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每天都在狂化边缘试探 作者:御崎渠 文案: 一日为师,修真界钻石王老五级某宗派弟子仙宫翎开启了尽职尽责的养孩带娃模式。 直到一天,小崽子把目光捻在了他师尊身上,并厥词放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扑克脸的师尊笑不出来了。 1v1,互宠,年下 两世纠葛前世今生未来修真乱的一批,由衷感恩到现在一直包容到了纵容地步的天使们QvQ 有过改文,两个时期画风,有画风碰撞不河蟹的时候,后期相对稳定,前面大工程尽量改,裹紧被叽,快被黑历史搞哭了……虽然不完美但仍然是白月光。 阅读指南 1.想开了,这是一篇没羞没臊谈情说爱的文_(:3」∠)_ 2.年下文,但作者佛且空,看性别只是壳子的差别,宁逆攻受不拆cp,默认相爱与攻受无所谓,海纳百川求同存异天下大同(我在说什么?) 3.凡是不涉及无理取闹的客观意见都认可包容~毕竟作者也是被包容的那个 感谢 如年似水依山尽 太太的封面~ 内容标签: 年下 仙侠修真 重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仙宫翎,月离弦 ┃ 配角:天元,芜秋 ┃ 其它: ==================   ☆、第一章   上界三千洲,各有应绝,晻霭裕氛,暮泽华醉,应如是。   芸芸磅礴缭绕,恢弘乱云跌宕,护山大阵井然。罄灵宗在修真界无愧为佼佼上者,更有着仙宗之誉。眼见着新晋弟子大选的日子就要来临,诸多年轻修士摩擦拳掌跃跃欲试倍加期待之时,罄灵的诸位元老,自是也没闲着。   “庭轩,怎生不见你徒弟?”   那人些许奇怪,才多问了一句。虽说今日并非真正的大选之日,可这首席弟子,总得露面不是?待他瞥清二长老那模样,不禁又摇头叹道:   “掌门未出关,你又是这副德行。”换容拟老就算了,审美还是这么的……不可言说。   莫庭轩颇为嘚瑟的摸了摸被他编成一小撮的胡子,瞪他一眼:“我徒弟爱哪儿去哪儿去,要你这臭老头子管!”   霂轻:“……”   现在,究竟是谁更像臭老头?这师徒俩,真是够反差。跟了此人,果真是委屈了翎祀。   莫庭轩一瞧对方那嫌弃的小眼神,就知道对方在腹议什么,登时就想拉住对方跟他好好理论一番。   霂轻暗叫不好,这才不住的自责自己多嘴了起来。恰逢此时,也不知对方是发现了了什么,整个人攸的顿住,竟也不找他“讨教”了。   霂轻奇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是个样貌好看几许的孩童。霂轻向来不看重外貌,自是稍稍打量,心道:想是不过为哪家的小童罢了,只是稍些冷清出尘了几许,更不似一般小童那股顺意。这倒是不禁令他多看了几眼。   正奇怪着,身边的莫庭轩却是一反常态的不纠缠人了,直往前走去。   霂轻虽好奇,却也不甚在意。少了麻烦更好,他可是不愿再多加耽搁了。这般想着,也便不作犹豫,连忙趁机快步离开。   二长老的视线,仍旧不离那孩童。   细看之下,那小童仍不似凡物,眉眼雅正,粉雕玉琢,仪步缓稳,清绝自现,更似画中人。   而莫庭轩,自打看到那孩童,眼睛都直了。   ————吓的。   天神啊——!这小祖宗怎么出来了?!!   要不是正好被他余光扫到,又要闹事了啊!这货是忘了先前被某峰主指着鼻子要收奴收仆惹得的一大通子事儿了吗?!!   当时要不是他赶来的及时,他这张脸怕是都要被认得了!还敢出来?!真是不记吃也不记打,死性不改!!!   不行不行,不能留这祖宗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光是想想无数个‘万一’的后果就让人头疼。   那孩童显然同样看到了莫庭轩苦逼的神色,但也仅限于“看”。浅眸只是冷冷一扫,随即一脸漠不关心的就要走开。   但在下一秒,果真是被拦住走不了了。   孩童的眸里闪过明显的不愉。   莫庭轩怒:还敢不愉?!对着你师父?!真是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他也不管如何,上手就抄起孩童,浑然不顾对方的挣扎之意,直接开溜。   ————开玩笑!这家伙要是真以这副尊容这般道级露面,可真是丢他们宗门的脸啊。   莫庭轩自认一个堂堂正正铁血彪悍的大老爷们,不至于事事婆婆妈妈,可他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   毕竟这家伙幼时亲族覆灭,当初要不是他族门力护得以逃生,再加上后来在罄灵又有他一心庇护,他早就不知道要死上几千几百次了!虽说这人成长速度确实惊人,但也少不了让他这个做师父的挂心啊。   仙宫翎看着眼下仍旧致力于把他藏起来,以防止自己丢人的莫庭轩,心下微叹了口气。   莫庭轩的身量算不上多么魁梧,但却足够有安全感。孩童发闲似的轻抬起左手,细细端详着指上有些不甚起眼的淡金色纹络。那是由一串串神秘古朴的符文,宛如戒指一般环抱指上而成,与肌肤融为一体。周身的晦暗,为其镀上悄敛,拔丝抽离,则为磊落之征。   这东西,自他出生之日起,便相伴于他。真正麟角之处并非外观,而是其所传达的讯息。   他通过这种讯息隐约发觉,修真界,宛若被约束一般,被预先设计好的路线规划着。纹络所要传达的,便是如预知一般的存在。   这一点,他自是把手于心。福祸相依,绝非玩笑话。   孩童放下手,不再细量那纹络。抬眼看向身下,竟是被莫庭轩七拐八拐,再向前,就要直回他师尊的绝殇峰了。幸而,眼瞧着四下无人,对方终于肯把他放了下来。   “说,来宗内瞎晃悠个什么。”莫庭轩颇为头疼的质问道,一脸严肃,显然是要个交代。   只见孩童淡淡开口:“今日不同。”   不同?   莫庭轩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他那小身板,就是嗤笑一声。   嗬,还真是“不同”。   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玉郎来。   但见少年仍旧颇为老成的虎着个脸,二长老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并有在少年脸色愈冷的情况下笑声加重的趋势。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俱为诧异。   “乖徒儿,你……”   少年仍旧冷冷清清,无甚喜怒,但浅眸中,不乏不耐之色。他这一次没有掩饰,不甚在意的把气势外放。   攸然间,给人的感觉就全然不寻常了起来。   若是连同师尊也能掩瞒住,哪怕只是一时,这已然是够说明成效了。   “我灵力充盈,功力未消褪。”孩童言道,不徐不慢。“本欲稍加探查,哪想你碍事。”   好心帮忙被嫌碍事的莫庭轩:“… …”   亏他见到这人这般幼儿形貌,还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担心他因毓灵一脉族血遭反噬被欺负!   可是啊徒弟,你当真未看到小声议论的女修,和那些个探寻的眼神?你是认真的吗?!   在莫庭轩多多少少夹杂着气不过的愤郁目光中,少年同样目不斜视的淡定回应他。   二长老内心飙血三升:这臭小子是认真的!且毫不认为自己有哪里错了!!!   其实莫庭轩应该庆幸,自己的徒弟不甚通人情。倘若仙宫翎真的读懂了他的心声,此刻一定会更恶劣的应言开口:你怎么知道。   不待英明的二长老崩溃,那人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一副高风亮节的君子模样,顶着一张未成年的稚嫩小脸,气定神闲的道:   “告辞。”   小少年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光雾弥散,幼子的模样尽数消去,蜕变成一清隽之影。   雪衣不染,长身玉立。一抹紫霆轻轻跳跃,指骨间金纹暗现。走之时,还故意的用那双冷凝的眸子意味不明的淡扫了莫庭轩一眼,与平素一贯展现的冷静自持不同,倒被衬得极为轻佻。   许是画面太过美好,引得莫庭轩唇角抽搐,七窍生烟。   ☆、第二章   弱水尚可载舟,舟自需要此等助力,以至久远。宗门好比一舟,若求亘古,新鲜血液自是少不了。   试炼竞选日,四月为限。对于诸准罄灵者而言,自是重要。究竟是入内门直接享受宗门资源待遇,还是暂为留守于外门,都将定夺于这期间。   而今,台下又站了些即将入宗的新血液,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初入宗门,不禁交头切语,好不热闹,而他们讨论最多的,自然是罄灵宗令诸多修士敬仰的大弟子仙宫翎。   台上,那人长身而立,墨发仅用一发簪简单束起,面冠如玉,眉目清冽,眸光落于虚处,且浑然不觉方才他正被些少年人议论的火热。   待他一字一句宣告完着属于罄灵的金科玉律,底下空气仿若凝止,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与方才还热闹纷纷的气氛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似是被浇了一桶透心的冰水,煞是悄寂。   但那寂声中暗自汹涌着的什么,也怕是只有那有目共睹之人才能真正体会明白。   “刘师弟,新晋参选弟子里,可有一个叫做苏长明之人?”   “不曾。”刘紫书思量一番,适才抱歉的笑了笑。“因师兄在上届弟子大选时提及此人,所以我留意过,参选名单上未有此人。”   “多谢。”   仙宫翎垂眸,不动声色的触摸着指节,那烙印无甚反应,如刘紫书所言,他要寻的人不在场。   再留无趣,仙宫翎便径直回了磬竹峰。他不久前从蛶玖阁闯出来,那一番磨砺好在没把命交代,只是现在身体还没复原,更需得多加修养。   想至此,他静坐了几个时辰,又置身温泉水中好一阵调息,灵气随水汽四处弥漫,又盘绕着水流聚散,泉水像是有灵性一般,漫过人的锁骨,径直又想淹上白玉脖颈,睫毛也被蒸腾上些许雾气,仙宫翎眼都不睁,只是稍稍侧脸,水就又下去了。   这时候,时间都好似被拖慢,疲惫感渐渐消退,与之类似的松惓之意却逐渐涌了上来。   “…哥,哥……”   思维放松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声线,看到了熟悉的人。   深埋在记忆之中的东西,因为过了太久,难以让人分清真幻,时至今日,无论如何,早就离他而去了。   只是现在,这种熟稔感好似拉他入了幻境,本以为早就记不清的人或事,这一刻却是重现在眼前,与记忆重叠,一如往常一般。   只是他被魇住一样的不能动,当然也发不出声,只能看到,只能感觉。他看着父母镇定的分析好转与死亡的几率,那之后母亲就再没有出现,父亲则继续围在医疗床边观察,期间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最终,男人宣告了“冷封”。   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即使是告诉他,这就是是他失掉意识后发生一切,仙宫翎也不觉得奇怪。   徒然间,‘真实’的画面微微扭曲了一下,他看到了当初的弟弟,此刻竟让人觉得突兀无比,手里紧攥着一个针剂,眸光沉静,不冷不热,抬手触碰着他,像是告别,又像是绝别。   仙宫翎只觉得耳畔翁响,脑海一片空白,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常见麻醉剂的一种,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针液一旦进入体内,如对患者进行冷藏处理,无论操作是否恰当,必死。   只见那人慢条斯理的将针剂推入注射,自始至终,他的嘴微微张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他努力去分辨,耳畔却萦绕着轰鸣声,始终听不清究竟。   ……没关系。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接受,只要你过得好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承诺。   他没察觉的是,意识混沌模糊之际,自己紧闭的眼角似是滑落出了什么。   前尘过往,他早就忘了,也早该忘了。   ☆、第三章   堂而开阔的走马路前,顺着阶堂向上投眼,一个刻有‘宫府’的牌匾清晰可见。   作为一大世家的府邸,布局讲究倒是奢侈豪气,园林路佐泉流假石毫不吝啬。   只是现下,发生的事却是不可谓之光彩。   一个跟这里奢豪之气明显格格不入的破旧房屋前,两名衣衫华锦的少年身影显得尤为鬼鬼祟祟。   反观屋内,幽暗的光线下,竟隐约可见一人被禁锢于此,似是在遭遇惩戒。   少年的四肢被锁链牢牢禁锢着,以至于卡到了血肉里,留下遍布的血痕。被血浸透的破碎衣衫,早已看不出先前的颜色。   鞭伤已然是算不上什么,还有一部分则是不知用什么折磨出来的狰狞伤痕。   血迹早已凝固成暗沉的浓色,更有又被重新撕裂的伤口添彩。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甚至连脸上都有深一道浅一道的划痕,更显得可怖,触目惊心。   少年额边散发凌乱无助的垂落,映住了低垂的眸,稍稍挡住些了本该是精致面容上的不堪痕迹。   能依仗的早就不存在了,他也早就知道。宫家的人把他祭醒,却并未捞到应得的好处。无地位,无血亲,身单影薄,可以说,他能活到现在,而且还有日子滋润过的时候,还真是个奇迹。   潮湿的屋内光线透来的本就极少,身上的伤痛致使他意识早已不甚清醒,但还是敏锐感知到了些许屋外的动静。   “四哥。”   其中一名年岁较小的少年颇为不安拽了拽那人袖子,犹有畏缩:“我们还是别……”   “怕什么。”少年一把甩开他,打断了未出口的话。   “二哥说的没错,这个废物留在家中太碍眼了。我们家族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他,前些日子还不是他自己不识好歹,竟然连周家少爷都敢得罪,被关在这里受鞭刑也是活该。”   “大哥…还不知情吧,还有,周家大小姐也…”   “蠢货,你当真不知?!”那人打断对方的话,不符这个年岁的阴沉怪异从眼眸里透了出来。   “下人们可是都传遍了,如今被禁闭的周小姐,大哥,看好他的每一个人,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的那张脸!”   “况且,那个杂种被关了这么多天,享受的可是族门的酷刑,就算不死也是半死不活了,我们这样做,也是给他一个痛快,反倒是便宜他了。”   “可是,会不会有些…过了?”   “过分?哼,你说过分?”少年打量他一眼,讥讽意味流露,明显对他这幅软骨头模样很是不满。   “你的意思是,周家无甚礼?家主是错的?!”   被问的少年连口否认。   见他还算识趣,适才稍满意的朝前扬扬下巴,眸有轻蔑,语含鄙夷。   “瞧瞧他现在吧,蛊惑人的下场,这才是他应得的。你今日为他说话,怕是忘了他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嚣张样子了吧,我算是看清了,有他在一日,家族就有耻辱一日,上一次试练赛上,要不是因为他,二哥和我能失去竞赛资格吗?!”却是越说越气:“你要是再婆妈,老子他娘的就看不起你了,跟个废物似的。”   怒骂声渐渐远去,留下来的,是木头烧焦的炸裂噼啪声,呛鼻的浓烟。   浓烈的火焰似是想要把一切都吞烬一般,等到火势张开獠牙进一步的蔓延,无处可逃。   被禁锢的少年极为平静,眼看着烈火吞噬直要扑面,仍眸沉如潭,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但愿尸骨能烧干净。   浓烟弥漫入鼻,无法呼吸时,他这么想。   伤势的溃烂以及刺鼻的烟雾使他意识愈发模糊,连横梁倒塌声也似有若无。   【——喂,把你的身体给我】   兀的,似是从识海而来的声音,撩拨着他的神经,击溃着他的抵抗力。   “……谁?”   少年下意识的微张了张嘴,却只能勉强动一个口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把身体给我。你活不了的】   夺舍?   不住跳跃的火苗似是顺着涸血窜到他身上,肌肤烧焦的吱轧声也随之响起。   他想:无所谓。   也不知是否为错觉,意识逐渐失去之前,似是有淡淡的清凉水汽渗入身体内。   他确实不想活着,也不想就此死去,但这早就无所谓了。   呼嗅间的呛鼻浓烟不知何时换成一股湿潮气,离昏迷不醒似乎不过眨眼功夫,当意识再度回笼之时,少年失神的盯了片刻黑云密布的昏暗天空,有些不敢置信,好似自己置身梦境。   但很快,他就被别的吸引了注意。   体内充盈的…是灵力?   他吃惊的尽力去感受,丹田内清凉的罄人,但也像是火热到发烫,像是潜伏着什么磅礴,这就是修士才有资格享有的浩大灵力吗?   少年颇为吃力的抬起手,许久不曾活动,而今只是张开手掌都止不住发颤。金属碰撞声随这动作沉沉响起,困着他手脚的锁链仍在,溃烂的伤口仍旧触目,知觉感官也渐渐复苏,很疼,但他并不想处理,也无力这么做,任由它发烂发臭,至于身在何处,他现在也完全不想管。   【别枉费我带你来此处】   那不饶人的声音又一次的盘旋而起,这一次,终于把少年惊醒的彻彻底底。   “…你想做什么?”他不禁脱口而出。   【把你祭给我,自己去】   少年却不甚理解他的意思:祭给你?   【我救了你,现在,可是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这是哪里?少年发现自己不用开口对方就知道他在问什么。   许是那人料想到将死之人如何,而且那人眼下心情并不算太坏,便“好意”多说几句,权当‘偿还’的奖励。   【你们那位‘家主’有提过的吧。我记得,那位‘主母大人’可是哭嘤嘤的可怜祈求着某人代她儿子一探呢】   ……垣佞禁地?!!   【不错,不错,真聪明】那人貌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虽说比起泫涸可是差的很远,不过也算是人界的‘泫涸’了吧,唯一一个凡人与修士共享之地,机缘的天堂呢】   对方丝毫不管他是何反应,自顾自的言道:【不过,你只需照我说的做就是】   照你说的做?少年在心里苦笑。   ……自己去送死?   【别指望,我能放过你】那道声音突然阴厉了起来。【自己去,或是我帮你。自己选。】   少年因这道冷厉的音徒然冷却下来,指间渗进泥里几寸,终是后知后觉的收回,平静的抬头望了眼天色。   垣佞是个好地方,他想。   一滴凉雨触到少年的手背,手上微微灼热的伤口好似缓解了许多,与暗沉血色的衣衫相映的颜色颇为诡秘的浸上乌黑的眸子,徒染了一层亮色。   ☆、第四章   同一片阴云下,虧峪山头西侧,再往前走便能遥望到那“去不得”的幽林。   “这垣佞,可真不是个适合人的地方。”   有人刚说完这句话,好巧不巧的呼的一阵子,又刮过一阵阴风。说话的人眉头紧皱,很是不耐烦的样子。“他爷爷的,比起绵驭之地还家伙。”   “行了行了,程风。”一旁的人连忙打断他。   “好不容易出宗一次,就别再抱怨了。”   程风哼了一声,向身前站着的人问道:“拓拔师兄,还要等上多久?这最后一天,莫非要陪一只畜生耗半天时间不成?”   “嘿,这顽脾性。”只见拓拔扬身旁的一温润公子朝后笑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这次要猎的,可是至少四阶的妖兽。”   “四,四阶?!”程风显然被那两人吓到。   “徐师兄,你们不要命了?!”他才筑基没多久 ,很明显就是拖后腿的,拓拔师兄他们则是一个结丹前期,一个中期。   要是一般的四阶妖兽,倒也不足为惧,可在这个鬼地方,貌似是诡异的紧啊。   “貌似还要继续等,你们先走便是,有我和拓拔就够了。”徐佩温声安抚道。   “那可不行,”程风以为是小看了他,直嚷嚷道:“我偏不走。”   见他这样,云漠也摇头拒绝了。   另外三个弟子正觉的自己碍事,便告辞先离开。   约摸一盏茶时间,程风的拗劲也消退不少,又只剩下不耐烦。   “师兄啊,这阵法真的能对付的了四阶的吗?”何况这次云澜师兄也没来。云漠那家伙呆愣呆愣的,说是要听云澜的话护着他,可这一声不吭的,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嘛。   “大可放心。”徐佩安抚道。“实验了多次,再加上新炼制的击燚符,对付四阶绝对没问题。”   正说着,只远远的传来磨沙般的吼声,虽说低微,可也不难发觉。   徐佩凝神,一个健步就要冲上前,却被拓拔扬一把拉住手腕,只好暂且止了步子,不解的看向扯他的人。   “让我去。”只见拓拔扬漆眸定定,冷静言道。   “那个,我去吧,师兄。”程风见他们这样,想着只是引来妖兽也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也想参上一脚。   拓拔扬只是上下扫了程风一眼,仍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下一秒就头也不回的飞冲向前。   程风见此,摸了摸鼻子,一旁的徐佩强忍着笑意,没说话。   妖兽的嘶吼声愈来愈近,击燚符爆裂的烈光也能看的见。拓拔扬冲紧那头兽的额,一刀韧的劈了下去。   那妖兽未被砍伤,但直被那刀光厉厉给晃了眼去,引的它不住的咆哮。这下子,可真是彻彻底底的把它给惹怒了。   那三人见此,俱是严阵而待。   “师兄,这阵法需要我们镇护吗?”   “看着便是。”徐佩深呼一口气 祈愿别出什么意外。“你要是肯乖乖的保持距离的看,师兄们可就是祈大福喽。”   程风撇嘴,“你们就是看不起筑基!”   云漠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被盛怒之下的程风咬着牙给糊了一巴掌。   “你可不能太欺负云漠啊。”徐佩摇头,叹了口气。   “哼!”   噼啪一声,刀光又一次的略过,那牲畜终是被弄昏了头,扬起巨爪直朝着拓拔扬身上拍下,拓拔扬身形又是敏捷的一闪,这一却没有再扬起刀,而是忽地朝着一个方向略去。   那妖兽怒吼一声,哪里肯放过,便紧随其后。   那东西终于近了,笨重而巨大的身体使得凫地都猛的一颤。   “哎哟!”程风连忙努力站稳,更是不满的撇嘴,奈何地面随之又是一颤。   云漠顿了顿,瞧见对方颇为应付不来的狼狈模样,还是伸过去手,拉了他一把。程风终于站稳了脚跟,为了不丢脸的摔上一跤,哪肯放过那条胳膊。   徐佩瞧他那滑稽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拓拔扬正忙着闪躲,余光看到那三人,便扬声喊到:“快闪开!”   徐佩收了笑意,带着那两人闪身到最不易干扰到法阵的一处。   拓拔扬深吸口气,闭目凝神,扬手聚出粹焰抛出,分别绕过那妖兽。   那东西死盯着眼前那修士,哪里管的上其他,见他停下,便立马直朝着拓拔扬的方向扑去。谁知对方一下子又纵身跳跃到半空,飞速略退。   妖兽也是猛的一个纵身,笨重的身躯跃空而起,又灵巧的沉沉落地,可谁知前爪刚落下去,就发觉触碰之地异常发烫,才又猛的惊住,刚想退身,又发现身后数丈烈焰,正伺机而待,这才恍觉是没了出路。   那兽又转头向前,浑然不顾那阵法。直盯着那引它过来的修士,简直是让它恨之入骨,要是让它抓到,必然要把他撕碎!!   可拓拔扬又哪里肯给它这个机会,既然入了阵,如何会给它留逃出去的余地。   徐佩见拓拔扬成功封了阵地,退了出来,他便立即并指甩出数十条击燚符附阵,待符阵牢牢箍封住一片天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一边问询着拓拔扬安好,一边又把不让人省心的程风扯住。   “干嘛拦我?师兄,我就看一眼。”程风撇嘴。   拓拔扬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惩罚他的顽劣,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阵法虽厉害,可需得等上一刻才能真正稳定下来,接近不得,否则会破坏。”   程风着实意外起来:“还有这种说法?”   “回去给我多看看书!”徐佩哭笑不得。“云漠,你给我监督他,《奎生阵集》。”   云漠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别呀!师兄!!”程风惶恐。“云漠他是会当真的!!”   徐佩看向他处,不理会嚷嚷着称不服气的人。   正在大获全胜后的一片和宁之时,倏然间,四人俱闻到一股颇带些腐烂般的血腥味,随之而来的是窸窸窣窣的金属碰撞声,在这颇为诡异的阴沉环境里回荡,不禁令人惊觉回头。   ☆、第五章   他们终于用目光搜寻到一个少年身形的人影,正步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打一眼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走动的人,没什么异常。   可定眼一看,那看似朴素无奇不甚起眼的布衣少年,分明是用了障眼法。眼看着他挪步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四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那金属声,倒像是锁链碰撞而来的响声。可那少年通身衣着可谓简陋至极,又是从哪里来的金属声?   “杀了他。”拓拔扬突然来了句。   “什么?”程风眨了眨眼,以为是听错了。   “杀了他。这人用了术障,且双目无神,分明是迷了心智,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更何况,要是阵法被毁,阵的东西再被放出来,他们都得完蛋。   徐佩在拓拔扬说了第一句话时,就做出判断,快速设了个阵法,想把那少年暂困住。可谁想到,那少年竟视阵若无,阵法未能动他分毫。   徐佩眸里闪过凝重,举剑便挥了过去,韧气划过,程风正担心,可那剑气在靠近少年时,却一下子被弹了回来。   四人交换眼神,终于达成一致,正要联手,却感到一阵令人窒息般的压迫,云漠眼疾手快的为程风护法,可后者还是咳出血来。   此人究竟是何等修为?!   徐佩暗知事已棘手,不得不抬手发出求救信号。否则法阵被毁,遭殃更大。   那人没了神智,他究竟要干什么!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明显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我当是谁闹出如此动静,原是玹青宗的人。”     来人一席蓝白云纹弟子服,双臂环抱,懒懒斜靠在旁侧的树木上,并没有要马上出手的意思。   “道友帮与不帮自量。”徐佩皱眉回应,“切莫,看风凉笑话。”   那人也总算是看出了点情况,啧了一声。“真不好办啊。”随即朝着另一方向侧过头,有些懒散意味的缓缓开口。   “师兄啊,你来上吧。”     竟还有人在附近?!     徐佩顾不上其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就算是能对付的了那不知名的少年,也怕是为时已晚了。   大阵又一次的颤动,烈焰已是有了紊乱之势。   那头兽必也感觉到了,重新站起,不停的用首角奋力的冲顶阵法。数十条击燚符竟生生燃起火来,一个接一个的烧陨。   拓拔扬暗地里牢牢攥紧徐佩的手。这下子,可是真的要遭了!   就在此时,一抹白影倏然闪身到阵前,雷锷般的气势弥漫开来。   也不知是否错觉,徐佩竟觉得阵中之景仿若凝固般的顿住了一瞬。   最初和他们搭话的人也随之收起那副爱理不理的散漫姿态,配合般的闪身到他们身边,为他们护法。拓拔扬、徐佩见此,也随之尽力帮忙。     只见凝凉剑气一分数刃,紫霆雷引盘旋而起,一个旋身与剑气交汇,雷击剑鸣间直窜而去。   那兽露出惧意,可早已没了余地。   没有分毫意外的,妖兽停了动作,重重的摔倒在地。   雪白法袍渐渐停止摆动,竟是一击毙命!   出手之人利落的抬剑斩了那兽的头首,又取了妖丹,抛向他们这边。这才用余光扫到了一个身量瘦小的昏厥之人。   见妖丹被直直抛来,玹青宗的那几个人竟没人伸手,那位形容懒散之人顺手接了过来,抬手便递给他们。   “前辈救了我等,这妖丹,前辈当之无愧。”徐佩见程风无大碍,忙谢道。   “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和小辈抢东西,收了便是。”   拓拔扬见那人不似假意,料想这东西怕是于对方派不上大用场,就顺手把妖丹接过。   云漠给程风喂了颗丹药,后者就立刻元气满满了。他们也并未有什么太大的伤损,还好也只是虚惊一场。   再抬眼看向妖兽的那处,虽说形貌有些吓人,可程风仍然好奇度不减,似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蹦蹦跳跳的跑了过去。见他们都对这兽尸没兴趣,便扬起大大的笑,毫不客气的帮忙“清理”打包了。   云漠:“……”   不远处,白衣人持剑抬步便走向那个通身浸血形容少年之人,浅眸里闪过些许困惑。   他刚刚,感应到了些许魔气……   程风刚顾完他的事,正在这时朝救下他们的那位前辈那边看去,不禁“啊”了一声惊呼。   只见湿冷的地面上瘫倒着一个小少年,通身血痕斑驳不说,伤口处也甚为狰狞,手脚分别被锁链束缚着,以至于磨入血肉,更加重了伤势。   程风瞳眸一缩,呼吸微滞,显然是没料想到先前那让人招恨的朴素少年会落成如此光景。   是活人?这是程风的第一个念头。   这人连脸上都伤痕累累,并且散发着不堪到像腐尸一样的血腥味这一点,那个前辈是真没发现吗?   ……还是说,根本就是被这个看起来冷的掉渣的前辈给弄得?!   ……不会吧?!   程风心生寒意,又拼命的摇了摇脑袋,飞快调动脑内画面浏览了一遍方才的情景,立刻收了手脚,求生欲极强的果断紧紧巴巴凑到云漠身边,试图寻一处“庇护”。   拓拔扬见此,完全无法理解的皱起了眉,看向徐佩。   “他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后者轻笑一声:“你别管他。”   ☆、第六章   魔修?   仙宫翎还是不能确定,但单是困惑本就算不上什么,更不可能阻止的掉什么。   冷剑反着光,已是向着少年靠近,朝着脖颈,清绝剑露出锋芒,剑身逼近,剑气涌动,还未曾真正触到,便是划上一口子,血液便争相涌了出来。   “宫翎!”   另一个人试图唤清醒他。   他知道,一旦涉及到些较以往不寻常的魔气,对方就是这种动摇的反应。不过方才那魔意确实有些奇怪,他都能觉察出几分诡异来。   但如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发生误伤,名声的损失,再加上那人自己对得过的衡量,全部都成为他阻止对方的理由。   事实上,那人也极快回神过来,倏地收起剑,运起术法来为其止血疗愈,连同之前的伤口也多多少少照顾到了。   少年稍稍得到缓解,长睫轻颤,终于又睁开了眼。这时,他只能约摸见得一白色之影立于身前,虽说看的模糊,但这惊鸿气势太过惹眼,总能分辨。   好歹恢复了些许神智,便下意识的用尽仅有的力气攥住那人的袖摆,只听锁链碰撞声轻响,却声若游丝。   “…救我……”   白袍修士微顿,冷眸看向对方,终是颔首下去。   “好。”   这声答应也不知听没听到,攥紧袖摆的手已然垂落。   犹泛紫气的灵引随即冲撞强横挤进少年的体内,尽管那人昏了过去,可也免不了闷哼出声,疼到咬牙。   “宫翎,这人是怎么回事?”   那冷冽道修总算是探出了苗头,也是庆幸自己方才未下死手。   “许是被魔灵冲撞了。”   紫霆一点点的从体内又潜入小少年脉络之中,悄无声息的把所有有可能的退路一一堵住,凡是堵不住的,便尽数碾断。   在一旁旁观的程风紧紧锁着云漠的胳膊,感同身受一般,疼的呲牙咧嘴。   只见黑气四散,凄厉刺耳的音色划空,这段小插曲,也算是暂掀过去了。   徐佩踏步而出,就是一个微微躬身,恭允致意。   “晚辈乃玹青宗的弟子,今日一事,多谢前辈们出手相助。”   那散漫修士摆了摆手,随意答个“不必”,又看了看那个显然是个麻烦物的少年,忽地问道:   “你们玹青宗,可是还缺什么下手?”   这一问,倒是令徐佩生出几分难堪来。   依照玹青宗的宗规,是绝不容许宗内弟子随意带“闲杂人等”入宗的,至于宗内弟子,也无一不是经程序试炼遴选而出,无一例外。   而下一次的试炼入选日,却是还要再等上五年,规矩虽说多多少少的有些死板,可成效也是同样显著。但是面前又是救他们的恩人,恩人的要求,怎好拂意?   “才不要呢!师兄。”   程风才不管这管那的,但现在的他可是对这个差点害他们丧命的人提不起好感。   “水木灵根。”   在程风眼里正“折磨”着人的那个前辈总算是停了手,吐出了几个字。   银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我们罄灵山,也没有闲置的位置啊,仙师兄。”   银钥又顺便好心的补充道:   “侍者的话脸不合格,杂役倒是可以考虑呢——”   顾及到宗门颜面,仙宫翎忍着没给他一脚,但浅眸中已是有了警告的意味。   银钥像是没事人一样,双臂背到脑后,悠哉悠哉的看向他处,不过总算是没再开口说多余的话了。   仙宫翎不徐不疾道:“我答应救他,便暂带回去。”   莹莹之光乍现,随即光亮骤然加强,蓝光骤然变得透明直至虚无,冰色白魄倏然跳跃成一把剑的模样,清绝剑早已等之不及,左摇右摆的控诉。   仙宫翎见此,抬手唤紫霆轻拖那少年起身,待接近剑身时,谁知那紫霆又在闹什么别扭,竟一下子“撒手”不管了。   他只好抬手接过,浑然不在意白袍被血污沾染,稳妥的御剑而去。   紫霆也知自己做错了事,慌着悄悄讨好。仙宫翎便任它闹,不做理会。   关于这些,别人看不出来什么,但他银钥可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不顾那些后辈们是何想法,反正他就是笑出声来,紧跟而去。   程风瞧着远去的背影一脸莫名,问道:“师兄,那前辈是何人。”   徐佩知道他在问谁,看向拓拔扬。   “哪堪罄灵谪仙子,雪衣素裹避凡尘。”罄灵宗,紫霆引,清绝剑。本就不难想到。   “他身旁那人,许是那‘双生’银钥吧。”拓拔扬说道。   “啥?!”   程风保持着躲在云漠身后紧紧环着他胳膊的姿势,听到这话,惊的猛攥云漠的肉。   “那个就是银钥真君?!也太幻灭了吧!!!”   云漠脸色白了一白,还是没说话。   “程风,”徐佩注意到了,微微皱眉劝道。   “都说了别太欺负阿漠。”   “哼!”   ☆、第七章   银钥,磬灵山内门弟子之一,因其不凡资质和鲜明个性而得名。   之所以谓之‘双生’,乃是由于其有着异乎常人的双面性格,形若两人。且举动自然,单从一面看起,毫无违和感或任何异处。   为了区分他们,便把形容温和严谨之面谓之‘遥’,而较相对的一面则谓之‘钥’。   虽说听着就已经让人觉的颇为怪异了,但却也不失为一种……生活调味剂。   请自行脑补前一秒还是仪表堂堂端正庄庄少言温和之人,下一秒却化为堕气洋洋散散慢慢轻佻戏谑之人。   又或者是前一秒儒雅斯文授技艺赋诗词的人下一秒就各种不爽暴躁大吼大叫大吵大闹要揍人的架势。   ——单是听起来就很有冲击性了。   但现实终究只是现实,它并不能阻止一颗颗浪漫而梦幻的心。   作为一度现身于修真界“传闻”中的人,难免会被各种光环脑补,再加上那人资质优渥,又是出自于素有‘仙宗’美誉的罄灵宗,光环的效果自然也就更为明显。   而对于常年留守在玹青宗,涉世未深还相对单纯的程风而言,每一位“厉害的前辈”身上自带的光环往往还是“巨无霸”的类型,就差捅一捅就破天。   所以导致他现在幻灭到死赖在云漠身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沮丧到瘫软的姿态,对他这个年龄段来说,也是极为正常的吧———大概。   徐佩师兄颇为忧虑的看着这一幕,一旁的拓拔扬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而另一边,银钥、仙宫翎他们,则是在“商讨”着少年的去留问题。   “扔给外门就算了。”银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事实上,也确实不甚在意,懒懒散散的打了个哈欠。   “不可,他这种伤势,外门弟子是不会多管的。”   “呐,宫翎。”只见银钥轻轻掰起手指,剑眉微扬。   “我可是不会随便收个麻烦过来,你师尊莫长老想必也不会过多搭理,檀幽谷那个正闭关的药老,若是不事先打招呼的话,可不管你是不是首席弟子,如果不想被吹胡子,还是算了吧。”   仙宫翎瞥他一眼,无情拆穿:   “那是只针对你。”   “是是是。”边说着,他的手又不安分的搭在翎祀的肩上。   “仙大师兄,我们罄灵宗是不缺顿饭钱,可也没有不被认可之人的留处,您那一套被弄脏的法袍,恐怕就要白白浪费喽———”   仙宫翎沉吟片刻:“先交给瑰柏,如何?”   “你在指望瑰柏那家伙?”银钥“扑哧”一下子笑出了声,越发收不住。   悄息中,一抹看似无害的纤微气流涌动,银钥笑容未变,却是极快的收回了爪子,闪身到一旁。   而方才他停留那处,恰有一抹雷引在好生等着他,还十分放肆的打着闪。   银钥挑眉,啧啧出声:   “我们罄灵宗的‘谪仙子’,当真是好风度啊。”   “不需你评论。”见那一下未击中,出手的人尽管不会感到多么失望,可总归也不是什么愉悦的心情,再度甩了一袍子术法过去。“瑰柏不收,我收了便是。”   银钥心疼的看着那几根不可避免的被燎到的头发,而后泄愤似得看向那个始作俑者。   “都要到老头子的程度了,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那抹雷引挑衅般的稍微露出原型,紫光幽幽的泛着威胁的寒意。   但这一次,银钥却没有比斗的意思。伸手指了指被晾在一边正由清绝照看着的“横尸”。   “这个人可不像宫翎你。一直被像这样晾着的话,小心变成曝尸。”   仙宫翎果真转移了注意,顺着他指的方向打量,轻轻蹙眉,确实觉得不妥,便唤起清绝,轻声嘱咐道:“带到莫长老处。”   清绝剑立刻听话的抬着少年离开。   再回头,只见银钥也是要离开的样子,正悄悄溜去,仙宫翎没再理会。   待银钥行远了,四下无人,他这才抬起手。这时,只见左手指骨处,一抹淡金色暗暗浮现,沉淀成古朴式的烙印。   烙印的温度,正炽热的让人难以忽略。   仙宫翎稍作犹豫,便改了主意,随即唤住清绝。   清绝颇为小心的轻轻将剑身上的少年放下,就在这时,清脆之声响起,只见一不知是何的物什应声而落。   他稍稍屈指,那落地的物什便落到掌心处,只见一碧色玉佩静静躺立。   不禁叫人推测,被持有至今,并保护到未被他人发现抢走,应算是重要之物,也便多打探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使得仙宫翎霎时微僵。   ☆、第八章   周遭静谧无比,窸窸窣窣间,几缕阳光通过洞口透入而来,称不上多么明亮,但还是有几分晃眼。   睁开眼的人下意识的动了动手,却意外的没感觉到惯性的束缚,一下子就清醒了。头仍旧有些发疼,他又闭了目缓了片刻,晕怔感消减,眼前之景也愈发清晰。   ……山洞?   少年颇为愣然的打量着四周,乌漆墨黑光秃秃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再低首,便见到手腕等处已是被做了包扎,而身上的其他伤口也显然是被做过了处理。   他正莫名着,脑海又蓦地闪现出一道出尘身影。   只愣神片刻,少年突然又忆起了什么,慌忙上下摸索,终于在一旁寻到了要找的东西。   只见那玉佩被妥善安置于他身侧一锦帕之上,而在这时,他也恍然发觉自己身下也铺了好几层的绫罗绸缎,像那玉佩一样,好生隔开。   这时,洞口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来人逆光而行,因而只见得清隽身影,却看不甚清面容。那人明显也是发现自己醒了,步履微顿。   “……你可唤苏长明?”   只听清冽的声线无甚喜怒,近了些,便觉一双冷眸不糅情绪的淡淡注视着他。   少年只觉得心凉了半截,他迟疑的摇头。   很明显,这人怕是寻错了人。   少年难免几许失落,又抱持着恶意讥诮,刻意的留着獠牙,却同样藏躲。他稍稍埋首,自讽道:以他这般狼藉之态,还是不要污人眼睛为好。   仙宫翎暗自打量对方。那少年面容上的驳驳伤痕,与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煞是触目。   见到这孩童不再看他,反倒是稍稍低下了头,便是有些触动。他虽不在乎容貌,还是一个诀法为其稍掩了面目。   他问道:“你叫唤什么名字?”   小少年垂着眸,声如蚊呐:“离弦。”   “可愿随我修炼?”   清冽的声线再次传过来,少年犹不可置信,猛地抬起头来直视对方,显然是在怀疑自己所听,莹润的眸底尽是藏不住的怔然模样,良久失声。   仙宫翎则是颇有耐心的静待答复。   少年终于反应了过来,自是不迟疑的应声点头,乌漆剪瞳黑白分明,又似浸起雾气,至此,终于露出几分天真姿态。   见此,仙宫翎眸光也是缓和许多。   离弦按捺着震讶的心绪:能活下来,已是极好,有机会摸索仙道,他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时至今日,他的最大的教训就是,这世道上,是非的界限总是模糊,成王败寇之理又常常适用,他必须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让自己变强。   ……万一他能够活下来呢?   在对方允首答应之际,仙宫翎便有了打算,为了照顾这小少年,他并指虚划召出清绝来,试图让他在自己身前踏上剑身,稳妥而行,清绝平素虽是稍爱顽了点,可在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   少年虽是看上去沉默寡言,仍旧免不了几分孩童心性。自御剑而起,便眼也不眨的四处看去,新奇的看着脚下之景,也不曾妄动。   仙宫翎见他喜欢,便是抬手,轻扣住他的胳膊,便于他看的安心一点。   少年刹时一僵,心里漫上复杂,既想退开,又不敢再多动。长睫垂落,微抿起唇来,掩饰别扭神色。   这时,他才悄然侧目,方敢细细打量那人。   衣诀翻飞,墨发挥散,眸光清浅,肤如冷玉,颜似冰雕,身形清瘦却挺拔胜竹,仅仅是伫立,那磅礴气势就好似能直接跳跃而出。   少年忙不迟疑的转移视线,不敢多看了。      ☆、第九章   “仙师兄回来了!”   离弦远远便感受到下方弟子纷纷投来的景仰目光,有些意外。   仙宫翎微颔首,刚落到地面,就有一面容俊逸的弟子迎面走来。   “师兄,莫长老昨日来找过你,师兄还是再打声招呼为好。”   “知道了,多谢师弟。”   “咦?”应子淮察觉到躲在人身后的小身影。“还掩了面目?你是何人?”   少年回视他一眼,眸子忽闪,看起来腼腆的紧。   “师弟,新晋内门挂名,何时为止?”   “尚早,四个月为限。”应子淮有些了然,心道:能得师兄入眼,资质想必不差。   “那便好。此人伤势未愈,经脉细弱,体质差极。便以二长老为名,交与檀幽谷照看些时日如何。”   应子淮:“……”伤势未愈,经脉细弱,体质差极,师兄你带回来作何?   好在应子淮早已不稀奇这作风,没曾深究,爽快的应下了。   “此事不难,焉得劳烦师兄?师兄若放心,交予我便是。”   仙宫翎也不反对,道了声“也好”。便看向安静立于一旁的少年,问:“可愿随他一去?”   少年澄澈的瞳眸轻轻盯了他一小会儿,很快点头应声,终于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应子淮身边。   应子淮温和一笑,以示安慰,又多问了一句:“师兄,可否多问一句,你带这少年人回来,当是安置何处?”   仙宫翎应言答:“可记我名下。”   应子淮刹时一顿,周遭弟子也是朝向那少年看去,空气仿若凝滞了一般。   应子淮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轻轻摇头,打破这静谧,不再追问,他先一步走向前引路,过不久,便与那少年搭话,温和指点道:   “若是在檀幽谷,由瑰柏师兄接手,请相信那位师兄。虽是手法残酷了些,可绝对是大有助益。”   “是。”那小少年应声,看起来倒是个知事的人。   应子淮对他看好几许,心下又是微叹:这少年根本不了解瑰柏的手法,他这才多加提醒。伐骨淬筋,通髓顺体,即使是简单的疗养,到了瑰柏那里,都要留上半条小命。   也不知他那师兄是作何想法,莫非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体质当真是差到来极点地步?虽说到瑰柏那里是有极大好处,可风险也不小,最起码的苦头,是要吃上一吃了。   “我却是不懂,师兄留你,莫不是真的收入座下吧?”   少年垂下眸子,似是有些不胜惶恐。“不敢。”   应子淮笑了笑:“师兄向来不爱使唤人,罄灵宗上下都约摸清楚。此番留你,又如此照看,怕不是为杂役那般。”   离弦没应声,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对方。   应子淮也不强求,捏诀径直把传送阵启了开来,为少年打好了掩护,才入了阵去。   应子淮对仙宫翎的解读推测,自是大致不错。不过,“如此照看”这点,就略显冤枉了,非是刻意如此,不过性情使然。   如若仙宫翎当真是如这般惦记那少年,怕是不会在这之后一连许久都未曾过问了。   ☆、第十章   应子淮把一符佩径直打入阵内,稍得一会儿,就有一药童开了门去,露出脸来。见了来人,他便大敞开了门,后退一步,微行了一礼,却是问道:   “药尊不在,应前辈至此,所为何事?”   “此番带得一凡子,檀幽谷可有人许代照料一番?”   小童这才将目光投放在一旁的少年身上,只消片刻打量,问道:“受何位之托?”   应子淮勾唇,从容以对:“一尊老之意。”   “如此。”小童稍稍侧身,示意道:“此番,晚辈无法代为传话,还请前辈随我来。”   穿过幽幽长长的小径,那小童引路到桦引阁,就隐了下去。   应子淮入阁,却是见不到人影,抬步走近柜台,便看到一人卧于躺椅上,书籍半开着遮了半边脸,好不惬意。   听到来人动静,也不动作,只是慢悠悠的道:   “体伤毒蛊,取换丹材,出门右转荫木阁。”   仍旧没再听到动静,椅上之人才慢悠悠的伸手把盖在脸上的书撩开,睁开略显惺忪的一双眼,似是对有人扰她清梦这点很是不满。   认出了来人,林焉这才起了身来,搓搓手揉了揉双颊,不见丝毫尴尬之态。   “真是稀客,应师兄来此,还带了个不入流的娃娃。”纤指轻叩柜台桌面,林焉一手轻托腮,美目流转,露出皓齿:“不知是,有何贵干呢?”   “如你所见。”   应子淮一指少年,道:“这‘不入流’的娃娃,需得在此好生照拂,以‘入流’才是。”   林焉长眉微挑,觉得颇为有趣。“应师兄何时有了这等闲心?怕是受人所托的吧。”   “受人所托谈不上,只是尊老之意罢了。”   “尊老?”林萱奇道。“哪位尊老?”   “莫长老。”   “竟是如此。”林焉收了嬉笑,“那可要好生思量一番了。”她略做沉吟,便道:“如今,我也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应师兄想必也了解,一般颇得行道的,都是各有脾性,若非个别人事,都是各醉术行,旁的什么,怕是不愿理会。”   “此般若是尊老之意,酬劳不说,这份人情,说直白点,也是难推脱的。   “但是眼下的情况,诸位师兄或炼丹进入凝化期,或是正闭关着,真正可以称得上是闲着的且相对合适的人,也只有我谷内出关不久且十分之牢靠的瑰柏真人了。那真人也是个喜清净的,又是深得谷主赏识,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掌舵人。所以成与不成,也非我可定断,但且一试吧。”   听到那句‘十分之牢靠’,应子淮的保持着微笑的唇角不禁抽搐了几下,但也很有风度的没有打断。   林焉说的这些,他也不是不知,就是因为知道,他才对那少年多有提醒。如此一确认,倒也无它了。   想到此处,应子淮召了道仙宫翎先前留给他的符召,确认无甚出入后,径直打了出去。   对方是那瑰柏,相对受用点的,怕是要借上一借翎祀师兄的声名。   果然,少顷,只见一灵纹径然挥来,落入桌案上的玉鼎里,倏然消逝。   林焉一喜,忙道:“瑰柏师兄果真是合适,这照理之事,便是成了。应师兄大可离开,至于这孩子,就交给我指路吧。”   “不必。”应子淮婉拒道。“受人所托,做到底才是,还请不要介怀。”   “不敢不敢。”林焉巧笑,“前辈是明事理之人,焉谈介怀?此事已成,便请前辈移步,出门右转荫木阁,只需再向前,绕过一竹林,便是瑰柏师兄的庭落了。”   倚着指引,应子淮如情寻到了处庭落。   只是令他惊讶的是,木门不仅大开,直直望去,竟能直接看清楚那个正好生在闲闲侍弄着花草的人。   那人明显发现了来人,却也不急。手边的东西处理妥当后,苍白的指尖便停了动作,一双深渊一般的幽幽墨眸便扫了过来。也不说话,转身便入了屋内,连片青衫影也看不到,似是全然当他们不存在。   应子淮轻拍了把少年臂膀,缓声道:“进去便是,不必多虑。”   少年垂眸:“是。”说罢,便是抬步走了进去,应子淮交代了任务,也就转身走了。   离弦稍稍侧身,似是想回头对应子淮说些什么,但终是抿唇,一言不发的进了院内。   ☆、第十一章   四处入眼的俱为一些他不了解的花草植株,鳞次栉比,各有姿态。整个庭落,弥漫的却不是花香,而是淡淡的药膳味。   离弦抬眼,又四处扫了扫,便发觉稍侧一方的屋门竟是虚掩着,似是为人而留。   他稍作犹疑,便试探性的朝那虚掩的门走去,抬手推开房门,却猝不及防的见得一人,正落落而坐于那木椅之上。   离弦显然是没想到,因为刚刚见到这人分明是入了另一间屋子,但他也是极快的反应过来,轻迈一步向前,便是微微行礼。   一双寂眸稍稍扫视了那少年,只听那人漫不经心的道:“体质虚乏,到别处好生养着就是,何必寻我?”   许是料想那少年也是接不出什么话来,瑰柏又道:“是那翎祀授意?”   “……是。”少年应声。   “是何用意?”   “……留我。”   “…留?”瑰柏抬指轻叩桌子,稍稍拖长了尾音。   “是。”离弦答道,“那人说,‘随他修炼’。”   本是淡淡听他叙话的人,眉头却是一下子蹙了起来,轻声吐出了句“没道理”。   随即,竟是起身,直直朝他走来,那明显带有敌视感的压迫气息,令少年心里微惊。离弦垂了眸子,定了定心神,未曾却步。   毫无血色的指尖按向少年的额头,离弦只觉得眉心一凉,苍茫的冷意强制性的入了他的识海内,带来尖锐的疼痛。少年浑身一震,正要下意识的挣脱,一道凉凉的声音传来。   “想变痴傻,再挣扎不迟。”   离弦便是一滞,识海内宛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排斥力,竟是生生强自受了下来。   正在这时,一抹声音兀然响起。   【蠢货。】   声音似从魂海荡来,徐徐飘散。   【如此轻易让人近身,当真蠢货。】   听到这声音,少年委实震讶了起来,只觉脑内尖锐更是一下一下戳着人的神经,他想:这魔灵不是被打散了吗?   【死的是魔灵,我又不是魔灵。】只听一声轻嗤,极为不屑。   所幸瑰柏只是一番试探,未曾有谋害之心。不过少顷,他便放过了少年。   “名字。”   少年强撑着不住发软的双腿,冷汗却是控制不住似的簌簌而下。   “…离弦。”他咬牙道。“我叫离弦。”   一抹异色闪过那幽深瞳眸,病弱苍白之躯却分毫不减那强势之意,瑰柏稍稍打量着少年,不紧不慢的道:“留于此处便可。”   这是…被允许了?   离弦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你于外听闻过我些什么,你这副残败之体,若想恢复生机,便听我的。”   离弦自是点头称是。   瑰柏见他这般,竟是稍稍勾出抹淡笑来,整个人的气息若得一变,凭空让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少年也显然为这种反差而忽地微愣。   “体伤不重,想要恢复不难。你这副小身板,我可是没兴趣折腾,灵息中和,泡着药浴就是。”   “……是。”   那人稍整青衫,便要走出门去,只是留了句“后山果植可食”,便是缓步离开。   等人彻底走远,离弦才心神微松,随即看向那不远处的床榻,三步并两步的直摔了上去,他痛楚的捂着脑袋,下意识的蜷缩着,却也不敢闹出什么动静。   【献祭。】突兀的音色凉薄渗心。   离弦止不住的颤抖,炸裂的痛处似是从识海处传来,一阵阵嗡鸣声不断在耳畔回响。   【快去死吧,给我献祭!】   …凭、凭什么!   就在他苦苦挣扎之际,徒然,所有的麻痹痛意忽地像退潮一般的尽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涓涓细流的醇厚之力,自眉心处扩散开来,挡无可挡的涤荡着勃勃生机,温润滋养着干裂不堪的痛楚痕迹。   正是先前瑰柏一指相按那处。   少年低低的喘息,神经绷紧着,仍旧不敢相信这一次的危机退离的竟是这般迅捷。   那道声音之源也似是受了影响一般,侵蚀感褪了许多。   【气运倒不错。】   字句似从魂海荡来,委实令这时的离弦吃不消。   你是谁?你是…咳、什么……?   许久一阵沉寂,就在离弦以为对方再不会回应之时,却突然得来了答复。   【绝染】   少年揉了揉额头,轻轻坐起身来,继续问道:目的?   ……   目的?   他又试探性的把想法传递过去,这一次,彻底再无回应了。   离弦也不失望,缓过神后便下了床榻,来到先前瑰柏所坐的木椅前,只见旁侧桌上落着一小纸条。少年细看过去,竟是“子时后山温泉药浴”几字。   少年自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巧的包裹,放置桌上。他沉默的打开,一阵罄人的清香扑鼻。   这是救下他的那位道尊留给他果腹的,如今真离了宫家,在外孤身只影,看到这些精巧的点糕,竟令他生出几许酸涩的错觉。   他的过往,光亮太少,但已经惯然,就是寻常了,不贪恋,不向往,或许是未曾拥有使然,而现在这份被关照的错觉有些折磨人。   捻起块糕点送入口中,少年甚至惧怕那种罄香的滋味,他不愿细尝,只做饱腹用。   绕是如此,眼眶处的酸涩感反而更甚,眼前似浮现出一个清绝身影,眸光浅淡,气势冷冽,似拒人千里,却十分值得托付。      ☆、第十二章   又是一个朗朗晴日,磬竹峰像往常一样清寂宁人,尽管有来客。   离上一次的弟子大选初日,已是有一段时间,手指间异乎寻常反应着的纹络,也似是在告诉他,一切还在向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不过……   “师兄,翎祀师兄?”   “……怎么?”仙宫翎看向刘紫书,还以为对方早在他入定之时,就如过往一般离开了。   “难得来次磬竹峰,怎么能不见见那个颇受争议的小师侄呢?”刘紫书笑笑,明眸溢转,也像是在跟着倾诉好奇。   “……?”仙宫翎不明所以。   看着缄默又像是在思索的某人,刘紫书眼皮跳了跳,隐约升起些不妙感来,他试探性的开口:“那个,师兄,您该不会想告诉师弟……您忘了吧?”   “……”   “不会吧!师兄。难道说…您真的,忘了?!那人不会现在还在瑰柏师兄那里吊着命吧?”   话说弟子竞选初日的那几天,师兄与银钥师兄一道出巡,回来的时候竟带着个少年一道而回。   出巡没问题,带了个人回宗也完全不算什么事,可当这些事全都安在眼前这人身上,就难免有些神奇了。   虽说传闻不可全信,可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传言说,那被带回来的少年,遍体伤痕浑身浴血不说,就连他师兄的雪缎法衣都被染红数尺,再加上师兄又总是不自觉的散发着冷冽的气势,搞得活像一个修罗一样,当时之景,当真是吓煞了一些在场的弟子。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刘紫书觉得夸张的是,被问及那人所置何处之时,仙师兄回了句‘记于他名下’。   记名弟子?!   不可能不可能,拿他这师兄来说,他都觉得诡异了好吗。可刘紫书又细细思量了几番,记名弟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论是几分真实,那个被带回来的人,想必是存在的,这事早已是被传的沸沸扬扬,可为何当事人却……   “知道了,我会去看他的。”   “问题不在这里吧,您真的不明白吗?”刘紫书颇有些头疼的开口。   “小师侄应该是被放在瑰柏师兄那里,而您也大概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对此不闻不问吧。我想说的是,师兄,依照瑰柏师兄那般阴沉不定的性子,那人现在真的还活着吗?”   “……”   话都说到这份上,仙宫翎才兀的心头一跳,似是终于想起起些什么不好的回忆,不待思绪反应,手边清绝便应声被唤了出来。   ——檀幽谷。   “在做何?”出言之人一席褐帛法袍,墨发也只是松散绑着,肤色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眸却是极为犀利。   少年不做声,只是伸手递过去一颗野紫果。   “我不需要。”瑰柏冷声拒绝,随即又看到少年手旁已经研磨好的并被精心包裹起来的药料。   “送人?”   少年点了点头。   “翎祀?”   “是。”   时隔数日,他们对彼此虽谈不上了解,但也说的上是熟悉了不少。   苍白的手指碰上那药料,轻轻的磨挲,只见瑰柏微皱了眉。   “檀灵?”   少年点点头。   瑰柏又扯了扯唇角:“你可知,那翎祀真君,可是排斥檀灵的。”   听于此,少年手上的动作蓦然顿住。   “无碍。”瑰柏答的有些玩味,似是在故意戏弄人一般,“只做香料,无碍。”   离弦抿唇,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好似在不满他的戏弄,又不能说出来,一时间,瑰柏愈发觉得好笑了起来。   ☆、第十三章   这少年话虽不多,但丝毫不见涩意,反倒是意外的沉稳老练,这点倒是令他不反感,便示意他坐下。   而少年也未让其失望,毫无局促。   “你似乎,对翎祀些许执着。”   离弦轻轻敛眸,想起那天那个未曾食言,并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对待的人。   “真君说笑,救命之情,无以为报。”   瑰柏轻轻打量了一下对方,少年脸上原本狰狞遍布的伤痕也淡去了不少,剪瞳艳澈,能辨认出原先是个面容尚可的。   “不过有些地方,对于可能要在他身边的人来说,需得明白。”对比而言,那‘可能’二字咬的稍重,见少年投来探寻的目光,瑰柏也不打算吊人胃口。   “那位仙长可是败笔不少,你可要做好准备。”   敢明目张胆且毫不客气的说‘那位’‘败笔不少’的人,也怕是少不了瑰柏了。   “要论那人败在何处,主要有二。”只见毫无血色的指节轻晃,勾人兴趣一般。   “其一,样貌。其二,性情。”   那岂不是显得…无甚是处了?少年虽对此颇有微词,仍只是缄默聆听,自知不是他能插上话的。   “前者你日后自明白,而那后者,正是我要说的。”   “性情。太过率直。”   “冷冽之姿可晃人眼目,率真之态易赢人心孚。可一旦弱点暴露,彻底撕破,那时的残酷,才是毫不留情的。”浅褐帛袍衬着指尖更加苍白,轻轻抚摸着茶盏。   “到目前为止,他未曾彻底动摇这一点,但希冀你能明白。”   瑰柏不理会其他,顾自的说着,该说的说完,便轻啜一口茶,闭眼了片刻,才又将话锋微转,漆眸微闪,似是隐含浅笑,个中含义不明。   “你于药术上颇有天分,长此下去,必有造诣。”   瑰柏极少夸人,这番话分量几许,少年显然清楚。   瑰柏淡淡分析道:“水木灵根,该是药辈的好苗子,倘若要跟着一个雷灵根之人,哪怕是能沾到首席弟子的待遇,若论日后之机,无论怎么想,哪里比得上檀幽谷更适合你呢?”   公道而言,这番分析十分在理,按理来讲,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由头。   树静风止,周遭暂时的悄寂,也似是在静待着少年出言。   没道理拒绝,离弦知道,可同意的话到嘴边,他却不知为何,心跳愈沉,慎重的情绪压人口舌,终是半句也难憋出来。   “师弟这是在挖墙脚?”   陡然间冒出一声清冽声线,似是想要把睡梦中的人惊醒,再一留神,便能清楚的察觉到那抹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白影。   “翎祀?”   瑰柏看向那处,轻轻放下茶盏,语焉不明。“来的可真是时候。”   若是在不知情者看来,这个瑰柏也是极有胆魄。虽说是同宗门师兄弟,但对方‘首席弟子’的身份也毕竟摆在那里,再如何也当的上一声‘师兄’,可这位竟直呼对方名号,且神色如常。   仙宫翎漫步过来,竟也分毫不见介意,或者说。未曾认为这样有何不对。   离弦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知是怎么想,稍微埋下些视线,似是想要降低些存在感。   “这少年如何?”   那少年有何细微的反应,仙宫翎当然不会刻意留意到,只是理所应当的问上一问。   “伤势已然不打紧。”瑰柏身为医者,自然道实情,但不过半句,又扯起旁的来:“从不留半个侍从或杂役的磬竹峰,居然一收便是个弟子,哪怕是记名的,拿你来说,太奇怪了。”   “你似乎很有成见。”   苍白的面容闪过戏谑,似真似假的言道:“我如何敢?”   仙宫翎不置可否,又看向那少年,道:“留于此,非是不可行,自己抉择吧。”   离弦这才抬眸,直视来者,只觉得似雪白衣有些晃眼,然而他的动作却早已是先一步朝向仙宫翎迈过去了。   答案再明显不过。   瑰柏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见分毫惊讶。   “不久前你要找的泉清散,冷梢芽,以及一品聚魂丹,釉琰炉。”仙宫翎确定了结果后,直入主题,“我为你寻来了,选一个。”   一个又一个诱人的词眼从薄唇中吐出,瑰柏也从微讶中敛了情绪。“仙师兄,好大的手笔。”   少年虽然不清楚那是些什么,可能让这个瑰柏露出那样的神色,想必就算不是极品,也差不到哪里去。   “选一个。”仙宫翎不理会他的讽刺意味,重复道。   “全部。”那人吐出两个字,好似势在必得。   翎祀轻轻蹙眉,只是问:“理由?”   瑰柏故意摆出一副思索的样子,随即悠悠开口:“伙食费。”   冷眸扫了一眼身材瘦削到衣服都撑不起来的少年,仙宫翎无甚反应,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   “人带走。东西留下,全部。”瑰柏终于起身,慢手慢脚的走到仙宫翎身前,盈索的淡淡药香味愈显明晰。   苍白的指尖抚上清绝,稍一渡气,肉眼可见的冷色清亮攸然间划遍剑身,清绝剑舒服的鸣出清吟。   “翎祀师兄,你这样,东西是不会送出去的。”瑰柏不紧不慢的收了手,眸中戏谑不减,“这便权当回礼,师弟要准备闭关。”   在修真界,不论在哪一方面的天资如何卓越,现有的武器才是最为重要的。   单论其他,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在‘首席弟子’面前有所越矩,更别提什么讨价还价,那都是极为不明智的,可那人是翎祀,若论凭恃,就另当他论了。   人走后,檀幽谷又复以往的清寂模样,像极了磬竹峰。瑰柏一手打理着药草,准备闭关。漆眸沉寂,指尖戏弄一般,轻抚着那些冷梢芽。   “倒是没错,我就是在欺负你们那个迟钝的仙师兄。”   跟花草说话,貌似已经是种常态。或许换成他人,免不了有几分诡异,可瑰柏做的却是分外自然,轻柔的好似在   与人说话一般。不过,很少有人能叫他这么轻柔就是了。   “不过可以放心,他若是分清形势,便能做出极佳判断,不会被别人轻易欺负去。”   瑰柏剪去几条茎叶,比在手心,随手丢到刚得来的釉琰炉里,轻手晃了晃,微些满意了,又道:“还得多杀熟。”   ☆、第十四章   有什么事物,能轻而易举的俘获人心?   离弦不知道用“俘获”这个词眼是否合适,他绝无亵渎之心,只是觉得这人好似出鞘剑辉那般耀眼,至少于他而言,有些超过了。或许是这份‘超过’使然,连同被那双冰冷浅眸凝视片刻,他都觉得不算什么。   “……你不怕我?”只听对方问道。   少年微怔:“为何要怕?”   听此,冷眸又扫了过来,那人仍旧无甚喜怒,只是点点头道:“甚好。”   此刻,少年却是忽地生出了几许莫名的好笑之意。   这位真君,与他想象的,貌似还不大一样。   “你随我走,可是同意入住磬竹的意思?”    “磬竹?”少年略有不解。   “磬竹峰,我的。”   离弦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意见,稍一怔愣。   似是因等不到明确的回应,只听那人又道:“全凭你意愿,若你无他打算,留在磬竹便可。”   离弦忙应下:“凭真君做主。”   话音刚落,就见一抹冰魄便跃然化形,清绝剑安静的躺身于他们面前。   与绝殇峰的晻霭寒氛不同,磬竹峰却是有着和春之态,但终究是真君的地盘,离弦尚未靠近,便感觉到了铺面而来的压倒性寒意。   后背一暖,仙宫翎抬手为少年渡了些灵息来,那些压迫感也在同时攸的无踪了。   水映寒孱,竹根溪云,远远就能看见院落中盛满白梅的庞大树木,待入了庭落,微些凝神,便轻易可觉淡梅香欲染。   “你若入道,无甚依凭,可愿认我为师?”   纯色羽瓣盘旋而落,轻跌起层层涟漪。少年知道自己未曾听错,一切就好像是在静待此刻,尘埃落定,心跳却是漏了几拍,不由紧张。   离弦不敢怠慢,轻舒一口气,恭允行了一礼:“自然情愿。”   “此处,可为居处。”仙宫翎走向一屋落,打开了房门。入眼可见,桌椅软榻等物什,简洁明快,一应俱全。   “旁侧为我居所,屋内已是打理完毕,若想择食,屋内的传讯符可代用着。”   “是。”   “你初入罄灵,若想出峰也无不可。”他嘱咐道。“只是要告明于我。”   少年自是允首。   仙宫翎许久未曾见得有人在他面前乖顺至此的模样了,几许熟稔感不禁油然而生他不禁多说一句:“你很乖。”   离弦试图把视线从其面部表情移开,直视那双如带寒芒的冷眸,试探性的多问了一句:   “你很高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人比谁都好亲近。离弦没想到的是,他的问话,竟是得了肯定的回应。   “嗯。”只听那人道。薄唇轻启,眸光浅浅,寒芒不减,无甚表情。   “我很高兴。”   离弦:“……”   ☆、第十五章   磬竹峰多留了一人的消息,在极短之日里就不胫而走。   委实无怪好奇之人,修真界虽说独身主义者不在少数,但仙宫翎在罄灵的声望实在是不小,再加上又是出了名的独身主义者的典例,如此效应,自然无奇。   一时间,便有诸多猜测被引了出来。   众口声传的主角,则是仍旧继续着他的清净,值得宽慰的是,离弦的到来,未曾打破这种清净,却是更添了几分宁和。   些许变化的,比如屋内长燃的香熏,比如庭院内添置的植株。连同偶尔撇到的少年姣好侧颜,都让人觉得颇为顺意。这些变化,不禁驱使一大清早在静香萦绕中渐渐苏醒而来的仙宫翎,产生某种责任性的思索:   教养一人,应是要做好相对充足之备,如何当好一师尊,也应该是能够找到一个“参考”标准的。   仙宫翎边伸手一扯,绑好纹银发带,轻轻整理着衣袍,边凝眉细想。   别人的师徒表率是如何做,他自然不甚清楚。不过要是他师尊的话……   “翎儿,行不通的,趁早撒手。”   “翎儿,不能去,什么宗门荣誉,管他作甚?”   “那不行,绝对不行……什么?你不同意?不准!为师不准!!”   ……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参考标准”。   现下,他已然教授了少年些入门修习之法,也有在旁观指点。离弦不曾让人失望,果真是有天分,初习未多久,渡息凝神已是不在话下。   就一般情况而言,他也算的上是“尽了职分”的那种。不过……要是对方做弟子做到小到端茶送水一连串服务打理的地步,那么再反观他,这确实是有失“公平”了。   正在此刻,叩门声应时而起。   仙宫翎早已习以为常,衣着妥当之后,就去一旁静坐,没甚反应。   屋门被心照不宣的推开,少年只是稍稍行了一礼,没说话,走到一旁去更换染炉里的香料去了。   宁香渐淡,浅梅香暗浮,这熟悉之态,竟与主院落之感一般无二。   少年显然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微些情绪,明显是不错。心下也是欣喜了开来。   药熏之法,是自檀幽谷瑰柏之手耳濡目染之下,才稍些学来。而这次的熏料,正是他自作主张的从主庭院的白梅树上得来,至于浅觉度如何,他却是分毫不知,但修士五感敏锐非常,观真君现下的反应,应是不曾厌恶,成效已然是不错。   这般松了口气,离弦又上前为其斟了杯茶,才准备退开。但这一次,未等他离开,仙宫翎就唤住了他。   “……真君?”   雕花木椅径直横过,离弦会意,听话的上前,坐下身。   “闭眼。”   听此,少年微愣,看向面前之人,虽说仍旧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这人时常离峰,想是诸事忙碌,平素除了教习之事外,便几乎未曾再与自己说话,像这样叫住他两相促膝,倒还是第一次。   正出神之际,少年却是兀的感到脸颊处一抹冰凉,他不禁睁开眼,就看到那位真君正用指尖亲自给他上着药。   少年身上的伤痕已是淡了很多,但那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痕迹,终是与白嫩的肌肤形成极大反差,就显的极多触目,让人不忍。   “真君。”离弦缩了缩脖子,不禁有些哑口。   “师尊。”那人手上动作轻柔,却是未停,药膏渐渐被涂匀,与此同时,凉凉的音色响起:“叫师尊。”   “……师尊。”   “嗯。”   要叫住少年之时,仙宫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唤的次数太少,连对方名字都觉得几许拗口。这少年初至磬竹,与他相处又是未过多久,怕是总会有不惯之处,仙宫翎暗叹,只怪自己不曾周到。   脸颊之处被素手涂抹的软膏渐渐消融,冰凉的触感隐隐褪去,微刺激肌肤的灼热开始取而代之。微凉的手渡着浅淡灵息,只消待碰去,连同过往的痛觉都似是被一并抚去了些。   等灼热感消退,少年脸颊上的留有的不多淡痕,才彻底的消失。   那手还在流转,少年攥紧袖摆,紧张的都要冒汗了,终是躲了开来:“我自己来便好,师尊。”   仙宫翎自然不勉强,把整瓶的膏药递给了他,见他收好,才又交待道:“明日随我见二长老。”      ☆、第十六章   珞笙大殿,为每位新晋内门子弟划分修炼类别、宗门之位的重要参考之地,同样是验收众弟子修炼成果的地方。   因是自己弟子的要求,莫庭轩一早便在珞笙殿准备,待人来后,便直接展出晶石。细看之下,似有云雾跌宕暗涌。   离弦看着那个灵层晶,没有犹豫,在诸多眸光聚集之下,把手直接放在了上面,丹田处似已成态的灵息微些翻旋。随着时间的推移,晶石渐渐涌起冰色,并有愈发加深为蓝之态,亦然有幽泉续弦之势。场内已然是有人倒抽了口气。   莫庭轩神色不动,只是微颔首,示意可以了,离弦这才收了手。   另一旁的长老不禁讶异:“翎祀带来未曾多久,进步却是如此之快。”   二长老莫庭轩瞥了对方一眼,毫不客气:“那是自然。”   对方不见愠色,却也不与他口舌————这二长老的脾性,也是极为深刻的。   其余人等,俱是仍从惊愕之中无法回神。   仅在几日内成功涉道……这般悟性,着时有些骇人了。   如此一来,离弦的潜力自是可见一斑。何况连同长老都认可,在场之内还有何人敢妄言是非。既然该看的都看过了,那位长老便带领其余弟子起身离开。   待人走后,莫庭轩这才看向仙宫翎,问道:“缘何如此上心?”   仙宫翎神色不动:“尽职分。”   “不止吧?”莫庭轩愈发怀疑。   话音未落,离弦手上就多了一口子,鲜艳的血滴直接落下,但伤口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仙宫翎只是微皱了皱眉,没有阻止。   莫庭轩探灵细究那“搜刮”过来的血液,在反复捻摸之下直皱了眉,不免微惊。   “毓灵族?!”他这个徒弟,是怎么寻到的?   “翎儿,你嫡亲遗脉?”已经半大不小的莫长老围着那少年打转,止不住的为之悦喜。“真是不得了啦!!”   少年敏锐的察觉,仙宫翎的眸光也是随之缓和了很多。   ……那是在高兴?离弦不甚确定。   看着那少年一脸茫然,莫庭轩哈哈一笑。   “难怪翎儿如此相护,还特地设法证实你的资格。”   “‘毓灵’是我的母族,”仙宫翎见他茫然,便解释道。“因为…某些缘故消殒了,但除了我,还有一个嫡系血脉存活了下来。”   指的是他?少年不禁怔愣。   仙宫翎沉声道:“此事有风险,需得严守,明白吗?”   少年认真的点头应了他,这时,那股莫须有的桴鼓之力又一次的移至心间,骇的他整个人心神动荡了起来。   见离弦忽地脸色一白,仙宫翎还以为是他接受能力的问题。拍了拍他肩膀,又看向莫庭轩。   “今日之事,多谢师尊。”   “那倒是没什么。”莫庭轩笑意微敛。“不过上次蛶玖一事,可真有长点教训?”   仙宫翎在心里苦笑:怎么都抓着这点不放?   莫庭轩磨刀霍霍,咬牙道:“不如我再去跟那些老头子商议商议,再不济这个什么破首席弟子我们不当就是,爱谁当谁当!”   “……”仙宫翎极为无奈。他真的一点也不期望看到对方去‘商议’。   这边的师尊在絮叨,而那边的少年又是脸色明显不好,仙宫翎正想着脱身,便借此告辞。莫庭轩看清他意图,难得不为难,直接手一摆,任他们离开。   出了殿门,仙宫翎轻抚少年肩膀,轻声问道:“可还好?”   被对方用手安抚,离弦心里骇了一跳。某种贪恋的错觉极快的掠过,让他摸不准又不禁蠢蠢欲动。   离弦心中本能的警铃大作,这感觉陌生又危险,不该属于他。   少年面色惨白的直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心里终于不复汹涌,仿若扼住脖颈的手突然拿开,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离弦这才回神,再度正视仙宫翎,只是声音略带些虚弱:“……回师尊,弟子只是疲乏,并无大碍。”   仙宫翎看对方脸色有些好转,这才稍放心下来,道:“毓灵因祸端而消陨,但尚有一子敛息眠寐,直至今日。”   离弦听的明白,心口处微松,抬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确认一般:“毓灵族?”   仙宫翎颔首。   只见离弦又轻轻指向仙宫翎。   “师尊…毓灵族?”   尽管不知他要确认什么,仙宫翎还是配合的答道:“正是。毓灵尚强盛之时,自有父尊一份荣誉,你既不愿有他姓,不如改姓‘月’,如何?”   少年不顾仙宫翎的微讶,竟是忽地扬起抹笑来,主动轻抬起手,拽住那人袖摆,一点一点的,慢慢收拢攥紧。   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寻到归处了。   ☆、第十七章   新晋竞选日,四月为限,如今便在最后关头。   离弦的进步,仙宫翎看在眼里。现下虽说比起大多数的准内门弟子仍有不少差距,可潜力上着实不遑多让。   尽管如此,离弦的气运,在有些人看来,已是太为超过了,这种超过,在他们经过层层历选而过之后,就显得尤为不公,这种不平感,足以抹煞掉他所有优势。   天分高潜力大又如何?!倘若他们能得此机遇,还说不准谁胜一筹。   “翎祀,你愿留一记名弟子并无不可,汝之识见,吾等自为信任。”浑厚苍然的声音涤荡,方圆几里之内俱听的一清二楚,开口的是一掌司刑老,目光透着稳重之沉淀,陟罚臧否,早已渗透他生命。   “但无论如何,需要我等一试尚可,若这少年愿入最后的试炼境,便当得罄灵之人。”   许是考虑到了其他人的那份不平感,在一掌司提出要离弦入最后关卡的试炼境的要求之时,仙宫翎毫不迟疑的应了下来,犹有笃信。   最后的关卡,根据入炼者的道行而变幻,一般而言,并无生命危险,反倒可以磨砺心境。而且掌司刑老承诺,无论离弦是否经受得住考验,仍归名于罄灵,这之后的去留如何,任仙宫翎处置,此般种种,很难让人有理由拒绝。   他对少年传音道:“别怕,我护你。”   离弦轻轻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几步踏出,立在传送大阵前,袖袍之内,一手之中,暗纹微闪即逝。那是仙宫翎暂印的护心脉之物,若当真有危险,仙宫翎自当感知。   少年乌亮的漆眸朝向仙宫翎飞速扫了一眼,后者无甚喜怒,但目光始终不离他。离弦寻到底气,按捺住心绪保持着专注,看着眼前的大阵,抬步迈了过去。   浓雾掩面,待到稍稍散去,离弦仍未探查清楚,便听得一人惊呼:   “有人入阵了!”   他们已是在此被困许久了,这之间,真真假假,种种幻觉,要不是又有人入得试炼境,怕是不会有这片刻的清明。眼见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虽分不清多少时日,可也总知是要熬出头了,怎么在要结束之际,还有人入阵?!   待迷雾消散去,一身影显出,被困之人俱探头查看,始见来人样貌身形,不少修士露出惊艳之色,待细看下去,失望的人又是不少。   就听到有人嗤笑一声:“道行如此浅薄,是在弄甚笑话?不会又是幻觉吧,弄出个小少年来戏耍我等?”   离弦不做理会,也不打量任何在场之人,顾自便要走向他处。   “你站住!”   只见一男子捏诀拦了他去路,呵道:“你是何人?来此地作甚?!”   离弦停了步子,看起来不悦的直皱了眉:“你们在作甚,我便作甚。”   但离弦的道阶委实浅薄,在他人看来,唯一稍稍可取之处,怕是只有那张秀气到雌雄莫辩的脸,说他有竞选资格,实在是没人肯信。   就在那男子刚要嘲笑他莫要小孩子过家家之时,有一人眼尖的抢先开口:   “你们看,他发带上纹案,莫不是首席弟子的紫霆啸云?   一时间,连同先前不在意的这边情景如何的人,均向这里投了视线。   离弦只觉得不好。这般细节,竟被人如此快的留意到?他头上的发带,正是师尊随手留与他束发用的……被这些人窥视,感觉真不好。   见离弦竟未出言否认,一时间,众人的心绪也复杂了起来,各怀心思。   先前起身拦住他的人,也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杵在那里,拦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让开。”离弦的声音冷冷的响起,与此同时,眸里却诡异的闪过一丝猩红。   这男子本来有些犹豫,一看面前这区区稚子竟是如此目中无人,便愈发拉不下脸。他在家族之日,哪个不是对他或妒或畏,有几个敢这般上脸?!   那人只觉的一股火烧了起来,连同他不想承认的妒意。就在他要冲破理智之时,有股寒意直直渗来,瞬间把他惊醒。   修士感官敏锐,他确定,那股让人生畏的危险感不是错觉。   男子惊疑不定的重新打量着少年,只觉那漆眸里快要溢出的森然威胁,与那秀美的五官形成可怖的反差,那一刹,神魂都似是被狠狠碾压。   “让开。”面前的少年轻声重复,唇角微勾,剪瞳流转,显得极为无害。   在这时,男子突然像魔怔了一般,顺从的慢慢挪回一旁,弯身坐下,没了动静。   一些人只在看到男子默不作声的让步之后,就不再关注。看好戏的念头落空,自己仍未脱身,谁还有那等闲心管别人的事。就这样,自是错过了先前那男子略显恍惚的涣散双瞳。   少年收了表情,借着久滞不散的浓雾,迈步离开此处。   素色衣袍随风鼓动,美好温婉感荡然无存,阴戾冷冽尽取代之,就像是陡然换了个人。   越往前走,浓雾也似是愈发铺面,渐渐淹没迷离着人的视线,周遭修士的气息也像是被吞并一般随之消弥。摸不清方向的远处,似是有花香莺语观不真切又飘忽不定,实实虚虚。   少年轻阖上眼,眼底的邪妄之气渐渐收敛,再复眼去,眸光里尽是些意味不明的复杂。   他的意识已然变得朦胧,在这朦胧之中,一个再明晰不过的身影闪过,毫无温度,似梦似幻。   “……师兄…”   只听少年喃喃出口,声音极轻,很快就在空中散去。   ☆、第十八章   庞大的三清器鼎之上,最后一炷香终于以可见的速度慢慢燃尽。掌司刑老颔首示意,罄灵铜钟长鸣三下,余音回荡,算为暂终。   罄灵的新晋试炼境,令诸多修士意外。没有骇人的妖魔鬼怪,没有战意极强的幻术,甚至在大多时候,用武之地极少,这看起来,似乎与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法则背道而驰。   但另一面,却又十分直面的侵入魂海,让一向戒备森严的人内心细思恐极,阵阵发寒。   试炼境的目的,除了炼心,还有试心。千方百计的跌入人心深处,去发掘一些甚至被遗落、埋在深处的东西,以强迫的方式来逼人直视内心。心灵不够强大的人,纵使天赋如何卓越,气运如何开胜,注定是要陨落,唯有道心坚定,方得乘胜之机。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愈发让人无话可说。   阵法停止运转,泛着古沉金光的阴阳八卦案形一蹴而过,入阵法口大开,众人安静而又有极为耐心的屏息而待。   法阵温和,但有如温水煮青蛙,反应过来已是不易,他们理解。   阵口处,离弦低敛着眸子,不徐不慢的踏步而出,乌瞳流转,一如入境之时,只是瞳眸里似是隐隐多了些攻击般的侵略性。待到视线寻到仙宫翎,那瞳孔中的侵略意味便刹那消散,只是眸光定定,朝对方柔柔微笑。   仙宫翎似是未曾料想到,也是为之流露出些许怔愣的意味来。   离弦的眸子极为澄澈清明,神志清醒,不见丝毫茫然恍惚之态,在场之人自是瞧得清楚。   “这…这怎么可能……”   微妙的氛围里,有人不禁低喃出声。世上果真有如此纯粹之人?!   包括掌司刑老在内的在场诸人,自是都知道这少年进去时日不算多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轻而易举的破开心患,不是体内灵海过分磅礴,就是生而品性极为纯粹。   前者众人都有目共睹,自是否认掉,至于后者……   当年有一翎祀,先天异禀,已是有够让人震讶,时隔岁月,如今又要出得一少年人?   一时间,众人只觉得极为奇妙,不可思议。   就是在这种纷繁复杂又微妙的情况中,似乎觉得还不够乱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翎祀真君轻轻闪身到少年身前。   少年扬起脑袋,仰望着逆着光的白衣人,很是不明觉厉,但下一秒,手腕就是直直被人扣住。   惯性握剑的微凉的手指很是拿不准轻重,少年唇角微僵,没说什么。   仙宫翎看向掌司刑老:“他既已入境,可算完成约定?”   “自然。”刑老坦然,严肃中眸光亦添了几许赞赏。“归名罄灵,去留你定。”   “好。”仙宫翎点头应道。   “此人归名罄灵,当无异议。至于去留,”冷眸扫了一眼少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仙宫翎松了握着少年手腕的力道,改为轻握掌心。“长留我磬竹峰。”   阵法撤去,有几个新晋修士好不容易刚走出来,就被这个爆炸消息给击中了,底下也有稍稍哗然的。   “翎祀师兄,这是何意?”一罄灵弟子鼓起胆子问道。”   少年也一并仰头看向当事人 ,剪瞳微怔,似有不解。   仙宫翎神色不动,看向问话人的方向,不负众望,清冽的音色又一次的清晰响起。   “月离弦,为我徒。”一字一句,竟像是宣誓一般庄重。   一瞬间,种种论言不攻而破,非是杂役,也并非记名弟子。再明了不过的几字,足以应说。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层浪直把作为当事人的少年都给砸的有些发蒙,他不禁唤道: “师尊。”   闻言,仙宫翎低下头,静等下话。只见少年抿了抿唇,剪瞳中隐约可见几分期许的光亮,几不可闻的小声道:“你说真的?”   仙宫翎反问:“做我徒弟不好?”   少年连连否认,端端正正的跪下身去,叩了一礼。   不等他抬起头来,就被拽着起身,再反应过来,已是被人一把扛起甩到肩上了。   一时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在底下观望的刘紫书悄悄对应子淮传音道:“师兄这样,能照顾好吗?”   应子淮沉吟片刻,认真道:“那孩子年岁不大,却能照顾自己,在瑰柏那里都能好好活到今天,给师兄应该也能养活。”   刘紫书:“……”我问的好像不是花花草草?      ☆、第十九章   夜半,长灯,冷凄。   昏暗的灯火,映着灯下之人都有几分诡异。   “不可以。”   平静的无起伏的语调,却带给人违和之感,竟是意外的有几许狰狞可怖。   “…不可以…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那人眸底冷戾,但还是笑着。   “……你救不了的,去死吧!!!”   屋外的光线并不强烈,床卧上的人徐徐睁开眼,一双浅色眸子倾泻而出的情绪晦暗又压抑。   仙宫翎皱起眉,揉了揉额头,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反省,至今为止还保留着可有可无的睡眠习惯这回事?   人清醒后,屋门外的结界自然消退。不出片刻,叩门声起,沐阳处,一个眉眼雅秀的少年便走了进来。   “师尊。”   仙宫翎没应声,只是又稍稍闭了会儿眼,片刻后,才不徐不慢的轻拢衣袍起身。   墨发挥散到身前,颈下锁骨若隐若现,清晨初醒的气息生生熏染出了几丝慵懒之意,夺人视线。   纤长羽睫轻落,在光下镀上层暖金色泽,浅色瞳仁再度抬起,一冷一暖两厢辉映,在清芒下碰撞出霡霂涟漪。   他看起来总会平白给人留一种不沾纤尘的错觉,无言的时候尤甚,肤如冷玉,颜似冰雕,然而生而为人,并没有那般长久快活,纵使是再冷寂的外表,也冻结不了内在的心跳。   少年走近几步,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语带关切:“师尊,没睡好吗?”   “无碍。”   浅眸对上一双似水剪瞳,骨节分明的手掌颇显爱怜的抚了抚少年的乌发。   “离弦,顾自修习去罢,不必于此处浪费时间。”   “嗯。”   少年乖巧应声,旋即又仔仔细细的探查炉内香料,顺带轻手轻脚的将桌上的茶具给一并给带了出去,方才的应声,也不知是应到哪里去了。   仙宫翎心下漫上几分无奈,终是没再说什么。   等少年离了屋子,仙宫翎也只是捻揉了揉指间烙印,眸中清楚了呈现出了不安之态。   本来做梦已是够奇怪的了,居然还连续了几天,真是匪夷所思。   “近日辰时,师尊都休息的不太好呢。”离弦出了房间,端着茶具踱步去了偏院。   【那最好不过。】   少年徐徐幽幽,说着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你没有搞什么鬼吧?”   只听一声轻笑。   【不敢。】   这天底下,有你不敢做的事?少年跟着冷笑。   在他的魂识之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许是对方的缘由,他逃离了宫家,在就要被夺舍之际,又幸得被现在的尊师相救。寄存在他体内的魂识甚是狡诈,当初这魂识就利用孤魂傀鬼为注,制控着他的躯壳,待被发现又让那魔儡充当替死鬼,自己又悄息的消失,不曾被人识破了去。   唯一无法否认的一点,就是他的能力,他有着让离弦艳羡的力量,暂时面上的共处,不过是双方暂时的妥协,互利互需。   被分享的不叫秘密,揭破此事,对他没有半分好处,甚至可能是得不偿失。就算是血亲也不行。   少年蹲下身细细的挑选着辅料,一边冷静的打着自己的算计,一边又想方设法的想让仙宫翎舒缓心神,自保是真的,报答也是真的。   待月离弦再次推开屋门之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月离弦也不失落,他像人在时一样,轻手恭敬的把茶奉好,又去炉内查看悄燃的熏香,待真的无事可做,才又推门离开。   ☆、第二十章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这天,银钥又跑来磬竹峰做客。   对于那个公认的爱清净过头了的人来说,连半个侍从或杂役都不见影的磬竹峰,徒然留了位新客,要说一点都不好奇当事人的态度以及峰内内情,那才奇怪。所以作为心痒痒的好奇者之一,银钥直接问了出来。   “不适应?”仙宫翎显然有些理解不了对方的想法,只是莫名其妙的摇头。“不会。”   银钥眉头微皱表示怀疑:不管是什么,都是麻烦的物种啊,这可是他近些年来不收徒弟的最大原因。   他狐疑道:“不会碍事?”难道,一直以来,是他认知有误?   仙宫翎见对方尚有劲头,便有些莫名的陈述:“只是多了个人,未曾有什么特别之处。”   果然,说了这些后,银钥就是一副全然失了兴趣的模样,不过这低落的劲头不一会又上来了:“我说啊,掌门现在虽未出关,可下次入苌音苑的人选,必是要有那小子的吧。”   仙宫翎不以为意:“四周而已。”   “不对不对。”见消息来的早,银钥大笑几声,晃晃手指:“宗老商议,他们与我们那时候一样,是三个月”   浅眸仍旧没什么反应,扫了他一眼:“没区别。”   “……”他眼前的这位,难道是真的要向未来无趣糟老头子那样发展了吗?!银钥从心里表示不接受,“宫翎,你要我少戏弄那小子,我可是很听话,可你这聊不到三句的毛病,什么时候也能改改?”   听到那句“很听话”,仙宫翎扫他一眼,后者则很不要脸的一副坦荡模样,仙宫翎轻嗤一声:“聊到了。”   “还真是谢谢啊!”银钥打着哼,挑眉故意道:“苌音宛才不算什么事,那之前的蛶玖阁,有你好受的。”   对方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成功惹得仙宫翎想糊他一脸茶叶子:“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弟。”   银钥哈哈一笑,拍了拍桌子,十分之没有自觉:“那还用说?”   仙宫翎极度无语,不做计较。   银钥心情畅快不少,神色懒散,手却极快的闪过夺去仙宫翎身前茶盏,举杯就要往嘴边碰。   “银钥师叔。”   银钥微顿,随即绕有兴致的放下茶盏,看向声源处,乐了:“哟,小兔崽子,主动喊我师叔,安的什么心啊?”   只见少年乌瞳微转,黑白分明的眸里闪过几分委屈,楚楚动人的好不可怜,好似他银钥是什么大恶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银钥额头突突一跳,唇角微僵。   果然,下一瞬,他就充分感受到了来自小兔崽子师尊的“友好”眼神关爱。   银钥:“……”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十一章   也不知是为何,银钥与离弦,似是天生就有些不对盘。在面对离弦之时,银钥似乎丝毫没有做为“长辈”的觉悟。   就像此刻,他反应过来就瞪视着少年,直接表达控诉和极大的不满。   宫翎向着你又怎样!装可怜了不起吗?装可怜又怎么样,你看宫翎他打我了吗?!   银钥边这么想着,另一边却心虚的偷偷用余光留意仙宫翎有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好在,还是只停留在威胁阶段,没有上升到要打人的地步。   离弦全然忽略眼前这位师叔的不满,好似极为宽容大度的微笑道:“师叔聊天口乏了吧,我这就去准备温茶。”   银钥不吃这套,摆明了要做足恶人:“不用,我手里这杯就很不错 。”   少年这回没接他的话,只是保持微笑一脸纯良的看着他,一副不另换茶就不罢休的架势。   银钥被几许微妙的罪恶感错觉给袭击了,茶也有点喝不下去,便扭脸看向仙宫翎,一副“看看你家乖徒弟”的控诉表情,后者移开视线,袖手旁观。     于是他只得抿唇,扭过头继续威胁月离弦:“不换又怎么着?”   仙宫翎保持沉默,已经在认真思考待会是雷引上比较好还是拳头上比较好。   少年摆着一副全然不为所动的模样,但在看向他之时,挑衅的意味却很明显———我师尊还在呢你能耐我何?   银钥被这个小腹黑给气的牙痒痒。这小子净在宫翎面前卖乖,狡猾的很。   正暗自腹议之际,面前景物却是跌出层层重影,天旋地转的让人应接不及。    银钥忽地用手撑向额头,茶具与桌面碰撞出了一声清脆,前一刻还精力充沛的人,现下却是略显虚弱,头无力一般朝前直倾。   仙宫翎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把茶杯挪向一边,见怪不怪,月离弦却是颇为复杂的看向某人,显然是尚未做好准备。     银钥眼皮困乏似得耸拉起来,片刻之后再睁眼时,方才的张扬不羁全都化成泡沫,那通身气势摇身一变,眉目温雅,唇间染笑:“抱歉,又失礼了。”     月离弦:“……”   仙宫翎抬手递去另一盏茶,银瑶看他一眼,笑着应承下来,与先前的风风火火的模样大相捷径,他接了茶,也不着急饮用,只是又多看一眼正在旁边静静而立的少年。    月离弦眸光定定,不卑不亢的任他打量,经数重历练,再加上性情坚韧,仅是道行上的增长,就带给他极为大的蜕变。     “翎祀对师侄袒护的紧,我这个做师叔的也不好不表示。”银瑶拿出一个小巧的木匣,道:“这是不灭石,纯阳之物,可避邪冲煞,对你的修习应该会有帮助。”   少年袖摆里的手紧了紧,心头没由来的一阵乱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接过来收好。   “谢师叔。”   银瑶点头,又跟仙宫翎寒暄了一番才又起身离开,仙宫翎送他一程,回来后又发现月离弦脸色不太好,不禁皱起眉,修长手指一把拽住少年袖摆,拉他近身,随即用灵引里里外外的仔细的搜探,却也未发现什么异处,道:“你身体未免太虚,如此下去不可,再去檀幽谷养些时日可好?”   少年瞳眸微烁,仍旧固执摇了摇头。   那人冷冽的气势本该是让人精神紧绷才是,但月离弦却一反常态的愈发不清醒,他只知道自己不抗拒师尊的亲近,便缓缓俯下身,轻跪于地。   若孺子一般,将脸轻轻贴到仙宫翎膝盖处的雪色布料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亲昵,只听他用安抚般的口吻答道:    “师尊勿扰,徒儿当真无事。”   仙宫翎抬手抚摸少年鬓间柔软的黑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只得暗叹:年纪尚小,爱撒娇,比较粘人,这些都没什么,只是身体太差,只希望他能再结实些。   ☆、第二十二章   少年扬起抹笑来,看起来有点傻气。仙宫翎眸光也缓和了几分,暗叹这少年人情绪的感染力果真不容小觑。   也让人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霁月清风的很是耀眼。   月离弦见师尊终于缓和许多,便直向他伸出手过去,摊开手掌。   只见一支被光线打的更为通透美丽的素净玉簪静静的躺在掌心。   “徒儿技艺不精,但初次所练之器,想奉予师尊。”少年献宝一样,一双瞳眸跟着熠熠生辉。   仙宫翎端详那冷梅模样的细致廓刻,知他心意,玉白指尖未有犹豫,伸手便将他手中之物接过,也朝他勾了抹淡笑来。   “多谢,我很喜欢。”   与瑰柏不同,仙宫翎的浅笑,仿若极寒染春,渠流化冰一般,让人难以却步,又不敢多看。   “师尊不嫌便好。”   秀美精致的眉眼透出乖巧顺从的模样,但不出片刻,他就缓缓起了身来,绕到仙宫翎身后。   “师尊勿要动,只消一小会儿便好。”   仙宫翎不知道这小家伙又要做些什么,索性任他施为。   月离弦十分之自觉的伸手解开那玉白发带,撩起瀑墨乌丝,手法竟极为娴熟,三下两下就把头发整理好,把玉簪给别了上去。   一抹素白雪梅缀于乌发间,搭着师尊那本就冷冽的的气质,凭空多了几分清欢的意味。   少年呼吸微滞,只觉得合适极了,他全然顺应本能的攥住一缕青丝,难以自遏的轻轻低了头,落下一吻。   ……有谁能告诉他,莫非这些修真界的道修都是像这般,能清寂到如此动人心弦?   他接触的人不算多,可也遇到过不少磊落之人,同样见过不少率真之人,可没有哪个能同他师尊的纯粹相比。   但在仙宫翎眼里,这一幕完完全全就是“兔崽子胆子肥了爱瞎折腾恋母情结无从发泄”的案发现场。   他既为这少年的师尊,自当以己为率,申明正义量表大度。   所以他不动作,没反应,比起身当其境,反而更像是冷眼旁观。   而这一幕,被自动翻译成:   月离弦想看看新出炉发簪的效果如何,便绕到自己身后瞎折腾了自己头发一番,最后勉勉强强能看出来自我感觉还不错,兽性(划掉)少年心性大发,便情不自禁的为此悦喜而激动的吻上一吻,以此发泄那难以宣泄的少年情怀。   嗯?为什么不直接亲吻发簪而亲吻头发?   大概是后者更方便吧。   终于,在仙宫翎眼里正胡天胡地的小崽子月离弦“折腾”暂止。   仙宫翎顺势冷静观察了过去,只见少年剪瞳微微躲闪,脸颊处更有些许可疑的红晕来。由此看来,应是对自己的成果还算满意。   而接下来之景,更是无形中肯定了仙宫翎的一些想法。   只听月离弦末了,还用那独属于少年变声阶段的特有声线叹了一声。   “好看。”   仙宫翎:“……”   ……他这是,被一个熊孩子给讨教了…吗?      ☆、第二十三章   见仙宫翎已然是到了无奈的地步,少年却因这份纵容,引得一股情绪涌上心头,些许温暖,些许酥麻,不算坏的感觉,却还带有着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但脑海里又重现的钝锐疼痛又一次的把他拉回现实,月离弦心里一阵惊悸,做出见好就收的模样,笑意盈盈的退了下去。   待到他出了主院,面上早已不复明媚。   他忍着逃也似的冲动,飞快运转灵力遁入后山,躲入一处石穴当中,尽可能的远离仙宫翎感知范围内。做完了这些,才又脱力似的背靠着墙,缓缓滑落下去。   【没用的人】   声音像是在脑子里回荡,月离弦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运转的灵力也是一滞。   “……你又想做什么?”   月离弦能够感受的到,潜伏在他身体里的这个东西,带给他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利用他对力量的渴望,不断的击溃他的心灵防线。   【你得天独胜似的进阶,少不了我的存在,现在不过是要你稍稍偿还都不肯,真是不知好歹,不自量力。】   豆大粒的汗珠滑落,少年脸色凄凄:“滚开,我不需要,你的‘好心’。”   【啧】那声音讽刺道。【真是好可怜啊,真让人恶心,跟着仙宫翎,什么没学会,单是令人生厌这点,果真炉火纯青。】   月离弦只觉的胸腔中勃出一股怒意,几番压抑,终于理智占了上风,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讯息:   “你认识师尊?”   【我沦落至此,拜他所赐。】   绝染感到了少年的强烈的防备,也是不避讳的冷笑,轻声低喃:   【罄灵宗的弟子,我真是憧憬他……憧憬到,想亲手捏碎。】   “闭嘴!说出这番话,不自量力的是谁!”月离弦难忍这种亵渎般的话,寻了底气,更觉气愤。   怒上心头,月离弦全神贯注的聚起灵力,水汽腾然,木系属性爆发至极致,生生逼出几分沁凉的光来,冲入气□□,疗愈之气攸然涤荡开。   在这时,天灵府如拨云开雾,那道声音终于被逼退,沉匿到无从感知,识海又复清明。   脱险了……   少年松了口气,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不免后怕。   幸好没有惊动到师尊,只祈愿着这尊瘟神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绝染的这般动作,这般邪魔歪道的手段,绝非什么正道之辈。现在没将带给他莫大风险化为实质,已是让人庆幸至极。   月离弦瞳眸里划过几许黯然,随即长睫垂下,遮掩了痕迹。   他只是想,像师尊那样潜心修道……已经不想再被卷入诸多纠葛是非了。   待稍稍定了定心神,月离弦便起身出了洞口,后山的一些药草已经长势很好了,他便顺道弯下身采集了些,才又照着来时的路线起身回去。      ☆、第二十四章   踏入内院,一进屋门,便不迟疑的寻着寝卧的方向走去。他连调息凝神念头都没有,现在只是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去想。   但上天好像在跟他作对似的,他刚一躺身,扑面的疲惫之意几乎是在瞬间就拉他入眠,方才耗费了他过多的元气,使他疲倦的头脑再次陷入昏沉。   然而,一并淹没他的,是噩梦。   他不想寻纠葛是非,然而纠葛是非还是找上了他。就算没有那个绝染出现,也总会有这么一天,他被不堪的过往缠住,痛楚压抑的回忆如支离破碎的碎片一般,纷至沓来。   ————利用。   “生来这般样貌,还被大少爷惦记不忘,作为一介男儿,也不嫌害臊。”一女子抱起被送来的布匹,不满道。   另一声娇笑声响起,来自一眉眼弯弯的女子,平素一副善解人意的可人模样,此刻唯有旁观漠视,只听她随意调笑道:“阿鹑,莫不是在嫉妒小主子罢?”   “我们的主子是主母他们,哪轮得上这小鬼!”   “嘘,小点声,也不怕少爷听到。”   “听到便听到,发现又能怎样?!况且,那小子正病的昏迷,哪有那么容易清醒。还是你能忍,摆出处处体贴衷心相护的样子,若不知道,连我可都要被感动了呢。可你讨好一个失势的小鬼,能捞到什么好处?还指望他以后娶了你不成?”   “你懂什么,小公子年龄虽不大,可那心思,却远非同龄人所及,若是得机,这以后,指不定谁是谁,多留条后路,总是好事,你我相识一场,勿怪我提醒你。”   ————唾弃。   “家主易代了,还留着这人作何。”   “又不是我们府上的血亲,好生供养着这么些年,也够厚道了吧。”   “什么贵人,分明是个煞星!明明是他惹事在先,凭什么好果子都归他?!”   “谁知道是从哪里野合来的杂种,老家主当宝贝似的供着,本少爷就是看不惯,偏要让他尝尝苦头不可!”   ————陷害。   “小离,你放心。”一脸灿笑的女孩毫不顾忌的像男子汉一样拍了拍胸膛,“只要有本小姐跟你大哥在,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而下一幕,美好的女孩却成了副昏迷不醒的模样,唇瓣泛白,像是中了什么毒。   “周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来人故作惊讶,脸色显得极为憔悴,但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好啊,狼子野心终于露出来了!我说你怎么有胆子辱骂周家少爷,原来是想攀上个更高的枝。打伤了仆人,弄晕大小姐,贱货!你想干什么?!来人,给我把这不要脸的东西关起来!周家的各位可是看到了,放心,本主母会亲自向家主禀明,连同以前的事一起算,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伪装的面具下,一个一个扭曲的面孔,都好似狰狞恶鬼,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   ……我没想过要害谁,可为什么他们总不放过自己?!   少年显然很不安,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唇瓣微张,似是在梦呓着什么。   所以啊……这不是我的错,他们死了,才是应该的。   少年的面容浮现出几分挣扎之色,因不安和痛楚而浮现出扭曲,长睫微颤,身躯下意识的蜷缩在一起。邪妄之意在暗地里肆意滋长,像是在回应少年的情绪。   真是有够碍眼,为什么不马上消失呢,只有该死的人都死了,世界就清净了,我才会高兴。   丝丝黑气渐渐溢出,但不出片刻就有了变数。一股更为纯粹霸道之力生生把那丝邪气镇压了下去。   这一切,正被噩梦纠缠的少年当然不清楚。   ……你要知道,我是被逼的,这是他们自找的。不要给我任何报复的机会……否则,我会一个一个的,毫不客气的让人尝尝,真正的苦头,是什么滋味!!!    ☆、第二十五章   黑气渐渐扩散开,暗黑的能量不断盘旋着,像是叫嚣着要把人活活吞噬。   与此同时,徒然而至的冷冽强势的灵息像是要把所有纷扰都冻结碎,少年随之瑟缩了一下,之后,那股气息的强硬感削减了许多,照样清冽,这一回却是罄人清凉舒服,如冷泉一般细腻缓流,可抚平人的心绪。   与之共和的还有清冽的声音。   “…离弦,做噩梦了么。”   少年挣扎之色稍减,脸上的痛楚之意淡了下去,显然是稍稍稳了些许,也听到了来人的说话声。   他轻哼出声,缓缓睁开仍带几分迷惘的眸子,明显能读出来此刻心绪的不稳。   仙宫翎见过少年狼狈的模样,也见过他老成沉稳的模样,连同偶尔心性大起撒娇耍赖的样子也见识过。   但像这样,从剪瞳中轻而易举的窥见不安,直接看到少年心底的脆弱,还是第一次,仅一次,就不想再看了。   仙宫翎不由得的语气放软了很多:“没事了,离弦。清醒一点,当心生了心魔。”   ……心魔?月离弦第一次听人提这个词,有些怔愣的喃喃出口:   “……生了心魔,师尊会不要我吗?”   仙宫翎看得出来,对方仍旧置身恍惚,便顺着他答话:“不会不要你。心魔并非稀奇,并不奇怪。”   “……师尊也…有过?”   仙宫翎不愿敷衍,便轻轻应言道:“有过。”   他刚说完,只见少年毫无征兆的一把攥住他的袖子,用力的扯过去。仙宫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便顺着少年的意思,向前倾身。   在攥住仙宫翎袖袍的时候,月离弦就半坐了起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的缩到那人怀里。微凉的触感,清冽的气息,此时致命的吸引他,安抚他。   少年身量不高,可小身躯却拼命似的向仙宫翎贴近,把脸埋到他怀里,像病弱的小动物一样,发出低低的微弱声音:   “师尊。”   仙宫翎从未与人接触至此,现下更是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想退身离开,可少年却是搂的死紧,对方一副寻求庇护一般的无助之态,同样让他不好脱身。   过了好一会儿,仙宫翎才缓缓抬起手,僵硬的抚了抚少年的脊背以作安慰。   “…离弦,好些了吗?”   少年眼睑紧闭,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却依然隐隐有些心有余悸,他早已的把仙宫翎划分为可依靠的范畴,此刻便更不愿放开手。   “师尊…徒儿怕。”说这些时,月离弦身躯也是微微发颤。   ……自己有些奇怪,那副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很不好,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深渊一般无望的黑夜一点一点的厮磨吞噬着低迷的灵魂,潜伏着,悄无声息的。   空洞,无望,又恶心。月离弦不禁想:若我当真是天真的该多好,又如何会有这般折磨人的情绪,折磨到让人想发疯。   后背有双有力的手,正轻柔碰触他的后背,可以直接感知到对方试图安抚他的心意,连同现在的怀抱也是,没有温度,不温暖,却浅淡的让人安心————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以至于月离弦仍旧紧攥着那人衣衫,发泄一样喋喋重复着:“……怕,师尊,真可怕……”   这般说着,眼睫处更是可见些许濡湿,少年姿态,楚楚而露。   被这样明显的依赖,仙宫翎一边有些心疼,一边又生出几许不好意思的涩意,他不知该作何安慰,但心下委实不想这般保持现状,便移开视线,道:   “……离弦,先放开我。”   冷淡的音色,却丝毫没有打退月离弦。   “可以…不放吗?”少年缓缓睁开眸子,剪瞳盈盈抬起,秋波流转,直望向那位师尊。   仙宫翎这次连脸都别向了一边,只是道:“这般不成体面。”   见此,月离弦微怔,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心里多半的惧意已是有些打退,他也不知为何,埋在仙宫翎怀里,竟觉得脸有些烧,又想了想自己好歹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便跟着不好意思了起来 。   倏然间,月离弦突然有种自己成了欺负良家公子的恶霸一般的错觉。   方才的不适感仍未消退,但少年眸里已是染了些许笑意,颇显任性的死赖巴巴的不肯放手:“那便不成体面。”   反正,师尊不通人情,是师尊活该,师尊纵容他这种人,也是师尊活该,通通不关他的事。这般为自己开脱着,可他心头的遍布的阴霾已然是渐渐被澄澈的明媚取代了。   仙宫翎也感觉到现下的情况显然是好上了很多,至少离弦安然无恙,他也便不作计较了。   只是眼看着外面暮霭沉沉,月离弦这般年纪,还是早些歇下为妙。又等上片刻,少年终于肯主动松开了手,安安分分的静静半坐在床榻上,看起来极为乖巧。   当然,这时的仙宫翎丝毫也不信任那份“乖巧”,只是方才少年有些失控的那一幕终是让他有些放心不下,他自动无视着少年装乖且颇俱几分可怜意味的眼神,平静道:   “离弦,几日后入苌音苑的弟子人选,许是有你,明日暂随我出宗一番,今日就此歇下。”   见到仙宫翎有些不吃这套了,少年便轻轻撇嘴,颇为不满的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可怜兮兮的道:“是,师尊。”   仙宫翎毕竟为尊长,或许他应该极为敬畏才是,可后面那个字竟好像被生吞了一样不见踪迹。   因为师尊的威慑力不够?不……罄灵首席弟子,单一天灵根,翎祀真君的名声,无论到何处去,都是令诸多道修敬重,令诸多魔修畏足才是。   或许仙宫翎有时确实冷的吓人,可那个人不是他,他不怕。就像现在,少年便半真半假的玩笑道:   “……师尊既然担忧徒儿,今夜便留下陪徒儿便是。”   冷眸直接扫视过来,月离弦不为所动,且风雨无阻的变着法子的向仙宫翎撒可怜。   仙宫翎这回直接毫不犹豫的扭脸走人,且极有修士风度的在离开前把门给带上。   月离弦委实有些憋不住,顾不上那位仙长大人听不听的见,当下便有些笑出声来。反正在师尊眼里,他还“年幼”,嬉闹玩笑也无足轻重。   好生一会儿,少年抬手拭去眼尾处笑出的眼泪,乖乖躺下身,闭了眸子,只是有些稚嫩的小脸上,唇角仍旧忍不住的微勾,最后一丝阴霾也终于被赶走了。   ☆、第二十六章   “你现在要出宗下山?为了那个小崽子,就要弃我而去?”   “离弦虽修炼尚可,但心境仍需磨砺。”仙宫翎并不想理会眼前这个故作幽怨实则只为搞事情的男人。   听到提及自己,月离弦抬眸看向仙宫翎,朝他勾起一抹乖巧可人的笑来。   银钥剑眉微挑,鄙夷的看了一眼在一旁装乖的崽子:“有你这么教徒弟的吗?跟护犊子似的。”   “......你想多了。”迎着银钥明显不信的目光,仙宫翎面不改色的道。“久未出宗,顺带而已。”   银钥一副调笑的表情,又啧啧了两声。“莫长老那个不负责任缺心眼子的糟老头子竟能教出这么一个护短的弟子,不容易啊不容易。”   仙宫翎无奈的瞥了对方一眼:“我既然要离开几日,你勿要再惹长老们生气。”   “啊。”银钥摊手表示无辜。“你以为我愿意去招惹他们啊?最后还是爷倒霉。”   “银钥。”仙宫翎继续加以劝导。“我们也不是小辈了。”请务必长点心吧。   银钥掏了掏耳朵,用一种近乎惊悚的眼神看着仙宫翎。“未来的无趣糟老头子你好。”   “……”仙宫翎面无表情。   随即,只听‘噼啪!’一声,银钥险险的避开一道紫霆引,可还是被烧到了衣角。   “唔啊!宫翎,你来真的啊!!!”银钥一脸不可置信,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可也很少当过别人的面啊。   一旁的月离弦精致秀气的脸上勾起一抹饱含嘲讽意味的笑,竟然与仙宫翎惊人的相似,望着那连唇角的弧度都一般无二的师徒,银钥表示:没爱了。     仙宫翎从容的祭出清绝剑,随口朝身下耸拉拉的人道了声“保重”。   记吃不记打的银钥瞬间来了精神,也不忘在这时提要求:“宫翎,为了补偿被你无情抛弃了的我,记得要带一壶醉梦居的无宴酒回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明显不甚美好的回忆,仙宫翎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拒绝,银钥便如风般瞬间跑没影了。   仙宫翎:“……”真后悔刚刚没对他用威压。他微叹口气,终是对在场的罄凌弟子们嘱咐道:“潜心修行,勿生他念。”   众人皆垂眸,对着离去的人影拱手施礼:“恭送师兄!”   冽风从脸边擦过,弥云在脚边纠缠,渐渐遮挡了剑身下之景。   月离弦稍稍抬头,望着身前伫立的白衣人,目光触及到那束着瀑墨长发泛着玉泽的冷梅簪,便泛起丝丝悦喜。   从自己入门开始到现在,陪伴在自己身边珍视爱护着自己的,一直都是这个人。既像是父亲一样教导,保护着自己,又像是兄长一样重要的存在。   仙宫翎不开口,少年便主动找话题:“…师尊,醉梦居是什么?”   闻此,仙宫翎蓦然微滞,猛的朝后侧身看来,脸色竟有些不好:“你别听他胡说。”   清风拂过墨发微扬,蹭到少年的手边,有些微微发痒。仙宫翎这般反应,着实令月离弦微奇,便又问道:   “那…无宴酒呢?   “酒。”仙宫翎语气淡淡,明显不想多提这个话题。   “师尊不想带酒?”   “嗯。”   “那师尊为何不直接回绝银钥师叔?”银钥师叔虽说溜的快,可若想拦住他,对师尊来说,绝非难事才对。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月离弦微怔,都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只见浅眸扫了少年一眼,眸子的主人神色淡淡,不再看向他,而是眸光漂远,目视前方,如瀑墨发被风舞动的有些乱散。   过不久,才又飘过来两个更让月离弦觉得自己幻听了的字。声色清清冽冽,无悲无喜。   “鸟他。”   月离弦:“……”   ☆、第二十七章   他这师尊,竟会这般语出惊人。   月离弦有些惊疑不定,以至于仍旧未曾反应过来。   仙宫翎虽说不觉得有什么,但还是被少年这般过度反应给取悦了,只道是有趣,便又随意道:   “离弦,可曾寻到道心?”   被突然这么一问,月离弦垂眸道:“徒儿愚钝。”   “无碍。”清冽的声音中,竟夹杂了几分不易觉察的落寞之色。“不好参悟的,就算是丢了什么也实属正常。”   丢了什么?   少年虽好奇,却不多问,也不做声。   仙宫翎这般轻声言话,也不知是在对谁开口,或者说,谁也不是,只是突然想到了,想说了,便开口了。   正在闲聊之时,月离弦却不由得的产生一抹熟悉的心悸,也不知是否巧合,面前的白衣人兀的回眸,眸色竟带了几分锐利的警惕。   不待仙宫翎多想,已然是身体先大脑发出指令,迅速的凝神聚力,清绝也有所感一般,同时放缓速度,就要换向而去。   正不赶巧,身前的月离弦忽地痛苦的捂着头部,把正入神的仙宫翎骇了一跳,当即就没心思顾什么其他的了。   “离弦?你怎么了?”   识海中直直传来痛苦的压抑声,慌惧中像是产生了什么共鸣。只见细瘦的骨指突然拽住白衣人的衣袖,牢牢死死的锁住,流泄出哑然的声音。   “师、师尊,别去……”   仙宫翎一头雾水,月离弦却像是受到了重创般不堪忍受,已然是一头栽倒,不省人事了起来。   仙宫翎几番探量,见他只是先前模样波动大些,晕厥之后只是如同睡过去一般无虞,不免为这小少年的体质感到些许忧愁,只得在附近寻了处客栈来落脚,好让月离弦先好好休息再说。   房间的透光性不错,微暖的阳光映出细碎的金色,普照的室内很舒服,至于陈设讲究如何,显然不在所考虑的范围内。   仙宫翎看着床榻上熟睡一般静好的人,紧蹙的眉昭示着他的不解。   月离弦这般反应,真的是因为身体太差了吗?   仙宫翎又回想起先前的牵系感,指间烙印已然给了他明确的指示,他多年经验下来,这点考量不会出错。   逃避总归就不是办法,况且,越是什么不可知的,他就越有探寻的理由。   仙宫翎起身又在房中打下数道禁忌,好让他在离开后还有东西周旋,这里毕竟不是修真界,他自然也不能做的太过火,自等安排妥当后,才又推门出去。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原本如炸锅一般热闹喧哗的大堂骤然间静了下来,滴水可闻。仙宫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不明觉厉,暗自皱眉。   那位姿容出尘、清冷俊逸的白衣男子,使得大堂里的众人俱是倒抽了一口气,又大气也不敢喘,大堂内的目光俱是凝在那一抹清隽之影上,难以移开视线。   仙宫翎不做多留,只想着要尽快走尽快回来,便故作未曾察觉,目不斜视的离开。   静寂了几秒,大堂之内又如炸开了的锅。   “那位公子是谁啊?怎么从未见过?”   “不知道,姿容这般,怕是哪个大家族的人。”   “我听闻世家族苏家有个长公子,仪表俊逸,举止不凡,不会是他吧?”   此话一出,又有人立即反驳道:“苏家公子又如何会跑来这种地方?”   “不会是皇族的人吧?”   “小声点!皇族的人哪能胡乱猜测?小心脑袋!”   仙宫翎正寻到先前耽搁的地点,凭着那股熟稔的牵引之感,御剑而去,衣衫猎猎,直入主题。   他相信,会令他产生这般心绪的,绝对与法则有关,指间的灼热感愈发强烈,也似是在肯定着他的猜测。   当远远的看到一处藏云躲雾的山雕石刻之时,仙宫翎攸然顿住,终于停了下来。   石刻耸立,与周遭山石似浑然一体,显得高大磅礴。应是寻常之景,但略有不对。   他一边怀疑,另一边却有着不知名的犹豫,越是停于近处观察,疑惑就愈发加大。   抬眼上望,石上深深浅浅的痕迹蜿蜒扭曲,凌乱无章,终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明心觉此处不对,但又似无甚违和,本该是再寻常不过之景,任是横看竖看也不会觉得奇怪,但他偏生又隐隐侧侧的想要一探究竟,也并不着急离开。   仙宫翎又跃然凌空,只寻着浅沟凸壑依次尝试着辨别,突然眼前一亮。   当真掩人耳目,如不仔细辨认,绝对会混过眼去。   因一处而引全身,刹那间,沟沟壑壑磅然而起一般兀现,刻上四字龙腾凤舞,厉显分明。   ————吾道原心。   终于辨认出来后,他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原心玄录,天道运程之机,缘主非他。   烙印异动,已是有警告的意味。这地方,他自是不能动的,正在仙宫翎打算离开时,面前的气流却是透明的涌动,浮现出淡浅的光色,组成了一个他熟悉的字体。   ————【仙宫翎】   仙宫翎微讶中又觉得有趣,他搞不清楚这是什么名堂,便兀自止了步子,饶有兴致的静候下文。但接下来,意外的明显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异世者】   仙宫翎不动声色的指尖聚灵,浅眸里闪过一丝错愣和危险,他悄悄的探过去神识,没有反应,便愈发警惕的眯了眯眸子。   画面总算是换了。   ————【寒彻卷】   这是什么?   不待他多想,组成字体的淡色光芒又渐渐散开,霎时间缠到他的手指上,与同样圈在指骨上的烙印重合,后又平白消失,仙宫翎抬手盯着烙印那处,突然有点后悔来这个地方。   他脸色不好了起来,又骤然聚了道紫霆引直击向石刻。只听一声震响,壮石轰然裂开,碎石簌簌而落,与他的预想不一样的是,石刻被轻易的划上痕迹。   后果显而易见:《原心玄录》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指尖的烙印已是灼热到发烫,他悄悄攥住手,忍住心中不妙的念头。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同样什么都插手不了。   回来之时天色渐晚,大堂里的人少了很多,不像之前那般轰闹,落位相对稀落,大多数人都在各忙各的。仙宫翎下意识的松了口气,收敛气息的直往楼上走去。   不料才过了这关,刚踏入房内,就对上一双略显清幽的眸子,不像少年平素那样温和,凉意直接就能倾泻而出。   仙宫翎不由得的步履微顿,心里又不禁为其开脱了起来————他确实有些疑虑过多了。   这般想着,便又故作自然的走向床榻上正半躺着的人,问道:   “离弦,头还痛吗?”   半倚的人也没说话,只是墨眸沉寂,原本乌溜溜的灵动眸子现在更是失了神采,方才的感觉明显不是错觉。   见此,仙宫翎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再一探查,面前这人的修为,他竟看不透?!   察觉到不对,他迅速撤身,但早就为时已晚。   手腕被一双不大的手猛的攥紧,像是有吸附力一般牢牢锁住,稍稍用力,他就被硬生生的扯到榻上。   “月离弦”身量尚未长开,可利用对方不肯轻易伤“他”这点,轻轻松松的就把对方钳制住,手看似不经意一般覆在对方臂上的一处命脉,继而轻笑出声,搭着少年仍旧略显稚嫩的小脸,显得极为无害。   表面上看,仙宫翎被牢牢的控制了,但被桎梏的人却没有半分被桎梏的觉悟,冷静的眸光一瞬不瞬的逼来。   “你是谁?”   那人没说话,平素精致的五官此时竟透着几丝妖邪之气,一双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空洞眸子盯着仙宫翎片刻,终是把紧扣他命脉的手移开了。   正在仙宫翎稍稍松口气之际,只听“撕拉”一声,他的外衫直接被暴力扯坏,一小片玉色肌肤直接暴露出来。   仙宫翎:“……”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附到他徒弟身上了?   撕衣狂魔???   那人目光跟着探过来,在他的肩部处停留片刻,比起巡视,更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显然是未曾找到他想寻之物,但仍旧不死心的抬手抚在对方脖颈上,像要确认什么存在一般,指尖在手下肌肤上碰了碰。   