的盟友绝不会有美酒与财富可享用,因为他们早就毁灭了一切。 骑士团发起进攻的这天正是冬至。平原和冰湖连下了三天的雪,而且越下越大。伯里斯蜷缩在囚车里,一直回望高塔,眼泪冻结在他脸上,让皮肤阵阵刺痛。 有个年轻骑士以为他是害怕了,就安慰了他几句。骑士说,我们知道你本性不坏,不然你也不会冒险帮我们搜集伊里尔的罪证,但毕竟你是他的学徒,你也参与过他的很多罪恶行径,我们还是得把你抓回去,这样才能给神殿、给附近其他国家、给本地部族一个交代。别怕,你将面对的是公正的审判,你将功抵罪的行为会得到肯定的。 高塔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伯里斯比刚才放松了点,不过押送他的骑士们并没有放松。伯里斯很清楚,自己背叛导师的行为虽然有利于外界,但别人并不会因此而信任他。 在遮蔽视野的风雪中,伯里斯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走在骑士团队列最后面,个子很高,走得很慢,仿佛是最高大却最迟钝的老兵。奥塔罗特神殿骑士的盔甲是黑色的,队尾那人也穿得一身黑漆漆,他头上似乎戴了一顶长角头盔,和骑士们的羽穗头盔形状完全不同。 视线稍微挪动,那个人又不见了……也不一定是“不见了”,也许是换了位置,也许是摘下了头盔……或者那根本不是头盔?而是骑士举起的某样武器? 伯里斯精神恍惚,眼睛也不太好使。他总是在偶然一瞥时看见那个人影,仔细看去,又似乎只是错觉。 军队在风雪中行进得很慢。一整天下来,那个人仍在时隐时现。伯里斯不再留意他了,那就只是个走得慢的高个子而已……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如果他是漏网的怪物,他早就该大开杀戒了;如果他是只有我能看见的死神,为何他还不来收割我的灵魂? ====================== 做梦会延长人的睡眠时间。伯里斯通常醒得很早,今天却一觉睡到了中午。 他是被拍门声吵醒的,多亏洛特在外面边喊边死命敲门,不然伯里斯的长梦恐怕还会继续。他一累就容易梦到过去,梦到年轻时的事。画面就像是过去的重放,只是细节不太清晰而已。 昨天他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赶在王都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出于安全考虑,萨戈境内的几个大城市都禁止传送法术,也禁止固定传送阵,王都就管得更严了,它划定的禁止传送范围从城墙外延了好几十里地,附近的每个岗哨内都设了一个监测石,军事法师们在王都的真理之塔内实时监控着石头上传来的波动。 这套系统是多年前伯里斯亲自设计布置的。他倒是有办法钻空子避过监控直接传送到王都内,但是……必须是原来的他才能做到。灵魂不同调问题仍未解决,很多高阶法术他都只能研究不能施展。于是,他只能先用传送阵抵达其他地点,然后再雇马车继续前进。 他使用的传送阵定位于翡翠庄园边,距离王都还有一定的距离,好在有大路能快速直达。谁知道,这几天官道途经的一座桥上出现了裂缝,所有马车都得绕行,原本半天的路程现在得从早晨走到日落。抵达王都时,伯里斯无精打采,腰部以下都完全麻木了。洛特倒是毫不疲乏,他和车夫一起坐在前面,看到高拱门或商业街也要大呼小叫,完全是个尽职尽责的乡巴佬。 因为持有宫廷邀请函,伯里斯和洛特住进了专为贵宾准备的官办旅店。入住之后,伯里斯累得不想说话,连晚饭都是叫人送进房间的,洛特则兴致勃勃地留在大厅观赏歌舞表演,不知喝酒喝到了什么时候。 尽管洛特审美堪忧还爱乱花钱,但他有一点令伯里斯很放心:他绝不会随便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在冬青村,他自称法师塔的客人,在其它小镇,他自称是商人之子出来旅行,在王都的旅店,他自称是法师塔的使者,这个答案既宽泛又精确,通常听者会了然一笑,不会再问东问西。正因为如此,伯里斯才能留在屋里安心地休息,完全不用盯着洛特去帮他圆谎。 伯里斯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在床上瘫了好久才彻底清醒。洛特还在敲门,而且敲出了节奏感。伯里斯不慌不忙地坐起来,喝了口水,慢悠悠蹭过去开门。 “你是二十岁还是八十岁?怎么行动如此缓慢?”门刚一打开洛特就闪身溜了进来,“真是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怎么看都还是八十岁的老头子。” 伯里斯慢半拍地回答:“也不是这样。老人睡觉少,反而是年轻的身体需要更多睡眠。大人,您急着叫我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是。我刚才听到了一个消息!十分惊人!”洛特双手按住法师的肩,严肃地说,“昨天夜里,塔琳娜小姐被榴莲扎死了!” 伯里斯微张着嘴,一时无法把听到的词语组合成有效信息。 “塔琳娜?”他问,“是那个塔琳娜吗?艾丝缇的堂妹,兰托亲王的小女儿?” “是她。” “她死了?” “有人说是昏倒了,也有人说是死了。死掉的版本是早晨来旅店送酒的商人说的,那商人是听皇宫城墙外巡逻的士兵说的,士兵是听侍女说的。旅店老板反驳说塔琳娜小姐并不是死了,而是突发了急病,老板是听绸缎商说的,绸缎商是听准备入宫演奏的诗人说的。” 这不全都是小道消息吗……伯里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重点:“等等,你刚才说塔琳娜是怎么死的?” “被榴莲扎死的。” “被榴莲?您是说榴莲?大人,您见过榴莲吗?那种从昆缇利亚进口的水果吗?黄颜色,很大,外皮上有很多刺,剥开来后很难闻……” “就是那东西。我没吃过,不过我见过它。” “人怎么可能被榴莲扎死?”伯里斯完全感觉不到凶案的恐怖气氛。 洛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细节。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去皇宫了,到时候艾丝缇肯定要跟你说这件事。对了,伯里斯,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洛特压低了声音,伯里斯也不由得跟着皱起了眉。 洛特伸出手指,勾了勾蜷曲在法师肩上的亚麻色发梢:“我发现……你披着头发非常好看,你以后也别扎头发了吧,你扎起头发像个古板的老学究,披着头发更有青春的活力。” 伯里斯无奈地走开:“您总是这么快转换话题,我跟不上您的思维节奏。” “没关系,你会习惯的,”洛特靠在桌边,看着伯里斯束头发、穿外套。 身后的视线令人非常不自在,伯里斯把衣服换到一半就拿上杯子和毛巾去了盥洗室,借着洗漱的机会偷偷把剩下的衣服整理好。 其实他不用脱衣服,也不会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再说了……就算会露也没什么关系,外面站着的不是人,是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而且还和他同为男性……但他就是不愿意被这么一直盯着。共处一室穿衣洗漱?这有些过于亲密了,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怪异。 “伯里斯,”洛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当初你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么烦人?” 法师轻笑:“我并没有觉得您烦人,大人。” 洛特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知道你不烦我。这里的‘烦人’不是贬义,而是过于活泼开朗充满好奇心而且注重生活情趣的意思。” 伯里斯慢慢洗着脸,洛特在外面继续说:“六十多年前刚见到你的时候,我故意没和你说太多话。那时候你看上去病恹恹的,精神还有点不稳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格,我怕随便聊天吓到你。” “其实不会,”伯里斯擦着脸回答,“您的语言和常人没有区别,反而是您当时的外形更吓人一些。一开始我确实吓到了,不过很快我就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洛特突然几步冲过来,不客气地直接打开了盥洗室的门,伯里斯回过头,暗暗决定以后关门必须反锁……幸好这次他只是在洗脸而已。 “你知道吗,一说起从前的事我就激动!”洛特一手撑着门框,从表情看来,他确实很激动,“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是能干大事的人!我果然没看错,我的小法师变得这么厉害,这么有钱!现在每天看着你,我就……我简直想……” 伯里斯吓得把毛巾掉进了水盆里:“您……想什么?” 洛特没往下说,他维持着单手撑门框的姿势,一动不动了好几秒钟……最终他放下了手,面带歉意地退回了房间里。 “也没什么,不说了,换个话题吧,”他站到窗边,背对法师,装作在看风景,“刚才我只是偶尔抒发一下情感。我的文学造诣不深,可能会词不达意,所以还是不说了……说出来肯定会吓着你。别介意,别问了。” 伯里斯点头“嗯”了一声,坐下来整理随身物品。洛特看了几分钟风景,转回头:“我叫你别问,你还真的不往下问了啊?” “我……遵从您的意愿。”伯里斯模棱两可地回答。其实他挺好奇洛特到底想说什么的,但又觉得最好别引导他说出口。 因为伯里斯低着头,所以他没能看到洛特脸上的风云变幻——就像一个酒鬼痛下决心推开了杯子,或者像空欢喜的猎户在德鲁伊的怒视下不得不放跑陷阱里的鹿仔…… 最终,洛特还是没有说下去。他恢复了精神抖擞的状态,端起伯里斯的杯子喝了点水,跑回自己的房间更换礼服去了。 第16章 晚宴将在日落后开始,宾客在下午茶时间就可以进入皇宫了。伯里斯现在的身份是“柯雷夫”,一名年轻却十分受重视的法师学徒,他要换上更符合身份、符合年轻人风格的衣服,而不能穿得和老伯里斯一样。 脱掉大斗篷之后,伯里斯有种变成无壳蜗牛的不安全感。他选了一件浅银灰色礼服,外面披着靛色风袍,这是法师礼服的常见搭配,只能在庆典上用,衣服质地太厚重坚硬,不够舒适也不适合外出,实在是好看不好用。 在其他宾客眼里,洛特的身份是个谜,审美也是个谜。 他的黑发用亮紫色的绸带扎起,身穿蓝丝绒礼服和玫瑰金色长风袍,肩前的金色别针上镶嵌着细小的红辉石,石头还组成了一只小龙头。这还不算什么,更恐怖的是,他系着精灵风格的墨绿色银边腰带,下面配了一条金色裤子,裤子左右还有两排流苏随着他的步伐婀娜起舞……他全身上下最低调的算是长靴。远看还可以,它只是纯黑色皮靴,走近一看你就会发现,这靴子两侧贴满了尖尖的小水晶,在强光下水晶的每个切面都会闪烁着不一样的色彩。 这身打扮一看就不像法师学徒,所以洛特也没有冒充学徒的必要。他的请柬上写的是“法师伯里斯的使者”,而贵族和宫廷侍者都觉得他是边境商人出身的暴发户地主,真理塔的法师则认为他是抱上伯里斯大腿的术士。 不过,比起五光十色的洛特,反而是“学徒柯雷夫”更引人注目。很多人都猜到了,他就是传言中的那个年轻学徒,那个与老死灵师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些目光都在伯里斯预料之内,所以他也不太介意。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单独联系他。 在皇宫花园和回廊里随便溜达了一会儿后,果然有人叫住了他。对方是来自王都真理塔的法师,三十多岁,苍白高挑,负责大图书馆的日常事务管理,伯里斯接触过她,她好像叫海达。 海达借着谈论书籍外借的问题,带伯里斯沿花园小径慢慢远离了其他宾客。本来伯里斯还担心洛特跟不上来,四下一看,洛特正在像跟踪猎物的山猫一样从其他小路上偷偷跟着他们,还稳稳地端着一杯花果茶。 他们跟着海达从近卫军军营到仆人房,再从修整中不开放的花园穿过封闭的浆果园,绕了不少路才来到了某幢宫苑的后门。进去之后,海达说自己会留在一层休息,叫两位法师客人自行上楼。 二层的大厅里,艾丝缇正在等待着他们。这里只有她和一名远远站着的侍女,那侍女是公主的亲信,早已知道公主的法师身份。今天艾丝缇穿的不是旅行马装和法师袍,而是玫瑰色的宫廷贵妇礼服,看到伯里斯时她稍有些吃惊,大概是因为现在伯里斯换了衣服,看起来不像是老法师重获新生,倒像是个真正的二十岁年轻人了。 “导师,”公主压低声音,“今天在外面时我得称呼您为‘柯雷夫先生’,您也要称我为殿下。” “我当然知道,殿下。”伯里斯瞟向大厅深处开向走廊的门,“你堂妹的事……” “果然您也听说了……” 洛特凑过来:“她真是榴莲扎死的吗?” 公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连榴莲的事都传出去了?不,她才没有被榴莲扎死……但这件事里真的有榴莲。说来诡异,我……” 她留意了一下四周,远处的侍女替她望了望走廊内,做出没问题的手势,她才继续说下去:“我检查过了,她中了假死诅咒。事发时现场没有可疑人员,法术应该是通过预置触发术实现的。我试着帮她解除,但没能成功。” 伯里斯点点头:“等一会儿我去看看。那榴莲又是怎么回事?” 艾丝缇带着他们进入走廊,来到一间客房前。这里的客房原本不是用来招待亲王之女的,现在做此安排只是为了保密。塔琳娜小姐情况特殊,帕西亚陛下和亲王都不希望引起骚乱。 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闭眼平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眼窝微陷,嘴唇发乌,胸口毫无起伏,猛一看和已经死去没什么区别。她床前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青年,经介绍,这是艾丝缇的堂弟,塔琳娜的第二个哥哥,银隼堡骑士团的见习骑士夏尔。 听到来客是“法师伯里斯”的使者,夏尔满面的愁容稍稍消散了些。他猛地站起来,伯里斯几乎觉得屋里的灯火都暗了暗……夏尔又高又壮,比伯里斯高出两个头、宽出半个多人。他外形威武,脸上却稚气未脱,恐怕他比“现在的”伯里斯还年少一些。 上次我见到这么强壮的年轻人时,对方是个半兽人。伯里斯默默想着。 和客人们打过招呼后,夏尔缩回床边握着妹妹的手,苦着脸说:“法师们,看看她吧。她被一个邪恶的疯术士害成了这样……” “跟我说说这个疯术士。”伯里斯边说边在塔琳娜身边施法检查了一下。艾丝缇的判断完全正确,这女孩确实中了假死诅咒。 夏尔正了正坐姿,拿出向长官汇报军情的严肃劲头:“是这样的,我父亲的银隼堡在落月山脉附近,而落月山脉曾经盘踞着一些蛮族和兽人的部族,他们来自山脉另一侧,总是一次次进犯我们的防线。多年前,我父亲率军征伐匪徒,他花了好几年才把那些邪恶的生物赶回深山中,让他们再也不敢侵扰人类城镇。当年参与战斗的不仅有军人,还有一些本地平民武装力量以及零星几个施法者……” 伯里斯很熟悉落月山脉战役。他的兵工厂曾为此为生产了大量附魔远距武器,比如附加魔法伤害的复合弓和单手弩、能连发重弩矢的山地战车、只杀伤生物却不点燃树木的魔法火焰投炸包……面对兽人和蛮族,人类步兵在近战中没有什么优势,而山地战场又不适合骑兵布阵,所以魔法和使用附魔武器的弓兵在那次战役中起到了非凡的作用。 夏尔接着说:“当年我父亲有个术士盟友,大家都叫他红秃鹫。因为他是红发,而且脑袋上残留的头发很少。那人原本住在山脉附近的村子里,村民把他当牧师一样崇拜,我父亲一直看不惯他,因为他经常利用自己的施法天赋愚弄别人。打起仗来之后,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很可靠,于是我父亲对他大为改观,还承诺赢得战争后要请他到城堡里任职……” 少年骑士说到这,洛特又犯了插话的老毛病:“我猜猜!结果你父亲赢了战争就反悔了,导致红秃鹫疯狂地报复你们家……” “并不是这样!”夏尔涨红着脸说,“红秃鹫确实报复了我们,他是恩将仇报!战争平息后我父亲并没有反悔,他真的把红秃鹫请到了城堡里。红秃鹫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的,不知为什么,后来他疯得越来越严重,几乎什么工作也做不了……当年参加过战争的还有一两个法师,那些法师也觉得红秃鹫奇怪,他们说他从弱到强进展得太快,不正常,后来他突然变弱也是不正常的。只可惜我听不懂法师们的闲谈,只能大概理解到这个地步……” 伯里斯委婉地催促他讲重点:“那么,是这个疯术士伤害了你妹妹塔琳娜吗?” 夏尔说:“肯定是他干的。事情要从我妹妹出生后不久说起……塔琳娜快要满月的时候,我父母在城堡里举办了一场庆典,邀请了附近的各大乡绅和当年参战的朋友……” 洛特再次插嘴:“我听说人们通常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这样庆祝,你妹妹都是第三个了……你父母生你哥哥和你之后也庆祝吗?” 夏尔诚实地回答:“都庆祝。我们在整个城市举办狂欢节,整整庆祝一昼夜。” “这是为什么?当地习俗?” “不是,因为有钱。” “……行,你继续说。” 少年骑士继续陈述:“这次庆典,我父亲没有邀请红秃鹫。更确切地说,红秃鹫已经无法参与这类活动了……他的精神不正常,经常胡言乱语,没人看护根本不能出门,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门外设了一个轮班的岗哨,有士兵专门盯着他不让他乱跑。庆典上,负责值班的士兵有点松懈了,于是红秃鹫跑了出来,还一路闯进了宴会厅,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大闹了起来……他指责我父亲不守承诺,还叫嚣说要用八百个大火球掀翻城堡什么的……这时,还是婴儿的塔琳娜被他的怪叫吓得大哭了起来,他留意到了塔琳娜,就大喊大叫着要诅咒她……” 伯里斯听得想笑,只好拼命忍住,保持着庄重的表情:“呃……难道红秃鹫诅咒你妹妹将来会被纺锤刺死吗?” “当然不是纺锤!”洛特替少年回答,“那术士说的肯定是被榴莲刺死。” 夏尔点点头:“对。他说的是榴莲。当时他面前的桌子上正摆着从昆缇利亚运来的榴莲。他想抓起榴莲想扔向我父亲,却被它扎痛了手……于是他丢下榴莲,指着我妹妹说:‘我以元素之力诅咒这个孩子,她长大后会被榴莲刺中手指而死!’” 去他的元素之力吧,塔琳娜中的分明是死灵系法术。伯里斯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不屑。 这时,洛特的好奇心提醒了大家:“到这里,这事应该还没完吧?宴会上应该还有其他施法者,这时应该会有个人站出来,自称可以破除疯术士的诅咒……” “是的!是有这么个人!”夏尔说,“我父亲非常生气,叫士兵来把红秃鹫拖了下去。这时有一个法师站了出来,那是个精灵法师,是我父亲的客人,也参加过驱逐兽人的战役……” 伯里斯一愣。据他所知,参加过落月山脉战役的精灵法师只有一个…… “是个男性精灵吗,名字叫黑松?” “对,是他。” 听到夏尔的回答,伯里斯一阵痛心,感觉自己很对不起无辜受害的塔琳娜。“那个精灵法师……他做了什么?”伯里斯无力地问。 夏尔说:“他叫我父母不要担心,他会阻止塔琳娜的死亡。他在塔琳娜身上留下了一个法术,让她被榴莲刺伤时不会死去,而是陷入魔法的假死状态,他还说,在她假死期间总会有人可以彻底解救她的……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的城堡就再也不进口榴莲了,塔琳娜一直没有见过榴莲,直到昨天,她在皇宫里到处闲逛时看到了蔬果商会送来的货物……” 很好,很好。黑松你做得非常好。伯里斯把脸埋在双手掌心里,久久没有说话。 那疯术士多半并不懂什么诅咒。他的日渐疯狂和力量波动确实很奇怪,如果将来有必要,伯里斯倒想抽空另行调查……只针对“榴莲的诅咒”这件事来说,这术士根本不具备一句话就夺去他人生命的能力。那句诅咒只是疯言疯语,而黑松不加调查就当真了,于是他给女孩套上了一个真正的触发式诅咒——当她被榴莲刺伤时,她身上的假死诅咒就会生效。 夏尔紧张地问:“法师先生,您有办法救她吗?” 伯里斯当然可以救她。他知道怎么做,可他现在注定没法成功……还是因为那该死的灵魂不同调。而好消息是,骸骨大君可以用神术来解除这个诅咒——就像拯救濒死的黑松时一样。 法师看向身边的洛特,后者猜到了他的意思,刻意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可以救她,”伯里斯塌着肩叹了口气,“不过,公主殿下和夏尔爵士……你们需要回避。” 第17章 夏尔看出法师要施法,就赶紧退了出去。其实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个“年轻”的法师,但他信任帕西亚陛下,所以也愿意信任陛下的客人。 艾丝缇正要离开,伯里斯轻声叫住她:“保险起见,你去查查榴莲有没有问题。应该还没人吃它吧?” “当然,”公主说,“人们怀疑那批榴莲上有毒,它们一直被单独保管着。” “我估计不会有毒,不过你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好。如果你父亲过问起来,就让亲王家的人去解释吧,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了伯里斯和洛特,还有一个假死的塔琳娜。夏尔爵士没有走远,他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像一只机警护院的小獒犬一样,伯里斯怕他忍不住闯进来,就用法术反锁了门。 “好了,开始吧。”伯里斯坐到床边,闭上眼。 洛特坐到他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肩:“你能不能不要哭丧着脸?就像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一样。” “这是很严肃的事情,难道我还得嬉皮笑脸的?” “至少……你能不能别显得太痛苦?”洛特用指腹点了点法师的眉心,想把那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伯里斯微微睁开眼:“抱歉,大人。我并不是厌恶被您接触。只是……人们经常会有一些矛盾的行为,比如花很多钱才找到一位名医,却在他看诊时吓得大叫住手……” 洛特问:“还比如,明明心底特别喜欢一个人,却千方百计想保持距离?” “这个……也算是一种吧,”伯里斯说,“总之,有时人们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一时的情绪,即使是我也不能免俗。” “我懂了。” 洛特没再说什么,直接就抱住伯里斯吻了上去。他让法师斜倚在自己臂弯里,一手揽着法师的背,另一手固定着法师的下巴,这样伯里斯的头可以依靠他一侧的肩膀,不至于向后窝得难受。 他慢慢把力量注入人类体内,比上次解救黑松时做得还要缓慢,过程越快对人类的负担也越大,他更愿意慢一点,无论是为了法术,还是为了私心。 法师传递完毕后,伯里斯立刻开始为塔琳娜解咒。塔琳娜身上的诅咒不难解除,施法过程比救黑松那次短得多。结束之后,伯里斯照例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恍惚,和上次一样,洛特在背后抱着他,慢慢等他恢复。 清醒后,伯里斯叹了口气:“如果我能自己施法,解除黑松的诅咒恐怕都用不了一两秒……” “你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原本的施法能力?”洛特问。 “估计还要一段时间。其实已经有进步了,前些天我试过一些……呃……” “你怎么了?” “眩晕。天哪,那些牧师是怎么施展神术的?让神术脉络穿过自己的血肉之躯,他们就不觉得难受么……” “这么一说,我还没见过牧师施法呢,”洛特问,“他们施法后晕不晕?” “他们也会晕的……” 伯里斯望向旁边的软躺椅,洛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抱起他走了过去。伯里斯靠在躺椅上,边闭目养神边说:“绝大多数牧师只是担任神职,并不能真正施展出神术,只有极少数牧师能被神术脉络选中。我有幸见过一位艾鲁本的牧师施展复兴生命之术,他边祈祷边行走,所到之处草木由枯转荣,濒死的牲畜重获新生,受到死亡力量折磨的人类伤患也渐渐恢复了健康……那牧师是个精灵,他救了一整片森林和数个村落,然后就倒下了。” “死了?” “没有死。但他恐怕得经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耗尽了体力,透支了灵魂,变得十分虚弱,他会长期低烧,无法自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透支灵魂的伤害起码要过四五十年才能逐渐恢复,这期间必须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不至死于意外……这么长的时间也许精灵还能忍受,如果是人类牧师……这可就相当致命了。总之,毕竟神术是来源于远古诸神的,至高之力对凡人之躯而言太过沉重了。” 洛特想了想:“你说精灵牧师救了一片森林……那片森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它肯定不是自然衰败的。” “那片森林被伊里尔统治过。您还记得伊里尔这个名字吗?” “记得,你的导师。” “我还以为您根本没留意这名字呢。原来您都记得。”伯里斯苦笑了一下,“伊里尔死后留下了很多烂摊子,比如某些地方失控的巨大魔像,比如到处都是饥饿怪物的养殖场,还比如那片森林……它被伊里尔统治了很多年,他拿它当实战训练场,用来训练他的各种魔像与召唤生物。伊里尔活着的时候会稍微打理一下森林,他死了之后,里面的东西失去控制肆意发展,森林渐渐就变成了一片死亡的禁地,草木凋零,瘴气四溢,到处都是亡灵和变异的生物……而且受诅咒的森林还会一直向外扩展,渐渐吞噬正常的森林和村落,这可就相当头痛了。” “然后呢?牧师去拯救森林了,你也去了?” “我也去了。死灵师留下的危险,也只有死灵师能控制住。参加这次行动的人特别多,一个连的人类步兵,一个精灵精兵小队,两个法师,三个牧师。其中有两个牧师其实是挂了神职的战士,只有那精灵能施展真正的神术。” 洛特半天没说话,似乎是在想象当时的冒险画面。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吧。” “森林是萨戈境内的?” “不。那片森林夹在北方的两个国家之间,挨着一个名叫费西西特的自由城邦。费西西特盛产三类绿色矿石,所以又名碧辉之城,它旁边的森林则得名‘宝石森林’。现在那里没事了,很和平,费西西特很漂亮,是个充满精灵风格的人类城市。将来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去旅游……” 伯里斯闭着眼,听到洛特带着笑意嘟囔着:“你可真不像个死灵师……” “死灵师应该是什么样子?伊里尔那样的?” “算是吧。至少不该是乐于助人的。” 法师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但凡是伊里尔干过的事,我也一直没少干。我是指在实验和研究这方面。只不过我更谨小慎微,也更愿意考虑得长远点。就拿诅咒之森那事来说吧,那之后我不仅赚到了赏金,还得到了奥法联合会抛来的橄榄枝……这样多好啊,这样我才能继续做喜欢的事。法师为的是知识和魔法,而不是为给自我和外界施加毫无意义的痛苦。” 说完,伯里斯睁开眼,洛特背对他站在躺椅和床铺之间,似乎在观察公主的状态。“她还得等一会儿才能醒过来,”伯里斯说,“您看,她的脸色是不是好多了?” “是啊……”洛特转回身来,“对了,我想离开一会儿,你觉得有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这里很安全。”伯里斯问,“不过您要去哪?” “和艾丝缇一样,四处探查一下,”洛特轻笑,“伯里斯,我不是伊里尔,我更认同你的观点,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生活方式。你不用随时话里有话地提醒我,也不用担心我去毁灭什么或者征服什么。” “您……怎么会突然这样说……”伯里斯有点慌张。 洛特稍稍俯身,盯着伯里斯的双眼:“我知道你信任我。但是,与此同时你又有点怕我,不是怕我危害你,而是怕我有一天会对外界有什么影响……从和你回来以后,其实我一直能感觉到你的担忧。没事的,伯里斯,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很高兴了。我要在你身边享受人生,顺便协助你追求知识,这就是我的目的,仅此而已。” 伯里斯避开目光接触,稍稍坐正身体。刚才骸骨大君的语气更像六十多年前……那时骸骨大君的话不算多,每句话都挺严肃,现在的洛特整天嘻嘻哈哈的,伯里斯反而有些不适应他正经说话的样子。 良久,伯里斯才别别扭扭地说:“抱歉,我只是……” 洛特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抱歉。我知道,人类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嘛。我出去走一圈,正式晚宴前肯定会回来,如果你不在这屋子里,我就到宴会厅和你汇合。” 魔法锁关不住骸骨大君,洛特哼着小曲,直接开门走了出去。伯里斯听到走廊里夏尔爵士问他情况如何,他说施法特别顺利,夏尔爵士高声感谢神明…… 伯里斯及时解除了魔法锁,果然,下一秒夏尔爵士像野猪一样冲了进来。他笨拙地感谢了一下躺椅上的法师,坐到床边去观察妹妹的病情了。 看着这位少年骑士,伯里斯不由得想起了一些昔日冒险经历。很多年轻的游侠和战士都是这样的,眼睛明澈,言语贫乏,思维直线,不会骗人……而骑士们倒是很会骗人,虽然他们宣誓要遵守各种规章,其中当然包括要待人真诚,但他们会自欺欺人。他们会先骗过自己,再欺骗别人。 这种人说谎时有个特征:他们会直视着说话对象的眼睛。 他们用热忱的目光试图说服你,也用四目相对时的虚假亲密感来说服他自己:相信我吧,我对你真的很坦诚,而且我完全相信自己正在说的话。 伯里斯认真地回忆着,刚才洛特的眼神是不是这样? 第18章 艾丝缇听从导师的建议,带了两个亲信侍女来找榴莲,厨工对“公主亲自找榴莲”这件事一点都不吃惊,昨天塔琳娜公主也是亲自来找榴莲然后被扎晕的。可是榴莲已经不在厨房了,一小时前,兰托亲王带了几个人把现场所有的榴莲都拿走了,连长相相近的木菠萝*都没有放过。 亲王不仅提走了榴莲,还临时传唤了负责运送水果的几个商人和果农。亲王怀疑榴莲被涂抹了毒物,所以想悄悄审问送货人。艾丝缇隐约觉得不对头。宴会所用的水果从几天前就陆续开始运入皇宫,依照保质长短,送达时间有先有后,即使是最晚的一批也已经在昨天交付到位了,否则会怠慢到今天午茶时间首批赶到的客人。果农和商人不在宾客之列,他们只能进入卫城外墙,连皇宫都不能进,所以交付货物、拿到尾款后他们通常会立刻返乡,王后的生日又不是大节日,王都不会有任何狂欢庆典,他们留下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抓紧时间多做点生意。 如果兰托亲王这么快就找到了送榴莲的商人,那就说明这伙人没有返乡,过了一天一夜还没离开王都。 这些都是一名士兵告诉艾丝缇的。正好,艾丝缇让他带路,找到了暂时充当审讯室的地方——皇宫卫城中葡萄架后的一片仆人排房。此时仆人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排房内空无一人。艾丝缇有些疑惑,叔叔何必要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审讯嫌疑人? 她躲在葡萄架下的阴影里,远远看到排房外站着七个人。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五个平民打扮的男人,而兰托亲王和他的参谋正在室内与一个商人单独谈话。 “殿下,您回去吧,”跟着艾丝缇的士兵小声说,“这事不该由您劳心,而且,万一那几个人里真有下毒的坏人怎么办?” 艾丝缇说:“我的堂妹塔琳娜才十三岁……我倒要亲眼看看,是什么人如此邪恶,竟然下毒戕害她。” 塔琳娜的昏迷和毒药完全无关,这一点艾丝缇比谁都清楚。但眼前的情况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总觉得其中还会有变数。 艾丝缇不方便施法,只掏出了一只单片水晶眼镜。这是伯里斯送给她的,只要透过镜片观察外界,就可以辨识出所有魔法物品、幽影阴魂、隐形物品和生物。 一看之下,艾丝缇吓了一跳。鬼魂和隐形生物当然是没有的,但排屋前那几个“商人与果农”身上可有不少附魔武器!戴小圆帽的人腰间有一把伪装成腰带的软剑,高个子壮汉的左右袖子里藏着与小臂等长的袖箭,穿长靴的人在靴子里藏了两把匕首,金发车夫身上藏了好几个投炸瓶,里面隐隐散发着魔法燃火的灵光……只有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身上没有任何魔法痕迹,但艾丝缇相信他肯定也偷藏了武器,只不过是没经过附魔增强的而已。 普通人身上带个匕首还能说是为了防身,但藏有这么多经过附魔的武器,则必是刺客无疑。艾丝缇轻声呼唤其中一位侍女,想叫她去悄悄报信,侍女还没应答,那名士兵却主动凑了上来:“殿下!嘘!” 屋内远远传来兰托亲王的怒斥声,他的参谋高声传唤另一个商人,似乎要叫他进去与第一个人对质些什么。就在门口的两个士兵闪身让路时,金发车夫出手了,他同时投出两枚扁瓶,正中左右士兵的胸甲,瓶子碎开后其中的液体瞬间爆炸,球形火焰吞没了士兵全身,爆炸的冲击却安静无声。与此同时,室内传来兵刃交锋的声音,外面的几个“商人与果农”纷纷抽出了暗藏的武器。 艾丝缇站了起来,她刚要抬手施法,身后的士兵却一把将她按倒在地。她没有挣扎,因为一把冰冷的匕首正紧贴在她颈上。 被按倒的瞬间,她还以为士兵是想“阻止公主莽撞的行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名一路跟来的士兵也是刺客的同伙。侍女很久没出声了,艾丝缇的心悬到嗓子眼,不知那两个女孩是否还活着。 艾丝缇不想和这个“士兵”浪费口舌。她维持着惊恐的表情,一只手抓住了士兵的手腕。士兵没有发现艾丝缇指尖的灰色轻烟,等他察觉到不适时,他已经连匕首都握不住了。 一股冰冷的力量侵入他的体内,冻僵了他的力量与意志,并带给了他无形的巨大痛苦。他的匕首落下来,稍稍擦破了艾丝缇的颈侧,艾丝缇敏捷地翻身躲开,避免了被失神的假士兵压在身下。 她走向排屋,口中响起咒语,右手凝聚起一股暗蓝色的电流。刚走了几步,她停下了。 几个身穿黑衣的强壮男子从树丛和葡萄架后跳出来,朝排屋一拥而上,他们虽然手无寸铁,却凭着优秀的战斗技能顺利制服了那些刺客。 艾丝缇这才看清,这几人胸前佩着明月与尖刺白兰组成的圣徽。他们是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在皇室庆典上不宜甲胄加身,所以他们穿了典礼用的黑祭袍。 骑士中的指挥官正是奈勒爵士。骑士们忙着确认亲王的安全,抢救受伤的士兵,奈勒爵士则回头望向艾丝缇。 他看到了她颈间的伤口,却久久没有走上前去询问。 =================== 洛特离开皇宫,雇了一匹马车,因为说不出目的地的名字,他就只告诉车夫左拐右拐。不出一刻,他们停在了一家叫幸运鸟的酒馆前。洛特给了车夫加急费和等候费,叫他守在原地,等会儿再接他返回皇宫。 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奥吉丽娅就在幸运鸟酒馆里。他与这些生物之间有着非凡的联系,只要相距不算太远,他就能直接感应到他们的位置。 洛特走上酒馆二层。一个女侍刚刚将水果和奶茶送进楼梯边的房间,正拎着空托盘走出来。女侍走后,洛特站到房间门边,屋内一对男女正嘻嘻哈哈聊得开心,还用奶茶当酒碰杯。 他们从传说中的几大血腥古堡聊到特殊矿物研磨的香粉,男人还要亲手给女人涂什么“暗紫红调金属光泽死亡气息”的唇色…… 过了一小会儿,屋内女孩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男人问她怎么了,她说要离开一下,让他在屋内等她。 奥吉丽娅侧身开门,又飞快地关上,争取不让屋里的人看到外面。洛特对她指指走廊尽头,她顺从地低着头跟了上去。 “不错啊,奥吉丽娅,”骸骨大君啧啧感叹着,“看来你也在及时行乐享受人生?行动力相当惊人啊。” 女孩仍穿着令人不安的黑袍,阴沉苍白的面孔倒是有了些微改变:原本极淡的眉毛成了弯弯的黑线,上眼皮泛着甲虫壳般的紫绿偏光,浅色嘴唇变成了两瓣黑红色血印子。 奥吉丽娅盯着脚尖,不敢抬头:“主人……我一直在寻找线索……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 大君拍拍她的肩:“我没责怪你,你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生命体了,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在夸你有生活情趣。刚才你在和人聊古堡?” “是的,”奥吉丽娅说,“我在留意那些有异象的古堡和遗迹,这种地方往往有魔法扰流存在,而魔法扰流经常预示着位面薄点……” “嗯,思路不错。你起抬头来,别像被捉奸似的,我不反对你化妆,也不反对你交男朋友,更不是来训斥你的。是这样,我最近得到了一点有趣的线索,需要你帮我继续调查。” 奥吉丽娅终于抬起头,等着主人说下去。 “有两个地方很可疑。第一个是在兰托亲王的领属地内,那边有个地方叫落月山脉,多年前人类和其他种族在那边打过仗。战争结束后,有个人类术士不知为什么逐渐精神失常了,那术士叫红秃鹫。第二个地方是宝石森林,挨着名叫费西西特的自由城邦,这地方曾经被死灵师伊里尔统治过,那时人们称其为诅咒之森,而现在它只是一片普通的森林。” “我记住了。您怀疑这两个地方有位面薄点?” “只是有可能,我不确定。你可以先多方打听消息,不要过于深入调查。必要时我会亲自过去的。我想想……你优先探查宝石森林吧,那地方的神术脉络似乎很清晰,神术脉络越清晰的地方,位面薄点就越可能存在。” “好的,我记住了。”女孩颔首致意,“主人,不瞒您说,我也听说过诅咒之森的不少传言。” 骸骨大君摸着下巴点点头:“嗯。那就这样吧。对了,谁跟你聊诅咒之森的事来着?” “就是……一些法师。” “一个精灵法师?” “嗯……” “男性精灵死灵师?” “是……” “脸很白,指甲很黑,长得还不错的男性精灵死灵师?” 奥吉丽娅抿紧嘴点点头。骸骨大君失望地长叹:“奥吉丽娅,你真令我失望。我叫你不要伤害伯里斯和他身边的人,不要让他们得知你的存在,结果你竟然和他的学徒住在一起了?” “对不起,主人……这都是意外……机缘巧合……”奥吉丽娅委屈地盯着地面,她倒是确实做到了不伤害那个精灵,“主人您别担心,他根本不记得我。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还以为我是个流浪的法师……” 骸骨大君继续数落她:“先不说别的,首先……你的品位是怎么回事?你还是不是我的造物了?你怎么会对那种……” 突然,他想起了伯里斯劝公主和骑士分手时的模样,觉得这样不太好,就没把话说完。“算了。只要你保持头脑清醒就好。”他对少女摆摆手,“你先到楼下等着,我去找黑松聊聊。” 奥吉丽娅的脸色更苍白了:“主人!他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份!” 骸骨大君都要气笑了:“当初是你把他打个半死,我把他救活的。放心,我不会动他一根指头。我只是要和他聊点别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木菠萝其实就是菠萝蜜啦,不知道是不是各地都有这个说法所以注一下……因为木菠萝叫起来好像比菠萝蜜适合书面,就用了木菠萝…… 第19章 酒馆大厅人声鼎沸,二层楼梯边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死灵师黑松瘫坐在地上,冷汗在他额头上慢慢凝结,从惨白的粉底上滑过一道道水迹。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您是……一头远古亡灵恶魔龙!”精灵已经道歉了三次,连古精灵语口音都忘记装了,“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平凡的术士,也是去找我导师要钱的……” 骸骨大君消去人类外形,露出了黑色鳞片皮肤和恶魔弯角,此时他的面部不是人类骷髅状,而是呈现出缩小版龙头骨的外形。和之前的缩小版龙翅膀一样,这是他自身力量的一部分,它们和龙一点关系都没有,被塑造成巨龙风格完全是出于大君的爱好。 伪装成“远古亡灵恶魔龙”的骸骨大君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精灵真是恬不知耻,都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向只有八十多岁的人类伸手要钱……好吧,也许你的导师就愿意养你,我管不着,但你的种种行为已经打搅到了我的……我的柯雷夫,这我可就难以容忍了!” 柯雷夫是伯里斯现在的假名。黑松没有刻意记这个名字,但还是一下就想到了塔里的年轻人类法师。 “对不起!”黑松第四次道歉,“我错了!我不该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外人!不过……他与公主的传闻真不是我说的!我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 “你的导师不在塔中时,柯雷夫就是塔的代理主人,如果你再为柯雷夫徒增烦恼……呵,那时候,就算是伯里斯来为你求情也没用!” “我懂我懂,我会对朋友说明真相,争取恢复柯雷夫先生的名誉……您看这样行吗?”精灵说着说着都快哭了,“或者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会做到!请您……请您放了奥吉丽娅吧,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和我才认识不久……” 骸骨大君听得特别满足。他躬下身,用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龙头靠近精灵,以低沉而充满威胁性的声音说:“精灵,看来你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只透露了柯雷夫的身世,那充其量也就是给伯里斯增添一些烦恼而已,可如果你透露了我的存在……你会给那座塔带来毁灭!” 黑松当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他还想继续回去要钱呢。“我明白!完全明白!”他不停点头,“我当然不知道您的身份!只知道您只是一位伟大而睿智的术士……” 骸骨大君冷哼一声,转身拉开木门。背对黑松的时候,他的面孔已经又变回了人类模样。 “很好,记住你的承诺。我还要去保护我的柯雷夫,就不再和你浪费口舌了。你的女朋友在酒馆后街上,去吧。” 摔上门之后,洛特匆匆跑下楼,拉起闷坐在大厅里的奥吉丽娅,从通向后厨的小门来到酒馆后街。奥吉丽娅茫然地看着他,他指向墙边的柴火堆:“躺在那。” 奥吉丽娅飞速领会了主人的意思,缩在柴火堆旁边立刻进入了神情恍惚可怜兮兮的状态。骸骨大君满意地点点头,闪身消失在街角。 ==================== 塔琳娜逐渐转醒,伯里斯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下楼准备和法师海达回宾客区,刚走进花园,夏尔竟然追了出来。海达知趣地走到了远处,留下亲王之子和伯里斯谈话。 高大的少年骑士向法师低头:“阁下!我是来……道歉的。” “你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我必须诚实。不仅是对他人诚实,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我要向您忏悔,之前我听信了谣言,一心以为您是艾丝特琳殿下的……情人。我认为死灵师不可能具有高尚的品格,不可能愿意无偿地帮助他人,并认为艾丝特琳殿下完全是出于私情才让您来处理此事……阁下,我错了,您是一位优秀而正直的法师,您救了我妹妹的命……” 伯里斯笑着摆摆手。我当然不是“无偿”帮助你们,只不过是没有当面伸手管你要钱而已。不管夏尔之前在想什么,只要他不说,别人就永远也不知道,而夏尔竟然特地跑来道歉……真是好久没见到过这么淳朴的孩子了。伯里斯有点想伸手摸摸这年轻人的头,但夏尔太高了,他知道自己摸不到,就没有多此一举。 “我的声誉无关紧要,但这则流言对公主殿下的伤害太大了,”伯里斯说,“我与她只是因为导师伯里斯才见过几面,除此之外,我们并无私交。我听说艾丝特琳殿下年少时曾经身染重病,是我的导师救了她,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份恩情,所以才经常去探望年事已高的导师。虽然我不知道她平时性格如何,但单凭这一点,我想她必定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公主。” 夏尔频频点头:“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这样一位品行高尚的公主不该被恶毒的谣言伤害!虽然我不能管束所有人……但将来如果有人对我讲起谣言,我肯定会用事实驳斥他!” 伯里斯微笑颔首,刚要离开,少年骑士又叫住了他:“那个……阁下,我能不能以私人的立场问您一件事?” “请讲。” “这可能会冒犯您,请相信,我只是想寻求答案,而不是想讽刺挖苦您。” “请问吧,我不会误解的。” 夏尔花了几秒组织语言,脸上有点发红:“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有个历史老师,他曾经是奥塔罗特神殿的神职人员。他一直教育我要远离施法者,特别是死灵师。后来,我父亲在落月山战役时与施法者合作,其中就有个精灵死灵师;我哥哥现在是文职官员,其实他曾经去希尔达教院进修过两年,那是个到处都是法师的地方……” 伯里斯默默点头。他当然知道希尔达教院,教院位于大陆东海岸,以开创者命名,是十国邦联内仅有的两所奥术学院之一。伯里斯不仅是那所学院的挂名客座教授,还是几大校董之一。 少年说着:“我哥哥不是法师,只是学了一点魔法基本原理。但这段进修的经历好像改变了他。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那位历史老师,没想到他俩聊着聊着竟然吵了起来。老师毕竟是长辈,我哥哥没有坚持自己的观念到底……总之,我哥哥认为法师和士兵没什么不同,他忍不住为死灵师辩护,而我们的历史老师无法容忍这一点。” 你哥哥叫诺拉德,比你大十岁,人缘特别好……伯里斯记得那个贵族孩子,他没教过他,但听说过那孩子在教院里的种种作为——诺拉德根本不是来学法术的,他简直是专门来影响别人学习的,他在教院进修的两年内招蜂引蝶勾三搭四,引起了数次愚蠢的斗争,导致三女两男共五位学徒因互相妒忌而大打出手……这五个人里好像有两个或三个是专攻死灵系法术的。诺拉德会为死灵师辩护,多半只是为了维护一下他的前任女友和男友。 “我只是想问您,”这时,夏尔接着说,“您究竟为什么要做法师呢?尤其……您还是个死灵师……看起来您和我年纪差不多,您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伯里斯想了想,问:“你应该听你哥哥提起过关于死灵术的事吧?就算你哥哥为它辩护,他肯定也承认死灵术中有很多东西挺恶心的,是不是?” “是的……” “比如墓地的荨麻,被焚烧过的蝙蝠,混入药剂的人血,未能活着出生的胎儿,甚至尸油和几百年前的骨头……”在伯里斯说着的时候,夏尔已经满脸不适了,“先不说这些,我们可以先看看死灵法术能干些什么。有些法术能快速杀敌,有些法术能造出无生命且无所畏惧的战士……还有些就更巧妙了。夏尔爵士,你们的军队中有没有人因为实战或训练而受伤啊?” “这个当然有。” “比如从马上摔下来,磕断了门牙?” “真的有这种情况!上个月我的小队里就有人磕碎了牙齿,虽然不是因为骑马……” 伯里斯笑道:“你应该知道,成年人的牙齿一旦缺损就再也恢复不了了。而现在有这么一种死灵系法术,它能够催生新的骨骼并进行塑形,一位训练有素的死灵师能够让人重新长出牙齿,再用法术把新牙塑形成适合当前口腔结构的样子。这枚新牙是真正的牙齿,不是金属假牙或者幻术,而且整个施法过程不会给受术者带来任何痛苦和危险……这法术是不是很方便?” “确实……”夏尔回忆着那位队友的嘴巴,十七岁就缺了门牙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伯里斯又说:“不过,这法术并不是只能帮人长牙。如果用不同的方式来施展,它也可以用在战斗中,用在暗杀中。死灵师可以在几分钟内让敌人的骨骼膨胀或塌缩,或者让它们刺破动脉、穿透皮肉……” 年轻的骑士浑身都僵住了。他不禁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法师一直气质温和,现在却突然变得十分恐怖。 “别担心,现在没人会这样施法,”伯里斯说,“其实杀戮用法才是此法术的基础版本,而用它给鹿长角、给人长牙、给两腿长短不一的人重新发育……这都是近百年内的死灵师们研究出的新用法。奥法联合会禁止了它的杀戮版本,禁运了杀戮版所必需的某件材料,正规的死灵学派导师也不会向学生教授杀戮版本的用法。夏尔爵士,如果有机会让你的朋友重新长出门牙,你愿意吗?” “这个……当然愿意了。”少年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未来有敌人入侵萨戈,而你力量强大,可以驰骋杀敌,横扫战场,保证己方全身而退,还能让敌军再不敢犯……你愿意用这力量迎战吗?” “我愿意。” “那么,如果落月山脉维持和平,兽人和蛮族再也不翻越落月山脉了,这时有人叫你专程闯进兽人村落杀光所有男女老少,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得放过,你会去做吗?” “不会!”夏尔大声说,“军人保家卫国,但绝不滥杀无辜。我也知道,确实有些部队会在战争中做出一些堕落的、有违荣誉的事情……但我肯定不会这么做!无论是领地骑士还是神殿骑士,我们都不会!” 伯里斯赞赏地看着他:“你问我为什么要做死灵师,还疑惑你哥哥为什么为死灵师辩护,你这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君在吓唬孩子,法师在教育孩子…… 顺带那个落月山脉将来会是一个副本的…… 第20章 夏尔思索了片刻,再次颔首:“我懂了。阁下,我要再次向您致歉。您说得有道理,真的……虽然您很年轻,马奈罗老师很年长,但我还是觉得您的看法更……” 突然听到某个名字,伯里斯一惊:“马奈罗?” “哦,就是刚才我提过的历史老师,”夏尔说,“他年轻时是个神殿骑士,年老退役后当了教师。马奈罗老师很敌视施法者,特别是死灵师,有时连我父亲也觉得他太顽固,而他认为我父亲的领地骑士们都缺失信仰……” “马奈罗……”伯里斯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神殿骑士马奈罗?他是俄尔德人吧?他服役的地方是大陆北方的奥塔罗特神殿教区,一个被称为北星之城的地方……” “您也认识马奈罗老师?”夏尔有些吃惊。 伯里斯叹口气:“不,我当然不认识他……是我的导师提起过他。现在他应该……大概也有八十岁了?” 夏尔摇摇头:“马奈罗老师在三年前过世了。虽然他的部分思想比较极端,但总体来说,他是个很渊博也很负责的老师。” 伯里斯有些恍惚。他怕这个少年看出什么,就催促他赶紧回去照顾妹妹。少年刚才聊得太专心,一经提醒才想起妹妹,他立刻鞠躬向伯里斯告别,沿花园小径一路小跑。 按照流程表,宴会应该已经开始了,但现在宴会厅大门紧闭,据说餐台也还未完全准备好。显然皇宫内出了一些小插曲,延误了安排好的流程,宾客们在休息区和花园长廊里到处闲逛,互相传播着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 回去的路上,伯里斯一直有点出神。法师海达沉默地在前面为他带路,没有多问他关于塔琳娜或者夏尔爵士的事。尽完带路的职责后,海达多看了伯里斯几眼,终于忍不住说:“阁下,原谅我。您和夏尔爵士的谈话……我听到了一小部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们又没谈什么机密的事。”伯里斯摇摇头。 海达微笑着:“您不愧是伯里斯阁下的学徒。您说的那些话……很像他老人家。” “他确实是这么教我的。”伯里斯尴尬地回答。 海达离开后,伯里斯一直坐在长廊石凳里发愣,直到有人从后面戳了戳他的背。他回过头,洛特蹲在香水月季丛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伯里斯忍不住问:“您在等什么?” “我还以为能吓你一跳……”洛特有点失望。 “哦……”伯里斯慢慢转回身,“好吓人啊……” 洛特钻出花丛,跨坐在长廊石凳上:“你也太敷衍了,没吓到就说没吓到……对了,你听说没有,你的好学徒抓到了一群刺杀亲王的刺客!” “艾丝缇抓的?” “当然不止她一个人。我刚刚回到皇宫,听岗哨里的卫兵聊天说了整件事……亲王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要亲自审问送榴莲的果农和商人,原本这些人根本不该进皇宫,而亲王的卫队专门把他们带进来了……” “然后,商人是刺客假扮的?” “对!”洛特一脸兴奋,“你真聪明,不愧是法师。真正的果农和商队送完物资就离开王都了,而有一批刺客正在想办法混进皇宫,这时,塔琳娜被榴莲扎晕的消息传得全城皆知,这伙刺客立刻想到,亲王必定不会放过运送榴莲的人,他们借这机会扮装成那批商人,专门等着被亲王审问。你叫公主去查看榴莲,结果公主遇到了这批即将被审讯的‘果农’。” 伯里斯想了想:“艾丝缇倒是挺厉害的,但她不可能独自对付这么多人……而且她还得随时留意不要被人发现法师身份。” “当然不是她亲手抓的刺客,”洛特瞥了一眼花园远处的角落,“看见那些穿黑祭袍的人了吗?” “奥塔罗特神殿骑士?” “对,他们都是奈勒爵士的人。事情是这样的,那伙刺客有个内应扮装成了士兵,内应擅自离岗后,他的队长在到处找他,这个异常情况引起了奈勒爵士的注意,他向那队长询问情况,并打听到了亲王要审讯果农的事。可能他比较有战斗经验什么的吧,他觉得事情很可疑,就带着神殿骑士到处搜索,然后在公主的协助下捉住了那伙刺客。亲王的侍卫和文书员受了伤,亲王本人没事。” “他们为什么要杀亲王?”伯里斯问,“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在北方动手,专门到王都来动手?亲王一家住在路上时、在郊区行宫时安保更差,应该是刺杀的好机会,他们何必非要跟亲王一起进皇宫?” 洛特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现在肯定在审问刺客,估计刺客还没招供……我好想去看啊!伯里斯,你和公主那么熟,能不能让我去旁观一下审讯过程?我好想看!” “公主又不管审问,”伯里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说了,您看那个干什么?那又不是马戏表演,没有什么观赏价值。” “我一直对人类的刑讯文化非常感兴趣。” “暴力不能被称为‘文化’。而且打人是很没效率的,据我所知,现在萨戈的情报机构能不打人就不打人,他们会先怀着合作的诚意和犯人聊一聊,如果实在聊不出来情报,就上吐真剂。” “吐真剂?” “对。并不是那个让人变得傻乎乎的迷幻药,它是一种魔法药剂,能让人精准地回答问题。” 洛特挑挑眉:“我猜猜,一定又是你的工厂做的。” 伯里斯点点头:“是的。而且专供萨戈,不做外销。” 洛特感叹着:“真神奇,虽然没有严刑逼供,但是我更想看了……”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 正说着,宴会厅大门打开了。动人的弦乐飘了出来,列队的侍者开始邀请宾客进入。皇室成员们很晚才出现,他们之中能够面带自然微笑的只有小塔琳娜一人,其他皇室成员都像艾丝缇一样绷着脸。只有与人交谈时,帕西亚夫妇才会勉强挤出笑容,而兰托亲王则一直死气沉沉地坐在一边,连食物都没吃下去多少。 王后进行了一小段讲话,然后贵族们轮流对她献上祝福和礼物。轮到伯里斯时,他以“学徒柯雷夫”的身份向王后献上了“法师伯里斯·格尔肖”的礼物—— 一条附有防护魔法的太阳石项链。它可以让佩戴者不受瘴气与毒物的侵害、不被极寒与炽热所伤,还可以建立身体磁场平衡、保养皮肤延缓衰老、消除疲劳帮助睡眠…… 帕西亚夫妇从伯里斯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每一件都非常讨他们欢心。王后戴上了项链,还允许“学徒柯雷夫”吻了她的的手背。 伯里斯回到座位上之后,洛特贴过来小声问:“你那项链的前几个魔法效果我懂,最后的那些是怎么回事?建立身体磁场平衡、保养皮肤延缓衰老、消除疲劳帮助睡眠……” “当然是假的了。”伯里斯笑笑。 “难道她感觉不出是假的吗?” “我也经历过她那个岁数,我知道这年龄的普通人都在追求什么。” “你呢?”洛特问,“当年你就不追求养生美容什么的吗?” “不追求。” “怪不得你后来一脸老人斑,而且完全没有头发了。”洛特拍了拍法师的肩,还怜惜地捏起了一缕亚麻色发丝。 伯里斯正叽叽咕咕地和洛特废话时,帕西亚王和兰托亲王正远远看着他,低声议论着什么。 刚才“学徒柯雷夫”献上礼物时,帕西亚王看到了他手上的红玉髓戒指。国王与老法师有很多年的交情,他知道伯里斯不会轻易把这戒指借给别人。 ====================== 六十多年前的寒冬。 从平原进入雾凇林后,伯里斯一直在留意四周,生怕有怪物突然窜出来。他的担心并不多余,伊里尔导师死后,很多异怪实验品都挣脱了控制,骑士们已经把塔内的异怪清理干净了,但平原和森林里还有好几个实验地点,这些地方的怪物很可能蛰伏在迷蒙的风雪中。 他把这份担忧告诉了走在囚车边的骑士。那是个面带稚气的少年,他胸口的徽章与其他骑士不同,大概他还只是个见习神职者。 少年跑到队伍前面,对带队的骑士转述了伯里斯的话。回来之后,少年的面色比伯里斯还紧张:“坎特大人说我们可能一直在被什么东西跟踪着……没关系,我们都做好准备了,对方也只是在试探,他应该不敢轻易靠近我们。穿过树林后就好了,视野会开阔很多。” 几小时前,伯里斯觉得在骑士列队的末尾有个人跟着他们,现在那人的身影却不见了。他不知道少年骑士说的跟踪者是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那么现在跟着他们的又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 “先生,我可以施法吗?”伯里斯问。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当然不可以!” “如果你们允许,我可以施法侦测出周围是否有危险,这样你们就可以提前做准备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和伯里斯说话的时候,少年骑士望着前面的支队统领,“你别想着施法了。你开始念咒的一瞬间,我们就不得不把长矛伸进囚车。好了,别那样看着我,如果你不想被折断手指再押送,就别想施法的事了。” 伯里斯沮丧地低下头,少年骑士压低声音说:“这是为你好,只要你表现得顺从一些,路上别用任何法术,将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向神殿给出有利于你的证言……对了,你好像叫伯里斯·格尔肖?” 伯里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少年又说:“我叫马奈罗,是俄尔德人。你肯定看出来了,我比一般的西北人矮很多。” “你还会长高的,”伯里斯说,“俄尔德人也有超过六英尺的,我见过。”……在高塔的地牢里见到的。最后这句他没敢说出口。 “但愿我还会长高吧。”少年骑士笑了笑,似乎很高兴能让囚车里的法师放松些,“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你家在哪里?” 伯里斯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是哪里,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几个成年人为伊里尔服务,直到伊里尔发现他的天分,让他从仆人变成了学徒。 他的“家”只有雪原上的高塔……不知此时它是否仍在熊熊燃烧。 第21章 晚餐后有一段休息时间,舞会将在月亮升高后开始。伯里斯坐在藤萝下,远远看着喷泉边的一群宫廷女子。 艾丝缇正周旋在各个贵族之间,脸上带着极为克制的微笑。她用控制尸体的法术来控制自己的脸,只为了在跳舞时能对舞伴露出微笑,这不仅关乎舞伴的心情,更关乎其他贵族如何看待她与这名男士的关系。这就是公主,这就是王国的第一继承人。女法师可以想笑就笑,不想笑就冷着脸,但公主不行。 想着这些,伯里斯不禁连连叹气。这些年他不仅在指导艾丝缇的法术,也在不断想办法帮她解决这个不能笑的后遗症,艾丝缇的施法能力不断进步,中毒的后遗症却一直存在。 大厅中奏响了准备曲,舞会即将开始。艾丝缇走近奈勒爵士,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自然和甜美,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挽住奈勒的手臂,奈勒轻颤了一下,竟然躲开了。 她没有追上去,只是尴尬地挪了挪脚步,假装是要和奈勒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 伯里斯在盯着她。她动了动手指,让一片叶子轻轻飘向伯里斯,带去了只有他们师徒间能听见的隔空传话:“导师,我该怎么办?奈勒爵士看到了,他看到我施法了。” 伯里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到底是在征询哪方面的建议?法术层面上的?还是人际关系上的?或者是恋爱问题上的?思前想后,他回复说:“你别怕,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他要是伤了你的心,就说明他根本不值得你喜欢。如果他能放弃求婚才好,你是因祸得福,和奥塔罗特信徒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早分手早舒心。” 收到传讯后,艾丝缇皱眉看了这边一眼,转身匆匆走进了大厅。伯里斯苦着脸摇头,感叹年轻人不懂诤言逆耳。 舞会上,伯里斯坐在休息区的最后排,一直在和法师海达聊图书馆和真理塔。他俩其实不太熟,之所以能聊得来只因为他们都是法师,而且还都不会跳舞。对他俩来说,聊工作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洛特也同样不会跳舞。他会跳那种乡下人在立春时跳的集体拉手踢脚舞,但显然宫廷里不会出现那种东西。伯里斯不会跳就不参加,而洛特则比较主动,他会想方设法找人去学。 第一曲时,他邀请了一个看起来地位不高的宫廷妇人。她不清楚眼前这个暴发户是什么来历,就勉勉强强地和他跳了一曲。洛特不懂舞步,她就只好一边跳一边教,毕竟一曲未毕就离开舞伴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第二曲时,洛特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由于每首曲子节拍不同,他还得继续学习。这次他邀请了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士,她是王都骑士团的参谋官。女骑士和洛特一样不擅长跳舞,好在她参加舞会前进行过特训,虽然她步伐过重、身姿僵硬,但她的舞步节奏十分熟练严谨。洛特和她跳舞时学到了不少,而且运用得比她还要灵活。 时间随着优美的乐声慢慢流逝,不知不觉已到深夜。海达频频打着哈欠,一手撑在头边打盹,伯里斯远远看着舞池中的公主,不禁一阵心酸。 艾丝缇一直没有和奈勒跳舞。奈勒经常在人群中望向她,却从没走过来邀请她。 这时,一道黑影挡住了些许光线。伯里斯抬起头,洛特回来了,还朝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 “要……多少?”伯里斯习惯性地去掏钱包。 “谁问你要钱了?”洛特一副等不及的样子,把伯里斯直接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来,去跳舞!” 伯里斯推拒着:“我根本不会跳!” “我会呀,我带着你,你也不用认真跳,跟着我的动作随便走走就好。” “您喜欢跳舞就好,您应该继续去邀请宫廷贵妇……正常人哪有邀请法师的?再说了,男人邀请男人也不像话!” 伯里斯拗不过洛特的力气,被半扶半抱地直接被拉入了人群。洛特把两人的姿势调整成跳舞的状态,贴在他耳边说:“你说得对,正常人是不会邀请男法师,但我不是正常人啊,我甚至连人都不是。” “您这样真是……”周围众人投来惊讶的目光,让伯里斯感到一阵虚弱,“这么下去,真不知将来还会有什么流言传出去……” 洛特满不在乎:“还能是什么流言?无非是‘伯里斯的私生子喜欢男人,和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英俊术士关系暧昧’之类的……” 伯里斯避过了“喜欢男人”那部分,决定只讨论另一个重点:“看来您对扮演术士十分适应。” “对啊。”洛特搂着他转了个圈,让伯里斯的脚尖差点离地,“你看,这是有好处的,你用现在的外形和我搞在一起,这样就没人怀疑你和公主是一对儿了。” “好吧……”伯里斯叹口气,“我应该感谢您,谢谢您肯为那孩子考虑。” 洛特随着音乐扬起手,示意伯里斯原地转一圈,可伯里斯愣在原地,一点反应都不给。洛特无奈地又抱住他,带着他跟上接下来的节奏。 “也不用感谢我,”洛特得意洋洋地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受了委屈,现在我们吸引到了好多目光,就像舞会之星一样,我好爽啊!” 我并不爽啊!伯里斯一直微低着头,目光停留在洛特胸前那闪瞎眼的宝石别针上,舞池里其他人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看伯里斯闷闷不乐的样子,洛特问他是否有什么烦恼。法师叹了口气说:“之前和人聊到了一些事,有点影响心情。” “什么事,说说看?”洛特一脸想听风流逸闻的表情。 他恐怕得失望了,这话题一点也不新鲜有趣。伯里斯说:“我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六十多年前,在押送我的骑士中有个小个子年轻人,他和我当时的岁数差不多,经常走在囚车边和我说话。” “说真的,我不太记得。他们穿着统一的盔甲和斗篷,我认不出谁是谁。” “他叫马奈罗,”伯里斯说,“我以为他死在冰湖里了,但他没有。今天我和亲王的儿子聊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历史教师就是马奈罗。” 洛特的舞步慢下来,有些担心地问:“怎么,这个马奈罗想找你麻烦?” 伯里斯摇摇头:“不,他已经病逝了。通过亲王之子的描述,我猜马奈罗这一生都在憎恨着我……甚至憎恨着所有死灵师。他这一生中不知影响过多少人,不知有多少像奈勒爵士那样的年轻人曾受他教导?”伯里斯想在人群中寻找公主的身影,他左右看了几眼,又被别人的好奇眼神逼得收回了目光,“然后我又想到,艾丝缇那孩子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凭什么?她如今的处境多少有我的责任,她明明是个好孩子……” 洛特有点听不懂了:“六十都年前的事怎么会扯到公主?那时连帕西亚王都还没出生呢。” “不,两件事其实没有关系,”伯里斯难为情地盯着地板,“我只是有点不开心。您知道吗,艾丝缇又给自己施展了控制法术,强行操纵自己的面部肌肉摆出微笑的模样。这法术会让她的脸完全麻木,五官反应迟缓,连味觉都会暂时消失……她把自己暂时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只会应和着微笑的玩偶。可是……那该死的骑士却不理她了!因为他发现了她是法师!人人都知道她在我的塔里住过,所以骑士自然能想到她学过死灵系法术。艾丝缇是为救别人才暴露自己的,如果她不施法,也许那骑士根本来不及救下亲王和随从……她是为了救人,可是他竟然……” 洛特改变了一下舞姿,从一手扶着伯里斯腰部的姿势变为直接搂着他的身体。“好了,好了……”他柔声在法师耳边安抚着,“我懂了。我知道为什么你心情这么不好了……你想到了那片雾凇林里的事情,还想到了那条结冰的河。那时你……” “我的事不算什么,”伯里斯的语速比平时快得多,看得出他还没有平静下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老想着它也没意思……可能人上了岁数就是容易胡乱联想、钻牛角尖。让您见笑了。” 洛特暂时没说什么。在他的引导下,虽然伯里斯仍然不知怎么走舞步,但好歹是能自然地跟着他移动了。闪过几个人后,伯里斯用余光看到了两抹熟悉的色彩……黑礼服袍和玫瑰色长裙?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了艾丝缇与奈勒爵士。他们竟然还是跳起了舞?难道奈勒爵士可以接受公主是个法师,甚至可能是死灵师?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洛特在伯里斯耳边问。 “什么‘为什么’?” “因为就快要到午夜了,”洛特说,“现在大家跳的是今夜最后一曲。在舞会上你可以和任何人何跳舞,但当最后一曲开始时,人们会走向自己真正的舞伴。你看,帕西亚夫妇也在跳舞。” 伯里斯没去看任何人,他也知道最后一曲的意义,正因为知道,他才更加不敢抬头。 洛特继续说着:“在人类的浪漫小说中,如果舞会上的最后一曲不和命中注定的人跳,你就可能会抱憾终生。所以,即使奈勒爵士和公主都心有疑虑,他们还是不愿错过最后一曲。将来的困境就留到将来慢慢解决,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想放弃彼此。” “您说得对。”伯里斯在优美的乐曲中备受煎熬,他有预感,话题很快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果然,洛特又说:“我也想和你跳最后一曲。刚才我练习了好久,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说真的,你能接受吗?” “接受什么?”伯里斯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接受一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 第22章 伯里斯的表情空白了几秒,终于忍不住说:“我还以为……您应该先问‘能不能接受男性’……” “哈,我早就觉得你一直在跟我装傻!果然没错!”洛特又带着法师转了个圈,“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完全明白我每个暗示!但你就是非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他压低声音,“真不愧是个八十多岁的顽固死老头子……” 伯里斯偏开头,谨慎地回应:“这个……我不骗您,我确实多少感觉到了您的态度。您也说了,我是个八十多岁的顽固死老头,我很感谢您让我的身体重回年轻,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心态。我能够拥有健康的身体,却无法改变早已苍老的灵魂……” 洛特想了想:“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们有法律规定灵魂八十岁以上不得恋爱吗?” “那倒没有,”伯里斯无奈地笑笑,“我该怎么说呢……大人,我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方式,不光是指物质上,更多的是精神上……所以,您的暧昧暗示令我非常惶恐。我不是排斥您本人,而是……而是我现在根本没法适应您想象的那种关系。恐怕我无法给出令您满意的回应。” “你现在的回应我就挺满意的,”洛特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八十多年都没谈过恋爱,现在突然有人追你,于是你慌了,你超级惊讶,你没经历过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所以你视它如洪水猛兽……有人追你还不是最吓人的,更吓人的是这人还和你性别一致,甚至他并不是‘人’,他是个半神异界高等不死生物……在你的预想中,你们本来应该只是一对野心勃勃的魔法小盟友,而现在这个同性不死生物竟打算按照浪漫小说的情节追你——你看看,吓人的地方太多了,你都不知道哪个才是重点了。” “确实如此,您的分析十分全面而清晰。”伯里斯吓得都开始用讨论学术的腔调说话了。 “既然你明白,那就好办了。”洛特得意地看着怀中随着自己转圈的法师,“我知道虚构文学和现实的差别,在现实中,人和人的感情不可能像浪漫小说的情节一样迅速发展。我不要求你立刻爱上我,只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好,未来还长。其实你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六十多年前我就暗示过了,你还记得吗?” 伯里斯不太记得。他确实记得很多当年的对话,但不包括关于这种事的……那时他状态很差,身上有伤,发着低烧,脑子不清不楚,情绪有些失控,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而骸骨大君只偶尔回应,或简短地提问,根本不像现在这么健谈。 洛特替他重复当年的情形:“那时你说要在有生之年内把我从亡者之沼放出来,我问你,你是在认真对我承诺这件事吗?你说当然是认真的。然后我也对你承诺,只要你做到带我离开,我就自愿成为你独有的盟友……在分别前我对你说,伯里斯·格尔肖,我的法师,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你还记得这段话吗?” 伯里斯恍惚抬起头,学术讨论腔仍未消失:“大人,情况是这样的。原本我不小心忽略了这个部分,现在经过您的耐心提醒,我已经重新认识到了此处细节的特殊性……您当时的措辞较为迂回,而我在思辨能力不足的情况下,未能从中提取足够的信息……” “亲爱的伯里斯,你说人话好吗?” 伯里斯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说:“我的意思是……现在我想起来这段话了,可当时我真的没怎么留意。我……” 洛特有点小失望:“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好了,这个话题就先到此为止……今天这段谈话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吗?” “应该不会,”伯里斯说,“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盟友,我仍然完全信任您。” 虽然您一直对我有所隐瞒。伯里斯心中默默补充。 不过,我并不急于求证,因为这种隐瞒是必然的。您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了解。 洛特带着法师从一对舞伴边擦过,现在他们正好站在公主和奈勒爵士身边。奈勒有点惊讶,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们看,而艾丝缇瞪大眼睛看着导师被花花绿绿的骸骨大君搂在怀里……那目光简直要把伯里斯刺穿了。 音乐进入尾声,今夜最后一曲即将结束。洛特扶着伯里斯的背,又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知道八十多岁没谈过恋爱是什么滋味,也能想象你现在有多么不自在,没关系,慢慢来。我就是正式通知你一下,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音乐结束了,人们先是停留在舞蹈最后的姿态上,然后纷纷和身边的伴侣拥抱。洛特也轻轻把伯里斯抱在怀里,偷笑着吻了一下他的额角。 ====================== 舞会结束后,海达又叫住伯里斯,说公主要找他。奇怪的是,她特意交待说要“术士”洛特也一起来。伯里斯以为是艾丝缇想谈关于奈勒爵士的事,出乎意料的是,在偏厅等着他们的竟然是帕西亚王和兰托亲王。 “谢谢你们解救我的女儿,”兰托亲王在厅中来回踱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次子夏尔已经向我转述了你们的善举,看得出来,你们是值得我信赖的施法者……”说话时他终于放慢脚步,最终站在伯里斯面前,“你们应该也听说刺客的事了?” “是的,亲王殿下。” 伯里斯刚回答完,洛特凑上来主动抢话:“刺客是不是已经招供了?他们的行为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非要到皇宫里刺杀亲王殿下呢?在半路上或者在亲王的领属地内刺杀不是更方便吗?如果他们只是觉得在皇宫里进行刺杀比较有震慑力,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刺杀国王呢?” 坐在宴会椅上的帕西亚王嘴角一抽。他打量了一下这个“术士”,最终还是转向了伯里斯:“我听说你是伯里斯的学徒?你叫柯雷夫,对吧?” “是的,陛下。” 从帕西亚王的语气判断,他多半已经听过了那个“私生子”的传言,现在近距离看着“柯雷夫”,他肯定会发现这年轻人的眉眼与老伯里斯十分相似。在他心中,私生子的传言应该已经证据确凿了。这也是好事,省去了伯里斯自己编身世的麻烦。 国王瞥向伯里斯手上的红玉髓戒指:“我听说你的导师又不知所踪了。现在他还没回来?” 伯里斯回答:“导师归期不定。在这之前,不归山脉由我全权管理。” “你的施法能力如何?”国王问,“有些事情,我不知身为学徒的你能不能处理好……” 伯里斯回答:“我的施法能力一般……”对现在的他来说,这倒是真的,“我能够辨识各种危险,却不太擅长以魔法进行战斗。我更擅长的是研究各类知识,提供一些侧面的援助。导师还算是比较认可我的能力,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信任我。” 一个法师,他擅长出谋划策,擅长当百科全书,不擅长攻击……天哪,这简直是骑士与贵族们梦寐以求的法师!多么安全的法师!无害的法师!这种法师才是贵族的好朋友! 和亲王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国王说:“好,我明白了。我和你的导师是老交情,我知道那枚戒指意味着什么。既然他信任你,那么我也信任你。柯雷夫先生,刚才你的同伴提了好几个关于刺客的问题,他的疑问也是很多人的疑问,我们叫你来,正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答案。” 说完,国王扬了扬手,站在角落的一名近卫士兵离开了偏厅。没过一会儿,两名士兵押着一个又高又壮犯人走了进来。 犯人是今天刺杀亲王的刺客之一,他双手被拷在背后,脚上也带着镣铐,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亲王直接走到了犯人面前,把他踢倒在地,又叫人扶他起来,在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脚,奇怪的是,犯人竟然毫无反应,他既不叫喊也不挣扎,甚至一直维持着木然的表情,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伯里斯看出问题所在了。他走上去摸了摸犯人的脉搏,果然,这根本就不是活人。 “难道……刺客都是这样的东西?”他看向亲王,亲王点了点头。 这伙刺客知道如何刺探情报,能主动寻找机会,甚至特意伪装了身份,在被发现之后,他们还和奥塔罗特骑士混战了好一会儿……在被抓获后,他们一个个都不动弹了,亲王派人审讯他们,他们不配合也不反抗,暴力威胁和吐真剂都派不上用场……进一步检查时,审讯员惊讶地发现,这些刺客全都没有脉搏。 “是操纵尸体的法术……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伯里斯施法检查,并仔细观察尸体的皮肤外观。通常来说,被操纵的尸体只能服从直白命令,比如“守住门,不允许主人之外的生物出入”,或者“杀死那个穿盔甲的人”之类的。而这些刺客却可以驾马车,可以冒充果农和商队,还知道在衣服下面隐藏魔法武器,甚至还能在监视下做出果农、商人、士兵等身份应有的表情和反应……这可不是普通的活尸或魔像能做到的。 伯里斯握住尸体的手,念了一小段咒语。咒语从他的手指爬进尸体的皮肤,像细细的小蛇一样快速钻入了皮下。没过一会儿,咒语又返了回来,从尸体钻回伯里斯的手中。 “它们就像是发条玩偶……”伯里斯说,“有人唤起了这些尸体,用法术保证它们不腐烂,再操纵他们一步步杀人……它们行动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来决定的,不需要主人事无巨细地下命令,只要有利于完成任务,它们就能自己选择出最优方案。施法者并没有赋予它们真正的心智,它们没有自己的情感,一旦命令改变,或者任务彻底失败,它们就会变回松了发条的玩偶,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这样一来,操纵者既可以让尸体在执行任务期间拥有够用的智商,又可以保证它们绝对忠诚。” 帕西亚王做了一个驱离邪恶的手势,默念着白昼女士的圣名。兰托亲王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地上睁大双眼的尸体:“法师……你能不能查出这些尸体的主人是谁?” 伯里斯刚想说这不太可能,洛特突然站到了他身边:“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查出这些尸体是谁、来自哪里、身上的法术有哪些详细效果,被植入了什么样的命令……结合这几点,我们应该可以推测出尸体的主人身在何处,也许还能根据命令推测出敌人究竟是谁。” “真的?”亲王和国王都看着他。 “当然。就是因为我擅长干一些奇怪的事,所以伯里斯才信任我的,”洛特看了一眼身边真正的伯里斯,“不过……我的施法过程特别诡异,希望两位不要太吃惊……” 听到这,伯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国王陛下,亲王殿下,我恳请二位稍作回避!这个施法过程非常恶心,根本不适合在尊贵的皇室们面前施展……”他特别看向国王,“您曾进入过我导师的高塔,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帕西亚王一手掩面,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不堪回首的事情。他和亲王说了几句,两人暂时走出去关上了门。 偏厅里只剩下伯里斯和洛特,以及一具痴呆的活尸体。伯里斯叹口气:“大人,您又准备要吻尸体了,是吗?” “是啊。”洛特已经跪在了尸体头边,“其实原本我摸他一下就可以了,但现在我只能亲他。唉,我也希望这个后遗症赶紧痊愈。” 第23章 经过骸骨大君亲自检验,尸体中了一种世间罕见的诅咒性质法术。想要制造这样的复生者,首先必须让死者死于其出生地,位置偏差距离不得超过十英里,在死者咽气之前,施法者或其协助人要在死者身上留下一枚徽记,待到死者被下葬满十三天后,尸体会扒开墓穴,自行回到施法者身边待命。 在一般的死灵术中,被唤起的尸体要么毫无智商,要么拥有自我意识,至于究竟是哪一种,就全看施法者的具体操作了;而这个法术不一样,它可以让尸体在执行命令期间拥有生前的智商,在任务结束或失败后又自动回到无智商状态。这样一来,施法者既可以让尸体执行复杂指令,又可以保证它们永不背叛,更可以避免它们落入敌人之手后暴露秘密。 伯里斯解释完这一切后,国王和亲王都面色苍白。刺客专程到皇宫内进行刺杀的理由浮现了出来——这里是亲王的出生地。只要亲王在这里死去,暗处的敌人就会把他也变成复生活尸。而且,审讯官发现每个刺客身上都带了一枚小刻刀,刻刀小得不能用来作战,尸体们应该是打算用它给亲王刻下施法徽记。 骸骨大君知道那徽记的样子。为方便观察,伯里斯拿出便筏本,让他把徽记的模样画下来。 兰托亲王继续来回踱步,不时望向洛特:“刚才你说,你能感知到施法者的位置?” “是的,我感觉到了。”洛特刚想在伯里斯的便筏本上画地形,又觉得本子太小画不下,于是他举着炭笔在空中比划:“假如这里是王都,那个位置先这样,再这样,再向北,这样,然后这样……这样……大概什么地方?” 伯里斯根本没听懂,国王和亲王倒是猜出了洛特所指的地点,毕竟他们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对地形和空间的想象力十分良好。 “你说的好像是……落月山脉?”帕西亚王问。 “施法者在落月山脉?”兰托亲王比刚才更紧张了,“落月山脉……也许幕后主使是山脉另一边的生物,他们想用这个邪术控制我,找机会夺取我的要塞……” 而帕西亚王不这么看:“我的弟弟,你真的这么想吗?山脉另一边是蛮族和兽人的领地,他们会施展这么复杂的法术吗?就算他们会,既然他们掌握了这么恐怖的手段,而且还派人……派尸体潜入了皇宫,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刺杀国王与亲王两个人?如果能控制住我,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更伟大的胜利?” 兰托亲王叹了口气:“也有道理……但那些种族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同,也许我们的推测并不成立……” “他要控制你,可能根本不是为了权力,”洛特毫无规矩地插嘴,“我指的是亲王殿下。施法者肯定和你有私人恩怨。刚才伯里斯……的学徒说了,死者被下葬十三天后才会苏醒为傀儡,如果你死了,被下葬十三天之后你默默爬出坟墓,你的军队还能听你的吗?你家人还能信任你吗?他们会重新把权力还给你吗?才不会呢,他们不把你烧掉才怪。敌人要的不是你的亲王身份和兵权,他要的就是你本人!” “恨我的人很多,”兰托亲王冷笑道,“特别是在落月山脉一带……毕竟我是曾经那场战役的总指挥官。” 听到这里,伯里斯不得不问:“殿下,恨您的蛮族和兽人也许很多,恨您的施法者又有几个?” 兰托亲王立刻想到了那个名字:“红秃鹫?” “您认为那个术士可能掌握这种法术吗?” “我怎么知道……”亲王终于停止了踱步,垂头丧气地拉过椅子坐下,“我对魔法一类的东西知之甚少,所以才要找你来……原本我们想找你的导师,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亲王情绪低落,目光闪烁。伯里斯总觉得他没说实话……或者他只说了一部分实话,隐藏了一些他自认为难以启齿的部分。 “法师柯雷夫,”这时,帕西亚陛下开口了,“兰托亲王和他的家人就要离开王都了,我希望你能跟随他们去一趟落月山脉,此时那片土地上一定蛰伏着我们不了解的邪恶……” 伯里斯早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倒是很愿意去,因为他也非常好奇刺杀亲王的施法者是谁,那人也许掌握着外界所不了解的力量。 “我也去。”洛特向前踏了一步。 “当然。”兰托亲王大概在想别的事,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既然你也是伯里斯的朋友,一起去吧。我还请了另一个……” 伯里斯突然有种不好预感:“还有谁要参与这件事?” “我的一位战友,”亲王说,“你也许认识他?他也是法师伯里斯的弟子。他参加过那次战役,也算比较了解山脉的地形。” “黑松?” “噢,你果然认识他。” ========================== 车队在第二天清晨上路。亲王与卫队走在最前面,长子诺拉德和次子夏尔骑马随行在后,伯里斯与十三岁的塔琳娜共乘一辆马车。洛特得到了一匹驯顺而强壮的马,他大部分时间跟在公主与法师身边,有时候也会极为活泼地跑前跑后。 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的是一驾用铁皮密封起来的囚车,里面塞着死而不僵的数名刺客。整个队伍中最奇特的要数死灵师黑松,他不坐马车也不骑马,而是坐在一把巨大的骨头椅子上,随着队伍漂浮。 他的旧椅子多半是坏了,这新椅子更大更诡异,它用上了野牛骨、犀牛骨、麋鹿骨,甚至海底生物的骨头,椅背上还悬挂着一串不知名的生物颅骨。只有伯里斯知道那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是用骨头粉人工捏造出来的,世上根本没有那种生物。 国王和亲王都不同意这个恐怖的椅子出现在都城内,于是黑松特意守在郊外,等车队出城后再加入。看到洛特的时候,黑松明显地抖了一下,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才没滑下来,伯里斯从马车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这一幕,暗暗有些奇怪。 伯里斯多么希望自己的施法能力能快点恢复。如果能恢复如初,他绝对要开个传送法阵瞬间抵达目的地。坐马车太累了,颠簸还是小事,更累人的是他还得负责照顾面前的小女孩……他曾经照顾过十三岁的艾丝缇,那时艾丝缇也有点傻乎乎病恹恹的,但总体来说,她身上有种强硬的贵族气质,还算比较坚定乐观,在这方面,十三岁的塔琳娜和她完全不同。 出城之前,塔琳娜细声细气地感谢了“柯雷夫”,说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天气话题,出城后,她渐渐不说话了,伯里斯也没有主动抛出任何话题,只是专心低头看书。没走多久,伯里斯被细细的啜泣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塔琳娜歪靠在马车座椅的垫子上,面色苍白,泪流满面。 伯里斯问她怎么了,这孩子给出的答案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法师先生,您别管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被诸神祝福的孩子……我从小就被诅咒,童年时又失去了母亲,而且我来都没有朋友……我还差点被榴莲扎死……即使被您救活,我的生命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没有诺拉德聪明,没有夏尔健康,也没有艾丝特琳殿下漂亮……我什么都做不好,我不会骑马也就算了,连坐马车我都难受得痛不欲生……您看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呜呜呜呜呜呜……”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你才几岁就这样说话?伯里斯想好好教育她几句,又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教训亲王的女儿。塔琳娜哭了一上午,哭得伯里斯都想喊救命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塔琳娜被侍女搀扶着到草坪上休息,伯里斯刚要跟着下马车,亲王长子诺拉德突然钻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拉着法师的手来了个吻手礼,在狭窄的马车内,这种动作一点也不绅士,反而显得十分猥琐……接下来诺拉德以他良好的口才扯东扯西了好几分钟,期间还数次赞美了伯里斯的绿眼睛。草草交谈了一会儿后,诺拉德离开马车跑到洛特身边,开始歌颂他的蓝眼睛和“鸦羽般的黑发”……等伯里斯坐到草坪上伸直双腿时,这位口才不错的长子又凑到了黑松身边,大肆感叹了一下骨头椅子的惊人气势,又抑扬顿挫地奉承起了黑松的白肤黑发和美丽杏眼…… 伯里斯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看着忙忙碌碌的仆从们,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不抬头也知道是洛特走了过来。 “这家人真有趣,”洛特在伯里斯身边坐下,“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症状,真是让人目不暇给。” 伯里斯揉了揉后颈:“还有两天路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那个小孩太能哭了?” “可不是吗,”伯里斯叹气,“我自己没有子女,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孩子。当年的艾丝缇不一样,她比较懂事,根本不用我多说什么。” 洛特提议道:“如果你实在想独处,那我去坐马车,你来骑马?” 伯里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人,我不会骑马。” “那你就只能看她哭了。”洛特望向另一处树荫。塔琳娜仍在抽抽嗒嗒,侍女手足无措地递上手绢,夏尔站在旁边满脸担忧,兰托亲王也亲自走过去询问女儿是否身体不适。 看着这一切,洛特眯起眼:“我觉得那个女孩不太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伯里斯问。 “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世上爱哭爱闹的小孩多了去了,可没有几个孩子能持续不断流泪一上午。而且你仔细看,她眼神特别绝望,脸色也很难看,她还经常小频率地抽搐发抖……这肯定不是装出来的。还有,你看她身边的侍女,她们急得也快要跟着哭了,如果那小姑娘从前每天都这么哭哭啼啼,那她们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 第24章 伯里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检查过了,她身上没有任何处于运作中的咒语或魔法徽记。” 洛特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想起了那个落月山脉的红秃鹫。听说他一开始好好的,然后开始神志不清,力量却越来越强,再后来他精神彻底失常了,力量也随之衰弱……这不是因为他真的变弱了,而是因为他不能控制法术了。” 塔琳娜暂时停止了抽泣。她靠在二哥夏尔肩头,表情呆滞地望着天,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伯里斯皱眉想了想洛特的话:“您的意思是,难道这孩子也具有术士潜质,并且也被落月山脉的某些东西影响了?她的两个哥哥怎么没事?” 洛特回答:“据我所知,术士的天生施法能力不一定能遗传给每个子女,甚至有时还会隔代遗传。对了,你知道兰托亲王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 兰托亲王一家只有父子四人,王妃在多年前不幸逝世了。“听说是一次意外,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伯里斯说。 洛特凑近法师的耳朵:“我打听过,亲王的老婆是死在山里的。她在深夜离开城堡,不声不响地跑到了山林中,第二天亲王带人找到她时,她被一棵银斑巨杉压在下面,已经停止了呼吸。” 伯里斯捏了捏眉心:“大人,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酷爱打听猎奇逸闻,”洛特坦荡地说,“最奇怪的是,大树不是被伐断的,是被一道雷电劈断的。那时是初春,当天无雨无雪,昼夜晴空。” “我明白了,”伯里斯再次望向小塔琳娜,“您怀疑这是‘强制感染’现象……” 所谓的“强制感染”,是一种偶尔出现在天生血脉施法者身上的现象。术士的施法能力是藏匿于其血脉中的,有些人能够适时自我觉醒,甚至更幸运点还能被资深术士赏识引导;也有的人怀有天分却从未察觉,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施法。总体来说,“术士能力”是一份恩赐,而不是强制的枷锁,拥有这份礼物的人可以选择深挖自己的天分,也可以选择一辈子都不理睬它。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一旦遭遇魔法扰流,天赋者的血脉能力就会被强制撕扯出来。 魔法扰流是一种残留在世间的异界力量,据说它从远古时就存在,是异界被从人间割离开之后的残留物。它融合了各类未知位面的力量,其中包括炼狱或暗域之力,甚至包括一些神术脉络。 对大多数人来说,魔法扰流并不危险。普通人感觉不到它,法师们可以利用它做研究,牧师们可以通过它来判断神明的足迹,成熟的术士则可以通过它来梳理体内的力量,让自己控制元素的能力更精准稳定……总体来说,不论你是普通人还是受训过的操法者,你都不必担心被魔法扰流伤害。 它只对一种人具有威胁性——那些拥有术士天赋,却又尚未觉醒的人。扰流会暴力撕扯你的身心,恨不得将你的力量都扯出来,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要让你爆发。 有些研究者认为,扰流会一边扯出天赋者的全部力量,一边又裹挟着其它异界魔法钻进受害人的身体,抹杀其意识,反噬其灵魂。受害者最终会精神失常,变成一个承载着扰流的空壳。这种现象,就被称为“强制感染”。 令人欣慰的是,自有记录以来,遭受过“强制感染”的人其实少之又少。第一是因为魔法扰流本就罕见,第二是因为这东西对已觉醒的术士只有好处,没有危害。 哪怕你弱得只能擦一个小火花,你也算是已觉醒的术士,即使你不知道这叫做魔法,即使无人引导你,你也不会被扰流伤害——这就像游泳一样,哪怕你只会漂浮或狗刨,哪怕你一点竞技技巧都不懂,只要你在水里不会淹死,你就已经算是能游泳了。 “但落月山脉的情况不太一样,”伯里斯思考着,“就算王妃真是因强制感染而死的,就算现在塔琳娜也是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可那个红秃鹫呢?他很多年前就是术士了,打仗时他还用魔法协助过亲王。按说,魔法扰流不会让这样的术士发疯,更不会让他因为心智不稳而变弱。” 兰托亲王回到了马上,塔琳娜也被侍女和夏尔搀扶着进了马车,车队准备继续上路。“所以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洛特站起来,伸手向伯里斯。 伯里斯接受了骸骨大君的帮助,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向马车时,伯里斯突然叫住准备去牵马的洛特:“大人,您为什么对落月山脉感兴趣?” 洛特整理着缰绳,没有回头:“因为好奇啊。这么多神神秘秘的事情,我当然想好好参与一下。再说了,国王和亲王雇佣了你,而我是你的盟友,我当然也要跟着来。” 您是对魔法扰流感兴趣吗?伯里斯嘴里含着这句话,却犹豫着没问出口。最后,他换了另一句问:“如果那地方真的有魔法扰流,您应付得了吗?” “当然,毕竟我是……”洛特看看四周,用口型说,“是半神。” 伯里斯点点头:“存在魔法扰流的地方,很可能也会存在残留的位面薄点。位面薄点是很危险的东西,您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多加小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伯里斯提前深吸了一口气。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明明该紧张的是对方。 骸骨大君没有立刻回答。翻身上马之后,他才笑嘻嘻地看向伯里斯,回答了一声“我知道”。 ======================== 午餐之后,哭了一路的塔琳娜睡着了。伯里斯本来想看会儿书,可没过多久他也越来越困……马车匀速颠簸着,车外不时传来模模糊糊的交谈声,伯里斯靠在座椅的软垫上,进入了半深不浅的梦境。 梦中,他还在六十多年前,坐在神殿骑士们带来的囚车里。 他们已经在雾凇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森林不见尽头,风雪越来越大。 骑士们走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路,速度却比来时慢了很多。他们原本计划在黄昏前穿过希瓦河,天黑后进入俄尔德边境,从俄尔德境内借道回到北星之城……现在看来,恐怕他们今天晚上根本走不出雾凇林。 只要能走出森林,渡河倒不是问题。希瓦河在一年中有五个月的冰封期,连重型战马骑兵队都可以通过,它流经数个王国与独立城邦,像一条时隐时现的银色项链般横亘在大陆北端,隔开了十国邦联所在的区域与北方寒霜平原。十国居民很少渡河向北,寒霜平原的原住民也几乎不敢南下,他们恐惧的并不是冰封的河面,而是大河两岸寂静昏暗的森林。 这片寒冷的森林是死灵师们的试验场,早在白塔之主伊里尔出生前就是如此。过去不比现在,那时的死灵师们不仅会被人畏惧,甚至还会被整个社会驱赶、排斥,于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迫离开温暖富庶的故乡,聚居在了没人感兴趣的雾凇林和寒霜平原。其实平原上的游牧民族也十分排斥死灵师,但他们对此无可奈何。希瓦河南岸的国家无动于衷,北岸不属于他们,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也不是他们的责任。 后来,伊里尔成了死灵师们之中的佼佼者,他统治了平原上的部族,收服了森林中的原住民,甚至剿灭了反对他计划的法师同僚……他的白塔高高矗立在寒霜平原上,犹如一柄刺入风雪之地的长枪,从此以后,整片平原和森林都成了亡灵的国度。 根据邦联自己定下的法典,只要平原上的统治者不越过希瓦河行事,十国邦联就无权干涉他的任何行为。奥塔罗特神殿几次想干涉此事,却遭到了河畔几个国家的各种阻挠——虽然神殿教区独立于王国之外,但他们显然不能随意出兵讨伐其它领地,否则,今天是向死灵师宣战,明天又会是向哪里出兵? 奥塔罗特教会的圣地大神殿位于北星之城,神殿被称为默祷塔。默祷塔希望能搜集到尽量多的证据,证明伊里尔的魔掌已经伸到了南岸,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国家和城邦能再反对围剿计划了。 其实人人都知道伊里尔的统治范围包括希瓦河的两岸,南岸的宝石森林都已经沦陷数年了……只可惜神殿拿到的证据始终不够充分,它们能说服零星几个法师,却无法说服那些政要贵族。 对神殿来说,学徒伯里斯简直是雪中送炭的贵人。这个学徒先联系了俄尔德境内的法师,又通过他们联系到了默祷塔。他背叛了他的老师,主动交出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证据——伊里尔的野心并不止于河北岸,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宝石森林,将来费西西特和俄尔德也岌岌可危。 掌握证据并获得周边国家的支持后,神殿终于派出精锐的骑士团,实现了筹划数年的剿杀计划。在动身之前,支队统领特意询问长官:伊里尔必须被处决,那么他塔内的学徒呢?特别是有心悔改的那一个…… 发生这段谈话时,新人骑士马奈罗正好经过议事厅门口。他只听到了一小部分,没听见最终的商议结果。 现在,他走在囚车边,把自己听到的东西大致讲了讲,还安慰伯里斯说:“没事的,到神殿就好了。他们不会太为难你的,北星之城里也有法师,我们还经常和他们合作呢……” 你们当然和法师合作过,而且他们还教了你们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判断施法的起手式,比如如何对付法师……伯里斯蜷缩在囚车一角,随着马奈罗的话漫不经心地点头。 马奈罗一心认为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法师是在害怕,因为要去神殿而害怕。小骑士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比起恐惧,伯里斯心中更多的是悲伤。从此后,他没有故乡,没有归属,没有能被肯定的身份。他不仅做出了被所有死灵师唾弃的背叛行为,也因此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翅膀。 马奈罗还在没话找话,伯里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应和着。这时,队伍最前方的骑士做了个安静止步的手势,所有人停了下来。 风雪中的雾凇林并不安静。枯枝与冰凌坠地,僵硬的灌木摇摆作响,混乱的风声犹如女妖的号哭……在这些噪音中,唯一缺乏的就是活物的声音,雾凇林中不见走兽,也难觅飞鸟。 咔嚓,咔嚓,咯啦啦。有什么东西从正从迷蒙的远方靠近。它踏着半硬的积雪,折断挡道的树枝,似乎还拖拽着重量不轻的金属物品……听起来像是连枷或铁镣…… “尸心盾卫!”伯里斯睁大双眼,扒在囚车栅栏上,“长官!长官!”他高声对远处的领队喊道,“让他们上马!快让他们都上马!用长枪!” “什么……你给我安静!”支队统领听得懂后半句,却不明白这个小法师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在他看来,这样大喊大叫简直是故意暴露位置。 伯里斯完全明白这个骑士的想法:“求您了!让他们上马换长枪!我喊不喊都一样,那东西没有听觉,也无法发声,它是靠对体热的感应来寻找敌人的,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它个头很高,外皮很坚硬,它的弱点在后背中心类似人类前胸心脏的位置……箭矢和轻武器没用,上马冲锋,用长枪和链锤!” 支队统领犹豫了片刻,做了个手势,命令所有人上马。统领副官朝法师投来不悦的目光:“森林里有埋伏,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伯里斯委屈地叫着,“抓我走的时候,你们还说已经把附近的构装体清理干净了!” 马奈罗也上了马,戴上面罩,这让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我们是应该清理干净了……不管是塔里的还是半路遇到的。来的时候,我们在森林里确实遭遇了构装体的伏击。” 伯里斯双手攥着囚车栏杆,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们遇到的是什么样的?拦路攻击的?那是护魔盾卫啊!护魔盾卫不会主动寻敌,除非你走进他们的守卫范围;而尸心盾卫不一样,它会主动狩猎!它们的核心燃料是亡灵,平时被掩蔽在土壤中,启动后……” 说到一半,伯里斯停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这片土地上肯定不止有一个尸心盾卫。 尸心盾卫很机警,很主动,甚至带有一定程度嗜杀欲望,所以控制起来也比较麻烦,平时伊里尔很少启动它们。它们长期蛰伏在地下,被法术限制着行动……现在伊里尔死了,他的法术估计也失效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雾凇林中到底藏了多少试验品?有多少已经死亡,又有多少随着主人的死去而重获自由? 队伍斜前方,敌人的身影隐约出现了,那是个三人多高的巨型构装体,两手各拖着一条重刺链,身周氤氲着死亡的腐朽味道。支队统领一声令下,数名骑士组成围攻阵型,有的负责拖绊,有的正面进攻,支队统领和另两名骑士则负责绕后包围。 伯里斯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奥塔罗特神殿的骑士到底能力如何。既然他们能击败那么多魔像和怪物,还能杀死伊里尔,那他们应该足够强大吧…… 有一个法术藏在伯里斯指尖——能够拖慢盾卫速度、安抚其狂暴的法术。它只能针对尸心盾卫,对其它构装体还不一定有效。 可是骑士们说过,他们不允许他施法。伯里斯缩在囚车一角,紧张地看着骑士们的背影,希望他们能够顺利获胜。 对了,那个跟踪者还在吗?忽然,伯里斯想到了那个戴长角头盔的身影。 难道他真的只是骑士中的一员,是我看走了眼?或者他是个逃走的试验品,因为还保有正常心智,所以跟了我们一段就自行离开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几乎把伯里斯抛起来。他猛地睁开眼,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对面的小塔琳娜。 车夫咒骂着年久崎岖的路,塔琳娜呆呆看着窗外,脸上泪痕未干……伯里斯叹了口气,帮贵族小姑娘重新坐好,自己也靠回了垫子上。 这个午觉睡得又浅又短,不过也足以让他恢复疲劳。在惊醒的一瞬间,他竟然还能扑过去接住差点摔倒的塔琳娜……正不愧是年轻时的身体啊,如此健康充满活力。 梦中的昔日,自己也正是在这个年纪。 伯里斯从车窗向后看。洛特骑马走在队伍最末,身形被漂浮骨座椅挡住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显得比平时正常严肃很多。察觉伯里斯的目光后,他立刻露出笑容,还颇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第25章 路程第一天的下午,塔琳娜时而发愣,时而流泪,继续着悲不自胜的独角戏模式。现在伯里斯基本习惯了这一点,他不再过度关注这孩子,终于能静下心看书了。 黑松被叫到了亲王身边,听亲王简述了之前的刺杀事件。比起伯里斯的亲信“柯雷夫”,兰托亲王还是和黑松的交情更深些,毕竟黑松在战争中为他提供过帮助,而且,亲王以为是黑松压制了榴莲诅咒,“柯雷夫”则是最后彻底解除诅咒的人……甚至连黑松自己都这么觉得。 阿诺德和洛特并排骑行,话题不断。洛特的跑题能力和思维跳跃能力并没有难倒这位贵族长子,阿诺德好像有一种特殊能力,只要你长得稍微有点好看,他就可以和你顺利聊起任何话题。这人在希尔达教院进修时不知招惹过多少学徒,法术他没学会几个,倒是学会了各种讨施法者开心的俏皮话。 他以为洛特是个术士,也知道洛特是法师伯里斯的朋友,就一直从这方面大加恭维。除此外,他还经常问及伯里斯塔内的情况,洛特给出的回答基本是胡说八道,他把伯里斯庄园里的狗说成是劣化的翼龙,还说塔下埋着远古恶魔的尸体,法师能从中提取力量,又说不归山脉里有骑着大河马的黑暗骑士…… 隐约听着这些对话,马车里的伯里斯被逗笑了好几次。神秘而古老的骸骨大君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这些日子伯里斯不止一次这样想。 然后,伯里斯又想到了位面薄点和魔法扰流……这就让他有点笑不出来了。一位被囚禁在异位面的半神再临于世之后,他总得有点什么野心才正常,洛特说他的目标只是享受世界,这听起来很合理,但伯里斯不信。 野心不可怕,这东西人人都有,伯里斯自己也有。他不害怕野心,他害怕的是因此带来的混乱和失控。洛特是想汲取魔法扰流来强化自身吗?还是他有什么暂时不能说的目的?这事可大可小,伯里斯不愿意往最严重的方向去假设,可他又不敢忽视危险的可能性。 他可以直接问洛特。毫不保留、简单直接地去问……可是他不敢。 不敢就是不敢。即使他说服自己“现在骸骨大君力量不足,哪怕闹翻了也不会有严重后果”……他也还是不敢。最可悲的是,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怕。 伯里斯不禁感叹:人真是太可悲了,活了一辈子也无法完全了解自己,甚至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言行。 黄昏后,队伍按时抵达了驿站。驿站附近没有城镇也没有小村落,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旁。不过,因为这驿站是专为长途跋涉的军人或宫廷使者服务的,所以它虽位置偏僻却毫不简陋,大厅里光照充足,桌椅干净,饮食味道不错,客房也宽敞舒适。马匹们被带到了厩里,囚车则被推去了后院,这东西放在路边不安全,也容易引起其他过路人的好奇心。 晚餐之后,驿站老板找到一位骑士,提出要给“囚车里的犯人”送点吃的。老板心软,觉得就算犯人再穷凶极恶,也不能让他不吃不喝。 骑士不知该怎么解释,对平民说“那里全是魔法活尸”恐怕不行,可他又不能说我们偏不给犯人吃东西……于是他提出:由于犯人十分危险,所以理应由军人负责送饭,让老板回避。 骑士端着一盆小面包走进后院,打算做个样子就回去。他刚推开木门,后院里就传来了一声惨叫,骑士立刻放下面包,拔出佩剑冲了出去。 夜幕之中,一团黑影从囚车边跃起,嚎叫着向骑士扑了过来。骑士举剑迎击,接近黑影的瞬间,他发现黑影有一张苍白如生粉的脸,和一对精灵特有的尖耳朵…… “法师黑松?”骑士立刻放下剑。 黑松气喘吁吁地倒在屋前的石阶上,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囚车。骑士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顿时背上渗出冷汗——囚车的铁门被打开了,里面的尸体被挪了位置,从平平躺倒变成了互相交叠的姿态,它们像一条条大虫子般扭曲纠缠在一起,脑袋朝着马车外,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或者,也许他们正是为了朝向同一个方向,才渐渐形成了这种互相纠缠的姿势。 很快,伯里斯、洛特、兰托亲王和夏尔爵士也来了。刚才黑松叫得太惨了,大家都能听见。 兰托亲王大惊失色:“谁打开了囚车?钥匙明明在我手里!” 夏尔拔出佩剑,指着囚车铁门上的锁具:“父亲您看,锁并没有被破坏!它还严丝合缝地扣着……而门却被打开了!” 伯里斯立刻看向黑松。黑松一手抚着胸口慢慢挪到亲王父子身边:“两位稍安勿躁,门锁是我用魔法打开的,请不要过分慌张……” 最慌张的就是你!所有人都瞪着精灵法师,等待着他的解释。 “我是打开了门,但我没有动尸体,”黑松昂起头,微皱着眉,做出一副满心忧虑且深不可测的样子来,“夜晚属于亡者。现在夜幕降临了,我们又身在荒郊野外,谁能保证这些尸体老老实实不出一点岔子?身为专门研究此道的法师,我必须亲自检查一下尸体,所以我用法术打开了囚车……但是……” 说到这,他的语气有点飘,显然没什么底气:“但是我没有碰它们……一打开门,它们就已经是这个姿势了。” 伯里斯实在忍不住了:“所以你就尖叫?死灵师看到尸体也尖叫?” 滑稽戏都不敢这么演,吟游诗人要是讲这种故事,准得被人哄下台去……伯里斯的心几乎在滴血,看看吧,这就是我带过的徒弟。我以前也知道他胆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胆小程度竟然变本加厉了! 被年轻的“人类学徒”这样挖苦,黑松的脸色相当不好,却不敢出言还击。据他所知,“学徒柯雷夫”是导师伯里斯的亲儿子,现在这儿子身边站着“远古亡灵恶魔龙”所化形的人类,而且这两人之间还似乎存在着不正当的男男关系…… 看到黑松脸上的不悦后,伯里斯突然有一点自责:身为老师,我没能好好引导徒弟,还嘲笑他胆小……这不该是老师应有的气度。于是他走上前,在黑松身边轻轻颔首:“抱歉,其实我也吓到了,所以有些口不择言。” 根据他对自己学生的了解,这种情况下黑松往往会再逞几句口舌之快……可今天精灵却老实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囚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躲到了旁边。 伯里斯也不知他是怎么了,也许黑松的胆子大小和懂事程度成反比吧……比起精灵的心情,现在更要紧的问题是尸体上的异状。 伯里斯顺着尸体们的“视线”远望,掏出一只小指南针看了看。“它们急着回去。”他叹口气,关上了囚车的门,示意骑士将它重新锁上。 “回去?”亲王也顺着伯里斯的视线看了看,“回……落月山脉?” “是的,落月山脉的某处,”伯里斯说,“它们急切地想要回到施法者身边。” “刚才门被打开了,它们怎么不跑?” “因为它们仍处于失活状态。它们和施法者的距离太远了,施法者没法重新提起木偶身上的提线。殿下,我们要多加小心,越是靠近落月山脉,这些尸体就越可能重新站起来。” 众人散去,骑士们轮班守在囚车附近。伯里斯注意到,洛特一直盯着囚车,还不时望向落月山脉的方向,也不知是在思考些什么。 我可以直接问他。伯里斯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怎么就不敢问呢?有什么可怕的?我擅长与人沟通,骸骨大君也挺讲道理,甚至他还对我有点好感……我为什么不能直接问他? 向客房走去时,黑暗角落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伯里斯回过头,是黑松藏在楼梯的阴影里。 “小法师,你过来……”精灵像幽魂一样悠悠招着手,“我想和你聊聊。” 现在伯里斯的身份是年轻学徒,黑松多半是因为刚才的对话记恨了他,所以想单独威胁他几句。他一点也不担心黑松会做什么,这个学生的特色就是形象极为邪恶恐怖,但内心胆小敏感得像小白兔。 “就在这聊吗?”伯里斯也走到楼梯下,“会有人过来的。” 黑松摇摇头,带他走进吧台边黑漆漆的小门里,点起了一只魔法小光球。“这样就没人打扰了,”精灵上下打量了一下“柯雷夫”,抛出了一句开门见山的话,“你和导师到底是什么关系?年轻人,我希望你诚实地回答。” 是,我是年轻人,我确实比你年轻,才八十多岁……伯里斯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这回答模棱两可,对黑松来说却是个肯定的答案:“果然如此。小法师,我得对你道个歉,之前我口无遮拦地对外面说了一些话,可能影响到了你和导师的声誉。现在我知道真相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说什么,更不会透露你身边那人的身份……反正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身份?你是指什么?”伯里斯拿不准他后半句的意思。 黑松抬起漂亮的精灵杏眼,探究地直视着他:“你的追求者,术士洛特……他并不是术士,甚至不是人类,对吧?” 伯里斯心脏一紧……也不知到底是紧张哪方面,“追求者”还是“不是人类”。黑松看他脸色不好,就拍了拍他的肩:“ 人类对同性之间的恋情还算宽容,不像我的同胞们那么爱大惊小怪,即使如此,我还是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了担忧。你并不是担心被人发现与男性术士的关系,否则你也不会与他出双入对了……你担心的,是他身上的秘密……” 第26章 伯里斯偷偷攥了攥拳。黑松紧接着说:“小法师,你身边的那位‘黑发术士’……其实他是一个远古亡灵恶魔龙,对吗?” “……什么?” 伯里斯立刻明白了,“远古亡灵恶魔龙”多半是骸骨大君自己说的,他拿这个吓唬黑松,然后黑松竟然就信了…… 我的学生啊,你究竟怎么了?远古亡灵恶魔龙?这只是几个可怕词汇的粗暴堆砌,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黑松你好歹算个死灵学派研究者,你怎么会信这种鬼话? 伯里斯望着黑松,双眼中饱含怜悯与悲伤。黑松误解了这个眼神,也跟着愈发哀伤起来:“小法师,我猜……他应该是被伯里斯导师召唤出来的吧?” “呃,对……”伯里斯点点头。 黑松神色忧伤地仰着头:“他主动接近你,讨好你,你觉得他很神秘,还很好奇他的力量……可你心里总有一些疑虑。你对她又喜欢,又害怕,喜欢的是她的温柔热情,怕的是她身上无法解释的种种谜团……” 黑松的话差点让伯里斯窒息。前半段说得太对了,吓得他以为自己的学徒掌握了什么邪门读心法术,而后半段就突然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刚才说,‘她’?”伯里斯提醒道。 精灵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拭去了沾湿黑眼线的泪水:“小法师,这就是我找你谈话的原因了。是这样的,虽然身为离经叛道的死灵师,但我也有心,我也向往爱情……”精灵的声调愈发抑扬顿挫了起来,“我爱上了一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孩,但她很可能……并不是活物。她精致,冰冷,神秘,身上有一种收放自如的死亡气息……她自称是法师,可我逐渐发现她的施法方式更类似术士;我愿与她分享一切感受,她不肯向我坦白秘密……昨天兰托亲王派使者找我,我问那女孩要不要一起来,她竟然无论如何也不愿与我同行……就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似的。我对她说,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我就也不去了,我可以拒绝亲王的雇佣,改为陪你去宝石森林……” “宝石森林?”伯里斯留意到这个地方。 “是啊,她打算去宝石森林。总之,她既不愿陪我去落月山脉,也不让我跟她去宝石森林,我问她为什么,她怎么也不肯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后来……我有点失去理智了,我抓住她的手腕,对她念起了读心咒语……” “读到答案了吗?”伯里斯问。 精灵苦笑着摇摇头:“我施法失败了。她愤怒地推开我,一把苍白色巨剑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剑身是苍白的半透明状,在空气中漂浮着,剑锋指着我的喉咙……我……我……” 见黑松说不下去,伯里斯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问:“你被吓哭了?” “是的……”精灵哽咽起来。 “嗯。所以你怪自己为什么要问那些事……与其陷入困境,还不如什么都别问……” “对对对!”黑松猛点头,“今天我一路上都在扪心自问,为什么我非要打听她的秘密?就让她有点秘密又何妨?起初是她主动接近我的,她理解我,帮助过我,带给了我很多快乐……”说到这,精灵的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绯红,“她从不质疑我的身份,也不向我打听任何敏感保密的东西……而我却……” 伯里斯应付地跟着点头,内心却在说:你有什么秘密可言?你根本存不住任何秘密。而且,你哪知道什么真正敏感保密的事?你知道的不过是些小道逸闻…… 黑松接着说:“我得承认……是的,我不完全相信她。我总觉得神秘兮兮的人一定另有所图。可是现在一想,她并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反而是我首先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最后,她收回了那把剑,然后冷着脸夺门而出……等我回过神来追上去时,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都吓哭了,她当然不好意思继续吓你了。伯里斯又安慰地拍了拍精灵:“你回过神来用了多久?是不是在屋里哭了一个多钟头?” “是……”黑松脸上挂着哀伤,心里却升起一丝小小的不悦——这小法师怎么如此了解我的缺点?一定是导师告诉他的…… “我明白你的难处。”甚至有点过于明白了。伯里斯靠在木门上,胸口一阵发堵。 黑松幼稚且软弱,因为一点小事就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可我又比他聪明多少?黑松在冲动之下对那女孩用了读心咒语,我呢?我敢对那个人用吗? 也许我比黑松更胆小,伯里斯苦笑着想……不要说读心咒语了,我就连问一句话都不敢。我怕的究竟是什么?是苍白色的巨剑?还是被愤怒推开的那瞬间? 黑松稳了稳情绪,恢复了平时故作深沉的状态:“就是这个眼神!我是说你,小法师。我留意你很久了,我在你脸上看到了十分熟悉的忧虑,因为我也刚刚经历过……我们是同一类人。这就是我要找你谈话的原因。” “是啊,”伯里斯模棱两可地说,“我……是有点怕他。” “你确实应该怕他!”黑松嘶嘶耳语道,“别说是你了,即使是我这样的资深死灵师也一样怕他!也许只有我们的导师能够应付他吧……他身上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光是看着那双眼睛就会耗尽你的意志力……” 是,你说得对,只有你的导师我能应付他。伯里斯无奈地笑笑,不知骸骨大君到底是怎么吓唬黑松的,竟把这孩子吓成了这样。 黑松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还有一件事……奥吉丽娅曾被他伤害过。哦,奥吉丽娅就是我说的女孩。她在酒馆走廊里遇到他,他只动了动手指,她就失去了意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虚弱地躺在酒馆后门外,被噩梦和无形的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而且她对这事提也不提,好像失去了见过他的记忆。” “你是说,骸……恶魔龙见过你的女朋友?”伯里斯问。 “是的。其实我应该保密的。我只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得了吧,你一直都是用这句话来散播别人隐私的。伯里斯又问:“这是大概什么时候的事?在什么地方?” “就是王后生日晚宴那天。我没有被邀请,只是去都城凑凑热闹而已,然后……恶魔龙就找上门来了。说真的,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把你的身份告诉了一起冒险的半身人朋友,给你造成一些名誉损害……先不说这个,这方面我道过歉了。总之,恶魔龙找上我,威胁我,威胁之后就走了。” “他在傍晚去威胁你,在皇宫晚宴开始前离开?” “对,”黑松说,“其实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奥法在上啊,你一定别告诉他我告诉了你。” 你这个嘱托可真绕嘴……伯里斯又问:“在那之前呢?你本来已经要和女朋友去宝石森林了?” “不是。那之后她才要和我分开的……唉,也许她不仅嫌我问东问西很麻烦,还嫌我连累她遇到危险……” 救治塔琳娜之后,伯里斯和洛特有意无意地聊了几句,他们聊到了伊里尔导师,聊到了神术和宝石森林,然后洛特暂时离开皇宫,找上了黑松和他的新女友……不久后,名叫奥吉丽娅的女孩就打算动身前往宝石森林…… “我知道了。”伯里斯越想越愁,预感自己这几天估计会失眠,“黑松先生,现在很晚了,我们该各自去休息了。和你一样你,现在我也无法很好地处理这些疑惑。” 黑松像个良师益友一样用力按了按“小法师”的肩:“嗯,我懂。和你谈话之后,我的心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然后他又自以为风趣地、特别多余地补充了一句:“小法师,你说话的样子很像我们的导师伯里斯,真的。” 伯里斯尴尬地笑了笑,推开木门,黑松也熄灭了小光球。一走出小房间,伯里斯愣在了原地,后面的黑松差点撞在他身上。 看清外面的情况后,黑松紧紧捂住嘴巴,压抑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惨叫。 骸骨大君坐在距吧台最近的桌子旁,吃着小曲奇,喝着淡葡萄酒,怡然自得地看着他们。 黑松站在后面不敢动,伯里斯也手心冒汗:“您……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偷听。”洛特笑眯眯地说,“偷听的过程很漫长,所以我顺便吃点零食。” “偷听?”伯里斯当然知道他在偷听,但是……他竟然直接说“我在偷听”?通常不是应该回答“我只是碰巧在这”或者“我只是来吃点东西”吗? 洛特掸了掸手上的糖渣,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在舞会上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那么聪明,应该能完全明白我的想法,不需要我再重复解释。