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 作者:好大一卷卫生纸   文案:   霁霄真人神威分山劈海,通天彻地,人称‘寒山第一剑’。   同道敬重他,弟子仰慕他,邪修畏惧他。若不是有个不学无术,不成大器,薄情寡义的道侣,他几乎是个完人了。   孟雪里修行天赋平平,没有清贵出尘的气质,也不曾修炼蛊惑人心的功法,只是一个普通的美人。修行界不缺美人,普通近乎于庸俗。   霁霄竟然喜欢这样庸俗的孟雪里,可见修道不会使人脱离低级趣味,他确实审美堪忧。   直到霁霄真人意外陨落,孟雪里年纪轻轻守了寡。   宗门变故,仇家上门,然后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推、推不动??!   又名《升仙发财死道侣》   《死道侣不死贫道》   《死道侣是不可能死道侣的》   闷骚假死攻X外软内刚受   内容标签: 强强 恋爱合约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雪里 ┃ 配角: ┃ 其它:   作品强推:孟雪里是一只落难大妖,命悬一线之际,被“人间无敌”的霁霄真人救助,两人结为有名无实的假道侣。孟雪里重新做人,从此摸鱼养花,不问世事。三年之后,霁霄真人意外陨落,人间风雨飘摇,孟雪里不得不再度出山,守护道侣遗产,查清道侣陨落真相……   本文是一篇仙侠修真文,讲述重新做人的孟雪里,与重生而来的霁霄,如何解开误会、心意相通,共度难关。情节流畅精彩,文字诙谐幽默,插科打诨之间,淡淡温情流淌。 第1章 楔子   太平年景,三界无事。   霁霄真人前往天湖大境求药,求的是重塑肉身、脱胎换骨的灵丹。   天湖隐于阴云之中,云涌如海,骇浪浮天,掩日韬霞。   霁霄乘风而来,顷刻云破日出,湖畔彩霞灿灿,仙乐飘飘。   天湖大境之主,乃霁霄同门师兄。神通大成之后自立门户,将整片湖泊升至南海上空,以阴云遮掩,阵法护持。   两人相识二百年有余,交情甚笃。霁霄亲自登门,本该无事不成。但他求药不为自救,而是救一只妖。   一只重伤濒死的大妖。   境主听闻前因后果,迟疑道:“此妖杀孽深重,野性难驯。你与他沾染,不妥。”   “他已答应过我,不在人间杀生。”   霁霄面上冷淡,心里默默想道,而且他性情驯顺乖巧,活泼乐观。   两人湖心岛茶亭对坐,相顾无言。   待茶汤渐冷,青烟燃尽,境主心知此事不可转圜,只得献丹。   “你打算如何待他?”   霁霄不假思索:“供衣食、置暖笼,为他改名换姓。”   境主亲自送客至湖畔,临别之际,忽问:“名字想好了吗?”   霁霄真人沉吟片刻:“雪天相逢,前尘如梦。就叫孟雪里。”   境主不以为然:“太俗。”   霁霄道:“取个俗名,容易养活。” 第2章 天下有雪 人间无敌   霁霄真人陨落了。   寒山剑派为他举行祭祀大典,供牌位入宗祠。修行界无数门派世家万里奔丧,齐聚寒山脚下听丧钟。百余位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被接引上山,进祠堂吊唁。   冬月北风紧,雪满寒山,天地缟素。   钟声震落枝头积雪,刘小槐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双手抄在道袍袖子里,加快脚步。   走过浮空吊桥,厚重积雪渐渐消融,露出潮湿的石砌山道。峰回路转,竟有暖风拂面,郁郁葱葱的碧色撞入眼帘。   刘小槐搓手感叹道:“好暖和。”   吊桥尽头,一方石碑刻着两个字——长春。   霁霄真人的长春峰到了。   眼前山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石阶覆盖绒绒青苔,蜿蜒没入一片琼花碧树、杏雨梨云中。   刘小槐回身,隔着摇晃的浮空吊桥,只见风雪肃杀,山峦皆白。   这等奇景,无论他看过多少遍,依然觉得神妙无比。   因为它与自然恩赐,天地造化无关,长春峰一草一木都由灵力蕴养。看不见的暗处,重重阵法悄然运转,使此地隔绝雨雪,日夜温暖如春。   寒山地脉极寒,终年冰雪不化,霁霄真人原本住在最孤高的接天崖,洞府简单素净。   但他道侣竟有畏寒的毛病,两人合籍之后,为了哄道侣开心,霁霄便另立门户,选一座灵气浓郁的孤峰,设阵法、引温泉。   逆转天时,万古长春。   刘小槐听前辈师兄说,此峰阵法每年要耗费上品灵石三万颗。三万颗到底有多少,他没有具体概念,毕竟他只是一位洒扫童子,每月在执事堂领三块下品灵石,生活也过得心满意足。   霁霄真人‘人间无敌’的剑道有多厉害,他同样难以想象——所谓分山劈海,通天彻地,已是遥远的传说。霁霄不出剑久矣。   只有长春峰烂漫的百花、轻柔的暖风,潺潺的泉水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刘小槐想,能做到这种程度,大概就是修行者威能的极限了。   至于霁霄真人的道侣,应该是……修行者好运的极限。   霁霄生前没有徒弟,更无血亲后辈,只得一个道侣。   他道侣名叫孟雪里,虚岁十九,是寒山唯一不会拿剑、也不用拿剑的人。   对于这位孟长老,寒山剑派的态度很冷淡。   修行者寿元漫长,道侣本是互相扶持的合作伙伴。大道在上,情爱为末流。   就算霁霄真要合籍,也该意义非凡,娶位女道尊、或者魔族公主、妖族王子。为了寒山,为了三界和平,为了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总之必须得为了点什么。   但三年前大雪天,他带回来一个人,向世人宣布,孟雪里,成为与他共享气运的道侣。   合籍大典高朋满座,钟敲九响,四海来贺。   寒山退隐多年、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听见喜钟,叫来掌门训话:“霁霄自幼一心向道,谁知竟沾染上红尘俗事。否则有望更进一步,成为此界第一飞升者。”   众人默默赞同。即使飞升只存在于传说,但人们认为若有谁真做到,便该是霁霄。   被批为‘红尘俗事’的孟雪里,着实毫无可取之处。三年前他十六岁,引气入体不久,资质与寒山外门弟子相近。   寒山剑道为苦修之道,戒律严苛。孟雪里畏寒喜暖,性情懒怠,与宗门气质格格不入。   众弟子敬重霁霄,明面上不敢对孟雪里不敬,背地里夜夜上香祈愿,希望真人审美回归正常。   但作为长春峰唯一的洒扫童子,刘小槐觉得孟长老不像外界传言中飞扬跋扈、恃宠而骄。   每天喂鱼养花,不用练剑不用打坐,要说有什么罪名,最多是不劳而获。怎么传出去,就变成罪该万死了?   孟长老笑起来眉眼弯弯,甚至会对他说‘谢谢,辛苦’,态度随和,与对待执事、执事长,甚至掌门没半分差别。   刘小槐想到这里有点难受。如今这幅光景,孟长老以后怎么办?长春峰怎么办?   胡思乱想时庭院近了,庭中花木繁茂,浓荫如盖,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露出一点雪青色影子。刘小槐收拾心思,上前行礼问安。   池塘边,一人着雪青色锦衣,斜靠竹榻,坐没坐相。锦袍熠熠生辉,不像修行者,像人间富贵大户的小公子。   他正在剥松子,眉眼精致,十指修长而白嫩,似池上盛放莲花。   刘小槐低声道:“孟长老,掌门真人请您去宗门祠堂参加祭拜大典。”   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一声钟鸣。丧钟回荡,禽鸟惊飞。   孟雪里抬头,神色茫然,池水粼粼波光映在他脸上,光怪陆离。   刘小槐想说请您节哀,磕绊着说不出口。孟长老不会突然哭出来吧。   “吃松子吗?”孟雪里平静地问。   “啊?”刘小槐一怔,“不、不吃。”   一把松仁被孟雪里抛进池中,像纷落的花瓣,碧绿莲叶间,三条金红锦鲤争食。   小道童面色紧张:“掌门请您……”   孟雪里安抚道:“我加件衣服就去。你且回去罢,不用你带路。”   小道童如释重负,行礼告退。   “哗啦!”   池中锦鲤吃完松仁,腾跃摆尾,水花飞溅。   “跳什么跳,你们也觉得霁霄死了?”孟雪里起身掸衣袍,松子壳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锦鲤无辜地吐泡泡。   一个月前,霁霄真人出关,前往‘界外之地’封印转世天魔,临行前夜找到孟雪里:“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孟雪里心中警铃大作:“这话最不吉利。有什么值钱东西,不如现在就送我。”   霁霄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容色冷淡地驾云而去。   七天前,寒山掌门亲至长春峰,带来噩耗:界外之地崩塌,霁霄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尸骨无存。   孟雪里说:“我不信。”   今天,寒山为霁霄举行祭拜大典,丧钟低沉,仿佛在对他说,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不信。   孟雪里俯视水面:“三年道侣,也该处出感情了,他稀里糊涂地说死就死……”   “总得给我个交代。”   如果锦鲤能说话,一定大骂饲主不要脸——   狗屁感情,三年见面三次,人家霁霄能记得你长什么样?就算全寒山死绝,也轮不到你这假道侣为他出头。   世人羡慕孟雪里好运,霁霄心意,‘万古长春’为证。   其实霁霄常年闭关,长春峰空荡寂静,唯一的洒扫童子还胆小如鼠。孟雪里守着孤峰,但凡有个能谈天的活人,他也不会跟鱼聊天。   合籍之后,两人各过各的。霁霄一如既往沉迷修行,孟雪里自己跟自己玩,渐渐学会自得其乐。如果霁霄没死,以百年计数的漫长的时光,也就这般消磨过去了。   ……   孟雪里怀揣小手炉走过吊桥,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被抛在身后。   冷风扑面,忽然脸颊一凉,他仰头看着飘飞雪片。   若从高空俯瞰,四野白茫茫,唯有长春峰绿得突兀,像座巨大、华美的暖笼。   覆盖山峰上空的阵法,像只倒扣的琉璃碗,散发着淡淡光晕。   孟雪里三年不知外界气候变换,春秋交替。乍见千岩俱白,山林冰挂剔透,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循着钟声与诵经声,心情甚好地漫步山道,看什么都新鲜。   离长春峰渐远,终于见到人影。山道上偶尔走过身穿寒山道袍的外门弟子,或腰间佩剑、或捧着香烛或瓜果。他们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却看不出半点悲戚。   初闻噩耗时,无数崇拜霁霄真人的弟子以泪洗面,七天过去,众人已变得平静坚定。   一切正如寒山掌门的教诲——“失去霁霄的寒山,反而要更团结,更强硬,绝不能自乱阵脚。让外人以为我们元气大伤,软弱可欺。”   今天对寒山剑派来说,是一场不动刀剑的硬仗。   孟雪里从长春峰去往祠堂,中途经过接天崖。   崖顶最高处,据说是霁霄合籍之前的洞府,每天都有弟子前去膜拜,以最苦寒风雪磨砺剑心,感受霁霄真人残存剑意。   但孟雪里怕冷,当然不会自讨苦吃,走正面翻山的大道。   幸好半山腰有条僻静小路,陡峭栈道沿着崖壁修建,一半嵌进山岩,一半悬在空中。   小路四下无人,他忽然不走了。岩石缝隙间,一株野梅颤巍巍立在风中,含苞待放。   “咯吱。”   孟雪里伸手,折下一截花枝,抖落枝头积雪。   栈道那头响起一声呼喊:“孟长老!”   只见刚才报信的刘小槐迎面跑来,惊喜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您迷路了,咱们快走,掌门又催了!”   小道童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稚气又可爱,说着就要拉他手臂。   孟雪里笑起来,将手中花枝递了递,像要赠给对方。   道童毫不迟疑地去接,指尖触及他衣袖的瞬间,孟雪里手腕一翻,花枝自下而上,裹挟锋锐之气,直袭来者脉门!   道童惨叫一声,惊愕疾退,眨眼间掠出三丈,衣袖卷起飞雪狂涌。   孟雪里点到即止,垂手静立,破碎的红梅花瓣落在他脚边。   “你不是小槐。” 第3章 狐朋狗友   道童眼瞳骤缩,沉声问道:“哪里不像?”   孟雪里:“他胆子小的很,大声说话都不敢。”   道童神色似笑非笑,这笑容使他生出妖异之气。纷飞白雪中,他五官竟渐渐变化,眼尾眉梢更细长,鼻梁更挺翘,变作一张秾丽又煞气的脸。   他伸着懒腰向孟雪里走去,骨骼舒展时噼啪作响,仿佛一支拔节的竹子,眨眼间身上道袍短了一截。   孟雪里顺手擂他一拳:“就知道是你。”   寒山戒备森严,又正值特殊时期,一旦察觉有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必然就地格杀。   但雀先明不是人。   他是一只孔雀妖,自恃血脉天赋高强,精通变幻、迷惑之术。   雀先明骂道:“老子冒着生命危险进来,在六大门派眼皮子底下接应你,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喊爹,你还有良心吗?”   一生能得几个狐朋狗友,在你危难时救你跑路?   孟雪里心中温暖,嘴上却不饶人:“接我作甚?我每天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你这时候来找我,怕不是在妖界惹上杀身祸事,摸来我这儿逃命避难?”   “我呸,你被霁霄养傻了吧?!”雀先明知道这人扯淡,懒得废话,祭出三张爆破符,“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界玩意儿……”   孟雪里一把握住他手臂:“你干什么?”   “我炸了这儿,背你飞出去。‘接天崖下方山道坍塌,孟长老坠落深渊,生死不知,疑似为道侣殉情’,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寒山剑派忙得焦头烂额,才没功夫管你。”   “然后呢,我能跑去哪?”孟雪里轻飘飘地说,“妖界我也回不去了。”   “不去妖界,我在‘墟空’有座隐蔽洞府。”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是一片千里荒原。法度不存,灵气凋敝,时常震荡坍塌,人称‘界外之地’,妖称‘墟空’。   雀先明畅想道:“虽然地方偏,好歹安全。等你养精蓄锐,重塑妖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那时咱们东山再起,笑傲三界!走吧,路上慢慢说。”   他以为,寒山最可怕的不是护山阵法与重重禁制——那些东西吓不住他——而是霁霄留下的剑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霁霄无愧于‘人间无敌’之名,人都死了,剑意还在。   孟雪里摇头:“你先走,我这儿有事情没了结。”   雀先明有些不耐烦了:“什么?”   孟雪里收敛笑意:“霁霄死的不明不白。近几天我一直在推算……”   世上谁最恨霁霄,最想他死?人死之后,谁得利益最多?然而牵扯整个三界,千头万绪,一时间理不清楚。   雀先明大惊:“他不是你杀的?”   孟雪里更惊:“他是我道侣,我为什么杀他?”   “为了自由呗。他虽然救你一命,却把你困在笼中。”雀先明向长春峰望去,理所应当道,“三年,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你还真能忍。”   “真不是我。”孟雪里微怔,他没想到,连自己都有杀霁霄的动机。   但他很快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美人啊。”   雀先明要吐了。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只好收起爆破符,谨慎地换回道童刘小槐的模样,拉着孟雪里席地而坐。   悬空栈道狭窄,他们背靠岩壁,身下万丈深渊,被寒雾与流云遮挡。   “行,就算不是你杀的,你不用畏罪潜逃。”他抽走孟雪里手中梅枝,在雪地上划下三道竖线:   “听我给你捋一捋。第一,维持长春峰阵法耗资巨大,寒山本来就不待见你,没了霁霄,更不可能白白供养你。你在寒山,地位尴尬。第二,霁霄活着的时候树敌不少,敌人没本事找他报仇,但是恨屋及乌,肯定也恨毒了你。第三,霁霄死了,他留下的宝贝,都成了无主之物,多少人等着搏一搏?”   孟雪里得意地打断:“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雀先明恨不得推他下去,一了百了。   “别跟我贫。你作为真人的……”他顿了顿,勉强琢磨出一个词,“遗孀,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霁霄遗物的人,却暂时无力自保,只能依靠寒山庇护。以上三点凑作死局,你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   孟雪里赞赏地看着他,拿回梅枝,在三条线旁边画了六个圆圈:   “不止三点。人间六大宗门,今天到齐了吧,你觉得寒山之外,其他五派怎么样?”   雀先明:“你难道想带着霁霄留下的神兵法器,琵琶别抱,改投他派换取庇护?算了吧,哪家打得过寒山剑修?”   孟雪里摇头:“霁霄证道之前,明月湖与寒山势均力敌,人称‘南湖北山’。其他四家,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松风谷是医者,南灵寺是佛修,勉强算中立。北冥山那些驭兽师看谁都不顺眼,不提也罢。除六大宗门之外,立场模糊的世家小门派比星星还多……明年初春,又赶上瀚海秘境开启,重新分配未来二十年人间修行资源。这一次,寒山还能保住‘第一宗门’的位置吗?”   “内忧外患。”孟雪里折断梅枝,“就算寒山愿意看在霁霄的面子上关照我,届时只怕力有不逮,我注定过不上安生日子。”   雀先明沉默,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对霁霄真人的敬畏,维持着人间的太平。   “那你还不走?等着为寒山牺牲殆尽?”他略感烦躁地抖腿,说话带刺,“当年你为了保命才答应与他合籍,假道侣还讲真情义?”   孟雪里竟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好好看看我。这具身体,里面是人的脏器,外面是人的筋膜皮肤,霁霄为我重塑血肉,脱胎换骨,我已经是人了,拿什么重塑妖丹?只能修炼人间功法,一切重头来过。反正妖界都当我死了,那就死了算了。孟雪里,才是活着的人。”   雀先明怔怔看着他。好像无法相信,这番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   半晌喃喃自语:“你不想报仇了?不想做妖王了?全都放下了?”   孟雪里不答,缓缓道:“你今天冒险来这一趟,我记在心里。但我欠霁霄一条命,我不能走。”   北风呼啸,雪片狂乱飞舞。三丈之外茫茫然一片,看不清脚下栈道去向。   孟雪里站起身:“至于你问我留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我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说……”他笑了笑,“大道三千,天无绝人之路。”   “你变了。”雀先明已恢复冷静,“我现在有点好奇,剑尊霁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句话连一起,潜在意思很明显,他认为是霁霄改变了对方。   孟雪里心说不是,却没争辩:“他吗,他是个……”   雀先明准备听对方长篇大论,讲述与霁霄恩怨情仇二三事。   然而孟雪里几度张口,言语梗在喉间,只吐出四个字:   “是个好人。”   这答案令雀先明想骂娘。   什么是好人?   一剑飞去三千里,邪魔恶鬼灰飞烟灭是好人;扶起路上摔倒的老人,救下被地痞欺负的小孩,也是好人。   但前者往往被称为老祖、道师、法圣、剑尊……诸多赫赫威风的名号。   只有那些一生碌碌无为,实在无处可夸,又侥幸未犯过大错,人们谈论起他时,才会含糊地说“起码是个好人”。   雀先明常年在人间游荡,熟知人族风俗,对这句评价嗤之以鼻。   孟雪里心想,做登临绝顶的剑尊确实很难。但做了剑尊,还能做好人,更难百倍。   其中的道理,他在长春峰静思三年,才逐渐明白。   他拍拍朋友肩膀:“走吧,我送你一程,有缘人间再见。”   雀先明正要说话,忽然停下,风雪中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孟雪里用嘴型说道:“有人。”   如今雀先明五感比他敏锐,察觉来者孤身一人,修为低微,便不甚在乎。顶着道童面容,低眉垂眼地落后孟雪里两步远。   孟雪里怀抱小手炉,微昂着头踱步,端起‘霁霄道侣’的做派。   对面脚步声渐近,栈道转过弯,两拨人狭路相逢。   仓促间,青衣童子吓了一跳,小声道:“诶呀,孟、孟长老,掌门刚才找……”   雀先明抬眼,真巧,这不就是长春峰的道童吗,果然胆小……不对!我现在是他的脸!   孟雪里出声示警的瞬间,已经迟了。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四目相对。   “你!”   刘小槐瞳孔放大,映出另一个自己。   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雀先明吓得手足无措:“我可没想在寒山杀人灭口啊,他这是碰瓷!”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你见过一个字还没正面出场,就被发好人卡的主角攻?   洛明川:冷静点大兄弟,大家都一样,把剑收一收。 第4章 美则美矣   雀先明来救朋友跑路,本已做好被寒山强者察觉踪迹,便断尾求生,血遁三千里的准备,谁知一路顺利出奇,眼看就要全身而退,却阴沟翻船……真令妖头大。   孟雪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臂去扶地上道童。   雀先明观他表情冷静,以为他下定决心要出手灭口,心想这道童也是倒血霉。   孟雪里一道真气渡去,刘小槐悠悠转醒,眼神茫然一瞬,霍然抬手指向雀先明:   “孟长老!我才是真正的小槐!他是鬼,不,他是假扮的!你这贼子敢在寒山撒野,诓骗长老!”童子一跃而起,分明怕的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却将孟雪里拦在身后,“长老莫怕!我这就传讯执事堂、不,传讯掌门真人,前来斩妖除魔……”   说罢一拍储物袋,祭出一柄桃木剑。   他平生见过最大的厉害人物,也就是主管执事堂的执事长,哪里知道如何联系掌门,情急之下信口胡诌,指望吓退妖邪恶人。   雀先明见状玩心大起,伸出两指夹起颤抖剑身,稍稍用力,‘咔嚓’一声,半截木剑被他扔下栈道,坠入茫茫云海深渊。   刘小槐一愣,崩溃大哭:“孟长老你快跑吧!”   雀先明看着孟雪里,震惊无语,心想这些年你在寒山混吃混喝,到底是多么‘弱不禁风、弱小无害’的形象?   七岁小孩也被你骗,好生不要脸!   孟雪里瞪他一眼,尴尬地摸鼻子,俯身去哄道童:“小槐,他是我朋友,方才跟你闹着玩。故意扮作你的模样,在这里吓你,对不住,我替他向你赔罪。这剑,我明天再给你做一把,做把更好的……”   雀先明显出原貌,有些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听孟雪里语气轻缓:“我道侣大丧,朋友担心我忧思过度,上山来访。可惜来得不巧,我正要去祠堂,你且替我招待客人,带他回峰稍坐片刻,等我回来,好吗?”   道童收住眼泪,胡乱抹脸,脸色由白转红,向雀先明行了一礼:“失礼了。这位前辈,请随我来。”   刘小槐只觉得自己丢了长春峰的脸,客人为逗孟长老开心,开个玩笑而已,自己却反应过度,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孟长老脾气真好,不骂他礼数不周,反而安慰他。   雀先明拧眉,用眼神示意孟雪里:这也可以?   不用杀人,不用逃命,不用惊动寒山剑阵,你一张嘴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冷酷无情的寒山剑派这么好混?   孟雪里没看他,慈爱地拍拍道童发顶:“去吧。”   雀先明转念一想,知道自己犯傻了。世人皆知孟雪里走大运嫁给霁霄,最是不思进取,除了霁霄无依无靠,谁会怀疑他的话?   等雀先明随道童走过吊桥,踏进长春峰,呼吸间灵气浓郁清润,眼见山林春色盎然,琼楼玉宇点缀其间,美景令人目不暇接,不由问道:“你家孟长老,平时都做些什么?”   道童恭谨地答:“长老性情淡泊,喜欢亲近花草,峰中金丝桃花都是他亲手种的,他时常在花下饮酒看话本、咳,看道经,长老还养了三只锦鲤、一窝金钱鼠……”   雀先明心想,怪不得孟雪里乐不思归,霁霄真是大手笔,雪山间造出一方仙境,更胜天工。   任谁被这般精细地供养着,只怕白给他个妖王,他也不做!   ……   “孟长老还未到?”寒山掌门召来执事长,低声垂问。   执事长:“已经差人去请了。”   祠堂外广场,千余位内门精英弟子已念完道经,轮到祠堂内宾客依次吊唁。   执事长有些担忧,孟长老年轻又修为浅薄,面对大场面,容易露怯。但他是霁霄真人唯一亲属,没有不来上香的道理。只希望别出岔子。   “孟长老到——”说话间,一位年轻执事高声通传。   孟雪里处理完山道上的麻烦,一路疾行赶来,发髻微乱,气息不稳,确有几分‘道侣大丧,未亡人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   寒山宗祠是座高阔殿宇,青烟弥漫,烛火幽微。   祠堂尽头,整面墙壁摆满牌位,似座层层垒高的威严宝塔,直通殿顶,那些名字在烟火中俯瞰着众人。   孟雪里跨入门槛时,百余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知该往哪边去,一时怔在原地。   掌门、各峰峰主以及长老分立祠堂两侧,是主人。   堂中各派站位泾渭分明,虽衣着各异,却丝毫不显杂乱,是宾客。   只有他像走错路,半主半客,不尴不尬地被人盯着。   孟雪里却不觉得尴尬,正想跟大家打招呼。三年与世隔绝,现在见谁都有沟通欲望。   “雪里,你来了,节哀。”   人群让出通路,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白袍老者向他走来。   孟雪里点头还礼:“掌门真人。”   其他峰主对视一番,也上前见礼,引他向里走。此时此地,在外人面前,他就是霁霄的脸面。   孟雪里来得时候正巧,宾客吊唁已结束,典礼接近尾声。各派代表万里远来一趟,当然不止为上柱香,有许多问题要与寒山剑派商谈。   眼看诸事妥当,准备发问,寒山强者竟然纷纷向门口走去,去迎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   那公子身穿雪青色锦袍,外罩连帽银披风,怀里抱一只精巧手炉。披风的白毛滚边衬着他如玉肤色、精致眉眼。   随他步履走近,昏暗肃穆的祠堂像照进一束雪光,骤然绚亮一瞬。   场间依然肃静,私下里不少人传音交谈。   “好威风的排场,这位是个什么长老?”   “他便是霁霄真人的道侣。按辈分,确实与寒山掌门同辈。还比我们高一辈。”   “原来是他,孟雪里。听说三年前他才引气入体,如今……还不错,炼气圆满。”   “哪里不错?有霁霄真人在,灵药仙丹日日催灌,凡人也该炼气了。”   “少说两句吧,他现在也是可怜人。”   孟雪里是修行界异数,他不用拼命修行,向宗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用打生打死,和别人争夺资源。道侣共享气运,霁霄自有手段为他延寿续命、说不定以后还能带他飞升。   他的存在让‘天道酬勤’像个笑话。   当年合籍大典结束后,人们谈起他,多半会说:“美则美矣,可惜……”   可惜是个俗物。与神姿高彻的霁霄相比,孟雪里容貌气质俗不可耐。碍于霁霄真人威势,话说一半,后半句心照不宣。   别人洞府种松柏翠竹,风骨挺拔,孟雪里种俗媚的金丝桃花。别人峰中豢养仙鹤青鸟,孟雪里养锦鲤,说是转运,还养金钱鼠,说是求财。他一个人,拉低了整个寒山的境界。   但人们此时谈起他,再无从前羡恨妒意,只剩怜悯、叹息、幸灾乐祸等复杂感情,仿佛未来必将见证他凄惨结局一般。 第5章 初空无涯   “孟长老,节哀顺便。多保重身体。”   “霁霄真人仙逝,人间同悲,吾等在此痛悼,愿他安息。”   待孟雪里敬过香,其他门派代表纷纷上前,慰问霁霄真人唯一在世亲属。   孟雪里面对一群年纪长他十倍有余,修为不知高到哪里去的长者,丝毫不见惶恐,遇见认识的便多寒暄两句,不认识的,也能看服饰、语气辨认身份,总之礼数周全,言辞无错。   寒山众人暗中松了一口气,第一次看这霁霄道侣有几分顺眼,掌门深感欣慰,对他传音道:“辛苦你了。”   孟雪里一怔,心想这有什么辛苦?只怕正戏还没开场,我这三年话本故事岂是白看的?   他目光转向高高在上的霁霄牌位,视线却被一人遮挡。   来者身穿杏黄色僧衣,中年面容,神情柔和:“孟长老来得巧,贫僧正有事想请教。”   孟雪里略行一礼:“不敢当,法师请讲。”   僧人缓缓道:“剑尊仙逝后,他的‘初空无涯剑’何在?”   话音刚落,满堂寂静无声。   无论主人宾客,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今天寒山祠堂,必然会说到‘初空无涯’。却不想是由与世无争的南灵寺,如此直白简单的发问。   孟雪里面不改色:“此乃我道侣遗物,自然在我长春峰中。”   百年前,魔族入侵人界,六大门派倾力共铸一柄绝世神兵,献给霁霄,请他持剑镇守人间太平。   明月湖的天外陨铁做胚料、北冥山的地心火石点火、松风谷的神木做燃材,南灵寺的灵泉水淬剑,剑身刻有雾隐观的阵符印,各门派强者齐聚寒山接天崖,旁观霁霄真人亲自开炉。   剑成时正值战乱四起,风雨飘摇,没有人想过,如果霁霄不在了,这柄剑该何去何从,归于何人之手?   修行界有句话叫‘霁霄临寒山,离天三尺三’,是说霁霄修为绝顶,站在寒山之巅,距离天穹只有三尺三。而他宝剑名作‘初空无涯’,剑长正好三尺三。   在人们的固有认知里,霁霄会永远拥有它,就像太阳永远挂在天空,江河永远东流入海。   祠堂气氛微妙变化,孟雪里察觉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身上,转头看去,一位瘦高的中年人盯着他:“孟长老有所不知,此剑六派同铸,不能算作您道侣遗物。”   这人身穿深青色剑褂,背负一柄古剑,神色冷淡。   孟雪里行礼道:“原来是明月湖的执剑长老。”   寒山众人闻言微怒,掌门淡淡道:“当年我等为人间铸剑,霁霄一生,亦为人界持剑而战,至死方休。你有何不服?”   明月湖长老不以为忤,傲然道:“逝者已矣,我服霁霄,不服寒山。”   一众青褂明月湖弟子站在他身后,与白衣寒山弟子隐隐成对立之势。   却听寒山掌门冷声道:“神兵失主,寒山也不稀罕贪昧宝物,既然无人堪配此剑,不如毁去!”   须臾间,祠堂众人面色变幻。   南灵寺法师笑道:“初空无涯跟随霁霄真人多年,早已生出认主灵性,定不愿被旁人驭使,别派得剑,也是无用。依贫僧之见,敝寺可将此剑回炉重造,炼作六件法器,分与六派,皆大欢喜。”   他周身一众僧人齐宣佛号,连称善哉、善哉。   许多年轻弟子不明所以,有人传音问同伴:“南灵寺到底什么意思?第一个发难,又第一个为寒山说话?”   “剑在谁手里,都与佛修们没关系,但他们不愿六派为神兵起干戈,搅得人界腥风血雨,所以才出面和稀泥。好让‘南湖北山’各退一步……可惜人心隔肚皮,佛修清心寡欲,只怕别人不乐意。”   “大师此言差矣。”雾隐观长老道,“神兵既成,便是天道恩赐,我等铸剑时耗尽心血,怎可轻易毁坏?重铸亦是暴殄天物。初空无涯即使不出鞘,也是一件神器,有它压阵,可以将任何一座阵法威力提升十倍……”   雾隐观不用刀兵,只钻研阵符之道,众人皆知他所言不虚。   北冥山长老道:“如果剑尊有徒弟继承衣钵,这把剑当然传给他弟子,就算没有弟子,只要他说过一句,此剑应该归谁所有,我派便心服口服,绝无二话!可是剑尊说过吗? ”   寒山虽占主场之利,也不愿同时与诸多门派翻脸交恶。其他宗门自认为占尽道理,也不愿背上打扰霁霄英灵的恶名。   整座祠堂像一张绷紧的弓,箭在弦上,两方僵持之时,忽听有人道:“且慢。”   声音清亮,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霁霄那位幼弱道侣。   没人想到他面对这种阵仗,还敢开口说话。   锦衣小公子被各色目光盯着,脸色苍白,似乎有些害怕:“我道侣他,他确实说过……他飞升之后,这柄剑就赠给人界出色后辈,他们才是人间的希望和未来。宝剑赠英雄,能者居之,不拘何门何派。”   有人想,难道寒山已做好安排?却见掌门神情惊异:“此言当真?”   “当然,我以我道侣的人格发誓。”   孟雪里心道,对不住了霁兄弟,先借你名头用用。   他话音未落,有人声音洪亮地响应:“既然真人亲口说过,不拘门派之见,我等必当遵照遗命!”   孟雪里:“我道侣曾说,他当年定下瀚海秘境的规矩,就有遴选后辈的意思。”   寒山众人神情复杂,掌门感叹道:“霁霄胸怀包容天下,确实是他会说的话。”   六大门派彼此不服,寒山本已做好毁剑准备,眼前却出现另一条路: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地决定宝剑归属。   百年前,人魔两界战乱结束后,霁霄不愿人族内耗,规定以每隔二十年开启一次的瀚海秘境为擂台,由各门派选优秀年轻弟子参加。   最终按秘境大比名次,决定未来二十年修行资源分配,其中包括许多无主天材地宝的分配,灵石脉矿开采权等等。   以霁霄当世威望,无人不应,人间斗争锐减,‘瀚海秘境大比’延续至今。   寒山掌门朗声道:“诸位,下次大比就在明年初春,届时,寒山愿以‘初空无涯’为彩,赠予魁首!”   凝重气氛被打破,各派哗然。   “这,会不会太过草率?”   “寒山当真舍得……”   从前为激励年轻弟子参赛,宗门也会拿出些法宝灵丹作彩头,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魁首将继承霁霄神兵,举世无双的初空无涯剑。   “夫君!”孟雪里忽然越众而出,拜倒在霁霄牌位前:“你遗愿已了,安息罢。”   众人见他神情哀戚,双眸含泪,单薄身形摇摇欲坠,一时沉默无言。   孟雪里想,幸好雀先明不在这儿,不然非得吐我一脸。   “霁霄,你临行前说,这次回来,要送我一件礼物,谁知一面成诀别,你我阴阳两隔。我不要礼物了,你给我留个念想也好……”   他言语幼稚,却因为年纪轻,稚气流露反倒令人动容。   寒山众长老心中叹息,掌门亦觉心酸,今日寒山故人云集,篇篇悼词文采飞扬,但若说谁全心全意为霁霄难过,没有别的谋算心思,只怕屈指可数。霁霄这位不成器的道侣,当数最真心,最可怜的。   却听孟雪里道:“我愿参加明年的瀚海大比,若能赢回你的佩剑,也不枉你我道侣一场。”   哗然再起,掌门疾行两步将孟雪里扶起,低喝道:“胡闹,大比不像你想象的简单,这是要命的事。”立刻有寒山长老试图澄清:“孟长老一时戏言,当不得真。”   孟雪里凄惨一笑:“我道侣已身死道消,我随他去了又如何?”   宾客议论纷纷,甚至忘了传音。   “他修为低微,性情竟刚烈至此,不枉剑尊待他千宠万惯。”   “何必白白送死?我听说他三年未出长春峰,也难怪天真愚蠢。”   孟雪里不为所动,身姿笔挺,定定看着霁霄牌位:“你若在天有灵,请为我作证!” 第6章 一方池塘   山风卷雪吹进祠堂,满堂垂幔翻飞。   供桌前烛火摇曳,映在少年通红泪眼中。   寒山掌门召来执事长:“来人,快扶孟长老去偏殿休息!”   他怕孟雪里再受什么刺激,当场自尽殉情,血溅五步。   少年薄唇微抿,随几位寒山执事向外走,各门派见状匆忙避退,让出一条通路。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对孟雪里有何看法,这等情景下,没有人愿意背上‘在霁霄真人牌位前,逼死他遗孀’的骂名。   ……   寒山正殿用来接待宾客,举行集会,雄伟而高阔。一旁偏殿占地不足其十分之一,布置却更随意舒适,是平日里掌门与各峰峰主、长老议事的小厅堂。   孟雪里坐在偏殿软椅上,执事长为他沏安神茶。   琥珀色茶汤,白色热气氤氲。孟雪里捧在手中,笑着道谢。   执事长只是叹气。   等他喝完茶,又有人端上几盘瓜子点心。   孟雪里来祠堂前才吃饱,便阻拦道:“我吃不下,还是别浪费了。”   执事长劝道:“身体要紧,您多少吃一点罢。”   等到天光渐暗,殿中灯烛点亮时,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寒山各峰峰主一边叙话,一边走进厅堂。   送别宾客之后,他们如释重负,不似祠堂里不苟言笑的模样。   寒山原有五峰,泰安、岳阙、重璧、流岚、紫烟,霁霄与孟雪里合籍之后,便添第六峰长春。   孟雪里正要起身去迎,掌门摆摆手,示意他坐着。   除了掌门见微真人坐在厅堂首位,其他各峰主随意落座,有的对他笑笑,有的淡淡点头,倒是比三年前他合籍大典上,礼貌却疏离的姿态更亲近了。   “瀚海秘境,你一定要去,真的想好了?”掌门问。   孟雪里点头,还未开口,就听一人急道:“刚才当着各门各派的面说定,再想反悔也迟了!”   岳阙峰主中年面容,身形瘦高,脾气最急躁,今天与各派周旋,早憋了一肚子气。   重璧峰主接道:“不迟不迟,闭关了、生病了、迷路了,办法多的是嘛。”   他身形微胖笑容和蔼,头戴一顶高冠,不像剑修,倒像读书的儒士。   流岚峰主打断道:“你说的也叫办法?简直无理取闹,对他本人意愿毫无尊重!”   他长眉长须,执掌律法堂多年,习惯性疾言厉色。   重璧峰主冷笑:“非要看他殒命才是尊重他?明年初春他在阴曹地府与霁霄团圆,霁霄问你怎么来了,他说你宗门无能啊,连我都护不住……你们想过霁霄的感受吗?”   几人争执不休,孟雪里看他们聊得挺热闹,自己去摸瓜子吃。   流岚峰主目光一转,只见少年目光懵懂,好像不知明年初春凶险将至。   于是恨铁不成钢道:“霁霄怎么将你养成这样!你再不长点儿心,以后……”,转念一想,跟这小孩讲大局、存亡,他多半听不懂,只好拍桌子喝道,“以后瓜子都没得吃!”   孟雪里手一抖,瓜子‘啪嗒’掉在地上。   紫烟峰主瞥了流岚峰主一眼,轻声道:“你喊什么,看把孩子吓得。”   她是位貌美妇人,悠悠摇着紫色团扇:“我有个主意。我们安排几位可靠的亲传弟子,与他组成一队,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只要避战七日,就可以直接弃权,以传送阵离开秘境。”   她转向孟雪里:“你且当是去春游踏青,散散心吧。”   “只能如此了。”掌门真人问道:“霁霄在时,可教过你一些保命手段?”   孟雪里诚实道:“没教过什么,丹药法器倒留下许多。”   “怎可依赖外物?”流岚峰主长叹:“霁霄英明一世,怎么在你身上如此糊涂!”   紫烟峰主道:“距离大比,还有四个月。这些日子,你多去论法堂、藏书楼、演剑坪,多看多学,不懂就问。将那些法器用得熟练些。”   寒山以剑道立派,她却不提学剑,因为时日无多,学剑已经来不及了。   掌门见微真人道:“好了,雪里,你今天太累,早点回去歇息罢。”   孟雪里起身,对各峰主行礼道谢。   他走之后,偏殿厅堂依然灯火通明。   重璧峰主对紫烟峰主道:“师妹,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他。”   紫烟峰主笑笑:“我又看他顺眼了不行吗?今天各派来势汹汹,被他祠堂里一闹,面子上挂不住,才急着下山去……从前我觉得他配不上霁霄,却是想岔了,他们彼此真心喜欢,哪来什么般配不般配?如果我有位道侣,愿意在我陨落后为我而死,我……”   “师妹慎言!”岳阙峰主打断她。   人界修行者相信天道有灵,忌讳提及自身厄运。很少有人会像孟雪里那般,张口说出‘我随他去了又如何’。   ……   长春峰。   桃花树下,夜色熏然。   雀先明来做客,小道童奉上好茶,配有各式果脯蜜饯、甜咸点心。   孟雪里伴着冷清月色回来,见他好吃好喝,舒坦得很,不由劝道:   “先儿,我这山头不比从前了,以后要勤俭,一块灵石掰成两半花。你少吃点吧。”   雀先明没理会,将果盘抱在怀里:“今天什么情况?说说呗。”   于是孟雪里从初入祠堂讲起,倾诉自己如何泪眼朦胧,对着霁霄牌位喊夫君……   还没几句,雀先明一声干呕,恶心得食不下咽。   孟雪里接过果盘,吧嗒吧嗒吃了起来:“你自己要听的。”   雀先明:“你又不用剑,要‘初空无涯’干嘛?”   孟雪里反问:“我道侣的东西,便宜外人干嘛?”   “张口闭口‘我道侣’,你不会真的……暗恋人家霁霄吧?”   孟雪里像被踩了尾巴,一下跳起来:“你放屁!”   雀先明懒得跟他计较:“行,我放屁,那个初空无涯剑,真的在你这儿?拿出来让兄弟看看,长长见识。”   妖族不喜欢用法器,他们更依赖血脉天赋,战斗时显出本体,以锋利爪牙或羽翼长喙攻击。但面对人间有名的神兵,还是会好奇。   孟雪里思索片刻:“跟我来。”   雀先明急忙跟上。两人穿花拂柳,来到孟雪里白天喂鱼的池塘前。   池水波光粼粼,水面浮着几片花瓣。三条锦鲤游曳,一轮明月倒映池中。   孟雪里指着池塘道:“这里,是长春峰阵法的阵枢。‘初空无涯’,就埋在下面压阵。”   雀先明惊奇道:“霁霄不用它?”   孟雪里淡淡道:“霁霄剑道已成,剑自心生。很多年不动真剑了。”   雀先明:“那也不必埋起来吧,这么浪费……”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孟雪里望着水中明月,神色莫辨,声音平静:   “或许他是怕百年之后,阵法困不住我,我逃出去为祸人间。便想以这柄剑的威势,彻底镇住我。谁知才短短三年,设阵之人身死,留在阵上的神念消散。这大费周章的‘万古长春’困阵,如今只剩‘长春’之用。”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呵呵   洛明川:算了算了兄弟 第7章 病弱少年   寒山之外,风雪止息。南去三千里,气温渐渐转暖。   云中山脉像一道天然壁垒,将大陆划作南北两边。   日暮时分,倦鸟归巢,山脚下小镇升起袅袅炊烟。   小镇食铺平时生意甚好,常有进山的猎户、往来南北的商队路过,在镇上歇脚,用些热汤饭,喝几碗壮胆酒。   此时却静悄悄,只有一桌客人坐在角落。他们一行四人,三位白衣青年带着一位布衣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不时低咳两声。   青年们衣不沾尘,腰间佩剑,赫然是修行者。   南北交界处是三不管地界,寻常人出门在外,不愿招惹修士,便远远避开。   三位修士端正坐着,不饮茶亦不饮酒,只等那位凡俗少年吃菜喝汤,显得耐性十足。   忽然一人蹙眉,像是察觉到什么,面色恼怒:“张师兄,那些人还跟着我们!”   “好啊!”他对面圆脸修士气极反笑,“最好跟咱们回寒山!”   这些日子,三人带着少年赶路,水道换山道,飞行法器换步行,不管如何变化,总有几道气息,不近不远的缀在后面。   被称作张师兄的青年气质温和,阻拦道:“今夜翻过这座山,便是北地,他们不会再跟。”   圆脸修士正要说话,却见喝汤的少年抬起头:“是什么人?”   三位修士对视一番。自少年随他们上路,一直寡言,对他讲述修行界奇闻异事,也不见他多么好奇激动,这还是第一次问问题。   张师兄答道:“明月湖的人。”   “既然你已经答应拜入我寒山剑派,便算我们师弟了。实不相瞒,他们都是为你来的。”张师兄决定多说两句,“你是先天剑灵之体,与霁霄剑尊一般,百年难遇。明月湖也是剑宗,自然也想收你入门。”   因为瀚海大比的缘故,人间各派极其重视年轻弟子的培养,这种竞争甚至从收徒开始。   以寒山威望,每年春天开山收徒,都有数万人上山测试根骨,可谓茫茫仙途,万里挑一。   除此之外,北方依附寒山的修真世家,会将族中优秀后辈送上山;各峰长老、亲传弟子下山游历时,遇见资质优异的幼童或少年,也会带回寒山。   六大门派各据一方,皆如此行事。   明月湖与寒山一南一北,遥遥相峙。两派择才标准相近,不是第一次在南北交界一带,发生争夺弟子的冲突。   圆脸修士对布衣少年道:“我们修行界收徒,讲究你情我愿,只要你不愿意,他们便无计可施。那明月湖诡计多端、巧言令色,你可别被骗去!”   少年点点头,却暗中思量:南湖北山,皆以自家剑道为尊,认为对方不是正统,不合已久。但   听这三人愤慨语气,却不像道统之争,倒像意气之争。   两派年轻弟子,何时私下结怨?   他心中不解,便多问了两句。   两位修士愤怒拍桌,三人中最稳重的张姓修士解释道:“不怪大家生气,两年前,我们下山游历。路过西凉镇,偶然发现一位根骨不俗的童子,虽比你略逊一筹,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练剑奇才。那童子得知自己有仙缘,当即要求随我们回寒山,眼看诸事妥当……”   圆脸修士急道:“不知明月湖从哪里冒出来,三言两语把人骗走了!你可别误会,这不是我寒山不如明月湖,是他们用计歹毒!”   少年微微蹙眉:“是何毒计?”   “明月湖大弟子,名作荆荻,仗着自己男生女相,竟穿裙戴钗,扮成女装。可怜那童子年幼无知,随‘温柔美丽的好师姐’去了,日后必定悔不当初!堂堂剑修,竟用这种无耻手段……”他想骂几句恶言,却实在词穷,只好重复:“真是无耻至极!”   “对,无耻!我当时本可以揭穿他!”另一位修士恨恨道,“但他扮的太好,我,我也没认出来……”   圆脸修士愤慨道:“总之,等你修道有成之后下山游历,一定要记住:世上除了妖魔,最坏的就是明月湖,他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咳咳咳咳。”   少年闻言气息不顺,连声低咳。   他想,这怕是冤枉明月湖了。以云虚子的刻板性情,断然做不出命令弟子男扮女装的荒唐事,肯定是那些弟子自己的主意。   便在此时,三位修士面色一冷,霍然起身。   只见六七人走进食铺,身穿青褂,背上负剑。   “你们跟了一路,到底想干什么!”   为首者众星拱月一般,大步走来,朗声笑道:“这是寒山修的路吗?怎么你们走得,我走不得!”   “荆荻!你欺人太甚!”圆脸修士正欲按剑发作。   那人却又大方行礼:“原来是李唯道友,何铭道友,张溯源道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唯不甘地放下剑柄。   张溯源一丝不苟地还礼:“荆道友,久违了。”   有明月湖弟子端来椅子,荆荻掸掸衣袍,坐在他们对面,开门见山道:“恭喜贵派寻得良才。”   张溯源淡淡道:“不知荆道友有何见教?”   “大家别这么紧张,都坐,都坐。”荆荻笑了笑:“据说先天剑灵之体,千百年难遇。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就想来看看,到底如何神异。那位小兄弟在哪里,可愿现身一见?”   这话确是明知故问。   原来三人看似愤然站起,却将少年密不透风地挡在身后,隔绝其他人窥探目光。   何铭怒道:“谁是你小兄弟,那是我寒山弟子。”   荆荻不肯让步。他自负根骨超绝,万中无一。假以时日,敢与霁霄相比,然而剑尊已仙逝,他便想看看,这位走了大运的小子,究竟比自己强在哪里?   正当两边僵持不下,寒山修士身后,忽传出一阵剧烈咳声,三人急忙转身。   荆荻微觉惊异,心想难道传说中的先天剑灵之体,竟是个病秧子?   只见一位削瘦少年手帕掩唇,肤色苍白,又因为剧烈喘息,面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   神情却甚为平静,仿佛遭受病痛的不是自己一般。   荆荻见此人病气缠身,暗暗摇头:先天剑体,不过如此。   寒山修士为他拍背,少年低声道谢,忽一抬眼,目光转来。   荆荻一怔。   少年眸色浅淡,薄唇挺鼻,因为削瘦,面部线条极为锋锐。   那道目光并不锐利威严,却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摄人心神的力量,使他脑海空白一瞬。   等他定睛回神,少年已垂下眼帘。   李唯怕未来师弟把肺咳出来,安慰道:“不要紧,等你上了寒山,长老们自然有灵丹妙药为你治病。”   荆荻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寒山终年冰雪不化,你的咳症受不得寒,我们明月湖温暖湿润,四季如春,才是师弟的好去处啊……”   何铭打断他:“有什么了不起,我派长春峰也四季如春!”   话才出口,他便知自己失言,显出恼恨神色。   果然被荆荻拿出话柄。   “长春峰?霁霄剑尊仙逝后,长春峰只剩他道侣,焉能长久?师兄劝你目光放远,另择良木。”   话音未落,却见少年转向寒山三人,蹙眉问道:“他道侣,现在如何?”   张溯源以为他崇拜霁霄真人,所以特别关心长春峰的事,不由叹息一声:   “孟长老年轻冲动,竟在真人的祭拜大典上,说要参加明年的瀚海秘境大比。现在全修行界都知道了……” 第8章 寸心千里 云山万重   此时堂中数位修士,皆为两派亲传弟子,当日都在寒山祠堂中,亲眼见证孟雪里哀恸哭灵。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向少年讲述霁霄道侣的事。   有人说孟雪里性情刚烈,情深义重,有人说他过于天真。   少年沉默听着,末了轻声道:“胡闹。”   他因为咳嗽声音微哑,别人见他开口,却没听清字句。   乌金西坠,晚霞从窗外照来。少年坐在浅金暮光中,不知想到什么,苍白脸色微微泛红。   他便是霁霄。   霁霄经历生死大难,法身尽毁。只得神魂出窍,夜游千里,寻得一位将死少年,夺舍重生。   正派修士行夺舍之法,要寻没有亲朋,气息即将断绝的将死之人,才算不沾因果。这具身体与他八字相合,又病入膏肓,那夜命数已尽,本来正合适。但他神魂过于强大,虚弱身躯难以承载,就像锋锐利刃收归于脆弱琉璃剑鞘,难免磕碰。   霁霄以神魂之力洗练身躯,造就剑灵之体,就像打磨一柄剑。这其中痛苦,直到现在仍不能消解。他肺腑如刀割,忍不住咳声。   但比起无知无觉的死亡,承受痛感,倒是生命特有的体验。   众人仍在谈论孟雪里。   张溯源见大家聊起来收不住,只好主动将话题引回:   “这些跟你没什么关系,随便听听就罢了,你肯定不会拜入长春峰。寒山还有五峰,各位峰主皆是大乘境强者。听说今年掌门真人有意收徒,说不定你能成为掌门亲传。”   他拍拍少年肩膀,开玩笑道:“如果赶上太上长老出关收徒,那就更好了,以后我们都要叫你一声‘师叔’。”   其实按照规矩,进入寒山内门前,还要通过论法堂考核。峰主收徒也不是只看资质。但现在有明月湖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便努力画大饼,试图加深少年对寒山的好感。   李唯接道:“就算不去主峰,我们重璧峰也很好,你不是最崇拜霁霄真人吗?我师父和剑尊关系特别好!我们峰中正殿,就挂着剑尊的墨宝,你来之后可以每天瞻仰。那真是一笔好字,两句好诗——寸心千里,云山万重。剑本、剑本什么……”   他正说得起兴,声音忽弱下去,只恨没去过几次正殿,竟忘了后半句。在明月湖众人注视下,脸色涨得通红。   “剑本无意,行止在我。”霁霄替他解围。   “对、对!”李唯惊道:“你怎么知道?”   “……听说过。”   “这也能听说,证明你与我派缘分不浅,就该做寒山弟子啊!”   霁霄无奈地想,那两句诗,真不是我写的。   你师父仿我字迹,偷我印章,但他年龄小,我也不好同他计较……   想来又气息不顺,忍不住低咳。   荆荻见少年竟对寒山诗篇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确实没有改投明月湖的可能,纠缠无益,反倒伤面子,心里感叹可惜,面上笑道:“天色不早,我等便不打扰三位道友赶路了,就此别过。”   寒山三人恨不得明月湖瞬间消失,生怕他们多留片刻,就变出一位‘温柔美丽的师姐’来拐骗无知少年。   这回收徒总算扬眉吐气,寒山修士笑容灿烂。   “荆道友走好不送,有缘再见!”   荆荻倒不生气,带着一众弟子行至门边,回头笑笑:“不必有缘,瀚海秘境自然相见。且看明年春日,初空无涯归于何处——”   话音刚落,人影已走远了。   李唯、何铭愤怒拍桌。   张溯源不以为然,转头对少年笑道:“这几天急着赶路,辛苦你了。你如果太累,也别硬撑,我们可以在镇上歇一夜。”   霁霄摇头:“不辛苦。还是尽早回山吧。”   三人听罢,暗想这少年身体病弱,与他们一路奔波,风餐露宿,竟从没抱怨过。优异资质加上坚韧心性,未来不可限量。   幸好明月湖无功而返了,感谢霁霄真人在天之灵保佑!   ……   霁霄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感谢,他听旁人说起他所用的宝剑、他开启的秘境、他峰中的道侣,只觉像在听故事。   一场大梦,过眼皆空,从头来过罢了。   但是自己名义上的道侣,孟雪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将初空无涯剑留在长春峰压阵。只要孟雪里不出长春峰,便无人能伤他毫发。   何必在祠堂编出一套‘遗愿’说辞,非要去瀚海秘境走一遭……   难道有人逼迫他?还是有人欺负他了?   霁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一时看见孟雪里失去‘万古长春’阵法庇护,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一时看见孟雪里被赶出寒山,百年之后修炼有成,心怀恨意在人间大开杀戒。   他对孟雪里的态度比较复杂,既怕别人欺负道侣,又怕道侣去欺负别人。   其他修士将合籍看作人生大事。然而在霁霄漫长的修道生涯中,孟雪里只占据千分之一心神——   路遇濒死大妖,心生恻隐,顺手施救。很简单的事,千分之一足够。   世上比这复杂的事情太多,直到法身尽毁,他自认对宗门仁至义尽,对人间俯仰无愧。   但孟雪里呢?   从前自己承诺护他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有所许诺,却未能践诺,自然有愧。   于是那千分之一,成了变数。   霁霄走在冷清的夕阳下,想起初遇孟雪里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ps:寸心千里 云山万重 出自宋代《鱼游春水》 第9章 天不亡我   那天没有绚烂晚霞,也没有长春峰的皎洁月光。   千里荒原,衰草连天。纷纷扬扬的轻薄雪片,穿过大朵厚重阴云,铺天盖地落在旷野上。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被称为界外之地,气候极端,雨雪风雷频繁交替,不足为奇。   法度不存的地方,魑魅魍魉各行其道,杀人夺宝的亡命徒、惹上杀身之祸的逃生者、不被任何一界容纳的异端……这些人或妖魔往往擅长隐匿,谨慎小心,以躲避无处不在的生死危机。   还有一种,便是霁霄这般,正大光明行走天地。风雪横来,也要避他。   隔绝界外之地与三界的,是一道暴烈的罡风屏障。自天地初开,各族诞生时,屏障就在那里。然而各族强者总有抵挡罡风、往来三界的方法。魔族施展魔法、人族调动真元,妖族依靠坚硬结实的皮毛与肉身。   百年前,魔族大举入侵人间,修士们终于意识到天然屏障不牢靠。战乱结束后,人间强者合力设下防护阵法,作为第二道屏障。   界外之地危机四伏、灵气凋敝,监护阵法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许多人做不到或不愿做。   于是每隔三年,霁霄剑尊往来屏障内外,留下几道剑意,威慑外敌。若遇上强大魔族,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三年之后又三年。时间一久,众人便觉理所应当,似乎这些本该是剑尊分内之事,反正他人间无敌。庇护四方,舍他其谁?   连霁霄自己也习惯了。就像普通修士勤恳修炼,市井凡人为生计劳碌,与奉献、牺牲等字眼无关,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剑尊也好,凡人也罢,天道之下,并无二致。   霁霄身披黑色大氅,白雪天甚为醒目。   其实不必看见他本人,只要察觉一道强大气息,界外之地的生灵就恨不得避退百丈。   但今天不一样,霁霄沉默前行,雪声风声间,响起一道低弱声音:   “剑尊大人请留步……”   霁霄步履不变,恍若未闻。   那是一道青涩稚嫩的少年音:   “我身受重伤,遭人追杀,请剑尊救我一命,日后必将报答!”   霁霄早已知晓苇丛后藏有妖物,本不愿理会。不料这虚弱妖物胆子甚大。   人族与妖族关系微妙,表面井水不犯河水,有时甚至合作抵御魔族。然而人以妖物炼器,大妖也食人进补。   霁霄向声音来处走去,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东西,颤巍巍伏在地上,像雪里一朵初开梅花。   他问:“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的剑意。你就是霁霄。”   霁霄俯身,将它轻轻拎起,凝神端详片刻:“灵貂?雪山大王?”   不同于人族修士称号老祖、道师、法圣、剑尊等等,妖界割据一方的大妖,统称大王。   他前些日子听说,这位雪山大王即将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现在却重伤濒死,逃来界外之地。它妖身原有一座小山大小,如今缩成小小一团。皮开肉绽,利爪折断,拎在手中,又轻又软。   “是我!求剑尊大人救命!”   不知为什么,霁霄突然有点想笑。   这位大王,每日有座下小妖服侍奉承,应该极负傲气。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应该极有血性。   谁曾想,它着实能屈能伸,毫无身为大妖的自觉,理直气壮喊救命。   灵貂双眸湿润:“等我养好伤势,愿与你签订灵兽契约。陪你解闷逗趣,为你征战三界!”   人间确有御兽之法,霁霄想起北冥山驭兽师的口头禅‘唯灵兽与小人难养也’,摇头道:   “灵兽娇贵,甚是难养。”   “我不一样,我很好养!听说你们寒山风雪连天,山林里虎豹豺狼出没,那正好适合我。我喜欢吃肉,什么肉都行,还喜欢吃饱之后在雪地里打滚。你将我带回去,做个镇宗神兽吧!”   灵貂眨眨圆眼:“你们人间修士,不是讲究‘缘法’二字吗,你我彼此合适,难道不是有缘?”   霁霄淡淡道:“我救不了你。你妖丹已碎,筋脉被外力寸寸打断,即使治好外伤,也时日无多……”   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你父母亲族何在?我送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我无父无母,是妖界圣雪山下一点灵气所育,天生地养。”灵貂听他拒绝,竟不肯放弃:“剑尊大人,请再想想办法,我今天能遇见你,证明我命不该绝,天不亡我!”   “天不亡你?”霁霄不以为然:“你这幅模样,若遇见其他修士,只怕已被挖出妖丹、剥离皮毛筋骨,炼成法器丹药了。”   灵貂在他手心微微颤抖:“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霁霄沉默了。   风雪呼啸,灵貂饱含期待地看着他,双眸光彩渐渐黯淡,忽听霁霄开口:   “我有位师兄精通炼丹之道,曾炼得‘转生丹’,可保神魂不灭。我再替你重塑血肉,令你脱胎换骨,转生为人,这般或有一线生机……你肯舍得妖身?”   灵貂不知在妖界经历过什么,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只要能活,我愿做人!”   “你想做人,并不容易。妖可以吃妖,人却不能吃人。”霁霄神色平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敢答应我,不在人间杀生?”   他只要一句口头承诺,并不逼迫灵貂以神魂发誓。因为自信如果对方反悔,自己也镇得住它。   “为了做人,我愿意吃素!但我不杀生,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霁霄淡淡道:“你在我身边,自有我护你平安。”   他伸手拈来一颗疗伤灵丹,小貂舌头一卷,毫不犹豫地吞下。不多时,外伤渐渐愈合。霁霄又为它掐诀清洗,如此打理一番,总算不是皮肉翻卷,鲜血直淌的凄惨模样。   灵貂往他怀里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霁霄抚过它白色皮毛,指尖触感柔软。   妖丹与筋脉尽碎,只有心脏微弱跳动,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脆弱的小东西。   “人身有三盏明火,在两肩与额头,汇聚阳气。你若转生为人,阳火衰微,体质寒凉,必然怕冷。可想清楚了?”   此妖从前最爱的两件事,痛快吃肉,雪地打滚,竟都做不成了。   灵貂依然道:“只要能活。”   霁霄蹙眉:“我洞府甚冷。你还要跟着我?”   他住在寒山最孤高的接天崖上,风雪肆虐,滴水成冰。   灵貂急忙道:“我可以穿厚点,你给我生个火炉吧。”   灵貂小声道:“一个小炉子就行……”   霁霄静思片刻,终于点头:“好。”   灵貂大喜,偎在他脖颈边,轻轻舔他下颌。   霁霄向人间走去,暴烈罡风扑面而来,吹动大氅翻飞。   灵貂躲在他怀中,昏沉睡去。   ……   霁霄前往天湖大境求药。   境主曾是他同门师兄,虽出身寒山,却精通炼丹、炼器、推演术、观气术等等修行杂学,唯独不使剑。   境主听罢前因后果,仔细推算,劝霁霄不要沾染因果。   霁霄不应,沉默饮茶。   境主无奈,只好说得更清楚明白些。   “我观此妖运数已尽。你偏要为他逆天改命,不敬天道安排,恐怕他的厄运,将来应在你身上。”   霁霄淡淡一笑,不掩傲气:“他遇见我,便是天不亡他。”   三年之后,境主一语成谶,霁霄法身毁坏,二百年修为尽失。只好与孟雪里一般,重头再来。   这件事告诉人们两个教训。一是不能随便救人,妖也不行;二是相信算命先生,有时候挺准。   可惜霁霄不是普通人,注定不吃教训。   他此时回想旧事,竟不觉得如何后悔。 第10章 死无对证   长春峰的静谧夜色下,晚风吹拂,不远处传来林海阵阵涛声。   孟雪里与朋友立在池塘边,同样想起过往。   月光洒落池水,照出婆娑树影,那些繁花细叶仿佛在水中摇曳。   三条锦鲤无忧无虑地游动着,浑然不知泥沙之下,藏着一柄全天下都想得到的神兵。   孟雪里求霁霄救命那天,风大雪大,说尽了一辈子的好话。他没有不为五斗米折腰、宁死不屈的硬气,在生死存亡面前,他腰身软的很,说折就折。   霁霄是他最后一线生机。   躲进霁霄的大氅里,所有危险烟消云散,只剩一个温暖怀抱,像春天午后的湖水。   后来他们再没有这般亲近过。等他伤愈,霁霄又是冷冷淡淡、高不可攀的剑尊了。   雀先明问:“你猜他留剑为了镇你,有依据吗?”   孟雪里坦诚道:“我伤势痊愈后,开始修行人族功法。三日引气入体,一月炼气期一层,那段时间霁霄总是蹙眉。我猜是速度太快,惹他忌惮……”   雀先明用看傻缺的目光看他:“所以你压制修为,在炼气期圆满磋磨了三年?!”   事实上,孟雪里转生为人后,依然保留着妖族的战斗本能,对修行有自己独特的认知,霁霄乐见其成,刻意不去以寻常方法教导,只希望他顺应自然造化,融合人与妖的长处,摸索出自己的道。   旁人修行,修至破障境界,才考虑‘立道’之事。但霁霄知道孟雪里不同于正常修士,这条直通青天的道路,注定更长远,也更崎岖。   另一方面,霁霄又担心孟雪里少年得志,见自己修行速度快,便不知天高地厚。人心比妖心复杂,能操纵妖怪无法理解的阴谋诡计。   他设下长春峰阵法,一为抵御外敌,保护尚且弱小的道侣,二为防止道侣悄没声息地溜出去闯祸。   阵法守护之下,如果孟雪里想下山游历,必须来找自己。自己就可以陪他一起,不让他犯险。   但是三年过去,孟雪里一次也没找过他。甚至对修行渐渐懈怠,日复一日喂鱼养花,自得其乐。   霁霄有心劝他勤勉,转念一想,修道以百年计数,总归有自己一旁护持,何必急于一时进境?此妖从前遭受大难,闲静几年,倒也无妨。   孟雪里却不知其中曲折原委,只觉得自己原本是妖,霁霄防备他,不信任他,用阵法困住他,都是应该的。   “他是个好人,对我仁至义尽,我很满足。”   至于更多的,孟雪里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   雀先明心道,要命,我快不认识‘好人’这词了。   他有种说不清的直觉:孟雪里对霁霄的态度很奇怪,语气淡淡,不像爱恋也不像怨恨,却偏要冒险留在人间,查明对方陨落的真相。   做了人,就变得这般复杂吗?妖搞不明白。   “霁霄已经死了。你该为以后打算。”雀先明说。   那人为什么留下初空无涯,也死无对证了。   孟雪里摸出一把松子仁,扔下池塘:“以后?四个月以后我就要进瀚海秘境,和一群人界修士拼命。趁天还没亮,你赶紧下山吧。”   雀先明怒瞪他:“我自己走!你可别说送我,不吉利!”寒山这地方邪,上次孟雪里说完‘送一程’,半路杀出小道童,送得他走不了。   孟雪里笑着摆摆手。池塘边设有竹榻,他身体向后一歪,懒懒靠在榻上,自怀中摸出一卷书,借着明亮月光翻开:“我没空管你,从现在开始,我得临阵磨枪,争分夺秒。”   雀先明好奇地凑过去,以为是什么厉害秘籍。只见那书薄薄一册,约莫不足千字,封面写着《初入道》。   ——人族修士入门道经,基础中的基础。   “你这本,看多久了?”   “三年。”   “哈哈哈哈你真是越活越回去。”   ……   走大道进入寒山山门,主峰脚下,有一片茂密松林。   清晨白色雾气丝丝缕缕,浮游在参天青松间。密林深处传来书声琅琅。山脚不似山顶极寒,松林中小兽出没,虫鸣鸟叫伴着书声此起彼伏。   一群灰雀在枝头跳跃,孟雪里看着它们身上细密绒毛,觉得这些鸟一定很暖和。   “孟长老,前面就是论法堂。”他身旁的年轻执事道:“弟子们正在晨读,早课还未开始。”   孟雪里客气地点头:“多谢。有劳引路。”   乳白色碎石铺作小径,曲折穿过松林,通向寒山论法堂。   道路尽头,一间间学舍露出真容。青松掩映间,黑瓦白墙,线条简洁,是寒山一贯的风格。   在论法堂读书听课的,多是外门弟子,他们通过考核后方能拜师,登上云层里的陡峭玉阶,见到真正的寒山。   孟雪里不一样。他是自寒山立派以来,唯一一位不来讲课,而来听课的长老。   因为霁霄道侣的身份,他辈分比那些授课长老还略高半辈。   当年轻执事送他走进学舍,读书声倏忽停歇,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孟雪里。   弟子们穿着门派发放的白色道袍,唯独他一身雪青锦衣,外罩银色披风。身边还有内门执事帮忙拉椅子铺笔墨,一看就不是普通弟子。   执事道:“咳,这位是长春峰孟长老,你们以后的……同窗。向长老行礼。”   “哇!他就是孟雪里!剑尊的道侣!来咱们这儿干嘛?”   “都说了是来听课的……”   “我听说他要参加明年的瀚海秘境,现在才来听基础课?”   “他真好看!”   此时授课长老未到,弟子们无人管束,聚在一起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只有稀疏、散漫的问好声。   “见过孟长老。”“孟长老好。”   年轻执事略觉尴尬,担忧地看了眼孟雪里:“小弟子不懂规矩。”   孟雪里一点都不局促:“你们好。没事,以后见我不用行礼。”   他上寒山以来,只见众位掌门长老,各个老成持重,道童亦胆小谨慎,很久没见过富有活力、神采飞扬的小孩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议论声更响亮,胆子大的甚至想与他搭话。忽然一位靠窗弟子站起身,盯着窗外喊道:“来了来了!”   立刻有人奔向窗边:“真来了!”说罢夺门而出。   其余弟子闻风而动,打飞纸笔,桌椅板凳哐当倒地,整间学舍霎时空空。   孟雪里探头向窗外看,只见各个学舍都涌出人潮,向同一方向跑动,队伍浩浩荡荡。伴随嘈杂议论,冷肃寒山一时热闹得像凡间市坊。   孟雪里见这阵仗,心想那边有人发钱?   执事同样不解,拦住一位弟子询问两句,回来解释道:“前些日子,重璧峰三位师兄下山收徒,带回来一位师弟,先天剑灵之体,长得也好看。自那师弟进山,论法堂的弟子都等他来上课,现在终于来了。”年轻执事对人群方向略抬下巴,“喏,大家都去凑热闹了。”外门弟子年轻小,性情活泼,喜欢新鲜事。   孟雪里点点头。   执事有些意动,却见他竟然不感兴趣:“孟长老有所不知,那人是千百年难遇,与霁霄真人一般的天才。我陪您去看看?”   孟雪里暗笑,与霁霄一般?   怎么可能。   “不了。” 第11章 同道中人   年轻执事看向人群,犹豫道:“那,那我……”   孟雪里善解人意地笑笑:“我这边没事了,今天辛苦你了。”   执事连称不敢:“您如果不记得路,明天我再带您走一遍。”   孟雪里说不用麻烦。   执事心想,这剑尊道侣分明脾气软和,怎么当年传出飞扬跋扈的名声?   窗外人声鼎沸,孟雪里独自坐在空荡学舍里,翻开自己那本《初入道》。这是三年前霁霄随手送给他的。   山间晨雾逐渐散去,朝阳柔和的光线洒在书页上。   瀚海秘境开启前这段时间,按掌门真人的计划,孟雪里前两个月,白天在论法堂上课,晚上去藏书楼看书。赶上论法堂的休沐日,就去演剑坪看内门弟子练剑。后两个月练习催使法器、提高轻身术的速度,方便危急时逃命。   掌门见微真人思量,孟雪里仅有的炼气圆满修为,多半是霁霄用灵丹妙药催灌出来的。   霁霄做出这种事不足为奇,他同门师兄,天湖大境之主,便是修行界最好的炼丹师。   而今年参加瀚海秘境的弟子,大多破障圆满,比孟雪里高出整整两个大境界。这种条件下,不学逃命学什么?   掌门的安排正合孟雪里心意。他觉得读道经很有意思。   在妖界时,他从未读过这种书。妖族的血脉天赋与生俱来,修炼与战斗是本能。人界修士更擅长学习,汲取先辈智慧。   孟雪里初时转生为人,不适应失去强悍妖身,想到要学人族功法便觉头疼。多亏手里这本入门道经,没有艰深晦涩的词句,读来趣味盎然,使他对修行产生兴趣。   “早知如此,做妖时就该读一读。”孟雪里想。   他对人间并非一无所知,否则不会在界外之地认出霁霄。《初入道》他也认得,是随处可见的基础书。   孟雪里却不知道,他手中这本独一无二。   乃霁霄真人根据他情况亲自编写,不然谁家道经里还有飞禽走兽、奇珍异卉图样?   还是彩画。   “你是新来的?学舍里不让看小话本,授课长老会骂人。”   孟雪里闻声抬头,见邻桌坐了一位陌生少年,显然是旷过晨读,刚才进门,正直直盯着他手里书卷。   少年眉目清秀,身上道袍样式与众弟子相同,却绣满银色暗纹,朝阳光芒中熠熠生辉,有种锦衣玉带的华丽感。   孟雪里将书合上。   少年看见‘初入道’三字,不屑撇嘴:“这招数太老套了。我以前还在外皮写《太上感应篇》,没用。”   孟雪里正要开口,门外响起一阵喧嚣。   众人凑完热闹,又一窝蜂涌进学舍,一边眉飞色舞地议论,一边摆正桌案、铺开笔墨。   “他走的太快,我都没看清,是不是真的好看!”   “我看见了,先天剑灵之体,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没见他多出一张嘴。”   “哈哈道经有云‘妒者非善’,你是嫉妒吧!”   论法堂虽在寒山内,却介于凡人俗世与修行界之间。   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们,来自人间各地。大多还未踏上道途,或刚刚引气入体不久,正是对修行无限憧憬、满心幻想的时候。   有人突然道:“这位天才师弟,不会参加今年的年末大考吧!”   一时间学舍吵闹声更大,直要掀翻房顶。   “不可能,再如何天赋异禀,也只剩两个月了。他能引气入体?”   “你又没见过先天剑体,怎么知道不能!”   “那我完了,我准备两年,就打算今年考啊……”万一被新入门的小师弟比下去,面子多难看。   寒山论法堂每年考校弟子,有收徒意愿的长老将出席考核。   拜师讲缘法,说白了就是看运气,若心里想拜掌门为师,却赶上掌门数年不收徒,便只能叹声无缘。   学舍气氛热烈,孟雪里心中感叹年轻真好。但他邻桌,那位旷了晨读的少年与众不同。   “你别听他们的。”锦衣少年微微撇嘴,侧身低声对他说,“有这天才师弟在,今年大考,寒山五峰峰主肯定都来看,比往年只来一两位闲职长老强多了。这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孟雪里面色复杂——寒山六峰,我们长春峰还在。   锦衣少年观他衣饰华贵,气质不俗,可见是‘同道中人’,才与他搭话。   “那师弟我见了,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资质一样又如何,他哪里比得上霁霄真人?”少年矜持而骄傲地说:“百年前,我曾祖父与剑尊论道,剑尊立在云上,风姿举世无双……”   孟雪里心想,百年前你又没出生,怎么说得像亲眼见过一般。   但听人夸奖霁霄实在顺耳,忍不住连连点头。   “嗯嗯。”   锦衣少年得到肯定回应,生出‘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谈兴更浓。   “我家祖宅,还有剑尊墨宝镇院。剑尊生平题词不多,便是这寒山里,也只有重璧峰正殿收着一幅。”   “对对。”孟雪里心想,没错,长春峰也没有。   少年天涯遇知音,利落一拱手:“实不相瞒,在下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白鹭城未来少主、虞绮疏是也。敢问道友大名?”   孟雪里茫然:“你叫白,白什么?”   “……虞绮疏。”   “虞道友好,我孟雪里。”   “原来是孟……”少年瞬间失语,面色古怪。   便在此时,吵闹学舍忽然寂静无声。   一位褐衫老者背着手出现在门口。   众弟子脸色发白,赶忙低头看书。老者身形高瘦,目光如电,威严地扫视一周,直径向孟雪里走来。   孟雪里想,这位应是授课长老了。   老者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开门见山,极不客气道:   “孟长老,老夫知道你身份贵重。但既然进了这间学舍,便该与其他弟子一样,遵守论法堂的规矩。按时到堂,晚一刻不行,上交功课,少一字不行。如果做不到,还是趁早回长春峰去,请掌门真人另选高人教你吧。”   众学子不敢抬头,只竖起耳朵听。   孟雪里忽略后半句,点点头:“好的先生。”   长老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神色缓和许多:   “至于洒扫学舍之类的琐事,可由你峰中道童代劳,倒不用你亲自去做。”   孟雪里还是点头。   长老满意了,虎虎生风走回去,一撩衣摆,坐在靠墙的藤椅上。   他随便点了位弟子:“昨天讲的道经,背来听听。”   雪白墙壁上,挂着一幅‘尊师重道’的浓墨大字。   名叫虞绮疏的锦衣少年,依然神色恍惚,小声道:“你真是霁霄真人的……”   “道侣。”孟雪里说。 第12章 吃松子吗   虞绮疏转过头,再没跟他说一句话。   这一天,孟雪里没有见到那位新来的天才师弟,却已知道对方名叫肖停云,身体病弱,容貌不俗,寡言少语。   如果不是对方转移了众人注意力,今天被整日议论的,一定是霁霄道侣来上基础课。   论法堂弟子出身各不相同,有人来自修行世家,比如称号很长的虞绮疏,有人来自乡野,没上过私塾,大字不识。   松林里六间学舍一字排开,孟雪里在甲舍,那位肖师弟,被分在丁舍。   “我猜他很快就会来我们这儿。”甲舍学生说道。   上课对孟雪里是很新奇的体验,他跟着一群少年读书写字,听授课长老拉长音调解读道经,甚至起身回答问题。   课业结束后,到了答疑阶段,这是众人最期待,也最害怕的时候。   授课长老靠在藤椅上,淡淡抬眼:“问吧!”   学舍寂静片刻后,有人起身行礼:“先生,弟子打坐冥想时,感觉自己在天上飞,飞过寒山,飞到南海上空,我是得道了吗?”   长老骂道:“愚蠢,你是入障了!幻象惑人,速速醒来!”   那位弟子羞愧地坐下,又有人起来问:“先生,我每次冥想,入定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却感觉十分漫长煎熬。如何才能像别人一样通宵打坐啊?”   长老呵斥道:“心思不静,便杂念横生!今夜抄《思过经》二十遍!”   弟子连连应诺。   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关于如何感知天地间浮游飘忽的灵气,如何延长冥想入定的时间,是甲字学舍众弟子目前最头痛的。   万事开头难,修行也一样。从引气入体,到炼气一层期间,只能不断摸索、尝试。   “弟子斗胆,请问先生,天地灵气充盈体内之后,化为自身凝练真元,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长老迟疑,七十年过去,那种微妙感受他早已忘记。   “今天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众生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看来是没有了。”授课长老目光转向孟雪里,神态和蔼些许:“孟长老,你愿意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孟雪里应道:“好的先生。”   长老甚是满意地点头。孟雪里三年前引气入体,如今炼气圆满,正好能对这些弟子谈谈感受。   孟雪里道:“灵气充盈体内的感觉,像清晨白雾在山林间漂浮。太阳升起,雾气变为草叶上的露水,就像灵气转化为凝练真元。”   长老想了想,点头笑道:“恰如其分。”   说罢踱步走出学舍:“放课了。”   学舍里无人离开,提问那人急道:“灵气像虚飘的雾,真元像有形的水?”   孟雪里:“差不多。真元在经脉里流转,好像水流冲刷河道。”   众弟子若有所思。   孟雪里又道:“脱离入定状态,好比你在梦里即将要醒过来,已经隐约感知到外界,但告诉自己天还没亮,再多睡会儿。”   刚才被罚抄二十遍道经的弟子喜道:“原来是这样,我今晚回去试试!”   弟子们见他态度温和,方才畏惧长老严厉,一些不敢问的问题,纷纷拿出来请教他。   孟雪里知无不言。   锦衣少年虞绮疏欲言又止,似乎也有话要问,最终却只默默走了。   第二天清晨,孟雪里独自走进青松林,前往论法堂。   只见白石小径旁,立着一位锦衣少年,不知站了多久,华丽外袍已被寒雾沾湿,神色恹恹。   正是虞绮疏。   孟雪里笑了笑:“你在等我?”   虞绮疏点头。好像在纠结什么大事,久不开口。只跟孟雪里沉默地向前走。   论法堂近了,黑色屋檐隐约出现在松枝后,他终于道:“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孟雪里摸出一小袋松子仁,边吃边听:“怎么不一样?”   “你在寒山之外的修行界,名声挺差,他们都说你……”当着孟雪里的面,他有些说不出口,“反正就说你不好。”   他以前虽没说过,却也深深相信。   孟雪里:“品味低俗、恃宠而骄、以色侍人、德不配位?”   “还有更难听的。”   “嗯,我知道。”   虞绮疏感到不可思议:“你都不生气吗?”   “气什么啊,我住在长春峰,有吃有喝不用干活。”孟雪里无所谓道:“我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还不能让别人说两句?”   虞绮疏心想,难道每天睡醒,只要想到‘我道侣是霁霄’,就能忘记一切烦恼?   但换做自己被千万人暗中鄙夷唾骂,肯定做不得这般洒脱。   孟雪里摊开掌心:“吃松子吗?”   他不习惯自己吃东西,却让别人干看。每次小道童来向他报讯,他都会问一句。   但在年轻的虞绮疏眼里,这是对方主动示好、请求交朋友的讯号。   锦衣少年沉默,神色复杂变化,最终郑重道:“吃!”   ………   孟雪里答疑解惑的名声传开,渐渐隔壁学舍的弟子也来请教他。   他从一个废物长老,摇身一变,成了优秀学生。   “孟长老,我给你带了蜜饯。”“孟长老,我托人在山下市坊买了蟹黄瓜子!”   小弟们为了表示感谢,经常给他送些零嘴点心,装在小锦囊、油纸包里面。   孟雪里的求学生活有滋有味。   他坐在学舍里想,修行者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追求。   初踏仙门,急于提升实力,学一两门保命的本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等年岁渐长,修为境界到达瓶颈期,眼看突破无望,便想培养弟子后辈,传下衣钵。   若有幸成为强者,大可支撑起宗族门派,庇护一方,为千万人谋福。   如果像霁霄那般,罕逢敌手,毕生追求就只剩一件事——飞升。   妖族修炼也大抵如此,从灵智初开,到修得妖丹。然后战胜其他厉害妖怪,成为某山、某河的大王。   孟雪里从前追求一统妖界,做唯一的妖王。如今转生为人,只好从最基础的功法学起。不怪雀先明嘲笑他越活越回去。   孟雪里有种设想,如果换做霁霄从头修行一次,不知会创下什么记录。因为眼界、心境、对大道的感悟不会消失。   论法堂里只有一件事令他有点不舒服。   “不愧是先天剑体之体,恰似霁霄真人一般的悟道天才……”   每当那位肖师弟被哪位长老夸奖,必然传遍论法堂,人们的议论必然有“与霁霄一般”。   孟雪里不太喜欢听。   好像霁霄成了过去式,未来谁都可以与他齐名。   虞绮疏反应更激烈。   他以“维护霁霄真人名誉,反对将肖师弟与剑尊相提并论”为宗旨,成立了拥霁党,并自封党魁。   孟雪里暗笑这也太傻气了,像初出江湖的不入流小蟊贼,自号黑白双煞、某某组合一样。   他赶忙摇头,虞绮疏却会错意:“好吧好吧,党魁给你当!”   恰逢一群弟子笑闹着走进来,路过他们桌案旁,一人喜道:   “孟长老你知道吗,肖师弟已经引气入体,明天就来我们甲舍了!”   “这般厉害的修行速度,竟与霁霄真人当年……”   话未说完,孟雪里转向虞绮疏:“我当!”   于是‘拥霁党’暗中发展,成员只有两个人——习惯性撇嘴的虞绮疏,与看似乖巧温和的孟雪里。   党内活动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当别人提起肖师弟时,两人便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道侣带人暗中diss我?你翻译翻译这是什么剧情? 第13章 大道无涯   落日余晖洒进学舍,晚钟在山林间回荡。   长老掸掸衣袍:“放课了。”   弟子们趴在窗边,眼看授课长老走远,学舍里响起压抑而激动的欢呼声。   孟雪里面无表情的收拾笔墨。明天要来新师弟,大家就这般开心吗?   “今晚进城不?”虞绮疏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寒门城,鸿运楼。”   寒山山脚下原本只有些零散村镇,因为寒山剑宗的缘故,凡人与修行者渐渐聚集,时间长了变成一座城池,得名寒门城。   孟雪里一怔:“干什么?”   “明天论法堂休沐日,没课啊。你看大家这幅样子,像要回去打坐吗?今夜隔壁学舍的师弟们请客,鸿运楼打牌聊天喝果酒嗑瓜子,去不去?”   这个年纪的小弟子坐不住,修行再枯燥,师长再严厉,也要挤出时间玩闹。   两人随人流大潮走出学舍,踩着细碎白石小径穿过松林。   夕阳从枝叶间照进来,青松像镀了一层赤金色光芒。   孟雪里摇头:“不去。我晚上要去藏书楼,借两本道经看,平心静气。”   “不会吧,气成这样?”虞绮疏奇道:“你这人挺奇怪,外面骂你骂得难听多了,你说什么自己得了好处,让人家骂两句也不掉肉。却听不得别人提霁霄真人……”   他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你们感情真好。”   孟雪里悚然打颤,脑海闪过霁霄冷淡面容,还有他们之间屈指可数的见面场景。   但不知怎么,他干笑两声后,瞎话张口就编:“当然,道侣嘛,缠缠绵绵,朝朝暮暮,很正常的事。他一天见不到我,就睡不着觉!而且对我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我自然也对他……”   虞绮疏略感困惑:“等等,原来以真人的修为境界,还需要睡觉啊。”   孟雪里心道糟糕编错了:“本来不用,他、他得陪我睡。道侣都是一起睡的,这才睡得舒服。咳,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虞绮疏脸色瞬间涨红,瞪他一眼:“我明白!”   说罢恼羞成怒,转身就跑。   孟雪里戏弄纯情小孩颇感有趣,哼着小调,春风得意地踱向藏书楼。   很久之后,几句戏言酿成苦果。他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恨不得时间倒流,掐死自己。   “肖师弟,怎么了?”   另一条曲折小径上,走来一群丁舍弟子。   人群中央是一位面色苍白的清瘦少年。当他停下脚步,其他人面色紧张起来,也不走了。   一人顺着少年目光望去:“那边有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差不多了解肖师弟脾性。表面冷淡少言,但如果请教他问题,他却愿意耐心解答。明天这位同窗便要去甲舍上课,以后怎么好意思追着人家问。   所以今夜牺牲休沐,请对方一起去藏书楼,为他们答疑解惑。   如果肖师弟改变主意,突然想下山饮酒作乐,那他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霁霄摇头:“无事。”   他没有想到,自己名义上的道侣,竟然撒谎成性。   昨天有‘霁霄遗言’,今天是‘睡不着觉’,明天还能说出什么?   那般瞎话也只能骗骗小弟子,换一个人必然当面拆穿他。   正常道侣如何相处?   比如松风谷的清河道尊与霞山宗的静微仙子,便是修行界有名的道侣,两人合籍已数百年。有难时共同御敌,平日各居两派,各自修行。   生命漫长,大道无涯。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罢了。   可是霁霄听孟雪里骗人,竟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   “这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第一次见面就被道侣撞见撒谎?你给我翻译翻译这什么智障剧情??   卷纸:甜宠甜宠我发誓!! 第14章 灯焰很烫   寒山向南,南去万里。   夜空似泼墨,无星无月。群山环抱之中,广阔湖面像一口巨井,黑魆魆深不见底。   这片湖叫‘明月湖’,尽管此地气候多云多雾,使一年中一半的时间里,湖面都看不到月色。   明月只是一柄剑的名字。   剑出如月,夜如白昼,震慑四方。   而剑的主人,明月湖掌门云虚子,便坐在湖心亭煮茶。   火候不到,冷水未沸,湖面竹道上已走来一人。   面容俊美的青年立在亭外行礼:“弟子恭贺师尊出关。”   云虚子微微颔首:“来。”   青年走进亭中,正是明月湖大弟子荆荻。此时他锋芒内敛,进退有度,与食铺里气煞寒山修士的模样判若两人。   云虚子也不再是威严的掌门,而是慈爱的师父:“你此番游历,有何进益?”   荆荻一一答了,末了道:“弟子偶遇一位少年,乃先天剑灵之体,只可惜他心向寒山。我回来路上,听见他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釜中清水渐沸,细碎水泡发出微弱破裂声,云虚子将茶末倒进水中,好像来了些兴致:“哦,怎么说?”   “寒山称他为,霁霄真人的继承者。”   云虚子笑意淡去:“此等微末枝节,也值得你上心?”   荆荻垂首不语。亭中一时寂静。   茶汤二沸时,云虚子道:“为师知你心性跳脱,甚少拘束你,你在外面做的荒唐事,我不欲理会。眼下关口,瀚海秘境之战,你有几分把握拔下头筹?”   荆荻傲然道:“八成。”   “不够!”云虚子声色陡厉:“秘境开启之前,别再下山!”   荆荻赶忙拜倒:“弟子必全力以赴,赢得初空无涯,献给师尊。”   云虚子继续煮茶:“去吧。”   青年退出亭中,走向湖面铺设的曲折竹道,身形渐渐被夜雾隐没。   炉火熄灭,云虚子倒了两碗茶,汤色正好。   有人说:“水太老。”   不知何时,云虚子对面座位,已出现一位饮茶的人。   他或许一直在,或许刚来不久,总之以荆荻境界,丝毫无法察觉此人气息。   云虚子问:“师叔以为,此子如何?”   那人坐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放下茶碗:“可做前卒,难当大任。瀚海秘境,我另有安排。”   云虚子道:“一切听师叔吩咐。我只有一事不解,霁霄死去不久,寒山就得了一位新的先天剑体,真有如此巧合?”   那人笑道:“是真的先天剑体,还是后天造就,重要吗?”   云虚子不知为何,如释重负:“看来霁霄真的死了。寒山才想出这种办法。”   若霁霄重伤逃生,必会尽力隐藏踪迹,暗中恢复修为。尚且弱小时,怎敢现身人前?   寒山若得到霁霄的消息,必会开启护山阵法,封山避世。收缩力量严阵以待,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如今,只有寒山需要霁霄的余威。   所有伟大人物终将被遗忘,新的星辰将冉冉升起,当然对寒山剑派来说,这个过程越慢越好。   选一位年轻人为他造势,造出霁霄继承者的噱头,让世人不至于对寒山的未来失去信心。   这不是什么高明方法,却也不坏。   “当然死了,一百二十年了。他还不死,说不过去。”   如何杀死人间无敌的剑尊?   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谨慎的计划环环相扣,以有心算无心,才能完成看似绝不可能的事。   站在修行界顶端的数位大人物,等待这场杀局发动,已经等过一百二十年。   所幸修行者寿命漫长,活得越久,思考问题越周全,越复杂。   那人饮罢茶汤,望向广袤夜空,怀念往昔岁月,心生许多感慨:   “霁霄不死,有人难证道,有人睡不着。”   ……   入夜后,寒山藏书楼灯火通明。   只要临近亥时,孟长老还未回长春峰,小道童便来藏书楼中寻他,替他抱书卷。   第一次孟雪里说:“我记得路,晚上不必来接。”   刘小槐恭谨应答,许久之后低声问:“孟长老,您要选别的道童了吗?”   像他这样,负责峰中传讯洒扫之类的琐事,称为洒扫童子。另一种道童可以跟随长老在外行走,称为抱剑童子。虽然都是道童,显然后者更有面子。   孟雪里不知其中原委,只看小孩有点委屈,便默许他来。于是其他长老的道童抱剑,他的道童抱书,倒也成为寒山一景。   藏书楼不仅有道经、剑诀,还有寒山前辈写的随笔、游记、自传等等杂书,供弟子们参考领悟。   孟雪里第一次来时,想找找霁霄有没有留下点什么,却被楼中执事很遗憾地告知:“真人不曾著书。”   楼分九层,每层布局大抵相同。一排排高大书架间隙六丈远,数人通行无碍。另一侧窗下设有许多桌案,供挑灯夜读的勤勉弟子落座。   孟雪里喜欢晚上来,满楼蜡烛都点燃了,火光跳跃。那些雕花烛台从书架外侧上方伸出,悬在头顶,像雪山上夜里的星星,又亮又多。   夜色已深,楼中弟子越来越少。孟雪里合上书卷,从窗边桌案走向书架,打算换本下册来看。   忽听两座书架之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依稀有‘肖师弟’三个字,这次却没听到‘霁霄真人’,孟雪里停下脚步。   修行者五感敏锐,他隐约感知到,那群是六七位少年,修为低微,大概是外门弟子。   “说起来,你们谁知道肖师弟是哪里人啊?”   “他算南边人,过了云中山脉再往南。”   “既然是南方,怎么没进明月湖?”   “张师兄他们运气好呗,抢在明月湖前面把人带回来。也是那村子地方偏,一般人真寻不到,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了。”   “村子?我看肖师弟形容举止,以为他出身世家大族,竟然不是?”   “我问李师兄才知道的,你们千万别说出去。据说肖师弟双亲早逝,而且……”   孟雪里听到这里,微微蹙眉。   荒山野岭的孤苦少年,一朝成为仙门天才,宛如乱石堆中出璞玉,确实有几分传奇色彩,值得议论。   说话的几人也没什么歹毒心思,好奇心作祟罢了。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雪里想,如果那位肖师弟知道同窗背后议论他出身,恐怕不怎么好受。   就像他不喜欢听别人将某个后辈与霁霄相提并论,无论说话人有没有恶意。   弟子们越聊越开心,孟雪里心思一转:这层楼没别人了,我悄悄绕过去,贴近他们背后突然喊一声,一定吓得他们满地乱爬。   他放下书卷,收敛气息,轻手轻脚向前走去。眼看只隔一座书架……暗处竟然闪出一人,几乎与他迎面贴身!   孟雪里毫无防备,惊骇之下疾退两步,猛地撞在书架边,悬在头顶的烛台剧烈摇晃,燃烛直直坠落。   他本该轻而易举地闪身避开,下意识攻击来者。然而这个瞬间,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下一刻,孟雪里被人拉进怀里。灯盏坠落,在黑暗里划出一线星火。   那人一手拥着他,一手接住蜡烛,越过他头顶,稳稳放回烛台上。   “没事吧。”   孟雪里怔在原地,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怪异感觉,好像他们从前相识,或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他们注定会认识。   复杂情绪来势汹涌淹没了他,想哭又想笑,说不清难过还是喜悦。   那人似乎不满他莽撞,退开两步,却没放手:“这是鲛油点的长明灯,千年不灭,灯焰很烫。”   孟雪里听不清,抬头只看见他双眸中烛光。   直到不远处一声断喝响起:“休得无礼,此乃长春峰孟长老。”   刘小槐上楼时,遇见一群惊慌奔走的外门弟子。他跑到近处,只见孟雪里泪眼汪汪,被人攥着手腕不敢反抗。   当即拿出面对雀先明的勇气:“快放开长老!” 第15章 名正言顺   那人松开手,退到礼貌的距离。   瞬间的心悸感消散无踪,孟雪里怅然若失,拦住气势汹汹的道童:“我没事,倒是我失礼了。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从前在哪里见过?”   “肖停云。或许论法堂见过吧。”那人苍白面容显出一丝笑意,“孟长老。”   孟雪里突然脸红。好像这个普通的敬称,此时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促狭意味。   ——身份特殊的长老深夜徘徊藏书楼,被一个外门小弟子迷昏头,还说出最恶俗的搭讪台词‘我们从前见过’。   平白跌了面子。   “原来是你。”孟雪里神色微变,态度冷淡下来:“你要看书就好好看,别站在暗处,当心吓着人。明天论法堂虽然休沐,晨读不可废,早点回去歇息罢,别误了早起。”   肖停云作揖赔礼,礼数挑不出错:“长老教训的是。”   可孟雪里就觉得他在笑。   “小槐,我们走。”   孟雪里挺直腰背微昂着头,道童跟在他身后,神色戒备地看了肖停云一眼。   回到长春峰,孟雪里坐在池塘边,心不在焉地喂鱼。   夜风轻柔,池水波光映在他脸上。   他很确定那群小弟子聊天时,他丝毫未察觉周围还有其他人,所以才被肖停云吓了一跳。   一位十七八岁左右,引气入体不久的外门弟子,怎么有如此高明的隐匿之法?   自己初见他时心潮涌动,莫非是他练了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术?如果是,那邪术当真厉害!   霁霄仙逝不久,寒山便有了第二位剑道天才,真的是巧合吗?   许多疑点连在一起,孟雪里陷入沉思。   第一种可能,肖停云本身是奸细,潜入寒山剑派不怀好意,有所图谋。第二种可能,他是寒山做好的安排,为了让世人知道,霁霄后继有人,寒山未来将重铸辉煌。   最后一种可能,今夜纯属意外,自己心神恍惚罢了。肖停云只是个身体病弱、身世可怜的少年。   目前线索太少,难有定论,只能继续接触对方,静观其变。孟雪里愤愤地想,最过分的是,那人竟然比自己高一点,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肉,活该那么瘦。   ……   霁霄原本没有打算现身。   他见孟雪里神情狡黠,就知道那些弟子要倒霉了。怕小道侣闯祸,只好出来拦一拦。   霁霄重回寒山,是一步险中求胜的棋。   有时候东躲西藏、费尽心力隐藏行迹却难逃天罗地网;有时候声势越大,越引人注意,反而越安全。   上次法身毁坏时敌暗我明,如今他在暗处,设局杀他的人,早晚会露出痕迹。   能在‘界外之地’动手脚,设这般杀局,需天时地利人和。对方必然极有耐心,修为极高,对天机的洞察极为准确。   自己夺舍重生之事,知道的人越多,即使再小心,难免会泄露痕迹。霁霄也不想牵连他人,使无辜者涉险。   他看见门派太平无事,孟雪里依然住在长春峰,生活无忧无虑,还交了新朋友,便放心了。   当年建这长春峰,确实费了一番功夫。   逆转天时,四季恒温的巨大阵法,由天湖大境之主设计;维持阵法运转的灵石,出自霁霄私库,再以当世第一神兵‘初空无涯’压阵。   掌门见微真人第一个不同意:“你带回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霁霄想了想:“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受不得寒。”想要一个小火炉。   其他峰主认为霁霄被迷惑了。   “你若为他动了凡心,想收用做炉鼎,留在你洞府便是。这样大费周章,于你声名有碍。”   “‘万古长春阵’,听上去就昏聩荒淫。”   “既然受不得寒气,你就在山下为他置办宅院,空闲时去看看他,办法多得是嘛。”   霁霄摇头:“并非炉鼎,他只是想跟着我。”洞府太小,此妖活泼好动,肯定施展不开。   寒山五位峰主面露怀疑。   霁霄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却不愿孟雪里被误解为娈宠之流。   于是他问孟雪里:“你愿意与我签下合籍契约吗?”   孟雪里毫不犹豫,很大方点头:“都行,随你。”   他求霁霄救命时,说自己灵兽契约也愿意签,现在捡回一命,怎么能讨价还价?   但他后来发现,这合籍契约实在鸡肋,他与霁霄没有主仆关系,对方无法通过契约操控他。反倒气运相连之后,像是他占了霁霄便宜。   孟雪里左思右想不明白,只好去问霁霄为什么。   霁霄说:“名正言顺。”   孟雪里似懂非懂地点头,做人,真复杂啊。貂,还差得远。 第16章 加入我们   清晨,朝阳初升。山下松林间只闻虫鸣鸟叫,不闻读书声。   孟雪里面对空无一人的学舍,默默翻开道经看。   按理说,虽然论法堂休沐日没有长老授课,晨读却要继续,然而弟子们昨夜玩到三更天,今早实在起不来。   从前不至于这般疯狂,可年末大考将近,这次算最后的放纵,未来一月都要辛勤备考了。   孟雪里每天早晨,要读一遍《初入道》,心思才渐渐沉下,读得进去其他书。   他忽有所感,抬头一看,瞪圆了眼:“怎么又是你?”   肖停云正抱着一沓书卷进门:“谨遵长老教诲,晨读不可废。”   他向孟雪里身旁走去。   孟雪里赶忙道:“有人了,这是你虞师兄的座位!”   霁霄笑问:“哪里没人呢?”不知为什么,小道侣对自己有点敌意。   孟雪里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己身后一副桌椅空着,不情愿地指了指。   霁霄将书卷放下,孟雪里听见背后拉凳子的响动,忽觉锋芒在背。   这时一位年轻执事走进来,看见肖停云笑道:“你在这儿啊,我正打算带你来认路,你就自己来了。”   说罢转向孟雪里:“孟长老,劳烦您多关照了。”执事知道这位年纪不大的长老,经常为弟子们答疑,在论法堂弟子中甚有威信。   孟雪里点头:“嗯。”天才总有些优待,执事堂果然对此人特别在意。   执事又嘱咐肖停云两句,欣慰地走了。   学舍里气氛沉默,孟雪里打算继续看书,却听见一阵低咳。   那人压抑着声音,明显不想打扰别人。   孟雪里转头,见他苍白面容显出一阵不健康的潮红,却神色平静,似乎已习惯忍耐痛苦,不由心中一动:“你这是什么病?从小就这样吗?”   霁霄咳罢,笑道:“过阵子就好。”待神魂与身体彻底融洽,病痛自然消解。   孟雪里听对方不愿多说,心想也是,寒山自有灵丹妙药为你调养,轮不到我操心。   “啊——”   锦衣少年打着呵欠进门,瘫在孟雪里身边,眼神迷蒙。   孟雪里介绍道:“这是你虞绮疏师兄。”   霁霄:“虞师兄好。”   虞绮疏见状睁开眼,挑剔的打量他一眼,淡淡点头:“你好。”   然后拉着孟雪里前倾,伏在桌上低声道:“他就是新来的肖师弟?”   “对啊。”   虞绮疏瞪眼:“你怎么跟他聊天?你居然叛党,忘记我们的誓言了吗?”   孟雪里心想什么誓言,一边讲道理:“我们是反对将肖师弟与霁霄相提并论,不是反对肖师弟。肖师弟本人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我现在怀疑他身上有鬼,可还没有证据,也不能带人排斥新同窗,那太幼稚了。   虞绮疏认真思考片刻:“你说得对!”   孟雪里面对肖停云,原先还端着点架子,大有昨夜离去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可没过多久,门外响起笑闹声,一群小弟子涌进学舍,手里拎着各色油纸包、小布袋。   “孟长老早。昨晚你没来,我们给你打包了好东西。”   “糖炒栗子、芝麻花生、蟹黄瓜子,都特别好吃,快尝尝。”   零嘴堆满桌案,还有人剥了一颗栗子递过来。   孟雪里:“谢谢。”他吃得眉眼弯弯,两腮鼓鼓,毫无长老威严。   “你就是肖师弟?”有人注意到孟雪里身后的瘦高少年。   霁霄点头。   众人好奇心大作,围上前正要搭话,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低喝:   “孟长老在吗?”   声音不大,却暗含真元,修为浅薄的弟子当即头晕脑胀。   只见门口站着四位青年修士,玉冠白袍,腰间佩剑,典型的内门弟子打扮。   学舍瞬间寂静。内门弟子的地位,惯来比论法堂弟子更高一等。   孟雪里应道:“我就是。”   那四人打量他,见他桌上竟摆满各色零食,隐隐露出不屑神色。   其中一位长脸修士道:“请您借一步叙话。”   孟雪里正要起身,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虞绮疏听见肖停云出声,立刻反应过来:“大家都在向孟长老请教问题,他一时半会走不开呢。”   学舍里其他弟子察觉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   长脸修士目光冰冷的扫过他们,冷笑一声,对孟雪里道:“我等奉掌门真人之命,将在瀚海秘境中保护孟长老。既然奉命行事,必定尽力而为,也请长老配合我们!”   “瀚海秘境开启在即,时间紧迫,请长老慎重对待,勿要消磨时光。我们师兄弟四人,近来合练一套剑阵,请您自明日起,每隔三天,卯时来演剑坪西侧,参加一次演练。”   另一人接道:“不用您使剑,只要学会随阵型变化的步伐。我们在秘境里遇敌,才能保您安全。”   他们说着‘保护’,言语却暗含轻蔑之意,说话前甚至没有自报姓名。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保孟雪里避战七日,全身而退,意味着放弃争夺名次,放弃二十年一度的盛会,二十年来最好的成名机遇。   四人却不敢反对掌门真人的安排,甚至不敢露出丝毫不情愿。怨气憋在心里,自然转移到孟雪里身上。   ——无力自保,就老实在长春峰呆着,凭什么连累别人?以为瀚海秘境是春游吗。   霁霄微微蹙眉。   孟雪里神色不变,只是点头:“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四人对视一番,本来听说这孟雪里是个跋扈脾气,如果被气得叫骂起来,他们便抢先一步,向掌门哭诉告状,再宣扬一番对方无理,说不定能推了这差事。   如今计划失败,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心中更觉憋气。   领头的长脸修士拱手:“不打扰长老读书了,告辞。”   四位气势汹汹的亲传弟子走远,学舍里响起议论声。   “孟长老,你真的要去瀚海秘境?他们看上去一点不可靠。”   “等我以后拜师学了剑,我来保护长老。”   “呸,你现在才炼气一层,等你学剑菜都凉了!”   虞绮疏转过身,敲了敲肖师弟的桌子:   “你刚才表现不错啊!这么上道,是不是想加入我们拥霁党?”他指着孟雪里和自己,“以后党魁和副党魁罩你,论法堂六舍你横着走。”   霁霄疑惑:“什么党?”   虞绮疏笑容真诚,露出一排雪白牙齿:“只要你拥护霁霄真人,我们就是朋友了。”   孟雪里心中一声哀嚎,恨不得找个雪堆钻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让我死!   虞绮疏:别闹,发展党员呢。 第17章 良辰美景   孟雪里拉开虞绮疏,低声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虞绮疏:“为什么?”   “直觉。”   虞绮疏解释道:“我这招叫化敌为友。只要他加入咱们,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自己肯定不会自比霁霄真人。刚才你还开导我,别对他有偏见。”   孟雪里面色微窘。   ‘拥霁党’本来只是朋友间玩笑,现在真成了笑话。   这个肖停云,昨夜就害得自己失神丢脸,现在说不定正在腹诽:原来孟长老脑子有病。   虞绮疏:“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孟雪里摆手:“反正你别做梦了!人家天赋异禀前途无量,才看不上我们。”   却听身后那人道:“虞师兄,孟长老,我想加入。”   “好眼光!”虞绮疏对孟雪里得意扬眉,又转向身后:   “我俩是最有资格组建‘拥霁党’的人。这位,是霁霄真人一生挚爱的道侣;而我,实不相瞒,我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白鹭城未来少主虞绮疏。我曾祖父与剑尊,乃至交好友。”   霁霄想了想,暂时没记起这号人物,只好沉默点头。   虞绮疏:“你以后跟着我俩吃香喝辣,如果表现好,也给你个副党魁当当。”   孟雪里表情平静,眼神绝望。   霁霄本是担心孟雪里结党营私,惹下什么祸乱,传出论法堂不好收拾,才决定跟着他们看看情况。   小弟子每天向孟雪里‘上贡’各种零食,难道是入伙费?   “敢问党魁,我党如今何等规模?”   孟雪里破罐破摔,冷笑一声:“成员贵精不贵多,加你三个!”   他看见肖停云嘴角弯了弯,眼底又是昨夜烛火下的笑意。   孟雪里微恼:“入党讲诚意,你今天日落前,写一篇赞颂霁霄真人的千字文章,要格律工整感情饱满,本党魁亲自检查。”   霁霄笑容消失。   霁霄真人最终还是没写完自传文章。   今天休沐日注定是非多。前有亲传弟子来找孟雪里,后有执事长来找肖停云,据说是掌门真人有请。   众弟子趴在窗边探头张望,只见执事长的飞剑倏忽而起,穿过云层,化作天外一道遁光,不由连连惊叹。   “‘穿云追风,遨游天地。’我什么时候才能御剑啊?”   “掌门真人找肖师弟,难道要收他为徒了?”   “不会吧,那样不合规矩。”   孟雪里想起自己昨夜思索,关于肖停云身份的三种可能,心情略感沉重。   如果肖停云不是寒山一步暗棋,那么自己有所怀疑的事,寒山强者思量更多,自然怀疑更多。   虞绮疏却会错意:“那四位亲传弟子走了之后,你就一直不对劲。”   孟雪里笑道:“你想多了,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他以霁霄道侣自居,看寒山众弟子,如同看晚辈。   熊孩子也是孩子。   虞绮疏无法体会这种心情,突然朗声道:“孟长老,你明早卯时要去演剑坪?正好在晨读之前,不如带我去长长见识吧。”   演剑坪是内门弟子练剑之处。外门弟子还没有剑,只能偶尔路过时,遥望纵横剑气,心生向往。   有人当即剥了栗子递上前:“孟长老,如果方便的话,能带上我吗?”   “还有我,我也想长见识。”   虞绮疏自觉聪明绝顶,对孟雪里道:“咱们一起去。不管他们有什么诡计,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你?”   ……   飞剑远掠,山脚下的论法堂和青松林迅速缩小,庞大山脉渐渐显露全貌。   霁霄站在飞剑上俯瞰。   万山素白中一点碧色,是他与孟雪里的长春峰。   人事变迁,唯有风雪茫茫,山峦如旧,不废江河万古流。   执事长见他不言不语,回头宽慰道:“别怕,孩子。宗门对你寄予厚望,掌门特意请来高人为你起卦,你以后走上修行之路,大可遵照卜辞趋吉避凶,这是好事。”   霁霄点头,原来是他师兄到了。   难怪要乘飞剑。他望向远处,云海中,朱红巨船如一轮红日,若隐若现。   这艘云船平时泊在天湖之中,此时正悬停在寒山主峰上空。   云船遮天蔽日,使寒山正殿与殿前广场,笼罩在浓重阴影下。   有客远来,飞行法器悬空不落,本是不敬。   但来客是霁霄真人同门师兄,那便是情有可原。   肖停云上山之后,掌门见微真人召众峰主议事。   “先天剑灵之体降世,你们怎么看?”   紫烟峰主说:“我觉得这事不对劲,直觉。”   不是女人的直觉,修行者的直觉,是指冥冥之中,对天地气机的微妙感应。   流岚峰主问:“你说他身上有鬼,是别派奸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霁霄陨落不久,瀚海秘境大比将至,盯着寒山的人太多。这种特殊时期,谨慎为妙吧。”   掌门真人沉吟道:“他上山时,我站在云上看他许久,没有异样。”   重璧峰主道:“想想办法嘛,既然我们看不透他,不如找个人来看。”   要论推演卜算、观气识人的本事,当数雾隐观观主最强,可雾隐观素来与明月湖关系亲近。   与寒山交好、又精通观气术的‘高人’,自然是南海上空,云雾深处,那位天湖大境之主。   境主名叫胡肆,曾立誓此生再不踏入寒山半步。   这誓言当真厉害。霁霄陨落后,人界各宗门齐聚寒山祠堂祭拜,唯独他没有来。   今日应掌门之约,云船悬而不落,确实不算‘踏入寒山’。   胡肆并没有与寒山决裂,只是与他师伯,寒山如今辈分最高者,太上长老决裂了。   太上长老今年五百六十岁。有的人上了年纪,越活越通达睿智;有的人相反,不操心点年轻人的私事,就好像失去一项生活乐趣。放在凡尘俗世,便是催促隔壁家孩子嫁娶的老大爷。   霁霄合籍时,太上长老叫来掌门真人听训:“霁霄自幼一心向道,谁知竟沾染上红尘俗事,否则有望更进一步,成为此界第一飞升者。”   明为贬斥孟雪里‘俗’,话外之意,好像霁霄已经注定无法飞升了。但霁霄修为已略高于他,这些话他不会当着霁霄的面说。   百余年前,胡肆可没有这般好运。   他不练剑,只沉浸于炼丹、炼器、推演观气等等修行杂学。他证道那日,寒山没有剑影,唯有满天绚烂红霞,如丹炉之火。   太上长老伴着云霞而来,当面斥责他:“进境迅速又如何?我寒山以剑立派,你不用剑,便不配为寒山弟子。你师父若还活着,得知今日,一定后悔当年收你入门!”   彼时胡肆年轻气盛,性格乖张叛逆,当即立下重誓,负气而走。待霁霄除魔归来,大局已定。   胡肆离开寒山之后,愈发胡作非为、肆无忌惮。有段时间甚至改修‘风月道’,在天湖大境豢养众多貌美男女,日夜笙歌。   他虽离经叛道,却境界高妙,不问人间权欲是非。许多人还要向他求丹药、求法器,因此天湖大境长盛不衰。   执事长驾驭飞剑靠近云船,便有一群娇美侍女前来接引。   朱红宝船如日,飘飞彩裙如霞,可谓良辰美景。霁霄想起师兄的做派,却略觉头疼。   他随侍女上船,在底层船舱沐浴焚香后,换上崭新锦袍。又有新的美婢接他登楼,他们来到云船顶层,而后赤足走在竹席上,绕过一扇扇墨色帷屏。   这是一间广阔静室,接引婢女垂头不语,寂静中,只有长裙扫过竹席的微弱声响。   走到内室,两扇格栅门在他面前向两侧移开。   掌门与各峰主盘腿坐在白色锦垫上,每人身前是一方矮几,有美婢服侍他们用茶点。   可大家面色不虞,明显不习惯这里的招待。   客席之前,还有一张锦垫空置。   再往前,一帘鲛纱,隔开主客。   纱幔后隐隐透出一道人影,那人端坐着,姿态甚庄重。   与他姿态截然不同的,是他散发披满肩背,外袍松垮,赤裸胸膛的打扮。   他对肖停云道:“坐。”   霁霄依言,隔着轻纱,坐在他对面。   只看一眼,便知一人命数,那不是修行者,是神仙。修士观气,需沟通天地,细细推算。   时间渐渐流逝,香炉熄了又燃,东方天空泛白,境主纹丝不动。   对面是天湖大境之主的审视,背后是数道目光的打量。霁霄同样不动。   就在脾气最暴躁的岳阙峰主,已深觉不耐时,境主抬手。   两位美婢拂开鲛纱,露出他皎若明月的面容。   胡肆终于启唇,吐出两个字:“师弟。”   话音落下,众峰主面色惊变,豁然起身。桌案倾倒,杯盏洒落。   掌门见微真人目光如电,直直看向肖停云。   霁霄只是剑眉微挑,显出淡淡疑惑。   境主继续道:“师弟,宗门今朝得此良才,使你后继有人,你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众峰主无语凝噎。   境主转向掌门真人:“此子要成大道,还有一项禁忌。”   “是何禁忌?”   境主又吐出两个字:“避雪。”   流岚峰主不服:“我等剑修,一剑当前,诸邪辟易,百无禁忌!避什么避?”   重璧峰主皱眉:“寒山到处都是雪,他能避去哪里?一辈子待在山脚下论法堂?”   紫烟峰主摇着团扇道:“不如让他拜我为师,修习雷火真剑,以后紫火护身,保他片雪不沾!”   众峰主争执不休。 第18章 晓风残月   掌门真人道:“请境主再说的明白些。”   胡肆笑了笑:“不懂?那便顺其自然。”   此时天色未明,菱花窗外透进冰蓝色的暗光,灯烛与香炉的青烟在室内浮动。   他走向静坐的削瘦少年,居高临下端详对方面容:   “寒山住不惯,就来天湖大境找我。”   少年不卑不亢:“境主厚爱,不敢领受。”   胡肆身披松垮的素白外袍,里衣却是靡艳的深红色,行止间露出雪白赤足。像一朵夜放的红莲,轻浮又尊贵。   居然敢在寒山面前拐人。流岚峰主冷声道:“找你作甚?改修‘风月道’吗?”   胡肆认真答道:“如果他愿意,当然可以。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众妙法门,剑有剑的长处,风月有风月的用处。”   后辈弟子还在,掌门真人着实不愿他们继续这种话题,带头行礼告辞:“此番,多谢境主了。”   胡肆漫不经心地摆手:“举手之劳,当不得谢。春水、秋光,来替我送送贵客。”   帐幔后,两位婀娜美人娇声答应。   各峰主仿佛同时想起什么糟糕记忆,脸色霎白。   掌门连声道:“不必、不必了!停云,我们走。”   寒山众强者仓促告辞,像一群败走青楼的老学究、土包子。   离开云船,五柄飞剑划过天际,道道遁光风驰电掣,向寒山主峰掠去。   “胡肆这些年,越来越放纵了!” 掌门见微真人叹息道。   紫烟峰主感触颇深:“见他一面,短寿十岁。真比斗法还累。”   岳阙峰主:“我想不通,霁霄怎么能忍受他?”   霁霄想,师兄在我面前,总会收敛稍许,怕我伤到他的美人们。   霁霄从头到尾一言未发,让他坐他便坐,让他走他就走。任谁看来,他都是规矩、知礼的外门小弟子。   胡肆没有对他起疑,那句‘师弟’不是诈他,而是在诈寒山。话音落下时,倘若寒山众峰主任何一位反应不对,胡肆便知霁霄未死。   因为霁霄如果活着,肯定会向宗门秘密传递消息——修行界所有大人物都这般认为,包括霁霄的师兄。   ……   寒山众人离去后,朱红宝船穿过云海,徐徐南归。   胡肆扔开见客的外袍,身着深红里衣倚在榻边,两位美人为他斟酒。   他温柔地问:“春水,怎么心不在焉?”   娇柔如春水的蓝裙女子听他垂问,花容泛红:“寒山大费周折请您来,只为见那少年一面?妾身愚钝,不懂。”   胡肆转头笑问:“秋光,你觉得呢?”   名作秋光的碧裙女子,显然更大胆活波:“咱们的云船从南海上空飞来北地,这么大动静。不出半日,整片大陆都会知道——寒山请境主为一人起卦,那人是先天剑体的天才。寒山想为‘霁霄继承者’扬名,哪有比这更简单、更有效的办法?”   春水蹙起细细的眉头:“‘避雪’二字,又是何意?”   秋光得意道:“寒山哪里没雪?那长春峰阵法,乃境主亲自设计,除了咱们天湖大境的云阵,就数它耗费境主最多心血。‘逆转天时,万古长春’,多么伟大的造物!以后若弃置不用,岂不可惜?境主,妾身说的对吗?”   胡肆但笑不语。   “师弟,你这一去……”   他举起酒盏,似要敬天,却说出一句无数市井妇人,最朴实的怨言:   “留下你孤苦遗孀,可怎么过啊?”   ……   孟雪里确实不想过了。   他站在演剑坪西侧的寒潭边,身前是一众腰间佩剑、眼神冷漠的内门弟子,以昨天那四人为首。   身后是一群论法堂外门弟子,有人茫然无措,有人神色紧张。   冰蓝色长空下,薄雪纷飞。   天光将亮未亮,晓风残月,寒潭积雪。   孟雪里抱着小手炉,叹气道:   “我不肯按你们说的做,因为这个剑阵,本来就是错的。” 第19章 君子借剑 十年不晚   “孟长老,也懂剑阵?”对面为首的长脸修士问道。   卯时,孟雪里来到演剑坪西侧,等过一盏茶,对方带着到许多内门弟子到了。原本只是孟雪里参加剑阵演练,此时寒潭边却聚着百余人,望去黑压压一片,像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列阵对峙。   其实早在昨天,那四人从论法堂碰了一鼻子灰,与他们交好的内门弟子便已经听说消息,今早都来瞧热闹。   “你知道吗,周师兄、吴师兄他们接下差事,明年瀚海秘境保护那个孟雪里。”   “周师兄确实倒霉。前天出关,晋升破障境,本来这次大比该一飞冲天,扬名立万,却被孟雪里害惨了……不过,明天卯时,周师兄打算借演阵之机,将那姓孟的整治一顿出气,咱们也去看看。”   “嚯,这怎么敢?若是被长老们知道了,肯定挨重罚!”   “周师兄法子妙得很,保证让他有苦说不出!谁让他连累别人,整他一顿也不过分。”   按周武等人的计划,待孟雪里按照指令,在阵中来回奔跑,筋疲力尽,狼狈万分时,他们再叫停,推脱说‘剑阵还未磨合成熟,令孟长老辛苦受累,咱们三天后再来。’   这办法虽简单,却让人挑不出错。如果孟雪里去告状,绝对说不清状况。那些外门弟子连剑阵都没见过,更说不清。掌门真人只会觉得孟雪里娇气,一点苦也受不得。而自己这边,有众多内门弟子作证,众口一词,不怕执事堂来询问调查。   一切本该万无一失,孟雪里如约赴会。   未明天色,冷肃寒风中,近百人暗中传音,等着看他笑话。   周武笑道:“孟长老,等会儿我们说哪边,你就往哪边跑,其他事情不用管,跑的够快就行。不然跟不上剑阵变化,被敌人抓住破绽,你就没命啦。”   开阔平坦的崖坪间,四人挽了个剑花,亮出起手式,向不同方位分散,眼看即将开阵,孟雪里却道:“等一等。”   他竟退出阵中,又从道童手里抱回手炉:“这不对吧。”   二十余位论法堂外门弟子不明所以,茫然地站在他身后。   四人对视一番,面色微变。   孟雪里耐心解释道:“你们两人用炽剑,两人用寒剑,看这站位,应是一套‘阴阳阵’。剑阵变化时,炽寒两极如阴阳,相生相克,方能克敌制胜。但你们的炽剑不到火候,剑阵运转三个周天,便该后继无力了,不如换种更简单的?我觉得‘四海承风阵’就挺适合你们。”   场间寂静无声,论法堂弟子听不懂,而四人心思纷乱,根本听不进去,暗想难道有人出卖他们,给这姓孟的通风报信了?   孟雪里又解释起‘四海承风阵’的好处,周武冷声打断道:“你不肯入阵?”   孟雪里无奈道:“剑阵未成,我入阵中根本没有意义,你们放一窝金钱鼠进去,让它随便跑跑,效果也一样。”   论法堂弟子都笑起来。   他们虽听不明白,却知道孟长老为人答疑解惑、指出谬误时,总是这种活泼语气。   嬉闹笑声传到四人耳中,却是刺耳的嘲讽。   孟雪里见对面没反应,试探问道:   “要不然,你们再琢磨琢磨?这地方还真挺冷的,我就先回去……”   崖坪开阔,朔风呼啸来去。   坪西是一方寒潭,他站在潭边,湿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如附骨之疽,着实难耐。山脚下的论法堂就舒服多了。   四人脸色青白交加,心里都清楚,如果真被孟雪里看出端倪,只能咬死不认,最好先发制人。   周武冷笑一声:“孟长老不愿意配合我等,大可直说,何必找这些借口!”   他身后吴竞帮腔道:“枉费我等辛苦练阵,为长老安危耗尽心血。长老急着回哪里去?也是,这儿太冷,孟长老千金之躯,只能躺在长春峰养花喂鱼。”   刘小槐见势不对,脸色涨红:“你、你大胆!”   但他胆小声弱,瞬间被周武厉声盖过:   “我们说错了吗?你知道长春峰阵法,一年要消耗多少灵石?亲传弟子尚且辛苦修炼,你有什么资格穷奢极欲,享受庇护?寒山为你付出的还不够多?现在又让我们牺牲机遇,保你秘境安危,你配吗?”   他这些话憋了许久,今日终于找到时机,光明正大说出口,顿觉扬眉吐气。   说完非但不害怕,在身后众人的叫好声中,反而生出莫名豪情:   “我们不敬长老,请孟长老,将我等扭送执事堂治罪吧。”   有道是‘法不责众’,如今众怒涛涛,看孟雪里能将他们怎么样。   孟雪里只是怔在原地。   他好像此时才终于搞清楚状况。   可是,掌门真人的安排,分明用心良苦。以眼前四人的剑道水准,若要去争大比名次,反倒有八成可能丢掉性命。   周武仍在痛斥:“只恨霁霄剑尊修为绝顶,眼光却差。”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好吧,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但辱及亡夫,我要是还能忍……”   那还是男人吗?   虞绮疏赶忙走到他身边,猛拽他袖子:“别冲动,咱们去执事堂!”   又催促小槐道:“情况不对劲,快去找执事长,不,随便哪个长老都行。”   孟雪里拦下虞绮疏,平静道:“我就是长老。”   他解下披风,与手炉一起递给小槐。上前两步,对周武道:“我说你的炽剑不到火候,你不服?”   周武气极反笑:“当然不服!怎么,难道你想与我比剑?”   孟雪里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对面内门弟子爆发一阵议论。   “比剑?我没听错吧?”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这次谁也救不了他!”   “看过这场,以后挨罚我也认了!”   寒山比剑,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事。双方达成约定,即无可转圜。   孟雪里不觉多么生气,只觉得有些麻烦,略微抬高声音道:“谁先借我宝剑一用?”   场间安静一瞬,又是一阵窃笑声。剑都没有,还说要比剑。   有人故意道:“没剑?召来‘初空无涯’,让我们开开眼啊。”   “哈哈神兵有灵,怎肯受他驱使?”   论法堂弟子面面相觑。这些小弟子大多还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道童刘小槐有剑,是孟雪里砍下长春峰中桃树老枝,为他削制的桃木剑,雀先明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折断。   孟雪里摸摸鼻子:“真没有啊。”   虞绮疏环顾四周,恼恨自己自作聪明,他带这些人来了,本想为朋友撑腰壮胆,如今却让朋友处境更难堪。   他咬咬牙:“我有剑!”   说罢一拍储物袋,祭出一柄浅碧色细剑。   孟雪里道谢,双手接过:“这是什么剑?”   虞绮疏低声道:“‘临池柳’。咳,我娘的嫁妆。你小心些罢!”   剑身不过三指宽,轻薄而柔韧,泛着淡淡碧光。   像春风里招摇的垂柳,母亲挽留游子的柔荑。   是一柄女子用的软剑。   孟雪里礼貌地夸赞:“好剑。”   对面爆发出一阵大笑,热闹极了。好像自修行以来,他们从没这般开心过。   ——孟雪里果然根本不懂剑。   众人向后退开,为两人让出宽阔空地。按照惯例,比剑双方还需互相介绍。   周武剑尖指地,傲然抬头:“我这柄炽阳剑,乃家族炼器师铸造。我九岁习剑,家族长辈‘泰珩道尊’亲自启蒙,练剑十年,终得破障。”   崖坪喝彩声不绝。   自幼入道,十九破障,更可况‘泰珩’是寒山太上长老的道号。他背后立着一座庞大的修真世家。这般出身、成就,确实称得上天之骄子,确实值得骄傲。   孟雪里手握‘临池柳’,神情温和:“我没练过剑,但君子借剑,十年不晚。”   作者有话要说:  卷纸:崽,你道侣在他师兄的云船上,想他吗?   sherry冷笑:他如果敢打扰我装逼,我就挠花他的脸! 第20章 什么邪术   周武自述练剑十年,孟雪里却说君子借剑,十年不晚,听上去就像在讲笑话。   崖坪寒潭边,两人相隔十余丈,周遭百余人聚精会神盯着场间。   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晨起不练剑,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落下,黑压压的内门弟子中,让开一条宽敞通道,随之传出窃窃私语声。   “张师兄、李师兄、何师兄他们来了。”   “真赶巧,这下打不起来了!”   来者约莫二三十人,以三位青年为首,直径走入场间,挡住了孟雪里的视线。   周武对同伴传音道:“怪不得姓孟的不上套,肯定是他们通风报信。”   他剑不回鞘,对为首青年冷笑道:“张溯源,今天我与孟长老公平比剑,剑局已定,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张溯源摇头:“孟长老炼气圆满,而你已经晋级‘破障境’,倚强凌弱,何来公平二字?”说罢他转身对孟雪里行礼,算是打过招呼。   周武身后的吴竞抢先道:“那只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到了瀚海秘境中,也有人让着他?”   张溯源不理会吴竞,转向其他弟子,语气放缓:   “霁霄真人在世时,寒山因他扬名,我辈受他庇佑。他仙逝后,照顾他的幼弱道侣,是我们应尽职责。我寒山剑派多年传承,就是靠互相帮扶,强者保护幼小,团结御敌,才兴盛不衰。好了,都回去练剑吧。”   他在内门弟子中素有威望,立刻有人附和道:“张师兄此言有理。大家仔细想想。”   “说得好听,你这是慷他人之慨!”周武一派的弟子喝道,“如果让你秘境避战,放弃名次,你难道心甘情愿?!”   张溯源淡淡道:“未尝不可。”   周武讽刺道:“你们三个愿意奉献,这份‘好差事’怎么没落到你们头上?我等不敢说掌门真人处事不公,只怪自己命不好!   “谁不知道,你们上个月,在穷乡僻壤找到一位先天剑体的天才,接引他入门有功,因此受到执事堂丰厚奖赏。原来‘苦差事’都是你们的,‘好差事’才肯给我们。”   他故意说反话,人群气氛微变,隐隐显出剑拔弩张的对立形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论法堂里尚且有“拥霁党”这种小党派,渊源更复杂的内门弟子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派系之分?   如今寒山内门弟子分为两派,一派是五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以张溯源三人为首。   一派是太上长老的家族后辈,唯周武四人马首是瞻。   掌门亲传大弟子名作崔景,原本该由他领导管束内门弟子,地位等同于荆荻在明月湖。但他仿照霁霄真人,常年闭关修炼,不理门派事务,性格冷漠少言,与任何人都不亲近。   寒山这等庞然大物的宗门,派系之别由来已久。   除五峰外,山谷间洞府星罗棋布,大多出自太上长老的修真家族,淮水周家。   霁霄的师尊,算是太上长老的师弟,早年不幸陨落了。霁霄没有血亲后辈,也没有收徒,独自住在接天崖,地位超然。   然而自他师兄胡肆和太上长老决裂、负气离开寒山后,霁霄便与太上长老关系疏离僵硬。   掌门真人以大局为重,从中调停多次,却不见成效。   霁霄陨落后,太上长老重新成为寒山修为境界最强者。他家族众多长老、弟子,同觉与有荣焉,扬眉吐气。   至于掌门与各峰主,算起辈分都是太上长老的师侄,平时如果后者训诫他们,只好咬牙听训。   孟雪里不懂这些复杂旧事。   薄雪纷飞,寒潭冷彻,他只想早点回去取暖。   于是上前两步,对张溯源等人道:“我知你们好意,剑局无可转圜,打完再谈吧。”   名作李唯的圆脸修士抢先道:“您别怕,真人在世时,与我师尊交好,我重璧峰正殿还挂着剑尊墨宝……比剑双方有境界之差,便不是公平剑局,这场不比,也不算坏规矩。我们护送您回去。”   孟雪里心想,行吧,哪里都有霁霄真人墨宝,就我没有呗。   他摇摇头:“我不怕,不过半盏茶功夫,让开些。”   张溯源三人目瞪口呆,不肯让路。   孟雪里只好低声道:“我道侣留下许多厉害法器,特别厉害的那种。”   三人恍然,以为洞悉他意图。张溯源叮嘱道:“那一定要抢先出手,越快越好。”说罢带人向一旁退去。   唯余小道童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孟雪里拍拍他发顶,悄声道:“半盏茶是骗人的,你闭眼数到三十,我就回来啦。”   两位比剑者终于分立场边,相对见礼。   此时曙光东照,西边天空仍是墨蓝色,半轮月影若隐若现。   寒潭冰面冷硬厚实,积着一层薄薄新雪。   晨风中,潭边枯树像垂暮老人,枝条不住颤抖。   与这般萧瑟景致截然相反,是开阔崖坪间,百余人躁动而热烈的气氛。   周武道:“既然有境界差距,我若三招之内不能胜你,就算平局。如此不算恃强凌弱了吧。”   他体内真元灌注炽阳剑,锋锐之气自周身溢散而出,顷刻覆盖寒潭。以剑尖所指为中心,地上薄雪以肉眼可见速度消融,露出褐色泥土。   论法堂外门弟子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自主屏息凝视。   孟雪里笑了笑:“我是长辈,让你一招。如此,不算以大欺小。”   他话音刚落,对面一道明亮剑光划破风雪,十余丈的距离仿佛不存在,眨眼即至面前!   剑影如飞虹,所过之处,一阵阵澎湃热浪掀起,寒潭积雪须臾蒸发,茫茫白雾升腾弥漫。   孟雪里被炽烈剑芒当头笼罩,手中‘临池柳’剧烈摇晃,他单薄身形也如狂风中细弱柳枝,摇摇欲坠。   这一瞬实在太短,张溯源等人心中只来得及划过一个念头:完了,周武抢得先机,孟长老被吓傻了。   “是白虹贯日剑!”   剑光斩下,有的弟子闭眼不忍看,有人却眼睁睁看见……孟雪里鬼魅般凭空消失了。   离他最近的周武也不知道发生何事,来不及变招,忽觉背后大椎穴剧痛。   茫茫白雾中,孟雪里矮身与炽阳剑锋擦肩而过,同一瞬间手中细剑倒转,如长枪回马突刺。   他甚至没有完全回头,半凭直觉,就刺准了这一剑。   周武猛然向前扑去两步,心神大骇,回身再斩。   他真元尽出,剑芒暴涨,如一道炽烈光瀑,自剑身喷薄而出。   恰在此时,孟雪里一手持剑柄,一手持剑鞘,左右开弓,好似使双刀夹击。   周武下意识闪避剑锋,‘临池柳’剑身却不挟丝毫真元,只是虚晃。   炽阳剑势已成,两人同时出招,孟雪里更快。   电光火石间,孟雪里的碧色剑鞘,狠狠击在周武前胸!   只听清晰碎裂声,一道白影向寒潭直直飞去,是周武与手中炽阳剑,划破冷气产生的白烟。   “轰、轰——”又是两声巨响,如惊雷乍起。   潭边枯树折断、冰面破裂!   周武坠向潭底!   孟雪里收剑回鞘,向场边走去,他身后碎冰与潭水迸溅,向天空冲起十丈巨浪。   “哗啦!”   巨浪落下,如狂暴疾雨。   孟雪里从道童怀中取回手炉:“可以睁眼了。”   刘小槐声音颤抖,泪流满面:“二十六。”   整座演剑坪一片风雨狼藉,鸦雀无声。   众人毫无防备,躲避不及,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终于一道尖利声音打破寂静:“这不可能!我不信!”   练剑十年的周武,被不懂剑的孟雪里,拿着一柄不入流又可笑、怨妇一般的软剑,轻易战胜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   张溯源喃喃道:“料敌先机。”   真元差距下,只依靠绝对精准的力量、角度、时机把握,真能做到这种程度?   周武一派,众弟子哗然,吴竞冲出人群:“你使得什么邪术,根本不是剑法!”   孟雪里已穿上披风,无奈摇头道:“我本来就没练过剑。”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冷死我了,道侣快来暖暖手鸭   霁霄:来啦来啦 第21章 好生照料   孟雪里走到虞绮疏面前,双手捧剑归还:“你娘亲的嫁妆,完好无损。谢谢。”   虞绮疏神情恍惚地接过,‘临池柳’不算剑,应算作装饰品,真的胜了‘炽阳’?   与张溯源等人相同,他原本也认为孟雪里借剑只是幌子,之所以敢应下周武挑战,肯定身负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   论法堂弟子们才回过神,激动地将孟雪里团团围住。   “真的打赢了!”   “孟长老,您没受伤吧?”   孟雪里摆手:“我没事。他也没事,只是外伤看着吓人,回去养两天就好。”   他们说话时,对面已有两位弟子跳下寒潭,将周武搀扶上岸,后者半昏迷中不停呕血,衣袍前襟被血水染红大片,气若游丝,果然凄惨骇人。   周武一派的弟子看孟雪里的眼神变了,好像看见什么可怕怪物,不约而后向后退去。   吴竞声音颤抖:“同门比斗,你竟下如此狠手!”   孟雪里还未答,李唯喝道:“今天是你们四个带头挑衅在先。是非黑白,大家有目共睹。”   张溯源道:“周武起手‘白虹贯日’落空,第二招就是‘烈阳崩天’,乃炽阳剑最强杀招。孟长老第一次闪身避过,算是让他一招。至于最后那一击,如果不是剑鞘而是剑锋,他此时已经没命了。”   一些修为稍逊,眼力不足的内门弟子,听了这般解读分析,再回忆比斗过程,发现确实如此   ——孟雪里已然留有余地,对战机的预判,更是强到不可思议。   论法堂弟子们毫无对战经验,仍困惑不解。   “可我只看见周师兄拿剑冲向孟长老,好刺眼的剑芒!结果长老一转身,剑鞘一闪,他就飞出去了。”   “我也是,我根本没看清,只见他被打飞……孟长老,您不是炼气圆满?”   否则如何一招致胜,碾压破障境对手?   “我是。”孟雪里道,“他输给我,并非因为境界不如我,‘炽阳剑’不如‘临池柳’,也不是寒山的剑诀不够高明,只是他自己学艺不精。”   孟雪里自从来到论法堂,就为这些小弟子答疑,早已磨练出十二分耐心:   “我以前教过你们,将天地灵气比作雾,修行者体内真元比作水,其实这个比喻不准确,水也有轻有重。他修行时急于求成,虽然境界比我高,真元数量比我多,但不够凝练,可以说介于水与雾之间,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的剑法未到火候,临阵反应又太慢。一招出手,想打对方哪个穴位、哪寸经脉,必须心中有数,否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有人问:“如何心中有数?”   孟雪里答道:“除了多练,别无他法。”无数场战斗磨练速度,生死之间常有顿悟。   虞绮疏问道:“要真元足够凝练,基础扎实,再冲击下一个境界?”   孟雪里点点头:“欲速不达,厚积薄发。”炼气圆满磋磨三年,如今不用闭关冲击,心念稍动,便可突破境界。   他在这边传授修行经验,另一边,周武被抬去药庐,鲜血淌了一路,两派内门弟子针锋相对。   张溯源道:“既然胜负已定,你们都散了吧。等我禀告掌门真人,孟长老瀚海秘境之行,不用你们护送。”   吴竞喊道:“说好是比剑,他凭什么不使剑法!”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输赢,无关秘境,因为周武输的太惨。   以他为首的太上长老家族后辈一派,众目睽睽之下大跌脸面,以后如何面对其他内门弟子?   孟雪里越众而出:“你们想好了,真的还要比剑?”   他神情平静,却莫名显出摄人威势,竟令身边人一时不敢阻拦。   “不服,那便一起上吧。” 孟雪里说着放下小手炉。   众人看见他这个熟悉动作,不约而同心神一颤,闭口不言。   孟雪里缓缓道:“剑,不平则鸣;人,不足则贪。掌门命令你们四人避战,是最用心良苦的安排,既可以进入秘境增长阅历,又不用丢掉性命。剑法不到火候,即使今天没有输给我,以后也会输给别人。”   “输给你,反倒救他一命!换了别人,谁对他手下留情!”一声厉喝在演剑坪上空响起,如晴天霹雳。   罡风卷地,数道飞剑遁光落下。众弟子赶忙行礼。   话说掌门真人与各峰主离开云船,心情方才轻松些许。   掌门对肖停云道:“我等不知‘避雪’何意,贸然行事也不妥,便如境主所说,暂且顺其自然罢。”   肖停云应是。   众峰主见状满意点头。   此子稳重,没有被胡肆的荒唐做派吓倒,始终进退有礼,不卑不亢。寒山未来希望,果然在他身上。   掌门真人道:“你通宵未眠,就先回去休息吧,早课可免。”刚引气入体不久,此时再去论法堂上课,必然精神不济。   却听肖停云道:“昨日甲舍弟子,皆与孟长老有约,卯时去演剑坪,旁观他与四位内门师兄演练剑阵。弟子想看完剑阵,再回去歇息。”   掌门点头:“看来你们与孟长老关系不错。”   霁霄道:“孟长老平易近人,常为我等解惑。”   掌门真人欣慰道:“雪里是个好孩子啊。”   重璧峰主笑道:“我也听说过,他有些比喻,挺有趣的。”   掌门道:“我命周武四人,护送雪里前往瀚海秘境,不知他们准备了什么剑阵,是否尽心。”   流岚峰主道:“在演剑坪?那咱们顺路去看一眼。”   紫烟峰主瞪他:“都去干嘛?别吓着孩子!”   便在此时,一位执事乘飞剑匆匆赶来:“不好!演剑坪出事了!”   ……   如果不是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眨眼间尘埃落定,这一行人,应该在剑局进行时赶来。   但以他们境界,穿过云雾向下看,便知前因后果。   霁霄仙逝不久,他的道侣,竟在寒山被人公然挑衅。   “见过掌门真人!”   “见过峰主!”   众弟子行礼时,一行人直径走向孟雪里,见他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掌门命令道:“以下犯上,不敬长老,触犯寒山门规。押送戒律堂,公审定罪!”   立刻便有执事上前拿下三人,周武一派的弟子不知缘由,只见掌门等人从天而降,瞬间吓破胆。   众峰主心知此事必须雷厉风行,等太上长老得知,恐怕又生变数。   孟雪里:“比剑而已,不如让他们回去面壁反省?”   掌门真人沉声道:“今天必定还你公道。”   孟雪里心道糟糕,戒律堂可比这里更冷,当即脸色一白,做虚弱状,向小道童方向倒去……   “小心。”还没倒下,便有人眼疾手快抢上前,却不是小槐。   肖停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好一把将他扶住。   孟雪里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若此时推开对方站直,岂不是要去戒律堂出庭?   肖停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众人道:“孟长老今天太累,该回长春峰休息了。”   掌门真人听闻长春峰三字,心中一动,又想起‘避雪’。   他对肖停云道:“那你扶孟长老回去,好生照料。”   霁霄点头,转向刘小槐:“你是他道童,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你能替他出席公审,陈述事情经过吗?”   小道童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激动又紧张:“我能做好!”   “我也能替孟长老作证!”   “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论法堂弟子们还惦记着方才的比斗,谁有心思上课读书,纷纷要求出庭。   ……   长春峰,桃花树下。   孟雪里手捧热茶,沐浴暖风,感叹道:“演剑坪真冷,我以后不去了。”   霁霄放下茶壶,看着他的眼睛:“既然冷,刚才还留下说那么多话?”   孟雪里现在心情不错,他许久都没有活动筋骨了,与人比划过两招,通体舒畅。   此时看着为他端茶倒水的肖停云,也觉得顺眼许多:   “都是寒山弟子,是我道侣后辈,我得有点长辈风度吧。如果他们孝顺我,过年我还给他们压岁钱。”你就挺孝顺。   霁霄摇头:“若早知今日,你道侣肯定不要这些后辈。”   孟雪里得意地笑起来:“他才不知道,他个傻缺。”   霁霄淡淡道:“没错,他自以为人间万事尽在掌握,其实刚愎自用,就是个傻缺。”   霁霄心情复杂。   三年前他合籍大典上,各门派赶来寒山道贺献礼,满堂只闻溢美之词,旁人敬重孟雪里如敬他本人。   可是如今,他以普通弟子身份重修,才知事情并非如此。寒山之内,尚且有人对孟雪里态度不善,何况宗门之外。与孟雪里合籍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孟雪里正要点头,突然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你凭什么骂我道侣?我骂他是夫妻情分,你什么身份,也敢附和我?”   霁霄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孟雪里:“站住,你刚骂谁道侣呢?你知道他是谁吗!你还想当副党魁?”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只有我能骂霁霄真人。   霁霄:行8,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敢有意见 第22章 分内之事   霁霄当然不敢‘站住’。   若孟雪里此时跳起来打人,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还手。既然不想挨打,还是快些走吧。   孟雪里话音未落,眼睁睁看着他身影走远,转瞬被茂密桃花林淹没,不见踪迹。   奇怪,分明是第一次来长春峰,怎么好像熟门熟路?   孟雪里瘫在花树下软塌上,柔风暖身,热茶暖胃,实在太舒服,懒得再追人教训,忿忿自语道:   “小兔崽子,让你跑。看你能跑多远,明天还不是要跟我一起上课?”   他不仅气这病弱少年出言不逊,不尊重霁霄;也气自己在对方面前莫名放松警惕,拿对方当‘自己人’了。   就像藏书楼初遇那夜。   ……   霁霄穿过桃花林间小径,微风中落花簌簌,拂了一身还满。   长春峰由他建造,但他常年静室闭关。算起来,这里一切生活痕迹,都是孟雪里留下的。   他知道小道侣喜欢种什么花,也知道哪棵树下,养着一窝茶碗大小的灰毛金钱鼠。   孟雪里说,有了桃花和小鼠,正好与池塘三条锦鲤,凑成‘转运发财求桃花’,便是最好的风水格局,神仙见了也羡慕。   霁霄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就像前些天有‘道侣遗言’、‘睡不着觉’,今天又是‘夫妻情分’,孟雪里的谎话张口就来,不打草稿。   但在其他人面前,孟长老处事有分寸,出手留余地,对晚辈耐心讲理,诚心解惑。教训完挑衅者,还要就地取材,为论法堂弟子们讲课。   偏偏只对自己瞎编,准确地说,在与‘霁霄’有关的事情上撒谎。或许在孟雪里的想象中,和‘霁霄’是一对恩爱眷侣,朝朝暮暮、情谊甚笃?   霁霄不明白。   修行岁月漫长,也曾遇见人或妖魔向他倾诉爱意。可是他自认醉心剑道,只想飞升,无暇他顾。   皮囊如何,红粉白骨,终成枯槁;性情如何,不如大道永恒,奥秘无穷。   情爱对他过于陌生。以后若有机会,还需向师兄请教一二。   唉,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怎么只有师兄懂得多?   殊不知修行界同样困惑不解,胡肆与霁霄,一个是流连花间的风月道高手,天湖大境夜夜笙歌;一个是冷漠无情的剑修,不沾丝毫红尘烟火气。怎会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霁霄走出桃花林,路过孟雪里平日喂鱼的池塘。   池水澄澈,如一块剔透琉璃镜,他看见水面倒影,才发现自己在笑。   好像只要想起孟雪里,总是会笑。   霁霄临水自照,收敛笑意。   忽然影子破碎,池中水花迸溅。三条金红锦鲤仓皇摆尾,好像感知到什么危险讯号,不安地游动着   ——与池底深处、那柄可怕神兵同宗同源的气息,回来了。   “呀,是你,孟长老呢?”小道童低弱的声音响起。   霁霄转身答道:“我已将长老扶去桃林中,歇息饮茶。”   三条锦鲤感到危险消失,重归安静。   道童感激道谢:“谢谢你照顾长老。”   他方才一时激动,稀里糊涂就去戒律堂了,才想起自己从头到尾闭眼不敢看,自然说不出事情经过。还是虞绮疏见机快,站出来补全证词。   霁霄笑道:“不客气,分内之事。桃林很美。”   小道童见他态度和气,又听他赞美长春峰,笑道:“那当然,金丝桃花树是孟长老亲手种的!”   霁霄状似无意地问:“长春峰平时不待客,我今天奉掌门之命送孟长老回来,可是第一个来看桃林的客人?运气真好。”   小道童点头,又赶忙摇头:“你算第二个,真人祭拜大典那天,孟长老一位朋友来探望他……我看长老挺喜欢你,说不定你以后还有机会来!”   听虞绮疏师兄说,长老好像成立了什么党派,党内成员除去他们二人,便是眼前这位了。他也希望孟长老多交朋友。   霁霄淡淡笑道:“会有机会。”   小槐开心地走了,半路愣怔一瞬,为什么说‘分内之事’?……是寒山弟子都应该尊敬长老的意思吧。   霁霄走过浮空吊桥,离开徐徐暖风与盎然春景,走进漫天白雪中。   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渐渐被抛在身后。   他送孟雪里回来时,便察觉长春峰有陌生气息残余。   山道上、桃树下、池塘边,都有丝丝缕缕的微弱妖气,应是那只容貌艳丽、脾气火爆的孔雀大妖,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的朋友。孔雀精通变幻、伪装之术,混迹人间不难。   或许他们也在桃花树下对坐饮茶,然后去池塘边看月亮聊天。朋友三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题可聊。   或许孟雪里离乡日久,做不惯人,开始思念妖界的雪山和星星。   不论如何,自己的祭拜大典当天来访,必然是想接孟雪里离开,可是孟雪里没有走。   霁霄心情不错地想,看来寒山的护山阵法,不足以震慑潜行妖物,又要重新加固了。   ……   “昨天根本没怎么审,他们就全招了!承认对你心存偏见怨愤,不服掌门命令,才设计剑阵想愚弄你。然后拼命道歉认错,戒律堂长老没理会,五十打神鞭下去,抽得他们三个皮开肉绽,不省人事,抬去药庐与周武作伴,你说解气不解气!我作证的时候,临场发挥特别好,只可惜你没看到。”虞绮疏撞了撞邻桌胳膊:“诶,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孟雪里恍若未闻:“连你都不旷晨读了。”   虞绮疏拧眉:“什么意思?”   孟雪里示意他向后排看:“原来旷晨读传染。”   勤勉好学生肖停云,今早没有来读书。   虞绮疏:“他怎么回事,千字文章还没交呢。”   孟雪里想,肖停云不会因为昨天骂了霁霄,怕我报复他,去执事堂申请转学舍了吧?本长老像那般小气的人吗?   众弟子陆续进门,却都无心读书,围在孟雪里桌边说话。孟雪里打赢,就像他们自己打赢了一样。   早课开始前,不仅有论法堂弟子,还有昨天观战的内门弟子拜访他。从前孟雪里只讲些修行体会,算是理论知识,如今还要解答实战问题。   演剑坪寒潭边的碎冰断树,已由执事堂收拾干净,但亲眼见过那场战斗的弟子,都无法忘记。昨夜,孟雪里的战绩传遍寒山。   许多人通宵难眠,各种猜测随之接踵而来。有人说他身怀异宝,是一件别人看不出的厉害法器。有人说他不是炼气圆满,一直在伪装境界罢了。甚至还有荒唐猜测,说‘临池柳’其实是白鹭城镇城秘宝,未来城主随身携带,自然比‘炽阳剑’厉害。   众人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三年默默无闻,突然大显神威,最终只好归结于“毕竟他是霁霄道侣”。   这真是一句万能理由。   既可以解释孟雪里从前修为低微、懒怠畏寒,因为有霁霄保护,大可高枕无忧;   也可以解释他现在大显身手,当初既然能被霁霄看中,应该也有什么神异过人之处。   拜访者络绎不绝,孟雪里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麻烦,该打得辛苦些。   晨读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姗姗来迟的授课长老从未这般和蔼。就连赶在早课前进门的肖停云,也显得亲切顺眼。   上午的课业还未结束,一个消息已悄然传开,终于将孟雪里从风口浪尖上救下。   ——周武依靠吞食大量聚气丹,才勉强冲击屏障,突破到破障境,真正实力远远不到破障。因为瀚海秘境在即,为了家族长辈的期望,为了跟班弟子的奉承,做出这种事,倒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孟雪里虽强,却不至于强到不可理解、超出常人认知的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你连雀的醋都吃??寒山醋王??? 第23章 情深不寿   孟雪里对虞绮疏说话时,微微侧身,用余光瞄后排的人。   心想你倒是沉稳,你不主动找我道歉,我才不跟你搭话。让你知道惹长老生气的严重后果。   早课结束,小弟子们围着孟雪里聊天,给他送零食吃,只有肖师弟没动静。   孟雪里想,虞绮疏肯定好奇肖停云旷晨读去干什么了,不如等虞绮疏先问。   可是一天过去,虞绮疏认真读书写字,好像忘了这件事。   黄昏放课钟响起,学舍里弟子奔出去一半。孟雪里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收拾纸笔的动静,回头冷声道:   “你的千字文章呢?”   霁霄一怔:“真的要写?”   孟雪里转过头:“算了!”他本来也是没话找话。   霁霄身体前倾,一手搭在孟雪里椅背上:“我现在就写。好不好?”   他似乎终于想起些什么,压低声音:“昨日言行无状,口无遮拦,向孟长老赔不是。”   孟雪里只觉耳边一热,下意识躲开,却是迟了,耳垂已微微泛红。   虞绮疏才察觉不对:“你们吵架了?”   霁霄赶忙说:“是我的错。”   虞绮疏给了他一个‘你挺上道’的眼神。党魁是不会犯错的,如果有错,肯定是党员的错。   等霁霄交上文章,孟雪里见他态度认真,字迹工整漂亮,有几分眼熟。应该是模仿练习过哪位名家。   霁霄:“请长老指教。”   孟雪里心中满意,嘴上却道:“反正我道侣的绝世风姿,倾你所能也写不出万分之一,勉强算你合格吧。”   他抓了一把松子放在霁霄桌上,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   霁霄掩嘴低咳。   孟雪里打量对方神色,不由暗笑,给点松子就脸红,还真是个小孩。   ……   论法堂之外,寒山上下对霁霄道侣的特别关注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夜幕降临,各峰点亮灯火时,一束淡淡月光悄然洒落,照在主峰殿阁的金瓦、演剑坪的寒潭、藏书楼窗边桌案、山谷间各个洞府的门前。   月光来自遥远南方,与西天明月相伴,如双月同辉。   小乘以上的修行者感应天地气机剧烈变化,心生惊骇。就连市井凡人望向天际时,也不由自主产生畏惧、崇敬等等莫名感情。   真正的月亮在西天,照亮南方夜空的不是月光,是剑影。   便在今夜,明月湖掌门的师叔,明月湖太上长老归清真人,证道成圣了。   天象生变,通宵达旦,整个人间共同见证。   明月湖终于看到了明月。北边的寒山剑派却笼罩在沉重阴云中。   两派呈南北对峙之势,声势此消彼长。   如今明月湖的太上长老成圣,寒山的太上长老却还在闭关续命,两相对比,高下立现,时机可谓微妙。   第二日清晨,论法堂学舍一片喧闹议论。   “我从前听说,观赏成圣天象,可以揣摩道境真义,有所感悟。可我昨天看了一宿,什么也没悟出来。”   “你真傻,明月湖远在万里之外,那里的剑影通天彻地,等落在咱们眼里,就只有一道亮光。这还怎么悟?”   “归清真人,当真成圣了?那岂不是与霁霄真人一般?”   虞绮疏来得稍迟,激动道:“你们知道吗,归清真人昨夜成圣了!”   众弟子安静一瞬,又热闹起来。   虞绮疏见肖师弟居然还在看书,震惊地拍他桌子:“归清真人成圣了!”   霁霄放下书卷,淡淡道:“哦,是吗。”   那归清已经五百余岁,再不证道成圣,也没多少年岁可以虚度了。   虞绮疏:“你那什么表情,你都不惊讶吗?!”   霁霄微微挑眉,语调努力上扬:“哦?是吗?”   虞绮疏:“算了算了。”   虞绮疏:“归清真人就要成为新的‘人间无敌’了。”   霁霄摇头:“不会。”   虞绮疏嘟囔道:“哎呀,你不懂这些,跟你说不明白。”   ‘大乘境’可称道师,‘化神境’可称道尊。再往上,便是‘圣人境’,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若在同等境界,剑修比法修、佛修、驭兽师战力更强。   霁霄真人化神境时,已经人间无敌,所以人们称他‘剑尊’。这称呼一直保留到霁霄突破到‘圣人境’。   如今归清真人证道成圣,代替霁霄成为人界唯一‘圣人境’。明月湖弟子开始称呼归清真人为‘剑圣’。   虞绮疏以为肖师弟没有修行常识,不懂此事严重性。他转向孟雪里,却见一贯眼里带笑的孟长老,正面无表情看着窗外。   今天授课长老没有来,论法堂临时休沐一日。出了这般大事,众长老聚在主峰议事,寒山上下气氛古怪。   直到一个月后,某天黄昏时分,风雪渐歇,灯火初上。   南海上空亮起霞光,不是瑰丽晚霞,是赤色如血、漫漫无边的光芒。   这次天象变幻不在深夜,所有人看得更清楚,更觉震撼。   霁霄真人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成圣了。   寒山众强者隐隐松了一口气,心情却更复杂。   一月之内,两位大人物不可思议地接连证道,纵观史册,人间修行界从未如此辉煌鼎盛。   霁霄剑尊独步天下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   ……   对论法堂的小弟子而言,这种大事虽令人震惊,但毕竟遥远。修行界格局如何变化,暂时轮不到他们操心尽力。   学舍里,诸生更担心日渐逼近的年末大考。   为了顺利拜师,进入内门,众人通宵打坐修行,白天向授课长老,或孟雪里请教问题。成圣遥不可期,背熟道经总可以吧。   孟雪里最近心情不太好,但对小弟子答疑时,依然耐心十足。   同样状态不好的还有虞绮疏,他依然是锦衣玉带、一丝不苟的华丽打扮,眉间却少了意气风发的神采。   三人党派中,唯一淡定如故的只剩肖停云。   当孟雪里被围在人群中,略显倦怠神色,他突然说:“这题我会。”   他答了,答得很好,其他弟子都来问他。   颓丧的党魁与副党魁便趁机早溜,走在松林小径呼吸新鲜空气。   青松间小兽出没,枝头鸟雀跳跃,随便哪个动物,都比他俩生机活泼。   孟雪里忽然停下,背靠一颗老松席地而坐。虞绮疏也懒得走了,两人一起坐在树下吃松子。   孟雪里:“你知道吗,我有种感觉,我道侣没死,他就在我身边。”   虞绮疏震惊,却看孟雪里不像开玩笑,反而一脸平静认真。   这是思念过度,以至于产生幻觉了?情深意切到如此地步,却不得相守,难怪世人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心头一酸,落下泪来。   孟雪里莫名其妙又手忙脚乱:“你、你哭什么啊!”   虞绮疏擦掉眼泪:“知道你不会被人欺负,我也能放心去执事堂了。”他从前只看见孟雪里和善的一面,总觉得对方软糯没脾气。   孟雪里不解:“为什么要做执事?你最近有点奇怪,不想拜师吗?”   虞绮疏笑笑:“怎么不想?我来寒山的路上,想过很多事。那时候霁霄真人还没有陨落,我做梦梦见他夸我天赋卓绝,收我为徒,我成了长春峰大师兄。百年之后我证道成圣,衣锦还乡,白鹭城张灯结彩,举城欢庆。我娘亲握着我的手,说她以我为荣,我爹哭着对我道歉……”   孟雪里听得晕头转向:“你想法挺多啊。”   虞绮疏叹气道:“白鹭城本打算与寒山交好,所以送我来做寒山弟子,以表结盟诚心。”   孟雪里想起对方名字前一连串称号头衔,惊道:“你不是白鹭城城主之子吗?”如此说来,哪里像少主,倒有些质子、弃子的意思。   “我爹有二十四个儿子。我天赋不算最好,身份不算最高,我娘又不得宠,我不来谁来呢?”虞绮疏低声道,“父亲说,等我从寒山证道归来,就让我做少城主,我知道是骗我的。哪怕我真能证道,那也是几百年之后的事,那时候白鹭城还在吗?”   孟雪里想,这大饼画得也太不走心了,就像市坊里小孩要吃糖,母亲哄骗孩子说等你长大当了皇帝,我就给你买。   但他无父无母,未尝过亲情羁绊,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拍拍虞绮疏的肩膀:“来寒山没什么不好,大道三千,在哪里都是修行。”   虞绮疏又叹气:“我原本也这样想:来了寒山,说不定能见到剑尊呢。谁知没过多久,白鹭城还未与寒山结盟,剑尊便陨落了。现在明月湖太上长老证道,白鹭城本来就举棋不定,只怕这回要改投明月湖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做执事反倒比较好。”   孟雪里沉默,如果白鹭城未来与寒山反目,虞绮疏的处境则十分难堪。一边是家族亲人,一边是授业宗门。   他此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霁霄一死,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人界之内,像白鹭城这般的中小势力不知凡几,原本依附寒山,或有意与寒山结盟,以后或许会倒戈向其他大宗门。   这个过程中,将产生多少争斗牺牲,完全不可预计。   虞绮疏:“不说这些事,平白惹人心烦。咱们吃松子……”   孟雪里灵光一闪:“我是长老,应该可以收徒吧?”   虞绮疏被他的思路震惊了:“好像,真的可以。”   孟雪里有长老头衔、享受长老供奉,有长春峰作为洞府,怎么不能收徒?只是平时跟小弟子一起上课,又不摆架子,难免让人忘了他不是考生,是考官。   虞绮疏怔怔道:“这、这能行吗?掌门真人会同意吗?”   “我向掌门真人请示,出席今年的考核。我只收你一个,不妨碍别的长老挑选弟子,更不妨碍别人拜师,怎么会不行?”   虞绮疏眼神骤然明亮,拍掌称快:“道祖保佑,太好了!”   原以为前路坎坷无光,谁知柳暗花明。   孟雪里只觉得朋友变师徒有点奇怪:“以后你成了我徒弟,我辈分比你高了?”   虞绮疏理所当然地说:“你是剑尊道侣,辈分本来就高。”   他喃喃自语道:“如此一来,霁霄真人就是我师丈。我乃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白鹭城城主之子、长春峰大师兄,虞绮疏是也。值了值了!”   孟雪里:“大考的时候,咱俩走个过场就行。放心吧,长春峰大师兄。”   他为朋友解决了麻烦,心情甚好,还不知道命运对他的捉弄,远不止‘朋友变师徒’。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我写,我写还不行吗qaq 第24章 偏不理会   小弟子们请教过问题,不好意思扔下肖师弟一人,想等他一起去藏书楼。霁霄婉言谢绝了,于是众人道谢告辞,留他独自收拾纸笔。   孟雪里走得匆忙,桌案书卷散乱。做党员的,自然要帮党魁洗笔叠纸。   暮色四合,黑暗如潮水涌向山脚下论法堂,将一间间空荡学舍淹没。   人声渐远,松林间鸟叫声也静下来,霁霄仍不着急。   上辈子一生都在赶路,心无旁骛、行色匆匆。   重修一次慢下来体会,心境反而更开阔。小弟子的问题再简单幼稚,他也态度认真,不生一丝急躁。   有困惑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生而知之’。   修行就是不断解决困惑,探究万物道理的过程。   世人以为霁霄真人天赋卓绝,道途一帆风顺,其实他初入道时,也遇到过许多问题。   最大不解莫过于为什么要练习前人留下的剑诀。   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即使双胞胎,性情也有差别,既然不同,就该修习独一无二的道,摸索独一无二的剑法。   师兄胡肆听罢,极不负责的附和道:“是啊,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没有标准。什么先贤往圣的规矩,咱们偏不理会。”   霁霄的师父深感无奈,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天才有天才的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   不是谁都能独辟蹊径、自创剑法,对普通人来说,有先辈经验铺路,才走得更顺畅。   至于霁霄的师兄胡肆,则因为问题太多,初上寒山便被狠狠训斥过。   霁霄此时故地重游,不由想起当日情景。   那时论法堂没有白墙黑瓦的庄严学舍,松林间没有清幽白石小径,只得六间草庐。   他年纪比这具身体更小些,虚岁十四,他师兄胡肆,也不过十五岁。   他们运气不太好,授课长老性情顽固而偏执。   上课第一天,长老讲述何为大道,何为剑法,小弟子们听得云山雾罩、神色茫然。   长老道:“修行玄妙深奥,尔等年幼无知,今天听不懂不要紧,最重要的一件事要记清楚:既然做了寒山弟子,修习寒山剑法,便要忠于宗门,不能再去练别派功法。其他歪门邪道,不练也罢,我寒山剑法,自然是最好的。”   明月湖与寒山,两派都是剑宗,但前者剑法重形,后者剑法重意。都认为对方不是正统,是外道。长达数千年的道统之争,愈演愈烈,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弟子刚入门,便向他们灌输‘正统理念’。   长老问:“记住了吗?”   众弟子被他威严震慑,齐声应喏。长老神情缓和些许。   学舍里响起一道不和谐的稚弱声音:“弟子有问题。”   长老目光一转,冷声道:“问!”   小胡肆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紧张却认真道:“弟子从前在家中读书做文章,私塾先生说要通读百家之言,取长补短。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只能学寒山剑法?”   授课长老盯着他:“你离乡去国,辞亲远游来到寒山,是来干什么的?”   小胡肆有点害怕,谨慎地答道:“修行、问道。”   授课长老:“原来你知道。”他冷峻目光扫过其他弟子,“诸位,既然有缘踏进修行门槛,就要一心向道,若忘不了凡间规矩,忘不了在家背过的经史子集,不如趁早考个俗世功名,回家娶妻生子去罢。   “至于你,再问这种愚蠢问题,就给我滚出寒山!”   众弟子发出窃笑声。   小胡肆呆站在原地,被人指指点点,涨红了脸。   小霁霄没有笑。   他自幼先天不足,比旁人身形瘦弱,自然不与那些强壮弟子争抢前排,只好独自坐在最后、最角落的位置。   他看着胡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当所有人都笑时,便不允许有人不笑。于是弟子们在授课长老的默许下排挤胡肆,顺便排挤霁霄。那段日子着实艰辛难熬。   年末大考后,两人拜了同一位师父,成为师兄弟。师父是位闲散长老,一生只收得他们两个徒弟,收来为自己养老送终的。   拜师后重测根骨,发现霁霄竟是先天剑灵之体。众人方才后悔不迭。   胡肆与霁霄开始练习剑法,短短三年,胡肆便不肯练了,转而迷上修行杂学。   观气术推演术还好办,可以看书自学,摸索感悟。炼丹、炼器则需消耗灵草和器胚材料。修行界规模普通的世家,一般供养不起炼丹师、炼器师,只好向雾隐观等大宗门求购。   幸好那时霁霄剑法初成,屡探险境,为他师兄寻得天材地宝。   他行走在外,剑法进境迅速,名声渐起。   时光匆匆,待胡肆第一次证道,突破至大乘境,又遭太上长老训斥:“不使剑,便不配为寒山弟子。”   这时胡肆已不是论法堂听训,默默垂泪的稚弱少年,他运起真元,与太上长老大声对骂,骂声响彻寒山。   霁霄心里清楚,就算胡肆没有与太上长老决裂,也注定在寒山呆不长久。   两百多年过去了,他师兄还是不服。   胡肆离开后,有人以为霁霄会与太上长老拔剑而战,寒山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可是霁霄没有,他依然练剑、修行。   没过多久,他修为高于太上长老,后者无颜被晚辈赶超压制,久居后山,避世不出。   太上长老的家族后辈群龙无首,只好渐渐沉寂。   霁霄重选论法堂授课长老,命他们多鼓励弟子发问,少传教‘忠于宗门,只练寒山剑’的说法。   论法堂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各峰峰主更迭时,新任峰主由他扶持上任。   寒山也向他期望的样子转变。   再往后,剑尊人间无敌,整个修行界的规矩都由他制定。   于是有了界外之地护界阵,妖魔难渡;有了瀚海秘境大比,各大宗门不再为争抢无主资源血流成河。   胡肆不服,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   霁霄不服,两百年上下求索,兼济天下。   旁人以为,霁霄死后不久,便有人接连成圣,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果剑尊在天有灵,肯定心情复杂。   但霁霄以为,心情最复杂的,应该是寒山太上长老,泰珩道尊——与他地位等同的明月湖太上长老成圣了,被他训斥过的天湖大境之主也成圣了。只有他老而不死,仍在苦苦延续寿数。   霁霄本人其实很平静,倘若三界太平无事,谁做人间第一,他并不在乎。   改变世界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年轻后辈已在新世界成长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如留得山河待后生。   而且他师兄胡肆早就该成圣了。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如花开两朵,同气连枝。胡肆只差跨过最后那道门槛。   霁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成圣,分担责任。   如果人间不需要他,他就和小道侣养鱼种花,以后一起飞升。   人间需要他,他就拔出池塘下的初空无涯剑。 第25章 你又瘦了   年关将至,孤高的寒山自然毫无年节气氛。对论法堂的外门弟子来说,年末仅仅意味着大考。   决定未来命运的转折即将到来,山下‘寒门城’的年会再热闹,烟花爆竹再响亮,也没心思溜出去玩闹了。   只有虞绮疏满面春光,见谁都笑,脸上写着‘新年好’。   广阔天空飘落细碎雪花,孟雪里身穿厚实的披风,怀抱手炉前往主峰,去拜访掌门真人。   自从孟雪里在演剑坪打过一场,‘霁霄道侣’便不再是三年不出长春峰的模糊影子,许多内门弟子都已认得他,山道上遇见,主动向他行礼问好。   掌门真人正在偏殿批复信件,见到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你来得正好。近来诸事缠身,我倒是忘了找你。”   明月湖归清真人成圣的事,着实让寒山头疼了一阵。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要继续过。   掌门以为孟雪里是为瀚海秘境大比而来。   “秘境之行,你且放心。我重新安排了弟子与你同行,是重璧峰那三位,性情稳重,办事可靠,不会再出差错。”   孟雪里赶忙放下热茶:“我自己去没问题!我能胜周武,自保绰绰有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怎么好带累他人?”   掌门摆摆手:“不是带累,他们三个自愿报名的。