仙宫翎唇角微抽,还是充分发挥着仅剩不多的隐忍,按着性子看看对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这个像老妖怪似的东西戾气甚重,难以探出深浅,但仙宫翎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月离弦。   “……没有?”   一声明显不属于离弦的低沉声音从少年的嘴里发出,显得更为怪异。   ……什么没有?   正当仙宫翎疑惑之时,只见那人不经意扫到他手指间不甚起眼的淡金烙印,眸光一凝,禁锢着仙宫翎的手腕的力度突然猛的攥紧。   “是何居心?”仙宫翎把惹着他的东西猜的七七八八,挂念着对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便试图套出些话来。   对方同样看穿了他的想法,面上透出狠厉:“仙宫翎,你并不认识我,可是我们之间,仇怨可大着呢。”   面前这人是个喜欢撕人衣服玩的极度恶劣之人,仙宫翎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现下又似发病了一般伸手在他脖颈上施为,却暂时还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仙宫翎有点摸不清头脑,干脆看向另一边,心里思索着各种反击的方法。   见他这样,对方却不因这无视般的举动而生怒,反而是勾了一抹轻佻的笑,更恶劣摆出要继续拉扯衣服的架势,侵略意味十足。   ☆、第二十九章   “你干什么?!”仙宫翎惊疑不定,说是变态,还真要把变态坐实了不成。   “干什么?”   那人缓缓重复着这几字,似是在齿间咀嚼摩挲一般戏谑,嘴角的弧度映衬着少年的秀丽面容,却无甚违和的愈显邪肆,似是被极大的取悦了。   “罄灵首席弟子。”只听对方冷笑道。“我可是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少年模样的人垂眼俯视着他,眸里尽是挑衅,暗沉色泽如靡魅一般悄然在琉眸里扩染开来,与此同时,一抹流金如光晕一般淌过,转瞬即逝。   仙宫翎看的清楚,对上那双倾泻着极端的眼眸之时,竟觉得有几分晕眩,心下微惊。   “你是谁?”   嘴角的弧度映衬着少年的秀丽面容,却无甚违和的愈显邪肆,似是被极大的取悦了。   “给我咬一口。”对方不答他的话,似是煞有其事的商讨一般。   “给我咬一口,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仙宫翎:“……”   咬一口?你是狗吗?   眼前这人就是传说中的那深深的井底里的孤独而寂寞的冰块?   还咬一口?怕不是真的深井冰吧。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咬一口’的真正含义。   只见少年渐渐逼近,仙宫翎愈发觉得不对劲,很快就扭头避开。   被拒绝的人早已是神色不对,平静的一面渐渐崩坏,本就阴冷的神色愈显狰狞。   “我说了,给我咬一口。”   仙宫翎的脸色也是很不好看,冷声道:“我没答应。”   “实力为准,你说过的。”绝染目如幽潭。“现在的你,对付不了我。”   仙宫翎倏然间微些发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绝染笑出了声,眸中狞妄之色忽闪,指尖不停歇的缓缓勾勒出那人唇线,用着像是跟人打商量一般的口气没头没脑的说:   “你既然这般不情愿,那……我们结契怎么样?”   仙宫翎这次连话也不回了,只听一声窜流响动,少年的脸庞已是被狠狠击开一口子,殷红色顺着脸庞一路留下痕迹,有些甚至滴落在了仙宫翎的脸上。   被袭中的人像是一点也没有知觉一样不避不躲,他甚至舔了舔流过唇角的血,阴鸷眸子说不上是悦是怒,唇角的笑仍旧好生挂着。   “跟这副躯体结契,有什么不好?”   ☆、第三十章   仙宫翎沉默的与他对视,眸光冷而锐利,深藏寒芒,眼看就要不管不顾的彻底发作,却不料对上一双略显诡异的眸子。   就连绝染自己也未曾发觉,一抹瑰紫缓缓从眸中涤荡开来,划出几分略显迷人的危险色泽,若实质般的,层层叠叠缠绕的弥漫而去,致命般的吸引力,似是能将人拉入永无天日的幽渊。   冷眸悄然略过几分恍惚之色,仙宫翎在怔愣之余,理智的光亮也随之断弦。   再复眼来,竟是一副失神的涣散模样,同样冷冷清清,却唯独少了份生机。   少年模样的人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的僵住,呼吸微滞,眸光紧紧的凝视着对方,不敢错过分毫细节,思量着是否为些么诡计。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他才像不可置信一般,轻抬起手,抚在对方面庞上,稍低下头,拉进距离,试图进一步打量。   “……仙宫翎?”   然而,直到绝染额头贴近,紧挨着他的,那人也只是形如无感,不见丝毫反应。   细密的汗珠滑落,勾勒出诱人的美丽弧线,浅眸的主人一瞬不瞬的看着对方,长睫微颤,唇瓣微动,少顷,竟是浅浅的破碎出一抹笑来。   有那么一刹那,绝染险些以为是仙宫翎清醒了,以至于是他不清醒了。   情况不对的分明不是绝染,可他竟发觉自己内里正蠢蠢欲动的狠厉怨毒仿若是被暂时压制住一般,心境跌宕动摇,抑制住了冲动,疯狂之色稍减,几分迷乱痴狂取而代之。   “……师兄。”   绝染抬手捧起对方面颊,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那人收了浅笑,浅色瞳眸直直望向他,仿若不经世事一般,懵懂应声:“嗯。”   绝染按捺住暴戾与躁动,附身试探道:“乖,回吻我。”   那人不动作,浅眸略凝,长睫微眨,似是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绝染颇有耐性的把指尖放在他唇上,眯起眼,眸里划过些许愉悦,命令道:“张嘴,咬住。”   这一次,对方终于有了些反应,也只是唇瓣微张,依言贝齿上口。   绝染却一反常态,在对方做出‘咬’这一动作之前就忽地收了手,晦暗不明。   “……你要是总这么听话,就好了。”   浅眸静静回望着他,没有情绪,但仍匿着化不开的冰,死寂着。似是听进去了,听懂了,又仿若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   “闭上眼吧。”绝染面无表情。   对方便如提线木偶一般,缓缓阖眼,似是没了生息。   “……如果你当初听话,或是不那么不念旧情,我就不会做那种决定……也不会要杀你了。”   “只可惜,等不到了。”   绝染触碰着看起来脆弱无比的脖颈,不含分毫挑逗。   细碎的光从窗外渗入,将另一半阴影直打入深渊,堕入地狱,他眸中透出的,是毫无温度、再认真不过的冷漠残酷。   “我要再杀你一次,仙宫翎。”      ☆、第三十一章   仙宫翎隐约能听见有人唤他名字的声音,与昏沉中被唤醒的感觉相似,声音似是从虚无的远方飘来,继而一波波的四散涤荡,即使他努力的想要去辨别,也是无法辨清生源方向。   在他干脆不打算理会这道声音之时,声源处却又渐渐的明晰了起来。   声色的感觉分明是较为柔和的样子,却有着不容人忽视的精神冲击力。   仙宫翎皱了皱眉,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人逆着光,看不甚不清面容,他的潜意识也似乎是在不知不觉的干扰着他。   “…你是?”   对方见他这种反应,似是诧异无比:“宫翎?你怎么了?不舒服了吗?想先润润嗓子吗?”   仙宫翎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给砸晕了,他要怎么回?‘嗯。没事。没有。滚?’   于是他没有回话,只是又打量了过去,对方仍是面容模糊,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未曾见过他,眼前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便有些冷淡的开口:“离我远些。”   那人似是才迟钝的意识到两人距离有些过近了,便忙不迟疑的听话退开了些,但看那样子,竟是不打算从床上起开。   仙宫翎暗自皱眉,看这人对他的熟稔之态不禁心生奇怪。   但还没等上多久,他就感觉到一个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过来,染着空气外面微些发凉的寒意,悄悄握住他的手,连同清澈的气息也一并递了过来。   仙宫翎微惊,表面上没有动作,却不免心里有些抵触,暗自留意了起来。   那手探到了他掌心处,便稍稍一握,开始慢慢磨蹭,看起来腻歪的紧。仙宫翎一阵恶寒,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心下再不爽,这一刻却没有明显的流露出要揍人的念头,只是默不吭声的忍着。   终于,那手磨蹭到跟他十指紧扣的动作,停了下来。   温凉的触感渐渐从交握相对的掌心处扩散,如一缕缕纠缠不休的袅袅细烟,温温吞吞的不该是扰人的感觉,却让人加倍生出无法忽视的别扭。   分明没有令人难受压迫感,却不知为何,令他生了千万般的抵触之意,真真切切的惊扰到了此时的仙宫翎。   他终于一时没忍住,抬脚就上去,那人似乎是对他没有任何防备,竟是真的就被轻松利索踹了下来。   地上的半坐人明显是处于状况外,显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嘶……宫翎?是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你是谁?”   对方没回他话,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昨天明明答应了不欺负我的,一晚上刚过去就食言,这也太……等等,你不记得我了?”   仙宫翎:“……”反射弧有点过分。   那人颇为吃痛的站起身来,迅速理好衣衫,才又试探性的挨近了一点,见仙宫翎没别的动作才略带迟疑的开口道:   “…这又是拿我寻开心的玩笑?很有趣?”   仙宫翎一脸困惑的反问:“我为什么要拿你寻开心?”   那人做出惊讶之态,似乎仍旧有些不可置信。他似是又仔细回想了想仙宫翎先前的种种反应,那般冷淡之态,的确像对待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便略带些犹豫与半分令人难以参悟的涩然支支吾吾的道:   “咳……那个,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其实我是你的道侣,我们一起立下了生死相随的海誓山盟,还有我们是去年正式修成正果的,至于未来关于孩子的事……”   仙宫翎就是掀开被子腾地下了床站起身来,瞬间了然,下定决心要把他揍得满地找牙认不出爸爸。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错了师尊,徒儿知道错了!”   地上的人瞬间跪的端端正正,一副诚心悔过马上就改的求饶模样。   仙宫翎听他回话,倒是愣了一下:“你认错人了。”   真是胡扯。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徒弟?要说有也只能是……   料想至此,仙宫翎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嗡鸣,就在此刻,这人不甚清晰的眉眼竟渐渐的清楚了起来,一双盈盈瞳眸隐带几分小心意味的探视了过来,熠熠生辉。   ……离弦?   刹那间,仙宫翎只觉得目眩头疼欲裂,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也是在这一刻松了口气。   好在是梦。   ☆、第三十二章   按理说修炼至此,仍旧能做梦的就便十分稀奇了,修士之“梦”已是不能称之为“梦”,而是“魇”。梦已不单单为梦,而是掺杂着诸多未知之感。   而这之后的画面,仙宫翎竟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他下意识的自动忽略着那抹无论怎样也无法讲通的感觉,和那令他膈应到难受的怪异气氛。   为什么会梦到……月离弦?那等模样,会是以后的离弦?   真是好生奇怪。   不过,梦只能是梦,在仙宫翎眼里,那是荒谬的,不足提起,所以他也未放在心上。只是迷迷瞪瞪的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下去。   当晨光透过雕木窗栏悉数晕洒至床边,一束束细碎的光似是染着醉人的温度,有些晃眼。   透过缦帘,隐约可间床榻上的人因光的映照,熟睡的面容有了丝丝松动,纤长的睫毛微颤,随即眼帘微睁。   仙宫翎调息了片刻,才复些许清明。床榻上柔柔软软,阳光烘照着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他眯了片刻眼,什么奇怪什么梦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眼皮越眯越不想睁开,他干脆又阖上眼,裹紧薄被,准备遵循本意再睡个回笼觉。   “……师尊。”   冷不丁冒出个声音,把他骇了一跳,少年样的清亮声线,意外的与梦中的声线稍稍重合,仙宫翎只觉得有些莫名头疼,睡意飞到九霄云外。   他慢慢撑起身,仍觉有几分恍惚。   ……他如何变得这般迟钝大意?居然连这里多了个人都未曾留意到。   正扪心自问之时,却无意瞥到一抹小身躯跪着的身影,仙宫翎表示大脑有一瞬间当机。   “……离弦?”   月离弦被那双冷眸凝视,只觉得心如雷鼓,似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心下一颤,身躯也不由得微些发抖了起来。   那时的他,意识虽不甚清醒,但不知为何,大体上却还是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说没有后怕,那是不可能的。那人竟就这样的潜入他的意识,要不是他及时控制住了局面,后果不堪设想。   亵渎师尊,妄下杀机,无论哪一个,都足够这人杀他一万遍。   少年低了头,敛下眸子,唇瓣紧抿,跪的端端正正,一副任君处置之态。   事到如今,要是还奢望能不被逐出师门,就只有认错坦白了,如若师尊不再给予他信任的话,他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想到这里,月离弦脸色煞白。   “徒儿…向师尊请罪……”      ☆、第三十三章   仙宫翎只觉得额头突突跳了开来,说不清的难受,纷杂的画面一时间争相涌来,似真似假的搞得他凌乱无比。   不待他多想,他就被少年的反应吸引了注意。   看着那似是承受不住分毫打击但也同样做出要拼命承担的可怜模样,仙宫翎轻手拢了拢内衫,略做沉吟。   “为何要跪?”   少年声如蚊喃,霎时头埋的更深了:“……请罪。”   “何罪之有?”   “……”   “……你先起来。”   然而少年却似是未曾听见一般,固执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仙宫翎轻叹口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你如何也不交代,我作何评判?”   “……”   仙宫翎只好妥协道:“为何这般,我已然记不清了。”   地上跪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霍地抬起头,眸里掩不住的讶异:   “……师尊…记不清了?”   仙宫翎见他终于肯开口了,便接话道:“隐约有许多画面,但想不通,你可否解惑?”   可谁知少年又深深埋下了头去,眼圈悄悄红了起来,看那样子,似是再不会开口了。   仙宫翎看在眼里,倒是生了几分怜悯,不好逼问,但在此关头,他也不好直白的为他开脱。   但相较于仅仅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单纯执着而言,反而是“什么事让徒弟反应这么大”这回事更令他在意。   仙宫翎试着缓和些语气:“若是还听师尊的话,就起来。”   少年稍稍颤了颤,微不可察,但仍旧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就当仙宫翎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要被无视了的时候,只见对方带着微些犹豫的慢慢起身了,只是仍旧埋着首。    仙宫翎松了口气,愈发觉得这个‘师尊’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徒弟也不是那般好养的。让他放任其自生自灭,以离弦眼下的小身板来看,明显就是荒唐,他也做不到。   不论如何,眼下看来离弦还是愿意听话的,了解到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发生了不好的事?”这自然是不用问答案也很明显了,仙宫翎要的当然不是答案。   果然,只见少年有了反应,轻轻点了点头。   “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谁知,仙宫翎不问还好,一问,只见少年泪水簌簌而落,婆娑然然的样子极为招怜,自然也没有回话。   仙宫翎果真有些无奈了。   然而离弦也并非全然不想回应他,少年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轻轻向前挪了几步,仙宫翎明显也感应到了些什么,抬起手来,任他搂住,安慰似得拍了拍少年不算结实的臂膀。   少年埋首在他怀里,看起来似乎稍稍止住了泪意,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对不起,师尊。”   仙宫翎抚了抚他发顶,稍稍沉默了一会,眸如清潭:   “若是身为修士,就要有逆天改命的觉悟,性情要足够坚韧,还需要自保的能力,这样,才会有得到你想得到的,对抗你想对抗的,保护你想保护的资格。”   少年默不作声,仙宫翎知道他有好好的听进去。   “……离弦想保护师尊,是吗?”   声音如往常一样,清清冽冽,不掺喜怒,少年却是微微一愣,怔怔然的终于抬起了头。   对上那一双眸光清浅到似是能把他看透的浅瞳,月离弦似是被打开泪闸一般,止也止不住,并未发出声音,却是哭的一塌糊涂。      ☆、第三十四章   长睫扑闪,泪眼朦胧,褪掉平素里一贯执拗要强之态,稍稍显露出来的,竟是这般的柔软脆弱。   并不是说平素里那样子不好,而是仙宫翎觉得,偶尔会这样,在这般少年的年纪来看,反倒是最适合离弦的,也是能让他稍稍放心的。就算心智再比同龄人成熟坚韧,终究还是太小,莫测的人事太多,很容易就会动摇。   过了些时候,少年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下来,这一次,终于不复先前模样,肯主动开口了。   “昨日,我昏迷之后的身体被控制了,那人想对师尊不利,幸亏师尊当时用紫霆反击了过来,我才有喘口气的时间去恢复意识。”   仙宫翎终于捕捉到了些画面,又不禁往少年脸上看去。   “因为怕师尊醒来看到我那副模样不高兴,所以伤口没了。”   “错不在你,不要随便揽掉不该是你的后果,我打伤了你,错的是我。”仙宫翎有些头疼。“那人是谁,你知道吗?”   “他说他叫绝染,还说认识师尊,师尊知道这个人吗?”   仙宫翎摇了摇头,又问:“你意念动摇的时候,会有前兆吗?”   少年点了点头:“有,自己能感觉出来。”   “对至阳之物有不好的反应吗?”   月离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物什,依言答道:“上次…银瑶师叔送我的不灭石,当时好像有点不舒服。”   听此,仙宫翎反而是松了口气,稍稍勾起抹安慰人的笑来:   “不要担心了,离弦,我应该有办法了,这应是先天体质的问题,现在的你就像是个器鼎一样,太容易受到觊觎控制。”只见仙宫翎拿出块冰色的小珠子,简单用一个绳子串起来戴到少年的脖子上。   “在我找出明确的办法之前,你最好一直戴着它,这是玉髓子,对稳固魂识有帮助,内里有我注入的灵息,一般的邪魔歪道不敢近身,必要时候,也可护你周全。”   月离弦十分珍惜的护着这颗玉髓,他抬起头来,小脸凝满了认真与探寻之意,只听他问道:   “师尊……我知道,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虚实变幻不知所起,但感情又时常令人更痛苦,若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做才好?”   “虚幻之情,何必非真。情本就是一种虚妄的存在,不值贪恋,可无视,可绝斩,自然也可视为毕生之重,意义之源。”许是常年累月的修行所致,即便是他唇角微勾的时候,那双浅色瞳眸深底,仍旧似是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意,无关七情。   “但是离弦。”仙宫翎微顿,“人有一死,最终得长久的,是这份虚妄也不一定。”   “……世事无常,诸事皆异,人所能做的那些‘好的选择’,大概就是做些自己认为对的事。如果这种未知令你痛苦,为什么一定要太过执着于未来呢?”   少年宽慰了许多,也知道自己不该像之前那样丢脸的哭泣,可心里知道,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说到底,还是这回事对尚不成熟的少年打击太大了。毕竟对现在的月离弦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对珍惜的人造成伤害更过分的事,这时候,一旦打击越多,对自身的恨意也会愈渐萌生了。   “师尊,作恶多端的人,是要万劫不复的吧。”   仙宫翎轻蹙起眉,自是察觉到此刻的少年戾气颇重了。   而月离弦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压抑的痛苦几乎让人喘不上气,他紧抿着唇,面上却是不显波澜,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   忽地,头上被人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少年几许讶异的抬起眸子,先前的压抑瞬间被打没影了。   “……师尊?”   “你说的不错。”仙宫翎好生打量了他片刻,才又道。“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错了。”   一如既往的冷淡口气,竟惹得少年突然毫无征兆的破出抹笑来,清清朗朗好不欢快:“……师尊说错,便错,徒儿知错便是。”   傻便傻吧,他想,反正今天已经在师尊面前丢够人了。   仙宫翎却是被搞得有些懵,他仔细端详着对面要哭要笑的少年,这下子,是真的搞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了。当然,连对方是不是真的在高兴,也看不太出来了。   他只得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   ……现在的孩子,都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吗?   ☆、第三十五章   隔天大早,当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时,莺声鸟语也随着这份明媚远远的透过枝杈递了开来。   仙宫翎轻轻探手碰了碰好不容易熟睡之人的小脸,在唤醒与等待之间徘徊。在思量了几番的期间,少年仍旧是没有要醒的迹象,仙宫翎便俯身,轻手轻脚的把他抱了起来。   少年身形显然是抽长了许多,身体足够柔韧服帖的靠入仙宫翎胸膛上,但体型还是不够结实,抱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要离开时,他不禁再次垂眸盯了会儿月离弦,直到确认其仍旧没有要醒的迹象,反倒似是在睡梦中一般向他蹭过来,无意识的贴的更紧了。仙宫翎只做无奈,迈步且稳的出了门去。时限到了,苌音苑要去,且不得耽搁。   待见了银钥,仙宫翎并不指望对方能做好接引,只想着不惹事便好。   他刻意无视着银钥那颇显诡异的眼神,一手稳稳的托住月离弦,一手轻轻的挣脱他无意识的纠缠,整理好后,就是把怀中之人递了过去,而后淡淡的陈述道:“托你照顾,勿要弄醒他。”   银钥接过手来,看似见怪不怪的哼了一声,心里对仙宫翎如此上心徒弟这件事颇为不满,但也没做什么多余动作,直到仙宫翎离开了,这才将目光投给少年,便是一脸不情愿,心道:不让我弄醒他,爷今天还非得这么干!   事实上,月离弦睡的正香甜之际,忽觉气息有异,令他安稳舒适的感觉缓缓抽离,以至于他下意识的就是秀眉皱紧。   银钥敏锐的察觉到少年的反应,不由得觉得好笑。   不过这一点,真令他意外,以宫翎那种能把凡子镇到僵硬到发颤的“森森阴气”,居然会得到这般年纪的小孩的依赖,开哪门子的玩笑?   自他与翎祀入宗门至今,知得仙宫翎性情的,实属少数,在这少数里,一下子又多出一个小屁孩,真叫人难以适应。这令他不禁又扫了少年一眼,却一下子释然了起来。   单看那小破孩皮相,嘿!就差在脑门上贴个“女人”二字,想至此,银钥一下子乐出了声,几乎控制不住。   这跟宫翎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哈哈哈哈蛤!!!   他现在高兴,看这小破孩也顺眼了许多,再度一扫,却是一下子对上一双写满不满的的眸子。   “……银钥…师叔…?”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极不情愿的挤出来的。   银钥现下心情不错,也不与他计较,学着仙宫翎,腾出一只手便在对方脑瓜上拍了拍,月离弦发自内心的表达抗拒,面无表情的把那爪子拍开,纵身一跃,立马脱身。   待有了“安全”距离,他才又开口:“我师尊…何在?”   银钥凤眸一眯,剑眉微扬,只是道:“嘿,小崽子,不想去苌音苑的话,就可劲得罪你师叔。”   说罢,也不答少年问话,直接上手一抄,拎起对方衣领就直接飞身而去。月离弦纵然不愉,思来想去的还是忍了下来。    对于那张小脸浮现出的种种不快又只得隐忍的神色,银钥心里憋着笑,全然当作没看见。    宫翎,真是对不住,你这小徒弟有些地方还真是容易让人联想到你,不欺负一下,真是亏待我自己。   或许是离弦反抗之意太明显起作用了,银钥只消逗弄了一会,就乖乖御剑而放手了,月离弦忙不迟疑的脱身,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还没等安静多久,哪怕是知道前面的人不会突然回头看他,月离弦还是别过去脸,有几分僵硬,却也没打算掩饰的开口问道:   “……银钥师叔,师尊他…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银钥摸不清这颇有些没头没尾的话,于是随便敷衍的“嗯”了一声。   少年虽然猜测到有可能会是这样,可真听到这种答案还是面色一阵惨白,骤然失了些精神气。   银钥没心没肺的赏了会景,好半天才觉得气氛有哪里怪怪的,待看到月离弦心灰意冷的憔悴模样,便多了些不解风情的无语和咂舌,仔细回想方才的对话,他委实更加无语了,但还是补救道:   “宫翎那么照顾你,不可能不管你的。”   月离弦点了点头,接受了对方安慰他的好意,但神情仍是一片晦败。   银钥方才是被这小子突然那么一下子给镇住了,现在适应过来,便是嗤之以鼻,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兔崽子,宫翎宁愿一路把你抱过来都没扰你清梦,你还乱想个什么玩意儿?”   “……是师、师尊送我过来的?”   月离弦一副被惊到的样子,觉得有些吃不消,但是剪瞳兀的亮了起来,盈盈转转的刹是可人。   “你好像很高兴?”银钥挑眉,表示强烈的斥责和质疑之意,明示暗示这种狼心狗肺之举。   月离弦忙敛了多余神色,一脸正直的看向别处:“没……”   银钥扭过头哼了一声。   虚伪!   “被宫翎好生搂着,还难缠的死扒着人不肯放手,睡得可真香。”银钥悠悠地说着风凉话。   月离弦腾的一下子觉得脸有些烧,他下意识的攥紧衣袖,抿了抿唇,努力控制着思维不乱跑,就这样一路保持沉默,也不敢再多话了。   刚至目的地,便有苌音苑弟子上前做接应。   “银钥真君安好,哪消得您亲自……”来人刚要说下去,又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一般,不禁多打探了几眼少年。“莫非,这是翎祀真君的座下弟子?”   “不错。”银钥扬眉一笑,拍了拍少年肩膀,随即向月离弦传音道:“放心,这里跟你们的学府差不多,只消待上三个月就算你结业,只管上吧小崽子。”   月离弦扯了扯嘴角牵强一笑。要让他师尊知道,这位师叔指导给他的是怎么混日子等死,不知道师尊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三十六章   “新人谨记,老话照言。这里不管你家世何处,师出何方,入我苌音苑一天,需守得分寸,留得情面,另,此等进取修习之地,也同样欢迎诸位子弟取得造诣,如愿以偿。”   “谢庄老前辈!”   月离弦随着人群躬下身,余光悄悄在四周打量了一遭,又快速收回。   “现在,还请诸位小弟子配合一下。”一清婉女音俏亮响起,引得了许多子弟精神一振,争相将目光投过去。   “是林焉前辈!”   林焉显然是被取悦了,而且现下也是明显心情不错,恶趣味上了头,朝着热闹的方向就是挤眉弄眼一番。   “噗哈哈…”有人捂紧嘴,但还是没忍住,有人直接笑出了声,气氛明显是轻松了许多。   在林焉身旁的其他前辈干脆装作没看见。   “你们每人手中的小令牌,是证明身份之用,背面可以看到一小行编号,跟你们各自的房间号对应,若要论它的重要程度,好吧,我举个例子,如果一旦丢了,听好了。”   弟子们早已平静了下来,屏气凝神专注的人不在少数。   林焉便配合似得收了笑:“都给我去主堂旁边的小黑屋子去!知道吗,重新补一块!”   “……重新…补一块?”有人低调的小声重复了一遍,觉得不可思议,就只有这样…?   “对,补一块。”林焉直接朝那位说话的小弟子看了去,笑道。   那位弟子下意识的收了视线,知道自己可能是被戏弄了,不禁有几分羞怯,但是并没有恼意。   “不是我提醒你们。”林焉两手掐腰,欺负人也显得一脸正直。“那东西其实是没什么用,但是吧,在要用的时候丢了也挺麻烦的,所以呢……”   月离弦唇角抽了抽。   “咳。”庄老前辈悄悄的提醒了一下,林焉很给面子的及时刹了车。   “那么小弟子们注意着点就好,没什么事的就可以去寻房间了,有事的那就待会儿寻房间 ,食堂的方位想必不用我多说,这是大家必须掌握的无师自通的本领。”   “最后就是学堂了。”   ……最后才是学堂啊。众人暗里感叹,心情复杂。   “苌音苑的特色就是等量齐观,只要有了入苌音的资格,弟子都是统一修习的,不论品阶、天赋,这一届,修习三个月,交个令牌划个名即可自行离去。自然,如果到最后有小师弟师妹们想留下来,只要通过一定期限的考核也可。   “来到这里,如有不懂之处,尽可问询你们的师哥师姐,他们会知无不言,如果到时候有不配合的。”只见林焉歪头轻轻一笑,“不用客气,尽管找我解决就是。”   那些小弟子们互相调笑着,觉得林焉师姐果真是个表里如一、超级无敌的美人加大好人,天真烂漫的好不自在。   与之对应,而那些围观着凑热闹的‘师哥师姐’们霎时就默了,心里惨茫茫一片,叫苦不迭:“解决”?怎么解决?是解决问题还是解决我们你说清楚啊啊啊——!!!   月离弦一边看着令牌上的数字,一边找寻着对应的房间号,他往前看去,一眼就扫到了目标,便快步向前,刚一靠近,门却‘吱哑’一声被推开了,里面的人也显然是没想到外面站了一个打算进来的,导致两人一下子正好直接对上了,面面相觑。   “…咳…那个,我是被分到这里住的,你是我之后的同窗?”   月离弦又扫了一眼门牌号,点了点头。   “玹青宗,程风。”那少年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罄灵宗,月离弦。”   “罄灵?”程风眼眸亮了亮,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有些高兴。“那…银钥前辈你知道咯?”   “知道。”月离弦抬脚进了屋子,找到了房间,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只好先在床边坐下来。   两人的床相对,程风紧随他后,也在自己床上坐了下来。   “我正无聊呢,刚好你就来了,你既然知道银钥前辈,想必也知道翎祀真君吧?”   月离弦顿时僵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一听那人名字就莫名的心脏收紧,他只好将视线转至一边,轻呼一口气缓缓道:“…知道。”   程风显然是没甚注意,有些兴奋的说道:“实不相瞒,我曾在垣佞遇见过真君。”   垣佞?   似是不想让对方太过察觉到异样,又似是想调节下气氛,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月离弦又看向对方,道:   “真君怎么会在垣佞?想是你看错了。”   “才不是,千真万确,就是因为真君在,所以我们才得救了。哇,你是不知道,当时有个妖兽发疯发癫,还有个神志不清的小孩搅局,翎祀真君上去‘唰’‘唰—’!一下就解决了!那个帅啊……”程风继续滔滔不绝的,天花乱坠的各种方位形容着那位真君的厉害,简直越说越起劲,眼睛都要闪星了。   月离弦:“……”‘唰、唰’是一下?   ☆、第三十七章   月离弦很知足,感谢上苍,他这一晚一夜无梦,睡得很好,即使有个同窗在睡前还不停的唠唠他的师尊。   即使他在听多了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多听一些,而且每一次仍有在意的反应。   总之他很知足。   一般来说,晨间是有晨练的,但苌音苑的氛围造就了这个地方就连基本的晨练都不是硬性规定的。   月离弦一早是被玹青宗的程风给拉起来的,他也没想到对方会起的这么早,还这么有活力,还硬要扯上他一起。   等过了两天两人差不多熟了,又是一个晨练结束后的清早。   “听说你们玹青宗很严苛?”   月离弦一手拿着包子,喝粥的勺子在碗边规规矩矩放好,边吃早餐便随意问了一句。   但是,良久,他都吃了三口了对方还没回应。   没听到?月离弦又嚼了一口才抬眼看他,却一下子被对方整的措手不及。   程风紧紧抿着嘴巴,眼睛瞪的圆圆的充满幽怨,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月离弦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委实觉得有点糟糕。   “……严苛…其实也还好…”程风似是有千万种苦头,又夹杂着习以为常的复杂与悲哀,他深吸一口气,道:   “刚开始确实觉得难以承受,其中种种,一时半会恐怕说不完。”   月离弦默默的啃着手里的包子,又低下头极为娴静的喝着碗里的粥,不予任何回应。   然而,程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然也不需要任何回应。   不过好在,程风没有像前两天晚上一样吓人,至少并没有一个劲的诉苦水。   月离弦终于应付完了早餐,松了口气。   早课是必须要上的,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先生都很严厉,所以在这个时候,月离弦跟程风都十分佩服那些为了懒觉可以承受一切苦难的人。   他们已经举水桶扎马步保持姿势整整两节课了,手臂颤颤巍巍的让人有必要怀疑下一秒会不会直接摔下来,中途偷懒还被发现了一次,先生气愤的要求下一堂课接着罚。   程风并不是当事人,比起同情,不如说是悄咪咪的看戏更多,月离弦则是直接无视。   程风在课上,一开始还是个好奇宝宝,认认真真的听着先生说话,但是慢慢的,他就开始百无聊赖了起来,走小差的时候就顺便看看他的小同窗月离弦。   对方坐的端端正正,偶尔有不想听的时候也只是低头随意翻翻书,目光平和,既不生事也不惹眼,安分极了。再加上他生的好,比起第一次见面,现在温顺又不设防备的样子极为赏心悦目。   程风盯着看了会,又偷偷看了一眼临近的一个师妹,天马行空的想着等天热了吃不下饭的时候就看月离弦,又想着月离弦是不是又长高了,现在是他高还是月离弦高。   程风又看向别处,有人埋着首,偷偷眯着眼睛养神,有人仗着角度好干脆直接趴着睡,还有几位同是玹青宗的弟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则是极为专注投入,按部就班,一板一眼,衬得极为沉稳不轻浮,看得出来,先生对他们很是满意。   程风心想,他可能是玹青里最不安生的一分子了。这么想着,忽地就对上了先生严肃的目光,程风连忙坐端正,埋头看书,不敢左顾右盼了。   一天一天的,日子就这么平淡而简单的过了下来,周而复始,偶尔伴随着些小插曲。在遇到仙宫翎之前,月离弦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可以不用逼自己想太多,就算是偶尔会毫无目的悠游度日也没关系的‘轻松’的滋味。   就算是这样,月离弦还是不能真正放下,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对人卸下防备,更别说敞开心扉。   ——但这些都跟他想念仙宫翎无关。   别离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人感到迷茫和恐惧的东西,只需要留一个人冷静一小会,另一个人的重要程度就开始被迫叫嚣,开始不言而喻。   师尊对他来说从来都是特别的,就是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才更让人却步。   少年轻轻闭上眼睛,微微蹙眉,像是在承受亦或是在忍耐着些什么。   ……师尊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翎儿,咱们不去了行不行?”   仙宫翎看着半大不小了的莫庭轩,这天也不出意外的收到了这种话,他冷静的回道:   “师尊,不行。”   “首席弟子不要了……”莫庭轩竟显得有些委屈,不知道的都要怀疑他们师徒关系是不是反了。   仙宫翎轻叹了口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莫长老。”   莫庭轩不吱声了,虽然仍旧不情愿,甚至心里隐隐生出怒意。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进蛶玖都能好好的回来,换成他徒弟就是这般遭罪,等到掌门出了关,就是不能改变什么他也要好生闹他一番!他如果敢扰他清净,他也不让他自在!   仙宫翎可以在允许的期限内任择一天进入蛶玖,他未告诉过谁行踪,谁知道莫庭轩抓的这么准,躲得了上次,结果没躲过这次。   “翎儿,我有话要说。”   “你要跟掌门‘理论’?”仙宫翎冷冷静静。   莫庭轩噎了噎,十分担心自己在徒弟心中的形象。   “我要说,进了蛶玖阁,如果那个女人要你靠近,不要听她的。”见仙宫翎没当回事,莫庭轩只得补了一句:“这次的蛶玖可能不太寻常。”   仙宫翎知道他是得了什么风声,宽慰道:“尊老们重视这个,实属正常。”   “背着我,一点都不正常。”   仙宫翎便不再多言,转身就要入阵。   “若我时运不济,小月就劳烦师尊照看了。”   “我还要说,翎儿。”   仙宫翎微顿,稍稍侧目:“何事?”   莫庭轩忍了又忍,终究是把那假胡子撕开,生生蜕变出另一番模样,声色也清亮了起来。   仙宫翎是真的诧异了,莫庭轩是因为种种原因才不愿以这幅容貌示人,这回就这么干脆的变回来了,果真不寻常。   “师尊,你又在背地里推演了?”   莫庭轩避而不谈,只是道:“我要跟掌门理论。”   仙宫翎霎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我就多问一句,不,是好几句。”莫庭轩非常有自知之明。“翎儿,生道与轮回,你更倾向哪个?”   仙宫翎只得摇了摇头:“变故太多,可能都不是人能力所能及的。”   青年模样的人听到这种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眸光敛敛,又问道:“……那你徒弟呢?”   离弦?仙宫翎不解,不知道为何对方又提到离弦。   “你那个徒儿,本不应是这种命理,生而为人,留驻修真界不为过,可不应是现在,更不应停留于磬竹峰。”   “师尊要我如何?”仙宫翎并不着急动身。   “清理门户。”莫庭轩很冷静。   “他本应更受历练,更通透,更坚韧,更世故,最重要的是:不该跟你有过多交集。”   莫庭轩说这话,眸子已然冷却了下来,三分寒芒乍显,他毫不介意对仙宫翎袒露这种情绪。   “我是为了你好,翎儿。趁早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对谁都好。”   ☆、第三十八章   “我承认,我因族门一事有所偏颇。”仙宫翎顿了许久才又开口,他知道莫庭轩的好意,这么劝告他绝对事出有因。   “也不忍他这般年纪孤身于外,剥夺了他太多的历练之机,但是事到如今,即使他不是族人,师尊若要我舍他,我如何舍得呢?”   “……即使你将来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悔多少程度,徒儿不知。”仙宫翎知道自己要把话说清楚,以免莫庭轩挂心。   “抛开其他的不说,离弦能成为这一届赴往苌音苑的罄灵人,已经然是殊遇,做到这份上,哪有要舍就舍的道理。至于将来——”   “我可能会有的悔,都让我自己承受吧,这是代价。至少现在,师尊,我舍不了他。”   莫庭轩无言了。   “还是那句话,若我时运不济,小月就劳烦师尊照看了。”   也不知莫庭轩是想通了什么,眸底的忧虑之意稍减,冷峻漠然与阴霾消散了不少,仙宫翎见他终于如常,心底也就放心了许多。   “…我知道了。”许久,莫庭轩回应道。   仙宫翎这才露出些浅笑,他不知道莫庭轩推演出了什么,虽然好奇,但他不想多问,更不会为此事自己推演。他知道,若仅仅是因为推演的结果而动摇他的本心,甚至可能因此与离弦产生芥蒂,那不是他想看到的,至少现在不是。   他从不会因为一个命数而违背自己的意志,这可能是他固执己见的一点,也可能是高于许多聪明的一点。   谁说得清楚呢。    月离弦这几天精神不太好,还有些困惑,当然也可能跟他这两天思绪纷乱影响了睡眠质量有关。   他困惑的是,之前明明一直都相安无事,这天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没有注意他的先生破天荒地的在课上点他的名,而且笃定就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月离弦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先生的问题。   结果先生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点头点头让他坐下了。   月离弦以为这算是没他的事了,结果又过了两堂课,又是这位先生提问他,还越问越玄乎。   从简单的各灵根概念与分析到当今对各门各派的了解。   所幸,这位夫子问他的是玹青宗,有程风这家伙耍小聪明给他的提示,再加上平时跟程风一起时对方提到的一些东西,应付这个提问足矣,月离弦如是想。   岂料对方跟知道他想什么似的,立马改口道:“玹青宗想来并不难解答,那就换魍笙宫罢。”   “……”这样不犯规吗?   月离弦仔仔细细在脑海里搜罗着他这几天从书里看的知识,才终于有了些头绪:   “魍笙宫客观来说属正道,但不乏其内有修魔者,因而颇受少部分人争议,但其立场行为均无越俎之意,明月清风,自成其名。”   “……明月清风?”   那位夫子知道他好歹是做功课了,就没再难为他,也没有评价什么,不过月离弦知道,要是他刚刚换一个‘光风霁月’的评语,这位夫子估计要过来抽他了。   随后程风就悄悄凑过来,问:“离弦,先生这是怎么了?”   月离弦也是颇为不解的摇了摇头,这先生一次两次的点他,难道还想找他谈话不成?   “你们既然来听我的课,就要有对各宗门派的概念,其他不说,身为道修的一份子,对这些常识了如指掌也是理所当然,月离弦。”仲先生严厉的目光投了下来。   “你放学来找一趟我。”   “……是,先生。”月离弦弱弱的应了声。   就连一向大条粗神经的程风都微微皱眉,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更别说其他人了。可他看着自己委屈巴巴的小同窗,也知道对方也是懵逼着。   这一出过去,一时间,许多人都不自觉的又重新注意起来了这位低调的同学。这人本不爱多话,也不主动与人打交道,虽因生的不错被一些女生悄悄议论过,可他始终安安分分的别人也不好打扰他,因而也习惯了保持现状了。   等到晚上月离弦回来,程风兴冲冲的问他都干了什么。   月离弦就抱出一大摞书放到桌子上,程风一手抱拳以示佩服无比。   这架势……可比云漠监视他抄《奎生阵集》恐怖多了!   ……好吧,其实云漠监督他也挺恐怖的。   程风想破了脑袋,也没能在云漠监督与一摞书之间一决高下。   ——然后他睡着了。   晨间刚做完早课,程风扭扭捏捏的跑了过来,也不做什么,就这么站着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月离弦被搞得有些不耐烦了,忍不住开口问:“有事?”   程风支支吾吾的迟疑开口道:“月离弦,你是有哪里惹到江城轩了吗?”   月离弦一脸莫名:“那是谁?我不认识。”   “就是那个啊!那个坐在第二排靠右窗的那个……”   “不认识。”他不假思索。   程风见他还想不起来,就要跺脚:“就是那个老是迟到被先生罚站的的那个。”   “……哦,有点印象。”其实月离弦还是想不起来,只是问:“他怎么了?”   “他可能要找麻烦呢,刚刚我被他拉过去问话,他问你对他妹妹有什么看法……看起来对你很有敌意啊。”   妹妹?   月离弦没当回事,随便找了个话题搪塞了过去,程风没心没肺的扭头就忘了这事。   谁知当天下午就有人找了过来,月离弦都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手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是一张小纸条。      ☆、第三十九章   那少女也不说话,就是笑眯眯的看着他,明眸朝着周围扫了一番,意味不明的离开了。   程风眼里一下子迸出道精光,他敏锐的捕捉到一种名为奸情的气息,委实觉得自己愈发英明神武了,于是看向月离弦的眼神也愈发意味深长。   不止程风,明显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   江大小姐什么时候跟这个人关系好了?一时间众多在场的人纷纷好奇的窥视月离弦手里的东西,试图挖掘真相。   月离弦一头雾水,甚至觉得头有些疼。他抬手看着手里的东西,反思着自己这几天有没有做了什么多余的事,结果仍旧一头雾水。   于是他又迎着诸多目光,随手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就离开了。   心道:想看的随意,接下来没他的事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便蠢蠢欲动了起来,有人悄咪咪的伸出了爪子,被程风啪叽一下给按住了。   “月师兄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不让看?”   程风嗖的拿走了那纸条,一脸理所当然:“你谁啊,随便喊人师兄?”   那小弟子也不服气,回嘴道:“我们同为罄灵弟子,凭什么不能喊师兄?再说我喊月师兄要你管!”   程风见他年龄小,就喜欢欺负:   “你们月师兄跟你又不熟,我是他同窗也跟他同寝,那你也喊喊我师兄,好歹沾沾关系,我不介意。”   那少年没想到这人这么无耻,便被挑的气鼓鼓,浑身的毛都要炸了。   “我不!”   见达到效果,程风转身就走,笑的很欠揍。   等到了食堂找到了月离弦,程风便悄悄从后面凑过去,试图吓唬对方:   “猜猜刚刚的纸上有什么?月、师、兄——”故意拉长着尾音,回味无穷。   月离弦淡定的扒着碗里的饭,理都不理。   见没吓唬上,程风绕过去他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一手托腮:   “你说江池雨给你张白纸干什么啊?”   月离弦又扒了一口饭,慢条斯理的咀嚼。   程风锲而不舍,又换了个姿势,双手托腮:“你说她不会是真眼瞎看上你了吧?月师兄~”   月离弦噎了一下,抬起头终于回应了,给了他一个看深井冰的眼神。   程风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月离弦怀疑他本来就是个傻子。   程风自顾自的乐完了,又看他吃饭看饿了,关注点早就在食物上了,又从往前凑过去摆明了要抢饭的架势。   月离弦护着食,看着他都受惊加无奈了:“要吃自己去买。”   程风不满的嚷嚷:“没人性!”   月离弦很快就用好饭了,瞥他一眼,道:   “我要去找先生了,一起?这样够有人性了吗?”   程风“……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月离弦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施施然的起身离开了。   程风表示不可思议,甚至真的在他身上找到些在玹青宗惨不忍睹不忍直视专门爱欺负人的师兄们的影子,突如其来的恐怖黑历史回忆杀令他恐慌:   “……这人真是越来越坏了啊…越来越糟糕。”      ☆、第四十章   月离弦只身来到藏书阁,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里的书保存方式极为古老,入目的有卷轴,有竹简,有墨本,虽俱是摆放工整分类整齐,但只消稍稍走近,书本独有的潮味混杂着墨味不容忽视,不算难闻,也算不上多么好闻。   这可真是道法自然。   月离弦碰了碰发霉的纸页,看着一角模糊的字迹不禁有些咂舌。   “都有复刻。”   月离弦放回书本,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仲先生。   “原版应是更珍贵吧?”他若没记错,这些东西放到别的地方必是要被洗劫一空的。   “珍不珍贵,都是人论的,我说它烂大街,它就是。”     月离弦笑了笑,倒是对这位先生改观了。     仲淮看了他一会,得出个结论:“还算有一点乃师风范。”   月离弦没接话。   仲淮又道:   “这地方曾是你师尊爱来的,藏书阁有好几处,你师尊偏爱这个鸡不下蛋的地方。”   少年眼睛忽地明亮了不少,先前的冷静沉着早就不知抛向何处了:“那师尊都爱看哪些书?”   仲淮朝右一边指了指:“你要是指闲书的话,就是那些凡界朝代的打打杀杀,官斗征伐这类的不挑。”   月离弦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师尊只会看一些有裨益功法典籍类。     “别人大多数是看这类的闲谈。”仲淮又朝另一处一指。   月离弦又朝那些江湖野史类的看了看,登时觉得两相对比之下,先前那处硬汉气息铺面而来。   师尊……真是表里如一的男子汉。   仲淮看他这么感兴趣,也不妨跟他多聊聊。     “我当初见翎祀也算是挺喜欢这里,就想让他留下,谁知莫庭轩一天也不肯让他多待,真是不可理喻。”     “师公在有的时候确实比较…难以捉摸。”月离弦附道。     仲淮被他故意折中的语言给逗笑了,说道:“你倒是有意思极了,跟你师尊不一样,你师尊也有趣,就是话太少。”     “师尊寡淡又强劲,像是不沾红尘一般纯粹,我比不过的。”少年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浅浅的笑了起来,眸底终于渗了点热度,真心了不少。     “你说的那人,跟我讲的人,好像还不太一样。”仲淮不紧不慢的朝里走去,挑出几本书出来,月离弦自然跟在身后。   “我记得,整个班里,爱顽搞事的少不了他,更有那个银钥强强联手,惹得夫子们头疼的很,幸而还算是翎祀一贯收敛着。     “……”这说是他师尊?月离弦表示有点懵。   仲淮递过去几本书,示意月离弦接住。“好了,这些在三天内看完,我会接着考你。”   仲淮给他挑好书也不多待,挪步就离开了   接过书仍旧没回过神的月离弦朝那经史类的地方走去,木讷的又抱出了一摞书出来。     回到屋子,无视着程风怜悯的目光,抱着书放到桌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翻书看,渐渐沉浸了进去,他看完第一本书的时候程风早就把满满一盘瓜子给磕完了,正半坐在床上打盹。   月离弦无声的够了勾唇,又随手翻了翻下一本,纸页的夹层中却径直飘下来一张什么东西。   月离弦弯腰捡起那张多余的纸,惯性的翻过来看。   ————「这本书真无聊,奉劝你不要看下去,这是我看过最无聊的本子没有之一」   只有这些字,没有落款,也不说给谁。   少年眉头不知为何的轻蹙了起来,又在别的书里翻了翻,果然又在其他夹层里翻到了。   ————「上次的酒真不错,我在外头都没觉得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偷偷拿进来就不一样了,你又搂着这些书躲着人了」   ————「被罚抄书的感觉怎么样?还好我溜的快,银钥这家伙不行啊,猪队友!以后跟着姑奶奶混怎么样?」    月离弦接着翻找,这次找不到了,他直觉这些应该跟师尊有关……明天再去找找看好了。   ……这只是单纯的对师尊的好奇而已,应该不算错吧?   就算是这么做是不对的,他不应该好奇,月离弦也不打算打退堂鼓。   毕竟这极有可能是牵扯到师尊的,只要是牵扯到那个人,在他这里,什么都不好说。   师尊放任这些字条不管,是不放在眼里的意思吗?     月离弦把多余的东西仔细的处理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的想窥视,也本能的要护着。    ☆、第四十一章   隔天一早,月离弦一如既往的端正坐在座位上,这次他留意到了那个迟迟才来到学堂里的人,往常三五成堆的,今天很突兀的只有一个,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先生异常平静的让他抄书。   来人诧异了:“……我能去外面站着吗?”不抄书。   先生看向他不说话,一脸好说话的样子。   来人终是撇了撇嘴,认命的进来了。   江城轩?   月离弦刚一这么想,对方就直接看过来,视线好巧不巧的跟他撞上。江城轩忽地说不清意味的眼睛微眯,看起来更为不爽了。   月离弦冷静的移开视线,专注的翻着书本。   就这样过了一上午,月离弦拒绝了招呼着他去吃午饭的程风,离开的飞快,一心念着要去趟藏书阁。   等他到达地点关好木门,并确认这个广杂又阴潮偏僻的阁楼里一如既往的冷清没什么人之后,就开始了翻找工作。   这书阁虽说搁置的久,许多区域更是闲置着,可经年下来堆积的书本却是厚重又繁杂,不得不说工程量很大。   月离弦小心翼翼的先抽出一小摞书,在取走的时候不小心用余光瞟到了……一只蜘蛛。   他动作僵了僵,略有些头皮发麻的稳稳拿走这摞书,并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也顾不得做下便专心翻找了起来,因为有的书受潮的厉害又有些年头了,他也不敢翻得太用力。   大约过了半刻钟,月离弦还是什么都没翻到,要找的书本太多,终究是急不得。他只得先作罢,又抱了些书打算回去解决,中途拐到食堂,又随便买了点酥饼。   “这家红豆饼也挺好吃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月离弦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少女,有些意外。   江池雨也没看他,直接对着那个妇人说:“淳嫂,要个红豆饼。”等接过了饼才侧脸看向月离弦。   江池雨顺手咬了一口饼,又问:“要不然我请你?”   “不了。”月离弦礼貌的微微一笑,抱着书就要走。   江池雨几步就跟上了他:“墨阳城江池雨,认识一下?”   “……罄灵宗月离弦。”月离弦有耐性的温声询问:“我可以走了吗?”   女孩没忍住笑了出来,放下了拦着人去路的胳膊,说道:“你脾性真好,那么下午见。”说完,就心情很好似得哼着小调离开了。   等下午再见到江池雨的时候,她身旁多了一个明显突兀的身影,江城轩像防狼一样时不时盯着月离弦,一脸凝重与警惕,江池雨好像没察觉到似得不当回事,还一脸灿烂的向月离弦招了招手。   月离弦极为识趣的避而远之,江城轩眨了眨眸子,看起来对他的识相还算满意。   月离弦只想离这对明显不好搞的兄妹远一些再远一些,然而江池雨就像是盯上他一样,各种找机会搭话聊话,几次下来两人也算是熟悉了不少,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被江城轩“盯”上了。   程风这个没头没脑还没心没肺的自来熟,分明前几天还是如发现新奇物一般咋呼,才过了两天就开始见怪不怪了起来,还跟江姓兄妹打成一片。   月离弦有些郁闷,怎么同样是跟江池雨说话,江城轩专盯他不盯程风?   而且自从程风跟江城轩打起了交道之后,让夫子头疼的不安分子喜增队友。   这之后,两人甚至到了闲得蛋疼一起三更半夜爬墙头溜后院的地步,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月离弦见证了程风与江城轩的革命友谊从形成到发展的全过程。   正静坐着挑灯读书的月离弦眼瞅着有门不走偏要翻窗狂奔夜色愈发神经的程风:“……”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湿的有点早,隔天天还没亮,月离弦就被程风回来的动静吵醒了,他本就睡眠浅,轻易就醒也不奇怪,程风蔫蔫的表示今天不能跟他一起上早课了。   刚睡醒的月离弦还有些不清醒,直接就问:“为什么?”   “要去禁闭室啊……”程风嘴角松拉着,委屈的不行。   “在大后院的山头上呢,面壁思过,还罚抄书……”   “走好。”月离弦丝毫没有表示同情的意思。   “你说咱们这些先生是不是闲的啊,三更半夜在院里打太极?!”程风一踢鞋子翻滚到床上,搂着被子试图寻求精神安慰。   你还三更半夜去遛步呢。   月离弦慢悠悠的套上衣服起身,睡意全无,搂着一摞书就要出去。   “去哪啊?”程风顺口问,瘫在床上不动了。   “三更半夜还书。”月离弦边关上门顺嘴答道。   路上遇见三更半夜坐亭子里赏乌云的江城轩他也没意外,月离弦看他抬着脑袋一脸专注,打算装作没看见路过。   “等等。”   月离弦瞥他一眼,江城轩同样看过来:“来聊聊?”   上一个跟你聊的人现在正在床上颓废着呢。   想是这么想的,月离弦还是走向亭子坐了下来。   “我有点好奇,你给我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老是在我这边提你?”   月离弦也抬头欣赏了会乌云,非常实诚的开口:“不知道。”   江城轩双手环抱斜靠着柱子,许是夜色熏染的,看向他的眼神也平静了很多:   “我看这些日子下来,你也挺安分,不像是想图谋不轨的。”   “我对江小姐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是几个意思?”江城轩斜睨他一眼,护妹情结促使他迅速捕捉不利的关键信息。   “……意思是,江小姐灵动聪慧,能有一个珍惜保护她的大哥,真让人为她高兴。”   “这还用你说。”江城轩坐直了身子哼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忍也忍不住的上扬。   月离弦:“……”     正常的兄长都是这么神经质的么?怎么感觉有点变态???   ☆、第四十二章   这天休假,距他们初入苌音苑已经有一个月了,月离弦温习完先生们留的功课,又执笔在纸上抄写了会儿字 ,平和的心境十分助益于人,他道阶稳定了许多,甚至有了更进一步的感觉,苌音苑的前辈们说,他的能力在同辈中已然是很不错了,但还是不能松懈,比起师尊,他差的太远太远。   反正也没什么事,月离弦本打算去藏书阁走走,结果程风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声称要带他去什么宝地。   “找江城轩去。”月离弦表里如一的表示没想法。   “江城轩去过了,再去就没意思了!”   “你再去就有意思了?”   “你这不是没去过吗,走走走,去就是了亏不了你!   月离弦想着偶尔到处走走也没什么,但当他真的被扯到目的地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不好。    弯弯绕绕路这么偏僻不说,离他要去的藏书阁反而更远了,本打算顺路的计划也泡汤了。   偏偏程风还一脸兴奋:   “我们前天发现的,就在前面跑不了!”   月离弦:“……你发现什么了?”   “酒啊!一看就很有年头,肯定特别好喝!但是江城轩说他不要试毒。”程风一脸委屈,坑人还要坑的理直气壮。   月离弦:“……”   这人究竟是被憋成了什么样子,一丁点违规违纪的行为都能让他这么兴奋,长此下去,身心没问题吗?    “我不去,我也不要试毒。”   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程风如被负心汉抛弃的谴责目光,好似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做坏事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程风:“呵,男人。”   月离弦:“……”师尊要他谨慎交友及时止损,真是一点也不错。    程风兴冲冲的绕过眼前避人耳目的大碎石,一溜烟钻进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石洞里,熟门熟路的样子又让月离弦好一阵无语。   等到程风取了一部分酒,抱着他的小酒坛心满意足正打算拉着他的可怜小同窗开溜之时,突然发现他的小同窗反而不着急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似的。   程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好在月离弦有了反应,他松了口气。   “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走神了。”   月离弦淡笑了笑,看起来与往常无异,程风放下心来,不疑有他,立马跟他勾肩搭背在一起,两个人便照着原路溜了回去。   之后月离弦说要去藏书阁,程风便跟他在路上分开了。    月离弦借着去藏书阁的幌子再次回到这地方时,依旧不敢大意,周遭石岩、洞口不少,又有林荫遮蔽,乌鸟类的鸣啼声一阵一阵的传响回荡,不似那般嘈杂,可独自在这里待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过分幽冷,鸦雀声更是熏染了一层凄厉,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愿意多待上哪怕半秒。   但有一个让他不得不往返的原因。   ……他感应到了师尊的气息,跟师尊留给他的护身法宝产生了共鸣,这护身之物能有这种反应的缘由,一是与其主之物相关,二是赠与者有了危机。   月离弦很不安,他心神不宁,只觉得这种惶恐的不安感也跟着袭漫了整个空间,他下意识的循着方向源走去,居然连自己误闯了阵法也未曾察觉。   脚下的路不停不停的重复,他难以思考为什么这路好似看不到尽头,连什么时候走出了洞口都无从察觉,前方是苌音苑极为常见的林荫小道,更显的理所当然的迷惑人心。   周遭的声响溜走了一般销声,先前让人不舒服的啼鸣也不知在何时匿了踪迹,脚下幽暗昏沉的小路直向前无边际的延伸的,似是整个空间都死寂了一般,只剩下了自己。   渐渐的,他连为什么要在这里都记不清了,更别提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来了。”   一道与此景应和的清凉女音传来。   少年循声却看不见人,等到再度探寻之时却似是看到了,他说不清看到了什么,可潜意识里就是看到了,于是他点了点头。   “你看到我的阿翎了吗?”一女子这么问着,明眸中流露着几分无措。   “我找不到他,我把他弄丢了……”    月离弦轻轻摇头,他熟悉的人并不多。   “骗人…你们都骗我。”那女子有些焦躁,原本颇显宁和的气质渐渐开始破碎支离,气氛紧张了起来,看起来随时一触即发。   月离弦反而冷静了许多,他道:“你我素未谋面,我为何要骗你?”   “你没骗我,为什么带着他的东西?!他的气息,我怎么可能认错!阿翎…阿翎……”   女子情绪极为不稳定,语气带着些乞求般的哀戚:   “你一定见过我的阿翎,就让我再看看他吧,我只是想跟他说话,要他别不理我。”她语无伦次的道。“我不能伤他心,也不要他担心了。”   少年眸光倏的冷了下来,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终于回想了起来,自己本在苌音苑,后来可能在路上不小心闯入了阵法,现在也不知道是在幻境中还是被传送到了哪里,这里不可能是苌音苑,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管她什么关系,杀了就是】   “你说什么?!!”   平静无波澜的空气中起了风,随即风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化为利刃,直直朝着月离弦的方向袭来,月离弦惊了一身的汗,反应过来也是避无可避,风刃划破了他的侧脸,淌出一串血珠飞溅而下。     这人听得到绝染的话!    月离弦连自己置身在哪里都不清楚,也明显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所幸他还算是有价值,女人没打算要他的命。   【月离弦,交给我】绝染啧了一声,听起来极为不屑。   你闭嘴。   月离弦生怕这人再放出什么厥词把人激怒。   “告诉我。”女子居然忽地笑了出声,一丝娇俏的柔媚之意也跟着透了出来。   “我可是好久没见人来过了,我的阿翎在哪里?是他要你来的吗?”   “还有。”女子温柔的注视着他,眸底的温度却已是可以结冰了:   “我倒要反问你,你是他什么人?”   ☆、第四十三章   月离弦平静道:“我是翎祀真君的弟子。”   一般而言,对方如果看重仙宫翎,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他,可这女子显然是丝毫没有爱屋及乌的认知,界限清楚的令人生寒。   “弟子?像他那般的人,也竟是会收弟子?”女子眸中流过轻蔑的光。   “他给你如此法器,想来是重视你,但又放任你过来轻易为我所伤,却显得无足轻重,我不明白,你是过来干什么的?”   “晚辈只是误闯,师尊并不知情。”   “……不知情,好一个不知情。既然他不想来见我,也只能我去找他了。”女子这次笑的竟有几分真,似乎并不在意对方不想见她这种事。   “您是什么人,找我师尊作何?”   “故人,叙旧,有问题?”   月离弦维持着面上的温和:“敢问前辈这般厉害,为何会困于区区此地?”   “行了,你也不用试探我,没什么好说的。”女子最后一丝笑容也收了。   “阿翎的徒儿,你来的真是太好了。”   女子朝向他逼近,月离弦想退开,可轻易的就被制住了,动弹不得。   “我到要看看,仙宫翎,你究竟在意些什么。小子,你要是乖乖肯配合,我还能考虑护你周全。”女子见他心里抗拒的厉害,也只是不甚在意的耸耸肩:   “……得,看来是护不了了,那可就不怪我了。”   月离弦心道不好,他还没曾想到发生了什么,自己的意识却又一次的置身朦胧,像是本就不明晰的事物又置了一层雾。   说不清过了多久,这对月离弦来说不过就好像是一眨眼的事,但是月离弦也知道自己刚刚是脑海空荡神志不清了。   等到他终于续上弦,眼前却没有刚刚那个人了。月离弦打量着这周遭似梦似幻的寂静环境,他确定自己还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地域,没能出去。   他又向前走动,在一处无声流动的溪流边看到先前的女子正环膝而坐,像只是在单纯的眺望风景,察觉到他的靠近,女子不复先前那般冷漠锐利,平静的伸手指了一处。   “要出去就往那边走,我不拦你,也不会帮你。”   ……已经帮上忙了,月离弦心里微松口气。他朝着那方向走去,又不太放心的回头看了看那女子,她的眸冷而空洞,提线木偶一般,似是真真正正的跟这死寂的氛围融为一体。   “……你不打算离开吗?”顿了几番,月离弦终于问出了声。   女子很奇怪的看他一眼:“我走不了,你不是知道吗。”   “……那,可有什么话要传达?我可以……代劳。”   女子轻嗤一声:“你在可怜我?没有必要,而且妇人之仁。”   “我知道信行所履,不欺暗室,不知道什么叫妇人之仁。”   听此,女子倒是微微愣神,她好一会才似是玩笑的开口道:“……若我早生些时日,怕是要迷上你了。”   “你师尊……”女子略做犹豫地问道,像是在提起什么不愿多聊的事:   “……这些年…你师尊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什么?”月离弦略做不解。   女子侧过脸来看他,面色忽地有些不好:“你不知道?也罢……他若有什么安危,好歹还有莫庭轩护着。想问我怎么了?”不待月离弦问出口,她便说道:   “我好不容易追踪到他的气息……他现在情况不妙,准确来说是很不妙。”   女子像他展示了一个画面,月离弦瞳孔微缩,眼底只剩下那个发襟微乱、手制清绝的人。   月离弦看惯了他风行率真不染纤尘的模样,仿佛这世间少有他师尊对付不了的东西,他心里也清楚师尊虽厉害,可也不是无所不能,但若是当真让他见到仙宫翎衣衫破损的受伤模样,月离弦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涌动,这比他意识到自己的不敌还要难受上更多。   “……这是在哪里?”月离弦好一会才说上话,发出的嗓音略带些喑哑。   “如果没想错,应该是蛶玖阁,按罄灵宗的规矩,是个别弟子的锤炼之地,关于这些,你应该要比我知道的多。”   蛶玖阁对外只显三层楼阁高度,内里另有玄机,入阁中三分实境七分虚幻,成功破三层才有入虚之契,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仙宫翎早就不在属于实境的范畴了。   月离弦紧紧凝视着仙宫翎不惨情绪的冷酷眼神,要是师尊在的是那实处的范畴还远不至于让人这么担心,可若是脱离了这个范畴,会受伤的就不是只有身体了。   每一层内都有时间限制,就算是提前突破了障碍,也要在阁内待上足够被认可的时间,待的时日越久损耗越大。这个时间也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入阁人的情况而定。内在元神受损有多危险,月离弦还是清楚的。   “……不走到负荷极限,他怕是不会回头的。”   月离弦眼看着他师尊踏上步梯,白衣上混了尘与血迹,转角便没了踪影,心里不禁捉急:   “师尊现在在几层?”   “刚入七层。”女子皱起了眉。“第六层魂识就受损,他还想强撑到几层?罄灵的教条是这么教人的?不要命了?!”   女子显然是怒了,还是忍了下来,她终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甘心道:   “……莫庭轩…怎么舍得?”   月离弦困惑了起来,师尊若只是在罄灵内,那些人怎么会让他受这般伤?   一枚石子被轻轻投掷到不远处的湖中,却是径直沉下去,没能激出多少水花,女子发泄一般,又捡起一个石子丢出去。   “别看我,我都自顾不暇了。”   少年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只得极为失落的垂下眸子。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异常沉重。   最后,女子似是忽然受不了这种沉闷寂静似得,站起身来打破平静,她一扫阴霾,终是说了句:“我要救他。”   “……我要救他,要你帮忙,做的到吗?”   月离弦自然应允。   “我长久困于此处被时间遗忘,也早就融成这里的一部分,从这里出去的风险极大,而你不一样。我可以为你护阵传送助你离开此处,但我不能信你,若是想要出去,留一魄或者一滴心脉之血给我。”   【月离弦,不能给她】绝染察觉到少年的动摇,终于出声好让他‘清醒’:【别做盲目又损己的蠢事。】   “你可以不信我,正如我不能完全信任你会去冒着危险救阿翎一样,就算他是你师尊,我也不信。”女子眼底的轻蔑之意又回来了,她微眯着眸子,生来就上扬的唇角带来的却不似是让人亲近的感觉,反而更像是高人一等的姿态。   “留一魄的风险是不低,可损一滴心脉血与你性命无忧,外来人的血对我闯出去有助益,你若是这点牺牲都不肯,又如何要人信你?”   “……我知道了,该怎么做?”   月离弦只觉得心口霎时间痛了起来,心脏微缩,在他下意识的用手捂向胸口之时,才后知后觉已经不痛了。这期间维持的时间不长,月离弦并没有来得及注意是怎么被取走血的。   女子施施然的收了手,浑然不顾对方有没有恢复过来,又接着指向先前的方向:“你走这处,到时我护你出去,我过湖心,若是成功自会联系你。”   月离弦舒了口气,没有犹豫的往那处方向走去,他现在心里只牵挂着那个人的安危。等走到那处时,眼前白茫茫的虚处更加不实际了,无论他再怎么往前走,那处似是与周遭脱节了一般就此静止了,他想是应该就是此处了,这才又回身看向女子,问道:   “如若到时,前辈没能闯出去怎么办?”   “废话真多。”   女子信步至湖心处,衣摆轻拖在湖面上,每踏一步便生出一圈涟漪。   “那就先恭喜你,成功逃离,还免得受我挟制了。”   衣摆拖出的痕迹又悉数把先前的涟漪盖去,她亭亭伫立在湖面之上,被踩在脚下的粼粼湖面更像是镜面。   女子忽然像不心急了似得,眸光投向湖底,又向他传音:   “……我还没问你,你是从何处闯进来的?”   “苌音苑。”月离弦很快就答了她的话。“后山的一处,那里有很多岩石和洞穴,我是在那附近不知不觉走进来的。”   “那处我知道,没什么稀罕的,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被人拉去那里,感觉到师尊的气息就多留了会。”   “岩洞下地窖里的酒还有吗?”   月离弦惊讶于女子所说的:“……有。”   女子给了解释:“我也曾在那里待过,除了酒,还发现了什么?”   月离弦摇了摇头。   “很好,苌音苑里的酒都很好喝,希望有幸还能尝的到。”   ……苌音苑,是禁酒的地方。月离弦终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只听女子轻声笑了笑,忽地明眸善睐,像是说出口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时间是这般难熬,永恒不灭……想想竟也有些可怖,好在要告别了。”   “……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迟迟到今日才决心要走?”他有些不解。   “死过一次就知道了。”女子不再继续话题。“好了,我心情好多了,这么些日子难得跟人说上话,希望不是最后一次,闭上眼吧,我助你离开。”   ☆、第四十四章   月离弦依言阖上眼,不算陌生的感觉袭来,他分明是闭着眼,可也总感应到一条小径在脚下蔓延,一如刚开始。   他又静等了一会,才又睁了眼去,果真又见到熟悉的景象。   月离弦沉了沉心,缓步朝着前方走去,来之时朦胧的感觉又一次的悄悄浮上心头,不过这一次月离弦早有准备,他不住的在脑海里重复在这里的记忆,对于记忆中慢慢开始流失的东西也不急。   他有尝试过复刻这些记忆,可是复刻出来的俱为空白,于是他只得采用另一种方式挑着重要的部分简要的记录了下来。   好在,这种不住的回忆重复记忆的方式似乎有用,重要的过程他大致都记得,外界的声音一点点的回流,不甚真切的鸣啼声远远的荡来,等到月离弦反应过来,他才发现四周极为昏暗。   他抬起手朝边上碰了碰,硬邦邦的很像石头的感觉。   月离弦朝着不那么昏暗的方向继续走,这一次他加快了步伐,前方的声音混杂着风动的沙沙声愈发清晰,等到他终于闯出洞口,骤亮的环境还是引得他微眯了眯眼。   终于走了出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上那个人,月离弦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仍旧等不到一丁点迹象,他心忧师尊,却又不敢轻易折回坏事,只得有些无奈的望了望身前的一大片林荫,打算回去再想办法。   等到月离弦走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正卧趴在床上边嗑瓜子边翻着书页的程风倒是小小的吃惊了一下。   “不是说去藏书阁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快?”月离弦竟觉得此刻就连嗑着瓜子的程风都这么的亲切,一定是他疯了。   “是啊。”程风扭过头又翻了一页书,两个白净的脚丫子晃悠的好不自在。   “你平日可是大半天都回不来的,回来还总要带出来几本书,这次我刚走回来上床没多久你就回来了,真是稀罕。”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程风忽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   “没想到你拿的这本书真有意思哎!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月离弦没心思嘲讽程风了,他坐回到椅子上,仔细思考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   误闯进那地方之后发生的事更模糊了,月离弦仔细回忆着当时所处的环境画面,以及那女子的面容,就如同以往的每一个梦一般,置身事里总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醒来回忆又常常画面断弦看不真切。   但这不是梦,月离弦很清楚,但他也无法确定能坚信这点多久,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铺面的困意却又一下子涌了上来,险些让月离弦招架不住。   他只得又强撑着勉强站了起来,颇为不稳向床边靠近,刚一靠近就倒了上去,也顾不得现在是不是在床榻上有没有滚下来,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程风沉迷读物,听到动静也只是稍稍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只是一会功夫月离弦已是好生在床上睡着了,平时向来规规矩矩的人竟然连被子掉下来都没意识到。   程风心里有些奇怪,他把打开着的书反扣在床上,一撑胳膊起了身。   走过去时又发现对方竟然连鞋也没脱,只得认命的帮他脱了,他又把被子捡起给他盖上,叫了几声对方的名字。   床上的人眼睑紧紧闭着,微些泛白的唇瓣衬得脸色更为苍白,呼吸也浅浅的,除此之外就是一副熟睡的样子。   程风还真的从未见过这人睡得这么熟的样子,往常稍稍一点小动静就醒了,现在叫也叫不醒。   他歪了歪头,又想着这人许是累了也说不定,他在玹青宗有时候被打压多了也就这个状态,便又躺回床上接着看他的画本子去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夜幕笼起弦月高悬,月离弦才被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给唤醒,他一下子睁开了眼,只觉得精神恢复上了不少。   「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要扎小人把疼醒你了。」   月离弦环顾四周,夜色已经深了,程风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团球。   “……前辈?你在哪儿?”   「你出阵的地方。」   “……前辈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的?”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无力,显然是耗费了极大的能量并没有从中恢复过来。   「没多久,不然不会让你睡到现在。」女子不客气的发号施令:   「现在过来,还向之前后山这边走,接着入阵。」   “回去?”月离弦又确认了一遍。   女子低低的笑出了声,听起来心情甚好:「对,回去,姑奶奶现在出来了,什么狗屁摄魂老子还怕它?」   月离弦照言推门走了出去,然而等他走到了洞口也没能见到那女子,没等他问出口,女子又传言过来:   「好了,进去吧,我会护你,也会一路监视你,这块区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我助你传送回罄灵,到时,你若敢有半分异心,我必拿你是问。」   “回罄灵可以,可蛶玖阁不是谁都能进得去的,前辈果真有办法?”   「这你不用担心。」女子用笃定的口吻说道。「之所以让你回到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要借用这结界的部分作用好助你,以便及时赶上我尽量所能控制的时间流。入蛶玖阁还成不上问题,关键就是你。」   「你若能替我将他带出来,我不尽感激,若带不出来,那你也不需要回来了,我可不管阿翎有多在意你这个徒弟,我只再乎我的阿翎。」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月离弦没由来的涌上了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搅在心里难受的紧,他终究没将这话问出来,不做声的入了阵中。   正如那个人所言,这次他感觉不到界内对他的影响了,他视野明朗,思维极为清晰。   「走湖心,像我之前那样。到时记得要等逆流到位,在这之前不要万不可轻举妄动。」   月离弦不像先前那般受制于此地,他成功运转灵力飞身至湖心处蹁跹落下。   霎时间,整个湖水以他为中心,从一开始缓慢的流动逐渐盘旋出巨大的逆流涡旋,中心处塌陷的缝隙愈渐加大,徒然而起的骤风强劲鼓动着他的衣袍,生生将发带挥开了。   月离弦抬手紧攥下发带,眸中未映出多少光亮,任头发凌乱飞散。   盘旋的涡旋组成密不透风的水墙声势浩大的翻搅滚动,像是要把他吞没,月离弦控制着力道,他视线下移,望向深不见底的幽渊,一鼓作气的下落。   不住下坠未知地域的感觉久而久之带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窒息和晕眩感,月离弦轻轻吐息,漆眸定定,若丘山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不知浩瀚深浅的水流像是突然遭受震慑了一般,忽地生生停滞了一瞬,随即如被轰倒炸裂的沙墙,猛的四碎成一盘散沙,水势轰地下流,水花飞溅。   月离弦反应极快的借助水流做屏障紧护住周身,这才免得遭殃的下场。   他环视一周伺机而动静静以待,水位也是下降的极快,脚下的一处弥漫出白色的类似于雾气的东西,等到顺位下跌至腰际,月离弦也随之飞身而出。   最终,脚下白气转为固地,等到周遭的白气全都渐渐下沉消退,他已是身在罄灵了。   磬竹峰,这个人可是真会选地方。   「快去找仙宫翎,快去!」   女子情绪急促,月离弦跟着紧张了起来,他熟练的快步走向最近的传送阵,也顾不得什么禁令限制,打算直接传送去蛶玖阁。   如女子所言,闯入蛶玖阁不是问题,月离弦成功到了阁内区域,并没有遭受阁内的打压警告。   但是蛶玖阁有限令也是有它的道理,月离弦道行不深,刚入阁内就被蛶玖阁所释放出的强大威压制住,只觉得履步维艰,刚入阁就这样,他担心自己撑不到多少层,更别说要怎么找到师尊。   “……现在怎么办?”月离弦朝着步梯的方向挪动,他觉得呼吸都难受。   女子心急如焚,她修为甚高,从不用挂心道行,一心顾着仙宫翎安危的她险些都忘了月离弦毕竟还是小辈。   找一个小辈过来撑上一阵子尚可,撑到去成功寻得仙宫翎简直就是来找死,可是她只能借助他手,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算了,让我来吧。」女子终是叹了口气。「闭眼放松心魂给我控制,没你的事了。」   月离弦微抿起唇,看起来有些迟疑。   「怎么,这就打退堂鼓了?」   【打不打退堂鼓不是你这女人说了算的,我都没怎么用过这副身子,凭什么让给你控制?】   绝染的声音忽地响起,掷地有力,也不知是否错觉,月离弦觉得这里带给他的压迫感缓和上了许多,心尖上沉重的石头被拂了去。   女子直接无视他,毫无争辩心情:「你是想死在这吗?!照我说的做!!!」   月离弦便阖上眼,就在这时,绝染的声音又一次的响起,扰的月离弦很难放松下来。   【我就看你不顺眼。】   「你给我闭嘴!」   就在这时,月离弦忽地感到丹田处似是一阵灼热的洪流涌动,稳息不断的涌入四肢百骸,内府以可感知的速度充斥开拓,在一瞬间遣散了所有压迫不安,葱蔚洇润浩瀚无边。   “……我好像…可以自己去找师尊了。”月离弦迟疑道。   ☆、第四十五章   「什么?」女子没有理解他突然出口的话。   【我不是要帮你,是不想让这女人得逞而已。】   「谁得逞,居心叵测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月离弦没管他们说什么,他运转着周身灵力好让身体尽快适应,又迅速闪身至第二层,紧接着又走上了向上的步梯。阁内很少见到灰尘,脚踩在步梯上会响起木板拼挤的声音,但是木板上却没有被留下任何行走过的脚印,他推开三楼的门,没有分毫意外走顺利到了第三层。   “我找不到向上的路了。”   女子见他行动自如,也是稍稍松了口气,指点道:「看到靠左边的那块墙了吗?就是在楼下步梯位置的反方向。」   月离弦忙侧身朝那方向去:“还是什么都没有。”   “别停,直接往前走,这里有结界。”   月离弦便接着向前走,眼看着要跟墙撞上了,他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探一下。   「别碰!」女子喝道。「一旦碰到实体,人十有八九会潜意识抗拒,就真要撞墙了!」   月离弦忙收了手,努力的把面前这块横挡视线的墙壁当空气,他眼也不眨的向前跨步,果真直接从墙壁直接穿了过去。他前脚迈入后脚刚跟上,只觉得踏入的这处未知空间如书册一般被整个翻了个面,月离弦稳步而前,体内澎湃的灵息带给他极大的鼓动力。   最先入目的是一只已经倒地的巨大的三头蟒,或者说两头蟒。   其中一颗头早就被砍掉断在一边了,剩下的两颗脑袋大嘴张着,猩红信子上淌着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的垂落在地上。   仅是蟒身就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就着月离弦的方向可以清楚的看到巨蟒上半身近三寸的位置被直接平整的切断,这莽被斩断后明显还在挣扎,血肉翻出来又混杂着其他东西的样子有些恶心。   “这东西不是幻象吗,为什么还在这里?”   「入阁者一天不出去,这东西就在一天。这里的东西说是幻象不错,说是真实亦没错,各个阁里的妖兽,大多是外面祸害又难对付的真实妖体,当年借助了高人之力,才得以在这里一次次的死后又恢复机能。妖兽一开始都是各有意识,每死一次意识就消磨一次,现在早就沦为阁内傀儡任人控制了。」女子似是在向他解释,又似是在嘲弄他的天真。   「总归是个棘手的东西,只管庆幸吧,否则你现在面对的就不是尸体这么简单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会受到阁内的时间限制吗?”月离弦认真聆听着,朝那尸首走近。   「我考虑过这种情况,可眼下看来,也不怎么需要借助我手混淆视线了,原先闯入者的痕迹都还好生留着,这代表着有很多东西都保持着被闯入时的样子,你只管照着路线上去就行,蛶玖阁不会管你的。」   月离弦便越过莽尸跨入步梯向上走。若是先前,每达到一阁限制标准才会出现向上的途径,现在前路都被他师尊拓开了,月离弦每上一楼就能很清楚看到步梯的方向,根本就不需要费多少力。   四楼,五楼……六楼。   每上一层,月离弦都在心里数着,等上到第六层,他环顾了一下,竟是一时没看到这里的尸体,地面上有几道极明显的攻击划痕,沟痕中有些地方交错重合,他又连续在几处发现了类似的痕迹,显然要对付的东西躲避速度极快。   月离弦匆匆打量了几眼未做多留,七楼里多了几块破碎的衣片,属于师尊的法袍,衣片边缘处留有被燎烧的焦黑区域,月离弦心里揪了一下,加快速度。七层向上的步梯还是打开的,他料是师尊走不了多远了,楼梯刚上到一半,只感觉上方传来一阵剧烈晃动。   等月离弦再上到八层,他终是慢了一步。   阁中央一只硕大的八目赤蛛翻脚仰在自己结的蛛网上,鼓胀的肚子被划破了皮,青色的血液染到了些蛛丝上。   雪白的蜘蛛丝坚韧又密集,本应是捕获猎物的上好利器,此时却被自己硕大的身躯压在地上压塌了,甚至有一些蛛丝直接纠缠在了赤蛛黑灰相间粗壮的腿。赤蛛脑袋上一排四双眼睛本应是两双幽黑两双发红,现在却整个都变红了。   月离弦突然间就产生了种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感觉。现在看来,师尊比预计的情况好上了太多,知道现在的仙宫翎可能没有什么大事,月离弦才有时间乱想,比如他来这里会不会是多此一举,又比如师尊知道他过来会不会生气。   「还太早。」女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先找到他再说。」   月离弦应了一声,又绕过赤蛛打算上去跟师尊会面,脚面无意中挨到蛛丝沾到了一点,月离弦皱着眉抬脚挪开。   「小心!!!」女子惊呼。   月离弦吓了一跳,忙侧身腾跃起,本来仰翻翘腿的蜘蛛突然又一动作,猛的吐出丝来,刚刚他待的地方被沾着青液的蜘蛛丝袭满,地板滋滋的冒出白气,很快就被腐蚀塌陷了一块。   竟是有毒!   月离弦背上冒出冷汗,不禁有些后怕,地上的巨蛛似是泛过了劲来,前腿渐渐晃动,连带着整个庞大的身躯跟着晃,腿上缠绕的蛛丝也脱落了,竟是想要挣扎起身。   月离弦对体内多出是灵息尚把控不好力度,他右手挥起,骤亮灵力从袖袍鼓动而出,直向赤蛛而去。   赤蛛又是一阵翻动,身躯侧了个角度,躲避了要害,那道灵光白刃随之猛击到它的一只腿上,赤蛛的毛腿霎时又断了半截,但它也正是借着这份冲击力一下子就翻起了身,四双空洞的眸子牢牢锁向月离弦的方向。   即使是受了伤又断了腿看起来也并不影响它的行动,巨蛛迅捷向他爬近,一个仰头又朝向他吐出丝来,结实的蛛丝上挂满粘液,月离弦侧身躲开,这一次的蛛丝没什么腐蚀性,但是牢牢黏在身后的墙上。   赤蛛见一击不中,眼睛似是更猩红了,又快速爬上墙面,庞大身躯牢牢附在墙上,又在瞬间开始就着边沿织起网来,它笨重的身子敏捷移动,不一会就成了个雏形。   与此同时,月离弦突然手掌上翻,似有水汽渐渐从掌源浮了出来,渐渐聚成了一团白雾,软绵绵的在空中漂浮,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这团冷雾气就这么轻飘飘的悄无声息的来到赤蛛身边,又极为分散的附到蛛丝上。霎时,蛛丝纷纷失了韧力一般断开了,八目赤蛛直接从高处跌落,重重摔在地上,鼓胀饱圆肚子上的伤口被摔的更甚了,青色血液又淌出一大块。   蜘蛛好不容易翻起来的躯体又一次的跌落过去,它裂开狰狞的嘴,有些惊悚的撕裂音震人耳膜,极具穿透力。水汽又三两四五的接连腾起,极快的聚合成一团白雾,直接扑咬进赤蛛的血盆大口里。   八目赤蛛的撕裂叫声更甚,它随着这一下子竟然猛的挣扎抽搐了起来,随后头颅一抽一抽的不断从嘴里吐出青白混杂的粘稠物。月离弦收合手掌,看不出什么情绪,一抹白闪在赤蛛体内迅速消逝,方才抽搐挣扎的蜘蛛整个身体都冷硬僵住失了动静,成了彻底的死尸。   「手段还算能入眼。」女子称赞道。「不过既然已经进肚子里了,为什么不借着毒液让它自己毒死自己,好趁机再折磨一番?你这结束的未免太快了。」   “我是来找师尊的,不是来浪费时间的。”   月离弦从空中一跃而下,长发跟着扬起又轻轻垂落。   女子被噎了噎,竟出奇的没做反驳。   月离弦拐了上楼,离要寻的人越来越近了,他反而生出了许多却意,每走一步退却之意愈发强烈,心里不由忐忑了不少,终是克制着向上走。   果然师尊就在这一层,月离弦不敢贸然过去打扰,只顾着敛息躲着观察,不知是师尊无暇顾及其他还是什么原因,仙宫翎竟然没有察觉到他。   这一阁瞩目的东西是一个干枯古木的样子,想来这次要对付的就是它了。树只有枝干,且通体发黑,没有一点生机之态,树干沟沟壑壑如垂暮般老态横生,树体包围的最中央却仿若围成一个少年般的体型,有数只乌鸦盘旋在上空中的树干上,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颗树曾是人界有名的树灵,曾受尽村民的尊崇爱戴,但是在历久岁月中悄悄变了质,成了祸害一方臭名远扬的妖树。」   「它不再是人们眼里的‘神明’,反倒成了至恶的象征,致灾、蛊惑,甚至开始杀人。乌鸦为它的化体,主体是那个人一样的形态,枝干可以理解为人的胳膊,全部自由灵活,最难得的是能在幻中致幻。」   月离弦了然的点点头,又把视线挪回仙宫翎身上,悄悄打探着他师尊。   仙宫翎的衣角处有些缺损,右臂的宽袖上染出了血,紫霆嘭嚓呼啸而过又击断了数只袭来的枝干,出手照旧凌厉又刚硬,看起来无大碍。   被击下的树干又在霎时间化成了乌鸦,又要飞回树去,只见那人并指祭出清绝,寒烈雷鸣在一声声乌鸦突然变调的尖锐声中结束,地上又一次的掉落了许多这种通体乌黑的鸟。   月离弦刚稍稍放下的心,却又在看到仙宫翎周身的灵气波动的时候悬悬提起。师尊虽然看似身手自如,可每当他出手一次,萦绕在周遭的狂暴灵力可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这样下去不行,他快突破了。」女子看出了苗头。   突破?月离弦惊讶无比,在这种情况下要突破?师尊一点调息的意思都没有,是想就这样带着元伤,任其发展强行突破?   「你快去拦着他!都这样了还这么搞,不怕走火入魔吗?!」   ☆、第四十六章   树植类的本应是怕极了师尊的紫霆才对,可这妖树被削了枝干也不见慌乱,莫不是有什么凭恃   月离弦隐觉不妙,他抬步向前打算先跟师尊会合再说,谁知树妖在下一秒竟是真的产生了变化。   枯黑的枝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回缩,枝桠间因收缩而碰撞,僵硬的干条喀嚓喀嚓地护挤磨挲着,等枝条迅捷的尽数收合回去,地面上粗壮的盘根也不见了,只余了一个木质构成的人形,正是刚刚在正中央被牢牢护着的似人形物体,方才只是有些形似,现在却如同整个人剥离了出来了一样。   “师尊!”月离弦跃身冲过去,不料却被不知名的东西给挡住了,他不仅后退几步,才发现是有细碎的东西浮动在这一带的空中,像是被光源照出的着空中挥舞的灰尘一样细密分部着,竟是围成了一个界。   月离弦皱起眉,他猛击出灵力爆破在这面界上,好不容易突破出的一小处缺口又在一瞬被细屑填上了。   「从一点处破开它,区域越小越好!」   月离弦强迫自己冷静,他抬手又试着唤出另一份源力。他本水木双灵根,主水灵根,另一处则不甚强,所以月离弦很少会用出来,但亏得这次绝染肯助他,召出的源力好上了不知多少倍。他尽力感应着,木源竟跟这面界上的东西有所呼应,月离弦试着只从一个中心突入,源力竟毫无排斥的融了进去,竟也能影响一些碎屑了,他试着去吞噬这面壁垒。   与此同时,木状人形渐渐拔高成青年人的高度,它右“手”扬起,细碎的木屑在空中漂浮,渐渐合成了一把剑的形状,木剑以它漂浮的速度跟着极快的侧身挡住清绝,在被劈烂的同时又一次的恢复剑形,分明不是清绝剑的对手,可又每一次都拦得恰到好处,极为磨人。   清绝翻身划跃回仙宫翎的身边,数十把木剑又一次的蜂拥纠缠了上来,仙宫翎指间微动,纠缠上了的东西直接被紫霆炸成了灰。   他一把握住清绝,凌空就要朝那东西劈过去,一道极炽热的剑芒略过,数以万计的木屑也在瞬间涌起形成了一堵巨盾,牢牢护住里面的木人。   待剑芒淫灭,地上又扬了一地焦炭灰,木人仅仅是被灼伤到了一少部分。   「成了人形的它操控力和蛊惑力会更强,也会有跟人相似的致命点,比如心脏、头颅。」   仙宫翎持剑瞬移到木人身边,一剑下去就要直击心脏,却又在霎时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见他身形微滞,竟是剑心偏移了过去。木人虽未被袭中要害,可也终是被剑穿透了胸膛,那人形的东西颤了颤,好似果真一个受伤的人。   一把木剑也是紧跟着悄悄擦着边朝向仙宫翎攻去,仙宫翎有些木然的站着,居然是避也不避,木剑竟是刺入了左腹,白衣刹那间又被染红了一处。   “师尊!!!”   仙宫翎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是麻木的抽回清绝,清绝又是不甘心的在那木人的胸膛中搅动了一番才肯抽身退开,仙宫翎飞身略退,行动却明显迟缓了起来。   月离弦把护界全部吞噬完了,只觉得源力又壮硕了不少,他刚侧目看过去就撞上仙宫翎受伤的样子,便急忙赴身到仙宫翎身边。   “师尊…”   月离弦话都没说完,白衣人没等他靠近就瞬间持剑袭来,浅眸冰凉凉的扫向他,是月离弦从未见过的嗜血,引得他心下轻颤。那人一手捂着伤口,血液也透过修长指间渗了出来,连带着白净指节一并染红。   月离弦有些措手不及的抬手聚气上前抵挡冲力,好在清绝还是认他的,给月离弦放了不少水。   “怎么回事?师尊?!”   「妖树能拟态成特殊的人来迷惑人,也能直接蛊惑人,你姑且先牵制住他,先别让他去那边耗力了…而且,他现在消耗过多,再找不清神智,怕是要魔怔了。」   因为有清绝放水,月离弦好应承上不少,但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师尊在他这里一样耗神。   见清绝不知是怎么的突然不顺手了起来,白衣人蹙起眉,狂暴的因子渐渐在体内发酵,他便一把甩开剑唤出紫霆。   清绝在脱离控制后又在空中绕了几圈,见没人理他,便有些委屈的独自飞去对付那同样背伤的妖树了,   紫霆引虽也识得月离弦的气息,可却不像清绝那般近人,它只听从仙宫翎的指令,从前就是因为恃主而不管不顾的作威作福。   月离弦头疼了起来,论作战经验他哪里比得过仙宫翎?而且师尊现在有伤在身,他只能单纯的抵挡,哪里敢全力出击,好在他还算是熟悉仙宫翎的进攻节奏,能应付上对方的招式已是庆幸至极了。   月离弦在侧身躲避紫霆引的时候迎面又乍现出一道雷引,他这次躲也躲不开了,实在没办法才挥掌过去抵消一二。   而仙宫翎的战意也愈发强盛了,周身萦绕的灵力跟着愈发躁动,甚至可以隐约见到些许黑气被吸引了过来。   要怎么办?月离弦心里开始慌乱了起来。   【幻象而已。】绝染突然开口,却只说了四个字。   月离弦慌忙抓住一点,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他用视线牢牢锁视住仙宫翎的眸子,试探性的在心里不断描摹出一种联系,渐渐的,一抹瑰紫之色在纯黑色的眸中荡出,由轻至浓,但仍旧是极不明显。   “看着我,师尊。”少年唇瓣轻启,瞳眸一瞬不顺的眨也不眨,似乎比起幻象,他才是真正的蛊惑之人。   许是仙宫翎眼下迷入幻象神志不清的状态更容易受到影响,月离弦才得以照本宣科的仅试了一次就成功。而仙宫翎也确实安定下来许多,浅眸中渐渐浮现出几分茫然,又划过些许困惑。   月离弦见他终于停了进攻的动作,得到机会匆匆为他止血疗伤,见暂时止住血了,才又抬眼定定说道:   “你就要突破了,需要打坐调息,不要担心,徒儿会保护你的。”少年人的口吻带着笃定,轻描淡写又不容拒绝。   仙宫翎并未应话,身体却是先一步朝着角落而去,他机械般的盘腿坐下,就开始闭目调息了,而方才在周遭隐现出的被吸引而来的黑气也在不知不觉中销匿了去。   月离弦松了口气,又向仙宫翎的方向挥手打下数道禁制。这才又看向那正被清绝牵制住的始作俑者,极为冷静的道:   “我来对付它,不劳师尊费心了。”   清绝察觉到月离弦的接近,就忙要从妖树身旁脱身,数条枝干一并蜂蛹而上把它包围住,扭成一个厚实的枝壁,清绝上下挣扎,渐渐开始不支了起来。   月离弦指间跳跃出方才吞噬下的碎屑,此刻竟也开始渐渐合拢拟态了起来,不仅如此,这东西还能在他手上回木成春。这些碎屑就这样飘摇跻身到包围清绝的枝条缝隙处,缝隙被它们越撑越大,清绝剑得到机会就挣脱了出来。   然而还不算结束,碎屑在清绝挣脱之后又进一步变本加厉的纠缠,又生生将枝条们尽数挤成碎块,更多的这种细屑又生了出来供月离弦驱使。   清绝飞移而来向他靠近,月离弦没有辜负它好意,一手握住了剑柄。这妖树在仙宫翎的多重打压之下早就成了强弩之末,而月离弦只要能克服住它的影响,就已是占了绝大部分的胜率。   那木人持剑缓步朝向他而来,一股熟悉的感觉不由分说的侵入他的脑海,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月离弦知道有哪里不对,但他终究无法忽略,来人已是走近挥起了剑,霎时间身影与某个人重合了起来,甚至恍惚间,月离弦感应到了那双清寂又冷冽的眸。   手心处有什么东西在震颤,月离弦只觉得手中的东西引得他猛的抬臂上去,再一回神,剑身已是把袭来的东西给挡住了。   清绝!月离弦恍然醒悟,他方才就在那么一刹间就被迷惑了。   「你怎么样?听得见吗?!」   “听见了。”月离弦本能的离那木人远了些,感觉好多了。“前辈从刚刚就开始在唤我了?”   「对,看来若是你跌入幻象我就很难能跟你交流了。」   月离弦只要一靠近这个木人,就会面临随时被催眠的风险,理智如崩断了般不听使唤,并且这东西每一次幻化出来的都是同一个人,更让人苦恼的是,不管有上几次,月离弦真的会中招。   直到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仙宫翎那种嗜血般的冷酷眼神。   杀!!!   受这种意念的役使,当月离弦又一次的被迫浑然失智的时候,他也照样无我无他的迎了上去。   他在心里极力放大出这种疯狂的杀伐之意,理智被迷惑,他干脆就抛弃这种理智,好似真正的凶兽般任猖獗的野蛮冲动驱使,寡情绝义六亲不认,只剩下杀意,再无其他!   木剑猛然被击碎,碎屑趁机又风卷残云般将其吞噬了去,月离弦手持清绝,全然无视来者是谁。清绝性寒,在水汽的浸染下愈发辉耀了起来。   剑在空中高扬,月离弦骤然悟出了几分万剑归宗的意境,清绝好似在顷刻间离散出恒河沙数般多的剑身,难计其数。蓦地风驰电掣上去就是一阵长驱直入,剑身直接没入人形妖木的心口。   月离弦竟在那人状东西身上感觉到了极度的怨艾痛楚,妖物在停滞间猝然四分五裂,铺天盖地的乌鸦如断膀一般直直落下,噼里啪啦的纷纷栽倒在地面上。   月离弦眸底隐约有些发红,他有些怔怔然的看向那僵在满地一动不动的黑鸟,地上的妖物痕迹紧接着就渐渐开始消散殆尽,可伫立着的人却好似并没有从幻觉当中走出来。   ☆、第四十七章   交错丛荫纵横,蜿蜒灵气富饶,吸引了许多山精木怪过来,天温渐凉,银装素裹,这里又多了人迹,有了村庄。   物竞天择,树木的许多同类在之后或因砍伐、天灾或在岁月催磨中死去,最后只剩下一颗枯老灰败看起来将死未死的树木,这棵树在天地孕育中渐渐生了智,可也了无生趣的似乎没什么想存活下去的念头。   “砍了它吧。”一个人这么提议道。   他们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天又要寒了,需要想方设法过冬,还要再扩建地域,不如就近方便些,把这棵树砍掉生火。   有一个人伸手碰了碰树木粗壮枯老的枝干,似是叹了一声:“都是要生存的,这树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林叔,就留着吧。”   被叫做林叔的人摇了摇头:“你就是心肠软。”   “可神婆说这树不好。”又有人道。   “哪个神婆?”这人嗤笑一声,轻拍了拍树干。“东家户的神婆还吵着要朝它祭拜呢。”   于是这棵树被留下了,它虽有灵性,但并不通感情,可它心里总归知道是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不免在日后悄悄关注起他来。   年轻人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很单调,他填饱肚子清闲的时候会选择在树下坐着歇一歇,没人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似的跟树聊会儿天。无非是些家常般的废话,其中还有很多都是在自问自答,心情不好还会朝它抱怨一下。   很无聊,但这一切都对树来说很新鲜,从没有人会朝它说这么多的话。   深秋的时候,男子来的频率变少了,他朝树抱怨说自己要忙着屯粮食了,但是天气越来越冷,山上没有果子吃,自己耕出的收成少,连野味也不好打了。于是树在夜里震慑附近的动物,便出现了诸多野猪山羊一类声势浩荡的自发赶到年轻人家里的诡异一幕。年轻人的庭院不大,放不下太多动物,树颇为遗憾的把多出来的许多生物都给放了。   第二天,一早推开门的年轻人被满院子的东西给吓了一大跳,院里最多的还是猪鸡羊,见他走近,非但不跑,还跟傻了一样朝他这边靠。孤帆拼命的揉了揉眼,才确认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眼花。他万般欣喜的把它们安置好,又把许多东西一并分给了附近的邻居。   果然下午年轻人又来了,他朝树说着今天的意外收获,神情雀跃而欢喜,树被他的这种情绪给感染了,满枝的叶被风鼓瑟的呼响。   树木愈发庞大也愈发茂盛,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那个人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突然就不来了,春夏本是年轻人来的最为频繁的季节,为什么他又不来了?   成群结伴的孩童围着大树欢呼嬉戏,咿咿呀呀的一阵阵欢笑,很热闹,但是树在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人,惦记着惦记着,就成了种空落落般的寂寞,连孩子们的笑声也很难带给他足够的精神。   于是树在晚上悄悄溜进年轻人的梦中,寻问他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了。   年轻人好像被他突然说话的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你…你是妖怪吗?”   “……不知道。”   “妖怪会变成人形的,那你能变成人吗?”   化形?树只听说过,但从未自己这样试过,于是他便照着年轻人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出来。   “哇。”年轻人被惊住了,他难免害怕,可好奇心又占了上风,他朝着树绕了几圈,不停的打量着另一个“自己”,见对方木头一样的一动不动反而不怎么胆怯了。   “……还真能变啊,我叫孤帆,你有名字吗?”   他摇了摇头。   “真是像梦一样叫人难以置信。”   是梦,树想。   “为什么…不来了?”树还不太习惯开口说话,可声调却很清晰。   许是在梦里比较容易接受‘一棵树突然变成人来找他’这种事情,那人向之前一样直接坐到草坪上,有些怅然的说道:“我想成亲了。”   “…成亲?”树重复着孤帆的口型。   孤帆难得羞涩了些,不太好意思的道:“我喜欢上了个姑娘,想跟她成亲,这样就能天天跟她在一起了。”   “那你成亲,还会、看我吗?”   “当然。”孤帆眸里闪烁着明亮,一副全然沉浸在甜蜜中的样子。“我成亲后就会来看你。”   树放心了下来,他从孤帆的梦里离开了。   然而比预计的时间要早,孤帆倚靠在树下,他神情有些落寞,对着空气说道:“……我有一天梦到你了,你还能变成人……”   你终于来看我了,树想。   而孤帆却突然哭了出来:“我被拒绝了,她好几次都躲着我。”   树从没见过他哭,想安慰他又怕吓到他,而孤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跑了。   树在梦里唤醒醉的一塌糊涂的人,孤帆晕晕怔怔的睁开仍旧夹杂着迷瞪的眼,有些困惑的问道:   “你是……谁?”   “我是树。”面容俊朗的男子解释道,深邃如寒潭的眸有些过分的古井无波:   “这是我本体幻化出来的样子,我学会了。”   “啊,又是你啊……看来我又做梦了。”   “你还难过吗?”树问道。   听到这,孤帆又一次的哭丧起脸来。   “你这么想跟她成亲?”   “她那么好,成亲之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了。”孤帆有些郁闷的蹲下身拔起一小嘬草。   “……我也很好,那要不要跟我成亲?”男子长睫投落下一小片阴影。   孤帆手上动作微顿,随即猛的抬起头来,对上那双不似在开玩笑的眸,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慌乱。   “别开玩笑了,你真有意思。”孤帆移开视线,接着拔弄着手中的小嫩芽,又忍不住的觉得有些好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自己……不过谢谢你,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为什么拒绝我了。”   男子没什么情绪似得点了点头,孤帆莫名产生了种别扭般的不舒服感觉,心道这人果然是在开玩笑逗他。   这是树最后一次在梦里找他。   之后孤帆如愿的成了亲,他兑现诺言一样,定期也会来看这颗树,后来孤帆又有了两个孩子,就跟着带来树下,他会跟这些孩子稍稍提起关于树的梦,有时候孩子们咯吱咯吱被逗笑了,也会跑到树身边跟树说着悄悄话。   我在他心里到底存没存在过呢?树有时候会这样想,它又感觉不到寂寞了。   流光易逝,人类的寿命对它来说终究太短,孤帆拄着拐杖又坐回树下,他佝偻着身子行动迟缓,眼也花了,他接连送走了自己的妻儿,已是承受不住太多打击了。   老人伸出枯槁瘦削的手抚摸着硕大又强悍树干,手上的沟壑竟跟树干表面上的皮无甚违和,他对树说道: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树望着他,叶跟着呼啸出悲凉的风浪。   树脱离而出的只有灵体,他一路跟着护送老人回家,选择在直到最后一刻也陪伴在他身边。   老人静卧在床上,生机不住的从他身体里流失,遽然,一道微光从他浑浊的眼眸闪过。   “…树?”老人发不出声音,嗓中溢出来的只有嘶哑。   年轻又俊朗的男子俯下身来,轻轻抱住了他,与他分享自己的生命流,极其缓慢而温润的细流淌过,他小心翼翼的不敢渡太多,只求能稍稍缓解老人的吃力。   “……谢谢,我好多了。”   孤帆呵呵的笑了出来,已经浑浊的眸子渗出热泪:“真好,你还愿意来看我这个老头子……我好像又哭了。”   男子却在听到这句话后怔住了:“你知道?”   “是真是假,我还是能分出来的。”   老人伸手碰了碰男子的乌发,缓缓道:“我这辈子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却把活着的罪都受了,我本以为自己要孤独死去,最后一刻还能看见你……我死而无憾了。”   “…你很孤独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从来都害怕孤独,但最后的时日一点也不孤独,谢谢你,树。”   男子起身又轻握住老人形如枯槁的手,看着他安静的缓缓闭上眼,直到彻底没了生息。   他又继续了等待的状态,他也不甚明了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态,他要等孤帆轮回。   树木已成了古木,村庄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会在树上挂一些红色的布条,但是树不怎么喜欢这些累赘一样的东西。这些人会跪下祈福,会在树面前烧一些东西,有时会是香火,有时是不知名的纸,甚至还会把珍贵的粮食烧掉。   树感到不知所措,这时候仙界使者却传达下旨意,希望他能庇护这一带的子民,天界自会助他得道。   树不求得道,只是问:“得道后能寻到要寻的人吗”   “若你得道,自可不受本源限制,要去哪里不可,更何况寻人?”   于是树不停的修炼,替村人挡天灾,用自身灵源来庇佑这一方土地,来古木身边祈祷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看惯了人的生老病死,理解了世故百态,却仍旧没能再见到那个人。    不急,他这么宽慰自己。   总会找到他的。   ☆、第四十八章   天元村有个远近闻名的神树,天元村附近的小镇上还有个富得流油的商贾,商贾豢养了几个不入流的修士作家丁,财大气粗又整日被人恭维着气焰就开始渐盛了起来。可他最近也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只感觉事事都不顺心,下人们劝他该去祈福挡霉了,于是他想到了天元村的福佑树。   “爹,听说你要去天元村了,带上我带上我!孩儿也想看看那棵树!”   商贾乐呵呵的拍了拍小胖墩胖乎乎的小手:“没问题,爹带你去。”   小胖墩高兴了,又问:“要带大哥一起吗?大哥一定会喜欢那么大的树!”小胖墩双手挥舞,比划出一个超大的手势。   商贾的脸霎时板了起来:“谁教你这么说的?那个哑巴?”   “爹,你说什么呢,你知道大哥又不会说话,孩儿就是想让大哥一起!”   “瞎喊什么哥!他不是你哥!说过多少次了少跟他接触!”   小胖墩被凶哭了,揉着眼睛跑出去要找娘。   商贾也是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气的茶都喝不下去,他重重地把杯子撂放到桌面上,只道是晦气。   一人见机就上前谄媚道:“老爷莫气,您的身体最重要,因为这个气坏身子可不好。”   “那你说要怎么办。”商贾睨他一眼,肥硕的身子往后一靠,大肚子更显了。   “小的先前听戚道长说了一个妙方,想着应该能为老爷分忧,就是不知道老爷意下如何。”   戚道长是商贾豢养的几个术士之一,平日里就会在商贾有麻烦的时候为他分忧解惑,因此甚得商贾信任。   “我听听。”   那下人四下瞧瞧见周围没人,便一板一眼的絮叨了起来。   下人对商贾说:“单是祈福远远不能显示您的诚意,必须要能入得神灵的眼才行。”   “莫非戚道长有主意?”   “小人听道长说,天元村地寒性阴,本是个山精鬼怪多的地方,不适合人居住,而神树在那等地方还能好生长至今,怕是有什么蹊跷。”   “这跟我去祈福有什么关系?戚道长是不想让我去那里?”商贾被搞的有点懵了。   “不是不去祈福,而是换一种方式,比如说……活祭。”   商贾眼皮都没动,只是问:“怎么活祭?”   下人及时卖了个关子:“这……小的也不太懂了,您可就要问问戚道长了。”   商贾本不是商人,他出身也称得上是个官家公子,且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后来祖父被贬家道中落,那与他有婚约的人家也是势力的要悔婚。他不得已,再三低下身段才惹得那个未婚妻心软。   他对这女子千依百顺万般讨好,虚与委蛇做足了表面功夫,却是着实在心里厌烦透了这个寡言无趣又相貌平平的女人。   更何况那时的他今非昔比,本又是入赘去的,身份上差了一大截,更是受过不少冷眼,他把这一切都归于那该死的女人的错,等他终于逮到机会翻了身,却也分明记恨着昨日种种,商贾纳了不少小妾,便愈发嫌恶这个糟糠的黄脸婆了。   女人看起来既软弱又固执死板,怕是生平唯一一次鼓起万般勇气的事,就是不顾反对坚持要嫁给这么一个虚伪的人。等她终于看清这人嘴脸之后不免伤心抑郁,怀着身孕还经常以泪洗面,好几次都差点动了胎气,生下一个孩子后就撒手人寰了。   孩子是由看不下去的乳娘帮忙养大,后来乳娘年纪也大了,不得不离开了,就交给了一个手下的小丫鬟。没人给这孩子起名字,因为天生不会说话,就都叫他小哑巴。   小哑巴年纪不大,但是乐观聪明又活泼,小胖墩就喜欢跟在他后面耍,还愿意一口一个叫他“大哥”。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父亲这么讨厌他,还曾听从别人的主意去讨好他。等商贾听闻小小年纪的孩子就十分聪明的作得一手好诗后不是为此高兴,而是大发雷霆,小哑巴就再也不想主动接近那个男人了。   这天他正在院子里挖泥巴,专心致志的开始自己的大工程,小小的身子蹲着像一团小棉球。   他正一个小铲子盖在小土堆上,突然就闯来了几个家丁一把抓住了他,铲子掉在地上,小哑巴不会说话,只能本能的挣扎。   “你们干什么!”屋子里有个女人听到动静赶了出来,试图阻止他们。   “秋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也知道他向来不讨老爷喜欢,有这么一天也是早晚的事,你连自保都是个问题,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女人含着泪说不出话,眼看着这些人把孩子给带走了。   小哑巴是个早生儿,身子骨本就弱,他被带到一个封闭性很好的屋子,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直接被人塞进了一个高大的炉子里。   他力气极小,完全挣扎不过这些大人,炉子有半个成人的高度,而他在这个空间里蜷缩着,眼里蓄满泪水。炉子里不知何时被熏上了烟,小哑巴捂着胸口只觉得呼吸不过来,没一会就昏厥了。   “你要杀他,老爷那边怎么交代?”说话的正是先前那个出主意的下人。   “我要取走他魂魄作引子,老爷根本不在乎这哑巴是死是活,到时候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行了。”   “你要引子哪里不好找?又何必大费周章。”   “这人八字阴,五行缺木,是个鬼局的好备选。他命里难逃‘孤’字,要说特别的尤其是精魄,我从未见过像这样的精魄,搁到那些宗派里必定是个好苗子……我就喜欢毁他们的苗子。”那人眼中迸出一种狂热的光,又急匆匆的跑去炉子旁察探他的“成果”。   “……这不可能。”那人表情凝固在脸上,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   “我的鬼噬之法从未失败过,不过是个小孩,为什么撼动不了这人魂魄?”   这个所谓的道长沉浸在不可置信当中,被人连唤了好几声才肯回神:“你说什么?”   下人又小声朝他道了句:“老爷来了。”   “戚道长,怎么还不走?”商贾背着手,慢悠悠走过来的问道。   “都好了老爷,马上就能走。”戚道长心道怕是得不了手了,就干脆遂了这人的意。   毕竟他确实不是完全在哄骗他,天元村确实阴气重鬼怪多,用活人祭祀不失为一种讨好的方法,哪怕是半死不活。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往天元村去了,商贾还买通了当地村民为他开路,又提前把之前在神树前祈福的人全部清走,特意留了空出来。   他们把奄奄一息的孩子像垃圾一样丢在一边,数十个下人就齐工开始在树前架木柴。   谁知还没等一会儿天色就变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骤然被可见的雾云袭入,像浓重墨水一样迅速扩散密布至整个天空,狂风袭卷着树叶呜哑哑的凄哀回响,更有数不清的乌鸦由远及近盘旋而至落到枝干上,叫声诡异瘆人,听的人都忍不住的毛骨悚然。   “道…道长,这、这是什么情况?”商贾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他看着忽然就沉下来的天,以及盘旋在空中的数不清个鸣叫凄厉的乌鸦,哆哆嗦嗦的止不住头皮发麻。   戚道长心里也毛毛的,表面上却故作淡定:“老爷莫慌,这是有效果了。你们这些人还愣着干什么?!继续!继续!快点!!!”   下人们纷纷不敢吱声,忙加快手中动作,又把那小孩放在高高磊起的木柴上。   