基于我的动机,当我看到你和别人鬼鬼祟祟躲进小黑屋时……我能不来偷听吗?” “我们没谈什么重要的事!”黑松藏在伯里斯背后,声音颤抖着,“我们都是法师,只是聊一些施法上的问题……而、而且我们是死灵师,有的东西不能被那些骑士什么的听到……他们会很难接受的……” “我知道,”当只盯着黑松一人时,骸骨大君的目光就变得十分阴冷,“现在你们谈完了没有?” “谈完了!” “那么你该回房休息了。” 黑松迅速转身扒住楼梯拼命往二层跑,中途还差点踩到自己的袍子。精灵离开后,伯里斯呆呆地看着洛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按照通俗小说中常见的情节,”洛特提示道,“现在,你应该问我‘你听到了多少’,然后我回答你‘只有最后几句而已’。” 伯里斯简直快没力气说话了:“大人,您不觉得特别尴尬吗?我被尴尬得智商都开始下降了……” “好了,我还是主动告诉你吧,”洛特向他走过来,“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薄的木门,这么安静的夜晚……我全都听到了。” “很抱歉,大人,”伯里斯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贴在小门边,“我是个比较谨小慎微的人,而且……可能是性格缺陷吧,遇到一些事情时,我的处理方式和思考方向不一定正确。也许您想对我说些什么?您说吧,我听着,我会回答您的疑问的。” 明明怀有疑问的人是伯里斯自己,现在他却主动站到了解答者的位置上,把提问的责任推了出去……听他这么说,洛特轻轻眯了眯眼,依稀察觉到了这法师的小小狡猾:解答者看似被动,其实恰恰相反,解答者有更多机会去思考,去安排适合的言辞;提问者看似主动,可如果他的问题提得不好,他很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真实答案。 洛特不禁暗暗感叹,没办法,先进攻的一方冒的风险大,守军够聪明就能察觉你的破绽。 第27章 洛特拉开小门把法师轻轻推了进去,自己也跟进去关上门。现在小黑屋密谈者变成了他和伯里斯。屋里一片漆黑,没人想着点光球。 “你变了,伯里斯。”骸骨大君感叹着,“从前和你说话可没这么费劲。那时你比较坦率直白。” “那时我精神不稳定,身体也不太好,当然说话也比较草率,”伯里斯说,“而且那时我才二十岁。” “年龄能说明什么?你看黑松都多少岁了?” “他不一样,他是精灵。生命体的心智发展不是由绝对时间决定的,而是由自身与外界的对比决定的。我曾见过这么一个病例,当事人是人类法师学徒,因为一次实验失败,她的外貌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然后她离开了教院,和十九岁的姐姐一起去旅行了。我认识那对姐妹的时候,姐姐四十九岁,是个身心都有些沧桑的女性;妹妹四十五岁,言行性格仍与少女无异。 “姐姐也是法师,她完全可以靠幻术把面孔暂时变成年轻人,可她却怎么也找不回真正的少年英气。后来,那个妹妹在七十岁时死于了慢性疾病……是的,她只是不老,但并不能永生。 “即使在弥留之际,她的心性也更像罹患重症的少年,而不是年事已高的老妪……她一辈子都被人当孩子对待,也一辈子都过着少女般的生活,在这种条件下,岁月只会给她增添经验与经历,却不会真正磨损她的灵魂。”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洛特在黑暗中问,“你的意思是,你八十多岁了,灵魂已经被磨损了,所以即使你变回了二十岁,性格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是的。我希望您能明白……我肯定不如您想象中有趣,也不如您想象中天真。” 骸骨大君能够看透黑暗,而伯里斯不能。法师对此没有丝毫不满,反正现在他也不想看到对方的表情,万一那张脸上出现了警惕、厌恶、愤怒、不耐烦……他一定不知如何应对。 “行,那我认真问问题……你是觉得我在骗你吗?”洛特主动接下了“提问者”的责任,“你怀疑我隐瞒了重大的秘密?怀疑我可能会对你不利?或者你觉得我打算毁灭个世界什么的?” “大人,我不会这样指控您,”伯里斯说,“如果我发现您要毁灭世界倒还好,那样我还能针对这一点来制定计划……问题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信任您。当然……我仍然愿意信任您,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骸骨大君叹息着:“伯里斯,你不用这么迂回、这么斟字酌句。你就直接问我‘你是不是在找位面薄点’就可以。” “那您……是不是在找?” “是。” “大人,您知道位面薄点意味着什么,对吧?” “我当然知道。它意味着未知的异界,也意味着已知的神域、暗域、虚空,以及属于远古魔鬼的炼狱。” 伯里斯说:“异界召唤与能量抽取均属于邪恶学派……现在我们换了个说法,叫做‘非公开学派’……通常施法者们不会公开讨论它们。如果您对异界感兴趣,您可以在我的塔内做研究,那里不受任何机构的限制……” “不,伯里斯,”洛特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你很清楚,我追求的并不是召唤和能量抽取……正因为你知道这一点,所以你才这么紧张。” “好吧……我猜,您是要亲自进入某个异界位面。” “是的,”洛特说,“我诞生在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我需要回到我的出生地。” “您想去继承那些力量。”这次不是疑问,伯里斯只是陈述。 “对。你放心,我不会拿那些力量干什么坏事的。那些东西本来就该属于我,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仅此而已。你们人类也会领取属于自己的遗产,不是吗?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咔擦咔擦。 “什么声音?”伯里斯问。 洛特嘴里继续发出“咔擦”声,同时说:“我在吃苹果。这个苹果太酸,我就不和你分着吃了。” 伯里斯哭笑不得:“大人,您严肃一点好吗?关于异位面……难道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异位面普遍易进难出,即使是专主此领域的法师也不会轻易进行位面旅行。至于您所说的亡灵殿堂与黑湖……那是神域啊。据我所知,在已知的异界中神域是最难以探索的,它只能进、不能出,无论哪个位面的生物,只要进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也就是说,如果您找到了入口并成功继承了力量……您就再也回不来了。”(注1) “不完全对,”洛特仍然在啃苹果,不过语气倒是挺严肃的,“你忘了吗,亡者之沼也是个半神域,是诸神专门造出来囚禁我的。我每被囚禁一百年就能得到七天放风时间,看起来是能进能出,其实并不是。它的性质也是只进不出。我在‘被放风’时是直接闪现出现的,被重新收监时也一样,我自己都找不到出入口在哪里,所以无法主动进出。而你找到了进入方法,还带我们平安出来了。” “我们是出来了,但是……”伯里斯不知洛特是真傻还是乐观,“但那只是个很小的半神域位面啊!我带着魔像军队几乎杀光了位面守卫,这样我才能深入它,而离开的时候,我们直接破除了诅咒……这就像毁掉高塔地基一样。我们是直接摧毁了那个位面才能出来的!” “就是这个道理,”咔嚓声结束了,骸骨大君应该是吃完了苹果,“等我继承了力量,我们照样摧毁那个位面就好了。” “原理上可行……但做起来哪有这么容易?” “是不容易,所以我会从长计议。我不会一见到位面薄点就发疯的。伯里斯,你寻找亡者之沼用了多少年?掌握‘毁掉地基’的方法用了多少年?你是不是保持理智慢慢去做这些事的?我也一样。你别把我想象得太疯狂好吗?” 这么一想也对,当年伯里斯寻找亡者之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这事被公开出去,大多数施法者肯定也会将此行为斥为丧心病狂……而骸骨大君的目标更遥远,就算他找到一百个位面薄点,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用;就算他找到了一百个能用的薄点,也不见得有一个能连接到黑湖…… “看来你懂了,”骸骨大君拍了拍伯里斯的肩,“我就说你变了。你年轻的时候虽然弱小,但那时你很有想法,胆子很大。现在你怎么变得温温吞吞、磨磨唧唧的?你们高阶施法者不是应该阴险狠辣野心勃勃一点吗?” 伯里斯感叹:“我自己的‘野心’正在一步步实现,而且十分顺利。而您提的这件事……这简直就像让艾丝缇公主去炸月亮一样惊人,您觉得她能丢下未来的王位吗?她的父母能不害怕吗?” 洛特笑道:“‘炸月亮’的事还很遥远。而且你放心,如果真的炸不了,我也不会勉强自己的。你不要疑神疑鬼觉得我要毁灭世界。总之,这下我都解释清楚了吧?” 说来也神奇,这段谈话其实没能解决任何问题,但伯里斯确实放松了不少。“大人,我还有个疑问,”他说,“既然您偷听了我们,您一定也听到了黑松提到的女孩……那女孩也认识您吗?” “也算认识吧,我去威胁黑松的时候见过她,”骸骨大君说,“我没伤害她,只是让她睡着了。那精灵说得实在有点夸张。” “我还以为是您命令她去宝石森林的……” “她去宝石森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她也是施法者,不怎么厉害。” 伯里斯没有再问,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知道骸骨大君能看见。 一只带着淡淡苹果香气的手来到法师颊边,指腹拂过他的鬓角,把垂下的发丝拢到他耳后。 “伯里斯,原来你有这么多疑问。你之前怎么不问我呢?”洛特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肯回答?再说了,就算我不愿回答又能怎么样?我不会对你生气的。偷听完你和黑松的谈话我才明白,你怕我生气,对吗?” 事到如今,伯里斯也只能承认了。他再次点头之后,洛特又说:“我以为在舞会上说得很清楚了……难道你还是根本没听懂?” “我听懂了。”伯里斯飞快地回答。他记得舞会上的最后一曲,也记得洛特说的每句话……伯里斯没有白活八十多岁,他还不至于清纯到连这点暗示都听不出来,可是……他不知该怎么做出正式回应。 从理论上看,骸骨大君的示好算是在情理之中……但从主观上看,他还是深受惊吓。在这种心境之中,到底怎么回应才是正确的呢? 现在又不是法术技能考核,受试者没法根据问题得出最佳答案。伯里斯希望能暂时搁置问题,希望洛特在短时间内不要继续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你听懂了就好,别动。”突然,洛特靠得更近了,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伯里斯也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洛特捧起法师的脸,对着嘴巴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这次不是为了施法,是个真正的吻。 伯里斯呆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推开洛特,而洛特早有准备,他干脆张开双臂环抱住法师,把伯里斯僵硬的双臂圈在了胸前。 亲完之后,洛特忍着笑问:“你不反抗啊?” 伯里斯仍处于有些茫然的状态……在黑暗中被人靠这么近,正常人都会忍不住想反抗的,但是……反抗会显得特别小家子气。所以伯里斯的手在中途停下了。 洛特继续问问题:“刚才是你第一次接吻吗?” “当然不是。”伯里斯回答得理直气壮。 可惜洛特识破了他:“救黑松的时候是你第一次接吻?” “也不是……” “那就是在亡者之沼那次?不,亲爱的,那不是。当时我吻的是你的暂用身体,是那个没有耳朵的秃头青年。严格说来,当时我们并没有进行真正意义的、全方位的接吻。所以,为救黑松而施法的那次才是你第一次接吻。你八十多年都没谈过恋爱,肯定也没亲过别人,亲女士的手不算。” 伯里斯无力地靠在墙上:“大人,您就不能给我留一点尊严吗?” 洛特贴上去拥着法师,深情地说:“你不需要感到羞耻,这没什么。我也没谈过恋爱,你看我就一点也不自卑。” 也许您的羞耻心长错位置了……伯里斯心里默默说。 看到法师一脸嫌弃,洛特又靠了过来:“你真这么介意?那这样吧……”他一只手捏住法师的下巴,“前面都不算数了!现在这次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这样总可以了吧?” 什么?这……意义何在?!伯里斯嘴里含着这句话,却没有得到说出来的机会。骸骨大君又吻了他一次。 万籁俱寂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一个是半神高等不死生物骸骨大君洛特巴尔特,一个是八十四岁的传奇高阶法师伯里斯·格尔肖……此情此景简直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味道,而他们竟然只是在傻乎乎地接吻。 真的是傻乎乎……这不是伯里斯妄自菲薄。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即使是伯里斯这样的资深施法者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比如骑马、格斗、唱歌、写作……还比如恋爱和接吻。他不仅不擅长,甚至还无从辨别对方是否擅长…… 洛特巴尔特的接吻技术到底好不好?伯里斯不知道,也无暇去分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神域只能进不能出,这个概念是来自“人死不能复生”……死灵法术虽然存在,但它只是操纵肉体和灵魂,而不是让死者真正拥有独立的新生命。什么?复活术?牧师?不这些只有游戏里有,而这个世界才没有那么方便的神术……那种事如果真的发生,就可以被称为神迹了…… 第28章 伯里斯昨天一晚上都没休息好。回到房间后,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思考,从骸骨大君的目的是否有实现的可能,到自己是不是该认真考虑一下学习年轻人的方式生活……然后他又想到了一堆过去耳闻目睹的恋爱悲喜,仔细琢磨着其中的种种利弊…… 理智告诉他,该睡了,睡前这么拼命想事会导致大脑过分活跃而失眠,可是他没法控制自己。就算强压下这些疑虑,他的思维也会飘到“身体灵魂不同步的问题何时解决”上……好不容易他摆脱了这个议题,亢奋的精神又诡异地思索起了“被半神亲过的狗是智商超群还是力量惊人”…… 总之,他翻来覆去到天快亮才睡着。亲王的骑士们纷纷起床洗漱,伯里斯还没睡踏实,就又被驿站亲切的叫早服务给吵醒了。 今天上路之后,塔琳娜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盯着马车内一角。看着她,伯里斯心里一阵难过,如果这孩子真的遭受了“强制感染”,那么恐怕任何法师都帮不上她的忙。这不是法师们能插手的事情。 要是落月山脉的红秃鹫没发疯该多好。如果他没有说什么榴莲的诅咒,没有被亲王赶出城堡……那么他也许能发现亲王的女儿身怀天赋,并及时给予指导。哪怕塔琳娜不去术士,哪怕她学艺不精只能隔空摘个花,就已经足够让她避开精神失常的结局了。 这时,伯里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根据传闻,亲王的妻子也死得很蹊跷,在施法者看来,她的死法则非常像魔法失控。红秃鹫早就认识兰托亲王,所以也应该早就认识王妃,那时他应该还很清醒……难道在他从未发现王妃身上的异常吗?还是说,王妃的死亡真的只是意外,而塔琳娜的症状也另有原因? 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土路,又是一阵剧烈颠簸。塔琳娜浑浑噩噩,连维持平衡也做不到,伯里斯又一次及时扶住了她。 一条银色的项链从塔琳娜的领口滑了出来,链子上挂着一片镶有粉光欧珀的贝壳形吊坠。吊坠可以像真贝壳般打开,里面嵌了一张小小的画像。 伯里斯扶正女孩的身体,一手捏起吊坠。画上是一位女子,面孔年轻,皮肤苍白,一头火焰般的红发……至于长相如何就看不清了。这种纪念画像尺寸太小,对画中人的描摹往往并不精准。 画中人应该是塔琳娜的母亲。原来王妃殿下是红发啊……伯里斯想象她应该是个美丽开朗的人,这是大多数人对红发女子的常见刻板印象。 兰托亲王和国王一样是金发,他的儿女也都遗传了他的金发。看来王妃殿下是亲王身边唯一的红发之人了。 不,亲王认识的红发人的还有一个……那就是红秃鹫。据说他的头发很红,但头顶很秃,所以才有了“红秃鹫”这个绰号。不过……红秃鹫到底叫什么名字? 突然车窗外传来两声惨叫。一个声音是黑松,另一个不知是谁。伯里斯还未做出反应,夏尔挑开了马车窗帘:“不好了!法师阁下,您出来看看!” “囚犯逃了?” “那倒没有……您下来看看吧,我不知道怎么给您形容。” 夏尔留在车边保护妹妹,伯里斯下了马车,发现洛特和亲王的骑士都聚集在道边微微隆起的丘陵草地上,似乎在遥望着什么惊人的画面。 刚才惨叫的人是黑松和诺拉德。黑松飘在队伍旁边,首先看到了丘陵另一侧的东西并大叫,诺拉德离黑松不远,听到叫声后他策马登上小丘,然后叫得比黑松还惨。 看到小丘后面的情形,连伯里斯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片挺大的墓园,放眼望去,园内起码有几百个石碑,每个石碑下的墓穴都被掘开了,每个墓穴中的棺木都被凿出了一个大洞。 土地是被从内向外挖开的,棺木也是从内向外被穿破的……视野可及之处,所有坟墓都是这样。 “你看!”发现伯里斯过来了,洛特兴奋地指着其中几个坟墓。这些坟墓内的尸体有的被卡在棺木缺口上,有的因为土壤太滑而爬不出来,还有的已经离开了坟墓却因下肢残缺站不起来,正在拼命蠕动着前进。附近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拖曳痕迹,应该是已经离开的尸体们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伯里斯看向黑松。黑松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开始皱着眉侦测附近的魔法波动。回想起来,从前这精灵在塔里时就胆小,经常一惊一乍的,但那时他至少能忍住不大喊大叫。伯里斯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死灵师看到尸体也会尖叫,也许就像牧师中也有人怕鬼故事一样吧…… 伯里斯左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诺拉德凑近到法师身边,好像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墓地西边不远处有个小镇,这里埋的大部分是镇上的死者。啊!那个死人在看我!” “他没看你,他只是在摆头。”伯里斯闪开了一步,没让诺拉德搂住他,“你们来的时候走的是这条路吗?当时墓园附近有没有异常情况?” “来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注意这些。三善神在上啊,它们这是怎么了?” “它们……”伯里斯望向北方,下面的尸体好像对活人根本不感兴趣,看都不看他一眼,“也许它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 银隼堡,兰托亲王的领属地,以及萨戈最西北的边界——落月山脉。从泥土上的痕迹看,爬出来的尸体都朝落月山脉而去了,残缺不全的尸体们也正缓慢地向北方蠕动。 伯里斯叹着气走向其中一具尸体,将手掌悬在它背部上方,默念出咒语。尸体在咒语中逐渐失去了活性,不再动弹,变回了真正的死物。 看到“小法师”的行动,黑松也赶紧跟上去找了个尸体,施展出同样的法术。在施法的间隙,精灵皱眉嘟囔着:“奇了怪了,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能让它们失活,那就说明唤起它们的人也没多厉害啊?可是如果那人很弱小,他又怎么可能唤起这么一大片尸体,而且还操纵它们……” 伯里斯已经默默做出了判断,却不敢立刻说出来,他担心吓到亲王和他的孩子们。 他认为,这些尸体不仅是被某个人唤起的,而是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它们不是因命令而向落月山脉前进。如果真的存在操纵者,伯里斯和黑松就必须先破除那人的法术,然后才能让尸体失活;而现在他们直接安抚了尸体,就说明这些尸体是自己活过来的。 “恶人操纵尸体”对骑士们来说并不恐怖,大家都知道尸体只是武器,只要干掉操纵者就好了;可“尸体自行复活并向某地集结”就有点超过一般人的认知了……连伯里斯都有点脊背发寒,更别提其他人会怎么想了。 他们不能停下太久,必须抓紧时间赶路。越是情况诡异,他们越得保证早点赶到银隼堡。 再次上路后,黑松紧紧跟在骑士的队列后面,诺拉德也安静了下来。夏尔和洛特一左一右骑行在马车边,马车里,塔琳娜双目空洞无神,手指不时抽搐一两下,嘴唇翕动而不出声,好像在对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默语。 现在到处都是异常的魔法波动,就像时缓时急的风一样无处不在。伯里斯又困又担忧,他想趁着安静好好补眠,又怕队伍突发意外。 又是一天过去,队伍提前抵达了位于白鹅村的官道驿站。他们原计划要在这里用午餐并稍作休息,下午再走一段时间,傍晚前进入银隼堡……可是到了驿站附近,领队的骑士却不知应不应该停下。 起雾了。村外官道上只是些薄雾,越向前走,雾气就越浓。中午的白鹅村一片寂静,村外的田野和果园里没有人在劳作,远处也没有儿童嚷着肚饿往家跑的声音。 再向里走,骑士们惊讶地看到村内的房屋竟然全都关门闭户,连狗都不在院子里了。一名士兵敲了敲驿站的门,过了好一会儿,二楼的木窗打开了一条缝,驿站老板在窗户缝里兴奋地大叫起来。 将亲王一行人迎进屋后,老板赶紧重新反锁了大门。女侍们端来食物,心有余悸地简述了村子的情况。 就在不久前,附近数个村落发生了极为恐怖的死者复生现象。墓地一个个被翻开,死者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外爬。残缺的尸体挣扎着爬行,完整的尸体则跑得像活人一样快,连嘎吱作响的白骨也摇晃着跟在后面。村卫队和一些胆子大的农民前去拦截,却根本不是尸体的对手。与此同时,一场大雾笼罩了附近好几个村镇,本地尸体不停复苏的同时,又有来自其他墓地的尸体蜂拥穿过白鹅村……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尸体似乎不怎么在乎逃跑的村民,它们横冲直撞,全都跑向了落月山脉的方向。即使如此,村中也有人在混乱中受伤甚至死亡,有些卫兵因试图阻止尸体前进而被围攻撕咬,还有个农民被自己父亲的尸体活活捏碎了颈骨。 听了女侍和驿站老板的陈述,亲王决定带上食物立即上路。附近的村镇已经如此,银隼堡内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离开驿站时,外面的雾更浓了。伯里斯刚想上马车,却看到洛特牵着马站在一边,望着北方发愣。 “大人?”法师走过去,轻声问,“您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洛特恍惚了一下才转过身。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伯里斯:“你看这雾气,还有山脉中流溢出来的波动……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伯里斯点点头:“是的……我不仅感觉到了,也施法进行过分辨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 “这根本不是死灵法术,”伯里斯压低声音,“这是炼狱元素魔法。” 第29章 听到这个判断,骸骨大君毫不惊讶:“你很担心吗?” “您难道不担心吗?”伯里斯也顺着骸骨大君的目光看去,他看不见雾气以外的任何东西,“炼狱与人间互为流放位面,彼此之间早就毫无联系了。在这世上,只有少数从远古留传至今的法器上还残留着炼狱元素,那些元素的可用范围很小,只能用于实验室内,不可能弥散至这么大的范围,更不会唤起死者……现在的情况,就像是有活生生的炼狱生物藏在不远处,或者有某个位面薄点连通了炼狱……” 洛特抚了抚伯里斯的肩头:“不会的,没有那么可怕。” “您要找的位面薄点该不会是这种吧?” “当然不是,我找炼狱有什么用,炼狱生物比诸神还厌恶我。” 说着的时候,他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法师。伯里斯忧心忡忡地望着别处,与头发同色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影子,让本就有些发青的下眼睑更加沉暗,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洛特哀伤地长叹一口气,前些天伯里斯健健康康的样子多好啊,现在他不用化妆都憔悴得像黑松一样,真是叫人心疼。 “亲爱的,”洛特在法师耳边说,“你不是怕炼狱元素,你是怕我。你怕我和这一切有关系。” 伯里斯没法否认,只是道歉:“很抱歉,大人。” “没事,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想的。理智上你信任我,但是感情上又难免疑神疑鬼。这都是因为我太神秘、太有历史了。如果我也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你随便查查我的底细就把我看透了,但我是半神,是异界生物……你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像在看一把牙刷;而看着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一把头发……” 前面还很正经,后面的例子就让伯里斯有点混乱了:“什么头发?您到底在说什么?” “你能看清发型,却数不清一共有多少根毛发,也看不透发根上有没有虱子。” 伯里斯抬起头,无言地看着骸骨大君的发迹线,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回应。洛特又拍了拍他的肩,小声说:“想想舞会上我说的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完他就转身上了马,没有给伯里斯回答的机会。法师看着他的背影,脑袋一阵放空。 队伍在继续行进。距鹰隼堡越近,雾气就越浓,在大路上看不见田埂,在马车边看不见队尾。伯里斯偶尔望向队伍前方,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却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这让他想起了从前。 上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时,他坐的不是软座马车,而是囚车;迷蒙住视野的不是雾,而是大雪。 ============================== 六十多年前的雾凇林中。 面对尸心盾卫,神殿骑士们只出现了短暂的惊讶,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这支队伍不愧为精锐,他们利用巧妙的走位迷惑住构装体,让它无法察觉真正的威胁,等到合适的时机,两名骑士默契地从不同方向发动突袭,一人正面佯攻,一人从侧后以链锤进行绊摔,待构装体身形不稳倒下去的一刹,其他骑士的长枪一起刺入了它的能量核心。 支队统领满意地笑了笑,囚车里的伯里斯却指着一处树丛尖叫起来。 又一个尸心盾卫出现了,就在一名年轻骑士身后两三步的地方。它挥动起沉重的链条,将来不及躲闪的骑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支队统领下令重整队形的时候,构装体向前大跨一步,用有力的足部将跌倒的马匹一脚踢飞。这一举动不仅打乱了骑士们的队型,还让其中两三匹战马受了惊,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在纷乱的蹄声和嘶鸣之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冻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尸心盾卫向前大踏一步,狠狠踩住了那名跌下马的骑士。骑士的盔甲变了形,腹部被挤压得惨不忍睹,上下半身几乎彻底分离。惨叫响彻了整片森林。 骑士们发出了崩溃的怒吼声。就在他们红着眼睛围剿构装体时,阵型的另一侧,又一个尸心盾卫走出了密林。 它挥起带有巨大尖刺的上肢,冲向距离它最近的骑士——阵型最外围的马奈罗。 清澈而低沉的念咒声响了起来,盾卫突然停止了动作。马奈罗吃惊地望向囚车,伯里斯维持着施法手势对他大喊:“我只能控制住一个!你们快点……” 在支队统领的指挥下,骑士们花了点时间毁掉了第二架盾卫,又毫不费力地处理了第三个。雾凇林安静了下来,大概附近仅有的活物也都被这场战斗吓跑了。 几个骑士围着身受重伤的队友,颤抖着念诵祷词。 可悲的是,在这种巨创之中,不仅无人能幸存,甚至无人能速死。 那人痛苦地呻吟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伯里斯很想建议他们干脆给他个痛快,但他们肯定不会去做的…… 无论何时都不能自相残杀,这是奥塔罗特神殿骑士的守则之一。让重伤之人早日解脱也是夺人性命,显然也是被绝对禁止的。 奥塔罗特本人真的这么说过吗?祂真的觉得一个好人应该被折磨死,而不是快速归于安眠吗?说真的,奥塔罗特祂……真的在乎这个吗? 伯里斯读过不少关于神迹与神术脉络的书。奥塔罗特被称为静寂之神、亡者归宿、永夜中的执灯人,据说祂会接纳死者的灵魂,引领他们到祂的国度,回归到永远的安眠之中……可是,如果祂连恶人都可以接纳,如果像伊里尔那样的人都可以在祂的怀抱中沉睡,祂又怎么会责怪你们?你们凭什么不敢帮朋友早点结束痛苦? 呻吟声弱了下去,但那人还没死,他只是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了而已。伯里斯有办法远距离杀了他,可是他不敢动手。 一柄长剑从栏杆边伸进来,抵在伯里斯颈边。支队统领冷冷地看着他:“我说过,不准施法,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施法。” 伯里斯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着道歉。这可不是故作可怜,他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这柄剑,而是怕这些人。 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伯里斯也会打从心底里畏惧。 宁可伤亡更多骑士,也不愿接受死灵师的帮忙,宁可让朋友生不如死,也不肯送他痛快地离开……我要跟你们去的也是这样的地方吗?他们会给我公正的审判? 我不相信。 剑暂时没有收回去。囚车被打开了。马奈罗钻进来,带着一对冰冷的贴铁镣铐。他把伯里斯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牢牢铐住,并低声对法师说:“我知道你是想帮忙,但是真的……你真的不用这样。你不施法对我们更好,真的。” 伯里斯安安静静地随便他摆弄,无论他说什么都只顾点头。 “这是第一次,”囚车外的支队统领说,“既然你能施法控制魔像,谁知道你还能干些什么?我们一开始没有用强制手段控制你,也是因为你有功抵罪,我们愿意适当给你一些尊重。可如果你不遵守承诺,我们也只能把你当普通犯人对待了。孩子,你听着,这是第一次,要是再有第二次,我会像对待危险的施法者杀人犯一样对待你……那样的话,你很可能就再也不能施法了。” 骑士们再次上路了。风雪势头不减,估计很快就会埋住三个构装体……以及那位肢体残缺的牺牲者。 大雪纷飞的树林里视野实在太差,队伍还没走出去多远,人们已经看不见身后的惨状了。 伯里斯闭上眼,用一种无声无形的法术注意着那人的生命。骑士们看不出他是在施法,这种法术也确实对外界造不成任何伤害。 法师以自己的脉搏为参照,大约两分钟后,那个可怜人终于彻底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的呼吸不是逐渐变弱的,而是被强制中断的。某一个瞬间,他呼吸静止、心脏停跳、精神力冻结……他的痛苦结束了。他是被带走的。 伯里斯睁开眼,死死盯着雪雾弥漫的来路。马奈罗担忧地看着他,敲了敲囚车栏杆。 “怎么了?”伯里斯恍惚地回过头。 “我还想问你刚才是怎么了呢,”马奈罗低声说,“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么?你怎么还动手施法?” “如果我不动手,也许你们还会多死一两个人。”……甚至可能不止一两个。 年轻的骑士皱起眉:“我明白你的想法,而你却不明白我们的纪律。你也承认伊里尔是个残暴的恶徒吧?你也承认自己参与过他的罪恶行径吧?所以现在你的身份是犯人,而不是自由人。犯人就必须服从命令,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直到你重获自由。明白吗?” “我明白了,”法师冷笑道,“这个犯人不惜抗命也要施法帮你们,让你们的英勇与神圣大打折扣了……何等屈辱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从表情看来,马奈罗本想这么说,但他没能说出口。他可以否认,却找不到别的解释方式。年轻的骑士感到一阵懊恼,他只能告诉自己,如果神殿默祷者们在这里,他们一定能够解释清楚。 马奈罗毕竟年轻,他还是想在口舌上争个高低:“这么说吧,如果你是个无罪的自由法师,你当然可以施法帮我们,但你现在有罪在身……” “我可能无罪吗?”伯里斯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流泪了。 说来也怪,死去的骑士与他素不相识,可那具亡骸却在他的脑海中熊熊燃烧,完全烤干了他的眼泪。 “我可能无罪吗?”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见到一个陌生人,并得知他研习死灵学,这时,你就已经将他判罪了。在有的地区,研究毒物学和异界典籍的人也一并会被判罪。不需要法官,不需要高阶牧师,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发出指控……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你眼中看到的就已经是一个罪人了。骑士大人,你们是看不到自由人的,你只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罪人。哪怕是你们同袍之间也不例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里斯没有解释,而是问他:“奥塔罗特会引导人们走向安眠,不让他们的灵魂困顿在生死的夹缝中……祂是对每个人都如此吗?对罪人也一样吗?” 马奈罗振了振精神,很高兴能向死灵师讲述教义:“当然。只不过,罪人的灵魂需要先在神域中经受清洗和赎罪,然后再回归吾主怀抱。” 伯里斯又问:“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其中不得善终的人那么多,抱有遗憾的人那么多……奥塔罗特需要安抚如此之多的痛苦,祂难道不会疲倦吗?祂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马奈罗一手抚上胸前的圣徽:“吾主行事并非为了好处,而是因为祂在乎。祂在乎每个灵魂的痛苦。” “你们都认同祂吗?” “当然,”骑士骄傲地说,“我们以祂为道标。” 伯里斯凑到栏杆边,贴近马奈罗:“祂在乎,你们却不在乎。你们忤逆了祂。你们不关心别人的痛苦,只在乎自己是否有罪。” 马奈罗震惊地看着法师,一时哑口无言。这个年轻的法师学徒刚才还只会哭和发抖,为什么现在却犹如露出尖牙的毒蛇? 骑士不说话了。他仍然走在囚车旁边,但故意移开了目光。伯里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被说服了,而是生气了。他一定很生气,谁被这样指责都会不好受,更何况他还找不到辩解的方法。 奇怪的是,就在这一刻,伯里斯的内心突然一片明澈。 他曾以为自己从此失去了归属之地,失去了值得期待的未来,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的退路确实不见了,但他看到了通向前方的路。 总有一天,你们将只需用肉眼观望美景,不必时刻审判他人。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第30章 天越来越暗,雾气也越来越浓。马车正好轧过一块石头,塔琳娜在颠簸中整个人扑到了伯里斯怀里。抱住这孩子时,伯里斯吓了一跳,她身上散发着逼人的热度,皮肤比伯里斯见过的任何发热病人都要烫。这种症状必是“强制感染”无疑。 魔法扰流正在折磨她,撕扯她,这个过程会让当事人高烧脱水,严重者还会出现皮肤和粘膜出血。“强制感染”的发展速度不一,慢的一两年,快的也要十几天,而塔琳娜的病程发展快得离谱,超过了伯里斯读过的所有案例。 这样的恶化速度肯定和炼狱元素有关。据说,炼狱生物与人类术士的施法方式十分相似,二者的强弱都取决于血统力量,施法方式也都是先感应到元素,然后将其吸纳、操纵、释放……不同的是,炼狱中的某些元素与在人间是不存在的,所以炼狱魔法与人类术士的魔法也有很大区别。 那么,如果人类术士吸纳了炼狱元素……又会怎么样呢?成功者会不会力量大增?失败者会不会疯狂而死? 落月山脉的红秃鹫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吗?又或者他也只是受害人,其背后还隐藏着更凶险的东西? 伯里斯叫停了马车。现在塔琳娜需要大量饮水,更需要亲人的呼唤与陪伴。在一些案例中,“强制感染”的患者能够因至亲的呼唤而坚定求生意志,与魔法扰流对抗……虽然这不一定能救她,但至少能够让她多争取点时间。 夏尔和侍女在马车边,其他人站得远,在雾中只剩下隐约的轮廓。侍女小心地给塔琳娜喂水,夏尔细心把妹妹座椅上的靠垫拿出去抖了抖松,还给她又拿来了一条毯子。 伯里斯忍不住问:“夏尔爵士,看来你很习惯像这样照顾她?” 见习骑士一脸低落:“我们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父亲与诺拉德忙于政务,平时就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我和诺拉德都比她幸福,诺拉德的童年有父母双亲,我的童年有双亲和兄长……而塔琳娜才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也很少亲自照顾她……她的童年几乎只有我。不过说真的,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有点胆小,但从没这么虚弱过……” 伯里斯站在夏尔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赞许。相比夏尔,诺拉德似乎就没这么细心了。诺拉德比夏尔大十岁,比塔琳娜大十六岁,他与这对弟妹确实没什么共同话题。不过他的兴趣好像也不是政务,而是那些与他无血缘的少男少女…… 夏尔静静思考了一会儿,小声说:“法师阁下,我想问您点事……可能我的想法很傻,您别取笑我。” “请讲,我很乐意为你解惑。”伯里斯发现自己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人。 “您知道吗,我母亲遇难前也是这样的……一开始她性情大变,情绪极为不稳定,后来她开始昏厥,高烧,变得根本认不出我们……您说,塔琳娜会不会也……” 伯里斯看着他,又看看马车里小女孩,决定实话实说:“夏尔爵士,我不想骗你。塔琳娜的情况确实很危险。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一路见到的东西都非常怪异,这场大雾也并非自然现象。我相信……塔琳娜身上的问题也与这些有关。” “您能救她的,对吧?”夏尔满含期待地问。 伯里斯救过塔琳娜一次,夏尔希望这次也能一切顺利。可法师只是忧愁地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夏尔低下了头,没有再追问。 这时,侍女捧着小水壶走下马车,塔琳娜竟突然站了起来。她扭头看着某个方向,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似乎追逐着雾中的某种活物…… 伯里斯内心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可以暂时将近处的雾驱散,但不能保持太长时间,因为不想浪费这个机会,所以他一直没有施法。现在直觉告诉他,是时候了。 他刚念出第一个字符,一阵狂风抢在了他前面。起风就在眨眼之间,连从弱到强的过程都没有。侍女跌倒在地,骑士们互相撞成一团,马匹受惊嘶吼,马车也摇摆乱撞。 伯里斯拼命想站稳,却被转着圈的马车撞了个跟头,他听到夏尔大叫着塔琳娜的名字,然后是一串惊慌的脚步声…… “伯……柯雷夫!”一双手温柔地将法师扶起来,拨开他的发丝,用手绢按在他的头上。 伯里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额角被马车撞破了,鲜血正顺着脸颊滴落在袍子上。洛特赶过来把他搂在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狂风又突然平息了,浓雾竟丝毫没被刮散。伯里斯四下环顾,果然,塔琳娜和夏尔都不见了。 他推开洛特的手,朝刚才听到脚步声的方向施法。一片雾气随着他的手势被推开,露出了大道外的树林与岔路。 “黑松!”伯里斯大喊,“和我一起驱散雾气!”说完,他自己又补上了一个类似的法术,浓雾又少了一块。 黑松被狂风掀到了地上,这才刚爬回骨头椅子里。他驾着椅子到处乱飞,也先后放出了两个驱雾法术,算是暂时把浓雾推开了一点。 大路外的土路上到处都是脚印,还散落着一些腐朽的骨肉,像是有一群腐尸曾匆忙奔跑过……而他们前方大约一百多码处,就是银隼堡的第一道城墙。 他们法术效果持续不了多久。自然的雾气会听从施法者的摆布,而这雾像是有生命一样,刚撕破的口子很快就又合拢了。 队伍末尾爆发出一阵喧哗。在刚才的混乱中,囚车里的尸体们撞坏锁具逃了出来。一名骑士抓住了其中一个,用长矛将它钉在了地上。尸体原地挣扎着,四肢徒劳地划动,面孔一直朝着西北方向。 经过这一番折腾,远处城墙上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路上的情况。城卫队派出两队士兵来接应亲王,而兰托亲王却愣愣站在原地,连个命令也下不出来了。 听城卫队说,他们确实看到了一群吓人的家伙从大路跑过来。当时已经有点起雾了,他们以为来的是哪里的难民,根本没看出这是一群墓地里的尸体。不过,尸体并没有冲击银隼堡的城门,而是分散消失在了附近的小路上。 伯里斯想,因为它们要去的不是城市,而是落月山脉,囚车里的尸体也是,甚至可能塔琳娜也一样……山脉深处有某种力量在支配他们,召唤他们,等着成为他们的主人。 唯一例外的是夏尔爵士。他应该是为追上妹妹而消失的。可就算他神志清醒,恐怕也很难以一人之力面对山中的未知之物。 兰托亲王渐渐从惊惧中恢复了过来,命令在场军人们分成几组,追踪所有脚印。他正要给长子下令时,伯里斯走过去,躬了躬身:“殿下,我和其他施法者也会参与搜索。” “很好,”亲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过你先去擦一下脸……你脸上都是血。” “我没事,一点擦伤而已,人的头皮比较容易出血。”伯里斯故意不想擦掉血,这血等一会儿也许还有用呢……有些法术需要用到施术者的血,特意割破手指多疼啊,“殿下,我建议您不要让诺拉德爵士参与行动。” “为什么?”亲王问。他身边的诺拉德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殿下,您还记得那些死尸刺客想对您做的事吗?”伯里斯说,“您的出生地在王都,而不在银隼堡,您在这里相对安全,可您的儿女就不一样了……他们应该都是在本地出生的吧?” 诺拉德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托亲王倒是清楚得很。有人想杀他,想让他死在出生地附近,这样他就会被变成与那伙刺客一样的东西,保留一定的生前智商,又对新主人绝对服从…… 伯里斯接着说:“殿下,某种凶险之物正潜伏于山脉中。对您和我们而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亡;而对在本地出生的人们来说,他们有可能会被邪恶的施法者支配……所以我建议让诺拉德爵士留驻城中。如果人力足够的话,我甚至建议您尽量不要派本地出生士兵参与搜救。” 亲王听取法师的建议,重新整编了队伍。参与行动的士兵们都要报上出生地,距离银隼堡越远越好。诺拉德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进了城门,俊俏的脸上挂着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兰托亲王和黑松都对山脉比较熟悉,正对着地图研究搜寻路线。伯里斯在一旁整理魔法物品和药材,希望万一遇到危险时能准备得充分点。 如果没有灵魂不同步的问题,如果施法能力恢复如常,他会有底气得多……而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骑士们和黑松。 至于骸骨大君,他的作用也许很有限,在敌人众多的情况下,他又不能冲上去把一群人逐个亲死…… 骸骨大君正站在一边,凝望着慢慢合拢的雾气。 他闭上眼,再睁开,眼白变成了空洞的黑色,冰蓝色的虹膜被一簇火光代替。 “席格费*,回答我。”骸骨大君以意识传声,在静默中探知着造物的所在,“席格费,你在哪里?快醒过来,回应我……” 奥吉丽娅身负死灵之力,擅长进攻与杀戮,犹如无情的裁决;席格费身负炼狱之力,擅长支配与侵蚀,犹如魔鬼的低语…… 炼狱魔法应声波动,但骸骨大君一直没有听到准确的回答。 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他很容易就能找到奥吉丽娅,因为她是一个完整而清醒的个体。而席格费不一样,他要么是还没醒过来,要么是虽然醒了却神志不清…… 这片土地上溢出了太多力量,无处不在的炼狱元素简直形成了障眼法,范围太大了,他看不见席格费的位置。 “席格费,快醒来……”洛特巴尔德继续默念着,“再继续下去,你会造出人间不该有的恶魔……然后你就再也没法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席格费,奥吉丽娅,名字都是三次元中皆有的名字,但是梗确实出自天鹅湖,包括洛特巴尔德这个名字也是(还有没出场的奥杰塔……),这些名字都是骸骨大君取的…… 但是另一方面,这些人之间关系、每个人的身份、性格,和天鹅湖完全不同,而且毫无关联,所以席格费也不会是什么王子(他是个啥呢,将来就出现了………………) 第31章 看到塔琳娜冲进浓雾中,夏尔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之前塔琳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她的步子竟快得像小鹿,夏尔一步也不敢放慢,生怕稍有迟疑就会跟丢她。 跑出去一小段后,他听不见队伍那边的动静了。这雾不仅遮蔽了视野,还隔绝了声音。但是他不愿意折返,不想丢下塔琳娜一个人。 他一路跟着塔琳娜奔跑,攀上丘陵,钻进树丛,跨过伏倒的朽木……在雾中很难看清地形,偶尔还会被树枝擦过身体、刮伤面颊,他不知道塔琳娜是怎么能跑这么快的,她才十三岁,而且从没学习过战斗技巧,还身患重病…… 不知过了多久,连夏尔都开始气喘吁吁时,塔琳娜终于停下了。她跌倒在地,左顾右盼,呼吸竟没有一丝紊乱。 夏尔赶紧跑上前:“别怕,我带你回去……” 塔琳娜困惑地盯了他好久,就像暂时忘记了他是谁一样:“夏尔?是你……你怎么会……难道你和我一样吗?” 夏尔根本没听懂她想问什么。他把她背在身上,单手拔出长剑,拨开草丛,试着原路返回。 塔琳娜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话也多了起来。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夏尔,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了?” “什么?我不明白……” “你感觉到了吗?” 夏尔还是不懂。妹妹抱着他的脖子,歪头使劲看他,看了一会儿后,她放心地说:“看来没有。太好了,你没生病……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那你为什么要跑?”夏尔说,“我当然要跟上来了,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让你一个人跑进山里吗?” “我为什么要跑……奇怪,我也不知道……”塔琳娜的语气中,有一种与她年纪不匹配的忧伤,“也许因为……我病了,夏尔,我得了和妈妈一样的病。我没法抵抗……它早晚会杀了我的。我会和妈妈一样疯掉,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山里……” “不会,不会的……”夏尔嘴上安慰着妹妹,心里却慌得要命。他在雾中辨不出方向,完全不知现在走的路是否正确。 太阳开始落山了,浓雾迷蒙的山林更加昏暗。塔琳娜伏在哥哥的背上无声地哭泣,眼泪打湿了夏尔的脖子。夏尔自己也很害怕,他还很年轻,虽身为军人却还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可他不能表现出畏惧,不然塔琳娜会更加害怕。 又走了一会儿,前方依稀出现了一丝柔和的光亮。夏尔走近,发现了一盏挂在树干上的提灯。远处还有好几盏这样的灯,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在昏暗的树林中指出了一条小路。 “可能是山上的猎人,”夏尔喜出望外,“哪怕是蛮族的帐篷也可以……现在我们已经不打仗了,遇到蛮族也比遇到怪物好。” 提灯隔出来的路十分平坦。走了没多久,一座木制小屋隐约出现在了灯火尽头。 屋子外面,红色与白色的玫瑰在不属于它们的季节盛放着,墙壁和木窗上垂着许多由兽骨、羽毛和小石头穿成的链子,像是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屋檐下晾晒着肉干和草药,木门中心挂着一只年幼山羊的头骨,门缝中流溢出温暖的火光…… 要么继续在林间摸索,要么过去敲门求助……夏尔背着妹妹走了过去。靠近木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夏尔和塔琳娜都紧张地看着屋内,生怕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借机扑出来。室内燃着炉子,窗台和桌子上还点了不少蜡烛,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炉子前,慢悠悠地用长柄勺子搅着小圆锅里的炖菜。 那人听到了动静,却没有马上回头。他放下勺子,摘掉防烫用的棉手套……夏尔发现这人有一双骨骼纤细、皮肤幼嫩的手,这绝对不是猎人的手,甚至大多数法师们的手都没有这么柔白无暇。 那人慢慢转过身,皮毛斗篷的风帽下露出了一头朝霞般的红发。 “妈妈?”塔琳娜迷迷糊糊的,忍不住轻声呼唤。 红发的屋主抿嘴一笑,眼神中还有些难为情:“我可不是你妈妈。” 他开口之后,塔琳娜在夏尔背上缩了缩。屋主当然不是她妈妈,这是男人的声音。等他完全转过身就更明显了,他是个年轻的红发男子,可能和夏尔年纪相当,但体型比夏尔纤细得多,而且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点也不像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看着他的背影和红发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塔琳娜一晃神还以为看到了已去世的母亲……他的脸型确实有些像兄妹俩的母亲,但面容整体看起来就不太像了。 虽然屋内燃着温暖的炉火,但夏尔不敢轻易向前。红发的美貌少年向前走了几步:“两位晚上好。我叫罗赛。也许你们听过这个名字?” 夏尔想向后退,却突然双腿僵硬,一步也挪不动了。 “如果你们不知道‘罗赛’这名字……”少年走到了夏尔面前,仰起头才能直视他,“那你们总记得丝妮格是谁吧?” 他们当然记得。这是他们母亲的名字。 夏尔刚想再问些什么,身后的山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盏盏提灯照亮了夜雾,雾中有无数人影摇摆着、佝偻着,正缓缓向小屋靠近。它们中有些人形体丰满,有些则缺失了某些肢体甚至头部,还有些已经只剩下干枯的骨骼……显然这些都不是活人。 有几具尸体走得比别人更快更稳,他们很快穿过了丛林,离开薄雾,站到了小木屋的栅栏外。夏尔认得它们,它们就是之前那几个死尸刺客。 “看来,它们没能把他带回来,”名叫罗赛的少年叹了口气,他所说的‘他’显然不是指任何一具尸体,“算了,就算得到了又能怎么样……” 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他又抬起头,看向夏尔背上的塔琳娜。 “孩子,我可以帮你,”罗赛伸出手,抚上小姑娘的泪痕,夏尔想带妹妹躲开,却无法动弹,“你和你母亲一样,和我一样,都具有天生能够操纵元素的能力。可惜你的哥哥们并没有遗传到这种天赋……现在你一定很痛苦,魔法扰流在你身上肆虐,随时可能会将你撕成碎片……你想恢复健康吗?你想活下去吗?” 小姑娘愣愣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 罗赛勾起嘴角,赞赏地看着她:“按说,病成你这样的术士已经没救了……但现在情况不同,我掌握了人间不存在的元素,它治愈了我的痛苦,洗涤了我的灵魂,还向我输送着源源不断的伟大力量……来吧,”他走到夏尔身边,对塔琳娜伸出手,“跟我到屋里来。只要你走进来,痛苦就会立刻缓解,以后我还会继续教你些技巧,帮你彻底摆脱这种折磨。” 夏尔无法动弹,但塔琳娜行动自如。她在罗赛的帮助下迟疑地爬下夏尔的背,不时望着雾中的尸体,眼中充满惧色。 罗赛把她搀进了屋内,刚要去关门,塔琳娜扑上去阻止了他:“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小姑娘,”罗赛对她温柔一笑,“我能救你,但只能救你一人。你看外面那些傀儡,它们就像军队一样。你的父亲也有军队,他是不是得让军队定期操练?是不是得给军人分派粮饷?我对这些尸体也是一样的。异界元素让它们渴望着暴力和鲜血。既然它们听话地集结于此,我就必须给它们点奖励,稍微满足一下他们的渴望。” 他对着塔琳娜说着话,目光却看向夏尔:“孩子,只要你跟我来,我会像爱丝妮格一样爱你。我会帮你调养身体,让你恢复健康,再教你操控元素……将来你就不再是柔弱的小女孩了,你会成为比我更优秀的施法者。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深山老林的生活,你也可以回银隼堡……那时你就是银隼堡唯一的女主人。” “那……夏尔呢?”塔琳娜紧紧抓住木门。 “他必须留在外面。”罗赛冷冷地说,“我也曾有过感情深厚的血亲,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不管你们有多亲密,我也只要你一个。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须让他留在外面。” 塔琳娜还没回答,夏尔说话了:“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能救塔琳娜?” 罗赛挑衅地看着他:“我说的句句属实。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你们两人都杀掉,在这么巨大的优势之下,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呢?” 夏尔垂下目光,看向门边的塔琳娜。她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塔琳娜,跟他进去吧。”夏尔说。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手里的剑动了动,装作自己还能战斗。 “跟他进去吧……我才不怕那些尸体呢。我是军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厉害。再说了,就算它们数量太多,我打不过,至少我还可以逃跑呀!我可以先干掉几个尸体,如果情况不好,我就逃出去找更多人来……” 塔琳娜摇摇头,抹了把眼泪,放开木门,晃晃悠悠地站到了门外,靠在哥哥手边。 罗赛不耐烦地眯起眼:“小姑娘,我说过了,我只要你一个人。” “那……我不活了还不行吗?”塔琳娜抽泣着,“反正我早就觉得自己会死了……从小我就这么觉得。我不够强壮,也不够漂亮,我脑子笨,身体差,还被榴莲扎晕……昨天我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呢!反正死掉是早晚的事……没关系,你不用救我了,就让我和夏尔都死在外面喂你的军队好了!” “塔琳娜!”夏尔又急又难过。 女孩看了一眼雾中的行尸,又抬起头看向夏尔:“虽然那时我还小,但我记得很清楚……妈妈曾经对我们说过……” 夏尔恍惚地接上了她的话:“她说……我们兄妹几人要永远在一起……” 塔琳娜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活着,就永远在一起。” 门内传来哗啦一声。罗赛面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几步,后腰撞到桌角,桌上的水杯摔碎在地上,蜡烛也差点翻倒。 兄妹俩畏惧而疑惑地看着他。这个恶毒的红发男子为什么突然一脸惊惶? 这时,林中突然曝出一片白光。它明亮却并不刺眼,如满月的光辉般穿透了黑暗。同时,一阵不带温度的风撕开了浓雾,在小屋附近造出一块空气透彻的区域。集结于此的尸体们变得躁动不安,有些跑向了树林深处,有些本能地去迎击出现的敌人。 远处传来马蹄声、喝吼声、隐约的念咒声……还有零星几声惨叫。惨叫声非常耳熟,应该是那个脸色苍白的精灵。 夏尔身上的束缚突然消失了。他把塔琳娜搂在身边,提剑冲进屋内……现在屋内空无一人,红发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夏尔爵士,塔琳娜小姐!”伯里斯满脸满手都是血地跑了进来,身边跟着洛特。 “您……您怎么了?”塔琳娜被他的脸吓了一跳。 “哦,我没事,”法师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之前被马车磕的……人的头皮比较容易出血,看上去吓人,其实伤口特别小。” 说着,他抹了点快要干掉的血污,把手指蘸进一个小锡盒里。血和指尖的膏油融合在一起后,他举起手,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个看不见的符文。 “红秃鹫跑了,跑得还挺远,”法师摇摇头,“对一个术士来说,他的反应算是十分罕见……” “红秃鹫?”夏尔和塔琳娜彼此对视。 伯里斯皱皱眉:“怎么?你们遇到的难道不是他吗?” 塔琳娜年纪虽小,也知道就是这人咒自己被榴莲扎死。但是……有件事却是她和夏尔都不知道的:“法师阁下,那个红秃鹫……他叫什么名字?” 伯里斯也不知道。在打听小道消息、掌握边角细节等方面,洛特却十分擅长:“我知道。红秃鹫叫罗赛·格林。” 与此同时,罗赛·格林从传送法术的眩晕中回过神,跌倒在漆黑小巷内。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只要活着,就要永远在一起。 他跪在地上,抱紧双肩颤抖哭泣,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回有两个童话,不知有人能看出来吗………………………… 第32章 领地骑士们包围了木屋,伯里斯和黑松两个法师在屋内外各处检查。黑松嫌弃地看着“年轻法师”的一脸血,伯里斯也对黑松刚才惨叫着施法的行为唉声叹气。 “你真不愧是……”精灵嘟囔着。 伯里斯问:“不愧是什么?” “真不愧是伯里斯导师的……呃,我能直说吗,”黑松正用一支类似放大镜的东西照着花丛,等待观测结果,“你和他有血缘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很像他,各方面都很像……比如慢悠悠的个性,相当随便的审美,还有那种非常柔弱的气质……” 原来学徒对我是这个印象?伯里斯忍不住追问:“你一直是这样看他的?” “可不是吗,”黑松说,“当然,我知道导师很了不起,他的知识水平没得说,施法能力更是厉害,但是他特别的……唉,怎么说呢,他特别缺乏威严感。小法师,你见过奥法联合会的现任议长吗?你年纪这么小,我估计你没见过她。她是个特别有威压感的人类,别看她是个瘦巴巴的老太太,但只要她往那一站,你就会忍不住向她低头……” 黑松说的是德洛丽特,她和伯里斯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工作过。那时,奥法联合会的议长是伯里斯。 然后黑松马上就说到这件事了:“在她之前,伯里斯导师也当过议长。这你总该知道吧?他六十岁左右就卸任了,是他主动放弃连任的。你看,咱们的导师是个挺伟大的人,可是他一点伟人的气质都没有。不是我说他坏话……他实在是太不讲究了,连王都真理塔里那些书呆子都比他有气势。他看起来和邮局里代人写信的老头差不多。” “他只是比较务实……”伯里斯没怎么见过邮局里代写信的老头,不知那些老头到底是什么样,不知黑松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我就说你像他吧?”黑松光顾着说话,接下来的侦测法术基本都是伯里斯在做,“你的思维方式也和他很像。比如说,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伯里斯的塔叫什么名字?” 伯里斯一愣:“那个塔还有名字?” “答不上来吧?咱们的导师,竟从来没有给塔取过名字!你看,萨戈王都的公务法师塔名为‘真理’,昆缇利亚有个精灵大法师,他的居所叫‘海渊之塔’,希尔达教院的三座高塔分别叫做‘白昼’、‘永夜’和‘森灵’,用来向三善神致敬……五塔半岛的研修院也有几座塔,他们的命名就比较随意了,就叫第一研修塔、第二研修塔……不管怎么说,它们总算还有名字。而咱们的导师呢,他的塔根本没有名字!” 伯里斯从未思考过此类问题,今天黑松一说,他感到不可理解:“那个塔它……就叫‘伯里斯的塔’啊。公务机构和教学机构当然要取名字,私人领域为什么还要取名字?难道大家也会给自己的家取名字吗?不叫‘某某的家’,而叫‘绿松石之二层小木屋’?” 黑松望着天,美滋滋地幻想着:“法师塔还是得有个名字才像那么回事……将来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塔,我要把塔身刷成骨白色,还要画上一些纹路,模仿骨头的质感,塔顶要有一个白龙首级……呃,真的首级就算了,我可以叫人用石膏雕一个。我要叫它苍白之塔,算是致敬那个‘冰原白塔’……” “不要这样。”听到那个词,伯里斯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你知道冰原白塔是怎么一回事吗?” 黑松满不在乎地看向小法师:“我当然知道啊。关于伊里尔的书有很多,咱们的导师也提起过他。” “那你就该知道,冰原白塔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它不值得被怀念。” “也许吧,我没去过。”黑松耸耸肩,“毕竟伊里尔很有名。他统治着寒霜平原,那边的野人和死灵师都对他俯首称臣,北星之城的骑士团派了几个小队去杀他,最后却几乎全军覆没……你知道吗,出这事的时候我还在艾鲁本森林里配健体药水呢,光是听到那些传说就让我浑身发颤……导师跟你说过没有?他见过伊里尔,他还和骑士团一起对付过他……” 黑松说到最后一句时,伯里斯猛地站起了身,精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小法师平静而冰冷地看着他,目光刺得他心口一凉。 “如果你记得导师是怎么说的,”伯里斯缓缓开口,“那么你也应该记得,伊里尔是疯狂的暴君,而不是什么死灵师的偶像。寒霜平原上的游牧民族是他的虏获物,流离失所的死灵师是他的奴隶,北星之城骑士团中战死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得到了仁慈的死亡。” 黑松又想说什么,伯里斯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你能理解什么是‘虏获物’,什么是‘奴隶’,什么是‘不得善终’吗?那可不是主人邪恶地笑笑、别人随便跪着抖一抖而已。你也见过战争,但你见过俘虏中的体弱者被当场绞成肉,喂给异界的巨兽吗?你见过人被活着剥皮割肉做成骷髅武者吗?当伊里尔征服一个地区后,你知道他会先做些什么吗? “他会杀光所有强壮劳力,把他们全都做成不死生物。不死生物更忠诚,而且不知劳苦。女人和孩子也许能活下来,但这并不是因为伊里尔仁慈,他需要女人的子宫做培养皿,为他诞育各种实验生物。而小孩子是母亲的软肋,为了孩子,那些女人不敢自戕,只能忍受这种生活。至于冰原上的其他死灵师……你觉得‘服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谄媚地叫一声‘伟大的大师’而已吗?不,那意味着你的生命攥在他手里,他随时可以撕碎你的身体乃至灵魂。” 黑松听得不寒而栗,呆呆地看着小法师,一时没法作出回应。 伯里斯深呼吸了几下,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历史上有不少法师会为野心、为知识而做出很可怕的事,这是很正常的。但是伊里尔不一样,他不是在追求任何别的东西,他只是在享受。你能明白吗,他在享受残酷本身。我……我们的导师应该也告诉过你……伊里尔不是什么英杰,反而应该是吾辈之中的耻辱。冰原白塔可不只是一个黑暗的符号,它代表着千万条生命的陨落,代表着至今无法安眠的无数灵魂。” “呃……我知道啦……”黑松不安地捻着自己的袍子,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伯里斯的时候。 那是很多年前,他已经掌握了不少法术,是到伯里斯这里来寻求深造的。初见之时,他对旁人傲慢戏谑的态度引起了伯里斯的不悦。那是伯里斯第一次对他发火,而且也是仅有的一次。 伯里斯禁止他使用浮碟,压制了他的施法能力,强迫他每天徒步上下塔,还让他睡在地下实验室里,负责照顾各种腐败程度的尸体……黑松以失去魔法的状态挣扎了好几周之后,灰溜溜地主动找被他讽刺和吓唬过的仆人道歉……伯里斯这才解除了给他的惩戒。 现在黑松也很想道歉,发自灵魂地想道歉。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眼前站着的毕竟不是导师,只是学徒柯雷夫。 就算柯雷夫是导师的亲儿子,就算他说得对,就算他各方面都很像导师……但他始终只个年轻的人类学徒啊!黑松自知说错了话,又不想对一个学徒低声下气…… “抱歉,是我太说教了。”这时,伯里斯反而先道了歉,刚刚抬起点的气势又弱了下去,“我认识一些北方的朋友,所以对这些了解得比较多……比导师告诉我的还要多。你一提起那个塔,我心里是真的很不好受……” 黑松也赶紧说:“没事没事,是我说话不经过大脑……那个,接下来呢?这房子好像没问题,不危险。” 黑松匆匆走开,心中万分庆幸:幸好小法师个性柔和,幸好导师不在现场……要是被导师听到我提起冰原白塔,他准得又让我以失去魔法的状态去打扫高塔…… 确认木屋安全后,两个法师就让夏尔兄妹进去休息了。术士不喜欢做魔法陷阱,对普通人来说,术士的小屋比法师的住处安全很多。屋里唯一的预置法术是安抚类的,术士用它来舒缓总被元素冲击的身体,它对塔琳娜的病情有一定缓解作用。 在这个过程中,洛特意外地没有参与任何讨论。他站在兰托亲王身边,两个人似乎在低声商量着什么。 兰托亲王的脸色苍白得堪比黑松。与洛特交谈时,他一直盯着屋外篱笆里的花丛,自始至终没有走进小屋半步。 “法师黑松阁下,来一下,”过了一会儿,亲王喊道,“我需要你回银隼堡去。” 黑松立刻像忠实的老朋友一样站到了亲王身边。他早就想回城市了,只是不想主动说出来。 洛特走到精灵面前:“你见过红秃鹫,是吧?” “是见过……”黑松很紧张。这个“远古亡灵恶魔龙”光是盯着他就让他脊背发凉。 “如果与他发生冲突,你能战胜他吗?” 黑松撇撇嘴:“能。术士嘛,就是个纵火犯而已。”反正“远古亡灵恶魔龙”不是真正的术士,这话并不会冒犯到他。 “现在的红秃鹫不太一样了,”洛特提醒他,“他的外表变年轻了,而且他很可能掌握了一些不属于这世界的力量,已经不仅是个纵火犯了。” “不管他有什么力量,他的进攻思路都不会变。我和他共事过。” “好,”不知什么时候,洛特竟然成了在场发号施令的人,“术士红秃鹫刚才还在这里,我们出现的时候,他逃走了,现在他很可能在银隼堡内。亲王的长子阿诺德有危险,你得回去找到他。” 这时,一直神情恍惚的兰托亲王说:“我和法师一起回去……我也得回去。” 洛特按住他的肩:“算了吧殿下。红秃鹫最恨的就是你,万一你遇到他怎么办?” 兰托亲王看向屋内惊魂未定的一对儿女,摇了摇头:“见到他更好,也许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夏尔留在这,陪塔琳娜先好好休息……法师们说这屋子对她的病有好处。我带一半人回城,其他士兵留下保护夏尔和塔琳娜。夏尔,这些人就交给你指挥了。” 夏尔远望着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亲王自言自语着:“你们留在这反而安全。那些尸体可能是畏惧红秃鹫,所以不敢进他的屋子……” 伯里斯站在一边,心中充满疑惑,又不好当面询问。亲王和黑松都消失在山林之后,他把洛特叫到院子外,走到让屋内的人听不清谈话的距离。 “大人,刚才您说红秃鹫最恨兰托亲王??”法师问,“他们之间的恩怨应该不只关于榴莲吧?” 洛特的眼睛发亮:“你知道吗,亲王向我坦白了一个大秘密!” “为什么他会向您坦白秘密?”伯里斯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骸骨大君该不会是吻了亲王来施法吧…… “先说清楚,我没亲他!”洛特一眼看穿了伯里斯的担忧,“还记得我曾说过的那个理论吗?‘人在磨难之后都需要倾诉’的理论。兰托亲王也一样。到了这个地步,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循循善诱去挖他内心的秘密,你挖得越诚恳,他就释放得越舒服。” 伯里斯望了一眼小屋:“之前我有个猜测。红秃鹫……也就是罗赛·格林,他和已去世的王妃殿下有血缘关系?”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法师,”洛特也望向屋前的玫瑰丛,“罗赛和丝妮格是兄妹。在认识兰托亲王之前,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第33章 初冬的清晨,母亲将罗赛和丝妮格叫到床前。 “我可能没法陪你们过下个冬至节了,”她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我很快就要到你们的父亲那边去了,等我离开后,你们要彼此依靠,有难同当。” 罗赛拉着母亲的手,搂着妹妹的肩:“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丝妮格也红着眼圈说:“只要活着,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 母亲虚弱地笑了:“不,其实……你们总有一天会离开彼此的。你们总要有各自的人生,所以这种离别并不悲伤。就算走向不同的道路,你们也永远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们。兄妹俩把她葬在了她最喜欢的白杨树下。 冬至节的时候,罗赛要去银隼堡的庆典上表演戏法。人们沉醉在欢庆中,他却无心享乐,只能强颜欢笑。 丝妮格羡慕地看着哥哥:“如果我也有这种天赋就好了,我也想变出发光的金树来。如果我能帮忙,罗赛你就轻松多了。” 大雪纷飞的那几天,兄妹俩没有出门。罗赛试着把自己掌握的戏法教给丝妮格,试着让她聆听空气中诸多元素的嘈杂之音……可丝妮格怎么也学不会。 冬去春来,落月山脉中年复一年,罗赛的戏法不断精进。几年后,他不仅能表演幻术,还能将这种神秘技法用在狩猎上。他消去自己的脚步声,偷偷远距离催眠猎物,然后走过去轻松将其捕杀。 一个初夏的傍晚,罗赛在山路上遇到了一位棕色皮肤的老人。附近的山民都知道,这种外表的人都来自山脉另一边,萨戈的地理志将他们称为西荒人,普通民众干脆就称他们为蛮族。 蛮族老人会说流利的通用语。他说山的另一边遭了天灾,猎物实在稀少,所以他冒险翻过犹如天堑的山脊,到这边来打猎碰碰运气。他留意罗赛很久了,因为罗赛和他一样——身上流淌着能操控元素的力量。 老人说,其实你比我更有术士天赋,我不过是比你稍有经验而已,我把控制力量的诀窍教给你之后,将来你就可以自己摸索着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老人成了罗赛的临时导师。罗赛的进步可谓神速,短短几个月后,他的施法能力几乎超过了老人。入冬之前,老人辞别了年轻的术士,回到了山脉的另一边。 听说今冬会格外寒冷,罗赛和丝妮把大量肉干和蔬菜囤积在地窖里,以减少冬天出门的次数。 一天夜里,兄妹俩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外面的人高喊着:“请帮帮我!我是银隼堡的骑士,不是坏人!” 打开门,外面果然站着一个骑士。他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浅金色的头发映着月光,肩甲上落着细细的雪花。 兄妹二人让骑士进来取暖,三人围着炉子聊了起来。骑士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战友们例行巡逻,因为大雪而耽误了归队时间,天色越来越黑,他们不巧走进了森林深处,还遇到了带着幼崽的棕熊……一片混乱中,他和队友失散了,如果不是看到了小屋里的火光,他可能就要冻死在山林中了。 第二天一早,骑士离开了他们的家。罗赛给他当向导,送他平安地回到了大路上。 几天后,骑士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迷路,他是专程来感谢这对兄妹的。他的属下拉着骡车,车里都是礼物:绸缎内里的保暖衣物、彩色的编织毯子、这个季节十分少见的水果……全都是一般农户猎户买不起的东西。除此以外,他还带了几样令丝妮格开心的东西:护肤香膏、花瓣肥皂、镶宝石的胸针与项链、蔷薇色的连衣长裙……每样东西都十分精致,丝妮格简直不知该先看哪一样。 骑士并没有忽视罗赛,他送罗赛的是一套精致的弓箭,还有一双柔软的羊皮手套。他对罗赛说:“听说你是猎人,所以你应该用得到弓箭。至于手套……我发现你的手很漂亮,甚至比你妹妹的手还要细致修长,这样的一双手不应该因为狩猎而暴露在严寒中。” 罗赛没有接下弓箭,只是高兴地戴上了软皮手套。它的黑色软皮革上装饰着细细的银色线条,剪裁完全贴合双手,轻薄且保暖,丝毫不影响手指动作。 他告诉骑士,自己根本不懂舞刀弄剑,打猎靠的是别的本事。这一天天气不错,于是罗赛把骑士带到附近的林间,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天赋。 骑士十分惊讶,他在读书时学到过关于术士的事,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位。他当即邀请罗赛到银隼堡去,也许领主会需要施法者的帮助。罗赛没有答应他,只同意慢慢考虑一下。 其实罗赛很想和骑士走。他向往繁华的城市,也希望自己能辅佐这位风度翩翩的骑士……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害怕自己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方式,而且他答应过母亲,要好好照顾丝妮格。 从此以后,骑士经常来探望这对兄妹,每次都会停留一段时间,短则几小时,长则留下住宿一晚,而且每次都会带着礼物。春天来临,骑士会和罗赛一起去山中狩猎,丝妮格用他们打到的猎物做出一桌美味;盛夏时节,他们三人一起坐在小溪旁的石头上,把脚浸入清凉的水中…… 小屋前的篱笆里种了很多花,其中开得最美的就是玫瑰。白玫瑰如初雪般纯净耀眼,红玫瑰如美人的朱唇般娇艳欲滴……骑士忍不住对兄妹俩感叹道:红玫瑰是你们头发的颜色,而白玫瑰就像你们善良的心灵。 相识第二年的秋天,罗赛终于被骑士说服,跟着他去了银隼堡。这时罗赛才知道,这个骑士根本不是普通的军人,他是当今领主的长子,萨戈国王的侄子。 又一个冬至节来临,罗赛黯然离开了城市。原本他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但他太久没有在人群中生活了,他总是和一切格格不入。一开始人们还挺喜欢他的,毕竟他有一张漂亮面孔,言谈也新鲜有趣,可是日子久了,矛盾总会爆发。 贵族与领地骑士们越来越厌恶他,还开始质疑他到此地来的目的。他们怀疑罗赛的身份,认为他出现得很可疑,指责他对领主的家庭另有图谋……那些人愈发排斥他,他也愈发无法忍受银隼堡。 回到家之后,他看到了妹妹因思念而哭红的眼圈。罗赛心痛地抱住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离开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仲春百花盛开之时,领主之子又来到了小屋前。这次他卸去盔甲,身穿华服,只带了几个私人侍从。 兄妹俩以为这位老朋友又要慷慨送礼,可是今天……礼物有些不一样。今天的礼物是专门送给丝妮格的。 侍女向她呈上一套纯白色镶嵌珍珠与水晶的礼服,以及一个小巧的绒面首饰盒。丝妮格打开盒子,白金戒指上钻石的光彩映入她的双眼。 罗赛愣愣地站在门边,看着妹妹扑进领主之子的怀抱。她的眼角闪烁着幸福的泪水,比礼服上的珍珠还要美丽。 很快,银隼堡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领主之子的妻子虽然出身卑微,却以惊人的美貌征服了所有见过她的人。 新娘的哥哥并没有出现在婚礼上。罗赛倒是愿意去,可是领主之子却告诉他:你最好不要出现,作为补偿,我们可以私下多喝两杯……因为贵族和骑士团都很讨厌“那个神经兮兮的术士”,如果他们知道丝妮格是那术士的妹妹,他们肯定会反对和质疑她。 领主之子与亲信们花了点时间,给丝妮格伪造了一个完美的出身。现在她有了新的姓氏,出自一个已陨落多年英雄骑士家族。有两个年老的女牧师可以证明她确实是那家族的遗孤。 “罗赛,从此以后,你不能再自称是丝妮格的哥哥了。领主夫人必须有体面的身份,孤儿也好过术士的妹妹,起码孤儿身世清白,还能引人同情……你最多只能当她的远亲……或者,最好只是同乡。” 罗赛同意了。 又是几年过去,“骑士”已经成为了真正的领主。随着萨戈的新王即位,现在这位新任领主也被称为兰托亲王。 每当山脉里有风吹草动,或者领地边境有纷争动荡,罗赛就会赶回亲王身边。待事件被完美解决后,孤僻怪异的术士就又会消失在山林间。 丝妮格很久没有回山林里了。现在她是众人爱戴的亲王王妃,并且已身怀有孕。也许……将来她也不会再回来了。没人知道王妃有个哥哥,也没人认为亲王会把术士当挚友。 小屋外的玫瑰花仍会盛放,冬夜中却再也没有人陪在罗赛身边了。 又一年初雪时节。银隼堡举办了庆典,庆祝王妃的第一个儿子降生。 山林间小屋里,炉子在半夜熄灭了,罗赛用魔法再次点燃炉火,空气却依旧像母亲死去时一样寒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只要活着,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 可事到如今,你们全都离开了我,全都背叛了我。 我不敢去爱的人,和我发誓要深爱的人……一起抛弃了我。 ====================== “你没事吧?”诺拉德满面担忧,在怀中的人眼前打了几个响指,“你醒着吗?奇怪……这是怎么了。” 在父亲和法师的建议下,诺拉德带着一队骑士回了城市里。城里的雾也很浓,但身在城里总会多一点安全感。 身为亲王的长子,诺拉德不能表现得胆小怕事。即使缩回了城市里,他也得拿出长子的样子来。他给骑士们重新排了班,让他们分成几组在城里来回巡视,这样一来,居民们会得到安抚,骑士们也不会觉得他是躲回来避难的。 在一队骑士的跟随下,诺拉德也亲自上街参与巡查。路过一条小巷时,他隐隐听到了啜泣声。 一个红发的身影蜷缩在巷中,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着。诺拉德走过去抱起他,暗暗吃了一惊——这竟然是一名面容极为精致美丽的少年!他朝霞般的红发沾染了泥土,迷离的双眼中汪着晶莹的泪水,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令人心疼的擦伤,…… 总之,他看起来很不舒服,也许是被什么吓坏了,也许是因为这场可怕的大雾……他怎么会如此憔悴和悲伤?他怎么能穿着粗布衣服倒在昏暗的小巷里?像他这样的小美人……应该穿着丝绸礼服躺在天鹅绒软塌上才对! 诺拉德越想越心疼,越想越荡漾。他亲自抱起美貌少年,命令骑士们叫来马车,以帮助伤患的名义赶回了领主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 哦对了公布上次的答案,这一段情节有两个化用自童话的梗, 一个是前面大家都知道的,塔琳娜和夏尔那段,糖果屋, 一个是罗赛从前的这段,是白雪与红玫,可能已经比较不容易看出来了………… 白雪与红玫的原作其实挺幸福的,并不是这样,但是也有个略日狗的小地方,可能只是个人感受,就不细说了~ ========= 这一回比较过渡吧,没有伯里斯他们出场……不过这回的内容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嘻嘻 下回就是法师和大君的主场了…… 第34章 “这么说,红秃鹫变年轻了?”伯里斯问。 洛特在前面拨开杂草和树枝,伯里斯点着小光球跟在他身后。几分钟前,在洛特的建议下他们两人离开了木屋,向着山林更深处走去。 “是啊,他似乎变回了十八九岁的模样,”洛特说,“来的路上我和几个骑士聊天,他们所见过的红秃鹫是个中年人,瘦小而丑陋,比同龄人苍老很多。据说他的头顶全秃了,‘秃域’边缘有一圈红发固执地飘逸着……” “秃域……?”伯里斯嘴角一抽。 “噢,这是我发明的词,指的是被动渐进式秃头的沦陷区。主动剃秃的那种不算。比如说,你八十多岁时的秃域超过了很多老头……” “大人,我们在聊红秃鹫……”伯里斯心有戚戚地摸了摸头顶,浓密柔软的头发真让人有安全感。 洛特这次难得地没有坚持跑题:“对,关于红秃鹫……刚才我和兰托亲王聊了一下,又听那对兄妹描述了他们的遭遇,他们遇到的应该就是红秃鹫本人,而不是什么亲戚或者后代。是异界元素改变了他,把他变回了过去的状态。” 伯里斯感叹:“就像您对我做的一样……毕竟人间不存在这种力量。” 洛特点头:“所以说,这浓雾与炼狱元素的源头并不是红秃鹫,而是别的东西。塔琳娜的失控、红秃鹫的力量波动与外表变化,都与那个东西有关。” “您知道是什么东西吗?”伯里斯问。 “我有猜测,但不一定对,等我们找到它就能确定了。”洛特每走一段就要停下闭一会儿眼,似乎是在定位目标,“目前我能确定的是,这里出现的并不是我以为的位面薄点,而是一种炼狱元素构成的古老生物。你不用担心,它不是魔鬼,也不会搞大屠杀,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东西的力量流溢得到处都是,对人类术士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会继续扩大。” 伯里斯思索着:“炼狱生物……我明白了。成熟的术士对魔法扰流能免疫,但只限于人间存在的扰流元素;现在炼狱元素出现了,红秃鹫和塔琳娜就都被‘强制感染’影响了。红秃鹫有施法基础,所以他能慢慢和炼狱之力共存,甚至借机变强;而塔琳娜尚未觉醒,于是就被摧残得愈发病弱……” “是的,那个王妃很可能也是这样,”洛特说,“她哥哥是术士,可她一直都没学会施法,这说明她体内的术士能力真的相当微弱,正常情况下,她的术士能力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觉醒。后来她突然遭受‘强制感染’也是因为炼狱元素,而不是普通的扰流。” “这么说,这股力量盘踞在落月山脉很久了……王妃很多年就去世了。” “可不是吗。红秃鹫的精神失常也和这些有关啊。因为银隼堡的人不喜欢他,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疯了只是他的事,没人觉得背后有其他隐患。” “我们得快点找到那个‘东西’,”伯里斯说,“再这么下去,那些尸体和红秃鹫指不定会变成什么东西……” 洛特走在前面,背着伯里斯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不愧是我的法师,不用我多说就能明白事情的重点。 “是的,我们得快点……”他又一次站定,闭眼定位目标,“红秃鹫因为炼狱元素而得到了操纵尸体的能力,然后借此想……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想干什么,无非是报复兰托亲王、报复银隼堡之类的吧,反正他就是想搞点大事。可他毕竟不是力量的真正主人,这些被唤起尸体没有那么好控制,它们也在吸取雾中的元素,也在不断变异……最终,它们会成为真正的炼狱生物。那时它们就不是‘死尸’了,你们死灵师的操控术也就不管用了。” 大君说得没错。死灵法术和炼狱魔法都能操控尸体,某些时候,两者的效果看起来还有点相似,但毕竟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力量。根据记载,炼狱魔法会将亡者转化为另一种生命。 远古时,炼狱的君主们经常这样对待其他生物——先在战争中杀死敌人,然后转化他们,把他们变成真正属于炼狱的异怪和恶魔。如此一来,魔鬼大军的数目不断增加,如山洪般向着人间与神域倾泻,最后诸神不得不切断了这几个位面间的联系,让它们永远彼此流放、彼此隔离…… 那时人类的文明还相当年轻,法术也尚未形成体系,不然,也许强大的死灵系操法者可以试试与恶魔争夺尸体…… 远古的炼狱君主可以掌控“新生命”,而身为人类的红秃鹫显然不能。 炼狱元素对他与对尸体一视同仁,继续发展下去,他很可能会因为无法承受扰流而死。因为他生前吸取了大量炼狱元素,他死后会觉醒为一个充盈着力量的躯壳,变成谁也无法预料的怪物……如果尸体们也完成了转化,那么炼狱生物将重回人世,在银隼堡掀起一场出于本能的屠杀…… 伯里斯想着,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许我可以在红秃鹫死后抢先控制他的尸体……不,以我现在的施法能力,很可能我做不到……而且我也不能指望黑松。 不过黑松倒是可以做一件事:万不得已时,操控银隼堡内所有新死去的尸体,早点拿到控制权,不让它们被炼狱元素占领。 看着前面骸骨大君的背影,伯里斯又冒出一个念头:何必这么悲观?我们这边有个半神在啊! 大君身上集合了神圣、死灵、炼狱三种力量,就算红秃鹫觉醒为前所未有的怪物,也许骸骨大君完全可以对付它!比如……冲上去,用嘴把它亲死? “你怎么了?不舒服?”洛特察觉到伯里斯脚步踉跄,赶紧回过头。 伯里斯愧疚地低头,捏了捏眉心:“不,我没事……我在想事情。刚才我们赶跑了很多尸体,它们到底想去哪里……” “它们和我们目的一致,”洛特说,“它们也想找那个力量之源,离得越近,它们就能吸到更多养分。” 说着,他指指前面。伯里斯驱使小光球飘过去,照亮了雾中的一群活尸。尸体发现了光亮,摇摇晃晃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些就交给我,”洛特挡在伯里斯面前,“你千万别靠近,别往前走,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我……” “不用你施法帮忙,别靠近。如果需要的话……可以闭上眼。” 伯里斯听话地守在一棵老树边,内心极为不安。闭眼?有什么必要闭眼?死灵师什么没见过?六十多年前他也亲眼见过骸骨大君手撕怪物,他根本没被吓到。 一具体型庞大的尸体冲了过来,洛特不闪不避,任凭尸体扼住自己的脖子。他慢悠悠地抓住尸体的双手,猛一用力,将高大的尸体整个凌空抛起,尸体强壮的手臂被从躯干上生生撕了下来。 洛特刚抛下那对手臂,又有几具尸体围拢了过来。他直接走进它们的包围中,捏住一个小个子,挥舞着它绊倒了旁边的另一个,然后用铁头靴子踏烂了它们的脑袋。 有的尸体仍不死心地想攻击他,也有的想绕过他,洛特不慌不忙地将它们一个个拦住、撕碎、抛开……没用多长时间,这群尸体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 洛特将一只头颅扔进前面的树丛,听声音,那东西像是落进了很深的谷底。 他回身看向伯里斯:“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叫你别靠近、别往前走了吧?那边有个悬崖。即使在白天也很难发现它,夜里就更危险了。如果你过来了,搞不好会不小心滚下去。” 伯里斯绕过一块块碎尸来到洛特身边:“好碎啊……太碎了。碎成这样,将来可怎么收拾啊?等事情结束后,当地人肯定还要把它们重新下葬的……” 洛特表情复杂:“你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六十多年前我见过更激烈的。” “噢!对啊!”洛特恍然大悟,“啧,想想也是,就算没有六十多年前,估计你也不会害怕……比这恶心的东西你见得多了。唉,道理我懂,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您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洛特低头看着法师:“在我心中,本来存在着这么一个幻想……面对危险时,我温柔地对你说,别靠近,需要的话你可以闭上眼……然后我露出邪气的笑容,傲慢地冲进敌人的包围圈,手段极为恐怖地将它们拆得稀里哗啦……然后我搞定了一切,重新回到你身边,你的双眼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这时我恢复了温柔的模样,向你伸出一只手,你下意识地躲开了,我苦笑着对你说,别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然后我摸了摸你的脸,你怯生生地看我,我顺势把你抱在怀里,在你耳边继续小声安慰你,还轻轻抚着你的背,平复你的颤抖……” 伯里斯目瞪口呆,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天,他在边境小城里看到了一个暴露狂。一个男人站在房顶上,哈哈大笑着脱下裤子,摆出各种舞蹈姿势,引得街上的妇女们一阵惊叫…… 此刻他的感受就和那时差不多:他不害羞,也不畏惧所看到的内容,他只是非常震惊,无比震惊……某些东西,自己知道自己有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把它露出来?! 洛特期待了一小会儿,发现法师的表情没有任何转向羞涩的迹象,遂放弃了这份不切实际的期待:“好啦……我知道了。幻想只是幻想,没法强求,难道我说说都不行吗?吟游诗人的长篇史诗要是无法演唱完,他们也会说说后面的大致发展啊……” 伯里斯从腰包里掏出一条半湿的纸手帕,上面散发着清新的植物香气:“总之……您……擦擦手吧。我自己碰完尸体也会拿这个擦手。” 洛特听话地擦着手,带伯里斯靠近了前面的悬崖。这种林间裂谷确实十分危险,它隐藏在灌木后,远望过去就像是普通林间植被,人们很容易毫无察觉地靠近,然后一脚踏空。 伯里斯驱使光球沿崖壁下降,降了好久都不见谷底。他看不到那么远,只能看见黑暗中的光球越来越小。 洛特的视力倒是好得区别于常人:“估计下面还有很多尸体……我们也得下去。” “炼狱元素的源头在下面?”伯里斯问。 “在。我感觉到了。”说完,洛特伸展了一下肩膀,背上又浮现出了那对能慢速漂浮的龙翼。他毫不客气地把伯里斯拉进怀里抱好,两人踏出悬崖边缘,开始缓慢盘旋着下降。 第35章 随着二人不断下降,身边的雾气越来越浓,颜色也由白转灰。洛特用起到装饰作用的翅膀扇开雾气,扩大了一点视野范围,断崖上面十分狭窄,下面越来越宽阔,谷底竟容纳了一片不见边际的隐匿森林。 骸骨大君说得没错,谷底确实还有很多尸体,不过……它们中有不少都不能动了。峡谷太高,很多尸体跳下来就被摔坏了。 它们没有施法者操控,未能得到正常的智商,而且也尚未进化出超越人体极限的力量,所以只会凭本能飞蛾扑火。 伯里斯则施法驱散了一部分浓雾。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谷底的雾已不再是白雾,而更接近无味的黑烟。骸骨大君负责对付还能攻击的尸体,将它们一个个击倒折断或者踩碎……撕开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尸体之后,他转向某个角落。 他闭上眼再睁开,用闪着红色火光的双眼望入黑雾。非常近了,席格费就在那里。 伯里斯顺着洛特的视线望去,对那个方向放了个法术,白昼般的光芒暂时笼罩了这一小片区域。谷底森林的角落里,有一口被杂草与藤蔓掩住的山洞。 “伯里斯,你最好在外面等着,我进去就可以了。”洛特说。 伯里斯摇摇头:“大人,之前您不让我帮忙对付那些尸体,我还以为是因为您想让我保存力量,现在我们找到地方了,您又让我在外面等……那您到底为什么要带我来?” “因为一起冒险能增加彼此的好感。”洛特正直地说。 看着法师一脸的难以置信,洛特噗地笑出来:“我开玩笑的。其实是因为……如果你跟进来,你可能会被毒死。” “里面的炼狱元素有那么浓?”伯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特看了一眼漆黑的洞口:“是的。就算你真的穿越到炼狱,都很难遇到这么浓的力量。这是浓度比例的问题。你想象一下,大江沿岸有成千上万人往江里拉屎撒尿,你在江里游泳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如果一个人在一桶水里拉屎撒尿,这桶水的味道就……” 伯里斯皱着眉打断他:“大人,您就不能举点体面些的例子吗?” “不体面但是生动啊,”洛特耸耸肩,“还有,我确实需要你守在外面帮忙。刚才我们遇到了不少尸体,你应该看得出来,它们还并不是全部。从前红秃鹫已经操控了不少本地死者,近几天情况恶化,炼狱元素又直接复生了附近所有墓地的尸体……这数目绝对不小。等一会儿,估计还会有不少幸运的尸体能完整地赶过来,它们已经不归红秃鹫控制了,只一心想来吸取力量。我进入山洞后要专心对付里面的东西,如果再有尸体靠近这里,就需要由你来对付它们了。” 伯里斯忧伤地点点头……如果是从前的我,我可能已经夺回全部尸体的控制权了。能力劣化的滋味真不好受,重新慢慢进步真是叫人难耐。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骸骨大君和自己一样处于劣化状态下,也许山洞里的东西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最终,伯里斯同意留在山洞外。他同时点亮了五个光球,摊开一本手抄笔记,按顺序在地面上摆了几种药材,轻声念出咒语。一张直径十码左右的防御法阵在他四周铺开,然后渐渐隐入了土地和空气里。 进入山洞前,洛特双手按着伯里斯的肩,从背后飞速亲了一下法师的头顶,伯里斯不自在地回过头,洛特已经遁入了洞口浓重的黑暗之中。 ============== “席格费,快醒过来……” 进入山洞后,骸骨大君消去了人类外表。现在他的身体变得更高大强壮,脑袋恢复了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形态,头顶一对弯曲的恶魔长角,眼眶中蕴着闪烁的血色火苗。 浓重的黑雾阻隔了外界的声音,他也无须担心自己的声音传到洞外。 “席格费……”他伸出背上的龙翼,它们像触须般在雾中寻觅探测。又向内前进了几分钟后,他听到了隐约的痛苦呻吟声,声音的主人似乎陷入了梦魇,正挣扎着想要醒来。 “孩子,快醒醒。”大君向声音走去,“亡灵之子已经醒了,炼狱之子,你也该醒来了。” 黑暗中传来年轻男子的梦呓:“这是他们的诅咒……我永远不可能醒过来了。” “谁诅咒了你?”大君问。 “群山、月光与森林。我欺骗了他们,他们惩罚我长眠于此。” “你是如何欺骗了他们?” “曾经,我失去了领地,失去了君主,失去了同袍,无人可效忠,无人可守护。我在漆黑的灵魂与身体上施以幻术,将自己染成圣洁的银白色,我成为伪神,镇守着群山渡过了百年的时光……山脉西边的生命膜拜我,希望我赐予他们幸运与胜利;山脉东边的生命驻守家园,每当看到我的神迹便热泪盈眶……当战争降临时,我竟然不知该庇佑哪一方……面对厮杀,面对鲜血,我懦弱地遁入深山,无动于衷……” 听他这么说,骸骨大君自言自语着:“嗯……落月山脉战役。看来你是那时候出事的。怪不得在那之前红秃鹫还很正常……” 青年的声音继续忏悔着:“目所能及之处,每一滴眼泪、每一捧鲜血、每一片凋零的叶子都是对我的诅咒。我本是魔鬼,又如何能成为人们的守护者?我银白色的外衣分崩离析,露出黑色的野兽本貌,山谷吞没我的身体,荆棘缠绕我的心脏,从此我将一梦不醒……” 骸骨大君叹口气:“席格费,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又脆弱又诗意……死尸和山林不会发出诅咒的,是你自己的愧疚吞没了你。醒醒,你不认识我了吗?” “离开此地吧,旅人,”青年的声音说,“你只是我漫长囚禁生涯中的一个梦境……” 骸骨大君无奈地扶额:“唉,原本我还想温和地唤醒你……看来这样没用,只能把你吓醒了。” 在被囚禁期间,大君看过一本人类的健康知识书。书中说,如果你要唤醒熟睡中的孩子,最好是拉开窗帘,让阳光自然地倾泻在他身上,用轻柔的声音耐心呼唤他,等他从深眠中渐渐清醒……你不要大力推摇他,不要制造猛烈的噪音,不要让他被吓醒,这样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更可能影响你们的亲子关系…… 骸骨大君没有孩子,但有造物,他从没试过叫人起床,今天倒是有了试试的机会。可惜轻柔的办法不好用,到头来还是得把孩子粗暴地吵醒。 他走向声音的方向,触到了一面荆棘缠绕成的墙壁。半指长的荆刺一致朝外,藤蔓的缝隙中正不断溢出雾气。这种防御对骸骨大君来说不算什么,他手上的黑色鳞片坚硬如龙甲,根本不会被尖刺所伤。于是他直接抓住藤蔓,一条条扯开、一层层剥离,为自己挖出一条继续前进的洞口。 越向里面挖,手里的触感就越飘忽。荆棘深处的黑雾中不仅有炼狱元素,还有沉睡者的梦。 骸骨大君不会被炼狱元素伤害,却多少有点被梦境影响。毕竟这不是魔法或神术,而是香甜而固执的安眠曲…… 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自己创作第一个孩子时的情形。 在狙杀魔鬼军队的间隙,他看到了两具人类的尸体,一个是成年人,拿着折断的长矛,穿着简陋的皮甲,全身血迹斑斑;另一个是浑身发青的女婴,小小的头颅上嵌着一枚炼狱恐鸟的牙齿。 等到战争结束、诸神将各个位面彼此隔离后,骸骨大君用死灵之力塑造出了一个人类少女。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很多年后才定下来的。 骸骨大君带着第一个造物,继续清理残留在人间的炼狱生物。很快,他又创造了第二个孩子,因为他在人间目睹到了一种罕见的圣洁生物,产生了莫名的热情和灵感…… =========== 伯里斯坐在大石头上,不时望向山洞内。后续赶来的尸体们沿着他的法阵倒成了一个扇形,偶尔有几个特别顽固的试图突破防线,得到了伯里斯以咒语“特殊照顾”的殊荣。 按道理说,他根本不需要担心骸骨大君。大君有强悍的力量和霸道的魔法免疫,就算他打不过洞里的东西,那东西也绝对伤不到他……但伯里斯就是忍不住去设想各种糟糕局面。 比如:万一洞里的生物不施法,比大君还擅长物理攻击怎么办?万一洞里犹如迷宫,大君迷失方向一去不回怎么办?万一大君和洞里的生物早就认识,那生物劝大君一起征伐人类怎么办?万一大君和那生物是久未谋面的仇敌,他们的战斗不死不休造成山崩地震怎么办?万一洞里的生物根本没有嘴,大君想亲死它都不行该怎么办? 你想得也太多了,你的智商是不是也跟着年龄下降了……伯里斯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决定干点什么来驱散这些无谓的担忧。 他掏出一只棒棒糖般的水晶球,对它念了一句短咒语。球体闪烁着微光,以略显呆板的声音说:“为您效劳,主人。” “你了解落月山脉的过去吗?”伯里斯把球举在嘴边,这让它更像棒棒糖了。 这是一枚“逸闻水晶”,可以为持有者讲述各类奇闻异事。世上所有逸闻水晶都在跟着不同的主人到处出没,水晶会自动吸纳含有某些关键词句的谈话和故事,并与其他水晶传输共享。这东西是奥法联合会内一位酷爱旅行的法师发明的,伯里斯参与过后续的优化研究,它不会泄露机密信息,只搜集乡野与市井间的小故事。 水晶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逸闻较少,主人。” “讲一讲。去掉落月山战役正史,去掉兽人和地精相关,去掉人类贵族相关。主要寻找关于神秘生物的逸闻。” “好的,主人。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老爷爷住在落月山脉里。他靠采蘑菇为生,已经一个人生活八十多年了。有一天,一头独角兽出现了,在看到老爷爷的瞬间,独角兽流下了同情而激动的泪水,因为老爷爷竟然是个处男……” “……去掉庸俗和滑稽的元素。” “好的,主人。看着孤独的老爷爷,独角兽哭了,因为独角兽也是孤身一人。老爷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家人失散了,独角兽说自己也是如此。独角兽给了老爷爷很多山珍野味,大哭着把老爷爷送下了山。它没有挽留老爷爷,因为它知道人类的寿命都很短……” 这时,周围的雾气突然消散,山洞里的黑雾也变得稀薄了很多。伯里斯惊喜地四下环顾,整个谷底森林都开始恢复了原貌。 他用短咒语熄灭了水晶。因为山洞里传来了一些动静……也许是骸骨大君回来了。他不想让骸骨大君发现这枚水晶,大君很可能会整日沉迷其中。 山洞里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大型动物沉重的脚步声。 伯里斯驱使光球飞入山洞,看到洛特正打着哈欠往外走。现在他是人类模样,从衣服上松脱的扣子可以看出,刚才他多半恢复成了原本的外形。 “一切顺利吗?”伯里斯有点紧张地问。 “顺利,只不过我差点就睡着了……” “什么?” 洛特没回答,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身后:“现在没事了,我找到了那个生物,他身上的炼狱元素不会再继续往外冒了。之前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出了点小状况,身体垮掉了……对了,因为是我把他救醒的,所以他……他决定效忠于我。” 伯里斯警惕地望向洞内,有点担心自己真的会看到逸闻里的独角兽……但是应该不可能,独角兽才不是炼狱生物。它是虚构的,是童话生物。 每个施法者都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巨龙,却并没有独角兽。刚才的逸闻故事仅仅是个故事而已。 洛特继续说:“亲爱的伯里斯,我向你介绍我们的新朋友,他的名字叫席格费。” 随着这句话的尾音,一头令人难以置信的、世间罕有的、健美强壮的、脑袋上长着角的生物走了出来。 伯里斯呆呆地看着那头生物……感谢奥法之神,我的常识没有出错,它确实不是独角兽。 席格费有一双带有炼狱风格的眼睛,虹膜是火红色的,巩膜是黑色的……现在,这双本应显得凶悍的眼睛里竟汪着少许泪水,让他的气质确实有点像故事里动不动就哭的独角兽。而且,他的额头上也真的有一支螺旋形尖角。 但他的身体并不是马型。他是一只巨大的暗红色狮鹫。 第36章 伯里斯给席格费递过去一张手帕。狮鹫的眼睛大,眼泪也很滂沱,他脸上的毛成了一绺一绺,手帕接触眼眶的瞬间就全湿透了。 “别哭了,我们不怪你,”伯里斯心软地抚摸着狮鹫的毛发,“你是在远古战争中被造出来的魔法生物,战争结束了,你就藏在人间……你做得很好,真的,这不是你的错。后来山脉里有人崇拜你,把你当成独角兽,这也不是你的错。别哭了,其实你很善良啊,不然你也不会因为战争而痛苦得陷入沉睡……” 席格费抽噎着:“但是……我还是有错!我并不是对战争无能为力!其实……其实我还挺厉害的,我甚至杀过魔鬼……我这么厉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打仗,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山脉两边都有人供奉我,信任我,我偏帮哪边都问心有愧……而且我还一错再错,我像鸵鸟一样躲起来,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谁知我又迷失在了梦境中,还失去了自控,让体内的炼狱元素跑出来危害外界……我当然有错,我的罪孽用死亡也无法偿还……” 看他哭得伤心,伯里斯忍不住问:“呃……你认识塔琳娜吗?” “谁?” “没事,随便一问而已。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类……” 难道说……被哭哭啼啼的元素侵扰后,未觉醒的术士也会整天哭哭啼啼吗?这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发现…… 伯里斯决定聊点正事,改变一下悲痛的气氛:“现在那些尸体不会继续异化了,对吗?” 席格费脚下的眼泪已经汇成了一个小水洼:“嗯,我清醒了,力量就不再外流了。” “你能控制它们吗?”伯里斯问,“比如,把它们赶回各自的坟墓……” 狮鹫低下头:“恐怕不行……它们与我的连接已经被切断了。如果要驱赶它们,我就得重新用炼狱元素侵蚀它们,如果这么做,异化就又开始了……这样风险太大了,万一在这过程中有尸体完成了转化,会引起更多麻烦的……对不起,我就只会制造麻烦,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没事没事……”伯里斯赶紧摸摸他的头。 法师回头望向峡谷里的尸群,无力地塌下了肩膀。看来收拾残局的人只能是自己了。他又问狮鹫:“那么活人呢?被炼狱元素影响过的活人会怎么样?” 席格费说:“影响会中断,但是已经产生的异化并不会消失。” 也就是说,红秃鹫仍然很危险。虽然尸体不是因他复活的,但他依旧有控制尸体的能力。在他的法术中,最危险的就是那个徽记魔法:将人在出生地杀死,然后打上徽记,十三天后尸体会变成施法者的傀儡,既有智商又绝对服从。 这不是常见的死灵系法术,它的原理、思路与正规死灵学派有很大区别,带有浓重的巫医祭祀色彩。据说山脉另一边的西荒人也有办法利用死者,也许红秃鹫是和西荒人学到这个技艺的。 想着这些,伯里斯超远处喊:“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银隼堡?” 骸骨大君正在整理尸体。这活儿是伯里斯安排的,跳下山谷的尸体有很多都残缺不全了,为方便将来统一操控,现在要把他们尽量归置整齐点。 看到洛特走过来,席格费顺从地低下了头。伯里斯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以为这是对半神必要的恭敬和感谢。 洛特一手撑在席格费上:“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们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远没有结束,”伯里斯摇摇头,“红秃鹫随时可能对亲王一家不利。” “你好负责任啊……” “当然了。您知道银隼堡每年在我的工厂下多少订单吗?” “十分有说服力。”洛特抓着席格费的毛翻身一跃,骑在狮鹫背上对伯里斯伸出手,“来吧。” 伯里斯看了看高大的兽背:“狮鹫绝对不能在普通人面前出现!” “我知道,”席格费主动说,“我会尽量躲起来的。而且我会幻术,如果意外被人看到,他们会以为我是一只长角的白色飞马……” 好吧,伯里斯终于明白独角兽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他又说:“还有,离开山谷后我们得先去木屋那边看一眼,我想确保塔琳娜的情况没有恶化……” 说着,他揪着狮鹫腰部的毛要往上爬,洛特立刻阻止了他:“不!你坐到我前面来。” “为什么?” “你坐前面我才能抱着你啊……不,其实是因为你比我矮,如果你坐后面,你的视线会被我挡住……” “挡住就挡住吧,我又不负责指挥席飞行……”伯里斯就是不愿意坐前面。与其被人搂着,他宁可由自己去搂别人……至少他搂得比较正直。 这时席格费说:“法师大人,您还是坐在他身前吧。您比他轻,这样坐更好……这样有助于我在飞行时保持平衡。” 既然狮鹫本人都这样建议了,伯里斯只好握住骸骨大君的手,爬上去坐到了他身前。 其实狮鹫根本没这个讲究……而且真正的狮鹫也并不让人骑。他们只载不会飞的同类幼崽,或者最多愿意有偿地帮人载些物品。“骑狮鹫作战”只是人类幻想出来的场面。 从较高的视线看去,伯里斯的头发束在脑后,暴露出了微红的耳朵,斗篷的兜帽堆叠在他肩颈上,细细白白的脖子若隐若现。骸骨大君满意地将法师搂在怀里,笑得嘴都合不拢。 狮鹫腾空而起,慢慢盘旋着飞出峡谷。席格费是骸骨大君的造物,只要距离不远,他就可以直接在脑子里接收到大君的指令。 刚才大君对他说:说点什么,让法师坐到前面来。 现在大君又告诉他:飞得稳一点,别让法师觉得晕,但是升降时可以快一点,让我有机会抱得再紧点。 深红色的狮鹫默默遵从了命令。看来主人很喜欢这个人类法师,这样很好,希望主人能成功把法师留在身边。 席格费也很喜欢这个法师,他那么慈祥,那么睿智,就像人类家里温柔的长辈一样,就像当年那个笑眯眯的采蘑菇老爷爷一样。 =================== 银隼堡的领主宅邸内,“小美人”终于了醒过来。 他躺在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宽大长椅上,靠垫散发着风信子和黑醋栗的味道。他迟疑地掀开薄厚适宜的珍珠绒毯子,发现身上的粗布袍子和旧羊毛斗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香槟色的丝绸睡衣。 他坐了起来,赤裸的双脚踩上整块的长绒毛真羊皮地垫,垫子上摆着一双贝色缎面嵌有金线的室内鞋,看大小正好适合他的尺寸。靠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是镶嵌金边的黑色天鹅绒家居长袍,质地柔软得让人想把脸埋进去,长袍上放了一张卡片,写了几句酸文假醋的问候,大意是说这衣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他扶着躺椅的高背站起来,披上长袍,恍惚地看着整个房间。 门口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叫:“天哪!你醒了啊!” 诺拉德亲自端着点心和茶走进来:“你有点低烧,别乱动,你还是坐下吧……最好躺下。” 罗赛·格林有些头昏脑涨。他半天也没说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亲王的长子忙来忙去。 他认识诺拉德,诺拉德却不认识他。 他也认识这个房间。这是城堡里最暖和的一间起居室,丝妮格经常坐在窗边的长椅上读书或者刺绣。 罗赛在山中独居多年,后来还是找机会回到了城堡。他战役中帮了兰托亲王很大的忙,亲王只好答应让他回到城堡里,继续担任某个小小的官职。 住进城堡后,罗赛几乎不能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方面是因为亲王不允许,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几乎没法出门了。 从战役后期开始,陌生的元素渐渐侵入了他体内。这让他每天都浑浑噩噩,几乎没有一天能毫无痛苦地度过。异界元素侵入得越多,他的思维就越模糊混乱,但如果他试图用别的法术屏蔽影响,他又会被鲜明的疼痛和虚弱折磨…… 它们让他的力量毫无规律地波动,让他形容憔悴、疯疯癫癫……有那么一段日子,罗赛甚至不记得战役之前的事了。他疯得越厉害,亲王就越不敢让他见人,那时他经常疯言疯语,亲王怕他会说出王妃的身份。 兰托亲王一直想把罗赛弄走,但一直没有很好的罪名。毕竟罗赛是落月山战役的功臣之一,苛待战友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 后来罗赛当众发疯,用可笑的言论诅咒塔琳娜,亲王终于找到了把他逐出城市的机会。 当时,已经没人记得这个术士的名字了。 大家都嘲笑他的邋遢窘态,都叫他红秃鹫。 回到山中之后,罗赛身上的变化还在继续。 那些元素就像融入他骨头中的鬼魂,它们让他愈发强大,又将他冻得生不如死。而且他也越来越依赖那种元素了……他开始学会从中谋求快乐,让痛苦渐渐减少。终于,他彻底放弃了抗争,干脆敞开身心,任凭异界元素拥抱这幅皮囊。 后来,奇迹发生了。异界元素重新塑造了他,让他的肉体变回了年少时的模样,还让他拥有了很多新的力量……他几乎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术士了,自己简直更像……更像他的导师曾提起过的某种生物,来自炼狱的生物…… 对了,他的导师已经死了。在落月山战役中,罗赛再次见到了那个西荒人老术士,只可惜,这时他们是敌人。 老术士死在了着火的沙尘之中。他说得对,他只是比罗赛多了点控制力量的经验,其实罗赛比他强大得多。 虽然力量有所增长,但罗赛对异界元素的掌控还不够稳定。施法时,他经常控制不好波动,给自己徒增负担。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他过于虚弱,昏倒在了巷子里,然后竟然在熟悉的城堡里醒了过来…… 罗赛想着这些的时候,诺拉德一直在喋喋不休。他边说边把茶杯塞进罗赛手里,捧着罗赛的手让他取暖,还试图亲手把小酥饼喂到罗赛嘴里……在诺拉德看来,这个精致而绵软的小美人似乎非常低落,无论听到什么都心不在焉。不过,似乎美人对他的碰触并不反感,这让他心花怒放,干脆伸手揽住了罗赛的肩膀。 “好不好?”诺拉德捏了捏红发美人的肩膀。 罗赛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诺拉德沉醉地回望着这双清澈的大眼睛:“我是说,外面很危险,你就先留在我身边吧,好不好?如果你有家人,我可以派人把他们一起接过来……” 罗赛摇摇头:“我没有家人了……他们都死了。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那太好了!”诺拉德脱口而出,又赶紧改口,“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真是太不幸了,你能及时遇到我真是太好了。你就留在这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罗赛的目光迷茫而脆弱,简直像一只被暴风雨淋湿了羽毛的小鸟。诺拉德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脸颊几乎染上了罗赛低烧的热度。 亲王的长子拉着罗赛的手,试探着低头吻他。 术士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闭上眼,将嘴唇迎了上去。 第37章 看到大雾彻底散去,黑松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那个“亡灵恶魔龙”已经解决掉了一切,别人不需要提心吊胆了,接下来他只要和亲王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就可以了…… 进入宅邸后,兰托亲王先发觉了不对劲。 高墙边有几个仆妇在忙活着洗衣服。平时这个时间仆人应该休息了,今天她们怎么如此勤劳? 还有,守在大门口的卫兵恭敬地对亲王行礼,看都没看黑松一眼,这也相当不正常……精灵法师坐着骨头椅子飘在半空,城门守卫和街上巡逻的士兵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连那些从前见过他的骑士都不禁侧目……宅邸前的卫兵怎么会如此淡定? 亲王随便找了一个人,询问他的姓名和所属小队。其实亲王不可能认识每一个士兵,他只是想看看这人的反应是否正常。卫兵回答得很有礼貌,似乎没什么不妥,跟在亲王身边的一名骑士却大惊失色,立刻拔出了剑。 “殿下!这人不是第八小队的弗利!弗利是我姐夫的妹妹的男朋友的表哥!我见过他!这人是假冒的!” 冒充者一开始还狡辩了几句,眼看糊弄不过去,就干脆也拔出了武器。不仅他一人,附近的卫兵、更夫、洗衣工全都拿着武器围了过来。他们拿的都是标准军用武器,应该是从真正的守卫那里抢夺来的。 黑松定神分辨了一下,果然这些人都是复活的死尸。他想夺走尸体的控制权,正在心里默默盘算方法,这时,距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突然爆出火光。 黑松尖叫了起来。尸体们一个又一个地开始燃烧,火焰一直蔓延到它们手中的武器上,它们慢慢缩小包围圈,停在距离亲王和手下们几步远的地方,用令人窒息的热浪炙烤着活着的人们。 宅邸大门慢慢打开,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走了出来。诺拉德神情呆滞地望着外面,手里搀扶着一个身形纤细的红发少年。 其他人没有见过那张脸,只有兰托亲王对其印象深刻。 “难道你已经死了……”亲王喃喃着,“你是人是鬼……你变成亡灵了吗?” “我还活着,殿下。”罗赛·格林推开诺拉德,向前走了几步,后者恋恋不舍地用目光追随着他。 “殿下,我们就不绕弯子寒暄了,”罗赛说,“我是来和你讲条件的。如果我们谈得拢,这些尸体会离开你的宅邸,你的城堡也不会再受打扰。” “他们还活着?”亲王指的是那些被替换掉的活人。 “他们当然还活着。不然我用什么跟你做交易?他们很听话,几乎没有反抗……”说着,罗赛勾勾手指,诺拉德立刻迷恋地跟上来,从背后抱住罗赛,“因为我有诺拉德爵士,他们不敢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你想要什么?”亲王问。 罗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要你用自己换这个年轻人。” “什么?” “你跟我走,从此离开银隼堡,”罗赛说,“我会放了你的儿子,他的心智也会恢复正常。反正你也一把年纪了,不如就让你的长子继承领主之位吧?只要你跟我走,你的属下和孩子都会很安全的。” 术士的眼睛映着火光,让人想起山间小屋前像怒放的花丛。 “或者,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走,我也可以带走诺拉德……反正他喜欢我。不管你信不信,没被法术影响之前他就喜欢我。你也别为难了,这是最简单的一种选择,你点点头,我立刻带着诺拉德消失,城堡内所有复生尸体都会紧跟着撤离,然后你们会慢慢在各处找到被我抓住的士兵、仆人……怎么样?殿下,你会祝福我和诺拉德吗?” 兰托亲王攥紧双拳:“你可以怨恨我,但不该牵累到我的孩子!他可从没有伤害过你!别忘了……他也是丝妮格的孩子。” “你竟然还敢提起她?”罗赛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你们照看不当,现在她应该像我一样强大而自由,而不是被自己的力量折磨至死!我们的交易和她无关,就像你们当年幸福也都和我无关一样。” 火圈里的骑士们拎着兵器不敢出声,只能面面相觑。话题突然提到了故去的王妃,而且听起来完全是私人恩怨,他们有幸旁听了亲王的隐私……这就让人有点尴尬了。 “法师阁下,您倒是做点什么啊?”距骨头椅子最近的骑士小声说。 黑松确实在偷偷施法,但这需要时间。他盯着其中一具尸体,双手拢在袖子里,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掩盖住了轻如呵气的咒语。 红秃鹫变得年轻貌美,但他的施法习惯应该没怎么改变。在落月山脉战役中,黑松对这个术士印象很深,他身上有很多典型的术士特征,比如:默认所有敌人害怕火,所以动不动就点火;遇到不怕火的敌人,就用元素汇聚成冲击力怼上去,认为必须让敌人跌倒或飞出去才算成功;施法时倾向于选择模糊范围,而不是精准的路径;经常集中力气大量施展效果相似的法术,遇到变故后却已经透支了体力,无法进行应变…… 当然,术士也是有一些优势的,黑松只是不太记得他们的优势都有什么。 你不是喜欢放火吗,那我帮帮你。黑松挑起嘴角,已经完成了咒语。 尸体突然开始摇摆,它们身上的火烧得更深、更猛烈,火舌却并不蹿高,不会影响被它们包围的活人。罗赛·格林刚察觉到不对头,已经有一具尸体倒下去摔了个粉碎,其它几具也开始失去支撑,身体裂成碎屑,一点点剥落碳化。 快速焚尸是死灵师的常用技法。它很少被用于战斗,因为先决条件是尸体上必须先燃起明火。法术会加速焚烧过程,而且不会烧着别的东西,整个焚尸过程安全而迅速。 法师解决掉火墙之后,领地骑士们立刻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门前的术士。林赛立刻抬起手画了一个符印,但法术的冲击力既不是对着骑士,也不是对着亲王,竟然是向着黑松而去的。 这又是一个属于术士的特色,特别是那些出身山野、没怎么读过书的术士:战斗时不管自己身边情况如何,也要一心搞死让自己吃过亏的人…… 黑松从骨头椅子上滚了下来,椅子被炸了个稀烂。他恨恨地站起来,思考着还有什么法术能克制罗赛,又不伤及亲王之子。 骑士们已经包围了罗赛,却不敢轻举妄动,虽然罗赛手无寸铁,但诺拉德用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罗赛轻轻扶着诺拉德的手腕,解开他的袖扣。诺拉德的手腕上刻着一枚带血的徽记,正是出自将死人十三天后化为傀儡的那个法术。 “看来我只好带他走了,”罗赛冷笑着环视所有人,“我不会随便杀掉他的,我要他活着陪我。这枚徽记只是最后的手段。如果我需要他死,他会静静地死在某处,你们翻遍落月山脉也找不到他的坟墓。等他醒过来,他就会主动回到我身边。” 说着,术士念动咒语并打了个响指,他与诺拉德身体周围的空气像水纹一样晃动了起来。 “他要逃走了!”黑松大叫一声,他想操纵椅子碎片飞过去干扰术士,可是这么简单的法术竟然没有成功…… 不只是他,罗赛的传送法术也没有成功。 空气荡漾了几秒钟,然后一切恢复如初,什么都没发生。 罗赛惊讶地看着黑松,还以为是这个精灵做了什么,这时,伯里斯的声音从城堡大门处传来……但声音并不威严,还有点气喘吁吁的。 “现在没人能使用魔法了。” 伯里斯小跑着来到亲王身边,这个出场方式真的很平庸,他应该用短途传送直接嗖地一下出现,但现在的他做不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在城堡周围布置了七十二枚干扰石。在两枚干扰石的对角线之中,一切奥术都会失效,我让七十二枚干扰石尽可能平均地分部开,这样一来,城堡里就出现了一张压制所有奥术的网。” 亲王、领地骑士、罗赛都一脸懵然,只有黑松大惊失色:奥术干扰石是人工制品,只有珍珠大小,每颗的价格大约可以买下来一间农场……这么多干扰石要多少钱?导师伯里斯可真舍得给儿子花钱! 干扰石一般不用在战斗上,因为它只能在有一定长度的对角线内起效,战斗中敌人不可能站着不动。它常见于特殊建筑中,比如一些神殿里。还有王都真理塔的涉密区域,也藏着干扰石织出的禁魔之网。施法者携带它们时,会将它们装在特制的小袋子里,这样就不会意外干扰到自己和别人了。 黑松推测,之所以这个小法师带着这么多干扰石,是因为他自己的施法能力不足。如果是导师伯里斯本人,他可以直接在外面施展一片区域巨大的禁魔力场,虽然施法也很慢,但怎么也比算着角度埋石头快多了。 “等等……这么一来,我也不能施法啦?”黑松不小心说了出来。 伯里斯心想:但是我能。埋石头的时候我在地形的基础上算好了角度,现在我可以根据推算结果选择不受干扰的位置……不过他没这样说:“没关系,我们不用施法。银隼堡的领地骑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勇士,他们完全可以掌控局面,不需要法师的帮助。” 这话让骑士们听得心里暖呼呼的,从前法师黑松可不是这样,他特别爱强调“我的魔法帮了你们多少多少”…… 诺拉德稍微清醒了一些,握着匕首的手放松了下来,旁边的骑士立刻夺下匕首,将他带离罗赛身边。而没有魔法的罗赛也很快被骑士们制服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兰托亲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了鼓掌声,是洛特开开心心跑了进来:“外面的尸体都解决掉了。”他站到伯里斯身边,伯里斯又拿了条湿手绢让他擦手,“我把它们按照六个一组摆好了,方便你们收拾。这些尸体可不是闯进来的,它们藏在城市里有一段时间了,估计大家都不知道它们是死人!” 领地骑士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怪不得城门未遭冲击,城堡却不知不觉被红秃鹫控制了。 洛特又说:“还有,我发现有很多活人被绑在磨坊地下室里,不过我觉得他们不重要,所以就没救他们。你们谁有时间的去救一下好了。” 亲王嘴角一抽,安排了几名骑士前去处理。他走到罗赛·格林面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诺拉德彻底清醒了,他看着父亲,看着被反剪着双手、被剑刃抵住脖子的罗赛,一时哑口无言。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直到洛特打破寂静:“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你们要不要把这个术士关起来呀?如果你们要审讯他,我能申请旁观吗?我还从没见过审犯人呢!” 伯里斯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有洛特就有尴尬”的局面了。他走到亲王身边,递上一对锈灰色镣铐,镣铐本身很细很轻,真正起作用的是上面的咒文。 “殿下,如果你们要收押他,先用这个吧。离开干扰石范围后,他还是很危险的,戴上它,他就不能施法了。” 亲王很感谢这个年轻学徒,看来法师伯里斯没有选错继承人。给罗赛戴上镣铐后,亲王犹豫了很久也无法决定如何处置他,只好先命令骑士把他押去了牢房。 被带走时,罗赛一直低头不语。没有咒骂,更没有辩解。兰托亲王不敢看他,诺拉德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廊里。 第38章 后来席格费还是被人看到了。洛特让他藏在林间,他却出于愧疚而去探望了塔琳娜。 塔琳娜身上仍然流窜着异界元素,所以她隔着老远就感觉到了席格费。 她再次发了疯一样地跑出去,夏尔和一群领地骑士紧张地追在她身边。她拨开树丛,走进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跟在她身边的人们惊讶得屏住了呼吸——空地上竟然站着一头银白色的独角兽! 独角兽向女孩低下头,像是躬身行礼,又像是低头致歉。