稳妥起见,还是结伴同行吧,也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安心。”   孟雪里可以越境而战,证明战力与天赋不俗。但他年纪轻轻就与霁霄合籍,必定没有多少游历、对敌的经验。瀚海秘境中环境复杂,人心险恶,可不是演剑坪上一对一、光明正大的比剑。掌门如是想道。   孟雪里听罢,便知这是寒山众峰主商议之后的决定,不好再推辞,点头应了。转而说起想收虞绮疏为徒的事。   掌门唏嘘道:“是他啊。白鹭城首鼠两端,他身份有些特殊,确实不好安置。”   这种世家纨绔子,他见过许多。   若生在太平年岁,本该‘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然而如今修行界暗潮涌动,风雨将至,年轻后辈尚且懵懂不知事,就成了家族探路的马前卒、势力斗争的牺牲品。   掌门想了想:“他愿意成为你的弟子,倒也可以。只是礼不可废,你要出席年末大考,他也要行拜师礼。”防止有人说闲话。   孟雪里应道:“一切按规矩办事。拜师之后,我再带他回长春峰。”   掌门欣慰地点头。   他不指望孟雪里真能做师父,教虞绮疏修道成材,只当给孟雪里找个玩伴。以免终日郁郁思念亡夫,哪天想不开,随霁霄去了。   长春峰地方宽敞,住一人是住,住两人、三人也是住。   ……   不管论法堂弟子们如何恐惧或期待,这一天终于来了。   除夕前一夜,弟子们沐浴焚香,打坐通宵。天光蒙蒙亮时,结伴前往主峰正殿。   今年论法堂六舍有二百余位弟子,走在蜿蜒山道上浩浩荡荡。   难得风雪停歇,云开雾散,寒山众峰显露原貌,或高耸险要,或秀丽多姿。   弟子们看着山脚下青松林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不见。   正殿前广场开阔,整齐摆放桌椅,每个座位间隔一丈远,也仅占据广场十分之一的面积。   二十余位执事已经到了,安排众弟子入座。广场后,大殿殿门大开,空无一人,各位长老还未到。   每年有收徒意愿的长老都不一样,执事堂要根据长老的身份,提前排列殿上座次。因为今年出了一位先天剑灵之体,许多长老都想来看看。   孟雪里修为不高,辈分却高,坐席仅次于掌门与各峰主。其他长老都排在他后面。   消息从执事堂传出去,有的内门弟子不喜欢孟雪里,生出许多非议:   “看在已故剑尊的面子上,称他一声‘长老’,他还真把自己当长老了?区区‘炼气圆满’境界,也好意思收徒,误人子弟!”   “莫非他胜过周师兄一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谁会拜一个炼气境为师?到时候没人愿意做他弟子,看他怎么办。”   有的弟子喜欢孟雪里,便替他说话:   “孟长老耐心温和,做他的弟子,肯定不会挨训,还有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灵丹可用。就算成不了大道,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孟长老又不是勉强别人拜他为师,怎么不行?”   内门弟子间各种说法,孟雪里都不知道。昨天黄昏,他离开论法堂之前,又被团团围住。   几个经常找他答疑的小弟子,听说他今年要出席考核,竟想拜他为师。   孟雪里摇头:“这不妥,你们来学剑,可我没练过剑法。我只收你们虞师兄。”   众弟子向虞绮疏投去羡慕的目光。只见虞绮疏身穿崭新锦衣,腰背笔挺,容光焕发。   突然有人问:“你们觉得,肖师弟会拜谁为师?”   立刻有弟子答道:“这还用问,今年掌门也出席考核,肯定是拜掌门真人!”   “可我怎么听紫烟峰的师兄说,肖师弟适合练雷火之剑,要拜紫烟峰主为师。”   “你的消息不准!前天我还见重璧峰的师兄来找肖师弟,他肯定打算拜入重璧峰。”   孟雪里听着,心想这肖停云还成了香饽饽了。也是,资质根骨摆在那里,谁不想收个天才弟子,光耀门楣?   肖停云写的千字文章他还留着,但‘拥霁党’这种小孩子家家酒的游戏,确实该结束了。   肖停云将去不知哪座山峰,拜一个好师父,开始练剑苦修的单调生活,而自己要为瀚海秘境做准备。大概再没有交集。   想到以后没人会从后排探过身,一只手搭在自己椅背上说话。孟雪里竟有种淡淡的失落感。   ……   晨钟在山间回荡,林间鸟雀惊飞。   孟雪里带着道童走进高阔大殿,执事接引他入座,奉上瓜果点心。   考核还未开始,他方才路过广场,弟子们坐在桌案前铺纸研墨。有的气定神闲,有的双手颤抖。还有相熟的小弟子与他悄悄打招呼。   孟雪里低声道:“好好考,别紧张。”   他打眼一扫,二百余人衣饰相近,不好分辨,没找到肖停云,倒是远远看见了虞绮疏。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多时,二十余位长老陆续进殿,人数比往年多出一倍。   其他长老身后,有亲传弟子侍立左右,少则两三人,多则七八人。弟子们腰间佩剑,器宇轩昂。   孟雪里身边只站着一个稚气道童,个子还没有椅背高,便显得长春峰一脉势单力薄、萧瑟可怜。   他旁边坐席,紫烟峰主摇着团扇,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你又瘦了。”   孟雪里茫然:“什么?”   紫烟峰主指了指案前瓜果点心,低声道:“想吃就吃吧。往年不摆这些的。”   孟雪里:“……谢谢。”   于是其他长老闲谈,交流各峰近况。长春峰长老嗑瓜子。   殿外又响起钟声。   执事长站在殿门前高阶上,朗声宣布题目:“论入定迷障——”   广场上,众弟子低低抽气声连成一片。   ‘迷障’指幻象。刚开始修行,冥想入定时,讲究心无旁骛,精神聚集在吐纳之间,吸收天地灵气。   但思想是很难控制的,这个过程中,若浮想联翩,便会看见幻象。   有人看见金山银山堆在眼前、貌美仙子从天而降,有人看见自己白日飞升,遨游宇宙。幻象因人而异,或是贪欲、或是恐惧。   这次考核的题目,便是让弟子们论述自己的迷障是什么,平时又如何超脱幻象,静心入定。   更漏滴答,时间流逝,众人埋头苦写,笔走龙蛇。   霁霄神情无奈,一个字也写不出。   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问题,既不知何为幻象,又不能胡编诳人,只好等着交白卷。   二百多年前,寒山不考做文章,只考道经背诵和基础剑式。规矩也甚为霸道,如果没能拜师入门,又不愿做执事,便算弃徒,立刻被驱逐下山。从前在论法堂学过的剑式,以后不得再用。   后来,霁霄真人重新制定论法堂规矩,不考剑式,改为考校对道经的理解、或阐释个人修行感悟。   如此一来,即使根骨天赋稍差,境界进展稍慢,但文章中展露出心性和悟性,也有很大几率被收入门。一年考不过,可以选择回论法堂读书,明年再考。   那时霁霄真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重回考场。   天道好轮回。 第26章 他姓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更漏滴尽。一众执事开始收卷。   霁霄如实写下八个字:‘但凡入定,未遇迷障’。然后叹了口气,等待殿里传召。   当第一个弟子随执事入殿,众长老谈笑声戛然而止,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孟雪里也放下点心,端正坐姿。   长老们传阅试卷,一边打量进殿的小弟子,看他根骨,看他修为境界。   一位长老问道:“按你所写破解迷障之法,幻象为‘红颜’,便想‘白骨’,幻象为‘财帛’,便想‘粪土’,可否再详细说说?”   那小弟子突然见到这么多大人物,不由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磕绊说不清话:“弟子、弟子,我想……”   问话长老微微蹙眉,略显不耐。   便在这时,小弟子目光一转,看见努力摆出威严模样的孟长老,脸颊边还沾着点心渣。不知为何,突然不紧张了,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地一一作答。   问话长老淡淡点头:“我乃流岚峰峰主,修习金石之剑,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弟子大喜,赶忙上前叩首敬茶:“弟子愿意!见过师父,见过各位师兄。”   礼成之后,他与其他亲传弟子一起,站在流岚峰席位后。   弟子们依次入殿。如果没有长老愿意问话,便轮到执事长出面:“你愿意来执事堂吗?”   每逢这时,有人早有心理准备,行礼答道:“愿做执事,为宗门尽力。”   有人当场落泪,哽咽道:“弟子想再考一年……”   孟雪里看似严肃,却在发呆走神。心想怎么还没轮到虞绮疏?   突然一声厉喝响起:“当真如你所写,未遇迷障?!”   孟雪里霍然抬眼,只见众长老表情各异,或惊异或沉重。   而肖停云立在殿上,平静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欺瞒。”   “轰隆隆——”   一位长老正要发问,天际乍响滚滚雷声,由远及近。   众人面色齐变,望向殿外天空,却见晴空无云。   掌门真人站起身,神色一肃:“泰珩道尊的辇车到了。”   ‘泰珩’是太上长老的道号。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弟子们的惊呼。   金碧辉煌的云中辇车,悬而不落,在殿前广场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忽然间罡风卷地,吹得众弟子面颊刺痛,不敢睁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殿前高阶。   那人身形高瘦,背负长剑,中年面容,却因常年皱眉,眉宇间一道深深折痕。   随他走近,殿内气氛静默而诡异。   此人名叫周易,乃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泰珩道尊常年于后山闭关,要事便由他通传。   他不与众人寒暄见礼,直径走向掌门:“哪位是肖停云?”   掌门真人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示意他向殿中看:“周师弟来得巧,眼前这位便是。”   其他长老对视一番,心道不妙。   千百年难遇的先天剑灵之体,恐怕要落入太上长老门下了。   果然,周易蹙眉打量病弱少年。   “道尊他老人家,让我来代师收徒,”他微微昂头,“恭喜师弟了。”   如今太上长老是‘寒山第一剑’,他老人家既然愿意收徒,这肖停云便是走了大运,以后与众位峰主、长老同辈。遇见此等好事,还不跪下谢恩?   肖停云却没有如他所料,露出感恩戴德、激动不已的神色。只略一行礼,淡淡道:“承蒙道尊厚爱,但弟子心意已决。”   除掌门真人外,众人都未料有此变故,不解地看着肖停云。   周易面色微冷:“哦?你想拜谁为师?”   肖停云目光越过他,看向殿内某处:“长春峰,孟长老。”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孟雪里,孟雪里茫然地看着肖停云。   大殿寂静。   周易拧眉:“你说什么?”   肖停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众长老面面相觑,震惊不已。这关孟雪里什么事?   许多人不由想道,孟雪里到底什么运气?   前半辈子靠道侣,后半辈子靠徒弟。天道私生子吗?   难道洞府里养三条锦鲤,真能转运?   霁霄心想,寒山拜师,要对师父敬茶,行跪拜之礼。我倒无所谓,走个形式罢了,就怕折损他们的福报。   幸好跪道侣不算跪,哪怕是名义上的道侣。   周易盯着肖停云,威压略显,上前两步,却被掌门真人不动声色地拦下:   “周师弟有所不知,此子有幸曾得圣人批命,欲成大道,‘避雪’最为紧要。寒山只有长春峰四季如春,风雪不落。”   天湖大境之主已然成圣,他说的话自然更有分量了。   掌门真人其实心情复杂。   肖停云去过长春峰的第二天,便来拜访他,说自己可以自学剑道,想拜孟雪里为师,入住长春峰。   “好一个‘圣人批命’。既然如此,我必如实禀报道尊。”周易轻哼一声,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看了孟雪里一眼,甩袖而去。   他心思电转,前有孟雪里演剑坪教训周武,掌门戒律堂重罚三人。如今又让肖停云拜孟雪里为师,可见五峰峰主一派,已决意与太上长老一派彻底对立,才拿孟雪里和肖停云做筏子,当众落道尊的脸面。   掌门真人却不知周易心中想法,见他离去,长舒一口气,转向孟雪里:“既然肖停云诚心拜师,你便收下他吧。”   巨大辇车消失天际,殿内气氛松弛些许。   掌门笑道:“我看他注定与长春峰有缘。说起来,霁霄真人的俗家名讳,好像也姓肖。”   孟雪里一怔,看着肖停云走近,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是藏书楼黑暗里飞速坠落的烛台,照亮过往一幕幕画面:演剑坪搀扶、长春峰沏茶、论法堂写文章……   他知道肖停云是谁了。   孟雪里喃喃自语:“我真傻,原来如此。”   我早该想到。   ……   霁霄真人原本姓肖,孟雪里三年前便知道。这还牵扯出一桩旧事。   当年两人定下合籍日期,霁霄前往天湖大境,告知师兄胡肆。   “我要合籍了。”   “跟谁?”   “孟雪里。”   胡肆微感惊讶:“他愿意吗?”   他知道霁霄不会做挟恩图报的事,却也不信对方突然开窍,对那只大妖生出情爱心思。   霁霄想了想:“愿意。”随即将当日情形简略描述。   胡肆顿觉一阵头疼:   “他回答‘都行,随你’,不是愿意的意思。这是件大事,你这样不行。”   霁霄蹙眉:“那该如何?”   “大约六十年前,我也有过与人合籍的想法,那人好像是霞山派的涴芷仙子。我带她去霞山之巅,漫天星光下,百花盛开。我对她说,这里算是我的证道之地,我游历时偶然至此,心境豁然开朗,再回洞府,便闭关突破大乘境了。而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恰似与你初见……   “数月后我移情他人,她来与我决裂,说纵然此生再不相见,但那天的星辰和百花,她一生也忘不了。”   涴芷仙子本是修习‘无情道’的女修,由此可见胡肆负心薄情,且毫无反省之心,确实不是好东西。   胡肆耐心道:“选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语气正式一些,要让人记忆深刻。再问他一遍‘你愿意与我合籍吗’,听明白了?”   霁霄想了想说:“容易。”   他真的做到了。   以至于孟雪里现在想起,依然浑身发抖。   那天暴雨倾盆,狂风喑哑,如孤魂野鬼的哭嚎。风雨扑面打来,吹得孟雪里差点趴在地上。   他们一步步走向剑冢中心,四野天光昏暗,周遭断剑林立、白骨成堆。这里是上古战场的遗迹。   霁霄拉着他手腕,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真元,让他不至于冻僵。   “此乃我证道成圣之地。”霁霄回头,郑重地问:“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孟雪里躲在他身后避雨,见霁霄面无表情,又被周遭恐怖气氛震慑,指天发誓:   “但凭剑尊大人吩咐!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霁霄沉默片刻:“不用这般客气,换个称呼罢。”某大王、某大人都是妖族叫法。   “好的霁哥。”孟雪里从善如流。   又是一阵狂风吹来,话才出口,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只灌了一肚子冷风,孟雪里扯着嗓子喊:“哥,霁哥,咱能先回家吗——”   “……‘霁霄’为道号,我不姓霁。”   孟雪里心想我只是随便喊喊,你这人怎么还较真呢,嘴上问道:“失礼,请教剑尊俗家姓氏。”   一些修行者入道之后,会舍弃俗世姓名,由授业恩师或亲族长辈取道号。   “我姓肖。”   孟雪里:“肖哥,令师尊用心良苦啊,‘霁霄’二字是晴天的意思吗,云散日出为霁,晴空万里为霄。你师父肯定希望你乐观点,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霁霄:“家师已仙逝多年。”   孟雪里:“……对不住。”   霁霄:“无妨。”   孟雪里尽力了,真的聊不下去。以后还是叫对方‘真人’好了,最稳妥不出错的称呼。   气氛重回沉默,两人迎着冷风前行。   ……   “雪里,怎么了?”掌门见孟雪里呆怔,不由问道。   孟雪里回神,深吸一口气:“无事。”   他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藏书楼初见觉得熟悉又陌生,为什么肖停云要拜他为师。   霁霄姓肖,肖停云也姓肖——他是霁霄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少年眼里含笑向他走来。   孟雪里心神剧震,却没有倒下,坚定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会好好待你。”   霁霄笑意凝固。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第一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都行随你。”   第二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但凭吩咐!”   胡肆:“谢邀。不是我,我没教过。” 第27章 护你平安   殿外还有弟子等候,即使大考过程中发生些许波折,仍要继续进行。   终于轮到虞绮疏走进大殿,他下意识寻找党魁的熟悉身影,却见肖停云竟然站在孟雪里身后。   虞绮疏心中一惊,直觉殿内气氛不对劲,众长老表情古怪,刘小槐面容呆滞,而孟雪里看似镇定,眼神却缥缈恍惚,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   这里一定有超出原计划、甚至超出他想象的变数。   殿内无人发问,众长老沉默,虞绮疏一颗心高高悬起。就在执事长即将开口时,孟雪里才突然反应过来:   “我乃长春峰孟长老,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虞绮疏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快步上前敬茶:“我愿意!见过师父!”   孟雪里舒了一口气:“快起吧。”   肖停云便来扶他:“师弟。”   虞绮疏抬头,神色震惊。完了,我不是大师兄了。   至此,长春峰一脉终于到齐,胆小如鼠的道童,炼气圆满的师父。咳症缠身大师兄,家族弃子二师兄。   这山头在旁人眼中,基本可以改叫‘长凉峰’了。   待年末考核结束,论法堂诸生已各有去处,未能拜师的弟子,或将成为执事,或等待明年再考。殿外广场上,众执事正在收拾桌椅,殿内长老们带着弟子陆续离开,各回各峰,路上偶有闲谈,恭喜对方觅得良才,衣钵后继有人之类。   孟雪里向掌门辞行,掌门真人点点头,转向肖停云与虞绮疏,叮嘱道:“你们要照顾好孟长老。”   孟雪里摸了摸鼻子,心想我不是小孩,只是个子矮了点。   掌门真人继续道:“平时多去藏书楼、演剑坪。停云,门派对你寄予厚望,切不可荒废修行。”   霁霄应是。   众人离开后,殿中只余掌门与各峰主。   掌门叹气:“愿他往后道途顺遂罢。”   各峰主同样心情复杂,原想先天剑灵之体若拜入自己峰中,自己一定倾心尽力教导。谁知肖停云的咳症药石难医,只能久居气候温暖之地,慢慢调养。   当初天湖大境之主,一定是看出这一点,才有‘避雪’的批示。   流岚峰主道:“大家放宽心,拜长春峰,总比跟着周易走,拜泰珩道尊好。”   掌门斥责他:“慎言!”   自霁霄仙逝后,太上长老家族后辈行事日渐嚣张,惹得五峰其他弟子多有不满。   掌门真人缓缓道:“外敌虎视眈眈,我寒山剑派必须团结一心。我等需以身作则,万事以大局为重,为后辈做出表率,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年轻弟子不知事,等到瀚海秘境大比,他们便知同门合作,共同抗敌何等重要,自然化解嫌隙。”   “但愿如此吧。”重璧峰主有意转移话题:“境主让停云‘避雪’,那雪里,算不算雪?”   紫烟峰主摇着团扇笑道:“你这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名字带雪、道号带雪的修士数不胜数,霞山有雪薇仙子,松风谷有初雪仙子,雾隐观有沐雪真人,远的不说,上个月我峰中最小弟子请我取道号,我还取作‘雪宁’呢。难道他以后见一个、避一个?那还如何游历闯荡?”   重璧峰主想了想:“师妹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   孟雪里走在回长春峰的路上,身旁有道童随侍,身后跟着两个新徒弟。远远看去,大徒弟比他高半头,小徒弟与他一般高。   先天剑体肖停云拜孟长老为师之事,已在寒山迅速传开,山道上偶遇的弟子纷纷向孟长老行礼问好,一边暗中打量肖停云。   等走过浮空吊桥,周遭终于没了外人。虞绮疏快走两步,赶上孟雪里,低声道:“咱们说好我是长春峰大师兄,怎么变成小师弟了?副党魁没面子啊。”   孟雪里道:“反正咱这师门,本来就是草台班子。你都不用叫我‘师父’,难道还用叫他‘师兄’?”   虞绮疏觉得挺有道理:“那你以后再收个弟子,让我做二师兄!”   孟雪里:“这难说,好忽悠的也不多了。”   “你来。”孟雪里回头对他大徒弟招手,“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像从前一样相处,免得彼此不自在。当着外人的面,咱们做做样子,你俩叫我一声师父就行。”   真要让他‘立规矩’,让虞绮疏和肖停云对他‘叩拜奉茶、早晚问安’,他想想就觉得别扭。   孟雪里:“小槐,你虞师兄第一次来长春峰,你先领他四处转转。从峰下小径开始,认熟路之后,再到桃花林寻我。”   道童难得被指派任务,热情积极地应道:虞师兄,请随我来。”   桃林熏风醉人,嫩绿的细叶、颜色深浅交叠的花朵缀满枝头。   孟雪里栽种的金丝桃花,花蕊如金线,枝干比普通桃树高大,花瓣粉色更深,偏近于红。   偶尔沾在白色衣摆或袖间,平添靡丽艳色。   他带霁霄穿过林中,落英满怀,两人一路无话。   桃林中央,置有竹榻、摇椅、茶席等用具。道童每日清晨,会采集桃花瓣上露水,以玉筒储藏,放在茶席边,供孟长老取用。   霁霄上次来这里,便是为孟雪里沏热茶。这次要去煮水,孟雪里却拦他,柔和笑道:“你坐着,我来吧。”   霁霄惊讶地发现,小道侣对他的态度变了。   从前带点戒备和试探,现在突然亲近,好像在努力展示自己的善意。   清亮茶汤入盏,香气袭人。   孟雪里将茶盏递给他:“你拜我为师的缘故,我已经知道了。”   霁霄以为他是在大殿听了掌门的解释,便点点头,笑道:“多谢孟长老收留。”   孟雪里小心翼翼地问:“你娘,还在世吗?”   霁霄一怔,不明所以,无论是这具身体的生身父母,还是他本人的双亲,都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只好如实答道:“不在了。”   孟雪里凝视着他,目光似含千言万语:“我不曾做人师父,但我会待你好。护你平安长大,得证大道。等我从瀚海秘境归来,让你名正言顺继承‘初空无涯剑’!”   “咳咳咳咳。”霁霄猛呛一口茶。   孟雪里起身为他拍背:“你的咳症也有办法,等瀚海秘境事毕,我便前往天湖大境,向境主圣人求治病灵丹。”   霁霄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咳、不、不用……”   “傻孩子。”孟雪里慈爱地说。   孟雪里对霁霄的印象,初见一面最为深刻。   剑尊的黑色大氅猎猎飞扬,从漫天风雪中走来,救他性命,像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心中除了感激,还有几分敬畏。   而肖停云只是一个病弱少年,还会被自己欺负。他让肖停云写文章,少年分明不乐意,仍然听话地写了。或许因为自己是霁霄道侣,是他长辈的缘故,他虽然对别人话少,却时常对自己笑。   孟雪里却不知道,霁霄经历生死大难之后,这次重修心境更开阔,自然多了些人情味。   霁霄反思过去,也隐约明白自己从前久居孤寒高位,以至于为人处世常有欠妥之处。但至于究竟哪里不妥当,他暂时还说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胡肆:你他妈剑冢求婚,你说哪里不妥当??!!! 第28章 你要争气   霁霄缓了缓,握住孟雪里为自己拍背的手:“长春峰气候温暖湿润,不出一月,我这咳症自然消解。”   他神情无奈:“你方才还说,没有外人的时候,不必讲究师徒之礼,还像从前一般相处。你……你莫拿我当小孩子。”   霁霄心想,自从大殿拜师后,孟雪里难道误会了什么?这般态度虽然亲近,却让他觉得不自在。   孟雪里抽出手,又拍拍他手背:“好好,停云已经长大了。”   孟雪里却想,提醒的对,霁霄亲子的身份特殊,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出端倪。若霁霄之死果真有蹊跷,那些暗处的敌人,岂不是要再找他儿子斩草除根?我必须保护好肖停云。   即使身在寒山也不可大意,演剑坪比剑之后,他知道寒山并非铁板一块。   “你俩在这儿喝茶呢!”恰逢此时,虞绮疏远远跑过来,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长春峰真大,真气派,不愧是剑尊的伟大造物!”   他与霁霄勾肩搭背:“你上次来的时候,迷路没有?”   霁霄无奈摇头。   “虞师兄慢点呀——”道童紧随其后跑来,对孟雪里道:“孟长老,两位师兄以后住哪里?我去收拾东西。”   孟雪里略一思索,他庭院甚大,三进三出。庭院之外,山水之间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反正师门无甚规矩,不如让两人按喜好自行挑选,只要他们不选霁霄从前闭关的静室,想住哪儿都行。   孟雪里笑道:“先不忙着收拾,小槐,你也坐下喝一杯。”   小道童有点局促的坐下,双手捧起茶盏,小口喝茶。   收徒考核耗时甚长,此时天光渐暗,孟雪里看着围坐身边的三人,又看向暮色中的桃花林,感慨道:   “按凡间的节庆,今夜可是除夕,是个好日子。咱们长春峰正好今夜团圆,我希望以后都像现在,平安如意,长长久久。”   虞绮疏听他这样说,想起从前在家中过除夕,同样心生感慨:“有缘万里来相聚,我从万里之外的白鹭城来到这儿,真没想到能有今天。好像做梦啊,我要写封信,告诉我娘……”他懊恼道,“咳,干嘛说这些,又没喝酒。”   孟雪里笑道:“我酒品不好,大家以茶代酒。说了又如何,还怕人笑话?”   孟雪里转向霁霄,眨眨眼:“长春峰大师兄,你可别笑话你师弟和师父。”   霁霄一怔,学他的模样开玩笑:“你希望平安如意,长长久久,当然是大家都在长春峰最长久,师父真的要抛下我与师弟,去瀚海秘境大比?”   孟雪里低头续茶,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霁霄想了想:“那就去玩吧,我陪你一起。”   孟雪里开怀大笑:“你才修道多久,不好好待在家里,跟我凑什么热闹。”   “哈哈哈哈哈。”虞绮疏笑得前仰后合,“师兄啊,师父只是酒品不好,你是没喝酒就醉了!”   霁霄微笑不语。   虞绮疏拍着孟雪里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为什么非去不可?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就为你与剑尊一世道侣情分,为了他的初空无涯剑,即使最后落到别人手里,你也想拼尽全力争取一次,不然绝不甘心,对不对!”   孟雪里瞪他:“凭什么落到别人手里?我连‘拥霁党’的党魁都能做,区区秘境大比魁首,有何难做?”   虞绮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孟雪里心想,既然拉着朋友上了长春峰的‘贼船’,就要为朋友的道途负责,自己不敢保证他成圣成神,起码尽力教导,不能藏拙。   “小师弟你冷静点,明早卯时来山顶观景台,师父教你第一课!”   “哈哈哈哈行啊,咱俩明早观景台看长春峰云海日出呗。” 虞绮疏边笑边说。   霁霄转向小道童:“他们喝醉了,你辛苦一天,先回去歇息罢。”   刘小槐恭谨行礼告退,半路没忍住,捂着嘴闷闷地笑。   孟雪里又道:“停云不必早起,咱们因材施教。你辰时再来。师父带你去个地方!”   既然肖停云是霁霄亲子,霁霄留下的宝贝,他当然有权利随时取用。   修行界皆知剑尊遗产丰厚,白白便宜了孟雪里。然而孟雪里本人,还真不知道霁霄究竟有多少身家宝物。他到底保留着做大妖时的习惯,没有依赖外物的意识。   是时候去看看了,孟雪里想,我虽用不上,却可以留给孩子。   “停云,你要争气啊。”孟雪里说。   霁霄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要说:  雀先明:大王,你翻翻第三章   孟雪里:啊?   雀先明:你亲口说‘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孟雪里:……沙雕作者沙雕文 第29章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在长春峰的徐徐晚风中,孟雪里带两个徒弟选住处。   大弟子霁霄住在他隔壁院子,仅仅一墙之隔。孟雪里一边欣慰地想,小孩还挺粘人,看来已经承认、接纳我了。   一边又略感为难,要不然两院之间设一套阻绝阵法?修行者五感敏锐,有点动静彼此都能知晓,岂不尴尬。   我倒无所谓,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怕孩子脸皮薄。   二弟子虞绮疏住在桃林之外、临溪的小阁楼上。   他听孟雪里说,这里距离剑尊打坐闭关的静室最近,希望能沾点仙气。   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确实令人略感疲惫。树影婆娑映在西窗前,他便伴着溶溶月色、潺潺溪水声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虞绮疏懵懂睁开眼,只觉颈边微痒,下意识伸手去挠,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   他一个激灵吓醒了。   手心竟是一只金钱鼠,茶盏大小,又轻又软的一团,皮毛柔顺光滑,灰白相间的纹路,圆圆的黑亮小眼。   一人一鼠大眼瞪小眼。   金钱鼠被孟雪里养在桃花林里,一窝七只。它们以树下落花为食,极通人性,温顺而喜洁净。   虞绮疏想,或许是结伴来溪边梳毛洗漱,这只掉队了,又不知怎么,钻进他被窝里。所幸他睡相端正,没有来回翻身的习惯。   虞绮疏将小鼠举起来:“你好漂亮,是白色的。”   金钱鼠惊慌扑腾:“吱吱吱?”   虞绮疏看了眼未明天光,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来叫我起床的。”   寒山气候干冷,被窝又暖和舒服,起床全凭爆发力。他在论法堂时早晨贪眠,所以时常旷晨读。   谁知来到长春峰的第一个早晨,好似重回南方故土,未过卯时便清醒了。   朝阳未升,墨蓝色天空月影西挂,白茫茫的晨雾在山林间浮动,虞绮疏拾阶而上。   长春峰的道路都是这样,虽曲折却不陡峭,移步换景,仿佛经过精心设计,又合乎自然造化之美。   小鼠从他胸前衣襟探出脑袋,微眯着眼,享受晨风吹毛。路过桃林时,虞绮疏将金钱鼠放下:“回家去吧。”   小鼠蹭蹭他指尖,转头跑进花海,一溜烟没影了。   观景台在山顶。长春峰最高处,高而不寒。   当他登上最后一层石阶,无所遮蔽的苍穹骤然闯进眼帘。他看见头顶的淡淡光晕,像只倒扣的琉璃巨碗,是‘万古长春阵’运行时的微光。   云海翻涌,寒山数峰白雪覆盖,峰顶时隐时现,像一柄柄出鞘利剑,寒光凛凛。   俯仰天地,万物豁然开朗。   所谓‘观景台’,原来不是一方石台、或一座面朝云海的亭阁。   整个长春峰山顶,都是一片极开阔、平坦的草甸。虞绮疏估计,大到能跑马。   “你来了。”孟雪里坐在柔软的草甸上,手捧布袋吃点心,发间沾着潮湿雾气。   虞绮疏才回过神,惊道:“你不是吧,这么早,风露立中宵啊?”   “早吗?现在刚好卯时。”孟雪里分给他一块桃花糕。   虞绮疏边吃边想,还说上课,果然是来看日出的。   “这里不叫观景台吧?”   孟雪里含糊地说:“就叫观景台,我道侣搞得。他削了一剑。”   虞绮疏闭眼想象画面,云海间一道剑光,地动山摇,巨石崩落,山顶被移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霁霄带孟雪里回长春峰那天,孟雪里见山间树木高大,枝叶繁茂,视线总被遮蔽。   他喜欢树荫,却想要一个能看到完整、辽阔星空的小平台。又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低声道:“要是麻烦,就不用了。房顶也挺好。”   霁霄想了想说:“不麻烦。”   孟雪里感激拜倒:“多谢真人!”   孟雪里回忆旧事,微微一叹。随即站起身,退开两步:“别吃得太饱,拔剑吧。”   虞绮疏一愣:“来真的?”   他知道孟雪里有本事,因为亲眼见证对方打赢周武,但这本事究竟到哪种程度,他还没有清晰的概念。   突然看见孟雪里摆开架势,不心生由好奇。于是一拍储物袋,祭出‘临池柳’。   软剑出鞘,轻薄柔韧的剑身在晨风中摇曳。   虞绮疏问:“你的剑呢?”   孟雪里笑笑:“不需要。你我不动真元,像凡人武夫一样,只拆解招式。”   虞绮疏点头,也笑道:“那可说好了,你不能仗着境界比我高,拿真元欺压我。我从前在家中,练过基础剑式、大小擒拿手、二十四路拳脚……师父小心!”   话音未落,他剑影已刺出,想趁孟雪里不备,打个措手不及,却怕真伤着朋友,留了三分力。   虞绮疏见孟雪里纹丝不动,额发被剑风撩起,心道不好,剑既刺出,覆水难收,蓦然却眼前一花,握剑的右手腕酸痛一瞬。   耳边响起一声低喝:“认真点!”   虞绮疏飞速旋身,定睛再看,孟雪里已抄剑在手,正是临池柳。   孟雪里把剑抛给他:“再来。”   虞绮疏震惊地退回原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右手软剑一抖,银光闪烁噼啪作响,直刺孟雪里面门,却是虚晃一剑,同时左臂一拳悍然击出,拳风如雷。谁知一拳落空,右臂剧痛,好像右腕薄弱穴道,正撞在孟雪里掌下。   那只白嫩、纤弱手掌,便如铁钳般狠狠箍紧。   他心道糟糕,果然自己两手空空,‘临池柳’又在对方手中。   虞绮疏此时明白孟雪里为什么说不需要,只要他们交手,他的剑,就成了孟雪里的剑。或许两人之间的差距,远远超出他原先想象。   但他少年心性,偏被激起倔劲:“再来啊!”   ……   西天浅淡月影逐渐消退,东边视野尽头,一线橘金色云层悄然亮起。   虞绮疏脱力瘫在地上,身下草甸仿佛柔软的棉花,让人想陷进去:“我右手要断了……”   他艰难转头,不远处,孟雪里负手立在熹微晨光中,背后云海翻涌。身形单薄,却莫名显得高大。   从第一次对战到现在,孟雪里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凭转身、侧身、回身就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为什么你每一步都比我快?”虞绮疏说不清那种感觉,“我一招未发出,你下一招已经在那儿等我了。”   孟雪里拉他坐起来:“很简单,看你眼神、表情变化,我就知道你要打左边还是右边。你刚抬手,我就知道你要出拳还是出掌。我抢先一步回击,所以比你快。”   虞绮疏崩溃:“哪里简单?!”   孟雪里:“等你练到出招不用思考,全凭身体反应,就简单了。”   “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名字?”他见孟雪里神色茫然,“就是不回头,反手夺我剑的那招!”   孟雪里:“没有名字,随便打的。”   虞绮疏心想,可怕的战斗直觉:“我想学!”   孟雪里笑笑:“想学?那以后不能贪睡误早。”   虞绮疏快哭了:“谁再赖床谁是狗!”   “好!你若不动用一丝真元,从桃林跑过,桃花不沾身,便练成身法。起风时拿剑刺落花,想刺中花蕊,就不刺花瓣,便练成准确。再加上凝练真元运转,炼气期能胜破障、破障期能胜小乘。”孟雪里笑道,“为师这身本领,没有捷径,全凭苦功,你肯不肯练?”   虞绮疏道:“我练!”   他心想,孟雪里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岁,就算天资绝顶,打娘胎里就用功,自己也不怕。横下心狠练它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说超过孟雪里,起码能与后者现在水平相当。道途漫漫,以百年计数,二十年不亏。   虞绮疏追问:“你刚说破障可胜小乘,那小乘之后呢?”   孟雪里沉吟道:“小乘之后的战斗,便是道法、道心之战。我暂时还不知如何讲给你听……总之对手境界越高,战技越鸡肋,如果遇见我道侣那般,圣人境强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心念稍动,便化万千剑影,我这种战斗技法,自然没用了。”   妖族依赖血脉天赋,吸收天地灵气比人族快,不讲‘道法’、‘道心’。重新做人的孟雪里,对此目前只有模糊感悟,不敢轻易教导,免得误人子弟。   “圣人境?那太遥远。”虞绮疏听罢感叹道,“我若练成你的贴身近战技法,一路修炼晋级,岂不是小乘境之下横着走,战无不胜?”   孟雪里一怔,声音微沉:   “哪有真正战无不胜的高手?就算无敌于天下,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手里有剑,别人有天罗地网。万不可自恃战力高强,便失去警惕心。”   虞绮疏挣扎站起身,端正行礼:“师父!”   孟雪里笑笑:“行了。今天讲的太多,你回去睡一觉,再琢磨琢磨……”   他起身拍虞绮疏肩膀,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停云来了。还不到辰时,来得挺早。”   “我睡不着,就在这里慢慢琢磨好了。”虞绮疏摇头。   少年迎着晨风走近:“孟长老讲了什么?”   孟雪里拧眉:“不叫师父叫什么长老,要不你就随小虞,叫我孟哥。”外人面前,总不能让人叫‘阿爹’吧。   霁霄:“……”   霁霄低声道:“雪里。”   孟雪里微怔:“也行。”   他转念一想,肖停云毕竟是霁霄亲子,说不定真人曾经教导过他。   孟雪里:“停云,你觉得什么是道法之战、道心之战?”   霁霄微微挑眉,不知从何谈起。   孟雪里以为他紧张:“我刚才和小虞聊天,正好聊到而已。你以霁霄真人为例,随便说说就行。”   事关‘论道’,霁霄虽觉小道侣态度别扭,却依然认真回答:   “圣人境之上与人对战,心念坚定是首要,神通手段为次,兵器法器为最次……”   虞绮疏不解:“怎么会兵器最次,‘霁霄临寒山,离天三尺三’,因为初空无涯剑正好三尺三,人们常说,初空无涯当前,诸剑俯首,难道是假话?”   霁霄笑道:“不算假话。但‘诸剑俯首’并非依仗神兵本身威势。敌人的剑只在鞘中争鸣,却不听使唤,不敢出鞘,因为他们的剑比人诚实。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道心之战。   “你与霁霄比斗,你的剑,也是霁霄的剑。若他要从天地间借剑,则千万里之外,都是霁霄的剑。”   虞绮疏恍惚地站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根本没懂。   一时回忆起方才无数场战斗,一时想象无数柄剑穿越万里、布满天空。   他隐约感觉,自己触摸到某些超出认知的东西,头顶苍穹突然更宏大、更辽阔。   仿佛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只是浑浑噩噩在迷宫打转,跌撞摸索出路。忽然某时生出双翼,从迷宫上空飞过,俯视过去的自己。   孟雪里感叹:“初入道,真好。”   “别打扰他,咱们下山。”霁霄说。   孟雪里微笑:“你也很好。”将来必继承你父亲衣钵。   霁霄看小道侣傻开心,也笑了笑:“师父教的好。”   孟雪里:“走,师父带你看宝贝去!”   ……   寒山脚下的城池,名作‘寒门城’,凡人与修行者并存。   很久之前,这里只有十余户人家,因为寒山剑派开宗立派,声名远播,才渐渐壮大,村变为镇,镇变为城。   不远万里来拜师求道的年轻人,风尘仆仆,总要住店、洗漱、穿衣,有了人流便有南来北往的商队,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   背靠大树好乘凉,寒山剑派坐镇,颁下禁武令,不许城内动刀剑,寒门城自然比别处更太平。   北方散修相约在此交易,专做修行者生意的拍卖行、典当行也陆续开张,不必担心遇上杀人夺宝的狂徒,生意自然越做越大。   孟雪里三年未出寒山,第一次来寒门城,如雏鸟出笼,撒欢往人堆里钻:“好多人!”   霁霄怕他磕碰,护着他向前走:“俗世节庆,大年初一。”   孟雪里:“你不知道,论法堂休沐日,小虞叫我进城喝酒,什么鸿运楼的,我当时怎么没来啊。”   “下面的让让,放炮了!”   街上人群笑闹着散开,孟雪里抬头看,二楼一排窗户大开,细长的竹竿伸出窗外,竿上挑着长串红鞭炮。   头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孟雪里拉起霁霄,一边大笑,一边跟着人流乱窜。   霁霄心想你是修行者,你跑什么,却没挣脱。任由孟雪里拉他狂奔,一路跑出硝烟和满地碎红。   孟雪里看什么都新鲜,想吃饭又想买东西,到底还记着正事。   他带霁霄跑到主街,第一户便是醒目的典当行门面,黑匾金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亨通聚源’。   门外一副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八方’,字迹可见是同一人手笔。   寒门城最大的典当行‘亨通聚源’,确实很出名。   天湖大境之主年轻时手头紧、开销大,时常来这里出售法器、丹药,换些灵石花。近几年,风头正劲的明月湖大弟子荆荻,也曾在这里当剑买酒。   剑尊陨落前,当行最顶层定期举办的拍卖会,总有一两件‘疑似剑尊墨宝’的藏品流出,屡屡拍出高价。   孟雪里喜道:“真好找,就是这家。”   霁霄看着门匾,心想一百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没换下。   孟雪里跨进高门槛,回头见小孩怔在原地,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卖你!我不可能卖你!”   霁霄茫然:“啊?”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崽,阿爹不会卖你!   胡肆:情商很配,天生一对 第30章 亨通聚源   孟雪里想, 我不是‘卖子求财’那种人, 难道我看起来很穷?   殊不知在旁人眼中, 两人都是少年面容,肖停云又比他高半头,倒像他哥哥。   当年霁霄要为灵貂重塑骨肉, 成就人身,除了天湖大境之主的‘转生丹’,还需要很多辅助材料。   孟雪里第一次来‘亨通聚源’, 窝在霁霄胸前衣襟里。路过三楼, 正撞见北冥山驭兽师买卖灵兽。   紫鼠、红狐、白虎困在各自铁笼中,暴躁地打转挠门。笼边那群人聊得热闹, 为了五百下品灵石讨价还价。   “你看这毛色,这品相, 北方罕见,真不算贵, 要不是今天急着用钱,我才不卖。”   “你可别诳人,只怕它吃得多又不好用, 再便宜点!”   他从霁霄怀中探出头, 人界灵兽虽不是妖界妖族,但他依然物伤其类,心有戚戚然。   凄凉氛围下,好像霁霄一伸手,就要拎着他后颈皮递出去:   “三千上品灵石, 这是你的貂了。”   然而他内伤太重,有气无力,只好轻轻磨蹭霁霄脖颈:“剑尊大人急着用钱吗?”   霁霄感到莫名其妙:“……不急。”   孟雪里放心了,又仰头舔舐他下颌,以表忠心。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剑尊陨落,物是人非。   ‘亨通聚源’屹立不倒,门前车水马龙,还是旧时模样。   楼高六层,大堂格局开阔,陈设古旧。各地口音、各式打扮的人进进出出。   “二位仙师里面请。”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前,“想看点什么?典当旧物一楼,二楼买法器买灵丹,三楼帮您寄售宝物。”   孟雪里拉着霁霄:“我不做买卖,我找你们钱管事。”   年轻伙计露出困惑神色:“没有管事姓钱。”   “怎会没有?”孟雪里摸摸鼻子:“钱掌柜、钱老板、钱东家,你们怎么称呼他?”   霁霄暗叹自己做事不周全,早知今日应该留给小道侣一件信物。他正要开口,一位中年管事匆忙奔下楼,大堂伙计和闲逛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都盯着他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管事恭敬行礼,连称怠慢:“贵人楼上请。”   楼梯漫长回折,管事在前方带路。三楼之后,越走越安静,隐隐听见楼下喧嚣人声,靠近顶楼,只有几人的脚步声。   孟雪里仔细感知周遭,忽然察觉到什么,心中升起一丝警惕,下意识快行两步,将弟子护在身后。   ‘亨通聚源’内,竟有一位大乘境强者,境界与寒山掌门真人不相伯仲。这般强者,为何出现在典当行?   孟雪里:“我们去何处?”   管事恭谨应答:“去见真人。”   孟雪里容色微冷:“我不见什么真人,我找钱管事。”   不待管事出言解释,他们已站在走廊尽头,一扇菱花门前,管事行礼告退。   霁霄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孟雪里怕他出什么意外,急忙抢先一步。   孟雪里多虑了,门里没有洪水猛兽,只是一间普通书房,桌案极大,摆着笔墨、账本、算盘。   一位书生打扮、青年面容的修士自案后起身,手中折扇一指:“请坐。”   孟雪里迟疑:“这位前辈……”   书生自来熟地摆手:“客气什么。你是霁霄真人的道侣,名叫孟雪里,对吧?”   孟雪里微觉惊异:“你认得我?”   他三年未下寒山,上次来这里还是虚弱灵貂模样。   而且他知道在人眼里,貂都长得一样。   书生不答,仔细打量他衣饰:“你这件披风上的银色暗纹,是一套阵法。纤尘不染又保暖生热,天下再没第二件。可惜寒山地脉极寒,换了别处,你可以穿它躺在雪地里。我说的对不对?”   孟雪里茫然:“我不懂这些。”   书生笑了笑:“你不懂我懂。这是三年前,剑尊从我这里取的。所以我认得你。”   孟雪里看出眼前人没有恶意,却摸不清他来意:“……谢谢。”   “不谢。应该的。”   霁霄身穿寒山弟子普通白袍,书生疑惑道:“这位是……”   霁霄面不改色,站在孟雪里身后。   孟雪里郑重道:“此乃我门下大弟子,肖停云。”   书生赞叹:“好根骨!”   孟雪里试探道:“我道侣曾说,他的私库设在‘亨通聚源’里,库房管事姓钱。”   三年前霁霄来得匆忙,取了材料便走。孟雪里不知钱管事是何模样。   “对,鄙人钱誉之,正是剑尊私库管事。”书生笑道,“这里见过我的人不多,且称钱真人,你在大堂找钱管事,肯定无人答应。”   孟雪里胡乱点头,心想霁霄竟没告诉我,管事是位大乘境修行者。   霁霄心想,三年不见,钱师弟涨修为了。   ‘哗啦’一声,钱誉之展开折扇,白底黑墨四个大字‘和气生财’。   他摇着扇子问:“孟长老是来取灵石,还是需要法器、丹药?”   孟雪里坐下,状似无意地扫过霁霄:“我们来看私库,现在方便打开吗?”   霁霄轻轻咳嗽,他原本以为,小道侣下山进城,只想取几件法器,毕竟做了师父,赠徒弟拜师礼很正常。   “‘私库’只是一个概念。”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又不敢笑,“剑尊名下产业,商行、钱庄不可计数,且不算人间之外,单是这样规模的典当行,足有六百余家……孟长老如果想看看‘亨通聚源’的储物仓库,倒是可以打开。”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好像闹了笑话:“这样啊。”   钱誉之以为他年幼无知,耐心解释道:“剑尊证道成圣后,各门派上寒山送礼拜访。恰好南北交界处,开出一座无主的灵石脉矿,修行界便以此为‘祥瑞’,贺他成圣之喜,他无心俗物,不想接手脉矿,我便替他打理钱财,每年收他五成利,作为打理资费。   “钱生钱,利滚利。开了当铺又开商行,如此已有百余年。他从不理会生意如何,是赔是赚,每次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来这里寻我。目前最大一笔开支,是建造长春峰。”   孟雪里只知道霁霄做过哪些轰动大事,却不了解霁霄从前的生活,听这些觉得挺有趣,眼神发亮,连连点头。   钱誉之心想,这分明还是个小孩,合籍时才十六岁,霁霄师兄也好意思下手。   他打开身后书架暗格,取出一本轻薄册子:“这是百年前的初始账册。”   然后指着直通房顶的高大书架:“这些是近年账目。”   最后折扇敲敲桌案上堆积的账本:“这是最新的总账,昨夜除夕刚算完。请孟长老过目。”   孟雪里愣怔片刻:“……您辛苦了。”   钱誉之说:“不辛苦,我是监工。看那些账房先生打算盘,真的挺有意思。”   孟雪里不理解这种趣味,翻开一本账册,只见字迹工整,格式清晰。   但他看过几页便觉头昏脑涨,两耳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上下品法器如何区分、奇珍异草具体有多少价值、一间典当行每年多少流水才正常。   让我去比剑吧,他想。   钱誉之见他脸色不对,便开始沏茶。霁霄接过茶盏,递给孟雪里:“别急。”   孟雪里想了想,索性彻底放弃,术业有专攻,说不定霁霄也看不懂。   孟雪里问:“如果将私库中所有法器、丹药、灵草换成灵石,我是说不管什么东西,统统都换成灵石,总共能有多少。几百万、几千万?”   钱誉之摇头笑笑:“你未学过经算之道,我与你说数字,你也无甚概念。不如打个比方,‘万古长春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若有三百万,够供养阵法一百年,对吧?”   孟雪里点头,心想三百万,好多啊。   钱誉之:“从现在起,我每天送你三百万灵石,要送一千五百年,才能掏空私库。一千五百年是多久呢?足够再建一个寒山剑派。”   孟雪里微微张嘴,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霁霄轻拍他手背,略作安慰。   孟雪里缓过神,轻咳两声:“失态了,我只是不知道,我道侣有这么多钱。”   霁霄心想,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当一个人很强大,名声很高,世上所有最好的资源,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向他倾斜,这就是人间的规则。似剑尊这般人物,他想没钱?那更难。”   孟雪里琢磨不明白,无语片刻:“不对,这是因为你,是你打理得好!难道他不许你修行,只让你做这些事?”   钱誉之一怔:“我就喜欢做这些事,整个寒山只有霁霄师兄和胡肆师兄理解我,所以我才能当‘私库管事’!孟长老,你不会想罢免我,又让我回去练剑吧?”   孟雪里听他说寒山,又称霁霄、胡肆为师兄,急忙解释:“不不,是我误会了,你出身寒山剑派?”不知与霁霄有何关系。   霁霄心中轻叹,当年寒山那些荒唐旧事,要被道侣知晓了。   果然,钱誉之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孟雪里为他倒茶:“没事,从头慢慢说。”   钱誉之面露怀念之色:“我小时候家里开当铺,我从小就会算账数钱,会招待客人,我爹娘都说,我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十二岁那年,我遇见寒山收徒的长老,被测出习剑根骨,稀里糊涂进了寒山剑派。   “人人都说修行好。长命百岁少不了。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对我寄予厚望,我不忍辜负,也拼命练剑。后来剑尊要扶立新的峰主,他想将重璧峰交给我……那时我师父已逝,没有人再督促我练剑,我突然开始想,修道为了什么?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如果不开心,长命百岁只是痛苦煎熬。我不想做峰主,也不喜欢练剑,可惜旁人都不理解。”   倘若孟雪里还是雪山大王,听到此处,必然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王。但他重活一次,更懂得接纳不同,他问:“旁人不理解你,霁霄真人理解你?”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他当然理解,他师兄就不喜欢练剑!”   霁霄心想,不一样,胡肆只是沉迷杂学,不喜欢练剑,你是不喜欢修行。   仿佛一个孩童喜欢读书,却不喜欢上私塾,另一个连读书都不喜欢。   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想做峰主,我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   钱誉之道:“当我提出下山,整个人豁然开朗。我就是喜欢挣钱数钱、打理生意,这没有错。哪怕短短几十年,也要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谁要笑话,由他们笑话去。”   他不想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也不想兼济天下,制定规则改变世界。他只想接纳自己。   孟雪里听故事入迷:“然后呢?”   “然后剑尊扶我师弟做重璧峰主,他做得很好。我也如愿以偿,每天心情舒畅,心头百年郁结之气消散,修为莫名其妙涨得很快。皆大欢喜!”   霁霄无奈地想,胡编乱造,你师弟哪里做得好?   他伪造我字迹,拿来你这儿拍卖。以为我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钱真人:谢邀。无心练剑,只想搞钱。 第31章 一件礼物   重璧峰主不承认模仿别人字迹是造假, 他坚持说这是‘手艺’。   凭手艺挣钱, 怎么能是骗呢?   在钱誉之的造势运作下, 收藏一幅‘剑尊墨宝’已经变成人间修士身份、地位的证明,也是中小规模的门派、世家迈入修行界上层的准入门槛之一。   “你家里连幅剑尊墨宝都没有,也好意思大宴宾客?”   “什么, 我手里的墨宝是赝品?快来人,再去买幅真迹!”   到了拍卖会上,‘亨通聚源’只管放出风声, 说这幅书画‘疑似’剑尊墨宝, 请众位贵客自辨真假,谨慎拍价。然而从未拍过真货, 全部出自现任重璧峰主之手。   其实稍想就能明白,霁霄整日闭关练剑、或为人间大事奔走战斗, 哪有闲情逸致铺纸研墨、写字作画?   要说真迹到底在何处,恐怕应数霁霄写给孟雪里的修行启蒙读物——《初入道》, 内页还有霁霄绘制的彩色插图,飞禽走兽、名山大川应有尽有,栩栩如生, 尽显人间百态。   但孟雪里本人并不知道, 听完钱誉之讲故事,当即拍手叫好:“对,皆大欢喜!”   霁霄无奈扶额。   钱誉之见孟雪里反应积极,谈兴更浓:“你不愧是霁霄师兄的道侣,其他修行者不理解我弃剑从商的妙处, 只骂我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你却能理解!”   他不像修行界大多数人,认为剑尊被孟雪里迷惑,娶了个俗物,两人极不般配。反而觉得孟雪里不惧外界批判,敢设下‘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最起码是个实在人,不是伪君子。   孟雪里笑道:“先贤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钱师兄人如其名,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受到所有人夸赞时,不因此更加勤勉,受到所有人非议时,也不沮丧。   两人互相赞美,霁霄实在听不下去。他低咳一声,桌案下的手轻拉孟雪里衣袖:“师父……”他现在身份是弟子,长辈叙话不好多嘴,只希望小道侣明白他的意思。   孟雪里拍拍少年手背,以为他深有体会:“你钱师伯不容易。停云,守业更比创业难。”你将来要守住你爹的偌大家业。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相信徒弟肯定能意会。   霁霄:“……”   钱誉之却道:“对,守业更比创业难。如今这些生意看似发展顺利,实则危机四伏。一步不慎,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孟雪里惊道:“为何?”   钱誉之道:“孟长老,你要当心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剑尊遗产唯一继承者,世人皆知你占着‘名正言顺’的道理。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这些产业归谁呢?我是吃不下,或许归在寒山剑派,或许归在寒山辈分最高、境界最深的太上长老手里,那就等于归他身后家族。毕竟淮水周家家大业大,要养活几百口人,钱再多也不够。”   孟雪里听着,神色渐渐严肃,又轻拍霁霄手臂。他要为徒弟遮风挡雨,直到徒弟成长起来。   钱誉之折扇一展:“它像块肥肉,别人看得到吃不到,垂涎三尺,又不舍得毁掉这块肉。”   孟雪里看他扇面变化:“咦?”   钱誉之低头一看,急忙转过来:“不好意思,拿错了。前阵子年底事忙,脾气暴躁了些。”   原来这扇子双面,正面写着‘和气生财’,反面却写着‘关你屁事’。   还真挺极端的,孟雪里想。   孟雪里道:“如此庞大的产业,换作别人恐怕打理不好,你是真心喜欢,才不觉得辛苦疲惫。他们拿去有何用?”   钱誉之笑道:“钱多到一定程度,增长的只是数字,但与之而来的影响越来越大。我坐在北方寒门城发一张传讯符,能让万里之外的永安城聚气丹断货,能让南边清河城的兽皮连夜涨价,他们或许不喜欢挣钱、数钱的简单乐趣,却很喜欢这种‘掌控感’,你明白吗?”   孟雪里一怔,心想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好像比打打杀杀复杂得多。   霁霄见小道侣目光呆滞,陷入认知盲区,低声道:“师父,日落之后山路不好走。”我们是时候该告辞了。   这是他进门之后,第一次说长句。钱誉之目光转向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神发亮:   “你这位大弟子,是先天剑灵之体,本该做掌门真人或太上长老的徒弟,却得到胡肆师兄批命,拜你为师,入住长春峰,对吧?”   孟雪里想,在外人眼中确实如此,于是点点头。   “你知道寒山之外如何说你吗?他们私底下称你‘天道私生子’,因为你独一无二的好运!”——前半辈子靠道侣,后半辈子靠徒弟。   孟雪里摸摸鼻子:“否极泰来罢了。”与霁霄合籍之前,他命途多舛,大起大落,实在不能说‘好运’。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孟长老,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在‘亨通聚源’里,卖长春峰中的金丝桃花树!”   钱誉之笑容热情,仿佛面对送财童子:“每株细枝树苗,我先付你六十上品灵石购入,然后以二百上品灵石为底价卖出去。等赚了钱,咱们三七分账,我三,你七,怎么样?”他怜剑尊道侣幼弱,还要带徒弟,让利很实惠。   孟雪里吓了一跳:“不行,大家都说这个俗气,到时候你卖不出去,要亏死了!”   钱誉之哈哈大笑:“他们嘴上骂你俗,其实心里羡慕你,不过恨人有、笑人无罢了。”   孟雪里:“我记得金丝桃花虽然娇贵,市价也不过十块上品灵石。你要卖那么贵,谁肯买?”   “不一样,这可是长春峰的金丝桃花树苗,剑尊道侣亲手栽种。在庭院里种上它,就像住在长春峰,让你感受到最温暖、甜美的春天……”钱誉之星眸闪亮,“最重要的是,若诚心诚意地祈愿,可以求得几分孟雪里的‘好运’,从此不劳而获,在漫天桃花中,成就一段倾城倾国的旷世情缘。当你听了这些,你买不买?!”   我不买!霁霄想,这太荒唐了。   他感到忧虑,怕钱师弟带坏小道侣。   只听孟雪里实诚地说:“可是‘气运’之事玄妙难言,如何求得‘好运’?人家花大价钱买回去,若发现受骗……”会来砸店吧?   钱誉之震惊地看着他:“不是骗,我们不会保证一定能转运。心诚则灵嘛,你看看庙里上香的人,也不全是佛修,有人只是求点安慰。一样的道理,买过桃花树的客人,无非碰上两种可能:转运了,或者没转运,各占五成。转运的人,就会说这东西灵验。你仔细琢磨一下?”   孟雪里想了想,点头答应:“既然如此,有劳钱师兄了。我门下二弟子名作虞绮疏,三日之后,我让他送树苗过来。先送二十株吧,如果卖得出去……”正好虞绮疏要在桃花林中练习战斗技法,顺便砍些细枝。   虽然霁霄留下的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但他也想靠自己赚钱养家养徒弟!   此时的孟雪里并不知道,很多年后,长春峰的金丝桃花被修行界奉若至宝,千金难买。   “不劳烦!等它大卖,只怕我还要给孟长老送礼,请你独供我一家呢。”钱誉之若有所思,“说起送礼,剑尊寄存在‘亨通聚源’的玉匣,说是送你的礼物,孟长老想什么时候取回去?”   孟雪里惊道:“什么?我道侣怎么了?”   钱誉之更惊:“你竟不知道?东西一直放在这里。”   孟雪里福至心灵,怔怔道:“没错,他说过。”   他好像回到霁霄离开那天。天空没有月亮,夜色笼罩长春峰。霁霄来池塘边寻他,黑色大氅在风中浮动,容色如冰雪。   “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然后他再没回来。   钱誉之:“稍等。”   他出去了片刻。不多时,方才引路的管事叩门,捧来一方铁盒,又恭敬告退。   霁霄见此,再次扶额,这一天下来,他已数不清心中有多少无奈。   三年前胡肆说,道侣合籍要送合籍礼物。他便亲手做了这件,但孟雪里当年重伤初愈,身体虚弱,不适合取用。所以寄存在山下,想来等孟雪里能下山,自然是时候用了。   至于孟雪里以为的,临行前他说的礼物,则是另一件未完成品。两件东西完全不同。   霁霄转念一想,倒也不算坏事,小道侣现在得到眼前这件,时机正好。   铁盒打开,孟雪里捧出长约三尺的白玉匣子。触手细腻温暖,是块暖玉。   他抚摸匣上精细水云纹:“这里面是什么?”   钱誉之促狭笑笑,低声答:“道侣之间的礼物,我怎么会打开。孟长老回峰再拆吧,别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咳咳咳咳。”霁霄剧烈咳嗽起来,脸颊微微泛红。   孟雪里急忙起身为他拍背:“停云,慢点。”   说罢捧起玉匣:“钱师兄,天色不早,多谢款待,我们先告辞了。”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慢走、慢走。” 第32章 不用回避   “孟雪里和肖停云进入寒门城。”   “他们进入‘亨通聚源’, 被请上楼, 应该是来和钱誉之见面。”   “交谈内容不详, 钱誉之送他们出来,肖停云怀抱一只白玉匣,三尺长, 不知是何物。”   “……”   三年来,孟雪里第一次离开寒山。此行虽不张扬,也没有刻意伪装、隐藏踪迹, 自然落在有心人眼中。   寒门城内的确安全, 但人多眼杂,又和寒山剑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孟雪里与霁霄可以察觉强者的危险气息, 却不会提防混在人群中,修为低微的眼线探子。那些人经过苛刻训练, 观察时不动声色,甚至谨慎地与他们保持距离。   自两人下山, 无数条消息悄然传递,从寒门城到寒山后山,最终抵达幽寂的山谷深处。   山谷名叫‘静思’, 谷中白雪覆盖, 空寂无声。   再安静的山间,总有林海波涛、溪水潺潺、虫鸣鸟叫声,但这里不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切都是无生机的、静止的。名副其实的寒山最静之地。   霁霄剑尊证道成圣那年, 谷口两侧山崖巨石崩落,几乎将谷内通向外界的道路封死,只余一线狭窄、幽长的通道,一次仅容一人通过。   走在这条通道中,仰望头顶细细一线的天空碎片,难免心生恐惧。只怕千斤巨石突然倾塌,使人葬身谷底,不见天日。   当霁霄成圣的天象照耀寒山上空,太上长老从此久居‘静思谷’内,开始漫长的隐居避世。他不出谷,偶尔指派座下大弟子周易对外传讯,或召来掌门真人、众峰主训话。   他以神通手段造就‘一线天’通道,提醒家族后辈务必奋勉:霁霄就像悬在头顶的巨石,尔等性命危在旦夕,需时时警惕。   掌门真人虽期望寒山团结稳定,但太上长老一脉,与霁霄之间的嫌隙不可消弭,除非时间倒流、覆水重收,那一年胡肆没有骂人,也没有走。   静思谷内,白雪与山水之间,不见寒山惯用的白墙黑瓦建筑,所有楼阁殿宇尽数被漆为朱红色。远远望去,就像白色画布上一块块陈旧的斑驳朱漆。   因为此地主人年纪大了,最忌讳白色配黑色。   那会让他联想到‘发丧’。   太上长老忌讳多,侍奉他的人们日常说话时,甚至不敢提“死”、“陨落”、“祭奠”“短寿”等等不吉利的字眼。   唯一例外是剑尊仙逝那日,报丧人奔进谷中,一时情急,直言道:“道尊,变天了,剑尊陨落了。”   众人大骇,以为此人必死无疑。谁知帘幕后,传出泰珩道尊平静、沙哑的声音:“我已知晓,下去吧。”   太上长老道号‘泰珩’,活了五百六十余年,见遍修行者沉浮起落,数不清已熬死多少伟大人物。   很多时候,熬死别人,就是成全自己。   谁也不知他还剩多少寿元,有没有更进一步突破的可能。   霁霄虽然笑称他‘老而不死’,但只有霁霄,或现在的胡肆敢这样说。寒山众人、乃至别派修行者,对这种活过很久、底蕴深厚的强者,依然心存敬畏。   ……   幽暗冷寂的殿宇内,点着一盏盏长明灯,烛火跳跃。   周易立在厚重帘幕外行礼,将寒门城、亨通聚源传来的消息一一禀告。   半晌,只有更漏滴答声回荡殿内,周遭静得可怕。周易心神不安,努力反省哪里说错了,连忙补充道:   “那孟雪里与肖停云,不过两只炼气期的蝼蚁,自然不值得道尊费心。但钱誉之此人狡诈无耻,屡次拒绝我周家示好,今日却与那两人勾连……弟子斗胆猜测其中有蹊跷,才来禀告剑尊。”   他心里清楚,泰珩道尊厌恶钱誉之。   钱誉之弃剑从商离开寒山,是寒山的一桩丑事。泰珩道尊下令,淮水周家上下不得与钱誉之交易,一分钱也不让他赚。   然而百余年过去,‘亨通聚源’的分店遍地开花,又物美价廉、名声响亮。这条禁令被人有意无意、不知不觉地破除了。   但太上长老愈发看不惯钱誉之。   其实这种看不惯很没道理,毕竟钱誉之不是他的徒弟或子侄,他却以长辈自居。   总有些人上了年纪,就见不得年轻人生活舒坦,恨不得他们吃些苦头,起码要比自己当年练剑吃得苦头多,才算正常的苦难教育。   如果不按他的想法去吃苦,偏偏又过得很好,那一定不正常、有问题。   霁霄陨落后,长春峰只余他遗孀。寒山中太上长老一派认为,每年三万上品灵石,供养无用的孟雪里,实在是极度浪费,暴殄天物。掌门与五峰峰主一派不肯妥协,声称他既然是霁霄道侣,那便是他应得的。   于是泰珩道尊派遣座下大弟子,与管理霁霄私库的钱誉之私下接触。   周易本来认为万无一失。强者才有权力制定规则,当年霁霄最强,所以得到一切最好的东西,寒山也由他摆布。现在霁霄死了,寒山该听谁的,不是显而易见吗?   但那次谈话极度不愉快。   他来到亨通聚源,被管事请上楼,钱誉之差人沏茶倒水,态度礼貌。   他给钱誉之指了两条明路,将霁霄私库归于寒山公库,或让淮水周家接手一半产业,另一半归钱誉之个人所有。聪明人会选第二条,但钱誉之一条也不选。满面微笑,口风却很紧。   周易逐渐失去耐心:“泰珩道尊有令,你敢不从?”   钱誉之拿折扇敲桌子:“周师兄莫拿道尊压我,鄙人已经不是剑修了。商人重利,不讲道义,剑尊分我五成利,我当然为剑尊做事。”   周易神情冷漠:“剑尊已然陨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明白吗?”   钱誉之漫不经心地笑笑:“剑尊虽逝,他道侣还在,长春峰还在。世人皆知,夫妻一体。”   “如果他道侣也不在了呢?等到那时,你想另投明主,怕是已经迟了!”   钱誉之微笑摇头,‘哗啦’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四个浓墨大字:‘关你屁事’。   周易面色骤变,霍然起身:“你放肆!”   钱誉之摇着写有‘关你屁事’的折扇,压低声音说:   “鄙人虽然修为不济,却不是任人拿捏之辈。我在人间各地的无数商铺、钱庄、典当行内,都留有一盏魂灯。各地掌柜、管事早已背熟我的指令,只要我魂灯一灭,就打开我留下的锦囊,按锦囊中指令办事……   “我若身死道消,不出半个时辰,保证整个人间、乃至三界都知道我是为何而死!因为泰珩道尊贪图剑尊私库,谋财害命、迫害后辈。不信?来试试?”   说罢他不待对方反应,抬高声音喊道:“来人啊!送贵客出门——”   周易听闻此言心思电转,硬生生忍住一口气,回寒山静思谷向泰珩道尊禀报。   以道尊的修为,不是不可强杀此人,但有些人死后带来的麻烦,会比活着时更多。   钱誉之经商极为用心,人间各地开辟的商路四通八达,跨越修行界与凡人俗世,根深叶大,明里暗里传递消息的途径数不胜数。   既然胆敢这般有恃无恐,必然有所依仗、早有布置。   还有那些管事,对钱誉之忠心耿耿。钱誉之可杀,但能同时杀千人、杀万人吗?   何况泰珩道尊并非想此人身死,而是想此人为自家所用。   周易又等了片刻,帘幕后终于响起嘶哑苍老的声音:   “你觉得这二人,去见钱誉之做什么?”   周易谨慎答道:“或与孟雪里瀚海秘境之行有关。”   本来孟雪里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在演剑坪当众打伤周武,又收了先天剑体肖停云为徒弟,事情走向便显得诡异了。   帘幕后的声音又问:“你觉得我族为何长久?”   周易答:“因为道尊您屹立不倒,如九天之上的太阳。太阳偶尔被阴云遮蔽,却不会坠落。”   “不!因为我们从不轻视隐患,哪怕弱小如蝼蚁。”   周易赶忙道:“弟子受教!”   帘幕后声音低沉:“他们这是要向我宣战了。”   他们,指的是掌门真人与各峰主。寒山内门弟子之间,两派气氛日渐紧张。   矛盾不是一朝一夕产生的,掌门在戒律堂重罚三人,只是导火索罢了。   掌门本意想门派团结,但恰逢霁霄逝去不久的特殊时期,在另一派眼中,一举一动都可以解读出其他意味。孟雪里与肖停云恰在此时展露头角,简直像掌门手中的探路前卒。   太上长老道:“那个孟雪里,我看他并不简单。需及早安排。”   周易道:“弟子明白,瀚海秘境,除了安排人手夺得魁首,还要顺便解决此人。”   整个家族,已为这次秘境大比,做下万全计划。   帘幕后的声音缓和些许:“退下吧。”   ……   玉匣内装着什么?   不怪钱誉之言辞暧昧不清,他这等境界的修行者神识强大,不必开匣,也能隐约感知到匣内是长圆柱状物体,又不知孟雪里与霁霄只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自然误会了。   临别前,钱誉之交给孟雪里一块云纹玉佩,凭此信物,可以在人间之内,任何一家剑尊名下产业,牌匾右下角绘有祥云标记的商行、典当行随意支取灵石、法器、丹药等等。   孟雪里离开‘亨通聚源’后,转头就将它交给霁霄——他不是喜欢替小孩保管压岁钱的大家长。   霁霄颇有些苦笑不得,小道侣对弟子就这般信任吗?偌大家业也轻易托付?幸好他弟子是自己。   孟雪里心里惦记着礼物,回峰途中心不在焉,没有察觉徒弟看他眼神不对。   今夜长春峰的晚风好像特别暖和,风里有金丝桃花的甜味,孟雪里想。   他与大弟子住在隔壁,看着徒弟孝顺地替他抱了一路玉匣,深感欣慰。   霁霄将匣子交给他:“早点休息。”   孟雪里伸手拦住:“自家人,不用回避,一起看吧。”   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没什么不能让你看的。   孟雪里郑重开匣,心里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隐秘期待。   然后他从匣中取出一根……   铁棒?   孟雪里呆呆举着铁棒:“嗯?”   “咳咳咳咳。”霁霄赶忙接棒,“不是这样用的,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猜不可描述的去面壁啊啊啊,还有猜貂皮的是魔鬼吗?猜宠物貂迷宫隧道的好可爱!   雪里崽崽,你觉得为什么大家想污了?   雪里:……因为沙雕作者沙雕文。   卷纸:你也是傻貂哦乖。 第33章 光阴百代   孟雪里心想, 我要这铁棒有何用?   却见铁棒到了徒弟手中, 发出铮然一声清鸣, 棒头弹出银光熠熠的利刃!   “是长枪!”孟雪里惊喜喊道。   枪身由天外陨铁铸造,坚硬无比却质量轻盈,枪尖划破夜色, 道道光芒如飞虹白练,好生威风。   霁霄不答,双手握紧枪身两端, 微微发力, 又听得嗡然一声,枪尖收缩回去。而枪身竟自最中间断开, 一分为二,断口处各弹出一截利刃。   他左右手各握一半, 宛如两柄短剑。   孟雪里眼神亮得惊人:“快给我试试!”   这竟是一柄可变化形态的奇门兵器!   孟雪里利落解下披风,抛给徒弟。同时接过两柄短剑, 左右相击,星火迸溅,回声清越悠长, 不由喝道:“好神兵!”   霁霄微笑, 心想此物还有其他变化,以小道侣的聪明,上手之后肯定立刻明白。   孟雪里兴致上头,觉得院门口不够宽敞,施展不开, 竟手持双剑一跃而起,跳上瓦檐。   霁霄被他吓了一跳:“慢点,当心。”   孟雪里恍若未闻,在树枝梢头、屋脊飞檐间跳跃,像只灵巧的燕子,提着一口气,向山顶奔去。   霁霄无奈笑笑,也运起真元随他一路奔袭。   清亮月光洒落长春峰,池塘中锦鲤自在地游曳,桃花林像镀了一层银辉。林海波涛沙沙作响,一浪又一浪,两人身形飞掠,起起落落,转眼临近观景台。   孟雪里双手一合,双剑接为长枪,猛然枪尖点地,借力向上跃起,身形瞬间拔高七八丈,跃上观景台草甸。   “轰!”   枪尖落处,身后山道边,老树应声而倒。   霁霄见他忘形,不由紧紧跟随,护在他身侧。   峰顶四面云海翻涌汇聚,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们衣袍猎猎。   夜晚的‘万古长春’阵法,柔和光芒更明显,笼罩在头顶,与西边云海上月色交映。   孟雪里持剑四顾,心潮起伏,再次感叹道:“好神兵!”   他手中利刃划过道道银光,草甸泥草翻飞,星火四溅。身法招式无名无派,全随心意而动。   自从他舍弃妖身,转生为人,总觉得人间兵器都不合心意,没有妖身灵活方便。   刀斧剑戟他都能用,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使用方法,本打算以后随便配把利剑,足够锋利就可以。谁知今夜得了奇兵,可谓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这柄或长棍、或长枪、或双剑、利刃可做飞镖的兵器,好像为他量身制作一般。   霁霄立在一旁,认真注视着他。   要论甜言蜜语的本事、调弄人的手段,一百个剑尊加起来,也比不过天湖大境之主一根手指头。   只懂练剑的霁霄,所有的别出心裁与灵慧妙想,全用在与问道、战斗有关的实事上。   然而若没有这样的霁霄,就没有这柄举世无双、只适合孟雪里一人的奇门兵器。换别人来用,非但不觉灵活,反而被兵器所累,作茧自缚。   直到后半夜,山风更烈,月影被云海遮蔽,孟雪里方才力疲尽兴。   观景台草甸一片狼藉,深深沟壑纵横交错,像被人肆意涂抹的画布。   孟雪里席地而坐,发出满意地喟叹。   霁霄走上前,坐在他身边。   孟雪里看着他,双眸神采专注,却好像含着晶莹水光:“霁霄临走前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我以为只是你。原来不是,是这件兵器。”霁霄还将兵器用法交给儿子,可见用心良苦。   他这次没有过嘴不过心地说‘我道侣’,而是说了‘霁霄’。   霁霄不解蹙眉,正要追问,却见孟雪里眼睛一眨,落下一滴泪。   霁霄一惊,霎时头脑空白,手足无措道:“哭什么!”   他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说道:   “不过是一柄奇门兵器,器胚材料比不得‘初空无涯’,不值得你哭!”   孟雪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滴滴落下:“什么值得不值得?人间话本里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器胚材料有什么稀罕,他心里有我,才能造出这样合我心意的神兵。你、你不懂!”   霁霄怔然。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他心头。   好像内心深处某个柔软、又陌生的地方,被灵貂伸出小爪,挠了一把。   他伸出手为孟雪里擦拭眼泪,却被后者偏头避过。   孟雪里自己胡乱抹脸。   霁霄顺着他道歉:“好好,我不懂。”   “你莫哭了,给它起个名字吧。”霁霄说。   孟雪里擦干眼泪,也觉得自己丢人。毫无师长、长辈威严。   他双眸垂下,静静打量奇兵。在‘万古长春’阵法的光芒映照下,天外陨铁闪烁着淡淡银光。   孟雪里道:“先贤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道侣的宝剑名作‘初空无涯’,是天地浩大、无边无际的意思。   “我这柄奇兵,就叫‘光阴百代’,任时间匆匆流逝,天地百代过客,我总会记得他。”   霁霄笑笑:“‘光阴百代’配‘初空无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一个偶尔打出直男操作,日常骂自己夸自己的冷漠剑尊。   求一点可爱的评论~   PS:‘易求无价宝’等两句,出自《赠邻女》,诗作者为鱼玄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等两句,出自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第34章 摸不得了   孟雪里泪痕已干, 情绪平复些许, 眼神渐渐坚定, 话锋一转:   “不好,不是‘无价宝,有情郎’, 应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霁霄救他性命在先,馈赠神兵在后, 何以报答这份信任和恩情?   唯有自己提起‘光阴百代’, 查清霁霄之死、守护霁霄遗产、保护霁霄亲子。   霁霄又懵了,下意识点头:“对、没错……”你方才哭得我心口闷, 只要你不哭,你说什么都对。却想起孟雪里曾经生气地说, 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能附和,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孟雪里想, 如果将他和霁霄的故事写下来,一定是‘大妖落难,有幸得剑尊救命, 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赤胆忠心以报恩情’。   他来到人间之后,才开始看市坊话本故事,就像孩童刚学了什么新鲜词,总忍不住学以致用。同样的道理,他也是到了论法堂、藏书楼研习道经之后, 才学会引经据典,不时说出‘先贤有云’。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霁霄的影子,再次感到安慰温暖。   剑尊让尚且年少、失去母亲的儿子来长春峰,意味着信任自己。有这份信任在,就是很好的礼物了。   他曾说他对剑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但他知道霁霄未必相信。他也听见天湖大境之主劝霁霄,‘就算妖转生为人,骨子里还带着妖性。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儿子、奇兵两样礼物俱在眼前,说不定他误解过剑尊。霁霄留下‘初空无涯’压阵,使‘万古长春’阵更牢固,或许本意不是为了困住他。   孟雪里仔细思量一番,突然说:“我改主意了。”   霁霄跟不上他思路:“什么?”   “这柄奇兵,大名叫‘光阴百代’,我再给它起个小名,刻在枪身,时刻鞭策自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就叫‘逆旅’。”   剑尊恩义未报,他在人间要走的路,注定是一条荆棘遍地、崎岖陡峭的‘逆旅’。   霁霄从没听过,还有给兵器取‘小名’的事,何况‘逆旅’是指‘客舍’,如何自我激励?却怕说错话,又惹小道侣生气。   何况看见孟雪里实在喜欢这件礼物,心中也泛起淡淡喜意。   他点头道:“好名字。”   孟雪里长舒一口气,抬头看见‘万古长春阵’的柔和光辉,再不觉得受困笼中,好像心头大石被搬开,从未如此舒畅、开阔。   他霍然起身,阖上双眼,不再压抑境界。周身劲气外泄,使脚下狼藉的碎草和泥土震动飞起,离地三寸。   无形的天地灵气向他汇聚,他气息以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   霁霄稍惊,孟雪里竟要突破了?当即凝聚精神,站在他身旁护法,若有意外,方便随时出手施救。   然而一切顺利至极、不出片刻,水到渠成。   孟雪里两年多压抑修为境界,体内真元经过千锤百炼,已然无比凝练。他心念一动,瞬息迈入凝神境。   全身经脉被真元冲刷,好似河道被迅猛水流拓宽,凝神境的真元储量,比他炼气境足足多出一倍。   孟雪里睁开眼,手中‘光阴百代’光华流转,好像与主人心意共鸣。   “恭喜。”霁霄笑道。   修行者突破境界,往往需要静心闭关,长久准备,有时还需服食聚气丹、引灵丹等丹药,帮助自身吸纳灵气、提高真元运转速度。   若见证他瞬息突破的不是天资卓绝的霁霄,只怕要被当场吓傻,或以为他从前伪装了修为。   孟雪里今夜实在太开心。又不想再毁坏饱经摧残的观景台,便在原地轻盈纵跳,对徒弟得意道:“师父厉害吧?”   “厉害。”霁霄觉得他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拉他,摘去他发间草屑。   又摸了摸他的头。   孟雪里触电一般,猛然跳开,瞪圆眼睛。   徒弟拉他手臂时,他以为是孩子的孺慕 ,正觉妥帖。突然发顶一暖,被人从头顶抚摸到脖颈。   他转生为人后体温偏低,那只手掌经过处温暖又酥麻,电流瞬间窜到尾椎骨。   正是久违的、妖身被霁霄梳理毛发时的感觉。   这不对,他浑身都不对劲了。   霁霄见他神色惊慌,微微颤抖,同样不知所措。   孟雪里急忙道:“这次便算了,你以后待我尊重一些。你这般年纪,该晓得分寸了。”   霁霄怔怔地想,你做了人,就摸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注意分寸!摸不得qaq   霁霄:什么分寸?   雪里:继子的分寸!   霁霄:……沙雕作者沙雕剧情   卷纸:《豪门寡貂:霸道继子强制爱》第一场,Action!   ps:'逆旅’在诗中是‘旅店、客舍’的意思,小貂将他当做‘逆流旅途’,看评论区有小天使问,我也怕赶上中高考的读者让他们记错了,就上来修改一下~鞠躬感谢小天使!!!   ‘报君黄金台上意’出自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看见评论区有读者问,这篇修真文的力量分级是什么,才想起来还没系统地说过,是炼气、凝神、破障、小乘、大乘、化神、成圣、飞升(传说中),随便看看就行,不知道也没关系,不影响阅读啦。 第35章 师门寒苦   霁霄轻咳一声:“情不自禁, 一时忘形, 对不住。”   霁霄其实挺多事情不明白, 不明白孟雪里想到什么,突然就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在枪身刻上‘旅舍’,就能激励自己?昨日才说不必讲究师徒之礼, 现在又想树立师道尊严吗?   总之不哭就好。他只能道歉、点头、附和。   他今夜第一次见孟雪里哭。当年在界外之地相遇,分明灵貂重伤濒死,只剩一口气, 怎么那时没哭。还有重塑骨肉时, 要熬过剧痛,却也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没掉。   孟雪里听徒弟说‘情不自禁’, 耳垂泛红,被手掌触碰的脖颈又隐隐发麻。当年他身负内伤, 四肢无力,总窝在霁霄怀中。剑尊有时顺手为他梳理毛发, 从头顶一路轻抚到脊背。   但他看肖停云表情平静,眼里似有淡淡无奈笑意,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孟雪里正要开口, 忽然察觉有人来了, 他转过身,看见山道上远远跑来的虞绮疏。   只听得一声崩溃呼喊:“你们干了什么!我草呢?!”   长春峰小师弟目瞪口呆。   他昨天承诺不再贪睡误早,今天刚到卯时天色未亮,便在被窝里金钱鼠的催促下洗漱穿衣,踏着月色来到观景台。却见原本平坦开阔、柔软嫩绿的草甸, 此时布满一寸深的纵横沟壑,泥石狼藉、草屑遍地。如果不是风中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太浓郁,他几乎以为是做梦。   ——梦见自己勤奋地早起练功,其实身体死性不改,还躺在临溪楼阁的暖被窝里。   孟雪里收起长枪:“你听我解释!”   虞绮疏蓦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你突破了?凝神境?”   孟雪里又得意起来,拍他肩膀:“孟哥厉害吧!”   “可以啊师父!”若是因为突破,搞出这些动静还算正常,草甸没了,还能再长。   虞绮疏与他勾肩搭背,感叹道,“凝神境什么感觉?孟哥,你看我什么时候也能突破呢。”   霁霄听着两人满嘴胡叫,辈分错乱,但他差不多习惯了,开口笑道:“师弟,长春峰第一单生意要劳烦你了。”   孟雪里拍手:“提醒得对!我差点忘了。小虞啊,你看咱们那些金丝桃花,漫山遍野地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赚点钱花。我昨天去寒门城最大典当行‘亨通聚源’……”   虞绮疏正沉浸在孟雪里突破的喜悦中,却听他说这些,好像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原来,自家师门已不能安心修行,沦落到‘卖树为生’的地步。可是依靠卖树苗,才挣得几块灵石?   不会今天寒门城卖树,明天市坊里卖艺吧?——长春峰师徒三人倾情献艺,徒弟赤脚踩钉板、师父凌空叼飞碗。   不等孟雪里说完,虞绮疏脸色苍白:“咱们长春峰,是不是缺钱了?”他指了指头顶,低声道,“我听说这个阵法很贵,每年耗费三万灵石。”   孟雪里现在只要想起钱誉之,满脑子都是‘每天三百万’、‘送你一千五百年’,不由脱口而出:“其实没多贵,真挺便宜的。”   虞绮疏一听,完了,这是穷疯了啊。   当即解下储物袋:“我这儿有些钱,你先拿上应急吧!除了‘临池柳’不能当,这里面的丹药、衣服、抱枕、小画册,你统统拿去卖了,估计能凑三千多灵石。”   孟雪里微惊:“你哪来这么多钱?”白鹭城将他当质子送来,可想不会待他多好。   虞绮疏垂眸看着储物袋:“我娘给的,她说我‘离家万里,孤身在寒山求学,日子肯定不好过’。所以我出门时,她把压箱底的家当全给我了,还给我裁了十几身新衣服。   “我昨晚写信,告诉她我过得特别好,不是孤身……”   说到此处,他心头一酸,将储物袋塞进孟雪里手中。如今师门寒苦,风雨飘摇,只能变卖身家。又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勉修行,出人头地!   孟雪里赶忙将他‘全部身家’还回去:“你想岔了,咱们真不缺钱。你师丈留下的金山银山,几生几世花不完。”于是将钱誉之想高价倒卖金丝桃花的主意细细说了。   虞绮疏听罢却面无喜色,将信将疑看着眼前两人:“你们没骗我吧?我要听大师兄说。”   他知道孟雪里阅遍话本,故事张口就来。   霁霄:“……我作证,是真的。”   虞绮疏稍感放心。   孟雪里想,虞绮疏办正事挺可靠,与人打交道也有章法。何况这事本来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给他应该没有问题。   他将‘亨通聚源’怎么走,进门后如何自报家门就有人接引,都详细交代过。   但他忘了告诉虞绮疏,钱誉之是一位大乘境修行者。   最近两天,虞绮疏在桃花林练功,手持‘临池柳’,练习如何在桃花飘落的瞬间,盯准一朵刺它花蕊。   每天练得头晕眼花,进出桃花林时,那窝金钱鼠都认得他了。有时鼠群里窜出一小只,跟在他脚边,陪他回阁楼睡觉。   到了与钱誉之约定时日,虞绮疏带着精挑细选的二十枝桃花细枝下山。   ‘亨通聚源’极有名,不用孟雪里说,他也知道怎么走。从前论法堂的休沐日,年轻弟子们溜下山玩,总要进来看看。陈列架上,剔透琉璃盒里装着各种稀罕玩意儿,过段时间,还有新鲜东西更换。   虞绮疏享受了一次被大堂管事接引的贵宾待遇,正有些虚飘,顶楼已经到了。管事为他开门,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下。   虞绮疏走进书房,只见桌案边坐着一位青年面容的修士,书生打扮,气质儒雅,正在翻阅一本厚厚册子。   他紧张起来。强者若不是刻意收敛气息,他们自然流露出的威势,便可使人觉察境界。虞绮疏心想,此人深不可测,恐怕有大乘境,他端正行礼道:   “叨扰前辈,请问钱真人在吗?”   “我就是。”书生笑了笑。   正赶上钱誉之刚看完进账,心情不错,顺手给他倒了杯茶,拉开椅子:“你就是小虞吧?孟长老的二徒弟,来喝茶。”   虞绮疏震惊。   他虽然自称‘灵虚道尊之重孙、崇源道师之孙’,但他只是白鹭城虞家众多子孙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贵为‘道尊’的曾祖爷,至于祖爷,也是逢年过节和一众后辈三拜九叩,才得见一面。   到了寒山之后,年末考核时,在正殿见到掌门真人及诸位长老,都是威严长者的模样。   而此刻,一位大乘境强者为他倒水沏茶。虞绮疏心想,这相当于我祖爷给我倒茶啊,赶忙接过茶盏,坐立不安。   他双手捧上储物袋,认真道:“前辈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二十株金丝桃花细枝,请前辈过目!”   钱誉之伸手接过,神识一扫便知根底:“以后的桃花枝都由你送货?”   一听他问话,虞绮疏就想起立行礼:“是的前辈。”   钱誉之将他摁下去,取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露出商人标准微笑:“没有问题。这次的货款给你,你点点数。下次多送些,最好一百枝以上,也省得你上下山麻烦。   “以后‘亨通聚源’还要推出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从北方推广到南方……合作过程中你有什么意见,随时提,不要客气。”   虞绮疏收他的储物袋,就像捧着一块滚烫烙铁。见他这般亲切,心里更慌,起身连称‘不敢’。   钱誉之又把他摁下去,不禁微微皱眉。   这还如何谈呢?他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暴躁地想换个扇面:“你好像对我有些误解。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虞绮疏谨慎地答:“回禀前辈,是典当行。”   “对,我们还做寄售、拍卖的生意。”钱誉之嘲笑他,“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奸商,大家来这儿,都是来花钱挣钱的!怎么,你小子来交朋友啊?”   虞绮疏被奸商教训一顿,反倒自在些:“好吧。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了,钱誉之甚至派人帮他寄送家书,顺手搭进两盒桃花糕饼给他娘。因为‘亨通聚源’有通往白鹭城的商路,最快的飞行法器一日即可到达。   然而此时,少年虞绮疏并不知道,他这一生要承受的惊吓、与波澜壮阔的辉煌,才刚刚开始。   ……   孟雪里教小徒弟近战技法很顺利,面对大徒弟,却有些纠结。   他问:“我不会剑诀。你从前练过剑吗?”   霁霄不愿对他说谎,点点头。   孟雪里心想你爹果然教过,肩上压力骤轻:“那就好,按你以前的法子练,如果遇到问题,我带你去请教掌门。我虽然教不了你剑法,却有别的可以教你。从今日起,教你读书!”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初入道》,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霁霄脸色微窘。   孟雪里:“不要看不起启蒙书,字字珠玑尽是精髓。你什么眼神,还想不想学?”   霁霄:“……我学。”   孟雪里欣慰:“好好学。你的根骨天赋极好,如果你能在我去瀚海秘境之前,修炼到炼气境后期,我就安心了。”   霁霄诚实道:“容易。”   他上辈子一生求道直到极致,如今正常走路、呼吸,每分每秒都在修行。只是怕突破太快,过于显眼,才打算与从前的霁霄保持一样的速度。   现在想想,与揣摩小道侣的心思相比,修行反而是最简单的事了。 第36章 看你好看   孟雪里笑道:“我随便说说, 你还真敢答应。”距离瀚海秘境开启, 仅剩两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 只够跟自己研读《初入道》。   但他对长春峰的阵法有信心,只要两个徒弟待在峰中寸步不出,应当很安全。   霁霄回答:“我没有随便说。”   孟雪里:“行, 那就认真学吧。此书我已倒背如流,希望你以后跟我一样,再去教你虞师弟。《初入道》第一卷 , 《天地初开, 三界演化》,来, 跟着我念这段……”   霁霄原本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听他讲授, 转念一想,这未必是坏事。书是自己上辈子写的, 第一次编书,写得不够好。重修之后的新领悟,也没来得及写进去。   他便开始通过提问、讨论, 启发小道侣的新思考。   孟雪里时常感到为难:“你这个问题, 我以前没想过,等我晚上琢磨琢磨告诉你。”   两人住在隔壁,只隔一堵低矮院墙。   孟雪里白天从桃林茶席回去,夜里坐在房顶屋脊上,单手托腮, 对月沉思咬笔杆。   霁霄就站在隔壁房顶看他。   月华如水,给小道侣镀上一层清光。霁霄心想,这具人身塑造得不错,骨相精巧,皮肉匀称。   孟雪里的声音穿过夜风,远远喊道:“喂,你大晚上不睡觉,看什么看?”   “看你好看。” 霁霄诚实,高声作答。   孟雪里怔了怔,下意识想摸后颈:“胡言乱语。”说着跳下房顶不见了。   这般过了十余日,孟雪里以为自己在做师父,绞尽脑汁为徒弟答疑解惑,浑然不觉自己在被考校、引导。   ……   孟雪里突破凝神境之后,虞绮疏心疼观景台被毁坏,挥着长春峰种桃花的铲子,将草甸上一条条沟壑填平了。   他怀念第一次见到这里时的震撼。这也是他听孟雪里和霁霄论道,隐约开悟的地方。   “唉,我草啊!”   所幸峰中气候适宜,不出三日,地面又长出一层细密、鲜嫩的草芽。   虞绮疏满怀成就感,请孟雪里再来与他对战。他自认最近练功勤勉,想测试自己有没有进步。   孟雪里正要答应,霁霄却说:“等你打赢我,再去和师父过招怎么样?”   虞绮疏问:“还是不动真元,只拆解招式的打法?”   霁霄点头:“对。”   孟雪里:“你们俩互相切磋,也挺好。”我单方面压制,会让人感觉不到进步。   虞绮疏稍一思索,肖停云的修行天赋远胜于他,但身体病弱,患有咳疾。来长春峰之后才明显好转,不怎么咳了,如今论身体结实强健,肯定还不如自己。   反正不用真元,我打不过剑尊道侣,还打不过你吗?   他开心地畅想道:“没问题。等你输了,能不能私下喊我大师兄?”   霁霄心想年轻人想法挺够胆,师兄前面还加个‘大’,连胡肆的师兄也做了。不由露出微笑:“容易。”   两人一拍即合。   孟雪里欣慰地望着他们走远。不多时,霁霄又回来了。   “不打了?”   霁霄:“打完了。他想静静。”   孟雪里没反应过来。   霁霄笑道:“以后我陪师弟过招,不用师父再操劳。”   虞绮疏从观景台回到阁楼,急需平复受伤、崩溃的心情。窗台上的金钱鼠跳向他怀里,他手一伸,轻松接住,猛揉两把。   他今天终于认清以自己的战斗力,在长春峰只打得过道童小槐,做小师弟不亏。   金钱鼠被搓的毛发凌乱:“吱吱吱?”   虞绮疏将小鼠举起来,感叹道:“你活的真轻松,不用想普通人和天才之间有多少差距,也不用想普通人修行有什么意义,只管吃吃睡睡,就长得又白又胖。”   金钱鼠偏头蹭蹭他指尖。   虞绮疏从此愈加勤奋,每天练功筋骨酸软、疲累至极。就靠揉金钱鼠感到一丝安慰。   孟雪里养的金钱鼠,以坠落桃花为食,且生性喜洁,会自己去溪边清理毛发。孟雪里只是不定期去看看,有没有哪只鼠生病。   这一天早晨,孟雪里从干草窝中提起一只:“你怎么了,有点头秃?”   他拨了拨小鼠皮毛,整只鼠残留着除他之外的陌生气息。   孟雪里抱着鼠,愤愤跑去观景台。   恰逢两个徒弟刚结束今早的对战,准确的说,霁霄结束了今早的指导。   孟雪里举起鼠:“小槐胆子比鼠还小,不可能是他。剩下你们俩,谁背着我薅鼠毛了?”   霁霄看着虞绮疏,虞绮疏抬头看天。   “没人承认?”孟雪里弯腰手一松:“去吧。”   金钱鼠欢快地奔向虞绮疏,爪子揪他衣摆,顺着他靴面往上爬。虞绮疏窘迫地将鼠揣进怀里。   孟雪里冷笑一声:“真相大白了。”他痛心疾首地说,“一窝七只,你一天换一只薅啊,你就逮着一只狠薅?你看看,它都秃了!”   虞绮疏羞愧地低下头,正对上圆圆的鼠眼。   “雪里。”霁霄低低唤了一声。   霁霄近些时日进步很大,连‘打圆场’这种高难度的交际手段都学会了。虽然还很生硬。他说:   “咱们今天还有功课要学,初入道第六章 。”   孟雪里心想,不错,身为大师兄友爱同门。于是不再说虞绮疏,恨铁不成钢地训金钱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还跟他玩?以后等着秃毛吧,特别丑,我走了。不管你了!”   他走到一半,心里一沉,想起自己转生为人,也算秃毛了,比鼠更秃。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那天晚上说我好看,没骗我吧?”   霁霄笑笑:“真的好看。”   孟雪里瞪他:“严肃点。”   心里喜滋滋地想,我秃毛也好看。   ……   正月十五,又逢俗世节庆。   孟雪里为徒弟们放假一天,长春峰师徒三人齐齐下山,去寒门城吃涮锅。   重大节日,酒楼座位紧俏。他们临窗的桌子能看见街上花灯巡游,夜空烟火绽放,是钱誉之帮忙订下的。   据钱真人所说,金丝桃花刚开始卖,情况不错,可想推广之后会卖的更好。   虞绮疏转述钱誉之的话:“有些客人有趣,与朋友结伴来的时候说不买,好像是件丢人的事。第二天又派小厮常随、婢女护院悄悄来买。”   孟雪里兜里有了进账,财大气粗地点了一桌子硬菜。   红汤锅咕嘟嘟冒着白色热气,浓郁香辣味扑鼻。   他说:“卖金丝桃花挣得钱,不算剑尊遗产,算咱们自己挣的。”   虞绮疏正在涮羊肉:“自己挣得自己花,爽快!”   酒楼喧嚣,隔壁桌在高声划拳,夜空里硕大、灿烂的烟花砰砰绽放。   霁霄凑近孟雪里耳边,低声说:“剑尊的,就是你的。”   孟雪里笑了笑,低声回他:“也是你的。”   长春峰师徒三人,就过着这样日复一日,平淡中有点小波折的生活。   长春峰之外的修行界,仿佛另一个世界。   随年节过去,人间气候转暖,二十年一度的盛会即将到来。各门各派陆续传出哪位弟子突破、出关、得了厉害兵器的消息,气氛日渐紧张。   寒山的漫天风雪,也比深冬稍减几分。论法堂的青松林抽长新枝,演剑坪的寒潭坚冰消融。   弟子们神情饱含期待,每天越来越多地谈论秘境。   这天孟雪里在池边喂鱼,小道童前来报讯,说掌门真人请他去正殿开会。   按寒山惯例,所有即将赶赴瀚海秘境的寒山弟子,都要来正殿参加一次大会。   孟雪里两个月的清闲日子,要结束了。 第37章 管天管地   “你们跳什么, 舍不得我?”孟雪里对池中锦鲤说道。   他转而嘱咐道童:“最近两天, 你将该采买、该置办的东西添置完, 我去秘境之后,你就尽量不要出门了。”   道童住在长春峰脚下,距离入口处吊桥不远, 有单独的小院子。他不问为什么,只郑重点头答应:“孟长老,我和两位师兄等您回来。”   锦鲤猛然拍打水面, 水花飞溅, 小槐轻呼一声,直向后退。   孟雪里训鼠、训鱼已然十分熟练:“再跳?!想上天啊?”   孟雪里有次让大徒弟替自己喂鱼, 从那之后,池塘中三尾锦鲤就变得不对劲。谁离池边稍近, 它们便奋勇甩尾,溅起簇簇水花, 好像在惊慌地畏惧什么,试图逃窜。   孟雪里搞不明白原因,反正是件小事, 远远抛食也挺有趣。   说起来, 这锦鲤虽然由他喂养,他却不清楚它们品种、来历。霁霄从外面带回来的,真正主人应该是霁霄。   ……   寒山初春,从山脚下开始。   论法堂草木重生,细碎野花遍地绽放。若从这里望去, 红花青叶的背后,湛蓝天空下,雪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   山势稍低处,冰雪融化,河面浮着一层冰凌,随水流起伏。   山林间鸟兽经过整个漫长冬日的蛰伏,钻出巢穴,在松软的雪面上留下排排脚印。   山道湿滑,不见隆冬忙碌扫雪的洒扫童子们,路边也不再有半人高的雪堆。   伴随林中热闹的虫鸣鸟叫声,长春峰师徒三人走在山道上,前往主峰正殿,参加掌门真人召开的大会。   少年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像春天抽条的杨柳,一天一个样。   只有孟长老似乎定型不长了,比徒弟稍矮几分。他身系光华潋滟的银披风,怀抱精巧华美的小手炉。   三人远远看去,如同世家大族的小公子,带着两个护院出门闲逛。   孟雪里回头道:“进殿之后,如果有人问你们问题,我来回答就行。你俩只管行礼、微笑。”   霁霄笑了笑:“嗯。”   虞绮疏:“好的孟哥。”   孟雪里:“等会不能叫孟哥、雪里,叫我师父!”   孟雪里原本没打算带徒弟一起来,尤其是肖停云。   不同于自己在修行界名声不好听,肖停云自从进入寒山,便受到特殊关注。   更因为胡肆的‘圣人批命’,所有人都知晓这位‘霁霄真人未来继承者’。   盛名是把双刃剑。你做的好,符合他人期待,就称你名不虚传,盛名之下无虚士。你稍有不足,就成了沽名钓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霁霄觉得这很正常,人言本无所谓。   作为师父的孟雪里却替他担心,不愿让他过早、过多地暴露在诸多不知善恶的探究目光下。   但两个徒弟表现积极,强烈要求一起去。   霁霄:“这是你收徒之后,第一次参加门派集会。这种规模的正式大会,没有哪个长老带道童去,别人都有亲传弟子左右服侍。你要孤身一人?”   虞绮疏:“就是,咱们长春峰不能没有排面。”   孟雪里心想,别的长老是挑选几位弟子跟随,我是只能带你俩,依然没有排面啊。   殿外广场上,百余位弟子整齐列队,身着寒山道袍,腰背笔挺、神采奕奕地期待大会开始。他们即将代表寒山,参加秘境大比。   孟雪里路过人群,被执事长接引进殿入座。掌门与各峰主已经到了,看见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来了,这边坐。”   “最近怎么样?”   “很不错啊!突破了?”   虽然辈分上是同辈,感情上他们又觉得孟雪里还小。   孟雪里一一认真回答。霁霄听得心中无奈,好像自己也矮了一辈。   不多时,众长老陆续入座,或两三位,或七八位亲传弟子,立在他们身后。他们各自派出参加大比的弟子,一人或两人,此时正立在殿外等候。   殿中人愈多,闲谈寒暄声反而愈少,气氛趋于严肃。   孟雪里暗自观察,发现此时与年终考核收徒大不相同。坐在五峰峰主旁边的长老,与姓周、或与周家有关系的长老,互相极少搭话,好像有一道无形分界线。   旁人也在打量长春峰师徒三人,惊疑不定,私下传音:   “孟雪里突破了?凝神境?”   “若是闭关晋级,他必然要找人护法,且只能去长春峰之外找。可是没人听到消息。”   “我听说他去见过钱誉之,莫非是去讨灵丹?”   两个月前,孟雪里炼气圆满,从没有丝毫他要闭关的动静传出,前阵子还有人在寒门城,遇见他带着徒弟逛街吃路边摊,可见的确没有闭关。这次再见面却是凝神境。   可以越境而战、又能轻易突破,难道说孟雪里是个天才?   这与他在人们心中的固有印象简直截然相反。一些人更愿意相信,孟雪里为瀚海秘境大比,吃了强行提升境界、后患无穷的珍贵丹药。   ——他当初众目睽睽之下对着霁霄牌位立誓,原来不是一时冲动,是真的想拼尽全力,赢得‘初空无涯’。如此着实令人唏嘘。   有孟雪里这个意外在前吸引目光,肖停云虽进境迅速,已然炼气后期,也只得了几句‘意料之中,不愧是先天剑灵之体,与霁霄真人当年一般’等评价。   所有长老到齐,掌门示意执事长传令。弟子们才列队进殿,整齐地站在大殿中央。   掌门站起身,目光扫过这些面容。每二十年,就有这样一批优秀后辈站在这里,压抑着激动心情,脸上写满跃跃欲试的野望和自信,仿佛迫不及待就要立刻出发。   然而他们中有一些人,不会再回来。   瀚海秘境每二十年开启一次,根据大比的规则,只允许骨龄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修士参加。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秘境,只能参考前辈讲授的经验、凭记忆画下的地图行事。   这是一场年轻人的冒险,每个人都被寄予厚望,扬名四海或埋骨黄沙,在此一搏。   掌门缓缓道:   “诸位,你们是寒山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弟子。我相信你们,将为我寒山争得荣誉!”   百余人响亮地应答,声音在高阔殿宇中回响:“必不负师门重托——”   听得孟雪里也想一起喊两句,但他是长老,只好私下传音,喊给两个徒弟听。   虞绮疏传音感叹道:“我也好想去秘境!生不逢时,没缘分了。”   孟雪里安慰他,主要是安慰大徒弟:“学成本事下山游历,天大地大,三界遨游,区区一个秘境算什么。”   掌门沉声道:“秘境的意义是试炼,而非不死不休地残杀,希望你们能遵守规则。”规则之一,就是不得伤害弃权者。   众弟子答道:“谨记教诲——”   但凡斗争,必有损伤,但这种程度的损伤,比从前少得多,使人间修行界得以休养生息,留有余力抵抗妖、魔两界。   秘境中允许弃权,只要等过七日,就可以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这也是掌门和各峰主,最初为孟雪里安排的计划。   没有瀚海秘境大比时,各门派强者出手争夺无主资源,各显神通,动辄分山斩海,声势浩大。难免血流成河,伤害凡人。   掌门真人点点头,示意执事长下发玉符。   众弟子眼神更亮了。   玉符是进入秘境的通行证。秘境名额有限,总共两千块玉符,一人一块。   当年由霁霄真人牵头,与各门派代表商议,决定名额如何分配。   根系庞大的六大门派各占一百五十人,人界其余浩如星海的中等门派、世家得到的名额更少。有的偏远小门派,整个宗门只有百余人,只得一个名额,还时常因为没有适龄能弟子参加,不得不放弃。就将玉符挂在商行里转卖,也能获得一笔不菲收入。   掌门再次勉励众人,强调各项规则,最后宣布道:   “五天之后,卯时三刻在殿外广场集合,乘坐飞行法器前往‘瀚海’。紫烟峰主与长春峰孟长老,作为带队长老同行。”   虽然孟雪里即将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位,与弟子一同进入秘境的带队长老。   孟雪里有点失落,对两个徒弟传音说:“唉,我本想自己去,玩过一路,正好逛逛人间。”   霁霄传音安抚道:“同门同行,规矩向来如此。”   孟雪里:“谁定这种无聊规矩。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怎么去?丧心病狂。”   霁霄表情复杂:“……应该是你道侣。防止有人落单,被抢夺玉符。”   虞绮疏一听,赶忙劝道:“算了算了孟哥。”   孟雪里想了想,也是,‘谁定的规矩’这种话只要骂出口,八成骂到自家道侣头上。   以后不能说了。 第38章 他多温驯   霁霄:“这般规定, 的确限制自由。”   孟雪里:“不, 这规矩特别好。一个人去秘境多不安全, 万一迷路了怎么办,万一被邪魔外道打劫怎么办?还是我道侣思虑周全。”   刚才不小心骂了剑尊,当然得略作补救, 在儿子面前挽回爹的形象。   虞绮疏一脸茫然。孟哥原来毫无立场。   霁霄低下头,强忍笑意:“……你说好,那便好吧。”   虞绮疏心想, 大师兄竟也毫无立场。   长春峰师徒传音时, 各峰主和其他长老依次开口,勉励众人几句。   末了, 掌门看向执事长,示意散会。得到秘境玉符的弟子们心情激动, 刚走出殿门,还未走远便三两成群, 讨论起来。热闹的声音隐隐传到大殿。   殿内气氛截然相反,长老们起身离席,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松谈笑。   对他们来说,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秘境大比决定门派资源分配, 而且每次都有一些弟子,不会再回来。   大殿渐渐空荡,掌门召来执事长,将最后一块玉符呈给孟雪里:“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又转向肖停云和虞绮疏:“你们师父要下山三个月, 这段时间遇到什么难处,可来主峰找我。”   其他峰主也上前嘱咐。孟雪里认真应了,仔细收好玉符。   等师徒三人回到长春峰,终于放松下来,在桃花林的茶席相聚。   虞绮疏自觉煮茶倒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孟哥厉害,肯定没问题。”   孟雪里:“说话这么好听。不会我刚走,你就不练功了,天天睡懒觉吧?停云,给我看好他!”   虞绮疏顿觉冤枉:“怎么可能?说不定等你回来,发现我进步神速,长春峰师弟变师兄!”   霁霄笑笑不说话。年轻人心态挺好,有梦想,了不起。   孟雪里放下茶盏,环顾四周:“你们觉不觉得,咱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四面桃林依然灿烂盛开,红粉嫩绿。   虞绮疏摸不着头脑:“没有啊。”一只金钱鼠向他跑来,溅起地上落花,纵身一跃,沾着花瓣跳进他怀里。   霁霄同情地看着他。   “不行,这种感觉好几天了,我走之前必须搞清楚!”   孟雪里带两个徒弟在林中探看,一大半桃林依然茂密、甚至花枝比从前更繁盛。   穿过小径,桃林中某个角落,却只剩粗壮树干突兀立着,枝叶光秃秃不见踪影。   孟雪里呆怔,微微张嘴:“再次真相大白。”   虞绮疏看他表情不对,赶忙道:“你让我砍的啊!”   “薅鼠你逮着一只薅,薅到秃毛?砍桃花你也这么干,这几株都砍秃了!你换衣服怎么一天一套,换得天天不重样呢?”   虞绮疏抱着鼠嘟囔:“我衣服多嘛。”我娘裁了好多身。   金钱鼠挥爪:“吱吱吱吱。”   孟雪里训鼠:“不许附和他!”   一般这种情况,就轮到霁霄来“打圆场”:“雪里,你进秘境要带的东西,需开始置备了。咱们先去收拾吧。”   孟雪里被霁霄拉走,虞绮疏举起金钱鼠猛揉两把:“大师兄真善良。”   这是孟雪里来人间后第一次远行,要带的东西确实不少。霁霄按他的要求,装满储物袋。   然而正经兵器只有‘光阴百代’一柄,其他都是瓜子、松子、糖炒栗子等等零嘴。   孟雪里看徒弟为自己忙碌,心中温暖妥帖,这大抵便是人间亲情了吧。   他抬起手,霁霄有些惊讶,却还是微微俯身迁就他——是要拥抱吗?就像胡肆出门前,与那些美人搂抱。   孟雪里的手落在霁霄发顶:“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回来。”   霁霄僵在原地。   ……   时间一闪即逝,到了出发那天,孟雪里天色微亮便起身。   推开院门,看见住在隔壁的徒弟,正在门外树下等他。   霁霄陪孟雪里看了池塘的鱼、林中的花,花下沉睡的一窝小鼠。好像回到三年前,他第一次带小道侣来长春峰的时候,峰中走过一遍,问对方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雪里小声地请求,想要一个能看到完整天空的小台子。   霁霄当时心想,养一只转生为人的大妖,也没有师兄说得那般难。看他多温驯,要火炉、要平台,不要九天之上的星星,也不要海底深渊的龙珠。   “一切都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孟雪里看过无数遍长春峰,依然看不腻。   熹微晨光穿过密林,山雾随风浮动,长春峰全员下山。送别这种事,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   道童不及他腰身高,大着胆子扎进他怀里,头上双髻都弄乱了。孟雪里拍拍他发顶:“你每天数一个数,数到九十,我就回来了。”   虞绮疏只比他高半寸,给了他一个兄弟间的拍背拥抱。   孟雪里狠捶他后背:“好好练功,孟哥走了。”   霁霄比他高一头,抱得时间有点长。   孟雪里觉得自己被人摁在怀中,浑身热起来,后颈又开始发麻。他略有些尴尬,生硬地说:“再见。”   霁霄低低道:“嗯。”过几天见。 第39章 圣人垂问   孟雪里还未走到正殿前广场, 先听见喧闹人声。   一艘庞然大物映入眼帘, 是三层楼台、七丈有余的灰蓝色云船, 船身绘有宝剑图样。千余人聚集在云船周围,孟雪里从山道上远远看去,只见人头攒动, 就像无数只蚁,围着一张巨大烙饼打转。   朝阳未升,寒风萧瑟, 准备登船的弟子们却神采飞扬, 浑然不知冷意。他们的同门或朋友前来送别,聚在那些弟子身旁, 神色艳羡又惋惜,羡慕别人有机会去, 自己去不了。   “师兄,你这次大比肯定能进前三十。”   “前三十?我是冲着前二十去的, 等着听我的吉报吧。”   “如果遇见明月湖的人,记得替我教训他们。”   “没问题!我还听说秘境里遍地都是珍稀灵草,等我摘回来给你们编蚱蜢。”   众人高声谈笑, 广场上没有一丝离愁别绪的伤感气氛。   紫烟峰主立在船头, 紫裙迎风飞扬,柔和笑道:“时辰到了,咱们该出发了。”   她身后的亲传弟子高声喊道:“登船——”   恰逢孟雪里怀抱手炉向船边走去,众人让开通路,向他行礼。短短几日, 他突破凝神的消息已在寒山传开。只是人们看他目光复杂,总怀疑他是服食了什么丹药。   “孟长老好。”“孟长老早。”   孟雪里如今是凝神境前期,这次出行的一百五十位弟子,以凝神境后期、破障境前期为主。   只有像寒山剑派这般底蕴深厚的大宗门,才能派出如此数量庞大的年轻天才。   普通修士常常到六七十岁,才逐渐摸到破障境的门槛,勉强突破之后,再无法晋升,只能在破障境蹉跎一生,耗尽寿元。   孟雪里踩着阶梯登上云船。紫烟峰主迎他向楼船顶层走:“坐下吃点东西,很快就到了。”   孟雪里点头道谢,坐在栏杆边的软椅上,向下张望。弟子们提气跃起,轻松跳上甲板,向送别他们的师兄师弟奋力挥剑,依稀能听见船上、船下两方喊话。   一众执事开始驱散广场人群。巨大云船启动时气流猛烈,需要开阔场地。   忽听紫烟峰主问:“打牌吗?路上挺无聊的。”   “啊?”孟雪里愣愣道,“我不会……”什么牌都不会。   说话间,一阵剧烈颠簸传来,他下意识抓紧身旁栏杆。   紫烟峰主笑道:“也是,你第一次坐船,肯定觉得新鲜,就看看流云吧。”   说罢召来三位亲传女弟子,四人向船舱走去:“今天不打钱,陪师父过两圈。”   孟雪里第一次对她温柔慈爱的形象产生疑问。   颠簸结束,云船上行,广场与大殿金顶迅速缩小。白雪覆盖的延绵山脉,被东升朝阳镀上半边浅金色光芒,另半边依旧沉睡在黑暗中。   孟雪里看到了黑与白中一点翠绿,一闪即逝,是他的长春峰。   再后来,一切都被茫茫云雾遮盖了。云船有阵法护持,仿佛自成世界,与周遭呼啸冷风无关。   孟雪里心中感叹,这至少比孔雀稳得多。孔雀背他时总爱炫技,双翅展开六丈长,飞得忽高忽低,疾停急转,令妖眩晕呕吐。   人族修士的造物智慧啊。他磕着瓜子如是想道。   ……   孟雪里离开后,掌门召来长春峰两位弟子。   “你们以后三个月,修行上有什么安排?最近练剑有困惑吗?”   他主要是问肖停云,虞绮疏算作顺带。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同宗族的长辈,否则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随意指教别人的徒弟。他若过多关心肖停云的修行进展,就好像在指责孟雪里教导无方一样。   但现在孟雪里远行,师父不在,作为掌门,指导天资优异的后辈无可厚非。   虞绮疏看向大师兄。   霁霄道:“没有困惑,我等准备回峰闭关三月,摸索凝神境门槛。”   掌门惊奇:“急不得,欲速不达,稳扎稳打才好。”   虞绮疏其实更惊,我什么时候要摸索凝神门槛了?   霁霄平静道:“不急。”   掌门迟疑道:“演剑坪你们去过吗?你的师兄们经常在那儿切磋,不如等你们演剑坪胜过十场,再开始闭关。”这般要求不算过分。新一辈弟子中,最优异的如今都去了瀚海秘境。剩下大多数是炼气期、或自认战力不足的凝神境。   霁霄说:“容易。”   在虞绮疏心里,孟雪里与肖停云都是怪物,深不可测,当即附和道:“容易容易。”   霁霄:“师弟会替我去,他打二十场。”   虞绮疏僵住。   霁霄传音对他说:“帮你建立自信。”总与自己对战,单方面挨打,时间久了,难免丧气。   虞绮疏硬着头皮道:“对,我是大师兄教出来的,他比我厉害得多。我要是能胜,他肯定更没问题。”   问题是,我能吗?   两人行礼告退后,掌门微微叹气,重璧峰主劝他:“你还是放宽心吧。当时大殿收徒,让大家讲述迷障,只有他说‘未遇迷障’。依我看,这种天才得靠自学成才,师父教什么,会不会教,都没关系。”就像霁霄和胡肆当年。   掌门想了想:“有理。”假如让自己教霁霄练剑,哪怕是初入道的霁霄,那也不敢教。   ……   巨船在云海中航行。   孟雪里虽然不会打牌,身边却有三位弟子围坐,凑成了四人一桌。   正是掌门真人安排与他组队同行,重璧峰的张溯源、李唯、何铭。说来甚巧,孟雪里前些日子才知道,也是这三人从荒僻山村接引自己大徒弟进入寒山。   掌门态度坚定,认为秘境不比演剑坪一对一,环境复杂,组队更安全。   孟雪里其实喜好单打独斗,没有同伴可以指靠,战斗反而更勇猛。何况野外自然环境中,对旁人复杂危险,对他却是如鱼得水。   秘境组队由来已久,不仅同门会组队,关系密切的门派之间,比如明月湖与雾隐观,也偶尔组成几支剑修战斗、符修布阵的队伍。一般不超过六人。   这数字不是某项规定,而是前人摸索出的血泪经验。   队伍规模一旦扩大,争端必然增多。因为秘境大比是积分制,以分数排列个人名次。秘境中得到战利品如何分配?每个人对小队的贡献如何衡量?不患寡,患不均。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也不服谁。   队长有威望还不够,队员也要互相熟悉,彼此信任。   谁也不知道在极端条件的考验下,人与人之间会发生什么。   从前有同门亲友,秘境结束后反目成仇,也有相看两厌的对头,秘境中被迫共患难,结下深厚友谊。所谓“大难临头成好友,死前合籍成佳偶”,没什么不可能。   张溯源问道:“孟长老,地形图您看了吗?”秘境极大,地形图是前辈修士们,凭记忆拼凑画下的。   孟雪里点点头。   李唯说:“那行,我们跟孟长老走。您说往哪走,咱们就往哪走。”   “孟长老别怕,我们……”何铭未说完,被两位同伴猛使眼色,自知失言,懊恼地低下头。总归是晚辈,要顾忌长老的面子。   孟雪里:“我不怕。”等孟哥下了船,就给你们露两手。   不知何时,周遭光线渐渐昏暗,白色云雾消失无踪。云船之外,弥漫着昏黄浑浊的尘埃。   紫烟峰主刚摸了一把好牌,不得不放手,带着三位亲传弟子走出来:“我们快到了。”   云船悬停在昏黄尘埃间,甲板上热闹谈笑的弟子们静下来,好奇打量四周。   三界中,空域并非绝对安全。   有些空域布满雷暴,比如剑冢上空。有些空域则是尘埃沙暴,比如瀚海上空。   瀚海不是一片海,而是一片茫茫荒漠。   俗话说‘没有十分英雄胆,不上瀚海戈壁滩’,极少有凡人和境界低微的修士,敢涉足这片荒漠。   瀚海腹地,便隐藏着秘境的入口。   孟雪里问道:“我们不降落?”   紫烟峰主解释道:“等罢,按规矩,所有人都到齐了、再点过玉符,才能降落。等不了多久,大家都着急呢。”   修行者目力遥远,孟雪里透过黄沙,看见前方大约二十丈开外,已停着一艘浅青色云船,高挂青松风帆。   紫烟峰主顺他目光望去:“那是松风谷,咱们船后,南灵寺、北冥山也都到了。”   若从更高远的天空向下望去,无数艘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从不同方向聚集而来,悬停在辽阔无垠的瀚海大漠上空。   六大门派乘巨型云船,中等规模的世家乘辇车,偶有几艘单人飞舟划过,是不知名的小门派到了。   总有人能看到这一切,从前是站在云端俯瞰的霁霄。   寒山弟子聚在云船甲板上,忽然头顶光线更暗。众人抬头,只见一片红色影子迅速飞来,像一朵红云。   寒山的巨大云船,被这片这天蔽日的深红阴影彻底笼罩。   紫烟峰主面露凝重之色,走向船头,望着红云朗声道:“境主圣驾光临,失礼了。”   来者竟是天湖大境之主。   众人惊讶不已,纷纷起身行礼。寒山剑修骄傲,对别派强者,即使是圣人,也只行半礼。   胡肆没理会,他成圣之后,还是老样子。   天湖大境之主站起身,在两位姬妾的服侍下披上一件外袍,推开窗门,瞥了眼下方空域中,密密麻麻的飞行法器,随口问道:   “我弟妹在吗?”   圣人垂问,自天而降。如滚滚雷声,久久回响。   于是整片空域,各门各派的沉默寂静中,只听见他这句:   “我——弟——妹——在——吗——”   “在——吗——”   孟雪里震惊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在吗?看看貂?   孟雪里:…… 第40章 步步生莲   与霁霄或者明月湖的归清真人不同, 胡肆着实不像一位圣人。   他以圣人的身份, 对人间修行界发出的第一声垂问, 就像市井凡人推开临街的窗户,与隔壁邻居喊话打招呼。   孟雪里真有点想走,勉强忍住了。   昏黄的空域长久沉默, 人们抬头向“红云”阴影望去,那是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宝船。   忽而,一阵清风从天而降, 吹得尘埃四散, 天地间骤然清明。   视野终于开阔,孟雪里向下望, 越过空中形形色色的飞行法器,看见沙丘起伏, 一望无垠的戈壁。瀚海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哗然,只见红船边垂下数道白纱, 两道纤丽身影翩翩落下,如九天玄女下凡尘,踏波迎风, 向寒山的云船飘去。   这两位貌美女子, 是天湖大境之主的宠姬。蓝裙女子名作春水,绿裙女子名作秋光。   春水温柔恬静,秋光明艳活泼,旁人看来宛如神仙妃子,境主二者兼得, 左拥右抱,不知多快活。   孟雪里却想,胡肆喜穿深红里衣,与这两人相处,正凑成红、绿、蓝三色,恐怕画面刺眼。   两女落在甲板上,目不斜视,直径向孟雪里走去:   “境主请孟长老上船叙话。”   紫烟峰主上前两步,站在孟雪里斜前方:“二位仙子,敢问境主有何要事?”   如此阻拦有不敬嫌疑,但谁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随便带走寒山弟子,总要给个说法。   春水不答话,性格活泼的秋光朗声道:   “当然有要事。剑尊仙逝之前,有礼物要赠道侣,乃是一对法器。一名‘厌雨’、一名‘倦风’。孟长老,您肯定知道……”   她声音清亮,远远传开,不待愣怔的孟雪里说出‘我不知道’,已然继续道:   “事关重大,还请您上船一叙。”   众人神色各异。   孟雪里微微蹙眉,什么‘厌雨’‘倦风’,剑尊的礼物不是寄存在亨通聚源的‘光阴百代’吗?怎么又到了胡肆手中?   他说:“不会御剑,上不去。”   目前这个高度,就是寒山云船的极限了。   天空传来胡肆的笑声。   孟雪里脚边开出一朵硕大红莲。花瓣层层叠叠舒展,像一簇跳跃火光。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心念稍动,虚空化物,乃圣人神通。   孟雪里抬步踏上,又一朵莲花开了。他每步落下,新的红莲在眼前绽放,旧的莲花在身后凋零,像一层层台阶,送他一路上青云。   众人心中称奇,圣人神通竟用来做这种事。但天湖大境之主,确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有人想,这么大排场,孟雪里不担心消受不起,折损福报?   孟雪里却想,胡肆如果中途收手,自己从高空坠落,该如何腾转身形?   朱红宝船如初升朝阳,船边云蒸霞蔚,景色瑰丽妖娆。   春水、秋光从身后飞来,一左一右接引他入船。   宝船极大,内蕴空间阵法,如一座庭院。孟雪里跟随两人,登楼穿廊,来到一间静室。   室内青烟弥漫,却不是修行者常点的檀木静神香,味道更馥郁绮丽,像子夜幽昙。他们踩着清凉的竹席,绕过重重帷屏,终于见到胡肆。   天湖大境之主坐在蒲团上,面对茶席,身披见客的素色外袍,盘膝沏茶,姿态安闲沉静,好像下一刻就要入定悟道。   浑然不似方才胡作非为,肆无忌惮的模样。   两位美人无声地退下。   孟雪里略一行礼:“见过境主。”   胡肆抬手:“坐。”   孟雪里坐下便问:“敢问境主,何为‘厌雨’‘倦风’?”   胡肆仿佛早料到他会开门见山、有此一问,悠悠笑道:“别急,喝茶。”   孟雪里饮罢一杯。入口香甜如灵泉,回味微苦。   胡肆道:“你不在长春峰中喂鱼,跑来这里干什么,荒漠可没有桃花看。”   孟雪里笑了笑:“世人皆知,我为大比夺魁而来。我与道侣情深义重,自然要争取他的遗物。哪怕事不可为,也要尽力一搏。”   胡肆摇头:“这种话,你骗骗别人就算了。我可不是寒山祠堂里那些蠢物。”   霁霄真人祭拜大典当日,他的遗孀当众哭灵。其情状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孟雪里勉力镇定,却还是被逼出一点锋芒:“如何是骗?不为这个,我还能为什么?”   霁霄曾为他求药,丹药是胡肆炼制的,以孟雪里知恩图报的性情,本该对胡肆充满感激。但他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   他初见胡肆时,仍是妖身,妖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   胡肆对霁霄说,妖就是妖,野性难驯,你与此妖沾染因果,不妥。   他就偏做出驯顺姿态,屡屡对霁霄表忠心。   胡肆说他装模作样,讨好卖乖,只装得一时。他偏要沉心静气三年,让霁霄看到他诚意。   然而就像山林间鸟兽变换皮毛颜色,时间一长,保护色渐渐变成本色。   只有面对故友,比如雀先明,才显出几分内里性情。   “不是骗?”胡肆毫不在意他的失礼,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情义深重?你才认识霁霄多久?你不了解他。我认识他两百多年了……”   境主缓缓道:“初空无涯剑,万古长春峰,他总是与永恒的东西过不去,比如天地,比如时间。这么自大的人,恐怕只会爱上自己的影子。哪里来得情深义重?”   孟雪里听他说霁霄自大,不由微恼,冷笑一声:“不好意思,霁霄就是喜欢我。我原本是妖,妖最会蛊惑人心。他被我迷惑了,我俩蜜里调油,夜夜笙歌……道侣之间的事,不好说给外人听。”   胡肆眼中笑意愈浓,水波般荡漾开来,孟雪里心生不妙预感。   胡肆微微倾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看来霁霄没告诉你,我乃风月道高手。只看你一眼,就知你元阳仍在,未经情事。”   他话音未落,孟雪里面色骤变,猛然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来自处男的愤怒jpg. 第41章 瀚海黄沙   胡肆端起茶盏, 向孟雪里示意。   他抬手时, 露出素色外袍下一段深红里衣, 衬着白皙手腕与修长五指,有种说不出的靡艳。   孟雪里脸色红了又白,却不愿低头, 梗着脖子道:   “那又如何?与你无关!”   他很快平复心情:“我不为这些事而来。‘厌雨、倦风’到底是什么?如今在何处?”   胡肆挑眉,悠悠道:“我也不知道呀,本来想叫你上来问问的。情深义重的霁霄没给你?”   孟雪里闻言, 瞬间清醒, 再无一丝羞愤。对方刚才放出剑尊遗物的消息,如今举世皆知, 自己下船之后,再说什么也不知道, 谁会相信?   胡肆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有何目的?   他不信任胡肆, 不会说出肖停云的特殊身份。   孟雪里重新坐下,平静道:“霁霄临行前,确实说过, 等他回来有礼物赠我…但他一去不回, 东西当然不在我这儿。境主与他相识二百多年,应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远胜于我。境主仁慈慷慨,还请不吝赐教,为我指明方向。”   “啪啪啪啪。”清脆的鼓掌声在静室内回响。   胡肆抚掌道, “精彩,你还是这样能屈能伸。可惜我不是师弟,不吃这套。我与霁霄,道不同。劝你别用对他的法子对付我。”   孟雪里沉默不语。   “道不同”不重要,重要的是随之而来的结果。   可以是‘不相为谋’,隔阂疏远。也可以是‘君子和而不同’,彼此尊重。   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念及此处,孟雪里心生好奇:“哪里不同?”   胡肆想了想“很多年前,我和霁霄小时候,在论法堂遭人排挤欺负,师父看我们可怜,收我俩入门,却不知道该如何教,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守规矩。   “霁霄不守规矩,他觉得那些规矩很坏,他想做制定规则的人,让人间变得更好。但什么才是好,他以为的好,就真的是好吗?我不喜欢守规矩,也不喜欢给别人定规矩,这两个字令人厌烦,这人间令人疲惫。倒不如去天上,自成世界……”   胡肆摇摇头:“说这些做甚,你本来是妖,又听不懂。”   说罢他推开窗户,下方空域,那些密密麻麻的飞行法器纹丝不动,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凝固在半空,形成一副气势恢宏的画卷。   胡肆说:“你们忙啊,不用管我——”   话音穿过云层,如春雷滚滚,远远传开。   片刻后,依然没有法器移动半分。   胡肆叹了口气。‘啪’地一声关上花窗。   孟雪里道:“我已经是人了,我做人三年,你却依然对我心存偏见,不肯改观,难道不是给自己‘定规矩’?”   胡肆朗笑:“伶牙俐齿。你这牙口,比我家秋光还灵巧。”   对方软硬不吃,水火不侵,孟雪里压着气性,平静道:“我是霁霄的合籍道侣。”怎能拿来与你房中姬妾相比。甚显轻浮。   “不用提醒,我知道!全天下都知道!”胡肆再次举杯,“来,祝霁霄道侣秘境凯旋,早日得到剑尊遗物。”   孟雪里一饮而尽,站起身:“境主今天邀我上船,没有正事相谈,只想说几句闲话?”   胡肆奇道:“茶余饭后,与弟妹闲话家常,最寻常不过的事,谁说不行?”   ……   当然没人敢说不行。   种种惊异、艳羡的目光中,孟雪里足踏红莲升空,又脚踩虹桥降落。   旁人不敢明说胡肆的不是,又忍不住私下传音议论,便说孟雪里张扬。   “他真是来参加大比的?这还有什么可比,直接将‘魁首’颁给他算了!何必摆出这种做派?”   “他该不会是修了什么妖法,从前迷惑剑尊,现在迷惑境主?”   与年轻弟子关注点不同,各门各派的长老们神色凝重。   境主亲至,霁霄遗物‘厌雨、倦风’必然不凡,不知是什么神物?是否在孟雪里手中?   总之境主说孟雪里知道,肯定不会有假。   胡肆又说:“弟妹都回去了。你们还等什么?”   从前的瀚海秘境大比,有霁霄站在云端俯瞰。虽一言不发,但众人知道他在那里,‘初空无涯’在那里,于是谨遵规定,不敢行差踏错。   如今世上有两位圣人,好似日月同辉。   明月湖深青泛黑的云船,就停在距离天湖朱红宝船最远处的空域,像一位冷眼旁观的看客,不满眼前闹剧。   船上传出一声苍老、悠远的声音:“点玉符,进秘境。”   待两位圣人陆续开口,大多数立场模糊,不愿轻易站队的门派才行动起来。无数艘飞行法器徐徐降落。   不多时,各派弟子们得到许可,云船中飞出道道遁光,向沙海俯冲。   孟雪里还不会御剑,默默等寒山云船降落,心里骂了胡肆二百遍。   他的队友,重璧峰三位弟子陪他一同站在甲板上,挡住各种意味的探究视线。   寒山云船速度快,赶在其他门派之前抵达。   孟雪里放眼望去,阴沉青黑的天空下寸草不生,沙丘随风移动,视野尽头,天空与地面一线交接,那道弧线泛着金橘色光芒,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这片瀚海黄沙,终于显露真容。   众人举目四望,忽见北方天空一道流光,由远及近,长尾仿佛在燃烧。   有人喊道:“你们看!”   “大漠火流星吗?”   “不,是崔师兄的赤火剑,崔师兄到了!”   孟雪里问同行三人:“此人是谁?”   张溯源答道:“正是掌门真人座下大弟子,崔景崔师兄,他常年闭关,极少现身人前。孟长老或许不认得。”   孟雪里只是听说过,此人虽为寒山首徒,却不理门派事物,对修行之外的事漠不关心。   孟雪里:“我记得按照规矩,同门都要一起走。”   李唯感叹道:“天才总是有特权的。”崔景破障境圆满,距离小乘只有一线之隔。今天后发先至,御剑速度竟比飞行法器更快,可见修为高妙。   张溯源蹙眉:“孟长老别听他胡说,咱们出发时,崔师兄还在闭关,出关之后,才匆匆赶来。”   然而众人心照不宣,肖停云还未成长起来,而且入门时机不对,注定与瀚海秘境无缘。   这一次瀚海秘境,寒山若想夺魁,还要指靠崔景。 第42章 非常热闹   从高空俯瞰, 辽阔无边的荒漠, 诸派飞行法器星罗棋布。半暗天色下, 闪烁着各色光彩。各派弟子正从不同方向,向瀚海腹地行进。   此时便能初窥人间修行界格局,两派之间若亲近友好, 则距离稍近,带队长老们偶有往来。两派若紧张敌视,则相隔几十里, 互相望不到影子。六大门派周遭, 总有些小门派世家聚集停靠,如众星捧月。   从前要数寒山剑派周围最热闹, 这次明月湖声势稍大,与寒山分庭抗礼。   高空也是同样, 以往有霁霄站在云端,今次有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圣人的云船悬停不落。两艘巨船遥遥相峙, 形成某种平衡与稳定。   乍看上去,霁霄死后,这人间规矩依旧。   胡肆的两位宠姬, 送孟雪里走下虹桥后, 秋光娇嗔道:“境主说了什么,惹得小孩子不开心?”   “孩子?你们可别被他外表迷惑。”胡肆笑了笑,“他身负霁霄所赠的奇门兵器,可使作飞行法器,却说自己不会御剑, 我才为他开莲花、搭虹桥。你们该吃他醋,骂他心思诡谲。”   两人知道境主在说笑,春水柔声道:“妾身不敢。”   胡肆心想,妖最会骗人,孟雪里越是能忍,证明图谋越大。   秋光问:“咱们要在此地停留,直到瀚海大比结束?这段时间不回天湖啦?”   胡肆悠悠道:“有你们陪我,瀚海也像天湖呀。”   两女闻言娇笑,却心知这宠爱像朝露昙花,只敢祈求消散得晚一点。   天湖大境之主一贯如此,感情中毫无责任心。   从前人们说,‘如果真有人能飞升,那便该是霁霄’,现在这句话用来形容胡肆。虽然胡肆所修道法庞杂,炼器炼丹推演观气,包罗万象,论战力或许不如剑修。但明月湖的圣人年事已高,论天赋悟性比不得天湖大境之主。   从前人们说,霁霄飞升时,可能会带他道侣孟雪里一起,现在却不认为胡肆会带着什么人。   境主的姬妾娈宠们也不曾心生幻想,追问他关于未来的打算。   很多年前,胡肆与霁霄的师父寿元将尽时,心态平静安然,召两位弟子上前叙话。   “为师此生没有遗憾,也没有神兵或道统传世,只有几句话嘱咐你们。”他对胡肆道:   “你能让自己过得快活,不畏惧世人眼光,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你有这种本事,为师很欣慰。但有些时候,稍微替别人想想,可以让自己更快乐。”   胡肆说:“弟子愚钝,不明白。”   他想,活着就要痛快,不然有什么意思?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在乎别人,才会觉得快乐。   师父叹了口气,又对霁霄说:   “你天赋极好,心念坚定,从来没有你得不到,做不成的。前路漫漫,为师只希望你不会孤独。但这件事,无法靠你努力完成,你也无心为此努力,那就交给命运吧。希望天道垂青。”   霁霄说:“弟子愚钝。”孤独本是修行的常态。   师父再次叹气。   直到两人成圣,道途接近圆满,胡肆依然自我,霁霄依然孤独。   然而重修之后的霁霄,终于完成了师父的心愿,非但不孤独,反倒过得有点热闹。   他和虞绮疏辞别掌门真人,刚回到长春峰,后者便崩溃道:   “你要闭关,我一百个、一万个赞成!但是你让我替你去打演剑坪?还是二十场?我在你手下走不过三招,演剑坪那些师兄,都比我修行时间长,我怎么打?”   霁霄:“你很努力,进步也很快。”   他说的是实话,虞绮疏却以为是安慰:“……感觉不到,没有共鸣。”   霁霄笑笑:“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   虞绮疏勉强答应:“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关?”   “三个月吧。”   “正好赶上孟哥回峰,我会照顾好鲤鱼小鼠和桃花。”   虞绮疏想,看来这段时间自己要孤独修行了。   “你跟我交个底,这次闭关,你有几分把握突破凝神境?”   霁霄:“十分。”   虞绮疏:“……”   虞绮疏:“幸好你入门早我一步,否则我真成了长春峰大师兄。到时候师兄比不上师弟,我肯定郁闷死!”   霁霄微微蹙眉:“为什么?”   虞绮疏又是一阵无语。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肖停云是修行天才,却对人心中的细微感情有些迟钝,便试着解释道:   “你想啊,师兄比师弟强,是天经地义的事,师兄不如师弟,反倒要师弟保护、教导,平白惹人笑话。就算别人不笑,但那种为师弟骄傲,为自己难过,又有点嫉妒师弟的感觉,应该比较复杂吧。”   霁霄沉思片刻:“不明白。”   虞绮疏:“算了算了,你想这些干什么,你现在是师兄,我才是师弟啊!我明天就去打演剑坪擂台,你说我第一天打几场比较合适?”   霁霄:“今天下午打完不行吗?”   山间传来虞绮疏的崩溃大喊,一时间长春峰鱼跃鼠窜,格外热闹。   ……   瀚海秘境自成世界,里面发生的一切,无法被外界神识感知。   众弟子离开后,带队长老们闲来无事,性格孤僻的闭门修行,交游广阔的喝茶论道。   一些女修比较特殊,她们聚众打牌。寒山甲板上,支着五六张牌桌,清脆的洗牌声此起彼伏。   霞山、松风谷女修较多,年轻时倾慕霁霄真人,经常找借口来寒山拜访,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和紫烟峰主打牌,只为‘偶遇’霁霄一面。   可惜霁霄根本不搭那根筋,极度不解风情,众仙子渐渐死心了,又真的迷上打牌。   用她们的话说,谈感情多累,媚眼抛给瞎子看,还不如打牌。   有一次,重璧峰主来找紫烟峰主,听见屋内哗啦啦洗牌声,坏心一起,在窗外大喊‘剑尊来了’,却见屋内众女无动于衷,依然聚精会神地摸牌,不禁啧啧称奇。   ‘牌友’这种关系,有时比‘道友’更稳固,正因为不谈感情,只谈筹码输赢。换了谁带有目的性,主动喂牌凑牌让你赢,反而打得没意思,做不成牌友。与明月湖长老合籍的别派仙子,照样还来寒山打牌。   洗牌时众女闲聊,牌桌上说话无甚顾忌,往往换桌就忘了。   “你今天手气真好,是不是买了长春峰的桃花?”   “什么桃花?”   “你们不知道吗,孟雪里的转运桃花呀,每家‘亨通聚源’都有。”   绿摇仙子道:“那种俗物,我才看不上。谁像白芙,还做成发簪戴在头上。”   白芙仙子冷笑:“这枝桃花簪,是别人送我的。倒是你,我记得你以前,只用松风谷特有的青松香露,怎么今天成了桃花味的香粉,是‘亨通聚源’的新货吧。”   紫烟峰主:“我袁紫叶敢作敢当,说没买就是没买!只是我徒弟有孝心,送了桃花盆景孝敬我。”   绿摇仙子:“都怪这个孟雪里,不好好在长春峰修行,出来卖什么东西,弄得修行界一阵歪风邪气。气运乃天道注定,我辈修行者只要常积善因……”   涴芷仙子:“行了行了,既然大家都有,就谁也别笑话谁。”   紫烟峰主:“对啊,剑尊一去,他也过得不容易,卖点东西怎么了?”   有人向她打听:“那‘厌雨’‘倦风’又是何物?你听说过吗?孟雪里打算卖吗?”   “人家道侣之间的事,我哪里知道!不可能卖的死心吧,他和霁霄感情特别好。”   正如孟雪里所料,他进入秘境后不久,关于‘厌雨、倦风’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   有人猜测那是两柄剑、内藏霁霄剑道真义和传承,有人说那是两只储物戒指,里面自成空间,存放无数天材地宝。   既然是霁霄真人留给道侣的最后一件礼物,必定是稀世珍宝。   孟雪里缩地成寸,踏着黄沙疾行,瀚海极为广阔,除去同行的三位弟子,渐渐看不到其他人影。   天似穹庐,光线渐暗,星辰初升。荒漠地平线上,一片绿洲映入眼帘,便到了秘境入口。   传说秘境是一块漂浮不定的空间碎片,霁霄以圣人神通,从界外之地将空间碎片取来,投放在瀚海中。   瀚海地底深处,有一只‘蜃兽’看守。   蜃兽听从霁霄真人安排,二十年一次吐气,气息化作‘海市蜃楼’,指引秘境所在的方向。进入时如果没有佩戴通行玉符,则会被蜃兽察觉,一口气吹出三百里,直接飞出瀚海。   走向绿洲蜃景的途中,眼前景致倏忽变化,天色由暗转明,四野由黄沙变碧绿草地。   孟雪里等人停下脚步,四处打量。碎片空间漂浮移动,位置不定,不同队伍进入秘境的时间、方位不同,到达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张溯源谨慎道:“看地图,应该是碧云谷,咱们运气不错,这是秘境西北角落,周围地形复杂。根据前辈的经验,这里前两日不会有太多人。孟长老,咱们找找附近有没有灵草?”   灵草按种类、年份划分等级,其中最珍稀的,一株可换十个积分。但秘境中各种天材地宝,都比不上弟子们的通行玉符,一块玉符可换一千积分,玉符离身等于弃权,只能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   若两队狭路相逢,大多是一场恶战。如果没有‘不得伤害弃权者’的规则,每次秘境大比的伤亡人数将会翻倍。   大比前期情况不明,按以往经验,各队暂时蛰伏是最常见做法。   孟雪里召出‘光阴百代’,枪尖指地:   “灵草积分太慢,我们还是节省时间,直接往东去。”   他见三人表情茫然,解释道:“去中央城,人多热闹点……”   话音未落,周遭半人高的草丛间,忽然响起数道锐利破风声。   原来不必往东,这里已经非常热闹了。 第43章 密林遇伏   孟雪里等人位于山谷地势凹陷处。   碧空白云漂浮, 脚下草色青青, 林间有窸窸窣窣的虫鸣, 清凉湿润的微风轻拂面庞。比起方才走过的暮色荒漠,此处着实令人感到舒服。   秘境自成一界,在这个相对封闭、独立运转的空间内, 山川河流、草木鸟兽是真实存在的,头顶晴空白云、日月星河只是蜃兽气息造就的幻象。   深谷、密林、草丛。孟雪里看到这里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打埋伏。   当尖锐破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箭雨扑面而来, 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什么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张溯源喝罢,三柄长剑几乎同时嗡鸣出鞘。   “铮铮铮!”   雪亮的剑影交织, 形成三面屏障,箭矢被快剑横扫, 倒飞没入密林深处。   他们是寒山年轻一辈的优秀弟子,师出同门, 练相同的剑法,一起游历时配合御敌,战斗默契、反应速度无需多言。此时呈三足鼎立之势, 将孟雪里密不透风地护在剑屏中。   孟雪里站在中心位置, 刻有符文的箭矢被打飞,钉入他们周身草丛,箭身冲力不减,发出沉闷的爆破声,草屑、泥土、碎石一簇簇迸溅, 仿佛疾风暴雨降临。   忽然暴雨停歇,深林寂静一瞬,三位寒山弟子稍怔。他们刚进秘境,未作准备便遇伏,现在刚进入战斗状态,对面又没了动静。   忽听孟雪里喝道:“散开!”   他枪尖点地,借力一撑,身形骤然拔高,竟直直跃出剑屏中心。   这声断喝如雷,三人下意识听令,向后飞速掠退,几乎同一时刻,巨大爆炸声震耳欲聋,整个视野只剩刺目白光。   “轰!”   烟尘弥漫,土石迸溅。三人横剑身前,只见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前,出现直径一丈的深坑。零星火光点燃草叶,烟气阵阵。   对面打出了一张爆破符,却没有对他们造成损伤。   符箓制作复杂,造价高昂,比法器灵活,常作为修行者战斗的保命后手。   当日雀先明来寒山搭救孟雪里跑路,说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间玩意儿,便祭出爆破符。可以炸断铺设阵法的寒山栈道,足见威力之大。   孟雪里传音对同伴道:“五个人,破障境,配有连弩,身法快。”连弩射出箭矢密集。射箭时轻身疾行,所以方位不好确定。   “孟长老?你在哪?”张溯源惊疑不定,传音问道。   狼藉遍野,茫茫烟尘遮天蔽日,只听得孟雪里的传音,却不见他身形。他话音落下,密林深草间掠出四道黑影。这四人裹在隐匿气息的黑色斗篷中,看不清面容,刀光明亮,声势肃杀。   原来方才短暂的停歇,是对面收起弓弩箭囊,换配短兵的空隙。   然而寒山三人得到提醒早有准备,再次结成鼎立剑阵。   “铮!”   刀剑相击时,张溯源心中一沉,双方境界相似,皆配合默契,不算凝神前期的孟雪里,自己这边以三对四,勉强支持。孟长老说,对方有五人,还有一人一定仍在林中隐匿,寻找突袭机会……   他思及此处,忽听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密林!   不好,孟长老危险!   方才孟雪里不退反进,抢在符箓爆炸前的瞬息,凌空飞掠,跃入林中。   箭雨之后是爆破符,符箓之后是近战,孟雪里心想,这批人什么来路?打法还挺讲究,也舍得下血本。   众人进入秘境各有目的,志同道合才能组队。   大门派的核心弟子要争得名次,小弟子只想长长见识,积累宝贵经验。   小门派弟子没有争夺名次的野心,采集秘境内的珍稀矿石、灵草,出去卖给炼器师、炼丹师,为门派和自己挣点灵石。   缺物资的要收集资源,有私仇的要借机报复。   即使有人盯上自己,但秘境的进入地点全然随机,怎么会这么巧?   他一边想,一边疾掠,眯眼盯准高树密叶间某个方向,双手托举枪身,将长枪横向端平,微微一震。   锋利枪尖如离弦之箭,瞬间激射而出,穿过草叶空隙,消失无踪。   一息之后,寒山三人与身穿黑斗篷的四人,同时听见一声凄厉惨叫,犹带不可置信的惊疑。   伏击者闻声攻势更猛烈,急于脱身却失了章法,反而屡屡漏出破绽。   孟雪里并不知道,对面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怎么会这么巧?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秘境,对环境全然陌生。   这一队是买来玉符的散修强者,自恃战力高强,擅长伏击,偏偏反其道而行,刚进入秘境便开始拦道打劫。   他们也不知道谁会路过此处,看碟下菜罢了。不曾想第一只肥羊就特别肥美,竟是霁霄道侣孟雪里。   孟雪里修为不济,身份又特殊,要在秘境中保命,必然带着无数法器灵丹,随便一件都是珍奇宝贝。   他们这种想法没有错,就连寒山掌门与各峰主,也是如此叮嘱孟雪里:“多带东西、该用就用”。   修行者不愿被门派管束、或因故叛出门派,就成了四处游荡的散修。背后无宗门依靠支撑,只能靠自己打拼,道途更加辛苦。这种条件下,能摸爬滚打修炼到破障境的强者,战力自然比普通破障境更强。   这一队便是这样,认为大门派弟子只会打擂台战,不懂自然环境中真正的战斗,而且天真愚蠢。遇见劫道的,第一句竟然问‘什么人’,如果再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贼子休得无礼’,就真让人笑掉大牙了。   他们互相传音,确定突袭细节,孟雪里是最薄弱的突破口。   即使箭雨无用,爆破符本该冲散三人剑阵。可是从孟雪里跃出剑屏那一刻起,事情变得不受控制。   他身形轻快,堪堪避开爆炸范围。枪头作暗器打出,足有三寸长。那个精于潜行,准备突袭的人被他穿透肩胛骨,钉在树干上,鲜血狂流不止。   然后他折返加入七人战局。长棍横扫,竟打得四个破障境左右支绌,毫无力还手。   孟雪里砍瓜切菜般轻松,转头对震惊的寒山弟子道:“都退开。”   三人不敢留他独自应战,不肯后退。   只听某个黑色斗篷中响起一道愤怒声音:“他不是孟雪里,这是易容面具!咱们中计了!”   孟雪里略感无语,正要一枪挑翻此人,便在此刻,异变突生! 第44章 亡命之徒   “铮!”   身后响起某道细微声音, 不是风吹叶动, 不是鸟兽惊奔。   孟雪里没有回头。双手使力, ‘喀’地一声,‘光阴百代’从中间断开,弹出利刃, 变作两柄短剑。   他左手剑格挡身前刀锋,右手剑电光般向后掷出!   同时喝道:“退!”   寒山三人尚未反应过来,李唯忽然前胸一痛, 挨了孟雪里一记剑柄飞掷, 身体如断线风筝,高高飞出。   “轰——”   他人在半空向下俯视, 只见原先站立的地方,猛然炸开铺天火光,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碎木与土石冲天而起,留下直径一丈的深坑, 爆炸产生的巨大热量,使坑边木屑疯狂燃烧。   他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孟雪里所听见的细微响动,是刀刃出鞘的声音。   原来对面不止五人, 而是六个。   此人没有射箭, 不曾暴露自身方位,眼见同伴重伤却无动于衷,气息分毫不露,冷静甚至冷漠地等待机会,直到这一刻。   因为孟雪里孤勇, 寒山四人站位分散。他祭出一张爆破符,打向距离孟雪里位置最远的寒山弟子,刀光一闪,身形随之跃起,向孟雪里扑杀而去。   与此同时,与孟雪里交手的两人猛然爆发,刀势更快更急。   那道大喊‘他不是孟雪里’的愤怒声音,只为趁他心神松弛的瞬间,使同伴趁机发难。   孟雪里依然无暇回身,喝道:“扔过来。”   己方毫发无损,算上被钉在树干的倒霉鬼,他已然重伤对面三人。如此惨状,对面却毫无退意,越打越狠。   他明白这种心态,并非心志坚定,而是既然已经痛下血本,付出了代价,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收回一点利息。   寒山弟子闻言一怔。李唯犹在半空还未落地,扔什么?人吗?   张溯源反应稍快,御剑而起,一把握住李唯身前短剑,向孟雪里掷去:“孟长老!接剑!”   ‘光阴百代’虽断为两截,彼此却互有感应,短剑穿过林叶空隙,在半空划过一道明亮流光,如生灵识般直直飞向孟雪里。‘喀’一声脆响,重新接作长枪。   恰在此刻,孟雪里侧身躲过背后袭来的刀锋,枪尖横扫身前,划过半个圆弧,逼得身前两人连连后退,手臂一转,直向后刺。   这一枪真元猛增,使了八分力道,他知道此人隐匿已久,最后时刻才暴起发难,必是敌人中最难对付,战力最强者。   出乎意料地,一枪落空,背后没有传来利刃穿透软甲,刺破皮肉的闷声。   一道黑影借助刀势飞掠,与他擦肩而过,直向前飞去。   孟雪里心中一个激灵,暗道糟糕,对方第二刀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其余两个黑斗篷,自他枪下被逼退后,急速翻滚卸力,与那人汇合一处。   电光火石间尘埃落定,张溯源与李唯恰好持剑赶来,孟雪里挽了个枪花,枪尖指地:“停手。”   两人不明所以,定睛一看,三个黑色斗篷中显出一角寒山白袍,是何铭被人扣住脉门,刀锋抵在后颈。大概穴道受制,神色十分痛苦。   场间气氛变得寂静而紧张。一阵微风拂过,吹散烟气和草木烧焦的味道。鸟兽无声,落木簌簌。   两边相隔十余丈,张溯源沉声问:“尔等何人?”   对面沉默无语。身穿隐匿斗篷,就是为了遮掩身份,方便劫掠,这般简直多此一问。   最后暴起发难的人,身形高挑,气势凛然: “孟长老,你身份贵重,我们无意害你性命。这小子的命可没你值钱!”   他声音经过斗篷伪装,嘶哑难听。   张溯源冷声道:“你们不顾同伴性命吗?”   除去这三人,树林中、草地上还有三个黑斗篷重伤难支,无力再战。按常理来说,己方底牌更多。   却听一人笑道:“无所谓,我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孟雪里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我寒山弟子有什么损伤,你们六个都走不出这山谷。何必呢?还是活着好。”   黑斗篷们又是一阵沉默。   那人话音一转,指了指孟雪里腰间锦囊:   “是啊,何必呢?咱们本来无冤无仇,根本犯不着不死不休,秘境才刚刚开始,玉符且留着。只要你将储物袋扔过来,大家就此别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么样?”   孟雪里微微挑眉,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你确定?”   这到底算什么事,以为是寻仇暗杀,却只是劫道的。   现在劫道都这么老实肯干,不找肥羊,只找硬点子了?莫名其妙。   殊不知对方心中也叫苦不迭,这到底算什么事,孟雪里是何方怪物,竟与传言中判若两人。   此时听他反问三个字,心情更为紧张。   如果孟雪里不受威胁,全然不顾这弟子安危,照样能下狠手报复,他们今天就真的交代在这里了。   山穷水尽,只能赌一把。   黑斗篷的领头者深知多言生变数,越是紧张,就越不能露怯。色厉内荏地催促道:“少废话,不想他断手断脚,就破财免灾!咱们一手放人,一手交货!”   孟雪里摇头:“这样缺少诚意。你先放我派弟子过来,看他走到中间,我就将储物袋扔给你,顺便帮你抹去袋口神识烙印,让你立刻能用里面的东西。我说到做到,怎么样?”   一个黑斗篷喊道:“我们凭什么信你?除非你以道心立誓!”   “可以。”孟雪里说。   何铭眦目欲裂,竟冲破禁言咒,高喊道:“孟长老,勿受贼子威胁!”   “老实点!”黑斗篷领头者谨慎道:“你现在就发誓!”   道心誓言有天道见证,违誓必遭因果报应。   张溯源传音道:“这样太危险,这些亡命之徒不讲道义,得了储物袋,恐怕会立刻操控法器攻击我们。”   孟雪里传音对同伴道:“无妨。按我说的做。”   黑斗篷众人比他们更加警惕,然而一切顺利。确认弟子安全,孟雪里一扬手,白色锦囊凌空飞出,如飞鸟投林砸向对面。   何铭奔回寒山阵营的瞬间,黑斗篷领头者接到锦囊,才敢相信孟雪里没有耍花招。   霁霄留下的稀世珍宝,就这样到手了!   正如张溯源所料,那人一拍储物袋,众人只见他洒出……一把松子,不由震惊当场。   所幸他反应迅速,身形疾退,一边将锦囊袋口大张,祭出全部法器。   “轰——”   整整十斤松子,天女散花般当头洒下!   秘境第一日,碧云谷下了一场松子暴雨。   雨花之后,孟雪里手持‘光阴百代’飞身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没毛病啊,霁霄亲手装进去的,可不是稀世珍宝嘛。   卷纸:霄啊,你道侣这么沙雕,你真能忍啊?   霁霄:凑活过呗,咋地,还能离啊? 第45章 保护长老   孟雪里临行前, 大徒弟肖停云为他打点行装。除了‘光阴百代’, 其余法器他用着不顺手, 便没有带。   当年承蒙霁霄真人搭救,他发誓做人之后,就改吃素食, 不再食肉,便随身常备零嘴点心,不时解解馋。   后来到了论法堂, 小弟子们感谢他解惑, 也经常给他带吃的,将他口味养刁了, 如今虽然已经辟谷,却还惦记零食。   在孟雪里的强烈要求下, 徒弟肖停云没办法,只好为他装满储物袋。   此时漫天松子暴雨中, 夹杂着芝麻花生、糖炒栗子、蟹黄瓜子等物,纷纷洋洋当头洒落。   再如何反应机敏的修行者,亲眼看见这一幕, 也不敢置信, 瞠目结舌。   只有一杆长枪裹挟千钧之力,冲破雨帘,杀向敌阵。   三个黑斗篷心神大骇,仓皇避退,却已经迟了, 孟雪里长枪横扫,锐不可挡。   “等一等!”眼见大势已去,同伴重伤,黑斗篷领头者独木难支,且战且退道,“我等愿意献上全部身家,还有通行玉符,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孟雪里无动于衷,他本来没想下死手,只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吃个教训,也算替师侄出气。   领头者以为他杀心既定,爆发出惊人求生欲,手中长刀疯狂格挡:   “我还知道一条消息,你如果真是孟雪里,消息绝对有用!有人要你死在秘境!”   “砰!”   孟雪里抓住他破绽,一枪将人击飞数丈,狠狠砸落。   眼见那人蜷身呕血,无力挣扎,他长枪曳地向前走去,居高临下道:“仔细说说。”   那人抬眼,急忙咽下喉头鲜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再赌一把:“我们兄弟六人是散修,平时也做收钱办事的刺杀生意。进秘境前三天,有人找到我,出了天价,要卖你性命。卖主很谨慎,摸不清来路,应该来头不小。”   孟雪里:“你们收钱了?多少钱?”   “不不!”那人连忙否认,“虽然秘境隔绝外界神识窥探,但谁知道圣人有何神通,这活儿太冒险,搞不好要遭境主报复,我们不敢接。刚才只是恰好遇到你,恰逢其会,所以……”   所以打劫你。谁知打劫不成,反倒命悬一线。   三个寒山弟子闻言,面色凝重不安。   “就这些?”孟雪里听罢,淡淡道:“你们交出玉符,便算作弃权,这规矩是剑尊定的。我当然不会杀人灭口。玉符和储物袋留下,人走吧。”   黑斗篷们面面相觑,互相搀扶,勉强起身,领头者戒备道:“此言当真?”   孟雪里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他们觉得孟雪里是个怪物。   双方根本无法同频沟通。   孟雪里笑了笑:“不走,那我改主意了?”   领头者咬牙对同伴道:“你们先走。”   一人喊道:“老大!”   “快走!”   一场恶战之后,烟尘未散,树木倾折,鲜血浸染的地面布满沟壑与深坑,分明遍地狼藉,却覆着一层不合时宜的小松子。   孟雪里让三位师侄去清点战利品,他刚活动开筋骨,心情甚好,靠在树干上,对那人道:   “你朋友快走远了,你一个恶匪,还挺讲义气。”   那人眼睁睁看着寒山三人捡拾他们的储物袋,还露出嫌弃神色,刚一张嘴,又喷出一口血。散修确实不富裕,本以为干完这票能回本,才忍痛打出最值钱的爆破符。   那人叹气道:“我们兄弟几人闯过刀山火海,曾越境杀死小乘强者,我自诩天资绝俗,战力破障境无敌,今天见到你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孟雪里不应,只是笑笑:“你们这斗篷挺有趣呀,‘亨通聚源’有卖吗?脱下来我看看。”   如果没有,可以让钱誉之仿制一批,为长春峰开拓财路。   领头者身形微微颤抖,沉默不语。   何铭喝道:“老实点!”   孟雪里摆摆手,何铭收声,退至一旁。   那人犹豫片刻,解下斗篷。墨发如瀑倾泻,披满肩背,竟是一位容颜清丽、皮肤白皙的女子。   这种反差冲击力太强,寒山三位弟子一时愣怔。   她声音也恢复为柔美女音,仰头对孟雪里道:“你看见我容貌,以后找我寻仇,我也认了,就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   她觉得此人可能与孟雪里有些关系,却还是不信对方就是孟雪里。   孟雪里被气笑了,挑眉道:“我叫虞绮疏!‘绮陌敛香尘’的‘绮’,‘疏影横斜’的‘疏’,还有问题吗?”   女子更为惊疑,这虞绮疏又是何方人物,寒山最强的年轻弟子不是崔景吗?   她点点头:“好,我叫青黛。”   说罢起身走入林间,转瞬消失不见。   孟雪里掂着储物袋和玉符,深感莫名其妙,现在打劫也要互通姓名了?   初春东风吹过,寒山演剑坪冰雪初融,坪西潭水清澈见底。   虞绮疏站在寒潭边,狠狠打了个喷嚏,心想谁背后骂我?   他已经连胜三场,周遭围满观战的寒山弟子,他对面师兄问道;“虞师弟,你身体不舒服?不如明日再战。”   虞绮疏想起肖停云的嘱托,暗暗叫苦:“咳,我没事,请师兄赐教。”   ……   碧云谷恢复宁静,孟雪里等人原地分赃,稍作休整。   “六块玉符,你们一人两块,庆祝咱们第一次小队行动圆满结束。”孟雪里拍拍何铭肩膀,“这次害你涉险,是我考虑不周全。”   孟雪里心中反省,自己从前习惯单打独斗,缺少照顾队友的意识。所幸问题不大,现在改还来得及。   寒山三人的复杂心情写在脸上。   张溯源道:“我们不该得,东西都是孟长老赢回来的。”   何铭眼眶微红:“我等奉掌门真人之命,前来保护孟长老,结果保护不成,还拖长老后腿,确实没脸再跟着长老了!”   李唯道:“都怪我们剑法不精。”   孟雪里皱眉,故作不悦:“我本来就是带队长老,关照后辈理所应当。你们进秘境之前,还说一切听我指挥,难道是骗我?”   三人连称不敢。   孟雪里起身笑道:“行了,东西收好,走吧。”   三人赶忙跟上,张溯源翻看地图,有些兴奋道:“咱们现在一路往东,渡过黑水河,去中央城?”   孟雪里点头,忽道:“等等。”拦道打劫者为他提供了新思路。   他将四个空空如也的储物袋挂在腰畔,晴空下熠熠生辉,问身旁三人:“够醒目吗?”   “这……”   孟雪里沧桑叹气:“等你们长大,收了徒弟、做了师父,就知道积攒身家不容易了。”   张溯源试探道:“等会儿走在路上,我们三个继续保护长老?”   孟雪里欣慰于他悟性好,一点就通:“对,明白了吧,我们这支队伍,每个人都很重要!” 第46章 河里有鬼   孟雪里走出树林前, 回头看了看满地松子。大徒弟辛辛苦苦为他置办, 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不知滋味如何,不由心生惋惜。   他们所在的碧云谷位于秘境西北角,若要抵达秘境中心、人流最密集的中央城, 必须翻山越岭,再渡过黑水河。   黑水河曲折绵长,南北走向, 将瀚海秘境分为东西两边, 但凡由西边向东去,无一例外需要渡河。   瀚海秘境各处本来没有名字, 修行界最早流传的粗略地图,由雾隐观的参赛前辈绘制, 因为阵符师对地形环境比较敏感。他们取的地名简单随便,胜在好记,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叫了下来。   虽然取作‘黑水河’,但水流湍急,惊涛拍岸, 泥沙俱下, 水面最宽处十余里,站在这边望不到对岸,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条江。   一条穿行群山、夺路奔流的大江。   孟雪里此时站在黑水河畔的山林中,听着震耳欲聋的轰天水声。不远处, 寒山三人与一支四人小队打得难解难分,兵刃交击声被滚滚河水掩盖。   他站在一块地势稍高的凸起山岩上,居高临下俯瞰战局,不时传音指挥己方弟子两句。   对面是三位明月湖的剑修,一位雾隐观的阵符师。这两派交好已久,组队不稀奇。   事实上早在秘境大比出现之前,这种配合已经广为流传,应用于人族修士抵抗魔族入侵的战斗中。如果再加一位松风谷医修,就是最经典的近战、远攻、救治组合。   若单打独斗,擂台一对一,剑修战力最高毋庸置疑,但秘境大比类似真实战斗,小队配合尤为重要。阵符师懂得利用自然环境布置阵法、计算队伍中每人真元余量、以控制战斗节奏,使剑修剑势更快更强。   然而与孟雪里组队,即使没有阵符师,这些因素也不必考虑,只需要熟练掌握三句话、即十二个字——   “何方贼子!”   “长老小心!”   “保护长老!”   如此过去三天,打过十多场,张溯源等人修为没什么进步,演技倒是突飞猛进。   这真不是孟雪里想看到的。   于是他改变安排,道中遇伏,狭路遇敌时,让三位弟子先去打,自己继续扮演被保护的长老,假使师侄们应付不了,他再出手补救。   孟雪里心想:“这届秘境大比不行。”   最近遇到的几支队伍,其配合默契程度和战力水平,甚至不如第一天劫道的黑斗篷散修队。人家可是没有宗门资源支持的穷散修……   孟雪里这般想着,不料下方战局变数突生,对面猛然爆发,三人拼死保下一人突围。那人持剑奔袭,身影如风,表情狰狞地向他冲来。   张溯源见状,极其入戏地嘶声大喊:“孟长老小心!”   孟雪里略感无奈,摸摸鼻子。   那人知道自己一旦抽身,同伴必然无力支撑,但既然已经胜利无望,只能剑走偏锋出险招了。   只要足够快,劫下孟雪里做人质,就可以改变战斗结果。   他真元极速燃烧,借剑势飞掠!   眼看手无寸铁、身形单薄的孟雪里近在咫尺,忽而他心中不安。这是冥冥之中修行者对危险的直觉……不对劲!   却已经迟了。一柄长枪凭空出现,他只觉前胸一沉,周遭山林飞速闪过,剧痛才袭遍全身,一瞬间看见了蜿蜒河道、两岸连山。   “轰!”   孟雪里一枪将人击飞十余丈,砸进奔涌河水中,溅起冲天水光。   “啪啪啪。”   岸边响起一阵清脆掌声。   寒山三人恰好收拾完对面三个,腾出手奋力鼓掌:“长老辛苦了。”   孟雪里收起‘光阴百代’,叹了口气:“清点东西,过来总结。”   这些弟子跟他混熟之后,越打越随便,就跟闹着玩一样。   每打完一场,孟雪里便让师侄们反思总结,从头推算整场战斗,哪里不足,哪里还能做得更好。   三人轻车熟路地收缴战败者玉符和储物袋,又上前为他捶腿、敲背、捏肩。   他们是重璧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从前除了练剑,应师父要求,学过几套推拿手法,用来侍奉师父。这次倒让孟雪里享受上了。   “那个阵符师布阵火候不到,以你们的水平,根本不足为惧。一开始打得辛苦,是因为你们发现踏进阵中,立刻就慌了,一慌,就自乱阵脚……”孟雪里微眯着眼,感受后背力道,“其实只要躲开他的符箓……”   话未说完,被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雾隐观阵符师听见。阵符师愤怒大喊:“士可杀、不可辱!”   寒山三人冷漠地走过去,在定身诀之上,又补了他们一套禁言咒。   孟雪里虽然不懂剑诀剑术,但除了剑法,还有很多东西可教。   师侄们又虚心好学,因此实战中进步迅速。每当孟雪里答疑时,总会想起肖停云和虞绮疏。不知道两个徒弟修行情况如何,有没有遇到困惑,有没有仔细研读自己留下的《初入道》。   这次收获颇丰,那个阵符师优柔寡断,储物袋中还剩下五六张符箓没舍得用,全便宜了孟雪里等人。剑修也带着五花八门的丹药法器,却唯独没有食物。   孟雪里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如何做到出远门不带零食,不觉得难受吗?   