树认出了孤帆的转世,他苦苦等了这么久的人,好不容易才见到一次,却是被这些恶人给糟蹋了。   他愤怒的收回压制着阴瘴之气的灵源,召出所有的山精鬼怪,誓要跟这些人不死不休!!!   霎时间鬼怪跟着人影四处晃荡,天边巨雷闷声隆隆的彻响,也是在回应这种滔天怒意似得。   “你不能这么做!”仙界使者传音过来。“你还有一个月就能功成圆满,到时候再找他就是,你这样会亏于一篑的!”   “……我不想看他死。”树悲呛道。“他却在我面前死了两次,我阻止不了,难道还不能杀了那几个害他的人吗!!!”   使者似乎叹了一声:   “我直接跟你说吧,你要寻的这个人因为曾经的错而被贬入轮回中受苦,这是他的命中注定,纵使你报了仇又如何?”   “……我若是有一天得道,寻到他,能为他改命吗?”   “你不能破坏规则。”仙界使者冷冰冰的话传来。   “……你骗我,你们在利用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已经不需要了。”   树的原身在这些人惊恐的眼神中拔地而起,本就粗大的树身又硕然一尺一尺的拔高。数道枝干一齐卷向那些见势要跑的人,看起来细弱却锋利的枝杈直接穿透那些人的胸口,刺入人的眼睛,又撞破挤烂他们的脑袋,一个都没放过。   极度恐惧的尖叫声、颤抖的求饶声、疼痛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一个个躯体在地面榨出一朵朵的血花,妖物鬼灵们狂呼起来,纷纷又扑过去撕咬这些死人的魂魄。   树身上沾了许多血,他挪动着木躯朝那个孩子过去,树枝轻柔的将已经睡熟的小孩子缓缓抬起。   下一瞬树不见了,一个男子抱着已无声息的孩童轻静静坐下。   他的半边脸都被血染红,看起来十分残酷,但是他眸中染着几分称得上温柔的温度,他有些沉默的轻轻碰了碰孩童的脸颊,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痛苦。   “……源头终究不在你,我可以为你求情。你守护这一方土地这么多年,救下的生灵也不在少数,积下福德已是很多了,可以被原谅。”仙界使者没有离开,也没有插手,他目睹了一切,等树安定了许多,才又对树说道。   “我不需要原谅。”树看着怀里的人。“我累了,这里该恢复成地狱了。”   “……知道了。”使者再没多话,离开了。    ☆、第四十九章   天元村成了人界祸害一方的鬼村,昔日的神树成了妖树,许多村民不得已的逃离了出来,还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这其中有些年老要落叶归根的,有伤残孤弱逃不掉的,留下的人竟也能勉强活到了大限之日。   但这片地域最终还是沦为荒芜,妖邪们肆意妄为亦殃及了不少无辜。数十年前的人说起天元村,常常会提及些带着神秘色彩的褔佑,而过了数十年之后,就只剩下胆寒了。   行人总要避着这地方走,一些不小心误入的或是不信邪偏要闯一闯的,大多有去无回。   传闻在人界渐渐闹得越来越大,一时间搞的人心惶惶。   直到一位修真大能联手一位高僧过来结束了这一切,四处的精怪俱被镇压,高僧又把久滞此处的怨灵超度,树在最后毫无反抗的被俘获了,于是有了苌音苑的妖树。   “……你向我展示这些做何?”月离弦从画面中脱离出来,他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又被强行带入了一个空间,也联系不上先前那个女子了。   “……我的意识就要被磨灭了。”   稀碎的阴影漂浮着,不真切的缓缓聚合成一个男子的身影。月离弦单是看到那双古井无波般沉静的眸子就马上认出了这人是谁。   “可那个人有可能还在轮回中受苦……我想再见他一面。”   “为什么找上我?”月离弦不解。“我帮不了你的。”   “我摆脱不了这里的控制,却也从未停止过尝试,你的气息能与木源很好的融合,而且,先前击败我的人很快就会离开,只有你在这里看到了最后。”   “……你是在嘲讽我弱?”月离弦品出味来。   男人太久没跟人交流,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好。   “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滥竽充数过来的,既帮不上你,而且作为罄灵弟子,也不能帮你。”   “…外面的人。”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复又开口道。   “外面的人在突破的一线间,现在聚在他身边的阴晦之气也愈发多了,再加上元神有伤,这种情况下风险很大,就算寻机突破了,有可能留下来的后患也不会小。”   月离弦不免皱起眉,被人戳中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你能帮他?”   “我可以控制住这些阴邪之气,甚至可以借助本源为他源源不断提供需要的灵力,而且我本体的生命力很强,对他修复元神必有助益。”男人说道。   “你只要能带走我的一小部分就可以,不会被发现的。”   “你先帮了师尊再说。”月离弦几番思量也就是这句话。   男人毫不推诿,直接向他展示出另一幅画面,浓郁又平稳的纯粹灵息在盘膝而坐之人周身流转,从各处盘至内府又自天灵而出,毫不凝滞。   月离弦先前下的禁制都还好生生的在那,旋绕着的灵息像是在极力遵循着一种规律似得,偶有部分受抗力暴动的逆流,也在弹指须臾就被镇压了。这样看来就好似是每一处都在精心又规律的流转着自己的轨迹,既互不干扰,又能极快的满足充沛的所需。   月离弦紧紧盯着看了一会儿,终是稍稍落了心石,他道:“我愿意助你,但也要等师尊醒转同他商议,这样可以吗?”   男人微些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同意了月离弦的提议。   等仙宫翎把最后一脉灵源归纳至内府平息已是三天之后了。   骤然间睁开的浅眸中冷光乍现,极为强盛的杀意引得一旁的清绝紧跟着呼应了起来,浸血白衣无风而动,只见得一股似空气一般形似于无的狭流卷起风浪倏然间横空而出,湖光镜面一般直扫而去,看似平缓实则猛烈的攻势直击的四下震颤晃动荡摇不已。   若不是那气流一样的东西有着凌厉的碎光闪现波动,怕是很难认出来是紫霆,它悄潜起来的力量更为可怖,而这种蛰伏力也骤然强了不止一倍。   浅眸里的凛冽又悄然隐了下去,仙宫翎归息凝神,他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早就自发修复了……他什么时候开始打坐的?   仙宫翎止了调息,刚打算先起身再说,却又不不料被什么东西给猛地锢了个满怀。   “……离弦?”   月离弦连连守了他师尊数日,见仙宫翎果真平安无事顺利突破了不免心里万分悦喜,等仙宫翎一切妥当之后才又像个爸宝一样情不自禁的扑着亲昵过去。   仙宫翎眨了眨眸子,险些还以为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他的小徒弟此刻不应该是在苌音苑好好上课的吗?   “你怎么会在这?”仙宫翎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   月离弦稍稍退开身,这才有些支支吾吾的交代了起来。   “胡闹!”   果然仙宫翎生起气来。“她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了?你知道蛶玖阁是什么地方吧!”   少年一副被吓到的可怜姿态,身体却是小心翼翼的往仙宫翎那里又靠了过去,看起来十分委屈:“……徒儿又打不过她,师尊。”   “她说要找师尊,探查到你有危险就要我来了。”月离弦把自己定义成一个被胁迫的地位,打定主意要把师尊骂他的程度降低到最小才好。   “那你是怎么上来的?”仙宫翎见他这般示弱,竟是在心里思量自己方才语气是否过重了。   “因为师尊,我是照着师尊破出的路线上来的,再加上那位女子协助。”   仙宫翎竟也没怎么怀疑。“……那人还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能……联系上她吗?”   “我在数天前就已经跟她失去联系了,师尊认识?”   “或许。”   仙宫翎答得模棱两可,更像是欲盖拟彰一般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又仔仔确认月离弦确实没受什么伤,才把他往后推了推。“起来。”   月离弦便也不再腻着他,听话的乖乖起身站在一边。   “你在这待着等我回来。”仙宫翎召来清绝,又随手把破掉的外袍脱了。   “师尊一定要上到第十层?”   “不然呢。”仙宫翎睨他一眼,握着清绝就往步梯的方向去。   “师尊,师尊等等!”   月离弦小跑着追了过去,仙宫翎侧过身,浅眸跟着扫向了他,忽地皱了皱眉。   “是不是要我把你定在这里才不乱走?”   “不是啊,师尊。”月离弦有些无辜的抬手向他展示一个东西,弱弱解释道。   “徒儿只是想让师尊看看这个。”   只见一簇亮的有些晃目的光源浮动在他的掌心,上下不住地飘摇晃动着,映着少年的瞳眸愈发清莹秀澈。   紫霆已是现出形来,一副随时要伺机而动的架势。   “十层有一只魁裂雷霄兽,它的一小部分属性灵引在这,师尊是为了它吗?”   “……你从哪儿得来的?”仙宫翎顿了步子,有些讶异的看着他手中之物。   紫霆见仙宫翎也没阻止它,便极为雀跃地嗖的一下子蹿过去,直将那团灵引包裹住,那团光源反抗似得迸出些微流来,又直接被紫霆撕咬融合了。   “这层的妖树给的,他说他与那雷霄兽私底下很熟,师尊在入定时的充盈灵源也是这棵树供给的。”   “意识居然还在?他们又为什么要帮我?”   一旁的树灵也便不再藏匿着,隐约中可见得一虚虚的不真切之影,树灵已是化不出实体了,气息极为微弱。   “……我自知魂识即将消亡,也不指望继续存活,但在这之前,我只想能再见一个人,为此愿穷尽所能,到时真君若是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这是我最后的夙愿。”   仙宫翎神色淡淡,始终无动于衷。拒绝的话刚到嘴边,余光却瞟到正吞的忘乎所以一副餍足模样的紫霆,忽然就有些沉默了。   “……见一面?倒是说的轻松。”   月离弦早就觉察到他师尊心口不一的样子,便不失时机的接话道:“师尊,徒儿可以管控他。”   “管控?”仙宫翎看着他这个向来鬼主意多的徒弟,倒是可以让他说来听听。“你要怎么管控?”   “徒儿与其木源极为贴合,许是属性相从所致,自可与他结契,而且这对徒儿来说亦为一种机遇,到时若有不从,让徒儿来处置就是。”   仙宫翎想了想,对这个提议确实不反感,又问那木灵:“你纵横肆意多年,当真愿意为这区区少年驱驰?”   “纵横肆意为假,受控多年是真,若真君当真愿意给我机会,让我有幸见得明日有机觅他,此后种种,我绝不反悔,亦绝无怨言。”   话音刚落,月离弦便用拇指盖轻划指腹,捻出一滴血出来,这滴血飘向木灵虚处,弹指间与灵源融合。虚虚实实的壮硕树貌收拢,一个男子的高大身形渐渐浮出。与此同时,灵源处渡出一股似箭如梭的光影,直接落入月离弦眉心处,霎时浮现出一朵出水般的青莲图腾,又兀的匿迹。   树灵在千百年中修的佛性,因念生情,又因一情而妄动七情,桴鼓相应,善恶一念间,终卷入是非,也竟是有些讽刺。 作者有话要说:  月离弦:“师尊,我给你看个宝贝。” 仙宫翎:“……”   ☆、第五十章   蛶玖阁在六层以上的每一层都安置着一个回还阵,在向上的途径打开之时,往返的回还阵也会自动开启,供给人进退的可选之机。阵头的出口就是蛶玖阁的入口,他们前脚刚踏入阵源,蛶玖阁阁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身后的景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被破换的墙面又倏然层层块块的开始焕然,沟壑不堪的地面也紧随之如泥倾壑土一般被扫平,最为中心的是主体——每一层的妖物都好似被点了倒放按钮似得,每一处机理,从最后的伤开始渐渐复原。   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如踏入回还阵里的人一般,人返回原地,物回归初始。   树灵好歹也曾是这里的一部分,即使与月离弦结了契,他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着,似是阁内的一切都在召应着要他回去,仙宫翎在月离弦不甚明了的情况下,一手拽起月离弦的手,就着相握的姿势,朝他渡了些稳定树灵的灵息。   待松开之时,树灵果真稳定下来许多,月离弦不知为何脸有些红,只是微些低着头抿着唇掩饰着羞涩,眼睛也不敢乱瞟。   仙宫翎没怎么留意月离弦的反应,只是他刚从阁内出来,就收到莫庭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传来的音讯。   “翎儿,苌音苑传消息说月离弦突然不见了,你可知他去处?最近邪魔歪道猖獗的厉害,他不会真的被人掳走了吧?苌音苑的人居然连个毛头小子都看不好,等我过去,我要他们好看!”   仙宫翎默默看了一眼正好生站在他一旁的小徒弟,额头突突跳了起来,他忙传音过去:“……师尊……你过去了?”   仙宫翎本以为要等上一会,谁知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你师叔出关了,非要拦着我让我等你消息,翎儿你怎么样,可还没事?”   仙宫翎十分庆幸的松了口气,表示由衷的感谢掌门,他便传音过去:“我没事,师尊,离弦也在我这边一切都好,原由一时说不太清楚,先这样。”   一事交代完,仙宫翎又传简讯给身在苌音苑的林焉。林焉当年也曾是罄灵宗派出的赶赴苌音苑的修习的弟子之一,且是个随缘随性的性格,现下看来是有几分留在苌音苑的打算,向林焉询问情况最方便不过。   他简略的跟林焉交代了苌音苑后山可能存在的一处结界,安抚道月离弦在他这里确实没什么事,而且最近确实事故频发,他又叮咛了几番要他们多多戒备一番,这才算是结束了。   林焉那边也很快有了回复:   「会向庄老说明,人没事实属万幸,至于安全问题,这之后苌音苑会每天逐个派人巡查,并在各个方面加强警戒,绝不容忍妖魔之道趁虚而入,这一次月离弦失了消息确实是苌音苑不周的过失,还请真君见谅。」   恐怕还有当事人的过失。仙宫翎又侧目瞟了一眼月离弦。   苌音苑尚有认错之心,这个小惹祸精有没有他可就不知道了。于是仙宫翎把简讯拿给徒弟看,说道:   “你一人的无故失踪会影响到许多人,不免给他们带来麻烦,下次不可这么冒失了。”   “是,师尊。”月离弦听着他师尊各种交代已是冷静下来许多,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简讯,乖乖点头。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师尊。”少年用一种“我做的很好错不在我既然你说我错了我就勉强认一下吧”的极度无理取闹态度说出了这五个字。   仙宫翎:“……”他自己为什么还解读出来了?   “既然没什么事了,你就此回苌音苑,我待会儿会让银钥过来接你回去,好好在这里等着。”   “师尊呢?”   “回磬竹峰。”   月离弦生出几分奇怪来,他有些无辜地眨巴眨巴眼。师尊向来对他护由不及,这次是打算就这样撇下他不管了?   还真就像月离弦所想的那样,仙宫翎当真直接祭出清绝御剑走了,月离弦巴巴地望着他师尊离去的方向,后者连头也不回,他只得有些郁闷的等着银钥过来了。   「……主人,当真这般在意真君?」   「你曾幻作师尊的样子迷惑我,不是应该知道吗?还有不需要叫我主人。」月离弦同样以心音回过去。   「我擅长捕获人心中强烈的印象,而且这种印象有好也有极端,我不会刻意去入侵人的识海,蛶玖阁不准这么做。」   月离弦有些了然:「师尊有恩于我,是我最敬重的人,我当然在意他。」   「那请多留意一下真君吧。」   「…你什么意思?」   「真君自进阶后雷霆之势就更为强盛,但是后来却让人觉得平缓,甚至开始微弱了一般,木灵与真君的紫霆本是甚为冲突,现在却是平和的不正常……但愿这是我的错觉。」   听此,月离弦又细量着他师尊的反应,却也没觉察出多少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刚刚让他在这里等银钥之外,可这里毕竟是罄灵,而且还有银钥师叔接他回苌音苑,师尊在罄灵又会出什么事呢?   想着想着,仙宫翎在蛶玖阁被一剑刺伤的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真的会出事。   月离弦神经绷紧,也不管其他,就要往磬竹峰的方向走。   “你这是要去哪儿?”   银钥刚一过来就看到那个小崽子转身就走,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看见他就跑似得,这一点让银钥感觉很不爽。   “师叔?”月离弦认出了银钥的声音,竟是看起来十分乖巧的止了步子。   银钥瞧他这副模样就是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手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有些受不了的道:   “你打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宫翎可不在这儿。”   月离弦好似觉察不到银钥别扭一般笑的愈发粲然,他用一种十足能恶心死银钥的口吻缓缓道:“我当然知道师尊不在这,这里不就是只有你一人吗,师叔?”   银钥立马捂住耳朵惊恐的后退三步:“给我好好说话!”   月离弦保持着微笑,却终于换回了在银钥接受范围内的正常口吻:“我想回磬竹看看师尊,师叔能等我会儿吗?”   “宫翎刚让我来接你回去,你就要去找他?”银钥挑了挑眉,表示无法理解。   “我只是想确认师尊没什么事,确认完就回苌音苑。”   银钥估摸着这年纪的小孩确实喜欢玩,不想回苌音苑那么无聊的地方也算是情有可原,这次竟是很容易的松口了:   “成吧,其实玩几天再回去也没什么,你回去缠着宫翎估计多缠几下他就拿你没办法了。”银钥环抱着胳膊哼哼,一脸已经全然看透了他的样子。   “……银钥师叔,我真的只是回去再看看师尊,马上就回来,师叔随便去哪儿等我会儿就好。”   “那你去吧,我一会再过来找你,若是见到宫翎可要让他好好谢谢我。”   “谢谢师叔。”月离弦一脸乖巧诚挚。   银钥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赶紧走。   月离弦便祭出一把剑,这是仙宫翎曾经给他练手用的法器,因为他修习前期很少会用到剑,而且平日里被仙宫翎护的很好,就连御空而行也很少会亲自来,所以这把剑对他来说用武之地实在有限。   好在基本的常识技巧月离弦还是牢记着的,他虽不经常御空,可还是驾驭的极为平稳,没一会就到磬竹峰了。   他料想师尊应该会察觉到他回来时的气息,也便直接朝着主庭走,推开了屋门。   没有人?   月离弦绕着房间走了几圈,又折去书房看看,出乎他意料,师尊没有在。   明明还没过多久,师尊是先走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回来   月离弦正打算先去其他房间接着找找,实在找不到再回主庭等人,他正准备折返,却倏然察觉到主庭梅树后掠过一片紫色衣角。   “谁?”   月离弦迈步过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孩童似得背影,磬竹峰外客很少,凡事造访的人他基本都清楚,师尊向来也不会留些侍者,这人是谁?   “你是谁?”   前面的人身形似是僵了僵,月离弦正等他回话呢,谁知这人竟是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快步走了。   月离弦还真没见过在他师尊地盘上还明目张胆的这么放肆的,他便有些奇怪的跟了上去:“等等,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找翎祀真君?我或许可以帮忙传话。”   前方的身影这次连犹豫也不犹豫,直接改快步为跑了。   月离弦有些懵了,他好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莫非是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居心不良?   随随便便就闯入磬竹峰,见到人还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开溜,多半心中有鬼。   月离弦皱起眉,亦是反应极快的跟了上去,剑的行速可要比人快多了,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谁知那人竟是极为迅捷的踏上把剑,又迅速把距离给拉开了。   月离弦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清绝?!刚刚那是清绝?!!   这究竟是谁???      ☆、第五十一章   月离弦只觉得脑子十分混乱,他到这时才有些恨自己驾驭之术不精了起来,那人踏上剑身之后直接就把自己甩远了,等月离弦再想追上去,对方已经彻底没影了。   银钥随便晃悠一圈找过来的时候就是看见月离弦这幅极不甘愿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银钥有些咂舌,觉得新鲜。   月离弦舒了口气,说道:“我方才回磬竹峰,没找到师尊,但是却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连话都不说就跑了。”   “跑就追啊!”银钥立马急吼吼地接话。   “……没追上。”月离弦又有些郁闷了。“我未曾看见他长相,只能看到一个形似孩童一般的背影,师叔可知道这人?”   “孩童?”银钥捏着下巴想了想。“莫不是哪家的小药童?你问问瑰柏兴许会知道,他以往确实会派些小童来磬竹峰,不过最近却是很少了。”   “药童?”月离弦有些纳闷。“……药童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   “如果是瑰柏的人,那可就不一定了。”银钥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也不觉奇怪。“行了,找也让你找了,没见着宫翎就等着下次回来吧,又不是见不着了,现在该回苌音苑了。”   这么说着,银钥就双手背到脑后悠哉悠哉的走了,月离弦只得跟上,他左思右想,还是在路上借着条传讯符给仙宫翎发了条简讯。   「师尊,徒儿已经跟着银钥师叔回苌音苑了,之前曾回峰里想寻一趟师尊,可是未曾寻到,不免挂念,师尊现下在哪儿?」   在这时,银钥把手放到唇边吹了个极为响亮的口哨,月离弦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地就听到天空中一声婉转悠长的哮声,只见一只大鹏一样的鸟从空中盘旋而下,纵使它是轻巧的落在地上,可还是荡出了许多尘。   这东西像鹰又不似鹰,比平常的鹰更添了几分优雅来,鸟身白棕相间,其中从头至腹部那处除了零星几片灰棕色之外几乎全白,再往下延伸又逐渐被棕黑色的羽翼覆盖。   “这是伏旋凤头雕,是猛禽,但是这只比较乖顺。”银钥直接翻身上去盘腿坐到鹰雕身上,月离弦紧跟着也翻了上去。   “坐好了,它可是飞得很快,你要是觉得冲力大就抓住它羽毛,小凤不怕疼。”   月离弦便一手轻握住硕大的羽毛的一部分,已经不想吐槽这名字了。   银钥轻拍一下鹰身,这只鸟又忽地盘旋而起,呼啸而过的风更似是在为它造势,不过除了乍起蓄势之时确实让人觉得过猛之外,之后月离弦都能很快适应。   “这比你那烂御剑功夫可快多了吧!”银钥哈哈笑了起来。   “……我回去会练的。”被戳到痛脚的月离弦凉嗖嗖地睨了他一眼,道:   “银钥师叔这么笑,不怕吃到沙吗”   银钥笑容一僵,闭上了嘴并瞪了他一眼。   苌音苑较之前果真警戒了很多,之前的正门只是紧闭着,现在多了两个人把守,月离弦跳下鹰身,那本是看守的二人就迎了过来,其中一位坚持要送他回到学堂。   月离弦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银钥,银钥撵祸害似得朝他飞快摆了摆手,月离弦这才跟着那人进去了。   现在赶巧是仲先生在授课,见到月离弦话都没说就让他进来了,月离弦朝先生道了声谢,就目不斜视的坐回了座位。   程风见怎么朝他使眼色都不管用,就“啪嗒”一下扔过去一团小纸条。   月离弦还是一声不吭,视线也不知是在瞧哪,也不看纸条,程风有些无聊的一手托腮,一脸幽怨地噘嘴。   「主人还在想那个孩童?」   「……不用叫我主人,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是瑰柏的药童,为何是一副存心躲人的样子。」   树灵对外界气息的识别比较敏感,他觉得那人有些熟悉,但也不想胡乱猜测,因此也就选择把某个模糊的对比埋在心里。因为现在的他真的一点也不敢确定自己的识别力有没有混乱。   ……他想那个人,已经做好天涯海角大海捞针找寻的准备,现在却觉得到处都是那个人的气息,并且愈发强烈了起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可有名字?」   「曾经有……后来我配不上它了。」   「……天元?」月离弦稍稍猜测,不假思索。   树有些沉默,没有应答。   「那我能用这个名字称呼你吗?」   「……主人随意。」   程风被这人不搭理他搞的气哼哼的,本来打算下课之后就去盘问月离弦,结果刚一下课那个先生就把月离弦给带走了。   程风有些郁闷的趴在桌子上,江池雨被他这幅耸拉的模样给逗笑了。   “月离弦这家伙太无情无义了。”程风不满的嘟囔。   “兴许是看着你嫌烦。”江城轩嘲笑道。   程风来劲了,说:“那我晚上回去就烦死他。”   “那月师兄可真是太可怜了。”江池雨笑意盈盈的打趣道。   “谁让他不理我的!”   仲先生说是要月离弦随他走一趟,可也没说要往哪走,月离弦跟着他走了一会,还是搞不明白要去什么地方。   “怎么连这种事都这么像?”走在前面的仲先生突然开口。   “…什么?”   “跟你师尊。”仲先生停了步子,示意他跟上来。“你师尊当年也是无故失踪了一段时间,不过是被魔修给掳走的,后来他自己找了回来。”   “师尊为什么会跟魔修扯上关系?”月离弦有些惊讶。   “是魔修要跟你师尊扯上关系,不论如何,总归是扯上了。”   “我想知道,师尊在苌音苑有多少交好之人?”月离弦想起了之前夹在书页里的字条。   “翎祀是个喜欢自处的,交好的大多是主动要亲近他的。”仲淮并不说明,可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那师尊在苌音苑有异性朋友吗?”   “这是什么话?自是有的。”仲淮摇了摇头,只当是年轻人的好奇心。“那时候尤其是韶华宗的一个丫头,整天爱跟着一起胡闹。”   月离弦正好生听着,仲淮突然就没下话了。   “……我不该提的。”仲淮叹了口气。“人已经不在了,再提也没意思了。”   “我叫你出来是想提醒你,不要因为无关紧要的事徒扰自己,若是生出不该存在的害来,就真的是太晚了。还有,你可能会觉得这样很古板,在修习阶段,那些情情爱爱的还是少牵扯为妙。你师尊,别看他现在多么光耀,当年…可不就是被这些给耽误了么 。”   “好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你回去吧,这几天苌音苑管控的比较严,很多地方都设有监制,后山附近已经被暂封了,没事少往那边走。”   “多谢先生。”   仲淮朝他点了点头,月离弦行了一礼告辞便抬步往回走了,他心里却并不如步履轻松。   仲淮那番话,比起对他,更似是对仙宫翎说的。情爱?是哪种情爱?   这对月离弦来说还是有点不好接受,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仙宫翎代入到哪段感情里。   依仲先生之言,师尊是被“耽误”,这意味着至少并不被仲淮认可,假设师尊确实曾有伴侣,师尊又是个偏固执的人,那他们为什么没能走到最后?   月离弦不明白,他同样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般追究,又为什么会有点不好受……   「天元,你为什么要对那个人这么执着?」月离弦试图寻求答案。「世上人有千千万,相似的人不会少,救下你的恰好只是孤帆而已。」   「……我认这种巧合,也只认他。」   月离弦心想这人还真是榆木般顽固,可他没曾想自己心里还不是同样悄悄装着一个人。   「那这是何种感情?救命恩情?」   天元已经活够了许多年岁,自是被世故熏染了许多。「若只是救命之情,我想我还会以更多方式回报他,但是比起这种回报的想法,我更想要见他、陪他、等他。他从来都吸引着我,我这般狭隘地想着他,怎么可能是仅仅出于恩情呢。」   「那我呢?我对师……」月离弦有些迷惑地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但他终是因为太难为情又说不下去了。   「我无法妄断。」天元似乎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如果是我的话,那大概就是:‘愿倾其一生、赌尽所有,除你之外,别无他求。’这是我曾向自己祈的愿。」   别无他求?   月离弦知道自己问不到答案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更别说其他了。   要生存吗?要权势地位?要道阶能力?亦或是得道飞升?   好像都是对人有利的东西,说都不想要不太现实的吧,如果不能足够强大,又怎么能去保护师尊呢。   ……那师尊呢?   原本平寂的胸口突然攒动了起来,月离弦一如一个仍旧青涩懵懂的少年人一般,有些怔愣地抚向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处。   那双清冽的眸子又一次的跌入心间,连同仙宫翎自我的、强硬的、固执的一面,还有正直的、温柔的、失措的那些画面通通交错在一起,一并融到了心脏跳动的节拍里。   月离弦蹙起眉,感觉自己不太对劲,这种陌生的认知甚至令他感到恐慌。   要……师尊?   ☆、第五十二章   「师尊,徒儿已经跟着银钥师叔回苌音苑了,之前曾回峰里想寻一趟师尊,可是未曾寻到,不免挂念,师尊现下在哪儿?」   孩童眸里匿着长久积淀而来的冷寂,他似是漫不经心地一袖袍将信息拂去,驾驭着清绝呼啸直下了重重云层。   仙宫翎先前在蛶玖阁挥耗过度,身体不适的因早就埋下了,即使是后续突破带给他的弥补也无法掩盖先前负荷的事实。   更何况他流着毓灵的血,体质又有些特殊,毓灵血脉带给他修习上极大便利的同时,也会在负荷的时候一定程度上的反噬。   反噬的后果会依据损害的不同程度来反应,而现下的结果就是……他灵力被暂封禁于身体里用不出来,更糟糕的是,身体也会退化成了一个相对稚嫩的形态。   现在的情况比起从前时不时的来上个一两次的状况要稳定下来很多,他一般只有在触发一定条件的情况下才会更容易受到这种反噬的影响。   在承受着这种惩罚似得打压之前,仙宫翎或多或少都能感应到些前兆,这才突然想要把月离弦支开,于是他提出月离弦在原地等银钥来接他,月离弦大多数时候都极为听话,这一次也不例外。   仙宫翎回磬竹峰原只是想借着此处掩人耳目,却没想到月离弦后来突然就回来了,他那时都有些自顾不暇,若不是及时听到些动静,也怕是要躲不了了。   在十余岁之前,他未曾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异状,即使是有可能出现过这种反应,他也感觉不出多少差别。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开始很快的长高,直到身体差别实在是大到无法忽视的时候,他才对这个诡异情况终于反应了过来。   仙宫翎有些接受不能,他皱着眉抬起手打量,又竭力尝试感受着先前好不容易凝化提炼而出的灵元,多次无果之后,他看着万化镜里眉眼熟悉的稚嫩少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莫庭轩当时正在峰内,察觉到徒弟气息不对就急速飞身掠来,心情忐忑就难免乱想。   ————莫不是仇家寻上了门?   推开门看到衣衫因不合适而微微松垮的裹着的少年的那一刻。   莫庭轩:“……”   仙宫翎:“……”   迟钝的师父再加上迟钝的徒弟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不对。   先打破僵局开口的是一脸懵逼的莫庭轩:“徒弟,你不是已经筑基了吗?怎么刚进阶境界反而退了?”   仙宫翎:“……”貌似……不只是境界退了的问题吧。   小少年看起来心情不佳,他冷着一张小脸话也不说,只是裹紧了有些松垮的衣袍出了屋门,顾自坐在阶堂上走着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自己坐了一会儿之后冷静下来不少。   莫庭轩仍旧有些懵逼的跟着在他旁边坐下,师徒俩就这么安静的坐在庭院里看落花,气氛竟是在一时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当然,与表面上的平静相映的,还算称的上是淡定下来了的只有仙宫翎,莫庭轩急得都快要团团转了,他一边在心里着急,又一时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在他眼里,外在的一点小变化根本就算不上变化,仙宫翎从小到大长成什么样他都觉得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道阶啊!怎么就说感觉不到就感觉不到了?   莫庭轩焦虑的已经忍不住开始脑补余下灰暗人生了,他徒弟我行我素作天作地的,甚至有时候耿直刚硬到让人想挠墙加锤人,他能护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是真没道阶了……不说仙宫翎了,莫庭轩都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要灰暗一大半了。   他真的不想哪里都带着这个祖宗啊啊!   少年仍旧静静坐着,表示一点也不想理会为什么莫庭轩的情绪会越来越变味儿。   好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仙宫翎再度感应到丹田沸热,识海紧跟着浩大清明了起来,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灵力境界终于又重新充盈了起来。   师徒俩都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   自那以后,莫庭轩就更加关注起仙宫翎的日常情况了,虽然出现的次数都十分紊乱,但是大体上来看的话总是能多少摸索到些东西的,因而慢慢的两人都得出一个规律。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这他喵的算什么狗屁规律啊?!   并且每个月的这种情况在延长。也就是说假如一开始最多半个时辰才恢复,那么下一个月则是最少半个时辰,然后继续以缓慢而又不可忽视的趋势持续延长着时间,这可真算不上什么好状况。   一开始莫庭轩还能颇有耐性的用一些诸如“反正一会就会恢复”“说不定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就无事了”的理由安慰仙宫翎。   当初,仙宫翎就算不信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也能将就着听。可是随着他修为、年龄的双重增长,这种借口就愈发显的拙劣牵强。   毕竟换成任何一个成年人,当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突然发现自己身形缩水成一个显然未成年的壳子,都会觉得突兀和诡异的好吗。   更为重要的是无论自己修炼的如何迅猛,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世界里,修为一朝消失这种事委实风险过大,不是一个道修能轻易承担来的。   莫庭轩表示他很头疼,仙宫翎已经持续三天都维持着修为封禁的样子,先前那些安慰人的话到了最后,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仙宫翎还是在安慰他自己,但眼下看来,连他自己也很难安慰的上了。   当莫庭轩打算冒着风险下定决心要找罄灵宗一众长老们摊明事情以商量对策之时,更让他头疼的事发生了————那小子不配合。   ————那小子不肯见人。   自家徒弟什么尿性他莫庭轩清楚的很。仙宫翎犹如……不,比驴还要倔的脾气使他明白,不论他再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就算说道嘴皮发麻都不会有什么卵用。   若是在这种时候,想来硬的或是放出一句狠话,好家伙———你就别指望在他气消之前脸上对你浮现出什么温情的光辉了。   不冷嘲热讽挖苦你各种唱反调拆后台各种冷眼找麻烦找不痛快把你气的要吐血飙血三升都算是好的。   没错,在莫庭轩眼里,自家徒弟就是这种尿性。   莫庭轩心里各种抓狂发疯,这一次就连好生安静打坐着的仙宫翎都被打扰的有些忍不了。只见与稚嫩脸蛋明显不符的泛着冷冽气场的小少年,浅眸夹杂着不耐烦的微微侧目,柔柔的唇瓣吐出少年特有的清脆嗓音:   “安静。”   莫庭轩:“……”徒弟你别这样一点也没有威慑力只会让人想笑……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也这么做了,得到了被稚嫩小手掐的红到发青的脸上印子一片。   那时的仙宫翎所能做的,就是在每次比较频发的敏感时间段躲起来。无论有没有什么意外,为了防患于未然。   罄灵宗出现这种情况是非常常见的。   “庭轩,你徒弟怎么不在?”   “……在修炼。”   “二长老,仙宫翎去哪了?”   “……修炼。”   “莫长老,仙师兄呢?”   “……闭关。”   罄灵宗的一众弟子表示对此毫不知情,他们只知道莫长老的大弟子真的十分专注努力,以至于极少能在人前见到影。最近好像又在炼制什么丹药,寻了不少珍奇的材料。罄灵的许多长辈教训贪玩的弟子都是拿仙宫翎举例。   于是莫名的,仙宫翎后来发现自己只是出去随便走走,伴随而来的却是愈来愈多的钦佩及几分道不明的复杂目光。   仙宫翎“……”???   仙宫翎知道长久下去很是问题,所以他在那时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终于在快要绝迹的自家族谱中找到了些类似的记载,整整合合几番捋顺思绪,头脑中才得出了个模棱两可认知雏形。一是这种情况可以借助外力因素缓解,二是随着他修为的增长,现有的情况很有可能会逐渐稳定下来,完全被压制住直至消失也不是没有可能。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如愿的委托檀幽谷的人炼制出了些可以暂时缓解拖延这种情况的丹药,尽管效果仍旧不稳定。后来他又借着求知的幌子寻访药老借此探讨,这才使得丹药愈发见得成效。   后来跟他预料的结果相似,虽然还会有灵力封滞的现象,可随着他道阶的跨越,这种情况确实稳定了。直到现在演变成只要不过分造成身体负荷,一般就不会受到反噬。   少年的身影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放缓了前行速度,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清绝只是降下剑身稍稍一顿,就识得了要去的方向,又起高加快速度略过森幽丛林之顶。   仙宫翎感觉到自己应是要恢复了,便趁着灵源解封的要档捏诀换了身行头。这才又伸展手脚控制着清绝绕开他在几年前设下的阵法,来到了他曾在人界落脚的庭院。   「无事,勿念。」   仙宫翎收了清绝,素净修长的手推开了半侧尘封的门,浅眸朝内院顿了片刻,才这般对月离弦回道。   ☆、第五十三章   月离弦是用完晚饭之后回寝室才收到仙宫翎的消息,他有些失望的是仙宫翎并没有向他交代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也对。   月离弦捡起张不属于书本里的副页,正面是些繁多而工整的批注,背面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端正的字——“敷罗”   月离弦端详了会儿那两个字,很明显,这些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毕竟……哪有弟子要求师父事无巨细交代的道理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师父是翎祀真君,好你个月离弦,你藏的也未免太深了吧!”程风围着书桌晃悠,后来干脆就趴在桌子上了。   “你又没问过我。”月离弦眼都不抬,手缓缓摩挲着纸上的字。   “不就是批注嘛,我在玹青宗写多了,这有什么好看的?”程风一歪脑袋探视着字体,漫不经心的嘟囔出声。   “……敷…罗?嗯……有点耳熟。”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月离弦骤然抬起头来,也不说话,一双乌眸就是沉沉端视着程风。   程风用手捂了捂自己被乍了一跳的小心脏,被对方这种反应搞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我、我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耳熟而已不一定是真的啊……”   月离弦也觉得自己是表现的有点反应过度,他敛了视线,试探性的问道:   “怎么耳熟了?”   程风摸了摸鼻子:“……都怪你,我被吓忘了。”   月离弦:“……”   程风放松了下来,恢复了先前的姿势半趴在桌子上,他稍稍仰起脸,眼睛瞟向一旁的柜子,似是在接着回忆:   “……我之前好像是从师兄们聊陈年往事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叫什么敷罗,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不过那个人应该是魔修。”   “魔修?你确定?”月离弦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程风有些愤愤。   “听说那个魔头当年害了不少玹青宗的前辈,不过总归是死了。比起这个,我倒是想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些宗门的弟子在外面无故失踪了许多,还有的直接被找到了尸骨,蹊跷的是那些尸骨上残存着魔气不说,而且都刻着阡渡教的教符。”   “阡渡教?”月离弦很惊讶。“是早就应该消失的那个魔教?”   “对,本来很多人都以为它早就消亡了,结果又来了重现的消息,搞的大家很不安宁。我们当时都怕你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仲先生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亲自给你推演。没想到平时都板着一张脸的人,人还挺好的……”   “仲先生推出什么了?”月离弦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毕竟推演之术要耗费一定心力不说,假若天道玄机得不出想要的结果,推演者又强行继续,那么结果不是未果,就是损耗自身元力。而且推演过程要根据推演者的求知范围做调整,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还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仲先生指派谁不好,竟愿意为他亲自来推演,这是月离弦始料未及的。   程风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但听说那个仲先生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他推演出的结果向来说一不二,苌音苑的诸位长老看起来很放心,只是要我们别再提你,说你会回来,结果你还真回来了!”   月离弦心里漫上些暖意,他终是笑了笑,漂亮的眉眼也跟着添上些明辉似的,道:   “谢谢你,程风。”   程风直起身来一副见鬼的表情,他挠了挠头,也是笑道:“你没事就好了,我师兄前两天还传讯给我,说玹青宗出于弟子安全考虑,打算联合其他有意愿的宗派一起申请提前结束在苌音苑的修习期。想来不管能不能达成,我们也快要离开了……这么想想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苌音苑也是我心里的一处净土了。”月离弦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似笑容的笑出来。“这里的人都很好,能让我暂时忘掉许多烦忧。”   “罄灵山不是吗?”程风下意识问道。   “玹青宗是吗?”月离弦也反问回去,又道:“磬竹峰是。”   程风想了想那些个“恶毒”的师兄师姐们,以及他们宗门规矩里的一切,飞快而又毫不犹豫的坚决摇了摇头。   说的真对!程风痛心疾首的在心里附和。苌音苑真是净土!   程风心里暗赞之余,又打量了一会儿他聪明的小同窗,忽地没头没脑的问:“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或许吧。”月离弦左右看了看自己,配合的伸了伸腿。   程风有些较劲:“起来起来!我们比比?”   “不了…”   然而月离弦话都没说完,就被程风拐住胳膊强行要把他拖起来,月离弦只好自觉站起。   程风伸高胳膊在他头上一比划,又照着线路横到自己肩膀这里,最后得出结论:   “我还是比你高。”   月离弦:“……”能做到比横线都能比到放飞自我也是种本事。   不过月离弦比起刚入苌音苑之时确实又窜了不少个子,那时候他还跟程风差不多高,甚至可能比程风还差那么一点,而现在都高出程风大半个头了。   月离弦心下摇头不与他争辩,只是又坐下去把桌面上的书本仔细整理好,把已经读完的跟没读到的分别分类,边对程风道:   “早点睡吧,明天还有早课。”   程风也确实有点困了,他三两下就钻到了被窝里,裹紧被子翻个身就是要睡觉了。   月离弦抱起已经整理好的一摞书,抬步把他们一起规整到书架上,他又返回拿出一个木匣,里面有些大大小小的纸页或字条,他把那页带有批注的纸放到这个小木匣子里关上收好,这才往床边走去。   月离弦还在解着衣服,等他上了床,程风这个不愁入眠的已经睡着了。   月离弦还没什么困意,他又拿出一个附有他师尊灵息的护身玉佩放到枕头边,伸出手附在这个有着亲族象征的通透玉佩上。   冰凉的感觉从玉中渡来,一并交换着月离弦掌心的温度,直到玉佩的寒意渐渐消退,月离弦也没有松开。   “……我希望你能看着我。”月色漫上窗透过些阴霾的影,月离弦摩挲着仍旧有些微凉的部分,小声说道。   “只看着我。”   ☆、第五十四章   月离弦知道苌音苑的修习迟早会结束,但却未曾料到结束之日竟是来的如此之快。   这一天不知是出了些什么事,他跟程风像往常一样早早便起身去修习早课,平日里本应先于他们坐在学堂的先生却迟迟未见人影,等他们用了早饭回来,甚至到江城轩打着哈欠进了屋子,仍旧是一个先生都没有来。   江城轩揉了揉惺忪睡眼,确认了屋子里确实没先生之后这才有些奇怪的坐回了位置。   屋子里的人也不像平时先生迟到那样因为没人管着而吵闹,而是不约而同的纷纷保持着安静,一时间气氛竟是有些沉重。   程风也感觉到了不一样,他心里也有些不安,悄悄朝临近的人询问:“这是怎么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朝程风小声说道:“阡渡教复世了,苌音苑当年受其连累,如今怕是都要防着它卷土重来。”   程风心里咯噔一声,还是嘴硬说道:“阡渡教重现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有什么可新鲜的?”   “不是传闻,是真的了。”那人神色有些紧张。“魔教头子回来了,还极为嚣张的一连歼灭了几个小宗派,有几个人可怜人逃了出来,也只得面对宗亲覆灭的事实了。”   程风下意识的朝月离弦看去,月离弦显然也是听到了,神色也有些绷紧。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外面来人了,只见一女子步履缓重的走到堂前,俏丽的眸里也带些忧色。   “诸位小师弟师妹,苌音苑的元老知晓到许多同门有一样的顾虑,现在已然公议做出了决定。”声色在在场的每个人耳中回荡,林焉环视一周,许多人神色肃然,显然是听到了些风声,没有一个人不是聚精会神听的认真。   “我早已说过,苌音苑向来对诸位的待遇讲求一视同仁,不论家室、师资、天赋道阶,遇到问题也是推崇一个公平,不会因为这些而殊待或亏待谁,而在座的诸位可以说俱是佼佼者,也无所谓在这些上分出个高低公平。你们于外有各自亲族宗门护着,于内自身天赋必不会差到哪去,不愁资源,不忧声誉。”   “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瞒你们,阡渡教确实回来了,教主封鎏出世。在这之前,有不少人身首异处,尸骨上有阡渡教符纹,而后,几个小宗派又接连遭受歼灭,究竟是不是阡渡教干的不好说。”   “如果这都要叫‘不好说’,我们倒是不知道什么叫‘好说’了。”一个人小声说道,其他人没接话,但眼底也是愤愤。   林焉叹了口气:“不论如何,阡渡教曾犯我一事确凿无疑,也因而被逼退,先前应天道所选胜出的前辈后来大多选择入了玄涸真界,时至今日阡渡教回归,苌音苑与各界尊长门出于弟子安全考虑决定提前结束修习期,这是我要说的。”   “现在?”一位弟子略觉不可思议。   “只等你们宗门派人接应你们便是。”林焉勾了抹笑,也竟没朝那人调笑。“离开苌音苑之时,记得要到你们前辈哪里简略的做一下登记,至于苌音苑的令牌,可留可带走,权当个纪念吧。”   林焉轻轻绕了一圈又踱步回去,道:“你们虽被各自的亲族宗门保护,终非长久之计。苌音苑的道则与修真界有相悖之处,其中种种……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如若真有一日大敌当前,愿同仇敌忾才好。”   “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大家可以自行回去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了,只要有人来接应你们登记完就可以离去。”林焉朝向门口走去,见不少人露出迟疑之色,才又开玩笑般的道:   “……还是说,你们不想走了?”   底下有部分人一对上林焉打趣的眼神便立刻自发开始收拾桌面了。   “想留的早说嘛,回你们宗里好好表现到时候再申请也不迟,对了。”林焉刚迈过去一步就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往回探头。   “罄灵宗的弟子不急,到时候跟着我走就行,还有那位月小师弟。”   听到有人提,月离弦左右想好像这里就他一个人姓月,才有些不明所以的看过去等着下话。   林焉朝他眨了眨眼,用略带艳羡的口吻道:“你就不必了,翎祀真君会过来接你的。”说完这句,也不待别人什么反应,林焉直接便走了。   月离弦愣了愣,之前师尊一副不肯让他在宗内多留的样子,现下居然是要亲自来   【主人这般高兴?】天元显然是感应到了他的情绪。   按理说有师尊亲自过来,作为徒弟高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被人这样直接点破,月离弦却又多生出几分不知名的心虚来,于是月离弦挪开视线选择无视天元的这句话。   林焉人一走,余下的人也就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纷纷走了出去。   程风跟正离开江城轩打了个招呼,也蹦跶的过来月离弦这边,道:“我师兄说一会儿就让云漠来接我回宗门,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翎祀真君。”   月离弦起身跟他一起走出去,边走边道:“我也不清楚师尊什么时候会来,在这之前,我得把借来的书还回去。”   他们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程风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拦住本打算去还书的月离弦,“提议”先去吃饭,月离弦只得暂时作罢,又把书从储物袋取出放在显眼的桌面上以防遗忘,这才被早已等不及了的程风拉走。   等他们用完饭回来,刚入了内院,程风就一脸高兴地撒腿跑进屋内,月离弦知道是接他的人过来了,所以在看到屋子里多了个人之时也不奇怪。   那人先是没什么情绪的默默看了月离弦一眼,随后超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离弦,那我就跟云漠走了?”程风眸子里闪烁着雀跃,他一把拽着身旁人的袖子,这般道。   “保重。”月离弦朝他们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开。   程风朝他挥了挥手就踏出屋子就要去登记离开,他对着身旁的人问道:   “你怎么了?”   云漠摇了摇头:“那个人好像见过。”   程风笑起他来:“离弦可是翎祀真君的徒弟,就算是见过也不奇怪吧?”   云漠微皱起眉,隐觉不对,却亦是有些拿不准了。   “我听说阡渡教出世了,那你可知它有什么动静吗?”   “有。阡渡教昨日派人到我宗送了一封信。”   “信?”程风倒是很意外,这个魔教向来崇尚打打杀杀,如今送哪门子信?“血战书?”   “恰恰相反,是求和信。”   程风惊异的嘴巴都有些合不上:“开什么玩笑?假的吧?!”这是那个叱咤一时为虎作伥的阡渡教?!   “是不是援兵之计尚不可知,不过确实是他们教主的手谕。”   两人渐渐走远,天元把在目前能力所及范围内感知到的东西一字不漏的传达给月离弦,月离弦沉思了片刻,也是觉得阡渡教传求和信一事有些离谱。   程风一离开,屋子里竟觉得空旷不少,他又将视线扫向桌面,一把拿起桌上的几本书收到储物袋里,这一次没人拦他了。   苌音苑里的人一下子走了不少,往常院落中、小道上的人三三两两的称得上清净,而今月离弦走在小路上觉得有些清寂。   他直接穿过这条小径,又特意绕了远弯走进繁花园的路想走马观花地独自随意赏赏,谁知天不遂人意,本该是应有的清净又一次被打破。   “……宫少爷?”   月离弦五感较以往自然敏锐上不少,早就觉察出些苗头,他心里直犯恶心只想快步离开,那人却不知好歹的提高音量追了过来。   “宫少爷!真的是你呀?”   小跑过来的女子脸上露出些惊讶,又巧妙的被欣喜取而代之,她表露的分寸拿捏的极为到位,万不会惹人嫌才是,再加上自身生的一副乖巧的样貌,更是徒惹人怜。   偏偏月离弦是个“不识好歹”的,他面上没露出什么情绪,乌沉眸子虚虚看了眼女子,便疏离的冷声道:“你认错人了。”   “少爷?”许是月离弦情绪收敛的太好,女子还真以为是对方不认得她了,于是细声细语的解释道:“我是幼琴啊,之前在宫家曾跟阿鹑一起侍奉过少爷的。”   月离弦心里一阵凉意。他当然记得,当初就是这个两面奉承虚情假意的人,欺他年幼骗得他信任,他一番善良与真情被肆意踩在脚下玩弄,那时的宫家主母明里暗里要加害于他,想必这人亦通风报信帮了不少忙捞得不少好处,而今竟还有脸面跟他相认?   那人还以为自己至少在小少爷心中占据些地位,显然错估了自己在月离弦心中的形象,说着说着,眸里便露出些显而易见的失落及伤感哀切,若是换一个人保不准便会嘘寒问暖一番直接被牵着鼻子走。   月离弦脸色愈发不好了起来,他忍着胃里翻搅的恶心,直往后退一步躲开女子试图更进一步的接触,一拂袖袍头也不回的飞身而去,寒意一点点的从头至脚要将他吞没。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第五十五章   那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他为什么要躲?   月离弦攥紧仍旧发凉着的指间,倏地动作慢了下来。   他早已脱离了宫家约束,当初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看在眼里,区区一个灵根驳杂的凡俗侍女而已,他为什么要躲。   透寒的恨意从眸里划过,月离弦不愿承认是自己反应过度,不承认那些不值提及的人带给他的影响,不承认见到那恶心的女人时仿若又一次无力的坠入深渊。   月离弦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俱十分昏暗,脑里的弦紧紧绷着,嗓子眼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心跳沉沉的一下又一下的不断跌坠,听不见周围的一点声音,好似他被困进了一个压迫到要窒息的密闭空间。   他思绪也跟着变得极为迟缓,等再度惯性的倾身向前,却是直接撞到了什么。   月离弦有些意外的眼睫微动,这才从沉缓里稍稍喘了口气清醒了一下,没等他真正轻松下来,一股直觉里极强的震慑恐惧之意突然袭来,兀的横在心头。   霎时间月离弦极快的抽身猛退一步,引得内心狂跳不止,手上便是极快的祭出法器护身,与此同时,一条粗壮的木枝亦是横空而出迅捷一周折,就是挡身在月离弦身前。   法器在出手之时就结成一道界,待月离弦甩至前方,器物已是稳稳的绘成一道界壁,迎面而来的冲力很大,两者不出意外的碰撞到一起炸出更为刺眼的冷芒,随即形势已经极为明显了,法器在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之后自身光亮倏然黯淡下来。   只听“乓啷”一声,器物已是直接失了法力跌落了,有惊也有险,月离弦被冲击的直往后退,他本就情绪不稳,这时已是被激的咬着牙捏出诀引发泄一般要拼命顽抗,正在这时,原本挡身在他前方的树干却是一下子收拢了回来。   待看清那是谁之后,月离弦眸底翻搅着几番恨意及锋芒却是霎时凝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天元先前知道月离弦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当月离弦一味的沉在自己的心患中之时,任天元如何唤也无法唤他清醒,感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危险天元自然要出手护主,现下威胁解除,接下来如何他也插手不上了。   “防御力远远不够,若是出门,把施展不开的东西都提前换好,牢牢记住用哪个护身之物更稳妥,否则太耽误了。”   月离弦凝噎着看着眼前的人,颇为木讷的僵着姿势。   所以……他刚刚撞到的是师尊?   “还在发愣?你破绽太多了。”   只听面前的人冷声出口,被那双向来寡淡的眸子注视之时,月离弦的情绪也霎时稳定下来不少,他紧紧凝视着面前这人,像是要抓住心里的救命稻草一样。   仙宫翎早已看出他的不在状态,也确实有那么一瞬打算直接上前去护着他,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刚一出现就被压下了,在这种时候不打击警醒他一番委实对不住他的一心挂念。   况且,现在正处于变动期,今日他作为师尊自是不会真的伤他性命,择时要是再换一个图谋不轨的人来,月离弦这般破绽百漏之态怎么让人放心?想至此,仙宫翎神色便更冷了。   “师、师尊……”月离弦一直在观察着对方,自是注意到了仙宫翎的不悦情绪,不禁有些窘迫,他自然是不想惹恼师尊的,这才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自意识到是这人出现在他面前之后,所带来的此般种种心绪变化无一不在直白道明着自己依赖师尊的事实————比他想象中还要依赖。   不受自己掌控的心思一并所引来的,是空洞般的恐惧。   “下次不能任由你性子来,明知对手过强于你,还选择硬碰硬,是嫌自己命太多了吗?”   “徒儿知错了,师尊。”月离弦温声道。他垂下眸子掩饰着复杂情绪,选择完全示弱,一副知错悔改不能再知错之态。   见对方确实是有在反省,仙宫翎这才面色稍霁,于是伸出手来示意他过来些。   月离弦自是不迟疑的朝他靠近,仙宫翎正要收回手,谁知对方竟是极为自然的同样伸过手来顺势与他相握。   只见看向他的浅眸中划过几分困惑,月离弦眨了眨眼回看过去,却是仍旧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全然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仙宫翎奇怪是奇怪,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不过他确实是无法理解,前一秒还有些阴沉昏暗,且耸耸拉拉委屈的好似他在冤枉人似的人,如今怎生变得这般……神采奕奕?   少年自然的握住他师尊的手,每多靠近一分浑浊的压抑就被多驱散一分,指间相触传递来的极佳触感惹得他忍不住的稍稍又握紧了些,独属于自己的秘密与暗自得逞的行为交错,乌黑的眸里闪过狡黠,在仙宫翎朝向他看过来时候又是飞快的用温顺模样掩了去。   “师尊怎么亲自来了?”月离弦又靠近了点亲昵道,他虽接到通知说师尊要来,可也是想知道原因或者听甜言蜜语一样的话的……万一会有呢。   “银钥来更好?”仙宫翎确实可以考虑让银钥跟徒弟多呆一会儿,毕竟月离弦若是经常跟他这个师尊在一起难免受束,跟银钥或许会聊的更多。   “……不,徒儿想跟师尊一起。”见仙宫翎已经在思索可行性了,月离弦忙出口打断。    “你之前是要去哪儿?”仙宫翎未置可否,接着问道。   “徒儿打算去藏书阁还书的。”   “藏书阁?我记得哪处的藏书阁也不在这个方向,只是去还书,脸色便那般不好?”仙宫翎视线朝下挪了几分,“手也这般冰凉。”   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正因为一点点接触就心神荡漾心跳如擂的月离弦,被他师尊用这般同往常无二的冷静眸光打量到两手相握的位置,就是略带心虚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快速收回手。随即等他反应过来,便更为后悔的纠结介于此地无银与欲盖拟彰之间,终究只得呐呐道:   “……只不过碰上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见人有些耸拉消沉,仙宫翎也不戳破他,抬步走时又打量了他一眼。“长高了。”之前在蛶玖阁他都没怎么去注意。   “师尊去何处?”月离弦不迟疑的也是抬步跟上,稍稍拉住了那人的袖摆。   “来之时我已见过仲先生了,现在随你还书就是。”由于被扯住,仙宫翎配合的稍稍放慢步子,又因为仍旧不习惯他人这般近身,心里自然多多少少对这些举动感到排斥,唇瓣也随之微抿了起来。   以往善于察言观色贴心无比的月离弦一脸乖顺,权当没看见。   天元自是全部都感觉到了,对于月离弦的做法他理解,他主人正值年少,又好不容易遇上了个这么让他心动的幻想对象,心里憋着是憋着,也总想逮到机会跟对方亲近也实属正常,可理解归理解,仍旧也免不了无语。   这之前月离弦的状态同样影响到他了,在月离弦被阴霾淹没的同时,他也被勾起了不太美好的回忆,但与月离弦那般沉浸受影响的状态不同,他将过往分的很清楚,自然不像过去心智未成熟那样,而今的他可以很好的控制住它们。   许是月离弦年纪尚小的缘故,情绪波动仍旧难以自我掌控,他尚且担忧月离弦的心患会进一步扩大勾起更不妙影响,甚至会成为一种心魔也说不准,而今看来……   天元看着现下笑的一脸温柔粲然、眼里心里尽是迷恋、周身都萦绕着粉红色气泡整个人都闪闪发亮熠熠而辉的家伙表示:   不想说什么,随他去吧。   过路之时,免不了又碰上几个熟悉的面孔,对方问候过来之时,仙宫翎自然也作了回应。   不过在这些不算多的视线之中,有一道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掺杂着探究与复杂的情绪,他并不认为其中的复杂是善意,并且,与方才对比,徒弟是不是在强掩些什么的小动作太过明显了,莫怪他轻易识破。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觉得奇怪,惹他徒弟烦乱的来源处也不过是个修为甚微的女子,且苌音苑不可能会留资质这般差劲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苌音苑可是新来了些什么人?”   一位弟子反应极快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道:“真君观察入微,尽来有些小宗门派无端遭殃,苌音苑为了查明此事、亦为发扬正道情谊,这才要为他们暂留一个收容之所。”   仙宫翎颔首表示明白了,月离弦亦算是他看护着长大,而今在苌音苑修习所接触的人与事也不用多虑,若论起还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仙宫翎想起初遇之时神志不清遍染脏污,且一身伤痕的瘦小身影,心里就是一揪。   他一把将身后的人拉到身边,才发现他对月离弦的了解还是太少,印象中的人一贯温顺,唇角微笑起来的弧度比起发自内心,更像是早已描摹好的一般。   他从未问过这人的过往,亦不曾考虑过这些“过往”所带来的影响。   被突然扯过来的月离弦难免有些不明所以,仙宫翎松了手,平静道:   “我不清楚你要去哪处的藏书阁,带路。”   月离弦便点了点头,乖乖的稍向前带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j娘怎么总是吞标点符号呢……_(:3」∠)_   ☆、第五十六章   待那二人走远,幼琴这才朝身旁问道:“小女子愚钝,不知那是何人?”   “你不会是连罄灵宗都不知道吧?”那人眼神自是带着轻蔑,表露出些许傲来,心觉这人真是见识短浅,后又见这女子姿容顺眼态度尚能说的过去这才继续道:“翎祀真君是来接走其弟子的。”   幼琴显然是听过这名号,亦是露出惊讶来:“劳得真君亲自过来?”   那人见这女子看起来也不是个不识相的,便道:“翎祀真君座下只有那一位弟子,这般待遇确实让人艳羡,也无话可说。”   女子亦是未曾料到今天,她本以为自己能来到修真界尚称得上是极为幸运的了,虽说也是吃力的苟延残喘着,可比起一些仍在凡界中趴滚的人来说,她能攀上的东西已是够好。   她没想到的是,而今居然还能见到旧时曾侍奉过的那位小少爷,对方居然还好好的活着……不仅活着,还成了罄灵宗的内门弟子,资质待遇皆在上乘,单瞧那通身气度打扮就知被教养的有多好了,这要是让那位向来心高气傲的二少爷知道,不知又当如何了。   幼琴叹了口气,以她的资质自是没办法独自在这一方立足,好在她先前在宫家处事尚能称得上圆滑,不曾得罪当主的人,又入了二少爷的眼缘这才得已以侍女的身份跟随来到修真界,虽说终也不过是入了个小门宗派,可那待遇已是说得过去的了。   先前她趁着时日消磨好不容易吞下种种苦涩,一手慢慢经营起来自己的好形象,一来二去在宗门里也是好过上不少,谁料没等安稳上多少年,他们就轻易失了归所,她一番精心筹建毁于一旦,落了个这般落魄的局面。   对比那现下正值风光、亦是出落的更好、攀上个那般卓越资源的小少爷,以她现下这般潦倒的处境,也难怪是高攀不起了。   她不认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毕竟……小少爷有些特别,无论是那长相,还是那双清灵眸子,亦或是带给人的低沉压迫感觉,一切都还像小时候那样,她都太熟悉了。   引路的人已然在招呼他们过去,幼琴自不敢怠慢这些人,连忙随他们离开,踏步过去之时似是不经意的狠狠碾碎了一朵正盛开鲜艳的花。   “你说的就是这里?”循着熟悉的景一路走到这里,仙宫翎确实有些意外。   “是这里,师尊。”月离弦先他一步轻轻推开破败且有些发潮的木门,又从储物袋取出几本书走近书架处伸出手来小心的放好,道:   “仲先生的意思是放任这里这般下去,徒儿倒是觉得可惜了。”   察觉到他师尊看向他手边的目光,月离弦把书全部摆置好后便转过身来补充道:“徒儿听说师尊曾喜欢这些书。”   听此,仙宫翎颇有些怔愣,随即敛了眸光,只是平淡道:“打发时间而已。”   月离弦没错过对方掩饰涩意的样子,唇边的笑容也跟着不自觉的加深了许多:“而且徒儿觉得这些书里的内容也很有趣。”   “有趣?”仙宫翎回忆了下,当时他好像只是像平常翻阅心典一样很普通的看完了,并没有什么感想。   “是啊,师尊。”月离弦道。“徒儿以往看的书籍描述方位上大多客观而严谨,不会因一己情绪误了整体判断。但是这些可不是,恰恰相反,这类里多多少少都是代入着主观来判总局的,这些人界的前辈又性情各异,所以在看到明明是在描述着同一件事,却可置身于相异的场景角度与情绪。更可贵的是,在主观上内容又把控的十分妥帖不会让人觉得排斥偏颇,这些都让徒儿觉得很有趣。”   仙宫翎不怎么在意人的这些‘情绪’‘想法’,所以在听完月离弦这番话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倒是有些觉得这样与他一一认真解释着自己想法的徒弟还算是挺有趣的。   “师尊知道一个叫做‘敷罗’的人吗?”月离弦等了会儿,才又看似无意的开口问道,他仔细留意着仙宫翎的动作,果然发觉对方僵硬了一刹。   “……你从哪里得知这人的?”   “徒儿只是曾在书中发现过这样的字条。”月离弦随手拿出其中一张纸递了过去。   仙宫翎径直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就在手里灼了,纸张直接化成几缕烟,倏然于掌心间消散。   “不熟。”   月离弦看着他师尊明显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的样子,心道不谈便不谈吧,反正他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主动转了话题:“师尊,那我们现在要去登记划名吗?”   见对方出乎意料的没追问,仙宫翎明显松了口气:“我来之时已经处理妥当了,只管跟我离开就是。”   “回罄灵?”   “不急。”仙宫翎道。“我近日在人界的一处故宅落脚,先在那处再待两日罢。”   仙宫翎本就是想带着月离弦多去外处走走,而且月离弦又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仙宫翎干脆又绕远些去印象中景致不错的地方给他看,这才一路上慢了些,等到达仙宫翎所说之地,天色已然是晚了下来。   “怎么了?”仙宫翎见月离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才问道。   “师尊的宅落在这处?”     随着月离弦这般问询,迎面又是一阵缓风拂过,连带着阴处的灌木树丛类影子晃动,周遭的树叶摩挲出有些变调的怪异声,在这格外幽谧的夜晚更显突兀。   “正是。”仙宫翎还以为他是说这里荒芜。“此地过阴,确实不适合凡子久留,多年之前就是人烟稀少灌林丛生,选择此处也正因如此。”   月离弦突然朝向旁处走去,动作极快,就在仙宫翎要禁锢住他不让对方乱走之时,月离弦又半蹲下去停了下来。   仙宫翎有些无奈,也就抬步去看对方究竟在观察些什么。   “天元说,这里是他从前待过的地方。”等仙宫翎走近,月离弦就伸手一指,可见一被腐蚀的极为厉害的断块石碑,碑刻上有着浅浅的痕迹,隐约可辨别出一多半的“元”字,另一少半则被横生的杂草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不重要了。”说完这句,月离弦就起了身,看向身旁之人。“我们走吧,师尊。”   仙宫翎便带着他向前继续走,等绕过了阵法,一处溺于墨色的云雾里的宅邸模样便俨然显形而出,在他们朝宅邸靠近之时门就自己轻挪着大敞开了。因着天色沉暗,为方便行路,仙宫翎又取了探明珠出来。   此处的宅落曾是为便于在他修习期潜心不被打扰而建,姑且算是一处私邸,多年来从未有过除他之外的人停留。宅邸坐落幽僻,面积也不算多么广大,满足人基本需求却绰绰有余。为了方便照应,月离弦的房间自是紧邻着他的。   仙宫翎把手中的探明珠放到桌子上,就示意月离弦去榻上好好休息。   月离弦还精神着,并没有多少困意,可看着师尊那一副非要看着他去榻上休息才肯离开的样子,虽说自己心里也确实不想让师尊离开,但行动上却是乖乖脱了衣服爬上床盖好被子准备要睡觉了。   对此,仙宫翎很满意,他手指微动,探明珠的过亮光芒就霎时销匿,屋里一下子彻底黑了起来。   “好好休息,明天见。”仙宫翎就着昏暗无甚阻碍的踱步至屋门口。   “明天见师尊。”月离弦微微顿了下才又认真的小声继续道:“……徒儿会想你的。”   仙宫翎走时为他关好了屋门,也听到了后半句,不过他确实不理解有什么可想的就是了,想来也有可能是对方随口一提,也就抛在身后了。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清早,月离弦推门出去就看到院落中倚靠在竹木椅之上的人,他脚步不由得放缓了许多。   月离弦同样搬了个竹椅来,寻了仙宫翎一旁的位置走过身去慢慢放下,他稍稍整理了下衣摆,便轻身坐到了仙宫翎的身旁。清早的阳光暖融融的,很吸引人去放松心神。不过对月离弦而言,最吸引人的自是另有其他,他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侧目朝对方打量了过去。   那人看起来颇为惬意的阖着眼,纤长睫毛在白净肌肤上投下一小层阴影,也没有束发,任由墨发随意铺洒,透亮光感一并晕染上些别致的色泽,比平日里显得更为随性,也多了几分生灵的温度来。   月离弦只觉得心里像被猫爪轻挠过一般痒痒,呼吸也不太顺畅。太近了,眼前的画面似是在提醒着他心心念念的人是多么容易触手可及。月离弦有些按捺不住想伸手去撩拨,却同样又不想破坏眼前这份安谧。   许是月离弦的视线实在是太过明显,仙宫翎半睁开眸子朝他瞥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有话便问,一直看着他作甚?   月离弦一下子就被抓了个现行,他面上没什么表露,耐不住心里有些慌,刚想着要怎么组织语言解释,见仙宫翎神色淡淡又闭了眼,显然是没打算追究。   月离弦也就不再多言,学着对方的样子,静静的阖上了眼,向后倚去,放松了心神,清晨的空气还稍带着微凉,混揉着些润气沁人心脾。   许是对环境的感知影响到了心境,月离弦心神舒缓之际也发觉丹田处泛起丝丝热意,境界竟有了些许松动。   就这样一直到日头又稍微大了些的时候,仙宫翎便起了身,决定要带着月离弦出去走走。   外面的环境留给月离弦的是阴暗昏幽不适合人久留的印象,所以他在现在跟着师尊出去之时才会这般惊讶。   白天不似夜晚那般寒凉,这里的百木俱是丛丛枝芽繁盛又硕大,分部空间的也是恰当好处,阳光投过枝杈悉碎射下,为这里渡了一层光色灵韵。   月离弦置身于这些丛绕的树林中,没想到昨晚看到的阴森之景,到了白天却是如此雅秀。树荫漫漫好似没有尽头,等月离弦好不容易走到了林木较少的地带,更让他意外的是,这里虽是在人界,物华天宝却是长出了不少,甚至有些药材即使在修真界也是稀少,在这里却是见到了。   “师尊,这些药材徒儿能带走吗?”任这么多宝贵药材留在着儿,却不好好加以利用,月离弦觉得有些可惜。   “自然。”仙宫翎也是许久未来过了,见徒弟对这些感兴趣,他自是不拦着。   得到允许,月离弦显然是很高兴,他并指聚出灵力层密穿梭在这些草药间,不一会儿就收集了很多,药材分布十分广茂,月离弦不知不觉便走偏了些。   见月离弦采集的认真,仙宫翎也选取了少部分自己需要的品种,顺便顾自的欣赏了会景致,这一次没等他放松多久,仙宫翎就感觉到指间微微灼热,他下意识的抬手去看,竟发觉纹络处泛起了微光。   就在仙宫翎迟疑之际,又听到不远处月离弦那边有了动静,他便极快的飞身前去。只见月离弦握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指尖附近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气见势要缠绕过来,并有了向手腕蔓延的趋势,仙宫翎忙出手打断,所幸及时,黑气稍一碰上霆引就自发退散了。    “怎么回事?”仙宫翎一把拉过对方的手仔细查探,确认没沾上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才稍稍放心了下来。   “徒儿原以为只是种没见过的草药,没想到只是靠近了些就变成这样了……”   仙宫翎皱着眉看向那株外表不甚起眼的植株,他聚了道霆引过去,在紫霆的作用下,看似普通的植物像是被拔丝抽离一般渐渐显露出诡异的原样。植株通身乌黑不见丝毫光泽,光看外形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死寂,仅能靠挺实的细叶来判定它应该活着。   还不待仙宫翎完全的回忆起来,却下意识的说出了口:   “归祭亡灵草。”   这东西凡人一沾就像被吸干阳气一般必死无疑,道阶低微些修士的也不过死期要拖延上几个时辰。毒性中除了它自身的药性能招人致死,还有经年累月所吸附着的邪祟气息。   月离弦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见仙宫翎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为免打扰到师尊,他也没有开口询问。   仙宫翎曾在烙印的指示中感应到过。亡灵归寂驻驭南,若是没记错,归祭亡灵草是在阴山绵驭之地才存在,他当初也不过是随随便便寻了个落脚地方,对其他无关之事并不在意也去没了解,难不成这里便是绵驭?   仙宫翎为在记忆里因时隔已久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而感到烦扰。他直觉不应该放过,拇指下意识的覆在纹烙之上,仔细回忆了起来,这时候空茫的脑海里终于有了些什么急速掠过。   寒彻卷,阴山绵驭除了有归祭亡灵这一毒性甚高的东西,亦有能对抗这东西的劲敌。   仙宫翎大致回想起来了,紧蹙的眉也终于舒展开。他又留意到月离弦的视线,这才有空扭头看过去。   “你想说什么?”   “师尊,天元说,这附近有东西,很危……”   月离弦话还没说完,只见面前的人刹那间眸色一戾,身形已然是先一步挡在他面前。   月离弦被师尊像怎样一般护的严严实实,心里也是有些微妙,他稍偏过头去向前看,见得一张惨白形似人脸的东西迎面扑来,狰狞变形的面孔也跟着发出了怪异悚然的声音。   仙宫翎迅速打了道界挡住三位方向的攻击,那被挡住的三处亦是浮现出些微暗的斑驳,并愈发浓郁显眼了起来,见无法向前,这三道斑驳之影竟是逐渐聚合成魂体一般的形状。   月离弦也不示弱,只管在身后凝神蓄力,冰色雾气在空中若隐若现,直上前附在结界之上。仙宫翎看在眼里,稍侧头回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月离弦微微一笑,满心欢喜。   见月离弦也能应付一二,仙宫翎便分神开始打量了这妖邪之气愈发浓重的周围。不难分辨出这附近有聚灵的阵法,且阵里的东西也十分邪乎,最开始能聚集的魂体大多都是些积怨极深的怨灵,就算是召来了普通灵体,八成也逃不出两条路,不是被同化,就是做养料被吞噬。   一旦聚来的魂体的增加,邪阵的阵法也就愈发强大。不甚误闯进入这阵法的凡人很难会有活路,怕是躯体要直接被扒干了。先前的归祭亡灵草,现在的聚魂阵,也难怪此处这般荒森不见人烟了。   “离弦。”仙宫翎唤道。“这种邪门妖术既集人之魂体、怨气。依你之见,该如何破阵?”    越来越多的怨灵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要向他们靠近,可惜结界实在是坚固,它们一时难突破进来,有些灵体试图破坏结界,它们稍一靠近就似被火灼了一般叫声愈发凄厉了。   月离弦露出谨慎思索的表情,他试探般的压住内息,原本附在结界上的雾气又无声息的轻移在那些魂体间,还一边不忘观察仙宫翎的神色。师尊虽然不动声色,可这就是最好的肯定了。   月离弦漆瞳里闪过流光。果不其然有了发现,这些魂体虽然看似繁多,可漂移的位置多少有些端倪可寻,更像是在避讳些什么。   ‘集人之魂体、怨气’,师尊必定是有意在点提。集负面情绪而成的怨灵同样是这邪阵的害人主力,既然沾染了人的七情六欲,必定也有其弱点和表现,这邪阵之中多半有强大的主力作突破点。   月离弦寻着先前的端倪如愿探查出一个行径大不同于其他的灵体,他正要下手之时,蓦然发觉丹田处好似涌出些温灼的热流,那跟以往的感觉相似却又不太一样,月离弦心知许是要突破了。   仙宫翎直接拦下他动作。有师尊在,月离弦也不做多想,他的心境已然是完全松动了,便直接就地打坐入定,准备专心突破。   仙宫翎颇为烦扰的看向那界外的物事,一簇乍亮的流光忽地从手边划过。闪速跃出结界袭中先前月离弦打算要出手的魄体上,直击阵眼。凄厉声在此起彼间迎风散去,伏阴翳的气息也在一夕之间尽数淫灭。   仙宫翎出手之后就不再看向界外,他立刻坐下身来为其庇护。月离弦的给人的感觉已然不似当初那般,属于他年纪的朝阳锐意已然显露,气质也徘徊在稚嫩与成熟间,这一次的突破更让仙宫翎意识到他的成长,仙宫翎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到放养的时候了。   这不是月离弦第一次应对突破,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师尊在一旁更让他有安全感,月离弦全神贯注的牵引着灵力,以最平和的心态耐心又细致的运转,身心都仿佛一次次的经受着净化和洗涤。   终于,他感受到了丹田处的重新充盈,仿若悬浮在虚茫中的意识亦是渐渐有了真实的知觉,积压在心里的糠余似是随着涤炼被拂了去,东西五感也变得更为敏锐了,他不用探查就能知道到师尊在哪个方位。   月离弦努力迎合着这些新鲜的变化,缓缓吐息,等稍稍适应了过后才又睁开了眼。   师尊感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月离弦不由自主的在脑海里开始畅想了起来,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能感知到师尊现在所感知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月离弦像是寻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目标一般,他发现自己开始有所期待了。   ☆、第五十八章   月离弦本打算睁眼见到师尊就光明正大的讨要奖励的,现下却是被抬眼看到的景象震慑到了。   妖阵已经是看不到踪影,这一点,他丝毫都不意外。只是不远处那个通身凌冽煞气、手持清绝的,是他的师尊吧?   ……被他踩在脚底的是什么?   月离弦仍未反应及,那边他再熟悉不过的清冽声线传来。   “是谁的狗?”   被踩在底下的东西断断续续的发出怪笑,又因奄奄残喘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看来是存心在找死。   仙宫翎终于被惹的不耐了,抬剑便留了个窟窿。他收了剑,只感觉是在捅一团腐物破布似得垃圾一样没劲,又干脆聚了团雷引直接甩过去轰了个干净。   仙宫翎一时间没从这种情绪中转换出来,隔着一段距离月离弦都能感觉到师尊的低气压,他心里担心,又不好冒然去问惹得他师尊更不痛快。   仙宫翎侧目朝月离弦看去,见对方好生生的且极为安分在等他,便心情稍好了些,他缓步走了过去,顺道抬手抛了个东西。   月离弦忙起身接过那个从一开始就让他的灵识躁动的物什,是一个看起来普通很的卷轴,上面甚至灰蒙蒙的不似新物,不过他也并非不识货,师尊这般情况下拿给他的东西,必是对他极有助益。   “你手中为寒彻卷,于我没用,认主吧。”   月离弦点头,抬手灌入自己的神识,居然与那物在识海里相呼应,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共鸣。想着里面的东西大可日后慢慢摸索,他便又立刻收了起来,小声试探道:   “师尊,徒儿突破了……是不是还算差不多?”   仙宫翎闻言点头,也有些满意道:“自然。”   然后月离弦就突然不说话了,眼眸灿若星光,似是仅仅因为得到一丁点表扬就很高兴。   不知不觉间,仙宫翎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他盯着盈盈眸里满是笑意的月离弦看了一会儿,心情亦是好上了不少。   “这附近临山,我记得曾经有温泉,你若想沐浴,我们可去一看。”   “师尊一起吗?”月离弦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时,脸庞却是爬上了些可疑红晕。   “不了。”仙宫翎认真的想了想,好像自己并不太需要。   “……师尊…不一起吗?”月离弦禁不住又问道,这一次他有些支支吾吾,终是没能抵抗的了这种摆在身边的诱惑。   “…也行。”仙宫翎见他期待,便松了口。   先提出请求的月离弦反倒是一愣,他最初真的是无心一提,之后虽坚持却也心知是自己一厢情愿,没想到师尊居然同意了?   居然?!同意了!!!   月离弦强自按捺着激动,之后说出的话都有些不利索。   “你怎么了?”仙宫翎感觉奇怪。   “不劳师尊挂心,徒…徒儿很好。”月离弦紧张的掩饰着激动,却因太紧张又有些弄巧成拙,差点咬到舌头。   见他这样,仙宫翎莫名中反而担心起来了。   月离弦干脆闭上了嘴,努力露出师尊喜欢的表情来。   仙宫翎看了看就移了眼,这一次倒是没再表露什么。   幸运的是,旧时的温泉还在,他们到山上来并没有白跑一趟,记忆中的地方跟眼前之景别无二致,稍一靠近就能见到喷薄的泉水自山势起伏间奔泻而出。   月离弦指了指那仍冒着蒸腾热气的泉水,用笃定的口吻问道:“这里?”   仙宫翎点头,月离弦“哒哒哒”地跑上了坡,又放慢步子等师尊过来。仙宫翎走到他身边,道:   “从这些石岩进去,再往深处走些应该就能看到了。”   月离弦扬了抹笑:“徒儿跟师尊一起。”   月离弦再往石岩洞深处里走的时候,却发现越往里走,地势好似越发规矩了,倒是有了人为改造的痕迹,等到了更深处,甚至都能看出阶梯的层次,他便看向仙宫翎。   仙宫翎显然是明白了他想问什么,道:“我从前偶尔会来这里,为了方便而已。”   里面的空气确实温湿了些,等他们又顺着石阶下去,见到那处广阔平静的温泉池水之时,月离弦便向前走靠近池边,弯下腰在这一处大镜面上伸手摸了摸。   “水温要偏热一点,师尊喜欢吗?”   “偶尔感觉也不错。”   迎着略显朦胧飘渺点蒸腾热气,月离弦是真的想好好泡一下放松了,他轻手轻脚的褪起了衣衫,突然又看向仙宫翎,似是在不解师尊为什么没动静。   仙宫翎这才反应过来貌似自己也是要下水的,便也没多话伸手开始解起了衣服,不过他被月离弦偶尔瞟过来的视线搞的有些莫名的毛毛的。   等他下意识的瞥过去看月离弦的时候,只见对方现下正在探脚试水没看向这里,这份不自在才终于少了几分,他只得佯装不经意的往一旁退避了些,以至于月离弦都下水了,仙宫翎还在解衣服。   仙宫翎也不是很懂是什么个情况,他干脆转过身去身面朝着石壁把衣衫褪了,留了个亵裤,便不做犹豫的下了水。   自是错过了月离弦一脸可惜的神情。   被温温热热的泉水浸泡的感觉很好,仙宫翎弯着双臂随意倚靠在石岩上,他闭目微瞌,部分被水浸湿的乌发披散在胸膛前,薄唇也被蒸腾出了诱人的颜色,冰释消融般样子的更添了丝潋滟。   月离弦舒服的享受着泉水,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种“亲密接触”,只要他稍一想到师尊同样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水温高的原因,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顺,甚至整个人都被蒸红了。   他趁着师尊养神,没忍住一再去窥视,最后干脆改成光明正大的看了。   只见烟雾缭绕间,似是有水汽在肩上凝结,顺着背部优美的线条一路下滑到腰脊处,终是与水面轻触,碰出一道道勾人心弦的波痕。   月离弦连忙打住,捂着有些发晕的脑袋后退了许多,觉得自己血量可能不太够用。   “看我作何?”仙宫翎被这么盯着,终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睁开了眼直接对上月离弦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月离弦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双浅眸也似被蒸腾上了些雾气,格外惑人。月离弦脑袋正晕怔着,不自觉的就说出一句极可能会惹到他师尊的话:   “徒儿觉得,师尊……好惑人。”   仙宫翎保持着后靠的姿势无甚表情,月离弦心道要遭,又是下意识的后退些,露出略显僵硬的笑。所幸他师尊对他的容忍度似是要多一些,终究也没把他怎么样。   “……怕是只有你会这么觉得。”仙宫翎本打算让他涨涨教训的,结果却是下不太去手。   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何况离弦也没犯什么错,仙宫翎这么安慰自己。   “师尊所言甚是。”危机感解除,月离弦虚伪的附和道。   “你离这么远做什么?”   “……徒儿呼吸不畅,这边空气好些。”月离弦还觉得要是再近些他就想上手了,当然后一句打死都不能说出来。   仙宫翎便点了点头,又阖上眸子不管他了。   月离弦脸庞通红通红的,他把自己往温泉池里浸深了些,一直淹没半张脸,乌黑的眸子被雾气浸着显得深沉而浓郁,光和影映着俊美脸庞投出些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危险,眸底的深处尽是浓浓的占有欲。   不对劲。   月离弦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又慢慢往下浸,盘旋在脑海里的思绪却是不依不饶。   他想……触碰师尊。   他想不管不顾的亲吻那个人,想要不断靠近,尽情碰触,听他隐忍又性感的喘息声。   然后……   ……然后呢?   几乎要迷失理智的神色露出困惑,随即一双泛着冷淡浅眸急速略过脑海。月离弦不可自遏的浑身一僵,所有的热情、侵占、掠夺、索取,所有对那人不轨的欲望,都被彻骨的冰水给浇了个通透,如坠冰窖。   可让他不抱有这种感情他做不到,让他不产生妄想他做不到,让他离开他身边他更加做不到。他希望师尊能幸福,可是自己又做不到彻底的死心放手。   他在潜意识里仍是寄微薄期望于那个人,于自己,愿以后能同现在一样,能保持现状就很好了。但现实却使他明白,这种轨迹不可能完全保持平衡,终有一天会被打破,不是相交互,就是相偏离。   月离弦又无法接受这种偏离。他深知这种情感的不光明,不被认可就是自私的,他却不能保证自己不因偏执而犯错。   忽地有股力量直接把月离弦从水中直接拎了出来,只见仙宫翎蹙着眉遥遥看向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仙宫翎只是一会儿不留意,就发现对方竟然也不好好泡澡了,竟然还想把自己往水里浸?说呼吸不畅还这么往下浸,受虐狂吗?   “徒儿无事…师尊。”   仙宫翎这次可不相信他这‘无事’了,直接就着水力把他拽过来,等人已经被拉到面前,才又似是漫不经心道:   “就这么想呛水?为师让你多呛几次如何?”   月离弦欲哭无泪:“徒儿知错了,师尊。”他可不想在师尊面前丢脸了。   仙宫翎这才肯放下他。“说说你怎么回事?”   月离弦知道再用‘无事’搪塞怕是要挨打,便反问道:“师尊心仪的对象是什么样子的?”   仙宫翎挑眉。“莫长老要你问的?”   月离弦登时心里有些不好,不待他多想,便听仙宫翎言道:“没想过,怎么突然说这个。”   “要是徒儿说,徒儿心里有了心仪之人,师尊怎么想?”   仙宫翎悟了,难怪近来月离弦魂不守舍的,这个年纪春心萌动也确实不奇怪,他当即就问:“谁?”   月离弦便有些期期艾艾:“……我们差距太悬殊,徒儿没有信心。”   差距悬殊?仙宫翎私心里还是认为他的徒弟本就很不错,无论潜力还是品行都不输别人,况且月离弦是从苌音苑回来才表现出不对劲的,所以仙宫翎刚开始猜测应该为同辈,可现下对方却说‘差距悬殊’,看来是苌音苑的哪个长辈不成?   “他对徒儿的感情一概不知,徒儿也不敢太唐突,师尊认为什么时候表露最稳妥呢?”   仙宫翎被问住了,他最搞不懂这些也嫌这些太复杂麻烦,但也不想在徒弟面前表露这种无知,便绞尽脑汁的试图自我代入了一下,最终发现完全代入不进去。   “如果是师尊呢?”月离弦及时带给他一个补救方法,“如果师尊被一个晚辈表白了,师尊会怎么样?”   问出这句话时,月离弦心里自是忐忑无比,他怕被师尊察觉的,同样也有期待的成分在,最好的结果,大概就是师尊能察觉到却又不敢确定。   然而事实证明月离弦真的是多虑了,仙宫翎想也不想便道:“拒绝他。”   “为什么?”月离弦松了口气之余却是不甘心了起来。   仙宫翎一脸坦荡:“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若是、若是是像徒儿这样的晚辈呢?”月离弦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仙宫翎见他这么较真,便也就随便想了想,在“拒绝他”与“徒弟很伤心”这两个选项徘徊,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反正做选择的又不是他,再加上离弦本就很好,为什么要让自己徒弟吃亏呢?于是道:   “姑且考虑看看吧。”   果不其然,听完这句话,少年整个个人都明亮了,忧郁的气息一扫而空,仙宫翎自觉作了个不错的选择,也有些愉悦,对自己为自己挖坑这件事毫不自知。   一时间师徒俩竟是和乐融融,悠哉悠哉的享受着余下的温泉时光了起来。   ☆、第五十九章   等仙宫翎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睁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扭脸看向一旁,却发现月离弦竟是不知道何时倚在石岩边睡着了。   仙宫翎随便裹了件早已备好的浴袍起身上了岸,见月离弦还是一副好生熟睡的样子,便试探性的唤了几声对方名字。   “是…师尊……”   听到有回应,仙宫翎还以为这是要醒了,结果只见月离弦梦呓一般嘟囔了两声就又没了动静。   仙宫翎有些无奈,直接俯下身揽住对方臂膀将人捞了上来,同时迅速用浴袍把对方裹了起来。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长高便长高,他又不是抱不住,就这么把徒弟送回去也没什么,离弦既然睡着了,就睡着吧。   仙宫翎踏步轻盈的一路抱着少年回了屋内,又稳稳的把熟睡的人放到床上用被子裹好,他的袖子被月离弦攥地紧紧的,仙宫翎试图轻拽了几次都没拽出来。   正在仙宫翎考虑要不要把袖子撕掉一块的时候,意外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心脏处忽地仿若被猛箍住,仙宫翎骤然觉得天旋地转,他眉头紧蹙,体力不支似得栽倒在一边。   之前因为怕月离弦睡不稳会翻身掉下床,所以他这才把对方往里放了些,以至于现下仙宫翎只是摔在边缘而没有惊动睡着的人。   现在要发生什么仙宫翎自然清楚,他眼里早就失了焦距,额头冒出些细密冷汗,内府亦是极度动荡不稳,本就因汗水熏腾而显得肌肤更为透明,眉宇之间开始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等这股难受的感觉终于平静下来,铺天盖地的疲倦之意也跟着袭来,他想起身离开,全身的力气却像是是被一下子抽空一般,他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更别说动的力气了,便是一个没抵挡住,当即昏厥了过去。   隔日的曦光映照在白玉面庞上,当光线随时间流逝慢慢挪移之时,床上的人才似是被晃到一般有了反应,只见睫毛如蝶翼一般轻颤,随即一双琉璃浅眸便露了出来。   仙宫翎脑袋还是有点晕,但是爬起来的力气好歹是有了,他晕怔一会儿忽地很紧张的往一旁看去。万幸!月离弦还没醒。   仙宫翎轻手轻脚的下床换了身合适的衣物,绷着小脸,仔细的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都已经成这样了,他是不能擅自把徒弟撇下的。但是要他以这幅样子对月离弦说“我是你师尊”?   开什么玩笑!   仙宫翎刚打算先溜了再说,却是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天元?”仙宫翎极轻声试探性的唤道。   仙宫翎祈祷着不要有回应,一抹枝影在这时将显未显。   仙宫翎登时觉得心凉了半截,他心虚的瞥了一眼月离弦对发生什么一无所知的安然睡颜,眯起眼威胁道:   “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吧?”   天元弱弱的传音回去:“……如果主人不问的话。”   仙宫翎皱起眉:“不能商量?”   “如果主人想知道,天元不能欺瞒。”   如果月离弦发现他不见了,不可能不去问吧!仙宫翎只觉得脑阔疼,但也知道再威胁天元也没什么意思了,便打定主意自己先回隔壁房间再说。   月离弦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床上,他隐约是记得自己好像是在温泉池里睡着了,对于师尊没把他吵醒就带他回来他也不怎么意外。   月离弦起身打点好自己就走出了门,见庭院里没人,他又折返去敲师尊的门,结果他连敲了几下都没人应。   “师尊?”月离弦觉得奇怪,又敲了几次就收了手。“徒儿进来了师…”   “别进来!”   月离弦推了一下竟然发现门被锁了:“师尊?你声音怎么有点怪怪的?”   仙宫翎尴尬的把声线压低了些:“……我没事,你修习去吧,山上容易开凿石府,适合闭关。”   “师尊,徒儿刚突破,闭哪门子的关?”月离弦丈二摸不着头脑。   “……那就引息去。”   “师尊要喝早茶吗?”   “不喝。”这一次仙宫翎答得很快。   月离弦觉得不简单,他心里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再加上平日安分到不说话就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天元情绪紧绷,他略作思索,当下就问:   “天元,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月离弦就听到屋里传来些动静,凡界的锁对修士根本没用,月离弦不知道师尊插上门干什么,他直接打开门发现风过窗户吹了进来,屋内果然空无一人了。   月离弦:“……”师尊不会是翻窗出去的吧?   “……主人可以追上看看。”   月离弦也不犹豫,当即便翻了窗户追过去,师尊的气息他自然很熟悉,但现在这抹气息熟悉之余还有些怪怪的。   因着上次在磬竹峰他御剑不精被人从眼前逃了,所以他回苌音苑之后又是琢磨适应了一番,现在说不上多么卓越,但是总有进步,总不至于让人溜的那般轻松,更何况这次要寻的可是他师尊,月离弦自是要卯足劲追上去问出个好歹不可。   他执念上来了就是死咬着不放,过了些时候前面的人速度似是体力不支一般慢了下来,月离弦心道机会来了,又是打消之前的念头,他师尊怎么可能体力不支……呢。   已经见到前面人影的月离弦有些呆愣。   ……这是谁?   前方的身影跟磬竹峰那次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月离弦终于想起来了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银钥说是药童,哪个药童驾驭的是翎祀真君的清绝剑?!   倏然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了上来,眼看前面的人又要跑掉了,月离弦着急的把心一横,干脆喊到:   “师尊!”   仙宫翎确实是体力不支了,听到他这么一喊,登时就是一个趔趄。而月离弦就是趁这么一愣神追上来直接把人给抓住了。   “师尊?是不是你?!”   仙宫翎被这么纠缠不休,既憋屈又无语,他干脆沉默着装哑巴僵持。   天元:大戏!   月离弦紧拽着人不让跑,清绝见愣是跑不了了,便落回地面退开了。月离弦见清绝离得远了些,怕人又溜掉的他这才稍微放松了些,他绕过去低头试图仔细看这人,后者在他走过来后又把头扭向另一边。   尽管只是那么一瞬,月离弦还是看清了。   眼前的人是……师尊?!   师尊是何等的强大强势,这又怎么可能会是师尊?!!   眼前跟他僵持的这位,分明只是位顶多是能被称作“少年”的孩童,可这熟悉的五官、雅致到某种极致的眉眼,以及真真切切让他感到熟悉的气息,似是都在言说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事实。   ————这是师尊。   月离弦霎时间恍若产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述的恍然之感。   “……看够了没。”仙宫翎被这么一直盯着,心里愣是憋着一口气,现在的情况迫使他不得不调整好心态去正视月离弦,终是开了口。   然而声色比起往常的清冽终是带了些褪不掉一般的清亮稚嫩,月离弦只觉得被什么给击中了一般僵硬凝噎。   “……师尊?”月离弦欲言又止终于又勉强叫出来了这二字。   “正是。”仙宫翎强行镇定,冷着一张脸,一副有话便问、有问即答的坦荡模样。如若忽略掉那稚气的尾音的话,或许就真的会让人感到些许气势,可惜没有那种如若。   “怎么突然……成了这样?”月离弦还察觉到仙宫翎磅礴灵息没了,现在的道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震惊之余不免心下担忧了起来。   “缘由不明,过些时日自会恢复,我因强行压制又遭了反噬,这次可能恢复的要慢一些,不必担心。”   仙宫翎见徒弟这般挂念他,就是下意识的抬起了手,又不知因何虚虚放下,佯装从未抬手过。   月离弦留意到了,霎时笑意晏晏:   “师尊要徒儿蹲下来吗?”这么说着,月离弦当即蹲下了身。   “你是不是找打?”   月离弦当然是不想挨打的,又道:“那师尊接下来怎么打算?”   “等恢复之后再回罄灵吧。”   仙宫翎将一旁的清绝唤了过来,月离弦一路上追的太远也是耗费了极大精力,以至于现在见到清绝靠近就是下意识的警惕了起来。   仙宫翎唤来清绝后,却又迟迟未曾再进行下一步动作,月离弦等了一会儿后不免出言询问。   只见孩童模样的人略略犹豫,竟是有些许红晕顺着细嫩脖颈爬了上来,耳朵也是红红的,哑然半天终于再度开口:   “我……没力气了。”   月离弦当即有些石化,只觉得今天受到的冲击不是一般的大。   于他而言,师尊总是不论是何时都能从容的独当一面,即便变成如今孩童模样也仍是如此,因为师尊就是师尊。   他祈愿不拖后腿就很好了,暂时也不敢奢望能够被依赖,从未真正料想过这一天,甚至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月离弦突然就有点想使坏,即便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未做出对方想要的回应,心里却是清楚自己想要的效果。   果然见他没什么反应,眼前的小少年垂下眸子,又显得极为不经意的别过脸,如浅色花瓣般色泽的薄唇微启,雅致的眉眼也在那一瞬显得更为诱人,独属于少年的清亮音色传来,一字一句,令人动容不已:   “这一次,换你带我回去。”   说到这种程度有够清楚了吧?平素善解人意举一反三的贴心小棉袄突然就像听不懂他的话了似得,仙宫翎用余光偷瞄对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纵使知道不会是那样,仍旧出言问道:   “可是不愿?”   话音未落,仙宫翎竟是感到足下一空,慌乱之余就是下意识的死死攥紧某人衣衫。   “你这是作何?!”兔崽子长本事了?!!   谁知从头顶上便传来令人更为气恼的闷笑声。   “以前都是师尊照顾徒儿,这一次,徒儿当然要好好尽一尽孝道。”   仙宫翎些许愣然的感受着这与他手法极相似的抱人姿势,心里腾然升起了一股不太妙的感觉,他将信将疑道:   “……你不会是想报复吧?”   月离弦就着拥抱的姿势又是稍稍凑近,粲然而笑:“师尊说什么玩笑。”   仙宫翎一把把他推开,不咸不淡道:“那就放开我。”   “不。”月离弦拒绝的也干脆。   “放开!”   “不放。”   似是知道以现下的修为和小短腿挣脱不开,他只有任由对方胡来的份。许是这副孩童般的样貌让人感觉少了几分束缚,仙宫翎仍是不甘心的偏要再补几句:    “就会胡闹!你就会胡闹!!!”    顶着小少年的样貌偏要做出教训人的样子,倒是怎么看怎么有趣。   月离弦做出一副恭允受教的姿态,声声称“师尊所言甚是。”   可行为间,竟是如何也体现不出那“甚是”的道理。真正的将“你说得对但是没用”给贯彻落实了到底。   真真是令人气愤不已。   ☆、第六十章   仙宫翎一回到宅落就是接连几日没日没夜的打坐调息。   这具身体其实也带来了不少的好处,比如说于修炼上经络会更为迅速的完成一轮运转,悟得的天道亦是比之前更为容易地沉浸于内府里。   但现下的境界终究是较以往差距过于悬殊,以往丹田处浩然似无边际,能容至极。如果说现下也为“无边际”,那大概是空落无物般的无边际,就连现在这种“直白的沉浸”也似全然无所依托一般,让人感觉不出多少实感。   只是仙宫翎知道,这看似无实质般的一次次积磨而出的攒累而起的灵息,却是待他恢复之后能带来不少好处就是了。   一连几日打坐,仙宫翎现下竟是感觉有些力竭,愈发觉得有些吃不消,便舒了口气收了手,终于肯躺下身来睡觉了。   月离弦知道自己上次把师尊带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把师尊给触毛了,因此这几天一直安安分分收敛着的没有做多打扰。   他潜心修炼了几天之后,这天实在有些憋不住,便想去师尊那里悄悄看看情况。    他当然是有备而来,经由事先一番窥视之后,发现床上的小少年眼睫紧闭,显然是正在休憩,月离弦露出遗憾,这种时候,他自是不会去打扰他师尊休息。   便按捺着又等了一日,隔日大早,因为心里有惦记着事情,月离弦醒的极快,刚一醒来他就用铜镜作法接着窥视。   师尊竟是还在睡?   月离弦有些不安,他仔细想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师尊现在的体质跟之前不一样,如今也不过是比普通凡子体质好上些,他需得仔细留意着才行。   等师尊醒了,考虑到师尊的情况,他大概要去备些吃的了,这么想着,月离弦就起身去准备了。   等到日上三竿,月离弦已经从外处回来并准备的差不多了,眼看着小少年还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反而是越睡越沉。而且其间除了能感觉到呼吸,却没有别的动静,这已经不像是安睡,倒像是昏厥了!   月离弦心里有些慌,他顾不得什么一把推开了门,走到床榻边上坐下身,手将伸出未伸出,正想着要怎么办才好,忽觉床上的人呼吸浅了些,不消片刻,竟是缓缓睁了眼。   “……离弦?”   见师尊还好好的,月离弦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这才忘了回应。   也许是尚未睡醒的缘故,见对方不予理睬,仙宫翎半睁着的眸子复又阖上,搂紧了被子一副准备继续睡下去的样子。   而这时月离弦也回过神来,自然下意识的试图让对方注意到他。   “师尊。”   但刚一开口,他就略为后悔。师尊想要再歇睡,不妨就让师尊好好休息,他又何必再去打扰。   果然,听到这熟悉的音色,少年又睁开瞳眸,这一次倒是显得清明不少,他缓缓撑起身半坐起来看向对方,似是在不解月离弦怎么来了。   “师尊可有歇够?”月离弦帮他捻好被角,温声问道。   月离弦本算是犹带股青涩,可对上这么一个形如粉雕玉琢一般的孩童,倒显得他成熟不少。   “尚可。”仙宫翎没有睡意了,但给人的感觉仍旧没什么精神。   “几日已过,师尊尚未用膳,依今日之状,怕是不行。”月离弦看着对方颇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认真道。   ……用膳?   如今听来,却很是陌生,以至于仙宫翎一时都未曾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之际,仙宫翎才恍觉那有些无力的不适感是什么。   他这是……饿了?   难得看到仙宫翎刚睡醒又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月离弦有些忍俊不禁。   “师尊若是觉得歇够了,只管起身便是,徒儿为师尊备了早膳。”   仙宫翎往外看了看已经不小了的日头,又看了看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某人,终是未提什么反对的意见。他掀开杯子就准备起身,月离弦从一旁拿了衣服过来,看那样子是想帮他换上,仙宫翎觉得可以省麻烦,就自发伸了手出来任其施为。   “师尊,这边手挪一下,腰带。”   仙宫翎便把手抬高了些,又因为不习惯被人靠的这么近脸往后仰了些,月离弦像是没察觉到一般,借着缠腰带挨得极近,而且磨蹭,鼻尖差点碰上小少年的脖子。   系好腰带,月离弦又取了发带要帮他扎好头发,仙宫翎虽觉得麻烦倒也没说什么,月离弦三两下熟练的扎好后,又弯腰拿了鞋过来。   仙宫翎霎时就有些抗拒了:“我自己……”   月离弦蹲下身闷不做声已经给他穿上了一只。   仙宫翎见对方又“听不懂”他的话了,终于回想起前几天被支配的恐惧。等他穿好另一只鞋子后二话不说就是跳了下来,像是躲瘟神一般快步往外走,然而月离弦只会比他更快。   仙宫翎没走几步就被后面一把抄起,月离弦笑容和煦的强行抱着他往出走。   仙宫翎放弃挣扎,颇有些生无可恋:“……你是想报复,对吧?”   月离弦还是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师尊是在说什么玩笑?”   月离弦俯身将人抱到茶桌边的椅凳上,趁离得近又嗅了嗅对方泛着奶味的体香沾沾便宜,像对待真正的孩童一般顺了顺少年脊背,道了声:   “师尊稍等,徒儿很快回来。”便爽快的溜之大吉。   动作可谓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仙宫翎:“……”你还是别回来了。   这么一来,仙宫翎是确确实实感到不爽了。白嫩的小手伸向茶杯,发泄似的紧紧攥住,少顷,却又松开。他这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其实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器物不易被损坏,要论以往,周遭的物品怕是不待他犹豫,就挂了。   待月离弦回来,仙宫翎也早已冷静了下来。就算不那么冷静,看到那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大概也就略为冷静了。   玉盘里的食物并不算多,可种类却是不少。   “师尊素日喜清淡,饮食上大概也为如此。这周遭山势倒颇为险峻,幸而徒儿早有准备寻了不少稀珍灵果,又以灵草菌类烹了些许清羹,师尊若是不想要太素,徒儿也有备野味,倘若师尊不喜,这里还有徒儿另做的糕点……”     眼看着对方不停的絮絮叨叨,仙宫翎由一开始的讶异,渐渐演化为无语。   最后,总算是听到一句算为暂结的语句。   “可还称师尊之意?”   仙宫翎冷静归冷静,可他气还没消本是不想理会他的,但是看到那些确实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点点顺眼的食物,以及他是真的不想再听对方絮叨了,就随便“嗯”了一声作打发。   至于用餐的过程仙宫翎也不想多提。   本是简简单单的填一下肚子就好,却被某人似看什么奇珍异物一般盯着,令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仙宫翎又舀了一勺粥,迎着股极为炽烈的视线僵硬的往嘴边送,终是又放了下来。   “师尊,是入不得口吗?”月离弦殷勤道。     “……不。”仙宫翎忍了忍,终于抬头反问:“离弦,你不吃一些么?”   “师尊吃就好。”月离弦微笑着一手托腮,毫无眼力见地温声道。   “喝了!”仙宫翎忍无可忍,端起那碗粥就是强硬的往他手里塞,颇有他不喝就往他嘴里塞的架势。   谁知月离弦竟是一反常态的忽然开窍了,乖乖的接了那碗粥听话的慢慢喝了起来,好像还挺高兴。   仙宫翎:“……”所以一直盯着他看是因为他想喝粥?怎么不早说!   仙宫翎郁闷的又拿起了个碗盛了些粥,味道确实不错。抛开别的不说,月离弦向来心灵手巧,在细节和小事上把握的尤其到位,烹茶、调药、制香薰,再加上如今的备好的膳食,只要是他接触了,无一不是得心应手,再加上又是天生水木双灵根,他绝对在炼药方面有极大天赋,仙宫翎倒是在认真考虑将来要不要再把他送去檀幽谷锻炼发展了。   心灵手巧、善解人意,这些本应都是仙宫翎看徒弟顺眼愿意偏爱他的原因,本该是这样的!仙宫翎愤愤地夹了块香气四溢的细嫩肉段嚼了嚼……现在好像也是这样。   不过他确实不太理解徒弟给他的感觉怎么感觉越来越不对了,叛逆期?仙宫翎面无表情的又嚼了块点心。小孩子长大应该是循序渐进的那种吧?离弦却让他觉得有些突兀,比起“长出个性”,怎么就那么像是“本性暴露”?   仙宫翎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月离弦前些日子又乖又懂事的样子犹在眼前,现在也就是耳朵不太好使,这么粘人大概也是因为出于担心怕他出什么事吧?   仙宫翎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他师尊莫庭轩都没这么难缠过!   叛逆期!绝对是叛逆期!仙宫翎老老实实的喝干净最后一口粥,如蒙大赦逃也似得要回屋里冷静一下。   这要是“成长期”,仙宫翎都无法想象接下来数久的未知时日将会有多么艰难了。   ☆、第六十一章   “封鎏回来了。”苍白指间抚弄了一番长势正好的檀灵草,瑰柏又轻手施了些水上去,头也不抬,又专注的去察看下一个。“你作何打算?”   “真人对晚辈有恩,晚辈情愿留在檀幽。”   瑰柏顿了顿,终于抬起头了:   “我救你不过偶然,留你也是惜才,现在世道有变,你自当回你的魍笙宫了。”   “魍笙宫不是我的去处。”   “我听闻魍笙宫内乱终了,现在暂为代位的是老宫主的直隶,无人为主,你不回去,是要他们抓你回去不成?”瑰柏睨他一眼。   那人还是摇了摇头:“我的亲信极少有人生还,他们不会希望我回去的。”   瑰柏见他这般执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仙宫翎只感觉这几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往日离弦日日起早过来奉茶他只当孝顺便受用了,如今日日起早不仅奉茶还要来帮他换衣服,一次就算了还要来第二次,这让仙宫翎极不自在,他本打算大不了就是牺牲一下睡眠时间起早一些就是了。   谁知他那天打定主意顶着困倦起来,刚从床边慢腾腾地拿过来一件衣服要穿上,屋门就是一下子被推开,月离弦三步并两步过来一把夺了去,还一脸嗔怪的道:   “师尊怎么不多睡会儿?想起身的话也要唤一下徒儿,这些徒儿代劳就好不必麻烦师尊的。”   仙宫翎知道多说无用,只得无奈的又把自己埋进被子去接着睡,都怀疑自己是被视奸了。   这么一睡下去又是被月离弦叫醒了才起,仙宫翎木着脸任对方给他穿上衣服,当然中午的饭食还是相对合他的意……除了做饭的人。   等他用完膳后便是向徒弟强调自己接下来要潜息修炼了,意思就是不要来打扰。月离弦还温声劝道:   “师尊好生休息便是,有时候顺其自然亦是……”   仙宫翎眼神霎时间冷了下来。   月离弦及时打住,俯身抬手就是伸了过来,在仙宫翎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手指碰上了他的唇边揭下一颗饭粒。   仙宫翎腾地一下子觉得脸烧无比,甚至怀疑他就是故意的,当即就是恼羞成怒的抬脚狠狠的踹了过去,又一连砸了几拳仍觉得不解气。   以他这幅身板能砸到解气就怪了!   回屋之时他又一再申明自己是要修炼,月离弦才终于肯在明面上答应了不来打扰他。   于仙宫翎而言万幸的是,只消又过上一天,晨出之时,他是被一股极度之炽给惊扰的,自是知道机会来了。   想顺利化成原身并成功炼化下来所有积奎自是不易。不过经此种种,他早已有了些经验,要应付上也算不上是难事。   很快,雷火般炽烈的度炼让仙宫翎不得不专心猝法专心应对。   内府里潜息着的紫霆雷引终于活跃了些,现下正蠢蠢欲动引出了些妄念,仙宫翎强自将其压制住,又是鼓动其对异动之处厮杀吞噬。重新积累之下炼化而出的自是对他有助益,但如若想真正为他所用,需得本体进一步同化才行。   终于,等那股不一般的炽烈之感渐渐消退,紫霆亦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继而留下的俱为大有裨益的奎泽,仙宫翎自然毫不客气的尽数吸纳。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最后一丝奎引也被炼化了去,在这时,仙宫翎也总算是真正恢复了。   他舒展了手脚,又适应了这幅原本的躯体,他现在能感受到内府里紫霆的变化,甚至还能隐约觉察出些生灵的意识出来,这可真是意外的不小收获。   不过这些暂时也不怎么能取悦到他就是了。   仙宫翎勾起一抹冷笑,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自是要找这几日一连忤逆他无数次的兔崽子算账,不过看在如今天色不早已经下午了的份上,他倒是也可以酌情拖上一拖。   在这之前,他要看看对方在做什么,免得生了不必要的事端出来,这般想着,仙宫翎就抬手捏诀,隔壁的景象直接投影在眼前。   不出他所料,徒弟现在正在专心修法。   只见对方翻手覆掌已是能做到运应自如,现下在所修炼仙宫翎也看得明白。   冰魄凝诀,《寒彻卷》的第一法诀,亦是最基础的一关,讲求提水木之精魄,以水为主,木作辅用以逐渐渡炼,直至水引隐约呈凝寒之态,方可算为成功。   只见他抬指便是翻诀,动作熟练,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见丝毫凝滞多余之态,可见对于修炼一事不曾懈怠。   这还没过多久,月离弦已是这般熟练,纵使是知道徒弟修习技能卓越,仙宫翎还是惊讶了些。关键是,天天那么缠着他还没落下修习功法,这个人是有二重身吧!仙宫翎抿起唇接着仔细查看。   第一重水汽已是被引开,幻出泛着蓝色荧光的灵气直接被提炼上来,随即画面中的人手法又是一个变幻引出木之精魄,又逐步渡至第一重,只见蓝色灵气与一闪一烁的微小精魄渐趋于融合,可长久却再无它动静,这个时候不能着急。   月离弦轻轻吐气,又一凝神迅速的结气将构造运实,终于双重释解,蓝色的色泽似是变浅了些许,吐出一丝寒气,算是凝成了。   仙宫翎心下不吝赞赏,心情稍好些。这时候,只见月离弦收了指法又是翻旋出一道诀引,似是又在准备修习新一层的境炼。   仙宫翎皱起眉,不紧心道这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令他意外的是,月离弦手法照旧娴熟,这其间一点点阻滞之力都不曾见。   仙宫翎感到奇怪了,不论天赋和领悟是有多么高,这对一个初学还是但靠自己领悟探索的新手来说都有些不太可能,然而为何离弦竟能做到如此?   没有任何人去指导,一个人探索甚至手法还这般流畅……   不待他更深入思量,却见画面中的月离弦周身盈索的灵力已是微滞,随即又朝着与原来逆反的方向极速运转————分明是出了岔子!   仙宫翎抹了法术,也是顾不得其他,就是快速掠去月离弦的房间查看情况。   好在月离弦尚能把持住局面,待仙宫翎赶到之时,已然见到对方已是收了运作,及时止了损。   平息之后,月离弦也是看到了仙宫翎,温声笑道:   “劳师尊记挂了,徒儿无事,师尊现下是恢复了?”   仙宫翎点了点头朝里走了进来,冷酷道:“我本应是来找你算账的。”   月离弦笑容僵了僵,他知道这时候若是用“不理解”来搪塞,怕是自己要被收拾的要下不来床,便自知理亏一般,既不反驳,也不多做解释。   仙宫翎见他算还识相,但又不怎么想放过他,因为他这几天过的着实极其憋屈,更憋屈的是他还说不太上来是哪里憋屈。