塔琳娜踉跄着走过去,把头靠在独角兽的身体上,独角兽缓慢地伏低身体,卧在草地上,让女孩放松地趴在自己颈边。 被问及这一段时,夏尔回忆道:塔琳娜和独角兽的身周泛着光斑,在用某种他听不懂的方式交谈,独角兽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当泪水滴在塔琳娜额上时,塔琳娜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缓,脸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 再站起来时,塔琳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健康神采。她对独角兽行了个屈膝礼,脚步轻巧地回到夏尔身边。 独角兽也站了起来,用人类的语言和声音说:“很高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可爱的孩子们。我要对你们道歉,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法弥补那些伤害,我会为此终生忏悔。” 说完,他调转脚步钻进了丛林深处。有几个骑士好奇地跟上去拨开树叶,却找不到他离去的背影。 大家都搞不懂独角兽说的“弥补伤害”和“忏悔”是什么意思。这一带从古时候就有山林守护者的传闻,也许独角兽是个过于认真负责的山神?也许他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这片区域,所以为此流泪道歉?到头来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银隼堡后,塔琳娜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这几天她太虚弱,一路都没吃什么东西。东方天空刚刚泛白,还没到早餐时间,想吃东西只好去厨房拿,塔琳娜不想麻烦已经相当疲劳的侍女,决定自己亲自去找点吃的。夏尔不放心让刚恢复健康的妹妹独自乱跑,就执意跟了上去。 此时,洛特坐在厨房的长桌边,哼着歌吃着蘸鲜奶油的热松饼。塔琳娜推开门时,长桌尽头的一支蜡烛被开门的冷风吹熄,屋子顿时一片漆黑,女孩动了动手指,火光顿时又旺了起来。 洛特嘴里叼着松饼,吃惊地看向她,跟在她身边的夏尔也吓了一跳。塔琳娜脸红着请他们保守秘密,她也是刚刚才学会这样做的。 独角兽先生传授了她一些小技巧,帮她将病痛转化为了天赋。 =============== 伯里斯睡得正熟,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插销和门框一起脱落了下来。洛特僵硬地站在门口,身体维持着一种仿佛在火场救人的姿态。幸好天已经亮了,伯里斯一歪头就看清了来者,不然他差点要施法自卫了。 “您这是干什么?”法师坐起来披上衣服,抚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幸好我是二十岁……如果我还是八十四岁,刚才肯定已经心脏病发作了……” 洛特毫不客气地跨过木门的尸体,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伯里斯床边:“我路过你的房间,听到你在说梦话,还夹杂着很不舒服的呻吟。你肯定是做噩梦了。我敲了几下门,你没听见,还在继续哼哼唧唧,于是我就……” “大人,您带给我的惊吓比噩梦严重。”伯里斯靠在床头上,还没缓过来。 洛特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伯里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在等着你继续睡啊,”洛特露齿而笑,“我知道你还没休息够,快继续睡吧。这次我守在这,你不会再做噩梦的。” “大人,您把我吓醒,彻底摧毁了我房间的门,还坐在旁边盯着我,我怎么可能继续睡?” “你得学会习惯,”洛特坦然敌说,“当然不是习惯被吓醒……这一点是我不对,我会反省的。我是说,你得学会习惯被我盯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多,将来的日子里我肯定还会盯着你,你不习惯怎么行。” 伯里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又暂时下降了。他愣愣地看着洛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和木门一起被摧毁了。 看法师没有继续睡的意思,洛特就顺势聊起了天:“你梦到什么了?” “我说了什么梦话?” “大多数我都没听懂,好像有‘房顶’什么的吧?反正听起来很不舒服。” 伯里斯回忆了一下,被吓醒前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龙卷风…… 他捏了捏眉心:“好像是梦到希尔达教院了,我年轻时在那里当教师。教院出过一起事故,是术士引起的……可能因为现在又遇到了关于术士的麻烦,所以我才梦到了教院吧。” “术士?”洛特问,“那个教院不是法师学校吗?” “他们偶尔也和一些术士合作,帮助学生们研究元素之类的。有一次,一个术士失手掀翻了大礼堂的房顶,导师们及时保护了学生,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这件事的后续相当令人头疼……有个学生受伤了,偏偏她是珊德尼亚王国的王子未婚妻。于是这事越发展越麻烦,教院、教院所在地的城主、国家使节,还有那术士本人以及他老师……大家都有各自的委屈,都在不断指责其他人,教院的正常教学秩序被严重影响……那段日子我心烦意乱,天天失眠。” 洛特最爱听这种事了:“后来呢?” “珊德尼亚人想给那术士判刑,城主想借机削减教院的权利,术士认为法师们应该负更多责任,法师们觉得城主软弱无能……总之就是一团乱麻。不过,最后事情还是慢慢解决了。解决的方法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靠一次次的交涉而已。在这过程中,有些法师借机提出建议,希望术士们也像法师一样建起一个自律体系,方便同僚间交流经验,也可以借此得到外界的信任和理解……术士们当然会反对,他们很鄙视这种体系。他们认为施法者就该自由自在,而不是被官僚和世俗制约。用他们的话说,法师们是在用尊严换利益,卖了自己人还不够,还要打术士的主意……” 洛特点点头:“确实,术士都爱独来独往,而且比法师还遭人排斥……这事听起来是很麻烦。不过当时你还不是校董吧?你只要看热闹就好了,为什么会天天失眠?” “这个啊……因为后来我还是被卷进去了,”伯里斯说,“那术士说得没错,很多法师就是想借机束缚术士。他们太散漫了,法师们总觉得他们是不稳定因素……当时我也持这个观点。有一天,术士们在交涉会议上突然提起了我,他们调查出了我的身份——我来自希瓦河以北,曾经是死灵师伊里尔的学徒。” “那又怎么样?” “那是我洗不掉的污点,”伯里斯摇摇头,“其实大家普遍认为,我根本就没想‘洗’。因为我一直在继续研究死灵学,根本没有放弃从伊里尔那里学来的知识。” 洛特悄悄挪了挪屁股,不动声色地离伯里斯越来越近:“你没有更名改姓,能自由生活,那就说明并没有人定你的罪啊。” 伯里斯说:“其实也不是……当年和您分开之后,我很多年都不敢回北方,不敢入境俄尔德,不敢靠近北星之城……直到我参与了拯救宝石森林的远征。自由城邦费西西特与奥法联合会一起为我做担保,北星之城才完全撤销了对我的通缉。很多人都觉得我仍然是危险人物,认为我很有野心,认为我斡旋于权贵之间,给自己找到了几座靠山……那些术士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指出,既然教院容许我这种人任教,城市允许我这种人居留,那么城主和法师们就没有立场去监督‘危险的施法行为’。” 洛特偷偷揽住了法师的肩:“后来呢?难道他们把你辞退了?” “没有。后来教院、城主与珊德尼亚人达成了和解,彼此做了些妥协,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到最后好像根本就没术士们什么事了……和解后的茶话会上,他们根本没邀请那两个术士。当然,他们也没请我,那时的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呃,这么一说,术士们的指控好像也没影响到你什么啊?” “是没有,”伯里斯说,“回忆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的失眠很不值。但身在其中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受影响。” 洛特想了想:“我在书里看到过这么一个说法。当你为一件事而忧心不已时,通常三天之后事情就能有转机。第四天时回头一看,就觉得自己的担忧很没必要。”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不一定是标准的‘三天’……”现在伯里斯的脑子似乎不太好用,他低着头,无意识地捻着斗篷扣子,竟然根本没发现洛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肩,“不过仔细想想,这话也不对。说这话的人是善意,他想让身处忧虑中的人坚强起来,但是……只要事情发生了,就不可能毫无痕迹地结束。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即使有转机出现,即使事情结束了,它还是会给你留下痕迹。你只能带着这些痕迹继续走。” 洛特很努力地琢磨伯里斯的意思。法师说话太含蓄了,就好像有话直说很丢人似的。 洛特问:“那么难道是……教院没有辞退你,但大家都因此排挤你了?” “也不算吧,”伯里斯苦笑了一下,“您能想象这种局面吗……没有人恨你,大家都可以接受你,但其实谁都不会真正去靠近你。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只要我还是‘伯里斯·格尔肖’,我就会一直都是这样。” 这话倒让洛特有点开心:“所以你现在不是伯里斯了,你的身份是柯雷夫。现在我就靠你靠得很近。” 他模仿起了法师的含蓄表达方式:“人和虫子一样有趋光性。人们能接受你,是因为你闪闪发光……我是说你的能力和成就,不是说你以前的头顶。而人们不会真正靠近你,则是因为你身上留有冰原白塔投下的阴影。他们喜欢你的光亮,讨厌你的影子,所以他们既不舍得远离你,也不愿意靠近你。” 伯里斯沉默了一会儿,问:“大人,我问句话您别生气……刚才您说的那些,是您从浪漫小说上抄下来的,还是您自己想的?” “当然是我自己想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抄的?” “因为……没什么,只是有点意外。”伯里斯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洛特确实一直很喜欢分析别人,但以往他的用词比较直白和不要脸,现在却突然唯美了起来…… 洛特得意地说:“综上所述,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根本就不适合和人类在一起,只适合和我在一起。” 第39章 伯里斯这才突然察觉到肩头的温度。洛特是什么时候整个人贴过来的?我怎么完全没意识到? 法师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了一下,两人稍微拉开了一点点距离:“我认为,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洛特诧异道:“什么?我进来和你聊天,你也特别配合地对我讲了一段辛酸往事,对我表达了内心的真实感受,我对此作出回应,和你畅想美好未来……这不是很顺利吗?你竟然说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通常互诉衷肠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前奏,我们不就正在做这个事吗?” 这回换伯里斯一脸诧异了。道理上也许真的是这样,但是……一般人好像不会直接把目的说出来啊?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伯里斯决定坦诚以对,“我是真的没准备好谈这些,而不是在糊弄搪塞您。大人,我从来没遇到过像您这样聊天的人,和您沟通的时候,我的智商会急速下降……” “那好吧,”洛特点点头,“谈心也许要分次数,不能一次谈太多。” 伯里斯刚要松一口气,洛特开心地提议道:“那么,作为谈心的阶段性结束,来接个吻吧。” 说着,那双原本揽着法师肩膀的手立刻换了位置,按住了法师的后颈。 “什么?”伯里斯好不容易才默默挪开了一点距离,现在又被带回了洛特怀里。 洛特进一步解释:“这几天我们一直忙这忙那,好不容易才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情感交流,根据常识,在进行过这种交流之后,两个人是必须接吻的,不接吻不像话。” “这是什么常识?” “这是你活了八十多岁,早就应该懂得的常识。” 因为浪漫小说上都是这样写的。主角们共同经历一些事后都要坐下来谈个心,谈着谈着,他们就会接吻,甚至更进一步。 不过,洛特推测现在还不是“更进一步”的时候。踢个门都能把伯里斯吓得要犯心脏病,要是更进一步,他一定会吓到窒息的…… 而且洛特有自知之明,他自己也需要时间。 “你怎么这么僵硬?”洛特皱起眉,“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次你特别坦然,怎么吻的次数越多你反而越害羞?” 对啊?为什么呢?我也不明白啊?伯里斯不禁忧心,“智商下降”很可能并不是自嘲,他的智商搞不好真的下降了! 他傻乎乎地瞪着眼睛,脑子里飞速重现了前几次接吻的情形:灵魂转移、法术传递、小黑屋里莫名的一吻……这么一想,他们确实亲吻过好多次了。 八十四年内从未发生的事情,竟然在一个多月内发生了这么多次…… 想到这,伯里斯心里有了答案:在突然面对新鲜事物时,人们常常不会立刻做出反应。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下意识忽视变化,认为新的事物不过转瞬即逝……当他们发现生活真的产生了变化时,他们才会打从心底里被震撼。 伯里斯见过很多类似的情况。比如德洛丽特,也就是奥法联合会的现任议长,多年前她嫁给了一个历史学者。后来有一天,她对同僚们感叹道:在婚礼上她根本不紧张,只觉得热热闹闹的挺开心,挺新鲜。婚后很多天过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立下了多么重要的誓言、面对着多么大的责任。这时,她突然有点害怕,突然开始紧张,就像首次进入尘封已久且宝藏丰富的地下遗迹。 伯里斯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比如他刚离开宝石森林的时候。他活着离开了霜原与雾凇林,没有被带往北星之城进行审判,在别的城市暂时安顿了下来……这时候,他要么应该开心,要么应该担忧未来的日子……可是他都没有。 后来他加入了一支商队,负责分辨和整理法术药材,偶尔还和几个佣兵合作着赚点小钱……这时他逐渐才陷入喜忧参半之中,开始在巨大的压力下唉声叹气。 面对洛特,也是一样的道理。 亡者之沼中的那个吻不算什么。当时伯里斯用着一个又秃又残的身体,满脑子都是破除诅咒、兑现承诺。骸骨大君亲了他又怎样?那不过是一个姿势奇怪的魔法而已,属于极为特殊的情况…… 传递神术用的吻也不算什么,这也是极为特殊的情况,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时候伯里斯的内心回荡着各种凛然誓词:我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许诺,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必要时我甚至可以祭上灵魂,又怎么会因为施法姿势特殊而大惊小怪呢…… 驿站小黑屋里的那个吻……也不算什么。伯里斯一直期盼骸骨大君来到自己身边,等大君真来了,他又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他的疑心病被大君发现了,当时是他理亏,所以他只好纵容一下大君的任性。 每一次都被他判定为“特殊情况”。每一个吻他都解释为“不得已”。 现在看来,这个思路是错的。洛特巴尔德绝对是认真的,他既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故意要看别人的窘态。 所以伯里斯的智商就下降了。他没法做出合格的回应……甚至,根本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回应才称得上合格。 看到伯里斯不吭声,不反对,洛特先轻啄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开心地进行了“深入交谈后必须进行的”接吻。 其实不止伯里斯难为情,洛特自己也很紧张,理智告诉他:伯里斯其实很喜欢他,不是真的讨厌他靠近;伯里斯不是冰做的,不会因为被拥抱而融化;伯里斯不是只有手掌大的小动物,不会突然死掉……但他还是挺紧张的。 他被囚禁了那么多年,每百年才能放风七天,除了这些七天外,他只能靠从人间带去的书籍排解无聊。 读书让无数渴望堆积在他心中,他向往的东西数不胜数,但一直不包括亲吻。去海岛探险或者坐狗拉雪橇都比书上写的“接吻”有趣多了。曾经他一直这样想。 直到六十多年前,他认识了那个哭哭啼啼的小法师。 “刚才那个是谈话后的吻,这个是早安吻。”洛特说完,又把嘴唇贴了过去。 “什……”伯里斯的疑问被堵在了嘴里。每一次心跳声都化作了一句“怎么办”,不停叩问着他。 奥法之神啊,发生在床铺上的早安吻?这已经超越了暧昧的范畴,属于证据确凿的程度了…… 不久前,他在冬青村路过一家烘焙工坊,看到村卫队的见习士兵吻了工坊主的女儿。 那士兵看起来最多十五六岁,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三四岁。他们当街搂搂抱抱,旁若无人地接吻,还吻了好几秒,看起来相当熟练。 为什么小孩学这些学得这么快? 八十四岁的老年人就不行了。洛特吻他的时候,伯里斯几乎僵硬到自责。 很多人都说,想多学点东西就要趁着年纪小,小孩子学什么都很快,成年人就不行了,连几句短诗都背不下来。 伯里斯一直不认同这观点。学不会,是因为你根本没那么想学。对于健康人来说,你的脑子服从你的意识,如果你的意识疲疲沓沓的,完全不催着脑子转,那它当然就不转。法师们一生都在不停学习新的知识,从没见过哪个成年法师说我年纪大了再也记不住咒语了。 同时,伯里斯也一直坚信:和头脑有关的东西可以活到老学到老,和肢体相关的则不行! 比如击剑。如果你是个老文书官,连菜刀都没拿过,那么你就不太可能在七十多岁时学会剑术。除非你从小就是战士,那么也许你到七十岁也能威风凛凛。 接吻和击剑一样属于肢体活动,所以十几岁的小孩能很快学会,而八十四岁的老法师就很难适应。 洛特好笑地看着法师:“为什么你一脸仿佛参透重大机密的表情?想到什么了?” “我有吗?”伯里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复杂。”洛特靠回床头上,手指仍然卷着伯里斯的发梢,两人身体距离总算是拉开了一点,“你的内心十分矛盾,而且这种矛盾是不知不觉的。你是个上岁数的知名大法师,你不想表现得畏畏缩缩,即使没有别人在看,你自己也会笑话自己,还会质疑自己的社会经验……但是你又没办法不畏缩,你确实害羞,确实脸上发烫,甚至你还有点害怕。你没法否认这些感觉。没关系的,你记住,现在你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而且你面前只有我,没有别人。没人会笑话你,没人会质疑你。” 说到这里洛特停下来想了想,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前面我说的那些是为了开导你,让你不要太不自在。至于我真正的想法……其实我希望你保持现状。我就喜欢你这样子,甚至你完全可以再柔弱一点点,稍微再胆小一点点,我会特别乐在其中的。” 伯里斯尴尬得头皮发麻,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每次听骸骨大君这样聊天,他就会产生一种看到有人当街裸奔的错觉。现在这个人不仅裸奔,甚至还要冲上来脱别人的衣服了。 突然,外面爆发出一阵喧哗,算是解救了不知所措的法师。洛特跳到窗边去张望了一阵,兴奋地回过头:“好像是红秃鹫逃跑了!” “亲王的领地骑士真厉害,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术士……”伯里斯捏着眉心要下床,洛特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继续休息吧,”洛特说,“我去帮他们就好。如果需要施法,带上黑松也就够了,不用你这么辛苦。” 伯里斯想了想:“大人,如果抓到他……” “你放心!我只帮忙,不亲他。” 说完之后,骸骨大君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第40章 罗赛·格林是被诺拉德放走的。 也许是出于亏欠感,亲王将罗赛安排在了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里。这牢房是半地下的,有窗子,有像样的桌子和木床,以前只关押过文官和女犯人。反正罗赛戴着特制的镣铐,没法用法术逃跑。 凌晨时,诺拉德去探望了罗赛。他命令卫兵们退到两道门外,单独和罗赛聊了很久。 几分钟前,卫兵们听到诺拉德发出一声尖叫,他们赶到囚室门口时,犯人罗赛已经不见了。诺拉德靠墙坐在地上,囚室窗子的铁栏杆被折弯了两条。 看过现场后,洛特相当肯定:罗赛就是被诺拉德放走的。诺拉德好歹也在法师教院里修习过,虽然他能力一般,但折弯两根细细的铁条应该还是可以的……主要是,那些铁条实在是太细了!哪怕不用法术,强壮点的战士就能徒手把它们掰弯。 诺拉德肯定还在囚室里等了一会儿,确定罗赛跑远后他才嗷嗷大叫起来。洛特非常好奇他俩到底聊了什么,甚至也许干了什么……毕竟诺拉德在牢房里待了好长时间。 “席格费,帮我找到他。”骸骨大君离开领主宅邸,站在清晨安静的大街上。 得到回应后,他闭上眼再睁开,蓝眼珠变为朱红色火苗:“席格费,给我你的所见所感。” 现在,骸骨大君看到的不再是空旷的街道,而是从高空俯瞰下来的城市与山林。席格费的眼睛带着他越过整个银隼堡,在山间盘绕了几圈,突然向下俯冲,在一块横路的枯木前拦住了人类术士。 狮鹫降落时的风压把罗赛掀了个跟头。他震惊地看着席格费,两腿发软站不起来。虽然吸取过不少炼狱元素,但他还从未亲眼见过这头深红色的巨大狮鹫。 “罗赛·格林,你要去哪里?”狮鹫口中冒出的是骸骨大君的声音。 罗赛蜷缩在枯木后面:“你是什么?你……你不是人间的生物……” 狮鹫(在大君的提议下)咆哮了一声,红黑相间的炼狱风格双眼死死盯着罗赛,催促他回答问题。 “我要去哪里……?”罗赛小声说,“是啊,我要去哪里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骸骨大君用席格费的嘴说:“是我的力量帮你重获青春的,”反正席格费的力量也是他的造物,“即使现在你不能施法,你也应该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罗赛专注地闭上眼,慢慢点了点头。他没读过什么书,不太清楚炼狱是怎么回事、流放位面是怎么回事,但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生物以及其力量绝对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的身体变年轻了,力量也有所增长,可你竟然只想着报复私人恩怨?”大君嗤笑道,“就算你杀了那个人,把他做成尸偶,他也不可能变成你想象中的爱人。就算你杀光他的所有血脉,毁掉银隼堡甚至整个萨戈……丝妮格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 其实,如果丝妮格刚死,她还是有可能被复活的……如果她还未趟过黑湖、还未走进奥塔罗特的神域,那他就有办法把她的灵魂强行拽回来。虽然回来后她也只能当个返魂尸……现在就不行了,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任何魔法或神术都不可能再找到她。 “那我又应该做什么呢……”罗赛颓然地靠在枯木上,比刚才放松了些,“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他们的爱越来越少,仇恨却越来越多。确实,我曾经对兰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甚至可能已经不爱丝妮格了。我只想让兰托被折磨……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受苦?” 骸骨大君叹口气,让狮鹫向前走了几步:“罗赛·格林,难道你从没有想过离开这种命运吗?你看那边——”狮鹫昂首向西边,山腰上矗立着一块黑色巨石,“如果你没戴这个手铐,你可不可以施法击碎那块石头?” 罗赛眯眼看了看:“应该可以……” “这就是了。你拥有这样惊人的力量,可你竟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着报复妹夫或者勾引外甥!” “我没有勾引外甥!” “你先用魔法勾引小外甥女,想让‘妹妹抛弃哥哥’的戏码再上演一遍;然后你又用身体勾引大外甥,让他带你进城堡、让他帮你逃走。” “塔琳娜的事我承认,但我没有勾引诺拉德!”罗赛愤愤地大叫,“明明是他先勾引我的!我……我确实是利用了他,我真的只是利用他而已……” 狮鹫一脸诧异,不过人类分辨不出狮鹫的表情。骸骨大君的语气带着嘲讽,和狮鹫的表情并不搭配:“啧啧,你竟然脸红了,真是寡廉鲜耻啊,你可是他舅舅噢……” 罗赛还想分辩什么,狮鹫把一只前爪踏在枯木上,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被庞大的异界生物俯视着,不能施法的术士就像被狼踩在脚下的兔子。 “我不是来嘲笑你的,术士。”骸骨大君非常努力,终于压抑住了跑题的欲望,“现在你有了年轻健康的身体,神志也恢复了正常,而且还获得了更强的力量……你应该走上更宽阔的路,而不是在狭隘的恩怨中越钻越深。我问你,操纵异界元素的滋味怎么样,有趣吗?” 罗赛没说话,似乎是在回味那种感觉。从他的的眼神中就知道,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骸骨大君说:“你所感知的那种元素来自炼狱,而我还可以让你享用到更多……比如神域元素。法师们都爱追求事业,我不相信术士就没有野心。据我所知,古时候是术士先察觉到了神术脉络,然后牧师们才得以重建自身与神明的联系;后来也是术士发现了大陆以外的岛屿,并且帮助人们开发航海技术,甚至有些术士主动用元素之力上船领航……当年那些术士的力量很一般,可能还不如你,他们能做到这么多事,你应该能做到更多。” 罗赛静静地听着,目光越来越专注,神情也不像刚才那样颓丧了。听完之后,他对狮鹫颔首:“您需要我做什么,来自异界的大人?” “是的。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骸骨大君说,“你对元素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我需要你成为‘嗅探者’,替我寻找魔法扰流和位面薄点,特别是含有未知元素的那些。你要找到它们,记载下它们的位置和特征,定期向我汇报。我有几个手下也在做这些事,需要的时候,也许你们还得彼此协助。你是人类术士,术士的能力有时候很有用。” 罗赛皱着眉:“但是……这很危险。来自异界的元素会侵蚀术士,这次我只是因祸得福,下一次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大君说:“我会给你一枚护身符,假如你再次遇到陌生能量,护身符会保护你不受侵害。这样一来,你可以尽情享用扰流,没有后顾之忧,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情报。” 罗赛立刻答应了:“好的,我很乐意。但我要如何向您汇报?” “伸出手来。” 术士伸出戴着镣铐的双手,狮鹫则向前探出尖喙。罗赛畏缩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恐惧,没有收回手臂。 狮鹫用喙一划,禁止施法的镣铐咔嚓一声断成了几块。罗赛刚想收回手,狮鹫突然衔住了他的右腕,并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横向血痕。 伤口不深,看上去和普通割伤无异……甚至还有点像自杀失败的痕迹。 骸骨大君说:“这伤很快就会愈合,然后会留下明显的疤痕。有了这道疤痕,我和我的属下们就可以随时‘看到’你,寻找到你。你对我属下汇报的一切都可以传递到我的思维中。同时,这痕迹也是我刚才说到的护身符。” 想了想,大君又补充说:“你别误会,我是说我们‘可以看到’你,并不是我们要一直看你。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才没有那么闲。” 术士无力地笑了笑,扶着枯木慢慢站了起来。狮鹫也向后退开了一点,动了动翅膀:“最后,我要叮嘱你。你要对这一切保密,不可泄露今天的谈话,也不可向别人透露我的行迹。别忘了,我们随时能看到你。” 罗赛鞠了一躬:“我明白。毕竟我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和行踪。” 狮鹫点点头,振翅跃上高空,术士静静行了一礼,潜入了茂密的山林中。 ====================== 傍晚,兰托亲王下令撤销了通缉,把大多数骑士都召回了城堡。 亲王似乎并不太介意让红秃鹫逃走,反而是诺拉德对此更加执着。他带着一个小队昼夜不息地搜索山林,后来还在小木屋里驻守了几个夜晚。 据说他差一点就能抓住罗赛:住在小屋里的那些天,士兵们在他的命令下两人一岗轮流守夜,某天夜里,所有人都莫名困倦,一觉睡到了次日中午。醒来后,他发现屋里少了些东西,比如背包、衣物以及药材。一定是罗赛回来过了。 伯里斯和黑松要负责把所有尸体送回坟墓,还得把碎掉的尸体缝回原样。这些事必须晚上做,白天指挥尸体会吓坏田间地头的农民。 两个法师昼夜颠倒地过了七八天,终于是把所有事情都善后完毕了。 离开银隼堡前,黑松又找“学徒柯雷夫”聊了好久,大致的意思是希望小法师在导师面前多说好话,别把他犯蠢的部分讲给伯里斯。伯里斯愉快地答应了他。 “小法师,之后你要直接回不归山脉吗?”等马车的时候,黑松问。骨头椅子又被炸碎了,他来不及做新的,只能暂时选择坐马车旅行。 “是的。你呢?”伯里斯也在等马车,他雇了一辆足够坐六个人的,免得骸骨大君有理由紧紧挤在他身边。 黑松扒拉着头发,把自己的形象调整得尽可能更阴郁些:“不久前,我的老友们得到了一份古老的藏宝图,上面的文字来自一种失传已久的文明,他们需要我去帮助解读……” 伯里斯在心里翻译了一下:黑松的冒险小伙伴里有一个蛮族人、一个昆缇利亚海岛精灵、两个半身人。这四人统统不识字,会说通用语但不会读写,所以黑松是他们的资深文化顾问。哦,那个海岛精灵算是识字,但只限母语。 黑松又说:“如果我们的旅程会路过艾鲁本森林,我可能要回到故乡去看一看。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恐怕很多精灵都不认识我了,上一次我回去的时候,他们甚至怀疑我有什么邪恶的目的……” 伯里斯继续默默翻译:你确实有邪恶的目的,你打算回家要钱。你找我要过钱之后,还得回老家要一次钱。你父亲是森林聚落的戍边将领,经常不在家里住,你母亲心特别软,每次都会痛快地给你钱。你把自己的形象搞得如此阴森,一般的精灵确实认不出你,即使认出了你,他们也会假装不认识你。 黑松忧伤地望着远处,他雇的马车好像来了。 “其实……我还想找找奥吉丽娅,”他深情地说,“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能轻易放弃她。你知道吗,法师通常很难对别人动心,我们太孤僻,野心太多,而且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魔法上面……但是,一旦法师动心了,他心中的火焰就很难再熄灭。因为法师都很固执,法师都很擅长坚持和忍耐。” 马车停在了府邸前,黑松也发表完了深沉的演说,他理了理兜帽,向“小法师”和城堡里的仆人们告别。 黑松的马车绝尘而去,洛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伯里斯身后:“这精灵说得还不错啊,看来他也没白活这么久。” “大人,”伯里斯指着从街角拐出来的马车,“我们雇的车也到了……” 洛特才不会被人带偏话题:“法师都很固执,所以有些法师绝不开诚布公地谈论情感,哪怕你再鼓励他也不行。” 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两位车夫殷勤地帮他们搬行李、开车门。上路之后,洛特舒舒服服地坐在宽敞的软座上,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伯里斯:“以及,法师都很擅长坚持和忍耐。所以他才会花费六十多年去兑现承诺,还主动把我拉进他现在的人生里。” 第41章 六十多年前的雾凇林里,神殿骑士的小队冒着风雪连夜赶路,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势才慢慢变小。 即使被风雪拖慢脚步,这时候也该走到希瓦河边了……可他们现在还在雾凇林里打转。每个人都看出来了,他们走的路和来时的不同。 神殿骑士本来就不擅长丛林行动,更别说是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和凌晨了。茂密的树林遮蔽了视野,天空暗得一塌糊涂,骑士们完全偏离了正确的路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来的时候他们带了个向导,可向导偏偏死在了法师塔里。 你们竟然都不带一个指南针,而且你们也没给我时间让我去拿指南针……伯里斯缩在囚车里,叹息着呼出一团白气。 即使没有工具,伯里斯也有办法分辨方向。但是骑士要求他无论何时都不能施法,所以他不能提供帮助。伯里斯并不是故意赌气,毕竟迷路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他是真的不敢再违抗命令。他害怕皮肉之苦,更害怕万一因此留下残疾…… 虽然不能施法,他倒是可以主动给出一些言语上的建议。毕竟他比骑士们了解这片土地。冰原野蛮人闭着眼都能走出树林,伯里斯达不到这个水准,但他可以感知空气中的魔法波动,帮助骑士们避开可能潜伏着怪物的方向。 他们成功避开了一些怪物,却被别的什么找上了门。 先是侦察兵发现了异常:有一些生物由远及近围拢过来,从两侧包抄,赶到了队伍前方。这显然不是魔像,更不是野兽,野兽会直接从后方发动突袭。 他刚把这消息汇报给支队统领,队伍前方的树林中就爆出了震天的战吼。一大群霜原蛮族从正前方冲锋而来。 这群人高大强壮,手里的武器却相当简陋。最好的算是斧子,更多的是锄头和简易短矛,还有些人拿着铲子、铁锅、木棒…… 起初骑士们吃了一惊,来不及上马的人被冲撞得跌倒在地,但作战经验丰富的军人不会被这种粗糙的突袭击溃,他们很快就重整队形,开始了反击。 面对长剑、链锤、骁勇的战马,那些手拿农具、身穿兽皮的原住民根本不是对手。蛮族们被逼退了一点,怒气冲冲地和骑士们对峙着。支队统领以为这些人在劣势之下会溃散逃走,但他们竟然毫不退让。 骑士们对这种生活在希瓦河北岸的原住民略有耳闻:他们本是一支勇敢的游猎民族,自从伊里尔在霜原上定居,他们就一直像牲畜般被统治着。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比如背后偷袭只能打猎时对动物使用,对人类对手则必须正面出击,否则就是不荣誉的象征,所以刚才他们放弃了后方的扇形包围,非要从正面进攻。 “那个法师在说什么?”统领回过头。 伯里斯靠在囚车边大声地喊着,刚才噪音太大,没人听见,现在骑士们才听清,他是在喊着一些陌生的发音。 起初支队统领以为这是咒语,旁边来自河畔村落的骑士悄悄告诉他,这是冰原上的土话,和希瓦河南岸的方言类似,但是又不太一样。 一名最高大的蛮族站了出来,咬着牙扫视骑士队伍,叽里呱啦说了一段话。接着,蛮族中钻出来一个小个子女人,把那男人的话用带点口音的通用语翻译了一遍:“法师说,我们应该谈话,而且要用大家都懂的语言,那我们就谈话吧。” 支队统领对蛮族女性躬身致意,然后看向高大的头领:“我们处决了伊里尔,这对你们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 女人为双方继续翻译:“当然,我们很高兴他死了。”她指向囚车,“现在,你们放了他,交给我们,我们立刻离开。” “你们是为他而袭击我们的?”支队统领回头看了看伯里斯,“我懂了,因为他是伊里尔的学徒?你们可以放心,我们不会让他逃走的,他再也不能伤害到你们分毫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他是我们的犯人,我们要带他到北星之城进行审判。” 这段话有点长,女人得拆成很多短句才能讲给头领。头领听完后使劲摇头,语气十分激动,眼神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女人倒是翻译得比较克制:“你们误解了。我们不是要杀那个法师,他是我们的朋友。你们不能抓他。” 骑士们吃惊地面面相觑。女人望向囚车:“只有他给我们偷偷运粮食,给我们药。只有他对我们好。他杀死了我的妹妹……” “他杀了你的妹妹?这是对你们好?”支队统领怀疑这女人的脑筋有问题。 “如果他不杀她,她就会变成怪物的母亲!”女人大叫道,“她的肚子里会长出怪物,折磨她好几个月,然后撕开她爬出来!她一样得死!” 这时,蛮族们纷纷大叫起来。他们吼出的都是零碎短句,女人不停为他们翻译,听起来有点凌乱:“他是朋友,他教我们种蔬菜,伊里尔去死,他不能死,把他给我们,朋友,不怪你,那件事不怪你,你不去北星之城,我们只要他,你们会伤害他的,放开他,放开法师,不是犯人,他去别的地方,他帮助我们,我们帮助他,为朋友作战……” 他们越来越激动,每个人都杀气腾腾,一副随时要冲上来不死不休的样子。支队统领试着和他们对话,但女人不再为他翻译,蛮族越逼越近,骑士们再次端起剑和盾。 突然,蛮族们停止了嘶吼。伯里斯喊了一声什么,他的声音很弱,还有点嘶哑,但他们全都立刻安静了下来。 “阿夏,”伯里斯对那女人说,“没关系,你们离开吧。我愿意和他们走。” 名叫阿夏的女人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小短矛:“不!他们把你当犯人!我们要救你!” “我不会有事的,”法师安慰道,“他们要把我带到一个更暖和的城市去。你看,我确实为伊里尔工作过,我确实是罪犯。阿夏,在你加入威拉的部落之前,你偷了他们好多驼鹿,后来威拉是怎么对你的?” 阿夏看向那名高大的头领,大概他就是那个“威拉”。“他……同意我加入他的氏族,”阿夏回答,“但是我要先当囚犯,我要被观察,观察到他们信任我为止。” “现在我也是这样,”伯里斯说,“我也得先被观察,先当囚犯。等到那些人信任我了,我就会恢复自由。阿夏,别担心,将来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威拉听不懂,有点着急,阿夏赶紧为他翻译了一下。听完之后,他面色痛苦地望着伯里斯,叽里咕噜地问了一堆,他身边的族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伯里斯不需翻译就听得懂,但他得用通用语回答,免得骑士们以为他在打什么暗号。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带防冻石给你们!”法师大声喊着,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听见,“你们把它放在水袋里,天冷的时候水就不会结冰了。我还会给你们带能够快速生火的魔法燧石,保证你们每人都有能有一个!你们还想要什么?都告诉我吧,我都会记住的!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成为很厉害的大法师,带好多好多礼物给你们……” 阿夏翻译了他的话。蛮族们听了之后纷纷摇头,又开始说个不停。从表情看,他们并不在乎什么礼物,只急于知道法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过了一会儿,大家的声音弱了下去,现在只有头领威拉一人还在说话,说着说着,壮汉的眼角还溢出了一丝泪光。 伯里斯说:“我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看你们,我需要很多时间……你们要耐心,要多保重。虽然冰原上没有白塔了,但是还残留着很多危险,你们多加小心。” 听完阿夏的翻译,头领威拉轻声下了一句命令。蛮族们慢慢退开,给骑士队伍让出了路。 族人都无声地遁入了丛林,只有阿夏还站在路旁,看着囚车,看着一个个面带疲惫的骑士。 “你们是不是要过河?希瓦河?”阿夏在队伍后面大喊。走在最后面的骑士回头看了看她,没有搭话。 跑进森林前,她最后叮嘱了一句:“法师!你要保护好他们!小心希瓦河!” 伯里斯知道她的意思,骑士们却一脸茫然。 ========================== 现在,伯里斯已经回到了不归山脉的塔里,回到了日常的研究生活中。 这一天,在寻找旧笔记的时候,他意外地找到了一条土红色的皮绳。皮绳上拴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石头,石头上刻着代表“隼目”的符号。 这是北方原住民们送他的礼物之一,据说它能让佩戴者耳聪目明,令其直觉精准,能预感到一切即将到来的危险。 伯里斯二十岁时离开霜原,快到四十岁时才再第一次回去。 那时他已经加入了奥法联合会,还在希尔达教过几年书,又和几个生意伙伴组建了魔法材料商业公会……除这些以外,他在宝石森林的行动中也是必不可少的有功之人,有两个国家、一个自由城邦愿意作为他的后盾,所以一向厌恶他的北星之城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 那趟旅程中,他带了好几个沉重的大木箱,装满了两驾马车,还雇了几个佣兵帮忙看守和押运货物。当时是夏季,希瓦河上没有结冰,乘船过河时佣兵们担忧地对他说:法师老爷,您这趟生意可不好做啊,希瓦河以北可就是霜原蛮族人的地盘了,那些人又穷又凶暴,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 等真正遇到霜原人的时候,佣兵们被眼前的场面惊讶的说不出话:蛮族战士们列成两队,像迎接贵宾一样为伯里斯的马车开路;到了他们的部落驻扎区后,蛮族小孩们个个都会用通用语问“日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被大家簇拥着走上来,拉着伯里斯的手又笑又哭……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最大的帐篷里,因为打猎而断了腿的老酋长眼含热泪地与法师拥抱…… 他们的朋友回来了,而且他真的变成了非常厉害的法师,真的给他们带了很多礼物。 伯里斯是下午到那边的,他留下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和佣兵们一起回到了大河南岸。离开之前,蛮族们也送了他不少礼物,比如腌制的肉干和野果蜜饯,光泽上好的整块兽皮,还有一些普通族人们自制的小纪念品。 今天一想,伯里斯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些老朋友。他其实并不喜欢霜原人的口味,所以他们送的食物基本都被送给佣兵了;他们送的兽皮、骨制工艺品也大多不知去向……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伯里斯的住所变更过很多次。 没想到,竟然还是有些小东西留了下来,比如这条祝福人避开危险的“隼目”项坠。伯里斯盯着它,忍不住陷入关于北方的回忆中。 威拉酋长上了年纪后,脑子渐渐变得不太好用了,有时他连老婆和儿女都认不出,却竟然还记得被骑士们带走的“法师朋友”……当年娇小敏捷的阿夏后来胖得虎虎生威,还凭着聪明的头脑成了酋长的得力助手…… 伯里斯的回忆被一声犬吠打断。赫罗尔夫伯爵站在书房外,摇着尾巴,歪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伯里斯,小爪子踏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赫罗尔夫伯爵真的很聪明,它才几个月大,就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进法师的书房了。除非伯里斯走出去,或者叫它进来,不然它一步也不会乱走。 “怎么不去找洛特大人玩啊,他在哪里?”伯里斯走过去摸了摸赫罗尔夫伯爵,这只狗的体格比同种、同龄的小狗大出一圈,被软毛覆盖着的肌肉也十分结实。 小狗转身扭着屁股走向浮碟,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伯里斯一眼。伯里斯知道这是要自己跟上去,于是他把“隼目”皮绳随便揣在了身上,跟着狗一起踏上浮碟。 来到起居休息室那层时,赫罗尔夫伯爵聪明地扒住地面,停下了浮碟。伯里斯和它一起进入走廊,发现有一种突兀的香气弥漫在整层之中。 休息室的大门紧闭着,赫罗尔夫伯爵乖巧地坐在门边,像打暗号一样叫了两声。 “隼目”项坠的庇佑似乎真有点灵验——伯里斯突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第42章 打开休息室的门,伯里斯眼前顿时一片血红——屋里到处都是玫瑰花瓣! 赫罗尔夫伯爵嗷地欢叫一声,纵身扑入花海,疯狂地上蹿下跳,激起层层红浪。 这房间被花瓣侵占得满满当当,出现了一道道红色丘陵,地板和座椅完全被淹没,桌子也只露出一点点平面,吊灯旁边还飘着一个同样红彤彤的人形物体…… 骸骨大君悬浮在半空,手拿盛满葡萄酒的水晶杯,身穿深红色丝绒修身长礼服……礼服的胸前和袖口还点缀着银色和金色的纹样与水钻,水钻拼成了精灵语花写体的单词,两边袖口上的是“爱”,胸前的是“吻”。 伯里斯当场就吓呆了。 太可怕了。他怎么搞来这么多玫瑰花瓣?他怎么会穿这么可怕的衣服?太恐怖了!这种衣服究竟是谁构思出来的?是不是裁缝界的恐怖分子? “亲爱的伯里斯!”洛特旋转着飘下来,下半身融进花海里,“怎么样?有没有觉得非常浪漫?” “不,非常惊悚。”伯里斯诚实地说。 洛特艰难地摸到桌边,拿分酒器给伯里斯也倒了一杯红酒。伯里斯摇摇头,洛特只好遗憾地放下杯子。 “这又是您和哪本浪漫小说学的?”伯里斯无力地靠在门边。 他对洛特的了解十分准确,这一套确实是从小说上学来的。洛特在沙发上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小薄书扔给法师。 《当灯神爱上冰雪女王》。 “灯神?”伯里斯翻开封面,扉页上画着一个英俊强壮且穿得很少的男人,和一个美丽羞涩楚楚可怜的女人,她应该是冰雪女王,奇怪的是她竟然也穿得很少,看起来一点也不冰雪。 一句话盘旋在心头,伯里斯实在不忍心将它说出口:您能不能少看点这种弊大于利的庸俗读物? 洛特好像特别喜欢这本书,介绍它的内容时,他脸上一直带着情难自禁的微笑:“对,灯神。你应该听过灯神的故事吧?其实灯神不是神,而是一个通过特殊法器被召唤到人间的异位面生物……有点像我,但是比我弱,而且他也并不能实现你的愿望,他只能帮人打打架。总之,这个生物的故事后来变成了童话寓言,流传得到处都是。哦,还有冰雪女王,你知道她吧?就是往别人眼睛里扎冰片的那个大美人。她和灯神不一样,她是被完全虚构出来的人物。 “这本书借用两个童话人物,讲了一个过程跌宕、结局幸福的爱情故事。灯神被人类召唤出来后,召唤人想利用他攻打冰雪女王,没想到灯神与女王一见钟情,根本不愿意对付她。种种迹象表明,冰雪女王并不坏,是人们误解了她。灯神在爱情与咒语的束缚中痛苦挣扎,最终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挣脱了咒语,打败了坏人,和冰雪女王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伯里斯茫然地问:“这书教人在屋里堆玫瑰?” “我是在模仿其中一幕,”洛特扬起一捧花瓣,“灯神向女王表达自己的爱,但是又不能亲自面对她,因为他此时和她仍是敌人。于是,他趁女王离开时在她的宫殿里堆满了玫瑰花瓣——注意,是花瓣,不是花,因为灯神担心茎上的尖刺会伤害女王。其实我把这段改良了一下,我没有在你的塔里堆满花瓣,你的塔太大了,而且你的实验室和书房也不适合干这个。如果是卧室呢,清理起来也比较麻烦……所以我就只在这一个房间里堆花瓣。” 堆满玫瑰花瓣的屋子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两只猫,一只是名叫小猫的活猫,一只是复生尸猫小黑。赫罗尔夫伯爵和两只猫在花瓣里上下翻飞,玩得不亦乐乎。 “好吧……谢谢您,您考虑得很周到。”伯里斯捏着眉心转身。 洛特喊住他:“等等!你要去哪?” “我回去工作啊。” “又和我装傻。”洛特从花海里游出来,一把拽住伯里斯的胳膊,“我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都八十四岁了,又不是十四岁,凭你的聪明才智肯定完全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你偏偏一直在装傻。你难道就不能正面和我谈谈?我们都搂搂抱抱过好几次了,接吻也好几次了,你维持这副假正经的样子还有什么意义?” 以往伯里斯会哑口无言,但最近他逐渐学会了回应:“大人,在舞会上我也把自己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排斥您,更没有装傻敷衍您。我只是做出诚实的回应而已。” “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狡猾的法师。”洛特嘴上抱怨,脸上却笑意更浓。 伯里斯确实一直没有排斥过他。至于那种若即若离、半推半就、欲迎还拒的态度……洛特早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从六十年前他就明白。 毕竟伯里斯是人类。人类身上有很多弱点,或者说缺陷……其中一项就是:越是有成熟生活经验的人类,就越难接受陌生的事物。 如果你在前半生中从未见过或做过某件事,那么你很可能会一直无法接受它。 从前的某个“七天放风”之中,洛特曾经见过这么一件事。 某个吟游诗人发明了一种新乐器,他以简陋的利乐琴和沉重的大竖琴为原型,在它们的基础上加以改良,创造出一种琴弦精致、小巧便携、音色温婉的乐器,大家都叫它臂竖琴或者怀竖琴(注1)。这种琴得到了精灵诗人和年轻人类艺术家们的喜爱,一时间涌现了不少专为它而创作的新曲。奇怪的是,很多上了年纪的老诗人却对它不感兴趣,哪怕有人白送一把琴给他们,他们也会婉言谢绝。 据说怀竖琴很容易学,只要你有大竖琴和利乐琴的基础,稍微练习半天就能掌握它。即使如此,那些老诗人也不愿意去尝试,他们连碰一下那些银弦都不愿意。 同样是排斥怀竖琴,老诗人们彼此的观点也不太一样。有的人真的很厌恶这件乐器,他们会组织一堆冠冕堂皇的优美词句来批驳它;也有的人好像并不讨厌怀竖琴本身,他们不阻止别人弹奏它,也不讨厌它的音色,但就是不愿意亲自接受它。 前不久,洛特真的买过一把银色的怀竖琴,它有24根弦,琴身上面刻着精灵风格的纹样,还嵌着雕工细致的宝石……塔里没人懂乐器,没人会演奏,它被挂在起居室墙上,安安静静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 伯里斯说它是“没用的东西”。但前不久他也说过,他承认这东西确实很漂亮,会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对于一个在八十四岁第一次接吻的法师来说,浪漫就是一把怀竖琴。而且是老诗人面前的怀竖琴。 它非常美丽迷人,但是他很难接受。 想着这些,洛特忍不住连连叹气。他从法师手里拿回小薄本,边随手翻阅边感叹:“亲爱的伯里斯你知道吗,浪漫小说不能只写主角如何艰难冒险、如何辛勤工作,它必须尽快出现爱情戏码。在一定的时间内,两位主角的关系必须有所进展,不然读者们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的。” 法师微笑着走回浮碟上:“但人生不是小说,大人。活人也没有‘角色’那么完美……人想让角色做到什么,他们就一定可以做到。活人可不行。” “好吧,这点我认同,”洛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而且仔细想想,我们也不是毫无进展嘛,毕竟我们经常搂搂抱抱,还接吻过好几次……” 他故意要频繁提起这些。每当他如此直白时,伯里斯一定会边脸红边用力保持风轻云淡的表情……现在也果然如此。洛特非常爱看这个,简直百看不厌。 浮碟没有回到书房,而是飘去了有最大实验室的那层。伯里斯急于让话题回到工作上:“大人,您现在有时间吗?可以协助我做几个实验吗?” “当然有时间。”洛特笑嘻嘻地紧跟着他。 每次伯里斯这样问的时候,他都说有时间,他挺喜欢协助法师做实验的。伯里斯总是小心翼翼,怕在实验中冒犯他,怕他觉得无聊……可是洛特从没有过一点不悦。 在实验室里,他能一边了解人类奥术一边欣赏认真工作的小法师,这不但不会无聊,甚至还是一种享受。 在今天的某个实验中,伯里斯需要保持专注念出一段非常冗长的咒语。他施法时,洛特就在旁边一脸愉悦地看着他,视线从沉静的面容到念着咒语的薄唇,再到纤细的指尖,然后停在了法师左侧肩头…… 等到实验的一个阶段结束后,洛特用手指点了点伯里斯的肩:“刚才我发现这里不太对,这是什么?” 伯里斯愣了一下,揉了揉左肩:“是个徽记。刚才您是不是感觉到了它的魔法波动?” 洛特点点头。伯里斯卷起左边袖子,袖子剪裁宽大、布料轻薄,可以轻松卷到露出肩膀。他的左肩上有一个烙痕,约有硬币大小,线条十分细致,是个小小的法阵。 “这是伊里尔留下的,他比较信任的学徒和仆人身上都有,”伯里斯说,“他活着的时候,这东西能够保护我们,让我们不会被他的实验品误伤。刚才我的咒语里有一部分和徽记同属性的字元,所以徽记产生了一点轻微波动。” 洛特走近,托着伯里斯的手臂。二十岁的伯里斯皮肤真白,胳膊线条纤细,又不会过分孱弱,真不错,不知肩膀、腰部和双腿是不是也……法师们为什么整天穿得又宽松又严实?为什么法师不能在干活时穿得像铁匠一样呢?反正现在塔里又没有女学生…… 洛特眯着眼盯着伯里斯的手臂,根本就没看几眼那个徽记。 法师干咳一声,挪开胳膊放下袖子。洛特这才一本正经地问:“这东西现在安全吗?没有危害?” 伯里斯说:“徽记针对的是伊里尔的实验品,只与它们有联系,只对它们生效。现在它已经没用了。” “没想到伊里尔还会这样做,”洛特感叹道,“我听说他连同行都不放过,杀掉了好多不服从他的法师。保护别人?这一点也不像他。” “您对他的理解很准确,”伯里斯苦笑着,“这徽记……当然不仅是为了保护。而当年的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怀竖琴真实存在,但是来历和背后的故事并不是这样,这是我瞎编的,仅限于这一个世界内…… 第43章 霜原蛮族们离开前,唯一会说通用语的阿夏大喊了一句“小心希瓦河”。 确认周围没有跟踪者之后,支队统领骑行到囚车旁:“法师,刚才霜原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过河很危险。”伯里斯说。 “现在是冬季,希瓦河的冰非常厚,足够让……” “不是这个意思,”伯里斯打断他,“希瓦河里有很危险的东西。可惜我没见过它们,没法描述出到底都是些什么。我在信中写提过,难道您忘了吗?” “我们来的时候一切顺利,只在河岸边上遇到了几只被改造的座狼。” 伯里斯说:“伊里尔一直用咒语控制河里的东西,保证它们不会随便添乱。你们过河的时候,伊里尔正忙着准备一个很重要的实验,所以他没有唤醒那些生物……现在他死了,河底的东西都自由了,我们返程时很可能会受到袭击。” 支队统领想了想:“应该不会有问题。冰层非常厚,就算下面真有什么东西也无法影响我们。” “大人,您是不是累了,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伯里斯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嘲讽了,“否则,您的危机意识和常识怎么会如此匮乏?希瓦河每年有将近一半的结冰时间,如果导师养的东西能被区区冰层阻挡,那他养它们的意义是什么?让横穿河面的人们隔着冰欣赏它们吗?” 支队统领皱眉瞪着法师,攥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在他发话前,囚车旁的马奈罗抢先问:“法师,那你的建议是什么?” 伯里斯说:“我们可以沿河向东北方向走,走出森林,直到希瓦河东套地区。那一带尚未被伊里尔染指,河底没有魔法培养材料,怪物不会跑过去。那边河对岸是珊德尼亚王国。” 支队统领绷着脸:“不行,太远了,这一趟至少要半个月。默祷者要求我们不得节外生枝,临时改变路线有违命令。而且北星之城也不愿意与珊德尼亚人打交道。” 伯里斯只知道这条路能走,却并不了解珊德尼亚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他默默想,如果北星之城讨厌珊德尼亚,那么也许珊德尼亚是个不错的国家。 “或者,你们也可以让我施法,”虽然这样提议,但伯里斯并不抱希望,“我有两种法术可以帮到你们。第一种,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个徽记,伊里尔活着的时候,这种徽记能保证持有者不被河中的怪物攻击,现在它作用有限,不一定能完全保护我们,但它肯定能迷惑怪物,拖延它们的行动。怪物看到徽记会以为伊里尔还在,等它们明白过来,我们已经快速通过冰面了。第二种方法是,我给北星之城内的法师同行发一封传讯,让他们向你们的默祷者说明情况,询问是否可以改变回程路线。也许默祷者会同意你们从珊德尼亚走呢?” 支队统领冷笑:“说来说去,你就只是想施法而已。别心存幻想了。一旦你念出咒语,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念的到底是些什么!抱歉,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私人恩怨,如果将来神殿判定你无罪,我会向你郑重道歉,但现在我不可能信任你。还有,我们也不会向默祷者请示那种可笑的改道方案,神殿骑士不会知难而退。” 说完之后,支队统领策马回到了队伍前方。伯里斯没再说什么。脸被冻得发僵,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你们不愿意改变路线,既不是因为智慧,也不是因为勇敢,你们只是怕引起高阶牧师的不满而已。害怕被指为懦弱,岂不是最明显的懦弱? 也许你们真的会死在希瓦河上……这次我不会再帮你们了。我不敢再帮你们了。我身上有导师的徽记,怪物不会先留意到我。 但是…… 伯里斯望向囚车边。马奈罗满面愁容地骑行着,羊毛斗篷的边缘被撕掉了一小块。 凌晨某次休息的时候,马奈罗从斗篷上割下了一块布料,偷偷把它塞进了伯里斯手上的镣铐缝隙里,隔开了冰冷的金属与皮肤。 马奈罗仍然在生气,但还是小声解释了一句:“默祷者要求我们公正地对待俘虏。你们这些法师都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了这么沉的镣铐,再说了,万一金属粘住你的手腕,到时候有你受的……” 这天上午,队伍再次暂做休息。伯里斯看向马奈罗,暗暗下了决心。 “马奈罗先生……”他低低呼唤,“请过来一下好吗?” 马奈罗靠过来:“怎么了?” 伯里斯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在囚车栏杆上,将被铐住的双手露在外面。“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虚弱。他确实浑身不舒服,但还没痛苦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容易得到信任。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马奈罗语气严肃,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忍。 “我的左手手腕上有条细绳,上面挂着一枚陶制的戒指,一枚打了孔的玻璃珠。看到了吗?” 之前给镣铐塞布条的时候,马奈罗就已经看到了戒指和玻璃珠。他没太在意,毕竟法师们总是带着各种零碎的小东西。 “请你把它们摘下来,”伯里斯说,“它们不是魔法物品,不会伤害到你的。之前你也碰到过它,对吧?是这样的,这枚戒指……是我的亲人留给我的。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带着它,可惜我不知道那位亲人究竟是谁。也许它是我母亲的手工小作品,或者是我父亲家族的标志……我猜想过很多可能性……” 马奈罗小心地解开细绳,把戒指和珠子拿在手里:“你想让我帮什么忙?辨认上面的图案吗?” “不是,”伯里斯小声说,“马奈罗先生,即使到了北星之城,我也不会立刻得到判决的,对吗?一切都需要时间……在这期间,我希望你能替我保管它……直到我洗脱罪名,或被宣判有罪。”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你不能自己拿着它?” “因为我怕连累到家人……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没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可万一我有兄弟姐妹或者其他远亲呢?如果戒指真的和我的家族有关,那么别人很可能会通过图样找到他们。一旦我被宣判有罪,我的亲人也难免被指指点点。家族里有个孩子为白塔之主伊里尔服务,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论我下场如何,我的亲人都不该被连累,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我,所以无须分担我的罪责。” 马奈罗攥紧戒指:“我懂了,我会帮你保管好它。在你的宣判结果出来之前,我不会把它给任何人看。等你被宣判无罪之后,我再把它还给你。” “如果我被宣判有罪,请帮我毁掉它。” 年轻的骑士嘟囔了一句“不会的”,谨慎地将戒指和珠子收进了腰包里。 “对了,那这枚珠子又是什么?” 伯里斯虚弱地一笑:“这个啊……是一个女孩送我的。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和姓名,只知道她家在河对岸。帮我保管它一阵子吧,我自身难保,就更难保护这么小的东西了。” 马奈罗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我懂了。估计你说的女孩是俄尔德人,现在只有我们俄尔德人敢靠近希瓦河。” 伯里斯叮嘱道:“先生,其他骑士都能看到我们在这里说话,如果你的朋友或上级问起你,请你只向他们出示珠子,千万不要拿出或提到戒指。毕竟珠子上没有任何标志,它不会牵连到那个女孩,而戒指就不一样了。求你了,请一定……” “我明白。别担心,我明白……”马奈罗的表情很凝重,伯里斯暗暗放下了心。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河对岸的女孩”。玻璃珠原本是某个魔法工具的配件,现在已经没用了。 伯里斯编出珠子的故事,只是为了给马奈罗提供一个方便的撒谎工具。 支队统领肯定会问他和法师谈了什么、法师给了他什么,要他编故事撒谎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伯里斯得给他一个现成的谎言。 当然,隐瞒戒指的存在也是一个谎言,而且需要马奈罗主动去隐瞒。伯里斯毫不怀疑,马奈罗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都说神殿骑士一向诚实待人,绝不撒谎,其实也未必如此。为了血亲的荣誉,为了善良的女孩……对神殿骑士来说,这些动机高尚而合理,建立在高尚基础上的一切谎言都不算是谎言,这种隐瞒不但不可耻,还能给人一种帮助了弱者的满足感。 戒指上雕刻的根本不是什么家徽,而是伊里尔的保护徽记。伯里斯自己的徽记在肩膀上,其他居住在塔内学徒和仆从也是如此,这类戒指则是临时用具,用来借给偶尔出入白塔的人。 因为走了太多冤枉路,骑士们又在雾凇林里耗了整整一天。 上午,他们遇到了一只长得像巨大狼獾的改造生物。它的大脑暴露在外,身上插着很多奇怪的器具,估计是在伊里尔死后挣脱束缚跑出来的。这东西虽凶猛但智商不高,骑士们应付起来也没用太长时间,有两个骑士挂了点彩,好在不太严重。 中午,在伯里斯的建议下,他们绕过了一片林木稀少的区域。那个方向看似好走,其实却散发着浓重的不死生物气息,那些东西蛰伏在冻土下,活人的靠近很可能会将它们唤醒。 北方的太阳落得很早。天再次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希瓦河。 来的时候,骑士们走的不是这条路。那时他们走的河面不宽,一眼能看清对岸,现在他们面前的大河却宽得不可思议。 伯里斯从囚车栅栏望出去:“还没到希瓦河……这是镜冰湖。”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马奈罗反而面露喜色:“镜冰湖?这么说我们不仅没有偏离路线,还距离北星之城更近了!” 镜冰湖和希瓦河相连,湖面每年的结冰期比希瓦河还长。这里比预计的路线更靠近北星之城,来的时候,支队统领考虑到森林更利于隐蔽,所以故意没有走湖面,而是选择了一条略微绕远、河面较窄、两岸植被茂密的路线,现在要返程了,也许从这里走反而更快。 看着落雪的湖面,支队统领下令继续从湖面前进。走过冰湖后还有一小段河湾,然后又是一段河面,再向前走就是北星之城和俄尔德交界的地方了。 踏上冰面之前,伯里斯被从囚车里放了出来,由两名骑士押送着步行。他们暂时打开镣铐,让法师被反剪在后的双手回到身前,然后重新把镣铐锁好。支队统领虽然态度强硬,但还是细心顾及了俘虏的安危。 伯里斯看着支队统领的背影:“我不建议你们走镜冰湖,这一带的水底有东西,镜冰湖比希瓦河更危险。最好向东走走,绕过去,去找窄一点的河面。” 但你们肯定不会听我的。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果然,支队统领说:“湖面看起来大,但从这里走反而省时间。” “我提醒过你们了。”法师无奈地低下头。支队统领也没有再理睬他。 踏上冰层后,两名生在北方的骑士走到了队伍最前方。他们比较擅长观察冰面,可以分辨哪个方向更安全。 积着厚雪的冰面非常危险,人们不仅看不清冰上的纹理,还容易一脚踏进被称为“雪桥”的陷阱。 雪面保持平整,雪下的冰面却有缺口或裂隙,裸露着流水——这就是所谓的雪桥。如果有人一脚踏进去,他会立刻被水流冲入真正冰层下面,积雪让冰下更加黑暗,落水者很难再找到裂隙并爬上来。 他们真的遇到了雪桥,而且遇到了三次。好在那两个北方人有丰富的越冬经验,他们用长枪和路上积攒的石头探明了危险,带着大家绕了过去。 “我觉得不对劲,”其中之一的黑发小伙子嘟囔着,“现在的冰应该很瓷实,怎么会有这麽多雪桥……” “我们来的时候不是从这边走的,可能这边温度不一样。”另一个骑士说。 说完,他把长枪探向前方的雪中,轻轻抖了抖。积雪簌簌裂开,下面又露出了深色的湖水。 “看,又一个。”他回头看向同伴,手里的长枪却突然掉了下去。 骑士悚然望向河水。他清晰地感觉到,长枪是被一股力量拖进水中的。 他的反应很快,立刻高声提醒大家注意。话还没说完,他面前的冰窟中浮现出了一抹白色。 一只灰白色的手从水中探了出来。 它不是人类的手,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尸体……这手掌连接的不是胳膊,而是柔软粗壮的灰色蛇身。 第44章 “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大人,这个测试结束了。” “还有什么测试吗?太好玩了,我没玩够……” 伯里斯从笔记中抬起头,无奈地看着洛特。其实刚才的测试没什么好玩的,骸骨大君复生了一只破碎的泥形杀手,或者应该说,一只粉粉碎的泥形杀手。 泥形杀手不是自然生物,是被历史上一个名叫帕尔米的施法者发明出来的。这种东西看上去像泥土,摸起来也是泥土,大部分时间就是一堆没有任何特征的泥土,它能伸展成平面,包裹覆盖住大片土地,也能压缩成杏子大小,伪装成坚硬的小石块,还能靠拉长压扁的功能钻过细小缝隙,潜入坚不可摧的要塞。初代产品是被用来实施暗杀的,所以才被命名为泥形杀手。(注1) 后来这项发明被法师们慢慢改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变体。初代泥形杀手靠包裹挤压来杀死目标,目标窒息后,它就会把尸体吐出来。后来有个古代精灵法师极具创造力地在泥形杀手体内设置了传送阵,被吞噬的目标会被自动传送到法师希望的地方……死灵师们对泥形杀手进行的改良最为恐怖,他们给它增加了麻痹和消化功能,生物被吞噬后会保持清醒,但无力抵抗,直到慢慢被腐蚀成白骨。 还有一些法师比较古怪,他们给泥形杀手赋予了自动变形功能,这“变形”指的不是简单捏扁揉圆,而是变形成各种动物或者人类的形状……当然,即使变形了,它们的质感仍是泥土。靠这个功能,泥形杀手可以伪装成雕塑,甚至伪装成神像。 伯里斯也制作过泥形杀手。他的高塔不是人类建造的,当初他只雇了两名人类建筑师,他们负责设计和指导,几个半智能魔像负责执行具体命令,具体的体力活儿都是由泥形杀手去干的。 在伯里斯看来,让泥形杀手搞破坏才是大材小用。它们有出色的负重能力、移动能力和身体延展力,只要控制得当,它们能在很多地方担起重任。 比如,不归山脉附近有条河,夏秋之际经常因上游雨水而泛滥……于是伯里斯在河道附近安放了一群泥形杀手,它们平时沉眠在野地里,一旦河水超过警戒线它们就自动扩张身体,变形成坚不可摧的堤坝。河水恢复正常后,“堤坝”们会自行回归原位,河流两岸的美景与泊船点都不会受到影响。 伯里斯的塔里也有一些暂时不用的泥形杀手。它们缩成圆圆的小石头,一个个安静地躺在盒子里,伯里斯还给它们每个球都配了一条小软手巾。 有些泥形杀手会因种种原因受损,失去活性,变回碎裂且干涸的魔法黏土。伯里斯的塔里就存着这么一个。学徒都说他太念旧,但伯里斯就是舍不得扔掉它,万一有哪天还能有什么用呢…… 现在,骸骨大君完全复生了碎裂的泥形杀手。当然,他还是用嘴施法,幸运的是这个泥形杀手真的有嘴……一张残留在碎片上的人工嘴巴。 在骸骨大君捧着碎片亲吻时,伯里斯坐在一堆仪器之中,施法观测具体法术波动。 这和之前的用嘴施法不同。之前属于“治疗和重置活物”,本质上是神术,而复原“严重损毁的魔法物品”则又是另一回事。大君不仅逆转了那东西的损伤,还完全恢复了它上面应有的魔法,并且在整个过程之后自动获得了对它的控制权——被修复之后,这枚泥形杀手昔日的能力都恢复了,但它不再效忠伯里斯,而是将洛特认为主人。 这倒不重要,伯里斯再给它塞一颗魔法药剂就能重新控制它。他没有这么做,反正它只是个能力很基本的老旧型号。 重要的是,洛特在这一修复过程中同时启用了神圣、不死、炼狱三种力量。逆转损伤需要复原之力,修复其上的法术需要不死系的对应法术,默认夺取控制权则是炼狱力量的特征。 记录下这个过程很重要。伯里斯可以慢慢分析其中的细节原理,这些参数可能会为未来的魔法研究与法术研发提供捷径…… 法师在一边思考与记录时,洛特已经和复活的泥形杀手玩了起来。洛特让它变形成一个双耳壶,他站在房间另一端往缸里面扔玉米片,然后他又让它变成巨型版的赫罗尔夫伯爵,让它把玉米片吐出来,吐得特别远,吐到门外去,走廊里真正的赫罗尔夫伯爵开始沿着抛物线追玉米片…… 等伯里斯抬起头的时候,泥形杀手变形成了洛特的模样。它摆出挺胸昂头的姿势,维持着灿烂的笑容,身上没穿衣服,有点像那种广场喷泉上的雕像。 “这种测试很好玩,”洛特摸着下巴欣赏着自己的“雕像”,“伯里斯,你还有没有好玩的测试?别和我客气,尽管来!” 伯里斯看了一眼雕像,目光飞速移了回来:“难道您不能给它塑造出衣服吗?泥形杀手可以连衣服一起塑造的。” “怎么,你不好意思看我的裸体吗?”洛特故意眨眨眼,“没事,那不是我的裸体,我就是让它变个没穿衣服的雕像然后长着我的脸而已,实际上它身体的细节和我的并不一样,比如我的……” 伯里斯拿起笔记资料,站起来就往外走:“今天的测试已经结束了。您想不想出去走走啊?桑达里镇的月末大集又开始了,我记得您挺喜欢那里的……” 洛特跟上去,盯着伯里斯的背影偷笑。果然,小法师又不好意思了,真可爱,我都说了那不是我的裸体了…… 这一层全都是各种实验室和器械室,路过其中一扇门的时候,洛特听到了噗噜噜的水声,就像是很大的水池里有人在扑腾游泳一样 “伯里斯,这是什么?”洛特好奇地叫住法师。这里是塔内高层,按说不会有水池,大概是用空间魔法做出来的。 伯里斯回过头,看着门牌号怔了一下。“这个是……您见过的东西。” “我见过?” “您把赫罗尔夫伯爵赶走,我打开门给您看看。里面的东西不会伤到我们俩,但我怕他攻击狗。” 赫罗尔夫伯爵相当听话。洛特一声令下,它跑到了楼梯边跳上浮碟,乖乖地降到起居层去了。 伯里斯念起咒语,同时触摸到门上的符文。打开门后,里面是一个比外面所见要大很多的房间,房间空荡荡的,除中间的圆形水池外没有任何设施。 水池里翻腾着一些东西。洛特毫无畏惧,反正没什么东西能伤到他,他走到池边去看,池底有许多白蟒在纠缠游动。 其中一条蟒游到池边,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洛特这才看清,这根本不是什么蟒,它的身体是手臂粗细的苍白色细长肉条,像蛇一样可以蜿蜒前进,而末端应有头部的地方,却长着一只人类的手掌。 “这不是你导师的那个……”洛特惊讶地看着它。手掌蟒似乎感觉到眼前的生物得罪不起,就又慢慢缩回了水底。 伯里斯也走上前:“是啊。后来我重回希瓦河,把里面的东西清理了一下。有些被我杀掉了,也有些被我移植到别处了。您看,灰色的那些是当年伊里尔造的,纯白色的是后来我做的。” “你在养这个?当年它们差点杀了你。” “我养殖并改良了它们,”伯里斯说,“它们有一定的军事用途,可以用在河道和海洋防线上。只要施法者操控得当,它们可以被安全利用。” “当年伊里尔死后,这些东西就不受控制了……”说到一半,洛特察觉到不妥,赶紧搂住身边的伯里斯,“当然了,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我只是说……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控制住它们吗?” 伯里斯笑了笑:“别担心,它们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如果操纵者死亡,或者法术链接因任何原因被切断,它们会立刻失活,而不是自由挣脱。您知道吗,萨戈王都的护城河里就有这些东西……” 上次去王都的时候,洛特专门留意过护城河。听说有的城邦会在河里养鳄鱼,萨戈王都的河里没有鳄鱼,他还小小地失望了一下。 “国王知道吗?”洛特问。 “帕西亚陛下知道,真理塔高层和一部分大臣也知道。萨戈法律禁止平民使用护城河,民众也知道河里有危险生物,不会轻易靠近。但他们所知的版本不是手掌蟒,而是能放电的水虎鱼。这足够阻止一般人去窥探了。” 水虎鱼,确实听起来比鳄鱼还有效率。“还有哪里有这东西?”洛特非常好奇。 “还有不归山脉附近的几条河……不过我没有启用它们,它们处于长期休眠中,就算有人下河裸泳潜水挖河螺也不会出事的。黑崖堡附近的海域也有一些,同样是未启用状态……” “黑崖堡?南方的那个奥塔罗特骑士团驻守地?就是艾丝缇公主的情夫驻守的那地方……” “奈勒爵士是艾丝缇的恋人,不是情夫,”伯里斯纠正道,“是的,就是那附近。是艾丝缇向我提议的,这件事只有她和我知道。而且,那片海域里的手掌蟒不止由我操控,艾丝缇也有控制权。” “为什么?她怕那个奈勒对不起她?一旦他们分手,她就命令海里的东西撕碎他?” “您在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她是想保护他。黑崖堡是海港城市,与几个重要岛屿遥遥相望,百年前,这一带出现过海洋类人种族攻击船只或上岸劫掠的情况,后来人类和昆缇利亚的精灵合作,把那些生物驱赶到大洋深处了。从那以后,萨戈南方的海面一直还算安稳,除了偶尔有海盗以外。那场战役在历史上很有名,当年的黑崖堡骑士团在战役中损失了大半兵力。艾丝缇是个特别容易把事情往坏处想的孩子,读了那段历史后,她总担心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担心奈勒爵士遇到危险……所以她和我偷偷布置了海中的手掌蟒。这样也好,居安思危是好事。” “原来如此……”洛特对故事中的“海洋类人种族”有点好奇,他读到过相关的故事,但从没亲眼见过它们。 两人走出房间,到楼梯口去踏上了浮碟。伯里斯想了想,严肃地盯住洛特:“大人,几天后我们就要去五塔半岛了,到了那边,您不要提起今天看到的东西。” 五塔半岛研修院位于大陆东海岸,它不仅是法术教院,还是一座小型自由城邦。研修院每隔三年举行一次峰会,在校师生和曾在此学习的法师们齐聚一堂,交流知识,互通有无。 伯里斯是五塔半岛的校董之一,自然不能缺席……不,其实他缺席过好几次。每次缺席他都拿萨戈皇室当借口,自称公务在身无法出席,然后派一个学徒代表他去随便列席一下…… 今年的峰会他倒想去,他对其中一个观测虚空界的成果发表会感兴趣。只可惜,德高望重的老法师想出席也不行了,他只能派名为柯雷夫的“学徒”去参加了。 洛特对这趟旅程非常期待。本来伯里斯不想带他去,但洛特一旦执着于某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伯里斯根本没法拒绝他。 “你是说,别提起手掌蟒?”洛特一想到五塔半岛就兴奋,他喜欢看新奇精彩的东西,还有什么会比法术大会更新奇精彩? 伯里斯点头:“参与会议的法师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而手掌蟒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萨戈的军事机密之一了。还有,它毕竟是由违禁法术弄出来的,虽然这种事在法师之间心照不宣,但我身为校董,怎么也得做做样子,很多事不能太明目张胆。” 洛特答应了他,又忍不住问:“说真的我有点好奇……伯里斯,当初这东西差点杀了你,你对它们一点点阴影都没有么?刚开始养它们的时候,你不害怕?” 问完之后洛特就看出来了,伯里斯肯定害怕过,因为他没有马上回答。 “刚开始确实有点害怕,后来慢慢就不怕了,”法师微笑着说,“因为我意识到,伊里尔做不到的事,我全都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泥形杀手也许会让人联想起泥怪(ooze,一种很多故事和游戏中都有出现过的怪物),但是泥形杀手指的并不是它。 泥形杀手弱小得多,它不自动捕猎,需要被启动,而且默认版本是没有酸性之类能力的(但可以添加各种插件),它只是因为有渗透和塑形能力所以擅长潜入各种地方进行暗杀。 它还可以被塑造成一堵墙,一个雕塑,一个石磨,一扇门等等……如果哪个法师想伪装成艺术家,用它来抄袭别人的雕刻作品会很方便…… 这个故事大多数魔法都挺弱的,魔法生物/造物也是…… ==================== 下个副本要开始了,回忆部分一直是陆续出现,希望大家还能适应这个感觉……回忆部分其实没有多少复杂情节。 将来的那个副本里会涉及到大君过去的一点小经历(是小经历,小的那种,不是大经历。比如“大君每个7天的放风中都在干啥,还认不认识伯里斯以外的人”……之类的),是一个令我有些小兴奋嘻嘻嘻的段落…… 第45章 手掌蟒钻出冰面的瞬间,负责探路的骑士立刻拔剑砍了上去。 他本以为一剑就可以斩断这东西,谁知那些蛇形触腕看似柔软,其实却像实心精钢一样坚硬。一次劈砍之后,触腕分毫不损,剑刃的受力处竟出现了细小的卷边。 与此同时,数条同样的怪物从积雪的冰面上冒了出来。支队统领指挥众人变为防御阵型,一边观察怪物的动向,一边尽可能快步向岸边移动。现在他们也顾不得什么雪桥了,只想快点上岸,所有人都明白,就算他们可以和怪物搏斗,也没法对抗开裂的冰层。 伯里斯也没见过手掌蟒,只在伊里尔笔记上看到的相关内容。他用嘶哑的声音尽可能高声喊:“不要让它们碰到你!它们会让你身体麻痹无法反抗,然后把你拖进河底……” 笔记上还有更可怕的内容:它们能分泌一种东西,让人麻痹的同时又不被水淹死。被它们擒获后,你能在水下多活一会儿,它们会开始用手撕你的皮肤,折断你的骨头,挖出你的内脏……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一直保持清醒。 他身边的马奈罗忍不住问:“它们吃人?” “不,它们不吃东西……” “不吃人,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因为它们不是动物。”说这些时,伯里斯自己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它们是处刑工具。” 支队统领靠近过来,小心地挪着步子:“法师,这玩意一共有多长?” “我不知道,”伯里斯颤抖着摇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 “它们似乎没有立刻扑上来?” 也许……是因为它们察觉到伊里尔的气息了?伯里斯思考着。大概它们有点迷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大肆狂欢的机会。 “那我们快点走,也许它们……” 伯里斯的话还没说完,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伴随着厚雪迸裂的声音,一匹马滑入了冰隙之中。本来手掌蟒在谨慎观望,这下它们直接接触到了落水的生物,激动得全部沸腾了起来,顿时,整片冰面开始震颤。 马匹开始慌乱奔逃,被怪物一个个拖入冰窟。骑士们只能挡开四面八方的攻击,却无法真正伤到那些怪物。这次伯里斯也没什么办法……他的能力尚不足以控制手掌蟒,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攻击法术。 在仓皇奔逃的过程中,伯里斯不时回过头,发现马奈罗一直护在自己身边。 他正想说点什么,却突然脸色煞白。他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手掌蟒们的腕臂上开始浮现出一些光点,光点渐渐连成线条,组成了圆形的徽记。那正是伊里尔的“保护”徽记。 当发光徽记图案彻底固定住之后,手掌蟒纷纷调转方向,不畏惧刀剑,硬扛着劈砍不停前进……它们全都向着伯里斯和马奈罗蜿蜒而来。 伯里斯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保护徽记,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在伊里尔活着的时候,怪物会避开持有这种徽记的人;而在伊里尔死后,徽记变成了一道死刑命令,他留下的处刑工具会优先捕杀持有徽记的人。 伊里尔做好了准备。一旦他丧命,他的学徒,奴仆,盟友,臣下……也都无法离开。 主人被处决,奴隶们快乐幸福地走向自由?哪有这么好的事。 伯里斯向马奈罗大喊大叫,让他扔掉腰包里的戒指……但周围一片混乱,马奈罗好像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当他想开口询问时,一股强烈的冲击自脚下迸发而出。 他们脚下的冰面被撞开一个大洞,两人都沿着碎冰滑进了水中。 马奈罗的剑脱了手。他本能地攀住旁边的冰块,伯里斯则飞快地在自己脚下施展了一个弧形护盾。护盾让他暂时不会下沉,也能暂时挡住可能从下面出现的东西。可惜的是,他的护盾太小了,能持续的时间也太短了,它只能护住伯里斯的脚下方向,却无法覆盖马奈罗所在的范围。 马奈罗用力向上爬,想够到自己的剑。一只手掌蟒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和他的面孔相距不过一拃。 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看到了怪物触腕上的痕迹。 他见过这个图案,而且把细节记得很清楚。 他并没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偷偷看了那枚戒指很久……这可能是小学徒的“家徽”,所以他把戒指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回忆自己是否见过这图案,寻思熟人里有谁对没落的古老家族比较有研究…… 手掌蟒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脸颊,温柔得像少女的爱抚。看着触腕上的痕迹,马奈罗终于明白了,戒指上的图案不是什么家徽。它是属于法师的东西……属于死灵师的东西…… 伯里斯失声尖叫起来。 马奈罗在他面前沉入了黑暗的水底,接着,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另一只怪物轻轻绕住了他的颈部。 冰冷的水流没过全身,阳光在头顶上被波纹咬碎。失去意识前,伯里斯听到了整片冰面慢慢裂开的声音。 ========================= 有那么一小会儿,伯里斯还以为自己躺在黑湖里。 每个人死后都要去那个地方。奥塔罗特的神域名为亡灵殿堂,在到达那里之前,人的灵魂还得先经过一片黑湖。 清白的人在湖中走得特别快,罪越重的人就走得越缓慢,他可能要走上比生前一辈子还长的时间,甚至走上成百上千年。在这个过程中,湖水会强制罪人忏悔,慢慢洗涤他灵魂上的污秽,他要在孤寂与冰冷中度过漫长的时光,最后才能到达允许安眠之地。 也有些灵魂会直接沉进湖底,他罪孽太重,太肮脏了,湖水怎么洗都没法把他洗干净……不知这是真是假,伯里斯一直觉得是假的,因为这个说法莫名好笑,和关于亡灵殿堂的其他传说风格不符,会让人联想出一枚又黑又胖的灵魂扑腾着溺水的画面, 半昏半醒之际,伯里斯差点以为这说法是真的了。他身上又湿又冷,手脚麻痹失去知觉,怎么挣扎都没法动弹……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灵魂沉入了黑湖。 渐渐的,寒冷被身边的某种热源驱走了,麻痹的手指也在逐渐恢复。周围林木沙沙作响,寒冷的夜风带来了一丝草木的味道……伯里斯睁开眼,满月悬在中天,一小片枯叶正好飘落在他额头上。 他躺在一块林间空地上,双脚对着的方向燃着一小堆篝火。起初他以为是神殿骑士们救出了自己,但如果是这样,骑士们又到哪里去了?他们不可能离开押送的犯人…… 从周围地形和树木种类看,他已经在镜冰湖以南了。这一带也很危险,但比湖那边的雾凇林好多了,起码这里没有魔像和大型魔法生物。以伯里斯的能力,就算他没法对付所有遇到的东西,起码也有办法隐藏自己的行踪。 想到这他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镣铐已经被打开了。不,不应该说被“打开”,它仍然锁得好好的,但两手间的粗铁链断掉了,断开处十分扭曲诡异,就像是被徒手撕开的一样……但这怎么可能呢?不管是骑士还是霜原蛮族都没有这样的力气,伊里尔的魔法生物倒有可能,但它们不会救人,更不会点篝火…… 伯里斯慢慢挪动身体,更加靠近了篝火一点。这样可以暖和些,但还不足以烘干被浸湿的冬衣。伯里斯不断按摩着双手,想让手指快点恢复灵活,这样他就可以施法弄干自己了。 在火边休息时,他不断回忆起冰面上最后记得的一幕……他看到了马奈罗的眼神,充满愤怒和憎恨的眼神。 马奈罗注意到了,手掌蟒身上的徽记和戒指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伯里斯越想越焦躁。马奈罗一定是误解了,他以为我给他戒指是为了害死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既然我能获救,他应该也一样,他应该是和其他骑士在一起…… 手指稍微舒服一点之后,伯里斯立刻施法去除了衣服和头发上的冷水。他做得不太彻底,身上有些地方还是没弄干,但他等不下去了。 他在篝火附近的林间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的痕迹。于是他又施展了一个法术,在篝火正南方找到了两个人类生命讯号。 伯里斯只能找个大概,定位不出太精确的位置,因为这片森林是个魔法实验场,残留的波动会干扰侦测。伯里斯想,也许这波动不仅妨碍了寻找坐标,也妨碍到了寻找生命讯号的数量……所以我才只找到了两个人类。 他裹紧斗篷,安静地钻进了向南的树林。走了好久之后,他发现了一只角狼獾的尸体,看起来是刚被利器杀死的。角狼獾不是魔法生物,只是有点危险的普通动物,杀它的人显然不是为了捕猎,而是惊慌地杀掉了一切在黑夜中看起来有威胁的东西。 一定是神殿骑士干的。也许他们砍死这东西后才会发现,什么?这道黑影不是怪物? 又赶了一段路后,伯里斯隐约觉得自己走在别人走过的路上。霜原人教过他追迹方法,但他学得不太好,只能姑且判断一下。 正在他考虑是否要再用一次侦测法术时,一个硬冷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颈侧。 他站在树丛里思考时,两名骑士安静地靠近了他。 “法师,双手放在头边,慢慢跪下。在我允许前不许出声。”是支队统领的声音。 伯里斯听话地举起手跪下,等着对方问问题。其实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难道这里只有你们两人?其他人在哪里?马奈罗是否脱险了?点起篝火的是你们吗…… 听到人声的瞬间他还有点开心,但这开心很快就被恐惧取代了。 支队统领对旁边的骑士使了个眼色,那人麻利地取出一条皮带,再次把伯里斯的双手绑在了身后,两只手腕交叠在一起。 “孩子,其实我愿意信任你,”支队统领的声音十分疲惫,“我希望你只是个无辜的年轻人,只是被伊里尔奴役,而不是与他同流合污……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你相当危险。” “什么?”伯里斯刚一出声,剑锋就又逼近了他的颈间一分。 在身后绑缚他双手的骑士嘟囔着:“别以为我们是傻子。你掉进冰窟里,却毫发无损而且衣着干燥地走了出来,而马奈罗……还有其他人……他们都……” 伯里斯身上一软,差点从跪姿跌坐在地。 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支队统领冷笑道:“害怕了?是啊,你一定以为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可惜,我们两个还活着。” 伯里斯顾不得剑锋,急切地解释起来:“您以为河里的东西是我弄的?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控制它们,我……” “回想起来,霜原人好像跟你打过什么暗号,”支队统领打断他的话,“那个女人提到了希瓦河。我真蠢,当时我怎么没想到呢?恐怕我太轻视那些蛮族的智慧了。” “我提醒过你们!我告诉过你们河里很危险!”伯里斯有些激动,身后的骑士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这句话让支队统领更加愤怒了:“哦,是啊,法师大人。你还提议给我们一人一个魔法徽记,用来保护我们?后来只有马奈罗接受了你的赠与物,然后呢?他是第一个被杀的。” 伯里斯想辩解,旁边的骑士突然拉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将一团厚厚的斗篷碎片塞进了他的嘴里。 支队统领用剑尖抬起伯里斯的下巴,冷冷地看着他:“为防止法师再有危险行为,我们不得不做出防范。” 他对伯里斯身后的骑士下令:“和过去一样……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间那个关节。你来动手。” 第46章 要去五塔半岛有两种途径,一种被朴实地称为“进城的路”,另一种则被称为“贵宾红毯”。 所有正常旅行抵达的方式都是“进城的路”,“贵宾红毯”指的是一个传送法阵,它被固定在第五研修塔的最高层,与研修院有合作的法师会获得法阵密令,从这里进入半岛。 走出传送阵,客人要在房间内接受几名资深施法者的简单检查,通过检查后他就可以在研修院内自由行动了,当然,只限于公开区域。涉密区域设有不同级别的密令,只有获得许可的法师才能出入。 伯里斯拥有所有密令,能在五塔半岛畅行无阻,但他现在的身份是“代表导师来开会的学徒”,所以这次他得控制一下自己,不能跑到不符合他身份的地方去。 这次洛特的身份不再是术士了,五塔半岛根本不让术士进入,现在他也是“伯里斯的学徒”,虽然他的气质一点都不像研究者……不像就不像吧,伯里斯知道自己的名声很好用,反正只要“学徒”能拿出可靠的信物,别的法师心里嫌弃也不能说出来。 在伯里斯的要求下,洛特在动身前换上了一身简朴低调的法师装束。他边摆弄长袍边问:“那个希尔达教院和术士合作,还招收贵族学生,而五塔半岛不让术士进?” “是啊,”伯里斯说,“希尔达教院认为施法者应该多和外界交流,也希望外界能加深对魔法的了解。五塔半岛就不一样了,他们只接受已经有一定基础的法师入学,入学前还必须通过考核。” “这么一想,法师的学校还挺多嘛……” “一点都不多,”伯里斯叹口气,“甚至应该说,太少了。您知道十国邦联内的普通高等教院有多少吗?每个国家都有一到两所,军事战术学校有十二所,还不包括佣兵训练营,神殿所属的神职教院有八所,而公开招生的法师教院……整个大陆上一共只有两所。这两所教院之中,希尔达的全体师生加起来,大约等于战术学校的一个年级;五塔半岛常驻的法师、商贩、农民都加起来,大约等于一个冬青村。” 洛特想了想,慢慢点头:“我知道为什么了。以前我‘放风’的时候很少能遇到法师……法师好像都活得特别隐匿。现在不同了,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接连不断地遇到各种施法者,让我有一种现在遍地都是法师的错觉。” 伯里斯微笑:“其实您的感觉很对,魔法研究者的数量确实在逐年增加,虽然增加得比较缓慢。” 说完之后,他突然有些好奇一件事——骸骨大君每百年能出现七天,在那么多个七天中,难道骸骨大君只和一个法师交流过? 洛特隐约谈起过这些,他说得比较迂回,大意是“认真做出承诺要帮他脱离诅咒的,只有伯里斯一人”。照这么想……是不是还有“不认真”作出承诺的?或者同样认真,但是没能成功帮到他的? 伯里斯摇摇头,很快就抛开了这些思绪。他发现自己有点受到洛特的传染,越来越爱关注没营养没意义的事情了。 ======================== 前往五塔半岛时,伯里斯和洛特当然走了“贵宾红毯”。 接待“学徒柯雷夫”的时候,负责检查的法师表情很微妙,旁边还有两个闲着的法师窃窃私语地围观……看来这帮研究者也没多清心寡欲,外面的流言蜚语他们一个都没漏听。 检查者仔细看了看红玉髓戒指。她认得戒指,也探查出了属于伯里斯本人的法术许可,但她还是久久地盯着“柯雷夫”的手,直到小法师出声问她是否有什么问题。 “哦,没什么,抱歉,”检查者尴尬地笑了笑,“看到你的手,我想起了我的老师……他的手指也是这样,受过伤,又被重新接好。我说的是鲁尔导师,你听说过他吧?” 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鲁尔……阁下啊,”伯里斯用了“阁下”,他实在不想对比自己小十岁而且水平一般的人尊称“导师”,“我听说过,他年轻时被黑崖堡的人折断过手指。” 检查者点点头:“是啊,其实那件事只是个误会。从前的死灵学研究者过得比较艰难。我们现在就好多了,他们那代人年轻时还不太好……不过你是怎么回事?” 伯里斯苦笑了一下:“这个和法术无关,只是小时候留下的伤……我的家乡那边比较乱。幸好有人帮我治好了,不然我就当不了法师了。” 离开检查间后,洛特凑到伯里斯耳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不怪我吗?” 话题来得太突然,伯里斯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于是洛特隔着袍子握了握伯里斯的手指。 伯里斯把手指蜷了起来:“为什么我要怪您,怪您哪方面?医术不精什么的?” “不是。我没有一直陪着你,而是又返回镜冰湖了,我想看看湖里到底怎么回事……等我再返回来的时候,你又不见了。” 伯里斯说:“这不怪您,是我自己乱跑的。在那之前是您从河里救了我,我很感谢您。” “那就好。”洛特一手按在心口,“再找到你时,你好虚弱,手还被伤了成那样,当时我好心疼噢,但我要忍着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为什么……”伯里斯想问的是,您又不是要干坏事,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不能问。洛特一定会怎么肉麻怎么回答。 他的预感是对的,只可惜他的提问已经收不回去了。洛特又凑近了点,冰蓝色的眸子直直映进他的眼睛里:“因为,那时我已经有点想吻你了。但是不行,时机不对。我们还不认识,你的状态又那么差,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用你的痛苦取乐。” 伯里斯踏上下塔的浮碟,低着头,一手捏着眉心……这浮碟做得真粗糙,连防止跌落的侧面力场都不做,这就是五塔半岛的风格,他们只重视实验室和课堂,生活细节能省就省…… 洛特在旁边偷笑。他的小法师又难为情了,他简直是在戳含羞草。 浪漫小说里明明不是这样,那些主角认识不久就互相倾诉爱慕,两人一个比一个肉麻,被撩拨时会以拥吻来回答……估计他的伯里斯是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了。 =================== 伯里斯最感兴趣的发表会在明天上午,今天的会议他只是随便听听,根本不怎么过脑子,反正也没有人会来问年轻学徒的意见。 黄昏时,今天最后一场会议在第一研修塔召开。这场之后就是晚餐时间和休息时间了。 会议是关于传送法术的。传送法术看似安全和平,其实却是所有已知稳定法术中最难施展、也最危险的。它是一种扭曲空间与物质的法术,和异界探知类法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它刚被发明出来的年代,它曾导致过数起诡异而悲惨的失败案例,比如人体与身上的物品被传送后无法分离,或人体与自然环境被嵌合在一起等等……(注1) 到了今天,传送类法术已经发展得成熟安全了很多,就算施法失败,也只会导致目的地偏离或无法启动,不会再出现从前那些骇人惨案。即使如此,法师们对它仍然比较慎重,即使是资深的法师也很少临时施展传送,大家更喜欢提前花一些时间,细细设计法阵,力求稳妥精准,在法阵与法阵之间完成固定目的地的旅行。伯里斯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传送法术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只有本位面的原生生命才能施展传送。法师称之为“奥法之神的馈赠”。 这一点是研究异界学的法师们发现的。他们曾成功召唤过一种名为“伪辉蓝枭”的生物,在幽暗界,它以擅长闪现和空间跳跃著称,来到人间后,它却完全失去了这种能力。 在关于神术的著作中也提到过这些。据说,在各个位面还未彼此流放之前,三善神都曾化为某种实体在人间行走。普林汀修娜是金发的女战士,艾鲁本是手持高拐杖的精灵,奥塔罗特是穿着黑色祭袍的入殓师……他们的行迹形成了今天的“神术脉络”,这证明他们在人间从未利用神力传送,而是一直老老实实地用脚行走。 这一点也影响到了骸骨大君,他可以飞,可以免疫各种魔法和物理伤害,可以手撕尸体,力量未劣化前还能施展各种强大的法术……但他就是不能施展传送术,在人间不能,在亡者之沼也不能。 他能被诅咒拎出来、再拎回去,只能使用别人施展好的法阵。照这么推测,也许他只有在黑湖神域里才能传送自己,因为那里是他的出生地。 会议的前半小时,洛特听得十分认真。台上演讲的法师回顾了传送术的发明与发展,用很多案例强调了法术的难点和危险性……洛特超级爱听失败案例,尤其是带有恐怖色彩的那些。 第一段演讲结束了,另一个学者走上演示台,带着助手展示不同法阵的构成方式与各自利弊……面对一大堆图标数据和字符,洛特开始打哈欠了,伯里斯倒是来了点精神。 台上的学者叫葛林迪尔,是个半精灵。多年前,很多老师觉得他缺乏天分,而伯里斯却认为他具有巨大的潜力,后来他果然很快开了窍,成长为优秀的异界学研究者。对了,从血统上来说他算是黑松的远亲晚辈,但他和黑松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葛林迪尔的讲话结束后,三个年轻法师站上了讲台。他们是刚刚获得教学资格的新任老师,一起研究出了即时传送的新方法,好像是修改了几个参数,简化了施法方式什么的。 “即时传送”就是指临场施展的传送术,而非提前预置的法阵。即时传送时,施法者要在自己脚下或空地上施法,然后让参与传送的人触发字符……这一点和预置法阵一样。现在,这三个年轻法师搞出了一种新方式:你可以不再把法术放在自己脚边或者空地上,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远程扔在别人脚下。 比如你走在路上,看到前面远远走来一个半兽人流氓,只要你够熟练,你就可以快速将传送术丢在他脚下,把他送到遥远的雪山上或大海里;或者,你想解救某人脱困,但那人对魔法十分畏惧,不肯配合你走进法术,你又没他力气大,不能强行把他推进去,那么现在你就可以直接把法术丢在他脚下,不需要获得他的同意了。 “谁会这样施法啊……”伯里斯身后,有个法师小声嘀咕了一声。 能熟练即时传送的法师,通常也不会害怕一般的袭击者;而那些会因为别人不配合而烦恼、面对冲突时无计可施的法师,通常其能力又不足以施展即时传送……这个“往别人脚下直接丢传送”的法术有点尴尬,两边不沾,还带了点恶作剧色彩。 更何况,万一真有几个没规矩的法师在外面乱用这种技法,他们会把法师群体的名声败坏回几十年前的。 这时,台上其中一个法师突然走到伯里斯面前。伯里斯坐的位置距讲台很远,显然这法师是专门冲着他来的。 “我们要现场做演示。这位年轻的学徒,可不可以请你来配合一下?”法师做出邀请的手势。 放眼望去,整个会议厅里到处都是中老年人,零星的一两个精灵更是看不出岁数,他们带的助手和学徒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让长辈和同辈来配合演示有些失礼,所以角落里的“小学徒柯雷夫”是最好的人选。 伯里斯正犹豫着,面前的法师又说:“这法术不仅能包含一人,还可以在同一次施法中将法术分成几块,丢向位置不同、彼此肢体无接触的人,他们会被传向同样的目的地。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位参与者来配合,请问有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洛特兴奋地站了起来:“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致敬“费城实验”。这是一个蛮出名的美国都市传说,好奇的可以搜一下。 第47章 洛特也顶着一张年轻面孔。之所以那名法师先邀请伯里斯,而不是旁边的洛特,是因为洛特看起来满脸迷茫无聊,似乎根本听不懂法术分析……法师们怀疑他是被某个不负责的导师派来充数的新生。在五塔半岛,很少有教师愿意理睬纯粹的新生,大家都只愿意和有一定基础的人交流。 “您的魔法免疫不会影响这个吗?”走出座位时,伯里斯小声提醒洛特。如果洛特在众目睽睽下无法被传送,法师们肯定会察觉出问题。 洛特得意地回答:“你忘了吗,我的魔法免疫是很机动灵活的。” 也对,他的免疫很不讲理,能否生效基本取决于他自己。毕竟他是个半神。伯里斯还想说点什么,洛特已经快步走向了讲台。 三名法师让洛特和伯里斯分别站在演示板两侧,隔着几步的距离。 “我要开始了,”貌似名叫亨德尔的法师说,“这里是第一研修塔的会议室,我将把这两人传送到隔壁的茶水间,距离很近,大家很快就能看到效果。” 新的技法确实很快速,传统技法需要较长的时间做准备,而亨德尔只需要几秒钟。伯里斯想,这太考验手法熟练和前期计算的精准度了,看似“简化”,实际上却多了很多需要精确安排的东西。 亨德尔同时丢出了两片附加即时传送的力场,分别丢在了伯里斯和洛特脚下。洛特看到的只是闪动光彩的有趣图样,伯里斯注意到的却是图样中自动演算的咒语…… “等等!” 他大惊失色,边高喊边抬手想解除法术……可惜,已经晚了,他和洛特都已瞬间消失。 亨德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家看到效果了,就是这么迅速而精准。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在隔壁的茶水间了。安娜,叫他们回来吧。” 另一个法师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会议室。没过几秒钟,她一脸懵然地回来了:“他们不在……” “不在?”亨德尔也走了出去。 亚麻色头发的小学徒和黑发的傻学徒都不在隔壁。亨德尔喊了几声,宽阔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倒是有个负责引路服务的学生从转角探出了头。亨德尔向他形容了一下那两人,学生说完全没看到他们。 法师们慌了。大家都知道传送类法术的危险性,更何况,他们用的不是成熟的旧技术,而是被改良过的新施法方式。如果你能看得见失败——比如受术者留在原地,或者想去茶水间却去了走廊,那就说明事情还不算糟糕……而现在,这种看不见后果的失败才是最可怕的。 刚才演讲过的半精灵葛林迪尔站了出来,告诉大家不要慌张,应该立刻启动探知球搜索附近区域,并重新检查每个咒语节点,找出问题所在。 探知球找不到那两个学徒,五塔半岛上完全没有他们的踪迹。三个法师交出了所有施法过程的记录,还现场对空地又施法了一次,让几名年长的法师和葛林迪尔一起寻找纰漏。 “被传送走的那两个人,是谁带来的学徒?”亨德尔小声问了一句。 “伯里斯·格尔肖大师的学徒。”旁边一个中年法师回答。 “格尔肖?那不是咱们校董之一……这次峰会他来了吗?” “他没来,那些岁数大的法师都不爱出门。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学徒中有一个叫柯雷夫,他可能是……” 亨德尔恍然大悟:“柯雷夫!我听说过他!我听说是格尔肖大师六十多岁时和一个女学生……” 中年法师皱眉摇摇头:“别提这个了,你明白就好。” 过了一会儿,半精灵葛林迪尔走了过来。他拢着袖子阴着脸,看来心情十分沉痛:“亨德尔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您的数学基础好不好?” “还可以……”亨德尔并不心虚,他的基础学科都不错。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葛林迪尔说,“事先准备法术时,您需要在咒文中加入代表法术距离的数据,如果您不是没学好基础数学,您为什么会标错小数点的位置?” 亨德尔愣住了,慢慢地像松鼠捧着橡子一样捂住嘴。 葛林迪尔又说:“还有,我在咒语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标注距离方式。你们没有用传统法阵的奥术换算字符,而是直接用了奥术文字来书写那个单位名称。你们三个人一起搞研究,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名叫安娜的法师举起手:“是我……” “你的办法简化了施法过程,但也削弱了法术的安全性。一旦出错,它不会因为奥术字符出现矛盾而停止,而是无论如何都会将法术发散完成。今天我还刚提到过呢,古时候的传送法术之所以容易出现惨烈的失败,原因之一就是那时的法师直接在法术里用奥术文字,而不是用后来被发明出来的、更安全的、有自我纠错功能的换算字符。” 安娜知错地点点头。葛林迪尔又看向三人组中的第三人,一个梳着光亮背头的法师。 “我在安娜的奥术文字中发现了涂改痕迹,手法和她的不一样,这是谁干的?” “我……”果然,背头法师回答。 “你为什么要进行修改?” “因为我发现她有一处表述不太精准,那时她在忙别的,我就帮她改过来了。这一点我和她沟通过了……” 半精灵的表情愈发沉痛:“那么,显然你们沟通得还不够。你把代表距离单位直接改错了。” 说着,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个图案:“这个,代表十分之一码。而这个,代表一海里。是不是觉得这两个符号很像?在你眼中,这两个符号是不是完全没有区别?” 错误的距离单位,加上标错位置的小数点,再加上无法纠正谬误的咒语……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法师们花了一点时间,算出那两个学徒似乎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某处,可他们没法精确定位出位置,更不知道那两人是否遭遇危险,虽然可以用探知水晶一点点寻找,但这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 只是单位和小数点错误还好,法师们可以根据错误的数字推算出实际位置……最麻烦的,是那个“一旦出现内部矛盾就自动随机”的效果,它让法术能够加速释放,也让出错后的危险性大增。 几个年老的法师低着头,双手扶额,他们已经很久没亲眼见过这么夸张的失误了…… ============= 伯里斯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夸张的失误了。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扶额,姿势和遥远的会议室里那些老法师一模一样。 在看到法术被扔过来的瞬间,他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如果是普通的即时传送,伯里斯可以在它生效前打断它,而这次他只依稀看到了错误的字符,甚至没能看清全部,所以他也没法推算现在的位置。 看来,这新技法唯一的优点就是释放过程极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凭感觉猜测,伯里斯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大陆南部,也许距海边不远。这里空气潮湿,树林茂密,树木长得又粗又矮,和不归山脉或落月山脉的树完全不一样。 洛特用漂浮能力飞到树冠高度,俯瞰丛林,远望整片天空……这里的夕阳竟然十分迷人,日落时的天空简直是粉红色,令他感到了那么一丢丢浪漫。 “您在上面能看到什么?”法师抬起头,希望洛特能看到些标志性建筑。 “我看到了罕见的美丽黄昏,它就像胭脂色的丝绒,就像我剖白心意时你双颊的颜色……” “不是……”伯里斯觉得自己一秒之内就要中暑了,“我指的是,您看到了什么建筑或者有特点的地形了吗?” “没有什么建筑……”洛特原地慢慢旋转,又飘高了一些,“那边有一片很大的湖……那边也有。可能不是湖,是江。嗯,这边也有……不对!这是大海啊!” 他们身在丛林茂密的小岛上,四周均是茫茫大海。 用洛特的话说:在小说里,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了。 伯里斯并没有感觉到浪漫,只感到十分忧愁。刚才他试了两次施展即时传送,第一次想回研修院,第二次想回不归山脉,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这说明他距离那些地方太远了。预置的法阵能送人到更远的地方,但即时传送的效力就差多了。法师们并不是万能的。 伯里斯唉声叹气地想着:不知过去的自己能不能成功?传送无效是因为我的灵魂不同步,还是因为这破地方真的远到没法传送?其实最近他的情况在好转,虽然施法能力仍不及从前,但已经恢复很多了。 他抬起头,看到洛特越升越高,现在他必须大喊着说话:“有海港吗?” “好像没有,”洛特努力又升高了些,“看不清……太远了。这个岛植物很茂密,范围很大,我能看到远处是海,但看不清岸边是什么情况。” “有灯塔或者别的什么建筑吗?有炊烟吗?海面上有船吗?” “没有!只有美丽的夕阳!” 观测完毕,洛特慢慢飘了下来:“这样吧,我们先朝最近的海岸看看。我抱着你,我们飞着走,这样比较安全和舒适。” “安全”先不提,“舒适”是什么?伯里斯忧郁地摇头:“不,您飞得太慢了。我们朝海岸走吧,您负责指方向就好。” “也对,我飞得还没走路快……”洛特想了想,“对了,你也没有飞行法术吗?” “我准备的施法道具和材料有限,不到必须之时,还是节省一点吧。” “那就走吧,”洛特指指刚才看好的方向,“夕阳下,在海岛丛林里散步,你有没有觉得非常浪漫?” 没有。一点都没有。伯里斯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接话。根据他对大君的了解,如果“是否浪漫”的话题继续下去,大君就该说出更多令人难为情的肉麻话了。 如果他们还身在研修院里,洛特愿意开玩笑就由着他吧;但现在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丛林里,伯里斯完全没心情聊天,只想快点找到船或者渔村什么的。 和骸骨大君一前一后走在黑暗而陌生的丛林里……这倒让他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其实月落山脉那次也有点像,但还不够像,当时漫山遍野都是士兵和死人,整个山林热闹得很,全然不似此时的安静孤寂。 走在前面的洛特突然转回身:“你好紧张啊。这里是海岛,不是北方,而且你也不是小学徒,而是大法师。” 伯里斯无奈一笑:“您是在安抚我吗?别担心,我不是在害怕。” “我知道你不怕,你只是想起以前了,”洛特说,“我也觉得很像那时候……除了气温和植物的品种不对。” 您的气质也整个都不对。伯里斯在心中偷笑。 洛特靠近他,对他伸出一只手:“走吧,小法师。” 伯里斯下意识地就把手递了上去。洛特一手拉着他,另一手挥舞着小木棍拨开枝杈。 就像六十多年前一样。 那时骸骨大君也向他伸出手,也说了这句话:走吧,小法师。 第48章 过了镜冰湖,西南方向不远处就是西瓦河。 河面很窄,走过去要不了一分钟,这次支队统领不敢再轻易踏上冰面了。他下意识地想问法师“河里有没有危险”,但是他忍住了。他不该求助于犯人。同袍们的牺牲,就是他轻率行事的恶果。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名骑士了。那孩子才十九岁,名叫波鲁,他小时候是个矮矮的小胖子,现在则又高又壮,比一般的骑士体格大了一圈。他是这次队伍中年龄第二小的,年龄最小的,是已经坠入冰湖的马奈罗。 支队统领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与波鲁和马奈罗的年纪一模一样。这对姐妹还有个二十岁的哥哥,也就是支队统领的长子,再过几天就是他的二十一岁生日。他是一名年轻的牧师,前不久跟随师长去了南方诸国…… 支队统领回过头,看到倚在波鲁身边的法师。 伯里斯·格尔肖也正是二十岁的年纪,可他一点也不像那些孩子……他如此危险,就像从白塔上削下来的锋利冰棱。 支队统领命令波鲁看守犯人,自己拎着提灯,踏上了冰面。等到了南岸认为一切正常之后,他才叫波鲁押着伯里斯走过来。 这次过河十分顺利,没发生任何意外。西瓦河南岸的森林与北岸的不同,这里的泥土更软,常绿木上没有整季不化的坚冰,连夜风也比北岸柔和了一些,但是两名骑士丝毫不敢放松,在前进时一直保持着警惕。 伯里斯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挣扎,不喊痛,也不想求饶。这些都没用,没有意义。 他非常疲倦,双手像被灼烧般疼痛,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他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他看不清路,听不清旁边的声音,身体一直在下坠,双脚好像踏进了流沙…… “坎特大人!”波鲁叫住走在前面的支队统领,“法师他……好像不太对劲,我们是不是应该停下,休息一下?” 现在波鲁根本不是押送着法师,而是几乎抱着他。支队统领走过来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他烧得更厉害了。你把他手上的皮带解开吧,这样他可以舒服一点。但是,我们不能停下,再走一两个小时就能到北星之城边境了,如果在这里耽误时间,我怕再出什么事……就算我们不再遇到危险,这个法师也需要医疗,我怕他等不了。” “我明白了,”波鲁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怀里的犯人抱得更稳固了些,“不过大人您也不用太担心,成年人不会因为发烧死掉的……” 支队统领叹了口气,继续前进:“我知道他死不了,我指的是他的手。折他的指关节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很危险。但是毕竟他还没被最终定罪,我不想给他留下永久的伤残。回到北星之城后,我会帮他把关节复位。” 默默走了一小会儿后,支队统领又说:“波鲁,我们这次行动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处决伊里尔,我们做到了;第二个则是将这名学徒活着带回北星之城。他是我们的犯人,我们必须保护他。” 这时,伯里斯轻轻哼了几声。 “什么?寒冷……什么?”波鲁靠近他的脸,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你在发烧,肯定会冷,我们得连夜赶路……什么?你说什么?” 伯里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走路,当然了,实际上他并没有走路,是波鲁在抱着他。原本他已经放弃了思考,打算在痛苦和昏沉中就这么沉沦下去,但突然有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而熟悉的魔法波动。 异界附魔,加上不死生物属性,还混合着嗜血迷药……黑色的影子遁入浓云,巨大的蝠翼乘着夜风,莹绿色的两对眼睛能隔着很远的距离观测猎物身上的热气…… “寒夜枭……” 伯里斯磕磕绊绊地说出这个单词。 它不是死了吗?导师认为它是失败品,决定把它放干血然后拆解掉……难道导师没来得及动手?难道它一直被关在塔下?寒夜枭只能适应低温环境,而且尤为惧怕火焰,就算它还活着,也应该没法逃出白塔的大火才对…… 不管怎么说,看来它确实没有死。 伊里尔从幽暗界召唤了这只生物,然后以各种法术加以改造,试图让它在更强大的同时变得驯顺……伊里尔成功了,但这成功没能持续多久,寒夜枭逐对药剂产生了抗性,最终在改造灵魂的法术中痛苦得发了狂,完全失去了心智…… 它曾是一只有智慧的生物。后来它遗忘了一切,只记得仇恨:伊里尔以及他的学徒,每个人都必须死。 它来了。它来杀我了。 伯里斯抖得更厉害,整个人都蜷缩着僵硬起来。 很快,骑士们也感觉到了迫近的威压感。波鲁把法师放在一棵粗壮的老树下,支队统领也放下了提灯,两名骑士一起谨慎地抽出佩剑。 伯里斯既睁不开眼也挪不动身体,只能恐惧地感觉着那股气息越来越近。 巨大的风压摧向林木,树枝折断的声音和恐怖的啸叫混在一起。 伯里斯听到骑士们的呼喝,金属铮铮作响,听到利器撕裂血肉的声音……他还听到了恐怖的吼叫。像是人的声音,又好像不是……没有人能发出那种声音。 他只感觉到天旋地转,辨不出时间是过了几秒还是几小时。后来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让意识集中在所有疼痛的部位上,试图以此保持清醒。 突然有人把他拦腰扛了起来。那人踉踉跄跄的,好像没剩多少力气了。 终于,他费力地睁开了眼。波鲁把他扛在肩上,他面朝后,正好看到那只足有幼龙大小的异界生物。 寒夜枭扫开枝杈,怒吼着对他们穷追不舍。它飞不起来了,一柄长剑插在它的右侧翅膀根部,是支队统领的剑。 波鲁的步子很乱,好几次差点跌倒。伯里斯的手垂在他身后,接触到了羊毛斗篷上潮湿微热的血。 法师抬起头,嘴唇蠕动了几次,试着唤起某个咒语……这个咒语用不到双手,即时他双手各断了两根手指也能施展。对伯里斯这样的年轻学徒来说,施展这种法术本就很难,更何况是在现在的情况下。 即时施法成功了,他们也只不过是死得慢一点而已。法术只能暂时束缚住异界生物,寒夜枭大概能很快就挣脱。 试到第三次时,法术成功了。一道看不见的网向着寒夜枭收拢,它不触及树木,甚至不影响叶子飘落的方向,独独阻住了寒夜枭的行动。 伯里斯无暇去观察法术效果。施法进一步消耗了他的精力,他视野朦胧,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时,波鲁突然跌倒了下去,伯里斯也随之被摔在了地上。 波鲁吸气很浅,向外呼气却很重。他的腹部有一道恐怖的伤口,一直穿透到了后背。 他右手紧握着剑,左手抓着伯里斯,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发音,似乎是在背诵神殿的祷词。 短暂的安静之后,寒夜枭又开始咆哮了。伯里斯没有勇气去看,他闭上了眼,尽可能地蜷缩起来,静静等待着黑暗降临。 ============== 恢复意识后,伯里斯被搂在一个微凉的怀抱里,耳边陌生的声音低声叹道:“看来我来晚了。” 伯里斯没有出声。那人又问了一句:“接下来,你要去哪?” 他不是支队统领,不是波鲁,不是马奈罗,不是威拉或阿夏,不是任何伯里斯认识的人……当然,也不是伊里尔。 伯里斯懒得去想这到底是谁,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不去北星之城……我不想去……” “好。”那个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想去哪?” “珊德尼亚……” 伯里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珊德尼亚,他根本没去过那里。回答完之后,他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伯里斯仍然在森林里,但周围的气氛不太一样了……枝叶沙沙作响,远方偶有鸟鸣,这片森林更有生机,更像活物能生存的地方。 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伯里斯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发现除了自己的斗篷之外,他身上还多裹了两条血迹斑斑的斗篷。是支队统领和波鲁的。 他终于翻过身,看到一个身穿厚重黑衣的人背对着他,正在一条融雪而成的小溪边清洗着什么。 伯里斯依稀看到了一对黑色长角……但当他定睛望去,长角又不见了。 那人的斗篷暗得令人不安。它不是法师袍,不是羊毛织物或任何伯里斯见过的布料,它就像是一块无星无月的夜空落了在那人身上,吞没了照在其上的一切光线。 黑袍人站了起来,直直望着蜷缩在满地落叶上的法师。伯里斯吓了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人是在洗手上和袖子上的血。他的黑衣被血浸透也看不出半点痕迹,但伯里斯能够闻到上面令人畏惧的腥气。 黑袍人缓缓走过来,绕到法师身后,半跪在地上,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胸前。 你要做什么?伯里斯紧张得浑身僵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从背后搂着他,冰凉的手指托起了他的右手。 “咔嚓”一声,扭曲的食指被拉直归位了。 伯里斯的手疼了一夜,几乎已经麻木,现在更加突兀的锐痛让他忍不住惨叫了出来。 身后的人顿了顿,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条皮带,又拿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他用布条裹住折叠的皮带,递到法师面前。 “咬住它。” 皮带是波鲁的,他用它捆过伯里斯的手;布条来自马奈罗,是他塞进镣铐缝隙里的斗篷碎片。 伯里斯听话地咬住了皮带,紧紧闭着眼睛。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处处都是躲不开的痛苦,他明明都忍到现在了,但他还是很怕疼。 黑袍人的动作相当利落,他把伯里斯受伤的关节都被扭回了原位,整个过程没用多少时间。做完之后,他又拿来一些坚硬的木条,用碎布把它们固定在伯里斯的手指上。 吐掉嘴里的皮带时,伯里斯满脸都是眼泪,肩膀抖个不停。大概是看出他又难受又冷,黑袍人把他身上的斗篷紧了紧,又用双臂搂住了他。 靠在那人身上的感觉很奇怪,就像被死亡与黑夜拥抱着。 “你走得动吗?”过了一会儿,黑袍人问。 伯里斯没有回答,而是问:“和我一起的两个人……他们怎么样了?还有寒夜枭……” “都死了。” 两名骑士以及一只寒夜枭,都死了。其实伯里斯也早就察觉到了。 支队统领是第一个,他以生命为代价,给怪物造成了巨创。然后是波鲁,他试图带犯人离开,但他伤得太重,最终还是倒了下去。 寒夜枭很快就挣脱了束缚。想继续追逐猎物时,它却不得不安静了下来……因为真正的猎人出现了。寒夜枭只得屏息铩羽,沦为猎物。 黑袍人在附近走了走,似乎是在观察森林的情况。不知现在他们身在何处,大概要么是在额尔德境内,要么是在宝石森林里。 伯里斯想起自己说过要去珊德尼亚,看来黑袍人真的带他沿河向东走了很远。珊德尼亚和北星之城没有来往,如果要隐瞒身份重新开始,那里会是个很好的开端…… 想到这,伯里斯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被判无罪了。他将永远都是身负命案的死灵师。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怨恨骑士团,甚至还有点为他们而悲伤。 这时,黑袍人回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走吧,小法师。” 握着那只手站起来的时候,伯里斯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那些骑士伤心了。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站在阳光下,对现在的痛苦一笑置之。我可以友好地与你们这样的骑士握手交谈,你们也不会再畏惧我或像我一样的人……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一定会看到那一天,可你们永远也看不到了。 第49章 夜色渐浓。伯里斯和洛特好不容易走到海边,却发现这是一片嶙峋的礁石滩,根本无法泊船。 伯里斯有个法术能渡水,但他不敢轻易在海上用,海洋太广阔了,法术时间很可能根本撑不到那么久。 他又累又饿,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那种研究型的法师,完全不喜欢户外探索,年轻时霜原蛮族教过他一点野外知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就算他还记得也没用,北方森林和海岛丛林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时,洛特发现身后的丛林中有动静。他悄声提醒了伯里斯,并突然把容貌变回了原本形态——长有弯曲黑角、头骨覆有鳞片、双眼燃烧幽火的模样。 “您这是干什么?”伯里斯小声问。 “吓唬人用。”洛特直白地回答。 丛林簌簌作响,黑暗中出现了一双黄绿色的兽类眼睛。这双眼肯定不属于野兽,它的位置太高了,比人类的普遍身高还高。 那只生物盯着礁石滩上的两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唤。