寒山弟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积极为孟长老排忧解难。   正巧头顶一只白隼盘旋飞翔。此隼不同凡鸟,眼神锐利、羽毛浓密、神采奕奕。   李唯:“看起来挺好吃的。”   张溯源取出连弩和箭囊,这是从散修队手中收缴的战利品,用得还不太熟练。   三人一通乱箭,射下白隼,兴奋地生火烤鸟。   “孟长老,快来吃!”   孟雪里摆摆手:“你们吃吧,我改吃素了。”   三人对视一番,不知该如何劝慰。剑尊仙逝,孟长老为亡夫茹素守丧,这般深情,感天动地。   孟雪里:“看我作甚?快吃啊!”   三人埋头吃肉,忽然张溯源停下:“这味道不对,有股异香,香得骇人。”   孟雪里:“这是被人豢养的灵兽。”   何铭呛得连连咳嗽。   张溯源面色一肃:“北冥山的人盯上咱们了?”   就像寒山全称寒山剑派,北冥山全称为北冥山驭兽宗。门派位于极北蛮荒之地,有一套驯养灵兽的特殊方法。   人间灵兽不是妖界妖族,不可化形,不通人言,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灵兽不止能用于战斗,还可以探知消息,传递情报,正如这只窥探他们的白隼。   孟雪里:“没事,放心吃吧。”   孟长老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有事也能变没事。三人再度埋首隼肉,不多时只剩一堆残骨。   火堆旁,李唯满足地喟叹:“今天真舒服,打赢了明月湖,还吃了这么好吃的肉。”   何铭:“对,希望明天还能遇到明月湖的人。”   孟雪里奇道:“你们与明月湖有何私怨?”   张溯源长长叹气。   何铭忿忿不平道:“孟长老有所不知,明月湖大弟子,名作荆荻,此人无耻至极,毫无底线。当年我们下山游历,遇见好资质的童子,想带来寒山培养。分明已经说定,就要带人回山了,他竟然男扮女装,将人拐骗去明月湖!”   孟雪里:“……竟有此事?”   同样的事情,霁霄以肖停云身份入门时,也听这三人说过,只觉得无奈。   孟雪里却觉得新奇,能干出这种事,现在的修行界年轻一辈,太平日子过久了,三界不打仗了,该有多无聊啊?   张溯源:“对,这次秘境大比,他也来了。但是听说没有和同门组队。”   ……   秘境西南角,一支身穿黑色斗篷的队伍,同样围在燃烧的火堆旁。   若观察仔细,便会发现他们不是散修。这一队五人,竟然集齐了雾隐观的阵符师、南灵寺的炼丹师、松风谷的医修、北冥山的驭兽师,还有明月湖的剑修。乔装改扮只是因为担心遇到各自的同门,不方便下手。   这是一种全新的组队方式,从前碍于门派之别,没有出现过。   他们在各派中,都是精英弟子,有人将他们聚在一起,如此大费周折,目的不止在于大比夺魁,而要破往年的最高分记录。   进入秘境之后,五人配合极度顺利,一切都按他们预想发展。但今天出了点意外。   驭兽师凑在阵符师身边:“前面到底什么情况?我的白隼呢?”   阵符师手中八角阵盘旋转着,其中线条错综复杂,飞速变幻,普通人看一眼就头痛。   “活动迹象异常。应该是西边的人,想在河道上游的飞剑峡渡河,往东边去。”   驭兽师觉得他话没说完,急切追问:“然后?”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你的鸟也消失了。”   “所以?”   “所以河里有鬼。”   驭兽师暴躁骂人:“你他娘的抱着阵盘摸了一天,就得出这种鬼扯结论?!”   阵符师神色冷漠:“你行你来。你的鸟呢?”   驭兽师不吭声了。   一位貌美女子微微蹙眉:“我想是有人拦道,收过河费吧。”她是出身松风谷的医修,性情比前两人温和许多。   阵符师摇头:“不对,仅仅三天时间,飞剑峡至少六十人有进无出!换了咱们拦道,能吃下这么多吗?我坚持原来的看法,黑水河有鬼。”   南灵寺炼丹师宣了声佛号:“此言差矣……”   却听树上响起一道沙哑男声:“好了,管他是人是鬼,跟我探探路去。”   说话的人语调飘忽,好像才睡醒,又好像喝醉了。但他话音落下,其他人都不再言语。   青年怀抱酒坛,自枝头一跃而下,惊起落木萧萧。   此人便是荆荻,将众人聚在一起的队长。 第47章 楚楚动人   既然队长酒醒了, 由五大门派精英弟子组成的五人小队, 便整装待发。   阵符师收起阵盘, 炼丹师熄灭丹火。驭兽师打了个响亮呼哨,唤回丛林觅食的灰纹白虎,翻身骑上。忽然他脸色霎白, 身形一晃,险些跌下虎背。   医修快步上前:“怎么回事?”   驭兽师表情凝重:“我的白隼死了!”   附属灵兽死去,主人不会受到伤害, 却有所感应。他手下豢养十余只灵兽, 白隼并非凶猛的战斗兽,仅用来探路和收集情报。这种灵兽周身灵气稀薄, 乍看与普通鸟兽无二,不易被修士发觉。   炼丹师皱眉:“不妙, 两边还未真正交手,咱们先棋差一招……”   阵符师安慰大家:“往好处想, 不一定是人,有可能是鬼。”   驭兽师丝毫没有被安慰到,接过荆荻递来的酒坛, 痛饮两口, 才缓过气来。   荆荻在这支队伍中,不需要说太多话。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颗定心丸,让队友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很多人觉得荆荻行事荒唐,气焰嚣张, 比起他“典当行当剑买酒”、“明月湖祭祖大典喝醉缺席”,某次“男扮女装骗弟子入门”只能算不值一提的小错误。   但真正的荆荻交游广阔,了解他的朋友都信任他、支持他,就像眼下这支队伍。   五人小队出发向黑水河飞剑峡前行。   ……   黑水河畔,篝火旁满地鸟骨。   寒山三位弟子意犹未尽:“真香。”   他们为了让孟雪里提高警惕,深知明月湖多么无耻,顺势说起更多事情。   孟雪里由此得知,荆荻还为“亨通聚源”赚过一大笔钱。   有一次,荆荻钱花光了,买不起好酒,正巧隔壁是典当行,就将随身带的宝剑当了卖酒喝。   “亨通聚源”没做过这种生意,掌柜很为难。   他的宝剑名作‘冰镜玉轮’,乃是明月湖最好的炼器师心血大成之作,荆荻又是明月湖掌门大弟子,这柄剑有特殊意义,怎能以灵石衡量价值呢?寒山虽然与明月湖关系紧张,但“亨通聚源”广开财路,谁的钱都赚,并不想得罪死明月湖。   虽然荆荻说看着给就行,不是死当,是活当,以后还来赎,可是定价多少才算合适?   掌柜只好层层向上询问。消息递到钱誉之案头,钱誉之折扇一敲:“怕什么,这是好事啊!”   他们没有按灵石结算,只将荆荻安排在酒楼雅间,好酒放开喝。   而‘冰镜玉轮’摆在琉璃罩内展示,仅仅花五块灵石,就可以进厅观赏,端详宝剑一盏茶时间。典当行外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修士。‘亨通聚源’负责维持秩序,严防盗贼。   其实荆荻只要付清三百灵石,就可以赎回宝剑。但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恰好他那段日子刚晋升破障后期,风头正劲,找他比剑的年轻剑客络绎不绝。   荆荻说:“你来与我比剑,但我手无寸铁,你下得去手吗?胜了也胜之不武吧。不如你帮我赎剑,等你赢了我,‘冰镜玉轮’就归你!”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荆荻招呼堂中酒客,“大伙作证啊,只要他赢了,‘冰镜玉轮’就是他的!”   比剑是为了扬名,没人想扬恶名,对手只好自掏腰包,为他赎剑。非荆荻本人来赎,就不是三百灵石,而是天价。对手甚至需要凑钱,或请背后宗门援助。   荆荻持剑在手,赢过一场,转头又当剑换酒,但不出两日,还有人来找他比剑。   这样赎了再当,当了又赎,典当行掌柜只要看见强忍怒气的年轻剑客进店,就知道是来为荆荻赎剑的。   这件事发生在荆荻男扮女装之前,仍与寒山三人有关。   李唯:“他对宝剑毫无敬畏、爱惜之心,不配做剑修。”   何铭:“只恨我那时年幼无知,也为他赎过一次剑!”   张溯源:“我还借给你一千五百块灵石,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重璧峰主恨铁不成钢道:“为师辛辛苦苦写字画,挣下家业,经不起你们如此作耗!”许多宗门世家的强者都像他这般,心里憋气,又拉不下老脸,亲自出面找一个后辈麻烦。毕竟是众人见证下,年轻人的公平赌约,公平比试。   在事情闹大之前,荆荻已经喝够好酒,挥挥衣袖,回明月湖避风头了,“亨通聚源”也赚的盆满钵满。   孟雪里本来与三人同仇敌忾,转念一想,忽然又想通了。   霁霄一生为人间仗剑奔走,他舍命换来太平,建立新世界新规则,才让这一辈年轻人拥有做出选择的自由,能过各种各样的生活。   有心情做这种修行之外,极其无聊的事,也是非常奢侈的。如果环境严苛,生活便只剩下掠夺、争斗、杀戮。   霁霄真好,孟雪里开心地想。   ……   黑水河波涛汹涌,两岸悬崖壁立,如天降巨斧削制而成。   只有某段山林茂密,地势稍缓,参赛者大多在此御剑飞掠,渡过滚滚大河,‘飞剑峡’因而得名。   正值清晨,烟云缭绕,水汽蒸腾。行走飞剑峡山林中,轰鸣水声如雷,掩盖了天地间一切声音。   临近‘闹鬼地带’,五人小队心生警惕,仔细分辨水声之外的动静。驭兽师身下白虎也放轻脚步。   这一天,孟雪里照例扮肥羊,三位寒山弟子护卫着他,做出即将渡河的模样。   少年身形单薄,衣着华美,腰间挂着四个储物袋。   孟雪里略有所感,对三人传音:“来了。”   话音未落,丛林深处一阵窸窣,显出五位黑斗篷。   场面太熟悉,张溯源立刻大喝:“何方贼子!”   寒山三人故作惊慌,李唯:“保护长老!”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黑斗篷停下脚步,露出本来面目。   荆荻笑道:“我当是谁,原来遇见熟人了!”   其他四人听队长这般说,也扯下斗篷兜帽。驭兽师翻身跃下白虎。   寒山三人微怔,秘境这地方邪,昨夜才说起,今早就相遇。   何铭怒道:“谁跟你是熟人!”   张溯源急忙对孟雪里传音解释。   孟雪里打量眼前五人小队,五位破障圆满,还算不错。   恰好荆荻目光一转,落在孟雪里身上,见他身穿雪青色锦衣,墨发朱唇,梨涡浅浅,眉眼灵动精致。应是被吓到了,像受惊的小动物,颇有楚楚动人的情态。   “这位就是孟长老吗,离近点看,果然是个美人。”他笑了笑,一边走上前来,柔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荆荻。荆棘的荆,荻花的荻。”   张溯源喝道:“你放肆!”   若是以往,对方出言轻薄,寒山三人必然拔剑威慑。   但这几日,他们已经习惯唯孟雪里马首是瞻,还不知道孟长老准备走什么戏路,不敢轻易开口,怕坏了长老的计划。   只听孟雪里道:“谢谢,你也挺好看,扮作女装,肯定更好看。”   寒山三人爆发一阵大笑,顿觉扬眉吐气,连对面驭兽师也笑:“哈哈哈哈听见了吗!夸你好看呢。”   荆荻一怔,微微挑眉,有点惊讶。   “霁霄真人怎么有你这样的道侣?”   孟雪里:“他说合籍,我同意了,就这样有了。”   荆荻:“……”   孟雪里:“人各有命,你没这个命,别太羡慕他。”   五人小队齐齐无语。这和传言中的孟雪里根本不一样。   他们传音商量对策,现在是两方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打一场,抢下对面的玉符。   驭兽师主战,炼丹师主和,四人等队长拍板,却听荆荻道:“我改主意了,这个孟雪里真挺可爱,我想……。”   阵符师大惊失色:“你还是人吗?他可是剑尊遗孀!你的底线呢?”   荆荻:“我没有底线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驭兽师:“跟兄弟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剑尊遗物?”   “就算不为遗物,不为‘厌雨’、‘倦风’,就不能招惹他了?”荆荻笑道,“这种被精心宠惯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带点娇嫩尖刺,真是别有风情啊。”   医修狠翻白眼:“禽兽,不要脸!”   阵符师:“你胆子真大,不怕剑尊在天之灵,降下一道神雷劈死你?”   荆荻:“剑尊已然仙逝,他背后只有寒山,寒山还能管他带着嫁妆改嫁?你们看好吧,等秘境结束,他就随我回明月湖了。”   他一路顺风顺水,未经坎坷,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便以为无事不可为。   另一边,孟雪里等人也在传音交流。   孟雪里:“大家稍安勿躁,看我指令行事,咱们整整他。”   张溯源:“单凭孟长老吩咐。”   孟雪里想,三位师侄尽心侍奉自己,又是捏肩、又是捶背,既然他们与此人有私怨,我不如将此人整治一顿,好替师侄们出气。   传音速度比说话快,不多时,两方都已沟通完毕,定下计划。   荆荻温和笑笑:“孟长老要渡河往东去?你们有所不知,这几日但凡在飞剑峡渡河,都是有进无出。正巧我们也要往东,不如护送长老一程……”   阵符师神秘兮兮地说:“河里有鬼呢!”   驭兽师拍胸脯保证:“我等仰慕霁霄剑尊,不会害孟长老。”   孟雪里笑了笑:“好啊。”   他的笑容柔弱又天真。 第48章 春光消逝   寒山三位弟子听对面说“河里有鬼”, 不由心情复杂, 想到自己最近做的事, 忍不住偷瞟孟雪里。   他们演技上去了,脸皮还不够厚,所以“尴尬”二字写在脸上。   孟雪里无辜地眨眨圆眼。   他只打劫储物袋和玉符, 不曾害人性命。按照规则,失去玉符的修士,等于失去大比资格, 明天就可以走传送阵离开秘境。何来“飞剑峡有进无出”的说法?想来是对面故意夸张, 想吓唬自己。   荊荻见状,误以为寒山四人果然遇到难处, 需要更多人保护孟雪里。   “既然以后要同行,咱们得彼此熟悉啊。先从这位开始, 这是我们队的阵符师。”   他语气熟络,很自然地将“你我”变成“咱们”, 一边示意他的队友自我介绍。   自家队长心怀鬼胎,队友自然配合他,对孟雪里热情友好。   阵符师:“我叫刘敬, 雾隐观观主门下三弟子, 主修布阵,辅修推演术。”   他气质儒雅,像个读书人。   荆荻补充道:“刘师弟最近痴迷研究‘招魂阵’,鬼神之事挂在嘴边,还请不要见怪。”   孟雪里心中微动:“这世间真有‘招魂阵’?能招来逝者魂魄?”   刘敬答道:“会有的。”   荆荻转向下一位青年:“这位是我们队的炼丹师, 名叫郑沐,南灵寺俗家弟子,拜在方丈大师门下。主修炼丹,辅修金刚伏虎拳。”   郑沐笑容和气:“不敢当,只有历经红尘洗练,风雨磋磨,方能受戒出家,正式成为方丈弟子。”   孟雪里笑道:“南灵寺的规矩确实如此,我也有所耳闻。”   介绍两人之后,气氛越来越融洽,不待荆荻再开口,一位柳叶细眉,杏眼桃腮的女修上前两步:“我叫宋浅意,师从松风谷清河道尊。孟长老和寒山三位师兄如果有伤未愈,可以让我看看。”   孟雪里:“多谢好意。”   最后一位粗犷的驭兽师道:“我叫徐三山,师从北冥山驭兽宗宗主,这白虎是我的本命灵兽!”   他身旁猛虎足有一人高,雪白皮毛,灰色花纹,灿金眼瞳,看上去威风凛凛。   孟雪里:“它好漂亮。”   白虎侧头嗅嗅孟雪里。   徐三山忍不住得意:“孟长老别怕,这虎极通人性,我让它载长老一程!”   孟雪里伸手去摸,白虎呜呜咽咽地低头,竟猛然后退两步,躲开他的触碰。   徐三山觉得很没面子,凑在猛虎耳边:“乖乖,你怎么回事?”   孟雪里善解人意地笑笑:“它不愿意就算了,不要紧。”   伸手不打笑脸人,寒山三位弟子虽然仍对荆荻十分戒备,心想姓荆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对其他四人略有好感,阵符师儒雅,炼丹师和善,驭兽师直率。   尤其是松风谷的宋师妹,看起来温柔文静,怎么跟荆荻这种人混在一起。   不怪他们态度变化快,大多数剑修的人生理想,除了证道,就是找一位温柔医修同行。   荆荻知道寒山三人不信任他,为表同行诚心,带头忙碌起来。五人小队深入丛林,砍下粗壮翠竹,绑作一张巨大竹筏。   众人登上竹筏,席地而坐。荆荻一道剑气,将竹筏送入滔滔河水中。   飞剑峡幽深曲折,水势湍急,但竹筏有阵法护持,一路乘风破浪,平稳顺畅。筏上众人滴水不沾。   “有我等保护,孟长老不必担心安全。我们坐竹筏顺流而下,走水路去中央城,好让孟长老欣赏两岸奇景风光。飞剑峡没什么意思,等到了风景最美的云烟峡,我再带孟长老渡河。”荆荻说得轻松极了,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坛,“良辰美景,好酒相伴,孟长老就当来瀚海秘境春游一趟。岂不乐哉?”   孟雪里笑笑:“多谢好意。我酒品不好,无福消受。”   荆荻也不强求:“那大家聊聊天吧。从前三位道友对我多有误解,正好借这个机会,咱们冰释前嫌,重新认识一下。”   荆荻的队友们心里直翻白眼,他们知道队长绝非真心想与寒山三人解释,只是怕孟雪里对他印象不好罢了。如果直说找个地方坐下,咱们喝酒看风景,谈点风花雪月的事,肯定不现实,才搞出这竹筏的把戏。   宋浅意同情地看了眼孟雪里。   寒山三人也同情地看着荆荻。   张溯源传音道:“孟长老,有你出手,荆荻肯定跑不了。但他的队友怎么办?”   孟雪里也有点拿不准:“前些日子被咱们打劫的,都是看见我腰间储物袋,起了歹意的人。可是这次,这几人没有看我储物袋一眼,只看我的脸。如果他们真心想保护我们,我们却恩将仇报,那就坏了……”   何铭:“其实我觉得宋师妹不像坏人,可能被荆荻骗了。”   李唯急道:“可是荆荻不能不整啊!”   孟雪里:“我来试探一下。如果他们真有歹心,肯定会露出马脚。”   “好,我们听长老的!”   竹筏上两边心思各异,却诡异地和谐融洽。   荆荻以为孟雪里十六岁就与剑尊合籍,三年未出长春峰,肯定对外界知之甚少,又充满好奇,便从秘境讲起,结合自身经历,大谈三界各种奇景、奇闻。   他游历各处,见多识广,言谈风趣幽默,众人渐渐听得入迷。   孟雪里也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不时点头微笑,见气氛正好,便有意引话:   “我之前听说你当剑买酒的事,想来十分有趣,能否借剑一看?”   荆荻一怔:“你想看我的剑?”   “莫非看不得?”   荆荻大笑,原来孟雪里并不明白,要看一个剑修的剑,意味着什么。他毫不犹豫捧出长剑:“这玩意锋利,小心别伤到你。”   “铮!”   孟雪里拔剑出鞘,一道雪亮剑光照在他眉间:“这便是‘冰镜玉轮’?果然是不凡神兵!”   不知为何,荆荻见他持剑在手,心中突然泛起寒意。   这种违和、危险的感觉很快消失了,孟雪里将长剑还给他。   驭兽师忽问:“说起神兵,境主说的‘厌雨、倦风’到底是什么,我实在好奇!”   炼丹师道:“或者它们不是神兵,是功法?”   孟雪里暗骂胡肆,面上平静道:“是境主误会了,‘厌雨、倦风’,我真的没见过,甚至进入秘境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   众人露出失望神色。却听孟雪里话锋一转:“不过,我道侣确实有神兵传世,这柄奇门兵器,名作‘光阴百代’,是他专门为我打造的。”   阵符师刘敬道:“‘光阴百代’配‘初空无涯’,时光与空间,确实相配。不知现在何处?”   孟雪里笑笑,召出长枪,双手翻飞间银光闪烁。他耐心地展示‘光阴百代’诸多变化,末了递给荆荻。   寒山三人对视一番,心照不宣。对面五人的命运如何,全看这一次了。   荆荻等人将奇兵捧在手中端详,依次传阅,啧啧称奇,又觉得孟雪里天真不知事,毫无防人之心,暗中互相传音。   驭兽师徐三山道:“剑尊留下的奇兵,举世无双啊,这算大宝贝了吧?荆荻,你有点良心,就别骗人感情了,只要将这宝贝骗来,咱们这趟就算回本了!”   荆荻无所谓地笑笑:“你不是武修,不懂这些。兵器并非越多变化越好,武修之道,在于精专。一种剑诀苦练千万遍,才算勉强入门。你们见过一个人,能同时练好长棍、长枪、双剑、暗器飞镖?就算真的都练过,实际战斗中,用得出来吗?”   其余四人听罢,深觉有理。   荆荻:“所以这柄奇兵虽然灵活多变,但华而不实,只能吓唬外行。应该是剑尊随手做来,哄道侣开心的小玩意儿。算不上什么宝贝。”   “有道是‘无用最难得’,肯花心思做没用的东西,恰好证明孟雪里与剑尊情谊甚笃。”宋浅意幸灾乐祸道,“你的机会不大吧?”   “我就是喜欢迎难而上!”荆荻畅想道,“诱拐剑尊遗孀,啧,特别满足征服欲,有成就感。剑尊仙逝之后,长春峰中‘春光消逝’,漫漫长夜,他孤身辗转,不觉得寂寞吗?”   徐三山摇头:“说真的,我灵兽的道德底线都比你高。”   五人小队结束传音,荆荻将‘光阴百代’还给孟雪里,笑容真诚:“这么贵重的东西,快些收好!”   孟雪里微微皱眉。   ……   寒山。   长春峰,月光如水,夜色静谧。   虞绮疏白日里连打二十场擂台,毫无胜利喜悦,回到溪畔竹楼,便倒在床上昏睡,抱着金钱鼠睡得万事不知。   他知道肖停云今夜就要闭关了,未来三个月见不到面。但他实在太累,一根手指也抬不动,没力气去祝对方闭关顺利。   孟雪里离开后的长春峰,万事如旧。暖风依旧香甜,桃花依旧灿烂,池塘里的锦鲤又长大一寸。   孟雪里在时,经常躺在池塘边软榻,对着锦鲤聊天。锦鲤摇头摆尾,溅起晶莹水光,好像真能听懂。   然而此刻,肖停云站在池边。锦鲤们向池底潜游,水面一丝波澜也无,完整地映出一弯月影。   他说:“我要出一趟远门。好好看家。”   风静水深,万籁俱寂。 第49章 早晚得栽   霁霄离开后, 深水泥沙之下, 一柄长剑微微震动, 似在回应主人心意。   它像漫长冬眠后终于苏醒的猛兽,牵动整座长春峰地脉颤抖一瞬。   被窝里的虞绮疏猛然惊醒,与金钱鼠同时跃起, 四目相对。   “地震了?”   “吱吱?”   这鼠从前仅有茶盏大小,必须捧在手心。不知道是否因为薅毛刺激生长,竟然渐渐长大, 可以揣在怀里。   月影西顾, 长夜寂静,只听见窗外溪水奔流声, 林海波涛声。   虞绮疏喃喃自语:“没地震,一定是我今天太紧张了。还是再睡会儿, 天亮还要给钱掌柜送桃花……”   金钱鼠奋力扑腾,虞绮疏抱着它哄:“好吧, 我不带你去,别闹了,快睡。”   钱誉之上次看见小鼠, 满脑子都是生意:“这就是孟长老的招财金钱鼠?它生崽吗?卖不卖?”   金钱鼠转头闷在虞绮疏怀里, 尾巴对着钱誉之。自那以后,只要虞绮疏提起钱掌柜,就招来小鼠一通猛烈扑挠。   他又昏沉睡去,做了个噩梦。梦里自信满满地去挑战孟雪里和肖停云,结果被两人摁在地上暴揍。   虞绮疏今天胜多败少, 面对夸奖却茫然飘忽,连称不敢当。他一直认为自己悟性太差,不适合练剑,可能更适合做阵符师或者医修。只有像孟雪里和肖停云那般,才配做武修吧。   有人说他太谦虚,入道短短时日,已然进步飞快。应该去瀚海秘境,和那些天之骄子互相伤害,怎么留在演剑坪打擂台,专欺负看家守门的闲散修士。   也有人说孟雪里运气确实好,好得不讲道理,不可思议。总共只收过两名弟子,两位都是天才。   于是在孟雪里不知道的时候,长春峰金丝桃花销路更宽了。   ……   巨大竹筏乘着滚滚白浪,顺水而下,筏上众人谈笑风生,仿佛是整条黑水河上最醒目的靶子。   两岸茂密丛林、河道险滩处,数不清的修士隐藏踪迹,暗中打量竹筏。   荆荻自恃战力高强,手中抱剑,不怕旁人神识窥探。   确实有自不量力的其他小队,试图埋伏拦截竹筏,荆荻有意在孟雪里面前表现,不让队员出手。阵符师、炼丹师、驭兽师对他有信心,事不关己一般,抱臂看热闹,为孟雪里解说剑招。   “这一剑厉害了,嚯,明月照大江,从容大气!”   “哎呀不得了,明月出关山!”   荆荻师从明月湖掌门,练得自然是明月剑。   寒山三人耳畔尽是‘明月’,当然不乐意,他们不愿受荆荻庇护,主动出战。   于是今日的战斗中,只有剑修和医修忙碌。   宋浅意修习松风谷的回春术,可以帮助武修更快地恢复真元,如果武修战后真元暴动,她也可以帮忙疏导。   寒山三人第一次被回春术治愈,纷纷感叹道:“小队里有医修,原来是这种美妙感觉。”   “荆荻命真好。”   一路上孟雪里没有活动筋骨的机会,被严密保护着。   到了黄昏,半江瑟瑟半江红,青山绿水笼罩在昏暗暮色中。   荆荻提议道:“孟长老,中央城近了,但竹筏阵法需要加固。依我看,咱们靠岸歇息一夜,养足精神,明早再赶路。”   孟雪里点点头:“辛苦了。”   长老同意,寒山三人自然没有异议。   众人停筏上岸。刘敬不明白,传音问荆荻:“阵法完好无损,你让我加固什么?咱们干嘛停下休息?”   荆荻轻笑:“活该你没道侣。白天英雄救美,晚上当然要趁热打铁,一举拿下。学着点吧。”   徐三山骂道:“这孙子,早晚得栽一次,才知道天高地厚!”   另一边,宋浅意趁着为寒山三人梳理真元的时候,对孟雪里传音道:“我买过长春峰的桃花。”   “是吗?”孟雪里心想,这也值得传音,买桃花真的很丢人吗?   “等我回去,跟钱掌柜打招呼,下次送你一枝。”   本来就不算值钱东西,卖得贵而已。   宋浅意欲言又止。   荆荻有时候确实没底线,不择手段胆大包天,但也是一位讲义气的朋友,负责任的队长。她不会出卖队长。   可是孟雪里也挺惨,剑尊仙逝之后,他孤弱无依,又遭人觊觎美色和财富。   她最终委婉地提醒:“你与我并不熟悉,就说要送我东西,让我白占便宜?你从前久居长春峰,不知世道险恶。其实人心不古,也不是谁都像剑尊那般,值得托付终身。”   孟雪里微惊,心想有话好好说,姑娘你不会暗恋我道侣吧?   只听不远处荆荻喊道:“来吃鱼!”   宋浅意:“走吧孟长老。”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上岸之后,荆荻几道剑气打进河中,打来十余条肥美野鱼。他又让郑沐生起丹火,自己为众人表演烤鱼。   寒山三人吃着外焦里嫩的鱼肉,心中嘀咕,姓荆的这一路为他们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到底图什么?   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有孟雪里不为所动,不喝酒也不吃肉。   篝火旁,少年浓密睫羽投下阴影,鼻梁挺翘,下颌削瘦。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荆荻心中更觉欢喜:“孟长老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孟雪里笑笑:“我吃素。”   张溯源赶忙解释:“霁霄真人大丧,孟长老茹素服丧。”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齐齐看向荆荻,气氛一时尴尬。   孟雪里察觉不对:“怎么了?”   荆荻反应快,站起身故作严肃道:   “孟长老,其实我有话和你说!事关重大,我只想和你一个人商量。”   孟雪里微微挑眉:“可以。”   寒山三人紧张传音,孟雪里示意他们无事。   荆荻和他队友加起来也不是自己对手,不怕有什么阴谋诡计,正好能摸清对方意图。   孟雪里随荆荻走远。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明亮的星河横跨大河上空,隐没于对岸峭壁。   他们来到河边一片开阔草地。孟雪里站在星空下,银色斗篷高高飞扬。   “现在可以说了?”   荆荻看着他,即使知道秘境中的天空并非真实,是蜃兽吐气造就的幻象,依然觉得这一幕很美,身边的人很美。   晚风轻柔,气氛正好。   “雪里,我……”   话音未落,天空剧烈震颤,漫天绚亮星斗摇摇欲坠。   同一时刻,所有参加大比的修行者,一齐抬头仰望,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蜃兽被惊动了?”   蜃兽形似白蛟,常年休眠,是秘境守卫者,盘踞在深不可见的中央城地宫。除了霁霄真人,没有人去过那里。   通往地下的甬道,幽深而曲折,墙壁镶嵌的硕大鲛珠散发着淡淡光辉。   一道人影站在蜃兽前,与巨大蛟身相比,他显得渺小瘦弱。蜃兽却低着头,轻轻吐白气。   “我回来了。”霁霄抚摸它的犄角:“安静点。”   于是秘境天空重归平稳。   灿烂星光下,孟雪里微微蹙眉,荆荻急忙道:“别走,这只是蜃兽换气,不碍事,咱们继续吧。”   孟雪里略感不耐:“你真有急事,就别吞吞吐吐!”   荆荻深呼吸:“雪里,其实我想说,我对你一见……”   霁霄拍拍蜃兽脑袋:“我道侣人在何处?”   蜃兽第一次听他找自己寻人,觉得新鲜,原来眼前这人并非无所不能。它兴奋地在霁霄掌下翻身,重重吐息。   “轰!”   一道电光撕裂夜幕,滚滚雷鸣如重锤砸下。   秘境从未出现如此诡异天象。篝火旁,众人扔下烤鱼,猛然起身。   寒山三人还未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天际闪电,其余四人已向荆荻离开的方向拔足狂奔。   徐三山:“我去!”   宋浅意:“他不会真被雷劈了吧!”   刘敬:“剑尊在天之灵,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啊!” 第50章 真正的鬼   荆荻正说到关键处, ‘钟情’二字来不及出口, 一道明亮闪电, 裹挟蜃兽威能当头劈下。   几乎同一瞬间,身旁美人神色骤变:“快闪开!”   他眼前一花,身形高高飞起。   孟雪里反应极快, ‘光阴百代’一棍挑起,将人打出雷击范围。   荆荻还未落地,刚召出长剑, 夜空电光一闪, 又是一道雷鸣!   “轰——”   孟雪里无意伤人,只使了三成力, 以荆荻的修为,原本可以在半空卸下力道, 稳住身形。   但在荆荻眼中,身旁美人素来柔弱, 这一棍他根本毫无防备。于是硬生生挨了一记飞棍、躲开第一道雷,却正好撞上第二道。   事情发生太快,当众人匆忙赶来, 只见树木倾颓, 遍野狼藉,丝丝电光如游鱼。   荆荻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咳咳咳!”   他队友来得快,寒山三人紧随其后。医修一个箭步冲上前:“真被劈了?快让我看看!”   荆荻赶忙摆手:“不用!小问题!”   孟雪里有些愧疚,手持‘光阴百代’垂头站着,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住,你还好吗?”   荆荻赶紧爬起来:“没事没事,我护体真元结实得很!”   在美人面前,受伤不重要,丢面子才重要。   可是这柔软美人,怎么力气这般大?   荆荻队友围在他身边传音。   郑沐宣佛号:“阿弥陀佛,造孽呀。”   徐三山幸灾乐祸:“这次是雷,再来一次,天上下刀子、下剑雨啊!”   刘敬:“出师不利,此乃天意。收手吧,这是剑尊开启的秘境,剑尊在天上看着你呢。”   方才电闪雷鸣,声势骇人,转眼又恢复晴空万里,漫天星斗灿烂。   荆荻看着星光下内疚无辜、楚楚可怜的孟雪里,偏被激起好胜心:“我就是要逆天而行!霁霄真人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死了还能继续霸道?老子不信邪!”   宋浅意知道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无所谓地耸耸肩,对其余三人道:“行吧,下次咱们站远点。”免得被误劈。   被荆荻视作“战利品”的孟雪里,则忙着向寒山三人传音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我一没留神,把人打伤了。但他为什么拒绝治疗?”   张溯源道:“打就打了吧,刚才看他队友反应,他肯定不怀好意,他都说了什么?”   孟雪里茫然:“他什么也没说啊!”   何铭:“孟长老,要不然算了,咱跟他们分道扬镳,两不相干。”   孟雪里笑了笑:“你们舍得宋师妹?”   三人齐齐望天沉默,哪有剑修舍得离开医修呢?可是萍水相逢,终须一别。   孟雪里:“原本可以算了,但现在我真的好奇。”他从没遇到这种怪事,荆荻不图他钱财法器,图什么呢?   经过一遭波折,两队气氛略显僵硬。荆荻想表白心意,只得另择良辰。   既然看星星不成,他决定重整旗鼓,邀请孟雪里看大河日出。   荆荻自我安慰道:“总不会比这次更坏。好事多磨罢了。”   黎明时分,晓风残月。   茫茫晨雾似一层轻纱,笼罩着滚滚河水。河对岸险峻秀丽的奇峰怪石,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孟雪里随荆荻来到河边,清凉水汽扑面,他却无心赏景:“你说吧。”   荆荻心想,你既然答应我的邀请,前来与我独处,肯定也对我有意。   他受到鼓舞,心中欢喜:“那我就直说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孟雪里一怔,没想到他如此好学:“我觉得,你挺好。”   荆荻激动上前两步,正要揽他入怀,却听孟雪里继续道:“就是反应太慢,剑法练得不差,战斗意识挺好。你这个年纪,该算不错了,以后路还长……”   荆荻嘴角笑容渐渐凝固。   孟雪里忽道:“小心!”   荆荻一惊,昨夜被长棍猛击的肋骨隐隐发疼,下意识侧身闪开,却没躲过那只闪电般袭来的手。   孟雪里出手如电,拎着他后衣领,猛然跃起!   荆荻凌空抽剑,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轰——”   他话音未落,视野被冲天水光遮蔽,一声巨大爆炸响起,震得他双耳发麻。   他们原先站立的河畔巨石,瞬间炸成粉末,河水中十余道黑影冲天而起。   孟雪里更快一步,飞身冲破水雾。他一手拎人,一手持长枪,见荆荻已经拔剑,欣慰于对方这次反应速度,顺势一掌将人送出:“去!”   “啊——”   荆荻犹在半空,身形前扑,正对上十余人来势汹汹,只来得及一剑横扫。   ‘冰镜玉轮’划过半边圆弧,好似一弯月影,将来敌阻拦一瞬。   “回来!”   趁这短短一瞬,孟雪里长枪灌注狂暴真元,右足踏过荆荻肩头,借力一点,身形再度拔高!   银斗篷猎猎飞扬,似一只展翅白鹤。   他手中招式却毫无轻盈美感,长枪居高临下,轰出雷霆一击!   队友们闻声赶来,阵符师大喊:“果然有鬼啊!”   孟雪里冷笑道:“我们不是鬼,秘境里藏着真正的鬼。”   可是除了寒山三人一齐拔剑,其他队友都震惊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什么怪物。   孟雪里一枪砸下,水面接连爆炸,与此同时,河畔密林、对岸白雾后又显出二十余道黑影。   他们被包围了。   ……   霁霄向蜃兽询问孟雪里何在,瀚海秘境空间辽阔,寻人不易,蜃兽便降下一道雷电,为他指明方向。怕他感知不准确,好心又补了一道。   霁霄:“可以了。”   众多参加大比的修士不知内情,纷纷猜测有人在秘境中违反规则,被地底蜃兽察觉。   天象变化,就是一种警告。   “有人追杀失去玉符的弃权者?”   “有人破坏离开秘境的传送阵?”   “有人遮掩骨龄,伪装境界?”   但警告之后,蜃兽再无动静。   众人不知道秘境外的真实天空,如今是什么模样,没了那柄裁定是非的剑,这件事将如何处理?   按秘境中寒山修士的想法,当然是像从前一样,违规者人人唾弃,大比结束后受到惩罚。   按明月湖修士的想法,秘境规矩由霁霄真人制定,他死去之后,人间有了新的圣人,旧规则还算规则吗?   虽然二圣当空,但天湖大境之主平时万事不管,对修行界发展毫无贡献。   瀚海秘境大比各派云集,乃修行界第一盛会。这一次大比,应该成为辞旧迎新的标志,由明月湖建立新规则。   这两派之外,其他修士想法更多,希望有利于自己的规则保留,不利于自己的规则废除,因门派规模不一,利益诉求各不相同。   然而高天之外,大人物对这次秘境的真正布局,是年轻修士们远远想不到的。   霁霄同样不知道,但他不放心孟雪里,所以他来了。 第51章 陷入魔障   黑水河, 巨浪冲天, 杀机毕现。   两岸悬崖峭壁被爆炸震动, 土石纷纷崩落,砸进澎湃波涛中。   漫天水花与坠石之间,一柄长枪如蛟龙出水, 悍勇刚猛势不可挡,孟雪里乘风踏浪,一枪挑翻一人, 冲出黑衣人围堵, 向河畔掠来。   荆荻与他队友看见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敢相信那真是孟雪里。   更多敌人自对岸山崖现身,飞身渡河。   “别发呆!”孟雪里声音灌注真元, 穿过轰天水声:“爆破符!”   “来了来了!” 刘敬如梦初醒,向河中连打四张符箓。   孟雪里躲开激荡水花, 无奈道:“我说爆破符掩护我,你炸我干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阵符师一边道歉,赶忙补救, 这次打准了。   寒山三人飞身而至, 呈鼎立之势,结成剑阵接应孟雪里,荆荻的剑比他们更快一步,‘冰镜玉轮’终于显露真正锋芒,如一轮光华夺目的明月, 剑刃划过之处,血光飞溅。   荆荻的队友也反应过来。徐三山翻身骑上虎背,金瞳白虎一声怒吼,响彻山林,只见林间跳出七八只长臂巨猿,随白虎与主人一同冲入敌阵。   郑沐喝道:“金刚伏虎拳!”   他双臂泛起淡淡金光,呈现金石之色,拳风如雷。   宋浅意双手结印,以她为中心,青青草木飞速生长,灌木如护甲拱卫,长藤如铁鞭抽出。   刘敬见状,给她脚下加了一圈聚灵阵。   这五人不愧是各派精英弟子,他们加入战局后,本来平衡胶着的局势,形势立刻明朗。   孟雪里压力骤减,“光阴百代”灵活变化,攻势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八人虽然以少战多,却被孟雪里气势激励,愈战愈勇。   黑水河战场掀起腥风血雨,水声、爆炸声、兽吼声、惨叫声交织。   “撤!”   三十余位黑衣刺客折损大半,领头者一声命令,同时扔下爆破符撤退。   他们在水下和林间潜藏,是为了寻找时机,出其不意地抢占先手,最好可以一击必杀,却被孟雪里躲过。又因为低估孟雪里,瞬间失去主动,付出惨痛代价。   寒山三人打得热血上头,正要冲出水雾,提剑去追。   “别追,小心陷入圈套。”孟雪里横枪拦下:“他们还会回来。”   水花纷纷落下,队友们聚在一起。   张溯源稳重些,立刻清醒过来:“这些是什么人?”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有人受伤吗?”   三人摇头。   孟雪里立在河畔,用银斗篷擦拭‘光阴百代’,思绪渐渐清晰。   这些人不像参加大比的弟子,功法看不出派别,倒像经过专门训练的刺客。   秘境第一日遇到的散修队,那位名叫青黛的领头者说有人想杀他,他听了没往心里去。   今天来杀他的人,或许就是谋害霁霄的人,或许只是觊觎霁霄遗物的人。   他在妖界有许多仇敌,现在人间也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反而债多不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荆荻收起剑,环顾狼藉战场。滚滚河水变为血红色,裹挟着断臂残肢,奔腾而去。战斗胜利的喜悦兴奋渐渐消退。   从昨晚到现在,被棍打、被雷劈、被拎、被扔、被踩,紧接着就是一战恶战,吃尽了过去二十多年人生没吃过的苦。   美人的小手还没拉到,先折腾掉半条命。   好不容易缓过神,美人花摇身一变,成了食人花。他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   等他缓过神,又觉得后背发凉。   如果霁霄真人没死,孟雪里还在长春峰喂鱼养花,不问世事。   人们谈论起他,只会说他是霁霄道侣。没有人知道,寒山剑派还藏着这一号厉害人物。   全队无人受伤,他的队友收起兵器,打理衣饰,凑在他身旁传音交流。   徐三山:“他吓傻了?”   宋浅意:“傻了呗。他幻想的表白,应该是‘赠人鲜花,手有余香’,现在恐怕‘心有余悸’吧。”   刘敬感叹:“想来也是,堂堂剑尊的道侣,怎么会是凡人?”   荆荻看着孟雪里冷漠的侧脸,忽然心中一动:“不,我更喜欢他了。我还要追求他。”   徐三山:“你说什么?!”   郑沐:“阿弥陀佛,你是魔障了啊,速速醒来!” 第52章 快追上去   宋浅意指向赤红大河、狼藉战场:“看着这些告诉我, 你想追求谁?”   孟雪里一枪斩去, 分水破浪、裂云崩山。队长没底线, 总比不要命好。   刘敬:“你只是没被‘光阴百代’打过。嘁,以前还忽悠我们,这种奇门兵器不实用。”   荆荻不理会:“我能与他相遇, 与他同行,就是有缘。我对他一见钟情,看见他真实面目更觉欢喜, 诚心诚意想与他结为道侣, 怎么就不行?”   说话间,只见孟雪里提着长枪走过来, 五人此时再看这柄奇兵,下意识心情紧张。   孟雪里神色淡淡:“你们应该也发现了, 这次秘境不对劲,有人违反规则。那些人冲我来的, 不像参赛弟子。不如咱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   “不!”荆荻大喊, 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 语气缓和道,“我是说,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朋友,应该共渡难关。见势不妙就抛弃同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孟雪里:“特殊时刻, 你我并非同门,还是避嫌吧。”明月湖与寒山关系僵硬,霁霄死后短短时间,明月湖便有人成圣,孟雪里无法不多想。   荆荻知道他顾忌什么,赶忙解释:“我以道心起誓,我对此事毫不知情!而且我觉得,我师父也不会……”   孟雪里:“荆道友,这些天谢谢你。”   不管对方从前有何目的,刚才作战确实奋勇出力,确实为他们绑竹筏烤鱼肉,值得道谢。   荆荻泄气:“……不客气。”称我‘道友’,又说‘谢谢’,我还能说什么?   孟雪里带着寒山三人,与荆荻的四位队友点头致意:“告辞了。”   四人向他行礼,又同情地看着荆荻。   寒山三人不舍地看着宋浅意,但他们知晓轻重,也认为分道扬镳更好。   两队分别后,寒山三人渐渐发现不对劲。   “孟长老,这好像不是去中央城的路……”   孟雪里对三位师侄道:“这次秘境危险不可预料,你们走传送阵离开吧。”   秘境中传送阵有四处,正巧附近就有。   寒山三人大惊。   “我们不走!”   “我等誓死保护长老!”   孟雪里摇头:“那些人来意不明,或许会破坏传送阵,再不走,就怕走不了了。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们,离开之后,一定要将秘境变故告诉紫烟峰主,让她立刻通知掌门。”他声音低下去,“我担心寒山有变,希望是我想多了……”   三人第一次见孟雪里面无表情,心中隐隐生畏,更深知此事至关重要。   张溯源劝两位师弟:“如果说孟长老一个人战力有十分,再加上咱们三个齐心协力,则战力只剩八分。咱们如果留下,反而害得孟长老分心照顾。”   何铭想了想:“消息一定传到,孟长老放心!”   李唯:“孟长老万万保重。”   陆续告别两批人,孟雪里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暮色四合,夕阳照进深林,被重重密叶遮挡,只留下微不可见的光辉。   孟雪里习惯单打独斗,孤身上路毫无畏惧,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不多时,却发现荆荻等五人竟然跟着他。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不远不近、悄悄缀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倒像是保护。   孟雪里不解:“这小子,到底搞什么?”   对方不露面,他只做不知,或许对方跟一段就放弃了。   孟雪里决定找个地方过夜,这具人身到底不比妖身强硬,需要调息打坐。   他走进一处隐蔽、安静的山洞,洞中黑魆魆望不到底。   孟雪里触动“光阴百代”枪尖机关,“噌”地一声,枪尖亮起微微红光,像窜起一簇跳跃的火苗。   他以兵器照亮前路,却听见身后动静,便不动声色等那人走近,猛然回身,长枪横扫——   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雪里,是我。”   孟雪里赶忙收手,“光阴百代”枪尖闪烁的微光中,那人取下斗篷兜帽,露出俊美面容。   孟雪里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霁霄实话实说:“蜃兽认得我。”   蜃兽孟雪里知道,他和雀先明都算是对方的旧相识。蜃兽不是人间灵兽,而是妖界妖族。此妖胸无大志,生性懒怠,已经活了五百年,还不会化形,每天悠悠然吐气。   但蜃兽为什么认识肖停云?   孟雪里心中微微泛酸,霁霄不仅养着其他妖,还把儿子介绍给其他妖认识,以表信任。又想到蜃兽为秘境守门,对霁霄的用处比自己多,自己是没有立场不乐意的,心里更酸了。   孟雪里:“胡闹!这是什么好玩地方吗!你来干什么!”   “不放心你。”霁霄见他精神不济,从储物袋抓出一把松子:“给你带了点吃的。”   孟雪里眼神一亮,期待地捧起双手。   另一边,阵符师转动阵盘:“孟长老在前方山洞消失了!”   荆荻:“快,咱们追上去!” 第53章 胡言乱语   孟雪里捧着一把松子, 低头嗅嗅熟悉的油香味。零食来之不易, 他舍不得吃完, 便小心翼翼装回自己的空储物袋,只拣出几颗慢慢咀嚼。   孩子太孝顺,太有良心了, 他满足地想着。   孟雪里来秘境这段时间,每次教导寒山三位师侄如何作战,都会想起自己的徒弟。此时他看着大徒弟, 更觉亲切顺眼, 这种淡淡的思念情绪难以言表,却在心中悄然流淌。   霁霄亦有同感, 小别重逢,更觉眼前人可爱。   静谧幽深的山洞中, 只有‘光阴百代’闪烁微光,照亮两人面容。这里温情脉脉, 仿佛自成世界,与外界危险隔绝。   “停云,你仔细看看师父, 有什么变化?”   孟雪里转了一圈, 怕徒弟看不懂,轻轻踮起脚尖,抬手比划两人身高。   霁霄认真想了想:“你长矮了。”   “我长高了!秘境水土养人,我来这里就长个子!”孟雪里气愤道,“是你长得太快!”   霁霄笑了笑, 想摸他发顶,硬生生忍住了。   孟雪里突然反应过来:“你来这里,掌门真人知道吗?小虞知道吗?”   霁霄又从储物袋摸出一颗糖炒板栗,剥开外壳:“只有你知道,他们以为我闭关了。”   他将栗子仁递上前,孟雪里低头吃了:“唔,你怎么撒谎?!”   孟雪里自己瞎话张口就来,却觉得肖停云不该这样。   肖停云应该像霁霄一般,正人君子,一言九鼎。   但他嘴里还含着对方带来的零食,吃人嘴软,端不起师父架子教训,只好说:“这地方危险,你快走传送阵离开,我送你……”   话未说完,洞口方向传来一声呼喊:   “雪里——”   临近洞口时,荆荻辞别队友:“我先一个人进去。”   四人齐翻白眼,在距离山洞不远处找地方歇息,听见荆荻喊‘雪里’,深感匪夷所思:   “他还敢这么叫,真不怕死。”   他们想得简单,以为队长见色起意,才眼巴巴追着孟雪里。   然而荆荻是明月湖大弟子,明月湖掌门云虚子的徒弟,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猜测寒山剑派应该还不知道孟雪里的厉害,否则当初孟雪里与剑尊合籍,不会召来那么多非议,也不会传出‘俗物’的坏名声。   如果能将孟雪里带来明月湖,不失为一桩利己利宗门的好事。   就算事不可为,他们注定成为敌人,那么趁着还未彻底敌对时,多了解对方,知己知彼,也是有利无害。   那柄奇兵实在玄妙,孟雪里使得也不是剑法,不知出身何门何派。   洞中一片漆黑,‘光阴百代’的微光照亮孟雪里与一道人影。   荆荻只见那人低着头,好像在喂孟雪里吃东西,两人姿态亲昵。他不假思索冲上前:“何方贼子!”   “住手!”孟雪里赶忙拦在霁霄身前。   荆荻看清他背后人影,怔怔收剑。   他是见过霁霄的,他下山游历时,听说寒山寻得一位先天剑灵之体,便带人匆匆赶去,试图拐回明月湖。当时在南北交界处,山脚下一座小镇追上张溯源等人,打了一番机锋,见少年一心向着寒山,才无奈作罢。后来他回到宗门,还将这件事报给师父知晓。   那时肖停云是病弱少年模样,止不住低咳,如今看来,病情好转,修为进步也快,不愧是练剑天才。   但是寒山掌门究竟怎么想的?少年还未彻底成长起来,就敢放出宗门,派他来危机四伏的秘境大比。这般磨炼方法,未免太严苛了吧。   孟雪里看看两人:“这位是荆荻,我在秘境遇到的明月湖道友。这位是……”他还没想好怎么介绍肖停云,要不要说实话,如果撒谎该怎么编。   不料荆荻接道:“这位是肖师弟,我们见过。久违了,还记得我吗?”   霁霄终于想起这号人,点点头。   “怎么前些天不见肖师弟,是与雪里走散了吧。这次秘境确实情况复杂,有人违反规则……”   孟雪里没想到,荆荻竟然主动找好了理由,胡乱点头:“对对。情况复杂。”   荆荻:“咱们这些正常参赛的人,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抵制这种行为,不能给居心叵测者可乘之机……”   孟雪里:“对。”   荆荻:“特殊时刻,还请摒弃门派嫌隙,结盟前行。我和我的队友一腔赤诚,绝无歹意。”他笑了笑,“而且我正在追求雪里。”   孟雪里点头:“对。追求……什么?!”   孟雪里一怔,大惊失色,下意识去看霁霄。   霁霄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们。   孟雪里:“不对!!”他怒瞪荆荻,“你做甚胡言乱语!”   霁霄:“我知道了。那便结盟同行。” 第54章 让他说完   “里面不会打起来了吧?”宋浅意指了指山洞方向。洞口黑魆魆, 什么也看不到。   四人席地而坐。刘敬拨弄阵盘, 感知天地气机:“不至于。孟长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估计正在语重心长地劝他,让他趁早放弃,别再纠缠。”   他们以前背地里闲聊, 对孟雪里直呼其名,觉得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就像同辈, 现在却称其“孟长老”。   金瞳白虎懒懒地卧在地上, 不时甩尾,徐三山枕着虎身:“如果讲道理没用, 让他吃点教训也好,先礼后兵呗。”   郑沐低头分拣灵草, 擦拭炼丹炉,只感叹道:“魔障了, 菩萨也渡不了他。”   宋浅意:“大家是来参加秘境大比的,不是来看他追求剑尊道侣的。他可真有闲心!”   何况正如孟长老所说,现在秘境中情况复杂。   按照常理, 各派精英弟子之间即使素未谋面, 也会时常听说对方的师承、功法、绝技。就像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只要使出“回春术”,别人就知道自己是松风谷清河道尊的弟子。荆荻的“明月剑”、郑沐的“金刚伏虎拳”、刘敬的“聚灵阵”也是同样道理,抹不去门派“烙印”。   但是今早的情况实在诡异,打完一场, 还摸不清对面那伙人何门何派。若说是买来玉符的散修,也不像。散修队伍一般不超过六人,喜欢拦道劫掠,不会出现大规模、组织严密、好似寻仇灭口一般的行动。   她蹙眉思量着,将自己的担忧猜测细细说了,却见队友还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插科打诨,浑不在意。   寒山四人不在,宋浅意撕开温柔面具,怒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没心没肺!老娘瞎了眼跟你们组队!”   徐三山继续薅虎毛:“我说,那伙人是冲孟长老来的,如果咱们不跟孟长老一路,就遇不到;咱们跟孟长老一路,自有孟长老收拾他们。今早能收拾他们一次,以后就能收拾他们第二次。你愁什么?想得太多,头发脱脱。”   郑沐擦拭丹炉:“阿弥陀佛,善人自有菩萨保佑。”   刘敬调试阵盘:“就是就是,我们有孟长老保佑!”   宋浅意转了个方向坐,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臭男人去死吧!”   ……   山洞内。相对封闭逼仄、又黑暗的空间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发酵弥漫。   孟雪里气得双颊泛红,胸口剧烈起伏。他冷冷瞪着荆荻:“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不曾深交。收回你刚才的话,立刻离开这里,我只当从未听过!”   换作平时,孟雪里突然被不熟悉的后辈表白,或许会吃惊之后,无所谓地笑笑:“知道了,孟哥不喜欢你,死心吧。”   但是此刻,他怒瞪荆荻,余光紧张地打量肖停云神色。   比起荆荻为什么突然发疯,他更在意肖停云将如何看他。   会觉得他三年第一次下山,刚离开长春峰不久,就来勾搭年轻后辈?   霁霄真人逝世不足半年,他就要抛下失去双亲的继子,琵琶别抱?   这对小孩的成长太残忍了。他虽然无父无母,却时常听虞绮疏倾诉对娘亲的思念,对父亲的埋怨,他已经是人,不再是于“人间亲情”一无所知、无法体察的灵貂。   二徒弟被家族视作弃子送来寒山,辛酸可怜,却还有娘亲疼爱。大徒弟……大徒弟谁也没有,只有自己了!   他不想在肖停云面前动手伤人,那样反而显出心虚和脾气残暴。只好勉强镇定地撇清关系,希望荆荻知难而退。   荆荻却继续道:“怎么能说是‘萍水相逢’,你我是‘有缘万里来相聚’才对。雪里,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两次试图表白不成,索性不挑良辰美景,直接坦荡说出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最坏结果就是挨孟雪里一刀。   至于肖停云,作为孟雪里的大弟子,就算能避开一时,也早晚会知道。自己若与孟雪里结缘,就算是肖停云的师丈了。   荆荻少年风流,习惯于被人倾慕,情场无往不利,从未碰过钉子,吃过亏,自然充满自信。现在孟雪里没有一枪斩来,说不定心中已经动摇了,人家都说‘烈女怕缠郎’,想来男人也是一样。   孟雪里气道:“没有机会!出去!”   荆荻:“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   孟雪里听不下去了,身体微微发抖,正欲挥枪,身旁徒弟却突然伸手,握住他手腕。触感温暖,令人不由一怔。   “让他说完。”霁霄低声道。   他站在“光阴百代”照不到的黑暗中,神色看不真切。   荆荻浑然不知自己方才躲过一劫,坦然道:“但是剑尊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爱一个死人。有多少情深意浓,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难道本世界剑修都是这种直男,只会令人窒息的表白吗???!   卷卷:是的。 第55章 至死方休   “人死不能复生。”荆荻似乎意识到自己前面的话过于直白伤人, 没办法, 实话总是伤人, 对方只有刮骨疗毒,认清现状,才能走出过去, 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亡羊补牢般加上一句,“节哀。”   黑暗中,霁霄拉着孟雪里一只手腕, 另一只没拉住, 于是孟雪里原地起跳,一巴掌狠狠呼在荆荻脑门上:“我节他妈的哀!”   这掌用了八成力道, 荆荻只觉脑壳一痛,一阵眩晕袭来, 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自霁霄死后, 说这种话的人很多,大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安慰, 孟雪里几乎每天都要听一遍。他表面好像无所谓地点头答应, 心里一直压着火气。   他以前对虞绮疏说,道侣间有特殊感应,他觉得霁霄真人没有死,依然陪在他身边。虞绮疏以为他思念过度产生幻觉,直接被吓哭了。于是他就不说了, 只听别人说“节哀”。   他今天听够了,忍够了,所有情绪猛然爆发:“我到底节他妈的哀啊!”   孟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懂不懂?别说他死在界外之地,就算他坠入火狱被烧成灰,灰飘进南海里,我也要蒸干海水,炼出他一捧骨灰。我没亲眼看见,谁敢说他死了?!”   荆荻双手抱头,头晕眼花,噤若寒蝉。   霁霄将孟雪里按在怀里,轻轻拍他颤抖的后背:“好了好了。”   霁霄对吓傻的荆荻道:“你先出去吧。免得再挨打。”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却莫名显出威仪。   荆荻挨了孟雪里一记痛锤,又对上肖停云冷淡目光,心知场面走到这一步,今天的表白算是彻底失败,再多说也无益处。他抱着头出去了。   山洞外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四人望见队长身影。   刘敬:“出来了出来了!”   郑沐:“阿弥陀佛,真被打啦?”   荆荻脸色颓败,后知后觉感到脊背发寒,揉着额角对医修道:“我头还晕着,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天灵盖碎了?”   徐三山:“哈哈哈孟长老挺彪啊,我以为他最多扇你一巴掌,不是左脸就是右脸,原来他当头招呼!”   宋浅意还正在气头上,依然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   在霁霄心里,跟小辈计较没甚意思。   就算今天荆荻的师父云虚子来了,他也懒得多说几句。如果荆荻的师叔祖归清真人在这儿,双方才有平等对话、坐下讲道理的可能。   霁霄认为,他当初救孟雪里一命,不为挟恩图报,要孟雪里奉献一生。后者是自由、独立的,不是他的所有物。孟雪里可以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也可以下山看看花花世界。   荆荻有一点说得没错,任何一个人在道侣亡故之后,都有重新选择、开始新生活的权利。所以他愿意听荆荻说完,考量对方是否有诚心,也怕孟雪里被欺骗。   但既然孟雪里不愿意听,那便以孟雪里的意愿为先。   此时霁霄拍着小道侣的单薄脊背,心想,可是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了,你别气。”霁霄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颇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是气他言行无状,我和年轻人计较什么。我是气他不尊重霁霄!他觉得剑尊死了,剑尊‘人间无敌’的时代已经过去,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开……”   孟雪里的声音从霁霄怀中传出,听上去闷闷的:“我知道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霁霄真人。”   孟雪里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被徒弟撞见刚才的荒唐事,还要徒弟安慰,实在很没面子。   他抬头看着肖停云,心情复杂:“但是停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一定要理解剑尊。他所建立的秩序,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人间变好。   “从前人间与妖界魔界一般,弱肉强食,各派强者各行其道,为了抢夺修行资源惨烈斗争,殃及凡人……你们这一辈没见过那种世界,你们在太平年岁长大,不觉得‘秩序’有何珍贵。   “有秩序才有更多选择,有规矩才有自由。比如钱掌柜不喜欢练剑,也可以安稳做生意。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这些话听上去大义凛然,这种立场看上去高人一等,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每个人真的有好处。你是先天剑灵之体,天资绝俗,不必担心前程。但如果以后某一天,你在修行界的亲人、朋友、徒弟不愿意修行,想选择修行之外的道路,你是否也希望这个世界对他们宽容些,让他们更有尊严?”   在别人眼里,霁霄是制定规则的独裁者。在孟雪里眼中,霁霄是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   孟雪里目光专注,霁霄听罢沉默片刻,笑了笑:   “有你这样为他说话,也不枉他上下求索,至死方休。其实他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每次他觉得孟雪里可爱,孟雪里就要再伸出小爪子的肉垫,向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挠一下。   孟雪里却不乐意听:“他有!你长大就明白了。”   霁霄只好与他耐心讲道理:“你觉得霁霄做了好事,其实很危险,如果他某天偏离本心,整个人间都要遭殃。他真正想做的,是用大多数人认可、对人间有利的规矩,代替某个人的一言堂。即使是他自己的一言堂。”   孟雪里想了想:“或许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我不接受。他永远不会偏离本心,这人间、整个三界,谁都可以怀疑他,不理解他,唯独你和我不行!这次算了,你以后再说他不够好,我就以师门规矩惩罚你。”   霁霄颇感哭笑不得:“长春峰的规矩?”长春峰哪来什么规矩。   “拥霁党的规矩,罚你写赞美霁霄真人的千字文章!”   孟雪里说着,从广袖中摸出几页写满字迹的纸,借着“光阴百代”的光亮翻了翻。   霁霄微惊道:“你还留着这个?”   孟雪里清清嗓子:“咳!”   霁霄无奈:“别念别念,我知道错了。”   孟雪里笑笑,将纸收回去:“以后要听师父的话。”   从前在论法堂,肖停云入党时写了千字文章,他一直贴身存放。   山洞漆黑静谧,月影西移,短短一寸银色月光照在洞口,像一洼积水。   孟雪里:“秘境危险,天亮之后,我还是送你离开吧。”   霁霄:“哪里不危险?你在这里,我不放心你,我在外面,你不放心我。咱们不如待在一处。”   孟雪里想了想,也是。自己像肖停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出生入死、血影刀光抢地盘了。不经历危险如何成长?   他最近指导三位师侄战斗,摸索出一点教育经验,正好用在徒弟身上。没道理教得好师侄,偏教不好徒弟。   他们今夜说了许多心里话,孟雪里觉得两人之间关系更亲近了:   “你要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你一定要跟紧我。”   霁霄点头,又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把松子。   孟雪里惊道:“你带了多少?”   霁霄:“够你吃三个月。吃一点就休息吧,天亮我叫你。”   孟雪里今天早晨经历恶战,傍晚经历灾难性表白,深夜又说了许多话,情绪起伏剧烈,确实有点累了。   两人坐在一起,背靠石壁。他吃过松子,熄灭“光阴百代”,闭眼浅寐。   霁霄知道他依然保持着警惕,如果有什么动静,肯定第一时间惊起。   在外界,肖停云是寒山新弟子,入道不久,虽然进境迅速,修为仍不足以与真正的大人物相比。   然而秘境自成一方空间,独立运转。在秘境中,霁霄对这里拥有一定掌控权,可以借用秘境空间运转的力量,就像圣人借来天地之力,施展神通手段。   他来此地,一为孟雪里,二为借力。   月亮穿云而行,又西移几分,银色清辉投进洞中,照亮孟雪里半边面容。霁霄心想,真挺好看。这具人身塑造得不错,百看不厌。   至于今夜的谈话中,孟雪里说霁霄永远不会偏离本心。   霁霄自己从来不敢这样想。   “初空无涯”为六大门派合力铸造,是举整个人间之力成就的神兵。当年魔族入侵,风雨飘摇,六派献剑于他,请他持剑镇守人间。   在这柄剑出世之前,霁霄还有一柄剑,名声远不如“初空无涯”响亮,很少有人提起,因为那是一柄木剑。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霁霄的师父还活着,胡肆还没有离开寒山。   胡肆钻研炼器之道初有小成,便以南海凤凰神木,炼制一柄木剑赠给霁霄。木剑名作“惊风雨”,却沉稳端正,庄严平和,杀气不足。   霁霄使了很多年木剑,直到拥有“初空无涯”。   那年神兵出世,霁霄声名鼎盛,被人间奉若神明,而他师父寿元将尽。   师父对霁霄说:   “泰珩真人年轻的时候,从淮水周家来到寒山剑派,他有许多想法,想改变寒山,改变修行界。后来他成了太上长老,背后整个家族靠他支撑,一举一动牵系庞大,渐渐变成了你们今天看到的样子……我知道你想做很多事,有时候力量越大,越要慎重。做事之前,不妨多想一想。”   师父离世之后,霁霄静思一夜,将木剑递给胡肆:   “这柄剑寄存在你那里,剑身有我神通加持。”   胡肆:“留给我防身?”   “将来我若偏离本心,沉醉权欲,你以此剑杀我!” 第56章 扶摇直上   孟雪里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山洞虽简陋, 呼吸间却萦绕着令人安稳的气息, 仿佛回到了长春峰, 身体便放下沉重担子。   他做了个金丝桃花味的美梦。   当初雀先明来寒山救他,问他霁霄剑尊是什么样的人,他欲言又止, 犹豫良久,最后只说一句,霁霄是个好人。   因为他知道说得再多, 雀先明也不会理解。   人生有些时候就是如此, 连你最亲近信任的朋友也无法理解你。   但肖停云不同,今夜不同, 他打开话匣子,说了太多关于霁霄的事。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霁霄便入他梦中。   梦里他犹是雪白灵貂模样,卧在霁霄膝头, 翻身露出柔软肚皮:“咱们停云长大啦,他聪慧善良,英武不凡, 将来肯定像你一样。”   霁霄欣慰地点头:“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孟雪里感动道:“我比蜃兽有用吧?你更喜欢谁?”   霁霄微笑抚摸他:“蜃兽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比他强千倍万倍。不枉我当年费心救你。”   孟雪里立起身体,前爪搭在霁霄肩膀:“真的吗?你再说一遍!”   “你比蜃兽强千倍万倍。”   “再说一遍!”   “你比蜃兽……”   “哈哈哈哈哈。”   孟雪里活活笑醒了。   他眨眨眼,发现自己正靠在徒弟肩膀上。早晨清澈的阳光穿过茫茫雾气照进洞口,有些刺目。   唉,果然是白日做梦。只有在荒唐梦里, 霁霄才会对他言听计从、说出那么好听的话。   “怎么了?”霁霄只见小道侣脸颊潮红,痴痴发笑,醒来却叹气,不由担心问道。   孟雪里揉着眼睛,惋惜地喃喃自语:“好梦从来容易醒。”   他又揉揉徒弟肩头:“没压疼你吧。”傻孩子真老实,做了一夜靠垫也不吭声。   霁霄心肠变得柔软:“再来睡会儿?”   “不睡了!我们出发。”孟雪里站起身,召出“光阴百代”:“我昨夜说的话,你要一直记得。”   霁霄无奈道:“好。”   孟雪里放心了,觉得未来就像洞口照进的晨光,向前走就是无限光明。   ……   “出来了!”荆荻叼着一根细草,从树上一跃而下。   “咦,孟长老身边还有一个人?”刘敬放下阵盘,疑惑道。   “那小子谁啊,昨晚你被打出来,他却跟孟长老独处一夜?”徐三山从虎背上坐起,幸灾乐祸看着荆荻,“人家比你长得好看哩。”   荆荻下意识转着长剑:“好看能当饭吃吗?别胡说,那人是肖停云,雪里的徒弟。”‘冰镜玉轮’剑身狭长而轻薄,他可以连带剑鞘单手转动,就像论法堂学生转炭笔,轻松熟练。   郑沐恍然:“原来就是他。先天剑灵之体、得了‘圣人批命’的肖停云,他应该练剑不久吧,怎么也来参加秘境大比?”   荆荻吐出草叶:“你启发了我,这是个剑修啊。”他环顾四周,“咱们的医修呢?快去找他搭讪,把他支开。宋师妹——”   宋浅意掸掸裙摆站起身,鼻孔朝天,冷哼一声。   荆荻:“宋师姐?宋师太?宋师祖?”   宋浅意:“闭嘴!”   荆荻摸摸鼻子,看向其他三位队友,用目光询问“谁惹她了”。   那三人挤眉弄眼耸肩膀,互相推诿。宋浅意就是这般脾气,不惹她的时候,她是温柔好医修,不小心惹了她,她比驭兽师还暴躁。   “人家徒弟来了,咱还跟吗?”刘敬举着阵盘问。   荆荻一咬牙:“跟!”   孟雪里带徒弟走出山洞,迎着清晨阳光展开地图,仔细翻阅。   霁霄:“你在看什么?可以问我。”   孟雪里:“研究怎么甩掉尾巴。首先,我们要找一个地形复杂的地方……”   对方有阵符师探知方向,天上有报讯的灵禽,地上有奔走的猛虎,荆荻的轻身术、御剑术都不慢。孟雪里擅长战斗,却不擅长逃命。   方才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希望,然而刚起步就要面对一个棘手问题。   霁霄转头,看了眼荆荻等人藏身的方向:“你想甩掉他们?”   孟雪里发愁叹气:“毕竟以前并肩作战过,他们人不坏,我不想动手。”他将前些天情况简略叙述一遍。   孟雪里只想眼不见心不烦,别让荆荻再出现在肖停云面前。如果对方又说了什么疯话,给肖停云留下阴影,使自己和徒弟生出嫌隙,就是打断荆荻的腿也不够赔。   “容易。”霁霄说,“你的飞行法器速度很快,能上灵禽飞不到的高空,对方御剑也追不上你。”   孟雪里茫然:“我哪有飞行法器啊。”   霁霄一怔:“光阴百代给我。”   孟雪里乖乖照办,面露好奇。   霁霄将双剑摆作一横一竖,“喀”一声脆响,竖剑接在横剑中央,严丝合缝。然后他轻轻一拨,横剑转动起来,像一支硕大的竹蜻蜓。   孟雪里眼神发亮:“有意思。你真聪明!”   霁霄:“抱紧我。”   孟雪里双手搭在他肩膀,好像抱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   霁霄双手握紧竖剑,横剑越转越快,两人渐渐离地。风声呼呼作响,将周遭草木吹得弯折,却为剑下两人撑起无形屏障。   孟雪里兴奋道:“真的飞起来了!”   霁霄被他情绪感染,也笑了笑。   荆荻等人正要动身,忽见洞口草丛一阵窸窣摇晃,呼呼飓风中,一支巨大“竹蜻蜓”猛然跃出,下面竟然缀着两个人。   徐三山被吓了一跳:“我去!”   荆荻震惊:“这是什么怪物?”   五人小队目瞪口呆。   狂风卷地,“光阴百代”扶摇直上,脚下山林与奔涌河流飞速缩小。   孟雪里低头大喊,声音灌注真元:“再见啦——哈哈哈哈!”   霁霄笑道:“想去哪里?”正好带小道侣逛逛秘境。   孟雪里:“往东,中央城。”   他们身旁流云飞逝,云雾下方是延绵起伏的群山峡谷,曲折绵长、穿山而过的黑水河。   前方霞光万里,“光阴百代”掠过云海,向初升朝阳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卷卷:崽,阿妈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标上“全剧终”,你觉得呢?   雪里:沙雕作者报复社会……光阴百代!   卷卷:明天粗长明天粗长! 第57章 点一盏灯   “所以, 现在是什么情况?”地上五人齐齐举目望天, 摸不着头脑, 荆荻问道。   刘敬试着回答:“……孟长老变成蜻蜓飞走了?”   郑沐:“阿弥陀佛,命里没有莫强求,看开一点, 秘境大比还要继续。”   徐三山拍拍荆荻肩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是冲着大比夺魁来的。算算咱们手中现有玉符、资源,能稳居第一吗?不说别人, 孟长老的分数比你高吧?”   瀚海秘境大比是积分制, 灵草、稀有矿石、通行玉符都可以换作积分。五人组队时已确定战利品分配方式,原本等着荆荻带队, 大家强强联合、一路披荆斩棘,突破往年最高分记录。谁知道大比时间还未过半, 荆荻偶遇孟雪里,事情走向突然不受控制。   荆荻想了想:“你又启发了我。等我夺魁, 赢得‘初空无涯’剑,再去向他表白,他肯定心中欢喜。俗话说‘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宋浅意摇头:“我觉得你错了, 他喜欢的是剑尊, 不是‘初空无涯’剑,也不是‘人间无敌’这种身份。你眼中只看见利害,看不见真情,迟早要遭真情报应。”   她语气认真,不像平时玩笑互损, 荆荻觉得不可思议:“咱们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就为这点事儿,你竟然咒我?”   宋浅意淡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那就走到这里吧。后会有期。”   刘敬大惊:“什么意思?你要分行李拆伙哇?!”   郑沐:“宋师妹冷静,万勿冲动。”   “宋师姐我错了。”荆荻喊道。   “宋师太、宋姑奶奶!”徐三山跟着喊。   宋浅意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   秘境大比进行到这一阶段,陆续有失去玉符的弟子、或主动弃权的弟子,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   有人喜笑颜开,对此行收获甚为满意,有人伤势未愈,脸色颓败。他们将带回秘境中的消息,供自家宗门参考。至于没有出来的弟子,有些艺高人胆大,选择继续打拼。极少数已然埋骨黄沙,永远不会出来了。   进秘境时,入口随机,而传送大阵通向的出口是固定的。四个出口相隔不远,都位于瀚海荒漠的中心地带。   此时的瀚海,与秘境开启之初大不相同,中心地带由各派共同搭建起一座辽阔平台。原先各派飞行法器星罗棋布,如今围绕中心平台排列,方便接应、治疗自家弟子。   参赛弟子离开秘境时,反而少有摩擦争端。秘境事秘境毕,年轻弟子之间私下结了什么恩怨,留待以后私下解决,向宗门告状是自身无能的表现,很丢人的。   张溯源等三人辞别孟雪里后,通过传送阵离开。过一次传送阵,感觉好像从高空跳下,令人晕头脑涨。他们乍见密林深谷变茫茫戈壁,风沙扑面而来,一时间还没适应,便听有人喊道:“这边,又出来三个!”   三人转头,定睛一望,不远处烟尘滚滚,奔来一队驭兽师。   各门派带队长老来时,身边都有年纪稍长、修为较高、不参加大比的弟子随侍。比如紫烟峰主,就带了几位牌技出众、性格稳重的亲传弟子。   如今这类弟子组成小队,轮流值守,接引退赛的年轻人。   张溯源三人刚出秘境,正好遇见北冥山的接引小队,驭兽师脾气暴、大嗓门,一开口周围都能听见。   骑白象的喊道:“你们三个,有受伤吗?没受伤的先去平台算分!”   肩上栖鹰的接道:“不想算分的散修,直接去交玉符……哦,不是散修,寒山剑修?出来这么早,挣了几个分啊?”   张溯源三人没有乔装改扮,依然身着白道袍,腰间佩剑,稍离近些,就知道是寒山弟子。   驭兽师话音未落,寒山的接引小队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看见三人没有受伤,精神还不错,一人喜道:“师弟们辛苦!我们去算分。”   一群人围拢过来,张溯源三人尚有些头脑发懵,就被带着走向中心平台。   平台上各派弟子络绎不绝,长短担架抬进抬出,最醒目的是一排长桌。桌上有纸笔,十余人坐在长桌后面统计分数,顺便回收玉符。等大比结束,所有玉符收齐,再按之前的名额分配,发放给各门派带队长老。   这些工作主要由南灵寺的佛修,松风谷的医修负责,人间六大门派中,这两派一直保持中立。佛修与医修大多性情温和,比明月湖和寒山的剑修更淡泊。   事情摆在明面,各派互相监督制约,九天之上圣人俯瞰,没有人敢动歪心思,试图私藏玉符,或者造假积分。   如今霁霄不在了,高天之外,还有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归清真人的云船。   当所有人都守规矩时,不守规矩的人,会被群起而攻之。   自第一次瀚海大比开始,由霁霄牵头,各派协商,确定了一套极为详细的积分标准。   三人站在长桌前,接引弟子依次指向各个位置:“玉符放这边,灵草放这边、稀有矿石放这边,其他东西放那边。”   秘境前、中期退赛的弟子,一般收获不多。长桌后面,轮值计分的松风谷医修们神情倦怠,没甚精神。正如方才那位驭兽师所说:出来这么早,能挣几个分?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三人拿出了一个储物袋,往桌上放东西,又一个储物袋,再一个储物袋……直到长桌摆满。众弟子面面相觑,寒山自己的接引小队也懵了。   孟雪里扮作肥羊,带队反向打劫,然后将战利品平分四份,所以张溯源、李唯、何铭都满载而归。   众人议论纷纷,围观弟子越聚越多,平台水泄不通。   积分弟子埋头苦写,最终三人分数都在两万六千三百分左右。   积分弟子擦擦汗:“不会算错吧,再复核一遍。”   围观弟子奇道:“什么人分数这么高,还出来这么早?”上万的高分往往在秘境后期,临近大比结束时才出现。   “是寒山的人。”有人问,“你们队长是崔师兄吗?”众所周知,寒山这次夺魁的希望,落在掌门弟子崔景身上。   李唯自豪道:“不,我们队长是孟长老。”   “哪个孟长老?带队长老怎么能进秘境?”   张溯源:“寒山只有一个孟长老。”   “不会是……孟雪里吧?”孟雪里实在太出名,尽管名声不怎么好听。   何铭:“对,原本掌门真人安排我们保护长老……”虽然后来变成被长老保护,但结果是好的。   围观弟子一阵哗然。   正巧一抬担架路过,担架上的负伤弟子催促道:“算完分赶紧走,又是‘保护长老’,我听见这四个字就想吐!”   另一人低声道:“唉,我听见‘长老小心’就肋骨疼。”   孟雪里的队伍出现时,寒山三人负责喊话,无外乎‘何方贼子’、‘长老小心’、‘保护长老’三句。   张溯源等三人积分公布,引起热烈议论后,孟雪里在秘境中的所作所为,逐渐显露人前。   如果一个人被孟雪里打败,是自己没本事或不小心,藏着掖着打死不能说。   一群人都被孟雪里打败,则是孟雪里太强,大家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互相倾吐苦水,纾解心理阴影,谁也别笑话谁了。   “太狡猾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谁好端端的,腰上挂四个储物袋?还大咧咧走正路?”   “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我一时不慎,还是落入圈套。”   “这位道友,这不叫圈套,这叫道德考验。”   紫烟峰主听到消息时,还在寒山云船里,看护负伤弟子。   她正要去寻张溯源三人,三人先上船了。紫烟峰主担忧道:“孟长老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出来?他没出事吧?”   张溯源道:“孟长老没事!秘境不对劲,他安排我们回来报讯。”   紫烟峰主屏退左右,听三人将秘境中见闻一一道来,心情大起大落。   张溯源道:“最后袭击我们的那批人,训练有素,共同进退,修为都在破障圆满,看不出门派来路,也不像正常参赛的弟子。孟长老担心寒山会有变故,请您报知掌门……”   寒山根系庞大,并非一块铁板。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不合已久。秘境开启前数月,孟雪里在演剑坪打伤一位周家弟子,掌门在戒律堂严惩两人,就像一根导火索,使两边矛盾愈演愈烈。   紫烟峰主发过传讯符,犹不放心,又召来一位亲传弟子,带三人御剑赶回寒山。   “你们三人见到掌门之后,将刚才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再说一遍。”她心情微沉:“紧要关头,千万别出什么事。”   ……   瀚海茫茫戈壁滩,各派接引弟子、计算分数、救治疗伤,每次秘境大比皆如此,忙忙碌碌、各有各的欢喜和悲伤。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云船悬停天空,船内隐隐飘出歌声乐声,与地面割裂作两个世界。   胡肆很少推开窗户向下看,仍像在天湖一般,日常欣赏歌舞、寻欢作乐,偶尔读书写字、开炉炼丹炼器,对秘境大比毫不关心。   仿佛他就是来喝酒、睡觉的,即使整片瀚海突然爆炸,也与他毫无干系。   日复一日,宠姬们摸不透境主的来意,心中愈发好奇。   今夜云雨之后,秋光见境主心情不错,大着胆子问:“算时间,秘境该有人出来了,您不去看看吗?”   “还没你们好看,有什么看头。”   胡肆起身,红纱帐外两位婢女揭帘进来,服侍他穿衣。   又是一阵嬉闹、耳鬓厮磨,春水问:“如果有人胆敢违规……”   胡肆笑道:“与我何干呢?我又不是霁霄。”   “那境主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妾身愚钝,实在不明白。”瀚海荒漠,哪有好风景可看。   胡肆整整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来等一位故人。”   秋光更加好奇:“那人什么时候出现?境主算过吗?”   以胡肆如今的境界,起卦推演在心中,极少需要借助外物。不像孟雪里遇到的那位荆荻队友,雾隐观阵符师,时刻将阵盘抱在怀中拨弄。   半晌,宠姬没有得到答案。她自知失言,有些惶恐紧张,正要请罪,却见胡肆悠悠笑道:   “快了,快了。”   ……   如果说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云船,像夕阳边瑰丽红霞,与它遥遥相对,明月湖的深青色云船,则像一片巨大青叶、或暴雨来临之前,天际的青黑浓云。   船里陈设同样以青、黑两色为主,格局好似一座肃穆神殿。   荆荻的师父,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煮茶时,接到一张传讯符。他垂眸看了看,脸色微变。   茶席对面的人说:“专心。”   云虚子只得不看,目光重新转回茶汤。待茶汤再次沸腾,云虚子举盏奉茶。   喝茶的人气质温和,淡淡叹气:“水又老了。算了。”   “师叔。”云虚子沉声道:“那孟雪里不过凝神境,他们竟然失手,一群废物。”   喝茶的人说:“他们小看孟雪里了,他是霁霄手中最后一张牌,怎么会是废牌?我看他来历并不简单,不是人间的夺舍老鬼,就是来自人间之外的妖魔。”   云虚子心中微惊,没想到区区一个孟雪里,竟然这么大来头,他低声问道:“那我们下一步……”   那人放下茶盏:“孟雪里还要杀,计划也要继续进行。”   此人正是人间唯二的圣人之一,归清真人。   ……   虞绮疏来“亨通聚源”送桃花时,正赶上钱誉之与各地分行大掌柜开会,他被安排在钱誉之的书房等候。   不多时,钱誉之皱着眉头,摇着扇子回来了,口中念念有词:“不对劲、不对劲……”   虞绮疏已经跟他混熟了,好奇问道:“怎么了?有人贪墨徇私?”   “亨通聚源”分行遍布人间,掌柜管事多不胜数,钱誉之管理这样庞大的产业,确实很容易遇到问题。   钱誉之摇头:“不是。”   他坐下喝了杯热茶,才缓缓道:“我昨夜看过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六十年前的总账册,每逢瀚海秘境开启,我们的生意会更好。一张通行玉符炒到天价,遮掩身份的黑斗篷供不应求。还有进入秘境的各派弟子,需要各种法器灵丹……”   钱誉之沉吟道,“热销货总是那几种,能卖多少,我都心里有数。但是今年不对。”   虞绮疏没听懂:“哪儿不对?今年生意不好吗?”   “生意还是很好,但卖得最好的货变了。”   虞绮疏茫然:“这说明……大家口味变了?不喜欢买爆破符,改买烈火符、碎石符了?”   钱誉之又摇头:“两个月前,南方各个分行的阵脚材料,全部断货一次。我有一个猜想,有人要布一座大阵,门派仓库中储备的阵材却不够,不得不外出收购。”   “什么样的阵法,要消耗这么多材料?”虞绮疏被吓了一跳,“岂不是比寒山的护山大阵还大?”   “还大得多。”钱誉之道,“两个月前,正是修行界各门派世家为瀚海秘境做准备的时候。所以我觉得,秘境恐怕有变。”   虞绮疏:“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瀚海秘境是整个修行界的盛会,谁敢搞鬼?或许正巧有人要加固门派阵法,顺手多买一点材料,留着以后用。”   钱誉之:“年轻人,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情况不对劲,你出门也小心些,不如这样,我给你点一盏魂灯吧。”   虞绮疏略感惊奇:“什么灯?我好像听说过这个!”   钱誉之转身打开墙壁暗格,取出一支青铜色灯台放在桌上,解释道:   “点魂灯时,先要取你一滴血混入灯油,每过百天,再取一滴。如果你身死道消,灯就灭了。如果你遇险,生命垂危,神魂衰弱,留在我这里的魂灯则烛火飘摇,我立刻就能知道。运气好的话,我还来得及救你一命!”   虞绮疏听罢大为感动,双眼微微湿润:“钱掌柜,你人真好。善良、博爱、正直……”   钱誉之摇摇扇子:“傻孩子,我只怕你死了,没人给我送桃花,断我财路啊。你跟奸商谈感情,奸商跟你谈生意,清醒点吧。”   虞绮疏一汪眼泪立刻收回去,拿起灯台端详。   钱誉之感叹道:“这玩意儿,最早是雾隐观阵符师琢磨出来的。一些剑修,比如霁霄真人,都不稀罕用,嫌它麻烦又鸡肋。反正剑修嘛,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我不一样,我是贪生怕死的生意人,没有‘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就喜欢置备这种东西。”他压低声音,“悄悄告诉你,‘亨通聚源’每家分店,都有我的魂灯!”   虞绮疏想了想:“剑尊不用它,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吧。如果我遇险,你知道了可以来救我,如果剑尊遇险,谁能去救他?”   换言之,连剑尊都无法应对的危险,其他人要如何帮忙?   钱誉之觉得有道理:“也对,高处不胜寒,是挺惨的。” 第58章 你选我吧   虞绮疏刺破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混入灯油中。钱誉之想了想, 依然有些不放心, 将混血的灯油分作三份。原本点一盏灯,变为点三盏灯。   “一支放在我书房,一支放在我库房, 一支放在我寝室。这样不管我在哪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你小子的狗命还在不在。”   虞绮疏听了前半句还挺感动,听完后半句又收拾心情, 微微撇嘴:“希望这些玩意儿永远别用上, 我留着一条狗命,一辈子给你送桃花。”   钱誉之开怀大笑, 接过装满桃枝的储物袋,结清货款:“这些不够卖, 我准备涨价了,下次再多送些, 咱们都能多赚点。”   虞绮疏赶紧摆手:“还要多?不行!等孟哥回来,看见我砍秃了桃林,非得骂我不可……”他声音低下去, “唉, 说起孟哥,孟哥还在秘境里,我师兄又闭关了。长春峰只剩我一个人。”   他觉得孟雪里本领高强,秘境其他参赛者都不算对手,却又想起孟雪里第一天教他时, 曾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有真正战无不胜的高手。钱誉之方才还猜测,秘境可能有变,虞绮疏不禁略感担忧。   春日的寒山,山脚下野花遍地盛开、五彩斑斓,与湛湛蓝天,皑皑雪山相映。一眼望去,景色壮丽而绚烂。   虞绮疏却无心赏景,一路上心不在焉。   新来的论法堂小弟子放课了,聚在一起嬉闹,摘花折草编花环,人群中传出阵阵稚气欢快的笑声。   小弟子与他打招呼:“虞师兄好。咦,怎么又是虞师兄啊?刚才不是……”   虞绮疏觉得莫名其妙,拍拍他们脑袋:“傻。”   临近长春峰浮空吊桥,虞绮疏远远看见一道人影走在桥上,背影与自己身形相仿。   师父远行,师兄闭关,谁还会走这座桥?   他快步追上那人,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拍拍对方肩膀:“喂!我说你……”   那人猛然回头,虞绮疏呼吸停滞。   他对上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啊——”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   “别喊,不许喊!麻烦死了!”雀先明一抹脸,比他更崩溃:“又来一次?别这么倒霉吧!”   虞绮疏脸色惨白地收声,感知到对方境界深不可测,一手按向腰间剑柄,后背冷汗涔涔,勉强镇定:“你是何人?”   “我是孟雪里的朋友,他人呢?哎呀,有话好好说,你别拔剑,反正没什么用,我单手能折断……”   说话间,雀先明全身骨节劈啪作响,以肉眼可见速度舒展拔高,五官也渐渐变化,露出原本的妖异容貌。   “孟雪里的朋友?什么朋友?”什么妖术,是人是鬼?   虞绮疏心想幸好留了魂灯,这次肯定打不过,我战死之前,钱掌柜会来救我的吧,一定会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前方一声低呼:“前辈,怎么是你?”原来是小道童听见动静,快步跑来。   虞绮疏:“你们认得?他真是孟哥朋友?”他不像小槐那样好糊弄,依然警惕地看着雀先明。   小槐急忙拉开他,小声道:“这位前辈我见过的。当日霁霄真人大丧,旁人都在祠堂祭拜,他主动来长春峰拜访,安慰长老。你被吓到了吧?前辈上次扮成我的模样,逗孟长老开心,我也吓了一跳……”   雀先明闻言微怔,他根本没想到,上次孟雪里的处理方式,这次竟然阴差阳错帮了他。   虞绮疏捏捏道童脸蛋:“你不会也是假的吧,是他同伙?”   小槐被捏得噘起嘴,泪眼汪汪瞪着他:“虞丝兄!”   虞绮疏松开手:“看来是真的。”还是那么胆小,一吓就要哭。   他转向雀先明:“失礼了。”   雀先明摸摸鼻子:“咳,我来看孟雪里,有事和他商量,事关重大。他不在吗?”   小槐疑惑道:“孟长老去了瀚海秘境,您不知道?”瀚海秘境乃修行界盛会,孟雪里也很有名,所有人都知道孟雪里会参加这次大比。   雀先明烦恼地拍脑门:“我忘了,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他从妖界匆匆赶来,还没有理顺头绪,便想混进长春峰找孟雪里。   山脚下听见论法堂小弟子议论,说孟雪里的徒弟虞绮疏,演剑坪数场连胜,很是风光。恰好看见虞绮疏下山,小弟子们缠着他问东问西,等到虞绮疏走远,雀先明便化作虞绮疏的模样,回去逗弄那些小弟子。谁知道玩得忘记时间,走到长春峰时,与真正的虞绮疏撞见。   道童见雀先明神色苦恼,担忧问道:“是孟长老有危险吗?”   雀先明潇洒摆手:“不会!我去找他了,有缘再见。”   虞绮疏觉得这人甚古怪:“他人在瀚海秘境,你没有通行玉符,进不去的。”   “我有我的办法!”   雀先明一跃而下,浮空吊桥微微摇晃。   虞绮疏向下望,只见云海茫茫,已看不到人影。   ……   瀚海秘境地域辽阔,孟雪里扒着徒弟,享受飞行的乐趣。   他想,“光阴百代”真好,比云船飞得灵活,可快可慢,又比孔雀飞得稳,不会令人头晕想吐。   气氛闲适,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飞过山川河流。   “那边是什么?”   “你想去的中央城。”霁霄答道。   孟雪里:“看上去好小。跟我想得不一样。”   霁霄笑笑:“人间有人口百万的雄城,下次带你逛。”   “嗯。”孟雪里点头又摇头,“嗯?应该是我带你。”   秘境的中央城不是一座有城门、有护城河的城池。   而是山河拱卫之间,开阔平原上,一片废弃已久的宫殿群。   这里原本是三界之外游移的空间碎片,被霁霄真人以神通投至瀚海,才被称作“瀚海秘境”。有人猜测,原应是一座上古大能的洞府。   到了大比后期,留下的参赛者皆是野心勃勃之辈,陆续向中央地带聚集,每个人都想在秘境关闭前,遇到更多人,获得更高分数。   中央城地底,则是蜃兽栖息的地宫。上城下宫都属于秘境原有,蜃兽却是后来者。乃是奉霁霄真人之命,看护秘境、制造蜃景的守卫兽。   乌金西坠,天色渐暗,霁霄问:“降落吗?”   孟雪里:“中央城好小,现在也不像有什么人……”他伸手一指,“你知不知道,那边闪着蓝光的是什么?挺好看的。”   半暗天色下,地面景色看不清了,只有东北方向一点碧蓝荧光闪烁,甚是醒目。   霁霄:“是磷火矿石的光,应该有人在挖地底的稀有矿石。”   孟雪里略一思索,有人有宝物,够了。   “行,咱就飞那儿!看着也离中央城不远。”   霁霄心想,你在天上看,当然哪里都不远。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   橘红色夕阳下,一池潭水泛着荧荧碧色,焕彩生辉。   秘境最偏僻的东北边,碧水潭附近,地下有矿,所以潭水呈现蓝碧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不是最值钱的灵石脉矿,是磷火石矿,一种炼器基础材料。而且地矿位置分散,不易寻找。大门派精英弟子嫌它积分低,效用鸡肋,不屑于浪费时间。   一些无意抢夺通行玉符,来秘境不为争名次,只想赚钱的小门派弟子,便组成挖矿小队。如果运气够好,没遇到或躲过了强敌,也能大赚一笔。   一支挖矿队至少需要三人,一位阵符师勘测地形,埋爆破符炸开地底通路,一位炼器师辨认矿石等级和纯净度,一位武修为战力不足的两人保驾护航。   此时距离碧水潭不远处,磷火矿石堆积如一座小山,昏暗天光下,散发着碧蓝色光彩,正如孟雪里高空所见。   两人围着小山忙碌,拼命将矿石装回新的储物袋。由于储物袋空间不足,只好分装。   显然这支队伍比较倒霉,他们的阵符师一时不慎,一张爆破符打偏,炸掉了装满矿石的储物袋。武修去抢救时迟了一步,被炸伤一条胳膊一条腿,现在斜靠树干边,生无可恋地看晚霞。   阵符师喊道:“再快点,再快点!这么醒目不行,要出事的!”   炼器师大怒:“你还催?这是谁惹的祸?”   两人争执之际,一阵飓风凭空卷起,两位黑斗篷从天而降。   不是从树上、从旁边山坡上跳下,是真的冲破云层,从天而降。   “轰——”   地面砸出深不见底的巨坑,烟尘四起。   挖矿小队尖叫着四散奔逃。   持刀的武修单腿跳:“啊啊啊!”   阵符师:“我就知道要完蛋!”   炼器师:“都怪你乌鸦嘴!”   深坑中,霁霄收起“光阴百代”还给孟雪里。孟雪里顺手将“竹蜻蜓”拆解作双剑,一柄交给徒弟,一柄自己拿在手中。   他掸掸袖袍,摸摸储物袋,取出两件崭新的战利品:“咱俩穿上黑斗篷,遮掩面目。”秘境中大多如此打扮,万一以后再遇到荆荻,也不怕被认出纠缠。   等他们跃出深坑,正好落在三人面前。挖矿小队只见两位黑斗篷手中持剑,气势汹汹。从天而降都摔不死,肯定也炸不死了,完蛋。   “好汉饶命!”阵符师先发制人,语速极快:“我叫王晓华,年方二十八,平时制符也起卦,北海之外小门派,不足记挂。我们这队来秘境,只想挣点小钱花。今天就去传送阵,您看不如放一马?”   孟雪里:“……啊?”   他一句没问,对方先说完了,还挺押韵。   他传音问大徒弟:“这什么情况?”   霁霄将秘境中矿藏与挖矿小队简单解释一番。   孟雪里思量片刻:“你们给我提供了新思路……周围还有其他挖矿队吗?”   阵符师不解其意,老实答道:“应该有,但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各挖各的,不会互相攻击。”   孟雪里想想就明白了,都是穷苦菜鸡、何必互啄?   “别怕,我们是寒山剑修。他姓肖,我姓孟。”孟雪里和气地笑笑,“不要你们性命,有什么值钱东西,付给我们三成,算做保护费。我俩护送你们到传送阵,进阵之前,把玉符交给我们就行,一路平平安安,舒舒服服,怎么样?”   炼器师一脸茫然,以至于发出有些痴傻的声音:“哈?”   阵符师:“……就三成?”   挖矿小队三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好事?大门派做慈善吗?可是对方真没必要骗他们,直接杀人掠货更高效。   孟雪里:“对啊,你们商量一下呗。寒山剑修,保驾护航,童叟无欺。”   他带着徒弟,不方便再扮肥羊打劫。一来想给孩子留点好印象,二来,他也想象不到肖停云大喊‘长老小心’、‘保护长老’的模样。三来,刚才的出场方式实在不像肥羊,倒像魔王。   不如先与这支挖矿小队结伴,遇到其他队伍,就收编进来。收点保护费,送去传送阵。   不多时,阵符师作为小队代表上前两步,略行一礼:“既然如此,多谢孟师兄、肖师兄。”   孟雪里干劲十足:“咱们走。”   阵符师指指天边月亮:“这,太晚了吧。我们挖了一天,打算休整一夜明天再走。”   孟雪里看了看霁霄:“行。”我们也飞了一天,徒弟可能累了。   霁霄从始至终淡淡微笑,没有任何意见,随便孟雪里折腾。   夜幕降临,潭水倒映月色。霁霄与孟雪里坐在石潭一边,另三人坐在对面。   挖矿小队自带锅碗瓢盆,于是捕鱼生火,煮了一锅鱼汤,喊两位助人为乐做慈善的道友过来喝。   孟雪里:“谢谢,不用了,我吃素。”   霁霄正在给孟雪里剥松子,剥好的放一堆,没剥的放另一堆。   孟雪里略抬下巴,示意他看对面:“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那三人修为不怎么样,感觉过得稀里糊涂,却还挺开心。   霁霄笑笑:“你想去听,就去吧。”   孟雪里跑过去,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一把松子,顺利加入闲聊。不管谁说什么,都点头附和。   三人发现大门派精英弟子居然毫无架子,渐渐放松下来,几碗热汤下肚,开始与他称兄道弟。   鱼汤香气扑鼻,四人围坐火堆旁。挖矿小队打开一坛酒,见孟雪里不喝,也不多劝,三人喝得热闹。起初谈论矿石卖给炼器师,或卖给“亨通聚源”,能赚多少钱。后来话题说远了。   阵符师喝着酒:“我听说这次秘境,剑尊道侣孟雪里也来了?”   孟雪里裹着斗篷,竖起耳朵。   炼器师:“对啊,寒山应该会派人保护他吧。孟兄出身寒山,认识他吗?”   孟雪里玩心大起,心想我想看你们怎么说,再突然表明身份,吓得你们满地乱爬。   于是他摇摇头:“寒山很大,不认识。”   阵符师:“我虽然也不认识,但我听说过好多他的事。”   武修单手捧碗,催道:“快说快说。”   “他长得特别好看。”   孟雪里点头。   “他每天用南灵寺灵泉水沐浴,而且普通衣料会磨伤他光滑的皮肤。”   孟雪里目瞪口呆,却见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霁霄真人杀了世上最后一只九尾狐,为他做成一件白狐裘,穿上银光熠熠,曳地三尺长。”   武修反驳:“不可能。”   孟雪里想,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却听那人道:“三尺长,走路不方便啊。”   “他用得着走路吗?他想去哪儿,都有霁霄真人抱着,双脚从不沾地的。你以为他跟你一样?”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理应如此!”   孟雪里有些崩溃:“一派胡言!这都是编的!”   讲故事的阵符师被他喊得很没面子,反问:“你怎么知道是编的?”   孟雪里大喊:“因为我就是孟雪里!”   气氛一时寂静,阵符师拍拍他肩膀:“兄弟,醒醒,别做梦。”   喝大的炼器师喊道:“谁来盆水,泼醒他!”   三人哄堂大笑。   孟雪里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走到徒弟身边坐下。   “怎么,不跟大家聊天了?”霁霄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觉得有趣,故意逗他。   孟雪里打量他神色,直到霁霄收敛笑意,才开口:“你都听见了吧?”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认真道:“我不想你误会霁霄真人。他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告诉你真相,你也有权知道这件事。”   霁霄又笑起来。   天天听着小道侣炽热、直白的爱意表达,就是一块冰也要捂化了。大概这就是人间情爱。   他突然问:“你喜欢霁霄吗?”   孟雪里微怔,当初雀先明来寒山救他,问他是不是暗恋霁霄,他像被踩了尾巴,跳起来反驳:“你放屁!”   他此时可以撒谎,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因为肖停云问得太认真,目光太赤诚。   看着肖停云明亮的眼睛,他心跳加快,直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因为自己好像,真的暗恋霁霄。   如果霁霄活着,会喜欢他、回应他吗?不会。正如霁霄的师兄胡肆所说,这是不可能的。   孟雪里突然明白了,原来他心里早知道不可能,所以只敢仗着霁霄不在,肆意编造恩爱谎言。   “不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孟雪里声音平静:“谎言说一万遍,我自己也信了。其实我与霁霄真人,是有名无实的假道侣,什么情真意切,都是骗人的,不存在的。”   孟雪里对自己和徒弟说:“霁霄真人救过我性命,我只想报答他恩义。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真相。”   好像一盆凉水浇灭火星,霁霄心里微微泛酸,却莫名心肠柔软:   “没关系。他虽然救了你,却不求你报答。你不必执着于此。”   孟雪里摇头,只因为徒弟温柔语气略感安慰。   霁霄又说:“不喜欢就算了,你根本不欠霁霄什么,可以重新选一次。但荆荻不是良配……”   他之所以让荆荻把话说完,也有考察对方的意味。结论是年轻人性子还没定下,轻浮多情,没有分寸。   霁霄想了想,认真道:“我比他好。你选我吧。” 第59章 怦然心动   这是一个很平凡的, 初春的夜晚。   夜空闪烁的星星, 清凉湿润的夜风, 风吹密林的沙沙声。还有密林中映着月色、波光粼粼的石潭,石潭对岸跳跃的篝火,篝火旁高声谈笑、八卦吹牛的挖矿小队。   这不是风雨雷电交加的剑冢, 也不是什么重要特殊的地方,只是霁霄看着月光下的孟雪里,想说就说了。情不自禁也罢、水到渠成也罢, 既然开口,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又认真补充道:   “我以前做的不好, 这次会努力学,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孟雪里正值万念俱灰之际, 亲口戳穿自己的谎言,心里闷闷的难受。本来听着徒弟的安慰稍感舒缓, 谁知肖停云话锋一转,如一道晴空霹雳砸下,然后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孟雪里怔怔问:“你说, 选什么?”   肖停云倾身过来, 握住他的手。两人近在咫尺。   他看着那双眼中炽热、明亮神采,倏忽心头一动,才敢确信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雪里好像被烫到,猛然抽出手。   与那夜藏书楼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悸动淹没了他, 随之而来是海潮般的羞耻、惶恐、愤怒,使他瞪圆眼睛,几乎说不清话: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霁霄平静道:“我没疯。跟我在一起吧,不管你是人,还是妖魔。”   与被荆荻表白完全不同,孟雪里竟然感到一丝隐秘、不可告人的甜意。为了掩饰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他更觉得羞耻愤怒:“我是霁霄道侣!当年钟敲九响,八方来贺,拜过寒山宗祠的道侣!”   霁霄:“可你刚才说,你不喜欢霁霄,与他是假道侣。”   “我告诉你事情真相,是因为你有权知道,不是、不是让你起这种心思的,我是你长辈!”   “这根本不是问题。”霁霄心想,妖族分明不讲伦常,你变成人,却讲究起来了。   然而孟雪里的意思是“父子”,霁霄以为他说“师徒”。   “放肆!你再敢胡说,我就打断你的腿!”孟雪里身体微微发抖。   他想,难道真是我有问题?还是现在修行界年轻剑修的审美,全都出了问题?   肖停云像霁霄留给自己的礼物,又像一件凝结自己心血的最好作品。长春峰中,桃花树下,陪他修行,陪他研读初入道,一天天看他成材,像一颗小树茁壮成长,然后某个夜晚,突然长歪了……   平日打一下都舍不得,现在一刀两断砍了树?怎么可能?   孟雪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竟想出一种掩耳盗铃、幼稚至极的处理方法:“你立刻道歉,我只当从没听过,我们还做师徒。”   霁霄微微叹息,不是替自己惋惜,只是心疼孟雪里倒霉,接二连三遭到惨痛打击——还没有从荆荻的阴影走出来,又被不喜欢的人表白。   他说:“是我失礼了。很抱歉,让你苦恼。”   孟雪里闻言松了口气,又觉怅然若失。   他站起身:“那你自己冷静一下。”我也冷静一下。   “别走。我很冷静。”霁霄轻声道。他示意孟雪里看对面熄灭的篝火,“他们都睡了,你也休息吧。只当我说的话,都是梦话。一觉醒来,我们还是师徒。”   只要两人相伴,未来路还长。   孟雪里看向对岸,如果再跟肖停云闹下去,弄出动静吵醒挖矿小队,只怕刚出秘境,全修行界都知道,霁霄道侣被徒弟表白了。   他连连点头:“一定是这样,你一时迷障,才说了梦话。”   霁霄闷闷地答应:“嗯。”   孟雪里对着一池波光潭水,试图打坐入定不成,便靠在树干上假寐。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又跳出肖停云的影子。   孟雪里有些崩溃,“可我睡不着啊!你敲晕我吧!”   霁霄轻轻叹气。   ……   孟雪里又做梦了。   还像之前的梦境一般,他没有做人,犹是灵貂之身,一身顺滑柔软皮毛,卧在霁霄膝头打盹。   霁霄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轻轻抚摸他,从头到背。金丝桃花味香甜的春风,自窗棂外吹进来,不时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孟雪里睡得舒服,刚想翻身露出肚皮,忽然身体一沉,发现自己竟变作人身,跨坐在霁霄身上。   他惊愕抬眼,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霁霄冷漠如冰雪的面容,变成了肖停云笑着的脸。   “我比他好,你选我吧。”   “不!”孟雪里向下坠落,陷入一片黑暗中。   “没事吧?”一线星火照亮黑暗,有人一手拥着他后背,一手接住烛台。   怦然心动的瞬间,烛火照亮那人面容,却是霁霄的脸:“说什么忠心耿耿,我尸骨未寒,你就勾引我儿子?”   孟雪里急切道:“我没有!停云还小,只是一时糊涂!”   霁霄摇头:“师兄说得没错,妖最会骗人,最会蛊惑人心。”   “啊!!”   孟雪里悚然惊醒,睁眼看见黎明天色,浅淡月影。   他长舒一口气,幸好是场梦。   可是心跳还未平息,后颈到尾椎骨一阵阵发麻,又酥又热,好像真被人摸透了。   “完了,我完了。”他喃喃自语。   霁霄轻轻拍他后背:“梦魇了?没事吧?”   孟雪里又是一惊,发现自己靠在徒弟肩头,赶忙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霁霄:“……你睡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处对象不?满级剑尊号,带飞带躺赢,副本随便过   雪里:不处   霁霄:等等我换个小号   肖停云:处对象不?二婚选我我超甜 第60章 相逢有缘   孟雪里无法反驳。   昨夜他难以入眠, 肖停云又不愿意敲晕他, 便背几章《初入道》给他听。这本书用词浅显, 艰涩的修行道理娓娓道来,很适合语调轻缓地念诵,使听书者放松精神。孟雪里听着霁霄写的书, 梦里自然看见霁霄。   今早却在肖停云怀中醒来,他心里更觉得别扭。唉,说什么昨夜荒唐梦话, 一觉睡醒统统忘记, 果然是自欺欺人。   好好的大徒弟,为什么偏在“孝顺温良”与“大逆不道”之间徘徊。做人真的辛苦, 做妖就不讲究这些。   石潭对岸,挖矿小队听见孟雪里惊叫声, 三人如惊弓之鸟。   阵符师和炼器师拔腿就跑,瘸腿的武修拄着刀单腿跳过来。他们习惯性逃命, 反正不管来的是谁,大概率打不过。   阵符师:“孟兄,肖兄, 出什么事了?有人来抢我们?”   炼器师:“敌人呢?在哪儿?”   武修:“咱们往哪边跑?兵分几路?在哪儿会合?”   孟雪里:“……”这一打岔, 他与肖停云之间的尴尬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还真有。”霁霄笑了笑,转向身后密林:“出来吧。”   孟雪里放出神识感知,面色微变,身形一跃而起,召出“光阴百代”。   林中有三人鬼鬼祟祟藏在巨石后, 甚至来不及出招抵抗,或扔出符箓法器还击,便被从天而降的孟雪里一剑挑飞一个,扔向石潭边。   挖矿小队只见人影一晃,孟兄仿佛凭空消失,齐齐怔在原地。   下一刻,“咚咚咚”三声,下饺子一般,敌人一个接一个从林中飞出,摔在地上,溅起烟尘飞扬,喊痛和呼救声此起彼伏。   挖矿小队震惊道:“厉害啊!”   最后一个被扔出来的叫道:“剑侠饶命!”   在孟雪里长剑抵在颈边之前,那人语速奇快无比地开口:   “我叫李顺奇,今年二十七,西山道观小门派,不足为奇!全派只剩九个人,我占其一!铤而走险进秘境,维持生计不容易!请您好心借个道,我等速速归去!”   这一串话喊出,紧张气氛又变了。   孟雪里有些茫然:“……嗯?”他总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霁霄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看向挖矿小队中,昨天抢先自我介绍的阵符师:“你与此人,可是同门?”   王晓华连连摇头:“他出身西山,我远在海外,八竿子打不着啊。但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说出最长、让人听着最舒服的讨饶词,是每个穷苦阵符师的求生素养!”   孟雪里想起荆荻小队中,那位沉迷招魂阵,开口闭口喊“有鬼”的刘敬。出身雾隐观,应该不穷苦吧,但好像也不太正常。   那三人还在解释:“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是来挖矿的,刚才只是路过,正要往传送阵去!”   “藏在那边,就是想等你们走了再出来。”   孟雪里以压倒性优势出场,三人瞬间失去抗争之心,只顾求饶。   孟雪里听明白了,与肖停云对视一眼。肖停云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拿主意。   于是孟雪里露出笑容:“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们这样去传送阵不安全。说不定遇到什么杀人掠货的劫匪,秘境里的劫匪特别坏,不仅抢劫你们,还会扮成肥羊愚弄你们!”   地上三人不解其意,只得靠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他。心想你不就是劫匪吗?   孟雪里话锋一转:“相逢有缘,有什么值钱东西,分我们三成,我们收了保护费,保证全尾全须地将你们送进传送阵!进传送阵之前,留下通行玉符给我,这一趟秘境,来得多舒服?”   他还现学现卖一段:“寒山剑修,道心担保,童叟无欺,出行无忧。考虑一下?”   这回轮到地上三人彻底茫然。   挖矿小队与孟雪里达成保护费协议,相当于雇了两位押镖的镖师。   王晓华低声问霁霄:“三个变六个,都靠你们俩,护得过来吗?”他觉得肖兄平时少言,气质比孟兄更沉稳,主要原因还是个子比孟兄高,便猜测肖兄是寒山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位。   霁霄:“没问题。”   “那行!”瘸腿的武修闻言,冲地上三人喊道:“来,进队吧。道友们互相介绍一下!”   那三人像受惊吓的鹌鹑。嘴皮利索的李顺奇道:“我是阵符师,身边这两位,张师弟、李师弟都是炼器师……”   炼器制符需要消耗资源,如果没有大门派供养,前期都是很穷的。只有不断修炼,直到可以制作中上品法器符箓,才算彻底翻身。   王晓华问:“你们队的武修呢?”   “唉,别提了,武修是雇来的散修。我们帮他买了通行玉符,昨天他听说我们要走传送阵,不愿意离开秘境,今天自己跑路了。”   炼器师觉得同病相怜:“你们的武修跑路了,我们的武修伤残了。”他转向孟雪里和肖停云,“这两位是寒山剑修,肖兄、孟兄。我们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孟雪里被这种形容震了一瞬。   五人变八人,队伍正式启程,向传送阵进发。   孟雪里有意与徒弟保持距离,便找其他人聊天。第一支挖矿小队已经跟他混熟了,四人走在一起,在轻柔的春风中吹牛八卦,好像来踏青。   第二支挖矿小队戒备心强,一路默不作声。他们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令人难以置信,自己稀里糊涂就被保护了,但好像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路遇下一支挖矿队伍。这支队伍刚经历一场恶战,打败了劫掠者,队里武修也因此负伤。不知那寒山两人如何交涉,最后竟将这支队伍也并入吸收。李顺奇等三人见状,莫名舒了一口气。好像即使面前是口大坑,只要跳坑人够多,也能让人感到些许安慰。   碧水潭一带,地矿星罗棋布。最近几日,所有挖矿小队目标一致:尽快走传送阵离开。   大比已经进入中期,秘境中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小队前行方向一致,因而路上时常相遇。以往秘境大比,两队遇到便相互躲开,以免被对方误解为有攻击意图,遭到对方的抢先攻击。   这次不同,孟雪里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实力,牵头将这些队伍聚在一起。路程越往后,人数越多,保护费越降越低,再后来只要玉符,只说大家互相照应、互不攻击。   三日过去,一支多达二十余人的挖矿小队走在路上。   虽然大家都是第一次参赛,但大门派弟子,有同门前辈传授经验,物资也准备充足。至于小门派弟子和散修,有些消息灵通,艺高人胆大,有些两眼一抹黑。   孟雪里如今带领的这支队伍,乍看上去浩浩荡荡,声势唬人,其实都为挖矿而来,最大指望,就是赚一些修行资源。   可以说几乎整个秘境中,最怂的低手、最菜的菜鸡,全集中在这里了。   “这一队肥羊,谁看了不心动,不想来宰呢?”孟雪里想。   他数着未来能赚的玉符,本来应该开心,却莫名叹气。   已经两天没有和徒弟好好说话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队伍走进地势凹陷的山谷时,夜幕降临,星河低垂,便就地休整。晚风飒爽,众人围坐篝火旁。王晓华等人自带锅碗瓢盆,各种调料和肉干,将肉干扔进沸水中,煮成一锅汤。   李顺奇等人对他们按时吃饭的习惯很不解,秘境危机四伏,明天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怎么还有这种闲心。   “当然得吃啊,谁知道吃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王晓华说,“一起来吃,填饱肚子不想家。”   李顺奇叹气:“如果没有下顿,谁还吃得下去?”   人得到短暂的安稳时,思绪便不受控制,会想得更多,说得更多。   李顺奇道:“咱们每天提心吊胆,生怕遇到强敌,惶惶如丧家之犬,太惨了吧。”   王晓华说:“生活不就是别人看我凄风苦雨惨兮兮,而我自得其乐美滋滋嘛。”   其他人听见他们说话,有人嬉笑,有人叹气,又一人接茬道:   “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来秘境,就是大门派弟子的踏脚石。不仅秘境,整个修行界也是这样,多数人供养出极少数人。修行真的残酷,一辈子不是踩别人,就是被人踩,却还不能停下,一旦上路,就得拼命向上爬。”他说完突然想起,队伍中还有寒山这种大门派弟子,吓了一跳,赶忙去看孟肖二人脸色。却见孟雪里摆摆手示意没事。   火光照亮众人的脸,锅里肉汤香味随风飘散。   王晓华说:“你说得极少数人,比如剑尊、境主,他们就没有烦恼吗?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烦恼,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只是人心不相通,互相不能理解罢了。”   瘸腿武修盛了一碗汤:“世间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古往今来,化神有几个?成圣的又有几个?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喝酒吃肉,好好活过。”   霁霄默不作声。他知道这些弟子还年轻,对于道途有许多迷思。今夜坐在这里的二十余人,来自人间各地,山河湖海,只是机缘巧合短暂相聚,如浮萍聚散。往后的漫漫道途,终究会找到各自的道。   孟雪里想法更简单。他听这些人说话,心想你们都能聊天,我和肖停云却不能,真比丧家之犬还惨。   他转头看了眼徒弟,发现对方也看着他。穿过喧嚣人声和火光,两人四目相对。   孟雪里走到肖停云身边坐下,想塞给他一把松子,单方面宣布冷战结束。摸摸储物袋,脸色僵硬:“只剩最后一颗,给你。”   霁霄接过来,剥开吃了。   孟雪里眼巴巴看着他:“你真吃啊。”   霁霄笑笑,从自己的储物袋摸出一大把:“我还剩很多,给你。”   孟雪里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和愧疚,他们本该是这种亦师亦友的亲近关系,是自己决定保持距离,才把事情搞砸了。   “抱歉。”   霁霄:“是我该说抱歉。”   孟雪里:“没关系。”   两人互相道歉,又互相原谅。   ……   队伍进入地势凹陷的山谷不久,两只苍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似乎觊觎锅中肉汤,被地上无聊的修士们扔石子打飞,然后再没回来。   苍鹰飞回山崖上,回到主人身边,驯鹰的驭兽师取出精肉喂它。   这是一只六人小队,北冥山驭兽师脾气暴躁,看哪个门派都不顺眼,大多选择同门之间组成小队。像徐三山那样,与荆荻等其他门派的弟子组队,已经算是异类,当然荆荻也是异类。   驯鹰的驭兽师转述情报消息:“挖矿队过来了。”队伍中以炼器师、阵符师为主,这段时间走还这条路,肯定是赶去传送阵的挖矿队。   身旁卧着白狼的驭兽师问:“多少人?”   “二十四。”   另一位正在逗蛇的大惊:“什么玩意?这是干什么?”   人数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真打起来,肯定作鸟兽散。   “不知道,乍看上去,还真挺唬人。啧,这些人讨生活不容易,可惜运气不好。”   他们的队长拍拍白狼:“千里送玉符,礼轻情意重,这份心意咱得笑纳。准备动手。”   另一边,孟雪里传音道:“你的五感比我敏锐,你觉得对面多少人?”   霁霄:“六个。”   “六块玉符,咱们走运了!”孟雪里两眼发光。他向更远处望去,捕捉到山崖上方一闪而过的白影子。那是一只白狼,不知道是谁豢养的灵兽。   “它真漂亮,你看见没?”   霁霄知道他在说什么:“它是头狼,对面总共有十三头。”   孟雪里站起身:“都别吃了。”   王晓华和李顺奇同时抬头:“啊?”   孟雪里:“等会儿加餐。” 第61章 以德服人   “加什么餐?”   众人面露不解时, 忽听山崖高处, 传来一声嗥叫:“嗷——”   这一声仿佛从天而降, 像某种危险讯号。嬉笑声、闲谈声戛然而止,人群霎时静了。   夜风穿行于深谷高崖之间,呜咽如泣。十余声狼嚎此起彼伏, 由远及近,在山林间反复回荡。   天空浓云随风漂游,须臾间遮蔽明月, 天光倏忽黯淡。风声更急切, 树影摇晃,孟雪里抬眼, 忽觉一丝凉意落在面颊。   同时有人惊道:“下雨了?”   零星雨丝坠落,转眼变为千万道雨丝飘飞, 浇灭燃烧的篝火,打在丛林间发出细密沙沙声, 像无数只蚕啃噬桑叶。   本该是春雨濛濛,宁和静谧的夜晚,然而此刻, 狼嚎、变天、落雨不期而遇, 似乎一切都昭示着不详。   二十余人不约而同站起身,伴随几声碗筷落地的脆响,不安、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位于地势凹陷、草甸柔软的谷底,两侧山崖高耸,密林覆盖。   众人举目四望, 深谷两侧密林高处,十余头白狼显露踪迹,瞳孔泛着幽幽绿光,渐成合围之势。   有人声音颤抖:“是灵兽!我们被埋伏了!   “完了!完蛋了!”   队伍哗然四起。惊乱中,不知谁碰倒了酒坛,酒液汩汩流淌,浓烈的酒香混合肉汤味道,随风雨飘散。   同一时刻,许多人产生同样想法:刚才谁说吃了这顿没下顿?乌鸦嘴!   王晓华慌张道:“孟兄,肖兄,敌人围过来了,咱们往哪边跑?”   他见识过寒山两人的本领,但对面显然是驭兽师,豢养灵兽不知凡几,又占地势之利,己方恐怕凶多吉少。   孟雪里:“等会儿就行。”“光阴百代”早已被他拆解作双剑,一柄拿在手中,一柄交给肖停云防身。   王晓华:“啊?”   霁霄:“让大家不要慌,稍后听我安排。”   他气质沉稳,语气淡然,莫名令人信服。王晓华点点头,高声道:“大家冷静!孟兄、肖兄有办法!”   吵嚷声渐渐停歇,众人期盼地注视着寒山两人。   孟雪里有意在徒弟面前展现本领:“等会儿打起来,你站远些,看我活动筋骨。”   “好。”霁霄觉得他像一只养在深院,重返山林就要撒欢的灵貂,便想顺着他心意,看他高兴。   霁霄让众人聚在一起,用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嘱咐挖矿队站在圈内,不要出来。   众人不解其意。那圈看上去,像稚童拿树枝胡乱涂画的痕迹。   山崖上,六位驭兽师居高临下俯瞰,好似睥睨蝼蚁,见谷底众人无头苍蝇般慌乱紧张,不禁嗤笑出声。   下面不知说了什么,挖矿队出奇安静下来。二十余人聚拢一处,最里层是伤员,最外围是阵符师,阵型不断收缩,便如水落石出,显出两道人影。   那两人一前一后,独立于人群之外。   最前方那人剑尖指地,黑斗篷猎猎飞扬,斗篷下雪青色锦衣若隐若现。   他抬眼望来,目光穿过雨幕、密林、夜色,准确地锁定六人位置。   出于修行者直觉,驭兽师小队队长感到一丝危险:“此人是谁?”   身旁驯鹰的同伴看了看:“拿着剑,应该是剑修?一个凝神境罢了,不足为惧。”   队长压下心中不安,拍拍白狼王后颈:“去,咬掉他们的脑袋!”   狼群呈合围之势,向谷底奔跑,驭兽师唇间迸发一声尖锐长啸,响彻山林。   只见狼群上一刻还在半山腰,眨眼间化作十余道白影,闪电般扑杀下来!   “啊!”挖矿队中有人惊叫出声。   几乎同一时刻,孟雪里似一只冲天飞鸟,一跃而起,向山崖飞掠,他速度太快,雨丝在他身后带起道道白雾。   挖矿队紧张地站在圈内,眼睁睁看着他冲向狼群。   最前方狼王足有一人高,身躯庞大像熊,却比熊更迅猛,长毛在风中抖动,奔袭中不沾一丝雨水。   它张开巨口,利齿开合间,好像能轻易咬断孟雪里纤细的脖子。   李顺奇声音颤抖地问:“我们需要干什么?”扔符吗?扔哪种符?扔多少?什么时候扔?   霁霄画完圈,便持剑站在圈外:“看他打架。”他又想了想,认真道,“他回来之后,记得夸他厉害。”   挖矿队众人一怔,随即点头如啄米。   一人一狼半空中相遇,孟雪里手中长剑划破雨幕,没有劈砍或刺袭,而是高高抡起,剑背向狼头直直砸下!   他好像抡着一只长棍打狗,最简单粗暴,招式全无的一击,却动如雷霆,裹挟千钧之力。   “轰!”   众人只见雪亮剑光闪过,一声惨嗥响起,巨狼轰然坠落,直直滚下山坡,一路撞断树木,烟尘四溅。而孟雪里势如破竹,一剑打飞一头恶狼,一路向山崖奔袭。   谷底挖矿队震惊失色,山崖上同样鸦雀无声。   狼王战力相当于破障后期修士,甚至比人族修士更悍勇,竟然被此人一剑斩落?   驭兽师小队队长蓦然变色:“不对劲!”   他当机立断,喉间又是一声厉啸发出,下令其他灵兽绕开此人,攻击谷底众人。   这剑修再厉害,毕竟只是独身一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最好逼得他回身救援,应接不暇。   山林深处,驭兽师的厉啸连绵不绝,白狼、火狐、毒蛇、苍鹰倾巢而出,挖矿队惊慌失措,却不敢妄动。   最近一只恶狼已然奔至眼前,腥风扑面,靠外的阵符师甚至能看清它利齿寒光。   连成圆圈的剑痕划过青草与泥土,只留下浅浅痕迹,在雨水冲刷下,不多时便模糊了。   然而当恶狼四爪跃起,狼头越过剑痕上空,却听一声脆响:“啪嗒。”   空中绽开硕大血花,狼头像被一柄无形利刃割断,皮肉筋骨同时断开,切面整齐,只剩半截,骨碌碌滚进圈内。   另外半截连着狼身,砸在圈外,鲜血狂涌。   紧接着又有恶狼试图冲击保护圈,空中又是血雾喷薄。   “呕!”面对这般血腥恐怖的场景,人群中响起呕吐声。   有人偷偷瞄了眼那位姓肖的寒山弟子,见他表情无甚变化,再看地面浅显剑痕,只觉寒凉春雨打湿外衣,寒意入骨。   其余凶恶灵兽被眼前惨状震慑,冲到圈外竟放慢速度,踟蹰不敢上前。霁霄也不看它们,遥遥望着孟雪里身影。   山崖上,驭兽师队长双眼通红,大骂一声脏话,喊道:“先撤!”   却已经迟了,密林间孟雪里显出身形,这一剑速度太快,以至于雨丝落在剑身,燃作白雾升腾。远远看去,好像一柄雾剑。   轰然一声,云雾流散,驭兽师队长被击飞十余丈,从山崖坠向谷底!   孟雪里知道身后动静,也知道就算阵符师胡乱扔符,徒弟随便打打,众人也可以支撑片刻,就趁这短暂数息,足够他制服六人。   谷底挖矿队今夜遭受的惊吓太多,看见一人接一人坠落,砸在不远处,土石烟尘冲天迸溅。他们本该惊呼尖叫,却已然有些麻木,不知作何表情。   烟尘中走出一道人影,是孟雪里扛着剑回来了。   没有剑修会肩上“扛剑”,因为不雅观。他实在不像一位剑修。   ……   驭兽师是在剧痛与浓烈香味中苏醒的,他们被捆在树干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挖矿队聚在火堆旁,喝酒吃肉。   隐约听见众人追捧那位剑修。   “孟兄战无不胜!”   “孟兄神勇无敌!”   天亮了,雨也停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之后,山谷翠绿,碧空如洗。   队长喊道:“喂。”   众人看了看他们,低头继续吃喝,发出呼噜噜声响。哪有昨夜初见时,畏缩恐惧的模样。   “哟。”孟雪里不吃肉,踱着步子走过来,“你们醒了?感觉怎么样?”   另一位驭兽师怒道:“我等技不如人,却不是孬种,要杀要剐随便你!让我做个明白鬼,你到底是谁?”此人虽然拿剑战斗,使得却不像剑法,看不出何门何派。   只见眼前人背对人群,掀开斗篷兜帽,低声道:“霁霄道侣孟雪里。”   驭兽师们好像白日见鬼:“啊!你、你……怎么是你?!”   孟雪里略感无语,“怎么不能是我?看也看过了,玉符和储物袋交出来,你们赶紧走罢。”   六人惊疑不定,没有动作。   孟雪里恶狠狠地说:“不愿意?来人啊,给我抢!”   霁霄神色无奈地笑笑,上前取下几人储物袋。他做这些事浑然不觉有失身份,小道侣开心就好。   孟雪里拿出储物袋中玉符,又点了点东西,面露嫌弃:“好歹也是大门派弟子,怎么比散修还穷?这样也好意思出门?”   北冥山六人恨不得呕血,驭兽师最值钱的财产就是灵兽,还不是进了你们肚子!   孟雪里像是知道他们想什么:“别看锅了,你们大部分灵兽没死,都放回山林了。”说着解开绳索,催促道,“快走!”   驭兽师队长冷声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经知道你身份,你放我们走,不怕纵虎归山,来日遭我报复?”   孟雪里无所谓道:“你要报复我,大家再各凭本事呗。能收拾你一次,就能收拾你第二次。要是这点自信都没有,我也别出来混了!”   他活动过筋骨,心情甚好,又笑了笑:“其实比起打架,我更擅长以德服人。如果将来在人间修行界传出名号,我希望我是——以德服人孟雪里。”   驭兽师们阵阵反胃,身影没入林中,一溜烟不见踪影。   霁霄望着六人消失的方向,试探道:“杀灵兽之仇不共戴天。今日结下仇怨,你不怕没完没了?”这不像雪山大王行事风格。   孟雪里靠在树干上,擦拭光阴百代:“我比谁都清楚弱肉强食的法则,遇敌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从前我确实也这样做,简单痛快,又能省去很多麻烦……但后来我想开了。别人绊你一跤,你就要人一条命吗?没必要。除非到了生死立见的绝境,我不想伤人性命。”   霁霄静静看着他:“为什么想开了?”   “我答应过霁霄,不在人间杀人。不这么想,能怎么办?”孟雪里挑眉笑道,“我可是一言九鼎,以德服人孟雪里。”   清晨阳光穿过树影,落在他眼中,霁霄看着那双眼里明亮神采,莫名心头微震,涌现一股冲动——好像渴望与对方更加亲密,比如牵手、拥抱、甚至亲吻。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欲望。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我一直以德服人的   霁霄:嗯!   雀先明:呕! 第62章 春潮带雨   原来这便是情爱滋味, 便是胡肆所说, 无法用剑术破除, 用神通得到、用阵盘计算、用道法分辩的东西。   霁霄想,可是孟雪里说不喜欢我,只想报答恩义。所以现在这种情况, 应该叫做“一厢情愿”罢。貂的心思真难猜,与之相比,修行真是最简单的事了, 小乘之后是大乘, 大乘之后再化神,然后成圣, 只要按部就班,总能不断进步的……   孟雪里擦干净“光阴百代”, 见徒弟神色莫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咱们要出发了。”   “想你。”霁霄诚实回答, “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孟雪里稍怔,脑海闪过那夜石潭边,肖停云的表白, 瞬间脸颊火烧一般, 低喝道:“胡言乱语!”   “我说的是实话。”   孟雪里瞪圆眼睛:“你还敢说?!立刻道歉,我只当没听过!”   “抱歉。失礼了。”   对方认错太利落,孟雪里有气无处使,颇有些不知所措。   霁霄:“我已经道过歉,你不能因此不理我, 你做师父,怎么和徒弟计较置气?”   孟雪里只好点头:“……那咱们走吧。”   狼藉战场被一夜雨水洗刷,地上血迹、走兽爪印、连成圈的剑痕都消失无踪。死去的灵兽进了挖矿队肚子,活着的灵兽四散奔逃,只有山崖上断树、谷底的六口深坑,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单方面碾压的战斗。   挖矿队众人与孟雪里轻松谈笑,追捧夸奖他神勇无敌,对肖停云却有些畏惧,不怎么主动和他搭话,更没有人议论昨晚的圆圈与断肢,好像要刻意忘掉那副画面。   外界下雨,是天时自然变化;秘境中下雨,则是蜃兽翻身、蜃兽甩尾,或者蜃兽心情不好。   对挖矿队来说,这是一场春夜好雨,雨中打跑厉害的敌人,雨水洗去他们的惶恐和提心吊胆。雨后晴空万里,草木清润,在寒山两人的保护下,继续向传送阵进发。   同样一场春雨,对于秘境另一边,失去一名队员的荆荻小队来说,却是破屋偏逢连夜雨。   “兄弟一场,她真的说走就走啊?”荆荻没想通。   年轻医修不少,但可以提供治疗,又能随队参加战斗的医修真不好找。失去宋浅意之后,队伍士气稍显低落。去往中央城的路上,打了两场无甚精神的遭遇战,收获八块玉符。实力差距下,本来可以速战速决,却硬生生打成缠斗消耗,耗死了对方。   四野夜幕降临,队伍沿溪而行。   潺潺小溪是黑水河的支流,水势不大,滑过碎石发出轻缓声响,如徐徐哼唱的催眠曲,四人这般听来,更觉疲倦。荆荻走进溪畔密林,决定让队友们休整一夜。   “就这儿吧,我来望风守夜,你们休息会儿,明早出发。”   荆荻挑了一棵高不见顶的大树,提起真元纵身一跃。   阵符师刘敬:“行,我也懒得走了。”   驭兽师徐三山的金瞳白虎卧在大树下,懒洋洋甩尾巴。   荆荻仰躺在粗壮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单腿翘起,嘴里叼着一根甜草。   透过细碎枝叶的缝隙,能看见夜空繁星闪烁。风吹树林沙沙作响,不远处溪水潺潺流淌,春风沉醉的夜晚,很适合思考人生,或者思念意中人。   他的三位队友躺在树下,脑袋枕着白虎柔软的腹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进入每日复盘战斗,或者说推卸责任时间。   刘敬:“你说,宋师妹会回来吗?”   徐三山:“鬼知道。还是想想明天怎么打吧,你今天的爆破符打歪了,差点炸死老子!”   “我为什么打歪?你没按我的阵型跑!还有老郑,为什么跑出我的聚灵阵范围,真是阵法设给瞎子看!”刘敬愤愤道。   郑沐:“阿弥陀佛,我不打诳语,你的聚灵阵位置不对……”   每次讨论的最后,都会得出同样结论——“都是荆荻的错。”   因为荆荻是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队友,又是队长,队长嘛,就是用来背锅的。   四人安顿下来没多久,林间风声大作,枝叶剧烈摇晃,噼啪脆响,夜空浓云随风涌动,挡住明亮月色。   冷风卷起千万片碎叶,在林间狂舞。   微凉雨丝飘飞,郑沐摸摸脸颊,站起身:“下雨了?”   徐三山将脑袋埋进白虎长毛,试图掩耳盗铃,但雨势转眼就大。白虎喉间呜呜咽咽。   刘敬仰望大树,喊道:“下来吧,咱们换个地方避雨!”   四人白日战斗消耗太多真元,又受了皮肉伤,在没有医修帮忙的情况下,还未完全恢复,都不想燃烧真元挡雨取暖。   荆荻跳下大树:“走吧。”他略有些烦躁,总觉得最近运势不好,诸事不顺。   刘敬想活跃气氛,讲了两个关于“雨天闹鬼”的冷笑话,没有人发笑,结果只让冷雨更冷。   小队强打精神,重新出发,来时细草微风岸,潺潺溪水声。   去时凄风苦雨,溪水随雨势大涨,声势浩大的冲刷砂石。   泼墨般夜空下,风雨穿林打叶。荆荻走在最前方,忽然长剑一横,拦下身后队友。   刘敬定睛看去,十余丈外,密林空隙间,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着,鬼魅一般。他大惊失色:“真有鬼啊!”   除了荆荻,三人都吓了一跳。白虎毛发悚立,低吼示威,准备战斗。   紧张僵持中,荆荻微微蹙眉,觉得此人身形熟悉,直到那道黑影开口:“师侄要往何处去?”   “怎么是你?”荆荻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徐三山性子急,忍不住问:“这什么情况?你们明月湖的长老?”   “不是。”荆荻轻咳一声,“那个,应该算是我,小师叔吧。”   此人原先叫他“师姐”,后来叫他“师兄”,现在叫他“师侄”。虽然入门晚,年龄小,却被归清真人,如今的明月湖圣人看中,收入门下,所以论起辈分,还比他还高一辈。   荆荻的队友不知其中渊源,略微放松些,却听荆荻喊话道:   “小师叔,当年骗你,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你要是记恨我,等出了秘境,咱们再切磋!”   那道黑影好像听到什么笑话,轻嗤一声:“我奉圣人之命来此,无意与你纠缠。你跟了孟雪里那么久,他人呢?”   他踱步向前,青衫鼓荡,一道无形、强大的力量自他周身溢散,充斥方圆十余丈。   威压之下,林中风雨淅沥,落木萧萧,四人却觉寂静得可怕。   林畔溪水湍流,春潮带雨晚来急,也急得可怕。   荆荻面色骤变。 第63章 镜花水月   “你这小师叔, 什么来路啊?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刘敬传音道, 一边悄然转动阵盘, 想占卜吉凶。   对方声音青稚,年龄应该不大,起码比荆荻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 而且通身气派,威压深重,修为应在荆荻之上, 这一切违和又诡异。   四人冷汗涔涔, 白虎不安地低吼。   荆荻神色不太自然:“此人名叫宁危,是归清圣人的弟子, 与我有些……咳,旧怨。大家当心!”   宁危本该拜入寒山。当年在南北交界地带的小镇, 是张溯源等人最先发现他根骨适合练剑,就要带他回北地。荆荻听到消息, 带着一众明月湖弟子赶来,知道来迟一步,便想放弃, 然而好事弟子却与荆荻打赌, 赌他能不能从寒山剑派手里抢人,赌注不过是一坛酒。荆荻年轻好胜,受不得激,探查宁危情况后,琢磨出一条昏计。   明月湖众人只见他男扮女装, 穿裙戴钗,不知与那孩子说了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孩子拐来。就连寒山三人也被他骗过一时,以为明月湖真的有女修,知道真相后,愤恨不平多年,前些天还向孟雪里告状。   等宁危回到明月湖,眼看尘埃落定木已成舟,荆荻除去伪装,师姐变师兄,将小孩吓了一大跳。他们身旁,忍耐了一路的明月湖弟子们轰然大笑。   荆荻当年声名鼎盛,气焰嚣张,明月湖弟子哪敢笑他,背后便笑话宁危,小小年轻不学好,竟学得贪花好色,见色起意,居然对荆师兄心生妄念,活该被捉弄。   宁危作为明月湖众人枯燥修行生活之外的笑料,只得默默忍受,性情日渐阴郁。这种玩笑看似新鲜有趣,却暗藏恶意,如果生气恼怒,别人还要说你没有气量,怎么开不起玩笑?   只有荆荻明白,事情不是其他师兄弟笑话的那样。   当年他暗中查探,得知宁危家境贫寒。生父脾气暴躁经常酗酒打他,只有姐姐和母亲待他好。但母亲前年生病死了,姐姐去年被父亲卖给富户做小妾,投井死了。他爹见儿子交了仙缘,怕遭报复,连夜卷走家里值钱东西跑路。   于是荆荻扮作女子,将宁危父亲捉回来,交给宁危处置。宁危没有动手打人,只要回了姐姐和母亲的首饰,便对荆荻充满感激。   荆荻原本想说,这几样小玩意儿不值钱,你如果随我回明月湖,要多少有多少,转念一想,开口却说:   “小事而已,不值得你道谢,我真的看你合眼缘,只恨我迟来一步,唉。寒山很好,可惜常年冰雪覆盖,人也冷冰冰的。明月湖不一样,我们在南方,四季温暖如春。如果你来了明月湖,你手上这冻疮,再也不会生了。”   他拉起宁危的小手,在红肿裂口处凃抹灵药。虽然是修行界最便宜的药膏,但治疗区区冻疮,效果立竿见影。   他见小孩眼神微亮,柔声劝诱道:“你看我怎么样呀?如果你做我师弟,以后我就做你娘亲,不,做你亲姐姐,待你如亲弟弟一般。你想要姐姐吗?”   小孩怯生生试探道:“荆师姐?”   荆荻如愿以偿地笑了,摸摸他脑袋。   所以,若说小孩真有什么“贪念”,也不是贪恋荆荻女子扮相的美貌,而是贪恋亲情温暖,所谓与“亲姐姐一般”的温柔师姐。可惜这一切全是镜花水月,虚假谎话。   荆荻此时念及旧事,毫无道德底线的内心,难得生出一丝愧疚。虽然这“一丝”,真如蛛丝般脆弱,风吹就散。   曾经的可怜小孩已经长大,再没人敢笑话。宁危拜入归清圣人门下后,辈分比荆荻还高。   辈分还好说,“师兄”“师侄”只是口头便宜。至于为什么对方修为也比自己高,荆荻想不到“催灌”之外的可能性。   “催灌”是一种传功方式,可以迅速提升真元储量,突破境界。过去某段时间,大门派宗师热衷以此法培养后辈弟子,但很快被证实是揠苗助长。弟子往后自行突破时,会遇到更大危机。天道从来公平,没有捷径可走。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荆荻小心试探:“师叔别诳我,圣人让你来找孟雪里?我是明月湖大弟子,倘若掌门和归清圣人真有什么吩咐,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林间响起宁危冷漠、不含感情的声音:“圣人口谕,此事干系重大,你还没资格知晓。”   荆荻听得刺耳,微微皱眉:“你知道我之前跟着孟雪里?难道你前些天见过我们?”   溪畔一时寂静,只有风雨打叶,溪水奔流声。   荆荻正要继续追问,忽然一道凉意窜上脊背。伴随窸窣声响,他们四周密林、小溪对岸,悄然显出二十余道鬼魅般的黑影子。隔着十丈左右距离,形成看似松散无序,实则封锁各个方位的包围圈。   徐三山喊道:“他真的见过我们!”   郑沐:“这些人,就是黑水河边埋伏我们的人。”   那天清晨荆荻正要向孟雪里表白。敌人水下潜伏已久,发动时却被孟雪里察觉。然后他们共同抗敌,再然后分道扬镳。   “那天我没有出手,今夜不一定。”宁危漠然道:“我再问最后一遍。孟雪里去哪儿了?”   荆荻一口气梗在胸口,他知道眼前的事实意味着什么,但偏被激起倔性,一手扶上“冰镜玉轮”,挑眉道:“告诉你也无妨,孟雪里变成蜻蜓飞走了。”   他的三位队友齐齐愣怔,想起山洞口冒出的巨型“竹蜻蜓”,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飞走了!”   这阵笑声实在不合时宜,宁危周身真元狂暴溢散,密林风雨大作,落叶狂舞。   他说:“动手罢。”   三人笑容凝固在脸上。   刘敬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转动的阵盘已然停下。所有复杂线条指向同一结果——大凶。   ……   “停云,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孟雪里突然停下,侧耳分辨。万里晴空下,雨后凉风吹过耳畔,吹来远处刀兵交接声。   霁霄五感敏锐,不假思索地答道:“那边有人交手。一打三,都是武修。”   挖矿队众人如今听见“交手打架”、“拦路劫道”,非但不害怕发抖,反而精神兴奋,脸上写着跃跃欲试。   孟雪里转头问:“转送阵快到了,大家想抓紧时间赶路,还是去看看热闹?”   王晓华道:“我想看,我小门派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多看点东西,也不枉冒着生命危险,老远跑来一趟。”   李顺奇道:“是啊,我来这一次,还能平安回去,就够吹半辈子了。”   众人纷纷附和,他们已经跟孟雪里混熟,实话实说,也不多客套。   孟雪里笑道:“行,咱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翻山越岭。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   “为师不是想坐收渔利,只是听见剑鸣声,想看看是不是咱们寒山弟子一打三,万一是认识的人,能帮忙就顺手帮一把。反正咱俩玉符攒够了,不怕别人积分超过我们……”   霁霄听他对自己解释,好像生怕自己不乐意一样,心中妥帖温暖:“嗯。” 第64章 天作之合   群山环抱之中, 一片湖水位于地势凹陷处。湖上四人交手, 衣袂翩飞, 剑气纵横,剑光飞掠间,水花冲天而起。其中一人以一敌三, 却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挖矿队二十余人站在山坡上,碧湖蓝天视野开阔, 居高临下俯瞰战局, 发出阵阵惊叹声:   “真是高手啊!这一趟真不白来。”   “书里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原来不是胡写。”   孟雪里纳闷道:“这打得真挺好看。我怎么打不成这样?”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动手的画面, 敌人或队友只会觉得凶残、狂暴、恐怖,远远沾不上“优美动人”“赏心悦目”等词。   “战斗不是为了好看, 各派打法各有千秋,不分高低。况且, 我觉得你很好。”霁霄也乐意为小道侣解惑:“他们是擂台打法。”   擂台上一对一,台下千百双眼睛注视着两个人。剑光轨迹要圆融顺畅、身法招式要灵动飘逸,才算符合修行者审美。   大门派弟子下山游历之前, 就在这样一场接一场的擂台中磨炼, 所形成的战斗方式带有各自门派烙印,与散修截然不同。总之不论输赢,都不能出丑,使什么下三滥招数。如果同门切磋,还讲究点到即止, 收放自如,才能得到更多喝彩叫好。   比如虞绮疏,入道修行没多久,就被他师兄忽悠,在寒山演剑坪打过二十余场擂台,以后还会打得更多。   孟雪里听徒弟夸奖自己,心情甚好。   水花坠落的空隙间,孟雪里看清其中一人衣着打扮:“还真是寒山弟子,可我不认识他。”   他话音未落,便听湖上一人喊道:“崔景,咱们别打了。有人来了,他们人多,就等我们两败俱伤,好一网打尽!”山坡上同时出现二十余人,乍看上去声势浩大。战斗中四人无暇分辨,便以为是强敌。   孟雪里想了想:“名字有点耳熟。”   又听一人大喊:“崔景,我数三声,咱们同时停手怎么样……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吗!”   被叫作崔景的年轻剑客无动于衷,剑势愈加迅疾。剑光过处,如炽焰燃烧,湖水瞬间蒸发,化作道道白雾。他点水飞掠,面容笼在烟雾中,看不清神色。   挖矿队众人惊叹声再起,忽有一人问道:“赤火剑?他是寒山掌门弟子崔景?”   孟雪里恍然大悟,对山下喊话:“喂,你们三个,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霁霄:“没事,他应付得来。”对方心生退意,剑就折损锋芒。在霁霄眼中,此战胜负已分。   可是孟雪里话才出口,“光阴百代”银芒一闪,身形已在山下,如一只展翅水鸟,瞬间飞过湖畔苇丛。   霁霄无奈地笑笑,挖矿队众人见状,大声喊话叫好。   王晓华与李顺奇还打上节拍,喊了一段即兴顺口溜:   “孟兄神勇无敌,天下第一!孟兄向前冲去,一鼓作气!”   “大家喊起口号,孟兄如虎添翼!”   湖中四人没见过这般阵势,显然吓了一大跳,战斗节奏顿时乱了。剑气杂乱,身法无章,赏心悦目的美感不复存在。   孟雪里听在耳中,顿觉十分尴尬,特别没面子。   他一剑斩下,“光阴百代”的劲气落入湖水中,惊起一连串水花爆炸。   轰天水声中,湖上一人喊道:“他是崔景的帮手!咱们……”   不待他说完,忽觉前胸一痛,身形高高飞起,砸落苇丛。孟雪里一剑挑飞一人,湖畔苇丛中砸出三口巨坑。   挖矿队众人心想,果然打法不同,还是孟兄简单高效,速战速决。   但战斗没有结束,孟雪里即将功成身退,忽听背后微风飒然,下意识回身,横剑格挡,铮然一声剑刃交击,他终于看清水雾背后崔景的面目。   那人五官冷硬,神色漠寒。   孟雪里解释道:“我不是来抢你东西的。我们还要赶路。”   崔景仿佛没有听到。山坡上,霁霄负手而立,微微蹙眉。   孟雪里侧身避开,又让了对方一招:“你不是我对手。你再纠缠,我就不客气了。”他不认识崔景,今天出手,只因在寒山时,掌门真人对他亲切和蔼,多有关照,他才想投桃报李,关照一下掌门的徒弟。   但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没必要上赶着凑过去,就此别过,互不干涉便是。   然而崔景眼中亮起炽热光芒,剑锋光华大盛,如烈火燃烧:“来。”   挖矿队众人看不明白情况,有人壮着胆子问霁霄:“肖兄,孟兄帮了那崔景,两人怎么又打起来了?”   霁霄:“崔景练的剑法,遇强则强,大开大合。他方才对战三人,尚且有所保留。”   有些武修好战,知己难逢,对手更难逢,霁霄明白这种感觉,此时却略感不快。他从前说,孟雪里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但如果小道侣真的选了别人,自己能接受吗?原来爱欲之后是占有欲,霁霄如是想到。   众人闻言大惊,有人问:“他与孟兄,谁更厉害?咱们帮忙吗?”   霁霄说了一句所有人听不懂的话:“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何况小道侣下手有分寸。   不多时,孟雪里的剑压在对手颈边。   崔景怔怔站着,好像不愿相信自己输了,又好像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崔景问:“你是何人?”   此人身穿黑斗篷,虽然使剑,招式却不像剑修,根本看不出门派。他身后队友二十余人,还喊着奇怪又整齐的口号。   修行界年轻一辈中,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临行前师父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勿要自大忘形,便是此意吗?   孟雪里:“好心人,过路人,江湖诨号,以德服人。”   他扛着剑走了,没理会崔景错愕表情。他背后湖水波澜四起,久久不息。   挖矿队众人欢呼簇拥着他,渐行渐远。   霁霄对孟雪里传音道:“你觉得他打法好看?”   孟雪里点头:“赤火灼灼,烈焰滔滔,有点意思。”可惜有些华而不实,再磨炼三五年,方成气候。如果霁霄在天有灵,看见寒山后辈弟子如此,不知道会不会失望,还是觉得已经满足。   霁霄:“有事弟子服其劳,往后与人动手,我先去吧。”我打得比他更好看,下次演给你看。   孟雪里觉得徒弟确实需要锻炼:“可以,有我在旁边看着,保你安全。师父对你好吧?我只打过你小虞师弟,从没打过你。”   霁霄从善如流地点头:“你对我好,我也喜欢你。”   孟雪里瞪着他:“你怎么……”   “一时失言,对不住。”霁霄立刻道,“我已经道歉了,你只当没有听过吧。”   孟雪里脸颊微红,后颈泛起酥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雨后天朗气清,日光澄澈,穿过高树密叶洒下光斑。不知不觉间,挖矿队的目的地到了。比较近的传送阵在一处深谷,是座巨大圆形石台,刻有繁复阵法符文,散发着淡淡蓝光。   临别时挖矿队众人依依不舍,心情复杂,依次向两人行礼道谢。   王晓华:“我等此行一路平安,全仰仗孟兄、肖兄二位仗义出手。”   李顺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果以后我修行有成……”   孟雪里摆摆手:“不用客气,你们付了保护费和玉符,我们是公平交易,谈不上什么恩情、仗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他取出自己的储物袋,随便塞给一人,“这里面装满我赢来的玉符和资源,我还要在秘境中留一阵子,你们先帮我去登记积分。这么多人,总可以替我作证吧。”   众人震惊,沉默片刻后哗然。捧着储物袋那人,像拿着烫手山芋,双手颤抖:“我以道心发誓,必不负孟兄信任!”   挖矿队众人纷纷发誓。   王晓华问:“请教孟兄名讳。”大家只知道这两人出身寒山,不知分数该记在谁名下。   然后他们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答案:“长春峰,孟雪里。”   又是一阵沉默。   王晓华小队三人想起第一天夜里相识,还与对方坐在石潭边八卦吹牛,一起说了剑尊道侣的闲话,不由心情更加复杂,脸色红红白白。   挖矿队呆怔怔地离开后,两人改道向中央城去。孟雪里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情轻松,边走边哼曲子。   霁霄说:“你真的很容易信任别人。”   孟雪里:“他们二十多人互相监督,就算真有歹心,也会因为分赃不均打起来……何况我以德服人,以诚心换诚心,不会看走眼。你如果不信,咱们打个赌?”   霁霄笑笑:“不用赌,我信。”   他们并不知道,秘境之外,前些天的退赛弟子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问题,问题是“当一只肥羊摆在你面前,你宰还是不宰?”这种争论不拘门派之别,功法之别。   有人认为,秘境大比的规则就是争斗与掠夺,宰了无可厚非,有人觉得,必须小心仔细,因为可能是一场“道德考验”,肥羊转眼变恶狼,然后打得你落花流水。让你对修行失去信心,对未来失去希望。   支持“道德考验”一派的弟子说:“我们队其实也遇见孟雪里了,但队长说,出于对剑尊的尊重,不如放他一马吧,所以我们就当没看见他,绕开走了……等离开秘境,见到你们才明白,是孟雪里放了我们一马啊!”   旁边人附和道:“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剑尊道侣,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剑尊会喜欢普通人吗?清醒点吧,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是现实,穷书生娶公主,废材嫁仙师,那是话本故事。”   也有人为自己的失败找到借口:“对,他可是剑尊道侣,堂堂寒山长老,长春峰现任峰主,身份贵重。居然以大欺小,进秘境欺负后辈!”   大多数修行者有“慕强心理”,敬重强者,立刻有人反驳:   “此言差矣,剑尊在世时,人家孟雪里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不问世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从没听说他下山搅弄风雨,仗势欺人。后来剑尊仙逝,是有人惦记‘初空无涯’剑,才逼得人家出山动手,他只想守住亡夫遗物,何来‘欺负后辈’一说?”   “孟雪里夺了玉符,却出手有分寸,不曾害人性命。所谓‘宝剑配英雄’,就算剑尊不在了,孟雪里也当配这柄剑。说到底还是咱们技不如人,别找理由,痛快认栽吧!”   众人又聊起孟雪里手中名作“光阴百代”的奇兵,由孟雪里使来灵活多变,势不可挡。“初空无涯”就该配“光阴百代”,如果剑尊还在世,长春峰两人当为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只可惜命运弄人,情深不寿。   忽有人道:“你们不觉得,张溯源他们三个很好命吗?喊好了‘保护长老’‘长老小心’,分数就甩咱们一大截!”   “就是,换三只绿毛鹦鹉也会喊。我服孟雪里,不服他们三个。”   “不服有什么办法?你去‘亨通聚源’买一枝长春峰的桃花,转转运气呗?”   “好像已经断货了吧。”   这点没有争论,众人将张溯源三人评为“秘境大比有史以来,最好运参赛者”。   但他们忘了,秘境大比还没有结束。等挖矿队出来,讲述秘境中跌宕经历、精彩奇遇,众人才知道还有更好运的人,不用做绿毛鹦鹉,会编押韵顺口溜就能保命保财。   有二十余人共同作证,要替孟雪里计分,各派带队长老惊疑不定,为此事临时集会商议,紫烟峰主据理力争,分数还是记下了。   孟雪里名下分数剧增,远远甩开其他人。此时距离大比结束还有十余天,如果不出意外,按往年分数纪录,大比魁首已然产生。   这个消息由黄沙茫茫的瀚海戈壁滩,传向人间各地。   不是没有人质疑:“替人计分?这不合规矩吧,万一孟雪里出不来,这分数算谁的?直接抹消吗?”   但反对质疑的弟子更多:“出不来?别开玩笑吧,以孟雪里的本事,除非秘境炸上天了,他才可能出不来!”   在此期间,明月湖一派始终保持沉默,与热火朝天的争议气氛相比,这种沉默显得异常疏离,甚至诡异。   ……   秘境,中央城地宫。   甬道曲折漫长,鲛油灯台幽光荧荧,忽明忽灭地飘摇。那是蜃兽吐息带动的微风。   忽然,风声停了,蜃兽呼吸一滞,它睁开双眼,看向黑暗甬道深处。   地宫入口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却不是熟悉气息,蜃兽略感不解。   除了那个人族,这些年再没有人,或者妖来过这里。   蜃兽神智不高,它活得年岁长,却疏于修炼,甚至还不会化形。   它也不喜欢打架争斗,像其他大妖那般抢地盘、当大王,只喜欢卧在阴凉避光的地下,喜欢悠悠然吐气打盹。但它的蜃景随呼吸产生,这是与生俱来的种族天赋。其他大妖看到蜃景,总以为它有攻击意图,便先下手为强,打得它抱头逃命,东躲西蹿。   某次一只艳丽孔雀飞进蜃景中,晕头转向片刻,气势汹汹的冲到地下,挥翅就要抽它,幸好被孔雀背上的灵貂拦住了。   灵貂通体雪白,威压深重,乃赫赫有名、令妖闻风丧胆的雪山大王。   灵貂说:“算了算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这是它漂泊妖界多年,唯一理解它的大妖。   与霁霄真人签订契约之后,蜃兽才算有了安稳的栖身之地,便对现在的生活环境非常满足:宽敞、阴凉、安静、可吐息。   霁霄不需要它做战斗兽,秘境开启时,有霁霄站在云端俯瞰,没有人敢造次。   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伴随越来越近的纷乱脚步声,它又听见一道阴冷的声音:   “这是圣人赐下的法器,有圣人神通加持,专为对付它炼制,一可破蜃景,二可辟雷电!大家拿好,按阵型动手!”   蜃兽头脑缓慢运转,茫然地想,对付谁?动什么手?   它还没有思考清楚,周遭忽然陷入一片漆黑。无数支不曾熄灭的鲛油灯台,同时熄灭了。   下一瞬,一张闪着寒光的巨大捕网,如漫天寒星闪烁,当头罩下!   “嗷——”   蜃兽吃痛,昂头一声怒吼!瀚海秘境天空风起云涌,乌云蔽月,雨水潇潇!   潜入地宫的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二人,为首者足有小乘境界。他们围成四圈,一圈八人,阵型整齐。   当蜃兽被激怒,距离它最近的八人,直接被它威压反震,狠狠撞在地宫石壁,摔得骨断筋折,绝了声息。   却听队伍首领激动道:“网住了,站好位置!收网!”   蜃兽想劈下一道雷电,向秘境中的霁霄示警,然而捕网骤然缩紧,紧紧缠绕,锐利的网丝陷入它皮肉。蜃兽动弹不得,定格在昂头翘尾的痛苦姿态,殷红血液从它鳞片缝隙间汩汩淌下,转瞬在地宫砖石上聚起血泊。   蜃兽血肉模糊,只能发出低低呜咽。   首领又喊道:“它快撑不住了,神弩准备!”   最外层八人这才动了,蜃兽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双眸流露出绝望神色。   便在此时,甬道尽头响起一声清鸣!   这一声不是凤鸣,也不是鹤唳,蕴含磅礴妖族威压,久久回响,收紧捕网的众人识海震荡,头脑剧痛。   所有弓弩同时转向,对准甬道深处,道道箭矢划过,破风声锐利刺耳。   对面反应极快,伴随清鸣,铺天盖地的蓝色妖火与箭矢对冲,箭矢于半空中灰飞烟灭。弓弩手逃脱稍迟,被火焰波及,发出惨痛哀嚎。   蓝色妖火过处,鲛油灯台重燃,那只孔雀也显出身形——橘红与桃粉的双翅振动,起伏如波浪,蓝绿色长长尾羽摇曳,好似道道流光飞舞。   造化钟神秀,天地间最斑斓明亮、瑰丽多姿的色彩,尽数凝聚在它身上。   孔雀又是一口妖火吐出,双翅卷起巨风,火借风势熊熊燃烧,地宫变作火海地狱,入侵者甚至来不及惨叫,瞬间化作飞灰。   孔雀飞过火海,收翅落地,落在蜃兽身前。变成一位容貌妖异艳丽、神色冷傲的青年。   蜃兽感知到久违的熟悉气息,轻声呜咽着,用犄角委屈地磨蹭他。   雀先明破口大骂:“你真是没用,连几个人族也打不过,废兽!大妖之耻辱!不许再蹭我!”   他收气熄灭妖火,又帮蜃兽解开捕网,取出一棵灵草,凶狠道:“吃!如此没用,看我毒不死你!”   蜃兽双眸晶莹,啪嗒啪嗒掉眼泪,却不敢反抗他,只好乖乖吞下。   灵草入腹后,化作阵阵暖流。蜃兽疼痛消解,浑身伤口飞速愈合,鳞片重新恢复光泽,只留下浅浅痕迹。   雀先明这才说道:“这可是千年琼玉草,我都舍不得吃,白便宜你这废兽!”   蜃兽又低头磨蹭他,好像软得没骨头。   雀先明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来打你?”   蜃兽摇头。   “一问三不知!”雀先明不耐烦地推开它:“孟雪里在哪儿,这个总该知道吧?再敢摇头,我就抽你!”   蜃兽实在没力气劈雷,悠悠吐着气,喉间发出古老、悠远的复杂音节。以蜃兽的开智程度,只会回答问题,不会说出答案之外的事。   同为妖族,孔雀听得懂。   然后蜃兽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找孟雪里?”   雀先明面色微冷,眉间似有肃杀之意:“妖界大变,雪山大王能不能报仇雪恨,全看这一次了。”   蜃兽没有听懂,缓缓吐息,蜃气化景,为孔雀开出一地鲜花。   幽暗阴冷的地宫霎时变化,蝴蝶飞舞,花朵满地绽放。   ……   秘境中,孟雪里与霁霄顺水而行,孟雪里忽然道:“我们为什么要走路?”   霁霄笑了笑,他最近总是笑,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笑:“那你想如何?”   孟雪里指了指天空:“孟哥带你看星星吧。”   透过头顶树叶空隙,夜空繁星闪烁,细碎的银河像一条飘带,跨过山脊与河流。   霁霄:“这里的星星是假的,蜃景。”   “假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真的星星也看得见,摸不着,真假重要吗?有什么区别?”   霁霄问:“你想要真的星星?”   孟雪里一边拆解组装“光阴百代”,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你以为想要就有?你能飞上天去,给我摘下来?”   霁霄认真道:“如果打破此界屏障,白日飞升,就能摸到真的星星。”   只听“咔嚓”一声,孟雪里装好“竹蜻蜓”,挑眉道:“那我等着,几百年之后你给我摘星星,现在,抱紧我!”   狂风卷地,“光阴百代”一飞冲天。 第65章 什么朋友   孟雪里与霁霄飞在云上, 头顶星河闪烁, 脚下云海翻涌。   因为两人身高差异, 孟雪里高举“光阴百代”,姿势稚气又有些滑稽,但他觉得自己很酷。以前霁霄带他飞, 不需借力外物,乘风而行,腾云驾雾。现在轮到他驾驭霁霄留下的法器, 照顾霁霄之子。恩义略偿, 一切都是完满的轮回。这一刻,一定是自己妖生、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霁霄在他身后, 双手扶着他的腰,两人身形紧贴, 好像合打一把伞。   孟雪里腰肢柔韧,看上去不盈一握, 似长春峰池塘水面纤弱、娉婷的荷花梗,被锦鲤甩尾轻撞,就要颤颤发抖, 真正握在手中时, 却能感受到衣料包裹下流畅的肌理线条,还有充盈、饱满的力量。   霁霄环握禁锢着这样一段腰身,没有心神荡漾、欲念丛生,已算是正气浩然。   可惜孟雪里不放过他,浑然无觉地微微转头, 问道:“你刚才说,如果破开此界屏障,就能摸到星星?你相信白日飞升真的存在,不是传说?”   柔韧腰肢在手中轻晃摆动,热气吹在耳畔,暖流般直往耳蜗里钻,好像春风偏要吹拂不解风情的朽木,令其开花结果。霁霄耳垂泛红,闭了闭眼。   “不是传说。”霁霄睁开眼,声音还算平稳,只是略比平日低沉,“以后我带你飞升。”   “是我带你。我快突破了,你想不到吧?”漫天星河在上,孟雪里畅想未来,等自己查清霁霄之死,养大霁霄之子,还要完成霁霄遗愿。做人当做霁霄,上最高的天,潜最深的海,打破屏障,探究此界之外,未知、无穷的一切。   霁霄扶他腰肢的双手微微用力,沉声道:“别动,别说了。”   霁霄无奈地想,上次怀中揽着孟雪里,乘“光阴百代”飞行,两人身体紧贴,却不觉如何异常,但现在不一样。   腰间手掌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孟雪里终于察觉不妥:“你心跳好快,你在害怕?怕我把你扔下去?”   霁霄:“……”   孟雪里以为洞悉徒弟弱点:“你以后不敬霁霄,我就在你耳边大声念你自己写的文章,如果不敬为师,再敢说什么胡话,我就带你飞。这就是我们长春峰的规矩。”   “听你的。”霁霄哭笑不得,低头俯瞰:“……我们到了。”   孟雪里向下张望,云雾后,中央城的巨大天井若隐若现。他放慢飞行速度,缓缓下降:“不吓唬你了,其实习惯就好。我有个老朋友,飞得比这还快。刚带我上天的时候,我也吃了不少苦头。”   霁霄:“哦?”   “他横冲直撞,疾停疾转,有几次把我甩下去,又俯冲下来接我。我张嘴想说没关系摔不死,结果吐了他一头一脸哈哈哈哈。”   霁霄:“那是什么样的朋友?”他想,应该是那只脾气暴躁,容貌艳丽的孔雀妖。自己假死不久,便胆大包天潜进长春峰,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点心,逗自己的锦鲤,诱拐自己的道侣。   孟雪里却以为他不知道:“损友呗,优点是特别讲义气。缺点是喜欢捉弄人,尤其爱捉弄不懂事的小孩,现在已经改了很多。至于长相,就长……”   话未说完,沉沉夜幕下,一道蓝绿光芒掠过,光中掺杂一丝粉橘色,浮华明艳,如流星拖曳长尾。   孟雪里傻怔怔看着流光:“就长,这样。”   “雀先明!孔雀!”孟雪里反应过来,操控巨大“竹蜻蜓”疾驰而去。   霁霄扶上“光阴百代”,与他手掌交叠,帮他控制方向:“当心些。”   孟雪里心想不可能,秘境这么邪乎,说谁来谁吗。   山河拱卫间,秘境中心地带是一片莽莽平原,废弃已久的宫殿建筑群坐落其上,被称为中央城。   四野无人,孟雪里与霁霄降落在城外,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没有轰然一声巨响,地上砸出大坑。   孟雪里:“你看见了吗?不是我眼花吧。”   霁霄拉着他穿林绕石:“在这边。”   行至小河畔,水声淙淙,忽然迎面窜出一道人影:“雪里,你在找我?”   树叶漏下的月光照亮那人面容,孟雪里蹙眉:“怎么是你?你队友呢?”   荆荻笑着走上前:“他们先走了,我留下找你。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   霁霄心知肚明,静静看着,也不拦他。   孟雪里笑了笑:“有缘?下辈子也没有。”   “霁霄有,我为什么没有,我比霁霄差在哪里?”   孟雪里眼珠滴溜溜转,深情道:“他可是‘人间无敌’霁霄真人,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他,还怎么喜欢别人?”   霁霄没忍住,笑了。就算知道小道侣在说假话骗人,他还是想笑。   荆荻又问:“那你到底是喜欢霁霄,还是喜欢‘人间无敌’这个身份?等我以后超凡入圣,做了天下第一,你是不是就来喜欢我?”   孟雪里冷笑两声,挥掌拍他脑袋:“喜欢你个头,死孔雀!”   ‘荆荻’一怔,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怎么看出来的,没意思!”   雀先明形貌迅速变化,五官变得轻浮美艳,显出本来面目。   孟雪里转向肖停云,有点紧张地介绍:“这就是我朋友。一只……呃,孔雀。”   霁霄点点头。师兄胡肆对妖的偏见,并没影响霁霄。   “这是我大徒弟,肖停云。”孟雪里问雀先明:“你怎么来了?”   雀先明不答,犹在打量霁霄。谁也无法忽视这样的人,非因形貌,而是气质矛盾,简单立在那里,说不清是渊渟岳峙,还是和光同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天孟雪里与霁霄朝夕相处,不觉不觉关系愈发亲近。但雀先明方才看见,肖停云拉着孟雪里的手,便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清的奇怪、暧昧。还是说人间师徒,都是如此?   雀先明:“你……”   霁霄道忽道:“你们许久不见,先聊聊吧。”说罢独自向深林走去,为两妖让出空间。   孟雪里:“你别走远啊,中央城危险,有事就喊我!”   雀先明不屑地看着他:“你是当师父,还是当护崽母鸡?”   孟雪里提起“光阴百代”,望着滚滚河水,似在寻觅、挑选什么。   雀先明:“我来的路上,听说如果不出意外,你现在的积分就是大比魁首,‘初空无涯’要归你了。”   “那当然,我道侣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能放过。”孟雪里一枪扎进河里,挑起一条肥鱼,水花四溅。   雀先明被他溅了一身水,跳起来骂道:“我看你就是穷惯了,一身穷酸气!”   孟雪里见到老朋友,旧日脾气也上来些。从这方面看,胡肆说他装无害装纯良,倒也没冤枉他。   孟雪里:“穷?‘亨通聚源’去过吗?你不知道我道侣多有钱!金山银山万里江山,几生几世花不完!”   雀先明:“呸呸!不要脸!”   雀先明看了眼肖停云背影:“你这大徒弟,奇奇怪怪的,跟你二徒弟完全不一样。”   