月离弦犯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还一次犯次次犯,反正惹得他情绪不佳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仙宫翎想好好收拾他,但现下冷静了些偏偏又想不出一个适当的收拾法子,这让他更苦恼了。   他略作沉吟,当即便把道阶压到跟月离弦对等,冷声道:   “过来跟我比斗,正好磨炼你,不反抗的后果就是更惨。”   月离弦见逃不掉了,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师尊,冤冤相报……”   仙宫翎不听他废话,冷哼一声直接上前动手了。   月离弦不敢反抗,也不敢不反抗,他倒是也没想到还有能与师尊亲自比试的机会,也是把握住机会拿定主意好好切磋一番。他看的出来师尊其实不怎么生气了,只是单纯的想收拾他而已……这也有点可怕啊。   月离弦苦笑着挡着他师尊的攻势,怕把人惹恼,又捏诀反击了起来。   于是第二天,月离弦成功没下来床,当然他是能动的,但是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他不得不虚张声势一点。   仙宫翎看起来心情很好的过来看他,见徒弟还是那个他熟悉的乖顺徒弟,又不计前嫌的为他疗伤去。   一边却想着,怎么现在感觉月离弦的模样跟之前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还是一样的乖巧伶俐,莫非是他心态的原因?他想多了不成?   而月离弦在最后一点身体上的痛都消失不见了的时候,在心里为不能在清早为他师尊奉茶时上演苦情戏而感到有些遗憾。   月离弦干脆坐起身来,边换衣服边道:“师尊已然大好,我们可是要动身回罄灵?”   仙宫翎点了点头,等他下了床,仙宫翎充分感受着久违的身高优势,他不做犹豫,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徒弟的脑袋,似是在宣誓着什么主权,随即用不容拒绝的语态冷静道:   “去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准备回宗门了。”   月离弦:“……是,师尊。”   仙宫翎神色淡淡,用冷眸扫了某人一眼之后,又淡淡的转向它处。   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对方面容上没有露出明显的情绪,可月离弦却是莫名的从那一眼中读出了些许“完胜孽徒”的意味。   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的“孽徒”:“……”   ☆、第六十二章   等他们回到罄灵宗,仙宫翎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就连银钥也是不在。   仙宫翎有些不明所以,他拎着月离弦又来到莫庭轩的峰头,还未入院内就听到一阵乒里乓啷的响动。   “滚开——!”只听一个略为清亮的声音传来。   月离弦显然也是听到了动静,有些怔愣,这是吵架了?   “别让小辈们看了笑话。”   “不管。”尽管是说着“不管”,这道声音确实是放小了些。   “我既出关,你怎么还搞成这幅模样?”   “要你管!”   “快些换了。”   “不换!”   这是师公在跟谁吵架吗?一旁的月离弦有些惊讶,仙宫翎却早已是见怪不怪,拽着月离弦的胳膊就要踏入院内,刚迈入一只脚,就有一个法器被甩了出来在周身爆出刺眼的火花。   仙宫翎也不管月离弦能不能躲开,一把把徒弟拉了近身,倏然挥袍将其打散,神色不动却恰恰是给人一副隐怒的感觉。   这副样子倒是令月离弦熟悉,他安安生生地被师尊拉扯好生护着,唇角无声地勾了起来。   只见白衣人闭眼定了定心神,复又露出一双冷眸,抬指轻捏起法诀,漂亮的紫色流引不断在指间处窜动,看似优雅无害,却在瞬间乍然朝前击去,迸发出颇为壮丽的流旋。   莫庭轩知道外面的是徒弟,在“闯祸”了之后也不管这般争执了,飞快地飞身往外赶。   正见仙宫翎一边护着崽子一边又似发泄,深知对方脾性的莫庭轩怕惹他更为生气,也不敢直接出手拂去紫霄引的威力,只得暂时祭出上品法器挡它一挡。   一番紫电轰鸣之后,只听“劈啪”一声。   果不其然,法器残了,徒弟心情好了。   法器被毁后,莫庭轩也是毫无心疼之意,只是将与其年长沉稳的面容极不相符的求助神情望向仙宫翎。   仙宫翎虽是不复怒意,却是只做视而不见。   若单单是只有他也罢,可月离弦修为尚浅,尚是承受不来如此打压的。况且莫庭轩已然是修为深厚,怎能容他如此胡来?   想是这么想的,可仙宫翎终是松开了扯着徒弟袖腕的手,上前几步挡在莫庭轩身前。   不多时,果然又有一人自屋内信步走出。   那人身姿极为飘逸,气若游龙,境界更是隐隐有着深不可测之感。   仙宫翎神色不动,却是一礼:   “见过掌门。”   月离弦虽说惊讶,亦是跟着一礼,他资历尚浅,这还是入宗以来第一次见到罄灵的掌门人。   来人便是一笑,视线已然是看向了月离弦那边。   “想必这位便是翎祀的弟子吧。”   仙宫翎颔首道:“正是。”   “如此。”喻酩挥袍便化出一个墨色的匣子,匣子周身盈索的木灵之息极为浓郁,足见里内之物的不凡。“你既入内门,又是翎祀的弟子,这匣中之物,便收下吧。”   月离弦却是不急,反倒是看向仙宫翎,见其并无反对之意,便是恭允收下。   “多谢掌门。”   喻酩见他如此,不免对其多生了些好感,才又看向挡在某人身前的仙宫翎:   “许久不见,师侄修为又有攀升,境界可还稳固?”   “谢掌门关怀,尚可。”   喻酩似是不经意的用眼神看向他身后的莫庭轩,后者较劲般的自后面探头出来。仙宫翎像是没感觉到后面人动作一般,仍是目不斜视。   “如此便好。”喻酩又示意莫庭轩。“修真之人,本是不在乎容貌,奈何汝师对现下模样倒是异乎执着,不肯面对本真…”   “你什么意思?”莫庭轩冷哼一声打断他,终于肯抬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抬指抹了术法,霎时间,那副被岁月催磨的苍老面容渐渐变化,终是蜕出了个清俊的年轻容貌出来。   月离弦已是惊讶的有些说不出话了,在修真界,果真不能以容貌辨人。   仙宫翎也是趁现在直接后退几步,为他们留空间,在这时他感到袖摆处有些拖拽力,紧接着手又是被人握住,他便侧目看向月离弦。   只见对方清澈的瞳眸中闪烁着好奇。“师祖他是……”   仙宫翎沉吟了一下,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掌门已是闭关了十余年,现下回来,你师祖自是不惯。”   其实月离弦也并非真的对这些事感兴趣,只是想找找话题顺带牵牵师尊小手而已。   他一边有些心猿意马,一边又是随意问道:“那师祖缘何如此打扮?”   “闲的。”话题终结者仙宫翎破天荒地的又补了一句。   “道侣不在,自是清闲的多。”   “道侣?”月离弦似是更为好奇了,整个人腻上来径直挽住仙宫翎的胳膊。   果然仙宫翎也只是不习惯的向旁侧稍退一步,妄图抽出袖子未遂后也不与他计较,未曾多想。   这么一来,倒是令仙宫翎忆起若是在数久之前,徒弟还不知是在哪个旮旯里受气呢,思于至此,倒是心生了些感慨出来。   “正是,仙路漫漫,师尊与掌门师叔自是道侣。”   月离弦表面上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实则心里不禁暗笑起来。为何听他师尊这么一解释,明明是再明了不过的话,却莫名有种“两个大老爷们没人要凑一块儿”的廉价意味?   另一边的两人自是将这些都听的一清二楚,但他们也不至于跟小辈较真。不过说起道侣,倒是令莫庭轩想起一事,便听他道:   “翎儿可是记得韶华宗?”   好生揽着他师尊胳膊的月离弦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跳。   仙宫翎答道:“自然。”   月离弦手脚并行转瞬缩了回来乖乖站好,仿佛刚刚黏人的不是他一样,他安安分分的保持着适当距离后,与师尊一起看向掌门身旁的莫庭轩。   “师尊提此,所为何事?”   喻酩也是有些莫名,便听莫庭轩又道:   “正所谓仙路漫漫,韶华宗门有意与我宗门交好,说起来,为师也是有些愧疚,你一心踏征仙路,却至今未曾觅得良人。”   这下仙宫翎算是听懂了,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莫庭轩又道:   “不必急于下结论,我也不强求什么,只是愿你于修真一路不要太过孤寂,虽然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这种事确实不急,但也大可一试看看,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想好再来告知我。”   月离弦看向明显略显犹疑的人,终是将种种心绪按捺住,什么也不表露。   “我知道了。”仙宫翎道。“罄灵可是还发生了什么事?”   “阡渡教先前送来求和信一事想必你也知道,而今天他们居然敢直接派人来商议了。”想至此,莫庭轩亦是皱起了眉。   “需要弟子做什么吗?”   莫庭轩摇了摇头,嘱咐道:“暂时没看出来他们意图,一会儿我就跟掌门去会会他们的信使,在这之前,我们都别轻举妄动,省的被耍诈。”   仙宫翎大致了解了情况,见再无他事,就带着月离弦暂为告辞了。   待那俩人离开之后,莫庭轩这才看向喻酩,先前那副和蔼而充满耐心的模样瞬间没的一干二净,他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   喻酩:“……”   ☆、第六十三章   回来后,仙宫翎能感觉到徒弟的心不在焉,不过他确实做不到能事事了解,况且月离弦也不算小了,有自己的心事很正常,便也没怎么过问就放人走了。   仙宫翎眼看着月离弦进了屋子,这才又抬步从磬竹峰离开。   莫庭轩要他不要插手,他自去旁观总没问题吧?   直到进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月离弦都是魂不守舍的,天元一连唤了几声“主上”,月离弦才迟迟做出反应,但仍旧是给人闷闷不乐的感觉。   月离弦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勉强打起精神,径直去打坐了。本打算借修习好让自己冷静些,结果却发现自己不怎么能进入得了状态。   【怎么,这就受打击了?】   月离弦睁了眼,仍是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不发一言,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忽略这个仿若从识海深处传来的声音。   但几下心绪起伏间,明显昭示了与他表现出来的平静所截然相反的焦虑不安,绝染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点。   【前几日不还是兴致冲冲的一个劲修习,现下竟是连入定都做不到了?】低沉的嗓音透出嘲讽意味,说话的人似乎兴致极好。   你能不能安静些?   月离弦放弃了打坐姿势,犹自皱起了眉。   这些日子下来月离弦也能约摸知道些这人脾性,他推测对方是某个已故的修魂,跟师尊有些牵扯,而且见闻极广。连同之前寒彻卷的修习之法对方都了如指掌,在一些易走入误区的地方上对他不吝指教,这让月离弦省了很多麻烦。   上次正是因为这些险些被仙宫翎怀疑,好在月离弦冒着风险自己扰乱灵息,进而导致生了些岔子,这才勉强算是圆了过去。   【不能。】绝染答的毫不犹豫,如果他有一定的形态的话,月离弦就会清楚的看到对方所抱持的恶意微笑。   【阡渡教回来不是说着玩的,你师尊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喂,要不要打个赌?】   月离弦调整心态似得吐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椅处坐下,盯着茶盏不作为,比起思量些什么,倒像是在单纯的发呆。   然而绝染自说自话一般自己接了下去:   【我赌,仙宫翎是去见那个使者了。】   ……师尊要见谁,那是师尊的自由。   【心上人也是?】   纵使知道这个人是故意气他的,但涉及仙宫翎,月离弦不免还是着了道,他目光从茶盏处移开,终是反唇相讥了起来:   你多费唇舌,是有了什么不妥么,还是快到极限了?   月离弦确实不会忘记,最开始这人是想要夺舍他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互惠互利,对方可以为月离弦提供便利,而月离弦能够性命无虞也可对他有利。   【你倒是够敏锐,不过也别高兴的太早。】只听绝染又一声不带情绪的轻笑。   【无论你想不想,现在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的原身早已被毁,这缕魂魄未能找到合适的躯壳,迟早会消散,但是倘若没有我,你只会比我更惨。】   纵有不甘,但月离弦知道他说的不假,他能放心依靠的只有师尊,然而就算是这样,有些事却是不能轻易向师尊袒露,比如他抱持着的感情,比如这个绝非善茬的绝染。   ·   仙宫翎刚回来之时,本以为今日的罄灵异常安静是因为外界祸乱,一来主峰才又知道,原来常在别处溜达的人都跑到主峰来了。   “翎祀师兄来了?”应子淮对他亲近,一见到他抬步便迎了过来。   听到来人是谁之后,一些弟子亦是过来跟着打招呼。   仙宫翎一一颔首,又环视了一周,似是在对这里这般吵杂不解。   应子淮笑道:“今日确实热闹了些。”   “为何掌司的人也在?”   “我本以为阡渡教是派人过来随便做做样子,可不曾想,来的竟是阡渡教左护法,现在在主殿里的人除了他们那位护法,还有魍笙宫和韶华宗的人。”应子淮解释道。   “韶华宗的人这些日子一直留在我们罄灵,而魍笙宫与阡渡教之人则是今日才过来的。也难怪我们掌门与长老会这般重视。”   仙宫翎大致了解了情况,本不打算贸然进去,莫庭轩显然是察觉到了站在主殿外的他,直接传了音过来:   “翎儿,过来便是。”   仙宫翎便不做犹豫,坦然的迈了进去,倏然有两股不容忽视的探寻力道渡来,仙宫翎径直走到莫庭轩一旁落座,面无表情的尽数挡了回去,真要说起来,他还想回击一下,不过确实不可逞一时之快就是了。   仙宫翎从始至终都没看向他们一眼,何况在场的人并不算多,照样也能约摸清楚在场的人是何状况几斤几两。   韶华宗的两位女子在这里太过明显,让人很难不注意到,魍笙宫三人之中有他曾打过照面的人,亦是有些印象,而阡渡教的人更不必说,那墨色袖袍上的教纹轻易就能识出。一别四流,泾渭分明。   至于打探向他的那般做派,魍笙宫秉性如何暂且不提,阡渡教的左护法有甚么诚意,也未免太失礼。   不过对方就算是再失礼,仙宫翎身为罄灵弟子自不可多么无礼,也便称了声见过,不过脸色也说不上多么好便是了。   “二位这是何意?灵力多的没地方使,伸到老夫座下弟子头上了?”莫庭轩当然是注意到了,他口无遮拦惯了,更何况是徒弟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打主意,当即便不客气的指了出来。   喻酩举杯咂了口茶,呈观望态度,从莫庭轩跳出来就没拦着的意思,宗主都这样,另一位长老当然向着自己人,自是没说什么。   不过一个顶着风华正茂脸的人自称老夫虽有些违和,但也让人挑不出错。   魍笙宫侍者前言不搭后语:“高足神采英拔,果真名不虚立。”   仙宫翎虽有些觉得莫庭轩多事了,终是难免心里生出几分暖意,就在他要默认受了他师尊好意之时,却听他道:   “少来那套,当着老夫的面还敢把爪子伸向座下,这便是唐突!不说翎儿跟不跟你计较,本座倒是要问问你们几个意思。”   魍笙宫的人便有些尴尬,早就听闻莫长老护短,耳目上的听闻果真不如自行体会觉知深刻。   仙宫翎暗地里只感疲惫,他师尊总是把控不好分寸,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像一个老父亲防着什么浪荡子不轨人觊觎他闺女一般,仙宫翎自认端正男儿,被这般形容自是难消受。   仙宫翎当即就给他一个冰冷眼神好让他自行体会,莫庭轩这思路跳脱的理解能力显然有问题,还以为是徒弟在向他传达“冤情”,神情愈发控诉谴责,立场愈发坚定不移。   仙宫翎只感觉心态更不好了,只得又看向掌门,掌门老神在在,照例靠谱的把莫庭轩直接按到座椅上按了回去。     “长老见谅,我辈只是叹于罄灵才杰天灵,这才唐突了些,并无冒犯之意。”阡渡教左护法言辞诚恳,又道,“魍笙宫亦是这般料想吧。”   魍笙宫的人被拉了下水,但也不是冤枉,亦是言语和善的称罪。   “无妨。”仙宫翎委实不想看他们在无关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抢在那人话头前打断了。“我似是听到诸君提及‘梅界庄’,是不久前覆灭的那个宗派之一所在地?”   一时间气氛又有些微妙,几波视线不约而同地打在阡渡教左护法之辈身上。   那左护法渐收了笑容,浓黑的眉头皱成一团,把茶落置一旁,挺拔身姿站了出来,他身后的人亦是脚步挪移,看起来有几分踟蹰,不过不消片刻就化为坚定,竟是抢布在护法之前说道:   “吾等亦是知道外界流言纷纷,早年战事惹得生灵涂炭,无论是道修还是魔修谁也没落得好处,而今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别的教派如何料想我不敢妄论,但我们教主早已没了那等心思,那灭宗一事明里没什么提示,可暗里实是有心人包藏祸心,今日吾等敢前来就敢担保,此事绝对与阡渡教无关。”   阡渡教一出世就生事,单是口头上这“与阡渡教无关”的担保又有谁敢接?   动脑一想便能想明白的道理,这阡渡教之辈不该不明白。说来说去,宗派覆灭一事不可能毫无由来根据,便听那一旁本是默不作声的阡渡教左护法提议道:   “事已如此,不如一并去那梅界庄探寻,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   “正是!”侍者似是才反应过来,立即帮腔道。“如果能查明真相,既能证明阡渡教是否清白,也不至于再留一个祸因了,吾等自会向教主禀明,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不论对方是何意图,这总归是个像样的办法。   莫庭轩想了想,难得没有什么意见了,其他在场之人亦是没有对这提议表露反感的,喻酩难得表了个态:   “也好,罄灵正有此意。”   “晚辈需要传讯告知长老们,韶华宗应是没有异议。”那红衣女子同样应和道。   阡渡教的人紧绷的弦缓上了几分,左护法眉头松开了些,罄灵宗主这么一松口,代表事情已然妥当九分,他也总算不虚此行。   ☆、第六十四章   “教主就这么让左护法只身就赴了罄灵,那些人何其狡诈,万一他有去难回,我教不就损失大了。”出口之人说出这般话,神态却是透着冷眼旁观的样子,比起真心实意,倒像是在碍于什么人顾自收敛。   总归说,能像这样做做样子就够不错了。   “谁说是‘只身’?樊护法旁边还有郁青那小子,够了。”   灿亮烛光长长短短交相辉映,四方镂刻壁内一丈阶上,那被称作“教主”的人换了个姿势,无骨似得斜倚在靠背上,鲜红的指甲不住的在扶手上敲打,稍顷又改做磨了起来,直在手下弄出有些尖锐的细调。   在席下而座之人神情不愉,枯老斑驳的脸落出青灰:“这么一来,不就正合那些宗派的意了?老朽现在取条命都得收着尾巴,您又一封封求和书散出去,连左护法都派出去了,莫不是真要歪曲立场,自取灭亡?”   封鎏轻描淡写地抬眼看去,乌沉沉的眸子喜怒不明:   “长老多虑,本教主还没到昏聩的程度。”却是在心里直骂老东西。   她此番重整旗鼓,还不知破碎了多少老东西的美梦,现下不过让他们收敛些,要不是被人看得严实,明面上都没见得能有多少成效,这些人牵扯深,她暂时不想动,莫非还真认为她动不了了不成?   “教主心知便好,老朽也就不扰教主清净了。”   封鎏好整以暇,眼看着他退下。   静了好一会儿,又听她道:“甘斜。”   被唤之人就是一个激灵,也不敢表现出心里的七上八下,只得硬着头皮故作从容地站了起来,他适才领教过这人波澜不惊面皮下的阎罗手段,又不似那些有资历的教内支柱,哪里敢在堂前放肆。   那教主似乎分毫未觉,指间一点一点扣在扶手上,“嗒嗒”的好似击人心鼓:   “没看见你那义父走了,还留在这干什么?”   甘斜入教时间不久,也不是个蠢的,当即便回:“义父他老人家去留何处,属下管不了,但是属下去留,自当任凭教主差遣。”   他这么一表衷心,教主反而不理他了,逼人的威压终于从甘斜身上挪开,只见她漫不经心的看向旁处,前言不搭后语问道:   “言先生,此事能落几分?”   角落处那人面貌平庸,偏生被烛光晃出几分诡秘来,刚一开口,嘶哑难听的嗓音就能把人劝退。   “三分,此后不到十分,也要逼它到十分。”   “……一别经年,我那外甥已然大了,我这好歹沾亲的,怎好不送上份礼呢。”   “礼是要给的,你给的了?”嘶哑音色又一次响起,一落而出就顿作销匿。   封鎏眸底被什么东西晃了晃,轻喃出口似是在自我劝慰:“……没了仙晔,他什么都不是。”   甘斜还在不明所以着,那前一瞬还像在陷入自我情绪的教主毫无征兆的又盯上他,下一秒好似就能露出抹冷酷的光——但是没有,仍旧是乏乏其中。   “你义父年纪气力稍减不比当年,当儿子的是要尽尽孝道,也好能去接班。”   后襟已是被湿汗浸透,风和着透凉凉的,甘斜木楞着不敢随便接话。   这么一根骨说拔就拔,再说他那“义父”收的干儿子可不止他,上好的位子谁不觊觎,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着教主给定了,要权还是要命?   甘斜臣服地跪下身来——这问题早就不用考虑了。   梅界庄一事敲定,自当也应告知其他宗派友门,罄灵长老霂轻当即揽下了活,至于要派谁去,本是之后再议也无不可。   仙宫翎既已坐首席,心里的担待自当多些,当即便提出了意向来,掌门本不考虑让他出面,现下稍加琢磨,见他确有其意便也允了,令仙宫翎有些意外的是,莫庭轩极为罕见的没有拦着。   一个好好的宗派就这么销匿,不可谓不是结结实实的在他们这里敲警钟,这本就是涉及宗门甚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风向稍微不对就要掐住苗头。继数百年前邪肆横世,正邪不两立的矛盾被推至极,而今好不容易夺了口气缓过来 ,正道许多宗派你来我往间相互扶持 ,大体总说得上是一派和融,论谁也不想揪出个什么阴谋论再搅出风浪。   仙宫翎从偏门信步而出,脚底的翡石莹莹流连好似在留人,一条缭绕石路,他正要飞身离开时,却听有人唤他。   “翎祀真君留步。”   雪白袖袍被甩至身后,如缎墨发在空中微倾了个旋,一双不似凡尘物的冷调眸直接逼向来人,纵使是方才就见过的人,此时亦不由得被慑了几分。   仙宫翎方才在大殿上留意过她,那红衣女子气势逼人,待在那红衣身旁之人却是静如幽潭皎月相映辉,毫不突兀,却照样瞩目。   不知是否错觉,仙宫翎总感觉自己是被这女子全程不动声色的打量了。   “真君可识得此物?”只见女子一手递出个白玉簪子。   仙宫翎抬手接过,见了那簪上的霆啸纹刻才反应过来似乎是自己的东西,只是仍旧忆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她。   只见绰姿佚貌之人明眸善睐,温温和和的让人心生舒服:   “真君不记得也罢,只是救命之恩,莫能忘怀,此物自当物归原主了。”   说罢,便如来时一般自下离去,翩若惊鸿。   仙宫翎看向掌心,稍作犹豫的收了簪子,并到月离弦送他的那支一起收好了。   这时他却不急了,还未穷尽这翡石路,转角却是被一人给挡住了。   挡路的人哪也不去,就是直挺挺的杵在中央,很是敬职敬业。   仙宫翎随手把那人头发抚弄到耳后,问道:“怎么过来了?”   来人直接倾身过来,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到他肩上,又侧过脸来凑近耳边低声道:   “师尊是见了什么人?”   仙宫翎把他整个人撕了下来连退几步,捂着耳朵有些发毛:   “罄灵宗能有什么人,只是去大殿旁听他们谈话了。”   月离弦这次做出副情绪不佳的样子,病恹恹的伸出手来讨可怜一样。   “做什么?”仙宫翎不明所以。   “师尊的簪子。”   仙宫翎想起那个刚被他收起来的东西,绕过他身旁随口道:“恩,在我这。”   月离弦见他敷衍,也不作可怜了,当即道:”师尊的簪子跟我送给师尊的簪子,拿来一个。”   仙宫翎颇觉他这样子还挺有趣,脚步不停:“两个都是我的簪子,送人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月离弦忽地不说话了。   仙宫翎顿时止了步子,见他还真不高兴了,就拿出他要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次月离弦竟是没再闹别扭,老老实实的接过来,顺道把递过来的手一并承了。   手的待遇竟是比那被随便收起来的簪子还好,好歹还能在主人掌心拿捏一会儿,仙宫翎有些好笑。   “我明日就动身去梅界庄,你在宗门照顾好自己。”   月离弦听出来意思,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不过料想师尊暂时也管不住他去哪,他争辩多少怕是无济于事,反倒逼得自己做出承诺束了手脚就不好了,也就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师尊,徒儿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仙宫翎任他握着手遛步,没说话。   月离弦便顾自接下去:“其实也不算故事,徒儿在苌音苑识得一人……”   听到苌音苑,仙宫翎悄悄竖起耳朵有些警醒,上次在温泉里徒弟表衷肠说什么有了“心仪之人”的话犹在耳边,现下自是不自觉的留意了起来。   “那个人危难时被他师兄相救,不禁心生倾慕,被那位师兄迷的七荤八素,几番试探那师兄仍不开窍,问徒儿要怎么办才好。”   编故事自是要编全些,不过他师尊可能不爱听,月离弦就挑了几句编。   也不知是否错觉,说到‘七荤八素’之时,月离弦眼神勾子一般刮在仙宫翎身上,好似这“七荤八素”的不是别人一样。   仙宫翎被这个念头整得心里微惊,一边又想:别人的这些事何必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相商?同龄人好说话都是这般来的?   不过他对这些牵扯着实没什么兴趣,月离弦明知他没兴趣还跟他分享这些,是想消遣不成?   “一般来说。”仙宫翎虚虚实实道。“试探后对方还‘不开窍’,估计就是不成了。”   “……师尊怎知对方就不是那‘不开窍’的人?”   “世上有这种人?”仙宫翎似是不可思议。   月离弦忍着笑,霎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师尊说的极对。”   仙宫翎见他高兴了,便说起了正事:“后几日若是不想在山上修习,也可到檀幽谷那里,我会为你打好招呼。”   “师尊费心了,徒儿自去修习便好。”月离弦勾起抹朗润的笑来,不轻不重的捏了捏那人手指。   见他如此,仙宫翎果然放心下来不少。   他怕是不能等了,月离弦心道。   【想清楚了?】   你都说到那种地步了,我也必须要为师尊做些什么……付出些代价是应该的。   【强扭的瓜不甜,可不强扭,你可能连瓜都没有,一个不留神被人跑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月离弦实在是看不惯他这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这种事,还轮不到你这个自身难保的操心。   ☆、第六十五章   “师尊,徒儿今晚不在屋内落脚,可否借师尊凿的石府一用?”   仙宫翎睨他一眼,唇瓣微抿起一个不悦的弧度:“你不好好睡觉,去小峰头做什么?”   “是去修习,师尊。”月离弦松了手,持给他一个无奈的笑来,“普通的睡眠已是带来不了多少影响了,这种分寸徒儿还是能掌握的,师尊明日还要远赴他处,不用管徒儿,徒儿自顾尚余。”   闻言,仙宫翎抬眸朝稍远一侧看去,虽有云雾缭绕作挡一二,那地方照样一览而尽,也就摆摆手随他了。   月离弦一路轻松攀岩而上,愈往上风头也愈发寒冽,他闪身入了洞府,倒是又把视线探出观摩了起来。   他想,从院落附近轻松便能眺望到这处小峰,反其道却是不太容易了呢。   【别忘了你答应的。】   月离弦收了目光,问道:既然要合作,你总得让人看看诚意吧?   绝染置之一哂:【什么东西?】   到现在为止,我对你的认知仅限于名字上的“绝染”二字,一不懂你来处,二不明你境况,连同你的目的一并不甚明了,要人如何托付?若论“合作”,你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沉默。   月离弦从这之中读出了些不一样来,便是知道对方有在考虑,何况他的要求本就理所当然,他也不会对此逼得太紧。   那道声音又一次的冒出来,却是在下命令:   【那个玉佩留到有月辉的地方。】   什么?   绝染也不打马虎眼:【你不是想知道吗?想知道就照我说的做。】   天还未真正暗下来,月亮却已是高悬而起,月离弦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依言取出玉佩来,摆到了稍高些的石岩壁上,正好能被月辉晒到。   看来是没做错,绝染又下了第二条指令:   【方才你未沉下心来,现在就调息去周转灵力,到我说停为止。】   月离弦便盘腿而坐,这一次很快就进了状态。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月离弦稳落的收了习法,轻呼出绵长一息,又听人道:   【那棵项珠,摘了。】   月离弦下意识的就是一手警惕地护到身前,这可是师尊给他的玉髓子。   【不摘也行……你以为我会这么说?摘了。】   月离弦几作犹豫,终是把手伸到颈处,把那项珠取了下来。此时天已然全暗了,满空中苍茫的月似是映出些赤红来,玉佩在月辉沐浴中通体愈发通透净洁,他看着这副景象,忽地鬼使神差道:   我是不是要往上滴一滴血?   绝染头一次嗓音里隐隐夹了些憋笑意味:   【准备好东西睡觉就行,凝神香会配吧?】   哪一种?   最常用的就行,保证你能睡得熟熟的那种。   月离弦有些怀疑这人想用的其实是是蒙汗药。   【晚上若有些不好的动静可能会惊动仙宫翎,再简单的设个防护界去。】   月离弦立即反驳:无济于事,师尊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绝染冷哼:【偷窥?你以为仙宫翎是你吗?】   月离弦“……”   玉佩搁置妥当,玉髓子被他取下收了起来,香料在炉子里静静燃着,界也安置妥当,只要不刻意窥视就不会被发觉,就算被发觉了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让那树灵匿起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最好是化为无意识的形态,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天元接了月离弦的嘱托,便藏匿去了——他不会轻举妄动,也自会护着月离弦心脉。   【待会儿你的情绪浮动会被尽可能的放大,决定好了就由不得你中途反悔,修习忌讳这种后患无穷,后果就不用我强调了吧?】   知道了。   月离弦见他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就依言去石床上躺好,他木讷闭上了眼睛,四处封闭中的悄寂提醒着他的形单影只,本是随身佩戴的珠子也不在身边,其间种种,无端挑拨出缝隙空落来,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也难以填补上这份莫名的空落。   这一切的准备都似是带了些什么别有用意,月离弦反不似往常那般轻松了,他等了好一会儿过去,心里愈发焦躁了起来。   【这剂量怕是不够你用。】绝染忽地出声,意指安神的东西。   再多就要伤人了。   【伤人也比你坏事强。】   月离弦不跟他一般见识,只得又舒了口气,又重新闭上了眼,他把思路放空,试图以另一种空白挤赶掉心头的空落,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空旷感每挤占一处,焦虑亦少了一分。   袅袅静燃的香料散出的特殊气味在空中浮游——这是师尊偶尔会用到的那种,比极轻的药料本身还要再漂去一层,清淡的好似随时会消散弥尽。   不知不觉间,心神松弛下,思维渐渐被勾了去,意识徐徐被另一种潜藏层次直接淹没。   绝染借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这一次轻轻松松的把他的魂识拽到更深层次,几乎与自己平齐。   稍顷,床上之人小腿忽地抽搐了些,眼看躯体要超出控制,绝染抓住时机任凭意识浮上去。在这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不知从何而出的光纹从皮肤上渐显,诡秘符文毫无阻滞的流窜于躯壳间,甚至离床边足有一段距离的玉佩亦是生出了相似符文,一字一变幻,在月辉打照下却不甚明显。   绝染便知道,不用他怎么出手,该提醒的人自能察觉出来。   月离弦只是感觉到似是有什么拖拽力拉扯着他的魂形,意识在朦胧边缘处拘着,眼看着就要坠跌下去,漫无边际的失重感袭入,等待着他的却不是迷失。   他还醒着——以另一种方式,等他终于感受到了外界的躯体,魂形也好似落于实处、尝试着去适应之时,却诧异的发现,他这副身体并不受自己控制。   周遭不住有嘈杂嗡鸣盘旋着,扰得他好不容易压下的烦躁感又一次徒然升起,等他终于缓过这股劲,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同他说话。   头脑渐趋清明了起来,对四处的一切感知俱开始不住放大,待他看清这一切反应了过来,月离弦只感觉霎时心凉了半截,就如同他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   ——宫家。   熟悉又陌生的纷杂记忆忽地扑向他,好似同自己记忆里的东西不谋而合,又有所不同。   重合的地方不停在尾随鞭挞他,背道相驰的地方却模糊到难以分辨熟真熟幻,他似是以这种方式“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轨迹。   这之中几乎没有多少仙宫翎参与。   宫家是“他”幼时生活的地方,作为权势声赫的家族之一,虽居于凡尘俗世,但听闻多年前也曾是与真正的修仙族落同一脉系。   有了这一层关系,宫家会出一些有天资修炼仙道的人自然也显得理所当然。   “他”是离弦,姓宫,不算是宫家的人,只是像是作为一个贵客一样接受宫家侍奉和供养,这一点宫家上下都约摸有数。   自打他记事起,就便是留在宫家了,而其中的个别缘由,却怕是只有宫家的老家主知道,虽说是被供养和侍奉着,自然在心里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他也是后来才从别人口中知晓自己不算宫家的人,“不配留在这里”的。有人看他不顺眼,甚至有些庭院的下人也一样,他很清楚,却从来没有理会过。    不过自从得知自己“寄人篱下”这个事实之后,离弦反而变本加厉的要把隐敛的气焰表现出来。   以往在私下里戏称他为“大小姐”、嘲笑他外貌的人,都被他毫不留情的做出处置,在那些个不服气的庶子之间,也来了个“杀鸡儆猴”,借此来保住自己微妙的地位。而那时的老家主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他这些行为。   在他眼里,人好像总是面目可憎,他为狗投食,不济就是被咬一口,给人多余施舍,人则像向蝙蝠吸血一般要把你榨个干净。被咬一口不过瞬间了事,还能立马分辨警醒,可被吸血多半就是没完没了,约摸要到濒临死亡才能意识出来。   他看不到一点光,不敢一个一个的去挨教训了。   后来上天作弄,自打为他庇护的老家主意外去世后,谪子也是下落未明,家族继位间的尔你争斗,远比想象的要残酷丑恶的多。   这场闹剧最终以老家主的二弟顺利继承家主地位而告终。   而他,因尚年幼,更没有所谓的继位权,不会构成太大威胁而被允许存在。地位自然也理所应当的开始一落千丈。   放下身段会好过些,那些个心智低下的少爷更是好打发,他早已知晓,但不知从何处生来的犟劲直撑着他小身躯的脊梁,就是低不下头,也不想低头。   哪怕是有一天活不下去了。   但无凭借而不肯服软的姿态,自然是要讨苦头吃的。   以往的老家主放任他,现在的家主照样放任他。不过前者是庇佑,后者是视而不见罢了。   不想忍,忍不了,就必须离开宫家。   可是他孤身一人,身量弱小又无权无势,想要在外界活下来,谈何容易?宫家这些半只脚踏入黄土里的老东西怎会怎么放过他。   偷跑出去死,怕是还没跑出去就要被处置了,留在这里估计又没命活,姑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月离弦形意并动,好似真切的融入其中,他日复一日睁了眼来,饥饱仍成问题,总亏还未成腹饥鬼,府内无人教习引导他,多半只能靠自己暗自揣摩,运道不错的时候还能跑去偷师一二,倒是还有个大少爷莫名有些照应他,不过自己不想跟对方有太多牵扯就是了。   他拾了个细糙木枝,在地上随便划拉几下,终是落了个型,脑海里所想跟手下所写别无二致:   “……万物刍狗,何以处之?”   少年怔怔然的看向地面,罕见的表露出些茫然之意,忽地又甩下棍子,刚烙下的印就被踩没了影。   一抹恻笑不轻不重的闪去:庸人自扰,畜生还这般多事。   木枝在脚下发出“喀嚓”的断裂声,便见那少年已然扬长而去。   ☆、第六十六章   今日府上来了一位让人谈之色变、对其又敬又怕的“仙长”。   据说那位仙长戾气很重,刚入府就踹伤了守卫的门人,周围的护侍都奈何不了。无奈又动用了府内的武师,但照样无济于事。   直到对方似乎不耐烦了,捏了个法诀拂袖挥去,众人才惊觉是位仙师,怕得罪受牵连,顾不得身上伤势,纷纷下跪,冷汗直冒,哆哆嗦嗦的讨饶。   终于惊动了宫家家主,听闻现下正恭恭敬敬的请对方喝茶叙话。   日上三竿,曝晒之下院庭已是蒸汽腾腾,少年三两下熟练的爬上了颗树上歇凉,闭了眼舔了舔干燥的唇,味蕾里还能咂出些馥郁花香来,他边小憩,边百无聊赖的听着府里的这些传闻。   没那些“少爷”找事的时候,他还是挺清闲的,府里的人还不敢太真正拿他如何。   不过这些,也关不到他的事。   少年翻了个身接着打盹儿,等觉得舒坦不少才寻了些力气从树上爬起身,又顺势攀到墙上落脚,他抻了个腰又把手背到脑后,这才有些悠哉悠哉的沿着墙踱回偏院。   宫家所据的面积不小,但布局仍称得上规矩,他因着身量小置身其中只觉复杂,但登了一定高度之后却是对这些错综略显得心应手。   不远处的着深青短褐的侍卫忽然引了少年注意。要知道,这一带地方仍属偏僻,通常时间鲜少有下人往来,更别说一下子来这么一伙人了,离弦观望着他们的神色,眉眼团起,四目张望,匆匆行步仍带顾虑,看样子倒像是在寻些什么人。   少年暗自打量着,待看清他们去的方向忽生警惕,抽芽木在年久欠补的横垣上纵意生长,他借墙壁裂出的缝隙直接跃下来,边悄悄躲匿边跟了上去。   来者不知目的,既然遇上了,自然悄悄跟上为妙。   只见那些人又是稍顾左右,直接朝向一个较为偏远的小院方向走去。   少年方才还不甚确定,现在看来这些人果然是来找他的,可他近日又未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有急事也关不到他身上去,平素早该把他忘在一边才对,如此大费周章的找他做什么?   府上侍卫看样子是没找到人,神色紧张了起来,看样子还企图四处找寻,颇有些寻不到人就不罢休之态。   少年只做思量,自己便主动走了出来。   要在府上寻到他,只消花上些时间再容易不过,有时间捉迷藏,还不如直接上前亲眼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的人先一步注意到他,表情放松了下来,便听人出声道:   “少爷,老爷召您,快随在下更衣去。”   又有一人从后面走出,手里捧的竟是早就备好的衣物。   听他一开口,少年心下便是一声轻嗤。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什么被看重的“少爷”呢。   少年心里反感,却是道:“家主这是想到了什么,为何无端传召我?”   那侍卫忙着交差,敷衍道:“这些全由老爷决定,属下不知。”   他当然不可能全无所知,不过是今日那位仙长登门上府指名要见他罢了,夫人却在横中生事,想着是个大好事,直接把小少爷召了过去,自作主张的想来个“以假乱真”。   结果自是一下子就被识破,直接得罪了那位仙师,就因为这样挨了老爷一顿痛骂。老爷好不容易才劝抚下来贵客,这才把“寻到离弦好好带过去”这个指令下达给他们。   若不是少爷们以好充次混不过去,又怎么会轮到这般低贱的你?   这番话,也不值当跟这小毛孩提。   “可是要去厅堂?”少年虽清楚自己被瞧不起,却着实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龌龊。   那侍卫料想这人再不济也总归要识相一点的,便如实应答。   “正是。”   而结果却让他失望了,只见那少年顾自点头,极不识相的兀的向前走了,竟是道:“那就带路,直接去便是。”   那侍卫巍然不动,一声呵下就要止他步子,他重复道:“请少爷随属下更衣。”   离弦故作不解:“这是为何?”   “少爷不知,今日有贵客来访府上,须得体面一……”   “你是说我不够体面?”离弦径直打断他。   那人扫向他衣着,嫌恶之色一闪而过,嘴上却道:“并未。”   离弦权当未察觉:“如此,走便是。”   那侍卫见宫离弦似乎油盐不进,多说无用,一时有些为难了起来,也不能任凭宫离弦这幅模样去见来客,便对同伴使眼色。   离弦看着再度围过来的人,心下觉得好笑。   他今日,竟也是成了金贵。   “你这是何意?”   “恳请少爷随在下回去稍整仪容。”   那些人竟是还愿意跟他废话,看来还不敢太过怠慢。   离弦像是故意和他们唱反调一样,秀气的小脸上扬起跋扈:“我若不愿,便是如何?”   侍卫们交换眼色,比起这个不入流的小娃娃,老爷那边才是真的不能得罪,当即便道了声“失礼”,眼看就要动手。   离弦料知如此,一手已是摸在袖子里,随时准备拿出特意留好的“香料”来招待他们。   上次就是这些人那般听话的捉弄他,这次又跑来装孙子,唬誰呢!这口气他还没咽下,竟还敢来他眼前晃,勿怪他借来报复。   一时间两边僵持着,都在各打主意,正当双方都要动作之时,奈何异变徒生!   倏然间,众人只觉心头好似直坠了千斤重,不知从何来的压迫感直叫人喘不过来气,强大的骇人杀意席卷而来,直教人耳鸣甚笃,目眦欲裂,更有甚者竟是生生咳出了血,直接晕厥了过去。   离弦亦是难受的紧,百般压抑之下不禁闷咳出来,他现下情况是不乐观,可比起其他人却是好上不少,显然对方是给他留了余地,他强忍住不适,就要抬目四望。   “宫家,竟是以此等礼仪待人的?”一冽然嗓音渡来,来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冷峻面容,在乍暖时候仍教人觉不出一点温。   只见那浅色眸子又是一番扫视狼狈不堪的众人,似是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而事实也的确实如此,待那眸光扫向离弦,却是微顿。     少年好不到哪里去,仅仅是一次对视,他就能感到那双冷眸中的锐利之意像是实态而出的杀气一般扑面而来,让人难以招架。   同时,一股熟稔之意却是莫名涌了上来,让人神魂震动。   ……他是谁?     少年唇角已是溢出鲜血,目光却是直直的投掷过来,一瞬不瞬,在来人眼里,倒是映出几分别致的纯挚幼嫩。     对方只当他是未见过此等场面,便收敛了几分气势,算作照顾。   “看来,你在宫家也不如何。”雪色衣袍被风徐徐拂动,仅一瞬,那人就来到他面前。   “如此,随我走便是。”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遽然祭出一把剑,全然不顾余下他人反应,拎起少年的后衣领提着就走,很快就远远的甩掉众人视线所及。    ……   月离弦睁了眼,眼神终于迟迟寻到了焦距,他试探性的动了动手,悄悄松了口气,他撑起身半坐起来,拿出玉髓子戴回颈上,感受着紧握住的指下冰凉,这才有了些实感。   那个人是仙宫翎,却更像是陌生人,相遇的时间不同,境况不同,看向他的眸光也不像他熟悉的那么纯粹,更别提什么温柔了。   是仙宫翎,不是他的师尊。   月离弦起身从石岩之上又取回他的玉佩,他只知道是重要的东西,但除了信物之外,他不知道这东西还能做什么用。   外处厚重的云雾磅礴,茫茫的几乎遮挡住人的全部视野,还闷不做声的留了几朵蔽在心间。   仅仅一夜,他却蓦地有了又度过无数个春华秋瑟的错觉。   【是错觉。】   突然其来的声音骇了月离弦一跳,他定了定神,又迟疑开口:“你……”   【怎么,想见一面?】   月离弦犹带犹疑的等了等,却是没下话了,他正奇怪着,而后恍觉有异,诧然抬眸,视线及时捕捉到一抹虚影,这一次,他终于真正“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知道吗,你有时候的姿态,真是像极了那个人。”   男人嗓音如轻拨琴弦而出的音色一般在耳畔轻响,其间第一次平淡而不参嗔怒,与此同时,身形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月离弦的视线刹那凝固。   两双麝墨沉郁的眸子相对,一个澄澈净润,一个却妖邪如恍现鬼魅。   妖邪的那个朝另一个人靠近,双手抚上他犹带青涩的面颊,一点一点贴过去,直至额头相倚:   “现在,你可以相信一点了,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因为我们息息相关。”   见对方仍是没回应,那人竟是露出抹讥笑来:“要不要重新介绍一遍?初次见面,吾名离弦。”   抚在脸庞的手缓缓下移至颈部,做足威胁的姿势,似是碰到了因疏忽未整理好而表露在外的颈链。   “宫离弦。”   ☆、第六十七章   月离弦抬手就是要甩开他,结果却落了个空,手直接透过虚影而过,这时,他才如反应过来一般,猛退一步拉开距离。   “……你让我看的是什么?”   “有够熟悉吧?”那人反问道。“不过,你也不需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要你承认我这个存在很难,就像要我承认你一样。”   月离弦仍持审视:“异界元的人?”   于天地而言,修真者本就如逆天命一般的存在,逆流而上何其艰难,其间未知的诸多变故更是玄乎其玄。   他翻阅过的书中也有载录,修真界不是没出现过这样的人,不过大多数都是以夺舍成功为前提,像这样还能跟“原主”和睦相处到现在的,真是闻所未闻。   “可以这么说。”   “你想杀我吧。”   “准确的说,是‘想过’,现在争论这个也没必要吧,况且我也帮了你不少,如你所见,这是我的诚意,如果表露身份让你却步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男人目露可惜,眉眼愈显妖冶。   月离弦当然不信他嘴上那一套,对方瞒了这么久,现在坦白多半只是为了以后“好办事”。   即使是知道这样,即使威胁本身又乘了二倍的风险,还要继续吗?   他这么问自己。   “所以,回复呢?”宫离弦十分适时的问道。   “……知道了。”   宫离弦状似愉悦的朝他扯了个嘴角:“那么合作愉快。”   护山大阵外。   仙宫翎收了信,便在约好的地方等应子淮,他没想到的是,等来的不止应子淮,还有韶华宗的二位。   “见过翎祀真君。”鲜衣美艳的女子冷静又不显疏离,先一步道,“吾乃韶华宗三弟子兰亭,这是我师妹。”   她身旁的女子看向他,温和笑了起来:“韶华宗六弟子季敷湘,应罄灵长老之邀,此去梅界庄一同可好?”   仙宫翎早有预感莫庭轩会多事,听她此番话却是霎时间注意转移。   季…敷湘?   应子淮见他师兄就是不说话,还一直盯着人家看,也有些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但也不能任这么僵持着,还是接话道:“何其有幸,二位姑娘不嫌便好。”   仙宫翎和他此去只是先探风,有他们去作个代表便是够了,需得再等些时日便还会有其他内门弟子陆续前来接应,换句话说,时局未定变故犹存,现在动身就大体商议的时间点来说还是早了些。   本来决定一起动身的还有魍笙宫的人,可谁知对方突然变卦说有其他事处理,结果现下就剩了韶华宗。   ……这么一看,这意思是不是太明显了?   应子淮暗自叹了口气,莫长老也不怕再惹师兄生气,不过他也能理解莫长老此番用意便是了。   至于师兄这里,本来也没瞧出什么特别反应,可现在却不知为何突然对那位六弟子感了兴趣。   应子淮不禁掂量了几分:……莫不成这是有戏?   莫庭轩在别的地方挺大条,但一遇到这种没着没调的馊事就意外细了起来。   就好比现在连日行帆这种通常情况下不太用的东西都使出来了,此种帆好就好在稳妥,但是对大多数修士来说太慢了,遇到急事更是不实用,在仙宫翎眼里那简直堪比龟速。   不能忍。   仙宫翎刚想唤弟子把这东西收起来,却瞧见另外两位姑娘竟是什么都没说就上帆了,仙宫翎暗里深深吸了口气,把这笔账给莫庭轩记上了。   可是上了船后他又有些后悔,行驶速度在预料之中就不吐槽了,顶多埋怨一下性能,可这上升速度是怎么回事?往上窜的比前进的还要迅猛?这帆是想升天吗?!   仙宫翎额头蹦出条青筋,重重的摸了把船身。   看这小东西这么期待,等到了目的地,他送它升天怎么样?   应子淮好脾气的拿出了灵果做招待,决定不告诉仙宫翎这帆还要在天上飞两天才能到梅界庄。   阡渡教的人在昨日商议出结果之后就离开了,魍笙宫之辈却是较之迟了一天。   “牧老还要待?罄灵虽好,总归不是我们地盘啊,要是再赖下去,可就不是我们自己出去了。”   “柳哥什么意思?”说话的人兴致冲冲的在小道旁蹲着,好似极认真的在观赏些什么。“不愧是大宗门,狗尾巴草都比我们那长得壮实!”   “笨死了!还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被称作柳哥的人指着那人鼻子,就差骂他个狗血淋头,“还赖着不走,你是想被赶出去吗?”   被指责的人无动于衷,接着含情脉脉的看着那堆杂草:“可是我还没去过檀幽谷呢,而且不止我们,听说之前韶华宗的人也……”   “人家是姑娘!你跟谁比呢还要不要脸!”   “姑娘怎么了,差别又不大。”   牧硝揉了揉眉心,决心离他们远一点,后来看见个人问了个路,就要往檀幽谷去了。   幻渔那小子倒是提醒了他,檀幽谷所据灵脉极稀、药材甚博教人早有耳闻,便是去拜访一二也是好的,的确是个好去处。   他早先受宫主所托,好不容易从人界把魍笙宫的直隶血脉连哄带骗的拐了过来,以作为他们的继位人,谁知人心难料,亲内却有了叵测,直至内乱平定小宫主仍下落未卜。   现下唯一能称得上是“尊老”的人却是个心大的。   祭师在魍笙宫的地位仅次于宫主,但当位的人内乱的时候不出面,平定下来也不管事,在人心中的地位一跌再跌,若不是人家资历摆在那,以及确实有点本事,连牧硝这一代老辈也想跟他翻脸了。   魍笙无人当主,到头来,这寻人的任务还不是又回来他头上。   他寻来继位人时生怕对方有什么闪失,便亲自为他燃了心灯,现在灯还好好的,说明人也没什么大事,怎么他就不知道自己回来呢,难道这些年的相处攒下来的信任还不够一次叛乱挥霍吗?   想着想着,牧硝突然悲观了,别说……可能还真不够。   待穷尽竹林,牧硝又不识路了,他外放神识以探查附近之人,寻到目标就是要飞身过去拦人。   仍未近身便能觉感出一番沁人,牧硝心道好苗子,当即问道:“多有打扰,不知到檀幽谷应去往何处?”   被拦之人为他指了个方向就要走,牧硝却是一扫先前萎靡之态,目光炯炯两眼发直,再管不得什么檀幽谷了。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眼前这人的眉目轮廓好似在一瞬间跟记忆里的人重合又分开。   月离弦却是被看的一阵恶寒,只感觉是被什么变态盯上了,偏生那个姓宫的还不让他脱身。   牧硝端起神色,飞快的换个副正经的模样,但早就为时已晚。   月离弦愈发觉得这人形迹可疑,即使对方现在还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好在这可疑之人先一步向他表露了身份:“魍笙宫某阁老牧硝,多谢小友指路,只是这附近路段好生错杂,可否有劳小友带段路?”   【应下他,现在不是你耍小性子的时候。】   月离弦沉吟稍许,他记得,昨日他去捉奸…去迎接师尊的时候,师尊说是在大殿旁听,这其中许是有魍笙宫参与,带路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旁敲侧击一二。   月离弦便礼节性的朝他露出抹温和,就察觉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愈发变态了,他强行按捺住扭头走人的冲动,只得快步向前走了几步。   说是要旁敲侧击,月离弦却一时难转换过来情绪,倒是牧硝搭话搭的积极:“今日遇到小友实属有幸,不知小友姓甚名谁,师出何方啊?”   “……”怪他前些日子看戏本子看多了?这人举止奇怪且先不提,这番谈吐怎么活像个登徒子?   【说话。】   “罄灵宗。”月离弦慢吞吞道,不细品竟还咂摸不出他的不情愿。“翎祀真君座下弟子月离弦。”   牧硝心里便是一个咯噔,暗叹冤家路窄,这么一说他昨日还得罪过那位翎祀真君,便状似极为真诚的打起了圆:   “说起来昨日正巧与令师有过一面之缘。”   “前辈见了我师尊,当真?”这一次月离弦接话流畅了不少。   牧硝笑意蔼蔼,极大的展示自己的和善来:“正是,只是在场的不止我们魍笙宫,还有阡渡教、韶华宗的小友,梅界庄是这次的祸始,那时一位阡渡教小友率先提议共去查探,其间没人持什么特别意见的,便是成了。”   “这些晚辈倒是有所听闻,只是不知赴往梅界庄的可有人员限制?”   “各宗门自有考量吧。”牧硝说话思量间也不耽误跟他同行。“此事需得众志成城才是,多半自愿,任谁也管不得那么宽的。”   月离弦听明白了,这意思是即使中间混进去什么人也不好察觉,他一边有些放了心,一边又没忍住想了些多余出来。   他止了步子,道:“再径直往前便可观得一处断刀峰,寻着中断处可探得一阵法,限罄灵弟子使用,到时唤一人再引路便可,晚辈要去的地方更远些,那么就此分路,不耽误前辈了。”   “无妨,那便谢过小友了。”此话下意识一出,牧硝方悔没再多追问些,他正欲多言,可惜一溜烟的功夫,先前那人已是远了。   牧硝心知再缠下去就不好了,只得暂为作罢。      ☆、第六十八章   聚灵池是由无数个小灵池汇聚而成,小灵池之上则亦有成千上万处天然岩洞,岩洞各据一小天地,周边灵力富饶,是诸多内门弟子最为长去的修习之地。   那灵池之水作用诸多,比如其在吸纳又挥发之下以自身灵池的一小循环牵动整个灵脉,疲累之时还可浸泡进去以做舒缓。   侍者接了委托,忙不迟疑的取了个挂号小木牌交与来人,月离弦接过挂牌便朝里去了。   那侍者心生奇怪,聚灵池虽好,可既是翎祀真君亲内,要什么更好的去处没有,怎么就来这里了?   月离弦知道这处聚灵池,但确实还是头一次过来此地,他平日里早已习惯了独自修习,那个姓宫的说什么要跟他磨合,便要他来这里修习之余从适应别人的气息开始。   月离弦本还有些不当回事,可他把木牌挂在洞口入内打坐,却发现这个决定着实有道理。   当他入定调息之时,对周围环境的感应亦是呈开放状态,苌音苑修习分部要相对分散,寻个相对清净之地亦不难。   但这里不一样,这里除了他,俱是像他一般到此处修习之人,人数密集气息各异不说,洞穴内封闭性再好也掩盖不了他人的存在感。修习之时这种存在感亦是被成倍放大,对他的干扰程度也放大了,较之以往,他此时修习的效率低了一倍不止。   他平素不排斥师尊的气息,若是有师尊在他的效率反而会更好,对其他人气息排斥与否倒是无从知晓,现在他知道了,不仅排斥,还排斥的分外厉害,更别肖想像平时一样的效率了。   姓宫的对这些这么了解,莫不成是有过这种经历?   【喂。】宫离弦突然开口,语气揉杂着浓浓的不满:   【别一天到晚姓宫的姓宫的行不行,真是烦死了,你要是叫不出来,像之前以绝染相称也可。】   “那是假的。”   【称呼而已,有什么假不假的。】宫离弦嗤之以鼻。【不然你就叫全名。】   月离弦调息不停,更努力的去适应现下环境去了,不理他。   【我当是表露身份,你想问的会多些。】   月离弦蓦然睁了眼:“我问,你就告诉我?”   宫离弦把他摸得清清楚楚,冷哼一声:   【美梦做多了人不清醒,噩梦做多了也一团浆糊。】   月离弦便极识相的退而求其次:   “你当年,可是跟我一样拜他为师?”   【我跟你不一样。】宫离弦冷声道,【这些你都可以在以后慢慢‘看见’,像之前一样。论关系,顶多称一声‘师兄’而已,够了吧?】   好不容易打开话匣,月离弦自然不想吃闭门羹,又选了个相对忌讳不大的:   “师尊几次曾对一人避之不谈,仲先生也明明虚虚不曾明说,我想知道跟师尊牵扯甚笃的女子是谁,还有,师尊在蛶玖阁那次,那个助我的女子是谁。”   【要说名字,你不是看到了吗。】   “敷罗?”   【这人我不曾见过,只知当年确实有这个魔修跟罄灵大弟子有过纠葛,不过早已被仙宫翎了结于尘埃里,再不复闻。】宫离弦回忆道。   【蛶玖阁那次,除了他未婚妻,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女子能那般近身于他,还那般在意,可他未婚妻我自是熟悉,那次助你的不是她。】   月离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轰然炸开:   “你胡说什么!师尊何曾有过婚配?!”   宫离弦冷笑一声:【莫长老的意思你又不是不明白,婚配这种东西,早晚会来。】   月离弦腾地站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喂,你想干什么,给我好好在这待着,你现在去了也无济于事,不想后悔的话就给我认真在这修习以便磨合你我,过两天派的上用场,到时候就算你不想去也得去。】   月离弦狠狠缓了口气:“什么意思?”   【有人要撒网了。】宫离弦竟是低低笑出了声。   【我们不准备浑水摸鱼,怎么对得起他呢。】    仙宫翎探着眼下浮云,颇有些百无聊赖,他不禁联想若是有月离弦在,不知那早已习惯了凌空的小崽子会不会对这种帆感兴趣。   人在身边偶尔嫌烦,难得清净却还是有点挂念,这约摸就是师者的父母心?   仙宫翎眸色缓和了些,便是身旁又多一人也未曾收敛。   女子亦将眸光投远了些,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真君几次探视过来,可是有什么话想说?晚辈自当知无不言。”   仙宫翎这才又收敛视线看向身旁,季敷湘亦不避不躲的回看过去,似是在印证她那句“知无不言”一般,只等他问话,极有耐心。   仙宫翎开了口,却是文不对题:   “照这速度下去,约摸要明早才能到,季姑娘可去过梅界庄?”   “不曾。”季敷湘稍向前曲起手臂搭在栏杆上,“倒是有经过,不过不曾停留就是。”   季敷湘知他无意多提,却是又道:“真君是因这名字吧?”   仙宫翎想到少有人愿意为他人桎梏,这才选择不过问,可季敷湘竟是早已料到一般没太多反应,他便如实道:“正是。”   季敷湘却是笑道:“真君不用在意我,芸芸生灵,名号这般多,即有相似亦是无甚稀奇的,哪能因此就生得什么名讳呢。”   “不过,也确实没那么多巧合,真君是联想到了数十年前的季敷罗吧。”   仙宫翎没表态,季敷湘却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她解释道:   “季家传字,到我这一代正好又是一轮,这‘敷’字便是避不开了,斯人已去,盖棺仍未论定,真君介意吗?”   男人薄唇微抿,冷眸染上清寂,似是被化不开的结给死死纠缠着,他露出些空茫之色,唯独把最少的那一分落寞藏的好好的。   “原是过去这般久了。”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有些记忆是自然而然的模糊,有的记忆则是被故意埋起不去念及,等时间一久,这些东西不会再动摇人的时候再挖出来,却是跟自然而然忘掉的感觉极为相似,异途同归。   “多谢你。”   这女子提醒了他,前尘故去,原来再度面对的时机早就到来,他也是时候甩掉这枷锁了。   仙宫翎想了明白,心境跟着拨开云雾一般又是焕然一新。   女子明眸善睐,但笑不语,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为他高兴。   “季敷湘。”仙宫翎认真道,“我记住了。”   梅界庄整体坐东朝西,起于群山之上,傍于水涧之旁,苍翠林荫甚多,时不时有零星绯色灌木点缀一二,内里建筑布局倒是零散的不甚讲究,主建筑区里呈棱角形的比斗擂台要瞩目些,这地方比起一个宗派的驻据点,更像是凡界的落座山庄。   到达目的地后,那巨帆缓缓下落了去,直悬在距地面约摸十数米处停了下来,韶华宗的两名女子飞身而下后,仙宫翎便把那帆收了起来。   他们寻着台阶上到主院,应子淮率先进了去,巡视片刻道:   “师兄,说是宗门覆灭,可这里却一点多余的痕迹都无,若不是稍显清净了些,说是有人在住也不奇怪。”   说是这般,他们却知道,前方紧闭着的院门之后却是几具横尸。   地位稍高些的已是有人来为之处理好了后事,剩下尸体有的被随意葬了,更多则是像门后那几具尸体一样保持着生前死状,肌理有些风干,腐败的恶臭味却不大。   仙宫翎走向一具将近化白骨的,那具骨上确有符文,这些尸体上无一不染着魔气。   仙宫翎探出神识来,发现这梅界庄并不是一人都无的,他看向应子淮,道:“昔日宗派成了这副光景,却仍有人留于此地,若说念情分,也不见其来收尸,若说顾自闲散,面对这些竟也不觉膈应吗?”   “师兄此言差矣,往简单的说,这里是个落脚处,对有的人来说,待在个熟悉的环境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仙宫翎知他在理,却还是难以理解。   “我们可要找那些人问询?”   应子淮看向出声的季敷湘:“先前已是有人几番盘问过了,我们怕是也问不出再多。”     兰亭仔细观摩着那教符,以笃定的口吻道:   “我曾在载录晶的镜画中看到过,这确实是阡渡教的手笔,要说除了阡渡教,若是魔道之辈亦可凭此声名鼓躁,有这等本事的人又何必藏着捏着。”   “可是师姐,阡渡教仇党亦不少,说是嫁祸也不无可能吧?”   “一面之词。”兰亭蹙起眉。“那些魔教尤其不可信。”   形迹难察,仙宫翎试图从动机下手。   若真是阡渡教所为,灭这么个小宗派是想做什么?   依那魔教扫荡之势,会让方圆建筑这般无损?况且他从未听闻梅界庄存有什么麟角之物,就算再灭几个这种宗门,也怕是难捞多少好处。   物利方面排除,立威就更不可能了,拿小宗派开刀简直是在闹笑话。   可若不是阡渡教干的,可这残留的魔气又骗不了人,阡渡教的教符不是想纹便能这般入骨的,这么熟悉这教符,手段又这般厉害,如兰姑娘之言,如是一人之力便能做到,何必偷鸡摸狗?    便是嫁祸于阡渡教,又指望谁来肩负灭满门之仇?   正道宗门虽看不了邪魔猖狂,但生存法则之下,所做的牺牲俱是有条件的,做出这种事的人万不该这般天真才是。   从这一带僻壤出发,为的什么?   ☆、第六十九章   牧硝往魍笙宫传了急讯,却是不闻回复。   幻渔想在罄灵宗多留些时日,牧硝念他少年心性,就不顾柳炎跳脚让他两天,也想顺便再等等消息静观其变。   可约摸两天过后,见幻渔仍不想动身,他这里也未收到什么回信,便忍无可忍的硬扯着不情不愿人就是连夜从罄灵宗奔赴回魍笙宫。   一入宫内,便见他毫不停歇,就是火急火燎的冲到冥祭殿内,喊到:“祭师何在?!”   一旁的侍女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拦着:   “牧老这是作何?寻大人需提前通报,大人现在……”   牧硝浑然不顾那侍女说什么,就是极轻易的挣脱掉那几位侍女,往隔断屏后走去,却是座上空空,仍是无人。   在祭堂?   牧硝想到这里,便又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的要出殿,却是一下子跟空气结结实实的撞了个满怀。   牧硝下意识要退,却骤然发现自己是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牧老当冥祭殿是什么地方,勿要失了仪态。”   侍女恭恭敬敬的朝说话的人行了一礼,便自发退去,独留殿上两人。   侍女退去后,牧硝就感觉出身上的压力一松。   那人温吞的朝一旁侧手,示意座上说话。   牧硝万不会因这人轻易放他而缓和上几分,见他还是如捂不热的石头,便不由得怒生心来。   “你收到信了吧,为何装没看见?!”   “牧老此言差矣。”   那人客气的收回手,甩袖背至身后,便悠游自在的向前几步在桌案上倒了两杯茶,这才落座:   “想应对之法而已,何来无视之说。”   牧硝几番忍了忍,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深舒一口气大步跟过去坐下了。   “……曦和大人是否早已知晓?”   祭师曦和静静饮了口茗,并未应话。   牧硝只感觉额头突突跳动。   他先前在人界逗留许久,为寻少宫主费尽周折,不是心有埋怨,而是拼了他这条命也在所不辞。而后好不容易才将人带回来,又逢宫内祸乱,千辛万苦弄来的人就这么给丢了,丢了他也认,好歹人还在不是,再不济费费心思再把人好生哄回来,先前做过的差事,大不了再做一遍。   可这自老宫主去了,那祭师就是躲在冥祭殿吃斋祷告、遛鸟看花隐居一样不管事,连同内乱之时都是这般做调,若是长此以往,必有人心生不满。牧硝好歹作为阁老,肩着一股责任,看不得宫内再分散下去,自是会出面维系。   他那时想着大不了便多担负些,绝不能放任魍笙宫不管,这之后,越是管的多,也渐渐生了轻视这祭师之意。   魍笙宫对外界诸事向来中立,发生什么只要不危及自己便作壁上观,听闻外面稍有动乱之后,这不管事的祭师大人突然动用了职权,半是委托半是逼着宫内长辈去罄灵宗。   那时“祭师”在人心里的位置早就打了滑,牧硝心知少有人情愿,只得又在一开始主动出面了。   他原以为只是去探探立场,却不曾想遇到一个变故来,那翎祀真君的弟子,怎么就生的那般面熟?   这若是真的,不就意味他受了欺骗耍弄,白白浪费这么多年心血,曾视为使命一般的东西被轻易付之一炬,让他如何接受?   他再老眼昏花,也不至于连这般相似的人都看错。   “是挺像的,几年过去,越来越像了。”   嫩色茶叶在杯具里打着旋,逆水行舟一般,曦和抬手落上茶盖放置一旁,似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样。   “牧老莫急,非是你想的那般。”   牧硝有些听不进去,他现在就想拂袖出去,什么都不管了。   “这件事我本是不确定,因嫡血一事,宫内镇奎珠岂会骗人,我心知牧老凭此往人界捞针,带回小宫主的也是验明过正身,是我生性敏感之故,又派人出去留察一二,才又寻了些真假不明的线索回来。”   “只是事关重大,焉能儿戏,这次派人去罄灵宗也是存了心思。不想,牧老反应竟是这般大。”   闻此,牧硝冷静下来不少。宫内镇奎珠代代传来,确实不该出错才是,世上相似的容貌也不少,后天也可设法更改,他这么下定论确实过于草率了。   “老宫主知道这事吗?”   “推测,怎敢在那种时候再惊扰宫主。”   牧硝叹口气,想也是:“若是推测成立如何?宫内可经不得变故了。”   “那就把佛戚放出来。”   “你疯了!”牧硝顾不得其他,当即道,“佛戚不知天高地厚搅和的浑水还不够,你不杀他,还放他?”   要把这次内乱的始作俑者放出来,哪怕他先前地位再长,牧硝也决计不妥协。   祭师也不应话,只是静看向他,牧硝才好似意识到什么:“佛戚知道?”   “一人之力不稳妥,我就是跟佛戚的人联手暗查的,你带了人回来,就跟牧老您方才付之一空的感觉相似,他亦是心生不甘,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才捅了娄子。”   “他会被如何宣判,是死是活,就看这之后的结果了。”   牧硝神色一凛,终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了起来,他站起身,低头谢罪道:   “是牧某考虑不周,鲁莽行事,之后如何,任凭祭师大人处置差使。”   梅界庄虽僻远,可地势称不上有多复杂。   仙宫翎倒想探探这附近是否有什么玄机,便独自寻着阶路走去,所行之处越多,眉头深深蹙起。   宗派受袭,若要反抗,约摸都要集中于一处区域,论战再分散,也不该是像这样除了尸体便无迹可寻。   能让尸体分布成这般的,非短时毙命做不到,至少要到宗派里的人做出反应之前。   逃出生天的人为零,活下来的人几乎都是一问三不知,强硬探入他们的魂识也查不出什么多余。   如果连死了的人都是不明不白的呢?   仙宫翎直觉不对,又幻出一张万通图来。   周遭地势幅员的画面便缓缓铺散在眼前。梅界庄地如其名,山上植被不少,但梅树并不算多,真正集中的地方正在不远处东南方一带,以此地聚为大片梅林,一直延伸至河流边缘。   仙宫翎盯着地图上的那片涛涛大河,一直到其奔泻至江洋,俯瞰图旁有一小行批注,标的是钟山江。   他再往更东处看,除了水仍是水,再没什么了。   不该是这样的,仙宫翎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   他翻过崎岖山路,适才又碰上一具尸体,不一样的是,这具未带丝毫魔息,面目完整,生灵之气犹滞留,只是肤色稍黄了些,怕是还没死上多久。   他又抄着小径顺坡而下,方见得一人来。   那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甚至于以拐做支,通身萦绕着一股颓暗之气,比方才那个躺在地上的还像一个将死之人。   仙宫翎扫了一眼那人近白头发,很难联想到方才的人是这老者杀的。   那老者也不看他,又是颤颤巍巍的蹲下身,枯瘦的手在土里刨了几个红薯出来,嘴上却道:   “小道长,能说的老朽都说过了,你们还来这里干甚么。”   “人是你杀的?”   老者嗬嗬笑了出来,全然不曾在意,又因气息不稳沙哑之余留的只能是断断续续的气音:   “人各有命呐,小道长,老朽为活命而已,人要屠我,老朽好歹也算活了不少年,还想接着苟延残喘,不想就此死在这里罢了。”老者轻轻拍了拍红薯上的泥。   “莫不成您要跟老朽讲个什么甚么人界的王法吗,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算是天王老子在也要瞎上一瞎,老朽且奉劝一句,若不想落个掩人耳目的虚伪之名,就收拾行囊,顾自离开吧。”   这般说道,倒是愈显口无遮拦,那老者把红薯扔进筐,待结结实实的装了个满,这才背在身上,又拾起横倒在脚边的拐杖拄着站了起来,缓步背向他而去,摆了摆手。   “你们这些宗派才不在意真相如何,只是想知道威胁几何罢了。”   仙宫翎没应话,慢悠悠走着的老者却是停了下步子,他感觉着佝偻背上筐里分量一轻,扭头看来,却是语气不善:   “小道长莫要多管闲事。”   仙宫翎几步便上前去,道:“能少死些人,便少死些。”   “老朽不过风中秉烛,自是比不了尔等富裕春秋,便是再纠缠老朽也没多意思。”   仙宫翎知这人是服软了,不徐不疾道:“本无惊扰之意,见谅,只是同门相诛,怕有后辈看到寒心,适才多问。”   那老者眯了眯浑浊眸子,似是想要多看清他些。   仙宫翎神情自若,岿然不动,任其打量。   也不知对方是打量出了什么,竟是一反之前泰然之色,树皮似的脸上又爬上深深沟壑,也不铁齿铜牙争辩,留了句“石火光阴,道长何必于此浪费时间。”就甩头走了。   老者行步比先前匆匆,拄着拐愈显一步一瘸,竟是像仓皇而逃。   仙宫翎有些纳闷,他若是洪水猛兽,这人要逃却在最初不逃,竟是在交谈后这般避他,简直莫名其妙。      ☆、第七十章   仙宫翎见那人存心躲他,也不强求,便又去他处寻觅走走,途中又遇到一个梅界庄的人,那人目不斜视,沉默的行着自己的路,不一会便各自错开。   山上本就温度低,过了晌午,气温更是降的厉害,偏南处竟是飘来树植腐烂似的的潮湿气,极为难闻。   仙宫翎御剑而上,这才发现那处竟是有处极深的瘴林,乌沉沉的让人避之不及。   他又朝左行了些,见到了稀疏几颗梅树,长势正好,越往前行梅树越密集,渐渐的,远观脚下便是大片大片朦胧似的粉,待他终是穿过这片繁茂之地,地势骤然低了下来,再复向前,便见得一溪流清脆流淌,好不欢快。   仙宫翎收了清绝,鞋靴落步在这微潮泥土之上,梅树沿溪边顺势蔓延而去,鳞次栉比,树上却是含苞待放,不像山上早已盛开了。   他飞身横越过蜿蜒溪流,直来到那处广袤无垠的江洋旁。   那江水的颜色有些特别,偏青绿,比翠玉的颜色还要温柔更多,落日余晖投掷到粼粼波光上,天水一线愈显分明。   仙宫翎远望着这片江,心中熟稔不去,天上的火似是一并映辉烧灼进浅眸里。   钟山江。   仙宫翎有些走神,直到一个讯息颤动碰到他袖处。   “师兄在何处?我们在庄里绕了好几圈,还是没寻到什么特别的,梅界庄里偏东处有个能歇脚的阁楼,师兄今天回来吗?”   应子淮的声音传来,仙宫翎想了想,应道:“这就回。”   便照着原路回去了,途中经过那老者停留附近,觉察不到多余气息就多留意了些,这才探得一阵法。   这老伯防范心重,果真谨慎,既然像这般惜命,为何要待在这个刚遭侵害之地?一般来说,到外处寻一个平静之地不是更安全些吗?   应子淮所提之地并不难寻,因为天色暗下来,一处楼阁的顶亮灯火在这四处漆黑万籁俱寂的地方太明显了,他甚至都不用看方位,一眼就识到了。   一并看见的,是楼阁上灯火通明栏杆处的女子,那女子似是早就留意到他,笑吟吟的等着仙宫翎凌空而下,道:   “还以为真君不回来,好在问过了。”   听此,仙宫翎只觉得个中滋味颇有些不清不楚,他想问季姑娘何必等他,又觉得不能问。   就算是知道有人想撮合,或许当事人并不觉得,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那样的话,问出口恐怕会尴尬,他也不是轻浮之辈,又何必扫了兴。   季敷湘一副洒脱之态,看起来竟是丝毫不在意,仙宫翎朝她点了点头:   “夜露重凉,季姑娘早些歇下吧。”   通常人一听这话,十有□□解读出婉拒之意,从而却步了,可季敷湘却不太一样,她趴到栏杆上向下望去,微挑起眉颇为兴致昂扬,跟平时不太一样。   “谢真君关怀,小女子见不到公子,心里难安罢了。”   「我自是在等人,若是见不到公子,小女子就躁动难安,公子负责吗?」   仙宫翎恍惚的后退几步,竟再不应话,闷声朝阁内走了。   只听屋内穿来了声音,兰亭打趣道:   “师妹平日不是收敛的很吗?今日是怎么了,人都被你吓跑了。”   季敷湘收回视线,轻笑几声:“师姐不知,再多亲近,若是人不明白,也是徒劳呢。”   应子淮一看到进门的仙宫翎神色不对,当即就想询问,又反应过来若是事关重大,仙师兄也不会不告诉他,便忍下探寻的心思,指了一处:“师兄用那间吧,都收整好了。”   仙宫翎便往那处去,应子淮又唤住他:“师兄,瑰柏师兄说不准后天过来,倒时再探不出结果,我们便回去容后再议吧。”   “好。”仙宫翎顾自应了句,也不看他,就进了屋关上门。   “……这是怎么了?”应子淮有些纳闷。   仙宫翎闭了眼,经久画面翻旋而出,他仿佛又看到那女子在面前,就像他的遗忘是徒劳,她从未离开过一样。   仙宫翎幻出香囊,抬在眼前捻至手边,耳边似是就能听到那小崽子罗里吧嗦絮絮叨叨的声音,要更鲜明,霎时就盖过许多不必要的不真切。   他眸光软了几分,头一次主动要传讯过去,张了张嘴,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好好修炼。”    讯息一传过去,仙宫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后悔:   多此一举,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徒弟也自会好好修习去,提它作甚。   仙宫翎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挺直腰板好好修炼去了。   聚灵池岩洞里,月离弦引息正完成一轮周转,他睁了眼,目若寒星却无甚波澜,短短几日却犹带几分饱练世故之态,气息好似又沉淀下许多,眉眼也又长开了些。   他缓缓压下灵息,正打算重新浸入一轮,却是得一讯息,月离弦有些疑惑,还是打开了。   他等了会儿,却是没听到什么声音,正以为是传错了要拂去之时,却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线在空中流淌而过。   “……好好修炼。”   这太突然了。   月离弦似是突然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砸中,又惊又喜,他还愿意多来几下,再吓吓也无妨的那种。   他适才反应过来这之前一大段空白是什么,恐怕是师尊话到嘴边却不知要说出些什么,那句‘好好修炼’的嘱咐,恐怕还带了些无措下的紧张吧。   他有些忍俊不禁,闷声笑了出来,等情绪能控制住了,才开口回了讯。   “徒儿谨遵师命,古语:‘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蒙师尊挂念,徒儿亦盼着解相思之时日。”   【你恶不恶心。】   月离弦置身幸福之中,充耳不闻。   宫离弦若是有实体,必会被酸出一阵疙瘩,他忍了忍,转移注意妥协道:   【……先从左手开始,试试。】   月离弦渐敛了神色,这才配合做了反应。   他微些凝神,此时意识好似被剥离分二,他认知仍旧清醒,可其中隐约带层似梦似幻的朦胧面。   左侧眸子渐被抹瑰紫墨一般染了开,只见左手抬起,拇指摩挲下指节,他唇角微勾,竟是发出声来:   “比我想象的好些,这种情况下还能桎梏住我,真有你的。”   转瞬间,眸子又复漆色盖去,月离弦收回手,冷清道:   “与虎谋食,焉敢不自知。”   .   仙宫翎天未亮之时适才敛息,见有讯息,不多想就查探了。   他静静听完后,一拂袖就把这口讯抹散了:   蹬鼻子上脸,说是修炼就是修炼,谁说挂念了?   仙宫翎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恼意,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心道:随便他怎么解读吧,反正不关他的事。   他又径直起了身,觉感出些不同的气息来,这才推门出去。   外面仍是一片蒙蒙的黑,仙宫翎不徐不疾走出了院围,却是看到了昨日见过的那老者,正静悄悄的坐在石阶之上,靑褐衣襟在这天色之下更不打眼,鹤发沾雾结冰,也不知是坐了多久。   察觉到有人靠近,因睫毛上犹结了层冰,看起来睁眼都十分困难。   仙宫翎不打算袖手旁观,他随手捏了个诀法助其烘干,待融融暖风拂过,仙宫翎便随这风一并要走。   “……道长可否听我一言?”   那老者忽地开口,因为寒凉,出口的话都夹带着些瑟瑟颤意。闻此,仙宫翎止了步子,静看向他。   一夜过去,老者看起来浑浊眸子似是有了方向,他颤巍巍的动了动干裂发紫的唇,终于又吐出句话:   “道长小时,可曾偏爱蒲萝锦,喜草编?”   仙宫翎眸色微凝。   蒲萝锦是一种藤本植株,所结之花秀气精致,便开之时琳琅满目,毓灵族中生数多繁木,每逢一定时节,就有很多蒲萝锦攀附到树干上争相斗艳,极为繁茂漂亮。   蒲萝锦的藤蔓很结实,每到那时,仙宫翎就喜欢顺着藤蔓爬到树上,能直爬到他平日遥不可及的高度来。   至于草编,仙宫翎儿时极为讨厌,因为那是族中老小常拿他逗趣编的玩意儿,白天逗逗也罢,还有不知轻重的晚上耍,时不时就有一个蚂蚱进了他被窝,都要把他吓的心力憔悴,印象非常。   这人是谁?     静看向老者的眸子忽地锐了些,那老者显然能感觉出来,他扶着拐杖,佝偻着缓缓站了起来:   “小道长可愿借一步说话,再听老朽几言?”   仙宫翎祭出块独行木,待那老者安安稳稳的坐上去,这才缓缓升了起。   “何处去?”仙宫翎问道。   “道长知道老朽栖居之地,那处便好。”   仙宫翎记得那地方,便载他到那处他未近过身的阵法前。   老者行步其中,仙宫翎亦是跟过去,只见那老者几步间直入了阵,仙宫翎看见其中浮现出一处葱郁树丛间的幽径,以为这算完了,结果又听那老者一声“跟上”。   那老者步子不快,但行步却能做到极紧凑,并不按那幽径走,却是往深长的灌丛去了。   他又抬起拐杖隔空敲打三下,再破了一个密丛,这时就浮现出一个似有非有的泥泞土路窄窄的向前蜿蜒。   依着这小路走,才见到一个一树而落毫不起眼的破旧茅庐,仙宫翎四处探望反应过来,此地已经不属于梅界庄那处了。   那老者又走向前几步,竟是扔了拐杖转过身来,他低了头身子趔趄起来,嘴唇翕动:   “少主。”   ☆、第七十一章   仙宫翎本还担心那老者不稳倒下,而今听得这一声,幼时画面又纷杂来,竟是直感觉头部一阵钝痛,恍是隔世。   “你是何人?”   老者轻叹口气:“毓灵族人芜秋,少主还记得那个时常在外游山玩水,偶尔捎带些小玩意,回来常挨族老骂的人吗?我记得,少主小时候还是挺喜欢跟我说话的。”   仙宫翎确实能忆起一个模糊身影,印象中总是开怀大笑,不时回来就给他稍带东西的人,制青蛇蚱蜢这一类草编来吓唬他,貌似就是这人带起的头。   过往的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如今再提起,却是不同滋味了。   仙宫翎见他着实吃力,不禁上前扶他一把,触碰到那双枯瘦斑驳的手,眸光复杂:“你不该这样的。”   芜秋摇了摇头,也不管拐杖了,背起手便往屋内走,仙宫翎亦步亦趋。   芜秋是毓灵族族老谬虚独子,按众族老说法是个‘好苗子’。但他生来比别人还爱玩,年轻时还喜欢浪迹,一心想往外钻,一不留神人就没了,拉都拉不回来。   谬族老恨不得把他栓着跟畜生一起关起来,每次都说“出去就再别回来”,但毕竟是亲儿子,不曾有哪次真要赶他走。   芜秋也一次比一次走的洒脱,回来之时再挨阵痛骂算做暂为了事。   族里自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反对他出去,有的族老倒是很赞同他多在外四处走走,能长长见识也是好的,但很可惜,那其中就是没有亲爹。   仙宫翎记得有他在时,族里会更热闹,因为这人回来一次就挨骂一次,其中骂他的还不止谬族老,但无一不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芜秋给他捎东西挨骂,带他在族里玩挨骂,什么都不做也会挨骂。   仙宫翎也挨过骂,那时他尚有些受不住,还以为算狠的了,可见识到别人骂芜秋的架势,他才意识自己受的“教训”是加了层滤镜的,不由得对这人佩服有加。   日复下去,芜秋本是该抗骂功力渐长才是,后来不知是不是气性上来了,还是因为又年长几岁多了经验来,芜秋竟是还真的在外走了许久不曾回来。   谬族老也不似刚开始那般反应激烈,偶尔还会把“芜秋那小子”挂在嘴边。   再之后……   仙宫翎眸光晦暗下来,袖袍里无知无觉的攥紧了手。   “当年自凡界回来,这里一切都变了样,我从那时便一直守在这里,从不曾远过。”   仙宫翎心头一震,族门覆灭之时他尚为幼年,芜秋虽长于他,却也不能说大得了多少。   从人界酣畅淋漓的游历一番,满心欢喜的带了趣闻趣物要分享,回来发现家丢了,到处寻不到,再也到不了了,这对芜秋来说该有多难接受。   那时的人放浪形骸惯了,落拓不羁都要刻到骨头里,缪族老怎么管束也束不严实,而今束缚他的人不在了,他却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死命不肯出去,甘居在立锥之地。   顾自匿躲起来,伤口置留封闭,不经风雨,也不得日光,是痊愈更快些,还是溃烂更胜一筹?   老者轻手推开被腐蚀到将近烂掉的木门,跨了门槛进去,风一下子从被木棍支开的窗户透来,险些要把木棍吹走,仙宫翎透过窗,一眼就看到了无垠水面。   此时太阳仍未露面,天空却是稍明了些,透过稀微天幕,流水汇成的广袤局域终是显出温和的色调来。   “这江可有名字?”仙宫翎问道。   不管看多少遍,芜秋亦是露出怀恋,他应道:“钟仙。”   仙宫翎清明了些,总算是解了一处。   万通图所标‘钟山江’,在他更深的记忆里,却是有处钟仙江,直迤逦贯穿至毓灵族内。   “当初我没能尽好族人之责,而今早已下定决心要为族门而活,我苟且到这般年月,曾以为妥当些再寻少主不晚,如今却是难以为继,心有不逮,莫说寻少主了,便是我自己顾好自己都难。”   仙宫翎皱眉探入他脉间,确实如他所说,灵息稀微,脉络早已阻滞了去,丹田坏死一般不作为,若是再放任这般再度过些时日,只怕仙缘要尽数毁去,彻底沦为凡夫肉体,那时正是弥留之际,一切都来不及了。   “……芜秋哥。”仙宫翎终是唤道,浅眸缓和几分,芜秋好似在他身上寻到些过去的影,亦是动容非常。   “你向来肆意洒脱,族门一事,这责任莫要自己独扛,若是视它为生存动力不是不可,可而至今日,你竟迷失于此,作茧自缚,便是族老在也不肯轻饶你。”   芜秋眸子眨了下,竟是流了泪来,直砸到他手背上,浑浊眸子滚动,看着手上一迹水,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失措的以手拭泪:   “……很难看吧,少主莫看了。”   似是觉得有些丢脸,芜秋顾自沉默一会,又道:“往事…不提便罢。”   “毓灵会回来。”仙宫翎忽道,“只是需要时间,数百年前玄涸真界开启,诸多能者入了另一界面,其中就有大半多我族门之人,他们终会回来。”   芜秋神驰微松,似是又被燃亮几分希望,却道:“少主所言不虚,但玄涸真界开启千年难遇,有时只得须臾间,往事便灰飞烟灭。”   他动了动自己早已不灵活的指节,道:“……少主能把握住吗?”   “我等得了。”仙宫翎目光笃定。   “这些年月下来,我勤功不坠从不敢轻易懈怠,等的便是时机,待光阴逝去,我犹存留一天,便心知离那个方向便会一点点更近,待我能独撑片天,有能力让族门恢复些样子,才算得上能堂堂正正的去面对毓灵族人。”   “等得来玄涸真界开启最好,等不来也罢,这种希望要肩负在自己身上才更能感觉到分量……芜秋哥也是这般想的吧。”   “……是。”芜秋心里直想再淌几行泪来,他回应道,“少主能有这份心思极好,但而今之势,并不是抛头露面的时机……请少主暂回宗门吧。”   “这是为何?”   仙宫翎突然想到这人于今早是在外头等了许久,昨日之时,还是那般慌张唯恐避他不及,今日却是独自坐在外头,他以而今这般身骨,夜间如此寒凉受冻还要等他,怕是有蹊跷。   “我昨日识出少主,后又发现少主最初竟是不知自己究竟身置何处,恐怕是没意识到这里离当初的毓灵极近,几番细想之下,唯怕有心之人故意利用,这才惶恐之余去梅界庄寻你,又不敢惊扰到他人,适才不远不近的静等了一夜。想着能见到少主说个明白,现在少主应是大致清楚情况了。”   “少主现在需知,此地实属是非,更非久留之地,芜秋恳求少主勿要再管其他,请尽快离开吧。”   仙宫翎知他在理,仍是辩解道:“我以罄灵宗弟子来此,只是为探查近些日子有人无端收害一事,这才到了梅界庄,并非全然不知情。”   “是为查是否跟魔修有关?”   仙宫翎观其神色,忽道:“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少主莫查了,此事与阡渡教有关无议,勿再听他们狗咬狗。”   “可我想不通,为何这里除了尸体,竟是一丝痕迹都无,打斗的迹象也不明显,更像是在反应过来之前受害。”   “知道这些又能如何?”   芜秋语态霎时冷了些,竟是还夹杂强硬,让仙宫翎想起了此人不仅是毓灵族族人芜秋,还是昨日遇过的那个喜怒不明的老者。   仙宫翎暗自奇怪,芜秋也是知道自己是反应过激,又缓和几分下来:“我独守此处绝无虚言,毓灵……在那之后总归还好好的,我微怕等不了,好在少主出现,但少主只需知晓这地方便可,现下绝非停留于此地之时。要知道,少主乃罄灵宗弟子,况也坐至首席,不至于为这等事出面。”   芜秋目露深思:“我不知少主是如何来此,但总有一种感觉,就算少主不来,他们也总要设法把少主引来,请少主务必三思后行。”   见他这般谨小慎微,仙宫翎默默把那句“我自己要来的”给吞咽回肚里。      ☆、第七十二章   “我不能眼看你这样下去。”仙宫翎道。“至少给我一个找寻方法的机会。”   “少主没听明白吗?在芜秋眼里,没有有比毓灵更重要的事了,我这般之态是活该,任这糟粕身子溃烂下去,就此消殒也没有关系,但是少主不一样…”   “不明白的是你。”仙宫翎蹙起眉打断他,“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真的分得清吗,毓灵是象征,族人才是主心骨,逝去的不复闻,若连存在的都把握不住,谈何日后?你已经耽溺至此,当真明白,何不问问那心魔放过你否?”   仙宫翎见他敛着眸不做声了,又道:“体疾我医不了,但如何应付心魔还略知一二,你想怎么做,毓灵族人芜秋?”   芜秋听到那声‘族人’身形竟是微颤,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不知是等这句认可等了多久,他想问一句“我也算得上是族人吗?”,话到嘴边,终是化成一句喟叹似得妥协:   “谨遵少主吩咐。”   仙宫翎神色微松,他大步出去就地设了个法阵,道:“我不逼你,至多两天时间就好,你若走的出来,就有回转之机,走不出来,我照旧尊重你,这是你的选择,谁也无法干涉。”   这等法阵束心,照由充沛灵晶便可运作而起,而今之势他没时间准备周密,不过这眼下基础之法亦是够用了。此阵擅引心魔,人怕什么来什么,会趁间隙推算出最糟糕的情况,以此引出恐惧,若是最深的恐惧都经历过,眼下状况自是会相对好办些。   “若是答案称得上满意,少主可会答应我就此离开?”   仙宫翎牵挂他状况,又想着过不久瑰柏会来,到时他再回去也无不可,便应了下来。   芜秋扶着拐杖慢腾腾的靠近阵地,决定之后不见犹疑,他在一脚就要迈入阵之时,忽道:   “翎祀真君的心魔可曾破了?若她再复回来,该当如何?”   “想必芜秋哥不喜欢旧事重提。”仙宫翎冷淡道,“我也一样。”   芜秋看他一眼,却是仅一半放心:   “芜秋妄断,少主在有些地方还是太天真,若真如少主所言,何故留她一命。”   仙宫翎心头微震,一时分不清他究竟知道多少。   他只是未曾彻底了断她后路……谈不上留她一命。   芜秋忽地生出许多不忍,他把斑驳横生的木杖朝前探了探,也不再看向对方。   “…老朽本没多少活头了,少主这样下去如何让人放心……您这般为我着想,可曾想过,芜秋这人,为罄灵不惜殚精竭虑,尽管是于事无补,这样的人,怎么会希望毓灵少主跟魔修有牵扯,甚至一错再错?”   “……这是何意?”   天色早已见了光,仙宫翎却仍觉有些寒,这股寒还颇有些过不去。   “芜秋不仅不会坐视不管,还推波助澜,即使知道这样,少主也会希望我活下来吗。”老者浑浊眸子半睁,照旧波澜不惊。   “遥想毓灵族当年,虽是树大招风,但怎可能是一朝就能摧倒,那些人必然筹谋已久,玄涸真界之后他们趁虚而入,毓灵仅于朝夕便气数尽毁。”   “其间者,或推波助澜,或冷眼旁观,有谁会真的希望毓灵长久。毓灵的主心骨若是族人,族人之核心便是血脉,我们谁也不允许血脉外流,千百年一直都是,这般优势与生俱来,是天赋异禀,在他人眼里便是叵测,是异类,他们表面上有多尊崇我们,就有多忌惮,少主以为谁无辜?”   毓灵族为保证血脉纯粹,与外人结亲的人通通会被剔除族内,绝无例外,这或许亦是召来祸害之处。   仙宫翎有些动摇,却仍旧并不认为毓灵族跟一切是必须对立的,芜秋却把毓灵隔离了开。   “您有疑虑,却不曾逼问过我为何会在此处,少主待我终究太仁,如何让人宽心?”   “你不会害毓灵族。”仙宫翎道,“确定这点,至少这点,我们立场一致。”   “芜秋自不会,但是少主,害毓灵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芜秋的家寻不见,罪魁祸首却好不逍遥,千年万年,只要有芜秋在一天,就决不罢休。”   老者身形微颤像是不堪打击,胸腔鼓胀片刻,终是平息下来:    “这话芜秋知道不该说,可若是有一朝对立日,您是选择做毓灵族少主,还是那罄灵宗弟子?”   说罢,芜秋也不等答案,径自迈入了阵法,似是直把身家性命也抛却到身后了。   倒不如说,若是那位少主就此了却他,说不准更会令他痛快。   芜秋竟连连这次的事也参与了进去……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仙宫翎心里恍如翻江倒海,搅得他烦乱无比,他把这一切都压在内里,非要自我审视出些什么不可。   这般心绪纷杂间,还是联系上了瑰柏,将芜秋的情况大致交代了个清楚,不一会就收到了回讯。   “将死之人,不安静的等着行将就木,还要挣扎一番,有什么意义?”   仙宫翎早就习惯了瑰柏这般态度,对他的宽容也是经年累月练下的,当即便难得识趣道:   “师弟可是缺什么灵草?我帮你寻。”   瑰柏天生体格弱些,相识之时对方还没像现在这般表现强劲,仙宫翎对这师弟下意识便是要让些,慢慢的容让的限度便自然而然的多了起来。   至于寻药物的要求自不是第一次提,有的植株千金难求且生长环境险远,有时就算没什么别的条件,仙宫翎也仍旧会顺带给他寻来。   “……只疗体表,不管心。”   “自然,此番是我有求于你,要何需要都会尽力。”   仙宫翎从不轻易允诺,答应的事自不会轻易违背,瑰柏深知这点,回道:   “那就说好了,缺什么让我慢慢想,医疗所用材料不含其中。”   “好。”   仙宫翎只以为算是交代完了,谁知不过一会儿,一抹讯息再次不容忽视的渡了来,仙宫翎正奇怪着,还是径直读取了,却是应子淮的声音:   “师兄,我们发现了些异处,有的地方幽魂汇聚格外多,不成灵也不似魔,刚刚已经处理过了。”   “你们在何处?”   “偏南方,这附近有个瘴林,季姑娘还想去瘴林里探探。”   “知道了。”   因着两地相距原本就并不远,仙宫翎从阵中走出,很快就见到了他们。   “季姑娘呢?”仙宫翎见兰亭身旁没人,这般问道。   “师妹看起来是往瘴林去了,刚走不远。”   仙宫翎想起那地方,微皱眉:“我去寻她。”   “等等,师兄,我也……”应子淮下意识就要一同去,却是被一旁的兰亭拦了下来。   “师妹她走不到哪去,翎祀真君带她回来就好。”   仙宫翎点了点头。   应子淮看向拦他的人,只见兰亭眸带促狭,应子淮霎时明白了些什么,犹豫之下仙宫翎已是远了。   现在是何种情况,儿女之情理应放置一旁才是,应子淮语夹不赞同,驳口道:   “姑娘就不担心季姑娘独自一人有何不妥?”   兰亭看他面色不愉,猜出他在想什么,道:“师妹做事有分寸,何况翎祀真君已经跟上了,这一点更不必担心。”   季敷湘确实没走多远,仙宫翎并非是在瘴林寻到她的,而是在几处坟墓间,方位却是直冲那瘴林附近,腐潮气味遥遥飘来若有实体,季敷湘直接设了个屏障用以抵挡这难闻的气息。   那几落坟墓设的极简陋,小小的土包几乎要与地面向平,甚至有几个连墓牌都没有,不过,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奇怪,被风吹走,或是本就没有设立都有可能。   仙宫翎不知她在看什么这般认真,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很轻易便步入对方所设的屏障内,看来季敷湘并非没有察觉到他。   “真君且看这处。”季敷湘仍旧看的仔细,却是突然出声。   仙宫翎也跟着端详片刻,那处坟的木牌还在,不过斜倒在土上,身下的泥土极为松垮,更显摇摇欲坠。   泥土犹带潮湿,跟旁处略不同,更像是翻新过,再等一场雨,这痕迹便会彻底不见了。   “此处前任庄主之墓。”   仙宫翎掀起眸,正对上季敷湘,后者朝他轻笑:   “真君是作何想法?”   “季姑娘想怎么做。”   同时出声的两个人似是都愣了一下,季敷湘似是笑意更甚,又先一步道:“开棺可好?”   口吻倒是似赏花观水一般自在。   仙宫翎正是这样想的,却是从对方口中听到一样的答案,忽生了股轻松之意,不知不觉中对方竟是又特别了几分。   “好。”   仙宫翎抬手,骤雷直接从袖袍鼓动而出,乍亮之势自冲出之时便猛击而落,直裂开条缝,土屑窣窣,探目过去,内里的棺材直露出来。   又听“噼啪”一声,棺木盖直跌在一旁。   季敷湘又向前几步,映入眼帘的是已然发黄的布料,置尸身下用,本应在的尸首却是不见了。   “空的。”她道。   将腐未腐的棺木内空旷旷,却是连一块白骨都没有。      ☆、第七十三章   仙宫翎又探入周围几处土里,只消片刻便收了手,看向季敷湘道:“空墓不止一处,斜左侧并行三处亦是不见尸首,其余无他。”   季敷湘便走向仙宫翎所说的那三处,又飞快并指写了些什么讯息传递出去,这才又开口:   “这三位俱是梅界庄长老,具体些说,已是到了元老的程度,这几位在梅界庄地位都不低,应不至于蠢到自绝后路的地步,尸首被盗可能多些。”   “死后头七内,化炼傀尸极佳。”季敷湘稍整罗裙朝他走来,“小女子妄自推论,此乃魔修手段,阡渡教破绽百出,难辞其咎。”   “师妹在理。”只见兰亭信步而来,扬声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师祖对此事未予置评,只是来讯,要我们不必查了。”   应子淮亦走到仙宫翎身旁,“师兄,闻讯说魍笙宫、玹青宗等宗派之人大致今天便到梅界庄,即使有到不了的,约摸也会在这几天过来。空墓这事,应是近几天才发生的,溯源未知,罄灵诸多长辈亦是极关注。”   仙宫翎微定神:这般关头,趋利避害才是通行之道,其他宗派看似反其道而行接连派人过来,怕也多半是为了权量这威胁是否足以烧身,值不值得出手。   “人已然到了。”季敷湘忽地出声,遥遥望着一方,“还不止一波,未免他们提前打起来,还是先顾那边为妙。”   应子淮犹感不妙:“莫非连阡渡教的人也来了?”   季敷湘沉色点头:“来人不少。”   四人俱是有些不宁了。    待他们赶赴庄上之时,只见不算大的围院内,伫立其中的人数哪怕犹过半百,却是仍显拥挤,烈风萧瑟而过,落叶打旋间似是一并在他们之间重重划了个界,剑拔弩张,泾渭自明。   仙宫翎飞快在这些人里打量一眼,暂未做声。   倒是韶华宗的兰亭眸光犀利,一开始便出言嘲讽道:   “这位倒是眼熟,不是阡渡教的甘长老吗,怎么有时间来这里跟群小辈叫嚣,莫不是先前有所疏忽,特来遮掩痕迹不成,还是说终于藏不住尾巴了,迫不及待的来打一仗。”   被唤的人青灰眼珠咕溜溜盯回去,再加上副毫无人色的棺材脸,若是平常人被那般盯视怕是都会两股战战,正听他回嘴道:   “黄口小儿,先刀剑相向可是你们,别往别人那里扣屎盆子。”   此番争辩自是又惹口舌,有人似是更被激怒,扯着那犹带少年音的嗓子当即叫骂道:“放你娘狗屁!从你们面世后一直祸乱不断,事已至今,哪条线索不是跟你们阡渡教有关系,还在这里…唔…唔!”   仙宫翎朝向声源方探去,原是熟人。   在人群偏后方的程风被施了闭口诀,挣扎片刻后好似鼓胀气泡被戳破,竟是垂头直接蔫了。   他身旁玹青宗同门俱是目不斜视,眼也不眨的看着前方,好似什么都没察觉。   但此番故作无视却并不代表没发生,便见程风一言瞬时激起千浪,场面愈发紧迫起来。   “我且问一句。”   一道清亮女音忽响,雨露洗涤般霎时盖过许多混杂,众人视线纷纷不约而同的聚焦过去,又一阵风拂过,却是犹如直过镜面,庭内忽地沉静下来。   “甘长老至此仍未先动手,想来现在非是要你死我活僵斗的,如此拔刀相向,是为那般?”   甘忡冷哼一声:“我们不过同样来探查此事,尚未有定论,分明是你们以己度人,敌意太明显,阻碍在先。”   “你胡说!是我们先来的,阡渡教不相让也就罢了,况且你们尚有嫌疑在身,凭什么还跟我们抢地方!”男子位在一行人头列,亦是怒气冲冲。   “你才跟爷爷喷人呢,什么抢地方,莫不是以为梅界庄无人守,当了你们地盘不成,就你这做调,足以看清是有多虚伪!”   “你!我们稍表态度便是虚伪,你们魔修光明正大作恶就很值得称赞是吗?!”   仙宫翎适时道:“再争论恐也无果,各退一步,互相牵视如何?”   冲突是冲突,怒气是怒气,总归说,他们并非真心实意决心要拼一命,至少现在。这种时候,一个顺势而下的台阶足矣。   果见,其中跟对方叫嚣的道修中的一位被同伴拦着,又恨恨骂了一声,道:   “跟你这小人说话,果真多一句都嫌命长,我们走!”   便再不顾对方回什么,领着一行人入了内里。   甘忡看向仙宫翎,竟是点头致意什么都没说,亦是领着阡渡教之人回身去,院中忽地空落了一大半。   剩下的人多数亦是做鸟兽状散去,程风仍旧说不了话,只是在靠近的时候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其他几位玹青宗弟子则礼数周全的施了一礼,仙宫翎亦回敬过去。   他无意又朝玹青宗一行人离去时的背影扫了一眼,齐整的内门弟子衣饰,唯一人袭便服,虽与程风并肩,却显的格格不入。   熟稔之感惹得仙宫翎眸光微滞,他甚至都未曾多想,身体已是先一步上前扣住对方臂膀,待已是出手之际,才又慢一拍似得查探气息。   不是?   仙宫翎暗自皱眉,在看清对方面庞之时,亦是有在反思自己的冲动了。   气息不一,面容不合,甚至观摩之下周身气质亦是相去甚远,即使如此,仙宫翎仍旧未曾松懈,视线牢牢紧锁过去。   可惜,被他扣住的人仍旧未露出什么可疑,看来是他太过多虑,大惊小怪了。   仙宫翎有些松口气,他出于私心,自然不想要让月离弦牵扯进来,如果可以,他希望徒弟能永远不要置身危险。   “抱歉。”仙宫翎松了手退开半步。   有人察觉他这一番动作,停步下来:“真君认识?”   “不……想是认错了。”仙宫翎又打量一眼过去,这次跟第一眼不同,却是越看越不像了,适才后退几步保持距离。   云澜看了眼程风,后者仍旧耸拉着脑袋,“这位似乎是小风的朋友,也是刚碰面没多久呢。”   程风骤然抬头,眸里俱是强掩之下的慌张:“师兄别胡说!我们是早就约好的,才不是刚碰面……哎?”   他忽地惊讶的碰着自己嘴,似是在奇怪怎么又能说话了,下一秒,耳朵又被人重重揪住。   “疼疼疼…师兄手下留情啊!”   “早就约好了……骗人?”云澜温和笑笑,下手却愈发重了。他一松手,程风还以为是结束了,后脑勺又啪的挨了一记。   “还是再好好练练,再跟你师兄说话吧。”   猪队友!   月离弦想是要暴露,可还未曾打入敌人内部,这才刚碰面而已,暴露的也未免太快了点吧!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跟程风打好商量,这个人不派上用场就算了,居然还在这种时候拆他后台?   云澜揉了揉手,道:“既然真君不认识,那便没什么了。”   “……我姑且撤回前言。”   月离弦面上拿捏稳妥,看起来倒是波澜不惊,内里却是悄悄竖起耳朵,警铃大作。   只听仙宫翎朝他平静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双浅眸亦是没什么情绪的看向他,月离弦有些心惊胆战,亦是在心下无数次的描摹自己撒谎骗师尊之后的“死法”了。   ……他还不至于要到抵死反抗的地步。   月离弦敛下眸子,忽然嗖的一下子窜到仙宫翎身后,距离拿捏的分外恰当,亦是代表他不否认了。   识时务到让仙宫翎怀疑他究竟在心里演练过多少遍,都想当众收拾他。   云澜了然:“看来真君认识,那便不打扰了。”   说罢,亦是又朝着内院走去,程风呜呜咽咽却不成音节,想是又被封了嘴,他看向月离弦看起来还想再哼唧些什么,霎时又被位同门毫不客气的拉扯走了。   月离弦读出些意思,即使传音过去也无济于事,只得心道:自身难保,对不住。   季敷湘意味不明的朝仙宫翎后方看了一眼,却是未曾多问,“韶华宗亦是多了些人来,师姐已然去接应了。”   “季姑娘何不一同?”   “真君有事须理,我自会多留意些。”说罢,竟是露出些笑来。   仙宫翎亦是稍稍牵动唇角,显然是习惯了。   不过是分别几日,月离弦哪能想到竟是有人与他师尊这般亲近了,当即有些吃味的上前拉扯衣摆,试图吸引到他注意。   仙宫翎没甚反应,有没有被吸引倒是不知道,季敷湘却是注意到了,也竟是“爱屋及乌”一般笑意不减,月离弦霎时更吃味了。   他脸色终要在更难看之际,对方已是转身离开,好似只是为了等仙宫翎才多停留一般,这个认知让月离弦更不妙了。   应子淮自那时对峙散去就先一步回去了,他本是捧着茶杯在想事情,听到仙宫翎回来的动静才动了动抬起头来。   入屋的竟不止仙宫翎,还有一人随他亦步亦趋。   应子淮看到仙宫翎还带了个人过来,反复打量几眼才迟疑道:“这位是……”   “朋友。”   听着这介绍,月离弦有些不解师尊为何不直接拆穿他,但他亦是反应极快的上前一步,朝应子淮问了好。   应子淮稍作回应,又看向仙宫翎:“兰亭、季姑娘她们呢?”   “跟同门会合去了,也不知是否回来。”   应子淮放下茶杯,适才问道:“那这位……这位公子,这处楼阁仍有空余房间,尚未动用过,自然也未曾收拾,我带你去看好了。”   仙宫翎道:“他跟着我便好,劳师弟费心了。”   说着,屋门就被“啪”的关上。   应子淮从不知还有能让仙宫翎这般处置的人,真是奇了怪了。他摇了摇头,不多纠结,又捧起茶杯接着思索了。      ☆、第七十四章   房门响动的声音让一直悄悄紧绷着的月离弦心头一震,仙宫翎转过身来,终于肯正眼瞧他。   在仙宫翎近他身时,月离弦都要以为这一顿打逃不了了,谁知对方只是径直错开身,无视着他,径自绕过屏风朝左侧去了。   月离弦仍旧心里打鼓,有些泄气。比起这样,师尊不理他还不如把他打一顿呢……过程可以长些没关系,希望别太疼。   “我早就想问了,你是受虐狂吗?”   见人还肯说话,月离弦振作起来,忙不迟疑的上前去,下意识就要侍茶,伸手过去却适才意识到这里不是磬竹峰,且茶壶空落着,也不知是放置了多久,怎么看都不能给师尊碰的,他只得讪讪收回手,无辜道:“不是啊……”   仙宫翎瞧他模样,终是无奈一般叹口气,“下次大可提前跟我说,不必藏躲了。”   月离弦尚有犹豫:“师尊……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仙宫翎道,适才迎着对方略显怀疑的目光,他又迟迟补了句:“……我早就不生气了。”   他踱步到桌椅处坐下,轻舒一口气,像是决心坦白一些什么一般,道:“来到这里,我没想到的是会遇到毓灵族人。”   “师尊在这里寻到了族人?!”月离弦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见他这般反应,仙宫翎倒是不奇怪,径自说了下去,“他名芜秋,在族门时我也受他许多照顾,能有重逢的机会实在不易,但他现在变得……跟以往不同了。没了约束,失了归所,他迷失了,活成了过去的影子,拼命弥补却寻不到救赎。过去就是把他锁起来,他照样我行我素,现在没了那些,他却被真正的捆绑束住。看他这样,我很担心。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你。”   月离弦眼睫轻眨,默默听着。   “不管是芜秋还是你,我都很担心。”说到这,仙宫翎微顿,眸光复成波澜不惊,清浅又寂静,他道:   “所以才更想问,离弦,可曾寻得道心?这个定义许是模糊,但若是真有什么看重的要逝去、要被推翻,却又无力挽回,那时,如果真的承受不能,不妨将六欲绝了吧。”   听到这,月离弦不肯沉默了,他上前几步伸出手捂上他的唇,微凉又柔软的触感蔓延,“师尊又开始骗人了。”   仙宫翎别过脸一把拍开他的手,蹙眉道:“我说真的。”   “是吗。”月离弦看起来仍旧有些不服气。“那师尊还记不记得,你也曾说:‘六欲可止,不可绝。修真之本,亦为做人之本,若连‘本真’都做不到,谈何修仙’?”   唱反调倒是记得比谁都清楚,仙宫翎暗里叹着,道:“……我后悔了。出于私心,我可能宁愿你斩情绝欲,也不希望你被偏执纠缠,活成悲哀。”   月离弦心下沉默,表面上却是作出苦恼状:“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所以,师尊说的话,徒儿只能将就听了。”   “……你是存心想来气我的吗?”仙宫翎揉了揉眉心,却在片刻间妥了协,“算了,让人省心些就好,至于其他的,师尊也管不了多少……做师尊真是麻烦,若以后还常要跟你在一起,恐怕会让人心生老态,变成啰嗦的老头子该怎么办。”   见他有这种烦恼,月离弦有些好笑:“既然这样,那师尊不如考虑再换个辈分?”   “做父辈都这般艰难,还要换辈分?”仙宫翎瞧着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果断拒绝,“不必。”   月离弦晃晃手指头:“再长一辈大可养老。”况且同辈不是也很好吗?他把后一句咽回肚里。   仙宫翎凉凉看他一眼,“心领。”   又道:“你今日偷来梅界庄之事我不责怪,但以后不可瞒我。我曾想,有师尊在,你可以慢些长大,我不想束着你,我不想当那样的师尊,可仔细回忆,可能在无知觉下,我早就成了束缚你的存在,这种界度太难把握,若你能早些独立,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你确实是束缚我的存在,月离弦心道,一直都是。   实实虚虚这么多次,许是说这些话时的仙宫翎,一心为他考量的样子让人动容,而与之恰反的是,眸里的凉冷却又太让人不甘心,在压抑与冲动之间,月离弦当即遵从心意一把搂上去。   要知道,即使是久顽不化的冰池,他也非要搅乱,非做不可。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他还谈什么恻隐之心呢。   月离弦悄悄感受指腹下隔着层衣衫的骨感,从前他尚未长开时,也曾被这人背在背上,那时总觉得这人哪里都显得可靠让人心安,记忆中宽厚的肩膀更是让他觉得舒适,多年后碰触下却又察觉,师尊的肩……有过这么单薄吗?   若不是他亲手碰一碰,就算是之前一起洗浴也不好立即让他意识到这点。   “……做什么?”即使知道徒弟有时候性情反复无常,连带着举动也会匪夷所思,仙宫翎还是被吓了一跳。   月离弦将人搂紧了些,“太久没见师尊了,师尊就不想徒儿吗?”   仙宫翎在心里磨了磨,因为实在是有够让人发麻,即便是心料不过一句随便打发的事,却始终磨不出一个答复,他连半个含糊的音都磨不出。   ……说‘不想’貌似更容易。   仙宫翎极认真这般思索。不过貌似这并不是什么惹人雀跃的答案。   仙宫翎还有些出神,不过很快就不得不回过神来。   月离弦整个人覆在他身上,个头早就不似当初那般,一股全然不同陌生的气息侵来,一波波挑战着他的忍耐力,注意到这点后,仙宫翎几番按捺着不舒服,终是抵不过心理抗拒,直白道:   “……离弦,能请你撤下伪装么,不然……我忍不住的话,你可能会受伤。”   月离弦:“……”他已经受伤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句话带来的打击太大,月离弦没逞强,却也并未退开身,只是稍抬手聚了道灵力,沐莹水汽霎时微聚过来,撤开之时脸上的遮掩也一并离去,露出真容来。   “你说,师尊,徒儿变重了吗?”恢复原貌的月离弦把身体分量全倚了过去,反而贴的更近了。   “……有点。”仙宫翎内心无甚波动,实诚道。“不过也算不得什么。”   熟悉的气息即使是越过了往日相近的度,在这两相对比之下,总比让人心惊肉跳的受折磨要好。   月离弦扬起脸,却是不像之前那般朝仙宫翎笑的开怀,忽地整个人闷闷的,黑亮眸子径自看过来,甚至还带着几分谴责及质问的意味。   我说错话了?   这是仙宫翎的第一反应,他有些纳闷,因为很少见到离弦把不高兴的情绪表露的这么明显,还以为徒弟是因为被说分量重了不高兴。   可是他长大了自然要比从前重,这种事还用问吗?   “徒儿的事师尊问完了,现在该说说师尊的事了吧。”   “我的事?”仙宫翎愣了下。   “嗯。”月离弦应声,瞳眸浸沉,向来朝他洋溢着明媚的笑脸黯淡下来的样子忽地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只听他质问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事触动了徒弟的神经,竟是一下子表露出这些多他不曾熟悉的模样。   仙宫翎被他这幅模样唬了一下,为此好生仔细想了想能有什么“女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当即有些哭笑不得:他用这副模样在说什么傻话?真以为自己是被始乱终弃的怨妇不成?   仙宫翎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跟谁学的,这么不像话。”   下手的力度却是不疼,月离弦任他捏着,神色缓和下来不少,嘴上却是仍旧不依不饶:“师尊,别岔开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仙宫翎在他脑袋瓜上拍了下:   “没大没小,你还……你也不小了,更要知谦卑些。”   眼见月离弦还要纠缠不休的问,仙宫翎只得道:“你说的是季姑娘吧,那是韶华宗的弟子,来这里的原因跟我们差不多。”   月离弦狐疑道:“师尊没什么想法?”   仙宫翎同样盯着他,回嘴道:“你想要什么想法?”   月离弦眸光定定,目露探究,手下却不似面上沉稳,悄悄攥紧,微微冒汗,连身下白衣被他握皱了几分都不曾察觉:   “师尊少唬人,我早在路上就听说了,师公想要撮合你们。”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仙宫翎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微挑起眉,“就算如此,我是给你找师娘,又不是给你找娘,跟你这兔崽子有多大关系。”   月离弦似是没料到会被这么说,当即眸光微凝,而后面色沉了下来,忽地探身向前,在仙宫翎不明所以的情况下狼兽一样张嘴就冲着那玉色颈子,猛的咬了上去。   “嘶——”   仙宫翎被这一口咬的猝不及防,也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疯,捂着颈处倒抽一口气,一拂袖直把人掀开:“做什么!”   月离弦被掀到地上,也没服软,却是冷笑道:“这是要让师尊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兔崽子也一样。”   说罢,竟是气愤一般别过脸,爬了起来,又拍拍身上尘土解了衣服,也不再看他,直往床上歇去,盖上被子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再不理仙宫翎了。   仙宫翎:“……”该生气的到底是谁?   这人生气就生气,怎么还要抢他床位?   ☆、第七十五章   仙宫翎被这人的反复无常给惊到了,倒是又开了眼界,他探息过去,见对方真的不打算理人了,终是也没拿他怎样。   再不济,他也不至于要跟这小崽子计较,至于床不床的,舒适如何,他也不是很在意,还不如让徒弟趁早休息。   这般想着,仙宫翎稍整衣衫,便随意从一旁书架上取了捧书卷翻看了。   而月离弦,因这几天都紧绷心神不分昼夜的调理,坚持也好强撑也罢,他都未敢松懈,这才好不容易得了那宫离弦的准可。便又是为了过来想方设法,接连几次去檀幽谷寻瑰柏,终于求得同意后,得以掩了真容匿了气息。   瑰柏本是为了方便要带他一起,不过月离弦早就迫不及待了,自是想能早些便早点过来见师尊。   他本是有自信,就算是见得师尊也能撑上一撑,却不曾想,还未等他撑一撑,这副面皮之下的身份便不言而喻的被识破了。   可以说,这次一沾枕,可是他接连几日下来为数不多所能休息的时候了,再加上有仙宫翎在,这一点潜意识认知更令他放松,此番种种,乏意便跟着涌来,他本是闭眼假寐,这一次却是真的困了,心驰放松之际也未曾多想,竟是直接睡过去了。   待隔日天明,月离弦再次醒来,他犹有些朦朦然,下意识就要四处探望寻找师尊,尽管明白师尊极有可能不在,但当他真的未见到想见的人时,心里仍旧难免会稍感失落。   月离弦起身下来,终于清醒了不少,他看向桌椅处,忽地反应过来,自己昨日是在榻上休憩,那师尊是在哪过夜的?   依师尊的性情,断不会真的因这般事就跟他较真,就算这软榻上容纳两人足矣,亦不会选择过来扰他,怕是宁愿留够空间,无所谓独自往何处去。   月离弦为昨日自己竟跟师尊闹情绪感到后悔,想起自己毕竟也不是小儿了,亦是有些羞愧,当下又重新掩好仪容,就快步出去,想着要尽快去找到师尊和好了。   仙宫翎确实是不在意去处的,不过毕竟徒弟还在,留他一人自是难以宽心,也就整夜守在房间随意打发时间了,天亮之时,见月离弦仍没有要醒的迹象,便随应子淮一起出了门。   应子淮今日状态总让人觉得些许不对,仙宫翎几番侧目,也问不出个究竟,也只得暂罢。   昨晚季敷湘她们许是留在了同门那处,仙宫翎还以为她们这便是要回去了,没曾想今早还能遇到。   季敷湘觉察到仙宫翎便抬步迎来,而在她身旁的人却不是兰亭,仙宫翎也未曾见过,那位同门似是早就料到她这般反应,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只见那明眸皓齿的曼妙女子直向他过来,袅袅婷婷,仙宫翎却是不知自己何时这般受欢迎了。   “真君安好,昨日歇的如何?”   仙宫翎应道:“尚可。”又复眼看向那季姑娘的同门,却见对方已是回身过去了。   “她识得真君的,见我过来便先回了。”季敷湘笑着解释道。   仙宫翎了然,又道:“季姑娘可是要回宗门了?”   “本应是的。”季敷湘眸里划过些调笑,“真君可还要问句‘为何不走’?”   仙宫翎本是没觉得有什么,但见她促狭之意流露,霎时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意过问太多,对季姑娘冒犯了,殊不知季敷湘可是盼着他再多问一句出口呢。   正在这时,一直被忽略的应子淮极不识趣的轻咳一声。   仙宫翎松了口气,季敷湘却是犹带嗔意的扫视过来。   应子淮先前寻不到时机插口,此时就算会得罪季姑娘也顾不得什么了,他看向仙宫翎道:“师兄,瑰柏师兄在庄下,现在怕是已经到了庄主坟墓之前,我们可要过去接应。”   “自然。”仙宫翎有些无奈,“要他等着,怎么跑到那处去了。”   “瑰柏那人什么样,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应子淮也摇了摇头,又道:“檀幽谷的人不会轻易放他来这凶险地,跟他一起的人也未对我们交代,想是不熟悉,也不知会是谁。”   “真君又要去墓地探风?”   “瑰柏对这些事见解颇深,在他手边,许是会发现什么。”   也正是这样,他们才这么不放心瑰柏来这里,更不会放任瑰柏一个人停留,不然千难万难、好不容易离了檀幽谷那些长老们的掌控,若是再出事端,可是如何也难交代了。   “如此。”便见季敷湘只稍加思索,就上前几步,“师门虽交代我不要涉身太多,但既然有真君在,自是能探查到的越多越好,此番我便替宗门前去再巡查一二,也好方便同门行事。”   应子淮不禁侧目:这宗门旨意,季姑娘竟是这般轻易就朝他们交代了,虽是没什么越轨的,可总归多些防范才好吧。   仙宫翎见她坚定,虽稍觉不妥,亦是没什么加以阻拦之理,也便是默认了。   在他们正要动身之际,季敷湘忽地神色凝重起来,仙宫翎觉察到了,正要问些什么,却见季敷湘竟是直接近身过来。   仙宫翎微惊,心知季姑娘虽爽朗,但也不是冒失的人,不会平白此般,便将退离的冲动忍了下来。   而月离弦刚一赶上,就正好瞧见这一幕。   月离弦早就看这女子不顺眼了,便见她离自己师尊这般近,他哪里还忍得。   季敷湘跟仙宫翎其实还是有段距离的,但是就月离弦的角度看去,就好像是那女子要径自入怀一样,而师尊竟是不避不躲!   这分明就是越轨!   月离弦只感觉自己霎时被一股邪性缠绕,说不清是怒是妒,当即在他内里烧灼了起来,理智早就被冲到九霄。   只见他猛的冲上去挡身在二人之间,牢牢封锁着一段距离,护食一般挡住季敷湘朝这边探看的视线,眸光不善,警惕的打量着对方。   仙宫翎一早就察觉到了他气息,所以现下对他的突然出现也没甚反应,但季敷湘却不同,她对这个不速之客深感意外,她同样打量过去,就忽然想起是昨日见过的,那时站在翎祀真君身边,想是关系近。   容貌平平气质平平,她本是未曾多留意,可如今见此人这般敌视之态,亦是心里不好了起来。   仙宫翎倒是想伸手把月离弦拉到一边,可顾忌到这是公众之地,月离弦又顶着副假名头,未免多事端,还是迂回些好。   但也正是这样,眼下让仙宫翎不满的是,若是只在他面前,月离弦冲撞便冲撞了,可眼下之地,哪里容这小子胡来,更别说还轻易对一个姑娘无礼。   仙宫翎传音过去:“离弦,莫要胡闹。”   月离弦却是很固执:“这女人这般轻浮,分明居心不轨,师尊莫要被她骗了!”   仙宫翎听的直蹙起眉:“季姑娘并非莽撞之辈 ,你莫要对她误会太深。”   月离弦只感觉是有一把火在心头烈烈燃烧,又忽地被淋上一桶油水,呲呲燎起轰然不可收拾起来,此番刺激之下,理智却是一反常态续了弦上来。    而季敷湘那边也似是应仙宫翎所言一般,便见她被挡开之时收手之际,纤指径自捏着什么。   她摊开手心,手上看似空无一物,待幽蓝焰火灼上去,一只银白蛹状之物却是径直现了出来。   应子淮不禁惊呼出声:“这是?”   “蛊。”季敷湘将那东西在手心彻底灼没了影,这才解释道,“蛹状最易让人无知无觉,待它破蛹能被人感知之时,这蛊已然成熟,那时若出手及时亦能遏制住,但若是来不及,这蛊便结成了,随着时间推移渐融入体内,极难化掉。”   季敷湘收了手,看向把人挡的严严实实的月离弦,淡淡道:“倒是这位小道长,小女子不过是想为真君解忧,你却这般度人,未免也太反应过度了吧。”   月离弦脚步未挪分毫,忽道:“你为何这般清楚?”   应子淮极为紧张,关注点全在这不知来处的蛊身上,本无他疑,听到月离弦这句,不禁回神过来,亦是有些惊心了。   