很快,丛林中出现了十几双这样的眼睛,伯里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不过,伯里斯并不紧张,只是有点吃惊:“这里竟然有灰山精!” “灰山精?”洛特想维持自己面貌的恐怖感,只能小声说话,“不是食人魔吗?” “是食人魔,也是灰山精。”伯里斯边说边点亮了一颗小光球,让它飞到高处,泄下锥形的冷光,“食人魔是蔑称。难道您一直管他们叫食人魔吗?” 丛林里走出来了一个灰山精,或者说食人魔。她有着灰色的皮肤,略浅于肤色的长发,宽厚健硕的身体基本赤裸,仅以兽皮和粗布遮掩下身,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圈圈贝壳和坚果穿成的链子。她的双臂垂至膝边,手里拎着一条拴着椰子壳的藤杖。 灰山精的五官有点像兽人,但不同之处更明显:他们的双眼更大,没有獠牙,鼻子形状更接近人类。拎藤杖的女性灰山精把鼻子涂成了白色,这说明她是这一族群的主母。 和灰山精沟通并不难,他们都说通用语,只是口音和用词习惯与人类不太一样。在伯里斯准备打招呼时,女性灰山精先开口了:“好风在上啊!吾主亡灵恶魔龙!” 什么?伯里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洛特。 洛特抓了抓目前没有头发的颅骨,眼中的幽火一阵乱颤。伯里斯从这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尴尬。原来他也会尴尬啊。 随着女族长的呼喊,一大群灰山精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们先嗷嗷地惊讶大叫,再弯曲双膝,以半蹲的姿势躬身低头——这是灰山精面见高位者时的礼仪。 “我没见过她啊……”洛特自言自语着。灰山精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年,最长寿的也活不过五十岁,洛特上次“放风”是六十多年前了,而且那次他身在北方。 当然,更早之前他是到过海岛。比如一百六十多年前……但那也太久了…… 洛特眼里的幽火突然熄灭,瞬间变回了人类容貌。 “你们好,”他向前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我不是亡灵恶魔龙,我是个……法师。我在练习魔法,你们看到的是幻觉。” 灰山精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失望。女族长叹了一口气:“人类。” “对,我是人类。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该不会是昆缇利亚吧?” “昆缇利亚,这里。”灰山精说,“你们法师哪里的,领航岛?海渊塔?哪里到这里来的?” 听到昆缇利亚,伯里斯又一次以手扶额。那三个年轻法师竟把他误传送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昆缇利亚位于陆地以南的大海上,由数千个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最靠近陆地的港口与萨戈最南端的黑崖堡遥遥相望。灰山精说的“领航岛”是指东南端面对大洋的小岛,上面有几个人类蛮族部落;而“海渊塔”是这个群岛国度上唯一的法师塔,位于海洋精灵的国度苏希岛。 伯里斯没来过海岛,但遇见过陆地南方的灰山精,他知道与他们交谈的诀窍:语言要简洁而夸张,让他们一听就懂。海岛灰山精和南方灰山精应该也差不多。 于是,他对女族长行了一礼:“我萨戈人,我法师,魔法爆炸了,我和朋友炸到这里,迷路了,好婆婆救救我们。” 洛特震惊地看着身边的法师,他从没听过伯里斯这样说话。 “可怕可怕……”女族长点点头,眼中满是笑意。伯里斯的用词很让她开心,灰山精女性最喜欢被人叫“好婆婆”了,听到这个称呼时她们会非常开心,开心程度类似于人类女性听到“尊贵的女士”“迷人的小姐”“我的小公主”…… 好婆婆族长眼含慈爱:“救你们,好的好的。你没有船?唔,船我们有,领航岛去?” “领航岛不去,苏希岛去,找法师去,”伯里斯回答,“谢谢好风,谢谢好婆婆。” 灰山精的船很简陋,只能进行短距离航行,不能直接送他们回陆地,所以伯里斯希望他们能送他到苏希岛。他打算找海渊之塔的法师帮忙,或者向精灵水手们雇一艘快船。 女族长答应了。由于夜晚出海危险,伯里斯和洛特只得到灰山精部落去凑合睡一晚。海港在岛屿另一端,灰山精的聚落则隐藏在丛林深处。 好婆婆族长叫了些年轻灰山精上前,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下明天送两个人类出海的计划,说完之后,灰山精们分成两队,请“两个法师”走在中间,这是他们对贵客的护送队形。 一路上好婆婆和伯里斯兴致勃勃地聊天,从魔法爆炸可怕一直聊到亡灵恶魔龙。伯里斯这才明白,海岛灰山精有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说,讲的是他们的祖先和兽人打仗的故事,故事中有个重要的角色是“亡灵恶魔龙”。祖先在石板上留下了雕刻画,画上的形象就是骸骨大君原本的模样。 灰山精的故事非常简单朴拙。比如,祖先在亡灵恶魔龙的帮助下打败海怪,祖先航海时看到亡灵恶魔龙在指挥剑鱼军队,祖先目睹亡灵恶魔龙在风暴中对抗旋涡…… 到达聚落后,伯里斯和洛特被安排在了一间最大的窝棚里。这是女族长自己的窝棚,今晚她将它让给客人,自己去和儿女们睡在一起。灰山精主人一贯是这样招待重要客人的。 窝棚由木头架起,底部高于地面,内部铺着一层层艾绒和金指花瓣,室内仅有一两个小陶罐作为摆设。灰山精和兽人之类的种族不同,他们的住所虽原始却并不肮脏,而且他们还懂得利用离地结构和有特殊气味的植物躲避虫蛇。 即使如此,这也是伯里斯住过的最简陋的地方。等灰山精们离开后,他的满面春风立刻变成了愁眉苦脸。 洛特捏起一枚金指花瓣嗅了嗅,皱着鼻子把它扔在了一边。这东西的驱虫效果肯定很好,人的鼻子凑太近都受不了。 “大人,那都是真的吗?”伯里斯看着他。 “什么是真的?” “就是……指挥剑鱼,在风暴中扑腾什么的。”对伯里斯来说,这些故事是今晚唯一的乐趣。 洛特摇摇头:“我以前确实来过海岛,也见过灰山精……那时候大家都叫他们食人魔。不过我没打过海怪,也没指挥过剑鱼啊?他们的祖先可能见过我以原本的面貌行动,然后就幻想我做出各种符合他们审美的事情……” 伯里斯疲惫地笑了笑:“灰山精就是这样。他们特别喜欢编故事,而且相信祖辈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对了,你一直叫他们灰山精,”窝棚不大,洛特这次可以名正言顺挤在伯里斯身边了,“我印象中他们被称为‘食人魔’,你说‘食人魔’是蔑称?” “是的,”伯里斯说,“不止昆缇利亚,世界各处都有灰山精的踪迹,‘食人魔’这个称呼完全是误解,其实他们不吃人。很久以前,他们和西荒人都被兽人聚落驱逐屠杀过,在逃荒时,有些灰山精似乎吃过西荒人难民的尸体……从那时起,人类社会就普遍开始称他们为‘食人魔’了。大约一百年前,一些维护稀少种族利益的组织提出这个称呼不妥,经过种种努力,现在我们都改用‘灰山精’这个称呼了。这是精灵们想出来的名字。” “精灵想的?那灰山精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 “他们并没有给自己的种族定下过称呼,他们不取名字。”伯里斯从木缝里看向外面,不远处是女族长和她女儿的窝棚,“大人,您应该也留意到了,我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也毫不关心我叫什么。” 洛特这才意识到新奇之处:“完全不取名字?他们彼此怎么称呼?” “他们有‘妈’、‘孩子’、‘姐妹’、‘兄弟’之类的称呼,除了这些之外的,就用发音、眼神、手势交流。他们也不喜欢给物品和地点取名字,刚才女族长提到的地名,全都是外界的人像这么叫了,他们才跟着一起叫的。” 这时一名年轻的灰山精来到窝棚下,恭敬地递上来一个芭蕉叶包的小包裹,里面是两枚打好了孔、插着中空茎秆的椰子,和一坨不知叫什么的泥土色物体。 椰子不错,至于那坨似乎是食物的泥土色物体……洛特和伯里斯谁都不敢吃。他们并肩坐在昏暗潮湿的窝棚里,聊着灰山精的各种趣事,又聊到了昆缇利亚的其他种族。 “明天我们是要去那个海渊之塔吗?”洛特吸着椰子问,“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求助苏希岛的海防军呢?我不太建议去海渊之塔……听说那里住着一个精灵法师?” 伯里斯打了个哈欠:“嗯,那里住着一个精灵法师。我们都叫他莫维亚大师。就算要找海防军,我们也必须先经过他的同意……无论怎么做,找精灵帮忙必须经过他。” 洛特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可以直接找海防军?或者去找普通水手租船?让别的精灵向那位大师申请一下许可就可以了,也许我们不需要去拜访他……这样也比较节省时间。” “看情况吧……”伯里斯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没事的,并不是所有精灵法师都像黑松一样……” 说完,他蜷缩到窝棚一角,靠着填充了软草木的垫子闭上了眼。因为疲劳和困倦,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洛特对海渊之塔的怪异态度。 飘在空中的小光球暗了下来,仅剩一丝微光。洛特将光球拢到手边,漫不经心地扒拉把玩着。 海渊之塔上的“莫维亚大师”?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过去一百六十多年了,那个傻乎乎的年轻精灵也被称为“大师”了。 洛特也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场遥远的海上暴风雨。 第50章 六十多年前,清晨寒冷的森林里,伯里斯握住了黑袍人伸向他的手。 两人沉默而缓慢地走了好久,伯里斯突然想起,他还没问黑袍人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称呼您?” 黑袍人沉思着,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上一次,有人叫我死神。” 但“死神”是不存在的。伯里斯熟读各种宗教与神术学书籍,他知道“死神”只是一个文学形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在真正的神明中,既与死亡有关,又在人间留下过足迹的只有一位,那就是迎接亡者的奥塔罗特。显然这个人不可能是奥塔罗特。 与死亡有关的神还有一位——黑湖守卫,祂是监视灵魂河流的次级神,曾驻守在亡灵殿堂前的黑湖里。这人肯定也不是黑湖守卫。据说在古时候的位面割离发生前,黑湖守卫就已经因战争而死去了。 伯里斯没有提出质疑,就当“死神”是个代称好了,黑袍人大概不想透露真实身份。 “我见过您……在囚车里,我好像看见了……” “是的,那时我也看到了你,”死神说,“但我并没有一直跟着你们,因为……唉,那片森林可真是精彩,连我都遇到了不少‘惊喜’。” 怪不得。怪不得伯里斯觉得沿路遇到的危险比预料中要少……黑袍人一直漫游在他们附近,帮他们清除掉了不少尚未被触发的危机。 “您为什么要帮我们?”伯里斯问。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找点事做。” 刚回答完,死神突然回过身,敏捷地接住了伯里斯突然瘫软的身体。 这段路上,死神只轻轻拉着他的手腕,从未用力抓握他的手指。当他脚下一软时,死神也没有拉他的手,而是直接抱住了他。 被接住之后,伯里斯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跌到。刚醒来时他的状态还可以,谁知还没走多远,他就再次体力不支了。 黑袍人拿出一些行军干粮,是他从死去的骑士身上拿的。他坐下来,让法师靠在自己怀里,从水袋里倒出一点水蘸湿干粮,再掰成小块喂给伯里斯。 伯里斯确实很久没吃东西了,但他根本感觉不到饥饿。他抖得厉害,脑子也越来越不清楚,勉强吃下一点东西后,他不得不闭起眼捂住嘴,抑制住把它们再吐出来的冲动。 靠在死神怀中,伯里斯迷迷糊糊地想着:你才不是死神,你甚至不是亡灵……因为你明明有体温。 死神搂着他,在他耳边叹息了一声。 “小法师,你可以休息,但是不可以死。知道吗?” “知道,我不会死的。”伯里斯的声音很虚弱,但他回答得很坚定,“去珊德尼亚……可能……去南方……我得重新开始,将来……我自己的法师塔……”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又一次昏睡过去,睡得比昨晚更安稳。 他没有做噩梦,而是梦到了繁华的城市、恬静的田园、略嫌喧闹但秩序井然的教院……他梦到自己住在拥有无数藏书的高塔里,每天都与身边的学徒探讨法术理论……他梦到自己站在阳光下,有一双灵活健康的手;他交到了很多朋友,与他们一起探索神秘地域;别人尊称他为阁下,他对对方欠身致意;他回望远方,白塔已永远消失;他带着很多礼物回到霜原,威拉与阿夏快乐地迎接他…… 黑袍的死神整理了一下斗篷,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 移开手掌的时候,他发现小法师竟然在睡梦中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 虽然海岛潮湿、窝棚简陋,但伯里斯和洛特竟然睡得特别熟。如果不是灰山精在外面使劲喊,他们可能会一觉睡到正午。 伯里斯一睁眼就看到了洛特的脸,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眼睛都没法对焦。 幸好洛特没彻底清醒,还在闭着眼嘟嘟囔囔地蠕动。伯里斯赶紧坐起来,随便扒拉了几下头发,一本正经地把洛特推醒。 灰山精在窝棚下准备了两桶清水,还有一些果干和坚果。在两位虚弱困倦的客人简单洗漱时,灰山精已经准备好了要出航的船。 一切打理妥当后,女族长念出祝福,目送两位客人离开了聚落。他们花了几小时才穿过丛林来到岛屿另一侧的海港,看到了据说“最坚固”的一艘简陋小帆船。 从这里到苏希岛不算远,据说只有半天的航程,负责开船的是女族长的孙子和孙女,一对土色毛发的大个子兄妹,据说他们不仅是部落里最优秀的水手,还是最优秀的讲故事专家。 洛特很高兴能听故事,虽然灰山精的故事不怎么好听。奇怪的是,这对兄妹在起航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做着手里的事。在岸上他们可不是这样,他们总是见缝插针地讲故事。 在航行中,伯里斯一直躲在船舱里……说是船舱,其实只是四处漏风的木头窝棚而已。他晕船了,从前他坐过更大的海船,那时他能在甲板上健步如飞,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可这种小船不同,它在海里乘风破浪时颠簸得太厉害,能把人的脑子颠得四分五裂。 洛特钻进船舱,心疼地看着伯里斯苍白的小脸。“也许你出去会更好,”洛特建议道,“反正都是颠簸,看着海面也许反而会舒服点。” 伯里斯点了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外面会不会好一些,反正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舒服。 洛特体贴地搀扶着他钻出船舱。两人背靠窝棚坐在甲板上,看着前方掌舵的灰山精妹妹,和刚刚调整过风帆的哥哥。 兄妹俩的简短对话中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虽然头晕脑胀,伯里斯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一些单词。 于是他主动发问:“好水手,说了风暴?” “没有风暴,”灰山精哥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不害怕,没风暴,不是说风暴,说了风暴影子。” “风暴影子?” 伯里斯和水手(十分没有效率地)聊了一会儿,渐渐明白了“风暴影子”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这对兄妹上船后略显紧张。 昆缇利亚海域在某些季节会有风暴,这本来不奇怪,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暴里好像藏了别的东西,海岛居民们多了一种敌人——惊涛鱼人。 惊涛鱼人是人类的叫法,灰山精把它们称为“人鲨”。这是一种体格健壮的海底类人生物,它们的体格比灰山精大一圈,身体脂肪很厚,牙齿像鲨鱼一样,有肺也有腮,还长有一种特殊的皮肤,可以自然地调节身体受到的压力。但是这个种族智商很低,基本无法和其他种族交流,所以也有人认为它们应该算动物,而不是类人种族。 惊涛鱼人生活在茫茫大洋与海沟中,通常很少来到近海。奇怪的是,大约一百年前,有整整一个族群的鱼人跟着风暴来到了昆缇利亚,还欺近了黑崖堡沿海区域。 它们以群体行动,袭击所有遇到的船只,还偶尔上岸伤害沿海渔民。为了驱逐鱼人,沿海的人类军队和昆缇利亚精灵联合在一起,花了大约一年时间才彻底将鱼人族群赶回大洋。 这次战役十分诡异且惨烈,故而史上留名。不过凡事都分两面,从这以后,人类和海岛精灵的合作越来越频繁,还逐渐开发出了稳定的商贸航路。 后来有研究者认为,鱼人的异常行为源于一系列天象与地质运动:鱼人的栖息地发生了海底地震,它们跟着震波来到近海,又恰巧遇到了难得一见的红圆月,红圆月会让很多生物失常发狂,催生一系列毫无缘由的暴力行为。 在更久远的历史中也出现过鱼人袭击记录,每一次都伴随着红圆月和远海中规模不等的海震,只不过,以往那些都是孤立的零星事件,从未出现过大规模侵袭。 大战初见端倪时,第一艘遇害船只沉没在了苏希岛附近,它沉没的位置就是“风暴的影子”。 这个命名也是有原因的,原因要从大战再向前追溯六十年左右。当年曾有一艘精灵渔船遭遇过风暴,在苏希岛附近翻覆沉没,多年后,另一艘船被鱼人袭击时,正巧是在同一个坐标上。昆缇利亚的很多居民都认为那是个被诅咒的区域,遂将它命名为“风暴的影子”。 因为那区域不吉利,所以灰山精兄妹打算绕过去,刚才他们就是在聊这件事。 而真正让他们紧张的并不是海域,而是传说中的鱼人。前不久有两艘灰山精的小船出海后一去不回,部族中其他人都说他们是遇到鲨鱼了,或者是船触礁了,但这对兄妹不这么想。他们帮那两个渔民修过船,知道船只的情况。他们觉得是鱼人又来了。 掌舵的灰山精妹妹一开始只是听着,听到客人和哥哥聊得差不多了,她指着远方补充道:“苏希岛知道,海渊塔法师知道。” “为什么?”伯里斯问。 “精灵很多巡逻,船多,平时不多,现在多。还有,海渊塔法师懂,法师懂很多。” 他们指的是海渊之塔的主人,莫维亚大师。 伯里斯看向洛特,后者一脸放空地望着海平线。 说来奇怪,今天洛特怎么一直没有插话?还有,之前他们聊到海渊之塔,为什么洛特表示不想接触塔里的法师?他对五塔半岛很好奇,还喜欢听各种新奇法术,他怎么会对昆缇利亚的精灵法师毫无兴趣? 向前推个一百六十年左右,似乎正是骸骨大君上一次离开亡者之沼的时候。 难道您认识那位大师?伯里斯想问,又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在他犹豫时,一股冲击撞上了船底。灰山精兄妹同时尖叫了一声,洛特则立刻紧紧搂住身边的法师,生怕他从甲板上滚下海。 “怎么……”伯里斯还没问出来完整的话,船身又接连被撞击了几次。 令人不安的是,每次撞击都来自不同方向,就像是某些东西从下方包围了小船。撞击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频繁,力度忽大忽小,似乎在寻找船身最薄弱的地方…… ——该不会这么巧吧? 伯里斯没亲眼见过惊涛鱼人,只在书上读过相关文章。现在这艘小船的遭遇,和当年的鱼人袭击案件一模一样。 第51章 惊涛鱼人的袭击模式和历史记载中的一模一样。它们围攻船只,在下舱侧面开洞,然后不停推撞船体令其加速沉没…… 伯里斯心里一沉,感觉自己来到了一本拙劣庸俗的冒险小说中:主角来到某个地方,当地人对主角讲了些怪谈,然后主角顺利地遇到了卷土重来的恐怖生物…… 伯里斯可以试着攻击鱼人,但他没办法拯救不停下沉的船。短暂思考后,他推开了洛特搂着自己的手臂:“大人,您去帮助灰山精,我想办法对付鱼人。” “我有更好的主意,”洛特说,“你去帮助灰山精,我来负责对付鱼人。在这之前,我得先帮你站稳一点……” 说完,骸骨大君展开一对仿龙翼,重新把伯里斯搂在身前。两人的脚悬浮在空中,离开了晃动不停的船体。 颠簸会影响法师双手动作的精准度,浮在空中后就好多了。伯里斯念动咒语,双手在身前唤出一块方形力场,力场调转了九十度,形成一枚半透明的飞毯。 这张力场飞毯比较简陋,只能随风悬浮,无法调整速度,而且持续时间只有不到一小时。其实伯里斯曾考虑过用它渡海,但航行并不是一直向前这么简单,大海的广阔程度也超乎一般人想象,所以他宁可寻求传统的航海方式。 如果加上一枚无限风囊,力场就可以任意加减速度;如果能在施法时用一枚恒久珠,力场就可以持续存在十多天到一个月……可惜现在不行。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做这么多准备, 帮助伯里斯爬上飞毯后,洛特脱掉了略嫌碍事的长袍,消去翅膀,自由落体扎进了海里。 伯里斯花了点时间才让灰山精兄妹放心地爬上飞毯。三人飘了一小会儿,突然一条带鳍的腿从他们面前飞过。 腿从船左边飞起,从右边落下,然后一只灰蓝色人型生物“嗖”地弹了起来,又“噗”地一声落回海里。 接着又是第二只、第三只……连续好几只不太完整的鱼人被抛向半空,又重重落下,深蓝色的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抛物线。 海浪渐渐变得越来越耀眼。因为惊涛鱼人的皮肤上有细细的鳞片,鳞片破碎散开后,海水被染上了一层浅色偏光。 灰山精兄妹都吓傻了。伯里斯攥着力场边缘担忧地向下看,正好看到洛特湿淋淋地浮了上来。 洛特很有精神,应该没吃什么亏,但从他的表情看,显然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怎么这么多鱼人!太多了!我都数不过来!而且它们不怕我!我的手法那么残忍,它们竟然都不怕我!” 伯里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洛特又潜到了水下。再浮上来的时候,他张开了仿龙翼:“这样简直没完没了,我们还是走吧!” 当他要起飞时,好几只人鱼一起抓住了他的脚。它们打算利用数量优势,把这个难对付的敌人拖下深海。 骸骨大君从未试过探索海洋。虽然他不会溺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对抗水压。 他加大力量,拖着下面的东西一起离开海面。四只强壮的灰蓝色鱼人环绕着他,紧紧抱着他的大腿,下面还有更多鱼人抱着同伴的身体,像一串沉重的鱼怪葡萄一样挂在他身上,最下面的那只还少了一条腿。 其中一只鱼人想张口咬洛特,不远处的伯里斯立刻施展射线,准确地刺穿了它的头颅。几秒之内,抱紧洛特的四只鱼人都被射线击中,脑袋炸开,伯里斯发现这个手感十分熟悉,有点像在实验室里切骨头上的瘤子。 惊人的是,已经死掉的人鱼竟然不会松手,它们的手臂内侧和掌心长有吸盘,可以继续紧紧攀在洛特身上,洛特无奈,只好手动它们剥开。 这时,下面更多的鱼人开始往上爬,还边爬边张开长着三层牙齿的嘴。伯里斯打算继续施法攻击,洛特却脑内灵光一闪,想到了更方便的主意。 他解开腰带,果断地脱掉了裤子。 裤子和鱼人一起跌落回了海中,洛特也趁机浮得更高,它们跳出来也够不着。 作为一个八十四岁高龄的法师,伯里斯年轻时也算经历丰富。他进过森林,看过大海,上过雪山,下过地城,他见过很多战斗,也亲身经历过不少……而今天看到洛特的战术时,他仍然吃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不体面,但符合逻辑且简单易操作。听说在古时候骸骨大君曾率亡灵军队驱逐炼狱生物,不知他在昔日战场上是否也有过类似表现。 “干吗这么吃惊?”洛特向力场飞毯靠近,“我又没脱底裤!你们至于这样瞪着眼看我吗?” 这时,灰山精哥哥指着一个方向叫起来:“船!精灵船!” 伯里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两艘轻巧的小船正快速靠近。划船的是两个身穿苏希岛军人制服的精灵。更远处,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遥遥驶来,船上悬挂着绘有白花与波涛图案的蓝色旗帜。 一个身穿灰色斗篷的精灵站在大船瞭望台上,怔怔地看着沉船和飞毯的方向。 ================== 最近天象异常,潮汐紊乱,有很多昆缇利亚居民目睹了惊涛鱼人出没,海渊之塔的法师也侦测到了异常的海洋波动。于是,苏希岛的海防军加强了巡视,把日常巡逻的范围扩大了几倍。 对海防军里的年轻精灵来说,今天是很特别的一天。 今天,海渊之塔的莫维亚大师亲自来到了他们的船上;今天,他们亲眼目睹了惊涛鱼人攻击渔船;今天,他们远远看到一个坐在飞毯上的人类法师,他年纪轻轻,却勇敢而精准地击杀了鱼人;今天,他们看到一个没穿裤子的男性人类飘在空中,背上长着一对缩小版龙翼……今天,他们中的两个士兵还得负责用小船把灰山精兄妹送回老家,一路上听他们兴奋地根据这些经历编新故事。 灰山精直接被送走了,伯里斯和洛特则被接到了大船上。精灵海防军十分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冲洗身体用的淡水,还准备了干燥的临时替换衣物。 伯里斯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洛特却留在给舱室内磨磨蹭蹭不肯出来。 伯里斯敲门催他,洛特先是说泡在淡水里太舒服了懒得出来,又说精灵给他准备的衣裤不合身,当伯里斯指出那些衣服极为宽松时,他又说不愿意和军队负责人谈话,觉得官僚贵族非常烦,想留在舱内休息…… 您对萨戈的国王和亲王都没大没小的,怎么可能嫌官僚贵族烦?伯里斯简直要笑出来了。洛特撒谎的方式就像小孩子怕吃药一样。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变得这么幼稚?不……也不能说他“变得”幼稚,自从重获自由之后,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幼稚。 伯里斯靠在门上捏着眉头,忍不住回忆起六十多年前初遇时自称“死神”的大君。从现在反推过去,当年他看似沉稳,也许其实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只是他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背后的门突然开了,伯里斯毫无准备地失去了平衡。他跌进洛特的怀抱里,被从后面搂着拖进了屋里。 “事到如今,我还是都告诉你吧!”洛特用脚关上门,扳着法师的肩让他转过身。 伯里斯无奈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您说吧。我们是永远的盟友,如果有什么麻烦,我肯定会与您一起面对。” 洛特叹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其实,我认识那个精灵大师,不过我们不熟,而且我们关系不太好……” 伯里斯刚想问下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船舱走廊,停在了房间门外。 “是你吗?”门外传来带点口音的通用语,是精灵的声音,“来自异界的骸骨大君……是你吗?我知道是你……我记得你,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不要担心,我对其他精灵解释了你身上龙翼的问题,我告诉他们这是法师做的防护,他们不会对你太过好奇的,你的身份不会被无关的人知道……” 伯里斯看看门板,回头看看大君。听起来,精灵法师并没有和他“关系不好”。 “是莫维亚大师,”洛特压低声音在法师耳边说,“我讨厌那个精灵!” 他低估了精灵这个种族的听力。门外的精灵法师声音打颤:“我知道你会讨厌我!你应该讨厌我,甚至应该恨我,我亏欠了你很多很多……现在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真的,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给我一次机会吧!吾友,请不要避开我!我……” 伯里斯到门边,拉开了锁闩。洛特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不能永远躲在这,毕竟这是你们的船。” 说完,伯里斯拉开了门。外面的精灵低着头,一手捂着眼睛,好像刚哭过……听到门开了,他抽泣着扑进来,直接撞进了伯里斯怀里。 其实这精灵没多重,力气也不大,但因为伯里斯自己没站稳,他还是被精灵扑得向后一个趔趄。 洛特反应够快,立刻伸手去扶。偏不巧,这时船身一个颠簸……三人一起跌倒在了地板上,而且紧紧拥抱在一起。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跟你们说,其实海岛这段是个正经的故事! 重点不是白相簿也不是打鱼! 第52章 “是我的错……抱歉。”精灵法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金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莫维亚大师金发绿眼,身材瘦高,相貌和其他昆缇利亚精灵不太一样,他更像艾鲁本森林的精灵——也就是黑松所属的那支精灵民族。 森林精灵四肢修长,金发白肤,身高体格与人类相差不大;而海岛精灵普遍是黑或褐色头发,蜂蜜色皮肤,眼睛颜色介于棕与绿色之间,体格更加娇小,肢体结实纤细,有着猫科动物般的迷人线条。 伯里斯听说过莫维亚的出身。他是森林精灵与海岛精灵的混血,外貌更多地继承了父亲一方。他在精灵中年纪不算很大,应该正处于壮年,看着他的时候,伯里斯不由得想起黑松,别的精灵已经独当一面了,自己的学徒还是那么幼稚贪玩…… 洛特在一边忧心忡忡,两个互不认识的法师却先沟通了起来。 礼貌地寒暄之后,莫维亚问起人类法师的身份,伯里斯当然依旧自称柯雷夫,是伯里斯·格尔肖的学徒。精灵听说过伯里斯,他对这位人类法师赞不绝口,尤其钦佩他促进了异界学与死灵学合法化,以及推行并普及了魔法材料与药材商贩公会制度……伯里斯这辈子被夸习惯了,他完全不会脸红,只是应和着说,我的导师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高兴。 莫维亚认识骸骨大君,所以这方面就没法欺瞒他了。“学徒柯雷夫”告诉精灵的故事是这样的:导师伯里斯找到了某种破除诅咒的方式,去亡者之沼释放了骸骨大君,这之后老法师沉迷研究无法自拔,一直没有出现在学生们面前,他把陪伴骸骨大君的任务交给了学徒柯雷夫,柯雷夫和骸骨大君一起参与了五塔半岛的会议,因法术失误而被传送到了南方海岛上。 伯里斯很怕莫维亚会问“你们破除诅咒用的是什么法术”,好在精灵法师很懂规矩,他只是静静听着,完全没有提问。 法师之间交换知识很常见,但这仅限于地位平等的法师之间,且仅限双方当面谈论,如果你向别人的学徒打听其导师的研究内容,则会被认为是十分不得体的行为。 法师们还在亲切友好地谈话,洛特却不耐烦地站起来,说要去甲板上吹风。 莫维亚想挽留他,伯里斯拍拍精灵法师的手臂,摇了摇头。 洛特离开后,莫维亚的眼睛又有点湿润:“我……我会永远视他为挚友的,但如果他讨厌我,我也只能接受。” “大师,你与那位大人相识……是在大约一百六十多年前?”伯里斯问。他深深觉得自己被洛特传染了,现在他疯狂地好奇当年发生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的导师推算过一些关于骸骨大君的事情,我是根据这些猜的。” “原来如此……,”精灵说,“伯里斯·格尔肖大师应该也告诉过你,骸骨大君每一百年能出来七天。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他。他救了我,还告诉了我他的身份,为了报答他,我承诺要帮他破除诅咒,让他永远不用再回亡者之沼。 “当时,他希望我能到塔里帮他找一本书,那本书很古老,可能与他身上的束缚诅咒有关系。我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帮他办到这件事……因为那时我还不是海渊之塔的主人。我发誓要成为优秀的法师,要尽快研究出帮他破除诅咒的方法,我叫他一定要等着我……但是……真是太羞愧了,我没有办到。我什么都没办到。他离开后,我的研究一直毫无起色,于是我很快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莫维亚低着头,塌着肩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十分内疚。如果不是今天的巧遇,搞不好他早晚会彻底忘记这件事。 伯里斯下意识想安慰地摸摸精灵的头,他对黑松和艾丝缇都这样……刚伸出手,他又察觉到不妥,自己现在只是个二十岁的学徒,而对方是海渊之塔的主人。 比起这些,更令他震惊的是洛特巴尔德大人的昔日经历……骸骨大君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在每个七天里都会救一个法师吗?是他的命运如此巧合,还是他有救法师的兴趣爱好? 除了自己,除了莫维亚,他到底还招惹过多少法师?他救活了多少?是不是还有他没救活的? 他是不是对每个法师都说了同样的话?是不是每个法师都会承诺帮他破除诅咒? 伯里斯有点失落,又有点自豪。 自豪的是,不论有多少人曾作出承诺,有能力履行承诺的只有自己一人;失落的是……是什么呢?他一时也理不清楚。 “只要你做到带我离开,我就自愿成为你独有的盟友。我的法师,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我在亡者之沼等着你。” 这段酸文假醋的话,到底有多少人听到过?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伯里斯百感交集,莫维亚羞愧难当。 正当两人打算谈点公事打破尴尬时,洛特突然从门口冲了进来:“你说得轻巧!我让你找书,你害怕被导师责骂,就一直拖着不做!你不做也可以,你倒是直接拒绝我啊!你嘴上说着一定会帮我,实际上你什么行动都没有!你让我白白期待了好几天,我还宽慰你说不要太为难,谁知你每天都过得心安理得,快快乐乐地和孤寡秃顶中年人类男子打情骂俏……” 莫维亚的脸色瞬间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肯定想从很多地方反驳,但一时不知该先从哪里入手……伯里斯十分理解这种状态。 当年遇到莫维亚的时候,骸骨大君多半是维持着一副温和克制成熟稳重的模样,现在莫维亚猛然领教到他真实的一面,必定会瞠目结舌无法招架。 憋了半天,莫维亚憋出一句:“芬尼导师他……不是秃顶……” 洛特抱臂靠在门边,一脸愤懑:“等等,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牵扯到你那个人类导师,他是个与此无关的好人。莫维亚,你知道吗,如果你帮不了我,我一点也不怪你,我被诸神诅咒和囚禁,而你只是个普通法师,你帮不了我也很正常……能帮到我的人都是绝世天才。” 说着,他对伯里斯挤了挤眼睛,但伯里斯莫名地很介意刚才那句“孤寡秃顶”,这句话让他原本就复杂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让我很不开心的,是你的态度!”洛特接着说,“你骗我说能拿到芬尼的书,所以我等着你,可实际上你并没有做过一点努力;你骗我说总有一天会帮我离开亡者之沼,我感谢了你,你要是试了之后办不到也没办法,我不怪你,但是……你是怎么说的?你竟然‘很快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伯里斯忍不住问:“大人,您不是去甲板上吹海风了吗?难道您一直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洛特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我先大声离开,然后又脚步轻轻地回来了。没什么,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偷听。对了,这么一想好有趣啊,上次我也是在偷听你和精灵在小屋里说话。” “您……”伯里斯脑子里盘旋着一堆东西,偏偏组织不出语言。他自认为比莫维亚擅长沟通,但面对洛特,他也只能思维凝滞。 莫维亚仍然苦着脸,低着头,一点也不像名声在外的高塔之主。他笨拙地辩解道:“因为我……我不能欺骗芬尼导师。我那么向往能跟随他学习,那么希望能被他承认……我不敢冒险,万一被他发现,他很可能会叫我离开高塔。还有,芬尼导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欺骗他……” “所以你就可以骗我?”洛特打断他的话,“还有,这么多年了你竟然都不知道,把你救回沙滩的人是我,不是什么芬尼导师!他查看沙滩时你还没醒过来,我看到有人来了,就躲在岩石后面悄悄观察,看到他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也是属于救了我啊……”莫维亚顺口嘟囔着,突然他愣了一下,“等等,是你把我从海里救上来的?在那样的暴风雨里?” “不是我还能是谁?精灵或者人类能在那种暴风雨里来去自如吗?” “我以为是芬尼导师的魔法……” 听他们说话时,伯里斯好几次想插话但欲言又止,现在他终于憋不住了:“等等,难道刚才灰山精讲的……那艘一百六十多年遭遇风暴的船,说的就是……” 莫维亚苦着脸点点头:“嗯,是我的船。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做了些蠢事。” 伯里斯问:“后来有个昆缇利亚精灵诗人在内陆出了名,他写过一个关于塞壬的悲剧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这故事真的很有名,估计十国邦联内每个吟游诗人都讲过,不爱看故事和戏剧的人也会听说过…… 洛特顿时领悟:“我看过!就前不久刚刚看的!”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昆缇利亚的爱情悲剧。一位英俊的金发王子在生日当天溺水,被海底的塞壬救起。为了和王子在一起,塞壬自愿喝下毒药,把鱼尾变成双腿,牺牲了在海底的美满生活,可最后王子还是和人类结了婚,塞壬孤独地化为了泡沫…… 当然,昆缇利亚根本没有什么王子,也没有什么塞壬,同时满足金发与英俊这两个条件的,也只有莫维亚大师一位了。 洛特回忆了一遍故事,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这故事流传了一百多年,其中细节改变过好几个版本,这么联想起来,搞不好源头还真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他…… 这让他更生气了:“莫维亚大师,你骗我还不够,还把这事改得肉麻兮兮地到处传播!” 莫维亚很委屈:“我没有!只是……当年很多人都知道我溺水的事,也知道岛上有个陌生的客人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所以,大概有些精灵诗人就创作了一下……” “他们还把我的性别改变了!” “不……你的种族也改变了啊……”莫维亚的辩解只会让人愈发不爽。 这时,伯里斯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走到那两人中间:“两位,请冷静一下。我听说这艘船在黄昏前可以回到苏希岛港口,在这之前,两位何不坐下来慢慢叙旧谈心?” 说完,他礼貌地欠了欠身,转身走出房间。 洛特追上去问他要去哪,他微笑着回过头:“我去甲板上吹吹风。”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流传百年的故事”的梗是海的女儿。这个应该很明显吧…… 第53章 洛特可不会轻易放弃。他紧跟着伯里斯,比两人平时走路的距离还近。伯里斯也没拒绝,他不想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发脾气。 而且……有什么值得发脾气的事吗?有人做错过什么事吗?骸骨大君在七天的短暂自由中救助别人,这是好事,他希望对方能帮他破除诅咒,这也完全能理解。 站在甲板上,伯里斯忍不住谴责自己:你为什么变得如此浅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性格却越来越幼稚? 听说人老了之后会变,原本成熟冷静的人可能会变得唠叨又多虑。伯里斯一直不信,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变成那样,他认识的几个同龄人也没有……现在看来,也许自己已经变了,是在不知不觉间变的。 但是好像不太对……现在我是二十岁啊! 伯里斯无意识地捻着头发,开始思考会不会是肉体的变化影响了性格什么的,也许心态容易波动和变年轻有些关系…… 洛特一直跟在伯里斯旁边。盯了法师好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伯里斯,我一直在等着呢,你怎么不问我啊?” 伯里斯一脸茫然地转过头:“问什么?” “你得让我给你一个解释呀!在我开始解释的时候,你要对我说‘我不想听’,然后我找个机会拥抱你一下,或者亲亲你什么的,这样我才可以继续说下去。” 伯里斯颤了颤,把新换上的衣服裹紧了些。海风有点冷。如果一直这么冷,他打算到船舱里去再添一件斗篷…… 洛特真诚地盯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你说啊。”洛特催促道。 我说什么?!我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伯里斯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 “那我直接跟你说吧。”洛特只好放弃了前面几个步骤,似乎有那么点小失望,“从遇见你的那个七天向前推一百年,上一个七天假期的时候,我出现在了昆缇利亚一带,遇到了莫维亚。你知道的,在我彻底挣脱诅咒之前,我的力量是相对比较完整的,那时我不需要用嘴施法,也不会飞得比走路还慢……当时我正在用飞行的方式渡海,并且遇到了一场风暴。 “我倒不介意电闪雷鸣,但海上的小船就不行了。我从没试过从风暴里救船,不知道该怎么做,正犹豫的时候,那船已经翻了。船上只有一个水手,就是莫维亚。我把他从浪里拎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对,我是在天上飞着,我飞着然后扎进水里救他!我并没有像塞壬那样从海底把人托起来! “然后我把他带到了苏希岛,恰巧他就是从这里启航的。我看到了一座类似灯塔的东西,塔的不远处还有沙滩,于是我就把精灵带到了沙滩上。我躲在岩石后面‘行方便’的时候,沙滩上有人过来了,来的不是精灵,是个中年人类。他把精灵抱了起来,于是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这之后,我变成人类外形,也就是现在的样子,在岛上溜达了一阵子。在这期间我听说了那精灵的身份,知道了他叫莫维亚,还打听到了一堆关于他的闲话。当年他母亲在陆地生活过一段日子,有一天她怀着孕回到了岛上,据说他父亲的家族很封闭,不肯接受海岛精灵,硬是把她驱逐出来了……更惨的是,他母亲生产后不久就病死了,只留下了一个金发白皮的、肤据说长得更像父亲的莫维亚。岛上的精灵们谈论他的时候,语气总带着嘲笑和排斥,我猜他小时候的日子大概不好过。 “在他快成年时,有个人类法师出现在了苏希岛,好像是叫芬尼什么的吧。他和精灵们的关系不错,最后还建了法师塔,定居在了岛上。那个塔就是我在沙滩上看到的‘灯塔’,也就是海渊之塔。莫维亚一直很向往那个法师,他想去做学徒,想学魔法,想伺候那个人类一辈子……可他一直找不到机会。 “后来,他听说那个法师缺少一种做药材的鱼骨,而他知道哪片海域有那种鱼,于是他借了一艘小船就出海了。他的航行技术非常烂,体力还不够好,观察力也十分感人,所以他差点死在风暴里。 “这么一想。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被我救了,还被人类法师抱回了塔里,然后顺理成章地和人类法师同居……” “做学徒并不等于同居……”伯里斯本来只想安静地看海景,不想插话,但他没控制住。 得到伯里斯的回应,洛特讲得更加有兴致了:“反正人类法师同意让他留下了。我第二次遇到他时,他回到了母亲留下的小屋,正打算取些生活用品带走。他带着东西还没走远,一群渔民突然围了过去,莫维亚借的船是他们的,现在莫维亚得救了,船却葬身海底,这对渔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莫维亚承诺要赔偿他们,他把行李里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让他们随意带走……不是我说,这个精灵是真的很穷,当时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真的。 “本来渔民打算拿走借条就算了,偏偏有几个年轻精灵唯恐天下不乱,一直在旁白煽风点火。眼看他们就要对穷穷的莫维亚动起手来了……于是我第二次救了他。 “我弄了点小把戏,吓走了那些精灵,他们都知道莫维亚想当法师,还以为是莫维亚施法了。这次,我正式出现在莫维亚面前,第一次和他说话。我门聊了一会儿,最后我让他帮我去塔里找一件东西。” “他导师的书?”伯里斯问。 “是的。在岛上闲逛时,我感知到海渊之塔内存有一件非常古老的物品,可能来自位面割离之前。这种古物上可能有解除诅咒的线索。我不能亲自到塔里去,虽然法师塔的防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么做很可能会吓死那个人类……还会引起很多本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莫维亚答应可以帮我留意一下。他说因为我救了他,这是他应该回报我的。第二天,我和他在约好的地方见面,他说确实有这么一件东西,是一本羊皮纸古书。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最后他答应了我,要帮我把那本书带出来。当然,我不会带走它,我只想看看。 “但是……最终他也没把书带出来。后来他哭哭啼啼地找到我,说他的导师已经在他身上发现了奇怪的不死生物气息……这时我还剩最后一天了,我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我还告诉他,如果你实在拿不出书就别为难了,我今晚自己去塔里看。 “他死活也不同意,说这样会让他被导师怀疑,还求我不要毁掉他刚刚好起来的生活……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太想被那个人类法师发现。人类法师有可能会把我视作重大发现,还可能把遇到我的事昭告天下,我总不能杀他灭口吧……我可不想被当成什么百年一复活的怪物。 “第七天到来之前,莫维亚彻夜读了些史料和宗教书籍,他进一步了解了我的身份,还专程找到我,信誓旦旦地要帮我解开诅咒。他说自己是精灵,寿命很长,机会很多,将来他一定会将毕生投入到研究中,尽快找到亡者之沼、找到释放我的办法。结果你也知道了,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伯里斯轻笑,忍不住说:“大人,其实将这种承诺抛在脑后才是正常人的做法。可以理解。” “但你就不一样,”洛特说,“你就做到了。” “嗯。所以,您等了他一百年,您发现没什么希望了,就又选择了我。然后我花了六十多年,终于找到了您。” 洛特低声问:“亲爱的伯里斯……你是不是嫉妒了?” 伯里斯摇摇头:“我为什么会嫉妒一个能力不如自己的法师?要嫉妒也应该是他嫉妒我。” “这不是谁法术厉害的问题,”洛特面带歉意,“是我让你误解,让你失望了。你以为我在骗你,以为我对每个法师都剖白内心……但是并没有。” 说着,他扶着法师的双肩,“伯里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妨告诉你吧,我曾经向十一个人坦白过身份,他们也都承诺要为我破除诅咒,其中包括你,你是最后一次。前十次和最后一次并不一样,在前十次里,我和他们相识,谈话,互相帮忙,我幻想着重获自由,但从没有幻想过重获自由后继续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从没有想过吻他们,从没有试着去爱他们,从没有在回到亡者之沼后还继续思念他们。我与人分别过很多次,其中真正让我痛苦的,只有在珊德尼亚边境离开你的那次。是的,我期待过十一次,而其中真正让我日思夜想的,只有最后这一次。” 伯里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也不知道洛特说的对不对……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不是故意没反应,他是真的大脑一片空白。 譬如,八十多岁的农夫第一次接触魔法时,他会被震撼,会手足无措,还会有些恐惧。他会默默地想:也许年轻人还有冒个险的可能性,但我不行,我怎么可能应付得来这个? 老农夫既没法否认魔法的存在,也没法顺利地接受它。于是他只好逃避它,不去想它,运气不好的话,他会一直逃到这辈子过完为止。 如果是一个八十多岁的法师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恋慕……反应大概也无非如此吧。 伯里斯的脑袋放空时,远处的港口已清晰可见,船即将抵达苏希岛了。 洛特轻轻把法师揽到身边:“伯里斯,抱歉,我让你不开心了。但说真的,我又有点高兴。我知道你一辈子没谈过恋爱,你应付不来……所以你一直不正面回应我。我明白这一点,我接受,因为这是最真实的你……这次我真的有点高兴,这次我得到很直观的回应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问:“呃,伯里斯,你要不要回船舱?” “什么?”看着远处发呆的法师终于有了点反应。 “你身上发凉。现在的海风确实有点冷,我们还是回船舱吧,或者我去再找一件衣服。” 伯里斯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冷。灰山精的岛上潮湿闷热,苏希岛附近却阴风阵阵。 这些海岛都位于昆缇利亚的范围内。在这个季节,昆缇利亚怎么会这么冷?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了远方的海渊之塔。它矗立在一处海岬边,塔顶散发着稳定的魔法光芒。 这种光非常显眼,大概整个苏希岛和附近海域都能看到。它十分柔和,毫不刺眼,在白天融于日光,在夜晚犹如明月。 每到黄昏,光芒最为显眼。天空一片火红时,它是视野内唯一的冷色。 第54章 莫维亚把两位客人迎进塔内会客室,还亲手给他们泡了茶。这是昆缇利亚特有的柑香黑茶,茶香让伯里斯的心情放松了很多。 原本伯里斯的期望是:使用海渊之塔内的固定传送阵,到隔海相望的黑崖堡去。如果莫维亚大师有顾虑,他就花点小钱,签一笔币票,或者给大师免费订一批必要的魔法材料……总之想办法换得传送阵的使用权。 这个期望完全落空了。不是莫维亚不愿意,而是他的塔里根本没有传送阵。 伯里斯又提议:“或者,请为我们施展一个即时传送吧。施法报酬由我……我的导师出。我不太方便施法,我对黑崖堡不熟悉,不了解地形就没法算出落脚位置;而我自己的住处又距此太远,数值过大时,法术根本不响应。” 莫维亚苦着脸喝了一口茶:“阁下,这个……我也做不到。我可以联系黑崖堡让他们派船来接你们,但是……我没法把你们传送过去。” “为什么?黑崖堡不允许吗?” “不是,”莫维亚忧伤地盯着茶水,“我没有传导宝石粉块。它可以引导数据和空间之间的关系,是传送类法术的必需材料。” 伯里斯提议道:“这个好办。我的导师可以出施法费用,还可以负担材料费用。我提前代表导师签币票给你,将来导师还会派材料公会的人来一趟希瓦岛,再给你添置一批新的宝石。” “我不是这个意思……”莫维亚有点脸红,“我……我这里根本就没有宝石粉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愿意帮你们,但我没有这个东西,就算你的导师愿意慷慨出资,此时此刻我手里也还是没有宝石粉块……我已经很多年不用传送类法术了,我们本来就很少需要用它。” 伯里斯十分吃惊。法师塔里缺少材料?这简直闻所未闻!法师塔既是施法者的休憩处,也是学术著作与魔法物品的集合地,它可以连厨房都没有,却不应该缺少施法的必要物品。 他又想了想:“或者……请问这里有翼伪龙鳞吗?” 莫维亚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用那个来延长飞毯力场的持续时间,直接用飞毯力场渡海?抱歉,我这里没有翼伪龙鳞,这种材料很不常见,价格也是一般法师承受不起的。或许你还想直接用飞行法术渡海?这也行不通,飞行法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而且法术本身相当消耗精力,时间一长,你会非常疲劳,会有失控坠海的危险。也许你想用延时药剂?这也不太可能,那个药的配方里有死灵术成分,我是不用那类法术的……就算我愿意用,我也买不到里面的虚空虫材料……” 伯里斯忍不住嘟囔:“它早就不是违禁品了,而且它降价了,才两百个金币一包……” 刚才洛特一直很罕见地没插话,现在他终于耿直地开了口:“怎么回事,海渊之塔这么穷吗?你老师什么遗产都没留下吗?” 莫维亚苦笑了一下。事实证明,海渊之塔就是非常穷。不用莫维亚说什么,从高塔本身就能看出来:塔外的防护法术用的是劣质材料,导致力场透明度不够,用肉眼就清晰可见;塔身常年受海风侵蚀斑驳不堪,咒文剥落,墙壁变色,大门的把手还掉了一个;塔内木地板坏了好几块,似乎根本没人想着去修,会客室和走廊还在靠提灯照明,身为知名法术大师的莫维亚竟然连永明灯都没有……也难怪,毕竟他这么穷。 以及,海渊之塔里也没有任何构装生物。伯里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本来还以为这和精灵们的信仰有关:海岛精灵敬畏自然,很难接受似生非死之物……现在看来,多半也只是因为穷。 这并不正常。也许别人想不到,但伯里斯能感觉到异常,他是施法材料商会的董理,还是冒险者公会的永久顾问,所以他对很多研究机构的收支都有个粗略的印象。凭他对海渊之塔的了解,它本不应该贫穷至此。 海渊之塔是被精灵议会用一部分税收养着的。莫维亚拥有一片林地,一个珍珠养殖场,当施法物料采集商到附近海域作业时,还会向法师塔缴纳顾问费和其他税费……这么算下来,虽然海渊之塔的收入不算太多,至少也不该悲惨成这个样子。 莫维亚本人穿着朴素,身材消瘦,他塔内的三名精灵学徒也都看起来穷穷的……似乎大家都不是追求享受的类型。那么,海渊之塔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如果莫维亚是乡绅或官员,这个问题也许会有各种精彩的答案,但莫维亚是法师。所以,伯里斯只有一个猜测:莫维亚在私下进行某种研究,这项研究十分消耗金钱,而且不能公然申请更多经费。 看两个法师都不吭声了,洛特提议说:“那么,莫维亚大师你派船送我们去陆地吧。苏希岛总有船吧?” “我不能。”莫维亚说话一直弱声弱气,这次倒是拒绝得十分坚决,“你们也知道,现在这片海域不太安宁。惊涛鱼人在昆缇利亚附近频繁出没,已经有好几艘船遭到了袭击。” “你们精灵的船?”洛特问。 莫维亚说:“不,遭遇袭击的主要是灰山精和人类的船。承蒙艾鲁本庇佑,苏希岛精灵只遇见过别人被袭击,还并没有被直接攻击过……我想,这有赖于我们优秀的航海技术和警觉性,而且我们的船也更大更稳。最近精灵议会让海防军加强了巡视,这种情况下,我实在没有能力单独派一艘船送你们去黑崖堡,海防军不会同意的。渔船就更不行了,我不能让平民冒着遇上鱼人的危险。” “那我们……” 洛特刚要说什么,莫维亚柔声安抚道:“两位也别着急,我还是可以帮助你们的。我有导师留下的水晶球,可以与黑崖堡内的施法者远程交流。再等几小时,你们就可以用它与黑崖堡取得联系,让他们派船过来接你们。” “为什么要再等几小时?”伯里斯问。 莫维亚面带歉意:“这里只有一个水晶球。我把它借给精灵议会了,他们在用它监视商船安全,还没还给我……” 这时,一名学徒敲了敲门走进会客室,向莫维亚和客人们恭敬行礼,告诉莫维亚精灵议会有请。 莫维亚嘱咐学徒细心款待客人,然后礼貌而迅速地离开了塔,好像一分钟也不想多留。 伯里斯暗暗感叹,莫维亚大师竟然就这样把陌生人留在塔内,他怎么放得下心?不过仔细一想,洛特也算是他的老熟人,也许他内心深处很信任洛特……至于自己,一个“年轻的人类学徒”就更不值得大师担忧了。 法师们都知道一个规矩:进入别人的高塔后,你只能在一层会客室行动,除非主人邀请,不然绝不可以擅自登上高层。法师会尽可能保护高塔研究区,擅闯禁区十分危险,就算你本领高强无所畏惧,刺探别人的研究室也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这种粗鲁之举足以让两个法师彻底结仇。 在莫维亚大师看来,“伯里斯·格尔肖的小学徒”肯定知道这些礼数,他不会乱跑,不敢乱跑,而且也没有乱跑的能力,毕竟他才二十岁。 莫维亚的学徒帮客人准备了食物,还抱来了一些靠垫和毯子,做完这些,他们也离开了会客室。 这几天伯里斯一直都没休息好。法师塔的沙发比灰山精的窝棚舒服多了,他很乐意再好好睡一觉。 他裹上毯子,找了个舒服的靠垫,却望着天花板迟迟不闭上眼……他想象着海渊之塔的高层,思考着一些“极为不礼貌”的行为。 “你想上去?”洛特的脸突然出现在视野上方。 伯里斯下意识想否认,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他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比如苏希岛的温度异常,比如海渊之塔的怪异之处。 不仅如此,他还怀疑塔顶的魔法光球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作用。根据历史记载,海渊之塔上一直有个魔法光球,是已故的前一任塔主留下的。光球就像第二个月亮,将法师塔变成了守护整座小岛的灯塔,除此之外,它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伯里斯隐约觉得这东西不正常。只可惜塔太高,距离太远,他没法在塔下仔细观察。 伯里斯说这些时,洛特听得不是很认真,而且嘴角翘得越来越明显。意识到这一点后,伯里斯没再说下去,而是问他想到了什么。 洛特笑眯眯地看着躺在身边的法师:“我要是说出来,搞不好你会生气的。” “您说吧。难道我平时很容易生气吗?” 洛特笑意更浓:“就是因为你脾气好,不爱生气,我才更不希望你生气啊。听说脾气好的人一旦生气了,他的身体会产生更多的有害物质,会危害健康,而脾气坏的人已经有了抵抗能力……” “完全是谣言,没有这回事。我建议您少看冬青村集市上卖的书。” “好吧,我只是活跃一下气氛,”洛特说,“说正经的。你没必要怀疑莫维亚,他虽然又傻又笨又穷而且不守承诺,但他应该不是什么阴谋家。” 伯里斯说:“我也不是说他有多邪恶……只是觉得,他肯定隐瞒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洛特问:“说真的,你这么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我?” 伯里斯从毯子里爬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洛特:“大人,您平时太爱看浪漫小说了。” “不是吗?”洛特眨眨单侧眼睛,“是我让你不舒服了,是我不对。你没必要妒忌莫维亚。” 其实伯里斯真有点生气,虽然只是一点点……而且是气得直想笑:“您又来了……我为什么要妒忌他?我在各方面都比他成功得多,应该是他来妒忌我才对。” 伯里斯蜷在沙发上,裹在毯子里,洛特稍微弯下腰,正好亲到他的额头。 伯里斯楞了一下。洛特问:“所以你到底还想不想上去?如果你有顾虑,我替你去,反正我能免疫魔法,他们发现不了。” 伯里斯摇了摇头:“不用了……” “怎么,你不怀疑他了?” “我依然怀疑他。现在塔里有三个学徒,我又有点困,状态不好,所以我打算休息一下再找合适的机会去细细查看。您不要去,虽然您行动起来更自由,但您对奥术体系缺乏了解,您看不懂法师的实验室。” “你说话也太直白了吧!”洛特惊叹道,“毫不浪漫,令人心碎!” 伯里斯整理了一下毯子,藏住脸上的淡淡笑意:“确实毫不浪漫。但是我从来不骗您。” 第55章 伯里斯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他发现洛特也躺在沙发上熟睡。 骸骨大君能免疫魔法效果,能抵抗一定的物理伤害,但他竟然需要吃饭睡觉……而且是真的需要,不是做做样子。不愧是半神,他身上有太多异于常理的东西了。 伯里斯拍了拍腿,伸展了一下筋骨,起身在会客室里走了一圈。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睡醒之后一定要活动一下。 人老了之后,长久不动会身体发紧,起床起得太快也会出危险……现在他变年轻了,按道理说他甚至可以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但他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壁炉里生起了火,应该是学徒们做的。伯里斯和洛特替换下来的衣服已被清洗烘干,整齐叠放在壁炉前的单人座椅上,染上了暖暖的温度。 拿起衣服时,伯里斯突然意识到:苏希岛的异常低温应该出现过很多次了,而且每次都持续不了太久。 如果长期低温,苏希岛的种植业、航运业都会受到影响,岛民肯定会为此担忧不已,气温异常的消息也会传遍各地;如果是第一次出现低温,精灵们肯定会陷入恐慌,他们会担心气候发生永久变化,会对此讨论个不停。 事实是,岛上的居民面对异常低温毫不惊慌,无论是海军士兵还是其他精灵都很冷静,他们只是偶尔抱怨几句,却并不会真正为此担忧。看起来,大家应该都经历过类似的情况,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仅仅几天的降温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莫维亚的行为就更加可疑了。 普通精灵不介意也就罢了,而莫维亚是海渊之塔的主人,是驻守昆缇利亚的最知名的法师,他怎么会对异常天气毫不在乎?就算从前也有过类似情况,身为法师,他也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他对惊涛鱼人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惊涛鱼人很少出现在近海,上次大规模出现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灾难再次初现端倪,昆缇利亚居民估计都有些担忧,但是莫维亚……他好像有点过于冷静了? 虽然他在谈及此事时语气严肃,但是伯里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紧张,他的心情十分平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伯里斯活了八十多年,这点看人的能力还是有的。对莫维亚来说,洛特的出现比鱼人袭击要惊人多了。 就算莫维亚经历过驱逐鱼人的战争,现在他也不该如此波澜不惊。无论是人类还是精灵,面对卷土重来的灾难,他们只会更警觉、更紧张,而不是反倒松懈下来。 正想到这,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三名精灵学徒都下了塔,好像在和人打招呼。伯里斯摇醒了洛特,洛特正揉眼睛的时候,莫维亚带着一群人走进了会客室。 他把水晶球带回来了……还带了四个穿长袍的海岛精灵,每个精灵又带了两名身穿皮甲的护卫。本来就不大的会客室里顿时挤满了人。 刚睡醒的洛特横在沙发上,被一群看上去年纪不小的精灵围观着。他们的眼神充满怜悯和威严,无声地催促洛特赶紧从沙发上起来,最好还能把乱七八糟的沙发巾和垫子重新摆好。 但洛特根本不能领会他们的意思。他仍然翘着腿横在沙发上,笑容灿烂地和陌生的精灵们打招呼。 是莫维亚让他在这休息的,他凭什么起来,他走到哪就把哪当自己家,从来不和人见外。 莫维亚尴尬地介绍了一下双方。那四个精灵都是苏希岛议会的成员,莫维亚要帮客人和黑崖堡取得联系,正好精灵议会也有事想和人类商量,于是他们就一起回到了法师塔。 四名议会成员挨着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护卫在后面齐刷刷站成一排。洛特一个人霸占一张沙发,还叫“柯雷夫”过来和他坐……伯里斯没去,他想站着,这样比较不容易分心。 水晶球太小了,不方便这么多人一起观看,于是莫维亚叫学徒拉起一面白布,用简单的幻术把水晶球的成像投射在了布面上。 准备完毕,莫维亚开始唤起法术,使用传讯。如果不出意外,接到传讯的会是黑崖堡的一名老法师,他是个药材店主,经常往来于黑崖堡和旁边的港口城。 白幕上泛起了一阵五彩的光波,这说明通讯成功了,对面有人响应了传讯。光芒渐渐暗淡下来,色彩汇聚成型,形成了稳定的画面,幕布上浮现出一张年轻秀气的脸。 这人不是药材店主,而是一个身穿浅色长袍的金发少年。他穿得很朴素,头发扎得有点凌乱,但他的五官十分精致,美丽得不输森林精灵,特别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就像昆缇利亚清晨的海水一样迷人…… 伯里斯脚下一软,撑着沙发才没跌倒。洛特也惊讶地看着幕布,甚至都没立刻去扶伯里斯。 ——这不是艾丝缇公主吗?! 她为什么拿着药材店主的水晶球?她为什么在黑崖堡?她为什么穿着男人的衣服、扎着男式的发型? 艾丝缇肯定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但这边人太多了,一圈人围着水晶球,看着幕布,她皱了皱眉,好像有些看不真切。 幕布的画面晃动了一下,有人挪动了对面的水晶球。一个低沉的男声问了几句话。 光听声音伯里斯就认出来了,这是那个沉默古板的奥塔罗特信徒、黑崖堡神殿骑士的统领、年轻有为但死气沉沉的奈勒爵士! 艾丝缇扭开身体,轻声回答了奈勒的问题。她的嗓音完全是男子声线,对身为法师的她来说这并不难做到。 然后她回到水晶球前,用比较正式的语气打了招呼,向莫维亚大师和精灵议会成员致以问候。 她自称是一个年轻法师,也是黑崖堡骑士团统领的朋友。水晶球的主人暂时无法施法,那位年事已高药材店主受了点伤,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老菲迪受伤了?怎么回事,他还好吗?”莫维亚问。 艾丝缇摇了摇头:“不,他不太好。大师,就算您不联系黑崖堡,我们也正要联系您……惊涛鱼人出现了。” “我们知道,”莫维亚说,“我们也遇见过几起袭击,今天我们还刚刚救助了两位人类客人……” 他还没说完,操着男声的公主语速加快:“大师,惊涛鱼人在黄昏时来到了近海,先后袭击了海港城三座码头以及黑崖堡的军用码头。鱼人数量庞大,几乎无法计数,它们呈现出一种极端疯狂的饥饿状态,直接冲上了陆地……海港城损失惨重,目前伤亡未知。 “黑崖堡情况稍好一些。因为船只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黑崖堡骑士团无法以最快速度援助海港城。现在我们刚刚抵达,并且保护海港城居民撤退到了北门一带。目前鱼人没有继续深入陆地,情况暂时稳定,但根据我的推测,在沿海城区仍有一些家庭没有来得及撤离,正被成群的鱼人围困。黑崖堡骑士团正在组织救援。” 法师塔会客室里一片寂静。 艾丝缇继续说:“诸位大人,似乎苏希岛一切安好,并未受到鱼人侵袭?如果是这样,我恳求诸位能对海港城施以援手!根据出港记录,近海还有一些渔船未能返航,现在吉凶未卜。黑崖堡骑士团会负责保护海港城居民,但他们已经腾不出人手去救援海上的人了……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施法者,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她说得很模糊,很克制,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她的难处。 黑崖堡附近的海底沉睡着大量手掌蟒——那种由伊里尔发明、由伯里斯加以改造的人造生命,当惊涛鱼人大批出现时,艾丝缇肯定考虑过启动它们,这批手掌蟒不会伤害鱼虾贝等生物,只针对水域内类人生物进行处刑,用它们来对付鱼人再合适不过来。 但是艾丝缇不能启动它们。根据出港记录,海面上还有很多未归的渔船,一旦启动手掌蟒,它们会把惊涛鱼人和人类幸存者一起杀死。 从施法原理上说,控制者也可以手动操控手掌蟒,为它们清晰区分敌人,但这需要施法者亲临现场,距离太远就不可能做到。 如果要去操纵手掌蟒,艾丝缇需要有人为她开路,为她引开潜伏在近海中的大量鱼人。 伯里斯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好学徒,你真是勇敢。其实你根本没法操控这么大批的手掌蟒,你只是有权限启动或静置它们而已……如果你解除它们的自动模式,改为手动操控,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艾丝缇不是那种盲目自大的孩子,她知道每一步的危险,但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肯定求助过,她肯定已经向不归山脉派了无数只金属渡鸦,发了无数封传讯符,用水晶球尝试了无数次通讯……但是不归山脉无人接听,导师伯里斯不知所踪。 伯里斯没带通讯水晶,艾丝缇也不知道他的正确方位,她根本没法找到他。如果向王都求助,他们派兵过来要好几天,那时海困在近海上的渔船早就遭遇不幸了;而她也不能向奥法联合会暴露海里的手掌蟒,这会让让她自己、她的导师、她的祖国都陷入不利境地。 伯里斯内心一阵酸涩,不禁有些自责。这个学生贵为公主,而且年纪还这么小,却一直在承受各种委屈……而他教过的其他学生却不一样,那些人和精灵要么在做生意赚钱,要么在心无旁骛地教书,要么在四处流窜快乐游玩…… 不过……艾丝缇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竟然跑到黑崖堡来找奈勒爵士?她肯定不是为鱼人而来的,应该是来了之后才遭遇到鱼人袭击事件;她女扮男装,那她肯定是私下偷偷来的;既然是偷偷来的,就肯定没人把她当公主;她扮成了男人,肯定是为了和奈勒住在一起…… “你怎么了?”洛特从沙发上爬起来,一手扶住伯里斯的背。 伯里斯的脸色千变万化,浑身紧绷,手指僵硬,一副马上就要犯心脏病的模样…… “我没事……”伯里斯羞愧难当。都这个时候了,自己的思路却如此跑偏,真是被洛特传染得不轻! 第56章 这时,艾丝缇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两人。在她的视野中,洛特和伯里斯只是两团模糊失真的影子,但她记得他们的声音。 她动了动眉毛,什么都没说。伯里斯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故意更大声说:“莫维亚大师,看来黑崖堡不可能派船来接我们了。苏希岛会去帮助他们吗?” 伯里斯确信艾丝缇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她在摸手上的金属戒指,她一直用那东西来操控传讯渡鸦。 “我们会去的。”一名精灵议员抢在莫维亚之前说,“百年前我们协助人类击退了惊涛鱼人,让昆缇利亚恢复了平静,这一次当然也不在话下。” 伯里斯暗暗想,黑崖堡记载的版本是“人类救助了精灵,帮助精灵将鱼人驱回大洋深处”……不过这不重要。 莫维亚也说:“是的,我们会立刻准备快船前往海港城与黑崖堡。” 他安抚了一下“人类法师”,然后结束了通讯。幕布恢复空白,水晶球内部也变回了混沌的雾状。四名议会成员立刻带着护卫起身离开,各自去安排行动事宜。 莫维亚则叫来三名学徒,让他们帮他准备施法工具。他要亲自登船,和海防军一起去帮助黑崖堡。他的三个学徒都不去,他们资历尚浅,不足以应对真正的战斗。 出门前,莫维亚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洛特:“吾友,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洛特皱了皱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对攻打人鱼很好奇,但又怕伯里斯不高兴…… “说真的,我需要你,”莫维亚说,“我很了解你有多么勇猛和强大。真的,我需要你。” 莫维亚并不知道骸骨大君的力量已经劣化,只能用嘴施法。 “大人,去帮他们吧。”伯里斯说。 莫维亚赶紧插话:“年轻的法师,你不能跟去。那边太危险了,你要留在塔里。” 伯里斯很配合地回答:“好的,我确实帮不上忙。我不去。” 洛特的表情有点失望,他多半又想到了什么“一起面对危机是发展感情的好机会”。伯里斯看着他说:“大人,您跟着他们一起去,我才能放心。” 莫维亚以为他指的是骸骨大君的能力,而洛特却领会到了伯里斯话中的深意。他立刻不再纠结,跟着莫维亚离开了高塔。 塔门关闭之后,三个学徒也到一层来了。他们一个去加固了塔门上的防护,一个坐在壁炉前翻看法术书籍,还有一个笑眯眯地坐在伯里斯面前,问他是否需要食物。 这三人在塔内自由进出,殷勤服务,拿来了旧衣服,点了壁炉,添了茶壶里的水。 他们早就听到了伯里斯和洛特的对话。想必莫维亚也已经都知道了。 莫维亚肯定很欣慰。骸骨大君并不怀疑他,只有那个“年轻学徒”疑心重重。 但是“年轻学徒”一直没有行动,这说明他也知道擅自登塔有多危险。他在找机会,现在就是他的机会。 如果他知难而退,三名法师学徒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他有所行动,那么一切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虽然莫维亚穷了点,但他好歹也是名传四方的法师,海渊之塔的高层肯定有严密防护。防护法术加上三名学习魔法多年的学徒……要对付一个二十岁的人类小法师,这一切本该卓卓有余。 伯里斯叹了口气,放下杯子。茶加了太多次水,已经没味道了。 莫维亚和精灵学徒的想法没有错。只可惜,这个人类小法师不是二十岁,他已经八十四岁了。 ==================== 几分钟后。 坐在伯里斯面前的学徒昏睡了过去,壁炉前的学徒陷入了幻觉,蜷缩在高背椅里嘟囔着金枪鱼的三十一种烹饪方法,走廊里的学徒最机灵,能力也最强,他抵抗住了伯里斯的偷袭法术,一路追着伯里斯来到三层,然后被尘土形成的七八只手死死按在了地上。 伯里斯一层层走上去,看到了起居区、藏书室、配药室、实验区等等……就像所有法师塔一样,海渊之塔的大多区域都被禁令魔法保护着。其中绝大多数禁令法术十分古老,已经在塔里运作了相当长的时间,粗略推测至少也有一百多年了……这么一想,法术应该是高塔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施法者是人类法师芬尼,而不是后来的精灵莫维亚。 那么莫维亚干了什么?他拥有芬尼的许可,可以直接通过禁令魔法,所以他从未解消它们、改良它们,最多也只是加固过其中的一些。他在某些区域施展过新的禁令防护,但他的技艺比他老师的差远了。 芬尼留下的防护虽年久失修,但基础十分稳固,解除起来要花点心思;而莫维亚的防护水平……伯里斯忍不住连连摇头,如果黑松能耐心一点,连他的技巧都不比莫维亚的差。 海渊之塔里有很多法师芬尼留下的痕迹。他的实验器材放在研究室里,大量著作堆放在书架和书桌上……反而是莫维亚的东西比较少,莫维亚在海渊之塔里生活了一百六十多年,留下的东西竟然还没有一个人类多。 伯里斯发现了法师芬尼的日常手记和法术笔记,还有莫维亚的法术笔记以及一些采买账簿。他把它们藏在了干扰型障目术后面,然后继续向塔的高层探索。 海渊之塔的最高处是一间四面通透的阁亭,那枚冷色的光球就悬浮在这里。阁亭入口开在地板中心,也就是下面一层的天花板上,木梯和门板上的禁令魔法也是芬尼留下的。 与别处不同的是,莫维亚把这个法术加固了好几次,还在上面安置了一个即死类诅咒。 这可不像精灵的作风,特别是海岛精灵,他们连死灵学和异界学都不愿意接受,即死诅咒在他们看来是最恶毒的东西。 要论设置即死诅咒,谁比得上伊里尔呢?伯里斯想起了三十多岁重回宝石森林的时候……那时他一路解除了多少即死诅咒啊,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解除法术后,伯里斯推开门,爬进了洒满冷光的阁亭。从这里可以俯瞰苏希岛的港口和整片贸易区,还可以监视远方漆黑沉静的大海。 这么高的地方却一点风也没有,肯定是因为外面设有隔离力场。它可以屏蔽一切除光线以外的外界干扰,却不阻止内部力量向外发散。 伯里斯念动咒语,一张解析法阵渐渐浮现在他手中。法阵缓缓升高,水平延展成一块半透明力场膜,像糖纸一样包住光球,并逐渐融入其中。 一系列咒文与数据开始在伯里斯眼前浮现,这是光球的所有法术成分和历史行为。 看完之后,伯里斯收回解析法阵,将读到的内容复制到了一枚弹珠大的储法曜石里。 他已经搞清楚海渊之塔的秘密了。 听说历史上的鱼人袭击和红圆月有关,但今天并不是满月,明晚才是。阁亭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月相表,上面还有一些精灵语笔记:这个月的满月之夜,昆缇利亚和附近区域会看到月全食。 ——也就是所谓的红圆月。 伯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抓牢护栏,用一个简短的字符解消了隔离力场。强风顿时灌透阁亭,把他的衣服和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一只金属渡鸦乘风滑了进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徒一起搞事…… 第57章 对付惊涛鱼人,苏希岛海防军有一套很特别的方法。他们先用诱饵吸引鱼人靠近,然后丢下去一大片金属渔网,莫维亚大师趁机启动提前储存好的攻击法术,让法术顺着渔网传递爆裂。过去莫维亚一直靠这个方式驱赶鱼人,昆缇利亚居民们对此很是赞赏。 这趟出航也一样。苏希岛海防军顺利击杀鱼人,一路乘风破浪,大概再有一小会儿就能看见黑崖堡了。 洛特暗暗感叹,这群精灵对付起鱼人来可真熟练啊……对灰山精和人类来说,遭遇惊涛鱼人是危及生命的大事,而苏希岛海军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精灵们聊着天讲着笑话就把它们都解决了。 暂时没有鱼人袭击的时候,莫维亚就去找洛特聊天。这精灵永远是一脸委屈兮兮的表情,每句话都尽可能地自我贬低,眼神里时刻渴望着骸骨大君能说几句原谅的话……但洛特并不太配合,他要么只是随便应和,要么就故意岔开话题,问些关于大海的事……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莫维亚真的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莫维亚和其学徒故意要把伯里斯留在塔里,伯里斯怀疑他们,他们也在怀疑伯里斯。 洛特趴在船舷护栏上,莫维亚跟在旁边,正说到什么“我在考虑该怎么补偿你”……这时,他突然扭头望向南边,面上顿时血色全无。 洛特顺着精灵的视线望过去,那边似乎没什么不妥。他问莫维亚怎么了,莫维亚只是恍惚地哼了几声,连完整的话都答不出来。 莫维亚摇摇晃晃走到船尾,像跌倒一样就地坐下,掏出一堆法器和材料摆弄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动作,怔怔望着苏希岛的方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瞭望台上的水手报告说看到了黑崖堡的船,他理也不理,像是根本没听见。 黑崖堡的船穿过夜雾,逐渐靠近了苏希岛海防军。 说来也巧,这片海域本来会有大量惊涛鱼人拦路,现在它们却统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提前逃走了。 洛特远远看到了艾丝缇,她打扮成男性法师的模样站在甲板上,身边跟着身穿着黑色祭袍和皮甲的奈勒爵士。公主双手捧出一只折纸小鸟,它抖抖翅膀,像活物一样飞了过来,落在海防军指挥官的手里。 指挥官匆匆读了上面的字,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到船尾去找到莫维亚,两人低语着走下了船舱。 洛特立刻跟了上去,反正精灵们都知道莫维亚大师尊敬他,他往哪走都没人阻拦。 “海岸没有鱼人了?”战术室里传来莫维亚惊讶的声音,“黑崖堡和港口城不是被包围了吗?” 指挥官说:“原本情况比较危急,现在好多了,黑崖堡骑士团把人鱼赶下海,然后人类法师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反正那个人类法师是这么说的。” “不可能这么容易……”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惊讶……这样很好。”莫维亚好像是说漏嘴了什么。精灵军人们一向对他无条件信赖,所以指挥官也没再多问。 莫维亚问:“你刚才还说,他们要随我们一起回苏希岛?” “是的,这是黑崖堡骑士团统领奈勒爵士的意思。” “拒绝他们。” “好的,大师,我们怎么回复他们?您要给那个人类法师发个……鸟吗?” “用旗语告诉他们。” 莫维亚整理了一下情绪。刚才他的语速变得很急促,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再开口的时候,他又变回了平时温柔谦和的状态:“抱歉,今晚我有点累。最近昆缇利亚越来越不太平了,我不希望继续节外生枝。指挥官,你说……我是不是错了?要不然,我们还是让黑崖堡的人跟着吧,也许他们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 “不,我支持您的判断,”指挥官说,“什么事不能立刻说清楚?如果他们不说,我们就不能贸然让他们跟着。海港城的人类都不错,但是黑崖堡……那些骑士会让昆缇利亚居民很紧张的。” “好,既然你也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指挥官,回复他们之后,请下命令加速返航吧,士兵们的家人一定非常担心,这一晚上他们肯定睡不好,我们得快点回去……” 门外的洛特轻手轻脚地走远,又用正常的脚步力度走回来,营造出一种并没有偷听的假象。他走过拐角时,指挥官正打开门走出来,精灵对他微微欠身行礼,一步不停地回到了甲板上。 莫维亚慢悠悠从门里探出头,仍是那副忧愁低落的模样,眼角还有点发红。洛特看得一阵不耐烦,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当年的小伯里斯伤成那样都没动不动就哭。 “你怎么了?”洛特装着傻问。 莫维亚想离开,洛特却两手撑着门,故意挡住他的去路。莫维亚不好硬闯,只能叹着气应付:“今晚真是不平静,我担心将来还会有变故。” “是吗……”洛特向前逼近了一步,精灵只好后退,“莫维亚大师,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只能和你商量。” 精灵的眼睛一亮。一百六十多年前他也听过这句话,当年的版本是:精灵学徒,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只能和你商量。 当年骸骨大君问的是塔内藏书的事情。最后莫维亚没能帮到他。 走进战术室内,骸骨大君反手关上了门。他打算想点办法,让莫维亚同意黑崖堡的请求。 奈勒爵士想让黑崖堡的船跟精灵们回苏希岛,这肯定是艾丝缇的意思,艾丝缇的意思就等于是伯里斯的主意。虽然不知道伯里斯在计划什么,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精灵海军非常敬爱莫维亚,船上的最高指挥官只听他的,只要他说可以,精灵海军就绝不会反对……可是,显然他非常不愿意让骑士们到苏希岛去,换别的精灵也许还想问问黑崖堡为什么要跟来,而莫维亚连问都不想问。 那要怎么办?怎么才能说服他同意? 骸骨大君眼神阴沉,表情严肃。他的内心陷入了极为复杂的思考,灵魂卷进了天昏地暗的风暴。 这时,莫维亚再次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像当年一样问:“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你帮助过我,我肯定也会帮你。” 洛特下了决心。 他一把抓住莫维亚的衣领,出其不意地低头亲了下去。 莫维亚从未想到过事情竟还能如此发展,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双手僵在身侧……没过几秒钟,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无处安放的双手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 再醒来的时候,莫维亚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天已经亮了。 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昨晚出海后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骸骨大君好像要找我谈什么事情?一时间,他竟然想不起来……房间有些闷热,他想去开窗,却发现窗子上多了一道陌生的禁令魔法。 他把手指按在玻璃上,沉思片刻,突然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回了床上。 外面阳光大好,正是午后。苏希岛结束了异常低温,回到了这季节的正常气候之中。 “导师?”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来者是莫维亚最年长的学徒,名叫海雾,他坐在屋子门外,一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进来了。 海雾递过来一杯水。莫维亚润了润喉咙,深呼吸了几次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您……是指哪方面?”海雾的脸色很不好,大概是一夜没睡。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您是凌晨时回来的,”学徒说,“您不记得了?您对海防军下了命令,让他们允许黑崖堡的船随行,回到苏希岛后,您让黑崖堡的骑士们住在了空置的营房里……” 莫维亚沉吟片刻,又问:“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那个年轻的人类法师有什么行动?” 海雾半天也不回答,莫维亚急得抬高音量:“他对我的塔做了什么?你们难道没有让他……” “导师!”这是海雾第一次打断莫维亚大师说话,“伯里斯·格尔肖来了。” “什么?” 海雾收回杯子,手指有点发抖:“他就在楼下。他的学生柯雷夫说……” 没等精灵说完,“柯雷夫”敲了敲本就打开的门,探进半个身子。海雾没有阻拦,反而面色忧愁地离开了房间。 莫维亚不满地看着人类法师:“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柯雷夫”平静地回望着他:“大师,你也需要给苏希岛一个解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人类法师说,“导师伯里斯让我转达一句话:看在同为施法者的份上,他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主动向奥法联合会坦白一切,并且配合所有后续调查,他愿意帮你瞒住精灵议会,让你不至于在同族中颜面尽失。” 莫维亚不屑地一笑:“我懂了。你们真好笑,竟然想在我的同胞面前诋毁我?我保护了苏希岛这么多年,他们才不会相信你们。” “柯雷夫”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先离开片刻,请你收拾洗漱一下,尽快到塔下的议事厅去……大家都在等着你。” 莫维亚暗暗攥紧了双手。“谁在等?” “很多人。黑崖堡骑士团的代表,萨戈皇室的使者,苏希岛议会的几位成员,还有不归山脉的施法者伯里斯大师。” 人类法师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转角。 莫维亚站在门边恍惚了好一阵子,终于缓慢地走向衣橱,拿起了他最正式的那套法袍。 ====================== 平时很少有人拜访海渊之塔,莫维亚总在会客室接待访客,议事厅很少被使用。 今天,议事厅的长桌周围坐满了人,精灵议会成员和黑崖堡高阶骑士们对面而坐,桌子尽头的主位上是年老的精灵议长,议长左右两边是两位人类法师:一个是身穿墨蓝色法袍的耄耋老人,一个是戴着萨戈皇室徽章的金发青年。 金发青年就是昨天用水晶球求援的那个人。现在“他”拿出来了皇室徽章,以萨戈使臣的身份参加会议。小法师柯雷夫不在这里,骸骨大君倒是在,他也戴上了一枚皇室徽章,坐在金发的萨戈使者身后。 金发使者对面的老人看起来平凡无奇,实际上却是这房间内最受尊敬的人物。在场的精灵们都听说过这位魔法大师的传奇功绩,虽然精灵寿命更长,但他们还是将老法师视为长者。 莫维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伯里斯·格尔肖。 这位传奇大师已经老态龙钟,发秃齿豁。当他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时,锐利冷冽的目光竟让莫维亚浑身一凛。 精灵议长比了个手势,示意莫维亚坐到长桌另一端的椅子上。待他坐定后,人类老者清了清嗓子,用沙哑却有力的声音问:“海渊之塔的莫维亚大师,经过调查,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证明你长期操控和诱导惊涛鱼人。针对这一点,你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所有人都看向莫维亚,等待着他的回答。唯独洛特没看精灵,而是看着八十四岁的老法师。 他前倾身体,把手指伸到椅子靠背的缝隙里,偷偷在艾丝缇公主背上写了好多字:“你的导师多棒啊,这样讲话真迷人!他的变化法术也很厉害,你看他,简直老得和过去一模一样!既然有这个本事,当初他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变出一些头发来?” 艾丝缇皱着眉一动不动,继续冷漠地盯着被指控的精灵。 第58章 在古精灵语中,惊涛鱼人被称为“底波尔勒”,意为大洋深处的灵魂。 古时候,南方沿海居民认为鱼人是死灵的一种,是由葬身海底的人变化成的,传说它们会召唤活人进入旋涡,用妖术把活人拉进海底。 随着魔法与航海技术的发展,后来人们了解到鱼人并非死灵,并且编造出了另一种虚构海洋人形种族:塞壬,塞壬成为了各种浪漫海洋传奇的主角,并且接下了“用妖术把活人拉进海底”的任务。 在正式的昆缇利亚海岛志中,由鱼人带来的命案非常少,比鲨鱼袭人的次数还要少一些。这和鱼人的习性有关,正常情况下,他们生活遥远的大洋深海里,只有在洋流、气候、天象等因素出现异常的巧合时,他们才会偶尔来到昆缇利亚附近捕食。 鱼人虽少,但一旦出现就会引起巨大危险,所以沿海居民也不能放松警惕。一百六十多年前,一位人类法师系统研究了惊涛鱼人的行为模式,总结出了一套应对经验,还发明了一种针对鱼人的诱导剂。 法师名叫芬尼奈特,是一位专攻异界学与毒物学的研究者。他原本在五塔半岛修习,后来因为私自涉足非法学派而被驱逐出了教院。在过去那个年代,异界学、毒物学和死灵学一样恶名昭著。 芬尼奈特来到昆缇利亚,在苏希岛定居生活,与海岛精灵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帮助精灵重新设计船只,提升航行安全;他教灰山精简单辨别植物毒性的方法,大大减少了这一种族的意外死亡率;他还给领航岛的人类蛮族设计了防鲨界限,避免他们潜泳时遭受袭击……而他自己最为骄傲、也最为执着的,是针对惊涛鱼人的一系列深入研究。过去从没有任何法师涉及过这一领域。 他设计了一套预警系统,可以根据海洋活动与天象来追踪鱼人的行迹,他研制的诱导剂可以将鱼人带回深海,而且不会伤害海中其他生物……在他的帮助下,昆缇利亚居民躲过了不少危险,海渊之塔矗立在丰饶美丽的苏希岛上,就像照拂整个昆缇利亚的灯塔。 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芬尼奈特在七十三岁时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他将毕生心血留给了唯一的学徒莫维亚,莫维亚也没有辜负导师的嘱托。精灵继续保护着昆缇利亚,逐渐成长为名传四方的大师。 百年前,莫维亚首先发现了鱼人的异常行为,并推测出它们有可能大举侵袭近海。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情况,当时的精灵和人类都并不是十分相信。后来,险情真的发生了,多亏莫维亚提前做过一些准备,才把灾难损失降到最低。 由于血统问题,很多精灵都不太信任莫维亚,比起混血儿,他们似乎更能接受完全异于自己的人类。驱逐鱼人的战斗平息后,精灵们对莫维亚大为改观,他们开始心甘情愿地称他为大师,并相信他确实是合格的海渊之塔继承人。 一年年过去,昆缇利亚与十国邦联间的贸易航路越来越多,精灵与人类的交流越来越频繁,异界学、毒物学和死灵学也不再是死罪和禁忌。 有些年老的精灵指出,近百年来苏希岛的气候似乎发生了变化,每年总有零星几天出现与季节不符的低温,过去两三年也难见到一次鱼人,现在鱼人每年都会出现几次。 莫维亚解释说,正是因为气候的微妙变化,所以近年来鱼人的出没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异常低温每次都持续不了多久,基本不会影响到作物收成。鱼人虽频繁出没,但在莫维亚大师的守护下,苏希岛的精灵十分安全。 只要有海渊之塔在,有莫维亚在,精灵们就不用为此忧心。 ================== “但是,灰山精、人类和半身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对吧?” 说着,伯里斯放下手中厚厚的资料,精灵议长默默接过资料,继续翻阅。 每年都有渔民被鱼人杀死。有的遇难者能留下些残骸,也有的就那么永远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 受害者有灰山精,有领航岛的人类蛮族,有昆缇利亚本地半身人,也有从海港城来的渔夫或商人。精灵们认为,这是因为其他种族无法在第一时间得知预警,而且他们与精灵存在一定的沟通障碍,所以精灵比较安全,其他种族更易受害。 但事实并非如此。 伯里斯·格尔肖表示,他的学徒柯雷夫亲自遭遇了惊涛鱼人,经过初步判断,鱼人普遍行为异常,呈现药物成瘾后的亢奋状态。于是柯雷夫将疑虑偷偷告诉了导师,在导师的授意下,他决定继续探查苏希岛上的其他疑点。 在这期间,黑崖堡与海港城突然遭到了大批鱼人侵袭。一位萨戈皇室使者正在黑崖堡执行公务,他和黑崖堡骑士团一起为保护百姓而战斗,并且与海渊之塔取得了联系,向苏希岛告知情况并求援。 这位使者来自王都真理塔,是一名学有所成的法师。他对死去的鱼人进行了一些检查,震惊地发现了大量魔法药剂残留。 在他检查期间,法师伯里斯·格尔肖正好赶到苏希岛,在学徒的协助下,他发现了海渊之塔内被隐瞒百年的秘密——引导鱼人靠近近海的罪魁祸首,正是莫维亚大师。 昆缇利亚附近的海水中存在着高浓度的诱导剂。诱导剂被改造过,其中多了数种魔法药剂,鱼人会被诱至相应水域,并且变得亢奋、饥饿,攻击性倍增。所有昆缇利亚居民中,只有莫维亚一人有制作和使用诱导剂的能力。 不仅如此,海渊之塔上还持续运作着一个防护法术。法术范围覆盖了苏希岛和附近海面,鱼人一旦进入范围内就会变得动作迟滞,便于击杀;一旦离开法术范围,他们又会重新被诱导剂支配,变回嗜血疯狂的状态。 这个防护法术有很多不足。其中之一就是,它在存续期间会导致附近温度明显下降,而且要消耗大量罕贵的魔法材料,实在是成本不菲。 当年芬尼奈特因此入不敷出,还接受了很多海岛居民的捐赠。现在莫维亚并不会长期开启它,他只在释放诱导剂的时候唤起法术。 一切施法原理、法术效果、药剂成分……都在笔记中写得明明白白。这是法师芬尼奈特的笔记。初始版本的诱导剂是他研制的,覆盖岛屿的防护法术也是他设立的。 在笔记中,他说希望莫维亚能将研究继续下去,比如移除降温的副作用,想办法降低维护成本,最好还能让法术范围能耿广阔,让它覆盖整个海域,而不仅仅保护苏希岛…… “芬尼奈特所期待的一切,你全都做不到。”伯里斯合上了手中的羊皮纸本子,这也是芬尼奈特留下的法术书之一,“这么多年来,你好像只做了三件事。第一是改良了诱导剂,第二是让鱼人依你的意思出现或消失。这两件事消耗了你的大量精力,导致你的其他法术修为一塌糊涂。” 一层层走上高塔时,伯里斯亲自领教了那些“一塌糊涂”的法术。在海渊之塔里,所有优秀的魔法几乎都是芬尼奈特留下的,莫维亚在个人研究上简直是一片空白。 “你还做了第三件事。这件也是最惊人的一件。”伯里斯继续说,“百年前,你一手引导惊涛鱼人大规模来到近海,放任他们肆意攻击精灵、人类和其他种族,战斗持续了一段日子之后,你又将鱼人重新引回大洋,顺理成章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莫维亚大师,如果你想问我有何证据,证据就在你的塔里。你每次购置材料、施法、配药、启动法器……这些行为都会留下相应痕迹,你的法术笔记也完整记录了你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也许你早就明白那些东西会成为证据,即使你知道,你也无法毁掉它们,因为毁掉法术笔记反而会为你自己增加不便,于是,你用了一些防护术和诅咒术来保护它们……只可惜,你这方面的施法能力太糟糕了,你最多只能瞒过学徒和外行人,却防不住我这种狡猾的人类。” 莫维亚不说话。他低头坐在桌前,双手紧握,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精灵议会成员们不断小声交头接耳,议长盯了莫维亚一会儿,催促道:“莫维亚大师,请做出回应。” 莫维亚还是不回答。议长和伯里斯聊了几句,男装的艾丝缇也以第三方的身份加入了讨论。 伯里斯主动提出,不要以他一个人的指控为准,精灵们可以联系奥法联合会,他们会派出检查组来进一步查明事实,所有调查取证都会在精灵议会的监管下进行,如果需要,“金发的真理塔法师”也可以代表萨戈为公正做出担保。 议长皱着眉,频频点头。终于,莫维亚长叹了一口气:“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样?” 议事厅安静下来,人们看向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比起混血儿,你们好像更喜欢人类。”莫维亚笑了笑,“太奇怪了,为什么呢?这是海岛精灵的文化传统吗?比起混血儿,反而是人类更可信一些?” “莫维亚,”议长提醒他,“控制一下你的言辞。还有,信任不是靠血统决定的,芬尼奈特大师和格尔肖大师本身就值得信任。莫维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莫维亚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你们觉得呢?问问你们自己……你们永远不会尊重我,永远没有人会真正信任我……” 议长冷冷地看着他:“有多少条性命因你而陨落?也许那些人至死都在信任着你。” “我一直保护着苏希岛!”莫维亚推着桌沿站了起来,声音尖利且颤抖,“我一直尽可能减少精灵的伤亡,尽可能不让同胞被卷入其中!近年来没有一个精灵因鱼人而死!至于灰山精或者半身人……那些种族本来就距离我们太远,我导师的法术本来也保护不了他们。当鱼人出现时,他们的遭遇反而可以提醒我们,让精灵们意识到危险,及时提高警惕。至于人类……这么多年了,我们与人类不是合作得越来越好了吗?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不悦,还因为鱼人而越来越团结了!” 听到这里,艾丝缇忍不住问:“与人类合作?你估计着红圆月的日期,在这前后几天里诱导大量的鱼人去围攻黑崖堡,等到我们求援时,你再积极地派人援助……这就是你眼中的合作与团结?” 莫维亚回答:“但毕竟我们及时提供了援助,清理了近海的鱼人。我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们。” “行了,你住嘴吧。”议长打断他的话,低着头用力捏了捏眉心。 莫维亚擦了一把眼泪,抬手指向议长,以及他身边的伯里斯:“我不明白……伯里斯·格尔肖有什么立场调查我?你们忽视我的苦心,谴责我所做的一切,却把他奉为座上宾?他是从冰原白塔走出来的,他是死灵师伊里尔的学徒!就算他离开了那里,他也一直都是个死灵师,他这辈子施展过多少恶心的法术,袍子上沾了多少鲜血,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如此劣迹斑斑之人,竟然有权在苏希岛议会面前指责我?” 议长的脸色十分难看,而伯里斯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莫维亚。 精灵哽咽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都知道伊里尔干过什么。他曾经试着连通炼狱位面,想统御魔鬼,想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而他的学徒伯里斯呢?伯里斯大师已经实现那些野心了!就在前不久,他用不为人知的手段连通了异位面,释放了被诸神囚禁千年的骸骨大君!你们不妨去翻翻宗教书籍,看看那是个多危险的生物!” 莫维亚的视线转向那个陌生的萨戈使者,然后死死盯着他身后的骸骨大君。 “如果海渊之塔要被奥法联合会调查,那么……伯里斯·格尔肖,你和你那个学徒,还有你的邪恶盟友,是不是也都应该接受调查?” 第59章 面对指控,伯里斯淡然一笑:“莫维亚大师,你是不是有点神志不清了?”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精灵没看他,只是死死盯着洛特。 伯里斯问:“好吧。那么,请问我是何时释放骸骨大君的?释放了他之后,我和这个半神盟友做了哪些坏事?” 洛特飞快地瞄了一眼伯里斯的老脸,在心里默默回答:你和半神盟友同居还接吻来着。 莫维亚当然答不上来。伯里斯接着说:“你建议让我也接受调查?当然可以。实际上,自从我离开冰原白塔至今,我一直在接受奥法联合会的监管与调查,哪怕是在我担任议长时也一样。如果你怀疑我有任何可疑行为,你都可以向相关人员或机构汇报,不论他们要问讯、要取证,我一定会主动配合。希望大师你也能做到。” “人类真是好不要脸,”莫维亚冷笑,“半神骸骨大君就在这间屋子里!” 议长一直在按眉心和太阳穴,不知是不是犯头痛病了。他抬眼看了看精灵法师,问:“在这屋子里?在哪?” 莫维亚指向洛特。洛特前面的艾丝缇装傻着问:“我?” “不是你!你身后那个!” 现在洛特的身份和艾丝缇一样:萨戈特使,来自王都真理塔。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回望着精灵。 议事厅里的人们根本懒得多看洛特几眼。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后,都用厌恶中带怜悯的目光盯着莫维亚。 议长真的犯头痛病了。他招手叫来两名士兵,让他们把莫维亚带了下去。莫维亚将被暂时软禁在塔内房间里,直到奥法联合会的调查组抵达。 议长有过一点担心:毕竟莫维亚是个法师,万一他反抗怎么办?万一他用魔法逃走怎么办?伯里斯告诉他不用担心,只要看管得当,莫维亚不会伤害看守,也不会用魔法逃走。 他既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能力。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把所有心思和努力都用在了编织谎言上。至于在其他领域,他的能力恐怕还不及五塔半岛的高阶研修生。他的塔内防御漏洞百出,他连艾丝缇的变声幻术都察觉不到…… 如果不是因为海渊之塔与世隔绝,莫维亚根本就担不起大师之名。 =================== 这天下午,伯里斯坐在一片藤萝架下打盹。 他离开了海渊之塔,暂时住在精灵议会提供的简单客房里。后续的一切他都不再参与了,莫维亚究竟命运如何,自有奥法联合会和精灵们商议决定。 艾丝缇也暂时离开了苏希岛,她去继续操控手掌蟒了。有了伯里斯的私下协助,现在她可以独自控制海峡间的所有手掌蟒。她会收拾好残局,清理好航路,然后让这些处刑工具重新沉眠。 多亏遇到她,伯里斯顺利联系上了五塔半岛。研修院仍在拼命寻找“两个失踪的学徒”,现在伯里斯本人说找到了他们,法师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暑期氤氲在庭院中,藤萝阴影下倒还算凉快。伯里斯半躺在长椅上,闭着眼,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海渊之塔的未来。 那个名叫海雾的精灵学徒很有天分,他基础不错,只是被耽误太久了……他可以直接去五塔半岛,或者先去希尔达巩固两年基础,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成为比莫维亚更实至名归的大师…… 一片影子遮过来,彻底挡住了叶子缝隙间投下的光斑。 伯里斯微微睁开眼,洛特坐在他身边,双手撑在长椅两侧。 没等法师开口,洛特说:“伯里斯,我来找你谈心。” ……您又谈心啊?每次结束一些事情后您就谈心,要不要这么高度贴合浪漫小说情节? 伯里斯稍稍坐直了身体:“好吧……您想谈什么?” 洛特表情极为严肃:“我要向你忏悔一件事。” “什么?” “我吻了莫维亚。” “我猜也是……”伯里斯说,“否则他怎么肯让黑崖堡的船靠近……我之前就想到了,多半是您施法控制了他。” 洛特看着他:“我感到万分愧疚。” 伯里斯想了想:“呃……大人,您亲过尸体,而且不止一具尸体,您还亲过魔像,亲过泥形杀手,亲过狗,亲过森林里的野狼,这些可比亲精灵夸张多了……” “又跟我装傻,你明白我的意思。” 藤萝架下的花阴凉婆娑摇动,让老法师光滑的头顶缀上了细碎的淡金色。 洛特死死盯着法师,把伯里斯盯得浑身都不舒服:“大人,请您不要注视我的头顶好吗?” “我没有呀,”洛特笑道,“我在看你的眼睛呢。” 伯里斯自嘲着:“看着我下垂的眼皮和能夹死昆虫的皱纹?” 洛特没回答,而是问他:“你用幻术变老,就不怕被莫维亚发现?” “这是变化法术,不是幻术,”伯里斯说,“我也觉得幻术太初级,他可能会发现……变化法术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在塔里探查时,我已经很清楚他的能力如何了,他偏科得极为严重,肯定识不破我的法术。” 洛特还是在看他的头顶。伯里斯感觉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变回去?”洛特问。 “反正现在还不行,过一会儿精灵议会还要找我商量事情。我对他们说了,今天下午我会离开,后续问题让‘我的学徒’继续跟进,那时我就可以解消掉身上的变化术了。唉,学徒柯雷夫毕竟人微言轻,只有变回伯里斯,我说的话才有价值。” “你一本正经地撒谎的样子也挺有趣的。”洛特说。 “您是指,我回答莫维亚的时候?”伯里斯笑了笑,“是啊,我这辈子一直都在撒谎。之前我也说过,凡是伊里尔干过的事,其实我也一直没少干,只是我的行事方式与他不同而已。莫维亚说我的袍子上沾了很多血,说我劣迹斑斑,其实他也没说错。莫维亚骗了苏希岛的精灵,而我骗过的人……恐怕只会更多。我每天都在撒谎,今天也不例外。” 洛特的目光动了动,从法师的秃顶移到了眼睛上。四目相接时,伯里斯却望向了旁边。 老人的眼皮太厚,当他向下看的时候,洛特只能看见上眼皮和眼袋之间的缝隙,完全看不到那抹既幽暗又透彻的灰绿色。 法师若有所思地看着苍老的双手,感叹道:“您看,伯里斯·格尔肖早就不是那个单纯又胆小的二十岁学徒了。不知道您失望了没有。” 洛特说:“但是你没有骗过我。” 曾经伯里斯自己也这么想,而且还隐隐为此自豪。不知为什么,这话从洛特嘴里一说出来,伯里斯反而有些心虚,反而不那么确定了。 万一我骗过您呢?或者……现在我是不是正在骗您? 突然,洛特捏住伯里斯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法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点拒绝的意思,洛特没去理会,而是直接低头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用力,似乎比从前那几次稍粗鲁一些,他衔住法师的上唇,甚至用舌尖碰到了对方的牙床……这时,伯里斯抓住他的肩膀,十分用力地推开了他。 伯里斯气喘吁吁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洛特又想靠近,他伸手抵住洛特的胸膛。 洛特问:“怎么?你不是早就接受我了吗?” 伯里斯一手推着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嘴:“您……但是,这不一样……我……” “你怎么结巴了?” 洛特是明知故问。看着伯里斯的神色,他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了。 “在这个年老的外貌下,你少了好几颗牙,”洛特直白地说了出来,“虽然有法术可以稳固它们,甚至可以干脆换一口新牙,但你一直没对自己施法。你和很多固执的老头一样,明明有办法治疗,却守着烂牙一直拖延。你的嘴角向下弯,嘴唇干燥得像砂纸,你脸色发灰,皮肤下垂,颧骨变得这么明显,上面还有好几块斑点……这个时候我吻你,你是不是吓了一跳?” 伯里斯的双手慢慢放下来,低着头无言以对。 “亲爱的伯里斯,你认为,我把你变年轻是为了什么?”洛特又坐得近了点,“青春和健康和头发都是好东西,我希望我们俩都能拥有。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八十四岁的你,不代表我不想吻秃顶的你。你是凄惨的小学徒也好,是传奇法师、富豪孤寡、老阴谋家也好……这些都加在一起才是伯里斯·格尔肖。当我剖白心意时,我面对的是完整的你。” 他捧起老人干枯的双手,在两边手背上各吻了一下:“有时候你总是轻视我的智商。我活了这么久,我又不傻……我能看得透你。你放心吧,我所期望的就是你本人,而不是不切实际的、虚假完美的幻影。所以,我是不会失望的。” 说完,他又贴了上去,嘴唇接触到老人的颧骨,然后下滑到嘴巴上。这次伯里斯虽然没拒绝,但也不怎么享受,洛特感觉得出来,于是他停下了。 有些事情他不介意也没用,毕竟伯里斯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对了,你还记得我提过的书么?”洛特换了个话题,没再盯着伯里斯的头顶。 “记得,”伯里斯说,“您在塔内发现它了吗?” “没有。就是因为没发现才奇怪。其实我也不着急找它,毕竟我已经自由了……我只是好奇,那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当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它有神术脉络,有异界力量,产生于位面割离前,说不定上面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现在我完全感觉不到它,它应该已经不在苏希岛上了。” 伯里斯也对历史久远的古书有些兴趣,只可惜当年洛特一眼都没看到它,连它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如果问问莫维亚,说不定莫维亚知道书的下落……但这也太尴尬了,莫维亚刚现在肯定恨死他们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的。 这时庭院外传来了精灵语的谈话声。伯里斯赶紧让洛特站起来,或者至少别离自己这么近。 精灵仆人走进来,微微躬身:“格尔肖大师,法师塔的学徒海雾想见您。” 第60章 银发少女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展开一张新买的地图。 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过头,精灵法师黑松正艰难地试着爬上又高又宽的石头。 奥吉丽娅向他伸出手:“你怎么不用骨头椅子飘着了?” 黑松抱着一壶水和一小袋曲奇。本来他想偷偷出现在女孩身后,直接把点心送到她嘴边……只可惜他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爬上大石头,最终还是得让奥吉丽娅拉他上来。 “骨头椅子坏了,没来得及做新的,”黑松说,“而且我也不想老用它,我更想和你一起走路。我们手拉手,肩并肩,在幽暗而神秘的森林里四处探索……” 奥吉丽娅随便点了点头,继续研究着地图。趁她不注意,黑松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他把身子向后倾斜,举起双手再慢慢下降,让礼物悄悄地出现在了奥吉丽娅眼前。 那是一条颜色暗淡却不失华贵的项链,链子由精致细小的灰月光石穿成,吊坠是嵌在细碎黑水晶中的灰紫色不规则珍珠。 “这是什么?”女孩惊喜地望向精灵。 “昨天在费西西特城内买的。”黑松喜滋滋地帮她戴上项链,“那地方盛产各类珠宝,去都去了,我怎么能不给你买点礼物呢?费西西特又被称为碧辉之城,最盛产的是绿色宝石,但我左挑右选,还是没有选绿色的饰品,我觉得这种款式更适合你。你看,它黑暗而纯洁,柔和又神秘,和你的气质十分相符……” 奥吉丽娅还没说什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这要多少钱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黑松不满地扭过头,看向溪边树荫下的红发少年——说话的人,正是击碎他心爱骨头椅子的杀椅凶手,罗赛·格林,也就是红秃鹫。 “嗯,项链挺贵的,”黑松说,“但是对我这种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来说,也没多少钱。” 罗赛冷笑:“你妈妈和你导师可真有钱。” 黑松毫不示弱:“兰托亲王也很有钱啊,他比我妈妈有钱多了。如果你嫉妒我,你也可以去找他要钱。你曾经为他秃成了那样,也许他愿意给你点营养费。” “不了,我比你要知廉耻一些。” “你都和亲外甥接吻了,竟然还敢自称知廉耻?” “我只是在利用诺拉德!” “噢,我懂了,你看着我和奥吉丽娅恩恩爱爱的,心里不舒服了吧?你想念诺拉德了吧?他肯定还在找你呢。他放跑了你,之后又带着一群人漫山遍野找你,你说他是为了什么呢?他可真是被你迷得要死啊。等这趟旅途结束,你一定要回去和他好好亲热亲热。” 罗赛憋得半天没说话,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法师都该被缝嘴”。 黑松听见了,回敬了他一句:“术士都该秃头”。 罗赛攥紧双拳,咬牙切齿,他刚想站起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把他按在了原地。暗红色头发的强壮青年来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对他摇了摇头。 黑松原本还得意洋洋的,当他回头看到奥吉丽娅的眼神后,也立刻乖乖不再说话了。 这一路上,黑松和罗赛总是互相挖苦,每次都要靠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来制止。 为方便旅行,席格费没有使用狮鹫的外形,他暂时化形成人类外表,看起来是个高大的荒野巡游者。由于变化技巧较差,他并不能变成浑然天成的人类,他不仅面瘫,身上还带有炼狱气息和狮鹫的威压感,所以他走到哪里都令人望而生畏。 罗赛总有点怕他。一方面是因为术士对炼狱气息很敬畏,另一方面是因为骸骨大君……当初大君借用席格费的身体与罗赛沟通,表现得十分威严,至今罗赛都不知道席格费还有动辄痛哭流涕的一面。 奥吉丽娅边看地图,边在席格费的意识中说话:“我们距离他很近了。” 席格费也在意识中回答:“我也感觉到她了。她为什么还没清醒过来啊,主人都回来这么久了。” “不知道,也许他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也睡着了醒不来?就像你一样。” 听奥吉丽娅这么说,席格费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很蠢,但奥杰塔是不会像我这样的。她很聪明,而且比我强大……” “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我们都强大。”奥吉丽娅慢慢卷起地图,“主人给予他的是神域之力,他本人就是一个强大的神术脉络。只要有他在,我们会更容易找到位面薄点的。” 说到这个,席格费问:“你的男朋友知道这些吗?关于我们寻找奥杰塔,还有寻找位面薄点之类的……”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呃……抱歉。法师黑松知道这些吗?罗赛·格林只知道一小部分,主人亲自授意让他来帮忙,他也挺乐在其中。不过,他并不知道我们几个的真实身份。我告诉过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行目的,他应该没有告诉黑松吧?” 他们的对话直接发生在双方的意识中,人类和精灵根本听不见,所以奥吉丽娅的语言也比平时更直白些:“黑松什么都不知道。红秃鹫不会对他说讽刺挖苦以外的任何话,而我也绝对不会让他知道那些事。虽然他在为人处世上傻了吧唧的,但他毕竟是个法师……他应该明白‘神的造物’代表着什么。如果他知道了主人的计划,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会吓死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说:“就算不吓死,也会吓跑。” 席格费盯着她。奥吉丽娅故意移开了目光。过了一会儿,席格费说:“大概主人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 “主人已经把寻找位面薄点的事告诉法师伯里斯阁下了,伯里斯阁下并不反对。但是,主人不会让他知晓我们的身份。我之前还琢磨过这是为什么……现在想想,也许主人也担心会吓坏那个法师吧。” “何止是会‘吓坏’的问题,”奥吉丽娅说,“他甚至有可能会阻止主人,与主人为敌。” “应该不会的,他对主人很好。” 奥吉丽娅微低着头,目光阴暗了许多:“人类都会惧怕过于强大的事物。而且这种惧怕很快就会转化成仇恨。几千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主人被背弃、被驱逐的原因……” 席格费说:“听你提起这个,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事?” “诸神囚禁了主人,祂们为什么不把我们三个也一起囚禁起来?甚至……祂们完全可以直接毁灭我们啊,对于真神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 奥吉丽娅思考了片刻:“这个……我也不明白。席格费,我们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其实我已经忘记很多事了……我能想起大致的来龙去脉,但想不起来当年的种种细节。” “是啊,太久了,”席格费也说,“对了,主人被囚禁,是发生在位面割离之前吗?还是之后?” 奥吉丽娅说:“当然是之后!各个位面先要彼此彻底割裂,这样才能切断炼狱生物的扩张道路。后来主人还花了一段时间清理残留在人间的魔鬼呢,我们就是在这个阶段被创造出来的。” 席格费说:“这么一想,好像不对啊……在那个阶段,炼狱已经远去了,诸神也远去了……那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们、怎么囚禁主人的?” “等等……难道是我记错了?” “我的记忆也比较模糊……也许奥杰塔会记得。她一定会记得的……” ======================== 伯里斯与精灵海雾在院子里谈话,洛特借故躲到了屋里。 几小时前,洛特收到了一封魔法传讯,信息被附在一枚狮鹫羽毛上,以元素转移的方式被送到了他的手上。这不是法师们常用的传送,是术士的手段。 发信人显然是席格费和红秃鹫。如果距离不远,大君可以直接与造物进行意识对话,但现在不行,席格费距离他太远了,他甚至已经无法感知到那孩子了。 他轻抚羽毛,让其中讯息慢慢进入自己的脑海。 不久前,红秃鹫根据线索一路旅行,带着席格费来到了自由城邦费西西特。原本他只是在追踪异界元素,谁知到达此地后,席格费竟然感觉到了奥杰塔的气息。奥杰塔是骸骨大君的第三个造物,是获得神域之力的、最强大的孩子。 只要距离够近,大君的造物们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感知。席格费试着联系奥杰塔,但奥杰塔没有回应,于是席格费和红秃鹫打算继续北上,沿着术士所指的方向继续探查,顺便寻找奥杰塔身在何方。 术士对元素十分敏感,简直像专门寻找异界波动的小猎犬一样。这种优势是法师或牧师都无法取代的。大君欣慰地想,我果然知人善用。 在费西西特城外,席格费惊讶地遇到了奥吉丽娅。之前他一心想着奥杰塔,都没发现奥吉丽娅也在附近。 骸骨大君让奥吉丽娅去宝石森林,现在她来了,而且还带着黑松一起来了。黑松和红秃鹫一见面就纠纷不断,搞得席格费和奥吉丽娅无比头痛。 俗话说,多个法师就多点方便,于是他们接受了黑松同行。在讯息中,席格费特意强调他们没有把旅行目的告诉黑松,那个精灵只是为了追求奥吉丽娅,反正他也根本不在乎旅行目的。 看完讯息后,洛特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奥吉丽娅只能瞒着黑松,而他也只能瞒着伯里斯。 谎言就好像悬崖边的护栏。 有护栏在,你不一定能百分之百安全;没有护栏时,你也不一定就会失足坠落……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冒险,都不敢赌自己站得够不够稳。 洛特能听到院子里的一点谈话。 海雾的情绪很低落。他决定配合调查,向精灵议会和奥法联合会提供证据,并且在需要时作为人证接受询问。莫维亚怒斥他背信弃义、见风使舵,还说背叛过导师的学徒不会被任何法师接受……海雾满心愧疚,十分矛盾,他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但他也确实背叛了自己的导师。 伯里斯也做过这样的事,而且做得比海雾还要决绝。他轻声对海雾讲述着自己当年的想法,从霜原一直说到了五塔半岛和希尔达教院。 海雾听得很认真,等这件事彻底结束后,也许他会和两名同窗暂时离开苏希岛,去继续探索法术与知识的世界。 听着伯里斯的声音,洛特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如果伯里斯知道我在人间有造物,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可能会有点动摇,有点害怕,但他肯定会继续和我相处下去的。 他会阻止我去取得黑湖的神域力量吗? 也许他会。他不会直接阻止,但他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尽量不要去完成那件事。 那么,如果我已经继承了黑湖的力量,成为了完整的真神……一切已成定局之后,他才知道我在人间已有造物呢? 他会离开我吗?也许不会。 但是,那时我将无法分辨他是不想离开,还是不敢离开。 因为……有一个关于神域的基本知识,普通人也许不知道,但伯里斯那样的研究者肯定知道: “造物”是神与位面之间的粘合剂。在此地有造物的神,即是本位面的真神。 现在洛特只是个半神,他有没有造物都没区别;一旦他取得黑湖的力量,那时他可就是存在于这位面内的唯一真神了。 他只想要力量,不想要权力。但别人是不会相信的。否则他也不会被诸神囚禁在亡者之沼了。 对抗魔鬼的半神值得歌颂,但创造过生命的半神就是一件邪恶的危险品。 三善神姑且如此行事,人类又怎么可能不心生畏怯?就算伯里斯不与他敌对,也一定会因此恐惧他、疏远他。 所以,他不打算让伯里斯认识那三个孩子。只要不知道,他的法师就将永远健康快乐。 洛特巴尔德领教过坦白的代价。他不想再冒险试第二次了。 第61章 无星之夜。 黑崖堡骑士团要塞内。 地下室大门紧闭,从内侧上了锁,室内唯一的窗户位于墙壁高处,关得严严实实。 房间中心摆有一张木桌,桌子上方悬着昏黄色的小光球,光球只能照亮附近区域,房间的其他角落仍然漆黑一片。 桌子两边各坐着一个人。一个是审讯者,另一个是受审者。 “还不肯坦白吗?”已变回二十岁外表的伯里斯问,“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是公主!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艾丝缇大惊:“我做哪种事了?” “你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连护卫都不带,而且你肯定对国王隐瞒了自己的目的地,皇宫上下没有半个人知道你到黑崖堡来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好,你肯定要说,你不仅是公主,更是法师……法师就更不应该独自行动了!” 艾丝缇叹口气:“导师,我没有独自行动,奈勒爵士一直保护着我。” “不,他就是你身边的危险因素之一!” 公主疲惫地双手托住额头:“导师,我又不是十四岁,我都二十四岁了……父王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结婚好多年了……” “这么说,你真的想招赘那个神殿骑士?”伯里斯问,“难道他也愿意吗?即使他知道你是死灵师了?” 艾丝缇说:“我们谈过这些,但是没有谈出结果……毕竟我们两人都很难改变自己。不过我们倒是达成了一个共识——先不管那么多,慢慢来。” 伯里斯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只凭兴趣做事,不懂得往长远看。所有人都知道你倾心于奈勒,万一你和奈勒不能结婚,到时候你会名誉扫地,会沦为贵族茶余饭后的笑柄。还有,与他交往时,你不得不拒绝其他人的的追求,这也就等于是拒绝了更多的结盟选择,万一将来奈勒离开你,你可就白白耽误了时光,什么也剩不下了!就算你继承了王位也难以得到应有的尊重,你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公主说:“导师,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大家都是挖过尸体大脑的人,就别在乎什么名誉不名誉了’……” “别扯无关的事!”伯里斯一拍桌子,“你和别的法师不一样,你是公主,是王位继承人,有些事情你必须要考虑。” 艾丝缇想打哈欠,又忍住了。她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光球,说:“如果您真的这么想,就不应该大晚上叫我来谈话。现在您的身份是柯雷夫,我们两人一男一女,而且‘年龄相当’,如果有人发现了这场小黑屋谈话,那我才真是要名誉扫地了。” 伯里斯笑了笑:“不会的。首先,黑崖堡里除了奈勒爵士以外的人都以为你是男的,其次,我在屋里设置了隐匿力场,别人听不到也看不到我们。” 