孟雪里奇道:“小虞你也见过了?”   “我忘了你在秘境,还去寒山长春峰找你。上次扮你道童,差点坏事,这次就想换个人扮,正好遇见你二徒弟下山,就扮成他呗。寒山那论法堂小弟子,还真挺可爱,我用虞绮疏的相貌逗他们,等他们看见真的虞绮疏回来……哈哈哈!”   孟雪里不赞同地摇头:“你捉弄弱小,当心惹下因果,渡劫时遭雷劈。”   雀先明不耐烦地摆手:“知道知道,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早都改了好不好?”   他虽然喜欢捉弄人,却只有一次险些害人性命,自那之后,他被孟雪里教导因果循环,收敛了许多。   两百多年过去,雀先明早已忘记旧事,依稀只记得那个小孩姓胡。   孟雪里长枪一收,明晃晃的枪尖串着两条肥美鳜鱼,他递上前去:“给,别扯那些没用的。”   雀先明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我早就不吃生肉了。”   “我也不吃,所以借你妖火烤熟。”   雀先明震惊于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我一口妖火焚山烧河,你让我帮你烤鱼?!”   “不是帮我。”孟雪里抬抬下巴,向林间望月的人影示意:“你看那边,那是我大徒弟,好看吧?”   雀先明不屑地嘲讽:“你像只炫耀金蛋的母鸡!可惜这金蛋还不是自己生的。”   “我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他爹你就是他叔!孩子辛苦一天,等着吃呢,你这当小叔的不表现一下?快点快点。”   雀先明:“不可能,这是对妖火的侮辱,就是对我的侮辱、对孔雀一族的侮辱!”   “停云,过来吃鱼!”孟雪里喊道。   半盏茶后。   “真香。”雀先明说,“你真不吃啊?”   三人围坐河畔。肥鱼穿在树枝上,被妖火烤出来,犹带清新木香。一口咬下,外酥里嫩,微微流油。   孟雪里摇头,献宝一样捧给霁霄:“停云,你吃。”   霁霄伸手接过树枝,想喂他一口,被孟雪里侧头避开。   孟雪里磕着松子,问雀先明:“对了,你怎么扮成荆荻的样子?你见过他?”   雀先明连皮带骨啃着烤鱼,漫不经心道:“见过呀,路上遇见的,离这儿不远。不知道做了什么恶事,被人吊起来打。如果没救过来,可能就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星空、未来、飞升……   霁霄:日貂、日貂、日貂…… 第66章 卿卿我我(已补全)   “什么?荆荻被谁打了?”孟雪里诧异地站起身。经过这些天与人交手过招, 他已经熟知修行界年轻一辈的水平, 荆荻绝对算其中佼佼者。寒山掌门弟子崔景他也见过, 与荆荻不相上下罢了。什么人能单方面吊打荆荻,秘境中还藏着这等高手?   孟雪里转头看向霁霄:“毕竟同行过,见死不救非道义, 还有他的队友,人都不坏。”   霁霄温和笑笑:“你想去,我们就去。”   孟雪里拉起雀先明:“走。”   雀先明骂了句脏话, 扔下光秃秃的树枝:“我大费周折找到你, 你以为我是来吃烤鱼、顺手帮你救人的?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你快跟我回妖界……”   孟雪里一把捂住孔雀嘴:“回寒山,回长春峰!大比结束就回家!”   他大概猜到妖界出了什么事, 孔雀为何而来,但如果徒弟多问两句, 比如妖族如何潜入瀚海秘境,你去妖界要干什么, 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肖停云好像在体谅他的难言之隐,故意不问。孟雪里一面欣慰于对方的温和包容、体贴耐心,一面略感愧疚。   最终雀先明还是拗不过孟雪里, 在前方引路。   孟雪里悄悄打量肖停云神色, 传音道:“停云,我没有故意欺瞒你的意思。关于我过去的事,我以后慢慢和你解释,给我点时间。”   霁霄塞了一把剥好的松仁给他,言简意赅又令人安心:“我等你。”   孟雪里捧着白嫩喷香的松仁, 心中温暖,舍不得吃,都装进储物袋。   雀先明回头看见两人小动作,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看得他直翻白眼:“我说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孟雪里又跳起来捂他嘴:“胡言乱语!”   雀先明玩心大起,挤眉弄眼,传音嚷他:“哈哈,霁霄道侣移情别恋,迷上自己徒弟了!说真的,你想要他吗?喜欢就直说呗,兄弟帮你!咱们这种老妖怪,耍点手段诱拐一只小雏鸟,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初出茅庐,纯然白纸一张,你是他师父,他肯定最依赖信任你,你只要稍加引诱……”   孟雪里脸颊通红,不知是羞是气:“闭嘴!我和停云清清白白,我才没有龌龊心思!”   可是真的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吗?过往场景飞速闪过脑海,孟雪里逼迫自己不去细想,只管追着雀先明暴揍。   霁霄嘴角带笑走在最后,看小道侣一路撒欢蹦跳,追打孔雀,觉得他有趣可爱,却又生出淡淡惆怅:“唉,怎么还是个小孩……”   ……   荆荻神思昏沉,剧痛中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画面破碎,有人群的窃窃私语和嬉笑声,还有一道稚弱声音喊他,荆师姐、荆师姐。   他想说我错了我不是,用尽全力试图发声,却蓦然睁开了眼。夜幕星光和婆娑树影映入眼帘,荆荻视线模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晃动。   因为失血过多,他声音沙哑:“雪里,你来救我了?”这秘境之中,除了孟雪里,谁还能从宁危手下救人?   “雪你姥姥!”   “啪。”荆荻右脸一痛,挨了一记清脆巴掌,力道不重,那人语气却很凶:“梦醒没?”   荆荻定睛再看,轻笑出声:“我的宋姑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兄弟们不管……”   满地血泊狼藉,宁危与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荆荻的队友们靠着树干修养,他是最后一个清醒的。   宋浅意看他就来气,这人鬼门关走一遭,仍是一副浑不在意,不着四六的做派,好像身受重伤的不是他。于是扬起手臂。   “啪。”荆荻左脸又挨一巴掌,浅淡红印与右脸对称。他委屈道:“你怎么也打我?”   宋浅意:“长记性了没?”她环顾四周,愤愤道,“老娘认识你们,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她被队友惹生气,离队之后独行,原本打算通过传送阵离开秘境。等她冷静下来,越走越后悔,又想起当初约好一起来的一起走,一咬牙赶往中央城去。她知道队友的赶路习惯,应该能在半路遇到。   谁曾料想,遇是遇到了,却见四人被高高吊在树稍,迎风微晃,滴滴答答淌着血,生死不知。   四人中,数荆荻伤得最重,开口就要咳血。徐三山、刘敬、郑沐还有力气苦中作乐地自嘲聊天。   刘敬:“感谢宋师妹,如果宋师妹没回来,咱们都交代在这儿了,我为宋师妹献唱一首,名叫《好医修,大过天》。”   徐三山:“老子纵横北冥山,居然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呸,别让我再看见他,否则谁的面子都不好使,我见他一次,就要被他打一次。”   郑沐:“阿弥陀佛,造孽呀。”   宋浅意暴怒:“够了!难道你们还没搞清状况,不知道这次秘境是怎么回事吗?!”   四人齐齐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不远处,一道清亮声音忽然响起:“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人神色戒备,看清来人后,却松了一口气。仿佛那道削瘦身影,此刻可以带给他们莫大安全感。   孟雪里等三人从林间走出,来到溪畔。   荆荻笑了笑:“雪里,你别看我,我现在难看。”   于是霁霄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挡住孟雪里视线。   荆荻:“……”   宋浅意深吸一口气:“孟长老,我有一些猜测,事到如今,全都告诉你。我来秘境之前,我师父吩咐我,不要留到最后与人争勇斗狠,最好提前三天就回来。师命不可违,我答应了。”   她比荆荻等人细心,自从第一次遇伏,她就开始思考,并将秘境前后所有事情串联成线。其他队友却只见她莫名其妙大发脾气,然后愤而离队,以为是荆荻行事荒唐,从没有更深想过。   刘敬皱眉,觉得她疑神疑鬼:“这又怎么了,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话。”   徐三山与郑沐附和。   在他们心中,正如‘儿行千里母担忧’,徒弟出远门,师父嘱咐徒弟早点回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孟雪里初见这队人时,荆荻自豪地对他介绍队友,无一例外是掌门、道尊、或大门派中大人物的亲传弟子。他们是门派未来的希望,得到师父更多宠爱,更多殷殷嘱托,不足为奇。   荆荻沉默不语,雀先明满头雾水,孟雪里同样疑惑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一片寂静,只听肖停云淡淡道:“所以,最后三天,有人要做什么?”   风声萧萧,溪水潺潺,众人背后窜起一道寒意。   宋浅意不想再说下去,她希望大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荆荻依然沉默。比起相信瀚海秘境背后是一场阴谋,宁危所作所为皆为宗门授意,他更愿意相信宁危只是恨他,只是私人恩怨。   宋浅意道:“这是霁霄真人仙逝后第一次秘境大比,他的规矩继续延续,还是就此改变,秘境掌控权从此归谁,全看这一次了。你们被明月湖的人伏击……”   宋浅意想说,明月湖牵头,除寒山之外,其他五大门派心照不宣,共举此事。剑尊死后不久,五大门派这么快便有了默契,这种默契由何而来?她不敢往深想,那些大人物们,是否之前就达成过某种合作,那么剑尊之死……   荆荻打断她:“我不信。我是明月湖大弟子,真有什么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他重复道:“离开秘境后,我当面问师父,除非师父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信。”   气氛压抑,众人心有戚戚然。   他们组队来秘境时,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说要打破往年的大比纪录。而如今到了秘境后期,遮天盖地的阴影却笼罩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却听孟雪里道:“哎,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荆荻:说不看就不看?不用这么说到做到吧?   宋师妹:臭男人,一群沙雕   孟雪里:引诱徒弟,听上去好jer刺激 第67章 人间负他   孟雪里此言一出, 除了肖停云面色不变, 其他人都惊异地看着他。   荆荻忽然眼神亮起来:“对, 不是大事!宁危,就是我小师叔,他还不知道你的踪迹, 你现在走传送阵离开,只要离开秘境,回到寒山, 你就安全了, 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情绪激动,牵动内伤, 唇角又溢出鲜血。   宋浅意见状,俯身为他梳理真元, 平息翻腾气血,骂道:“给我闭嘴!”她听荆荻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的说辞, 气性又上来。   孟雪里看了荆荻一眼,目光暗含同情。顺风顺水长大的少年某天突然发现,他所信任爱戴、深以为荣, 并为之而战的宗门, 可能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这种打击,比被人吊起来打更残酷。   霁霄淡淡道:“不知踪迹?秘境中有四座传送阵,分布东西南北四边。他们只需要毁坏三座,把持好最后一座, 就可以守株待兔,等我们送上门。幕后人既然动手,必有万全准备,绝没有回转余地。”   孟雪里点点头,冷声道:“毁去三座传送阵,逼得我走投无路。只留最后一座,在周边设下埋伏,甚至挨个盘查走传送阵离开的人,我就绝对逃不掉。正好,我也没打算逃。”   他看向负伤的荆荻和他队友,好像看一窝初出暖巢,尚不知世情险恶,就撞得头破血流的幼崽,神情渐渐变得温和:“我说不是大事,因为还来得及送你们离开。回去吧,以后好好修行。”   宋浅意蹙起细细柳眉:“孟长老,那你怎么办?”   孟雪里平静道:“我还有事,我不能走。”   宋浅意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想到的事,孟雪里早就想到了。她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哈。”宋浅意笑了笑,“我六岁开始练习‘回春诀’,比很多剑修练剑更早。师父夸我冰雪聪明,比我师姐师兄们都强,还说等我这次从秘境回去,就立我做少谷主。百年之后,松风谷要交到我手里……”   她的四位队友震惊地看着她,却没有妒意,他们本就是各派最精英弟子,如果不出意外,应是未来观主、宗主、门主候选人。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为什么似哭似笑。   刘敬试探道:“恭喜?”   宋浅意没有理他,继续道:“我们黑水河遇伏,多亏有孟长老参战,我看见了。你们四个被人吊在树梢,我也看见了。我来秘境之前,没有人告诉我,这次大比背后是一场阴谋。我们按规则战斗,却有人伪装境界潜进来,打破规则。我既然看见,就不能装没看见,知道了,不能装不知道。因为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我现在回去,装作瞎子聋子,就算百年之后,我真的做了谷主……一生道心不安稳,如何证道?!”她看向孟雪里,“我不走。按规则,我可以留到大比最后一天。”   孟雪里无奈叹气:“不走,又能如何呢?”   宋浅意倔道:“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总不能把秘境炸上天?我还可以帮你!”   林间一时静默,水流奔腾而去。   “我也不走。”荆荻最先开口道。他站起身,这次没有咳血。   刘敬擦了擦沾血的阵盘:“回去该怎么问师父?问他是不是早知道这场阴谋,是不是知道有人要孟长老死在秘境?”   郑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也不走。”   徐三山挠头:“宋师太,这一小会儿功夫,你都能想这么多,我咋就想不到?你都这样说了,老子不走了!”   他打了个呼哨,过了一片刻,一头皮肉翻卷的白虎,一瘸一拐踱出林间。之前遇到宁危一行人,白虎战至重伤,他不忍心本命灵兽战死,便下令赶走它。   白虎通灵性,得了徐三山眼色,便自行踱至宋浅意脚边,呜呜咽咽地蹭她,露出可怜相。   宋浅意抱怨道:“我又不是兽医。”一边下手为它治疗。   众人说话间,天空星辰黯淡,东边泛起鱼肚白,晨曦洒进林中,漫长一夜终于过去。   霁霄默默看着,心情复杂,略感欣慰又心酸。   年轻修行者特有的锐气棱角和一腔血性被激起,明知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偏要问个道理。他们只觉得道心不安稳,便无法证道。其实如果现在回去,红尘磋磨数年,见多了阴诡算计,魑魅魍魉,便通晓有许多方法可以欺骗自己,欺骗天道,该做谷主观主门主,还是一样做得下去……   却听孟雪里笑道:“也罢。不走就不走。”   他立在晨风中挽了个枪花,浑不觉眼下处境日暮穷途,群狼环伺,倒像即将踏上征程,豪情万丈。   霁霄也笑了笑。   雀先明在一旁听着,犹如冷眼旁观的局外妖。   他是大妖,如果不是因为孟雪里,他才不想理会人与人的纷争。实在令妖头大。   雀先明虽然脾气急躁,却不呆傻。当初来寒山接朋友跑路,明确划出一二三条劝孟雪里离开、择时东山再起。他擅长变化、观察,藏在寒山脚下,听虞绮疏与论法堂小弟子聊天,就知道如何扮虞绮疏;藏在树上,听荆荻与宁危谈话,就知道如何扮作荆荻,如果不是孟雪里太熟悉他,一定识别不了。   此时他默默听着众人谈话,想起地宫遇袭的蜃兽,秘境内外的情况他都心中有数,忽然计上心头,便不再急着催促孟雪里回妖界。反而擂了朋友一拳,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也留下帮你们。”   孟雪里点头:“好雀!”   同样脾气急躁,却有些呆傻的驭兽师问:“请教这位道友,何门何派?”   孔雀答:“我姓雀,无门无派,自由自在。”   脾气不急躁,但同样有些呆傻的阵符师道:“你听了我们说话,知道现在情形危险,却还想留下……散修兄弟高义!”   孔雀答:“哪里哪里!”   黎明时分,天色半暗半亮。一行伤兵有说有笑,迎着清凉晨风,穿过落叶簌簌的林间。   霁霄与孟雪里走在最后。   霁霄听见风声水声中,小道侣一声叹息。   他传音问:“你怕吗?”   孟雪里笑笑:“怕什么,我心大。是生是死搏一搏,天塌下来当被盖。”   霁霄:“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这话应该我说,我是师父。”孟雪里看着徒弟,想起他和霁霄的渊源,“我叹气是因为霁霄。他活着的时候,人们都说‘天道之下,唯有霁霄’,他是世上最高的人,替千万人顶着一片天……可是人间负他。”   霁霄声音低沉:“都过去了。”他自问从来不曾怨恨愤懑。   “不。”孟雪里不喜欢这种说法,忽然收起玩笑神色,指了指心口:“在我这儿,过不去。” 第68章 以己度人   孟雪里与霁霄并肩同行, 虽默然无语, 两人之间却气氛默契。   荆荻小队众人走在前方, 与‘散修雀兄弟’插科打诨,高声谈笑,其实在借聊天壮胆。他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不敢深想背后的阴谋,要说根本不紧张,那是吹牛说大话。   而修行界大部分人, 尚不知瀚海深处危险变故, 只能依据大比前期、中期退赛者带出来的消息,想象秘境大比的局面。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 永远是剑尊道侣孟雪里。孟雪里本来就是名人,以前是恶名, 如今是美名。   以前人们说他“美则美矣,可惜是个俗物”, 现在人们说“本来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可惜……”可惜霁霄真人已然仙逝。   以前人们说他好运, 天上掉下两个好徒弟, 一个是先天剑灵之体,一个在寒山演剑坪打出名声,等他们成长起来,或将延续长春峰,乃至寒山的辉煌。现在人们说虞绮疏和肖停云好运, 因为孟雪里不用剑,等他大比夺魁,得到“初空无涯”剑,或许未来会传给练剑的徒弟。   就连寒山最年轻的弟子,也喜欢回忆孟雪里在论法堂上课时,为他们答疑解惑的情形。   “我早就知道孟长老不是一般人,讲解问题深入浅出,化难为易,是有大本事的。”   “最难得他脾气好又没架子,虞师兄真好命。”   当与孟雪里同队,被紫烟峰主遣回传信的张溯源三人回到寒山,类似议论达到顶峰。   他们进入主峰大殿,见过掌门真人,仔细禀告所见所闻。   末了,张溯源谨慎道:“孟长老没有危险,只是担心宗门。”   掌门神色凝重地摆手:“我已收到紫烟的传讯符,尔等回去休养罢。”   他发一封传讯符给紫烟峰主,命她严守秘境出口,准备随时接应孟雪里,又召来其他峰主们议事。   重璧峰主感叹道:“雪里不容易,人在秘境遇伏,还惦记着宗门。如果他不是霁霄道侣,凭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过得很好。他自从上了寒山,三年不问世事,甘于无名,不惧非议,可见本是淡泊性情。想来若非霁霄意外仙逝,他也不愿离开长春峰,如今却因为身份特殊,卷入纷争……”   流岚峰主皱眉:“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我们听说大比变故,就贸然赶去秘境,届时无人留守寒山,容易被敌人趁虚而入。”   岳阙峰主冷哼一声:“什么‘敌人’,除了明月湖,还能有谁背后搞鬼?对小辈下手算什么本事,我把话说明白,归清真人,据说圣人感应天地、辨识八方,你能听见我骂你吗?”   掌门面色纠结、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也顾不上纠正,孟雪里不是晚辈,与我们同辈。   紫烟峰主不在,四人商定过如何检查整修护山大阵,如何安排亲传弟子巡山值守,便各自回峰布置。   至于宗门内部,掌门真人觉得孟雪里多虑了。秘境大比开始后,静思谷传出消息:太上长老泰珩道尊即将长久闭关。他的子侄后辈们都被召进谷中听训、为他抄经祈福,不在谷外行走活动。这使寒山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矛盾得以缓和,寒山上下充满春日活泼气息。   掌门思忖道:“最近常有秘境的消息传出,多让弟子们听听也好。年轻弟子经过秘境大比与外人比斗,见识了修行界残酷,才知晓外敌当前时,自家宗门团结多么重要。”   想什么来什么。送别各峰主不多时,正殿又迎来客人,是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周易到了。   他上一次进正殿,还是论法堂收徒考核那日,奉师命收肖停云为师弟,然而肖停云拜入长春峰,使他无功而返。   掌门迎上前:“周师弟,道尊近来可好?”   周易点头道:“一切都好。家师此次闭关,意在延寿,没有二、三十载恐怕难以出关。”   掌门微惊:“这么久?”   周易点点头:“家师有些事情放心不下,想与你当面交代,便请你入谷一叙。”   掌门神色渐渐缓和。周易这些年待五峰一派,态度极冷淡,经常横眉冷眼,阴阳怪气,难得似今日这般礼貌。   “好,我这就随你去。”   从前霁霄在时,太上长老幽居谷中避世,宗门有事便召来掌门、峰主们阶下听训,喜欢摆架子,讲大道理。   掌门想,与对方未来二、三十年都不见面,最后再让他摆摆长辈架势,顺着他话头答应几句,也就对付过去了。这次长久闭关,说不定是老人家终于想开了、那自己正好递台阶给他下,劝他放下与胡肆、霁霄的旧怨。整座寒山一心抵抗外敌,再没有派系之争……他一边想着,一边来到静思谷与外界沟通的‘一线天’通道。   可惜人总是会犯以己度人的错误。   ……   张溯源三人离开正殿后,虞绮疏备上金丝桃花糕饼,还有加了桃花蜜糖的清茶,招待他们来长春峰做客聊天。就算听再多孟雪里如何神勇无敌的传言,他还是难安心。   虞绮疏怀里揣着金钱鼠:“三位师兄,你们与我师父同队,一路互相照应,实在辛苦。”   三人连称不敢:“客气客气。此行全依仗孟长老关照。”   虞绮疏问:“所以我孟哥,咳,我是说我师父,秘境里他到底怎么样了?真像外面说的,给别人设置什么‘道德考验’?”   三人怕他担忧,挑着秘境中趣事与他细说:碧云谷打劫不成反被劫的散修,与一地松子;黑水河孟长老假扮肥羊,与遭雷劈的荆荻……听得虞绮疏捧腹大笑,又暗暗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瀚海大比,手下情不自禁捋起鼠毛。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不觉天色渐暗,杯盘狼藉。送别客人后,虞绮疏略舒一口气,收拾东西,照例前去池塘边喂鱼。   晚风和煦,长春峰桃花、小鼠自然生长,只有三条锦鲤需要他关照。   跟鱼说话这个习惯,好像会传染,虞绮疏站在池边念念有词:“多吃点,我答应过闭关的大师兄、去秘境远游的师父,要好好照顾你们。吃得多多,长得胖胖……”   半晌,锦鲤猛烈摆尾,撞碎池中月影,水花如一颗颗晶莹明珠,溅了虞绮疏满头满身。   夜风骤冷,他打了个寒颤,一把抹去脸上水渍。心想长春峰四季如春,何时冷过,一边仔细感知,不明白为什么冷风从静思谷方向来。   他心神不宁,趴在池边向下望:“又跳什么跳?”   这一望之下,只见三条锦鲤首尾相连,呈圆环飞速游动,将一轮月影圈在环中,奇诡场景令他愣怔失语。   虞绮疏瞪大眼睛:“道祖在上……”   锦鲤越游越快,圆环瞬间形成急速旋涡,气流卷起层层水雾,夹带池中落叶、藻荇、池边青苔向上迸溅,带动强大吸力。   须臾间,长春峰地动山摇。   水花扑面时,虞绮疏半个身子趴在池边,甚至来不及运起真元,便被水龙卷带入池中。   “怎么回事!”   虞绮疏呼吸一窒,跌进深深池水。   修行者气息绵长,可依靠体内真元循环,暂时维持水下生机。他奋力游动,但眼睁睁看着池面水龙卷向上腾飞,自己身形却如泥牛入海,无处使力地向下沉去。   不对劲,分明是晴空下清澈见底的池塘,怎么会这么深?   他已然看不到池面细微的月光,周遭冷水涌动,漆黑一片,只能感受水压变化估算深度。不知过去多久,虞绮疏估计是水下百丈有余,他面前悠悠飘过一道金光,照亮水中一角。   他仍在下沉,双手拼命使力向金光抓去。金光是一张扁扁薄片,犹带腥气,触感略滑腻。质地看似轻飘,却极坚硬,足有碗口大小,虞绮疏捧在手中端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这是某种兽类的细小部分,不可想象完整兽类有多么庞大。   过了片刻,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心中猛然一沉,身体微微颤抖。   它是一块鳞片,池中“锦鲤”的鳞片。   “嗷——”   虞绮疏听见模糊、悠长的声音,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 第69章 以力破巧   荆荻小队中, 雀先明与驭兽师性情最合拍。只是雀先明外表轻浮艳丽, 内里暴躁糙汉, 不像徐三山表里如一。   雀先明:“你这白虎挺漂亮。”   “它看上去凶恶,其实特别听我话。”徐三山得意道,“乖乖, 来给雀兄弟弟打个滚。”   雀先明伸手欲抚摸虎头,金瞳白虎后退两步,身躯紧绷, 喉间发出含混声音。   徐三山觉得纳闷, 之前不让孟长老骑,现在不让雀兄弟碰, 他俯身凑近白虎耳边:“乖乖,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害羞?给我点面子呗。”   雀先明摆手:“没事。你们人, 咳咳,我说咱们人界, 你们驭兽宗,最厉害的驭兽师是谁?驾驭什么灵兽?”   人间灵兽与妖界妖族并非同族,他只是好奇。   驭兽师大嗓门, 孟雪里听见两人聊天内容, 对肖停云露出无奈表情。   徐三山自豪道:“我师父就是宗主,他的大蛇有一丝青龙血脉,我亲眼见过。我宗大护法有一只鸾鸟,据说有凤凰血脉,但凤凰早已绝迹三界, 谁知道是真是假。他俩从没打过,如果打起来,打出火气动起真格,我宗门就完蛋了。”   雀先明传音嘲笑孟雪里:“你这大妖到了人界,也算是霁霄的家养灵兽了,却被困在长春峰一隅之地,还不如一只蜃兽得宠。”   孟雪里:“我呸!你在人间打听打听,谁知道我和霁霄是假道侣,谁不说霁霄宠爱我?!”   雀先明:“呕!”   他吐完突然找到新角度:“你还真和蜃兽争宠,还是那个问题,你不会暗恋人家霁霄吧?”   孟雪里嘟囔道:“我不喜欢他,他都不喜欢我。”   雀先明等了片刻,没等到好友暴跳如雷的怒骂,只见昔日雪山大王低着头,耳根泛红。   他心道,糟了。不待细问,却听徐三山又开口:   “他俩互相不服,所以评不出谁最厉害。不过我小时候听师父说,西海深处有三条恶蛟,身形庞大,金鳞闪闪。原本是妖界妖族,潜来人间后,不时出海兴风作浪,择人而食,使西海诸岛的岛民苦不堪言。如果谁能收服恶蛟,让大妖做契约灵兽,谁就是天下第一驭兽师,他心服口服,不说二话!”   霁霄微微蹙眉,似无奈又似惭愧,心想我不想做“天下第一驭兽师”,当不起。   众人皆知他寡言少语,除了孟雪里,没人会留意他神色变化。   孟雪里传音问他:“怎么了?”   霁霄:“……没事。”   徐三山与雀先明勾肩搭背,一点不见外:“我那时立志要驯养恶蛟,长大之后就明白了,这是痴人说梦。因为越是厉害灵兽越傲气,你本事不如灵兽,它才不会与你建立契约。只有先打服它,再困它几日、与它沟通,它才肯低头。家里没有一片海,还想困蛟?做梦去吧。”   雀先明奇道:“蛟?传说上古时候,大蛟化龙时,可以破碎虚空,举霞飞升。但现在灵气凋敝,蛟想要化龙,撞开此界屏障,只怕难了。”   徐三山挠头:“竟还有此一说,我身为驭兽师却不知道。可见雀兄弟学识渊博,佩服佩服!”   雀先明享受吹捧,如沐春风:“哪里哪里。”   若非不想暴露大妖身份,他真想召出妖火,给对方烧只鸡,烤条鱼。   这般谈笑闲扯中,一行人抵达最近的传送阵查看情况,验证猜想。   这是距离中央城最近的传送阵,与之前孟雪里、霁霄送走挖矿队的那座大同小异。   八人还未近前,远远看见闪烁蓝光的圆台边立着三个人,看打扮是一支散修队伍,正无头苍蝇般围着圆台打转。   几乎同时,对方也看见了他们,相隔十余丈,其中一人遥遥喊道:“道友们别误会,我等正要出传送阵,只是这阵法有问题,我们出不去!”   守着传送阵劫人越货、在传送阵旁边设伏,也算是秘境常见斗争手段。孟雪里这一队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圆台旁三人怕他们误解之下抢先攻击,急忙倒退飞掠,一边再次喊话解释:“诸位,我们这就离开,去找其他传送阵。”   孟雪里喊道:“别走,等等!”   三人以为他要出手拦截,转身跑得更快了,轻身术残影不留,瞬息隐没林间。   孟雪里摸摸脸,问肖停云:“我长得像坏人?”   霁霄认真凝视他面容,诚实道:“不,我觉得很好看。”   雀先明别过头去,捂着嘴剧烈咳嗽,边咳边走远。他觉得越来越搞不懂孟雪里了,到底喜欢强大冷漠的霁霄真人,还是喜欢年轻鲜嫩的小徒弟?   妖界不乏貌美艳丽、善于魅惑之术的妖,但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从来不搭这根筋。而且打起架来一视同仁,不论外貌、雌雄,下手一般重。   说话间,其余人围着传送阵探看,圆台平整,没有丝毫毁坏痕迹,依然蓝光流转。可是仔细分辨,圆台四周又有淡淡紫光,好似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去路,令他们不得入门。   刘敬喃喃道:“这是绝灵阵。是我师父创立的阵法,宁危能借来一套绝灵阵……原来雾隐观真的参与了。”   宋浅意腹诽:肯定不止一套,三套起步。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少不了的。   孟雪里:“详细说说。”   刘敬对照紫光,拨弄阵盘:“绝灵阵隔绝天地灵气之后,阵中人提不起真元,现在它用来锁死传送阵。也对,传送阵有剑尊的剑意和神通,怎么可能说毁就毁?他们没办法,所以在传送阵之上,又设一道绝灵阵……”   徐三山:“啥意思?”   郑沐:“简单点。”   刘敬想了想:“如果说传送阵是秘境的一道门,开门就通往外界,他们关不掉这道门,就再加一道闸门,只要锁死第二道闸门,让大家进不去,里面的门自然没用……”   宋浅意:“够了,我早就听明白了!”   其他两位队友不敢再问。   术业有专攻,孟雪里问阵符师:“有办法破解吗?”   刘敬硬着头皮道:“我试试吧。”   他的队友们期待地看着他,只见他沿圆台跑动,一手阵盘飞速旋转,一手掷下十余块不同阵材,阵材没入泥土,开始缓缓移动,围绕整座圆台,在地面划出复杂线条。随刘敬变位,紫光屏障忽明忽暗。   但他愁眉不展,神色渐渐凝重,额头汗如雨下。   时间流逝,紫光竟愈来愈强,荆荻略感焦躁:“真这么难?你不是雾隐观年轻一辈,最好的阵符师吗?”   “你懂个屁啊!”刘敬大怒道,“这是在对阵我师父!”   所以除了被阵法威势压迫,他还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   刘敬摔了阵盘,深吸一口气:“我做不到。我师父的阵法复杂至极,我从小就解不开,我连他做的铁连环游戏都解不开,我不行……”   孟雪里拍拍他肩膀,平静道:“你行。今天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   刘敬脸色苍白地点头。   孟雪里:“让我试试,你先躲远些。”   荆荻惊喜道:“孟长老还懂绝灵阵?”   孟雪里摇头:“一窍不通。”   霁霄默不作声,带头后退。   孟雪里其实心里没底,他运起全部真元,挥剑斩下。   刘敬见状大喊:“不行!”破阵者强行攻击,能破开阵法自然好,如果破不开,则必遭反噬,打在阵法的真元,会被瞬间吸收,打回攻击者身上。   然而“光阴百代”已经落下,同一瞬间,霁霄广袖中的手微微探出,中指拇指曲合,轻轻弹指,如兰花绽瓣。   “喀嚓——”   众人听见冰面破裂的声音,眼睁睁看着紫光在孟雪里剑下消散,不由震惊无语。   霁霄两指微动,收回广袖,没有人察觉。   孟雪里本人最懵,他手握“光阴百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他摸摸鼻子:“意外,都是意外。”   刘敬高兴于阵法破开,却又觉得自己二十年阵术知识白学了,心情极度复杂:“这……这到底算什么,孟长老以力破巧?”   霁霄想起小道侣的偏好,纠正道:“是以德服人。”   孟雪里突然快步上前,心疼地摸摸圆台,心虚地低声道:“绝灵阵是劈开了,好像传送阵,也被劈毁了……”   刘敬看见圆台上刻痕,不知作何表情:“……确实。”   徐三山还摸不着头脑:“啥意思?咱刚才白忙活了?”   孟雪里小声:“我不是故意的。”   气氛再次沉默,林间鸦群离巢觅食,扑棱棱飞了满天。   宋浅意蹙眉:“不对。传送阵有剑尊神通加持,大人物尚且无法毁去,只能以绝灵阵封闭,孟长老如何劈得毁?” 第70章 你信不信   刘敬:“问得好!为什么呢?”   一行人看着孟雪里。   霁霄感到十分尴尬。尴尬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比较陌生, 所以他只是薄唇微抿, 眼神飘向远方。   不像孟雪里将“尴尬”二字写在脸上, 他面红耳赤地收起“光阴百代”,像个犯错的孩子:“我不知道,都是意外。”   他一剑斩下, 看似潇洒,其实心里没底气。锋刃与绝灵阵接触时,却忽生磅礴之力。好像有人站在身后护持, 握着他手腕, 帮他斩下这一剑。   孟雪里目光掠过众人,回忆方才的情景, 他说想试试,大家都为他让开空间, 向后避退。现在说不是自己劈的,难道是闹鬼吗?   霁霄轻咳一声, 不与他对视:“咳,或许因为你是霁霄道侣。”   孟雪里心想,这是什么万能烂理由, “道侣”身份可破一切吗?   没想到宋浅意却点头:“对, 剑尊设阵,孟长老是剑尊道侣,两人气息相通。或许以同根同源的剑气破阵,事半功倍……”   她说到“气息相通”,她的队友露出了然神色。道侣之间有双修之法, 两人气息交融,不分彼此。   “这样吗?”孟雪里不太相信,嘟囔道:“还不如说霁霄在天之灵庇佑我。”   霁霄心底叹气,摸摸储物袋,抓出一把喷香的松子,塞到孟雪里手中:“别多想,费神。”   他知道孟雪里喜欢保护队伍,单打独斗地迎难而上,也喜欢别人夸他厉害,就像之前护送挖矿队。   他想投其所好,想对一个人好、让一个人欢喜,结果第一次帮人“作弊”,因为缺乏经验而手脚笨拙,最后搞砸事情:绝灵阵、传送阵都毁去,小道侣没有双眸闪亮地说我以德服人,反而满脸茫然,不知所措。   刘敬问:“阵也毁了,所以咱们现在怎么办?”   孟雪里默默吃松子,没有说话。霁霄答:“中央城。”   荆荻打量肖停云,心中升起一丝戒备。长春峰这对师徒,虽没有任何暧昧举动,却莫名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亲近默契,再容不下旁人。他安慰自己不能多想,孟雪里与肖停云,一师一徒,论名分、论道义,都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人。   他反驳道:“毁了一个传送阵,还有三个,我们应该赶去下一个。按原先的推测,宁危他们锁死三个阵法,说不定就守在最后一个阵边,盘查离开秘境的人,守株待兔。”   宋浅意:“然后呢?送上门给别人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再跑吗?秘境地域辽阔,四阵分布东西南北,距离遥远。对方除了封闭传送阵,必然还有其他手段,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她恨不得摇晃他的脑袋,听听里面是不是装满明月湖的湖水,“大比已到后期,剩下的参赛者,要么在赶往各个传送阵的路上,要么在中央城,准备最后的战斗,他们都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我同意肖道友的意见。”   荆荻觉得她想法天真:“其他参赛者?宋姑奶奶,咱们现在自身难保,你还管其他参赛者作甚?!”   孟雪里已经回过神:“要管。我有个法子,就去中央城。”   感谢荆荻小队囊括五派弟子,让他不至于消息闭塞。如果不管,或许往后最坏结果,会变成六大门派中,五派的最精英弟子在进入秘境前,接到过各自师父的指令,因而提起三天离开秘境。只剩下寒山弟子、小门派弟子、各路散修一无所知,成为阴谋的陪葬品。当然这些仅是他的猜测。   郑沐:“那我听孟长老的。”   徐三山:“我也一样。”   毕竟是刚才一剑劈毁两重阵法、多次用事实证明自身武力的人,孟雪里发话之后,荆荻与他队友再没反驳。   雀先明坐在不远处山坡看风景,见他们商量好了、准备出发,才掸掸衣袍跳下来,路过孟雪里时,传音对他抱怨:“人族做事都这么麻烦?好好打一架不行吗?你在人间呆久了,也学得一身人族习气!”   孟雪里安慰他:“很快就有架打,别急。”   队伍重新出发,霁霄与孟雪里又落在最后。走了一段,孟雪里仍对劈坏阵法的事耿耿于怀,突然传音道:“停云。”   “嗯?”霁霄转头,对上小道侣明亮、饱含期待的双眸,心中蓦然柔软。   “你信不信,霁霄还活着?” 孟雪里话才出口,立刻补充道:“我没疯。”   ……   春日的寒山,虽然山腰以上依然冰雪覆盖,但绿意多了,动静多了。   溪水、瀑布重新流动,猛兽冬眠结束,钻出洞穴捕猎觅食,枝头鸟雀叽叽喳喳,起起落落。这些热闹于“静思谷”戛然而止。   太上长老的居住,位于寒山后山一处幽寂山谷,地势稍低,已然白雪消融,远望葱葱茏茏。不似霁霄原来的洞府“接天崖”,终年风雪肆虐,滴水成冰,却比接天崖更寂静。   掌门跟随周易,走进“一线天”,两侧山壁巨石崩落,头顶只余细细一线的天光洒落。霁霄成圣之日,太上长老开始长久避世,自那以后,进出静思谷只剩这一条逼仄幽暗的小道。道中覆盖太上长老空灵寂灭的剑意,行走其间,常令人感到压抑。掌门从前来过数次,渐渐也习惯了。   走出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天光明亮。可是一路行来,谷中静的可怕,山水间亭台楼阁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掌门面露疑色,步伐稍慢。周易似是看出他困惑:“道尊大关在即,师弟师侄们都在后殿,为道尊抄经祈福。”   掌门点点头。太上长老身边从来不缺弟子侍奉。其后辈大多以忠心尽孝为荣,求得道尊的指点。至于这种孝顺如何体现,无非就是抄写道经、焚香斋戒、静坐祈福等等。   山谷深处,两人穿过长长回廊,周易推开殿门:“请。”   殿宇幽寂,两列长明灯光芒黯淡,大殿尽头帘幕低垂。掌门行至殿中,躬身行礼:“道尊。”   帘幕后传出苍老的声音:“上前来。”   掌门应诺,余光看见周易的神情,发现对方竟然抬着头,呼吸急促。从前对方在太上长老面前,总是低眉敛目。周易在紧张吗,为什么紧张?掌门盯着帘幕,踏出三步路的时间,秘境之变、孟雪里的提醒、泰珩闭关的时机、空荡的山谷一幕幕飞速闪过,在他脑海串连成线。   他心头警兆忽现,猛然回身拔剑:“你!”   “嗤!”   周易动作比他回身更快,掌门长剑出鞘一半,剑气溃散,掩腹缓缓跪倒。   一柄短匕刺穿护体真元,没入腹中,鲜血汩汩流淌。   同一时刻,所有长明灯光芒暴涨,整座大殿大放光明。掌门身下琉璃砖冰寒刺骨,闪过阵法诡谲的紫光,将他身形笼罩。   帘幕后的人影站起来,化神境磅礴威压随之而起,海潮般覆盖大殿。他的影子投照在帘幕上,显得异常高大。   掌门跪在地上。那短匕确是神兵,覆着数层阵纹、数道神通加持,阴寒气息瞬间浸入,绞碎他体内真元。   他很快想通前后关节,怒火上涌梗在心头:“雾隐观的绝灵阵?明月湖的剑气?道尊难道老糊涂了?勾结外敌,无异于与虎谋皮!”   周易居高临下看他,神情漠然:“你还是这么愚蠢。”为了又快又准,他甚至没有用自己的长剑,不知预练过多少遍,他知道必须一击即中,争得一瞬之际,决不能给对方时间发讯号示警,或者动用寒山大阵。   周易:“道尊有令,将阵枢交出来,饶你一命。你身在绝灵阵中,留着阵枢也是废物。”   出乎他意料,对方眼中闪过惊异、愤怒、懊悔种种复杂情绪、却很快平静下来:   “恕难从命。寒山护山大阵乃门派立根之本,御敌之机要,阵枢由历代掌门保管。”   如果说护山阵法是无数把相连的锁扣,连成保护寒山的屏障,阵枢就是开锁的钥匙。阵枢在手,寒山范围内,可以操控阵法保护己方,攻击外敌。换言之,若太上长老得到阵枢,五峰峰主不服,他便可以令阵法攻击众峰主,届时寒山必定内乱。   周易面露嘲讽之色,傲然道:“历代掌门保管?见微,你以为霁霄为什么扶你做掌门?当年我们那辈弟子,天才辈出。论聪慧机敏,你不如袁紫叶;论识人善任,你不如钱誉之;论剑术高明,你甚至不如我……你何德何能执掌寒山?”   袁紫叶是紫烟峰主的俗家名讳。人间与魔界大战结束后,寒山损失惨重,新任掌门、各峰峰主都由霁霄扶立上任。   掌门心想,袁紫叶痴迷打牌,钱誉之沉醉经商,寒山总不能有个赌鬼、或奸商掌门,至于你,不说也罢。   他反问道:“你说我百般不如,我承认,但你觉得我不配做掌门?剑尊在世时,曾说寒山掌门应以大局为重,遵循门规为先,个人私欲喜恶为后。你摸着良心说,这么多年,我可曾以权谋私,行过一件恶事,对不起泰珩道尊,对不起你们淮水周家?”   周易好像听到笑话:“别再自欺欺人。什么寒山门规?都是霁霄定的家规。不过霁霄看你最呆傻愚蠢,容易摆布,他说什么你都相信,所以才让你做了掌门,方便他背后操控寒山。霁霄不恋权欲?他只是虚伪。”   掌门低低叹气,没有继续争辩,摇头道:“不是这样。”   然而霁霄已逝,当年扶立见微真人做掌门的缘由,也死无对证了。   周易郁结多年,正欲继续讽刺,忽然闭口不言。因为大殿尽头,帘幕后的高大人影前行两步,一只枯瘦的手拂开垂幔。   老者走出帘幕,掌门死死盯着他的面容。   泰珩道尊叹道:“见微,我看着你从小长大,实在不忍心杀你。‘见微知著’,你的道号,还是我当年取的啊,你不要逼我。” 第71章 折戟沉沙   泰珩道尊唇角微抬。他很久没有笑过, 以至于做不出微笑表情, 看起来很僵硬。但他语气温和, 娓娓道来:   “那年你师父还没死,你才十九岁。你师父带你来谷中,请我帮忙取个好道号。他说你生性愚钝老实, 希望以后你机灵敏锐些,我就取了‘见微’二字,你师父满意而归。”   人如其名、名副其实只是少数, 现实中取名是一种期望, 而期望往往未必如愿。周易有一点没有说错,今日之事, 若换做袁紫叶或钱誉之,大抵早早警觉, 不会孤身一人赴约,甚至根本不会踏进静思谷。   见微真人听泰珩提及旧事, 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泰珩道尊继续道:“你做掌门这么多年,早就忘了这事吧?霁霄成为‘人间无敌’之前,是谁支撑寒山门户, 庇护寒山弟子, 你们也忘了吧?我年纪大了,记性却比你们年轻人好得多……今天没什么要紧事,难得有时间跟你聊天。”   如果没有满地鲜血与阵法阴冷的紫光,他简直像一位与后辈寒暄家常、亲切友好的长辈。   掌门说话时牵动伤口,却咬牙忍痛道:“我记得!”他的血液在琉璃砖上蔓延, 渗入地砖缝隙间。   “你记得?”泰珩道尊自问自答,“当年霁霄和胡肆的师父,到死都是小乘境,你师父还出息点,大乘前期吧。而我,我二百年前进入化神境,那时霁霄在哪里?他才刚刚入道……你们根本不记得,只是看谁更强大,就去拥戴谁。”   掌门深深吸气:“强大是规则之一,但不是唯一规则。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不管你和霁霄谁大,都大不过天地间的‘道理’!你后来行事偏颇,不讲道理,我自然不愿任你驱策。”   泰珩真人不怒反笑,觉得见微还没认清状况:“你跟我讲道理?你敢教训我?我是你长辈,不是你短命的徒弟。”   徒弟、短命、秘境,掌门闭了闭眼:“崔景,你们……”他竟一时词穷。   “崔景回不来了。”周易道,“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秘境参赛弟子,只要最后三天还没离开,都回不来了。崔景生性好强,而且你将夺魁的期望寄托于他,他肯定留到最后。”寒山只有太上长老一派、听从指令的精英弟子会回来。   掌门脸色惨白,气息衰微。   “霁霄从前的规矩惹下众怒,所以有了这次合作,此乃大势所趋。”泰珩收敛笑意,漠然道:   “有人告诉过我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修行者可以逆天,却不能逆天下大势。”   ……   鳞片足有碗口大。虞绮疏想,道理我都懂,可是鱼鳞为什么这么大?   沉沉低吼蕴含威压,像远古巨兽自深渊苏醒。虞绮疏闻声心脉震颤,紧握金色鳞片的手微微颤抖。有这么大的鳞片脱落,还是锦鲤吗?能发出这种声音,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从前看到的小池塘,真的是池塘吗?   深海乱流横生,猛烈水流冲刷,卷挟着他向更深处沉去。沉重黑暗中,虞绮疏看见一道金光,好像一条金色绸带,与他手中鳞片的光颜色相同,却亮度更强。   他奋力向金光游去,金光愈近,愈显明亮,照得水下泥沙、泥沙间明珠与艳丽珊瑚、珊瑚间细鱼小虾,一清二楚。泥沙堆积稍浅处,显出沟壑纵横、高山深谷种种地形。虞绮疏没有被这幅海底景色吓傻,直到他看清“金光”,由远及近地,在他头顶缓缓游过。不是绸带或光柱,庞然大物身长十余丈,身体像巨蛇,头颅似虎首。   “蛟?”虞绮疏甚至忘了眨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他的身影不及蛟爪大小,眼睁睁看到另外两道“金光”蜿蜒而来。   不是一条,是三条。因为锦鲤就是三条。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虞绮疏想。   初上长春峰时,孟雪里第一次给他上课,在草甸青翠的峰顶观景台,传授近身战技。后来师兄肖停云也来了,那时他问过师兄一个问题——什么是道法之战,道心之战。   师兄的答案比较抽象,比峰顶四周滚滚聚散的云海还抽象。他冥冥中似有所悟,却仍蒙着一层纱。直到今天,第一次亲眼看见圣人神通。   原来,一座池塘是一片海。   三尾锦鲤是三条蛟。   三蛟汇聚,距头顶十余丈外,一片金光漫漫,照亮海底水波。   这种场景给人的震撼,刻印在道心上,不仅仅是视觉刺激。虞绮疏彻底石化,随波逐流的飘荡,直到一条蛟低下头,一人一蛟四目相对。   虞绮疏心脏如被巨人手掌攥紧。他紧张地想,师父师兄不在,是我每日投食你们。喂饭之恩不求涌泉相报,只希望你们口下留情,我这小身板,修为低微,肉质粗柴,还不够填牙缝。   如果霁霄此时在场,肯定会告诉他,恶蛟已学会吞吐天地灵气之法,不再食人。   他又听见几声蛟吟,似牛鸣,又似虎啸,此起彼伏,悠长缓慢地回荡。如果孟雪里在此,应该能听懂些妖族古语。   三蛟问:“能——吃——吗?”   大蛟:“可——以,但——没——必——要。”   二蛟:“是——那——个——人——的——师——弟。”   但这里只有虞绮疏一人,他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片刻后,少年心中兴奋抵过了恐惧,暂时忘了“害怕”怎么写。   他想更近一点,仔细看看这传说中的大妖。如果今天注定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天,至少不能浪费时间在祈祷上。   但蛟收回了目光。三蛟像商量好了一般,猛然摆尾,向上浮游,虞绮疏未行一步,就被他们甩尾卷起的巨大水流抛出十余丈,狠狠砸进泥沙中。   “这次亏大了。”他想,“我当初就不该喂鱼。”   虞绮疏刚咽下一口血,只觉身下海床在颤动,原以为是自己头晕,或者水龙卷之后,又要地震。   他勉强睁开眼,这一次,眼前画面不仅让他忘了恐惧,还忘了痛苦。   海底深处,泥沙之间,他看见了一柄剑。   折戟沉沙,剑身闪烁着柔和光晕,正在微微震动。以它为中心,水波一圈圈荡漾开。   长剑愈震愈快,连带着海床剧烈震颤。剑身尘埃抖落,虞绮疏才发现此剑没有折断、没有裂痕、没有锈斑,竟然光滑如镜,映出自己的面容。   埋在长春峰的池塘,还能是什么剑?   水下无法开口,他激动传音道:“初空无涯,是你吗?”   说完他便后悔,我居然对一柄剑传音,我疯了吗?!   “我没疯。”秘境中的孟雪里重复道。   霁霄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我信。” 第72章 守笼待鸟   夜已深了, 月上中天, 清辉照在寒山峰顶冰雪上, 连绵山峦间,各峰、各洞府俱已寂静,有人在寝室入睡, 有人在静室打坐冥想。   藏书楼灯火幽微,白日里人群熙攘的演剑坪空空荡荡。山林鸟兽回巢休憩,风声水声愈显声势浩大。轮值的弟子手提灯笼, 在各处山道上巡逻, 远望像山间一只只萤火虫飘飞。这是最寻常不过的寒山夜晚。   就在这样的夜里,重璧峰迎来一位小客人。那是服侍掌门的抱剑童子, 名叫小圆。   小道童行色匆匆,要往峰主居所去, 路上却被重璧峰一群顽劣弟子拦下,围着他揉脸捏肩。   他急道:“我有要紧事, 让我见重璧峰主。”   “呦呵,小圆来啦!”   “你能有什么急事呀?过来给师兄捏捏肩!”   “不捏啊?那师兄给你捏捏肩!”   小圆不像长春峰的小槐胆小怕生,但也不禁打趣, 此时摆脱不得, 急恼得涨红了脸。忽然他像看见救星,大喊:“张师兄来了!”   嬉闹的弟子立刻停下,让出一条通路,乖乖问好:“张师兄好。”   张溯源严肃道:“大晚上不打坐修行,出来逗人家小孩?”一群弟子老实认错, 作鸟兽状散去。   小道童急道:“张师兄,我真的有急事,要见峰主!”   张溯源笑笑:“这个时候,峰主正在静室研习字画,按规矩旁人不得打扰。你有什么事,先与我说说。”   道童心慌气急,说得颠三倒四。张溯源耐心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你说掌门真人下午就去了静思谷,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小圆忐忑道:“对!以前道尊传掌门叙话,最长不过一个时辰,我有点担心。”   张溯源亲身经历过秘境大比变故,不像其他弟子不知轻重,赶忙报知自家师父。而重璧峰主正在案前欣赏自己的新作,那是一副寒山雪景图,恢弘大气,墨迹半干,张溯源趁他来不及收拾,悄悄扫了一眼图下落款,居然是“霁霄真人”。   一盏茶之后,整座寒山从睡梦中惊醒。除过掌门真人、紫烟峰主不在,重璧、流岚、岳阙峰主,以及五峰峰主一派的二十余位长老,带领着各自弟子,浩浩荡荡地齐聚静思谷“一线天”前。   以往主峰集会也没有这般阵仗。千余人按剑以待,年轻弟子感到局促不安,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年岁稍长的长老,感知到山谷中空灵寂灭的剑意,想起百年前寒山破旧立新那夜,同样心情紧张。   重璧峰主运足真元,朗声道:“深夜来访,多有叨扰,还请道尊一见——”   明月耀耀,夜风萧萧,他的声音在空谷间回荡。   他话音刚落,突然拔剑喝道:“小心,散开!”   面前山石轰然崩裂,众人疾退四散。如无数道爆破符同时爆炸,山道巨石生生被炸开,两侧山林像下了一场陨石雨。   烟尘之后,众人才看清眼前场景,“一线天”不存在了。   霁霄成圣之日,泰珩道尊以神通造就一线天,直到今夜,这条进出山谷的通路,被泰珩重新炸开。   山谷深处,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来。”   山谷灯火通明。众人列阵整齐,小心翼翼进入谷中,许多年轻弟子第一次来,不适应寂静到死寂的空气,愈走愈紧张。   ……   寒门城,亨通聚源。   钱誉之身披单薄外袍,坐在书案前翻书,虞绮疏的魂灯点在桌案一角,安稳燃烧着。   有人睡觉前,喜欢抄经安神,或看些诗文曲集帮助入眠。钱誉之临睡前,只喜欢看账本,他翻阅一笔笔进账,便如读过道经一般,内心安然宁静、无忧无怖,一觉到天亮。   时间渐渐流逝,他合上账册站起身,准备就寝。这样宁静的夜,万籁俱寂,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钱誉之走了两步,似有所觉,回身只见案前魂灯之火摇曳明灭,如狂风中羸弱野草。   他眯眼凝视,面色骤变,飞速穿衣:“不妙!”   钱誉之飞奔下楼,奔至庭院,召来飞行法器,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管事提灯疾行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典当行护院、伙计。管事见他长发披散,神色急躁,不由惊道:“真人,出什么事?”   钱誉之:“我剑呢?”   大管事还没睡醒,迷糊道:“……您再找找?”   钱誉之只好又问了一遍:“我剑呢?”这次不是问管事。   深院寂寂,无人应答。一众护院伙计面面相觑。片刻后,六十余丈之外,地下仓库方向传来轰轰闷响,如滚滚雷鸣。   大管事悚然反应过来,大喊:“真人等等,不要啊!”   已经迟了。闷雷声中,一道流光冲破仓库,见墙穿墙,见门破门。   仓库破壁,院墙坍塌,烟尘直冲天际,笼罩亨通聚源上空。   流光破风而来,杀进庭院,众人仓皇奔走。流光猛然减速,显出长剑模样,稳稳悬停在钱誉之面前。   钱誉之单手抄起剑,临走前嘱咐:“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要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大管事腹诽,您上次挑灯擦剑,可是六十年前的事。   不过须臾,整条街巷、半座寒门城被“轰轰雷声”惊醒,街坊四邻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户,探头望着“亨通聚源”坍塌的后院、天际飞掠的剑光,议论纷纷。   剑光如流星,直冲寒山。   众人怔怔站在院中望天,年轻管事小声道:“钱真人,竟然是个剑修。”   大管事点头。许多年前,钱誉之还是个御剑而行、白衣翻飞的翩翩少年,与数钱不搭边。   又一人问:“这么晚了,钱真人要去干什么?”   大管事琢磨了半天,不确定答道:“要账吧?”   他想起自打“亨通聚源”开张,重璧峰主来店里拿东西从来只记帐,不付钱,难道钱真人终于忍不过,今夜就要打上寒山收账了?   ……   长春峰。   春风不似平日温暖,池塘下暗潮涌动,“初空无涯”渐渐苏醒。水域震颤,沧海横流,三蛟一边盘旋上游,躲避锋芒,一边拖着悠长缓慢的调子聊天。从前它们谈天时,虞绮疏站在池塘边,只见三尾“锦鲤”吐水泡打转。月影照清波,鱼戏莲叶间,一派宁和安逸。   现在他跪在海底泥沙间,听着阵阵蛟吟,头脑眩晕,双耳发麻,如遭受重锤敲击。   三蛟问:“他在干嘛,是不是在和剑说话?”   二蛟幸灾乐祸:“那柄剑脾气不好,现在刚醒来,凶得很,肯定一剑砍死他吧。”   三蛟大笑:“哈哈哈哈砍死好,死了咱们就能吃肉啦!”   大蛟:“蠢货!他是霁霄的师弟!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砍死,你想等霁霄回来,砍死我们给他陪葬?”想到此处,巨蛟身躯微微颤抖。   三蛟立刻转笑为哭,嚎叫道:“我不想死,我还想化龙!霁霄说,只要我们痛改前非,用心修行,他就帮我们化龙飞升!”   人各有命,妖各有性。这三条蛟,原本是西海深渊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不吃素,专以海底鲸鲨、海上渔民为食,不懂吐纳天地灵气之法,不似蜃兽懒散而迟钝,只知吐息。即使三蛟妖法深厚,但就像修行者无力飞升,世上也早已没有龙了,只有海底的龙珠、古书的记载、三界流传的故事,证明此界曾经有蛟化龙。   它们被霁霄收服、或者说打服之后,便将化龙的希望寄托在“人间无敌”、最有可能飞升的霁霄真人身上。   大蛟道:“还能怎么办?那柄剑可不讲道理!”   三条蛟性情不同,却有一个共识——霁霄最讲道理,霁霄的剑最不讲道理。既然初空无涯醒来,必定是寒山有难。虞绮疏这倒霉小子修为低微,肉身脆弱,初空无涯何等威力,剑身溢散的剑气,就能将他彻底绞碎,变成一滩模糊血肉。   二蛟:“我们得救他!救他就是自救!”   三蛟:“救他就是化龙!”   大蛟抬起腹下爪子,指了指三蛟:“说得好,你把妖丹借他护体!”   二蛟抬爪附和:“对!”   三蛟抬爪也指不到自己:“对……不对,为什么是我?!”   海底,虞绮疏对初空无涯传音:“你想出来吗?我来帮你!”   三条蛟看见他竟然敢握剑柄,齐齐眼前一黑。   初空无涯一寸寸拔出泥沙,剑身雪亮,光华大放。海域水压骤增,虞绮疏只觉水流中夹着道道利刃,要将他活生生割裂。他握紧剑柄不松手,视野一片模糊,浑不知自己已七窍流血,只隐约看见面前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阵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力量充盈肺腑。   大蛟看着三蛟,对二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小子万一死了,霁霄可不能怪我们!”   三蛟哭嚎:“是我尽力了!”   今夜原本月色晴朗,不知何时,狂风大作,乌云蔽月。长春峰地动山摇。   一泓海水形成水龙卷,自小池塘冲天而起,池边树木、房屋瞬间碎裂,被高高抛上天空。   旋涡中心,一柄剑如朝阳破云,冉冉升起,剑身滴水不沾,光彩照得长春峰如临白昼。   若定睛细看,剑柄处,赫然挂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虞绮疏像一条死狗,耳畔水声轰鸣,他紧紧扒着初空无涯:“剑兄,初兄,你冷静点,你要去哪?!”   长剑飞向夜空,划过一道绚丽弧线,如果远看,会以为有人御剑而行,境界高妙。   ……   瀚海秘境中,孟雪里一行人已经看到中央城建筑的起伏轮廓。   霁霄说:“我信。”   孟雪里见他表情认真,不像安慰自己,感激道:“停云,谢谢你。”   雀先明正在和荆荻小队吹牛聊天,突然一回头,看见两人相视而笑,便跑回孟雪里身边:“你俩聊什么呢?”   孟雪里:“聊霁霄可能没死。”   雀先明以为他开玩笑:“我看你疯魔了!”   他悄悄对孟雪里传音:“来跟兄弟交个底,你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这位肖停云。你到底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孟雪里真的很想打他:“我喜欢你个头!”   中央城不算一座城。秘境中心,山河拱卫间一片平原,平原中坐落着废弃的宫殿群。建筑也不是卯榫结构的木制,而是切割大块坚硬白石料,堆砌、雕刻而成的殿宇。经过许多年风沙侵蚀、打斗毁坏,依稀可辨认宫殿、花园、长廊复道、天井广场等等建筑模样。   传说除了地上,地下还有一座宫殿。蜃兽就在地宫中吐息,但霁霄以外,没有人亲眼见过蜃兽。   孟雪里做雪山大王时见过,他此时摸摸中央城高耸的石柱,就想到脚下还藏着一只,霁霄养的‘别的妖’。   孟雪里传音问徒弟:“停云你说,是蜃兽住的地宫金碧辉煌,还是咱们长春峰风景秀美?要是让你选,你住哪儿?”   霁霄完全不明白这种问题由何而来,一脸莫名其妙,又怕答不好惹小道侣生气:“我肯定跟你住啊……”   孟雪里心气平和,不冒酸水了。他想,也对,如果霁霄让蜃兽住的更好,霁霄的儿子肯定跟它,不跟我。   荆荻小队第一次进入中央城,雀先明虽然多年游荡人间,也是第一次来秘境,看见石刻建筑,尚有几分好奇心,忘了再打趣和徒弟“眉目传情”的孟雪里。   宋浅意翻出地图:“这是天井,中央城最偏僻的建筑,没什么人。我们要往主建筑群那边走,才能遇到其他参赛者。”孟雪里出发前指了指地图,选在此处,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来天井。   六根石柱高高耸立,围城一座开阔、平坦的圆形广场。石柱表面、广场地砖上,细密的刻度已看不清,依稀留下几道印痕。   雀先明问:“这天井干什么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又围着一根石柱打量,孟雪里:“我也不知道。”   荆荻:“管他呢。这附近没人,咱就去前面看看!”   霁霄答:“用来看天。记录日影、月影、星光的偏移。”   孟雪里吹捧徒弟:“你懂得真多。”   荆荻:“……”   宋浅意:“据说整座秘境,是上古时候某个大能开辟的小世界洞府,大能飞升之后,留下这块无主空间碎片,在界外之地游移……原来是个爱看星星的大能。”   徐三山:“我觉得只有咱们队会研究这玩意儿。”   孟雪里对徒弟道:“你看,霁霄选此地做大比场地,实在用心良苦。有大能飞升,证明飞升不是梦。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记得这件事。埋下一颗种子,就有生根发芽的可能。只要后来者相信可以飞升,不管人族妖族,终有飞升的一天。”   雀先明也听见了,小声嘟囔:“说得还挺玄乎。我看霁霄就是挖个粪坑,你也能吹出朵花!”   孟雪里凶神恶煞地怒瞪他。雀先明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刘敬手里拨弄阵盘:“孟长老,咱们现在往哪去?西边、东边都有人的气息。”   孟雪里问:“你会布扩音阵吧?”   刘敬拍胸脯保证:“当然,最简单的基础阵式,闭着眼睛也能布。这地方正适合扩音阵。”   扩音阵没有杀伤力,只是扩大声音传播范围,修行者运足真元讲话,声音可远远传开,如果再加一道扩音阵,则传得更远、更清晰。   宋浅意怀疑道:“真的?你确定你行?不行也不丢人……”   阵符师大怒:“刚才我解不开师父的绝灵阵,是技不如人没错!这次你点一炷香,一炷香之内扩音阵不成,我就一头磕死在石柱上!变成秘境里的孤魂野鬼!”   荆荻赶忙阻拦:“太狠了,没必要,您这样没必要。”   郑沐:“阿弥陀佛,息怒啊。”   宋浅意没理他们:“孟长老要扩音阵做什么?”   孟雪里:“我想和大家聊聊。我想整个秘境都听到我的声音。”   荆荻一时震惊,心想他是不是被巨大压力逼疯了:“如果所有人,包括宁危、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敌人,都听见你在这里,你就成了活靶子。”   宋浅意:“孟长老想要告诉其他参赛者,这次秘境有阴谋,让他们找到还能用的传送阵,速速离开,然后咱们也赶紧转移地点!咱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秘境,又在秘境哪个地方,用扩音阵比较快。”   孟雪里问:“我直接这样说,如果你正在秘境争排名,突然听到这话,你相信吗?”   宋浅意想了想,很不情愿地承认:“我没亲眼见到的话,肯定不信。还会以为你设了圈套,诳我退赛,我就偏不能走。能留到大比后期,不是自恃本领高强,就是自信又傲气……唉,总有人愿意相信吧,能劝走一个是一个?”   孟雪里:“所以我要换一种说法。”   他简单讲了讲想法,众人听罢再次沉默。   宋浅意:“……太冒险了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荆荻:“我不同意!”   徐三山、郑沐、刘敬对视几眼,没有说话。   雀先明:“我随便吧。”   孟雪里眼巴巴看着肖停云。   霁霄:“我同意。”   霁霄对孟雪里的纵容,并非毫无底线,如果孟雪里欲行恶事,他一定会阻拦。但这种不算出格的小打小闹,他还是希望小道侣开心就好。   孟雪里:“只有你理解我,相信我,你真好。”   荆荻其实已经想通,知道自己与孟雪里基本没有可能,但看着孟雪里对待肖停云态度亲切,还是一阵阵气闷:“我也同意了!”   孟雪里点点头,转向刘敬:“布阵吧。”   荆荻为了排解郁闷,真的点了一柱香。   半柱香之后,刘敬阵势已成:“孟长老,声音覆盖半个秘境没问题,至于能不能到达整个秘境,就看你真元凝练程度了。”   孟雪里脚踩扩音阵,站在天井中心,手握“光阴百代”。   秘境中夜幕渐沉,六根石柱阴影斜长。漫天璀璨星光落在孟雪里身上。   霁霄远远看着他,觉得他胡闹起来也好看。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大家好啊!”   荆荻小队捂住耳朵。   孟雪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家……好。”   他说:“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惊慌。我,孟雪里,霁霄道侣,长春峰现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与你们说话——”   ……   瀚海秘境上空,云层之上,明月之下。   天湖大境之主的朱红色云船,依然停在原处,像星河中一抹灿烂红云。   船上众人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不知道胡肆什么时候愿意回天湖大境,也没人再问,只当从天湖搬到瀚海上空看风景。   但今夜不一样,春水、秋光进门时,看见胡肆终于推开花窗。   他立在窗边,长发披垂。银色月光勾勒出他颀长身形,如世外仙人,俯瞰瀚海芸芸众生。   境主手中提着一只空鸟笼。鸟笼金光闪烁,精致漂亮。   秋光问:“境主,秘境有什么事吗?”   胡肆笑笑:“哪有什么新鲜事。”   春水夸赞道:“这笼子真好看。”   胡肆回身,顺手将鸟笼挂在窗前:“我自己做的,挺结实。”   秋光奇道:“境主,您想养鸟呀?”   胡肆点头:“是要养。”   秋光喜道:“您要养什么鸟,我去帮您捉来?”   胡肆笑了笑,却摇头:“鸟不能捉,捉来的养不长久。要它自己飞进来才好。”   春水掩嘴笑道:“什么鸟愿意自己飞进笼子?”   胡肆:“傻鸟。”   “哈哈!傻鸟!”   “只听过守株待兔,境主要守笼待鸟啦!”   两位姬妾与四位侍女都被逗乐了,寝殿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众女笑闹作一团,忽听胡肆悠悠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没人听懂,笑声一时静下。   胡肆说:“快了,再等等。”   春水去点香炉,秋光示意众侍女退下。寝室安静后,两位宠姬行至榻边,服侍胡肆宽衣。   胡肆摆摆手,两人不敢上前,局促地站着。   胡肆笑道:“来,坐,我给你俩讲个故事。”   秋光放心地笑起来:“今夜境主兴致好,又要讲故事了。”   胡肆缓缓道:“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今天就讲他的故事。”   春水、秋光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心情放松。她们知道这时的胡肆最随和,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寝殿香烟袅袅,纱幔重重,靡艳而安逸。   胡肆道:“我这位朋友,出生于大陆北方凡人小国,一户富庶之家。他从小好学,喜欢看书,也喜欢看志怪话本,牛鬼蛇神、山鬼狐仙之流。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案前挑灯翻书,忽然听见院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落进什么庞然大物。他心里害怕又好奇,忍不住推开窗户缝……你们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春水:“什么?”   “一只大孔雀!”   秋光:“怎么只是孔雀,不是狐美人。人间话本不是最爱写书生撞狐仙、撞艳鬼。”   胡肆道:“那孔雀竟然口吐人言,‘小孩,你别怕,我是天上的神仙’。”   春水:“哈哈哈看来不是撞鬼,是撞妖了!”   秋光奇道:“怎么是小孩?他多大?”   胡肆:“七岁半。”   春水笑道:“原来还是个小朋友,没福气撞上狐妖艳鬼。”   胡肆:“对,小朋友见孔雀说人话,又惊又疑,吓得赶忙关窗户。等院子里彻底没动静了,他还蒙着被子不敢睡。天亮他出院去看,哪有什么孔雀,草丛里有一支孔雀羽毛,五彩斑斓,还闪着光!”   春水道:“孔雀妖的翎羽,对小孩也是稀罕物了。”   “第二天晚上,他还不敢睡,等到后半夜,那只孔雀又来了。孔雀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水:“他答了吗?”   胡肆:“他当然不敢答,可是孔雀每天都来,今天送他彩色羽毛,明天送他海底的龙珠、天上的星星。一个月之后,他将孔雀当成好朋友。”   秋光:“龙珠和星星?怎么可能?!”   胡肆大笑:“不过是几颗下品灵石、中品灵珠,会发光、会变色而已。但凡俗小国的孩子,没甚见识,最好骗。动动脑子就知道,妖和人,怎么可能做朋友?”   春水问:“然后呢?”   “有一天晚上,漫天星河闪烁,孔雀说,我带你飞上天,摘星星去!小孩大喜,骑在孔雀背后,随风飞起来。孔雀张开翅膀,飞过院墙,飞过城门,飞过山林,孔雀飞得好高。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一直飞,小孩好像做梦一样……”   秋光笑道:“真要去摘星星?”   胡肆也笑:“孔雀将他放在城外山顶,告诉他这里距离星星最近,等自己上天摘了,再飞下来送给他。小孩说,我不要星星了,你别走,这里风大,我一个人很害怕。孔雀说,怕什么,你手里拿着我的羽毛,只要对星星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以前每天晚上,不都是这样吗?”   秋光问:“那孔雀叫什么名字?”   胡肆认真想了想:“我忘了。”   春光问:“孔雀妖去偷灵石了?那得快点回来,不然他留在小孩身上的妖法消散,小孩会冻死。”   胡肆:“小孩在漆黑的山顶吹了一夜冷风,喊孔雀名字无人应答,最后喊哑了嗓子。黎明时被上山寻他的家仆发现,已经浑身冻僵,神志不清,回家后高热不退,梦魇中胡言乱语,还是喊孔雀名字……”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秋光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死了。病死了。”胡肆说。   春水怔怔道:“就这样死了?那只孔雀去了哪儿?”   胡肆道:“不知道。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了。”   秋光撒娇道,挽着胡肆的胳膊:“这故事不好,平白惹人伤心。境主,您改个结局吧。”   胡肆:“那好吧,孩子没死。从此不想考功名、做学问了,改志修仙问道。机缘巧合,长大后成了修行者。终于知道孔雀不是神仙,是妖物。他捧在手心的发光星星,只是几块下品灵石。真正的星星远在九重天外,有时星辰坠落的碎屑,能将地面砸出巨坑,将一座城池毁灭……”   不关星星的事,秋光想,这结局还是太敷衍:“那只孔雀呢?”   胡肆摇头:“孔雀没了。故事结束了。”   两位宠姬心中嘀咕:这算什么,没头没尾的。   胡肆左拥右抱:“你们不满意,想听什么结局?”   春光想了想:“我想故事里小孩长大后,一人一妖再相见。”   胡肆问:“相见之后,能说什么?”   秋光答:“问孔雀为什么要骗人……”   胡肆:“孔雀是妖,骗你就骗你,可不跟你讲道理。”   春光单手托腮:“我觉得小孩有点可怜。”   胡肆摇头:“不可怜。这故事是我编的。”   秋光缠着他胳膊抱怨:“境主怎么又骗我们!欺负人。”   胡肆漫不经心道:“因为我想找个理由养鸟。”   ……   瀚海秘境上空,从来不止一艘云船。明月湖归清真人的云船也没有离开,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青叶,悬停在云层上。红船轻浮华丽,青船厚重庄严。   青黑色云船深处的殿宇,掌门云虚子与归清真人对坐。云虚子恭谨奉茶,这是自捕杀蜃兽失利后,归清真人第一次命他煮茶,这说明对方终于有了饮茶的兴致。   那支捕杀蜃兽的队伍,不是年轻一辈的新生天才,而是中生代已经成长起来,小乘境的厉害修行者。   可是蜃兽没有死,他们却死了。临死之前传回来的最后讯息,只有三个字:孔雀妖。   云虚子得信骂道:“一群废物!”   归清不语,捕网覆着他的神通,他可以细微感知。   云虚子:“我再派人……”   归清摇头:“不必。那只孔雀妖,是来救孟雪里的。妖的朋友,才会是妖。”   云虚子恍然:“师叔英明,一早料到孟雪里不是人间之外的妖魔,就是夺舍重生的老鬼!谁能想到,霁霄道侣竟是一只妖!”   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试探道:“那我们现在……”   归清写了一封传讯符,不知传去何处。然后他什么也没有做。云虚子心中忐忑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归清见状,漠然道:“你心思不静,这几日不要煮茶了,糟蹋茶叶。”   云虚子冷汗涔涔:“是,师叔。”   归清微笑起来:“临大事必静气。越是千钧之际,出剑越要手稳。我看你还差点火候。”   云虚子应诺:“受教了。”   直到今夜,他重新摆出茶具。琥珀色茶汤沏入杯盏,归清饮罢微微蹙眉,却什么也没说。   云虚子松了口气,这说明对方依然不满意喝到的茶,但是心情不错,所以没有责备自己。   喝过茶,归清取出一面八角琉璃铜镜,镜身厚重,不像女子的梳妆镜。   云虚子感受到镜身有妖族气息溢散,奇道:“敢问师叔,这是何物?”   归清悠悠道:“不管是妖是魔,披了人皮都很像人。肉身可以重塑,但神魂模样做不得假。此镜乃妖界神器,名作‘照影’,除了做攻击之用外,还可以照见神魂之影。任它是妖是魔,一观便知。有人、有妖,比我们更想孟雪里死。”   云虚子惊奇地盯着镜面:“上古妖王的‘照应镜’,竟然是真的!”   归清真人笑道:“你收好。”   云虚子心中一喜,双手捧镜,装入储物袋,随即拜倒:“谢师叔信任,弟子必不负期望!”   归清眼神微变,似笑非笑看着他:“收好之后,现在就将它送给泰珩。”   云虚子面色骤白,强忍着维持语气平静:“如此神物,稀世难得,为什么要便宜泰珩那老匹夫?”   归清淡淡道:“有些事情,由寒山的人去做,比我们去做更好。只有泰珩最懂得,如何能让死去的霁霄‘勾结妖物’。只凭孟雪里是妖,泰珩就能做出其他‘佐证’。”   云虚子迟疑道:“别人会信吗?”   归清笑道:“不必尽信。”   云虚子明白了,只要有了争议,霁霄就不再是世上最清正、最白壁无暇的人。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虽然是虚物,不像剑术、功法、修为落在实处,但它对于大门派、大世家,有名的修行者非常重要。   云虚子仍不放心:“泰珩那老匹夫,做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能活五百余寿数,全凭他畏首畏尾!我怕他不能成事,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一口咬出我们!”   他面上恭谨,心思电转,归清真人究竟从何得来这面“照影镜”,如果从前就有,为什么直到今夜才拿出来。很有可能,是那天发过传讯符之后,别人送给他的。妖的朋友是妖,能送妖界神器的,多半也是妖。或许这意味着,有一位大妖,要借人间修行界一滩浑水,风云变化之时,杀死孟雪里,为此不惜送出“照影镜”。   但归清失望地看着他:“就算泰珩不成事,又与我何干呢?”   云虚子咬牙道:“师叔,弟子担心他诬陷您勾结妖族,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受您指使胁迫!”   归清笑了笑:“不必等他穷途末路反咬一口,我见机行事,倘若事不可为,就一剑杀了泰珩,维护明月湖和霁霄的名誉,顺便帮寒山剑派清理门户。不要愚蠢地以为,我们还是盟友。”   云虚子低头:“师叔教训的是,一切都在您掌控中。” 第73章 上上之策   “不。”归清声色严厉道, “天行无常, 无刻不在变化之中!当一个人以为万事尽在掌握, 他就离死期不远了。霁霄便死于此。”   云虚子赶忙行礼:“弟子受教。”   归清语气缓和些:“去吧。立刻将‘照影镜’送给泰珩,告诉他计划有变。再告诉宁危,孟雪里不能死在秘境中。但你要记住, 我们与泰珩,从来都不是同盟。”   许多人出于对霁霄的厌恶、恐惧、嫉恨,暂时容忍彼此分歧, 聚在一起, 这种关系最不稳固。霁霄一死,合作自然消解。原来的分歧, 依然是分歧。   现在霁霄虽死,他道侣孟雪里还活着。倘若胡肆所说不假, 霁霄还有两件最宝贵的遗物,名为“厌雨、倦风”, 极有可能也在孟雪里手中。   所以孟雪里就是霁霄的底牌,霁霄的继承者,霁霄留在人间最后的意志。   孟雪里一日不死, 杀霁霄这件事就没有结束。   令孟雪里死在秘境, 为中下之策。如今有了“照影镜”,这神器来得正是时候,孟雪里要显出妖魂、接受审判再死,要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霁霄最宠爱的道侣是一只妖——此为上上策。   云虚子得令而去, 心中却隐隐不安。   原计划中,“捕杀蜃兽”这一环断了,然后归清真人得到神器,计划随之而变。因为蜃兽,引出孔雀。因为孔雀,引出“照影镜”。己方看似随机应变,最终找到了上上策,其实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令人脊背发寒的事实——“照影镜”不是凭空得来的,它是别人交给归清真人的。   “照影镜”的原主人,甚至不曾露面现身,仅仅凭一面镜子,便使他们布置周密、牵连甚广的计划全盘变动。   镜子没有早来一刻,也没有晚来一刻,时机刚刚好。没有留给他们更多的思考、推演时间,并且令他们无法拒绝这条“上上策”,因为太完美了:霁霄完美的名声,将因为妖族道侣沾染尘埃,再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做到这一点。   云虚子办妥了归清交代的事,心中却思量:“我居高临下,俯瞰荆荻、宁危、明月湖成百上千人、人间万万人,俱是黑白棋子,以为自己和归清是下棋之手。是否‘照影镜’原主,也在俯瞰我?”   关于这一点,泰珩拿到‘照影镜’时,并不知内情。但正如归清所料,他知道该如何做。   “一线天”已经打开,静思谷与外界的通路重见天日。寂静山谷中,响起纷乱、密集的脚步声。静思谷从未像今夜这般热闹过。   掌门听见重璧峰主的声音:“弟子前来求见道尊!”   周易向泰珩道尊行礼告退,出殿去迎,他关上殿门时,周氏后辈、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已整齐列阵殿前广场。   掌门等了片刻,殿外脚步声更近更密集,如千军万马齐发,却同时停下,恢复安静。他听重璧峰主沉声道:“道尊这是什么意思?”   周易喝道:“道尊请见微真人做客,尔等深夜携带刀兵闯入谷中,是对道尊大不敬。”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太上长老一派,与五峰峰主一派对峙。两边人数不相上下,论弟子的修为境界,后者更胜一筹,但如果真动起手,前者有寒山唯一的化神境强者坐镇……胜负难以预料,只有血流成河的结局可以预料。   而两派领袖人物,泰珩道尊与见微真人仍在殿中。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外界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掌门虽然重伤,神志却还清醒,他知道对方一定还有后招。   见微生平,最不愿看到寒山分裂。他想到寒山庞大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里,心痛比腹中伤口更痛:“你宁愿与虎谋皮,也要与霁霄为敌?你怨恨他至此?”   泰珩摇头:“你想得太狭隘,我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霁霄,死了一个霁霄,还会有下一个‘霁霄’。我最大的敌人,是时间……有人说我老而不死,缩头乌龟,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但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决。沧海横流五百年,世间出过多少伟大人物,为什么现在他们都死了,只争得一时输赢,而我还站在这里,还拥有未来。见微,你好好想想,谁才是对的。”   掌门嘴角淌血,笑道:“时间?活的长?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确实是为了延寿,以为修行就是为了求长生,求不朽,求力量。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想要缩头乌龟长命百岁,还是光明正大二十年?我今天死在这里,死不得其所,但不后悔,不会为了求生告诉你阵枢在何处……我明白了,你我道不同,不能、更不必互相理解。”   “愚蠢!”泰珩不生怒气,反而叹息道,“我找你讨阵枢,不是为了我,是想给你、还有殿外那些人一个机会,给你们一条活路!我得阵枢,你们大多数人不用死,反之,你们都得死……寒山之内,除了“初空无涯”,还有第二柄可以伤我的剑?没有!你的正仪剑不行,就算袁紫叶从瀚海回来了,她的归梦剑也不行。”   泰珩想了想:“如果钱誉之当年没有弃剑,苦练到今日,他的毫厘剑,才配有几分火候,可与我的寂海剑争锋。如今的寒山,除去初空无涯和我的剑,竟没有一柄上得了台面……”   至于殿外紧张屏息,严阵以待的各峰主、长老,他们的剑,他根本不看在眼中。   这般局面,他心中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次,但此时此刻说出口,而且是对见微说出口,多年被迫避世的郁气吐出,心中依然升起一丝满足感。   泰珩愈觉舒畅:“可惜霁霄已经死了,初空无涯无人驾驭,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他闭了闭眼,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意,海潮般向殿外涌去。   ……   初空无涯自池塘水龙卷升起,围绕长春峰飞掠,像一位巡视领土的君王。   道童小槐听见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奔出房间,甚至忘了穿鞋,他赤脚仰望天幕一道流光,激动地大喊:   “虞师兄,你学会御剑啦?!”   狂风吹得虞绮疏睁不开眼、苦不堪言,心想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御剑,分明是剑御我!   初空无涯出海时,甩不脱背上人形包袱,只好御人而行。流光飞过写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消失于夜色中。   小槐拔足狂奔,一路追到吊桥边,奋力挥手送别:“虞师兄!你好厉害啊——”   虞绮疏快哭了,我到底厉害……个头啊! 第74章 出鞘饮血   “你——好——厉——害——”   小道童的声音在夜里寂静山林回荡, 惊起一丛丛鸟雀。   虞绮疏向下望一眼, 云海间寒山群峰峰顶若隐若现, 山水间楼阁殿宇飞速缩小形如米粒。他不知自己体内此刻蕴含蛟丹之力,躯体已强化至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是更不敢松手了, 紧紧抓牢“初空无涯”剑柄,最怕掉下去摔成一滩稀碎肉泥,等孟雪里回来、肖停云出关, 都认不出他, 遑论为他收尸。   今夜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固有认知,池塘是海、锦鲤是蛟, 初空无涯飞了,还带着他一起, 让他骑虎,不, 骑剑难下。   虞绮疏紧闭着眼,语速飞快:“初兄,你到底要去哪儿?咱们打个商量, 我还年轻, 来长春峰不到一年,还没学好本事衣锦还乡,我娘还在白鹭城等我回家。我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一事无成,都没见过几个漂亮女修……”   他越说越觉悲惨, 快把自己说哭了。   “初空无涯”似乎觉得此子甚没出息——剑修一生追求剑道真义,就算没有女修相伴又能如何。它开始向下俯冲,风驰电掣,虞绮疏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腔。   便在此时,他听见嘈杂、模糊的人声从地面传来,听这动静,起码有上千人。虞绮疏依然不敢睁眼,却想如果我注定得死,总不好连累别人吧,这么大冲力撞上去,撞谁谁倒霉,于是他大喊一声:“闪开!”   ……   静思谷大殿外广场,五峰峰主一派、与太上长老一派数千人对峙,站位泾渭分明。夜风萧萧,吹起众长老、峰主道袍衣摆,吹干年轻弟子满额冷汗。   周易的声音远远传开:“霁霄生前勾结妖邪,掌门真人受他蒙蔽,追悔不及,今夜来向道尊悔罪,见微真人已引咎退位,门派中一切事物,暂由我处理。”   五峰一派年轻弟子一阵哗然,有人惊愕有人愤怒。   重璧峰主单手按剑:“胡言乱语!我要见掌门!”   周易喝道:“大胆!道尊、掌门俱在殿中,谁敢拔剑,视同叛宗。你要忤逆道尊?”   重璧峰主怒道:“泰珩真人行事偏颇,今夜非我等不敬道尊,是道尊逼我等拔剑。”   他话音刚落,一道空灵寂灭的剑气自大殿中涌出,化神境的剑意如有实质,似数十丈呼啸巨浪猛然拍下,境界稍低的弟子无力抵挡,纷纷后退。   所有人同时拔剑,利刃出鞘声如骤雨倾盆。仿佛某种讯号,静思谷中隐藏的绝灵阵启动,地发杀机,囚笼般罩向重璧峰主一行人。   周易高声道:“道尊已派人去秘境出口缉拿孟雪里归宗,届时人证物证俱在,请寒山各位共同见证。尔等若执迷不悟,便是寒山叛徒,就地处置。但道尊宽宏大量,如果你们现在回头,道尊既往不咎……”   他似有所觉,忽然不说了,目光落在遥远夜幕,神色由得意转为惊骇。   众人纷纷抬头,万众瞩目之下,一道遁光从天而降,眨眼间冲进静思谷,快到看不清御剑之人面目,只听剑上那人大喊:“快闪开!”   遁光见山开山,遇石劈石,太上长老一派弟子匆匆避退,遁光掠过人群上空,直向殿前高阶掠去。   周易站在高阶上,横剑身前:“来者何人?”   初空无涯速度不减。这剑力量有多大,没人比虞绮疏更清楚,他再次喊道:“闪开!”   众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剑光直直撞开大殿紧闭的殿门,周易被撞飞十余丈,跌进殿中连滚三圈。   浓浓烟尘背后,显出殿内两人身形,一坐一立。定睛再看,掌门重伤跪倒在地,泰珩真人神色冷厉。   剑光依然没有停下,直向泰珩身前撞去!   泰珩拂袖,一道寂海剑气与之对冲!   化神境大修行者,剑气如真剑,这一剑蕴含恐怖、磅礴威力,使大殿内温度骤降,剑气过处,琉璃砖上白霜覆盖。   虞绮疏直面剑威,只觉寒冷、寂灭的剑意,如大海漫灌,惊涛滔天,瞬间将他淹没。   但就在前半夜,他见过真正的大海。   虞绮疏体内蕴含蛟丹之力,身躯强度如蛟身。论操控法器,人族有明显优势,论体魄坚硬,再勤于锻体的修士,也比不上大妖,何况是蛟。   因而泰珩一道剑气挥出,虞绮疏来不及躲避被打下飞剑,却如蛟龙入海一般,立刻站起身,竟是毫发无损。   兵荒马乱中,有人惊问:“此人是谁?”竟然能接泰珩真人一剑?   “我认得!他是长春峰二弟子,虞绮疏!”   最重要的人,总是最后压轴出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很重要。   如果做稻草,一定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如果做雪花,一定做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片。   如果做一柄剑,就做初空无涯   ——千钧一发之际,横空出世,挽大厦于将倾。   虞绮疏跌落剑身时,初空无涯依旧去势不减。它沉睡太久,一朝苏醒,出鞘必要饮血而归。   ……   孟雪里站在扩音阵中:   “听到我的声音不要惊慌。我,孟雪里,霁霄道侣,长春峰现任峰主,正在中央城天井,与你们说话——”   荆荻小队即使有心理准备,此时依然忐忑。忧虑、紧张、无语无奈等等情绪混杂,写在脸上只有“纠结”两个字。   孟雪里:“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夺得大比魁首,继承“初空无涯”剑,请大家理解一位未亡人,想要守护道侣遗物的心情。”   霁霄抬头望天,他仰望的方向是北方。寒山剑派所在之处。   孟雪里愉悦道:“为了加快比赛进程,尽早决出魁首,让大家都能早点离开秘境。建议你们来中央城天井找我,与我对战,先到先战。谁胜了我,我道侣留下的宝贝就是他的。我以道心发誓,面对按规则参赛的弟子,只有我一人应战。你们可以选择单打,或者群架,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说,我打遍秘境无敌手。”   荆荻小队齐齐掩面,不忍再听,心想这真是个馊主意。   孟雪里:“再重复一遍,尽快来中央城天井,不要留到大比结束的最后三天,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孟雪里关掉扩音阵,蹦跳到队友们身边:“我说得怎么样?够欠揍吗?”   荆荻小队齐齐点头。   雀先明:“这谁能忍?我都想把你摁在地上打。”   只有霁霄摇头:“你高兴就好。”   宋浅意问:“你想引来所有人,带大家一起离开,但如果先来的是宁危他们,怎么办?”   “那算他们倒霉,正好会被后来的所有人看到。”孟雪里:“咱们就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大家都来,就像过年,热热闹闹的。”   雀先明传音夸他:“这才是原来的雪山大王!谁惹到你头上,你就要闹出最大动静,整他个天翻地覆。”   孟雪里没有回答,面上喜色收敛。   刘敬看着阵盘:“动了!有人朝我们过来了!”   霁霄传音问孟雪里:“剑尊留下的宝贝?”   孟雪里觉得莫名其妙:“你都见过啊,“亨通聚源”剑尊私库的账本,以后都是你的。”   霁霄摇头:“有一样还不是我的。”   孟雪里恍然:“你说‘厌雨,倦风’?其实我也没见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霁霄:“你会见到的。”   自剑冢请求合籍之后,霁霄开始思索第二次正式表白。他决定是三天后。 第75章 愿赌服输   孟雪里不知霁霄心意, 只觉对方这话实在奇怪, 不由追问道:“这么说你见过?双剑、法器、还是功法传承?”   霁霄错开目光:“都不是。”他有些难为情, 便不再多说了。   孟雪里若有所思,他从前对‘厌雨、倦风’一无所知,甚至怀疑它们根本不存在, 是胡肆看自己不顺眼,编造出来搅弄风雨。现在却觉得,这应该是霁霄专门留给儿子的宝物, 胡肆不知霁霄膝下养有一子, 便以为与霁霄关系最亲近的是“道侣”。   这样也好,别人误会自己身怀异宝, 总能让肖停云安全些。   于是孟雪里坚定拒绝:“你收好!我不看!”   霁霄:“……”准备礼物不像修行一般容易,他期望小道侣喜欢, 如果真的不喜欢,也没关系, 他再想想别的办法。   荆荻远远看着两人“眉目传情”,轻咳一声:“那边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孟雪里何在?”声音由远及近, 随两道人影而至。   “在此!”孟雪里高声应答, 眼神示意队友们站到一旁,让出天井空地。平整、开阔的天井变成天然擂台。   中央城坐落于秘境中心,被群山拱卫,孟雪里站在中央城天井中心,六根擎天石柱围绕, 好像站在世界中心之中心。晴朗夜空下,远山起伏的轮廓清晰可见,璀璨星河拱桥般跨过半个天幕,落入群山另一边。   孟雪里想,这种天气,很适合活动筋骨。   大比后期,参赛弟子所剩不多,都向中央城聚集。秘境外,经过孟雪里“道德考验”的受害者汇聚一处,互吐苦水。但秘境内,正常参赛者与外界信息不相通。在那些没遇到过孟雪里、还未出局的弟子心目中,“剑尊道侣”依然是“弱小、可怜、无助”的代名词。   所以当他们听到这段挑衅发言,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然后才是愤怒。   孟雪里说话太狂,朋友雀先明听得都想打死他,也只有霁霄能保持平静喜乐的心态。   最先到来的两位参赛者,没有贸然靠近孟雪里,遥遥指着天井外,对肖停云等人喊道:“喂,你们是他的帮手?不是以道心发誓,一人应战吗?”   孟雪里笑道:“是我一个。”   说话那人远远打量他,又打量肖停云等人,忽然好像发现什么,轻‘咦’一声:“荆荻,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荆荻交游广阔,名声响亮,认识他的人不少。   荆荻没好气地喊道:“打输了。手下败将都站这个圈里观战,不再下场了。”   圆圈是肖停云画下的,空余地方还很大。荆荻和队友没有见过雨夜中保护挖矿小队的圈,还以为是装装样子,因而姿态散漫,在圈内或站或坐,或玩阵盘,或擦丹炉。   来者显然认识荆荻,知道明月湖大弟子的本事,因而更是惊讶:“你们都打输了?”   徐三山帮腔道:“是啊,真男人愿赌服输,就站这儿观战了呗。”   来者傲然道:“看来‘冰镜玉轮’、‘明月剑’也不过如此。”   荆荻丝毫没有生气,他知道这两人一盏茶之后的结局,或许不到一盏茶,半盏。   能留到大比后期的弟子,互不服气,无一不认为自己本领高强,听说孟雪里胜过荆荻,战意愈发高涨。   另一人问:“你说打赢你就可以得到剑尊遗物,这话作数?”   孟雪里:“当然作数。”   雀先明学着徐三山一般帮腔道:“磨磨唧唧磨豆腐呢,真男人就上去打一场,是不是男人!”   两人解下隐匿斗篷,竟是两位穿裙戴钗的女修,裙色一粉一紫,声音也恢复原本的清亮:“真不是。”   雀先明不吭声了。   宋浅意站起身:“原来是两位霞山师姐。”   粉裙女修看了她一眼:“你是松风谷的宋师妹?你也打输了?”   宋浅意作揖:“小妹一旁观战,看两位师姐表现。”   紫裙女修冷哼一声。   宋浅意传音对孟雪里道:“霞山旁门功法多,这两姐妹以暗器、毒术、魅惑术成名,孟长老切勿以貌取人,起怜香惜玉之心。”   孟雪里:“……好。”   两位少女毫不轻敌大意,警惕地踏进天井,一人站在孟雪里身前石柱下,另一人站在对角线,孟雪里正身后。   孟雪里:“其实一对一,对你们比较好。”   身前粉裙少女怀疑地看着他:“你这人忒狡猾,一对一明明是你占便宜,偏说是对我们有好处,什么好处?”   孟雪里:“方便指导。”   忽听身后风声飒然,紫裙女修趁他说话之机,一段白练凌空抽来,先发制人,粉裙少女的长鞭几乎同时到了。   孟雪里没回头,神情有点无奈:“不够快。”   作者有话要说:  阿貂:只要没有直男表白,我就过得很快乐   霁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圣诞节大家怎么过哒?单身狗卷在家煮泡面……谢谢前两天的包容,今夜短小,明夜粗长!   写了一个剑出网游paro,是送给大家的圣诞礼物:   《剑出寒山》是一款大型仙侠类网游,种族可选人、妖、魔三种,每个种族还分多种职业。   孟雪里今年大一,课余时间都花在游戏上。他id“雪山大王”,种族是妖族,直播打竞技场1v1,一路上分,得到“妖王”称号。虽然不露脸,但操作风骚,讲解认真,声音好听,也算小有名气的业余主播。   但粉丝们发现他最近有点不对劲。跟他一起打游戏的舍友雀先明,最先察觉这种别扭。   孟雪里变得话多,还喜欢秀,花样秀操作。竞技场狂如疯狗,见谁怼谁。   雀先明:“你网恋了?”   孟雪里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像一个努力引起班花注意的小学生。”   “……”   雀先明:“你说实话,我不笑你。”   “就有一次双人副本,你不在,我拉了一个路人一起下,想着带路人躺赢……”然后被带躺赢了,孟雪里不好意思提,只说:   “路人操作好,说话也好听,特别低调,不装逼。我挺喜欢他的。想跟他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不是非得处对象……”孟雪里发过去一张游戏截图:“就是他。”   雀先明眼前一黑,神特么路人。   游戏id是霁霄,种族是人族,职业是剑修,称号是剑尊。排行榜上,全服第一高手。   孟雪里:“你给点建议。”   雀先明建议他换一个对象:“游戏打得好,不可能不装逼。除非他社恐,说不定还是个肥宅。你都成年人了,咋还网恋呢?”   孟雪里没理他。   霁霄虽然不是主播,但是游戏里有名的大佬,粉丝比孟雪里多。全地图任何角落,只要有人看见他行踪,就会发在世界频道。   孟雪里眼巴巴地守在寒门城石桥边,算准时间,创造“偶遇”。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看见霁霄直直向他走过来:   “合籍吗?圣诞节情缘任务。”   孟雪里傻了。我这是什么天降好运,我配吗?我不配吧。   霁霄又问:“合籍吗?”   孟雪里回过神,疯狂打字:“合合合!我就是等人做这个任务,我要刷任务奖励‘桃木剑’,你来得正好!”   雀先明冷笑:“桃木剑?之前掉地上你都不捡。”   圣诞节是下周二,游戏公司提前一周推出圣诞双人任务,情缘组队双倍奖励。   两人去月老庙,申请合籍。霁霄人民币玩家,优先办理。不到三分钟,双双告别单身狗,在寒门城招摇过市。   论坛迅速出贴《妖王剑尊圣诞节虐狗,小网红主播与全服第一大佬组cp?疑游戏公司炒作!》   孟雪里没看论坛,在宿舍欢喜狂舞。   雀先明:“呕!”   与此同时,肖停云打开微信聊天框,点开胡肆的头像:“他答应了。”   霁霄本名肖停云,胡肆是他发小,恋爱老司机,套路跌套路。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研究生拜在同一位导师门下,现在同一个实验室。   在胡肆看来,肖停云从不泡吧蹦迪,手机里没有某探某陌等交友软件,大概率得跟实验数据过一辈子。   谈恋爱挺好,但他对孟雪里有点偏见。   “我说你找谁不行,非找一网红小主播?我看过他直播,又喜欢装逼,又不敢露脸,不是中二少年,就是乡非杀马特。”   晚了,在孟雪里的大力推动下,本文两位主角已经互换X信号。   等对方通过X信好友验证这段时间,没有恋爱经验的孟雪里下了一套萌系颜文字,两套猫猫表情包,心潮澎湃。   雀先明嘲讽:“出息。”   游戏人物可以换装,合籍之后,孟雪里出手阔绰,送了霁霄一件圣诞限量红斗篷,二手交易炒上四位数rmb那种。他借口找得挺好:“送礼物可以增加道侣亲密度,降低任务难度。”   鬼知道闭眼盲打的副本有什么难度。   白衣剑尊换上红斗篷,扮相不伦不类,孟雪里有些尴尬。   霁霄:“收包裹。”   孟雪里点开,亲密度瞬间满档,六十件稀有炼器材料,妖族全套时装,可以换着穿一个月不重样。   他吓得没说话,心里算了算,觉得自己够网络诈骗判刑门槛了,赶紧退回去。   霁霄:“不喜欢?”   孟雪里:“太贵了。”   霁霄再送,打字“不贵”,觉得不合适,又删掉,打打删删,最后发:“我想送给你。”   孟雪里再退:“我不喜欢这些,大家穿得一样,没特色。”   霁霄有点苦恼。他之前看论坛贴子,别人处情缘,都是送这种东西。   他点开胡肆聊天框,对方听说后幸灾乐祸:“栽了吧?你这种实验狗,知道人家中二杀马特喜欢什么?你得投其所好!”   霁霄:“我再想想办法。”   霁霄对孟雪里说:“等等。”   孟雪里以为对方有事,回了一个乖巧坐等表情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先忙,我等你(づ ̄3 ̄)づ╭?~   然后开始翻对方朋友圈,没有自拍,只有几张风景照,但孟雪里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激动——他们同城。   两小时后,霁霄:“发你邮箱了。你悄悄用,别转卖。”   孟雪里看着程序安装包,满脸问号。   霁霄竟然给他写了个游戏外挂。   这个外挂没有别的用处,不能多加经验多捡装备或者降低对战操作难度。   它只能改变外观,给人物加一头七彩变色长发,闪闪发光,跑马灯一样。   孟雪里用上不到半个小时,就因为过于醒目引起围观,被查封账号一周。   当天游戏论坛首页飘红帖子《主播“雪山大王”开挂石锤,高清多图,辣眼慎入!》   点开就是孟雪里的游戏人物站在中央主城,妖王原本一头白发,狂傲不羁,现在七彩转色,长刘海遮挡半边右脸。   回帖是惨无人道的哈哈哈哈。   “卧槽我没见过这么蠢的挂,雪山大王真他娘是个人才!”   “主播,右眼用不到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你们笑什么,别双标啊,这可是开挂哈哈哈哈哈!”   肖停云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太妥当,主动打电话道歉:“对不起。我会赔偿。”   孟雪里接到电话语无伦次:“哎,没事,我还涨粉了。真不怪你……”   雀先明在旁边疯狂摆手,孟雪里赶紧改口:“那什么,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我,等你有空了,我是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你陪我吃顿饭……”   孟雪里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我之前看你朋友圈,咱俩都在海市……”   肖停云:“好。周六可以吗?”   孟雪里:???!   “周六可以吗?”孟雪里捂紧听筒,转头看雀先明,雀先明比划OK手势。   孟雪里:“行行行!”   肖停云:“你在哪,我去接你。”   孟雪里:“不用不用!”   两人约好周六中午,市中心某网红火锅店见面。   吃火锅是因为孟雪里一时嘴快,雀先明听见快窒息了,等孟雪里挂了电话,疯狂喷他:“吃火锅!就知道吃火锅!你他妈第一次约会,吃完一身火锅味,等着凉吧!”   周六这天,孟雪里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连自行车都擦得锃光瓦亮。   舍友雀先明:“……你想一个人寒风里骑回来?”   孟雪里茫然。   雀先明:“打车送他回家啊!”   但当天晚上,孟雪里是被送回来的那个。   肖停云帮他拉开车门,解安全带。孟雪里特别紧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糟糕透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恨不得放嘴里。   肖停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说些心里话,怕被对方误会轻浮,最后说:“圣诞节快乐。”   孟雪里小声道:“快乐。” 第76章 输得其所   白练与长鞭柔中带刚, 劲风呼啸, 孟雪里身形闪电般一晃, 宛如一尾游鱼,自两人中间穿过,手中“光阴百代”已拆作双剑, 右手挽了个剑花,银白色剑光如星辰抖落,同时左手剑向前斩去, 身体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协调性。   这一幕, 紫裙粉裙白练飘扬,夹杂寒芒点点, 观战数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霁霄解释道:“白练迎风展开, 遮挡对手视线,杀招是袖里暗器。”   话音未落, 数道尖利交击声如骤雨打荷,一排银针被孟雪里剑花打飞,漫天流星般四散崩落, 反打回紫裙少女面前, 后者猝不及防,脚下连换三种步法,堪堪避开。   荆荻诧异地看着肖停云,心想这小子还有几分本事。   暗器发出时,粉裙少女长鞭柔韧如灵蛇腾转, 缠上孟雪里左手剑,牢牢吸附剑身,不料孟雪里没有侧身躲银针,也没有试图抽剑,反而猛然挥臂,将她连人带鞭甩出去,直直砸向紫衣少女,像使用一架投石机。粉裙少女赶忙松开鞭子,已经迟了,孟雪里右手剑快攻,两人招架不得,仓皇避退。   观战众人没见过这种打法,荆荻问:“这又怎么回事?”   肖停云解释道:“她们二人这套起手配合,一缠一打非常熟练,可见平时屡试不爽,但只要一人失手,另一人则遇险,各个击破很容易。”   阵符师小声道:“换了我,第一招打不回暗器,所以应该也不容易吧……”   天井剑气狂溢,擎天石柱留下数道刻痕,碎屑簌簌纷落。果不出荆荻所料,半盏茶之后,两人飞出天井,落地溅起一阵烟尘。她们身负数伤,又中自己的带毒暗器,心知无力再战,败下阵来。   孟雪里道:“这样打完,你们学不到什么东西。”他气息平静,面色不变,完全不像刚经历一场激烈战斗。   两人一怔,才明白他在解释“方便指导”的意思。   刘敬远远喊道:“打输就过来吧!我们这边有医修,还有炼丹师的疗伤丹药!”   两位少女神色郁郁地站起身,衣裙沾满尘埃,回头看了眼斗篷纤尘不染的孟雪里,一人愤愤道:   “剑尊道侣,果然不凡,是我们姐妹大意了,但你莫要得意!你这样确实很出风头,可是孤身一人应战,不能休息,挑战者接踵而至,就成了车轮战,你总有真元枯竭,精神虚弱的时候,到了后期随便谁来,耗也耗死你。我今晚不去别处,就留在这里看着,看后来人怎么打,最后谁能拿走剑尊遗物。”   孟雪里微笑不语,能留下太好了,计划成功一半。   徐三山脾气暴躁,喊道:“输就输了呗,还不忘花言巧语,动摇别人战心战意,果然是‘最毒霞山妇人心’!”   粉裙少女冷笑道:“北冥山果然是蛮荒之地,驭兽师个个浅薄无礼,粗俗不堪!”   霞山与北冥山两派不合已久,明月湖的荆荻只好打圆场:“都是孟长老手下败将,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了。”   霁霄淡淡道:“要观战进圈内。”   霞山两人打量他,见他气质不俗,容貌俊美却陌生,紫裙少女奇道:“你又是何人?出身何门何派?”   霁霄表情平静:“本场解说。寒山弟子。”   紫裙少女一噎,翻了个白眼:“解说?那你说说,我二人修为高于他,为什么还打输?”而且输得太快,很没面子。   霁霄无奈道:“他的真元比你们凝练至少两倍,随时可以突破,你们看似修为高,其实是虚高。再加上战斗经验、技法的不足,所以落败。”   两位女修对战时隐有感触,孟雪里真元如磅礴大江,收放自如,却没想到此人真能说中,两女快步走进圈中,又提了几个问题,霁霄一一答复。两人神情逐渐变化,显出严肃郑重之色,片刻后作揖行礼:“失礼了,请教这位道友大名。”   霁霄只是摆摆手:“无妨。”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寒山掌门大弟子。崔景不像荆荻喜欢四处游荡,听过他名字的人多,见过他真人的少。   与此同时,孟雪里迎来第二批挑战者。他与霞山两女对战到一半,这三人便来了,却没有现身,隐藏在一旁观战,以为孟雪里擅使双剑。三人没有多说话,简单点头示意,便一拥而上,却见孟雪里手中双剑合二为一,变作一柄长枪。   枪身横扫,劲风激荡,一时群攻,一时防守得周身密不透风。   孟雪里边打边说:“你步法太慢,左右腿还不协调,回去多练基本功。”   “你剑法花样太多,不实用,再精简一点。”   “你们配合还是不行。”   对战者听来刺耳至极,一阵怒气涌上心头,出招越快,破绽越多,落败之后,回头再细想,恍然发现孟雪里说的都是实话,还指出了自身问题。有霞山两姐妹在前做示范,三人也站进圈内,向霁霄请教。   越来越多人向中央城天井涌来,若从秘境上空俯瞰,天井向一颗甜美糖块,吸引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蚂蚁。   众弟子出身门派不同,使用的功法兵器不同,最终的结局却相同。这些优秀参赛者赶路速度不慢,但孟雪里打得更快,不过三个时辰,肖停云划下的大圆圈站满了一半。   众目睽睽之下,都是名声在外、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谁也不好意思违约,再上去打第二场。又看见后来者都像自己一般落败,心态平衡多了。反正大家都输,输也不显得很丢人,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输给剑尊道侣,也算输得其所。   到了后期,反而希望孟雪里一直打赢,证明自己输得不冤。   孟雪里在天井上打架,手起刀落,轻松如砍瓜切菜;霁霄在天井下答疑,态度耐心,语气温和,像对待寒山论法堂小弟子。   有些二百岁以上,经历过人、魔两界之战的修行大能,指点后辈时,会带着老气横秋的论调“现在的年轻修士,没经过战火洗礼,太平年岁长大,做事毛毛躁躁,练功马马虎虎,比起我们,简直是垮掉的一代”,于是一边指点,一边训斥。   霁霄对这套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同时代的人,各有各的欢乐与苦痛,各有各的局限性与创造力。这辈年轻人比起老一辈,处事手段更温和包容、更有规则意识。   有人问:“我练身法比练剑勤勉,师父也说我练得足够多了,孟长老还说我慢,所以我应该是差点天赋?”   霁霄答:“你慢不是因为不熟练,是真元运行路径不对。适合大多数人的运行路径,恰好不适合你罢了。你使轻身术时,试试大部分真元不走冲脉,改走带脉,有没有变快些?”   那人当场提气纵跳,喜道:“真的轻松多了!师兄受我一礼。”   又有人问:“谁知道孟长老使得什么奇门兵器,竟然变化多端,我从未见过……”   霁霄心中升起一丝满足感,眼神一软,嘴角勾出淡淡笑意,如高山冰雪消融,看得周围人怔了须臾。   霁霄说:“‘光阴百代’,他道侣送的。”   随人数增多,霁霄的讲解越来越细致,有问必答,不拘门派之别。众弟子渐渐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了解各派功法特点、明悟自身不足,增强个人实力的学习机会。   没有人愿意离开,就像年末最后一堂课,教习先生讲大考重点,谁先走,谁少听,谁吃亏。   最初大家是为了教训口出狂言的孟雪里、赢得剑尊遗物而来,没有人能想到,竟会变成一场大型指导赛,外加道法交流会。   黎明时分,星河失色,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曦洒向天井。   这场落败的是一位散修,多请教了孟雪里两句,便有人不乐意地喊道:“有问题下来再问,有的是时间,孟长老打完已经很累了!”“对啊,大家都自觉点!”   于是散修走下擂台,自觉走进圈内。   又有人喊:“孟长老,你真不累?累了下来休息一会儿?”   “就是,你调息一阵,吃点东西,我们等你啊!”   下一位走进天井的修士,见状没有立刻出手,对孟雪里行了一礼,便静立不动。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这副场面,如果挑战者展露出高绝实力,光明正大赢了孟雪里,一定一战成名,成为当之无愧的大比魁首。   反之,如果趁人之危或使出诡计,赢过孟雪里得到剑尊遗物,则会成为众矢之的,往后一定麻烦缠身。怀璧其罪为其一,其他人心中不服为其二:大家都输,怎么你小子捡漏赢了?   孟雪里立在春日晨风中,解开银披风,远远抛向肖停云。披风迎风舒展,如一面战旗,肖停云伸手接下。   孟雪里只着雪青色锦衣,挽了个枪花,对等待的修士道:“来。”   他才活动开筋骨,神采奕奕,而且战意燃烧至巅峰,大有越战越勇之势。   众位观战者亲眼见证这一幕,只觉此人单薄身躯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真元和能量,好像只有“恐怖”二字可以形容。   霁霄没有自报家门,只说是寒山弟子,于是众人默认他是崔景。直到第二天,真正的崔景、以及一群寒山弟子赶来天井,观战众人才发现搞错了。   “原来你不是崔景?那你是谁?”   “这位道友,承蒙指教,还请告知大名。”   霁霄:“长春峰,肖停云。”   “孟雪里的徒弟?传说中的先天剑灵之体?”   “不是吧,这位师弟才入道多久,就可以指点我们了……”   众人一阵沉默,勉强捋顺背后逻辑:剑尊很强,所以他道侣很强,所以剑尊道侣的徒弟很强。顺着这个思路自我安慰,心里还能好受点。   崔景白衣负剑,风尘仆仆,见到孟雪里有些惊讶,很快恢复一贯的冷漠神色。   孟雪里劝道:“你忘了?我们之前打过。你赢不了,站下去吧。”   崔景沉默无语。孟雪里只好出剑。   少年天才总是骄傲。荆荻的骄傲是呼朋引伴,享受众星捧月的簇拥。崔景的骄傲是独来独往,不屑与旁人搭伙同行,而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第77章 扭转乾坤   西天浅淡月影彻底消散, 东方朝阳初升, 橘金色光线自远山背后喷薄而出, 拉长六根石柱的影子。   观战众人得知肖停云身份,关系稍近的不免传音议论:   “此人当真邪门,年纪轻轻, 说得比我师父还准,难道他打娘胎里就开始修行?”   “可能他纸上谈兵比较厉害?我听说,有人就是有这种特殊天赋, 不擅长自己修行, 只擅长指导别人。你看剑尊、境主二人的师父,不正是如此。”   “有道理, 看他修为与我们差不多……”   便在此刻,孟雪里一剑即出, 还未至崔景身前,霁霄忽然道:“这场不合规则, 我代师父下场。”   孟雪里的剑收放自如,停在当空,场间倏忽安静, 众人惊疑不定, 不解其意。   霁霄走上天井:“每队打一场,你之前打过,已经输了,可是不服?”   霁霄说着话,目光却越过崔景, 落在遥远的北方。这是他来到此地之后,第二次望向寒山方向。   上一次他抬头望天,初空无涯感知主人心意,冲向静思谷。   神兵自有灵性,初空无涯不止是一柄剑,它是霁霄留在寒山的“媒介”。霁霄离开寒山时,顺手唤醒了它。   崔景深深蹙眉。那时在湖畔,孟雪里身穿黑斗篷,带着一队散修和小门派弟子,那些人喊着奇怪口号,他根本不知道孟雪里身份。   崔景说:“不服。我有进境,还想一试。”   天井外有人喊:“崔师兄,别人都只打一场,你一人打两次,这不公平吧!”   众人实在好奇肖停云战力,想看他如何出剑,所以不少人附和:“我刚才听肖道友为我答疑,我也有进境,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突破了,这么说我也能再上去打?崔师兄,你还是先打赢肖道友吧!”   崔景不善言辞,只沉声道:“如果胜了你,可与孟长老一战?”   霁霄点头:“可以。”   他走近孟雪里身边,为小道侣系上披风,低声说:“弟子服其劳,你休息一会儿。”   孟雪里:“你小心。”   他将“光阴百代”递给霁霄,后者将其拆作双剑,只拿走其中一柄剑,另一柄交还孟雪里。   做弟子的侍奉师父,常需端茶倒水,捏肩揉背,才算孝顺。但这对师徒年纪相仿,而且肖停云身形颀长,高于孟雪里,远看好似一对璧人。   因此众人虽然知道两人举动名正言顺,仍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甚至有几位女修,刚才经肖停云答疑,正钦佩于他年轻英俊、风姿从容,见状心中泛起一丝酸意,转念一想,他们是师徒,孟雪里还是剑尊道侣,这两人绝无可能。   孟雪里走进观战圈,洒脱笑道:“这场换我来解说。让我们先看看对战双方的剑,光阴百代对赤火,嗯,都不错,再看他们的站位……”   他心情好的时候,话也比较多,与肖停云的答疑完全是两种风格。肖停云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孟雪里灵动活泼,常有妙想,众人被他语言牵动心神,目不转睛盯着天井。   ……   万里之外的寒山,静思谷大殿中,无人操控的初空无涯被寂海剑打落。泰珩真人的剑锋直指虞绮疏。   虞绮疏下意识闭上眼,千钧一发之际,肩背忽然被人揽过,身形腾空而起。   漫长黑夜终于结束,伴随晨光照进大殿,钱誉之飞身入殿,一手救下虞绮疏,一手刺出毫厘剑。   这一剑仿佛经过无数次计算,像他的账本一样精确。   扑面而来的化神境恐怖威压,就在钱誉之一揽一挑之间,被春风吹雨般化解了。但他神色凝重,脸色苍白,完全不像他动作轻松写意。弃剑从商之后,他确实不再练剑,疏于战斗,修为虽进,战力却退。   虞绮疏稳稳落地,又一次鬼门关里转出来,趁机拾起初空无涯,却不知所措。   见微掌门喝道:“初空无涯可破他护体真元,快动手!”   虞绮疏很想帮忙,可是越急越崩溃:“它不听我使唤!”这柄剑它有自己的想法。   话音未落,初空无涯猛然前刺,带着他身形跌跌撞撞向前冲去,一剑挑开寂海剑。   钱誉之肩上压力骤减,喜道:“好!出剑!”   虞绮疏心想,这是剑出我。好像冥冥之中,一道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剑柄,只是借助他的双手施展动作。   虞绮疏体内蕴藏的磅礴蛟丹之力,源源不断向初空无涯剑身涌入,剑身光彩焕然,宛如新铸。   众人不知原委,只见虞绮疏双手持剑,好像蹒跚学步的孩童,身形左摇右晃,一招一式看似毫无章法,却杀得泰珩真人拂袖避退。   泰珩从未见过此人,他只知道长春峰有位先天剑灵之体的肖停云,还动过收徒心思,不知眼前的“虞绮疏”是何来路,此刻又惊又怒。   他与明月湖合作时,设想过今夜一切可能,包括钱誉之、袁紫叶临时赶回寒山该如何应对,唯独没想过,一位无名小卒从天而降,拿着不知从何得来“初空无涯”,一人一剑扭转乾坤。   因为这过于匪夷所思,像天道开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卷卷开的玩笑。   霁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第78章 英雄气概   崔景与霁霄遥遥相对, 举剑行礼, 是按寒山同门比试的仪轨。   赤火剑沐浴在朝阳金色光辉下, 火红剑身光华闪耀,如烈焰燃烧。   崔景道:“你练剑时间太短,我本不该与你比剑。”   霁霄没有说话, 点头致意。经光阴百代拆解的剑拿在他手中,显得过于轻薄、纤细,好像他更适合沉稳、厚重的长剑。   孟雪里看着这一幕,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肖停云手持“初空无涯”的画面, 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等这次回寒山,他作为大比魁首,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初空无涯”,将其交与肖停云之手, 他如是想道。   天井中响起锐利的剑鸣声。崔景向前疾掠,近肖停云三尺时, 身形骤然离地拔高,他抢先出剑,赤红剑芒居高临下斩落, 好像一簇野火烧了起来, 照得石砌天井如同火海。   观战人群哗然,许多第一次看到崔景战斗的人,不得不感叹“名不虚传”。   孟雪里:“‘野火燎原’做起手式,他应是想速战速决,早点来跟我打, 只可惜……”   话说到一半,肖停云不退反进,手中剑微微动了,两剑正面相击,发出刺耳、令人牙酸的利刃交击磨擦声,随即光阴百代自赤火剑上拖曳而过,肖停云手腕翻转,轻盈一挑,如春雨浇熄野火。   观战者有人不解:“他怎么做到挑开了崔景的剑?!”   静思谷中,虞绮疏随初空无涯而动,剑刃挑开寂海剑,解钱誉之燃眉之急。   孟雪里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战斗继续进行,双方你来我往,赤炎剑如火龙出洞,气势磅礴,与之相反,光阴百代剑光细碎,如落英缤纷。   只有亲身对阵的崔景压力渐深、感受强烈,对方目光飘忽,有时没有看他,而在看北方天空,寒山剑派的方向。   众人心想,两人竟然不相上下,孟雪里却道:“肖停云压着崔景打。”   荆荻默默点头,虽然他有些不情愿承认:能压着崔景打,大概率可以压着自己打。   大多数人根本不信,有人道:“孟长老,你徒弟确实孝顺你,可你不能……”睁眼瞎说吧。   孟雪里:“你们如果看不清身法招式,可以只盯着一个人剑光轨迹,盯准一阵之后,再换另一人。”   稍过片刻,有人喊道:“果然如此!肖道友掌握战斗节奏,引对手进退。”   此刻异变突生,肖停云骤然三道快剑刺出,如疾风过林。   孟雪里兴奋道:“转机出现!崔景露破绽,轻身术疾退,肖停云再凌空一刺,刺、刺偏了?!”   可是肖停云接下来的动作依然行云流水般顺畅,孟雪里改口:“原来不是刺偏,他就是要刺这一剑,所以这是为了……”他差点解说不下去,“咳,为了震慑对手。”总不能是攻击看不见的敌人吧。   战斗节奏回归从前,两人看似不相上下的缠斗,观战众人惊叹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确实可以打成这样,但好像没必要。   有人问:“肖道友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尽快结束战斗?”   孟雪里感到头大,心想我也不知道:“这场是两人表演赛。你们看剑锋轨迹,体会他们出剑的心意。赤火剑刚烈悍勇,光阴百代圆融顺畅,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   正如霁霄先前所说,崔景是擂台打法,所以美观。而霁霄这次一心二用,为了万里之外的寒山,眼前这场不得不放慢节奏。众人定神细看,境界稍高者,还真的看出些不同,崔景衣袖翻飞,身法灵活,剑锋过处赤炎滔滔,固然很好看,像经过无数次雕琢、计算,达到最符合修行者审美的结果。   肖停云是不一样的美感,一招一式看似随性随意,却仿佛暗合天道至理。   崔景随他招式牵引,出剑越来越快,心神随之而动,冥冥中似有所悟,超脱于此战胜负。   战斗节奏变快,虞绮疏差点跟不上初空无涯,蛟丹之力海潮般涌向剑中,再加上钱誉之从旁协助,泰珩真人以一敌二,护体真元被刺破,再不恋战,含怒抽身,唇间迸发一声厉啸:“断后,登船!”   轰然一声巨响,他硬挨“初空无涯”一剑,身形猛然冲天而起,直直冲破大殿屋顶。   太上长老的巨大飞行法器降临,他的家族子侄、弟子后辈与五峰峰主一派战斗中死伤惨重,心知大势已去,忙不迭登船,境界稍高的家族长老为其断后,可见早有准备。巨船轰鸣启动,剧烈摇晃着飞速升天。   虞绮疏随“初空无涯”追至殿外,见势不妙,果断松手,果然,神兵再次起飞,化作一道剑光,追袭而去。   虞绮疏却没有松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怔然望着夜幕。   一道嘶哑声音自远去的云船上落下:“霁霄勾结妖族,他道侣便是妖邪。孟雪里现身之日,就是真相大白之时,尔等执迷不悟,寒山之乱,自今日始。”   刺耳声音远远传开,山谷间回荡不休:“寒山之乱,自今日始——”   虞绮疏这才回神,连骂一串脏话:“你放屁!乌龟王八……”   殿外,几位长老扶助受伤弟子,没有大碍的一众年轻弟子,则将虞绮疏团团围住。   虞绮疏被众人狂热目光盯着,不好意思地闭口不言,但因为他刚才精彩表现,年轻弟子觉得他身形高大,光芒四射,此时说脏话也格外有英雄气概。   崔景落败后,向肖停云行礼,霁霄坦然受了。他走出天井,交还“光阴百代”,为孟雪里解开披风,低声道:“我打得好看吗?”   孟雪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摸摸鼻子:“这,没必要。”   霁霄点头,神色有点失落。他想,到底哪里不对呢?   送走挖矿小队时,路遇崔景,孟雪里顺口夸过一句“打法好看”,霁霄就记在心中。   秘境之中使“光阴百代”得胜,万里之外控“初空无涯”退敌,这些或许了不起,但霁霄认为,更重要的是,要小道侣觉得好看才行。   重璧峰主搀扶掌门自殿内走出,岳阙、流岚峰主护持在侧,掌门面色苍白,慈爱地握起虞绮疏的手:“是你唤醒了初空无涯,救门派于危难。”   虞绮疏被折腾一宿,浑身疼痛,觉得快要散架了。他诚实地说:“其实是它自己跑出来的!我也稀里糊涂……”   掌门真人微笑道:“大家都看到了,好孩子,你不必谦虚,我们都要谢谢你。”   虞绮疏欲哭无泪:“真不是我,我当不起谢啊。”   ……   三蛟失去妖丹,蛟身在海底蜷成一团,低低啜泣。   大蛟听不过去:“别哭了,等他回来,你去求他还给你!”   三蛟:“为什么要‘求’?是他欠我东西!”   二蛟嘲讽道:“清醒点吧,咱们在人间,在这儿欠钱的才是大爷,债主得靠卖惨讨债。”   大蛟遗憾道:“香喷喷的人肉,只能看不能吃,我们牺牲太大了。”   三蛟哭着点头:“为了化龙,值得。”   大蛟忽然听到动静,慌乱摆尾:“剑回来了!快闪开!”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一定是还不够好看,飞升之后炸颗星星放烟花   阿貂:没必要,您这样真的没必要 第79章 惊天秘密   初空无涯回来了。   与出海时水龙卷冲天二十丈、整座长春峰地动山摇的大气势截然相反, 它退敌而归时, 剑尖点水, 直到水面漫过剑柄,再向海底泥沙沉去,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像一位功成身退、解甲归田的战神。   但三条大蛟如临大敌, 庞大身躯微微颤抖,曾经的血泪教训,让它们看见此剑凌空飞来, 便感到鳞皮筋骨隐隐作痛。   静思谷中一地狼藉, 殿顶残破,瓦石碎裂。众峰主送掌门回主峰养伤, 顺便在正殿集会。没受伤的年轻弟子,帮助受伤的同伴, 另一些围在虞绮疏身边,令后者疏颇为无措。幸好钱誉之及时将他解救出来。   钱誉之御剑乘风, 衣袂翩翩,带头脑昏沉、浑身散架的虞绮疏回长春峰,降落在浮空吊桥前, 临走前嘱咐他:“好好休息, 早日康复。”   不等虞绮疏露出感动神色,钱誉之又说:“早点好了,就来送桃花,不然又要断货。”因为孟雪里在秘境中力挫群雄,声名大震, 长春峰桃枝供不应求,成为与“剑尊墨宝”齐名的修行界收藏品。桃花不够卖,又不能砍秃桃林,“亨通聚源”现在只出售桃花糕饼、桃花胭脂、桃花甜酒,包装盒刻上“长春”字样,送礼自用、男女皆宜。想买桃枝要等拍卖会上碰运气。   虞绮疏:“奸商,这都什么时候了,寒山出了这么大乱子,太上长老说我师父是妖,等他回到淮水,不知道要怎么污蔑我们,你还操心生意……”   钱誉之合起折扇敲他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想这么多,回去睡吧。”   虞绮疏撇嘴,走过浮空吊桥,看见小槐站在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旁等他。   胆小道童听到静思谷方向的动静、天空中太上长老的声音,一整晚忧心忡忡,见虞绮疏回来,惊喜又担忧:“虞师兄,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虞绮疏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衣摆残破染血。   他说:“没事,御剑时候摔了几次,养两天就好。”   小槐紧张道:“那你可要当心啊,不过我听说,初学御剑难免坠剑,第二次就稳啦。”   虞绮疏心想可不敢有第二次,一边走向池塘。   小槐追着他跑:“虞师兄,咱们长春峰是不是出事了,孟长老会有危险吗,我刚才听见天上有人说……”   虞绮疏摸摸道童发顶:“这是我们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回去睡吧。”   “哦。”小槐心想,这大白天的,我睡什么啊。   虞绮疏独自来到池塘边。   澄澈阳光穿过树影洒下,池水波光粼粼,三尾锦鲤狂乱摆尾,溅起一池潋滟碎金。   这般景致,喂鱼的虞绮疏观赏过很多遍,以往觉得生机勃勃、怡然有趣,如今想到海中大蛟庞然身躯,不由遍体生寒。   虞绮疏哀叹一声,对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脑中一团乱麻正待梳理,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妖丹、妖丹、妖丹……”   虞绮疏悚然一惊,盯着锦鲤:“你们在跟我说话?!你说什么?!”   三蛟刚被大蛟二蛟教会卖惨讨债:“因为你借走我的妖丹,所以你能听懂我说话。是我把妖丹借给你护体,你才不受初空无涯剑气所伤,你们人族不是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吗,请你体谅我多年修行不易,把妖丹还给我吧。”   虞绮疏觉得它声音委屈,犹带哭腔,忙道:“我来了。”   他纵身跳进池塘海域,一回生二回熟,向海底游去。   妖丹没有实体,而是金光闪烁,力量凝练的一枚光团。金色光团自他天灵盖飞出,虞绮疏顿觉浑身力量被抽空。与泰珩战斗时他受了暗伤,只是被妖丹之力掩盖,此时一齐爆发,又受不住深海压力,当即七窍流血,瘫软在海底泥沙间,情状甚是吓蛟。   三蛟快急哭了:“你不许死!你死在这儿,等霁霄回来,我说不清楚!”   无他法,三蛟再次借丹,虞绮疏才恢复神智。   二蛟与大蛟相视一笑,奸猾道:“嘿嘿,咱们兄弟为你借妖丹,等你伤愈再归还。不求你报答,霁霄回来,你就为我们在他面前美言两句,怎么样?就说我们西海三蛟王,诚心悔过,助你有功……”   虞绮疏不禁黯然神伤:“原来你们被剑尊困在此处。如果霁霄真人还在,我寒山、我长春峰何至于此,可是,剑尊已然仙逝。”   三条蛟面面相觑,震惊不已:“哈,你在说什么鬼话?”   虞绮疏一惊,心想它们不会听到霁霄已死,就打算吃自己?   二蛟:“你师兄不就是霁霄吗?他只是出了趟远门,不然你以为,那柄剑为什么还会醒?!霁霄的神识留在初空无涯上,方便他操控神兵。虽然我不知道霁霄为什么换了一具人身,可能图个新鲜吧,但他神魂威压没错!”   虞绮疏心中一道晴天霹雳。   “这,怎么回事?”   “傻小子!”大蛟追忆往昔,“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我们三兄弟,在西海深渊逍遥快活,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   虞绮疏听了半刻钟三蛟王光辉史,才听到霁霄真人出场。   “遇见霁霄,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成,只好求饶,求活命。可是霁霄说,他不缺蛟妖,他道侣要‘发财转运求桃花’的风水阵,还缺三尾锦鲤……”   二蛟愤然道:“我等堂堂大蛟,若非为了化龙,何至于此!”   其实当年,长春峰池塘修葺完成时,孟雪里感到淡淡忧愁:这么小的锦鲤鱼苗,很容易夭折吧。可这是霁霄送的鱼苗,他不想养死。于是每日认真饲喂,三年过去,锦鲤越长越长。   “……此方海域,被霁霄以空间神通炼化,放入池塘中。其中一处海底深渊,有座空间阵法,通往何处我不知晓,因为有霁霄神识禁制,只有他能通过。那天他走之前,交代初空无涯,好好看家。”   听完故事的虞绮疏久久不能回神,如此说来,肖停云就是霁霄?这可真是偷天换日的大秘密,大到只敢在深海之底、听阵阵蛟吟讲述,大到他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又飞速重建。   自己成了霁霄真人的师弟?从前还与霁霄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还拉他加入拥霁党,甚至想做霁霄的师兄……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虞绮疏时哭时笑。   剑尊没死,真好。我成了剑尊的师弟,太好了。但是我好蠢。   剑尊去哪了?去秘境找孟哥吗?他修为恢复了吗?两个人什么时候回来?有剑尊在,一切危险都能化解吧。无数问题也在脑海打转。   三蛟见他表情不对:“喂,你没事吧?”   虞绮疏:“我想死。”   三蛟大惊:“你这人,怎么还碰瓷呢?”要死出去死啊!   ……   虞绮疏在长春峰中修养,等伤势恢复大半、精神不再恍惚,便下山找钱誉之。他不打算说出关于霁霄的惊天秘密,只是想看对方有什么计划,自己有什么能帮忙做的。   寒山变故没有影响寒门城的富庶安乐,“亨通聚源”大堂里依然热闹,有人正在讲少年英雄虞绮疏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好像亲眼见过一般,听众越聚越多。   “……只见那泰珩一剑斩去!你们猜怎么着?”   “哦?怎样?”   “没砍上!原来虞绮疏练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刀枪不入!”   “嚯!厉害!”   “少年虞绮疏手持“初空无涯”,与泰珩大战,这一战,打得日月无光山河变色!”   虞绮疏怀中揣鼠,对钱誉之无奈道:“……他们说的根本不是我,你知道吧?”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折扇,微笑道:“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管管?就让人家在你地盘上以讹传讹?”   钱誉之从他怀里抱走金钱鼠:“‘亨通聚源’所有分店里,都有人这么讲。”   虞绮疏不明白。   钱誉之捋捋鼠毛:“寒门城受寒山剑派庇护,才有今日繁荣,但大部分听你故事的人,不关心寒山内部派系之争的渊源,只想知道谁善谁恶,谁是谁非。就像人们去酒馆茶铺听说书,听不进去复杂恩怨,只看一场大戏中,谁是忠角,谁是奸角,忠正战胜奸佞,正义战胜邪恶,故事就该这样发展,所以本来无名小卒的虞绮疏,战胜修行大能泰珩真人。   “在淮水、还有淮水附近一些地方,讲得故事正相反,是寒山五峰峰主一派受妖物蒙蔽,泰珩道尊不耻与之同流合污,怒而离山,只等孟雪里现身之后,被照出妖魂,让真相大白于世。”钱誉之笑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我们的第二场战斗。目前看来,无名小卒变少年英雄的故事更精彩些。”   虞绮疏听得目瞪口呆,缓了半晌感叹道:“你真不像个剑修……但我能理解,这都是为了维护剑尊和我师父孟雪里的名声。幸好你是我们这边的!”既然如此,传点自己的谣言又不掉块肉,传就传吧。   钱誉之又摇头:“不,如果剑尊名声坏了,他的墨宝、长春峰的桃花都不值钱了,损我一大财路啊。”也损重璧峰主一大财路。   虞绮疏:“你!”   “小子,你那什么眼神?看来咱俩认识这么久,你还是对我有误解……”   虞绮疏气道:“奸商!把鼠还给我,我要回长春峰!”   他从钱誉之怀里抱回金钱鼠,一人一鼠气鼓鼓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虞绮疏:不跟你玩了,把鼠给我,我要回家! 第80章 渊渟岳峙   虞绮疏走在寒门城。   瀚海秘境初春开启, 如今到了大比后期, 人间正值春夏之交。   春光明媚, 绿柳依依,微风不凉不燥,正适合穿轻薄的春衫。   大街车马辚辚, 熙熙攘攘。酒馆伙计在店前揽客、街边小商贩大声吆喝叫卖。还有赶来亨通聚源交易,南来北往,口音打扮各不相同的修士。这是一座修行者与凡人并存的城, 繁荣、富庶、安乐。   虞绮疏想, 如果战乱爆发,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掌门重伤, 泰珩道尊叛山,寒山未来会怎样, 他不知道,但只要想到霁霄剑尊还活在世上, 便心生无限希望。   有些人只要活着,他的名字就是一面战旗。   当他走出“亨通聚源”所在的主街,转进小巷, 五六位散修从典当行跟出来, 悄悄缀在他身后。   一人传音问同伴:“他就是虞绮疏?”   “我在这儿盯了一上午,不会有错。大堂管事亲自接他上楼、送他出门,除了虞绮疏,还能有谁?”   这几人首领是一位女修,名叫青黛, 她微微蹙眉:“不像,你看他腰间佩剑,应是剑修。但那人使一柄奇门兵器,状似长枪……我去试试他。你们别露行迹。”   修行者可以设法易形改貌,伪装掩藏,但使用的兵器、修炼功法的很难改。   青黛率领最精英的散修小队,本来要在秘境中大展身手,哪知第一天、第一队就遇到孟雪里,然后劫人不成反被抢,提前结束了秘境大比之旅。   她不信自己竟然败在孟雪里手中,以为是有人扮作孟雪里的模样钓肥羊,反复追问,那人说,他叫虞绮疏。   小巷狭长幽暗,一缕春光斜斜照在青石砖上。虞绮疏怀里揣鼠,一手捋毛,心不在焉。忽而他面前横来一刀,直直拦住他去路。   来者浅青色裙摆凌空飞扬,像一朵硕大花朵骤然绽放,铺满暗巷。   长刀未出鞘,却有锋锐刀意袭来,虞绮疏猝不及防,眼前光线一暗,等青花收合,只见一位陌生女子,英姿勃发,俏生生立着。   青黛见他不躲不避,面色微变。她不知虞绮疏身负蛟丹,以为对方早有预料,知道刀身劲气伤不到自己,所以不屑于躲避。   虞绮疏诧异道:“这位女道友,有何指教?”寒门城有寒山剑派坐镇,城内禁止武斗,对方总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青黛细细打量他。长相俊朗,锦衣华服,怀抱皮毛光滑的小宠,与秘境中那人气质截然不同,像斗鸡走犬的世家公子。换言之,更像从前传言中的孟雪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谁是虞绮疏,谁又是孟雪里?是谁秘境里扮猪吃虎,设置“道德考验”;又是谁在寒山对战泰珩道尊,一夜成名?她心中充满疑问。   “你是虞绮疏?‘绮陌敛香尘’的绮,‘疏影横斜’的疏?”   “正是在下。”虞绮疏心中叫苦,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么快就有人找上门挑战了吗。   “你不记得我了?”   虞绮疏诚实摇头,心想你长这么漂亮,我要是真见过肯定忘不了。   “这是你的剑?”   虞绮疏更觉莫名其妙:“此剑名为‘临池柳’,姑娘到底有什么事啊?”   青黛垂眸看剑:“这是女修的剑,不是你的剑。你的剑在何处?”那柄变化多端的奇门兵器呢?   虞绮疏脸色冷下来:“此剑虽不名贵,却对我有特殊意义。你如果没事,请让一让。”不怪他态度变化,他初登寒山演剑坪时,“临池柳”因为外表纤细柔美,总被人窃笑,但这是他娘亲的嫁妆,别人笑话,他却珍视。   虞绮疏伸手拨开拦路长刀,扬长而去,怀里小鼠探出脑袋,对青黛龇牙咧嘴。   他走远之后,五六位散修冒出来,聚在一处。   一人问:“老大,怎么样?”   青黛摇头:“摸不清。他分明境界低微,竟不惧我刀身威压。”   另一人道:“你怀疑他掩盖境界?”   青黛:“也有可能他真实境界比我高,我才看不出端倪。总之这小子邪门。咱们还是谨慎些,在秘境吃的亏,看来暂时讨不回来了,只能等待机会。”   有人酸溜溜地故作不屑:“他一个大男人,却佩一柄女剑,肯定是某个女修送的!再看他相貌,肯定是风流薄幸之辈。你替他说好话,可别是看上他了吧?”   青黛冷声道:“咱们此来寒门城,是来和钱真人谈生意的,大业未成,别闲扯这些事!”说着向“亨通聚源”走去。   她同伴笑道:“对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老大可是真英雄!”   另一人道:“等‘散修盟’成立,就不能再叫老大,要叫盟主了!”   ……   孟雪里并不知道,他随口一句玩笑,无心插柳,却成了某些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之谜团。   他正站在中央城天井,微微仰头等徒弟解开披风,近距离看着肖停云沉静、俊美的眉目,低声调侃他:“你解说比我好。你应该去论法堂当教习先生,怎么上了长春峰当剑修?”   谁料霁霄若有所思,笑了笑:“等诸事了断,我就去当先生。”   孟雪里一怔,不待多问,徒弟已经走出天井,手臂搭着他的银披风。   孟雪里收敛思绪,手持“光阴百代”,枪尖点地环顾周遭:“还有谁?”   天井四周鸦雀无声。   一位寒山剑修越众而出:“孟长老,按排队顺序,该我上场,但我观崔师兄与肖师弟一战,心生大感悟,急于梳理一番,所以还请下一位先来。”   他看向身后那人,那人也连连摆手:“珠玉在前,顽石不敢露丑,请下一位先来吧。”   霁霄出剑,暗合天地至理,他又刻意放慢节奏。在场众人都是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弟子,悟性优异,哪怕不使剑,也有其他领悟。   有人说:“我现在就想回宗门闭关。”   众人纷纷附和,突破机缘难得,可遇不可求。   原本,他们虽然打不过孟雪里、肖停云,却还可以互相邀斗。留到大比后期的弟子,大多是为了扬名,但这次秘境结束后,名声最显、得到“初空无涯”的一定是孟雪里,无人能与他争锋。既然如此,还不如抓紧梳理稍纵即逝的感悟,回到宗门闭关,冲击下一境界。名声是虚的,修为是实的。   孟雪里想了想:“被你们这样一说,我也想突破了,大家就先突破吧。”   众人面面相觑,惊讶又疑惑,因为没人听懂他的意思。   修士突破境界,何等慎重又暗含危险,必有灵气充足、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必有师门长辈护持守关。怎么孟长老说得好像“我也想喝水了,大家就先喝口水吧。”   孟雪里也不管旁人复杂神色,说完便收起长枪,原地打坐。肖停云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   他得到“光阴百代”当晚,心潮澎湃,一口气奔上长春峰观景台,砍树劈石,水到渠成地突破境界。自那之后,孟雪里便觉得突破就该如此。   荆荻忍不住问:“雪里,你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他神色惊变,天地间无形灵气汇聚,向天井飞速涌来,孟雪里竟然真的开始突破了。   孟雪里吸纳灵气,周身气息不断攀升。所有人都清晰感受到这种变化,不由震惊无语。   风吹云动,沙尘骤起,日照光影变幻,天光时明时暗,六根石柱阴影忽现忽隐。   霁霄说:“你们可以打坐入定,这是不错的机会,或许有收获。”   此时没有人再问为什么,有孟雪里带动天地灵气汇聚,有方才观战积累的感悟,正是入定好时机。只是不同门派之间互相防备。   寒山弟子率先聚在一处,将崔景围在中间。“崔师兄,你资质最好,最有可能更近一步,我们为你守关。”   他们做出这种决定,不是舍己为人,而是为了宗门。崔景闭目入定,横剑膝头。   霁霄微微蹙眉,淡淡道:“不需守关,我在。”   荆荻喜道:“既然如此,感谢肖道友舍己为人,有劳你了。”   霁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荆荻小队原地打坐。有人打头,其他人也不愿眼睁睁错过机会,纷纷开始入定。   远远望去,孟雪里坐在天井中心,众人坐在霁霄划下的观战圈中,只有霁霄负手而立。   狂风吹起他衣摆,他两手空空,却莫名生出渊渟岳峙的气度。   天井地势低凹,三面山林,一面通向中央城地宫方向。霁霄环顾四周,他知道密林中,一行黑斗篷成包围之势,快速向天井逼近。浓云掩日,疾风劲草。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霁霄面色不变。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我想看看真正的强者   霁霄:容易jpg. 第81章 你也敢想   孟雪里已然进入某种玄妙难言的状态。   他变成内外两个人, 对内坐照自观, 能感受到充沛灵气在经脉间流转, 迅速凝化为真元,经脉再度拓宽;同时神识被锤炼得更为强大,好像漂浮在秘境上空, 对外能感受到秘境中风流云散,一草一木的细微动静。他双目闭合,一切不是用眼睛看到, 而是全然地感知。   但孟雪里知道这些还不够, 根据《初入道》等道经指引,“破障”是堪破迷障, 他还有关隘要渡过。   孟雪里神识内敛,向识海更深处沉去, 暂时忘却身在何处,往事一幕幕, 跑马灯一般闪过。   他变回灵貂之身,看到了妖界圣雪山。雪山巍峨沉默,高耸入云, 除过风声雪声, 没有其他声音。   小灵貂为天地灵气孕育而生,不谙世事,餐风饮露,雪地撒欢,跑遍每一道冰川, 泡遍每一处天然温泉,不觉数百年时间匆匆流逝,小灵貂长成大灵貂。   它跑下雪山,学其他野兽捕猎,妖身足有小山一般大,白色绒毛柔软茂密,迎风舞动。灵貂体内蕴含强大力量,猛击一爪,厉吼一声,可使冰面开裂,高山雪崩。   某天灵貂躺在冰面上看星星,万里无云、繁星闪烁的夜空下,雪山如披银纱。星光落在它身上,好像有清凉的温度,这是它一天中最舒适、美妙的时光。   头顶星空渐渐变色,浮现出碧绿、淡红、蓝紫色光彩,形成一道绵延百里,跨越雪山数峰,布满天穹的星辰光幔。焕彩光幔缓缓游移,映在光洁冰面上,腾光返照,脚下冰面如另一片星空。   灵貂站起身。这一夜,他感知天地气息,无师自通,通晓了化形之术。冰面映着斑斓星空,还有一位长长银发,柔嫩貂耳的灵动少年。   灵貂下山,在妖界闯荡,路上结识一只花孔雀、一条花斑巨蛇。   巨蛇自号“灵山大王”,据说有上古腾蛇的血脉,孔雀对此颇为不屑:“啧,我还说我有孔雀明王的血脉呢!”   三只厉害大妖同游三界,天不怕地不怕,玩性野性一起,龙潭虎穴也敢闯。   雀先明擅长隐匿、变幻之术,可装成魔族,也能伪装成人。灵貂盘在他颈边,装作雀先明的围脖,巨蛇盘在他手腕,装作一只手镯。   它们阅遍三界奇景、名人或名魔。灵貂不由心生感叹:“天地演化赋予三族不同天赋,论身躯强悍,亲和天地,人族最弱;论繁衍生息,饲喂后代,魔族最弱。为什么偏偏妖族一盘散沙,如今三界中最弱?人不吃人,魔不吃魔,妖却吃妖……”   巨蛇说:“妖吃妖,本就是天性。”   霁霄在“界外之地”捡到孟雪里时,问他:“你认得我?”   孟雪里说:“我认得你的剑意,你就是霁霄”,其实他说谎了。   他曾经远远见过霁霄一面。   那是人、魔两界战事爆发之前,霁霄还没有成圣,但已然“人间无敌”。灵貂想看看传说中的剑尊是什么模样,孔雀与巨蛇不愿意。   孔雀:“咱们可以趁霁霄不在,溜进寒门城、寒山剑派玩玩,那容易!可你想亲眼见霁霄,这不是虎口拔牙吗?”   巨蛇:“我建议你买一副霁霄画像,或者去买剑尊墨宝。”   灵貂不乐意,心中愈发好奇。孔雀只好教他隐匿气息、伪装成人之法,他学的不好,最终想了一个笨办法。   灵貂扮作寒门城石桥下,摆渡客船的老艄公,一连三月,见人、渡人、听人谈论霁霄、使自身气息与寒门城气息融合。   渡人千百,只为霁霄从桥上走过,远远看霁霄一眼。   他以为霁霄没有发现,其实霁霄心知肚明。怜妖物修行不易,渡人积善,若妖欲行恶事,一道剑气再杀此妖。   灵貂见过霁霄,喜滋滋地向同伴炫耀。   孔雀不屑:“没有侍从?没有辇车?这还不如魔界的魔尊威风,跟凡人没什么区别嘛!”   灵貂嬉笑道:“有区别,他真好看。”   灵貂对霁霄的第一句评价,不是“他的剑很强,他很厉害”,而是“他真好看”。   等三妖回到妖界,时值群妖战乱,大妖割据地盘,称王称霸,小妖遭难遭灾。雪山附近,众小妖得知灵貂不喜食妖丹,便向其寻求庇护,以求保命。   投奔他的妖越来越多,灵貂庇护一方,自号“雪山大王”,定下规矩,旗下小妖可吃野兽,不得无故捕猎开了灵智的妖族。兽一旦开灵智,修行有成,便是同族。然而许多妖不喜欢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只喜欢吞食其他妖的妖丹,这样妖力增长最快。因此这条规矩被众妖诟病最多。   但雪山大王妖力高深,妖界强者为王,没有小妖当面反对他。   孔雀表示无所谓,它不依靠吞食妖丹修行,巨蛇问灵貂想干什么,雪山大王说:“我想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让妖界成为三界最强!”   雪山大王南征北战,威名赫赫,令妖闻风丧胆。振臂一呼,群妖响应,那是他一生中,意气风发、最好的时候。   好时光总短暂,孟雪里的神识向识海更深陷去,眼前面画飞速闪过,最终停在被朋友背叛,被追杀的时刻。   “雪山大王,这次任你上天入地,也插翅难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伤得太重,就算跑去‘墟空’,也没命了!”   灵貂逃向三界之外,倒在雪地里,血水狂涌,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和寒冷。生命尽头,看到一人从风雪中走来、黑色大氅翻飞如云。   风雪凄迷,他想喊霁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霁霄走远。   孟雪里的神识浮在半空,看着这一切,他说:“假的。”   忽然有人拎起灵貂后颈,冷淡的声音问:“雪山大王?”   孟雪里浑身松懈,向霁霄颈边偎去,轻轻舔霁霄下颌。   然后他转生为人,在长春峰渡过第二段好时光。   直到霁霄出关,欲往“界外之地”封印转世天魔,临行前夜,在池塘边找到他:“我有一物赠你,且等我回来。”   孟雪里一把拉住他衣袖:“你别去!”   霁霄没有走,孟雪里喜不自禁,显出做灵貂时的情态,磨蹭霁霄脖颈,舔舐霁霄下颌。   他们在温暖如春的长春峰日夜恩爱。桃花开了又落,流云聚了又散。   孟雪里的神识冷眼看着:“都是假的,快醒来。”   这次,障景没有变化,就连他的神识也渐渐混沌,恍惚中,真成了与霁霄恩爱的道侣。   孟雪里有两道心障要破,遭受背叛过得去,霁霄之死很难过。宁愿相信霁霄还活着,迟迟不肯醒来。   他看见霁霄坐在桌案前,将自己抱在怀中。冷漠剑尊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作画。   春风送暖,从窗外吹进几瓣桃花,落在宣纸上,与画中墨色桃花相映。他感受到霁霄的温度,几乎要沉醉入梦。   忽而,一道雪亮剑光闪过,凌空斩下劈翻书案,刺入孟雪里胸口。   孟雪里手持“光阴百代”,一剑杀了自己。   他垂眸看剑,冷冷嘲笑道:   “这种好事,你也敢想?”   障景碎裂,孟雪里破障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采访小剧场   卷:貂崽,这章你讲了你的过去,咱们展望一下未来,2019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貂:我想和道侣一起回雪山,一边看着星星和极光,一边泡温泉   卷:哇!那你真是——想的美哦(冷漠脸   霁霄(突然出现):行不行?   卷:行行行,剑收一收! 第82章 停云别怕   太上长老一派叛出寒山, 乘飞行法器回到淮水周家。寒山之内静思谷的动乱, 没有引起修行界大规模恐慌, 暂时只产生两大影响,一是虞绮疏借此成名,众人皆知他唤醒“初空无涯”, 借神兵之力对战泰珩真人,逼得化神期道尊远走;二是霁霄道侣孟雪里的身份扑朔迷离。   霁霄道侣被泰珩道尊指控为妖族,这事乍听上去很离奇荒唐, 然而正因为猎奇, 更加引人关注、讨论。   虽然秘境大比还未结束,但留到大比后期的参赛弟子毕竟是少数, 大部分参赛者已经失去玉符,离开秘境。有些败在孟雪里手下的修士表示, 正常人就算打娘胎开始修行,也没道理强到那种程度。所以孟雪里, 真有可能是妖。   另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是妖?如果真是妖,霁霄剑尊怎会看不出, 还与他合籍?”   “因为妖太狡猾, 剑尊被他迷惑了!可见妖族狼子野心,说不定,剑尊就是被妖、魔两界联手害死的!”   双方各执一词。   孟雪里仍在秘境中,秘境外也争论不出结果。如今泰珩道尊一派,还没有拿出确凿证据, 事情还在寒山内乱阶段,所以大部分修行者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   各种情节夸张、曲折离奇的香艳话本在市井间流传,比如《长春记》、《雪里传》:   “剑尊为他修建长春峰,境主为他步步生莲,他的大弟子肖停云被称为‘霁霄继承者’,他的二弟子虞绮疏一战成名,他是谁?他就是霁霄道侣孟雪里!”   流传范围之广,甚至传到寒山,虞绮疏从论法堂小弟子手中收缴三四本,看完生气地撕书:“都是乱写!”   不管是否乱写,群众喜闻乐见,就有市场。   钱誉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命大管事连夜撰写《万古长春,孟雪里教你种桃花》、《时来运转,孟雪里布风水阵》、《锦衣华服,孟雪里衣着发饰详解》等独家小传,随桃花甜酒、桃花胭脂附送,趁风头大捞一笔。   寒山掌门与各峰主不如钱誉之爱财心大,他们为寒山近况夙夜忧叹。   掌门见微真人重伤,闭关休养前,交代众峰主:“越是危难之际,越要镇静,不能自乱阵脚……泰珩已经忍过许多年,为什么没有继续隐忍,偏选择这个时机发难?他这般声势浩大的叛山而出,底气十足地宣称孟雪里是妖,不像情急造谣,倒像有恃无恐。明月湖的归清真人,一定许诺给他某些支持,除此之外,泰珩手里恐怕还有‘证据’……”   岳阙峰主思索:“指控一个人是妖,听上去越荒唐,越引人注目,就怕泰珩真拿出证据。”   流岚峰主低声道:“无风不起浪,我有些不妙预感,设想最坏结果,万一孟长老真有问题……”   掌门摆摆手:“就算他以前是妖,他可曾做过危害宗门,危害人间之事?我听说,他在瀚海秘境中大展身手,目前排名第一,经过无数场战斗,却不曾伤人性命。”   重璧峰主稍感惊讶:“你相信他?”   掌门道:“我不是相信他。说实话,我与他接触不多,并不熟悉,只觉得他是个知事懂礼的好孩子罢了,我是相信霁霄的眼光不会错。人是霁霄挑的,既然霁霄与他合籍,说明他有过人之处,而且值得信任。”   霁霄仙逝后,仍留下“初空无涯”守卫宗门、危难时力挽狂澜,这件事让他看到霁霄的远见。更相信这样的霁霄剑尊,绝不会被谁迷惑。   掌门闭关后,宗门的担子落在重璧峰主肩上,他向紫烟峰主传信:   “如今谣言四起,人心动荡,等孟长老出现,反而要设法自证……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最重要的是,先保证孟长老安全。”   紫烟峰主回信:“破局关键,就在孟长老。如果孟长老落在他们手里,泰珩肯定有办法,让整个修行界都相信,霁霄道侣就是妖。”   她带领数位亲传弟子,在瀚海茫茫黄沙间,围绕秘境出口一带巡逻,时刻准备接应孟雪里。   ……   秘境中,霁霄一边留意四周,一边关注着孟雪里的情况。如果小道侣突破遇险,真元暴动或溃散,他可以随时出手施救。   山林间潜行的敌人收缩包围圈,向中央城天井聚合。   霁霄心中叹气。如今两位在天上的圣人,胡肆不乐意多管闲事,归清带头作弊,使秘境规则形同虚设。这瀚海大比,以后不比也罢。   数道剑意随猎猎大风而至,除了明月湖的剑,还有寒山的剑,看来对方计划有变。   霁霄所料不错。归清真人的原计划,是杀死孟雪里以绝后患、杀死蜃兽掌控秘境,然后制定新的大比规则,比如玉符、资源分配。   如松风谷、南灵寺之类的中立门派本来不想参与,却怕除了自家宗门,其他门派都参加,自家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变局中除寒山剑派外,最被针对的一派。各大派掌门或位高权重的长老,对这次秘境中的行动,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嘱咐亲传弟子,不要留到大比结束最后一天,提前三天离开秘境。至于最后三天会发生什么,他们不去深想。   与整个修行界格局相比,一次瀚海大比是小事,但它背后意味深远——   霁霄的时代已经过去,默许大比事变、规则改写,是各派交给新圣人的投名状。这种态度很重要。   如今因为归清得到“照影镜”,计划随之而变。此时这些人接到的任务,不是杀死孟雪里,而是抓活口、将其押出秘境,在各派见证下,揭露其妖族身份。   归清认为,捉拿、审判孟雪里这件事,由寒山剑派的人出手更好。但泰珩真人一派静思谷战斗失利,不得不远走淮水,他便命令明月湖强者暗中协助周氏。宁危等人身着黑斗篷,周氏一位长老在明处,身着寒山白道袍。   可惜霁霄看人,不看形貌扮相,只认剑意。他一眼扫过,眼前一众黑斗篷,小半归属周氏,大半归属明月湖,分得清清楚楚,好比他们脸上明晃晃写着门派出身、所修剑诀。   霁霄想,本来是骨龄三十以下的年轻弟子大比,现在百岁的老家伙也来凑热闹。太不像话了。   他认得为首的老者,是淮水周家一位供奉,应是泰珩的后辈,至于名字,他确实记不住。   狂风压弯高树,落叶簌簌。双方相隔数十丈距离。宁危居高临下俯瞰天井,微微蹙眉。天井中近百位弟子出身各派,在秘境中各队应是竞争对手,为什么此时毫不设防地打坐入定?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危抬手,四面黑斗篷几乎同时止步,按兵不动。他定睛观察场中唯一站立的人,见对方修为平平,却气度淡然超脱,心中更觉诧异。   “等等。不对劲。”   不远处,周姓供奉颇不耐烦:“还等什么?”   霁霄平静道:“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不想伤人……咳咳咳。”   这是很真诚的一句劝诫。可惜他话才出口,紧接着一阵低咳,显得话语毫无说服力。   霁霄可以借秘境空间之力,以神识操控“初空无涯”万里外退敌。但这具身体到底太弱,好像一柄利刃纳进脆弱的剑鞘,躯体难以承受强大力量,便产生痛苦。   这不会影响他,他已经习惯忍受痛苦。   周姓供奉眯眼打量霁霄:“你是肖停云?你不是在长春峰闭关吗?为何在此与孟雪里同流合污?”   他是周武之父,孟雪里曾在演剑坪打伤他亲子,这次他主动请缨,前来捉拿孟雪里。   霁霄不答反问:“你们欲将如何?”   周姓供奉冷哼一声,本想呵斥,念及他是先天剑灵之体,可塑之才,泰珩道尊曾动过收徒心思,勉强解释道:   “孟雪里乃是妖物,霁霄和见微等人受他蒙蔽,险些铸成大错,幸好道尊已得到神器‘照影镜’,等公审孟雪里,必让此妖原形毕露!如果你还是寒山弟子,就跟我一起回去,向泰珩道尊请罪。”   他以为肖停云必然大惊失色,慌乱无措,但对方只是轻轻摇头。   “唉。”霁霄叹气。他并不如何生气,只感到遗憾、无奈、哀其不幸、惋惜宗门分裂。   周姓供奉带人冲至天井,忽听这一声轻叹,心底涌出极不妙的预感。电光火石间,宁危喝道:“退!”   迟了,霁霄广袖中手掌微动,两指并作剑指,遥遥向前一点,蜻蜓点水般轻盈。   一道剑气随之迸射。   “啊——”   一声凄厉惨叫响彻山林,周姓供奉被剑气洞穿,直直向后飞去,接连撞断一片高树。   与此同时,孟雪里刚刚破障,睁眼只见肖停云与人对阵,急忙高喊一声:“停云别怕!师父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手持“光阴百代”,飞身而起。   众人闻言惊骇之余,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83章 虚幻一梦   肖停云听见孟雪里这句话, 气息梗在胸口, 连连咳嗽。   孟雪里一看, 这还得了,停云来长春峰之后,咳症几乎痊愈, 此时竟然又咳起来。他自信可以抢在敌人到来前,成功突破境界,游刃有余地退敌, 不料还是太大意了。孟雪里懊悔地想。   他手持“光阴百代”冲出天井, 落在肖停云身前,满心满眼只有脸色微白, 掩唇低咳的可怜徒弟,没有数十丈外, 撞断一片树林,倒地不起的周姓供奉。   霁霄笑了笑, 安慰表情担忧、怒气勃发的小道侣:“我没事。”   孟雪里:“你快去休养,我来对付他们!”   一众黑斗篷之间气氛更加沉重。   山坡密林深处,周姓供奉的凄惨痛呼响起:“这不可能!他不是肖停云!他, 他肯定也是妖物!快, 将他们一并拿下,交给道尊处置!”   之前捕杀蜃兽失败,都因为一只孔雀妖搅局,云虚子转告泰珩真人,孟雪里不是孤家寡妖, 身边还有帮手,是一只孔雀。传说孔雀妖善于变化、伪装,方才肖停云展露出超过自身境界的神妙手段,周姓供奉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孔雀大妖伪装成肖停云的模样,就为了让自己轻敌大意,打出这一招攻击。   他不知道,自孟雪里开始打擂后,雀先明觉得这种层次的战斗没什么意思,懒得费心观战,便跑去溪边,用妖火烤鱼去了。   周家弟子得令,从山坡上冲向天井。   宁危没有发号施令,于是明月湖众人作壁上观。   宁危在看天,天上有一道线条。   孟雪里拦在肖停云身前,挽了个枪花,一连挑飞三人。他挥枪时似有所觉,忽然也抬头望天。   烈烈长发,风起云涌,日光时隐时现,地面光影变幻。然而,不论流云如何飞速移动,天空中有一条云线没有动,它横贯大半天宆,像一颗流星划过云层,乘云气、负青天。   从云线终点向下看,与之对应的地面,正是被周姓供奉压倒的断林与巨坑。   白天是没有流星的。这是一道剑气轨迹。   这道剑轨如晴天霹雳,直接劈在孟雪里心上。剑气化形,隔空伤人,绝不是肖停云如今修为能做到的。他猛然转头,惊愕地看着徒弟。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飞速成型。   霁霄关切道:“怎么了?”   孟雪里错开目光,提枪狂舞,双眸却微微湿润。   他不敢深想,唯恐镜花水月,虚幻一梦   ——“霁霄真的没有死,他还活在世上,默默守护我和停云。”   天上剑轨渐渐消失,在观战圈中打坐的年轻修士,陆续有人从入定状态中醒过来。   这些平日骄傲、自信的少年天才,这两天看到自己与孟雪里、肖停云的差距,稍感沮丧之后,更多地被激起争强好胜的锐气。经过梳理感悟,破障中期的修士,提升至破障后期;破障圆满的,摸到小乘门槛。   此时他们精神饱满、气息圆融,处于最巅峰状态,大可越境而战。睁眼看见一众黑斗篷冲向天井,吓了一大跳,便以为这些人是来天井打擂台的,秘境中小队最多五六人,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一拥而上?肯定有问题。   他们之前一起看孟雪里比斗、听肖停云解惑,一起讨论问题,彼此也算有几分萍水相逢、惺惺相惜的情谊,于是众人冲出观战圈,飞身投入战局。   “你们何门何派,怎么不排队?”   “是不是想趁人之危,捡个大漏,将我们一网打尽?好阴险的算计!”   很快,孟雪里无架可打。他想,正好大家刚突破,最适合松松筋骨,提高一下实战水平。   各色法器凌空飞舞,烟尘弥漫中光影缭乱,各派招式异彩纷呈。   轰然爆炸的闷响,刀剑交击的脆响,夹杂着不时响起的喊话声。   一方喊:“这孟雪里不是人,肖停云也不是人,它们是妖物,化作人身,危害人间!大家一起擒拿它!”   另一方喊:“别扯那些没用的,天王老子也得排队!”   两边互相听不懂对面在喊什么,战得难解难分,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周家长老们心中更是不解,这些年轻修士,怎么变得这般难缠?还有,到底要排什么队?   宁危点了数位明月湖小乘境强者:“去试试那个圈。”   肖停云划下的观战圈,看起来平平无奇。前来与孟雪里比斗的弟子,都以为这是为了聚集人群,方便解说战局。   此时,仍在入定状态的年轻弟子,依旧于圈中打坐,浑然不知外界动荡。周遭烟尘冲天,大块土石崩落,越过圈线,被切割成碎末。其中境界最高者,比如崔景、荆荻,本来距离突破只有一线之隔,正在向小乘境界发起冲击,耗时比其他弟子更长。   敌人试图向圈内突破,然而圈线上空,好似有一面无形利刃,时刻割裂一切,无论是一截手臂、半段剑锋,还是术法攻击。一时间,圈内圈外变成两个世界,安定与混乱,宁和与血腥,场面诡异至极。   明月湖数人看见这种神鬼莫测、又意味残忍的手段,不由胆寒,心底生出一丝退意。   曾经入过圈内的诸多弟子,却可以自由进出观战圈,进可攻退可守,越战越勇。半盏茶后,崔景、荆荻陆续突破,黑斗篷众人压力骤增。   周姓供奉本来以为,己方人多修为也高,孟雪里与肖停云再如何厉害,毕竟只有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而且说明情况之后,说不定这些弟子还会反过来帮忙擒拿孟雪里。但眼下乱战不受控制,自己负伤无力再战,明月湖那小子又不知在想什么,不肯尽全力援助,局势极不乐观。他只好下令:“撤退!”   一众黑斗篷毫不恋战,飞身向山林间掠退。宁危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他目光落处,剑轨已彻底消散。   众年轻弟子战意高涨,但孟雪里明白,他们这次能击退敌人,全凭一鼓作气。等这口气泄下去,等对面缓过神,又会显出修为境界的压制。   他高声喊道:“别追!”   众年轻弟子听见孟雪里声音,不约而同停下。比起身份不明,突然出现,喊打喊杀的黑斗篷,众人更信任为他们答疑、守关,助他们突破的孟雪里和肖停云。   除了荆荻的几位队友,如宋浅意等人隐约知晓前因,大部分弟子虽然打得痛快,却一头雾水。此时聚在一处,回忆方才战斗细节,越想越不对劲,议论纷纷:   “他们是来干嘛的?不像是参赛弟子,听声音绝对不年轻……”   “跟我交手的那人,竟是小乘境修士,我从没听说这次大比,哪门哪派有小乘境弟子参赛!”   “他们中间有人喊话,自称寒山长老,喂,你们寒山到底怎么回事?”   崔景蹙眉道:“不知道。”   在场的数位寒山弟子,尚且不知静思谷之变、宗门已经彻底分裂两派,同样深感不解。其中心思机敏者隐隐有些猜测,心情越来越沉重。   霁霄无奈摇头:“寒山没有这样的长老。”   孟雪里与他对视一眼,霁霄点点头,给小道侣无声的支持。   于是孟雪里召集弟子,沉声道:“你们都看到了,有人在违反大比规则。情况特殊,这次瀚海大比无法正常进行。或许你们中有些人,听师门长辈说过,提前离开,不要留到最后三天……”   众人哗然,一些大门派同门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我师父确实说过。”   “我师父没说,我根本不知道!”   “其实我们队来天井之前,正在北边传送阵,发现阵法失效走不了,正好听见孟长老用扩音阵喊话,才来了这里,想看看热闹。”   “真是怪事!离开秘境之后,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   孟雪里:“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大家聚在一起,不要分散,我送大家离开。这是我道侣开启的秘境,我知道中央城里,还隐藏着一处传送阵,通往出口。”   有人恍然:“孟长老,你用扩音阵喊话叫阵,是为了这件事?”   孟雪里笑了笑:“办法不好,但是有用。”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中央城宫殿群进发。虽然事出蹊跷,背后阴谋渐显,但一群年轻人刚打了痛快胜仗,乘着突破境界的兴头,大多以为只要平安离开秘境,与外界信息互通后,自然真相大白。   他们以为孟雪里会与他们一起离开。所有人提前结束秘境之旅。   荆荻小队知道事情最多,心情最复杂,一路沉默无语。尤其是荆荻,脸上看不到一丝突破的喜悦。   当中央城的石砌宫殿群显露眼前,荆荻忽然道:   “点拨之恩,守关之义,没齿难忘。无论宗门立场如何,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   他说话留足余地,寒山树大根深,派系复杂,但长春峰只有三个人。   宋浅意道:“我也一样。”   其他弟子不解原委,只是感激孟雪里与肖停云,纷纷表态——“恩义不忘,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   孟雪里却摇头:“不,我希望你们回去以后,忘记秘境中的一切,好好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的元旦快乐鸭:   孟雪里回到宿舍,雀先明追着他问:   “第一次面基感觉怎么样?