是极,这次的事连他师兄自己都未曾觉察到,这季姑娘怎就能拿捏的这般清楚?   几乎没人会在被揣测之时还能维持好心情的,更别说揣测她的还是个讨厌的人。   季敷湘语态更冷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罢了,吾有一师姐曾得过此蛊,亦是险之又险才得以脱身,至于更多的,我好像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劝也不听,仙宫翎再不出面就不妥了,他直接上前伸手不客气的一把月离弦扯到一边,道:“今日一事,多谢季姑娘了。”   月离弦轻嗤一声,却在仙宫翎回看他一眼之后就闷声不言了。   逆反期?仙宫翎心道,不过也还算听话。   季敷湘自不会加以迁怒,勾唇受用下来,全然是另一种情绪,好似刚刚跟人动火的并不是她。   仙宫翎亦点头致意,道:“此番多有耽搁,尽快去寻瑰柏要紧。”   月离弦心里有个疙瘩,现下更是郁结起来,眸子更是阴霾直沉到墨池子里去。   师尊什么意思?瑰柏要紧?   那个瑰柏,竟是比师尊自己还要来的重要吗?   那他呢?他就在师尊眼前,师尊不仅不看他,不理解他,还想着别人,那他算什么,他这个莫须有的徒弟算什么?      ☆、第七十六章   仙宫翎自是对月离弦的那些想法毫不知情,待他们正要继续赶路之际,应子淮忽道:“季姑娘,不知你那位师姐是……?”   季敷湘意味不明的看他一眼:“是兰师姐。”   说罢,又赶在应子淮开口前先一步道:“没什么事,处理干净了,师姐很安全,放心。”   应子淮被连番的几句话给堵了回来,霎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也不再多问,快步向前御剑去了。   仙宫翎犹在事外:这什么情况?   这才多久,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季敷湘回了他一个眼神,仙宫翎仍旧有些云里雾里,似懂非懂,面上却毫不显露。   他用余光悄悄留意着月离弦,生怕他钻牛角尖再惹出什么事,可月离弦自消停之后除了默默跟随他,就没什么动静了。   那过于寡淡的面皮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依仙宫翎已有的经验看,不难猜出他还在闹脾气。应该说,明明是在犟着对人不理不睬,身体却是老老实实跟着他走,仙宫翎不知是该说他有骨气,还是没出息了。   等他们到了那处,月离弦似是被什么吸引一般,朝一侧深深望了一眼,正是那一看就似龙潭虎窟一般的瘴林。   仙宫翎一直留意着他,这时也自然看的清楚,颇有些伤脑筋的传声道:   “危险,无事莫要朝这处靠近。”   月离弦霎时回了神,却是一个眼神都不给,顾自朝前去依着应子淮去的方向走了。   仙宫翎唇角微抿,在这时,却是莫名想起了莫庭轩,不禁对自己过往种种回顾起来,竟发现自己没什么立场教训徒弟了。   月离弦耍脾性是一回事,不听话又是另一回事,总归也没有到忤逆的程度,两厢对比,真要说起来,真正让人闹心的头衔恐怕还是挂在他自己头上。   待他们又向前行了数步,终于瞧见了个人影,应子淮看清了其中一位是谁,正要松口气,忽见瑰柏竟是毫无征兆的直接跳了下去。   那边的人本待在在墓旁边,下面还能有什么。师兄开的棺不是又合上吗?这是又撬开了跳棺材?!   应子淮理解不能,仙宫翎快步踱过去。那边伫立在一旁的人似是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侧身默默让开了些地方。   棺材很窄,人在其间很难伸展手脚,仙宫翎就瞧见瑰柏正勉强着稍稍俯下身,仔细观摩着什么,看样子还想再凑近一点。   总归人是没什么事,仙宫翎顺着他视线看去,不过是铺在空口棺底已然腐蚀了些的布料。   应子淮亦走到他对面朝下探看,季敷湘几乎与他同步,却是稍显沉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待瑰柏终于“观赏”够了,终于从那口棺材里翻身出来,仙宫翎又瞟了一眼旁侧几口同样大开的棺,敞开的是都空棺,粗略合上的是实打实的墓,显然都已是被检查过了。   应子淮心有戚戚:“你怎生这般胡为,要是药老知道,我们可是会不好受的。”   瑰柏看他一眼,浑然不曾听去:“我不会说的。”   应子淮还想再拿事压他,可料想到瑰柏极可能当耳旁风甚至还会嘲讽一番,便又一微顿,终是改口道:“……你可是察觉出什么?”   瑰柏适才朝下一指:“可有看到那黑斑?”   应子淮依言探去,眸光微定:且不说这布上有多少斑驳,光是瑰柏所指‘黑斑’区域,便足清晰见到大大小小类似所指之事。   瑰柏不跟他们这些门外汉计较,又补了句:“极小一点,周身呈黯黄色乃至稍绿。”   应子淮定眼观摩几番,眼神在那快要烂掉的布料上瞟来瞟去,适才将范围锁定了些,嘴角有些抽搐。   说是黑斑,倒是更像是指那黑点。那布上确实零散分部了些小黑点,混在驳杂间,仔细看,周遭可能确实是晕了些色泽,但是太不打眼了,应子淮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不是他说的。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很快就听瑰柏用极轻蔑的口吻轻哼道:   “几个爬虫就想掩人耳目,雕虫末伎。”   瑰柏见他们茫然之态,当即看向身侧的人:“苏兄,你懂我的意思吧?”   后者不紧不慢的点了点头,见还是有个明白人,瑰柏这才脸色好看些。   那人面容生的温和俊逸,不说话的时候则略显缄默了些,气质却是闲雅清隽,是个让人瞧着舒服的人。   仙宫翎也不知为何,对这人迟迟表态的人有些在意,正这时,他忽地感受到股视线探过来,待他下意识侧目过去,那道眸光已然不轻不重的收回了。   应子淮似是才反应过来什么,迟疑道:“……不知这位?”   那人礼节抿唇一笑,略作拱手:“苏长明,闲人而已。”   听这名字,仙宫翎霎时有些惊愕,袖袍之下,便是下意识抬手抚上指间纹烙处。   ——没反应?   人海茫茫,名字一样,是巧合?   他先前曾依着这纹烙提示,四处找寻过一位名叫“苏长明”的人,甚至为此还去了一趟凡界逗留,那位所谓的‘天选之人’,却是如何也寻不见。   从那垣佞禁地带回离弦之后,却是无甚想法了,这寻人之事终是不了了之。   现在若是直接问对方是否知道《原心玄录》的事,恐怕太过突兀。   那叫做苏长明的人又复开口:“瑰公子的意思是,这棺木之中确实找不到人气,亦是没有之后人为破坏痕迹,却不代表不是被人操控的,那黑斑就是证明。”   应子淮极快的反应过来:“什么东西痕迹这般细微?”   “虫。”瑰柏心情好些,回道,“还有个说法,是蛊。”   应子淮霎时联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可是能作茧的?”   “作茧的也有许多种,不过这一种应属甲壳类,不作茧。”   应子淮皱眉:“怪了,仙师兄今日差点着了蛊,还是个银白色蛹状的,幸而有这位季姑娘出手相助,才免了一遭折腾。”   “什么蛹?”苍色眸子略了一瞬,“拿来我看看。”   “烧了。”季敷湘似是有些心有余悸,“那蛊太厉害,不敢多留。”   瑰柏点了点头:“也是。不过,结蛹一般是那东西最脆弱的时候,无足可惧,早除掉也好。只是仙师兄,你还是莫要跟一些不清不楚的人走的太近为好。”   说着,竟是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月离弦的方向。   这幻术就是瑰柏教的,怎么会不知其底细,想是不过遮掩,至于意指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仙宫翎得了警告,亦是在寻思自己近来接触过的人。   却是怎么想都难真正缕清思路。   月离弦似有所感,亦是投来一个质疑眼神,好似十分认同瑰柏那句“不清不楚的人”。   不用说,仙宫翎就知道他是在控诉什么人了。   心下不禁一叹:哪有看人这么紧的?便是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干预莫庭轩要去接触什么人。   寻常师徒,晚辈往往对长辈敬畏有加,甚至会避之不及,哪里会如月离弦这般黏的这么紧,简直像个长不大的娃娃。   即便是被看护长大,这孺慕之情也未免太泛滥了吧?   不及他思考对策,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已是靠近了过来,在场的其他人亦是察觉到,俱是神色微绷。   应子淮悄悄传音过去:“单靠这一点,能推论出是魔修做的吗?”   “难。”瑰柏道,“巫蛊之术人界亦有操控的,难辨仙魔,不过此人必定造诣不小,若是身旁人,迟早会露马脚,瞒我不过。”   仙宫翎抬手将这些痕迹尽量遮掩住,风携壤过间,坟墓好似又复了原样。   在这时,便见几个魔修走过来,远远看向他们这个方向,不知是路过还是打探。   道不同,他们跟魔修没什么好说道的,便径自又往回处离身,那几位魔修只是瞧了几眼,看起来没有纠缠的意思,亦是择了处方向远开了。   路上,瑰柏问道:“怎么不见你说的那位?”   仙宫翎传同样音道:“他入了我设的缚心阵,如今还尚未出来,若是到明日还不曾破阵,便只能强行拉出来,那时候就要劳烦师弟了。”   瑰柏又瞟了一眼月离弦,后者沉默不语,却是紧紧跟在仙宫翎身侧。   “一个两个,师兄还真是费心了。”   仙宫翎同样瞥他一眼,算作默认:再加上个你。   “你身旁的,究竟是什么人?”   内里那般苍劲浑厚,分明是修炼有素却,更让人称奇的是,这般明珠似的出尘,放在人群之中如何会不打眼,可对方却是做到了,本是矛盾之处,却又能在身上融的这般和谐,看似寻常,却哪里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魍笙宫最近不太平,师兄亦是知晓吧。”   仙宫翎指间颤了颤,差点有了烙印在发热的错觉。   “你是说魍笙宫的继位人?他来此处干什么?”   “错。”瑰柏随手拍了拍袖上灰尘,漫不经心道,“他现在跟魍笙宫没什么关系,是我邀他过来的。”   仙宫翎虽对那人起不了厌恶,却难免不放心:“子淮说的一点不错,真是胡为。”   “那时我出山采药,无意发现了个受伤之人,便随手带了回来,而且苏兄他正如师兄所言,道行上造诣不浅,是个顶好的护手,又不像药尊指派的人那般生硬,带他出来没有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人都已经过来了,再说道也没什么用。   仙宫翎不与他辩,过了一会儿,又对月离弦吩咐道:“我有事离开,你待会便随子淮他们一起回去,不可擅自行动。”   月离弦这才迟缓的抬眸:“……要去哪里?”   “不置气了?”   月离弦哼道:“徒儿不敢。”   仙宮翎微勾唇角:“乖。”   苏长明亦不知为何,目光又浅浅落了过来,那眸光太通透,害得仙宫翎差点以为刚刚他用的不是传音,而是直接出声了。   他横目过去,敛着些惊疑不定,后者感受到那冷眸之中的防备,也只是淡笑了下,没有丝毫端倪可寻。      ☆、第七十七章   许是是他想多了罢,仙宫翎收起锐利,同样朝对方扯了下唇角。   月离弦跟仙宫翎挨的近,借着位置在后者胳膊上拧了下。   仙宫翎无甚反应,不甚在意似得。   月离弦便感到手间的极速穿梭而过的麻意。   想是师尊放了紫霆窜过来,所携电流极微弱,又窜的太速度,留下感觉近乎于无,更别说什么痛觉了。   月离弦却是眉头皱起,又强忍似得未发出声,下颌线绷起,看起来一副被疼到了的样子。   仙宫翎看的有些憋屈,又迟疑几秒,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对“分寸”定义。   可他在心里反复推演几次方才所施用力度之后,哪怕是会疼点,也不该是月离弦这种反应。   月离弦像个想讨人注意的小鬼一样,得了想要的效果,当即见好就收,仙宫翎见他终于又“不疼”了,也就没过多纠结。   不过离弦这疼痛敏感度未免也太低了,仙宫翎想,日后还需多锻炼才是。   却是浑然忘了当初见面,这人通身几乎没一块好地方的时候,是怎么淌着血咬着牙、强撑着身躯任伤口撕裂着跟他走的。   这时,应子淮不知是从那里听说了什么,正几分惊讶的望过来,颇为迟疑不定,月离弦便知道自己是被拆包了,多半还是瑰柏拆的。   只见应子淮朝着仙宫翎点头致意,便见袖袍在空中打了个旋,白影晃过,那人已是头也不回的朝着反方向离身去了,月离弦正要去追,却是一下子被拦了下来。   他心里泛上焦虑,眸中也渐渐涌出烦躁,却是一点一点的被睫毛覆了去。   应子淮并非心里没有存疑的,他不曾见过仙宫翎对谁像这般照顾有加,还任其出入居处,再加上之前他还从未见过。方才听瑰柏一提醒,他才想通了。   能让师兄做到这种地步的,除了这位小徒弟之外还能有谁?   现下师兄要去别的地方,月离弦留在这,他自然要代师兄多看护才是。   不过……   应子淮看这人一眼,后者在仙宫翎离了之后就噤了声,也不闹着走,这倒是没有师兄形容的难管……   仙宫翎只是去旁处探了形势,又绕到芜秋那处走了一遭。   他盘腿落座在阵口前,闭眼将抹神识融了进去,先感觉到的是声,风声呼啸一并递来莺语轻鸣。   画面中日头正好,青葱之色染着夏日香气,一抹轻巧的身影跃入视线。   “芜秋”正上蹿下跳的跟谬族老斗智斗勇,方到狠处,动静便大了些,一汪孩童俱是投来好奇目光。   仙宫翎静默着看那个少年人胡为,昼夜不息,日月更迭,毓灵好似真如当初那般,族内岁月渐长,族人却仍旧时模样,偏居一偶,被时间偏爱,抑或是遗忘。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动了动,轻拂袖,光阴才似是惦想起这处,时间流转,画面徒变,让人骤不及防。   是毓灵消殒之后。   毓灵族人不敌蓄谋已久的突袭,但终不是毫无抵抗之力,更不至于尽数殒命。但留下的族人是决计不会相信敌人那所谓的“怜悯”的,玉石俱焚便成了选择。   芜秋在尝试入阵,一遍又一遍,破着那早就不存在的族阵,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布上雪霜,昔日的鲜亮骤然被冰色覆上,冰层之下,内里的一切都仿若旧时,唯独把他一人置封在外。   他攥起拳头,重重击下,试图把这个不再对他敞开的空间撬开一角,终是徒劳。   旧时,毓灵是早已看的枯燥无味的画,他挣脱开这幅画,是曾无视画的人,也是被画抛下的人。   夜深了,风霜更甚,芜秋不再挣扎,径直躺了下身,微些蜷缩着以地为席,依偎在这片冰凉土地前。   寒风凄厉嚎叫,厚重雪霜冻上睫毛,染上他眉眼,空洞眸子一并融入夜色,彻底被幽渊吞噬了。   天地一人,孤月空悬。浮华过眼,曲终尽散。   无人能听,无人能懂,无处可言,他更没有一滴泪可流。   ……   仙宫翎看到了“自己”,眸色虽冷了些,可那时流露的气势还远不及现在的拒人千里。   一个俏丽丽的女子离的近些,笑颜如花,好似在对他说着什么悄悄话,而那个青年虽冷冷淡淡的看向一旁,却总是忍不住要留意她在说些什么。   季敷罗。     袖中手微些蜷起,仙宫翎后知后觉的松了力度,眼前好似又重现那一幕。   “阿翎,坠魔非我所愿,师叔他们不信我,你呢……你还能再信我一次吗?”她偷偷找来,这般问。   面对她眸底隐晦的脆弱和期切,他似是浑然未觉,语色如冰:   “构陷同门,暗害师门,勾结魔修残虐无辜,他们还对你俯首称臣,这些,哪个不是你?”   “……那不是…同门,她是魔修,是她要……”颤声而出的声音渐低了下去,女子动了动嘴皮,垂落下眸子,再发不出一点声。   他背过身。   “再相见,愿永别。”   一语成谶。   “永别”那一日来的太快,仙宫翎知道会发生什么,当过往的场景重现之时,又在那一瞬得出了点未知。   比如他那时为何会独自去荒芜的汕丘,季敷罗又怎么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比别人先一步见到她。   也是最后一次。   在仙宫翎在画面中见到芜秋之时,这些疑问都迎刃而解。   那时的他不曾会料想能见到族人,即便对方并未做出多少伪装,他也不会猜出那是谁。   他徒然记起芜秋说的话:“芜秋不仅不会坐视不管,还推波助澜。”   仙宫翎心绪复杂了起来,他何尝不知这并不是“真实”,可绕是如此,他都要险些要被带入进去。   更何况被蒙在鼓里的芜秋。   若是他不出手,继续放任这些重演,他是否还是会选择重蹈覆辙,迷失在尽头?   芜秋视毓灵比性命还重,若是雪上加霜,除他之外,他所有拥有的筹码,以及自己这个族血不复存在……   美梦容易让人耽溺,保持原状又是徒劳,若是噩梦比现实还糟糕,说不定反而更容易接受。   毕竟,没有比更糟糕还要糟糕的了。   他有了主意,当即不作犹豫,翻诀改写起来。   夜幕降临,仙宫翎乘风而落,踏月色归,雪衣在月映中犹显出尘。   待走近那楼阁,他放轻动作关好屋门,踏步入了内室,便见月离弦已是卧在榻上歇下了。   月离弦身段如抽芽小苗一般拔高,许是顾及到自己,他把白日里的脸上伪装褪了,窥见真容,那尚为长成的深邃轮廓就愈发明显。   不过放在仙宫翎眼里,不过仍是个小少年,照旧跟个孩童差不多。   这倒是与年岁无关,就算月离弦再长几年,也怕还是会如此。许是长久相处,印象也更容易根深蒂固。   月离弦睡颜很乖,白净面庞上黑睫蒲扇一般微翘起个弧度,清浅的呼吸声铺洒,胸腔跟着微微起伏,芙蓉般静谧模样,美好到就要失真,全然寻不见朗晴之时,同他置气那般张牙舞爪的影子。   仙宫翎落步过去,就算是早已看惯的模样,仍旧不禁看他一会儿,浅眸染上些温度,刚想伸手过去揉揉他发顶,终是停了下来。   那人睡得正熟,仙宫翎轻轻挪开几步,正要退开,蓦然发现方才还沉沉睡着的月离弦突然开始不安稳起来。   他额头渗出薄汗,秀眉紧蹙,唇瓣微启似在呓语,手也颇为不安稳的胡乱动了动。   又做噩梦了?   仙宫翎本在观望,却见他情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呼吸突然困难的急促起来,动静也愈发大了。   他上前一把按住对方胡乱抓着的手,月离弦也在这时睁了眼,一抹瑰紫流光在他眸里悄悄逝去,但屋里光线太暗,极难察觉。   “离弦?”   月离弦未应声,却是蓦地挣开钳制,突然反扣住手腕倾身过来,他脖上的玉髓子也因这番动作划落出衣襟,又被栓着的绳子拉扯回来。   他眼里渐渐有了些焦距,能分辨出人,但意识仍处在朦胧的状态。   觉察到是谁,月离弦面上怔愣几秒,手上松了几分力度,整个人却一下子拥了过来,神色紧张,嘴上急切的喃喃低语着。   仙宫翎听了几遍,方才辨出他在说什么。   “……不要…丢下我。”   仙宫翎有些莞尔,伸出手顺了顺他脊背,“不丢下你。”   “……你是…我的…师尊……”   “嗯。”仙宫翎应了声。“是我。”   感觉到有人回应,月离弦仿若寻到了些安慰,他抬起头,执拗的跟他对视,本是低哑的声音渐渐明晰起来。   “我不去外门,师兄,我要在磬竹峰……你怎么能丢下我,师尊不会丢下我…我不要师兄,我要师尊……”   气氛陡然冷凝下来。   前面的话他尚能理解,这些是什么?这般胡言乱语是能在这种状态下信口捏造的吗?   仙宫翎容色一凛,认真打量过去,寻不到一丝玩笑。   他手法极快的曲指运诀,直打进他体内,寒芒流窜转瞬即逝,一道清凉音色与之共起。   “你且看清楚,离弦,我是谁?”    ☆、第七十八章   月离弦又是一阵惘然,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瞧,许久,他开口道:   “……师尊。”   仙宫翎松了口气,一手捻过他脖颈前的玉髓珠,摩挲了下,“看来没多大用了。”   月离弦适才后知后觉的低下头,缓缓垂眸看过去,不知是在看那珠子,还是捏着珠子的修长玉指。   仙宫翎攥紧了些,眼看就要把项坠扯掉,月离弦这次反应快了,同样伸手制止过去,不让摘。   他现在状态差劲,仙宫翎不好强来,解释道:“没用了,下次再换一个。”   月离弦却是径直摇头,极为坚持。   “好吧。”仙宫翎松了力道,又在玉髓中度了丝灵息,这才又将珠子塞到他领口处放回。   许是被凉到了,月离弦轻颤了一下微微躲开,这时候看起来也比方才清醒不少。   仙宫翎放心了些,问道:“做噩梦了?”   月离弦迟疑的点头,视线却不知为何,一直胶在他身上,似在审视,又似是怕他突然离开。   “梦到了什么?”   “……师尊带我回宗门,把我丢到外门,再也不来看我了。”   月离弦有些小心翼翼跟他交代,乌黑瞳眸盛满悲伤。   “还有呢?”   “师尊收了别人当徒弟。”   仙宫翎等着下文,月离弦却是看向别处,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再不跟他叙述了。   ……就这样?   仙宫翎还以为能是什么事,他无法感同身受,颇为理解不能:   “就算会是那样,你也不是孩童了,不至于要这般。”   月离弦猛的抬起眼,眸里迸发出难以自遏的狠意,那抹锐利划的太快,若不是戾气太重,仙宫翎险些都要以为看错了。   月离弦深埋下头,一并把情绪独自吞了,忍耐道:   “……是,师尊。”   仙宫翎便知道自己不能说下去了,他伸过手去抚了抚他发顶,无声安慰。   月离弦终于不那么僵硬,紧绷的线条渐渐放松下来。   待过了一会儿,仙宫翎才缓声对蜷着的人道:“天色不早了,去睡觉。”   月离弦其实不敢再去睡了,但还是听话的躺身回去,眼睛却不舍得闭上:“师尊还要去哪里吗?”   “睡吧,我不走。”   听此,他才终于肯阖上眼。   仙宫翎取了昨夜尚为看完的书卷放在桌上,借着月光继续翻看。   夜半。   仙宫翎缓缓收起一摞书卷,也不再翻动旁侧的了,他侧目过去,看向床榻的方向,这一看之下,不禁感到几分好笑。   只见那人正半掀着眼皮偷瞄自己,说是偷瞄,可那视线已是一动不动了,显然是作案已久胆子开始大了。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扭脸去看他,后者一惊之后又慌忙闭上了眼装睡。   别说,装的还挺像,如果不是动作慢了一拍的话。   仙宫翎看了眼状似熟睡的月离弦,未曾笑出声,他径直起了身,缓步走到床榻前,轻声问道:“睡不着?”   月离弦睁开眼,剪瞳流转,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仙宫翎有些无奈:“好些了?”   月离弦涩然应了声:“已经没事了。”   “那便好,继续睡吧。”   床上的人有些迟疑,终于说出了心声:“……我不想睡了。”   “不可。”仙宫翎蹙起眉。“你已经大耗了心神,调息等明天,夜还长,多睡会儿。”   仙宫翎也猜出几分他不想入睡的因由来,怕是跟那梦脱不了干系。   自己相对于月离弦来说是何种地位,有多重要,能有多重要,他从未细想过。   先前他那般境遇之中被自己带回,尽管他作为师者亦是要靠渐渐摸索,但还是尽所能的去搀扶他。   想之如稚子孺慕,眷恋母体那般依恋,经久相处之下他们俱是向对方交付了信任,或是比这还要更加……   月离弦突然挪了挪身,仙宫翎尚不清楚他要做些什么,便见他朝里侧了一些,腾出一块地方。   “师尊累不累?”   “不需要。”   月离弦没动作,乌溜溜的眸子的看过来。   “……我知道了。”   仙宫翎望着他,似是有点犹豫,随即玉指微动,开始解了外衫,最后又把发带扯了下来,乌丝便不听话的散落到眼边。   抬手撩开遮挡住视线的头发,再次抬眸,只见月离弦不知何时别开了脸,深埋在被窝里,仅露出半截的耳朵微微泛粉。   仙宫翎心道:自己提的要求,达成了反而害羞?   不过意识到这点,他倒是不那么别扭了,权当作为一个良师照顾脆弱徒弟的一条龙服务。   见他探身过来,月离弦又努力的朝里挪了挪,腾出多到多余的地方。   仙宫翎没拦着。   月离弦又把被子扯了过来。   仙宫翎按住了他,“睡觉。”   月离弦敛下几分视线,似是在打量着彼此间的距离,来来回回挣扎一番,他裹着被子又靠了过来,终于如愿的一并把人给罩住了。   之后又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忐忑的看看他师尊有没有不高兴。     仙宫翎被整的没脾气了,把毫无睡意的人揽了过来,拍拍他后背:“别折腾了,睡吧。”   月离弦身形微僵,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知道师尊只是想照顾到他,根本没什么别的想法,但被当成小孩这点让他心里几分微妙。一边他并不想被这般看待,可另一边,他又颇为贪恋这份额外份的温柔所带来的优越感。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优越感。   他抿了抿唇,倒是放开了几分,干脆贴的更近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嗅着熟悉的冷香,竟是一下子放松了心神。   仙宫翎是雷属性,但终究跟火不同,他的体温很凉,离得近能更清晰的感受到这份锐冷,月离弦的体温也并不算高,至少还能稍稍泛着温,但是跟他师尊一比,他都能自称是个热团子。   仙宫翎明显也感觉到了这点,他从未跟谁这么靠近过,物种放广一点的说,动物也没有,他没有对比,所以并不清楚,想是被一只不大的灵兽贴着的感觉约摸跟这个差不多。   他垂下眸去,月离弦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眼睫终于覆上,清浅的呼吸喷洒到颈边。   仙宫翎朝后躲了躲,轻轻动了动试图收回手,却发现挣不开了。   仙宫翎稍稍犹豫,又不太想把对方叫醒,自我放弃一般也跟着闭上了眼,躺在床上不过是为了安抚人做做样子,距离过近他又极为别扭,干脆眼不见为净。   又过了一会,他察觉到胳膊上一松,心情就好似一直闹腾的熊孩子安分下来了一样,正打算悄悄起身,紧接着腰身又就人搂住了。   看着埋首在自己身上似乎睡着格外香甜的徒弟,仙宫翎用极度怀疑的眸光打量过去,终是不了了之,他无奈的又阖上眼,潜息练气,试图尽快进入睡眠状态。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折腾,他被搅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再寻机起身太麻烦,于是真的开始跟着睡觉了。   寅时三刻。   仙宫翎睡眠浅,很容易被惊醒,半梦半醒间,他伸手把睡觉姿势不安生的月离弦推开,转瞬又感觉他落到了自己怀里,他体温又高,仙宫翎只觉得挨着个火炉子。   颇为不耐烦的背过身,结果不到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又被弄醒了。   适才感觉到不对劲的仙宫翎猛的清醒过来,脸色发青的把徒弟推到一边,清楚的察觉到对方支起的小帐篷,和比平时温度更高的身体,光看到他潮红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了。   仙宫翎有些尴尬的别过视线。这种时候,貌似只有回避才不显得奇怪吧。   更让他脸色不愉的是,对方一直在试图往自己身上蹭,眼睑却是紧紧闭着,几分无辜,毫无防备,好像做的事跟他这个人完全没关系。   仙宫翎不管其他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见拍不醒,又晃了晃他肩膀。    许是这番起了效果,月离弦眼睫颤了颤,迷迷瞪瞪的般睁开眼,就在仙宫翎以为能解脱了之时,月离弦却是又黏了上来,嘴里还迷糊道:“……我热。”   感情是把他当降温的冰块了。   “你调息一下,先在内府运三周转。”   可月离弦似是什么都没听见,还是道:“热。”   仙宫翎没办法了,又打过一道灵息冲进他血脉,月离弦晴明了些,也不喊热了,却是蹙起眉又哼哼了一声:   “难受。”   月离弦这模样别说运三周转了,让他辨穴道怕是都难,仙宫翎想不到更好的对策,只得道:“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月离弦点了点头,下面却是不由自主的贴过来蹭了蹭。   仙宫翎:“……”   仙宫翎脸色全黑了,不由分说的坚决把人按住推开。   月离弦不安分的挣扎扭动,还见缝插针的在那双冰凉的手上揩油,嘴里反反复复还是那句“我热”“我难受”。   仙宫翎咬着牙:“你自己想办法。”   月离弦委屈道:“……我不会。”声音还极小声。   他难受,师尊不管他,还把他往外推,这让月离弦心里也不好受,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却是感觉眼前白光一晃,再无意识了。   仙宫翎把再次进入睡眠状态的人放好,揉了揉眉心。   真难伺候……   作为师尊给徒弟的一条龙服务?这服务未免也太全套了,哪有师尊要做到这种地步,反正他不管了。     于是仙宫翎一边嫌麻烦,一边又开始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上哪里去找启蒙的东西给他看?   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在心里立下的“不管了”的初衷。   ☆、第七十九章   五更天,外面响起扣门声,仙宫翎走出去开门。   季敷湘面带几分焦灼:“兰师姐不见了,我来这里寻应真人也寻不到,真君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你寻过了?”   季敷湘急切的点头:“师姐是个体贴人的,不会跟我们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还联系不上,我此番前来找应真人帮忙,却是连他也寻不见了。”   仙宫翎见她这般急切,亦有些绷紧起来,应子淮出去他是知道的,但那时并未多想,他简单的传了抹讯息过去,道:“我跟你去找。”   说罢,又回身探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季敷湘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适才感觉到了些什么,一时神情有些奇怪了起来:“……是谁?”   仙宫翎先前在玉髓子上附了灵息,若是真有什么会感应出来,他几步出来带上门,只道:“寻人要紧。”   季敷湘便也没说什么,两人便一起出去了。   这梅界庄占地不算广,仙宫翎放出神识,觉察到一部分人同样在寻找兰亭,想是她们韶华宗的同门,他又朝北侧探看过去,却是愈发奇怪,感应不到,还能消失不成?   他向季敷湘道明了情况,后者更为急切了,慌张问道:“真君可是确定都看完了?”   仙宫翎正要点头,忽地想起那个被他忽略的地方。   ——瘴林。   除了那片瘴林,不知是被什么禁制封着,雾挡树,树遮雾,交相掩映,很难探看清楚。那瘴林并非适合人出入之地,若不是情急之时,仙宫翎亦是不愿去留意那地方的。   “谢真君帮忙了。”季敷湘知晓了形势,当即便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仙宫翎拦住了她。   “你干什么去?”   季敷湘笑了笑:“不见的是师姐,再麻烦真君就不好了,我此番便去那里稍加寻觅,寻不找便会自己回来,也不是没分寸的。”   “你一个人太冒险了,至少跟同门说一声再去。”   季敷湘却是径自摇头:“真君不知,若是说了,她们是不会让我去的。”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的朝那处去了。   五更天,天还没有亮,仙宫翎观摩天色,又对月离弦留了句话,便亦是往瘴林处去了。   “真君?”季敷湘见他跟来,似是有些意外。   仙宫翎也没看她,只是道:“不见人影的还有子淮,我亦有责任。”   .   月离弦不知道自己能睡着,还能睡得这么长。   他碰了碰有些发疼的额头,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梦。   ……什么梦?   旁边没有人,他掀起一角被子就要坐起,却仿若感觉到什么一般停了动作,浑身僵硬。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心存侥幸的想:好在是梦,他怎么可能真对着师尊不管不顾一通撒娇呢……真是太丢人了。   月离弦对仙宫翎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喜欢,自然想亲近,恨不得能多亲近就多亲近,牵手触碰不在话下,再胆大一点的……通常亦会不了了之。   不是他不想幻想,而是不敢,毕竟这些都是可有可无,唯有师尊才是最真,倘若是再细想下去,给了自己更多“师尊是他的”的暗示,他怕自己真的按捺不住去疯,打乱他本该有的节奏。   能不能追求到是其次,师尊不要他是真的得不偿失。   “性”对于现在的月离弦来说还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从来都没有人跟他提过,他便不会多想,可是此番下来,他好像能本能的隐隐得出些什么。   不过……就算是在梦里,师尊也还是不肯“教他”呢。   月离弦暗戳戳的如是想着。   不是应该更……合心意的吗?   天元:“……”   月离弦慢吞吞的下了床,做贼心虚一般麻溜的销毁“罪证”。   天还没亮,师尊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没回来,月离弦百无聊赖了,这才留意到天元的不对劲。   他试探性的问了几句,天元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明说。   月离弦冷静下来,却觉得心里咯噔一声,他突然有些慌:“那,那些不是真的吧?”   天元沉痛的不说话了。   月离弦腾然站了起来,心直直跌了下去。   为什么看不到师尊?!师尊都知道了?师尊讨厌他所以避开他了?   他坐不住了,这时亦注意不到天元接下来的话,他直接推开门去,正赶上敲门的人,差点撞上。   来人是应子淮。   “翎祀师兄呢?”   月离弦抿了抿唇,“不知道。”   应子淮走进了屋子,奇怪道:“我就在这里,师兄怎么发简讯问我在何处?”   听到他的话,月离弦也觉得奇怪,在这时,月离弦也收到了一抹讯息。   “子淮不知去哪了,我去瘴林寻他,你别过来。”   两人同时面色一变。   “我去叫瑰柏过来!”   月离弦也顾不得其他,他走出门,联系上了程风:“玹青宗有什么人走丢吗?”   程风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刚刚被他吵醒的,嗓音还有些哑:“……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月离弦切了讯。   程风还想说点什么,那边却是直接给断了,他清醒了几分,这下子又睡不着了,把他吵醒,还不听他说话,程风嘴上不满的嘟囔几句。   云澜推门进来,看他这模样,打趣的问了声:“谁惹我们的小魔王了?”   于是程风欢快的朝他师兄一通吐槽,都是被月离弦切讯之后要说的废话。   瑰柏他们已然得了消息,正跟他们一起动身朝瘴林的方向赶。   这时天色整熹微,月离弦突然接了程风穿来的讯。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月离弦不耐烦的皱起眉:“快说!”   他神色语态都不同平常,应子淮不禁侧目看他一眼。   “别这么凶嘛…”程风嘟囔了一句。   “之前你不是问我宗门有没有人走丢,后来我知道了,我们宗的人都好好的,不过倒是有别的人突然没了音讯,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再加上没人追究,这事就这么算了,最后能不能回来还是得靠运气。”   月离弦正要切了讯,却是突然听见这么一番话,也是犹疑了:“没闹出动静?”   “闹不出,人太少,又没证据,那些人还是跟同门不怎么亲近的,所以他们是自己走了还是真出什么事也没人知道。”   “……我知道了。”   瘴林里的恶臭味熏人,虫蛇却是不少,空中还混杂着毒气,寻常人是顶受不住的。   季敷湘在前探着路,土松软了几分,树木也稀了起来,但是雾气太重,抬头一片黑蒙蒙的,甚至连天究竟亮没亮都难窥到。   “别动。”   季敷湘忽地停了步子,回过头眨了眨眼,几分疑惑。   仙宫翎朝前几步,径直看向一处,季敷湘跟着探看过去。   只见眼前一片泥泞的土地见,一个稍稍鼓起的凸起有些明显,仙宫翎灼了处林丛,这地处潮湿,能燃起已是不易,只见摇曳暗光断断续续的映照起一片极小的区域,愈显幽森了。   借着这光足以看清那是什么,季敷湘后退几步。   残破的布料,还有一个被半掩在泥泞间,快要完全腐烂掉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季敷湘扭过头去好似被恶心到了,她刚要提议返回,却见仙宫翎竟是感兴趣了起来。   “真君……你不会是想捞上来吧?”   仙宫翎看她一眼,好似她在问什么奇怪的事。“不然?”   季敷湘着实不想想象虫子倾巢四处攀爬的光景,不过她深呼一口气,忍耐了下来:“……好。”   “你怕虫子?”   “我不怕,就是多了就……太难看了。”季敷湘忍耐道。   仙宫翎懂了她的意思,勾手捞上来什么东西,季敷湘闭上眼做着思想准备,等她睁开眼,却发现不是她想象中的尸体。   仙宫翎顾虑到她,只捞上来个小物件,湿哒哒的飘了过来,啪嗒一下摔倒地上。   季敷湘看向那物什,却不像平常那般爱笑:“…真君对谁都这样吗?”   “指什么?”   她勉强的勾勾唇角:“没什么,我随便问的。”   季敷湘就着那纹路辨认,发现是个牌子。   “庄主令?”   仙宫翎抿唇看向那尸体。   好似有什么脱离了掌控,季敷湘紧紧盯视着那具尸体:“这不可能……你我都瞧见了,庄主的墓不是空的,那这是谁?”   “同一具。”仙宫翎笃定。   季敷湘垂眸,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仙宫翎以为她是知道怕了,这才提议道:“先回去吧?”   季敷湘沉声应句。   他们便又一起折返,这次仙宫翎行在前,他把一条条路破了出来,走了一段又回头看看后面的人。   刚开始还算好好的,可是愈往回走,季敷湘步子愈发慢了,仙宫翎回头,却见季敷湘唇瓣发白,直接抱着隔壁蹲下身去,仙宫翎几步过去问她如何。   季敷湘抬起头来,话语却有些发颤:“……真君见笑了,怪这身躯不经寒。”   仙宫翎翻出一个球状手捧大小的红晶给她,季敷湘不明所以的接过来,却发现是滚热的。   她抱了一会儿终于缓和了些,脸上不那么苍白了,她垂下眸子,通红的火晶还闪着稀碎的光,一晃一晃的。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   ☆、第八十章   她问道:“这赤霞晶得来不易,真君怎么就这般轻易拿出了?”   “物是死物。”   季敷湘摇摇头,寻了些力气慢慢站起来:“真君好像对谁都多些宽容……让人误会就不好了。”   “不是对谁都宽容。”仙宫翎矢口否认,浅眸毫无波澜,让人不好开他玩笑。   季敷湘却是一愣,终于带了些笑:“你怕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捧着火晶继续走着,步程却是慢下来许多,仙宫翎顾着她放慢些速度,也没有催她。   “若是本有的这份‘宽容’消失掉,会是在什么时候呢?对方一定很过分吧。”   月离弦从天元口中又得出不少信息,他把大致内容一一向应子淮交代了,两人打好商量,月离弦不知怎生侧目了过去。   正跟一人视线相撞。   月离弦出来的匆忙,根本就没顾上伪装,这一次是实打实的真面目了,后者似有探究,好似在奇怪他这个突然冒出的人哪来的。   月离弦毫不掩饰,眯了眯眸子用满是敌意目光审视他。   他那时对师尊交代,用一个“梦”来一笔带之,但月离弦知道那不会是梦,那是宫离弦的境,亦是他的魇。   他被仙宫翎带回罄灵宗,见到了莫庭轩。   那二长老还是一副深沉老套的打扮,说着与初见不同的话,像一个长者那般严厉,问道:“你想留他入门?”     “弟子不敢徇私。”     “翎儿,你的事为师向来放心,不会多加干涉。既如此,且暂留入外门就是。”   那人未再多言,却也未曾应允。     莫长老见他似是有了别的注意,又道:“那……”   “师尊。”   只听是有一道温雅的音色传来,却是打断了莫长老的言话。     见得屏扇后走出一个袭蓝白内门弟子衣衫的清雅少年,给人感觉如同清风拂面,通透净朗。   那少年却是向他们的方向走来,看向莫长老又颔首行礼:“师祖。”    “长明?你怎生在此?”   “弟子陪师祖叙话,顺带等候师尊。”清雅少年温声应道。   那人微怔,随即浅眸竟是染上些许暖意。自从这个人出现,就好像所有的目光都被夺去。   苏长明!   月离弦垂头看向急略而过的脚下之景,目光霎时如淬了毒,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要寻师尊,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空中弥漫的腐潮气息愈发浓郁,前方已是能见到那处瘴林的影了,他们停了下来,却是不曾料想还有一些人在此处徘徊。   应子淮认出了几个人,上去招呼道:“郑姑娘,你们在此处作何?”   那女子亦没想到会见到他,回道:“我们在寻兰师姐,找了一圈都不见人,这才又寻到这里,可是师令在身,我们也不敢贸然进去,这才在这边观望。”   应子淮又问:“原来如此,不知郑姑娘可有见到季敷湘?”   “季妹妹?”女子想了想,忽地皱眉。“她应该回去了才对。”   “未曾,她跟你们一样去寻兰亭了,今早还寻到了我那处。”   那女子犹疑了一瞬,“可是之前师门来讯传她回去,她昨夜就动身走了,怎么可能违背师命。”   “你说什么?”应子淮自不会怀疑月离弦的话,却依然混乱了起来。“那今早过来的人是谁?”   女子不以为意:“许是应公子看错了。”   “你们那季姑娘,是个怎样的人?”月离弦忽地问道。   女子朝他看来,斟酌了一下道:“季妹妹是个寡言的,经常跟在兰师姐身后,虽然不爱笑还容易羞怯,心肠却是个顶好的。”   这时又有一位姑娘应和道:“是啊,能跟她一下子说到三句话的,怕是只有兰师姐了,我们都轮不到呢。”   一时便有人跟着轻笑起来,似是又想到兰亭不知何处了,又有些感伤。   应子淮跟他对视一眼,两人都读出些不寻常来。   “多谢几位姑娘了。”   女子打量了一番他们,稍稍思量:“你们不会是……”   应子淮点了点头,“韶华宗既在此,也可挡些后患。”   那女子凝重起来:“交给我等,若是半个时辰你们还没出来,或是这里有任何变动,我们必当联系上其他宗门道友。”   应子淮又致了谢,扭头对瑰柏道:“你也留在这里吧。”   瑰柏没多坚持,亦是默认了他的话,应子淮又看向月离弦:“你……”   月离弦径直打断他:“我要找师尊。”   “里头未知太多,若是真遇到不测,师兄可是要伤心了。”   月离弦眸光深深望向瘴林深处,自己抬步朝前去了。   应子淮叹了声,不好放他一人,亦是紧紧跟了上去。   回来的路程不该多长才是,只是他们越往回走,树丛又开始密布起来,盘根错节,瘴林里迷宫一般太过繁杂,许是还有什么凶兽隐匿,偶尔还能看到半只鞋子,一些毛发。   仙宫翎行步极笃定,绕是如此,他亦是在撇到粗壮树根下看到那只同样的鞋靴之时停了下来。   简陋的阵,困不住他,而且他确实把基柱毁了,不应这样。   “怎么了?”身后的人不解道。   “没事,继续走吧。”   他不动声色,按照原本的速度循着路,就这样又行进了好久,说是行进,不过是周而复始不厌其烦的循环,然而仙宫翎就好似完全未曾察觉到一般,继续走。   季敷湘似是渐渐体力不支了起来,她看了看周遭眼熟的景物,禁不住道:“真君……是这条路吗?”   仙宫翎才又停了步子,他回过身来,抬手朝旁侧聚了团雷引劈过,刺目的光一晃眼 ,眼看就要劈向那颗粗壮的树,却就在要抵达之际突然消失掉了。   仙宫翎直接看向她:“你是谁。”   女子似是茫然了些,美眸流露出几分无措。   “……什么?”   仙宫翎步步朝她逼紧,眸光冷到结冰。   “要我说的更明白点吗,这是假的,只能有我,你怎么会闯进为我设的境?还有这简陋至极的阵,若不是有循导的人在,怎么会破了又复,不停冒出。”   女子被他连番逼问退后几步,颇为胆怯的垂下头去。却在仙宫翎更向她靠近之时忽地抬起眼,勾了抹邪肆的笑来。   “你终于发现了。真、君。”   她直勾勾的盯向那人,语调微扬,好似心情不错,不轻不重的提醒道:“但是那又能怎样呢,太晚了,你早就跑不掉了。”   仙宫翎才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通身的冰寒突然顺着血脉袭来,是他长久以来不曾体会过的寒彻。   赤霞晶内熔岩一样焕着细碎的暖,女子捻在手心掂量几番,她轻抬起手,袖边随动作滑下,露出白细的手腕来,她又动动手指,清脆的破碎声泠泠响至脚边。   女子迈过通红似血的碎片,半膝跪在他身边,问道:“阿翎,后不后悔?”   不知是在问他后不后悔当初没杀她干净,还是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断,不过不管是哪个答案,都很明确了。   仙宫翎一把将她拂开,这时候他经脉都好似被冻结住一般僵硬,动上一动都极为吃力。   季敷罗垂下视线,伸出手来,指尖碰上地面。   在这时,只见一只通白的蛊虫,从雪白衣角慢慢钻了出来,爬到她的掌心。   毫无意外,是先前那只被“烧灼”掉的蛹。   “没有人能破除我的蛊。”她抚弄着指间小虫,轻笑道:“我给你一个机会,阿翎。你随我走,我不仅把这蛊毁了,还会就此收手。”   那蛊忽地发出尖锐的刺鸣,啪地摔倒了地上挣扎似的抽搐,又消了音。   眼看仙宫翎愈发抗拒,她一改强势,语态放软了几分,恳切道:   “我说真的,哪怕就一次,信我好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寻过来只是为了你,并不期望别的,阿翎,若是你肯信我,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我信你?”他冷笑一声,“然后呢,你要悔改?一个魔修,要踏上无尽杀戮的魔修,怎么悔改?你不屠人了,屠魔是吗?”   季敷罗反应平淡许多,唇边的弧度都与方才一般无二,似是对他的话浑然未听去,她轻轻蹙眉,似是有些惋惜:   “阿翎,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仙宫翎受够了这人的满口谎言,已是厌恶至极。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手,更不会把自己交给那一句虚无缥缈的“相信”。   季敷罗漫不经心道:“你还记得蛶玖阁的那次吗?跟过来的人是你的弟子吧,你很亲近他呢。”   仙宫翎指间颤了颤,“……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助他去寻你,用他的心尖血交换罢了,而且我那时还算虚弱,他亦心有提防,就是想下手也无能为力呢。”她秋波流转,又道:“你那小弟子本是个聪明人,可惜跟了你,都要成榆木了。”   “我倒是纳闷,阿翎,你在罄灵这么久,怎么会没发现他们待你的不同呢,蛶玖阁里头的异状,就连我都看了出来,还是说就算如此,你还要为他们卖命?”   “就算有莫庭轩为你瞒着,罄灵那些活成精的老头子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还要我说的更明白点吗?”   仙宫翎不去看她,魔音仍旧灌入耳中,缭绕不绝,像是要为他宣判刑期。   “仙宫翎,你注定得不了道,也成不了仙。他们从来都未予你期望,只是要利用仅剩的价值,而现在,泫涸真界已经开启了,你知道吗?瞧瞧,你这个所谓的‘首席弟子’毫不知情,他们不信任你,才不会告诉你,而莫庭轩在做什么呢,他要准备随喻酩入界了,唯一可能会选择护着你的,也要把你舍弃了。”   “只有我。”她伸手覆在他臂膀上,轻声道。“抛下这些吧,阿翎,你跟我一样,只有我最理解你。”   那人动了动嘴唇,女子几分期许的看向他。   “……陌路殊途。”   仍旧固执。   女子目露遗憾,“看到这只蛊虫了吗。”   她摊开手,不知何时,她手边又现出一只与方才同样的蛊虫,颜色却是镀银一般更鲜亮些。   “他的血极特别,练出的蛊亦千年难遇呢,好好珍惜吧。”   那虫子亦是摔倒地上,却是迅捷的爬上先前那只半死不活的蛊身上,撕咬了起来。   女子也不再去看蛊虫,她柔软的手缓缓覆在那人衣襟上,正冲心口处,这时候仙宫翎已是动弹不得了。   “不管是谁在打乱我的计划,没关系,你在我手心就好。”她露出势在必得的眼神,手掌收拢起来,好似攥紧的是他的一整颗心。   “阿翎,我就是死,也要留在这里。”   ☆、第八十一章   泫涸真界,与修真界同样是修士肆行之地,但那里的机遇更大,灵脉甚广,充盈的灵气更多,随便一处地方就能抵上修真界的中上程灵脉,自然,普遍的,那处的能人异士亦是要比修真界平均强上百倍不止。   泫涸真界每五百年开启一次,各宗门依照实力可获取一定入界名额,在路上身死魂散的人亦不在少数,所以挣不挣这资格,放不放弃,都是自愿为之的。   人往高处走,能得到名额已是极稀贵,哪怕知道凶险万分,亦是少有人真的会舍掉这到手的资格,多的是趋之若鹜。   曾在修真界长久屹立强盛着的毓灵古族,早就对外族人的奉承见怪不怪。   在两百多年前,众多宗门好似尊崇一般渐渐为毓灵奉上越来越多的入界资历,毓灵族人受用了,于是接下来的份额亦照收下了,虽有奇怪,他们亦出于对这些人的“善意”做回应,毓灵庇护着周遭宗门教派免受魔族侵扰,亦是退让出了不少入界名额。   去的人多,回的人少,走出去的还是大多是族门的至坚力量,天赋修为俱是别人衣角都沾不到,就这样,修真界的毓灵渐被分散了,族人沉溺在“互助友善”的假象而不自知。   剩下的大多数中,要么太年幼,要么已至古稀,对比之前来说,太有可乘之机了。   于是他们出手了,最大可能保证不会有漏网之鱼。   参与的人乐在其中,没有哪个人会怕事情败露,因为真正知情的人都沾到了好处,谁都脱不了干系。   他们也知道,从泫涸回来的可能性很小,风险其次,已经住惯了的金玉宫阙的人,还会愿意再回到茅庐去吗?   就算以后会有几个族人回来,不知毓灵何处了,那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   罄灵宗虽未直接参与,但也确实沾到了足够的好处,不过也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龌龊的,掌门对这些恶浊本是全然无视,但是莫庭轩却是惦记着罄灵的恩。   亦在那时有人把那小少主交给他时义不容辞的接受了,从小把人当娇花护着,长大了还得当成祖宗供着。   知情的只有掌门喻酩,而且莫庭轩也只是收了个弟子,除了被当成易碎品一般宝贝这点让人嗤之以鼻(包括仙宫翎本人在内),其他也没什么太过惹眼的。   后来仙宫翎天赋优势愈来愈突出了,一次修行回来内府直接潜了个紫霆神雷引,这之后,他的能力再压也压不住了。   担着风险的身份还不自知,不收敛着也罢,还非要去争那首席弟子,一跃入众人视线之下。   再之后,便也算是顺风顺水了。   ——除了仙宫翎偶尔不受控制似得灵力流失。   毓灵族血曾有过这种特例,应对起来虽是难了些,可并不能算不能突破过去,这一点仙宫翎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在修真界,对于普通的修士来说,这是大忌。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高层长者亦是不会不知一些消息,罄灵宗是整体,但是宗内照样难免有人心思各异。   曾有不轨的人想利用这点打压,但是仙宫翎又表现的太过优异,他渐渐成了宗门的“不可或缺”,后辈的景仰,亦为罄灵赢了众多声誉。   难抓把柄不说,为此跟二长老敌对,还折了宗门大柱,为了什么。   但是高层中大多数已是对其得道成仙不抱期待了,一些人亦是等着看笑话。   再优异又如何,终是免不了落陨。   仙宫翎隐隐亦能感觉到一些,他从未跟谁说,绕是他并不接受“注定陨落”的暗示,亦是很难不受影响,心魔困扰他时,还会动摇,再生心患,扰他渡炼。   有人开始暗中动手脚,比如在蛶玖阁中。   蛶玖阁按入阁人的实力遴选难度,每一层的把守物亦是可以千变万化,但是也会偶尔“失灵”,度之甚难,所得又可能极少。   仙宫翎受伤的次数渐多了,这才引得不知情的莫长老跳脚,找那些人“理论”,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掌门会护着这个弟子,但是有的长者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终要折陨的人,就是身死阁中,也能怪其能力不足,难当大任。   季敷罗消息甚广,将这些“内情”偷窃过来,得知他“注定无法得道”,愈发放手不能了。   仙宫翎说“陌路殊途”,她不动怒,只当宽容,因为她在心里知道,会一样的。   你跟我会一样,你会选择我,也别无选择。   地上的属于蛊虫的争斗早就结束了,毫无意外。   那只音白色的蛊虫餍足的缩成一团,表皮竟是渐渐干燥起来渐形成一个壳子,它在内里又微弓起身子,数秒之后破壳而出。   表皮竟是又鲜亮了一层,流银一样闪动。     季敷罗看着那蠕虫又“慵懒”了起来,缓缓挪动回去,又渐爬到那人衣角上。   这蛊姑且有人界情蛊的作用,但是终是不同,下蛊是耗费的时间是最长的,一只便可担主,对中蛊人的影响并不是一天便能促成的,但是慢慢便会根深蒂固,以至身心都由她支配,灵元可亦任她调取。   若是中蛊人有二心,只要她不乐意,对方随时会被自己的臆想逼疯,也会爱到发疯。   爱到发疯,多好。   她冷冷的看着那蛊以极慢的速度衣角从衣角边缘探了进去。   她亦勾起唇角。   最失败的结果,神魂被侵蚀而不灭,眼里只有她一人的傀儡,永远不用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置身危险,永远不用顾虑他究竟是什么心情。   多好。   .   月离弦本是跟应子淮一起在瘴林里探行的,应子淮许是对他一个历行浅的“稚子”不放心,几乎是要跟他寸步不离。可是越走,浓烈的瘴气却是直接铺面一般愈发大了,直接遮掩掉人的大部分视线。   月离弦照步走,闻到一股与前去不同的焦味,他抬目,探出灵识,忽地瞳孔微缩,这地处朝湿,不能那般轻易落火,最近也一直晴朗,这树是怎生被生生截断的?   他急切走近些试图端详清楚,适才又发现这处已是一大片断枝残叶,硬生生被人劈开一般萧条不已,地上都裂出数道不浅的断痕。   师尊?   他抚上树干断裂出,这才想到要唤应子淮,四顾过去,俱是浓重瘴气缭绕,人确是寻不见了。   他又专注在这片遭受破坏的区域,一时有些心悸,一切都好似是在暗喻着不祥,他更不安了,难以压制这份无从下手的焦灼感。   师尊是曾路过此处,还是在就这附近?为什么他一点都感知不到?   “你来的太晚了。”却是一个几分娇俏的女声,有些耳熟。   月离弦猛的回头。   上次见面还是在苌音苑,幼琴仍是那时那般打扮,好似没怎么变。   但是不一样。   月离弦看她周身萦绕的黑气,知道她已是魔修了。   这才多久,这人魔息竟是这般浓重了,也不知是借了多少命。   月离弦已是直接动手了。   幼琴亦是伸手曲成钩爪状,黑气袭来,只听她道:“我们也算是熟识了,少爷也不是全然忘了我的,见面竟是不叙叙旧吗?”   嘴上这般,出手却是狠戾非常,一点都不手软。   “话多。”   这人碍眼极了,月离弦只想尽快解决掉她,他集灵渐幻成一把似木材质而成的形体,头身剑一般锐利。   幼琴眯了眯眸子拂手挡去,那物却是径直破开这层黑气,直袭了过来。   幼琴似是没想到,大惊失色,她急急退身,犹有余惊,脸色变幻几番。   那个当初听话万分任她宰割的杂种如今却摇身一变,小时候那般女气的模样竟也能出落得神采英拔,伪一个玉面郎君,现在更是成了别人的不可企及,再反观沦为魔修的自己,还有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落魄境地,眸里更是嫉妒非常。   那个废物竟是也能做到如此了?若不是歪打正着,他哪里配!   月离弦才不会搭理这女人什么龌龊,他不想再耽误,也不藏拙。   一条枝蔓悄无声息的蔓延过来,女子犹沉浸在自己嫉恨交加的情绪中,全然未觉,待她反应过来,那枝条已是破开了她的胸口。   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被撕裂开的口子,穿了透,没有一滴血。   她以为自己不过岔了道,修了魔,却连自己何时把灵魂献出、成了傀儡也不知道。   她只感觉自己全身凉透了,感觉不到心,却是更加歇斯底里起来,嘴上发着不似人的狂叫:“谁都活不了!谁都活不了!!!”   活不了的是你。   月离弦不再管她是怎么苟延残喘的,转身就走,女子却是断断续续的笑了起来,她快发不出声音了,只有气音。   “太晚了……嗬嗬嗬嗬…太晚了!”   月离弦快步朝向这地上破坏面积更大的方向迈进。   后方声音已近息,还撑着最后的气嘶哑喘着。“我…就是要来牵制你的…我成功了,赢的人是我……”   月离弦怒不可遏,在她断气之前又把她脑袋削了。   灌丛中,有几条粗壮的蛇伺机爬了出来,攀到身首异处的尸体上。   他再不管身后的惨状了,步子越走越快,离方才的地方远了些,他压着余怒仔细端详这这片地方,尚在思量。   正这时,整个地面忽地一个猛烈震颤,从后方穿来的刺耳轰鸣挡无可挡的震颤四方。   月离弦亦是受了影响,耳中嗡嗡不绝,心下却是一番狂喜。   是师尊!   他心定了些,仔细观察着方才发生变动之处,才惊觉此处被人设了阵法。   天元在瘴林里要敏感上更多,他觉察到些端倪,立刻指了个地方。   间不容缓,月离弦忙冲刺过去,一手毫不犹豫的聚出大量灵力聚成一个巨大的光团,蓝色的水波纹蜿蜒流转在球团周身,他猛地蓄力甩手过去。   面前之景镜面一般直颤了颤,而后又软化下来几分,瀑流一样分崩离析,直往下跌散了。   他先前虽预料不好,但以为都来得及。   他飞奔过去,先望见却是地上一大滩鲜红的血,刺目极了。   支撑身体的腿脚几乎有些受不住,不受控制的发软起来,整个人都陷入莫大的恐惧。   无尽深渊,他差点以为自己到的是炼狱。   ☆、第八十二章   仙宫翎后靠着一处树干,眼睑紧闭,似是已陷入昏迷,唇瓣本就无多少血色,又是苍白的褪了个干净,脚边白衣亦是被血浸染了一片,绽出朵朵血花来。   天元道:“主人,他尚有气息。”   月离弦晃过神来,寻了些实感,他这才注意到那把迅捷到只留下光影的剑,清绝似是在为那人捉急,左右闪身,一下一下不住用剑头抵上去,试图把人弄醒。   月离弦几步过去蹲下身,探息过去,这才发现他师尊确实受了很重内伤,但外表却是并没有多少伤口,这绝大多数的血是别人的。   师尊受伤了,但人还好好的。   天堂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他放心些许,心力却是被抽空一般很难再寻回几分。清绝见到他过来,又立马蹭了过来围着他打转,月离弦觉得眼晕,忙把这剑安抚住了。   似是方才清绝闹来闹去起了作用,倚在树背上的人眉头微微皱了皱,月离弦紧紧观察着他,确认未曾看错。   不一会儿,一双冷眸露了出来,夹了些隔阂与陌生。   “……你是?”   月离弦眸光一紧,不过也只是片刻功夫,那人又闭了闭眸子,那股不协调的怪异感消散了,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离弦。”仙宫翎静看向他,试探性的动了动仍旧僵硬的胳膊。   清绝嗖的一下窜了过来,抬手可是要比抬胳膊要简单很多,仙宫翎挪了下手腕,任它钻进袖里匿了。   仙宫翎想要强撑着起身,月离弦上前扶住他动作,要他再歇上一会儿。   仙宫翎看他眸里实在紧张,许是被先前那一幕给吓到了,为了让他安心些,便也照做了。   “你来的时候,可有看到什么人?”仙宫翎问道。   “是季敷湘?”月离弦垂眸看向他身上的血。   仙宫翎摇头:“她怕是被魔修夺舍了。”   月离弦这才回了他的问题,“未曾,我是跟应师叔一起来瘴林的,但后来因一时不察在路上分开了,我寻到师尊的时候,这里没有别人。”   知道应子淮还在,仙宫翎心里亦是轻松了不少,不过他确实有感觉到应子淮曾出了门去,想是季敷罗从中做了手脚。   她一早就到门口等着,显然是早有预谋,那兰亭说不准就是受了她挟制才会突然不见的。   仙宫翎之前虽觉有不对,将那些识破了去,他原以为对方不过只是个想利用身份害他的魔修,怎么也料不到她还能回来。   当初那般刀剑相向的人,现在又这样若无其事的出现在他面前,欺骗也好,还肯朝他软言软语,求他相信,好似那个被他一剑穿透的人不是她。   无论是同为道友前还是她坠魔后,想到季敷罗那般性情的人居然会如此,仙宫翎不仅猜疑她另有图谋,还觉得她是疯了。   他们之间仅存的那份同窗情谊,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旖旎,早就随着她连篇谎言给消磨了尽。   初见之时,烂漫之时,谁能想到会你死我活呢。   他当初给了她一剑,也难怪而今她寻来算计。   仙宫翎着了她的道,那时也确实无法动弹,但若是耗尽内府那就另说了。   季敷罗“生前”联手以阡渡教为首的魔头把修真界祸乱成什么样,那时都未曾罢休,如今谁会相信她真的会停手。   所以他那时只等一个机会,再一次杀死这魔修的机会,他绝不犹疑。   季敷罗已经不认识他太久了,被重创之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不把这副身体当回事,然而疼痛与创伤都是共应的。   “狡猾了。”她捂着涔涔渗血的伤口,眼里兴味不减。   她本可以上前去死扛的,也不是扛不过,但是仙宫翎却是会真正“死扛”,他很固执。   只要季敷罗再上前一步,仙宫翎便会选择不顾一切的自毁。   为伏魔而殒,似乎也不那么糟糕。   季敷罗也留意到了这点,她还不想让他死,她多此一举折腾了这么一遭,怎么容许他就这样死。   而且……   她感受着那小东西,心情依然不错。   没有偏离太多,都还在她把控范围内,慢慢的,不用她自己动手,仙宫翎就会归属她。   不必急,她会等到的。   季敷罗最后看他一眼,也不知这时候谁看起来更狼狈,她气息终是不见了。   仙宫翎没等到最后拼死的机会,他怕有诈,又强撑上好一阵子,终于不知在什么时候失了意识。   再醒来,便是见到了月离弦,看向他的眸里好似脆弱到难堪一击,可怜得紧。   仙宫翎又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了。   “师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他这般道,似是不经意瞟了一眼地上,不过一瞬便挪开了目光。   他没事,至少现在没事。   月离弦本就心思细,现下好像更敏感了,他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一眼,就是站起身来,目光在地上巡视着什么,那处血晶碎片在这片幽暗地极夺目,但显然不是。   少顷,他弯下腰来,指间捏住了一个物什,像是什么昆虫的壳子,颜色很奇怪。   “这是什么?”   “不知道。”仙宫翎回了句,却是看都不看。   月离弦见他隐瞒,皱着眉将那东西保存在盒子里收了起来,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去问瑰柏。     他又问:“师尊冷不冷?”   “不冷。”   月离弦挨过他,仙宫翎的体温像个冰块,动作也有些僵。   于是他又把外衣脱了下来,蹲下来严严实实的裹在他身上。   仙宫翎这时也不想使力,任他裹的紧紧的,没说什么。   没一会儿,月离弦又握了握他的手试着体温,问道:“好点了没?”   仙宫翎这次乖觉许多,道:“好多了。”   月离弦接着试温度,又不满一样继续给他捂衣服。   仙宫翎:“……”   这地处阴寒潮湿,月离弦设了护障还不够,锲而不舍的要把人裹的密不透风,仙宫翎刚开始还好,后来被他勒的实在难受。   月离弦也察觉到这点,他稍作犹豫只得又松了些力度,这次直接倾身上前把人给搂紧了。   “……喂。”仙宫翎不由出声,抗拒的紧。   “师尊暖不暖和?”   月离弦还嫌不够似得,因为挨得极近,又难免会鬓发厮磨,他微微侧过脸,清浅温热的呼吸都要攀进人的耳朵。   仙宫翎不自在的歪过头去躲了躲。   月离弦用极认真目光盯向正裹在仙宫翎身上自己的衣服,又道:   “不然把徒儿也裹进衣服里好了,这样还能暖和更多。”   闻言,仙宫翎又后靠几分跟他保持距离,攥紧了衣服,一脸防备的看着他。   月离弦却是又眉眼弯弯,摊开手掌以示无辜,白晃晃的笑容俊俏的紧:“我开玩笑的。”   仙宫翎是怕了他了。   可怜?   脆弱?   是他错了眼,这人究竟跟哪一个词搭边了?   等仙宫翎缓和上许多歇够了,或者说他歇烦了,月离弦这才给他留了足够空间不去打扰他。   仙宫翎就原地闭目打坐,月离弦便在旁安静守着。   待他内府受创之地修复上了些,才终于感觉好上许多,但那时已是过了许久之后了。   仙宫翎止了息法,抬眼看向月离弦的方向,竟见他还是在原处待着,就连那姿势好像都没怎么变过。   他稍有异动,月离弦就看向这边,走了过来。   “师尊不再调理一会儿?”   仙宫翎摇头:“过后再说,不必耽搁了。”   月离弦心中有霾,却也知晓他在理,也便随他寻出路了。   这里离外处并不远,仙宫翎先前本是应直接从这片林子里退身了,却因季敷罗从中作梗给耽搁了。   远处仍旧一片黑,跟这瘴林里的幽深混杂在一起,也不知是否是天色晚了。   空中弥漫的瘴气渐趋稀薄,他们终于步出这片林子,仙宫翎却是绕步来到至几处墓前,月离弦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突然停了步子,抬手就要掀开那棺。   仙宫翎的伤还未完全恢复,内府还创着,月离弦看不下他再这么折腾,忙又出手,那木棺直接从中间裂开了。   庄主墓是空的,之前就是这样,仙宫翎不意外。   “师尊,还要开吗?”   仙宫翎点头:“别搞破坏。”   月离弦便安安分分的把剩余的几个棺材盖全掀开了。   那几处不是“空墓”的地方,棺材里的东西被层布裹着,裹的极草率,几乎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   棺木里放置着的,是与人的型体差不多的木偶,仙宫翎识得,那是木傀,内芯还置死前魂灵,怪不得能以假乱真。   月离弦又把这地方尽可能的复原好了,正在他们又要向外赶,快靠近梅界庄上之时,月离弦却是感到身后多了一人来,气息很是陌生。   真是一波未平。   他心下微凛,步子未慢下半分,却是唤了天元出来对付。   一抹枝条闪现而出,直逼来人,电光石火间,犹带猛捷的攻势忽地凭空绕了个弯。   月离弦顿步回眸,来者他确实从未见过。   他冷声呵道:天元,你竟兀自违抗我命令,要害我们不成?   仙宫翎见徒弟防备的紧,还差点动手,这才隐约想起他们从未见过。   “离弦,不需忌惮,他是芜秋。”   ☆、第八十三章   芜秋?月离弦搜寻着记忆,终于把这名字对上了人。   他不住打量着来人,这人就是师尊说的那个毓灵族人?   芜秋亦对他心存防备,他又看向仙宫翎,沉声道:“不要往前走了。”   “为何?”仙宫翎反问道。   这人前两天入了炼心阵,而今不借外力便自己走了出来,就算做不到彻底改变偏执的想法,但总归也是会比之前好上许多。   而芜秋的确实是不同了,他给人的感觉少了份捉摸不定,眼底冷瑟的雾浊亦是散去了些,多了的则是跟以往截然不同的顽强锐芒。     好像变了太多,却没有为何,就好像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甚至还有要不同上更多。   只听他提醒道:“少主先前可是承诺过,会就此离开这里。”   “我会走,但这之前,容我去找他们会合。”   “少主是找不到人的。”   仙宫翎微皱眉:“什么意思?”   “我今日从阵中破出,便感觉到外面情况不对,适才悄悄探了一番,阡渡教的那些人已然是光明正大的开始敌对了,正道派来的人终是要少,明哲保身,他们已是退离许多,至于你所说的那些人,怕是现在也不会留在梅界庄内。现在在梅界庄里的,大多俱为魔修。”   仙宫翎面色不改,点头表示了解,却是照旧朝那处走了去,这次拦下他的有两只手。   “师尊要干什么?”   “少主切莫逞强。”   还有一同的两道声音。   仙宫翎顿了下,看向罕见同步的两人,“能不能破开,出去才知道。”   芜秋叹道:“少主跟我来便好,大可绕过这梅界庄的主区位,不会惹上事端的。”   仙宫翎没曾表示,眸光却是露出几分不赞许。   芜秋只好又道:“是罄灵,少主不想再来看看吗?”   月离弦侧目过来。   毓灵竟是在这里?   他都说到这种地步,师尊又怎么可能不去。   果见,仙宫翎朝前的步子再挪不动了,他道:“芜秋哥,劳烦你带路了。”   芜秋侧过身去,“少主还知道要回来,是好事。”   月离弦跟上他,天元自那之后就如销了声一般。   月离弦打定主意要问出好歹,路上还不待他想出待会儿逼问的种种办法,对方似是感觉到他的不妙想法,先一步诚恳道了歉:   “主人,天元心知有错,任主人惩戒。”   月离弦早就对“知错”这类词不感冒了。   单是这两个字,他就不知说过了多少遍,天元说的次数恐怕还比不上他一个零头,说到底,若是“知错”真有用,他还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知错”机会吗?   他不禁侧目看了这给了他这机会的人一眼,心存侥幸。   这么浅显的事,师尊怎么就想不通呢?   他这般想着,但是很快便偃旗下来,那点侥幸不了了之。   怕是不跟他计较罢了。   天元的话又把他思绪拉了回来。   “其他人天元顾虑不了,但是他不行。”   天元虽心有注意,但是对他的吩咐却是向来遵从的,更别说会为了谁违抗了,这还是他们相处以来头一次。   月离弦不禁思索着联想起什么,忽疑道:“他莫不是……”   天元语气夹带了些晦涩,小心留意还能觉察细微的轻颤,“我错认不了,他是孤帆。”   “也是因为这样,唯独对他,恳求主人不要逼我。”   月离弦虽不清楚芜秋是什么情况,可眼瞧现下这番,他也能推想出这人命途多舛,这一点,跟那被贬落的上神“孤帆”还真是像。   “你别忘了,他现在只是芜秋。”月离弦目光在芜秋背后瞟了一眼。“若是他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来,我绝不会放过他。天元,你也一样。”   天元噤了声。   月离弦知他怎么想,只沉默片刻又道:   “天元,你们许久未见了吧?应该说,对芜秋而言,你们从未见过。若我记得没错,你曾说过只要见到他就好,而现在,你多年的夙愿达成了,你还记得当初说过什么吗。”   天元知道他在意指什么。   ——‘我自知魂识即将消亡,也不指望继续存活,但在这之前,我只想能再见一个人,为此愿穷尽所能,到时真君若是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这是我最后的夙愿。’   竭尽忠诚,任凭宰割。   他曾这样立下誓约,也从没想过要变,现在也一样。   “我不会逼你伤他的,这一点不用担心。”   天元稍稍安定了些。   月离弦只略停顿,又道:“你是怎么说的,只要看他一眼就好?这样,真的就满足了么。”   天元不作犹豫,“人因太贪心而导致的结果往往是一无所有,永远也无法满足,就是什么都不会真正拥有。”   “‘太贪心’的衡量本就没有固定标准,谨慎是好事,谨小慎微就不一定了。若是会有这种机会呢?”   月离弦极少跟他打商量,天元又有些警惕起来。   月离弦缓缓道:“你可以去接近他,靠近他,甚至能去保护他,这样也不要吗?还是说,你还想看他在你面前死一次,孤帆会是什么命格,你不是不清楚吧。”   “主人……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   天元从蛶玖阁中出来这许久,魂识早就稳定下来许多,他修为虽远不及之前千百年下的积馈,幻出形体却是不成问题,护上一个人自当不成难处。   “你会害他吗?”   天元有些沉默,然而答复已经很确定了。   “你不会。”月离弦道。“就算是我这样要求,你也不会,既然这样,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所求,看住他了,别让他成了妨碍,其他的任你们折腾,我不会管的。何况这一世他为毓灵族人,看师尊那样,是不会放他不顾的,要你过去看着他也好,保护他也好,你接受吗?”   天元心绪几番起伏,仍旧没有应声,月离弦看他也不是不愿意的,稍加思考便想清楚了。   所谓近乡情怯。   简单的说,就是怂。   天元:“……”   毓灵现下的护界不比当年那般坚盾,却亦是够精密了,可看出,亦是耗费极大精力设下的,让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些仅出自一人之手。   仙宫翎看出些门道,心下知道这阵完全凭芜秋一己之力养护,并且若有一天,这阵法若是遭受强行破坏,阵法被破开,芜秋怕是也会受到重创,丢掉半条命还是相对要好的后果。   他巡视遍囊中放置的各种异石,心想待他的伤再恢复些,这些东西或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毓灵族所据灵脉乃上乘,却也不到极品的地步,这在修真也不算罕见,这才得以留到今日。   至于内里真正玄机之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族内建筑该毁的毁,亦是有不少完好的,至于里面的奇珍异宝,却是一个不留,早就被洗劫一空。   那流落在外的其中之一便有族宝,转魂玄石。   仙宫翎看向几处已是破败到难以入眼的屋子,不禁道:“要拆吗?”   芜秋回他一个眼风。   仙宫翎假装没看见,又放出神识几番细探,才发现先前芜秋住的地方跟这一整片区域竟能相通。   许是跟灵脉地域一类相关,即使逢过时乱,再长出的植株就算是野蛮生长,亦不像外面那般芜杂,而是玲珑青翠,在夜月晖映下寓灵一般赏心悦目的很。   但是终是常年不行人,杂草难免丛生,有些地方灌木更是足有一人深。   他又不禁打量几眼儿时喜欢攀爬的蒲萝锦,只见零星几个细小藤蔓顽强攀到树上。蒲萝锦成熟后的藤蔓虽非常结实,可本身的习性却很是娇贵,环境比先前稍差一点便难再成活,早先那一片蒲萝锦怕是大多都被毁掉了。   而今这里后来又安定了许久,虽陆又续有蒲萝冒出,却是生的极慢,这么些年过去,藤条却只有一个发簪粗细,通身还是呈现在幼嫩的绿,像个普通藤植一般不起眼极了,一点也瞧不出开花成熟时华丽的影子。   芜秋见他瞧的认真,照旧出声道:“少主,该走了,明早再看。”   芜秋仍记得仙宫翎从前所居之地,他带仙宫翎去的便是那处院落,从外处观竟是还算完好。   路石早就被草木覆了去,仙宫翎直接跃至门前,还以为屋内会更糟,不曾想推开门除了陈设旧了许多之外,屋内却是不见尘土。   月离弦也要跟过去,却被芜秋一把拦了下来。   芜秋冷着一张脸,月离弦也好不到哪去。   “芜秋哥,这里房间不止一处,他随我就是。”   得了吩咐,月离弦二话不说便轻巧把人挣开,朝里屋飞身过去。   芜秋似是不想理了,转身便走。   月离弦在门口停下身来,他回头 ,脸上似笑非笑。   “天元,趁我还没反悔,你快过去。”   天元知他心情不好,况且现下两边也得罪不得。   便见一缕不甚起眼黑影浮现,嗖的一下一晃而过,消失在黑暗间了。   不久,又有一道清冽音色响起。   “离弦,你在门口做什么?”   月离弦反应过来,回身朝他一笑,乖顺极了。   “师尊,这里还是很不错的呢。”   闻言,仙宫翎随便朝外处瞟了一眼,倒是不知道杂草有什么好看的,便也没管他了。   ☆、第八十四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莫庭轩在屋内急的团团转,他传讯问道:“翎儿还没回来吗?”   “我从瘴林寻了一圈,并未寻到师兄。”应子淮回道。“现下想起,那日着实怪异的很,忽生就来了阵极浓的瘴雾,长久不散,月师侄亦是像凭空消失一般,忽生便没了气息,我从那林里走出后,又跟一位姓苏的道友又入了那处仔细找了一番,却是什么人都没见着,那位季姑娘亦是没回来。”   莫庭轩知道再捉急都没用,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喻酩忍不住安慰他:“别担心,人还没事。”   “没事?”莫庭轩忍耐似的深呼出一口气,横看他一眼,“翎儿都受伤了,你说他没事?”   “人安然无恙,已经够好了。”喻酩本意是想安抚下来人,后者却是被愈发挑毛了。   “喻酩,你什么意思?非要看到翎儿受伤才好是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喻酩知道他正焦灼上头,却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出来了。   只能说,他现在跟莫庭轩讲话,完全就是找罪受。   “我就知道,你跟罄灵那些个老妖精一样,都巴不得翎儿出事!他回不来你们才开心!”莫庭轩又想起此前种种不愉快,又愤懑起来。   喻酩抿唇,“这么些年下来,他若真有那么容易出事,罄灵谈何仙门声誉。”   “我才不管什么宗门声誉!翎儿安危如何,你何曾能保证过?哪次不是放之任之,少来这里糊弄我!”   “庭轩,你冷静些。”喻酩虽清楚这是他一时冲动,但眸里亦浮现几分不快来。   “他不仅是你徒弟,也是我后辈,是罄灵宗的首席大弟子,你应该知道,他对罄灵宗有多重要。”喻酩沉声道。   “他这些年做了多少,又受到多少人景仰,这些付出并非毫无价值,他早就成了罄灵的不可取代。一个仙宫翎,搅动整个罄灵都够了,你要对他多些信心。”   “……是我不对,师兄。”   莫庭轩可不是那般容易认错的人,喻酩瞧他确实冷静了些,总归一番下来没有白费。   “且宽心些,人既然还在,不会无故杳无音信。”   莫庭轩敛下眸,应言点头。   喻酩朝他伸出手,莫庭轩一把拍开他的手,也不给他机会郁闷,就是一头扎进对方怀里,他闷声咬牙道:   “要是翎儿有事,我一定怪罪在你身上,还有那几个老妖精。”   喻酩拍拍他后背,只得认了。   过不久,又来了条口讯,仍是应子淮。   “长老,师兄方才联系上我了,他现在没事,月师侄也好好的,放心吧。”   莫庭轩只僵硬片刻,又冷着脸从喻酩怀里挣扎了出来,他睨对方一眼,哼道:“算你走运。”   喻酩摇摇头,问道:“你不是担心的紧吗,不去问他?”   莫庭轩扭过头去欣赏花瓶了,这时他面前渐浮处几个蝇头小字。   ——一切安好。   他这次心平气和的拂去那行字,也不打量那花瓶子了。   喻酩这边又接连收到数条简讯,他脸色沉下几分,见莫庭轩好奇的窥过来,解释道:   “是梅界庄的事,我们派出去的人还没到,封鎏便主动把在梅界庄的甘忡交了出来,除此之外,那些挑事的魔修无一不降……这些不过是那封鎏的一面托词,不明动机。”   莫庭轩皱眉,刚好上的心情又被搅和了。“如何理?”   先挑事的是那些人,现在却主动投降,就算现在不打,放过那伙人也绝不可能。   喻酩道:“怕是要正道宗门一同决议了,这些人留不得,阡渡教肯把人交出来,想是也不会轻易落下把柄,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在处置前搜魂为妙。”   “师兄,阡渡教最近已经搞了不少动作了。”   喻酩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也是道:“上次正道与魔道大战,我辈略胜,魔道虽曾被我们大伤元气,但大意不可,再加上泫涸真界开启,妖邪之辈必定会趁虚而入,借机生乱……看来这一战怕是免不了了。”   仙宫翎这边跟他们联系完,得知应子淮他们现在确实不在梅界庄,而是在不远的抵溪落脚。   他们那时候还滞留在瘴林内,对外界后来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跟正道一同停留在梅界庄上的魔修刚开始还算安分,惹不得多少注意,许多人对阡渡教的人自然防备,可更关注的除了同门安危,还有梅界庄内的诸多离奇。   那日兰亭忽生不见了,韶华宗的人虽内心捉急,却限于命令只得守在瘴林外面为他们掩护。   也就是在那时,魔修突然毫无征兆的袭了上来,她们跟这些人厮杀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斩杀下来一波,过后却又有魔修一个接一个的冒出。   应子淮出来正赶上这时候,忙上帮忙了。   韶华宗的人跟庄内道友联系,却发现他们亦是受袭,自顾不暇了,又勉强撑上一会,直到有同门受伤重了,万不得已这才退了身。   而瑰柏本就不善作战,一开始就被人带离了是非地。   现在正道门人结成一团,俱是留驻在抵溪附近,摩拳擦掌随时防止魔修突袭。   但还没等防到,也没等到援兵过来,魔修突然降了。   试问被打一记闷棍,谁不郁闷。若是可尽情处置这些人还好,现在他们最怕的,恐怕就是对这些人处置从轻。   仙宫翎知道应子淮他们没什么事,稍松口气。   他忽地觉察到视线,侧过眸去,月离弦正趴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看过来的眼睛亮到要发光。   仙宫翎被他晃到了,几分好笑问道:“侧间那么些屋子,你怎么就歇这了?”   “师尊在哪我就在哪。”月离弦从善如流的拍拍旁边的位置,眼见仙宫翎要拒绝,又道:“不然徒儿睡不着了,就算睡得着,也会睡不好的。”   仙宫翎明知他在胡搅蛮缠,也不多计较,只思量片刻:   “你歇着吧,我待会儿过去。”   见人妥协,月离弦又雀跃的朝里一滚,乖乖的卷上被子。   仙宫翎没有食言,在运息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便起了身来,简单脱层了外衣,就躺身到榻上打算应付了事。   他刚一趟好,似乎睡着的月离弦就翻了个身,一直胳膊就是被牢牢锁住了。   仙宫翎无甚表情的伸出空闲的手去掐他耳朵。   似是被掐疼了,月离弦小脸皱了起来,哼唧一声就是不肯撒手,他虽然还没睡着,不过也确实困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别掐了…我错了…师尊……”   这一次,仙宫翎没那么好糊弄:“知道错了就放手。”   “疼啊……师尊。”月离弦终于抽出一只手去捂耳朵,人正犯困,却还是个鬼机灵。   “你不能…残虐弱徒……”   “弱徒?”   清冽声线似在耳畔缭绕,月离弦清醒几分,半只眼睛眯开一条缝,却见昏暗中,那人衣襟许是方才被他压着时扯乱了,凛然稍减,竟是多出几抹随性之意来。   他飞快的偷瞟一眼颈口处,仅在那块玉白上顿了一秒,视线又朝上挪了几寸。   却见仙宫翎好整以暇的淡看向他,浅眸似染了些温,唇角竟有几分加深,慵懒又纵容的模样意外有些坏心眼。   不知是否是月离弦心里鬼祟产生了心理作用,他竟觉得师尊不仅衣着不那么板正了,就连看向他的浅眸似是融了层冰,通透潋滟,好像能把人的心思看透。   仙宫翎见他从刚开始微眯一只眼到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猛瞧,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总归人是清醒了。   他只哼笑一声,道:“就你还弱徒?”   他本以为月离弦接下来又要一通狡辩,对方却仍旧不作声。   魔怔了?   仙宫翎敛了神色,微蹙起眉,正要再伸手去掐他脸,手却在要碰上人时顿住了。   ——月离弦侧过脸来,贝齿在探过来的指节上咬了咬,力度不重。   仙宫翎不屑于这弱鸡一般的杀伤力,收了手,讽道:   “你属狗的?”   月离弦却有些满意,他终于松了对方被紧锁的胳膊,揉了揉眼睛:“这是‘弱徒’的证明。”   说罢,便又搂上了被子。   仙宫翎还以为他闹完了终于肯睡了,便也勉强闭上了眼。   五感却仍敏锐无比,即使他阖上眼,房里的陈设仍旧一览无余。   睡觉有时还真是一件辛苦的事。   倏然,视野暗了下来,眼前真正一片黑,仙宫翎看向旁侧,沉声问:“你做什么?”   月离弦则显得很无辜:“睡觉啊。师尊不要管太多了,暂时不会有人打扰到这里的。”   他捏着被子一角,捕鱼一般出手极快的把人蒙上,竟是又贴过来重新锁上胳膊,闭眼香甜的睡了。   仙宫翎忍住拍他的冲动,见天色不早实在不宜闹腾,又闭上眼深舒口气强迫自己静心了。   ……   芜秋常年的习惯,他的生物钟向来准时,醒来的时间节点甚至能准确到分秒的地步,即使他后来身体衰竭也无例外。   但今天不同。   他沐着清早的光,暖意一寸一寸渗入体内,使得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芜秋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醒迟了,第一次。   他急忙伸手去换衣服,是又停顿片刻。   他举着双手在眼前,眸里有些不可思议。那双手清瘦却不削瘦,覆在骨上的肌肤重生了一般细嫩,他动了动指节,是久违的灵活。   他用更明晰的视角看清了这一切,但这明明就不可能。   垂下头的那刻,他鬓间发丝亦划落在眼前,不乌黑,也不似之前那般灰鹤,发色直接苍白若雪了,但也提醒了他。   他会行将就木,他是将死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戴河西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五章   芜秋拾起镜面端看自己,镜里的眉目模样甚是熟悉,恍如昨日,又似经年。   再探内息,竟是比他全盛之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好运,是谁在帮他?   芜秋寻向仙宫翎的住处,靠近之时却发现这一带已是被打理过了,多余的丛木清理了干净,居落建筑露出,这才初现一角静雅,浮出几分精致秀伦来。   仙宫翎没在屋里,似是早就出去了。芜秋又试探性的探出神识,他修为倒退之后就被迫再不能用过,这一次竟是成功了。   他按捺住悄悄萌生而出的新奇之意,过往的心绪似是寻回了一点。   有多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他想了起来,原来曾经他也是爱追逐这种修为上渐进而至的愉悦的。   每突破一次,就愈发觉得自己不该拘泥一方之地,向往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   芜秋忽地凝望向远方,一股子难受却是直从脊背堵向胸口,他清醒过来。   毓灵才是他的河山,只有毓灵。     他敛了眸子,依着人所在的方位去寻人了。   仙宫翎见到他,眸中划过些惊讶,对他现在的样子略有迟疑:“芜秋?”   芜秋点头。“少主,我今日觉得奇怪,醒来便是这模样了。”   他捻起肩处垂落的一缕银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又松开,道:“看来少主也不知情。”   仙宫翎看向月离弦,后者悄悄探过头,在他耳边嘀咕片刻。   仙宫翎微侧过脸,配合的随意听听,而后冷眸无波的盯向他:“怎么不早说?”   “徒儿只是放天元去找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事,况且昨日师尊还有伤在身,回来自然要好生休息,如何能为其他事打扰呢。”   芜秋惑道:“什么元?”   月离弦轻咳一声,却不应他的话,仙宫翎直看向一旁没人的地方,“天元,你还要藏多久?”   话音刚落,果见那处空中见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芜秋一惊,满眼戒备,他半退一步,手上已是蓄势待发。   不可能会有人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混进毓灵,这人是怎么冒出来的?   芜秋不住打量过去,却发觉那人身上一丝竟人气也无,那人面容过于深邃,一双眸子静若寒潭,幽沉到不似人该有的。   天元现出了形体,却仍杵在那,不动作,也不过来。   芜秋警戒了好一会儿,见这个不寻常的人竟是木头般岿然不动,眼神又从戒备变得几分奇怪了。   他看了看仙宫翎,后者反应平淡,显然这“人”是他的熟识。   芜秋也不再僵持,径直走过去,问道:“你是谁?”   天元张了张嘴,似是又回到了刚尝试说话的时候。   芜秋刚皱起眉,还以为他发不出声,却听到后者极迟钝的回了句:   “……我是…树。”   “?”   芜秋觉得莫名其妙:“你是树?”   天元点了点头。   “是你帮的我?”   天元点头。   “为什么?”   “为了报恩。”古井无波的眸子似是能把人吸附进去,天元叙述道。“你前世曾救过我,为了报恩。”   “哦。”芜秋双手环臂,也不知信多少,他冷淡道:“那现在恩也报完了,你可以走了。”   不管这人为的什么,他可不容许莫名其妙的人踏入自己的领域。   天元一听这人要他离开,登时有些微微慌乱,但他本就不习惯做出表情,何况千百年也不需要他有什么表情,面上什么都看不出。   他下意识就是看向月离弦。   芜秋捕捉到他视线,脸色更不好了:“莫非,你还跟那位有什么关系?”   天元反应过来,回应道:“翎祀真君有一次在蛶玖阁受了伤,我也曾出手相助。”   月离弦知道他所言不假,那一次他确有出手供充盈的灵力帮师尊突破,也在之后主动奉上了兽引。   让他心里不爽的是,这人怎么现在就突然机灵了?跟自己撇关系不说,还扯上了师尊。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可是在昨晚就放他出去了,现在也是师尊叫了他才终于肯露面,在这之前,怕是一直隐匿的跟在人身后,有心藏躲。   怎么一开始没见他这样开窍?   果然,听天元这么说,芜秋眼里敌意少了几分,他瞥向仙宫翎,见人没否认,心里便有了些掂量。   “你安分些,不然就离开。”   天元点头。   芜秋见他竟也不生气,迟疑片刻,又道:“……多谢你了。”   天元面上仍旧无怒无喜,眸里却多了些光。   芜秋还对他不了解,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仍觉得这人有些奇怪,却不似之前那么奇怪了。   他问道:“你是怎么助我恢复的?”   天元轻描淡写:“我已活了千百年,这对我来说很简单。”   月离弦看他一眼,没有揭穿。   分享生命流,对妖来说是极折损奎元的事,他修为还未恢复,却已经做过了一次,就会接着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接下来的修炼将会越来越难,突破的风险也会越来越大,天元跟人不一样,他没有轮回,穷尽的尽头便是直接消亡,他是想靠着眼下的元神过日子吗?   月离弦对他传音,冷声警告道:“别超过三次,在我还没死之前。”   天元没想到月离弦还能再容他几次,应道:“是,主人。”   芜秋不曾料想他已然这般年岁,有些惊疑,又想起他之前的话。“你说你是树……那是你的原身?”   “对。”   天元转过头去看向一方庭园,他伸手稍加动作,只见园里足有一人高的多余的杂木尽数萎靡下来,似是失了支撑,枯黄的茎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而后竟是直接融入土壤消失了。   而那其中的蒲萝锦,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原本细嫩的藤蔓一点点的伸张了开,渐缠身到附近的树干上,它枝叶在风中摇曳生长着,褪去了稚嫩的绿,在阳光之下,淡金一般熠熠生辉。   一个两个独秀一方,再多却是可以用壮美来形容了。   此情此景,足以让人称奇。   芜秋眸里难得泛上些欣喜,他跑过去轻手碰了碰蒲萝锦的叶,似是在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   天元见他着实被取悦到了,又如法炮制,将他能尽可能触及到的地域尽数覆盖了去。   芜秋最后一点成见都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回眸问道:“你这般厉害,原身在何处?扎根了吗?”   天元只答一问:“尚未。”   “那……”芜秋再度瞥过来的眼神颇带小心,似是不好开口了。   天元悄悄瞄向月离弦,月离弦除了在他“清理院子”时有些满意之外,现在则选择全然漠视。他只得又求助的看向仙宫翎。   “要怎么做?”   天元传音道:“跟在蛶玖阁时一样,只要分出我的一小部分就好,我会控制好元灵的。”   月离弦看似不情愿的把一部分取了出来,还给了天元。   他扭头对仙宫翎委屈的诉苦:“天元也就算了,师尊你也不向着徒儿。”   见他这般,仙宫翎不由得心下思量怎么弥补才好。   月离弦却是一句话把他的念头全打散了。   只听他道:“今晚把另一只胳膊也给我。”   合着他成了个称心如意的抱枕。   仙宫翎淡淡睨他一眼:“别想了,我待会出去,就算回来的早也不会去歇着。”   月离弦敏锐的竖起耳朵:“去哪?跟谁?”   “抵溪。”仙宫翎回道。   天元示意芜秋伸过来手。   芜秋迟疑片刻,终是伸了过去,摊开手心。   天元把一个物什放了上去,芜秋打量几眼,却见分辨不出那是什么。那物通体纯净,呈棕黑色细长条状,质地若磐坚韧,表面又光滑到好似玉一般,在手心很有分量。   他有些疑惑,“这是……?”   天元平淡道:“你想在哪放置,它便会在哪生根,若是驻留此地,也自会守护好这一方,归你就好。”   芜秋忽地感觉掌心的分量太过沉重,他狐疑道:“你真的只是为了报恩?”   天元颔首,“自然。”   可他分明让自己修为重铸,已是帮了自己很多了,他看上对方能力,也确实有留他的意思,可这去留与否全凭他自由。芜秋听说过,妖若是想寻一处地方停留,一般都很挑剔,不同的妖需要的东西自是会大不一样,考量的东西又会很多,而今对方竟是直接把本原交给他,还让他随便决定地方?   若是他心怀不轨,这树毁不毁得成不一定,他绝对不敌,但让他受创还是不难的,他们仅是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这般轻易的毫无保留,真不知是无道理的信任,还是天真的愚钝了。   “我真好奇,你说的那个人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他曾救了我。”一汪幽潭静静看向芜秋,“若是没有他,我也不成活。”   “救了你的是‘他’,功劳却给了我。”芜秋不住讽他一句。“不觉得对那个人很不公平吗。”   天元有些沉默,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连芜秋都能感觉到他的低沉了。   “别那么轻易定义一个人。”芜秋抿唇。“我不会平白无故对人好的。”   “我知道。”天元道。   我知道,但是,是你就没关系。      ☆、第八十六章   芜秋只犹豫一瞬,便把那物什又还给了他。   天元盯着手里的东西,见他不收,似是有些不大高兴。   芜秋也不再看他,“你的东西,自己决定。”   天元这才反应过来,也不那么失落了:无论如何,算是允他留下了。   他问:“这地处空落广,位置也好,极轻易就能覆盖方圆,就这里如何?”   “随你。”   于是天元将手中之物朝空中抛去,极快的落地了,不一会儿,又见得一幼苗从土壤抽身而出,愈长愈大,渐成了棵小树的雏形。   月离弦看到这一幕,经过方才漫山遍野变化后的洗礼,他早就不惊讶了,“我还以为会拔地而起呢。”   天元睨向他:“我虽能说的上是妖,但不是妖怪。”   倒是说起,自那看似不瞩目的小苗屹立而起之后,这一带的萦绕的灵力确实又充盈了许多,好似连带着这周遭都看起来生灵动不少,竟是直接能为这处地脉养护了。   芜秋知道现在若是抽开主灵脉的一点禁制,会助其大有裨益,养护之上更是事半功倍,可又为了尽可能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现在不能这么做。   仙宫翎取出一袋灵囊,里面鼓瓤瓤的不知装了什么,只听他道:   “外面的护阵,也改一番吧?”   芜秋深拧起眉,唇角耸拉下来,满脸写着不情愿。   “我知道,只要有你在,护阵的所有动静都能被你感知控制,确实称意。”   “既然知道,少主为何还想改?”   只要阵界稍有动静芜秋就能感觉到,而现下的禁制已然够用了,他有信心。这可是他不稀耗尽所有而换来的,就算是修为倒退、濒竭至死也在所不惜。   “阵在人在。”仙宫翎道。“但是你真的从未想过吗,若是人不在了,谁来守护,谁去感知?”   “这阵足以……”芜秋抿了下唇。   若真有那时候,这地方已是暴露无遗,若是在萌芽之时又惹人猛贪而捩,他怎么能保证后果呢。   仙宫翎打开探囊,五颗颜状各异的晶石浮了起来,各据一方。   俱是他百年间慢慢收集到的,极为罕见。   本该是六颗的。   不知怎生,仙宫翎有些走神,竟觉得记忆有些空,他没空多想,问道:“阵源何在?”   芜秋瞥了一眼月离弦,后者不悦归不悦,但还是拉着天元一起回避开了。   月离弦回到院落里随便找了处地方入定,待他被天元提醒再睁眼,已是日过中旬,正看到仙宫翎衣衫一角,已是拐出门又要走了。   “师尊。”   月离弦三两下跟了上去,仙宫翎亦停下步子,回眸看他。   “跟来做什么?”   “我也要去。”月离弦道。   “我跟瑰柏有事相商,你去做什么?”   月离弦微笑弧度不变,道:“徒儿也是有事跟瑰柏师叔商量的。”   他取出一个小盒子,装的正是昨日在瘴林之时拾的一个虫壳。   仙宫翎微蹙眉,却是道:“不过一个壳子而已。”   “师尊有事瞒我。”他这般笃定。   仙宫翎微顿,却是没再出言否认,他又抬步向前,走之时道了声:   “要跟就跟上。”   月离弦不迟疑的亦步亦趋,步履跟打了胜仗一般意气。   阡渡教那些人处置还没下来,现在仍旧紧迫,现下留在抵溪的修士却比想象中要少,看来阡渡教的人并未被收押在这里。   待他们在此地问了人方向之后,终是寻到了瑰柏,后者像个没事人一样,正在分辨草木根茎,不时还探手拭去挑挑捡捡,拔叶子也拔的起劲,好像自己待的不是什么交战要地,而是种花种草的游园。   人都近到瑰柏身前,他还是盯着手上之物什目不转睛。   仙宫翎也有点习惯了,随意打量了一眼他手上摆弄的东西。往常瑰柏在侍花种草的时候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尤其不喜人稍长些时间注意的目光,但这时候就算一直盯着他人看,他也不会去留意的。   这时,又有一人从屋内信步而出,月离弦眸光霎时锐冷起来,心里一根弦不由绷紧,自那个似是而非的梦之后,对这人更是充满敌意。   宫离弦是异界元之人,若是看成平行空间,亦或是“上一世”,在那一世,仙宫翎早就收了苏长明做弟子,却把自己留到了外门。   只要有他在一天,这种事永远也不可能发生。   月离弦的敌意的眼神都能飞出冰渣子,他又不禁想:若是上一世真那么发生了,为什么这一世却完全不同了?   【我也想知道。】宫离弦一直留意着,唯一一次,他们心绪相差不多。   ———【这人真是碍眼。】   苏长明自是对这些全然不觉,他看向仙宫翎,温声道:   “他已是那样一上午了,如今前辈过来,想是会快些,前辈不妨在屋内稍歇片刻。”   仙宫翎颔首,苏长明便退开一步让礼,似是不曾看见月离弦走过之时飞来的眼刀。   他处事这般风度,待人又及周全,换个人怕是要忍不住自惭形秽,而月离弦只有敌意。   第一眼就看不顺眼,很难说是不是一路人。   又过不久,瑰柏终于从他的世界走出,他进了屋子,径直朝仙宫翎问道:   “要我帮忙?人在何处?”   “不是为此事。”   “那是何事?”瑰柏不解。   “药老要你回去。”   瑰柏无甚反应,俨然一副耳旁风的样子:“嗯,他老人家传了简讯过来。”   瑰柏早先并非自愿过来的,他不太喜欢出门,可到了这里之后,发现此处近乎荒郊野岭,地处潮湿,蛇虫类甚多,植株更是数不胜数,偶尔还能觅到些他从未见过的,可称宝藏,他便是不愿意走了。   仙宫翎只得道:“尽早回去,药老若是派人抓你,我可不管了。”   他又问:“阡渡教的那些人被关到了哪里?”   “正是梅界庄。”一旁的苏长明出声为他解惑,“那处地牢之下,大多是后赶来的道友在那处看守着,等候命令。”   仙宫翎稍加思索,“近来可有异动?”   苏长明摇头:“不曾,也没听说什么风声。”   月离弦适时出言打断他们对谈:“瑰柏师叔,我有一事请问。”   仙宫翎知道他要问什么,瞥他一眼。   月离弦果然把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他递过去,道:“师叔可识得这是什么?”   苍白指间将那物捏起,扫一眼便道:“玉女。比普通的要大些,凡界亦有型稍类似的。”   他又捏着那壳子观量几分:“形态成熟了,形体却不协调,也不算多有奇怪,这物怎么了?”   仙宫翎顿了片刻,终是道:   “我好像着蛊了。”   霎时,屋内气氛冷了十个度。   月离弦腾然站起,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跟上次一样,除了未愈合的内伤,如何也探不到其他了。   他脸色微沉,“师尊要徒儿诚挚,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   仙宫翎挣开他手。“我并不确定,那日我蓄力反击,不知道那虫子有未被灼死,回来之后无何感觉。”   瑰柏又把那壳翻了个面,刻下形貌,他把那物又放回盒中,眸里俱是不然,“这种事是也是能轻下判断的?待能察觉出来一切都晚,休要以为这小虫拿不了你。”   仙宫翎默许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   仙宫翎这次不敢看月离弦什么神情了:“……好像是拿离弦的血喂成的。”   “心血?”   “……她这么说。”   月离弦猛然想起一次,他确实有作为交换,被取了一滴心头血出来。   正是他去蛶玖阁,要去寻师尊的那次,取他血的,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还认识师尊。   那时跟师尊一同在瘴林的还有季敷湘,师尊说她可能被个魔修夺舍了去,季敷湘这人从此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一样。   ——敷罗。   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字条上清隽的字,似是能把这一切串起。   魔修,那个女人也似是个魔修。   他不在意自己如何,轻易便交了心血,那种情况下若是要他交上一魄,月离弦怕是也会咬牙同意了去。   是他自己的事,他以为不会跟师尊扯上关系的。如今师尊说什么?蛊虫就是用那滴他不在意的血喂的?   这简直就像是在告诉他,这些都是他促成的一样,哪怕作俑者不是他,也总要跟他脱不了干系。   瑰柏连唤了几声,才唤月离弦回神。   “给我滴血。”   月离弦听到了,机械似的一指点上胸口。   仙宫翎拦住他:“离弦,随便哪处就好。”   月离弦又用指间划破指腹,他对自己下手极狠,本是几滴血的事,他豁然用力划出个大口子,衬着细嫩的皮肉,刺目极了。   仙宫翎不禁皱眉,抿起唇来,抬手为他止血愈合了。   瑰柏在指尖捻了些血,在鼻尖稍闻一闻,又径直幻出一滴透明色的液体,径直融了进去,稍停三秒观其变化,就觉出了不对,他苍色眸子略有沉思。   “……难怪要用这血喂。”   仙宫翎问道:“如何?”   “这血不似常人会有的,我也曾收集过。”   听他这般说,仙宫翎下意识便微些不宁,毓灵血脉,瑰柏不应识得的。   谁知瑰柏却是瞥向苏长明的方向,道:   “跟魍笙宫有关,这位苏兄亦是魍笙宫的人,想是知道些什么。”   苏长明却是径直摇摇头:“我当初在人界,只是被莫名其妙的被带回宫内,多余的却是不懂的。”   瑰柏便解释道:“他身上的血,跟魍笙宫亲族的血极为相像,我不会错认。” 作者有话要说:  窝为什么要写蛊,写就写了为什么手欠再去戳开虫子的资料,退出的时候手都是抖的……QAQ   ☆、第八十七章   魍笙宫?    月离弦只觉得又是一番冲击。   他因曾因在苌音苑被那仲淮先生提问到魍笙宫,因为对答不称先生的意,还为此下去恶补一番。   所知却仍旧有限。魍笙确实是为数不多的中立派,道魔皆融,独成一流且信仰极高,宫内的人除了跟普通修士一般修习,也大多擅巫术,擅蛊惑,而那宫主据闻很少会现身在人前。除了这些之外,再没什么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他分明是师尊以“嫡系血脉”的身份带回的,眼下瑰柏却这般笃定他跟魍笙宫有关?   他本以为自己注定孤身一人之时,仙宫翎来了,从前不曾奢望过的东西一一不吝的带给了他,他给他得以自立的地位,为他提供多到不可数的资源,在尽可能的情况下给他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条件。   还有一些人永远也得不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   尊重,守护,牵挂,疼惜,甚至偶尔还会不自觉的偏爱。   他没有血亲,从不体会血脉相连的滋味,师尊就成了他的血亲,他没有朋友,从不懂被亲友爱护的感觉,师尊就成了他第一个朋友。   他经验薄浅,师尊就带他历练,他安于磬竹一隅,师尊又赶他去苌音苑。   从未计较过得失,从来都想给他最好。   他的全部都应该归属师尊,归于毓灵族,瑰柏却说他跟魍笙宫有关,这怎么可能呢?   他忍不住朝仙宫翎看去,却在那么一瞬,捕捉到对方眸底尚未全然消褪的怔愣。   ……师尊什么意思?   ……他犹豫了?   月离弦本就悬浮着的一颗心倏然跌落下来。   若这是真的……倘若这是事实……    师尊会不会不要他?   他不是罄灵血脉,没有族人价值,出发点就是错的,温柔只是给“毓灵族人”,这一切都背道而驰。   他忽然忆起梦中,仙宫翎待向苏长明的态度,亦是作为一个师尊对待徒弟的——神色不那么冷硬,甚至眸泛暖意。   分明跟自己没什么不同!   绕是有心藏着,月离弦神色仍旧隐现几分崩溃,他眸中不可收拾的搅动起来风暴,心里翻江倒海了起来。   他会不要我!他会不要我!!!   【月离弦。】一道低沉声音忽响。   月离弦却是充耳不闻,一抹瑰紫无可遏制的覆上乌黑瞳眸,淹没成幽色。   【月离弦!!!】   他这才茫然了些,心头那沉重感忽地轻了不少,但眸色仍未消退,他攥了攥手心。   ……我怎么了?   【小心了,不要被自己蛊惑。】   月离弦讶然:……被自己?   【自己蛊惑自己,感觉很愉快吧?】那人语调稍转,不住轻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仙宫翎会舍弃你。】   月离弦眸中一紧。   【不用意外。】只听他道,【到那时,你只需要抓他回来,缚住他手脚,绑在身边,不是么。】   听言,月离弦微怔,他不禁朝那人的方向瞥上一眼,不置可否。   所幸这时也无人注意到这里,瑰柏用银针喂了一滴方才所得之血,直向仙宫翎手腕扎去。   仙宫翎眉头不动,指间却是下意识的微微抽搐。   “如何?”瑰柏问。   仙宫翎摇了摇头,“没感觉。”   苍色眸子瞟他一眼,瑰柏又换了一枚针,通体纯净,也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那针头又沾取了些血,又直朝手臂扎了去。   “如何?”他又问。   仙宫翎启唇,刚要答上话,却在出口的瞬间化为重咳。   他越咳越厉害,又无意识的抚向胸口处,瑰柏眼疾手快的一掌打向他捂着的位置,仙宫翎竟是咳出了血来。   绕是知道瑰柏是在为他医治,月离弦还是顾不上太多,不禁几步到了跟前,视线紧紧凝着瑰柏动作,又强迫自己不拦着。   “来的正好。”瑰柏抽空留意他一眼。   仙宫翎脸色已浮现几分不正常的白,又一股血从他唇角渗了出来。   那蛊虫既是被特殊的血喂养,不知真假,瑰柏用针只为了一试,若其为真,这血自能用来做引蛊的诱饵。   他试着逼迫,却发现这东西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不过一日,竟能扎根扎的如此之深,寻见它方向已是不易,竟是动它一动都难。   不过这位置……   瑰柏稍加沉思,问道:“何人下的蛊,知道吗?”   “是魔修,是个女子。”月离弦当即应道,“她貌似是师尊的旧识,还对师尊纠缠。”   “哦。女子。”瑰柏又瞥了一眼仙宫翎微渗薄汗的面庞,那眼神宛如在看一个祸水。蓝颜祸水。   他朝月离弦勾勾手指头:“靠近一点。”   月离弦正紧张着他师尊,听他这般说,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凑近了些。   “这蛊是用你的血喂的,还只有你的血,确凿无疑。”   月离弦眸光暗了暗,他眸色沉紫,这时候又紧迫,很难会被留意。   “不过还有一点也很明显,这虫体态不协调,本应再被养三五年才能成蛊,而今显然是被催熟的,所以哪怕它再厉害,也会出现破绽来。”   月离弦忙问:“要怎么做?”   “前提是,这蛊确实厉害,操练它的人必有不浅的功底造诣,我逼不出它,为了仙宫翎考量,也暂时不能拿它如何,而有一点很明显,若是再拖,解蛊就愈难,甚至更大可能会指望不上。”   月离弦眸光闪烁,他不禁朝正经受折磨的人看去,更紧张了。   瑰柏这时也直视向他,露出几分探究来,他确认道:“什么都愿意做?”   月离弦忙不迟疑点头。   “很好。”瑰柏径自收了针。   月离弦觉出几分希望来,“可解?”   “难,暂时不能。”瑰柏道。“你要知道,下蛊的人掌控欲很强,她要的不仅仅是顺从,还有听从,她希望中蛊者身心完全属于她。”   苏长明皱了皱眉,有些反应过来,“情蛊?”   瑰柏摇头:“不尽然。”   这时,仙宫翎已是渐稳定下来,背靠在墙上眉睫闭起,失了意识,眉头仍是紧蹙的。   月离弦扶他躺下,又轻手抚向他眉间,试图把他烦扰抚平一般。   瑰柏道:“凡界的情蛊只能影响人心绪,再厉害点的也不过是麻痹人,但还做不到真正掌控,更做不到直接控制行为身体。而那个下蛊人,就是想要这样,不惜余力。”   月离弦悄悄攥紧了仙宫翎的手,“师尊不会接受的。”   不管是谁这么做,仙宫翎都绝不原谅……包括他。   瑰柏淡扫了相握的手一眼,“这蛊既然是用你的血喂的,除了你也不能有别人,下蛊之人做了这种事,还为达目的利欲熏眼,不惜手段也要强行催蛊,只为了尽快得手,也勿怪别人有隙可乘了。”   “听好了,现在除了放任,有两条路可选。一,下毒,我会挑烈性高毒性相对轻些的毒来下,去干扰这虫蛊,同时也可能会扰乱仙宫翎的意识,以此拖延到能寻到更好的方法为止。他会经受双重折磨,意识也有可能会跟着混乱,但这可比让他全然受控要好上太多了。而且毒是我下的,自然可解,再加上师兄他本就心智坚韧,就算思维混乱的影响大,之后也不是不可能慢慢调整过来。”   月离弦心脏狠狠揪起,他生了憎恶,眸光冰的能弑人,恨不得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第二种呢。”   “移情。”苍眸静看向他。“这蛊有破绽,而且是用你的血喂养,自然会本能的近你。我将尽最大可能去放大它的缺陷,利用这点干扰这蛊的本能判断,而且也只能做到干扰,仙宫翎还是会或多或少的受影响。你之后不能在他面前通过任何方式提及到那个下蛊人,尽可能避免容易让他陷入回忆的东西。在这期间,你得把人看紧了,如果他要联想什么,你必须打断他,骗他也行。”   “好。”月离弦咬牙,这总比师尊受双重折磨要好。   瑰柏似是料想到了他在想什么,“你以为这就够了?”   见他再一次的目露审视,月离弦心下不安了,“……还要如何?”   “移情。你以为我是说说而已吗?”瑰柏取出一个不知装了何种液体的玉瓶,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他同样冷静。   “在他没真的想起下蛊人之前,你要稳住他,在这期间,蛊所能带给他的影响,因而产生的种种情绪都要转移到你身上,你要成为这移情的对象,‘他’会愿意听你的话的,知道了么。”   月离弦指间颤了颤,忽地松开了相握的手,猛的站了起来。   他这般大的反应,瑰柏也不意外,他照样沉静,又取出一个艳色小瓶,放在手心对比起来,好似在观赏把玩。   “所以我才会问你,‘什么都愿意’?”   苏长明亦是抿起了唇,眸色几分复杂的看向了他。“……真君不会希望这么做的,而且……他们还是师徒。”   “我知道。”苍白指尖摩挲了瓶身。“但眼下不能按常理来了。”   他又扫了一眼大惊失色的月离弦,后者似是仍未缓过神来。   “所以,你接受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柳什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抱住一个大mua~   ☆、第八十八章   仙宫翎睁开眼,便见到月离弦正守在床边静静注视着他。   他动了动胳膊,就要坐起,却觉得胸腔没由来的一阵疼,他微皱眉,未曾表示。   月离弦忙上前扶起他,颇为紧张的问:“师尊好些了吗?”   离得近了,仙宫翎注意到他眼圈有些红,便伸手在他眉心不轻不重的点了点。   “哭什么?”   “我没哭。”月离弦反驳道,见仙宫翎明显不信的样子,他神色一紧,秀眉蹙起,竟是有些较真了。“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仙宫翎却是微怔,他站起身来,改手抚了抚对方发顶:“嗯。我知道,但是不必忍。”   月离弦本来压抑着,现在情绪已经平淡下来了,被他这么一碰,却是感觉有些崩盘,他鼻尖一酸,俊俏的脸别向一边,“你别看我。”   “没事。”   仙宫翎这般道,却是朝前几步径直出了门,也不看他。   等到月离弦跟上来了,他又问:“瑰柏呢?”   “瑰柏师叔采药去了,他说师尊要是醒了,就可以直接回去,过两天再来就好。”   “好。”仙宫翎颔首,又迟疑道:“我有事吗?”   “师尊放心。”月离弦微勾唇角,道出准备已久的措辞,露出安抚人的笑。“只是先前内府受创,但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瑰柏师叔说不能大意。”   “那便好。”仙宫翎不疑有他。“芜秋想是会等的焦急,这便回吧。”   月离弦意味不明的瞄了他一眼,点头。   这件事瞒不了太久,而且为了方便行事,他事先已经拜托跟芜秋打好招呼了,只说了蛊,交代他之后要注意什么,对其他的便只字未提。   芜秋哪怕是不愿意,也不会拿仙宫翎的事开玩笑。   仙宫翎总觉得月离弦有些过度紧张了,在见到芜秋之后,尽管芜秋表现的不很明显,终是比之前要留意他。   月离弦确实不是没由来会这样,料想瘴林之时,仙宫翎曾在他面上伤了一次,月离弦也一度是这般敏感的,而现下好似更为严重了些。   ……许是被他吓坏了。   他现在有事想跟芜秋商量,考虑到月离弦的状态,他还是想尽量避开他提。   果见,几乎一直与他寸步不离的月离弦不悦起来,芜秋在背后悄悄朝跟他打了个眼色,月离弦这才肯稍稍让步,背过身去,不情不愿的开始往外挪。   等人走了,仙宫翎这才寻了个地方落座。   “是我不对在先,可他现在也太黏人了。”仙宫翎有些无奈,指尖在太师椅的把手上轻扣了扣,他扭头:“你也这么觉得罢?”   芜秋已是悄悄打量他很久了,他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是少主太莽撞了,总让人挂心,月离弦年岁还小,总归历事不深,又把你看得太重,你还屡次三番惹他忧念,少主不反思一下么。”   仙宫翎顿了下,他很少见到芜秋为月离弦说话,不禁打量他一眼,一时有些迟疑。   现在就连芜秋都觉得离弦在理,看来大有问题的确实是自己,离弦会这般也情理之中,便应了声:“……我的错。”   芜秋知道自己偏口的有些明显,他轻咳一声,如雪银发映着明眸愈发皎洁,“少主知道便好……少主此番竟背着你那徒儿单独留我,可是有何事要紧?”   “确实有一点,我没想明白。”   芜秋放下茶盏,静看过来。   “我当初救下离弦只是巧合,但真正决心要护他却是因为一物什。”   “什么物什?”   “你可还记得十九叔?”仙宫翎道。   芜秋眸光暗了暗,那人唤仙谬,十九叔是后辈们习惯的叫法,是族长仙烨的胞兄,后来却不明原因被剔去族名,再不出现了。   “是十九叔总是会贴身佩戴的玉佩,我救下离弦之时,发现了那个玉佩。”   “所以你猜疑他跟缪叔有关?”   仙宫翎点头:“一开始只是怀疑,你知道,毓灵的血脉终有特别,简单验明之后,我就知道自己要找的没有错。”   芜秋几乎有些坐不住:“他是族人?少主怎么不早说?”   “你跟离弦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我也想寻个合适的时机。”仙宫翎缓了下声,又道:“但我一位擅药术的师弟却在看了之后说,离弦的血他识得,跟魍笙宫有关。”   两人同时对望一眼,仙宫翎道:“我确认那时没咎错,瑰柏师弟出口的话也从不会没把握,而母上也确实曾说,毓灵有一个嫡系血脉流落在外,被当了祭品封印起来,‘不要打搅他’。离弦是不是那个嫡系遗脉我不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身上有毓灵的血。”   “是也不是,一试便知。”芜秋思量片刻,道:“族内倒是有鉴定之地,要过去验证吗?”   “……待过些时日吧。”仙宫翎敛下眸。   月离弦沉声抚弄着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在手心把玩。   师尊要隔开他,却又没有设障阻挠人去听,简直跟摆在他耳边说话无异。为的什么?   顾虑他,却又不拦着,他就这么相信自己不去听也不想听,又或是轻易就能“想开”?真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做?   从他知事后,这玉佩就一直在他身边,还一度被自己好好珍惜,而现在……   月离弦摩挲着镂空棱角处,光滑又分明的刻纹在指腹下蔓延。   他只想毁了这东西。   月离弦一点一点松了力度,终是轻舒口气,把那玉佩收了起来。   这些事可以暂放下,师尊要紧。   于是,当晚。   仙宫翎皱着眉看着还赖在房间里不走的月离弦,单是赖着就算了,毕竟他从前几晚就开始没打算离开了,可是眼下竟是跟个专门监督他的扫描仪似得,尽管他并没有无时无刻看过来,可仙宫翎知道自己是被无时无刻锁定了。   仙宫翎不住在心里暗示几遍是这他的原因,一整天下来仍旧有些受不了。   仙宫翎看似淡定的闲翻着书卷,实则有些发毛。   “离弦,你不睡吗。”   月离弦盘坐在床上,正低头似是在把玩手指,他头也不抬,说着不出意料的话:“师尊睡不睡?”   “不睡。”一页纸张又被素手翻过了。   “嗯。”月离弦指间上隔空冒出一枝小芽,又渐渐小蛇一般蔓上人的手腕上了。   仙宫翎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大步走到床边,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月离弦仍旧没抬头,却是自发朝里挪了过去,刺溜一下子躺好了,乌瞳奕奕的望过来,好不乖巧。   仙宫翎着实无奈了,他解了衣裳,在床上躺好时,倏然发觉自己两个胳膊同时一紧,一边,不用想,是月离弦在锁着,而另一边。   仙宫翎有些复杂的看着盘在他胳膊上的小藤芽,不自在的动了动手。   月离弦贴过来,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俊脸枕在他肩处,清凉凉的气息极其宜人。   “今晚两个胳膊。”他闭着眼,喃喃强调道,没有丝毫打商量的意思,颇有些仗着纵容顺杆爬之态。   仙宫翎不想理他,凑合凑合也就阖上了眼。   他隐约觉出似是做了什么梦,梦里的人一颦一笑都牵人心神,让人动容无比,但面容如同蒙上纱罩了一般,他始终辩认不清那是谁,却又觉得熟悉。   那应该是对梦里的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但是哪怕知道对方很重要,再重要,仙宫翎从梦里脱身之后就再没什么实感了。   不过,他从没有过像梦里那般类似的情绪,这对他来说有点新奇,让他不禁有些在意。   一缕亮光晃到面前,仙宫翎眼睫颤了下,浅眸渐渐寻了些焦距。   肩膀处微微麻意,仙宫翎视线下挪了几寸。   月离弦还是入睡前的姿势,白净的面庞安静又乖顺的窝在他肩窝,伴随着浅浅的呼吸声。   仙宫翎突然就想使些坏,一丝极细的小电流窜动过去,痒痒的蹭到人的鼻尖上。   月离弦似是不舒服,唇瓣有些抿了起来。仙宫翎不甘示弱的再动,后者秀眉蹙起,迷瞪的又凑近了些,把不舒服的位置就着仙宫翎的衣襟蹭了蹭,蹭乱了几分,又就近枕了下来,几缕乌法划落而下,呼吸也径直喷洒在了他胸膛上。   蓦然,仙宫翎心脏不听使唤了一般狠狠一跳,太过突然,骇的仙宫翎迟迟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面上有几分热意,心如鼓噪,呼吸也有些不顺了。   他疑惑的打量一眼俯在身上的人,从这个角度看,纤睫微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温顺姣好的睡颜,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眼下却是感觉有些不一样。   好似要更突兀,也更鲜灵了些。   浅眸又不安的瞥向一旁,试图转移着注意力。富有节奏的心跳来的莫名其妙,一瞬间便发生的事,却是极难平复下来。   ……好吵。   仙宫翎重新阖上眼,把这一切归咎于月离弦的错。   他太重了,导致他心律不齐。   却没怎么深入去想,自己宁愿忍着难受,也没叫他起来的原因。   