正说到这,门外传来噗的一声窃笑。洛特敲了敲门:“但是我就听到了啊。” 伯里斯单手扶额:“为什么您又要偷听……” “我就喜欢偷听,”洛特直接推门而入,门上的魔法锁对他毫无作用,“不过这次我要说清楚,我没故意偷听,我是来厨房找夜宵的。你们也真是的,黑崖堡要塞这么大,你们怎么非要在厨房聊天?” 他在厨房黑漆漆的区域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瓶牛奶和几个小圆面包,然后坐在伯里斯身边开始吃,用“你们继续”的表情看着法师和公主。 伯里斯问:“艾丝缇,你还没正式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到黑崖堡来的?我不信你只是为了和奈勒在一起。孩子,你得对我坦诚一些,我不是想拆散你们,我只是想帮你预判风险而已。” 艾丝缇没说话,她被洛特盯得有点发毛。 “没关系,”伯里斯看出了她的心思,“洛特巴尔德大人很可信,对我能说的,也可以对他说。” 公主大惊:“导师,您和他已经是这种关系了?” 洛特抢在伯里斯前面回答:“对对对!” 伯里斯低头捏着眉心。艾丝缇倒是开始坦白了:“导师,您说得对,我确实不仅是为了见奈勒。如果不是您把话题歪到结婚与名誉上,我本来正打算把来龙去脉告诉您呢。” 是我带歪了话题?伯里斯暗暗吃了一惊。他看向骸骨大君,突然身上一阵恶寒:难道我真的已经被他传染得这么严重了?我变得又爱瞎打听,又爱乱跑题? 艾丝缇继续说:“奈勒爵士遇到了一些事……是很麻烦的私事。他需要一个法师来协助他,而且最好是对不死生物有研究的法师。但是……他不信任这样的法师,在这种人里他唯一肯相信的就是我,于是他只能向我求援。” 伯里斯忍不住插嘴:“处处需要我们,又高高在上说不相信我们。呵呵,这就是典型的神殿骑士作风。” 刚说完,他又是浑身一冷:糟了,我不但变得又爱瞎打听、又爱乱跑题,甚至还被传染了打断别人说话的恶习! 他紧紧抿住嘴,专注而忧伤地盯着艾丝缇,用目光鼓励她继续说。 这件事涉及到了奈勒爵士的家族与双亲,可能还涉及到了神殿。 黑崖堡骑士团实际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世代效忠此地领主的领地骑士,另一部分是奥塔罗特神殿的神殿骑士。他们原本是两股不同的力量,最终却因为百年前的鱼人侵袭事件而合二为一了。这样一来,骑士团由谁来领导就成了一个麻烦的问题,显然神殿的默祷者不能取代领主,领主家的贵族也无权指挥神职者。 于是,黑崖堡的领主家庭渐渐变得非常与众不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既是贵族,也是神职者,并且代代如此。比如奈勒爵士,他既是领主次子,也是神殿骑士。 这家庭中最特殊的人是奈勒的母亲丽莎。她出身微寒,是个来自民间的流浪艺人。 与其他艺人不同的是,她不能唱歌,也不能讲书——她是个哑巴。但她能够演奏你认识的任何乐器,能够创作出醉人的词曲,还能撰写非常精彩的长篇戏剧故事……很多吟游诗人都以弹唱她的作品为荣,并将她昵称为流浪的公主。 她一直居无定所,直到她来到黑崖堡。认识丽莎时,奈勒的父亲已经是神殿默祷者了,他是个严肃古板的人,从不会对孩子提起自己的爱情故事,所以奈勒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相遇相知的……但是,他知道母亲后来是如何离开的。 外人都认为丽莎早逝,认为奈勒兄弟俩年幼丧母,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据奈勒爵士回忆,他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在偷偷看一本书。那是一本很厚很破旧的羊皮纸书,书皮是金属制成的,一侧露着黑黑的生铁色,另一侧嵌着一枚巴掌大的银镜。 丽莎把书收在衣箱最下层的暗格里,还经常把书藏在斗篷下带出门。据说她保留了流浪时的习惯,要定期离开城堡去郊野里放松心情,她不让任何人跟着,即使有人非要跟上去,最终也会被她巧妙地甩掉,她会消失在山林间,然后在夜幕降临时主动返回城堡。 默祷者没见过她的书,城堡里的仆人也没见过,奈勒的哥哥应该也没见过……似乎只有奈勒偶然见过它,而且丽莎不知道书已经被人看见了。 年幼的奈勒无意中说出了这件事。当年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记得,后来父亲把丽莎关在书房里,然后去把她的个人物品全部搜查了一遍。最终默祷者找到了那本书,他没有翻看,也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把书锁在了柜子里,然后去书房找妻子对质。 丽莎是个哑巴。她不能辩解,还拒绝用文字回答默祷者的问题。当时奈勒和哥哥都吓得要命,他们从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生气。哥哥告诉他,他们的妈妈多半是个死灵师什么的,因为那本书让默祷者既愤怒又畏惧。 第二天,丽莎不见了。她和书一起消失了,但锁着书的柜子从未被打开过。 从前她会在清晨离开,在傍晚回来,这次她再也没有回来。 默祷者带人搜索全城和城郊,几个月后仍然一无所获。偶尔有人汇报说看到了疑似是她的背影,但从没有人成功地确认过。最终,默祷者对外称妻子病重去世,然后郑重叮嘱两个儿子要终生对此事保密。 “又是一个失踪的老婆,”听到这里,洛特开始插话,“兰托亲王的老婆半夜跑到山上,黑崖堡默祷者的老婆凌晨跑到森林里……为什么贵族的夫人们都这样?她们的婚姻到底是有多乏味?” 艾丝缇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说下去:“奈勒告诉我这些时,我猜他母亲应该就是死灵师……所以她要隐瞒,要逃跑。但奇怪的是,后来我发现她根本就不是死灵师,她甚至可能完全不懂魔法!” 伯里斯问:“你检查过她的遗物了?” “对,”艾丝缇说,“她失踪时什么都没拿走,只带走了书……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书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去的。奈勒的父亲留着她的所有个人物品,所有东西都妥善地锁在一间屋子里,我检查过了,她应该不是施法者。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奈勒,奈勒还挺欣慰的,他说这件事是他父亲一辈子的痛,也是他这么多年都解不开的疑惑。他想查清楚母亲的身世,如果她不是坏人,应该在父亲面前还给她清白。” 伯里斯冷笑:“坏人?所以死灵师就等于是坏人?只要不是死灵师,就不是坏人?” “导师……”公主皱眉,“您别这样。您到底是有多讨厌奈勒爵士?” 伯里斯挑了挑眉,揭过了这个话题:“我明白了。他不能让陌生法师调查这些,所以就联系了你。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为什么突然想查这个?” 艾丝缇说:“前不久他看到丽莎了。” “她又出现了?” “是的。那天奈勒在城外森林里闲逛,想体会母亲当年在这里散心时的感受,他突然发现森林深处有人在看他,他追了上去,追了好远一段路,最后还是把她跟丢了。” “他怎么能确定那是他母亲?” 艾丝缇摇头:“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只是一种感觉,母子之间的感应什么的吧。”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城外的流民。” “那她跑什么?” “看到全副武装的骑士冲过来,无论是谁都会跑的。” “等等,伯里斯,”洛特舔了舔嘴角的牛奶,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您想到什么了?”伯里斯问。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在到处找你,就是想找你说这个。” “什么事?” “我有感觉了。” 伯里斯和艾丝缇顿时失去语言能力,一起懵然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洛特说,“我是指那本书,在海渊之塔出现过的书!自从到了黑崖堡,我就又感觉到它了!” 第62章 四名冒险者停下脚步,望着前方割开森林的河流。 北方入冬早,河水已经开始结冰了。黑松不放过每一个体现自己有文化的机会,赶紧指着冰面说:“我们不能直接走过去!现在冰面还不结实,负担不了人体的重量,这一点可以靠观察冰的纹理来判断……” 罗赛·格林冷笑:“这还用你说?我们早就知道了。” “也对,你一辈子都在山里像野人一样生活,肯定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那你是怎么学到野外生存经验的?是不是靠一次次迷失方向和失足落水?” 奥吉丽娅烦躁地挥了挥手,制止一红一黑两个幼稚鬼的争吵:“你们有完没完?不就是一条河吗,有什么可争论的?大家都是能施法的人,想办法飞过去不就行了吗?” 席格费没吭声,只在意识中与奥吉丽娅对话:“你确定吗?我们应该过河吗?” “必须过河,”奥吉丽娅无声地回答,“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奥杰塔的气息就在前面。” “过了希瓦河,就是无人管辖的北方霜原了……” “你是担心那些霜原蛮族吗?还是担心那个伊里尔留下的魔法陷阱什么的?” “不,我……我也说不清在担忧什么……”席格费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你想,我们在费西西特附近第一次感觉奥杰塔,然后慢慢循着她的气息寻找,从宝石森林一直走到了河畔……你想想……” 奥吉丽娅也意识到了:“我明白了!你说得对!我们能感觉到奥杰塔,那他也应该能感觉到我们!如果他一直停留在霜原没动,那我们就不可能在费西西特感觉到他,这段距离太远了!他也在移动,而且他故意与我们维持着距离……” “这很奇怪,”席格费走到河边,观察着对面的树林,“难道是她还未想起从前的记忆,所以根本认不出我们?” 奥吉丽娅说:“有可能。也有可能是他正在追寻某些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能停下来找我们。” “或者是……她想让我们跟着她?” 沟通到这,两人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 四人用各自的方法漂浮起来,慢慢飞越过了希瓦河。河北岸的森林更加葱郁黑暗,气温也比南岸低了不少,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不畏惧寒冷,术士罗赛可以操纵元素为自己保温,只有黑松必须依靠棉衣和皮毛斗篷。 到了北岸之后,爱斗嘴的罗赛和黑松都变得安静乖巧了起来。森林里似乎氤氲着无形的威压感,让人发自心底去敬畏身周的一切。 罗赛·格林拉了拉席格费的斗篷:“这里不太正常……” “怎么了?”席格费问。 “这里飘荡着各种异界元素,和我们这个世界已有的元素混杂在一起,就像一盆被搅拌均匀的沙拉似的。这不符合常理。” “你认为不正常的是?” “正常情况下,元素不会自然调和在一起。要么是火蒸发水,要么是水扑灭火,炼狱与神域相斥,亡灵与光明无法共存……如果把不同世界的元素大量堆积在一起,它们是不会自然而然融合的。我们在落月山脉时就是这样,你身上的炼狱元素浮在整片山林里,非常突兀且强势,就像油和水不相溶一样。 “但这里不同……这里存在着很多魔法波动,有很久之前的法术残留,有异界生物留下的气息,有不完整的神术脉络,有神域、炼狱、死灵等等力量……当然,还有正常的常见元素。 “我能感觉到每一样东西,却抓不住其中任何一个,因为它们被‘梳理’得十分平均,十分有秩序,呈现出了一种异常的融合状态。这种状态不符合元素规则,只能是人为造成的。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什么样的生物,才能做到这个?” 席格费隐约知道答案——估计就是奥杰塔干的呗。 “这种状态有什么坏处吗?”席格费问。 罗赛说:“对人体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我们会变得很舒服,不会被其中任何一种异界元素伤害。但是对施法者来说就不见得是好事了,比如,如果森林里出现了危险的异界生物、有人大规模唤起死灵、神术脉络突然出现或消失什么的……我们就没办法察觉到了。无论是远距离监控,还是亲身来探查,都很难察觉,因为魔法波动一出现就被‘梳理’了。” 席格费皱眉想象着,罗赛又补充解释:“你想象一个湖。你往里面扔东西也好,下去游泳也好,湖里的鳄鱼上岸也好……这些行为都会引起涟漪甚至浪花,对吧?如果这个湖永远平滑如镜,哪怕你往里面砸陨石都不会起波浪,这样正常吗?” 席格费又与奥吉丽娅对视了一下。这应该就是奥杰塔干的,可他们都不明白奥杰塔的目的是什么。 黑松也听到了这些,身为法师,他也明白这种局面有多么不正常。他有点害怕,想建议奥吉丽娅转身返程,这种阴森寂静的森林有什么好玩的?即使有机会看到被焚烧过的冰原白塔,他也不想再继续前进了……可是他不愿意主动说出来,奥吉丽娅一点都不害怕,他怎么好意思显得胆小如鼠…… 正想着这些,一抹光亮闪到了他的眼睛。他是四人中视力最好的,隔着老远的距离和重重树木,他发现前面有一片尚未结冰的水域。 罗赛用湖水来举例,结果前面还真的有个湖。奥吉丽娅掏出地图,发现这正是与希瓦河相连的镜冰湖。据说镜冰湖比希瓦河结冰早,现在希瓦河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冰,镜冰湖竟仍然波光粼粼。 她看向席格费,席格费也正望着她。他们都感觉到了。奥杰塔就在前方。 他们加快脚步,跟在后面的罗赛和黑松几乎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快要走出湖边的灌木时,黑松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停下!别过去!”眼看来不及,他干脆抬手施展了一块力场盾。盾很小,完全可以绕过去,但足以暂时让那两人停下脚步。 奥吉丽娅回过头。黑松手里拿着一个蓝松石灵摆,石头悬浮指向湖水,持续产生着细小的震颤。 “别过去,”黑松说,“有人正在湖边施法。” “我们可能认识那个人。”说罢,奥吉丽娅绕过力场盾,打算继续向前。 “不!你们不认识!”黑松跑着追上去,“你看到这枚灵摆了么?这是我的导师做的。它能够侦测附近是否有人正在施展死灵学魔法,还能分析出法术的大概成分。现在湖边有人正在施展死灵学法术,而且那法术是我完全不了解的!” 奥吉丽娅皱眉:“死灵学?” 这倒有点奇怪了。奥杰塔不可能使用死灵力量。 听着他们的对话,罗赛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黑松检测到了有人施法,可是在罗赛的感知中,周围的魔法波动仍然十分平缓,身为术士,他的元素感知力几乎被这地方剥夺了。 奥吉丽娅并不怕什么死灵法术,她自己就是由死灵之力构成的。她想去查看,但黑松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席格费无奈地看着他们:“还是我去看看吧。如果真有危险,好歹我比你们要强韧得多。” 他后退几步,在一阵黑雾中恢复了巨大的狮鹫形态,一跃冲上天空。 没过多久,狮鹫欢快地打着转飞了回来:“真的是她!” 他甚至忘记了用意识谈话,而是直接喊了出来。奥吉丽娅挣开黑松的手,像一阵风似的地跑向湖边,黑松和罗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好紧随其后。 湖边浅水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清瘦身影。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来到那人身边,那人却一动不动,好像处在白日梦中一样。 躲在大树边的黑松忍不住感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独自跑到镜冰湖边?” 罗赛奇怪的看着他:“什么孩子?” “就是湖边那个啊,你看,他是个精灵的小孩!他怎么会……” “你眼瞎了吗?”罗赛说,“那分明是个驼背的人类老太太。” “你开什么玩笑?那是个小孩子啊……” 他们的争论并不奇怪。 奥吉丽娅扑向银发青年,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间。 席格费用狮鹫的丰沛的毛发轻轻蹭着两个少女,抒发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奥吉丽娅眼里,奥杰塔是一位银发雪肤的瘦高青年;在席格费眼里,奥杰塔是与奥吉丽娅模样类似的年轻少女;黑松所看到的奥杰塔,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精灵儿童;罗赛眼中的奥杰塔,却是白发苍苍的人类老妪。 每个人看到的奥杰塔都不一样。而且,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早已知道并适应这一点了。 过了好一会儿,奥杰塔像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席格费?奥吉丽娅?” 他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可男可女,不老不少,像是汇聚了所有特征,又像是不具有任何特征。 “是我!”奥吉丽娅拉着他的手,“这下我们三个聚齐了!” 奥杰塔的脸对着他们,眼珠却不自然地动来动去,像是在追逐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感觉得到,主人回来了,他就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奥杰塔恍惚地说,“他是不是要你们找我,还要我们一起寻找位面薄点?” 奥吉丽娅点点头。 “不要帮他找!至少现在不要!” “为什么?”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吃了一惊。 奥杰塔又问:“他找回编年史与颂歌集了吗?”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茫然地看着他。什么编年史颂歌集? 奥杰塔催促道:“回答我!他找回那本书了没有?” “什么……书?”奥吉丽娅看向席格费。 席格费歪着头:“我也不知道……等等,我记得是有本书,好像奥杰塔还经常带着它……是什么来着……” 奥杰塔叹了口气:“我明白了。经历漫长的时光,我们的记忆都多少有些问题……估计主人也是一样。奥吉丽娅,席格费,我没时间回答你们的所有提问。你们要记住我说的话,一定要记好——马上回到希瓦河南岸去,不要带主人来,也不要帮他继续找位面薄点,如果他还没找到书,你们就不要提醒他,也不要帮他找!你们就当这件事不存在,直到我摆脱束缚……” “束缚?”席格费伏低身体观察奥杰塔,“什么束缚?谁束缚了你?” 奥杰塔说:“你们都知道,我现在的外表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我的本体仍沉睡在霜原中的某处……我没法自己变回原形,因为我的力量被人剥夺了,而且此刻它还在继续流失!” 他们三人中,只有奥吉丽娅是人形外表,席格费和奥杰塔都不是人。 就像席格费可以变成红发男子一样,奥杰塔也可以为方便而变成人形。他的化形方式比较特殊:他可以化身为数量不定的类人生物,可以是一个,可以是三五个,也可以是十个甚至更多个……他的所有化身都拥有同一个意识、同一个灵魂。 化身数量越多,别人眼中的每个形象就越固定;化身越少,别人就越会在那个个体身上看到不同的形象。 席格费问:“现在的你只是化形之一,那你的本体在哪里?” 奥杰塔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的记忆会出现断层,我甚至连自己十分钟前在做什么都想不起来。总之,有人在使用我的力量,割裂我的灵魂,我现在变得太衰弱了,我没法抵抗……在对方控制我的时候,我也能够隐约读到他的意图,我没有时间说得太细致,只能告诉你们,他也在找黑湖,他会利用我们和主人……” 说着说着,奥杰塔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又变回了刚才的恍惚状态,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乱转。 席格费看着奥吉丽娅:“刚才黑松说有人在湖畔施展死灵学法术,而且是他不了解的法术……” 奥吉丽娅在意识中回答:“奥杰塔的力量是神域之力,他根本不可能施展死灵法术。” 刚说完这句,她面前的湖水突然掀起巨浪。一道半透明的巨型盾牌从水面下出现,将她与奥杰塔分隔开来。 席格费及时跃上半空,他惊讶地发现,奥杰塔身后的水域开始翻腾起来。 “奥吉丽娅!上岸来!”黑松躲在大树后面,施法升起护盾的正是他,“快点!你就听一次我的话吧!” 奥吉丽娅的动作十分迅速,像一道电光般撤回了岸上。与此同时,黑松的护盾被击得粉碎,冰晶般的碎片和水珠混杂在一起,簌簌落回湖面,激起阵阵浪花。 奥杰塔还站在原处,虽睁着眼睛,却显然没有自我意识。 他身后的湖面上出现了数条大小不等的蛇形生物。它们的身体如水蚺,头部是灰色的魔鬼利爪,掌心里嵌着一枚长有竖长瞳孔的眼睛。 刚才它们从水下瞬间跃起,撕碎了黑松设下的护盾。现在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岸边所有活物,似乎在为偷袭失败而气恼。 同伴们都很茫然,黑松倒是立刻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他吓得两腿发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冷静下来,回头一看,原本藏在自己身边的红秃鹫不见了,这术士肯定也察觉到了危险,竟然一声不吭溜走了! 黑松掏出一枚草绳编成的蜻蜓,对着它的头部说了几句话,扬手把它送上天空。 传讯用的蜻蜓会找到导师伯里斯,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及时告诉他。可是黑松没有看到,当蜻蜓穿过森林,飞越希瓦河时,一只灰色手掌蟒跃出水面,将蜻蜓轻松碾碎。 第63章 四名冒险者停下脚步,望着前方割开森林的河流。 伯里斯站在河边,两手各挂着一枚灵摆,左手的是透明水晶,右手的是蛋白石。蛋白石垂直着一动不动,透明水晶则在不停舞动,就像一只悬浮着作画的笔。 “你就是在这里跟丢她的?”伯里斯问。 奈勒爵士点了点头。他站在法师斜后方,伯里斯根本看不到他,是艾丝缇替他出声回答的。 原本奈勒根本不接受其他人参与行动。艾丝缇和他谈了很久,他才同意让“伯里斯手下最优秀的学徒柯雷夫”跟来。他很尊重艾丝缇的导师,如果“柯雷夫”不仅能得到那位长者的赞赏,还能获得艾丝缇的推荐,那就应该是个可信的人。 但是洛特不行,奈勒一直强烈拒绝让洛特随行。他说洛特整个人都怪怪的,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就是浑身都充满不详的气息。 艾丝缇暗暗感慨,奥塔罗特信徒果然十分敏感,骸骨大君确实有异于常人的气场,只是普通人很难察觉而已。 奈勒说自己并不是毫无根据地排斥他,除了不详感以外,他还觉得洛特这个人品格太差,不能信任。 到了黑崖堡之后,洛特一直兴高采烈到处闲逛,对骑士团毫不敬畏,对奥塔罗特圣像视若无睹,还经常传播和打听各种小道消息,看到年老的骑士就问人家以前有没有折磨过法师,看到十几岁的小骑士就问人家杀没杀过人…… 无奈之下,艾丝缇只好告诉奈勒:那位洛特先生必须跟着来,因为他放心不下柯雷夫……他和柯雷夫的关系,就差不多是你和我的关系。 奈勒这才恍然大悟。王都舞会上,他见过洛特和那个小法师跳舞,当时他只觉得奇怪,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因为他们俩不受欢迎没有舞伴。 就这样,伯里斯和洛特总算是被奈勒接受了。艾丝缇复述劝说过程时,伯里斯的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微笑:我们帮你的忙,你还好意思嫌弃我们,真不愧是神殿骑士。 他们四人早晨出城,来到了丽莎出现过的郊野山林。奈勒爵士负责带路,重走他曾搜寻过的区域。 不久前,奈勒追着母亲的身影到了林间小河边。前面的人趟过河水,长袍下露出小腿和脚部,看得出来,她确实是一位女性无疑。奈勒也跟着趟过河,距离对方越来越近,奇怪的是,一过河那个神秘的背影就瞬间消失了,各个方向都没有她的踪迹,她就像是直接被树林吞没了一样。 伯里斯问:“过河后继续向前走,是什么地方?” 奈勒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大片丘陵森林。继续向西能走到亚姆山,是落月山脉最南端的部分。” “你们带照明工具了吗?”伯里斯问。 “照明工具?森林里并没有那么暗。” “不,不是在森林里用。”法师动了动左手,透明水晶灵摆继续按照一定规律颤动,仿佛勾画着什么,“奈勒爵士,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跟丢那人了。对面的森林下面有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距离我们较近的部分是自然岩洞,继续向西深入,可能还有一片人工修建的区域……我需要靠近些才能分辨清楚。你追的人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钻进了隐蔽的地下入口。” “你怎么知道!”奈勒相当吃惊。 伯里斯懒得解释,反正艾丝缇会给他解释。这两个灵摆也是艾丝缇的,她知道要帮奈勒找人,所以提前做了准备,现在伯里斯来了,她就把灵摆都交给导师用了。 蛋白石灵摆可以侦测到不死生物,透明水晶能够探知肉眼不可见的区域:比如被障目术保护的入口,或者有伪装的陷阱和密门。法师们也可以不借助工具,但临时施法比较耗时耗力,不如用提前设置好的魔法物品来得便捷。 “总之,我们先过河再说吧?”艾丝缇建议道。 奈勒点头,走过去直接把她横抱了起来。这动作做得十分自然,两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河水特别浅,完全可以直接走过去,但奈勒不会让公主的双脚和衣服被冰冷的河水沾湿。 看到骑士抱着公主走进河水里,伯里斯偷偷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这时,洛特突然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勾住他的膝窝,伯里斯挣扎了一下,低声说:“等等!大人!您不能飞!” “谁说我要飞了,”洛特说,“我才不会当着那个骑士的面飞!我只是要抱你过去而已。” “不用了……我又不是公主,我可以自己走。” “啧,你是真不懂吗?”洛特说,“不是公主又怎么样?奈勒要抱的是艾丝缇,而不是‘公主’,就算艾丝缇是个村妇,奈勒也一样会把她抱过河的。”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也把伯里斯横抱了起来。 奈勒和公主已经过了河,两人一起面无表情地盯着伯里斯。伯里斯脸上发热,想又不敢挣扎,挣扎会显得他更小家子气…… 趟水的时候,洛特故意多看了伯里斯几眼。法师满脸羞涩,又故作镇定,看着这有趣的表情,洛特笑得心满意足。 快到中午了。奈勒建议大家过河后先稍作休息。接下来还有相当大的区域需要搜索,科能会耗费大量体力。 坐在树下吃东西时,伯里斯总是偷瞄奈勒和艾丝缇。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们。 奈勒爵士素来严肃死板,艾丝缇则因为受过毒物侵袭而无法露出笑容。这两个面无表情的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一个低头看书,一个研究地图,艾丝缇用手肘拱供奈勒,奈勒就把水袋递到她嘴边;奈勒打个哈欠向后靠,艾丝缇就一边看书一边掏出个眼罩递给他…… 伯里斯暗暗叹气,心情十分复杂。 洛特突然一手揽住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看着年轻人恩恩爱爱的,你是不是羡慕了?不用羡慕,我们可以比他们更肉麻!” “不……”伯里斯还没说完,洛特用力把他拉过来,让他半躺着依偎在自己肩上。 伯里斯挣扎着坐直:“并不需要!” “别害羞,你的学生都不害羞,你怕什么?户外活动的精髓之一就是休息的时候紧紧依偎在一起。” 法师捏了捏眉头:“不……不是是害羞的问题。其实那样躺着并不舒服,反而让身体紧绷难受,根本没有意义……您少看点不符合现实生活的浪漫小说好吗?” 洛特没有进一步反驳,而是认真思考了起来。思考完毕之后,他走到伯里斯身后坐下,把法师整个环在怀里,让他向后靠着自己的胸膛。 “你说得有道理,我明白了,”洛特说,“现在行了吧?以前我经常这样搂着你休息。那时候你怕冷,没法直接靠在冰冷的石头或者树干上,我就这样当你的靠垫。你从没拒绝过,这样躺着应该挺舒服的吧?” 他说的是六十多年前。 那时伯里斯确实没拒绝过。他渴望温暖,渴望依靠,虽然尚不知道“黑袍死神”的身份,但他就是莫名地依赖这个人。 ================ 赶路的时候,“黑袍死神”总是打断伯里斯的睡眠。每当他睡得太久了,黑袍人就会想方设法叫醒他,大概是怕他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他们没有药物,也没有能够充分保暖的庇护所。有一次,伯里斯在凌晨醒来,发现自己的脸颊靠着赤裸的皮肤,黑袍人解开衣襟把他环在怀里,用外衣和长袍裹住了两个人。 看他醒了,黑袍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你看,日出的方向就是珊德尼亚,我们快到了。” “这么快?”伯里斯揉了揉眼。当年他还没有想到,这种异常行进速度应该是大君用法术做到的。 伯里斯很虚弱,却不想吃东西,黑袍人随意和他聊着天,如果他说累,就继续抱着他睡觉。 大概是之前休息得不错,伯里斯现在头不太晕,脑子也比较清醒,他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您到底是谁?我知道,您才不是什么死神。” 黑袍人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笑。 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法师的头发,慢慢叙述了自己的来历和身份。 伯里斯安静地听着,中途没有插话询问。 等黑袍人全部说完,空了一会儿没出声时,法师问:“您被囚禁在亡者之沼……这是永久的吗?还是有个期限?” “应该是永久的。”大君说。 “要怎么做才能让您离开那里?” 大君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小法师你想帮我?你做得到吗?” 伯里斯虚弱地笑了笑:“现在的我肯定不行。如果您知道方法,您告诉我,我将来……” 骸骨大君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可能我压根就不知道逃离的方法,或者是我原本知道,但那份记忆遗失在了漫长的岁月里……小法师,如果你真要帮我,你就得先好好活下去。我离开之后,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我会的,”伯里斯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才不会随便死掉……” 大君又把他搂紧了些:“你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有什么?” “我答应阿夏和威拉,要带礼物回去看他们,”伯里斯自以为很清醒,其实说话时还是有点迷糊,“希瓦河……镜冰湖都有手掌蟒……现在不行,将来我要把它们解决掉……” 骸骨大君偷笑了一下:“那东西确实恶心,还好我已经替你清理掉一大部分了。” “我要继续进修,”伯里斯说,“要学更多东西,成为很厉害的法师……比伊里尔要厉害得多……” “然后呢?” “建自己的法师塔,去南方建……这边太冷了,我不喜欢……” 听到这句,大君把薄毯和御寒衣物又裹紧了点,他一手搂着法师,另一手把那双纤细的手攥在一起。 “去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吧,”大君建议道,“万一你真的成功把我放出来了,我就和你一起住在那里。你一定得挑个好地方! 伯里斯半闭着眼睛,又糊涂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软软的头发蹭着骸骨大君的颈窝,大君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法师的发顶。 “我还想……要一间特别大的屋子……”小法师继续呢喃着,“要有很大的弧形窗户,一直开到天花板,我能坐在窗边看书休息,而且室内永远温度适宜……这是客房……或者是卧室吧。还要有专门的图书室……” 说着说着,伯里斯又睡着了。 当年的他不知道,骸骨大君一直微笑端详着他的睡脸,并轻声对他说:“我也想看你的塔,你的房间。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接我。” 第64章 不知不觉的,伯里斯靠在洛特怀里睡了个午觉。洛特也睡着了,他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伯里斯也一样。 只不过,两人梦到的并不是同一段往事。 梦总是没有规律,有的没颜色,有的没声音,而且大多数都没逻辑。这个梦不一样,它是真的。 不知为什么,洛特就是能莫名地感觉到,它是真的。 他梦到了一片血海。 起初他以为那是他的故乡,亡灵殿堂前的黑湖……但那不是。那是遍地的黑色鲜血,掩盖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血海之下埋葬着层层叠叠的亡骸,就像用尸体做成的地毯。有些尸体已化为枯骨,有些正处于腐朽之中,也有些似乎刚刚死去,皮肤还是软的,眼睛还睁着,手里还攥着已折断的冰刃…… 尸骨堆叠成山丘之处,竖立着一面斑驳破损的战旗。旗子被血和浓烟侵袭得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旗帜中心的图案倒是依旧鲜明——那是一只银线绣成的狮鹫。 大概因为丝线上有什么特殊工艺,狮鹫虽沾了点血污,却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挺胸振翅,高抬前肢,仿佛正在向着苍穹咆哮。 几团飘忽的黑烟盘旋在战旗附近,在碧蓝的天空下显得分外突兀。它们发出锐利嘶哑的声音,像在发出威胁,又像在尖叫恸哭。 飘动在空气中的力量猛然收紧,随即又像海啸般膨胀推开,黑色幽魂被那股力量焚毁,绣着白银狮鹫的旗帜也被撕成了碎片。 血海与尸冢开始慢慢移动。 它们逐渐加快速度,先是形成了巨大的旋涡,再是开始沾满整个视野,变成腐朽的飓风。飓风逐渐加厚,风眼也逐渐扩大,暗色的尸骨盘旋狂舞,夺去了天空与大地本来的色彩。 洛特站在飓风的中心,四周万籁无声。 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有人一点点穿破风墙,艰难地向他靠近。隔着风暴,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庞,只能看到一点点轮廓。 其中一人拿着一本书。一本厚重而巨大的、对他来说相当熟悉的书…… ================= “该走了。”奈勒爵士拍了拍艾丝缇的肩。 其实他俩都已经准备好了,奈勒只是在暗示艾丝缇,让她去叫醒那个“学徒柯雷夫”以及他的懒惰小伙伴。 奈勒不好意思自己去叫。他在兵营里天天都看男人,却从没看过两个男人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睡午觉。 艾丝缇走近对面的大树,轻声说:“图书室有明火。” 伯里斯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顺带也惊醒了搂着他的洛特。 “图书室有明火”是伯里斯在希尔达教院留下的阴影,不管他在干什么,不管他睡得多熟,这句话肯定能让他回过神来。 他很吃惊,自己竟然在野外睡得这么香甜、这么毫无防备,连对面骑士哐啷哐啷的盔甲摩擦声都没吵醒他。 洛特醒来,也是一脸迷茫。他伸懒腰的时候,伯里斯赶紧手忙脚乱地从他身边爬走了。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梦,从后往前回顾。 首先他想起那本书。书有一肘长,半拃厚,书皮是金属制成,一侧是纯然的漆黑,另一侧嵌着巴掌大的银镜…… 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没见过那本书,现在书的模样竟然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子里。根据奈勒爵士的描述,其母丽莎就拿着这样一本书…… 洛特停止思索,理了理头发,笑嘻嘻地走到伯里斯身边,假装做了一个美梦。 伯里斯正拿着施法仪器探测地下洞穴。河对岸的森林里根本没有路,对于一般人来说,别说是找地下洞穴入口了,就连正常行进都很成问题,好在他们有魔法的帮助,水晶灵摆可以帮施法者找到密道入口,还能进一步把隐匿区域的地形传达到施法者脑中。 不一会儿,伯里斯找到了入口。它隐藏在一丛灌木后,隐蔽在一块半悬空的坚实土石下,土石和灌木下的土地间形成了一个罅隙,罅隙内别有洞天。就算你站在灌木前也看不到入口,它完全藏在了视觉盲区里。 伯里斯闭上眼睛,在探测法术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投射法术,把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直接投影在了空气里:入口下面是一块扁平的空间,向前匍匐移动一小段距离,就可以摸到一处竖井,竖井有两人宽,正常体型的人都能进入,下落大约半层高就能触到地面,前面是一条幽长黑暗的甬道…… 再往前,水晶就测绘不出来了,它的可知距离有限,施法者必须一边前进一边探查。 奈勒爵士寻母心切,扒开灌木丛就钻了进去……然后就被卡在了缝隙里。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抠出来之后,他才红着脸利落地脱掉全身铠甲,仅留下一件锁子甲和祭袍。 在扁平的缝隙里移动相当困难,就连身材最纤细的艾丝缇都会偶尔被岩石硌痛,奈勒看到的女人竟然能在这地方穿梭自如,可见她的身材得有多么瘦小。 进入竖井后就好多了,至少人能把肢体伸开。奈勒直接跳了下去,在下面接着公主,公主明明有缓速漂浮的法术却故意不用,偏要跳下去让奈勒抱住。 伯里斯又在唉声叹气。他和洛特想找书,奈勒想找母亲,那艾丝缇到底是来找什么的?身为公主,在黑漆漆的隧道里钻来钻去,头发沾满灰尘,手掌干燥粗糙……她没什么目的,她仅仅是想陪着奈勒而已…… 伯里斯多少有点看不过去,可是又没法说什么,老人家管得太宽会惹人嫌。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观点就是正确的。他的观点是:公主就该端庄优雅,高高在上,法师就该以知识和远大志向为目标……你怎么能委屈自己假装微笑?怎么能灰头土脸地陪别人处理私事? 要是从前,他肯定会这样直接说出来……可现在他已经没有教育别人的底气了。他花了六十多年追寻的“远大目标”就是骸骨大君,他怎么好意思用“感情都是小事”来教育学生? 他又想起那句话,那句被无数法师挂在嘴边的话:“我曾在奥法之神面前起誓,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 现在一想,这话简直漏洞百出。魔法和世俗利益到底该怎么区分?释放传说中的半神,还和他寻找神秘的古书,这到底算是魔法还是世俗? 洛特突然摸了摸伯里斯的额头,伯里斯这才醒过神来。 “没发烧,”洛特看着他,“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一直愁眉苦脸的?” “没有……”此刻,伯里斯又发现了一个自己的新弱点:不管刚才在想什么事,想着想着就会开始思考自己与洛特…… 这症状可能也是被洛特传染的,属于习惯性跑题症的一种。它不仅侵袭聊天对话,还累及脑内思维方式……这个病肯定已经变异了。 四人均已顺利进入了甬道内。奈勒爵士走在第一个,艾丝缇跟在他身后,操纵着两枚悬浮光球——有艾丝缇在,这些探索途中的小法术都不需要伯里斯动手了。 伯里斯走在第三个,随时留意着灵摆,负责给大家导航指路。洛特在最后面,自从刚才问伯里斯是否不舒服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说话。 走过甬道后,四人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洞中。洞内一侧是水潭,估计连通着地下水脉,另一侧是地形渐渐升高的岩洞,估计能通到另一处入口,前方有一块小平台,平台上开始出现了人工建造的痕迹——地上布满破碎的石砖,对称的立柱上爬满青苔,一扇双开石门位于平台尽头,两扇门上各刻有一行模糊的文字。 由于道路一侧是水潭,奈勒小心地搀扶着公主,生怕她一脚踩空。洛特也这样来扶伯里斯,伯里斯拉住他的手,心里暗暗吃惊——洛特的掌心微微潮湿,皮肤十分冰冷。 伯里斯绷紧了神经。他从没见过洛特如此紧张。骸骨大君一向乐观开朗,甚至还稍微有一些不太要脸,如果他都紧张得满手冷汗了,那他心里的秘密显然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小事。 四人很快走过平台,穿过立柱群,来到了双开石门前。门上刻着一种陌生的文字,艾丝缇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伯里斯,伯里斯摇了摇头。他不认识这些字,但他认得大门最上方的徽记。 除他以外,奈勒爵士也认识它,也许洛特也认识——那是代表“黑湖守卫”的徽记,是这位已逝神明的圣徽。 “伪神的神殿!”奈勒爵士做了一个驱除邪恶的手势,“我还以为这种东西几百年前就完全消失了呢!” 艾丝缇说:“它确实消失了啊,如果不是我们摸到这来,谁能发现这里还有个地下神殿?” 洛特忍不住问:“等等,你们一直把黑湖守卫叫做‘伪神’吗?他是真实存在过的啊,他只是在很久之前就陨落了而已。” “这个……说来有些复杂,”奈勒说,“如果你们是普通信众,我根本不该和你们说这么多,但你们是施法者,又是艾丝特琳殿下的朋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默祷者不会公开谈论的事情。” 听他这么说,伯里斯偷看了一眼洛特。洛特何止不是“普通信众”,他是个半神啊……他知道的多半比默祷者们还多,他只是想听听人类的说法而已。 奈勒继续说:“很久以前,奥塔罗特神殿一直将黑湖守卫称为‘邪神’。后来渐渐有人指出,神明乃是高位的引导者,不应以正邪区分,如果要用正邪来形容神明,那岂不是要将远古的炼狱生物也算作‘邪神’,归于神明之列?于是,我们渐渐开始使用‘伪神’的说法,用这个词来指代那些背离其责任、背叛三善神的次级神。” 伯里斯点点头。他也对宗教学有些研究,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奈勒说:“你们都是研究者,肯定都知道黑湖守卫陨落的故事。在诸神对抗炼狱的战争中,黑湖守卫受魔鬼蛊惑,为魔鬼引路,带着魔鬼进入了神域。魔鬼想从这里取道前往亡灵殿堂,刺杀吾主奥塔罗特,这个计谋被吾主识破,于是吾主将魔鬼与黑湖守卫一同处决了……” “我知道的版本不是这样。”洛特插话说。 没想到奈勒毫不惊讶,反而点了点头:“对,这是诸多解读中的一个,在《炼狱事典》里还有另一个说法。但是一般的默祷者都禁止信徒读这本书。我父亲是默祷者,所以我比一般的神殿骑士知道得多一些……你是不是白昼女神信徒?据我所知,他们的神殿允许信徒读《炼狱事典》。” 洛特当然不是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等着奈勒继续讲下去。 奈勒说:“关于黑湖守卫的陨落,还有另一个说法。他在战争中被一个炼狱君主重伤,那魔鬼却没有杀死他。魔鬼赞赏他的勇气和坚韧,想将他纳入麾下,而黑湖守卫也欣赏那魔鬼的守序精神,想劝魔鬼弃恶从善。最终,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黑湖守卫要跟随魔鬼去炼狱走一遭,魔鬼也要跟黑湖守卫去神域居住一段时间,他们要深刻体会对方的一切,然后再做出判断。 “就这样,黑湖守卫跟着魔鬼去了炼狱,见识到了魔鬼的世界。过了一阵子,他们又回到了人世间,改由黑湖守卫引路,带魔鬼去神域。进入神域后,神域的通路被封闭了,魔鬼被困在了黑湖里。它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于是开始与黑湖守卫战斗,最终他们双方力量耗尽,同归于尽,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漆黑湖水中……据说他们残留在神域里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反而还造就出了一个被称为‘骸骨大君’的半神……当然,这有点太具有传奇色彩了,连《炼狱事典》都没这样写,是一些更偏门的书上说的。” 说到这,奈勒停下了,他发现艾丝缇和“学徒柯雷夫”都是一副浑身紧绷、屏气敛息的模样,那个洛特倒是扭开脸看着大门上的字,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样子。 骑士想当然地认为:这两个法师肯定是吓到了。法师看过的书比较多,看的书越多,人就越胆小。 更何况,关于黑湖的话题本来就比较恐怖。据说死灵师的灵魂会直接沉入湖底,永不上浮,永无救赎……艾丝缇和她的朋友都是死灵学研究者,他们肯定不愿意听这些东西。 由于黑湖守卫被定性为伪神,奈勒倒并不太相信这个“死后沉底”的说法。他觉得所有人都会在奥塔罗特面前得到公正审判。 双开大门是从内部锁住的,艾丝缇和奈勒得想办法开锁。伯里斯悬着灵摆,让大门内侧的地形在脑中铺开。 洛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在一边反复欣赏门上的刻字。伯里斯想,也许他能看懂,他通晓世间一切语言,大概神术字符也不在话下……他只是不方便当场翻译出来而已。 趁着公主和骑士不注意,伯里斯悄悄问洛特:“《炼狱事典》说得对吗?” 洛特摇摇头,看着大门高处的圣徽,有些恍惚地说:“谁知道呢……我得找到那本书才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找妈线基本不复杂,只是古书线的一小部分, 后面的古书线……原则上说比较沉重,但是由于他们还得回塔里搞研究+吵架和接吻什么的呢,所以……其实也算是迷之日常了…… 反正……但愿不会觉得无聊吧…………_(:з」∠)_ 将来最刺激的可能是白塔线和神域线,提前说出来给自己打打气……但愿能控制好………… 第65章 引路者撰写《子夜编年史》, 后来人传唱《白银颂歌集》。 双开石门上刻的就是这两行字。它们并不是神术字符,而是一种已经失传的古代文字。 洛特巴尔德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种文字了……上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那时候十国邦联还没建立,萨戈王国还没出现,他也还没被囚入亡者之沼…… 多亏门上的字,洛特突然想起那本书的名字了。编年史与颂歌集,一侧是铁黑色,一侧嵌有银镜,书页的两个部分之间用一块薄薄的秘银隔开…… 忽然,他头脑一阵混乱……似乎并不是他“感觉到了”古书,而是他原本就认识甚至相当熟悉这本书,他只是忘记了它,就像他忘记过很多很多东西一样。 他存在于世了这么多年,目睹过的事情太多,能记得住的却很有限。人类也一样,人类也记不住过往生活中的每件事,幼儿时期的记忆就更是模糊一片。 洛特巴尔德忘记了很多东西。没人能陪他强化那些记忆,也没人能在几千年后提示他不要忘记某人某事。他从不强行要求自己记住什么,因为那根本就没有用。 现在他身在黑湖守卫的神殿里,距离那本古书越来越近……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早已淡去的记忆似乎开始复苏了…… 咔塔一声,门开了——神殿骑士和公主一起撬锁的画面可不是天天能看到。 奈勒爵士刚想推门,伯里斯拦住他:“等等。我们得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门后面有大量的不死生物。” 奈勒爵士把手放在剑柄上:“那正好,我很乐意送它们重归安眠。” 伯里斯叹气:“重点不是‘不死生物’,是‘大量的’!真的非常多,我都数不过来,如果你打开门,你会看到满坑满谷都是不死生物,一眼望不到边的那种。” 说完,他把蛋白石灵摆交给艾丝缇:“公主,你来感受一下。” 艾丝缇果然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多?”她看向奈勒,“黑崖堡一带常有不死生物袭人事件吗?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奈勒回答:“我们并没有发现过什么威胁,黑崖堡和海港城的百姓也从没反映过遭遇活尸……” “难道它们都是乖巧的不死生物,从不出门?从不打扰活人?” “还真有可能,”伯里斯把手贴在石门上,轻轻敲了敲,“你看,我们在外面又谈话又撬锁的,按说它们早就发现我们了,可它们只是安安静静地留在里面,没有任何骚动。它们似乎并不在意我们。” 奈勒说:“也许它们想偷袭。” “不像,”伯里斯说,“总之,你们退远一点,让我来开门。” “你确定?”奈勒打量了一下这个年龄比艾丝缇还小的法师。 伯里斯只好说:“你要负责保护公主。要是我应付不来,你们俩再来救我。” 他的施法劣化症状已经逐渐好转,距离完全痊愈应该不远了,所以他并不担心亡灵,他应付得来。 奈勒抽出剑,护着艾丝缇退开了一段距离。洛特也象征性地后退了几步,极为少见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伯里斯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力场护盾,防止在开门瞬间受到敌人的冲击,然后用隔空触物的法术推开石门。 石门被打开后,小光球慢慢飘进去,照亮了门内的事物。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殿,应该是神殿的大礼拜堂。伯里斯判断得没错,殿内真的有大量不死生物……它们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甚至层层叠叠,淹没了地板,掩盖了圣坛,真的一眼望不到边。 连伯里斯都冷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虽然能探知出不死者的大概数量,但亲眼看到这种画面也是挺震撼的…… 它们是醒着的,但意识不太明晰。伯里斯收起护盾,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门边的几个尸体察觉到了他,稍稍向后挤了挤。 奈勒见状也跟了上来。神殿骑士总是习惯走在第一个,躲在后面总会显得有点不英勇,当他靠近时,不死者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顺从地后退,它们好像受到了惊扰,开始一个个挣扎扑腾了起来。 伯里斯伸出手臂,把奈勒挡在后面,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是一种非常初级的咒语,它能够安抚不死者,让其暂时克服惊惧焦躁的本能,进入一种懵懂顺从的状态。 之所以说它初级,是因为它只能做到安抚,不能进行操纵和压制,更无法应付危险的敌人。有趣的是,这咒语对一部分动物和人类婴儿竟然也有效……不知到底是哪个法师最先拿婴儿试验的。死灵师们开玩笑地把这咒语叫做摇篮曲。 摇篮曲安抚了一部分尸体,却不能让整个大殿都平稳下来。尸体们一个接一个地醒来,有的呆若木鸡,有的躁动不安,也有的似乎根本没发现入侵者,只是在尸群中神经质地钻来钻去…… 伯里斯又深入了几步。尸体们既不敢碰触他,也不会专门为他让路,它们就像液体一样在大殿内流动,相互摩擦出各种恶心的声音。 伯里斯草草观察了一下,这些尸体来自不同年代,甚至来自不同地区,死期最近的可能死了几十年,最远的已经判断不出年代了。侦测了一下附近的魔法波动后,伯里斯确信这些尸体没有被人操控,它们全都是自由自在的活尸体……可是,如果无人操控,这些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死者为什么会自动聚在一起? 一旁的奈勒爵士好几次想挥剑砍杀尸体,都被艾丝缇拦了下来。艾丝缇说这里的情况不正常,叫他别轻举妄动,毕竟这事涉及到他母亲……奈勒只好垂下剑锋,但一直紧绷着身体。 隔着涌动的尸群,奈勒看到了大殿深处墙壁上的标志:代表月亮的圆形图案中嵌着流泪的眼睛,眼睛周围是多刺的荆棘栅栏……这是黑湖守卫的圣徽,而且是古书上未经简化的旧式圣徽。 洛特也走进大殿,站在伯里斯身边。他旁边的活尸立刻向后缩去,给他让出了一块空间。伯里斯接近时尸体也会移动,但面对洛特,它们的退让速度更快。 奈勒和艾丝缇都没留意到这个细小的变化,伯里斯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洛特指了指对面墙壁上若隐若现的图案:“这地下神殿起码有几百年……甚至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在外面可见不到那圣徽了!” 奈勒听到后稍显吃惊:“你也懂这些?你是在哪个神殿受训的?” 伯里斯替洛特回答:“他平时喜欢搞宗教和逸闻研究,但他本人是无信者。” “原来如此,”奈勒感叹,“我以为你是在神殿受训过的法师,还觉得你的气质不像呢……” 洛特继续说:“据我所知,信仰黑湖守卫的人应该早就绝迹了吧?黑湖守卫没有来过人间,没有留下过神术脉络,他的牧师都是仅仅为了信仰而存在的,他们根本没有获得神术的可能。” “表面上他们是绝迹了,”奈勒说,“但是在民间,各类伪神信仰一直没有完全消失。那些牧师轻则传播歪理邪说,重则欺诈敛财坑害百姓,他们在各国之间流窜,总是抓也抓不完。” 洛特啧啧摇头:“我知道伪神牧师。什么‘治愈山泉之神’、‘山林圣兽’、‘祝福婚姻的百合女神’……全都是胡编出来的形象。但黑湖守卫不一样啊,他是真的存在过的。你们把黑湖牧师也当做伪神牧师看待,这就有点……” 说着说着,他回头看向奈勒:“我突然想到,你妈妈丽莎大概就是黑湖牧师吧?” 奈勒下意识想说“不可能”,最终却只动了动嘴,没能说出口。他也想到这个可能性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从已知的情形看,丽莎应该就是伪神牧师无疑。据说黑湖守卫的牧师们一直在隐秘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固定的集会场所,也没有可以公开展示的祭袍或圣物,他们一代代传承着信仰,默默地四处流浪,以歌谣、戏剧等才艺为生,并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逝去之神留下的一切痕迹:历史资料、神迹遗物、古代神殿……只要是和黑湖守卫有关的东西,都是牧师们追寻与传颂的目标。 就算丽莎女士是黑湖牧师,她又和这么多尸体有什么关系呢?伯里斯正低着头思考,目光正好对上一具干尸的手腕。 那里有个疤痕,不像意外受伤,更像是刻意割划留下的。 他皱了皱眉,蹲下来抓住另一具尸体,尸体身上的布料还没完全凋朽,伯里斯掀开它的衣服,从手臂一直观察到脚踝……尸体的肋部有一个模糊的印记,轮廓和上一具干尸手腕上的疤痕非常像。 伯里斯开始在尸体中翻找。尸体们能动,似乎还想躲他,但它们行动太迟缓,想爬开的也会被抓回来。 奈勒不适地看着这一幕,悄悄问公主:“他这是在干什么?” 艾丝缇也有点不适。她很少亲手翻弄尸体,需要这样做时她通常会操纵魔像代劳。“他好像找到了什么……”艾丝缇嘟囔着,随便一瞥,正好看到脚边的干尸露着干瘪的大腿,腿上也有个已褪色变形的文身。 过了一会儿,伯里斯站起来,掏出湿巾擦着手:“我明白了……真是难以置信,这些活尸都是黑湖之主的牧师!” 奈勒一脸震惊:“这么多?伪神牧师有这么多?” 伯里斯说:“平均起来也许不算多。这些活尸是来自不同地区的,他们身在不同的年代,都追寻着逝去之神,都成功找到了这个古神殿……然后,他们都选择死在了神殿里。 “黑湖守卫的信徒都是背井离乡的流浪者,找到神殿后,他们就把神殿当做庇护所。等到老死或病死时,这些信徒就相当于隔着时空团聚在了一起。你们看这些痕迹——”伯里斯指指干尸的手臂,“黑湖守卫被定义为邪神、伪神,所以他的牧师也不敢持有圣徽。于是,牧师们换了一种隐秘的方式,把圣徽的简化版纹样留在了身体上。它们可以是文身,可以是烙印或者疤痕……身处的年代不同,牧师们选择的手法也不一样。” 艾丝缇问:“那尸体们是怎么被转化为不死生物的?按说只有两种方式能唤起亡者,一种是使用奥术死灵学里的魔法,一种是依靠神术脉络……可黑湖守卫不是没有留下神术吗?” “那就说明,这说法也许是错的,”伯里斯说,“显然逝去之神也留下了神术脉络……虽稀少难寻,却相当强大。这群尸体都是被那股力量唤起的,由于无人加以控制,所以它们根本没有清晰的意识。” 说完,他看了身边的洛特一眼。今天的洛特分外安静,除了必要的交谈外基本没说什么废话,简直正经得让人不太适应。 他肯定感觉到了黑湖守卫留下的力量,那股力量多半就在他要寻找的古书上。 伯里斯总隐约有个感觉:骸骨大君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想要那本书,也不是仅仅因为谋求力量而寻找黑湖。今天洛特的异常沉默中不仅有专注和渴望,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恐惧。 正想到这,洛特终于又开口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探索?站在这发愣也太浪费时间了。” 说罢,他朝着大殿圣坛的方向走去。 当洛特迈步时,他脚边的尸体必定会想方设法移开,随着他慢慢前进,尸体们挤挤挨挨地后退、堆高,叠成了峡谷状,给他让出了一条细细的路。 伯里斯紧紧跟在洛特身后,回头给艾丝缇使了个眼色。艾丝缇知道这不是伯里斯干的,但她得对奈勒说是死灵师施法的效果,毕竟奈勒又不知道这里站着个半神。 按照神殿的通常构造,圣坛后应该有通向其他方向的小门。随着尸群后退,斑驳残破的圣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圣坛后果然有通道,大概能通向神殿起居区。 通道内漆黑一片,只有最深处亮着一簇橘色微光。奈勒爵士挤到最前面,这次他终于有了持剑走在第一个的机会。 他的脚步重,盔甲还叮哐作响。大家还没走出几步,通道尽头的橘色光亮晃了晃,好像被一个影子挡住了。 影子发出一种干涩诡异的声音,像是在笑,在说话,但谁都听不懂它说了什么。 奈勒停下脚步,大声喝问对方是何身份。 那声音又说了几个词。伯里斯仔细分辨,发现那人确实在说话,她在笑着,不断重复一句话: “读完了,我没有遗憾了。读完了,我没有遗憾了。” 第66章 通道尽头有个神龛,里面点着几盏蜡烛,烛光只能照亮墙壁下的一小块地面。地上铺着几条肮脏破旧的毯子,毯子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人。 她苍老而邋遢,灰白的头发垂了一地,整个人都灰蒙蒙的,看起来和大殿里那些活尸也没什么区别,但当烛光映上她的面颊时,她的眼中却会流溢出金子般的光彩。 她怀里抱着一本书。书有一肘长,半拃厚,封皮上包着黑铁,嵌着一枚镜子。 地下神殿已经荒废了太多年,不塌方就很不错了,根本就不适合住人,可是偏偏有人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十年,每天与恶心的活尸为伴。 艾丝缇用眼神询问奈勒:是她吗? 奈勒觉得是。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他母亲丽莎。他能够感觉到那种血缘的呼唤。 可是他又不太敢确信。这个瘦弱憔悴的拾荒者……真的是丽莎吗?在他模糊的记忆中,母亲美得就像一场梦:她有绸缎般的黑色卷发,湖水般的碧绿双眸,她雪白的手指既可以灵活地拨动琴弦,弹奏出轻快美妙的乐曲,也可以温柔地牵着他的手,慢慢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入睡…… 想到这里时,他正好眼神一偏,看到了墙角的琉特琴。那确实是丽莎的琴,琴身上有一处划痕,正是年幼的自己无意留下的。 奈勒向前一步,艾丝缇拦住他:“小心点,先别碰她。” 骑士眼眶发热:“她是我母亲,她不会伤害我的。” 艾丝缇说:“她当然不愿意伤害你,但前提是……她得认识你才行。” 说着,她驱使光球靠近丽莎。丽莎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慢慢抬起头,看向走入通道的四人。 她的目光很古怪,就像是看不清几步外的东西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那枚光球,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我不想这样说,但是……”艾丝缇摇摇头,“看起来,她的精神并不正常。” 奈勒问:“怎么会这样?她是生病了?还是某些魔法造成的?” 艾丝缇回头望向伯里斯。走进来后,伯里斯已经做出了初步判断:这小小的空间内没有任何魔法,唯一的异常就是女人怀中的书。 无论是这女子的异常状态,还是神殿内大量复苏的尸体,应该都是这本书的力量造成的。 伯里斯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蹲在丽莎面前。他让光球按照一定规律移动,借此观察丽莎眼睛的反应,又打了几个响指,随便问了几句话……丽莎一直没有与他正面沟通,她非常迟钝迷糊,连最简单的询问都无法回应。 伯里斯从腰包里掏出一张长条锡箔纸,将它折成简易的剪刀形状,轻轻丢在半空中。锡箔纸悬浮起来,跟随法师手指的动作慢慢移到丽莎身边,从她干枯的灰头发中挑起一小绺,咔嚓一声剪了下来,它带着发丝升到高处,噗地化成了一团火焰。 灰烬从火苗中簌簌落下,全都落进了伯里斯准备好的白手帕之中。伯里斯取出了一枚泪形水晶,把它包裹在沾着头发灰烬的手帕里,开始念诵咒语。 丽莎对奇奇怪怪的法术视而不见,奈勒和洛特倒是一左一右站在艾丝缇两边,不停地问“他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法术?”、“他手里什么?”、“这个有害吗?”、“他为什么拿出棒棒糖?”…… 艾丝缇觉得自己变成了竞技场上的解说员,得不断为贵宾席观众解释伯里斯的施法动作……于是她给他们背诵了一遍法术描述:“他施展的是重现残影,属于高阶视觉幻术的一种。此法术用到的咒语非常复杂,施展难度较大,失败几率很高,相当考验施法者的经验和感知能力。法术能够重现同一地点内受术者身上曾经发生的动作,在侦缉案件或自然探索领域起到了重要作用。” 描述出自《带你了解高阶法术的效果》。这是一本通俗读物,不能教你施法,也不能帮你明白真正的原理,只能让你大致了解法师们可以做些什么。这本书是伯里斯五十多岁时写的,他主要是为了让那些不懂魔法也不想学魔法的人了解法师群体。 看着伯里斯闭眼念咒语,洛特抱臂靠在墙上,皱眉思索了起来。 伯里斯可以唤起高阶法术,这说明他的灵魂不同步症状基本痊愈了。这恢复速度和洛特预想的差不多,算是比较顺利。 但洛特自己的劣化问题却依然存在,病情毫无起色。他仍处于失去一切施法能力的状态,想施法就只能靠嘴。在原本的估算中,他的能力也该随着时间慢慢恢复才对…… 这时,伯里斯的咒语念完了,他退后站在墙边,给幻影效果留出了充足的空间。 “法术效果要过一小会儿才会出现,”他对大家解释,“这位女士的状态不太正常,我们暂时没法用正常方式和她沟通,所以我想,不如直接用法术来重现吧。” 等待法术起效的时候,洛特凑到伯里斯耳边:“其实我能直接治好她。” 伯里斯指指嘴唇,洛特点头,伯里斯赶紧眼神严肃地摇头。也许半神真的能治好丽莎的失常,就算能治好,他也不能当场动手,好歹这是奈勒爵士的母亲,他上去就亲人家也太惊悚了…… 很快,法术效果开始显现了。以坐在地上的丽莎为中心,空气中浮现出了数条半透明的银色丝线。丝线像蛛网一样铺开,一端连着丽莎,一端伸展向神殿外,还有一端落在了伯里斯手里。 通道入口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越走近,轮廓就越清晰,渐渐的,一个黑发绿眼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这是年轻时的丽莎,她怀抱着方形布包,穿着贵族妇女的衣裙,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侧,斗篷上还挂着林间的露水。 奈勒低声惊叹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她。毫不意外,他的手指穿过了女子的肩膀。活人可无法碰触到几十年前的幻影。 年轻的丽莎站在通道里左顾右盼,缓缓走进了右侧的一扇门。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地面,点亮随身携带的提灯,从布包里掏出了厚重的古书,把书翻到中间的某页,坐在石板地上开始阅读。 接下来,她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她只是一直在这里看书。 她看得很慢,很久也翻不过一页,幻影并不能重构书本的文字,所以旁观者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读什么内容。 伯里斯操纵着丝线,加快了影像的速度。加速之后,丽莎离去又归来,每次都只是来这里看书,除看书之外,她还面朝向大殿祈祷过几次,还带来了一些蜡烛和其他生活用品,把它们囤积在了一些房间的角落里…… 影像加速得越来越快,丽莎一次又一次出入通道。直到某一次,事情似乎发生了变化:她憔悴而邋遢,穿着简单的家居长袍和室内鞋,除了那本书以外,什么都没有带来。 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有长期离开过地下神殿。偶尔她也会离开,去带回来一些食物或破旧的毯子,神殿某处好像是有个水井,她定期去打水,一桶水能用上很久很久…… 影像加速得更快了。接下来的内容十分枯燥单调,基本全都是她在看书、看书、看书……她的皮肤逐渐干枯黯淡,秀发从乌黑变为灰白,有时候,她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却还要倚靠在墙角对着那本书。 她逐渐衰老,书本未读的一侧逐渐变薄。等到她憔悴得如今天一样时,书只剩下最后一页了。 终于,她读完了这本书。她艰难地挪动身体,向着大殿的方向微微欠身,第一次开口发出了嘶哑的声音:读完了,我没有遗憾了。 然后幻影就消失了。所有透明丝线都回到了伯里斯手里,遁入水晶之中。 奈勒爵士愣愣地看着幻影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仍委顿在地的丽莎,突然他眼睛一红,朝着母亲大步走去。 艾丝缇再次拦住他:“我不是说了吗,她的情况不对,别随便碰她!” “她会说话!”奈勒抓住艾丝缇的肩,“你听见了,她能说话!看了那些画面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是那本书把她折磨成这样的!那一定是伪神的邪典,我不能让它继续控制她……” 艾丝缇坚持不肯让开:“如果书是邪典,你就更不能碰它了!你忘了我教你的吗,遇到不了解的古董和古书,一概不能直接碰!” 奈勒坚定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我不畏惧伪神的诅咒!吾主奥塔罗特会帮助我的!” 说罢,他将阻拦自己的艾丝缇整个人抱起来,一转身把她放在了身后。艾丝缇伸手去拉他,而他已经躬身靠近了丽莎。 也许因为他靠得太近,即使丽莎精神不正常,她也能察觉有人在旁边,她抱着书扭转身体,尽力闪避,奈勒只碰到了她的肩膀。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奈勒的手腕,把他拉到了一边。洛特抓着他,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 奈勒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他有些暗暗吃惊,听说这个洛特是学者,学者竟然有这么大力气? 洛特向前一步,奈勒也不肯退缩……在他们两人身后,伯里斯捏着眉心低着头,完全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艾丝缇也露出顿悟的表情,一手抚胸,一手扶额。 奈勒认为洛特要说教他,甚至可能要为邪典辩白……或者,往好处想,也许洛特是想帮他一起把书拿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洛特竟然以犹如近身刺杀的速度欺身上前,一手仍捉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扼住他的咽喉……然后极为惊悚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震惊与法术的共同重击之下,奈勒瞬间昏倒。穿着盔甲的高大身体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哐啷哗啦的巨响。 艾丝缇看看脚下的骑士,又看看伯里斯:“导师,现在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我心情也很复杂啊……伯里斯苦涩地想着。 洛特雪上加霜地解释道:“这还不算什么。等一会儿我还得找机会再亲他一次,给他灌输一些虚假记忆,让他不记得我们对他做了什么,这个法术比较复杂,我可能得亲好长时间呢!” 艾丝缇蹲在奈勒身边,面带歉意地看着他熟睡的脸。伯里斯拍拍她的肩:“如果他清醒着,我就没法把书拿走。他会阻止的。” 公主叹口气:“其实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找母亲,不是找书。” 伯里斯说:“但他肯定会问我拿书干什么,还会提出把书带回神殿。咱们怎么和神殿骑士讲道理?没办法,只能骗他了。” “可是他从小就记得丽莎有本书,我们该怎么让他忽视这件事?” “找一本假书骗他。” 艾丝缇感慨道:“我真是不愿意再对他撒谎……但好像也没别的办法。” 她只是随口一说,洛特在旁边听着,心里却有种刺刺的感觉。他摇摇头,走向浑浑噩噩的丽莎。 正要碰到她怀里的书时,那书自己飞了起来。它谨慎而敏捷地绕过了丽莎和洛特,飞到了伯里斯身边。 法师脚下摊开着一张黑色方巾,内部绣满咒文,四角连着银坠子。书躺进了方巾中心,方巾立刻向内折叠,把书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伯里斯戴上皮手套,接触到黑色包袱,包袱的体积骤然缩成了针线包大小。法师把它单独放在了一个空布袋里,还在袋口上又加了几道防护咒语。 做完这些之后,伯里斯长舒了一口气。他严肃地看着洛特和公主:“在不了解这本书之前,最好我们谁都不要碰它。” 洛特表面上点了点头,眼中却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遗憾。 “好吧,我们以后再研究那本书,”他蹲下来,扶住丽莎的肩膀,“现在我试试能不能治好她。” 第67章 奈勒爵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黄昏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剑。剑不在,盔甲也不在,鳞甲也不在,裤子也不在,甚至连袜子也不在。他惊恐地一骨碌坐起来,还好,身上还有一件薄薄的棉布长睡袍,这种轻飘飘的衣服太没存在感了。 他戒备地四下环视,发现这里并不是地下神殿或漆黑的甬道,而是一间朴素干净的旅舍标准客房。他的个人物品都好好地摆在桌子上,长剑下面压了一张字条,是艾丝缇的笔迹。 她告诉他,这里是黑崖堡内的灰雁旅店,昨天他们用法术离开了地下遗迹。 奈勒想起来了:昨天他们遇上了小范围塌方,他扑过去用身体保护公主和丽莎,好像是被什么砸到了头…… 他花了点时间穿好衣服,对着盔甲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在了原处。 木门吱呀一响,艾丝缇正好来找他。她带他到隔壁,丽莎正在和年轻法师低声谈话。 丽莎半躺在床上,靠着厚厚的枕头,全身盖在鸭绒被里,肩上还裹着薄毯。她灰色的干枯长发被清洁梳理过,绑成了一条松垮的细辫子,说话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慢慢捻着发辫,这一点,与奈勒儿时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昨天的丽莎眼神混沌、精神萎靡,连有人靠近都反应不过来,今天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现在她眼神清明,语气和缓,除了比同龄女性憔悴衰弱之外,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床边放着好几本书,都是宗教概述、地方传记之类的,年轻的法师“柯雷夫”捧着一张地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丽莎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些东西,低声对法师说着什么。 她会说话。她的声音很难听,经常要说到一半停下来想词汇,还经常因为咳嗽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她确实会说话。 奈勒爵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嗓子没有问题,她为何那么多年一言不发? 艾丝缇也走过去坐在了丽莎身边。这些法师好像都和丽莎很熟了似的……奈勒惭愧地意识到,在自己昏睡期间,肯定是公主和法师在照顾丽莎,所以丽莎很信任他们。 至于那个叫洛特的“学者”……那人看起来就靠不住,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年轻法师“柯雷夫”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在尴尬的气氛中为这对母子介绍了一下彼此,又大致讲了讲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无非就是进入地下神殿然后发生塌方什么的…… 听完之后,奈勒问:“我们都平安离开塌方的通道了,那丽莎的书呢?带出来了吗?” 伯里斯和艾丝缇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艾丝缇试探着问:“你说的是那本历史书?” 奈勒仔细想了想:“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书。我母亲长期带着一本书,书皮是金属的,一侧还镶着镜子。” 两个法师顿时脊背一凉。骸骨大君应该已经搅乱奈勒的记忆了,他怎么还记得这本书!难道这本书对人的影响太大,大到连半神都没法抹去关于它的回忆? 好在艾丝缇反应够快。她塌着肩膀坐在床边,一脸痛惜之情:“哦。我说的历史书也是指它。不提还好……你一提……” 奈勒紧张起来:“怎么了?” “太可惜了。地下遗迹不是塌方了吗,我们没来得及把它拿出来。当时情况很危险,你为保护我而昏倒了,那位洛特先生扶着你,我则保护着丽莎,是柯雷夫用魔法带我们出来的……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去拿那本书……” 听她这么说,奈勒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这样也好!那很可能是一本邪典,是危险品。” 说完之后,他在狭小的客房里来回踱步,看看窗外,又看看母亲,眼神中隐隐有些兴奋。伯里斯见过这种神态,赫罗尔夫伯爵在出门前和吃饭前就是这幅样子。 奈勒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想开口说些什么,丽莎却抢在了他前面:“不要告诉默祷者。” 奈勒一愣。久别重逢,母亲没有试图亲近他,拥抱他,也没有主动问他任何事情……她这辈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不要告诉默祷者”。 然后又是第二句话:“不要告诉默祷者我还活着,更不要让他知道你在找我。这没有意义。” 奈勒皱眉:“但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有权知道……” 丽莎直视着他,面色疲惫,眼神却十分坚定:“我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提起我,但我无权命令你。你可以自己选择要怎么做,如果你一定要说出去,我也无力去阻止。” 艾丝缇看向伯里斯,伯里斯偷偷撇了撇嘴。他们师生间有个笑话:神殿骑士有三大优点——听捧不听劝,吃软不吃硬,怕母不怕父。 丽莎这辈子受过不少苦,而且还是吟游诗人出身,她肯定对神殿骑士的性格了解得淋漓尽致。 果然,奈勒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对丽莎轻轻鞠了一躬:“我明白了。我会尊重您的意愿……在您同意之前,我不会把您的行踪告诉任何人。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离开得太久,该回神殿报到了……希望您能信任我,回神殿后,我不什么都不会说的。” 丽莎点头微笑,却一言不发。奈勒傻傻地等了一会儿,最终低头走出了房间。 听到骑士哐哐哐下楼梯的声音后,伯里斯和艾丝缇都松了一口气。 丽莎点了点伯里斯手里的地图:“好,我们继续说吧。” “好。”伯里斯嘴上答应着,思绪却不禁飘远……他几乎有点同情奈勒了。丽莎似乎根本不怎么在乎这个“久别重逢的儿子”,她对他礼貌而冷淡,就像他只是陌生人一样。 女牧师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在地图上指出了一条路。 从北方霜原到宝石森林,再到俄尔德和今日的萨戈北境,翻越落月山脉,进入西荒平原,再从山脉南侧重回萨戈,走入大陆中部平原,一路向东,再重新北归,从珊德尼亚出港航海,在多个海岛停留,回到陆地,来到今日研修院所在的五塔半岛…… 一部分人远渡重洋,寻找新的栖身之所,另一部分人折回中原,在东南部的几个地区继续流浪。 据说,这就是黑湖守卫的牧师们祖祖辈辈走过的路。 丽莎自己当然没有走这么远。每个黑湖牧师都会记得先人走过的路,然后用一生来继续他们的旅程。因为曾被驱逐和否认,他们活得艰苦而隐匿,但他们一直没有消失,更没有停下脚步。 为了寻找与黑湖守卫有关的圣物,为了寻找古时候留下的神殿,他们可以走遍天涯海角。 丽莎是他们中最幸运的一员。她接受先人遗赠,获得圣物古书,还带着书找到了黑湖守卫的神殿。 她毕生的愿望就是读完这本书,去聆听逝去之神的遗言,尽览遗落于世俗之外的秘密,通晓无人歌颂的传奇。 据说这本书销声匿迹了很多年,丽莎的祖辈因为机缘巧合,在与海岛精灵的交易中得到了它。他们一直将它秘密藏在身边,传给后代或学生。 听到这些,伯里斯暗暗感叹:莫维亚不但没有把芬尼的研究继续下去,甚至还卖掉了一部分芬尼的藏品……估计他只留下了与控制鱼人有关的东西,最多再留些导师的著作和笔记,凡是他看不懂的、不理解的、看起来比较值钱的物件,应该都已经被卖到海渊之塔外了。 芬尼奈特这个人也太惨了,被学院驱逐,被学生辜负……如果他生在当代该多好,现在异界学和毒物学已经完全合法了,他的人生肯定不会那么凄凉。 不过,这倒是侧面证明了一件事情:那本古书上面没有魔法陷阱,否则莫维亚没法活到现在。 伯里斯问:“女士,你的祖先也都读过这本书吗?” “他们没能坚持下来。”丽莎叹气。 “什么是‘没能坚持’?” 丽莎说:“来,听我慢慢给你们解释吧。我已经年老,身体又十分衰弱,也许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在这之前,我愿意把这些事情讲给想听的人。” 隐匿的牧师们认为,《子夜编年史》是黑湖守卫亲手写就的,它的起笔与成书都在位面割离之前;而《白银颂歌集》则由神使、牧师、信徒等继续书写,是从位面割离后才开始写的。 书里的“字”并不是文字,而是一种古老的神术符文。这种符文含有巨大的信息量,可以将语言、文字、感官和记忆进行压缩。一个字符就是一段传奇,一个段落就能呈现某人完整的一生,一张羊皮纸可以写尽某个国家的兴衰。 书只有半拃厚,其中容纳的东西却足以填满一座图书馆。 阅读它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能破译符文的人才能读懂,能读懂的人也不一定能坚持读完。 书还有个特点,它分成两半,一侧是编年史,一侧是颂歌集,中间隔着一块厚牛皮。 阅读前半的神迹部分时,你只能按顺序从前往后看,不能往回翻。就像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回溯一样。如果往回翻了,你的头脑和记忆有可能会受损,具体受损程度则因人而异。 书的后半部分则比较宽松,你可以翻来覆去地看,这部分是牧师与神使写的,没有那么强大的秩序力量。 在读前半部分时,丽莎曾经数次往回翻阅。她知道这样会一步步摧毁自己的神志,但她还是忍不住重读某些不能理解的部分。 这些还不是读者要付出的最大代价。更严苛的是,一旦开始阅读此书,直到彻底读完之前,你都不可以再开口说话,也不可以通过文字或手势提及关于书的一切。 一旦破戒,你脑中已读到的内容就会消失,严重些的还会把书的存在也彻底忘记。如果你在忘记后选择重读,然后又一次不慎破戒,这么反复几次之后,你的灵魂就会受损,轻则头脑混乱,记忆破碎,重则彻底崩溃,变成神志不清的白痴。 丽莎说:“我的祖辈,我的师长……他们都没有坚持下来。大家都知道这很难,所以谁也不会苛责失败者。还好我做到了,这是我毕生的心愿,现在我很满足。” 伯里斯想了想,问:“女士,这些阅读规则是针对所有试图读书的生灵,还是只针对凡人?” 丽莎稍楞了一下:“你竟然会问我这个……” “问这个很奇怪吗?” “有点……”丽莎虚弱地笑了笑,“我的师长失败时,她妹妹说,天哪,怎么会有人愿意为读一本书付出这么多?再有意义的书也不值得你付出人生……” 伯里斯说:“这不难理解。不瞒你说,很多人也不明白法师们怎么愿意在枯燥的研究中过一辈子。在我看来,女士,你没有‘付出’人生,这本来就是你的人生。” 丽莎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又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真难以置信,你年纪轻轻就能这么想。谢谢你。” 也谢谢你,因为我不年轻。伯里斯敷衍地点点头,还一心惦记着刚才的问题:“关于书的阅读规则……这些条例是只针对凡人吗?按道理说,真神是凌驾于圣物之上的,他们不会被圣物的效果影响。至于神使或有神术的牧师,他们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但圣物应该不会伤害他们……” 丽莎轻咳了几声。她今天说的话太多,好像有些累了:“我不清楚……其实所谓的‘规则’并不存在于书中,书里没有写这些。我们黑湖牧师通过一次次牺牲和教训,才慢慢总结出了凡人的阅读规则。” 伯里斯摸着下巴点点头:“如果书内没有主动提起禁忌,那就说明真神或者神使可以随意使用它。他们不会有意识混乱的危险,所以不需要警示……” 那么,如果是半神呢?这个疑惑盘旋在伯里斯心里,他最后也没问出口。反正丽莎多半答不出来。 艾丝缇帮丽莎整了整靠垫,让她平躺回床上。这一下午的交谈让丽莎很愉快,但也让她更虚弱了。 两个法师关照了丽莎几句,准备到隔壁房间去继续交流书的问题。这时,走廊最中间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巨响。 伯里斯把旅店的整层包下来了,这里没有别的客人。发出声音的,正是伯里斯的房间。 “是大君!”伯里斯眉头一抽,“他偷偷摸摸想去看那本书!” 艾丝缇问:“您怎么知道是他想看书?” “我的房门和窗口都有防护法术,只有他能在不触发法术的情况下走进去。正因为如此,我又在屋里设置了一些与魔法无关的小机关……他准是踩中机关了!” 第68章 洛特被抓了个现行。他被地板上悬着的丝线绊住了腿,用力挣扎时带倒了旁边的五斗橱。伯里斯推门进来时,他正一手扶起橱柜,一手伸向桌子的布袋子。 为保全骸骨大君的颜面,伯里斯特意没让艾丝缇跟来。看到洛特这样子之后,伯里斯忍不住自问:他真的会怕丢人吗? 可能他一点也不在乎颜面,他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洛特的左脸特别白,眉毛特别细,眼睛像被打了一样发蓝,脸蛋上还有一坨恶心的粉红色。 ……我要窒息了。伯里斯一手按住心口,虚弱地后退了几步。 看到伯里斯,洛特赶紧摆好五斗橱,笑嘻嘻地解释:“是这样的,我不是出去逛了一天吗,回来的路上有个女人向我推销香粉什么的,我一想,丽莎和艾丝缇都用得上这些呀,我就听她多推荐了几种……” 地上有个玫红色的大纸袋,看得出来,他肯定把人家推荐到的都买了。伯里斯瞥了一眼纸袋:“既然您带着给她们的礼物,为什么您不先去丽莎的房间?您来我的房间干什么?” 洛特答非所问:“我也知道,街边小摊上的东西比公主日常用的要差远了,这些只是一点心意,主要是为了祝福一下她们……我买的不多,每种东西都只有一件,比我之前买的东西都便宜……” “您买贵点的也没事,”伯里斯说,“所以,您到底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 洛特一时语塞,但仍维持着轻松愉快的表情。他拿起玫红纸袋,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递给伯里斯:“呃……因为……这个给你,你用得上。这是一种洒在头发上的粉末,能让头发更加蓬松。现在你有头发了,你应该好好对待它,好好享受它……” 伯里斯一手扶额,干脆有话直说:“大人,目前您不能看那本书。” 洛特仍然举着玻璃瓶:“我并没有要看它,我只是来……” 伯里斯说:“我知道您有多期盼那本书。我既不是要阻碍您,也不是要批判您这种渴望,问题是,那书上有一些未知的危险效果,可能会对阅读者造成不良影响,在我们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最好谁都不要贸然翻阅它。大人,我很认真,请您不要再和我嬉皮笑脸的了。” 说完,他掏出一枚湿巾,示意洛特擦掉半边脸上的化妆。洛特撇撇嘴,终于放下了玻璃瓶和玫红纸袋,接过伯里斯的湿巾。 “好吧,其实那个粉末并不是给你的……”他边擦脸边说,“我确实是想来看那本书。” 伯里斯叹气:“现在还不行。我们得确认它不会伤害到您。” “它不会伤害到我的,”洛特嘟囔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能感觉到,它不会伤害我。” 伯里斯说:“凡事多加小心,不会有坏处。” “不然这样吧,”洛特提议,“你用法术把它拿出来,我们谁都不碰它,我就看一眼……” “大人,您暂时看不到它了……它根本不在那个布包里。” “不在了?那它在哪?” 伯里斯说:“我已经用物品转移术把它送到塔内的隔离室里了。书上有残留的神术力量,我可不想带着它招摇过市。” 看来短期内是见不到那本书了,洛特也只好面对现实。他笑嘻嘻地凑过来,作势要拥抱法师:“好,好,我明白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伯里斯向后退了一步:“大人,您这两天的状态很让人担忧。” 洛特胳膊僵在半空:“什么?” 伯里斯说:“您很不对劲。想必您自己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吧?提起那本书时,您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沙漠居民看到深不见底的湖水……您渴望接近它、拥有它,同时又有些畏惧它。” 洛特并不否认这一点:“你应该能理解我。你们法师面对未知的知识时,不也都是这幅样子吗?” “我理解,”伯里斯说,“但是,空有好奇心的法师是成不了大器的。人应该有自控的能力,在欲望和自制之间取得平衡,去规避那些会颠覆人生的风险。” 伯里斯的语气太严肃了,洛特有点不好意思再插科打诨。他认真地看着法师说:“嗯……你的担忧有道理,回塔里之后我们一起慢慢研究它,在没有绝对安全的把握之前,我不会去读的。” “那就好。”伯里斯放松了一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在洛特的视角里,此时小法师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眼睛里有点疲惫,又有点欣慰之色……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六十多年前。 那时伯里斯处于真正的二十岁,眼神没现在这么沧桑,笑容也不会显得过于慈祥……其实他的笑容不算特别甜,比清泉甘美些,又比不上蜜糖的浓香,就是这种口味才恰到好处,让人怎么看都不会腻。 书让洛特牵肠挂肚了很久,小法师也让他心心念念了几十年,因为法师担心他,所以他才暂时不能窥得书中的秘密,这么一想,好像看书也不是什么特别急迫的事情了。 洛特走上前,继续了刚才他没完成的动作——将伯里斯一把搂进怀里。 “您怎么了?”法师不安地挣扎了一下。 “没怎么,”洛特长舒一口气,“人生没有十全十美,愿望也不能一瞬间全部实现……我一个一个去实现总可以吧?” 伯里斯窝在他怀里心想:很好,大君的状态正在恢复正常,他开始进行跳跃式对话了,这才是他的日常习性的一部分。 如果这是在外面,比如和学生一起旅行时,或者在苏希岛上,或者在教院内……伯里斯会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比较排斥,洛特蹭上来的时候,伯里斯总是手足无措。但他不愿推开洛特,因为这么做会显得很小家子气,于是他就寻找各种借口,争取冷静合理地走开…… 可现在这次不太一样,被洛特一把抱住的时候,伯里斯没有感到慌张,反而还更加心平气和了。 就像是听到了无声的承诺,让他不用一直悬着心。 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习惯了?伯里斯暗自思索,始终不得正解。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洛特也怀着类似的心思。只要轻轻拥抱着小法师,他就能将种种疑虑与欲求暂时推远。 没过多久,伯里斯终于感到不自在了:“呃,大人,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洛特改为揽着他的肩,一副“你去哪我肯定也要跟去”的架势。 “回神殿遗迹一趟,”伯里斯说,“那里还留着一大群活尸呢。它们清醒着,却有没有自主意识,不生不死地堆在那里……这样不太好。我得把它们‘送回去’。” =========================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少了很多。回到地下神殿时,太阳还没落山。 身为死灵学研究者,伯里斯对活尸并不陌生。但看着这些“复活”的牧师时,他仍然心生敬畏。 起初他以为书上残余的力量能复活附近所有尸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只有黑湖牧师们能被书唤起,普通坟茔中的死者根本无动于衷。 书没有主动去召唤谁,牧师们也没有提前布下计策,事情是自动发生的。没有任何人去筹划复活,一切都是旁逸斜出的力量所造成的意外。 那些人生前一直膜拜着逝去之神,追寻着圣物,传唱着故事……也许是某种力量将他们与书本联系在了一起。 这是奥术研究尚未涉足的力量。 很多人都觉得操纵奥术的法师大魔头最可怕,而元素与神术的力量是自然无害的,实际上恰恰相反,越是无人干涉的力量就越危险。 正因为如此,伯里斯才不愿让洛特轻易接触那本书。直觉告诉他,一旦骸骨大君接触到书,很有可能会产生他预料不到的后果。 他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直觉。年轻法师爱讲理智和逻辑,上岁数法师都很相信直觉。 伯里斯走进主神殿,洛特留在石门外等着他。如果洛特也走进去,尸体们会向后退得太远,影响伯里斯的施法效果。 石门内响起了念诵咒语的声音。洛特把门推开一道小缝,偷偷望进去。 他总觉得伯里斯施法时的声音和平时的不一样。平时伯里斯的声调温和又不失坚定,在施法念咒时,他的声音反而变得虚忽柔软。 法师慢声细语着,每个音节都像黑夜一样绵软,安静,润物无声。 它引导非生非死之人重回深渊,如冰冷的海潮淹没他们,熄灭他们身上虚假的生命之火。 当所有尸体都不再动弹时,洛特突然回忆起了昨天午睡时的梦。 他面前是破碎的战旗,脚下是累累亡骸。目光所及之处,活物难寻,尽是死亡。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战场上谁胜谁负?他们是在斩杀仇寇,还是在驱逐魔鬼?来自炼狱的军队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战死的年轻士兵会与陈年枯骨倒在一起? 包围住我的风暴是什么?走向我的人又是谁?我该如何抵达黑湖,如何取得逝去之神的力量?我为何会渴求寻找黑湖?得到力量后,我又期盼得到什么? 《编年史》与《颂歌集》自会为他奉上答案。 洛特闭上眼,视野里全是那本书的形象。黑铁色的封面就像无波澜的黑湖,另一侧的圆镜上映着他自己的脸。 他越来越能体会到伯里斯的担心了……现在他自己也很忧虑:我对竟然那本书如此渴望,这根本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即使意识到了异常,他也无法去抵抗这种渴望。 “大人?”伯里斯已经出来了。他站在洛特身边,满脸的小心翼翼。 洛特回过神来:“嗯?你施法结束啦?它们都死完了?” 伯里斯惊讶地打量他:“您……您怎么了?” “我没事啊,怎么了?” 回答完之后,洛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异常。 与法师四目相对,对方的灰绿色眼睛里映出了他此时的模样: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头颅,头上长着弯曲的长角,暗红色的火苗在眼眶中不停闪烁……他变回了非人的状态,自己却浑然不觉。 怪不得他隐隐觉得伯里斯忽然特别娇小,原来是他自己变高变壮了。 我得表现得像平常一样,不能吓到伯里斯——洛特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他脑子转得飞快,马上就想到了应对方法。 他没有立刻变回人形,而是稍稍压低身体,一手搂住了法师的肩膀。 他说:“看着你在那施法,又看到这么多尸体,我想起了亡者之沼,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伯里斯,我想亲你一下。” “说得像您没亲过似的……”伯里斯嘟囔着。 大君眼中的火苗横向抖动着,看起来挺愉快:“你看我现在的模样——我用这幅面孔亲过借用别人尸体的你,却没亲过你本人。现在四下无人,气氛刚好,我要试试。” 说完,他躬着背,一手轻轻托着伯里斯的下巴,用裸露在外的黑色牙齿碰了碰法师的嘴。 现在的他没有嘴唇,他只能用牙齿或者下颚骨去碰人。 接吻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所以他只是浅尝辄止。吻完之后,他马上变回人类外表,并及时在脸上堆满笑意。 他一手搂着伯里斯,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那本书,把所有思绪都集中在法师身上。 两人并肩离去。他们身后,沉重的石门再次完全封闭了起来。 神殿又变回了坟墓,跨越时空相聚的牧师们永远安眠于此。 第69章 回到城里时,天已经黑了,伯里斯和奈勒从旅店后门进去,发现奈勒爵士的马拴在这,旁边还停了两驾马车。伯里斯心里嘀咕:不知这骑士带来了什么人,难道他还是把丽莎的行踪告诉了神殿? 两人上楼时,一道影子从转角冒出来,差点和走在前面的洛特撞个满怀。那是个脚步极快的瘦小老太太,身穿改良修士服,披着亚麻头巾,腰间挂着一圈小布包……这是女医师们的常见打扮。 “你们让开点,我下楼去拿东西……”老太太不耐烦地绕过洛特,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走廊里,奈勒哐啷哐啷地来回踱步,对伯里斯和洛特视而不见。艾丝缇从丽莎的房间走了出来,她开门的时候,伯里斯看到房间里还有两名女医师。 艾丝缇对奈勒小声说了几句话,奈勒点点头,尽可能安静地进了房间。伯里斯走向公主,低声问:“怎么,丽莎出状况了?” “是的,宿疾发作,”艾丝缇说,“我检查过了,无关魔法,是她自己的宿疾造成的……这方面我也不了解。导师,我总觉得……她可能撑不过今晚了。虽然我们不会治病,但我们很熟悉死亡……能看出谁离死亡比较近。” 伯里斯轻轻叹息:“也不奇怪。她的身体状况真的很糟糕,刚五六十岁就苍老衰弱成那样……在神殿里,她可能还紧抓着那最后一口气,现在她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变得无牵无挂了……就像传说中那种身负重伤的斥候一样,带回情报之后,他才会安心地屈服于死亡。” 艾丝缇低头想了想,突然望向洛特:“大君,您还能再救她一次吗?” 洛特摇摇头:“小公主,神术与奥术都不能起死回生。咱们只能治疗活人,或者制造不死生物,只有真神才能逆转死亡。我可不是真神啊。” 艾丝缇感叹:“也对……如果您是真神多好。” “我也希望……”说完之后,洛特一阵心虚。他偷偷留意伯里斯,伯里斯继续和艾丝缇聊着生老病死的话题,大概没怎么在意那句话。 午夜一过,外面风越来越大,吹得院子里的黄荆丛沙沙作响。 三名女医师轻轻哼唱着奥塔罗特的祈祷歌谣,把白色布单盖过了病人头顶。 丽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带着花费一生读到的传奇,沉入了漆黑的永眠之中。 说真的,伯里斯并不怎么难过。毕竟他刚认识丽莎,她对他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他只是有点惋惜,本来他还想多和丽莎聊聊。要知道,丽莎读到的东西可是旁人难以窥见的珍宝。 读那本书很难,和丽莎聊天却很容易。伯里斯动过一点心思,想借助丽莎之口来间接获取书中的内容,这么做会耗费很多时间,但肯定很值得……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医师们离开了,丽莎的遗体就暂时留在房间里。根据奥塔罗特信徒的习惯,不论死者在何时离世,他们都需要在床铺上再“睡”过一个夜晚,等到清晨时,死者家属才能继续处理相关事宜。 这种“睡眠”象征着死者最后的平静,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梦中,他们的灵魂会慢慢离开尘世,跟着寂静之神走向亡灵殿堂。 丽莎是黑湖守卫的牧师,也许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最后一个梦”。但奈勒坚持要这样安排,其他人也就懒得多说了。 奈勒没哭,只是脸色十分阴沉。他既不敢对母亲的遗体抱怨,也不愿在医师们面前失态,更不想对艾丝缇大声说话,于是他就自来熟地把伯里斯和洛特当做了暂时的倾诉对象。 年轻的骑士暂时抛下了自律,去楼下柜台要了一瓶杜松子酒,还拿了一本空白账簿。他把“逸闻学者洛特”叫到安静的大厅酒馆里,把账簿往他面前一拍,还递给他一把木勺。 洛特接过账簿和木勺,迷茫地望向身边的伯里斯。伯里斯默默掏出一支细炭笔,换下了那把木勺。 奈勒已经喝下了一大杯酒,眼神有点飘忽。他晃悠悠地给洛特与伯里斯各倒了一杯,然后把自己的杯子也续满。 “你们帮我一个忙,”奈勒指指空白账簿,“我说,你写。我的字不好看……我是她的儿子,我要给她写悼亡诗……” 由直系亲属为逝者写悼亡诗,是萨戈人祖祖辈辈的习惯。诗文不需要多么优美,重要的是这份心意。奈勒多少算是贵族出身,上过写作课,但他此时喝得晕晕乎乎,说出口的基本是些胡言乱语。 洛特倒是尽职尽责。他基本没听奈勒在说什么,自己凭空捏造了一首崭新的悼亡诗……伯里斯大致读了一下,文笔竟然还可以。 奈勒说着说着有点失态,吟诗渐渐变成了抱怨:“书比我重要,书比我和我哥哥和父亲加起来都重要!”他又倒了一杯酒,“就算见到我,她也不在乎……她对你们这些法师比较感兴趣,好像你们才是主角,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伯里斯看不得年轻人这么颓丧,他偷偷把奈勒的酒拿开,换成了一杯清水,奈勒竟然没能察觉。伯里斯坐到骑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有没有想过,她离开你们,正是为了你们好呀?” “这是怎么说?”骑士眼睛红红的。 伯里斯说:“你父亲是默祷者,你是神殿骑士。你们能接受她是‘伪神’牧师吗?” “……不能。” “我猜也不能。你们不会为她而改变,而她也不会对你们妥协,这么一想,还挺公平的,你觉得呢?” 奈勒用不太灵活的脑子想了想,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伯里斯继续说:“所以她才要逃离,要离开你们的人生。她越走得越早,你们双方就越不会互相伤害。她有她的追求和立场,而且不会因为爱情和子女而改变,你能理解这一点吗?你会因为爱情和子女而改变信仰吗?你也不会的,是吧?如果你不能理解丽莎,那你真的能理解艾丝特琳公主吗?你能理解她对奥术的追求吗?” 洛特在旁边越听越不对劲,伸手扯了扯伯里斯的袖子:“你在干什么?借机劝人家分手吗?” 伯里斯没回答,洛特总觉得此时他的笑容有些邪恶。 法师像安慰小朋友一样,一边轻轻有节奏地拍着奈勒的肩,一边慢声细语着:“不管是对母亲还是公主……你是真的愿意接受她吗?还是仅仅在容忍她?你是不是在偷偷地想着,只要你付出努力,总有一天她会改变,她一定会变得与你毫无分歧?你错了,不是这样的。别再彼此牵制折磨,别再互相浪费时间,如果你们之间有无法妥协的矛盾,那你们最好尽快分开。早点逃离彼此,两个人都能少受很多苦。你母亲懂得这一点,所以她才会离开,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明白……” 现在奈勒只会点头,无论伯里斯说什么,他都回答对对对对。他不仅满脸通红,眼睛也越来越红,眼看好像就要被说得掉泪了…… 看着这感人的一幕,洛特忍不住说:“伯里斯,是不是因为你这辈子都贯彻着‘一有矛盾转身就走’的原则,所以你才从没谈过恋爱?” 伯里斯沉住气说:“这是很正常的做法。人的一生不怎么长,精力也很有限,生活总得有所取舍吧?哪能什么甜头都占到。” 洛特问:“如果我们之间闹矛盾了,你也要尽早和我分开吗?” 伯里斯说:“这不一样。我说的是奈勒和艾丝缇的关系……” “我们俩难道不是这种关系?”洛特大声问。 伯里斯瞬间失声,不知如何回答。很好,骸骨大君的状态又恢复了一些,他不是特别要脸的一面渐渐恢复了。 奈勒满脸迷茫,还沉浸在一波又一波的悲痛里,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气氛变化。洛特唯恐天下不乱,伸手勾住骑士的脖子问:“说真的,你愿意离开公主吗?” “不愿意!”骑士坚定地回答。 “你们都是那种关系了,想离开也不行了吧?” 奈勒的脸红得更厉害:“也不是……那种……也没有……很那种……” 伯里斯拍案而起:“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洛特没理他,而是继续在奈勒耳边问:“你们没有分手的可能性了,对吗?为什么呢?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没有分手的可能?” 奈勒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说得太含混,伯里斯没听清……而且他并不想听清。在洛特继续荼毒年轻人之前,伯里斯掏出一只嗅瓶,手疾眼快地怼到了奈勒鼻下,并念出短短的咒语……奈勒晃悠了两下,迅速软倒趴在了桌上。 洛特放开熟睡的骑士,窃笑着望向伯里斯。伯里斯没喝酒,脸上却泛起了微醺般的红晕。 “你可以和他聊天,我就不可以吗?”洛特故作无辜地耸耸肩。 伯里斯欲言又止,干脆转身走向楼梯。洛特轻笑着紧跟在后面。 直到走回房间门口,伯里斯才小声说:“艾丝缇是我的学生!您向骑士打听那些……这太不体面了!” 法师羞愤的样子十分有趣,让洛特欲罢不能。他撑着门框,不让伯里斯关门:“我不像你。你总想拆散年轻人,我却觉得他们挺好的。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分歧,却还是默契又甜蜜……多让人羡慕啊。我只是想向奈勒借鉴点经验,看看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动分手的念头。” 伯里斯低下头捏着眉心,掩饰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洛特向前逼近一步,还反手关上了门。走廊里有挂灯,屋里却漆黑一片,伯里斯刚想后退,洛特一手捞住他的腰,把他固定在了自己身边。 “您……又要搞小黑屋谈心啊?”伯里斯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洛特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法师的头发,“想知道你的学生和小骑士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吗?” 不!我不想知道!伯里斯眉毛一抽,双眼在黑暗中睁得老大。 一个吻落在他颊侧,让他下意识浑身紧绷。接着,洛特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要不然,我让你亲自体验一下?” 第70章 “什么?”伯里斯还没反应过来,洛特转了个身,把他压在了门板上。 这姿势多半就是要接吻,反正他们又不是没吻过,伯里斯早就自暴自弃了……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今天洛特把他搂得太紧,另一手还轻轻放在他的下巴和脖子上……这姿势犹如野兽捕获猎物,让伯里斯浑身不自在,在他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前,洛特如往常一样低头吻住了他。 被吻的时候,伯里斯闭紧眼睛,拼命对自己讲道理: 这不丢人,这很正常……我都说过了,我能接受骸骨大君,也就是洛特巴尔德,也就是眼前这个人……不,这个半神。他问我是否了解他的心意,我说我了解,话都说出去了,我怎么能出尔反尔…… 年轻人不是都会接吻吗?对,这事人人都做,没什么可惊讶的……没人规定施法者不能接吻,也没人规定老头子不能…… 突然,他连绵不绝的散乱思绪被切断了——洛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在他因为吃痛而下意识张开嘴时,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碰到了他的牙床。 法师的身体瞬间僵硬。洛特的舌头舔过他的牙床,与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而他只是傻傻地继续闭着眼睛。 这次不是为了思考,是他不敢动弹。 说实在的,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就算没吃过三角豚肉,也见过三角豚跑,就算没见过三角豚跑,也见过三角豚图鉴……他当然明白舌吻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亲密得超过了他过去可接受的限度。他想把这感觉归结为“痒”或者“肉麻”,但好像又不只是这么回事。 他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紧绷,甚至还有点酥软得过分了。洛特一手搂着他的背,把他固定在自己和门板之间,如果不是这样,搞不好他会脚一软跌到地板上。 终于,洛特放开了他。伯里斯大口喘着气,不敢抬头,不知怎么适应此时微妙的气氛,而洛特竟然大喊了起来,声音听起来愉快得要命:“诸神在上啊!真的这么成功吗?” “什么?”这是伯里斯今天第二次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有点失神?有没有脚软?会不会有点晕的?有没有像喝醉了的感觉?是不是很刺激?” 伯里斯呆滞了好一会儿,啪唧打了个响指,在半空点亮了一枚小光球。 洛特俯视着他,两眼中跳跃着激动的光芒,还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 在洛特期待的目光中,法师憋了半天才慢慢说:“我……不明白您到底想问什么……” 洛特改为两手环抱着他,笑嘻嘻地说:“这种是给深爱之人的吻。不是施法的吻,也不是祝福别人的吻。按照书上说的,你应该会身体酥麻,气息紊乱,眼神恍惚,喘息甜美,脸上浮现出微醺的红晕……看来没错,是真的!多亏你点了光球,我看到了!你脸真的非常红!” 被这么一说,伯里斯的脸更红了:“请您不要用色情读物上的用词……” 洛特噗嗤笑出声:“怎么,你也老看那种书?” “不,那种书毫无意义。” “如果你没看过,你怎么知道这是色情读物上的用词,你怎么不说是我凭空编的?” 看到伯里斯低头不语,洛特知道这个话题该适可而止了。他的法师脸皮薄,逗这种性格的人不能逗得太狠,他们满心羞愤却不会爆发,容易憋出毛病。 洛特换起话题来毫不含糊。他一把将法师搂个满怀,轻声说:“伯里斯·格尔肖,你可不要想离开我。” “我没想……”法师的声音闷闷的。 “六十多年前我说过,等我恢复自由后,我会是你永远的盟友。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呢,万一将来我们有了矛盾怎么办?万一某天我们争吵了起来,怎么谈也谈不拢……你怎么办?你要转身就走吗?” 伯里斯一点也不擅长讨论这种问题。他当然没有这么想,但毕竟他自己的发言在先,现在又该怎么对大君解释? “这不一样……”他试着说,“那些话针对的是奈勒和公主,又不是在说我们……” 洛特问:“在你心目中,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吗?” 伯里斯没明白这句话。没等法师琢磨出意思,洛特主动继续说:“你觉得他们是一对儿,在他们身上能用‘恋爱’、‘分手’之类的词,在我们身上就不能用了?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在浪漫小说中,公主配骑士是符合传统的,法师配魔王也是符合传统的。” 伯里斯很想插话说“后一种组合通常作为邪恶人物出现”,但他没说。他不忍心说,万一大君听到这句话后开始跑题可怎么办?他有点不希望大君跑题,他想听大君说下去…… 洛特接着说:“从我们重逢,到宫廷舞会,再到驿站的小黑屋谈话,再到教院啊、海岛啊、精灵的院子啊……一直到现在,我早就把想法说得明明白白了,你却一直是那副‘我知道了但我什么都不表示’的态度。伯里斯,刚才你问了奈勒一句话,‘你是真正愿意接受她吗?还是仅仅在容忍她?’现在我也这样问问你,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我吗?还是仅仅在容忍我?” 伯里斯一怔,有点磕巴地小声说:“我……我没有……” 洛特倒是咄咄相逼:“没有哪一个?没有接受我,还是没有容忍我?” “我没有容忍您……” “那你……” “大人,能不能别聊这个了……”伯里斯一直没有抬起头,“我不是在敷衍,也不是故意回避这些……很抱歉,大人,我真的很抱歉……” 伯里斯突然开始道歉,这倒是吓到洛特了。他只是想趁机搂搂抱抱亲亲蜜蜜,顺带再寻找些安全感,并是不想逼着法师承认些什么。 在他默默思索应对方式时,伯里斯继续说:“我知道您的意思……真的知道。但是我……天哪,我说不出口。活了这么大岁数,我一次都没聊过这些,我真的……怎么都说不出口。真的,这不是骗您,我确实是……” 洛特依稀有些明白了。他轻抚了抚法师的背,决定换一种沟通方式:“伯里斯,你喜欢赫罗尔夫伯爵吗?” 法师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跑题搞懵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挺喜欢的。它很懂事,很可爱。” “我送过你一个绿光龙息石别针,还买过一个银色的怀竖琴,你喜欢它们吗?” 伯里斯回答得十分诚实:“虽然它们都没什么用,但是……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洛特偷笑了笑:“我这样乱花你的钱,你不生气吗?” 原来您有自知之明啊!伯里斯把脸藏在洛特怀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生气。” “这么说,你愿意让我一直留在你的塔里?” “嗯,我很愿意。”伯里斯主动接着说了下去,“就像六十多年前说好的那样……” “不会反悔,不会一言不合就离开我?” 伯里斯回答得毫不犹豫,措辞却有点狡猾:“不会的。不归山脉是我的,塔也是我的,我永远在那里。只要您不离开,我就不会离开。” 洛特笑了笑,说:“其实刚才我在骗你。我什么都没听清。” “没听清什么?”伯里斯有点恍惚,几乎忘了进屋前他们在谈些什么。 “奈勒爵士喝多了,口齿不清,我随便逗了他几句,他根本没说出完整的话来。我不是故意要打听他们的隐私,只是想找个借口调戏你。” 听到如此坦诚的自白,伯里斯无言以对。 诚实地说,他仍然不太习惯这些甜腻亲密的举止。真奇怪,年轻时自己甚至能靠在骸骨大君怀里睡觉,为什么现在却总是难为情得抬不起头? 他记得很清楚,六十多年前的森林里,他非常非常不愿意离开骸骨大君的怀抱。 这怀抱能驱走悲伤,安抚恐惧,让他安心地睡着,温暖得令人落泪……这是来自白塔的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 那时,骸骨大君带着他连夜赶路,两人很久就来到了珊德尼亚王国附近的平原森林。伯里斯的烧已经退了,但身体还是有点虚弱。 “那是进出城门的官道吗?”骸骨大君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指着森林外面。现在正是月落之时,东方天空刚刚泛白,不远处,平坦的石板大路上泛着一层黯淡的白光。 伯里斯点点头:“应该是……” “你能进入城市吗?” “珊德尼亚的边境会接受北方难民,我可以装作流浪者。” 珊德尼亚境内没有静寂之神的神殿,所以死灵师在这里不会轻易遭到追缉调查。伯里斯打算去寻找一个叫圣狄连的城市,听说那里住着一伙死灵学研究者。 他不知道圣狄连怎么走,也不认识当地人,甚至不知道传闻是否可靠……但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骸骨大君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慢慢向后退了一步。“那好,”大君轻声说,“今天是第七天了,太阳升起来之前,我就要离开了。” 伯里斯呼吸一窒。如果不是手指受了伤,他想伸出双手,抓住这个人漆黑的斗篷,再紧紧地拥抱他一次。 “快去吧,”大君催促道,“别在这盯着我消失。” 小法师摇摇头:“不,我想看着您离开。” “为什么?” “我得看清楚……我得记住您被拉回亡者之沼时的样子。万一解除诅咒的线索就藏在其中呢?现在我还没什么本事,估计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我要牢牢记住这个画面,将来再好好思考。” 骸骨大君重新走近,摸了摸小法师柔软的头发。就在他刚想再拥抱法师一下时,灰色的烟雾从他身边渐渐浮起,开始旋转。 烟雾在片刻之间加速成了风暴,将他与人类法师彻底分隔开来。他微笑着从烟雾缝隙中望出去,正好望进法师灰绿色的眸子里。 小法师脸色苍白,双肩发抖,但他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被吓跑。 “伯里斯·格尔肖……”站在小型风暴的中心,骸骨大君轻声品味着这个名字,“我的法师,你肯定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我等着你,快点来见我吧。” 消失之前,他没有得到回答。不知道法师听到没有。 晨光倾泻而下,旋风逐渐平息,烟雾完全消散。 伯里斯一个人在森林边缘站了很久。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用手臂抹了抹眼睛,慢慢向着大路走去。 第71章 不归山脉四季如春,终年草木繁盛、百花盛开,山腰下的区域永远舒适宜人,只有最高的几个山峰会随着季节发生变化。 天气微微转凉,山岭半腰被秋意染成了金红色,更高处则像是蘸上了薄薄的霜糖。 据说冬青村最适合远眺美景,站在村里地势稍高的位置,可以将“蜂蜜蛋糕山”的美景尽收眼底,如果你直接跑到山林里或草甸上,反而很难领会山脉的美丽。 “蜂蜜蛋糕山?”听完酒馆女侍的介绍,带兜帽的旅客笑得差点呛到水。 女侍得意地挑挑眉:“我也知道这名字好笑,但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叫的。从前的冬青村很贫穷,大家都传说蜂蜜蛋糕山上有蜂蜜汇成的小溪,森林里有糖果和饼干搭成的屋子……但山并不是年年都会变成蜂蜜色,也有时候天气太暖,山上全年都绿油油的,于是大家说这是因为魔法,如果在山里找不到糖果和蜂蜜,那就是被魔法藏起来了。” 旅客托腮感叹:“冬青村以前很穷吗?我现在看着还可以啊……嗯,比我的老家可繁华多了。” 女侍说:“我祖父那辈人年轻的时候,冬青村还很贫穷。后来这边修了路,建了工厂,还和法师合作搞种植园……” “法师?是伯里斯·格尔肖?” 旅客边问边抬起头,斗篷的兜帽顺势滑了下来。 与他四目相接时,女侍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位穿着朴素的旅客竟然是个精灵,而且……他也太好看了吧! 他有一头淡金色的顺滑长发,犹如香槟流成的瀑布,他的皮肤白里透红,细腻得堪比奶油,他深绿色的眸子深邃而神秘,一眼望进去,仿若望进了寂静的古老森林……还有他的微笑,他的笑容温和,高贵,还带有一丝疏远的羞涩,如果只看这张脸,恐怕人人都会猜他是哪个精灵国度的王子。 女侍愣了半天,连话都没接上去。她越看精灵越心脏发紧,于是赶紧挪开目光,改为盯着他那灰扑扑的斗篷……这旅客长得好看,穿着却很寒酸。他的斗篷粗糙又暗淡,里面的衣装款式也朴素得像北方农民服装一样,冬青村里随便一个果农都穿得比他好。 但是……但是他长得好看啊!那完美无缺的脸型,那对白白尖尖的小耳朵……这么美丽的生物,哪怕衣衫褴褛也一样人见人爱。 旅客被盯得不自在,故意轻咳了几声。女侍红着脸说:“噢,抱歉,你刚才说什么?这里的格尔肖大师?你看窗外,看到远处那片山林了没?还有后面那一大片……那都是他的土地。当然了,严格来说是他和萨戈皇室共有的……” 精灵点点头,向女侍要了一杯蜂蜜水。很少有成年人点这种东西,女侍试着推荐了淡果酒和醋栗茶,但精灵坚持只要蜂蜜水。 女侍端着托盘走远,又忍不住回头偷看这漂亮的客人。 只见精灵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水盈盈的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哀愁。 ============================= 法师塔最高层的阁楼里有一扇大门。 说是门,其实它和墙壁也没什么区别,它没有把手,没有缝隙,看上去只是一段普通的墙壁,墙壁外侧是高塔外的天空,普通人即使站在“门”前也找不到进去的方法。 这门通向一个隐蔽的空间。它被魔法构筑而成,是伯里斯·格尔肖大师的机密区域。 除了伯里斯和被他操控的魔像以外,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墙壁微微一抖,开始泛起涟漪,水波律动得最厉害的时候,一扇双开金属门从“水”底露了出来。伯里斯推门而出,又反手关上门,墙壁上的水波立刻消失无踪了。 不久前,伯里斯启动了这个机密空间,用来运行大型解析法阵。他要用它来观测那本古书。操控使用法阵十分费神,伯里斯每天都要在里面耗上一整天,出来的时候脚步总是轻飘飘的。 魔像威利斯先生在外面等着他,及时为他送上了热茶和薄脆饼。变年轻之后,伯里斯爱上了嚼起来咔嚓咔嚓的食物,辛苦一整天后,这种又脆又甜的东西总是能治愈他的身心。 他在阁楼里坐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下心情,才命令威利斯先生开门。 阁楼常年闭锁,他进来后也会及时反锁。门是金属制的,门框也整体用金属加固过,门锁为四向插栓,锁牢之后几乎不可能撬开。这种门很可靠。尤其是在防范骸骨大君时,这种门很可靠。 防护法术对大君无效,只有物理性的隔离手段才能彻底阻止他。如果他想撬锁,甚至想暴力破门,那么他肯定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伯里斯肯定能及时发现。 其实伯里斯并没有隐瞒古书的位置,他清晰明确地告诉洛特:书被收藏在隔离室了,请等我一段时间,我想再排除几项有可能的风险。 洛特答应了,而且似乎真的暂时放下了对书的执念。他参加了几次集市,买了一大堆审美堪忧的服装,每天都要写下长长的“想吃这个”清单交给厨房的魔像…… 他还借了一些魔像和尸体出去。他说要带赫罗尔夫伯爵训练寻物和扑咬……赫罗尔夫伯爵不愧是接受过半神力量的狗,它比同龄犬的个头大得多,几乎有些强壮得不成比例。 而且它十分聪明,通情达理的程度几乎能赶上魔像动物。有一次,大君一边摸它一边说:“赫罗尔夫伯爵,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是你的头领,伯里斯·格尔肖也是,你要像骑士对国王一样保护他,像儿子对父亲一样尊敬他,你永远不能伤害他,所有想伤害他的人都是你的死敌,记住了吗?” 伯里斯在旁边听得发笑:“大人,犬类再通人性也听不懂这么长的句子。” “我知道,”大君慢慢抚摸着狗头,“虽然我说话了,但我不是靠语言在和他沟通,我用的是意志和真心。” “意志和真心?” 洛特说:“就像德鲁伊们一样。德鲁伊传达出一种对大森林的爱意,他身边的动物就能感觉到。我对赫罗尔夫伯爵传达出对你的爱,赫罗尔夫伯爵就能够明白它也应该爱你。” 伯里斯半天说不出话。面对甜言蜜语,他总是这样反应迟钝。 好在洛特很了解他,也很体谅他,从前洛特会一个劲催他给出回应,现在洛特只会微笑看着他,要么懒洋洋地开始聊下一个话题,要么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发。 在这种瞬间,伯里斯会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只有二十岁——幼稚,没见过世面,容易害羞,脑子不够用,反应迟钝,总低头沉思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而骸骨大君是成熟沉稳的保护者,他值得信赖,行动力强,很神秘却不危险……他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八十多岁的法师有了自己的塔,成功解除了半神的诅咒,半神成为法师永远的盟友,和法师幸福地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地方…… 伯里斯惊讶地发现,年轻时认为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竟都已近在眼前。他在黑夜中暗暗许下的愿望,现在都已一一实现。 人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现在,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那么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显而易见,是编年史与颂歌集。 法师的愿望都实现了,但半神的夙愿还没得偿。 可是,伯里斯总有点排斥那本书。他心里藏着一种恐惧,他觉得那本书一定会影响些什么,也许它会毁掉平静的生活,也许它会改变大君对世事的看法,甚至,也许它会夺走此时自己拥有的一切…… 理智地想,书应该没有这么可怕。它又不是法术书,书里只有历史和故事,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或咒语。 其实大型解析法阵已经把书分析得差不多了,可伯里斯就是不愿意轻易将它放出来。他总想能多拖一天是一天,能多检查一分是一分。 反正洛特每天过得开开心心的,也不怎么问起书,那伯里斯就更不用着急了。 现在的日子这么惬意,伯里斯想把它保持下去。 这天,洛特说赫罗尔夫伯爵已经到了该进行实战训练的阶段,他要带它去山里练习追踪小动物。 伯里斯不去森林,也不去阁楼,今天他得去一趟冬青村。 昨夜,构装体山雀给他送来了一封信,是施法材料商店的人写的。信上说,村里来了个陌生精灵游客,前几天他一直在附近游玩观景,这两天竟突发了急病,在酒馆客房里一睡不起了。 据酒馆女侍说,这精灵在聊天中提起过伯里斯·格尔肖,大家猜他也许是伯里斯的熟人,所以这事必须及时让法师知道。村民不会轻易进入山脉,所以伯里斯得亲自到冬青村去了解情况。 接到信之后,伯里斯怀疑昏倒的精灵是黑松……提到“精灵”和“昏倒”这两个字,他只能想起黑松。但是好像又不太对,黑松去过冬青村,他的外形那么显眼,村民肯定对他过目不忘。 于是,格尔肖大师让“学徒柯雷夫”代表自己,前往村里探望身份不明的精灵。 临走前,他提前给内务魔像下了命令,让它们提前做好给洛特洗衣服以及洗狗的准备。 洛特天一亮就走了,伯里斯则在正午之前乘马车离开。 马车消失在林间小路上之后,赫罗尔夫伯爵从塔后的森林里窜了出来,洛特闲庭信步地跟在它身后。 塔门上的防护对洛特无效。他哼着歌推开门,叫魔像帮他唤出浮碟,一路上升到了塔的最高层。 阁楼房间的门太牢固了,四向插簧的锁真是够麻烦。尽管如此,洛特仍很有自信能把它打开,他见多识广,在过去那么多个七天中,他又不是第一次撬锁。 他带了一只小工具箱,里面有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工具——伯里斯对他乱花钱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他买回一堆东西,伯里斯都不闻不问。 洛特深吸了一口气。 阁楼里的东西好像正在呼唤他。 它急于向他倾诉,向他剖白,向他坦述所有秘密与悲喜。 第72章 “怎么样,认识他吗?”酒馆女侍站在客房门口。 “学徒柯雷夫”看着床上昏睡的金发精灵,一时有些迷茫。他没见过这个精灵,但精灵的长相又确实有点眼熟…… 酒馆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女侍不能一直留在这,正好,伯里斯主动提议由自己留下照看精灵。 年轻姑娘在临走前情不自禁地使劲看了精灵几眼,满脸都是“我不能做他醒来看见的第一人了”的遗憾。 伯里斯把这辈子熟识的精灵都回忆了一遍: 第一个是丰饶神艾鲁本的牧师,就是从前净化宝石森林的那位。那个精灵更瘦,脸色更苍白,五官没有床上这位完美,而且现在他应该躺在森林老家里,不会力气跑到冬青村来。 