全服第一大佬长什么样,拍照片没?”   孟雪里红着脸,匆匆洗漱完,钻进被子里,蒙着脑袋不说话,现场表演原地自闭。   稍过片刻,雀先明听见他声音闷闷的,从被窝深处传出来:“我凉了。”   雀先明好奇得百爪挠心:“怎么就凉了?他真是个死肥宅啊?”   孟雪里心想,我今天表现太糟糕了,说话语无伦次,说不定肖停云根本不乐意听,在勉强保持风度,还在心里diss我。   突然手机震动,孟雪里心潮澎湃,抓起来一看,只是天气预报,不由哀嚎一声。   他点开肖停云的x信聊天框,心情纠结,打字“到家了吗,路上注意安全”,又删掉,改成“谢谢你今天的照顾”,打打删删,最后发过去一张猫猫歪头表情包。   雀先明看得一阵牙酸:“你凉了。”   另一边,胡肆紧迫追问肖停云第一次约会经历,听完郑重宣布:“你凉了。”   肖停云不明白。   胡肆:“你约人家见面,全程不吭声什么意思?你这没下次了,等着被删好友吧。”   肖停云:“不知道说什么,怕说错话,想听他说。”   胡肆:“赶紧补救,发消息给他!”   肖停云拿起手机,突然看到孟雪里聊天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他捧着手机,等对方说话。   漫长等待后,他收到一张表情包,一句“到了吗?”   肖停云打字:“到了。”   孟雪里从被窝里跳出来,狂摇雀先明肩膀:“秒回!我没凉!”   雀先明快被他摇吐了。   等他蹦跶尽兴,抓起手机再看——   肖停云:“认识你很高兴。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孟雪里狂揉雀先明一通,然后很矜持地回:“好哒。”   “雪山大王”因为开挂被封一周,直播没办法继续开,小主播的粉丝嗷嗷待哺,闲时在论坛发帖,疯狂嘲笑他的杀马特彩色长发。   “告别雪山大王的第一天,想他!”   孟雪里也想他们。每天登陆《剑出寒山》,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不打游戏,吃饭都不香。   雀先明见状,帮他注册了一个小号。这次种族是人族,id交给孟雪里自己取,被取为“霁霄道侣”。   雀先明:“呕!”   孟雪里有了小号,喜滋滋打开X信联系霁霄:“加我加我,我换号了!”配上一张乖巧表情包。   他的游戏人物站在寒门城石桥边,等霁霄从寒山剑派出来。   霁霄登上游戏,看见孟雪里的id,会心一笑。   霁霄:“元旦活动一起吗?”   霁霄道侣:“好哒。”   但他小号等级太低,霁霄先带他刷经验升级,御剑乘风,全地图招摇过市。   论坛迅速飘出红贴:《惊!全服第一大佬竟是花心渣男,“雪山大王”被封号,霁霄剑尊另觅新欢!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多图石锤!》   最后一张配图,是两人在“雪山之巅”接领元旦情侣任务。   比起“雪山大王”威武霸气的白发妖王形象,这个雀先明按自己审美塑造的人族小号,简直是一朵楚楚可怜小白花,还顶着“霁霄道侣”这个id,特别扎眼招恨。   论坛瞬间炸了,霁霄粉,雪山大王粉,霁雪cp粉三方混战。   “555霁雪粉哭瞎!昨日虐狗,今日发刀!”   “cp粉没人权请闭麦,讲道理大王操作太骚了,肯定是大王带上外挂太辣眼睛。”   “楼上霁家毒唯吧,杀马特外挂不是渣男劈腿的理由。”   “怎么就渣男了?一起做个圣诞任务而已,又没确认关系。剑尊看我,下次春节任务跟我做!”   孟雪里还没看论坛,莫名其妙收到很多竞技场挑战书,自他大号成名,还没被人这样挑衅过,满腔战意熊熊燃烧。   他私信霁霄:“要来看我打架吗?我打得很好看的。”   等他连打十场,秀操作秀到尽兴,才看见雀先明的私信,孟雪里恍然大悟:“不打了不打了!”   他私信霁霄:“我现在要开直播跟粉丝解释一下。”   霁霄:“嗯。”   孟雪里打开直播,操控“霁霄道侣”转了两圈:“这是我的小号。”   因为“雪山大王”与霁霄的关系,直播间观众直线上升,粉丝再次炸锅。   “居然是这样!”   “花样虐狗!举报了!”   孟雪里微微脸红:“这是我的道侣。”   肖停云居然很配合,让霁霄也转了两圈。   游戏画面中,霁霄道侣和霁霄站在中央城天井,一起转圈圈。   孟雪里从耳尖红到脖颈:“我要和道侣吃饭去了,祝大家元旦快乐。”   粉丝不答应,高喊雪山大王放学别走。   “我要听剑尊的声音!”   “剑尊开麦加一!”   霁霄给孟雪里发了X信语音,孟雪里自己喜滋滋地听了一遍,又调大音量,点开放给粉丝听:   “元旦快乐。” 第84章 大仁之心   中央城的石切建筑年代久远, 坚硬白石经过自然风霜侵蚀、术法攻击毁坏, 原本的宫阁殿宇、游廊花园只留下断壁残垣, 其上繁复花纹早已模糊。   学识渊博的弟子向面露好奇的弟子解释:“传说秘境本是一块空间碎片,是上古大能的洞府,大能飞升后, 空间碎片在界外之地漂流。剑尊施展圣人神通,将此方空间炼化收归己用,投入瀚海, 这才有了瀚海大比。”   霁霄:“不错。”   那弟子得到赞同, 谈兴更浓:“据说地下宫殿依然保存完整,可窥见上古风貌。但地宫入口设有隐蔽阵法, 好像还没人找到吧!”   另一人道:“就算咱们找到了,也不敢进去啊, 地宫深处有一只蜃兽看守,我没见过蜃兽, 但想想也知道,肯定威势深重、身躯庞大如山,何必白白送死?被妖兽一口吞下, 死得没什么意义。”   众弟子纷纷附和, 这次霁霄沉默无语。   孟雪里也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蜃兽在妖界时到处流窜,最怕挨打。但大部分人族对妖有误解,以为大妖活得长,一定凶残威猛。其实人各有命, 妖各有性,大妖之中,也有废兽。   不觉间日影西移,灿烂晚霞铺满半边天。远山近水、废殿残壁都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橘金色光芒。   一行年轻修士高声谈笑,春日郊游、访古踏青一般。   有人问:“孟长老,你说中央城,还有一座传送阵?”   孟雪里:“没错。”他要去的传送阵,设在宫殿群的花园中。   他曾来过秘境,准确的说,不是来过,是路过。   三年前,霁霄从“界外之地”救了重伤的灵貂,要往人间去,就从此地路过。   霁霄开启秘境时,除过人尽皆知的四座传送阵,还给自己留了方便“后门”,以备不时之需。一道连通“界外之地”,是双向传送,当年霁霄抱着灵貂走过。还有一道通向正常的瀚海出口,与秘境中其他传送阵一样,是单向传送,较为隐蔽,灵貂也见过。   那时灵貂从霁霄前襟钻出来,转脑袋打量四周:“这是哪里?我们到人间了?”   “嗯。”   灵貂看传送阵觉得新鲜,但很快力气不支,又缩回暖和的襟怀里,沉沉睡了。   长春峰建成后,霁霄又在秘境新开一道“后门”,从地宫连通长春峰池塘海域。   看见百花遍野,就知道花园近了。娇贵的花草无人打理自然销声匿迹,留下生命力旺盛的野花野草,许多花籽随风飘散,散落花园周遭数里。   秘境中的花朵,大部分时间无人观赏,依然年复一年的开了又谢。   远天夕阳无限好,身边姹紫嫣红开遍,一众年轻修士想起今日的观战、突破、鏖战,不由心潮澎湃。   孟雪里也笑了笑:“霁霄设立大比在古遗迹中,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有人飞升过,飞升不是梦。”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想起这件事,一百个人中,总有一个想看看更辽阔的天地。   徐三山拍拍白虎脑袋:“飞升?说实话,这太遥远了!”   刘敬转动阵盘,试探周围哪里有阵法波动:“本来霁霄真人最接近飞升,可惜他老人家已然仙逝,有生之年,咱们还能看到有人飞升吗?”   众人各抒己见,大多在谈论关于“天湖大境之主”、“明月湖归清圣人”的事,很少说自己。   肖停云认真道:“飞升是一个念头,修士道途漫长,以百年计数,命运磋磨、起起落落是常事。心存一念,坚定不移,便目光长远,不会执着于一战输赢,一时得失。我听人说,‘一朵花盛开,就会有千朵、万朵花盛开,’世上没了霁霄,还有后来人。”   孟雪里从前最不爱听“霁霄的时代已经过去”这类言辞,好像它弱化、抹杀了霁霄的贡献,此时听肖停云说,却不觉得心生厌烦,反而笑了笑。   有人点头,似有所悟,有人哂然一笑,不以为然。   荆荻调侃道:“肖道友年纪轻轻,怎么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听着比我师父还老。”   他提起师父,本来语气亲近,却不知想起什么,笑意收敛,默然收声。   便在此时,孟雪里忽听崔景道:“霁霄也不能飞升了。”   他语气一贯冷漠,却又极认真。孟雪里走到他身边:“为什么?”   崔景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终于说了些心里话:   “霁霄原本近神,近神才能飞升。你又将他拉回人间。霁霄有了道侣,失去大仁之心,沉溺小情小爱中,还是剑尊吗?”   孟雪里微微蹙眉:“霁霄有了道侣,才更像一个‘人’。假如、假如他对道侣有情,对世间万物才用情更深,修行也会有新的感悟。先学会爱身边人,再推己及人,博爱世人,不行吗?”   崔景认为不行:“心念有了亲疏远近,就生私欲。大仁与小爱,两种感情,本来不相通。”   孟雪里稍感心气烦闷:“算了,我们讨论不出结果。”   他想,我虽然担着霁霄道侣的虚名,其实也跟霁霄不熟,两个与霁霄不熟的人讨论霁霄,能有什么结果?还不如换胡肆来。   刚才说的都是假设,真正的霁霄对他有情吗?白日梦做多了,脑子容易变傻。   孟雪里幽幽叹气,黄昏的晚霞照亮他眼底惆怅:   “三年前有一天晚上,长春峰月色正好,池塘中锦鲤拍水嬉戏。霁霄来到池边,吓得锦鲤潜游,不敢再闹。连锦鲤都怕他。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孤独,很想陪伴他,可是后来……”   荆荻忍不住问:“如何?”   孟雪里:“后来我发现,他没我想象中可怜,但是他比我想象中有钱。”   第一次看到霁霄私库的账本,他差点没缓过来。   荆荻爆发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说了那么多,我就听懂这一句!”   孟雪里无奈道:“笑什么,我说的意思是,我们如何看霁霄,千秋后世的史书中如何看霁霄,都太狭隘了。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不到他的境界,就想象不到他的心意……霁霄,其实是个冷漠又慈悲的人。很多人学他,却只学他冷漠,不学他慈悲。”   霁霄一阵默然,最终还是摇头:“霁霄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供桌上冷冰冰的神像。”   他发现一个问题,小道侣把他放得太高,把自己放得太低。   孟雪里以前是大妖,不该这样,一定是出过什么事,打击了孟雪里的自信心,或许症结还在妖界,还在三年前灵貂遭受的生死大难。 第85章 同病相怜   霁霄想, 对于孟雪里的过去, 他还是了解太少了, 连那只孔雀也不如。   殊不知孟雪里也是同样想法,认为自己对霁霄的熟悉理解程度,还不如胡肆。   众人在孟雪里带领下绕殿穿廊, 分花拂柳。于万花丛中,找到一方石刻阵。   阵法范围不大,比普通传送阵略小, 一次最大可站上四五人。如果只站两人, 倒是宽裕,看起来像双人阵。   但石阵四周杂草丛生, 繁花盛开,石面附着枯藤, 阵法符文几不可见。   众人围着石阵转圈,有阵法师上前细看:“这还能用吗?”   刘敬试了试:“可以, 需要有人触发它。”   宋浅意想了想:“孟长老,这是剑尊设立的阵法,你与剑尊气息相通, 肯定能触动阵法!就像之前那样!”荆荻小队来天井之前, 孟雪里曾大显神通,一剑劈毁两道阵法。   但凡无法解释的情况,总能用上一条万能理由:孟雪里是霁霄道侣。   孟雪里踌躇道:“这……”   他心中犯难,上次劈坏传送阵,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下意识看看肖停云,却正对上肖停云含笑的目光。   他听到徒弟的传音:“地宫有通往长春峰池塘的传送阵,等会儿我带你去。”   孟雪里一怔,心想肖停云假借闭关,从长春峰来,应该就是走了池塘中的传送阵。自己日日与池塘相对,竟没有发现过池中玄机。   刘敬说:“孟长老,你肯定行,这次轻一点就成!”   一众年轻弟子自觉向后避退,两眼发光地盯着他。   面对众人期待,孟雪里骑虎难下,召出“光阴百代”,硬着头皮上前:“那我试试。不行还有别的办法……”   他心想,哪来的“气息相通”,我和霁霄是假道侣的事情,难道今天就要暴露了?   同时默默祈祷:“剑尊大人,你如果真的看着我,就请再帮我一次吧!”   霁霄随众人后退,面上波澜不惊,孟雪里举剑时,他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动,中指拇指曲合,轻轻弹指,如兰花无声开放。   帮道侣作弊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孟雪里一剑落下,石刻阵骤然焕发生机,一道淡蓝色光柱直冲天际,与晚霞交相辉映,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孟长老与霁霄真人,果然气息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是啊,初空无涯、光阴百代,天作之合莫过如此。”   孟雪里眼中光芒比阵法更明亮,差点落下喜悦的泪水。   霁霄见众人立在原地赞叹,轻咳一声:“此阵年久失修,还是快些通过吧。”   数位阵符师上前探看:“确实,支撑不了太久,咱们走吧!”   众弟子虽属不同门派,经这两日相处,也有几分并肩战斗、惺惺相惜的情谊,秘境之旅即将结束,心中感慨万千。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有缘千里来相见,自会重逢!”   他们像与孟雪里打擂台时一样,自觉排队,无人争抢。境界稍低的排在前,境界越高越靠后。   阵法光辉与繁花中,年轻修士的身影陆续消失。孟雪里大感轻松,压在肩上的沉重担子卸下,舒了一口气。   崔景与几位寒山弟子、以及荆荻小队排在最后。   霁霄对崔景道:“好好照顾你师父。”   崔景深感莫名其妙,却没来得及问,已经被传送出去。   荆荻等人站上石阵,还不忘笑话崔景:“哈哈,肖师弟真会占人便宜!”   阵法光芒渐渐黯淡,刘敬脸色一变:“不妙啊,你们快来!”   徐三山与郑沐骑在虎上,节省空间:“大家挤挤!”   孟雪里却笑了笑,对他们挥手。   荆荻急道:“雪里,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宋浅意:“你跟我们一起离开,才最安全。”   她原本以为,聚集众人一起离开秘境,是孟雪里想到的破局之法。众目睽睽之下,阴谋诡计不好施展。   孟雪里摇头,向后退了两步:“放心吧。”   春风吹过,落花飘零。阵法光辉熄灭,除肖停云与孟雪里,参赛弟子尽数离开。   小溪畔,雀先明正用妖火烤鱼,周遭扔了一地鱼骨,他望见阵法光彩亮起,知道事情快结束了。   孔雀乘着黄昏时的暖风、伴着夕阳光彩,翩然飞至,落在孟雪里与肖停云身前。   雀先明:“搞定啦?”   孟雪里点头,心情不错。   雀先明擂他一拳:“行,咱俩好好聊聊正事!”   孟雪里:“等等!”   他怕雀先明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吓到徒弟,赶忙去看肖停云脸色,颇有些难为情:“我知道你五感敏锐,但这次……”   霁霄看着想和朋友说悄悄话的小道侣,觉得他灵动可爱,便神色柔和地笑笑:“你去吧,我不听。”   孟雪里欣慰地想,真懂事啊。得此佳儿,夫复何求,一边与孔雀走远:“现在可以说了。”   “我原本要来告诉你,灵山大王凶残暴戾,惹得妖界怨声载道,妖心浮动,他座下五大妖将,如今两个都举起反旗,自立为王。他还准备在风月城召开‘万妖大会’,这次可是咱们报仇雪恨的好机会,我来接你回妖界,然后咱们联合两大反王,潜进万妖大会,杀灵山大王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所以这些都不重要了……”雀先明搭着他肩膀,远远避开肖停云,悄声道:“所有事,咱俩都想到一块去了!”   孟雪里听着妖界旧事,前尘旧怨恍如隔世,问道:“你怎么想?”   雀先明:“还能怎么想,你以为我傻啊!”   孟雪里:“嗯?”   两人走出花园,乌金西坠,旷野间残垣断壁林立,风声呜咽。   雀先明不知“照影镜”一事,得意畅想道:   “咱们救这些弟子,就是雄图霸业的第一步!等秘境结束,你声名大震,威望正盛,又继承了霁霄留下的‘初空无涯’,在寒山剑派肯定地位超然,堪比掌门。今天被你指点、救助的弟子都要感谢你,等这些弟子都成长起来,在各派占据一席之地,咱们就借寒山剑派之势,联合人间修行界,打回妖界,报仇雪恨!做妖、人两界的大王!   “这计划非常稳,按部就班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你振臂一呼天下应,咱们两兄弟,还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威风。去他的灵山大王座下三万小妖,都来给咱们端茶倒水当暖脚垫!我说得对不对?”   孟雪里心想,蛇天生血冷,当不了暖脚垫。   雀先明眉飞色舞,孟雪里不忍心看他表情:“我救他们,因为这是霁霄开启的秘境,如今霁霄不在,我也该对秘境变故负责。在有人违反规则时,保障遵守规则的人安全,不是想借他们‘养望’,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想过。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秘境开启时,胡肆召他上云船,说他来瀚海秘境目的不单纯。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没冤枉他。   雀先明笑容逐渐僵硬,怔怔望着孟雪里面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朋友。   霁霄大丧那日,孟雪里说过,不想再回妖界,雀先明过耳不过心地听了,潜意识里一直认为,雪山大王还会回来。   “你说真的?你要做什么?”   孟雪里低声解释道:“秘境地宫中,有通往‘界外之地’、长春峰池塘的传送阵。我送走停云,就放心了。至于我自己……其实我觉得霁霄没死。说不定,他还在界外之地,在等我去救他,就算找不到他,也能找到一些线索,离真相更近。”   雀先明不可思议地拧眉:“人都死了,再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你还要弃妖界大业不顾,去什么‘界外之地’,这根本不值得!”   孟雪里表情冷淡下来:“现在我拿着他的剑,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雀先明脑海中所有美好愿景瞬间灰飞烟灭,怒气上涌:   “老子不远万里来接你回去,你简直不识好歹!哈,难道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一个死人,还为他昏了头脑。”   孟雪里淡淡道:“不因情爱,因为霁霄没有错,他不该落得这般结局。人间负他,妖界害我,同病相怜罢了。”   “什么同病相怜?我认识的那个雪山大王,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敢闯鬼门关,能上凌霄殿,才不是你这副模样!”   雀先明正在气头上,狠话不要钱地撂下:“你说过,‘一妖称王不是王,万妖俯首才是王,我要一统妖界,做无上妖王!’那时候你多威风,你都忘了?霁霄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脑子养废了!”   孟雪里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认真道:“阿雀,做大王,不是为了威风啊。”   雀先明一把甩开他,仰天长啸。   一声清唳响起,响彻天际,久久回荡于原野间。   雀先明化作妖身,双翅卷起飓风,不顾孟雪里的呼喊,一飞冲天。   长长尾羽转瞬没入云间,只留下一道蓝绿色流光,斜斜划过暗红天幕。   西天,残阳如血。   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头。 第86章 就在此刻   孟雪里低着头走回来, 踢飞拦路的小石块, 神色恹恹。   霁霄说到做到, 没有听两人谈话,但看这副情形,也知道他们不欢而散。他向小道侣走去, 一边伸出双臂,想给对方一个安慰的拥抱。   孟雪里没理睬,颓然坐在地上, 像霜打的秋花。霁霄摸摸鼻子, 陪他坐下。   野花遍地的荒野,两人并肩而坐看夕阳, 霁霄轻声问:“还好吗?”   孟雪里自嘲笑笑:“不太好。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霁霄不擅长安慰,无声地陪伴他。   夕阳向群山背后沉去, 给起伏的山脉轮廓镀上最后一层橘红光芒,另半边天空呈现墨蓝色。孔雀尾羽划过的蓝绿流光渐渐消失, 长风浩荡穿行于旷野。   孟雪里说:“不怪他。我从前确实有些……轻狂。”   灵貂与巨蛇、与孔雀,曾经三界潇洒游荡,无法无天, 自由自在。雪山大王曾经南征北战, 也曾扮作雀先明的围脖。他知道雀先明一直怀念过去,认为做大妖,就该意气风发,风风光光。孟雪里没有错,雀先明也没有错。   小道侣的话没头没尾, 霁霄却大概听懂了。他有些好笑地想,年轻时谁不是呢。   “你们为什么吵架?”   孟雪里:“为了霁霄。”   霁霄心头微动。   孟雪里:“我不止是为了霁霄,也是为了自己。”   不论人生还是妖生,有些时候,连你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明白你的心意。雀先明以为他被情爱迷惑,含怒离开。   然而霁霄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像一种信仰。证明他做不到的事,有人能做到。   遭受背叛有多苦?重塑肉身有多疼?转世为人有多难?   霁霄是漫漫长夜、风雨飘摇中,天地间一点不灭星火。   “我就是不服气。”孟雪里自言自语,“我道侣一生顶天立地,却死的不明不白,凭什么?!”   霁霄平静道:“生死由命。自己选择的道,就有面对结局的勇气。”死过一次不好受,所幸福祸相依,有失有得。   孟雪里转头,直直盯着肖停云,声音微颤,一字一句道:“我不信这世上没有黑白,没有道理。如果真的没有,我替霁霄问个道理!”   霁霄看见他泛红双目中,浓烈情感翻涌。   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霁霄轻声问:“你真的不喜欢霁霄吗?”   孟雪里头脑乱成一锅粥,霁霄之死、妖界旧事、孔雀负气离开,桩桩件件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霍然起身,崩溃大喊道:“谁说我不喜欢他!凭什么说我们不配,就算他是天上的月亮,我是地上的雪泥,我也敢喜欢他,犯法吗?!   孟雪里剧烈喘息,喊出真心话好受些,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忽然眼前覆下一片阴影。是肖停云站起身,挡住了他的光线。   孟雪里微怔。   肖停云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眼底含笑,温和包容。面对别人,虽然寡言少语,也是耐心有礼的模样。   他第一次看到肖停云面无表情,眉眼如覆冰霜,气息如高山深谷。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孟雪里有点懵:“你、你要干什么?”   肖停云不会想打架吧?   旷野间风声呼啸,孟雪里正想后退,却被霁霄以强硬姿态摁在怀中。   霁霄微微俯身,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他说:“相信我。”   下一瞬间,孟雪里识海泛起波澜。   霁霄分出一缕神识,抵达孟雪里识海最深处。   孟雪里呆怔原地。   夕阳、风声、野花、整座秘境,所有一切飞速离他远去,一切都不存在了。   修行者法门浩如烟海,人可以夺舍重修,妖可以转生为人,皮相变化万千,只有神魂永远不变。   那缕神识温柔的地在他识海中飘荡,却怕惊扰他,像浩瀚的大海收束自我,变成春天潺潺的溪流。竟然是,霁霄的气息。   孟雪里心神剧震,识海泛起滔天巨浪。   他听到、看到、触碰到、感受到了霁霄。   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第87章 厌雨倦风   孟雪里识海最深处, 最隐蔽私密的地方、彻底被霁霄的气息侵染。   这种神魂层面的交流、冲击, 令他骨软筋酥, 阵阵眩晕,仿佛接天崖一夜之间冰雪消融,长春峰千树万树桃花同时开放。   这一刻, 霁霄离他很近,又很遥远。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我可以穿厚点, 你给我生个小火炉吧。”   “但凭吩咐, 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   “你在我身边, 自有我护你平安。”   “此乃我证道之地,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我不姓霁, 我姓肖。”   往事一幕幕闪过。恍惚中,孟雪里以为百年时光过去, 却只有短短一瞬,不到一朵花开的时间。   霁霄在他耳边说:“这里不安全,‘光阴百代’给我。”声音沉稳而温和, 好像怕吓到他。   孟雪里大脑一片空白, 无法思考,身体乖乖照办。   霁霄抬头看向天空:“抱紧我。”   西天,最后一缕烂漫晚霞消失天际,黑暗汹涌而至,潮水般将秘境吞没。旷野间狂风呼啸, 草木折腰。   又一天过去,距离瀚海大比原定结束日期,只剩三天。   秘境中上演不可思议的变化,气温飞速降低,溪流湖泊结冰,山林花草落霜。   霁霄双眼微眯,他知道归清想做什么。   孟雪里腿软得像没骨头,站立不稳,幸好被霁霄揽在怀中。霁霄将“光阴百代”拆作双剑,御剑带人向中央城地宫掠去。他一手揽着小道侣肩背,一手持剑。狂风吹起他衣摆猎猎飞扬。   寒风呼啸,孟雪里几乎睁不开眼。他抬眼望去,原本夕阳沉没后,一半墨蓝一半暗红的美丽天空,竟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像一面被击碎的琉璃镜,或被猛兽踩塌的冰面。   裂纹迅速扩张,布满苍穹,这场景诡异又震撼。   “怎么回事?”   “归清想炼化秘境。”霁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淡却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地宫中,蜃兽感到极大不安,不足以支撑蜃气幻化之景。于是星光溃散,山岳潜行,秘境天空片片碎裂,露出原本的灰黑色。   秘境本是一块空间碎片,它的运行规则由霁霄设定,何时开启、何时关闭均有定数。   归清真人错过这一次,要等二十年后瀚海大比秘境开启,才有机会掌控它,除非他的修为,超过当年的霁霄。宁危等人在秘境四处传送阵上设立的封闭阵法依次亮起,辅助归清炼化秘境。   但是霁霄没死,秘境原主仍在。   光阴百代飞驰而过,孟雪里感受到身后霁霄的气息,正在以某种恐怖速度攀升,无形的浓郁灵气向他们汇聚,化作有形的湍急旋涡。他意识到霁霄在吸收秘境之力,与归清争夺时间。   两道强大力量在有限空间中对冲、拉扯,几乎将秘境生生撕裂。   秘境开始崩塌。   震耳欲聋的巨响比惊雷更可怕,中央城古老建筑大片倾倒,远处起伏群山的轮廓向下塌陷。大地崩裂,地下水向上喷薄,形成数丈高的间歇泉。   “界外之地”之所以贫瘠荒芜、人迹罕至,便是因为有许多空间碎片漂浮。那些碎片极不稳定,它们产生的猛烈湍流,暴戾罡风,能将一切活物绞碎。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狂暴的灵气旋涡中,孟雪里几乎无法喘息,钝重土石如疾风暴雨,密集地打在他身上。   很快什么都没有了,碎石化作粉末,巨响瞬间淡去,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霁霄为他们撑起一道剑气屏障,并维持着飞剑平稳。   他恍惚回到与霁霄初识,还是一只灵貂,缩在霁霄胸口,有剑尊遮风挡雪,谁也无法伤害它。   飞剑冲过溅射的水花、崩落的巨石、一路疾驰,好像世界末日已然到来,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迎风御剑飞行。   孟雪里抱紧了霁霄的腰身,将眼泪咽回去。   他想,哪怕下一瞬就要死去,死在霁霄怀里,这辈子也值了。   霁霄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害怕吗?”   孟雪里摇头又点头。   他不怕死,只怕这是一场梦。   为什么不敢想肖停云就是霁霄?   世人追捧长春峰金丝桃花,可是孟雪里从来不信自己的运气。   霁霄没死,还说喜欢他,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孟雪里做梦也不敢想。   我配这种天降好运吗?我不配吧。   霁霄说:“别怕。我在。”   孟雪里点头,缓过剧烈眩晕感,身上有了点力气。   飞剑冲入地宫,在黑暗甬道中疾掠,他们身后甬道不断坍塌,四面砖石爆裂,烟尘滚滚。   孟雪里看见甬道尽头盘踞的蜃兽,奋力大喊:“废兽,快跑啊!”   蜃兽瑟瑟发抖,表情无辜。它不知往哪里跑,原地甩了两下尾巴,又向上跳了跳。   孟雪里恨铁不成钢 :“快变小!”   蜃兽这次听懂了,庞大身躯急速缩小。   霁霄的飞剑,即将从蜃兽头顶掠过,高度猛然降低,孟雪里俯身,一把捞起蜃兽,霁霄操控飞剑再次升高,向前冲去。   孟雪里将软绵无骨的蜃兽揣进怀里。   地宫中心,一方池塘碧光盈盈。清澈的地下泉汩汩冒着水泡。   “哗啦!”飞剑冲进池塘,溅起水光冲天。   下一瞬,地宫全然崩塌。   如此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孟雪里脑海中依然有个念头一闪而逝:蜃兽住的不如我好,果然还是我比较得宠。   霁霄依然支撑着剑气屏障,隔绝汹涌海水。他显得游刃有余,见小道侣仰头看他,甚至勾唇笑了笑。   剑气屏障分开海水,两人落在柔软的海床细沙上,“光阴百代”亮起微光,照亮一方海域。   霁霄问:“还好吗?”   孟雪里摇头。他依然有些头晕。   霁霄放心了。   孟雪里隐约听见一声蛟吟,心生警惕,还没来得及打量周遭,先嗅到一丝血腥味。   霁霄低咳两声,以剑柱地缓缓坐下:“没事,回家了。这是你的鲤鱼。”   孟雪里没听懂,他只看见鲜血从霁霄唇边溢出,染红前襟。   “你受伤了?!”   霁霄摆手:“不碍事。”   强行吸收秘境力量,短时间急速提升修为,是冒险之举。事实上,这具身体没有爆体而亡,已经是他精确计算、控制的结果。   孟雪里今天经历大起大落,强忍眼泪,试图扶起失而复得的道侣:“你别说话了。我们先上岸。”   霁霄不肯依他:“还有句话,一定要说,我准备了三天。”   他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竟是两把木梳。   孟雪里泪眼朦胧,看不清霁霄面容,只见梳子泛着淡淡柔光,梳齿相合,则为满月,一分为二,则为半月。   霁霄低咳,咽下喉头鲜血,笑了笑:“‘惊风雨’是我第一柄剑,它是木剑,原本寄存在我师兄胡肆手中。我向他讨回来,打了一对梳子,名作“厌雨”、“倦风”,送给你。”   他将礼物放进孟雪里手中:“我想和你做名副其实的道侣,行吗?”   世人皆猜测“厌雨”、“倦风”必是无价珍宝,但它们不是神兵宝器,不是功法秘笈,只是两把木梳子,样式简单、普普通通。   正如孟雪里是霁霄轰轰烈烈的生命里,唯一的平淡愿望。   这背后有种浪漫意味:我已厌倦人间风雨,愿为君梳头束发,暮暮朝朝。   但霁霄时机选的不太好,虽然他表情很认真:“如果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啊——”海底响起孟雪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   雀先明与孟雪里谈崩之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飞出秘境,不顾蜃兽担忧地低声嗷叫,扶摇直上冲入天穹。   “孟雪里,你居然爱上一个死人,迟早要后悔的!”   云雾之下,瀚海戈壁滩一望无垠,茫茫沙丘随风流动,变换形状。   在辽阔的瀚海,天地仿佛没有边界,也没有其他人或妖,只剩他一只妖,展翅掠过苍穹。   晚霞散尽,夜幕降临,月影西移。雀先明渐渐发觉不对劲,以他的速度,早该飞出瀚海,抵达大陆南方,为什么云下还是黄沙。   地面没有参照物,只有随风变幻的沙丘,他好像又回到原点。   孔雀东南飞,不得不徘徊。   雀先明奋力向上飞去,顶着高空气流压力挥动翅膀,忽然他的翅尖拍打在某种冰冷、坚硬的物体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不堪重压,头脑钝痛,失力向下坠落。   一阵凉意从雀先明心底窜起,一路凉到尾羽——这不是真实的天空,或者说,不是真实的世界。   这里的天,有道无形盖子。   孔雀高飞七日,翅如灌铅,回到原点。落沙地复行三日,筋疲力尽,仍不得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置身于某个圆形、有罩的世界里,没有出路。   十日磋磨,雀先明几乎崩溃,仰天大喊:“喂,你是谁——”   “你有种给我出来——”   “等我出去,我一定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天湖大境之主新得一只鸟,爱不释手,时时把玩金色鸟笼。   鸟笼精致美丽,笼底铺着一层浅浅细沙。   鸟儿色彩斑斓,有鹅黄色修长颈背,粉橘色俏丽翅膀尖,蓝绿色华贵尾羽,活波地飞来飞去,不时仰颈发出尖利叫声,看起来神气十足。   一群美婢宠姬围笼而笑,甚是热闹。   她们都看见,日暮时分,胡肆提笼立在窗边,等星河初升,胡肆转过身,笼中已多了一只鸟。   秋光娇嗔道:“境主好厉害,这鸟真的自己飞进来了!”   春水赞叹道:“还是只小孔雀呢,它的羽毛好漂亮!”   “它可不小了。”胡肆淡然微笑,气定神闲地关上鸟笼,将笼子挂在床榻边,摆摆手:“都下去罢。”   从长春峰碧波荡漾的池塘看大蛟,也不过是小小锦鲤。   池底海、笼中天。便是圣人的空间神通。   寝殿归于寂静,香炉青烟飘散,重重帘幕密遮灯。   朱红色云船悬停三月,终于开动,在银色月华下,穿云破雾驶离瀚海,平稳地向南方天湖飞去。 第88章 悲喜交加   地面各派修士, 看到瀚海上空重新被沙尘覆盖, 风起尘扬, 月光黯淡失色,就知道天湖大境之主离开了。   秘境即将结束,当今二圣走了一位。只剩明月湖的云船还悬停在天上。   深青色云船, 像一只巨眼射出森然光芒,冷冷俯瞰着荒漠。   秘境开启之初,各派带队长老访友论道、喝茶打牌, 好不轻松快活。如今气氛截然不同, 他们忙于接应本派弟子,照顾自家受伤徒弟, 监督大比积分统计,每人脸上都略带疲惫、凝重之色。   其中要数紫烟峰主最为不安, 时间一天天过去,孟雪里依然不见踪影。她带亲传弟子们在秘境出口一带搜寻, 不时能看到泰珩真人一派,数位周家长老的踪迹。双方虽互相厌憎,但谁也没有动手, 反而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们都知道, 这不是正面决战、爆发冲突的好时机。   其他大门派隔岸观火,对于“寒山之变”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南方依附明月湖的中小门派、世家,甚至有些虎视眈眈、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种微妙气氛下,袁紫叶有时会想, 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孟雪里没有落在泰珩手中。见微真人还活着,孟长老也活着,事情还没有太坏,天不亡寒山。   紫烟峰主心中焦躁,面上却镇定,这让跟随她的弟子们心神安定。   当他们看到崔景和数位寒山师弟出现,不由喜出望外。   袁紫叶惊诧道:“崔师侄,你突破了?”   崔景行礼称是。   这可是近日难得的好消息,如久旱逢甘霖。众人精神振奋,纷纷恭喜他。   紫烟峰主知道崔景寡言,想得到答案还得自己问:   “秘境里什么情况?你们看到孟长老了吗?”   崔景点头:“回禀峰主,孟长老和肖师弟在后面。”   紫烟峰主费解道:“哪个肖师弟?不是肖停云吧?”   崔景平静道:“承蒙他二人指教,我突破顺利,几位师弟也各有收获。”   他身后数位刚出秘境的寒山弟子连连称是。   “是孟长老送我们出来的!”   “这次运气不错,获益匪浅,多亏孟长老和肖师弟。他俩应该等会儿就出来了。”   听他们讲述秘境后期奇遇,中前期离开秘境的寒山弟子不由心生羡慕。   直到紫烟峰主道:“可是,肖停云没有通行玉符。”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临行前寒山大殿集会、参赛弟子登云船,好像都没有看到肖停云的身影。难道说,肖停云是自己来的?寒山与瀚海相距甚远,他是怎么进来秘境的?   为什么可以指点比他修为略高,修行时间更长的弟子?难道这就是先天剑灵之体的特殊天赋,普通修士无法企及?   一个又一个谜团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崔景抬眸望天,看向明月湖云船方向:“这次大比,有人违反规则。我们差点回不来了。”   紫烟峰主面色微变:“仔细说说!”   另一边,被孟雪里送走的其他门派弟子,陆续回到本门。他们中有人直接突破大境界,有人在本境界提升了修为,一看便知道,是秘境里得了奇遇、好机缘,实在惹人羡慕。   不待同门师兄弟、带队长老追问他们经历,众人脚下大地忽然震荡。   众修士第一反应是己方遭到敌袭,下一瞬他们明白,是整片瀚海荒漠在颤抖,像被无形的巨人狠狠踩踏。   “地动了?!”   “瀚海怎会地动,从未有过的事。”   夕阳最后一缕光辉即将消散在地平线,黑暗降临荒漠,狂风过境,卷起沙浪冲天,修为稍弱者睁不开眼。   天地灵气剧烈变化,极度不妙的预感,伴随某个荒谬猜测,在所有人心中闪过。   紫烟峰主喝道:“不是地动,快走!”   几乎同时,无数道遁光掠过瀚海上空,御剑、法器、轻身术,众人各展神通。   各派飞行法器争先起飞,向瀚海边缘极速冲去。   “轰——”   瀚海中心地带爆发一声巨响,狂暴罡风覆盖整片荒漠。   真元不足护体的弟子,被震得耳鸣头晕。   好像有什么巨物被炸毁了。胆大者回头望去,只见狂风中,爆炸后的湍急气流形成旋涡,卷起沙海直冲天际。   秘境崩塌、或者说爆炸了,一种没有火光的爆炸。   一块原本稳定的空间碎片,短时间内被两道强大力量拉扯,不堪重负,最终轰然碎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如漫天繁星,夏夜萤火。   在黑暗夜幕下,飞扬的黄沙间,出现一道极为壮阔绚烂的奇景。   见证惊变的茫然,劫后余生的喘息,让所有修士一时失语。   忽有人嘶声喊道:“孟长老和肖师弟还没出来!”   ……   自打虞绮疏从三条蛟口中得知,霁霄便是肖停云,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对劲。   加上体内蛟丹如一颗燃烧的大火球,源源不断为他提供能量,他的修为提升更快、使剑更熟练、薅鼠毛更大力,砍桃花都更有劲了。   三蛟见虞绮疏伤势愈合,想讨回蛟丹,二蛟忽悠他:“三弟,算算时间,霁霄应该快回来了,你就再等两天,让霁霄亲眼看到咱们的付出,这才最划算啊!”   大蛟:“等霁霄回来,见我们如此诚心悔过,关键时刻还庇护他师弟……”   三蛟委屈地擦干眼泪,对虞绮疏道:“先别还给我,不然前功尽弃了!”   虞绮疏不明所以,也无暇多想,他所有心神都被“剑尊还活着”这件事占据着。   要一个活人保守一个惊天秘密,是很难的事。   虞绮疏的兴奋、喜悦无人分享,实在憋得难受,只能趴在池塘边,跟三条蛟聊天,看“锦鲤”吐水泡。   虞绮疏双眼放光:“蛟兄,我是剑尊的师弟了!”   大蛟嫌他幼稚,懒得跟他聊:“哦哦,了不起。”   “剑尊没有死!我还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二蛟敷衍:“嗯,厉害厉害。”   虞绮疏神往道:“‘肖停云’我很熟,但霁霄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条蛟身躯隐隐作痛,更不想和他聊了:“是个狠人。”   虞绮疏继续喋喋不休。   大蛟:“……哥,求你别说了,我叫你大哥行吗?”   虞绮疏说得正兴起:“别客气!”   忽然,小池塘微微震颤,水面泛起波澜。池底,三条蛟奋力甩尾,翻江倒海。   三蛟:“怎么回事!”   大蛟:“是深渊传送阵的波动,霁霄回来了!”   二蛟:“等等,霁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哦,那是他道侣,他道侣怀里还藏着一只蜃兽……这,呃,我们还是别告诉霁霄了。”   不同于对霁霄的恐惧、又不得不讨好,孟雪里投食喂养了它们三年,经常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三条大蛟觉得孟雪里更亲近,像它们看着长大的小孩。况且,当初若不是霁霄道侣讨要锦鲤,摆什么风水阵,说不定“初空无涯”已将它们一剑斩断,哪还有化龙的盼头。所以孟雪里想藏蜃兽,就藏一会儿吧。   二蛟放低声音:“有血腥气,霁霄好像受伤了。”   大蛟用尾巴甩了甩二蛟:“老二,跟我去看看情况。”   二蛟奸猾一笑:“嘿嘿,你是想趁霁霄受伤,看咱们能不能吃了他,对吧?如果把霁霄一口吞下,说不定就直接化龙了……”   恰在此时,泥沙中“初空无涯”微微一震,水波层层漾开。   大蛟急道:“我不是,我没有!”   霁霄第一次说要合籍,在电闪雷鸣的剑冢,孟雪里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这次说要做名副其实的道侣,是在长春峰的海底,说完便咳血昏迷,孟雪里以为霁霄快要死了。   他满脸是泪,悲喜交加,抱着昏迷不醒的道侣,向上浮游。   随即,孟雪里看见令人震惊无语的一幕,广阔海域中,三条金光熠熠的大蛟,摆动庞大蛟身,向他游来。   原来这就是霁霄带回来的“锦鲤”。   霁霄到底养了多少“别的妖”。 第89章 天心月圆   大蛟:“二蛟, 这次该你献妖丹了!”三蛟哈哈大笑。   二蛟可不像三蛟好骗, 它凝神细观霁霄片刻, 理直气壮道:“不能献!他周身真元暴|动,此乃满溢之兆,他是吸收了太多力量还没炼化, 献丹不是救他是害他!反正他有道侣,等他道侣为他梳理经脉,安抚体内真元, 再好生修养一段时间, 自然修为大进!”   大蛟:“唔……好像还真是。算了,咱们先把他两人, 不,两人一兽送出去。”孟雪里怀中还藏着蜃兽。   阵阵蛟吟在海底回荡, 大蛟俯身,托起孟雪里和霁霄, 向水面浮游。   其余两蛟围绕在它身旁,三条蛟鳞片闪烁灿金光芒,将黑暗海水照亮。   孟雪里想, 它们的妖身真美, 粗壮有力,威风凛凛,不像我现在细胳膊细腿。霁霄做肖停云时,竟还夸我好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低头看看怀中陷入昏迷、前襟浸血的道侣, 探了探对方的脉,再顾不上拈酸吃醋,满心满眼又只剩霁霄了。   虞绮疏本来正在池边与三条蛟聊天,蛟们莫名没了音讯,他凑近一看,见水面涟漪起伏,漩涡初显,隐约觉得不对劲:   “初兄……不会又要带我飞了吧”   “啪嗒”一声,一只修长白嫩、湿淋淋的手探出漩涡,扒在池塘边。   虞绮疏吓得猛然跳开:“啊啊啊啊——”   孟雪里抱着霁霄,从池塘中一跃而出:“小虞别怕。”   虞绮疏看清来人,惊悚变惊喜:“孟哥,你回来了!”   “说来话长,日后再讲。”话音未落,孟雪里人影已在数十丈外。   虞绮疏追了两步,被池塘里大蛟叫住:“人家道侣的事,你去掺合什么?”   “可是,剑尊好像受伤了……”虞绮疏忧心忡忡。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孟雪里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只对他说了十二个字。   二蛟:“那不叫受伤,傻小子!”   三蛟委屈地抹眼泪:“霁霄还是没有亲眼看到我的付出啊……”   虞绮疏:“我还是去看看吧!”   孟雪里将霁霄抱进“肖停云”的房间,关门前摸出怀中蜃兽,顺手一抛,一道抛物线划过院墙。   “小虞替我照顾它——”   正好赶来的虞绮疏见状,赶忙提气纵身,伸出双手。蜃兽稳稳砸进虞绮疏怀里,与后者大眼瞪小眼。   虞绮疏欲哭无泪:“你又是什么东西啊!”   蜃兽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歪着头,表情比他更茫然无辜:“嗷?”   霁霄“仙逝”前独居静室,和道侣一年难见一面;肖停云住在孟雪里隔壁,两个人只隔一堵院墙,晚上坐在各自房顶,能望见对方月光下的影子,能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论道。   孟雪里也想抱人回自己床榻上,但那样好像在趁人之危占便宜。   他躺在霁霄身边,收敛思绪,凝神静气,与其额头相抵,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试图进入对方识海,为其梳理体内狂暴真元。   这种做法暗含危险,换了别人,会被霁霄强大的神魂反噬,轻则识海震荡,重则失去神智。所幸秘境坍塌前,两人有过神魂交流的经历,霁霄没有排斥他。   孟雪里很小心,他那一丝神识,如风中蛛丝,轻颤颤试探着。方才叩开对方识海边界,瞬间被一道汹涌磅礴的力量吞没,好像暴风雨要绞碎木船。   他“闷哼”一声,做好吃痛的准备,那道恐怖力量却骤然松懈,温柔地包裹着他。   霁霄即使昏迷,也在下意识收敛威压,怕伤到自己。孟雪里意识到这一点,心神大定,徐徐探入更多神识。   若将经脉比作河道,真元比作水流,霁霄体内数道力量对冲,好似江河汹涌涨潮,激荡不休。   孟雪里神识如轻柔春风,先探入细窄的河道,将逆流的河水抚成顺流,再抽身没入下一条,这般逐一梳理,牵引千百条河流汇入大海。   霁霄的气息逐渐趋于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孟雪里精神高度集中,抵达霁霄识海深处时,已略感力气不济。人族修行,锤炼神识强度是必须,但他才做人短短三年。他过去做妖,更依靠血脉天赋、体魄强劲。   霁霄的识海,是一片落雪的大海。碧波荡漾,薄雪落海即融。   孟雪里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梦境,好奇地四处打量。   一阵风起,纷纷扬扬的雪片被卷起,化作一道人影浮现海边。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了霁霄的神魂   ——不是徒弟“肖停云”的模样,是寒门城一见难忘、界外之地救他性命的剑尊。   “神魂可以在识海中显形,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不待他松一口气,试图退走,对方一道神识如潺潺涓流,有来有往地进入他识海。   霁霄比他熟练得多,两人神魂交融,孟雪里的神识被彻底牵引,神魂也显原形。   那是一只小灵貂,在霁霄识海中,纵身一跳,轻盈跃上剑尊肩膀,活波地磨蹭他脖颈。   霁霄将灵貂抱在怀里,手中拈来名作“厌雨”的木梳。梳齿细密,从脖颈一路梳到腰背,力道刚刚好。   小灵貂舒服的喟叹,翻身露出柔软肚皮。   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与此同时,孟雪里忍不住呻吟,识海深处被对方探索侵入,这种微妙感觉直接冲击神魂,温柔而汹涌,一浪又一浪,令他筋骨尽软,招架不得。   不知过去多久,他好像回到秘境山洞里、水潭边,又好像回到做妖时,亲密地依偎在霁霄怀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深夜,孟雪里悠悠转醒。看见照进花窗的银色月光,映在白墙的婆娑树影,看见霁霄近在咫尺的沉静眉眼,不由心神荡漾。   他仰起脖颈,对霁霄闭合的双眼轻轻吹气。   长春峰中,天心月圆,银辉普照草木,春风吹开桃花。   长春峰之外,风起云涌,夏夜暴雨将至。 第90章 原来是你   霁霄真人仙逝后, 第一次瀚海大比, 竟然以秘境崩塌告终。   参赛各派乘飞行法器回到宗门, 依然惊魂未定。这件事震惊修行界,焉能不起风雨?   只有除寒山之外,几大门派的掌门人、位高权重的长老, 早先听到明月湖的风声,便猜测这次秘境崩塌,与归清真人有关, 但不愿明说。总归灾难发生前, 参赛弟子都离开了,无人因此丧命, 谁还愿意质问圣人?   此前不久,寒山静思谷之变, 似乎就是不详的预警。   寒山修为最高的泰珩真人、以及他一众徒子徒孙脱离宗门,回到淮水周家, 斥责寒山掌门、峰主包庇妖孽,孟雪里便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妖。   他们很快宣布,是孟雪里不服缉拿, 妖力爆发, 才使得秘境崩塌。如果此妖活着,一定要令其显出原形。   但孟雪里直到秘境爆炸,也没有出来。被他帮助过的参赛弟子,密切关注着寒山剑派的动向,始终没有听到孟长老、肖道友平安返回寒山的消息。   孟雪里因为秘境大比轰动修行界, 而后失去音讯,身世成谜,生死成谜。   秘境为什么会崩塌?孟雪里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一夜之间,无数问题涌现,一些质疑师门、质疑阴谋的年轻弟子,被师长关了禁闭,对外只说是闭关。   比起寒山剑派两派分裂,元气大伤,如今的明月湖,有归清圣人幕后坐镇,有云虚子掌门处理要务,有突破小乘境的少年天才,愈显出如日中天、统领修行界的声势。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   寒山剑派的云船返航,船上气氛沉重。   昔日去时,众弟子意气风发,高声谈笑,誓要于瀚海扬名立万;返程时,门派分裂,掌门受伤,孟长老失踪。唯一的好事,只有掌门大弟子崔景突破了。   门派如困兽,群敌环伺。弟子们憋着一口气,反而更加团结,斗志更高。   秘境崩塌的消息传到寒门城,“亨通聚源”的老掌柜忧心忡忡:“孟长老失踪,那剑尊私库……”   钱誉之气定神闲:“是失踪,没人能证明他死了。剑尊私库,依然是他的。”   “寒门城背靠寒山,如果寒山出事,咱们总店的生意也会受牵累……”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不以为然:“寒山是刮骨疗毒,明月湖是厝火积薪,到底是好是坏,日后自见分晓。”   ……   长春峰静水深流,春风如旧。   孟雪里借一窗月色,细细端详霁霄眉眼。他对着霁霄眼皮吹气,见对方没有反应,似乎熟睡了,便大着胆子、轻轻舔舐霁霄下颌。   做人之后,他还没有做过这个动作,重温做貂时的亲密,心中尽是满足,却听身边人呼吸微乱。   霁霄不知何时睁开眼,双眸清朗,定定看着他,哪有半点睡意。   孟雪里被抓个现行,尴尬地匆匆退开,坐在床榻边,不知道该不该道歉。   两人四目相对,霁霄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孟雪里:“怕你不是真的,还是我做梦。”所以舔舔确认一下。   暖风醉人,良辰美景。孟雪里满肚子歪心思一闪即逝,他更关心霁霄的伤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之前伤到哪里了?”   霁霄摆手:“没事。”   孟雪里摇头:“你总说没事,什么都不告诉我。”   霁霄坐起身,半倚着墙,笑了笑:“你想知道什么。”   孟雪里想问,知不知道是谁下手杀他,有没有线索,又怕道侣不愿回忆“死亡”,就像自己不愿回忆背叛,便先问霁霄重生之后的事。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霁霄若不在了,他愿舍命为霁霄报仇,霁霄还在,他想尊重霁霄的意愿。   霁霄便从夺舍重生讲起,讲到再上寒山,藏书楼深夜相逢。藏书楼往后,不必再讲,是孟雪里与他共同经历过。   孟雪里静静听着,淡淡喜悦流淌心中,忽然他想到什么,面色微变:   “你吸收秘境力量,归清会不会知道你没死?”   霁霄:“归清炼化秘境不成,遭受反噬。他得抓紧时间疗伤,还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受伤,伤愈之前,他顾不上我。”   孟雪里:“他比你伤得重?”   霁霄:“那是我开启的空间碎片,有我神识烙印在先,他想炼化,如同与我争夺一柄剑。我持剑柄,他持剑刃,两人拉扯,谁更容易受伤?”   孟雪里恍然大悟:“你早想到了?你去秘境,就是为了吸收秘境力量,等这个机会重伤他?”   霁霄说:“有一半吧。”   “另一半呢?”   霁霄笑了笑:“为了你。”   孟雪里一怔,耳垂蓦然通红,他小声说:“我也是。”   霁霄却微微叹气,声音温和道:“多希望你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报恩。”   孟雪里急切道:“你救我之前,我们就见过,只是你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霁霄时,寒门城落了一场小雪。   枯枝积雪,群鸦纷飞,梅花飘零。   城中河还未结冰,孟雪里化身石桥下艄公,撑着一支长蒿,迎来送往,载人运货。   但他此时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说得太直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还不是雪山大王,你还没有成圣……我在寒门城撑船,远远见过你一面。”   霁霄从桥上走过,他抬眼一望,隔着纷飞薄雪,零落残梅,看见霁霄冰雪似的面容。   以为自己过去数百年修行,就为了这一眼。   霁霄喃喃道:“原来是你。”   原来那只桥下渡人的妖,就是孟雪里。   孟雪里惊道:“你记得?”   霁霄点点头:“我从没见过撑船渡人的妖,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眼。原是前缘早定,‘界外之地’一场风雪,又把你吹回我身边了。”   他语气淡淡,孟雪里听来却觉得打翻蜜罐,蜜糖要从心底溢出来——他与霁霄的缘分,比蜃兽、三条蛟深多了。   他喜滋滋地说:“我们就该做道侣。”   霁霄打趣道:“还该做师徒。”   孟雪里乐不过片刻,脸色瞬间涨红:“不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霁霄的……”   他说不下去了。   霁霄更好奇:“什么?”   “我本以为你是,霁霄的儿子。”还想着要好好对你,做个好后爹。   霁霄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两人之间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孟雪里见他表情不对,立刻拉开被子蒙头。   看他都干了什么荒唐事,把霁霄当儿子、当徒弟,搞“拥霁党”让霁霄写文章,在霁霄面前夸耀霁霄……桩桩件件都令他窒息。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孟雪里。   他开始逃避、推卸责任:也怪霁霄没有早点告诉我,所以这应该算霁霄的错吧?   我是很丢人,可是霁霄不丢人吗?小虞不丢人吗?要丢人大家一起丢,谁也别嫌弃谁。   被子里鼓起一团,霁霄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鼓包”:   “出来吧,我不怪你。”   被窝深处,传来孟雪里闷闷的声音:“别看我!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诚实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孟雪里:“……”   他猛然掀开被子,两步跑到窗边,纵身一跃,一溜烟没了踪影。   霁霄对着空荡荡、犹带余温的床榻,被迫开始了与道侣分居的生活。   又一次,剑尊隐约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当。 第91章 照旧便好   良夜将尽, 黎明时分, 孟雪里跳窗奔出, 正要跑回隔壁自己房间,乍见面前一道人影直愣愣杵着,吓了他一跳。   未明天色下, 只见蜃兽悠悠然吐气,而虞绮疏怀抱蜃兽,表情沉迷, 如吸烟叶。   孟雪里惊道:“小虞, 你站这儿干嘛?”   虞绮疏没有应声,脸上挂着痴痴的笑。   他接过蜃兽时, 还没搞清这是什么东西,眼前突然涌出一片云雾。他想伸手拂开, 却好像在拉扯柔软的云朵,越扯越蓬松, 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   云雾幻化,海市蜃楼渐显,一时是熙攘闹市, 人声鼎沸;一时是百花遍野, 美不胜收,虞绮疏边走边看,阅遍美景,忘记今夕何夕。   孟雪里心道糟糕,一记手刀砍下去。虞绮疏“哎呦”一声吃痛, 眼前蜃景烟消云散,长春峰还是从前的长春峰,檐上月影浅淡,天光微亮,而自己仍站在原地,保持着双手环抱蜃兽的姿势,竟不知不觉地站过通宵。   “我怎么了?”   孟雪里:“你是陷入蜃景了。怪我,我忘了和你说清楚,蜃兽吐息化幻景。”   虞绮疏大脑恢复运转,见孟雪里双颊绯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再望一眼院内灯火,以为自己打扰、或者撞破了剑尊道侣的好事,一时间更觉尴尬,呆若木鸡。   孟雪里拎起蜃兽后颈:“你要多练调息之法,吐纳之道,自如地控制蜃景,不然会很麻烦的。”   蜃兽茫然:“嗷?”   孟雪里无奈:“一点也不会吗?”   蜃兽盘成一团,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嗷。”   霁霄重活一世,已不是原来的霁霄。他见孟雪里跳窗,坐在床边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于是推门而出。   院门外,孟雪里正拎着蜃兽,表情为难:“我不懂蜃兽一族修炼之法……”   妖族种类太多,地上爬的和水里游的不一样,吃肉的和吃素的不一样,草木成妖和动物不一样,比人族的剑修、法修、医修、佛修等等分类更复杂、差别更大,修行之法多为自己摸索感悟,但很明显这只蜃兽不擅长感悟。   孟雪里可以指点论法堂弟子,秘境参赛弟子,却对蜃兽无计可施。   霁霄见状,主动为道侣排忧解难:“我来教它。”   孟雪里一怔,转头看了霁霄片刻,目光复杂,才将蜃兽抱给小虞:“喏,给你肖师兄送过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说罢他转身便走。   昔有大蛇妖水漫金山寺,今有孟雪里醋淹长春峰。   霁霄拎着蜃兽,神色微茫。这又是怎么了?为什么又跑了?是不是生气了?   他无奈又好笑地想,孟雪里岁数不小,却仍是孩童脾气,说走就走,看来自己还得等。   幸好未来年岁漫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蜃兽茫然无知,虞绮疏瑟瑟发抖:“咳,师兄、师丈、霁霄真人?我以后……”   霁霄看出他为难,笑了笑:“一切照旧便好。”   虞绮疏已经做过许久心理建设,面对传说中的剑尊依然心潮澎湃:“好好,我记住了!”   霁霄说要照旧,还真的照旧,顺口招呼虞绮疏:“我要去看看见微,一起吗?跟我说说最近的事。”   孟雪里被霁霄带领,从秘境中传送阵直接抵达长春峰,尚不知寒山变故。霁霄因为神识附着“初空无涯”,虽不曾亲眼见证静思谷之变,也大抵能猜到寒山如今境况。   虞绮疏赶忙跟上:“好!”   与霁霄一路,去看望寒山掌门。真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日常生活。   虞绮疏摩拳擦掌:“咱们怎么去?”是不是要召出“初空无涯”,御剑乘风,风雷惊变,让整个三界都将知道,霁霄剑尊回来了?   他表情太兴奋,霁霄略感莫名其妙:“当然是走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   虞绮疏:“……”   ……   天湖位于南海之上的天空,常年云雾缭绕,水波缠绵。有歌舞、有曲乐、有美人湖畔荡秋千。   今日安静许多,天湖大境之主方从瀚海归来,新得一只鸟,无心赏乐,只顾在屋里看鸟。   黄昏时,侍女进殿问晚膳,见境主立在笼前,身形颀长,投下一道斜斜阴影。   金笼旁,一条金锁链蜿蜒地面。   境主转过身,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也有胆子多问两句:“您有了笼子,怎么还要锁链?”   胡肆笑笑:“你不懂,鸟困金笼,时间长了,鸟儿就心情不好,毛色会黯淡无光,变得不漂亮。所以要拴链子放风、还要喂食。”   侍女凑近一看:“好像真有点掉毛……”   胡肆说:“会好的。”   “这鸟叫什么,镜主起个名字吧!”   胡肆起名,惯来是‘春水’‘秋光’‘新月’‘晚晴’,透着风花雪月的浮艳之气。   这次不一样,他随口唤道:“小圆。”   侍女讷讷道:“小圆?它也不圆啊。”   胡肆淡淡一笑:“会圆的。”   侍女深感茫然,什么叫……会圆的?   一只鸟变圆了,还飞得动吗?   她问道:“晚膳都备齐了,境主要用吗?”   胡肆:“做了什么?”   侍女仔细道:“按境主吩咐,做一次全宴,味道要好,摆盘不必精细。厨房便做了蜜汁烤肉,碳火烧肉,红油涮肉、金丝酱肉四样荤菜,还有六道凉菜、十二样小吃,甜咸各六样,饭后有四盘蜜饯干果、四盘时令水果。”   胡肆点点头:“呈上来吧。”   他两百多年前便辟谷了,但凡进食,必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顿饭却不是给他吃。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天湖大境之主懂得享乐,拥有人间最好的歌舞曲乐班子,最好的膳房和厨子们。   不多时,一众貌美侍女鱼贯入殿,手捧黑漆金花托盘,各种珍馐美食摆满长案。   胡肆摆摆手:“都下去罢。”   笼中孔雀奋力挥舞翅膀,似要将青天捅破。   胡肆打开笼门。   雀先明方才飞出笼,顿觉浑身桎梏解除。   色彩斑斓的孔雀落地,因筋骨疲惫没有站稳,跌在地上,化作一位艳丽青年匍匐地面,目光如利刃,恨恨地射向他。 第92章 要杀要剐   雀先明见到胡肆, 便知这是始作俑者, 近日磋磨全都拜其所赐。   他回头看见金色鸟笼, 满腔怒火燃烧,几乎将浑身血液煮沸。当即一跃而起,却被脚踝金链困锁, 踉跄跌坐在地。   锁链不止限制他活动,还锁住他全身妖力,雀先明破口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病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胡肆笑问:“你知道我是谁?”   雀先明厉声道:“你是霁霄的师兄, 天湖大境之主, 对不对?!”   人族中,能有如此神通, 当今人间只有二圣。传说中境主年轻俊美,喜好奢靡, 想来也该是了。   雀先明被胡肆困在笼中,并非因为妖族比人类修士弱, 若是雪山大王、灵山大王之类擅长战斗的大妖王在此,当可打碎空间,破笼而出, 但雀先明的血脉天赋在于变化、伪装之术, 论妖力高低只能算二流大妖,教训小妖、大乘以下人族修士轻轻松松,一旦遇到胡肆、归清真人这般的圣人境强者,只好大骂“人为刀俎,我为孔雀肉”!   胡肆点头:“不错。”   雀先明:“你什么意思?我跟你无冤无仇!何时得罪了你?!”   然后便是他多年游荡人间学来的, 老子干你大爷、日你娘等等污言秽语、粗鄙咒骂,实在不堪入耳。   胡肆垂眸注视着他,神色平静,无悲无喜,好像听不到骂声。   “无冤无仇吗?”他似在反问,又似自言自语。   雀先明对上胡肆目光,心口蓦然一沉,涌出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由收声。   这种细微感觉一闪即逝,雀先明没有深究,只想道,呸,白瞎一副好皮相,这人坏透了!此人与霁霄师出同门,一个师父教出来,说不定,霁霄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更会装相罢了。人都死了,还骗得孟雪里爱他爱得昏了头,为他弃置大业!   胡肆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好受吗?”   雀先明气极反笑:“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胡肆但笑不语,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吃饭吗?”   雀先明气恼之余,深感荒唐、莫名其妙:“你真的有病!”   胡肆坐在桌案前饮酒:“虽然才一天一夜,但你身在笼中,已度过十日。你不累吗?不想吃东西?”   十天对于人族修行者,不过一次闭关的开始,一个打坐便过去了。雀先明却是贪玩好动的性子,让他娴静耐心,真比杀他还难受。   胡肆拿起玉箸,开始吃饭。   雀先明本来不想吃,愤恨地盯着胡肆。可是满桌珍馐色泽鲜亮,那烤肉诱人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比他用妖火烤的还香。   他想,等我吃饱了,有点力气,就跟此人拼了。就算这次栽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雀先明拖着金链子,坐在长案边狼吞虎咽,愤怒化为食欲。   胡肆:“慢点吃,小心噎住。”   “咳咳咳咳!”雀先明想骂他,反而被呛到,连连咳嗽,脸色涨红。   胡肆笑笑:“你急着作甚,要去万妖大会?”   雀先明微惊:“你竟知道万妖大会?”   若不是灵山大王要在风月城举行万妖大会,雀先明也不会得了消息,就冒险进秘境找孟雪里,顺手救了蜃兽,又与人族参赛弟子同行,而后牵连出后续一大段波折。   雪山大王拒绝了他关于“雄图霸业”的构想,他负气高飞,想回妖界溜进万妖大会,就算伤不了灵山大王,也要设法给他添点乱子,一吐恶气。   但胡肆为什么关注妖界盛会?   这让他不得不多想,莫非对方困他,是对妖界有所图谋?   胡肆说:“我可以送你去。”   雀先明根本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胡肆也不辩解,自顾自饮酒。   第二日,天湖大境所有人,便发现境主养的孔雀,原来不是普通的鸟,竟是一只妖。   此妖离了金笼子,被锁链困在笼边,每天享用着天湖最好的食物,食量越来越大,养得一身羽毛色彩绚烂。但它端碗吃饭、摔碗骂娘。   白日里胡肆或在静室修行,或在书房看书,或在炼丹炼器,只有一众美人、侍女前来观赏孔雀。   孔雀趁此逞威风,隔空喊话大骂胡肆:   “我是妖,我活得长,你这样锁着我有什么用?看你耗得死我,还是我耗得死你?!等你死了,我还是出得去!”   秋光不忿道:“你这妖物,胡言乱语什么,境主不会死,他会成为此界飞升第一人!”   雀先明大笑:“哈,你还要飞升?好啊,到时候别人飞升脚踏仙剑,你飞升提着鸟笼子,就是菜市口天桥下老大爷!”   春水微恼:“就算是老大爷,也比你这妖物强,你连个人形都化不出!”   雀先明:“谁说我不行!老子化形几百年了!”   “那你化一个来看看呀。”   雀先明恨恨道:“我,你解开这见鬼的链子,我立刻就化!”   那胡肆好生可恶,这金链上刻有禁咒,黄昏之后,照见了月光才解除。   他每日白天是孔雀妖身,晚上才能化成人形。等到那时,寝殿里又只有胡肆一个人,谁能替他作证。   众美人显然不信。   “哈哈,你就是不会,还吹牛!”   “我没有吹牛!”   美人们性情各异,有人喜欢和孔雀斗嘴耍贫,有人听不得骂声,找胡肆告状:   “境主,你看那妖物!它来之前,咱们这里天天歌舞乐声,他来之后,只能听他骂人了,他还骂的那么粗鄙难听!”   胡肆:“再忍忍吧。”等到万妖大会,便清净了。   有人道:“有什么法子,能堵住他的嘴?”   另一人反驳:“不行,孔雀多漂亮,如果强行施咒禁言,鸟儿会心情不好!境主说过,鸟儿不开心,毛色就黯淡无光,还会掉毛!”   胡肆气定神闲地笑笑:“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不再骂人。”   ……   霁霄与虞绮疏路过小池塘,初升朝阳下,池水波光粼粼,三条锦鲤争相摆尾,溅起一阵阵水花。   大蛟:“快,快为我们美言几句!”   三蛟:“我的妖丹!”   虞绮疏脚步一顿,急忙对霁霄解释原委:“那天晚上情势危机,三蛟为了救我,将妖丹借给我……”   霁霄听罢,目光掠过池中锦鲤,淡淡一笑:“我从前游历三界,曾得一部北冥山旧典,是教人族修士蕴养妖丹的法门。你运功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将妖丹还给那只蛟,可省它一年修行,你可愿意帮它?”   虞绮疏实诚地说:“它救我性命,我当然愿意!”   大蛟悔恨:“天下还有这种好事?怎么便宜了三蛟那个傻子!”   二蛟:“不对啊!那它岂不是比我们先化龙?!” 第93章 成功成仁   三蛟小声嘟囔:“只省一年, 这有什么用呢?要想化龙, 我至少还需三百年……”   霁霄传给他们吐纳天地灵气的修行之法, 使他们体内妖力更精纯,不必再食人、食妖增进修为。三条海蛟有“化龙”这个盼头,才心甘情愿地待在长春峰池底畅游。根据霁霄估算, 化龙大约还得三百年。一百年对凡人已是一生,对大妖不过弹指一挥间。   大蛟恨铁不成钢:“你傻呀?七七四十九天,可抵一年, 你对他说说好话, 如果他愿意帮你蕴养十年,岂不是抵你七十年?!”   二蛟:“就是, 凑合凑合不就一百年了,你得祈祷那小子长命百岁, 千万别早死!”   三蛟琢磨了一会儿:“有道理啊,嘿嘿!”   大蛟怎能让三蛟专美于前?只见锦鲤对虞绮疏吐泡泡:“我修为比三蛟高, 你下次来借我的妖丹吧。”   二蛟也不甘落后:“我的也好,有需要尽管借,都是自家兄弟, 别客气。”   反倒令虞绮疏颇不好意思地挠头:“不不, 不用了吧……”   他想,我是人,你们是蛟,比我年长数百岁,怎么就成兄弟了?   霁霄淡淡一笑:“我们该走了。”   虞绮疏赶忙跟上。   说是要走近路, 的确是山林间的小道。初夏的寒山,山腰间虫声、鸟声繁密如雨,他们一路走到主峰,才被巡守弟子发现。   虞绮疏现在是寒山名人了,比数月不曾露面的肖停云更出名。   巡守弟子远远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来拜访掌门真人吗?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虞绮疏侧身避开,向他们还礼:“不敢当,是虞师弟。有劳师兄。”   不多时,通传的弟子回来了:“虞师兄,掌门请你偏殿叙话。”   等两人走远,巡守弟子感叹道:“虞师兄还是这么谦虚啊!”   另一人道:“他身边那位,是哪位师弟,我看着还挺眼熟……”   去瀚海秘境的适龄弟子是少数,虞绮疏在寒山大多数弟子心中,都留下了谦虚有礼的印象。   他在演剑坪连胜,别人夸他剑法卓绝,他想起自己被孟雪里、肖停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便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还差得远。   他在静思谷一战中立下大功,得到掌门、各峰主青睐重视,也说不是我的功劳,都是剑做的。众弟子当然不信,一柄剑还真能操控人吗。   虞绮疏的谦虚很真诚,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不是故作姿态的虚伪,因此不招人讨厌,反倒人缘不错,没人觉得他出了风头而嫉妒他。   此时他走在霁霄身边,心情激动而忐忑,霁霄比他自在得多。   临近偏殿,侍候掌门真人的道童出来迎接:“两位师兄请进。”   虞绮疏走在霁霄身后几步,顺手关上殿门。   掌门伤势未愈,面露倦色:“咳咳,绮疏来了啊。”   他独坐沏茶,皱纹深深,好像老了二十岁。   殿中点着安神香,只剩三个人。   霁霄上前两步,负手而立,淡淡道:“见微,近来可好?”   寒山掌门道号见微,只有比他辈分高,或与他同辈的修士这般称呼。   掌门一怔:“你……停云?”他骤然抬眼,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霁霄,表情由惊疑渐渐变为震惊,“不,你……”   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出口,似乎怕被上天听到。   虞绮疏低声道:“不是停云。静思谷之变,我没有控制初空无涯。”未尽之意,已然足够。   掌门猛然起身:“我们五人的俗家名讳叫什么?”   霁霄无奈:“你叫张仕,紫烟峰主袁紫叶,重璧峰主李白书,岳阙峰主刘光明,流岚峰主赵大泽。你的道号是泰珩真人取的,袁紫叶的道号是她师父一笑真人取的,她师父俗家名讳叫韩春光,至于李白书,他……”   掌门:“可以了可以了!真,真的是你!”   虞绮疏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退后两步,垂首侍立一旁,将空间留给他们。   霁霄:“你不能轻易信人,我还可以催使一道剑气。”   掌门真人连称:“不必了!”   他激动难抑,强忍泪水。霁霄拍拍他肩膀。   掌门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近日苦闷一吐而出。   霁霄示意他坐下:“寒山以外如何?”   掌门微叹:“外面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两人对坐,谈起正事。   霁霄真人想用蜃兽镇守秘境,或者守护寒山,可以。能收服大妖做灵兽,证明人族修士的本领高强,彰显了人族之威。   霁霄真人为了人妖两族和平,光明正大地与妖族联姻,未来联合抵抗魔族,也可以。这是权宜之计,霁霄为人界太平,牺牲个人婚娶。   但霁霄竟与一只隐藏身份、伪装成人的妖合籍。在有心人刻意引导下,这未免让人嗅到莫名的阴谋气息。好像“人间无敌”的霁霄打算背着人族做点什么。   如果霁霄还活着,大可说明缘由,以他生前威信,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信服。可惜霁霄一去,死人无法开口,只能任人揣测。   掌门:“泰珩妖言惑众,明月湖图谋甚深!”   霁霄:“问题不大。”   掌门转念一想,确实,寒山不缺镇山大能,有霁霄在;寒山不缺优秀后辈,有崔景,虞绮疏这样的年轻弟子正在成长,何必太过忧虑?   寒山缺的只是时间。这段稳定的时间越长,对寒山越有利。   掌门忽然看向虞绮疏:“此子可堪大用啊!”   虞绮疏一愣,吓得差点跳起来:“不敢当!”   霁霄笑笑。   掌门见他微笑,觉得霁霄变了。转世重修一次,变得更有人气儿了,不再像供桌上的金漆神像。   或者是什么人、什么事改变了他。   这场谈话耗时颇长,两人临行前,已是日暮。   掌门郑重道:“我有个问题,近来苦恼万分,还请解惑。”   霁霄似乎知他为难,请后辈虞绮疏先离开:“但说无妨。”   “当年寒山人才济济,你为什么扶我做掌门?”   自静思谷事变后,见微被周易、泰珩长老质问,近来总在思考这个问题。   尽管各峰主劝慰他:“不是你的错。”   见微依然想不开,他甚至想,如果霁霄还活着,一定要问霁霄一句,到底为什么。   “何出此言?”   “掌门之位传到我手里,我没能将寒山发扬光大,反倒害它四分五裂,是我无能,对不起寒山。”   霁霄听罢,没有委婉安慰,也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道:“做寒山掌门,不必机敏善谋,不必修为深厚,一颗赤子之心、万事以宗门大局为重,足矣。见微,换旁人来做掌门,远不如你!”   见微真人久久怔然,泪湿眼眶。   ……   孟雪里吃蜃兽的醋,与霁霄置气,索性换了一身行头,穿上他在秘境中得来的,隐匿身形的黑斗篷,下山去寻钱誉之。   为了证明自己平安无事,剑尊私库仍有主人。现在不能说是“遗产”了,应该是财产。   寒门城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往来络绎。   街上许多散修都身穿黑斗篷,孟雪里的装扮混入人群便看不见了。   孟雪里走近“亨通聚源”,请伙计带他见钱真人,还准备自证身份,谁知立刻被大掌柜引上楼。   原来前阵子,青黛等人来“亨通聚源”筹备散修盟事宜,生意太大没有谈完,约好今日再谈最后一次。   大掌柜见他散修打扮,又报出钱真人的名号,还以为他是青黛的人。   钱誉之正在案前看账本:“青姑娘,你来早了。”   孟雪里取下斗篷兜帽:“钱真人,最近生意可好?”   钱誉之见到他微微一怔,却不惊讶,起身相迎:“孟长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孟雪里笑笑:“我在秘境习惯了改装,这身像散修,也不至于像姑娘吧。”   钱誉之为他倒茶赔礼:“幸好你穿着黑斗篷,寒门城人多眼杂,最近情况复杂……”   两人许久不见,先谈过太上长老一派叛山、明月湖秘境中阴谋,互通消息后,孟雪里心情略感沉重。却不至于绝望,霁霄还在,自己还能修行,他就有无限希望。   他没有提霁霄重生之事,如果霁霄愿意,自然会来见钱誉之。   钱誉之摇摇折扇:“我的意见是,你暂时不要露面,等一个合适时机。哦,对了,现在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你听见也别在意。”   孟雪里好奇道:“传我什么?我就当乐子听,但说无妨。”   钱誉之见他还真想看,差人呈上数册市井话本。   大掌柜呈上话本,对他低语禀报几句。   钱誉之一敲折扇:“孟长老,我今日还约了人谈生意,恐怕要失陪片刻。”   孟雪里接过话本:“不必客气,钱真人先忙吧。”   钱誉之匆匆离开。孟雪里并不知道,秘境中被他报假名字忽悠的散修们,此时正在隔壁。   他饶有兴味地翻开一卷话本,渐渐笑不出来了。   诸如《长春记》、《雪里传》之流,当真香艳浮夸,将他与霁霄写得像妖妃与暴君一般。   孟雪里越看越羞愤,数本读完面红耳赤。他想,分明是胡说,这里面写的“孟雪里”夜夜笙歌,得霁霄独宠,比我过得好多了。   一念及此,满脑子都是霁霄怀抱蜃兽的模样。   人与妖授受不亲,霁霄怎么能抱一只外妖呢?我为什么要避开霁霄,将道侣拱手送人?   孟雪里将话本揣进怀里,决定采取行动。   等钱誉之回来,只见孟雪里神情坚定:“钱真人,我要添置一件新衣!”   钱誉之谈完生意,满面春风,大手一挥,又召来管事。不多时便有十余架木施,挂着各色各式的锦绣华服呈上来。   孟雪里露出为难表情。   钱誉之见惯客人各种表情,善解人意道:“别急,你想要什么样的?店里还有很多。”   心里却想,这些都是最新料子,最好的货,却远不如霁霄送给孟雪里的,只怕孟雪里被养高了眼界,现在根本看不上其他衣装。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买衣服。   孟雪里:“不必绣印符文,不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好看就可以。”   钱誉之松了口气:“这容易。”   “亨通聚源”店大业大,有自己的绣坊、布行,钱誉之陪孟雪里下楼去挑选。   孟雪里转过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就它了!”   钱誉之顺他手指看去,表情变得非常微妙:“孟长老,你确定?”   孟雪里壮士断腕般下定决心:“嗯!”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东市买新衣,西市买新靴,南市买腰带,北市买发簪。   等孟雪里回到长春峰,已是日暮时分,正看见虞绮疏对着池塘说话。不知他与那三条蛟说了什么,锦鲤们欢快地跳跃,溅起晶莹水花。   “小虞,来!”   “孟哥!你刚去哪儿啦?”   孟雪里和虞绮疏勾肩搭背:“小虞,孟哥知道你是孝顺徒弟,师父要办一件大事,委屈你先离峰两天,怎么样?”   虞绮疏茫然:“需要我帮忙吗?”   孟雪里笑笑:“傻孩子,这种事情没办法帮忙的!”   虞绮疏挠头:“那,那好吧。等等,我不在峰中,我住哪儿?”   “‘亨通聚源’那么大,总不会少你一张床吧?想想办法。”   虞绮疏觉得有道理,怀里抱着小鼠,兜里放着蜃兽,便去寻钱誉之了。如果可以,孟雪里真想让他把三条海蛟也带走。   虞绮疏离开之后,孟雪里又将那话本翻了许多遍,激动地等待夜幕降临。   当天深夜,霁霄正在案前写字,只听“笃笃笃”三声,窗户被敲响。   敲窗者的影子轮廓投照在纸窗上,随烛火跳跃忽明忽暗。   霁霄笑了笑。   敢在夜里敲霁霄的窗户,除了隔壁的孟雪里,还能有谁?却不知孟雪里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偏要偷偷摸摸地翻窗。   难道要讲究从哪里出去,就从哪里回来吗?   霁霄打开窗户,略有些惊讶。   孟雪里今夜不一样。   他薄唇微启,齿间轻叼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花瓣鲜嫩嫩地缀着晶莹晨露,正如他两颊飞霞,双眸泛起水光。   不必看打扮,这副面容便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冲击力。   清亮如银的月光下,真像趁夜迷惑读书人的精怪鬼魅。   霁霄站起身,伸出双手,打算将小道侣从窗外抱进来:“来。”   谁知孟雪里见霁霄意动,知道好事成了,喜不自胜,自己先提起真元,一个纵身跃进窗里,一头扎进道侣怀中。   “咳咳咳。”霁霄呼吸微窒,后退两步才站稳,掩嘴低咳。   孟雪里抬眼,当即吓得一个哆嗦,齿间桃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只见霁霄脸色霎白,唇边又溢出鲜血。   他帮霁霄擦拭嘴角,手忙脚乱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孟雪里探了探道侣的脉,“哎,你分明还没有痊愈,为什么不告诉我?”   霁霄摆手:“没事,再休养一阵便好。”   孟雪里羞愧地低头。   他不想做人了。做貂起码可以钻进雪堆,装作无事发生过。   孟雪里扶霁霄坐在床榻上,为他轻轻拍背顺气,这次记得控制力道了。   霁霄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找我什么事?”   孟雪里闷声道:“……就想来看看你。”   他看向桌案上的灯烛和纸笔,见纸上墨痕未干,正好转移话题:“你刚才在写什么?”   霁霄:“给你写《初入道》第二卷 ,《立道心》。”   孟雪里没话可说了。道侣为自己的修行日夜操心,自己却满脑子坏主意,还恩将仇报,把道侣撞得吐血。   霁霄仔细打量他,小道侣今夜用心装扮过,墨发半挽半放,柔顺地披在身后,面颊微微泛红,着实人比花艳。   然而他穿了一件……大红色金花斗篷!   红斗篷绣金线,绣的是什么?前面青龙、白虎,背后朱雀、玄武。   再细看发簪,原来是威风凛凛的二龙抢珠,烛光下灿灿发光。   从前孟雪里身穿雪青色锦衣,配一件银色披风,样式华贵,但配色清淡素雅。   今夜这般……威风是威风,却实在奇怪,非常奇怪。   霁霄忍着笑:“怎么换了新衣?”   孟雪里本来机敏,可是此时此刻,气氛正尴尬,他对面霁霄编不出瞎话。   他讷讷道:“话本里说我穿红色纱衣,口衔桃花。我就琢磨着,穿纱衣挺冷吧,还是穿斗篷算了,反正都是红的,肯定比纱衣好看。”   霁霄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刨根问底:“什么话本?给我看看。”   孟雪里从怀中摸出一卷簿册,递给他,指望霁霄看过,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霁霄略略翻几页,却是笑了。他笑意温和,像在包容胡闹的小孩:“以后少看这种东西。”   孟雪里小心地问:“你不生气?”   霁霄以为他指的是话本内容:“千古功过,后人评说,大可不必在意。”   孟雪里只好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可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做“名副其实”的道侣呢?   孟雪里愁啊。   霁霄:“等等。”   孟雪里眼神骤然明亮,好像盛满星光的湖水。   霁霄注视着他的眸子,温和道:“即使你不来,明天我也要去寻你,正好今夜你在这里,不如我们一起……”   孟雪里期待地仰头,甚至想踮脚尖。   霁霄:“看看道经吧。”   如冷水浇熄炭火,孟雪里眸中光芒熄灭,嘴角还停留在微笑的弧度,表情却僵硬了。   霁霄拉起孟雪里的手,将人牵至书案边:“你看,这是我为你写的《立道心》,喜欢吗?”   孟雪里呆呆道:“喜欢。我好喜欢。”   霁霄:“《初入道》你已经学完,再熟读这本,一定大有进益。”   灯火摇曳,暖光洒落一室。两人坐而论道,共度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敲窗冒头:你的小貂突然出现!   霁霄拎貂进窗:进来读书! 第94章 宴无好宴   “做大妖, 不必淬炼神魂;做修士, 神魂之力很重要。神魂强大, 则五感敏锐,控物精准。神识控物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御剑。”   孟雪里托腮看着霁霄。烛火下, 霁霄神色柔和,认真注视着他一个人,让他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霁霄正在深情温柔的、对他说情话和誓言。   孟雪里强迫自己收敛思绪, 理解“神识控物”。   霁霄问:“你的“光阴百代”呢?”   孟雪里答道:“在房间里,我没带在身上。”   他心想, 谁来诱惑自家道侣的时候,随身还带着一柄剑?那叫深夜行刺。   霁霄伸出一只手, 笑了笑:“来。”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这个“来”字, 让孟雪里心神荡漾。他站起身,正准备走过去。   忽然窗外起风了,树影摇晃, 只听一道破风之声, “光阴百代”凌空飞来,霁霄五指一收,稳稳握住剑柄。   孟雪里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霁霄将剑递给他:“这就是最基础的御剑,你集中精神, 来试试。”   孟雪里伸手去接,看见自己红斗篷上青龙、白虎的金色图样,悲愤地想,我穿成这般,道侣竟然还不受诱惑。剑有什么好玩,比我好玩吗?   他将“光阴百代”拍在桌案上:“天亮再试。”   霁霄稍感惊讶:“怎么了?”   孟雪里心一横,终于坐在霁霄怀中,面对面勾着霁霄的脖子。   两人呼吸交缠,孟雪里面红耳赤,霁霄纹丝不动,心想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小道侣好像生气了,小道侣为什么生气?   孟雪里:“你不懂我的心思!你还说你喜欢我,要和我做‘名副其实’的道侣,难道都是骗我?”   霁霄冤枉:“我如何敢骗你,‘论道’确是道侣之间做的事。”   孟雪里:“你白天教导蜃兽修炼,晚上和我论道,你什么意思?”   霁霄有些摸不着头脑:“白天去看望见微真人,与他议事,明日才教蜃兽吐息之法……这两件事,有干系吗?”   孟雪里:“蜃兽是妖,‘锦鲤’也是妖,你仗着自己修为高,欺负我看不出那锦鲤有问题!等它们以后化形了,住在长春峰,难道,你还要我为他们添置住处,跟他们好好相处?”   霁霄哭笑不得,孟雪里生气的角度太新奇,他不知如何解释:“锦鲤,送给你摆风水阵,收留蜃兽,在你出现之前。雪里,你已经做人了,怎么与小妖置气?”   孟雪里把脸埋在霁霄颈边磨蹭:“我知道不对,我忍不住。它们与我一样,被你救得性命,真的不会喜欢你吗?”   他没有等来霁霄回答,心里忐忑,正要追问,却听见霁霄略微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霁霄竟然在紧张。如果不是近在咫尺,他根本感受不到霁霄的变化。   孟雪里不明所以,讨好地磨蹭。霁霄闷哼一声,两手扶住他腰身,哑声道:“别动。”   孟雪里欣喜,凑在霁霄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霁霄无奈道:“别胡闹,你连最基础的神魂交流都受不住,如何双修呢?我如果失控,你会很难捱。教你淬炼神魂之法,便是期盼你……早点长大。”   孟雪里一怔,想起之前两次经历,恍然明白道侣所言非虚。他和霁霄,神魂差距太大。   他松开手,从霁霄怀里跳下来:“我会好好学!”   霁霄又说:“我对你的心意,独一无二。”   两人本来在烛火下窃窃私语,气氛亲昵,但孟雪里太高兴,大声道:   “我也是!”   震得窗外鸟雀惊飞。   他喊完,一口郁气吐出,神清气爽,恨不得立刻舞剑。   ……   虞绮疏下山时已是黄昏,他怀里抱着蜃兽,兜里揣着金钱鼠,拖家带口到了“亨通聚源”,天色刚刚擦黑。   钱誉之纳闷道:“这么晚,赶来送桃花?”   虞绮疏摇头:“我想借住两天,‘亨通聚源’名下的客栈还有空房吧。”   钱誉之兴致高涨:“呦,这是被孟长老扫地出门了?你做了什么惹师父生气的坏事?”   虞绮疏:“不是赶!师父有事要办。”其实他也可以住在寒山论法堂寝室,但一群小弟子难免会缠着他问,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住。   钱誉之心想,孟雪里才买过那件“青龙白虎”的红金斗篷,难道准备穿它找人决斗去?不是说好最近先不露面吗?   他对虞绮疏笑道:“好说,先付二十块下品灵石。”   虞绮疏一怔:“我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钱。”   他知道钱誉之素来爱财,但两人相识已久,静思谷之变还曾并肩退敌,也算共经风雨、过命的交情了,怎么突然谈钱算账?   他声音有些委屈:“你让我先赊着行不行,只是借住两天……我们,我们不算朋友?”   虞绮疏双手举起金钱鼠,捧在钱誉之面前:   “你看这只鼠,你还抱过它,你舍得让它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吗?”   金钱鼠茫然无辜地眨眨眼。   钱誉之顺手抱过金钱鼠,抚摸它光滑的皮毛:“它可以留下,不用花钱。”   虞绮疏喜笑颜开,却听钱誉之继续道:“鼠在这儿,我还能晚上抱它睡觉,这叫以身抵债。你小子留下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混账话?!”虞绮疏气得脸色涨红,对小鼠招手,“我们走!”   金钱鼠很给面子,挣脱钱誉之怀抱,后爪一蹬,跳进虞绮疏怀里,对钱誉之呲牙咧嘴。   虞绮疏转身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是睡在大街,也不占你一张床铺!”   钱誉之:“等等。”   虞绮疏没理会,直奔下楼,跑到大街上,听见身后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亨通聚源’的大掌柜提着灯笼招呼:“虞仙师请留步——”   他又酸又气地想,也对,钱誉之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追出来道歉呢?我不过是长春峰小小弟子,人家是大老板,大修行者。   虞绮疏:“刘掌柜有事吗?我没钱白住客栈。”   老掌柜笑道:“客栈当然要花钱,‘亨通聚源’的后院客房却可以白住。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您看天都黑了,您再找地方,也很麻烦呀。”   小鼠困倦地眯眼,虞绮疏想了想:“谢谢您。”   老掌柜引他去客房。称作客房,其实是一座客院,布置静雅,轩窗外有小竹林、竹林中有温泉。   虞绮疏犹豫道:“太奢侈了,我一个人住浪费。”   大掌柜和蔼道:“空着也是空着,放心住吧。钱真人刚才谈成了‘散修盟’的大生意,心情特别好,多说两句是跟您开玩笑,您别生气。”   虞绮疏嘟囔道:“刘掌柜,你真是个好人,怎么跟了那个奸商。”   老掌柜哈哈大笑:“钱真人确实爱算钱,但是财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虞绮疏不信。   老掌柜:“亨通聚源的分店开遍人界,生意甚至与人界之外,妖、魔两界有往来。在人界一些凡人小国,想开分店先要打通商路,修桥铺路、引水修渠是常事。去年东边数个小国闹蝗灾,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眼看我们分店要倒闭关张,钱真人花费一万两上品灵石,不远万里,调运十万斤米粮去赈灾。   “再前年西南小国遭水患,瘟疫肆虐,钱掌柜砸下三万上品灵石,请松风谷、南灵寺、清水斋,总共一千位医修出手,救治灾民。更远的事情就不说了,只说他每次帮您传递家书,总吩咐我们,多添几盒桃花胭脂、桃花糕饼捎给令堂。”   虞绮疏意动:“真的吗?”   大掌柜:“当然是真的,都有账册记录。”他长叹一口气,“生意做得越大,肩上担子越重。钱真人这些年很不容易,知心朋友没几个,客人、下属、生意伙伴都不能算朋友,他想开几句没分寸的玩笑,都不知道对谁开。剑尊已然仙逝,重璧峰主又总赊账,钱真人的辛苦,不为人知……”   虞绮疏彻底气消,心想钱誉之面冷心热,我不该跟他计较,明天我找他喝茶聊天,这事也就过去了。   只是嘴上不肯饶人:“嘁,如果他没有算得那么精明,也不必这么辛苦。”   大掌柜笑笑:“您听过这些,是不是心里好受些?”   虞绮疏点点头。   “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有钱人的痛苦,是穷人最好的笑料。”大掌柜又劝道,“话说回来,您嫌他精,他也没嫌您穷啊?”   虞绮疏一怔,竟然无法反驳,气得“哐当”一声关上门。   钱誉之看完账册,安排好明天诸多事宜,召来大掌柜:   “之前我让你帮我劝劝小虞,说两句好话……”   大掌柜百思不得其解:“我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虞仙师好像更生气了。”   钱誉之摇摇扇子:“年轻人,气性大啊。我逗他两句而已,何必气到现在。”   大掌柜呈上一物:“暗行那边,下午送来两张请柬,交代亲手给您。我看不懂妖族古语,您看,要不然请虞仙师同去,一起散散心?吃好玩好,气就消了。”   钱誉之打开,垂眸扫过,笑容顷刻消散:“风月城万妖大会,这可不是吃喝玩乐的好宴。”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爱深过重,难以倾吐。   雪里:我他妈也是!!   小剧场(原梗来自微博“全员恶人”与“全面小康”)   长春峰最勤劳的虞绮疏,每天醒来浇花、养鼠、抱蜃,喂蛟,勤俭持家,前襟绣着“富有爱心”四个大字。   此时一位钱总路过,衣服露出“富”字,虞绮疏从背后搭讪:   “钱老板,没想到你也‘富有爱心’啊,听说你为凡人城邦修桥铺路……”   钱誉之转过身,前胸四个大字——富可敌国。 第95章 再认真看   “亨通聚源”在人间的生意摆在明面上, 暗地里也赚妖魔两界的钱, 那里的分行称作“暗行”, 只有钱誉之、以及他的心腹下属知晓。   妖界丰富的矿产,人族修士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人界寻常的花草,到了魔界, 就成稀罕物。往来三界,利润大,风险更大, 暗行贵精不贵多, 富贵险中求。   钱誉之将请柬收进怀中:“让暗行总管来一趟,尽快。”   大掌柜应诺退下。   虞绮疏没有在客院住够两天, 第二日一大早,孟雪里和霁霄就到钱誉之书房了。   孟雪里昨夜知晓, 他和霁霄欲成好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既然如此, 没必要再支开虞绮疏,还是早点接孩子回家吧。   最近钱誉之与散修盟谈生意,“亨通聚源”常有散修往来, 两人身穿黑斗篷, 形似散修,正好掩人耳目。   虞绮疏大为感动:“孟哥!师兄!”   金钱鼠蹲在他肩头,蜃兽缩在他怀中,远远看去,他像一株秋天挂果的树, 琳琅满目。   孟雪里应了一声,霁霄点头。   虞绮疏睡过好觉,差不多忘了昨天与钱誉之置气,不计前嫌地借鼠给他捋。   孟雪里忽问:“钱真人,这里方便说话吗?”   “我有最严密的隔音阵法,谈生意机密都不怕。”   孟雪里对霁霄笑笑。   钱誉之抱臂旁观,觉得不对劲。   孟雪里与肖停云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但两人相视一笑间,那种脉脉不得语的温柔,瞎子也看得出来。   钱誉之欲言又止:“你们俩……”   孟雪里对剑尊情深似海,怎会移情别恋,与徒弟私相授受?是不是这肖停云引诱他,这小子胆可真大。居然敢招惹剑尊遗孀。   霁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誉之,你再认真看。”   钱誉之如遭雷击。   他少年时在演剑坪练剑,如果霁霄路过,愿意指点他一招半式,末了都会说:“誉之,你再认真练。”   眼前“肖停云”,与霁霄一模一样的语气、神态,如昨日重现,故人复生。   “你,你……”   虞绮疏终于可以澄清静思谷之变的误会:“我早都说过,那晚不是我在控剑,可你们都不信!”   钱誉之激动起身,握住霁霄手臂,上下左右打量他。   霁霄:“是我。”   钱誉之自觉失态,赶忙松开手,颇有些手足无措:“好,太好了!”   霁霄笑了笑:“这些年,多谢你费心操持!”   从前他需要什么,便找钱誉之从私库中提,不曾过问生意收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若非转世重修,以肖停云的身份,与孟雪里来一趟‘亨通聚源’,也不会明白钱誉之多年经营,将私库扩大到了何等程度。   钱誉之难以平复心情,摆手道:“我还要谢你信任我,毕竟我分五成利,我都是为了自己挣钱!”   虞绮疏没忍住笑,对方那神情,好像不做个奸商,就浑身难受。   钱誉之感叹道:“也好,只要剑尊在,总能洗清孟长老是妖的嫌疑。”   钱誉之近来常为此事发愁,寒山元气未复,敌强我弱,又不能一直让孟雪里躲着,让别人以为他生死未卜。   孟雪里却道:“不用洗。我从前就是妖。吃下胡肆的‘转生丹’,做人之后,才与霁霄合籍。”   一阵沉默。   钱誉之怔怔看着两人,表情似哭似笑,终于吼道:“你们非要一次说完?!给点时间不行吗?”   虞绮疏:“不行!不能只有我被吓!”   钱誉之被虞绮疏嘲笑,脸上挂不住,扇子摇得哗哗作响:“我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我手下暗行掌柜,就是半妖。”半妖便是人与妖的混血,其父母一方是人,一方是妖。   “你从前是个什么妖?”他问孟雪里。   孟雪里:“妖界称我,雪山大王。”   钱誉之再次沉默,目光在这对道侣之间打转,最终说道:“好吧。这次没别的事了吧?”   孟雪里:“我是为万妖大会而来。”   钱誉之诚恳地请求:“万妖大会还有一个月,如果不急,咱们明天再说好吗?我想一个人静静。”   孟雪里顿生恻隐之心:“打扰了!”   ……   寒山向南,南去万里,便是明月湖。   正如寒山群峰壁立,各峰主、长老的洞府坐落山间;明月湖也有大大小小、十余座湖心岛,岛上殿宇楼阁依山傍水。   其弟子往来各岛,有的喜好踏水凌风飞渡,有的偏爱乘一叶小舟,有的习惯走水面竹道。   夏季,湖面广阔,水汽蒸腾,烟云缭绕。湖中鱼翔浅底,湖岸绿树成荫。水天相接处,白色水鸟盘旋空中,鸣叫不绝。   一年好景,最胜此季。往年这时候,荆荻呼朋引伴,指挥年轻弟子们用剑气捉鱼打鸟,在岸边点燃篝火,一起烤鱼、烤水鸟。他是明月湖大师兄,因为修行天赋卓绝,得掌门云虚子偏爱,平日在门派中嬉闹,也不会有人阻拦。   今年不同以往,一众弟子想去看望荆荻,先要报予掌门知晓,再征得看守水牢的长老同意。才能下潜至湖底,进入守卫森严、灵气几乎断绝的水牢深处,见大师兄一面。   荆荻因为公然顶撞师长,被囚牢中,与荆荻交好的弟子,不忍心见他受苦,软硬兼施地劝他。   一人道:“大师兄,你怎么糊涂了?不信师父,却信孟雪里,他还可能不是人,是只妖啊!”   荆荻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另一人低声道:“荊师兄,不管师父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咱们门派。你是大师兄,明月湖将来由你继承,换句话说,师父现在做的,都是为了你啊。秘境都崩塌了,以后再也没有瀚海大比,秘境里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先低头服个软,这件事……便过去了。”   荆荻终于抬眼:“过得去吗?”   那弟子喜道:“过得去过得去!师父对你寄予厚望,肯定能原谅你!”   “是啊,我们都会帮你求情的,大师兄!”   却听荆荻自嘲一笑:“我过不去。我想问个道理,有错吗?”   众弟子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荆荻:“你们走罢,好好修行,别再来了。”   众人无奈,不论再说什么话,荆荻都不再应声。他们离开水牢,重见天光后,不由议论起来:   “孟雪里使过什么妖法,将荆师兄迷惑了!”   “孟雪里妖言惑众,不可听信!”   湖心亭,云虚子为归清奉茶。   归清真人炼化秘境不成,遭受反噬。但他不愿、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受伤,甚至在掌门云虚子面前,也要勉力支撑威压,不露破绽。   他以为,是孟雪里的妖力,与他争夺秘境掌控权,两相拉扯,导致秘境崩塌。反噬来临的瞬间,他甚至感受到霁霄的气息。按理说,孟雪里是霁霄道侣,两人气息交融,无可厚非,这没什么奇怪。   然而自受伤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笼罩着他,使他警惕周遭的一切。   到了归清这般境界,有时候直觉比判断更可靠。   云虚子奉过茶,小心请教:“师叔,弟子近日,又遇瓶颈……”   归清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因为荆荻?你被他问慌了?”   云虚子默认。   “大乘以上的修行,坚定心意,是最重要的。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该认为自己是对的。”归清叹气,“你一日心意不坚定,便无缘证道成圣。他问你,你不能顺着他想,要找到坚信己道的方法,反问他。”   云虚子恭敬应是:“谨记师叔教诲。”   归清摆摆手:“下去吧。召宁危来。”   不多时,宁危乘舟抵达湖心亭。   归清真人笑笑,比面对云虚子时,和蔼亲切多了:“这次你为师门立功,为师让你代替荆荻,做大师兄,好不好?”   宁危平静道:“但凭师父安排。”   归清点头:“师父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等你回来,你就是明月湖大师兄,少掌门。”   他递过一张请柬,宁危伸手接了,微微蹙眉:“风月城,万妖大会?”   ……   “你想去万妖大会。”回到长春峰,霁霄将孟雪里关在屋里,认真问他。   孟雪里点头:“是啊。”   霁霄没有说话。   孟雪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你莫生我气。”   霁霄抚摸他后颈:“我知道,你单打独斗惯了,遇事只想着自己如何解决。我永远不会与你置气。我只希望,你可以多依赖我一些。”   孟雪里一怔,心中一道暖流涌动,忍不住磨蹭道侣手掌:“我初见钱誉之,他说人界之外,也有生意。我想,说不定他有门路,能去万妖大会。如果不成,我再找别的办法。   霁霄笑笑:“总之是去定了?”   孟雪里低头:“雀先明跟我置气吵架,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八成要赌一时之气,去万妖大会捣乱。但他不敌灵山大王,万一惹出大乱,或落入陷阱,不能全身而退……他来寻我,本为报讯而来,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他!”   霁霄忍不住叹气:“那你该明白,我也不会不管你。” 第96章 许愿流星   孟雪里想, 我何德何能, 拥有这么好的道侣。但感动归感动, 他仍不愿让霁霄冒险。   他心中有了决断,表面乖巧答应:“我明白的。”   霁霄见孟雪里眼珠转动,便知他没听进去, 也不拆穿,轻巧带过这个话题:“今日寒山偏殿议事,我们走罢。”   孟雪里惭愧, 甚至有些头大:“我不太擅长。”   霁霄牵着他走:“我知道。你不用议事, 你负责陪紫烟峰主打牌。”   “啊?”孟雪里更加不知所措,“这个我也不擅长。”   “不用擅长, 随便打打,不必故意让她。”霁霄说。   自从回到寒山, 孟雪里还未见过掌门与各峰主。   几人当着霁霄的面,还是忍不住拿他当小孩:   “雪里, 你又瘦了。”   “好孩子,平安无事就好。”   霁霄做肖停云时已经听习惯,略觉无奈。为什么一样是转世重修, 孟雪里就被当做真后辈, 因为个子低、不长个吗?   霁霄与掌门真人,流岚、岳阙、重璧峰主议事,准备封山。   “封山”是指门派遇到危险时,不再接待外客来访,不再参加与其他门派的集会。   召回在外游历的年轻弟子, 以免他们受到攻击。各位长老也减少外出,开启大阵,随时准备抵御外敌。对于如今的寒山来说,封山是最好选择,需要时间积蓄力量,使得明处的敌人放松警惕,暗处的敌人跳到明面。   掌门真人道:“如此一来,寒山的威望下降……”   重璧峰主道:“只是暂时,‘第一宗门’这种虚名,让给明月湖半年又如何。”   一件本来很严肃的事,但孟雪里发现自己,竟然真是来打牌的。   他和紫烟峰主坐在偏厅的小桌子,哗啦啦洗牌。   紫烟峰主:“这种牌,两个人也能打。我先教你规则。很容易的,从前霁霄与我打过三圈,他明明是第一次摸牌,却圈圈都赢我。后来他故意让着我,差点气死我……”   孟雪里努力认牌,记全规则,不想给道侣丢人。   但他一直在输。   一下午过去,头晕脑胀,看不清是条是筒。   紫烟峰主一边听着旁边议事,不时插话发表意见,依然赢得顺风顺水,容光焕发。   末了她问:“感觉怎么样?”   孟雪里擦擦额角细汗:“说实话,比打架累。”   紫烟峰主:“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打牌?”   孟雪里摇头。   “我把你带出去,却没带回来。秘境大比结束后,我连打牌都没有心情。今天过过瘾。”   孟雪里向她道歉,然后祈求原谅:“现在过瘾了吗?”   紫烟峰主慈爱地点点头:“好孩子,回去休息罢。”   孟雪里大喜,迫不及待向霁霄使个眼色,传音道:“我先溜啦。”   霁霄还没回话,小道侣已经跑得没影了。   夏夜星河璀璨,暖风徐徐,孟雪里回到长春峰,看见虞绮疏正在栽种新的桃花树,道童小槐在一旁打下手,给他递锄头,递铲子。   孟雪里大感欣慰,自己去秘境的时间里,金丝桃花林没有被虞绮疏砍秃,反而规模扩大,欣欣向荣。   虞绮疏扎着裤脚、袖口挥舞锄头,像个朴实庄稼汉:“孟哥!”   道童小槐喜道:“孟长老回来啦!”   孟雪里心情不错。   长春峰师门分散两地,各自经历风雨磨砺。终于又重新聚在一起。   他从前教导、庇护寒山后辈,多半出于报答霁霄之心,但今天在偏殿,他觉得寒山不止是霁霄的门派。   他的长春峰在这里,关心他的同门在这里,家在这里。   桃花林上空,夜空忽然明亮。   三人好奇地抬头。   “哇,流星!”小道童跳起来,惊喜道,“我小时候听说,对流星许下心愿,就会实现。”   “我也听过。管他是真是假,咱们讨个好兆头。”虞绮疏双手合十,跪下祈愿:“保佑我娘身体健康!保佑我早日证道!”   小槐学他模样祈祷:“保佑长春峰平平安安!”   孟雪里见两个小孩满脸虔诚,心里暗想:“那便保佑我道侣早日康复,我与他永不分离,生生世世长相守。”   天际的流光越来越近,光芒照亮桃林,仿佛一簇流火要落在长春峰。   孟雪里觉得不对劲,真元凝于目,蓦然变色:“这不是流星,快站起来!”   虞绮疏目力不如孟雪里,茫然地想,怎么就不是了?   孟雪里拎起两人衣领,召出“光阴百代”,肃容持剑站在两人身前。   “流星”飞速降临,显露真容——   巨型云船灯火通明,距离地面二十丈,悬停不落。   胡肆似乎喝醉了,临窗大笑,红衣猎猎飞扬:   “不必行此大礼,长春峰的待客之道,果然不同寻常啊!”   孟雪里如鲠在喉:“……”   虞绮疏、道童小槐第一次见到如此迅疾、明亮、庞大的飞行法器,不由震惊无语,嘴巴微张。   孟雪里冷声道:“境主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胡肆说:“等一下。”   他关上窗户。   孟雪里听到窗内窸窸窣窣的动静,隐约夹杂几声呻吟,好像什么东西在挣扎。   云船设有隔绝神识探查的阵法,他看不穿,听不真切。   夜晚月光朗照,孔雀便化出人形。胡肆凑近孔雀耳畔,低声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猜他听见你的声音,会不会气得来找我拼命?他救得了你吗?”   雀先明恼怒道:“他可是你师弟的道侣!”   胡肆满不在乎:“假道侣而已。”   雀先明心中一惊,孟雪里不再是雪山大王,现在当然斗不过胡肆,如果一时气急,只怕救人不成,自己负伤。   或许胡肆捉他,就为了引孟雪里来救?   雀先明还没想清楚,脑子里一团浆糊,忽然身体一轻。   胡肆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窗边。   雀先明气急,奋力挣扎:“放开老子!”   他与孟雪里刚吵完架没多久,谁先低头谁就输了。他此时最不愿让孟雪里看到自己被锁金链,尊严丧失的模样。   胡肆为了治他骂人,竟然想出这种缺德法子,真是坏到骨子里!   花窗将近,甚至能透过窗纸,看见窗外星夜,雀先明大喊:“我不骂了!再也不骂了!”   胡肆无动于衷,又向前两步:“真不骂了?”   雀先明吓得压低声音:“我发誓!”   胡肆笑笑,将他抱回去,又打开窗户,与孟雪里闲话家常:   “没事啊,我路过。你们忙什么呢?”   孟雪里:“栽树。”   胡肆感叹道:“栽树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虽然白便宜了后来人,但总要有人栽树啊。”   他好像在说醉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明白。   “有劳境主关心。”   孟雪里神色平静,警惕至极点。如果胡肆此时以圣人神通,说出自己是妖,或霁霄没死,让大半个人界都听到他的声音,以人界对圣人的信任,只怕无数修士立刻逼上寒山,要看孟雪里是人是妖,霁霄是生是死。   届时必然风雨惊变,全盘打乱霁霄的计划。   此时,霁霄在寒山主峰。   初空无涯在池底海域。   孟雪里脑海闪过无数个念头。   如果胡肆想开口,自己借神兵之力、长春峰阵法威力,突然发难,有没有一搏之力?   有没有杀了胡肆,或与其同归于尽的可能?   天上地下,两只提心吊胆的妖——孟雪里怕胡肆察觉霁霄没死,雀先明怕被孟雪里发现。   胡肆浑然不觉:“你们忙,我走了。”   云船启动,转瞬南去百里,花窗再次关上。   直到云船彻底消失,孟雪里才舒一口气。   虞绮疏怔怔道:“那位是……什么前辈?”   孟雪里收回剑:“有病的前辈。”   小槐露出同情之色:“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得病了。”   孟雪里听得解气,“噗嗤”一笑,转去池塘边喂鱼。   不多时,霁霄回来了。   孟雪里:“你师兄来过。云船没落,只说是顺路。”   霁霄点点头。孟雪里打量他神色,发现他平静淡然,既不欣喜,也不惊讶。   孟雪里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你师兄。”   霁霄摸摸他脑袋:“没关系,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孟雪里:“他今夜来长春峰,是不是知道了你还活着?”   霁霄:“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孟雪里:“你觉得,他有没有参与杀你的事?”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与他,各有各的道理。”   “你要不要去见他?”   霁霄淡淡道:“不必见。”   “为什么?”   “如果他没有参与,我不想牵连他。如果他有,我不想再见他。”   孟雪里想了想:“有道理。”   孟雪里认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今晚我的问题都很蠢,但我必须要问。”   霁霄:“不蠢。”   孟雪里:“如果我和你师兄同时掉进鬼火深渊,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霁霄略惊:“二十年前,鬼火深渊已被我封印,你们为什么还会掉进去?”   孟雪里:“……我忘了。那换一个问题。”   他连换十处地点,问题都没有成立,因为霁霄总有办法两人都救,或者说,掉进整个门派,霁霄也有法子救上来一半。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好吧,算了。”   霁霄温和道:“别想太多。今夜不要打坐修炼了,早点休息罢。”   道侣这种安慰方式,无法令孟雪里宽心,胡肆的突然到访使他心神不宁。他没有揣摩、猜测别人心思的习惯。这是他的短板。   深夜,孟雪里坐在观景台,看周身翻涌的云海,近在咫尺的月亮。   霁霄从身后走来,与他并肩而坐:“睡不着吗?”   “睡着了,又醒了。你呢?”   霁霄:“你在我隔壁,我感觉到你出来了。”   观景台万籁俱寂,只有风声过林。   孟雪里望着霁霄,怔怔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将长春峰升上天空,远离人间,像天湖大境一样。不,比天湖大境更像世外桃源。   “我们俩就在长春峰,四季花开,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不去找别人,别人也找不到我们。管他人界还是妖族,那些纷纷扰扰,全都不理会了。”   霁霄轻轻抚摸他后颈。   孟雪里心血来潮,冲动追问:“你说,会不会有这一天?”   最痛苦不是失去,是失而复得,如果,他从来不曾与霁霄互通心意,不曾有过此刻的美好,便不会患得患失。   相爱让最英勇的战士露出软肋。   孟雪里不能想象再次失去霁霄。   月色怡然,心爱的道侣在怀中,换了旁人,总会说两句好听的话。   霁霄还是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行。”   “你不能骗我一晚上?”   霁霄看小道侣表情不对,双眸湿润可怜兮兮,心软补充道:“真的不行。”   孟雪里毫不失望,心道果然如此。如果霁霄答应,便不是霁霄了。   霁霄真人鼎盛时,神通胜过天湖大境之主。将一座山峰升至天空,又有何难。   但此事无关能力,而是选择。   他决定换个话题:“你为什么懂妖族的修行功法?能教我,还能教蜃兽,教海蛟?”   霁霄:“我与师兄拜入师父门下,修行一段时间后,师父答不出我们的问题,他就说不知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学。因为师父不会,我们师兄弟,只好什么都学一点。”   世间本来没有道,霁霄与胡肆多半靠自学。翻阅古籍,向上古大能学习;游历三界,向妖、魔学习;甚至观察一片云的流动,一朵花的开放,向自然学习。   原来他们在论法堂,授课长老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信,会训斥提问学生:   “你们这个程度,思考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基础剑诀都没有练好,想得太多,必然陷入迷障!”   霁霄与胡肆的师父不一样,坦然承认答不出:“修行漫漫无边,人在天道、万物之前,渺小如一粒尘埃,所知不过千万分之一。你俩聪明,等你俩学会,多教教为师呀。”   孟雪里听得好生羡慕:“你年轻时候,一直在学东西,真好。我就到处打架,唉。”   他有很多羞耻历史,不忍回首,更不敢让霁霄知道,怕霁霄笑话。   孟雪里:“若非从前轻狂,说要做万妖之王,雀先明就不会一直记到现在。”也不会负气飞走。   霁霄:“我十六岁的时候,寒山兴起一件事。刚学会御剑的寒山弟子,喜欢站在接天崖边打赌。赌谁艺高人胆大,敢从接天崖上闭眼、背身往下跳。”   孟雪里惊奇:“你也跳过?”   霁霄:“跳过,我和胡肆都跳过,差点没命。然后我们吵架,三个月没理对方。”   其实是胡肆与人打赌跳崖,直到地面三丈才召来飞剑,飞剑未达,轻身术真元不足,霁霄御剑赶去救他。   孟雪里大笑:“堂堂剑尊,还干过这种傻事?”   霁霄任由他笑:“后来师父仙逝,我自立门户,便选了接天崖做洞府,以后的寒山年轻弟子,只来崖边感悟剑意,不会再无聊的打赌跳崖……”   孟雪里:“我想回到过去,认识十六岁的你。”   霁霄:“我也是。所以,没事。”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孟雪里听懂了,心中一道暖流淌过。   霁霄讲这些给他听,是一种笨拙的安慰:我也干过傻事,没事。我也与人吵过架,没事。   霁霄在担心他,怕他沮丧,怕他难受。   霁霄忽然道:“我会帮你。”   “什么?”这次孟雪里没明白。   霁霄摸摸鼻子,不太确定道:“之前你问我问题,我回去之后一直在想,你到底想问什么。我觉得你可能在问,如果你和胡肆打起来,而且不死不休,我帮谁。对吗?”   孟雪里目瞪口呆地点头。   霁霄认真道:“如果是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网游小剧场,接在之前两章网游番外之后(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孟雪里小号练起来了,每天顶着“霁霄道侣”的ID招摇过市,“雪山大王”的大号反而很少再上。因为与“剑尊霁霄”的恋爱关系,他直播间人气直线攀升,小主播变成大主播。   “今天就到这里,下了。”晚上九点,孟雪里准备下播。   粉丝依依不舍嗷嗷叫:   “主播下的越来越早了,谈恋爱这么忙??”   “你每天播这一点,够你网费吗?多上一会儿吧。”   孟雪里无奈:“不行。我还要写作业,十一点之前要睡觉。”   肖停云怕他游戏时间太长,影响学习,所以限制了他的上线时段。每天会催他作业,催他早睡。   “……主播高中生??!”   “辱高中了,小学生都没有11点睡觉!”   孟雪里刚下直播,游戏论坛的八卦板块里,冉冉升起一个飘红贴子:   《惊!雪山大王疑似未成年,霁霄剑尊五年起步?》   雀先明刷论坛看到,赶紧回帖澄清。   孟雪里母胎单身,第一次谈恋爱,不知哪里做的不对,经常被粉丝笑话。   他觉得霁霄成熟稳重些,应该能带带自己,但霁霄还不如他,结果两个人一起被笑。   “阿雀,我不想做直播了。”孟雪里最近有些苦恼。   雀先明大惊:“为什么?!”   俩人成为舍友之后,他亲眼看着孟雪里的直播间一点点做起来,孟雪里不露脸,只开麦,靠讲解游戏技术吸引了一小撮粉丝,相处久了都有感情,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孟雪里家境普通,原本想做直播挣点零花,现在因为与肖停云的关系收入翻倍,他觉得占了肖停云便宜,受之有愧。   如果以后他被霁霄分手,再闹得沸沸扬扬,还会影响霁霄开始下一段网恋。   霁霄会有下一段网恋吗?肖停云喜欢我什么?孟雪里心口酸酸甜甜,如含一颗柠檬糖。   手机震动,孟雪里随之精神一震,是肖停云发来的微信:   “作业写完了吗?”   雀先明:“呦呦呦呦~”   孟雪里抱着手机缩进被窝里:“QAQ明天周六,我能不能去找你?想和你一起写作业,你忙的话就算了”   他刚点发送,又立刻撤回,重新发了一条:   “马上就写!”   然后是一个猫猫乖巧表情包。   肖停云:“可以,我去接你。”   孟雪里抱着手机,在被窝里打滚:“我们去哪个自习室?我去哪里都可以!⊙?⊙!”   肖停云:“去我家。”   孟雪里一把掀开被子,疯狂摇晃雀先明:“嗷嗷嗷嗷嗷!!”   雀先明白眼:“你像隔壁泰山。”   “我要做什么准备!”   雀先明:“嘁,才认识多久,为什么去他家?你小心被占便宜。”   另一边,胡肆啧啧叹气:“写作业?年轻人喜欢新鲜刺激,你这样会被甩的。”   肖停云没理他。   胡肆心想,肖停云一个万年母胎单身实验狗,感情方面,真没见过什么世面,怎么说沦陷爱情沼泽就沦陷?该不是这孟雪里段位太高,把他控死了?   他决定去会会孟雪里。   但是不巧,他来的时候,孟雪里上课去了,只有雀先明翘课在宿舍打游戏。   胡肆敲开门:“请问,孟雪里在吗?”   雀先明微微眯眼。来人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桃花眼,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梳背头。   来者不善。   他单手插兜,斜靠门框:“你有什么事?”   胡肆:“你是孟雪里?”   “我就是。”   雀先明刚染了蓝绿色渐变头发,发量惊人,在脑后扎一个小揪揪。   他衬衣解开两颗扣子,胡肆看到他的锁骨纹身,是一只小孔雀。   两人眼神对上,都知道彼此不是什么好人。   胡肆震惊了——肖停云什么口味??   他怕搞错,还多问一句:“你认识肖停云吗?”   雀先明想,肖停云不就是孟雪里的男朋友?看来这肖停云社交关系挺复杂,孟雪里第一次谈恋爱,就遇到个狠角色,情况不太对劲。   他有些烦躁,点了根烟,挑衅反问道:“怎么,你跟肖停云什么关系啊?”   胡肆笑笑:“青梅竹马。”   雀先明震惊地想,肖停云什么口味?? 第97章 还敢不敢   长夜将尽, 东方天空微微泛白。   晨风拂袖, 鸟鸣啁啾, 两人走下观景台。经过一夜畅谈,孟雪里神清气爽。   霁霄将他送到房间门口:“你今晚想得太多,好好调息一会儿。”   孟雪里欣喜点头:“嗯!”   他打坐入定, 运行真元吸纳灵气,修行事半功倍。等他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孟雪里精神饱满地出门, 看到池塘三条“锦鲤”、桃花树下和金钱鼠盘成一窝的一只蜃兽, 都不再吃醋了。   “小虞,你师丈呢?”   虞绮疏一怔:“我师丈, 我大师兄,我今天没看到他, 可能在修行?”   孟雪里放心地点点头,悄没声息换上黑斗篷, 下山入寒门城,进“亨通聚源”找钱誉之去了。   钱誉之情绪比昨天稳定,摇摇折扇:“孟长老是为万妖大会而来?”   孟雪里不喝茶, 也不吃蜜饯, 开门见山道:“钱真人,你有请柬吗?”   钱誉之忍着笑:“我还真有两张。”   孟雪里摆摆手:“不用两张,我一个人去,一张就够。”   钱誉之大惊:“什么意思?!”   孟雪里:“今夜我就出发,先瞒着霁霄。”   “这……霁霄早晚会知道, 你不怕他生气?”钱誉之暗示道。   孟雪里心想我当然怕啊,嘴上逞强:“霁霄说过,他永远不会与我置气!而且,我会留书信一封,将他引去别处,等他反应过来,万妖大会早已结束了,我已经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了。只要咱们俩统一战线,我的计划是这样,你先听听……”   钱誉之听得心惊肉跳,拼命向他使眼色。   孟雪里被他表情打断,纳闷道:“钱真人,你眼睛不舒服吗?”   唉,天要下雨,人要找死,拦都拦不住。钱誉之原本不明白,霁霄为什么察觉到孟雪里靠近,就要刻意隐藏气息,站在屏风后,原来这是试探,吃得太准了。   他真诚道:“……我已经尽力。孟长老,你以后不能怪我!”   孟雪里茫然,想追问两句,忽然呆立当场   ——他眼睁睁看着,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身形颀长,气势凛然,正是霁霄。   此时再见,与昨夜分别,相隔不过数个时辰,两人之间温情气氛荡然无存,孟雪里心神剧震。   钱誉之合上折扇,指指门口:“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约了分行掌柜议事,我就先……”   霁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   孟雪里惊慌道:“钱真人等等,我也去!”   钱誉之一溜烟没影了,“哐当”一声,房门紧关。   孟雪里绝望地想,他为什么跑得比金钱鼠还快。   眼前覆下一片阴影,孟雪里抬头看着霁霄,立刻道歉:“对不起!”   霁霄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平静反问道:“你想去哪儿?”   孟雪里下意识向后退:“雀先明是我朋友,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我不想牵累你……再说,你伤还没好,外面局势复杂,你留在长春峰最安全。”他恳求道,“刚才我说的话,全是胡说,你都忘了吧。”   霁霄摇头,沉声道:“你就是仗着我宠爱你。”   孟雪里退无可退,腰身抵在冰冷书桌上,霁霄依然步步紧逼:“我不能将你如何?”   孟雪里小声辩解:“你真的说过,不会生我气,不能说话不作数。”   这句话狡辩如火上浇油,霁霄周身威压蓦然爆发,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的剑呢?”   孟雪里一哆嗦,召出“光阴百代”,递给霁霄。   道侣不会想捅我一剑吧?   他后悔了,原来平时虚怀若谷,从不动气的人,一旦被惹怒,后果不可预料。   霁霄抄起剑鞘,拎着孟雪里转过身,将人按倒在桌上。事情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孟雪里脸颊紧贴冰冷桌案,看不到身后霁霄的神情,愈加心慌,打算先服个软:   “这次是我做得不对,只要你能消气,刺我几剑都行……啊!”   话未说完,剑鞘狠狠落下,他骤然痛呼,又惊又怒:“我又不是小孩,你怎么能打我屁股?!”   “啪啪啪!”又是三下,冰冷剑鞘毫不留情击打,孟雪里后臀火辣辣地疼。   他挣脱不得,只能求饶:“我错了!”   霁霄狠下心要给他个教训:“孩童比你懂事。以后还敢不敢?”   孟雪里低声喘息:“不敢了、不敢了!让我起来吧……啊!”   他又挨一记,泪眼汪汪,眼角泛红,实在凄惨可怜。   霁霄看得心软,却逼问道:“什么不敢了?”   “不敢再骗你!我发誓!”   霁霄刚松开手,收敛威压,孟雪里像条滑不留手的鱼,立刻溜到书房角落,远离霁霄。   霁霄低叹一声,伸手召出一个小瓷瓶,语气变得温和些:“来,上药。”   孟雪里擦擦眼泪,觉得自己好没出息:“我不上药!打个棒子给个甜枣,我不吃!”   霁霄无奈:“还说不是小孩?闹什么脾气?”   孟雪里心想错也认了,打也打过,我不趁机占点便宜,霁霄还真当我好欺负?   他梗着脖子道:“你过来,让亲我一下。我就上药。”   霁霄表情有点不自在,不知是生气还是羞恼:“回长春峰罢。”   孟雪里难得看他吃瘪,气焰更甚:“亲都没亲过,你还打我!昨夜花前月下,今天就打我?咱俩算什么狗屁道侣?”   “你再说一遍?”霁霄道。 第98章 你很懂吗   霁霄一步步逼近, 目光沉沉, 好似阴云汇聚、狂风暴雨即将降临的大海。   孟雪里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自他与霁霄互相告白, 心意相通之后,霁霄在他面前总是温和、包容、真诚的,情绪内敛, 甚至不曾对他大声说话。   孟貂心惊肉跳,直觉不好,正要道歉, 转念一想, 这是一次考验,如果自己退缩, 难免就要一直退却,鬼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与霁霄亲近。   他只好强忍惊慌:“我说错了吗?我是不懂人间道侣如何, 可是在妖界,结亲之后夜夜笙歌, 一年抱仨,三年生一窝!我们不能双修,你就先让我亲一下, 这也不行吗?”   霁霄将他逼在墙角, 孟雪里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干什么,又想打我?做道侣不给亲,与咱俩做师徒的时候有甚区别?那还不如当师徒,起码徒弟不能打师父屁股!”   霁霄定定看着他,孟雪里被笼罩在阴影下, 剧烈喘息。关于感情,他还不懂得遮掩心思,或者欲擒故纵。想要亲密,便是发自内心,坦诚地想要。   他以为自己又得挨打,却听霁霄忽然开口,声音微哑:“是我的错。”   孟雪里一怔,没有听懂:“啊?”   霁霄没有解释,微微俯身,捧起他的脸。孟雪里感觉更不对劲了,屏住呼吸,便觉额头一热。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来,蜻蜓点水般,从额头掠过挺翘鼻尖,吻向殷红的唇。   滚烫的唇舌侵入、交缠,舌尖被吮吸,一阵细细密密的酥麻,瞬间传遍全身,孟雪里忍不住战栗。   原来这就是和道侣亲热的感觉。他无比清楚的感受到,霁霄的热度、呼吸心跳、浓烈的感情,还有克制。   霁霄放开他一些,轻声问:“你想做师徒?”   热气扑在耳畔,孟雪里脸颊红透,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眼尾泛红:“……不想了。”   霁霄不理会,双手向下,揽住他腰身:“师父。”   说罢又细细吻他,愈加深入。   孟雪里头晕目眩,几乎失去魂魄,像溺水的小动物,喉间发出细碎呜咽声,挣扎着开始推拒霁霄。   孟雪里的腰身,看似纤细,实则柔韧有力,很适合被握在手里。   一吻罢了,霁霄低低喘息:“在秘境的时候,我们还是师徒,我就这样想过。”   那时孟雪里与他飞过秘境上空,孟雪里双手紧握“光阴百代”,他扶着孟雪里的腰。   孟雪里背后抵靠冰冷坚硬的墙壁,却觉霁霄双手握处,腰身滚烫酥麻,从腰眼到尾椎骨都酥软了。   他被圈禁在逼仄的角落里,进退不得,动弹不得,铺天盖地尽是霁霄的气息。   这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原本只想,讨要轻轻一个吻。   只听霁霄在耳畔说:“师父,这是别人的书房。”   霁霄开始吻他耳垂、脖颈,双手在他腰身抚摸。   孟雪里想躲开,可是空间狭窄,他又不敢使力,生怕再把霁霄撞吐血,急得泪眼朦胧。   仿佛他们不再是名正言顺的道侣,而是一对私相授受的背德师徒。   肖停云是孟雪里的大弟子,两人不敢在长春峰亲密,便悄悄下山,在寒门城典当行密会,躲进别人的书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孟雪里一念及此,更觉羞耻,浑身都烫起来,好像被扔进沸水里:“是我错了!别叫我师父,求你!”   霁霄抚摸时,手掌从腰背碰到他后臀伤处。伤处泛起火辣辣地疼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孟雪里眼泪掉下来,落在霁霄衣襟。   霁霄心想,这次总该记得教训了。   他终于放开孟雪里,为小道侣擦眼泪,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无奈道:“是你要亲,亲一下又要哭。莫哭了,我更不好受。”   孟雪里好像刚从温泉中捞出来,浑身冒着热气。他感受到霁霄的热度和坚硬,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更不好受”。   霁霄叹气:“我也想与你亲近,但不知道怎么做才妥当,也怕不小心吓着你。这是我的错。”   孟雪里偏头蹭蹭他脖颈,无声地讨好认错:“咱们回长春峰吧。”   霁霄话锋一转:“但万妖大会这件事,还是你的错。”   孟雪里动作忽然僵硬:“……”   霁霄说:“来,上药吧。”   ……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坐在隔壁房间喝茶、看账本。   他的书房设有隔音阵,关上门便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不知那两人如何了,会不会打起来,打坏他名贵的家具、摆件。   钱誉之心想,也难怪霁霄生气。今天一大早,霁霄便来与他商议。他才知道,孟雪里这次想去万妖大会,只因为担心朋友,不是想恢复从前雪山大王的身份。一切以安全为先,妖界如今局势复杂,最好能悄无声息地来去。   他觉得霁霄确实变了。   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牵挂的霁霄,处事更谨慎。霁霄从前倚仗剑术高强,疏于谋局,纵有天罗地网,龙潭虎穴,也想一人一剑闯过去。然而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死于战,无敌之下隐藏危机。   如今为了孟雪里的平安,霁霄愿意多花几分心力,计划周全。   霁霄还变得更有感情,不仅限于对孟雪里的感情,是所有作为“人”的感情。   本来霁霄为孟雪里安排妥帖,谁知孟雪里另有主意,竟然想瞒过霁霄自己跑,还想留书将霁霄引去别处。   钱誉之感慨万千,这对道侣不像道侣,更像凡间爱侣。两人虽然心意相通,爱惜彼此,但性情不同,处事方法迥异,情深义重又磕磕绊绊,看来还有的磨。   真没想到,霁霄竟然会有这一天。   想当年,霁霄真人刚成名时,丰神俊朗、气质出尘,惹得多少女修倾心动意。   寒山紫烟峰主袁紫叶爱打牌,霞山、松风谷的女修便来找她打牌,以此为借口上寒山拜访,想接近霁霄真人。但霁霄不解风情,冷漠疏离,众仙子媚眼抛给瞎子看,纷纷知难而退,道是谈感情不如打牌。   至于寒山其他剑修,也没有因为众仙子齐聚寒山,而趁机寻得道侣,告别独身。   一方面,大家勤于练剑修道,另一方面,师长不会教讨女修欢心的法子,周围师兄也没有成功经验可以传授。   一代传一代,合籍概率低是寒山传统。   紫烟峰主看起来温柔,练得却是雷火之剑,外柔内刚,一般人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的女弟子们,继承她衣钵,一样修炼雷火剑,倒是很想找到松风谷的男医修,作为结伴游历的对象,但也不会主动示好。   这一点,如果孟雪里在,一定深有同感,秘境大比中,张溯源等三人遇到宋浅意,总说宋师妹温柔医术好,宋师妹什么都好,为什么要跟荆荻那混蛋组队。两队分别时,明明舍不得宋师妹,却只会抬头望天,三人齐齐不发一言。   某种意义上讲,胡肆作为寒山百年难遇的变异品种,口舌如蜜,手段高超,骗尽痴男怨女眼泪,注定不属于寒山,确应另立门户。   钱誉之心想,霁霄如果能与孟雪里恩爱百年,起码证明寒山剑修,一样可以与人合籍,一样配拥有美满情缘。   哪怕道侣原来是妖,有一个总比没有强。   “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钱誉之听到动静,一个箭步窜过去。   却见书房里,霁霄坐着,神情似无奈似隐忍。孟雪里站着,还站得离他甚远。嘴唇略微红肿,眼睛也红,似乎哭过。   其实孟雪里刚才趴在霁霄怀中抹药,热烫伤口接触冰凉药膏,忍不住呻吟呼痛,喊得两人都有些控制不住。他们勉强收拾妥当,孟雪里再不愿坐在霁霄怀中,生怕局面不可收拾。   钱誉之打量屋内,家具摆设整齐,只有书桌略凌乱,两人不像动过手。   他想,当年凶名赫赫、纵横妖界的雪山大王,居然被霁霄骂哭了。造孽啊。   他拉过霁霄,低声劝道:   “他有错,你说他两句就算了,干什么骂人?你到底行不行,道侣是要哄的!”   霁霄笑了笑,平静反问道:“你很懂吗?你有道侣吗?”   钱誉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握扇的手,微微颤抖:   “我,我没谈过道侣,难道没看过话本吗?!”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发动:万箭穿心   钱誉之:—999血槽清空 第99章 生活逼的   “话本?你如果不提, 我确实想不起来。”霁霄微笑。   钱誉之忽然心虚, 猛摇折扇, 辩解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让人写的那些,总比外人写得好!都是为了挣钱嘛, 生活逼的!”   他派大掌柜写过许多话本,主要编写孟雪里的故事,随“亨通聚源”的长春峰桃花类产品附送, 促进销量。他哪里知道, 霁霄还活着,还会来算账。   钱誉之轻咳一声, “说正事。你们去妖界,有请柬不够, 还需隐藏身份。”   以人族修士的身份,绝对无法光明正大的进入风月城。   孟雪里平复情绪, 尽量声音平稳道:“我从前是妖,扮做妖也简单。所以我才想一个人去。”   他还是没忍住,委屈地看了霁霄一眼, 意思是我做事有自己的理由。   殊不知霁霄被他红着眼睛, 似怨似怒地一瞪,更觉难挨,只好错开目光,默念清心咒。   霁霄:“你三年不问世事,妖界, 已不是从前的妖界。”   孟雪里默然:“……我知道。”   沧海横流,物换人移,妖界经历一场剧变,新的妖王推行新的法度。   “孟长老扮妖,我不担心。”钱誉之也想看霁霄变脸色,故意道,“可是霁霄真人,您也要扮妖吗,您扮的像吗?”   孟雪里瞬间与钱誉之统一战线,趁机过嘴瘾,占尽口头便宜:“扮不像妖,可以扮我的侍宠嘛,扮作被我拐来的貌美男修士,岂不美哉?”   霁霄目光一转,静静看他。   孟雪里腿还软着,正要道歉,忽听霁霄道:“你高兴就好。”   朱红云船回到天湖大境。   雀先明冷笑:“你拿我朋友威胁我?!呵,你们人界修士,满口仁义道德,其实虚伪至极,最会使下流无耻的手段!”   胡肆笑了:“你何时听我说过仁义道德?”   雀先明无言以对。   胡肆:“我真正的下流手段,你都没见识过。”   “你不是圣人吗?不该成为千万人楷模?”雀先明心想,这人坏就算了,居然坏的毫无负罪感。   胡肆感到莫名其妙:“我只活一辈子,怎么快活就怎么过,凭什么要做君子?”   胡肆负手踱步,放下床边垂幔。他今日披了件深红色长摆一声外袍。   铺张的衣摆在竹席上游曳,发出细微沙沙声,像绵绵的春雨,又像千万只蚕啃食桑叶。   如果抛却仇恨看胡肆,胡肆确实好看,雀先明即使再不愿意,也得承认这恶鬼有副好皮囊。   不,不是恶鬼,雀先明隐隐觉得,胡肆身上有两种矛盾至极的气质,沉静与轻浮并存,像月夜绽开的红莲。   看书起卦、炼丹炼器时的胡肆,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目光专注,安静如佛陀。任谁看了,都会说这就是圣人做派。   等胡肆放下手头正事,勾唇一笑,又变得靡艳,轻浮如艳鬼。   雀先明心想,真邪门。人还有两副面孔,比最擅长变化的妖,更像妖。   天湖的流云聚了又散,日子一天天过。   雀先明每天有美食吃,有美人看,不必操心外界争斗,看似安逸,但孔雀要的不是豢养,是自由飞翔。   他发誓不骂人之后,心里依然不舒服,总要找点事做。   他便去招惹胡肆的美人们,尤其喜欢逗弄面容稚嫩,看起来天真无知的小侍女。   孔雀妖挥着翅膀说:“你帮我解开金锁链,我就能飞上天,给你摘星星去呀。”   侍女只是长得面嫩,其实已十七八岁,当然不受孔雀蒙蔽:   “你骗小孩呢?”   雀先明叹气,低头忧伤地吃烤肉,化悲愤为食欲。世风日下,小孩都不好骗了。   他白天是妖身,美人们对着一只被锁链禁锢的妖,没有对待成年男子的戒备心、警惕心。   只要漂亮孔雀不骂人,还是很愿意与他搭话聊天的。   秋光真诚道:“小圆,你别叹气啊,心情不好,羽毛会失去光泽,变得不漂亮。再严重些,就要掉毛的!”   “我不叫小圆!”雀先明看看自己色彩绚丽,如霞如锦的浓密羽毛,“你们长得这么漂亮,都是被他抓来的吗?他是嫉妒我们貌美?”   秋光掩嘴娇笑:“胡说什么呢!你觉得境主不美?”   雀先明:“……真想骂人,但我不能。我化成人形,也是极好看,极英武,等我解开锁链,就化给你看!”   春水心软,劝解道:“境主虽然行事肆无忌惮,不讲礼法,但他不会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地抓一只妖,我劝你仔细想想,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雀先明:“我哪里得罪他?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觉得,胡肆就是有病,闲病、富贵病。因为顺风顺水修至圣人,以为万事无不可为,所以心态扭曲,没事找事。   天湖大境美人如云,一只孔雀妖掉进香粉堆。他倒恩怨分明,不因胡肆迁怒美人们。   众女都知道,孔雀妖脾气暴躁,如果惹他生气,他要摔东西砸碗筷。   但如果哄得他开心,他愿意陪你玩,一定逗得你心花怒放、笑得花枝乱颤。   这天晚上,宴会散了,寝殿又只剩胡肆一人。雀先明在月光下化出人形:“喂,你之前说,放我去万妖大会,是不是真的?”   胡肆立在窗边看月亮,没有答话。   雀先明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话啊!”   胡肆转过身,银色月光下,他面容半明半暗:   “不是放。就算放了,你还飞的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我总是胆子很大,想法很皮。   卷纸:都是因为没被r过 第100章 因果循环   雀先明后背一凉, 凉意直窜脚底:“你什么意思?”   胡肆淡淡道:“开。”   言出法随, 金色锁链从雀先明脚踝滑落。   雀先明挣脱桎梏, 终于重获妖力。   他启唇厉啸一声,蓝色妖火吐出,似离弦之箭般、铺天盖地的射向胡肆。   胡肆浑然不惧, 临窗而笑,轻轻一拂袖,像在拂去一片尘埃。   深红色大袖迎风展开, 如硕大花朵绽放, 蓝色火焰被凌空打散,瞬间消失无踪。   雀先明心知自己硬拼不过, 妖火只是障眼法,他已化作妖艳孔雀身, 就要振翅而飞,冲出殿宇, 冲出天湖,冲向真实天空……   他飞,竟然没有飞起来。   孔雀大骇, 奋力扑扇翅膀, 离地不过三四尺。   气流激荡,寝殿里重重垂幔飞扬,被他双翅搅得纠缠碎裂,碎片簌簌落下。他却触不到殿宇房梁。   胡肆关上窗户,一步步向他走近。深红色长长衣摆, 在地面拖曳游移。   雀先明惊怒难遏,双翅撕碎漫天纱帐:世上居然真有这么坏的人,处心积虑设下圈套,害他飞不起来!   这些日子,他妖力被金锁链禁锢,心中越觉得空虚无力,嘴上越吃得多。   天湖大境的后厨,每天山珍海味变着花样做菜,孔雀吃得多动得少,养好一身羽毛色彩绚丽。   等他重获妖力,妖身已然胖得极不协调,肚皮圆润,双翅无法承载体重压力,飞行能力高度退化。   这背后是极其残忍的真相——每一口肉,都是自己吃下去的。   胡肆穿过飘落的纱幔碎片,安闲笑道:“这副模样,如何飞去?”   雀先明挥翅无果,折腾得筋疲力尽。孔雀趴伏在地,化作艳丽青年模样,双目赤红、怒火滔天地瞪向胡肆,诅咒道:   “你如此险恶地磋磨我,他日飞升必遭雷劈!”   这话并非无凭无据,从前孟雪里劝他不要逗弄小孩,不要害人性命,理由就是“惹下因果,渡劫时容易遭雷劈。”   雀先明不懂,这天湖境主已成圣,却还没飞升,如此任性取乐,难道不怕飞升时遭报应吗?   胡肆微微俯身,伸出两指抬起他下巴端详,似乎有些惊讶:“你居然会说这种话。”   雀先明一把打开他的手:“放开老子!”   胡肆垂眸看他:“你变了。”   雀先明一怔,直觉哪里不对劲,他看不懂胡肆的目光。   那目光令他心底发慌,甚至骂不出口。   胡肆神情由惊讶变为释然、解脱,最终叹气:“也罢。”   胡肆从广袖间取出一物:“还给你。我不要了。”   一道蓝绿色流光坠落,轻飘飘落在地上,雀先明伸手拾起,竟是一支翎羽。   两百多年过去,这支羽毛依然鲜亮绚丽。   好像一支浓墨重彩的狼毫笔,将遥远黯淡、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上色。一瞬间,无数画面在眼前一闪而逝,   雀先明握着翎羽,声音颤抖,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胡小圆?!”   雀先明年轻时,化形还不熟练,遇到过一个小孩。   小孩姓胡,胖乎乎圆润可爱,性情和善软糯、甚至是软弱好欺。   但私塾里同窗总嘲笑他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一起玩,爬树打鸟、挖坑堆沙的游戏总不带他。   他只能和书籍话本做朋友,喜欢看些志怪故事,山里的神仙,深林的狐妖。如此一来,更遭同窗们嘲弄。   胡肆幼年时,遇到过一只孔雀,孔雀待他好极。帮他整治私塾里欺负他的调皮小孩,带他飞过一座城,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龙珠。   “这是我的翎羽,你拿着它,只要你喊我名字,我就会出现!”   假的,星星是假的,龙珠是假的,说一定会回来也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一场大病,令胡肆形销骨立,瘦得不成人形。   与修行界的云谲波诡、道途险恶相比,幼年那些烦恼与执着,简直微不足道,如一粒细碎尘土。   但雀先明是胡肆修行的因,如果没有天降孔雀妖,胡肆早已考取功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如今化作一抔黄土。而非立志求仙问道,想方设法终于拜入寒山,如愿踏上漫漫修仙路。   为什么入道?   为了像孔雀妖一般,拥有肆意妄为的能力。   为什么厌妖?因为妖最会骗人。不论是霁霄养在长春峰的那只,还是眼前这只。   当年霁霄想救孟雪里,来天湖大境求药,胡肆不赞同,他问霁霄:“你打算如何待他?”   霁霄答:“供衣食、置暖笼,为他改名换姓。”   胡肆心想,养妖这般容易吗。不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要海底的龙珠?   霁霄做得,我也做得。   雀先明踉跄站起身:“你真的是小圆吗?你……”   胡肆退开两步:“现在你才是小圆。” 第101章 天道之子   雀先明如遭雷击, 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雪可爱、圆润软糯的稚童浮现脑海, 容貌身形飞速变化,变成眼前削瘦挺拔、轻浮靡艳的天湖境主。   从前的怀念愧疚、如今的憎恨愤怒,两种激烈情绪对冲, 几乎将他撕裂。   雀先明崩溃大喊:“你不是我的小圆!”   声音在空荡寝殿回响。   雀先明向胡肆扑去:“你把小圆还给我!”   胡肆神色沉静,定定看着他,薄唇微启:“锁。”   蜿蜒于地的金锁链如生灵性, 游蛇般缠上雀先明脚踝, 后者踉跄倒下,正跌进胡肆怀中, 一路被抱回金笼里。   “你他妈放开老子!”雀先明反应比从前更激烈。但他的撕扯、捶打伤不到对方,只会令自己筋疲力尽。   半晌, 金笼中锁链撞击声、呻吟挣扎声渐渐低弱。   胡肆整理衣领袖口,关上笼门, 独自走出寝殿,去往天湖之畔。   夜已深了,天湖像一面巨大水镜, 悬浮在云雾间。微风轻拂, 水波荡漾,九天明月孤零零照在湖面,光芒如银屑飞溅。   天湖大境远离人间纷扰争斗,琼楼玉宇与日月星霞为伴。当歌舞停歇、华灯熄灭、美婢仆从沉睡,这里才显出原貌, 不沾一丝俗世烟火气。   胡肆站在湖边,看流云,晒月亮。   他离开寒山,自立门户之后,“天湖大境”是他最满意的造物,只有逆转天时的“万古长春阵”可与之媲美。   可惜,他与霁霄的师父已然仙逝,不曾亲眼看到这一天。每当想起此事,胡肆心中总有淡淡遗憾,像一个提前交卷,却得不到先生表扬的稚童。   他少年时拜入寒山,那时的寒山论法堂,尚有很多严苛规矩。几时上早课,几时熄灯就寝,几时完成课业,几时洒扫学舍。小弟子最没有地位,提问也要看授课长老脸色。   这不是胡肆想要的修行生活,他修道,是为了像童年遇到的孔雀妖一般,肆意作乐,无拘无束。从那时开始,胡肆变得厌烦规则,厌烦约束。   他与霁霄在论法堂遭受同窗排挤、欺负,所幸拜了师父,才没有被赶下寒山。   入道之初,师父说,修行者的终极追求是飞升。但飞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飞升之前,你们想做什么?   胡肆说:“我想超脱人世,到一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师父担忧道:“这,不比飞升容易啊。”   霁霄说:“我想改变寒山,改变人间,重新制定人间规则。”   师父更担忧了:“这,比超脱人世更难啊。”   后来,霁霄展露出惊人的练剑天赋,胡肆改修旁门道法。   在寒山剑派,一个不愿练剑的人,无疑与一众剑修格格不入。胡肆一度成为寒山笑柄。   胡肆请教师父:“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他会变成什么样?”   师父想了想,认真答道:“成为圣人,或者废物。”   一个人不想展现自我价值,不想得到他人尊重,不在乎世俗价值的评判,最后的结局无非是两种。   可见圣人与废物,某种程度上相通,都需要极高天赋,才可能做到。   师父大限将至时,对胡肆说:“你能让自己过得快活,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你有这种本事,为师很欣慰。但有些时候,稍微替别人想想,可以让自己更快乐。”   胡肆说:“弟子愚钝,不明白。”   百年之后,胡肆神通大成,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凡人传说中,将其称为仙境。   但许多修士不明白,胡肆这种人,凭什么证道呢?   修士能犯的忌讳,他全犯了。他弃剑改修旁门,而且修得很杂,炼器炼丹推演术,甚至风月道。他不讲究苦修清修,生活奢靡。   正如霁霄所说:很多人都不喜欢胡肆。但胡肆也不需要讨人喜欢。   按因果论,孔雀妖是他“修行之因”,他这一生道途的起源。   一只妖与一位凡人稚童,本来便不平等。妖可以逗弄孩童取乐,等妖觉得失去新鲜感,说走就走,不必在乎后者死活。   一只大妖与人间至圣,同样不平等。想捉你就捉你,想锁你就锁你,不用讲道理。过去你拿我当玩物,现在我也拿你当玩物。   如果强大成为规则,必将被更强打败。   可是孔雀变了。胡肆看着天湖的月亮,难得感到怅然。   肆意妄为的孔雀,学会“要遭报应、天打雷劈”那一套,不再认可自己从前的做法。   如今前因已了。   天湖境主超脱人世,没有烦恼吗?   不,就像剑尊永远不明白“小道侣为什么又生气”,胡肆的烦恼一样很多,只是不为外人道。   修行者的一生,应该有来处有归途,有前因有后果,才算圆满。   孔雀妖只是“来处”,而所有修行者的终极追求,都是飞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总要有人栽树吧。此界屏障闭塞,总要有人打开通天之门。   霁霄与胡肆,为此大吵过一架。   虽师出同门,霁霄与他道不同,两人照样吵架。他们不像雀先明与孟雪里,吵得声嘶力竭日月无光。   霁霄死前最后一次会面。师兄弟谈论关于“打开通天之门”的话题,谈得很不愉快,两人都摆一张冷脸,看谁先妥协。   最终,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木剑,重铸为“厌雨”、“倦风”。   境主与剑尊不欢而散。   ……   雀先明失魂落魄地跌坐笼中,神情恍惚。   他想起从前,骗胡小圆要去摘星星,却是急急飞回妖界,去偷蛟族的鲛珠。   鲛珠光泽纯净剔透,比发光的下品灵石,更像天上星星。他那时年轻,妖力不济,偏偏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飞上天空,水里的鲛族就奈何他不得。   雀先明差点命丧西海滩,多亏召来灵貂相救。   灵貂得知前因后果,将他大骂一通。两妖重返凡人小国,听说胡家小童撞邪大病,病愈不久,胡府正准备搬迁辟邪。   雀先明:“我想再看他一眼。小圆性情软和,我走以后,他没有玩伴怎么办,受人欺负怎么办?”   灵貂道:“凡人与妖,本来不该有牵扯。”   “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灵貂说:“别再见他,别再打扰他的生活,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雀先明一直认为,自己离开后,胡小圆的人生重回正轨,成家立业,考取功名。直到寿终正寝,仍旧天真心软。一生平淡而幸福。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小圆为什么会变成胡肆?   不,胡肆不是小圆,他是杀死小圆,披着小圆皮囊的恶鬼。   是我铸成大错,害他至此?雀先明不愿深想这种可能。   第二日黎明,月光消散,雀先明又变为妖身。   一众美人鱼贯进殿,送来山珍海味。美酒夜光杯,玉盘盛珍馐。   秋光奇道:“小圆,你昨晚没睡好?眼睛怎么红了?”   孔雀妖缩成圆鼓鼓一团:“拿走拿走,我不想吃。”   春水道:“真不吃吗?”   玉盘飘香,雀先明神色恹恹,自暴自弃道:“那我就吃一小口。反正已经飞不动了。”   若非有金锁链禁锢妖力,孔雀妖永远不会吃胖。   就算他现在吃胖了,也不是真的飞不动,而是还未适应自身体重,加上太久不用翅膀,飞行能力暂时退化。   好像久病卧床的病人,总要慢慢复健,才能恢复下肢力量,重新行走。   雀先明重获妖力后,只要多运转妖力,勤加练习,适应现在的体重,自然可以重新起飞,但他昨夜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到这点,便以为自己再也不能飞了。   秋光劝道:“快吃吧,吃饱了咱们出趟远门。”   “去哪?”   “去妖界,参加万妖大会呀。境主得了妖王的请柬,听说风月城有灯会,有烟火,热闹得很。”   雀先明怒道:“呸!灵山大王才不是妖王!”   “好好好,他不是,你才是,行了吧。”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雀先明别扭地问:“胡肆也去吗?”   “境主不去。”春水取出一物,“他吩咐咱们带一样东西,交给妖王,为万妖之宴助兴。”   雀先明黯淡的目光骤然明亮:“这,这是‘惊鸿镜’?”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惊鸿与照影,正是一对宝镜。妖族不擅长炼器,唯有这两样神器,是传说中的上古妖王至宝,“照影镜”落在灵山大王手中,“惊鸿镜”流落妖界外,却不知胡肆如何得到?   雀先明:“我去!可是怎么去?”   “你又不能飞,当然是我们姐妹提着笼子去。”   “不行!这太丢妖了!”   “你怕丢妖,装成普通孔雀呗,谁还认得你?”   雀先明心想,有道理,我吃这么圆,谁还认得我?   胡肆不去,这两个柔弱美人如何是我对手,那时我设法挣脱锁链,重获妖力,抢下惊鸿镜,以神器之威诛杀灵山大王,岂不快哉?   等我成为妖王,打败胡肆,就让他把真正的小圆还给我。   孔雀妖吃饱喝足,展望前景,重新打起精神。   ……   与雀先明的踌躇满志相反,孟雪里此时双腿发软,后臀隐隐作痛。   他忐忑道:“我开个玩笑,怎么可能真让你扮我侍宠呢?”   霁霄微笑,抚摸他后颈,以示谅解。   钱誉之酸酸地想,剑尊这种骂哭道侣的人,也配有道侣?   不过是天道气运之子,白捡个孟雪里真心喜欢他。我也不比霁霄差多少,只是运气没他好。   恰逢大管事进来禀告:“钱真人,两位暗行管事到了,您见吗?”   钱誉之大喜:“来的正好,谈正事去。”   早点谈完,早点送走这对道侣,如果霁霄再问一句“你很懂吗”,钱誉之恐怕要气到吐血。   “暗行”之所以为暗行,一切生意往来都在暗处。钱誉之秉烛带路,走过地下密道:   “请柬是我暗行管事带来的,妖界暗行由半妖经营,半妖们性情古怪,你俩……”他突然不说了,“我倒忘了,孟长老原本是妖。与妖打交道,自然不成问题。”   人与妖结合,有悖自然天道,半妖数量稀少,不被人、妖两界接纳。   孟雪里其实没见过半妖,却想在道侣面前逞能:“没错!我可以!”   地下密室烛火幽微,烛火映在石壁上,投照出一尊巨大阴影。   孟雪里心道,不知这是什么妖?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评论区几栋争议话题楼。有读者不想看没有双主角出现的章节,建议我题目标注一下,方便读者避雷。   我从读者的角度,非常理解这种想法,读者当然有权看自己不喜欢的部分。   但是从作者的角度,我没有办法做到。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无非是章节标题上多写一行字。   这两章关于胡肆雀先明的戏份,是全文剧情的一部分,暗示“因果”。在下一个副本,万妖大会中,朋友敌人一起相聚,新仇旧恨一起了断,不写的话,读者会产生疑问“为什么孔雀出现在万妖大会?”“胡肆的动机是什么?”等等。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反派戏份大家都不想看,但出于文章完整性,我还是会写。   如果这次标注了,以后还会有“我雷感情戏,只想看他们升级打怪,作者能标出来吗?”“我雷升级打怪,不撒糖的章节我不看,作者能标出来吗?”“我雷霁霄,只想看孟貂,标一下不麻烦吧”诸如此类的问题。   进而引起新矛盾:“作者为什么不标我的雷点,难道其他人的雷点比我重要吗?”   真不是不尊重大家的阅读体验,但“标注避雷”这个问题实在纠结。我能想到比较简单的处理办法,是单章多写一点剧情,也就是进度条往后拉,保证每一章都有主角戏份出现,大家看这样行吗?   看文写文是开心事,都不要吵架生气啦。如果看文不开心,不如弃文,大家好聚好散。 第102章 灵山大王   石壁上黑影高大, 身形接近九尺, 头戴斗笠。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八成是豺狼虎豹之流, 性格凶残,你别怕,且看本妖王……”   话音未落, 三人转入密室,只见长桌尽头,一位孩童藏在斗笠下, 抱着烛台端详。高大阴影, 不过是光影角度造成的。   孟雪里有点没面子,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问候“小朋友, 你家大人呢”。   钱誉之率先坐下,开门见山地介绍道:“这位是寒山长老孟雪里, 这位是他大弟子肖停云。他们二人将代替我,前去参加万妖大会。”   孩童放下烛台, 细声细气地招呼:“你们好。我是阮灰。妖界暗行副管事。”   孟雪里觉得钱誉之故意逗他,传音质问:“这哪里性情古怪?”   钱誉之回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斗笠中传来另一道声音:“我是碧游。妖界暗行大管事。”   孟雪里稍惊,只见孩童取下硕大斗笠, 一对灰毛兔耳竖起来, 他随手扒拉长耳朵,抱出一只翠鸟。   翠鸟再次开口,散漫道:“最近懒得化形,失礼失礼。”   孟雪里:“没、没关系,辛苦两位管事了。”   一只小兔子, 带着一只小翠鸟,冒着巨大风险往来人、妖两界跑生意。“亨通聚源”沉重的暗行担子,居然落在它们稚嫩的肩膀上,孟雪里有种剥削童工的负罪感。   万恶的钱誉之,不是人啊。   妖族妖身大小,代表妖力强弱,雪山大王的原妖身,足有小山一般大,便是强大力量的象征。   半妖不同,它们妖身瘦小,化形之后,仍保留着原来特征,一不小心,就会露出耳朵、尾巴。在人界装人,或装成普通鸟兽,到了妖界,又要装妖。   翠鸟打量孟雪里和肖停云,唧唧喳喳:“你们俩想去妖界、凑‘万妖大会’的热闹?我俩来人间进货,正好捎你们一程。但你们要小心,如果被发现是人,那就麻烦了!”   他啄了啄阮灰手背:“来张图。”   阮灰摸摸袖子,“哗啦”一声,一副巨大的妖界地图蓦然展开,铺满整张长桌。   孟雪里稍怔。短短三年时间,不足以令自然地貌发生多大变化。那些湖泊江河、山川峡谷、雪山沙漠还是旧时模样。   但这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   霁霄见状,广袖下手指微动,轻轻拉住孟雪里的手。孟雪里报以一笑。   碧游伸伸翅膀:“从妖界到人间,要经过‘界外之地’,这段路比较危险,但咱们走熟了,有钱真人给的法器护体,倒也不怕。到妖界之后,有兄弟接应,沿途已经打点好,穿过白河大王、黑山大王、红林大王的领地,半个月后……”   他又啄啄阮灰,后者取来一支朱砂笔,在地图中央轻轻一勾,画出醒目的红标:风月城。   “半个月后,风月城到了。我俩在外城等你们,等三天三夜,万妖大会结束,再送你们离开妖界。”   孟雪里:“外城?”   阮灰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城分内外,那两张请柬,就是进入内城的通行证,可以进去欣赏万妖大会的花灯、烟火,与众妖同乐。”   孟雪里:“灵山大王也在内城吗?”   翠鸟抢道:“怎么可能,灵山大王肯定在宫殿里。搞来两张请柬不难,若要再进一步,成为灵山大王邀请的重要宾客,进入妖王宫殿,参加真正的万妖宴,恐怕很难……你想进宫殿?”   孟雪里笑笑:“随便问问罢了。”   他若有所思,只是什么也没说。事若不成,他也不想连累这两位管事。   翠鸟问道:“钱真人,伙计们有个问题想不通。灵山大王妖身是蛇,蛇喜欢阴凉湿润,他为什么要在七月中设宴?”   众妖皆知,风月城的夏天,白日酷暑骄阳,夜晚依旧闷热,对蛇妖来说,太难捱了。   钱誉之摇摇扇子,想了想:“可能七月物价低,举办宴会比较省钱?”   孟雪里微微皱眉:“因为他要告诉万妖,灵山大王没有弱点,已经强大到可以违抗本性、抗衡天地。天要酷暑,他偏要出洞。”   钱誉之不服:“蛇的弱点,不是很明显吗?”   孟雪里:“灵山大王的七寸,经过千锤百炼,早已练得金刚不坏。他还搜寻龙鳞,制成护身甲,将七寸处牢牢缠裹,只为了让敌人不打他七寸的主意。”   钱誉之服了:“是个狠妖。”   阮灰心想,这些人间修士,已经对妖界的消息这么灵通了?同时忍不住发抖:“灵山大王对别妖狠,没想到,他对自己更狠……”   翠鸟骂道:“你怕什么,好没出息!”   阮灰自辩:“兔子哆嗦是本能,我又不是灵山大王,可以违抗本性。”   三妖聊得热闹,钱誉之转头问霁霄:“你们还要带点什么?”他是指法器、符箓、丹药等等。   霁霄取出一张物资清单:“辛苦了。”   钱誉之郑重地接过,低头只见:松子一斤、瓜子一斤、糖炒栗子一斤、脆皮花生一斤……   果然很详细。   孟雪里深受感动:“你真好,我今天不该惹你生气,是我的错。”   霁霄摸摸他脑袋:“我也有错。”   钱誉之:“……我觉得我才有错。”   作者有话要说:  清纯小貂,在线举报:钱老板雇佣童工!!!!! 第103章 袖里藏妖   孟雪里与两位半妖管事, 约定好出发时间, 便主动告辞。钱誉之欢天喜地, 恨不得放鞭炮送别这对道侣,他向阮灰讨来暗行账本,满足地走了——何以解忧, 唯有看账。   阮灰梳理翠鸟鲜亮的羽毛,低声道:“人族修士好奇怪,钱真人为什么要认错?”   碧游装作很懂的样子:“这是人族的礼法。当两个人互相道歉的时候, 出于礼貌, 第三个人也要立刻附和,这就叫‘从善如流’。”   阮灰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位孟长老, 看起来好小,按人族年纪, 他成年了吗?”   碧游郑重道:“孟长老继承了剑尊私库,算‘亨通聚源’半个东家, 也算咱们半个东家。不管他是否成年,你都要尊敬他……妖界不比人间太平,人族修士不懂妖界规矩, 修为再高也会阴沟翻船, 这一路前往风月城,全靠咱俩保护长春峰师徒,是钱真人对我们掌管暗行的考验!”   阮灰:“我知道,我一定护好他们!”他回想方才孟雪里与肖停云的相处,疑惑道, “长春峰师徒也有点奇怪,师父比徒弟矮,他们怎么还拉手?”   碧游一本正经胡诌:“很正常,师徒关系亲密,师父慈爱,徒弟孝顺,拉手拥抱都是常事。你还小,不明白这些,我就见得多了。”   阮灰小声反驳:“我不小,我一百六十多岁。做人真麻烦,还是做半妖简单快活!”   碧游笑道:“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最初来到“亨通聚源”暗行的半妖,并非天生喜欢做生意,做伙计或做管事,只是想找寻一处栖身之所,找一条保命谋生的路子。   半妖不是人族,也不是妖族,经常遭受排挤,无法融入任何族群正常生活,因此对人界和妖界都没有归属感,只能隐藏身份,提心吊胆地四处流浪。“亨通聚源”暗行建立后,接纳、喜欢自己身份的半妖才渐渐多起来。   阮灰得到认同,双眼发亮:“本来就是嘛,在咱们暗行,大家都一样,都是半妖,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嫌弃谁。干多少活,就领多少工钱,分多少利润。做人,学不完的礼法,没本事,遭人嘲笑,本事大,遭人妒忌:做妖,打不完的架,小妖怕被大妖吃,大妖怕被抢领地,最后都是妖王的踏脚石……”   碧游猛地扑扇翅膀,对着他脑袋一通乱啄:“蠢兔子,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   阮灰委屈地躲闪:“我一个兔子,要出息作甚?雪山大王说过,‘让食草妖可以安心食草,妖界才会真正好起来’,我虽然不是妖,也觉得他说得没错!”   碧游一怔,挺起胸膛严肃道:“这话在人间、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到了妖界,万不能说给外妖听。雪山大王,已经不在了……现在是灵山大王的天下。”   阮灰有些失落,却无法反驳。   妖界皆知,三年前,雪山大王身死“界外之地”,已被扒皮拆骨。   这次万妖大会,灵山大王要彰显新王威势,当众焚烧他的貂皮——那真是好大一张皮。   阮灰捋捋兔耳,将威风凛凛的翠鸟放在双耳之间,重新戴上大斗笠:“我知道的。”   兔耳长毛围绕着翠鸟,好似一座柔软小窝。   ……   夏天的寒门城,暖风徐徐,城中草木丰茂,树荫浓密。   明亮日光穿过道旁大树,落在行人、车马上,投照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孟雪里与霁霄身穿黑斗篷,作散修打扮,并肩穿过汹涌人潮。   寒门城石桥仍在,只是经过多次修葺,已看不出最初风貌,很难令人心生旧地重游之感。桥上人流如织,桥下飘着乌篷船,艄公乘一支长蒿,载货渡人。   当年的萧瑟寒柳换了绿柳,皑皑积雪换作树荫。   