不过是当师尊当惯了,护惯了,也亲密惯了,莫名的事发生再多也能不那么计较,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喜大普奔~感情线终于迈向历史性的跨越,四舍五入已经有孩子啦(bushi)   ☆、第八十九章   本是闭目均匀吐息的人却是悄悄睁开眼。   月离弦感受着身下带着丝凉意的肌肤,以及那一下一下强有力的心跳声,好似跟他重合到了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出自于谁。   要开始了。   他眸光晦暗不明,却是全然不似表现的这般平静。   待过了差不多一刻功夫,日头已是全然露出,暖暖的灿光透过隔窗大片洒落在床榻上,月离弦知道不能再赖下去了,他刚一睁眼,就正好对上那双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冷色眸子。   月离弦扯了抹笑,照样趴在人身上,他稍稍侧过脸枕在胳膊上,勾住他一缕青丝在指尖缠绕:   “师尊早安。”   仙宫翎淡淡嗯了一声,随后一把将他掀至一旁。   月离弦被近乎粗暴的推到床里面,却是一下子陷进柔软的被,他懒懒的舒展四肢,等他舒展完了,却听门口处吱哑一声,他再抬眼,连衣角都看不到了。   他忙三两下穿好衣服下了床,像昨日一样跟了上去。   仙宫翎见他跟了上来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准确的说,是很排斥。   月离弦在身后寸步不离,见仙宫翎忽地停住步子转过来身,面上笑意不变。   仙宫翎横了他一眼:“我要修炼了。”   月离弦仍旧淡笑,不为所动,“我不会打扰到师尊的。”   见他这般,仙宫翎一时想不出推诿的措辞,只得选择无视他了。   月离弦在外守着,就像他所说的“不会打扰”那样,他暗中联系瑰柏,后者已是在开始做催蛊实验了,却并没有太多进展。   “我寻了许多玉女来,单是等它破茧就得至少五天,还需留几个幼引去按部就班的喂血养,现下只得拿一些成蛊凑合,但预料之中的偏差恐是会太大,终是怕等不及,你先牵制住他。”瑰柏这般传讯。   月离弦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安极了,一颗心总也落不到实处去。   仙宫翎想要出去,却被月离弦跟芜秋两人双重拦住了,天元立场本是中立,而今几乎跟芜秋形影相随,月离弦做什么不见他主动帮衬,芜秋要做什么天元却是第一个顶上的,现下要阻拦他的便成了三个人。   月离弦跟他道清了外面的情况,表示无甚变化,而芜秋却是一心要跟他商议毓灵族的诸事,时而会伴随回忆,时而又设想起来蓝图来。   他眸里难得泛起神采奕奕的光,仙宫翎不愿扰他兴致。   零零散散下来,竟也拖住了不少时间。   而后紧随着,之后的这几天。   仙宫翎没再提要出去,但他恍神的时间好像更多了,竟能叫人轻易就能在面上识破。     这一次,他不过调息功夫,却不似以往那般专注,月离弦看了出来,悄悄印在心里,未曾过问。   仙宫翎记忆不知从何是起开始变得有些混乱,有时候就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辩不出,好似凭空失了些记忆,又突然回来,反反复复。   再不久,他记忆又开始稳定下来,至少没有先前那般动摇,但所拥有的记忆却是越缩越短。   “好像少了些什么……总这么寡淡。”某刻,仙宫翎忽然道。   他从不会说这种话的。   月离弦静看向他,“有我不够吗?”   仙宫翎眸里倏然划过几分错愣和茫然,他回过神一般惊疑不定的看他一眼,再度拂袖要走。   月离弦一把拽住他,“躲我躲的还不够吗?”   仙宫翎顿住,回身又看他一眼,他长久带冰的容颜似有松动,恍惚之色又渐爬上浅淡眸子,只听他略带迟疑的道:    “……你是?”   月离弦朝他浅浅的笑,眸里却未有多少神采。   不知为何,仙宫翎见他这样,一时也不太好受起来。   心口处好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啃食,仙宫翎被撕咬的阵阵发疼,身体已是自发朝前将人一把搂紧了。   鼻尖嗅着微带冷香的熟悉气息,月离弦有些呆愣。   蚁虫噬心的感觉一点点的消褪,仙宫翎这才把人放开,他这次看上去冷静了不少,照样道:“你是谁。”   月离弦这才从错觉中走出。   “你不记得我了?”他脱口而出,有些习以为常了,但所表现出来的全然不是这样。   只见对方看向他,好看的眉头紧蹙,似是因为被忘记而生气。   仙宫翎只要稍一靠近他,就觉得他很是熟悉,但细想下来,又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不禁陷入短暂的思索中。   月离弦问:“你可知谁是芜秋?”   仙宫翎摇头。   见好歹忘的人不止有他,月离弦心里有些微微的平衡了,他又问:“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自然。”仙宫翎奇怪的看着他,这次答得很确定。   “那……翎祀真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君’就罢了。”仙宫翎随口道,这才疑惑的打量一番周遭,好似对发生的事应之不及,很是意外。   “这里不是苌音苑?”   月离弦也跟着古怪起来,“苌音苑?”   他余光留意了下,发觉现在这片竹林确实跟苌音苑的竹林有些许相像。   仙宫翎点头,“我找仲淮,他人在何处?”   月离弦努力跟上他思路,追问:“你找仲先生做什么?”   仙宫翎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眯起一道戒备,“无可奉告。”   月离弦想试探出更多,他想知道师尊的记忆究竟被留存到了哪里,还需时刻注意不能引他往那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想。   而今可以确定的是,仙宫翎现下所有的记忆,跟他本该有的相比少的不是一点半点,之前就算混乱,终是没有差很多,现在明显更严重了。   “你当真不记得?我并未在骗你,不信,你大可一试自己现有的道阶。”月离弦应的坦荡。   果见,仙宫翎探出不浅的修为,愈发惊愕了。   “……怎会这般?”   “翎祀真君,你因人暗害而中计,现下已然失了记忆,我想知道,你现在究竟还记得多少?”月离弦掂量几番,选择了直白的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这或许才是对仙宫翎来说最有效的方法。   “……我本是在苌音苑修习,却是时间较以往延长了些。”   月离弦几番联想,突然意识到了一回事。   那个“敷罗”曾作为韶华宗的弟子,亦是有跟师尊一起在苌音苑有过修习的,仲淮先生有一次谈话告诉他,仙宫翎曾被魔修掳走,无辜失踪了一段时间。   可仙宫翎现下,可是瞧不出一点“被魔修掳走”的样子,看来是要在那之前。   ……相识之后,决裂之前是么。   竟还真的想去奢望重来?真是个如意算盘。   月离弦脸上勾起抹嘲讽的笑。   仙宫翎顾自要踱步到别处去了,他似是想要打量清楚这附近,没一会功夫就消失在月离弦眼前,丝毫没有顾虑他的意思。   月离弦熟练的边探出神识去留意着他,边快速写了道简讯传给瑰柏。   他朝前几步就要拐过这满月门,却是很快便收到了回讯,瑰柏的声音传来:   “意料之中,情况比最坏的结果要稳些,稍后我把药给你。”   月离弦顿了顿,急道:“什么药?有解了?”   “牵制蛊的药,一蹴而就,你也知道不可能。这药倒是可以缓上一二,药材成分均跟玉女本体有一定抗性,但不会过分刺激到它,无毒,放心。”   月离弦却是很难放心,他问:“确定不会反其道吗?”   这一反问似是触到了瑰柏,他冷哼一声:“爱吃不吃。”   月离弦赶在他切讯之前语速极快的问道:“师叔,你确定这药是全权经由你手的吗?”   有那么片刻,瑰柏没应声,月离弦正要再度追问,终于听他迟迟开口:   “……绝大部分是,我知道了,稍后我会处理好。”   月离弦应了声,那边又赶时间一般匆匆把讯切断了。   月离弦跟上了人,他心情本是有些闷郁,看到仙宫翎又不禁强打起精神,高度紧张了起来。   仙宫翎一边打探这附近的景色,一边努力回忆,见月离弦过来,他问道:   “你说我忘了很多事?”   “正是。”月离弦道。   仙宫翎又思索稍许:“这附近我确实熟悉,竟还生长着蒲萝锦,很像……”   他没在说下去,月离弦却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没过问,温声道:“真君既然记不太清,也最好不要太勉强了。”   仙宫翎点头,“我这副身体还有内创,就是中计那时留下的?”   “不错。”月离弦不能任他继续想了,又极为耐心的试图转移他注意力:“真君方才独自在这处,可是有何新奇的?”   “新奇确有。”仙宫翎道。“此处地杰物灵,所处灵脉看似平淡,灵氛却充盈非常,景落亦甚美。”   月离弦眸里这才露出抹笑意,“你喜欢就好。”   仙宫翎看向他,目光不移。   月离弦很少见他师尊会用这般陌生又好奇的视线看向自己,他有些不自在,心里却是暂时搁置下了不愉快,不知为何浅觉欢喜了起来。   就好似他们之间“师徒”的辈分隔阂消散去一般,无形间的距离一下子更近了。   他还未从这份特别的感觉中脱身,却听仙宫翎又道:   “我方才打探了下,这附近如你所言,确实很少有人,银钥也不在这里,这么说,季姑娘也……”   听到这名号,月离弦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脸色沉下一半,他气血上涌,几乎是忍耐着吐出了道清晰的声音:“谁也没有,这里只有你跟我。”   季姑娘?月离弦心忖,师尊想说的是季敷湘?   他又自我否定:不对,师尊现在不会认识季敷湘,那他说的是谁?   敷罗。   那个讨人厌的名字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中邪一般绕不开了一样,月离弦嫌恶不及,有些猜了出来,那个魔修的全名十有八九叫季敷罗。   他心情不好,连带着语气也跟着不善起来,跟前一秒温温和和的模样判若两人,“真君问够了罢?眼下时候不早了,容不得久留在外,管事的会不高兴的。”   “管事的”芜秋高不高兴没人知道,但是他月离弦是真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仙宫翎:凭实力直男,凭实力单身。   ☆、第九十章   许是有了些“寄人篱下”的意识,仙宫翎倒是有几分听话的自觉,他颇些留恋的又看了一眼外面,便自发跟着他走了。   他只是奇怪,方才还算好好的,面前这人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他没问,月离弦自然也不会解释,他要把仙宫翎带回院落之时,正迎面碰上天元跟芜秋,这两个人彼此间已是熟悉上不少,你来我往相处间,竟是也成了不错的朋友。   他们落坐在一颗无比壮硕的树之下,正是天元的原灵,那树终不似凡物,仅在数日间便长成这般态势。   离得稍远,也能让人直面感受到那木灵气息的充裕,似是覆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间,浑厚的惊人。   仙宫翎不禁朝那树身上连看数番。   芜秋看到仙宫翎,下意识就要打招呼,又后知后觉不能太过唐突,稍一犹豫,终是看向月离弦。   月离弦传音道:“师尊又不记得了很多事,也认不得你。”   芜秋点头,他问向月离弦:“可有进展?”   “略有。”   芜秋又略做犹疑的看了仙宫翎一眼,后者确实分毫不识得他,已是在匆匆打量完树干之后目不斜视的朝前远了。   月离弦刻意放慢一拍,他顿住,问道:“可是还有话说?”   天元这时应了声:“族内有一物,被封存堕空置于度界之外,若是用好了,便可作暂存时度之用,但芜秋也只是见过它作用,从未经过手,故不敢有太多把握,若是真君…严重了,可做一试。”   月离弦愣然:“那是什么?”   芜秋手上紧了紧,终是交代了:“流冥仙棺。”   月离弦眸光微凝,有些不可置信。那是他只有在书本中听闻过的,且只有在传闻中有过少量记载之物,据说那尊棺内里封印一般没有时间概念,足以将物什时龄冻结。毓灵竟是连这传说中的东西都有,难怪会招来觊觎。   “到时,你若有半点非分之想。”芜秋眯了眯眼睛。   “我不会。”月离弦打断他,眸里俱是毋庸置疑。“我只要师尊。”   月离弦态度坚定无比,也不再跟他斡旋,转过身去跟上仙宫翎了。   芜秋对他的答复还算称意,但又有些心觉不对,他看向天元,疑惑道:   “月离弦……有些太过上心了吧?”他都能瞧出这人的执着。   天元眸光微妙的漂移了那么一瞬,既不应声,也不否认。   仙宫翎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自觉走远了些,尽管他不识路,却也不急着寻地方,他在附近随意徘徊一会,果然月离弦又跟了上来。   月离弦带他回到了住处,自己却不离开,仙宫翎颇有些不适应,月离弦也习惯了他这时的不适应。   师尊之前的记忆也曾反反复复,先前有一次貌似停留在相遇不久之时,还十分惊讶的问他“怎么长得这般快”。   总归,却是每逢一定时间,之后记忆的变化如何不得而知,却是一定会忘记之前发生的事,这般周而复始,随时都有可能“重来”。   月离弦纵使应付的来,在心神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情况下难免疲惫。   月离弦道:“这房间留有不少外处极难寻觅的书录,真君若是闲来无事,大可翻翻看。”   这些书虽然收录广泛,可有很多部分却是不知早先被仙宫翎翻过多少遍了,而今仙宫翎又丢了记忆,再看起来自是要比之前新鲜。   月离弦说完这些,便顾自坐了下来,看似闲适的取了一本出来翻阅。   仙宫翎见他低着头看的专注,不自在少了几分,他顿了顿,终是对月离弦说的那些书本好奇起来,亦是取了些过来翻看,不知不觉就看进去许多。   内容上的描述是一篇一篇不成套的,一尾末,又一尾终结,仙宫翎不再看下去,他抬起头,这才发觉对方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直直朝他打量过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仙宫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月离弦却丝毫不见难为情,径直道:“你好像很喜欢这类书,就像苌音苑的凡界古杂集那样。”   仙宫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了下,“……你知道?”   月离弦点头:“我亦是曾在那处修习过的,这类书也啃了不少。”   仙宫翎不禁又多问一句:“很无聊罢?”   以前的师尊是决计不会这么问的,几乎从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纠缠。   月离弦看向他,竟是勾起唇,终于破出了几抹细碎的笑,他好似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趣事,迫不及待的跟仙宫翎交代起他的“见闻”来。   若论起先前,仙宫翎从不会跟他谈论这些,大多都是浅略的一句带过,对自己的事也不在意一般,提的少之又少,若不是长久相处,月离弦很难能真正了解到他这个人。   而今虽仍是月离弦阐述甚多,仙宫翎却是听的认真,一句一顿,总归都有回应。   月离弦当初会去啃那些书,枯燥也好有趣也好,不能说是不带目的的,但他确实没曾想之后还会有这般跟师尊交流的机会,还能去“高谈论阔”一番。   而今只听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他独到的见解使得那些关键之点愈发鲜明了。   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他姿容昳俊,气度从容又涉猎甚多,仙宫翎不可能会讨厌,亦是没有先前疏远了,他试探性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月离弦整个人当机一般顿住,又是一震,宛如被无声的闷记敲醒,他抿了抿唇,再度自我介绍:“我姓月,名离弦……翎祀真君将就听就好。”   “我记住了。”仙宫翎认真道。   月离弦嘴角勾了勾,纵使知道他记忆不可控,还是忍不住想相信他,以至于一边相信着,一边又自我否认。   这时,瑰柏所说的东西已是递了过来,月离弦摸向那不起眼的小木匣子,铜锁在指边咔嚓一声嘹响,盒子已是自发启开。他从中取出了个通透碧翠的小玉瓶,检查一番便递给了仙宫翎。   “这是什么?”仙宫翎惑道。   “你身上的毒还未解,这是瑰柏真人研制的能抑制毒性之物,你先吃一颗,若无不妥,便把剩下两颗都吃了。”   仙宫翎微蹙眉:“瑰柏也竟是在这里?”   他垂眸看向那瓶身,倒出来一颗略呈青蓝的药丸,只有豆子大小,他又看向月离弦,对方直直盯过来,好似要监督他吃掉。   仙宫翎隐约觉得自己违抗不了,又潜意识的对这人亲近,他指间捏起药丸,“吞下之后,我能问你些事吗?”   月离弦点头:“知无不言。”   仙宫翎便吞了药,他感觉到那物从嗓子里划落下去,化的极快,倏然便消失了。   月离弦紧张的看着他,仙宫翎抚向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的那处似是有什么异物跳动了几下,极轻,不仔细感受很难注意到,很快又没动静了。   月离弦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稍松口气:“再等一会儿。”   仙宫翎抬手晃了晃瓶子,“我没事,现在全吃了吧?”   月离弦静看着他,目露不善,好似在无声的说:“你敢。”   仙宫翎默默放下瓶子,也不知自己为何真要去听这说的人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没道理。   “真君不是想问问题么,你想知道什么?”   仙宫翎还没开口,月离弦又道:“现在距你所了解的事,已是不下五十年,我也不确定,甚至更早,所以,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我没有别的目的,也从真君这里得不出太多想要的信息。这一点,还请真君放心。”   仙宫翎沉思片刻,道:“……我找仲淮,是因为那时在苌音苑发现了魔修的气息,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多半是季敷罗搞得鬼吧,月离弦心道。他虽对当年的事不了解,却也不能多提一个字眼,只道:“我不知,不过而今亦没翻搅出什么风浪,想是不足为道。”   仙宫翎颔首,想着也可能是自己那时多虑了。   月离弦看着他,忽道:“那真君能容我一个问题吗?”   “自然。”仙宫翎倒是对他想问的有几分好奇。   月离弦眸光沉静,“苏长明是谁?”   仙宫翎蓦然一滞,看向他的眸光颇为惊疑不定,他迟疑的反问,似是试探:“……你知道他是谁?”   月离弦顺势虚与委蛇起来,他应的模棱两可,想借此探到那个苏长明在师尊心中的底。   可仙宫翎却不似上回那般好糊弄,他口风甚严,一个有用信息都无,像是十分警惕。   若不是因为在意,师尊不会做到这样。月离弦暗自留意起来,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去,仙宫翎微松口气,自然乐见其成。   月离弦又看了看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对仙宫翎说着前不久他对着自己所说类似的话:“时候不早了,真君早些休息。”   他说着“早些休息”,眼神却是胶在仙宫翎身上,一点都不想让他休息,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慢下来,师尊好好的一样。   想到这里,他心里悲戚,说不得。   仙宫翎只听了他的话,没留意他什么神情,等他寻到床边坐下,感受到了月离弦投来的目光,心里一股子别扭劲又缭绕上来,搅动着他的心绪,好像是舍不得对方难受,看不了他这种神情。   “……你不走?”仙宫翎问。   月离弦默默拾好情绪,摇了摇头,“真君需要人守着。”   仙宫翎刚要答没事,又恍觉自己貌似没资格这么说,他起了身,道:“你放心睡吧,我不会乱走动的。”   月离弦走了过来,“一人一半,可好?”   仙宫翎看向足以容纳的宽大床榻,怎生也点不下去头,他思想做着剧烈挣扎,终是推诿道:“你睡,我不需要,我答应你,在你醒之前也决不出门。”   月离弦却是没多话,他径直脱了衣服,又一把扯住仙宫翎的袖子,又顺势拉过他腰身,直接把人拽到床上。   仙宫翎没曾想这气度甚好的人会做出这般孟浪事,有些猝不及防,他正要挣开,却见那人神色已是耸拉着难掩的疲惫,眼下微青黑,也不知是折腾上了多久。   那种心疼感又莫名其妙涌了上来,把他揪住。   他尚来不及做反应,对方却是径直伸手过来,一副要帮他脱衣服的架势。   仙宫翎委实消受不住,心里震讶非常,死死护着,却听他轻描淡写道:   “真君勿要介怀,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亦是一起睡过不少次了。”   死命护着衣裳的仙宫翎霎时石化了。   ☆、第九十一章   月离弦看他僵住不动了,却也不挪开挡着手,也知道他指定不情愿,便问:   “你来,或者我来?”   仙宫翎视线垂落下来,月离弦便知他念头,也不勉强,当即松了手。   仙宫翎仍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默默把外衫脱了,他忽然疑惑地摸了摸衣裳的雪滑料子,不是他平素会穿的那件,质地要软上许多,仙宫翎不禁又跟着打量一眼身上的里衫,心情复杂。   月离弦还在一旁“善解人意”的为他开解,他一手撑着脸颊,一双乌眸因困乏流转出几分漫不经心:   “这不是要舒服些么。”   仙宫翎一点也不想听。   他迅速的裹上被子,背过身去闭眼装睡了。   月离弦绕是困意满满,也不想被他师尊故意忽略,他有些泄气,嘴上却故意道:“你不好奇我们什么关系?”   仙宫翎倏然睁开眼,迟疑片刻后终是转过身来。   他好奇。这人总让他感觉太熟悉了,对方这般靠近,他居然也不那么排斥,甚是他隐隐觉察出,一看到他,心神就有些不由自主,总让人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牵系在推着他去靠近,让他想亲近,也让他避之不及。   对方所做的种种让他大为吃惊的举动,都好似是种潜移默化一般的理之当然,还是以一副稀松平常之态。   他才会更好奇,他与人向来守度,偏好干脆简练,不会无故就跟这一看就是难应付的“麻烦物种”扯上太多关系,更别说容他这般近身了。   是说,这人若是一贯就管的这么宽,从前的那个他怎么受得了?单是现在就有够让他难以置信了。   “……什么关系?”仙宫翎顺着他的话这般问,但又在触及到月离弦一闪而过的戏谑眸光时,刹那间又有些后悔。   果见他狡黠一笑,故意勾人心思一般,又慢慢换了个姿势,趴在枕上,乌溜溜的瞳眸看过来,显得几分少年气,只听他缓缓开口,故意道:   “我们吃也一起,睡也一起,相信你也能感觉到,我们近乎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你说,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师徒呗,月离弦心里这般补充,顶多亲密点的师徒呗。   他不过是仗着仙宫翎过后就忘,肆无忌惮,便口无遮拦起来。   但若是师尊乱想了什么,就不关他的事了,对吧。   月离弦心里哼哼。   他本就是为了惹人注意的,所以后果哪怕是师尊要收拾他他也认了。   想到这点,月离弦又忍不住深入分析下来。   师尊便是疼他还会下狠手,现在这个师尊根本就不认他,更别说疼他了……该不会要下死手吧?   月离弦默默咽了咽口水,后知后觉,这才知道害怕的小心翼翼起来。   他偷偷瞄过去一眼,却见仙宫翎直接掀翻被子坐了起来,本就绑的松散的发带因这番动作倏地滑落,倾泻下来的墨发近乎映了半边脸,他满眼俱是挡不住的错乱惊愕,整个人都凝滞住了,好似受了极大的冲击。   月离弦从未见到他师尊这般失态过,不禁又朝里缩了缩,边缩边探视着“敌情”,他都感觉到了身上的筋骨在无声抽疼,都要忍不住痛叫起来。   仙宫翎缓神过来后,眼神却是再度跟那双乌亮剪瞳对上了。   月离弦触到那冷眸,不禁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却眼锐的察觉到一抹粉红蔓上耳尖。   他眼睛霎时瞪直了,都想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而后,在月离弦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抹粉似是又扩散开来,刷啦一下子遍布至整个白玉,又加深成红霞,撩人的紧。   月离弦胸口跳动飞快,他还想再复眼打量,却见浅眸凉凉瞪他一眼,恼羞成怒般一蒙被子又背过身去了。   月离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他师尊常年之下练就而成的素养近乎刀枪不入,叫人不敢撩,想撩也撩不动,而今居然……脸红了?!   他胸口痒的不行,直想扑过去连人带被一起搂在怀里,但直觉又告诉他,这时候如果碰上一碰仙宫翎,他会死的很惨。   ……很惨很惨。   月离弦按捺躁动,却忍不住又朝前凑近了那么一点点,他对仙宫翎小声道:   “师…真君,被子里闷,别蒙住脸。”   见还是没动静,他胆子又大了一些,伸出手来慢腾腾的把那小玉瓶放到被子边,道:“真君记得把这个吃了。”   便又默默往后挪开些距离,仍旧悸动,又有些后悔。   他本是想让师尊别不理他的,结果师尊真的不理他了……   月离弦阖上眼。屋里设了结界,还有芜秋跟天元在,他倒是不担心仙宫翎会走到哪里去,尽管师尊保证过自己不会乱走,可谁知道过一会再醒来的师尊是怎么想的。   又过不久,他感觉到那边的人动了动,似是取走了药,月离弦终于肯睡了下来。   瑰柏径直执起一把匕首,整个刀身没入人胸膛的位置,结果却仍旧不理想,他偏移几寸,又正中心脏,地上的尸才终于不动了。   “还不行。”   瑰柏放开刀,从一人那里接过来手帕擦了擦手。   苏长明垂眸看向地上:“这已是最后一具,新鲜的尸体不好找了。”   “总能找到。”瑰柏看向他,“下蛊的人太老练,已然自成一套,只能这般摸索。”   “你数天下来才炼就出那几颗药,亦只能稍作缓和,再重新实验,怎赶得及?”   瑰柏摸出一个艳色瓶子,正是前几天被他握在手心的那瓶,里边承着的却不是液体了。   “倘若是赶不及,也能尽可能的多些把握,便是几率多了千分之一,也是好的,一旦失败,如果月离弦不生二心,仙宫翎也相对安全。”   苏长明沉吟片刻,“……若是他有呢?”   瑰柏将那尸首化了,苍眸静看向蓝幽的火,映着瞳眸几许幽邃。   “他只要稍聪明些,就不会有,若是多了变故,之后的事也轮不到我接手了。”   天将明未明,月离弦蓦然睁了眼,他看向已然披上外衣的人,亦是坐起身来。   那人理好衣衫,已是坐到一旁看起书来,月离弦紧接着下了床,仙宫翎垂眸翻着书页,目光不移。   月离弦看他一会儿,不确定他现在的情况,见人还是没有放下书的意思,便踱步出去,再回来,手上已是多了捧茶盏。   茶杯跟桌面轻轻碰撞出一声清脆,仙宫翎还是未曾抬眼。   月离弦同样坐在一旁,其间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天亮了些,月离弦却又开始困乏了,他眼皮有些打架。   “困了就趴会儿。”   闻言,月离弦不禁扫了他一眼,那人照旧在看书,没看向他这边。   他趴了下来,试探的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仙宫翎应道。   “就没什么想问的?”他又问。   “没有。”玉指翻过了张纸页,照旧冷淡。   月离弦本担心今日会忘的更严重,现下却是勾了勾唇:“真君昨日歇的好吗?”   他等着回应,结果不出意外的被无视了。   月离弦便放心闭上眼小憩,师尊既然答应他不会乱走,至少是可以信一小会儿的。   待他终于精神上不少,便见仙宫翎已然收了书,正直直向着窗外看去。   月离弦问:“真君可要出去走走?”   仙宫翎也不回他,径直起了身朝外走了。   晨初的光将白与黑割裂的愈发鲜明,仙宫翎走动的范围要比昨日远些,却是愈发觉得这里熟悉起来。   他本是不明,觉得只是因为自己失了记忆的关系,直到他见到一大片盘绕而上的秀藤,淡淡的金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风中摇曳生姿,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映着这方灵气萦绕之地仿若仙境。   蒲萝锦。   浅眸里划过不可思议,仙宫翎觉得眼下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毓灵还在?毓灵还好好的保留着?   他终于顿了步子,转过身看向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人,“……昨日那两人是谁?”   “其中之一唤天元,他是妖,原身真君是见过的,便是伫立在那处极惹眼的古树,亦是我的契灵,还有一人真君不会陌生,他唤芜秋,毓灵族人。”   仙宫翎抿了抿唇,似在回忆昨日那匆匆一眼,“……你知道的还有多少?”   “不是我知道的多,是你不记得太多了。”月离弦朝他走近了些。   仙宫翎敛下眸,他感觉自己与这一切都些脱节。   亲近的人,他接受不了,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他甚至会怀疑,这与自己的认知所格格不入的一切真的真实吗,还是这个真正活在过去的自己太久远,也太虚假了?   “……月…离弦。”   这还是眼前这人第一次唤他名字,月离弦微怔,随即极快的应了声。   “我可曾对你有所隐瞒?”   月离弦剪瞳盈盈,“更多时候,真君是个直率的人,但不会毫无保留。”   仙宫翎颔首,随后却又复缄默了。   月离弦看出他忧虑,温声宽慰道:“芜秋他现在自然知道真君什么情况,只是不愿打扰,真君若是想去见他,随时都可,毓灵这片地域是被芜秋守护好的,现下就如与世隔绝一般,不曾博人注意,且宽心些。”   他眸中的笑意总让人几分踏实心安,仙宫翎悄悄舒了口气,又忽然想起这人并非随时都这般好脾性的,像条难捉摸滑溜的鱼,精怪的很。   他几分复杂的回看过去,“多谢告知……之后可否别跟着我了。”   月离弦笑容不变,不肯妥协。   仙宫翎只得认了这条,再一次打着商量。   “我需要空间,特别是……”他看起来几分难为情,终是咬牙出声:“晚上。”   “真君是不想跟我睡?”月离弦静看向他,笑容终于收了。   仙宫翎听这句话奇怪的很,他迟疑的点头,颇有些无地自容。   “真君是否误会什么了?”月离弦静看向他,“昨晚要我留下的分明是你。”   仙宫翎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什么?”   “真君不认,是想赖账吗?”月离弦抱住胳膊,“我昨晚可是不打算休息的,是你邀请的我,而今却怪我黏的紧没有空间了?”   仙宫翎皱眉:“休要胡言乱语。”   月离弦睨他一眼,“夜黑风高,孤男寡男,真君却问人走不走,这不是邀请?又或是直白要人‘放心睡’不是邀请?那我倒想知道了,怎么样才算得上邀请?”   仙宫翎哪里还记得自己昨晚随口说了什么,但总归也不会是这种意思,他怎生会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   月离弦看着他,半是威胁。“真君要是不跟我睡,我就去告诉芜秋哥。”告诉他师尊想摆脱监守了。   仙宫翎抿紧了唇。   月离弦又攥了攥袖袍,似是几分失落:“骗你的,我不睡其实也可以的,这些天也早就习惯了,真君别往心里去。”   那神色却是怎么看怎么泫然欲滴,好不失魂落魄。   云里雾里,仙宫翎彻底失了方向,便是明知道很有可能是胡搅蛮缠,亦是变得想迁就他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好,心中警铃大作,忽地快步而去,只想离这人远远的。   ☆、第九十二章   长廊的尽头便是下行的台阶,每一个旁侧的石柱上俱有簇幽火徐徐亮着,便见衣裙摇曳,步若生莲。   女子本清丽的容颜偏生染着些妖艳,她眼波稍转,目似含情,叫人只作一眼,再难相忘。   为她引路的人微曲着身子,再直的骨量一样含胸驼着,垂眸低顺,分明是这般美人,却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前方的路本君识得了,滚罢。”   使者心里如蒙大赦,却是分毫不敢表露。这魔君刚至阡渡教,便被教主好生招待着,还特意为她留了处大殿来,便是这般也难讨其称心,这才未有几天,死在她手上的,道修且不说,魔修亦是数不清了。   便是他们相残嗜,教条约束下,也不曾像这般明目张胆过,简直让人又敬又畏。   那侍者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一丝多余的动静都不敢发出。   季敷罗尚未踩过最后一道台阶,便听一道女音传来:   “你不是在寝殿待的好好的,怎么今日有兴趣到我这里了?”   季敷罗出手在身后设了道护界,严丝合缝,待这护界设完了,这才回话:“总有腻味的时候。”   封鎏扫视向她,忽道:“这算是尚未夺舍完成?”   “不急。”季敷罗径直落座在阶下石椅上,拍了拍扶手,又摸了摸其上划痕。“强弩之末,我早晚会把她吃拆入腹,这也是为什么我今日会来教主这里。”   “为的那个韶华宗弟子?”封鎏只思量片刻,马上猜了出来。   “不错。”季敷罗轻巧一笑,“我帮教主杀的人已是不少,你想控制谁我也顺你心意,与之对等,把那个兰亭交出来,教主也不曾有亏。”   难得遇到个契合的身体,强行夺舍又容易招惹后患,她从不怕等,倒不如满足几个这副躯体主人的心愿,好逼她被夺舍的心甘情愿,而眼下,兰亭便成了一点关键。   封鎏静看向她:“你杀的人超过了,依着如今这般修为,还想来挑战我?”   “我知道你求什么。”季敷罗渐站起身,朝上位的人靠近一步,她只吐四字,便让那人脸色微变。   “泫涸真界。”   封鎏一双眸子微沉下来。   “如今你我,不该敌对。”季敷罗道,“而今我自知所及甚微,便是多知晓那么一星半点,也不能如何,与教主相比仍旧判若天渊,构不成威胁。”   “你想要重构势力,本教主支持你,那韶华弟子亦不失为一个筹码,怎能轻易予你。”   季敷罗勾起唇角,“单有泫涸是不够的,我知道那时仙晔的一角讯息,谁也未曾透露,教主感兴趣吗?”   封鎏紧了紧扶手,“……你所求为何?”   季敷罗缓步登上几道台阶,与座上之人平视。   “世人皆传毓灵族会落陨,阡渡教难推元凶魁首,那些所谓的正道之人亦是打这这般旗号朝我们施压,究竟是谁难辞其咎呢。”   封鎏目无波澜,“那弟子随你处置,我那上任不久的甘护法着你的道了吧,那小子还是太嫩,把他放了。”   季敷罗终是后退几步,从那阶上下来,行了一礼。“那敷罗就多谢教主了。”   封鎏摆了摆手,仍道:“你究竟所求为何?”   “权势,地位,功法,奇宝,来者不拒。”季敷罗稍作数了数,又抚弄了下修剪齐整的指甲,“我自认是个利己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抛却,过去分毫不曾迷茫过,而今活的太久,却是没有那般清醒了,看来活久了,也未必是好事……这更让我好奇,教主与我本是同类,却守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直至今日,我却不知,教主是怎么想的。”   她言罢,也知道不会有答案,转身便离开了。      月离弦仍旧寸步不离的跟着人,仙宫翎刚开始有意跟他拉开许多距离,而后界限意识又在时间消磨中渐淡了下去,他终是是寻了芜秋,月离弦便在旁看着。   仙宫翎知道自己而今境况不便,他也只是故作淡然的跟芜秋对饮片刻,其间所言之话俱是不着边际的。   有一点极为确定,芜秋对月离弦亲昵他这点毫不意外。   有一位本就相识的人见证,仙宫翎好似多落了几分实感,连带着那个突然多出的“亲近之人”,也不似那么难以接受了。   月离弦对时间把控的很严,但凡天色稍一晚些,就禁止他在外停留了。   到了落寝之时,月离弦同样上了床榻,这一回仙宫翎倒是没再提什么意见了,不过两人之间似是有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如达成某种共识一般,谁也不曾妄动,一夜相安无事。   翌日,又是一个大早,仙宫翎一刻也不想在床上多待,他还没起身,就听对方问道:“真君记得我吗?”   这话他已是问了数遍了,每一次都脱口而出一般平淡,但次数多了,仙宫翎都能觉察到那抹无助和不安,让他心神都在一瞬不受控制的被揪住。   仙宫翎一旦觉察到他一些情绪,便不好含糊过去,他应了一声,就匆匆起了身,却是不敢看他是何模样。   午后之时,月离弦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仙宫翎没有丝毫不耐烦,照旧应了。   月离弦总感觉仙宫翎近期一直是在躲他,因为瑰柏曾说过这蛊是被催熟的,有问题,他甚至认为蛊的作用也出了问题,寻常人中了这蛊……该是仙宫翎这般避之不及的反应么?便是暂时被压制住了些许,这等反应也着实奇怪了。   如果这也能称作是情蛊,想是绝情蛊。   这些跟预料中截然不同的情况太让月离弦担心了,他担心是瑰柏搞错了,也担心是那蛊出了问题,若是师尊反而严重了可怎么办。   仙宫翎确实是有心躲他,跟前不久相比,一样把控的距离,不肯让他太过接近,不一样,却是那悄悄留意过去的目光了。   月离弦正忧心着,忽地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他下意识的回望过去,却见仙宫翎正背手垂眼俯视着一朵极寻常的花。   ……谁在看他?   月离弦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可又过一会儿,那道不轻不重的视线似是又落到他身上。   月离弦狐疑的盯了会儿仙宫翎,后者已是背过身去,一拂袖落步至林荫道了。   第三日,仙宫翎未曾再出现过记忆松动的迹象,月离弦向瑰柏汇报了近期日常,又紧随向那人了。   他约摸搞清了那道视线的来源,想是师尊为了多探探自己底细,也就干脆故作不知,任师尊探视打量了。   中午的时候,他难得拜托天元“接班”,自己离开了一段时间,一晃就约摸一个半时辰。   待他再回来,却见仙宫翎不像之前那般到处溜步了,正静坐在石凳上朝远处眺望,凳子太矮,他衣衫极轻易就触到地上青葱嫩绿的叶子。   一旁的天元觉察到他,悄悄退了身。   月离弦未掩气息,径直走上前,他轻手碰上那人如瀑墨发,解下他发带,又取出一只玉簪。   这时,仙宫翎回过头,视线着落在那枚簪上,玉色梅瓣描摹的比原有的还要精致,若泛冷香。   月离弦俯身将那发簪凑近了些,好让他看清楚,他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学会炼器之时献给真君的,如今再看,勉强入眼了。”   他不仅稍作啼笑起来,眉目愈显清朗雅致,“不知那时怎会有那般勇气,竟能拿出手了。”   仙宫翎却道:“已然不错。”   说罢,他忽地顿住,月离弦不明所以,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靠的过近了,近乎鼻息相闻,都能数落睫毛。   他默默移开些距离,执起发簪熟练的挽了起来,待那玉簪最后轻轻往上一别,便是拾掇好了,瀑发也不似那般垂地。   月离弦几许满意,又取出一盘糕点出来,端放在同样低矮的石桌上,寻了仙宫翎身旁的位置坐了下去。   “口腹之欲,真君要试试吗?”   仙宫翎不推诿,素手径自取了一块,轻咬上一口,清浅的似是要化入味蕾。   月离弦是极为清楚他喜好什么的。   数块糕点不见,盘底已空,仙宫翎却不觉腻味,他感到新奇,问:“何处的点心?”   “真君喜欢吗?”月离弦笑道。“这是我做的,早就想让真君试试,终于得了机会。”   这人黏到几乎都想要贴着自己,而今离开些时间,只是为了做来这些点心?   仙宫翎心里几许复杂。   为什么?   月离弦好似知他在想什么一般:“这些日子下来,真君无聊了吧?不过,我确实做不到放你轻易离开视线的,‘一点空间’也不能给,同样不想给。”   仙宫翎迟疑几分:“……我可是病的严重?”   月离弦眸光温润,轻松道:“并非如此,是我的问题,我不想真君有任何闪失,过于紧张了,我自知是个麻烦的,真君且宽让些罢。”   仙宫翎勾了勾唇角,极轻,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已是抚向了对方发顶,他触电一般飞快收回手,浅眸头一次有些躲闪起来。   真是太不妙了。   ☆、第九十三章   天色稍晚些,仙宫翎自觉开始向回走,他刚迈出几步,便略有疑惑的回眸看去,似是在奇怪那人怎么不跟来。   日将落之时,夕阳斜照,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霞光镀向目能所及的大片地域,身后之人本是衣着素些,却是同样被浸染上浓墨重彩   “真君可想去外面看看?”   月离弦这般问,他温润瞳眸映出笃定,似是能直浸几许流光,唇边的浅淡竟是比那天边艳霞还要夺彩几分,寻不见玩笑。   日芒浸落半轮,天水一线,当月轮明晰之时,本是碧玉那般温柔的江洋竟是浮出几许深幽的面孔。   一艘高耸的楼船便屹立在这片深幽之上,不见渔火,唯一的光源便是那背倚而渡的一轮满月辉。   尽管毓灵幅员辽阔,可仙宫翎近乎是被困在那里的,接触的人亦有限,他虽并未表示任何不满,可月离弦知道他也是会乏聊的。   所以才趁着天元接替他的那段时间着手去置办一些东西,以讨师尊欢心,那些糕点便是其一,但是月离弦也知道,还不够。   长时间守在被划定的范围内,师尊会闷。   于是,也便有了这艘楼船。此船体积硕大,于人界极为惹喜,但在修真界用处有限,当做落脚处,或是赏水赏月却是绰绰有余,已是极为适合用来调试心情了。   这是仙宫翎这些时日以来唯一一次被允许所来的最远之地了,也是唯一一次在这般时段内出来,对他而言,已经有够难能可贵了。   他步履轻松的登上甲板,迈向船头,江流蜿蜒,正是天堑净波澜。   毓灵并非不能看见这处钟仙江的,但也仅止步于此了。钟仙浩渺,能通向之地更是四面八方,仙宫翎虽心知不能真正出了毓灵,可而今直面这片江洋,心境也要更开阔些,更畅快许多。   浅眸遥望向无尽幽邃,白衣月色晖映间,好似随时都能乘风离去。   月离弦眸光一紧,他不由伸手过去扯住他一片衣角,生怕他真的踏月而归了。   想要师尊不闷屈的是他,怕师尊会离去的也是他。   这种不安是毫无道理的,可又让人抑制不住,好生痛苦。   这时,仙宫翎却是突然开窍了一般,他琢磨出些许门道,又承诺一遍,“我不走。”   月离弦认认真真的打量他几眼,似是在反复确认,这才又放开手。   江面平静的好似处广袤镜面,狼眼一般幽邃,只露一爪獠影。   仙宫翎静看一会,忽地抬手,他袖袍飞扬鼓动,静谧的水平面忽地翻起卷浪,月离弦还未来的及作何反应,便见那卷细浪坠下,下一瞬,径直翻涌出惊涛!   月离弦一个不稳斜倾过去,出手极快的扶向栏杆,这才堪堪稳住身形,他是稳住了,可这艘硕大的楼船却是被直掀而起,笨重船身的再跌撞上水面,又是一大片浪花。   所幸船体牢固,船上并未放置多少多余的东西,这才免了双重打击。   月离弦有些晕眩,他这才知道自己是晕船的,当即心惊肉跳的大喊道:   “师尊!”   仙宫翎这才留意向他,目无波澜。   “你喊谁?”   清冽的声线把人拍醒,船身也终于不那么摇晃了,月离弦脸色煞白,稍松口气:“真君快停手,我有些晕船……”   他并非没有乘过船,可从不知自己是会晕船的,而今这么一下子简直叫人毫无防备,苦不堪言。   仙宫翎为什么要掀浪,他知道自己晕船?可这又不太可能,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是头一次意识到的。   ……难道是因为太无聊了?   月离弦撑起身子站直,神色复杂起来。   这不可能,师尊再无聊,竟是会无聊到去玩水的么?   他又意识到一回事。   他的师尊不可能,可数久前的仙宫翎呢?   做的出?做不出?   月离弦还没能得出判断,那边的人却是再次平静道:   “你喊谁师尊?”   月离弦低下头理了理衣裳,“真君听错了。”   那人显然不信,只见他再一次扬起手来,半是挟迫,又一次重复:   “你喊谁师尊?”   月离弦心下纠成一团,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他只得沉吟稍许,故作淡定道:“我师尊自是不在此处的,只是方才紧迫,随口喊的。”   仙宫翎终于垂下手,他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听月离弦又极快的解释道:“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就像……凡界之人喊父母一样,情急之下便不禁脱口而出了。”   月离弦真怕他再问自己师出何门,到那时,他多半要搬出银钥来,只盼这麻烦不要越扯越大才好,什么都不说自然最稳妥。   仙宫翎淡淡嗯了一声,又背过身去:“我只是随口一问。”   月离弦“……”随口一问需要这么威胁么。   他心有戚戚,委实被刺激的有些转不过来,绕是这般,他还是上前几步,与之遥望向同一片水域。   “真君不要戏弄于我。”   寂静,水面上只是偶尔爬出几朵浪花拍打在船身外延,总归再不似那般惊心动魄了。   月离弦只遥望一会,便有些疑惑的侧过脸来,便见仙宫翎稍背向他,袖袍遮住了大半边脸,若不是能轻易瞥见那微颤的肩膀,还有那时不时没掩住的几声闷笑,月离弦恐怕不会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他伸手过去将掩面的袖袍扯开,仙宫翎见混不过去了,干脆大方的“嘲笑”起来。   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浅眸冷凝而成的寒魄破碎在暖辉尽头,蜿蜒成一渠潺潺清流。一时冰雪融逝,万物倾色。   仙宫翎顾自开怀着,却见对方不见郁闷,也不显多么愉悦,只是略有沉默的盯着他看,再无动作。   他在那眸光注视之下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渐渐收敛了笑,仙宫翎轻咳一声,错开视线。   他朝后挪了几步,好让视线更开阔,便径直在夹板上坐下身,望向那一轮明月,道:“你都不生气的吗?”   月离弦摇头,也随他一起坐了下来,楼船缓缓行驶,不知去往何处,迎面的风混杂着几许湿潮气,沁润清新。   “……真君以往不爱笑,应该多笑的。”   仙宫翎极浅的勾起唇角,“你倒是很常笑,不论真心与否,不累么。”   “是真心的。”月离弦静看向他,剪瞳澄澈的映着一人的身影。“只要是跟你一起的,都是真心的。”   他的话散在空中,被风拂去,了然消散,痕迹却留在了人心里。   仙宫翎蓦然微顿,深看他一眼,视线交汇的同时,还有身形。   许是夜色太深邃,月华太皎洁,清风太缠绵,碧水太柔冽,搅动心池,熏醉神智,遮拦人眼,昙花一现,不知其所以然。   仙宫翎直按住人手腕,一地散乱,他墨发虽被玉簪束起,可长发还是顺着肩膀滑落,那双浅眸里盛满清辉,不可方物。   那素手松开几寸,又抚向俊秀面庞,在唇瓣上摩挲片刻。   “可以吧?”   声音照旧清冽,月离弦失言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有冲击,又太乱了。   他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冰凉的体温,那般沉静,却又裹杂着风暴一般,蓄势待发。   俊脸已是漫上抹撩人的绯色,月离弦心如乱麻。   仙宫翎等不到回应,蹙眉:“你不愿意?”   “不是。”月离弦抿了抿唇,面上又浮现几分挣扎,“只是我……唔!”   对仙宫翎而言,在那句‘不是’后面的就俱为废话了,他不作犹豫的俯下身,“先堵为敬”之后,便只了剩试探。   月离弦脑袋蒙了一瞬,但很快就适应过来,他渐感到仙宫翎的不熟练,呼吸急促,吻的毫无章法,显然不似表现的那般纯熟淡然。   于是他主动启开唇,抬手揽上人脖子,颇为放肆的贴过去,唇齿缠绵,津液相互,渐搅出暧昧的水声。从反客为主,又到难舍难分。   两个人都冲昏了头脑,一时意乱,那双素手又不自觉的开始摸索向身下人的腰带,毫无停滞的拉扯开。   目光又一次交汇在了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先动。   须臾间,便是僵持住了。   月离弦把心一横,他曲起腿蹭上人的腰身,喘道:“我没关系……是你就好,怎样都好。”   仙宫翎被他撩的火起,却是忍耐着又拉开些距离,他努力平复着呼吸,道:   “你果然是习惯的。”   月离弦忽地眉眼弯弯,剪瞳盈盈,但笑不语:只是比你那般横冲直撞,要好上那么一点。   他这般模样乖顺极了,也招怜极了,仙宫翎蜻蜓点水的又俯身落下一吻,郑重道:“等我恢复,定不负你。”   誓言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背德,欺瞒,蛊惑,迷乱,但凡是会被师尊厌恶的,没有不沾边的。   月离弦冷却下几分,仍旧止不住心声鼓噪,他又朝那人贴近了些,又贴紧了,以往同样做过的肢体接触,如今却哪里都不一样了起来。   错的也罢,哪怕是露水情缘。 作者有话要说:  《文选·木华》:“浟湙潋灩,浮天无岸。”(赶脚好美w) 正色:“露水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并不!)   ☆、第九十四章   仙宫翎知道自己是被魇住了。   耳畔泉流声泠泠作响,细细密密渐缓急起来,感觉自己似是在水面飘摇,又径直浸入海里,不停下跌,深渊无尽,一切都被阻绝,什么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听觉又悄悄缓回来,便是一阵遥远的脚步哒哒声,似是皮鞋落地,由远及近。   一道属于男性的低沉声线穿来,“算是稳定了。”   又有一声冷笑。   那道低沉嗓音终是夹带怒意:“小言,你是要把自己哥哥害死才行吗?!这针剂是谁给你的?”   “反正我见不到他,是死是活也对我没用,没用的人,干脆去死吧。”   ……   仙宫翎手上不由紧了紧,与他的冰凉截然不同,入手却是一片温热,他睁了眼,身旁之人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净亮乌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   仙宫翎顿了顿,终是收回手,却在要撤离之时又被人拉了回来,十指相扣。   月离弦温声开口,嗓音伴随着清晨刚睡醒时独有的一份喑哑:“你看起来不好受,梦到了什么?”   浅眸里的沉重还未来得及消散去,仙宫翎敛下眸,“过往之事,早就不相干了。”   月离弦便不再多言,便又静寂上好一阵子。   “……你…怎么不追问?”   月离弦轻抬起相握的手,又稍稍松开,反握回去,放在手心把玩,那手玉凉又不失骨感,每一处都好似被造物神所钟爱。   他只道:“真君没事便好。”   仙宫翎犹豫一瞬,终是说:“你不是曾问过我‘苏长明是谁’吗?你是怎么得知他的?”   好像只要月离弦再说几句,又或是多问几句,他就会酌情交代了。   月离弦凝视向手心,却一反常态的有些沉默,“现在,我不想知道了。”   仙宫翎任他随意摸了一会儿,又抽回手,指尖在他额心一点,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你从前就一直唤我真君?”   “自然不是。”月离弦看向他,眼神有些直勾勾的,“这些时日,真君还没习惯这称呼?”   “有点……那你平日是怎么唤我的?”   师尊。   月离弦垂下眸,唇瓣微抿,声音极低:   “……翎,阿翎。”月离弦这一声有几分难堪,也有试探。   “阿翎?”仙宫翎斜眸想了想,却是仍旧没什么印象。   “嗯。”   玉指下移几许,戳上人唇角,强行扯出一抹弧度。月离弦本是没曾反应过来,现下却是有些忍俊不禁起来,不用他戳,已是眉眼弯弯了。   终是看向他,道:“这招要用在你自己身上。”   仙宫翎思忖:还是这模样顺眼。   窗外波光粼粼的几分晃眼,他披上件单衣,坐起身来,又帮月离弦取了外衣过来,便踏上鞋靴下了床。   他道:“后来的事,我还是毫无思绪,怎生都想不起来。”   月离弦同样拾掇好,跟他并肩闲步,开解道:“真君不必急于一时,瑰柏亦在想办法,忆起忆不起,想是不过时间问题。”   “那便好。”仙宫翎不疑有他,行至栏杆处停了步,浅眸侧过来看向他:“你叫我什么?”   “……阿翎。”月离弦不太敢看他,又问:“你只是想不起来吗?近日可有别的不适?”   “有。”仙宫翎眸中霎时掀起层波澜,他轻弯起唇角,执起对方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我想触碰你,再多一些。”   柔软化在心坎,月离弦指间颤了颤,他开始不明白自己的心绪了。   躁动而出的是悦喜,还有难以自遏的爱慕之意,但他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去悦喜呢。   仙宫翎是“不清醒”的,他受了蛊惑才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举动,他其实并不知道撩拨为何物,脱口而出的不过是真正的想法,而不是情真意动。   他早该明白的,分明是明白的。   但在那人倾身过来时,他做不到别开脸,他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清冽气息又一次渡来,暧昧涌动,两人都进步很快,不像最初那般需要反复试探了。晨曦把一切都映照鲜明,人亦是更加清醒,月离弦胸口跳动飞快,那抹躁动电流一般流窜至全身,他情不自禁的缓缓贴紧了人,陌生的感觉让人却步,又难满足。   唇分,始于轻吻,也仅止步这吻。   碧绿的水波纹在阳光下宝石般一晃一晃,仙宫翎忽道:“像不像约会?”   月离弦轻眨眼,显然未能领会深意。   仙宫翎换了个措辞:“凡界还有种说话,叫幽会。”   月离弦猛地滞住,他再没比这种时候更想知道仙宫翎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了。   只见他脸侧更红了,有些断断续续道:“这、着怎么会是那个呢。”   好似是什么不得了的禁忌一样。   仙宫翎瞧出他窘迫,觉得好笑,又道:“手给我。”   月离弦便不明所以的伸出手。   “换一个。”   于是他又换了一只手递过去。   只见中指处一抹淡金极快的流窜而过,烙成一个繁复的古朴符文,径直在指节环抱成一圈,极为别致。   关键是,跟师尊的那个纹烙一般无二。他甚至都能通过它感受到更多师尊的气息。   “这是什么?”他问。   “将戒指戴于此处,在凡界,寓同心。”仙宫翎抚摸向那处烙印。“我没有那种戒指,而今不过稍作尝试,竟是果真能烙成。”   指节上的那抹金色悄悄淡去,渐渐化无,不像原身那般会隐匿,而是真正消失不见了。   月离弦看向那处已是了无痕迹的肌肤,觉得新奇,他就近取材,同样简单的炼出两枚枚木制的小套环,模样倒是精巧,要给仙宫翎戴上。   仙宫翎却有些不配合了,“我随口一提,那不过是用来逗弄人界痴儿,却恰巧成了仪式而已,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   月离弦却较起真了,仙宫翎只得勉强伸手过去给他戴上。   “我早就想问了,我不可能一开始便对人心生情意,当初的那个我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月离弦强硬的给他套上那“戒指”,听了此言,又差点被仙宫翎那句“心生情意”冲昏头脑,他指了指那枚在手上的套环,半开玩笑道:“这个不难,就像这样,如今你是怎么容让我的,当初便是怎么忍过的。”   “还算有自知。”仙宫翎眸里浸温,“不过也不尽然。”   “哪里不尽然?”   仙宫翎轻轻摩挲了下那枚指环,浅眸笃定的看向他,“与那时一定不同,便是‘容’,也是容让,绝非容忍。你便是再过分些,我不仅不会计较,还有可能甘之如饴了。”   没由来的,热度腾然而起,月离弦抬手掩面,故意错开他视线去顾自看水景了。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也从未见识过这些,而今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不敢再去应仙宫翎的话了。   本就直率的人突然口径一致的开始表达爱慕,毫不掩饰的大胆直白,分毫未涉及一个“爱”字,却是给人会心一击,自己还不自知。   这般模样,不知究竟该说是不开窍,还是太开窍了。   无风起,一池春水却是波光潋滟,被彻底扰了个乱。   ☆、第九十五章   季敷罗感觉出些不对,渐拧起眉,她分明还尚未多做些什么,这蛊怎生这般躁动?究竟出什么事了?   有人动了她的蛊?   她半边脸浸入昏暗,立马否定起来。   这不可能,从没有人能破她的蛊,可这又似乎无法解释蛊虫躁动的缘由,纵使是被催成的蛊,也是在她有把握的稳妥之下催成的,断不会这般没由来的失控才是。   她心下不禁微微开始慌了,她蹭地站起身,再也坐不住,在大殿内颇为烦躁的踱来踱去。   几个侍女察觉出来,其中一个正要去慰问,又倏然被同伴扯了回来。   随着脚步落下,轻声与地面碰撞出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季敷罗脸色愈发阴沉了。   不对,能影响到蛊的,除了她,还有一人。她承认,是她鬼迷心窍,一心求偶到忘乎所以了。但那小子又不是擅巫蛊的,资历浅薄,不可能会反应过来,同样也做不到。   那是……   季敷罗猛地顿住步子。   她想起来了,梅界庄那次确有一人,仅凭棺材布上的几点痕迹就断定是蛊,给她留下印象非凡,绝非等闲之辈。   季敷罗勾起抹恻笑。也好,便是出手又如何,大可以一试,看谁更快。她现下重活而来,是力有不济,可若单论傀蛊,她季敷罗会怕不成,简直笑话!她太久不曾遇过对手了。    那棺材里不见的尸首不过是为她所用罢了,本是尽数化了傀,后来却不知怎地,在那瘴林里的沼泽内却是又多了具尸出来。   那时候见到那具尸体,季敷罗确实被一时震慑住了,不住地心惊胆寒。   能在她手心不知不觉的偷了傀儡,肆意换位置,还做到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了断了牵系,那人的实力是该多么强悍!   所幸,当时那尸体早已腐化的不成样子,还被丢到了沼池里,大半部分都浸了下去,只要不打捞上来,便是再难察觉那是具傀。   而那背后之人,却是直到她退身离开都未现身,而她的蛊已是早已种下了。既未对仙宫翎出手相助,也未曾再加干涉,不知用意如何,总归是没有坏她的事,捉摸不透,不是朋友,倒也不一定就是敌人。   对手太诡秘,用意也太过未知,如若不是必须,她可不愿被这种人盯视,不一定是敌人,已是好事。   快要日过中旬,船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仙宫翎几分疑惑:“不回去?”   月离弦朝他笑了笑,“不回去……阿翎不想见见瑰柏么?”   仙宫翎微愣,在他现有的认知里,与瑰柏认识是认识,却是不怎么相熟的。   月离弦燃了些能量晶,这船的速度已是快了许多,不一会便直奔向目的地附近了。待下了船,仙宫翎对这处地域很陌生,月离弦全权充当着向路标,等到了那处,屋门已是稍敞着。   仙宫翎迈了进去步入,见得瑰柏正坐在椅上,一手执着针灸所用毫针,放在火上烧灼着,那火时不时摇曳出一份幽蓝的光,甩在空气中又灼了会才熄灭。   瑰柏比印象中好似锐冷上不少,独断又从容。他身旁立着一人,虽容貌出众,可气息却并不突兀,竟是轻易便能叫人过眼去,所留的印象浅淡,此时正温和看向刚进门的两人,显然是等候他们已久了。   仙宫翎不禁又打量那人几眼,仍是寻不出更多印象。   “坐。”   瑰柏又取了几只细长的针出来,后取的这几只要通透许多,其中还有空心的,也不知是何材质。   仙宫翎也不犹豫,依言坐到那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桌上放置了不少瓶瓶罐罐,瑰柏推了一个出来,仙宫翎闻着熟悉,正是之前他吃过的那些,他捻起那药吞了下去。   瑰柏又示意月离弦过来,手上转出一把刃刀就要放他的血,仙宫翎深皱起眉,一把将人往身后一扯。   “这是做什么。”   “放血。”刀锋反着冷光,瑰柏看也不看他,也不想拖延时间,苍眸径直盯向身后的人,要他自己过来。   月离弦只得安抚道:“没事的,只是一点血而已。”   仙宫翎抿紧唇。   月离弦静看向他,“阿翎,你不想快些变好,记起过去,也再想起我吗?”   他亲密的扯白衣袖袍,话吐的极熟练,显然已不知安抚过多少遍了。瑰柏早有准备,无甚情绪,一旁的人却是眸光微紧,好似被什么晃到了。   仙宫翎闷声别过脸,月离弦便走过去取了那刀。   第一次的时候只是取了几滴血,他眼也不眨,豁然用指甲划了个狰狞的口子,而今要取的多了,他攥着刀,却是极收敛的在手心一划,血从伤缝渗出,割的齐整。   瑰柏取走了血,顺手给他止了伤,拿起一枚空心细针蘸下血,他眼也不抬,专注的手上操练,道:“你们出去。”   月离弦有些挪不开步子,被走过来的苏长明拽出去了,他又没忍住再多看一眼,这时候也竟顾不上讨厌谁了。   门被一把关住,瑰柏不喜被打扰,还设上了结界。   等待的时间总是这般煎熬,月离弦总也忍不住去留意门口的动静,一会又观察着时间,愈发难熬了。   他试图做些什么去转移注意力,却又什么都做不下去,也只得作罢,度日如年了起来。   一旁的苏长明顾自坐在石凳上,低垂着眸,长睫映出投影,安稳极了,倒是跟他成了对比。   月离弦反感他,毋庸置疑,连他不说话的样子也讨厌。他不说话,苏长明亦不出言。   月离弦故意无视着他,可眼下人就在面前,他稍一抬头便能留意到,纵使对方表现的再不惹眼,也容不得他不去注意。   终于,理智战胜了自我,月离弦按捺下偏见,不轻不重的随口道:“听说你是魍笙宫的人。”   闻言,苏长明抬眸看向他,照旧温和:“我不是,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   能说上话,没他想象中的难克服。月离弦悄悄松口气,面上亦勾起抹弧度,颇为不解:“问我?”   “正是。”苏长明应言。“我本不过凡界之人,却是被扣上一个继位人的帽子带了回来,不知真假,魍笙宫后来之所以内乱,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有人认为你才是那被遗落在外的少宫主。”   “我不过罄灵宗弟子,虽拜翎祀真君座下,却并未招摇过市,这是为何?”   “我曾悄悄隐晦听得,有人说你跟上一任宫主样貌相似,而且身世成谜,你一开始便居翎祀真君弟子高位,他们却查不到你出身,这只能说明你很有可能跟我一样,本是居于凡界之人,那些人便顺这这点又一次摸到凡界,终是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来,正寻到了几大世家之一的宫家,我说的对吗?”   月离弦紧绷起来,他说的这些,怎可能是一时听墙角听来的,也不知参与追查了多久。   月离弦不置可否,似是不好开口,便是默认下来。   这时,苏长明稍稍破出抹笑,“真不巧,我亦是凡界世家之子,且是长子,但自幼身体差些,魍笙宫的人寻来之时,我正病的严重,再晚一些,怕是要一命呜呼了,他们要带走我,还是家父一手奉上的。”   竟是宛如同病相怜。   月离弦问:“那些人当初为何认定了你?”   苏长明捻了捻衣角,“我亦不知,但我后来旁敲侧击,有人说是奉了旨意的。”   “是魍笙宫宫主?”   “只能是宫主,他深居宫内,我从未见过他,未过多久,已是驾鹤去了。”   一来二去,月离弦真有些好奇了:“你既然留在那里,想是经了准可,不争那位置便罢,为何反而流落在外了?”   苏长明却摇头,“我不能回去。我本在那留驻未有多久,根基尚未扎稳,扶持的亲信亦在内乱中折了,怎么回得去。”   月离弦对自己身世如何本是不感兴趣,可他怕,他是因为“毓灵血脉”而被收留在身边的,如果他不是,他怕师尊会为此疏远他。   他不禁联想到“上一世”,这苏长明跟魍笙宫确实没什么关系,可却是拜于仙宫翎座下的。仙宫翎在很早之前便提过“苏长明”这名字,见到人却没什么反应,待得知了姓名,才开始后知后觉。   他有一个猜设,他们同样来于凡界,年龄相仿,苏长明长于世家,月离弦同样被寄养在宫家,苏长明被认为是魍笙宫继位人带了回来,他则是被师尊认成了嫡系血脉。   假若他们的身份对调,苏长明才是那毓灵嫡脉,这好像能稍微解释了为何仙宫翎要去寻他,为何上一世留下了他,就像这一世收留自己在身边一样。   哪怕推测的道理浅显,他也不会主动告诉苏长明这些的。   仙宫翎座下弟子只能有他,便是多一人,也决计不能是苏长明,哪怕是勉强,他也不想空出位置,为自己留一个眼中钉来。   人是自私的,可以自私的为自己,为族门,为民生,为家国,也能只为一人。甚至可能,离了这自私,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月离弦摩挲了下指节,那里有一枚环戒,缓和了他的极端,给了他些许安慰。   这些不过是任性托词,如果师尊能好起来,什么都不重要了,便是要忘记他,迁怒他也好,他早有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服务器…服了,电脑端,希望不要抽,不然太惨了QAQ   ☆、第九十六章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月离弦忙上前问:“师尊怎么样?”   “不好。”瑰柏仍旧冷冷静静,似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今日就不要让他回去了,最多观望一天,再不行,我也只得尽力一搏。”   活像下一句会吐出“料理后事”的话。   月离弦容色白了白,他喉结无声吞咽了下,攥紧手,缓步朝屋内探去。   宁香在香炉内袅袅燃着,混杂着未散尽的草腥气,一直到凌晨,仙宫翎才悠悠转醒,他动了动手指,下一瞬又被人紧紧握住,温热的触感暖向手心。   他抬眼过去,本就浅淡的眸子竟是有些失焦,好似徒然被抽走不少魂力,冷冷冰冰,比起一个鲜活的人……更像傀儡了。   月离弦只觉得这一幕刺目极了。   “……离弦。”   月离弦微愣,若不是那道音色太轻又乏力,他差点以为是师尊想起来了。   浅眸仍旧有些涣散,那人意识尚不清醒,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仙宫翎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他修为分明还好好的,内府创伤亦是好转上许多,可这些磅礴的力量都好似被层看不见的膜给阻隔住了,他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虚弱了。   他视距有些模糊,勉强才能寻到月离弦的一点虚影,静默了好一会,轻声道:   “……我还会好吗?”   他无比迫切一个答复,月离弦这次却良久失言,只是默默紧了紧相握的手,不应话了。   仙宫翎怎么等都听不到声音,他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没有回答,还是他听不见了。   他腾然生出了些自己都道不明的情绪,身体都跟着失控了一般,猛然把月离弦重重推开。   纵使他未用灵力,可月离弦却是对他全无防备的,一下子就跌落在地上,单是凭那虚影的动静,就让人感觉到摔的很疼。   仙宫翎心里颤了颤,一股子厌恶感又把他心脏攥住,这厌恶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又不知为何偏离了方向,他寻不到出口,自己更觉不对劲了起来。   外面的人已是被这番动静惊动,瑰柏猛的推门而入,朝月离弦大声道:“绑住他!”   月离弦还在地上坐着,闻言极为犹豫。   可那人却不给丝毫犹豫的机会,高扬起手,一簇烈光横出,雷蹿霆闪,晃的整个屋子亮如白昼。   月离弦心狠狠一悸,若是他师尊真要出手,他就算要使出全力去抵挡,也是在一心寻死,这就是悬殊。   他几尽以为真的要完了,面前猝然划过几抹流光,迅捷地盘旋勾画结出细密印记,倏然间紧护住他们周身。月离弦身侧,苏长明不知何时出现了。   “快走!”   月离弦仓皇站起身,苏长明一把将瑰柏一并扯了出去。   那结印堪堪受了一击,已然破的稀碎,只留有余波波及过来,他们暂且还算完好,可那屋子已是直接坍塌下去,轰轰隆隆地震颤着。   坍裂的碎响被那抹白影抛至身后,那人踱步而来,气流在脚下生旋,狂暴凛冽的如修罗在世。   不久前,随着阡渡教的一些魔修讨饶,战局划了个清,抵溪本就相对要荒芜,这时除了他们,这里已是没什么人了。   月离弦跟苏长明怎么对付的了那失控的人,瑰柏本就又不擅这些。胜负早已成定局,别说是抵抗了,单是要逃命都难如登天,若是唤不醒仙宫翎的神智,他们只能等死。   越是危急,瑰柏就越冷静,他眼也不眨,一把将月离弦推出界外,冷眼旁观。   “我们是死是活就在你手上,如若不成,就劳你先去黄泉一探了。”   虽知道自己会被推出来是有缘由的,可月离弦此刻的心情仍然好似被人卖了,他甩甩头不去想再多,毅然决然的朝前了一步。   那人忽地闪身到三步内,强大的压迫感不住冲刷着人的惊惧,他袖袍鼓动,高扬起剑,清绝不知在何时讨好的自发出来了,剑身在冷凉的月辉下反闪出刺目的亮。   月离弦几尽抑制不住本能的恐惧,他强迫自己沉潜内心,瞳眸里亦有风云涌动,漂亮到近乎妖异的瑰紫涤荡了整片乌黑,似乎只要多看那双眸子一眼,就会直接被拽入幽渊,弥足深陷。   “仙宫翎。”他轻声道。   仙宫翎身形微顿,清绝剑身动了动,并未挣开人的手,却是向后施力,亦是为他争取不少时间。   仙宫翎划过几分挣扎之色,这时,清绝被一下子松开,开始围着他团团转,那人后退几步,眸里尽是痛苦,又陷入新的迷惘中。   几条结实细软的木条探出,一下子缚住人的手脚,仙宫翎情绪仍旧不佳,却比方才安稳下不少,他茫然的眯了眯眼睛,似是开始搞不懂自己身在何处了。木条绑的很紧,人极难保持平衡,那人开始身形不稳,正要向后倾倒,又一下子被月离弦结结实实的拉了过来。   他身形早就抽开了,这时抱着人用力一揽。仙宫翎虽高挑挺拔,但身形清瘦似竹,他已然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能做到把人打横抱起了。   瑰柏虽表现淡淡,可一双眸子总也不住的往那里瞟,似是觉得这幅光景有看头。   “现在去哪里?”月离弦急道。   瑰柏朝那破败的屋子后方一指,一个被简单搭起的屋子映入眼帘。   月离弦也不在乎它究竟有多破了,二话不说就揽着人朝那奔去。   他把上衣脱下来铺在那草垛上,这才把仙宫翎放了上去,他知道师尊难受,便解了那束缚,随后又燃起桌上烛火,瑰柏他们紧随而至。   月离弦问:“你有办法吗?”   “他若是以这幅模样现身,外有别的宗派虎视眈眈,恐怕饶他不过,便是罄灵宗,也容不了他。”   月离弦恶狠狠的瞪视他。   “我师尊不是棋子!仙门荣誉、修真界安宁有他多少功劳?嘴上说着尊崇有什么用,谁又为他做过什么!就因为被魔修暗害一时失足就要遭受落井下石,活该被唾弃至此吗?!!”   瑰柏本欲不做辩解,可在一瞬忽地顿住了,他苍眸凝了凝,似是在分辨自己有没有看错:“……你的眼睛。”   月离弦自暴自弃一般不遮掩了,也不想被他当成奇珍物种打量,冷着脸看向别处,第一眼便是注意起他师尊。   仙宫翎正抱臂缩在一角,浅眸一瞬不瞬,对种种反应极迟钝,似是听不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生硬的气息冰的人发疼。   他走过去,捧起那人面庞盯着他的眼睛:“仙宫翎。”   那人终于动了动眸子,尽管仍旧是涣散着。   见他还是这般,月离弦手心有些渗汗,他俯上前轻轻吻了吻那冰凉薄唇,蜻蜓点水,一如之前仙宫翎对他做过的那次,他手摩挲了下那照旧冷俊的白玉面庞,眼里浮现几分晶莹的光,那细碎的涌动没一会就消失了,他用着不久前安抚人的语气轻声道:   “闭上眼睛,睡一觉吧。”   那人缓缓阖上眼,月离弦把他扶下身了。   有时候,人的直觉总是这么没由来,月离弦不肯错过他阖眼前的任何一眼,就好像……   就好像,他这一闭眼,就再难睁开,也再难相见了。   月离弦盯着似是已睡着了的人,失魂落魄。   瑰柏目睹一切,已是知道不对了。   再不明白,看了那眼神,怎么还会想不通。   入戏太深与情根深种,终究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他终是道:“还有一个办法,要试吗?”   月离弦低着头,伸手过去,轻轻为他整理着散落在额边的长发。“……到了这种时候,宁愿再多观望一段时间也不去出手,想是渺茫了。”   瑰柏肯定道:“是渺茫。”   月离弦却开始说起不相干的来:“瑰柏师叔也跟那些人一样,觉得师尊活该吗?换一种说法,你也觉得仙宫翎这样,若是被宗门舍弃,也是常理之中吧?”   瑰柏静看他一会,道:“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不会管的,我只知道,仙宫翎再这样下去很不好。”   月离弦深吸口气,终于看向他:“把师尊交给我吧,我想办法安置。”   瑰柏却不怎么想跟他对视了,“我早先不知道你会这般蛊惑,这等秘辛玄术少有记载,若我没记错,多是那魍笙宫还有可能会存有,如此看来,便是行那风险之事,至少也能多少护他些神智。”   “能护神智,护不了的是什么?”   “他能不被蛊虫反噬吞掉已是很不错了。”   月离弦面色狰狞起来,瑰柏终于切入主题:“那蛊反噬的莫名其妙,极可能是下蛊人察觉到了我们动作,现有的时间太急,想要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能保下人已是上策,修为更不要想了,那身子,恐怕要沦为肉体凡胎,甚至会连凡人体质都不如。”   “不行!”月离弦毫不犹豫的回绝。   师尊不愿意,师尊自尊心极强,这般留下师尊的命,简直是对他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早有注意,道:“听我的,我现在就带师尊离开,我会想办法把师尊安置好,若是真不行……再考虑此法吧。”   瑰柏皱眉:“焉能儿戏?你确定有认真考虑好吗?”   月离弦一把上前揽起人,稳稳的抱在怀里,已然飞身出去了。   “比渺茫要好上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起,其实在原设定里,苏长明是叫“苏长鸣”的。然后有一次在贴吧里,一个小盆友好像说每次看这名字都会错看成“苏长鸡”。 “……”记忆犹新,简直魔鬼。 所以后来毅然决然的换字了,虽然功效仍旧魔音绕耳不绝的。 ……诶我是不是不应该和泥萌说? 算啦算啦,大家一起中毒嘛=v=   ☆、第九十七章   毓灵境内,靠近钟仙江的边缘,沿着石岩向下,数十丈外竟是别有洞天。   越顺势下走,溶洞就越好似没有尽头,数以万计形状各异的石岩隔绝了人的视线,迷宫一般四通八达,人步入到这里,已是有够晕头转向了。   芜秋步履坚定,好似早已熟悉了这处地域,丝毫不为阻碍所惑,月离弦在后紧拥着怀中人,脚步匆匆,眼下耗费的时间要超过他的预计,他捉急了。   “还没到吗?”月离弦问。   越往下,里面的空气就更稀薄,月离弦不断调试着渡向仙宫翎身边的灵息,昏迷的人也要更脆弱,他丝毫不敢放松。   芜秋又穿过一道石洞,来到一个相对宽阔些的地带,再探眼往前看,又是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分叉洞口。   “到了。”芜秋踩了踩脚底,蹲下身来,在琢磨哪里跟记忆中相似之处多些。   天元跟在他们身后,“我能做什么吗?”   “洞口守着。”芜秋也不抬眼,“待会可能会有些异动,浮出来的类似灵息,但远远比灵息本身要浓烈,不够平和,冲击感应该要很强,你尽量控制住它,可以的话,最好阻绝在这一方之地。”   天元颔首:“明白了。”   芜秋神情严肃,看向月离弦道:“我亦在赌,赌我没有错认,倘若我没有找准地方,此地就会坍塌,真有那时,别回头,向前走,前方一定别有洞天,流冥仙棺不会远。记得护好少主。”   “那你呢?”月离弦看向他。   天元亦是紧紧看过来。     芜秋不应话,他俯下身来,抚掌探到石岩上,正要运息。   “芜秋!”   芜秋抬眼过去,却倏然撞上一个有些硬冷的怀里,他眸里划过无措,一时有些怔然。   天元向来温温吞吞,说话都很慢,与表面的古井无波截然不同,他确实有着超脱时间与阅历的沉稳,却也固执,对在意的东西心事奇多,却不擅长表达,着急了甚至还会结巴,这些都是芜秋在点滴相处中了解到了。   而这时,他还是嘴笨,只听他断断续续的快语道:   “我陪你!去哪里,我都陪你!这里也是!”   芜秋眸里泛上些笑,讽刺的笑。“陪我死?”   天元放开他,幽寂的眸认认真真的直视他的眼睛,“陪。”   “妖也会死?”天元正要答,芜秋却深吸口气,一下子冷声打断他:   “别死。谁也别死,别死在我前面,碍眼。”   他语含拒绝的气息太强,天元有些不知所措了,看向月离弦。   月离弦传音道:“别耽误时间,要说清楚就快点,用啃的也行。”   天元知道他那“啃的”是什么意思,俊脸霎时覆了层薄红。   这一段时间情况紧急,芜秋心下不免浮躁,这时竟是沉下来不少,他没再着急去运息,手上不停快速摩挲下去,又多探量了几寸。   天元忆起人们朝他祭拜时的种种心声,张张面孔,直到现在都仍旧要历历在目。千年百年,人世间变化何其多,而那所求的,来来回回,大体却仍旧那么些个。   尘埃渺小,却不乏风云,世事悱恻,又难离归所。   他有时也会厌烦,也会觉得腻味,但所谓“神明”的存在的意义,注定是不能全然拥有为自己而活的资格的。   淡漠也好,悲悯也好,千篇一律的乏味也好,他从未因自己什么情绪而停止去聆听,也尽可能的去给予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多一些的可能。   不知不觉的,祭拜的人也越发多了,偶尔撞上一定时令,甚至人满为患。   他捻起凡界之人口径相传,又会遍遍祷告倾吐的话,亦是孤帆曾轻声念给他的话: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芜秋听懂了,手上顿了顿,几许复杂的看他一眼,便是再伶牙利齿的人,这时也竟有些失言。   天元卸下包袱一般,也不为答复,他转身便步回原位。   他说终于出口了,也终于传达给他,无论如何,剩下的总是可以学会慢慢放下的。   他本身并不是会一时冲动的人,却遇上一个让他情愿冲昏头脑的人。   芜秋再度垂眸,较之方才要放松不少,他沉下心绪,一瞬不瞬的开始专注于一点,手掌覆在那之上,一时间,所有人的眸光都汇聚在那处。   芜秋轻舒口气,稍作运息,灵力渐渐从内府渡来,聚于掌间,他屏息狠狠朝下一拍,一股子爆破力喷涌而出,大块平整的石岩倏然被撞开,一条硕大的缝隙径直裂起,便处盛放出挤碰的痕迹,且不断裂缝延伸。   随着这阵阵轰然,月离弦脸色更不好了,他有些僵硬的护紧了怀中的人,不放过丝毫变动,手心不住渗出湿潮的汗。天元亦是沉下色,几只粗壮的树干凭空破出,横撑在前。     月离弦还以为这缝隙要顺势塌陷,芜秋紧紧凝视着眼下,下颌线紧绷,唇瓣紧抿,一头银发被冲的在后方狂乱扬舞。   众人俱是沉重着,等一个结果,又或是结束前的一点预兆。   下一瞬,那阵波好似径自撞上了什么,洞内猛烈震开,月离弦心下亦是猛烈震颤,他脚步已是朝向前方,整个人开始蓄势待发。   那震动还是没有消停,芜秋已是知道自己抉择如何了。   只见地段之下,爆破而出的波卡住一般,余波就此被横弹过去,外面震的厉害,可再探地下却是再难撼动半分。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他再次一掌拂撼拍下,这一次,他准向要更明确,猛烈的直击向一点。   这时,那颇为撼动不了的地段终于微微震动起来,连带着这一整个溶洞空间,雪上加霜,月离弦被震的脚步不稳,头顶径直砸落下或细碎或大块光泽剔透的钟乳石,他几度侧身险险避开。   正如芜秋所言,这时地下确实溢出股极浓厚的灵息,振人精神。他再定眼看去,却见一个四方之物随着岩石震动下沉而缓缓而出,渐映入眼帘。   那方体通身纯净无垢,似玉非玉,好似潜伏着无尽浩瀚,正是那口流冥仙棺。   自那物浮出于面,芜秋神色终于好上不少,他吐出口气,又甩袖拂去,那横盖随他这番动作一声碰撞,一下子启了开来,流溢而出的,又有直冲人面、渗入骨髓的寒意。   月离弦这才注意到那棺底似乎要更不寻常,总让人觉出怪异,肉眼分明能看见,神识确实探不出实体。好似眼前的是虚景,它不属于这个空间,又或是衔接着另一个维度一般。   而他确实也没有想错,流冥仙棺内里确实别有玄机,不仅维度独立,那时间流亦是可控。若是利用好这点,单是修炼上便不愁时间了,突飞猛进亦无不可。这点足够吸引驱动人,连带着那些风险代价都可被忽略不计。   当这口流冥棺现身的那刻,他涌来的心绪宛若得救一般,他却也知道,终究不会一样,只是希望多些罢了。   他很快便冷静下来,那点激动霎时被冲的烟消云散。   月离弦不自觉的搂紧了人,他步履艰难的朝那里迈进。仙宫翎静静依偎在他怀里,仍旧阖着目,脸色苍白到有些透明,气息都好似近乎于无。   月离弦心里刀刺般阵阵发疼,他注定要违背意志,把他从怀里推出去。   轻轻把人放落,为他整理微些乱开的衣衫,为他拂去额边散发,以端正仪容。   从面庞,又不舍的流连到滑凉骨指,一切都好似跟熟睡没有什么不同。   那口棺里确实很冷,冰凉的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芜秋亦是平复下来,他现在看谁都难受,垂下眸。   生疼。月离弦指甲都要攥近肉里,他终是一把扶上那棺盖,一点一点推好,直到那人面容被全部挡住。   ……就好像是亲自送他入殓。   芜秋看向一旁,“天元。”   天元沉默的走过来。   芜秋道:“尽力将散落在外的灵力围拢在仙棺周遭,做得到吗?”   天元点头,未见他动作,空气中充浮的极浓郁的灵息却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下子推走一般,笼罩于那流冥棺一方。   月离弦问:“……这便完成了吗?”   “还差最后一步。”   芜秋来到棺身正前方,半跪下去,他指间破了些血,融在棺身外,嘴里低喃着什么,那棺在这密闭昏暗的的空间似是愈发通亮了些,直到映出棺内的一点点身形,月离弦才确信这点。   芜秋又静默一会儿,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跪久了,他脚步竟有些虚,天元一把扶住他,已是感觉出不一样了。   许是确实累了,芜秋竟也没有再推拒,借力直起身来。   天元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芜秋喘了片刻,这才语声轻飘的回应他:“……耗费心神,无妨的。”   天元为他缓缓渡了些灵息,芜秋那股疲累劲终于少了几分。   月离弦问:“此番能顶上多久?”   芜秋看向那仙棺,“只要没人惊动,长久下去也不成问题。其内缘由我也不甚清楚,不过里面的时度,确实要超出修真界时度之外的。”   这种东西若留存在世间,未必就是好事,芜秋也知道。但他终是留有叛逆的,偏要反其道,越是打压,就偏生要留,而今他也有些庆幸。好在留下了,好在来得及。      ☆、第九十八章   时间算是充裕,月离弦却对下一步如何迷茫起来。   找那魔修,本不是复杂的事,但他对那人的去向一无所知,都不知要上何处去寻踪迹。   【魍笙宫。】   月离弦微些顿住。   那人又在他脑海里重复了一遍。   月离弦眸里难掩抵触:“我跟那地方没关系。”   【而今的毓灵,给不了你太多。罄灵宗更别妄想,再多的人无法相告。】宫离弦看他只觉的是根扎眼的刺,冷讽道:   【你还是只有自己,就凭你?你行吗,废物。】   多久没被人这般叫过了?   月离弦刚离开师尊,他强忍着崩溃,深呼一口气,咬牙道:“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只听一声嗤笑:【良禽择木,魍笙宫才是现有条件下,最有资格帮你的。】   月离弦沉吟片刻,“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那人冷哼一声。【少跟我装傻充愣,你不会没察觉。他们帮的是信仰,是继位者。】   他语调微扬,忽地有些意味深长:【无论你是仙,还是魔。】   月离弦轻垂下眸,长睫下,暗紫流纹轻轻晃动。   “那个魔修在何处,你应该知道吧。”   【那你就别多废话,去魍笙宫,你只要去那里露一面,至于他们要怎么接受你,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不劳你费心。唯一确定的是,只有他们,可以照你想要的那样去帮你,也有那种能力。】   “我不会入魔。”良久,月离弦忽道。“师尊不喜欢那样,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想要的?】又是一声哼笑,笑他的不自量力。   【我怎么从不知,你能得到想要的。】   他话里话外都是刺,月离弦却总也能感觉到,拔了那刺,就是伤。   ……   宣遗堂,魍笙宫主堂,正冲魍笙宫冥祭大殿落建,魍笙宫内诸多礼乐日常,又或是举办众商都会选择在此处举行。   自宫主离世后,祭师也放任自流一般,闷在殿内许久都不出面,尽管冥祭殿与这里相距并不远。   总归已是许久未曾有人把他们这些主要成员一下子全部召集于此了,冥祭殿也很久未曾有这般热闹了,他们彼此忍不住相互探看,交换眼神,却是仍旧摸不着头脑。   一盏茶功夫,足够将人等待中好奇的心情慢慢消磨,引向浮躁。   魍笙宫虽在某些地方包容性强,但也是极守戒律之地,故而浮躁归浮躁,没有人会真的去张罗,甘愿让自己缺陷暴露在外的。   这时,牧硝终于从一侧入到堂前,众人眸光俱是凝向他,等着这暂时接管的主事人之一发言。   可谁知这牧老来的匆忙,到了也只是略显沉默的在堂前的一旁站定。   众人不由暗中疑虑起来,还有谁?   便见堂前又多了一抹熟悉的影,他们许久都未曾露面的祭师,亦是被有些人私下戏称“养在深闺”的人,竟是破天荒的来了宣遗堂。   曦和一袭青红分明的祭师服,冠上赤烈红玉映着人的非俗,他步履沉稳,从容不迫,眸光盛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洞彻,那是永恒的智慧与远见,好似什么都瞒他不过。只消他这般在人前一站,人心里的所有非议都倏然溜去,所有对他不好的因素似是只在那双眸子轻描淡写的扫视间,通通烟消云散。   这是他们的祭师。   这一刻,人们终于又更清醒的,重新意识到了这点。   曦和静看向在场的众人,端庄又肃穆,一如他对待礼乐,又或是祭拜上天。   如果说这两人的铺垫都让他们不禁绷紧脑中的弦,而那下一刻,却是宛若晴空之下突然受了道惊雷来。   一时之间,满座哗然。   没有人会对那双美到妖异的眸子陌生,更有甚者,在稍一触到那眼神便情不自禁的上前几步,有些失神的唤了几声“宫主”。   这才有人想起去打量起那人面容,乍看下去,很难说不像,但细看之下,相去之处亦有不少。   这位年轻人也不知出身何处,纵使那眉目再雅秀精致,身上一股子清正之气却是极难掩住,气度竟是能一下子盖过样貌的风头,那眸子生在他们宫主身上是风情,生在这人身子却是毋庸置疑的压迫了,至少现在给他们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时,大门有一队人匆匆赶来一般,要从一旁穿过去,堂里的人自发纷纷为他们让了路,待他们看清带队的人是谁之后,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是那因叛变而被打入地牢的佛戚!   那时候是有人跟他对过仗的,在这里再度见到他,不免心有余悸的戒备起来,手上已是做足了攻击之态。   直到那佛戚带着那队人要靠近堂前,祭师只是静静留意着他,未曾出言,牧硝亦不拦他,众人心里已是有了猜测了。   佛戚要叛变的缘由,可不是就是对那位现在下落不明之人的宫主的身份表露质疑吗?   而今他被公然放了出来,说明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   那身黑色劲装仍裹着当机立断的杀伐,佛戚雷厉风行的跃上堂前,迎着诸多视线,二话不说的单膝跪下,他微低垂着眼,双手奉着一物高高举起。   曦和拾起他手中所奉之物,慢慢将那盒子打开,正是镇奎珠。   所有人都了悟要做什么了,历任的宫主,无一不是经这镇奎珠验明正身的。可再想想,牧老所带的那位继位人也不是被验过了吗,现在这佛戚被放了出来,他们也不禁有些怀疑这镇奎珠是否真的全然精准了。   曦和奉着那珠子落在个底盘上,旁侧还摆放了一枚十分精巧的刀具。   心存疑虑的人心里安定了些,要知道,便是前一位验过身,也只是将手放在了镇奎珠。   验血的结论绝对更稳妥,但通常情况下只要接触这镇奎珠就能验证,从不需要像这般麻烦,故而也没有这种一上来就验血的习惯,而今已然逢了一次变故,此番自是为了稳妥,麻烦也就罢了。   月离弦接过那刀子,在小指一划,迅速融到那颗镇奎珠上去。   分秒过去,不见反应。   他敛眸等待着,众人也等待着,满堂的气氛俱是凝重和压抑。    ……还有属于新生前的,让人迫不及待的期许。   ☆、第九十九章   时间在指尖流逝,月离弦内里不似面上平静,也是骤然起浪,现在的他若是未得到镇奎珠准可,又独自来这不知底细的魍笙宫,便是孤立无援。   若是这些人顾念罄灵宗的一席之地还好,可若浑然不顾,他月离弦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他厌恶透顶了这种任人宰割。   宫离弦的话好似又魔音一般缭绕在耳畔。   ——【我怎么从不知,你能得到想要的。】   ——永远不可能。   月离弦痛楚的闭上眼睛。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一点点的亲手把师尊送别的,但凡心神稍有空余,那一幕就不停的往他脑内钻,直绞的心脏欲裂,压迫的喘息不过。   或许他真的不应该那么任性自作主张,如果……如果他让瑰柏放手一搏的话,说不定师尊早会就好生站在他面前了,若是师尊性命无虞,只要他性命无虞,他还会如这般痛苦吗?   那他来魍笙宫也是个错误。他根本就不想来这里,也完全不想跟这多余的麻烦身份扯上关系。   还有那个本就居心叵测的宫离弦,他知道的有多少,干预和诱导就能做到多少。这一切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该死!   ——镇奎珠,始终像是感应不到他的迫切一般,自始至终不曾回应他的期望。   纵使他再死死盯着那东西都无济于事。   大事不妙了。   月离弦扫视下去,果见那些人开始警惕起来,甚至已经有人目露憎恶的上前一步。   他已然悄悄架起攻击的手势,脚步不由后退一步,知道自己是陷入龙潭虎穴了。   那先前半跪着的人已是抬起头来,早不复方才的臣服之态,眸里裹着森冽,黑色劲装携着铺面的浓重威胁。   瑰紫眸子紧紧盯视着他,只见佛戚又过来了一步,月离弦全神戒备着就要出手,这时,手腕上却是猛一阵的酥麻之意,一股无形的力径直阻拦着他,使他再不能动,更别说探向前一分。   通身凉的如坠冰窖,月离弦只觉得今日是凶多吉少,要交代在这里了。   曦和似是对他心绪起伏浑然不觉,波澜不惊的淡扫向他,他张口要宣判,月离弦仅剩的那点侥幸也的被搅的七零八碎,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锤定音。   只听曦和忽地高声道:   “吾等,恭迎少宫主。”   佛戚所带的那队人率先叩拜下身,紧接着,满堂的人都哗啦啦的整齐跪了下来。   “恭迎少宫主回宫!”   月离弦迟迟反应过来——他又魔怔了。   现在的镇奎珠确实没有动静,但它在发生动静之时,月离弦正被心魔迷惑着,蒙了眼,看谁都觉憎恶,看谁都像恶鬼。   见他迟迟不做反应,方才那股阻拦他的力度又推他上前,月离弦几乎是踉跄的向前站定。   曦和慢他几拍,作了一揖,而后恭敬的上前半步,他伸过手来,轻挑起月离弦一小撮发尾墨发。   月离弦没有退后避开,他也知道自己躲不开。   离得更近,愈能感觉到曦和周身那股吸引人,是让人不自觉便会全然交付信任,甚至极有可能演化为想去依赖的钦佩。   擅蛊惑,果真不假。   曦和淡漠的微垂下眸,指节略作挑翻,那节发尾在指尖缠成个结,又齐落而下,下落之时猝然在空中化了。   那股薄烟不轻不重的蒙在人眼上,先前那位苏公子归来,曦和祭师仍旧闲云野鹤那般未予置理,而今不仅亲自出面,还为其授掌仪,众人便知孰轻孰重了。   月离弦却有些木然,说不上主动或是被迫,他只是一味接受着,接受着他所不了解的授礼,接受着那些人一排排的恭允让行。   佛戚站起身来,眼神露出势在必得,在他路过之时传音道:“我佛戚认人,不计神魔。”   好一个不计神魔。   月离弦淡横他一眼,瑰紫眸子惹人晕眩,佛戚丝毫不受影响一般,仍旧笃定。   月离弦直视向前方,少有人会抬眸看他,几乎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存着七分敬三分礼,十足善意,这种敬是毫无缘由又匪夷所思的。   月离弦不想多留,他顺着这条尽头未知却再明晰不过的路大步迈过,行进如风,已是丝毫寻不到方才的无措。曦和则气定神闲的靡靡跟过,却一点也不落下。   宫离弦道:【不过勉强一个少宫主,多长时间能拿下这魍笙宫,就看你能废物多少程度。】   好在月离弦并非孤立,曦和虽让人难以捉摸,无声放任他,至少现在总归算不上对立,而那佛戚却是大张旗鼓对他鼎力支持,给了他极大的助力,还有那先前曾在罄灵宗搭过话的牧硝,亦是在接下来的时日表露了衷心。   于是在魍笙宫,他的存在竟也渐渐开始成为一种理所当然,月离弦自己仍觉空落,他手心没有任何筹码,无论是否承认,他总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不是真正属于他,总会走,总要丢。   无恃也无恐,他开始试探性的提拔一些人为己所用,结果这试探来的毫无意义,一丝波动都无,更别说掀起浪。   这段时间瑰柏传来了讯,不少能者为了泫涸真界作打算而去选择闭关,其中便有掌门和莫长老,想来其他宗门内的情况也相似,他们亦知道这般可能会带来的弊害,各宗门护界也纷纷加强看守的人,进入高度警戒。   月离弦也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魔修少有可能会选择在这时出手,若要群攻,等到泫涸真界开启的那些天出手为佳,主力空虚,再加上一连许久看护下来的松懈,相较之前都是破绽。   能利用好的时间所剩无几了,月离弦心道。   他手上正翻阅着一本册子,是那天曦和临走前随手抛向他殿里的,曦和不当回就那么事扔到桌子上,月离弦思虑繁杂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时他还去干了些别的而冷落了这东西,等他将周围的构造探了个差不多回来,这才又想起这不起眼的册子,那时不过随意翻看两眼,却是越翻看下去越心惊。   那是教他怎么利用好血脉遗传的相关蛊惑心术,还详细载录了如何去控制,月离弦曾经对自身拥有的能力模糊的地方、还有许多他根本未曾考虑到的地方,那册子里都详尽指出了,直白的为他指了条明径,他便利用好这些愈发坚定的修习,虽称不上得心应手,总归熟练了不少。   许是功法影响,一并连带着气质亦发生了很大改变,他自己身上原来所有的清正锐意被缓下许多,多了些捉摸不透,容貌在这般蜕变中反倒开始逼人了,一眼惊鸿,又教人难以详尽指出是惊艳在何处。   魍笙宫内里,丝毫不像外界传言那般散乱,自从月离弦占了这继位人身份,宫内上下都好似吃了定心丸,便是不明情况的人有腹议,也被那双说不清清澈还是深邃的,似碧落般的惑人眸子给堵了回去,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一不是拿对宫主礼遇待他。   这让月离弦更为好奇那上一任宫主其人了。   ☆、第一百章   而这一天他得了机会,曦和难得又来拜见,邀他去焚沄殿。   ——落座于群殿至高处,宫主寝殿。   月离弦不知他用意如何,但却知道焚沄殿早在宫主离去后已然被下了禁令,而今却邀他去那里……是为自己?   月离弦没有任何推诿的理由,他不想放过丝毫可能的机会,何况他本就想去。   焚沄殿确如月离弦所想那般,虽华丽宏伟的高耸直上,却清寂非常,曦和看样子也是许久未曾来过这地方,近看向外观竟是难得露出几分出神。   月离弦不出声打扰,曦和也很快便敛了情绪,屈指一弹,不知轻触向哪一点,面前的禁制倏然化去。   他侧身让了行,月离弦径直迈过高阶,问:“祭师带我来此处,是为何?”   “吾主走后,这里便荒落着,不曾有人再踏入此处,包括我,但我也知道,吾主没有对我留下任何口讯,就一定会留下线索,最有可能的,便是他爱鼓弄的信笺了。”   曦和顿了步子,推开面前这镂刻雕门,外面的光线一下子打到宽敞又寂凉的屋里,里面摆置了看起来年代甚久的几样古物,除此之外陈设便相对简单许多,比起一宫之主的居落,倒更像是普通人的一个空间私密的书房。   曦和几步过去,绕过大扇屏风,走向竹椅旁,伸手轻轻移开桌上随意摞放的杂物,一个小巧竹筐浮在面前,里面层层叠叠累着许多信笺,曦和随手取了最外层的那张出来。   月离弦不禁问:“祭师为何选择今日过来?”祭师在魍笙宫地位仅次宫主,应该有这种权限才对。   “一则逾越,二则,宫主私下如何,是我不该管的。”   言下之意便是没兴趣。   他表现的却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只见曦和慢慢撕开信封,打开那封信笺,一眼扫过却是微愣了。   月离弦正要探看,曦和手速极快的把那信塞进袖里,又伸手去拆下一封。   那信笺在手中摊开,却是与方才的字迹截然不同,狂放许多,曦和越往下看,眉头愈拧起来,他只想在月离弦的身世上寻端倪,他在意的是这继位人的身份,其他多余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曦和匆匆几眼扫视下来,又将信笺奉于他,道:“我已寻到要寻的,焚沄殿除了获少宫主准许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人,曦和这便告退,请少宫主自便。”   门被重新合上,月离弦垂眸看向手上,第一眼便是“若其生,勿惊动,潜护之。若死,维天之命。”   他指间轻颤起来。   ——世妒英,毓灵命已矣,寻得世嫡族脉下落,封祀雪山,世人忘兮,久未有访。为保之,特潜祭师解宁北,祭之醒,以子易,欲以养。然,会变,携归不遂,失踪,了之。经久年,若其生,勿惊动,潜护之。若死,维天之命。   纸上寥寥数语,背后如何腥风血雨?如何寻了下落,如何解祭,又怎么将他们的身份如愿掩盖下的?   月离弦推测了大致,却仍旧有地方不明白。纸上所言必然关乎魍笙宫,也关乎于他,曦和走的那般放心,能让他认同的身份,只有魍笙继位人。   他隐约能记得自己是被祭醒的,却记不得那是在何处了,祭醒他的人是携着亲信的老家主,毓灵支系宫家老家主。说起来,毓灵族规决计不会有“支系”这一说,不过是被一些人用作夸耀的噱头,却渐渐传开了。   那时,宫家的人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何况顶着毓灵血脉名头的他确实会是个累赘,在没被人察觉置于死地之前祭醒已是不韪,更别说还肯收留他了。   他还记得老家主待他极好,想是真的如他说的那般惦念毓灵恩情,这才会甘愿冒险把他带回,而且也确实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连月离弦自己也不知。   眼下最大的疑虑便是易子。宫主居然能做到把人换了,向来秉承客观的祭师不仅不加以阻拦,居然还出手相帮,把魍笙血脉往外推?   月离弦从里取出那个装信的小筐,正要挨个翻看。   【不是宫主。】宫离弦忽道。   月离弦顿了动作。   【宫主终其一生孑然一身,未有子嗣,他离开的太突然,这才让魍笙宫的人措手不及。信中所言是他的胞妹。】   他们彼此这般交流,心照不宣,像是全然在叙述着别人的事。   【宫主没有子嗣,但那胞妹据说夭折过一子。其夫曾隐姓埋名,实为仙谬,你与毓灵血脉相近,自然要好以假乱真遮掩上许多。】   仙谬,被剔去族籍的仙谬,若他与外人结好,按族规处置,也难怪要被除籍了。   月离弦没有问那人的下落,宫离弦却道:【仙谬在外,心系毓灵,危难之时瞒着夫人只身赴死了。】   月离弦放下手中的信笺。   【夫人把出生不久的独子托付给宫主,留下口讯嘱咐,也跟去了。宫主遂他们所愿,把你推了出去,只为毓灵有一线生机。】   月离弦垂眸慢腾腾的收拾好桌面。   【你真该好好想想,谁是仇人。】   “救我的是师尊,只要这点就够。”   宫离弦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他误认你是毓灵族人。】   “你废话太多了。那女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眼下看,阡渡教。】   谁曾舍弃他都跟自己没关系,他再不会去为这种无聊的事在乎,真正重要的事太少了,于他而言,重要的人一个就够了。   月离弦捡起那张对他而言最有用的信笺,推开殿门,信步而出。   隔日,修真界已是遍布魍笙宫易主的消息。   不少宗派已是传讯贺喜,而魍笙宫却是一点大摆宴席的意思都无,连“易主”这般大事也表露的极为低调,更有宗派主动提出要前来恭贺,也是被不轻不重的挡回去了,委婉的称择日接待。   表现的太过不痛不痒,吃饭般喝水寻常,处变不惊的叫人有些抓狂。就好像上一任宫主突然离去那般,若不是又生了内乱才引出了更多讯息,外界的人还真不清楚事情有没有影响、能发酵到什么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要灰常努力的赶进度了,百章留言区撒红包红包红包,无论如何都要发粗去已示感谢的辣种。 (ps:应该距完结不远了,应该……上个星期的窝也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零一章   修真界忽然横出一个五毒魔窟,在此般非常时期极嚣张的侵扰附近的宗派。这种情况不仅仅是道修,就连一些魔修也未曾想到,现下紧迫关头,再起动作的不是那些极闻名的魔门魔教,而是这么一个甚小低微更不知何人发起的魔窟。   在这种情况下,这组织在短短时日内就名声大噪,吸引了更多魔修来,不仅不像人料想的那般渐渐销声匿迹,竟是比之前还要愈发壮大起来。   他们渐闹出更大动静,徒扰人心,正道宗门不可能再去忽视,纷纷派出弟子一并去伏魔。那些在外闹事的魔修终究不过是雷声大实力不堪的小喽啰,两方交战不出半个时辰,那魔门组织的人就败下阵来,抓到的皆已就地正法,其余的则使伎俩四散逃了。   道修们搜寻到那魔窟里,竟搜寻出几排整齐列着的傀,诸多道修留意那些傀的动静,不敢轻易妄动,玹青宗云漠身先士卒,上前探看出这傀儡未成火候,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大意,当场就把那些傀尸化了,也算顺利。   有一有二,谁知道在哪个角落还有存有多少像这样的傀尸。经此,正道之人愈发留意魔门动静,尤数阡渡教。   而阡渡教,在数下时日只传出与一个教派有联系——魍笙宫。   魍笙宫,立处正邪两道之间,两道皆融,本应是天下之大不韪,被两道排斥其外的命运,却因其修习功法过于难恻,宫内成员俱是修习有素,不存在一个“弱者”这一说,就这么强硬又不起眼的牢牢扎根在了修真界。   谁也摸不准这两个教门私下联系是想做些什么。更何况魍笙宫刚易主不久,没听说跟哪个宗门有牵扯,一上来便是的魔门教派,如何了得?   正道宗门没曾表示,心里已是将魍笙宫划离开了。   ……   座下有人小声窃语,封鎏放下茶盏,径直看向他:“你说什么?”   声音不大,满堂听得清楚。   那人显然是个得势的,不卑不亢的站起身,重复道:“这位宫主,倒是有些面熟。”   高座之上,月离弦适才垂眸淡瞥他一眼,似是一刻也不屑停留。   被那眸子晃了一眼,那人气势顿时矮下多半,脊背耸拉下来,胆寒起来,他脑子一阵朦胧,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说了什么,就是跪下讨饶起来。   “宫主恕罪,宫主恕罪,是小人眼拙……”   封鎏率先皱起眉来,嫌他丢人现眼,使了个眼色叫人把他拖出去。   那人犹犹豫豫的被推了出去,回头还想说什么,脸上仍挂着惊惧之色。   那人在封鎏印象中是个懂事性子,封鎏本以为是着了人道,眼下看他眸中除了恐慌,并未有一丝惑色,想是她看人看走了眼,这样的人失了也丝毫不可惜。   表面上的客套已是足够多了,这个小插曲正好划开了界,封鎏率先屏退下人,魍笙宫的人观宫主旨意,亦跟着一并出去了。   月离弦这才道:“教主此番邀我相商,所为何事?”   封鎏道:“宫主赴约的这般爽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我对外界的祸乱不感兴趣,此番邀约一则贺宫主继位之好,二则不过探听一二泫涸真界。”   紫眸静看向她,清和似寂海,封鎏早在初见时便对这位年轻的宫主另眼相看,此时更是有着说不出平静感,绕是有所节制,也是不自觉想对他说出更多。   相传玄涸真界为太古虚子化身落魂入极道之际所创,是修真界佼佼者方有资历踏入的地方,因数久前道魔交战,道修更胜一筹。   先前本是唯有正道之中资历最深的大乘真圣授意,方可有机会得到入界的特许。可真圣们来去无踪,也不知是会滞留在哪处结界、又或是隐匿于哪一方,再加上不少真圣总有自己的怪癖,多数不愿多生是非。   可那些真圣不愿多事,并不意味着修士们都不愿去“多事”,于是这授意的权利,又自然而然的成为有声望的修者所争抢之事,因此又连番闹出争执,出了不必要的难看相。后来各宗门终于决定共同商议,以上一次泫涸真界关闭之后,到下一次开启前的宗门实力名誉等综合排名来划分名额。   名额终是人定的,也要灵活许多,纵有疏漏,相较之前已是好上太多。但魔修们自上次正魔大战败落下阵之后,已然失了光明正大入泫涸的资格。   历任名额都是实打实公布而出的,正道之间如何争夺、如何推拒都跟魔道无关,不仅是名额的问题,能在泫涸交界处担任把守的,就算修为未到大能,也一定不会逊色,魔修想弄出名额已是不易,在这些能媲美大能的人面前弄虚作假更是难上加难。   “魍笙宫虽不属正道,但也终究非魔道,却被划出了入选范围,纵使宫主再天资横溢,也难得这造化之机,宫主甘心?”   月离弦适时表露出几分沉思,心里想着这教主是否是单纯的在策反他,他面上露出几分沉不住气的不甘,俨然一副被说动的样子,忙道:“不知您有何赐教?”   封鎏料想这宫主终是年轻,已然不知是自己判断受了干扰,她问:“宫主不若先告诉我,敢谋几分。”   月离弦掂量片刻,略有犹疑,又笃定的朝人吐露想法:“私以为,我魍笙宫未曾比其他宗门逊色,终不该屈居人后才是。”   “宫主年岁虽少,然真有识。”封鎏有几分满意,也未敢把他轻视,以茶代酒朝他一举。   月离弦极从容的回敬过去,未饮:“我听闻,阡渡教近来有了位魔君,非同凡响。”   举杯至唇边的人也有些顿住,随即不动声色的抿了口茶。绕是她早就知道魍笙宫内线不一般,这时也不由更警惕了。   “不知宫主是听何人所言的?”   月离弦也轻啜一口茗,一片毫不遮掩的坦然赤诚。“名字我不知道,倒是听说是在酒肆遇到,教主也莫怪罪,那人不过是饮多了才会胡言乱语,不过是恰巧遇到了留心的。”谁知,还会有多少个像这样留心的呢。   人总是难免被偏见所偏,他随口胡诌了个最爱在外生是非的人来,那人也确实在外喝多了,却不到会胡言乱语的程度,而那人虽不弱,却也达不了能让人青睐到去容忍他的地步。   封鎏眸子微动,果然不追究了。“宫主怎生对一个小小魔君感兴趣。”   “祭师曾在今日回见教主之前告知我,若要我魍笙宫与阡渡教结盟交好,不可绕过那魔君。”   他说的煞有介事,封鎏也早就知道这魍笙宫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和门道,而今也有几分称怪。因为这次季敷罗确实提出要一道过来,被封鎏给挡回去了。   真正让季敷罗看中的,恐怕是魍笙宫里那颗几乎无人不知的琉鸢琥珀蝎。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用来充当摆件,可若是给了季敷罗,又不知会被用来做什么了,别的不说,便是摆件,也是个稀珍的摆件,怎么会轻易割爱得她心意。   但这时封鎏又摸不好了,谁不知这魍笙宫信仰至上,既然是他们祭师的交代,这宫主会迁就也无不可。   果然,月离弦见她迟疑,又道:“可是有难处?本宫料想不过一个魔君,若还有其他要求,我也会考虑。”   封鎏心下冷嘲一声,这小魔君可不是谁都能消受了的,还是在她的阡渡教。   她道:“宫主多虑,那人贪心不足,宫主若要迁就,她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值一提。”   “如若能请她过来,这倒无妨。”   “近些时日她极少在教内落脚,又行无定踪,我会照宫主的意思传达给她。”   月离弦抿唇一笑,“多谢您了。”   那人能不能来,封鎏倒是不在意,她放下茶盏,又定定看向那宫主,确认道:“宫主可想好了,果真应我,没有退路,之后如何,也要共谋安排,若魍笙宫负我教门,会如何不提,天下必知沆瀣一气的是谁。”   “今日会见,魍笙宫立场早就偏了。”   他没应任何有关乎确切的回复,封鎏意味不明的轻笑起来。“你是个聪明人,如若可以,也会是个不错的盟友。”   封鎏站起身来,抬步迈了下去,月离弦亦随她起身,目送她至门外,忽道:“教主可有分毫在意泫涸真界?”   封鎏回过头来,“自然。”   月离弦忽道:“倒有一策,若是功成,愿双手奉予教主。”   “拭目以待。”   纵是知道可能性小,封鎏还是被取悦了,她不禁又打量几眼这位年轻的宫主,因在魍笙宫那般状态下匆匆继任,而今见之一面,又远超来时的预期。   即便在修真界,也极少有男子能外表这般俊秀华丽又气度惊人,心思玲珑又不会惹嫌意,温润可,锐利亦可,年少意气有,野心亦不缺,虽稚嫩了些,可也称得上极品。倒是有些让人期待今后会如何、究竟能蜕变出何种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什一 、苏苏苏2333333 抱住~ 遥想初衷是只是想在小黑屋里谈个恋爱,而今不知怎么回事蛋酥顺理成章的打打杀杀起来_(:з」∠)_   ☆、第一百零二章   “琉鸢蝎?”季敷罗似是有些意外,她奇怪道:“教主一早还赶我回去,而今怎么松口了?”   封鎏不过随口传讯的事,也不瞒她。“是魍笙宫的人邀你,去也不去随你。”   “邀我?”季敷罗狐疑起来,“为何邀我。”   “据闻,是魍笙宫祭师邀你,若要两厢交好,需经由你这新来的魔君之手。”   “荒唐。”季敷罗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径直笑出了声,她终是渐收敛下来,道:“不过白给的东西倒可掂量,若是都像魍笙宫这般财大气粗,那该有多痛快。”   “只可惜,我现在可没心情去那里跟他们那耗。”   封鎏奇道:“琉鸢蝎道也不要了?”   “为何不要。”季敷罗抚弄了下缠在手腕上的细蛇。“他们若是再问起,就劳烦教主虚与委蛇要他们等着吧,说不定我何时就有兴趣了。”   “真是胆大妄为。”   “教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讯面就此切断,季敷罗稍稍放落了手,手腕上的蛇顺势滑下,落到地上一溜烟就没影了。   与那虫儿没了感应,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仙宫翎被强制陷入沉睡了。   便是那檀幽谷的人手段出神入化,可撑得一时,却不可能撑到现在。   可竟是等到现在,她居然还是未能联系上它,还会有什么可能?   季敷罗不敢深想下去,她已是被这番念头折磨上一些时日了,再等不及。   季敷罗正要往那附近赶,却见那小蛇又倏然爬了回来,季敷罗奇怪起来,她是真的意外了。   她未曾过多授意,这蛇也不过是个傀具,是谁从中作梗?   她就这么顿步看着那小蛇停在她面前,背上遍布方才还不存在的条纹,绘制成简略的地图,稍一分辨便能认出那是在何处,再明朗不过。   这一刻,涌上她心间的是寒意,步步扎根。   是谁?   她不禁又联想起先前,同样像这样干预却未曾出手,她分不清这人是在帮她还是拦她,同样分不清是引导还是陷阱。   最关键也最让人生寒的是,无论她会怎么想,怎么去判断,她绝不会放任这个指向不管,一定会过去寻看。   把人心能摸到这么通透,有多少是巧合?   那地方比想象中要富饶些,至少周遭充盈的灵气没有那般匮乏。季敷罗静看向远方,探出神识试图打量四方,然而她这幅躯壳现有的道阶着实让她感到受限。   像这般步步探看太过耽误时间,季敷罗虽敢冒险过来,终究也怕自己是入了人的圈套,她又看向周遭密布的树丛,渐有了注意。   一条小白蛇沿着衣角爬了出来,迅捷的从地面上的窜略而去,不一会儿,周遭窸窸窣窣起来,枯皮上,落叶下,石缝中,各处可能的狭隘空间里,渐爬出了各式各样的虫子,放眼望去几乎遍地都是,让人头皮发麻,这窸窣之声一直蔓延向远方。   季敷罗随手捡过一只甲虫,在手心抚弄它坚硬的壳背,她执起个比手指纤细的青筒子,放在唇边稍一渡气,一声细长又尖锐刺耳的声波微小又势不可挡的传渡而过。   地下遍布的虫类躁动起来,各自发出更尖锐的嘶叫,各类声音交杂在一起,嗡嗡似是都能震出耳鸣,它们各爬向四方,迅捷些的总要把慢的踩在脚底,又是一场乱烩。   她手心甲虫亦是震颤翅膀,极速朝着较远处,与千万只各异虫子一并飞去了。   季敷罗不紧不慢的挪了几步,双手环臂,好整以暇的靠在一颗树上。   月离弦有些心绪不宁,他感到没由来的沉重,曦和看出他的浮躁,停了口头上的授业,把宫内诸事云云暂搁置一旁,问道:   “宫主心不在焉,可是遇到何棘手之事?”   “不知。”月离弦这般道,身体竟是再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想往外去。   曦和垂眸收了卷册,不再多言,难得放过他。   月离弦便大步出了冥祭殿,联系上天元。   天元很快应了讯息,“主人。”   “天元……师尊那里可有什么异动?”   天元迟疑了一瞬,道:“近日以来,芜秋他没日没夜的在那附近守着,丝毫不肯休息,我劝了他许久,才在今日把他劝回来让他稍作调整。”   月离弦不禁拔高音量:“现在无人把守,更无处知晓那处动静?!”   天元气弱了些,忙道:“主人莫恼,天元这就探看,那处植物丰饶,没问题的。”   月离弦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些,却在下一秒,又听天元大惊一声。   “主人!有人利用蛊术正在四处翻找!现在那里遍布那人的眼线!”   月离弦在他说出第一句话说就脸色煞白,腾地直向外冲了出去。   他借着魍笙宫的千转梭,极快的赶赴目的地,绕是如此,当他抵达之时入眼看到的便只是余留下的痕迹,地上一些残留的已然僵死的虫尸,操控的人寻不见了。   月离弦唇瓣紧抿,他收敛着气息,谨慎有飞速的朝他师尊所在的位置寻去。   越向下深入,里面的空气照样极稀薄,层层叠绕各有异姿的岩石,诡秘万千如出一辙的岔路,漫无边际的脚下乱境,一路下来晃的人眼花缭乱。   先前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不便在这里留下人为痕迹,分辨全靠摸索下来的直觉。这些本该是能让他稍稍安心些的掩护,而今全部都成了他顺利前行的阻碍,阻碍在他寻师尊的步伐,阻碍着他分辨的时间,阻碍着他的眼。   月离弦从浮躁渐变为暴动起来,脚下的碎石滚落至身后,月离弦也意识到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住。   度分秒如年那般漫长,待他终于浑噩的寻到那里,便是瞳孔紧缩,他再也不能忍受,彻底暴走了起来。   季敷罗正趴在那口流冥棺上,静静透过棺身看向里面的人,不知流冥仙棺是否对外物也有影响,那一刻,时间好似都凝固住了。   季敷罗眼也不抬,手上却是一下子拍过,两相碰撞渐抵消,震颤的余波略到她身前,一下子将人的长发挥舞散乱。   季敷罗这才淡扫他一样,浑然不受影响一般,食指比在唇前,要人噤声。   月离弦胸腔鼓噪,几番起伏间大步来到棺前,时刻提防着她变动,要跟她生死决斗。   季敷罗却又顾自收回目光,继续静看下去,嘴上道:“这就是你的方法?”   月离弦看向棺内。这棺随着时日推移又透上了许多,先前只能隐约窥见棺内一影,而今却是能将里面的情形大致看个清楚了。   那人即使是闭着眼,透过那面庞也能窥见那无声息的冷冽。   躺棺里的,是个眉目秀挺小少年。   月离弦心头大震,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手抚在棺上,跪在流冥棺前。他身体前倾,一瞬不瞬,眸子渐泛起猩红。   那少年,面如白纸毫无血色,肤色近乎透明,他体态轻盈,轻易便能瞥见手腕处的血管,空空如也,了无生息。      ☆、第一百零三章   “倒也是个不错的傀。”女子喃喃道。   她眸光竟有几分晕眩,心里却道:死了也便死了,怎么会有影响呢。   也不知是在劝慰谁。   但手上空落无实际,一如刚适应这躯壳之时。   月离弦久久未曾出声,待他静跪了好一会儿,终于收回手,慢腾腾的直起了身,眼神更是麻木许多。   稍远处,千万条藤木拔地而起,迅猛地弥漫至整个空间,结结实实的堵严了整个洞口,一丝缝隙都无。本就稀薄的空气霎时令人愈加窒息,更有百条不止的细软藤径直攀爬上棺,严密的将流冥棺护个严实。   月离弦手腕翻动间,清绝已是到他掌中,血气终是冲进眸里,为那双瞳眸更添近乎妖邪的瑰色。   季敷罗拍拍裙边,不见紊乱,唇角轻勾起抹笑,“阿翎收了个不错徒弟。”   几乎在月离弦再度出手的瞬间,季敷罗身形亦是飞掠晃过,剑芒浮动间,两个身影极快的靠在一起,伴随钝器刺破声,殷红一点一点落在脚下,月离弦便是反应极快地侧过身,仍是被刺穿肋下。   【月离弦,别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交给我。】   月离弦充耳不闻,杀意早已弥上双眼。   季敷罗亦扫了眼自己身上偏离了心脏几寸的剑身。   “可惜。”她轻描淡写,而这幅躯壳也确实不是她的。   两人同时抽出剑身,离得太过于近,季敷罗趁退身之际猛地拂掌拍下,月离弦生受了这一击,他几尽要站不稳,咬牙把那血腥全咽下,便是这般,苍白唇角仍是渗出许多殷红。   他强撑着一股气力,咬紧牙关,眸都要迸出火,随之袖口猛侧。   清绝早已感受到他要做什么,剑身震颤间猝然翻旋,直捣而过。   饶是季敷罗撤落再快,仍难避开这一击,那剑身翻搅而过的冲击直接渗透五脏六腑。   季敷罗撑着剑才勉强落稳,她一手捂向胸口,神色平淡,可身体却不似这般表现,脊背顶受不住一般微曲着,喘出粗重气息。   季敷罗抬起眸,眸中精锐不减,甚至泛出几许愉悦,她一手乏力的垂落,嘴上出口的话却全然不应她这时的虚弱。   “现在求我,或许你会有个全尸。”   随着手上垂落的这番动作,只见地上噼里啪啦掉落出数只形色各异的恶心虫卵来。   她势在必得,眸光锐利又极笃定,勾起抹得逞的笑。   只听“咣当”一声,清绝径直被摔到地上。   月离弦脚步已是有些虚渺了,他不知道季敷罗看出了没有,他强撑着未知朝前缓慢挪动了几步。   “恶心的伎俩。”   一只通身墨绿的树芽浮现,剑一般一头朝下,重重插在地岩上。   季敷罗那抹笑僵固在脸上。   那尖锐的端头所插碎的,正是她方才暗暗度而出的那只自以为得手的虫卵。   那抹不由己的感觉加重,剑身歪在一旁,季敷罗终是不稳的摔落在地上。   上一次轻易得逞,这次面对的不过一个在她眼里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她承认是自己大意了。高估了这幅躯体,低估了月离弦自上次分别而后再次相见所持有的真正实力。   她眸中那丝不可置信还未完全消尽,几番忍了忍,心有不甘的强硬道:   “我背后尚有千千万只傀,还有数不尽的我族魔修,你今日要杀我,就不怕他们争相暴动吗?”   “你当我月离弦是谁?”   紫眸淡睥睨向她,“想用这些来威胁我?真是蠢透了。”   季敷罗心神猛震,一时竟有些晃神。   是了,谁也不是仙宫翎,哪里还有她的阿翎呢。   月离弦眸色沉落下许多,暗的好似修罗,那双眸子不轻不重的凝视向对方,好似能看到内里,把人看透。   只听他启唇道:“季敷罗。你对师尊为何下的是此般蛊,而不是子母、雌雄那般成双?”   那话语诱人思索,季敷罗眸光短暂的有些涣散,而后一个激灵猛的惊醒过来。她打量过去的神色惊疑不定,又强迫自己转移目光,脑中却到处充斥着那双眩惑眸子,忘不掉,躲不过。   这一刻,那声音也似是跟着染上让人难以挣脱的诱导。   “你也不相信吧,你分不清,也不相信自己抱持感情,你想占有,又怕不过一时意乱而已,你谁也不相信,包括你自己。”   季敷罗脑中嗡嗡作响,让人难受非常,她有些崩溃的捂上耳朵。   终是徒劳,只听那声音又朝她道:   “一切都结束了,你发现不能没有他,但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这个人,你又为什么活着呢。