第二个是名叫绿歌的学生,现在她住在树海边境,经营着一家施法材料提纯工坊,她是女学生,床上的精灵显然是男性。 第三个是在五塔半岛任教的葛林迪尔,他是半精灵,床上这位看起来应该是纯血树海精灵。 第四个就是黑松,第五个是莫维亚……然后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海岛精灵。 大概这个昏迷的精灵确实不在“熟人”之列?也许他只是听说过伯里斯,或是二人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伯里斯边思索边抚上精灵的额头,施展了一个探测法术。 精灵身上残留着微弱的死灵系波动。他的随身物品中没有任何魔法物品,这波动可能是因为他接触过什么东西,或是被死灵师攻击过。 然后,伯里斯掀开精灵的被子,执起精灵的手——这手真是修长又柔软,是一双适合学习施法的手。精灵的手指上有淡淡的伤痕,像是被某种药剂灼烧过,现在刚刚伤愈。伤痕位于手背和手指外侧,掌心倒是干干净净,他的手腕和小臂上也有零星几处此类痕迹,身上别的地方一点外伤都没有。 伯里斯完成了初步的检查,帮精灵重新系好衣服。这时,精灵皱着眉哼哼了几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别碰我!”精灵大叫一声,抱着被子蜷缩起来。 伯里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后,精灵眼中的恐惧褪去了一些,刚才他的反应似乎是下意识的,他根本就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人。 精灵放下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伯里斯:“抱歉……我可能做恶梦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伯里斯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精灵说话的口音和嗓音……简直就是…… 精灵揉了揉凌乱的长发:“我怎么了?我……喝醉了吗?” “……黑松?”伯里斯的声音都发抖了。 金发碧眼的精灵眨着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你、你是黑松吗?”伯里斯问,“黑松·诺尔希莱,树海的银光将军之子?” 精灵一脸迷惘:“你……你认识我?” 伯里斯微张着嘴,缓缓退了几步,后腰撞到门边的矮柜,柜子上的水杯差点翻倒。 黑松?这是黑松?这真的是黑松!怪不得他觉得这精灵既陌生又眼熟! 他从没见过黑松原本的模样,从第一次见到黑松起,黑松脸上就一直挂着半死不活的拙劣妆容。 这下伯里斯明白那些伤痕是怎么回事了:黑松的手指、手背和前臂上有文身,看起来像是某些邪恶的符文,实际上它们就只是装饰性文身,什么意义都没有……现在文身被用某种方式祛除了,皮肤上的伤痕尚未痊愈。 黑松不仅被洗了文身,连头发也被变回了原本的颜色。不得不承认,现在的黑松看起来十分乖巧,纯良度大概比塔琳娜还要高出十个艾丝缇…… 仔细一想,以往黑松被吓到时也会露出这幅表情,只不过那时他脸上有人工黑眼圈,会把眼神衬托得比较锋利。 黑松不仅改变了外表,精神状态也有些不正常。他明明见过“学徒柯雷夫”,现在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 他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记得自己从哪来,要到这里做什么…… 伯里斯意识到事有蹊跷。他拉过椅子,坐在精灵面前,耐心地开始与其沟通。精灵很快就对这个态度柔和的年轻人放下了心防,开始尽量清楚地描述自己的遭遇。 黑松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一个人行走在湿漉漉的丛林里。他满脑子都是要回到南方去,要去找伯里斯,但具体要去哪、具体怎么找,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萨戈北部,好像是兰托亲王领属地内的某个小镇……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境的,好多士兵在盘问他,他回答了,他想不起来自己答了些什么。 后来他躺在一驾大篷车里,车内坐着几个农民和佣兵,还有一两个流浪艺人。他觉得自己没钱付车费,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再次恢复意识时,大篷车里已经没人了,只有他一个坐在赶车的位置上。 他迷迷糊糊地一路辗转,脑子里总盘旋着一个念头:伯里斯·格尔肖,我得找伯里斯·格尔肖。那人是个法师,好像和我很熟……我可能是他的学生,或者是他的朋友什么的吧。不对,不是朋友,应该是学生……不对,伯里斯·格尔肖是什么人来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黑松发现自己正蜷缩在“柯雷夫”面前,像小孩子一样发抖。 “柯雷夫”一手轻拍着他的肩,用柔和的声音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双眼却阴郁地望着窗外。 黑松忍不住说:“你让我想起……我母亲……” 伯里斯手腕一抖,拍人的节奏都乱了:“你母亲?” 黑松误解了法师的疑问:“是不是挺奇怪的?我最近的记忆乱七八糟的,但对小时候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你这是老年失智症的表现。伯里斯叹口气,显然黑松作为精灵还没到那个岁数。不知他是染了怪病,还是遭到了攻击或诅咒……如果是后者,那么能伤到他的人也不容小觑。 黑松虽然心性幼稚、色厉内荏、审美惨烈、不思进取,但他的冒险法术掌握得还不错,临场应变能力也很好,普通恶徒还是很难伤害到他的。 伯里斯不由得想起上次的事:黑松在森林里遭到袭击,好在有惊无险。谈及这事时,骸骨大君不是打岔就是敷衍,伯里斯看出这事与他多少有点关系,就也没再深究。 那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伯里斯认为这是因为大君处理好了相关事宜,所以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不知这次的事是否与那次袭击有关,如果真的有关,伯里斯恐怕要自责不已。 他寻思着,无论如何,得先把黑松带回塔里做个检查。就算查不出个所以然,他还可以动用最后的手段——让骸骨大君亲这孩子一下,应该就能治好了。 =================== 伯里斯带着黑松,用传送法术回到了塔前。他不想坐马车,万一精灵被人预置了窥视类法术,普通移动方式会暴露进入森林的路线。幸好黑松还记得自己学过魔法,不会对传送术大惊小怪。 下午起风了,天阴沉沉的,高塔里隐隐传来连绵不绝的嗥叫声,与幽魂啼哭般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黑松强作镇定,一只手紧紧抓着伯里斯的斗篷,伯里斯也有点发憷:怎么回事?塔里是什么声音?进了恶魔还是变狼怪?它们怎么可能突破森林与塔外的重重防护? 没多一会儿,嗥叫声变成了清脆嘹亮的犬吠……这下伯里斯更担心了,赫罗尔夫伯爵怎么叫得这么惨?而且一声比一声凄厉…… 伯里斯推门而入,赫罗尔夫伯爵正好从螺旋楼梯上跳下来。它对黑松狂吠,吓得黑松不敢进门,伯里斯做出制止的手势后,它虽收起了敌意,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乖巧坐好。 它焦躁不安地走了几圈,喉咙里一直呜呜咽咽的。伯里斯心里一紧:“洛特在哪?” 赫罗尔夫伯爵跑到螺旋楼梯上,对着高处开始狼嚎。 伯里斯给黑松指了指一层客房的方向:“去那边休息,等着我,别乱跑。如果有什么需要,威利斯先生会照顾你的。”说完,他一招手,内务魔像从阴影里迎了上来。 黑松面带困惑,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塔内的种种设施让他觉得有点亲切,所以即使看到各种陌生的符文和魔像,他也不会太害怕。 看精灵跟着威利斯先生走入长廊后,伯里斯暗暗感慨,这真是黑松最听话的一次,如果他以前也有这么乖巧该多好。 赫罗尔夫伯爵跑上了好几层楼梯,又开始催促般狂吠。伯里斯踏上浮碟,向高塔阁楼升去。 越是升高,他的指尖就越僵硬,等到了阁楼门前时,他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阁楼的门是开着的,锁被搞坏了。这房间没多大,一眼能望到头,房间里空无一人,赫罗尔夫伯爵却在对着其中一面墙狂吠……那正是通往大型解析法阵的门。 伯里斯穿过防护,融身入墙。门内的空间里有一张圆形地毯,它像小岛般悬浮在空中,周围上下左右都是闪耀着不同光晕的法阵,法阵们按照预设的命令自行运作着,不时传出细密的机械齿轮声。 地毯的直径只有十步左右,四周有半透明的栅栏,中间是一张书桌和几样常用仪器。洛特趴在书桌上,脑袋侧枕着手臂,像是在闭目养神。 伯里斯紧张地靠近,发现洛特手腕下压着已打开的古书。他翻开的是后半本,也就是《颂歌集》的部分,伯里斯不知道他是随意打开了这里,还是已经读完了前面的部分。 洛特的呼吸很正常,甚至还不时抽抽鼻子努努嘴,这让伯里斯稍松了口气。伯里斯推了推他的肩膀,他一动不动,伯里斯又大声叫他,他继续酣睡不醒。 好几分钟过去了,洛特怎么也醒不来。伯里斯想施法检查一下,抬起双手,手指却抖得厉害。他抓住空中的一段咒文链,更改了解析法阵的目标,让法阵替他做初步的分析。 一个个奥术符文出现在书桌旁的月长石球上,再投射入伯里斯眼睛里。没多久,法阵给出了结果。 洛特巴尔德的身体一切正常,只是陷入了沉睡,唤醒方式目前尚不可知。 第73章 伯里斯又是一夜没睡。 三天了,洛特一直酣睡不醒。伯里斯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没有一个管用。 伯里斯不想让塔下的黑松知道这事,所以就把洛特留在了大型解析法阵里。法阵中心,书桌旁多了一张床,在这三天中,伯里斯坐在桌边摆弄一堆书籍纸张瓶瓶罐罐,洛特就躺在旁边的简易木床上呼呼大睡。 他真的不是昏迷,是睡。他呼吸平稳,经常翻身,甚至偶尔还砸吧砸吧嘴,说两句梦话……伯里斯分析过他的梦话,结果一无所获,他说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感叹词,偶尔会不舒服地哼唧几声,或者含含糊糊地嘿嘿发笑。 头一天伯里斯熬了个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才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晚上他又一直查文献、做实验,回过神来,外面天又亮了。这几天伯里斯严重缺乏睡眠,洛特倒是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 法阵内响起一阵铜铃声,是内务魔像威利斯先生在呼唤主人。伯里斯站起身,一阵突然的眩晕袭来,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适应了一会儿之后,他拖着脚步走出法阵。 他很熟悉这种虚弱感。身体没被变年轻之前,他几乎天天都像这样过日子。 伯里斯从法阵走入阁楼,威利斯先生立刻迎上去搀扶他。“什么事……”说出话之后,伯里斯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魔像回答:“您有十四条未回应的提醒。前十二条已经失去时效性。” 伯里斯知道前十二条大概是什么,大概都是威利斯提醒他用餐和休息。“给我听第十三条。” “昨天您的膳食摄入量不足。今天的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请您保重身体。” “好的,谢谢。第十四条?” “黑松先生一直想见您,我按照您的吩咐,以‘柯雷夫先生忙于课业,不便下塔’为由拒绝了他,今天早晨他再次呼唤我,申请使用一层客用起居区的厨房。” 在法阵里伯里斯一直没觉得累,现在他出来了,听着这些,脑子却变得晕乎乎的。黑松要干什么?用什么厨房? “让他用吧,”伯里斯说,“只要是符合‘高塔客人’权限的事,他都可以做,不必再向我申请。” 说完后,伯里斯叫魔像陪他下到研究室,收拾了几样常用的施法用具,还拿出了外出旅行的斗篷。 他得去黑崖堡一趟。他需要丽莎的尸骨。 他搞不清楚洛特出了什么事。也许一切的答案都在《编年史》与《颂歌集》里,但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去亲自读书。 破译神术符文很费功夫,阅读一枚神术符文就得耗上几天,再加上这书对凡人的影响,人类不用上几十年是读不完的。 他曾想过把丽莎接到塔里,在她的帮助下慢慢去了解那本书。这歌“帮助”就指正常的交流,而不是读心什么的。 如果受术者是活人,那么没有任何魔法能精准读取他的特定记忆。有的法术能测谎,但它只能探知受术者当下的心事,并不能探究以往;还有些神术能帮人加固或唤回记忆,但它只能让受术者本人想起来,如果施法者也想获知,他还是得通过普通方式去询问。 实际上,丽莎死了,伯里斯反而可以去读她的脑子。 死灵学体系内有一门抽取术,可以从比较完好的遗体上提取特定记忆,这法术十分精准,法师可以从死者的残留灵魂中截取想要的任何信息……但伯里斯并不想这么做。 倒不是因为伦理或者道德,而是因为太危险。 抽取术会对施法者产生副作用。根据施法者手法不同、体质不同,副作用给他带来的伤害程度也有所不同。 这种伤害可以用摄入饮食来理解:人每天吃几餐,全年能吃下一仓库的蔬果,如果非要把这么多东西在一餐内吃完,恐怕用餐就会变成用刑。记忆也是一样,如果头脑在短瞬间接受大量信息,人轻则身心不适,重则彻底崩溃。 总体来说,施法提取的内容越短,施法者的不适感越轻,提取的信息量越大,施法者的负担也会随之增大。 每具尸体只能被抽取一次,施法者没有慢慢挑拣的机会。所以即使冒着风险,法师们也得尽量多提取些信息。 历史上曾有不少死灵师用过抽取术。几十年前,五塔半岛出过这么一件事:有个野心勃勃的学生谋杀了导师,用这法术提取导师的学识,试图将某项研究成果据为己有。他的法术成功了,那些知识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他的脑海,但他永远失去了将它们表达出来的能力——他变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连话都说不清楚。 当然也有正面的例子。有个名叫霜星的精灵法师,她抽取过几位因急病去世的学者或手艺人,让很多失传的技艺重新回到了世间。霜星终生被头痛病折磨,不知是否与法术有关,除此之外,她身上倒是没出现别的后遗症。 不明确的副作用让抽取术成了一种禁忌,即使没有人去特意禁止,法师们也不会轻易使用它。 有些研究者认为,施法者的寿命越长,副作用对他的伤害就越小,所以身为精灵的霜星没有大碍。这理论放在人类身上也成立,但人类老得太快,就算某位老者的头脑能承受伤害,他身体也有可能挺不过来,他在读取信息时很可能会肌肉痉挛,血压升高,甚至出现类似睡眠呼吸暂停的症状。 这么一想,现在伯里斯的状态简直完美:年龄很大,身体很年轻,正是施展抽取术的绝佳机会。 也正是凭着这一点,他才敢动抽取术的念头,虽然风险依旧存在,但他愿意信任这个年轻的躯体和自己的技术。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还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得知书上的内容? 伯里斯整理好外出用的东西,在浮碟中缓缓下降。 他抬头望向阁楼,不禁咬牙切齿。 气死我了,解决掉这事之后我得认真和洛特谈谈……但他肯定不会听话的。如果他听话就不会去偷偷读书了……那我该怎么办?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来到一层大厅时,某种熟悉的香味打断了他脑内的谴责声。黑松从茶水间探出头,看到他就大喊起来:“等等!你等等……” 伯里斯疑惑地望去。黑松现在的样子让他很不适应——头发是标准的树海精灵金色,脸上干干净净的,穿着麻布本色的长衫,看起来简直像最正经的那种精灵。 原本伯里斯打算给黑松做检查,结果骸骨大君出了事,黑松就被晾在了一边……伯里斯有些内疚,看着黑松的正常肤色和金发,他反而心里发沉。 黑松遇到的事情想必也不简单,但现在伯里斯实在是一心无法二用。 “柯雷夫,你是叫柯雷夫吧?”黑松叫住他,“你真够忙的,我想问你点事都找不到人。” “导师给我布置了很多任务。”伯里斯回答。 黑松打量了一下他的打扮:“你要出门?” “是的。抱歉,我找你回来,却照顾不周……” “你有事就去办事,我多等等也没关系。住在这里挺好的,住冬青村还要付钱呢……对了,你先别出门,等等。” 伯里斯暗暗感叹,黑松果然是黑松,记忆丢了,性格没变。 片刻后,黑松从茶水间端出了一杯疑似奶茶的东西,它比奶茶的颜色深,表面漂着一些红色碎屑,闻起来有焦糖的味道,还有隐约的花香。 “这两天,我突然想起了它,”黑松把饮品递给伯里斯,“我去厨房找吃的,看到了一些瓶瓶罐罐,里面是咖啡豆、红茶、香料什么的……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东西。我按照记忆把它调配了出来,从前我肯定调过它,但我不记得它叫什么……我甚至不知道用到的香料叫什么。” 伯里斯捧着热热的饮品,被温度熏得眼睛也有点发热。黑松从前确实调过这种饮料,把煎红茶和牛奶调配在一起,再加入产于树海的特殊茶粉,最后用红曲粉铺在表面上。 伯里斯夸过它好喝,能提神,口感香甜又不会太腻。他曾经开玩笑说,这饮料恐怕是黑松的研究成果中最有价值的一个。 “它叫‘复生之血’。”伯里斯笑起来,这乱七八糟毫无依据只追求恐怖的名字当然是黑松取的,“我……我的导师,还挺喜欢它的。” “你的导师是伯里斯·格尔肖吧?”黑松有些兴奋地说,“他应该也是我的导师。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他?” 你短时间内是见不到他了。伯里斯回答:“他很忙,经常外出,行踪不定。现在是我在替他管理高塔。好了……我得走了,我离开之后,你要听威利斯先生的话。” 黑松点点头,像个乖孩子一样和他道了别。走出大门后,伯里斯忍不住回头望向塔顶,也许是因为喝了“复生之血”,他的心情平稳了很多,走出阁楼时那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也烟消云散了。 通往黑崖堡地区的传送阵被他藏在森林里,要走一小会儿才能到。 找到法阵后就一切顺利了。眨眼之间,伯里斯从不归山脉移动到了黑崖堡郊外的树林里。 丽莎被埋葬在城西墓园,距离这片树林不远。伯里斯带了两枚泥形杀手,等天黑之后,他就激活它们,让它们来挖掘墓土。 趁着天亮,伯里斯到墓园附近转了一圈,他忧伤地发现,事情可能比自己预想得要复杂。 墓地挨着一座小型圣堂,圣堂里有两位常驻牧师,还有一名干杂活的守墓人。这还不是最糟的,更麻烦的是,这墓园里埋着很多奥塔罗特神殿的圣职者,圣职者的亲友也肯定是信徒……这帮人和普通百姓不同,他们热爱在夜间扫墓,而且默哀时会在碑前点一盏烛火。 伯里斯想象了一下……夜深人静的墓园里,几个牧师或者骑士正在怀念亲友,借着微弱的烛火,他们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他们追了上去,围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法师,法师带着两个怪物,正趁着夜色掘开墓穴,偷盗尸体,亵渎死者…… 太经典了。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死灵师行为。 第74章 夜深人静的墓园里,一小队神殿骑士正在怀念去世的师长。借着微弱的烛火,他们发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那是个肤色灰白、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正费力地拖行着什么东西,脚步蹒跚地走向墓园出口。 骑士们追了上去。女人听到声响就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展现出一张干枯的灰色面孔。 显然她不是活人。就在骑士们打算采取行动时,附近黑暗的角落中发出一声巨响,他们循声音望过去,只见一团阴影在夜色中膨胀得越来越大,挡住了那片区域的烛火,甚至遮蔽了天空一隅的星光。 灰白色女尸露出獠牙,袭向距她最近的年轻人。骑士们纷纷拔剑的同时,那团看不清形体的生物也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在距离他们最远的角落,两个泥土人偶伸出巨铲形的前肢,趁着混乱轻松挖开了墓土。伯里斯蹲在附近矮树丛里,边监督泥形杀手,边留意着远处的战斗。 给骑士们提供一些突发情况,他们就顾不得留意整个墓园了。伯里斯没有选择幻术或操控术,很多圣职者都会佩戴抵抗惑心的护符,操纵他们不如操纵尸体保险。 女尸是他从地下神殿借来的,浑身黑气的巨大生物则是数具尸体组成的嵌合肉魔像,尸源同样来自地下神殿。这里是墓园,其实伯里斯也可以直接唤醒这里的尸体,但墓园的死者多半还有亲友在世,事情搞得太刺激会很难善后,而且施法强化尸体需要时间,在地下神殿做这些比较踏实,不用冒被中途发现的风险。 伯里斯没有把尸体改造得太强大,他不想闹出人命。他把它们加工得又敏捷又敦实,它们很难被击中,很难被破坏,但它们攻击人的力道并不重。这样一来,它们会与骑士缠斗很久,双方谁也干不掉谁。 很快,丽莎的棺木露了出来。泥形杀手从棺材缝隙钻进去,灵巧地撬开钉子,将棺盖完好安静地滑开。伯里斯忧愁地想,今天我把她带走,完事之后还得想办法把她弄回来,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通折腾…… 他对白黏土色的泥形杀手做了个手势,白黏土跳进棺中,包裹住丽莎的尸身,形成了一个具有人类轮廓的白色外壳,脸上还有清晰的五官。 白黏土裹着丽莎爬出坟墓,旁边的黑浆色泥形杀手扣好棺材,迅速重新填好墓土。幸亏这墓很新,一般人也看不它又被翻了一遍。 在骑士们英勇的进攻之下,活尸和肉魔像且战且退。它们的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渐渐从一个庞大的嵌合体溃散成了各自行动的活尸群,最终躺回地上,失去了活力。 与此同时,伯里斯已经带着丽莎和泥形杀手远离了墓园。 如果骑士们在天亮后仔细检查现场,他们会发现这些尸体都死了很久,和近期黑崖堡一带的死者毫无关联。 如果他们找军队里的法师来探查的施法痕迹,法师会推论出:一定是某个学艺不精的死灵师在胡乱做实验,他不小心搞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又控制不好,于是他就把它们丢在树林里不管了。 这些活尸无目的,无智能,攻击力差,行为缺乏逻辑,所以这肯定是失败品。不死生物会亲近死亡的气息,所以它们才会来墓园溜达。 黑崖堡的军队法师肯定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因为那人的死灵学概论课是伯里斯教的。伯里斯一向用双重标准来教学,对真正的学生是一套,对那种需要做基础培训,但又拒绝死灵学的人是另一套。 如果奈勒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要紧。他既不会怀疑艾丝缇,也不会找她帮忙。艾丝缇早就回王都了,昨晚她参加了贵族千金们组织的酒会,今天动身到东部小镇去视察孤儿院了。 一切都这么完美,只差读取丽莎的记忆。 伯里斯选择了地下神殿的甬道。这里安静隐蔽,实在是绝佳的施法场所。 他把丽莎放在大殿门前,没有打开门。门里面尸体堆积如山,他做嵌合魔像时把尸山弄得有点乱,随便打开门会让它们坍塌涌出来……这让伯里斯想起了在教院工作的日子,很多法师同事的私人储物柜就是这副德行——随便开门者,将被杂物掩埋。 伯里斯在地上画好法阵,把丽莎以侧卧位摆在中间,拿出一支上下均有尖刺的金属烛台。 他给上方的尖刺装上白色蜡烛,将下方的尖刺刺入尸体头部翼缝处,然后他划破自己的手指,让血顺着金属刺流向尸体的头颅。 第一滴血渗入尸体时,伯里斯点燃蜡烛,开始念诵咒语。 蜡烛的火光是冷蓝色的,光芒范围只够映亮尸体和法师的脸。远处还有几盏提供照明的普通蜡烛,随着咒语越来越长,那些蜡烛开始一个个熄灭。 没过多久,甬道完全暗了下来,连冷蓝色的火光也消失了。伯里斯闭上眼睛,冷光出现在他漆黑的视野中。 冷光服从他的指示,开始为他引路。他要在灵魂的迷宫中排除无关的记忆,尽早找到想要的东西。 白杨树,青珊瑚,熠熠星空,无边碧海,嘈杂的街市,寂静的晚霞,葬礼上的哀歌,立春日的狂欢……一个灵魂中存在着浩如烟海的记忆,幻如火焰,凛如利剑。施法者必须时刻保持专注,把精神牢牢集中在目标上,让那股蓝色冷焰引领自己,躲过繁冗无用的信息。 伯里斯很快就找到了它。金属封面的古书,一侧是铁黑色,一侧镶有银镜,引路者撰写《子夜编年史》,后来人传唱《白银颂歌集》。 现在他可以直接知晓丽莎所知的一切了。骸骨大君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这些故事?他看到了多少,他自己又记得多少? 在庞大的信息侵入灵魂时,一个念头在伯里斯脑中闪过……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洛特总是做出关于爱情的提示,而他总是无法给出明确的回应。他一直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简直像因被追求而烦心的贵族小姑娘。 伯里斯自认并非矫矜之人。那么,为什么我会这样? 过去的六十年中,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现在他每天都站在我面前,为什么我却一步也不想前进?当他向我走来时,为什么我却下意识地后退? 现在伯里斯明白了。这可不仅是因为性别问题,或者因为羞涩。 跨越千年时光的半神会有着怎么样的灵魂?恐怕再睿智的法师也无法了解。 洛特巴尔德的身上笼罩着无边的夜雾,就像亡者之沼的黑色高塔一样。他嬉皮笑脸也好,沉潜刚克也好,那都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 就像昔日,他每百年才能出来七天一样……那七天只是他的一部分,不是他的全部。 现在也是。现在他仍未完全自由,他仍被囚禁在某处。 所以伯里斯会下意识地退缩。他生怕自己救出来的只是一个幻影。幻影之下,还有个完整的远古半神。 那会是洛特吗?还是伯里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 醒过来的时候,有人把一本书放进了他怀里。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东西叫做“书”。 他记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记得那人在说:我再也没有力量了,交给你吧。他不知这是什么语言,字句的含义直接传进了他的意识中。 他抱紧书本,从深渊向上坠落,一直穿破水面,落入天空。 他仰望无垠的漆黑大海,看着那个人渐渐沉入水下。 之后,他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仲春时节百花盛开的山谷。 他不懂欣赏美景,所以未作停留。等到他认得诸多事物、学会阅读文字、拥有了实实在在的身体之后,他回来了一次。 这次,山谷变了一个样。树木化为灰烬,村落变成尸冢,山脊中部被某种东西开了一个豁口,就像大地上伏着被拦腰斩断的巨龙。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这可不是什么岁月变迁的痕迹。村落是被炼狱翼蛇的怒焰吞没的,植物则被异界元素毒杀。 山脊上的巨创倒真的与龙有关,那头火龙击杀了整个翼蛇编队,然后与魔鬼的指挥官同归于尽。它最后的怒火震彻大地,在山川上留下了永远的疮疤。 他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了。不是用那颗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脑子,是用那本书。他从后半本开始写,写得还很少,连半页都没有满。 在这之前,他已经读完了书的前半部分。书中介绍了关于神域的种种知识,记录了黑湖与亡灵殿堂的关系,还写满了黑湖守卫的痛苦与自省。 神明与魔鬼相遇,相识,厮杀,别离,重聚,然后一同堕落,共赴深渊。 在消失之前,黑湖守卫用最后的力量把书和他的造物推向了人间。这造物是三种力量的糅合体,神域之力来自黑湖守卫,炼狱之力来自魔鬼君主,死灵之力来自满是罪恶灵魂的黑湖,所以他既可以救治生灵,也可以抵抗魔鬼的毒素,还可以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唤起属于自己的战士。 他找到了火龙的亡骸。龙身已残破不堪,碎裂的双翼也不可能再翱翔于天际,他将尸骨粉碎又重新组合,把巨龙变成了一支军队,每个士兵都是被烧灼后的焦黑色,还长着骷髅头和弯曲的龙角,与它们的创造者有几分相似。 听说魔鬼可以把死者转化为炼狱生物,而他则可以将死者转化为不死的士兵。不仅如此,他还可以操纵世间其他亡灵,让它们一起抵御炼狱生物的进攻。 亡灵军队愈发壮大,世人也逐渐发觉了它们的存在。有人认为这是神的援助,也有人认为这是悲剧的征兆。 曾经有人远远看见过:月色之下,焦黑色与骨白色侵入魔鬼的营地,将那些赤红的生物撕成碎片。 人们看到了亡灵军队的领导者,但不敢接近。他们敬畏地传颂着他的故事,将他称为骸骨大君。 他很喜欢这个称呼,于是就默默把它记了下来。 那天,他正在打扫战场。他发现了两具人类的尸体,一个是成年人,拿着折断的骨矛,穿着简陋的皮甲,全身血迹斑斑;另一个是浑身发青的女婴,小小的头颅上嵌着一枚炼狱恐鸟的牙齿。从死者的姿态可以判断出,这个成年男人是为保护幼儿而死的,只可惜孩子最终也没能逃离厄运。 他想起了黑湖。当创造者把书交给我,将我推向人间时,不知他的心境是否与这位父亲相同。 第75章 有一天,他在梦里回到了黑湖。他站在湖面上。天空中有一团类似太阳的光斑,一弯形如新月的伤疤,还有一枚枫叶形状的缺口。 太阳在他心中说话: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会用上所有力量,永远切断各个位面之间的联系。 枫叶在他耳边细语:从此以后,魔鬼再也无法侵蚀其他世界,相对的,我们也将远离人间。 新月的声音响起在远处,好像是从无尽的虚空中飘出来的:唯一特殊的是,凡人仍可通过黑湖抵达我的神域,寻求生命尽头的安眠。从此后,黑湖将是凡人与神域之间的唯一纽带。可惜黑湖守卫已死,无人镇守于此,你愿意留下来吗?或者,你愿意与我们一起离开吗? 他不用开口,他们可以直接读懂他的回答:他不走。他只是半神,没有真神的强大灵魂,一旦前往神域,他会失去自我,失去独立的意志,他的灵魂会融入神域之中,就像那些回归神明怀抱的人类灵魂一样。 他也不想留在黑湖。他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比如清扫残存的魔鬼军队,比如狙杀被炼狱元素感染变异的古怪生物,比如和人类一起寻找沉眠的龙,比如回到曾经的个山谷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的土地应该已经重新焕发了新生,他对第一眼看到的仲春景色念念不忘,一直想再次目睹群山上百花盛开的样子。 他还想去看看传说中的“狮鹫”。据说狮鹫群居在山脉中,高山隔开了西边的荒漠与东边的森林平原,山脚下的国度至今未被魔鬼染指。狮鹫聪慧而强大,一直在帮助人类抗击魔鬼,山脉附近的人类十分崇拜这种生物,还把它们的形象绘在了石板和羊皮纸上。 他也想看看那支顽强保卫家园的人类民族,也许他可以与那些勇敢的人类生活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清剿残留在人间的炼狱怪物。 看到他的回答之后,太阳叹息着渐渐黯淡了下去,枫叶形的缺口也渐渐弥合了起来。 新月是最后一个消失的。虚空中的声音对他说:为对抗魔鬼,你唤起了无数亡灵。你要答应我,等到最后一个魔鬼消失之后,你要将亡灵们送回黑暗之中,否则,不死者亦会将人间变为炼狱。 “我会做到的,”他对着天空说,“就算我说能做到,你会相信我吗?” 声音回答他:“你心中所向往的美景,即是最为可信的承诺。” 他把这些都记在了书中。他记下了位面割离发生的时间,也记下了那之后魔鬼军队的垂死反扑。魔鬼们被困在了人间,无法再壮大势力,也无法逃回炼狱,就算它们一时还能负隅顽抗,最终也只能被消耗而亡。 很多年之后,他又重读书的前半部分,不禁心生疑惑: 那个被困在黑湖里的魔鬼君主应该会垂死挣扎,甚至会发疯,就像现在被困在人间的魔鬼军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黑湖守卫想一鼓作气杀死敌人,就算身为次级神的他力有不逮,他也完全可以求助于三善神……那么,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和魔鬼君主一起困在湖中?他们为何会一同湮灭? 黑湖守卫亲笔记下了这段传奇,却从未解释过其中原因。 他感到惋惜。不仅他搞不懂那段故事,也许将来读书的人也都没法搞懂……除非他能再见到造物者,亲自问问当年的故事。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写的记录大约有了一指厚。这些年中,他继续狙杀魔鬼,继续在既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上行军、流浪。他找到了西南山脉旁的国家,还认识了一些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类。 这些人耕种着肥沃的土地,建造了坚固的城堡,即使没有骸骨大君的帮助,他们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抵御炼狱生物。他们像古时候一样崇拜着狮鹫,把狮鹫的雄姿描绘在旗帜与盾牌上,自称是受这神圣生物祝福的民族。 在与这些人类交流的岁月中,骸骨大君得到了第一个造物。根据古书介绍,只有真神才有造物的能力,但他却凭着三种混杂的力量办到了。 第一个造物由亡灵之力构成,是年轻人类女性的模样。她产生于战场之中,帮助大君统帅不死军团,其强大的杀戮能力一如死亡本身。原本她没有名字,后来骸骨大君从人类的诸多传说中给自己取了名字,也给她取了名字,她叫奥吉丽娅,据说含义是衔走灵魂的小鸟。 又过了很多年,山脉下的国家已经习惯了不死生物的存在,他们甚至与骸骨大君结盟,派兵与他的亡灵军团一同行动。某次行军中,他们目睹到了峭壁上狮鹫起飞的英姿,这给了他一些灵感,让他塑造出了第二个造物:一头暗红色皮毛的巨大狮鹫。 这造物由炼狱之力构成,内心如那些崇拜狮鹫的人类一样明澈天真。骸骨大君偷偷挪用了一位人类将军的名字,将暗红色的狮鹫命名为席格费。 魔鬼的踪迹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地上的疮痍却很难消除。那天,骸骨大君如愿找到了初到人间时的山谷,当时是冬天,山峦银装素裹,火龙与翼蛇在山脊上前留下的裂痕还清晰可见,形状犹如巨大的银龙带着巨创永眠于此。 不久后,半神又得到了他的第三个造物。这造物由神域之力构成,能够敏锐地感应异界,能够梳理躁动的元素,甚至能治愈由各种负向之力造成的伤害。他比任何神使或牧师都要接近神术本身,可谓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他的名字是奥杰塔。这名字是奥吉丽娅想出来的,她把自己的名字变了个构成,从“衔走灵魂的小鸟”变成了“带回生命的小鸟”。但奥杰塔不是小鸟,也不是女孩或狮鹫,他是一头山峦般巨大的银龙。 一旦存活于世,造物们就是三个独立的个体了。他们不是亡灵,也不是人类,是被神造出的另一种活物,他们可以像人类的孩子一样自行成长,就连骸骨大君也无法估计他们的潜能。 奥吉丽娅在战场上斩杀魔鬼,身影犹如死神;席格费能夺走魔鬼散发出的异界元素,避免它们影响到人间;奥杰塔伸展开双翼,从魔鬼的火焰中保护同胞和人类,他可以让士兵忘却伤痛,让逝者安然沉睡,当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时,银色龙鳞折射出的光芒可以净化被污染的土地,让荒凉百年的山谷重现新绿。 骸骨大君把书交给了三名造物保管。他们给越来越厚的书页续上纸张,继续记录着所见所闻,奥杰塔还把自己的一片龙鳞镶在了书上,这样可以保护书本永不腐烂。 骸骨大君不再亲笔记录任何东西了,现在他根本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他答应过,等最后一个魔鬼消失之后,他要将亡灵们送回黑暗之中,否则,不死者亦会将人间变为炼狱。 原本他以为这不难,他能唤起死者,自然也能毁灭它们……但他错了。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走向衰弱,不死者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了。 他面临着力量的透支。就像人类一样,再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昼夜不停地劳作,他们必须适当休息,才能在第二天恢复体力,然后如此循环往复。而骸骨大君不是这样,他从来到人间起就一直在支出力量,几乎从未真正进行过休养,到今天,他的灵魂已经被磨损得千疮百孔,根本无法恢复到力量充盈的状态。 真神不会有这个问题,但他只是半神。即使他现在开始修养也来不及了,不死者大军愈发失控,已经无法再与活人安全共处。 现在大多数人类都已经不再畏惧魔鬼,有些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炼狱生物真的存在过……现在人们开始畏惧死者,他们担心自己的亲人死后复生,变成啖人血肉的怪物。 大君知道一个快速回复力量的办法。他可以杀死那三个造物,把他们的蓬勃成长的灵魂吞噬回来……但他不想这么做。 还有一个办法:重新回到黑湖,继承那片神域,成为新的黑湖守卫。当年,奥塔罗特在离去前曾这样邀请过他,可惜他拒绝了。现在黑湖位面已经被割离开来,除了死者的灵魂,恐怕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去。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三善神离开后,他们残留在人间的力量形成了神术脉络,神术脉络能够指示出位面薄点。薄点就像蛛丝,蛛丝的一端挂在物体上,细小的线索可以指示出另一空间的位置。 他可以寻找位面薄点,找到回黑湖的办法……但这样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可能还要赌一赌运气。在不死生物愈发失控、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事情发生的那一年,奥吉丽娅前往大陆东南方向,试着安抚陷入疯狂的战场幽魂,与此同时,奥杰塔在南方净化被魔鬼血液污染的海面,席格费正忙着追猎残存的炼狱翼蛇…… 他们的主人骸骨大君独自留在西南山脉中。他试图把亡灵军队带过山脉,带到西边人烟稀少的荒漠中去。这些东西愈发难以控制,他得颇费一番功夫才能重新叫它们安眠。 奥吉丽娅是第一个回来的,她找到主人的时候,主人正站在一片血海之中。 他们站立的地方曾经是个广场,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人类。而现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数不清的尸体。 尸体有新有旧。旧的是失去活性的死灵士兵,新的是刚死去不久的人类。它们惨烈而诡异地交叠着,掩盖住了地面和一部分建筑,根本望不见边际。 尸骨形成了山丘,山丘上竖着一面斑驳破损的战旗。旗子被血和浓烟侵袭得看不出颜色,中心的银色狮鹫图案却依旧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染血的狮鹫高抬前肢,挺胸振翅,正在向着苍穹咆哮。 奥吉丽娅写道:主人一直沉默不语,犹如化为了石像。直到席格费和奥杰塔也回来了,他才对他们说出了接下来的打算。 ====================== 读到这里时,洛特巴尔德突然想起来了。即使不看后面的内容,他也完全想起那时的事了。 既然诸神将他囚禁于亡者之沼,那他们为什么不将他的造物一并清除?因为……在他进行造物之前,位面割离已经发生了,真神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身为半神也能造物,也没有人质疑他剿杀魔鬼的战绩,更没有人因此而将他视为危险品。 他被后世的猜测和记述误导了,以为听到的传说就是自己的真实经历。而现在,他想起来了。 囚禁他的人并不是真神,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慨一下, 终于写到这里了噫嘻……………… 神术符文是浓缩的,复述版也是浓缩的……下一章法师那边就也读完了,然后就可以开始后遗症发作了(什么…… 第76章 奥吉丽娅写下的神术符文中记载道: 亡骸吞没了狮鹫之民,年轻的城池就此化为血海。半神决定凝聚起自己最后的力量,造出了茧一般的微小位面。 他效仿三善神割离神域与炼狱的行为,从此远离生者的国度,带着难以驯服的不死者们迁居到囚牢之中。 血与尘土形成飓风漩涡,卷起所有曾被他唤起或杀死的尸骸。半神站在风眼之中,隔着风墙遥望着自己的三个造物。 造物们已经各自成长了很久,现在的他们有着半神也想象不到的力量。 奥吉丽娅自作主张,牺牲掉自己的大部分攻击能力,她让它们化为坚固的锚点,死死勾住新生位面,让它不会漂流得无影无踪。 席格费也释放出了世间罕有的控制之力,让它们作用在了主人身上。他让骸骨大君每一百年能回来七天,这是异位面被强行开合的最小间歇。如果想要更多时间。或更小间距,就连他也做不到。 奥杰塔用上了几乎全部的治愈之力,将那王国中的一小部分人类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敬拜狮鹫的民族没有就此灭亡,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与大君重逢。 做完这些,三名造物几乎耗尽了力量,无法再像昔日一样战斗。在游历四方多年之后,席格费与奥吉丽娅陷入了沉睡,在这之前,奥吉丽娅把书本留给了曾经最强大的奥杰塔。 奥杰塔留在了人类的国度里,默默陪伴着那些复生的人民。他希望这个国家能重现辉煌,生生不息。他给他们讲述曾经的故事,教他们记录今天与未来……将来的某一天,幸存者们的后裔会找到监牢,会见到半神,他们可以告诉他: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已原谅了你,我们愿意让你回来。 由于灵魂和身体的疲惫,多年以后,奥杰塔也于某处陷入沉睡,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印象中。书本留在人类记录者手里,流传几代之后,停笔在了最后一张羊皮纸上。 直到它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者,它才首次被正式命名。书的前半部分描绘了黑暗与混沌,遂被命名为《子夜编年史》;书的后半部分记录了白银狮鹫民族与其友人的种种经历,于是被称为《白银颂歌集》。 天长日久之后,这本书也逐渐被多数人遗忘了。在这之前,它已经影响到了很多早期流传下来的文献与野史,那些记录各有偏差,后人在阅读时也会继续出现理解差异,很多东西代代相传,早就传得变了样子…… 就比如……关于白银狮鹫的血脉,还有关于解除诅咒的方法…… ===================== 伯里斯蜷缩在石门下,挣扎了几次,连站都站不起来。法术完成的瞬间,他首次体验到了半身不遂的滋味。 无数信息在他脑中乱窜,几乎夺去了大脑控制身体的本能。他在脑海中严厉地命令自己集中精神,片刻也不敢放松,这样坚持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稍微动动手脚了。如果他放弃自控,让脑子里本就十分庞大的信息自由膨胀,他可能会失去意识,忘掉目的,甚至有可能忘掉自我。 过了不知多久,他撑着墙坐了起来,依旧头晕目眩。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几名冒险者从古遗迹中找到了一本法术书,书上的防护和诅咒多得令人震惊,大概原主人每天都要给它上一个新法术,而且每天的法术都比前一天的更加恶毒凶险。什么烧灼或腐蚀效果都还好说,最麻烦的是那些影响心灵的诅咒,在书被送进希尔达教院的高层办公室之前,它已经成功搞疯了七八个法师。 伯里斯与书上的魔法斗智斗勇了一下午。最终,他成功抵抗住了惑控,书本收起锋芒,向他臣服。后来他耳鸣了一上午,头疼了一整天,好在法术书中的知识意义重大,这点小代价还算值得。 说真的,今天施法后的不良反应没有那次严重。伯里斯的抽取术非常成功,他顺利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没影响到自己的健康…… 古怪的是,当他试图回忆获得的讯息时,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甚至逐渐发展到泣不成声。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和一个尸体。没人看到,没人知道,没人相信伯里斯·格尔肖大师竟然会藏在地下遗迹里偷偷地哭。 他又难过又惊讶,模糊的视野中,竟然浮现出了童年时的画面:那时他还不太记事,也还没听说过什么是魔法。他走在风雪里,低着头,眯着眼睛,咬紧牙关,紧紧拉着母亲的手。 她走得慢时,他就贴在她身边,她走得快时,他就小跑着跟上她。他又饿又冷,但他不想对母亲抱怨,他觉得小孩子就应该跟着大人,而大人肯定会永远保护他…… 直到那个人把他抱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慢了——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因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 他跟着“母亲”走了几天几夜,从来不哭不闹。他那么爱“她”,那么依赖“她”,他担心“她”会病倒,也担心“她”会抛弃自己……为了忍耐饥饿与劳累,他幻想自己与母亲坐在炉火边,家里的亲朋好友团聚在周围,他们远离了寒冷与饥饿,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靠幻想中的温暖捱过了这么久,现在天亮了,雪停了,幻想中的画面好像越来越近了……可他却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身边的人。 这人是个药剂师,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第一任老师。过了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当初是自己还太年幼,尚不能理解双亲的死亡。 药剂师没有伤害他,他也不是在害怕药剂师本人。他害怕的是陌生,是未知,是无法掌控的人生。 到了少年时代,他就不太能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大多数小孩都不怎么记得幼时的生活,除非有成年人在身边反复叙述、反复提醒。风雪中的经历已完全沉入了他的记忆深处。 直到药剂师把他带到伊里尔身边,那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再一次出现了。不过这次他长大了,他知道应该怎么克服恐惧。 他没有失控,甚至没有抗拒。他力求掌握住自己前进的步调,每一天都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从开始接触奥术,又到背叛导师,再到被神殿骑士们带上囚车……他再也没有认错过身边的人,再也没有靠幻想中的炉火取过暖。 他不再假设过去,只一心打算着未来。 现在回想起来,骸骨大君的出现就像一场梦境。 那人带他穿过险境,走出严寒,有点像他幻想中的至亲,有点像当年那位药剂师,也有点像他从小到大默默渴望过的某种人…… “某种人”到底是哪种人?他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能听他聊聊未来的人,与他能彼此信任的人…… 伯里斯强行驱走回忆,稳定心神。再抬起头时,他在空气中看到了洛特的幻影。 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这个人救他离开湖水,带他穿过严寒,在皇室舞会上邀请他跳舞,嬉皮笑脸地模仿浪漫小说,还说要永远与他住在不归山脉的塔里…… 每当伯里斯想象出一个与洛特共处的画面,这画面就马上会被《编年史》与《颂歌集》吞噬。 洛特笑嘻嘻的模样映在泡沫里。神术符文连成了荆棘,荆棘上长出骨色尖刺,泡沫被尖刺戳破,变成了被野火烧过的古战场。 长有黑色弯角的半神望着遍地尸骨,在飓风中心无声地哀鸣。 就像小时候一样。法师抬起头,眯起眼,仔细看……然后,他脑中一片空白,惊恐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你是谁? 我跋涉至今,一路不停追逐着的……是谁? ================= 再次醒来之前,伯里斯感觉自己正从高空落下。 睡眠中的坠落感很正常,这至少说明你是在睡觉,不是昏迷了。他赶紧爬起来,有些狼狈地收拾施法用具。 他又惭愧又后怕。惭愧的是,自己竟犯了很多老年人容易犯的错误:自大。刚才他认为法术施展得完美无缺,判断自己的健康并未受到影响……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的施法过程确实严谨,出现的不良症状也算比较轻,可是轻归轻,它还是十分危险的……刚才他失控、大哭、再次昏倒……他所经历的这些异常感受,都是抽取术和古书送给他的惊喜。 他后怕的是,如果症状再严重点,他的自制力再差一点……也许他真的要尝到智商永久降低的滋味了。 这想法让他不禁发笑。从前他感到智商下降,一般都是在和洛特交谈的时候。 洛特总用奇妙的逻辑把他噎得智商下降,让他感觉自己真的只有二十岁,正在和同龄人抬杠斗嘴,甚至打情骂俏…… 想到洛特,伯里斯静下心来,认真回忆,终于从获取的信息中找到了洛特沉睡的原因。 第77章 想到洛特,伯里斯静下心来,认真回忆,终于从获取的信息中找到了洛特沉睡的原因。 其中原理简单得不可思议,根本不需特意应对:洛特看书看得太累了。 身为半神,洛特一向可以直接通晓所有语言,想必高度压缩信息的神术符文也不在其话下。人类要学神术符文,要破译神术符文,还要把符文内容转化成语言,而他翻开书就可以阅读,随便浏览就可以获知内容。对他来说,读这书就像读浪漫小说一样容易,甚至可能比读浪漫小说还容易……毕竟他自己也是作者之一。有些内容他扫一眼就能想起来,根本不用细细分辨。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书对他毫无影响。就像人类劳神费力后会很累一样,他在短时间内摄取了那么庞大的信息,自然也会疲劳不堪。 除了洛特昏睡的原因,伯里斯还从书中看到了很多令他惊讶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洛特的三个造物。 拥有造物,是半神或次级神靠近真神的第一步。无关造物的数量。一个也好,三个也好,更多也罢,成功造物就意味着有了成为真神的资格。 如果大君能找到黑湖,他可以很容易地继承其中的力量。反正黑湖神域目前无人掌控,而且他本来就出生在那里。 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厉害了:位面割离后,无论真神还是魔鬼都再也不会出现了,所以,等洛特从黑湖回来,他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神。 不用担心他回不来。都说神域只能进、不能出,那是针对外域者而言的。至于真神本人?在他自己的神域里,他当然想干什么都可以。 洛特忘记的东西虽多,但他肯定记得那三个造物……所以他一心寻找位面薄点,根本不担心自己进去后出不来。 想到三个造物,伯里斯回忆起了席格费的模样:暗红色皮毛,浑身炼狱元素,比普通狮鹫大一圈,哭哭啼啼,和洛特非常熟……伯里斯再次质疑自己的智商: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相信洛特的解释?他说席格费是在远古战争中被造出来的武器?谁会把武器造得这么随意? 书籍还记载道,大君的第一个造物叫奥吉丽娅,是人类女孩的模样。伯里斯想起了黑松提过的女孩:自称死灵师,不像人类,极为强大,有怕被发现的秘密……难道那女孩就是奥吉丽娅? 至于第三个造物,奥杰塔……伯里斯回忆了一下,至今他还没见过类似银龙的生物。这外形也太显眼了,一头银龙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世界上?看来洛特真的很喜欢龙,他不但做出了一头龙,还喜欢把自己的力量也塑造成龙的轮廓。 关于洛特的力量,伯里斯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囚禁洛特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什么三善神。事情发生时,三善神早就随着位面割离而远去了,那之后人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说,亡者之沼是用大君的力量造出来的。 诅咒解除时,整个半位面都被摧毁了……这么一来,大君的那些力量也被彻底粉碎了。 过去每百年的七天中,他被奥吉丽娅做出的锚暂时拉回来,那时他的力量还相对完整,但无法得到自由;现在他彻底得到了自由,力量却永远消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的劣化问题将永远存在,永远不会复原。 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他要去找黑湖,他肯定会去的。他会在黑湖得到新的力量,在这之前,他还是得用嘴施法。 一边是那些沉重而陌生的事物,一边是长期用嘴施法的笑点……伯里斯顿感混乱,哭笑不得。 既难过又好笑的事还有一件……关于解除诅咒的方法。 诅咒并不是被公主的吻解除的。根据《颂歌集》的内容推想,解除诅咒靠的是大君灵魂深处的记忆,那些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记忆。 当年他未能及时控制亡骸军团,导致某个人类聚落险些全部覆灭,于是他怀着悲痛与愧疚,用最后的力量囚禁了自己。解除诅咒的关键,就是昔日那支血脉的示好与原谅。 大君需要的是让人感觉到亲密,让人感觉到被原谅行为……这是奥杰塔感知到并记载下来的。后世的记载者在抄录和转述时,种种信息被理解为了一个吻……白银狮鹫血统后裔者的吻,甚至是这只血脉中高贵公主的吻……这也不难理解,一个观点被多次转述后,最后很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白银狮鹫民族是萨戈人的祖先,至今萨戈国旗上还画着狮鹫。正因为知道这一点,伯里斯才会把艾丝缇带去亡者之沼。当时艾丝缇先吻了大君的手,诅咒没有立刻被解除,这多半是因为她出现得还不够久,她的血统还未引起位面的共鸣……而不是因为她没有去吻嘴。 这么一想,当初伯里斯也可以把国王或亲王带过去。只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与骸骨大君做出一些亲密而友好的行为,估计亡者之沼一样会崩溃…… 大君是被吻释放的,所以他现在只能用嘴施法,如果当初……是帕西亚陛下和他握手呢?他是不是要靠摸人施法?如果是兰托亲王拥抱了他呢?他是不是要靠胸施法? 伯里斯琢磨着这些误解,笑到手指发软,再想到在书中看见的历史,他又突然心口钝痛。忍笑的时候,他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偷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有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 又哭又笑的感觉太可怕了,他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愈发难过:我会因为那本书而情绪失控,洛特又会如何?我非自愿地看到了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那洛特会看到什么?醒来之后的洛特……会变成什么样? 伯里斯一手提着工具袋,一手施法控制着尸体,脚步虚浮地走向遗迹出口。他想快点回到塔里。 即使回去了,他也无法掌控洛特身上有可能出现的变化。法师都习惯在行事前做好充足准备,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回去等待。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 昨天伯里斯挖尸体的时候,守墓人和骑士们已经被惊动了,他们肯定会加强墓园附近的巡逻,想把带尸体回去就更难了。 他琢磨着,也许可以再搞一次死灵袭击,声东击西,借机重新埋好丽莎……不,不太好,有点太刻意了,容易被发现与上次袭击有关。或者他可以远距离操控丽莎,让她自己走回去,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这更不行了,她不是一般的尸体,她是奈勒的妈妈,生前还是黑湖牧师,万一引起黑崖堡的重视就不好了…… 伯里斯站在遗迹入口附近,思考了几分钟,最终抛弃了前两个念头,做出了一个比它们还不负责任的决定:他操纵丽莎,让她回到遗迹里,不把她送回墓地。反正根本没人发现她不见了,想必她本人也不介意留在神殿遗迹里。 伯里斯没耐心慢慢善后,一心只想赶紧回塔里。回去之后,他会给艾丝缇发一封信,把丽莎的下落告诉她,然后公主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反正她能力足够,脑子也聪明。艾丝缇肯定会觉得自己又被老师坑了,就像当初老师忽然要她吻不死生物一样……就当是让她能者多劳吧。 伯里斯自暴自弃地想,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就算我干出再任性的事也不奇怪,年轻人不能说我什么。 利用预置的法阵,伯里斯很快回到了不归山脉。森林里的魔法波动十分稳定,看来目前一切正常。 其实他没离开多长时间,但他有种自己走了很久的错觉……仿佛世上已过数年,高塔变得破败不堪,还被荆棘缠绕…… 他还真是料事如神。回到塔前,他发现塔真的被荆棘缠绕了。 那些不是真的荆棘,是被召唤出来的吸血藤集群。始作俑者黑松正坐在塔门口,瑟瑟发抖地试图移除它。 伯里斯气得都忘记假装学徒语气了:“你打算干什么?” 黑松咬了咬嘴唇:“我……我不是失忆了吗,但我还记得自己是法师……我想试试能记起哪些法术……” 伯里斯做了个手势,吸血藤立刻缩向地面,飞快地消失不见了。他推门进塔:“你应该没忘记太多法术,毕竟你连吸血藤集群都召唤出来了……不过你还是别乱试了,很危险的。这次是吸血藤,下次是不是要放个火焰毯,烧掉整个森林?” 黑松跟在后面嘟囔:“不会的,术士才放火烧山呢。” 你都失忆了还继续歧视术士……伯里斯心中宽慰了一些,这说明黑松的本质没变,失忆应该是可治疗的。 现在他还没法帮助黑松。他满脑子都想着洛特和古书,根本耐心不下来。他暗下决心,如果明天洛特还不醒,他就先放下这件事,去帮精灵好好做检查。 为了不让黑松太无聊,也为了不让黑松总打扰他,他把黑松的权限从“客人”调整到了“见习者”。这么一来,黑松可以上到塔的中层,可以自由出入不涉密的书房。伯里斯教过的学生一旦彻底离开他,每个人在塔内的权限都会被不同程度地降低。 伯里斯换好室内衣袍,乘浮碟升到阁楼。 赫罗尔夫伯爵坐在走廊里,像保镖一样守着阁楼的门,看到伯里斯,它摇着尾巴转了几圈,一声也没叫。以前伯里斯对它说过,塔里的走廊你随便玩,但不许随便进房间;有人睡觉时你不要叫,也不要和猫追跑打闹。 他摸了摸赫罗尔夫伯爵的头。这狗太听话了,简直不像是被洛特训练出来的。 洛特仍然在睡。伯里斯找来一张浮空毯卷起洛特,把他从解析法阵里飘出来,挪回了他的卧室。 移动完洛特,伯里斯把自己的办公桌和一面柜子也移了过来。他打算把洛特的房间当成临时书房,在洛特醒来之前,他要一直守在这里。 第78章 不知洛特需要睡多久。他睡多久都没问题……伯里斯想,我等得起。 他把工作台移到了洛特的卧室,还在房间周围和内部加上了重重防护。他不知道自己在防备什么,但他必须做点准备。他怕洛特一醒来就会出事。 昏睡不算什么,那些久远的记忆与经历才是最可怕的。 骸骨大君遗忘了不少东西,现在它们全都回来了。这会对他造成巨大的负担,甚至让他彻底改变,或者陷入混乱。 正常情况下,新的记忆会代替旧的,只有持续发生、持续存在的事物才能被持续记住。再刻骨铭心的经历也可能被岁月洗去,只要时间够长,长到突破生命体精神的极限,没有什么回忆是不可取代的。 甚至,有时生物会故意驱逐痛苦的记忆,让它们消失得越快越好。伯里斯不知道洛特是属于此类,还是属于自然的遗忘。 关于长寿种族的记忆问题,伯里斯研究过三个非常典型的案例:一个是与森林同寿的古树灵,一个是大约两千岁的老黑龙,还有一个是年龄不可考的古代巫妖。 巫妖很早以前就被干掉了,它现在只存在于研究资料里;老黑龙行踪不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边某个海岛上;古树灵被保护在精灵国度树海深处,普通人类或年轻精灵基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树灵的灵魂永不磨损,龙只会不断成长,不会衰老(注1),巫妖是高等不死生物,身心都不再变化。除了活得长以外,这三个生物还有个相似之处:他们的记忆力都相当好,好到能把千年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在各种关于他们的研究报告中,都不免要提到一个问题:他们的生命越长,行为就越难被普通人理解。 比如古树灵,她能出声,但从不说话,她一直处于清醒但不能认知事物的状态中,现在精灵们根本无法与其沟通。在树海最最古老的记载中,她曾经可以与精灵一起交谈甚至歌唱。 还有那只老黑龙。在年代久远的传说里,他强大又睿智,甚至称得上狡猾;在几百年前的古人冒险日记中,它十分凶暴,野心勃勃,还喜怒无常;近一百年内也有人遭遇过老黑龙,目击者说它不聪明,也不凶暴,他的行为根本没有逻辑,有点神经兮兮的。有人怀疑这些目击者遇到的并不是同一头龙,但符合特征的老黑龙只有那一头。 至于巫妖,据说他生前是个十分苍老的精灵,转化为巫妖后,又活了不知多少年。被消灭之前的那几年里,巫妖被形容为“长期精神错乱”,作为传奇施法者,他连法术实验都无法完成,还经常做出恐怖而毫无理由的事情……巫妖是不死生物,不会患病,不会年老失智,他的失常只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 他们活得太长,记住的事情又太多,岁月和沉重的记忆一点点蚕食着他们,他们的灵魂无法自我修复,心灵千疮百孔……说“行为很难被理解”实在是太客气了,说得通俗一点,他们根本是已经疯了。 那么,骸骨大君存在了多久? 书中描述他被黑湖守卫丢出神域,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有自我意识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是不是久远到凡人无法估量? 伯里斯坐在桌旁,满脑子都是忧虑。想在这里办公根本不可能,他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没过多久,他焦虑得连坐都坐不住了。他在洛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这样就能想出应对办法似的。 这么一想,他好像还没仔细看过洛特的房间。第一是因为洛特太喜欢搞小黑屋谈心,伯里斯下意识想避开他的卧室;第二是因为洛特的审美实在是太绚烂璀璨,伯里斯从他门口路过,往里面瞟一眼,就有种血压上升、胸闷气短、眼底病变的感觉。 今天站在这卧室里,伯里斯并没有觉得太难受。不就是贴满亮片的床幔吗,不就是金色窗帘吗,不就是墙上五颜六色的假剑、假盔甲、假动物、假水晶簇吗……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审美差异而已。 只有快乐的人才会这样装饰卧室。站在这种房间里,就算陈设再难看,你也只会笑,不会难过。 伯里斯走到书架前。架上排着满满当当的书,乍一看还挺有学者风格的。这些全是故事书,有冒险传奇,浪漫小说,还有不少惊悚猎奇小说。伯里斯不明白洛特怎么会看得下去惊悚小说,他自己比这些书惊悚多了。 洛特被囚禁时也喜欢看书,他会在七日放风中找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带回去,只可惜,带进亡者之沼的东西都存放不了多久,烟雾塔里连一本书也存不下,龙骨下的御座上连一张绒毯也铺不住。现在卧室里这些摆设和书,都是洛特住进塔里之后买的。 原来他买了这么多书?他都看完了吗?伯里斯震惊于他读书的速度,简直比学徒看初等图鉴还快。 伯里斯随便抽出几本书翻了翻,马上就明白为什么洛特看书快了……这些书用语十分直白,读起来完全不用动脑。 比如现在他手上的这本:“马克捏起她的下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你了!’他激动地看着眼前这个美艳无双的女人,眼中燃起了欲望的火焰,于是他……” 伯里斯“碰”地合上了书。后面的内容太过寡廉鲜耻,少儿与老人皆不宜。少儿容易学坏,老人容易心梗。 但他不是少儿,也不是老人,即使他看了这种书也不会有什么危害……于是他又抽出了另一本。 书不厚,伯里斯跳着页浏览了一下。这本书讲的是精灵与人类的跨种族恋爱,一位俊美富有且沉默寡言精灵王子爱上了平凡的人类女孩,他霸道地把她带回森林中的华丽宫殿里,两人经历了一些逻辑诡异的误解,最后终于成功地上了床……书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显然是从没接触过精灵的人写的。伯里斯望向沉睡的洛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这种东西。 挨着这本书的是一本全黑色封面的精装书,它装帧低调,质感不错,看起来像是正经读物。 伯里斯翻开它,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令他大吃一惊……这书……简直是一本邪典!书中每一页都充斥着露骨的名词,每一章都在描写两个小伙子进行性交……对,书中主角不再是绝美的少女,而是两个男性。伯里斯从前也听说过这类题材,但他一直误解了读物的内容,还以为是写来论证同性感情的合理性什么的…… 他赶紧合上书,随手换上另一本。这些读物内容大同小异,基本都是些虚幻的完美恋爱……想到这里,伯里斯突然有点明白它们的优点了。 它们不含高深知识,也缺乏新奇的观点,它们只是孜孜不倦地幻想着爱。浓烈的、完美的、世间难觅的、永不消逝的爱。 在无尽的孤独里,什么东西更能抚慰内心?肯定不是药学原理或者星象知识。当然,求知欲也能让人不怕孤独,但求知欲只属于那些能给自己规划未来的人。 而那些看不见未来的人……也许他们更想要温暖,想要舒适的时光,想要梦境。他们更想要爱。 伯里斯把书塞回去的时候,床铺上传来了细小的摩擦声……大概洛特在翻身,他是在睡觉,不是在休克,所以当然会翻身。 书本被“噗”地一声塞回空隙的时候,伯里斯身后也传来了“噗”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双足踏在厚地毯上…… 伯里斯全身紧绷起来,没有立刻回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回头,这是他的塔,他的地盘,身后的人也是他的熟人,又不是石化女妖。 床幔也开始窸窣作响,柔软的地毯让脚步声十分轻微。伯里斯在心里快速而凶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果断回过身。 骸骨大君醒了。他站在床边,头上的弯角缠在了床幔上。 现在他回到了原本的形态——骷髅状头颅,恶魔般的长角,全身覆有黑色鳞片,鳞片还带着红色偏光。他的原形比人类形态高大强壮,身上纤薄的丝绸家居服已经被撑裂了。他努力挣脱床幔的纠缠,半垂着头,眼中的幽火对着脚下,似乎处于一种迷茫状态中。 伯里斯站在原处没动。他忍不住想,如果我在二十岁时清晰地看到这张脸,我肯定已经吓跑了。不,那时我病得跑不动,那么我有可能会被吓晕。 年老后的他就不一样了。当他带着公主、带着魔像军队走入半位面时,他心中只有喜悦与期待,完全没有一丝恐惧。 现在他又老又年轻,所以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忧。洛特醒了,还变回了原本形态……这正常吗?是故意的吗?还是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洛特不出声,伯里斯也没开口。两人默默站了好久之后,伯里斯忍不住猜想:难道……洛特是在低头看鞋?现在他的脚比较大,形态介于人脚与兽爪之间……难道他是在思考该怎么穿鞋吗? 这想法令伯里斯不寒而栗。他怕洛特会变回远古时的那个半神,怕他因为过度刺激而失去后来形成的人格…… 难捱的几分钟后,骸骨大君终于有动作了。他沉默着,慢慢走近书架,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法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龙只会不断长大,不会衰老,这说法一方面是来自某些爬行动物,据说一些爬行动物就是终生都在生长的,只是成熟后速度慢下来而已。 另一个方面是,被表述为有灵性的魔法生物的“真龙”也是在各种传说中都是越老越强大,不像普通动物一样变老了就衰弱了。DND3R怪物图鉴中也这样形容真龙,不过龙枪里的龙却有太老了打不过年轻龙的情况……所以这个说法应该是看具体设定吧。 幸好这篇里不会提到太多龙,否则还得思考它们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曾经有朋友吐槽说,难道龙都是猝死的吗(…… 第79章 天色渐晚,墙上的冷焰灯自动亮了起来。骸骨大君的身体完全挡住了照明,伯里斯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影子里。 大君的脸没有“表情”可言,唯一会变化的只有漆黑眼眶中的火苗,现在火苗非常平稳,伯里斯无法从中判断出情绪。 伯里斯想试着碰碰洛特,他刚伸出手,手腕就被牢牢捉住了。骸骨大君的嗓子里滚动着一种干涩的声音,就像久未开口的人在重新学习发声,他试了好久,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没有……” 伯里斯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缓慢而清晰地说:“我没有去森林。” 伯里斯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伯里斯去冬青村的那天,洛特说要带赫罗尔夫伯爵去森林里练狩猎,但他没去,他去偷偷看书了。 在法师思考着该如何回应时,骸骨大君抬起头,视线转向书架。他微微动着脑袋,眼眶里的火苗来回抖动,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我的书,”他有些恍惚,“我想想……” 伯里斯心口发沉。洛特的口气并不正常,他音调呆板,语句散乱,而且完全不啰嗦! 骸骨大君又低下头,放开伯里斯的手,后退几步,转过身,好像打算走出房间。伯里斯心里暗叫不妙,如果他就这么跑下塔,有可能会把黑松吓得再失忆一次。 伯里斯追上去,还未说出什么,洛特又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回过身,叹息着,伸出强壮的手臂,温柔地把法师环抱了起来。 伯里斯的脸被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几乎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大君身上的温度和从前一样,只是胸膛变得有些坚硬,简直像龙皮甲的质感。 怎么办?伯里斯心里一直盘旋着“怎么办”,无暇思考这个拥抱是何意义。 诡异的沉默继续氤氲在房间里。直到夜风渐强,吹开没有锁住的窗子,金色的绣珠窗帘摇曳闪烁起来。 骸骨大君仍然搂着法师,以一种近乎痴呆的语气说:“我想去火龙峪……” 伯里斯在他怀里艰难地抬起头。火龙峪,这地名有些陌生,伯里斯从没去过。他还没做出反应时,大君又喃喃着说:“明天吧……”说完,他放开了手臂,但仍然低头盯着伯里斯,好像看不够似的。 “明天您想去火龙峪?”伯里斯帮他总结。 大君点点头。伯里斯皱了皱眉,说:“您要去,我现在就带您去。” 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镶嵌在墨水瓶架上的水晶。屋里的照明冷焰全都暗了下来,水晶却发出了显眼的光芒,天花板上映出一张完整的大陆地图,可以随着他的手势移动缩放。 “您要去哪?指给我看。”伯里斯指指地图。 伯里斯没来由地想起一个说法:小动物出生后的头两三个月是它们的成长关键期,这时它们会开始学着捕猎,学着社交,开始熟悉最基础的生存本领,饲育人要利用好这个时期,及时有效地对小动物进行训练和引导,这样才能培养出胆大开朗、个性稳定、无攻击性的动物…… 这说法不一定准确,而且骸骨大君也不是小动物,他又不止两三个月大……但伯里斯就是觉得,现在就是所谓的关键时期,我必须陪着他,任何情况下都必须陪着他。 洛特愣了半天,憋出一句:“算了。” “不能算了。”伯里斯站到他面前,“我有许多预置传送阵,可以通往各国各地。就算您想去一些偏僻的地方,只要给我具体信息,我也可以立刻施法,布置一个新的传送阵。您说火龙峪是吗,我看看……找到了,不算远,在萨戈东境与图莱自由城邦的交会处,我只去过那一带的平原城市,没去过山区,怪不得对那地名没印象。” 洛特有些迟缓地说:“我,自己去……” “不行,我……”伯里斯本想说“我带您去”,话到嘴边,他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我也想去。” 骸骨大君眼中的火苗快速抖动了一阵,又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伯里斯打开抽屉,拿出一堆零碎的东西,参照着地图开始施法。 伯里斯揭开了地毯一角,在木地板上画出法阵。他边画边说:“保险起见,我们先传送到附近坐标比较清晰的地方,然后再寻找目的地。” “好。”洛特打开衣橱,披上斗篷。看来他还知道不能穿着破烂的家居服装出门。 传送阵完成之后,伯里斯拉住洛特的手,带他走进法阵。现在洛特的手上布满黑色鳞片,形状也大而狰狞,伯里斯只能握住他两根手指。洛特不满地歪了歪头,巧妙地翻转手腕,改为用手掌包覆住了法师的手。 时空扭曲带来的短暂颠簸过后,他们手拉手站在了高山台地上。今夜的不归山脉月明星稀,王国东部却乌云密布,阴风呼啸,大概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伯里斯点亮光球,送它飞上半空,光芒洒在二人身上,形成锥形的暖色区域。 骸骨大君慢慢走向断崖边,说出了睡醒以来最长的一句话:“这离火龙峪还很远……要是以前,我一瞬间就飞过去了。” 现在的他只能悬停漂浮,伯里斯对那蚊子觅食般的飞法印象深刻。 “我有办法。”法师从腰包里抽出一条细绳,绳子在他手中伸开好几倍的长度,然后以一端为圆心开始旋转,转出了一张圆形浮空毯。浮空毯稳定而舒适,比飞行术省力,比马匹速度快。伯里斯来操控飞行方向和速度,大君负责指路。 毯外有一层力场罩,原本只是用来屏蔽强风的,飞出数里之后,力场罩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乌云越来越低,天空中开始电闪雷鸣,没过多久,横飞的雨幕连起了天地,原本就昏暗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由于看不清方向,伯里斯只得让浮空毯缓缓下降,停在一处山崖旁。暴雨瓢泼而下,冲刷着圆形的透明力场罩,光球仍在高处发亮,将小瀑布般的水流映成了半透明的白金色。 骸骨大君指指四周:“伯里斯,你看,真好玩。” 伯里斯浑身一颤:“您……还认得我?” 大君望向他:“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这时伯里斯才惊喜地意识到,洛特说话变快了!语气也变回来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又觉得语气不等于心理状态,目前还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您感觉如何?”他问。 骸骨大君转头看着雨幕:“我……想去火龙峪。” 伯里斯揉了揉眉心,果然洛特还是多少有点不正常……但是,到底什么标准才算正常?也许……过去那个嬉皮笑脸的骸骨大君才不正常,现在的洛特才是完整的。 这想法让伯里斯很难过。他暗暗埋怨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自作主张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我无法触及的时代…… 这时,洛特伸手揽住法师的肩,把他搂向了自己。伯里斯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开,现在骸骨大君的身体硬邦邦的,像覆盖着鳞片的黑曜石一样,他一点也不想靠上去……但他突然想起了在昆缇利亚的时候,他们在精灵海防军的院子里:他把自己变回了八十四岁的状态,满脸皱纹,皮肤干瘪,牙齿在萎缩的牙床上摇摇欲坠,荒凉的头顶被花阴凉染出点点光斑……洛特一如既往不顾廉耻地来吻他,还说了一堆肉麻兮兮的话…… 回忆起这些,伯里斯脸上有些发热。他叹口气,默默靠在了骸骨大君怀里。 洛特也在唉声叹气,说话仍然颠三倒四:“唉,怎么办。我想去火龙峪。伯里斯,那天我没去森林,没带赫罗尔夫伯爵去……你已经知道了,是吧。呃……我记得,那里是叫火龙峪……” 伯里斯心不在焉地说:“这么多年,那地名竟然一直没改。” 外面的雨变小了些,洛特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小了:“我去过那里,我得告诉你……不对,我的意思是,从前我没有告诉你,现在也不知道……不对。总之太多了,首先,我没去森林,然后我看完了,我想说什么,不对,太多了……” 他说话太费劲,伯里斯忍不住帮他顺了一遍:“您想告诉我很多事情,它们太多、太久远、太复杂,您一时说不出来。” 骸骨大君使劲点点头。伯里斯又说:“刚才我一时没想起来,现在一想……火龙峪是那个您很喜欢的山谷吗?被火龙炸出一道缺口的那个。 洛特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然后身体愈发僵硬:“你知道……我知道的事了。” “是的,”伯里斯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话,“我挖出了丽莎的尸体,借助她现成的记忆,我也看完了那本书。” “你也知道,我后来,我没有,不是被三善神……” “我知道。那时候位面割离已经完成了,真神已经离开了。” “还有!这个很重要!我不想说,从前不想,我怕你知道。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是……” “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伯里斯抬起头看着大君,“好了,好了……先别着急。我明白您现在的感觉……书的内容灌进我的脑子里之后,我也差点发疯。别着急,没关系,我身为凡人都能慢慢恢复,您肯定会恢复得更快。” 这些话只是口头上的安慰,其实伯里斯也搞不懂洛特能恢复得更快还是更慢,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能恢复。 伯里斯虽为凡人,但他只是旁观者,他天然立于混乱之外,相对比较容易找回自我;骸骨大君虽为半神,却是整本《颂歌集》的亲历者,那些记述不仅是他眼前的河川,更是他体内的血流。 洛特眼中的火苗变暗了一些。他搂着伯里斯,静静看着护罩外的暴雨,用覆有黑鳞的粗糙手掌慢慢抚摸法师的头发。 有时他会嘀咕一句什么,有点像无意识的梦话,伯里斯听不清楚,也不问他。 过了一会儿,他深呼吸着说:“这样舒服多了。好像从前……” “从前?”伯里斯问。 “和你在雾凇林里的时候。”洛特的声音平稳了下来,“伯里斯,我没去森林。” “我已经知道了。” “然后,你是不是特别担心?” 不问还好,他这样一问,伯里斯反而心生怨恨:“我很后悔帮您找那本书。没事找事,弄巧成拙,耽误我的正经研究。” 大君笑了起来。在这个外形下,他的声音与平时稍有些区别,他的嗓子深处有闷雷翻腾般的摩擦声,让他的笑声显得十分邪恶,与他此时的外形非常相配。 想到这些,伯里斯低头偷笑起来。邪恶的神秘生物与死灵师在暴风雨里搂搂抱抱,太可笑了,简直不像话,洛特书架上那些书都不敢这么写。 第80章 暴雨过后,浓云消散,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夜空正中。 伯里斯把手贴在力场罩上,念出咒语,粘在罩子上的雨水就都被清理干净了。 洛特突然说:“小法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又不费我什么事……”伯里斯低着头。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你刚才说我耽误了你的正经研究。你宁可耽误正经研究也要陪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听着这些,伯里斯又放心了不少。洛特的语言和思维在继续恢复,他越来越像不怎么要脸的那个他了。 伯里斯不打算回答问题。他在这方面笨嘴拙舌的,不回答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其实这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也曾经在心里默默转过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在希瓦河畔救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徒?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北方森林里一路保护我?为什么要送我到珊德尼亚?为什么把那么珍贵的七天浪费在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身上?如果你只是想找个法师帮忙,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去找一些有名的法师,让他们想办法解除诅咒? 当年,他很快就把这些疑问抛到脑后了,年轻的伯里斯不想浪费精力和时间,只想一心投入到向往已久的知识与未来中。 他想着,只要能实现承诺,找到亡者之沼,再见到骸骨大君并解除他的诅咒……到时候,如果我还对那些问题好奇,我有得是机会去问清楚。 回想起这些,伯里斯满心感慨:人真是不能不服老,年轻学徒虽然没什么本事,心性却足够锐利;而年老的法师再怎么经验丰富,终究也是锋芒不再了……与洛特重逢后,他哪敢问“为什么对我好”,他连放下老人的架子都不敢。 今天洛特竟然把这话先问了出来。伯里斯在心里回答:好像没有什么原因,我就是想这么做。 想到这,他因自己的回答而恍然大悟:如果我真把那些问题问出口,大概洛特的回答也是如此。 浮空毯重新攀高,向着洛特所指的方向前进。下方平原上蜿蜒着一条河,河两岸散布着不少村落,洛特记得这里没有河流,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方向,经过伯里斯的提醒,他才明白这是一条后来人工开凿出的运河。 地面上的房屋越来越密集,渐渐形成了中等规模的聚落。这地方名叫银龙堡,是萨戈东境最大的城市,现在夜色已深,城市里竟还亮着不少灯火,这里大概正在举办集市庆典。 伯里斯指着火光解释道:宽阔街道上的暖色光是明火挂灯,远处尖顶神殿和高塔图书馆里的都是魔法火焰。普通百姓更喜欢明火,因为魔法火焰只能照明,不能取暖和烹饪,而且现在魔法火焰的使用成本仍然比较高;官邸、仓库、军营则更适合用魔法火焰,它不能点燃物品,不会受到风和降水的影响,非常适合在重要城市设施内使用。 “你怎么知道哪边是什么火?”洛特整个人趴在浮空毯上,头在毯子外翘着,像一只刚上岸的海鬣蜥。 伯里斯说:“我参与规划过银龙堡的市政照明。” “这些灯,”洛特伸出手臂在空气中划拉着,“都是你点起来的?” “怎么可能都是我点的……是我的魔法物品工厂接下银龙堡的订单,工厂里的造物法师们来进行具体设计。” 灯火渐渐远去,洛特感叹道:“你有工厂,你还设计城市照明……你都不像死灵师了。” 伯里斯笑问:“大人,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死灵师啊?” “就是……用死灵系法术的法师。” “我也涉及其他学科,”伯里斯说,“比如咒术,元素,比如异界学……不过我也明白,只要我一开始是死灵师,在人们眼中我就终生都是死灵师。” 洛特问:“当死灵师很丢人吗?” “不丢人。但目前的现实是……有些人就是觉得这很丢人。所以,公主不能让外人知道她修习死灵学,而且死灵学的老师是教学法师中人数最少的。对了,不瞒您说,我从年轻时就有个愿望……” 洛特问:“让死灵学兴旺发达?” 看来洛特的“特别爱插话”特征也恢复了,伯里斯老怀甚慰。“不是的,”法师说,“死灵学的应用范围不广,注定不会太发达。目前来说,元素学和药剂学的价值最大,而比起死灵学,异界学的用处则更少……但是不论如何,死灵学与异界学都是奥术的一部分,只要有人一辈辈深入研究下去,不论是哪一门学派,将来都有可能焕发出我想象不出的光彩。我年轻时的愿望是……” 说到这,伯里斯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希望……世人能够忘记伊里尔,只记住我。我希望以后的年轻人提起‘死灵师’就想起我,而不是想起伊里尔和冰原白塔。将来有一天,死灵学者们都不用再心存顾虑,即使选择了大多数人不喜欢的学派,他们也只需担心知识是否复杂、法术是否精准,或许也会担心一下研究经费够不够,实验的风险大不大……而不用再担心名誉,甚至人身安全。” 洛特想了想:“你已经做到这些了。你这么有钱,还是奥法联合会的什么头头,还有好多学生……” 伯里斯轻轻摇头:“我能受人尊重,也许我的学生也能沾光,但更多的死灵师还不行。人们对死灵师的最高评价是‘虽然你是死灵师,但你很善良’,或者‘即使你是死灵师,我们还是愿意相信你’……这些都并不是什么好话。” 洛特仔细体会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点懂了……伯里斯,你再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说说你的想法啊、经历啊……或者是抱怨也行。”洛特的语气几乎有点像在撒娇,“反正我想听你的事,想听你说。” 伯里斯望着星空思考了一会儿,说:“大人,我跟您说个秘密吧……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哪怕对学生,我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因为……如果我告诉别人,他们肯定会觉得我在故作清高……” 听到“秘密”这个词,洛特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从海鬣蜥姿势翻身坐起,期待地看着法师。 伯里斯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您说我太温吞,还说像我这样的施法者应该野心勃勃一点才对,然后我告诉您,我自己的野心正在一步步实现,而且十分顺利……” 其实洛特不记得了……但他还是说:“嗯,我记得。” “您能猜到我的野心是什么吗?” 洛特想了想刚才关于死灵师的话题,说:“我猜到了。” 伯里斯说:“那个野心听起来很羞耻……也很不容易猜。” “我真的猜到了,”洛特说,“千年以来,我也认识过不少法师。他们中有些人只醉心于研究,对外界毫不关心,也有些人只为追求很小的目标,追求到之后就不求上进了,还有些人目标非常宏大,希望有朝一日能用魔法得到整个世界什么的……而你的野心,恐怕与他们相反。” “相反是指?” “你不想用魔法得到整个世界,”洛特说,“你想让整个世界都得到魔法。” 法师笑着点点头,洛特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猜对了,他突然觉得,此时的伯里斯和过去有点不一样……现在伯里斯比从前更像二十岁了,他的眼睛里闪着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光。 “这比用魔法得到全世界更难。”洛特说。 伯里斯耸耸肩:“我也知道这不切实际,而且听起来特别虚假,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味道。说真的,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是说现在从二十岁开始的这辈子。即使我变年轻了,我也很难做到。反正……人人都会有几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会实现的,”洛特情不自禁地即系傻笑,心中溢满了一种迷之骄傲感,“你看,我离开之后,别人帮我把《颂歌集》写完了……还有萨戈人,我本以为他们要消失在历史中了,结果现在他们是十国邦联里最强大的国家。你别一脸担忧地盯着我,我没有跑题……我是想说,你这个野心一点也不虚假,它会实现的。” 伯里斯欣然接受了这份鼓励:“承您吉言。目标高点不是坏事,我尽力而为。” “你真谦虚,”洛特说,“难道你没发现吗,你从小到大的梦想全都实现了!比如清理手掌蟒,到南方定居,拥有自己的法师塔,塔里有图书馆,卧室里有特别大的玻璃窗……还有找到亡者之沼,找到我,你全都做到了。” 说完这句话,洛特突然变回了人类外表。他整个人比刚才矮了不少,厚重的外出斗篷落回肩上,发出噗的一声。 他把手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变回了曾经的模样。 伯里斯探究地打量着他,他也回望法师:“伯里斯,世上有那么多法师。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有好多好多法师……我怎么就偏偏遇到了你?” “看您说的,”伯里斯低下头微笑,“世上只有一个您。也只有一个我。” 他的话音刚落,洛特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迫不及待地用力吻他。 从前,伯里斯总会因此浑身僵硬、皱眉屏息,他不像在被人亲吻,更像是等着被牙医摧残……今天他放松了很多,他主动伸出手,小心地、试探地、轻轻地搂住了洛特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抽取术的后遗症。这法术会让人精神脆弱,让人满心焦虑,急于被安抚。 也许是因为洛特的言行变正常了。看到他没有被困在遥远的过去,伯里斯心情放松、喜出望外。 也许是因为他们身在荒野中,坐在飞毯上,观赏过暴雨,沐浴着月光……寂静而陌生的环境会改变人的习惯,让人一不注意就抛下了羞耻心。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谈话太奇妙了。肆意畅想,漫无目的,只顾表达郁于胸口的情绪,不用管发言是否符合身份……不像分析法术那样严谨,不像授课那样细致,也不像商谈生意那样讲究措辞……对别人来说,刚才伯里斯的话语还是太过拘谨,但对他自己而言,这几乎是他几十年来聊得最舒服的一次。 也许……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比如洛特书柜里那些书,主角们莫名其妙就互相倾慕,气氛到了就拥抱接吻,好像其中也没什么原因,没什么大道理。 浮空毯继续在夜风中漂浮。离开向南弯曲的运河,翻过一座植被茂密的高山,火龙峪终于出现了。 远古火龙在山脉上留下巨创,而今这道疤痕上已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森林。 夜风穿过岭隘,树木沙沙作响,月亮嵌在高峡之间,谷底灌木中萤火游弋。浮空毯上的半神与法师终于稍稍分开,安静地看着山峦与群星。 伯里斯降低飞毯高度,撤掉力场罩,让携着林木气息的夜风拂过肩头。洛特突然问他:“我们算不算是正式在一起了?” “还是别问我了,”伯里斯说,“顺其自然就好……别问我。您一问我,我反而觉得特别不对劲……” 洛特想了想:“行,我懂了。那现在我们……” 他从后面圈着伯里斯的腰,下巴放在伯里斯肩上,故意在法师耳边说话。伯里斯浑身一凛,脑中顿时浮现出了洛特屋里的大量低俗书刊,之前读到的片段在他眼前翩跹起舞,像恶魔一样蚕食着他的冷静…… 洛特说:“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筹划个仪式什么的?” “什么仪式?” “类似婚礼,”洛特眼睛里闪着光,“人类不都喜欢这样吗?我也知道,性别相同的人就算私下在一起了,也不能公开举办婚礼……我希望最好还是能办个仪式,哪怕是很小的私人仪式也好,不用请什么客人也可以……我要提前定做一身新礼服,你也要,你不能穿着法师袍和我宣誓。总之,有仪式才能体现出承诺。” 伯里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您是从少女读物里学到这种思想的吗?” 洛特诚实地回答:“是。” 对伯里斯来说,这要求不过分,但很尴尬。东南国家的绝大多数老年人都和他差不多:愿意和人好好生活,却羞于开口讨论情感;可以细致地照顾某人一辈子,却不好意思在集市上拉对方的手。 他正恍惚之时,一道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洛特也听见了,这警报是伯里斯的戒指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尖锐。伯里斯捏住戒指,从上面“勾”出一条奥术符文。 “我们得回去了,大人,”阅读符文后,法师皱起眉,“有人强闯高塔涉密区域,还关停了数个防卫魔像。” 洛特沉重一叹,感慨道:“小说果然都来源于生活。在冒险小说里,主角一开始谈婚论嫁就会卷入突发事件!” 第81章 深夜,亲王的长子诺拉德正在阅读文书。一名侍女脚步轻盈地出现在门前,刚要开口说什么,诺拉德有些紧张抬起头:“你怎么来了?难道是……” 侍女欠了欠身:“是的,殿下。客人醒了。您交代过,如果他醒了,要立刻通知您。” 诺拉德立刻起身,跟着侍女穿过一道道门廊。路上他不停询问“客人”近来的情况,侍女低声一一回答,诺拉德听得脸色涨红,目光发亮,砰砰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住侍女的嗓音。 他们在结构复杂的大宅里七拐八绕,来到一条幽深的通道里,通道尽头的双开门前站着两列卫兵,其中还包括一名本地军队法师。卫兵们对诺拉德无声地行礼,为其打开房门。 诺拉德叮嘱卫兵,等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屋。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冲进去,直直闯进里面的套间。 他停在垂着暗红色帐幔的四柱大床前,整理了一下仪容,平复了一下呼吸,面带微笑走上前去,慢慢掀开床幔…… 红发美人半阖着眼睛,躺在羽绒垫子和丝绸制品之中,一头长发铺在香槟色的枕头上,犹如柔美绚烂的朝霞,纤细的手腕放在羽绒被外,瘦弱坚硬的线条陷进柔软的布料中着,看得人心里又酸又甜……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诺拉德坐在床边。 术士罗赛·格林虚弱地睁开眼:“怎么是你?我要见兰托亲王……” 诺拉德掬起他一缕发丝,放在嘴边:“你倒在荒野里,是我手下的商队发现了你。他们都知道我在找一个红发的年轻人,所以及时把你送到了我面前……如果他们把你交给我父亲,他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等待着你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而不是这舒适温暖的床……” “去你的,少他妈跟我调情!”罗赛咬牙切齿地说,“我有正事要谈!带我去见兰托亲王!” 诺拉德脸色一沉:“罗赛……你真的如此深爱我父亲吗?难道我就不行吗?” 说着,他欺身上前,手撑在红秃鹫身边,把瘦小的术士罩在自己身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会再见到他了!就算见到他,你又想怎么做呢?你要尝试赢得他的欢心吗?不会成功的,他从没有爱过你!对了,这里是我的私人宅邸,我特别有钱,所以房子特别大,你跑不出去的!” 诺拉德边说边捉住术士的双腕,将它们压在枕头两侧。“你注意到了吗?你的两只手上都戴着精致的银色手链……”他用拇指轻揉着与链子接触的皮肤,“还记得那法师提供给我们的特制镣铐吗,它能让你无法施法……从前我一时糊涂放跑了你,镣铐也被你丢在了山上,后来我叫人把镣铐做成了手链,这样一来,我不用束缚住你美丽的双手,也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了……” 罗赛怒斥:“妈的,我是你舅舅!” “那又怎样?当初是你先勾引我的!”诺拉德一手把术士的双腕拉过头顶,俯下身,另一只手探进他的贴身衬衣里。 “你是不是弱智?”红秃鹫挣扎着,“我真的有正事要谈!不然我才不回这个鬼地方!你听着,快把你父亲叫来,再联系一下住在南方的法师伯里斯·格尔肖……我手里没有狮鹫羽毛了,没法直接传讯给他……你好好听我说话!这很重要!霜原那边出事了,我千辛万苦才逃出来!希瓦河周边的国家不会相信我,我只好寄希望于兰托亲王……小兔崽子!你给我住手!把你的烂爪子拿开!” 诺拉德抬起头,露出一个很刻意的邪恶笑容:“如果我偏不住手呢?” 术士冷漠地与他对视:“我要你立刻滚下床,给我找一套包含裤子在内的体面衣服,然后你麻利地去找你父亲,或者把我带过去也行。否则,我先烧光你的头发,再烧光你下面的毛,最后连你的命根子也一起烧成碎渣,扔进茅房!” 罗赛出身于乡下山林,生气的时候说起话来并不怎么文雅。诺拉德震惊了一会儿,觉得不能服软,他酝酿了一下,做出强硬的表情:“不用怕,我是个温柔的情人。但温柔的前提是,你不要玩火……” “哦,我玩给你看。”罗赛勾起嘴角。 诺拉德嗅到了隐约的焦糊味,随即后背一阵灼痛,他脑后的发辫从末梢开始烧了起来,正在向着头顶蔓延!他尖叫一声翻下床,在地板上滚来滚去,还把踏脚毯抓过来裹在头上,然后像翻不过来的乌龟一样仰面扑腾…… 头发上的火好歹被扑灭了,接着他的裤子又烧了起来。火势不大,看起来只是小惩大诫,但燃烧的位置实在至关重大。 诺拉德噼里啪啦地拍打自己双腿之间,一边拍一边嘶声哭叫:“我错啦!别烧啦!我很抱歉!舅舅!我错啦!我这就去给你报信!” 红秃鹫冷笑一声,双手做了个抓取的姿势,熄灭了外甥身上的火苗:“听说你在法师的学校里待过一段日子?看来他们的学校也不怎么样。作为你舅舅,我教给你一个知识点,如果你把抑制施法的手铐磨成别的东西,金属里的法术材料就失效了,反魔效果就没了。谢谢你送我的手链,除了好看以外,它们没有任何别的用处。” 诺拉德灰溜溜地蜷缩在地上,背过身去检查了一下关键部位。红秃鹫催促道:“别看了,我没有真的伤到你。快去找兰托亲王,告诉他霜原出事了,再告诉他我要联系伯里斯·格尔肖,他会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诺拉德拼命点头,边系裤子边跑了出去。门口的守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主人和那术士玩了什么花样,竟然结束得这么快,还这么狼狈…… ================== 伯里斯和洛特回到塔内,现身在离开时画的新法阵里。法阵泛着红光,这意味着塔里的所有魔法都受到了严重干扰。 洛特打开房门,大吃一惊,门外竟然出现了一面砖墙,把门堵得严实合缝。 伯里斯走近砖墙,摸了它一下:“是幻术。我们直接走出去就好。” 洛特还是不放心,他不让伯里斯先走,非要自己试过之后,才放心叫伯里斯也出来。 不仅是这间房间,现在塔内的结构完全变了样,该是楼梯的地方出现墙壁,该有拐角的地方出现木门,螺旋阶梯扭曲成了无法行走的角度,浮碟在到处乱飘,找不到正确的停靠点。 “有的是幻术,有的不是,”伯里斯判断了一下,“大人,您对塔内设施记得清楚吗?” 洛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记得清楚……” “总之,凡是塔内原本就有,但现在位置错乱的东西,我可以肯定它们都是幻术。比如浮碟——”伯里斯直接一脚踏入空中,却没有落下去,他仍然成功踩到了预置好的浮碟上,“它没有改变位置,还在这里。还有那边的墙,它也没有改变位置,只是看起来像是变了。如果您还记得塔内的原本结构,就按原来的方式走路,应该不会有差错。” “这没问题。那么哪些不是幻术?” 伯里斯指向高处的一扇门:“我的塔里没有用槭木做的门。像这种融于环境但从未出现的过的东西,应该是用某种变化法术做出来的。不过,距离太远了,我没法仔细观察……” 洛特说:“那我去把它拆下来给你。”说着,他展开那对中看不中用的翅膀,慢慢向高处的门飘去。 “您小心一点!”伯里斯在下面喊。 “不用担心,我对大多数魔法都免疫,哪怕它烧起来也伤害不到我。” 洛特飘到门边,拉住把手。他想先打开门,再靠蛮力把门整个撕下来。门是向内开的,在开门的同时,他也向内探去了半个身子,就在这时,另一道外开的门凭空出现,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把洛特推进内开门中,然后砰地一声紧紧关闭。 伯里斯的反应已经够快了。门关上的同时,他放出一道射线,射线撕开门和墙壁,里面却并没有洛特的身影。 两道门都是假的,而墙是真的。伯里斯顿感挫败,情急之下,他竟然自己把塔拆出了一个洞。 不过也多亏了这道破坏性的射线,即使没有近距离观察,他也看清了假门的构成物——是吸血藤集群。 吸血藤来自于异界学、死灵学与幻惑学三者,算是一种学派交叉研究的产物。它最广为人知的特色是纠缠和吸取生命,另一个特色则是能纠结成群,组成某样特定物体的外形。 比如,法师可以在宴会厅里召唤出吸血藤,让它们伪装成大片地毯,还可以让它们出现在某人卧室里,塑形成立柜的模样。塑形完成后,法师再在它的外部“贴”上一层简单的变色法术。它有明确的实体,不属于普通幻术,不易被简单的侦测手段察觉,它可以潜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受害人不知不觉地靠近。 现在塔内不但有普通幻术,还有吸血藤,同时还有扭曲空间的随机传送门。好在洛特体质特殊,他是不会被吸取生命的。从前伯里斯针对他的魔法免疫做过很多实验,所以心里有底。 不过,洛特并非不受影响。他可以免疫“魔法伤害”,却不能免疫“魔法造成的物理性后果”,他可以被传送,可以抓握魔法造物,如果用奥术闪电攻击他和一座山,他不会被闪电伤害,却有可能被崩裂的山石砸中…… 也就是说,吸血藤虽不能猎食他,却可以通过隔离或纠缠等手段限制他的行动,甚至有可能对他造成一定的物理伤害。 伯里斯回忆起大君在山脉里手撕尸体的画面……这么一想,应该也不用太担心,吸血藤的硬度不强,如果洛特能徒手撕尸体,那就也能徒手撕它。 至于随机传送门,这东西是从传送法阵的半成品改良而来的,它只能连接到较近场所,不会把目标带到太远的地方。不知洛特被传送到了塔内哪个角落,一路撕东西撕过来又需要多长时间…… 伯里斯沉着脸,让浮碟向下移动。 他穿过十来道幻术墙壁,拆掉七八个吸血藤伪装的家具,接近塔的中下层时,他听到了赫罗尔夫伯爵凶狠的咆哮声。 他准备好几个攻击法术,踏上走廊,循声而去。犬吠声源自一间图书室,伯里斯走进去,只见书架七倒八歪,书本散落满地,赫罗尔夫伯爵被力场球困在墙角,正在疯狂抓咬透明护罩。 伯里斯顺着狗的视线望去,只见黑松坐在未倒下的书架顶上。 “你不是黑松。”伯里斯看着也。 精灵勾起嘴角,眼中满是寒意:“对,我不是黑松,而你也不是‘柯雷夫’。好久不见了,我的学生。” 第82章 书架上的精灵仔细打量着伯里斯,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不够细心,刚刚才发现。”伯里斯回答完,问他:“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 精灵无视了他的问题,继续问:“伯里斯,你现在……应该起码有七八十岁了吧?你是靠什么方法维持年轻状态的?这不是幻术,也不是简单的变化术……” 伯里斯非常执着地问:“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 精灵不悦地眯起眼:“我知道,你找了个很令人惊叹的盟友,这年轻的身体是拜他所赐?” “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 “现在你的盟友去哪了?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你坐在书架上,是因为你怕狗吗?”伯里斯望向房间角落,杂物中黑暗的小缝隙里传来猫的哈气声,“还是说,你也怕猫?我记得从前你的塔里没有什么小动物……你到底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 精灵明显不耐烦起来:“伯里斯!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 “我知道。久违了,伊里尔老师。”伯里斯对精灵欠了欠身,“那么,你为什么要坐在书架顶上?” 这个聊天方式是他从骸骨大君那学到的。这样说话真不错,会让你很有底气,有操控对方情绪的快感。人果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 黑松的肉体已被另一个法师占领。死灵师伊里尔透过精灵的杏目,怒不可遏地注视着伯里斯,而伯里斯无动于衷,故作天真地看着他。 伊里尔冷哼一声,忍不住从书架上跳了下来。他缓缓漂浮着落地时,伯里斯打了个手势,墙角的力场球被瞬间解消,赫罗尔夫伯爵狂吠着向伊里尔扑去。伊里尔大惊失色,及时做了个手势,还没站稳就赶紧飘回了书架顶上。 赫罗尔夫伯爵站在伯里斯和书架之间,喉中滚动着呜噜噜的声音,浑身紧绷地死死盯着“黑松”。 伯里斯拍了拍它的头,拉着它的项圈指向房间一角。赫罗尔夫伯爵有些疑惑,但还是服从了命令。 它收起敌意,跑到杂物堆中刨出来两只猫,复生尸猫跳上它的背,构装体猫被它衔住后颈,它带着两只猫小跑着离开房间,跑远之前,还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伯里斯一眼。 伯里斯望向精灵:“下来吧,它们走了。” 伊里尔想下来,动了动身体又停住了,大概是觉得现在下来显得太听话,有点丢面子。他抬着下巴,斜睨着书架下的学生:“伯里斯,你变了。你比从前冷静得多,我很欣慰。” 伯里斯感叹:“以前你一向对我有话直说,从不讲究措辞……现在你怎么了?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你不是赞叹我冷静,也不是欣慰,你实际上的意思是,‘伯里斯,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我?’对吧?” 伊里尔冷着脸,没有回答。伯里斯说:“因为我不必害怕。你连我塔里的狗都伤不到,只能用力场罩关住它……我为什么要怕你?” 这话显然戳中了伊里尔,他双眼中情绪风云万变,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力平静下来,说:“你用了‘护卫连锁’。” “是的,”伯里斯说,“而且是被我改良后的版本。在我预置的护卫法术之下,塔内一切事物都受到同等庇护,若外人试图攻击其中任何生物或物体,都如同攻击高塔的全部防护系统。老师,我不得不指出……你无法破坏我设下的防护。” “你确定吗?”伊里尔问。 “我特别确定,因为我还算了解你……如果你做得到,你早就把这座塔破坏得面目全非了。你会直接拆掉我的魔像,杀掉所有活着的生物,甚至会故意让它们死得特别惨,还要把它们的尸体带到我面前……现在,你只能关停我的魔像,却不能伤到它们分毫,你用护罩拦住狗,自己躲在书架上不敢下来,你用幻术、吸血藤拟态和随机传送门制造出很大的排场,却没法亲自进入高塔上层……” 伊里尔打断他的话:“伯里斯·格尔肖,你一点也不好奇我是怎么回来的吗?” “不好奇,”伯里斯说,“如果你想说就请说,如果你不想说,将来我可以自己去调查。” 显然,伊里尔很想说。他完全无视了伯里斯上一句话,目光深沉地望着远方:“你应该很清楚,要彻底杀死一个强大的死灵师是很不容易的。当年一定也有人质疑过,为什么霜原的主人伊里尔死得这么彻底?”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向伯里斯,伯里斯只是静静站着,并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于是伊里尔只好自己继续:“其实我早有准备,我有无数可以在千钧一发时救命的法术……但是,当那些骑士杀死我时,我主动放弃了存活的机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次伯里斯仍然不说话。伊里尔急躁地赶紧接着说:“因为……我还藏着更好的东西!他是我最珍贵的藏品!我特意留了一手,不让你们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我一直在他身上花费心血,并且早已成功地彻底控制了他……有了他,死亡将成为我的新生,我的灵魂不会消散,而是会顺着布置好的法术被引导到他身边,与他的力量合为一体。这就像用药剂侵蚀活尸一样,这不过,这份‘药剂’是我的灵魂。” 伯里斯终于说话了:“我确实不知道那件藏品的存在……他……应该是个活物吧?”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刚读过他写的东西……伯里斯叹气:“他是一头银龙。” “你知道的不少啊。”伊里尔像在课堂上赞许学生一样点头微笑,“是的,他的外貌之一是银龙,而且他比真正的龙更加神圣。他是‘人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伯里斯问:“难道他一直沉睡在霜原里?” 伊里尔说:“不止。他一直沉睡在白塔下面。当初有不少法师说我的白塔在一夜之间出现,这不是谣言,是真的。因为我借助了那份奇迹的力量。” 白塔出现时,伯里斯还不认识伊里尔,那时他还在跟着药剂师做工。他听说伊里尔和其他死灵师一样是被排挤到希瓦河以北的,别的死灵师只能艰难生存,而伊里尔却日益强大起来,没过多久,伊里尔用强悍的魔法征服了霜原原住民,让其他死灵师都俯首称臣……等到伯里斯进入白塔时,伊里尔已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霜原统治者了。 当年霜原里的大部分死灵师都比伊里尔来得早,岁数也比伊里尔大。现在回想起来,伊里尔死去时好像也还不到五十岁,他崛起得极快,也陨落得极快…… 伯里斯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你一开始就知道奥杰塔在那里?” 伊里尔点点头。他伸出左手,挽起袖口,精灵的手臂白皙修长,上面还有被洗掉文身后的淡淡痕迹。他指着白白的肘窝问:“你还记得么,有一次我需要抽取自己的血液,让你在一旁帮忙……” 其实原本伯里斯不太记得,但今天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伊里尔本人的左臂内侧有一处明显的文身:圆月图形中嵌着流泪的眼睛,眼睛周围是多刺的荆棘栅栏…… “黑湖守卫的圣徽……”伯里斯惊讶地看着书架上的法师,“你是黑湖守卫的牧师?你是故意要到霜原去寻找奥杰塔的?” 学生的表情让伊里尔非常满意:“是的。但我并不是很虔诚的那种,在找到奥杰塔之前,我已经几乎放弃这一切了……反正黑湖牧师根本没有神术,没有力量的信仰有何意义?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这一切是很有意义的!是血亲留下的线索让我找到了‘奇迹’!幸好我没有半途而废,不然我就没法利用那些力量了。” 伯里斯深深叹了一口气:“老师,你可知道,你现在使用的身体属于我的学生。” “我当然知道,”伊里尔说,“我能操纵的可不止他一个,如果你想通过杀死他来消灭我,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会离开他的身体,回到别处……” 伯里斯摇头:“不,我没想杀他,你不要用你的思维来揣测我……我是想说,刚才你说的那番话,如果被这个精灵学生听到,你猜他会怎么评价你?” 伊里尔挑挑眉:“这个学生名叫黑松·诺尔希瓦莱,来自精灵树海。我读过他的记忆,他对我留下的传说很感兴趣。” 伯里斯说:“你不了解他。如果他听了你刚才的陈述,他会说,‘依靠什么‘奇迹’的力量来当传奇法师,这和依靠天生血脉的文盲术士们有什么区别’。” 伊里尔怒视着伯里斯,再一次从书架上跳了下来。伯里斯暗暗感叹,我提个术士你就这么生气,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歧视术士…… 黑松比二十岁的伯里斯高一些,伊里尔很满意,对面而立,他仍可以俯视昔日的学生。他在伯里斯面前慢慢踱步,眯着眼睛嘶声威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惹怒我的下场?” 伯里斯说:“老师,我没忘。我只是……不再怕你了而已。” 毕竟你连我塔里的狗都杀不死。最后这句有点太过分了,伯里斯用良好的教养把它忍在了心里。 伊里尔轻蔑一笑:“真的吗?如果你真有把握战胜我,为什么你一直在那耍嘴皮子,而不动手试着制服我?” 伯里斯攥紧双手,又慢慢松开。 刚才解消力场球时,他已经做好了偷袭伊里尔的准备,但他没有动手。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感到了事情不妙。 他平静地说:“是炙龙牙木粉吧……” 龙牙木生长在宝石森林一带,它不能做木材,没有观赏价值,不能入药,还会绞杀其它植物,破坏正常森林生态……可以说它是一种没有任何优点的植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给奥术施法者下毒。 龙牙木炙品无色无味,也无法被探毒法术识别。它对普通人没有任何影响,但如果法师或术士服食了它,他们的身体就会出现中毒症状——渐渐地失去唤起魔法的能力。 毒物的起效时刻、持续时间均与服食量有关,熟练的药剂师可以设计好剂量,精准预测毒发时间。在它起效前,中毒者身上一切正常,察觉不到任何异样;等到起效之后,中毒者仍能使用魔法物品、能解除比较简单的法术,但无法唤起任何魔法波动。 万幸的是,中毒症状并不是永久的。龙牙木炙品的毒性会在若干天后逐渐消退,届时施法者可以恢复如初。即便如此,几天不能施法也足够让他们束手束脚了,如果有人算好时间,在毒物起效期间对施法者加以暗害,他们将毫无还手之力。 二十四年前,奥法联合会开过一次秘密会议,会议后,一队战斗法师偷偷潜入宝石森林,把现存的所有龙牙木都销毁了。准许行动的文件上留着联合会议长的签名,当年的议长正是伯里斯。法师和术士们一致拥护这个决定,消灭龙牙木是奥术施法者们的共同心愿。 现在看来,大概北方霜原里还留着一些药物成品。这些漏网之鱼一直被伊里尔收藏在某处,从来没人发现过。 伊里尔欣赏着学生皱眉的样子:“看来你懂了……黑松调的奶茶好喝吗?” “那时的黑松仍然是黑松,”伯里斯说,“我能感觉得出来,当时与我说话的人……并不是你。” “确实不是我,”精灵一手抚上胸口,“黑松还在这里。有时候我会放他出来,让他用最真实的一面与你交流。反正他也想不起来之前我干过什么。” 伯里斯说:“但我仍然被高塔上持续作用的防护术保护着。我没法伤害你,你也无法伤害我。难道你希望我们一人拿一本精装厚书,像街头打架一样用肉搏分个胜负?” “当然不是。” “那么,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 “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伊里尔说,“谈生意,当然要先保证自己安全。毕竟你是个诡计多端的学生。” “你想谈什么。”伯里斯问。 精灵缓步靠近伯里斯,露出和黑松很相似的愉快笑容:“你想不想要黑湖神域里的力量?我们可以共享它。” 第83章 伊里尔一手搭在伯里斯肩上,用力捏了捏。从前,每当他用“你是我最好的手下”来安慰学生和奴仆时,他总会这样按他们的肩膀。学生和奴仆们的肩上都有个徽记,他用这徽记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实验怪物们的袭击,等他死了之后,徽记就会变成死刑命令,他留下的怪物会执着地追杀那些幸存者。 伯里斯亲身体验过徽记的功效了,所以这个按肩膀的动作对他来说不但不亲切,反而还有些恶心。 他后退一步,躲开精灵的手:“老师,算了吧,你要黑湖神域的力量也没用。” 伊里尔皱眉:“没用?神域的力量是凡人难以想象的,怎么会没用?” 伯里斯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明确的目标,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研究,你得到力量后无非就是想多多折磨人、吓唬人,一个又一个地攻打城镇,攻下城镇后,你什么也不做,你连税都懒得征,你就喜欢随心所欲杀杀人,享受他们的敬畏什么的……说真的,这有什么意义?恶龙绑架了公主还会想结个婚呢,你在这方面还没恶龙有建设性。” 伊里尔冷哼一声:“看来你已经忘记了我的教诲。追求力量就是意义所在!” 伯里斯说:“老师,你陷入了两个谬误。第一,我不是忘记了你的教诲,我是从没有认同过这类教诲;第二,你追求的不是力量,你追求的是欺凌的快感。老师,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你能回到儿童时代,我建议你不要选择去当法师,你应该磨练肉体,找一个比较封闭的小村子,去那里当地痞。” 伊里尔气得脸色发白,伯里斯有点担心他把黑松的身体气坏。现在他俩都不能用法术伤害对方,但伊里尔急于发泄愤怒,于是,他忍不住用了最基本的方式——抬手一巴掌呼了过去。 法师的动作没多块,并不难躲,但伯里斯也是个法师,所以他的躲避动作也不怎么灵巧。他斜着退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他揉着后腰,并不介意这点小小的疼痛。耍贫嘴让他十分有快感,他在二十岁以前积蓄了很多怨气,现在似乎都渐渐纾解开了。 伊里尔咬牙切齿:“伯里斯,你可真是变了!变得这么面目可憎、油嘴滑舌……到底是和谁学的?” 他话音刚落,室内轰隆一声巨响,书房的墙壁被撞破了个大洞。洞外是一坨坨被撕开的吸血藤,还有几个幻术做成的假家具、假盾卫。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狰狞的身影走入书房。 骸骨大君穿过重重阻碍,终于回到了伯里斯身边。他又变回了原本形态,眼眶中幽火摇曳,背上灰黑色蝠翼半开,浑身鳞片泛着血色波纹,黑色弯角的缝隙中闪动着红光,犹如暗暗流动的熔岩。 他挡在精灵与伯里斯之间,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他当然……是和我学的!” 伯里斯从他背后探出头,拍了拍他的手臂:“大人,这并不是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骸骨大君向前走了几步,伊里尔连忙退后,一直退到了书架后面。他行动上畏缩,表情却愈发兴奋,他睁大眼睛打量着骸骨大君,激动地说:“奥杰塔向我介绍过您,很荣幸能与您见面!” “你对奥杰塔做了什么……”大君双手的骨节发出咔咔声,眼中的幽火缩成了细小而高亮的一点。 伊里尔又慢慢飘起来,坐在了书架顶上。伯里斯腹诽着:老师躲狗的时候坐在柜子上,怎么躲半神的时候还是坐在柜子上。 “不止是奥杰塔,”伊里尔说,“还有奥吉丽娅,还有席格费……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当然,还有这位精灵法师也是。” 说着,他举起右手,望向伯里斯:“我的学生,请你安抚一下你的盟友大人,让他不要出现过激举动,好好地听我说话。否则……” 咔嚓。空气中传来非常细小的声音,就像花草被折枝时的声响。精灵的右手小指歪向掌外侧,以十分不自然的角度垂了下来。 伊里尔展示着精灵的右手,还动了动脑袋:“学生,你应该很熟悉操纵傀儡的方式吧?现在我也是这样控制这具身体的。我可以随时让这孩子的手指折断,声带割裂……反正我可以用意识传讯和你们对话。我可以让他终身残疾,永远不能再做法师,也可以让他颈骨粉碎,给他个痛快。无论我只想做什么,都不需要我特意‘动手’,这具身体的肌肉和骨骼会自己行动,而且会发生得很快。所以,别轻举妄动,这精灵的命运取决于你们。” 大君的智商好像还有点飘忽,可能一时没明白伊里尔的意思,他还想上前,伯里斯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严肃地摇头。 伊里尔满意地笑了:“很好。我的学生,以及尊敬的半神,现在听我说吧。我从奥杰塔那里得知,他的主人需要寻找位面薄点,他要找到黑湖,成为真神……于是我决定帮他一把。我继续研究生前留下的课题,与奥杰塔辛苦了很多年,终于在白塔的旧址上开辟出了人造的薄点。” 伯里斯想起来,从前人们也认为伊里尔在试图连接异界,大家都以为他想唤回炼狱,其实并非如此。炼狱被割离得太远了,他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只会自寻麻烦。他想要的是黑湖里的力量,那些虚空中不死生物的力量。 伊里尔说:“所以,我来了,我来和你们谈生意。我可以帮助半神成为真神,通过这一过程,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提取黑湖中的力量。成功之后,我不仅能重塑身体,还能够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半神大人也可以继承黑湖,成为这位面里唯一的神。” 他把精灵受伤的手伸向大君,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尊敬的大人,我听说是伯里斯找到了亡者之沼,解除了您身上的诅咒?这很好,我的学生释放了您,而我可以帮您得到真神之力,我们师生二人都是您忠诚的盟友。” 骸骨大君看看身边的伯里斯,又看看柜顶上的精灵,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从原本形态变回了人形。他的人类形态本来也还算高大威严,但现在他衣衫破烂,头发散乱,这幅邋遢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半神的样子。 他问伊里尔:“你的意思是,帮助我成为真神的过程中,你也可以用某种法术提取到很多力量,你和我可以双赢,是吗?你具体想怎么做?” 伊里尔说:“是的,我的提议正是如此。至于如何取得黑湖中的力量,我自有办法,每个法师都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知识。” 他想了想,补充说:“您可以信任我。我是不能跟着您一起进入黑湖的,所以会成为真神的必定是您。成神之后,您还会怕我这种普通的死灵师吗?” “不,这不是信不信你的问题。”说着,洛特一手揽住伯里斯,十分闲适自在地靠在他身边,“现在的问题在于……我有并不是很想当真神了。奥杰塔和奥吉丽娅他们的情报有些滞后,他们只知道我从前的想法,却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愉快。现在我觉得继承黑湖十分麻烦,不太想去。” 伊里尔皱眉:“尊敬的大人,这不是您的心里话。继承黑湖是您的夙愿,甚至可以说是您本能的欲望。我的灵魂已经与奥杰塔深刻地融合,所以我相当了解您。” 洛特耸耸肩:“是,这种欲望确实很难抵抗,但是……但是我现在的日子太快乐啦,我已经懒得追求别的东西了!你看,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玩伯里斯都可以带我去,我参加皇家舞会,住着冬暖夏凉的大房子,没事时就和狗去小溪里玩水,还能骑马狩猎,累了就躺在床上看黄……我是说,看有趣的小说。这么好的日子,都是伯里斯给我的,我已经决定要沉溺其中了,黑湖什么的,随它去吧……哦,你可别说我会后悔,就算我真的后悔了也不要紧啊,如果一百年之后我后悔了,我就重新开始找黑湖。反正黑湖就在那里,它又跑不了。” 不仅伊里尔瞠目结舌,连伯里斯也感到十分震惊,他没有表现出来,默默装作对洛特的态度司空见惯。 伊里尔双手展开,在空气中划出一片幻术白幕。他沉着脸说:“尊敬的大人,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您的参与了。如果您一直不配合,奥杰塔、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就会一直痛苦下去……” 随着他的话语,白幕上浮现出许多斑驳的色彩,色彩慢慢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清晰的画面。 天幕上躺着一条纺锤形的黑斑。它比云层浓,比阴影暗,月亮正好位于被它遮蔽的位置上,附近的星光也都被它吞没扭曲。 画面中的视角是从地面向上看的,起初,视野内只有夜空和黑斑,过了一会儿,一道银色的影子掠过画面角落。凡人的眼睛很难捕捉那么快的瞬间,但洛特能够看清楚:刚才闪过的,是银龙的一枚翼鳞。 他们所看的画面,正是奥杰塔眼中所见的东西。银龙躺在焦黑色的地面上,艰难地抬起脖颈,他四周雾气弥漫,密密麻麻的符文与法阵在浓雾中交错衔接,就像钟楼的内部构造。奥杰塔只能扬头,却没法翻身起飞,因为他身上插着三支黑巨大的黑色冰凌,其中两支分别钉入他的双翼,还有一柄从他小腹刺入,与地面融在一起,在他银白色的身体上凝结出黑与红交错的冰花。 有人在雾气中慢慢走动,好像是在巡视。其中有青年精灵,有人类少女,有稚气未脱的孩童,有弯腰驼背的老妪……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半身人甚至灰山精。他们都穿着白衣,面无表情,偶尔有人停下来,呆滞片刻,又继续走动。 洛特和伯里斯看到的白衣人面目稍有不同,他们都既看到了不同的形象,也看到了重复的面孔。这些“人”都是奥杰塔,奥杰塔的化形方式很特殊:他可以化身为数量不定的类人生物,可以是一个,可以是三五个,也可以是十个甚至更多个,他的所有化身都拥有同一个意识、同一个灵魂。化身数量越多,别人眼中的每一个形象就越固定;化身越少,别人就越会在那人身上看到不同的形象。 现在“奥杰塔”们不仅仅是奥杰塔,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伊里尔。伊里尔从很早以前就找到了尚在沉眠中的奥杰塔,他禁锢着他,慢慢侵蚀他,先用毒液般的魔法浸润他,再让自己的灵魂寄生其上。 