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孟雪里传音道:“那时候我在桥下,只敢偷偷摸摸看你一眼,怕你发现。现在你我同过石桥,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霁霄无奈笑笑:“有什么好看?”   “当然好看,百看不厌。”   霁霄摇头:“不对。要我看你,五百年、一万年也不会厌倦。你看我则未必,现在不厌,一百年之后呢?”   孟雪里难得听他说情话,耳根发热:“你都看不厌我,为什么觉得我会先厌?”   他想,凡间话本里说“以君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大概也不过他与霁霄这般,小心试探彼此的心意,都怕对方先厌倦……   霁霄答道:“因为你这具人身,是我塑造的。你忘了吗?”   孟雪里笑容凝固,微微挑眉:“嗯?”   霁霄还在认真解释:“就像‘初空无涯’剑,由我开炉铸造,当然最合我心意,一万年也看不厌。其实这对你不公平……”   孟雪里没听完,转身就走:“我去买个东西,你别跟着我。”   石桥边一条街,垂柳依依,酒肆茶楼人声鼎沸。   孟雪里七拐八绕,蹲在一处小书摊前,压低声音问:“有新货吗?”   书摊老板翻出一卷薄册:“《云雪风月录》,昨天上午才到,一块下品灵石。”   孟雪里匆匆翻两页:“瀚海秘境爆炸后,众说纷纭,孟雪里与肖停云下落不明。不曾想,此乃两人假死脱身之计……”   他心想:“对,我是故事里主角,可不能把我写死了。”   再往后看:“师徒生私情,为世人所不容,两人只好寻得一处世外桃源,躲避人间纷扰。世外桃源如瑶池仙境,两人没了世俗束缚,日夜欢好。”   真刺激。   他将薄册揣进怀里,痛快付钱。我若气死谁能替?谈感情不如看话本。   霁霄见小道侣回来,不确定道:“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孟雪里怀中揣着见不得人的宝贝,兴奋道:“没有啊,咱们回家,看桃花去。”   长春峰桃花林。   虞绮疏拎着蜃兽,语重心长道:“你是蜃,不能总呆在鼠窝里,你们不是一家,明白吗?”   蜃兽还没睡醒,懒洋洋地眯眼看他:“嗷。”   虞绮疏一万个头大:“不可以‘嗷’!我师兄教过你说话,你要多练才能进步!”   蜃兽想了想,奶声奶气地说:“可是鼠窝很舒服哦。”   “你不能只图舒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明白吗,你也不想被人再喊‘废兽’吧……”   蜃兽对他悠悠吐气。蜃以天地灵气为食,近来盘踞桃花林,吐息之间,有一缕桃花香甜。   虞绮疏一袖子拂开蜃景:“别来这套,已经对我没用了!”   他因为蕴养蛟丹修为进步迅速,如今不惧蜃景迷惑,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孵蛋老母鸡。   等孟雪里和霁霄走进桃花林,便看见虞绮疏围着一颗桃树忙活。他袖口、裤腿高高扎起,身上挂着金钱鼠和蜃兽,脚边放着一筐农具。   虞绮疏朗笑道:“师兄,孟哥,你们回来啦!夏天到了,钱真人让我收点桃胶,能卖好价钱。”   霁霄与孟雪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看到复杂情绪。   如今的寒山优秀后辈,虞绮疏与崔景齐名,可是人家掌门大弟子崔景,冷漠出尘,任谁看了都要夸赞,此子有霁霄年轻时的气质,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若有人看到虞绮疏这副模样,到底该怎么夸呢?   “此子淳朴肯干,是个种地的好苗子?”   好端端一个寒山剑修,又长歪了。   孟雪里有些发愁,想当初,论法堂学舍初见,虞绮疏还是锦衣华服、矜持优雅的世家小公子,为了维持长春峰师门生计,看把孩子逼的。   他说:“小虞,收桃胶真挺麻烦,你如果不喜欢,就别干了。咱们挣的钱够多,这辈子花不完。”   虞绮疏精神饱满,中气十足道:“我很喜欢啊!”   孟雪里只好训斥金钱鼠和蜃兽:“没事别缠着你们虞师兄,他平时要练剑,还要蕴养蛟丹,很忙很辛苦……你还敢对我呲牙,鼠假虞威?给我下来!”   霁霄在旁看着,没忍住笑。   金钱鼠被训,从虞绮疏肩头跳下,一溜烟窜进桃林深处。   孟雪里又拎起蜃兽:“来点妖气。”   蜃兽眨眨眼睛,徐徐吹口气,这次没有蜃息化景,只是纯正的妖气。   孟雪里大感欣慰:“可以自己控制气息了,有进步。等到了妖界,就靠你吞吐妖气,帮我们假扮成妖。”   蜃兽小声:“我不想回妖界,回去又要被妖打。鼠窝很舒服的。”   霁霄无奈道:“不会挨打,你藏在我袖子里。”   孟雪里立刻变脸,好你个霁霄,袖子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藏妖吗。他还没来得及吃醋,只听蜃兽别扭道:“可是,我想藏在雪山大王袖子里……”   孟雪里摸摸蜃兽脑袋,得意地看了眼霁霄。   虞绮疏听得一头雾水:“孟哥,你们为什么要扮成妖?还要去妖界?有危险吗?”   孟雪里与虞绮疏勾肩搭背:“就去转一圈,没事。长春峰交给你了!”   虞绮疏欣慰地想,孟雪里三年不出长春峰,现在剑尊陪他回娘家,他们感情真好。   “放心吧。家里有我。”   孟雪里笑笑:“寒山准备封山,即使外敌入侵,掌门和各峰主、长老都在,还有护山大阵和初空无涯,比较安全。”   虞绮疏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封山之后,我就出不去,见不到钱真人了?”   孟雪里纳闷:“你们上次吵架,你还骂他奸商。”   虞绮疏挠头:“但是,钱老板没朋友啊,我不去看他,他一个人,也挺可怜。”   孟雪里一噎:“他没你想象中可怜,他比你想象中……”   唉,算了,小虞多半是被忽悠了,他看向霁霄,示意道侣想想办法。   霁霄淡淡笑道:“寒山主峰,有一座通往寒门城的传送阵,见微真人知道位置。封山之后,如果非见不可,你可以悄悄走。”   虞绮疏稍惊,随即大喜:“我一定保守秘密!”   霁霄忽然问道:“如果外敌来袭,门派苦战不胜,难以支撑,你怎么办?”   话题跳跃太快,虞绮疏想了想,郑重道:“死守山门,用性命捍卫寒山荣誉!”   霁霄摇头:“你应该带大家走传送阵离开。山没了,可以再建,门派倒了,可以重来。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虞绮疏一时怔然,似乎没想到霁霄会这么说。   霁霄又道:“剑术练得如何?”   虞绮疏很没信心:“差不多……”   霁霄:“去观景台,临走之前,再教你一次。”   孟雪里意动:“我也想再教一次。我先来吧!”   “那我再挨两次打。”虞绮疏心情复杂,收拾好铲子、锄头,痛并快乐地走向长春峰顶。   自他拜入长春峰,霁霄教他剑术,孟雪里教他近身战技,三蛟以妖丹助他淬炼真元,蜃兽以蜃景锻炼他的眼力和意志,虽然后两者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虞绮疏确实从中得到提升。   虞绮疏的学习条件,比霁霄和胡肆优越许多,毕竟霁霄的师父在世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为师也搞不懂啊,你们自己找点书看?等你们学会,教教为师呀。”   观景台草甸青翠,视野开阔,四周云海翻腾。   放下农具,拿起软剑的虞绮疏,锦衣临风,长身玉立,终于有点剑修模样。   孟雪里与他对剑时,明显感受到后者的进步。“临池柳”软剑柔韧,灵活而迅疾,势若游龙。   孟雪里出手点到即止,夸道:“不错啊,你使得什么剑法?”他与霁霄有默契,他负责肯定优点,霁霄负责指出缺点。   虞绮疏喜道:“我看海蛟游动,瞎琢磨出来的,暂时叫它‘游蛟剑’,希望锦鲤争气,早日化龙,我就可以改名‘游龙剑’了。”   孟雪里拍他肩膀:“小虞,有朝一日,你证道成圣,你想做境主,还是做剑尊?”   “太遥远了吧,这得几百年。”虞绮疏认真想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还想做虞绮疏,行吗?”   孟雪里立刻道歉:“当然行,肯定行,是我想岔了。” 第104章 做戏而已   正值夏季, 寒山剑派正式宣布封山, 召回在外游历的弟子, 谢绝宾客拜访。   这个消息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修行界皆知,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后, 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外人看来,寒山失去化神境强者泰珩真人, 大乘境掌门重伤未愈, 仅剩数位峰主、长老支撑门户,昔日的六大门派之首辉煌不再。   北山南湖, 此消彼长,明月湖如日中天, 成为人间第一宗门。   南北交界处,一些中小门派世家, 纷纷宣布与寒山断绝往来,改为依附明月湖。白鹭城便是其中之一。   城主弃子虞绮疏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他依然早睡早起, 认真打理长春峰。   大多数寒山弟子都像他一样,充实忙碌,没有时间在意外人评说。太上长老一派离开后,寒山弟子同仇敌忾,更加团结。   一来, 弟子们在论法堂领到新的道经、剑谱,忙于学习交流。二来,掌门真人宣布,封山期间,每隔一个月,将在演剑坪举办大比,奖品丰厚。大比排名靠前者有奖、进步最快者也有奖。   弟子们的新教材由霁霄编写,大比的主意是孟雪里出的,奖品出自剑尊私库,都是上品法器、丹药、符箓等物。   对外说是封山,寒山内部却生机勃勃。   ……   七月初三,黄道吉日,宜远游。寒门城天降大雨,涤尘去垢。   孟雪里袖中揣着一只打盹蜃兽,霁霄腰间系一只储物袋,装满十斤零食。两人作散修打扮,与阮灰、碧游汇合。   夏日雷雨迅疾,电闪雷鸣。风雨潇潇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寒门城。赶车的是一位稚嫩少年,灰蓑衣,大斗笠挡出半张小脸。   马车内设有空间阵法,地方宽敞,布置精雅,有软垫、有靠枕、有小桌。   钱誉之斜斜靠着车壁,轻摇折扇,送这对道侣一程:“没办法,飞行法器太显眼。寒门城看似太平,实则人多眼杂,有些人,闲的没事,不好好修炼,四处盯梢。你们出城三百里,再换飞行法器,往人间边界去,穿过罡风屏障,抵达界外之地……”   这话说来,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麻烦,不由转向霁霄:“我记得,你以前在瀚海秘境,设有一道传送阵,直通‘界外之地’?”   霁霄正在为孟雪里剥松子:“从前确实有。”   大雨天送别,难免令人生出一丝感伤。钱誉之幽幽叹气:   “可惜,秘境被你玩炸啦。你这一炸,炸没多少钱,你自己知道吗?”   霁霄真不知道,只好沉默,将一把松子仁递给孟雪里,示意小道侣快吃。   钱誉之拉过孟雪里,笑容和善亲切:“雪里,你也算‘亨通聚源’半个东家。这一路,劳烦你多关照。霁霄师兄不耐烦琐事,我就只好拜托你啦。”   孟雪里心想,钱誉之这老板还挺有人情味,像一颗大树,撑起硕大树冠,庇护脚下小花小草。他给半妖、半魔们一处容身之所,使其免受风吹雨淋。   孟雪里当即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好他们,一定把碧游、阮灰护得平平安安,喂得皮毛水滑!”   钱誉之:“我的意思是,路上少丢货,这趟多挣点钱。”   孟雪里:“……哦。”   钱誉之:“你什么表情啊?我是做生意,又不是开善堂。笑归笑,闹归闹,该挣的钱,一定要挣到!”   妖界矿产丰富,但妖族不擅长炼器,再稀有的矿石也只是石头。暗行将妖界矿石带来人界,卖给炼器师铸造成器,带走人间的华服、美器、佳酿,卖给喜好享乐的大妖。大妖自恃妖力强大,不稀罕用法器。人界小法器却可以卖给小妖防身。一来一往,利润极高。   孟雪里有点不明白:“你挣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在总行的密室里,建一座传送阵,直通界外之地。这样多方便省事。”   以“亨通聚源”的灵石储备,完全可以供养一座远距离传送阵。暗行的管事、伙计们,就可以少穿越一次罡风屏障,应该风险更小吧。   钱誉之用“何不食肉糜”的眼神看他:“远距离传送阵是强者的特权。阵法固定一处,如果被别人知道具体位置,就能在“界外之地”设陷阱,守株待兔,过去一只捉一只,过去一窝捉一窝。阵法落在别人手里,人家还会顺藤摸瓜打上门。”   “原来如此。”孟雪里想到阮灰的兔耳,“守株待兔,这词,真挺准确。”   他拉拉霁霄衣袖:“为什么你在瀚海秘境入口,可以设立随机传送阵,让参赛弟子传去秘境不同位置?”   钱誉之抢答:“因为那是他的秘境,他掌控空间规则。说得简单点,他比较强。”   霁霄点头:“算是吧。”   钱誉之笑道:“霁霄真人,霁霄师兄,您现在身体怎么样?什么时候恢复神通,能不能帮师弟解决这个问题啊?”   霁霄:“再过半年,可以一试。”   钱誉之满意了。他了解霁霄谦虚,“可以一试”的意思,就是没问题,稳了,霁霄会帮他想办法。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重修一次,进境比从前更快,真是没天理。泰珩真人如果知道,得活活气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别前,钱誉之嘱咐暗行两位管事:“这一次要进步,比上一次,再多挣三成,不难吧?”   碧游从兔耳之间飞出,化作人身,是一位翠蓝色衣衫的小少年:   “老板,这根本不可能啊。”   “咱们的行训是什么?”   碧游、阮灰下意识一震,齐声喊道:“‘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钱誉之满意道:“对啦,只要好好干,用双翅双爪创造奇迹。”   两位管事面面相觑。   孟雪里目瞪口呆。   钱誉之走后,碧游摇晃阮灰肩膀:“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快变回原形。”   阮灰委屈地抱怨:“你很烦呀。”   他不情不愿地蹲下,化作一只长耳灰毛兔,跳进碧游怀里。   兔毛浓密柔软,碧游抱着猛捋两下,一头埋进兔子软肚胡乱磨蹭。   末了,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我好了。”   童工收起泪水挺胸抬头,重新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压力。   孟雪里在旁边看得眼热:“真幸福,没有秃毛的妖!”他不仅羡慕,而且意动,“我也想——嘶!”   忽然他后颈一紧,原是被霁霄单手擒住。霁霄不说话,眼神清澈,认真注视着他。   孟雪里立刻改口,依偎道侣以示清白:“我没想。”   霁霄手指一松,轻轻抚摸他。   两只半妖、一只蜃兽,一对人族道侣,乘坐小型飞舟,穿过云层,飞往人界边缘。   阮灰在碧游的误导下,已经接受“人界师徒就是这样相处的”。碧游化作翠鸟,窝在他两耳之间。   翠鸟健谈,唧唧喳喳:“妖界的规矩和人间不一样,妖王们忌讳多,为了这一路安全,你们别嫌我俩啰嗦。”   孟雪里笑笑:“不会,我喜欢听这些。”   碧游:“你喜欢?太好啦。我也喜欢聊天。”   孟雪里还记得,钱誉之曾说半妖们性情古怪,于是问道:“先不说外妖,你俩有什么忌讳吗?”   碧游:“饭前不可以叫我化成原形,让我唱歌助兴。”   阮灰:“饭后不可以叫我化成原形,拿我擦嘴擦手。”   孟貂听了想落泪,钱誉之都干了些什么,他还是人吗。   霁霄递给两位半妖一大把干果,以示安慰。   碧游、阮灰大喜,连声道谢。   碧游:“在妖界,有领地的妖王称为‘大王’,妖王座下妖将,称为‘大人’。如今妖王少了,灵山大王的领地横跨妖界南北,但有些大妖,表面向灵山大王臣服、纳贡,背地里依然认为自己是一方之主,所以我们经过黑山、白河、红林等地,依然要称其‘大王’,免得他们不高兴。”   孟雪里点点头,表示明白。   阮灰接道:“到了妖界,有伙计们接应,沿路打点,总之舍财不舍命。等到达暗行,人界奇珍大概还剩一半,会少量多次的卖出去。不会直接卖给大王,先卖给小妖将,由他们层层向上进献,一般会得到妖王的赏赐,但那些好处跟我们无关,我们只在暗处。这样安全,风声不对就跑路。”   孟雪里认真听着,他做妖王时,是享受进献的那位,不知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网络。   孟雪里问:“你们四处跑商,见过灵山大王吗?”   阮灰一惊:“谁敢见啊?”   碧游:“我听说,他喜好虐杀叛妖取乐,性情凶残暴戾。他座下原有五大妖将,两位曾举起反旗,自立为王,但又败在他手上,被关进镇妖塔,受尽折磨。”   阮灰听得多了,不再害怕,但出于兔子本能,礼貌性瑟瑟发抖。   孟雪里怔了怔:“他杀妖,不是为了取乐,是为了震慑。要说喜好,他喜欢画画、弹琴、读书……”   碧游怀疑自己被骗了:“画画弹琴算哪门子喜好?哪有妖喜欢这种玩意儿?”   恰逢蜃兽睡醒,微眯着眼,从孟雪里袖中探出脑袋,悠悠吐息。   两位半妖震惊不已:“好强大纯正的妖气,这是哪位大王?”   蜃兽呆呆张嘴:“嗷。”   孟雪里感觉很没面子:“这是我们师徒的道具。咳,别管它,咱们接着聊。”   蜃兽晃晃脑袋,又缩回袖中。   飞舟内一阵沉默。   半晌,阮灰小声问:“孟长老,你们说要扮成妖,是打算假扮妖将、妖王?”   两位半妖终于意识到,他们这次好像要干票大的。   孟雪里指了指霁霄。忧虑道:“他这样,扮小妖也不像啊。”   霁霄闻言无奈笑笑。   他正在剥松子,即使做着这种闲事,他依然腰身笔挺,气质不凡,好像在案前擦剑。   “这倒是。”阮灰比孟雪里更忧虑,“我觉得扮大妖,他也不像。”   碧游灵机一动,对霁霄道:“要不然,你扮孟长老的侍宠吧!被跋扈大妖强迫的冷傲剑修……”   话未说完,孟雪里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同时向霁霄传音:“你相信我,我没有私下买通他!我们不是一伙的!”   却听霁霄开口道:“可以。”   他摸摸孟雪里的后颈,让小道侣放松些:“做戏而已。” 第105章 投桃报李(全)   “投桃报李, 你总想让我欢喜, 我也想让你如愿。”霁霄微笑道。   孟雪里明白他不是说反话, 激动得双颊通红,呼吸急促:“真、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   碧游、阮灰不约而同地想,他们师徒感情真好。   孟雪里依然不敢相信, 向两位半妖再次确认道:“现在妖界什么风气?我俩扮成大妖与侍宠,会显得奇怪吗?”   碧游:“不会。就像某些人族修士豢养妖姬,有些爱好特殊的大妖, 偏喜欢人族, 或者魔族。尤其在风月城里,大妖们玩得花样多……”   孟雪里:“你们去过风月城?城里什么样?”风月城由灵山大王一手建造, 他并不了解。   小翠鸟赧然:“城分内外,我俩跑商时, 只去过外城。内城的事,都是道听途说。”   阮灰解释道:“内城是专供大妖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别说半妖,小妖们也无缘进去。传说内城华丽壮美,灯火辉煌, 歌舞通宵达旦。灵山大王多年征战, 从各地搜罗的宝物都在里面。美酒注池,玉树作林,大妖们肆意玩乐,有无数貌美妖宠服侍左右。这次举办万妖大会,灵山大王发放数万张请柬, 小妖终于有资格进去,看到烟花和灯会。”   他双眸明亮,神色似向往,又似害怕,矛盾极了。   碧游笑道:“兔子胆小,我俩大费周折,搞来两张‘万妖大会’的请柬。本想进城见识一番,兔子临阵变卦,不敢去了,请柬来之不易,也不能浪费,就献给钱真人……”   孟雪里明白了,正因如此,请柬才有两张。   他想了想:“不去也是好事。万妖大会或许有变。”   阮灰附和道:“对嘛!虽说灵山大王有令,万妖大会期间,众妖平等,大妖不得残害、欺压小妖。可是那么多大妖都在,万一喝醉了打架,我和碧游都不够塞牙缝!”他叮嘱长春峰师徒,“你俩去了也要小心,见势不对赶快跑路。”   碧游不太认同:“你就是太谨慎,众目睽睽,众妖同乐,灵山大王的命令,谁敢公然违抗?万妖大会,可能是咱们这辈子,唯一进入内城的机会了。错过一次,只能等下辈子。”   翠鸟忍不住畅想道,“我听说,那是妖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城,整个三界没有能与它媲美的地方,它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不知自何时起,没有进过内城的小妖或半妖,都知道这句话——“风月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到底有多好,多伟大,恐怕只有亲眼见过才清楚。   除了大妖在城中享乐,还有许多貌美小妖,准备为万妖大会献艺、助兴。   鸾鸟飞向宫殿时,她害怕了。圆顶建筑,会让鸟想起笼子。   “你根本没见过风月城真正的好东西!”   “那是什么?”   “是壁画。”   “哈,壁画有什么了不起?”   “在妖王宫殿里,圆顶那座殿,从天到地,全是壁画……”   “你如果骗我,你就要变丑!”   “你不会想溜进去吧?那可是禁地!”   鸾鸟心想,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跑。同寝舍的百灵真烦妖,天天笑话我没见过好东西,大家都是来为妖王献艺的,谁比谁高贵啊。   鸾鸟轻轻落地,化作一位貌美少女,踮脚向殿内走去。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她走进殿内,呆怔当场。   好像回到很小的时候,第一次成功飞出密林,看到没有遮挡的、无比完整的星空——那一刻的震撼,都不足以媲美此时。   数千种色彩、数万只妖布满墙壁,没有一笔涂改,没有一笔不精妙,构成不可思议的巨幅图画。   豺狼虎豹、花鸟虫鱼,众妖姿态各异,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   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离开,趁还没有被其他妖发现。可是壁画似有某种神奇力量,吸引她向前走,看下去。   不知不觉,她走到大殿正中。彩绘壁画里,所有妖仰头望天。   少女顺着众妖目光向上看,只见一条花斑巨蛇,横跨整座殿顶,盘旋于万妖上空。阴云滚滚,电闪雷鸣,巨蛇生双翼,张开血盆大口!   “啊!”   她忍不住惊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忽听一妖笑道:“别怕,这只是画。”   少女悚然:“谁?谁在哪儿!”   她猛然转头,只见殿宇角落支着一架云梯,直通殿顶。一位青年站在梯上,一手持细笔,一手托颜料盘,淡淡微笑。   与他背后壮观宏伟、奇诡狰狞的壁画相比,他显得甚是平凡、温和。   “你是妖王宫殿的画师吗?”少女剧烈喘息,脸色涨红,不知该如何夸赞对方,“太像真的了,我被吓了一跳。你真厉害!你画了多久?”   “三年。你是谁?”   “我是小鸾,我有一丝凤凰血脉,是来为万妖宴献舞的。”少女如梦方醒,紧张道,“我,不小心闯进来,求求你不要告诉别妖。闯入宫廷禁地,我会被拔毛拆骨,挖出妖丹……”   说着她打了个哆嗦。   青年和善地笑笑:“小鸾鸟,快回去吧。”   少女匆匆道谢,最后看一眼壮观壁画,化作鸾鸟飞走了。   鸾鸟飞回寝舍,提心吊胆,直到夜幕降临,确定没有妖找她麻烦,才彻底放下心来,感激地喃喃自语: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他真是个好妖,善良又温柔!”   她闭上眼,万妖壁画的影像在脑海浮现,难以驱散。   殿宇中,夕阳斜照,《万妖朝拜图》到了装点金漆阶段。   一位妖将进殿,与青年相隔十丈,恭谨地拜倒在地:“大王!人间明月湖传来消息。”   青年一边听,一边换了支笔,为一双细小妖目点漆。他落笔平稳有力,精准地不差毫厘:   “知道了。”   妖将犹豫,不敢告退:“如果孟雪里没死,或许会来万妖大会搅局。那我们……”   青年眼中浮现一抹怀念之色:“我真希望他能来。”   他轻轻笑起着,笑容在金漆壁画的映照下,明亮而干净,言语却令妖毛骨悚然:   “假貂皮,如何比得上真貂皮?” 第106章 除夕快乐,新年顺利   妖将想起灵山大王的残暴手段, 好像自己一身皮毛也被鲜血淋漓地扒下,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孟雪里已经转生为人, 没有貂皮了,难道大王要扒他的人皮吗?   “雪山大王逃出生天,变妖为人, 取名孟雪里”的消息,只有灵山大王和他三位心腹妖将知晓。   “他若要从人间进入妖界,抵达风月城, 必经白河、黑山、红林等地, 只要沿途设下埋伏……”妖将露出讨好神色,谄媚笑道, “属下愿为大王排忧解难!”   然而,灵山大王对此提议不感兴趣, 依然注视着壁画,手中换了一支笔, 调试颜料色彩,漫不经心道:   “你们斗不过他,去了也是送死, 且让他来。”   妖将还想说些什么, 却听灵山大王道:“下去吧。”   “是。”妖将恭谨行礼告退,心中却隐隐不服。   从前斗不过,但现在呢?   现在雪山大王已经失去强悍妖身、强大妖力,只得一副孱弱、畏寒的人身,他不再配称“大王”, 只配叫孟雪里……如此一来,还有何惧?   自己若能活捉孟雪里,献给灵山大王,岂不是大功一件?以后在风月城的地位,必然远超其他妖将。   事若成了,自己得到奖赏,事若不成,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妖将是虎妖,做事冲动,能得灵山大王重用,全凭妖身强横。他走出宫殿时,已经打定主意,迅速安排下去。   ……   虽然碧游、阮灰一万个不信,但孟雪里确实没有骗妖,灵山大王真的喜欢画画。   他的绘画技法多样,且取三界之长。人族的淡雅水墨、魔族的细腻笔触,妖族的浓重油彩,在他笔下巧妙地融合。   不仅如此,他还精通音律,喜欢演奏人族的乐器,如琴瑟琵琶笙箫;练习魔族的唱法,如长吟短啸等等。   论美学与音乐造诣,说灵山大王学贯三界不为过。   他作画弹琴时,宁静专注、和善温柔。若碧游、阮灰亲眼看见,一定会赞叹“好一位翩翩美妖”,绝对想不到“暴戾、残忍、阴诡、狠毒”等等字眼。   碧游仍在畅想“万妖大会”盛况:“等你们从风月城回来,请跟我俩聊聊,内城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话音未落,飞舟撞入强气流,剧烈颠簸起来。   阮灰紧张起身,一对兔耳直竖:“要穿过罡风屏障了!”   每次穿行人妖两界,都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搏斗。旋转的气流旋涡、浮游的空间碎片,危险无处不在,凡人若卷入空间裂缝,则会被生生撕碎。   蜃兽从睡梦中惊醒,在孟雪里袖中不安地颤抖。   茫茫白雾飞逝,如飘飞雪絮。只见碧游化作人身,立在舟头,与阮灰合力撑开一张墨色大布。大布迎着罡风飞展,发出急促的金石撞击的声响,飞行法器压力骤减。   孟雪里奇道:“这是?”   阮灰自豪道:“钱真人赐的法器!我们‘亨通聚源’穿越三界的宝贝!”   碧游道:“这上面附着剑尊,也就是您道侣留下的剑气,为我们保驾护航,斩开一条通路。”   孟雪里转头打量道侣,传音问道:“怎么回事?”   霁霄:“很多年前,钱誉之请我留数道剑气,又请我师兄胡肆炼制法器,我以为他要拍卖赚钱,或防身,没想到是做此用途。”   他一边解释,袖中手指微动,又打出无形剑气,化解舟外罡风。   孟雪里摸摸鼻子:“钱真人他,很有远见啊。”   蜃兽见太平无事,懒洋洋翻了个身。   有霁霄暗中帮忙,飞舟恢复平稳,成功突破罡风屏障,降落在妖界边缘,深谷密林中。   孟雪里对两位童工道:“辛苦了。”   阮灰抖抖兔耳:“不辛苦,这次特别顺利!”   碧游真诚夸赞:“孟长老不愧是‘天道私生子’,‘发财转运求桃花’风水阵建造者,有你就有好运!”   孟雪里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不敢当,都是外人乱说的。”   霁霄广袖微动,收回袖中剑指。   妖界植物格外高大,如一座座擎天巨塔,枝叶遮天蔽日,隔断天际光线。   时隔三年,孟雪里重回故土,呼吸到妖界的空气,听到妖界虫鸣鸟叫,心中淡淡怅然。   霁霄担忧他触景生情,回忆起痛苦旧事,轻轻握住他的手。   孟雪里双颊微红,心想道侣对妖界不熟悉,恐怕心中不安,便反手握紧霁霄,传音安慰道:“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你!”   霁霄哭笑不得,又觉得小道侣可爱。   碧游化作小翠鸟,扑扇翅膀,上下翻飞,在树干、树梢间灵活穿行,不时围着同一棵树绕圈子,用长喙啄啄树皮。   阮灰解释道:“来接应的暗行伙计们,会留下隐秘记号在树上,指引我们去向。碧游发现后立即毁去,不留痕迹。”   翠鸟在前方引路:“往这边来。”   孟雪里大感新奇。半妖做事,有人族的谨慎,也有妖族的灵活。   愈往深谷中去,林木愈茂盛高大,几乎密不透光。头顶是重重叠叠的枝叶,使白昼如暗夜。   孟雪里等人踩踏厚厚落叶,步履却轻盈无声。翠鸟盘旋林间,找不到新方向。   孟雪里面色一肃,伸手召出“光阴百代”,横枪身前:“有妖的气息。大家小心。”   霁霄示意无事:“是小妖,或半妖。”   翠鸟飞回,落在阮灰双耳间:“标记消失了,看来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十余丈外,树下露出一对狸猫耳朵。   孟雪里正欲靠近,阮灰拦下他,喊道:“对面是什么妖?”   小狸猫冒头,警惕着靠近:“兔子洞里的妖。”   阮灰:“‘青鸟不传云外信’,下一句?”   孟雪里收起长枪,心中茫然,却听小狸猫不假思索答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阮灰眼神骤亮,翠鸟也长舒一口气。   对面狸猫没有放松,戒备地盯着他们:“一行翠鸟上青天?”   阮灰答:“两只灰兔下草甸。”   小狸猫喜笑颜开,回身招呼:“大掌柜、二掌柜回来啦!”   他背后丛林一阵簌簌响动,五六只半妖冒出头,如春天原野上开放的野花。   碧游笑道:“这些是暗行伙计,是来接应我们的!”   霁霄、孟雪里被一群半妖团团围住,半妖们却不敢靠太近,隔着一段距离打量。   “诶,他俩是人族修士!”   “是总行来视察咱们的吗?”   “完了,我今年的任务没有完成,请钱真人原谅我!”   半妖大多身形瘦小,孟雪里觉得自己进了一家黑心童工作坊,忍不住拿出干果零嘴招待他们。   阮灰:“妖族不像人族,只能穿遮掩身形的斗篷,或者戴面具。妖界有许多善于变化、伪装的妖,比如狐族、孔雀族,扮什么像什么。谨慎起见,我们定了暗号,就不会被别妖骗货了……”   在“亨通聚源”暗行,与不同的半妖接头碰面,都有不同的暗号,以此证明自己身份。   篡改人间诗句,是半妖们独特的趣味。   孟雪里笑道:“原来如此。”   碧游:“大妖走大路,小妖走小路,半妖也有半妖的法子!”   阮灰取出二十余只空间戒指、储物袋,将人间的货物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交给伙计们两份,又嘱咐他们如何兵分两路、在何地汇合、卖货。   碧游无奈道:“阮灰一直小心谨慎。”   阮灰抖抖兔耳,辩驳道:“狡兔三窟,好东西当然要分三份、走三路!”   暗行伙计们接领过任务,依然好奇地打量孟雪里和霁霄。   阮灰安排两位灵活的半妖去放风,碧游对其余伙计郑重道:“诸位,这是来自总行的孟长老!霁霄剑尊道侣,钱真人的大嫂,长春峰现任峰主,金丝桃花栽种者!旁边是他的大弟子,人称‘霁霄继承者’……”   孟雪里一噎,尴尬得连连摆手:“咳咳咳咳。”   作者有话要说:网游版番外:   年末,肖停云三次元比较忙,孟雪里独自玩游戏。   他下副本时,组了个野队。七人副本,队里有个人妖号。   人妖号,指真实性别与游戏人物性别不符。比如一位叫荆荻的男主播,游戏id是“枫叶荻花秋瑟瑟”,游戏人物形象是明月湖女剑修,技术不错,走位风骚。   但粉丝不喜欢看他打竞技场,只喜欢看他打副本,用变声器和颜文字装萝莉、装御姐,骗队友保护自己。   孟雪里进队后,听到人妖号说:“我去,拉个路人凑数,就拉到霁霄老婆粉,什么运气!”   其他四个队友纷纷附和。   孟雪里小号id“霁霄道侣”,本来身份很明确。但霁霄名声大,粉丝多,“霁霄的老婆”、“霁霄亲亲好道侣”、“霁霄的真爱”这种id一抓一大把。   同为主播,孟雪里认得这个人妖号。“小荻花”,是荆荻的小号。   荆荻又拉进来最后一人,打开变声器,熟练地装软妹,对那人说:“小哥哥,今天最后一个副本啦,你要保护我鸭!”   那人游戏id叫“临危不乱”,副本开始后,荆荻说什么,他做什么,看上去像个萌新。可是操作牛逼,很不萌新。   荆荻:“呀,这个boss爆出神器了,这个给我吧,么么哒爱你鸭!”   “临危不乱”果断给了。   荆荻:“等咱们出了副本,你再给我买个装备叭!”   临危不乱:“好。”   荆荻:“谢谢小哥哥,爱你爱你!”   孟雪里游戏经验丰富,很快搞明白了,七人副本,自己是误入的路人,“临危不乱”是肥羊,其他四个队友,是荆荻找的“托儿”,或者说“僚机”,一起合伙坑“临危不乱”。   再一次,“小荻花”掐着嗓子撒娇,孟雪里打断他:“等等。”   孟雪里私聊荆荻:“听声音,人家年龄不大,说不定是拿压岁钱充游戏呢,你别太过分。”   荆荻满不在乎:“小学生就好好写作业,荻哥帮他戒网瘾。功德一桩。”   孟雪里:“你连小孩都骗,讲良心吗?”   荆荻气性上来,怼道:“管老子的事,你算老几?有种竞技场见!”   孟雪里沉默片刻,打字:“可以。”   其他队友看着两人瞬间退队,退副本,深感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孟雪里的直播间弹幕疯狂刷屏:   “他居然要跟“雪山大王”竞技场见!”   “是你小荻花飘了,还是我大王拿不动刀了!”   “哈哈哈哈大王干翻他!”   荆荻刚提出“竞技场见”,直播间立刻有粉丝提醒:   “荻花快住手!!那好像是雪山大王的小号!”   一条忠告,却被使坏的粉丝刷屏盖过:   “荻花上啊!干翻这个路人甲!!”   “完了荻花走远了,已经凉了。送兄弟走[蜡烛]”   两个游戏人物刚到达竞技场,直播间弹幕亮起一排蜡烛。   荆荻被虐到怀疑人生,强行退出游戏后,才仔细看直播间,郁闷得差点砸烂键盘。   另一边,“临危不乱”加了孟雪里好友,私聊道谢:“谢谢你。其实我不是小孩,我大一了。”   孟雪里略感尴尬:“那是我搞错了,你声音听上去挺小。”   “‘小荻花’是我学长。”   孟雪里:“你俩认识啊?”他打了个流汗表情。   人家三次元认识,自己好像有点多管闲事。   临危不乱:“还是谢谢你。”   孟雪里:“没事。我该下了,8”   脱单现充的生活,是很充实的,他看了眼时间,准备跟肖停云打电话。   学校放寒假之后,孟雪里回老家过年,与男朋友分隔两地。   刚拿起手机,雀先明一个电话抢进来,劈头盖脸砸下一串疑问:“你怎么又搞事?!没肖停云看着你就搞事?”   孟雪里懵逼:“啊?”   “你看游戏论坛!《‘雪山大王’竞技场血虐‘枫叶荻花秋瑟瑟’》你没事惹那个主播干嘛,他家粉丝疯,你这不是招黑吗?!”   孟雪里只好解释原委。   雀先明听完大笑:“哈哈哈活该,谁让他骗人,他要是不服,以后咱俩每天虐他一遍!行了没事了。”   孟雪里放下电话,随手翻翻论坛,没往心里去。   他灵机一动,搜索“霁霄”两个字,刷出来几百页。孟雪里怀着隐秘的喜意,逐一翻阅。   忽然他被某个帖子吸引目光,认真看下去。   帖子里有肖停云,也有他,是“雪山大王”和“霁霄剑尊”的cp粉编写的小故事,以网游《剑出寒山》原本的世界观为背景。   帖子作者文笔还很生涩,情节也狗血无脑,但写得还有点意思。   等孟雪里看完,眼睛微微酸涩,恰好肖停云打进电话。   “在干什么?”   “在看我俩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啊!”   “好。”   他怕肖停云嫌他无聊,但肖停云没有,听得很认真。   孟雪里:“万妖大会在即,雪山大王决意孤身涉险,于是留书一封,远走妖界。霁霄见信,深感不安……”   孟雪里不说了。   肖停云追问:“然后呢?”   “没了,作者坑了。”   故事戛然而止,霁霄永远走在寻找孟雪里的路上。   大雪夜行,万里跋涉,没有尽头。   作者坑文的可能有千万种,没爱了、没时间、三次元不开心、或者单纯的灵感枯竭,不想写了。   孟雪里有点伤感,或许恋爱中的人,总是多愁善感。   他不说话,于是肖停云也沉默。   过了片刻,他听见肖停云低声道:“我想想办法。”   孟雪里一怔,满头雾水:“哈?”   他赶紧补救:“我就随便说个故事,你要干嘛?”   肖停云:“明天有什么安排?”   孟雪里立刻紧张:“学习!你给我布置的作业,明天一定写完!”   肖停云:“好,十二点了,快睡吧。”   孟雪里有些依依不舍:“那,晚安。明天再联系!”   肖停云笑笑:“嗯,晚安。”   孟雪里从前熬夜直播,与肖停云确定关系后,肖停云要求他调整作息,早睡早起。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孟雪里迷迷糊糊听到手机响。   “喂?”   肖停云的声音传来:“睡醒了吗?”   孟雪里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肖停云:“我在A市机场。你家在哪?”   孟雪里呆若木鸡。   海市在南,A市在北,何止千里。   孟雪里:“真、真的?”   “嗯。”肖停云犹豫道:“突然到访,给你添麻烦,好像不太妥当。”   他低声说:“……我太想见你。”   孟雪里手忙脚乱穿衣服:“不不!不麻烦!快过年了,你居然还能买到票?!”   肖停云没有细说波折,两人见面时,肖停云在市中心酒店开了房间。   孟雪里心情激动,却见肖停云打开随身办公包,从包里取出文件袋,递给他一沓A4打印纸。   纸张装订整齐,还加了封面。   孟雪里茫然接过:“新作业吗……”   男朋友坐头等舱连夜飞来,在五星级酒店开套房,结果是千里送作业,礼轻情意重。   他随手翻开,忽然愣怔,这是那个无疾而终的故事。   孟雪里一字一句细看,故事的最后,霁霄找到雪山大王,一人一妖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肖停云帮他圆回来了。   孟雪里抬头,看见肖停云神色紧张。   他说:“写得不好。我不擅长这个。” 第107章 百口莫辩   然而半妖们已经欢呼起来:“好厉害!他是剑尊道侣!”   “孟长老, 总行对我们还满意吗?”   “孟长老, 钱真人有没有新指示?今年还招新伙计吗?”   这些半妖多是食草类、小体型的杂食类, 没有豺狼虎豹类的猛兽,化形后都是孩童形貌,保留着兽耳、兽尾等妖族特征。孟雪里心想, 它们被钱奸商剥削,却依然爱岗敬业,真不容易。   孟雪里睁眼说瞎话:“钱真人说, 他对大家很满意, 他非常感谢你们。”   欢呼声、掌声再次响起,密林深谷气氛热烈。孟雪里感到一丝难为情。   碧游拍拍双翅, 示意众半妖安静:“这次孟长老和他大弟子来妖界,咱们暗行奉钱真人之命, 保护、协助他们到达风月城,参加万妖大会, 切记不能走漏风声!这件事办好,年底结工钱都有额外奖励。明白了吗?”   半妖们立刻答应:“明白!”   阮灰:“记住我刚才分配的任务,注意安全。来, 再重复一遍行训。”   众半妖齐声道:“‘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 表情如出一辙,霁霄传音道:“钱师弟对经营管理之道,的确很有……”   孟雪里努力琢磨用词:“很有想法。”   碧游满意地点点头,学着钱誉之的神态道:“用双爪双翅创造奇迹。散会。”   半妖们作鸟兽散,默契地分头没入深林, 转瞬消失不见,只有刚才对接暗号的小狸猫留下。   小狸猫立起两只前爪,拘谨地向孟雪里和霁霄作揖,随即化为一位猫耳少年,以示对长春峰师徒的尊重。   阮灰介绍道:“这位是褚花,他对白河两岸,比我和碧游熟悉得多。”   妖界地域辽阔,地形复杂,且各大妖势力更迭快,碧游、阮灰虽然常年跑商,也不敢说对各地变化了若指掌。所以不同地段,有不同伙计接应。   孟雪里和霁霄向褚花问好:“有劳了。”   “不敢当。”褚花见两人态度和善,略微放松下来,走在前方引路。   健谈的翠鸟不习惯冷场,一边飞舞,一边介绍道:“出了这片密林,走到能听见水声的地方,咱们就进了白河大王的领地。整条白河,包括两岸最富饶的六百里,都是白河大王的地盘。   “白河巨浪滔天,水路险恶,河底是大王的水晶宫,虾兵蟹将巡查严密。我们走陆路,经过繁华的白河城,顺便卖出一部分货。”   孟雪里问:“白河领地如今岁贡多少?”   碧游一怔,看向褚花:“这我就不知道了。”   褚花也怔了怔,心想这孟长老竟对妖界挺了解,如实答道:“河里水族交二十下品灵珠,城中妖物交三十下品灵珠。”   孟雪里微微蹙眉:“能交齐吗?”   褚花道:“十分之一的小妖交不齐,就做工抵债,为白河大王建造新宫殿。”   妖界规则一贯如此。在发展成熟的妖王领地中,小妖供大妖驱使、向大妖纳贡,大妖则负责庇护小妖,免遭其他妖物吞吃。   孟雪里传音对霁霄道:“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住宫殿的乐趣,白河大王富裕了,就要盖宫殿,灵山大王称王了,第一件事也要建宫殿。我看都不如咱家长春峰。”   霁霄笑笑:“你认得此地妖王?”   孟雪里道:“算认识吧。白河大王是水族,在水中妖力最强,可调动白河之水,升起冲天水幕。别妖打不进来,她也不愿去攻打别处,白河城常年无战事,发展的还不错。她不算凶残暴戾,也不算宽容温善,如果非要评价,应说她是一位合格的王。”   道侣间悄悄聊天,气氛正亲昵,忽听阮灰道:“我听说,白河大王是妖界最美的女妖。”   褚花挠挠猫耳:“这个啊,按他们水族的审美,的确是这样。”就算有妖不认同,在白河领地,也不敢明说。   霁霄笑意收敛,传音问孟雪里:“是吗?”   孟雪里努力回忆:“美不美我不知道,白是真白,全身比我貂皮还白,白得反光、白得耀眼。”   霁霄淡淡问:“全身你都见过?”   孟雪里点头:“见过几次,我刚做雪山大王时,雀先明提议与白河结盟,我们每次来水晶宫议事,都赶上她在沐浴。她就一边洗,一边跟我们聊着。她每次沐浴都像打仗,要一群小妖服侍……”   孟雪里说得坦荡,霁霄听得却不愉快:“所以三年过去,你还记得清楚?”   孟貂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从宽大衣袖下伸出手,去勾霁霄袖中的小指,讨好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做了人,再不看别妖沐浴。剑尊胸怀宽广包容天地,过去的小事不会与我计较吧?”   霁霄抽出手指,摸摸他后颈,微笑示意没关系。   孟雪里放心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放心的太早了。   一行人及半妖边聊边走,在密林间穿行,兔子耳聪,翠鸟目明,狸猫熟悉地形,没有遇到其他妖物。   碧游不太关心水族审美,问褚花:“白河大王何时启程前往风月城,你知道吗?”   大妖王出行,必然排场煊赫随从众多。手下妖将会提前准备仪仗,一般都会有消息传出。   褚花摇头:“白河大王最近正在招募善于高飞的妖将,好像打算让鸟族拉辇车,一路飞去风月城。毕竟飞行法器对大妖来说,不够威风。”   孟雪里稍惊:“什么?”一只常年泡在浴池的水族,为什么突然想飞?   褚花也纳闷:“有妖说,大王呆腻了水底,要去高处看看。大妖物的想法,谁也琢磨不明白……”他忽然挠挠猫耳,“你们听,水声!白河领地要到了!”   靠近密林边缘,终于重见天光,林外隐隐传来河水奔流、惊涛拍岸声,孟雪里抖抖衣袖中蜃兽:   “醒来干活,给点妖气。”   “嗷——”   蜃兽张口,一道浓厚纯正、威势磅礴的妖气徐徐溢散,将孟雪里等人笼罩其中。   褚花一惊,缩在阮灰身后。阮灰一路上见惯了蜃兽懒洋洋的模样,但在褚花和本能的影响下,依然瑟瑟发抖。   碧游安慰道:“别怕,这位大妖是道具,不吃妖的。”   蜃兽喜水喜阴凉,听见水声打起精神,妖气吐得愈发浓厚。   霁霄见状,将蜃兽拎出:“不妥。”   孟雪里反应过来,接过蜃兽:“对,白河领地我们是路过,不是来抢地盘,妖气再淡些。要那种看上去很不好惹,不会被别妖欺负,又没有挑衅打架的意思,你试试?”   蜃兽沉默,好像在思考,半晌,抬头发出呆滞茫然的声音:“嗷?”   孟雪里:“算了算了,随机应变吧。走!”   走河口,奔流的河水,奔流的妖群。   “白河城”依山旁水,前有大河流淌,背靠黑山山脉。夏季水势见涨,整座城笼罩在淡淡水雾中,如沐雨烟。夕阳斜照下,数只巨大白鹭展翅飞过。   孟雪里眯眼望去,高大城头雕刻着妖族古语:白河城。   妖族原身庞大,为了方便大妖活动筋骨,妖界的建筑一般比人界更宏伟。白河城的规模,约是寒门城的四五倍。   天色近黄昏,出城的妖少,入城的妖多,孟雪里一身浑厚妖气,令旁妖避退不迭。   入得城中,但见水鸟当空,虾蟹当道,背上载着化形的大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种坐骑,各形妖物,络绎往来。   小妖避让大妖,大妖呵斥小妖,道上吆喝声,叱骂声、道旁叫卖声、谈笑声,嘈嘈杂杂,妖声鼎沸。   褚花解释道:“最近城里外地妖比较多。白河大王招募擅飞、擅登高的妖将,许诺重金,来应征的妖不知多少。”   孟雪里看得目不暇接,忽然一位鲤鱼妖迎面走来。化形的水族虽似人貌,脸上仍保留着长长鱼须,两鬓仍有几片青鳞。   褚花正要拜他,却听他对孟雪里谄媚笑道:“贵妖,您用车吗?蟹车、龟车,水陆两用,您可以带着您的仆从、侍宠,轻松自在地游览白河美丽风光,来一辆吧!”   大妖常收服未开灵智的巨兽当坐骑。白河城里租售的车架,不是人间马车牛车,是由当地水族训练豢养的巨大螃蟹、巨大龟鳖。   不过片刻,孟雪里等人坐在青色蟹壳上,没入白河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妖潮中。   三只半妖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兴奋地东张西望,阮灰小声道:“我有种兔假蜃威、光宗耀祖的感觉。”   孟雪里挥手,好似外地大妖豪气进城:“这次来白河城,咱们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酒楼!褚花,城里最好的酒楼是哪座?”   霁霄无奈笑笑,孟雪里对道侣传音道:“各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肯定是酒楼。”   褚花难掩激动:“珍珠楼,那是水族开的,只接待厉害大妖,小妖有钱也上不去。我有时候晚上悄悄路过,只敢闻闻味道。”   孟雪里伸手,轻轻捏蜃兽尾巴:“再来点。”   蜃兽:“嗷。”   珍珠楼前,两位河蚌妖侍立门口迎接,一位牵大螃蟹去后院水池:“您的车帮您喂饱。”。   另一位引他们上楼:“贵妖楼上请。”   楼里布置精美奢华,鲛纱为帘,明珠作灯,白玉般的墙壁,镶满珍珠、贝壳等装饰品。   二楼靠窗的观景位,俯瞰街景再好不过。   待孟雪里坐定,河蚌伙计道:“咱们珍珠楼水产丰富,贵妖吃点什么?”   孟雪里看向褚花道:“你来点。觉得什么最好吃,就点什么。”   褚花:“真、真的吗?”   孟雪里点头。   褚花:“腌黄鱼干,腌银鱼干,腌鲈鱼干,腌马面鱼干……”   伙计目瞪口呆。不多时,六盘鱼干陆续上桌,同样的酱色,同样的摆盘造型,散发着同样的味道。   阮灰从怀中摸出一袋草料和萝卜丁。   孟雪里心想,白河城果然是狸猫梦中乐园——吃不完的小鱼干。   褚花不敢动筷:“你们先吃呀。”   孟雪里:“你吃。我吃素。”他拿出装满零食的储物袋。   褚花和碧游闻言,津津有味嗦起鱼干。   霁霄:“你可以吃肉。没关系。”   虽然修士辟谷后,不重口腹之欲,但孟雪里从前是灵貂,三年不知肉味,好像有些辛苦。   孟雪里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意违背誓言,传音道:“说到做到,不能反悔。”   霁霄认真想了想:“算我强迫你吃。为了我,你吃不吃?”   孟雪里眼前一亮:“愿为道侣赴汤蹈火,喝汤吃肉!”   三位半妖只见孟长老原本说茹素,被徒弟劝了一句,便跃跃欲试拿起筷子。   孟雪里三年第一次开荤,满怀期待咀嚼鱼干,腥咸味道瞬间刺激舌头,直冲鼻腔,他差点被呛出眼泪:“完了,我好像已经习惯吃素了。”   霁霄尝过,安慰他:“不是你的问题。”   他叫来河蚌妖伙计:“银盅烹河豚,酥炸凤尾虾,辣酱炒花蛤,蒜蓉蒸扇贝,有没有?”   孟雪里大为感动。   伙计心想,原来六盘鱼干只是前菜,这桌真会吃:“有!可是赶上饭点,后厨出菜慢,请贵妖稍等。”   说话间,二楼陆续坐满妖客。各桌喝酒谈天,好不热闹。   若细听他们聊天内容,多半在说“风月城万妖大会”。   隔壁桌子,一只鼍妖醉眼朦胧:“要我说,咱们守着白河,有吃有喝,别妖打不进来,谁在外面当劳什子‘万妖之王’,开什么‘万妖大会’,跟咱们根本没关系!”   另一只鲎妖附和道:“对对!外面换妖王,关白河什么事?而且灵山大王这名号不错,总好过雪山大王!”   孟雪里正在等菜,闲来无事听隔壁桌闲谈,拍拍鲎妖肩膀,敬他一杯酒:“这位妖兄,请问何出此言?”   那鲎妖转头打量他们:“外地妖?”   “路过,游览白河城风光。”   “难怪你不懂。我们白河水族一系,自古以来视圣雪山如父如母,因为每年夏季,圣雪山、冰川融水,就是白河的源头。那灵貂却号称‘雪山大王’,不是明摆着占我们大王便宜吗?”   他声音较大,满堂水族听见纷纷附和:“就是,想当爹想疯了吧!”   孟雪里:“原来如此。”   白河水族竟有这般想法。难怪当年商议结盟,白河大王态度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分明意动,却好像赌气似的不肯松口。   孟雪里苦笑一声,无处辩解。   他对道侣传音道:“其实我真没这意思。”   一只貂,怎么会想给一群虾蟹鱼鳖、鼍鲎蚌贝当爹呢?   我当了这个爹,有什么用呢?   霁霄点头表示理解。   却听那桌水族继续道:“雪山大王野心勃勃,三番五次拜访水晶宫,我看就是想娶我们大王,还不如灵山大王老老实实的一次不来。”   孟雪里急忙摆手澄清:“菜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你是外地妖,你不清楚这些。白河大王是妖界第一美妖,他敢说不想娶?”   孟貂心里一惊,顾不上与河妖争辩,悄悄打量霁霄神色,却看不明白道侣喜怒。幸好河蚌伙计上菜及时,玉盘珍馐摆满桌,香味扑鼻。   孟雪里为道侣夹菜:“吃点河豚。”   霁霄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好像一只河豚。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气成河豚jpg.   卷纸:冷静点,还没见灵山大蛇呢,吃醋的日子还在后头   孟貂: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只貂 第108章 来都来了   霁霄平复心情, 温和道:“你吃罢, 我自辟谷后, 不习惯进食。”   孟雪里心想,你做肖停云的时候,还跟我在寒门城吃火锅, 怎么现在不习惯了?   邻桌谈兴正浓,还想拉着孟雪里说点什么,孟雪里唯恐对面语出惊人, 再惹霁霄误会, 赶忙举杯:“不聊雪山大王,他早都死了!”   “对对, 妖死万事空,连貂皮都被灵山大王扒干净了, 还有什么可说!诶,我看你的仆从好皮相, 卖吗?”   鲎妖目光一转,黄豆般的小眼直勾勾盯着三只半妖,吓得阮灰一个哆嗦。   孟雪里摔杯:“不卖!”   “酒后玩笑, 你这妖真没意思!”   鲎妖讨了个没趣, 端着酒杯缩回去。那外地妖妖气浓重,而且看不出原形,可见妖力高深。如果起什么冲突,闹到白河大王面前,自己主动挑事不占理, 还是做罢。   孟雪里三年第一次开荤,却连饮苦酒,食不知味,可惜了一桌河鲜佳肴。   三个小半妖直觉长春峰师徒之间气氛变化,孟长老埋头喝酒吃肉,他徒弟笑意温柔地为他布菜,但哪里不对劲呢?   阮灰嚼着萝卜丁,碧游和褚花由津津有味地嗦鱼干,变成云里雾里地嗦鱼干。   等半妖们吃完,孟雪里立刻结账告辞。   河蚌妖伙计从后院水池牵出巨大青蟹:“贵妖,您的车已经喂饱。您慢走——”   说罢,另一虾蛄妖伙计身体前躬,显出十尺长的原形,虾壳背节如台阶,长长的触角和颚足搭在蟹车上。   三只半妖稍惊,面面相觑。孟雪里丝毫不露怯,踩着虾蛄走上车,示意同伴们跟上。   待大家坐稳,孟雪里摆摆手:“赏。”   霁霄掏出灵珠,帮道侣撑足大妖气派。   水族伙计在蟹车后欢送:“谢谢贵妖!”   刚入夜的白河城,依然熙熙攘攘、妖声鼎沸。   这条是城中商街,一条街的酒楼商铺,街上没有急着赶路的妖,行妖、行车慢悠悠前移,走走停停。除了当地的龟车、蟹车、还有外地大妖身骑鹿、虎、狮、象等等走兽。   白河城中建筑,多由河畔运来的白石建造,这种石料坚固而漂亮,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白光。   居住在城中的小妖,屋檐下挂着珍珠与贝壳制成的风铃,以示供奉白河大王。晚风吹过,满街风铃发出清脆乐声。   开张的酒肆、店铺前挂着一盏盏鱼龙灯,点点暖黄色光晕笼罩着街道。   酒菜浓烈味道,河风清爽味道,女妖身上惑人的香气,混杂飘荡在空气里。   道旁商贩小妖大声叫卖:“贵妖这边看,上好的珍珠项链、珍珠发钗!白河的珠,又大又圆!”   “瑶柱蟹黄酱,足料蟹黄,浓浓酱香。白河城特产,贵妖来尝尝吧!”   “扇贝干、沙虫干、银鱼干,白河城不可不吃的美味!”   “酥炸小黄鱼,现炸现卖,热热乎乎,贵妖来一份?”   商铺鳞次栉比,佳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孟雪里觉得有趣,问身旁半妖:“咱们暗行卖什么?”   他记得碧游之前说,有一部分货要在白河城卖出。   碧游神秘地压低声音:“避水衣。白河的水底城、水晶宫,更大更美,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但陆地小妖妖力不足,没办法在水下呼吸行走。有了人族修士炼制的避水法衣,就可以潜入白河,行动自如地开开眼界了。”   孟雪里笑道:“还挺有用。”   阮灰道:“钱真人说过,想做好生意,就要急妖之所急,需妖之所需。避水衣卖给小妖,人间的美酒、精致瓷器、绫罗绸缎,卖给城中贵妖、白河大王的部下。至于他们会不会进献给白河大王,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褚花:“肯定会,据说白河大王收藏了许多人间脂粉和首饰,她说妖族工匠粗手笨脚,做首饰不如人间精美。”   又是白河大王。   孟雪里悄悄打量道侣,见霁霄淡淡笑着,才算安心。也对,我怎能以灵貂之心,度剑尊之腹呢。   孟雪里停下蟹车,笑道:“首饰要数人族工艺好,但妖族也有妖族的长处,你们看这条街,有什么想买的?多挑几样,我付账,不要客气!”   三只半妖强忍兴奋:“真、真的吗?”   与长春峰师徒同行,还有这种好处?精打细算的钱真人,居然有这样豪气干云的合作伙伴。   孟雪里大手一挥:“去挑吧!”   他转向道侣,低声示好:“你有什么想买的?”   霁霄摇头。   孟雪里:“我知你不好俗物,但咱们来都来了,就当留个纪念嘛,你看那珍珠怎么样,我给你买珠串,好不好?”   霁霄与他开玩笑:“现在你是跋扈大妖,我是你的侍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孟雪里彻底放心了,走进一家门面气派的珍珠店。   螺蛳妖店主打量他们:“贵妖自己戴?”   孟雪里看了眼霁霄:“送礼。”   店主捧上一串手链:“这个很适合。质地光滑,加温则动。”   霁霄表情微微一变。   珍珠圆润可爱,由小到大依次排列,最大足有一颗核桃大小。   孟雪里痛快付账,心想光滑我懂,可是一条手链,会动有什么用。时隔三年,妖界的流行审美变得奇奇怪怪。   他万不能预料,就是这珠串,为日后埋下祸根。   ……   白河领地,没有白河大王不知道的事。   每一条游鱼,每一只藤壶,都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夜幕降临,白河大王入池沐浴,便有妖将向她汇报今日见闻。   因为大王只有在沐浴时,心情才最好,一般不发脾气。   水晶宫,瑶宫贝阙焕彩生辉,虾兵蟹将往来巡查。   宫里藏宝无数,白河大王吃穿用度无不精奢,其中最气派的,要数大王的浴池。   水晶宫水族,皆以池边侍奉大王为最高荣耀。只有最英俊的男妖、最貌美的女妖才有此殊荣。   鲤鱼总管撩开一重重轻软飘荡的鲛纱帐,向雾气蒸腾处走去。   浴池广阔如湖,热雾直冲高阔殿顶。硕大明珠如火炬,照得池水波光荡漾。   二十余位侍妖分立池畔,向池水中抛洒花瓣,如天女散花。另有十余妖,置备细绢、香膏、大小各异的软刷等物。   白河大王端坐池中,周身泛着莹白的光泽。鲤鱼总管心中赞叹,多么美丽高贵的大王。   从前孟雪里在白河大王沐浴时与她议事,因为她沐浴会显原身,那是一只……大扇贝。   依孟雪里之见,一只扇贝,再如何身娇貌美,还是扇贝。   最多比其他扇贝更大、更光亮罢了。   但白河水族们显然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眼中,白河大王是妖界第一美妖。   鲤总管站定,还未开口,只听紧紧闭合的贝壳中,传来一道柔媚、慵懒的女子声音:“今天,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啊。”   鲤总管恭敬答道:“有您英明决策,高瞻远瞩,外地妖不敢造次,本地妖安居乐业,众妖其乐融融。”   白河大王问:“城里新来了什么妖?”   “据鲎将禀报,有只来自远方的大妖,周身妖气纯正,看不出原形,可见妖力深厚。他带着仆从、侍宠招摇过市,性格豪爽,出手阔绰。”   壳中声音依然懒洋洋:“哦,是吗。他是来应征的吗?”   鲤总管:“这……属下还不清楚。”   自白河大王公开招募擅长登高、飞行的妖,整座水晶宫急大王之所急。然而事与愿违,大王至今没有找到满意的妖选。   壳中声音自言自语:“时间不多了。”   说罢,她好像突然烦躁起来:“用点力,晚上没吃饭吗?”   正在擦贝壳的蟹将,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细绢掉进池中。他急忙捞起,连连告罪。   “我养你们何用?”白河大王怒道:“再擦不好,就把你扔进蒸笼,做一屉蟹粉汤包!” 第109章 想亲就亲   蟹将奋力擦壳, 手劲太大, 白河大王轻“嘶”一声:“别擦了, 加水吧。”   随她指令变化,侍妖们急忙抬来十余只木桶向池中倾倒,紧张得像打仗一般。   “你们想烫死我?!”   “大王息怒——”池边众妖战战兢兢, 一齐跪倒请罪。热雾蒸腾的浴池,突然气氛冷凝。   白河大王闻声更觉烦闷:“都给我出去!”   众侍妖告退后,殿中只剩一只扇贝, 孤零零泡在偌大水池中。   半晌, 扇贝自水中浮起,徐徐升高, 化作一位纤细高挑的美人。她白裙长及脚踝,双臂挽着轻纱, 银发浓密柔软,披满肩背, 端庄而出尘。   美人赤足落在池外,裙摆摇曳,像白河拍岸, 溅起一朵朵水花。   白河大王向殿外走去, 她沐浴的宫殿虽在河底,却与水隔绝。出了殿门,走过水幕,她的银发才在水流中飘扬起来。鲤总管追上前问:“大王出行,可要备辇车?”   白河大王摆摆手:“不必跟。”   一路上, 水族众妖向她躬身行礼。   深夜的白河,水势比白天更急。大河滚滚,声如惊雷不绝,势如万兽狂奔。   清冷月色下,水花似雪浪碎玉,层层叠叠。纤细的美人浮出水面,赤足坐在河畔大石上。   此处距离白河城四十里,已看不到城中的鱼龙灯的灯火。   两岸不闻妖声,唯有连山起伏,一河一月。   滚滚东流水,一去无穷已。独望江河,很容易想到“时间流逝”。这一点上,人与妖、魔的感情奇异地相通。   但她所见,不是流动的河,而是一座不动的塔。   白河向东,流入高山深谷后,被地势切分,变成数条支流,不再是大河,或成小溪小潭、或成悬泉飞瀑。水势比山势弱,自然也不受白河大王管制。   那便是白河领地,与黑山领地交界处。   那里山势连绵,却突兀地耸起一座高塔。   晴朗夜空下,尖顶的高塔像一柄利剑,自群山刺出,直冲苍穹,没入云中。   白河大王遥望塔顶,柳眉微蹙,重复在浴池中的自语:“时间不多了。”   语气不像之前焦躁不安,只有淡淡惆怅。   “如果,你还在就好了,你肯定能帮我的……”   她樱唇微启,那个名字便落在奔涌的河水、茫茫的夜风中,转瞬消失无踪:   “雪山大王。”   ……   月上中天,白河城市坊依然灯火通明。   为道侣买过珠串的孟雪里,正沉醉在甜蜜中,好像扑面河风都轻柔、香甜起来,他传音道:   “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你莫嫌弃。咱俩这次来妖界,每到一处领地,我便为你买一样东西,算旅程纪念。白河买珠,黑山买玉、红林买花……”   霁霄点点头,抚摸他后颈:“我很喜欢。”   孟雪里闻言更喜。他方才在“珍珠楼”饮过酒,烈酒后劲上头,觉得道侣被街边鱼龙灯一照,越看越美。而道侣望着自己的目光,与自己一样情深意浓。   异界他乡,熙攘夜市。身旁妖来妖往,灯火迷蒙。唯有眼前人完全属于他。   孟雪里仰起头,伸手环抱霁霄的脖子:“我送你礼物,投桃报李,你给我亲一下。”   霁霄见小道侣面若桃花,眸含春水,心中一荡,却察觉街上数妖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   他微微蹙眉,目光沉沉掠过四周:“别胡闹。”说着就要放下孟雪里手臂。   酒壮怂貂胆,孟雪里不依:“你给不给亲?我现在是跋扈大妖,想亲就亲!”   霁霄哄道:“我们去住店,该歇息了。你送我的礼物,用在你身上,才是投桃报李。”   孟雪里后半句没听懂,前半句却很明白——我道侣累了,想歇息了。   也是,自打两人来到妖界,一路风尘仆仆,还未休整过。   “好,我们走!”   狸猫买了一罐鱼干,碧游买了一罐沙虫干,阮灰买了一串贝壳风铃。   孟雪里嫌他们拘谨,买得太少,便自作主张,给每只半妖多买三倍。于是褚花拥有了三罐鱼干,觉得自己能开心到明年。   “你们这趟是出公差,就当我替钱真人发点工钱补贴。”   一行人及半妖乘青蟹车,喜笑颜开、腰杆笔直地来到白河城最好客栈——望江楼。   两只黄鱼妖伙计闻着浓重妖气出来迎接,一只谄媚笑道:“贵妖住店吗?”   另一只去牵蟹车:“我帮您喂车!”   孟雪里还在兴头上:“我要最好的房间!”   “贵妖,最好的是观景房。站在房中露台,可以俯瞰滔滔白河,远眺连绵黑山。给您来一间?”   孟雪里挥手:“来五间。”   伙计没想到他如此财大气粗,反而为难起来:“只剩最后两间了,咱们这客房,一间住五妖绰绰有余……”   孟雪里:“那就两间。快些。”   我道侣都累了,要立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过年期间断更过,大家可能忘记前情了,前面写过“镇妖塔”(捂脸 第110章 雨打风吹   “观景房两间, 升降机准备——”   升降机旁, 一群健硕鼠妖听到大堂伙计招呼, 奋力蹬动滚轮。滚轮连接绳索、绞盘、轴承,吊着一片巨大贝壳,徐徐升高。   黄鱼妖伙计引着客妖们, 站在巨贝中心下凹处,恭敬介绍道:“我们望江楼是白河城最高的客栈,观景房在顶楼。”他低头对鼠妖吆喝, “刚没听见贵妖吩咐吗?!再快些!”   硕鼠妖们愈发卖力跑动, 滚轮飞速旋转,巨贝承载孟雪里等人升至顶楼, 轻轻一震,便稳稳停住。   三只半妖大开眼界, 目瞪口呆。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妖界风气如此,大妖自己能做的事, 也要由小妖服侍,好像这样一来,才显出自身尊贵。”   黄鱼伙计躬身伸手:“您请——”   孟雪里:“赏。”   霁霄自觉掏钱。   两间房紧邻, 三只半妖同住一间, 孟雪里与霁霄两人同住一间,袖中颓懒蜃兽可以忽略不计。   黄鱼妖先引他们一行进入其中一间,介绍道:“我们为贵妖准备了各种寝具,不论您是何种原形,都可以住的舒服。”   不愧是顶楼观景房, 布置精奢,地方宽敞。   伙计又道:“这房里浴池,仿造白河大王水晶宫的浴池建造,只是大小缩小了十倍,却足够客妖体验‘白河之王’般的享受。您可以与爱宠共浴,共度良夜。房间隔音,请您放心。”   孟雪里默然,能不能别提你们大王沐浴的事了,这事儿就过不去了吗?成心跟我过不去吗?   他摆摆手:“出去。”   黄鱼妖见贵客不悦,忙不迭告辞。   伙计刚走,碧游兴奋地化成原形,在房内四处飞舞:“想不到我碧游也有今天!”   阮灰怕他太激动:“你快下来!”万一撞坏什么东西,会给孟长老添麻烦。   褚花对长春峰师徒道:“请您有空常来白河城,我愿意出公差!”却想起人族修士来妖界冒风险甚大,纠正道:“不对,为了安全,还是少来吧。”   碧游飞过珠帘,飞向室外露台:“你们快看,白河!”   孟雪里怕道侣想别的,拉着霁霄向露台走:“咱们去看夜景。”   珠帘一开,晚风扑面。   自望江楼观景房俯瞰,近处是白河城明灭的万家灯火、街道城楼,远处是大河东流,波涛在明月下涌动,银光闪闪,一直没入远处起伏的山脉中。   褚花沉醉在夜景中,半晌才道:“我在白河城住了七十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白河。”   孟雪里忽然低叹:“江山还似旧温柔。”   群妖迭起,你争我夺,称王称霸,英雄总被雨打风吹去,最后只有山河不朽。不论是一别三年、或一别三十年,白河还是那条白河。   霁霄仿佛知晓他心意,轻轻握住他的手。   碧游道:“那是黑山,我们离开白河后,进入黑山大王领地,蟹车换兽车,一路翻山越岭,再到红林……”   他想起今天在珍珠楼,长春峰师徒点了满桌珍馐,觉得孟雪里喜好美食,便补充道:“黑山寨的山野美味种类丰富,别处吃不到。”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方水土养一方妖。   孟雪里极目远眺,只见群山间,一柄巨剑刺出,直冲夜空。他真元覆于双目,定睛细看,原来竟是一座塔,塔顶形似剑尖。   孟雪里:“那是什么塔?”   阮灰顺着孟雪里目光望去:“哪有塔?那个方向应该是……”   忽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与碧游对视一眼,一双兔耳不安地颤抖。   碧游声音也低下来:“黑山白河交界处,妖界第一牢狱,镇妖塔!”   “背叛灵山大王的两位大妖,就被关在塔顶。”褚花猫耳直竖,小声道,“我听说,等到万妖大会,灵山大王要当众焚烧叛妖,为宴会助兴。”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仿佛因为那座塔的存在,就连无比美丽、震撼妖心的白河夜景,也变得不详、阴诡起来。   孟雪里淡淡道:“是吗?”   碧游:“灵山大王座下原有五大妖将,他称王之后,鹤将和紫狐将与他不合,举起反旗自立门户,又败在他手下,被关进镇妖塔。这两位叛将的部下,都被灵山大王扒皮拆骨,吞进腹中。这次万妖大会,除了焚烧雪山大王的貂皮,还要烧死两位叛妖,以宣扬灵山大王的威名。”   孟雪里心想,你这花斑蟒,净瞎吹,你哪来的貂皮。   作者有话要说:  ps:江山还似旧温柔,出自《仙剑奇侠传》,原句是“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第111章 锦衣夜行   “你的画中, 没有貂呀。”鸾鸟低声问, “是灵山大王不许你画吗?因为雪山大王原身是貂, 所以他不喜欢貂?”   殿中没有点灯烛,只有月光穿过琉璃窗,斜斜照进来。   从四面墙壁到拱形殿顶, 大殿壁画里千万只妖物形态各异,毛发纤毫毕现。   妖目点着灿然金漆,银色月芒照下, 无数双妖目显出冰冷神采, 真像活了一般。   鸾鸟自从见过壁画和“宫廷画师”,那些影子总在她脑海浮现, 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来,这很危险, 但壁画好像有种奇异魔力,吸引着她, 令她害怕又向往。万妖之宴一天天临近,快到小妖们献艺的日子,可她排舞、练歌都心不在焉。   “那位画师是好妖, 他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怀着这种想法, 鸾鸟终于鼓起勇气,趁夜潜进殿中,与“宫廷画师”聊天。   一来二去,他们熟悉起来。   画师闻言笑笑,眉间却显出淡淡忧愁。   他神色温和, 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他说:“以前,我也画过的。”   画师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只见微微泛黄的画纸上,漫天雪片纷飞,寒梅横斜,一只白色小貂窝在雪堆旁,背后是璀璨的夜空星轨与皑皑雪山。   那貂眉眼灵动,玉雪可爱,令妖见之忘俗。   鸾鸟赞叹道:“这张画得真好!比画其他妖类,都更好。”   画这幅画时,灵山大王没有好纸好墨,画技也未臻至化境,远不如现在娴熟,但笔触细腻,饱含浓烈感情,实在是他最得意的一副画作。   如此满意的佳作,却无妖共赏、无妖赞美。未免有锦衣夜行,明珠蒙尘之遗憾。   鸾鸟说:“好可惜。我看这壁画上,也差一只貂。”   画师却道:“有妖要来了。”   鸾鸟一怔,果然听见殿外脚步声,她心惊胆战,匆匆飞出琉璃窗,却不忘补充道:“我明晚再来找你玩儿!”   画师独自站在高阔殿宇中,环顾四壁:“是啊,还差只貂。”   他沿着墙壁行走,好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思量哪里适合加上一笔,添一只貂。   脚步声近了,进殿妖将拜倒在地:“大王。”   灵山大王没有回头,依然在看壁画:“说。”   灰狼妖将斟酌道:“虎将私调麾下妖兵,前去白河城方向,是否要传令召回他?”   灵山大王摇头:“让他去,吃一次亏,才知道自己斤两。”   ……   夜风吹过,流云聚散,月影时隐时现,照得远处镇妖塔尖顶忽明忽暗。   孟雪里的酒意醒了,思维变得清晰起来。   他问褚花:“白河大王在招募擅长登高、或飞行的妖?最好能上天?”   褚花不明白孟长老为什么突然想到这里,纳闷应道:“是的。”   孟雪里:“你们看天上有什么?”   碧游:“有云。”   “还有呢?”   阮灰:“星星月亮。”   孟雪里笑道:“还有镇妖塔啊。”   高塔拔地而起。被困锁的妖,就在天上,在云与星月间。   褚花再次打了个哆嗦:“孟长老的意思是……白河大王想上镇妖塔?”   “镇妖塔”不是白河边的观光景点,是妖界最危险的牢狱。   想去塔上的妖只有一个目的——救出叛妖。   阮灰与碧游对视,好像被这种猜测吓到:“如果被灵山大王发现,岂不是要发兵打仗?白河与灵山大战一场?”   孟雪里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半妖胆小,大晚上实在不适合聊这些,有事可以白天说,起码得让童工们睡个好觉。   孟雪里:“我随便猜的。时候不早,快回去休息吧。”   半妖们告辞后,露台安静下来。风吹珠帘清脆作响,霁霄与孟雪里并肩而立,沉默远望。   孟雪里回握霁霄的手:“你救我时,我向你承诺重新做人、改吃素食、忘记过去,谁知都没做到。”   霁霄垂眸看他,淡淡道:“道侣本是一体。能为你分担,我心甘情愿,你不该如此作想。”   孟雪里赶忙道歉:“是我想错了,你莫恼我。”   霁霄看着镇妖塔,语气稍软:“那两妖可与你有旧?”   这句话没头没尾,孟雪里却听懂了。霁霄愿意帮他了却旧事,乐意了解他的过去,就像他时常羡慕嫉妒胡肆,因为后者参与了霁霄的少年时光。   孟雪里沉吟道:“交情不深。但白鹤、紫狐是灵山大王部下,他们一定知道,当年灵山大王毒杀我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蟒、灵貂、孔雀,本是三位好友。   三年前,他遭受巨蟒背叛,被追杀至界外之地。事情发生时,雀先明在人间游玩,要说谁最清楚“巨蟒如何策划毒杀灵貂”,必然是当年灵山大王麾下,关系最亲近的五位旧将。   巨蟒何时起意,何时定计,何时开始行动布局,自己竟毫无所觉,细细想来,疑点重重。或者说,巨蟒为何要反,自己可有一处对不起他?   那段记忆过于痛苦,孟雪里从前不愿细想,甚至抱着“我已重头做人,往事何必再提”的逃避心态,没有试图弄清楚。   为什么现在愿意想?因为有了霁霄之后,生活足够甘甜,他不再害怕任何苦。   霁霄道:“你若愿上塔一问,我陪你。”   孟雪里没有回答,他怎肯让道侣冒险?   他揽着霁霄脖子转移话题:“良辰美景,浪费要遭天谴,我们睡觉吧。”   ……   三只半妖的房间在隔壁,与孟雪里霁霄房间陈设相同。   碧游关上门,第一次住豪奢观景房的兴奋,却已被忧虑代替。   “我觉得孟长老的推测有道理。”褚花说,“白河大王常年住在河底,为什么突然想上天?时间正好赶在万妖大会之前?”   阮灰生性谨慎:“大妖的事,很难琢磨清楚。咱们今夜出货,明天就离开白河城!”   碧游对褚花道:“然后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到了黑山寨,你找那边的暗行伙计躲躲风头,如果白河一切太平,你再回来。”   前些年妖界战事频频,各地暗行互相接应,已是常事。   褚花挠挠猫耳:“好。今夜出货,明天一起跑路!”   另一间房内,孟雪里正揽着道侣往床上拐。白河城客栈特有的水床,鱼胶熬炼作光滑外皮,里面灌满温热的水,上面铺一层薄薄鲛纱,柔软舒服。人压上去,水声微响,还能透过鲛纱,感受到温热、饱满的水床。   他压着道侣,就要解开霁霄外袍襟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因为害怕对方淡然开口,提出“练剑”“修行”之类的要求。   幸好霁霄没有。   霁霄任由孟雪里动作,神色温和包容。   望着那张欺霜赛雪的圣人面孔,孟貂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做贼心虚地胡乱解释:   “我就抱着你睡,不干别的。除下外袍,睡得比较舒服。今夜不打坐,咱们体验‘白河水床’,这也算特产。大老远的,来都来了……” 第112章 烛影摇红   孟雪里说着, 脱下道侣的外袍, 又解开自己外衫, 扬手一扔,姿态潇洒快活。   外袍“哗啦”一声展开,飘飘然落地, 遮挡鲛油灯烛光一瞬。   烛影摇红,霁霄的面容随之由明转暗。   他一道剑气打去,彻底熄灭烛火。   室内骤暗, 唯独银色月光透过珠帘洒进房间, 被筛作错乱的光斑,落了两人满身。   孟雪里动作稍僵。霁霄五官线条锋利, 棱角分明,只是他脾性沉稳淡然, 才消减了过于锋锐的气势。   此时此刻,那种压迫感又回来了。   孟雪里有种被捕猎者盯住的错觉, 正想放开道侣,忽然浑身僵硬。   原来是霁霄手掌抚上他后颈。自两人心意相通后,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密。   然而这次不一样, 霁霄的指尖顺着颈椎, 更往下探去,温度透过一层薄薄单衣打在身上,酥麻的感觉传递到尾椎骨。   孟雪里被人从后颈摸到尾椎,不由打个颤,却不是冷颤。如果他还是貂身, 一定全身貂毛都炸起来了。   透明鲛纱与鱼胶下,饱满的水床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水声。   孟雪里听着那声响,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红透。   霁霄眼帘垂下,看不清眼中神色,低声问:“神识御物练得如何?”   他右手来回抚摸孟雪里尾椎骨,漫不经心般,左手拈来孟雪里赠他的珠串,在指间摆弄。   孟雪里被摸得腰股酥软,原本坐在霁霄身上耀武扬威,逐渐颤颤倒下,依靠着道侣胸膛,忍不住低声喘息。   他听罢这话,更觉头昏脑涨,这是什么情况,霁霄是要与我谈修行,还是要跟我睡觉?   他分出一缕神识,试着去碰霁霄手中珠串。礼物很不给主人面子,仅轻轻一颤,发出清脆撞击声,便不动了。   霁霄淡淡开口:“不到火候,还不能双修。”   孟雪里赧然低头:“我会努力的。”   霁霄又道:“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孟雪里一喜:“什么法子?”   霁霄:“你受着就是了。”   孟雪里茫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霁霄单手揽过他腰,帮他调整坐姿,那炽热、坚硬的之物,便抵在他股间。   孟雪里呼吸停滞一瞬,脑中轰然炸开火光。   霁霄轻轻叹气,好似无奈:“我也不想这般待你。之前同你说过,我也有七情六欲,只是比常人耐性稍好,可你总招惹我,还看《长春记》、《云雪风月录》那种东西,真的很好看吗?”   他语气平静地解释、发问,放在孟雪里腰间的手却一路游移,探进里衣,开始动作。   霁霄抬眼,两人四目相对,孟雪里看见道侣眼中的自己,眼眶泛红,要哭不哭,一幅意乱情迷的模样。   “你偷看我话本?”孟雪里声音断断续续,申辩道:“是你上次在寒门桥气我,我才买的。”   霁霄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那你这一路气我,也该怪我?”   孟雪里缩缩耳朵,心想完了,又是白河大王沐浴的事,这事怎么就过不去。   “你不会又要打我屁股吧。”孟雪里轻喘着问。   他想起霁霄上次生气,将自己按在桌上打,打得那般狠,不禁委屈又羞恼,浑身泛起热气。 第113章 红莲浥露   孟雪里的欲望坦然而赤诚, 他期待、喜欢与道侣亲近, 霁霄简单、漫不经心的触碰便令他筋骨酥软。但他又害怕被霁霄摁着打, 毕竟那样确实没面子——做貂时还被抱在怀中温柔梳毛,怎么做了道侣反而要挨打受罪?   两种矛盾情绪下,孟雪里身体反应更加敏感, 经不得半点刺激。   “打你,我不心疼吗?”霁霄平静道,声音有些低哑。   孟雪里心一横:“如果你打完能消气, 你动手吧。”   话虽这般说, 霁霄却见小道侣面色潮红,眸含春水, 如红莲浥露,好像再进一步, 就要哭出声来。   孟雪里说到做到,本来伏在霁霄胸膛, 此时撑着酥软腰肢起身,趴跪在水床上,弄得水声轻响, 摆出任人宰割的姿态。   他回头望一眼霁霄, 眼神却分明在说:“你舍得吗?”   他知道霁霄吃软不吃硬,做此示弱认错情态,想讨道侣心软。   却见霁霄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周身威压不受控制, 隐隐外溢,显出摄人气势。   孟雪里心道不妙,自己好像打错算盘。然而已经迟了,霁霄扶上孟雪里腰身。   孟雪里做人后,没有下过苦功夫练剑,练得是灵活身法和战技。他腰肢蕴含饱满力量,却柔韧轻盈,腰窝绵软,很适合握在手里。   此时像一支不胜寒风、轻颤摇摆的荷花梗,经不得池中鲤鱼冲撞。   “不打你,先让你舒服。”孟雪里听见霁霄声音低哑。   夜风骤起,珠帘缭乱。梦里不知身是客,白河城的清凉河风,竟吹来金丝桃花的香甜味道,醉人心神。   锦鲤撞荷枝,珍珠脆响,鲛纱揉皱。   那柄“剑鞘”抵在腿间,坚硬而灼热地抽挺,热度从腿根细嫩皮肉烧遍全身。   正到要紧处,一声熟悉兽嗥忽然响起:“嗷。”   孟雪里昏沉眩晕的头脑骤然清醒,忍不住呻吟一声,在道侣手中颤巍巍交代了。   外衫堆叠的地面,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原来蜃兽不知何时睡醒,钻出衣袖,扒在水床边:“嗷?”   孟雪里一转头,对上蜃兽好奇的目光,废兽模样懵懂茫然,如无知孩童。   “看什么!”造孽啊。   羞愤心情加重身体刺激,孟雪里眼泪瞬间涌出来,便将脑袋埋进软枕,掩耳盗铃。   良久,孟雪里不敢抬头,只听见道侣在身后平复呼吸,然后无奈叹气:“莫哭了。看来上天注定,今夜不能欺负你。”   霁霄到底还是怜惜他,也不想把人欺负太狠。箭在弦上,却不得不默念清心咒,还要抱着小道侣安慰。   他轻抚孟雪里后背,哄道:“起来罢。我让蜃兽去露台了。”   孟雪里默不作声,像只鸵鸟。   霁霄:“这也要哭,以后怎么办?”   他没办法,抱起小道侣去浴池清洗,又换上柔软干净的新衫。   等两人再躺回水床,旖旎火热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孟雪里缓过神,心中后怕,犹带一丝窃喜,道侣生气这事,今晚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今夜初尝云雨、开了眼界,才知道从前在长春峰,趁夜翻窗、引诱道侣的自己,多么大胆妄为,无知无畏。   霁霄揽着他,轻拍他脊背,好像在哄小貂睡觉:“真的不喜欢吗?”   孟雪里小声辩解:“喜欢。可是过分了。”再好的东西,超过一定程度,也变得可怕。   唉,话本里都是骗人的。如果他不买《长春记》,霁霄永远不会学以致用。   孟雪里想到这里,又觉得今夜对不起道侣,愧疚道:“你让我再缓缓,等咱们回到长春峰……”   然后发誓赌咒“勤勉修炼,练好神识御物,争取早日顺利双修”云云。   霁霄只是笑笑:“睡吧。”   孟雪里:“你也睡!”   两人抱在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才是最安全的事。   他闭眼装睡,却如惊弓之鸟,久久无眠,等道侣呼吸平稳后,便收敛气息,轻手轻脚地下床,去露台找蜃兽。   霁霄也不拆穿他,暗叹自己不该操之过急。   蜃兽趴着露台栏杆上吹风晒月亮,惬意眯着眼,看得孟雪里牙根痒痒。   他拎起蜃兽,压低声音警告:“祖宗,你以后可不敢这样!”   蜃兽蔫蔫低下头,奶声奶气地说:“可是,我住鼠窝的时候经常看,鼠从不生气。”   “旁观别人双修很不礼貌,这跟看别兽交尾、交媾完全不一样,等你化形就明白了!今天晚上,我,我那根东西要是被你吓坏,下半辈子怎么过?我道侣怎么过?好几百岁的兽了,长点心。”   蜃兽轻声答应:“嗷。”   孟雪里才松一口气,忽听露台下传来一声狸猫惨叫。   “不好,是褚花!” 第114章 同去同回   白河城到了后半夜, 酒肆商铺关张, 城中居民各回各窝, 街巷间不闻妖声。   自望江楼露台向下看,城中无数盏鱼龙灯熄灭后,只有幽冷月光照亮一条条石板街道、一栋栋白石房屋。   此时的白河城, 像一位洗去粉黛的素颜美人,安静沉睡着。   一只狸猫飞檐走壁,身形迅疾如风, 四足轻点, 触瓦无声。它攀上对面高楼,纵身一跃, 跳向望江楼。露台栏杆边,阮灰扔出绳索准备接应它, 谁知褚花后爪发力不够,前爪错失绳子, 半空中无处借力,猫身直直坠落,不由惨叫一声, 眼看就要摔成猫饼。   碧游瞬间化作翠鸟原身, 飞身去救,孟雪里听得惨叫,正要跳栏杆,忽被人一把拦住。   霁霄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对蜃兽命令道:“最浓蜃气!”   果然, 气息比动作快。一朵轻柔白云从蜃兽口中飘出,随夜风将狸猫自半空托起,飘飘然送进隔壁观景房,安稳落进阮灰怀里。   孟雪里拍拍蜃兽脑袋:“干得漂亮。”   蜃兽奶声道:“那你别生我气啦。”   褚花转危为安,碧游、阮灰惊魂未定。   孟雪里和霁霄来到隔壁房间,见狸猫瘫卧在长毛地毯上,右后爪鲜血淋漓。   霁霄蹙眉道:“怎么回事?”   孟雪里才反应过来,既然道侣刚才没睡着,他跟蜃兽在露台说的话,岂不是全被听到了,一时有些尴尬。   深夜打扰长春峰师徒安寝,三只半妖略感羞愧,阮灰帮褚花上药,碧游答道:“本来打算今夜出货,明天离开白河城。结果出了些变故,货被黑了,我和褚花兵分两路逃回来……”   褚花接道:“原先与我接头的水晶宫守卫官,是一只鳖妖,他上个月被免职了,不能再向白河大王进献,他新介绍来一只鼍妖。那鼍妖脾气与长相一般古怪凶恶。我多机警,见势不对,立刻化成原形跑路,鼍妖身体笨重追不上我,便捡起石块扔我,准头不够,只砸中后爪,哈哈哈哈!”   碧游自豪道:“咱们暗行半妖最擅长逃命,哈哈!”   阮灰:“别笑了,伤口又笑裂了!”   褚花:“这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三只半妖没有哀声叹气,反因为遇到意外时保住一命,而觉得庆幸自得。   孟雪里表情错愕,霁霄同样面露不解,阮灰见状解释道:“被黑货是常有的事,有些客户,想建立长线生意往来,会按规矩付钱;有些客户,只想抓住你黑一笔。一路打点下来,到总行能剩一半的货,就算不错了。钱真人说,遇到危险赶紧扔货跑路,这叫舍财不舍命、破财免灾。”   褚花上过药,精神好些,狸猫变回少年模样。   碧游对阮灰道:“今晚伙计受伤、受惊了,你这做副掌柜的,不给点精神抚慰?”   褚花眼睛一亮:“我、我可以吗?”   “来吧。”阮灰认命叹气,变作一只圆润灰兔,跳进褚花怀中。   褚花惊喜地抱了满怀,瞬间忘记伤口疼痛,埋头猛蹭柔软浓密的兔毛。终于,他挺胸抬头深呼吸:“我好了!‘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好了就松手。”灰兔跳下来,又变作灰衣兔耳的少年模样,似乎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   阮灰注意到孟雪里羡慕的眼神,脸颊微红:“孟长老也想吗?”   孟雪里看了眼霁霄,摆手以示清白:“不不,不必了。”   道侣才消气,他哪里敢想?   安抚过伙计,阮灰正色道:“虽然出货不顺利,咱们明天还是要离开白河城。倘若真如孟长老所说,白河大王想上镇妖塔,那整条白河都会有危险。”   镇妖塔不止是一座塔,它灵山大王惩罚叛妖、主宰妖界的象征,白河大王的计划,意味着反抗灵山大王,意味着白河领地战祸将起。   孟雪里笑道:“白河大王并不想与灵山大王正面冲突,所以才借着赶赴风月城,参加‘万妖大会’的由头,公开招募会飞的妖物。她越光明正大,越不会惹灵山大王怀疑。若是背地里征召飞妖,消息传到灵山大王耳中,可就成了‘密谋举事’,白河反而危险。”他对半妖们道,“先好好养伤。如果相信我,此事你们不必操心。”   他语气笃定自信,三只半妖听得连连点头,莫名感到信服。   孟雪里又问,那只打伤褚花的鼍妖身在何处,是何身形面貌。碧游一一答了。   褚花紧张劝道:“他在水晶宫当差,想来也是厉害妖将,孟长老安全为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雪里表面答应,嘱咐半妖们安心休养,心里却想那鼍妖好大的河胆,居然敢打我的童工。   霁霄看他灵动眼神,就知道他心思,无奈笑笑。   两人回房后,孟雪里抢先道:“这事你也莫管,杀鸡焉用宰牛刀,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霁霄不疾不徐的问:“你待如何?”   孟雪里:“麻袋一罩,打得他满地乱爬,为褚花出气!”   霁霄笑起来:“出气容易。但褚花还要在白河城讨生活,碧游、阮灰还要来白河城跑商,等咱们走了,他们被鼍妖找麻烦,怎么办?”   孟雪里:“我穿上黑斗篷,鼍妖不认得我,更不知道我是为褚花打他……”   霁霄:“他是水晶宫妖将,在白河城消息灵通,岂肯莫名其妙挨一顿打?等他缓过神来,四处打听消息,不难猜出缘由。”   孟雪里:“那你教我,这事怎么办?”   霁霄笑了,摸摸小道侣后颈:“我家宠貂冰雪聪明。不用我教。”   孟雪里听他夸奖,正要得意,却见霁霄笑意淡去,平静道:“你心中已有定计,可一举三得,且无后患,只是不想告诉我,不想我参与。   孟雪里面色稍变,辩解道:“此计甚凶险……”   霁霄:“你想趁此机会,见到白河大王,再上镇妖塔。对吗?”   孟雪里见瞒不过去,只得点头。   霁霄淡淡道:“我对你说,道侣一体,你当耳旁风?既然你不信任我,不如趁早和离,另择他人。”   “你!你让我改嫁?!”孟雪里没想到,霁霄竟会说这种话。   他脸色涨得通红,反被激起豪情:“好吧,是我想错了。区区镇妖塔,奈何得了我们?”这般说着,好像回到做雪山大王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以后不管龙潭还是虎穴,你我同去同回,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不分开,不枉咱俩道侣一场!”   霁霄神色缓和,拉孟雪里坐在梳妆台前。   孟雪里不解,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和道侣。霁霄站在孟雪里身后,取出“倦风”木梳。   孟雪里放松下来,梳头束发时,两人商议一番,重新定计。   ……   白河城歌楼,鲛纱层层,香风阵阵。   水蛇妖起舞,虾蛄妖捧杯,银鱼妖陪酒。   鼍将喝得酩酊大醉,与同伴鳖妖吹牛:“哈哈哈那个小杂种,不知从哪儿得来人界的好东西,落在我手上!不过是个杂种半妖,还敢找爷爷要钱?我打得他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他取出一支发簪,炫耀地拍在桌上。   鳖妖拿起来端详:“唔,确实是人间做工……你不按规矩拿货,不怕得罪对面背后大妖?”   “这你就不懂了,小杂种遮遮掩掩,不肯露脸,如果他真的背后有妖,哪用得着这么小心?”鼍妖大笑道,“跑得还挺快,下次再让我遇见,我扒了他的猫皮,不愁问不出这东西来历!到时候,再发一笔横财!”   待酒尽羹残,鼍妖赏赐银鱼妖几件宝贝,揽着美妖的细腰,醉醺醺走进客房。   房门刚关上,烛火点亮,案前竟坐着一道人影,正在喝茶吃点心。   鼍妖醉眼朦胧,见其肤色雪白,眉眼灵动可爱,不禁色心大起:“龟公还给大爷安排了惊喜?小美妖,你等了多久?”   银鱼妖愣怔间,忽然后颈一痛,挨了一记手刀,软绵绵晕倒,再不知事。 第115章 雪山印鉴   鼍妖酒还没醒, 浑不知自己大祸临头, 凑近这模样清纯可爱的小美妖, 嘿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打算怎么服侍爷?”   “小美妖”孟雪里轻声问道:“你今天发了笔横财?”   “当然,全是人间的好宝贝!”鼍妖得意大笑,正欲显摆, 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形似长棍。   “啪!”   长棍狠狠落在鼍妖额头,随即痛楚传遍全身, 只觉得头骨要被生生打裂。鼍妖吃痛, 瞬间醒酒显出原形,长尾狂甩, 皮厚如铁甲,密齿如利剑, 他张口欲嚎,却喉头一紧, 口中吱吱呜呜,竟然喊不出声音。   孟雪里见霁霄的“禁言诀”生效,一脚踏上巨鼍背, 抄着光阴百代, 虎虎生风地舞动,对鼍头一顿猛抽。   他这段时间没机会动手,今夜正好活动筋骨。   鼍妖被禁言诀压制,有苦叫不出,被孟雪里踩背, 甩尾难翻身,被打得皮开肉绽,涕泗横流,才知道自己得罪大妖,心中后悔不迭。   半晌,霁霄说:“可以了。”   鼍妖看向他,目光流露感激神色。   霁霄取出细绢,帮小道侣擦手:“歇歇。喝点水。”   鼍妖差点昏过去。   待孟雪里消气,鼍妖早被打怕了,解除禁言诀之后,依然瘫在地上。他颤巍巍地问:“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白河城。我乃水晶宫巡守官,受白河大王庇护,就算你们是外地大妖,也不能欺负我们本地妖……哎呦!”   鼍妖又挨了一记,抱头痛呼,见对方面露威胁之色,立刻收声。   孟雪里冷笑:“就算你们大王买东西,也要给钱!”   鼍妖理亏,心惊胆寒:“大妖,那是您的猫吗?”   “不然是你的?”   “不敢不敢,我真不知道他是您家猫啊。我要是知道,他拿他当爷爷供着!”鼍妖急道,“您的宝贝都在,我全都还给您。”   孟雪里笑笑:“不必还我,既然送你,就是你的。”   鼍妖见他笑容,如见恶魔:“不是我的,求求您了。”   孟雪里问:“这些人间奇珍,你打算怎么处置?”   鼍妖摸不清他脾气,又怕挨打,只好如实答道:“进献给白河大王,升官发财。”   孟雪里:“好。”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薄纸,作高深莫测状,“还有这个,你夹在货中,一并进献给你们大王。”   这是孟雪里在“望江楼”观景房所画,他寥寥三笔,勾勒出简单图样。笔锋起伏,形似三座雪山连绵,又似一只小貂爪印。   鼍妖接过薄纸,震惊、畏惧地看着两人。   他在水晶宫当差,还算有些见识,当即惊骇道:“这,这是‘雪山印鉴’,你们是雪山大王的旧部?!”   “印鉴”像人族的签名、图章附上一缕独特妖气,便是某某大王印鉴。   从前孟雪里做大王,批阅公文、颁布谕令,末了印上一只小貂爪,表示“已阅”。如果恰好在化形时办公,不方便印爪痕,便画个形似爪印、又似雪山的简笔图样,再吹一口妖气,即成“雪山印鉴”,见其如雪山大王亲临。   如今孟雪里做了人,妖气半点没有,只好轻捏蜃兽后颈,让其作弊。   鼍妖满心惶恐,心想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来路的大妖,卷入多大一桩惊天秘闻,白河大王打算与雪山大王旧部联合,推翻灵山大王吗?   孟雪里继续装高深:“天快亮了,你该进水晶宫了。你做什么,我都会知道。”   鼍妖连连点头:“是是。小妖一定将功赎罪!”   孟雪里才勉强满意。   他与霁霄纵身跃出窗外,衣袍飞扬,如轻鸢剪掠,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白河城的清晨,朝阳未升,街上行妖稀疏。   微风吹过,满街院门前、屋檐下,无数串贝壳风铃清脆作响。   珍珠楼刚开门,堂中大蒸笼飘出喷香的白雾。两人买了水晶虾饺、蟹黄烧麦、腌鱼小菜等等白河城特色早点,打包带走。   他们迎着清凉河风,手拎精致食盒,并肩散步,慢悠悠走向望江楼。 第116章 两难之局   黄鱼妖伙计正靠在门前打呵欠, 看见两人赶忙迎上, 一边指挥鼠妖蹬滚轮, 启动升降机,一边笑道:“哎呦贵妖,您需要什么, 尽管吩咐,小妖帮您买来,哪敢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孟雪里摆摆手, 黄鱼妖得了赏钱, 满足地退走。   孟雪里负责摆姿态,霁霄负责掏钱, 这套流程经过多次练习,配合已十分熟练。   早上起来, 三只半妖寻不见长春峰师徒,本来甚是紧张, 生怕他们去找鼍将麻烦,毕竟那鼍妖凶恶残暴,一言不合就打妖, 长春峰师徒温和宽厚, 哪里是其对手。   此时看见两人拎着食盒悠哉悠哉回来,才松一口气。   碧游问:“孟长老,咱们什么时候跑,咳,启程?”他本来想说“跑路”, 又觉得太直接。   孟雪里:“不急,先吃东西。”食盒打开,精致菜色香气扑鼻。   阮灰扒拉兔耳说:“这太不好意思了。”眼睛却盯着萝卜糕放光。   褚花拖着受伤右腿,单腿蹦到桌边,喜出望外:“哇,珍珠楼的腌鱼干!”   三只半妖享受白河城精致早点,暂时忘记一切烦恼。   孟雪里终于舒心地开了一次荤,吃饱喝足,放下筷子。   霁霄说:“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响起一阵嘈杂妖声。   半妖们从露台向下望,只见街上行妖纷纷避退,让出一条通路,一队虾兵蟹将赶来,将望江楼团团围住。   三位半妖惊讶不已,碧游急问:“这是要干什么啊?”   孟雪里整理衣摆袖口:“白河大王请客,水晶宫一日游。”   楼下动静愈大,半妖们惶惑不安,吓得显出狸猫、翠鸟、灰兔原形:   “不是请我们吧?”   “要死,我们犯事了?”   霁霄轻拍调皮道侣的后颈,安慰半妖们:“若是害怕,可以缩小本体,藏我袖中。”   孟雪里不愿霁霄袖藏别妖,立刻换上一件大袖及膝的华丽外袍,展示道:“我地方宽敞。”   他袖中蜃兽吞吐浓郁妖气,给半妖很强安全感,纷纷跳进去。末了传出碧游的声音:“我好了,山崩地裂也不出来。”   说不出就不出,直到孟雪里与霁霄进入水晶宫,没有半点动静。   白河一条支流穿城而过,将城一分为二。一座大桥横跨两岸,如一道长虹。   河水涌动,水雾飞溅,看不清两岸行妖行车。   水晶宫便位于长虹桥下,白河河底。宫殿外河水清亮,河沙细白,各种鱼群、卵石色彩斑斓,真如水底瑶池仙境。宫殿内隔绝河水,穿廊绕纱,走过一重重珠宫贝阙,但见宫殿深处白雾蒸腾,如烟云笼罩。   孟雪里心中泛起不好预感:“大王何在?”   接引两人的是一位蟹将。奉白河大王之命,请“外地大妖”进水晶宫一叙,蟹将原想,若外地妖不肯来,恐有一场恶战,押也要将他们押进宫,便带了一队水族兵同去。谁知事情很顺利,外地大妖乖乖跟来,大王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此刻蟹将心情甚好,闻言笑答道:“大王在沐浴。你们有眼福了。”   孟雪里眼前一黑,脚下踉跄,霁霄一把扶住他,传音道:“要见美妖,你很激动?”   孟雪里:“美什么?那是他们水族审美!等你亲眼见过,你一定会明白。”   他说的句句属实,落在霁霄眼中,却像含糊其辞,做贼心虚。   霁霄一言不发,只是取出孟雪里送他的珠串,在指间把玩,神色平静坦然,好似掐动佛珠。   珍珠脆响,那夜记忆涌上心头,孟雪里蓦地脸红,道侣何时变得如此不正经。   孟雪里轻拉霁霄衣袖:“够了。”   霁霄传音问:“她为何偏要沐浴时见你?次次如此,是何居心?”   “她沐浴时候显原身。”孟雪里伸手指向水晶宫殿顶,透明的隔水屏障外,一群河豚路过,“你看他们哪只最英俊?”   霁霄挑眉。   孟雪里手指一转:“再看那边,那群扇贝里面,哪只最貌美?”贝壳一开一合,好像在鼓掌附和孟雪里。   霁霄听明白了,只得道歉:“是我错了。”   孟雪里得寸进尺:“当然是你的错,你为一只大扇贝与我置气,我上哪说理去?等咱们回去,你得让我亲一下。”   在瀚海秘境时,霁霄还可以八风不动,旁观荊荻告白孟雪里。此时只能无奈笑笑。   对孟雪里的过去,他了解不多,所以来到妖界后,时常有种不安定、超出掌握的感觉。就像孟雪里羡慕胡肆,他也隐隐羡慕雀先明,甚至羡慕每一只曾经结交雪山大王的妖。   这便是世间情爱罢,霁霄想。   说话间,浴池将近,热雾直冲殿顶。鲤鱼总管通传后,两只银鱼妖一左一右拂开鲛纱帘。   帘后浴池全貌显现,阔如平湖,飘满花瓣,二十余位水族小妖池边服侍一只大扇贝。   有妖向池中倒水;有妖手持细绢,奋力擦壳;有妖为贝壳花纹涂抹香膏。乍看上去忙碌紧张,好像打仗一般。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看一只大扇贝泡澡,能看不能吃,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霁霄默然。   禁闭的贝壳中,传出一道慵懒女子声音:“就是这个找死的妖物,仿冒雪山大王的印鉴,诳骗本王?”   贝壳里的声音骤然严厉:“来妖,给我拿下!”   殿中虾兵蟹将听令而动,手持细绢、水桶、软毛刷,向孟雪里、霁霄重重围拢。   “且慢!”孟雪里高声道,“大王,我为救妖而来。”   大扇贝沉默片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先下去罢!”   殿中水族面面相觑,听令告退。   扇贝向上浮起,摇身一变,化作一位纤细高挑、银发白裙的赤足美人。   白河大王踏出浴池,打量两人,秀眉微蹙。对方周身笼罩着浓郁妖气,她看不出本体,可见其妖力深厚。   孟雪里道:“印鉴是真是假,大王一阅便知,何必诈我?”   白河大王心中一动,低声问:“雪山大王,真的死了?”   孟雪里平静道:“死了。”   白河大王却笑起来,手指抚弄一绺银发,柔声道:“我不信。你回去告诉他,我很想他。白河与雪山,结盟不如联姻。”   霁霄不动声色。   孟雪里心里大骂,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反而先沉不住气,冷声道:“你不想救紫狐了?”   “哈。”白河大王看他如此反应,笑道,“他果然活着!他派你们来帮我?”   孟雪里一噎。   霁霄答道:“帮你上塔救妖。”   “镇妖塔不是普通牢狱,可能跟你们想象中完全不同。”白河大王一经确认,神色变得严肃,   “紫狐被关在塔顶。他虽然混账,却与我有几分老交情,我白河一生无甚大志,唯独有恩必还,有债必偿……”   孟雪里点头表示理解。   白河大王继续道:“塔分三层,第一层没有巡防,但塔底藏有一只千年老蜃,蜃气可以化景, 迷惑妖心,令擅闯者跌入狱中火海。之前我折了三位忠心死士,都是妖力高强、心志坚定之妖,依然没有撑过蜃景。蜃景不破,去再多妖都是白白送死。”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同样是蜃族,自家这只怎么就不争气呢?   白河大王:“所以我打算舍弃登塔计划,招募擅飞妖将,自上而下突破。但是塔顶,有灵山大王得力妖将亲自镇守,那青鹰有一丝金鹏血脉,很是厉害……”   白河大王言毕镇妖塔情况,才问出最关心的问题:“我屡试不成,你们有几成把握?”   这话孟雪里不敢答,他估计三四成,说出来丧气。出师未捷气先丧,不吉利。   霁霄却道:“八成。”   他语气淡淡,莫名令妖信服。甚至孟雪里都被说服了,豪气顿生:“八成,只多不少。”   白河大王心神一震。   她在殿中沉默踱步。纱裙曳地,裙摆如白河水浪。   “万妖大会”临近,狱中紫狐即将被押送往风月城,做巨蟒的腹中亡魂。事情陷入死局时,雪山旧部来访,带来一丝生机。请雪山旧部援手,比外面不知根底的妖更安全、更可靠,至少决不会向灵山大王出卖她,可世上哪有白吃的山珍海味?   半晌,她缓缓道:“我做白河之王三百年,白河两岸风平浪静三百年,本王不想与灵山开战。否则,我调来千丈白河水,水淹镇妖塔,浪打黑山寨,什么妖救不出?!”   一边是狱中旧友,不得不救,一边是白河子民,不得不护。做妖王,一样身陷两难之局。   孟雪里笑笑:“大王误会了,我等一不求财,二不求兵。”   白河大王停步蹙眉:“二位有什么条件,还请直言。”   孟雪里早与霁霄商量好,郑重道:“我要一间白河城的商铺。”   白河大王没反应过来,一时茫然:“什么?”   孟雪里补充道:“门面不用太显眼,尽量低调,但位置要好,最好能与珍珠楼同街,可以随时吃到楼中特制小鱼干……”   白河大王挑眉:“你莫不是消遣本王?”   孟雪里道:“实不相瞒,我有些生意,暗中往来人、妖两界,想在大王这里过条明路。”   白河大王心想这有何难,却仍不放心:雪山旧部竟然不思进取、报仇,改行做生意了?   她追问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孟雪里点点头:“我帮你救紫狐,你送我一间商铺。你我两清,你不必觉得欠我恩情。”   白河大王神色微显复杂,心想果然是那妖的旧部,行事风格像极雪山大王。若他真的没死,等 他重回妖界之后,妖界又该变成何等模样?   “这铺面由我伙计经营。平日还请大王关照。生意随缘,安全就好。”孟雪里说着拍拍衣袖, 想让褚花冒头,与白河大王打声招呼,日后也算有座靠山。   袖中毫无动静。   孟雪里一手探进袖里,摸索着握住褚花的毛绒猫尾,轻轻一拎,谁知褚花怀抱阮灰后爪,阮灰 拖着碧游尾羽,于是狸猫、灰兔、翠鸟头朝下,一溜串儿被拎出大袖,在空中轻晃半圈,“啪叽啪叽”掉了满地。   白河大王目瞪口呆:“这……”   孟雪里略感尴尬,一时间气氛古怪。   白河大王怕客妖下不来台,毕竟镇妖塔一事还得靠他们帮忙,便主动缓和气氛道:   “来者是客,你俩还带什么晚饭?太客气了。品相不错哈,黑山寨的山珍?”   三只半妖闻言,僵硬地瘫在冰冷地砖上,大殿气氛变得更加古怪。   幸好霁霄在此,淡定解释道:“这就是我们的伙计。”   白河大王:“……呃,本王的意思是,既然是一家妖,都留下吃完饭吧。” 第117章 风水轮转   孟雪里扶起半妖们, 摸摸褚花脑袋:“从此以后, 再不必擅长逃命了。”   褚花一怔, 眼眶微红。   为表示诚意,白河大王高声向殿外吩咐:“来妖,上宴席。”   不多时, 一众水族侍从鱼贯入殿,手捧红烛、玉盘、细绢等等精美物品。珍馐美馔摆满长桌,红烛摇光下, 各色河鲜点缀花瓣, 冒着热腾腾香气,银盅玉筷珠光宝气。论摆盘配色, 远胜白河城最好的珍珠楼。   三只半妖齐齐看向孟雪里和霁霄,见两人点头, 才敢入座。   白河大王有些犯难。夸奖对方手下,无非“英武、忠心、能干可靠”之类说辞, 然而三只半妖化形后,一只比一只稚弱,她只好夸道:“小模样生得挺白嫩。”说着轻捏阮灰的脸颊。   阮灰眼含两汪泪水, 怯生生红着脸, 不敢反抗。   白河大王又拍褚花肩膀,指了指黄鱼烧豆腐:“怎么不吃,多吃点呀。”   她身娇貌美、地位高贵,换作别妖,恐怕要沉醉在“妖界第一美妖”难得的温柔中, 三只半妖却瑟瑟发抖,只觉得自己像三盘“山珍”。   碧游平日性格活泼,比褚花、阮灰胆子大些,他小声道:“我代表全行上下、全体伙计,向大王致以最真诚的谢意。”   白河大王没听清,侧耳追问:“你说什么。”   碧游立刻噤若寒蝉。   孟雪里回想钱誉之谈生意时的神态,模仿道:“多谢大王款待。以后人间的好货,到了妖界先送来水晶宫,请大王挑选。”   “客气了。”白河大王掩嘴娇笑,“吃过这席水晶宴,以后都是一家妖。”   白河大王:“还不知二位名号。”   孟雪里:“名号如浮云。不提也罢。”   白河大王不再追问,招待客妖们吃饱喝足,尽过地主之谊,才徐徐开口道:“两位打算何时动手?”   距离“万妖大会”时间紧迫,救妖之事迫在眉睫,她自然希望越快越好。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   霁霄:“就在今夜。”   “今夜?”白河大王稍惊,心想这“雪山旧部”果真成竹在胸,有八分把握,说不定就在今夜,老友紫狐狸便能逃出生天,重获自由。   一念及此,堵塞多年的心头大石松动,她心潮起伏,起身朗笑道:“痛快!大妖高义,与我满饮此杯!”   白河水酿制的烈酒,玉碗盛来,香气浓郁呛口,入喉如烧刀。   两人一妖,举杯一饮而尽。白河大王饮罢,仰头大笑,猛然摔碗。   “哗啦”一声脆响,满地碎玉飞溅。   三只半妖大骇,惊跳起来。   他们稀里糊涂进了水晶宫,稀里糊涂被大王请吃饭,稀里糊涂得了一间铺面。   可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美味河鲜,长春峰师徒为此付出承诺,将前往镇妖塔,帮白河大王救人。而且说去就去,今夜就去。难道白河大王喝大了,孟长老也喝大了?   孟雪里对半妖们笑笑,示意无事。   霁霄:“距离入夜还有三个时辰,足够定计。”   孟雪里闻言会意,拿玉筷蘸了点酒水,在桌案上划过湿痕,一个三角形下面两道竖线,勾勒出一座尖塔。   孟雪里:“这是镇妖塔,据说有三层,大王还知道什么?”他又画下两道横线,将塔分成三层。   自从老友入狱,白河大王每天紧盯镇妖塔,知道的比别妖更多:“塔外有巡逻妖兵,两班轮换,每班二百妖,值夜的妖兵本该通宵绕塔巡逻,但他们后半夜偷懒,会聚在塔外喝酒聊天……”   桌上有盘“青豆炒虾仁”没吃完,孟雪里举筷夹来几颗青豆,放在塔外,当做妖兵。   白河大王继续道:“妖兵还算容易对付。真正的噩梦在塔内。塔底有只千年老蜃,蜃气覆盖塔内一层,无论谁踏进塔,都会被蜃景迷惑,跌进火海狱中。”   霁霄夹来一根海带丝放在塔下,当做老蜃。孟雪里又蘸了酒水,在第一层画下火焰标记。   白河大王:“第二、三层是什么,我不知道,想来应比蜃气、火海更可怕……至于塔顶,有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青鹰,日夜盘踞,只有子夜时分,他会离塔捕食,不过半刻钟,他又会回来。当他飞上高空,鹰眼可夜视百里,鹰鸣可调兵传讯,只有遁入黑山茂密丛林中,才有机会躲过他的搜寻。”   桌上有盘烧鸡,还剩一只鸡爪,孟雪里夹起来,摆在镇妖塔上方,当做青鹰。鸡爪上加一只鱼眼,表示“夜视百里”。   他对作品颇为满意,邀功般看了眼霁霄。   霁霄轻轻抚摸他后颈:“子夜动手,救出紫狐后,大王在何处接他?”   白河大王一怔,却说:“如果他能得救,让他自生自灭,想去哪里去哪里,不必再来见我。”   她拂开桌上珍馐玉盘,也用筷子沾了酒水,划下数道波浪线:“这条是白河,这里是黑山,塔在白河、黑山交界处。   “罪妖出逃成功,必然惊动塔内守卫,他们会向白河、黑山传讯。黑山大王是只‘熊瞎子’,这些年屡次向灵山大王讨好献媚,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功机会,必定带兵赶往镇妖塔。到时候,天上有青鹰,地上有两方妖兵,黑山封路,你们只能向白河逃来……”   孟雪里又摆一颗香菇,当做黑熊,笑道:“若是如此,灵山那边正好有借口,进入白河城搜查。不如祸水东引,引去黑山。”   他心想,而且我们赶时间,只能一路向东去风月城,没空走回头路。   白河大王闻言,心中升起几分感动。   霁霄道:“黑山大王可以来追击罪妖,白河大王也可以。”   白河大王略一思索,明白了他的意思,召来心腹鲤总管耳语几句,取来一支火焰箭。   “事成之后,以这支火焰箭为号。我将带一千水族忠心精锐,潜于白河城外四十里,白河河畔。我等见火则动,抢先出发追击罪妖,争取拦在黑山妖兵之前。你们趁此机会,向黑山密林去,闯过黑山封锁关卡,至于能否逃过青鹰之眼搜寻,就请上古妖神保佑了。”   她想起从前夜探镇妖塔,有去无回的死士,沉声道:   “萍水相逢。倘若今夜火焰不生,以后每年祭妖节,我将在白河河畔,为你们点一盏鱼龙灯。”   霁霄淡淡道:“既然定计,这便出发罢。”   孟雪里收下火焰箭,起身招呼半妖们:“褚花留下,等铺面开张大吉。碧游阮灰,走啦。”   三只半妖看着桌上青豆、鸡爪、鱼眼,彻底呆傻。   碧游喃喃道:“这,这就走啊……您们不再多说两句?”   ……   入夜后起风了,浓云遮蔽月色。   白河失去月光照耀,漆黑的河水发出震耳轰鸣,惊涛裂云穿空。妖行河畔,漫天水汽、雷鸣水声令妖心生敬畏,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甩进滔滔大河,随波翻滚,摔得粉身碎骨。   翠鸟、灰兔躲在孟雪里袖中,正是如此心情。   随河向东,莽莽群山之中,孤塔耸立,如利剑直刺夜空,没入阴云中。   河岸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为了缓解紧张,碧游唧唧喳喳地说话:   “阮灰,我刚化形的时候,喜欢过一只小鸾鸟,她有一丝凤凰血脉,长得漂亮唱歌好听,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拔她一根翎羽,被她追着啄。真没想到,更大胆的事,还在今夜等我……”   阮灰声音微颤:“你说这些干嘛?你害怕?”   碧游逞强道:“我怕什么。有人保护,我不怕。”   阮灰:“可是我怕啊。”他从孟雪里袖中伸出兔头,寻求安全感,“孟长老,你们为什么装作‘雪山旧部’,雪山大王真的没死吗?”   他听到白河大王与长春峰师徒对话,觉得为了得到一间白河城铺面,让暗行生意过明路,实在牺牲太大了。要扯弥天大谎,还要夜探镇妖塔。   计划已定,箭在弦上,他本不想多问。然而这种情形下,谈论这位已逝的妖王,能给他很大安全感。毕竟只有雪山大王说过,让食草妖可以安心食草,妖界才会好起来。   碧游也探出脑袋,表情与阮灰如出一辙。   孟雪里见半妖瑟瑟发抖,着实可怜,也心疼童工这一路不易,便与霁霄对视一眼,坦诚道:“没死。”   “啊?”阮灰呆怔,“您怎么知道啊。”   孟雪里摸摸鼻子:“这,说出来怪不好意思,我就是。”   袖中沉寂无声,四野只有风吹过林,白河咆哮。   良久,阮灰不敢相信,怔怔道:“真的是,雪山大王吗?”   碧游如离弦之箭,冲出衣袖:“大王,你、您,您还活着!”   “没死成,我道侣救我一命。”孟雪里拉起霁霄的手,“他也没死。”   霁霄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霁霄真人?!”碧游“嘎”一声晕过去,跌进阮灰怀中,不省妖事。   孟雪里如果孤身一人,确实没几分把握闯塔,但霁霄与他一起,道侣便是他的底气。   他自信即使救妖不成,也能保碧游、阮灰全身而退。   阮灰呆怔着缩进袖里,一言不发,好像吓傻了。   孟雪里想,这怎么回事,他说:“还是觉得害怕?要不然,我唱首歌?一首《白河美妖》送给大家……”   阮灰摇醒翠鸟:“不,不敢劳动大王。”   碧游挣扎着醒过来:“我是在做梦吗?”   孟雪里决定给半妖一点时间,先与蜃兽沟通。   蜃兽在另一只袖中,懒洋洋打盹,他拎起兽尾:“别睡了,我们这个团队,每个人、每个妖、每个半妖都很重要。”   蜃兽奶声道:“我睡觉也可以吐气。”   孟雪里差点吐血,霁霄接过蜃兽,问道:“蜃过千年,是何情状?”   蜃兽想了想:“能化形,蜃景如实物,各种气息收放自如。不生气的时候,还喜欢阴凉多水的地方,还喜欢睡觉吐息。如果生气,一口气能吹倒一座山。”   孟雪里叹气,心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能踏平一座山。   如今风水轮转,灵山大王有盘踞塔底的老蜃,自家只有爱钻鼠窝的奶蜃。   妖比妖,气死妖。 第118章 敢吃独食   守卫镇妖塔, 是一件苦差事。   这里的妖兵在塔外巡逻, 日复一日, 寒暑春秋,面对同样风景,连塔身每块黑砖的不同花纹, 都已记得清清楚楚。   黑砖由黑山深处的特殊矿石切割、打磨而成,坚硬而光滑。在守卫看来,镇妖塔上下如铁桶般, 固若金汤, 一只飞虫也钻不进去。   它以闯塔者尸骸作勋章,矗立不倒, 冲入云霄。妖界第一牢狱,象征着权威、权力, 注定成为灵山大王的伟业之一。   正因如此,日常枯燥沉闷的巡守工作, 被赋予了某种重要意义。   青鹰常对下属妖兵训话:“能参与这等伟大功业,说明大王重用、信任你们,应该感到荣幸。”   灵山大王有一种凝聚妖心, 统御妖民的神奇力量, 总有妖物愿意相信、愿意畅想他许诺的未来,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牺牲奉献。   至于那些不愿相信、胆敢提出质疑的妖物,灵山大王自有残酷手段惩治消灭他们。   大风压草,阴云蔽月。今夜是很寻常的,夏季起风的夜晚。   值守的妖兵聚在镇妖塔门前, 喝酒聊天,等待换班。篝火劈啪作响,熊熊燃烧着,酒气随风飘散。   一位妖兵放下酒坛,嘟囔道:“最多再熬七天,塔里罪妖就要被押去风月城,为‘万妖大会’祭旗,咱们也能歇了差事,去风月城好好享受了!”   他同僚骂了句脏话:“早他妈该押走,老子在这儿,天天吃虫干、鱼干、肉干,又咸又苦又硬,嘴巴都淡出鸟了。”   高塔威势骇妖,小妖不敢靠近,鸟兽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经年日久,都学会绕行此地。方圆十里草木繁茂、花开遍野,然而守塔妖兵多是食肉妖,不食草木。   青鹰妖将每临子夜展翅高飞,离塔捕食鲜活血食,普通妖兵没有那等权利,只能吃统一派发的腌制肉干,佐以劣质酒水下咽。   这句大实话,却遭另一妖兵嗤笑:“就知道吃,看你那点儿出息!等咱们到了风月城,一切应有尽有,数不尽的美妖,变着花样服侍我们……”他忽然收起向往神色,声音骤变,“诶,那边是什么?!”   十余丈外,密林草丛窸窸窣窣,一道灰影掠过。   妖兵目光瞬间被吸引,起身喊话道:“什么妖,站住!”   草丛深处动静停下,一道颤巍巍的稚弱声音响起:“小妖前去黑山寨,误入此地,借道路过。大妖勿怪,我、我这就走了。”   月黑风高,妖兵看不清那妖面目,依稀只见两只兔耳高高竖起,可见多么紧张害怕。   起身的妖兵不耐烦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配路过?快滚快滚!”   方才唾骂肉干的妖兵阻拦他:“别急,闻这味道,好像是只兔子半妖,咱俩将他逮住,扒了皮架在火上烤,给兄弟们多添一道下酒菜。”   “有道理啊,还是你有办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妖兵们再看那肥嘟嘟灰兔子,越看越美味。   两妖光明正大地谈笑。草丛中半妖听见,惊呼一声,吓得拔足狂奔,一边哭求道:“修炼不易,大妖饶命!”   妖兵们仿佛看见什么趣事,哄然大笑:“小兔崽子,你跑得了吗?追!”   两只鬣狗妖一声低吼,显出原形,头颅硕大,涎水顺着尖利牙齿淌下。它们四足跃起,如箭没入林中,看去势,必定一前一后堵死灰兔去路。   其他妖兵加柴、扇风,让篝火烧得更旺,准备烹饪下酒菜。   两只鬣狗转身四顾,低头嗅探,周遭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灰兔却突兀地消失了。   连兔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夜风吹过,一丝不属于半妖的气息飘来,鬣狗骤然浑身僵硬:   与此同时,某种极端危险的感觉当头笼罩,令妖寒毛倒竖:   “不对劲,快逃!”却是迟了,失去意识前,他们只看见一片茫茫白雾。   镇妖塔下,篝火旁搭起简易烤架,万事俱备。妖兵们满怀期待等了半晌,林中却没有动静,渐渐焦躁起来:   “他俩怎么回事,追只半妖这么慢,该不会吃独食去了?”   “狗日的,还他妈敢吃独食!老子去看看!”   另一妖兵生怕吃亏:“走,咱仨一起去!”   林中,霁霄手拎蜃兽,静立枝头。   碧游对阮灰小声道:“你刚才戏过了。演得好假。冒头、惊呼、跑路就够了,不需要对话。”   阮灰扒拉耳朵:“我,我还是第一次嘛,下回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长春峰道侣以德服人,钓鱼执法x1 第119章 烈焰成池   两只鬣狗妖兵陷入茫茫蜃气, 随虚幻蜃景引导, 化作人形, 自己取出塔门钥匙,脱下甲胄。   孟雪里将钥匙抛给霁霄,霁霄扬手接住, 拎着蜃兽从枝头一跃而下。   两人穿戴甲衣,按下头盔上的面罩,扮作妖兵。   两只鬣狗妖兵仍在蜃景中, 神色呆滞, 无知无觉地钻进隐蔽树洞。直到蜃气消散,才会恢复神智。   霁霄问蜃兽;“你走之后, 残留蜃气能维持多久?”   蜃兽想了想:“一炷香。”   霁霄索性将两妖打晕。   孟雪里见阮灰紧张,安慰道:“放轻松。我们这次的行动也一样, 入塔、救妖、跑路,很简单的。”   阮灰路过妖兵, 哆嗦着瞄了一眼,小声自语:“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如果被发现,也要打起来的吧, 但能跟雪山大王、霁霄真人一起打架, 想想还是……”   碧游接道:“很刺激,很厉害!”   两只半妖说罢,缩小本体,躲进孟雪里袖口。   不待孟雪里、霁霄走出树林,迎面先走来三位妖兵, 见他们两手空空,还拉下了头盔面罩,不禁露出惊疑神色。   一妖喝问:“兔崽子呢?你俩真吃独食?”   孟雪里玩心大起,与妖兵勾肩搭背,模仿鬣狗妖声音:“别提了,兔子扔下这个,我俩低头捡,让他跑了,晦气。”   三位妖兵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对方展开包袱,瞬间被灿然金光晃了眼睛,惊呼道:“灵珠!这么多!”   另一妖兵抓起一把:“这,这起码有一百颗!好有钱的兔子!”   孟雪里见状,揽着三位妖兵走远些,低声道:“说实话吧,刚才我一爪撕开兔皮,那味儿真香,我俩就地吃了,骨头都没吐。现在要兔没有,要灵珠一包。回去的时候,你们帮个忙,别说漏嘴了。”   一位妖兵长“哦”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俩带上面罩,是怕刚一开口,满嘴兔味飘出来吧?”   孟雪里尴尬笑笑:“你闻出来了?唉,没办法。”   另一妖兵嗅嗅孟雪里,哼笑道:“你现在还是满身兔味!就算我们仨不说,回去之后,能瞒过别妖?大家添柴生火劳心费力,烤炉都架好了,你俩却吃独食!”   在妖界,说好共同享用猎物,却吃独食,是很恶劣、很伤感情的行为。轻则吵架,重则动手。   袖中阮灰瑟瑟发抖。   孟雪里假装忍痛割爱,勉强道:“那这样,灵珠我俩不要,你们分吧。”   将灵珠带回去,一队妖平分,当然不如三妖私自分。妖兵达成目的,喜出望外:“这就对了!你们得兔肉,我们得灵珠,财富与美食不可兼得嘛。”   霁霄不擅长演戏,站在一旁欣赏孟雪里表演。   孟雪里又假作为难:“你们先走,我俩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吹吹风,满身兔味散了再回去。”   三位妖兵飞速平分灵珠,兴奋而紧张:“不行!我们是出来找你俩的,如果没一起回去,别妖肯定怀疑!”说着就要拽霁霄,“别傻站着,快走,他们等急了也要出来找!”   孟雪里不动声色地隔开妖兵与霁霄,看向镇妖塔:“今夜轮谁上塔给罪妖送饭?我俩直接上塔,不在塔外停留,总不会被闻出味道吧?”   一起分赃就是同谋,得互相包庇,妖兵欣然同意:“好办法,我们掩护你!”   “一行妖兵”走向镇妖塔,不出意外遭到塔外同僚责怪、抱怨:“怎么回事啊?好意思空手回来?”   三妖兵怀揣灵珠,心里有鬼,主动替两人遮掩:“晦气,兔崽子练过逃命本事,他俩差点一路追到黑山,兔子还是逃了!”   “不如让他俩上塔送饭,追个兔子都能失手,凭什么还来喝酒!”   “就是,快去快去!”   巡防妖兵皆知,三层塔的紫狐妖不需要送饭,二层塔的白鹤妖还得送。送饭更是苦差事,一般会遭到白鹤妖将咒骂、攻击,没有妖愿意干这种活。   罪妖不配吃饱吃好,每天仅得极少食物,妖兵们不敢一次送多,又不敢不送,万一饿死了罪妖,影响“万妖大会”祭旗,他们担不起罪责,只好轮流当差。   霁霄与孟雪里一声不吭,低头接过食盒,一副“理亏认栽”的模样,直径开启塔门,进入塔中。   轰然一声,沉重石门落下,烟尘四起,隔绝高塔内外。   塔外妖兵看了看塔门,挠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得了灵珠的妖兵立刻紧张起来:“别发病,来喝酒!鹰将快回来了,抓紧时间。”   只有青鹰离塔觅食的时候,塔下妖兵才敢聚众偷闲,他们经验丰富,会赶在青鹰回塔顶之前,回到巡逻状态。   塔内甬道狭长,仅容两妖并排同行,光滑墙壁无一座烛台,一路漆黑。正如白河大王所说,第一层没有守卫。   碧游从袖中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不敢置信:“这就是镇妖塔?”   孟雪里笑道:“能用演戏解决的问题,不用喊打喊杀。”   霁霄觉得他可爱,摸摸他后颈。   阮灰:“咱们这就进来了?好像也不难。”   孟雪里道:“白河大王麾下,曾有死士精通变幻之术,变作送饭妖兵,潜入一层塔。但塔底老蜃厉害,吐息间可以分辨来妖的气息,不是真的妖兵,就会遭受蜃景迷局和机关,跌进火狱。”   霁霄问袖中蜃兽:“准备好了吗?”   蜃兽轻“嗷”一声:“我会努力的!”   蜃兽深深吸气,感受塔内空气,随即吐出与老蜃极为相似的气息,包裹孟雪里与霁霄周身。像丛林中蜥蜴变化保护色,将身体与环境融为一体。   两人裹挟蜃气将向前走去,空气温度不断升高。一炷香过去,他们不得不运转护体真元抵御热度。   孟雪里对半妖和蜃兽道:“别出来,小心灼伤。”   幽长甬道尽头,眼前霍然开朗,巨大火池一望无边,炽热的熔浆流动翻涌,热浪滚滚扑面。   一条铁索横跨火池,晃晃悠悠,斜挂在对岸。对岸通向塔内二层。   这条路看上去很简单,任何送饭的妖兵都可以安全通行。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按大蛇的脾气,层顶、四壁、火池中,肯定都藏着机关。”   他召出“光阴百代”变作双剑,其中一柄交给霁霄。   两人踏上锁链,身体轻盈,如蜻蜓点水。半妖提心吊胆,待行至铁索最低处,火池正中央,阮灰刚松一口气,蜃兽突然一个哆嗦。与此同时,下方火海泛起波澜,赤焰以肉眼可见速度攀升。四壁嗡嗡作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启动。   孟雪里和霁霄停下,蜃兽声带惶急哭腔:“他在说话!他在说话!”   霁霄:“谁?”   “塔下老蜃!他说‘好像不对,这不是我自己的蜃气’。”小蜃兽心态崩溃,像个被吓哭的孩子,“我们被发现了。”   碧游与阮灰抱成一团,一起发抖,不敢出声。   霁霄取出一块细绢,神色平静:“没事。”   他蒙住孟雪里双眼,在小道侣脑后打了个结。   “眼不见则心不动。心不动则幻境不生。”霁霄说,“握住我的手。”   孟雪里纵横妖界时,也未见过千年老蜃。他知道霁霄神魂强大,自己逞强,反而可能拖道侣后腿,便依言照做。   霁霄一手持剑,一手拉着孟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作者咕咕怎么办?不如熬一锅鸽子汤。   舌尖上的妖界,万物皆可吃。 第120章 爱恨忧怖   千年老蜃的蜃景, 当然不仅依靠视觉惑人。霁霄蒙住孟雪里的眼睛, 说“眼不见心不动”, 只是一种心理暗示。   孟雪里跟随霁霄脚步,踏锁链前行,如牵线木偶。黑暗之中, 其他感觉更加敏锐,他集中精神,摒弃杂念, 试着只感知霁霄的存在。   塔内四壁震动, 声如滚滚闷雷。池中火海翻波,白烟道道升起, 瞬间弥漫开来,使人如堕云间。   老蜃吐气了。   千年大妖之威, 凝聚天地之地,势同人间圣人, 小蜃尾巴尖都在颤抖。它因物种天赋,不会被同类的蜃气引诱,但只要吃过妖, 蜃的气息就会改变, 他隐隐感觉到,这只老蜃根本不是吃素的,如今只能祈求雪山大王与剑尊好运。   雾气初升,两只半妖瞬间头晕目眩,碧游如离弦之箭, 从孟雪里袖中飞射出,大喊:“小鸾,我来啦!”   阮灰后足一蹬,几乎同时窜出来:“大妖饶命,别吃我!”   竟是已坠入蜃景,看到暗恋的美妖、或被大妖追杀,便迫不及待地投身熊熊火池。   霁霄长剑一挽,一道剑气将翠鸟、灰兔挑回。   孟雪里听音辨位,伸手接过,敲晕碧游阮灰,安稳收进袖中,以免两只半妖再陷蜃景,自投火海或攻击同伴。   雾气愈浓,霁霄牵引孟雪里向前。   忽而云散雾分,显出云后崇山峻岭,积雪皑皑。霁霄听到嘈杂人声、纷扰刀兵声,再向山中看,分明是寒山主峰。   此时明月湖剑派、淮水周家,联合人间其他大小门派攻上寒山,已打到主峰正殿。泰珩真人、归清真人乘着飞辇,高高在上,呼风唤雨。   寒山众剑修浴血奋战,却不敌合围之势,节节败退,霁霄心中微微一痛。   突然有人喊道:“霁霄真人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掌门真人、各峰峰主闻言大喜,齐齐转头看向霁霄,满怀期待。   虞绮疏冲出包围圈,奋力扬手一掷:“师兄接剑!”   “初空无涯”化作一道璀璨流光,向剑主飞来。   随宝剑破风近身,霁霄心中涌出一种奇妙感觉——只要接住这柄剑,就可以施展剑尊神通,杀退来敌,解门派之危,救同门于水火。   然而他目不斜视,手中“光阴百代”划过,一道剑气斩出。“初空无涯”被生生斩断。   眼前虚幻蜃景一阵扭曲,断裂的初空无涯,变作两截淬染蛇毒、泛着诡异幽光的箭矢,自霁霄身前坠落,没入火海中。   霁霄眼看无数同门惨死敌人剑下,宗门千秋基业化为焦土。   与此同时,塔内四壁震动,万箭齐发,刺耳破风声大作,霁霄随手挽了个剑花,剑气织成一张密网,切断近身利箭。妖族并不擅长机关术,塔中机关凶险之处,全赖蜃景配合。   孟雪里感受到锁链摇晃,风声呼啸,不由握紧道侣的手:“怎么了?”   霁霄:“无事。”   箭雨之后,无数断箭纷纷坠落火海,化为灰烬。塔内云雾更浓,蜃景变作接天崖的云雾。   一群少年抱剑聚在崖畔石坪,胡肆赫然在列。接天崖乃寒山最孤绝处,常年风雪肆虐。一众年轻修士却浑然不觉寒冷,只紧紧盯着胡肆。   当然不是如今的天湖境主,圣人胡肆,而是少年胡肆——因童年一场大病,身体比同龄人孱弱,偏又头脑聪慧,还有几分傲气。   霁霄心想,原来这蜃气可以感知人心欲念、忧怖,以回忆和心意构筑蜃景,使虚景近乎实物。心思越动,蜃景越实。   只听领头的少年嬉笑道:“你不是学会御剑术了吗,怎么不敢来赌啊?”   那人身后的小跟班附和:“看他这单薄身板,他根本不敢跳,他就是没种。他们师门都没种,废物!”   少年胡肆涨红了脸:“你敢说我师父?!”   “诶,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谁听见了?”   众人故意拉长声调,一齐喊道:“没听见——”   那人两手一摊,嘿嘿笑道:“都没人听见,你能去哪里告状?”   胡肆环顾四周,众人大声起哄,胆大的甚至去推搡他:“你敢不敢赌?”   胡肆冷笑道:“我不赌灵石。要赌,就赌你我的命。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敢吗?”   众人被他狠戾气势震慑,面色齐变。然而这个年纪的剑修,脸面比天大。   那人下不来台,使眼色示意跟班帮忙作弊:“赌就赌,我会怕你?”   少年胡肆闭上眼,纵身一跃,跳下接天崖:“来啊,看谁命更硬!”   霁霄路过接天崖,任由崖底深渊中,传来一声惨叫,脚步仍没有丝毫迟疑。   塔内屋顶,一张寒光凛凛的大网霍然展开,当头罩下,却一网落空。   孟雪里:“……我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老蜃盘踞塔底,却能通过蜃气感知闯塔者,闻言差点吐血。   从前闯塔的是妖,妖的心意简单,不是自己被大妖吃、就是亲朋被大妖吃,再或者看到自己没东西可吃,濒临饿死。吃与被吃,弱肉强食,构成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   蜃景如梦,全因自身心意而动,老蜃看着不同妖的梦、陷入梦中的妖,早已看腻了。难得今夜有两人到访妖界,闯进镇妖塔,觉得还是人的蜃景新鲜好看。   后面那人蒙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清心咒,显然警惕至极,不易被惑。前面那人要持剑探路破除机关、还要看护同伴,一心多用,应该最容易陷入蜃景,它的蜃气神通,便多半冲着这人去了。   方一交手,它困惑又郁闷,此人眼见同门惨死、师兄摔死,心里竟不起一丝波澜,难道是铁石心肠?   霁霄继续向前,塔中云散云聚,蜃景再变。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手持木杖的老者走出雾中,慈父般和蔼笑着:“霄儿,多年不见,你得道了吗?”   霁霄喃喃道:“师父。”   终于有反应了。老蜃欣喜不已,加大蜃气浓度。   老者向霁霄走来:“霄儿,跟师父回家。”   说着就要去牵霁霄的手。   霁霄一剑斩去,蜃景扭曲,分崩溃散。   身旁响起一道虚弱呼声:“剑尊大人请留步。”   界外之地,小灵貂皮开肉绽,利爪折断,血肉模糊地缩成一团。   “雪里……”霁霄心想,“也对,该是你了。”   随蜃气变浓,蜃景一重比一重更深入内心。   小灵貂凄惨地说:“求剑尊救我,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霁霄不为所动,任由灵貂声息渐渐衰弱。   老蜃见状,一口闷气梗在心口——如此可怜可爱的小貂,我看着都想救,你竟然见死不救,还是人吗!   它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   风云激荡,日月转移。霁霄仰头,只见天穹尽处,云海深处,一道大门徐徐打开,门内金光乍泄,辉煌壮丽。   仿佛通往天外之天,界外之界。一时间霞光灿灿,仙乐飘飘。   世间千万道声音响起,汇成一句话,在天地间回荡:“通天之门已开,请霁霄真人举霞飞升——”   霁霄心想,果然是两世所求、未偿之愿、爱恨忧怖俱在眼前,这千年老蜃,还真有本事。随即一道剑气发出,将“通天之门”打散。   锁链走到尽头,火池抛在身后,通往二楼的石阶近在咫尺。   霁霄:“好了。”   孟雪里一把取下蒙眼细绢,喜道:“我道侣真厉害。”   霁霄笑笑:“你刚在念什么?清心咒?”   孟雪里:“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两人面色忽变,持剑转身。一望无边的火池剧烈震颤,似山崩地裂。一只庞然大物突破火海,流动的火浆自它巨大头颅滑落,像一道道赤红瀑布。那硕大头颅形似龙头,威严狰狞,它只露出犄角、额头和双眼,却已占据大半火池。   原来霁霄不受蜃景迷惑,彻底激怒了塔底老蜃。妖界千年大妖,威压如人间圣人、魔界天魔。   孟雪里心中一沉,不知灵山大王从何处请来这等帮手。   霁霄传音道:“速速上塔,我拖住它。”   孟雪里虽担心道侣,但明白为今之计只得如此,当机立断点头,就要上塔救妖。   忽然眼前一道影子闪过,扑向池中老蜃。   原来小蜃兽看到同族威风形貌,心神大震,竟然忘了害怕,着魔一般跳向火池,想将对方看清楚。   如此紧张情形,谁也没料到它突然发动,霁霄横剑去拦,却迟了一瞬。   孟雪里急道:“小心!”   老蜃昂头,火海波涛汹涌。   小蜃问:“等我长大,能变成你吗?” 第121章 恼羞成怒   蜃兽镇守瀚海秘境时, 参赛弟子不知他本性, 还以为是何等凶恶恐怖的大妖。但他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是吞吐天地灵气,吃素的妖。在妖界,被大妖殴打, 到了人界,被弓弩捕网围杀,幸好遇到雀先明救命。   同为蜃族, 对方威风凛凛、狰狞可怕、震慑四方, 自己才学会说话不久,口齿含混、吐字不清, 简直是天壤之别。   老蜃自蜃景修炼有成,从未失手, 今夜遇到两人竟不受迷惑,他怒不可遏, 自塔底现身,正要狠狠教训闯塔者,忽然迎面飞来一物——   本以为是敌人武器, 却还不如他爪子大, 毫无攻击性。   老蜃感知到同族气息,心中稍动,吹开火海赤焰,蜃气化云,托起小蜃兽送来眼前。   只见小蜃兽坐在云床上, 目光懵懂、犄角剔透、鳞片光滑、筋骨柔软、尾尖颤颤,从蜃族审美看,真是一只可爱小美妖。   小蜃的晶亮双眸,映出他狰狞模样,老蜃下意识缩头,突然想潜回塔底。这个念头闪过,他心中又生怒气。   他以塔下帝流浆修炼,妖力进展神速。妖身饱受炽热岩浆熬炼,虽然炼得金刚不坏、坚硬如铠甲,但形貌因此改变,头颅鼓胀、鳞片粗粝、吐息炽热沉重。   完全不似依靠吞吐灵气修炼的蜃族,模样清秀自然,气息甜美。   老蜃厌弃自己丑陋面貌,常年潜在塔下,不愿冒头。   “等我长大,能变成你吗?”因为长春峰鼠窝在桃花林中,小蜃吐息有清淡桃花香气。   老蜃一怔。   小蜃见他不答,又大着胆子、渴求地问:“前辈,我们蜃族,千岁之后都能变成你这样吗?”   老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想变成我?”   “当然想!”小蜃仰头,像一个找到妖生方向、看到未来曙光的孩子,奶声坚定道:“我愿意从此努力修炼、不贪阴凉、不睡鼠窝,只求变得与您一样!今夜誓言,请天地见证!”   老蜃如遭雷击,硕大头颅呆呆立着。   小蜃窜出去时,火池外的孟雪里本要飞身救援,霁霄看见老蜃吐息化云,觉得情况有变,拦住道侣:“等等看。”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了。老蜃话少,小蜃话多,明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小蜃见厉害前辈沉默不语,便仔细端详对方头颅,越看越觉此头威风骇人,忍不住伸爪去摸,目露痴迷。   “嗤”一声,它被对方炽热鳞片烫伤爪尖:“啊!”   老蜃听它痛呼,如梦惊醒,露出满口尖利牙齿,恶狠狠道:“变不了!快滚!”   话音未落,那片蜃气云朵,托着小蜃飞向火池外。   小蜃捂着爪子,不舍地回头望:“真的不行吗?前辈等等!”   老蜃恼羞成怒:“你再不滚,我吃了你!”   说罢轰然入地,火海震动,波澜四起,火花飞射。   小蜃兽今夜第一次找到妖生方向,心情激动,不甘喊道:“等我千岁之后,我还会回来的!”   “走!”霁霄一把拎起蜃兽,飞掠上石阶。   孟雪里向二层掠去:“这么大动静,塔外妖兵肯定发现了,抓紧时间!”   一层镇妖塔,依然回荡着奶声呐喊:“我还会回来的——”   ……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篝火旁,喝酒的妖兵问,“俩鬣狗怎么还没出来?在里面搞什么呢?”   平时妖兵进塔送饭,来去匆匆,以免被二层塔的白鹤罪妖攻击、咒骂。二层塔是清净狱,青鹰妖将有令,不允许任何妖兵,与白鹤说一句话。   怀揣灵珠的三只妖兵对视一番,才觉出不对劲,两妖站起身:“我俩进塔看看。”   另一妖借口撒尿,返回分赃的丛林中,仔细嗅闻探查,竟从树洞里拖出两只昏迷不醒的鬣狗,吓得跌坐在地,尖声喊道:“出事了!”   与此同时,一队妖兵显出原形,在黑山密林中悄然疾行。四足落地无声,像林中一阵风。   他们自风月城出发,没有惊动风月城守军,穿过红林,一路披星戴月,秘密行军。   这是灵山大王心腹妖将之一,虎将的精锐亲兵。   副将上前请示:“大将,我等今夜可翻过黑山,到达白河领地,是否要通知两位妖王?”   虎将哼笑道:“不必!此事被黑熊、白贝知道,他们非但不会帮忙,还要与我争功!‘万妖大会’在即,我必在宴会前,立下第一等功!”   副将附和道:“大将英明,我等在何处设伏?”   虎将想了想:“就在黑山、白河交界处。让黑熊、白贝管不着。”   如果雪山大王,不,孟雪里来到妖界,前往风月城,必经此地,这次让他插翅也难逃。   白河河畔,惊涛拍岸。   没有星月的夜晚,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水声浩大。   白河大王站在河畔巨石上,遥望群山中擎天的镇妖塔。   她身后不远处,数百水族精锐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她身旁只有鲤总管恭谨侍立。   不知结果的等待,令妖焦急不安,这时候聊天可以舒缓心情。   白河大王缓缓道:“但愿雪山旧部神勇。这次若能救出紫狐,也了却我一大心事。”   鲤总管立刻道:“天佑白河,天佑大王。”   “别说这种糊弄妖的话!”不待鲤总管告罪,白河大王轻笑一声,“你侍奉我二百多年,有什么想说的,今夜尽管说实话。”   鲤总管看她神色,低声问:“属下想问,如果今夜救出紫狐,大王还去‘万妖大会’吗?”   他是白河大王心腹,知道对方原本计划:若闯不过镇妖塔,就在押送罪妖的路上发难、或在万妖大会引起混乱,派死士劫走罪妖。当然这是下下策,成功几率约等于零。   白河大王翻了个白眼:“不去。”   鲤总管劝道:“大王可以去,只当去探探灵山大王的底。自他称王,您还未见过他。咱们摸不清他的想法。”   “他敢有什么想法?”白河大王负手而立,“我身居白河,独占地利,千丈巨浪为屏、两岸连山为障。当年雪山大王在时,也知道对我们白河水族,只能结盟交好,不能攻打。他灵山称王不过三年,根基未稳,怎敢主动挑起战祸?”   鲤总管看她神色不似动怒,继续劝道:“过去三百年,我白河妖民安居乐业,全凭大王庇护。但今时不同往日,灵山大王在风月城举办‘万妖大会’,群妖来朝,此为大势初成第一步。与我们相邻的黑山,已经全心投靠灵山大王,对我们虎视眈眈……”他话音一转,“既然这次,咱们能与雪山旧部搭上线,大王不妨留条后路。”   白河大王没有说话,遥望灯火渐熄的白河城,好像能听到城中贝壳风铃声,群妖欢笑声。   夜风吹起她的银发白裙,像河畔一朵蒲公英。 第122章 最狠的妖   孟雪里一把捂住蜃兽的嘴, 想不通废兽刚才受了什么刺激, 胆子突然变大:“得了便宜还不快跑, 你这小身板,都不够他塞牙缝!”   他与霁霄向二层飞掠,离开火池后, 塔内温度迅速降低,石阶、石壁散发着阴冷气息,直往骨缝里钻。   “或许是冰室。”   孟雪里暗想, 塔底有老蜃盘踞, 一层有火海燃烧,按常理, 二层应该更危险,守卫或机关更严密, 以至于白河大王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石阶越走越窄,直到被一方沉重铁门阻断, 霁霄放出神识探查:“里面只有一妖。”   孟雪里正要破门,霁霄摸出鬣狗妖兵的钥匙,抢先推门而入:“站我身后。”   随铁门打开, 冷气扑面, 夹杂一丝血腥味,铁锈一般。蜃兽打了个寒颤,那股兴奋劲头才消下去。   门后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孟雪里将真元灌注“光阴百代”, “噌”地一声,剑尖亮起微光,像一支燃烧的红烛。   他凭空挥剑,光芒照亮之处,什么都没有。   忽然,一道嘶哑如破锣、刺耳至极的骂声在黑暗中响起:   “送你大爷的饭,灵山的死走狗,叫灵山来给他爹送终!灵山怎么不来,在家吃他妈蛇蜕呢?好吃吗!”   霁霄与孟雪里对视一眼。   二层塔空荡荡,骂声撞在坚硬石壁,来回激荡,如魔音灌耳,潮水奔腾,从四面八方污染两人的耳朵。   两人寻声向里走,寒意和血腥味愈重,咒骂声又脏又毒,花样百出。   霁霄面色不变,充耳不闻。孟雪里却微微发窘,这鹤将从哪儿学来这么多骂妖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妖族言词粗鄙,素质堪忧。   直到“光阴百代”的光芒照亮一截铁链,孟雪里一怔。   咒骂戛然而止,变作一声喝问:“你们不是妖兵,是谁?!”   但见一只巨大白鹤伏在干涸血迹中,双翅展开足有三丈,占据半个石室。   十余条铁链自四面石壁、层顶、地面伸出,穿过鹤翅、鹤足、鹤颈,将巨鹤牢牢锁死。铁锁每条足有手臂粗,覆着一层白霜。   那些阴寒至极的气息,竟是由这些锁链溢散出来的。   白鹤头颈、胸膛还算完整,双翅羽毛残破,仅剩稀碎血肉,被低温冻结,挂在森森白骨上。   如此凄惨还有力气喝骂,实在出乎孟雪里意料。   霁霄微微蹙眉,垂眸打量铁锁。孟雪里传音问道:“不对劲?”   霁霄道:“穿骨链,人间法器。”   “你能砍断吗?”   霁霄点头。   既然有破解之法,孟雪里便没往心里去:“可能灵山旗下有通往人间的商路,就像‘亨通聚源’。”   他更关心眼前这只鹤妖。   鹤妖见他们走近,血丝浑浊的双目骤然射出精光,似要看透两人来路。   孟雪里淡淡问道:“你想活还是想死?”   鹤妖哑声冷笑:“想活又如何,想死又如何?”   “你若想死,我给你个痛快,省得你再受折磨。你若想活,我们砍断穿骨锁,放你自由。”   鹤妖不信,嘲讽道:“哈,说得轻巧!此锁为人族厉害法器,有镇妖符文加持,只要你运起妖力,就会被锁上符阵反噬……”   “铮”然一声脆响,白鹤忽觉后颈一凉,剑风擦过面颊,紧绕脖颈的铁锁应声而断。   白鹤表情瞬间凝固。   霁霄平静收剑,孟雪里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让对方借着微光看清楚。   “雪山印鉴!”鹤妖惊疑不定,神色变得复杂,“你们是,雪山大王的属下?”   孟雪里:“我有问题要问你。”   他主动帮白河大王救妖,表面条件是一间白河城商铺。其实有些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夜探镇妖塔,找两位灵山旧将寻求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答案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转世为人,还因祸得福与霁霄结缘。但问出那些问题很重要,面对过去的失败很重要。   这是道侣给他的勇气。   白鹤却误会了:“太迟了。”   任何大妖见到“雪山旧部”,都会以为他们要招兵买马,推翻新王,为旧王报仇雪恨。但旧王身死,新王如日中天,此事注定不成。   白鹤道:“我不会再为任何妖王战斗。你们走吧。”   “不用你战斗。”孟雪里问,“三年前,灵山大王因何事起反心,何时开始计划反叛,你可清楚?”   白鹤沉声道:“大局已定,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雪山大王注定失败,没有巨蟒起事,也会有别妖!”   虽然逃生机会摆在眼前,白鹤仍不假辞色,浑不怕惹怒“雪山旧部”,被一剑了结性命。   孟雪里一怔,霁霄替道侣追问:“为何?”   “雪山那套‘众妖平等,妖不吃妖’的理想,在妖界根本行不通。大妖制裁小妖,小妖侍奉大妖,才是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我反对灵山,因为他太残暴,但我也不支持雪山。”   白鹤见对方没有动怒,语气稍缓和:“最初都很简单,大家因为‘让妖族更强大’,这种遥远又美好的想法聚在一起,一腔热血,憧憬未来,开始南征北战的漫长斗争。但斗到最后,能坐稳妖王宝座的,一定是最狠的妖。   “灵山称王后,大兴土木建造两大工事,一边是镇妖塔,恐怖冰冷,让每只妖都看到,胆敢反抗灵山大王,会落得什么下场。另一边是风月城,酒池肉林,瑶池玉殿,就连初开灵智的小妖都知道,为灵山大王立功尽忠,能享受到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灵貂确实勇猛善战、宽和仁慈,但论操纵妖心、巩固权力,他不如巨蟒。所以他败了。他的死亡就是铁证。”   孟雪里摇头:“你说得不对。若以生死成败论英雄,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白鹤面色骤变,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极荒谬的想法:“难道雪山大王没有死?”   却听一层传来纷乱妖声、脚步声。霁霄一道剑气打出,铁门锁死,隔绝门外声音和光线。   白鹤:“妖兵来了!”   孟雪里:“如何上三楼?”   白鹤:“层顶有翻板机关。”   两人飞身跃上,剑气冲霄,十余条冰寒铁索一齐崩散,断链拍打四壁,声如疾雨。   白鹤怔然看着断锁,呆若木鸡。   孟雪里一把拎起白鹤脖颈,像拎一只鸡崽:“一起走!” 第123章 我相信了   白鹤惊惶, 下意识就要振翅起飞, 但穿骨链刚解开, 双翅伤势尚未愈合,当然使不上妖力,情急之下只能高昂长颈, 鸡仔般嘎嘎乱叫。   孟雪里:“变小点,别扑腾!”   霁霄剑气打去,一块厚重石板向上翘起, 嗡然转动, 如开天窗。他拉着孟雪里,孟雪里手拎鹤, 一溜串儿跃上三层。   “咔嗒”一声,脚下石板转合, 染血鹤羽、漫天烟尘纷纷落下,三层塔的景象撞入眼帘。   白鹤呛得连连咳嗽, 待看清眼前场面,咳声立刻止住:“好家伙,什么情况?”   孟雪里不禁变色:“空间传送阵?蜃气幻景?”   霁霄平静道:“不, 我们还在镇妖塔。”   任谁闯到镇妖塔三层, 乍见青翠竹林、林中鹅卵石小径、径旁鱼塘鸡舍,都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没有血腥气、炽热火气或冰冷寒气,空气中飘散着香浓鸡汤味。   鸡鸣啾啾,肥鱼摆尾,生机盎然。循着香气向竹林深处去, 小径尽头,通向一间茅草屋院。低矮篱笆扎出菜园,园中青菜、萝卜长势喜人。   篱笆外,石桌旁,一只胖狐狸手捧饭碗,守着汤锅打盹。桌上铁锅发出“咕嘟咕嘟”轻响。   白鹤见状,拖起受伤双翼扑上前,一翅拍狐头:“赤初!死狐狸!”   紫狐猛然惊醒,前爪一抖,饭碗落地摔碎:“飞羽!我去!”   两妖重逢,互骂脏话问候对方双亲。   那狐狸一身紫红色皮毛,光鲜亮丽,宛若西天霞光。   身形圆润富态,好像懒怠成性,提不起精神。   孟雪里一时失语,白河大王是不是搞错了,名叫“赤初”的紫狐过得自在安闲,真的还用救吗?紫狐愿意冒着风险,越狱跑路吗?   霁霄处变不惊,开门见山地问:“你想不想走?”   紫狐还没搞清状况,呆呆地问:“你们是谁?”   白鹤没好气地说:“算你走运死狐狸,这是雪山旧部,灵山的死对头!”   紫狐惊喜道:“你们是来救我的?谁请你们来的?”   孟雪里:“你的老朋友,白河大王,白贝。”   “原来是她……”赤初若有所思,喃喃道,“贝之大,一斤蒜蓉蒸不下。”   孟雪里闻言震惊:“白贝费心救你出塔,日夜殚精竭虑,你还想着蒜蒸,你有没有妖性?”   狐狸吸着口水,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我没想啊!这是下意识反应,我控制得住吗?由得了我吗?!她,她过得还好吗?”   一连串问题令貂头疼,孟雪里道:“她过得好不好,等你出去,自己问她!”   说话间,地面微微震动。   霁霄:“没时间了。”他顺手以剑气封锁二层铁门、翻板,但妖兵势众,迟早破开。   孟雪里伸手去抓紫狐后颈:“现在由不得你,你不走也得走!”   他所练近身战技,以快为先。出手如电,不留残影,紫狐绝不可能躲开。   但孟雪里竟没有像拎白鹤一般,一把拎起狐狸,不禁目露惊愕。   因为,太重了。   紫狐无辜地抬脚,露出后足纤细锁链:“本来不会胖,我的妖力被禁锢之后,整天呆在这里,吃得多动得少,所以就……”   白鹤双翅掩面:“造孽啊!”   竹林外响起爆破声、妖声脚步声,霁霄一剑斩开锁链,叹了口气:“准备打吧。”   孟雪里:“本来不想搞出动静。”   ……   两只昏迷的鬣狗被拖出林中,众妖兵震动,急忙传讯鹰将。   鹰将大怒,当即带兵入塔:“我看哪个大胆包天的小妖,敢偷天换日潜进塔里,定将他扒皮抽筋!”   然而塔下老蜃不知吃错什么妖,躁动不安地翻身,一层随之火浪冲天,众妖兵颇费一番力气,才上得二层静狱。   众妖合力冲开铁门,只见所有穿骨链断裂,罪妖不见踪影,鹰将心知不妙,炸开翻板,跃上三层。   另一道爆破声几乎同时响起。   塔顶破了一个大洞,洞宽足有三丈长。夜风呼啸着灌进来,卷起竹叶纷飞,茅屋上三重干草,漫天飞扬。   鹰将见此,鹰眼射出锐利精光,巡视四周,桌上铁锅打翻,鸡洒落一地,冷风中迅速凝结成黄白色油块。   点滴血迹、残破鹤羽,从桌边一路延伸,消失在大洞下。   嗅觉灵敏的妖兵四处嗅闻,却只能闻见浓重蜃气。   鹰将盯着大洞,双翅霍然展开,利箭般飞出:“他们逃不远,跟我追!镇妖塔罪妖出逃,发射信号,命白河、黑山两王速速来援!”   鸟类妖兵显出本体,一只只飞出塔顶。   走兽类妖兵听令,烟火如条条银蛇窜上夜空,轰然炸开,银花璀璨。   镇妖塔之高,远高于四面群山,塔顶夜风之寒,令翠竹折腰,茅屋摇摇欲坠。   就在一眼能望穿的茅屋内,简陋的木板床下,孟雪里一行躲藏着,以蜃气遮掩气息。   地窖狭窄,孟雪里紧靠霁霄怀中。   白鹤与紫狐缩小本体,挨挨挤挤。   白鹤低声道:“你还挖了个地窖酿酒?”   紫狐挠头:“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就挖呗。”   孟雪里奇道:“你知道二三层之间,空间甚大?”   紫狐笑了:“知道啊。这塔有讲究的,你们想听吗?”   孟雪里确实好奇,抬头看了眼道侣。   霁霄:“你听罢。我留意外面动静。”   紫狐道:“第一层,火海狱。罪妖受尽酷刑折磨,七七四十九天后,磨得只剩半条命,被抬上第二层塔。   第二层,清净狱。罪妖手脚被穿骨链锁死,妖力被禁锢,吊着一口气不死,却动弹不得,宛如废妖。牢狱要绝对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光线,除了自己,没有活物。每天吃一样的东西,勉强维持生存。来送饭的妖兵,也不会与你说一句话。如果想说话,只能自言自语。等罪妖不再叫骂,心如死灰,就被抬上第三层。   第三层,桃源狱。没有烈焰成池,没有清净坟墓,反而有山有水,有吃有喝,还有话本可看、有妖陪你聊天,除了不能出去,什么都可以。再狠再狂的大妖,经历前面两层折磨,再来桃源狱,什么反骨都磨平了。他也不想越狱逃跑,因为外面的世界,还真不如‘桃源’快乐啊……”   紫狐痴痴笑起来:“这三层牢狱,你说设计的妙不妙?”   孟雪里实话实说:“神思妙想。”   其可怕不仅在于折磨妖身,还在摧毁心志,让一位桀骜大妖,变成沉迷桃源,昏沉度日的废妖。   他想,不知这塔由何妖设计建造。一只老蜃已足够难缠,灵山大王麾下,竟然能妖辈出。   “灵山大王说,办成这件事,就奖赏我一件大礼,我相信了。”紫狐幽幽道,“这是我设计的塔。” 第124章 谁有妖火   夜空如泼墨, 浓云烈风, 星月潜行。   这般漆黑的夜晚, 镇妖塔忽然飞出道道银光,游蛇般窜向天际,炸开硕大烟花, 绚亮一瞬。   从黑山到白河,大小妖民举目可见银光。敏锐的妖物从睡梦中惊醒,昼伏夜出的妖物议论纷纷。   崇山峻岭深处, 黑山寨中。   黑山大王醉眼朦胧, 左拥右抱,忽有妖将匆忙闯进来:“报——大王, 镇妖塔求援!”   黑山大王骂道:“大晚上的,鬼吼鬼叫什么, 滚!”   妖将急道:“大王容禀,是镇妖塔罪妖出逃……”   话未说完, 黑山大王酒醒了一半,从美妖身上跃起:“来妖!准备出兵!”   万妖大会将开,他正愁不知如何讨好灵山大王, 谁知机会白白送上门来——   他距离镇妖塔只有十里, 比白河的水晶宫距塔更近,这次若能抓回镇妖塔罪妖,大功一件,灵山大王必有奖赏。就算没抓住罪妖,只要表现出自己的急切、忠诚, 也能得到新妖王青眼,再过几年,借灵山大王之势,占据白河有望。   他与白河领地三百年为邻,觊觎白河富饶,无奈白河大王独占地利水利,且妖力深厚,与他不相上下,令他暗恨不已。   黑山大王一念及此,显出原形。三丈高的黑熊一声大吼,回声震荡山林,鸟雀惊飞,小妖颤抖。   他率领黑山一众精锐妖兵,横冲直撞,直取镇妖塔,生怕被白河抢先。所过之处,如一阵飓风,林木撞断,草叶翻卷,势不可挡。   银光亮起时,林中虎将停步,与身后心腹精兵齐齐望天。   副将惊道:“不好!这是镇妖塔的信号,看来有罪妖出逃!”   虎将却大笑:“天助我也,全速前往镇妖塔!谁捉住罪妖,重重有赏!”   他们正往白河、黑山交界处去,此时距离镇妖塔不过十里。这次私下调兵离开风月城,即使没有捉住雪山大王,若能捉回塔中罪妖,也是立了大功,不算白跑一趟。   虎将一声令下,身后妖兵如猛虎下山,发足狂奔。   两队精悍勇猛的妖兵,从两个方向,奔向同一目的地。   从空中俯瞰,林木摇晃,镇妖塔如瓮中之鳖、釜底游鱼,眼看就要被两伙妖团团围住。   三层塔地窖中,紫狐见众人愣怔,继续回忆道:   “那时他对我说,他旗下五妖将,虎将刚猛善战,却冲动易怒,头脑简单;鹤将聪慧机敏,却不服管束;鹰将忠心却做事死板,不懂变通;树妖稳重周全,却思维迟缓、瞻前顾后。只有我不一样,我是他最看重的下属,比虎聪明、比鹤忠心、比鹰灵活、比树年轻。我以为他能对我说这些话,就是掏心掏肺了。   “他想建一座牢狱,飞鸟难渡,猿猴难攀,再厉害的大妖也出不去,象征妖王不容忤逆的威严。我说,容易,这事交给我办……”   孟雪里道:“你还真是年轻,他也怕你长大之后,不好骗了,所以先下手为强。”   他观此狐骨龄,仅有百岁,比碧游、阮灰还小,在妖族确实算年轻。   狐狸被他戳中伤心处,眼眶微红,一滴泪珠滑下:“他怎么能这样,用我造的塔,来关我自己?”   白鹤今天才知道,此塔是何妖建造,本想破口大骂,却见紫狐落泪,竟莫名心生恻隐,骂不出口。   一颦一笑动妖心神,便是狐族的血脉天赋。   孟雪里也一时无言,心中百味杂陈,叹气道:“到底该说你聪明,还是傻呢?”   赤初同样感叹:“我到底该说你变了,还是没变呢?雪山大王,谢谢你来救我。”   “雪山大王?!”白鹤悚然变色。   霁霄先发制妖,一道剑气抵在白鹤、紫狐喉间。   地窖狭窄黑暗,两妖无处躲避,瞬间被掌控命门,生死在霁霄一念间。   听紫狐叫破身份,孟雪里的第一反应,与霁霄相同:镇妖塔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圈套,灵山联合白河大王与紫狐、设局引他入瓮。   转念一想,便知并非如此,否则当他们踏入第三层,紫狐就可以直接传讯,何必再费周折……孟雪里开口道:“慢!”   紫狐举起双手:“我只是诈你,你不至于要杀我吧?我刚才说得都是真的,不曾骗你!”   骗是没骗,只是有表演的成分。原来他以袒露内心的倾诉、稍显脆弱眼泪,适时软化孟雪里戒备,只为这句“雪山大王”,试探对方反应。   孟雪里无奈,怎么跟白河一样,一个两个都来诈我,什么毛病。   白鹤心想,在二层塔,自己居然当着雪山大王本妖的面,说他注定失败,还说他不如灵山。他竟没有一掌拍死自己,脾气真不错啊。   紫狐被剑气抵喉,下意识后仰,却笑道:“灵山最讲信用,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少杀一个,他面子往哪搁?三年过去,雪山旧部大妖被他诛杀殆尽,哪来的旧部再来救我们,除非是雪山大王本妖,才有闯塔的能耐。刚才还不敢确定,现在嘛,你果然没死!”   孟雪里脸色沉下:“你是说,雪山众妖都死了?”   恰在此刻,地面传来妖兵响动。一队妖兵走近木床探查,四处嗅闻。   “什么味道,你们闻!”   有蜃气遮盖,妖兵没有闻到任何妖气,却闻见淡淡酒香。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罪妖紫狐真会享受,这里还藏着酒,找出来!”   紫狐闻声大恨,咬牙切齿,早知今日,只挖地窖就好,窖里酿哪门子酒。   孟雪里看了霁霄一眼,霁霄意会,收回剑气,传音道:“百里外。”   他一直放出神识,注意鹰将及飞行妖兵去向,那是镇妖塔守卫的中坚力量。   先前他们以塔顶破洞、地面血迹、零落鹤羽故布疑阵,等鹰将遍寻不见罪妖,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必然立刻返回。   孟雪里拎了拎紫狐后颈,还行。被砍断锁链后,紫狐体内妖力可以自行运转,不至于重的拎不动。   白鹤屏息侧耳,倾听地面妖兵动静,知道数十妖兵向地窖围拢而来,祈祷不要被发现。却见雪山大王动作,心中涌起不妙预感,用惊疑眼神问:“干什么?”   不等他挤眉弄眼,忽脖颈一紧,猛然离地失重!   “轰!轰!”   两声惊雷乍响,地窖石板爆裂,木床爆裂!   围拢探查木床的妖兵猝不及防,瞬间被劲气冲倒,四散摔地。   两道人影冲破茅草屋,一飞冲天!   孟雪里左手一只鹤,右手一只狐,运足全身真元提气,直冲塔顶大洞。   “啊!!!”   冲出地窖时,白鹤、紫狐毫无心理准备,下意识放声尖叫。   夜风呼啸,从塔顶破洞灌进来。竹叶、茅草、鹤羽、狐毛漫天飞扬,两条人影如电光迅速,两妖尖叫如鸡鸭扼颈。   竹林中妖兵大惊失色,潮水般涌向茅屋:“罪妖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剑光划破夜色,耀眼灿烂,如疾风席卷原野,三层塔翠竹尽断。众妖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稻草,顷刻倒伏一片,呼喊声随之湮没。   孟雪里在前拎妖冲飞,霁霄在后解决追兵,两人配合无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光阴百代被拆解作双剑,霁霄一剑在手,一剑御使脚下。   孟雪里拎着狐、鹤,踏上霁霄飞剑前端,剑光冲出塔顶大洞。   即将离塔的瞬间,他将两妖拎在左手,右手召出白河大王赠予的火焰箭,一箭掷去云霄。   忽眼前一黑,一颗硕大秃鹫脑袋猛然出现,完全遮蔽洞口。火焰箭一发即中,射穿鸟头。血雨喷薄泼洒,孟雪里下意识抬手,正好拿两妖挡了倾盆大雨。   “啊!”   “啊——”   三声惨叫,两长一短,短的是殒命秃鹫,长的是白鹤、紫狐。   两妖刚缓过神,又被鲜血浇得满头满脸,不想叫都不行。   原来一只秃鹫妖兵,奉鹰将命令,守在高塔尖顶外,刚显出巨大原形,就要扑杀罪妖,恰好被一箭射落。   可是箭也废了。   孟雪里急问:“谁有妖火?速与白河报讯!”雀先明倒是有很多,但雀先明不在这里,鬼知道雀先明在哪里。   紫狐、白鹤刚齐齐摇头,表情惊惶无辜。   飞剑当空,追兵在后,孟雪里回头看了眼道侣,霁霄会意。   ……   大河之畔,白河大王遥望镇妖塔方向,忽见银光窜起,如银蛇乱舞,在夜空炸开硕大烟花,不禁蓦然变色。   她交给“雪山旧部”的火焰箭未亮,镇妖塔守将的信号先来,那边什么情况,劫狱到底是成是败?雪山旧部和紫狐是吉是凶?   “或许他们成功劫狱,却失手被擒拿,所以无力发出火焰箭。镇妖塔发射求援信号,是不是想引出闯塔者同盟,我现在去不去?”白河大王一颗心高高悬起:“不,再等等!”   时间不过片刻,却漫长难捱至极,白河大王在河畔梭巡。   一位蟹将忽然喊道:“火烧起来了!”   果然,巍峨镇妖塔颤抖一瞬,火光闪动,浓烟滚滚,直冲天穹。   “确实约定‘火焰为号’,可没说会是……这么大的火啊!”白河大王惊骇不已,怔怔看着镇妖塔燃烧。   鲤总管紧张地汗如雨下:“大王,那咱们还上吗?”   白河大王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废话!抄家伙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孟貂:借个火   霁霄:小孩不能抽烟 第125章 鹤骂云端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 向下俯冲。   “啊——”   紫狐、白鹤刚体验冲天, 又被迫下坠, 这般急上急下,如翻江倒海。   剑未及地,孟雪里利落后仰, 柔韧腰身折下,抽走妖兵手中火把,笑道:“借个火!”   搜寻逃犯的妖兵只见眼前一晃, 手中一空, 立刻吓得呆傻。   直到流光重新飞天,才后知后觉高声叫喊:“罪妖飞走了!”   趁飞剑下冲, 孟雪里借火的瞬息,蜃兽虽心中害怕, 但害怕之意,终究敌不过对威风老蜃的向往, 便鼓足勇气,奶声喊道:   “前辈,我得走啦!你要等我回来!”   老蜃想起小美妖缩在自己爪中, 尾尖颤颤的懵懂模样, 更觉自身面目丑陋,暴躁怒吼道:“快滚!快给我滚!”   他在塔下剧烈翻滚,一头扎进更深地底,因为身形巨大,如地龙翻身, 激起一层火海冲天。   千年之威溢散,整座塔颤抖不休。   剑光上天,孟雪里奋力一抛,火把旋转着飞进塔顶大洞,砸向紫狐的茅草屋。   孟雪里飞身冲出地窖时,劲气激荡,酒窖中十余酒坛随之炸开,烈酒四溅,泼洒满屋。   茅草屋又干燥易燃,有烈酒、大风相助,火势顷刻蔓延。   原本倒在三层塔的妖兵,见罪妖一行飞出塔外,急忙下塔去追,谁知他们竟敢去而复返,还烧了一把火。实在出妖意料,防不胜防。   紫狐已经适应这种速度,不再尖叫,反而觉得刺激。   “干得漂亮!”他拍手笑道:“灵山想以这座塔,镇住天下妖民逆反之心。我们偏要烧了塔,让众妖不再害怕!”   白鹤蓦然变色,打断紫狐:“不好!”   从剑上向下望,只见山林摧折,大地震动,兽群狂奔,由远及近。   鸟类妖兵已随鹰将追去,塔内仅剩走兽类妖兵,按孟雪里一行的计划,御剑飞行,镇妖塔守卫必追之不及。但黑山大王来援太快,出乎预料。   紫狐也看清形势,急道:“除了黑山,还有一队来妖,不是白贝,是黄虎!”   原来,虎将、黑熊两伙,从不同方向赶路,距离黑塔都是十里,行军速度也相近,恰逢此时两队妖兵狭路相逢,碰面镇妖塔下,面面相觑,乌泱泱望不到边。   小卒先行,大妖压后,两队领头大妖还未现身,镇妖塔守卫先奔出,指着天上飞剑高喊:“拦住罪妖!”   一瞬间,地面豺狼虎豹、蛇虫鼠蚁,齐齐抬头,紧盯空中飞剑。   众妖瞩目,飞剑如大海孤舟,风中薄柳,脆弱而渺小。   紫狐、白鹤心底一凉,脑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他们如何杀出重围?   千钧一发之间,忽听孟雪里大喊一声:“我的援兵来了,来得好!动手!”   他运起真元,声音洪亮,远远传开,饱含与援兵汇合的欣喜,显得底气十足。   黑山大王是一只黑熊,别妖暗地里戏称他“熊瞎子”。他夜里视力差,只见模模糊糊重影,听见呼喊,心想对面那伙肯定是罪妖的援兵,竟敢在本王地盘撒野,当即怒吼一声,发狠捶胸道:“给我杀!”   虎将闻言心里一惊,劫狱叛妖还有这么多同伙?   他是灵山大王心腹妖将,见对面杀来,怎甘示弱,立刻吼道:“杀!勇者重赏!”   月黑风高,群妖混战厮杀。隔着重重妖兵,更看不清对面领头是什么妖将、妖王。   就算看到,他们两方以前没见过,素不相识,都以为对方为叛妖效力。   孟雪里:“走!”   飞剑远遁,紫狐、白鹤刚松了口气,笑容还未挂上嘴角,飞剑猛然拐弯,两妖差点被甩出去。   两妖定睛再看,先前被“调虎离山”戏耍的鹰将振翅高飞,率领一众飞行妖兵,怒意勃发,直向他们冲来。   鹰翼如云,遮蔽一片天空。鹰目锐利,死死盯准紫狐、白鹤。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鹰将亲兵,瞬间在空中散开,排成一行,如铁索横江,阻拦飞剑去路。   青鹰长鸣传讯,可是镇妖塔下打的热闹,虎啸熊嚎,杀声震动山林,众妖兵身在战局中,如何还听得到鹰唳,早都打昏头了。   霁霄剑气劈斩,脚下操控飞剑突围,孟雪里望了眼下方战场,当机立断道:“不能在这儿打,咱们引走他!”   他拍拍白鹤:“你不是会骂吗?快骂啊!”   白鹤一怔,清清嗓子,化作人身——   竟是一位身披鹤羽大氅,头戴玉冠的美少年,缀满鹤羽的白衣迎风飘扬,显得他清高倨傲,仙气飘飘。   他用妖力将声音凝成一束,只送进鹰将耳中:“日你个秃毛鹰!看你羽毛稀疏,鹰喙脱落,又老又丑脏我眼睛!”   紫狐也摇身一变,变作一位身穿朱红色圆领外袍,头戴紫金冠,腰缠紫玉带,脚踩紫云靴,乍看高贵端庄的美少年。   他为白鹤助阵,破口大骂:“你妈刚生下你,怎么没把蛋摔地上,给老子做蛋花汤吃!你妈白把你孵大,你不孝敬老子,她还不如孵块鸡杂!”   孟雪里原想,寻常鹤是“鹤唳云端”,这只是“鹤骂云端”,又听紫狐开口,才终于知道,白鹤的花样脏话都跟谁学的。   鹰将气得双眼通红,热血上头,顾不上指挥众妖兵如何围追拦截,只顾自己振翅杀去:“牙尖嘴利,看我拔光你的牙!今日不杀你们,誓不为妖!”   他速度之快,快如离弦之箭,其他妖兵远远跟不上。   镇妖塔守卫目瞪口呆,眼看罪妖一伙,与青鹰化作两道流光,转瞬消失不见,想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   再看塔外,两伙妖兵打得昏天黑地,到底哪边是罪妖同伙,哪伙是己方援兵?   镇妖塔还在燃烧,地基不稳,一层火海沸腾,顶层火势从茅屋蔓延,吞没整片竹林。   远望去,高塔像一支擎天火棍。   妖塔守卫道:“要不然,让他们先打着,咱们先救火吧,救火肯定没错吧。”   那骂声实在肮脏气妖。青鹰双目喷火,却只有一张嘴,与白鹤、紫狐对骂尚且不够,哪还有时间鹰鸣传讯,召来其他妖。   白鹤骂得热闹,然而心下凄惨,抽空对孟雪里低声道:   “你让我骂,我就骂了,可这不是找死吗!”   “可惜我双翅负伤,斗他不过,难道天要亡我?!”   紫狐也道:“我不能死啊,我还要找灵山大王报仇!”他虽没有外伤,但体内妖力受锁链禁锢已久,尚且流转不畅,心知定然斗不过状态鼎盛,杀气冲天的青鹰。   孟雪里听不得他们说丧气话,笑道:“还早着呢!”   霁霄淡淡一笑。   小道侣开心,他便满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开局一张嘴,突围全靠编 第126章 灰飞烟灭   镇妖塔黑烟滚滚, 火光闪烁。   塔下群妖混战。林木倾折, 喊杀震天。   要论妖身本体庞大, 力量雄浑,黑山大王一方略有优势;但论训练有素,战法灵活, 虎将一队又胜一筹。在重赏鼓励下,双方战得难解难分。   妖族打斗,不似人族修士招式讲究, 各种法器符箓光辉闪烁、异彩纷呈。   妖身庞大的, 横冲直撞,爪牙锋锐的, 发狠撕咬,你拍碎我头骨, 我撕下你后足,场面血肉横飞, 极为残忍。   黑熊、黄虎不约而同地想:“叛妖同伙好生厉害,难怪有恃无恐,敢来劫狱!”   镇妖塔守卫围塔乱转, 如热锅上蚂蚁, 高喊道:“火烧大了,谁的妖力能喷水?”   虎将气道:“蠢货,塔是死的,妖是活的,罪妖都跑了, 现在救塔有什么用?你们还等什么,速来助我擒拿叛妖同伙,拷问罪妖去向!”   黑熊捶胸骂道:“你才是叛妖同伙,你全家都是同伙!老子是黑山大王,你是哪个?”   “我乃灵山大王座下,五妖将之一,黄虎是也!”   双方首领喊话,战局却没有停止,都怕己方先停手,被对面打得吃亏。   黑熊一惊,抓过头顶昼伏夜出,夜视能力强的妖兵:“对面是个啥?”   猫头鹰妖兵道:“大王,的确是只虎啊。”   黑熊暗骂一声倒霉,却想,你来我的地盘争功撒野,我这么多手下被你们打伤,让我一方之主的面子往哪放?   打都打了,对方也不像大度能容的妖,既然梁子已经结下,只能反咬一口,咬定你有错在先,才好对灵山大王交代。   他喊道:“你说是就是?怎么证明,你有灵山大王的印鉴吗?”   虎将私自出兵,哪里来的灵山印鉴,他举目四顾,吼道:“青鹰何在?出来见我!”   他与鹰将同为灵山大王旗下妖将,虽然互相看不惯,但青鹰若在此,自可以证明他身份。   久久没有动静,虎妖气得大骂:“青鹰竟不在镇妖塔?胆敢玩忽职守,我定要向大王如实禀报!”   青鹰冤枉,他一路追击剑光,已远在百里外,正被白鹤、紫狐骂得狗血淋头。   黑熊:“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印鉴!