想想你所有的,是谁人的不可拥有?”   “哦,对了,还有一样,就连这幅身体都不是你该有的,你是谁。”   最后一句晃的人心神动荡,女子蓦然怔住,顿了动作。     清绝高悬而起,剑辉倾至整个空间。   那道令人沉醉的音色紧随一转,猛的把人击醒一般。   “师尊未补完的剑,我替他还!”   在女子瞳孔一紧的同时,清绝如踏破阴霾,直扫过乌云,剑身径直钝透而过,虹光映亮了半边瞳。   这一刻,丝毫未偏。   “你也是时候偿命了。”他平静道。   在剑身没过一寸时,女子眼神渐起了变化,一抹极浅的清明取而代之,她迟疑的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声音都难发出。   月离弦不可能没察觉到,他眸光冷到发寒,手上极狠的推力至剑身没透,地上弥漫而出的红烧灼进他的眼。   刃离,月离弦看也不看,淡漠的背过身,裙角早就被殷红污尽了,沉淀出朵朵暗色。   他步步朝流冥仙棺去,空间内遍布的那密密麻麻纵横缠绕的藤蔓纷纷退离,直至再也不见。   一抹玉白长绫紧随其后破空而出,几下缠绕在流冥棺上,月离弦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紧拽住那长绫一头,牢牢缠在腕处,勒在肩上,一步一步拖拽向前。   血迹也随着这步步拖移,干涸了,又附上鲜艳的,渐久了,就难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流。   他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只觉天地昏旋,步子似踏在云上,若遇阻拦,尽数除之,哪怕会地动石陨,一片一片轰倒,一片一片坍塌,无论他怎么被砸的头破血流,棺都还好好的。这便无事。   【月离弦,月离弦!】   宫离弦不停的唤他,对方始终无动于衷,好似什么都听不见,又过一会,宫离弦不懈,继续要叫醒他。   月离弦被落下的石块又砸破一处额角,眸子终于微微动了动,轻声道:   “我若是死在这,你能活下来么。”   谁也不知道答案,总归再无人扰他了。   不知绕过多少路,也不知行向何处,不知像这般挪动了多久,也分不清是在逆着向上还是顺势向下,待身侧洞壁以差别大到明显能感觉到的模样开阔起来,新鲜的空气也纷纷争相涌入鼻腔。   月离弦终于稍顿步子,眼波无澜的扫了一眼前方的鲜丽明亮。   水声愈大涧哮如雷,入目便是轰轰而落的飞流瀑布,泠泠作响的高崖悬泉,大地好似倏然回春。   便在这一片草色最盛的局域,月离弦连番小心的把棺放置好,暂时落定下来的他也只是有些失神,身形晃了晃,倒头摔落在棺旁,就此失了意识。   ……   月离弦不知自己在哪,周遭朦朦然的分辨不行,他有些茫然的左顾右盼,却倏然感觉手心一紧。   月离弦心有所应,他侧目过去,又稍抬起眸,师尊也在看向他,浅眸映照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暖意。   月离弦安下心来,仿若寻到归处,师尊走的不徐不疾,他也亦步亦趋。   一路朦胧寂静,偶尔,师尊好像还会轻声安抚他。   一点一点,月离弦感觉自己似是又回到过去的时候,师尊的身形是那样的高大,他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到他。   渐渐的,他跟的吃力了起来。   不知何时,相握的手分开了,月离弦拽着那人的袖摆,一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他师尊步履那般坚定,好似根本看不到他。   渐渐的,他跟不上了。   月离弦不停跑着,踉跄追着,酸涩从胸腔一路弥漫至喉嗓。   他扯着那人袖袍,急切地问,嗓音沙哑:“师尊,师尊你要去哪儿?”   仙宫翎只朝他浅笑,丝毫未停。   偌大的悲怆撞击人的心脏,月离弦好似了悟,又恍若什么都不明白,他说不清自己“了悟”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愈发控制不住,泪若断线不住涌出,真正像个被抛弃的孩童。   他绝不放手,他不能停步!   但那人太过高大,走的又太快了,他几番差点摔倒在地,哭喊道:“师尊!师尊!师尊你要去哪儿!!”   不知是不是他抓的太紧,太过缠人,阻了他的路,仙宫翎终于顿了步子,停了下来,回过头,浅眸灼着醉人的温,素手抚向他发顶,一如每一个过去。   月离弦牢牢锁视着他,小手紧紧攥着人的衣角,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那人怜爱的弯腰轻吻了下他额头,月离弦尚未缓过神,身前渐浮现丝丝微亮光芒。   那双让他着迷的瞳眸色泽愈发浅淡,熟悉的眉眼化至虚无,雪白衣角渐融进背景,时间轮转至终极。   而他的手上,空无一物。   尚留存在眼眶的最后一滴泪凝固了。   ☆、第一百零四章   咚咚、咚咚。   沉重踏在心尖,呼吸越来越紧,越来越狭隘,整个躯体不住坠落,最后朝下猛烈撞去。   月离弦倏然睁开眼,手心一片湿潮,心跳沉沉闷闷,久久未平。   他怅然若失,慌忙半爬而起,朝一旁看去。   人在。   月离弦紧紧扒在棺壁,眼神一寸也不敢离开。   这时,肋上一阵钝痛陡然袭向神经梢,月离弦才感觉到痛一般一个激灵,身上遍起冷汗,他一身血污,不想离这棺太近,用尽力气朝后仰去,直接摔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牵扯到伤口撕裂的更厉害,他脸上气色尽失,几尽痛的痉挛。   月离弦不自觉的捂上伤口,感受着冰凉掌上残温,那滚烫的热流是自己的血吗?   他有些茫然的睁着眼,世界的色彩昏旋,又转换成无尽昏黄,耳边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越呼吸越痛,越窒息越难受。   但他无法控制,也不想管,一了百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月离弦眸光不自觉朝一旁轻轻挪去,看不清,但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要看什么。   他眸中寻到些焦距,动了动胳膊,想强撑起身,可体内的灵息他调动不了,这副身体都近乎被他耗尽了,他元神更是大为受损,再寻不出一丝多余气力。   但他不能……   月离弦眼皮沉重起来,饶是他内心怎么反抗,如何也无法阻止这片黑暗了。   他以为要像之前那样失去意识,却忽地感觉到身体似有股不受他控制的无形推力,眼前仍然一片暗,可他的身体已然盘坐起来,润泽之息不住在体内周转,他几许困难的感受着伤势,较之先前,他一样虚弱,可这身体上的痛感太浅,好似不是自己了一般。   ……宫离弦?   “废物。”   令人熟悉的声线响起,可来源却截然不同了。   月离弦思绪分外混沌,他想不明白哪里不同,这一刻,他好似置身于一片漆黑广袤的深海,分外虚渺,一切都与自己阻绝,一抹潜意识在叫嚣要沉睡,就好似底下有数万条胳膊要撕拽他,拖他下坠。   这种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视距仍未复苏,脑内却渐渐平空多了许多不属于他的印象来。   同为罄灵弟子,却极少能见到的仙宫翎,眸光冷漠瞥他的仙宫翎,随手助他,却连道谢机会都不给的仙宫翎。   画面极快在眼边略过,那人终于显露出几分对待“师弟”该有的样子,却又没多久,蓦然化为视他若穷凶恶极的模样。   数不清的锤炼之后,是坚守还是偏离,二者只一线之差,一念神魔。   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终究没那么重要,人们只是想寻一个宣泄口,他不过正赶上这关头,气运差,也怨不得谁。    先前再多辩解尽数被曲解,而且他一点都不会再想去辩驳。   因为,他确实会不负厚望,成为个穷凶恶极。   所以他不曾客气,把那些“气运差”的人尽数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多少是人是气运差的,也竟能随他心情了。   这种感觉容易让人上瘾,他绝不承认是什么逃避。   诸多魔头蠢蠢欲动,共谋战乱大计,他本是不想参与的,可后来又有听闻,那人不日就要大婚了。   大婚这个词太过遥远,他心头无声沉闷起来,与之而随着的,还有数不尽的鼓噪。   他思量几番那人座下弟子的几番朝他威胁而过的防备眼神,心嘲道:就是他不出手,这婚能不能成都是的悬数。   他轻叩几下桌案。   坠魔不过他自己的事,逐出宗门他看极淡,本该谁都不在意,可唯独不敢直视他,怕对视那人眸光,怕看到一丝质疑,如果要那样,他就真的无法自容了。   ……会这样,是不是说明那个人其实也看他入眼过,也曾寄予他期望?   指上动作停了。   别开玩笑了。他心道,既然你这么讨厌我,不若再讨厌一点吧。   于是他借着过路而“救”的名义,把人给顺回来了,顺回他的魍笙宫。   不用多想,不需顾虑,随心所欲,所以他愈发肯定,这种感觉太容易让人上瘾,太容易让人耽溺,把人像金丝雀一样困在囚笼,掌控在手心,也太让人无法自拔。   以至于他很快就能确认,自己是什么心情。   .   那股不受己控的拖拽力还没有消失,不住拉扯着月离弦的魂形,意识终于悄然落于实地,视线一点一点由模糊到清楚,他下意识就要寻师尊,却诧异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受自己控制。   他终于明白先前听的那道声音是何处不对了,展露在外的是宫离弦,他们彼此立场互换,也不知是不是暂时的。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天,眼下竟没太多忧切,随意打量几眼,这里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环境,也不似是他该有的记忆点,不难推想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醒来。   旁侧似是有一个人在与他叙话,而“自己”却是随意摆手,看也不看,顾自走开。   分明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视线却又是自己的,让他不自觉的想到了宫离弦的立场。   这具身体又绕过了一处林荫小道,顺手运起灵力聚起一道屏障一般的水汽,柔和的包裹住周围的青葱竹林。   以此处分界,月离弦便知又来到了另一个空间,只见一扇雅致镂刻木门被推开,再抬步踱过转角长廊,异常的光亮倏然占据视野。   月离弦仔细打探眼前,有些讶异了。这被莹蓝色水灵力一样像帘帷一样包裹着的东西周围,萦绕着泛着相似色泽的水流,像是在起着防护的作用。   这种结界,他闻所未闻。   里面是什么,要匿的这般深?月离弦这样想着。待横过这片巨大的水幕,依然有水流连绵,从这一片局域不小水面凌波而前,挥手撤去起遮蔽作用的冰蓝色水汽,依稀可辩得一个背身半坐的人影来。   剔透水滴顺着那人乌黑瀑发滴落,素白的衣衫仿若刚被浸泡在水里过,湿答答地被随意松散披在身上。   月离弦只觉得心头一跳,毫无缘由的感觉到属于这具身体的怒火,他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怒火是从何而来,明明对方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莫非仇怨颇深?   月离弦亦是被这种怒意影响到了情绪。   他知道不能陷的太深,眼下必须寻到办法回到自己该去的现实。   ……师尊还在等他,师尊会等到他的。   所有的思绪瞬间化为空白。   只见那人微侧过脸,冷眸淡瞥而过,似是都不屑看向这里,自若到让人抓狂。   “仙宫翎,你还真是惬意啊。”   月离弦近乎贪恋的紧紧盯着那人容色,还没反应,一道声音已然脱口而出。   “只是到了这个地方,你还以一副首席弟子自处,这般我行我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人眸里迸出一簇隐怒,终是别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怎么?还是不肯说话?不屑理我?”   纵是走到他面前,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一手探出,就在快要捏住对方下颚的时候,仙宫翎毫不迟疑的侧脸避开了。   在这个角度,能清楚的看到仙宫翎眸中毫不掩饰的嫌恶。   太直观,连带着月离弦都一度僵住了。   他没由来的感同身受,就像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遭到了师尊的嫌恶。   一声冷哼流泻出:“你那位未婚妻,哦,抱歉。”他故意停顿,拖着长音,饱含恶意的讥讽。   “我忘了你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似是终于有了些许触动,那人抬眸直直看过来,“她……怎么样?”   胸口几番鼓胀,发狠似得猛然把人按下:“仙宫翎,终于肯开口了?可是太晚了!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乖乖听话?!!”   “她怎么样?”清泉般熟悉的嗓音锲而不舍追问,吐着让人厌恶的话。   “再给我提她,我就让她永远消失!!!”   仙宫翎冷冷瞪视他,果然缄了口,他这一次分明是听话了,却挡不住人怒意更胜。   他质问道:“说!为什么又下水了?”   “脏。”这次答得倒是毫不含糊。“恶心。”   这具身体渡来强烈的压迫感,和滔天恼恨。   “是不是,我离弦的东西你都嫌脏。”   “没错。”   “那我现在正按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去砍?!”   极浓烈的戾色划过冷瞳,几乎是瞬间聚起一道尖锐雷刃,迅猛的直划而前,宫离弦敢这样说,就丝毫不打算避躲,正准备挨上一击的,。   但这道雷刃的方向却猝然猛打了个旋,   他慌张出手阻绝那自残似的一刃,那刃力在击向胸口前撞上了什么,那般强劲的力道,却在被一层柔柔的水波裹住后殆尽了,也是在这一刻,他出手封住了仙宫翎最后一道灵脉。   他要伤害自己。   仅凭这一点,宫离弦就无法做到冷静下去,本就压抑的情绪更要失控。   他拧出一抹扭曲:“劝你搞清楚立场,你死不死,由我说了算。”   纷乱把脑海占据袭满,月离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复苏,记忆和场景若无违和,以至于他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第一百零五章   “你。”仙宫翎微微喘气,似是被气的不轻。“你算什么东西。”   他为之一震,像是不相信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样,露出与张扬俊美的外表极不相符的失措,只是茫然的道了声:“师兄……”   仙宫翎厌弃似的别开脸,眸中极快掠过抹复杂。   “我罄灵宗门,没有堕入魔道的弟子,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微眯双眼,似是要把这人看清一点再看透一点,“算什么东西?”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这般质疑,而那人很好的踩到这点,也踩痛这点。   所以他下手极重,强制性的扳过对方的下巴。   即使是这样,对方还是一脸平静,同他对视,锋芒毕露,恢复成了他所熟悉的自持模样,白衣虽被浸湿,却还是透足了禁欲的意味,愈发衬出那人眸底的羁傲冷冽。   也在他心底蓦地点出一股邪火,说不清是怒或是别的,扰的他情绪大动,这股邪火愈演愈烈。   “仙宫翎,你即受制于人,凭什么骄傲?凭什么目中无人?!”   这番话出口,他不动声色打量那人几眼,怒意竟减了些,紫眸翻搅出了别的东西,他声线压低许多,竟是夹了些愉悦来。   “你不是感兴趣我算什么东西么。”他轻声道:“师兄,你是我的东西,我自然算是你的东西。”   “说什么疯话?”浅眸严厉睨着他,若是在罄灵宗的过往,触到这等眸光,宫离弦必定再不敢惹他了。   仙宫翎气愤不已:“少给我胡说八……唔!”   他近乎狂暴的啃了下去,堵住对方刻薄言语,粗重的舔舐,更是加湿了这个吻。   “……!”仙宫翎想都不想,一个耳光就抡了过去,似乎还是没有从震讶中反应过来,眸中写满不可置信,表情比方才都要失态。   “你,你怎么能……”   仙宫翎既然受困在这地方,不可能毫发无损,宫离弦亲手封了他的灵脉,若不是因为这样,还要给他捆住手脚。   或不出手,或做绝,这是宫离弦的信条。面向他,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仅没做尽,反而还为他留了一道灵脉来。   以至于。   宫离弦轻轻伸手在颊边一碰,生疼。   最后的仁慈就这么消失殆尽。   他一反常态的浅笑起来,笑意丝毫未到眼底,他越笑,那疼就越提醒着他,讨他欢心。   “为何不能。”他这般反问。虚伪的面具戴久了,他早就习惯了心口不一。“我从不是你的好师弟,从来都想对你做这种事,一开始就注定会背弃你。”   他恶意凑近了些,挑衅尽显,“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   仙宫翎指间动了动,深深埋下头去,垂落的湿发挡住了眉眼,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却挡不住那晦暗之意。   月离弦颤抖起来,终于从“相似”的错觉中剥离,他终是身外人,这时候也更清楚的意识到,他是跟宫离弦不同的人。   别这么做,别羞辱他,你是在把人往绝处上逼!   可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   他愈发抗拒,这股不是自己的违和之意终是成了一个再填不住的沟壑。   月离弦先前还存着“至少能看见师尊”的侥幸,而今却是丝毫都看不下去了,他拼命挣扎反抗,拼命想逃开,那抹数不尽双手从下拖拽他的感觉却又一次的鲜明浮了上来,一如千万条蔓枝紧紧把他桎梏,不让他退离这具身体。   就在他百般焦急时,蓦然感到肩膀一松,紧紧包围他的潮水忽地丈丈陷落,那条条纠缠他的东西亦猛地断开。   突如其来的堕空让他不禁紧绷起来,天地晃动,百般晕眩间,只一瞬,眼前画面乍地崩塌了。   月离弦骤然睁开眼,下意识的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主人。”   识海混沌,血液都好似在逆流,月离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来自于谁。他迟疑好一会,想起来自己是因为受伤昏厥的,又摸索向伤口,那里竟不怎么疼了。   眸里的惘然不过须臾,自己是谁,他认得不能再清楚。   天元见他终于醒过来,松了口气,朝他解释道:“我与芜秋赶到之时,那洞穴内部不少已是坍塌,好在内里错综复杂,也有够四通八达,芜秋带我寻了另一条路径,虽费了不少时间,我寻着主人的气息,这才找到主人。”   月离弦点点头,问:“是你帮我疗的伤?”   “主人那时的伤势看着吓人,但已然被控制住了,我只是在这之后才帮上些忙。”   被控制住。月离弦抚向包扎处,他曾最为顾忌的情况,这形容真是恰当极了。   月离弦撑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安顿在屋里,他见不到仙宫翎,就急迫的要下床。   天元拦住他急切动作,稳声道:“真君那里有芜秋守着,无人扰。”   月离弦这才缓上许多,穿好鞋靴,有些迟疑:“师尊他……”   “主人,我问过芜秋,眼下情况,芜秋也未能断定。”   “是吗。”月离弦踱步到门前,看上去沉稳非常,一把拉开门。   “主人。”   月离弦把着一扇门,半只脚已然踏过门槛,闻言回眸看向他,似在无声地问“何事?”   自他醒来,天元就没在他眼里看到过分忧色,像这样冷静本是好事,却也越发让人难安了。   月离弦却看出他想法,紫眸定定,无太多情绪,却似是盛着浩渺,也没等他再问话,背身走了。   天元只觉他这一觉醒来,又有了许多不同。   月离弦稳步落在长廊,打量着周遭景落,突然有些走不动了。   “天元。”   天元来到他身旁,月离弦眼神落向一旁,问:“这地方,你是从何处寻来的?”   “主人那时的情况实在不适合露宿,我本欲随意搭建一处充当避所,芜秋却在后山采药时发现了这现成的落脚处,就过来了。”   月离弦似有所思,胡乱应了声,脑中纷乱不已。   这里太过眼熟,分明就是他不久前在梦里亲历的那条长廊……哪里有这种巧合?   越往前走,他就越肯定这点,步子就越沉了。   好在天元要他去的不是那个方向,在那转角处,就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月离弦虽心里抗拒,可这时却不禁往后看了一眼,“天元,方才若是再往前,可有什么?”   天元想了想,“一处宽广的湖,湖上好像还有个偌大的水亭。”天元有些不确定,补充道:“应该是水亭,构造有些奇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月离弦确认了想法,忽地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   天元以为他只是着急了,亦极快的跟了过去,没多想。   芜秋把棺安置在了一处地窖里,月离弦顺着阶梯走了极深,这才看见他。   这里地窖宽阔,透着凉气,但是黑极了,芜秋就这么坐靠在一旁的角落,动也不动,若不是睁着眼睛,都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壁上分明有蜡烛,月离弦刚想靠近,天元已然出手,一排排燃起微亮,这里总算多了些光来。   芜秋看向他们,站起身来。   “师尊如何?”   芜秋看向棺里,那口棺已是完全呈现透明了,月离弦细细打量过去,较那日相比再没有更多变化,不知幸或不幸了。   “这口棺隔绝了一切,从外感知不到任何情况,我不能贸然把它打开,但有一点极为确定。”   月离弦心里不好了起来,“什么?”   芜秋眸光暗淡:“有人动过流冥棺,我想,是把它打开了。”   月离弦手紧紧攥了起来,“是季敷罗?”   “这棺不仅难掌控,我最后还用了特殊手段把它封起来,寻常人就算发现这棺也了无办法,你所言的那人,底细如何我尚有判断,恐怕不会是她。”   有能力打开这棺,必定深谙它的原理,可这棺仅存于传说,就算拿到人前,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除了曾见过他的芜秋,还有何人会这般了解?   知道这是流冥仙棺,还有机会把这口棺为己所用,却不为这诱惑所动,只是在里面做手脚。若是想害师尊,可师尊现在却仍在其中,至少被好好的安置,那人究竟什么目的,又在哪里动了手脚?   毓灵族宝。   月离弦深深舒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瞳眸一闪,忽地想到什么,联系上瑰柏。   瑰柏不等他先问,就道:“没进展。”   一抹火苗又蹭地窜了上来,月离弦把那怒意与烦躁一并按捺住,咬牙切齿:   “苏长明在哪儿?”   瑰柏难得被问的顿了下,“他不久前告别与我,说要去游走了。”   月离弦指节捏的咯咯直响,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不能肆意发脾气。   “若是下蛊人死了,会对师尊有什么影响?”   瑰柏沉吟稍许:“若是在凡界,这联系就会断,可仙宫翎所中的此蛊不一定,那女子确实在蛊术上造诣不小,倘若失了人操控,就此沉睡还好,最怕见到的就是蛊虫躁动,你确定她死了吗?”   月离弦想起一剑穿心那一幕,冷笑一声:“她要是再不死,我就陪她下地狱,折磨到她神魂俱灭。”   那人在死前的魂形就被他牢牢钉住,入了圈套的蝼蚁,怎么会容她挣开呢。只要能杀透她,便是再牺牲掉一条魂识又如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知道那女人的魂识已经死透了,他还是会在那身体上接着补一刀,管他是谁,再翻不起身最好。   只要知道那女人确实死了,那具身体原有意识的造化如何,便听天命吧。   天元与芜秋对视一眼,都觉得月离弦此刻展现的模样太过陌生了。   天元与月离弦因为结契,心有共通,尚能理解,芜秋却是被激的有些警戒起来,心道若是少主能渡过难关,最好劝他不要再与这弟子走的过近了。   月离弦在仙宫翎面前展现的面貌太温顺了,也足以迷惑人,这等令人发怵的冷酷戾气,怎可能是朝夕便会有的,只期望是他的错觉才好。      ☆、第一百零六章   芜秋心有打量,而月离弦这次却是直朝他过来。   “天元,你退下。”   天元看了月离弦一眼,似是要从他眼里确认什么,月离弦也不回避,任他权衡。   天元无声匿去,离开了。   芜秋道:“你想说什么?”   “确有一事,我一直心有奇怪,抛却别的不说,梅界庄这般偏僻,为何先陨首的会是不起眼的这里,而后再无动静了?”   被那眸子盯上的感觉,芜秋很难形容,总归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感受,他颇有些不自在的敛下眸,道:“你既有此言,想是对我有了怀疑吧。”   月离弦唇角渐勾起抹温和,“师尊全然信你,我自是信师尊。而你也一定知道梅界会是狼虎之地,自然会百般劝师尊回去,纵使是这样,师尊却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我不是师尊,我对追究这些没有丝毫兴趣,不过只是想搞清楚,梅界庄一事,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芜秋沉默稍许,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道:“梅界庄是偏僻,却离毓灵太近了,一方面,我很难能放心,而另一方面,我也恨不得这些人能再早死些,我族能有今天,必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与外界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宗派,但我知道位居梅界庄上位的蛀虫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个所谓的庄主。”   他眸里迸出极强的恨意,在如霜银发下愈显冷冽了。   他深吸口气,才好不容易缓下这股情绪。“我早先便潜在梅界庄,以一个无甚力量的老者形态,那时未引起多少注意,却保不准会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再三惹事,我怕会影响接下来的行动,便把那几个人悄悄解决了,我处理的利落,没成想倒成了把柄。”   “不久,便有一人找上我,他外貌毫无辨识度,唯那嗓音像是被割裂了一般,嘶哑的不像话,他向我抛出橄榄枝,以阡渡教的名义。”   月离弦疑道:“就这么找到你,也未免太可疑。”   芜秋亦点头,“我不是没犹疑,但他以之前的事相胁迫。见他貌似只留意到我的手段,许是想借用我对梅界庄有二心这点,再加上我被仇恨支配,若是梅界庄真的遭了秧,岂不快事,所以那时的我才会考虑。”   月离弦几许讽刺,“阡渡教那时辩解的情真意切,自己伪饰自己教门手脚,哪里不同自然留的毫不含糊,由此竟也能拖住正道门人的动作。”   月离弦几步向前,静看向似是熟睡的人,伸手过去却只能碰到冰冷的棺面,他心里挣扎起来。   要怎么做?   启棺,又怕那蛊会如瑰柏推测的坏情况那样不受控制,可若不启,他恐怕再难知道在里面的师尊究竟是什么情况。   “不若把那为少主疗愈的人寻来吧,先让他在棺外探看,想是也能得出些什么。”   月离弦轻蹙起眉:“非是我不愿那样,可师尊眼下的模样……不便示人,再加上流冥仙棺,接连顾虑之下,哪个也不好抉择了。”   眼下抛却过去偏见,平心而谈,月离弦比芜秋想象中要可靠上许多,他考虑周密,在这般年纪实属不易,又处处为仙宫翎谋量,芜秋先前那几抹不放心也随之少了几分,也有些理解仙宫翎对他的偏袒了。   月离弦走出地窖,天元正在外面透风,见他出来便跟了上前,月离弦示意他去陪芜秋,天元便又回了那处。   月离弦又走了不远距离,思量之下,正要往魍笙宫去,牧硝在这时联系上了他。   “宫主接连几日不见踪影,这才上任多久,好的没见学会多少,坏的却已然无师自通了。”牧硝语气不善,都能让人联想到他甩鼻子喷气的模样。   月离弦装作听不懂,转移话题:“牧老,此番正要拜托你帮我寻个人。”   牧硝气仍未消,却也不曾造次,他问道:“宫主要找何人?”   “苏长明。”   牧硝那里良久噤了声,再待他开口,那抹不爽之意尽然消失,换成了几抹小心,只听他迟疑道:“……宫主寻他作何?”   “魍笙宫本就在寻他。”月离弦神色自若,声音照常沉稳,听不出情绪。“之前我见过他,亦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自然知道他在何处躲,而后他在特殊时段,一言不发就动身离开,太可疑,所以我要寻他。”   他补充道:“此番只为查明原因,牧老不必多心。”   牧硝见他真不是为自己当年把人搞错的事秋后算账,放心下来几许,他立即表态道:“我自当协助宫主。”   “还有一人。”月离弦又道,他把那据闻是魍笙宫的那个样貌平庸的人大体上描述一遍,道出他的分析:“此人能代表阡渡教出手,地位必然不凡,也不会过多在人前露面,不论他有没有伪装,应不难寻,倘若寻不到,便把符合条件的人资料整理与我,若寻的到,能抓来最好。”   牧硝不禁出言:“宫主不怕与他们决裂?”   月离弦反问道:“你怕我们会声名狼藉吗?”   “自然不怕。”牧硝道。“可我们总要忌惮别人联手的,此番种种动作之下,我宫门现在恐怕很难再做到中立,真有那时,宫主既不与魔修联手,又遭受道修打压,该当如何?”   “此其一。”只听月离弦淡然接口。“乌合之众,牧老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争相加以讨好。”   牧硝见他似是有了衡量,心里也有些底:“无论宫主要做什么,魍笙宫永远会在宫主这边。”   月离弦把想交代的交代了下去,也不急着回魍笙宫了,他不知宫离弦现在是沉睡还是清醒,便试探性了唤了一句。   宫离弦懒懒的回应了他。   月离弦问道:“眼下我所经历的,有多少是相似于你的?”   “没有。”宫离弦打了个哈欠。“我们同样是魍笙宫的宫主,不过这位置是我自己夺来的。没有梅界庄的杂事,没见过芜秋,更没遇到过天元,也没有季敷罗,要说起来,只有他的婚配,季敷湘。”   “师尊没有婚配。”月离弦淡淡驳口。   “对。”宫离弦低低笑了几声,“他是我的师兄。”   “他不是你的。”   “他是。”宫离弦语调微扬,只一瞬,又沉了下来,好似那短暂的愉悦只是错觉。   “但是他死了,你一定想知道是谁害了他吧。”   月离弦只是想套话,本不欲跟他口气相冲,真到这时候,却越难管遏住自己的怒气,从他宣称自己的所有权开始。   所以他闭上了嘴,没接话。   宫离弦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着是我逼死了他。可你又知道什么,所谓正道修门的和谐才是最恶心的,表面是多么平顺善意,心里却期盼着他陨下,等着看好戏。一点一点的把人蚕食掉妄图捧杀,就是那么一个个虚伪善妒的伪君子,他那亲传弟子,可居之首。”   “我是把他关在笼子里逗弄,我也承认,季敷罗那女人跟那时的我像极,所以她该死,我也是。但是最可笑的,到了最后,十恶不赦的我却成了唯一一个要护他的人。”宫离弦冷笑一声。   “你说,他那么坦真率直的人,一旦认定什么就死心眼的坚定,把护正道安危为己任。当他被毕生珍视的这些背弃,却唯独被生平最不屑厌恶的魔修维护,那时得有多恶心。”   “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再加上他唯一一个亲传弟子,全然信赖的人反咬一口。他就会发现,魔,凭他一己之力,他除不尽,道,他放在心间,却被践踏撕裂,他无处容身,自己也容不下这样无能的自己,你说,这一切,够不够他崩溃呢。”   月离弦呼吸困难起来,他难受的咳嗽了几声,却无济于事。   “是我害他他吗?”宫离弦轻声道。“师兄从不是软弱的人,凭在他心里区区一个我,是无法真正把他消磨的。我现在渐明白了起来,那是一个根本就容他不下的世界,就好像所有的东西在紧密联系间,不知如何就演化成对他的针锋相对,偏偏相对的,还不是无关紧要的,全部都是最拿捏得住他的。”   月离弦遏不住地又咳了起来,大口喘起了气,他用灵力一遍遍的顺着几处道穴,好不容易舒缓过来一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对师尊能活过去抱期望,甚至希望他去死。”   宫离弦沉默良久,声音难得夹了几分不易觉察的伤。   “他这样……比起那时,要好上太多太多了。师兄他毫无生志,意志淫灭使他比真正的傀儡还要麻木,单是看着就难受,我救不了他。”   月离弦却问:“仙宫翎在你手里,你若不想看他死,还有谁?”   宫离弦蓦然滞住,他忍着极大的无奈,终是把这块伤疤一点一点揭了起来。   “苏长明。”提起这名字,恨意又破土而出,“苏长明几次联系我,说他有办法能唤醒仙宫翎,我自然不信,可他对仙宫翎的了解终要甚于我,再加上…师兄又一直是那副模样,都不如让他了断更能减轻痛苦,可那时的我无法接受,不肯放他离开。接连而下的暗示消磨,待苏长明再度问询过来,我妥协了,我从不信什么情分,那一次却把仙宫翎赌给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我做了最无法挽回的决定,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月离弦,这些你早晚都会知晓,所以我并不介意提前告知你,而现在,魔道的争端才刚刚开始,知道了这些,就算你能唤醒他,你还舍得唤醒他吗。”      ☆、第一百零七章   外界传来的第一道消息,不知何处来的傀尸现身,且数量庞大,已然开始侵蚀修真界了,许多道修虽被骇了一跳,可他们本就严加戒备着魔修动静,也不是毫无准备,这尸潮来的太无声息,却也能稳住。在月离弦的授意下,魍笙宫亦出手相助了。   经此,月离弦便知道,他那时没错下手,季敷罗已是穷途末路,再翻身不得。   他独自在石瀑之上,宏壮飞流直奔而泻,轰隆隆的水声盖过了一切,震得人耳膜发痛,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就这么静坐了好一会儿,眺望远方。风景如画,却入不到他眼中去。   直到日落,牧硝传来了第二道讯息。   ——“如宫主所言,阡渡教确有一人,他虽无名分,亦未对外界张扬,教宗地位却不低,那教主都尊称一句‘言先生’,他亦在不久前离了阡渡教,除此之外,再寻不到任何消息。”   月离弦脸上寻不到失落,他只是动了动胳膊,站起身来,最后再望一眼已然烧灼半边天的赤云,御剑而去。   夜初,月离弦终是踱步回来,他顺着地窖迈步阶而下,芜秋正闭目憩在一旁,本是个极警惕的人,而今竟是放任自己就这么浅眠了,不知是不是天元护他熟睡的缘故,连这里多出一人来都没能把他惊动。   不用天元示意,月离弦已然自发把脚步放缓了,他看向天元,传音道:   “我想单独陪师尊,让芜秋去好好休息吧。”   天元略些犹豫的看着芜秋,不想把人扰醒,便俯下身来试探性的碰了碰人,后又探过手去,分别揽住他肩膀和膝腕,慢慢把人抱了起来。   饶是他动作极轻,芜秋还是醒了,他疑惑的闷哼一声,眯起眼,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又被一片黑暗覆住了。   “睡吧。”那覆盖在他眼前的手还没移开,低沉的嗓音这般在他耳边道。“月离弦会看护好真君的。”   芜秋迟疑的点点头,似是还没能从惺忪的状态下切换过来,天元已是抱着人离开了。   待衣角摩挲声随着脚步声渐远去,这处已是全然静寂了下来,微弱的烛火晃掉几滴白蜡,光亮一并打到人的影上,也打了颤。   在魍笙宫,他要学会的事物还太多,该打的基奠也刻不容缓着,再之后,身上的创痛也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他的神经,置身虚幻也不住的给他错觉,让他不由自主的变得混乱。   当繁杂如潮水般退去,真正要他去独自去面对的,就厉显分明了。   被流冥棺困住的人怎么都看不够,他在陪师尊,也在等天明。   只等一个天明。   夜深,地窖有些潮湿,渐起了缓缓的滴水声,啪嗒、啪嗒,碰撞出比分秒要慢许多的节拍,夜色由漆又入了浅。   凌晨,破晓还未来临,便投来一个惊雷,打的人猝不及防。   他没等到天明。   “……你说什么?”月离弦腾地站起身,他手抚在棺面上,正冲熟睡之人的脸庞,那小少年肤色苍白到透明,愈发不真实了起来。   “…这波尸傀已被打退,我魍笙宫正巧遇到的是罄灵宗的道修,柳炎说,他在那之中见到宫主的师尊了。”牧硝是分毫不知仙宫翎是什么情况的,他知道月离弦比谁都要亲近那翎祀真君,只是寻常问道:   “您的尊师既在,宫主要过去吗?”   月离弦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径直断裂了开,他看了看棺里静躺着的人,不可置信。   师尊一直在这处,这不可能!   如果那不是师尊,那个人会是谁?   他飞快朝天元传口讯交代,都要等不及他过来,天元刚迈入窖口,月离弦就迫不及待的从他身旁瞬移而过,脚下生风。   等他毫不停歇的终于赶到牧硝说的那处,柳炎候他多时,已然迎了过来。   “你见到他了?”   柳炎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他们宫主的状况有些不对,他抿抿唇,微蹙起眉,正犹疑着,只听月离弦又问:“他在哪?”   只观神色,月离弦看起来平静极了,柳炎却不敢忽视自己心里的直觉,也不能瞒着宫主,他只得指了个方向,道:“罄灵宗的人刚离开不久,宫主兴许能赶上。”   月离弦不迟疑,又朝那处御剑疾略而去。   他逆风而驰,烈风擦着面颊,阻力极大,心里却是愈发坚毅起来。   不管柳炎有没有看错,也不论会是什么花招,高山险阻,他都要上前亲自确认才能安心。   本在一片并不算深的树林中疾徐行进,月离弦蓦然停了下来。这时,天已然大亮了,树上莺声燕语,月离弦久久僵立着。   应子淮第一个察觉到了他,先是发自内心的一喜,后又有些复杂起来,他先一步走上前,问道:“月师侄怎么来了?”   月离弦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眼神不离后方,一瞬不瞬,应子淮察觉到他的僵硬以及不经意,便了然笑道:“是来寻师兄啊。”   月离弦胡乱点点头,应子淮便引他来到那人面前。   月离弦脚步如灌铅,却又控制不住的跟上他,朝着那人的方向去。   他倚树而坐,树上零落几片薄叶被风吹拂,打着旋,渐落在雪色衣衫,离得稍近些,便能更清晰的感觉到他白玉面庞上不改的严整,眼尾一扫,冷眸足以冻得人寒颤。   那人明显也看到了他,眸子略过丝困惑,长眉微蹙。   月离弦朝他靠近,一步又一步,却感觉身躯在发抖,这些日子磨砺出的底气尽数消失的影都不见,他僵硬的发不出一点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师尊?   而这时,那人旁侧走过来一人,因有树挡在前,月离弦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才注意到他身旁是有一人的。   月离弦猛地顿住步子。   应子淮疑惑的朝他看去,似是在奇怪他怎么不跟上来了。这奇怪不过一瞬,他也知道那处除了师兄还有谁,月离弦这么黏师兄,想是心里偶有不情愿也实属人之常情。   于是他亦停了下来,道:“师侄要过去就过去吧,你独自在外,师兄他一定不放心你的。”   月离弦深吸一口气,他眸色渐深成一弯幽潭,抿唇朝应子淮一笑,与平日无异,应子淮亦放心不少,看他又往前走,自己便离开了。   苏长明弯腰不知对那人说了些什么,仙宫翎紧蹙的眉头渐松了下来,生人勿扰般的气息一点点的平顺下来。   月离弦心中一痛,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他终于听到苏长明在说什么。   ——“师尊……”   师尊。   他来到距他们不足十米的位置站定,竟觉得自己无足可插。   苏长明又看了自己一眼,眸光一如看向仙宫翎时那般温和,不待月离弦分辩出还有什么情绪,苏长明已是背身离去,好似对他们单独相处这点,一点都不担心。   两厢对视,浅眸第一个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那人不是紧逼之态,月离弦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坚韧些,他又朝前几步,来到那人身前,逼他不得不重新看向自己,心里却早已是一团乱麻。   他看似平静道:“师尊好久不曾问询我,师尊不想我吗?”   仙宫翎看他一眼,似是不知要如何回,这诡异的寂静没持续多久,他目光渐被他身后的某物吸引了注意。   月离弦心里不是没有警惕,他试探性的将背在身后的清绝解了下来。   清绝急不可待的窜了出去,亲昵的反复围着人打转,对人蹭了又蹭。   仙宫翎眸里的冰浅浅破开一角,他伸手抚向清绝,主动问道:“它怎么在你这?”   月离弦自若笑道:“师尊只是不小心把它留到我那了。”   袖袍之下,他手上却是小幅动作,清绝只顾着跟人亲近,丝毫没有要听他话的意思。   但现在,哪怕这人气息是如何相近,月离弦丝毫不敢轻信了。   他坐到那人身旁,见那人并未过分排斥,又离的稍近些,距离拿捏亲近,又不会惹人反感——是师尊勉强能容忍的范围。   那人果然神色奇怪了起来,皱着眉打量着这距离,却什么都没说。   太像了,全部都太像了。   月离弦心一点点的沉落下去,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师尊?   若真是师尊,可他眸里的生疏之意又不似作假,让他想起在某段时间内记忆错乱时的仙宫翎。   不……或许不对。   月离弦想到了驻在他体内的宫离弦,不确定了起来。   可即便是宫离弦,除了夺舍别人,也只能做到保持在现有的状态,身体是他自己的,且只有一个,绝不会再多出另一个躯体来。   除非已然到了踏虚破空的地步,否则怎么能凭空冒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可既然都有能力踏虚破空,又怎么会是而今屈居之态。   讲不通,除非这人根本就是别人伪装的。   可真的有人能做到伪装的气息如此相近,就连这般细微之态都雕琢的这般惟妙惟肖的吗。   就连近乎时时相伴于仙宫翎身旁的月离弦,他对仙宫翎确有一定了解,甚至有些连仙宫翎自己都没有自觉的点,月离弦也照样摸的透,可即便是这样,月离弦都无法保证能模仿到这般。   太刻意难免显生硬,而稍有疏忽,又可能会随时露马脚,眼前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第一百零八章   于道行上,月离弦不及仙宫翎,自然不能冒险直接借讯切画面给天元他们,他只得颇为小心的用一枚载晶仪悄悄录刻一段,这才传讯给芜秋。   这时,仙宫翎转过头来,月离弦差点被抓个正着,笑容不由僵了一瞬。   仙宫翎只轻瞥他一眼又错开视线,看起来没有丝毫起疑。   而芜秋那边极快的传讯过来,声音遏制不住的震讶:“少主…这怎么可能?那这棺中的……”   月离弦不方便传口讯,只是回道:“那不久前无故离开的苏长明也在这里,你可记得自己曾说那流冥仙棺被人动过?”   芜秋应声,反应过来,“你猜测是苏长明做的?”   “他的嫌疑可谓居其首,我寻来之时,他已然正跟这位极像师尊的人在一起,而且语态亲昵。至于那究竟是不是师尊……把棺打开吧,芜秋哥,这时候已然容不得我们选择了,那样才有可能确定此人究竟是谁,棺里的人又有没有被动换过。檀幽谷的瑰柏离我们不远,但凡稍有变故,我就用传送阵把他弄来。”   芜秋也没纠结太久,终是压低嗓音道了句:“……好。”   芜秋来到棺前,手覆在正前方的棺身上,他闭眼无声喃了几个音,并指集中点于一处,本通透到透明的棺体倏然一点点的恢复本色,渐直纯白,周遭浓郁的灵力倏然消失,一如未启用之前。   他动作连贯的反扣在棺面上,稍一施力,那棺盖松动一些,在覆手一推,整个棺面终于滑了开。   那阖着眼的小少年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这般看去,更能直观感受到他的内里。   芜秋脸色一变。   天元同样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渡灵息过去,毫无阻隔的便融进那副躯体——与其说是渡入人体内,不如说更像是渡入一个躯壳,本就空落的躯壳。   他们面面相觑,这躯壳是哪来的?   天元传讯道:“主人,这幅躯壳一丝灵脉都无,像极了新生的婴孩,甚至比婴孩还要少慧识,说是空壳也不为过,主人的猜测没错,真君应是被人掉包了。”   月离弦心脏抽动,他交代道:“不论那棺里的是什么,劳烦你看护好,等我回来。”   他僵硬的扭过头,脸上早不复先前那般从容,他手心不由得渐渗起湿潮,整个人紧绷起来,再度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正在身旁静坐的人。   这人真的会是他的师尊吗?   他有些难以置信,师尊竟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那蛊虫呢?若是蛊虫也消失了,可师尊的记忆为什么还是错乱的样子?   那道目光热烈极了,像是镀着火,仙宫翎被看的不自在极了,又故作平静的回看过去,问:“何事?”   月离弦忽地整个人亲昵过来,揽上人的胳膊,仙宫翎蓦然一惊,下意识要挣开人,奈何对方搂的紧极了,一时间竟是就这么僵持着。   那双乌黑的眸瞳显露出几分委屈。他但凡稍一示弱,仙宫翎就不怎么能拿他如何了,事实证明,不论是失了哪段记忆的仙宫翎,这招都通用。   那人愈发不自在了起来,月离弦却稍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摊开手掌伸出手,试探道:“我曾赠与过师尊一枚发簪,师尊若是能寻到,能把它还与我吗?”   仙宫翎绝对不会占人东西而不还,听对方这么说,他也不迟疑,没过太久,只见一枚精巧的梅玉簪已然放到月离弦的手心。   “是这枚?”   月离弦不动声色的端详片刻,点点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容不得他反悔,便径直收了回来。   月离弦直直看向他,他眸光又深邃许多,压低嗓音,“你忘了我,对吗?”   那双冷眸无甚波澜:“没有。”   “那你记得什么?我们的点点滴滴,你都忘了,不是吗。”   月离弦深吸一口气,难掩哽咽:“师尊,别被苏长明给骗了,他……”   “我怎么了?”突兀的一道音渡来,径直把他的话打断。   月离弦蓦然顿住,恶狠狠的看向他,传音道:“你究竟对师尊做了什么?”   苏长明温和一笑,吐出的话却令月离弦微眯起眼,“在这之前,有一点你要清楚,他不是你师尊,而是我的。”   “长明,那些傀尸如何了?”仙宫翎问道。   苏长明看向仙宫翎,“多亏魍笙宫的人出手相助,附近的傀尸都不足为惧,难成祸害,已然被降住了。”   闻言,仙宫翎不自觉的朝月离弦一瞥,月离弦留意到了,通身一僵。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魍笙宫跟自己有关?   魍笙宫上下在他授意下掩护的极好,又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外界是决计不会有人知道那上任不久宫主是谁的。   月离弦脑中不住浮现起那个梦境,又或是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之中的仙宫翎,是师兄。   【他是你师尊,师兄从不会这么温柔。】   “可你感觉不到吗,他虽然把我忘记,却似乎又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苏长明还叫他师尊,他还受用了!”   稍远方,应子淮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看向这边显然有些微妙的气氛,只得故作没察觉,他问仙宫翎:“师兄,我们已然修整完毕,长老要我们这就回罄灵宗。”   仙宫翎道:“你们回去就是,不用管我,若是二长老问起,只管让他跟我联系。”   应子淮点点头,仙宫翎又看向月离弦。   月离弦搂紧人胳膊,竟使起了脾性:“我不走!”   仙宫翎抿抿唇,无声看了眼一旁的苏长明。   只听月离弦又道:“让他滚!”   苏长明眸里极快的闪过丝阴翳。   他表现的这般蛮横,仙宫翎神色不悦起来,他一个用力把他挣了开,冷声道:“宫离弦,不许你这么跟长明说话。”   “你叫我什么?”月离弦不可置信一般,音量高了一度。“师尊,你刚刚唤我什么?”   他平日是不会用这般质问的口气跟仙宫翎说话的,应子淮想让他冷静些,劝道:“离弦,师兄他不过口误,你别再惹他烦恼了。”   月离弦如个被戳瘪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气,他垂下眸不做声,任谁看他都还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却终于不那么张牙舞爪了。   应子淮放心下来,便与仙宫翎简单道了别。   余下的便只剩仙宫翎,月离弦和苏长明,月离弦很明显还在置气,仙宫翎不知要怎么应付他,心里竟还有点难以放他不管。   不待仙宫翎想出办法,月离弦什么都没说,已然随他们一道站起身来,竟是比想象中要好搞定。   一路静寂,苏长明与仙宫翎离得不远也不近,月离弦却不那么乖,他几步凑近上前,拽上人袖摆,一点都看不出方才置气的影子,只听他传音道:“师尊,徒儿姓月,是师尊给的姓,我是月离弦,不是宫离弦。”   浅眸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月离弦又道:“师尊怎么会跟苏长明在一起?你曾记忆紊乱,而今看来还没有恢复,芜秋你还记得吗?就算不联系我,为何不联系芜秋,或者瑰柏?”   仙宫翎神情微变,他刹那间的情绪被月离弦捕捉到,月离弦敏锐的感觉了突破口,他顺势道:“师尊在前一段时间曾中了蛊,是季敷罗做的,你因那蛊的影响,才会记忆紊乱,才会忘了很多事。”   久到月离弦以为不会听到回应了,仙宫翎这才迟疑的问他:“蛊……还在吗?”   月离弦心里微松,他反问道:“师尊觉得呢?”   “我记不清……但我看见了一些事,我记得你,你是我师弟,但弟子只有一个,是长明。”   月离弦牙齿咬的咯吱响,他极力收敛着自己的脾气,好声好语道:“师尊,不要被迷惑了,你是我师尊,就算你对徒儿没有太多记忆,抛去你那些‘看到的’,难得你对我就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吗?”   他这般问,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是秉承着过去的经验推测的。因为在过去,即使仙宫翎再怎么不记得他,行为上却依然会容让他,那是一种人很难控制的,发自内心却不由自主的感觉。   过去的也仅能让人凭依,而现在的仙宫翎是怎么想,他其实根本就无从得知。   就在月离弦忐忑之时,却蓦地感觉到脑后多了些分量,他还没从那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中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收回了手,看向别处。   “有。”只听他这般道。   月离弦眼眶一热,几乎是控制不住的,他一把搂人的脖子扑了上去,紧紧箍着人,像是要把他缀到怀里。   仙宫翎微愣,任他搂了一会儿,两人终是贴的太紧了,彼此的气息都无缝缀融了一般,月离弦体温只是微泛着暖意,仙宫翎却觉得他身上热的不行,要把人推开。   然而他箍的极紧,仙宫翎后退了半步,却感觉他喷洒在颈处的呼吸若有实体一般,划落下去,甜腻的气息到了让人惶恐的地步,他不禁瑟缩了一下,挣扎的更厉害了。   没等仙宫翎发作,月离弦终于把人松了开,他忽而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剪眸破出星星点点温柔的光来。   仙宫翎抿唇,故意冷淡的无视掉他,不顾其他,快步向前 。   不过一个拥抱,他却不知怎么感到些心虚了。   他环视一周,苏长明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感应到苏长明气息渐远,正要追上,却听一道温润的嗓音道:   “月离弦终是个潜在的危险,师尊不想探他底细吗?这段时日,师尊大可尽兴的在外伐魔求道,等时机成熟,我会来接你的。”   袖摆又被人从后方拉扯住,仙宫翎回眸,月离弦正定定看着他,毫无商量。   “不许追他,不许丢下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仙宫翎看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却在那一瞬说不出口了,终是把话吞了回去,道:“我不走。”   ☆、第一百零九章   月离弦是因为有宫离弦这一意外的存在,才得以知道知晓那异界元发生的事,而苏长明呢?   他凭一己之力如何诡秘的隐匿行踪,如何寻到流冥仙棺,为何会唤仙宫翎师尊,又从何来的那洞悉眸光的?   好似所有的事都不出他所料之中,那胜券在握一般的泰然自若,看了就让他恶心,也让他不安。   一个猜测已然在月离弦心里生了根,那苏长明必然守着极大的秘密,也极有可能跟宫离弦是同一来路。   【难得,我们想到了一处。】   月离弦问:“你所识的那个苏长明,他对仙宫翎究竟是什么态度?”   宫离弦声音倏然冰了几个度,【我跟他不熟。他不安好心。】   情绪会影响人的判断,月离弦只得等他稍缓了缓,又道:“他若讨厌仙宫翎,甚至到了恨他的地步,罔顾人伦,背弃师门,既然已经把人拽下神坛,推落深渊,什么样的畜生还嫌不够,他还要做什么?”   宫离弦似乎被那句‘畜生’取悦了,他冷笑一声。   【我不知他目的,而今回想起来,他可真是不负好弟子的声名,“好事”做尽,我都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着了他的道,居然会寄希望给他。】   “……那仙宫翎,之后如何了?”   【不知道。】宫离弦冷冰冰道。【那事发生在泫涸真界开启之后,我找不到人,就算把罄灵搅的不得安宁,把他居所、所有有可能的留处翻个底朝天也遍寻不到,于是便有人说,仙宫翎死于我手。】   【我等了两年,仙宫翎就好像从这世上匿了迹,最让我觉得可怖的是,所有人都在一点点的忘掉他,我也是。某一天,我突然想不起来要等谁了,但我记得一个苏长明,于是我又等一机会,跟他决一死战。那时的苏长明一点也不像苏长明,我想不明白,但这不影响我杀他。再之后,就感应到了这么废物的你,几乎同时,被我遗忘的,关于仙宫翎的记忆又毫无征兆的复苏了回来。】   月离弦不计较他嘴损,揪住一角:“苏长明不像苏长明?”   宫离弦微顿,终是开始不情不愿的回忆起来:【他身上有让我厌恶的气息,只要靠近他,就会让我有不愉快的感觉,但后来,我再去寻他之时,那种感觉不见了,他分明记得我是谁,却总也感觉有不对……他像是突然产生了变化。我杀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而仅仅是我想杀他。】   月离弦知道这种感觉,他想起一人——季敷罗。   他在最后一刻杀她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这能说明什么呢……苏长明也是被强行夺舍的?   宫离弦知道他在想什么,道:【若真是如此,那个苏长明极有可能是在仙宫翎不见之后也消失的,至于之后的那个苏长明,他已然有了改变,是我不曾多想,不愿留意。】   他说这么些,却从来不认为仙宫翎是死了的。   “仙宫翎会否入了泫涸?”   【月离弦,你好好想想,什么人才会平白无故消失在这世上,又会毫无征兆的近乎被所有人迅速遗忘,就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那般。除非——】   ……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从头到尾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   月离弦猛的看向身旁的人,那人亦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见他看来,毫无躲避之意。   月离弦只感觉有什么堵在他嗓子里,噎的他直难受。   之前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四处游走,一路上妖兽倒有,除了非除不可的被斩了头首,也没遇到什么人作妖,月离弦干脆要他去见芜秋,仙宫翎惊讶之中同意了。   他们不需要敢太急的路,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来到了先前的落脚处——他也不知道是谁修筑的落脚处。   仙宫翎起先见到时,眸里难掩抗拒,月离弦感觉出来,心里腾然出了危机感,“你来过?”   仙宫翎点点头,不久,又困惑的摇头:“不记得了。”   自月离弦说他“记忆混乱”,“忘了很多事”,仙宫翎就时常像这样拿“不记得了”来搪塞。   虽有抗拒,却也因为这记不清而轻易迈过了心里那道坎,随他进了这道建筑,也见了芜秋和天元。   芜秋来来回回这么些时日下来,在应付仙宫翎上也有了经验,不一会儿就把人安抚住,他怕多说反令仙宫翎生了不该有的疑虑,便推辞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与月离弦使眼色。   现在这屋子便只剩仙宫翎与月离弦这两人,也是各怀心思的两人。   月离弦喉结微动,那股如鲠在喉却消失不去,他终是道:“师尊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师门何处,嘴上说记得我,却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芜秋,师尊究竟记得是什么?”   仙宫翎难得几许茫然无措,他道:“不对……”   月离弦紧紧盯着他,眸里划过道瑰色:“哪里不对?”   仙宫翎忽地抚上额头,眉头紧蹙起来,他看向他,眸里却多了几分涣散之意,嘴唇微动,却更似无知无觉,“师弟,你不要逼我。”   月离弦狠狠僵住了。   ……原来他潜意识,就算他潜意识,还是不认他。   良久静寂。   这时,宫离弦突然出了声:【我修筑的。】   月离弦没反应过来。   宫离弦重复道:“这里,这处,我的,为他而建,也是囚笼他的。山水布落,与当初时日并无不同。”   月离弦混乱不已:“你是说,这建筑是从你那地方搬来的?!”   宫离弦默了下,“不止建筑,这周遭之景都与那时一样。”   月离弦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难以言述的恐惧扼住了他,冰凉一点一点从脚尖袭上全身。   仙宫翎那时的反应本就不寻常,若不是有所接触,怎么会流露出那么明显的抗拒?   一模一样的脸庞,别无二致的气息,月离弦却忽然觉出他的陌生了,眼前的人就像个再熟悉不过,又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他刚刚叫自己什么?   ——师弟。   ——宫离弦。   月离弦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纷乱繁杂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眸光照旧温柔,好似从没有什么不同过,他语气一丝咄咄逼人都无,让人舒服许多。   他笑道:“我早就想问,师尊眸色为何与别人要不同太多?”   他不再一个劲紧逼,而是岔开话题,仙宫翎松了口气,随口道:“许是儿时体弱。”   他不说天生,不说不记得,而是说体弱。   月离弦站起身来,“今日叨扰师尊已久,徒儿便告退了,师尊好好休息。”   仙宫翎点头。   月离弦走到门外带上门之时,那人明显要比之前放松许多,脊背不那么紧绷了。昔日最信任他的人而今这般防备,月离弦难免郁结,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道横在两人面前的门,就这么掩住了两扇心扉。   他向一人传讯,问瑰柏:“师尊他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边走边等,那边仍没有回讯,也不知是忙什么去了,他踱步向长廊,穿梭过大片石林,又顺着步阶来到地窖,天元已在那候他多时了。   那棺盖被好生侧放在一旁,显然是从启开之时就没再落回,月离弦几步来到他身旁,垂眸望向那少年身形的人。   天元道:“无声无息,少灵魄,更无慧识,形态自成,若放到外处,怕是随意一个孤魂野鬼都能轻易附到这躯体上。”   月离弦抿唇,这躯壳与他师尊的孩童形态是多么的如出一辙,他再清楚不过。   他道:“在入这流冥仙棺之前,真不知这躯壳是如何安然无恙到现在的。”   他想: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仙宫翎,又想:宫离弦,苏长明,从他们出来那一刻,他所认知的世界就已经乱了。   还有仙宫翎。月离弦仿佛又一次看他唤自己“师弟”、“师弟”,那模样与他数不清的梦境虚幻重合。   那本就浅薄的眸色如覆了层冰,淡瞥他一眼。   ——师弟。   不属于他的画面更鲜明了。   宗门大比上,他曾作为外门弟子屡受挑衅,一举击败那弟子,从此跃入内门,那人难得顺便来寻同门之时看他一眼,丢下个细囊就走,里有疗伤之物几许,辅助丹药几罐,尽是些对修士来说再常用不过的,却也是他急需要的。   还有……   月离弦头突突跳了起来,只觉的有什么在眼前一闪,像极了剑辉,那熟悉的剑意压迫极了,他心口处紧张的沉重嘭响。   一个清冽音色在耳边不徐不疾,说了一些话,他无法听清,最后那些话都徐徐散去,只余一句似在不停重复。月离弦只听到几个音,他额头跳的更厉害,用尽全力去分辨那几个音是什么。   “……归尔……”   月离弦开始有了嗡鸣的错觉,那到清冽的声线渐渐交叠,重合又分开,他头昏脑涨,痛苦不能。   一抹清凉袭向额处,那昏胀的感觉渐被抚平,模糊又缭绕不绝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   月离弦反应过来,天元正搀扶着他,有些紧张的问:“主人,你如何了?”   月离弦顿了足有三秒,他迟缓的摇摇头,也听清了那句话。   ——“此剑归尔,当诀别。”   原来他并不是悄无声息消失的,他在走之前,是来告过别的,还送了他一把好剑,那剑是清绝,后来叫绝染,他起的名字。   他缓了口气过来,问宫离弦:“……你可曾记得?”   那边良久没回应了,月离弦却感觉到了他的惊异,他的悲恸。   清绝化作绝染在他身边,宫离弦知道那是谁的佩剑,却不知道是谁留给他的,连那“绝染”的名字都是他脱口而出就有了一般,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了下去。   哪怕他忘了仙宫翎是谁,他也知道这剑该是什么名字。他从不记得那最后的饯别,现在也是。   月离弦却不似他沉浸的那么深,他始终在内心出保留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清醒。   他不禁惑道,师尊的记忆错乱,模糊所记得的却与宫离弦那个界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会是哪个仙宫翎?属于他的师尊记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另一抹想法悄然而又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   ——如果杀了他,他的师尊是不是就会回来了。   虽只一瞬,这个念头就烟消云散,却又在人心中留下不深不浅,又不可磨灭的痕迹。    ☆、第一百一十章   瑰柏是在隔日被月离弦硬扯过来的。   月离弦看向他,颇有质问之意:“你知道仙宫翎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瑰柏看他一眼,几许莫名:“不是你助他恢复的?”   月离弦摇头,在门前站定,他知道瑰柏不喜在这时被人干扰,缓下声音道:“师尊在里面,看似安然,却不似已然恢复的样子,劳瑰柏师叔前去看他情况了。”   瑰柏睨他一眼,无声嘲弄一番,这才伸手向前推开门。   月离弦眼看着那门又一次被合上,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想去看仙宫翎是什么情况,心里却有另一道声音在叫嚣,在抗拒。   这一回瑰柏竟是比想象中探看的要快,屋门自开,月离弦这一次不作犹疑,他几步闪身至房间里,直问道:   “如何?师尊身上的蛊还在吗?”却是仍旧紧张。   苍白修长的指间静静拾掇着桌上的几个瓶罐,月离弦瞳眸微凝,那桌上一方器物内,一只通身银白的蛊蜷缩着,四仰朝天被随意丢弃在缸内,正是那玉女。   月离弦如临大敌紧张起来,他定眼探看,那蛊通身僵硬一动不动,分明是死了的。   瑰柏把桌面收拾整齐,只余那盛蛊的器物摆在中央甚是显眼,他取了跟火柴随手往那缸里一丢,幽蓝火焰将整个器物包围,那死蛊的颜色渐变为一层暗灰,又待一阵子,形态才慢慢变化起来,渐被烧灼,化成灰,淫灭不见。即便知道那已是死物,月离弦眼见它消失才稍松口气。   苍寂眸子这才抽空看他一眼,“这蛊死了,甚好。仙宫翎的身体仍会受你的血影响,这代表蛊的影响仍在,不过终会慢慢恢复过来,不需担心。”   房间里的安神香静静燃放,月离弦看向榻上,便是知道他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仍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那师尊的记忆呢?”   “我已为他清了淤血,那蛊躲的位置极刁钻,便是死了也费力气才寻清地方,免不了牵动一些经络,他的身体许是会吃不消,便让他睡。这蛊的存在已然导致了他记忆错乱,眼下阻碍的东西不在了,记忆自然会回来。”   知道人没事,抛去不可控之外的,月离弦心里总归轻松一些,又问:“倘若师尊真能全然恢复……那记忆紊乱的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呢?”   瑰柏这一次好好的端详向他,似是想确认他这么问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不会记得。”他道。“被蛊迷惑操控的人是不会有主见的,那已不是他自己,既然作为祸端的蛊不见了,人怎么还会有相关的记忆呢。”   月离弦扯了抹笑,似真似假的道:“那我没有后顾之忧了。”   瑰柏表情未变,似是一丝波澜都无,他站起身来,踱步向外。   “劝你早日收了这心思,不然被他知道,免不了你苦头吃。”   月离弦撇撇嘴,不满他的挖苦:“怎么就不能两情相悦了?”   瑰柏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向他比划了一个小不点的高度,无声嘲笑他的少年期。   “他护你,你以为是什么?他若是真接受你,才是让我称奇的,愿你能活到那天,让我大开眼界才好。”   说罢,头也不回的带上了门。   月离弦不忿起来,心里又不由漫上酸涩,反倒坐回床榻一旁。   他一手撑起脑袋,心思不减,不安未褪,不禁又想:我真的还有机会见到师尊恢复的样子吗。   仙宫翎的手臂就横在眼前,月离弦上前掖了掖被子,看他片刻,又轻倚过去想靠近一点,他闭上眼,却一点都睡不着。   屋里的安神香味渐有些重,月离弦对气味比常人敏感,他起了身来,稍推开一侧窗,又把那香掐了,仙宫翎还没醒,他想了想,自己悄然走了出去。   夜幕落至,他才又踱步回来,手上端了一碗温粥。   仙宫翎眉头蹙起,不知梦到了什么,月离弦伸手在他眉心轻触,终于把那道痕抚平下去。   再不久,仙宫翎醒了。   初醒过来的人是迷瞪的,他只觉得堵在心口的什么东西不见了,让人轻松许多,仙宫翎撑起身,借了一阵力向后靠去。   过一阵子,他眨眨眼睫,唇上贴了什么凉凉的东西,仙宫翎下意识启了唇,才发现喂到嘴里的是清粥,久不进食的他别开脸,那粥已经被喂到嘴里,他没办法,只得吞咽下去。   味觉这才迟缓的递送给他那清香之气,不想想象中难接受,仙宫翎疑惑的舔舔嘴唇,又转过脸来,这才认出那是谁。   “离弦。”   他语气太过熟稔,惹得月离弦手上差点一个不稳。   他仔细观他模样,迟疑唤道:“……师尊?”   仙宫翎点点头,一把掀开被子,利落的起了身,与先前的迟缓大相径庭,他几步上前一把拉开屋门,望着天色似是怔了怔。   月离弦有些凌乱,他忙不迟疑的放下粥,跑上前去。   仙宫翎这时也回过头,分外疑惑:“此处不是毓灵?”   月离弦还来不及高兴,又听他道:“长明呢?”   仙宫翎似是分毫未觉出对方倏然而至阴沉,等他回应。   月离弦深呼一口气,“为何要提他?”   仙宫翎又掩好门,拉他回去,解释道:“我昏迷不醒时,是他救了我。”   他眸光刹那躲闪,月离弦狐疑起来,“师尊,还有什么?”   果见仙宫翎有些踟蹰了,他道:“……我与他尚有机缘,他亦是雷灵根,我答应收他做弟子。”   开峰收徒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仙宫翎自也无需事事都要向他交代,可他直觉这是月离弦不想接受的。   他不禁轻瞥一眼月离弦神色,却见他未露不愉,反是平静道:“全凭师尊做主。”   仙宫翎见他不曾为难,也是松了口气,他来到桌前,端起那碗粥喝的干干净净。   【你竟是这般轻易答应?】   月离弦只道:“师尊情况不妙。”   屋里昏暗,再加上背着光,极难观察到月离弦瞳色的细微变化,他直直凝视向他,轻易就能窥见那迷失的一角,在说起苏长明时,那股迷失的感觉愈盛了。   而这也不是错觉,当晚,仙宫翎又起了噩梦,他反应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大,手陷入被里,死死揪住一角,青筋暴起,他大口呼气,饶是如此,也难缓解缠绕在他身上的窒息之意。   他忽地起了痛楚的呜咽声,眼角甚至渗出泪。   ——月离弦从未见过他这样。   月离弦无措起来,也不敢贸然去惊动,眼看着他这般受苦,却又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无法施为所带给他的无力感更让人难受。   而这时,仙宫翎的动静渐小了下来,他呼吸仍旧带喘,起伏却不难么剧烈了。   他嘴唇翕动,月离弦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别救我……别救我。”   单单几个音,却仿佛有了穿透力一般,击打在人心脏上,那么绝望。   时间一点点的向后推移,本就不大的声音更小了下去,那人唇边紧紧抿起,神色痛楚又挣扎。月离弦看着,就这么守了他一夜。   第二日,仙宫翎明显要沉默上许多,月离弦本不想去提,可那一幕不停的在他脑中晃,挥之不去,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尊昨夜梦到了什么?”   仙宫翎眼神漂移了一瞬,“……不记得了。”   又是这句耳熟的托词。月离弦眸色沉了下来,终究任他搪塞。   这晚,仙宫翎不再像昨夜那样在梦里剧烈挣扎,却一样被梦境困着的。   他喊师弟,他说:“我来告别。”   不过一夜之间,仙宫翎身上的变化仿若覆地天翻,他话更少了,愈发沉默,他看着月离弦,又不知透过他在描摹谁,与何样的模子比。   但他唤:“离弦。”从未唤错。   是夜,他再没做梦了,除了呼吸声,一夜静寂。   他从不提苏长明,从不提过去,哪怕是月离弦逼问一般的旁敲侧击,仅从只言片语,根本就无法窥见他的真心,也像是根本就窥不见了。   他仿若随时会离开那样,愈发让人摸不透。   月离弦无法从这若即若离一般的阴影脱身,他搂紧了人,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人就会不见,像那次的梦一样破碎了。   他难以忍受这种折磨,难以从不见天日的幽渊里脱身,终是失了理智一般,不仅把人禁锢再怀里,还把人压在身下,他问:“你真的记得我吗。”   仙宫翎似是不介意他发泄一般的冒犯,揉了揉他发顶,同样的温,他的淡然却令他慌不择路。   月离弦压抑着,心绪早已溃不成军,甚至搬出了那曾经虚假的誓言:“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也说过不负我的。”   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浅眸看着他,冷淡道:“骗人。”   “骗人的是你。”月离弦抚上他面庞,月华之下,近乎妖异的紫在他眸里涤荡。“骗人的是你,师尊。”   他俯下身来,仙宫翎不轻不重的躲开,又轻易把他推到一旁。   “睡吧。”他道。   月离弦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他寻到了知觉,又自己默默朝里挪了挪,离他稍远了些。不去打扰他,不碍他的眼。   第四日,仙宫翎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这个会哭会闹会撒娇的离弦。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仙宫翎就这么不见了,悄无声息,好像他从没出现过。   月离弦想到了这一天,一直想,一直想,克制不住的想,就算他不想,这想法也会钻到他眼前,以至于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他没有四处寻找,一如既往在这处待着。月离弦想,仙宫翎不知去了何处,但是他总要回来的。   他怎么能丢下自己不管呢。   少了一个要时时看守住的人,他的视线总也不知要放到何处。   芜秋几次看他欲言又止,也不知在担心什么,倒是天元,一样的沉敛,一个妖,守在芜秋身旁,竟也能成个宽慰。   月离弦想,人妖殊途,仙魔殊途,我与你究竟差了什么?   直到接到魍笙宫的人连番轰炸的讯息,甚至连曦和都劝他即刻动身往归,他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无事做的。   在回魍笙宫之前,月离弦依着记忆寻到了一处山岩间,正是他拖着流冥棺,一步一步刚至这地方时所穿过的路径。   往里去,向下穿梭,或大或小的石岩拦到脚边,他勉强也能过得去,再往里,有的洞口就愈发狭隘了,他层层突破过去,这一次知道怎么避开石头以免砸伤了,他终于寻着路找到了要寻的地点。   许是这处距地面太深,又太过阴冷,那具尸体竟是保持的极好,忽略那狰狞的伤口,竟也没甚腐烂的地方。   他垂眸,忽道:“你对他很重要,比我还重要吗?”   声音在漫长的过道回响,飘忽着凉冷的尾音。   不会有人答他。   他把那冷尸收了,一步步走了出去,朝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   阡渡教已是有段时间未曾派人过来联系了,他预料之中的外界本该有的动乱迟迟未发生,月离弦不知那封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联系上她,封鎏却也推辞慢慢,说着容后再议。   魔教头子,当初信誓旦旦称要与他翻搅修真界的魔头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却说容后再议?   他以为还会有什么手段,等着她出招,真是无趣的紧。   封鎏与当年的毓灵族族长仙晔情同姐妹,她想要的,除了阡渡长留,血洗修真,若还有什么事,十有八九会是那泫涸真界。   族长仙晔,极有可能是入了泫涸,封鎏若想去寻她,便会打那名额的注意,侵扰也好趁乱也好,这时候若不搞动作,如何去干扰那不利于魔修的规则?   这就放弃了?   可若是封鎏选择放弃,不会愚蠢到选择在这箭在弦上的时候,她还能寻到些什么办法?   泫涸将至,谁又真的是在坐以待毙的呢。   .   仙宫翎睁了眼,映入眼帘的地方很陌生。   苏长明看向他,柔声道:“我说过,我来接你了。”   仙宫翎不动声色与他拉开段距离。   他表现抗拒,苏长明也不强求他,又过一阵子,仙宫翎终是开口了。   “我应该是死了的。”他这句话轻飘极了,轻易就在空中散去。“你为何还来寻我,不怕我杀你吗。”   苏长明唇角弧度都未有变化,他径自摇头。“你不会杀我的,师尊。”   “我会。”浅眸里一丝锐意都无,却又笃定到让人不敢怀疑他的话。   清绝渐渐在空中现了形,倾泻一地剑辉。“是你背弃于我,我杀你,正常不过。”   “不止我,仙宫翎,若论背弃的人,你真的杀得完吗,弑掉那么多人,你不怕堕魔?”   “……怪我执迷,有的人就算为魔,也比道修要好上许多。”   剑身直指向他,苏长明唇角那抹弧度渐扩大起来,笑的轻狂,他肩膀颤动,不徐不疾的伸手鼓起掌来。   “真是好极了。”却是全然无视掉那边直指向他,随时可取他性命的剑来。   “我顽固不化的师尊,是谁改变了你呢。”   他轻手抚上那剑身上,朝侧一推殷红鲜血啪嗒啪嗒的簌簌而落,他似是感知不到,一点点的把那剑身推偏离。   仙宫翎手腕翻动,却发现每被他推过一寸,这剑就再往前不得了。他惊觉这人伪装的厉害,瞒过他眼睛,怕是要在他之上。   “师尊,你还忘了一件事。”   冷眸横过剑身扫向他。   “我不是要杀你,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只是要带你走,离开之时,我还允许你向他告别。我们从没有仇怨,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若太过当真,我就亲手毁了你的当真,那样你就会知道,这里什么都不值得留恋。”苏长明眸光温和,这淬毒的话仿若不是他自己吐露的,他轻啧一声。   “最重要的事。你还是没能记起来。”   浅眸瞳孔猛地滞住,眼前之人在这刹那间与某个影子重合。   “我告诉你,我全部告诉你。师尊上一世所有的不幸遭遇几乎都由我推波助澜,后来都不用我动手,该背弃你的人都等着反咬一口,滋味很好吧。宫离弦会堕魔是因为他碍眼,宫离弦有机会困住你,是因为我想恶心你,我要你断生志,我成功了。”   “……为什么…不杀我。”仙宫翎浅薄的眸终于划过痛色,他仿若又置身在那时,喃道:“我是该死了的。”   “哥哥,该回家了。”   仙宫翎倏地僵住了。   那人半是无奈,半是遗憾的看向他:“是我做错了,我本以为让你斩断留恋就好,我做的越绝,结果却与我预想的背道而驰了,断你生志,却不曾想,连同那里的生志也断了。”   他把声音放缓,口吻愉悦:“这一回都不同了,哥哥。不会再出现那般剧烈的动乱,我愿保修真安宁,不会有魔修胆敢侵扰,你那徒弟,只要他不来扰我,他就能在属于他的轨道中好好的。如果你愿意,我还会护毓灵重新壮大起来。但是,哥哥,你还要记住,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已经数不上是多久之前,他也是像这样,用着属于自己强烈的自我观念干涉着他,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塞给他,也会把自己厌恶的东西强行给他。仙宫翎不觉得这有何不对,从来宽容,从未拒绝过。   他说‘该回家了’,从不曾问过自己是不是想回去。他说‘给我忘掉’,从不会介意是不是别人重要的,把人设计到陷阱,也不顾那人会伤的多厉害,实验一般的结果与预想的要背道而驰,才会认一句“我错了”。   这般喜恶无常,界限模糊,又全凭好恶。   仙宫翎闭上了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趁泫涸真界开启,乱了元界,我没能回去,怎么没死。言禾,你又做了什么?”   那人轻挑抹笑,“上回是我失策,那一方维度确实为此乱了,我怎么能眼看着哥哥就此消失,功亏一篑呢,既然回不去,也无法再回头留在那里,所以我带你来了另一道界元,把这一世的‘仙宫翎’扼杀掉,抹去你记忆,重新开始,忘掉那些不愉快,你仍是我最熟悉的好哥哥。”说着,他眸里划过丝笑,轻描淡写的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仙宫翎却不应他,未露分毫惊讶,也不允他。   言禾眸里的笑意刹那逝去,他拧起眉:   “哥哥会有犹疑,是因为想成仙道?”   仙宫翎静默看向他。   “劝哥哥趁早死心吧,我踏破界元带你过来,于你不可能没有影响,不然你又怎么会隔段时间就修为尽失,化成孩童形态。”他尽然不曾在意,字句诛心:   “你注定得不了道,也成不了仙。一开始就注定陨落,再挣扎又有何意思呢?”   袖袍之下,指间微些颤动,“言禾,父亲当年取字言禾,是愿你少戾意,多随和,你直到现在,却是分毫没有长进。”   “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哥哥,我只知道,世上有两种东西,对我有用的,和没用的。”   他近了些,温声道:“哥哥,跟我回家好不好?”   这一瞬的模样,倒是跟苏长明的影子重合了。   他问‘好不好’,却绝不会接受违背他意愿的答案的。   仙宫翎冷冷看回去,“我自知患重疾,身将死,你就算带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不是将死,哥哥。”言禾道。“是你不愿醒,一直一直不愿醒,若我不曾来到这,也不会想到困住你的会有这般多。”   一只蝴蝶蹁跹,经过时猛的扑腾下翅膀,却径直跌落,一动不动了。   仙宫翎在那蝶身上凝视片刻,“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要把你冷封,我不同意,要求他让我跟你一样保持沉睡,利用仪器刺激意识一度坠到更深,在那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想,我的脑波应是保持着与你同频。但我终是来晚了,我借身在你徒儿苏长明身上,慢慢观察他,侵蚀他,取而代之。”   “……如何向父亲‘要求’?”   言禾是这样我行我素,但他们的父亲永远不会,怎么可能会这样就允他胡作非为。   果见,他这么一追问,言禾脸色微沉。   哥哥从不会与他生气,更不会同他疏远,但是眼前这人会,对谁都会,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过去他所认识的哥。   ……都是这鬼地方的错,只要能带他回去他们的地方,他的哥哥就会回来了。   这般想着,言禾心里稍宽慰了些,见仙宫翎仍旧态度硬冷,虽不甘愿,终是解释了起来:“在他们要处理之前,我给哥注射了与冷封液相悖的针剂。他必须答应,他不得不答应,他若要继续,就是在害死你。”   “…害我的是你,小言。”   言禾感到好笑,分毫未曾听进去:“我怎么会害你呢,哥哥。”   仙宫翎怒意终是一点点的涌现上来,他沉声道:“你所作所为,哪一个不是在害我,不是在置我于死地?!若是父亲不曾同意,我呢?我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没关系的不是么。”言禾唇角的弧度一点点的收敛下来,一双瞳眸冷寂又无神,似能把人穿透。   “你不会介意的。生,死,若无人来拽你一把,你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以前是这样,最后也终究会成为这样,这才是你。”   仙宫翎仅剩的情绪随他的话淫灭在风里。   言禾轻眨眼睫,“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活在梦里,假的永远不会成真,当真的只有被蒙蔽的人。我这一天等了很久,我受够了,哥哥,我们早该回到该去的地方,这样,那个苏长明,你疼爱的徒儿就会回来,一切都会重新回归到它应有的轨迹,这里的人也再不会把你我记起。”   “同样,如果哥哥甘愿对着一个陨落的结局,不愿回去,那么我也无法从归。哥,重活一世,陨落是如何滋味,你还想重蹈覆辙再受一轮吗,且不论这些,父母这两个儿子要不要失去,就让哥哥自己选择吧。”   如何选,这答复在明显不过,本就容不得他选。   在生于修真之前,他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活,要他如何,如何恰当,便如何,不计较,不纠缠,无念想,心里容的也不多,除了手中遍布数据资料的研究工作,在意的人也不过几个朝夕相处下的血浓于水,能绊住他、同样伤到他的,也只有这血浓于水。   直到降生到这个世界,真正的他才仿若迟钝又缓慢的鲜活了过来。   他才知道亲情除了严苛的教诲,竟是还有另一种方式表达的,人与人的相处也可以不用刻意,就算立场不一,双方也不必多说什么,修真可以看作是工作,最大的敌人更直观的成了自己,世界有黑有白,却不是非黑即白。   这些都是某些方面迟钝如他,在经年累月之下才慢慢能真正明了的,就是在这片“虚假”之中,带给他无法言表的真实。他确实当了真,太当真,这当真才会切切实实的伤了他,但这片伤又能说明什么呢,便是在他的世界,他都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哪怕是痛彻心扉的伤。   ……可他不是言禾,不是任何一个别人,终是不能任性太过的。   于是他道:“泫涸真界,何日开启?”   “还剩一个时辰。”言禾抬起手,在表面上摩挲了下,仙宫翎这才察觉到他还带了个微端。   “你若想跟谁告别,任何人,我仍会像上次那样,绝不拦你。”   仙宫翎沉默片刻,“……什么都留不下,也好。”   言禾便知他意思,眸光缓下几分:“哥,我们都希望你能回去,也希望你能真心想回去。”   仙宫翎眸里划过复杂:“若还是回不去呢?”   “再来无数次,又或是彻底消陨,我来到这,就注定没有退路了。我们在等你醒来,哥哥。”   “……知道了。”   此言一出,仙宫翎尚未料到发生何事,便觉眼前之景倏然一变,褪色一般点点消逝于空中,最后徒留漫无边际的虚无的白,什么都不剩。   “泫涸真界尚未真正开启,可它的界裂到了,这足矣我破虚,哥,你当真没有告别的人?若你在这世上尚有遗憾,才是风险。”   仙宫翎眸光动了动,终是敛寂下来,摇了摇头。“没有,也不必。”   只见言禾袖袍猛扬,方圆十丈外数不清道刺目的光烟火一般直窜而上,一道道绚丽的亮渐在正上方聚拢,形成一个偌大的笼子一般的形状,一条条亮淫灭,又有数不清的亮盘旋而起,不断汇聚,息息相渡,层递不绝。   在这色彩浅薄的空间内,人似是也随着褪色了一般,似真似幻,如梦如醒。   那道界似是把他们分离到了另一个空间,做到这一步,言禾神色轻松了许多,他道:“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即便是寻到了,也无法靠近,这里不属于修真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活人若要硬闯进来,魂魄磨灭,其人必死,所以哥哥不用担心,这里只能有你我,接下来,哥哥只需静等就好,时间到了,我们自会离开。”   仙宫翎仍在打量这周遭,惑道:“为何与之前不同?那火……”   声音终是消寂下去。   不远处,一簇烈火不知何时徐徐燃放了,不高不低,不缓不急。仙宫翎知道,再过不久,这处便会被这烈焰蔓延吞噬,焚化殆尽。   无声。四处无声,逐渐蔓延的火焰也无声,更无法觉察时间流动,一切都好似暂凝于此,只等一把火烧个净。   火舌舔舐到衣角,周遭漫天大焰,已无容身之地,更寻不见言禾的身影。   仙宫翎意识悄然流失,分明被火燎了半身,衣衫化去,皮肤已然发出怵人的嘣响,却感觉不到一点痛,他似是失了知觉一般,眼看着自己的躯壳破落,自己终于不像自己。   眼前仿若出现一道小心翼翼探寻过来的眸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记忆紊乱时,他十足耐心的劝诱,心里却是忐忑的,一遍遍的问着不同时段的自己。   ——“你还记得我吗?”   得到应允,那颇为小心的眸光就会倏然绽出光亮,好看的紧,得到否认,他也不外露分毫低落,不给他多添困扰,笑着向自己解释种种,慢慢靠近茫然又戒备的他,不厌其烦。   这不对,也不应该,仙宫翎清楚的明白,他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确实记起了不少事,连着不该记起的也似是被一并强塞了过来,由不得他想不想要。   也自然想起了那夜,他自己神志不清,他还由着自己疯,他满口承诺“定不负你”,那人错愣间看似欢喜的笑了起来,眸里却有着破裂的东西。那时仙宫翎虽不清醒,可终是与他相伴了一段时日,自然看了出来——他不信。   他不信,还由他许诺,由他胡为,由他去徒伤他感情,明知会化成泡沫,破碎成一场空,明明不信,还交由真心……怎么会有这种人?   ——“骗人的是你,师尊。”   仙宫翎下意识的摩挲了下指节,感觉到了指腹下的凹凸刻记,是一个简单不过的木质小套环……也可以是枚指戒。   他轻阖上眼睫,享有着无关他人的最后宁静。   ……骗人的是我。   也再没机会与你同说。   骗人的是我,忘掉这个不堪的骗子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意识渐趋飘摇一般跌宕,但总似又只差一些,铺面而来的熊熊火势本应在下一瞬就一并把他彻底吞没,却好似又隔了层什么。   虽不怎么想看到自己破败的惨状,总归也好过再受多些折磨,仙宫翎终是抬起眼,却在刹那间迷惑了。   尽管他已经感觉不到,可眼前这俯在他身上牢牢禁锢着他的人,以及这拥个满怀的怀抱,哪怕是个幻象,却也如何都不陌生的。   仙宫翎动了动眼眸,浅浅的瞳色映着铺天盖地的艳红,他被这不知何处来的幻象护在身下,手似是也被紧紧攥着,那只小木环夹在两双手间,有些硌。   硌醒了他,更分不行今夕何处了。   似是感受身下人微妙的僵硬,那人渐支起身,漫天烈焰被隔绝在身后,竟是撑起了一片天。   经久年,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仙宫翎却是不知,此刻,那眼眶婆娑闪动的……是什么呢?   言禾的话仿若又响在耳边——“假的永远不可能成真。”   那块晶莹在瞳眸停滞了许久,然而他是这样一番倾身的动作,那泪如何也回笼不去,终是“啪嗒”一下子砸在仙宫翎脸颊,他分明是感觉不到的,却又觉的被砸的那处滚烫的生疼。   这也是假的吧。   他也这样对自己说:假的永远不会成真。   即便这样,仙宫翎唇瓣微启,用自己都听不见声音对这幻象喃了个口型。   ——忘了我。   浅眸中有焰火摇曳来去,却无一能留在心里。   “忘不了,可怎么办呢。”   清清淳淳,在这片无声的辽域愈显分明。   浅眸瞳孔似是张了张,凝在那人身上。   “……离弦?”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面部违和极了,此刻更为奇怪,眼里淌着泪,唇边却是噬着笑,好似学不会如何控制表情。   仙宫翎微抿起唇:“师弟。”   那人终是应了一声,平静道:“师兄又要走了,这次竟是一句话都不留的么。”   仙宫翎突然回过神来,神色浮现出许多慌,他挣扎出手,把他直往外推,急道:“走!别留在这!”   那人却是纹丝不动,仍是牢牢把他锢在怀里,“你呢,这世间就没有能绊住你的吗。”   “晚了,没有!”   在宫离弦眼里,他从未对自己这般惊慌过,甚至就连被构陷时,被所有人反叛时,被自己困拘时,要赴死时,都没有。   难得见他动激一次,这一次,却怎么也不够人欣赏了。   仙宫翎见他毫无离去之意,不由动了怒:“我不会死,你会神魂俱灭的!懂不懂!!!”   “…不会死么。”宫离弦这般低语,却也没再追究,只问:“你这般紧张,是在乎你徒弟吧。   他冷嗤一声:“他被你驯服的家犬一样,而今要沦落成丧门犬了,真可怜。”   仙宫翎眸里倏然炸裂出冷峭的光,猛地打在他脑侧,毫无留情,即便没术法,却也是结结实实的击到他身上,打的他大脑嗡响,心神忽颤。   这幅模样倒是熟悉的紧。   这时候的仙宫翎是开不得玩笑的,更听不得这种讥讽。   宫离弦霎时气弱了不少,语态里的讽刺之意被击的烟消云散,终是低落下来,耸拉地解释:“放心,他不会有事,先顶上来的可是我,我……”   “闭嘴!给我滚出去!”仙宫翎径直打断他,毫不想听。   宫离弦愣了愣,似是不曾想他讨厌到连一句话都不想听自己说了,他有些无措地喃了句“师兄”,却说:“我不走。”   又是一掌,这次是重重掴在耳侧,他脸颊偏了过去,唇角渗出一道细长的殷红。   错愣间,宫离弦眸色复杂几许,竟还开始了计较,“……你从没这么打过他。”   “你犯错最多,都是你!都是你!!”仙宫翎在他身下狠踢猛踹,然而不管他怎么踢踹和下狠手,那人却是扎根的树一般岿然不动。   似是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没用,渐渐的,仙宫翎终是撤了手,虚脱一般仰躺在地面,手背无力的搭在额上,透出一片影,遮了神色。   “……我本以为该是最后的清净,被你搅乱了。”   这一回,宫离弦听出了抱怨,还有本不该听出,也不可能听出的东西。   他说:“师兄,纵使是我,也是会累的。”   他不是生来就惯于胡闹,也是会累的。   那遮挡的手微微移了移,一双浅眸露了出来,无声看向他。   宫离弦说:“师兄,我不做出格,不肆意夺舍,不为祸一方,在这世间,我也终是多余,早该去了。”   昔日那个随心所欲又喜怒难测、强势又爱以作弄人为乐的人,卸掉所有伪装,角落里的自卑便再难以用强悍遮掩,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以一种甚至都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平静语态对他说:“我多余。”   ——我多余。   瑰丽的眸子不再盛着张扬的桀骜,原来他也只是个迷途之人。   他说:“我不为祸,你收了我吧。”   何曾见他这般向人示弱过?   仙宫翎僵了僵,酸涩径直压到嗓子眼,难受的说不出话,也不知要说什么,他终是有些沉默的一点点的张开了手,应了这个意味不明的怀抱。   谁也没有再多说。   一如暗无天日的长夜里,两个同样持着细弱烛火的人终于寻到彼此,才得知自己从不是孤身一人的。   “我讨厌你这种人。”过不久,仙宫翎这般轻语,“也曾最讨厌你。”   “嗯。”宫离弦闷声应了句,“我知道。”   “我原以为师弟虽顽劣,尚有些可取之处,不是无药可救,后来又想,是我错看了人。”   闻言,宫离弦不可能是分毫未伤的,他垂下眸掩了那丝多余,似是劣性又上来了些,半是敷衍半是挑衅,道:   “那可真是对不起。”   然而心下却毫无轻松,更无轻佻之语。不住的在心里认认真真的重复一句:对不起。   火焰直透过躯壳,直侵蚀到他神识去,滋滋灼的锐疼,痛不欲生。他护在身下的人身躯破败,却是眉头都未皱,宫离弦昏眩间真想问他疼不疼,会不会像自己这般疼……如果是这样,就再别回头,再别相见了,这份折磨太熬人,一遍又一遍,再重来,师兄也会受不了。   他却已然问不出声了。   硬要闯来时,他毫无畏惧,要被这人赶走时,他甚至心有庆幸,而今真的要远离他了,永别了,一种名为悲怆的心情才迟钝的把他内心占据,也使他明白……自己可能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割舍掉这份感情。   他嘲讽月离弦,却从不知,在乎一个人,果真能做到奋不顾身的地步吗……他从不屑的。   宫离弦心道:我变得都要不认识自己,真倒霉,许是上辈子作孽,我再也不想陪你遭这份罪了,忒折磨人。   眸光却是他自己都不曾见识的温柔。   或许,他本就该是过客,不应扰他,却始终始于那偷看一眼,一步之错。   有那在意的一眼,便会忍不住要看更多次,又会开始不甘于那更多次,还想靠近,说上话了,又觉得不够亲近,如何都寻不到理由,却想吸引他注意,却是如何努力,如何也不够。   于是他渐又发现,惹是生非的人总归讨厌,却是越在外放纵,越不可理喻,那人反倒会更留意起自己,哪怕是到了一见他就蹙起眉的地步。   于是他就这么心甘情愿的又输掉在他心里的信誉,仿若如何也不开窍、扶不上墙的臭虫烂泥,执迷不悟,自甘堕落。   换来了一次次冷脸,冷声冷语,甚至出手教训。   但他对自己生气,也新鲜,出手伤人,也好过他不理。   印象中,师兄总是那么不温柔,从不温柔,不是他不够好,是自己非要把他的耐心耗尽的,怪自己。   是他把师兄拖累的,都怪他自己。   神魂俱灭……也好。   不知何时,圈在那人身上的那双手渐渐无力,身上的躯体慢慢沉重下来,火焰终于彻底的要大张獠牙扑上两人。   仙宫翎指间颤了颤,终是收拢起胳膊,用尽力气回抱住他,一手抚到他细密的发间,贴近他耳畔,迟疑的话再不迟疑出口。   “我在乎你的,师弟。”   上一次要道别的人是你,这一次陪在身边的还是你,你总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狂妄自我,嘴硬心烈,但凡我在,你还不知悔改的变本加厉。   你的张牙舞爪太有欺骗性了,骗得我险些都要忘记过去的师弟是什么样的人。   但最终,不管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你都从未对我真正背弃。   从始至终,我都放心不下你。   ——我在乎你的。   这度清浅的游息散落在空气里,被火吞了尽,一滴晶莹径自划落,也不明从何而来。   那人终是归于消陨,身骨都化成了烬,风一过,什么都不留。   天地失色,又倏然复了本色,没了滔天烈火,没了剑拔弩张,也没了温声耳语。   失了支撑,一副躯壳就这么直直跌落下去,覆在与方才烈焰烧灼之地截然相反的冰凉面上,眉睫紧闭,再无生息。   也不知是谁落了空。   ☆、第一百一十四章   滴——滴——   时间似在无尽延伸,不知过了多久,长促的奏响缭绕不绝,渐渐越响越密集,越发尖锐刺耳,简直要到不堪其扰的地步。   便在这一番吵闹之中,长久沉睡的人睫毛轻颤,渐醒了过来。   他就这么静看着上方,眼瞳无甚焦距,只是放空了思绪,意识愈发回笼,心神却徒然空落。   然而就连这走神的机会都不与他多给,很快的,紧促的声响虽隔着层仓身,那尖锐却是有穿透力一般,仍旧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径直刺入耳膜中。   仙宫翎这才动了动眼眸,试探性的蜷起指节,他感到通身乏力,已是难以伸手过去碰那仓体了。   正这时,那簇紧迫声音戛然而止,只听外面一声清脆碰撞,眼前的这块仓体自发抬起数寸,又朝后挪移,已是启了开来。   大片的白有些刺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他不陌生的面孔。   一袭大褂妥帖的覆住他高挑身形,口罩遮了近半边脸,单只高倍目镜悬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瞳眸锐利,眸光却浅淡,手中还执着份简屏,只与他对视一眼,又扫了眼旁侧的仪器,便侧过脸,修长手指在那投影飞快挪移,不住在记录着什么,待他记录完毕,手上投屏已然收拢回去。   他一手移开口罩几寸,说:“欢迎回家。”这次,只是看着他,再没别的动作了。   仙宫翎无声勾了抹唇角,许久,才张了张唇,他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更是嘶哑的厉害。   “……言禾呢?”   男人道:“今早就醒了,情况还在观察。”   再没下言了。   仙宫翎却是有些意外,依这人性情,眼下竟也没再对他追问,不过,他就算是问,自己也决计不想答的,便也不再提,随之沉默了。   隔日清晨,母亲也来看他了,竟有大半日都留在这边,倒像是专门空出时间来的。   除了工作偶尔交集,父母两人在外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再加上有些研究工作密闭性极严,能相伴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   难得悠闲,难得平静,所以现在比起来看他,仙宫翎其实更希望他们能单独相处的。   再不久,他就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家,家里的一切都仍是原来的模样,仙宫翎却又觉陌生无比。   在那个世界所长久保持的习惯却是不那么容易修改的,偶尔他想啜饮杯热茶,下意识翻手间却又反应过来,这里是没有茶具的,就算有,出手也是成空。   若不是那些画面仿佛如昨,他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臆想症。   一晃数日,自出院后,他就一直留在家里,从不出门,甚至连自己屋门都很少下去,食欲也少有,多是饮支浓缩剂应付了事,父母照常忙事务,言禾偶尔会兴冲冲地跑上楼来寻他,多是说不了几句就有些无趣的离开了。   可在今日,言禾的话使他不得不留意了起来。   “哥哥,你还记得在那边发生的事吗?”   仙宫翎不由看他一眼,“怎么?”   言禾皱起眉,屈指点了点额头,“这里,记不清了,每睡一觉都会忘一点,真担心哪天彻底想不起来。”   仙宫翎不动声色的随手摆弄了下投屏,“无关紧要的事,忘就忘了。”   言禾应了一声,看起来却心不在焉,不一会,就下楼离开了。   又过半个小时,门外响起锁门的滴响。仙宫翎站起身来,难得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轻易瞥见一个微端,看起来像是被主人随手丢在这里。   仙宫翎拾起那微端,不一会就轻松破了密码,屏幕上的画面仍呈开启的状态,仙宫翎稍扫一眼,发现文字上描述的正是修真界,多数都是言禾经历的事,旁侧有一个名为“资料图”的小点,仙宫翎紧张了一瞬,没做犹豫的点开,映入眼帘的却俱为空白。   仙宫翎愣了下,而后皱着眉在那一张张图上翻来翻去,连翻数页,又拖拽到底,这些图的备注时间俱不相同,却无一例外都是空白。   他顿了顿,又划到上一界面,在删除的位置犹豫许久,考虑到这些资料的参考性,终是默不作声的关了微端,丢回沙发里。   当晚,他递交了回归申请,第二天就重新回到了工作的地方。   他的生活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然而在那里的记忆照旧清晰,丝毫没有受时间影响,无论是在这里过了几年,还是十几年。   他早已搬离了家,在外独自生活,后来,身体上有的器官渐呈衰弱态势,他却拒绝签之后的移植协议,也拒绝用药,这是父母难以理解的,但他立场坚定,他们终是尊重了他的选择。   案台上,他最后一次整理好学术汇报,长年研究的成果,传输却连一秒都不到。   仙宫翎久违的抿了抿唇,眸里轻松许多,他想,自己或许可以试试重新着眼生活了。   想法轻易,实践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重新着眼生活的第一天,仙宫翎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写写画画,想起什么写什么,大多是感想一类,他从没这样的习惯,而今却是不知为何就想这么做,他在本子上勾画,偶尔也会走神放空,一直持续到晚上,他舒了口气,把笔记放到了抽屉里。   第二天,仙宫翎随意浏览界面时,看着眼前的邮件讯息,犯了难。   困扰间,父亲难得通了语音过来。   “邮件,看了?”   仙宫翎略有犹疑的应了声:“…看了。”他纠结片刻,又问:“你们什么时候……”   那边却径直打断他:“看了就好,什么时候有空,抽时间去见个面吧。信息第一栏,匹配度最高的那个,你们性格相对更合适,第二个也不错,年纪轻轻造诣不浅,你应该在学术会上见过他。”   “抱歉,我没什么想法。”   语音里,男人沉默片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言禾兴冲冲的朝他喊道:“哥!你找时间赶紧去吧,不然等妈回来,她会让你后悔没想法的!”说完一个人在那哈哈大笑起来,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   “……”仙宫翎切了语音。   他盯着邮件看了一会,礼貌的挨个回了拒,结果不到中午,他同样收到了来自母亲的礼貌问候,重点却只有一句话:   “你过去,还是我把你地址交过去?”   于是当晚,仙宫翎出门打了辆智行车。   今天的天气很糟糕,白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时不时还会曝晴,反复无常,到了晚上,偶有的平静晴朗都不见了,乌云更是一点点的聚合起来。   仙宫翎本不以为意,又过一会儿,天气越不好了,他不禁在车里抬头眺望。   远处,厚重的乌云压迫在狭隘的上空,不住滚滚翻搅,四处的狂风愈发烈然,席卷着灰暗,飞沙走砾。天边更是时不时一声闷响,几闪雷光。   仙宫翎心里有些不妙,他直觉不想靠近,可偏生这车行驶方向就是那活像世界末日一般的灾难之源。   便在他犹豫下,黑云压迫的更低了。   仙宫翎快速换了挡,切成人为操控,又一脚踩上刹车,不知是行车速度过快,还是那密布的乌云移动太快,不过一个刹车抬眸功夫,那“灾难”的中心点竟是到了直冲向这里的上空,简直像冲着他来一样。   他飞快瞥了眼周遭,竟是一辆别的车也没有,心里那股不妙的感觉愈盛,车身随刹闸间快速在路面上划了个急转弧度,他又一脚踩上踏板,车身蓄势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而还是不及。   数道重重合合各有交叠的闷雷轰隆几下震耳欲聋,紧随其后,几道闪电划破苍穹,径直把漆黑帘幕自上而下生生劈出一条窜裂的大缝,霎时亮如白昼!   那道刺眼的白就这么让人猝不及防的晃到眼边,眼下他也不过肉体凡胎,只一眼就被刺的无法再睁开看,更别说躲过去了。   始终躲不过。   仙宫翎心里喟叹一声,心下却是一片平静。无愧于心,不惧天地,在这世间,他是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真要说起。   无甚波澜的情绪在这一瞬微些触动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也还没来得及多想,绕是他闭上眼,也极难不察觉那道光,猝然直打入头脑一般,刹那间,什么思绪都空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意识渐回笼时,耳边正有声音淅淅沥沥,他却是没曾想,竟还能听到这噼里啪啦的雨声,紧随着,耳膜像是被水灌住一般淹没,饶是隔着一层,那雨声却滴滴答答,声源离得不远也不近。   那急促的沥沥声不知在何时缓了下来,仙宫翎感到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在身边流动而过,荡出水纹来。发生这一切都太过玄妙,根本难符常理,他尝试想动动身体,却又如被什么压迫住一般,感觉的到,却再难动弹。   失了身体上的控制,这种不踏实的感觉使他不由添了许多慌,随着时间流逝,心脏的跳动愈发沉重,他本就觉不出温,而今体脉更似是冷却下来一般,一点点的冻结了。   蓦然,一道锐亮又乍然闪现,朦胧中,仙宫翎好似觉出一抹身影,一头华发摆动间流泻而下,他周遭萦绕着无尽缥缈,哪怕眼下的仙宫翎肉体凡胎,却仍被慑住了。   能达到这种界地,远超过修士该有,是仙!   正惊异着,下一瞬,仙宫翎只觉身上渡了一阵柔和又深厚的力,那阵通身的冰凉被截断一般,与此同时,他躯体似在无尽汪洋里飘摇下坠。   接连起伏之下太过惊心动魄,待仙宫翎终于适应了些,这才仔细回忆方才那一瞬间闪现的朦胧之面,却是越思量,越觉熟悉。   ……芜秋?!   他适才反应过来,那身影却悄然暗淡了,他发不出声,心下却极力呼唤着,他太久没见到熟人了。   那人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身形稍顿,终是侧过身来,他仿若明珠拂尘一般,不见昔日一丝阴霾。   他语态淡然:“你偏离太远,故来相助。”   仙宫翎凝向他片刻,“往何处?”   那人只作静默,讳莫如深,似有玄机。   仙宫翎心里漫上些复杂:“而今,若无他助呢?”   “偏离之事,一直偏离罢了。”话出口的极平静,而那风轻无痕的眸里这才显露出几分放浪形骸,一抹笑意稍纵即逝。   “谢君恩,今当去。”   此言一出,那簇流仙之影已然彻底寻不见了。   仙宫翎便觉飘摇的身形愈发沉落,不住往下方的更深处跌去,这里压力明显大了许多,似有涡旋愈发湍急,他还没从方才的平和缓过劲,却是一下子被那股吸引力径直拽了过去。   仙宫翎紧绷起来,这时反有些庆幸自己身体不受控制了,那股巨大的拉力好似一并拉扯着他的魂形,待这股翻江倒海之势终于过去,仙宫翎越发清晰的感到这股流水在身上施压的冲刷之力。   他突然毫无征兆的猛呛一口水,身体不知何时恢复了过来,手脚便不由的挣扎而起,竟是一下子破开水面。   他睁开眼,无措的看向眼前,自己确确实实是从水里挣扎出来的。   这是哪里?   仙宫翎打量了下周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郊野。   树木错落有致,草木苍翠茂盛,身处的这片小溪也清清透透,仙宫翎动了动脚,竟发觉这溪水并算不深,他倾身探向前,脚落上了湿软的泥面,再向前几步,又露出了脖颈。待水落至胸膛之时,他听到一阵碰响。   仙宫翎警惕的看向生源,却发现是个不大点的孩子。   晴日朗朗,那小姑娘也是愣然的朝这里看过来,脚边歪倒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的果子散落一地。想是那惊动他的声音便是从这发出的了。   那小姑娘似是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扭头喊道:   “娘亲,这里有水妖!”   小小年纪,音量却不小。   仙宫翎头疼起来,他看着自己身上已然湿的不成样子衬衫,自然不敢再往前走了,却也不能由着她这么去惊动人,当即道:“我不是。”   小姑娘眨了眨眼,似在分辨真假,竟也不怕他,就这么僵持一会,看水里那人没有分毫恶意的样子,她才弯下腰拾起那散落的小果子,背在肩上,冲他甜甜一笑:“大哥哥,你在水里做什么呀?”   仙宫翎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回应她的好奇心,这时他又换了个方向,避着她从水里趴了上来,习惯了水的身子刚上岸沉重极了,他险些重新摔回去,终是咬牙撑了一会,步履沉重的走到最近的树身边,靠了过去。   他故意躲着人,那小女娃却是一蹦一跳的朝他跑了过来,眸里满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欢欣雀跃,看他似是不舒服,就拿出个果子放到他身上。   仙宫翎看了那果子一眼,又看了一眼这不揉复杂的孩子,终是浅浅的勾起唇角:“谢谢。”   女孩也笑了起来,显然正处在换牙期,缺了门牙的甜甜的笑容格外有趣。   那小手又朝他指了指:“大哥哥,你头发也湿了,而且好短。”她话题跳跃极快,又说:“你在晒太阳吗?”   仙宫翎应了一声,想起她方才那一声唤,道:“去找你娘亲吧。”   女孩也坐在地上,“我娘亲要一会儿才回来呢。”算是默认那一声呼唤是诓骗了。   仙宫翎倒是没成想自己竟是被一个孩子给骗到了,又见她身前妥帖的佩戴了一个物什,想是与亲人也牵连。年纪小,多谢防范总不是坏事,他便也有些了然。   他气力恢复一些,这才又站起身来,那小姑娘巴巴的看向他。   他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小孩子乖巧的摇了摇头。   仙宫翎抿抿唇,又问:“罄灵宗,你可听过?”   女孩的瞳眸倏然亮了亮,猛的点头:“哥哥要去那里?”   “对。”   “等我娘亲回来,让她带路好不好?”   仙宫翎迟疑的点点头,女孩又站起身来,两条白嫩藕臂探进竹筐绳背好,在前面蹦蹦跶跶的走,还示意他跟上。   仙宫翎几步跟上了她,略有犹疑的伸过手,把她身后的竹筐取了下来,小姑娘不解的停下步子,见竹筐被这哥哥好生拿着,这才又满心欢喜的向前奔去,全然忘形起来,开始撒丫子撒欢了。   也太活泼了。   她生的小巧,便是撒丫子跑,仙宫翎也不会跟不上。这童稚的模样太惹怜,仙宫翎不禁想起另一个人的模样。   ……离弦少年时,那小模样的精巧也不差,只是总要多沉稳些,刚带回来时待谁都好,总留着一分乖,却是也谁也不亲近,大了些,才知道对人耍娇,也会使性子了。   想到之后,仙宫翎有些低落,也就不再深入的去想了。   他顶着这具毫无修为的身体,突如其来的从原本的世界跨了过来,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是何年月,更不知究竟能否见到他所熟知的故人。   他甚至认不清,这个世界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女孩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大哥哥,就是这里啦。”   眼前正是一个简单却也算得上结实的草庐,仙宫翎看着她熟门熟路的往里面拐,又看了看不止一间房的屋子,不由问:“还有谁?”   “屋里没人的,娘亲她很忙,有时候也会来。”   把这么点的孩子扔在外面?仙宫翎蹙起眉,却也没在这小家伙面前说什么。   小姑娘踮着脚,伸手要够他手上的竹筐,仙宫翎给她放到桌上,看着她哒哒的把竹筐放到一间疑似灶房的屋里,又哒哒跑回来,精神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   “香香。”女孩搬过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对面,也好奇的看着他。“大哥哥叫什么?”   他微敛下眸,“仙宫翎。”   然而这名字对小女孩来说还是有些绕了,她听的笼统又模糊,最后一个音却很清晰。   香香歪了歪小脑袋:“灵?”   仙宫翎确实不在意对方理解的是哪个字的,当即点头。   得了许肯,小姑娘眸里雀跃的光忽闪忽闪的,兴奋道:“阿灵!”   仙宫翎猝然抬起眸来,眸里划过他自己都未觉的寒芒。   女孩的声音清清脆脆,清澈瞳眸一眼见底,不掺一点虚。   她喊了声“阿灵哥哥”,就雀跃欢喜的跑开了,好似得知了对方名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满是童真,无忧无虑,仙宫翎却对这处世界的未知越发忐忑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仙宫翎眼看着这小丫头在各间屋里窜来窜去,也不知是在忙活什么,一只到日头渐落,这里也不见有什么人来,他疑惑起来,不禁问:“为何没人回来?”   女孩这才顿住身形,踮着脚朝门外看了看,有些失落,“娘亲今天也不回来了。”   她跑进灶房,端出来一个小盘子,里面有白天采摘的果子,还有一些糕点,这一次,她安安生生把那盘子放到桌上,光线渐暗,她又取了颗夜明珠出来,丢石头一样随手丢在桌上。   “哥哥吃不吃?”   仙宫翎在那颗成色润亮的珠子上扫了一眼,又看向盘子里的点心,“你做的?”   女孩小手抓起一个糕点往嘴边送,一口吞下去才应了声:“是娘亲带的,娘亲一来就会带过来很多好吃的。”   她吃相算不上狼吞虎咽,嘴边却是粘上了些碎屑,仙宫翎好笑的看着她,“谢谢你,可你以后不要随便带陌生人回家了。”   她瞳眸忽闪:“陌生人是什么?”   “不认识的人,有些人很危险。”   她乌溜溜的眸子在仙宫翎身上打量一圈,“大哥哥是好人。”   仙宫翎哑然失笑,浅眸潋滟:“这是看不出的。”   他本生的样貌比之前要柔和不少,说不上多温和,总归没那般那么摄人凌厉了,若换成以往,修士都要对他另眼三分,更别提这么不大的孩子,怎么还会像这样无忌惮的靠近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怎么能辨出美丑的,女孩只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也不闲着,又啃了口果子,本就缺了颗牙,而今声音更是模糊的厉害:“可我在这里,除了娘亲,除了哥哥,就再没见过别人了呀。”   仙宫翎觉出不对劲,笑意敛了下来。“‘再没’是多久?”   女孩认认真真的掰着指头数了数,似是有些数不过来,她只得道:“好久、好久,娘亲只给我送吃的,也不陪我玩。”说着,噘起了嘴。   仙宫翎想,此处地势算不上恶劣,便是人烟再少,也不至于一个人都碰不着,这小家伙不会被什么人给软禁了吧?   晚上,他在一处屋子里靠着草垛凑合了一晚,隔日醒来,正要出去,方觉外面的人声,他不由呼吸放缓,又反应过来自己极可能瞒不过的。   果然,脚步声由远及近,仙宫翎低了头,修长手指默默扣好衬衣最上面的扣,尽可能的保持修整。   就在他等着门被推开之时,外面的小姑娘却是不安生起来,小步快跑过来,小身板挡身在门前。   “香儿?”女子微皱起眉。   女孩怯怯的看向她,“莫嫣姐姐,这里什么都没有的。”   然而她坚定的挡在这门前,就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仙宫翎也能想象出来门后是什么情况,本以为来的人应是她口口念念的“娘亲”,而今她却唤人“姐姐”?   不过眼下,饶是那孩子再坚持,也终是拗不过的。   仙宫翎上前半步,缓缓拉来了门,他垂下眸,摸了摸挡在身前小丫头的脑袋,这才看向来人。   那女子戒备的微眯起眼,后退半步,没有分毫顾虑那女娃的意思,态式如何,仙宫翎已然了解了些。   女子冷声问道:“阁下何人?”   仙宫翎揽向那丫头的小肩膀,把她轻轻推到身后,这才不徐不疾道:“无名散修,一介闲人。”   散修?女子惊疑不定的朝他打量,愣是没探出一点修为……还是说,这人深浅她根本看不透?   她怀疑起来,眼前这人衣着打扮虽称得上奇怪,可他只一浅淡眸光就让人觉出不凡,气质更是超然清隽,他既然能做到不知不觉的破界到此处,瞒过主子……该有多可怖。   她把遍布的心惊收敛,既然认定他有所藏捏,自然不信那‘无名’的,见他从始至终并无唐突,想是现在还没多少恶意,不然那小姑娘也不会到现在还好好的。   想通这点,她语态恭敬道:“您若无意留去,还请……”   小姑娘也似是感知到她要说什么,当即一把扑上了人:“不要!我要他陪我!”   莫鸳朝她直皱眉,心想还是给惯坏了,几许威胁道:“若要主子知道,你想如何?”   小女孩身躯明显瑟缩了一下,闷声不说话了,却也仍不撒手。   仙宫翎拍拍她后背,“我无意此处,不过四处游走。”   女孩似是得了些安抚,鼓起勇气插话道:“大哥哥要去罄灵宗,姐姐能带他去吗?”   莫鸳倒是又看了一眼仙宫翎,似是在奇怪,毕竟鲜少有人不知罄灵宗的位置的,若这人当真痴路了些,要她指路也无不可。   莫鸳取了份索引地图来,双手恭敬的奉过,仙宫翎道了声谢,应了过来,只略扫一眼就收了起来。   他应的行云流水,不知有多习惯,女子愈发庆幸没多生是非了。   小姑娘朝他眨眨眼:“阿灵哥哥,你要走了吗?”   “嗯。”眼瞧着她愈发失落,仙宫翎不由看向那女子:“你留她独自在这地方,未免可怜,此般下去,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莫鸳衡量片刻,眼里有迟疑,又过一会,终于点下去了头,“好,给我些时间,容我禀报。”   说罢,她就撤身而去,避开了他们。   她走远了,小姑娘才撒开了手,脚尖轻轻碾着地面,满是不安。   仙宫翎问:“所以,你娘亲呢。”   小家伙看他一眼,心虚道:“就是莫鸳姐姐……我好奇才这么叫她的,想叫才叫的。”   想叫就叫,当面不叫?仙宫翎真不知该不该夸她机灵。   她看过来的眸光有着期许,又有小心翼翼,道:“阿灵哥哥,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这澄澈的眼神勾得他心中一痛,又很快回神到现实中,他暗自叹了口气:而今,我的处境早已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照顾得上你呢。   本是再明白不过是事理,触上这眼神,却是有些哑声了。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时,那女子已然闪身到他们面前。   “我为您带路。”莫鸳这般顺允道,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姑娘。“覆香,你也一起。”   她离去又回来,不过片刻功夫。仙宫翎总觉的她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平静,却有些深,这人先前还留有被迫驱使的意味,而今却是彻底服从,那反抗之意分毫不见了。   