此刻伊里尔的主意识在黑松身上,但他可以远远地影响其他寄生体。在他的授意之下,所有“奥杰塔”都看向银龙。他们整齐地举起右手,驱散了靠近银龙身畔的一部分雾气。 雾气消失后,银龙的眼睛看到了席格费和奥吉丽娅。席格费伏在龙左边,他紧紧闭着眼睛,喉中翻滚着痛苦的呜咽声,他的双翼也被黑色冰锥钉在地上,体内的炼狱元素正源源不断地溢出;奥吉丽娅蜷缩在龙右边,右脚踝被一支较小的冰锥钉住,她睁着眼睛,眼中一片苍白,死灵之力氤氲在她身边,忽强忽弱,忽远忽近,犹如一群正待调遣的士兵。 画面突然中断了。伊里尔把幻术白幕降下来,铺在伯里斯和洛特面前的地板上。 白幕上浮现出一张预置法阵,伯里斯看到了其中的坐标:它通往北方霜原,位置就在白塔遗址上。 伊里尔威胁地用指头划过精灵的眼睛、喉咙、胸口……然后指了指地上的法阵:“这是入场的红地毯。两位客人,你们站进去可以了。” 第84章 洛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既然你非要邀请我,我只好辛苦一趟去黑湖看看了。” 他走进法阵,伸出胳膊拦住了想跟进来的伯里斯,“你跟来也没什么用,”他说,“这件事用不着你,你帮不上忙。” 伯里斯还未开口,伊里尔抢先说:“不,我需要伯里斯·格尔肖。我急切地想与半神大人合作,也十分欢迎昔日叛徒回塔里看看。” 其实洛特说得没错,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伯里斯参与,但伯里斯知道自己肯定得去。他很了解伊里尔,伊里尔一定非常想让他回白塔,他的无措或惊惶都会成为伊里尔的巨大乐趣。 “好,我也很久没去过霜原了,”伯里斯看向伊里尔,“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不想继续和我们吵架浪费时间的话。” 伊里尔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希望我放过这个精灵。” “他是真的对你没什么用。” “我会离开他的。”伊里尔说,“这精灵本来就不在我的客人名单中。一开始我觉得他又没用又难看,不如直接杀掉算了……后来我想到,奥杰塔的化身不适合抛头露面,还是用他的身体出来溜达比较好。别担心,等我亲眼看你们传送走之后,我是肯定会离开这具身体。现在我是个灵魂,只要我抛弃这个身体,就可以瞬间回到白塔那边,我不需要走传送阵,也没必要再用精灵的身体跋涉一次。” 看到伯里斯的眼神,他又补充说:“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你们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吗。” 根据伯里斯对老师的了解,伊里尔的解释还算可信。比起无足轻重的精灵,他肯定更关注半神和伯里斯的行动。一旦洛特传送离开,伊里尔肯定会紧接着抛弃身体回到白塔,他不会在这里浪费半点时间的。 洛特还伸手拦着伯里斯,不愿意让他跟来。伯里斯将手搭在洛特的胳膊上,洛特的本意是阻拦,伯里斯却像被邀请一样走入了法阵。 他想起了王都的舞会,洛特当场学会了跳舞,在午夜的最后一曲邀请他共舞。他别别扭扭地走入舞池,看着像被人强迫的,实际上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法阵启动了。大型远距传送阵的速度慢,大概需要几个眨眼的时间,在这短暂时间内,伊里尔的视线彻底离开了他们。 伯里斯飞快地摘下红玉髓戒指,紧紧握在掌心中。 双脚再踏上地面时,他和洛特站在焦黑色的石头露台上,背后是形状扭曲的黑色高塔,面前是一望无垠的雪原。 伯里斯手里的戒指已经不见了。它从露台坠向塔下,摔在长长的石阶上。一缕缕红色从碎裂的宝石中飘散开来,融入寒风之中。 霜原四季如冬,今年的严寒还来得尤其早。伯里斯被冻得透心凉,却没法为自己施展稳定体温的法术。正恍惚时,他身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洛特脱下旅行斗篷,把他紧紧包裹起来。 这件斗篷只能抵御秋夜的寒冷,在北方霜原,穿不穿它也没有太大区别。伯里斯拉紧斗篷,掌心好像真的稍微暖和了一点。 洛特还穿着破烂的居家服装,碎布和线头迎风招展,身上不少地方直接露着皮肉,但他面不改色,十分淡定,一点也不介意小刀一样的寒风。他毫不掩饰激动之情:“真没想到,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我竟又实现了一个愿望!” “什么?” “就是这个,脱下衣服给你穿!” 伯里斯十分佩服他。任何情况下他都忘不了浪漫小说里那一套。 塔内传来一声轻咳。伯里斯顺声音望去,露台门框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年。这是奥杰塔的化身之一,也是伊里尔的容器之一。 少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带着伯里斯与洛特走入塔内。昔日的白塔现在黑如焦土,不仅外部如此,塔内也是一片残破肮脏,现在伊里尔不再是活人,他不需要装点住所,也不需要任何生活用品。 伯里斯记起来,刚才的露台是个刑场。它的位置不高,护栏间隔很大,塔下的人能用清晰地看到露台上发生的事。伊里尔常在这里处决奴隶,有时他会把尸体挂在露台下,每个拜访白塔的人都得从它下面低头走过,尸体挂了一段时间后,学徒们就得去把它收回来,当年伯里斯经常负责回收尸体,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法师负责清洁污秽。 今天,白衣少年带着他重走旧路,穿过小房间,再从螺旋的细台阶进入大议事厅。塔内灯火昏暗,隔着很远的距离才有一个小光球,借着微光,伯里斯看到议事厅里站了不少人形物体,每个人身上都隐约反射着金属光泽……他猜想,也许它们是伊里尔的金属盾卫。 走近之后,伯里斯呼吸一窒,洛特察觉到他的异样,赶紧伸手揽着他的肩。 议事厅里的“人”不是盾卫,全都是被唤起的尸体。死灵师用尸体当护卫并不奇怪,但这些尸体不同寻常,他们手握长剑或页锤,身穿黑色全身甲,胸口画着新月与尖刺白兰组成的圣徽……他们生前曾是奥塔罗特的神殿骑士。 他们死在终年严寒的地区,死后几十年也还未完全枯骨化。他们的眼眶中燃着亮蓝色幽火,皮肉变形塌陷,骨刺向外疯长,血管里没有血液,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施法液体……这是傀儡骑士的特征,现在他们属于伊里尔,会为保护他而不惜一切。 骑士们像生前一样整齐列队,昂首挺胸。队伍最末尾有个大个子,体格比别的骑士大一圈,他的盔甲从正面裂开,背后也有个破洞,一道对穿的巨创夺去了他的性命。 伯里斯认得他。他叫波鲁。他与支队统领押送伯里斯到达希瓦河南岸,他死于寒夜枭的袭击。 支队统领也在这里。他站在烧融的长桌尽头,提着长柄斧。他的剑刺入了寒夜枭的翅膀里,已经找不回来了。他的盔甲不完整,身体被斜向撕裂过,伊里尔唤起他之后,又用法术把他黏合了起来。 洛特一直站在伯里斯身边,一手紧紧扣着他的肩膀,生怕他瘫软晕倒。伯里斯轻声对他说没事,但他能清楚地看到,伯里斯的脸色比刚才苍白很多。 洛特望向伊里尔:“我们不是来欣赏这些的,奥杰塔他们到底在哪?” “别急。”白衣少年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就是奥杰塔的声音,可男可女,不老不少,汇聚了所有特征,又不具有任何特征,“他们三人是您的造物,也是您回到这世界所需的‘锚’。等您从黑湖归来,您可以自行释放他们三人。” 洛特向白衣少年跨了一步,这瞬间,所有傀儡骑士都转向他,对他亮出武器。伯里斯拉住洛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跟他说没必要浪费体力。 白衣少年拢着手,欠了欠身:“半神大人,您熟知奥杰塔的力量,所以您应该知道,这身体只是他的化身之一,我随时可以离开它,杀死它并不能伤害到我。奥杰塔正在做最后的准备,等一切准备妥当,黑湖的入口自然会向您敞开。” 说完,他看向伯里斯。起初伯里斯死死盯着那些傀儡骑士,现在他的目光偏开了,一直盯着窗外。 伊里尔笑道:“我的学生,怎么了?你不敢看这些尸体吗?你自己也是死灵师,怎么会怕傀儡骑士?” 伯里斯仍然看着外面:“该看的我都看完了。” “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很怀念?” “我感到很欣慰。” “什么?” 伯里斯说:“从他们的模样上,我能推测出你的施法时间,然后就能推测出你是在死后多久苏醒的。我的结论是,你死后消停了很长时间,这期间你之前一直在侵蚀奥杰塔,近一年左右才回到世间……所以我感到很欣慰,你还没来得及伤害更多人。” 说话的时候,伯里斯一直看着塔外面。大议事厅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平时是茶色,需要时可以变成完全透明,伯里斯对大窗户喜爱就是被它启发出来的。 如今窗上的玻璃早已粉碎,只留下了黑色的铁架,冷风不停灌进来,有时吹得人睁不开眼。 伊里尔疑惑地歪了歪头:“你在看什么?” 伯里斯仍看着外面,轻声说:“老师,你想不想重新活一回?就像我一样。” 伊里尔摊开手:“我已经重获新生了。” “不,我是说,真正地重活一次。”伯里斯说,“去看看希瓦河以南,看看六十多年后的珊德尼亚和俄尔德。如果你愿意,我会挑一个保存得最好的尸体给你用,而你肯定能让它如活人一样灵巧。你可以继续做法师,可以借用两大教院的图书馆,从前不让死灵师进入的地方,现在我们都可以自由出入了。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回去吧。” 伊里尔不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对你俯首称臣?你怎么会如此幼稚?” 伯里斯问:“明年在五塔半岛有个峰会,奥法联合会内的所有死灵学研究者都会出席……你不想去看看吗?” 伊里尔对此嗤之以鼻:“我已经与‘世间仅有的奇迹’合为一体了,将来,我还可以享用神域的力量……什么半岛,图书馆,奥法联合会……他们算什么东西?” 伯里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话。 伊里尔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于是伯里斯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在奥法之神面前起誓,愿尊魔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伊里尔,从前是你教我这样说的。” 老师抱臂打量着他:“你在说什么……不,你到底在看什么?难道外面有你的援兵?” 伯里斯仍然看向塔外。他指了指远方,微笑起来:“你看,太阳快出来了。” 夜幕尚未退去,冰原仍被黑暗笼罩,东南方向的天际刚刚破出一丝微光。 昏暗的大地上,一个个光点正摇曳着逼近白塔,此时天空浓云密布,它们就好像是坠落到雪地里的星光。 施法者都能认出来,那是用奥术点燃的一颗颗光球。 伊里尔眯眼看了一会儿,对着大厅的圆形拱顶做了个手势,焦黑斑驳的拱顶先是变得光滑如黑玉,然后逐渐变亮,投射出了高塔附近的情况: 数枚中型光球围向高塔,每束锥形暖光下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大部分人穿着战斗法师喜欢的灰色短袍,手臂上绑着皮护腕,脚下踩着符文靴,身上挂着数不清的工具袋,还有一些人穿着长袍,手持缀满宝石的权杖,身边还跟随着构装体护卫或异界魔法兽。 伯里斯认出了不少熟面孔:穿深蓝色法袍的灰发中年人叫威斯特,他是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德洛丽丝的首席学徒;半精灵葛林迪尔也来了,他曾短暂地跟着伯里斯学习过,后来他转向了异界学领域,现在常住在五塔半岛,平时很少出门;距高塔最远的身影纤细而高挑,是来自萨戈王都真理塔的海达,比起其他人来,她的实战经验有点偏少,但她有萨戈皇室支持,用起魔法物品和构装体来从不心疼。 海达不是因为虚弱或胆小才走在最后面的,她走得慢,是因为她指挥着数十个剑盾兵构装体。这些东西平时是真理塔的护卫,若法师想将它们带出王都,则需要皇室成员当面授权。帕西亚陛下不愿接触奥法,这些事情都由艾丝特琳公主负责。 当红玉髓戒指在冰原上粉碎的时候,所有与伯里斯互相信任的施法者都收到了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之后我发现!!! 这是第84章!!!! 和伯里斯的岁数一样!!! 84高龄!!!活在坎儿上!! 祝他生日快乐!(《----不对!!!) 第85章 伊里尔把目光转回伯里斯身上:“当年你也是这样做的……偷偷带人来破坏我的塔。” 他打了个响指,议事厅内所有傀儡骑士都化作烟雾,瞬间消失。傀儡骑士可以在实体与虚体间转化,他们直接闪现到了塔下,准备迎接那些传送来的法师。 塔外面喧闹了起来。从声音判断,外面不仅有傀儡骑士,还有一些刚被唤醒的魔像与嵌合尸。嗥叫声、兵刃碰撞声和念咒声交汇在一起,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听得很清楚。 伊里尔得意地笑着:“学生,你的朋友倒是不少,可惜他们上不来,帮不到你。” 伯里斯说:“我不需要他们。他们得负责解决重新出现在霜原上的怪物,不用上来协助我。” 说完,他问洛特:“大人,伊里尔不会把奥杰塔的下落告诉我们的,我们只好自己找了。” “你有线索吗?”洛特问。 伯里斯点头:“我有办法。” 伊里尔皱眉道:“学生,难道你忘了吗?炙龙牙木已经夺去了你的施法能力……” 听到这,洛特没多费半句话,他立刻把身边的伯里斯捞进怀里,低头深情一吻。 伊里尔呆滞了片刻。他一直防范着半神,如果半神有疑似攻击或释放力量的行为,他会立刻做出应对……他怎么也没想到,半神和叛徒竟突然在他面前接吻,而且动作十分流畅自然。 洛特放开手后,伯里斯立刻回身念出短促的咒语。一道黑色直线应声浮现,拖曳着电光向伊里尔呼啸而去。 伊里尔一惊,庆幸自己提前准备了各种防护,黑色线条撞上隐形壁障,像被盾卡住的长矛一样不再动弹。 他警惕地后退了几步:“你们还不明白吗,这的只是奥杰塔的化身之一,真正的‘我’可不在这里。” “我知道,”伯里斯说,“所以那不是攻击法术。” 伊里尔一怔。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他的脸色一定会因羞愤而红白交加。看到伯里斯恢复施法能力时,他惊讶过度,以至于冷静尽失…… 他认为伯里斯施展的是即死射线,所以他启动了最高级别的近身防护咒语:这咒语有着次元级别的隔绝效果,一切伤害性法术都会失效,虚体或元素生物无法穿透,连传送术都无法连接护罩内的空间。与此相对的是,施展者自身也不能穿过防护,不能施法影响外界,假如施展者死于护罩内,护罩的力量会缓慢消散,在此之前,连死者的灵魂都没法离开…… 伊里尔气恼得双手发抖。他误判了伯里斯的意图。伯里斯施展的不是即死类法术,而是“凭依锁”与“刺缚术”。 “刺缚术”是个强硬中含着温柔的法术,它的效果如字面所示,可以把人钉在某处不可动弹。之所以说它温柔,是因为它不会伤害受术者,几小时后就会自行消失。 至于“凭依锁”,它也不会伤人,而且对真正的生者无效。这法术是用来加固凭依体的,常见的用法是:死灵师把自己或别人的意志藏在新鲜尸体里,操纵尸体,假装成死者本人。由于有些防护区域会弹开凭依的灵体,所以死灵师要用这法术瞒天过海。根据施法者能力的不同,法术能持续的时间也不同,在这期间,施法者的灵魂会与他“穿戴”的肉体牢牢结合,完全不可分离。 伯里斯使用的是上述两个法术的合并效果,它们经过改良,合并为长矛形状的连锁法术,会在接触受术者的瞬间一同起效。 如果伊里尔知道那是“刺缚术”和“凭依锁”,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他身上已经有普通防护术了。普通的防护术一经预置就可自行运作,不需特意启动。它大概挡不住来自另一个强大死灵师的即死攻击,但完全可以挡住“凭依锁”与“刺缚术”。 刚才,伊里尔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反应,飞快地启用了最高级别的防护……没想到,这反而困住了他自己。 如果他撤销防护,他将被“刺缚术”钉在墙上,并被“凭依锁”锁在这具身体里;如果他不撤销防护,他就得被自己的法术禁锢在原地,灵魂无法跳转到别的地方……反正无论怎么选择,他都注定要被困上几个小时。 伊里尔非常努力地保持镇定,目光阴狠地瞪视着学生和半神……学生施法后就走到了窗边,被半神一手搂着,两人一边往塔下看,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好,很好,伯里斯·格尔肖,”伊里尔说,“我还真是一错再错,总是小看你。我记得,从前我最喜欢的学徒是巴伦德,他比你有天赋,比你有野心……如果说他是养不熟的狼,你就是一只霜原上的小狐狸,你只能靠小聪明分得一点残羹冷炙……我没想到,最终竟然是你坑害了我!看来我真的是没有学到教训,我竟然又一次被你的小聪明欺骗……嘿!你们俩个到底在看什么!我在跟你说话呢!” 伯里斯和洛特回过头,看了伊里尔一眼,转过去继续小声交谈。 伊里尔又说:“你们是不是想离开?已经晚了!走到这一步,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洛特小心地拉着伯里斯,退回议事厅中间。大窗子边没有玻璃,靠近和远离时都得小心些。伊里尔狠戾地瞪视着他们,等待着他们做出反应,他俩互相低声说了几句话,竟转身走出了大议事厅。 伊里尔在护罩里怒吼:“你们是离不开这座塔的!伯里斯·格尔肖!你和外面那些蝼蚁……都会葬身在我的霜原上!” 伯里斯和洛特完全没理他,只是沿着螺旋楼梯向下,经过好几层后,终于听不到伊里尔的咒骂声了。 伯里斯叹口气:“其实伊里尔的话也不全是威胁,有些是真的。” “有些是真的?”洛特双眼一亮,“哪些?你真是一只霜原上的小狐狸?” “请您正经一点好吗。” “好吧。”洛特对法师伸出手,扶着他走过一段变形的台阶,“你是不是想说,我们确实离不开这座塔?” 伯里斯点点头,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地面,试着施展即时传送。法阵还未展开就消失了,如同被水流冲散的沙画。 伯里斯说:“这里很奇怪……我们可以进来,却无法离开。塔的门窗看似通透,其实全都被看不见的力量封闭住了,连传送术也无法起效。按说空间能进就能出,如果我不能施展传送,那伊里尔也不能。” 洛特说:“这肯定是奥杰塔的力量造成的。” 伯里斯问:“奥杰塔还有哪些能力?比如梳理霜原上的魔法波动,让人察觉不到这里的变故?” 现在推想起来,前一阵子霜原上肯定不太平,伊里尔又是复生又是抓人,还修复了一大堆早已废弃的构装体和活尸……这一切本不该逃脱奥法联合会的监控,联合会里有个团队,是专职监控异常法术波动的。 除此外,伊里尔使用的能力也很奇怪:在数个受控的身体间灵活跳转,直接观看宿主的记忆,还能让宿主难以察觉,甚至意识混乱……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死灵师能做到这些。 洛特摸着下巴:“嗯……肯定都是奥杰塔的力量。他的力量非常神奇,不是奥术,也不是神术,更接近于真神力量的简易版……连我都无法了解到他的全部。他可是‘世间仅有的奇迹’啊。” “您好像特别自豪……” “当然了,他是我的造物。” 洛特一脸骄傲,伯里斯却高兴不起来。如果奥杰塔真要做些什么,现在的骸骨大君根本无法压制他。奥杰塔如此强大,却在漫长的沉睡中被伊里尔趁虚而入……伯里斯忍不住想,如果骸骨大君能早几年回来,那三个造物也能早点苏醒,大概伊里尔就没有机会谋划今天的事了。 两人沿石阶一路向下。冰原白塔如今变成了黑色废墟,家具炭化粉碎,门廊扭曲变形,地砖被烧出裂纹,楼梯护栏残缺不全,只有灰曜岩制的螺旋阶梯还保存完整。 洛特提出要抱伯里斯飘下去,避开狭窄的危险楼梯,伯里斯拒绝了,他说必须用普通的步行方式走下去,才能找到想找到的地方。 “为什么?”洛特问,“还有,我们要找的是什么地方?” 伯里斯说:“我知道您的孩子们在哪里。伊里尔给我们看白幕上的画面时,我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他们在白塔最上层的祭台上。” “最上层?”走在前面的洛特疑惑地回过头。很显然,他们在一直向下走。 伯里斯指了指越来越暗的螺旋形深渊:“您看,下面还有那么深。” 洛特探头看了看:“确实很深。但我们……” “我们被传送到白塔里的时候,是站在露台上的。” 洛特恍然大悟:露台位于白塔中下部,距离议事厅不远,他们从议事厅开始向塔下走,已经下了很多层……如果距离正常,他们早就该到达最底层了,但现在螺旋形阶梯仍在延续,下面的空间仍深不见底。 洛特仔细观察了一下每层的平台。平台连接的走廊和房间都烂兮兮的,原本是各有各的烂法,不知从哪层开始,各个平台变得越来越像,楼梯上焦黑斑驳的痕迹也几乎一模一样。晨光仍能从石墙的窗子里照进来,塔外的寒风和吵闹声却消失了…… 洛特并不害怕,反而兴奋起来:“有趣!很像一本恐怖小说!” 伯里斯不太笑得出来。他们要找的“祭台”很危险,何况现在里面还有一个被控制的奥杰塔。 祭台的实际位置在高塔最上层,但向上走是无法找到它的,就算从塔外浮空观察,塔顶也是空无一物。因为祭台是用法术扩展出的空间,就像伯里斯塔下的练兵场和阁楼里的解析法阵一样。 进入祭台的正确方法是向塔下走。灰曜岩制成的阶梯上预置有魔法机关,当法师正确地踩过所有机关,登上“塔顶”的路就会自动开始“向下”延伸。灰曜岩不怕焚烧,不会裂纹,所以石砖内部的魔法机关能保留至今。 年轻时,伯里斯从没真正进入过祭台。伊里尔只带两种人进去,一种是能做他左右手的高阶施法者,另一种是进去后就再也别想出来的人……很多时候,同一人身上可以兼有这两种身份。 当年,活着离开白塔的只有伯里斯,别人都不知道塔里还有个祭台。于是伯里斯也就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伯里斯愁眉不展地低头走路,螺旋阶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这时洛特问:“刚才你为什么不问伊里尔?” “问他什么?” “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用问,”伯里斯说,“我了解他,我们越是表现出好奇,他就越不会说出真相……我不想和他说下去了。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连讽刺带挖苦……这样不太好,我根本没必要刻意羞辱他。” “你太要脸了。”洛特由衷赞美道,“还有,你判断得对,我们不用问伊里尔,反正……既然他想让我继承黑湖,那我偏不去就好。” 第86章 昏暗的螺旋阶梯转到底部,通向祭台的大门出现了。它只是一扇很普通的双开门,门板由白桦木制成,在被焚烧过的高塔中,它是唯一保持洁白的物品。 伯里斯推开门,一阵刺骨寒风迎面灌入。为防止手指被冻僵,他关起门来给自己施展了抵御严寒的防护术,这才放心走出去。 门内是不知多深的地下,门外却是天幕下的塔顶,塔顶有个圆形的上升式广场,也就是所谓的祭台。 云雾已被吹散,晨光倾泻在通向祭台的石阶上,染出一片朦胧的冷色。之前伯里斯和洛特在白幕上看到了一块纺锤形黑斑,现在它仍然飘在天上。它没有体积,没有阴影,突兀而不详,就像一只被挖空的眼睛。 黑斑正对着祭台,祭台中心矗立着几支大小不等的冰尖锥。奥吉丽娅、席格费和奥杰塔就在那里。 洛特向石阶走去。他踏上第一步时,高处出现了两个白衣精灵,他们一左一右相对而立,没有任何其它动作。当洛特回头与伯里斯对视时,白衣人又增多了,两两一组的白衣类人生物从祭台走下来,依次规整站在石阶两侧,面向下方,就像是在迎接客人。 伯里斯慢慢走在洛特身后,边走边准备解析法阵。他打算分析黑色冰锥,找出安全移除它们的方法。 准备完毕后,伯里斯抬起头,突然伸手拉住了洛特的衣服。 洛特回头问他怎么了,他指指祭台上空:“那块黑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洛特也抬起头。黑斑是纺锤形的,有两条弧形的边界,原本它是均匀的黑色,现在,它其中一边的轮廓上裂开了一条缝。缝隙很难被发现,因为里面仍然是黑色,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中隐隐闪动着光斑。 看清之后,洛特突然觉得这黑斑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他即将登上祭台,眼睛也正在准备睁开。 “您还是先别上去了,”伯里斯紧紧拉着洛特,自己换到他前方去,“我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您一踏上祭台,就会被那东西吸进去。” 洛特望向祭台中间。银龙被钉在地上,不时因痛苦而轻轻抽搐着,他身躯庞大,挡住了同样遭此折磨的狮鹫和少女,虽然看不见另外两个造物,但洛特可以听到他们的梦呓和呻吟。 “如果我不过去,我怎么拔那些锥子?”洛特皱眉,“你确定……那眼睛会吃人吗?它像闭着的眼睛,不像嘴,嘴应该从正中间裂开,而不是从其中一边……” 伯里斯仍然拉着他:“先不管它像什么……总之您先别过去。我先施法分析尖锥,好吗?也许我可以远程移开它们,根本不用您过去。” 洛特先是点点头,又觉得不妥,他也伸手抓住法师的胳膊:“那你也不能上去!” 伯里斯说:“我不上去,我就站在这。” 他站在距祭台一步之遥的地方,将解析法阵施展完毕。法阵缓缓升高,水平延展出半透明的力场膜,分别包住一支支尖锥。 伯里斯施法的时候,阶梯两侧的奥杰塔们并未加以阻拦。当力场膜开始融入尖锥时,奥杰塔们突然集体望向伯里斯。 咒文与数据在空气中流转,法阵开始分析尖锥的成分和历史行为,奥杰塔们也开始了行动,向伯里斯与洛特靠近。 在伯里斯眼里,离他最近的四名白衣人都是人类,分别是两名幼童与两名老人。老人被洛特一把推开,最矮的女孩伸手抓住了伯里斯的手腕。伯里斯一时有些恍惚,以这孩子的身高与臂长,她根本不可能在两步外碰到他,但她就是碰到了,而且手劲大得惊人。她的手臂没有伸长,身体也没有变大,但她就是抓住了他…… 这是一种令人极度混乱的感觉,那孩子既近又远,既娇小又高大,她的形体既是毫无变化,也是千变万化。 伯里斯正困惑之时,洛特拎起女孩,把她朝另一个白衣人扔了过去。两人跌倒滚下阶梯,更多白衣人继续渐渐围拢过来,他们的动作有些迟钝,攻击也不得章法,伯里斯猜想,这应该是因为伊里尔的主要意志被隔绝在了远处,他仍在影响奥杰塔,却无法对其进行精准控制。 洛特扔飞了一个白衣精灵,背对着伯里斯说:“告诉你一件特别绝望的事情,第一,奥杰塔的化身可以有无数个,他们只会越来越多;第二,只要奥杰塔还活着,他的化身就不会真正消失……” 伯里斯说:“您说的是两件令人绝望的事,不是一件。” 他半跪下来,在石阶上摊开麂皮工具袋,拔出一只细小的鸟头骨,“大人,帮我个忙,拿着这个,扎他们一下。” “扎哪个?”洛特接过鸟头骨。 “哪个都行,用尖喙扎一下就可以,要见血。” 这是红尾寒鸦的头骨,喙部又细又尖,像一支小小的匕首。洛特没多问,反正法师做奇怪的事都是为了施法,他抓住正扑上来的白衣青年,对准其肩膀插了下去。 白衣青年的血从伤口涌出来,每个白衣人都随之顿了顿,暂时没有继续向前。 洛特把那人丢开,将鸟头骨还给伯里斯。头骨在接触到血液后呈现出剔透的红色,就像变成了红宝石雕琢成的工艺品。 伯里斯接过头骨,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左前臂扎了下去。 洛特吓得浑身一激灵:“你这是干什么?” “施法。”伯里斯动手时十分果断,鸟嘴插肉里之后,他却难以自控地龇牙咧嘴起来。 片刻后,他面色苍白地拔出鸟头骨,将它丢在附着法阵的麻纸上。鸟头骨又发生了变化,它从红宝石色变成乌黑色,表面开始龟裂,露出内部熔岩般的色彩,接着,麻纸以它为中心开始燃烧,很快就烧成了一堆灰烬。 伯里斯捂着伤口,眉头皱成一团,忍着疼痛开始念诵咒语。洛特实在看不过去,蹲下来一把拉过伯里斯的左臂,随便扯了几条布料为他包扎。 “你快点念!”洛特警戒着四周,小声催促道,“念完之后我好亲你,亲完就不疼了!其实我治不好已存在的伤口和疾病,力量劣化前也许还可以……但我可以止血,还能镇痛……” 伯里斯一边熟练地念咒,一边暗暗感慨洛特竟还有急救止血的本领。其实,这法术不需要让伤口这么大、这么深,手法熟练的法师可以刺出破损较小、出血适中的伤口,而伯里斯上年纪后一直在塔里搞研究,已经很久没用过这种野蛮的魔法了,他施法经验丰富,手法却多少些生疏。 跟随着咒语,麻纸灰烬开始向四面八方飞散,鸟骨上的焦黑与火焰逐渐褪去,又变回了之前的骨白色。 灰烬沾到白衣人身上,钻入他们的口鼻与耳道,近处的白衣人全都僵直站住,远处的白衣人踉跄了几下,也逐渐不再动弹。 “竟然成功了……”伯里斯念完咒语,抹了一把额头。 洛特一把扳过他的脸,捏着他的下巴开始接吻。洛特边亲边惋惜,难得这次自己的动作这么流畅、这么强硬,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那些贵族男主角一样……但现在气氛毫不浪漫,他实在无心享受。 一吻结束后,伯里斯的伤口果然止住血了。洛特问:“你为什么要说‘竟然’?” 伯里斯说:“因为……刚才那个法术很很危险,奥法联合会已经把它禁掉了……施展或教学都不行。它是个死灵学派法术,可以控制集群的活物,少则影响数十人,多则可以操纵整个军队甚至城市……受术者们会被变成活傀儡,在很长时间内照施法者的意思行动,而且不惧疼痛,不计生死。其实我没有一定能成功的把握……毕竟这些‘生物’比较特殊。” 洛特又问:“为什么要禁止这个法术?因为操控活人不人道?还是因为法师容易失手把自己扎死?” 伯里斯说:“不人道是一方面,另一方是因为……如果施法成功,法师可以随时停止法术,但如果施法失败了,受术者就会暂时获得对施术者的魔法免疫,这时的他们不仅不会听话,还会燃起对其他生物的强烈杀意……也就是说,施法失败后,法师会造出一群嗜血的疯子,这群疯子会顺利无阻地先杀掉法师,再自相残杀……” 洛特目瞪口呆,突然紧紧抓住伯里斯的双肩:“以后……以后你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允许!答应我!你必须答应我!” 伯里斯哭笑不得:“求您了,现在这个时候,您能不能别再玩浪漫小说里的台词了?我不会配合您的。” “那好吧。”洛特特别好说话,立刻放开了手,“然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得继续观察解析法阵。”伯里斯说话的时候,解析法阵正逐步把分析结果逐步投射进他眼中。 洛特提议道:“如果我们试着拔出黑刺,会影响法阵的分析结果吗?不影响吗?那我们不如试试把它拔出来。” “怎么拔?我们不能轻易登上祭台。” 洛特指指遍地的白衣人:“让他们去试试呗。要是能成功最好,失败了也不碍事。” 伯里斯思考了一下,觉得也有道理。反正现在白衣人们暂时是他的傀儡,让他们一动不动也太浪费了。于是他对傀儡们下了命令,让他们走上祭台,试着拔除三个造物身上的黑冰锥。 白衣人们聚集在祭台中心,伯里斯在默默读着符文,洛特暂时无事可做,就下了台阶,跑到了塔顶平台的边缘。 “这塔比你的塔高,”他扒在垛口上往外看,“不过这也没什么……塔不是越高越好。哇!你一定不敢相信塔下有多少怪物!傀儡骑士就不说了,还有很多没什么特征的死人!还有很多白色的小动物……不对,是大动物……白色巨狗!” “是冰霜座狼,”伯里斯一心二用地说,“它们早就绝种了……您看到的不是活物,是以冰霜座狼为蓝本制作出的构装体。” 洛特继续播报塔下的情况:“冰霜座狼与傀儡骑士形成了两面夹击!有灰衣服的法师跌倒了!还好,他的同伴为他竖起了一面护盾,不知他伤势如何……现在剑盾兵构装体重组阵型,冲破了冰霜座狼的封锁!等等,有人在放火球,我看出来了!那肯定是个火球……” 他还没说完,远处传来轰然巨响,一时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洛特暂时扭开脸,很快又转了回去:“伯里斯你说,这像不像术士的行为……” 伯里斯听得差点笑出来。于是他也走下阶梯,来到墙垛口旁。他有些担心法师同僚们的安危,而且也想看看外面是不是真有术士。 站在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伯里斯只能看到塔下积雪飞扬,远方红光冲天。火焰出现在距高塔很远的地方,大概是有人在那里拦截从森林奔来的怪物。 洛特的视力比较好,他能看到一群灰扑扑的人或者怪物,还有一抹骑在马背上的亮红色……红发红衣,骑术高超,施法迅速,打击面大,不停放火,只会放火,此时仍在放火…… “那是不是红秃鹫?”洛特眯着眼。 他俩专心望着远方时,身后接连传来几声脆响,像是冰块碎裂的声音。 他们回过头,一团灰黑色烟雾从祭台上升起,瞬间形成无数个咆哮着的虚体人面。 奥吉丽娅漂浮在烟雾中,脚踝上还留着黑尖锥造成的恐怖伤口。她身上的尖锥最小,也最少,白衣人们还真的成功拔掉了它。 洛特开口叫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像从前一样过来行礼。她随手抓住身边的虚体,虚体伸展成了一把黑色巨镰,她飘下祭台,挥起巨镰,向着主人与伯里斯疾冲过来。 第87章 伯里斯第一次看到如此浓郁的死灵之力,那女孩仿佛背负着整片古战场上的亡魂,每一个亡魂都成为了她的力量。 他召唤出一只尘土汇成的巨手,挡住了奥吉丽娅的进攻。巨手能自动锁定目标,每只手指都是触须状长鞭,普通人被它接触后会顿感无力,甚至失去意识,但奥吉丽娅丝毫不受影响,只不过是被暂时阻拦而已。伯里斯趁机对白衣傀儡们下令,首先让他们不要再继续摇动尖锥,再叫他们汇聚过来,争取制服奥吉丽娅。 白衣傀儡毕竟不是真正的奥杰塔,他们能做的事和普通人类差不多,奥吉丽娅能浮空移动,轻易就摆脱了他们的拦截。她甩开众人,挥舞巨镰,虚体烟雾也开始凶狠地撕咬,五条触须一点点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在这过程中,伯里斯试着对她用了几个法术。他不想真的伤到她,所以没有用即时伤害类;她对死灵魔法免疫,很多控制肉体的魔法又无法对她生效。 终于,奥吉丽娅挣脱了钳制,向伯里斯与洛特扑过来。伯里斯正好念完某句咒语,顷刻间,奥吉丽娅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伯里斯与洛特,数量比白衣傀儡还多,他们到处乱跑,各行其是,奥吉丽娅顿时陷入了混乱。 她用巨镰勾住一个“洛特”的破衣服,那“洛特”化作了尘埃;又一个“洛特”被她绊摔倒地,她想去抓住他,却撞在了黑乎乎的石板上。 她还未起身,真正的洛特巴尔德从斜后方猛扑了上来,把她牢牢按住。她想挥动巨镰,巨镰却被残存的灰色触须拖到了远处。 洛特用膝盖压住她的腿,一手按着她的背,一手扳住她的下巴……在他吻上去之后,奥吉丽娅渐渐停止了挣扎。 假伯里斯和假洛特都消失了。真正的伯里斯站在旁边,拢起袖子。 刚才他发现,奥吉丽娅判断距离和目标时完全依靠眼睛,在这一点上她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越是依靠眼睛的生物越容易被幻象欺骗,恐怕半神的造物也不例外。她能免疫死灵术,却不能识别幻术。 没多久,洛特放开女孩,小心地站了起来。奥吉丽娅蜷缩在地上,处于半睡半醒之间。 洛特看向法师:“我在你面前这样吻别人,你有没有感到一丝酸涩?” 伯里斯表情微妙地摇摇头:“酸涩倒是没有,但我感到了一丝道德的谴责……” 洛特说:“这是我的造物,又不是我的真孩子,我还天天亲赫罗尔夫伯爵呢,你也没说什么。”说着,他走向伯里斯,敞开怀抱,“来来来,让我亲你一下,把我们扭曲的人性再扭回原样……” 伯里斯后退一步:“您天天都亲狗?” “不是每次都亲狗嘴。” “算了,先别管这个了……我们应该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但洛特绝不放弃,他偏要去搂住伯里斯,伯里斯也只好认命。洛特先用力亲亲法师的额头,再托起下巴,吻上嘴唇。吻完之后,他仰天长叹:“噢……好多了。我沦丧的道德涨回来了一些……” 他一侧头,发现奥吉丽娅已经醒了,她坐在地上盯着他俩,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 伯里斯脸上发烫,想背过身去,但这动作太小家子气,反而会让人更难堪……于是他强作镇定,逼自己保持着“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耻”的淡定表情。 奥吉丽娅恍惚地嘟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正经的盟友……” “本来就是正经的盟友!”洛特立刻纠正道,“你太不了解人类了,婚姻是人类社会最常见的一种盟约……” 伯里斯心中暗叫不妙:洛特已经彻底恢复成了从前的洛特,而且恢复得过于彻底,连疯狂跑题不顾重点的一面也恢复了!他急忙打断洛特的话:“大人,我真诚地恳求您,我们能不能先聊点正经事?” 幸好现在的洛特比过去听劝。“好吧好吧。”他对伯里斯笑笑,然后蹲在奥吉丽娅面前,“简单讲讲你们是怎么被抓的,让我想想办法。我们得把席格费和奥杰塔也救出来。” 奥吉丽娅从西瓦河畔讲起,大致叙述了他们如何追踪到“奥杰塔”,又如何被意料之外的力量制服。 听完之后,洛特摸着下巴说:“奥杰塔受到了深度侵入,如果要把伊里尔的灵魂与他彻底分离,应该是有一些难度的……也许我的力量没劣化之前还能试试看,但现在不太行……总之,我们得慢慢想办法。至于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你们都只是被蒙蔽了神志,灵魂并没有遭到融合,所以唤醒你们并不难。现在你清醒了,我们应该去救席格费,但问题是……我亲不到他。伯里斯说那个祭台不太妙,我最好不要踏上去。” 奥吉丽娅问:“飞上去行吗?” 伯里斯替大君回答:“我不确定,但最好不要尝试。在通常的定义中,祭台‘正上方’也被认为是在祭台之中。” “那就只能把席格费弄出来了,”奥吉丽娅看向红色狮鹫,“先把他放出来,我们一起制服他,然后让主人亲他。” 洛特说:“嗯,这么办吧。不过,我的嘴小,他的嘴大,我必须亲吻有嘴的东西才能施法成功,狮鹫的嘴应该怎么亲?是亲其中一小块就好,还是全都要亲到?有没有什么办法强制他变成人形?” 少女认真地回答:“为了保险,您最好能沿着喙的边缘整个亲一遍。” 伯里斯在一旁做出沉思的模样,实际上是在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笑出来。其实笑也没什么不行,但是……祭台上还有两个生物在受苦,塔下还有很多法师同仁在艰难作战,在这时候哈哈大笑也太不严肃了。 但是……但是真的很好笑啊!伯里斯回顾人生,他这辈子也面对过不少危险局面,每次化险为夷都很不容易,要靠大胆尝试、谨慎思索,还要靠同伴之间彼此信任、默契配合……他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会与盟友站在未知的险恶面前,一本正经地思考应该怎么亲狮鹫…… 这不符合正统冒险故事的风格,精神正常的吟游诗人绝不会编出这样的故事。 “伯里斯。”洛特靠过来,用一种讨好的语气在他耳边说,“不要皱着眉头难过了,他们是我的造物,不是我的子女,我的道德没有沦丧。来,我需要你,你能不能指挥一下那些奥杰塔?” 伯里斯哭笑不得。自从与洛特重逢,他遇见的麻烦都改变了风格,一个个都不光凶险,还很滑稽。 滑稽归滑稽,洛特的计划还是挺有可行性的。于是,伯里斯重新操纵起白衣傀儡,让他们涌向席格费,试着拔除他身上的尖锥。 在他操纵傀儡时,奥吉丽娅重新持起巨镰,目不转睛地盯着祭台,而洛特又跑到了墙垛口边,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塔下的战况。 他说远处出现了新的军队,那是一支身穿银甲、肩披黑袍的骑兵队,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二十人上下,他们扬着深蓝色旗帜,旗上绣着银色新月与尖刺白兰。 听到这些,伯里斯又惊喜又疑惑。从装备看,这支队伍来自北星之城的奥塔罗特大神殿,而且并不是普通的黑甲神殿骑士。他们隶属于一支十几年前刚刚组建的队伍,人数还不多,但个个能力出众。神殿只用编号称呼他们,一般人则喜欢称他们为“银锋骑士”。 这些年轻人不光要在神殿接受训练,还要接受法师导师的特殊培训。他们不仅擅长军事作战,还能掌握基础魔法常识,会使用常见附魔武器,能辨识危险的魔法物品与徽记,经受过抵抗幻术与精神控制的训练。 他们不是施法者,但非常了解施法者,他们擅长与法师配合行动,也擅长击破敌方法师的弱点。 这支队伍出现得极为迅速,是因为他们不需要跨越希瓦河和雾凇林。他们都受过训练,不会因为传送而眩晕,法师将他们传送到霜原里安全的坐标上,他们很快就能赶到白塔下。 伯里斯惊讶的是,北星之城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红玉髓戒指粉碎的时候,就算是艾丝缇通过奈勒联系了神殿,那群牧师也要先开个会,讨论出结果再与北星之城联络,也许北星之城还得开个会,再决定情报是否属实……其中来来回回,就算用水晶球传讯也要耗上一天。 现在北星之城这么快就派出银锋骑士,说明他们早就收到了警报。伯里斯猜测,大概有什么人比自己更早察觉到了异常,这人要么能直接联系神殿,要么认识更有权威的大国贵族。所以,在红玉髓戒指被摔碎之前,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行动了。 伯里斯大感欣慰。由此可见,就算他从头到尾不参与此事,就算没人用红玉髓戒指报信,伊里尔的失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冰原白塔是不可能再度崛起的。 比起伊里尔,现在他更担忧的是奥杰塔,以及祭台上空那只不详的黑色眼睛。 一阵碎裂声传来,席格费也恢复了自由。他挣扎着腾空而起,猛一转身,向洛特与奥吉丽娅的方向扑去。幸好奥吉丽娅早有准备,她唤起黑色烟尘状的虚体集群,挡下了狮鹫的凌空冲刺。 看到席格费的行动,伯里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些造物的目标并不是伤害洛特,而是抓住洛特。 如果伊里尔也在这里,他可能会撤掉尖锥,让三个造物和奥杰塔的化身们一起行动。它们的目的是迫使洛特走入祭台,走向通往黑湖的位面薄点。 而现在,伊里尔被困在次元级的防护罩内,灵魂无法跳转到其他“奥杰塔”身上。大概这些尖锥无法远程解消,所以伊里尔没法干涉这里的事情。 多亏了这一点,伯里斯才有机会先控制住白衣人,再与洛特慢慢解救造物。各个击破比抵御围攻容易多了,如果三个造物与一群白衣人同时扑来,恐怕连洛特也无计可施。 奥吉丽娅已经牵制住了席格费。伯里斯打算从狮鹫身后施法,争取压制他的行动。突然,一股寒意从四周包裹而来,将他原本灵巧的手指冻得无法弯曲。 伯里斯全身僵硬,心跳差点停止。 这不是真正的寒冷,而是猎食者的威慑,是饱含着敌意的力量。 凭着抵抗惑控的经验,伯里斯迅速找回了冷静,却还是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完成刚才的法术。 这种恐惧与人的胆量大小无关。只要那力量盯住你,只要它叫你恐惧,叫你屈服,你便无法鼓起勇气。 伯里斯用余光看到,祭台上的白衣人在消失。 救出席格费后,他们恢复了待命状态,看似没有动弹,实际上他们却在缓缓移动,逐渐汇聚在奥杰塔身边。 既然伯里斯可以控制他们,奥杰塔当然也可以抢回控制权。这是奥杰塔的本能,不需要伊里尔特意下令。 白衣人一个又一个地回到了奥杰塔体内。收回所有化身之后,奥杰塔动了动,他翅膀上的尖锥仍在,但腹部的那根已经碎裂消失了。 洛特已经发现了异状。奥吉丽娅为他挡住狮鹫,他以最快的速度向伯里斯跑来。 但他还是不够快,他没有银龙快。 龙尾挥出圆弧,如闪电般延展伸长,牢牢卷住了祭台边的法师。 如果银龙想把伯里斯摔开,伯里斯有办法保证自己毫发无损;如果银龙想用坚硬的尾巴伤害他,他也能在受伤前挣脱……就算他不能挣脱,洛特也会赶过来帮他。 但奥杰塔不那样做。他身体一振,把伯里斯拖入祭台,抛向空中。 斗篷掉了下来,落在祭台边缘,而伯里斯却没有落下来。银龙的尾巴离开了他,他开始向天空坠落。 看到这一幕,仍在与狮鹫缠斗的奥吉丽娅惊叫了起来。她没有余力为法师担忧,她只是因奥杰塔的计策而震惊。 现在的奥杰塔与席格费都想把洛特送入黑湖。奥杰塔行动受限,却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们,还想出了这样的点子。 奥吉丽娅分神之时,狮鹫一声怒吼,炼狱元素像海啸般袭来。奥吉丽娅用盘旋的虚体挡住攻击,自己趁机退开一段距离。 她望向天空,黑斑好像动了一下……她意识到,那是一个眨眼。黑斑倏忽褪去,展露幽暗的内部,又即刻合拢,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祭台上只剩下奥杰塔,还有一条棕色的旧斗篷。法师与洛特巴尔德都不见了踪影。 第88章 骸骨大君睁开眼睛。 这地方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在他的印象中,黑湖神域是一片无垠的黑色大洋,水面平静,天空阴沉,空旷得令人不安。 而现在,他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戈壁中。天空仍然十分阴沉,周围仍然空旷寂静,但这里没有半点“湖水”的影子。 他不禁怀疑,难道是位面薄点开错了?难道伊里尔找到的根本不是黑湖,而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位面? 他闭上眼,让心跳恢复平静,用皮肤与呼吸和整个世界感应……不,位面薄点没有开错位置,这地方就是黑湖。黑湖没有门牌号也没有迎宾台,他可以用灵魂感知出来,这里确实是他的出生地。 再睁开眼,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他变回了原本形态,恶魔角,骷髅头,眼里有火,身躯高大,一身黑鳞……他的手变得那么坚硬,一点也不适合搂抱柔软的人类,就算只是牵手,他也得注意千万不能太用力,否则人类纤细的手指可承受不住…… 想到这些,他定了定神。他的人类法师就在他臂弯里,被他横抱着,头靠在他肩上,眼睛半睁半闭,因为逆向坠落而有些失神。 大君抱着法师呆呆地站了好久,直到法师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 “不会吧……”伯里斯恍惚地望着天空,“这里真的是黑湖?” 洛特说:“应该是。但我印象中的黑湖不是这样。等一下,让我想想……”他回忆着《子夜编年史》中的内容,书中有关黑湖神域的记载颇多,但其中关于地形地貌的描述十分模糊,“呃,我也不确定,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这里根本没有一个绝对的形态。” 伯里斯也读过《编年史》,他也想从头脑的角落里找出些线索,以判断这里的情况是否正常……但他不太能想得起来,那两部古书的内容太多、太沉重,他一回忆就有点头疼。 洛特问:“伯里斯,你们人类想不起来刚出生的画面吧?” “当然了,婴儿视力极差,大脑也还没发育好。” “那就是了,”洛特说,“以前我认为黑湖就是一片湖,就像大海那样……很可能是我记错了。那时我只是一团能量,连稳定形体都没有,视力肯定比婴儿还差。后来我再也没回来过,最多只是梦见过这里。” 伯里斯望了望四周。“所以,其实‘黑湖’并不是湖?” 宗教典籍与古早的《编年史》都说黑湖是液态的,还说死者的灵魂要在先通过黑湖,在湖中洗去罪恶,然后才能抵达亡灵殿堂,得到安宁的永眠。罪孽越深的人走得越慢、沉得越深,罪无可赦之人会在湖中一直下坠,不知何年才能上浮……因为他们灵魂里的邪恶太沉重,所以很难走到对岸。 如果黑湖不是湖,是荒凉的戈壁,罪人的灵魂到底该怎么“下沉”?怎么“清洗”? 想到这,伯里斯恍然大悟:“难道因为……我是活人?” “什么意思?” “呃……您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不能,”洛特说,“我不想放你下来。你先说你的想法。” “我没受伤,能自己站着。刚才我因为奥杰塔而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没事了。” 洛特问:“你为什么要下来?是因为我这幅样子有点丑陋?还是因为我的手臂太硬,把你弄疼了?” “不是……”伯里斯莫名脸红。 “既然不是,那你着什么急?让我抱你一会儿。”洛特坚持道,“我都被逼无奈进入黑湖了,你就让我借此安慰一下自己吧。你接着说刚才的话题,你是活人又怎么了?” 伯里斯叹口气,只好配合。虽然他根本没搞懂大君的逻辑。他说:“书中说死者的灵魂会如何如何,但我不是死者。我不仅还活着,而且有着完整的肉体。也许只有能量体与灵魂会看到湖水,而神与活人能看到的,则是这位面的另一种形态。” 洛特点点头:“有道理。怪不得黑湖守卫和炼狱君主能在这里折腾好长时间,如果它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他俩难道天天泡在水里……” 伯里斯感叹道:“等他们力量耗尽,成为普通的灵魂,他们就会看见湖水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洛特问。 伯里斯说:“要想出去,您只能去继承黑湖的力量,成为神域的新主人。否则我们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直到力量耗尽,变成灵魂。” 洛特抱着法师随便走了两步,戈壁上四面八方的景色都差不多。“伊里尔非要把我弄到这来,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大概明白他的目的了,”伯里斯说,“被丢进来之前,我的解析法阵已经基本运行完了……是这样的,那些黑色冰锥是一种有实体的咒语簇,它有三个并行的作用,第一,起到最简单的束缚作用,让三个造物老老实实地接受所有法术;第二,强化造物们自身的力量属性,让他们能够毫无保留地发散力量;第三,在他们体内提前植入一道触发性法术,当某件事发生时,三名造物无论状态如何,都会开始执行预置好的命令……” “他们被植入了什么命令?”洛特问。 “造物是真神的‘锚’,大人,”伯里斯说,“只要有造物在,真神就能随意进出神域与人间。如果没有造物,半神即使继承力量,成为真神,也会被困在神域内不得离开。您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您才动心想找黑湖,对吧。” “是的,但我现在……”洛特停下来琢磨了一下,老实地说,“其实……之前我撒了个小谎。我对伊里尔说我不想要黑湖了,这只是在故意气他。我多少还是有点想来的……这事我想了太多年,没那么容易放弃,但我讨厌被人胁迫着做事,我更喜欢自己慢慢实现目标。那么,伊里尔到底为什么想让我继承黑湖?他又给奥杰塔他们植入了什么命令?” 伯里斯说:“他植入的不是新命令,只是让他们发挥身为‘锚’的作用而已。您成功继承黑湖之后,造物们就会开始召唤您,把您强行拉回人间。即使您想留在黑湖也不行。这种强制呼唤会产生极大的力量,将您带回去的同时,也会在位面上撕扯出一道裂口……那时,黑湖与人间将不再隔离,而是互相直接接触……” 洛特替他说完:“这可不好。黑湖里有神域元素,还有积蓄了千万年的亡灵之力……这可是个沉淀罪恶的地方啊。如果黑湖倾泻到人间,效果就像在往城市里散播瘟疫……甚至比瘟疫还糟糕。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对伊里尔有什么好处?难道他认为自己能操控黑湖里的力量?” 伯里斯说:“他不能,但他有奥杰塔。奥杰塔的身体与灵魂都被他占据了,只要奥杰塔能控制的东西,就等于是他也能控制。那时如果您要与他一战,恐怕他正求之不得呢。” “不!他错就错在这里!”洛特说,“他认为奥杰塔身负神域之力,所以自然可以替他梳理黑湖的力量……但是他错了!奥杰塔做不到!” 伯里斯问他为什么,他解释道:“奥杰塔在梳理元素时,会以位面内最‘正常’和‘主要’的元素为准,把诸多元素梳理成均匀平和的状态……” “我懂了。”伯里斯皱着眉,“当黑湖倾泻到人间,奥杰塔只会以黑湖为基准去梳理元素……这会把人间变成亡灵的位面!人间将不再适合活人,生命会直接从生转化为死……而且,伊里尔和奥杰塔也是‘活物’,最后,他们自己也难逃一劫……” 洛特嗤笑道:“可不是吗。伊里尔根本没想明白这些,竟然还敢幻想统率天下亡者什么的……” 伯里斯说:“真到了那个时候,伊里尔就没有自我意识了。活物自然转化成死灵后,是没法保留生前人格的。凡是能保留意识的人,都是因为他在生前就经过施法,比如法师可以把自己转化成巫妖,可以把灵魂转移到一个没耳朵的年轻秃子身上……这些都可以实现,因为这些是奥术的效果。但是,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自然形成的死灵是没法保留生前人格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们死灵师可以唤起尸骸,无论那些尸骸曾经是何身份,被唤起后的它们都没有心智。” 洛特问:“如果黑湖降临人间,活人被直接丛生转化到死,这也属于自然现象?不算有人干预吗?” “是的,因为这并不是奥术,”伯里斯说,“当然了,转化需要一些时间,并不是刹那间就能完成的。人们也许还能挣扎隔几天……” 洛特双手突然一抖。伯里斯下意识地搂紧了他,他又重新稳住双手,总算是没有把伯里斯摔下来。 “怎么了?”伯里斯问,“说真的,您还是放我下来吧……这样有什么意义……” “刚才……刚才我们说到了什么……”洛特眼里的幽火缩成一个小小的点。 “我让您放我下来……” “不,不是这个。刚才我们在聊的是,如果黑湖降临人间,活物会被逐渐转化成死灵……” “是这样……” 洛特盯着怀里的法师:“更早之前你说到了什么来着……你说,我们看不到湖水,是因为我们……” 因为他们是活物。只有死去的灵魂才能看到湖水,神和活人看到得是黑湖的另一形态。 以及……在黑湖中,活物会逐渐转化为死灵,然后失去生前的人格。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洛特问:“要不然你赶紧想个什么法术……你不是说奥术能保留灵魂的意识吗?” 伯里斯缓慢地摇了摇头,说:“不行……我没做准备。那些法术很麻烦的,不能空手施展……” “那该怎么办……我亲你也不行……我也没有能帮到你的法术……”洛特懊恼地低下头。自从力量劣化后,他救不活濒死的人类,也治不好已客观存在的伤病,现在他根本帮不了伯里斯。 如果他不去继承黑湖,一直站在这里耗下去,他的法师就会慢慢从活人变成死灵。那时,也许他还看着荒凉的大地,而法师会从他的臂弯中消失,融入他看不见的湖水中。 如果他继承了黑湖,他会被自己的造物扯回人间。那时,万物都会被侵蚀转化,任何生命都难逃一劫。就算他狠心杀死奥杰塔也无法阻止这一切…… 刚才洛特一直低着头,眼中的幽火变得又小又暗,现在他突然抬起头,幽火也忽然绽得明亮了起来。 伯里斯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此时他心里发沉,根本顾不上难为情。 洛特说:“伯里斯,我有办法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出来……你愿意相信我,让我去试试看么?” 伯里斯深吸了几口气,说:“就按照您的想法做吧。神域不是人类法师能够掌控的东西,在这里,一切都要交给您了。” “我……恐怕还是得去继承黑湖。伯里斯,你得跟我一起去,还有……” “什么?” “我不想把你放下来……因为我有些害怕。这样抱着你,我还能好受一点。” 伯里斯看着那张布满黑色鳞片的骷髅面孔。他和骸骨大君身在人世之外,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他把头靠在骸骨大君颈间,咬了咬牙,才说出下面的话。 “大人……我也很害怕。事情和我预想中完全不同……不瞒您说,在祭台上时我还挺有自信的,我想着,现在的伊里尔根本不算什么,我身边自己有您,有塔下那些盟友,事情肯定能顺利解决……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洛特侧过脸,轻轻碰了碰法师的额头。他轻声说:“不要紧,你相信我就好。你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现在轮到我了。” 伯里斯垂目不语,点了点头。 于是,洛特开始向某个方向走去。站在起初的位置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景色,而当他走出十几步,前方突然升起了一片朦胧绿意,就像人间荒漠上的蜃楼。 他向着蜃楼走去,脚步十分坚定。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感应到想找的东西。 第89章 没过多久,洛特还是把伯里斯放下来了。他不累,但是法师会累,被硬邦邦的东西抱着一点也不舒服,时间久了比走路可累多了。 洛特尝试过变回人类外表,没能成功。伯里斯想施展法术弄个浮碟出来,也失败了。 奥术并没有彻底失效,但成功与失败均不可控制。在神域里很多事物都变得微妙而难以预测,比如,目测距离并不准确,看起来远的地方也许转身就能抵达,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东西其实隔着的广阔的空间。 这里的地貌也十分奇妙。起初他们走在一片戈壁上,天空灰蒙蒙的,乌云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当洛特看到远方的绿色并走向它时,浓云转瞬消散,天空碧蓝,阳光明媚,如果抬头向上看,天空中却并没有太阳的身影。 洛特已经把伯里斯放下来了,不过他坚持必须拉着法师的手走路。洛特没说出来,他抱着法师不仅是为了求个踏实,也是为了取暖。他心口发凉,浑身都不自在,每走一步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撕扯。 他既不想永远留在这里,也不想带着黑湖一起回到人间,无论选哪一种,他都没法保护他的小法师。 他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如果这想法可行,也许能打破僵局。他根本没有成功的把握,但他别无选择。 伯里斯拉着他的手,只是跟着他走,几乎不主动说话。他们走走停停,在风景几乎一样的环境中跋涉了好久,洛特觉得有几小时,伯里斯说没那么久。 终于,模糊的绿意越来越近,两人一起望向正前方,已经能分辨出森林的轮廓了。 伯里斯总是不说话,这让洛特非常不安。于是他故意找点话题聊,既可以消除些焦虑,也可以及时观察伯里斯的状态是否正常。 洛特问法师是不是在担心白塔下的战斗,伯里斯说不是,说完后,他又只顾着低头走路。 平时伯里斯没这么难沟通,他是会主动把话说清楚的类型,很少陷在情绪中不搭理人。 洛特赶紧追问为什么,伯里斯这才自嘲地笑了一下,答道:“我还哪有精力担心别人。我只是在害怕而已。” 洛特在精神中皱了皱眉,现在他没有眉毛。“其实你不该被卷进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伯里斯说,“就算我还在不归山脉又能如何,要是真出了事,谁能跑得了。大人,也许您很难明白,我就只是在怕死而已……就和所有上了岁数的老头子老太太一样。” 本来洛特想纠正说:你已经不是老头子了……但他想到,大概伯里斯怕的正是神域的侵蚀性,这是凡人无法抵御的野蛮力量,没人能不害怕。他决定避开关于神域的讨论,随便聊点可有可无的话题。 他问:“你年轻时怕死吗?比如第一次见到我之前,你被关在囚车里,是不是也很害怕?” 伯里斯说:“我要是说,那时我不太害怕,您信么?” “真的不怕?” “反正不是现在这种怕。这么说吧,年轻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自己很快就会死,即使处境再差,内心深处也还是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完蛋……年轻人都这样,所以他们会做很多危险的事。不是不怕,是想不到后果。” “你是说人老了之后更胆小吗?”洛特想多逗他说点话,现在势头不错。 伯里斯认真思索了一下,说:“您还记得吗,去亡者之沼找您的时候,我转移了灵魂,用着一个秃头没耳朵的年轻尸体。” “当然记得。对了,你为什么要用个尸体?” “上了岁数之后,我做事心里没底,”伯里斯说,“为了顺利找到您而不出差错,我决定操控一个年轻些的身体去。” “怎么,那时你原本的身体生病了?” 伯里斯苦笑道:“不算生病,就是有一些老人常见的毛病而已,不至于马上病死,但又让人每分每秒都担心死亡。您能明白么,每分每秒……每天睡前都怕明天醒不过来,下台阶的时候怕打软腿站不稳摔死,坐在地上施完法不敢马上起身,怕头一昏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每天都这样活。一边怕死,一边若无其事地处理各种日常琐事……” 洛特不知如何作答。他一时觉得这些话不像伯里斯的风格,这心境哪像个传奇大法师?简直就是随处可见的老头子…… 可转念一想,伯里斯又能有多特殊?搞不好所有老法师或老国王都这样想。现任奥法联合会议长也这样想,活到千年以上的老精灵也这样想……只不过他们没有公开说出来而已。 伯里斯说着,身体打了个寒颤。“大人,我现在……就和那时候差不多。” 洛特心里一紧,想找点轻松的话来对答,他还没想出来,伯里斯接着说:“被您变年轻后,我算是暂时解脱了。解脱到了几乎得意忘形的地步。” “我一点也没看出你得意忘形,”洛特说,“我看你一直都很害羞。” 伯里斯完全无视了他的调戏,说:“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又开始害怕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正不正常……这是我自然而然产生的情绪吗?还是……是黑湖神域在催促我什么?” 洛特从拉手的姿势改为搂紧法师。“唉,我很惭愧,伯里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害怕……” 其实洛特认为伯里斯的状态不正常,但他不想明说。伯里斯已经开始被侵蚀了。再深谈这些,也只会加重他的恐惧。 在神域之中,凡人何等无力,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法师,现在也脆弱得犹如风中枯叶。 伯里斯靠在他身上说:“您想怎么做,就尽管去做,不用想办法安慰我。从前您能把我从希瓦河带到珊德尼亚,现在您也一定能带我离开这里。” “好。”洛特搂着他,捏了捏他的肩膀。 不知不觉间,绿意已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两人踏入第一片草丛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白昼眨眼间变成了黑夜。 夜空是纯粹的漆黑,没有月亮与星光,大地上却落着满月之夜才有的寒霜。草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笔直的长路,路两边半人高的荒草一望无际。 回头望去,来时的戈壁已经不见了,身后仍是长路,路的远方是混沌不清的黑暗。 进入“黑夜”后,伯里斯突然睡着了。 洛特谨慎地观察了好久,他真的是睡着了,不是昏倒。如果摇晃他、呼唤他,他会半睁开眼,含含糊糊地随便回答一句什么,然后又回到梦乡。 洛特只好又抱起法师,沿着长路继续向前。 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不会感到饥饿,也没法根据脚步的多少来判断远近。 洛特在荒凉的路上跋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长路被一条横断割开,形成了陡峭的悬崖,裂谷约莫十几码宽,深不见底,两头延伸至视野尽头。 洛特站在崖边,谷底的虚空中漾起红光,红光映在他的黑色鳞片上,让他如同穿上了一层火焰色的铠甲。 这是庞大的炼狱之力。洛特让眼中的火苗熄灭,静静聆听和感受,他看到炼狱君主沿着长路奔袭,把身后的地面割出巨大的裂缝,魔鬼的血与力量一路不断剥落,有些坠入了裂谷下无尽的虚空之中……洛特继续追寻着这股力量,悬浮着慢慢飘过裂谷。 双脚踏上对面的土地后,天空又瞬间明亮起来。 他们身在一片茂密而古老的森林中,树木彼此挤压纠缠,只有一条野兽小径可供行走。虽然处于白昼,森林仍然相当昏暗。 伯里斯醒过来了。洛特问他感觉如何,伯里斯却神色恍惚,目光半天也对不上焦。洛特要带着他继续前进,他不表态,也不抗拒,他的眼神中写满畏惧,表情却呆板得不合常理。 洛特忍不住怀疑,难道现在伯里斯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放弃了询问,沉默地带着法师继续前进。 森林里的景色并非一成不变。不知走了多久,死气沉沉的密林逐渐鲜亮了起来。 潮湿的泥土变成一地绿茵,花丛取代了阴暗的荆棘,树叶像是绿宝石雕成的一样,在微风中抖落出耀眼的光芒。 洛特穿过初春的森林,沿开满野花的坡路走下去,走向夜幕,进入盆地。 盆地中是一片花海,每朵花上都浮着暗淡的绿色微光,像萤火虫一样慢慢游弋,成为夜空下的光源。这里是森林的圆心,风暴的风眼,也是黑湖的尽头。 洛特一个人站花海中。伯里斯已经不见了。 黑湖守卫和炼狱君主都在这里。他们残留的力量慢慢下陷,像网中最重的物体一样沉积在位面中心,与黑湖中氤氲的亡灵之力融合在一起……这里正是骸骨大君第一次醒来的地方。 洛特伸出手,所有萤火都向他围拢过来。 他熄灭眼中的幽火,放松身体,跟着光芒一起下坠。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湖水。这就是他记忆中的黑湖,一片无边无际的亮黑色镜面。 他静静地浮在湖面上,萤火汇聚在水下,在他背后编制出两张巨大的翅膀。 从前洛特无数次想象过“继承黑湖的力量”会是什么情景。他认为自己会听到黑湖守卫的声音,可能炼狱君主的声音也在,他非常戏剧化地一个人模拟与那两人对话,编出了一堆非常文艺的对答句式,连词语押不押韵都计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全都想不起来了。就算能想起来,他也用不上。 他听不到确切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直接传入他脑海的,来自黑湖位面的意识。 =================== 奥吉丽娅望向天空,黑斑好像动了一下……她意识到,那是一个眨眼。 黑斑倏忽褪去,展露出更加幽暗的内部,又即刻合拢,恢复成之前的模样。祭台上只剩下奥杰塔,还有一条棕色的就斗篷。法师与洛特巴尔德都不见了踪影。 奥吉丽娅在震惊之余仍然防备着席格费,而席格费并没有继续向她进攻。 狮鹫和银龙都望着天空。奥吉丽娅也因为好奇而仰起头。 她受过伤的脚踝突然一阵剧痛,疼痛逆着血流回到心脏,在心脏上猛然炸开,让她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她咬着牙解开几个扣子,发现自己胸前多了一枚指腹大小的烫伤痕迹。 那痕迹是黑色的纺锤形,和天上的眼睛一模一样。她望向席格费,狮鹫身上毛太厚,看不见胸前的皮肤,从他颤抖的样子来看,他应该也正在经历一样的事。 她挣扎着靠近祭台,想看看奥杰塔的情况如何。这时,天上炸开一声惊雷,震得高塔都抖了起来,空中的黑斑忽明忽暗地闪烁,边缘上裂开一道小缝,露出了背后颜色正常的天空。 又是一声雷鸣,黑斑彻底粉碎。它像干燥的树叶一样裂成粉末,形成黑色雪花簌簌落下。 黑雪的数量足够覆盖整个塔顶,但它们却只包裹住了祭台,以及祭台上面的奥杰塔。 黑雪落完后,天上的眼睛完全消散了。奥吉丽娅摸了摸胸口,身体不再疼痛,灼伤也不见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时,身后突然爆发出嗷呜一声。她回过头,席格费仰起起脖子,抖着翅膀,疯狂地大哭起来。看来席格费也恢复意识了,没等主人亲他,他就自己摆脱了控制。 奥吉丽娅愁眉苦脸地摸着狮鹫的羽毛,不知应该先安慰他,还是应该先骂他一顿让他闭嘴。席格费哭着哭着突然敛住声音,像被什么噎到了一样,奥吉丽娅问他怎么回事,他颤抖着伸出前爪,指向祭台。 裹住祭台的黑色积雪全都消失了。巨龙重现身姿,伸直脊背,昂首展翅,还挣脱了束缚他的尖锥。 巨龙身上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类。席格费记得那个人,那是他们主人的盟友,一个慈祥的小法师。 “奥吉丽娅你看……那是什么……”席格费带着浑厚的哭腔问。 少女呆呆地回答:“那是我们主人的法师。” “我没说他。我是说,他身边那个生物……那是……什么……” “一头……疑似奥杰塔的生物……” 法师还是那个法师,但银龙好像不再是那个银龙了…… 现在的奥杰塔,是一头金属质感的黑白条纹龙。 狮鹫与少女愣愣地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一起尖叫起来: “主人怎么了?奥杰塔怎么了?!” “黑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90章 太阳已经升高,塔下的战斗也结束了。活尸和魔像七零八落碎了一地,傀儡骑士们终于重得安眠。 法师海达一声令下,剑盾兵构装体们扑啦啦抱在一起,组成了一根表面凹凸不平的攻城槌。几名银锋骑士列队上前,抬起攻城槌,开始向着白塔大门冲击。 现在的白塔大门并不是真正的门板,而是由魔法塑能而成的虚体壁障。半精灵葛林迪尔专攻异界学,对隔绝空间类的法术大有研究,别的法师对付怪物时,他一直在破解壁障法术。 塔上的防护并不复杂,他已经解明了法术的构成,却无法破解防护,他隐约感觉到,有种无法探知的力量在从中作梗。 突然,那股力量被撤销了,防护术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于是葛林迪尔根据解析结果,设计出了附魔攻击与物理攻击并行的破门方式:法师们为构装体施加特定魔法,构装体们抱成攻城槌,再由骑士小伙子们通过物理攻击让力量有效爆发。 防护很快就被攻破了,随着“大门”被撕裂,整个塔上的壁障也逐渐全部消失。银锋骑士们警戒地走进塔内,法师们放出几只能飞的小构装体,让它们飞入上层,自己则紧随骑士们身后。 他们很快就在大议事厅找到了伊里尔。当然,他们只是看到了被困的白衣人时,根本不知道这是谁。 银发白衣的少年蹲在次元级护罩里,护罩外悬着一把黑色长枪,长枪上散发着浓厚的死灵系波动……在一般人看来,这画面比较像是伊里尔施法抓了个人质。 伊里尔做出满脸畏惧的模样,无论闯入者问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葛林迪尔摸着下巴嘟囔道:“这种法术很少见,应该也很难移除……” 另一个法师说:“那个防护还是可以去掉的,只是麻烦了点。主要是长枪不好处理。” “我先看看是怎么回事吧。”说着,半精灵放出解析法阵,开始观察。 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和另外几个法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商量起来。伊里尔使用着奥杰塔的化身,听力十分灵敏,虽然法师们彼此耳语,他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话: “内部没办法,从外面还是能解消的。” “其实再等几小时也就差不多了。” “没必要浪费时间。” “这个连锁做得很巧妙……” “我一个人不行,会被反噬的。” “这倒好办,我们可以分工,也建一个连锁法术,比如……” “萨拉你真有想法。嗯,对,对……确实可行。” 半精灵葛林迪尔过头,望向白衣少年:“好,既然我们都分析清楚了,那么……” 白衣少年站起来,期待地盯着他。他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就更不能解开这个法术了。” 伊里尔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你说什么?!” 葛林迪尔冷哼一声,说:“从分析结果看,长枪形态的连锁法术应该是伯里斯·格尔肖大师留下的。虽然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既然是他要捉你,我们就不能让你跑掉。” “你把伯里斯找来!”伊里尔吼道,“我要与他单独谈谈!” 半精灵噗地笑了出来:“你是不是还想朝他丢个白手套决斗啊?” “有些事,我只能与他谈。” “你想申辩什么就直接说吧,和我们谈也一样。” “你们没资格听。你们算什么东西?” 葛林迪尔笑道:“我代表五塔半岛法师同盟,为什么没资格听?” 旁边的几名法师也走上前。蓝衣男性举起手上的金属玺戒:“我代表奥法联合会议长德洛丽丝女士。”高挑的女法师说:“我代表西南真理塔与十国邦联理事院。”一名灰袍年轻人说:“我代表希尔达教院全体教职员。” 他们说完之后,葛林迪尔问白衣少年:“我们已经表明身份了,那么,你又算什么东西?” 伊里尔刚要还嘴,昏暗的走廊内传来一个声音:“好了,大家也不必这么执着于口舌之快……” 法师们齐齐转向大议事厅入口,向来人行微躬礼致意。伯里斯·格尔肖慢悠悠地走进来,向年轻人们点头回礼。 现在的格尔肖大师有些狼狈,他手上没有拐杖,身上的室内衣袍沾满焦土,光秃秃的头顶上还落了一层炭灰。 葛林迪尔与海达距他最近,他们赶紧迎过去扶住八十岁四的老法师,将他小心地搀扶到众人之间。 此时,奥杰塔和席格费仍留在祭台里,奥吉丽娅则躲在螺旋楼梯上,偷偷听着议事厅里的动静。 伯里斯当然没有真的变老,他还是二十岁的模样。醒来后,他完全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他看看席格费,看看奥吉丽娅,又看看身边巨大的黑白条纹龙……然后被震慑得茫然呆坐了好久。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神域出来的。他只记得自己被扔进黑湖,洛特追了进来,还横抱着他,与他在戈壁上聊伊里尔到底有多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一片模糊。 他还记得,洛特在继承黑湖后会被强制拉回人间,同时,黑湖位面会被扯出一个裂口,神域元素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 现在看来,这些都没有发生,位面薄点不见了,黑湖元素没有扩散。人间最重大变故是奥杰塔从银龙变成了斑马龙。 斑马奥杰塔处于出神的状态中,问他什么他都毫无反应。他身上的黑白条纹不是完全固定的,而是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流动着,伯里斯推测,也许奥杰塔正在与某种力量抗争,一时无法回应外界的呼唤。 更关键的是……洛特在哪?伯里斯重新出现在了祭台上,而洛特却不见踪影。 伯里斯靠在斑马龙身上,和奥吉丽娅聊了一会儿。他俩其实都不太冷静,但此时必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席格费一边抽泣一边观察塔下的情况,没过多久,他说外面的人已经攻入白塔了。 伯里斯寻思着,最好不要让年轻人们贸然与伊里尔交锋。所以,尽管心怀忐忑,他也只能暂时抛下祭台上的事情,先去处理议事厅内的情况。 他为自己施展变化法术,变回了八十四岁的秃头老人形象。原本他不想在同行面前这样做,因为同行会发现他身上荡漾着源源不断的魔法波动……但现在情况有别,霜原上的元素与魔法波动都被奥杰塔梳理过,它们变得非常均匀,非常难以辨识,就像一碗被搅成细腻糊状的无牙老人特餐。法师们无法直接察觉到魔法波动,除非是火球或电枪那种肉眼可见的类型。 此时,元素梳理的效果仍未消散,法师们连突兀的死灵系波动难以发现,更别提是小小的变化肉体法术了。他们只会看到伯里斯苍老的面孔,不会察觉到这面孔是被魔法改造过的。 其实要发现波动也不难……直接对着伯里斯的脸施展解析法术即可。但是,没人会对传奇大师这么做的,就算要不顾礼仪去解析他,也应该去解析他的袍子或者材料袋,谁会专门研究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伯里斯被法师们簇拥着,望向被困的伊里尔。 他以为自己会被伊里尔狠狠瞪视,目光相接的时候,伊里尔却只是不屑地剜了他一眼。 伯里斯哑然失笑。原来伊里尔根本没认出面目苍老的他。 葛林迪尔问:“导师,这人是您抓住的?他是什么人?” 葛林迪尔不算是伯里斯的私人学徒,他只是在教院内听过伯里斯的课,但他仍然习惯称伯里斯为导师。 听到这句问话,白衣少年的表情明显紧张了起来。伯里斯心想,这下他明白我是谁了,而且他在害怕,怕被识破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是什么样的。在他占尽优势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大名远播,让人们闻之生畏;等他陷入困局之后,他的名字就是等于是处决令,足以让他当场再死一次。 从伊里尔不安的表情中,伯里斯还隐约猜到一件事:奥杰塔与伊里尔的联系恐怕已经断开了。在祭台里,席格费和奥吉丽娅也这样猜测过。 奥杰塔已经收回了所有化身,只有这个白衣少年被困在次元级护罩里,现在奥杰塔身上发生了变故,他滞留在外的化身就被彻底排斥了出去,变成了一具普通的人类肉体。 这能力等于可以凭空造人啊……伯里斯默默感慨,奥杰塔不愧被称为世间仅有的奇迹。 伯里斯与白衣少年对视了几秒,缓缓说:“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与白塔之主伊里尔有着很深的联系,不能让他跑了。” 这结论并不意外,法师们都认为白塔的异常肯定与伊里尔有联系。葛林迪尔问:“那您看……现在怎么办?” “我来击破他的防护术,你们一起做个奥术牢笼,”伯里斯说,“然后把他送到奥法联合会去。联合会自然有专家来查明一切。” 法师们颔首认同,开始按伯里斯的意思准备法术。伊里尔低下头,沉默不语,也许偷偷松了一口气。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外面的奥吉丽娅。她担心大君相关的事情被泄露。 谈到伊里尔,就必然要谈到他的目的,谈到他的目的,就肯定会暴露奥杰塔。顺这些说下去,奥吉丽娅、席格费,以及(可能已经成了真神的)半神本人也都会暴露于人们的视野之中。 奥吉丽娅不是很懂人情世故,说不清暴露后到底为什么不好,她只是出于直觉,认为这种局面肯定很糟糕。 奥吉丽娅听到法师们齐声念咒,其中还包括伯里斯的某种咒语……他解除掉了次元级护罩,黑色的连锁法术长枪刺入伊里尔体内,把他困在原地,任人摆布。 伊里尔没有说出自己的真身,伯里斯也没有揭露他。 奥吉丽娅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老法师心软了,还是仅仅因为他想保护奥杰塔和主人。 法师们开始向外移动时,奥吉丽娅漂浮起来,躲到上面一层的阴影中继续偷听偷看。 银锋骑士们抬着一个半透明茶色方形力场,大概这就是伯里斯说的奥术牢笼。伊里尔被关在里面,黑色长枪把他和背后的一块空心石板串在一起,他的眼神怨毒得像要喷火,但只能乖乖躺在牢笼中。 骑士们列队整齐地沿着螺旋楼梯走下去,法师们三三两两跟在旁边,葛林迪尔搀着伯里斯走在最后。 伯里斯小声说:“我建议你们直接开一个大型传送阵,不要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 葛林迪尔点头道:“是的,我们也是这样想的。银锋骑士们来的时候用的就是大型传阵,我们打算借用他们的成品,先和他们一起回到北星之城,然后联系奥法联合会的其他法师。毕竟临时布置大型法阵阵也很花时间,所以也许这样更好。” “好,北星之城很好,”伯里斯佝偻着背说,“出去之后,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行动了。我自己传送回不归山脉。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及时与我联络。” 半精灵连连点头。他听说过伯里斯年轻时的经历,推测这老人一定不怎么喜欢靠近北星之城。而且,人类在八十岁四高龄已经相当脆弱了,老人在北方折腾了一宿,肯定已经疲惫不堪,虽然后续调查少不了伯里斯的协助,但至少也应该让他回到塔中修整一下。 “需要我陪您回去吗?”葛林迪尔问。 “不用,有个学徒跟着我来了。她还年轻,应付不来这些事,我让她躲在最下层了。现在高塔的防护已破,我和她可以走出去了。” 听到这话,奥吉丽娅立刻从窗户飘到塔后,降到一层再钻进来,找个乱糟糟的角落,做无辜状老实蹲下。 这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幕:主人为吓唬黑松,叫她躲在酒馆后街的柴火堆里装晕……没想到主人的法师也擅长这样骗人,怪不得他们俩能合得来。 搀着老法师的半精灵顺利找到了“年轻学徒”。“学徒”穿得黑漆漆,躲在黑漆漆的残垣后面,脸上带着极为自然的惊恐表情。 葛林迪尔把伯里斯交给她,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老人家。与葛林迪尔分别后,奥吉丽娅搀着伯里斯走向塔后,找个地方伪装出被传送走的假象。 奥吉丽娅暗暗感到奇怪,伯里斯明明是在假装苍老,但他的脚步竟然真的有点虚浮。 伯里斯施展短途即时传送,带着奥吉丽娅回到了塔内的螺旋阶梯上。祭台无法通过法术到达,要想回去,仍得一路向下踩过正确的石砖。 “你叫奥吉丽娅,是吗?”伯里斯走在前面,背躬得越来越低。 奥吉丽娅见过别的老人这样走路,他们能尽力站直一小会儿,走着走着,就越来越佝偻……但伯里斯是二十岁,他只要解除身上的变化就可以正常行走了,难道他忘记这一点了? 奥吉丽娅憋着疑问,答道:“是的,我是洛特巴尔德大人的第一个造物。” 伯里斯半天没说话,只是扶着墙默默向下走。 差不多要到了底部时,伯里斯又问:“你能感觉到骸骨大君在哪里吗?” 奥吉丽娅回答:“现在……我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你就不着急吗?”老人颤巍巍地回过身,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低头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是在指责你。来吧,我们先想办法把奥杰塔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写特别老的伯里斯时不知道为啥谜之过瘾………… 另外大家不用担心洛特啦,这篇不是虐文,看看奥杰塔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没有刀 (………………但他真的不是变成了龙身上的黑条纹,真的不是……) 第91章 回到祭台上,伯里斯忙着施法破解空间限制,以便把奥杰塔挪出塔顶。在繁琐的施法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比平时僵硬很多……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应该解消变化法术,回到二十岁的状态。 当天下午,伯里斯带着三个造物离开白塔,经过数个法阵的跳转,终于在黄昏之前回到了不归山脉。山脉森林中有一块魔法迷宫区域,足够宽敞和安全,距离高塔也不远,正适合藏匿巨大的黑白条纹呆滞龙。 奥吉丽娅留在迷宫区域里,想多陪奥杰塔一会儿。伯里斯本来也想留下观察一阵再走,但他疲惫得要命,注意力无法集中,所以他决定先回塔里休息。席格费主动让他趴在自己身上,把他驮回了高塔门前。 到了塔前,席格费停下脚步,磕磕巴巴地叫伯里斯醒醒,伯里斯从狮鹫毛里抬起头,望着塔前的一大群亡灵虚体士兵。 不光有虚体士兵,还有几个头领模样的兽人骷髅,他们拿着削尖的牛骨,骑着猪……准确说是巨大野猪的尸骨。 塔门打开了一道小缝,赫罗尔夫伯爵欢叫着飞奔了出来。见到席格费,它不但不害怕,反而在狮鹫身旁不停地跳跃转圈,也许是因为席格费身上多少有些洛特的气息。 伯里斯从狮鹫背上垂下手,摸了摸狗头。赫罗尔夫伯爵催促般叫了几声,朝森林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仿佛在问他洛特藏在哪里。 在狗之后,门缝里又出现里一个金发碧眼的苍白脸蛋。黑松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放心地跑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狮鹫面前。 伯里斯麻木地看着他:“你把这些东西撤走……” “我已经知道了!”黑松激动地凑过来,“我都知道了……呃,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是因为……那个……那时他的一些意识传了过来……” 伯里斯心想,完了。伊里尔真是在大事小事上都遗祸万年…… 黑松把右手放在心口,大声说:“老师,如果您想隐瞒这个……呃,这个变化,那么我一定会替您保守秘密,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真相!请您相信我,我以我生命中挚爱的一切起誓!” 伯里斯看着精灵的右手。他右手的小指被伊里尔弄断了,现在手上打着夹板。 “你……先把虚体都弄走……”伯里斯无力地摆摆手,“还有兽人骷髅和猪……” 黑松猛点头,赶紧遵命照办。碍眼的亡灵卫士们消失之后,伯里斯从狮鹫身上滑下来,拖着脚步慢慢走入塔门。 他在会客厅里找了张躺椅,歪进去一动不动。 他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放松,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奥法联合会还得调查白塔的事情,洛特也还没回来……可是无论怎么提醒自己,他还是思维飘忽,无精打采。 黑松凑到席格费身边,小声问他奥吉丽娅在哪里。席格费看着曾一同患难过的精灵,想到之前的遭遇,想到行踪不明主人,再想到黑白相间的奥杰塔……他鼻腔一酸,以翅掩面痛哭了起来。 ================ 伯里斯的发呆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几分钟后,高塔内响起铃铛声,有人在用传讯水晶呼唤他。 他叫魔像威利斯把水晶搬下来,摆在会客室里。他关掉了水晶的成像功能,只接听传音。伪装嗓音比再来个变化法术要省力得多。 水晶里传出葛林迪尔的声音。他说出现了一件紧急情况,必须向伯里斯汇报。伯里斯脑袋发胀,捏着眉心叫他说下去。 这“紧急情况”还挺一波三折。简单来说,“可疑的白衣少年”差点就跑了……幸好,最后他又被抓了回去。 法师和骑士们向大型传送阵撤离的时候,突然遭遇了一只寒夜枭。它不是活的异界生物,而是已化为枯骨的不死生物,它的攻击十分猛烈,但似乎缺少理智,没有特定目标,法师和骑士们协同作战,很快就把它击退了。 这东西会飞,不太好追,银锋骑士的队长建议先不管它,将来再派人回来清理,法师们表示认同。 奇怪的是,寒夜枭被驱走之后,奥术牢笼里的白衣少年突然发狂了。他怒骂出一堆诅咒和脏话,又想做施法的姿势,又不停捶打力场壁障,他折腾得太厉害,银锋骑士们只好放下牢笼。 一名法师做出了愚蠢的决定:打开奥术牢笼,检查少年出了什么问题。 本来这也没什么,伊里尔打不过这么多人,特别是在他失去奥杰塔之后。所以伯里斯才会放心地回到不归山脉,把琐事甩给学生与同僚。 如果伊里尔试图逃跑或攻击,法师们肯定能立刻制服他,但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被从牢笼中放出来后,他继续咒骂、发疯,但没有伤到任何人……他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踢了一个骑士好几脚。 伊里尔折腾累了就趴在地上不动,人们对他稍微放松了警惕。队伍暴露在毫无遮挡的平原上,这时,寒夜枭突然去而复返。 它从低沉的浓云后面俯冲突袭,导致两名骑士与一名法师受伤,最后,它用双爪提起了白衣少年。 寒夜枭抓住伊里尔,在箭矢与魔法射线的集火中加速起飞,几个眨眼的功夫就遁入了森林。讲述这段的时候,葛林迪尔说那少年似乎是真的非常恐惧,他惨叫着挣扎,不像是和怪物合谋逃走。 追入雾凇林之后,法师们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了。他们忙活了大半天,基本没吃没喝,男的大多都累得肚子岔气,女的有好几个犯了低血糖。银锋骑士们倒是依旧军容严正,只是被法师拖慢了脚步。 他们在雾凇林里转悠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寒夜枭的气息。他们追到一小块水域旁,根据地图所示,这是希瓦河支流汇成的小湖。湖边站着数十个霜原蛮族人,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奇怪又简陋的武器,拦在骑士们面前,叫他们不要靠近湖水。 骑士队长问他们湖里有什么,一个金发女孩指着湖冰上的大窟窿说:“湖里有魔鬼蛇,还有个掉进去的飞骨头。” 霜原蛮族曾被伊里尔统治过,族里上年纪的人都见过不少怪物。他们把会飞的不死生物都称为“飞骨头”,把手掌蟒叫做“魔鬼蛇”。 骑士问她“飞骨头”是什么模样,根据她的描述,那东西就是寒夜枭无疑。 霜原蛮族们觉得最近的雾凇林不太安全,已消失多年的“魔鬼蛇”又出现在镜冰湖和希瓦河里了。于是他们组织了一支队伍,从部落向着白塔的方向慢慢靠近,一路侦查是否有怪物再度出现。 今天他们走到小湖附近,发现有个“飞骨头”正在袭击人。他们用投石器和长矛驱赶那怪物,从它爪下救出了一个白发的少年。 “飞骨头”在试图反扑时站上了湖面,它的爪子刚一接触冰面,几条“魔鬼蛇”突然从冰下窜出,很快就把“飞骨头”拖进了湖水里。 蛮族女孩的通用语说得极好,讲这些时还一脸自豪。骑士垮着脸问她,那个白衣人哪去了? 她一拍脑袋:对啊,哪去了?好像已经跑掉啦? 听到这里时,伯里斯催促道:“后来你们是怎么把他抓回去的?中间的种种努力就不用细讲了。” 于是葛林迪尔直奔结局。抓到白衣少年的不是他们,是个红发的年轻术士。 之所以大家知道他是术士,是因为……他颇有存在感地大声宣布了自己是术士。他一边把白衣人交给骑士们,一边得意洋洋地扫视着众法师。 这人显然是红秃鹫。在塔顶上的时候,伯里斯远远地看到他施法了。红秃鹫一直在霜原和雾凇林边缘活动,没靠近过白塔,在法师们从塔里出来之前,他就已经钻进树林准备离开了。 伯里斯推测,大概因为他是术士,而且是因为席格费而被强化过的术士,所以他能感知到霜原上微妙的元素波动,能敏感地察觉到事情已经结束。 红秃鹫遇到了逃跑的白衣人,并把他扭送回了法师们面前。法师们再次把白衣人封入奥术牢笼中,这次他蔫头耷脑,浑身瘫软,不折腾也不叫骂了。 红秃鹫没有细讲他们的遭遇过程,法师们不知道他与白衣人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交流。 葛林迪尔讲这一段的时候,奥吉丽娅和暂时变成人形的席格费也溜进了塔里,跟在黑松身边。 三人都听得胆战心惊:奥吉丽娅和席格费担心红秃鹫说出伊里尔的身份,伊里尔当然不值得心疼,他们只是害怕自己与主人被暴露出来;而黑松担心的是将来与红秃鹫再见面时的情景……奥法在上啊,一个术士,抓到了传奇的白塔之主,他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嘲笑红秃鹫了…… 听完所有汇报后,伯里斯问:“现在你们已经身在北星之城了?” “是的,”葛林迪尔说,“白衣人被关在神殿的牢里,他尝试过几次逃脱,但都失败了。” “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没查到,他不愿意与人交流。海达对他用了吐真剂,但是没什么用,他的思维太混乱了,一会儿说自己是银龙,一会儿说自己是牧师,一会儿说自己是死去的伊里尔……” 伯里斯眉毛一抖。吐真剂还真好用。这种供述是不会被采信的,特别是在发言者精神亢奋、行为异常的情况下。 “你怎么看?”伯里斯问。 “他显然是白塔之主的崇拜者,可能是想用什么法术复活伊里尔。还有,我们认为他不是法师,而是一个曾经比较强大的术士。” 会客室外传来一阵噗呲噗呲的笑声。伯里斯狠狠瞪过去,笑声立刻夏然而止。 “他是术士?”伯里斯谨慎地问,“我也觉得他的力量展现方式比较粗暴,不太像法师。” 葛林迪尔说:“是这样的,白塔附近的元素流动很异常,随着嫌疑人被捕获,元素异常也渐渐平息了。现在我们对他进行了检查,发现他身上残留着大量被梳理为均衡状态的元素,这符合术士的身体波动特征。但与此同时,他的血脉中却检测不到施法天赋,也就是说,他的术士能力出现了急性衰退,力量无法发散。” 门外,黑松小声问:“术士的力量会衰退?” “会啊,”奥吉丽娅回答,“就和普通人的‘力量’也会衰退一样。正常情况下,你的一切能力都会因为年老而衰退,对吧?而在特殊情况下,年轻人也可能突然变衰弱,比如受重伤,损失肢体,生重病,跨位面不良反应,被特定魔法诅咒等等……换到术士身上也一样,他们的血脉天赋就相当于普通人的行为能力,所以强化和衰退的道理也都差不多。” 听到这个新知识点,黑松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重新挺胸抬头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到底算不算黑术士? 第92章 伯里斯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白为什么伊里尔会在看到寒夜枭后突然发狂了。 寒夜枭的尸骨被转化了为不死生物,但还没有经过最后的优化。此阶段的不死生物十分危险,它们有可能会循着灵魂中的联系,嗅到施法者的味道,并且优先攻击施法者。 伊里尔应该有办法重新控制住寒夜枭,或者至少让它失去行动能力。但伊里尔失败了。不是施法失败,是彻底没能唤起魔法。 这都怪他自己,是他把自己的灵魂和奥杰塔融合在一起的。奥杰塔收回所有化身后,只剩他一个因为次元级护罩而被留在外面,他的主意识无法跳转,自然也无法回到银龙本人体内。 紧接着,奥杰塔身上突生变故,留在外面的“化身”当然也会受到影响。他身被彻底割裂出来,成了一个单独的,与奥杰塔毫无关系的生命体。 这个生命体不是原来的伊里尔,也不是现在的奥杰塔,他的脑子里没有丰富的奥法知识,血液里也没有操纵元素的力量……他只是个普通的活人。 由于他身上的波动特征,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曾经很强大的“术士”,他妄图用自己的血脉力量复活白塔之主,然后很不幸地一败涂地,还因为过度操纵元素而耗尽了血脉力量…… 伯里斯恍惚地想着,一方面是失去魔法,另一方面是被误认为是术士……对伊里尔来说,不知这两者哪个更屈辱一些? 与葛林迪尔又简单叮嘱了几句之后,伯里斯暂时关掉了传讯水晶。黑松走进会客厅,皱眉问:“老师,您为什么不干脆点……我是说,解决掉伊里尔?” 伯里斯半躺着,眯着眼睛答道:“我的学生们去解决他,和我亲自解决他,本质上是一样的。” 黑松捧着自己的右手,还是心有余悸。伯里斯说:“我明白你的忧虑。你别怕,奥法联合会和神殿都很重视这件事,面对一个已经失去力量的‘术士’,看在他对伊里尔‘很有兴趣’的份上,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处理此事的有联合会高层,还有银锋骑士们的法师教官,再加上教院和五塔半岛……那些人加起来比十个我都强,伊里尔在他们手里,比在我这更稳妥。” “万一伊里尔再做什么危险的事呢?” “那他就真的不想活了。现任议长比我严厉得多。” 黑松又问:“那……他们不会怀疑您做了什么坏事吧?毕竟您从前曾经是……” 伯里斯笑道:“放心吧,他们很相信我。要是我想做坏事,我早就做了。” 说到这,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叹道:“黑松,其实你的年龄比我大啊。正因为这一点,也许你反而缺少某种感触……” 精灵傻傻地歪了歪头,不知老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伯里斯说:“世道变了,很多事已经不那么稀罕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法师就能称霸四方的时代了,所以,人们反而不需要神经兮兮地防备我。” 黑松脸色放松了些,问:“您是不是累了?我再去做点‘复生之血’好吗?” “不用了,你的手先别沾水。” 说完之后,伯里斯瞟向黑松,同时也看到了会客室门口。奥吉丽娅远远看着他们,她身后还有一个……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壮汉。 “那是谁!”伯里斯一激灵坐起来,壮汉随之抖了一下。 奥吉丽娅赶忙解释:“这是席格费。呃,他的化形能力比较差,他每次变出来的人形都长得有点不一样……” 管他一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变成人……伯里斯长叹一口气,又躺到了回去。 看着他们,他又想起黑白相间的奥杰塔……如他所说,一个法师能力有限,但一个奥杰塔却真的有可能颠覆世界。 至今为止,他还从未和奥杰塔直接沟通过,不知这头龙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从《白银颂歌集》的描述来看,奥杰塔十分善良温和,应该不会是包藏祸心的邪恶之辈。 一切都渐渐平稳了下来。那么,洛特在哪呢? 是留在黑湖神域了?还是融合在了奥杰塔身体里?难道银龙身上的黑色斑纹是他?或者是他也回到了人间,只是流落到了不同的坐标上? 如果他真的与奥杰塔融为一体,他还能保留原有意识吗?如果他留在了黑湖神域,他还有机会回来吗? 伊里尔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洛特巴尔德到底怎么样了? 伯里斯全身泛起一阵寒意。六十年前,他二十岁,他下定决心要找到骸骨大君……六十年后,那人被他找到了,他又变回了二十岁的状态……然后呢?然后骸骨大君又一次消失到别的位面去了? 二十岁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焦虑,反而满心希望,可现在他只会不停地想: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一大把岁数还要着这份急? “黑松……”伯里斯蠕动了一下,脸朝着躺椅的软垫。 “老师,什么事?” “你出去一趟。和你的小伙伴去看看奥杰塔怎么样了。出去之后,帮我关上门,我不叫你就别进来。我要休息一下。” 黑松听话地离开会客室、离开高塔。走森林小径上,他和奥吉丽娅嘟嘟囔囔地争论了起来。 奥吉丽娅说小法师可能哭了,席格费也支持她的观点。而黑松说他的导师和一般人不一样,导师内心十分强大,才不会动不动抹眼泪呢。 ===================== 第二天,伯里斯派“学徒柯雷夫”去希尔达教院参加了一个会议,回来之后,又通过传讯水晶与奥法联合会聊了很久。 大家都知道伯里斯上年纪后不爱出门,也都知道他有个名义上是学徒的直系后代。所以,当人们看到那个面色疲惫、忧心忡忡的小法师时,大家都对他致以亲切的慰问与温暖的鼓励,没人质疑为什么格尔肖大师不亲自出现。 格尔肖大师因为白塔的事而病倒了。虽然他说自己病情不重,但毕竟他都八十四岁了,就算用传送法阵来往于各种会议之间,对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守在森林中的魔法迷宫里,时刻观察着奥杰塔的情况。奥杰塔的形态时大时小,最大时,即使他趴在地上,背上的棘刺也超过了林中最高的树冠,最小时,他的体积与河马相仿,令奥吉丽娅想起“不归山脉里有暗黑大河马”这一笑点。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与从前的大小一样。他不是在睡觉,所以眼睛是一直睁着的,有时席格费会觉得他在注视自己……他好像是清醒的,只是一直不能动弹而已。 伯里斯每天都亲自来看奥杰塔,还带来了一堆图纸、晶体、瓶瓶罐罐。每次施法后,他都愁眉苦脸地默默离开。 今天的黄昏,黑松正在厨房里制作“复生之血”。他听到赫罗尔夫伯爵欢快的叫声,知道一定是伯里斯回来了。 他在杯子上撒装饰花瓣的时候,伯里斯正好坐进会客室的躺椅上。 伯里斯好像在和谁说话……黑松走出厨房,在走廊里仔细聆听,听清楚之后,不由心里一紧。 导师一向精明能干、严肃冷静,而现在,他竟然在无意义地自言自语……不,比自言自语更糟,他在絮絮叨叨地对狗说话…… 伯里斯的坐姿仿佛回到了八十岁的状态,他塌着背,缩着肩膀,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黄狗坐在他面前,把下巴放在他膝盖上。 “赫罗尔夫啊,”法师摸了摸狗头,“我这么叫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黑松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狗真要开口回答了。当然,黄狗只是小幅度地吧嗒着尾巴,并没有吭声。导师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至于能教狗说话。 伯里斯接着说:“我告诉你吧。因为赫罗尔夫伯爵的‘伯爵’是洛特封的。你是他的属臣,如果他不在,你就不是伯爵了,你就是赫罗尔夫,知道吗?” 黑松站在走廊里,端着饮料,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导师的语气让他想起了一个远亲叔叔。那老精灵比他父亲大三百岁,性格温和,但有些孤僻。他年轻时喜欢四处游历,还和野蛮的海岛精灵组建了家庭,可惜的是,后来他被迫和爱人分离,至今再也没见过妻儿。 老精灵住在偏远的森林里,这辈子再也没有结交新的爱人。黑松偶尔见过他几次,他不爱理别人,却经常对着树木或小动物絮絮叨叨,好像那些东西能听懂他的话似的。 很多人以为精灵能听懂动植物的语言,根本不是这样,精灵才听不懂呢,能与它们对话的是木精和水妖。 老精灵曾经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鹳。那次,黑松去采集药材,正好路过老精灵家附近,他听到老精灵对白鹳说:你长得有点像海鸥。你说,你长得怎么那么像海鸥呢?你见过海鸥吗?我见过。我和她一起看过很多海鸥,海鸥还抢了她手里的卷饼,卷饼里有烤贝肉。你是个白鹳,不是海鸥,你肯定没吃过那种卷饼吧? 回想起这些,黑松大吃一惊,他好像接连发现了导师的两个大秘密……第一,导师用某种神秘的方法彻底变成了年轻人;第二,导师和亡灵恶魔龙的关系非同一般。 之所以能确认第二点,是因为黑松也明白找不到心上人的滋味。他见过远亲老精灵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自己也曾因为与奥吉丽娅分开而失魂落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写老老的老法师特别有趣(喂…… 第93章 黑松轻手轻脚走进会客厅,把“复生之血”放在导师面前的矮桌上。 桌上摆着一只金属小鸟,鸟嘴里衔着小指粗细的羊皮纸卷轴。从前他见过这东西,萨戈王都的法师总用它来联系伯里斯。 没等黑松询问,伯里斯说:“这是真理塔发来的传讯鸟,说是有个宴会,问我参不参加。”其实这是艾丝缇发来的,但黑松不知道公主也是个法师。 黑松眼睛一亮。他想起了王后的生日庆典那天,皇宫里举办舞会,城市里是狂欢节,他和奥吉丽娅从早到晚非逛即吃,玩得非常开心。 伯里斯指了指卷轴:“这次的宴会不是在王都,是在银隼堡,兰托亲王的长子诺拉德过生日。你替我去吧,反正你和兰托亲王比较熟。” 黑松故作镇定:“我去?不太好吧,毕竟他们邀请的是您……” “从前王都邀请我,我也是派‘学徒柯雷夫’替我去的。这次让你去也一样,你也是我的学生。” 黑松打开卷轴一看,简直大喜过望,信封上说宾客可以携带最多两名家属……两名呢!太好了!他和奥吉丽娅逛集市的时候,可以让席格费帮忙拎东西…… 虽然兴奋,但黑松还得表面客气一下:“老师,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去……” 在伯里斯眼里,黑松简直和赫罗尔夫一样正在摇尾巴。“不,你去吧,”伯里斯说,“我很忙,我得写好几份分析书,还得……” 还得干什么?其实伯里斯并不太忙,但他就是不想去。 “带你那两个小伙伴去吧,”他说,“之前他们经历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也该放松玩一玩了,这期间,我会派魔像去照顾奥杰塔。” 黑松对导师躬身致意,维持着法师优雅的步速离开房间、穿过走廊、打开塔门……到了外面,他终于不再掩饰激动之情,向着迷宫区域一路小跑。到银隼堡没法直接传送,需要留出耗在路上的时间,为了按时赶到,他得赶紧叫奥吉丽娅做准备,争取明天一早就出发。 会客室里,伯里斯慢慢喝完热饮,继续呆坐在软椅上。赫罗尔夫一直趴在他脚边,他一动,狗就抬头看他,就像在一直等着他回答某个问题。 ============================== 次日清晨,伯里斯醒得特别早。他想看书也看不下去,想继续睡又睡不着,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在卧室的落地大玻璃窗旁,百无聊赖地向下看。 奥吉丽娅和(人类外貌的)席格费带着简单的行李等在塔外,昨天最兴奋的黑松却出来得最慢。过了一会儿,黑松飘了出来,他彻夜打造了一把新的骨头悬浮椅,这次没涂白漆,改用了透明的木蜡油,椅子上的牛骨猪骨呈现出斑驳的黑色,有的地方还有烧烤架留下的纵横痕迹。 伯里斯面带不自觉的微笑,看着那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小道上。 黑松只做了新椅子,却没有染发,也没有再把脸涂白,这还真叫人有点不适应……伯里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等他们到了银隼堡,兰托亲王会不会认不出黑松?宴会结束后,黑松要是回树海老家探亲,他的父母会不会受到惊吓? 如果有机会和伊里尔深谈一次,伯里斯想问他很多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样? 他们恐怕没有交谈的机会了。且不说奥法联合会是否允许,就算允许,伊里尔也不喜欢与人沟通。以伊里尔的个性,他早晚会再次做出愚蠢举动,然后自取灭亡。“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样”这一疑问会变成千古之谜。 伯里斯问过黑松,黑松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也许就是那人看他不顺眼而已……伯里斯总觉得不该只是这么简单,通常来说,一个野心勃勃的法师应该有更深刻的、更符合其身份的行事动机…… 伊里尔到底有没有深刻的动机?现在谁也说不清。也许每个人都多少有过不像自己的时候。 伯里斯认为自己也一样:中年时,他曾为自己的理智和行动力而偷偷自豪,而现在他却思维飘忽、生活散漫,行动怠惰、脸都不洗。 伯里斯慢悠悠地来到书房时,差不多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书桌上摆着关于白塔的种种资料,还有刚起草了个开头的分析报告……看着这些,他无精打采,只觉得索然寡味。他拔出羽毛笔,握了半天,连墨水都懒得蘸。 伊里尔的事是大事,按说他应该多留意,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有奥法联合会就够了,那些人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反正他们肯定能保证让“白衣人”无法危害外界……这就够了。 洛特的下落比伊里尔重要多了。伯里斯想,伊里尔的事谁都能处理,洛特的问题可只有我能调查。 他徒有忧虑,却无法静下心来思索。他试着打开自己写过的笔记,这里面有很多他对神域、对独立封闭位面的研究……奇怪的是,今天再看着它们的时候,他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字迹,而是一堆傻乎乎的黑白条纹。 我的智商下降了。 伯里斯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托住额头。过去的六十年,他有同僚,有学生,有研究课题,有生意订单……更重要的是,他有魔法。那时他身边根本没有洛特这个人。现在只有洛特行踪不明,他拥有的其他东西都并未改变,可是他却焦虑不安,智商明显下降。 如果这事被三十岁的他知道,他会说:失去自控是法师之耻。愿尊奥法为唯一真理,视世俗利益次之……这句话可不是诗歌,它是誓言。 如果是四十岁的他,他会说:奥法与世俗并不冲突,所谓野心,就是要将真理与利益都握在手中。如果必须从两者中择一放弃,就意味着甘愿妥协。 到了五六十岁,他会说:其实道理没那么复杂,只是老年人比较爱操心而已,人的心智与身体是息息相关的,衰老和病痛会消磨人,叫人意志脆弱。 七十岁以后,他会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又不见了?我有可能再花几十年找?我等不起了……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我可能会活活气死! 现在他八十四岁,同时也是二十岁。他觉得这些看法都不对,但他又说不出什么才是对的。 他长叹一口气,挺直身体,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想清醒一下。手离开脑袋时,指尖带下来了好几缕发丝。 他靠在椅背上,悲从中来。他的智商下降了,头发掉得快了,而且洛特还不回来。 伯里斯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皮肤紧致,颜色均匀,手背上没有斑点,虎口上的纹路也很浅,有几个指关节受过伤,现在看起来略有些凸出。 六十年前,黑袍人把他扶起来,从背后搂着他,将他扭曲的指关节归位。治疗过程伴随着剧痛,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他并不怎么害怕。靠在那人身上,他只觉得无比安心。 现在,他身后是软椅靠背和垫子,不是黑衣的骸骨大君。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宁了……这不是焦虑或担忧,这是恐惧。 ================================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艾丝缇又发来了一只金属渡鸦。它落在伯里斯的书架上,发出公主的声音:“老师,您那边还好吗?” “还好。”伯里斯坐在书堆中间,逼着自己阅读各类神域相关文献,“为什么这样问我?” “您不参加兰托亲王的宴会……您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事,没事。我只是比较忙。” 艾丝缇的声音听起来紧张了很多:“还是白塔的事情吗?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不用,没事的,”伯里斯说,“我忙得过来。只我最近不太想到处跑,想在塔里安静安静。” 伯里斯没把洛特失踪的事情告诉艾丝缇。如果洛特确实被关在了黑湖,那他早晚要把这事告诉信得过的学生……但现在他还不想说。 “我明白了。”渡鸦从书架飞下来,落在置物较少的五斗橱上,“导师,我把这只渡鸦的连接关掉,然后让它暂时留在您这里,好吗?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通过它来随时联系我。” 伯里斯答应了她,又祝她在庆典上玩得愉快。艾丝缇告别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放烟花的声音,看来银隼堡的庆典规模不小。只是诺拉德过生日而已,却搞得像立春日庆典一样。 银隼堡那边的天气应该不错,今天的不归山脉却有点憋闷,云层很低,可能晚上会下雨。 天黑之后,闷雷从山脉西北方逐渐靠近。伯里斯安排魔像去检查了奥杰塔的状况,魔像汇报说,龙身上的黑白条纹平时缓慢移动,今天有些忽快忽慢。 伯里斯决定亲自去看看。他还没有搞懂黑白条纹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情况是好是坏。 在准备施法用具的时候,魔像威利斯先生说:“强对流天气很快就要扫过不归山脉,建议您不要此时外出。” “不行……我一定得去看看。”伯里斯忙着收拾东西,对魔像挥了挥手,“帮我拿一盒绿云母片来。” 拿到全部材料之后,伯里斯从浮碟下到一层,走进厨房,决定在出去前先随便吃点东西。 今天的情况也许很特殊,他得做好一切准备……奥杰塔身上有了变化,也许这意味着事情出现了转机,也许这是寻找洛特的线索!想到这些,他终日昏昏沉沉的双眼亮了起来。 “找人真累。”伯里斯端着一碗煮蚕豆,靠在橱柜上自言自语着,“我得处理奥法联合会的事,还得做实验、经营魔法武器工厂、写没写完的书、开发新施法材料……唉,我不能把所有时间都拿来找你啊,可是我又必须找你……这样太累了。如果你能快点来找我该多好……” 一声震耳的霹雷响起,震得窗框都抖了起来。与此同时,赫罗尔夫高声吠叫了起来,声音激烈得前所未有。 伯里斯下意识转身向门口。他想把煮蚕豆碗放在橱柜上,却不小心碰到了装有绿云母的盒子,他伸手去护的时候,塔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暴雨的轰鸣声陡然放大……有什么东西突破了大门的防护,带着狂风与雨水闯入了大门! 伯里斯稍一分神,碗和盒子都滑落掉在了地上,蚕豆和一小撮云母片混在了一起。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的时候,带着水气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厨房门口。 云团太低太近,闪电与雷鸣几乎同时出现。一道亮蓝色霹雳照亮了雨幕,也照亮了灯光昏暗的厨房。 伴随着兴奋的犬吠声,洛特巴尔德来到了厨房门外。 洛特呈现着昔日的人类外貌,身高正常,四肢完整,浑身湿透,衣着华丽。 之所以伯里斯能瞬间看出“衣着华丽”这一点,是因为他被洛特身上的碎宝石闪到了眼睛。 洛特拖着湿淋淋的脚步走近,一手撑在门框上:“在一个美丽的夜晚,远方的宫殿里举办了盛大的舞会,而可怜的小美人却被留在家中,孤单地在厨房捡着豌豆……” 不知怎么回事,面对突然出现的洛特,伯里斯竟然十分冷静……冷静得几乎吓到了他自己。 他想象过洛特回来时的场景,在那场景中,他应该激动地欢迎洛特、严肃地询问之前发生的事……可现在,他思维迟滞,精神恍惚,好像暴雨云团挤进了他的大脑,把他的智商都变成了雨水。 他站在原地,看着洛特,维持着想伸手保护盒子的姿势,傻乎乎地说:“我没有捡豌豆……这是云母片。” “云母片旁边不是豌豆吗?”洛特走向他,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伯里斯下意识地回答:“不……是蚕豆。” 第94章 “伯里斯?”洛特察觉到法师的反应有些异常。他再靠近些,伸出手,碰触到伯里斯颊边的发丝。 又是一声雷鸣。闪电照亮了满地的云母片,也照亮了洛特袖口上的水色渐变亮片、电镀银镶绿玻璃的领巾扣、洒满领花的点点水钻、亮紫色闪缎的礼服外套、绕外套下摆一圈的玫瑰金流苏…… 伯里斯打了个哆嗦。 洛特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搂进湿漉漉的怀里,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小法师!你吓坏了……你是不是害怕打雷闪电啊?从前我怎么不知道……” 您当然不知道,因为我并不害怕打雷闪电……这句话在伯里斯的灵魂中已经形成了怒吼,可实际上,他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还没从洛特突然出现的惊愕中回过神,就差点被洛特身上的耀眼细节刺瞎了眼。 他的脸贴在潮湿的布料上,嗅出水气中混杂着豆蔻和香草的味道。大概洛特往身上喷了某种香氛,头香已经被大雨洗掉,只剩下一点幽微的药材气息,恐怕只有法师才能察觉到这点味道。 “我回来了。”洛特搂着法师,发梢的水一滴滴落进伯里斯的领子里,“我回来了……虽然耽误了好几天时间,不过我回来啦!伯里斯,你是不是特别担心我?” 在洛特读过的书里,当一人问出“你是不是担心我”时,往往另一人会别别扭扭地说“我才没有”,甚至说“你不回来才好”,这种回答并不是拒绝,反而是甜蜜与依恋的证明。 可伯里斯并没有这样说。他趴在洛特怀中,像一坨失活的魔像般动也不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虚弱的回答:“是的……” “啊?”洛特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台词,比如“别嘴硬了,我知道你有多担心我”之类的……没想到,法师竟然回答得如此坦诚。 伯里斯说:“是的……我很担心,非常担心。我以为我又要耗上六十年了……哪怕不是六十年,三十年也不行,万一这次我找不到您了怎么办……” 洛特胸口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整个脊柱,扩散到肩膀,波及到双手,让指头无意识地颤了颤。 他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态度,稍放开手臂,俯视着怀中的法师。 “抱歉,让你担心了。”洛特亲了一下法师的发顶,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早点回来和你报平安,但是这很难做到……你也知道,封闭的独立位面有最小开合周期,也就是每百年七天……就算我能出来,也得等七天才能出来。而且这七天是从我把你丢出来的时候开始算的……” 伯里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七天……就像过去您被囚禁在亡者之沼一样吗?” 洛特看出了法师的担忧,于是赶紧说出结论:“没事,别怕别怕,我不是像过去一样‘每百年能出来七天’。过去,我是从人间离开,停留在亡者之沼;现在,我是从神域离开,停留于人间。因为基础起点不同,所以……现在这个规矩倒过来了——每过七天,我可以出来一百年。” 伯里斯一愣。洛特笑着补充说:“对,我不是自由之身,我属于黑湖。我在人间玩上一百年之后,就得去那个寂静无聊的地方住七天,七天后就可以回人间继续玩……” 虽还未了解其中原理,只听结论,伯里斯也已经大大松了一口气。“等等,不太对……”他皱眉道,“大人……从我回来那天开始算,到现在好像是第八天,也就是说,除那天外刚刚过去七天……您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不归山脉?您是从哪里出现的?不是从霜原上那个位面薄点吗?难道您可以自由选择出现的地点?” 他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花哨衣服,还非常想问“您怎么还迅速换了一身衣服”…… 洛特笑道:“我确实是从白塔那个位面薄点出现的。至于为什么我能这么快到这来……这都是奥杰塔的功劳。” “奥杰塔醒了?” “醒了。在我回到人间的一瞬,他身上的力量也稳固了。他感知到了我,于是立刻飞过去把我接了过来。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还告诉我兰托亲王在办庆典,我想和你一起去参加,于是我叫他找了个城市停一下,我好去买一身新成衣。反正他速度极快,我买衣服再换上也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伯里斯惊讶不已:“这不对……龙的飞行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在几分钟内来往于这里和白塔之间!” 魔像汇报奥杰塔的情况时,天色刚暗下来,雷声还滚在天边,那时奥杰塔还在迷宫区域中;然后伯里斯想去看看奥杰塔,开始准备施法用具,这时雷声也越来越近,最终暴雨倾盆……伯里斯根本还没察觉银龙开始活动,龙就已经飞了个来回,中间还让洛特去买了个衣服! 这么点时间,最多只够洛特买衣服并立刻换上,来回飞行的时间怎么想也是不够的……什么生物能飞这么快?这和传送术也差不了多少了! 洛特说:“龙当然没法飞得这么快,但奥杰塔并不是龙。”说着,他揽着伯里斯走向塔门,“正好,你来看看他吧。他早就想正式和你打个招呼了。” 塔门打开后,暴雨借着强风扑在伯里斯脸上。塔外的空地被一只巨大的生物占得满满当当,在昏暗的雨幕中,仿佛是另一座建筑凭空落下,堵在高塔门前。 伯里斯看着这只巨大生物,惊讶得连屏蔽雨水的法术都忘了施展……反正他已经被洛特弄得湿哒哒了,再淋点雨也没什么。 一道闪电划过天穹,照亮了奥杰塔壮美的身形。巨龙的黑白条纹不见了,现在他又变了一个模样:他的头颈、躯干和四肢恢复成了银色,鳞片如明镜般闪耀,而他的长角、翅膀、爪尖和尾巴都变成了纯黑色,黑得能够融在夜色之中。 奥杰塔弯下长长的脖子,漆黑的眸子盯着伯里斯。真正的银龙通常有着银灰色或金色的眼睛,而奥杰塔的巩膜和虹膜都是黑色,瞳孔中隐约有粼粼的光斑……这眼睛让伯里斯想起白塔上空的薄点,那只通向黑湖的云雾之眼。 接着,奥杰塔说话了。从前伯里斯听过他的化身说话,今天是第一次听他亲自说话。 他先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伯里斯·格尔肖大师,你好。” 他的嗓音和化身们差不多,叫人听不出年龄与性别,令人印象深刻,又叫人总结不出特征。 奥杰塔又说:“之前我的情况太糟糕了……那种情况下,我没法和你正式打招呼,但我一直看着你的一言一行。格尔肖大师,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与照顾。” 伯里斯习惯性地躬身回了一礼。巨龙接着说:“也许有些唐突……现在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会唐突。你问吧。” “请诚实地回答我……”奥杰塔的语调抬高了些,“我美吗?” “啊?”伯里斯被雨水糊了一脸,视野已经不太清楚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也进了水,导致他出现了幻听。 奥杰塔催问:“我现在的样子,美吗?从前的我,有着世上最美银龙的外表,而现在……我的黑角,黑翅膀,黑指甲,黑尾巴……这种模样,还美吗?” 就在此刻之前,伯里斯内心深处存放着两大未解之谜:第一,伊里尔为什么要把黑松洗回原貌。第二,在没有任何危机的正常情况下,奥杰塔本龙究竟是什么性格。 现在,第二个谜团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真相远远出乎伯里斯的预料。 洛特在大雨中对银龙喊道:“我都说过了,你这样也很好看!你难道不相信我的审美吗?” 奥杰塔执着地盯着法师:“我要听听普通人类的看法。过去银白色的我是很美的,这一点我有自信。格尔肖大师,你见过我躺在祭台上,身上插着黑色冰锥的模样,那时的我又圣洁又悲惨,肯定具有一种凄艳的美感……而现在呢?这个黑白相间的我,真的还美丽吗?” 伯里斯想起了在亡者之沼与洛特重逢的时候。那时他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骸骨大君怎么会是这种性格? 现在他再次产生了类似的想法:《白银颂歌集》里那个温柔善良悲天悯人的银龙竟然是这种性格?当年他到底是怎么引领萨戈人祖先的?难道他守在前几任国王的御座旁,每天靠“我美吗”来辅佐他们? 转念一想,就算奥杰塔的性格再奇怪,他的坎坷经历是千真万确的……伯里斯不想敷衍他,于是认真地答道:“我没有见过真龙,只见过龙鳞、龙骨骼和图画,我唯一见过的‘龙’就是你。我觉得你很美丽,真的,这种美不是美女或风景的美,是一种我们凡人很难形容的魅力。坦白说,前几天那个黑白条纹的你确实不太好看,你的形体仍然很美,但黑白条纹非常奇怪,而现在……” 说到这,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灵感:“现在的你,又变得非常好看了,真的。你身上的银色和黑色搭配得十分巧妙,银白色躯体,黑色的龙翼、龙角、利爪和尾巴……这种气质,就像是圣洁的人在操控着黑暗的力量……” 然后伯里斯就词穷了。他又不是吟游诗人,实在想不出更多花里胡哨的形容。不过,奥杰塔已经足够满意了,他的尾巴梢轻轻晃动着,把巨大的龙头挪到伯里斯上方,像巨伞一样为他遮住雨水。 巨龙斜眼看着洛特:“洛特巴尔德大人,您的法师果真是个正直诚实的好人。如果您也能像他一样对我耐心解释,我也不至于一路上都低落难过了。” 洛特也钻到了龙头下面:“我把黑湖的问题都给你解释清楚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歌颂你的美貌而已!” 听到这话,伯里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人,关于黑湖里发生的事,您也得对我解释一遍。” “我会的,”洛特说,“但不是现在。现在,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为什么?” “我们要去银隼堡参加庆典呀。”洛特原地转了一圈,湿漉漉的耀眼礼服上飞溅出水珠,“奥杰塔能把我们带过去,他快得就像传送术一样,而且比传送术还稳定。” “我没想参加宴会,已经把邀请函给黑松了……” “你的公主学生去了没有?等我们到了银隼堡,你联系一下她,让她派人接你进城堡就可以了呀。” “但是……”伯里斯被一个又一个的突发情况震撼,反应速度大幅下降,直到被洛特推着回到塔里,他才终于憋出一句疑问:“但是……您的礼服都淋湿了……” “我知道。淋湿了怕什么?我有你呀!”洛特张开双臂。 伯里斯这才反应过来,施了个非常初级的小法术。眨眼间,他和洛特身上的雨水都不见了,头发和衣服重新变得干燥温暖。 第95章 伯里斯叫奥杰塔变成人类进塔里避雨,奥杰塔拒绝了。他说自己正在适应新的外观,需要苍天降下纯洁的雨水清洗内心的伤口什么的……洛特为伯里斯翻译了一下奥杰塔的意思:虽然奥杰塔不是龙,但他也具有一些真龙的习性,他像银龙一样喜欢水和冰,下雨是他最喜欢的天气之一。 洛特并没有胡说。伯里斯踩着浮碟去起居室的时候,听到奥杰塔在外面快乐地哼起了歌。 伯里斯没心思细细挑选服装,就随便拿了上次在王都穿过的外套,配了一件素色斗篷。回到一层之后,他看到洛特在会客室的镜子前练习跳舞,黄狗伯爵围着洛特,跟着他一起起舞,还从他抬起的小腿上横跳过去……现在赫罗尔夫又是赫罗尔夫伯爵了,他的君主回来了。 这一切显得有些不真实,不真实到令人害怕。伯里斯站在会客室门口,整个人还有点木木的。 洛特熟练地把赫罗尔夫伯爵带回它的专属房间,再滑着舞步回来,揽着伯里斯的肩,带他走向门口。 伯里斯脚步顿了顿:“大人……您没再骗我什么吧?” 洛特一蹙眉:“骗你什么?” “黑湖神域的事,您回来的原因之类的……”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骗你?接下来我们有大把时间聊天,我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伯里斯还是不放心:“您是真的回来了?” “当然是真的。”洛特捏了一下伯里斯的肩,“你觉得我像幻术吗?伯里斯,你怎么了?” “我……”法师低下头,嗓子里一阵发干,光是说出这个猜测就已经让他浑身乏力了,“您回来得这么突然,这么顺利,我怕……” “这算顺利?我耗了七天才回来,回来后还遇上暴风雨,这叫顺利?” “我总觉得不踏实……”伯里斯抓了抓头发,顺手一梳,手指间又缠上了好几根发丝,真是叫人焦虑。“一旦好事发生得很突然又很及时,我就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患……” 洛特噗嗤一笑:“伯里斯,最近你是不是老看我买的小说?那些故事一般都这样写。兴尽悲至,物极必反,暴风雨前的宁静,攻打魔王城之前不能聊结婚什么的……” 伯里斯没有反驳。他继续皱着眉,手指缩在袖口里,指间还缠着那几根掉落的头发。 洛特叹了口气。他看出来了,小法师是真的还沉浸在忧虑中,这不是几句轻飘飘的玩笑就能安抚的。 “伯里斯。”洛特靠近过去,一手伸到法师脑后,手指梳进发丝中,“我没糊弄你,放心吧。就算你要找点事去担心,你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那我该担心什么?