我看你就是叛妖同伙,假冒虎将!给我打!”   虎妖有理说不清,暗恨道我是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久居风月城,你只是一个“地方妖”,也敢跟我叫板,还打伤我这么多手下。   恰在此时,西边传来风雷震动,如万兽狂奔,转瞬逼近,原来是轰鸣水声。   黑山与白河多年为邻,大小摩擦时有发生,黑山大王极熟悉这动静,惊道:“不好,白河涨水,白河大王也到了?!”   黑熊、虎将刚斗得两败俱伤,白河水族一队姗姗来迟,正值精神饱满,战意昂扬时,随鲤总管一声令下:“奉白河大王之命,拿下叛妖!救援镇妖塔!”   水晶宫的虾兵蟹将一拥而上,见妖就打,坐收渔翁之利。   镇妖塔守卫左看右看,茫然无措:“一边白河水族,一边黑山大王,一边风月城虎将,所以到底谁是叛妖同伙?!”   守卫都有些崩溃:“……叛妖好像,没有同伙?”   白河大王双手平举,催使妖力。夜空风起云动,滔滔白河扬起十丈浪头,托举她纤细身形,愈升愈高。   她独立巨浪之巅,银发飘扬,居高临下远观战局。   白河大王扬声道:“我来救火!”   守卫正要谢过,忽见一道水流从天而降,势如长龙迎面撞向镇妖塔——   “轰!”   镇妖塔狠狠颤抖。三层砖石滚落,烟尘四起。   白河大王喊道:“不好,塔要倒了,快散开!”   白河水族早有准备,早已躲远,黑熊、黄虎两方妖兵这才停手,转头就跑。   地底老蜃翻身,地基不稳,三层塔竹林燃烧殆尽,高温使砖石缝隙松动,高塔正值摇摇欲坠。   这一道水龙打来,促使镇妖塔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白河大王状似歉然:“哎呀,水太大。”   鲤总管附和道:“不怪大王,大王救火是好心,要怪就怪放火的叛妖!”话锋一转问道,“黑山大王,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投靠叛妖了?”   另一边,与紫狐、白鹤对骂的青鹰似有所觉,猛然闭口回头。   漆黑夜空下,原本超离群山,如利剑擎天的高塔黑影,正从中间倾折,缓缓倒下。   那道黑影从前显得多么威严、高不可攀,此时就多么脆弱、不堪一击,像一截树枝被轻易折断。   鹰将双目赤红,他是镇妖塔守将,此事必遭灵山大王责罚。   眼下唯一转机,唯有扑杀罪妖,将功折罪。   孟雪里一行随鹰将目光看去。   白鹤眼见高塔倾覆,心中豪情顿生,仿佛回到未进塔前,带兵南征北战时,朗笑道:“今夜我破狱而出,重得自由,此乃千古快事!不逃了,要战便战!   紫狐也拍手笑道:“高塔平地起,灵山威势立。高塔一夜倾,灵山灰飞去。”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心想,这俩妖居然能俗能雅。   青鹰厉啸一声,巨翅又展一丈长,如垂天之云,振翅间狂风大作,尖利长喙扑杀而来。   孟雪里脚下轻点飞剑,身形拔高,跃向鹰背:“来!”   三年过去,孟雪里重回妖界,新的征途从今夜开始,从倒下的镇妖塔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以德服人孟雪里上线 第127章 上天摘星   风月城。   长夜漫漫, 大殿空旷孤寂。   画师低着头, 正在长案前调配颜料。灯台烛火将他侧颜镀上一层淡淡光晕, 显得温柔而忧郁。   溜进宫殿的鸾鸟小妖坐在他身边,欣赏恢弘壮丽的壁画,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猜, 你的本体是变色蜥蜴。”   画师没有抬头,仍在调配颜料:“我是蛇。”   “蛇?灵山大王也是蛇,你和大王是同族!”鸾鸟一惊, 害怕又好奇地凑近, “诶,你见过大王吗?他是什么样的妖?”   “就是我这样。”   鸾鸟咯咯笑起来:“我不信, 你骗我!”   画师没说话。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鸾鸟又说,“万妖大会上, 我要表演唱歌,你能来吗?你来的话, 我一定唱得很好!”   画师点头,不甚在意。   鸾鸟很开心:“那就说定了!”   风月城中奢华繁荣,妖来妖往。刚进城时, 她大开眼界, 踌躇满志,晚上梦见自己以歌会友,创作的歌曲传唱妖界。   但不知为何,随时间推移,她置身妖群, 竟觉得比在山林中更寂寞。   为宴会献艺的小妖们住在宫中寝舍,不关心唱法和气息,只关心能否得到大妖青眼。小妖之间勾心斗角,攀比成风,情分淡薄。   她写了一首哀婉优美的咏叹调,宫廷总管却不许她唱,要她唱赞颂灵山大王功绩的赞歌。   没有妖能理解她的曲子。就像这位画师,分明画雪貂画得最传神,一笔一画,满纸真心,宫殿壁画上却没有雪貂。   或许因为前妖王雪山大王原身是貂,所以灵山大王不许他画,他的“画貂技法”只能明珠蒙尘。   鸾鸟一念及此,便觉自己与画师同病相怜,互为落魄知音。自己潜进宫殿看壁画,画师却没有告发她,还帮她遮掩,多么温柔善良的好妖。   “我还想看看那幅雪貂图。”   画师取出卷轴,星夜与雪山徐徐展开。   鸾鸟被画吸引,怔怔道:“一生痴绝处,星夜雪山下……这只貂,有名字吗?”   画师眉头微蹙,轻声道:“他是我朋友。”   “那就跟我讲讲你朋友的事吧。”   画师露出怀念神色:“以前,我有两个朋友。我们结伴出去玩,给人间小孩、妖族幼崽变戏法。”   鸾鸟惊喜道:“你还会变戏法?”   “我不会,我是道具,戏法也是假的。我变成手镯,貂变成围脖,由另一位朋友表演‘上天摘星’……”   “上天摘星”的戏法,是雀先明琢磨出来,为了逗小孩的。   晴朗星夜下,篝火点燃,围观孩童的眼睛闪闪发光。   雀先明取下雪白围脖,喊一声“变”,围脖竟活了,变成一只小貂。   他又脱去手镯,迎风一扔,镯子展开,变作一条花斑细蛇。细蛇直起身子,如一根长绳竖立。小貂顺着“绳子”向上爬,“绳子”越展越长,没入夜空中。   雀先明道:“来点掌声,有请我的围脖为大家摘星。”   不多时,空中洒落亮晶晶的下品灵石,下品灵珠,好像一颗颗小星星。孩童们纷纷伸手去接,与同伴蹦跳争抢。   在一片欢呼、惊叹声中,摘星的小貂又顺着“绳子”爬下来。   画师说:“我们演过很多次,那只貂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总想盘他,紧紧缠绕他。这是蛇类本能。但我演一根绳子,绳子是不能动的……”   他娓娓道来,情义真挚,鸾鸟听得入迷:“后来呢?你盘了吗?”   画师摇头:“妖生最寂寞的事,不是没有朋友,是曾经有过。”   鸾鸟顿生怜惜:“我愿意做你的新朋友!”   画师抬眼。鸾鸟对上他目光,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后背窜起一丝恐怖寒意。   下一刻画师又笑了,那种冰冷错觉一闪即逝。   “你该回去了。”画师说。   鸾鸟听到殿外脚步声,急道:“这么晚还有妖来巡查宫殿?我先溜!”   说罢飞出花窗,借殿檐阴影遮掩行迹。   “大王,镇妖塔急报!”妖将进殿,伏倒在地。   灵山大王淡淡道:“说。”   “镇妖塔倒塌,两名罪妖出逃。鹰将不知去向,黑山大妖、白河大妖与虎将乱战塔下,都指认对方是罪妖同伙。”   一阵沉默。   妖将不敢抬头,心底发寒。如此荒唐噩耗,必惹大王雷霆怒火,别妖不敢来报讯,怕遭迁怒,推来推去,最后推到自己头上。   却听大王声音平静:“传虎将回风月城领罪。传令黑山封锁领地,带兵捉拿罪妖和鹰将。传树妖前去红林交涉,请红林老妖协助搜查。去罢。”   妖将松了口气,满额冷汗,起身退出殿外。   灵山大王对画卷自语:“你真的回来了。还未露面,就让我损兵折将。本事不减当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对蛇蛇付出真情啊,他不会洗白,就是要领便当的反派角色   ps:戏法脱胎于《聊斋志异》的“通天绳” 第128章 斩草除根   孟雪里回来了。   夜空中青鹰展翅, 双目怒瞪, 利爪如钢钩, 尖喙如铁剑。   青鹰已显出庞大妖体,更衬得孟雪里人影渺小,还不如鹰爪大。但他浑然不惧, 自飞剑上跃起,假作正面交锋,直刺青鹰双目。   青鹰俯冲, 尖喙大张!   就在此时, 闯镇妖塔一层被敲晕、安放孟雪里袖中的碧游醒了,不知状况地探出小脑袋。乍见血盆大口, 腥风扑面,“嘎”一声又吓晕过去。   电光火石间, 青鹰以为对方袖中暗器将发,偏头一避, 忽然眼前虚影晃过,紧接着背上一沉。   孟雪里翻身猛扑,落在青鹰背上, 一双手如铁箍, 真元狂暴倾泻,紧紧扼住鹰颈,正好扼在最脆弱的命门。   脖颈被擒拿的青鹰,转头不得,更是怒不可遏, 长翼狂乱拍打,时而旋身高飞,时而俯冲撞树,用尽浑身解数要将他甩下来。   孟雪里袖袍鼓荡,发髻也被烈风吹散,墨发如瀑,迎风飞舞。他身形随鹰腾转,轻盈灵活,分毫不离鹰背。   当年雀先明载貂飞行,有意炫耀飞行技术,疾停急转,忽快忽慢,直将孟雪里折腾得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次数一多,貂逐渐习惯了,不以为惧。   只见巨鹰虽强,甩不脱后背包袱,在空中无能狂怒;人影虽小,看似如怒海小舟随波逐流,下一刻将被打翻,却险中有稳,屡屡重踏浪头。   紫狐、白鹤立在飞剑上,目不暇接,连连惊叹。   白鹤心想:“真不愧是雪山大王,好生厉害的擒拿术!若我是青鹰,该如何挣脱他?”   紫狐比鹤心思更细:“与妖搏斗,他怎么不变妖身?看这飞剑也是人间法器,他这三年杳无音信,多半是去了人间界吧。他这位使剑的同伙,不,伙伴本领厉害,且身上无一丝妖气,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青鹰被扼脖颈,头颅供血不足,头晕脑胀,带着孟雪里一路冲撞,长翼如刀,不知削断多少老树。山林大片倾折,仿佛狂风过境。   鹰翅一斜,忽又转向,直向山崖绝壁冲去。   白鹤轻呼出声,目光担忧:“不好,青鹰被逼急了,恐怕想两败俱伤!”   紫狐:“我们快去接住雪山大王。”   飞剑如一道流光紧随其后,却悬停在崖壁一丈两尺外,霁霄稳稳立在剑上,没有更近一步的意思。   若是寻常山岩,自然对孟雪里毫无威胁,但此时已到黑山领地,正前方岩壁显露不详的黑色。   建造镇妖塔的石料,便是这种黑山特产的黑石,在妖界以坚硬著称。青鹰以极高速飞行,与黑石岩壁相撞,必产生极强冲力。孟雪里的护体真元、青鹰的坚韧妖骨都扛不住。   青鹰想借撞崖之势,先逼背后恶人主动跳下。仗着飞技高超,与山崖碰撞前一刻,自己再骤然转头扑杀叛妖。   三丈、一丈、三尺,狰狞陡峭的岩壁在眼前放大,狂风吹得孟雪里双目微眯。   恰逢此时,袖中阮灰悠悠转醒,茫然露出毛茸茸小脑袋,却见罡风剧烈,一面岩壁撞来,两眼一翻又吓晕回袖中,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功夫。   一尺。孟雪里依然紧扼鹰颈,毫不放松。   崖壁逼近眉睫,“啪”一声,孟雪里猛踩鹰背,足下灌注真元,将鹰身往前送去。   “轰——”   山石崩落,地动天摇,烟尘滚滚。   青鹰收势不及,一头撞碎岩壁,顷刻头破血流摔下去,染血落羽漫天飞舞。   崖壁坍塌大半,紫狐、白鹤眼见飞崩碎石、土砾迎面打来,正欲闪避,却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刚好,战斗余波不及,只有几片飘零鹰羽,随夜风打着旋儿擦过衣角。   两妖转头看看霁霄,心想难道他都算好了,这是人族未卜先知的道术吗。   而孟雪里借一踩之力,跃至悬崖上方,举起双臂,向飞剑奋力挥舞。好像完成了花样表演,等待观众评分、准备谢幕的杂耍艺人。   霁霄笑了笑。白鹤、紫狐忍不住叫好。   片刻之后,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声,自崖底传来。   白鹤怔怔道:“这……青鹰死了?”   霁霄:“死了。”   霁霄操控飞剑,向悬崖顶端飞去。   白鹤回过神:“等等,咱们先飞下悬崖,找到青鹰尸体。确定他死了最好,他没断气就补一爪,然后再去接雪山大王不迟。”   飞剑方向依然。   紫狐面色严肃:“这位朋友,您一定知道‘斩草不除根,贻害无穷’!万一青鹰没死,只怕他再来报复!”   白鹤性子稍急,展翅欲飞向崖底,然而他双翅血肉模糊,使不上妖力,扑扇两下就失去平衡,直直坠落。   霁霄看也不看,随手一拎,又将鹤拎回剑上。   霁霄微微皱眉,因为他不太明白这种道理:“那让他来就是了,为什么要怕?”   即使重活一世,他的处事准则没有变。没有变得与暗害他的人一般。   或者说,霁霄下意识认为那些人不配改变他,也不值得耗费什么精神。   白鹤、紫狐齐齐一怔。   敌妖刻苦修炼,立志复仇,不可怕吗?   敌妖暗中筹备,寻觅机会,创造机会,不可怕吗?   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夜放跑了敌妖,不知他何时卷土重来,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哪是轻飘飘一句“为什么要怕”,就能浑不在意的?   两妖心中又生疑惑:雪山大王这位同伴,到底什么来头。   白鹤慨然叹气:“可恨我双翅不争气,形同废鸟!”   霁霄:“你们有别的事可做。”   紫狐:“什么?”   霁霄微抬下巴,示意他们看向悬崖边。   孟雪里轻盈地原地纵跳,迎着夜风挥手。衣袍猎猎,墨发飘扬。   霁霄淡淡笑道:“记得夸他。”   白鹤、紫狐略感无语。   孟雪里纵身跳上飞剑:“走吧!”   紫狐硬着头皮道:“大王,你真厉害……却不知那鹰咽气了没有,不如咱们下去看看?”   孟雪里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道:“还要看什么?他已经不影响我们赶路了啊!”   白鹤、紫狐再次对视,心想这俩商量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霁霄: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白鹤、紫狐:好的大佬 第129章 妖外有妖   既然如此, 两妖再无异议, 即兴夸奖道:   “雪山大王, 神勇无双,天下英雄谁敌手?今日拳打青鹰,明日脚踢黑熊, 他日杀进风月城,打得豺狼虎豹皆俯首,虾蟹鱼鳖尽藏头!”   “黑山大王, 略输机谋;白河大王, 稍逊体魄,一代天骄灵山大王, 只知风月城画花鸟,数妖界英雄, 还看今朝!”   孟雪里面红耳赤,心想这也太夸张了些, 一边礼尚往来的夸奖两妖:“若没有你们能言善辩,将那鹰将骂得狗血淋头,引来此地, 他也不会狂怒失智, 为我省去许多功夫。所以功劳有我的一半,也有你们的一半,每个人,每个妖都很重要!”   “哪里哪里,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不能跟大王相提并论。”   孟雪里与紫狐、白鹤互相吹捧,气氛竟然出奇融洽。   霁霄笑了笑,取出“厌雨”木梳:“过来,头发都散了。小疯子。”   撒欢的孟貂摸摸脑后长发,不蹦跶了,偏头磨蹭霁霄,乖乖让道侣帮他束发。   夏夜凉风习习,飞剑迎风前行,霁霄站在孟雪里身后,手持半月木梳,一梳到底。   白鹤、紫狐打量两人,直觉哪里不对劲。   雪山大王和他的同伴,距离太近,太亲昵了。妖族开灵智后,亲兄弟也不会互相舔毛啊,除非关系特殊。人族梳头,可能跟妖族舔毛差不多?   孟雪里一边享受道侣梳头,惬意地闭眼,一边问紫狐:“你和白河大王,有没有约定过什么暗号?”   虽然之前说好,紫狐越狱成功不必再见面,但白河大王为这件事耗费许多精神,多半还是想亲眼看一眼,了却一桩心事。   紫狐想了想:“穿行黑山的小溪是白河支流,我们沿水路走,她就会知道。她如果愿意见我,会提着鱼龙灯在水边等。”   ……   镇妖塔已经倒了。   塔外三方休战。黑山、虎将两败俱伤,终于认清局面,不愿让白河捡到现成的便宜。   白河大王来得最晚,不仅坐收渔利,还撇清了干系。   白河大王豪气大度地说:“你们都不是叛妖同伙,怎么不早点说呢?大晚上打来打去,误会一场,兄弟们散了吧。”   黑熊、黄虎有伤在身,正就地休养恢复元气,听她这话,更气得呕血。   白河安慰镇妖塔守卫:“本王这就亲自带兵,在黑山、白河交界一带,搜查罪妖下落。”   其余两方妖兵有心无力,唯白河水族状态鼎盛,这个任务舍她其谁。   黑熊大王怒道:“你想带兵进入我黑山领地?休想!”   白河大王笑道:“今夜情况特殊,本王对妖神起誓,本王的兵将绝不踏入黑山地界。黑山寨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你还怕我一夜端了你老巢?”   黑熊听她说得坦荡,反而显得自己这一方之主气量狭小,只好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随鲤总管一声吩咐,虾兵蟹将分作六队散开,没入山林,开始装模作样地巡查。   一会儿发现一串兔子爪印,大呼小叫:“这是叛妖逃窜的足迹,保护现场,围起来!”一会儿发现一根白鹤羽毛,又召集同伴:“这是叛妖逃窜的证据,仔细收好!叛妖八成往东边走了,当然也不排除南边的可能。”“哎呀,西边发现了紫红色狐狸毛,哦,可能是风吹的……”   总之态度极认真,效率极低下。   黑山大王和虎将,原本派出伤势稍轻的亲信妖兵,去盯梢白河水族活动。妖兵盯了片刻便失去耐心,回去如实禀告。   黑熊听罢暗骂道:“白河大王御下无方,看这一帮什么蠢货水族!”   白河大王身行纤细高挑,乘溪水微波悄然翩飞,一路往黑山领地去了,心想:“我说兵将不入,又没说我自己不入,算不得违誓罢。”   黑山茫茫,重峦叠嶂,巨木遮天。   白河大王估算位置停下,坐在溪边光滑石头上,点起一盏精巧的灯。   微弱的灯火在夜风中忽明忽灭,照得一小片溪水波光粼粼,为黑夜跋涉的旅人指引方向。   她赤足拨水,哼着荒腔走调的《白河美妖》。歌声被水声风声掩盖,几乎听不到:   “喝了这杯酒啊,不醉不回头,西边儿我的美人呐,东边儿白河流……”   灯笼中细烛即将熄灭时,背后响起脚步声。   白河回头,一时有些恍惚。赤初还是紫红锦袍、春风得意的少年模样,好像这些年不曾身陷绝境或被困牢狱。   他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等我的!”   “死狐狸,算你命大。”白河大王没理会他,反而对白鹤态度更温柔:“飞羽,你也出来了。”   飞羽笑道:“托大王的福。”   白河大王越过两妖,起身向孟雪里和霁霄行礼道谢,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灵山大王消息灵通,恐已知晓此事。从黑山到红林,他必然摆下天罗地网,调兵遣将追查你们下落。我有一件防身护命的宝物,愿赠予……”   孟雪里打断她:“之前说好,你帮你救妖,你送我一间铺面。用生意话说,我们已经银货两讫,两清了。如果还想送我什么,不如等你有空的时候,照顾一下我的半妖伙计。”   说完不等白河大王再开口,孟雪里便拱手告辞。   孟雪里与霁霄沿溪行走,给三妖留出说话空间。两人并肩吹夏夜晚风,听溪水潺潺。   赤初大笑道:“扇贝,你要不要跟我们走?跟哥哥打天下去。”   他在牢狱中,哭得哀恸怨愤,涕泗横流,一朝重获自由,得见故友,又恢复没心没肺的模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白河摇头:“我每天泡泡澡,擦擦壳,过得也很好,不比你们打生打死舒服吗?你们想做大事,我没兴趣。”   赤初道:“确实很好,这样过一天和一百年,有什么区别?”   白河平静道:“白河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们走吧,别再回来了。”   话说至此,千羽打算告辞,赤初却道:“灵山所图不小,等他威势壮大,腾出手来,早晚对付你。你见过未开智的鸵鸟吗?暴风沙尘来临时,它把头埋进沙地里,听不到、看不见风暴。直到灭亡,也不知自己为何灭亡。扇贝合上壳,不见外界洪水滔天……”   白河一脚踩扁鱼龙灯,甩手掷去一物:“就你能说?!滚!”   赤初怕被溪边石子砸脸,顺手接下,夹起尾巴逃窜:“滚了滚了。”   孟雪里见两妖奔来,奇道:“这么快?”   想那白河大王夜夜遥望镇妖塔,明知旧友受苦,却救援不得,必然焦躁煎熬。一朝谋得转机,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可说。   赤初苦着脸:“被骂回来了。”   孟雪里大惊:“还有妖骂得过你们?”   千羽道:“妖外有妖嘛……诶,这是什么?”   赤初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捧着白河砸来的东西,不是石子土块,是一只锦囊。   他急忙转头,白河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溪水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  ps:白河唱的歌,改编自《爱江山更爱美人》   夸奖孟貂的台词改编自《沁园春·雪》 第130章 心服口服   孟雪里感叹道:“收着吧。白河待你真不错, 你以后别占她便宜了。”   赤初觉得冤枉:“我又没摸她壳!”   孟雪里:“你骨龄只百岁, 白河三百余岁, 你还在她面前称哥哥?诶,不是我偷听,你那句声音太大了。”   赤初狡辩道:“口头便宜, 不算便宜。”   霁霄问两妖:“你们重得自由,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好了吗?”   孟雪里也道:“对, 这才是正事。”   飞羽、赤初面面相觑, 心想这话什么意思,雪山大王回来, 难道不是来报仇雪恨的吗,他们彼此有共同的仇敌, 应该算盟友吧。   飞羽在二层塔时,说再不愿为任何妖王卖命战斗, 还说雪山大王不如灵山,但对方并不生气,反而救他出狱, 后来又见雪山大王亲自搏杀青鹰, 身手高绝,他认为对方有王者气度,值得追随。   赤初想法类似,如果他贪图安乐,大可留在三层塔桃源狱, 或随白河同去水晶宫。但他不甘心,他还年轻,还有重投明主,东山再起的心气。   赤初道:“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等愿追随大王!”   孟雪里大概能猜到他们想法,解释道:“我已不是大王了。这次回妖界,是来寻雀先明。他与我置气,跑得不见踪影,我猜他会去万妖大会砸场子,有点担心他。对你们有恩的不是我俩,是白河大王。”   赤初奇道:“灵山杀你一次,你不恨吗?”他不相信对方单纯是为了老朋友,就冒险重回妖界。   孟雪里:“……真有点恨。”   飞羽问:“那你总要报仇吧?”   孟雪里想了想:“看情况,我得问他几个问题。或许会,或许不会。”   这答案更出乎两妖意料,全无大妖王杀伐果决、凛然无畏的气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为什么要“看情况”。   飞羽道:“灵山势头如日中天,所以你怕了?”   赤初皱眉道:“你怕不能胜他?见势不对,就打算放弃旧仇,离开妖界?”   孟雪里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与霁霄对视一眼,淡淡笑道:“怕他?我不是怕他。”他抬头看向被密林遮蔽的夜空,“天快亮了。多说无益。”   霁霄语气更淡:“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赤初、飞羽呆愣原地,不解其意。眼睁睁看两人离开溪畔,没入密林。   “他们怎么,一言不合就告辞啊?”   “……可能是人族的习俗?”   孟雪里与霁霄并肩而行,叹气道:“妖界战乱已久,难得安定。我在位时,为了统一,牺牲的代价已经足够大。我不是怕灵山。我只怕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怕群妖残杀,怕万民受苦。”   霁霄摸摸小道侣后颈,像包容小孩:“我明白。”   简单三个字,足令孟雪里感到莫大安慰。   霁霄又道:“我剑法有成前,寒山弟子守则由泰珩真人制定,从论法堂到执事堂,管事长老都是周姓修士。”   孟雪里稍怔,话题转变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们做的不好,所以我打算自己做。”霁霄认真解释道,“不是因为我想做,是因为他们做的不好。”   孟雪里噗嗤一笑,也说:“我明白。”   “剑法有成后,我在寒山杀过一些人。踏入圣人境之后,为人间修行界、我又杀过很多人。”霁霄淡淡道,“我师兄胡肆认为,修行者达到一定修为后,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主要精神该放在钻研飞升,不宜再过多干预人间事,沾染太多因果。倘若我行止踏错,对人间将是巨大灾难。规则的最终制定者是天道,修行者可以逆天而行,但不能‘替天行道’。”   孟雪里虽然不喜胡肆,然而关于霁霄的事,他总是很乐意倾听:“然后呢?”   “他给了我一条建议,即使想杀很多人,也不能用自己的剑,要借剑。”   孟雪里想,站在帘幕后,操纵别人如棋子,这更像泰珩、归清真人的风格,不像霁霄。   霁霄:“我不答应,他便时常替我感到害怕,怕我破坏天地平衡,因此遭天罚或厄运。他寻遍关于飞升的古籍、丹方、阵术,恨不得尽快捅开一道门‘通天之门’,将我扔去此界之外。因为这件事,我与他又生争执,我认为他旁门左道修行太杂,自诩算尽天机,反而陷入迷惘,妄想飞升也有‘捷径’可走。他认为我不识好歹,且毫无敬天之心……”   孟雪里沉默。   霁霄继续回忆道:“那次我们说过许多狠话,几乎决裂,就像你与雀先明。和好之后,胡肆继续找‘捷径’,我继续干预人间,各行其道,不再试图说服对方。我终于明白,师兄弟想长久相处,不是靠没有分歧,想法完全一致,是靠出现分歧之后,互相包容。”   孟雪里心中滋味莫名。他想,他讨厌胡肆,只有一点出于胡肆对他的偏见,更多是源于嫉妒。嫉妒这个与霁霄相识数百年、互相扶持、吵架和好的人。   他拉过道侣的手:“你想安慰我两件事,第一,如果灵山做不好大王,我不该因为害怕牺牲容忍他。第二,等我见到雀先明,即使想法依然不同,我们也会和好,因为我们在乎对方。我说得对吗?”   霁霄点点头:“对。谢谢你。”   他不擅长宽慰,谢谢孟雪里明白他的意思。   孟雪里心情转好:“不客气。”孟貂打起精神,“一定没妖相信,我比任何人,任何妖,都更希望灵山能做一位好妖王,统领妖界走向繁荣。”   霁霄笑笑:“他到底做的好不好,道听途说不足为凭,去风月城一看便知。”   孟雪里停步:“你总能让我宽心。”   他注视着霁霄双眼,心思浮动。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虫鸟也睡去,只有林海波涛阵阵。繁茂树影包裹着他们,黑暗隐蔽的空间,很适合想讨要一个吻。   孟雪里踮起脚尖。   霁霄轻扶他的腰身,然后转头,冷声道:“还要继续看吗?”   孟雪里悚然清醒,随他目光望去。   原来,赤初、飞羽思来想去,仍想追随雪山大王,觉得方才失言,又没想好说辞,决定先偷偷跟上。   不料看到两人姿态亲密,甚至即将亲吻,两妖心中震撼又好奇,轻手轻脚地靠近,聚精会神地盯着。   雪山大王竟有龙阳之好,而且口味特殊,不喜欢身娇体软美少年,偏喜欢冷淡孤高、欺霜赛雪的人族修士。怪不得当年做妖王时,身边一个侍妾宠姬也无。   忽然人族修士回头,问了句话,威压扑面,气势凛然,吓得两妖脚下趔趄,一轱辘滚出藏身处,俊脸涨得通红。   孟雪里怒道:“偷偷摸摸干什么?”   飞羽:“我什么都没看到!”   赤初:“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毕竟理亏,两妖惊惶无措。他们在镇妖塔中,见过人族修士厉害,怕人家一道剑气杀他们灭口。   孟雪里气笑了:“我亲自己的道侣,合情合法,还怕你说?”   气壮怂貂胆,他扯下霁霄衣领,亲了一口道侣的薄唇,声音响亮。   两妖震惊无语。   孟雪里意犹未尽地抿嘴,脸颊微红,仍撑着气势训妖:“我们就是这种关系,这叫情投意合。”   霁霄微笑:“有事吗?”   赤初急道:“有事有事。此去风月城重重关卡,你们两人上路,身边没有小妖驱策,肯定不方便……”   飞羽接道:“我俩愿随行,与追兵战斗、采买物资、帮忙出谋划策。”   孟雪里见两妖诚心,竟愿放下身段做随从的活,气消了大半。与道侣传音商量后,摊牌道:“我们有小妖啊。”   他伸手进衣袖,在两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捧出蜃兽、碧游、阮灰,一一摇醒它们。   蜃兽正在梦乡,抱着自己尾巴尖,迷糊说梦话:“前辈别走。”   碧游、阮灰醒来不知情况,仍以为在蜃景噩梦中,只见两位身穿鹤羽大氅、紫红锦袍的陌生少年立在眼前,闻妖气都是肉食大妖,不由目露惊恐,直到看见孟雪里和霁霄才稍感安心。   碧游小声问:“孟长老,咱们走到几层塔了?”   孟雪里言简意赅地解释情况,听得碧游、阮灰惊叹连连。   赤初、飞羽相顾无言。私下运起妖力传音:   “当年雪山大王麾下,妖将们多神勇,如今怎么,这些小半妖也能当?看那灰兔,爪子多细,我单手一掰就能掰折,捕猎都捕不动吧。”   “一只做梦的蜃,一只灰兔半妖,一只翠鸟半妖,这种队伍配置,就打算闯进风月城,靠什么?”   “靠自信啊!所以我们是妖将,他是妖王。”   “了不起了不起。”   孟雪里:“这是我两位伙计,碧游、阮灰。”   翠鸟和灰兔在妖界跑商,常听紫狐妖将、白鹤妖将的威名,仅次于一方妖王。两半妖心中紧张激动,化出稚弱人身打招呼。   赤初、飞羽夸无可夸,为了雪山大王的面子,只好笑道:“长得很水灵啊。”   两半妖在白河水晶宫差点被当“野味”,听见“水灵”二字,觉得食肉妖在夸一颗青菜长势喜人,不由两股战战,缩向孟雪里、霁霄身后。   孟雪里:“再介绍一下,这是我道侣,霁霄。”   飞羽挠头:“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   赤初反应更快,激动道:“人间无敌霁霄剑尊?你没死?”他头脑乱成一锅粥,“雪山大王也没死?你俩还是道侣,那,雪山大王岂不是……孟雪里?”   碧游:“答对了!”   飞羽恍然大悟,兴奋不已:“原来是你们!”   孟雪里疑惑道:“我们在妖界也有名吗?”   赤初说:“妖界话本少,人间流传来一册,能看得许久。我被押镇妖塔前,写你们的故事,都传到妖界了,刚开始是世情小说《霸道剑尊与他的废物道侣》,等到桃源狱中,妖兵送来新话本解闷,已成了艳情小说《长春记》、《雪里传》。”   他想到两人刚才差点在密林中拥吻,感叹道:“闻名不如见面啊。”   “等等,不对啊!”赤初反应过来,“那《云雪风月录里》里,被剑尊遗孀‘媚惑’的长春峰弟子肖停云又是谁?”   霁霄:“还是我。”   “那《人鬼一剑情》里,持初空无涯剑杀出阎王殿,杀得阎王不敢留他,得以重返阳间,与孟雪里再续前缘的‘齐霄’又是谁?”   霁霄:“也是我。”   “那《半生桃花缘》里,死而复生回到家中,却见孟雪里前一刻已在桃花树下殉情,尸身犹温热,遂走火入魔,砍尽长春峰桃花、劈山毁峰的‘霁肖’又是谁?”   霁霄:“都是我。”   还是我,也是我,都是我。托孟雪里买话本的福,霁霄阅历丰富,不用对方解释,也知道是哪本剧情,人物名作哪两个字。   赤初、飞羽不清楚人界风俗:大多数话本的笔者胆小,为避“圣人讳”,将霁霄二字取化名,写作‘齐霄’、‘霁肖’、‘齐肖’等等。孟雪里则没有这种待遇,仍用本名出现。懂行的读者都明白,笔者写的是哪两人,妖族看来却时常迷惑。   两妖解开困扰已久的谜团。飞羽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不起、了不起。”   一个人能干这么多事,有这么多身份,不愧是曾经修炼到人间无敌、傲视三界的强者。   赤初也道:“我心服口服。”   孟雪里心中纳闷,刚才你俩还拿话激我,问我是不是怕了灵山,两句话的工夫,怎么这就心服口服了? 第131章 大妖进城   两妖只剩最后一个疑惑。飞羽忍不住问孟雪里:   “你在人间三年, 怎么没打出名号?”   他们方才看孟雪里搏杀青鹰, 觉得对方战技神勇, 但那些话本中,后者总以“霁霄道侣”的身份出现,竟被写为清纯可怜的少年, 实在太奇怪了。   孟雪里坦然道:“那些杂书多为杜撰,笔者略通文墨,不解全貌。我在人间有名号的, 你尽管去打听, 瀚海秘境时,各派年轻修士都称我‘以德服人孟长老’, 这岂是浪得虚名?你俩也可以这样叫。”   赤初数了数:“七个字啊?”   孟雪里:“越长越厉害。”   霁霄忍不住连声低咳,无奈笑笑。   飞羽:“方才白河说, 灵山定会增派妖兵擒拿我们,去风月城一路天罗地网, 前截后追,咱们怎么走?”   孟雪里:“跟我走。”   至此,两妖佩服地五体投地。一行人、妖及半妖, 披星戴月翻山越岭, 向风月城去。   孟雪里虽听白河大王示警,心中却不甚在意。他打赢青鹰,刚活动开筋骨,斗志昂扬,便觉自己离去三年, 妖界大妖并无多少进步,忒没出息。   他们借蜃兽之蜃气,与黑山、红林的茂密丛林遮掩身形,没有被天上飞鸟类妖兵发现。谁知短短三天两夜,打了六场丛林遭遇战。搜查的妖兵分成十妖一组的零散小队,展开地毯式搜索。虽然对孟雪里、霁霄毫无威胁,总归是耽误时间。   一旦有妖兵发现蛛丝马迹,就会发射位置信号,召集其他妖兵帮忙。好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打转,惹得孟雪里略感心烦。   第四日,妖兵队伍化零为整,似乎摸清了他们的行进路线,追击愈发高效、精准。   微风吹过,红林沙沙作响,孟雪里与霁霄坐在溪边洗剑。“光阴百代”的血污被洗去,露出银白本色,盛夏阳光下熠熠生辉。   碧游羞愧道:“若不是我乱飞,也不会被妖兵发现。今天本不用打这一场,是我拖了后腿。”   “没这回事。”孟雪里笑了笑,“我已经是人了,人不分前腿、后腿。”   他指向不远处,飞羽、阮灰、蜃兽围坐溪畔篝火,赤初对着火上烤鸡流口水:“快去吃饭吧。”   碧游走后,孟雪里低声叹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我。妖界的道路千万条,我会选那条路,要淌哪条河,不管走多么秘密曲折的小径,他都算得准。”   ‘他’指的是灵山大王。   接连的遭遇战,让孟雪里终于意识到,这一场根本不是他与镇妖塔守卫、青鹰妖将、黑山山妖、红林树妖的战斗。而是他与灵山大王的博弈、对赌。   灵山运筹帷幄,稳坐风月城发号施令,就能隔空撒网,安排搜查路线,他们却要面对一场又一场的追击拦截,艰险跋涉。一举一动被掌控的感觉很不舒服。   如果路上只有他和霁霄,倒也没什么,磨剑而已。但半妖胆小,屡受惊吓,容易吓出毛病,不利于童工身心健康。   “你好像不着急?”霁霄问。   “我想的越多,做的决定越多,灵山就猜得越准。我原想剑走偏锋,绕道圣雪山,恐怕也被他猜中,早有布置。”孟雪里擦干净剑,偏头对道侣笑笑:   “没关系。他虽了解我,却不晓得你的厉害。我决定从现在起,扔掉自己的脑子,全都听你的。你说怎么走,我们就怎么走!”   霁霄:“要我说,不去圣雪山,也不走红林小径。我们下山,取道山脚下大路,直往风月城去。赶在万妖大会前进城,买一间宅院修行,一边探查城中情况,寻找雀先明踪迹。”   孟雪里稍显犹疑:“这……”计划听上去简单又完美,唯一缺点是,好像不太可能实现。   霁霄摸摸他后颈,淡然道:“没事的。相信我。”   ……   仲夏,烈日当空,暑气蒸腾。   万妖大会临近,天南地北的妖物向妖界中心,风月城聚集,如百鸟朝凤,百兽拜王。   然而因为镇妖塔倒塔,罪妖出逃一事,灵山大王的心腹妖将们面目严肃,气压低沉。   内城门口有重兵把守,城头巡逻严密,每一位可疑妖物都要被检查,令浮华纵情的欢乐气氛蒙上一丝古怪阴霾。   天色近黄昏,外城城门徐徐落下,夕阳为城楼镀上一层橘黄光芒。忽然一道白影自门外闪进,沉重铁门被撑得停滞一瞬,才轰然落地。   街上众妖大惊,急忙避退。只见漫天烟尘中,那道白影冲向内城城门。   驾车的妖物喊道:“让路让路。”   四只巨轮滚过,大地震动,雷声轰隆。   内城门守卫妖兵齐齐探头张望,透过烟尘仅看到模糊的白色巨影,却听那些外城小妖纷纷高喊起来:   “谢谢大妖恩泽!”   “恭迎大妖进城!”   新上任的妖兵不懂:“这是什么动静?好生张扬的排场。”   “大妖辇车路过,心情好的时候,会从车上抛洒灵珠。捡钱的小妖当然得谢!”老妖兵道:“这么多钱,看来是位大妖物啊!”   另一位老妖兵低声道:“这些地方大妖进风月城,自然恨不得越张扬越好。”   黄昏即将交接班,守城妖兵本来稍感倦怠,听闻此言,纷纷打起精神。   两句话的功夫,大道上烟尘滚滚来,巨影转瞬即至。   新妖兵终于看清了,果然气派。   那是一辆由四匹白鹿拉动的大辇车,白色车身足有两丈高,其上描金点彩,华盖如彤云。拉车白鹿虽未开灵智,却体型巨大,通体洁白无暇如美玉,鹿角高扬,四蹄踏尘,神骏威武。   赶车的是一位紫衣俊美少年,鲛纱遮着半张脸,眉眼神情倨傲,沿途抛洒灵珠,引得小妖哄抢。   一道鲛纱隔开车辇内外,看不清车中大妖面目。   守卫妖兵急忙迎上前,一齐恭谨行礼:“恭迎大妖仪架。”   车内传来淡然、威严的声音:“赏。”   俊美少年取出上品灵珠,出手阔绰地赏了。   守卫得了赏钱,喜笑颜开地道谢。为首队长捧出精美托盘:“请大妖放置请柬。” 第132章 一触即发   辇车里, 孟雪里还未开口说话, 赶车的赤初眉头一皱, 抢先喝道:   “放肆,你连我家大王都不认识?叫你们队长出来回话。”   紫狐入镇妖塔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妖将。妖兵对上他锐利目光, 心神剧震,一时被他气势慑住,心想连赶车侍从都如此威武, 车内坐着的大妖, 又该是何等厉害。   妖兵连忙告罪,仍捧着托盘:“小妖我便是队长, 还请大妖恕罪,恕小妖有眼无珠……”   蜃兽藏于孟雪里袖中, 倾吐最浓妖气,压得众妖兵胸口发闷, 两腿忍不住颤抖。   车辇上,鲛纱帐忽然撩开一角,白衣黑袍的侍从露出半张芙蓉面, 竟比赶车的紫衣少年气势更胜, 不耐烦地冷声道:   “我家昆山大王,乃是灵山大王亲自邀请的贵宾。要进碧霄宫,饮琼玉液,与灵山大王把酒言欢,被你拦路耽误了, 你担当的起吗?”   妖兵队长暗惊。“碧霄宫”是灵山大王会见重要宾客的正殿,琼玉液是宫中最好佳酿,可不是随便一位妖物就能说出的名堂,他听黄虎妖将提过一次,才长了见识。   侍从撩帘时,他大着胆子抬眼稍看,又很快低下头。   一位黑衣大妖靠在软榻上,如众星拱月般,白袍黑衣的侍从端酒侍立,两位稚弱少年伏在膝下捶腿,身旁还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妖兵看去时,那大妖正漫不经心地抬眼,打量城门头“风月城”三个鎏金大字,好像在赏玩这字迹的运笔,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瞥过来。   自家侍从与城门守卫这番剑拔弩张、紧张激烈的对峙,落在他眼中,仿佛不过是虫鸣鸟叫,啁啾凑趣,丝毫不值得在意。   妖兵队长隐隐生畏。他近日接待外地妖入城,跋扈霸道的大妖见过不知多少,有些是性格暴躁,沉不住气,有些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若没有长年累月养尊处优,被众小妖尊奉、敬畏的经历,决修不出这通身气派,不怒自威。   他动摇了。这等大妖,自己触了他霉头,能讨得好果子吃吗?之前他拦过一位没出示请柬的外地妖,谁知是宫中妖将的朋友,他还被那妖将嘲讽“当了城门卫,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吓得他提重礼去赔罪。   风月城内城门高达十丈,夕阳下雄伟壮观。城门口这番声响,引得内、外城群妖瞩目,当街聚堆,低声议论:   “这是哪位大王?”   “好像是昆山大王,出手甚阔。你看那些外城小妖,他们都得了很多赏钱!”   “真的?那快让大王进来呀!”   进城前,孟雪里一行已商量好,越光明正大,越声势逼人,越不会惹妖怀疑。   狐狸、孔雀,都是擅长变化之术的妖族,狐狸血脉天赋比孔雀略胜一筹,不仅能改换自身形貌,还能修饰别人面目。   碧游、阮灰胆小爱发抖,扮不好跋扈侍从,孟雪里让他们扮“被大妖掳劫来的随从”。   霁霄一身诸邪不侵的正气,根本不像妖,孟雪里让他扮“被大妖掳劫来的侍宠”。   主意是霁霄出的,孟雪里负责完善细节;   “妖族取名缺乏想象力,常以地名为自家名号,妖界地名也多有重复。不像人族修士有各种道号,妖界都是某山,某河,某林大王。妖界地域辽阔,当年我四方游历,见过自号“昆山大王”的大妖,足有十余位。这风月城中,近来汇聚天南地北各路的妖王,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守门的又是小妖,怎么分得清、记得住?报了名号‘昆山大王’,绝不敢多问‘您是哪一位昆山大王,东边还是西边来的?’,那是在侮辱大妖名号不响。”   赤初见妖兵队长怔然,心中打鼓,面上不显:“还不让路?”他不说‘放行’,而说让路,傲气十足。   妖兵队长打了个手势,众守卫赶忙搬开拦车路障。他们在无形压力下,已出了一身冷汗。   “请大妖入城——”   辇车轰隆隆驶过城门甬道。   洞天豁开,城内景象映入眼帘。大道宽敞,由六尺见方、打磨光滑的金丝白石铺成,西天云霞投照其上,光彩返照,耀眼无比,像遍地金银。   众多内城小妖分立大道两旁,满口吉祥话,“大妖威武”云云,等着接赏钱。   赤初、飞羽暗自松了口气。   鲛纱帐里,两位半妖几乎瘫倒在地,差点维持不住人形。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默契无声。   微风吹起纱帘一角。   “且慢!”一队全甲妖兵路过,为首的虎将转头停下,大步来到辇车前,虎虎生风。   他先行一礼,语气却极为生硬:“特殊时期,奉灵山大王之命,检查入城妖客,还请大妖不要为难妖,出示请柬。”   城门队长点头哈腰小跑凑近虎将,用妖力传音道,“将军留心,此妖来头不小,他有厉害的妖气、显耀的排场、貌美柔顺的半妖、倨傲跋扈的仆从……他还能强取豪夺人族修士!”   内城大道旁,群妖声音渐渐低下。沉默飞速蔓延,直到满街寂静,数千道目光落在虎将与辇车之间。   谁都知道,虎将最近脾气不好,他因为私自出兵,被灵山大王斥责。   更消息灵通的妖,还知道灵山大王有令:虎将若在万妖大会开场前,仍抓不回罪妖,他就是罪妖。所以他现在,看谁都像罪妖。   赤初、飞羽表面不动声色,暗叫倒霉,这不是在镇妖塔下,被他们坑过一次的黄虎吗?两妖浑身寒毛耸立,幸好是人形,有衣物包裹。   霁霄看了眼孟雪里,微不可察地点头。   城内城外,一重又一重妖海,千妖不止。   短短一瞬,霁霄脑海中无数种推演结果掠过,已选定杀出重围的路线。   孟雪里会意,下定决心。   他轻哼一声,对虎将招手:“来吧,你上前来,本王让你看清楚。”   虎将气恼他招猫逗狗般的态度,又怕他大有来头,或许是灵山大王请来结盟的大妖,不敢发作。   孟雪里一只手探入广袖,似要取物,五指握住冰冷某物,是藏在袖中的剑柄。   剑在鞘中,一触即发。   妖将步步走近,全身甲胄锵锵作响,妖气随之升腾。他紧盯辇车,似要将纱帘看穿。   长街寂静,群妖屏息。 第133章 罪妖该死   孟雪里有请柬, 原是碧游、阮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来, 作为普通小妖进入内城的通行证, 制式简单,不同于那些受到特别邀请的大妖。   他们如果用请柬入城,只能扮作小妖, 接受内城门口严密的搜查盘问:比如从何处来、经过哪些地方、骨龄多大、原形是什么妖,显出本体来看看……   孟雪里一行本已过关,不料遇到路过的虎将。虎将走近, 飞羽撩开车帘, 心中咚咚打鼓,眼睁睁看着孟雪里伸手入袖。   长街两旁水泄不通, 后排妖物踮脚探头伸长脖子,好奇大妖袖中, 有一张何等精美辉煌的请柬。   恰在此刻,妖群中响起一道热情呼喊:“哎呀, 昆山老兄!”   这一声在落针可闻的城门口,瞬间吸引全场目光,连虎将都转头去看, 接请柬的手停在空中。   街上窃窃私语声又响起来:“红楼主来了!”   “今天什么日子, 楼主也来了,哪个小妖想攀附大妖?快去自荐。”   “这昆山大王喜好美色,看他侍宠姿容,果然与红楼主是同道中妖!”   妖群让开一条通路,那妖快步疾走, 还未到辇前,先高喊道:“昆山老兄,兄弟我恭候多时啊!夜夜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终于盼来你啦,哈哈哈哈哈。”   声音热情爽朗,甚至有些夸张。   孟雪里微惊,抬眼一看。被称作‘红楼主’的妖物青年面目,身穿色彩斑斓的百蝶穿花锦衣,外系大红披风,头戴鲜艳红花,打扮与声音一样,浮艳到夸张。随他走近,浓重香粉气滚滚扑鼻,阮灰没忍住,打了个小喷嚏,赶忙捂住嘴。   赤初对孟雪里、霁霄传音,惊道:“我认得他,他是风月城最大花楼的老板!”   与此同时,虎将也皱眉道:“楼主,你们认识吗?”   那妖一把握住虎将手臂:“虎兄弟勿怪,都是一家妖,一起去楼里坐坐?”   又跳上车辕,向车辇中探头,极熟稔、真挚道:“昆山老兄,都是误会。兄弟我等你许久了。”   看他表情,孟雪里差点以为自己真是‘昆山大王’,真有一位当老鸨的兄弟在风月城。   孟雪里不动声色,握剑柄的五指松开,自然滑落膝头,淡淡应一声,对飞羽吩咐道:“倒酒。”   此妖突兀出现,表现怪异,不知是敌是友、有何目的,不好传音试探。旁边虎妖盯着,也不好直接否认,且看他敢不敢喝这杯酒。   白衣黑袍的侍宠斟酒,红楼主一饮而尽,孟雪里也喝一杯。他与霁霄传音定计,静观其变。   街旁小妖以为尘埃落定,又是大妖们旧友重逢,举杯相庆的老戏码,没热闹可看,妖潮重新流动起来。   虎将目光在两者间梭巡,楼主一向交游广阔,消息灵通,与各路大妖称兄道弟,这本不奇怪,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且说不上来。   红楼主劝道:“虎兄弟,我知最近你为罪妖的事情心烦,这错不在你,千错万错都是罪妖的错,只怪罪妖诡计多端。大王正在气头,等大王消气,定会明白你的忠心。走,一起去楼里喝酒,大家找找乐子,解解闷。”   “我清楚大王的心思,不用你说。”虎将仍拧着眉头,语气却缓和下来,“我现在对抓捕罪妖以外的事不感兴趣,有什么好酒,留待诛杀罪妖当日,为我庆功。”   他又看看辇车,‘昆山大王’周身妖气浑厚,侍宠各司其职。   红楼主答道:“祝虎兄弟顺利!不敢耽误你办正事,我跟昆山兄先走了。”   虎将摆摆手,示意亲兵让路,又转向城门守卫:“自此时起,以后每个入城小妖都由我盘查!宁可错查,不能放过。”   他说这话时,盯着内城门守卫队长,余光却在观察‘昆山大王’的反应,后者丝毫没有‘庆幸逃过一劫、松一口气’之类神色,反而微微皱眉,似乎对风月城的繁琐规矩很不耐烦。   紫衣侍宠嘟囔道:“都怪罪妖,大好的喜宴给妖添堵。”   白衣黑袍的侍宠状似不解:“罪妖肯定逃得远远的,怎会跑来风月城自投罗网?在城门搜查,有用吗。”   虎将心理平衡了,纵然‘昆山大王’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也只是见识短浅、陷入惯性思维的地方妖。灵山大王高瞻远瞩,亲口预测,罪妖一定会进城。   红楼主自来熟的跳进辇车,带起一阵脂粉腻香。赤初、飞羽送上酒水、瓜果,围在他身边,看似礼貌地招待客妖,却是随时可以发起围攻的站位。   孟雪里眉梢微抬,表现出疑惑,但没有开口发问。   “昆山大王,你不记得我了吧?”不待孟雪里回答,红楼主道,“你虽不记得我,我对你一见如故啊!”   红楼主心想,看见你的侍宠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话却不能这么说,他表现的热情爽朗,没有直勾勾打量对面家眷,而是对孟雪里道:   “兄弟不才,在风月城有十二座花楼,二十座赌坊,风月城最大花楼是我的‘红尘醉梦楼’,群妖都给几分薄面,称我红楼主。愿请大王上楼小酌两杯,交个朋友。”   孟雪里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此妖善于交际,方才对虎妖是豪迈的‘找乐子’‘解闷’,对自己是文雅的‘小酌两杯’。   红楼主心情不错。一见如故当然是假。他原本站在楼上,倚窗吹风,偶然见那赶车的少年眉眼俊俏,不由多看了几眼。   微风吹起遮面鲛纱,少年面部骨相精致、下颌棱角分明。额头、脸颊又略显饱满,正是青年的骨相,少年的鲜嫩肉感,秾丽与清纯糅杂在一起,却毫不违和,别有风情。   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美妖,审美疲劳。以专业的眼光看,能让他眼前一亮的,不过万里挑一。   可惜他不明白,这是因为紫狐在镇妖塔被禁锢妖力的时候,不小心吃胖了,骨架却没长大。   风吹帘动,他又窥得辇车内部。   白衣黑袍的侍宠气势威严,却只对昆山大王柔顺,调教的真好,令妖艳羡。   灰衣、碧衫少年虽不是绝好姿色,也有小家碧玉情窦初开、羞怯颤抖的美妙情态。   定睛再看,车上竟还有个人族修士!   修士白衣纤尘不染,端坐辇上,如披霜雪。白皙手腕系着一条金锁链,长链另一端扣在那位昆山大王指间。   红楼主想,昆山大王有了两位美艳泼辣的侍宠还不够,偏要强迫楚楚可怜的小半妖、冷傲倔强的人族修士……一定是此道高手,同道中妖,却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妖?   他不知蜃气,料想‘昆山大王’妖力比自己深,所以自己看不出他原形。   在风月城本地,有头有脸的大妖物主动示好,小妖一定求之不得,顺势攀上交情。   孟雪里却道:“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原本打算,教训那虎妖一通,再找灵山大王评评道理,分明是他请我来,怎么他的手下对我无礼?”   他不甚领情,也没有落对方的面子。   红楼主笑道:“老兄,这可使不得,大王最近心情很不好,劝你晚几日再进宫。”   “哦?何以见得?”   “我进献的美艳女妖,都被退回来了!”   “因为镇妖塔罪妖出逃吗?”   “是啊!”   飞羽、赤初齐声骂道:“该死的罪妖。” 第134章 假情假意   两位侍宠骂妖时神采飞扬, 双眸闪亮, 红楼主见状心猿意马。   “万妖大会在即, 镇妖塔却倒塌,实在不吉利,怪不得灵山大王恼怒!”他转转眼珠, “所以说,老兄啊,等罪妖落网, 你再进宫与大王喝酒庆祝, 宾主尽欢才好。最近几日,不如先由兄弟我做东, 招待你游览风月城。我与老兄一见如故,愿献上一座豪奢宅邸, 请老兄携家眷居住。”   孟雪里意动,面上沉吟不答。   红楼主又说起自己楼中, 有多少美妖、美酒、美食,风月城有多少美景,口若悬河, 滔滔不绝, 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展示自身财力见识、幽默风度。   霁霄传音对孟雪里道:“亦无不可。”   孟雪里忍着笑,故作心疼道:“还需委屈你,继续扮我侍宠。”   霁霄怎会不知他心思,也不拆穿,拢在袖中的手腕微动。孟雪里猝不及防被指间锁链牵动, 身形一晃,扑跌在霁霄身上。   他急忙伸手,探进霁霄广袖,试图稳住道侣手腕。霁霄比他更快一步,反止住他的手掌,孟雪里动弹不得,又怕红楼主看出端倪,传音道:“我错了!剑尊大人大量,给我留点面子!”   霁霄才松开他。   孟雪里抽手时,在道侣手心轻挠一下,以示讨好。   霁霄微微一怔,掌心像被柔软羽毛搔过,他下意识握拳,却抓了个空。   红楼主说到一半,只见‘昆山大王’忽然兴起,竟当着他的面扑向那人族修士。一只手探进人家广袖中,不知如何亲近亵玩了一番,才餍足地收手。   人族修士气质高华,却被一条细细金链困锁,难以挣脱,不得不忍受欺辱。红楼主想,妖族受得这般对待,人族讲礼义廉耻,面皮薄,估计受不得。那人竭力控制情绪,只握紧拳头,敢怒不敢言。   “见笑了。”孟雪里直起身,气定神闲道。   红楼主笑道:“哪里哪里!兄弟很理解!”   赤初传音道:“这鸨妖,以为你与他是同道中妖!”   飞羽补充道:“你看他眼神,他竟然看上我和紫狐狸了,嘿嘿,还请咱们住他的宅子,咱只管去住!”   赤初稍起坏心,对红楼主嫣然一笑,笑得后者心神荡漾。   孟雪里恍然,再看鸨妖偷瞟紫狐、白鹤,由衷生出一丝同情:   “那便叨扰了。”   “老兄太客气!”红楼主喜不自胜,转头撩开车帘,朗声招呼:“接引贵客进楼。”   一群龟公仆从挤出道旁妖群,向辇车行礼,拱卫着辇车向前缓缓驶去。   原来红楼主的手下一直隐藏在围观妖群众中,听得召唤才现身。   赤初暗笑道:“他倒不傻,我本以为色令智昏,他孤身一妖敢上陌生妖的车。”   飞羽为红楼主奉茶,传音道:“引狐入室,还不傻啊?”   “如果他不起坏心,你们也别整他。”孟雪里劝道。他做了人,比较有人性。   “雪山大王有所不知。”赤初解释道,“这鸨妖以诱拐、强抢貌美小妖发家,恶事做尽,后来进入风月城,为灵山做事,掌管城中大半赌坊、花楼,调教小妖进献给大妖,才附庸风雅成了什么‘红楼主’。你且看吧,他的坏心思都在后头!”   暮色四合,如潮水般淹没风月城,琼楼玉宇华灯初上。   十余位壮实妖仆清道引路,四鹿拉动的华贵辇车,沐着夕阳光辉,堂而皇之地行驶在大道上,不时有灵珠从车中洒下,众多小妖夹道欢迎,高声赞美大妖慷慨。   一传十、十传百,城中小妖皆知,今日一位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侍宠跋扈的“昆山大王”进城了。   大同小异的戏码每天都上演,昨日有,明日也会有,直到万妖大会开始。   妖界各地热火朝天、兴师动众地大规模搜查罪妖,虎将亲自带兵把守城门,殊不知罪妖已潜入风月城中,来到灵山大王眼皮子底下,成为内城大妖的座上宾。   碧游、阮灰犹不敢置信,他们这般轻易进入了传说中的风月城。   某些特殊情况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醒目的登场,就是最隐蔽的伪装。   夏夜凉风吹散白日燥热暑气,吹送醉人花香,孟雪里一行乘车游览风月城。   红楼主谈笑风生,沿途介绍:“风月城占地辽阔,分为东西南北四区,灵山大王的宫殿在中央。”   赤初卷起纱帐,将车外景象放进来。打磨光滑的金纹白石铺地,可容六架辇车并行,道旁巨木参天,行妖熙熙攘攘。   城中花树、建筑都比寻常所见更高大,仿佛将天地撑起,显得穹宇格外辽阔。   路旁妖贩叫卖的货物,但凡赤初、飞羽多看两眼,称赞两句,红楼主便一声令下,命令随车的龟公仆从快跑买来,自己借花献佛。   他见“昆山大王”不甚在意,只与人族修士亲近依偎,愈发没了顾忌,亲自跳下车,摘花折柳买珠宝,送给赤初、飞羽。   红楼主下车时,闻讯赶来的楼中总管将他拉到一旁,劝道:“这两位侍宠,被那昆山大王惯得一身跋扈脾气,不好糊弄。昆山大王也不像好说话的,他若不肯割爱,楼主岂不是白费功夫?”   “非也。你知道他进城时,为什么不愿意出示请柬?又为什么遍地撒钱?”   总管摇头。   红楼主笃定道:“为了面子。对于大妖,面子比钱重要。别的大妖与城门守卫相识,报上名号、靠脸进城,昆山大王却要上交请柬,岂不是显得他名号不响?我在城门口给足他面子,他能不感谢我吗?”   “楼主英明!但这跟侍宠有什么关系?”   红楼主笑道:“这种大妖我见得太多了,看似很难对付,其实只要投其所好,他们就能帮你达成目的。我将他哄得高兴,请他去楼里住,拿出其他美妖与他交换。他愿意当然好,他不愿意,在我的地盘,咱们先礼后兵……等两位尤物落在我手上,还不是任由我摆弄?”   红楼主跳上车,赤初眯起狐狸眼,又对他浅浅一笑。   霁霄阖眸端坐着,放出神识,感知这座城。   孟雪里与道侣传音商议计划。赤初、飞羽与红楼主搭话,探他的底、套他的话。碧游、阮灰好奇探头,街上行妖、高楼、商铺令他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每个人、每只妖心思各异,因缘际会凑在一处,却诡异地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辇车向前行进,一阵潮湿水汽扑面而来。道旁一侧花树换做垂柳。柳色青青,迎风舒展。   孟雪里转头,越过葱郁柳岸望去,隐约可见粼粼水光。   “色彩斑斓。好像魔界的琉璃湖。”   “老兄好见识!”红楼主赞道,“魔界琉璃湖,因湖底丰富矿藏而多色,宛如一块五彩琉璃。挖这片湖时,矿石从魔界运来,湖中浮雕建筑也仿照原湖修建,甚至按比例放大三倍……”   赤初讽刺笑道:“灵山大王,大手笔啊。”   红楼主以为他叹服赞美,更是兴起:“城里不仅有魔界琉璃湖、金叶林等等标志性美景,还有许多人界著名建筑。妖界的圣雪山温泉、黑山树屋、红林藤蔓、也按比例缩小,在城中复原。   “上天入地,三界胜景,奇花异草,奇珍异宝,尽汇一城!”他说到此处,深觉与有荣焉:“这才是属于我们妖族的雄城、真正伟大的奇迹!”   孟雪里微微皱眉。妖界还未彻底统一,灵山何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亦或他建这座城,开这场盛宴,别有所谋?   眼见湖上飞桥,当年自己与孔雀、巨蟒四处游历,阅遍三界奇观,嬉笑打闹的情景,如浮光掠影,一一闪过。   辇车再转,转入一条稍窄街道,湖光消失,喧嚣声起,顷刻换了天地。   街道两旁楼阁精美,金瓦金漆,每层屋檐上挂满红灯笼,道道红绸从楼边栏杆垂下,在夜风中飘扬。   鳞次栉比的楼阁之间,有空中回廊相连,横跨街道,飞廊垂下红纱幔,组成铺天盖地的十里软红。   花香、酒香、脂粉香,香气浓郁混杂,嬉笑声、曲乐声、妖声沸腾,一浪盖过一浪。碧游、阮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霎白,眸中却迸发出惊奇光彩。   软红天,金屑地,整条街笼罩着一层猩红的光芒,令人未饮先醉。   “风月城最大花楼,‘红尘醉梦楼’不止是一座楼,而是这条街上,每一座相连的楼。”红楼主爽朗笑道,“这里是我的产业,楼中所有美妖,任由昆山兄弟取用!”   四鹿辇车停在最高大雄伟、金碧辉煌的楼宇前,红楼主刚露面,便有妖喊道:“楼主回来了。”   顷刻楼里楼外、楼上楼下,无数客妖探出脑袋围观。一群仆从迎上,争做脚踏。   孟雪里气度坦然,任由众妖打量:“这地方不错,却稍显吵闹,我办事喜欢清静。”   红楼主露出会意的微笑:“明白、明白。这座楼后院,是一片翠竹林,闹中取静,清幽雅致,保证兄弟满意。”   大妖讲究格调、情趣、审美,小妖才稀罕热闹。   红楼主极有风度地请孟雪里先下,又亲自扶赤初、飞羽下车。   碧游、阮灰滴酒未沾,眼神却已恍惚迷醉,紧随孟雪里身后。   入得楼中,千灯辉煌,舞裙翻飞。貌美小妖唱跳劝酒,大妖们左右拥抱。   一群仆从开道,请孟雪里一行向里走。红楼主伸手,指了指大堂中央高台,自豪道:“我有风月城最好的曲乐班子,会奏三界各种曲目。”   台上乐工足有近百只妖。不仅有妖族传统乐器,还有人间琴瑟琵琶箜篌、魔界的竖琴、长短笛、大小号等等,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乐器。   “我有风月城最好的舞姬。”红楼主手势一转,指向台下角落,灯光黯淡处,“精通各种舞步!将为万妖大会开场献舞。”   从孟雪里一行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圆润的蓝绿色背影奋力扭动,随乐声扑扇翅膀,但双翅肉乎乎,只扇起粗重的风声,勉强飞得一丈高,又仓皇跌下。   “这位舞姬有点胖吧。”孟雪里委婉道。   “咳咳咳咳!”红楼主一口气噎住,呛得连连咳嗽,急忙摆手解释:“不是那只,胖孔雀是来学舞的客妖!看他旁边!”   原来孔雀身旁还有一位极乐鸟妖,因为身形过于纤细,方才被挡住了。   鸟妖苦口婆心道:“小圆,你不努力跳,还想瘦吗?减重没有秘诀,只四个字,少吃多动!”   她说罢,对伴奏们打了个手势。乐声再度奏响,鼓点急如骤雨、催促孔雀跳动。   飞羽看得有趣,手肘撞撞赤初:“咱们这几日住在这里,你也去跟着跳吧!”   红楼主急忙阻拦:“千万使不得!这位美妖体量恰到好处,是上古妖神的造物恩赐,多一分稍显丰腴,少一分则太清减。”   赤初假作娇羞:“真的吗?”   双方你来我往,假情假意聊得热络。   孟雪里只望着孔雀蹦跳的背影,有些怔然。   霁霄微微牵动锁链,唤他回神,传音问:“想什么?”   孟雪里叹气:“同样是孔雀,却不知雀先明又在何处?他惯来不会照顾自己,负气而走,独自飘零,只怕已瘦得形销骨立,羽毛黯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的辇车——全车恶人 第135章 竹楼听雨   楼中大堂群妖往来, 衣影纷繁, 灯影缭乱。从孟雪里的位置望去, 圆润孔雀身形一晃,再不见踪迹。   红楼主善于察言观色,以为他看上了极乐鸟舞姬, 会意地笑笑:“老兄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今夜先请安寝休息。明天晚上, 我大摆宴席给兄弟接风, 再让她为你献舞。”   孟雪里婉拒道:“瞧那孔雀妖有趣罢了,不必劳烦。”   红楼主暗想, 这‘昆山大王’东猎西渔,荤素不忌, 拥有美艳妖宠、清纯半妖、冷傲人族犹不足,连一只学舞的胖孔雀都能瞧出妙处。相比之下, 自己还有得学啊。   孟雪里收拾心情,随红楼主及一众龟公仆从向里去。穿过沸反盈天的厅堂,再过一道圆月门, 才知楼后庭院别有洞天。   庭中花木繁茂, 点缀假山、小桥、流水。画廊曲折,廊檐下点着一盏盏素净的纱灯。花楼中猩红迷醉的红光,照到这里只剩下一点朱砂暗红,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漏来的。   楼中腻人的脂粉香味被夜风吹去,空气豁然清新, 孟雪里暗舒一口气。   一行人穿廊绕花,越向庭院深处去,四周越安静。歌声、笑声渐不可闻,只听草丛中、花枝上虫鸣鸟叫,甚显清幽。这时再回头望,红楼中灯火珠箔被繁茂花树遮掩,不露一点痕迹。   画廊尽头,一片竹林映入眼帘。风吹竹叶,声响极细密,如千万只春蚕啃噬桑叶。细碎白石铺成小径,曲径通幽,行到竹海中心,一座竹楼方显全貌。   竹楼四层,楼外铺设有竹道,道旁挖小渠,引来清泉,活水潺潺。   楼顶有赏月露台,露台四角垂着白色薄纱,银色月光下,白纱映满婆娑竹影,随风飘扬。   果然如红楼主所言,是个闹中取静的清贵之处。   阮灰、碧游忍不住惊叹,红楼主自得道:“这翠竹,是人间移栽来的品种。亭亭秀美,叶细而密。”他转向孟雪里,“风月城的夏夜,不时落几场小雨,天明即晴。夜半临窗,听竹林风雨,行极乐之事,天明云散雨停,别有意趣。”   孟雪里表面满足点头,微笑夸赞道:“楼主好情致。”   然而心中慌乱,一个白河水床、珍珠手串,就折腾掉他半条命。还要这听雨竹楼做甚?   他偷瞟霁霄,见道侣神色如故,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   红楼主听此道高手称赞,谈兴更浓:“此间名作‘竹里馆’。‘红尘醉梦楼’落成后,我为招待灵山大王,才造此佳景。旁妖不知,我却知道,大王精通音律绘画。是位风雅客。”   “的确如此。”孟雪里淡淡道。   赤初故作感动,柔声道:“楼主有心,请我们住大王住过的地方。”   红楼主被他笑得心神荡漾,趁着夜色竹影靠近,偷摸去搂紫衣侍宠的腰肢,却被后者轻巧避开,只得遗憾道:“大王只住了一夜。我有意进献貌美雌蛇,却只找来些俗物,入不得大王的眼。”   他是一只鸨妖,没有为客妖拉到满意的皮条,是对他业务能力的侮辱。   孟雪里见他想占赤初便宜,轻轻一笑:“这却不是因为你进献的女妖不够貌美。”   红楼主看他表情,好像知道点什么,追问道:“那是为何?”   孟雪里对他招手,示意对方屏退左右,附耳过来:“因为他根本不喜欢美艳女妖,他喜欢清纯男妖!”   红楼主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此言当真?老兄如何得知?”   “灵山大王年轻时游历妖界,走到我的领地,与我把酒言欢,自己亲口说的。”   红楼主疑道:“老兄,你可别戏耍我!”灵山大王偏好同性?怎么从前没听过一点风声?   孟雪里佯装不悦:“谁骗你?他喜欢清纯男妖,又不愿让别妖得知此事。若不是你我有缘,我还不告诉你。”   红楼主转念一想,竟觉道理,灵山大王不近美色,是因为没有送对胃口。不为这个,还为什么呢?一条崭新的思路在他眼前打开。   清纯男妖却不容易找。风月城虽阶级分明,但小妖为大妖进献侍宠,也很讲究你情我愿。送去的侍宠若哭哭啼啼,惹得大王不高兴,反而牵连进献者。   至于心甘情愿来攀求富贵的,哪里还算真正“清纯”?两难啊。   孟雪里:“你如果悄悄进献男妖,定得独一份的恩宠赏赐。但这事还需做得巧妙些,大王不想让别妖知道他喜好,明白吗?”   红楼主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多谢兄弟。”   孟雪里退开,指间锁链一扯,将人族修士拉进怀中,一把揽过其腰身:“夜色已深……”   红楼主闻弦音知雅意,做告辞姿态,指指不远处跟随的龟公仆从:“这些不中用的妖仆,留给兄弟使唤。”   “不用。我身边的妖,都是用惯的。”孟雪里环顾清幽竹海,轻抚霁霄腰身,笑道:“得此佳境,也想放纵一段日子。除一天三餐,不必扰我。让楼主见笑了。”   孟雪里忐忑地传音道歉:“事急从权,你大人大量,莫跟我计较。”   霁霄:“不会。”   红楼主善解人意:“明白、明白。”他眼神转向赤初、阮灰,“明天见。”   两方辞别,宾主尽欢。   红楼主一行消失在竹海小径中。霁霄放出神识,感知他们确实走远,且周围没有其他妖的气息:“可以了。”   碧游、阮灰一口气松懈,直接瘫坐在地,擦拭额汗,犹自后怕。   赤初、飞羽正演得兴起,齐齐凑近孟雪里,对他挤眉弄眼:“你连那事儿也知道?”   孟雪里一头雾水:“什么事?”   “就那儿事啊!”赤初见他不开窍,直白问道:“灵山喜欢男妖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孟雪里:“我瞎编的,坑那老鸨。谁知道灵山喜欢雌还是雄?”   飞羽无言以对,竖起大拇指。   赤初想法与红楼主类似:“我猜他真有可能喜欢男妖,又不像被其他妖发现。蛇性本淫,他费尽心思建立风月城,城里各色美妖云集,他却不近女色,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孟雪里:“有什么奇怪,他疑心病太重,肯定信不过枕边妖,只好孤枕到天明咯。”   我就不一样了,我不用孤枕。他瞟了眼霁霄,心里甜美,又有点害怕。   ……   雀先明坐在地上。他刚转完圈,只觉天晕地转。   两位美人急忙上前,绿裙女子手持柔软细绢、蓝裙女子端上清凉醴泉、果脯蜜饯等小食,孔雀扬起脖颈,让前者擦汗,又低下头,方便后者喂水。   他妖力被锁,周身无一丝妖气,更化不得人形。一些事不方便,都由身旁美人仔细照料。   极乐鸟妖无奈道:“你是来学舞,还是来做大爷啊?”   春水道:“好姐姐莫说了,小圆已经很努力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看他累的!”秋光道。   鸟妖舞姬望天:“想在万妖大会瘦到正常体重?参加开场舞表演?这还差得远!”   雀先明饮醴泉润喉,终于缓过神,忧愁叹气。   来妖界这一路,他讲笑话、说故事逗趣,努力和这两位美人处好关系,本想祸乱胡肆后宫,报复胡肆。但他发现两人性情不错,又改了主意。   她们做错了什么呢?唯一的错,就是喜欢上胡肆那个人渣。雀先明想。   秋光低声道:“这样太辛苦,也太慢了。” 她还记得境主说过“鸟儿如果心情不好,就会掉毛,变得不漂亮。”   她看向孔雀后足的金锁,锁链细细一条,像一只镯子,禁锢孔雀妖力。   春水试探道:“要不然,我们先解开它,你妖力运转后,会瘦得很快。等你瘦了,我再给你戴上,行吗?”   孔雀立刻坐直,双目放光:“好姐姐!”   秋光谨慎道:“给你解开,你可不能跑啊!” 第136章 妖在红尘   “我怎么会跑?”雀先明握着两位美人的手, 神情真挚。   摆脱锁链, 重获妖力, 离他计划成功又近一步。   春水劝道:“就算你跑,又能跑去哪里?境主算无遗策,任你跑到天涯海角, 也逃不出他手掌心!要我说,咱们这次办好境主交代的差事,回去之后你对他服个软, 说点好话。境主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等他心情好,自然就放过你了。”   秋光也道:“你这张嘴, 一路哄得我们姐妹心花怒放,怎么偏对境主呼来骂去?”   她们不知胡肆与雀先明的过往纠葛, 只从两人相处时猜测,雀先明偶然得罪过境主, 才招致磋磨。   雀先明表面点头,含混应付,心里却转着自己的主意——我先拿到“惊鸿镜”, 再改换形貌, 潜入万妖宴上跳舞,借神器之威刺杀灵山大蛇,为孟雪里报仇。大蛇一死,群妖无首,我做妖王, 岂不快活?   等我成为妖王,再去找胡小圆解释,他总得听我说话,也不能再锁着我了吧!   春水、秋光见他答应,又为他打扇送风、喂果脯点心吃。   “莫急,等回到咱们院里,就拿钥匙给你解开。”   “还喝水吗?再喝一口吧,刚出那么多汗。”   她们的确不怕孔雀趁机逃跑,因为对胡肆的神通极信服,只怕孔雀再被捉一次,又要吃苦头。   天湖大境之主的宠姬,平日得境主关照,有人族小乘境修为。这次奉境主之命,携孔雀前来妖界,将“惊鸿镜”送给妖族新王,为万妖大会助兴。   这件事令雀先明百思不得其解。   胡肆将他放出金笼,请他吃第一顿饭时,曾经说过,会送他去参加万妖大会。那顿丰盛晚宴是万恶之源,所以雀先明记得极清楚。   他一路上反复思考:胡肆的“惊鸿镜”从何处得来?灵山为什么送请柬给胡肆?这一人、一妖有什么交集?胡肆为什么自己不来妖界,偏送我来?   胡肆应该知道,灵山是我仇敌,难道想借我的手刺杀灵山,使妖界大乱?若真是如此,为何不对我直说,给我更多帮助?   许多问题在雀先明脑海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剪不断理还乱,问两位美人也得不到答案。   秋光:“境主乃圣人之尊,一举一动牵系整个人间,怎会亲自前来妖界。所以让我们替他来,嗯……就当为了人间与妖界的和平吧!”   春水:“境主吩咐,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照做就是。小圆,你别想太多,小心掉毛。”   人心,真复杂啊,雀先明略感颓丧。如果孟雪里在就好了,灵貂做了人,脑子更好使,想得更多,自己还能与他商量。他后悔在瀚海秘境与孟雪里吵架放狠话,后者一定很伤心。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孟雪里杳无音信,胡肆心思难测,不如先按自己的计划走,真有什么意外,再随机应变。   “等我杀了灵山,成为妖王,先与胡小圆解释清楚,再找孟雪里和好,两全其美!”雀先明理清思路,“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努力学舞!”   他对春水、秋光道谢,好姐姐好妹妹一通乱叫,哄得两位美人掩嘴轻笑。圆润的孔雀站起身,本想再跳一段,却没找到舞姬踪影。   孔雀歇息时,舞姬被红楼总管招去。总管言词客气,态度却很强硬:   “……若是寻常客妖,自然不敢劳烦您。但昆山大王,是贵客中的贵客。他刚才进楼,远远看您一眼,就指名道姓想请您跳舞,您别为难我,更别让楼主难做啊!”   舞姬眉头微蹙:“好吧。我会去的。”   总管笑道:“万妖大会的开场舞,练得怎么样了?”   舞姬:“楼主不是才看过吗?”   “辛苦您了。”总管谄笑告辞。   舞姬心中泛起一阵烦恶,快步走回舞台下。   雀先明迎上前,笑嘻嘻道:“师父,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被我气跑了!咱们接着跳?”   舞姬骂道:“我从前练舞,下多少苦功夫。你呢?有人打扇、喂水、擦汗、还替你喊累。废雀扶不上墙,我能不气吗?”   雀先明仍嬉皮笑脸:“师父消消气,生气长皱纹。”   鸟妖被他逗笑:“明晚你不用来了。”   雀先明大惊:“为什么?你真不教我啦?”   “明天晚上,红楼主为昆山大王设宴接风,要我献舞。你后天再来罢。”   雀先明见她眉间一抹愁色,直接道:“师父不想去吗?我帮你推掉。看谁敢逼你!”   极乐鸟舞姬急忙拦住他,摇头道:“别说气话,妖在红尘,身不由己。我如果不去,不仅得罪红楼主,还得罪那位‘昆山大王’。”   她心中暗惊,这孔雀什么来头?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子,竟是个暴躁脾气。   雀先明冷笑道:“什么‘昆山大王’,一听就不是好东西!要是让我碰见……”   极乐鸟妖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捂住他嘴:“住口!”   雀先明无奈道:“你别急,我不说了。”   鸟妖怕他惹麻烦,打发他走:“去跳舞而已,我跳的还少吗?这事你别管!快跟你姐姐妹妹回去,我要休息了!”   雀先明:“好吧,那我后天再来。”   红楼后院,竹里馆。   孟雪里打了个喷嚏,纳闷自语:“有人背后骂我?”   竹楼中传来赤初的喊声:“哎呀,这里有个酒柜!咱们今晚有酒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送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雀蛇貂中年版,配音乐伴奏更加。   雀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兄弟不见影,姐姐一大堆~   毛也秃,身也肥,孔雀想流泪~   只能被人拎着笼子飞~   蛇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兄弟成家业,唯我独买醉~   塔也烧,城也推,坐不稳王位~   机关算尽到头都白费~   貂唱: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道侣复活辽,夜夜送安慰~   花也香,酒也醉,二婚滋味美~   风月城里处处增光辉~   雀、蛇、貂合唱: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伟大妖界的新一辈~ 第137章 不谈感情   赤初喜好饮酒, 被困镇妖塔桃源狱时, 也不忘苦中作乐, 在茅屋中挖酒窖。   紧接着是飞羽激动的声音:“嚯,好酒啊!你把酒搬上露台,再搭个烤架, 我捉几条鱼就上来!”   竹道旁,水渠底铺着一层雨花石,清泉潺潺绕竹楼, 五色鲤鱼自在游荡, 像一道道蕴彩流光。它们是观赏鱼类,被楼主养来附庸风雅, 却因为此地生活安乐、灵气充沛,而长得异常肥美。   白鹤临水捉鱼, 如狐狸田舍偷鸡,一眼识得哪些鱼肉质最好、哪些适合蒸煮、哪些适合烧烤。   赤初倒酒、飞羽操刀, 碧游、阮灰煽风点火,不多时,竹里馆露台上炊烟袅袅, 香味四溢。他们来到风月城的第一晚, 便就地取材,围坐烤架,即兴露天烧烤。   孟雪里无奈地放出蜃兽,示意蜃兽吐息,遮掩此地烟火气和酒气。   赤初探下头招呼:“快上来吃啊!”   孟雪里应了一声, 对霁霄伸出手,露出指间细细锁链,轻声央求:“只剩咱们了,先解开吧。”   表面看,“昆山大王”困锁、牵引着强掳来的人族修士,其实锁链的掌控权在霁霄手中。孟雪里怕道侣秋后算账,反问他一句“白天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幸好霁霄没有,依言解开,揉揉他手指的浅淡红印,仍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   孟雪里又松一口气,彻底放下心。   为赏月、听竹修建的清雅露台,笼罩在淡淡烟火气中,赤初、飞羽、碧游吃得满嘴流油。   阮灰吃素,刨了鲜嫩地笋煮汤。赤初又招呼蜃兽来吃。蜃兽不为所动,在一旁望月吐息,按霁霄教导的法门,吸收天地灵气和夜月精华。   蜃兽道:“我以后要好好修炼,不再贪图享乐了。等我千岁之后,变得鳞坚爪利,吐口气,火焰冲天,翻个身,地动山摇……”   孟雪里好笑地想,长春峰又没有地火岩浆,等你千岁之后,最多体形更大,还是一身桃花味。   但他没有开口,对一只难得奋起的废兽说出真相,未免太残忍了。废兽的梦想也值得尊重。   飞羽、赤初兴致勃勃,似乎全然忘记这一路被追杀的提心吊胆,也忘记镇妖塔的酷刑和孤独,举杯唱起妖界的歌谣。   没有扯淡吹牛的烧烤夜宵,是没有滋味和灵魂的。但当着雪山大王、霁霄真人的面,两位大妖不好意思吹牛,只剩满心感慨。   飞羽:“灵山如果知道咱们在这儿,有酒有肉,恐怕要气死了。”   赤初笑道:“鸨妖不是说他最近心情很差吗?镇妖塔一倒,足够气死他一回。”   孟雪里摇头:“他最难接受的,不是镇妖塔倒塌,而是事情超出掌握,追截我们的妖兵失去了线索。”   霁霄为道侣剔鱼刺,只是淡笑听着。   一起喝过酒,有些话就容易开口了,赤初叹道:   “三年前,灵山告诉心腹部下,雪山大王打算和人族联姻,有意以圣雪山以南的土地做聘礼,迎娶人间剑尊。百年前寒门城初见一面,雪山大王对其一直念念不忘,江山初定,就迫不及待下手了……”   霁霄微微一怔,孟雪里呛得连连咳嗽:“怪不得那阵子,总有妖问我,觉得霁霄真人怎么样。原来是试探我。”   霁霄:“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说你很好看啊!”   霁霄无语,“好看”算什么评价,听上去就像色令智昏的妖王。   飞羽接着道:“灵山说,为了妖族的未来,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他向心腹部下,许诺财富和地位,后来参与此事的小妖,陆续被他灭口了。不明真相的外妖,只以为他向你提出挑战,光明正大打败、杀死了你。成王败寇,强者称王。”   孟雪里看着酒碗中明月:“我从没想过,他敬我的酒会有蛇毒。”   那夜雪山大王受好友灵山邀请,参加灵山生辰晚宴,酒过三巡,殿内群妖露出獠牙利爪,齐齐扑杀而来。雪山大王毒酒发作,妖力受制,全凭肉身强悍杀出一条血路,冲开殿门。群妖穷追不舍,直到界外之地。   赤初目露怜悯:“你还说我傻?他本来就是一条毒蛇呀。”   孟雪里想了想:“但我没有自己盖监狱自己住,这样看,还是你比较傻。”   飞羽不关心他们谁更傻,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傻:“所以我们作为灵山大王的共同旧友,不,共同受害者,何年何月能报仇雪恨?”   赤初已经半醉:“我们兵临风月城下,复仇之战即将打响,虽然对手很强大,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他说着左手拎起阮灰双耳:“我们兵强!”右手拎起碧游,“鸟壮!”   碧游化作原形,滑不留手地飞出魔掌,又被飞羽拦住。   飞羽问:“你我都是鸟类,但你知道区别吗?”   碧游小声道:“你是大妖,我是半妖。”   “不!”飞羽恨铁不成钢道,“你是小鸟,我是猛禽。做鸟妖,就要做猛禽。发怒时,根根羽毛炸起,你试试!”   碧游化作原形,炸成一颗小球:“够凶吗!”   阮灰在赤初手中扑腾爪子,颤颤反驳道:“可我就是吃素啊。”   孟雪里警告道:“不要随便拎我的伙计,除非是带他们逃命的时候。”   赤初松开手,捋捋阮灰兔耳的绒毛:“哥哥给你赔不是。小兔子,你有姻缘吗?”   阮灰:“没、没有。”   孟雪里抄起烤鱼的竹签扔赤初:“你还是不是妖,你连童工都不放过?!”   赤初偏头一躲,反手接下竹签剔牙:“我是看他单纯,好心提醒他!小兔子,你记住,越亲切温柔的大妖,越会骗妖。”   他又想起灵山大王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真情表达”,哄得自己倾心竭力修建镇妖塔,不由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呵,不谈感情,屁事没有!”   阮灰不太明白:“好,好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赤初举起酒碗,揽过阮灰脖颈:“咱哥俩干了这碗酒,以后你就是我老弟,我就是你大哥。”   阮灰不至于害怕一个醉鬼,但食草类妖族近距离接触食肉类,难免产生本能地畏惧,于是他瑟瑟发抖:“你清醒点。我是一只兔子,怎么跟狐狸结拜?”   “不结拜也行。”狐狸对月相邀:“好儿子,跟爹走一个!”   阮灰欲哭无泪,捧起酒碗喝了。   夜月照竹林,露台群妖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显出或大、或小的原形。   白鹤瘫在凉丝丝的竹席上,张开巨大双翅:“快上来,我背你们飞上月亮!”   紫狐跳上白鹤后背:“我扶稳了,飞吧!我要重新开始,飞向新生活。”   阮灰说:“我也想飞,半妖也要有新生活。”他头顶翠鸟,跳向紫狐。   翠鸟不足巴掌大,灰兔也只有两尺长,灰兔坐在狐狸双耳之间,大小正合适,像找到一个柔软舒适的窝,翠鸟又窝在灰兔两耳之间。   狐狸头顶兔子,兔子头顶翠鸟,一个叠一个。最下面是趴伏在竹席上,酒气冲天,打鼾如雷的白鹤。   赤初醉眼朦胧:“飞慢点,我想吐。”   阮灰和碧游望向天边明月:“我要摸到月亮了!”   孟雪里忧愁叹气:“妖族的傻病不传染人吧?”他知道赤初、飞羽今夜借酒浇愁,故意放纵自己喝醉。孟雪里虽沾了点酒气,仍保持着清醒。   霁霄随之叹气:“不好说。”他轻抚孟雪里后颈,淡淡笑道,“已经很傻了,万不敢再傻。”   孟雪里瞪圆眼睛:“我傻也是你道侣,你还想和离吗?”   霁霄真诚道:“不敢想。”   孟雪里满意了,将顶楼露台留给群妖晒月亮,自己拥着道侣回房歇息。   窗边白纱映出婆娑竹影,月光如水倾泻,竹席泛着凉气。   孟雪里喝了酒,不想打坐修行,与霁霄并肩躺在床榻上,盖同一条轻软的蚕丝被。   夜已很深,竹林中虫鸣渐歇,一场细如花针的小雨悄然飘落。   霁霄问:“睡不着吗?”   孟雪里听着竹海雨声,翻身点头,埋进道侣怀中。   霁霄:“怎么了?”   孟雪里低声道:“三年前,随我南征北战,领地扩大,‘大妖不得吞吃小妖’的法令越来越难推行。我却还想建学宫,让群妖互相学习,熟读人、魔两界典籍,向人族、魔族学习。大妖心思浮动,愈发向灵山靠拢。灵山不说‘雪山大王色令智昏,有意与人族联姻’,也会有其他理由,促成那场杀宴……改变妖界,不在一时一地。法令是恶是善,不仅在心意,也在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妖界与人界,毕竟不同。论拿捏妖心,树立威严,我的确不如灵山。”   霁霄轻拍他脊背,像哄宠物入睡:“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   孟雪里:“灵山对风月城的投入太大了,不仅劳民伤财,而是倾其所有。好像不是为了长久做妖王,只是为了举行这场万妖大会,召集众妖。以他的脾性,本不该这样,他从前只喜好音律绘画,不曾喜好奢华。妖界尚未完全统一,他本是最懂得把握时机,徐徐图之的妖。”   事出反常,令孟雪里感到隐隐不安。   他抬眼,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霁霄削瘦的下颌,好像又回到做貂时,依偎在道侣胸口。   “灵山是否别有所图,待万妖大会,自见分晓。”孟雪里转而笑道:“我只希望雀先明别太冲动,万一他自投罗网,被押进风月城牢狱,那我们这趟来妖界做什么,专业劫狱吗?”   霁霄:“劫狱也不怕。”   孟雪里:“不怕。跟你在一起,劫狱也快乐啊!”   窗外雨声细碎。   孟雪里依偎着霁霄,聊眼下的事,过去的故事、对遥远未来的设想,聊人间也聊妖界,虽没有更多亲昵接触,然两人气息交融间,淡淡温情流淌。似乎这只是一个寻常雨夜,他们已共度许多年修行岁月。未来也要这般过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停,孟雪里睡着了。   霁霄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抽身而起,独自出门。   ……   春水、秋光再次叮嘱孔雀不要逃跑,妖界很危险,被境主发现更危险。   雀先明拍胸脯保证:“我像那种雀吗?”又说人与雀之间,应该多点信任云云。   他重获妖力,化作人形,浑身舒畅。回到自己房间后,长舒一口气,强压兴奋,因为今夜还不到时候。   但既然打算逃跑,伪装身份、改换形貌是必然,且与本来相貌、气质反差越大越好。   雀先明对着琉璃镜,端详自己轻浮艳丽的五官,微微蹙眉。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妖影,都不甚满意,忽然灵光一现,想起自己去年冬天,潜入寒山救孟雪里。那日天降大雪,孟雪里折一支含苞梅花,从栈道那头走来……   雀先明:“就决定是你了!”   他周身妖气溢散,骨节噼啪作响,容貌、身高逐渐变得与孟雪里一模一样。   雀先明对镜调整,最终那张脸与孟雪里只有三分相似,却更具楚楚可怜,清纯无辜的气质。   他才勉强满意,又变回原本模样。 第138章 和光同尘   孟雪里在道侣怀中安心睡去, 呼吸均匀。   霁霄临走前, 在床头留下一道剑气, 丝毫没有锋锐之意,只像长春峰一缕暖风,守护着孟雪里的美梦。   风月城的夏季, 白日晴朗炎热,夜间阵雨来去匆匆。   细雨后空气清新,阴云豁开, 月光格外清亮, 如水银泻地。竹林间虫声再起,恢复雨前的繁密。   霁霄走出竹里馆, 月光落满襟怀,草叶雨露沾湿他衣袍下摆。踩过水泊, 没有一点声音,走过曲径, 没有一只鸣虫被惊动,他似乎以某种奇妙方式,与竹林融为一体。   竹林尽头, 楼后庭院, 有两位妖仆提灯值夜。   忽然一妖眯眼,惊问同伴:“你有没有看到,一条白影闪过去?”   “你眼晕了吧,风吹花落啊。”另一妖指了指头顶。   雨后凉风中,高大玉兰树簌簌摇曳, 硕大、洁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那提灯妖仆抬头,怔然望着飞舞落花:“……是风吗。”   霁霄穿过庭院,走入“红尘醉梦楼”大堂,如入无人之境,堂中歌舞喧闹依旧,金粟凝空,银花照夜。楼外街道千灯如昼,群妖嬉笑游冶。霁霄周身气息愈显圆融,好似与整条街融为一体。   花街柳巷之外,风月城酣然沉睡,屋舍封门闭户,如另一世界。   街上不时走过几队巡夜妖兵,甲胄锵锵,火把憧憧。万妖大会将近,镇妖塔罪妖仍在潜逃,这使城内守将日渐焦灼。特殊时刻,大妖可以继续寻欢作乐,小妖们却绝不会深夜游荡,以免成为形迹可疑的排查对象。   大道空荡荡,道旁树影婆娑,檐下灯笼摇晃。霁霄负手独行,慢悠悠地逛街。   一队神情警觉的巡夜妖兵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步履匆匆,视若无睹,如同路过一棵树。   雨后石板未干,月辉照耀下,泛着一层银白色水光。温度不凉不热,很适合逛街。   前世的霁霄,几乎没有深夜逛街的闲心思,闲功夫。他存在感太强,世人避他,风雪也避他。重修一回,更懂得和光同尘,融于天地。   在妖界这一路,他站在孟雪里身后,不动声色地引导对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对霁霄来说,当然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但道侣相处不在朝夕之欢,道侣是要一起飞升的。事关孟雪里道途,他愿意多用些耐心、细心,让孟雪里自己打开心结,了却前尘恩怨。目前收效尚可,不出意料。   方才霁霄问孟雪里,“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孟雪里的回答很长,多半出于对建城者的了解。霁霄不认识灵山,若要他看风月城,需得真正地“看”:看建筑的轮廓,群妖的面目,夜风的去留,月光的明暗。角度不同,眼力不同,所见自然不同。   城中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万事万物,共同构筑了这座城,决定这里天地灵气的运行轨迹。   修行者的神识到达一定境界,可以窥探这种无形的轨迹,也就是“灵气线”。   于是在霁霄眼中,那些花树草丛、楼阁亭台、街道飞廊的颜色渐渐淡去,变得透明,仿佛一块块琉璃被月光穿透,只留下模糊影子。   取而代之的,无数条覆盖其上的灵气线逐渐清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反而严格按照某种规律交错、变化、延伸,织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大网。   目之所及,世界被抽象成清晰的线条,如同拂去迷雾,看见雾后真花。   霁霄微微蹙眉。风月城果然不对劲。过于井井有条的灵气线,就像长春峰的“万古长春阵”,是精心雕琢的结果。   它表明风月城也埋着一座大阵。   阵法是人族造物,妖族不擅长,何况埋设如此复杂、精密的大阵。人间谁有这般本事,教那位新妖王设阵?   霁霄想起在瀚海秘境时,孟雪里带领一众年轻参赛弟子,于中央城天井打坐突破,自己在旁守关。恰逢淮水周家供奉,及伪装形貌的明月湖修士合围而来,要捉拿孟雪里去公审,他们声称泰珩真人得到神器“照影镜”,可照神魂之影,证明孟雪里是妖……然而随后一场混战,不提也罢。   人间有来自妖界的照影镜、妖界有镇妖塔二层的困妖锁链、风月城的宏大阵法。   两界相隔十万八千里,世事却能如线串珠,连在一起。   霁霄叹了口气。表面看,灵山大王与归清真人交易,归清送上法器和阵法,帮灵山巩固王位;作为回报,灵山将妖族神器“照影镜”借给归清,归清又转交泰珩,助其颠覆寒山。   泰珩自认为计划周全,却是盘中棋子,归清自认为是执棋之手,却不知有没有更大的棋盘。   霁霄不得不多想。多想一步很容易,毕竟如今人间,只有两位圣人境。归清活得长,老谋深算,但推演一道,胡肆造诣更高。   霁霄举目望去,万千灵气线向阵枢汇聚,那是风月城的最中央、一座圆顶宫殿。   ……   宫殿壁画已然完工。灵山大王亲力亲为,从设计图纸到收笔,一件耗时三年的大工程,是妖界从未有过的恢宏作品。   跳跃烛火下,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群妖仿佛活物,被定格在墙壁中。   温柔忧郁的宫廷画师,与活泼可爱的鸾鸟小妖秉烛看画。   不论看过几次,鸾鸟都深感震撼,一边忍不住惋惜,她问:“你还会再画貂吗?”   “会的。”画师笑了笑,“我那位朋友也要来万妖大会。”   孟雪里的行踪原本在他掌握中,却突然失去线索,好像得到旁人指点。妖兵遍寻不获,只找到黑山崖下鹰将的尸骨。灵山因此恼怒,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有意思,更期待与孟雪里的重逢。   鸾鸟知道,画师过去的朋友就是“雪山星夜图”中的雪貂,她衷心祝愿道:“希望你们能和好。”   画师摇头:“或许他有了新朋友,比我更好。”   鸾鸟不假思索道:“仅这一笔好画,满纸真心,世上谁比你好?”   画师微笑:“谢谢。”   答得不错,今夜不吃她了,且让她再活一夜。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灵山想,除去我与孟雪里,妖族皆是头脑简单、愚笨呆傻之辈。孟雪里若死了,我该多寂寞。   鸾鸟误以为俊美画师夸自己是他“知己”,霎时红了脸,心慌意乱地低下头。   灵山什么都想要。有了统御万妖的权力,又开始怀念肝胆相照的兄弟;想要温暖妖心的友情,却觉得众妖不配与他为友。   他自认是妖族灵智最高者,就应该得到一切。   ……   黎明时分,花楼欢宴初散,霁霄回到竹里馆。   他在案前铺纸磨墨,画下风月城的灵气线。   画毕,道侣尚在贪睡,砚中尚有余墨。   霁霄想了想,换一张纸,寥寥几笔,勾出一幅新画——   一只小白貂仰卧在堆叠的锦衾薄绸中,四爪大张,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姿态闲适自在。天色未明,室内光线昏暗,熹微晨光穿过窗外竹海照进来,唯独将酣睡的小貂照亮。   兴尽,他搁笔离案,转去厅中小茶几,给道侣剥松子。   孟雪里醒来,身边不见霁霄人影,却感知到霁霄气息,闻到松子香气,心中安定。   他披衣下榻,去寻道侣,路过书案,余光扫见案上画纸。   那画笔触简单,随性而至,偏生动至极。孟雪里盯着画,仿佛看到小貂睡梦中歪头避光,还动了动柔嫩貂耳。   他脸颊一红,小心翼翼将画纸卷起,收入袖中。   雪貂图下面,露出另一张纸,布满极细密、复杂流畅的线条,不见顿笔的墨痕,仿佛每一条线都用标尺丈量过。   孟雪里凝神细看,目光被线条牵引,心中泛起微妙的感觉。   “看出什么了?”不知何时,霁霄已站在他身后。   孟雪里回神,笑了笑:“看出你今天心情不错。剑尊墨宝难得,我收起来,有机会去‘亨通聚源’换钱。” 第139章 看妖脸盲   霁霄摇头, 随他打趣:“卖得出去吗?拿到‘亨通聚源’, 人家以为是赝品。”   孟雪里“哎呦”一声:“对啊, 按今天的行情,重璧峰主的书画才是‘剑尊真迹’,我该如何证明‘你是你’呢?”   话头说到这里, 孟雪里忽想,他和霁霄离开人界有一段时日,虽然为寒山做了后手安排, 毕竟难以面面俱到, 不知现如今寒山情况。掌门和各峰主如何了,虞绮疏剑法练得怎么样, 有没有再跟钱誉之吵架……甚至想起瀚海秘境遇到,曾打擂交手, 后来并肩作战的年轻弟子,有没有记得他的叮嘱, 好好修行。   他有点想念人间,想念长春峰的桃花、小鼠和锦鲤。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妖界,他与灵山情义俱泯, 只剩恩怨。论心中牵挂, 竟然是人间更多,他乡成了故乡。   霁霄似乎知道他感怀,取了木梳,要为道侣梳头束发。   孟雪里反而让霁霄坐下,自己站着:“我来。”   霁霄有点诧异:“你会吗?”   孟雪里反问:“这有何难?”   此时朝阳初升, 光线明亮,照得镜中一对璧人形影清晰。竹楼外鸟鸣报早,虫声啾啾,竹海迎风,碧浪层层翻滚,气氛也好。   孟雪里从没有为别人服务过,他手持“厌雨”木梳,掬起霁霄柔顺如瀑的墨发,本想盘个高髻,不得其法,半挽半放,又觉不合心意。最后为霁霄系了一根发带,还系得歪歪扭扭,毛毛躁躁,与对方平时端庄高华的形象大相径庭。   孟雪里收好“厌雨”,只得认命:“梳毛也是门学问,看着简单上手难。”当年霁霄如果手法生疏,他只能天天炸毛,炸成一颗滑稽貂球。   霁霄:“熟能生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孟雪里灰心丧气,就要解开霁霄发带:“我们修行者,本不用如此麻烦,还是用法诀……”   霁霄却拦下他:“不必,我觉得极好。”   赤初、飞羽昨晚大醉一场,清晨酒醒,沐浴朝阳光芒,心情舒畅。   赤初自言自语:“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目标,就开始新生活吧。”   飞羽正要回答,忽见霁霄从竹楼走出,定神细看,登时吓了一跳,低声问:“真人被鸟抓了?!”   碧游更是惊骇万分,他习惯窝在阮灰头顶做窝,扒拉阮灰兔耳,难道自己昨夜喝醉,挠了霁霄真人的头?   却见孟雪里随霁霄走近,暗含期待地问:“你们看,我梳得怎么样?”   赤初、飞羽何等妖物,乃是妖界最牙尖嘴利的妖将,菩萨能骂出火气,淤泥能吹出莲花。两妖打量霁霄神色,赞叹道:   “大王梳头别出心裁,不落俗套,自成一风。更显真人潇洒气度,不惧世俗眼光。”   “另辟蹊径,匠心独运,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已经到达随性写意的境界,风流中带一丝沉稳,沉稳中带一丝俏皮!”   阮灰、碧游目瞪口呆,心说这难道就是大妖与半妖的差距?   孟雪里脸颊微红,不敢居功:“是我道侣好形貌,梳什么都好看。”   他心情甚好,任由道侣牵着他的手,引他走向竹林深处。   霁霄:“此地灵气浓郁,今日教你辨识灵气线。”   孟雪里想起书案上那幅画,点点头,随霁霄念诵的口诀凝神静气。   他知道霁霄要讲课论道了,就像在长春峰,自己穿着红斗篷深夜翻窗,霁霄还是讲了一夜的课。   果然,霁霄传过口诀后,对他说:“《立道心》那本书里,我教过你一套日常吐纳法诀,将修行融入一举一动,日常走路睡觉,也能吸收灵气、运转真元增益修为。你学的很好,现在忘记那套法诀,放过那些天地灵气,让它们自己运转。你只用放出神识,感知周围灵气细微的变化,但不吸收它们……”   孟雪里:“这也是锤炼神识的一种方法吧?”   “对,想象自己是一颗竹笋,或者一片竹叶……看到线了吗?”   孟雪里在竹林中打坐半日,从清晨到正午,风吹叶落,流云聚散。不运转真元,吸纳灵气时,天地间灵气运行的轨迹似有似无。   “看不到。”   “看不到就算了,”霁霄站起身,“我们走罢。”   “去哪儿?”   “城里逛街。”   孟雪里微惊。霁霄可不像学生不争气就索性放假的慈师,他是道侣投怀送抱也要论道的严师。   霁霄边走边解释:“一般修士学会这种法门,至少五六年。如果天资悟性不错,一两年或许可以,若能向天借来几分运气,十天半月也有可能……因人而异,急不得。”   孟雪里笑了:“对嘛,空耗时间,不如逛街。”   霁霄:“我当年也学得慢,师兄学得快些。除了练剑,他什么都学得快。”   孟雪里不甚服气:“能有多快?”   他方才在竹林打坐,发间沾了一片翠绿竹叶,随他走动晃来晃去,像风中一只蜻蜓。   霁霄觉得道侣可爱,伸手轻巧摘去竹叶:“就这么快。”   “什么……”   孟雪里还要再问,声音戛然而止,他明白了。拂袖之间,拈去一片竹叶的功夫。   他不免有些郁郁:“我不想逛街了。”   霁霄认真道:“街还是要逛的。”   风月城的灵气线很整齐、很有规律,是难得的教学素材。或许布阵者所图甚远,但不妨碍霁霄因地施教。   这一日,孟雪里与霁霄游览风月城,直到红楼主举办接风晚宴,才迟迟归来。   乍眼一看,确实好像跋扈大妖,带着侍宠逛街。只逛街不买东西,还走得忽快忽慢,看来那侍宠也不怎么得宠。   孟雪里只看到了一条线,却如同见到新世界,容光焕发。   霁霄了解孟雪里的修行偏好。道侣对人族功法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现在让他与人交手、与妖打架,他有天大的精神头,一剑能打出百种花样。但若遇到需要耐心研习的精微之处,没有实质性对手,他不至于懈怠,却总比打架时轻慢些。   所以霁霄提到胡肆。只提了一句,如蜻蜓点水,却非常有用。   夜晚赴宴,红楼主借机与赤初、飞羽搭话,本来打算软硬兼施,向昆山大王讨要这两位美侍,为此安排了其他美妖献舞献艺,打算与昆山大王交换。   红楼主话头未起,赤初、飞羽先热情主动地接上,还约定万妖大会前夜,同游琉璃湖。   孟雪里传音劝道:“我骗他说灵山喜欢清纯男妖,已算还他一报了……”   赤初笑道:“他如果不动歪心,就只是游湖啊。”   孟雪里用同情的眼光看红楼主,后者不明白,以为是“同道中妖惺惺相惜”的友谊。一顿饭宾主尽欢。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孟雪里在道侣指点下,继续观赏灵气线,锤炼神识。蜃兽借竹林浓郁灵气,日夜修炼,气息变成桃花青竹味。从前在长春峰,虞绮疏讲再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大道理督促他修行,他还是安乐地天天睡鼠窝,拨一下动一下,不肯多勤勉一分。谁知一朝洗心革面,成为最勤奋的妖了。   这种发奋努力,非常具有感染力,如同全班最差生挑灯夜读,悬梁刺股。赤初、飞羽深受触动,也不再烤鱼喝酒,转而向霁霄请教修炼问题。好战类妖族很少愿意静下心琢磨修炼,一般情况下,一半靠血脉天赋,一半靠生死厮杀。此时有竹里馆浓郁灵气,有疗伤丹药,有圣者指点,两妖不仅养好了镇妖塔留下的暗伤,妖力还甚为精进。   碧游、阮灰也向大妖请教战斗技法,狐狸教兔子,白鹤教翠鸟,实在大材小用。   孟雪里打趣霁霄:“在寒山论法堂你教剑,瀚海秘境中央城你教各门各派的修士。还教过海蛟,教过灵貂,教过蜃兽,现在又教狐狸白鹤,天生飞的水里游的,没有你不能教的,这算什么?”   霁霄想了想:“有教无类。”   孟雪里:“……有道理。”   妖界各地、风月城内外紧张地搜寻罪妖,而竹里馆学习气氛浓厚。   雀先明解开锁链后,数日不跑,甚至不化人形。他依旧以妖身陪在春水、秋光身边逗趣。   春水劝道:“没了境主的锁链,你可以运转妖力,自然会瘦下来。跳舞太辛苦,咱们就别去了吧?”   秋光也说:“‘红尘醉梦楼’喧闹嘈杂,妖影缭乱,幕帘重重。你若乱跑,我们可不好找。”   孔雀顺从地答应:“那我陪两位姐姐,在城内转转。”   他当真不要求再去学舞,明为游览风月城美景,实为勘察地形,寻找机会。有次在群妖熙攘的街市,与两女失散片刻,他还自己找回来了。   待两位美人不再警惕,他又说想看看“惊鸿镜”。   宝镜到手第一天,没事。第二天夜里,孔雀携宝潜逃,不见踪迹。   春水、秋光急恼之下,在风月城颁布悬赏,重金寻妖。   雀先明在天湖大境时,夜晚照见月光才能化出人形,来了妖界又被锁链禁锢妖力,维持圆润孔雀形态,一丝妖气也无。是故两女不曾见过他化形模样,悬赏令上只好画一只蓝绿色孔雀,长尾圆肚。   悬赏令贴满风月城。   孟雪里偶然看到,端详片刻:“有点像雀先明吧。”   赤初:“你说雀先明像一只山鸡?”   孟雪里:“……我不是这意思,别胡说啊。”   飞羽见过雀先明妖身,纳闷道:“哪里像?这只分明是家养雀。养这么胖,还飞得动吗?”   赤初:“你做人久了,看妖脸盲。人看相同品种的妖,都长一个样。”   孟雪里点点头,觉得自己过于疑神疑鬼,随便看一只孔雀,都能看出与雀先明的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一位与孟雪里面容三分相似,却更显清纯可怜的白衣少年,走进“红尘醉梦楼”。 第140章 新雪初晴   雀先明改换形貌后, 暗中跟了两位美人一段路。   春水:“小圆他就这样跑了?他不会照顾自己, 在外面东躲西藏, 吃不好睡不好,掉毛怎么办?”   秋光:“掉毛事小,要被境主再抓一次, 恐怕又得吃大苦头。”   雀先明听到她们忧心叹气,思忖道:“两位姐姐待我真不错……若这次计划顺利,我宰了灵山那恶蛇, 再回来找她们解释。”   敌我实力差距下, 他知道自己想杀灵山,只能趁其不备近身, 一击必杀,否则别说灵山本妖, 就是灵山手下妖兵妖将一拥而上,吐沫也能淹死他。   不成功便成仁。不成新王, 就成死雀。   雀先明略微调整表情,走进楼中。   夕阳西下,有的妖结束了一天的营生, 而花街才刚刚开门。   “红尘醉梦楼”华灯初上, 彩绸高挂,红楼主站在楼上栏杆边,左右揽着两位美妖,身前身后妖仆拱卫。他垂眸打量大堂。如一位大王,带兵巡视自己的产业。   有大妖趾高气扬, 带着万贯灵珠而来,有客妖惊叹称赞,为开阔眼界而来;有小妖畏畏缩缩,为改变命运而来。   以往此时,红楼主都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满足:妖界鸨妖无数,只有他站得最高。   但最近他有一件烦心事。   从“昆山大王”口中得到消息后,红楼主左思右想:“不喜欢美艳女妖,只喜欢清纯男妖……清纯男妖,说来容易,去哪儿找呢?”   既要清纯,又要自愿。免得送去之后哭哭啼啼,惹大王心烦。他派心腹妖仆在风月城中四处搜寻,找回来的小妖,要么容貌不合心意,要么性情不合心意,目前仍然一无所获。   若是早些时候,慢慢设局谋划,以他的手段,骗来一位单纯小妖心甘情愿,倒也不是难事。但万妖大会近在眼前,没有比大会更好的进献时机。   他指节敲着栏杆,忽然眼前一亮,定神再看,立刻被吸引了。   雀先明是来找极乐鸟舞姬的。   但他如今不是圆润孔雀,或艳丽煞气的青年,而是一位白衣翩翩的柔弱美少年。   他刚进楼便被盯上,被搭讪,然后被一群嘻嘻哈哈,油嘴滑舌的客妖拦住去路。   周围群妖忙着看热闹。楼中每夜都有客妖拉拉扯扯,只要不闹出性命大事,就算扯掉小妖的衣服,都不必理会。   “小美妖,来喝一杯啊,喝完就让你过去!”   “怎么不喝?来都来了,端什么架子,莫非是瞧不起本王?”   雀先明心想,妖界要完,什么杂碎都敢称本王。   他微微皱眉,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动,刚想一巴掌拍飞对方,又看见酒盏中的自己,正顶着一张可怜无辜面容,才勉强按捺气性,接过酒杯喝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扮什么就要像什么。   红楼主眼神更加炽热明亮,快步下楼。   这位小妖眼神清澈,腰身笔挺,气质与靡艳花楼格格不入,被大妖逼迫时,又显出楚楚可怜、动妖心神的倔强。最重要的是,他头脑清楚,知道非喝不可之后,也不扭捏作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客妖不依不饶:“来,再来一杯。”   雀先明正想使点手段,忽然听见一声:“且慢!”   红楼主大步流星走向雀先明,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雀先明只见一位满身珠光宝气,头戴红花的男子向他冲来,香粉气扑面,呛得他差点咳嗽。他在楼中学舞时,也与这位鸨妖见过几次,却不怕露馅,因为当时他是胖孔雀,不符合对方审美,不曾被正眼看过。   红楼主与客妖们称兄道弟:“误会了,这是我一位旧友。我请其他美妖招待大家。”   客妖见楼主亲自出面,自然要给面子,嬉笑着坐回去。   “别怕。”红楼主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雀先明信口胡诌:“新雪。”总比小圆好。   “新雪初晴,妖如其名,很合适你。”红楼主将小美妖引入僻静雅间,“看你本体,你是一只……”   雀先明面不改色:“我是鹓鶵。”   “你是哪里妖?”   “雀巢山。”   “那真是远得很。为什么到风月城来?”   雀先明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故作害怕、羞怯的模样:“我很感谢你,但是不能告诉你。我要走了。”   “先别走。”红楼主声音更温和:“我今日见你,觉得与你十分投缘,你可以把我当做哥哥。咱们随便聊聊?”   两妖你来我往,互拼演技。红楼主觉得这是自己地盘,因而轻敌大意,略输一筹。   聊过半晌家常话,白衣少年似乎放下戒备:“我听说,楼里有位极乐姐姐,跳舞极好,我来找她学舞的。”   “哦,你想参加万妖大会开场舞?”红楼主心中有些失望。   雀先明:“说来好笑,自我见过灵山大王一面,便心生仰慕。但我只是一只小妖,明知大王高不可攀……唉,我犹豫许久,还是想来试试,起码试过不后悔。”   他强忍恶心,忍得面色涨红,倒像羞涩。   红楼主暗想,灵山大王虽残忍暴戾,但化形后确有一副俊美如神的皮相,不少小妖因此心存幻想。   他试探道:“灵山大王不近美色,你应该知道吧?你若想寻一位大妖靠山,我可以帮你引荐‘昆山大王’,他出手阔绰,妖力深厚,也是一方霸主……”   说话间,他紧盯小妖眼底神色,如果对方松口答应,甚至是稍有动摇,他都会拂袖而去,只当今日白费功夫。当然,作为浪费他宝贵时间的补偿,这只小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谁让对方不够“清纯”呢。   白衣小妖好像受到莫大侮辱,摇摇欲坠:“那真是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雀先明脸上写着“我不是来攀附权贵,我是来追求真爱的”,快被自己恶心吐了。   红楼主不由惊叹:“灵山大王喜怒莫测,你不怕吗?”   雀先明垂眼:“可我喜欢他。”   红楼主心道,好!好一位清纯男妖啊!这般不求回报,简单赤诚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决定留下白衣小妖观察。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妖选,就决定是他了。   红楼主道:“你如此真心,连我也感动。只是你来得太晚,现在学舞,恐怕迟了。极乐若不愿意教,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雀先明连声称谢。   红楼主不想节外生枝,吩咐花楼总管,为“新雪”安置隐蔽住处。   雀先明再次见到舞姬,差点大喊一声“师父”,所幸忍住了。   极乐鸟舞姬打量白衣少年:“之前那只胖孔雀,跟我练了那么久,我都不敢让他上。现在要我带一只没练过舞的小妖?”   总管赔笑道:“辛苦您一试。”   “你以为开场献舞很出风头,很好玩?”极乐鸟舞姬冷声道:“万一跳不好,可不止掉毛,是要掉脑袋的!”   雀先明忙道:“我有跳舞底子!”   舞姬不信,跳了一遍开场舞,让对方再跳:“能记住动作吗?跳来看看。”   孔雀跟她学了很久,不知跳过多少遍,自然半点不露怯。   舞姬脸色缓和许多:“算你有几分天赋,先留下吧。好孩子,跟我好好练。”   雀先明欣喜又郁闷。   当时谁说我懒、说我胖、说我吃不了苦,说我来当祖宗,说我肢体不协调,怎么我一痩下来,就变成有天赋了?   由此看来,做雀万不能胖。   孟雪里琢磨了一天风月城的灵气线,晚上才回到楼中。   飞羽拿着街上捡来,画有孔雀图样的“寻妖启示”,随手折成一只只纸鹤。   赤初:“呦,折什么呢?折自己啊?”   孟雪里穿过热闹厅堂时,似有所觉,忽然停步。   他脸色微变,传音道:“这次非我疑心,我真的闻到了雀先明的妖气!他刻意遮掩,妖气极淡,本不会被别妖发现,但我对他很熟悉……”   赤初、飞羽不信。紫狐笑笑:“没这么玄乎吧。”   霁霄闭目片刻:“确实有。”   两妖这才严肃起来。   飞羽:“雀先明就在这座楼?”   霁霄五感敏锐,他以肖停云的身份,第一次上长春峰时,仅凭空气中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妖气,便知雀先明曾经来过。   霁霄想了想:“妖气太淡,或是这条街。”   孟雪里有些犹豫,类似近乡情怯:“就怕他还在生气,不肯出来见我。”   赤初笑道:“那也好找,别忘了我们的‘好兄弟’红楼主。”   孟雪里点头,对霁霄道:“说得是啊,都住进花楼了,不找只美妖,很不符合我好色大妖的尊贵身份。”   霁霄微笑不语。   孟雪里请来红楼主:“这条花街,有没有一只貌美的孔雀妖?”   红楼主笑道:“老兄想尝尝孔雀的滋味?”   孟雪里想起雀先明精通变幻之术,又补充道:“不止孔雀,但凡鸟类妖族,鸾鸟、鹓鶵,鸑鷟、白鹄,我都想看看。”   只要雀先明露面,他一定能认出。   “容易。今晚就为老兄安排,我下令整条街所有鸟妖齐聚一堂,任你挑选。”红楼主心中一跳,表面爽快应承,转身就去寻新雪。   “我那位兄弟,之前跟你说过的‘昆山大王’,真的看上你了,刚才找我打探你的消息。你万万不要露面,这几日一定躲着他。唉,为了你,我只好得罪他。”   雀先明故作感动,泪眼朦胧道:“必不忘楼主恩情。”   红楼主满意地说:“恩情不敢说。等你侍候好灵山大王,别忘了哥哥……”   雀先明满口答应,心中暗骂:“什么昆山大王,灵山大王,我呸!” 第141章 久旱甘霖   雀先明对“昆山大王”殊无好感, 这种色令智昏、仗势欺妖的大妖, 他见得多了。   换做从前, 他还会送上门去,将对方戏耍一番,就算打不过, 也能改换形貌脚底抹油。但现在后有春水、秋光急切寻找他踪迹,前有灵山恶蛇未死,他也不愿横生枝节, 半路招惹强敌。因而闭门不出, 尽力收敛气息,不令妖气外泄。   红楼主召集鸟类小妖、为“昆山大王”举办选美会的消息, 迅速传遍花街。花街是风月城繁华地,有什么大动静, 半座城顷刻都知道。   群妖议论纷纷,打听那位昆山大王是什么性情容貌, 好不好伺候。据说大王出手阔绰、化形后威严俊美,对身边妖甚是宠爱,不会随意惩罚, 实在是一位很好的攀附对象。   有胆子稍大的, 悄悄去看大王身边侍宠。赤初、飞羽气势太盛,寻常小妖见了,难免自惭形秽;不寻常的,反而升起争胜之心。   “你们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鸾鸟妖被同寝舍的百灵妖、画眉妖拉进楼中,搞清状况后有些生气。   “你还不知道吗, 城里都传遍了。谁是风月城最美的鸟妖?就在今夜见分晓。”百灵笑骂道,“亏你还有一丝凤凰血脉,怎么没点志气?”   鸾鸟摇头道:“出这种风头,未必是好事。”她刚入城时,踌躇满志,待看遍城中世故冷暖,心中踌躇更多。   “那咱们不唱歌,也不跳舞,转一圈就走,看看其他鸟妖品貌,只当来凑热闹,见世面开眼界,不好吗?”画眉道。   当夜美妖云集,就连本体并非鸟类的妖物,也穿上羽衣、头簪鸟羽冠来碰运气。红尘醉梦楼羽衣飘飘,各色鲜亮羽毛招展,令妖眼花缭乱。   群妖有男有女,聚众嬉笑,或凭栏饮酒,或展示歌舞才艺,煞是赏心悦目。   “昆山大王”前呼后拥入场。两位跋扈侍宠当前开道,最受宠爱的人族修士与他并肩而行,身后两位稚嫩半妖跟随。   红楼主迎上前,笑道:“如何,兄弟可有入眼之妖?”   孟雪里问:“全花街的鸟妖,都在这里了?”   红楼主想起白衣如新雪的鹓鶵,嘴上却道:“自然,不是鸟妖的也来了。”   孟雪里携霁霄游走其间,听琴抚掌,饮酒赏舞。他眼神明亮清澈,神色认真,带着一丝探究兴味,许多小妖对上他目光,下意识低头,脸色酡红。   孟雪里传音道:“都不像。”   霁霄摇头:“没有他的妖气。”   “他果然是故意躲我,八成要去万妖大会惹事搅局,怕我阻拦。”   孟雪里觉得,雀先明想问题比较简单,一旦打定主意,便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气,令貂头大。   孟雪里转向红楼主:“多谢楼主安排,只怕‘千帆过尽皆不是’。”   红楼主:“无妨无妨,我再为兄弟寻觅。”   孟雪里婉拒道:“我不过一时兴起。大会将近,楼主事忙,怎好意思再三劳烦?随缘分吧。”   红楼主满意于对方识趣:“今夜还长,还有美妖未到,兄弟慢慢看,切莫错过。”   另一边,鸾鸟妖劝两位同伴:“热闹凑过,该走了吧?”   忽听喧闹声中,一道熟悉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鸾?”   “真的是你啊!”半妖少年举着手臂,原想拍她肩膀,又觉不妥,才出声招呼,此时奋力挥了挥手。   他乡遇故知。小鸾惊喜道:“碧游!你也来风月城啦?”她转向两位同伴,介绍道,“这是我一位同乡,是只翠鸟。”   画眉、百灵掩嘴轻笑,挤眉弄眼,相携而去,留出空间给重逢的两妖。   碧游霎时脸色通红,眼神看向别处:“你也在这儿,真好。”   “我会在万妖大会上献歌,你来听吗?”   碧游激动道:“你一直想让更多妖听到你的歌声,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你一定很开心……”他见对方闻言轻蹙眉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当即改口,“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妖欺负你?”   少女再次展颜,只是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虽然我只是一只小半妖,但如果有妖欺负你,我一定替你出气,什么大妖都不怕!”   少女轻哼一声:“除了你拔过我羽毛,再没有妖欺负我。”   碧游不好意思地挠头:“那时候不懂事,对不住……”   “除了‘对不住’,你没别的想说?”鸾鸟见对方不吭声:“那我要走了。”   碧游急道:“等等!”   鸾鸟回头:“什么?”   碧游见她当真停下,反而不知所措:“你、你多保重。”   鸾鸟笑了笑,翩然转身,身形纤细灵活,转瞬淹没在缭乱妖群中。   碧游怔怔望着,后知后觉地挥手。   飞羽突然从背后跳来,一把揽过碧游脖子:“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做鸟妖,就要做猛禽,你现在追上她告白,敢不敢?”   碧游恼羞成怒,但不好发作,似个纯情少年,嚅嗫道:“敢是敢的,但没必要吧。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赤初猛揉碧游脑袋:“有点出息啊!”   阮灰小声道:“风水轮流转。”以前总是碧游对他恨铁不成钢,说他没出息。   鸾鸟走出红尘醉梦楼,楼外灯火阑珊,两位同伴站在灯下等她。   “这么快?”画眉妖打趣道,“还以为你今夜不出来了。”   百灵妖道:“我看你那同乡,周身妖气浅薄,微不可察,是只半妖吧?”   鸾鸟点头。   画眉妖微微撇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瞎耽误时间。”   三妖走在熙攘花街,皆是貌美少女模样,衣着样式华丽,气质落落大方,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小妖。   鸾鸟反驳道:“别这样说,碧游很好。”   画眉笑道:“你原来还说那位画师好,变心真快,见一个好一个?”   百灵轻呼一声,要捂画眉的嘴,鸾鸟却不生气,只微微一笑:“等万妖大会结束,我就向总管大妖请辞。有些话,也不怕告诉你们……”   她见两位同伴停止打闹,惊讶地瞪着她,继续道,“我来风月城之前,一心只想见识广阔天地,想认识很多厉害朋友,想成为妖界最有名的歌者,总之什么都想要。进城之后,的确高兴了一阵子。再后来,又怀念在家乡小树林,自由自在,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的时候。唱歌,本该是很快乐的事。”   画眉神色茫然:“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离开?好不容易爬到这一步,你疯了吗?”   百灵道:“你是在开玩笑?这跟那只半妖有什么关系?”   鸾鸟道:“当然有关系。画师温柔善良,才华横溢,但我见他,会觉得惭愧自卑,好像他是天上明月,我是枝头麻雀。我见碧游,就不一样,只觉得很开心,想起从前趣事,打心底里喜悦。风月城不适合我,就像画师不适合我。兜兜转转,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什么都想要,最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幸好妖生很长,还能回头……”   喧嚣散去,竹里馆月色清冷,水声潺潺。   孟雪里回头问:“你们刚才跑哪去了?”   赤初嬉皮笑脸道:“嘿嘿,碧游遇到了喜欢的妖。”   飞羽:“挺可爱的小鸾鸟哦。”   阮灰:“……骨龄不小了。”   碧游:“我没有!”   孟雪里恍然:“就是去镇妖塔的路上,你提过的那只?”   碧游含糊答应一声,更觉尴尬:“很晚了,我去睡觉。”   阮灰:“那我也去。”   飞羽、赤初嘴上喊着“别走啊,哥哥教你追美妖”“包教包会”,蹦跳着追上前。   却听霁霄真人淡淡道:“明早考校修为。”   两妖顷刻收声,夹着尾巴溜了。   蜃兽对月吐息,依然勤奋修炼。竹林瞬间静下,只闻虫鸟鸣叫。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窗边白纱竹影婆娑,案前烛火摇晃,孟雪里没有睡,凝神端详霁霄画的风月城灵气线。   “能看到多少了?”霁霄站在他身后。   “一大半。”孟雪里道,“这法子不错,不仅神识锤炼得更凝练,修为也大有进益。若要突破境界,却还差一点。”   霁霄:“不急。”   “五感已敏锐许多,走得老远,还能听见小妖背后私语……”孟雪里放下画卷,捏着嗓子变声,“本来昆山大王还在认真寻觅,那人族却修士摇头,大王见他不高兴,就不愿再挑了。”   他回身打量霁霄,语气再变,又模仿另一妖:“那人一身清高傲气,如冰似雪,真看不出来,居然会使性子固宠。”   霁霄笑笑:“今晚玩得开心吗?昆山大王。”   孟雪里清清嗓子,本想说挺开心的,看到牵系自己和霁霄的细细金链还未解开,乖觉伸出手:“哎,都是逢场作戏,你忘了解这个。”   霁霄垂眸,看一眼烛台。   火光蓦然湮灭,一缕青烟飘散。霁霄骤然牵动锁链,声音细密清脆。   孟雪里踉跄两步,被笼罩在道侣的阴影下。霁霄偏头,轻声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薄唇开合间,微弱气流吹进孟雪里耳孔,又酥又痒,他耳垂发烫,心跳骤快。   楼外风雨穿林打叶,声势愈发浩大,好像敲在他心上。   两人呼吸交缠,鬼使神差地,孟雪里踮起脚尖。   后来的事情不受他控制。   竹楼外风雨潇潇。孟雪里好似变成一支翠竹,柔韧腰肢被霁霄握在手中,不胜风雨吹打,摇曳起伏。   夏季的风月城,白日酷暑炽热,竹枝深夜逢甘霖,经充沛雨水滋润后,焕发光彩,令人爱不释手。 第142章 梳毛可以   雨歇云散, 晨光初照。   浅淡的乳白色雾气, 在竹林间浮游弥散。晨曦穿过晨雾、竹影、薄纱, 照入室内。   孟雪里缩成一团,将自己藏进柔软的锦衾深处。   霁霄已穿戴整齐,轻拍被团:“雪里?”   “貂球”轻颤, 没有出声。   霁霄关切道:“不舒服吗?”   孟雪里扯下被角,只露出一双明眸。他眸子湿润灵动,微微发红, 像缀在竹叶尖、沐浴朝霞的晶莹晨露。   孟雪里声音轻颤:“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想了想:“不行, 此时你运行真元,于修为大有裨益。待我为你推宫过血, 疏通经脉,这次双修才算圆满。”   说着伸出手去, 就要将小道侣抱出被窝。   孟雪里脸色涨红,一手捧起微沉小腹, 体内残留的感觉异常清晰,昨夜百般亲密浮上心头,令他心慌意乱, 但这时候, 霁霄居然跟他谈“修行”,还公事公办、一本正经地谈,反而显得他扭捏作态,因私情懈怠正事。   孟雪里羞恼道:“你如果真讲道理,昨晚就不该往死里折腾我!”   霁霄认错态度端正:“情难自禁, 对不住。我于此道也无甚经验。我们来日方长,共同进步。”   孟雪里掀被蒙头,留给霁霄一个愤怒背影。   霁霄一怔。时隔数月,那两个问题再次纠缠上他——道侣是不是生气了?道侣为什么生气?   他从孟雪里背后覆上,将对方连人带被圈进怀中,并决定换个说法:“那我入你识海,给你梳毛,顺便为你疏通经脉,行吗?”   孟雪里转过身:“可以。”   哦,梳毛就可以。霁霄笑了笑,与道侣额头相抵,分出一缕神识。   识海微风徐徐,碧波荡漾,霁霄坐在海岸礁石上,手持木梳,小貂依恋地窝在他膝头磨蹭。   梳到舒爽处,识海中小白貂轻蹬后爪,而孟雪里伏在榻上,像得到春雨滋润,一夜吸饱雨水的嫩笋,餍足地舒展身姿。   孟雪里白天出游,观察风月城灵气线,锤炼神识,晚上与道侣双修,增益修为,日子过得舒适而充实。   霁霄比他更忙,要指导竹里馆其他妖物修行,检查他们修炼进度。其中修为进步最快的,竟是从前最颓废懒惰的蜃兽。碧游和阮灰本来胆小谨慎,但这次与孟雪里、霁霄同行一路,经历跌宕起伏的冒险,胆子渐渐吓大了。当赤初、飞羽两妖,毫无大妖风度地拿碧游和小鸾鸟打趣时,碧游涨红了脸,尽力争辩,由磕磕绊绊到对喷如流,嘴皮功夫进步惊人。   孟雪里不得不再三警告赤初、飞羽:“不要带坏我的童工。暗行伙计有正经工作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到了万妖大会前一天。   这一日,红楼主带着一行妖,早早来到竹里馆,与“昆山大王”共进早茶,言辞热络:“老兄,近来一切可还顺心意?”   孟雪里:“承蒙楼主关照,不错。”   红楼主身旁总管笑道:“自您进城,楼主安排衣食住行,举办鸟妖选美会,但凡您的需求,楼主都十分上心……”   红楼主摆手打断:“别说这些,我与昆山兄弟投缘,都是应该的。之前我们还说好,万妖大会前一夜,也就是今晚,他身边两位侍宠,会陪我泛舟琉璃湖。今天我也带来几位美妖,等万妖大会结束后,陪老兄回昆山领地。好兄弟嘛,偶尔交换,妖生乐事。”   他示意身后一众小妖上前两步,“老兄你看,这几位都是鸟妖,合你口味吗?”   他表面来叙交情,实则暗示昆山大王遵守诺言,不仅要赤初、飞羽今夜陪游,还以“交换”为名,让两妖从此留下。   “交换倒不必。”孟雪里看了眼兴奋的侍宠,神色无奈且痛惜。无奈是对两妖,他们正传音呐喊:   “快把我俩送出去!”   “这鸨妖作恶多端,老天不报应,我们去报应他!”   痛惜是对红楼主未来命运的不忍,后者却以为他不舍割爱。红楼主面色微沉,起身正要发作,周围妖仆随之紧张起来。   只听昆山大王淡淡道:“这两位小妖,能得楼主看中,是他们的福运,以后,就跟着楼主罢。”   赤初、飞羽微笑,含羞带嗔地看着红楼主。   红楼主喜不自胜:“夕阳西下就算入夜,我在琉璃湖上等候。”他转向昆山大王告辞,“多谢老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走出竹林后,红楼总管赞道:“果然没有楼主得不到的美妖,他俩刚来时候多傲气,也逃不出楼主的手掌心。”   红楼主志得意满:“为我好好准备。”   “准备什么?”   红楼主冷笑道:“器具啊。两妖被惯得一身跋扈脾气,我还需调教整治一番,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才能忘了昆山大王,往后死心塌地跟着我。”   “楼主英明。”   “去吧,我去瞧瞧新雪。”红楼主走出竹林,去后花园寻那位鹓鶵妖——清纯无辜,妖如其名,真像一场新雪。灵山大王能不喜欢吗?   乐班见楼主到来,停奏起身,极乐鸟妖与其他舞姬行礼致意,手中舞动的彩绸纷纷落下。   红楼主走向新来的鹓鶵,状似关怀道:“练得怎么样,明晚能不能上场?”   雀先明意有所指地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不成功便成仁。我们什么时候进宫?”   他跟随极乐鸟妖练舞,私下里却演练刺杀。   红楼主叮嘱道:“明天一早,有宫里的管事来接舞队和乐班。你进了宫,且不要露面于妖前,免得被其他大妖看入眼。晚宴上一舞结束,面纱飘落突然亮相,才能令灵山大王眼前一亮。到那时,我再从宾客席站身,为你美言两句,水到渠成的事儿……”   雀先明强忍呕吐,柔声笑道:“我晓得,就听哥哥的安排。”   红楼主连声称好,只觉春风得意,诸事皆顺。   “小圆跑了,宝镜丢了。这次妖界之行诸事不顺,境主让我们速速归去。”妖王宫殿中,春水黯然叹息。两女寻不见雀先明,又收到胡肆传讯,便进宫向妖王请辞。   灵山端坐在高阶上的王位,微微皱眉。他不关心那只叫“小圆”的孔雀,听名字只是胡肆心血来潮养的小宠,跑就跑了,他比较关心“惊鸿镜”。   秋光:“境主还说,明天晚上,您一定会见到宝镜!”   灵山神色稍缓和:“本王相信。圣人一言,可达天听。”   春水认真道:“天道为鉴,境主说的,从没错过。”   登上飞行法器,远离宫殿后,春水轻拍心口:“他一皱眉头,我就心慌,还以为他得不到宝镜,恼羞成怒要扣下我们。”   秋光摇头道:“不会。妖界还未彻底统一,他与境主撕破脸皮,对他有什么好处?”   春水犹不放心:“我们走了,小圆怎么办?听他从前言语,好像与妖王有仇。万一寻仇不成,反被捉……”   “妖王多谋,即使捉到他,一定会拿他做筹码,向境主交换更大的好处,他反而没有生命危险。”   春水点头:“唉,我们想破脑袋,也猜不中境主的心意。只盼小圆,吉妖自有天相。”   当赤初、飞羽嘻嘻哈哈地回来,孟雪里正站在案前,凝神静气,提笔悬腕,勾画风月城灵气线。   气息被打乱,他索性搁下笔:“怎么不去游湖?不整鸨妖了?”   赤初蹦跳过来:“马上就去,忙里偷闲报喜讯!”   孟雪里笑了笑:“看这幸灾乐祸的劲头,是灵山遇见了倒霉事?”   “猜得准!”飞羽对他竖起大拇指,“先说前情提要,灵山这次办会,广发请柬,甚至发到妖界之外,邀请人间两圣……”   妖族新王登位,人间仅有的两位至高圣人,天湖境主与归清真人,派使者送来妖族神器,“惊鸿”、“照影”两面宝镜,象征两族建交。事情本该很圆满,足够令妖族自豪,载入史册。   “你讲得好啰嗦。”赤初打断飞羽,“今天灵山召见人间使者,境主的使者说,惊鸿镜丢了。明月湖更狠,居然派人送来一面假的‘照影镜’。”   孟雪里稍惊:“照影镜?”   “哈哈哈!假的!”赤初压低声音,模仿灵山语气,“本王并非没有气量之辈,宝镜丢失,只要如实告知,本王不会怪罪。向我借走真镜,也可以不还,还我假镜意欲何为?”   飞羽接道:“说罢指向明月湖使者,‘押他入狱,明夜宴会,杀他祭旗’!”   孟雪里:“你们怎么知道?”   “宫里传出来的,城里大街上都在说啊!说好两面宝镜,一面也没有。人族出尔反尔,这是不把妖族放在眼里,万妖大会后,他们要在灵山大王的带领下,越过‘墟空’,攻打人界!”   孟雪里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   “哪里不对?”   孟雪里:“归清将照影镜给泰珩,目的是照出我的神魂之影,让我在人间难以立足。如果这面镜子是归清的,他可以一早拿出来,最好是‘霁霄真人祭拜大典’那天,就派弟子上寒山质问,不必等到秘境后期,中途变计。所以照影镜不是他的,是别人、或别妖送给他的,最大可能,还是灵山送他。这件事上,归清与灵山的目的一致,但是我失踪了,他们目标没完成,宝镜怎么可能归还?当然还在人间,还在泰珩手里。等我现身人间,立刻向我发难!”   赤初收起玩笑神色:“你是说,灵山知道那是假镜,却当着众妖的面,故意做戏?故意在万妖大会前一天,让事情传遍风月城,传遍妖界?他为了发兵攻打人界,还是与人间圣人有什么协议?”   孟雪里沉吟道:“很有可能。”   飞羽一脸茫然:“哎,你们这些当妖王的,想法总比别妖多。”   赤初摸摸他发顶:“鹤头比较小,不怪你。”   孟雪里忽问:“明月湖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据说是位剑修少年,被关在地牢里。”赤初、飞羽一齐茫然,“现在什么情况,很严重吗?”   “没事。”孟雪里笑笑,“去游湖吧。我去找我道侣。”   霁霄在竹林露台打坐。孟雪里将事情经过、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看道侣情绪无甚大变、神色依然淡淡,心情不由安定许多。   “是荆荻吗?他是明月湖大师兄。”孟雪里问,“他师父是明月湖掌门,难道不来救他?”   他在瀚海秘境中,与一众年轻修士结识、且亲身教导过,看他们就像看晚辈。虽然曾被荆荻气得不轻,但孩子再熊,长辈也不能见死不救。   霁霄却道:“未必是他。明晚万妖云集,场面纷乱,我去一探便知。”   孟雪里:“好。明晚见机行事。”   风月城规律的灵气线、到访妖界的人间来使,突然出现的妖族神器,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串联,织成一张缓缓收紧的大网……人妖两界的联系,比以往数百年都多,他隐隐感到不安,不知人间是否生变,小虞、长春峰、寒山众人、钱掌柜、寒门城现在怎么样了。   ……   深夜,虞绮疏走在寒门城。   商铺闭门,家宅熄灯,四下寂静。石板小道上,足音跫然,月光清白如落霜。   自从寒山封山,虞绮疏想见钱掌柜,只能通过传送阵抵达寒门城,每次深夜到访,悄无声息。   一手交灵石,一手交桃花枝,交易完成之后,他将金钱鼠借给钱掌柜抱抱,钱掌柜会请他吃冰镇西瓜。西瓜吃完,他就该走了,再回长春峰练剑修行、养鼠喂鱼、教导小槐入道。   忽然眼前一暗,虞绮疏下意识抬头,但见一朵阴云罩在头顶。   云朵泛着淡淡红光,比空中云层低矮,又比房顶树枝更高,完全遮挡照在他身上的月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浓重阴影下。虞绮疏心中一惊,握紧腰畔软剑。   红云不随风动,只随他动。他走得快,云朵飞逝;他走得慢,云也慢悠悠。   周遭空间没有丝毫真元波动,驾云修士已至返璞归真,施法顺应自然的境界。   握什么剑都没用,出剑再快也没用。当虞绮疏意识到这一点,他反而松开手,负手静立,抬头平静问:   “哪位前辈大驾寒山?”   夏夜清风涤荡,云上传来一道轻飘、散漫声音:   “小子,这是寒门城,前不挨山,后不临水,怎么就成了寒山地界?”   话音方落,半空云气微散,只见一道红衣人影趺坐在云上。   虞绮疏凝神细看,终于看清那人面容,瞬间如释重负:“前辈,是你啊!”他笑起来,“你的病好些了吗?” 第143章 强买强卖   在虞绮疏记忆里, 此人曾深夜路过长春峰, 他和小槐将对方的飞行法器当做流星, 对其跪地许愿,实在有点丢人。等对方飞行法器远去,他问孟雪里这是哪位前辈。孟雪里的答案令人印象深刻:有病的前辈。   于是此刻, 虞绮疏笑容真诚,略带赧然地问,你的病好些了吗。   红衣人神色微变, 深深凝视着他。   虞绮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不闪不躲地回望,眼神清澈:“前辈,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   虽然对方修为高深, 但毕竟“有病”,说不定真有什么不方便的。   胡肆说:“我去亨通聚源, 找钱誉之。”   虞绮疏笑道:“好巧,我也是。前辈跟我走,我知道近路。”   红云悠悠然, 好像在欣赏月色, 飘得很慢,虞绮疏只好慢慢走。   胡肆问:“什么时候突破的?”   “大前天,呃,也可能是前天,我不太记得了。”   “外面说你什么, 你知道吗?”   虞绮疏挠头:“不知道。”他在长春峰很忙,偶尔见钱誉之,也是趁夜悄悄下山,哪有功夫去听街头巷尾的闲话。   在瀚海秘境中,一批年轻修士得到长春峰师徒指点,回到各自门派后大多选择闭关,梳理感悟。最近他们陆续出关,境界大进。一时间,修行界涌现出许多少年天才,比历史上许多辉煌年代都更繁荣。   然而有人就有纷争,总免不了“比较”。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自然也在被比之列。   胡肆列举了几个名字、简述他们的师承和道法,虞绮疏听得莫名其妙。   胡肆问:“这些都是与你年岁差不多的修士,修行界未来的希望。你认为,你比他们如何?”   虞绮疏更觉不好意思:“应该都比我强吧。我就是运气好一点。”   胡肆听得憋气。他很久没有“憋气”这种体验了,冷笑道:“人家都比你强,你觉得你配做长春峰弟子吗?”   言下之意是,你配做霁霄的师弟吗,配做我的师弟吗?   虞绮疏想了想,平静道:“我就是。这没什么配不配的。除非师父赶我出门。”   胡肆稍怔。虞绮疏身怀蛟丹,以他的眼力和观气术,一眼便知真相:这个年轻人屡得机缘,受到太多命运的优待。   这种年轻天才,自踏入道途,运气就比旁人好,本该意气风发,就算故作稳重、沉着之态,眼角眉梢也难免流露出一丝傲气。   但虞绮疏什么也没有。他身上没有剑修那种“一剑即出,谁与争锋”的慑人声势,就连武修的锋锐之气也没有。   好像一块璞玉未经打磨,天生光滑沉静,暗合“顺其自然”之道。不像年轻人,却有年轻人的赤诚和热情。   胡肆心里有些不舒服。霁霄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师弟?根本不像霁霄。当然,也不像那只雪山灵貂。   “说你傻,你又不傻。”   虞绮疏:“我本来就不傻。”   走过一条狭窄巷子,只见“亨通聚源”不起眼的后门口,正立着一道人影。那人书生打扮,轻摇折扇,月光下,影子斜长。   钱誉之:“刚才看账左眼皮跳,我就知道,今晚有客人。进来吧。”   后门吱呀打开,露出静谧的花园。虞绮疏跨过门槛,仰头望云,犹豫着如何介绍这种情况。   云头飘过院墙,如入无人之境,悬停不落。   虞绮疏怕钱誉之气恼对方无礼,一言不合打起来,解释道:“他还在养病……”   钱誉之合上折扇,轻敲虞绮疏肩头,笑道:“虞小子,休得无礼。这位是你师门前辈,你今夜遇到他,就是有缘,他指缝里随便流出点什么,足够你吃用半辈子了!”   虞绮疏心里纳闷,我师父孟哥是雪山大王,难道这位红衣前辈,也是一位大妖?   钱誉之奸商本性作祟,这般言辞,表面恭维胡肆,实则想帮虞绮疏坑来点东西:不管是你师侄还是师弟,你做长辈的,好意思不给点法器、丹药吗?   胡肆勾唇一笑:“想要什么,来。”   随他话音落下,虞绮疏身前,凭空开出一朵朵红莲虚影,直通云头。   钱誉之顿时头大,他想起某条传言:瀚海秘境上空,孟雪里步步生莲登上境主的云船……胡肆做派过于轻浮,他便想设法阻拦小虞。   虞绮疏低头看看,他在长春峰侍弄花草、喂鱼喂鼠,靴面和衣摆沾着泥点,便商量道:“我,我还是不上去了。要不然,你下来吧?”   他话才出口,发现钱誉之神色惊异,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钱誉之好笑地想,自从胡肆将一片湖水升入天空,超脱人世,恐怕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你下来。   “你多年足不沾地,高高在上,云来雾去,不累吗?这里又不是寒山,你下来接接地气,也不算违背誓言吧?”钱誉之笑道。   若在寒山,他们是师兄与师弟;在人间,他们是圣人境修士与大乘境修士,钱誉之都不能这样对胡肆说话。   但此刻,在亨通聚源,他们是客人与商家。其他的标签和身份,不妨暂时放放。   “说得不错。”胡肆一拂广袖,散了云烟,轻飘飘落下来。   钱誉之沏茶,虞绮疏搬椅子,招待“师门前辈”入座。   花园树下,三人对坐饮茶。胡肆转杯看茶色,待客用陈年旧茶,自喝用今年新茶,钱誉之还是这么抠门。   钱誉之问道:“深夜大驾光临,想做什么生意?”   “我来卖东西。”   钱誉之目露怀念之色:“这次卖什么?”胡肆很多年没有卖过东西了。   最初是在寒门城市坊,寄卖自己炼制的法器、丹药。修炼需要资源,胡肆和霁霄的师父,确实没多少钱。后来胡肆道法有成,刚刚自立门户时,手头比较紧,就给“亨通聚源”一些法器,让钱誉之拍卖。   虞绮疏不知这些旧事,只老实地坐着,给两人续茶。   胡肆:“现在不想交给你卖了。”   钱誉之:“那你怎么卖?”   胡肆转向虞绮疏:“卖给你。”   他取出一卷泛黄手札,示意他翻开,一边道:“这是我多年积累的修行心得。杂学一途,看似繁多,实则杂而不乱,大可互相印证,愿你能触类旁通,一通百通,以后无师自通。”   虞绮疏怔怔接过:“啊?”   他被卷册吸引,随手翻开两页,喃喃念诵道,“……这师门不好,女修太少,仅有的几个,都性格剽悍。太久见不着温柔女修,看师弟都觉得眉清目秀。”   虞绮疏目瞪口呆,差点摔了书卷:“这?”这算什么修炼心得?   胡肆轻咳道:“往后看。”   “第一次开炉炼丹,千辛万苦,得一炉下品补气丹。拿去寒门城换钱,只换得十块下品灵石。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娶很多老婆。”虞绮疏合上书,“我能不买吗?”   “不能。你就出一块灵石吧。”   虞绮疏捧着书,向钱誉之递了递,示意后者掏钱。   钱誉之又惊又疑,心知这是虞绮疏的机缘,事关圣人道统传续,他在此处,有觊觎、抢夺他人机缘的嫌疑,因此颇有君子风度地侧身偏头,避嫌不看。   可惜虞绮疏不识货,见钱誉之不愿付钱,心想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我没有。”   胡肆长眉蹙起,微显怒意:“你连一块灵石都不愿意出?”   虞绮疏老实道:“不是不愿意,是真没有。我原来还有些钱,但现在……”   他久居长春峰,没什么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全副身家都存在钱誉之的钱庄里,以年为期,有利息拿。   现在期限未到,灵石取不出来。之前钱誉之说过,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暂时支借,但看刚才的情形,以钱誉之一毛不拔的奸商品质,借钱是绝无可能了。   虞绮疏想了想:“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换!”   胡肆:“你有什么东西?”   “我是来给钱掌柜送桃花的。”   虽是盛夏,然长春峰四季如春,桃花常开。虞绮疏摸摸储物袋,挑了一枝最好的,笑道:“我就拿这个跟你换。”   两袖空空,一无所有,聊赠一枝含苞桃花。   孟雪里栽得金丝桃花树,被虞绮疏摘来,借花献佛,果然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钱誉之心道糟糕,这小子平时挺机敏,怎么关键时刻净犯傻。他一只手摁在虞绮疏肩头。   胡肆却已接过桃花,站起身:“好。事情办完,我走了。”   钱誉之收回手,惊问:“你看见那道门了?”   虞绮疏茫茫然望着胡肆。   胡肆笑了笑。   虞绮疏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混合着嘲弄和悲悯、冷漠和炽热。他听到一句含义模糊的回答,虽听不懂,依然脊背发凉:   “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   红云随风凝聚,飘然飞向南方天空。   虞绮疏望天:“这是哪位前辈?”   “你师兄的师兄,天湖大境之主。”   “嘶。”虞绮疏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他。不像圣人啊。”   钱誉之对虞绮疏拱手:“一枝桃花,换走境主毕生绝学。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人,我甘拜下风。”   “你确定吗?”虞绮疏捧书苦笑,“卖药得灵石,发财娶老婆?前辈可能在消遣我。”   上次胡肆乘云船来到长春峰,只看来势,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不然飞行法器为何会快若流星。在虞绮疏眼里,他只跟孟雪里说了两句话,挥挥衣袖就走了。与今夜一般。   或许圣人飞渡万里,就像市井凡人吃饱饭,逛街遛弯,找熟人串门一样。都是消遣。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反正来得快,去得也快。   钱誉之却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谁说我不懂。你们说的‘门’,是不是通天之门?”   钱誉之点头,微微叹气:   “我以为,他急于传立道统,是看见通天之门,准备飞升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不存在十成把握。搏成了,此界飞升第一人,搏不成,就……”他话锋一转,“人活一生,身前事,身后名,总得留下点什么。”   肉身绝息,是修士第一次死亡。道统失传,无人记得,是修士第二次死亡。   虞绮疏:“这么严重?”他仔细收起书卷,“万一下次再遇到哪位前辈,我却没带桃花,那多尴尬。你先借我一点灵石?”   钱誉之抄起折扇猛敲虞绮疏,大怒道:“这种天降机缘,别人遇见一次就是祖坟冒烟,要求神拜佛去,你还想遇见第二次?你还真敢想啊?!天下所有好事,都落在你一个人头上?”   虞绮疏抱头鼠窜:“借一点呗。”   “不借。”   虞绮疏急中生智,从袖中抱出小鼠,眼巴巴举到钱誉之面前:“就借十块。”   “……五块。”钱誉之折扇一收,双手接过金钱鼠,掂了掂重量,“吃得什么,又长胖了。”   “五块就五块,拿来。” 第144章 新仇旧恨   钱誉之有鼠可抱, 被虞绮疏刺激的复杂心情, 稍微缓和些:“算日子, 你师父师兄该回来了。”   虞绮疏喜道:“真的?”   “我看过请柬,万妖大会就在明晚。”钱誉之抚摸浓密鼠毛,“等他们回来, 寒山开山,势在必行。”   虞绮疏:“好事啊,开山之后, 我就回家一趟!”   钱誉之问:“想家啦?”   “说来好笑, 我刚入道时,立志一定要扬名立万, 有朝一日敲锣打鼓,衣锦还乡, 让我爹后悔不迭,最好能痛哭流涕……”   “那现在呢?”   “现在就想回家看看我娘。到时候, 你借我一艘小飞舟,我悄悄回。”   虞绮疏已经学会御剑,但因为被挂“初空无涯”剑的惨痛经历, 他对御剑飞行仍有心理阴影, 觉得还是飞行法器稳妥。   钱誉之没说借还是不借,只问:“不想敲锣打鼓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时一地的风光拿出去显摆,还不如种地和修行有意思。”   “哈,小虞长大了,还会讲道理了。下次对别人说, 千万记得去掉‘种地’两个字。”钱誉之指了指对方衣摆、靴面的零星泥点,“不然没有姑娘喜欢,拖累你们长春峰姻缘桃花的名声,还耽误我生意。”   “你再取笑我!”虞绮疏脸颊微红,作势要抱回小鼠。   “不是取笑。”钱誉之双臂高举,举过头顶,让虞绮疏扑了个空,“你气运加身,未来路还很长,要走过山和海,看见天地的边界,触摸到真正不朽的东西……”   他难得神色认真,但高高举着硕鼠,毫无说服力,只显得滑稽。   金钱鼠飞蹬后爪,挣脱钱誉之,扑向虞绮疏怀抱。   后者趁势跃起:“我摸到了哈哈哈哈哈!”   ……   万妖大会前夜,风月城灯火通明。若从高空俯视,城池位于辽阔的妖界版图中央,像一颗璀璨明珠。   灵山大王定下两条规则:大会期间,众妖平等,小妖不必害怕被大妖欺负、吞吃;大妖彼此休战,谁若趁机攻打别妖领地,等大会结束,大王将率领众妖合而诛之,如此一来,远方的妖王不必担心自己离了老巢,就被抢走领地。   至此,风月城万妖来朝。   有传言说,以后每隔十年,盛夏时节,都有这样一场盛会。除了奉命捉拿罪妖、却毫无进展的妖将们,城内众妖兴致高涨。   胆敢质疑新妖王劳民伤财、骄奢淫逸的声音,已经被迫消失了,街头巷尾只听见赞美声:   “大王本体是蛇,喜好阴凉潮湿,为何大会选在炎炎盛夏?”   “由此可见大王妖力高深,可以反本能而行,天地时令奈何不得他,与上古妖王一般。”   “但是传说中,上古妖王降世,天落金色甘霖,现在也没有啊。还有咱们妖族的两件神器,惊鸿、照影镜,如今也不在他手中……”   “你胡说什么,小心祸从口出,与那位送假镜的人族使者狱中作伴!”   “是是,你提醒得对,我差点犯下大错。”   琉璃湖上,五色变幻,波光粼粼,映着一轮破碎月影。   夏夜湖风带着潮湿水汽扑面吹来,白日里燥热一扫而空。小妖们在湖畔散步、放灯,大妖的楼船在湖心飘荡。   一座挂满暗红灯笼的楼船二层,红楼主凭栏而立,左拥右抱吹湖风,得意道:“如果不是大王建造风月城,汇聚三界胜景,你们一辈子也看不到这种魔界风光!”   赤初:“是啊,我这辈子最感谢的妖,就是灵山大王。”   飞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红楼主心中稍惊,定睛再看,却只有两位笑吟吟的侍宠。大概是湖光多色,才照得娇俏美妖面容诡谲,神色古怪。   他揽着两妖向房间里走:“良辰美景,莫要辜负。我带了很好玩的稀罕东西,你们想不想试试。”   赤初笑道:“任凭楼主吩咐。”   红楼主心中火热,打发身后妖仆:“东西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一边做个隐蔽手势,示意心腹随从帮他锁死房间门窗,以防两妖吃痛逃跑,向昆山大王求告。他得到这两妖颇费功夫,打算今夜连本带利收回来。   红色楼船飘飘荡荡,渐渐远离湖上其他船只。一夜悄悄过去,日月交替,一个白天悠悠过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楼船仍没有动静,岸边等候的妖仆深觉纳闷,有心上船询问,又怕败坏楼主兴致,遭到责罚,急得在湖畔团团乱转。   忽有一妖喊道:“哎,昆山大王来了!”   小妖们齐齐向昆山大王行礼。孟雪里摆手:“你们楼主呢?再过一个时辰,万妖大会开场,本王前来寻他一同准备赴会,怎么找不到人?”   “楼主他、他还在……”妖仆们遥指楼船。   孟雪里露出很懂的微笑:“无妨。备舟,本王亲自去寻。”   妖仆们纷纷感激道谢:“您真是仁慈的好妖!”   大妖之间的事,大妖亲自解决,再好不过了。   孟雪里登上楼船二层,轻敲两下房门。   只听见红楼主怒吼:“滚!”   那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孟雪里无奈道:“是我。”   片刻后,房门打开,神清气爽的赤初请他进门。   飞羽端坐桌边,右脚踩鸨妖脊背,左手端着茶盏,轻吹杯中浮沫:   “想我们兄弟二人,武能开山劈石、分水破浪;文能舌战群妖,以一骂百,两身本领对付你,真是大材小用。你服不服?”   “服,我服。大妖厉害!”鸨妖已显出原形,不知经历过什么,瘫软在地,浑身颤抖。他本就不是硬气、善战的妖物,自从到了风月城,吃穿用度无不精奢,养得细皮嫩肉,哪里遭过大罪。   忽然他看见一道熟悉身影,高喊道:“兄弟救我!”   赤初搬了把椅子,孟雪里撩起衣摆坐下:“我救不了你。”   “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老实点!”赤初拎起鸨颈,将一杯酒水猛灌进去,红楼主绝望痛哭:“你们给我喝了什么?”   赤初指了指飞羽的头顶:“这是人间奇毒,名作鹤顶红。一天一夜后毒发,必死无疑!它只有人间解药才奏效,妖力无法可解。”   飞羽暗暗翻白眼,我本体头顶没羽毛,所以才显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上说:“别哭了,等明夜我们办完事,解药自会给你,只要你听我们的。”   红楼主赶忙点头,不像鸨妖,像只发抖的鹌鹑妖。他原本以为自己今夜死定了,忽然峰回路转,眼前出现一线生机,不由涕泗横流:“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用得上小妖的地方,尽管吩咐。”   赤初、飞羽看向孟雪里,等他发话。孟雪里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像一位江湖黑帮头目,压轴登场的那种。   他说:“今夜万妖大会,你就别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去不成。还是在楼里休养吧。”   “好好!”   孟雪里:“那次,真的所有鸟妖都到了?”   红楼主再次大哭:“还有只鹓鶵小妖,名叫新雪,我打算进献给灵山大王的,您如果喜欢,尽管拿去!”   鹓鶵,新雪。这个阿雀,取得什么作死名字。只怕灵山刚听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尾巴就要拍死他。   孟雪里立刻起身:“带我去见他!”   红楼主颤巍巍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黄昏时分。”   “来不及了,舞姬和乐班已经进宫了!”   孟雪里招手,示意赤初、飞羽过来一旁商量。   红楼主捂住耳朵,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提前灭口。   赤初:“怎么没见霁霄真人?”   孟雪里:“今夜咱们兵分三路。我道侣劫狱救人,他已经去探路了;我带蜃兽、赤初、碧游、阮灰进宫,把雀先明拐带出来;飞羽在楼里,看好鸨妖,准备接应,随机应变。等办完事情,我们在城外汇合。现在,谁有问题?”   飞羽:“事成之后,还是以火焰为号?”   “这就算了吧。”孟雪里想起被烧干净的镇妖塔,拿出一支烟花筒,“夜半子时,见金色烟花。”   他已经可以清楚感知到,风月城里每一条灵气线的分布,因此隐隐不安,特意嘱咐道:“万事小   心,安全为上。”   当落日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风月城雄伟的城门轰然落下,如平地一声闷雷。   “砰砰砰!”   无数烟花游蛇般窜上夜空,璀璨绽放,化作星星点点流光。   群妖熙熙攘攘,提着各式灯笼,占满城内每一条街道,并不断向内城中心,妖王宫殿汇合。他们聚集在宫门外,仰望高高宫墙,等待大门打开。   妖界的中心是风月城,风月城的中心是妖王宫,王宫的中心,是一座圆顶大殿。   从外看,殿宇如山,极高阔,从里看,壁画铺天盖地,极壮观。   灵山大王站在一切辉煌、壮观的最中心。   今夜,他身穿黑色王袍,长袍曳地,更显身形挺拔,气度威严。袍上绣满繁复的金色文藻,烛光下金芒闪烁,如同活物。   他推开殿门。   殿外,黑压压的妖兵如潮水分开,向他拜倒:   “大王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丹顶鹤头顶不是红毛,它们头顶没毛(小声 第145章 今非昔比   灵山大王听着山呼海啸的呐喊, 登上华美高大的辇车。虎将化为猛虎原形, 将功赎罪前来拉车。辇车徐徐启动, 妖兵仪仗队整装待发。   宫墙东门外,妖头攒动,摩肩接踵, 皆仰头张望,不知等待着什么。只听城头阙楼响起一道洪亮声音,远远传开:   “诸位妖族亲朋, 欢迎你们来到风月城, 享受美酒佳肴。无论你们是小妖、大妖,还是半妖, 今夜都请尽情欢乐!”   宫墙下,无数小妖欢呼喝彩。   “我们拥有盛会, 是谁的恩赐?”   众妖高喊:“灵山大王!”   “谁将带领妖族走向强大?”   “灵山大王!”   吼声如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如果天穹有盖, 只怕已被掀破。   孟雪里传音问赤初:“阙楼上说话的是谁?”   他们混在妖群海潮中,蜃兽轻吐薄弱妖气,并不起眼。   赤初轻哼一声:“血藤妖, 现在做了灵山的宫廷总管。”   孟雪里想, 黄虎,紫狐,白鹤,青鹰,血藤, 灵山要开颜料铺啊?不愧是喜欢绘画的妖,看这五颜六色的。   呼喊声继续拔高,众妖状态狂热、眼神迷离,空气中酒香弥漫,孟雪里感觉不对劲:“他们都喝大了?”   碧游小声道:“黄昏你出门的时候,妖兵在城中免费发放美酒,说是灵山大王的恩泽,今夜与民同乐。”   阮灰:“据说那酒可以强韧妖骨,增进妖力,大家都抢着喝。”   孟雪里微微皱眉。   上下几轮问答过后,雄伟宫城大门开启,数百妖兵开道,群妖一阵骚动,让出宽阔道路。   仪仗队浩浩荡荡,排成六列,皆手持黑色大旗,黑旗上用金线绣着巨蛇,迎风招展;然后是手提花灯的美妖们,长裙飘飘,面带微笑,抛洒下满天花瓣,灿灿灵珠。   群妖翘首以盼,灵山的巨型辇车终于驶出宫城门。车轮碾过,大地震颤。   赤初接到了几颗天降灵珠,笑容讽刺,跟着周围小妖乱喊:“多谢大王、大王万岁。”   孟雪里个子低,只好轻点脚尖,依稀看见辇车珠帘背后,一道黑色身影端坐。   周遭妖影纷繁,漫天花影、灯影缭乱,唯他不动如山、高高在上地接受万民朝拜。   一时间,孟雪里竟觉得十分陌生,还有些荒唐好笑:这真的是灵山吗?他们曾经结伴同游的岁月,存在过吗?   灵山大王的辇车驶出宫门外十丈远,所到之处,群妖欢腾。妖兵又推出一架硕大铁车,其上一根桅杆高竖,高挂一张雪白貂皮。那貂皮从杆顶垂落,长及地面。   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小雪山拔地而起,屹立于宫门前,映照着夜空月光和烟火光芒。   众妖见此,不知回忆起什么,寂静一瞬,议论声轰然爆发。   “这就是雪山大王的……”   “真是好大一张,可惜了。”   “成王败寇而已。”   火架被妖火点燃,熊熊火焰瞬间吞没“雪山”,令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浓烟滚滚升起,灰烬随风飘扬。一些小妖离得稍近,便被呛得连连咳嗽。   碧游、阮灰目光复杂,隐含哀痛地注视着孟雪里。   孟雪里一噎,传音解释道:“假皮。不是我的!”   两只半妖目光再转,看向貂皮灰烬,心情更加复杂——灵山堂堂一位妖王,连貂皮都要作假,也是很没面子。   孟雪里拍拍他俩:“热闹看够了,该干正事了。”   赤初指了指宫裙美妖的队伍,打趣道:“碧游想看有没有小鸾。”   碧游极力否认:“没有,胡说什么!”   阮灰小声道:“反正今晚总能见到,你之前说,她会唱歌的。”   他们走出狂热的妖群,向西宫门去。那里已有红楼主的随从们,驾着“昆山大王”的白鹿辇车等候。薅毛薅到底,入宫请柬自然也是红楼主的。   妖王宫占地辽阔,分东西南北四座宫门,灵山大王的仪仗队自东城门出,巡城三周,接受数万妖民朝拜。   接到宫宴邀请的各方妖王,则从西门鱼贯入宫,等候灵山巡游归来,夜宴才正式开始。这一东一西,一进一出,形式类似人间帝王接受诸侯朝拜,足以彰显灵山的地位。   西宫门华盖如云,各色飞禽走兽拉车。赤初四下张望,此地少说也有百位妖王,却没看见白河大王的螃蟹车,他不禁有些怅然。   孟雪里伸手进袖,捏捏蜃兽尾巴:“打起精神。灵山认识赤初的妖气,你可要帮忙遮住。”   修炼小有所成的蜃兽,已非昔日懒怠奶蜃,胸有成竹地应道:“没问题。”   宫廷总管血藤妖下了东阙楼,来这里主持大局,安排妖兵妖侍招待各方妖王。各式辇车陆续驶入宫门,妖王宫宏伟豪奢,金碧辉煌,地方妖王一路游览,不管心中怎么想,口中皆啧啧称奇。   这些妖王之间,有的争抢过地盘,旧怨未消;有的第一次见面,却互相看不顺眼。他们多是食肉类妖物,好斗乃天性。此时聚在一起没有爆发矛盾,竟还显出融洽和乐的氛围,一半是因为宴会“止战”的规矩,隐隐畏惧灵山威势;一半是被如梦繁华迷得晕眼,入城以来沉浸享乐,暂时懒得争斗。   行至殿前广场,群王纷纷停车下辇,只带上最宠爱的两三位随侍同行。众妖路过妖王宫的圆顶大殿,却见宫殿大门紧闭。   有妖纳闷问道:“今夜盛宴,不在殿里?据说这大殿耗时三年方才建成,乃宫中壮阔之最,为何不让我们一饱眼福?”   血藤妖笑答道:“大王设宴宫中花园。百花齐放,酒池肉林,比殿里更好。”   恰逢夜风徐徐,吹来馥郁的花香酒香,众妖心中疑虑消散,继续前行,一边交口称赞:   “还是大王讲究。”“大王好雅兴!”   孟雪里眸色微变,以他神识看去,夜空中千万条灵气线光华璀璨,尽数交汇于此,如一张半透明的罗网。此殿是风月城大阵中心,殿中到底有什么?恐怕只有灵山和他心腹知晓。   虽叫花园,更像一片花林,道旁花树高大,花团锦簇,花灯高悬。石道尽头,一片湖水豁然出现在眼前。   池水映着月光、灯光,波光粼粼。夏夜熏风涤荡,原来不是水,是满池的酒,令妖未饮先醉。   孟雪里正要示意同伴掩住口鼻,蜃兽先悄然吐息,将他们周身密不透风的酒气,换做淡淡的青竹和桃花香。   此举在孟雪里意料之外:“可以啊!”   蜃兽甩甩尾巴。   湖畔有开阔石坪,坪上大设宴席。高阶主位空置,鲛纱帘幔低垂,静待灵山大王入座。血藤妖请众妖王入座阶下席位,基本按妖力深浅、领地大小安排。   有妖被引到偏僻位置,心生不满不肯入座,提出显原形,动手比试妖力。一时间场面混乱,起哄的外地妖,看热闹的本地妖,拉架的宫仆,嘈嘈杂杂。   妖就是妖,哪怕做了妖王住进宫殿,化作人形穿上华服,也不讲究“谦让礼貌”那一套,仍像聚啸山林时,要以拳头论高低。这样看来,竟然妖王灵山最像“人”,无论审美,还是心智。   孟雪里不动声色地往后走,坐在最偏僻,却方便观察全场的角落。   有些妖王已入席,他们带来的侍从小妖,垂首立在他们身后,负责倒酒沏茶,侍奉瓜果。赤初、碧游、阮灰见状,学得像模像样。   孟雪里怀疑雀先明再次改换身份形貌,混作哪位妖王的随侍。他目光掠过每位不起眼的小妖,探查无获,反而有些小妖对上他一双明眸,会错了意,羞红了脸,眼波流转或直勾勾地盯着他。   孟雪里无奈起身:“不在这里,去对岸。”   这边座次之争还没有结果,而酒池对岸,一众舞姬、歌姬、乐班子候场,准备为宴会献艺。   赤初传音道:“我先问一句,等会儿找到雀先明,他不肯跟我们走怎么办?”   孟雪里看着醉醺醺的群妖,不祥之感愈浓:“直接打晕带走,出了风月城再说!”   雀先明走到这一步,必然不肯轻易放弃,讲理说服太耽误时间。   候场的献艺小妖身着华丽舞裙,浓妆艳抹,看不清真实面目。湖畔酒气熏天,各种妖气混杂其中,也不好分辨。   乐师调弦,歌姬开嗓,舞姬压腿,还有关系亲近的鸟妖们聚在一起嬉笑,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众小妖乍见一位大妖走来,纷纷闭口行礼。孟雪里示意不必,笑道:“你们忙,本王随便转转。”   “昆山大王”游戏花丛,表面游刃有余,手里捏着把汗,心道幸好道侣不在。   孟雪里停在极乐鸟舞姬身前,似是无意地随口问道:“今夜怎不见‘新雪’?从前在红楼见过,跳得不错的。”   群妖皆知,“昆山大王”与红楼主是旧识,就住在“红尘醉梦楼”的竹里馆,他说这话,丝毫不惹妖生疑。   极乐鸟妖不解其意,左顾右盼:“刚才还在这儿。请大妖稍候片刻,我去寻他。”   孟雪里稍松口气,还在就好。   阮灰伸手,遥遥指向裙影繁乱处,低声对碧游道:“你看,那是不是小鸾?”   碧游见了,转身欲躲,却被赤初推了一把。   “怕什么,去呀。”赤初眼前一亮,“嘿嘿,不用去,她过来找你了。”   小鸾快步跑来:“碧游,你来啦。”   “你穿这裙子真好看,像凤凰。头上的珠钗也漂亮。”碧游夸赞两句,为自己嘴笨懊悔,又敏锐地发现她表情不对,虽然笑着,眉间却有一抹忧色:“怎么,你不开心吗?”   “你能来,我很开心。”小鸾道,“但我还有一位朋友,也说过今夜会来,直到现在还不见影。我昨天也没看见他,有些担心。”   她本来打算大会结束后,与画师告别,离开风月城,回老家的山林里。   碧游关切道:“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妖?我帮你找找?”   “他长得又高又瘦,穿素色衣服,本体是蛇,笑起来很温柔……”小鸾扯出笑容,“你怕是找不到,我刚才问了许多宫里朋友,都说从没见过他。唉,算了,今夜这么多妖,你怎么找?小心冲撞了大妖物。我也不找了,许是没缘分道别。”   “道别?你要去哪儿?”碧游茫然不解。   “我想离开风月城,和你……”   话未说完,一声呼喊打断她:“小鸾!”   画眉妖快步上前,插入两妖中间,拉起少女就走:“大王仪仗队回宫了,宴会马上开始,你还在这儿聊天?!”   小鸾笑笑,回身对碧游挥手:“等我唱完再说吧。”   碧游怔着傻笑,脸色醉红。直到对方纤细的身影被重重遮挡,他才后知后觉地才举起手,挥了挥。   “灵山大王到!”随血藤妖一声落下,群妖归位,喧闹收敛。   孟雪里心中一紧,四周仍不见雀先明踪影,只好走回席间,随群妖一齐低头行礼。   等过片刻,才听见辇车驶来的动静。   “大王万岁!”   “起罢。”灵山声音低沉,暗含威严。   等众妖再抬头,灵山大王已坐稳王位,与阶下宴席隔着一层鲛纱。   赤初不忿传音道:“这种特制鲛纱,隔绝妖力窥探,只有一面透光。我们看不清他的真容,琢磨不出他的喜怒,他却把我们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幼稚手段,变态玩意儿。”   孟雪里奇道:“你怎么知道?”   赤初:“我当年进献的。”   “……你到底立过多少功。”孟雪里正取笑赤初,忽然脸色一变:“王位上不止灵山一个!”   他神识强度今非昔比,凝神细看之下,一道纱帐挡不住。   只见灵山背靠王座,稳如磐石,怀中揽着一位瘦弱小妖。那与自己三分相似的形貌,不是雀先明,还能是谁?   孟雪里眼前一黑。   这到底怎么发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雀先明:玩得美滋滋   孟雪里:玩求辽 第146章 一笔勾销   雀先明也不知道,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阴冷、危险的气息自灵山周身溢散, 彻底驱散夏夜热风, 穿过他衣料,浸透每一寸皮肤,他就像被一段藤蔓, 不,一条毒蛇缠绕着,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他是孔雀原形, 此刻一定全身羽毛根根炸起。   雀先明直到今夜才发现, 灵山的妖力竟然深厚至此。   “害怕吗?”灵山声音很轻,“你在发抖。”   一缕凉气飘出, 随话音一起钻进雀先明耳蜗。   雀先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立刻垂下眼帘,做出柔顺姿态:“大王威势深重。”   并非他心生畏惧, 但这种小妖面对大妖的本能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控制。   按原本的计划,开场舞之后, 红楼主会向灵山引荐他。然而就在诸王入宫时, 雀先明又听消息灵通的宫仆说,红楼主身体抱恙,今夜缺席宴会,楼主那位好朋友“昆山大王”倒是带着侍宠来了。   少了中间拉纤的鸨妖,如何在一众舞姬中脱颖而出, 吸引灵山特别关注?雀先明略加思索,决定主动出击。   仪仗队巡城归来,灵山下辇,前呼后拥地向花园走来。   几位胆大好事的宫仆躲在花树后,遥遥张望,小声议论:   “那就是大王,真威风啊。”   “别看了,快回去做事,当心被总管责罚。”   雀先明混在妖仆中,看准时机,装作不小心被妖推搡,“哎呀”一声跌出花树。树后群妖大惊,飞鸟出林般匆忙现身,跪了一地,口中连连告罪,怨怒地瞪着雀先明。   “什么妖?!胆敢冲撞大王仪驾!”众妖兵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雀先明抬头,容貌清纯绝俗,神色半是惊慌半是可怜:“大王恕罪,我名新雪,是进宫献艺的小妖。是我失仪,不关他们的事。”   无心之失,罪不至死,他只想让灵山远远看一眼,留下一个先入印象:“这只男妖我曾见过。”   谁知道灵山不仅看了,还举步走来。出乎群妖意料,一时间周遭静得落针可闻。   雀先明低头,盯着对方华丽礼服低垂的广袖。   黑色大袖微晃,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灵山居高临下道:“来。”   无数震惊、羡恨的目光射向雀先明,几乎化成刀刃,将他寸寸凌迟。   事情不对劲。雀先明隐约意识到,这步棋走错了。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身前是悬崖,身后也是泥沼,无处回头。   他伸出手,搭上灵山冰冷的指尖:“谢大王。”   灵山轻笑一声,五指一收,骤然使力,雀先明猝不及防,顺他力量扑进他怀中。别妖看来,倒像“新雪”小妖迫不及待,投怀送抱。   雀先明大恨。   然后正如孟雪里所见,鲛纱帘幔后,好友孔雀被禁锢在灵山身侧,同坐王位。   雀先明看着阶下群妖,比孟雪里更急。他本来就是暴躁脾气,能耐着性子演这么久,已经濒临极限,何况还要承受灵山的深重威压、森森冷气。   幸好不是一无所获,他感觉到灵山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周身妖气毫无破绽。原来灵山对身边妖格外警惕,而且距离越近越防备。   他需要一个让对方松懈的机会,哪怕稍纵即逝。放手一搏,剩下的交给命运。   各地妖王与灵山大王举杯同饮,赞美风月城壮丽,赞美妖王宫精奢,赞美大王慷慨。   群妖入座后,乐班准备就绪,三声重鼓定音,乐声奏响,舞姬、歌姬鱼贯入场,裙摆摇曳。   新雪低声道:“愿为大王献舞。”   灵山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轻拍对方腰侧:“去罢。”   他目光巡视场间百态,心想孟雪里藏在哪儿?见到雀先明,还沉得住气吗?   失去妖身,竟还敢来妖界,敢进妖王宫。既然来了,还想走吗?   ****   妖王宫外,花灯焰火明亮如昼。小妖得灵山大王赐酒,痛饮高歌,举城欢庆。   唯有城西牢狱,一如既往的空气清寂,戒备森严,像冷眼旁观荒诞戏剧的看客。   风月城汇聚三界胜景,说“汇聚”不准确,应该是穷凶极奢的堆砌。就连城内大牢,也是仿照魔界深渊建造,共十八层,地下凿出回旋石梯,呈螺旋状延伸,直达地下暗河。   霁霄不太理解这类“堆砌”审美。他道侣只要暖身子的小火炉,和能看星星的小平台,与其他妖相比,要求真的很低。   地下空气混浊阴冷,嗅觉灵敏的妖兵打着火把巡逻,神色警惕。霁霄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前些天独自夜游风月城。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气息可以融于万物,和光同尘,自然来去方便,但他是来劫狱的。   镇妖塔只关押白鹤、紫狐,其象征意义高于实用价值。水牢则挨挨挤挤,铁栅栏隔开一间间笼子,化为原形的妖族缩困其中,发出气若游丝的痛呼,与暗河潺潺水声相伴。   唯一的人族,拥有独占最底层的特殊待遇。他被两条锁链穿透肩胛骨,双腿浸泡在腐蚀性的冰冷黑水中,发髻散乱,道袍破损。   霁霄点水而行,那人听见动静,缓缓抬头,神色诧异。   霁霄看见了少年的脸,果然不是荆荻,看上去比荆荻年龄更小,面容犹带青涩稚气,眼神却阴沉冷漠,形成极大反差。   霁霄喂他一颗疗伤灵丹,一道剑气斩断铁索。少年差点跌进水中,霁霄扶起对方,顺势探他脉门,不由微微皱眉。皮肉伤可借药力愈合,内在经脉还需慢慢调养。   “走。”霁霄言简意赅。   少年也没有多问耽误时间,直接从储物袋召出长剑,以剑柱地,跟在他身后。   