一去一回间,她改变的这么彻底,究竟被下了什么旨意?   仙宫翎不由好奇,更多戒备,而今弱势,早已容不得他有分毫放松了。   清绝早就不在身边,仙宫翎不动作,也动作不了,只得摊手放任闲云野鹤,不能更糟,他真真正正的毫无凭恃,眼下不过故作高深。   莫鸳却看似毫不关心这些的,似是为了照顾小姑娘,她取了日行帆。   曾对这龟速的东西万分嫌弃的仙宫翎这回什么都没说,跟随在女子身后一步一步踏上船身,比谁都乖觉。   小姑娘刚开始对什么都好奇,这也看看那也瞧瞧,活蹦乱跳的就是闲不住,在她往下探头时,仙宫翎一把把她拽了回来。   时间久了,她开始打起了哈欠,莫鸳盼着她安分,这时毫不犹豫的抱起困意乏乏的小人就塞到房间,房间不大,东西一应俱全,倒是也算舒服的很。   夕阳西下,余烬席卷了半边天,仙宫翎强撑困意,又无事可做,又怕倦意会露出马脚,只得背过身去,盯着远方看。   “道君此去罄灵,是为哪般?”   仙宫翎略顿,“……时当已久,寻故人罢了,倒是姑娘。”他侧过脸来。   “你我萍水之缘,姑娘从谁旨意,为哪般。”   包袱被丢了回来,偏生莫鸳还不能不应,她只道:“主上之令,不可否从。”   两厢都应的模棱两可,仙宫翎随口道:“不知姑娘出自何门。”   他本没曾指望回应的,莫鸳却是心下权量瞒不过太久,终是明确应了他一句。   “魍笙宫。”   仙宫翎自然知道魍笙宫的,记忆中却貌似没多少牵扯,从这女子口中探知,自然稍留意了一下,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他对魍笙宫的印象始终是可有可无的。   想是魍笙宫的人清闲惯了,喜欢多管闲事也不一定。   他撑着精神,而今竟也不怎么困了,莫鸳却是先一步告离,又道了声:“道君随意。”   又少了一人,仙宫翎卸下些沉重,空落却怎么都填不满。强撑出的精神也是精神,反正困意已然消退,他便又静看了会儿远方的黄昏,直到被黑夜彻底吞没了,以他而今视力什么都探看不见,这才百无聊赖的收回眸光,不紧不慢的踱步到一间房内。   房间相对要简小,可也足够落脚,毕竟他对这日行帆向来态度偏颇,固有的印象很难颠覆,而今客观些,这房间内部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他也挑不得什么,看来这帆确实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仙宫翎在床边小坐片刻,不一会,困意又涌了上来,他心知强熬不好,也不再推诿,就此歇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似是有什么探进衣衫里游梭,温软的太过真实,好似人的手一般,仙宫翎蹙起眉,想挥手甩开,那股动不了的感觉又一次紧紧锢住了他。   好在,视距是清楚的。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动了动眼睛,别扭的向下探去,只能粗略瞄见一个俯下去的身影。   “……”还真是个人。   他感官本是迟钝了许多,身子不好使,脑子也似乎混沌着,可谓一团浆糊。可那温热的触感却恍若有穿透力一般,迟缓的错觉感知直把时间拉长,变得简直若受刑一样。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是在做什么。   对方习惯了无数次一般,玉指利落的打结……竟是在给他穿衣裳。   那人一直不曾抬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玉冠之下的如瀑青丝,还有一丁点白净的侧颜,简单的动作搁到他手心,都能演绎成另一种月朗风清,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剔透干净,很难让人感到被冒犯。   打理好上衣,只见那玉指边又多了条素色……亵裤。   本是混沌,眼下更懵,仙宫翎反复确认他那手边是什么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朝下看去。   ……好在,还在。   他微松口气,下一瞬又不得不紧绷起来,方才换里衫外衣的经历使他反应过来那个人要做什么。   绕是这个人再怎么不掺冒犯,他也是很难去接受的了,事态紧急,急火上心,他下意识地想抬腿踹过去,又反应过来控制不好身体。   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他整个人已然蓄势发起,内里猛的一下子挣扎似乎起了些微弱的作用,他小腿抬高了几寸,就再难向前了,悬空状态都难保持上多久,径直跌落回去。   “啪。”他听到了腿与身下床板轻微碰撞的声音,动静不大,直羞到耳朵里。   刚想闭眼,却在须臾间捕捉到那人的抬起的面庞,明月皓洁,千回百转,寒眸在氤氲光色映照隐衬出几分微妙的艳绝,如墨展平,撞到深处去。   时隔数久,他始终刻着这眉眼的。   刚想细辨,那墨色果真在眼前铺天盖地起来,一片黑。他以为这算结束,那抹好不容易摆脱掉的温热却又开始不依不饶,一股子不清不楚的酥麻之意电流一般从尾骨直窜上脊背,麻痹了本就近乎麻木起来的神经,脚指更是不由己控的被刺激的蜷缩起来。   ……怎么回事?   他不由的开始喘息,更是本能的反抗挣扎,一阵急促呼吸,他终于猛的挣脱掉钳制,竟是直接醒了过来,额边细汗,醒过来的他还有点缓不过劲儿,久久被笼罩在那股子错觉里,一下子分不清今夕何处。   他本就睡眠浅,这么一折腾就有些睡不着,而今紧绷着一根弦,外面还黑着,又思量待会要起个大早,便又翻了个身,把那乱七八糟的梦抛到脑后,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多想。他有些放空,帆身偶尔遇上强流,开始吱吱呀呀叫唤,略有节奏,竟也不怎么吵,便借着这不闹人的韵律,加上剩余的那股迷糊劲儿,也竟能再睡下去。   但时日也不算长,而今又被外面凄厉嚎响扰了起来。   他终是没招了,便独自听了好一会风声,阖眼养神,而后才起了身去。推门朝外望了望天色,还是漆黑的很,但他前后醒了这么几次,已然不想再继续回歇了。   本欲踏步,忽地顿了顿,他俯下身,将放置在门口叠放整齐的衣裳抱起,粗略一比,竟跟自己的身量相去不远,料想到自己身上的打扮着实不合时宜,他稍作犹疑,便又磕上了门,再出来时,已然穿戴整齐了。   他一手轻抚上发冠,颇有些不习惯,又将裸露在外的几缕碎发拾掇藏了进去,便又坐到帆身前段,静等着天明分晓。   帆在空中本是缓行,这时开始明显的降落了。   快到了。   一眼过去,厚重的浓雾夹着湿气迎面而来,阻隔住大片视线,直到又过了许久 ,雾气渐薄,近乎同时,帆身“嘭”的一声撞到地面上。   仙宫翎站起身来,侧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后者察觉到朝他颔首,又背过身去入了里侧,一手捞上了个睡得正酣的小人摔到肩上,一脚踹开半阖着的门。   仙宫翎看着她连番下来的孟浪的动作欲言又止,想着自己当年也似这般没轻重又不自知,又开始反省起来。   好在,莫鸳动作看似粗鲁,行进的却是四平八稳,小姑娘俯在她肩上,这么些下竟还是睡得香甜,仙宫翎看了几眼,见她动作老练,显然已是习惯了,便也不再置理,几步迈下台阶。莫鸳紧随其后,待里地面还有不远距离,她一手按着那小人,抽空一手把这帆身径直收入袖中。   佛晓已过,大片阳光毫不吝啬的遍洒山河,盛极之时,他不禁微眯下眼,光色落在长睫上镀成暖暖的金色,一并投染进浅眸里,晕出几许怔然之色。   “那处便是罄灵,道君识得?”   仙宫翎如梦方醒,他敛下眸光,“许久未曾来过,倒不知变化如何。”   莫鸳了然一笑:“而今又到罄灵竞选日,旧更迭代,自然日新。”   招录赛?仙宫翎心下微些震讶,他记得,罄灵统一招录日每届所定不一,但是时间最近的,也要至少间隔五十年一次。   继离开修真界,他的世界已然又过了二十三年,然而时轴运转,这里竟是至少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在凡界已是人类寿命的大半辈子,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世界,五十年也足以一个时代的更迭。   虽是时过境迁,他心下不无准备,而今果真要直面,却是藏怯。便是十年,他也怕的。   “您只管叙旧便是,在下尚有令在身,这便告辞了。”   说罢,果真头也不回的闪身离开,消失在视线,好似只是为了护他到此,愈发难测目的了。   罄灵宗护山大阵向来严密周整,唯有试选赛阶段是例外,若在其他时段,他必然是混不进来的。   这么一路下来,竟也没碰见什么熟人,他向人打探消息,未免出错惹眼,他挑了些相对青涩的面孔问询,这人明显不是罄灵弟子   “莫长老?”那人微惑起来,一时竟也不敢定断,只道:“许是有吧。不过,银钥前辈我自是知道的。”   仙宫翎又问:“道友可否听过翎祀真君?”说起自己着实有些奇怪,可眼下若要他确认自己会否存在过,这便极快的捷径了。   听到此,那人瞳眸微亮起来,“自然知道的。”   他的话为仙宫翎燃起把希望来,这希望来的极快,好似直冲云霄的烟火,明亮晃眼,又转瞬须臾。   “道友莫不是在拿我取乐吧?那位翎祀道尊早在数十年前道魔之争中就名震四方,伐魔求道,安定后便退居在后,想是一心修法,久不复闻了。”   道魔之争?名震四方?   仙宫翎脑海嗡的一声,毫无实感,他唇瓣动了动:“……其座下弟子,月离弦呢?”   那人差点以为对方在消遣自己,可又观他流露而出的怔忡不似作伪,一时心里也犯了嘀咕,虽奇怪着,还是认真的回忆了下。   “……这倒不知,闻所未闻,那年战役的动乱之源除了以阡渡教为头首的魔修,还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傀尸,再加上泫涸大界开启,混乱极了,也惨烈的很,因而故去了许多能者,若是在那般情况,你所提及的那个人殒身也不一定吧?”   仙宫翎心下大恸,他草草道了声谢,回返的步履有些虚浮。   被他问话的人也不知是想起什么,忽地叫住他,问:“道…道友问起这些陈事,不知是何身份?”   不知为何,眼前这人总给他一股违和之感,好似他与这世道脱轨许久,行进间却难褪游龙之势,一身无华素色白衣,三分淡雅,偏生撑出七分英采,起始间并不觉多么打眼,复看之下,却是越看越心惊了,怎么也不信他是池中之物。   浅眸而今也竟似忘了掩饰什么,侧过眸去不轻不重的淡瞥一眼,眸光一样静无波澜,却是凝成寒冰万丈,介乎礼,勾了抹不似笑容的弧度来,他没再回话,问话的人也愣住似得,直在那杵着久久失言了。   仙宫翎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混入行进,他没放弃,又接连连问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罄灵内门弟子,俱不识得月离弦其人。   这一回,他有些寻不到方向了。   二十三年弹指间,又像是为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划了界,往昔轻易便能触动情绪的记忆也蒙尘一般,最后那幕诀别,亦或是偶有的思念,便是无意识要念起,也再难像当初那般牵动心绪了。他还记得,正因为能近乎习惯一般偶尔去平淡想起,他才总以为自己会忘掉的。   可这二十三年里,关乎个人的事总那么浅淡,他愈发不明白自己该是谁。   感情是这么怪异的东西,而今探无所获,失其踪迹,他才察觉自己已是思念成疾。 作者有话要说:  表述方式极力赋予求生欲(其实是有点想开che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流不知何时开始变多变密集,他无甚目的步步随着这方向而去,哪怕前方的人要更为密布,嘈嘈杂杂,全然不曾想起自己是最不喜的。   偶尔嘈杂些,也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外界的嘈杂之声还是太小,全然掩不了心间的吵闹。   不知多久,就连这颇些浮躁的嘈杂都没了,一串串清脆悠扬的铃声缓缓鸣起,节奏很慢,一阵阵从远方涤荡而来,直把一方污垢净化归无,如临别境。   人们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四处喧哗一下子归于沉寂,独留那声声慢在不住回响。   仙宫翎亦被慑住一般,他不住抬头,视线在这方四处搜罗,终是落于一处。   陆续几个通体雅素的软轿落于正台之上,轿身微微颠簸,惹得前帘处的细铃一个倾荡,又发出一阵脆响,这才有人反应过来,低低抽了口气。   满堂寂静到近乎滴水可闻,众人眸光不约而同的紧紧盯向那执起一角轿帘的修长手指,正要掀起,却见这时又有另一只宽大些的手掌探了出来,径直把轿帘掀开,一个通身玄衣的男子先一步落出,他生的俊朗英拔,面上却少有表情。先一步出来的人并不急走,而是微弯下身子,伸出手掌,那先前探出的手便又自然的落在他掌心,两厢握紧。   ……天元……芜秋?   便听一阵小声议论。   “毓灵族的人怎么会来?”   仙宫翎猝然惊醒一般,警惕朝说话的方向扫去,说话的人叙述平淡,旁侧的人亦摇了摇头。他表述的自然极了,似是察觉到了锐利目光,又颇有些疑惑的回看过去。   在他动作之前,仙宫翎垂下眸,不禁用余光留意着周遭人的反应,有疑惑的,有惊奇的,却无一不过是寻常反应。   此般插曲还未过,便闻台上一人出言,温润清亮的声线琴泄一般徐流而过,使人不禁被吸引,专注起来,耳目焕然。   “今日,谨谢诸君不远千里,汝等天溢,吾宗幸甚,往事终陨,惟新济济……”   那人发冠高束,面若莹玉,眸光润亮,唇角始终噬着抹温和,勾摄心神,不消气魄,如月下徐风,高而徐引。   竟与昨夜梦中人的打扮一模一样。   时间流从未静止,仙宫翎抬着眸,也难免失神了。   幽邃又清和眸光似是深深朝这儿一瞥,仙宫翎心下微紧,又是极快的否认了。   那高台之上,他也曾驻留过,自然知道向下望去是何种情景,更何况而今他一丝修为都无,与之前的样貌虽有相似,更有不同,怎么可能会察觉到。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高台上的人是如何慷慨致辞,一手娴熟的掌控局面,自若的剖疑解惑,又是如何从容退场的。   眼前那稚气未脱的印象还未真正消去,再复眼,却是朗朗正正,赫然能顶天立地。   叫兔崽子已然不合时宜,他真的长大了。   唇角止不住的微微上扬,露出他重新归来这里的第一抹轻松。   也是这时,他才从别人口中迟迟得知了他的名号。   ——清徽道尊。   罄灵首席弟子,月清徽。   无人熟悉月离弦,与师门亦无关,他凭一己之力,当得这席位。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于眼前,芜秋天元亦离了场,仙宫翎重新拾掇好情绪,好如一下子卸下许多包袱,轻松不少。   数十年不止,会改变太多事,而今他是不便过多打扰的,既然他过的不错,眼下他又无甚修为他,对外界的情势亦知之甚少,难免累赘,怎么能去唐突破坏呢。   不如悄然退场,待时机成熟,再久违的去聊表叙旧吧。想通了这点,他不紧不慢的从人群中慢慢挤了出来,寻着熟悉的僻静小路,一步步从山上行步下去。   午后一过,天色就稍稍暗了下来,仙宫翎小腿有些发麻,脚后跟磨的直疼,又看着脚下仍旧遥远路程,有些发愁,又束手无措。   周围倒是有几处可暂为躲避的山洞,仙宫翎朝里侧望了一眼,又回看向远方,若是天色晚了,他就会跟个半瞎子差不多,在这方险峻之地更是极难摸索,他便朝向那洞口一头扎进去。   洞里不浅不深,做个遮挡刚刚好,他随意靠在里侧,心里踏实了一处,疲乏之意又拖累着这具身子,眼皮又有些睁不开,他本欲单纯的阖眼养神,困意却是一个劲的上涌,思想在挣扎,这疲累的感觉又委实难抵挡得了,从闭眼养神,又到半睡半醒,后又干脆头一歪,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连日下来唯一一次可称作踏实的觉,却从不得知醒来又会是另一副光景。   一眼望去,不尽的粼粼,蒸腾而出水汽裹着罄人的清凉,在这炎炎夏日之中也可谓舒心。   分毫不陌生的场景,往昔的他如何都无法接受噩魇,再度浮现在眼前,仙宫翎竟是难得平静。   身上着的外衫凉凉滑滑,里衣柔柔软软,他扫了一眼不着鞋袜的脚,又动了动手,有些吃力,牵连着筋骨酸疼。   他以为这是梦,又用力往前撑了撑,竟是再挪不动了。   仙宫翎连挣了几下,终是迟疑伸手试图撩开袖袍,另一只手在空中伸了一半,又不能动弹了。   这番挣弄之间,袖袍也被掀乱开来,他也看清了手腕处。   ——被一条软绳好生缚着。   似是触动起什么回忆来,仙宫翎指间颤了颤,脊背不由绷紧,他细细盯着腕间看,直到被勒出一道刺疼的红痕,这才放松了些力度。   这微微的刺疼也提醒了他,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仙宫翎抬起眸来。   一把出鞘利刃,剑身在水纹的映衬下,直漾出道清泓的光。   “……”   愣神功夫,那剑已然蹭到跟前,光洁的剑面上映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仙宫翎不可置信的动了动手指,轻碰那剑身。   清绝……?   鬼使神差的,指腹触到刃处,再要向下,却见光影一闪,那剑已然嗖地一下子退到边缘。   仙宫翎看着那踟蹰着,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剑,寂声垂下眸,打量这双手,抬指间,一簇细微的紫电蹦射四起,又极快消散,浅眸也随之一闪一暗。   他探知内府,竟是感知到了些滂湃,微弱,终归聊胜于无。   他有些迷茫了,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为何一醒来就换了副躯体。   清绝好如受惊动物一般安分的躲在角落,再没有上前。   所处的这一片亭莲心叶一般被弥漫的水流拥簇,亦被隔离,抬头望,看不见一点天色。   过了许久,远处倾泻的流水声被齐断一般微滞,他低垂着眸,余光便察觉到不远处多了双勾勒着银纹着莲状的鞋靴。   那边的人步步迈向他过来,仙宫翎不用抬头,已然感知到是谁了。   他手心渐渗起湿汗,有些无措。   “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吗。”   这声音拌着细流,也似浸上渺茫一般,愈不真切了。   仙宫翎抬起眸,望向那片幽邃,同一处境,那人面容与一人重合又倏然分离。仙宫翎知道是不同的,眼前这人,无论是与那个师弟,还是他所认知的离弦,都是不同的。   时隔多年,这般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袖袍之下,手指不由自主的蜷起,他撑着面上的平稳,深吸一口气。   “……放开我。”   竟也是第一句话了。   那幽邃里猝地席卷起令他参不透的风暴,平静之色好似下一瞬就会崩裂,从云淡风轻的裂口挤出狰狞来……然而并没有。   不过一个眨眼间,漆黑的眸里仍是那样无甚波澜,甚至还能瞥出抹温凉的光,所有的揣测尽归错觉了。   “不可能。”温和注视他的人这般道,不咸不淡,偏让人咂摸出几抹残酷意味。   仙宫翎颓然的后靠在向天柱棱上,俨然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   他半蹲下身,与他平视。   他眼神太过笃定,也有些意味深长,仙宫翎分明才是被钳制着的那个,却莫名有些心虚,抿了抿唇:“…如何称呼?”   “月清徽。”他撇了抹不轻不重的笑。“你呢,你想我怎么称呼。”   仙宫翎错开视线。   “我在找你。”他不由分说的逼近,双手牢牢撑在他身前,强势的把人锁紧,逼得他不得不重新看向他,面上还波澜不惊。   “还魂引,锁魄铃,无所不用其极,一直在找。你呢,你走的多干净,杳无音信,烟消云散,生死簿都寻不到影。”   满眼的愧疚滞住,仙宫翎蓦然回过视线,“你又闯祸了?”   那人歪头看向他,“你当我是谁。”   他不是那个跳脱顽劣的师弟,也不会是乖乖听人训诫的小徒弟,仙宫翎已是毫无立场去质问了,霎时气弱不少,闭上了嘴。   “仙宫翎,你既然舍得要走,做什么回来,偏挑了个我要放弃你的时候,是何居心?”他冷笑一声,凉薄终是扑出獠爪。   “你配吗。”   不过一声,刺不到心里去。   自然是假的。   “……我不辩驳。”良久,他这般道,一句话就这么扎刺一般,搅的愧疚的一颗心抽痛。   “当我木石心肠,不通人情,不配为人师表,今日……唔!”   撑在两侧的手箍住因僵住而忘记反应的玉指,十指相扣,他侵略的深了些,灵活的撬开贝齿,攻陷城池了起来。   太突然,仙宫翎被吻的头皮发麻,接连之下他不禁闷声出声,反应过来又是一僵,向后躲,却是一下子磕在冰凉的柱面,避无可避,又受制于人,不得不被动应承着这些,津液搅出令人脸红的咂响,仙宫翎耳尖通红,不知是不是憋的,他好不容易换了口气,又一下子被堵了上来。   没完没了,不依不饶。   仙宫翎有些受不住,眼里渐起了水汽,终是被惹的血性上涌,渐渐习惯了的这个吻的他猛的张口就咬。   施予的人一下子撤开身离了城池,唇边还勾着道银丝,就这么舔舔嘴角,淫/糜极了,朝他扯了抹餍足的笑。   就差一句“多谢款待。”   急火攻心,怒上心头,仙宫翎咬牙切齿,全然不记得什么愧疚什么刺痛,此刻只想着怎么收拾这厮,好让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知羞耻的兔崽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是过去有所经验,过往的心结亦到了期限,他呆在这里倒也有些习惯,也勉强能称得上惬意。   仙宫翎早先的不告而别就是月清徽的触点,只要不提及这个,多数时日还是很好说话,不会对他过多为难。   月清徽做事的周密性向来很好,以至于他早早就断绝了探知外面情况的打算。日复一日,与外界隔绝,不知讯息,不忧心绪,不劳衣食。宽敞而空旷的狭隘之下,仅剩的新鲜,好像只剩下一个人,也只有这么多了。   而这新鲜的人,却好似不懂如何合理的利用这新鲜劲,逮到时机便在他眼边晃,打破他的惬意,徒扰他清净,还变着花样的使坏。   手脚上绳缚就好似抹规则一般,只要守在这规则内,便是那规则束缚动作,习惯了,倒也能寻些自由。   他一人独自赏水游神本也自在的很,但凡他一来,他就不得不束手束脚,走出那得来不易的舒适区,时刻防备他做出什么出格动作来。仙宫翎本来偶尔会想见见他,而今盼不得他赶紧走。   仙宫翎搞不懂他是什么想法,看似满不在乎,却偏执的不肯放走他,时常探视,又多是戏耍,闲言碎语,却不与他说真心话……只一执念吗?   这人来来去去,总也能寻些招数回来,百厌不烦的打压人,连连下来,仙宫翎也能在他打压之下练就一番死尸本领。   从刚开始的什么都要躲避挣弄,结果不出意外的被遏制。   到现在,茶桌上被好生摆放的食物,他慢条斯理的享用干净,非要更换衣衫,他也能自如的摊手方便他施为,便是被趁机按着乱啃一通,他还能抽出空来去走神。   “喂。”仙宫翎回过神来,一把捉住了在身上乱摸的手。   好好换个衣服就换,这人不由分说啃人就罢,动手动脚是什么理?   反抗总归背气,可若是不反抗,眼看他就会越发变本加厉。       变本加厉的人没有应得的坏模样,照旧朗润周正,好似他手上捻的不是衣裳,是花瓣,碰的不是人,是花蕊。   眼下,仙宫翎心里却不盛半分风月,自然也欣赏不来这幅光景,故作嫌恶要把作案的手甩开。   那手分明被推离了去,却在仙宫翎收手之际又一次的反客为主。   月清徽的气息渐有些不稳,眸色里蛊惑意味更盛,骇的仙宫翎以为他真要再多做些什么过火的出来。   正这时,月清徽眼看就要前倾的身形蓦然顿住,只见他摩挲了下指间,眼里竟难得露出颇些不耐烦。   “知道了。”   竟是在与人回讯。   罄灵弟子遴选之日,也是首席弟子最忙的时间,便是月清徽有心要拿他消遣,也不是时候。仙宫翎心下庆幸无比,许是那微松一口气的刹那细微变化被捕捉到,月清徽只微眯下眸子,半笑不笑。   他就着那手背吻到唇边,道:“等着。”   便头也不回的闯出结界,直奔外处去,火急火燎,仙宫翎真怕他下一秒就会如走的时候这般回来。   手边似残留着余温,烙人,仙宫翎忍耐着目空了一阵,那余温还是有够灼人,终是解了衣服跳进水里。   他埋首深入到水下,本是想把自己浸个通透,目光却睃巡到了个形似器鼎之物,在清零碧透的水下格外惹眼。   他心生奇怪,不由靠近了些,手脚处的软绳不轻不重的阻下他,眼下的距离,却是有够仙宫翎看清那是什么了。   摄魂鼎?   他不由细细分辨着,这鼎的模样虽与他见过的都有不同,但靠近之时所感应到的吸引却是不会骗人。他直觉意识到,眼下他换俱身体,魂识更如手脚一般被钉于此地挣脱不开,想必与这器鼎有关。   他心下一动,径自破开水面,眸光睃巡向亭边一角。   “清绝。”   那角落静立的剑闻声,微微晃了晃剑身,却仅止于此,不再动弹了,仙宫翎又唤一声,清绝才犹犹豫豫的晃悠过来。   仙宫翎有些无奈,却也知道它的警惕是对的,他伸出手,那剑再犹豫,也是安分的停在他掌间。   仙宫翎一手执剑,看向腕间绳缚,抱着尝试心态用力挥掷而下,刚硬的剑与细软的藤绳摩擦交撞,那软绳灵活的弯下形,却极快复原了,他又挣了挣,果真无用。   却也没放弃,这一次他注入仅有却也不多的灵力,清绝确认到他确实无自伤举动,这一次也配合了不少,便听倏然之后“铮”的一声,剑身都在面上磨出了一道道璀眼的火花,那光亮淫灭,软绳仍旧如新。   他算是服气了,也是,若是这般轻易便能挣开,月清徽何故会把清绝留在这呢。   这般想着,腕间却是一松。   仙宫翎神色微怔,看向空落落的手腕,上下动了动,还是不那么敢信,心下狐疑毫不耽误他斩乱麻,便见他如法炮制,出手极快的挥剑而过,桎梏四下皆无了。   他就这么湿哒哒的又爬上亭台,没了软绳控制,又踱步到自己平日走不到的地方歇脚,过了一会,又不知作何,莫名有些焦躁起来。   他怎么会情愿偏居一隅,怎么可能喜欢被人绑束着。   想到那人走时表露出的示威举动,仙宫翎站起身,又颇为烦躁的来去踱步,终是以指捻水,在桌面上划了几字。   ——改日会。   改日会,若有那日,我来找你。   落完这三字,他又遁回水中,离那水下的器鼎近了些,本只是想外观之后再试探,没成想他稍一靠近,那鼎的吸力越大,惹得他魂识都不稳了。   只这么晃眼晕眩间,面前之景就变了,不远处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似在耳畔缭绕不绝,仙宫翎适应了一番,这才记起自己是在哪。   正是他先前躲进去的那个山洞。   他感受着自己原身内的修为空落,也不气馁。这副身体实在太虚,他随意摩挲出几个小果子,却都酸了,只得丢掉,幸而还留有一个糕点,他嗅也不嗅,一口吞下去勉强填肚。   却是远远不够,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今早刚入口的盘盘色香味清的食物来,许是两相对比的画面感太强烈,仙宫翎抑制不住发苦,终是扶着墙撑起身子,坚定的朝外迈了出去。   那又能怎样,他还是不想回去的。   正午闷热,盛极的阳光晒的人大汗淋漓,仙宫翎正虚弱着脚步发浮,这时胸口也发闷到渐有些喘不过气,即使停留在交错树荫下,也难抵消这股郁劲。   他臂膀靠在树上,汗水顺着已然湿透了的头发划落,前方树木更稀,将那大片晃眼的曝晒暴露于视线之下,从视觉上就委实难让他消受。   无法,只得就地坐在这一小片林荫下歇脚,乏力与头昏脑涨齐平,竟是生平第一次中暑了。   他已是无力再支撑,身体在这时斜了斜,怕是要摔。   预感果不其然的实现,便觉眼前天地倒悬,短暂的失重过后,也不知是否快失去意识过去的缘故,竟没多少磕疼的感觉。   额头忽地覆上抹冰凉,酷暑还没下去,两相接踵,仙宫翎被激的一个哆嗦,他茫然的眨了眨眼,从晕眩的昏暗之中辩出一个轮廓。   “……离弦?”   覆在额头的手顿住,又转了个方向,凉意紧贴着面庞,好歹也能舒缓一点。   横竖都晃的看不清,仙宫翎干脆闭上了眼,希冀能好的快一些。   他枕在这人腿上,身畔充绕着气息微些陌生,贴在面庞上的手又换了个地方,开始抚向太阳穴,灵活的指间一点一点按绕起来。   其实本可不必这么麻烦的,只消为他渡些灵息,他就会好受许多,但他没这么做。   看他挣扎,看他下定决心的离去,看他流露思念,看他背影坚决,看酷暑之下,他单薄身影渐渐不支,看着他忍受着闷乏的苦楚,直到他真的倒下,才有了微些要帮的意思。   ——却也不那么全心全意。   面色上的苍白终于稍稍消退,微拧的眉也渐松了下来,月清徽挪开了手。   似是嫌尴尬,这人没有睁眼的意思,便是你不言我不语,气流凝滞,两相僵持,陷入短暂的沉默了。   没多久,本是挪开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点至眉心,又划到鼻梁,开始一点点的细细描摹了起来,他动作轻,凑凑合合之下也能不那么在意。   直到那骨指抚上唇边,近乎蹂/躏的开始抚弄唇瓣,仙宫翎偏过头,浅眸露了出来。   本是没怎么生气,也没多少气力生气的。   那灵活的长指又探到唇缝,在仙宫翎都没反应过来之际钻了进去,轻而易举的勾住湿滑的软舌玩弄起来。   仙宫翎懵了一瞬,错愣间已然有些怒了,刚要再偏过头去躲开,下颚却是被另一只手紧紧钳制,一时间只得被迫松开牙关,应承着他极赋技巧性的挑逗。   修长骨指奏出湿湿黏黏的声音,那人下颚被箍的有些泛红,他松了些力度,不出意外的被咬了。   好在他虚,不然这一口下去,怕是难免见血。   指头变本加厉的打了个旋,在被揉的殷红的唇边中进出,勾唇些湿黏的丝来,生生逼出他几分生理泪水,雾气蒸腾的浅眸都染红了。   这才肯放过他。   仙宫翎难受的翻过身呛咳,不住用袖袍在唇边擦拭,先是天公不作美酷暑消磨,眼下又是被这人戏弄折磨,他好不容易才缓过些劲儿,朝他怒目而视。   后者竟还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矜贵的好似方才出手的那个畜生不是他。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接连冒犯之下,仙宫翎被气的几近冒烟,全然忽略掉自己是怎么被他逮住,又是怎么被认出来的。   他嘴唇颤了颤,那里被蹂狠了,现在还微肿着,火辣辣的感觉不住刺激着他的神经,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这个孽……”   却是戛然而止。   谈不上犯上了,毕竟杳无音信这么些年,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算得上什么关系。   “孽障!”     ☆、第一百二十章   被骂的人好整以暇,似是在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还走吗。”   仙宫翎别开脸,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月清徽捻起他一缕碎发,不长,很快就从手心滑落了。   “锦衣玉食,无忧无惧,只要我在一天,你就能多快活一天,你还要什么?”   “放我走。”   指间按向他眉心,沁出丝丝凉意,他俯下身,低声道:“是你不愿走的。”   仙宫翎朝后靠了靠,满怀质疑的看向他。   “在我的地盘肆无忌惮,好吃好喝供着,舒服够了就执起清绝翻脸不认人,不是你?”仙宫翎张口要辩驳,又被一指堵了回来。   “况且,你要下山,不说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能顶到多远,就算你出了罄灵,那不远处遍绕妖兽精怪,你能去何处,活得过明天吗。”   “……”他确实在理,仙宫翎冥思苦想,仍是说不出反驳的话,终是咬咬牙:“留在这,我无立场可言。”   “你要走,便是自己分明不情愿,也要走?仙宫翎,你还真是死脑筋,伤人伤己,也就是我大度些,可以把这些计较放在别的地方。只有一点,你必须留在这,陪我,刀山火海,上天入地,但凡我在,你就别妄想挣脱。”月清徽眸里乍现出危险,稍纵,又被清润的芒取而代之。   “我知,你异世异界,凭这副躯体亦难在修真界长久,我可以等你寿终正寝,那时候再当回仙宫翎,好不好?”   他最后一句恳切极了,澄澈的眸光映着一人,好似能埋进心里。   即便是知道这并非出自他本真,极可能是作伪,这模样仍旧与记忆中某个剪影重合,仙宫翎看着他,声音不自觉的放软几分:   “往者已矣,人非物是,你图什么呢。”   他不再是那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师尊了,能做的事更是少之又少,无能之人,要往该去的地方去,不劳牵挂费心。   守他无用,图什么呢。   记忆中的少年模样渐长,那人执起他的手放在心口,认真又坚定,好似在宣告着什么誓言。   “我会保护你,师尊。”   亦是素年锦华,那少年藏于心间的话。   仙宫翎错愣几分,从未想过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他说:“换我来护你,来我身边吧。”   一时间,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的人竟是动摇了,他有些挣扎,又因为那声“师尊”挪不开心思了。   月清徽静看向他,匿在清润间的,是势在必得,还有没说出口的。   ——你觉得自己逃的掉吗。   而仙宫翎确实逃不了,中暑的感觉还没完全消退,他现在连翻个身都头昏脑涨,更别提逃跑了。   就在这昏眩间被人扯了起来,架起胳膊就朝前走,脚步也使不上气力,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那人身上,待终于停下,仙宫翎虽头脑昏沉,仍旧分辨出面前的是个传送阵。   他终于不再怀疑这人是早有预谋,而是确定了。   难怪他这么快就寻了过来,怕是一路都在旁边看笑话。   月清徽对他刹那间散发的阴沉气息似是浑然不觉,若无其事的问:“回那摘月台,还是磬竹峰。”   仙宫翎被引了注意,“……磬竹峰?”   月清徽朝他一笑,不无得意,“我的磬竹峰。”   似是为了以防他更不适,月清徽抬袖遮住他视线,那磁引一般的吸力很快就过去,骤风也变成了拂面清风,袖袍挪开,仙宫翎不住打量曾经驻留之地,竟是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未差。   月清徽又半搀扶半拖拽着把他扶进屋门,见仙宫翎实在萎靡紧了,这才施施然的攥住他手,渡了丝灵息过去。   这股清凉寒意终是抵消了炎暑,一盏凉茶又抵在唇边,仙宫翎顺意张嘴啜饮几口,振作上许多,待他终于有了精神,也不忘过河拆桥,轻轻挣开那手。   而月清徽,从始至终都秉承着极好的性子,不见恼色。   仙宫翎安定下许多,打量这房内布置,眸色复杂。   “这里既然成了你的峰邸,为何不修整一番?”   月清徽但笑不语,仙宫翎先是莫名其妙,后又轻咳一声,不再过问了。   他不经意瞥见那床榻之上似是还有着什么人,心里微惊,又留意过去,还真是个人的模样,心里竟涨上了些许莫名的酸涩。   他稍稍抿唇,先是错开视线,后又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月清徽在他倾身之时就一把拦下他,似是微惑:“怎么?”   仙宫翎垂眸,后退半步,只道:“多有打扰。”   月清徽转过头去,刹那间就明白了他在顾虑什么,唇角抑制不住上扬,极力压着情绪,平声道:   “恩,不过没关系,他不会介意。”   什么叫不会介意?   仙宫翎抑制不住的火气直往外冒,冷冷瞪了他一眼,连句告辞都不回,一把甩开他胳膊,却没走几步又被拽了回来。   “干什……啊…”   他惊呼一声,已然被摔到那那榻上,磕的有些疼,又想起这床上还有一人,又不禁要弹跳起来,从这个角度,先瞥见的便是一个清瘦身形,属于少年的纤细青涩还未能全然蜕掉,肤色则呈经久不见光的病态苍白。   他犹疑起来,也不知如何分辨,月清徽却趁这时欺压上来,好似全然不顾床上多的那个人。   “你这个孽畜!”仙宫翎使不出灵力,指甲却在挣扎时不慎划伤了他的胳膊,细长的一道,不深,但渗出了血珠。   仙宫翎顿住了,月清徽也停了动作,这时也稍稍松开了钳制,憋不住了似得闷声低笑几下,全然不把这伤当回事。   仙宫翎无法理解,用一种打量疯子的眼神看他。   “阿翎,你且再看。”   那声唤就好似鸣钟击磬,泠泠过溪,跌入心扉久久转响,难消磨尽,仙宫翎回神几许,竟是怔然又听话的朝旁侧看去。   阖眼的人静如冷玉,便是不动作,也能透过眉眼感受到那股冽然之意。   月清徽又轻笑几声,“竟是不认识自己了么。”   有了一眼,又反复打量好几眼,他才觉察到这身躯竟是未长成的。   “……怎么回事?”   月清徽唇角噙着笑,双手箍在两侧,好巧不巧,那不深的口子又划出一道细长的殷红。   明显做错了事,仙宫翎有些失措,眸光不自觉闪躲了起来,他心中有愧,眼下更是羞愧难当,张了张嘴,月清徽却道:   “不接受道歉。”   他语调照旧温和,好似极好说话,说出的话却又那么不容置疑。   像是为了让他看的更清楚,他把胳膊递在他面前,指了条明路。   “既然是你弄出的,不帮忙止血么。”   看清那口子,仙宫翎愧疚又多一分,他慌不择路的扯开衣襟,露出里衬,径直从那里撕下一道柔软布条出来,正要给他裹上,月清徽却是朝后挪了几许,躲开了。   正打算施展手脚的仙宫翎不明所以,月清徽又把那胳膊递近了些,眸里划过兴味,暗紫流光倾泻。   “阿翎,这样是处理不干净的。”   仙宫翎受蛊惑一般探出舌尖,直到血腥的气息蔓延至嗓腔,他才若醒神一般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懂了吗。”   下一度的火气冒上来时,仙宫翎已然有些警惕,他就是因这一瞬的不清醒,才出手伤人做错事的。   心绪复杂间,也就闭上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权当偿还愧疚。   月清徽任他胡乱舔了好一阵,才颇为享受的指点迷津:“阿翎,你这样是看不见的,也没寻对地方。”   便觉腕间吃痛,仙宫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朝着没伤的地方咬了过去,松了牙,留下一排牙印。   “疼死你算了。”   他擦拭着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睫羽恰到好处的垂落,一小簇阴影覆去又移开,月清徽语色平静:“师尊错入两世,原来的身骨已然消陨,眼前这具,才是属于这一界面的‘仙宫翎’的。从师尊来到这世界为止,这身体的灵已然不见了,我发现他时,这身体还是个孩童模样。一具魂灵不可能没缘由就消失,所以我推测,是第一世的你在破界后魂识受损,与这俱魂灵融合了。无魂灵,所以它才长不大,师尊才总是过一段时间就修为尽失,化成孩童形态。”   仙宫翎认真听着他叙话,亦是认可他的推测,毕竟,这是他们见面以来为数不多的坦白。   “有段时间,我也曾假扮于你,伐魔取道,退隐功名,功是翎祀真君应得的,过便由我担。那之后,我心知不应再与你扯上关系,我的余生是月清徽,不该是,也不会是你的阴影。”他神色冷了下来。   “月离弦早就死了,从你抛下他那一刻,你不会搞错吧。”   仙宫翎心间一痛,敛下眸,吸了口浊气,终是依言启唇,艰涩唤道:   “…月…清徽。”   “骗你的。”   眼前的人抚上他眉眼,敛下刻意展露的冷芒,墨池一般的眸里俱是幽邃。   “月离弦、月清徽都是我,而我永远都只会是你的,这个不骗你,师尊。”   仙宫翎却并未能因此好受,他喃道:“为什么…”   “我会活不下去。”月清徽点上他眉心。“作为月离弦,我会活不下去,扼杀过去,月清徽才能生存。首席弟子无所谓谁当,但这磬竹峰,我一样不会相让,当我的立场与你相近,走你行过的路,历你经过的苦,步步摸索,好似能体会到你的过去。”   他说:“我向来别有居心,想独占你。”   “……你不是拿当我师尊吗?”   月清徽攥紧他的手,虔诚的吻向玉白指间。   “你是我的毕生钦慕,亦是这一生倾慕,是我最好的师尊,永远。”   为何现在敢这么宣誓呢,月清徽自嘲一笑,自问自答。   因为你逃不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他这一番言语太过突如其来,是仙宫翎始料未及的,倏然不禁僵硬起来,下颌线绷紧,浅眸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愣是没打探出一丝玩笑。   他心下翻江倒海那般汹涌,有所顾及,仍极力秉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然而身体上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月清徽感受着指间寒枝般的生硬,饶是他再怎么强装镇定,仍旧掩不了他失措的事实。   ——你瞧,手都忘了收回。   他貌似不经意拉开些距离,指间松开些力度,那人才惊醒一般飞快撤了手,左顾右盼却只避开他这里。   浅眸映的视线投掷于一旁,忽地沉默许多。仙宫翎又静默注视了会儿那似在沉睡的躯壳,他不久前被桎梏其中,那时混乱极了,又对这身体陌生,没察觉到更多不对来,而今换了个角度看,这面庞分明还犹存稚气,若非被人提醒,便是叫他再三细量,也不敢确认这是谁的。   月清徽同样打探向那躯体,拾了缕墨发在指间缠绕,似在比划着长短。   “该剪了。”   仙宫翎抿唇,终是开口问道:“而今过去多少时日,为何这身子这般青涩。”   “五十又三。”他把那缕头发平整打理好,不知做过多少遍。   “这身体不能太长时间离开流冥棺,偶尔才出来透风,本就生得极慢,灵力也是我强灌于它,好不容易养护到这么大,你嫌青涩?”说着,侧脸看向他,好似他做了什么忘恩负义的事。   许是那瞳眸过于熠熠晃眼,仙宫翎垂下眸,没理会他的揶揄,心下盘算着时间,也不曾想毓灵族的流冥棺被用到了这种地方……委实不值当。   “阿翎可是还有什么话要问?能相告的,我自不隐瞒。”   仙宫翎颇为不自在,他还是不习惯这人口中的这个叫法。   “……容我一人,静处些时间,可好?”   那抹浅薄的眸光不轻不重的落在他身上,仙宫翎不由绷紧心弦,以为会被矢口回绝,毕竟,一旦对方回绝,他也是别无他法的。   “多久?”   闻言,仙宫翎颇为意外的抬眸,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   “明天为止……到明日就好。”   难得见他恳切,月清徽不禁多打量几眼,也说到做到,当即翻身下床,离开时才又似突然想什么一般补充了句:   “哦,对了,现在这里是我的房间,既然阿翎执意要留在此,我自不介意。”   说罢,也不待那人反应过来没有,猛的带上了门,人就不见了,恶劣的很。   只一句话,毒瘾弥散一般让人控制不住的在意,仙宫翎静等了稍许,见外面果真没了动静,这才在房间里踱步试图转移注意力。   房内布置跟记忆中相去不远,屏风后有一角玉白露了出来,仙宫翎探究的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是那口流冥仙棺。   他记得月清徽曾说,那副躯壳不可长时间离开这棺,而今竟是离开的这么放心?   又想起他那句“我可以等到你寿终正寝”,心绪纷乱间,又涨上了些沉重。   他来到铜镜前,端视着镜中的人,良久,不轻不重的把那面镜倒扣在桌上。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茫然之色消退,眸光坚定不少。   他径直走到那俱棺身旁,玉臂与通白棺身相得映彰,少顷,便见一滴红触上棺身,倏忽与其融为一体。   流冥棺本是毓灵族宝,仙宫翎自是对其不陌生,此棺用途远比世人想象中还宽泛,而今仅用作存留一物,在他眼中已是暴殄。   他如今要引的,正是定魂。这几日接连在两个躯壳中周转,他魂魄远比初来乍到时要动摇,自当要更容易施展。   这一次,是他自己当主,至于魂倚何处,他决定好,也已经全然做好准备了。   .   珞笙大殿,罄灵诸多长老齐聚,参选弟子的现有成绩画卷一般铺展在面前。   来此地的人,多是为得争得资质优异的红苗收入麾下,自然对那些记录颇加留意,时而视线难免撞到一起,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相让。   一人环视一周,忽问:“清徽道尊何在?”   “许是在试炼阵巡查。”一指直指向偏侧一处,了然一笑。“这人不错。”   闻言,一伙人果真被引了注意,有的径直上前看他所言是谁,有的没曾挪步,视线却是不由朝这里探过来。   有人大吃一惊:“毓灵族的小子?”   银钥似笑非笑的朝他一瞥,似在说:你不要正好。   再看那卷上所列的资历成绩,多数人更是瞳孔一紧,彼此间交换了个眼神,你来我往,一时间又是刀光剑芒,互不相让。   “此人确实不错,性子也桀骜,双生尊老这般看好,可是吃得消?”   银钥白了来人一眼:“本座吃不吃得消,与你何干。”   有人惊喜的喊了句“师兄”,正是之前问其行踪的弟子,她眸里闪动着雀跃的光,仰赖之色一目可了。   月清徽朝她颔首致意,一样温笑,眸光却毫不停留,他大步走到银钥身旁,与其他长老道好称礼,这才又重新打量到那宏幅案卷上。   有心直口快的,当即道:“这载录委实繁多,亦平淡的紧,清徽小友眼睛有恙,还是勿在这之中费劳了。”   月清徽摇头,似是毫不介怀:“小事尔尔,应对足矣,谢申长老挂怀。”   并齐于横幅之下的还有两条名单,俱是按名次早已列好的排名,只不过齐一是晋级,其二是淘汰。他们不止要挑出个别中意另做关注,也要从淘汰的排名里遴选出合适的待定留察。   遴选时,月清徽偶尔也会提及稍许人,讲他们的历练时所遇之事、应对之法,倒是不乏趣味,遴选本是枯燥之事,而今谈笑风生间,人们有时应和,有时亦是横插一嘴,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辨论,倒是兴头高昂的紧。   翌日,破晓时分,霞光初露,叆叇氤氲,烁了一室池辉。   薄雾熏染着拂晓的鲜亮,漫上素色衣袍,他静坐于梅树下,清寂胜雪,流风拂扬,白梅花瓣疏零簌落,三两片落到瀑发间,墨白厉显,以茶代酒,独饮独酌。   月清徽踏熹微回来,见得便是这幅光景,他停下步子,就这么伫立在门外,似是不敢挪步。   画中之景,远了,难舍,近了,又怕轻易破碎。   那人一口饮完最后一杯,侧眸看过来,似在疑惑他为何不上前。   接触到眼神,月清徽信步走了过去,来到他身前,姿态从容的跪下身,端端正正的行了叩拜。   “不肖弟子月清徽,恭迎师尊。”   他一如既往的唤师尊,好似其间的空白期从不曾存在过。   仙宫翎垂眸,默然看着低首的人。   怎么可能不变,事过境迁,人非物是,亘古之理。   他又斟了杯茶递过去,月清徽抬起头,接了杯子,忽道:“我每天为你奉茶好不好?”   “不必。”   月清徽观摩着杯子里飘摇的叶,好似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多话,也不起身。   仙宫翎不禁腹议:既如此,问我作何?   不过这奉不奉茶的,师徒之礼形式上的东西,本就于他无甚影响,反而是他想体恤,不让这人管顾多余占用时间,却被他拒绝了???   仙宫翎想着既然这人偏爱折腾,那便让他折腾个够,保不准哪天就抛在脑后了。便轻易允了他。   结果第二天,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近来困觉,要比以往更容易嗜睡些,日头更盛,太阳已是透过窗晒了大半屋子,难得没能挣扎起来,意识迷糊着。就这么半梦半醒间,只听门扉一声吱响,又过了半天无甚动静,他便又翻了个身,权当那声响是错觉了。   又安静了没一阵功夫,只感觉是有人在推他。   睫羽终是颤了颤,还没来得及睁眼,便觉唇上一片濡湿,仙宫翎懵了一瞬,又感到舌上一顶,那尚着温热的液体不容分说被争相顺入喉咙,他差点以为会被呛死。口中那股力道纠缠不已,牢牢抵住人胡乱挣动的舌,浅薄唇瓣被躏的发红,那液体竟是极顺和的从口腔划落,不紧不慢又极有节奏,逼得人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没有呛。唇齿间还残留着清浅的茶木香。   不知是否初醒之故,又或是刚刚被人压麻了,他还觉得身体发软,使不上多少力。   他本该反应极快,可这俱身体已是静止惯了,较比之前几乎处处有懒散的苗头,道阶已算微渺,灵力还是被强灌的,警戒性也差上很多,尤其是碰上月清徽的时候,竟还会潜意识觉得习惯。   以至于仙宫翎想对他下手,差距悬殊不说,要克服的障碍还极多,难上加难。   这么想着,手上却已是高抬而起,窜出一簇看似细弱又强悍电流来。   只要一天还认他这个师尊,这孽徒胆敢还手试试!   仙宫翎径自挥掌下去,手上却落了空,再复眼,只觉气流微些滚动,透窗而过凉风拂过,扫了一室旖旎,又不免残留。   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明天接着上但愿多码些QAQ) 很奇怪的就是,最近明明也没接触什么文学♂(咳……)怎么写着写着情/色的氛围就煽动起来了?噢,头秃……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论忙里得不得闲,月清徽总能抽出那么一段时间来“奉茶”,搞得仙宫翎不敢晚起一秒,然而他早,月清徽只会更早,一复一日,锲而不舍,好似多喂一口茶就能怎么样。   不过这一次,他没那么容易投降,僵持就僵持,怕他不成。   这天,仙宫翎做好彻夜抗争的打算,好不容易强撑到将近后半夜,那人却是迟迟不曾来,终是没能顶过去,不知何时睡了。   醒来便见月清徽在坐在床侧,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近乎条件反射,仙宫翎脊背僵直,看向他手边,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心下疑惑几分,又朝他身后看去,正看到那杯茶盏在桌上好生安置着。   月清徽自始至终视线不挪,眸里盛着几分幽邃,也不知是在较量什么。   半晌,还是月清徽先一步动作,夏日炎躁,他翻指间,空气中便多了些潮湿水汽,混在徐风中清爽许多。   “阿翎多睡些吧。”   目前的行为倒算端正,不见冒犯。   浅眸里那分疑惑未消。   月清徽在奉茶方面逼得紧,便是仙宫翎要求“放在桌上”,也会被一句“过了时候,有失其韵。”给堵回去,而今不怕过时候了?   月清徽似是读懂了他所想,唇角笑意加深,“今日是凉茶,师尊歇好再品,不急。”   竟是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去,离开前又道:“师尊若是嫌闷,也可在峰内四处走走。”   直到屋门被重新阖上,仙宫翎心里仍不住称奇。   今日这么好打发?   被嘱咐好生休息,经此一出,他反倒精神不少。仙宫翎碰上那桌上的茶盏,掀起瓷盖,指在杯口摩挲片刻,也没觉出什么不一样,他饮完茶,才又走了出去。   流冥棺自他换回这具身体起,就从屋子里挪了去,仙宫翎要绕过大半个院落才能寻到。   若不是要借用这口棺修炼,仙宫翎都怀疑自己会否永远都接触不到这棺了。   借助流冥棺,不仅修习上事半功倍,利用其内里异界维度,可化繁为简,修习时长更能化年为月,甚至只一须臾间,发挥的效用能到多大,也得看所用者现有资历深浅。   他已是落下太多,太需要这口棺了,便与月清徽约好,每天都要借用这棺去修炼两个时辰,果真遵守约定,不多不少两个时辰,也不拖沓。   等月清徽渐放心下来,自然管制就松下许多,所以仙宫翎偶尔也能在这里修习个半日。半日,哪怕是一天之中只有个小半日,也是极有裨益,自然分秒力争。   连续修习而下的积累终是发挥了作用,他愈发沉浸在这攀越的感觉之中,久违又不陌生。   翌日,仙宫翎是自然醒的,屋里没有别人,桌上仍旧好似放置着一杯茶,似是掐准了他醒来的点,杯子外延还挂着适度的温。   将近小半个月过去,月清徽好似度过了最忙的时段,渐渐也得了闲。   “师尊可想去何处闲游?明日我陪你可好。”   “不好。”仙宫翎提剑绕过他。   月清徽又挡在他身前,不依不饶,“哪里不好?”   仙宫翎侧剑把他拨开,“我要修炼,别来打扰。”   月清徽宛如没听见一般,温声出言,却是不容抗拒:“容你两个时辰,只少不多。”   仙宫翎沉默的远远甩开他,也就不与他辩了。   一连下来也算相安无事,要说真正出事的,是在两日之后。   这天日丽风和,与平常也并无不同,仙宫翎饮完凉茶,留了道去流冥那处修习的口讯,向他交代这次要修习大半日,就动身了。   沉浸修习,谁知这次坠的有点深。他心下掂量着与平素差不多的时辰节点,又尽可能的拖到最后一秒,料想外面的天色应是要比以往稍晚些,这才不紧不慢的从虚空中走出。   却是有些愣——外头日头正好,天大亮着,与他所想相去甚远。   目光逡巡间,就触及到一汪幽邃。   月清徽神色仍旧温浅清淡,仙宫翎却在这清淡之中透过那眸子咂摸出几抹阴沉和低气压来,再联想外面这大亮的日头,心下咯噔一声,便知是出了差错。   ……道阶增长,这棺发挥的效用延长,怕是在不知不觉中违背时限了。   “师尊,你可知过了多久?”他唤师尊,话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沉之意更甚,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仙宫翎观他神态,心里更没了底,又不可不回话,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问:“……多久?”   “三日。”   闻言,仙宫翎微松口气,原来不过三日,看他这般低气压,他还以为能有多严重。   还没来得及落下的一颗心又悬悬提起,因为月清徽直上前扣住他手腕,眨眼功夫那腕上就多了绳缚。   月清徽捻了捻那软绳,抬起眸,唇边带笑,眸里寒霜,温声道:   “不过三日,是吗。”   似是知道坏了事,仙宫翎几许心虚的别开眼。月清徽将那绳缚在手上缠了两圈,尺寸收缩间,又绕过那被束住的双手,一把拽了过来,几个闪身把他丢回屋内,当着他的面在屋里下了禁制,也不多做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仙宫翎看着手上那软缚,召出清绝,竟是没斩断。而今他功力见长,本应更容易才是,他不信邪,连又砍了几次,刚硬的刃划上细软的绳子,竟是一下子被弹了开,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仙宫翎有苦难言,不过也确实是他有错在先,无法辩驳。   整个下午都不见月清徽的人影,他干脆打坐入定去了。   又过一日,这一次月清徽竟是连奉茶都不来,再加上接连借助流冥棺的修习突然间就断了,徒然让人觉得空乏不少。   无论有没有流冥棺,总归还要继续修炼,仙宫翎沉下心来不闻他事,闭眼接着调息去了。   入定的人意识会堕入更深层面,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以至于当他睁眼之时,就那么恰巧的撞见一个意欲行事不轨的人。   仙宫翎掀眸看了眼身上近乎被扒掉大半的衣服,眼也不眨的抬脚踹过去,月清徽亦是极快的侧身躲了去,嘴上还言辞凿凿。   “不设防,理该吃教训。”还肯说话,看起来消气不少。   仙宫翎躺在软软的枕头上,抬起手,把腕上的东西摆在他面前,“解开。”   月清徽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绕过他胳膊径自解开了腰带。   仙宫翎嘴角抽了抽,顺手一个反罩,直把那软绳勒在他脖子上,威胁道:“解不解?”   月清徽几许无辜:“解了。”   仙宫翎又不客气的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这小子脸皮忒厚,皮却有些不堪,这么一下子就出了道浅薄的红痕来,与周遭的细嫩形成的反差太明显,搞得好似是他成了虐待,里外不是人。   他松了力道,撤开些距离来,正要反绕回一圈放过他,月清徽却仰起脖子,开始顾自往后扯,绳缚开始违背人意,勒的更紧了,方才还是细微的痕,现在眼看就要留了印,仙宫翎不得不顾及他,又朝前伸手过去送了段绳子,不止一次怀疑他受虐狂。   这么一递手,身体也要迫着朝前仰起来,保持久了便有些吃力,浅眸冷冷看向他,明显不满。   月清徽方才只为躲避,这一次又低下头揽上人腰身,随他一并躺在枕上。   “睡吧,师尊。”说着,自行闭上了眼。   绳子还挂在人脖子上,仙宫翎又是一个反手扣过去,月清徽好似多长双眼似得,时机掐的极准,顺势搂的更紧。   打眼看去,好像是仙宫翎要把他圈怀在一样,嘴上还不住揶揄:“原来师尊喜欢这样的。”   仙宫翎忍着没在他脸上做文章,也干脆闭了眼,眼不见为静。   既然他不嫌被这么套着难受,干脆让他套一晚上好了。   这绳缚在他手上捆了足有一周才被撤去,直到又能摸到那口流冥棺,仙宫翎还心有余悸。几天下来耽误的时间远超他用这棺的时间,便再不敢在约好的时度上拖延了,一连两个时辰,时间尚可就继续,若是再有变化,逐渐调整就是。   束留在磬竹峰久了,也确实会想到外处走走,他趁月清徽有事离开的时间,御剑来到主峰一角。   流云堂的侍者依着要求取了绸缎几批,蜡烛几盒,灯笼数盏,待柜台上渐被红色的东西淹没,品出味来。   侍者约摸是个中年样貌,一双眸子透析,他询问道:“仙君需要合算姻缘否?”   “不必。”那人生的与性情一样冷峻话少,顿了稍许,又道:“要准备的除了这些,可是还少什么?”   不合姻缘,看来这人已有定夺,只是这类事不熟练,侍者反应极快,当即道:“不止彩礼,彩礼单也是要备好的,仙君若是对这些程序不了解,可挪步到鹊桥阁,那里更齐全些,可合八字挑吉时,可定礼服,就连大婚程序也可交由他们操办,不会出错……仙君可知鸾凤殿?”   仙宫翎摇头。   那侍者倒也不奇怪,这宗里的内门修士闭关修习多了,不闻世事,消息不灵通也实属正常,当即解释道:“鸾凤殿是十年前所立,但搬引了前身连喜阁的信息,仙君若需要立名在册,便去那处。”   连喜阁他还是知晓些的,同样是载录仙缘道侣之地。知晓了大致情况,仙宫翎挥袖把那台上物什尽数收了去,留了灵石就要走。   侍者看向那比预估价的还要多出不少的灵石,刚想张口唤留步,话至嘴边方觉不妥,改口道:   “良缘结夙缔,佳偶自天成,幸觅良人,喜结连理,此般祝福仙君了。”   仙宫翎顿住步子,倒还是第一次受到这般祝福,心里不住漫上奇妙。   “多谢。”   侍者观他背影,不住赞叹:“不知何人这般好福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流云堂?他都买了些什么?”月清徽敲了敲桌面。   去流云堂那处置办东西倒可不论,月清徽却是不知他师尊还要置办何物 ,要什么东西不来寻他,偏生自己去买。虽说这也是师尊的秉性,尽管知道如此,月清徽还是希望他能多拜托自己,多依赖自己些。   女子几番犹豫,面上似是多了几分为难。   待听完她交代的物什,月清徽本轻扣在桌边的手指一紧,那木便有了裂纹,好似脆弱的不堪一击,那咔嚓的断裂声亦是搞的莫鸳头皮发麻。   然而月清徽的神色却未有多少变化,死一般的寂静凝固在整个空间,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又听他出言:“那孩子现在如何?”   莫鸳忙应道:“倒还乖顺,依宫主旨意,这就把她送回宫家看养,保她衣食无忧。”   月清徽沉声道:“改日再说,把她留下。”   莫鸳心里疑惑更大,宫主不明缘由,一直委托人养着那丫头。莫鸳就时常会接这照看的任务,也算看她长大,时日久了,自不会一点情分都无,才会在上报时把那小丫头的劣迹尽可能叙述轻些。   在这事上,她摸不懂宫主的意愿,非亲非故,宫主怎么会愿多养个累赘,可若要论起照看,宫主对这孩子的回避和厌恶又不似作假。   要把那丫头丢到一个安稳的地方生活,被他们一手扶植起来的宫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今竟是又拖延了。小丫头是个能闹事的,这些日子在宫主眼皮子底下,好不容易藏手藏尾萎缩收敛着,莫鸳生怕她习惯了又多生事节,触到宫主这里来。   眼看就要送走熬出头了,而今既然宫主又说要改日,莫鸳也只得遵从,心里只盼那小丫头接着乖顺。     “此事你不必再插手,我自有掂量,退下罢。”   莫鸳收了心绪,敛眸作揖,恭敬的告了退。   月清徽摩挲了下指节,唤道:“天元。”   空无别人的殿里倏然多了抹人影。   “接下来就劳烦你了,若他再出去,去过何处,说过什么话…接触了何人,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他近来修为渐长,亦对你不会陌生,小心行事。”   “我在就好,主人留那小姑娘作何?”   “总要借个能与他说上话的……听说他们相处不错。”座上之人冷冷笑了几声。   “季敷湘,差点成了他婚配的人,能不好吗,甚至从他再次出现在这世上开始,第一个见着人就是她,我助她转世,留她魂魄,果真,不错。”   后面的话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天元略作犹疑:“翎祀真君未曾接触太多人,主人怎知他意欲为何?莫不是一时兴起。”   月清徽呼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你说的对,那便再观察两日。”   两日后,月清徽直把面前的信纸攥出道道皱痕。   “鹊桥阁…鸾凤殿。”   天元曾拿这事与芜秋商量,而今也只得劝道:“主人,若真如你想的那样,真君会否是……”   月清徽又把那痕展开,却怎么都抚不平整,敛下眸,语气平静,好似在叙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   “而今我欺他,软禁他,控制他,也不是没想过绑他一辈子。此事落到他人身上,试问谁又能甘心,更何况是仙宫翎。眼下他对我便是再多容让,也不过是拿我当成他过往那个小徒弟疼,待他羽翼渐满,能凭一己之力,多的是找我讨教的时候。”   幽邃的眸里泛出凉冷。“……逼我毁他吗。”   “主人!”天元锁起眉,满是不认同。   月清徽方若回神一般,扯了扯唇角,“不会有那天的……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   仙宫翎赶在日落前就回来了,却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月清徽朝他弯眉眼,他总觉得那双灿若春水的剪眸里溺着辉,是刀刃处的锋利。   下意识的脊背一凉,又被温热的怀抱覆住,便好似那股冷意是他的错觉,耳边还是这人的温声软语。   “师尊去了何处,怎生回的这般晚? ”   仙宫翎默默望了眼仍在天上悬挂的太阳,选择沉默。   月清徽见他果真不交代,手上不自觉的用了力,仙宫翎疑惑的侧目回看他,后者仍是副滴水不漏的模样。   门扇一侧,只见个小身影怯怯的露出半个脑袋,满眼好奇又畏惧,正朝这里张望。   认出那是谁,仙宫翎把身前的人推向一旁,几步走了过去,对被他抛在身后人的情况浑然不察。   “你怎么在这里?”他垂眸问。   小姑娘不知为何开始发抖起来,仙宫翎还以为是自己唐突,便后退一步,月清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道:“是我让她留在这的。”   仙宫翎微愣,“你竟认识?”   月清徽应的模棱两可。   这小姑娘在月清徽靠近时就宛如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松开门就往仙宫翎身后躲。   仙宫翎奇了,头一回见到有人不怕他,反倒怕离弦的。   “松开。”只听一声冷呵。   小姑娘抖了抖,随即颤颤巍巍的松了手,低着头看脚尖,乖的不像话。   仙宫翎生了怜惜,对月清徽道:“她不知事,你别吓她。”   月清徽眸色冷了下来,“怎么,这就心疼了?”   仙宫翎蹙眉,“你怎么跟个孩子计较?”   “孩子?”月清徽轻蔑的瞥向那躲在他身后的人,“早就不小了,我看她倒是精怪的很。”   小姑娘霎时颤的更厉害,仙宫翎朝后看去,摸了摸她脑袋,又见她泪眼汪汪的就要哭出来,又害怕似的不敢出声,确实多了不忍。   月清徽沉下脸色,阴云密布,当即不干了,他一把拉开仙宫翎的手,活生生一副有她无我的架势。   难得见他意气用事,还反应过激,仙宫翎瞥他一眼,打着商量道:“总得问清楚再放她走吧?”     月清徽一点点的松开钳制他的手,脸上却不似动作那般甘愿,他猛的背过身去,低哑道:“师尊想留她,全凭师尊做主,多久都好。”   说罢,甩袖离开了。   等他从眼前不见,躲在仙宫翎身后的小孩貌似才缓下许多,犹犹豫豫的后退一步,这才同样戒备的看向仙宫翎。   “你怎么在这里……覆香?”   被叫出名字,这丫头才露出几分惊奇,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名字?”   “我们见过。”浅眸注视着她,似乎不打算再多解释了。   小姑娘开始努力的仔细回想,似是忘了害怕,一个劲的盯着他瞧,才犹犹豫豫唤道:“……大哥哥?”   仙宫翎轻轻点头。   女孩还噙着泪,便是眼睛亮亮灿灿的扬起嘴角,此刻的表情也似哭非笑。   “莫鸳姐姐带我来的,她没告诉我那个人也在……”   那个人?   看她反应,八成是说离弦,仙宫翎倒是不禁奇怪问她:“他很好,为何这么害怕?”   “他…可怕……”小姑娘细声喃语,终是撇着嘴又埋下了头。   仙宫翎只得避开这个话题,“你那姐姐何时接你回去?”   覆香摇了摇头。   “也罢,你暂且在……”他略作停顿,指了旁侧的屋子,“在那里歇脚吧,那间屋里没人。”   仙宫翎把她带到房间去,见她仍是低落,道:“且安心些,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等有了你那姐姐的消息,我会告诉你。”   覆香点头,飞快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谢谢大哥哥。”   仙宫翎微勾唇角,带上了门,回到自己房间时,顾自倒了杯茶递过去。“败火。”   月清徽挡到一旁,仍不予好脸色,仙宫翎便把茶放到桌上,自己则准备回里卧修炼了。   “院子这么大,怎么是我的房间?”   “这里不才是你的房间吗?”仙宫翎顿住步子,回头看他,又解释道:“其他地方有些偏远,不合适。”   “都是我的。”月清徽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她既然占了我的房间让我休息不得,师尊也别想着修习了。”   仙宫翎不禁腹议:倒是没见你用过那间房,哪次不是非要挤在一间?   这回,照常一同歇卧在榻上,以往都是月清徽寻话说,而今他不出声了,仙宫翎也不知要说什么,便是两厢无言,静默的让人别扭。   月清徽是在半夜离开的,尽管他动作极轻,仙宫翎还是在他阖上门后睁了眼,待他气息彻底销匿,才又望向门处,委实再难歇下,干脆调息去了。   许是他这几日在外露面有些频繁,不曾想,隔日,银钥竟是寻来了磬竹峰……准确的说,是银瑶。   他提了壶桃花酿,显示是有备而来,见到仙宫翎了也不问其他,一手指向那梅树之下,两人便极有默契的对座而饮了。   这还是仙宫翎回来之后第一次饮酒,刚入喉的不适感些许微妙,好在这醇香的酿酒顺嗓滑去,辛味被满腔的芬芳美意覆去,很快就能适应享受了。   银瑶笑道:“埋了近百年的坛,宫翎要如何称谢才好?”   仙宫翎摩挲了下杯沿,似在琢磨。“……连饮三杯?”   “素闻宫翎千杯不醉,倒是便宜。”   “那如何好?”   只见一个比桌上稍小一圈的酒坛在他手边甩了甩,银瑶把这坛酒放到桌上,碰触一声清脆,他抬手一掀,顿时满园桃香又添了分微些发涩的味来,糅杂成勾人的奇异。    ☆、第一百二十四章   都说活久见,仙宫翎却是到至今都从未闻过这般味道,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仍是桃花酿。”银瑶向来温雅的笑里掺了些狡黠。“是银钥的主意,他本是要在今天送与你这壶的,这酒酿的不同就在于,这其中加了檀灵草。”   一听这名字,仙宫翎一下子深锁起眉,显然是心理排斥。   檀灵草是灵草的一种,在修真界亦不难寻,多用入药,可辅佐炼丹,亦可晒作茶饮。   仙宫翎曾在阅历清浅时饮了这檀灵草佐成的茶饮,一个不大的杯下去,他就有些头脑昏沉,起先不经意,又连品了一杯,又变的方向不识,醒来之后还以为是被整蛊一番,细究缘由,也问不得什么,便取了那辅料研究一番,这才发现是檀灵草的问题。   千杯酒尚不能奈他如何,不过几杯茶却把他撂倒了,仙宫翎有些受挫,为免误事,也便自觉不再碰用檀灵熬制的茶饮,辅药方面亦是极力避免。   而今银瑶就这么把掺了檀灵草的物什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上,尽管它留下的味感极佳,对仙宫翎来说,却更好似浸毒似的,能不碰就不招惹。   银瑶却是轻轻点了那坛身,侧眸看他,“总也不过一坛酒,并无甚多害处,阿翎便是昏沉些,才像个饮酒的人,不然照那平素的桃花酿,一坛又一坛,我要何时才能把你灌醉?”   仙宫翎同样瞥他一眼,“你灌醉我作何?”   银瑶抿唇轻笑,“久不闻见,好不容易等到你出关,特意取来这近百年的酒坛,应下便权当你的回谢,况且,若是只有我交代在这,如何是好?”   银瑶打了个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便只三杯如何?”   仙宫翎握了握不到手心大小的杯,终是应了他,待稍一斟满,就仰头一口灌了下去,郑重其事,倒更像是在饮毒。   银瑶忍俊不禁。   仙宫翎灌完这口,波澜不惊的静等了会儿,桃花的芬芳沾着幽幽的甜醉,却没有沾染上他,他疑惑几许,又连饮两杯,除了味蕾受了鼓动之外,竟是全无迷离之意。   他心间一动,眼神又不禁盯向那余下的酒坛看,伸出的手又霎时打了个转,绕到之后那相较普通的桃花酿去。   银瑶与他对饮,兴致更好上几分,两人话都不多,主院庭落的白梅长开不败,银瑶拂去那落在酒坛边缘的几片花瓣,又斟了一番,待一坛桃花酿落了半,便见桌上又多了一个白玉匣子。   他径直把那匣子向前推了稍许,见仙宫翎疑惑,适才解释道:“丹药,千年碧莲果所制,委那瑰柏一手炼造,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予你那徒弟的。”   总归是裨益之物,仙宫翎便没曾推诿,应了下来,银瑶的下一句却惹得他顿住动作。   “不知而今,你那徒儿的眼睛可有好转?这其间我也曾闭关过一段时日,那时他行动都颇为不便,而今近乎看不出甚多异处,也不知转好了几成,这药丹便是辅佐明目之用,若是我多虑,当个补药也不错。”   仙宫翎心头震动,只觉那不到掌心大的杯子有千斤重,竟使不上多少气力来了,他落下杯,努力平复着心情,让出口的语气尽量不那么突兀。   “……那段时日我并未在他身边,也不知他有多严重。”   “竟是没告诉你?”银瑶,抿了口酒,随即了然的颔首。   “也是,性子要强,倒是像你,他那时表露的模样太过平静,一开始我也不曾察觉到的,后来偶然撞见他在磕磕绊绊的摸索,这才生了奇怪,又眼看他撞倒了个花瓶,险些受伤,这才上前把他拦住。他在磬竹峰待了近半个月不曾露面,再见他时行动虽有所迟缓,却也再不至于撞到东西了。这时候,宗门之人已是知他眼睛有疾,你那时不在,我也不甚放心,便暗中跟了他一段时日,不曾被欺负了去,也就顾自闭关了。”   仙宫翎看着那杯里清澈的晕闪,几分怔然,“多谢你。”   银瑶会意,摇头道:“你我之间,焉谈谢字,况且他本是个妙人,我便是帮他,也是有意为之,左右一个师侄,银钥也是看他顺眼的,倒是说起,我至今未想通,为何你无缘无故就把那首席之位拱手让了出去?”   仙宫翎知道月清徽曾假扮过他一段时间,这般卸任,为的也多半是好掩护他不在的事实,只道:“首席之位本是能者居之,那位置终是虚的,修真才是主道,不可惜。”   银瑶心道畅快,亦是应了句:“不可惜。”   一坛见底,酒足尽兴,银瑶便告了辞,仙宫翎摩挲着杯口,低落着睫羽,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月清徽回来之时,仙宫翎还坐在那梅树下,桌上有些狼藉,甚至有杯子倾落在地。   月清徽便上前与他对坐,“师尊喝的尽兴吗?”   仙宫翎这才掀眸看向他,不徐不疾,道:“回来了。”   月清徽应了声,便见素手朝个杯盏一指,“斟酒。”   月清徽闻了闻那酒香,是他不曾熟悉的味道,不禁问:“这是何物?”   仙宫翎却不理他,又重复了一遍:“斟酒。”   月清徽便为他满上一杯,仙宫翎才似是满意一般,盯着那片滴不洒的杯子看。   月清徽觉得他师尊有些不对,又看了眼旁侧空落的一坛,联想着他喝醉的可能性,他师尊素来视酒若水,出了名的不醉仙……而今呢?   他尚未估量出个结果,又听身旁的人道:“赤色的那颗,吃了。”   月清徽看向桌上,便见一个玉白匣子朝向他打开。   匣子里盛了两个丹药,一朱一碧,灵力甚盈,华芳毕露,已呈极品。他一个眼风过去,扫了眼仙宫翎,后者再未曾表露什么,好似只是为了让他吃颗丹药,月清徽奇怪虽奇怪,也便照做,从那匣中取了颗出来,吞了下去。   那药下了肚,月清徽看向仙宫翎,后者也看向他,还以为他会说什么,只见仙宫翎摆摆手:“走吧。”   这回,月清徽怎会乖乖听话,他看着仙宫翎杯子一空,又自发为他满了去,仙宫翎垂眸静默片刻,终是一饮而尽。   “何时之事?”   他突然发声,月清徽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仙宫翎又盯向那匣子,匣中之物静静躺在扇壳里,艳欲滴血,是本应被取走的赤。   月清徽蓦然顿住,一时也跟着静默起来。   仙宫翎又朝外一指:“走。”   月清徽不动作,也不做声。   仙宫翎便当他不存在,又摸上杯盏,却被一把按住。   “师尊……你怎么了?”   仙宫翎抬了几下,那杯盏近在眼前,却是纹丝不动,他撤了手,平静之色竟是裂出条隙,浅眸里的恼意愈显分明。   “何时之事?”他重复道。   月清徽垂着落眸,看起来竟是分毫不打算交代。   “好。”仙宫翎站起身来,浅眸泛着冷冽,“你我情分到此,你没有过什么师尊,我也从未有什么逆徒来,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你我间到此为止了。”   月清徽紧紧攥住雪白袖摆,脸色一瞬间有些扭曲,照旧温声道:“师尊醉了,需得暂且歇息,待师尊醒了,再同我说话吧。”   仙宫翎一拂袖甩开他,不容置疑:“要么你现在走,要么就别拦我。”   月清徽死死扣住他,直把人撞到粗壮枝干上,雪白的花瓣被撞的芬落,暗沉的紫眸里多掺了抹猩红,极为诡秘,“你敢不要我?”   因这番激烈动作,仙宫翎袖袍之中竟是直接滚落出一个卷轴,咕溜溜又在地面上摩擦了几圈才停,停在月清徽脚边。   仙宫翎脸色微变,月清徽不会没察觉,他一手桎梏着他,自然能比他反应更快的拾那卷轴到手边,月清徽手上力道未松分毫,那卷轴却是直在眼前铺展开了。   仙宫翎别过头去。   那卷轴上所列之物足够详尽,随意一个都价值不菲,只消一眼,月清徽便知道了这礼单是要用作何处。   反正都撕破了脸,破罐子破摔,月清徽干脆便问:“你要成婚?”   “不是。”   “说谎。”他捏起他下巴,直把人掰过来与他对视。“跟谁?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勾搭上别人了,今日与我断绝,明日就跟别人相好,真是打了个好主意。”   仙宫翎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反驳,又紧抿起唇,竟略显几分狼狈,闭了眼,终是下定决心一般,道:“……不是,我只是不当你师…”   下一瞬,尽数被堵在喉咙里。   他这举动本就令月清徽愈发不安,终是逼出暴怒,气息相近,月清徽埋下身来,不客气的在他唇上掠夺城池,手也不安分探进衣衫里上下摸索。   ——你不说话,我便撬开你唇舌,看你能吐出什么,你若说反话,我便四下摸索,看你顾的上说什么。   身下的一声闷哼愈发激起了他的狩猎欲,月清徽只感一发不可收拾,灼在心头的有两把火,一唤怒,一唤欲,都是惹人理智丧失的,后者的火却在继而种种之中愈演愈烈,叫人迷失其中,不分起始。   身躯渐支持不住一般滑落下去,白梅瓣纷雨一般落的人墨发间、素衣上尽是,仙宫翎避无可避。今非昔比,便是这人要发起疯来,他多半还是得受着。   心里叹息一声,眼下终于逮到一个空档,他往后仰了几寸,趁人还没有再度黏上来时慌忙开口,接下那没能完全说出的话,犹带喘息。   “……不当你师尊了,与我成亲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粗重的呼吸再没覆上来,只此一句,月清徽就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仙宫翎等了片刻,又把人推了推,他还是没反应,既不应言回他可否,也不撤身,眸光沉沉,仅在初时晃动了一瞬,看不出所思所想。   良久的静让仙宫翎也有些不安了,想着在这纷乱的情况下提这个会否太冒失,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撑起身子,正想朝一旁偏过几许,只听那人道:   “……你想清楚了?”   仙宫翎点头,竟是有些紧张到不太敢看他神色,也不确定自己出口的话有没有磕绊:“我…会对你好的。”   似是因生平头一遭求爱,这一鼓作气之后,气势便是鼓胀到了头一般,竟是一下子跌落了回去。   那人从始至终都在细细观察他,没多久,肩膀上的力道松了去,月清徽站起身来,逆光之下难辨神情,下一瞬,他俯下身来径自把人揽到肩膀上搀扶起。   仙宫翎略些疑惑的被他架起,这时才觉察到脚步发虚,只能半靠在他身上借些力才能稳住身形,随他亦步亦趋的入了内院,被搀扶到榻上,额头上就敷上了个凉湿的帕子。   怔然与迟钝感被这凉凉的方帕驱散掉不少,月清徽眨眼又不见了影,仙宫翎张了张唇,却感觉嗓子里也发干,燥热的发不出声音,正这时,头部又被托着半仰起来,接着唇边一冰,就被喂了口同样清凉的茶水。   “好些了吗?”   仙宫翎缓和了下,果真要清醒几分,也便应了一声,头上的方帕又被换上一个,月清徽坐在床边静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良久,他径自起身。   “看来师尊确实喝了不少,还是稍作歇息为好。”   仙宫翎反应过来,伸手拽住人,不禁蹙眉:“我没醉……你不信我?”   月清徽俯下身来,挨着稍近。为证明自己是“清醒”的,浅眸一瞬不瞬的回看他,好似在表明自己有多坚定。   两颊被覆上一个同样温凉的手,仙宫翎却被冰的激灵,那手又朝下挪移碰上脖颈,仅接触一点,就不由被冷的缩了起来。   仙宫翎不得不承认,他体温向来极低,而今确实是有些反常,心下便开始有些急切,来来去去想着如何解释才好。   喝酒误事,诚不欺他!   这时,唇上也覆上一个凉软的物什,清凉的气息淹没口鼻,径自驱散了些燥热,让人只想贴的他更近。   月清徽却仅是浅尝辄止,察觉到拽着他袖摆的手有了松开的迹象,当即不迟疑的撤开身,自持的与方才的狂暴判若两人。   只听他道:“师尊,好生歇下吧。”   仙宫翎:“……”   屋门被轻磕上,仙宫翎脑中无比纷乱,还有不尽茫然。   ——他这是什么意思?   左思右想,仍没有半分头绪,想的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是我误会了?他不是那种意思……那他亲我做什么?   仙宫翎揉了揉眉心,只觉越想越头疼,干脆翻身过去,闭目念了几遍清心咒。   月清徽再度折返过来时,榻上之人已然沉沉睡去,方帕斜倾在枕边,他拾起那帕子收起,又以手覆在他额头上试温,果真低了不少。   许是这番动静扰到了人,只见睫羽轻颤,却终是没能扑眨开。   日头大亮,仙宫翎才迟迟醒来,一眼就看到了枕边的卷轴……是那份礼单。昨日的记忆潮水一般蜂蛹而上,他一下子坐起身,却是到处都寻不见月清徽的人影。   外院传来女孩清脆的笑声,仙宫翎循声而往,果然是覆香,小姑娘听到动静,也朝这里看过来,见到他时瞳眸一亮:“阿灵哥哥!”   芜秋坐在庭深处,见到他亦弯起眉眼:“久违了。”   “久违。”仙宫翎走近,却见芜秋径直递过来个物什,那东西被布帛包裹的严严实实,他伸手接了过来,惑道:“这是什么?”   芜秋含笑的瞥他一眼,语带促狭:“贺礼。”   仙宫翎轻咳一声,又想起月清徽那晦暗不明的态度,叹道:“尚早。”   芜秋不禁揶揄道:“你若有心出手,他缘何会不从?”   被这么一下子摆在明面上戳破,仙宫翎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这时有人吸引了注意。   只见小姑娘同样好奇的打量向那包裹,不由踮起脚,扭头嚷嚷道:“小秋,我也要!”   芜秋递给她一块方糖,小丫头满心欢喜的接下,又雀跃的指了不远处的一带林荫:“我能去那边玩吗?”   芜秋颔首,她便兴高采烈的跳着到那边蹲下身去捡落叶玩了。   仙宫翎随他落座,不禁问:“她是何人的孩子?你居然也识得。”   芜秋道:“月清徽带回的,我偶尔也会照拂一二……听天元说,是那位韶华宗六弟子的转世,也不知他带这孩子回来作何。”   没想到是这答复,仙宫翎蓦地顿住,敛下眸光,“……受我连累,她本不应卷入这些,是我对她不住。”   “昔者已矣。”芜秋朝那懵懂的孩子看了一眼,“毓灵族也曾覆灭,而今又得以重现世人前,新旧更迭,能留下的,只会是新生。”   他的变化仙宫翎看在眼里,心中宽慰。想来,他而今能安然回到修真界,本就与芜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芜秋已然从过往走出,经久之后,也必能成就上仙的位置,叫人如何能不为他高兴?   仙宫翎的眼下所想,芜秋是分毫不知的,只是继续与他解释道:“那次泫涸真界开启后,我与天元便入了界中寻得族人回来,再不是势单力薄,野火不尽,风拂更生,我族门之人既能安然破界回来,绝非等闲。泫涸之后,各宗门均有所失,便是毓灵重现,也无人敢第一个出面撕破脸,又在魍笙宫帮扶之下得以屹立至今。”   魍笙宫。仙宫翎再度注意起来,自归来之后,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这名号了。   芜秋看出他的疑虑,勾了抹笑:“魍笙宫这些年与修真界多方势力均有联系,早已不是当年那般退隐幕后不问世事,而今的魍笙宫宫主,说来得趣,便是月清徽。”   仙宫翎心下一震,反应之后又难免低落,好似养了多年、一直护在手心的孩子突然从手中溜去,失了联系,陌生起来,“……他从未与我提过,就连他眼睛有恙,我都是从他处得知。”   仙宫翎取出昨日那个匣子,匣中赤色在光的映衬下愈发生辉。“此物是银瑶赠予,据说能缓和些眼疾,他昨日吃了一颗,今早不见了人影,也不知效用如何。”   芜秋却是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曾得知,依着天元的交代,这么些年过去,他的眼睛该愈的已然愈合,愈合不了落成旧疾,在生活中也不成太多问题,而今是不应差药的。”   他看那匣子一眼,忽道:“依我之见,心病尚需心药治,月清徽不可能是毫无办法的,他却对自己分毫不关心,这么些年一直都是,凡事落在自己头上,他认为‘不痛不痒’的,就放之任之,不会多管顾,对别人的告诫也最多装个样子,不曾真的放在心上,说他糟糕也不为过,你此般回来,可要好生管束。”   听他这般叙述,仙宫翎唇瓣越抿越紧,“他再不是稚子,自己的思量也变多了,对我隐瞒的事也怕是数不胜数,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去约束他,也感到力不从心,只希望他还愿意听我的话,哪怕我不是他师尊。”   “月清徽钦慕你,便是我起初没能反应过来,而后也不免察觉到,毕竟,孺慕与仰慕终是有区别的,若一个弟子用那样眼神去看自己的师尊,本就不合常理,说他恋慕你,也就能解释通了。”   仙宫翎面上从容,耳尖却是悄悄晕上一碟红,太明显,芜秋偷瞄一眼,没戳破。   “我却是不知,你是怎么看他的?为何会突然想与他成婚?若你只是一时兴起,又或是对这唯一的弟子生了怜悯,我自然不赞同。偏颇些,虽也算与月清徽相识一场,却仍不愿你跟他过多牵扯,他这人思虑过重,身上成谜,又擅长伪装攻于心计,老实说,我怕你吃亏。”   仙宫翎蹙起眉:“他很好,何曾有那般不堪。”   就只道会被维护,芜秋几分发苦:“别被迷惑,他有许多模样你不曾见过,我描述的不过笼统,是非好坏我也不予评判,你需得认清才好。”   仙宫翎见他恳切,也认真思量起来,若是月清徽当真有许多面,且比芜秋描述的还要恶劣呢?   “我与他成婚,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他还是他,我就迎娶他,不是一时兴起。”   芜秋看出些苗头来,当即打趣道:“也不是怜悯?”   仙宫翎却没辩出那是玩笑,认认真真的反驳:“不是。”   “那是什么?”   “……”   芜秋劣性被勾出几分,几许窃笑起来,紧追不舍:“是什么?”   “我……”难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仙宫翎咬了咬牙,耳尖上的红又晕染上了面颊,向来面若冷玉的人被径直翻了个面一般,看的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   “我心悦他。”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句话出口,仙宫翎就此息声了一般缄默下来,便是芜秋再与他三两句玩笑,他也抿紧唇不答,倒是意外的显得严肃起来……若是彻底忽略掉那犹难消去的晕红的话。   芜秋心道玩过了头,险些都要以为他会就这么沉默下去,片刻后,仙宫翎面色才终于稍霁。   “便是那成婚一事,我与他提过,却好像被当做醉言含糊过去了,既不应允,也不追问,我拿不准他是何想法,也只能暂为搁置下来。”   与方才相比,他此刻已然平静许多,声线清冷沉稳,也无太多波澜起伏,芜秋悄悄打量一眼,竟连薄红都寻不见了,不禁有些可惜,然而他面上还需得一派淡然,道:“他可是知道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   “比如…你对他有意?”芜秋一边这般说,一边不住打量向他神色,生怕错漏什么好戏。   结果却令他有些遗憾,自方才那一回之后,仙宫翎就好似被打了什么预防剂,笃定从容,雷打不动。   只听他道:“我容他近身,也许他亲昵……还不够明显?”   芜秋:“……”   芜秋曾与他想法相似,而今不禁反思起了自己的过去,他以为天元反应不过来只怪他当树当惯了榆木……如今细想下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这种事,不如先同他说清楚你的想法,再问他是否愿意与你成婚?”   眼瞧着仙宫翎还是不解,态度回避,甚至脸上都写有了“麻烦”,芜秋只得换了种说辞:“且不要当他为熟识,若这要换成个姑娘,你突如其来的不是表白,而是直接求婚,九成是要被你吓跑的。”   他这番形容过分生动了些,仙宫翎凝神细想,也认了这理,当即颔首道:“我知道了。”   芜秋微松口气:“你明白最好,毓灵那边也不用挂心,而今一切都好,我今日过来便为得一事。”   “还有何事?”   芜秋神色稍敛,“而今族内事务除了仰仗族老外,还有许多由我代为打理,族中之人无人知你去向,族长而今仍身在泫涸另一界,毓灵这边稳定下来后便更无归意。”   “……你想让我回去?”   芜秋默认下来,眸里全无玩笑,仙宫翎惑道:“你既然见到了族长,她如若已知晓了毓灵现状,必将解契。”   芜秋点头,“不错,族长确有这般做。”   “族长本与就族人等同,既然契定已解,族内的物华天宝也谈不上再多禁限,‘嫡脉’一事,也便不那么重要才是。”   芜秋叹了声,“你还是不懂,这世上有一物唤作‘意’,凡世谓之民心,也可作士气,而今的毓灵,比你想象中还要需要这种东西。”   仙宫翎垂下眸,睫羽投掷出一小片阴影,“我与你相同,希冀毓灵能长久下去,能见得今日已是有幸,至于其他……”   “你要说的应该不是不想担责吧?”芜秋目露出强烈的谴责之意,不无痛心道,“我一心在族内操劳至今,少主却是打小被族人围着溺爱长大,而今闲云野鹤,竟是连个甩手掌柜都不愿做了?”   仙宫翎总觉得有哪里奇怪,不禁道:“芜秋哥,我…”   芜秋趁热打铁,干脆出言又堵住他的欲言又止:“我等你考虑清楚,当然,也不可能有甩手掌柜这种东西,只要你回来,就得在毓灵当好你的职位,切莫让族人失望才是,还请你尽早决定好。”   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就这般从“要不要回来”这问题莫名其妙的演化成了“什么时候回来”,仙宫翎忆起故时,又被这一番说道,反驳不得,竟是片刻间有些茫然。   天元来时便见得这情景,这附近他都能探知清楚,自然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芜秋这虚张声势的样子实在好笑,唇角微扬几分。   芜秋觉察到他,猛的扭过头看去,见果真是天元,心下略过几分尴尬,也强作淡定的踱步过去。   天元忍着笑,拾整好他一缕银发,“数落完了?”   “说完了。”芜秋淡定纠正了一遍,又看向仙宫翎,嘱咐道:“记得对月清徽防备些,还有,我在族里等你。”   芜秋走的飞快,生怕人叫住他反悔了一般。离的稍远了,还能听见他们小声说话。   天元:“你会否逼得过紧了?总要考虑下他的心情。”   芜秋毫不认为自己逼得紧,却也感叹:“真是太好骗了,他直率至今,是怎么活到而今的?”   天元摇头:“你考虑太多,为何一定就要受骗,便是过往如何,想是也不会有人胆大到去戏弄他的。”   芜秋若有所思:“确实有够冷冰,望而止步,怕是戏弄起来也无趣…那倒其次,他若想不开与月清徽往来,才是更让我担心的。”   “也没什么不好吧?”   “便如你我。”   天元仍是不解:“你我如何?”   芜秋没忍住发笑:“……无事,先暂作观望,我只是怕他吃亏太多,叫人轻易拿捏了去。”别像你这般木楞就好。   仙宫翎:“………”我听得见。   待他们气息彻底匿去,峰内竟是又多了一人拜访。   “莫鸳姐姐!”覆香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脸欢心的朝她跑了去。   莫鸳颇为嫌弃的看着她弄的脏兮兮的手,终是与她施了清洁术,随即将她抱了起来,又朝仙宫翎点头致意,就要带她离开。   “你是魍笙宫的人?”   “正是。”莫鸳顿住步子,小姑娘开始在她怀里胡乱挣扎,莫鸳一把按住她。   “阿灵哥哥……”似是被按的憋屈,覆香开始试图呼救,莫鸳只得松开她几分。   月清徽是作何想法他不知,仙宫翎却怕这一面要成永别,不禁问:“你要把她带去何处?”   “仙君放心,便是带回魍笙宫去,几日后若是仙君想见她,我自会把她带回。”   一听是魍笙宫,覆香小脸霎时哭丧起来,开始挣扎的更厉害。   眼瞧她不情愿,仙宫翎正要上前搭救,却见莫鸳附在她耳边悄悄道:“他不在,宫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覆香止了挣扎,睁大眼睛半信半疑:“真的?”   莫鸳点了点头,终于顺利的把她抱走了。     峰内便独留他一人,往常不觉有什么,而今竟稍显冷清,不过没多久,仙宫翎又习惯了这种常态,也开始认真的考虑起了后日的打算。   毓灵……他终是割舍不掉的。   想清楚了这点,仙宫翎起身朝着流冥棺的位置去,不由分说的开始修炼。他掐算着时间点,待时间一到,也吸取教训不曾在这地方留滞太久,当即又走了出去,见外处的时间还能供自己勉强“挥霍”一番,又头也不回的开始争分夺秒往里冲。   却是被一阵力一把拉扯回来。   知道是谁,仙宫翎当即停住步子,一回头就能跌入那幽波深邃,与他相看了去。   这回仙宫翎却不曾躲闪,也不显半分犹疑,问道:“作何?”   月清徽勾唇看着他,“师尊连日下来突破的过快,怕是不好,不若暂歇一段时日,待稳定些再继续。”   他所言在理,仙宫翎没思量多久,就点头允了下来,又见他神色与往常无异,也便放心下几分。   “师尊有话想说?”   仙宫翎一瞬不瞬盯着他,沉吟片刻,指了指眼睛,“怎么坏的…能好吗?”   “瞀视而已。”月清徽勾住他的手,毫不在意,“不过是颜色易混乱些,不妨事。”   仙宫翎随意取了颗小果子放到他眼边,无甚表情的问:“那这是何颜色,可能辨出?不急,我等你慢慢辨。”   月清徽只瞥了一眼,眼也不抬,当即道:“紫。”   仙宫翎抬手就把那黄灿灿的果子塞到他嘴里。   这物是覆香予他的,形似岚幼果,颜色却要大为不同,岚幼为紫,成熟后颜色发深,而这果子却是黄色,且犹未熟透,仙宫翎仅试着尝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而今见月清徽就这么吞了下去,咀嚼完了还面色不改,都让人怀疑这果子究竟是不是跟仙宫翎吃的那颗是一个树上的摘的。   仙宫翎对他所言所语已是尽数存疑了,浅眸凉凉的扫他一眼,冷静道:“这次当你失误,还要再认一个吗?”   月清徽闭上了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宫主还是那副模样?”   侍者深深低敛起头,称了声是。   曦和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他终是取走桌上古朴泛尘的书,径直走出冥祭大殿。   宫主的寝殿,平时是不会有太多人的,可最近他状态愈发糟糕,殿里上下无一不是提心吊胆,把守也严了,连带着气氛都无比压抑,曦和看在眼里,心下愈发沉重,殿前两旁的侍者见到是他,无一不表露出几许意外,自发让开了路。   曦和一路通行无阻入了内殿,侍女俱退身下去,身后的门被一点点的磕上,屏风之后,高大而厚重的床幔压垂直下,将里面遮挡的密不透风。   曦和靠近几步,隔着这层厚重朝那人行礼,又静等片刻,里面果真没动静。曦和握紧了手上的书,闭眼复又睁开,终是道:“能不能再见到重要的人,宫主不想知道吗。”   帘帷微不可查的动了动,见还能有些反应,曦和稍松口气,又道:“我能让宫主见他。”   厚重帐帷一下子掀拢开来,曦和径直看清了那双诡秘的沉瑰眸子,暗的不见天日,冷若数九寒天。   ……他也曾见过类似眼神的,曦和稍垂落下眸,摒除亢杂,继续道:“既然阴曹地府、轮回转世都与那位仙君无关也无妨,人的界元轻易就能划开,但魂灵不是,便是他身处异界之中,也定然断不了牵系,我能帮你。”   月离弦瞳眸微动,滞留在他手上握的那本陈旧古书上,曦和顺势递了过去。   “……禁术。”   “是禁术。”曦和没等他翻看太多,只挑拣了三页撕了下来,剩下的当着他的面尽数烧毁,没多久,余烬也跟着在空中消散去。   月离弦垂眸,指间在那几页字间摩挲,指碰到“献祭”二字,顿了下来。   他忽地开口:“最糟糕的…是魂飞魄散?”   曦和道:“未必,您所指的这种禁术足以突破元界,不知会召出什么,多半是穷凶恶极的亢念,另一种形式的‘恶鬼’,灵魄献给他们就再无自我……或许比魂灭还糟糕,您的修为也可能会功亏一篑,甚至堕魔。”   “是么。”月离弦平静道,“看来我不能步他后尘了。”   曦和不知他在意指谁,心道:该做的我也做了,就由他去吧。   这时,门的一扇被推开,来人似是没曾想祭师也在,径直跪下/身去,稳持端重,不见丝毫惶恐。   月离弦碰上那托盘上的雪色衣料,便是在这昏暗殿内,也好似盛着抹不尽的辉。   他从容不迫的换上那衣服,无视着祭师略显瞠目的神色,待拾整完毕,气度也竟是随之摇身一变……倒是神似一人。   曦和心下微惊,不由打量,便是发觉只连个垂眸抬眼间的微小细节都愈发像……   不过又一个晃神功夫,那双瑰眸不知何时浅淡起来,再复眼,已如换了个人一般。   是惑术。曦和这般提醒自己,却仍难从“换了一人”这种错觉中走出。   他不禁问:“您早就打算好了?以这副模样,您要去做什么?”   “诛魔。”两字从他唇中吐出,似冰。   又抬手抚平袖上褶皱,忽地意味不明的绽出抹笑。   “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   曦和惊疑不定:所以,宫主早就做好了打算,本也没打算消沉太久?   他盯向那一旁残缺的纸页,正打算不动声色的悄悄毁了,月离弦亦若无其事的捻起那纸页来:“所以,怎么才能见他。”   祭师气定神闲的恭敬作了一揖,回头就要朝外走,步子飞快。   “碰。”殿门在他面前紧紧闭上,月离弦已是同样朝这里走了过来。曦和只得回过头,状似无奈。   正摆在面前的,是一面琉璃镜,镜下三陵香火缭绕,烟雾渐渐淹没至整个镜面。   曦和也不住在心下祈愿:如果眼下方法不成,便也只剩那魂献之法了,但愿不要用到那种程度。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足有三刻功夫,本毫无章法的烟终于有了反应,渐渐萦绕成镜像,构成一个界面,序章一般。   至此,曦和才神色微松,他侧过脸,不再看那镜面,月离弦从始至终紧盯其上,不曾挪眼。   画面中,数台精密仪器鳞次栉比,时不时窜过电流一般的光波,随这波动一晃一灭,偶尔还会显出一排排文字一般密麻的奇怪符号,是月离弦从未见过的画面。   不一会,就有一人跌入视线,那人稍低下头,短翘碎发稍映住侧颜,指间在台上好似翻找着些什么,随即又在光屏上熟练的敲打,待那修长玉指在那光屏一点处最后做一个停顿,浅眸好似觉察到什么一般,正朝这边看来。   月离弦呼吸都滞住了,指尖紧紧掐进肉里都浑然不知,那画面又缭烟一般缥缈起来,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烟雾渗过手心,什么都握不住。   视觉一下子跌入黑暗,又瞬时的回笼过来,好似方才那一瞬暗无天日的漆黑不过错觉。   “看到了?”   伸过的指尖不知何时发抖了起来,止也止不住,月离弦点了点头。   “初时不过寻找牵系花费功夫,而今既然牵扯上了,之后定然不会太长时间,宫主只有三次使用这法的机会,每次可达一刻钟,相应的代价便是剥夺,宫主方才可有感到哪里不对?”   月离弦指了指眼睛,“方才一片黑暗,现在无事了。”   曦和不禁警告道:“我助您这次,但决计不会允您献祭,就算宫主不在意残缺与否,也要想想您那位尊师可否介意,失明不是在说笑,来日方长,您应把重心放在修炼上。”   手心打开,一枚纪录晶展露出来,沉色的血在晶石上已然凝固。   “……我知。”   .   月清徽垂眸看向手心处,那里正静躺那枚记录晶石,不同的是,旁侧又多了两颗。   仙宫翎几分犹疑的接过,待看到那纪录晶所载内容之后,着实震讶起来。   “眼睛,只是代价。”   仙宫翎握着那几颗晶石,不重,但坠的胸口发疼,手心外又被另一双手包覆住。   “祭师教我通系之后,只有三次机会能去看你,还剩最后一次……我想留到最后一次。”   玉指触上他眉眼,“坏到了什么程度?”   “之前的失明是暂时的,而今,也只是辨识不出颜色而已,习惯了。”   月清徽侧过脸直让那手抚上脸庞,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不妨碍我认出你。”   仙宫翎干脆把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还能好吗?”   月清徽看向他,眸光宁静,反问道:“师尊介意吗?”   代替回答的是一个浅浅的吻。   仙宫翎不错过他反应,却见月清徽滞住一般,瞳孔紧紧微凝,难掩错愣。   ……倒有些惹怜。   他不禁又侧过脸吻上一二,蜻蜓点水。   “我可曾说过,心悦你?”   月清徽指间一紧,摇了摇头。   “好。”尽管心里做好建设,仙宫翎还是抑制不住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   “我心悦你,真心实意,不知…你可愿全我爱慕,与我成亲。”   夜幕不知何时降落下来,穿过结阵,月朗风清,前行引路的人终于停下步子,紧握着他的手却是没松开。   仙宫翎随他停下,风裹挟着水汽,就这么径直被袭来的湿潮凉气浸润。   本若碧色宝石般温柔的钟仙江水,在夜幕之中的月色辉映下显出它深沉而幽邃的影,在这万千深幽之中,那一簇火一般的明艳愈发夺眼。   那画舫就这么停靠在江边,灯笼和绸缎在风中跌宕飘摇,一如点缀画舫一般,点缀了整个暮色。   有些眼熟,仙宫翎细细打量,发觉正是前不久他买下的那些材料,他不禁道:“你…何时……”   “从你说成婚开始。”月清徽眸底含笑,“怕你反悔,怎么,莫不是这就反悔了?”   仙宫翎亦微微勾唇:“我一心求娶,怎会反悔。”   这话有些犯规,心脏鼓噪间,月清徽被吸住一般牢牢盯着他唇角那抹浅笑,刚想做点什么,仙宫翎却低下了头,径直取出两个叠放在一起的长盒,放置甲板上,月清徽又看向那盒子,忽地反应过来,却没能阻止他打开的动作。   盒底空空如也,仙宫翎抬眸看着欲言又止的人,当即了然,“你做了什么?”   月清徽背到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就多了一袭红衣,正是那盒里失踪的婚服。   难得尴尬几分,月清徽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那时候……我以为师尊要迎娶别人,就……”   仙宫翎会意,上扬的唇角怎么都抑制不住,不禁低笑起来,清冽的嗓音都熏上醉一般,这股笑意还没能过去,肩膀却是愈发沉了。   浅眸看向压在身上的人,“衣服换不换?”   “换。”   “那便起开。”   月清徽却没让,道:“我帮你。”   仙宫翎不知他在搞什么,见他没起身的意思,也就任他动作了。解衣服时,月清徽动作熟练又干练,碰到身上却不那么回事,指腹隔着层薄薄的布料磨蹭。   月亮在云雾中躲了又藏,仙宫翎没忍住道:“……我怀疑你在揩油。”   月清徽:“让揩吗?”   片刻寂静下,两人彼此试探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却是霎时间触及又分开。   待终于各自换好衣物,仙宫翎的视线也不住胶在月清徽身上了。   “……很好看。”   月清徽俊颜染上层绯色,长睫蝶翼般扑烁,“师尊才是。”   他垂眸打量向这衣物,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心握着那三枚记录晶,忽道:   “我想看你,不惜代价,看到了,又想见你,等真能留你在身边了,又恨起自己的残缺了……我也觉得太贪心,所以这样就好,我怕得到太多,留不住你。”   仙宫翎唇瓣微抿,自觉靠近他些,紧挨在一起。“成道侣,结道契,生死相依,会让你安心些吗?”   这话从仙宫翎口中说出,总有些失真,以至于月清徽单是听了,却带有隔阂一般,落不到实处去。   仙宫翎凝视他的眼睛,认真道:“或许我不懂那种顾虑,我从不信命,你可愿信我?一次也好。”   月清徽攥紧了晶石,不规则的形状硌在掌心,那其中载录的短暂画面陪着他许多年,无时无刻不刻在脑海,烙印在心里,而现在,最珍惜的已经在身边了。   好似过了良久,又好似不过片刻,他下定决心一般,终于放开手,那三枚晶石忽地生了裂痕,咔嚓碎开,散落在手心。   手掌包覆住碎裂,最后一次感受着那碎石的形状,用力紧握,他否认不了那在一直在心里缭绕不去的依赖感,多年下来练就了瘾,总感觉数不尽的虚假,还有舍不得,离不开。   终是狠下手来,用尽全力抛向远方,碎石在水中溅出深浅不一的波痕,细闪着零碎,终是纷纷坠落下去,直至深处,再不见影。   做完这些,他颇为紧张的看向仍然好生在身旁、紧挨着自己的人,那股难以断舍的错觉才又如真正放下一般。   ……他没骗我,他还在。   似是觉察到他的不安和恍惚,仙宫翎抬抚向他发顶,一如过往的每一次,他说:“我会一直都在。”   过去他不善言辞,也会向这样无声安抚,清冽的气息分明是拒人的,却总是那么想让人靠近,这熟悉的感觉做不了假,月清徽终于稍松下心神,眼前重重的跌入一片黑暗。   但他不惧,因为在这无尽黑暗之中,有一双温柔的手有力的托拽着他,阻挠他更一步跌坠,连带着堕入的怀抱,也恍如扑进凌霜寒梅枝上一般,叫人不住跟着发抖,冷的打颤,又如此心安。   他很小就知道,有师尊在,世间的黑暗就难伤到他,阴霾也会离他远去,再无相关。   他是唯一的救赎,是最好的师尊。    ☆、大结局   意识回笼之时,面前还是一片黑,他下意识的眯了眯眼,额头触上微些凉意,月离弦渐渐适应过来,待稍清醒几分,就半坐起身。   触在额头上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得见吗。”   瞳眸径直盯向仙宫翎,后者神色紧绷而冷硬,倒让人不好再开他玩笑,月离弦便点了头,应道:“已经没事了。”   乌云飘过,透窗的辉亮漫洒入室,照清容颜,久违的色彩令月离弦片刻出神,随即伸过手,就着衣领一把将人扯了过来。   仙宫翎没曾想他刚一醒来就这么生龙活虎,几许茫然的放任他又舔又吻,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不知要把人推开还是放下。   待薄唇同样被浸润上一层艳色绯红,月离弦适才退离几分,颇为餍/足的舔了舔唇角,眼神却意犹未尽,钩子一般探视过来。   仙宫翎错开视线,心里不禁道:果真是学坏了。   好似没觉察到人的回避,月离弦再度贴近过来,凑上他脖颈轻轻嗅了嗅,一本正经的商量道:“这三天,我们不下船了可好?”   这话听的委实奇怪,仙宫翎细想一下,也没发觉到什么奇怪的点,却不影响他拒绝:“不好。”   月离弦目露可惜,然而玉白脖颈就摆在面前,他强忍着没留下什么,手臂却是一瞬收紧,箍在那人身上摸索,“前些日子还青涩,师尊是不是又结实了些。”   仙宫翎没答话,扣住他手轻松挣到一旁,走到外处掀开帘帷,周围一片漆黑,月辉不知在何时彻底消失不见,唯剩风中摇晃的灯笼留下光影。   这才问:“要去哪儿?”   月离弦故作不解,因方才那一番折腾,艳丽婚服蹭到床上凌乱铺展,眸底的澄澈与魅惑就这么毫无违和的糅杂到了一起,勾唇微笑的模样倒让人想把他裹到被子里……   浅眸只扫他一眼就极快收回,那人身影被重重甩下帘帷径自隔绝开,还真离开了。   月离弦适才有些挫败:师尊不是没动摇,倒是怪他不在行了……竟是不管用?   尽管夜色愈黑,外面依然要更亮些,船行两旁的渔火似是在引行,离得不远也不近,在夜色中星星落落,一直延至前方,缀的好似银河一般,直到尽头。   月离弦同样坐到船板上,略朝前一指,好整以暇:“要去何处,师尊猜猜?”   万千渔火跌进他眸中生了辉,仙宫翎没心情去猜了,触上他眼侧,又一次确认道:“真好了?”   “你不走,我就没事。”月离弦半是玩笑,看向对方递来的乾坤袋,先是不解,又看向连带着纳物袋旁侧放置的卷轴,霎时明了。   他状似极正经的接过那物,又打开先前有过粗略一瞥的卷轴,故作惊讶,演技却不那么好:“这是什么。”   仙宫翎只得配合:“……聘书。”   月离弦认真的垂眸看着清单上那一个个不菲之物,却是稍稍皱起眉来,愣是惹得仙宫翎心间一紧,生怕他有哪里不满意。   月离弦终于又合上卷轴,道:“我可以收,但还差点,不够诚意。”   仙宫翎难得紧张的问:“还差什么?”   月离弦开始目挑远方,“师尊可曾记得,你也曾在这里对我出手过的。”   不成想他翻这么远的旧账,仙宫翎差点咬到舌头:“我没…”   月离弦堵住他话头:“你没有?你没出手,还是没压我,或者没有害人做梦?”   “……”……做梦都要怪他的吗。   见仙宫翎默默不再反驳,又接着道:“师尊曾不顾人意愿,对当年不谙情/事的我出手,那时是这样,而今却多加退避,师尊竟不觉得说不过去?”   仙宫翎听他胡诌一通,三言两语说不出个正经话,心里蔓上无奈。   不过,要说对他毫无隔阂……自然也不太可能,毕竟他当初会把月离弦带回,也是意外之中,至于后来诸多相处之下点滴,由此磨合而成的默契,也是出于师徒间的纯粹,不曾多想。   过去惯有的印象不会消失,而今尽管明白对方已是成人,也确实对他抱有着超越师徒的感情,然而心里那道坎,却不是说迈就能迈的,他不能保证而今对他种种作为的纵容不是出于长辈的本能相让。   仙宫翎看向他,试图让他多说些,好由此分辨出他究竟还要什么。   月离弦却又不多言了,袒露着眸光任他打量,莫名的,尽管模糊,仙宫翎竟也解读出些什么,表情无波,耳尖悄悄蔓上些绯色。   他试探性的倾身过去,鼻息相闻的距离,也不是没这么做过,眼下却是再进一步都吃力。刚一触碰,便觉一阵力裹挟些风暴,等不及一般直扣了过去,月离弦按着他反将一军。   船身不知何时轻磕上岸,天边开始明起辉,月离弦不情不愿的松开他,埋头与他整理衣衫,却越整越乱,忽地认真道:“今日便不下去了吧?”   仙宫翎扫了一眼沿岸处树上通明的两行红红灯笼,显然准备已久。   “你今日不是来跟我成婚的?”   月离弦遂低下头,勤勤恳恳的为他系好腰带,也不生乱了。后又不知从哪里刨出个喜绸来,一脸期切的看向仙宫翎。   配合他也没什么,仙宫翎没犹豫,也就伸手接过那红绸缎的一头,谁知月离弦变本加厉的又翻出一个红盖头,看样子还想让他戴上,仙宫翎默了片刻,内心拒绝,把那盖头扣到他脸上,月离弦摇头晃脑一番,没晃掉,竟也不打算取下来了。   “阿翎可要牵好,我若是摔了,这盖头就换你盖。”   仙宫翎也便打着头领他走,鞋靴落到红毯上,回过头,见那人即使头上蒙着个东西还行步稳健,心里有了膈应,没等他踩最后几个台阶,揽手过去稳稳的把他抱了下来。   行路两旁均有灯笼,地上还铺了宽阔的毯子,一直向前,倒是根本不用认路。   “这是?”   月离弦感应到他所指,解释道:“听闻凡界成婚时要跨火盆。”   “……”仙宫翎看着面前数丈、已是能用火墙来形容的结阵:“这是火盆?”   ……火盆就火盆罢,仙宫翎攥紧手中喜绸,牵着他迈入那结阵,远方的一处行宫就这么递入眼帘,殿檐下、璧柱上,入目所及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映。   这行宫有些眼熟,仙宫翎思量片刻,与记忆中的对上了号。   他很少看到这殿堂外观模样,再加上外挂上这番装饰更是容易让人混淆,要说接触最多的,怕是也就只有那一方水亭。   牌匾上的字清晰可见。   ——留仙殿。   “我知道师尊对这里不喜,也曾想拆它,但它有个好名字,装潢布局也勉强入眼,又是关乎于你,也就保留至今。”   睫羽垂落几寸,“没有不喜。”   察觉到他情绪,月离弦心知要避开这一角,又不住横生醋意,伸手就要掀走盖头,又按捺着垂落下去:“师尊还喜欢上了?!”   “不是…”仙宫翎不知怎么就扯到喜不喜欢的问题上,便是自己再不反感,在他面前恐怕也说不得喜欢,只道:“喜欢你。”   月离弦蓦地顿住,隔着层绸缎,也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总归是被安抚了下来。   只听他哼道:“……那般走吧。”   算作不计较了。   仙宫翎确认几番他确实没再耍脾气,也就牵着红绸与他同行,也没敢问“既然盖头麻烦,为何不摘”。   等他顺着这毯子铺就的路面一路入了内殿,适才有些紧张起来,素手执起那一杆缠绫红木秤杆,触到盖头一角轻轻挑起,便觉他已是灿然,笑意盈满。   月离弦自发斟起酒,座上那两杯金樽亦是被条丝缎牵连倒一处,两杯斟满,仙宫翎嗅出那酒的味道,正是银瑶那天带来的那坛桃花酿,因微醺误事,他还以为会被倒掉。   月离弦递过一杯与他:“难得能让师尊染醉,便与你同饮。”   回想起那时,仙宫翎接下酒樽,静默片刻:“我是认真求亲的。”   “我知道。”月离弦轻笑,“便是真醉了,师尊也不会拿这等事开玩笑,倒是托它的福,真要等,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等你憋出几句。”   仙宫翎从未与他对饮,多是他饮,他就在一旁看,这唯一一次的同饮,竟是喜酒。   行合卺礼,一饮而尽,仙宫翎透过杯沿偷看他一眼,又在他觉察之前飞快收了目光。   酒樽被轻轻搁置,幔帐纱徐徐撩开又落下,下定决心双修,真到这一刻还是束手束脚,对比之下,月离弦却是主动的紧,惹得仙宫翎频频侧目,似是对他的反应好生奇怪。   月离弦泰然解释:“师尊这身子如何,我熟悉不过。”   仙宫翎面无表情扯过他手,推他落榻:“少说无用的。”   又听数道崩裂声在下方响起,仙宫翎瞥清床上的红枣花生数等,奇道:“这是什么?”   “凡世婚俗,吉兆,早生贵子。”   仙宫翎愣住片刻,忍俊不禁:“你生?”   月离弦盯着他清疏笑意,顺嘴接的毫无障碍:“生。”   终是笑闹,仙宫翎抬指撤去那些物什,集中注意于手上交握之处,灵息自那处蔓至内府,一股谁也不曾熟悉的暖流跌宕入田,额头相抵,分明尚未就绪,却已触及一角亲密。   “真愿意?”   月离弦闷笑几声:“到这一步,师尊还问什么傻话?”   心里的结还没能过去,仙宫翎如噎在喉:“……还是别叫师尊了。”   月离弦压在金丝枕上歪头睨他一眼,流转如丝,媚态自成,本性露出不少,故意道:“那叫什么,相公?郎君?”   仙宫翎抬手就是捂住他的嘴。   又不出片刻,果真一顿,却也没再大反应,面上仍旧寡淡,他扯了手,不徐不疾的顺道把沾到的口水反蹭到他内襟上。   过不久,仙宫翎只觉攀到他肩头的胳膊又是一紧,忙问:“难受?”   月离弦微眯着眼,果真是在忍着,他没回难不难受,只是道:“你打算怎么做?”   仙宫翎稍抿唇,终是把想法如实相告。   “……就是这样,等到道契完成就好,应该不会难受太久。”   月离弦却觉头皮发麻,忍耐着道:“师尊都没有做功课?硬来?”   仙宫翎茫然几许,倒是不知详尽一些的该从哪做功课,迟疑道:“我觉得能行。”   忆起他当年那可谓是横冲直撞乱七八糟的吻技,月离弦觉得牙疼,他委实不想更疼,便坚定的推开他:“我觉得不行,师尊…我们是来欢好的,不是来上刑场的。”   老实说,仙宫翎反倒松了口气,这事不急,缓一缓也好。   却不察一个翻转,就被人牢牢箍在身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仙宫翎:“……什么意思?”   月离弦却道:“继续,自然是徒儿来服侍你,至于别的,还是等师尊会点了再说吧,毕竟大喜之日,芙蓉暖帐,春宵一刻,师尊还想辜负不成。”心里补充道:也别留些什么惨痛回忆才好。   不得不说,月离弦确实练就了一套蛊惑人的功夫,每次等到仙宫翎心有退避甚至不耐烦,他那一番温声软语有够牵制人,软硬兼施,等到人真的后悔了,却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认。   仙宫翎便是处在这一困境之下,若是按照他的方法,结契主要,欢不欢爱都是其次,再加上对方曾经又是自己弟子,于现在的他而言心理压力实属过载,可以说,越是干脆利落,越早脱身越好。   哪会像他这么磨人又缠人。   仙宫翎好不容易寻回几分神智,才察觉到道契已是结立完毕……实在没什么继续的必要。   于是玉臂一手贴在那人膛前撑开些距离,手下还能感觉他强烈的心脏撞击。   “……够了。”   耳鬓厮磨间,那股磨人的劲又浮现上来,月离弦抵在他耳边:“真够了?”   震得耳根发软,仙宫翎再不吃他这套,已是有了反效果的羞恼之意,坚定道:“停。”   到了这时,仙宫翎才真正回想起来,月离弦总有一种技能叫做“听不懂”的,再想跑,却为时已晚,早就来不及了。   一时没防,忽地闷哼一声,心里骂了句兔崽子,继而狠狠掐上他脸:“你怎么…突然……”   月离弦任他掐着,面上还春意盎然,调笑道:“怎么,师尊还受不住?”   没羞没臊,仙宫翎给了他一巴掌,打在后颈。   “好吧。”月离弦见他真气着了,这般道。仙宫翎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服软哄人,谁知这次不是,他连哄骗的话都不说了,埋头一口咬上他脖子,巴掌声很快就被别的盖住。   只听他含糊道:“我权当师尊煽动了。”   仙宫翎咬牙切齿,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孽子孽徒孽障孽孙,终是理智击溃,倒是想发火,又被整的没了脾气,倒是又给了人为非作歹的机会,肆意妄为起来。   月离弦爱极了他的压抑的声音,好似一团烈焰球击到清泉池里,那滋响灼的沸腾咕嘟涌动而出,纵是再冰冻九尺,拒人千里也难逃这炽烈,灼的消融,分毫也压制不住,这烧灼留下的绛色痕迹遍布,渐趋青紫,横生迤逦。   初尝果实,食髓知味,这索求的贪心怎么都无法填满,唯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纠葛不断。   于是,隔日,月离弦“得偿所愿”的失了新婚第二天应有的温存,对着凉透了的榻边苦笑。   再之后,纵使他再怎么好声好语,使出浑身解数,仙宫翎也不予他好脸色了,彻彻底底的冷若冰霜,视他若无,空气温度一度降到冰点,偏生月离弦看不见。   彼时,月离弦执着一杯茶来,极度恭允的双手奉上,他本就生的端正,不添乱的时候,倒也勉强有那么几分君子模样,即使是堂而皇之的献殷勤,也难让人反感。   仙宫翎冷冷睨着他,看着他身上那身喜服就碍眼,他原先的衣服也不知被这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只得换了同样的绛色。   浅眸又扫向那杯茶,还是没说话,却也不至于小气到一杯茶都不接。   也就应了下来,颇为敷衍的轻抿一口,就要放回桌上。   月离弦张了口,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天的奉茶是孝敬父母的,谢师尊养育之恩。”   仙宫翎呛到了,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挣扎之际,茶已经顺着嗓子滑了下去,手上再端不稳,干脆重重往地上一摔。   月离弦盯着脚边的碎片,三两下收拾个齐好,满嘴胡话:“岁岁平安。”   仙宫翎揪上他衣领,额头青筋直蹦,“你存心气我不是?”   见他终于应了话,月离弦从容附和:“我错了。”   不久又自接自话,问道:“本就是奉长辈的,我只有一个师尊,阿翎在意什么?”     仙宫翎倒是冷静了些,松开他,回想稍许,他确实也没做错什么,气势减下不少:“……是我不对。”   月离弦唇角极快的勾起抹弧度,转瞬又恢复成平淡模样。   他如过往一样又搬来个竹椅,与他在庭中闲看落花,忽道:“我看到了一些事。”   仙宫翎慢慢嗯了一声,还没能从“解冻的关系”中适应,问:“什么?”   几瓣粉芬芳旋落,月离弦眸光随那划过的弧度渐垂下来。   “你与他的最后一面,昨晚结契之后,我想了起来。”   这回,仙宫翎真的沉默下来。   “你在乎他?”   “……嗯。”   “我跟他比起来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   “真要比呢。”月离弦转过头来,直视着他:“你更在意谁?”   仙宫翎抿唇:“你。”   本以为他会满意,月离弦却道:“说来奇怪,有点难过。”   “……”仙宫翎无言片刻,“若我说是他,你是不是还会吃味?”   月离弦点头,毫不觉不妥。   仙宫翎抚摸他发顶,认真道:“他是我珍视的师弟,你是我最爱的人,我知道,你们是不同的,我与过去……也不同,无论如何,我心系的只会是你这一个,你别难过。”   月离弦看着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事,倒是忘了情绪:“……我是你什么人?”   仙宫翎没再遮掩:“我说钦慕,不是说说便罢的,我对你,发乎情。”   身旁的竹椅忽地一空,仙宫翎用手堵住他欲吻上来的唇。   月离弦单膝靠在他腿间空余处,颇为不满:“不给亲?”   仙宫翎略显敷衍的吻吻他鬓发,好歹难得主动:“节制些。”   月离弦眸里划过兴味:他本可以还有一种选择——直接把人绑了。但眼下这样,也不错。   却也不死心的商量道:“师尊,我们下次用神识双……”   这次仙宫翎亲对地方了,月离弦眼睛眨了眨,干脆揽上他脖子,如愿以偿的应了这吻,又抬膝过去直接偎在他身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肯下来,仙宫翎无奈的纵容他,还天真的想着:就这一次。   窝在依靠上,吹着清风,晒着阳光,听着心跳,偶有花瓣飘落到身上,还能享受到花雨,风稍急了,便是洗礼。   他闭着眼睛,声音极轻,好似随时会睡过去:“你还走吗?”   又觉发上一暖,染着阳光的味道,袖间的暖与指腹的凉碰撞在一起,清寂又温柔。   “走不了,喜欢你,你再恶劣点也无妨的。”   月离弦轻勾起唇角,这会没敛笑意。   “嗯。”   他伴着落在眉心处轻软的吻放心睡着了,身旁是最重要的人。   一个略显模糊的清冽声线在耳畔道:“一会醒来,就陪你在这四处散心吧……”   月离弦做了个梦,他初到磬竹峰,师尊陪他散步熟悉环境,宛若个监狱长一般守的寸步不离,教他功课时也冷着一张脸,稍有不对浅眸就凉凉睨过来,直把人吓得抖如糠筛。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月离弦被逗的忍笑不住,直接给笑醒了。   浅眸清透冷清,只映着他,月离弦拽着人亲了又亲,满意了,才又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也不管什么天色。   “早安。”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这一天TvT,中二期时开坑一时爽,纯粹的喜欢师徒文而已,那时候有点颜控,所以两位主角长的都很华丽…… 无论如何,总算是认真的完成到最后了,尽管之前写好了大纲,但是可以说中后期基本上剧情全是脱纲野马狂奔…… 无敌感谢评论区给予鼓励的小可爱小天使!(抱住猛亲一口),真的带来了很多的支持和动力,托大家的福,才能顺利走到了这一步,无敌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唔,接下来应该主要养生系改文加捉虫,至于有木有番外……应该会有的吧?佛系产,不定期掉落,有想看的也可以说嗷~ 不是结束哦,是新的开始,有缘下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