伯里斯心里刚闪过这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洛特打断了他的思路。 洛特低头吻上来,伯里斯熟练地闭上眼。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已经接吻过很多次了,无论是为了施法也好,因为臭不要脸也罢……今天的亲吻对洛特来说不新鲜,对伯里斯来说也不陌生。 伯里斯忽然生出感慨:我八十多年都没体验过这个,而今才过了几个月,我竟然开始习以为常了……人的羞耻心真是世上最轻的东西,随便吹口气就能飘走。 洛特正好对他的嘴里吹了一口气。伯里斯下意识地一抖,这比单纯的嘴唇碰触要骇人多了。 这可不是施法时的贴贴嘴,而是上次在火龙峪时的那种吻……或者说,是洛特的小说里的那种吻。洛特改用双手环着法师,两人拥抱得很轻,亲吻却很绵长。 嘴唇分开之后,洛特像以往一样,要在法师的嘴唇上啄一下作为收尾。他亲上去的时候,伯里斯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头部一晃,刚好躲开了洛特这个收尾的动作。 伯里斯不是故意的,他闭着眼,微皱着眉,胸膛鼓起又平复,用鼻子吸气吸到仰头,又用慢慢用嘴呼气出来……洛特被逗得笑了起来:“你怎么了?爬山爬得喘不上气了吗?” 伯里斯睁开眼,眼神里还有那么点小委屈:“确实是喘不上气……这样能舒服点。” “我又没堵你的鼻子。” “但是我……”伯里斯想说“但毕竟我不熟练”,随即他想到,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很可能是洛特又要凑上来亲他,他暂时不想再试一次了……因为……这种吻太可怕了,唇齿相触,气息纠缠,舌头无处可躲,眼睛不敢睁开……这不叫亲嘴,这叫人体纠缠定身术,还附加精神伤害效果:亲完之后,一旦他想起刚才的细节,那种心跳过速的感觉就会再次出现。 洛特感叹道:“可见有些小说写得不准确。书里经常写着,某主角被伴侣亲吻,吻得太久太激烈,结束时主角身体发软,站都站不住,倒在伴侣怀里咳嗽起来……”他边说边打量着伯里斯,“你的脸真红……但你既没有站不住,也没有咳嗽。” 听洛特描述小说内容时,伯里斯一不小心就想象出了自己“站都站不住,倒在洛特怀里咳嗽”的画面,这让他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身上还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正想着,洛特又一把抱紧他,强迫他“倒在伴侣怀里”,还用两手揉他的头发和后背,就像在揉什么毛绒小动物过瘾一样。 洛特在法师耳边说:“伯里斯,我知道你有多担心。如果你消失了,我也会特别着急,可能我会急疯的。我是真的回来了,没有骗你,没有糊弄你。麻烦事都结束了,我想去放松一下,关于黑湖的事……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伯里斯不太好说话,就窝在洛特怀里点了点头。 洛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被蹭了几下,酸酸痒痒的感觉沿着躯干蔓延到全身,让他忍不住又揉了揉法师的头发。 没想到,这回伯里斯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我这几天已经掉了很多头发了!”刚才他自己抓头发,还又掉了好几根呢! 洛特笑道:“掉一点头发是正常的,别这么谨慎,谁能不掉呢?你现在是二十岁,你还能长新头发。” 伯里斯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就低声嘟囔着:“每个人都有特别担心的东西,我也不例外。” 洛特拉着他走向正门。雷电已经过去了,雨也小了一些,奥杰塔哼着歌侧过身子,示意他们飘上来。 伯里斯展开半圆形护罩,把自己和洛特圈在里面,就像在火龙峪遇到暴雨时一样。他本以为洛特想用蚊子觅食的方式飞到龙背上,洛特却一手搂住他的腰说:“我的法师,现在我不会飞了,得靠你带我上去。” 奥杰塔插嘴道:“主人您可以爬上来。” “那不优雅。” 伯里斯问:“什么?您不会飞了?” 洛特点头:“嗯,连悬浮也不行了。” “您又失去力量了?” “可不是吗……你先带我到龙背上再说。” 伯里斯依言带洛特飘上龙背,把护罩和龙的背鳍固定在一起。这样一来,即使在空中遇到颠簸,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抓牢而滑落。 “除了不能飞行,您还有什么变化?”伯里斯赶紧问,他生怕洛特趁机岔开话题。 洛特坐到伯里斯背后,用腿卡着棘刺,两手搂着法师。“伯里斯,刚才你的某个担忧其实是对的,如果你再次脱发严重,我就治不好你了……或者如果你的学生再昏倒在塔前,我也治不好他了。” 这时奥杰塔站起来,抖了抖翅膀,扭过长长的脖子说:“但是我可以治疗这些。呃……太严重的情况不行。” 伯里斯猜道:“难道是奥杰塔继承了黑湖?” 洛特说:“不,继承黑湖的仍然是我。你还记得吧,伊里尔本想用我的造物做‘锚’,在我继承黑湖后把我强行拉回来,借此在黑湖位面上豁开一道缺口,让里面的元素流到人间,用奥杰塔来接纳、控制它……伊里尔做到了,奥杰塔也确实接纳了一部分黑湖的力量,但数量不算多,没超过他的承受力。而我……现在我还是我,我仍然保有原本的体质,比如魔法免疫,比如两个不同的形态,但我失去了很多能力,比如飞行,比如施法……” “您能不能讲得细致一点?”伯里斯问,“您具体是怎么离开黑湖的?奥杰塔又怎么才能只接纳一部分黑湖元素?” 说这些时,奥杰塔已经振翅起飞。伯里斯被分散了注意力,他惊讶地发现,奥杰塔的飞行方式与别的有翼生物不同,他和洛特一样是垂直升降、自由加速的,他的翅膀只是摆设,实际上他在飞行时根本不扇翅膀。 防护罩内非常平稳,夜空却变得混沌了起来。忽然,龙背颠簸了一下,阴雨消失了,夜空上缀满繁星,远处山脉的轮廓也清晰起来。 洛特说:“那些麻烦事以后再细讲吧。你看,我们到了。” “什么?”伯里斯一愣。 “我们到银隼堡城外的山区了,”洛特张开手,指向四周,“你看那边,空中悬着很多光球的地方不就是银隼堡主城区吗?我们不能直接飞进去,那样太吓人了。” 伯里斯扶着龙的背鳍站起来,表情凝固在震惊的瞬间,久久恢复不过来。 他和洛特刚说了几句话,他们竟然已跨越了整个萨戈,从不归山脉飞到了落月山脉! 严格说来,奥杰塔的速度比不上传送术,传送术更快,在传送过程中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完,但如果算上施法时间,再考虑到一般人被传送后短暂不适,那么显然是奥杰塔的飞行更快捷、更平稳。 奥杰塔仗着自己脖子长,特意扭过头欣赏法师的震惊:“我原本就是世间仅有的奇迹,现在再加上一部分黑湖的力量,我已经是世上最强大也最美丽的生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想随便说点啥……下面都是一些废话哈 有一些对人物的碎碎念,不看也不影响正文,如果和我理解不同可以完全无视 这章感觉好腻歪,嘻嘻 话说这篇虽然是奇幻,但是重点其实并不是打点什么怪物或者拯救啥,危机都挺简单的……重点其实是可爱的老老的法师八十多岁被人追求吧…… 后面还会有一些情节,但是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腻歪或者无聊,因为后面真的没啥特别壮美的冒险,基本就是腻腻歪歪谈恋爱什么的了………… 伯里斯一直显得特别磨叽,我对这点思考过好久,后来觉得,如果是有过老伴的老头,再找老伴时应该比较熟练,而老光棍(尤其是从未和人共处,且自己选择单身的,而不是有过爱人最后都没继续的那种)面对自己一辈子都没接触、没尝试过的事务,除了不熟练以外,可能还有危机和恐慌吧…… 我觉得吧………………10岁开始早恋,比80岁第一次喜欢某人,要容易得多了………… 第96章 在伯里斯的帮助下,洛特从龙背上飘了下来,他问奥杰塔要不要进城玩玩,公主能把小法师接进去,宾客还可以再带家属。奥杰塔拒绝了,他说自己喜欢安静,无心玩闹。 奥杰塔望向北方:“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恐怕不能回来接你们。你们回程时就自己想办法吧。” 洛特问:“你能去哪?席格费和奥吉丽娅都在银隼堡,除了他们和我们,你还有朋友吗?” 巨龙与另外两个造物不同,他对主人并没有那么敬畏。“我不会沉湎于虚无的娱乐,我是去办正事的,”他望向伯里斯,“格尔肖大师,我要去北星之城查看伊里尔的情况,也许还会在那边停留一段时间……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吗?” 伯里斯稍显紧张:“伊里尔?他有什么不妥吗?” “放心,应该没什么。”巨龙轻轻扇了扇翅膀,说,“他利用我沉眠时趁虚而入,曾令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现在,我想亲自去监视他。如果他够老实,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他还有任何反扑的可能性,我会比骑士和法师们更快察觉,并且及时了结他。” 伯里斯点点头,说:“我猜他应该已经失去施法能力了……有你去多观察一下也好。” 奥杰塔发出听起来有些邪恶的“哼哼哼哈哈哈”的笑声:“确实,他已经当不成法师了。他见你的时候,用的是我的化身之一,现在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发生了变化,他就成了被我割除的多余肢体……就像一条被截肢下来的烂腿一样。在我被黑湖改变的那一刹,他和我的联系就被切断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但会失去随意操纵元素的能力,还会一点点因失去头脑中的知识。” 洛特问:“有点像老年失能症?” 伯里斯替奥杰塔回答:“不,那种疾病会让人首先失去近期记忆。而伊里尔失去的是大量的连续早期记忆,比如他自己的童年经历,比如魔法的基础课程……”他边说边看了一眼黑白巨龙,“现在的伊里尔不是他自己,他是一块从奥杰塔身上切下来的‘物体’,他不仅失去了与奥杰塔的同步,而且凡是奥杰塔不知道的东西,他也会逐渐忘记。他能记得自己是谁,能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也能记得自己想打开位面薄点,甚至会记得用束缚咒语簇钉住大型生物的过程……因为奥杰塔也知道这些,但是,他记住这些是没有用的,他会忘记最基本的奥术字符写法,忘记咒语正确的音调……真是就像失去了能力的术士一样。既然他可以侵蚀奥杰塔,那奥杰塔的变化自然也会反噬到他。” 洛特摸着下巴,深沉地点了点头:“我理解了,我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就好像,我看过那么多浪漫小说,我还能唱好多流行歌谣,但我自己不会写小说,更不会写歌……你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写吗?你一定猜不到原因……因为我根本没怎么练过写字,更看不懂乐谱。伯里斯,这也有点像你,你懂得公主学生和奈勒爵士的关系,还对他们指手画脚,但其实你自己根本没……” “多么令人感慨!”伯里斯急忙打断他,一本正经地皱着眉说,“如果伊里尔借助普通的尸体来复生,不去招惹奥杰塔,那么就算他最终仍然失败了,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洛特跟着他的感慨点头,没有继续说出刚才的联想。伯里斯稍稍放下了心,看来洛特还是有分寸的,在造物面前,他多少知道要给盟友法师留点面子。 听了法师的话,奥杰塔冷笑一声——真的是冷笑,他笑的时候,嘴里有一小股寒气轻轻喷出。 “对你们法师来说,这一定很痛苦,”他边说边扭了几下脖子,让那股寒气扩散开来,“依我看,这份痛苦非常适合伊里尔,既然他喜欢做上位者、支配者,那就让他尝尝做阶下囚、做弱智的滋味。” 冷气逐渐扩散,形成一层薄雾,笼罩住了奥杰塔全身,然后他双翅一抖,薄雾和他的身影同时消失了。一个白袍人站在原地,对着洛特和伯里斯轻轻躬身致意。 从前奥杰塔的化身方式非常特殊,不同的人看着他,会看到完全不同的面貌。而现在,白袍人摘下兜帽,洛特和伯里斯却看到了同一个人。 他俩快速沟通了一下,确信是看到了同一个形象:此人二十岁上下,中等个头,黑发黑眼,皮肤雪白,五官俊美,男女莫辨。 “多亏了黑湖的力量,我的化身方式也变了,”奥杰塔的声音没变,还是那种毫无特征的古怪嗓音,“现在我既可以放出数个不同的化身,也可以化形为一个稳固的特定形象。我打算以这副人类模样进入北星之城,以术士的身份去接近奥法联合会的人……怎么样,现在我的样子像术士吗?美吗?” “很美。但是……”伯里斯上下打量着他,“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洛特倒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奥杰塔,你变出了人形,却没变出性别!人类或者精灵都是有两个性别的,你好歹得选一个啊!” “我知道,到了那边再说吧。”奥杰塔的两手一上一下摸了摸自己,大概是在想象这些地方长出东西的感受,“不同性别有不同优势,我到那边先观察一下环境,再决定以什么性别融入群体。” 说完,他又呼出一阵云雾,在雾中回到了巨龙形态,慢慢悬浮起身体,准备起飞向北。 刚要转身,他忽然弯回脖子问:“格尔肖大师,身为普通人类……你会怀疑我吗?” “怀疑你什么?”伯里斯问。 巨龙与法师说话,眼睛却盯着洛特:“我得到了一部分黑湖的力量,主人却进一步被削弱了……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我不仅是世间仅有的奇迹,更是这世上最接近真神的生物……你们真的信任我吗?你们不会怀疑我滥用力量吗?” 伯里斯说:“我很相信你。你是洛特巴尔德的造物,我信任你,就如信任他一样。”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洛特,“而且,我看过《白银颂歌集》,我知道你有着怎样的灵魂。” 巨龙把头压低,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地面,像是表示服从,又像欲言又止。 洛特走上前说:“奥杰塔,我相信你。凡人也肯定会信任你、喜欢你。你这么美的生物怎么会变坏?你的巨龙形态不仅美,还特别有威慑力,这样一来,人们起初可能会怕你,但最终他们还是会被你吸引的。至于你的人类化形……你这样子,简直是世上最美的人类!雪白的皮肤,乌木般的头发,完美的五官,身材我就不知道了……人类的童话故事里就有你这样的美人。这种美人谁能不喜欢?谁能不信赖?” 奥杰塔顿时双眼放光,激动地对主人和法师表示感谢,叮嘱他们注意安全、玩得愉快。 洛特对他挥挥手,他哼着歌,抖着(并不起作用的)翅膀,螺旋翩然起飞,融入了星月之间。 伯里斯眼神复杂地望着夜空。洛特耸耸肩:“你看,还是我了解他。” 巨龙离开后,洛特拉着伯里斯,慢慢翻过银隼堡外平缓的小丘。 伯里斯突然想到,他和洛特为什么总遇到“在郊外走夜路”的情况?雾凇林,宝石森林,落月山脉,昆缇利亚……也许黑湖的荒原上也算,他们总是并肩走在陌生的夜色中,这一点还真像史诗故事中标准的“死灵师及其异界盟友”。 利用走这一小段路的时间,洛特又细讲了一下自己能离开黑湖的原因。简单来说:他先继承了黑湖的力量,又亲自摧毁了它们。 在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 洛特走到黑湖的中心时,伯里斯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其实不是消失,是被转化为了死灵……黑湖只接受灵魂,在这里,活人早晚都会被转化为死者。 洛特没有慌张。他进入位面的核心,与黑湖守卫、炼狱君主残留的力量渐渐融合。 这地方就像网兜中压着最重物体的部分,他会越落越深,并不停裹挟起身边的一切力量,像滚雪球一样逐渐成为“网兜”中更“重”的事物,取代原有的“重物”,成为黑湖的全新核心。 他本来就是半神,并且有过造物经历,完全符合继承真神之位的标准。于是他成了新的黑湖守卫,成了与人间距离最近的唯一神明。 就在他继承完力量的瞬间,人间的“锚”开始启动了。如伊里尔所计划的一样,三个造物开始拉扯他们的主人,真神马上就要被迫降临人间。 与此同时,洛特开始释放并毁灭自己的力量。就像离开亡者之沼时一样:那时他拆掉烟雾之塔,拆掉灰色的大殿,亲手摧毁了属于自己的力量……虽然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位面主人当然有权撕毁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仅如此,位面主人也有权召唤位面内的一切事物——新的黑湖守卫立刻就找到了伯里斯·格尔肖。当时,后者已经成为了无意识的亡灵,正在黑湖中漂浮。 把伯里斯恢复原样并不难。在亡者之沼的时候,洛特有力量让伯里斯重获青春;在黑湖里,洛特甚至能让他死而复生。 当时洛特还想着:可惜啊,我离开亡者之沼后就劣化了这么多,等我离开黑湖后……估计会变得比之前更弱。 此时,黑湖已经开始向人间倾泻。由于伊里尔的事先操纵,神域元素基本都涌向了奥杰塔。 如果黑湖的力量持续涌入,人间的元素就会逐渐被同化,活物都将渐渐被转化为死灵,就如之前伯里斯推测的那样……但现在情况不同:神域的力量一边被摧毁、一边被泄露,流泻过来的部分并不足以侵蚀人间,而且刚好能被奥杰塔接收、梳理。 在这个过程中,刚被复活的伯里斯也顺着裂隙流了出来,被奥杰塔保护在身边。最后,位面主人给自己留了一点力量,用它修复裂隙,并把自己“驱逐”到薄点的另一边,为保证履行神职而每百年才回黑湖七天。 洛特说,做这一切是既简单,又困难的。简单的是,房主决定要拆自己的房子时,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而困难的是,继承黑湖后他的心智多少会受些影响,本能会让他渴望神职,让他更希望留在黑湖,守卫神域…… 所以,刚进入黑湖的时候,他没有把这个想法提前说出来。他看过一些的书上写着:如果把重要的计划提前解释了太多,这件事最后就多半干不成。 洛特说,做完这一切后,他的体感时间大概是经历了数小时,而人间过去的时间只有一两秒。神域的时间规则与人间的不同,黑湖里的时间不一定慢,也不一定快,而且没有对应的换算公式。洛特的“百年七天”也是以人间的时间为标准定下的规则。 听完这些,伯里斯感慨道:“奥法在上啊,我几乎无法想象其中细节……怎么说呢,我明白大致的来龙去脉了,却还是搞不清楚其中原理。” 洛特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看,你现在在干什么?在走路?假如你不知道迈步、收脚、站稳的原理,你也还是会走路的,对吧?对我来说,我做的事情也是这样。我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却没法用你们法师热衷的数据、定理什么的去解释。” 伯里斯点点头:“我知道。神域是凡人尚不能理解的领域。”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异界学法师们非常热衷于研究神域,伯里斯自己也对此多少有些好奇,但就目前为止,神域还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陌生词汇,要搞清楚其中奥妙,法师们还得耐心花上很多年。 “我还以为这事很难收场呢,”伯里斯感慨道,“没想到,我几乎不用做什么,一切就平稳地结束了……” 下坡的时候,洛特走在稍靠前的位置,挽着伯里斯的胳膊说:“有我在,你本来就应该轻松一点。大法师的异界盟友当然要替他分忧。” 在山丘上,伯里斯把金属渡鸦发了出去,这会儿艾丝缇应该已经接到了消息。 来到大路上之后,他们能远远看到城门岗哨了。守卫身边站了一个宫廷侍从,伯里斯见过她,她是艾丝缇身边的侍女之一。 伯里斯和洛特走近,侍从看着洛特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揉了两下眼睛。 侍从在前面引路,带着两位贵客进入城市,今天银隼堡的守卫布局有些奇怪,城门外的岗哨安排与往常一样,城门内却驻扎了两个小队,主街道上有大量兵力巡逻,瞭望岗上还有身穿灰袍的施法者驻守。 洛特边走边嘟囔:“银隼堡怎么像要打仗似的?难道又有人要杀亲王?还是因为今天有庆典?” 伯里斯说:“我看他们不像是在防备外来袭击……倒像是怕城里的什么人跑出去。” 第97章 比起王都的舞会,银隼堡的庆典更加热闹,也更加务实:他们不仅举办舞会,准备了足量的美酒,还把迎宾大厅和庭院都搞成了自助餐厅。 宾客们先进入主堡城门,再通过警卫廊,走入内庭园艺区,前方的草坪和小路上已摆满了长桌,桌上布置了烤肉、腊味和腌菜。也许是因为这些食物味道浓烈,所以宴会策划人将它们挪到了庭院中。 王都城堡绝不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哪像是贵族宴请,简直是兽人庆功宴……但银隼堡无所谓什么体面,他们更注重趣味。 宾客穿过烤肉腌菜区,登上一段不长的红毯楼梯,就可以进入主城堡的迎宾厅了,厅内也布置着嘉肴美馔,但菜色与外面的不同,这里以蔬果、冷盘、糕点和饮品为主,气味清淡芬芳,也不会热气蒸腾。 长方形迎宾厅连着一块圆形区域,这里不设餐桌,是专门让宾客跳舞闲聊用的。圆厅尽头搭了个临时舞台,上面有乐师团队轮流演奏,有精灵歌手接受点歌演唱,还有一队男女舞者随时伴舞。 “这到底算是什么活动?”伯里斯站在圆厅入口,捧着一杯百香果汁,“说是宴会、舞会,还是酒馆庆典……都有点勉强,而且竟然还是化装舞会?” 洛特一手撑着门框站在他身边,戴着简单的黑色半脸面具:“我也觉得他们很不像话,竟然没人提前告诉我是化装舞会。要是早点知道,我就可以准备华丽一些的面具了,也许还可以准备一些有趣的服装……现在我只能在门口领这种敷衍的面具,可惜,太可惜了。” 伯里斯也戴着同样的黑面具,门口有两个仆人专门负责给没准备的宾客发面具。宴会并未强制要求化装,有少数客人因为觉得古怪而没戴面具,而大多客人都准备了各种面具或头纱。除了传统的黑或白色半脸面具,大厅里还有很多人戴着蝴蝶面具、石像鬼面具、狼头面具等等。 刚才进入大厅的时候,伯里斯和洛特遇到了夏尔,就是兰托亲王的次子,那位年轻正直的小骑士。夏尔戴着牛头人面具,忙忙叨叨地在宾客来回穿行,他穿着礼服也比穿盔甲的卫兵壮了一圈,远远望去,倒很像真正的牛头人。 伯里斯委婉地提了一下今晚的安保非常严密,夏尔把这当做夸奖,完全没听出其中打探的意思。 他说他在找塔琳娜,塔琳娜戴着野猪面具,应该不难找,女性们一般都戴简易面具或蝴蝶面具,要么就是花朵形状或者小兔子小猫什么的,全场的女野猪只有他妹妹塔琳娜,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没过多久,伯里斯在外面的烤肉区域找到了塔琳娜。她穿了一条过长的裙子,然后用术士能力让自己悬浮起来,看起来身高长高了一大截,她戴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猪面具,而是露出嘴巴的树人面具,夏尔肯定是被她的幻术骗了。 伯里斯的面具很简易,塔琳娜立刻认出了他。她悄悄说:请帮我保密,暂时别叫我哥哥,等一会儿我会自己去找他的。 伯里斯答应了她,她是溜出来偷偷喝酒的,因为她父亲和哥哥都说她年纪小,不许她喝酒,也不许她吃因气味而被摆在庭院里的榴莲。上次她遇险根本不关榴莲的事,但兰托亲王和她哥哥都仍然很戒备榴莲。 看到塔琳娜后,伯里斯想起了艾丝缇。艾丝缇也在这里,但他还没见到她。 或许她正躲在某个角落施法,然自己僵硬的脸露出笑容;或许她和奈勒爵士双双消失,在没人的地方卿卿我我…… 洛特走过来,伯里斯按住伯里斯的肩:“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伯里斯问。 “你先是皱眉,又满脸惊恐,然后对手中的果汁怒目而视……这个简易面具是挡不住表情的。” 伯里斯叹气:“我没看到艾丝缇。刚才我们不应该让那个侍从离开,应该让她先带我们去见艾丝缇。” “你担心她干什么?”洛特说着,从擦身而过的侍者托盘中取来两杯香槟,“她是个厉害的法师,而且奈勒肯定在随时保护她……除非你认为奈勒就是危险之源?不会的,奈勒和她是君臣,而她是这场宴会中地位最崇高的客人,她能有什么危险?依我看,现在舞台上那个精灵少女比较危险,台下有个人的眼睛快喷火了……” 伯里斯无奈地看着他:“大人,我不是这意思……正因为艾丝缇是地位最崇高的客人,我才会担心她。您也看到了,今天的银隼堡增加了这么多兵力,连宴会厅门口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我总觉得不对劲,也许银隼堡正面临着某种危险。这种情况下,身为公主的艾丝特琳肯定会被牵累。” “那兰托亲王为什么不取消宴会?” “他肯定筹划了很久,宾客也都对此抱着很高的期待,如果宴会突然取消,肯定大家都很不开心。” “法师阁下说得对。”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在他们身后。被惦念着的艾丝缇款款走来,动作轻微地对老师点头致意。 她戴着银色简易面具,遮不住脸,伯里斯发现她的皮肤上没有法术波动,今天她坦诚地板着脸,没有假笑。 伯里斯先对公主躬身行礼,然后问:“你刚才不在大厅里?” 艾丝缇点点头:“我和兰托亲王在谈话。我也觉得今天银隼堡有点奇怪,所以想去委婉地问问他,他一直不接我的话,应该是不想透露原因吧。” 洛特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异常?就不能是因为银隼堡很重视安全,出于谨慎才重兵守卫庆典吗?” 公主叹道:“但愿如此吧。最近总有异状接二连三地出现,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 她望向年轻的老师,压低声音说:“老师,今天您就别操心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哪怕真出了什么事您也别参与,都交给我们就好。” “你怎么突然这样说?”伯里斯问。 公主说:“海达把白塔的情况告诉我了。这些日子,您太辛苦了。” 伯里斯心里暖暖的,努力忍住了摸她头顶的冲动。学生的态度让他心中升起一股罪恶感,就在不久前,他挖出丽莎的尸体后还把烂摊子留给了艾丝缇,当时他毫无愧疚理直气壮,觉得年轻人就该给长辈善后…… 他的感动还没持续几秒钟,洛特兴奋地插话说:“公主说得对,我们就该好好享受庆典和宴会!”他把刚才拿的香槟递到伯里斯嘴边,“来,喝了它!那边开始演奏舞曲了,我们跳舞去,你别一天到晚瞎担心!” 接过杯子时,伯里斯一愣。他突然被洛特话语中的某个词触动了一下。 洛特说他“瞎担心”,这让他想起,在塔里的时候洛特说过这么一句话:就算你要找点事去担心,你该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洛特指的是他不该担心黑湖的事。确实,现在他们不需要为这件事烦恼了。那时,伯里斯想问“那我应该担心什么”,可洛特寡廉鲜耻地亲上来,打断了伯里斯的思路,降低了伯里斯的智商,导致他到现在才想起这句没问出来的话。 他疑惑地看着洛特,心里顿时没了安全感。 他怕洛特再出什么事,又怕有人刺杀皇室,除了这些,他还很担心黑松的嘴巴,黑松也在宴会厅里,万一黑松喝多了酒胡说八道怎么办,万一黑松跑来管他叫老师怎么办…… 洛特看着伯里斯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无奈地替他喝掉了那杯酒。 伯里斯发愣的时候,艾丝缇向他们暂作告别,被一位男性贵族邀请去跳舞了,洛特也执起法师的手,把他带向舞池,而伯里斯还沉浸在一团乱麻的思考中,呆呆地跟着洛特。 等到伯里斯准备开口询问时,洛特一手拉起他的手,一手搂住他的腰,带着他突然转了个圈,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圆形大厅里,杂技和歌舞都已表演完毕,现在乐队奏起了缓慢的舞曲,客人们开始在缓慢的舞步中沟通感情。伯里斯猛然发现,他们好像变成了众人视线的中心……整个大厅里,就只有他们是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 “有人在看我们……”伯里斯脸上发烫。 洛特对周围的人回以自信的微笑,并悄悄对伯里斯说:“他们是在看我,不是看你。他们肯定觉得我穿得像土财主,一点也不像亲王的贵宾。” ……原来您这么有自知之明啊!伯里斯脱力地问:“我们……能不要跳舞吗?这样太引人注意了……” “我们在皇宫里都跳过舞了,在银隼堡怎么反而不能跳?” “但是……” 伯里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反驳不了洛特。萨戈没有任何法律禁止男人和男人跳舞……可是他真的受不了四面八方的目光,就算那些人的眼中不含恶意,他也一样觉得如芒在背。 “我们去那边吃东西不行吗……”伯里斯有种晚节不保的危机感。他低着头跟着洛特瞎走,根本不敢看周围。 “奥吉丽娅和席格费都在自助餐区域,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洛特说,“奥吉丽娅在哪儿,黑松肯定也在哪儿,如果我们走过去,就可能会遇到他们,万一黑松没忍住,大惊小怪起来怎么办?” 伯里斯咬牙道:“我不怕,我会让他闭嘴的。” 洛特笑道:“好,好……但我们必须跳完这一曲。曲子没停就离开舞池是不礼貌的。” 伯里斯在悠扬的舞曲中煎熬着。他一直低头看着地板,洛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泛红的耳朵和一小截脖子。 洛特在法师耳边说:“你该认真学习一下怎么做年轻人了。你要勇敢一点,不要老想着维持师道尊严。还有,你应该对我的追求给出点明确的回应,你得主动点。” 追求。洛特刚才说了“追求”这个词。 伯里斯当然知道这种行为叫“追求”。他总觉得“被追求”是一件很不适合自己的事情,这个词应该出现在订婚年龄的少年少女身上,或者出现在舞台剧和浪漫小说的文本中,这个词不该和法师伯里斯·格尔肖扯上关系……但是,他又无法强行无视事实:他早就磕磕巴巴地答应过洛特了,俩人还寡廉鲜耻地亲亲抱抱腻腻歪歪过很多次,如果他到这会儿再否认“被追求”,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他们到底是谁在“追求”谁? 哪个法师会在事业有成之后还苦苦履行六十年前的承诺?是因为他闲得要命?还是因为他陷在了二十岁的那个夜晚里,几十年过去都挣扎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总是清高地皱着眉,装得个像被父母逼婚的贵族小姐,那才是真正太不要脸。 问题是……“像年轻人”谈何容易?现在伯里斯连抬起头都办不到。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别人能轻松应对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比施法、探索、搞研究、做生意这些事加起来都难。 这一曲终于奏完了。伯里斯如释重负走向休息区。他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听取了洛特的建议:勇敢一点。所以他没有扭头就走,而是维持着与洛特拉手的姿势,两人一起离开。 落座后,洛特盯着他说:“伯里斯,参加完亲王长子的生日庆典之后,我们自己也该举办那个庆典了吧?” 伯里斯不解:“什么庆典?” “出门前,你在纠结黑湖的问题,我对你说‘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还记得吗?” 没想到洛特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伯里斯的双手在宽大袖筒内攥紧。“当然记得……” “你知道你应该担心什么吗?” “不知道……” “在火龙峪的时候,”洛特挤挤眼睛,“你答应过我了,我们要举办婚礼。” 伯里斯一身冷汗:“这……您是认真的吗?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我们又不是演舞台剧,何必呢……这也太戏剧化了……” “你已经答应过我了,现在怎么能抵赖?” “不是我要抵赖……大人,两个男性是没法举办婚礼的……” “私下办个庆祝仪式就可以,不用找神职者来证婚。反正神职者也没有给我证婚的权力。” 抛起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可伯里斯却一点也没有放松。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发烫了,可能是因为他的脖子也在发烫,脖子以下也在发烫,他全身的温度在逐渐统一,心跳也越来越快……刚才真不该喝酒。 洛特笑嘻嘻地对他火上浇油:“现在你就这么害羞了,将来可要怎么办?” 伯里斯悚然望向他:“什么……意思?” 这时,下一首舞曲开始奏响,乐曲掩盖住了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洛特揽着法师的肩,对着他的耳朵说:“都八十多岁了,你肯定知道婚礼之后应该做什么。” 第98章 伯里斯失神地呆坐着。 无数念头与画面被搅拌在一起,把他的头脑揉成了一盆杂粮干果谷物粥。这盆粥的构成相当复杂,其中包括:自己、洛特、过去、现在、生活、魔法、求婚、舞会、森林、高塔、承诺、玩笑、依恋、廉耻、人生常识、爱情小说…… 一曲又一曲过去,洛特没再继续说什么令人脸红的话。于是,伯里斯终于击败了那盆粥,艰难地拿回了自己的大脑。 清醒过来之后,伯里斯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中看到了艾丝缇……与她跳舞的人不是奈勒。 伯里斯心里咯噔一下。奈勒不在舞池中,他站在大厅角落里,没戴面具,一边吃沙拉一边远远地盯着艾丝缇。 艾丝缇与舞伴转了个圈,舞伴的面孔朝向休息区,伯里斯仔细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艾丝缇在和一个女人跳舞!那女人个头很高,穿的是军官制服而不是长裙,远远看去就像个年轻小伙,但当她转过脸来,她秀气的巴掌小脸上浓妆艳抹,胸前的女性特征也十分傲人,任何人都能看出这确实是个女人无疑。 几个旋转之后,艾丝缇正好与奈勒对望,奈勒拿着果汁,对她做了个小幅度的举杯动作。 看来,奈勒和艾丝缇没出问题,他们只是暂时没在一起跳舞而已。伯里斯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有些质疑自己:我到底是应该失望还是应该庆幸? 再下一首曲子,夏尔邀请了艾丝缇,女军人则去邀请了吃饱喝足的塔琳娜。公主都和女人跳过舞了,现在亲王的女儿当然也可以这样做。 塔琳娜年纪小,她虽想跳舞,却不愿接近陌生的成年男人,这种又高又安全的大姐姐是她的最佳选择。 艾丝缇正好望向伯里斯,并对他轻轻颔首。这时,伯里斯突然明白了她刚才的目的。 她看到伯里斯和洛特跳舞了,也看到了其他宾客对他们的“注目礼”,一曲结束后,伯里斯涨红的脸简直像个小型火球术。 于是,公主走向女军官,邀请她共舞,并告诉她这是为给堂妹塔琳娜做出示范。女军人觉得公主为妹妹费尽心思,十分可敬,所以她欣然同意,并主动跳起男步。 看到两个同性别的人跳舞,没有人敢用猎奇的目光盯着公主,也没人敢在此时窃窃私语。 这次之后,无论是女军人邀请亲王的女儿,或是有哪个王都侍从邀请同性,人们都学会了收敛目光。 洛特也看出了艾丝缇的心思。他凑到伯里斯耳边说:“你的学生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不结婚不足以平民愤。” 伯里斯一边因公主而感动,一边因洛特而尴尬。他无奈地小声说:“我知道了……我答应过了,就不会反悔,但是这个……这个事情是需要点时间做准备的,办任何庆典都得做准备……还有,您都看了那么多书了,就不能研究一下某些词语的正确用法吗?” 洛特拒不解释自己的语病。他得到了不反悔的承诺,已经开始期待如同浪漫小说结尾的、漫天都是花瓣的典礼了。 一曲缓步与一曲快步之后,时间已临近午夜,按照惯例,钟声响起前的“最后一曲”将作为舞会的收尾。 在那一时刻来到之前,伯里斯和洛特好歹也跳过一次舞,而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一直在自助餐区吃吃吃,根本没有靠近过舞池。 他们几个不跳舞倒很正常,奇怪的是,作为庆典主角的诺拉德竟也从未出现在舞池中。 洛特到外面去找席格费说话的时候,顺带发现了这一异常之处。 回来后,他问伯里斯:“对了,我们是不是没给诺拉德准备礼物?好歹这是他的生日庆典。” 伯里斯说:“请柬上写了,这个庆典不设正式接见环节。” “什么是正式接见?” “您还记得我们参加王后生日宴会的那天吗?进入皇宫后,有个环节是宾客们轮流向皇后献上祝福,这时也是呈上礼物的时机。私下给人塞礼物不够正式,不够体面,所以皇室庆典都会设立接见环节。如果请柬上写了不设正式接见,隐含的意思就是,大家空手来吃饭就好,不要送礼物了,我们不需要。” 洛特问:“为什么亲王父子不要礼物?因为他们特别有钱吗?” 夏尔曾淳朴诚实地介绍过,他们家逮着点好事就要办庆典,动不动就连办三天甚至以上。 “可能是,也可能有别的原因,”伯里斯说,“比如……为符合礼节,他们必须邀请王室成员,那么应该邀请谁呢?亲王之子是晚辈,他们不能为这点小事请帕西亚陛下过来,所以艾丝特琳公主是最适宜的宾客。艾丝特琳年纪比诺拉德小,算是妹妹,理应给哥哥庆生送礼,可她是国王的独生女,王位第一继承人,诺拉德没有资格‘接见’她……要各方面都符合礼节,事情会变得十分麻烦,所以他们干脆不设接见环节,大家开开心心一起吃饭跳舞就好。” 洛特摸着下巴说:“你分析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或者说,不只是这个原因。” “那么您认为是?” “我说不清。我也没什么根据,都是直觉,”洛特说,“还有,即使原因如你所说,诺拉德也不可能一直藏在人群中不跳舞啊。你还记得诺拉德吧?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积极参与为自己办的庆典?他又爱花哨,又追求浪漫,说起话来又甜又不要脸,简直恨不得活在爱情小说里。” 这段评价听起来非常熟悉,像不像诺拉德先不论,倒是很像另一个人……伯里斯看着坦然的洛特,由衷叹服,无话可说。 快步舞曲结束后,乐队奏起了一小段悠扬的过门,这预示着午夜将近,下首曲子就是今夜最后之舞。 和王都那次舞会一样,洛特今天也要和伯里斯跳最后一曲,伯里斯早有心理准备,于是坦然地牵起了洛特的手。 艾丝缇与奈勒爵士也走向了舞池,刚才的女军官去休息区牵起了另一位军人的手,塔琳娜、夏尔与兰托亲王都离开之前的舞伴,回到了休息区,而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从头到尾一个舞都没跳,他们大概已经吃累了,三人瘫坐在迎宾厅的软椅上,眼神涣散而安逸。 舞曲奏响前几个音节时,一名戴着鹰隼面具的男子突然从人群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的面具覆盖全脸,穿的是军服而非礼服,刚才他一直在舞会现场,只是没人留意到他而已。 他径直走向长方形迎宾厅,步伐匆忙不失坚定,像是要急着去处理什么事情。他并没离开会场,而是站在了一个宾客面前。 那名宾客身穿修士长袍,戴着遮住整个面孔的杨树叶面具。他刚才可能喝多了酒,现在有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他眼前,他却靠在软椅上,只是歪了歪头,一副有点懵然的样子。 鹰隼面具抓住树叶面具的手臂,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洛特连舞都不好好跳了,他拉着伯里斯停在圆厅门口,兴奋地低声说:“那人好像是诺拉德!” “是诺拉德?”伯里斯曾见到过那个鹰隼面具,那人穿得低调,又不主动与人交流,伯里斯一直觉得他是个负责舞会安全的军人。 那果然是诺拉德。诺拉德掀开面具,将它一把丢在地上,随着这动作,迎宾厅外传来一声号令,紧接着是清晰整齐的脚步声。城堡外的执勤兵按照预定计划集结,布下重重防御,不仅如此,大批不跳舞的宾客也站了起来,挤挤挨挨地堵住了通向正门、偏厅、窗户的路。 这些宾客里还包括黑松、奥吉丽娅和席格费。黑松捧着一小杯解酒的沙棘汁,看来他们懒洋洋的模样倒也不是装的。 诺拉德面带微笑,满意地看了看周围。墙壁、餐桌与吊灯上的照明魔法映在他眼中,像是他的眼珠透渗着火焰。 他拉着有些呆滞的树叶面具,将其一路拖到了舞池里。发生这一切时,乐曲并未中断,诺拉德执起那人的手,搂住他着的腰,直接带着他开始跳舞。 一次故意的大幅度旋转之后,那人的树叶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因酒精和惊惶而涨红的熟悉面孔。 罗赛·格林,也就是曾经的红秃鹫,此人又一次成功潜入了领主府邸,又一次成功地被没大没小的亲侄子抱在了怀里。 现场表情最为扭曲的人是兰托亲王。夏尔和塔琳娜也很惊讶,而他们的父亲已经满头冷汗,面如土色。 看着亲王的模样,伯里斯大概明白了:他确实担心红秃鹫回来捣乱,所以想加强庆典的安保,诺拉德大概是以一雪前耻为由主动接下了布防任务,并且把任务完成得不错…… 诺拉德给城内外许多不太相关的人都发了请柬,还允许携带家属,于是红秃鹫可以轻松地混入宾客中;诺拉德特意不要礼物,取消接见环节,这样红秃鹫就不会有所顾忌;诺拉德把宴会区域扩大,启用了两个迎宾厅和整个庭院,红秃鹫一定会觉得容易隐藏,于是降低警惕;诺拉德安排了化装舞会,大多数人都戴上面具,有这么方便的机会,红秃鹫这种术士肯定会连幻术都懒得施展,就靠面具隐藏自己…… 诺拉德不仅顺利抓住了红秃鹫,还要和他跳象征爱情誓约的最后一舞。 不幸中的万幸是,现在的罗赛既不像秃鹫,也没有红毛,他把红发染成了黑发,长度也剪短了一截,他年轻英俊,看上去比诺拉德还年少一些,普通宾客认不出他是那个颓废的秃顶疯术士,也不知道他是过世王妃的亲哥哥。 罗赛陷在惊讶之中,不但没有挣扎,还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装扮挺难辨认的,诺拉德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 不远处,黑松捡起了诺拉德扔在地上的面具,从眼睛的位置抠出一枚硬币大小的晶体。是个探真晶片,能看穿人们面部的遮挡、易容或简单幻术。 伯里斯看到了这一幕,心情十分复杂:黑松终于能给人帮忙而不是添乱了,这真是令人欣慰;但从另一方面说,红秃鹫多少也算他北方之行的旅伴,黑松竟然帮有钱有势的贵族抓自己的昔日同伴,还纵容血亲之间不顾廉耻的情感纠纷,这会不会是他迈向邪恶法师之路的开端呢…… 今天的最后一曲,伯里斯和洛特都跳得不太认真。伯里斯本来就不怎么会跳舞,而洛特一直幸灾乐祸,脸上挂着“真是太过瘾了”的兴奋表情……这倒是意料之中,伯里斯知道他喜欢看热闹,只要他别从中得到什么奇怪的灵感就好。 乐曲奏响最后几个小节。情侣们渐渐停下舞步,彼此对望。 艾丝特琳公主摘下了面具。她没有施展控制皮肉的法术,所以此时她面色冷漠,看上去像是很不开心似的。她脱下丝绸白手套,轻轻抚上奈勒的面颊,因为经常操控施法器械、接触各类药剂,她的指腹比普通宫廷女人要粗糙些,奈勒微笑着低下头,闭上眼,在钟声中,这是他们第一次当众拥吻。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这一行为意味着公主已经选好了未来的夫婿。 艾丝缇和奈勒的风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人们的注意力被一声凄厉的大叫吸引住了。 罗赛·格林拼命挣扎着:“滚开!你再靠近……我就要放火球了!” 诺拉德紧紧抓着术士的双手,把他按在舞池旁的柱子上。“你不会的!”诺拉德贴上去,两人的胸膛抵在一起,“附近有这么多客人呢,难道你不惜误伤别人?就算你只伤害我一人,我的客人也会冲上来制服你,除了他们,还有外面的士兵……你要攻击他们吗?你要像过去一样报复无辜之人吗?” “无耻!你拿这些人当人质?”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们……”诺拉德又凑近了点,在罗赛耳边小声说,“你已经变了。就像那时……你的火焰也没有真的伤到我。” 罗赛久久不语,手臂不再那么紧绷,诺拉德干脆放开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罗赛问。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想着,万一你会来呢?只要你来,我就要抓住你。” “我不是为了见你而来的!”罗赛偏开头,“我是……我是来看兰托亲王一眼的……” 诺拉德笑了笑:“我一直在盯着你。你一直到处溜达,像是在找什么人……我父亲可没戴面具,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同一个座位上,如果你要找他,你早就找到了。那么,你到底在找谁?” 罗赛狠狠说:“我在找塔琳娜!” “你和她见过面了,你还教她挑榴莲,她没认出你。然后你离开了她,继续左顾右盼。” “我……” 罗赛的话还没说完,诺拉德突然吻住了他。这次,诺拉德没有按住罗赛的手,奇怪的是,罗赛竟然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逃走。 伯里斯赶紧挪开目光。他也被亲过,但他还是不好意思看别人卿卿我我。 午夜的钟声响起时,伯里斯的目光无处安放,大厅里到处都有人在拥吻。他只好同情地望向脸色煞白的兰托亲王,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卫兵们……等到他终于收回目光时,他突然浑身一凛—— 刚才,洛特跑去前排围观抓术士了。现在,伴随着悠扬的钟声,洛特钻出人群,闪过一对对情侣,正带着热忱灿烂的笑容向伯里斯走来。 私下亲昵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拥吻可是另一回事! 洛特靠近过来,马上就要拉住伯里斯的手腕了,伯里斯施展了一个近距转移术,瞬间消失在了人群里。 近距转移不是传送术,用它走不了太远。伯里斯出现在迎宾厅门口,他头也不回,顺着铺了红毯的长阶跑向庭院。 现在庭院里没几个宾客,只有一些仆人和士兵,他们刚才收到了指示,诺拉德已经抓到了目标,这个法师模样的年轻人肯定是普通客人,所以他们就悠哉地随意看戏了。 另一名“普通客人”追了出来。与那个恐慌的小法师不同,这客人不但跑得飞快,而且面不红气不喘,还全程喜笑颜开。他在园艺区附近赶上了小法师,眼看就要抓到法师的斗篷了,可他刚一伸手,法师又从他面前消失了。 午夜钟声结束时,洛特站在修剪成独角兽形状的树篱下,手中抓到了伯里斯斗篷上的几丝头发。 亚麻色的细软发丝正好缠在他无名指上,在月光下泛着羞答答的微小光泽。 第99章 钟声之后,庆典还不算完,兰托亲王的领地比较富裕,城里的多数主干道都普及了奥术光球照明,所以每逢庆典时,杂货夜市和室外歌舞也总要闹到凌晨。 洛特没有急着找伯里斯。他离开主城堡,在夜市溜达了一会儿,随便买了几件合眼缘的小东西。他停下来看烟火的时候,一个卖软糖的小少年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纸上写了个门牌地址,位置有点偏,也不算太远。字是伯里斯的笔迹,署名是“格雷夫”。 洛特问少年:“你是怎么认得我的啊?你都没问我的名字。” 少年淳朴地回答:“托我送信的人和我说了你穿什么衣服,全城里除了马戏团以外,外地人里就你穿成这样,好认的。” 纸条上的地址位于铁匠街街尾。这一带不是集市区域,凌晨时安安静静,周围没有烟火和光球,洛特这才发现,今天的夜空中竟然挂着一轮满月。银隼堡竟然在月圆之夜放烟花,真是暴殄天物。 他找到了一座带半地下结构的二层小屋,门前挂着圆形招牌,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笔画复杂的符文。洛特推门而入,门上的迎客铃随之叮当作响,屋内光线充足,犹如白昼,可这光照却仅仅照亮室内区域,即使大门被推开,木窗有缝隙,光芒也完全不会流到屋外。 看到室内的摆设洛特就明白了,这是一家施法用品商店。店里的货架满满当当,左边区域是常用药剂和小工具,右边是附魔物品和武器,怪不得这家店挨着铁匠街。 屋子中间有木楼梯,根据标牌所示,楼上是书籍区,楼下非请勿入。洛特愉快地选择了非请勿入。 地下一层是个长廊,长廊一是连接地上的高窗,另一侧是几扇紧闭的木门。第三扇门虚掩着,里面昏昏暗暗,烛火摇曳,洛特走到门口,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伯里斯的背影。 伯里斯背对房门,站在试验台边,面前全是瓶瓶罐罐,还有一只正漂浮在空中的小坩埚。坩埚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伯里斯一边盯着它,一边留意着台子上的沙漏。 洛特走进来的时候,沙漏正好漏完。伯里斯隔空操纵着坩埚,把它移向左侧置物架,架子上有一只张开的蚌壳,小坩埚自行倾斜,把刚才熬煮的东西倒进了蚌壳里,蚌壳随之牢牢合拢,坩埚也稳稳落在了置物架上。 洛特从来不打扰伯里斯施法,这次也一样,看到伯里斯的手闲了下来,他才靠近过去。“这是你的房子?”他问,“原来你在银隼堡也有商店啊?” 伯里斯回头看了他一眼,耳尖和脖子竟然还有点发红。伯里斯说:“也不算是我的。房子和店确实是我名下的,现在的店长是我一个同事的学生,我不插手经营的事。” “那个学生人呢?” “出去玩了。我和他打了招呼,暂时借用一下他的工作间。” 洛特笑道:“你午夜十二点从城堡慌张逃离,就为了来这里做实验?” “不是,我只是因为想跑,就跑了。”伯里斯回答得十分坦诚,“大厅里那么多人!我知道那时您想……” 洛特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了,人太多,你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没人的时候就可以了,对吗?比如现在?” 问出这句话前,洛特已经想象过了伯里斯的反应,比如低着头不说话,或者嘟囔着“您怎么总是这样”……但这次他错了,这次伯里斯竟然给了他准确的回答:“是的。” “啊?你说什么?” 伯里斯耳尖上的红色蔓延到了整个耳朵,脖子上的红色也逐渐染到了面颊,他皱着眉,表情严肃得仿佛在做出重大决策:“现在……可以……” 说着,他向前走了一步,慢慢抬头,慢得像颈椎曲度变直的患者在接受牵引,他不停想着洛特在舞会上说的话:你得认真学怎么做年轻人,你得勇敢点,主动点…… 但是……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也不想总扭扭捏捏,只等着洛特抓着他接吻,但是,当他给出回答、走上前、抬起头……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勇气再踮起脚尖了。 洛特不会叫他继续为难,所以立刻轻轻亲了亲他。现在洛特有话想说,所以反而不想认真接吻,他问:“对了,伯里斯,有个事情,我一直没有正面问过你。” “那您现在问我吧。”伯里斯被亲完就低下了头。 洛特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伯里斯张口结舌。他以为会听到“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之类的问题,他翻过洛特的书,书里的人总会互相问这类问题,这类问题还有更酸溜溜的版本,比如“你爱我吗”和“你爱我有我爱你那么多吗”之类的…… 没想到,洛特根本不问那些没安全感的问题。他才不质疑什么喜不喜欢,他早就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了。 反应过来之后,伯里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问题比较好回答。 “在森林里的时候,”伯里斯说,“大致就是您救了我之后,带我去珊德尼亚的路上。要是再细说,我就说不清楚了……” 他说完之后,洛特半天没有接话。他偷偷抬眼看,竟然在洛特脸上看到了震惊的表情。 洛特瞪大双眼:“那么早?” “当时我也不知道……”伯里斯低声说,“后来我琢磨了很久才觉得……应该就是从那时候……” 话还没说完,他细不可闻的声音被埋进了洛特胸前。洛特一把抱住他,面颊蹭在他的头发上:“唉,伯里斯,你输了……我真是罪大恶极……” 您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伯里斯满脑子问号,却说不出话。洛特的力气稍稍放松了些,继续把法师环在胸前,这次他没再乱揉伯里斯的头发,而是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慢慢抚着伯里斯的肩头和后背。 洛特叹口气,说:“我对你说实话,你可不要伤心。我是从和你分开的时候才开始喜欢你的,在森林里抱着你的时候,我主要是在想:这个小法师到底是有没有本事呢?能不能活下去呢?后来,我要离开了,我才突然舍不得你了……然后,就是我们再相逢的时候,看到你的遗体……不,躺在精金棺里的原身体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特别喜欢你……” 伯里斯钻出洛特的怀抱:“大人,我跟不上您的思维节奏了……您到底想表达什么?” 洛特挑眉一笑:“浪漫小说里有个通则,先动心的人是游戏输家。伯里斯你输了。” 伯里斯平静而迷茫地看着他。 洛特把笑容收敛了一些,干咳了两声,恢复了正常语气:“呃,取消……刚才我说的那些话,都取消。我只是想对你毫无意义地甜言蜜语一下,但我的话没说好,说得比较牵强,效果有点尴尬……” 洛特还是这么坦诚。他的话何止有点尴尬,简直尴尬得令人想失忆!伯里斯表情僵硬,不知该不该继续回答。 这时,置物架上传来的咔嗒声拯救了他,他赶紧去查看蚌壳的情况。 这声音也同样拯救了洛特,给了他自然地改变话题的机会。他问:“伯里斯,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跑,但你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做实验?” 伯里斯捧着蚌壳走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在做实验。我……有个东西想送给您。” 说着,他念着咒语,在蚌上抹了一下,蚌壳噗地张开,内部流溢出银中带彩的光华。 通常人们打开蚌壳,是为了取出贝肉或珍珠,而这枚蚌中却躺着两枚银色戒指。戒指圈呈现哑光银色,戒托简洁朴素,上面嵌着纤细的椭圆形的月长石。 伯里斯取出一枚,示意洛特伸出手。洛特抬起左手,四指攥拳,只伸出无名指。 伯里斯忍着笑为他戴上戒指。当戒指接触到洛特的皮肤,它自动调整尺寸,不大不小地与手指贴合在一起。 “这是复合功能的附魔戒指,”伯里斯介绍说,“它们的第一个功能是互相定位,两枚戒指的持有者可以随时知晓彼此的位置。使用这功能时,您需要找到纸张,或素净些的布料、墙壁,戒指会根据您的命令在平面上投射出地图,并标明另一枚戒指的位置。如果另一枚戒指被摘下,或者更换持有人,您的戒指会发出剧烈震颤,然后回到未激活的状态……也就是现在这样,现在它未被激活,不能投射地图。互相定位是默认开启的功能,您不需要为此做任何准备。” 伯里斯一脸严肃,仿佛开启了教院授课模式,洛特有点想插话,又觉得还是静静听着更好。 伯里斯继续说:“戒指的第二个功能是传讯,两名持有者可以在任何距离下呼叫对方。发讯者得用咒语启动这个功能,接受呼叫则不需要咒语。以后我会把咒语写下来交给您,咒语很简短,您肯定能记住。对了,这个通讯功能可以无视任何材料的遮蔽,只要持有人同意,也可以让身边的第三人加入谈话,但通讯不能跨位面持续,也不能进行无声的心灵传讯。” “它还有一个功能,是……”伯里斯说着,拿起蚌壳中的另一枚戒指。他刚要自己戴上,洛特手疾眼快地一把抢了过来。 “得让我给你戴!”洛特执起伯里斯的左手,“唉,你们这些法师啊,到底有没有点常识?” 伯里斯当然明白洛特的意思,所以乖乖让他给自己戴上了戒指。其实,之所以伯里斯要抓紧时间完成附魔戒指,多少也是为了符合“某个仪式”的流程,只是他脸皮薄,怎么也不好意思把附魔戒指说成婚戒,所以他只能一本正经地解释法术,用学术腔掩盖紧张。 洛特给他戴好戒指,但没有放开他的手。伯里斯看了看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深吸一口气,开始继续他的法术解说:“这对戒指还有一个功能,也是它们最重要的功能——法术共享。两名佩戴者可以默认共享对方已启用的援护类、防护类魔法,还可以提取对方已准备的对第三方法术。您有魔法免疫,防护类共享对您意义不大,但是其他法术还是用得上的。这部分比较复杂,我来细讲一下……” 一旦说起学术话题,伯里斯的情绪变得十分平稳,脸上的红晕也消去了许多。 他正在细心地讲解着戒指功能,洛特突然低下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 伯里斯的思路被打断,皱眉问:“刚才我说了那么多,您是不是根本没好好听?” “不是。”洛特说,“我认真听着呢,所以我在想,将来你教我点人类使用的奥术,好不好?” “您……怎么会有这种兴趣?” “我怎么不能有这个兴趣?反正现在我没有神术能力了,如果能和你学点什么,也挺有意思的。” 伯里斯刚想回答,洛特又说:“你别误会,我不是想靠这个打发时间,我很认真的。伯里斯,你看过那两本古书,所以你已经看过我的过去了;而我在六十多年前救过你,我也算是参与了你的过去。现在我们要搞仪式、要互相戴戒指,这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做出一个阶段性的承诺——接下来,我们打算参与对方的未来。你说对吗?” 洛特的这段话中并没有什么刻意的调戏,可不知怎么回事,伯里斯的脸上却又开始发热。这肯定不是因为香槟的后劲,刚才他施法时很利索,给戒指附魔也特别细心,酒精并没有带走他的冷静。 两个人戴了戒指的手还握在一起。伯里斯小声问:“那……我们都交换完戒指了……可以了吗?” “你是说婚礼仪式?”洛特摇摇头,“远远不够!首先,我们没有邀请亲朋好友……” 伯里斯说:“我们两人身上都有不适合公开的秘密,不管将来如何,反正现在是不适合公开,这种情况下,我们能请谁呢?我们最多只能请一下艾丝缇……还有您的三名造物。不,连艾丝缇也不能请,让她看着这些,也太尴尬了……” 洛特想了想,如果专门叫三个造物来围观他吻法师……这确实有点尴尬,还有点小家子气。“好吧,”他说,“我们俩都没有什么能请的朋友。真不愧是死灵师和异界生物。那么……花车巡游呢?书中盛大的婚礼上也常有这一项。我们坐在鲜花马车上,旁边有人撒花瓣,马车慢慢走过城里每一条街道……我们可以不用去大城市,冬青村就可以了,冬青村也挺大的。” 伯里斯无力地说:“大人,您仔细地、认真地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吧。我们俩坐在马车上,莫名其妙地在冬青村里乱走……这不是花车巡游,这更像耻辱游街。” 洛特摸了摸下巴:“也对……是有点奇怪。那算了,这些都无所谓,但最重要的一点不能省去!我们得交换誓言。” “这倒是可以……”伯里斯想,反正现在四下无人,脸面这东西,可以暂时不要。 洛特说:“在别人的地下室里交换戒指和誓言……这也太不浪漫了。” “那您想去哪?”伯里斯的心悬了起来,生怕洛特提出要回城堡或者去王都。 好在,洛特提出的要求并不难:“至少得回你的塔里吧?” 伯里斯痛快地答应了。回高塔比什么都好,在塔里他最有安全感,而且他的塔里没有活人,万一他们说了什么肉麻的话,也不会被旁人听见。 很多大型城市都无法直接用传送术进出,银隼堡也是如此,但对伯里斯这样的法师来说,这些规则只是用来束缚别人的,他自己可以选择性地遵守……毕竟,萨戈境内大多数阻断传送的法阵都是他参与设计的。 银隼堡里有个“后门”,就位于这间商店地下深处。商店地下二层藏着一间石室,室内是阻断阵的死角,这里预置了一个半成品传送阵,法师们虽无法传送进城,却可以从这里传送离开。 伯里斯给店主留下了感谢的纸条,带着洛特找到石室。在给法阵补齐咒文的时候,伯里斯暗暗庆幸着:洛特曾说要为“婚礼”准备礼服,还叫他不许穿法袍宣誓,今天洛特好像没有特别强调这一点……当然,某种意义上说,此时洛特穿的确实是礼服,伯里斯穿的也不算法袍,而是外出礼装长袍。 伯里斯寻思着:难道是洛特忘记了那个点子?第一次提起“婚礼”时,洛特刚从意识混乱中回复,难道是他不太记得那时说过的胡话了?还有,刚才洛特轻易就同意了不邀请亲友、不搞花车巡游,他竟然这么容易被说服,痛快地放弃了那些浪漫而无用的细节。 这正常吗?伯里斯一边完善法阵,一边随意思考着。越是思考,伯里斯越感到歉疚:洛特是真心喜欢浪漫的事物,他是认真的,不是想借此羞辱嘲笑别人,而我明知这一点,却因为自己太爱面子、太没胆量,而故意不去满足他的愿望。 伯里斯没有发现,洛特脸上根本没有惋惜之色,他正兴致勃勃地盯着半成品法阵,反复摸索着无名指的戒指,一心期待快点回到高塔。 第100章 法阵启动后,两人转瞬间就回到了不归山脉。有热闹银隼堡作对比,不归山脉的夜晚更显静谧,金色满月高悬,微风挟着草香,通向高塔的小路上树影婆娑,洛特衬衫上的亮片和水钻忽明忽暗。 沿小路行走时,洛特和伯里斯没有再手拉手。洛特哼着歌走在前面,伯里斯则一边习惯性地检查法术防护,一边继续左思右想。他想填补洛特的遗憾,却想不到两全之法,如果要搞正式婚礼,他可能会当场难为情得昏倒,如果就这么把事情敷衍过去,他又于心不忍。 推开高塔大门时,伯里斯忽然有了主意:今天就先用戒指凑合一下,将来再慢慢学着适应洛特喜欢的方式。 洛特说要和他学法术,那么……他也可以尝试学一下浪漫。这两件事都急不得,学习法术得从基本常识开始,先积累知识,再开始实践,一点点慢慢进步,学习浪漫的过程恐怕也是一样的。 反正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伯里斯是二十岁的健康青年,骸骨大君顺利地离开了异位面,落月山脉恢复了和平,没有术士再去报复群众,黑松比过去沉稳懂事,艾丝缇和她的骑士不需旁人担忧,奥吉丽娅、席格费与奥杰塔在世间自由自在地旅行,不必再为炼狱或死灵而忧心,《编年史》与《颂歌集》安静地躺在解析法阵里,黑湖神域依旧沉睡在遥远的异界中,希瓦河流域的手掌蟒和各类怪物都得到了控制,霜原蛮族们过上了安稳日子,伊里尔受到奥法联合会的控制,白塔的噩梦将永不重现。 现在,伯里斯和洛特都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了。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可以一起看书,做实验,也许还要测试附魔武器,闲暇时,他们可以和赫罗尔夫伯爵玩玩游戏,逛逛附近没去过的地方,偶尔一起出个远门,参加庆典,出席会议……哪怕将来他们还会遇到麻烦、还会劳心伤神,那也只能算安稳日子里的小插曲,不算什么大烦恼。 他们可以尽情探索奥法与人生,哪怕未来还有凶险,他们也有时间去研究对策,最终一定能化险为夷。 两人已经站在了高塔的一层大厅里。伯里斯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洛特凑过来问:“你想到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伯里斯这才察觉自己的表情,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收不住笑容,表情一时变得十分僵硬。 洛特说:“现在塔里没别人,连赫罗尔夫伯爵都还被关在狗屋里,没人能听见我们说话,所以……”他边说边凑近伯里斯,双手扶着法师的肩,“伯里斯·格尔肖,你愿意和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共度人生吗?不论未来贫穷或富有,快乐或悲伤,正义或邪恶,保守或放荡……” “什么?”伯里斯被吓了一跳。洛特怎么毫无预兆地开始背婚礼誓词了?这些话不该由当事人之一说,应该让司仪或神职人员说……还有,正义或邪恶是怎么回事?保守或放荡又是什么玩意?洛特到底是从什么书里学的起誓词? 伯里斯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他提议道:“大人,您给我点时间……让我去找个巫妖来吧。” 这次换洛特目瞪口呆:“找巫妖干什么?” “我是说……您看,一般来说,人们在发这种誓的时候,身边不是都得有个见证者吗……见证者要么是神职人员,要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所以你就想找个巫妖做司仪?”洛特哭笑不得,“伯里斯,你酒量是不是特别差,一点香槟就意识不清了?” 其实他俩都很清楚,伯里斯没醉,只是又出现了智商下降的症状而已。法师表情严肃地说:“我是认真的……我真的认识一个巫妖。我还可以把塔里的魔像和实验尸体都唤醒,让他们站满塔前的小广场……这样排场显得比较大。还有,地下法术空间里有嵌合魔像军队,当初我花了好长时间制作它们,主要是为了去亡者之沼找您……那些战斗魔像折损了一些,但还剩下不少,它们可以组成骑兵队,军乐队……” 说着说着,伯里斯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次倒不像害羞,更像是想着别的而走神了。 洛特放开伯里斯的肩,改为拉住他的双手,慢慢揉着他攥紧的指头。 “你怎么紧张成这样了?”洛特柔声说,“我都说可以不要宾客了。你别紧张,说个‘我愿意’不就好了吗?反正我知道你愿意。” 伯里斯深呼吸了一下,说:“我……我真的特别紧张。” 洛特问:“现在还紧张?你不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吗?” “我愿意。” 这句话出现得太突然,洛特一愣:“呃,你回答的时机不对,这句话出现得也太突兀了吧……” 高塔大厅里灯光昏暗,他看不清伯里斯的脸到底有多红,肯定是伯里斯故意不让灯火变亮的。洛特心里大概有数了:对伯里斯来说,这话随时可以说,时机越不对劲,他反而越容易表达出来,如果要专门一问一答,这个害羞的老头子根本张不开嘴。 想明白之后,洛特决定好好掌握节奏:“好,那我继续。我也愿意,现在我们可以接吻了。” 说完,他飞快地在法师唇上啄了一下。与他们从前的接吻比起来,这个誓言后的吻多少有些敷衍。吻过之后,洛特搂着有些迷茫的伯里斯,匆匆穿过走廊,向停着浮碟的螺旋阶梯走去。 洛特同意不请宾客、不搞花车巡游,无非是想尽量精简“婚礼”流程,早点和小法师回到塔里,现在他马上就可以阴谋得逞了。 走廊里站着一尊未被唤醒的内务魔像。走过它身边时,洛特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团被压扁的干花,抛在了魔像肩膀上。 伯里斯不解地望向干花和魔像,洛特说:“那是我在银隼堡随手买的,算是婚礼捧花吧,婚礼最后不都得向宾客扔这个东西吗。恭喜魔像接到了祝福的花束!现在典礼结束了,在法师塔、书本、魔像、尸体、魔法耗材……的共同见证下,骸骨大君洛特巴尔德和伯里斯·格尔肖结为……” “结为夫妇”好像不太对劲,他想了想,改口说:“结为了正当关系!” 踏上浮碟之后,洛特捏了捏法师的肩膀:“伯里斯,我们可不仅仅是盟友了,我们已经举行过简陋的婚礼了。” “嗯,是的……”伯里斯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想去你的房间聊聊,你把浮碟停在那层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你房间里有深泉水晶做的大落地窗。” 法师一个激灵抬起头:“和窗户有什么关系?您要干什么?” 洛特噗呲笑了出来:“伯里斯,看你不言不语的样子,好像一无所知似的……其实你什么都懂啊!” “您在说些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喜欢那扇窗户。如果你什么都不明白,当我说要去你房间是因为水晶窗的时候,你应该毫无疑虑才对。刚才你那么惊讶,还问和窗户有什么关系,这说明你早就知道……” “好了好了……”伯里斯懊恼地揉了揉眉心,“您别说了……” “又不好意思啦?”洛特轻轻抱住法师。这个拥抱十分轻柔,毫无侵略性,更没有欲望的暗示,就像亲友间的安慰,洛特想以此安抚一下伯里斯,以免小法师恼羞成怒又想方设法逃走。 他慢慢抚摸着法师的头发,叹了口气:“伯里斯,我十分感慨……这一切似乎很不真实。你是人类死灵师,我是半神,现在算是二分之三个真神……” “大人,那叫四分之三……” “等我说完,你再纠错。我是想说,在我读过的冒险传奇小说里,我这样的角色经常被写得很冷漠,他们要么不爱任何人,要么会爱一个身份沉重的人……比如光明的使者啦,命中注定的敌人啦什么的……我怎么就不是这样呢?我好像特别平凡,一点也不特殊。” 伯里斯笑道:“您还想怎么特殊?依我看,您比小说里爱上人类牧师的黑暗之神特殊多了。您想想,那些虚构的神、金龙、古代魔鬼什么的,他们哪个会从寡妇家抱回一只狗,哪个会买没用的乐器当装饰,哪个会看一堆乱七八糟的闲书……” 洛特松开怀抱,盯着伯里斯:“伯里斯,我认真问你一件事,你诚实回答我。” “您说。” “我没回来的这七天,你是不是经常去看我的书?” 法师沉默不语。洛特又说:“如果你没看,你怎么知道书里的内容?尤其是黑暗之神和人类牧师那本,还有金龙和恶魔那本……那两本可都相当的刺激……” 伯里斯和他对视了一下,又马上移开了目光:“您都说要和我学法术了,我也可以和您学……学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洛特微笑着,捧起法师的脸,用一个深吻代替了接下来的话。 他悄悄地发现了一件事:小法师特别喜欢拥抱。当他搂着伯里斯的时候,伯里斯会自觉地调整脑袋的角度,安心地靠在他肩窝里;他亲吻伯里斯的时候,伯里斯会偷偷抓住他的衣服,或者环住他的腰。法师的这些动作都小心翼翼的,有点像当年在雾凇林的时候……那时,二十岁的伯里斯也是这样,又贪恋安全感,又怯生生不敢太主动。 浮碟已经在起居层停稳。其实洛特也多少有点紧张,在漫长的过去里,他经历过比此刻惊险数倍的事情,远一点有对战炼狱生物,近一点有继承黑湖神域……那都是昔日之勇,过去的经历再奇特,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砰砰的心跳声。 穿过走廊时,一种奇异的寂静突然降临,他们二人谁也没再说话。伯里斯没找借口溜走,洛特也没再油嘴滑舌。 伯里斯的房间里有个内务魔像,不是威利斯,是一个长有四臂的半人长桶状悬浮构装体。这魔像负责打理起居区域,还经常被塞在卧室或浴室的角落里,伯里斯故意把它设计不似人形,这样他就不会有被活物窥视的错觉。 二人走进房间时,桶魔像正在悬浮转圈打扫柜顶。因为洛特说喜欢深泉水晶窗,所以伯里斯就自然而然地去调试水晶透光度,洛特则做出一副首次进屋的样子,到处摸摸看看,绕过衣帽壁柜,说了句“我去洗把脸”,钻进了藏在墙壁转角后的浴室。 屋里暂时只剩下伯里斯和一个魔像。伯里斯站在窗边,脑子里一团乱麻,明明这里是自己的塔、自己的房间,他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深泉水晶从淡茶色转为透明时,房间深处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这不是洗漱声,听起来简直像是暴雨倾盆。伯里斯立刻明白了原因——他的浴室里有个小型魔法装置,装置启动后,浴池正上方天花板表面的深蓝色方解石层会开始“下雨”,与此同时,浴池里的水会自动下渗,保持水位高度。 这装置是伯里斯与另外三位法师联合发明的,如今四位发明人中只有三位还在世。由于制作材料数量稀少、来源敏感等原因,此装置的保密等级比即死法术和异界禁咒的还高。奥法联合会现任议长曾说过,如果此装置的原理与材料被泄露出去,轻则引起施法耗材市场危机,重则间接导致战争。 每当伯里斯意识到自己的房间里藏着这种高等秘密装置,他都会偷偷地自满一下。 洛特大概也在感叹室内温水雨的妙处。他能免疫妨害法术,同时也能主动操纵魔法物品,如此一来,防误触的法术对他没有作用,他在好奇摸索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启动那个装置。 过了一会儿,雨声中传来洛特的大叫:“怎么关掉这东西?” 伯里斯对桶魔像下达关闭装置的命令,驱使它飘往浴室。桶魔像久久不出来,暴雨声也久久不停,伯里斯只好亲自走过去看个究竟。 浴室藏在一堵墙后面,窄窄的走廊上垂着两层丝绒帐幔,帐幔由特殊材料织成,能够吸取并隔绝湿气。伯里斯掀开外层帐幔,念了一句唤回咒语,听到了桶魔像甩着水艰难漂浮的声音。 他再掀开内层湿热的帐幔时,桶魔像正好贴着地板低空飞出。与此同时,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脚下一踉跄,被扯进了热气蒸腾的浴室。 今夜各地都是月明星稀,只有不归山脉的法师塔里水雾弥漫,下着秘密的温水雨。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显得正文完整,这些闲言碎语让我换一楼说吧…… !正文完结了! 谢谢一路陪伴的大家~ 这之后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番外,具体有几个不一定,依照灵感浓淡,可多可少…… 我估计吧,肯定有人要说我只挂挡不踩油门………… 这个,了解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是……真的……车技不太行………_(:з」∠)_ 在预计的番外中,如果我的能(冲)力(动)足够,也许会补完新婚之夜的车车,但是……呃…………总之看情况吧。 这篇整体的气氛比较童话和纯爱,而且是那种很舞台剧风格的纯爱……这种气氛下,如果有比较露骨的车车,其实在气氛上挺突兀的,有点风格偏差…………所以即使要写,也归为番外比较好…… 除了这些以外,还会有一些零散的其他小片段作为番外,算是完结后的调剂和复健吧~ 还有,接下来可能还会找时间写一堆灵感来源和写文时的想法,还有(久违的)(胡编乱造的)小姿势, 属于故事之外的东西了,看不看都不影响剧情的那种……发出的时候应该会注明。 比如,一些配角的小事情,比如一些法术,比如那对婚戒的其他用处……(对,伯里斯的解释并没有全部说完!省略了一些台词……主要是,全部说完就……太他妈长了……) 那就……先这样吧! 谢谢你们一路陪伴,谢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自己的小爱好能与人分享,成为别人闲暇时的小乐趣,这是我的骄傲噢~~ 这部分不算番外,算和剧情有点关系的……絮叨? 就叫它番外小事典吧! 如果只喜欢看故事,也可以不看这部分,这些算是额外的吧…… 第101章 伯里斯做的附魔对戒 魔法的事,都特别复杂,写出来比较长,如果让伯里斯在文中通过对话全都说出来,效果上会有一种……人物变成了一枚立绘,站在那里不停说话……的感觉。 这部分内容对正文毫无影响,不写也没什么,写了也不会变得更好玩,只会显得累赘……所以,正文中就略写了,然后洛特参与对话。 于是,改为在番外小事典中进行介绍啦↓ 这对戒指有好几个功能,其中互相定位、在空白平面上投影地图的功能在正文中已经有描写了,在此不再重复,只细说一下别的功能。 共享防护:默认开启功能。比如,伯里斯为自己施展了抵抗诅咒术,同时洛特身上也会有同样的魔法开始运作。状态是默认开启,但使用者可以主动关闭,也就是拒绝使用。 这个功能对洛特来说意义不大,因为他自身具有魔法免疫,很少会用到防护类法术。 不过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些防护术与物理攻击相关,所以这功能还是有一点作用的。(比如,洛特可以不被魔法雷电伤害,但如果魔法雷电打碎了山,山石滚下来,依然可能会伤害他,这时如果伯里斯能启动力场护罩,就能保护他们两个人,即使他们两个人没有挨在一起。) 防护类法术指的是……比如,某些法术可以让自己抵抗严寒,让自己免疫某种疾病,把自己罩在力场壁障里,给自己暂时的魔法免疫等等。都是针对自己的,属于被动防护的。 共享援护:需要受术者主动启动。比如,伯里斯让自己悬浮移动,这时洛特也可以直接使用这个法术,洛特需要自行判断是否需要,然后通过一个咒语开启共享功能。咒语很短,不是法师的人也学得会。 援护类法术指的是:让自己或别人飞行,悬浮,水下行走(无视压力浮力等等),弹跳过峡谷……总之是为人提供帮助,主动进行的,并非攻击或破坏的,能够与其他法术配合的法术(与其他法术配合:比如,飞起来,扔爆裂火球,进行空袭……) 当伯里斯不对自己、而是对第三人援护时,洛特也可以共享援护效果,但他不可以把此效果再转移给别人。比如:伯里斯让赫罗尔夫伯爵暂时得到了飞行能力,此时洛特也可以启动共享,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飞行。但洛特只能把这能力给自己,他不能选择自己不飞,让奥吉丽娅起飞。 援护法术结束时,受术双方身上的法术都会结束。起飞或漂浮的援护法术结束不会让人直接坠落,结束时人们是缓缓落下的,这一点不用担心。(“结束法术”也是施法的环节之一,而不是指法术被强行终止。法术强行终止的情况下,比如施法者死了,失去意识了,或者法术被未知力量干扰了,这时飘在空中的受术者才会有坠落的危险。) 功能类法术提取:洛特可以施展伯里斯已准备好的、针对外界的魔法。比如他们一同出门探索,暂时分开了,洛特需要使用光球照亮一个洞穴,这时,只要伯里斯现在能用它,洛特就可以直接使用。 这个功能比援护和防护要复杂些,因为洛特必须熟知大致的魔法分类,并且了解伯里斯现在能施展什么法术。 还有,援防与防护是二人直接共享,而针对外界的法术只能其中一人使用。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段内,如果伯里斯已经用掉了某个法术,洛特就无法再从他这里得到它;而洛特从伯里斯这里提取并施展某法术后,伯里斯也必须重新准备材料才能再用…… 比如:施展瞬间洗狗术,需要做以下准备:一小撮特殊矿物质粉末+目标犬只的毛发+施法者需要念出一句咒语。伯里斯带了这些材料,能够准确念诵这句咒语,并且能够凭咒语调遣其中的元素力量。伯里斯在书房写东西,洛特想在塔下洗狗,他使用了戒指上的“功能类法术提取”,成功地施展了瞬间洗狗术。这时,伯里斯所带的矿物质粉末和犬只毛发会失效,即使念出咒语,他也没法瞬间洗狗了。 或者,伯里斯三天前已经洗过了狗,今天他身上带着已经失去功效的材料,没有进行再次施法的准备,这时如果洛特想提取洗狗术,就不会成功。 (材料是默认分成一份份的,如果伯里斯带了足够的材料,能够洗狗100次,那么施法一次只会消耗一次的材料,并不会把100份都默认消耗掉,也就是说,这时洛特还可以继续洗狗99次,或者他不洗了,伯里斯也可以再洗狗。) 功能类法术很多都与操控元素有关,比如光球,洒水,结冰,范围内光线变暗或变亮,火焰燃起或消失,物品或区域更湿润或更干燥……(不是吸干一块湖或者吸干人的身体全部水分什么的啊!不存在的!只是小事情上的变化而已!) 这些法术很难造成致命伤害,当然除非故意用于伤害别人,比如偷偷纵火等等。这种法术的火焰是真正的火焰,可以用正常方式扑灭,或者另一个施法者用灭火法术也可以轻松扑灭它。这是功能性法术、元素操纵类法术,与发散类、诅咒类、击杀类等等高阶奥术的区别之一。 戒指目前不具备高阶奥术共享的功能。高阶奥术中的每一个法术都是综合学科,很麻烦。 比如,伯里斯找到并打开亡者之沼的门的时候,涉及和使用的知识涵盖了很多方面,并不是单纯的某一个死灵术、某一个异界召唤术。再比如,他钉住伊里尔的那个矛,也是涉及到空间魔法与死灵术与异界学可能还有元素操控……的综合研究成果。 高阶奥术的学习、准备和施展都比较麻烦,更麻烦的是在学习过程中对施法者本人体质的适应和影响,所以这种东西,每个人可能用起来效果都不一样,很难实现共享。 一般来说法师也没必要搞高阶奥术共享,对方不一定能灵活运用,还有可能消耗掉自己的重要战略准备。 以及,戒指的共享和提取功能仅限于佩戴双方的奥术能力,不包括神术、天生怪力、特殊种族的特殊技能、术士血脉能力等等。 共享是双向的,假如洛特将来也学了很多法术,伯里斯在需要时也可以与他共享。但目前来说……洛特并不懂施法嘛…… 第102章 关于人物的寿命 因为老写奇幻,而且之前有几篇文都把主角的寿命拉到了大致一样的程度,所以这篇结束后,也有不止一个读者产生了寿命方面的疑问:洛特虽然没有力量了,但他生命属性是真神,而伯里斯即使现在二十岁,将来他也还是要再秃……啊不,再老的啊。 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 (有些长……也有些和本文无关的内容,请选择性阅读………………谢谢愿意听我唠叨的人……) 伯里斯是八十四岁老人,他的前八十四年给了他丰富的知识与经历,让他的心灵成熟,让他的眼界从小小的白塔一直开阔到包含十国邦联……也许将来还有整个大陆,包括西方山脉以西,甚至出海,甚至其他大陆,其他世界……对于法师们来说,对未知知识的向往是人生的必要动力。 八十多岁的老年人之中,大多数人已经不再具备野心了。这是硬件条件决定的。身体和影响心灵,会束缚一个人的能力和思想。 三次元中,有很多身体健康、眼不瞎耳不聋的老年人,他们学不会电子产品。是他们真的笨吗,不是,是他们眼花到看不清东西吗,还是身体衰弱到看一会儿智能手机都不行?不是,至少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不是这些原因。当然,也是有身患重病的老人,那是另一回事,还有一部分相当健康的老人,明明他们还很健康,却对新鲜的事物望而生畏了。 一个健康的八十岁老人,其实比一个六岁的孩子,要聪明得多。但是某些事情,六岁的孩子学得会,也愿意学,而老人还没学就不感兴趣,甚至排斥。 这不是因为老人真的“老啦,不行啦”,而是衰弱的身体影响了意志。 他们的灵魂深处知道:自己的未来很短很短了,没有什么可能性了,没有动力了。老人并不是“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而是客观上,就是在被时间抛弃。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在被时间抛在后面,只是年轻一些的人还并未察觉而已。 人的一辈子,“此时此刻”就是“前半”与“后半”的交接点。人都喜欢望向时间比较多的那一边。 十八岁的人,前半生才十八年,后半生还有不知道多少年呢,所以,当他望着比较长的那边,就会产生各种好奇心,各种动力,各种野心。 而比如一个八十岁老人,他的前半有八十年,后半……说一句长命百岁,也才剩下二十年,说一句您活到一百二,那也才四十年。 八十岁的老人,对“四十年”没有那么高的期望。他还清晰地记得四十岁的自己呢,也记得从四十岁的中年人到今天,时光是多么短暂,弹指一挥间。所以这个八十岁的老人,他前面的时间太少了,他就会倾向于去看着比较长的那一边——他的过去。 所以人们会觉得老人喜欢怀旧,喜欢聊过去……他们就没有未来啊。智能机怎么发展,无人超市能不能行,菇狗研发了什么新技术,VR怎么和生活结合,再过多少年会有一次科技大革新,银行能不能彻底无人化,某个演员将来星路如何发展……他们不想这些,没必要想,他们看不见了。 那么,此时,假如一个八十四岁活在坎上的老年人,重新回到了二十岁。 并且!并不是灵魂穿越回六十多年前的过去,也不是直接变成新的一个人,而是在保留他现有知识和记忆的前提下,在此时此刻,直接变成二十岁。 这是多么惊人的事情? 他的“后半”突然延长了。而且被延长的是健康的、有质量的生活,而不是以一个衰老的身体再活多少年。 他突然就有无限的未来了。 为什么这时不说是几十年,要说是“无限”的未来呢,因为,此时此刻电脑屏幕前二十岁左右的人们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吧,也许近几年就会出现强AI,也许下星期一有个重要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生命中,也许明年自己中了彩票,也许大学毕业后被介绍进了梦寐以求的公司……可能的好事有一大堆呢。 坏事的可能性……当然也有一大堆。但是,既然未来这么长,那么人们就会对它产生期待,会冒着被命运狠狠折磨的风险,走进名为未来的风雨中,在其中颠簸、奔跑,哪怕追求到一点点幸福。 放在现代来看,可能返老还童会带来“如何隐瞒这项奇迹,如何获得合法身份”的烦恼,而在奇幻世界的封建社会(……)中,反正这个烦恼是可以被解决的。于是好处不变,烦恼度还下降了不少。 这是说一般人。而经历丰富博学多才的老法师呢? 法师,这种奇幻故事常见的职业,通常他们都热爱学习、勤奋专注、野心勃勃。面对被延长的未来,老法师原本被消磨的意志会重新燃烧起来,原本,人是不得不“服老”的,法师也不得不在“老”面前放弃野心,而现在,不用放弃了! 也就是说,对于一个这样的法师来说……他将来还能干出些什么事情,谁知道呢? 伯里斯八十四岁,用几十年成为了十国邦联内最有威望的法师,现在再给他这么多年,他岂不是要上天(喂 然后,还有洛特。其实洛特的气质要比伯里斯年轻,这一点之前苦苦纠结过,后来觉得,他虽然也一大把岁数,但是和人类或精灵老人有个最大的不同:他没有“前半”“后半”的区别。 他就算被自己囚禁,还失忆了一部分,就算看不到未来,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也是永不终结的,他的未来就算没有什么希望,没什么好事,也是至少有黄书看的(……),至少某天他遇到了一个念想,一个要带他出来的小法师。 他没有自由也会憋得难受,而一旦获得了自由,他立刻就可以像年轻人一样积极而狂热地探索眼前的世界。 他可以被世事抛弃,但不会有被时间抛弃的感觉。 一个十八岁的人,咸鱼一样躺在家,和一个十八岁的猫,躺在家,感觉还是不一样的。这个人可能是单纯的懒,也可能是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是失学了,可能是生了病不方便出门,还可能是被谁关在屋里了,也可能是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无论如何,他的年少心性还在,只是目前困于斗室。而十八岁的猫就不一样了,它躺在这里,就只是在安度晚年。 所以,洛特这样的生物,就算实际上的岁数比人类老人要大,心态和看事情的角度也完全不一样。包括还有黑松,他也比伯里斯实际年龄大,但他正处于“未来”比“过去”更长的时期,他有时间,不怕浪费时间,也更爱挥霍时间,就像很多人类年轻人是一样的,他们心中没有滴答作响的钟表声,也没有上层越来越薄的沙漏,他们也不需要时刻去想这些,只要好好享受当下即可。 而伯里斯呢,他曾经听过时钟的滴答声,感觉到过沙漏好像漏得越来越快,他一辈子马不停蹄地成长,早已习惯了过那种目标明确的、一定要有所建设的生活。 现在,他又有时间啦,他可以带着积累下的知识继续前进。 就像长途奔跑到最后一公里时,体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以为到此为止了……突然,这人的体能变成了热身之后、开跑之前的状态,而他脚下跑过的路却并没有退回起点……于是,他可以继续跑下去,不必回头,也不必担心体力不够。前面的路向他敞开怀抱,还会有很多风景在等待他。 所以,寿命不寿命的,这事情就交给伯里斯和洛特自己解决吧。 他们都不是一般人,而且未来还很长,他们还会遇到很多惊险的事情,可能从生活到爱情都会经历一些危机,同时,他们也会更有建树,会再开创一些东西,稳固一些东西,可能还会开拓出我的脑想象不出的未来。 我不需要给他们强行拉平寿命了,他们会自己解决的。 然后回答一个简单粗暴的问题:老?怕什么老?为什么不变巫妖? 答案是,这世界不是费伦,巫妖没有多如狗,而且魔法体系和那些也不一样,变成不死生物会有很多缺点,导致很多事情做不下去,属于低质量的生活,对法师、甚至对一般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巫妖是存在的,但一般都是因为有各自的理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已。巫妖或者其他不死生物,并不是人类谋求永生的优良选择,反而是一小部分人的无奈之举。 第103章 番外浴室那晚上 小说里经常写到,两位主人公的肢体刚一接触,无形的火焰瞬间燃起,情欲吞没了两人的理智,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拥吻,然后顺理成章地疯狂做爱。 他们脱衣服脱得很快,在这一点上,不同的作者会有不同的描写偏好,有的人喜欢写“不知什么时候,裤子已经不见了”,也有的人喜欢详细描写脱裤子的过程,还有的人喜欢不写过程,直接就写“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赤身裸体”……总之,听起来这很容易,跟着感觉来就好,不需要特意思考什么。 洛特觉得,他可能被小说骗了。 他把伯里斯拽进了浴室,浴室的天花板还下着温水雨。在大雨和水蒸气中,法师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和脖子上,水珠贴着锁骨滚进衣领里……洛特一手攥着法师纤细的小手腕,慢慢地靠近过去……可事情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 他们发生了浪漫的肢体接触,却并没有自然而然地开始拥吻。 伯里斯发愣了一会儿,突然大惊失色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软牛皮信封包,从隔离湿气的帐幔下丢了出去,然后又解开皮带,连同上面的腰包和锡器挂盒一起扔了出去。扔完东西,他又脱掉鞋子踢出去,最后对外面的桶魔像下达了一句奥术语言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洛特明白了,大概是伯里斯身上有些不能淋湿的东西……但是不对呀,之前伯里斯还淋过真正的暴雨,他并没有这么慌张。 看到洛特不解的样子,伯里斯说:“呃,是这样的,这个深蓝方解石层下的雨和真正的雨水不一样,这种水可以用来洗漱,也可以供人畜饮用,但对某些魔法材料有一定的腐蚀性……” 洛特塌着肩膀:“原来如此……是我太不小心了……” 伯里斯赶紧说:“没事没事!您别担心,那些东西没有坏掉,没事的……它们不会因为接触这雨水一次就被损毁,只是出于保养需要,小心一点比较好。” “还有别的什么吗?你再检查一下?” 伯里斯还真的又检查了一会儿,又掏出了几样东西丢出去。“这个,其实她不怕水,”他边整理边说,“但是烘干它比较麻烦,所以还是拿出去吧……还有这个,水不影响它的功效,但我干吗要把它带在身上呢……” 洛特举起左手问:“我们的戒指怕不怕水?” “不怕。它连沸水都不怕,火也不怕……强酸可以破坏它的色泽外观,但不能彻底分解它,也不影响它的功效。来自炼狱的火种可以焚毁它,您一定要当心。” “好……” 洛特摸了摸戒指,突然意识到:我在干什么?我把小法师扯进浴室,难道是来听他讲解如何保养魔法物品的吗? 我们俩站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浑身湿透,傻了吧唧地聊什么炼狱火种,这和我预想的发展不一样啊! 事不宜迟。他决定避免跑题,直奔目的。他问:“说真的,你知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知道……”伯里斯老实地回答,“我知道您假装不会操作水幕,骗我进来。” “那倒没有。我是故意拉你进来,让你也被淋湿,但我没有假装不会操作水幕……我是真的不会。” 伯里斯看着他,噗地一笑:“那我把它关掉……” “不用关。”洛特一手撑住墙壁,一手轻轻捏起法师的下巴。 接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伯里斯好像并不是特别害羞?在浴室里,两人湿漉漉的,我把他堵在墙边亲吻,他好像接受得很顺利?一点也不抗拒? 一吻结束之后,洛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因为他还没脱衣服! 走进浴室之后,他到处摸摸索索,偏偏就是没有脱衣服!一点洗澡的诚意都没有! 于是他放开伯里斯,哼起小曲,开始解外套的扣子。 伯里斯果然有些紧张了,但什么也没说。洛特扔开外套,扯掉领巾,从腰带里掏出衬衫下摆,把两件衣服一起脱掉,丢开,湿漉漉的饱满的胸膛完全呈现在了伯里斯眼前。伯里斯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目光飘忽了一会儿,决定盯着地板上艳丽刺眼的水钻衬衫。 洛特开始解皮带。他故意放慢动作,观察伯里斯的反应。“你也该脱掉衣服,”他说,“难道你要把衣服和自己一起洗?” 伯里斯艰难地说:“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要一起洗澡吗?” “显然就是如此。” “但是……” 洛特说:“我是故意把你扯进来的,而你默许了我的行为,这说明你完全明白我在暗示什么。接着,你想起身上有的东西怕魔法水,于是你选择把它们扔出去,而不是自己整个人跑出去,这说明你决定配合我的阴谋。你穿着湿衣服站在这儿,和我费了这么多口舌,我们还接吻了,这说明你知道这是新婚之夜的某种项目。伯里斯,既然你什么都懂,而且也都情愿,那你还扭捏什么?” 伯里斯默默点点头,真的采纳了洛特的建议。他先脱掉最外面的罩袍,把它挂在毛巾架上,借者这个动作,他自然而然地转身背对洛特,慢吞吞地对付正装长袍的纽襻,像在面壁思过一样。 他身后继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钝响是洛特踢掉靴子的声音,嘶溜嘶溜是他故意踢水玩的声音,瓷砖被金属小东西砸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是皮带搭扣和裤子一起掉在地上的声音。 从这一系列动静判断,现在洛特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衣服了……伯里斯越来越紧张,纽襻就更加难解开了。 洛特一边揉搓头发,一边笑嘻嘻地盯着伯里斯的背影。伯里斯显然是在拖时间,解扣子要不了这么久,听说法师的手指很灵活,按说他们脱衣服应该更快才对。 洛特决定:既然伯里斯动作慢,那我就去帮他吧。 他的手接触到伯里斯的肩头。伯里斯浑身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了下来。他仍背对着洛特,脱下了正装长袍,里面是已经湿透的贝壳色长襟衬衫,他半侧着身,把长袍挂在罩袍旁边,做这个动作时,湿衣服完全勾勒出了他肩胛骨的线条,洛特看得咽了一口唾沫,突然伸手把小法师搂进了怀里。 伯里斯一紧张,脚底突然打滑,差点失去平衡。这正好合了洛特心意,他把手臂收得更紧,小法师湿漉漉的脊背贴在他的胸膛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衬衣。 洛特低下头,亲了一下法师的侧脸:“你继续呀。” “继续什么?”伯里斯的脸颊、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整个人靠在洛特怀里不知所措。 “继续脱衣服,还有裤子。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再说了,你在热腾腾的浴室里穿这么多,不难受吗?” 洛特环着他的腰,右手正放在他的裤带旁边,只要轻轻一拉,带子就会松开。但洛特并不想强行脱小法师的裤子……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强行脱裤子好像有点不绅士。 伯里斯寻思着:洛特说得也没错,他俩把该说清楚的话都说了,戒指也戴上了,已经到了这时候,他应该勇敢点,像个真正的二十岁青年一样。于是他勇敢地摸索到衬衣上的纽襻,用尽可能快的速度,从下往上又解开了几个…… 洛特亲了亲他的耳尖,又沿着耳坠吻到脖子,伯里斯打了个激灵,双手也僵在了原地。洛特一手悄悄滑进了衬衫下摆,一手仍然搂着法师的腰,他在伯里斯耳边问:“你有没有觉得,被我的手摸到的地方很热?” 伯里斯还真去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诚实回答:“没有……” “没有?” 法师小声说:“挨着您这么近……其实您全身都很热。可能……是浴室里水蒸气的缘故……” 虽然这一点和书上写的不太一样,洛特却听得心里一颤。他的双手不自觉地又用了些力,好像要把小法师整个揉进怀里似的。“伯里斯,”他把嘴唇贴在法师的耳廓上,“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还是我帮你解开吧……”说着,他的右手滑进小法师腰间,棉布长裤的腰带已经微微有些松脱了,“伯里斯,我的脸皮比较厚,脑子里乌七八糟的想法也多,所以,我做什么都很正常,你不要太难为情。” 伯里斯点点头。其实他隐约觉得洛特那段话的因果逻辑不是很对……但他还是只能点点头。他靠在洛特怀里,身上湿湿热热的,呼吸也有点憋闷,可是他不但不难受,反而还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洛特能够明显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从紧绷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刚才他也是浑身紧绷的,只是伯里斯发现不了而已。 他不急着脱掉法师的湿衬衫,反而随意地揉皱它,再把皱着抹平。当他的指腹擦过法师胸前某处时,他察觉到法师明显地抖了一下,他什么也没问,伯里斯这么害羞,他问不出什么像样的答案。 其实他早就幻想过此时的情景……有时是看着伯里斯幻想,有时是看着某本书幻想,也有时就一个人偷偷想。现在幻想变成了现实,他打算好好探索一下小法师的身体。 男性的乳头也会有感觉。洛特早就知道了,很多书里都解释过这一点。他故意多摸了摸伯里斯的胸前,伯里斯越想躲,反而越向他怀里缩,同时,他赤裸的胸膛紧压在小法师背上,他自己的胸膛和腹部也有一种热热麻麻的感觉。 他还发现,伯里斯的肚子软软的,腹肌远没有他的坚硬。仔细一想,其实他也没什么可自豪的,他的形象生来如此,身材再好也不是靠锻炼和汗水换来的,反而是二十岁小法师的身体更生动有趣:胸腹和手臂的肌肉薄薄的,右臂比左臂结实一些,手肘有点粗糙,可能是由于在书桌上工作又不注意保养……小法师的腰有点怕痒,凸出的胯骨本不是什么性感部位,却令他爱不释手,他忍不住用掌心摩挲了好几次,然后顺着腹部向前,手指跟着滚落的水珠一起向下,探入他早就好奇的地方。 伯里斯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我、我可以自己来……” 洛特在他耳边叹气:“唉……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帮助,哪有这时候还要自己来的?” 法师低着头,脖子上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肩背上:“我明白……我只是突然有点,呃,脑子有点混乱……一般来说,单独生活的人不都是自己来吗,这种力所能力的事情……让别人代劳,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不对,我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是我说傻话了……” 洛特忍着笑:“你要是特别想说点什么,就说‘不行’或者‘住手’,都可以。” “但是……”伯里斯小声说,“我……我没觉得不行,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让你随便说着玩而已,我又没打算真住手。”洛特又吻了一下法师的脖子,“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想好好摸摸你……你可以乱动,我会抱着你,不让你滑倒的。” 说着,他的指头穿过湿漉漉的毛发,轻轻描绘着那处器官的形状。他说“不会让你滑倒”的承诺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随着他的动作,伯里斯真的有几次差点滑倒。 “单独生活的人都是自己来”,对这句话,其实洛特也有着深刻的认识。不仅如此,他还在这方面博览群书,所以他的技巧还挺不赖。小法师的身体越来越软,被他把玩着的器官却渐渐硬挺起来,他想说点什么来逗逗小法师,刚要开口,他被自己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吓了一跳,这一分神,他突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他干脆低下头,一个劲地亲吻小法师的脖子。法师靠在他怀里,紧闭着眼,仰着头,脆弱的颈部完全神展开,简直像一只主动引诱野兽的小动物。 突然这只“小动物”惊讶地睁开了眼。洛特知道是为什么,他身上某个硬邦邦的东西抬起了头,在这姿势下,它正好顶在小法师身后,堪堪探进他的双腿间。 洛特搂着法师向前走了几步,用身体把小法师困在墙边。伯里斯的长裤和衬裤早已掉在了脚踝旁,洛特一手仍然搂着他,另一手拂掉了挂在他肩上的湿衬衫。 伯里斯转了个身,终于与洛特面对面了。洛特脱掉衣服的样子和他想象的差不多……直到此时,他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想象过这个。 浴室里热气弥漫,视野不太清晰,这对伯里斯来说反而更好——他又想看一眼现在的洛特,又不想看得太清楚。 其实看清楚又能怎么样呢……伯里斯这辈子见过无数男女裸体,它们来自各种年龄、各种种族、各种死因,但他还真的从没见过全裸的活人……除了他自己的。 在温水雨中,两人的头发都贴在脸和脖子上,面颊和身体也都红红的。伯里斯背后是湿漉漉的瓷砖墙,他腿间发热,腿上就发软,愈发有点站不稳了。 洛特长呼一口气,捧起小法师的脸,又接吻了几次,然后说:“亲爱的伯里斯,跟你说一下,我想……” 说后半句话时,他把嘴唇贴在法师耳朵上,声音就像呼吸一样小,世上只有伯里斯一个人能听见。 伯里斯的脸已经不能再红了,再红就要脑部充血混过去了,洛特继续吻他,一边吻一边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摩挲他的背,不知不觉间又从腰窝滑到尾椎附近…… 伯里斯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能顺利开口说话了:“我们别在浴室里了……” “可我们还没洗完澡呢。” 伯里斯把脸埋在洛特胸前:“我站不稳……” “去浴池?” “以后再去……” “我们会弄湿地毯和床的。” “没事,有魔像收拾……” 第104章 番外浴室那晚 下 伯里斯话音刚落,洛特已经把他一把抱了起来。伯里斯试图关掉温水雨,试了两次竟然都没成功,他的脑子一团混乱,也不知是咒语音调错了,还是手势错了。他决定不试第三次了,万一连错三次岂不是更尴尬……于是他换了个容易些的方式:把桶魔像叫进来,让它关掉温水装置并留在浴室待命。 从闷热的浴室刚一出来,两人身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洛特怕人类会在这种情况下感冒,赶紧扑进床帐里,把伯里斯塞进柔软的被子下面。 洛特不仅把伯里斯抱了出来,还把自己的腰带也拿出来了。起初伯里斯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他看见洛特打开的腰带上的小皮扣袋,取出一只贝壳形的粉色盒子。 洛特把碍事的湿发向后拢,然后也钻进被子里。察觉到小法师的目光,他解释说:“这是我在银隼堡某个店里买的,如果你塔里有更好的,那就用你塔里的。” 伯里斯的塔里什么都有,偏偏没有这类东西。伯里斯红着脸问:“我在做魔法戒指的时候,您在买这个东西?” “对。看来我俩都在为将来做准备,不是吗?” 说完,洛特一把将小法师捞进怀里:“你想看着我,还是背对着我?” 伯里斯愣了一下才明白洛特的意思。洛特揉了揉他的后腰,还故意加重了点手劲来催促他,看他半天不回答,于是干脆自作主张,顺着他的胯骨与平坦的小腹滑向两腿间…… “等等……”伯里斯想去拦洛特的手,两人的身体都在被子里,他只能摸却看不见,把手伸下去的时候,却意外地摸到了另一个火热的东西。他的手往后缩,洛特却故意朝他挺挺身体。 “怎么啦?”洛特亲了亲法师的额头,“是害怕吗?” 伯里斯摇摇头:“不是……我是想说,呃……我还是背对您吧……” “怎么,你不想看我吗?” “……下次再看。” 这句话让洛特莫名高兴。他侧躺在小法师身后,就像刚才在浴室里一样,让法师的脊背贴紧自己的胸膛。 他在被子里打开贝壳盒子。香膏的味道闷在被窝里,偶尔随着动作逸出一点点,反而闻起来更加明显。洛特的手指沿着小法师的尾椎骨一直向下,钻进更隐匿的地方,他在书本里学到过描写得极为细致的知识,现在真能用在小法师身上,他心中有些没底,有些着急,还有点隐隐的得意。 他在小法师耳边小声说话,说的都是书上常见的那种黏黏糊糊的台词。说了一会儿之后,他已经重新蘸了两次香膏,起初伯里斯脸上多少有点忍耐的神色,现在他紧皱的眉头已经松开了。 洛特不禁觉得,大概伯里斯根本没听清刚才那些情话,如果他听清了,他肯定要更害羞,可能还会叫他别再说了……毕竟那些话确实非常肉麻,洛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大声说。 他稍稍支起上身,盯着伯里斯的脸。小法师眯着眼睛,挂着细小水珠的睫毛扑簌簌乱动,在不停喘息的时候,鼻子里偶尔会哼出撒娇一样的声音,让人听得心口又酸又痒。 “小法师,”他附身吻了一下伯里斯的耳后,“我不知道你行不行,但我有点等不了了……” 法师轻轻“嗯?”了一声,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洛特抱紧他,另一手回到两人身下,他更加急迫,心里也更加没底:伯里斯看起来不难受,应该还行,但他没有喊过疼,也没不让碰那个地方,这和书里那些情节不太一样……所以现在的情况到底正不正常呢? 他把一只手留在法师腿间,那个硬了好久部位也悄悄蹭了过来。伯里斯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稍微动了动腿,在侧躺的姿态下,把在上面的腿又挪开了一点点……洛特没有放过这一信号,还因此激动得差点咬到嘴唇,他一边不断亲吻法师的后颈,一边挪动下身,找到合适的角度,试着把自己挤进刚才试探过的地方。 刚才他试探得还不够久。刚进去一小段,他就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法师没有像书中写的那样大叫什么的,反而像突然哽住了一样,屏主呼吸好几秒才缓过来。 洛特有点担心:“要不然我先出来……” “别动……”法师的声音仿佛带了一点哭腔,这下洛特心里更没底了。他把被子里的手挪到法师身前,安抚地轻揉那个半硬的器官,希望这能分散法师的感受,让他适应得更快点。 他问伯里斯是否还好,伯里斯就“嗯”一声回答,他问是不是太痛,伯里斯还是说“嗯”,他又问能不能继续,给他的回答还是“嗯”。看来小法师又什么都没听清……洛特只好自己做判断了。 他一边照顾法师身前的器官,一边试着让自己再深入几分,他手上的动作精准但缓慢,下身也用着同样的节奏,每次他顶入一点,小法师就会低低哼一声,这和书上写的叫法不同,但洛特觉得这声音比他想象中的更撩人。 小法师好像终于有余力说话了。他平复了几下呼吸,带着鼻音说:“我没事。您……” 后半句洛特没听清:“嗯?你让我做什么?” “能不能……”法师侧头,把脸埋在枕头里,“搂得再紧一些……” 当然能,很能!洛特一手穿过伯里斯颈边,让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手托着法师的腰腹,按在那突出的胯骨上。他几乎用身体包覆着比自己瘦弱些的法师,并且再也没法维持缓慢的节奏了。 他用力顶了进去,两人都浑身紧绷了起来。他这一动有些突然,那地方又紧得要命,他粗粗喘了几口气,额头冒出的汗和脸上未干的水混在了一起。 他拼命亲吻伯里斯的脖子,抚摸那发抖的身体,他知道小法师肯定不好受。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动了动,法师有点哽咽,但没发出太大声音。本来洛特只是打算试试能不能继续,但这一动就再也受不住势头了,他早就忍得受不了了,而小法师的鼻音又那么好听……他退后一些,又重重地插入,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快,香膏的味道从抖动被子中不断溢出,四柱木床也开始吱呀作响,法师的轻哼声也逐渐变成了破碎的低吟。 原本伯里斯把一只手伸到了双腿间,和洛特的手几乎挨在一起。可随着陌生的冲击愈发强烈,他的手反而从性器上松开,转而抓紧了床单。洛特察觉到了这一点,就主动承担起了抚慰他的工作,他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与自己下身的节奏相配合。 渐渐的,现在的姿势有些碍手碍脚。他稍稍退出一些,捞起法师的腰,伏在法师身上,重新深入进去。这次他一下就顶得太深,伯里斯呜咽了一声,洛特赶紧安抚地亲亲法师的后背,但下身的动作可没有就此停下。 洛特心里轻飘飘的,思维有点不能集中。他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善尽美,可此时又顾不得太多。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伯里斯的呼吸越来越快,喘得越来越重,他的胸膛贴着法师的后背,胸前都几乎要感觉到法师的心跳了……他有点慌,以为是伯里斯哪里不舒服,这时,他手掌中的器官一阵痉挛,随着他套弄的动作,有些粘腻的东西沾上了他的手指。 他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与此同时,他的性器也被包覆得更紧,差点让他一失神泄了气。借这机会,他把自己抽出来一大段,冷静一些后,又重新整个没入,比之前更重、更狠地抽动。在这过程中,小法师的身体和两腿间的东西一样抖得厉害,如果不是被洛特抱着,大概会趴在床上起不来,他射出的东西大多数都在洛特的手上,而洛特一边继续动作,一边借着爱抚,把这些都涂抹在了法师的小腹和胸前。 伯里斯本来就不太出声,现在轻哼声也越来越软。洛特把他抱紧,吮吸着他颈椎上的突出,下身埋已不能更深的地方,小幅度重重地顶弄。好一阵后,洛特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在醺醺然之中,他也把自己的东西全都留在了法师体内。 这时是凌晨。 原本洛特有个梦想,他希望能在做过一次后抱着小法师,深情地说一些露骨下流的话……此时说那些话最适合不过,法师被脱了个精光,没处躲藏,也没力气走开。 但他的梦想暂时没有实现。 他们俩一起躺回床上,亲密满足地紧贴在一起,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光微亮时,洛特醒了。他想起一本书里说的内容:亲热后不要立刻睡着,要和爱人互相亲昵片刻……他曾经想:人要是连做爱后醒着都做不到,那身体得差到什么地步啊?这事肯定不会在他身上发生,凭他身为半神的体能,一天多来几次也不稀奇,就算爱人昏过去他也能继续做很久……虽然他并不舍得让心爱的小法师昏过去。 结果今天发生的事情震惊了他。他和伯里斯两个人都是一做完就倒头睡着了。 伯里斯睡着也不奇怪,他不仅是人类,还是个文弱的小法师。洛特震惊的是,自己竟然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并不累,现在中途醒来也不觉得疲惫……他仔细咂摸了一会儿,总结出了感受:这种疲惫好像是源于心理,就像是大事已成,夙愿得偿,在庆功宴上肆意畅饮,在鲜花和糕点的甜美气味中幸福浓睡…… 他侧头看了看伯里斯。伯里斯枕在他胳膊上,缩在他怀里,睡着的模样有种又乖巧又脆弱的感觉,和六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昨夜进入房间后,伯里斯把深泉水晶窗的透光度调得很高,他知道洛特喜欢这窗户,大概是想让窗子透明些,方便洛特看星星月亮。现在天色越来越亮,床帐也敞开着,阳光斜斜穿过巨大的水晶窗,正好照在床头附近。洛特不会调整透光度,伯里斯枕着他的手臂,他也没法起身拉床帐。 阳光照得他睡不着,他就干脆躺在原处胡思乱想起来,比如:小法师不爱出声正不正常,下次该如何开始,今天夜里应该不行吧,冬青村集市是哪天,贝壳盒子哪去了,伯里斯的床顶上怎么什么也没画,闭上眼睛为什么还觉得很亮,内务魔像做饭需要隔热手套吗,等伯里斯醒来应该说什么…… 他翻个身,背对阳光,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太阳刚升起来,塔里安安静静,法师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畔,接下来的一整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做……气氛太安逸了,不睡回笼觉还能干什么。 天光大亮之后,内务魔像纷纷开始工作,塔内传来各种轻微的响动。 接近中午的时候,伯里斯醒了,刚睁开眼时他还不太清醒,仿佛暂时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察觉到耳边有呼吸声,他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洛特侧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还搭在他胸前。听说胸前有重物会导致人做噩梦,伯里斯奇怪地想,为什么我完全没做噩梦?难道半神的胳膊和人类的不同? 伯里斯一手撑着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他不想把洛特弄醒,洛特醒来后肯定要说一些肉麻的话,现在他可受不了这个。 在起身的过程中,腰部、大腿和某个地方传来的酸痛让他顿时面红耳赤……他平静了一会儿,转头望向深泉水晶窗,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把手抚在心脏的位置,表情虔诚地缓缓闭上眼: 奥法在上,我伯里斯·格尔肖,很快就要八十五岁了。我这一生忙忙碌碌,也算小有作为,如今我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高塔,也践行了年轻时的诺言,还第一次与人建立了极为亲密的联系……昨天,我参与了如此惊人、如此激烈、如此放纵之事,这是只有年轻人才能完成的壮举!所以,从今天起,我就再也不是老头子了,我与真正的二十岁青年并无区别…… 接着,他又反省了一下自己:我还是太好面子,太放不开了,昨天我甚至没怎么正眼瞧过洛特…… 现在洛特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倒是忽然有了勇气,盯着洛特看了一会儿。睡在他身边的人哪里像个半神,哪里像什么“骸骨大君”,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英俊的黑发年轻人而已……这时伯里斯又想到,骸骨大君有两个形态,人类形态是后来才有的,他原本应该是长着恶魔角、浑身黑鳞片的模样。 伯里斯不止一次见过洛特的那个形态,如果昨天洛特用那副模样和他……想到这,伯里斯用力捏了一下眉心,手劲大得给自己留下了两块红印子,他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想象,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一大早就这样可怎么行。 优秀的法师都有一个特征:能够在惊慌之后快速找回冷静与专注。伯里斯尤其擅长这一点。他又一次冷静下来,开始回忆昨晚的每个步骤。 一开始他力进行求客观分析,渐渐的,思绪就变成了胡思乱想,比如:我总背对洛特,他会不会有点难过,他会不会认为我不情愿,下次应该怎么办,近期不能有下次,我是不是应该再看点书,昨天那个感觉正常吗,还有那个和那个……还有……对了,粉色的贝壳盒子哪去了,它应该不是普通的香膏,估计不便宜,里面有不止一种珍贵药材的味道,对放松身体确实有很大帮助,我应该去详细分析一下成分…… 伯里斯看了看四周,没看到贝壳盒。他无声地施法,让被子平着缓缓浮了起来,果然贝壳盒就在他脚下不远处。他让被子维持着悬浮,又隔空抓取起盒子。 做这动作时,他的视线跟着贝壳盒移动,一不小心就看到了被子下面洛特的全身……别的倒也还好,主要是沉睡在腿间的那件事物太引人瞩目。 他手一抖,差点把漂浮的被子又掉下来,他越是想移开目光,却越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到那东西的同时,他也清晰地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细节……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分析一下贝壳盒内香膏成分”的想法,他认为,自己能与那么惊人的物体进行深度接触并幸存下来,其中肯定有不少是这种香膏的功劳。 拿到贝壳盒后,伯里斯让被子浮在低处,自己缓慢挪动着从另一侧蹭下了床,然后才让被子完全落回去。趁着洛特没醒,他想先去洗个澡,这次他必须一个人洗,不能让洛特跟进来。 双脚踩在地毯上,身体各种的疲惫酸痛就更加明显了。伯里斯把这与年轻时野外冒险的经验相比较了一番,他的结论是:野外冒险时的疲惫比较强烈,更摧残人的肉体,而现在这种疲惫其实不算特别厉害,但带给人的精神压力更大。 泡在热水里的时候,他决定好好理一理思绪,想想等洛特醒来该怎么交谈。 内务魔像送来热茶和午饭的时候,洛特再次睡醒了。 他坐起来,伸展了一下上半身,看到伯里斯坐在水晶窗下的一堆垫子里,已经穿好了居家长袍,束起了头发,正背对着他看书。 洛特翻身下床,喝了一口水果茶,也走到水晶窗下。伯里斯瞟了他一眼就立刻移开目光:“大人,给您准备的衣服就在床边……” “等一会儿穿,反正又不冷。”洛特笑嘻嘻地坐在伯里斯对面。 伯里斯低着头,似乎是在专心看书,但他已经好久没有翻下一页了;洛特起初盘腿而坐,姿势十分奔放,后来即使伯里斯并没有盯着他,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扯了一条薄毯围在腰间。 洛特打量着小法师,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附魔戒指:“伯里斯,其实天刚亮的时候我醒了一次。” “哦……”伯里斯抬起头,对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又迅速低头看书。 “那时,我想了好多事,也有好多事打算问你。” “您问吧……”伯里斯背上汗毛倒竖,做好了迎接各种羞耻问题的准备。 “我捡一个最好奇的问吧,”洛特向前探身,“不归山脉为什么叫不归山脉啊?” 伯里斯终于抬起了头,呆呆地问:“您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你看外面。”洛特敲了敲水晶窗。从高塔上俯瞰山林,由于不同树木生长在不同高度,树叶的颜色远看形成了微妙的渐变,不归山脉地区就像一张色彩斑斓的地毯。 “这地方真好看,”洛特说,“一点也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氛。” 伯里斯笑道:“您是不是以为‘不归山脉’的意思是‘敢来就让你一去不回’什么的?” “不是吗?” “不是。其实‘不归山脉’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获得这片土地之前,远处的城镇居民就已经这样称呼它了。人们说,这片山林太过美丽,就像有诱惑的魔法,人走进来后会被迷得不想回家。” “原来如此,”洛特眺望着远处,轻轻点头,“和你一起住在这儿,真不错。” “是啊……”法师看了洛特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反正,您喜欢就好。” 洛特面带笑意望着窗外,仿佛沉迷于美景;伯里斯低头看着书,也偷偷地微笑起来。 第105章 番外3那之后的三年中,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 ·洛特巴尔德: 对外宣布了正式身份:从前是宗教学研究者,现在进入法师塔成为大龄初级学徒。与“老法师的学(儿)徒(子)柯雷夫”关系暧昧。 在奥杰塔、席格费、奥吉丽娅的共同建议下,把继承并离开黑湖的那天定为了自己的生日,开始像人类一样正式过生日。 仍然与伯里斯分房睡,但经常互相留宿。 收养了第二只狗,狗是中型犬,浑身黑色卷毛,洛特为它取名为“女巫卡特琳娜”。后来伯里斯发现这只狗是雄性。 仍然保持着对浪漫爱情小说的热情,并且开始尝试亲自创作小说,对辞藻文笔很有信心,但通篇都是拼写错误和语法错误。 与伯里斯(柯雷夫)一起去自由城邦费西西特旅游,冲动消费买了一尊绿水晶雕成的红龙雕像——颜色是绿的,体格特征是红龙的特征。雕像和猪差不多大,在运输过程中不慎被摔碎,为了不浪费,碎片都被伯里斯收集起来送到了魔法物品工坊。 开始和伯里斯学习人类的奥术知识,进步十分缓慢,学习非常不刻苦,不爱看书,自由散漫,拒绝笔试,最喜欢的课程是实验类。 花了一个月也没学会光球术,却神秘地学会了做饭,目前最擅长的是煎蛋饼和牛奶炖菜。 -------------------- ·伯里斯·格尔肖: 以年老形象参加了五塔半岛的死灵学派峰会,没人看出他脸上的变化法术。因为他在参加大会之前先见了奥杰塔,奥杰塔用神术加工了他的变化术。 因为在死灵学派峰会上摔了一跤,被众多年轻死灵学研究者争抢着上前搀扶,最后不得不靠假装生气脱身。 接到了来自珊德尼亚的大订单,主要项目是一些重要场合的魔法防御系统,因为精力有限,将项目私下转包给了几名昔日门生,当然其中不包括黑松。 与一位异界学派法师联手研究新项目,将实验室设立于山脉中的工厂内。此举遭到洛特的假装吃醋。 为表立场,将异界学法师的妻子、儿子、儿媳、孙子女、三只猫……都接到了山脉中的别墅里。 本以为完美地平息了一切,却发现洛特仍然故意假装吃醋,并试图以此为借口和切入点,模仿某些爱情小说中的淫秽桥段。 消极抗争了三天,最终在洛特的“生日”时主动配合了他的剧本。 从洛特的书架上找了一套系列小说,尝试学习洛特的思维方式,经过一周的尝试,最终选择了放弃。 学会了“复生之血”的调配方法,但一直假装不会。 ---------------------- ·艾丝特琳公主(与奈勒爵士): 除身为公主必须参与的日常事务外,还开始亲自研究脸上的僵硬后遗症问题。 并且在王都真理塔组建了一支奥术安保团队,秘密调查萨戈境内与魔法有关的大小事件。 准备与奈勒爵士正式订婚,近期正在筹备仪式。 ---------------------- ·黑松(和他的冒险小团队): 一直维持着金发状态,没有再次染发,也没有重新文身,但对衣着、饰品的审美仍然保持原状。仍然坚持化妆,以寻求面色苍白、眼神阴森的效果。 做出了空前华丽的骨头悬浮椅,而且做得十分宽敞。试图邀请奥吉丽娅一同乘坐,惨遭拒绝。 与冒险小伙伴们前往落月山脉以西,寻找某件传送中的珍宝,遭到西荒山匪、兽人萨满、西荒术士等团伙的袭击,被绑架了十天。 十天后,被闻讯赶来的奥吉丽娅与席格费救出,据说遭到了酷刑折磨,具体刑罚手段是“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听他们唱歌,并且必须进行言之有物的点评”。 冒险小团队离开是非之地时,团队中的那名海岛精灵留在了西荒人聚落,据说是与一名山匪坠入了爱河。 回到寂静树海老家住了半年,其间以广博的知识、精彩的见闻、酷炫的施法手段吸引到了许多青少年精灵,甚至有几名还未成年精灵想跟着他离开树海冒险,还想请他做法术老师。 树海的精灵议会约见其父母,双方进行了友好而深入的谈话,并最终决定拨给他一小笔“巡游者基金”,请他继续外出冒险,务必尽快启程。 ---------------------- ·奥吉丽娅,席格费: 大部分时间与黑松一起玩耍,定期会回到不归山脉看望主人。 奥吉丽娅学会了化妆,目前最大的烦恼是眉毛的颜色与银发如何搭配才能协调。 席格费仍然不擅长化形,每次变出的人样都有微妙差别,而且身上的炼狱气息会让普通人产生生理性畏惧,所以每次回到冬青村,他都是一个“很可怕的陌生人”,为此他总是在深夜里偷偷流泪。 ----------------------- ·奥杰塔: 定居在北方,监视被关押在北星之城的伊里尔。 平时使用着两个身份,一男一女,对外界自称是“奥兹兄妹”,哥哥是术士,经常与北星之城的骑士们来往,而妹妹体弱多病,常年闭门不出,在家卧床休息。兄妹俩是双胞胎,都十分美丽,都有着黑檀般的长发,雪白的皮肤,鲜血般的嘴唇什么的。 目前最大的烦恼是:有两名神殿骑士分别爱上了“奥兹兄妹”,而且已经对他们展开了初步的求爱。 ------------------------ ·伊里尔: 被关押在北星之城奥塔罗特神殿特设的禁魔监狱中。暂未出现值得注意的危险行为。 近期曾与一名狱友发生肢体冲突。该狱友是一名低阶死灵师,因创立伪神教会、敛财害命等原因被抓捕,两人在均不能施法的前提下,使用鞋子互相抽打,并因为怕被人发现而双双忍住疼痛不出声叫喊,最终还是被卫兵及时发现并阻止。 曾见过奥杰塔一面,但没有认出眼前的黑发美青年究竟是谁。 ----------------------- ·莫维亚: 被精灵议会剥夺了高塔使用权,查封了大部分财产,由于苏希岛海防军统领自愿为其担保,遂被免除了牢狱刑罚。 在落魄时接到邀约,成为了海防军统领家中的文书员。 参加工作一段时间后,向家主提出提前预支明年的一部分薪水,得到了同意。 拿到预支薪水后,突然不辞而别,留下了一封声泪俱下但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信件。 数月后,偷偷地辗转来到五塔半岛高阶研修院,伪造了新的身份,假装纯血树海精灵,试图进入研修院学习,但没能通过入学考试。 目前正在咬牙准备参加下次考核。 ----------------------- ·海雾(和另外两名学徒): 三年中一直在黑崖堡魔法用品店打工,存下一些积蓄后,辞别店主,前往陆地东方的希尔达教院。 经过考核后,成功入学,与暂不区分学派的初级学徒们一同听课。 ----------------------- ·夏尔与塔琳娜: 夏尔成为了银隼堡城防军正式统率,由于身高仍在不停生长,三年内换了六套铠甲,被士兵们亲切地称为霜巨人。 塔琳娜年满十六岁,在一次山洪灾害中为救助平民而展露了施法能力,她不仅没有因此被人排斥,还得到了北国玫瑰、最美女术士之类的称号。 ---------------------- ·诺拉德: 常年居住在属于自己的行宫里,并且把舅舅罗赛·格林也请到了这里。 试图与罗赛共享同一个卧室,被拒绝。 试图邀请罗赛去温泉沐浴,被拒绝。 邀请一队吟游诗人与舞者来行宫表演,邀请罗赛一起观赏。 在观赏时两人大量饮酒,试图灌醉罗赛。 最终自己饮酒过量,当众先大哭再狂笑,然后迅速昏倒。 不理政务,懒得出门,还拒绝了昔日旧情人(们)的见面邀约。 ----------------------- ·罗赛·格林: 被诺拉德带往行宫,遭到了名义上的囚禁,其实随时可以自由出入。 因为总是对诺拉德拒绝得不是特别彻底,整天都被道德和罪恶感折磨。 曾回到昔日与妹妹生活过的木屋,从屋前拔掉一支玫瑰,通过撕掉花瓣询问妹妹“你允许吗”这一指代不明的问题。 拔了很多支花,每支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偶尔会去指导塔琳娜施法。 ----------------------- ·兰托亲王: 只要想到长子,就会满脸阴郁。 每天都安慰自己,至少次子和女儿都很争气。 开始脱发。 ------------------------ ·赫罗尔夫伯爵: 学会了按照指令寻物寻人,能够在下过雨的森林中找到一片目标使用过的手帕。 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法。 最近遭到了雄性黑色卷毛犬“女巫卡特琳娜”的热情追求。 趁着洛特与伯里斯外出,在两只猫的围观下,把“女巫卡特琳娜”揍了一顿,成功地让对方俯首称臣,从此再也不会被它从后方抱住了。 作者有话说:完结后就没有每帖都回了,精力有限,有点累,想当咸鱼_(:з」∠)_……但是,大家的回复我都看了!感谢大家的喜欢! 感谢连载时一路陪伴我的读者,也感谢完结后跳进来一起玩的读者~ 你们的肯定和鼓励,对我来说,就像火锅、三文鱼、螺蛳粉、酸菜肉丝米线、半熟芝士、港式奶茶……一样美味哦!! 谢谢,我吃得很饱! 也希望你们能在我的帖子里……吃好喝好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