倏忽,黑暗中响起纷乱脚步声,兵甲撞击声,只听高处一声厉喝:   “大王说过,先关不杀,有人会来救他,果然不假!大王英明!”   无数火把点燃,黑暗的水牢骤然明亮。四面皆敌,至于唯一的出口,螺旋状上升的石阶上,已布满凶恶妖兵,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妖将高声喊话:“地面出口已锁死,你们插翅难飞!”   他仰头大笑,却发现那两名人族,竟没什么表情。   少年看向霁霄,声音嘶哑地问:“你认识我吗?”   霁霄摇头,的确不算认识。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见过你的剑轨,在秘境上空。我知道你是谁。”   霁霄没有说话,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伸出。   “啪。”宁危毫不犹豫,将剑柄递上——剑尊伸手,当然要借剑。不然还是借钱吗?   秘境中央城天井,一剑划破云霄,重伤周家供奉。能使出这样的剑,不会只是长春峰弟子肖停云。   宁危过早尝遍人情冷暖,世道险恶,变得早慧而敏锐。原本只是出言试探,见对方的反应,更确定了几分。   不论霁霄是改形换貌、夺舍转世,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总之剑尊还活在世上。   所以此刻虽身陷重围,虽不知对方为什么愿意来救他,他心中却安定。有的人哪怕只剩一缕游魂,也给人一种“无事不可为”感觉。   妖将见两人竟敢旁若无人的闲聊,怒道:“上!”   霁霄抽剑半寸,剑刃薄且清亮,如抽出一道泠泠月光,照得黑水绚亮一瞬。   宁危道:“此剑名为‘银钩’。”   霁霄淡淡道:“上次见它,还不叫这个。”   宁危不解,正欲发问,忽然一道明光自剑鞘射出,令他闭目一瞬。   剑气如狂风过境,四面妖兵甚至来不及惨呼,只觉眼前一花,猛然倒飞砸落水中,溅起重重浪花。   “银钩”拿在霁霄手中,不像月光,倒像电光。   霁霄一手持剑,边走边杀,一手护持晚辈。“银钩”剑柄冰凉,令他想起旧事。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霁霄还年轻,剑道初成,声名初显,下山行走也不为扬名,多半是探秘寻宝,搜罗各种典籍,解答自己修行中的疑惑,顺便为胡肆寻找炼器、炼丹的材料。   记得那次,胡肆所求的灵草不易保存,需现取现用,他只好带胡肆同去,谁知与明月湖一路剑修狭路相逢。   寒山与明月湖,剑法路数不同,道统之争由来已久。同辈剑修相遇,十有八九要比剑的。   但明月湖那队,人数多、年岁长、境界高,再动手说不过去,难免传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恶名。可就这样放过寒山两人,又令他们不甘心,便想动动嘴皮,一逞威风。于是提出进行一场“口头论剑、友好切磋”。   明月湖领头弟子开口第一句,自报家门:“我这柄剑,名为‘瞻玉兔’。”   霁霄手持木剑“惊风雨”,淡淡点头。   胡肆却好像听见笑话,突然大笑:“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枝头鸟雀惊飞,彻底破坏了庄严、肃穆的论道氛围。   那弟子气道:“没听过‘登楼瞻玉兔’吗,上楼看月亮的意思,我练明月剑法,剑名‘瞻玉兔’,有什么不对!”   对方已然正经解释了,胡肆却还是大笑,笑得一手捂肚子,一手扶霁霄肩膀,直不起腰:“小玉兔啊,师弟,你还忍心打吗?”   对面骂道:“你也配笑?谁不知道,你是寒山之耻,对剑诀一窍不通,整日琢磨歪门邪道,只会躲在师弟背后逞威风!”   胡肆:“你没有师弟,嫉妒我呀。”   众明月湖弟子深感受辱,放弃口舌之辩,怒而邀战,霁霄只得拔剑。打完之后告诉胡肆,以后不要随便取笑别人,无论人家的剑叫什么名字。   胡肆:“你怕打不赢?”   霁霄:“打赢容易,但没必要耽误时间。”   霁霄现在看来,当年自己不辨世情,处事多有不妥。这种话,不该当着那些明月湖弟子的面说。他们还年轻,若道心不坚,会留下阴影的。   再后来,他再没见过那些惨败的弟子,只听说那柄剑被改名了,改叫“银钩”,一样是明月的含义。   不知是前尘旧怨一笔勾销,还是宿怨如钩针、切勿忘前耻的之意。恐怕只有明月湖归清真人才知道。   如果没有意外,剑的名字不会轻易改变,就像人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惜人的命运莫测,剑也一样。   今时今日,一位被舍弃的弟子,一颗棋盘上的弃子,拿着一柄被舍弃的剑。剑与人,竟同命相怜。 第147章 仇人见面   血水染红地下暗河。霁霄衣不染尘地杀出地牢, 载人御剑而行。   地牢中灵山所做的布置, 原是针对孟雪里身边帮手, 比如赤初飞羽两妖,灵山了解他们,足够让其有来无回。他并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孟雪里那位人间道侣未死, 还会来妖界劫狱。   风月城的夜空满天烟火绽放,剑光穿行其间,像一颗细碎流星, 一闪即逝, 毫不起眼。   飞剑越过高高城墙,遁向城外密林。守城妖将在妖王宫享受华宴, 城头只有几位醉醺醺的巡逻妖兵。   西出风月城十里,霁霄确定没有追兵后, 降剑落地,将银钩剑还给宁危:“我就送到这里。回人间的路, 你自己认得,便自己走吧。”   宁危接过,只觉这柄轻剑变得极有分量, 掂在手中沉甸甸, 如他此刻心情:“需要我回去做什么?”   根据他的经验,别人一分一毫的施予示好,背后都有所图谋。但他对霁霄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霁霄浪费真元, 耽误时间来救他?或许对方想让他当人证,向世人指认归清真人,以及明月湖的所作所为、阴私谋划。   霁霄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做你自己的事。”   “你为什么救我?”   霁霄:“适逢其会,顺手而为。”若牢中是荆狄,或者别的年轻人族修士,他也会救。   宁危愕然道:“你不怕我说出去?”霁霄既然没死,必然要重回修行界,清算恩怨。这个消息对许多大人物都极有价值,谁能早一步知道,就能抢先做出布置。   霁霄淡淡道:“随你。”   “……”宁危一怔,低头看剑,不知在想什么。   霁霄转身欲走,忽听少年剑修说:“我想与你论剑。”   霁霄停步。   宁危怕他不同意,补充道:“按辈分,我是归清真人弟子,与你同辈;按修为,我是人界年轻修士中,剑道最强者,胜过崔景半个小境界……”   瀚海秘境中,霁霄曾以肖停云身份露面,与崔景比剑。当然现在看来,那是指导赛。师门长辈教导优秀后生,无可厚非。但明月湖与寒山立场相反,霁霄没理由关照别家后辈。   霁霄却点头:“可以。”他伸手三根手指,“三剑时间。”   宁危有些紧张,改用敬称:“您现在用什么剑?”   霁霄:“初空无涯在寒山压阵,我暂时与道侣共用一柄剑。”   宁危:“什么?”   剑还能共用?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霁霄是别人,他一定认为那人不是剑修。   明月悬在夜空,风吹密林,波涛阵阵。   “不碍事。不动真元。”霁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攀折细枝,“来。”   宁危蹙眉:“在秘境中,你与崔景比剑不是这样。”言下之意是问,难道你觉得我不如崔景,所以轻视我。   霁霄道:“那时我还未恢复,如今我身负秘境之力。”   宁危无言,对方就这样坦荡直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让他无话可说。   林叶交错,筛透月辉,照在银钩剑上,剑身反射出泠泠清光。   宁危举剑,退开些距离,向霁霄行弟子礼:“请赐教。”   霁霄坦然受之。   随宁危起身,林间夜风大作,漫天落叶飞扬,银钩剑光芒暴涨,好似一弯明月凭空显现,月芒穿过纷繁叶雨,直刺霁霄。他以“明月出关山”为起手式,一剑即出,先声夺人。   霁霄静立,衣袍被剑风卷起,高高鼓荡。然而当银钩剑近在眉睫,他周身风声止息,衣袖回落,如一朵瞬间绽放凋落的莲花。   莲底探出一截树枝,一道沛然莫敌的强大气息自枝上溢散。   霁霄手腕翻转,细枝轻巧地绕剑一周,仿佛有某种奇异吸引力,将银钩剑上的月光、剑气尽数吸纳。   一时间枝上光辉怒放,翠叶重生,似一弯明月虚影,裹挟两道剑气向宁危斩去,竟然也是一招“明月出关山”。但这月影煌煌如日,方才银钩的月色与其相比,仅可称风中残烛。   宁危心神大震,手中长剑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避不开这一剑,反激起心头偏执戾气,迎身就要硬接,却听霁霄沉声道:“抬肘。”   那声音暗含天道法理,他下意识抬肘,顺势一招“月涌大江流”,千万落叶随银钩剑汇聚,如月光下滔滔江水奔腾。霁霄手中树枝去势一变,顷刻间半空落叶回冲,大江倒灌,也是“月涌大江流”。一模一样的剑招,迥然不同的剑势。   “左边。”宁危向左侧身,避过汹涌大江,不待出剑,却又听霁霄道:“回头。”   他飞旋回身,横剑格挡,仍然慢了一瞬。霁霄的树枝架在他颈间,枝上剑气溢散,堪堪削下鬓边垂落的发丝。护体真元被剑气刺破,再近一分,即可取他性命。   霁霄开口吐出六个字的时间里,两人三次交锋,一场论剑已经结束。   狂风止息,漫天碎叶落地。没有月影,没有江水。   宁危脸色颓败,他准备了三剑,只使出两剑。何为人间无敌,天下无敌的剑,他今夜第一次亲眼见证,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霁霄笑笑,随手扔下树枝,好像与人对坐饮茶后放下茶杯:“你若快一步,还能再出一剑。你看,出剑容易,难在回头。”   依靠“催灌”提升修为,如揠苗助长后患无穷。想要清除弊病,唯有自废前功,才能重头开始,也就是“回头”。   少年闻言,霍然抬眼,颓丧神色一变,双目通红,死死盯着霁霄:“你们这些大人物,高高在上,说什么都轻巧!我已经走到这一步,还如何回头?!”   月色下,他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霁霄也不生气,看骨龄,对方比荆荻还年轻,有什么可气呢?   他只问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剑吧?”   宁危一怔,情绪平复些许,涩声道:“是。”   “既然喜欢,就好好练。如何出剑,是剑术;为何出剑,是剑道。道心不立,剑不成家。等你想明白,再出第三剑罢。”   霁霄转身将行。   少年怔在原地:“等等!”   “还有事吗?”霁霄看了眼风月城方向。城中千万条灵气线剧烈翻腾,犹如狰狞活物,天际沉沉阴云向妖王宫飞速汇聚,氤氲着不详的血光。   “我师父所图,一为杀你,二为明月湖道统。但我可以确定,师父仅凭自己无法完成这些布局,他还得到了某个人的指点。从瀚海秘境到妖界风月城,那个人无处不在……不管你信不信。你多小心。”   少年说得很含混,霁霄却听懂了,便点点头:“谢谢。”   ****   妖王宫。百花盛放,夜风吹湖,酒气熏然。   雀先明轻揭纱帐,走下王座时,所有妖都盯着他,面露惊疑。当他走向舞姬队伍,众妖恍然大悟,这只妖力单薄的小妖,没有倾城倾国的艳丽姿色,却别有楚楚动人的清纯风姿,原来灵山大王口味独特,竟喜欢这样的男妖。   赤初见孟雪里神色微变,再看“新雪”,愕然传音道:“他不会是……”   孟雪里:“他就是。等下动起手,你带阮灰、碧游先走,发信号与飞羽汇合。否则我看顾不及,反而分心。”   赤初震惊:“你要动手?”   此地妖王成百,妖兵重重,难道孟雪里想强抢灵山大王“侍宠”,一路杀出风月城,杀回人间吗?   孟雪里无奈道:“现在不是我要动,是他要动。”   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被雀先明坑,这次还是熟悉的感觉,反倒笑了笑:“随机应变吧。”   赤初怀疑他疯了。   两人传音间,“新雪”已轻盈飞起,翩然入场。   湖畔乐班由上百乐师组成,操持三界各种乐器。重鼓之后,轻盈的琴音响起。   舞姬裙摆飞扬,绽开五色花朵,各色绸带凌空飞舞,如一座座虹桥横跨湖面,令妖眼花缭乱。   碧游未寻见小鸾,神思不定。忽而湖畔响起一声鸾鸟清鸣,直达云霄,令群妖心头一震。他们多半不通音律,但对美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鸾鸟自花丛深处现身,她唱的是妖族古语,发音拗口,但她唱腔华丽婉转,起先轻柔,如潺潺流水,随乐声渐转高昂,如高山瀑布磅礴倾泻。   赤初轻撞碧游胳膊:“你眼光不错呀,‘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等你娶了她,天天能听到。”   碧游竟没有还口。他神色痴醉,只觉自己飘在空中,除了歌声,什么都听不到。   鸾鸟唱罢,群妖静默。片刻后,掌声雷动,欢呼如海,将气氛推向高潮。随即百灵、画眉等一众鸟妖现身,齐声歌唱,与鸾鸟声音相和。千万道美妙声音汇成大江大河,奔腾不息。   乐声再变,众舞姬四散旋转,花蝴蝶般落入席间,在各妖王身畔舞动,甚至请众妖起身一起跳,引得场间一阵骚动。唯有新雪、小鸾走近高阶,为王座上的灵山大王献艺。   按原先安排,这一支乐曲,由最好歌姬、最好的舞姬配合,靠近王座,以彰显灵山不同于其他妖王的地位。舞姬原定极乐鸟,但“新雪”贵为大王侍宠,身份特殊,献艺小妖们心照不宣,将这出风头的位置让给他。   雀先明距离王座仅一丈。   群妖醉意已深,跳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不知是醉酒,还是醉在歌舞乐曲。   孟雪里穿过纷乱妖影、王座薄纱,望见灵山唇边勾出笑意,不禁心头一惊 。   恰在此时,孔雀清鸣穿透喧嚣,一道淡蓝光芒自“新雪”口中吐出,借惊鸿镜神器之威,直冲王座!   雀先明本命妖火如一道电光,裹挟劲风冲开薄纱。灵山大王显露真容,眼看就要被电光毙命。   众妖震惊,乐声甚至来不及停歇,电光火石间,凤鸣之声忽起,少女纤弱的身形如狂风中落叶,在一簇蓝色妖火冲击下,高高飞起——   小鸾看见“宫廷画师”面容,身体反应快于思考。画师是她来风月城后唯一的朋友,温柔忧郁,才华横溢。他们无数个夜晚秉烛夜谈赏壁画,互为落魄知音。   为什么画师坐在王位上?一定有什么事搞错了。   雀先明万没料到,这不起眼的柔弱鸾鸟,竟然舍身为灵山挡杀招。一切发生太快,只有他和鸾鸟离灵山最近。   “小鸾!”碧游惊骇痛呼,飞身扑去。   王座腾起巨大阴影,如黑烟滚滚升腾,上古巨树抽枝。狂风卷地,灵山瞬间显出大蟒原形,高达十余丈,七寸处缠绕金甲,一尾横扫,威势震颤天地,遮蔽月光。   “有刺客,保护大王!”场间混乱这才爆发,大妖怒吼,小妖尖叫,四散奔逃,桌倾酒洒,瓜果乱飞。   碧游只顾抱着小鸾。她全身妖骨已被打碎,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仍竭力想说话,喉间却只发出咯咯声音。上一刻小鸾还在唱歌,这一刻他们都要死了。妖生多短暂,旦夕惊变,什么都来不及。碧游心里一片空茫,任由蛇尾当头打下。预想中的死亡没有降临,他被一道力量拎着后领仍出去:“快走啊!”   原来雀先明化为孔雀原形,以妖火硬抗灵山一记扫尾。他唇边溢出鲜血,红眸恨恨盯着巨蟒,忽又惊喜道:“阿貂!”   孟雪里做人后,雀先明许久没有这般称呼他。   孟雪里立在半空中,手持双剑,两柄短剑呈十字交叉,锁死蛇头。硕大如盆的蛇头高昂,挣扎不休,巨大身形随之翻滚,湖畔、花园地动山摇,花叶湮灭。   “带他们走!”孟雪里对赤初喊道。话音未落,蛇颈鳞甲开裂,其下似有活物蠕动,竟然活生生又迸出一只蛇头,毒牙大张,向孟雪里当头咬下。   孟雪里翻身躲过,同时扔出袖中蜃兽:“去吧!”   蜃兽落地张口,蜃气凝城白雾,迅速弥漫开来,笼罩整座妖王宫。孟雪里借雾气隐蔽身形,如点水而行。巨蟒摆尾,搅得云波荡漾。   灵山声音如滚滚闷雷:“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孟雪里忽隐忽现,一击不中立刻撤退,只引着灵山兜圈子,为赤初争取时间。他在虚空中踏步,看似提着真元逃命,其实每一步都踩在风月城的灵气线上,以此借力。   巨蟒所过之处,宫墙倾颓,草皮翻卷,狼藉遍地。湖畔花灯千重,被巨蟒打落湖水,然而湖中盛满烈酒,遇火则燃,风助火势,愈燃愈旺,火星又被蛇尾卷起,漫天洒落火雨。   “保护大王”的呼喊已听不到,群妖拼命向宫外奔逃,却不知那是什么酒,醉后身形沉重,竟提不妖力。   火雨潇潇,华宴变炼狱,妖王宫处处火海,乐声笑声变作哭喊、呻吟、怒吼声。   小鸾妖力流逝,不足以维持人形,化作浑身淌血的鸾鸟,被碧游捧在掌中。赤初灵机一动,一手扶碧游,一手打开一只锦囊,顿时风生水起,一泓河水自囊中倾泻,为他们冲开一条去路。   赤初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幸好我没对着自己开!”   白河大王赠予他防身护命的法宝,竟是一瀑白河水。   灵山原身雄伟、皮肉粗硬却笨重,不如孟雪里人身战法、兵器灵活。他摇身一变,化作俊美阴鸷的人形,浮在空中。   两妖,不,一人一妖终于正面相对。   旧友重逢,仇人见面,没有眼红,只余生死相见。   孟雪里沉声道:“用血与火祭旗,用恐惧坐稳王位,没有妖与你肝胆相照,你形影相吊,真的快乐吗?”   灵山不屑道:“你就不是形影相吊了?谁理解你的抱负,是雀先明那孩童心智的废妖,还是赤初、飞羽那两个天真蠢货?”   孟雪里心气平复些许:“我已有道侣,还有家。”   这一次,灵山真的没想到。他只知孟雪里在人间合籍了,但龙困浅滩必咬人,大妖怎么肯轻易就范?   今夜听闻此言,他好像遭到背叛,无端愤怒起来:“道侣?你才认识他多久,三年?哈!他已经死了!”   灵山讥讽道,“真可笑啊。过去数百年时光,是谁陪你度过?是我!你骨肉皮相成人,本性还是妖,妖怎么能爱慕一个人?你不过是见色起意!”   孟雪里将双剑接作长枪:“见色起意又如何呢?”   灵山指着地下炼狱般的景象:   “你睁眼看看这妖界。这里有脑子又有妖力、还有改变妖界决心的,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孟雪里摇头:“你疯了。” 第148章 地狱之境   夜风吹起灵山墨色长袍, 像翻腾的黑云。   “我疯?你说要一统妖界, 带领妖族走向强盛。我相信你跟随你, 可是你都干了什么?‘大妖不能吃小妖’,你不觉得可笑?”   孟雪里道:“整个妖族的进化,是千年大计, 不能只靠一两只大妖的进步。让每个小妖都有安全感,妖界才会真正繁荣、有秩序。仅凭你一只妖,最强能有多强, 能打开通天之门吗?”   灵山仰天大笑:“你做不到的事, 就以为我也不行?你看好吧!”   说到最后四字,声音渐远, 身影已在十余丈外,飞出宫墙。   孟雪里直觉不好, 踏灵气线追他而去。   却见灵山落在琉璃湖畔,拂开一条柳枝, 问道:“一百年前,我们在魔界游玩,琉璃湖同泛舟, 你还记得吗?”   湖面波光粼粼, 五彩斑斓。此地距离妖王宫甚远,宫内变故消息还未传来,仍有小妖嬉戏游冶,忽见两道身影从天而降,吓得四散奔逃。   孟雪里皱眉不解:“阿雀撑船, 你捞鱼,我在船头煮酒。”   下一瞬,灵山身形消失,孟雪里再追。两道身影出现在桥头。   曲折的小桥流水,连绵的粉墙青瓦,水光映着明月。   灵山道:“这里,也是我们在人间玩过的地方。我们走街串巷表演‘上天摘星’的戏法。你演小貂,我演绳子,你记得吗?”   孟雪里:“我记得。”   他们起起落落,迎夜风飞遍整座风月城。   回忆如潮水袭来,昨日历历在目,孟雪里神色愈发冰冷:“你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灵山笑道:“我建造这座城,并非汇聚三界胜景,而是纪念我们的美好回忆,你喜欢吗?”   孟雪里哑口无言。   他来见灵山,本来有一些问题要问,比如对方为何选择背叛,对建设妖界有何构想,如今什么也不想问了。因为他意识到,根本无法与对方沟通。   灵山笑意渐浓,声音也变得轻柔。这一刻,他又是温柔而忧郁的画师、浪漫而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他说:“阿貂,我有做错的地方,给你赔不是。前尘旧怨,我们一笔勾销吧……”   他想杀孟雪里是真的,想见孟雪里也是真的。等他真正站在最高处,又觉得江山寂寥,英雄寂寞。   寂寞到晚上孤身望着壁画晒月亮,与误入宫殿的小鸾鸟逗趣说话,怀念过去与朋友同游的好时光。失去之后,才倍感珍贵。   普通妖不配与他为友,雪山大王却不一样。   可惜灵貂高傲威严,只有失去一切,穷途末路,山尽水枯,才能安心留在他身边。   灵山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不可阻挡的力量,还要真心真情。他想拥有一切,并认为自己值得。   全城游遍,他重回妖王宫上空。   浓烟滚滚。酒池、花树燃烧倾倒,珠玉、精器散落碎裂。一阵阵浊浪腥风中,大妖显出巨大原形,因为醉酒神智不清,横冲直撞地奔逃。地动山摇,无数小妖被踩成肉泥,或被高高撞飞,在火海中呻吟挣扎。   雀先明见此懊恼不已,他随极乐鸟妖学舞,虽然经常挨骂,但嬉笑更多,与一众舞姬乐师也有浅薄交情,怎忍心旁观他们丧命。极乐鸟等妖被救出火海时,只知感谢好心的孔雀大妖,没有联想到“胖孔雀”。   只有蜃兽认出雀先明,便助他一臂之力,以蜃气凝聚一朵朵软云,托着受伤小妖送出宫墙。但小妖实在太多,蜃兽妖力渐弱,左右支绌。   灵山浑不在意眼前混乱、惨烈景象,黑色身影落在宫殿前,直径拾阶而上。   殿宇圆顶拱起,远看好似一只鸟笼、一座巨坟。猩红阴云汇聚,像一个血色噩梦,笼罩殿顶,不断翻滚沸腾。   灵山站在宫殿大门前,微侧过身,对追来的孟雪里浅浅一笑:“到我身边,我能给你最好的!”   “你妄想!”一道蓝色妖火射向灵山,却被后者闪身避开,妖火击中殿门,轰然一声,紧闭的殿门倒塌。雀先明一击不中,手持惊鸿镜横空杀出。   灵山冷冷道:“自不量力。宝镜拿来!”   他一挥手,衣袖迎风暴涨,如一条黑色水蛇,瞬间盘旋缠上雀先明双臂,竟要将对方手臂与宝镜一齐卸下!   忽而他痛呼一声,只见一柄长枪横在眼前,孟雪里枪尖一斩,生生割断灵山长袖,与其战在一处。   雀先明被灵山妖力余波冲击,倒飞出去,狠狠摔下,却没感到疼痛,身下软绵绵的,有些滑腻。   原来蜃兽妖力枯竭,已无力凝聚云朵,便舒展妖身,为他做了肉垫。   雀先明弹身而起,怀抱蜃兽:“废兽,怎么是你!”   蜃兽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   雀先明摸摸他被压折的尾巴,恨恨道:“我必杀他!”   就要化出孔雀原形,振翅高飞,却听蜃兽奶声道:“我感觉很难受,我是快要死了吗?”   蜃兽只觉浑身筋骨被强行抽开,妖力不受控制的涌动,似要将妖身撑得爆裂。   他在妖界被驱赶追打,颠沛流离,也在人间瀚海地宫和长春峰鼠窝度过最安稳的日子。   他曾发誓努力修炼,可惜直到妖生结束,也没变成像前辈那样威风八面的老蜃……   雀先明闻言,慌忙取灵草喂他:“胡说,你不会死!”   只是尾巴断了,怎么可能死?然而灵草药力如泥牛入海,蜃兽却声息渐弱。   雀先明脸色惨白如纸。   “我很困。”蜃兽轻声道,“我再给你,开一次花吧。”   瀚海秘境的地宫中,蜃兽被人围杀濒死,雀先明及时出现救他性命。喜悦、感激之下,蜃兽化出一地鲜花送给孔雀。   如今妖王宫中,因缘际会,生死轮回,他们再次相遇,雀先明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蜃气飘荡,周身火焰变鲜花,炼狱变花海。彩蝶飞舞,姹紫嫣红,花海一直延伸到天边。   蜃兽闭上了双眼。   雀先明嘶吼:“我不要看花,你省点力气。我再也不骂你是废兽了!你醒醒啊!”   他心中凄惶,忽见蜃兽尾尖妖光闪烁,面色一变:“废兽,你不是要死,是要化形了!”   蜃兽茫然睁开眼:“化什么?”   雀先明觉得又气又好笑:“你多看我几眼,保你化得漂漂亮亮!”   另一边,灵山与孟雪里缠斗,漫不经心地且战且退,跃入大殿中。   殿内点着无数盏灯台,孟雪里方一入殿,不见灵山影子,只觉寒气森森,浸透骨髓——   铺天盖地的彩绘壁画,万千万种色彩、形态各异的妖物。惟妙惟肖,纤毫毕现。   四面壁画众妖仰头,似是膜拜。他随之抬头望,拱起圆顶如苍穹,阴云密布,闪电撕裂夜空。一条巨蟒横跨殿顶,黑色鳞片泛着钢铁般冷光。它自云中探头,血口大张,毒牙毕现,背生双翼,直要从壁画中飞出,扑杀下来。   无形的灵气线牵系万妖,最终汇聚至巨蟒头顶。   灵山从阴影处走出,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悠悠回响:“我为今夜,等了三年。阿貂,别犯傻。数百年情谊,谁能比我对你感情更深?”   “何出此言?”孟雪里一面与他周旋,一面暗中打量那些灵气线,心生警兆。   灵山展开一卷画轴:“你看壁画作甚?这是我为你画的,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曾有一只鸾鸟,说这是‘满纸真心’。她有一丝凤凰血脉,曲艺之道颇具造诣。哎,我忘了,她应该已经死了。”   孟雪里皱眉:“她为救你血脉觉醒,挡下雀先明全力一击,你却不在乎她的性命?”   “与我何干?阿貂,我只在乎你,你看。”   他手捧星夜雪山图。朦胧烛火照耀下,画中小白貂天真可爱。   孟雪里灵机一动,索性伸手一抛,袖中飞出一卷画轴,“哗啦”一声蓦然展开。   晨曦竹海图,星夜雪山图。两卷本不相干的画奇妙相遇,被摆在一处比较。   孟雪里道:“我不懂艺,但我更喜欢我道侣所作。”   灵山盯着那竹窗小貂,嘴角勾着不屑的笑意。很快他笑容消失了,脸色彻底阴沉。   墨是新墨,纸是新纸,证明那位该死的人间剑修没有死。更过分的是,他最得意的画艺一道,居然不如那剑修。   他绝不愿承认!   灵山袖袍翻卷,一道火光飞来。两张画卷与烛台一并坠落,跌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噼啪燃烧。   “我原谅你。等我杀了他,你还是我的。”灵山走向大殿中心,平静道:“时候到了,阵势已成。我将得到无上力量。”   话音方落,铺天盖地的万妖壁画大放光辉!   孟雪里双眼微眯,足下发力高高跃起,长枪不刺灵山,直向上冲,刺向穹顶巨蟒头颅。   他速度极快,似一道电光。   “轰!”殿顶颤动,显出一丝裂痕,如冰面开裂,纹路迅速扩展。   然而四面壁画金光愈盛,像太阳在黑夜中燃烧。各种嘶吼声自四面八方接连响起,如万妖齐鸣。壁画里似要冲出万妖大军。   孟雪里心中一沉,刺目金光令他眼前茫茫不见一物,妖吼令他头晕耳鸣无法辨识方位。   唯有灵山的声音穿透轰鸣:“没用的。那人已经料到,你会破阵枢。此阵一旦开启,无可转圜。”   “谁?”孟雪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无暇细想,手上拆长枪为双剑。一剑向殿外掷去,由他神识操纵,化作遁光飞出殿门;一剑寻灵山声音来处直刺,他硬抗大阵之力,真元如江河倾灌而出。   “嗤”,短剑狠狠刺入灵山胸膛。   金色光辉中,孟雪里长发披散,衣袍残破,七窍迸出血水。他已听不到四面兽吼,万籁俱寂,只听见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灵山唇边泛起诡异微笑:“我将吞吃万妖,打开通天门,成就不死身。”   他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拍向孟雪里肩头,好像与老朋友打招呼。   孟雪里肩骨剧痛,倒飞出去。   灵山握住锋利剑刃,任由手掌鲜血迸溅。他使力一寸寸拔出,瞬间血泉喷涌,剑锋离体时带出的血肉碎末,泼洒满地。   漫天金光向他胸前伤口处奔涌,如同填进无底洞。灵山显出原形,双头巨蟒腾空,冲破殿顶,背后鳞甲一裂,生出一双十丈长的蝠翼。   殿中金光随巨蟒漫溢而出,洪水般席卷妖王宫。金光凝聚成一只只巨大妖物,壁画中万妖大军复生,落向风月城各处。   他们不畏火海灼烧,不知疼痛,双目猩红,张口撕咬、吞咽群妖,与巨蟒露出一般沉醉的神情。   月光早已被红云遮蔽,电闪雷鸣,风暴酝酿,蛇身阴影笼罩整座风月城,仍在飞速扩大。   殿顶壁画景象成真。   地上金光、火光,天上电光、蛇影,吼声震天,惨叫、哭喊声凄厉。血流成河,残肢遍地,如地狱之境。   从孟雪里出剑到灵山显形,仅仅一瞬,风月城沦为巨蟒食物。   蜃兽方才化形,睁眼见周遭末世景象,再抬头望天,忍不住惊骇颤抖:“这是什么怪物?!”   雀先明见他苏醒,收起为他支撑的妖力屏障,起身痛下决心:“你跑吧,别回头。”   “那你呢?”   雀先明抱起惊鸿镜:“我去屠蛇!”   忽而天际飘下一道影子,转瞬即至:“借镜一用。”   “肖停云?”雀先明一惊,在他印象中,此人还是孟雪里的徒弟,如今拿着孟雪里的一柄短剑,应该可以信任。   说是“借”,但此人出手速度与“抢”毫无区别,雀先明眼睁睁看着他背影消失,喊道:“你会用吗?!”   蜃兽急忙道:“他不是肖停云!不对,他就是肖停云,我的意思是,他不止是肖停云!” 第149章 俱作云烟   殿顶上空, 滚滚血色浓云不断旋转, 形成狂暴的旋涡, 飞速吸纳天地灵气,强大的力量碰撞产生道道电光。   双头巨蟒挥舞蝠翼,游动其间, 血口大张,吞噬天地灵气与万妖血肉。随他沉醉地进食,庞大身形仍在急速生长。整座城池在他阴影下颤抖。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妖族, 无不惊惧恐慌。除了被灵山召来, 由金光凝聚的万妖大军,它们仍在残忍地进食。群妖化作原形四散奔逃, 街上房舍倒塌、血肉横飞。   红尘醉梦楼中,鸨妖不忍看窗外景象, 缩在墙角颤抖,崩溃道:“天都塌了, 妖界都要毁灭了!你还锁着我?你还是妖吗?它们会找到这儿,我们也要死了!死了!”   飞羽注视着妖王宫方向,喝道:“闭嘴!有雪山大王在, 天塌下来也给它撑回去!”   红楼主被吼一通, 竟然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对方说得那样笃定,所以他们应该……不会死吧。   孟雪里肩骨碎裂,提不起剑,被灵山一掌击飞,却没有落入妖口, 而是落入一个熟悉怀抱。   孟雪里顺从地张口,吃下疗伤丹药,感受道侣真元如温热泉水,从背后潺潺流入体内,一时间心神大定:“你来了!”   “怎么样?”霁霄问。   “小问题,不碍事。”孟雪里笑了笑,就要持剑再战,霁霄却皱眉:“你先歇一会儿。”   他说这句话时,身影已然跃起,没入风暴中心。与盘旋飞舞的巨蛇相比,霁霄身影不足一片鳞甲大,几个纵身间,如怒海惊涛一叶孤舟,渺小至极。但他手中剑光似电,剑气纵横,搅动风雷,骤然劈下!   “哗啦!”   鲜血飞溅,妖王宫好似下了一场血雨。一只硕大蛇首轰然坠落,砸碎殿顶。巨蟒吃痛翻滚,另一颗蛇首掉转,向霁霄扑咬而来。   雀先明本要问蜃兽,什么叫“不止是肖停云”,又见来者与孟雪里举止亲密,默契异常,震惊地喃喃自语:“不是吧,真跟徒弟搞到一起了?!”   他猝不及防,被当头浇了满身蛇血,抹了把脸,大喜道:“我来助你!”   什么徒弟师父,只要能杀了灵山,他就同意这门亲事!   说罢化作孔雀振翅高飞,轻盈地飞过雷电风暴,冲入血云旋涡中。孔雀清鸣一声,长喙如钩,刺向蛇目。   霁霄方才一剑斩落蛇首,多因快剑出其不意,此时巨蟒有了防备,蛇身腾高,鳞甲片片炸起,霁霄不与蛇威正面对抗,转向巨蟒背后,削下半边蝠翼。   灵山还未适应暴涨的身形与体重,虽力量磅礴无穷,动作则略显笨拙。他试图一口吞吃孔雀,却被霁霄长剑阻拦一瞬,令孔雀金蝉脱壳口吐妖火,灼伤他一只眼睛。巨蟒狂躁地摆尾,拍碎无数楼阁。   地上众妖见此状,无不振奋雀跃。原来如此可怕怪物,并非不可战胜。坠落的蛇首至少给了他们一丝希望和信心。   恰在此时,孟雪里的声音灌注真元,远远传开:“灵山布下噬妖阵,如今阵势已成。战亦死,不战亦死,众妖随我屠蛇,搏出一线生机!”   雀先明闻声回头,见孟雪里不知何时到了,顺着卷翘蛇尾一路滑向蛇首,好似倒滑雪坡,一边运气喊话。雀先明急忙传音道:“没用的!他们早被这怪物吓破胆,忙着自己逃命,自顾不暇!谁会来帮我们?省点力气打架吧!”   妖群犹疑惶惑,只认识蓝绿孔雀乃雪山大王挚友。此刻既不知喊话者是谁,从何处来,也不知他们为何战斗不化妖身,只拿着人族的剑柄。   孟雪里咬牙坚持,高声喝道:“吾乃雪山大王!吾在此!”   他的声音穿透雷鸣兽吼,从天而降,遍及风月城:   “吾乃雪山大王——”   此举彻底激怒巨蟒,灵山蜷身,猛然一尾抽向孟雪里,沉声怒喝:“阿貂,我不愿杀你,你不要逼我!”   “阿貂,你……”雀先明还要再劝,话声戛然而止,震惊地看着地面。   风月城中,四散奔逃的群妖调转方向,从各条街道,各处建筑废墟涌现,向妖王宫奔来,一半妖族尚且不到妖王宫,便被灵山的金光万妖大军吞食。但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相似的呼喊在各地响起:   “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拼了!”   “真是雪山大王,他回来救我们了!”   身处绝境地狱,一位曾经王者的声名威望,凝聚妖心,让他们忘记恐惧。   自高空俯瞰,蟒身如狂舞巨树,群妖如万千只弱小蚍蜉,汇聚成汹涌潮水,试图从树根向上淹没,或被火焰焚烧,或被风暴催折,却百折不挠。   雀先明眼眶微红,好像时光倒转,又回到雪山大王征战八方,纵横妖界之时。   孟雪里硬抗一记蛇尾,咽下喉头鲜血,佯装无事继续战斗,对霁霄笑道:“看,你道侣从前,就是这样威风。”   群妖各自为战,极少能伤害巨蟒,只让灵山不胜其扰,翻身间破绽更多,霁霄肩上压力减轻,却蓦然变色:“闪开!”   只见巨蟒创口血泉止息,竟然焕发灿灿金光,凝聚成骨骼、经络、血肉、鳞甲,转眼又长出一颗完整蛇首,比原先更庞大、狰狞。被孔雀妖火烧毁的蛇目,重新睁开,迸射金光。   天地间回荡着灵山的嘶声狂笑,似在讥嘲他们枉费工夫。   巨蟒新头初生,如虎添翼,来不及飞远的孔雀被撕下半边羽翼,染血的翠羽漫天纷飞。幸而蜃兽及时吐出最浓蜃气,暂时遮蔽巨蟒视线,苦苦支撑。   孟雪里御剑而至,接住坠落孔雀:“这样打不是办法。”   雀先明落地化为人形,捂着淌血的手臂,怒道:“这到底是什么阵术?如此厉害!”   霁霄也到了:“一座掠灵阵,一座噬妖阵,两阵交叠。”   孟雪里神色更凝重,心道我两世跌宕,才与道侣心意相通,难道今夜真要栽在此处?!   普通人族修士修炼时,使用“聚灵阵”,可调动天地灵气,辅助修行。“掠灵阵”则是一种疯狂掠夺灵气的阵法,稍控制不当,修士可能爆体而亡。阵法完成后,千里草木不生。掠夺来天地灵气,种下恶果,也要遭无穷果报,因此被列为禁术,早已失传。   “噬妖阵”更加阴毒,吸收别妖生命力供给自身。有这样两座大阵,集天时地利人和。灵山本身具有强悍妖身,乃妖族数一数二的强者,才没有爆体死亡。换作人族,谁能承受如此天地之威?   雀先明恨道:“什么意思?真杀不死他?”   霁霄取出惊鸿镜,眸色深沉,一手触摸空中无形的灵气线:“阵不可停,却可以改。否则就算杀了灵山,磅礴力量无处可去,足将方圆千里炸为粉末。”   雀先明听不懂后半句:“我去!有办法你不早用?快啊!”   孟雪里与霁霄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而沉重,却没有多说什么。   妖族有两件神器,一为惊鸿,一为照影,除了加持攻击力,还各有妙用。照影镜,可照见神魂之影;惊鸿镜具有逆转之力,可返照持镜之人。   霁霄走向宫殿中心,随他行走,强大神识飞速蔓延,化为千丝万缕,攀上千万道灵气线。霁霄不是阵法高手,但他了解布阵者,况且此阵与长春峰中“万古长春”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灵山心有所感,震怒不已,他挥舞蝠翼冲散蜃气,自空中俯冲而下:“住手!”   雀先明口吐妖火抵挡,急问孟雪里:“你们要干嘛?他不打了?”   孟雪里无暇解释,高声发令,调动不同妖族,争分夺秒地为霁霄拖延时间。群妖各显神通,有组织地撕咬攻击、吐火喷水、调风召云,会飞的妖族振翅腾空,组成一面墙,横隔于巨蟒与宫殿之间。   霁霄立在大殿中心,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千万条灵气线翻腾跳跃,自妖王宫辐射整座风月城,重新交织构造,如一张获得生命的大网。   狂怒巨蟒冲开防线,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霁霄睁眼,手中惊鸿镜映照蛇影,腥风吹得他衣袍猎猎。   孟雪里浑身浴血,身影迅疾如风,抢在巨蟒之前面对霁霄。   蛇首血口大张,直要将整座宫殿吞入口中,连带两人嚼得粉碎。   雀先明与蜃兽身负重伤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两人危在旦夕。   霁霄轻声道:“雪里,谢谢你。人间情爱,我懂了。”   孟雪里忽展颜一笑,晃了霁霄的眼,同时出手如电,一掌全力击出,另一手抢来宝镜!   “不!”霁霄对他从无防备,身形倒飞而去。   孟雪里不忍心看他表情,转身面对巨蟒,只笑道:“如果这次我没回来,下辈子不管是人是妖,都想跟你做名副其实的道侣。”   话音未落,巨蟒利齿咬合,宫殿如纸造般脆弱,天塌地陷,同一时刻,宝镜高悬,无比炽盛的金光,由巨蟒身体涌向孟雪里!   “轰!”   轰然一声巨响。如天地初开时混沌爆炸。   一道气浪以宫殿为中心扩散,瞬间冲过整座风月城。巨蟒凄厉嘶吼,无数道金色光线从他周身迸射而出,明亮至极。   巨响震耳,金光刺目,所有生灵失聪失明。   没有妖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恐怖念头:世界毁灭了吗。   对霁霄来说,这短短一瞬被无限拉长。   所有金光溃散,化作尘埃微粒般的金屑,自天穹簌簌散落,落地消解无踪,像夏夜一场大雨。   至高之位,至伟之城,擎天之力,通天之谋,大雨洗去,俱成云烟。 第150章 秋水煎茶   血云旋涡、雷电风暴、双头巨蟒、火焰浓烟……全都消失了, 似一场半夜来、天明去的噩梦, 随东方天际曙光降临而苏醒。   只有漫天金屑作雨, 洒落废墟中,证明它的确存在过。   天色半明半暗,苍穹平添一道缝隙。那里云层整齐开裂, 显出一道长痕。好像门缝微微开启,露出门后一线星海。   似有神明以天穹作画布,随手画下一道黑墨, 墨迹上又泼洒银色闪粉, 便成如此玄妙景象。   大战之后,幸存的群妖恢复五感, 怔怔望天,心神震撼, 一时忘记伤痛。有妖伸手触摸金光雨。   “这难道是……天降金色甘霖!”   “妖王出世了!”   “雪山大王就是天命注定的妖王!”   妖族传说,上古妖王降世时, 便有“金色甘霖”的异象,泽被妖界。   窃窃私语变成欢呼,兽吼声接连响起, 逐渐连成一片。   霁霄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他眼中只有那道渺小影子。   孟雪里自天穹缝隙间坠落,微风有灵,轻托着他的身体,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悠悠荡荡。   霁霄飞身接他入怀, 也像抱着一件易碎品。孟雪里的身体没有热度,入手微凉,表情宁静安详,唇边笑意淡淡,似在做着好梦。   霁霄嘴唇颤抖,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   “啪嗒。”泪滴落下,声响轻微至极。忽而霁霄脸颊一凉,一时呆怔。   孟雪里睁开了眼睛,眼底淡淡金光闪过,他眼神变换,像初生的懵懂婴孩、又像历经沧桑的威严王者。   他伸手拭去霁霄眼泪,舔舔指尖,表情似有些新奇、喜悦:“你哭了。”   他像上次瀚海秘境脱险后,与霁霄回到长春峰,黎明时在霁霄怀中苏醒,下意识舔舐霁霄下颌,被发现便解释道:“怕你不是真的,就舔舔确认一下。”   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霁霄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孟雪里。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朝阳跳出地平线,普照满目疮痍的大地。柔和的晨曦照在两人身上,像一层微光。   妖王宫中,劫后余生的所有妖,不论种族、妖力深浅、从前地位高低,此刻都拥抱在一起,放声哭泣或欢笑。   庆幸太阳照常升起,这个世界还有明天。   雀先明揉揉湿润眼睛,也不觉浑身疼痛,换上轻松潇洒的笑容,指了指天穹:“他俩这就抱上了?天还裂个口子呢,也没人管了?”   蜃兽兴奋地张开双臂,想要跑过去,与孟雪里霁霄抱成一团,最好是互相抱头那种,却被雀先明拦住:“诶,废兽,有点眼力见,想抱就抱我吧!”   小蜃也不挑剔,抱谁都行,转投雀先明怀抱:“你之前说了,以后不叫我废兽。”   雀先明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就单手拍了拍蜃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有点怪。”   蜃兽在他眼眸中分辨自身人形模样:“那我变回去!”   雀先明:“不用,这也挺好。“   蜃兽略感茫然,不知到底是怪,还是好。   ***   风月城的异常天象、恐怖阴影震惊妖界。不止是妖族,其他两族强者,皆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巨大变化。三界生灵举目望天,无论白天黑夜,那道裂痕就在那里,只是夜间不太显眼。   人间无数凡人因此恐慌,俗世小国多开坛做法,向天祭拜祷告。道法略有成就的修士则试图操控飞行法器,或御剑抵达裂痕,可惜未近百丈,便被缝隙吹出的猛烈罡风、蕴含的强大威压所震慑,不得不远离。   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产生如此异象?   万妖大会本就受到各方瞩目,妖界有名号的大妖,几乎都去赴会。灵山大王逆天疯狂之谋,雪山大王力挽狂澜之举、惨烈至极的一夜战斗,从风月城而起,经过各种夸张转述,以无数个版本飞速流传开来。   等事情传到人间,就成了故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妖族逆天而行,这道天穹裂痕的出现,预兆天将降临惩罚。还有人声称自己修行速度有极细微的提升,这样看来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世间发生了如此大事,按照惯例,人间修士当然要集会,聚在一起商讨对策。最好能知道境界最高的圣人对此有什么感悟,聆听圣人教诲。这让人们怀念霁霄还在的时候。   如今天湖大境远在天边,境主胡肆随心所欲不理俗务,普通修士拜访无门。寒山经历静思谷之变,内部分裂元气大伤,正在封山中。   所以于情于理,都是明月湖当仁不让。许多门派纷纷向其传信,请归清真人出山,为天下修士解惑。   夏末秋初,明月湖。   烟波浩渺的湖水,静静矗立湖心的小亭。亭中两人对坐,石案上置着茶具和小风炉。   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正在为归清真人煮茶。茶香随秋初清爽的微风飘散。   云虚子奉上茶盏,欲言又止。   归清真人双目微闭:“想问什么,就问吧。”   云虚子试探道:“师叔,这是我派树立声威的好机会,若能举办一场盛会,召集人间各派,从此代替‘瀚海大比’……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为什么还要等?”   归清真人饮一口茶,微蹙眉:“火候还不到。你太心急,茶味就煮不出。”   云虚子虽不解,但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揣测。   归清喝完茶,才悠悠道:“大会要办,但我们不能急,让别人更急,才叫众望所归。传信与泰珩,从长计议。”   云虚子松了口气:“师叔英明。却不知,这次盛会取什么名字好?”   归清真人淡笑:“古人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如今通天之门将开,我辈修士,以后真要‘上天’了。”他又低头看了眼茶杯,“就叫‘秋水煎茶’罢。”   云虚子附和赞叹,想问寒山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实在不必担心。   不来,就是心虚,霁霄为门派创下的声威还要不要?来,自讨苦吃,他们敢说孟雪里不是妖吗?论道理站不住脚。再论战力,如今的寒山,长辈中没有圣人压阵,从瀚海变故的经验看,胡肆不会出头。晚辈中,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优秀弟子?   孟雪里那位徒弟虞绮疏,因寒山静思谷之变成名,名声甚至盖过掌门弟子崔景。但在云虚子看来,虞绮疏能与泰珩对剑过招,无非借初空无涯之威,他才入道不满一年,就算是真正天才,能练出几分本事?   云虚子正想着,忽听归清真人漫不经心地问:“荆荻那孩子想通了吗,知错了吗?”   云虚子倍感压力:“他,他……”   归清真人笑容甚和蔼:“不妨事。你寿元还长,徒弟还可以再收,总会遇到懂事的。”   天穹异象出现七日后,明月湖掌门云虚子才终于宣布,为了天下修士的福祉,中秋月圆之夜,将于明月湖西畔,举办一场“秋水煎茶会”。届时请各派掌门长老,携门中优秀弟子,一同赴会品茶、赏月,共议天时。   世人皆知,明月湖地界内,许多山泉水质甘甜澄澈,灵气充沛适宜烹茶,掌门云虚子擅长茶道,归清真人更是茶道高手。“秋水煎茶”四字,极具明月湖审美风格。   但资历稍长的修士都明白,这次大会,绝不会像这个名字一样恬淡风雅,反而透着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没过两天,泰珩真人再度提出孟雪里是妖非人,如今正在妖界,这次天象异变自妖界起,与孟雪里脱不了干系。他若敢来秋水会,必当众让他显形,看寒山还有何话可说。   泰珩真人态度如此坚定,令众人想起旧事,又激起关于寒山静思谷之变的讨论。在有心人刻意散布下,一说霁霄生前就开始勾结妖族,有所图谋;一说孟雪里狼子野心欺骗霁霄,瀚海秘境崩毁,就是因为孟雪里妖力爆发,企图谋害人族年轻修士。   这些说法遭到激烈反驳,只要参与过秘境大比的年轻弟子,都清楚并非如此,但反驳的声音被师长镇压,如石沉大海。   要说霁霄真的勾结妖族,没有人相信。但若孟雪里真是妖,由六派共铸、镇守人间的初空无涯剑,岂能落在一位妖族手中?寒山总该清理门户,交出初空无涯剑。至于神兵归于何处,如霁霄遗愿,人族年轻修士各凭本事,大不了在“秋水煎茶”会公开打擂,决出新剑主——许多人怀着这种想法。   传言甚嚣尘上,纷纷扰扰。明月湖云虚子顺势宣布,请寒山开山赴会,向大家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否则归清真人就要替天下修士,向寒山讨个说法。   一切按明月湖意志发展,竟顺利得不可思议。   寒山势成骑虎。   ***   夏末的寒山,山腰以上白雪覆盖。山下草甸如绿海,野花竞放,色彩斑澜。   虽然山门紧闭,众弟子不再下山,门派之内的道法交流会、擂台比剑却从未停歇。演剑坪、藏书楼、论法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门城”城门大开,市井车马喧嚣,繁华依旧,没有与寒山剑派一同沉寂,反而出现了很多南来北往的散修,如雨后春笋,为这座城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机。城里居民见怪不怪,普通人与修士融洽共存。   因为散修盟成立了,总坛就设在寒门城。门面修得甚是高大气派,像座大客栈。   它不是一个正式门派,只是一个松散组织,为各地散修提供接领悬赏任务、交换资源的平台。盟主青黛更像江湖帮派的首领,而非门派掌门。   散修盟的建立,由“亨通聚源”暗中提供资金支持,这当然不是一笔小数目。按协议要求,盟主只需做到两条,一来组建散修队伍轮流上岗,维护寒门城治安。二来开始盈利之后,每年分给钱誉之一成利润。   最初钱誉之秘密谈成这笔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高兴,跟随他多年的老掌柜、老伙计们都愁眉苦脸,疑虑重重。   常言道“穷散修穷散修,过年买不起二两肉”,不穷怎么叫“散修”呢,这种生意哪有赚头?哪里比得上沟通妖、魔两界的暗行暴利。只怕出力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钱誉之心意已决。经商一道,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偏偏敢做。   这夜,虞绮疏怀揣桃花,趁夜色离开长春峰,通过传送阵悄然抵达寒门城。   月光斜照,小巷僻静,这是通往“亨通聚源”后院后门的路,很少有人知道。   但他还未走近,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气势凛冽的黑影闪出。巷子狭窄,他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是一位女修,身穿青色斗篷,腰间配一柄刀。   虞绮疏一怔,若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那女修看他一眼,淡淡一点头,脚步不停,转眼已经走出巷口。   “看什么呢?回来了傻小子。”门内响起钱誉之的声音。   虞绮疏一步三回头:“刚才那是谁?”   他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也是在寒门城小巷,一位陌生姑娘从天而降,裙摆旋开,像一朵硕大青花。   那姑娘不讲道理,一刀拦住他去路,问了他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虞绮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孟雪里在瀚海秘境打败青黛一行厉害散修,抢走他们储物袋和黑斗篷,还对青黛自报家门“虞绮疏”三字。   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哪有坑徒弟的师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挖坑,后人遭殃。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承受了太多。   钱誉之将他迎进来,反手关门:“散修盟盟主,青黛。你认识?”   “算是见过。你跟散修盟,到底什么关系?好像经常来往。”   “告诉你也无妨。”钱誉之折扇敲敲桌案,示意虞绮疏给他孝敬一杯茶。他品着茶,简单解释一番。   虞绮疏听罢,深感不解:“你投这么多钱,猴年马月能收回来?”   钱誉之轻摇折扇,反问道:“你看青黛怎么样?”   虞绮疏脑海中闪过一双妙目,实话实话:“挺漂亮。”   钱誉之大怒:“我是问长相吗?!我是问资质!”   虞绮疏赧然:“哦哦,那应该挺厉害!”   钱誉之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散修盟,未来六年都没有帮我赚钱的可能,但我不是投资它,是投资一大批年轻散修的未来。他们中间,但凡有一个人摸到圣人门槛,我就稳赚不亏了。明白吗?”   钱誉之感叹道:“其实当初我与霁霄师兄,也算互相投资。虽然他是出于体谅同门的心情,根本没有指望我真能挣到钱。”   虞绮疏突然眼前一亮:“既然你这么想,那你别投散修盟了,直接投钱给我吧!说不定我以后也成……”   钱誉之抄起折扇敲他头:“当然还有别的好处!一来,有些事情,有名有姓的门派世家不方便动手,散修却可以做。二来,散修消息灵通,对我很有帮助。三来,现在很多年轻修士宁愿辛苦漂泊,也不愿受门派束缚,这可能成为趋势。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天还裂个口子,以后人间如何,还是要看年轻人往哪里走啊。”   在钱誉之看来,过去的修士,不抱团就活不下去,除非是背叛师门、被逐出师门,才不得不漂泊四海,独自为战。现在时代变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功法、能交易的资源越来越多,散修盟就是和平年代的产物。修士可以拜入某师门,遵守严苛门规,打理与师长、同门的关系;也可以用相对松散的方式聚集,自由自在地寻找同类。   虞绮疏听得云山雾罩,半懂不懂,感叹道:“你想得真多!”   钱誉之又敲他头:“傻小子,我想得多,是为了让你们可以少想一点。”   “那现在这种情况,你再帮我想想。”虞绮疏道,“‘中秋月圆夜,秋水煎茶会’,寒山要不要开山赴会?”   他就算没有钱誉之思虑缜密,也知道“秋水煎茶”只是一个幌子。大门派做事,最忌讳师出无名,就算强词夺理,也要讲出些“道义”。明月湖想成为第一宗门,这次更要占理,为其他宗门做表率。   如今寒门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外界,寒山该往何处去?   钱誉之只笑笑:“桃花留下,你明夜再来。”   虞绮疏一边琢磨,一边回到长春峰。   第二天清早,虞绮疏在观景台练剑,练完一套游蛟剑,收剑回鞘,远望群山云海,调理气息。   道童小槐匆匆报讯:“虞师兄,掌门真人的道童来了,请你去主峰偏殿议事。”   虞绮疏心中一动:“好,我这就去。”   小槐担忧道:“出什么大事了吗?”   虞绮疏摸摸他发顶:“没事,去睡个回笼觉吧,睡得少长不高。”   一路走去,不少弟子向他行礼:“虞师兄好。”“虞师兄早啊。”   虞绮疏一一打过招呼。他待人亲和,没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在门派中人缘很好。   门前小道童笑道:“掌门真人吩咐过,虞师兄到了就直接进去,不用通传。”   虞绮疏还未进殿,先听见争执声:   “凭什么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就是不去,看归清敢不敢打上寒山。举派一战,又有何惧?”   “别说气话。我们缺席,岂不是任由他们曲解胡说,占尽道理?我们就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再说,门派如今人心凝聚,气势正强。这是送上门的机会,正好带弟子们下山一趟。”   说话的是流岚、重璧两位峰主。   掌门真人没有应声任何一人,看向殿门:“小虞来了,坐下听。”   虞绮疏应是,紧张地入座末位,挺直腰板。   又听紫烟峰主道:“他们以为,自己有一张最强的底牌,那就是‘雪里的确是妖’,但我们的底牌更强。”   众人心照不宣,霁霄没有死,就是寒山的底气。   但霁霄什么时候重回人间?没人知道。寒山也不能完全依靠霁霄。   峰主们各持己见,分析此时开山的利弊。   掌门真人沉默许久,开口道:“明日辰时敲钟,召集全派弟子,正殿广场集会。”   既然掌门做了决定,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再多说。   重璧峰主转向虞绮疏:“小虞,回去准备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下山游历。”   虞绮疏忽然被殿中所有人注目,有点受宠若惊:“我,我也去吗?”他哪里知道,孟雪里以前坐在这个位置,还偷偷吃瓜子。   紫烟峰主慈爱地笑笑:“傻孩子,‘师门长辈携优秀弟子参加’,你不去谁去呢?”   虞绮疏心想,真被钱掌柜料中了,第二天夜里又来到亨通聚源。   “本来想开山之后,先回家看看我娘。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等大会结束吧。”   钱誉之拍拍他肩膀。   俗话说‘穷家富路’、‘人靠衣装马靠鞍’,为了虞绮疏人生第一次出山游历,钱誉之开始准备,费了很多心思。   首先是佩剑。虞绮疏不愿换新剑,于是钱誉之寻来“亨通聚源”最好的炼器师,将“临池柳”投入熔炉中,加珍稀材料重新锻造,出炉样式不变。   钱誉之很满意:“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一等一的好剑了,除了不能与荆荻的‘冰镜玉轮’相比。”   剑成之后,虞绮疏捧剑在手,反复把玩观赏,欣喜不已。   钱誉之又道:“你既然继承了境主衣钵,说不定以后还要学炼器,等修炼有成,自己开炉再铸吧!”   虞绮疏一怔,想起那本“娶老婆”札记,心道那也能算“衣钵”吗。倘若我得道,写几本《养鼠心得》《栽花手册》,是不是也要被奉为圭臬?   然后是衣装。钱誉之给他裁了三套新衣,都是华丽的符文法袍。重回少年贵公子风采,不再是朴实小农。   虞绮疏出身世家,还算识货,感动道:“谢谢,钱真人,你真好。”   钱誉之:“铸剑材料和衣服都很贵,钱从你账面里扣。”   虞绮疏:“……哦。”   至此万事俱备,虞绮疏问钱誉之:“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我是个生意人,这种出风头的大会,还是避开为好。”   虞绮疏兴奋劲头消解,有些踟蹰。   钱誉之安慰道:“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的魂灯,放心去吧。”   虞绮疏:“我不是担忧自身性命,是忧心门派未来。”   他没有说下去,钱誉之明白他的意思,妖族变故、奇异天象、人间争端,令少年感到不安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钱誉之摇摇扇子,“等你见得多了,就知道这不算什么动静。当年魔族入侵人界,内忧外患。存亡之际,霁霄杀过多少人、多少魔族……唉,那才叫风雨飘摇。   “若非霁霄最强,六大门派也不会甘愿献上天材地宝,铸成一柄初空无涯。正因为这柄剑极贵重,各派都想得到它,才屡次借它生事。霁霄祭拜大典,定下瀚海大比魁首得神兵的规则。现在瀚海炸了,不作数了,又搞出秋水会。”   钱誉之望着天穹裂痕,“霁霄能回来当然好,但他们或许有别的事要做,在人间之外,比如妖界,比如天上。你这次去秋水会,以长春峰弟子的身份,要有与同辈修士打擂的准备。”   虞绮疏点点头:“我明白。”   临行前夜,虞绮疏照旧给金丝桃花树翻土、修理观景台草坪、看看金钱鼠们有没有生病,最后再去池塘边喂“锦鲤”。   虞绮疏:“蛟兄,这次我出门,可能要与人比试,妖丹我先还给你们。”   三条海蛟依依不舍,泪洒池塘。   大蛟:“跟别人打架多当心,千万别死。你一死,就没人帮我蕴养蛟丹了。”   二蛟:“别听老大胡说,我们三兄弟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盼你扬名立万,早日归来。”   三蛟:“如果见到霁霄,再为我们美言几句。去吧。”   “等等。”虞绮疏对池塘拱手,“我再跟初兄打个招呼。”   三条锦鲤本来摇头摆尾地撒欢耍贫嘴,听得此言,争相潜入池底,龟缩一隅,一声不吭。   池塘重归宁静,水面映出一轮完整的月影。   虞绮疏说:“初兄,我走了啊。我会争气,不让你被别人带走!”   池边风声依旧,鸟鸣啁啾。   初空无涯没有动静,像一个静坐冥思的冷酷的高手,不屑理会这等小事。   虞绮疏继续道:“您应我一声,我才放心。”   过了半晌,平静的水面月影破碎,微微泛起波澜。一声清越剑鸣冲天而起,霎时间池塘震荡,水波翻腾,“哗啦”一声,泼了虞绮疏一脸水花。   虞绮疏抹了把脸,无奈笑笑,竟神奇地理解了初空无涯的意思:“蠢货快滚”。   他走过浮空吊桥,路过刻有“长春”二字的石碑,从葱茏绿意走向皑皑白雪。   就像他拜入寒山时,少年离家,从温暖南方来到寒冷北方。   不足一年光景,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一样。   ***   对孟雪里和霁霄而言,这些事情暂时太遥远。灵山大王一死,妖界群龙无首,百废待兴,徒留狼藉满目。雪山大王挽大厦于将倾,被当作“天命注定的妖王”,救世之主。   幸存下来的大妖无不臣服,包括灵山旧部,黄虎、血藤、灰狼等等妖将,都请雪山大王主持大局。   孟雪里解释道:“我现在身体是人,不妥。”   众妖苦劝:“神魂是妖,那就是妖啊。”“大王一走,我们怎么办?”   孟雪里只好暂时留下,组织受伤稍轻的妖族,一起救助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妖。   霁霄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不时为他输送真元。   小妖们暗中议论:“真不愧是大王啊!居然娶到一位贤惠美丽的人族剑修。”   众妖一起并肩作战,经历末日般灾难后,反而放下分歧,变得空前团结。妖界各地妖王都在这里,难兄难弟,这时候谁也不怕谁再去抢领地。   白河大王作为极少数没有参加“万妖大会”的妖王,当天便赶来风月城。她送给赤初的保命锦囊有特殊印记,当赤初放出一瀑白河水,她便知道有变故发生。   赤初激动不已:“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哥哥不管!”   白河大王拍开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拖家带口的?”   赤初带着灰兔、翠鸟、鸾鸟:“雪山大王让我保护他们。”   阮灰、碧游这次没有被当成“山珍野味”,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白河入城后,看见大战后惨烈场景,到处断壁残垣,无数受伤痛折磨的小妖,心生戚戚然。她派水族妖兵分发灵草、食物,还遇到了“老邻居”黑山大王,两妖照旧吵架:   “白河,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好心。”   “你以为是免费的?本王可以卖给你。”   “你这是发‘妖难财’啊!”   “不买算了。”   “……买。”   飞羽有些气闷:“同样一座城,灵山做妖王时,饮酒作乐,尽情挥霍。轮到我们,就只有灾后重建,抚恤难民的份儿。他妈的,为什么!”   “飞羽啊。”孟雪里召来他,“明天你和阮灰去人间一趟,帮我传封信。”   “可我没去过人间。”   “阮灰常去,你听他的,负责保护他安全就好。”   孟雪里没有安排碧游去,因为碧游忙于照顾小鸾。小鸾因祸得福,凤凰血脉的觉醒让她捡回一命,但她知道宫廷画师就是灵山、精妙壁画竟是噬妖阵法后,陷入深深痛苦中,碧游一直留在她身边。   ……   孟雪里白天四处巡视,安抚受伤妖族,深夜才回竹里馆休息,与朋友和道侣关起门说话。   他的确有很多话想说。   繁华的花街毁去大半,幽僻的竹里馆还在。案上一灯如豆,窗外竹影摇曳,三道影子对坐案前。   霁霄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孟雪里回忆道:“当时两阵威力倒转,惊鸿镜碎裂,我全身爆裂,失去知觉……然后我看见了灵山。不是巨蟒,是人形的灵山。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雀先明用见鬼的眼神看他:“是你幻觉吧?”   孟雪里摇头:“不知道。”   那时他才学会化形不久,懵懵懂懂地离开雪山,初见灵山,也是这般夏天。   赤日炎炎,山间草木郁郁葱葱。林中不见妖影,只听见一阵笛声,音色清亮,曲子却忧郁。他寻声而去,终于确定声音是从一座山洞中传来的。   “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没名字。我自己写的。”   “你叫什么?”   “这座山叫灵山,我是山里唯一会化形的妖,你就叫我灵山吧。”   貂每天都去听曲子,坐在山洞外。灵山的曲子,也每天不重样地吹给他听。   “灵山,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你出洞吧,我不吃开灵智的妖。”   “不是躲你。我本体是花斑大蛇,有螣蛇血脉。蛇类贪凉畏暑气,夏天我从不晒太阳。”   “你早说啊!我本体是灵貂,由圣雪山灵气而生,平时在雪地打滚,我的妖气是清凉雪山味,你出来,靠近我试试。”   “确实,凉丝丝的,好舒服。”   “你和我做朋友,夏天再也不怕暑气了。”   少年灵山双眸迸发光彩:“好。”   “我还有一位朋友,是只孔雀,很漂亮的品种。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   “多个朋友很好。我扮他围脖,你可以扮他手镯,这样我俩都不用走路了!”   他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走远,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或许是灵山用生命最后力量编织的幻象,或许是时空扭曲,昨日重现。   孟雪里没说这些,只继续解释道:   “那幻觉消失后,我到了一个地方,又黑又冷,上没有天,下没有地。浩瀚无边,空茫无垠。然后眼前突然亮起来,各种光彩都亮起来,无数颗光点,旋转、燃烧……”   霁霄问:“那是什么?”   “星海。很奇妙吧。”   孟雪里组织语言,试图描述他所见所感:“原来星星很大,光芒不同。有的星星炽热,就是蓝色,有的温度比较低,是淡淡红色。有的燃烧,有的死寂。我路过它们,或者说它们路过我……”   小时候他常常在雪山上看星星,天气最好时,雪山空气极纯净。夜穹如盖,漫天星河璀璨,五色的光幔横贯天幕,缓缓游移。光彩照在冰面上,脚下冰面也成了星河光幔。   但这次看星星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喜悦,他只感到深深的寂灭与苍凉,却不是悲哀。   “我的血液、心跳、体内真元和妖力,都随它们一起律动。但我知道我得回去,不然我会永远飘零在那里……”   雀先明听得入迷:“你是怎么回来的?”   孟雪里笑了笑:“不知道。信念、牵挂、意志,反正不是什么功法。”   霁霄思索片刻:“神魂离体,虚空一游。曾有古籍记载这类事。”   孟雪里:“但现在我有人族肉身和真元,妖族神魂和妖力。我到底算是人,还是妖,或者非人非妖的一个新物种?这没有古籍记载吧?”   雀先明笑道:“别说那么厉害。妖力你能用吗?”   孟雪里:“只能暂时压制它,要掌握这强大力量,让它彻底为我所用,还需要一段时间。”   霁霄摸摸他后颈:“我们不缺时间。”   雀先明觉得自己快瞎了,眼前两人只有这一个亲密动作,但眼神之间温情脉脉,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起身告辞,出去找蜃兽玩牌。飞羽、赤初四妖正好凑一桌牌局。白天忙于灾后重建,晚上忙里偷闲走几圈。总是蜃兽输。   蜃兽现在维持着人形,是一位貌若绮丽桃花,眼神却懵懂的少年。只要对上他目光,莫名觉得他呆呆的,很好骗。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身上散发着桃花青竹味妖气,飞羽、赤初刚见到他时,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蜃兽奶声道:“我是小蜃啊。”为自证身份,他轻“嗷”了一声。   飞羽微微脸红:“你化形了?”他原以为,蜃兽就算化形,也会化成白白胖胖的模样。   蜃兽点头,心里有些沮丧。这人形与他想象中的威风气派大相径庭。看来修炼之途,还很漫长艰苦。   赤初:“化了人形,不可以随便‘嗷’。知道吗?”   蜃兽更丧气:“嗷,知道了。”   雀先明离开后,房间里只剩孟雪里与霁霄。   孟雪里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该来的躲不过,早晚要独自面对道侣。   窗外竹海沙沙,霁霄神色冷淡下来,孟雪里先发制人道:“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恼我了。”   这一天,霁霄看似平静,依旧寡言。但孟雪里能察觉到,霁霄情绪不对,几乎到了控制不住威压外溢的地步。   霁霄:“我不是恼你。没有让你足够信任我,是我的错。”   上次孟雪里试图偷跑,独自前往妖界,他发现后怒火中烧。但此时,爱深则意乱,失去又复得,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孟雪里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情说爱。   霁霄最终只叹了口气:“我不愿你为我付出生命。这对我太残忍了,雪里。”   孟雪里对上他沉沉目光,感受到道侣心意,认真道:“对不起。”   霁霄想了想:“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再有我自请合离行吗?”孟雪里想来想去,这真是对自己最严重的惩罚了。   “你还想合离?”   孟雪里越描越黑:“我不是那意思……”   他伸出指尖,勾勾霁霄手指,后者不为所动,浑然一副冷漠剑尊模样。   在孟雪里眼中,却像一只圆鼓鼓的河豚。他大着胆子,垫脚去吻霁霄嘴角。   霁霄脸色微变。   夜里起风了,案上烛火熄灭,青烟飘散。   孟雪里暗叹,唉,说到最后,还是要用双修解决问题。 第151章 迢迢秋水   竹林凉亭内, 雀先明与飞羽、赤初、蜃兽打牌。   无论人间还是妖界, 打牌这种娱乐, 全神贯注最没乐趣,必须边打边聊,闲扯吹牛, 才有助于发展友谊。   雀先明熟练地洗牌,压低声音问:“你们这一路同行,有没有看出来点什么?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他歪歪头, 用眼神示意竹楼方向。   飞羽漫不经心答道:“很久了啊。你不知道吗?”   雀先明八卦之心顿起:“那貂有没有说过, 到底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肖停云?喜欢老的, 还是小的?”   同样的问题,他在瀚海秘境中也问过孟雪里本人, 却被孟雪里追着一顿猛捶。   赤初十指如飞地码牌,纳闷道:“老的小的, 有区别吗?”   雀先明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赤初见他真不懂,摸摸袖子,“啪”地甩出一沓话本, 一根指头狠戳封面:“《云雪风月录》, 这是他,《半生桃花缘》,这也是他,《人鬼一剑情》,这还是他……这些全都是他!你还看过什么?拿出来分享一下!”   飞羽悠悠道:“人间最强, 强就强在身份百变,故事不重样,你服不服?”   雀先明霍然起身,他太慌张,衣袖扫落桌上玉牌,哗啦啦洒了一地:“别开玩笑!”   赤初:“谁跟你开玩笑?”   雀先明:“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飞羽面露同情之色:“对,就你。”   赤初叮嘱道:“这可是惊天大秘密。你是雪山大王挚友,要保密呀。”   雀先明呆怔原地,觉得世界好生魔幻。霁霄没死?他还潜入寒山长春峰,打算拐带孟雪里跑路?   蜃兽捡起地上玉牌,轻扯雀先明袖子:“所以这局应该算我赢吧。”   他兜里没钱,每输一局就要被其他三妖捏一下脸,雀先明说这叫“拿脸抵债”。   雀先明缓过神,低头笑笑:“你赢。但我也没钱啊。”   说罢顺势握起蜃兽的手,摸摸自己面颊:“这就完事儿了。”   蜃兽欲哭无泪:“我不打了。”   牌局散场,三妖呵欠连天。唯雀先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实在忍不住,去寻孟雪里问个究竟。   晨光熹微。孟雪里坐在镜前,柔顺青丝披散如瀑,被霁霄掬在手中,一梳到底。   雀先明来访时,正看见这一幕。浅金色朝阳笼罩着他们,孟雪里一头墨发缎面似的反着微光,两人一站一坐,一冷一暖,神仙眷侣,无比和谐。   孟雪里重塑人身后,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发色,由灿灿银白变成漆黑如墨。雀先明以前总看不顺眼,此刻第一次觉得,这具人身还不错。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朋友做了人,有了姻缘,也还不错。   “阿雀,你来啦。”孟雪里好像料到孔雀会来,对镜笑笑。   霁霄为他系上发带,放下木梳,与镜中的他相视而笑。   雀先明应了一声,犹自打量霁霄。此人仍旧面色淡然,状态却与昨晚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自己在河边烤鱼吃鱼一整夜,清晨收拾整齐再出发——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雀先明挑眉,心想孟雪里使了什么法子,将这人间无敌的剑尊哄得服服帖帖?   “我和阿雀聊会儿妖族的事,我今日还要召集大妖开会,你不太方便露面。”孟雪里从广袖中伸出手,勾住霁霄小拇指,轻轻摇晃。   霁霄略一点头,表示理解,他也有其他事要做:“我去天上看看。”   孟雪里:“你多小心。”   雀先明无语。怎么说上天就上天,就像说吃饭喝水。   眼见霁霄出门,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舒展身形瘫在椅子上:“诶,你俩不是道侣吗?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妖族遭此重创,急需休养生息。这个关头,唯恐再遇其他两界入侵,雪上加霜。妖王与剑尊联姻,魔族有所顾忌,不敢以一敌二,三界得以维持和平。有头脑的妖族都知道,这对妖界有利。   孟雪里不答,沏了杯茶,推到雀先明手边,一边放出神识感知,确定霁霄走远,他才开口问道:“那面惊鸿镜,你从何处得来?”   雀先明笑意顿消:“说来话长,还从你我瀚海秘境中分道扬镳讲起……”   随即喝茶润口,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被胡肆困锁金笼可以说,被喂太胖,飞不起来就略过不提。   孟雪里拍桌:“岂有起理!你们无冤无仇,他凭什么欺你?就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忍他很久了!”   雀先明叹气:“他是小圆。”   “什么小圆?”   雀先明急道:“胡小圆,你不记得吗?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啊。”   “你……”孟雪里无言,心情极复杂,胡小圆为什么成了胡肆,为什么?!   却不知雀先明与他有同感:肖停云为什么成了霁霄,为什么?!   孟雪里追问:“然后呢?你盗了他的宝镜,跑来妖界找灵山报仇?”   雀先明再次叹气:“我被锁链困在金笼中,哪跑得出?是他放我来的。灵山发万妖大会请柬给他。他派春水、秋光携宝镜、顺便提着我,不,我是说提着笼子赴会。”   孟雪里沉声道:“不是顺便,他早算到你会盗宝镜。”   风月城复杂庞大的两座大阵,单凭灵山无法完成,谁在指点他?   “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算好的?!”雀先明起身,见孟雪里点头,立刻向外冲去。   “干什么!”孟雪里一把摁住雀先明肩膀。   “我去人间,找他说清楚!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雀先明想,大不了再被关一次。况且春水、秋光都待他不错。他盗宝镜不告而别,惹得两女伤心担忧,再见总要解释一二。   “等等。有妖来了。”孟雪里拦下雀先明,门外恰好响起赤初的声音:“大王,血藤妖求见。”   孟雪里清清嗓子:“传他进来。”   雀先明深吸气,平复情绪整理仪表,姿态矜持地去开门。   门外,赤初与雀先明一般正经做派,一心为孟雪里撑起妖王场面。   血藤妖拘谨行礼,低眉垂目:“大王昨天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妥。”   他是灵山的宫廷总管,自觉身份尴尬,为向新王表忠心,做事格外卖力,一大早就来觐见。   血藤妖呈上簿册:“请大王过目。”   雀先明稍惊,他们昨日忙于救助受伤小妖、清理废墟、安置伤员、埋葬残尸,城中一片兵荒马乱。孟雪里分身乏术,竟还有精力整顿灵山旧部?   又听血藤妖道:“这只是粗略数目。各地方妖王排场不同,带进城的仆从不可计数,但最多不过千,最少不过百,便按五百计数。”   雀先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孟雪里是派此妖统计大战伤亡。   孟雪里一目十行地翻阅簿册,平静道:“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血藤妖恭敬拜谢,赤初关上房门,领他退下。妖王宫中只剩断壁残垣,偏僻的竹里馆未被波及,暂且充当新王行宫。若哪位大妖有事禀告,便来此觐见雪山大王,由赤初传话、引路。   孟雪里再做妖王,虽然是情势所迫,赶鸭子上架,但他既然做了,责任的担子就压在他肩上。   风月城内城原有多少住民,万妖大会发了多少请柬,请来多少妖进入内城……没有妖比宫廷总管血藤更清楚这些数字。据说他可以抽出藤蔓枝条,同时誊写十余张请柬。再看如今有多少妖族幸存,便知前夜伤亡数目。   “怎么样?”雀先明问道。   “一夜之间,三万死亡,六万重伤待愈。这场万妖大会,比咱们当年‘平原之战’打得更惨。”孟雪里低叹一声,心情沉重。   雪山大王曾为一统妖界征战四方,每到一地,先提出与当地妖王单挑,对方可以挑选帐下十位妖将助阵,而他一挑十一,打得对方心服口服。因此虽连年征战,麾下妖兵伤亡却不多,投靠他的小妖日渐增多。   直到反对他的妖王们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庞大联军,有妖提出:“那貂出自雪山,恐怕最擅长高山、冰河作战,不擅长开阔平原战斗,我们约战平原,或有胜算。”   这一场平原大战,打了七天七夜,雪山大王赢得最终胜利,正式确立妖王地位。那时雪山大王说:“妖界十年之内,不宜再起大规模战事。”   谁料后有灵山反叛、屠杀雪山旧部;万妖大会两阵启动、一夜惊变,情状都比平原之战更惨。   雀先明念及此,心有戚戚然,他亲眼见到,无数小妖在痛苦中死去,甚至不知为何而死。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风月城,怀抱美好期待,沉醉花香酒香,一心想见证妖族走向辉煌,真心相信灵山描述的美好未来……   灵山带来这恐怖灾难,但灵山已经死了。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雀先明咬牙道:“小圆怎么能助纣为虐?!”   “不是助纣为虐,是顺水推舟。”孟雪里认真道,“阿雀,听我说,他不是你的小圆了。”   “不。”雀先明颓然跌坐,好似被卸掉浑身力气,“你不让我去找他问清楚,那我还能怎么办?”   孟雪里深深看了雀先明一眼:“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妖族之祸已成事实。你就算去问他,能问出什么?你又杀不了他。”   “对。”雀先明被这话刺痛,涩声道:“只恨我杀不了他。”   孟雪里低声道:“我或许可以。”   雀先明一惊,心乱如麻:“你、你想杀胡肆?”   孟雪里一根食指竖起,做了个“嘘”声手势:“别说出来。此事不在一朝一夕,需等我道侣恢复身份,等我将体内强大妖力化归己用,等妖界局势稳定……我们从长计议。”   孟雪里昨夜才与霁霄共赴云雨,今早梳洗清爽,就要计划杀他师兄。这事听上去很荒唐、甚至有些冷酷绝情的意味。   要论孟雪里与胡肆之间的恩怨,可称结怨已久。   他怀疑胡肆参与过霁霄之死,虽然他没有证据,而且霁霄本人似乎并不愿一探究竟。若只有这一件事,他还可以让霁霄做选择,尊重道侣的决定。   但风月城助灵山布局之事,牵连数万妖族性命,孟雪里再不能容!   他很爱霁霄。倘若必要,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生命,换取霁霄生命。   正如他在妖王宫大阵中所做的选择。固然有舍身成仁,拯救妖族之念,但最后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最想说的“遗言”不是愿人族如何、妖族如何、三界如何,只祈愿来生与霁霄再做道侣。   然而这份炽烈、深沉的爱意,并不能消除他的危险念头。   他想杀胡肆。哪怕霁霄知道后恼怒、痛苦,哪怕他们回不到从前。   雀先明惊魂未定:“你想好了吗?”   “论推演谋局,我算不过他。我只能杀他!”孟雪里伸出手:“又是我们俩了,你会帮我吗?”   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孟雪里由妖变人,瞳色变化,眼神却重现当年坚定。   莫名地,雀先明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没有霁霄、没有胡肆、甚至没有灵山、没有成千上万的妖兵妖将。   只有他俩一起。   一起大笑大闹,一起战斗拼杀,彼此交付后背。   “啪!”   清脆击掌声响起,雀先明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我会帮你。”   ***   人间初秋,天朗气清,林深草茂。   寒山在北,明月湖在南。万里之隔,遥遥相峙,山水迢迢。   距离“秋水煎茶会”还有月余时日,参加大会的寒山弟子却已出发了。   久未下山,不知山外人间好风光。   队伍由重璧峰主带领,众年轻弟子不穿门派道袍,只作寻常打扮;不乘飞行法器,只以轻身术翻山越岭,像一群抱剑远游的江湖剑客。   路过市井歇脚,常听旁人议论寒山如何如何,众弟子兴致盎然,也不甚在意。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走出北方。   愈往南去,江河愈多,众人改换水路,日渐临近明月湖地界,空气湿润,灵气浓郁,山水景致愈显秀美。   两岸青山连绵,千里水波浩渺,舟行水上,荡开道道水波,又很快消失无踪。白色飞鸟成群振翅,起落于青山碧水间。   小船摇摇晃晃,朝看雾霭、暮枕烟霞。与孤高寒山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至于天际那道裂痕,修士也好,凡人也好,都渐渐看得习惯。反正它就在那里,不痛不痒,可看做一道奇异风景。   天气更凉,月影渐圆。寒山弟子开始遇到其他赶路的修行者。   乘船来的,大多是穷散修、小门派,舍不得坐,或者坐不起飞行法器。   散修盟并不算最穷,却还欠着钱誉之的钱,也不好铺张浪费,便也乘船。   虞绮疏站在船头看风景,望见相隔不远处,另一条船上一道熟悉身影——是那位寒门城巷子里的姑娘,好像名叫青黛。   三次偶遇,还算有缘吧。虞绮疏高兴地挥了挥手。   青黛还未答应,她身边三四位散修脸色骤变:   “我去!你们看,又是那小子!他怎么没穿寒山道袍?”   “他修为怎么回事,长进太快了吧?上次巷子里见他,分明还不是这样!”   “叫他过来,咱们试试他!”   青黛低声警告:“注意分寸,大会之前,不要横生事端。”   一位散修高声喊话道:“道友也去赴会吗?道友从何处来?”   虞绮疏答道:“北方。”   “那可真远啊,来一趟不容易。过来吃条烤鱼,喝两杯小酒吧。”   这边寒山弟子听见,对虞绮疏传音道:“虞师兄小心,那些散修来路不明。”   “没事,有认识的道友在。”   虞绮疏不疑有他,提气纵身,两个起落间,掠出二十余丈,轻飘飘落在对方船上。船头一晃不晃。   灵气浓郁的水域,鱼肉也肥美好吃。烤熟之后外焦里嫩,香气随风飘散。   散修盟几位高手,变着花样试虞绮疏修为,没摸出深浅,又惊又疑。但虞绮疏真是来吃鱼的,吃完擦嘴就走。   “多谢款待,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们。”虞绮疏摸摸衣袖,取出数枝金丝桃花,“一点家乡土特产。”   众散修手持桃花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自寒山分裂,孟雪里身份成谜,长春峰的桃花销量略有下滑。钱真人为虞绮疏置办锦衣华服、名贵宝剑,是为让他趁这大会带货,还特意交代他,只要交到朋友或看谁顺眼,就送一枝长春桃花,帮金丝桃花类商品做宣传。   于是等寒山剑派抵达明月湖,大会还未开始,虞绮疏先出名了。   ——“孟雪里二弟子,那个逢人就送桃花的英俊剑修。”   迢迢秋水路,风流薄幸名。 第152章 自家种的   散修没有宗门资源支撑, 即使发了横财, 兜里不缺灵石, 也会买些符箓、法器、阵材备用,绝不会买桃花。   他们第一次把玩“金丝桃花”这种无用又娇贵稀罕的小东西,都觉得有些新奇。   “他娘的, 这算哪门子家乡土特产?”   “老大,咱现在怎么办?”   请人上船一趟,没有试出对方修为深浅, 白搭进去一条烤鱼, 然后眼睁睁望着那人点水飞掠,身形消失在渺渺烟波中。   青黛转动含苞花枝:“挺好看的, 找个花瓶灌点水,先养起来吧。”   众人对视一番, 警铃大作,纷纷劝道:   “你不会看上那小子了吧, 你可别被他骗了!”   “你看他的剑,竟是女子样式,还叫什么‘临池柳’, 谁知道是哪个女修送的信物!”   “对, 又是杨柳,又是桃花,再看他长得那模样,长眉凤眼薄唇,一定是负心多情之辈, 满肚花花肠子。儿女情长,很耽误修行的。”   青黛面无表情:“……我只是想养花,不行吗?”   当然没人说不行。   艳丽桃花枝就斜斜插在天青色瓷瓶里,随众散修一路漂荡,泊船上岸,由明月湖外门弟子接引,安置进客院。   明月湖水域广阔,湖上十余座岛屿大小不一,星罗棋布。亭台楼宇依山旁水而建,竹桥竹梯相勾连。   入秋,两岸连山层林尽染,映在平镜般湖面。水汽雾气氤氲中,那些青叶、红叶、黄叶总是湿漉漉的。   明月湖弟子身着深青剑褂,划动乌木小船,迎接远道来客。大门派人多,入住大岛大庭院,小门派和散修就安置在小岛的边边角角。   客人们衣着各异,为斑斓秋景增添更多色彩。掌门云虚子对这幅画面很满意,四方来贺,八方来朝,合该如此。因而最近虽然忙忙碌碌、琐事缠身,却忙得心甘情愿。细细算来,只有一件事让他不喜——   他徒弟荆荻原是明月湖大弟子,交游广阔,声名远播。这次明月湖举办盛会,各派年轻弟子没看到荆荻出面,纷纷打听其去向,却只听说“荆师兄闭关了”。   闭关是个好理由,反正修行者闭关,短则数月,长则三年五载、八年十年,如果修行出什么岔子,关内陨落也有可能。   寻常弟子得知荆荻闭关,只叹声可惜,不再多问。偏有“不寻常”的弟子,竟不肯轻易罢休,请接引弟子通传,问到掌门云虚子面前。   那四人名作宋浅意、徐三山、郑沐、刘敬,原是荆荻瀚海秘境中队友。   他们身份特殊,出身松风谷、北冥山、南灵寺、雾隐观。皆是除寒山剑派与明月湖以外,其余四大门派的掌门亲传弟子。不出意外,等他们成长起来,也将成为各派掌门或位高权重的长老。明月湖要稳坐第一宗门,彻底打压寒山,总需要其他四派心服口服。   宋浅意等人见到云虚子,态度恭敬,礼数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   宋浅意温和笑道:“我们与荆师兄瀚海秘境同队,情同兄弟。这次来贵派,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坛好酒,本想趁此盛会,再与他把酒言欢。只可惜无缘一见,敢问荆师兄在哪处洞府闭关?我们把这坛美酒留在洞府门口,他日荆师兄出关,立刻就能喝到,也算略尽心意。”   云虚子欣慰微笑,像位慈爱长辈:“尔等有心了。他人在门派中,当然过得很好,不劳小友们记挂。他闭关那处,乃我派重要禁地,别派弟子不方便进入。”   “哦,原来如此。是我等失礼,叨扰掌门真人了。”宋浅意行礼告退,并示意同伴一起离开,不再多问。   云虚子等他们走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知道宋浅意生疑了,这位松风谷医修机敏细心,极得她师父真传。后生可畏啊,但那又如何?她若想在大会横生枝节,查出什么事,不用自己设法阻拦,她师父第一个就要管教训斥她。   五大门派,加上寒山泰珩真人一脉,已然默契地达成共识。   ***   四位年轻人走出殿门,离开中心岛。乌木小船迎风驶去,碧波层层漾开,渐行渐远。   确定超出云虚子神识范围,徐三山终于忍不住开口:“宋姑奶奶,咱们就这么走了?!”   宋浅意平静道:“问不出结果,不走等什么?等着掌门给你泡茶喝?”   刘敬道皱眉道:“据我所知,明月湖禁地都是灵气凋敝处,闭关怎么会选禁地?这事儿有点不对劲,有鬼啊!”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两派来往较为密切,他的消息还算准确。   “阿弥陀佛。”郑沐沉吟道,“队友一场,不能不管荆荻死活。”   “管是肯定要管!明月湖弟子提起荆荻就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咱们暗中查不出线索,就换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宋浅意想了想,“你们谁知道,霞山派住在哪座岛?”   徐三山吓得一个激灵:“最毒霞山妇人心,你找她们干什么?”   北冥山与霞山一贯不合,提起霞山就没好气。   宋浅意笑了笑:“月圆之夜,秋水煎茶。明月湖要立威,有圣人坐镇。霞山新掌门继位,这次亲自带队参会,难道别无所图?”   她的队友们没有听懂,正想仔细追问。忽而一阵微风吹过,漫漫雾霭散开。但见辽阔湖面上,小舟往来络绎,舟上载着服色、打扮各异的年轻弟子们。   众人初来明月湖,有闲情逸致的弟子泛舟游湖,也算一景。   其中一船迎面驶来,船上白衣星星点点。他们看清来者后,神色变得复杂。   宋浅意低叹一声:“是寒山剑派的人。”   明月湖安排寒山剑派入住大岛小院,理由是寒山来的弟子不多,却安排淮水周家、泰珩真人一脉入住大院,吃穿用度隐隐压过寒山,可见其用意。   寒山这次由重璧峰主带队。他性格沉稳,并无异议,静待大会开始。   寒山船上,剑修们皆身穿白道袍,大袖盈满湖风,猎猎飞扬。   唯有一人锦衣华服,腰间配一柄精美女剑,长身静立于船头。   宋浅意细心如发,喊话问道:“敢问那边的道友,可是孟长老门下二弟子,虞绮疏?”   “正是在下。”虞绮疏闻言望去,客气见礼,“四位道友好。”   刘敬高声道:“不必客气。我等与孟长老有旧谊,还请上船一叙。”   虞绮疏身后,众寒山弟子听见,面面相觑。   有小弟子传音道:“虞师兄,怎么又有人请你上船?你多当心!”   重璧峰主的弟子张溯源却道:“我在瀚海秘境中见过,那是松风谷宋师妹,虞师弟只管去吧。”   话音未落,立刻又有两位重璧峰弟子冒出头。   何铭:“宋师妹来啦?宋师妹在哪?”   李唯:“让我看看宋师妹!”   这三人在瀚海大比前期与孟雪里同行,负责喊话“长老小心、保护长老”,半路遇到荆荻小队,结识了“温柔医修”宋浅意,念念不忘至今。   虞绮疏不甚清楚这些旧事,满头雾水地应邀而去。   踏水凌波,上了对面的船,看见带白虎的驭兽师、摸阵盘的阵符师、掐佛珠的炼丹师,还有一位姿容清丽的女医修。   宋浅意柔声道:“说来有缘,瀚海秘境中,我承蒙你师父、师兄关照指教,才能安然归来!”   刘敬补充道:“还因祸得福,提升境界了。”   虞绮疏不好意思地笑笑,听这四人依次自我介绍一番,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我听孟哥,不,我师父提起过你们!”   宋浅意神色微变,传音问道:“真的吗?孟长老怎么样了?”   虞绮疏也谨慎地传音作答:“家师有事要办,目前一切安好。”   自瀚海秘境爆炸崩毁后,长春峰师徒杳无音信。四人虽然清楚孟雪里与肖停云的本事,但也担忧他们安全,如今得知两人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   船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徐三山豪爽笑道:“你若不嫌弃,咱们从此就以兄弟相称!这是我本命灵兽!”他兴高采烈,召来身后威武白虎:“乖乖,跟虞兄弟打个招呼。虞兄莫怕,它通人性、识好歹,不会伤了你!”   驭兽师炫耀凶猛灵兽是本能,类似于剑修炫耀锋利宝剑,简单说,就是“不秀会死”。   然而白虎嗅嗅虞绮疏,不进反退,身子低伏,喉间呜呜咽咽。   徐三山觉得这可真奇怪,怕孟长老就算了,连孟长老的徒弟也怕?却不知虞绮疏长期蕴养蛟丹,与三条蛟互惠互利,所以体内残留海蛟气息,白虎深感压力,并不敢与他亲近。   虞绮疏轻抚虎头,真诚赞美道:“虎如其名,真的好乖啊,像我养的金钱鼠。”他养过鼠、养过蜃,很想与对方交流养兽心得。   徐三山:“……”   气氛变得尴尬。   宋浅意主动解围:“你第一次下山游历,却赶上多事之秋。我虚长你几岁,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虞绮疏感动地想,终于遇到一位讲道理的姑娘了!   原来不是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不讲道理。   “多谢师姐。我带了些家乡土特产。”他摸摸储物袋,挑出几枝最好的桃花,“都是自家种的,送给你们!”   虞绮疏没有少年天才的浮躁骄傲,却有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热情。   四人伸手接过他的桃花,心想孟长老怎么教的徒弟?   大弟子太淡然沉稳,不似少年郎,小弟子又太天真,容易被人骗。   作者有话要说:  秘境副本的少年们又要登场啦,“荆荻五人小队”、“保护长老躺赢队”“穷苦挖矿咸鱼队”“霞山姐妹花”等等。 第153章 魑魅搏人   虞绮疏与四人告别, 回到寒山的船上, 立刻迎来重璧峰三位师兄的问候。   “看见宋师妹了?”“宋师妹最近好吗?”   虞绮疏:“呃, 挺好吧。”   他第一次游历,还不明白这种情结——无数剑修的人生理想,除了证道, 就是寻得一位温柔医修同行。   虞绮疏指了指宋浅意四人的小船:“她还没走远,师兄们可以去打个招呼。”   重璧峰三人举目望天,默契地一声不吭——让寒山剑修主动与女修搭讪, 可比练剑证道更难。   寒山的小船掉转方向, 向暂住的湖岛驶去。暗中观察他们的人也散了,往来船只减少一小半, 湖面更开阔。   许多人看明月湖表态,本以为寒山剑派这次露面, 定会遭到各派孤立。谁知并非如此,一些参加过瀚海秘境的年轻弟子, 主动跑来结识虞绮疏。   有的少年天才平素孤傲,彼此看不顺眼,甚至有点过节, 到了虞绮疏面前, 态度竟然颇为亲和,只聊修行、天气、风景,不问孟雪里是人是妖。   虞绮疏四处送桃花,交朋友、赏美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遇到的道友都挺客气。转念一想,这是师父和大师兄曾经结下善缘、种下善果,他承师门庇荫,才有今日好运。   下山之前,寒山掌门叮嘱弟子们务必小心谨慎,如今真正来到明月湖,出乎意料地,寒山队伍中气氛愉悦,偶遇冷言冷语,一笑置之,尽显大门派风度。   重璧峰三人在虞绮疏的鼓励下,甚至计划去找宋浅意聊天,其他同门都来凑热闹。   张溯源:“我师父精于书画之道,所以我作了一幅画。”   虞绮疏:“……这,还是不要让她看到。”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画中人确实比宋浅意本人丑很多,应该是放大缺点、忽略优点之后画出来的。   何铭:“我准备了一段舞剑。”   “噗!”虞绮疏喷出一口茶:“你还打算舞剑?”   李唯:“我打了一个剑穗。”   虞绮疏捂嘴,连连咳嗽:“可她不是剑修啊!”   虞绮疏虽然也没经验,但至少看过胡肆的札记,便真诚建议道:“先别提剑的事,先赞美她吧。”   天湖境主能娶那么多老婆,必然有一定道理。   张溯源取出随身携带的记事小册:“你等等,我记一下。赞美。”   全体剑修严肃讨论,气氛凝重,与论道、比剑一般。   虞绮疏:“ 对,女修都喜欢听到赞美。”   但是如何赞美?寒山剑修们左思右想,这次下山,队伍里正好有两位紫烟峰的师姐,不如去请教她们。寒山女剑修不多,皆师承紫烟峰主,修行雷火之剑。比剑术更得真传的,是雷火般的脾气。   “师姐最喜欢听到什么样的赞美?”   紫烟峰主亲传弟子回答:“当然是夸我剑术高明!”   “原来如此,容易。”重璧峰三人互相打气:“这次万事俱备,上吧!”   他们打听到宋浅意正在霞山派院落做客,抓阄决定派张溯源作代表,迈出历史性第一步。   霞山、松风谷女修多,时常小聚打牌、聊八卦、做针线。   “宋师妹,借一步说话!”张溯源十分紧张,口干舌燥,“你还记得我吗?”   宋浅意想了想,点头微笑。   张溯源鼓足勇气道:“宋道友医术高绝,妙手回春,瀚海秘境一见,至今难忘。不知最近可有进益?”   宋浅意稍怔,愕然问道:“你要跟我切磋医术?你不是剑修吗?”   “不,当然不是切磋!”   “那你是来治病?”   “也不是治病!我的意思是……”张溯源脸色涨红,忽灵机一动,“你看我舞剑吗?!”   宋浅意满头雾水:“谢谢,不看。”   张溯源说不出话了。   宋浅意:“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   “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宋浅意礼貌地笑笑,“下次再见吧。”   一群剑修从树林后冒头,望着宋浅意窈窕背影走远。   张溯源颓然叹气:“被拒绝了,有负诸位重托。”   众剑修纷纷安慰他:   “没关系,我们寒山许多前辈,都是被女修拒绝后,苦心练剑,终成一代长老。”   “对,所以说还是练剑好,什么情缘、真爱、道侣,都是虚的,剑才会永远陪伴你。”   一位年岁最小的弟子小声质疑:“那剑尊为什么有道侣?就算孟长老真的是妖,我看也挺好。有一个,总比没有强吧……”   众师兄换上一副“过来人”面孔,与他讲道理:“等你成为剑尊,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是剑尊,不能以普通规律衡量!”“所以还是要努力练剑,争取做剑尊啊。”   另一边,一群霞山、松风谷女修们迎回宋浅意。她们彩裙飘飘,环佩叮当,打着团扇聚在一起嬉笑,就是青山绿水、亭台楼阁间一抹亮色。   “宋师妹,你好半天不回来。那人刚才跟你说什么呢?”   宋浅意仍一头雾水:“没什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寒山剑修,问我看不看舞剑。”   众女修深有同感。   “上次还有个寒山剑修,问我会不会打剑穗,三句不离剑。”   “他们都那样,只喜欢炫耀自己的剑,根本不关心别的。”   于是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寒山剑修总是莫名其妙。   虞绮疏在一众“莫名其妙的剑修”中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因为他居然会送花,而且男女不忌!   女修们私下议论,都说继天湖境主之后,寒山出了第二个异类。   盛名在外,麻烦随之而来。秋水煎茶大会还未正式开始,已有武修心生不服,在东道主的默许暗示下,借论道之名寻上门,指名道姓找虞绮疏切磋。   “切磋”这事虞绮疏很熟练,他就像在长春峰观景台,与孟雪里、霁霄切磋,不过由被指点者,变成指点别人。   双方约定好不动真元,他轻描淡写地取胜,心平气和地指出对方缺点,再附送一枝桃花。   你有宝刀,我有桃花。你有利剑,我还有桃花。   任你风霜刀剑严相逼,我两袖空空,就是一枝桃花。   无论谁怀抱挑衅、试探心思来战,最终都被这种桃花攻势搞得没脾气。   与虞绮疏的潇洒自在、如鱼得水截然相反,宋浅意等人处境不妙。   他们对荆荻之事的探查,引起了师门长辈注意。   当宋浅意告别霞山派众女修,回到自家门派居住的客院,察觉气氛不对。清雅庭院寂静无声,平日院中笑闹的师兄、师姐们不见踪影,处处房门紧闭,大概都缩在各自房内修行。   唯有她师父立在一株老松下,身形挺拔如松,道尊境界的深厚威压隐隐溢散。   宋浅意上前行礼:“师父。”   清河真人转过身,深深看了她一眼:“浅意回来了。”   明月湖为他们安排的院落,细碎白石铺路,路旁遍植青松。清风吹来,松涛阵阵,让一众松风谷来客感到宾至如归。   这是明月湖不动声色的示好、拉拢,清河真人欣然领受。   此时他没有扶起行礼的弟子,只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哗啦”一声随手抖开。纸页轻薄,透过黄昏霞光,可见其上四行簪花小楷。字迹本应秀美娟丽,笔锋转折间,却显出凌厉之色。   明月湖水汽潮湿,纸上墨痕未干,应是近两日才写下。   宋浅意脸色微白。她出门前,这张纸还在案头,哪位师姐将它呈给师父?   清河真人垂眸,沉声吟诵道:“不惜千金买老窖,当剑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酬知己,洒去犹能化碧涛。”   他这才扶起宋浅意,神情看不出喜怒:“这是你为荆荻写的诗吧。”   宋浅意低着头:“师父……”   但她说不出辩白之词。荆荻好酒,曾一掷千金,买下一座三百年的酒窖。他没钱买酒时,连随身宝剑“冰镜玉轮”也能送进典当行换钱。这些事太出名了,天下没有第二人做得出。若说不是写荆荻,还能写谁?   “好个‘一腔热血酬知己’。”清河真人勾起冷笑,陡然厉喝道,“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徒弟?沉溺私情,置门派大局于不顾!”   宋浅意冷汗涔涔,眼神却坚定:“师父息怒,师门教养大恩,生不敢忘。弟子没有做过辱没师门之事!”   清河真人与她对视,宋浅意不躲不闪,师徒无声交锋,风静松停,空气凝固。   半晌,清河真人表情稍缓和,仿佛方才是严师,现在是慈父:   “为师座下弟子不少,你虽然年龄小,却天资最好,性情最像我年轻时候。你以后要做松风谷谷主。你的私事,也是门派大事。哪个小子与你合籍,那是他的福气。”   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感到遗憾:“你如果喜欢明月湖剑修,多得是少年俊杰可选。荆荻不识时务,不是良配。他的事情,你别再多问了。”   “不……”宋浅意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师父摆手打断。   “你心思机敏聪慧,为师不说你也能猜到,不如与你明说吧。倘若松风谷与明月湖结亲,双方都乐见其成。但为师不会强迫你。”清河真人抖抖薄纸,“你喜欢写诗,可以接着写。为师明日去拜访云虚子,让你在明月湖办诗社、开诗会。你大可选一位擅长文墨的剑修,能欣赏你的才情,与你志趣相投,你看如何?”   宋浅意沉默不答,她知道这是师父的让步、或者说补偿。用这种方式让她出风头,表示对她的宠爱。   “嘶——”   清河真人撕开薄纸,连同纸上诗句一并撕得粉碎:   “师父也年轻过。谁没有年少无知,一时心动?但我们修士寿元漫长,情思抵不过时间。现在是一腔热血,等百年之后你回首再看,什么都凉了。”   宋浅意欲言又止,终究低头道:“谨遵师父教诲。”   清河真人扬手,碎纸漫天飞扬。他的手掌落在宋浅意肩头,看着这位得意门生,无声地笑了笑。   松风谷清河道尊的亲传弟子,将在湖心亭办诗社,邀请喜欢诗文的年轻道友参加。听到这条消息的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个关头,各家各派来赴会,本就目的各异。明月湖想确立第一大派威严;霞山想让人间六大门派,变为七大;松风谷想联姻;散修盟第一次露面,想展示实力;寒山想破除谣言……还有诸多小门派来自五湖四海,如墙头野草,只想随大流保平安。   宋浅意忙碌起来,除了办诗社,还与霞山女修们玩乐。据说霞山派新掌门见过她一次,甚是喜欢,还留她吃晚饭。徐三山、刘敬、郑沐也游山玩水,欣赏湖光山色,结交新朋友。   表面看上去,他们已经放弃探查荆荻之事。   秋水正式开始前,一切回到正轨。   湖上才子佳人,小舟络绎往来。偶有剑修御剑,点水飞掠,衣不沾露。   湖底水牢寒意刻骨,不见天日,与世隔绝。   荆荻被彻底遗忘了,人们不再提起他。   春日里他还是呼朋引伴、意气扬飞的少年剑客,转眼春去秋来,繁华凋零,昨日如烟。   ***   为了结识温柔漂亮、修为不凡的医修,许多不通文墨的剑修也去参加诗社。   虞绮疏被重璧峰三位师兄拉去做参谋,可惜他的水平只算中上,不比明月湖某几位刻意准备过,出口成章,占尽风头。   张溯源等人倒不觉失望,他们能看到宋浅意就很开心了。何况不管诗文做得如何,宋浅意对谁都保持礼貌距离。   几轮立题、解题、破题下来,诗社里妙句废句都造出不少,约定明日再来。   月黑风高。宋浅意与三位队友再会。他们最近表现正常,师门长辈终于放松警惕,才寻得机会碰头。   徐三山迫不及待问道:“霞山那边怎么说?”   宋浅意:“她们愿意一试。”   郑沐:“菩萨保佑,总算有点好消息了。”   宋浅意转向阵符师:“水牢阵法摸的怎么样?能进吗?”   刘敬无奈摇头:“只有大概位置,我不敢深探。明月湖护山大阵极厉害。再说,你在人家地盘,探查人家祖宗的阵法,此地还有圣人坐镇,这不是送死吗?”   徐三山、郑沐愁眉苦脸,宋浅意却不觉失望,她本就另有打算:“我们这些外人联系不上荆荻,他们自己人总能联系上,就让明月湖弟子帮我们带话。”   徐三山大惊失色:“宋姑奶奶,你要使美人计啊?我打听到,看守水牢的长老三百岁了,恐怕不吃这套吧。”   宋浅意狰狞笑道,“美你个头!”   徐三山噤若寒蝉。刘敬小声道:“真该让喜欢你的剑修,都来看看你这副样子。”   宋浅意:“别废话,让你们交的‘朋友’,交到了吗?”   郑沐:“宋师太,你要最没有主见、最喜欢投机取巧、最不懂文墨的明月湖剑修,这儿一抓一大把,我们选出几位,跟他们都混熟了,名单在这里。”   宋浅意:“那就好。明夜再聚,散会。”   第二日,诗社湖心亭集会,闹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宋浅意选了一位明月湖剑修,单独递给对方一张诗笺,并请对方留坐喝茶。   这位“幸运儿”受宠若惊,沐浴着无数剑修离开时嫉妒、悲愤的目光,不禁飘飘然。论修为,他不是最出色,论品貌,他也不太显眼,论诗文,他根本看不懂。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一天,颇有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之感。   等旁人离开后,留下的那人犹不敢置信:“宋师妹,真的是我吗?”   宋浅意掩嘴轻笑:“李师兄,你看这些诗句,写得都不好。他们明明不懂,偏要装懂。你至少很诚实,跟他们不一样。至于解诗写文,不会可以学啊。”   李姓剑修听得此言,仿佛看见自己抱得美人归,成为松风谷未来掌门的道侣,财色俱占,名利双收,立刻表态道:“我愿为宋师妹学诗。”   “好啊。”宋浅意示意他看手中诗笺,“这是我摘了两句前人旧作,寄情于诗……你也要用诗文回我。至于怎么回,你自己琢磨,可不能请教别人。你若问了,我总能知道,那就不理你了。”   李姓剑修慌忙展开诗笺,磕磕绊绊地读道:“‘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就这两句吗?”   宋浅意柔声笑道:“对,这两句是我们的秘密,别让旁人见着。”   李姓剑修看她一笑,如坠云中:“宋师妹放心。我通宵揣摩,明天一早就回你。”   他乘船出了湖心亭,被湖风一吹,头脑才冷静下来,面对严峻现实:不问别人,自己根本看不懂、回不出;如果问了,万一被宋师妹知晓我作弊,岂不是在她眼中,我连“诚实”这个唯一优点也要失去了。再说,其他剑修现在都嫉妒眼红我,他们恐怕故意乱说一通,让我出丑。   他正反复默念着那两句诗,迎面一艘小船驶来,最近认识的朋友向他打招呼。他趁此拦下对方,向新朋友诉说这种“甜蜜的烦恼”,当然,炫耀居多。   刘敬拨弄阵盘,状似无意地回道:“你自己想吧。问了总要露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你有。”   李姓剑修思索片刻,眼神忽然明亮。一道灵光闪过他脑海——明月湖湖底,不就有一面现成的、绝不透风的墙吗?   荆师兄有一段走马章台、歌楼听曲的经历,明月湖年轻一辈弟子,数他最懂这些。荆师兄恐怕这辈子也出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牢里,问他最安全不过。   ……   深夜,失去队长的小队再次秘密碰面。   宋浅意:“怎么样?”   “我刚亲眼看见,那人往水牢位置走了。”刘敬问,“早知如此顺利,你该多写一点,只有两句,荆荻能明白吗?”   从来不读书的驭兽师挠头:“那到底啥意思?什么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宋浅意道:“我是告诉荆荻,我们没有忘记一起喝酒的交情,知道他这次栽了,让他想开点,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他。”   郑沐:“好复杂,菩萨保佑他能看懂!”   宋浅意:“虽然他没有底线做事混蛋,幸好脑子好使,肯定能看懂。”   ……   “轰隆隆——”沉重石门打开,一道微光照进湖底水牢。   有人提着灯,摸索前行,压低声音道:“荆师兄,我来看你了。”   黑暗深处,水牢尽头,一人盘膝静坐,闭目不语。   来者凑近玄铁栏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无非是理解师父苦心、别跟自己过不去云云,都是老生常谈。自荆荻被囚水牢,起先总有弟子设法看望他、劝解他,渐渐地,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没有。   如今这番话,说者心不在焉,听者充耳不闻。   前者不禁心灰意冷,仍硬着头皮道:   “荆师兄,我溜进来一次不容易。事情是这样,有一位喜好诗文的女医修,出题来考验我。事关重大,师兄帮我看一眼。就一眼,行吗?”   那人闻言,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有双好看眼眸,狱中磋磨不见天光,反而比从前明亮。   那弟子急忙展开诗笺:“就这两句,没头没尾的,我实在看不懂。师兄懂诗文吗?”   那人太久不说话,声音嘶哑至极:“略懂。”   微弱烛光凑近,照亮宋浅意的笔迹。   荆荻心神震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平静无波,声音依然沙哑:   “她在抱怨明月湖天气不好,云雨反复。你且安慰她两句。”   那弟子喜出望外,取纸笔作势记录:“怎么回?”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弟子大喜:“多谢荆师兄!多谢荆师兄!”   ……   “归去?”徐三山皱眉盯着诗笺:“归哪儿去?这他娘又什么意思?”   虽字迹陌生,但他们都知道,这是荆荻的回复。   宋浅意皱眉:“他让咱们别管这事,各回各家。只要回去,是晴是雨没关系。”她将诗笺撕碎,“呸,老娘已经走到这一步,还怎么收手?”   如今这看似顺利的局面,是她反复推算,耗费心血换来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自来到明月湖,宋浅意感到深切悲哀,一道不平之气郁结心中,久久不散。   荆荻之事并非被遮掩得密不透风,无人得知,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却没人敢多问,没人愿意问。大家都默认,就算问了,能问出什么结果,能质问圣人吗?   对于一位医修来说,心结郁气很危险,她需要平心静气。   但朋友之间的情义,无关风月,却重于千斤。   从她留下那篇引人遐想的四句诗开始,她的战斗就开始了。   宋浅意想了想,提笔写下:“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不等队友发问,她先解释道:“我是让他闭嘴,省点力气,配合我们行动,准备逃出生天。”   其余三人只负责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徐三山问道:“我们怎么行动?劫狱吗?”   为了这次盛会共议天时,修行界多少大人物齐聚明月湖,他们四个小虾米,却要在师门长辈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无疑顶着巨大风险和压力。   宋浅意道:“想什么呢?劫狱才是送死,等霞山……”话未说完,她脸色陡变,“谁在哪儿?”   密林窸窣,其他三人齐齐转向,提气飞掠,手中法器同时打出,却立刻收手。   “怎么是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虞绮疏欲哭无泪,高举双手,“这地方我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章诗词化用自秋瑾的《对酒》,苏东坡的《定风波》、顾贞观的《金缕曲》,略有改动,都是胡改胡说,不要当真…… 第154章 月黑风高   虞绮疏来到明月湖后, 晚上总辗转难眠, 却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按他在长春峰的生活习惯, 不找地方种些什么,翻翻土、浇浇水,就好像剑修不摸剑、炼丹师不擦丹炉、驭兽师不碰灵兽, 浑身难受。如果没有他勤奋地栽种,长春峰桃枝早被他砍秃了。   当然,这事不能被别人发现。若形象崩坏导致桃花产品销量下滑, 钱掌柜第一个御剑飞来收拾他。所以虞绮疏深夜独自出门, 绕开明月湖巡守弟子,寻寻觅觅, 找后山隐蔽处,打算过把手瘾——铲地翻土。   此地着实人迹罕至, 四人小队也选作集会处。阵符师刘敬还布下隐匿阵,寻常修士即使看到他们, 也与看花树、土石无异。   但虞绮疏不寻常。蜃兽在长春峰时,他每天从鼠窝里抱蜃出来,蜃兽就冲他吐息。他从沉沦蜃景, 到渐渐琢磨出一套抵御法门。   蜃气幻象他都有抵抗力了, 区区人造障眼法如何瞒得过他?   阵符师的隐匿阵在他眼中,只是欲盖弥彰。   虞绮疏最先看到宋浅意的纤弱身影,怕她深夜有危险,便收敛气息,悄悄凑近, 打算暗中保护对方。他本来没有“医修情结”,可是扛不住重璧峰三位师兄,整日在他耳畔念叨着:“让我看看宋师妹!”、“宋师妹今天也很好看哇!”   不料他走近之后,竟然听见宋浅意骂人,心神大震之下气息凌乱,被宋浅意察觉踪迹。   此时,虞绮疏仓皇现身,双手高举以示无害。   宋浅意又换上她特有的温和微笑,像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小虞师弟,你都听到什么了?来跟师姐说说。”   秋夜山风寒凉。虞绮疏打了个冷颤,想起她狞笑大骂“美你个头”,背后窜起一道凉意。   同时心底深处,对温柔女医修那一点懵懂情思,也彻底凉透了——重璧峰师兄误我,宋师姐根本不是那样!   四人呈合围之势逼近,虞绮疏紧张地咽口水,却诚实道:“我就听见你们吟诗,我都没听懂。咳,宋师姐,你惹上麻烦了吗?”   宋浅意静静打量他,只见少年神情真挚而无辜,靴面衣摆沾着泥点、尘土、草叶,与白日锦衣贵公子模样截然不同,瞧着有点可怜兮兮。   徐三山眼珠转转,上前两步,跟虞绮疏勾肩搭背,豪迈笑道:“虞兄,我们是朋友了吧?”   虞绮疏茫然点头。   徐三山忙向队友使眼色,一边对虞绮疏道:“嘿嘿,那朋友有难,你恰好知道了,帮不帮忙呀?”   郑沐、刘敬心领神会,一齐围上。   “阿弥陀佛,遇见便是有缘,加入我们吧。”   “年轻人要有抱负有理想,想不想一起干点轰轰烈烈的大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虞绮疏忽悠地一愣一愣。   虞绮疏笑起来:“好啊。我能帮上什么忙?”   徐三山露出满意笑容:“事情是这样……”话才开口,却被宋浅意粗暴打断,“等等!”   宋浅意推开三人,一把扯走虞绮疏。后者没防备,被扯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随她走远。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   虞绮疏第一次拉女修的手,只觉得柔软细腻,冰凉凉的像块玉,他脑子里却一团浆糊:宋师姐难道要灭口我?可是医修怎么杀人灭口,毒死我吗?我能还手吧,还手算不算欺负她?我也不想欺负她……   忽然宋浅意停下,虞绮疏慌忙松手,不知所措。   只听宋浅意笑道:“他们刚才跟你开玩笑呢,别听他们胡说。明天秋水会正式开始,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只管躲远。那不是冲你来的,不会有人为难你,只要你不出头。”   虞绮疏眨眨眼:“宋师姐,我……”   宋浅意忽然有些羡慕他,见人就笑,逢人送花,还有孟长老做师父,哪怕天塌下来,师门长辈也会为他撑腰。   拉虞绮疏入伙容易,且对他们有好处,但对虞绮疏丝毫没好处。虞绮疏根本不认识荆荻,凭什么冒险淌这浑水?   宋浅意叹了口气:“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乱逛,这世道坏人比好人多,记住了吗?”   虞绮疏“哦哦”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无奈笑道:“师姐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浅意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记住我刚才说的。”   虞绮疏被她强硬赶走,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虞绮疏背影远去,队友三人冒出来,诧异地盯着宋浅意。   徐三山:“宋师太,宋姑奶奶,你怎么把人放跑喽?”   刘敬:“不拉他上贼船,他告发我们怎么办?”   宋浅意凉凉地瞥他一眼:“你还知道咱这是贼船?”   郑沐:“百年修得同船渡,贼船也是船,孽缘也是缘。”   宋浅意没心思跟他们耍贫嘴:“他不会说出去的。明天听我传音,见机行事。散会。”   她没有详细解释计划,只怕三位傻队友临场反应不自然,被长辈们提前看出端倪,因而功亏一篑。   宋浅意知道,自己能做到这步,全凭有心算无心。毕竟在大人物眼中,什么诗社、诗笺,都是年轻人小打小闹,不值得过多关注。清河道尊看见徒弟听从自己安排,一切回到正轨,便不再管她,才让她有机可乘。   分别在即,四位年轻人忐忑不安。   阵符师抱紧阵盘,问了句废话:“明天,能成吗?”   宋浅意遥望朦胧月色:“赌命吧。”   ***   “荆师兄,你还在听吗?”那弟子提着灯,恨不得将头伸进玄铁栅栏,“这句又什么意思?‘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是不是让我不用回复了,她已经满意,愿意与我相守?”   荆荻闭着眼,淡淡道:“不必再回。”   “多谢荆师兄!”那弟子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转身,狂奔离开。水牢石门落下,震起水波涟漪,隔绝外界微弱光线。   云虚子不曾禁止其他弟子探望荆荻,那样未免太不近人情。掌管偌大门派,还需一张一弛,既要惩处罪徒,又不能让众多弟子寒心,对师门生出怨愤情绪。   所以他不仅允许弟子们探视、劝导荆荻,还要以荆荻为前车之鉴,无形中陈述一条规则:荆荻被罚,是因为他顶撞师长,只要你们听话孝顺、以宗门大局为重,自然可以享受师门庇荫,前途一片光明。如若不然,就落得荆荻那般下场。总而言之,宗门能给你一切,也能将你打入深渊。   大会前夜,月影近乎圆满。   云虚子为归清真人奉茶,归清真人饮罢,感叹道:“霁霄活着独占天地气运,死了还要独享世人尊崇。你之前问我,这世上既然有了霁霄,为何还要有其他汲汲而求的修行者,来给霁霄做踏脚石?这是没道理的事。当时我没回答你,现在你看,霁霄死了,他死之后,他的宗门四分五裂,他的道侣生死未卜。天道从来最公平,我辈修行者,目光放远,不能只盯着一时一地的得失。”   “师叔教诲得是。”云虚子恭敬应答,但他知道,归清真人对自己说这些,并非教导,只是这位圣人现在心情很好,便想找人说说话。   百年谋算布局,终于到了收子点目之时,就算是八风不动的神仙,也该感到喜悦吧。   于是云虚子奉承道:“茫茫三界,俱在师叔棋盘中。芸芸修士,都不如师叔深谋远虑。”   谁知归清真人闻言笑意消失,斜睨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望向南方夜空。   云虚子察言观色,随他望去,急忙收声。   明月湖已在大陆之南,再向南去,唯有南海。南海诸岛小门派星罗棋布,不成气候。但南海上空,青云之巅,霞光深处,还有一处天湖大境。   世上还有境主胡肆,霁霄的师兄。   云虚子心中一沉,隐约意识到,有些事情自己未能得知,且在归清掌控之外。   他不明白,但他没有问,一个字也没问。过去归清倚重宁危,什么事都交给那小子亲手办,他甚至觉得自己掌门之位岌岌可危,最后却要借妖族之手除掉宁危,可见知道得太多,绝不是好事。   归清真人不在乎云虚子想什么。他站到如今地位,需要在乎的事情本就很少。他喝着清茶,问道:“该交代泰珩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云虚子忙道:“一切稳妥,请师叔放心。明日大会,必定顺利!”   人间各地修士齐聚明月湖,来的早的,已做客十余天,来的晚的,也等过两三天。众人望着月影数日子,“秋水煎茶会”终于拉开序幕。   中秋圆月高悬,清光湛湛洒向人间。明月湖常年烟云雾霭笼罩,这般明亮月华罕见而珍贵,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兆头。   湖上设有竹道,开阔而平整,四通八达,连接整片湖的各个岛屿。   竹道两侧点着盏盏石莲灯,像一颗颗星子飘在水中。   天上星月,湖中灯烛,交相辉映,光华潋滟。   各门各派的参会席位,就设在这些竹道上。唯有东道主明月湖的席位设在湖心亭。放眼望去,以湖心亭为最中心,各派由明月湖外门弟子指引,乘船登上各自竹道。   按门派规模排序,大门派位置距离湖心亭近,小门派离得远,但不论距离如何,都面向湖心亭而坐。带队长老坐在前方,众弟子侍立长老身后。   有的小门派只来了两三人,不方便单独安排,便和散修盟共占一条竹道,二十余个小门派凑在一起,乍看上去,散修盟声势浩荡,盟主如一方霸主。   湖心亭如明月,四周竹道星星点点,这般安排,显出群星捧月之势。   有些人惊疑发现,以泰珩真人为首、淮水周家所处竹道,竟比寒山剑派更靠近湖心亭,也更开阔显眼,不禁私下议论,寒山何时受过这等怠慢,竟然还沉得住气吗?不怕开了这先例,往后一直被打压下去?   寒山……他们的确沉得住气。   重璧峰主端坐赏景,决定回去后画一幅山水,心里正琢磨构图选色。   他身后弟子们,遥望对面松风谷坐席,表面白衣飘飘,宝剑在腰,私下传音不停:“看那边,宋师妹出来了!”   “你往旁边些,让我也看看宋师妹!”   “咦,宋师妹今天脸色有点憔悴哦。”   其他门派中,有些年轻弟子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情绪颇为激动,忍不住左顾右盼,喜形于色。   宋浅意和她的队友相隔甚远,分别跟在各自门派队伍中,看不到对方,却是同样的焦躁不安。   各派入座后,百余位明月湖外门弟子划着小船,送去茶点。   点心精致,种类繁多。茶是明月湖特产的好茶,盛在白玉杯,映着明月光。茶汤蕴含丝丝灵气,入口清润,回味甘甜,正切合大会名字。   众人由衷赞叹茶汤美妙,唯有虞绮疏觉得不过如此——钱真人虽然极抠门,待客只用陈茶,但他拜访次数太多,也能蹭到好茶,比这盛名在外的明月茶更好。   周遭热闹喧嚣,盛宴之下危机四伏,新世界光芒璀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他本该紧张地投入其中,却莫名走神——他有些想念钱真人。   与朋友常来常往,只见万般不好,分别些许时日,才念起他万般好处。   待众人用过茶点,私语声静下。湖岸四周肃穆礼乐响起,归清真人的仪驾才最后登场。只见一架深青色飞辇,自湖上最大的岛屿飞出,由六位长老护持,飞向湖心亭中。   明月湖门派事务有云虚子出面打理,归清真人鲜少露面,上次瀚海秘境只在云船上,亲眼见过他的修士极少,都不知他什么模样。但随飞辇升空、降落,一道浩大威压席卷天地,震彻心神,众人便知,必是圣人到了。   明月湖众人拜倒在地,其他门派的修士,也向仪驾行半礼。   礼乐高昂,气氛庄严,明月湖弟子与有荣焉,齐声道:“恭迎圣人!”   声音响彻湖山,惊飞群群白鸟。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还没写到貂和他道侣登场,我也哭了   小虞:我才哭了 第155章 无情无义   虞绮疏被四面呼声惊得回神, 仰头张望, 见飞辇落入湖心亭, 心想怎么不见霁霄师兄以前摆这排场。也对,人家有六位长老护持仪驾,长春峰哪里凑得够人, 难道摆上去六只金钱鼠吗?   乐声停止,湖心亭走出一人,正是明月湖掌门云虚子:“今夜, 诸位远道而来, 共襄盛举,令敝派蓬荜生辉。”   各派带队长老起身举玉杯, 以茶代酒,赞美明月湖慷慨、赞美圣人威仪, 表面其乐融融,心里却都不耐烦走繁琐过场。大会夜幕降临才开始, 总不能开个通宵达旦,还是抓紧时间吧。   幸而,云虚子言简意赅, 直入主题:“诸位道友, 天象异变,裂痕当空,大家有何看法?”   众修士来都来了,还能怎么说,当然说“静候圣人教诲”。   云虚子满意道:“圣人沟通天地得知, 此乃‘通天之门’开启的先兆,我辈修士,从此飞升有望。今夜我等齐聚在此,请圣人指点未来大道。”   通天之门?飞升?各门派倦怠心思一扫而空,瞬间打起精神。   湖心亭四面空阔,归清真人摊开手心,一道明光自天穹坠落,像一根风筝线,飘落他手中。   他随手拈来一段月光凝辉,于开阔湖面上,幻化天际景象。那道月光织就的裂痕飞速扩大,好像一扇门被人推开,门后是无垠星海。众修士目不转睛,被吸引心魂。   归清真人微笑摆手,月华幻象崩散。大门、星海,转瞬消失无踪。   众修士见此神妙画面,惊叹不已,境界稍低者,更觉心神震荡,这次的赞美发自内心:“沟通天地,虚空化物,圣人神通果然不凡!”   但是通天之门什么时候彻底打开?古籍中记载,飞升者永生不死,遨游虚空,是真的吗?飞升之后,还能回来此界吗?   云虚子似乎料定众人诸多疑问,笑道: “各派可出一人,向圣人请教。”   当飞升不再是传说,修行者的目光转向天上。从前追求的输赢得失,似乎不再重要。   最先起身的,是雾隐观一位长老。明月湖与雾隐观素来交好,由他先问再合适不过:   “请教圣人,通天之门何时打开?”   归清真人缓缓道:“静候天时。短则数月,长则百年。”   然后是松风谷清河真人:“飞升可有凶险?”   “修行大道,步步凶险。”   “……”   除寒山外,其余大派问毕,众修士渐渐看出端倪,嘴上不说,却暗自腹诽:“如果明月湖真知道如何飞升,自己先上去了,还会讲给我们听?”   两相对比,许多人怀念起霁霄的好。人在失去之后,才懂得从前珍贵。一来霁霄不摆架子,来去一人一剑。二来霁霄虽然行事霸道,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但他主张打破门户之见,各派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若有人向他请教修行疑难,他总是毫无保留地教授。   大门派、世家依仗的功法秘籍,自然不愿意外传,所以霁霄这种主张,就连寒山本派都不支持。   当人们疑惑无解,明白飞升大事太遥远,还得靠自己,便回到眼前实际利益。   所提问题又跑偏了,比如两派合力开出一条灵石脉矿,应如何分配,请圣人裁决;比如两派不和,请圣人判定谁对谁错。   各派带队长老言辞慷慨激昂,你方唱罢我登场,道理讲得天花乱坠,但事情就是那些事情。明月湖圣人倒是答得很详尽,遇事不决,则命两派各出一人,在亭外竹台比斗。   重璧峰主对虞绮疏传音道:“你第一次下山游历,就看见修行界百态,也算难得。”   虞绮疏点点头,只觉得好玩有趣。   这些修士争名争利,与市井凡人毫无区别,不过争端由缺斤短两、缺盐少醋,变为这条灵石脉矿是我家先开采的,你家不能拿;那块秘境碎片是我家最早发现的,你家别碰。   圣人更像衙门官差,或者街坊里最有威望的大爷,负责调节邻里矛盾,分配资源。必要时候,武力施压。   虞绮疏反思自己,从前机缘来得太容易,竟不知珍惜。   他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传音,问身边重璧峰师兄:“今夜就这样吗?”   秋水煎茶会,兴师动众,结果就是喝喝茶,聊聊天?   何铭:“当然不是,勿要松懈。”   张溯源:“先展示实力,震慑众人,再答疑解惑,以示恩泽。最后,就要制定规则了。”   李唯:“你看那湖心亭外竹台,你以为是给谁搭的?那是要我们上去打擂,动手过招。”   虞绮疏恍然,原来只要事情与女医修无关,师兄们还是很靠谱的,不愧是寒山剑修。   果然,茶过三盏,轮到淮水周家的席位上站起一人,正是泰珩真人亲传弟子周易,他朗声道:“还有一事请圣人裁决。寒山派孟雪里,本是妖身,潜入人间居心叵测。初空无涯怎能落入妖族手中?何况他以妖力毁坏瀚海秘境,险些酿成大祸,他根本不配六大派合铸的神兵!”   此言一出,立刻有许多依附明月湖的小门派附和。众人心知肚明,寒山分裂后,两脉必有一争,都等着看寒山如何反应。   寒山对此早有预料,弟子间对视一番,脸上写着“果然如此”、“终于来了,再不来都要睡了”。   但人言刺耳,年轻弟子听见,仍感到不悦,重璧峰主却传音道:“他们地位低微,夹缝求生,无奈只能做马前卒表忠心,换取一席之地。”   恰好湖心亭传出归清真人的声音:“寒山如何说?”   重璧峰主像个儒雅读书人,说话慢条斯理:“是谁破坏秘境,谁心里清楚。”   不等对面怒斥,他又话锋一转:“那就按你们说的比,这一次不管什么结果,总该心服口服,再无异议了吧?”   泰珩真人点头。周易冷笑道:“有圣人在此见证,自然最公平!”   “既然如此,依照霁霄真人遗愿,初空无涯传与优秀年轻弟子。今夜参会的年轻人,能者居之。”归清真人笑道,“谁不同意?”   场间无声。泰珩真人未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重璧峰主拍拍虞绮疏肩膀。   虞绮疏会意:“我去吗?”寒山掌门大弟子崔景又闭关了,这次没有参会,但他前面还有重璧峰三位师兄。不曾想第一场就轮到他,的确没什么心理准备。   重璧峰主温和道:“去吧。”   虞绮疏行礼应是,他倒不害怕。这本就是他们长春峰的事,他临走还向初兄发过誓,一定会努力战斗,不让初兄被别人带走。   四面竹道响起议论声。虞绮疏上场,最符合众人的心理期待,孟雪里大弟子下落不明,大家便默认虞绮疏代表长春峰。   之前去试探他的修士皆铩羽而归,但那是不动真元地切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本事,今夜就能知晓。   云虚子和蔼笑道:“哪派晚辈有意‘初空无涯’,愿上场一试?”   这次出乎众人意料,淮水周家还未答话,夜色中先响起一道柔媚女声:“我霞山愿一试。”   虞绮疏同样不解,传音请教重璧峰主:“为什么是霞山派?”   重璧峰主叹了口气:“应是明月湖安排的顺序。霞山双姝是涴芷仙子的徒弟。”   霞山新掌门涴芷仙子,本修习无情道,却遭胡肆始乱终弃。霞山众女对胡肆很有意见,连带着一直看寒山不顺眼。但碍于胡肆圣人身份,不好明说,恨屋及乌却可以。谁让虞绮疏是孟雪里的徒弟,而胡肆在瀚海上空,当众请孟雪里上云船,亲切地叫他弟妹,一副好大哥模样。   明月湖既然安排了这场盛会,当然不能让一个寒山弟子出尽风头,因此先安排别派弟子,最好是与寒山有过节的门派上场,下狠手打,打得过当然好;真打不过也无妨,若别派尽败于虞绮疏手下,再由明月湖弟子战胜虞绮疏,这更显得力战群雄,实至名归。   这些弯弯绕绕,虞绮疏还没想明白,人已动身。   明月湖一位长老走向亭外竹台,负手立在竹台边缘,摆出一副场边裁决架势:“请霞山派、寒山派高徒上前来。”   宋浅意紧张地注视场间,十指揉皱衣裙。同门不知她为何如此,低声娇笑打趣:“宋师妹紧张什么,莫非收了那寒山小子的桃花,拿人手短?”   登场的霞山女修身穿烟粉色衣裙,容貌娇艳。虞绮疏与对方客气见礼。他这次下山,的确见了不少女修:青黛冷艳锋锐,宋浅意表面清丽温柔,眼前这位师姐风情娇媚。各花各美,他看在眼中,唯有欣赏赞叹,心里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   粉裙女修还礼,自报家门:“霞山小涧,赵画蔷。你就是虞绮疏吗?”   “我是。”虞绮疏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却听那女修道:“那我不能跟你打。”   虞绮疏:“啊?”   她转向场边明月湖长老,高声道:“我认输了。”   全场顷刻沸腾,年轻弟子沉不住气,顾不上传音,议论纷纷。   “等等,她刚说什么?我听错了?”   “霞山仙子怎么回事,总不可能是被桃花收买,看上这小子了吧?”   虞绮疏急道:“这位师姐,请不要开玩笑。”   粉裙女修平静道:“我曾在瀚海秘境中,得你师父、师兄指点,受益良多,因此突破境界。那时我自愿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还怎么跟你打?”   她声音沉稳,水波般传开。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年轻修士面露异色,闭口不言,因为确有其事。没有参加过的,再次爆发出一阵议论。   各派带队长老不得不维持秩序:“肃静!”   虞绮疏怔然:“竟还有此事?”   粉裙少女嫣然一笑:“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发过誓。”   她环顾四面,朗声道:“你们可还记得誓言?”   场间议论静止,鸦雀无声,有明月湖弟子高声道:“赵师妹,你记错了!”   明月湖长老脸色阴沉:“你既然认输,为何不下场?”   粉裙女修倒也守规矩,闻言行了一礼,施施然下场。   可是下一位上场的紫裙少女,还是霞山女修,她又问了同样问题:“你就是虞绮疏?”   “是我。”重复先前对话,虞绮疏一万个头大。   紫裙少女站在虞绮疏对面,却环视四周:“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我也认输了。”   被压下的议论声轰然而起,比先前更激烈。   “师姐且慢!”虞绮疏喊道。   那女修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们说我霞山是一群女流之辈,不能算一大门派,所以人间有六大门派,而不是七大宗门。可是现在,我等女流尚且信守承诺,你们这些大君子、大丈夫,却要出尔反尔,违背誓言了吗?”   许多弟子对上她骄傲目光,下意识偏头,竟不敢与她对视,又想起瀚海秘境中意气风发,结伴而行、联手御敌的经历,一时心潮起伏,复杂至极。   一边是师门教养之恩,一边是江湖道义,怎么选?   徐三山看不明白,忍不住传音问宋浅意:“你让霞山这么干,跟救荆荻有什么关系?”   宋浅意站在师父清河真人身后,不敢贸然传音,便没有回话。   霞山新掌门涴芷仙子,脾性激烈刚强,一心想要提升霞山派的地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占道理,占大义的机会,拼着得罪明月湖,也要出头。明月湖兴起,寒山衰落,修行界格局难得松动、否则等明月湖地位稳固,哪还有时机再提此事?   紫裙女修上前两步,对云虚子道:“掌门真人容禀,当日贵派荆荻道友第一个发誓。我有没有说谎,不如请荆荻道友前来对峙。只要他否认,我今日绝无二话。”   明月湖根本没想到霞山来这招,暗骂果然‘最毒霞山妇人心’。   众目睽睽下,云虚子不好为难年轻女修,那样有失威严风度,只好沉声道:“荆荻正在闭关,如何出来?”   紫裙女修笑笑:“却怕他心虚,因为早知今日,才不敢出来。是荆荻心虚,还是贵派心虚?   此言大不敬,然而不待云虚子斥责、圣人动怒,霞山掌门涴芷仙子便骂道:“孽徒放肆!圣人在此,自会公允处事,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云虚子冷冷盯着涴芷仙子。但霞山已占道理,倘若不说明白,今日就算态度强硬,也有损门派威信。他只好传音请示归清真人:“宗门培养一位可用之才,付出多少珍贵资源、心血时间。荆荻还没有为宗门做贡献,就这样废了,也着实可惜。不如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看他愿不愿意把握。各派当前,料他也不敢胡言。”   归清真人点头应允。他其实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小打小闹,横竖翻不出波浪。而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感知到天地气机微妙变化,那竟然是……霁霄的气息!怎么会是霁霄?!   他闭目飞速推演,不再理会眼前琐事。   “那便破例一次。”云虚子指使座下弟子,“去,传话与荆荻,请他出关一趟。”   ***   水牢幽寂,数位明月湖弟子打开石门,鱼贯而入。   “荆师兄,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出去?”   荆荻被服侍着梳洗一新、换上干净衣物,重握“冰镜玉轮”,他轻轻摩擦剑柄,像与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宝剑在鞘中低吟,欣喜地回应他。   “谢谢。”他对冰镜玉轮说。   有位弟子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坦然受了这声谢:“到了大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清楚。荆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出去之后,听师父的话,咱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喏,剑也还你了,可别说是宗门苛待你……”   荆荻持剑在手,淡淡看他一眼,那弟子被他看得发冷,不自觉收声。   荆荻知道,促成此事,需要多方努力,如果他不愿出去,便是辜负朋友连日苦心。   他走出水牢,照见月光甚觉刺目,一切恍如隔世。   随人影走近,各派竹道上响起低呼:“那是谁?”   “好像是荆荻……真是荆荻!”   宋浅意等四人震惊失色。   荆荻走上亭外竹台。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明月湖的青色剑褂罩在他身上,空空荡荡。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或惊疑、或同情、或惋惜、或鄙夷、甚至有的幸灾乐祸。   多少年轻弟子羡慕嫉妒过荆荻,那个人潇洒风流,呼朋唤友,千金买窖、当剑换酒,天不怕地不怕。但谁又能想到今天?   紫裙女修定了定神,问道:“荆师兄,瀚海秘境最后一天,你曾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是也不是?”   却见荆荻笑起来:“大家共同经历,何必要我来说?我说没有,就真没有了吗?”   他笑声嘶哑,牵动心肺旧伤,咽下一口血,却越笑越大声。   云虚子皱眉:“召你答话,你答便是,笑什么?!”   荆荻笑声戛然而止,一字字道:“我笑这仙家宝地,无情无义;我笑天下英雄,莫过如此!”   众人震惊无言,但见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却傲然而立,睥睨八方。   云虚子挥袖:“将他押下去!”   宋浅意心道糟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法营救荆荻,奈何这人自己找死!但她又觉得,如果荆荻认了,那便不是荆荻了。   两位执法弟子就要去押送荆荻,却被他狠戾目光所慑,竟呆立三丈远处,不敢上前。   “不劳烦。”荆荻冷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剑法道法,承自师门。”   冰镜玉轮骤然出鞘,一声铮然剑鸣响起,如杜鹃泣血而鸣,凄厉无比。   “你想干什么!”明月湖长老厉喝,掌门云虚子一言不发,一道剑气先发出。   荆荻久不拿剑,但他的剑依然很快。哪怕是左手持剑。   云虚子阻拦的剑气未至,荆荻已手起剑落,一道电光闪过,他右肩血泉喷薄而出——   “这只拿剑的右臂,还有这身修为,今夜都还给师门了!”   荆荻自断一臂,自废武脉,立在血泊中,左手以剑撑地。   碧血洒秋水,秋水起波澜。   众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有佛修念诵佛号:“阿弥陀佛,何至于此?”   荆荻伤口不住淌血,却笑道:“自今日起,我自愿脱离门派,再不使明月剑法,再不以明月湖弟子身份行走世间。”   他左手一扬,当啷一声,“冰镜玉轮”划过一道流光,凄凉落地,与断臂一并横陈血泊。   荆荻踉跄两步,向前走去。   明月湖众多弟子面对一位修为尽失、重伤在身的废人,竟下意识后退,让出一条通路来。   云虚子憋气至极,眸中怨毒神色一闪而逝。大庭广众,弟子已做到如此地步,杀是不好再杀,只好让他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呆怔间,忽听一道温柔女声响起:“等等,荆师兄,我送你!”   宋浅意越众而出,向荆荻走去。   清河道尊厉喝道:“这是明月湖清理门户,你凑什么热闹!浅意,不要胡闹。”   许多人目光转向松风谷。他自觉失态,声音稍缓:“你现在回来,为师不怪你。”   他身后松风谷医修纷纷惊道:“宋师妹,你这是干什么?”“宋师姐三思而行!”   宋浅意脚步顿了顿,好像下定什么决心,转身走回来。松风谷医修们松了口气。   “师父。”却见宋浅意撩起衣摆,猛然跪地: “我拜师时,师父说医者仁心仁义,我相信了。我六岁入道学医,读遍谷中先贤典籍。我十八岁下山游历,为什么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师父教的不一样?”   清河真人俯身试图扶起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再说。”   宋浅意却不肯起身:“瀚海秘境,我去了,我发誓了,我看见了。不能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登高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你……”清河真人面色一变,直起身来,垂首静立,深深看着她。   同门医修焦急不已:“宋师妹到底在说什么?”   宋浅意抬头,流下两行清泪。   当着天下修士的面,松风谷颜面有损。清河真人听她言语,眸中神色变换,震惊、愤怒、哀痛、甚至闪过杀意,最后却只剩疲惫:“徒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去罢。”   宋浅意起身擦干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向荆荻。   她的队友见此情状,无不痛心。   刘敬踟蹰道:“师父,我……”   雾隐观观主骂道:“你如果要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为师就一掌劈死你,那孟雪里算哪门子圣人?”   “弟子不敢。但这一次,是我心里有鬼。”   观主冷声道:“你敢走出一步,就不再是我雾隐观弟子,你可想好了?”   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多年,不能因一个弟子坏了两派关系,除非刘敬不再是他的弟子。   刘敬道:“瀚海秘境中,封锁传送阵的绝灵阵,我解不开。我知道那是师父布的阵。孟长老安慰我,说我现在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当时我不信,现在信了。”   观主看着徒弟,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说得好,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一天。等你能胜过我,再进雾隐观罢。”   “弟子去了!”刘敬跪拜,磕了三个头。   北冥山坐席处,徐三山不知如何开口。他师父性情与他一般粗犷,不耐烦受人磕头:“快滚!快给老子滚!”   “师父保重!”徐三山喊道:“荆荻等等!我也来送你!”   郑沐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南灵寺方丈、同门师兄弟。   方丈淡淡道:“阿弥陀佛,想去就去,送送你朋友。六根不净,牵挂红尘,明年再入门吧。”   郑沐大喜道:“谢大师、谢大师!”   宋浅意为荆荻止血。荆荻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浸染,脸色苍白至极,却是笑了笑。   她搀扶着荆荻,一步步沿竹道向明月湖山门外走去。   荆荻嘶声道:“没想到我们五个,今夜又聚在一起了。”   徐三山:“这怪谁,只怪队长是个祸害!”   郑沐:“阿弥陀佛,孽缘孽缘。”   刘敬拨动阵盘:“往后何处何从,先待我算上一卦!”   就算今夜能全身而退,以后道法如何精进,迷思由谁解答?从前修炼资源依靠宗门,以后全靠自己了吧。   一位青衫姑娘追上来:“天大地大,不愁无处为家。”   她身后还跟着数位散修,有人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如加入我们散修盟。”   宋浅意一怔:“青黛盟主?”   青衫姑娘点头:“是我。”   秋风秋水秋月,寒凉凄清。荆荻分明是落魄弃徒,离开时,却像个万人拥戴的英雄。一行人并肩而行,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始至终,虞绮疏呆呆立着,像看别人的故事。   好一个荒唐修行界。他不认识荆荻,荆荻留下的血泊、断臂、长剑却摆在他眼前。   宋师妹昨夜还与他聊天,拉过他的手,今夜就凄惨远走。   为什么?   虞绮疏说:“这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他们要走?”   他声音不大。但修士五感敏锐,都听到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年轻人的疑问。   虞绮疏想了想,仍想不明白,于是他走向湖心亭:“为什么?”   云虚子喝道:“你放肆!”   他再无法忍受这场闹剧。那几位年轻弟子离场,是各派清理门户,对明月湖的退让。而虞绮疏再问,则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重璧峰主未想到,云虚子竟对晚辈出手,急忙出剑回护,却晚了一步。   云虚子距虞绮疏仅十余丈,含怒一击,月华大作,天地变色,虞绮疏必死无疑!   那月光刺目至极,虞绮疏只来得及闭眼拔剑。   他知道拔剑没用,但可以选择拔剑。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发生,虞绮疏蓦然睁开眼,只见两道影子从天而降,惊道:“孟哥!大师兄!”   孟雪里一枪挑飞明月剑,顺手挽了个枪花,才回头对他笑笑:“又见面了,好巧哦。”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人的故事还没结束,只是暂时退场一哈   老年组登场!   貂:你说谁老年??我道侣才二百多岁!还可以过六一! 第156章 祸害人间   明月湖水域辽阔, 处于群山合抱间。   连通湖上各岛的竹道上, 千万盏石莲烛台静静燃烧着, 与清冽月光一并倒映在水中。若从高出望去,湖面像一片游动的星海。   然而随这两人降临,满湖烛光被压下一瞬, 平镜般湖水波澜乍起。   孟雪里与霁霄落在虞绮疏身前,这时寒山众人也赶到竹台上,却被一群明月湖弟子横剑拦住。   “铮铮铮!”利刃出鞘, 两方剑修同时抽剑一寸, 气氛凝滞,剑拔弩张。   可是霁霄抬起左手, 轻轻向下压了压,于是重璧峰主收剑归鞘, 甚至识礼地退后数步。虽不知霁霄修为恢复如何,观其气息浑厚沉稳, 大抵因为“通天之门”的开启而在妖界有际遇,总之霁霄到来,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 隐隐松了口气。   众寒山弟子见状, 虽深感不解、焦急,却也照做。   与霁霄相比,孟雪里的态度就比较蛮横了,他刚才一枪来势汹汹,震得云虚子飞掠疾退, 现在又环顾场间,冷声道:   “还有谁?谁想打我徒弟?”   虞绮疏眼眶一酸,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一整晚的经历,远远超出他想象,直到师父、师兄到来,这场噩梦才结束。他拾起地上断臂,放入盛放桃花的寒玉长匣中,收进储物袋。他想,宋师姐医术那么好,一定还有办法的。   没人注意到他动作。竹道上各派哗然,纷纷起身,有人惊疑喊道:   “快看,真是孟雪里!”“我认得,是孟雪里和他大弟子肖停云!”   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弟子则十分惊喜:“孟长老!你们回来啦!”   当日秘境崩塌,年轻弟子们走传送阵及时离开,唯有孟雪里与肖停云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然后淮水周家又传出孟雪里是妖的消息,寒山封山,各种传言和猜测沸沸扬扬,直到今夜,两人才重现人前。   妖界风月城大难后,孟雪里连天事忙,便派飞羽、阮灰先行去往人界,向钱真人报讯,等两妖回来,孟雪里得知明月湖要办秋水煎茶会。他拜托白河大王暂替他监管灾后重建诸事,留下蜃兽和半妖们协助帮忙,而他携赤初、飞羽两大妖,与道侣即刻赶回。   幸好来得及时。不然小虞就要被人欺负了。   孟雪里听见有人和他打招呼,便挥挥手,向相识的年轻弟子致意。   这场面无疑激怒了很多人。   泰珩真人起身喝道:“你一只妖物,还敢现身?”   他说话时,袖中暗暗拢起“照影镜”,准备随时打出。   “有何不敢?”孟雪里仰天大笑:“我本就是妖。我还是妖王。我道侣给了我一副人身,我就做人咯。”   “你、你!”泰珩真人呼吸一窒,一口气梗在心口不上不下,差点吐血。孟雪里承认了?他竟然就这样气焰嚣张地承认了?当着人间各派修士,他怎么敢?   原以为寒山和孟雪里必然竭力否认、百般遮掩,届时他们当众摆出证据,一定让其声名扫地。   寒山、及寒山之外一众年轻弟子怔然。孟长老当真是妖?难道传言是真的?   “你敢照此镜?”泰珩真人大袖一挥,只见一面宝镜被抛出,冉冉升空,如明镜高悬,斜斜照向孟雪里。   孟雪里不闪不避,众人定睛细看,见那镜中之影,竟然是……一只白貂。   孟雪里却没想到,照影镜照出的貂身太小,半点不显威风,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镜中小貂也抬起前爪揉脸颊。   忽而大地微微震动,湖水翻腾,似有滚滚闷雷,由远处山坡飞速临近,修士目力甚远,但见一俱庞然黑影,足有一栋小楼高,撞断山上无数参天古木,一路横冲直撞地奔向湖岸来。它在岸边发力蹬地,高高跃起,如离弦之箭飞跃过众人头顶,直冲竹台。   同时狂风卷地,沙尘、水雾漫天,天际一只巨鸟俯冲而下,它双翅展开三丈长,路过夜空圆月,遮蔽月光一瞬。   “那是什么东西?”“好大的狐狸和白鹤!不,他们是妖族!”   众修士被巨物震慑,一时忘了阻拦,瞬息之间,白鹤、紫狐就化作两位模样端正的美男子,正落在竹台上、孟雪里等三人身后。   其实赤初、飞羽的本体在妖界不算最大,远远比不上雪山或灵山大王,但放在人界已是庞然大物,完全不似北冥山驭兽师手下的灵兽。   赤初第一次来人间,看什么都新鲜:“哇,好多人啊!”   飞羽清清嗓子,朗声道:“雪山大王已经收服群妖,一统妖界,成为无上妖王,尔等不得对妖王无礼。”   平湖高山间,他声音回荡不绝,回声清越似鹤吟,令闻者精神一振。   众修士都听过雪山大王的名号,再看照影镜,不由惶惑惊诧:霁霄真人死前三年,竟与一位妖王合籍了?   孟雪里顶着各色目光:“既然我是人身,习人族典籍、修人族功法,我在位一日,就不会进犯人界。两族合力防御魔族。这点我能以道心起誓。我还将开通商路,人妖两界互通有无。人间各派都可以参与,无论大小……”   在场阅历丰富的修士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间的丝绸美酒、法衣法器,将源源不断流向妖界,换回妖界稀疏平常,人间却少有的修行资源。“各派都可以参与”,是说大家都能分一杯羹,远不止寒山或大门派。   有时候人的逻辑很奇怪。小妖不行,妖王就可以。   如果孟雪里是小妖,霁霄当是贪恋美色,被妖术迷惑,便瞒天过海娶道侣。   但孟雪里是大妖王,霁霄还给他换了人身,将他变妖为人,解决了人、妖两界未来百年的隐患冲突。   南灵寺方丈不禁感叹道:“阿弥陀佛,霁霄真人深谋远虑,舍身饲妖,为人界奉献终生。境界之高,真乃我界楷模。”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年轻女修居多:   “原来这就是孟长老妖身神魂,又白又软。”霞山双姝的粉裙女修声音细如蚊蝇,“只有我一个人想摸吗?”   “……我其实有点。”紫裙女修说,“呃,不止有点。”   另一修士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师姐冷静,此乃妖界雪山大王,据传说它妖力高深莫测,战斗凶猛异常,万万不可无礼!”   霞山双姝噤声。众年轻弟子想起当日瀚海中央城打擂,孟长老虽神勇无敌,百战百胜,动手却点到即止,哪怕偶有弟子失言冒犯,也浑不在意、耐心指点,实在想象不出孟长老凶恶的样子。能有多凶,呲牙吗?   孟雪里面上泰然自若、妖王气魄,却忐忑地传音问霁霄:“我是不是说的太狂了?容易吓到他们。”   霁霄忍不住笑起来,示意无事。   “诸位别听他妖言惑众,这是妖族的阴谋。小恩小惠施加诱惑,得逞后就要祸害人间。”泰珩真人平复怒气,面皮仍涨红。   孟雪里奇怪道:“我能怎么祸害人间?大不了我回妖界当妖王,以后不来人间就是。”   众人一时无言反驳。妖王的财富、地位、威望已到巅峰,的确比在人间当圣人都舒服。人族出了一位妖王,应是人族之幸,这全凭霁霄牺牲个人婚娶自由,为人界深谋。   许多不赞同的目光落在淮水周家所处竹道,却不敢看湖心亭。   忽有人喊道:“霁霄真人是被你设计害死的。否则以剑尊威能,岂会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你害死人间无敌的剑尊,自称继承他遗志,就为了称霸人、妖两界。”   这也是纷杂谣言中一种说法。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孟雪里直接气笑了,握紧“光阴百代”就要发作。霁霄却摁住他肩膀。   孟雪里忿忿不平的收兵,他明白,如果眼下只有寒山、明月湖两派狭路相逢,早已打得难解难分。但今夜当着天下修士的面,自然要先礼后兵。道理没说清之前,谁先动手,谁就理亏。所以明月湖也按兵不发,先让泰珩真人一脉打头阵。   潜在人群中喊话的明月湖弟子,见孟雪里不言语、不出剑,气势更嚣张:“诸位同道,他害死霁霄真人,又炸毁瀚海秘境,我们如何能信任他?”   这种说法也得到不少响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做大妖数百年,做人才短短三年。恐怕当初被霁霄剑尊收服,被迫做人,怀恨至今。”   霁霄转头看向湖心亭。亭外人影重重,大袖猎猎,看不见亭中归清。   无论是荆荻等人远走,还是孟雪里一行出现,都没有触发明月湖的护山大阵。这很反常。   但是霁霄不想等了。   他向照影镜下走去。   他从灯烛照不到的暗处,走向万众瞩目的人前。众人目光被吸引,都不知他要干什么。   孟雪里声势太抢眼,而他身边那大弟子沉稳淡然,和光同尘,自然不容易被关注。   此时细看,却觉得他身上气质奇异,隐隐令人望而生畏。各种议论声音不由低下。   有些修士感知敏锐,直觉要发生一件大事,不由屏息凝神。   便在此刻,湖心亭中归清真人霍然睁眼,夜空满月光辉暴涨,一道无比明亮的月华从天而降,裹挟天地杀灭之威,如九天神雷,直轰竹台! 第157章 生死存亡   月华降临太快, 众人什么都做不了, 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念头:肖停云必死无疑;圣人为何突然出手轰杀一位晚辈?   以归清的境界, 对吉凶判断更依赖直觉而非证据,他推演到此夜凶险变数,且肖停云周身气机复杂, 看不清来路,说不定真是与霁霄有血亲关系的后辈。   这足够令归清警惕至极——其他事可以往后再论,眼下哪怕无理, 也必杀此子, 且需一击必杀,决不能让他多行一步, 多言一句!   霁霄抬眼,双目神光湛然。   一道无形剑气随他剑指发出, 正与压顶月华冲撞,月华轰然溃散, 他周身宛如落了一场光雨。   一击不中,霁霄已站在照影镜下。   镜中清楚地映出他神魂之影,场间寂静一瞬。   只见那张脸面部线条锋锐, 剑眉星眸, 孤高漠寒,却不是肖停云,而是一位让人敬重、恐惧、尊崇、嫉恨的熟悉人物。   在归清胡肆成圣前,他的高大背影笼罩修行界一百余年。   寒山弟子有人声音颤抖地喊道:“是剑尊!”   举座皆惊。   众修士瞠目结舌:“这,霁霄剑尊没有死?!”   归清不料月华剑气被打散, 正欲全力出手,却乍见霁霄身影,一时忘记圣人风度,起身喝道:“这不可能,霁霄死在界外之地,尸骨无存!”   霁霄凭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白用功一场?   泰珩真人与他反应如出一辙,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或者说不敢相信。   “霁霄怎会起死回生?必是那孟雪里的妖族幻术,诸位别被他迷惑!”   绝大多数人只顾盯着霁霄,其中心思稍细、阅历丰富的修士都皱眉:明月湖、淮水周家为何如此笃定霁霄死亡,而非惊喜于霁霄未死?   难道当初他们就在界外之地,亲眼见证霁霄死去?霁霄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寒山弟子却想,长春峰师弟肖停云竟是霁霄真人,难怪重璧峰主胸有成竹地听他指示。   其他门派某些年轻弟子想,原来自己接受过雪山大王、霁霄剑尊的教导。中央城输得其所,反倒成了一种荣幸。这种经历,一次够吹一辈子。   霁霄平静道:“夺舍重生,侥幸罢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解释,对某些人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轰!”归清威压爆发,震飞周身侍立的长老,他身影一闪,像一阵疾风,掠至湖心亭重檐尖顶上。云虚子等人随之握剑,归清微微抬手,示意底下人勿动。   他独立亭顶,广袖翻飞,居高临下地注视霁霄,气势略胜一筹。   新旧两位圣人、人间两大门派对峙。明月湖死寂无声。分明秋风萧瑟,湖山辽阔,众人却觉得空气沉闷,空间逼仄,圣人之势如高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唯独孟雪里拍拍虞绮疏肩膀,声音极低道:“小虞,你以后与人对阵,千万摆这种姿态,你越想俯视别人,其实越是心虚。”   虞绮疏乖乖点头:“我记住了。”   孟雪里很满意:“他们这种境界的斗法,你可能看不懂,等会儿打起来,如果我有空,我给你解说,如果我没空,你就看看剑轨。”   “好的孟哥,谢谢孟哥!”   孟雪里又将赤初,飞羽两妖介绍给虞绮疏认识,并叮嘱道:“还有那边的泰珩,云虚子,如果他们出剑对付你,我却恰好顾不上,你就躲在赤初,飞羽身后,别被抓去当人质。本来长辈不对晚辈出手,是默认的共识!但现在拿不准,世风日下啊,为老不尊也常有,不是都像你师父师兄这般和蔼慈祥……”   泰珩真人还以为他们低声密谋什么大事,急忙真元贯耳,凝神细听,却听见这一番对话,气得七窍生烟:“竖子嚣张!”   一道剑光飞掠,剑中寂灭杀机笼罩孟雪里一行人。   泰珩真人的剑名为寂海,此时他含怒出剑,并非被怒火冲昏头脑,而要借这一湖寒凉秋水的肃杀之意,打破霁霄与归清对峙的僵局。   他心知归清老谋深算,当年计划杀霁霄,归清起初躲藏在暗处,没有把握不肯冒头。此时他怕对方推演之后,发现今夜与霁霄只能斗得两败俱伤,于宗门无益处,便暂且与霁霄和解,多年后再分高下。   倘若两圣收手,其他门派不用选边站队,今夜危机化解,也算修行界之幸事。   但如何和解?霁霄夺舍重生,心中必有复仇之恨,滔天怒火,这些总要有人承担。归清为了表示和解诚意,难保不会推他出去当替罪羊。   这对泰珩,及他背后家族无疑是最坏情况,泰珩决不允许它发生,所以他抢先出剑。   寂海剑出鞘,剑光所过,明月湖如怒海翻波,扬起惊涛骇浪。湖上竹道根基摇晃,如海上片片孤舟。水浪汇聚,似一道水幕城墙,遮云蔽月,托着泰珩身形升高五六丈,向竹台压下。   众人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一动便是最强神通。孟雪里不敢轻敌,一手将虞绮疏推向赤初、飞羽,一手持“光阴百代”,飞身高跃,连踏水浪。他如今身负人族修为、灵山设计而来的万妖之力、天外宇宙的星辰之力,但后两种力量还无法自如使用。   孟雪里踏过之处,湖水如被煮沸,腾起道道白烟。   众人一时觉得极寒,一时又极热。   孟雪里逆流而上,灵活地腾转跳跃,一次次闪过袭来的剑气,不断逼近泰珩,他看似处境危险,却极省力。泰珩屡击不中,恐惧与怒火愈盛,剑气如疾风暴雨倾泻。   孟雪里已踏上最高浪头,与泰珩近身缠斗,后者欲抽身而不得。   寒山弟子看得心焦,尤其是重璧峰三位,他们再次喊出秘境组队时的口号:“长老小心!”   立刻召来周家子弟怒目而视:“与妖族同流合污,不配做人!”   滔天巨浪他们上不去,只怕还未近前便被劲风掀飞,无法参与那个层次的战斗,只能与境界相似的同辈争执。   两方拔剑而待,眼看寒山两派将第二次兵戈相见,霁霄先动了。   他主动打破与归清的威压僵持,一道剑气后发先至。水浪被剑气割裂,分开两边。   剑威逼压,怒海不得不平。   寂海剑意一破,泰珩跌下浪头,咳出一口心头血,怨毒地盯着霁霄:“你……”   孟雪里看了霁霄一眼,拆解“光阴百代”为双剑,扔给对方一柄。   “打的好!”忽听有人笑道。竟是归清,他神情似嘲讽似得意,仿佛看到寒山同室操戈就是莫大满足,他目光越过霁霄,看向远处,冷笑道:   “你们做过什么,以为他不知道吗?只要他今夜不死,来日就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还睡得着吗早晚落得和泰珩一个下场!”   其实泰珩想错了一件事,归清根本没打算和解。霁霄已成心魔,已成证道路上最大阻碍,如何和解?   他这话不是对霁霄说,而是若有所指。并且先给人以恐惧,再给人以希望,归清话锋一转:   “我方才仔细看过,他还未彻底恢复境界。我们能齐心协力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他出一剑,伤不了泰珩性命,修行界为何还是他的天下?!”   这番话并非毫无用处。人的求生欲望会压下恐惧。十余道黑影掠至竹台,气息引而不发,蠢蠢欲动。   曾经参与过设计霁霄死亡的人们,不得不站出来,准备合力一拼,再杀一次霁霄。   霁霄目光扫过他们。各门各派的人都有,有的邀战败在他剑下,有的求他办事不成,还有的突破无望,空耗寿数。他们曾是震慑一方响当当的大人物,辈分极高。但在霁霄心中,都已不记清他们名字、道号。   同门见他们出场,或惊愕不解、或扼腕叹息,或沉默不言。   归清又道:“你们出来了,还有你们的后辈弟子、家族子侄,今夜之后霁霄若不死,岂会放过?”   孟雪里本以为,设计霁霄之死,多半是泰珩真人与明月湖里应外合,最多在加上霁霄师兄冷眼旁观,却不料修行界将近二十人都有份,各门各派都有。   他望向夜空,圆月皎洁,无限苍凉。拔剑四顾心茫然。   “我不想走到这一步。”霁霄自语道。   强敌环伺,他没有气愤,只是感到无奈,甚至是悲哀。   他重修一次,剑意更精深,反而不想用剑解决问题,但总有人逼他拔剑。   归清冷冷笑了,叱道:“开!”   随他话音,月光如道道雷霆轰下,直击霁霄,光辉刺目,银屑飞溅。   整片湖水冲天,冲起十丈高水墙,四周玉山倾颓,落石滚木轰轰而下。   明月湖大阵开启,天塌地陷,宛如末日降临。   借阵法之威,十余道人影一齐发动,各路神通击向霁霄。霁霄身影忽隐忽现,一时在山巅,一时在浪头。   一般护山大阵,有两重作用,一为撑起防护屏障,保护自家宗门;二为借用天地之力,轰杀来敌。   明月湖大阵被归清改动,舍弃屏障作用,所有威力集中在杀灭。   孟雪里心道糟糕,此处还有他们本派弟子,但归清为了借阵法威力诛杀霁霄,已然不管不顾,谁还在乎赴会宾客如何?   神仙斗法,小鬼遭殃。狂暴真元对冲,磅礴威压碾压,地动山摇之中,一些境界不足的年轻弟子辛苦支撑,若师门长辈回护不及,便坠入寒冷湖水中,或被劲气冲到湖岸山林间。   孟雪里高声喊道:“凡小乘境以下,上飞行法器速速离开,没有飞行法器的,不拘门派之别,都跟我走。”   大门派闻言,如梦方醒,急忙召出飞行法器,撑起防护屏障,载自家弟子逃离最激烈的战场,悬在空中远远观战。   小门派和散修没那么好运,孟雪里命赤初、飞羽显出巨大妖身,紫狐奔向山林,将受伤弟子甩在背上。虞绮疏骑着白鹤,俯身准备捞人。   孟雪里身形灵活,骇浪中点水飞掠,长枪挑起落水弟子衣领,扔向虞绮疏,后者一接一个准。   “坐稳了!我们要飞了!”虞绮疏其实对“飞”有很大心理阴影,他这么说,是为了给其他弟子信心,显得问题不大。   白鹤展翅,紫狐高跃,背负着众弟子,躲避滚石与巨浪,将人聚在一处。孟雪里撑起一道屏障,护住众人。   “孟长老,咱们又见面了!”混乱中有人喊道,“雪山大王”名声凶悍,他们喊不出口,仍称长老。   孟雪里一怔:“你们是……”   那群人做出挖矿姿势,还念了两句顺口溜。孟雪里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们!”   瀚海边缘挖矿队!   “刚才听说,霁霄真人还未恢复…”   孟雪里:“我相信他能胜!”   这是霁霄的战斗。他早晚要战这一场。   忽然孟雪里脸色剧变,心在滴血。只见光阴百代承受月华连击,从中断裂,那是他挚爱的宝剑!   “不好!霁霄真人的剑断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对方还有好几人,还有好几柄剑,剑尊两手空空,接下来怎么打?   强者之争,差在毫厘,归清试图以言语动摇霁霄心意:“霁霄,你以为你赢了吗?!”   归清发冠歪斜,道袍残破,形容疯癫,不复威严,他狂笑道:“你看看这人间,你举世皆敌。谁不想杀你,连你师兄都想杀你,世上只有人恨你,没有人真心待你。什么人间无敌,孤家寡人罢了!”   本该是最深的秘密,但此时此刻,什么秘密都没有意义了。   宗门地位、飞升希望,他已经失去一切。   旁人距离稍远,只听见地崩山摧的轰鸣,唯孟雪里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   归清真人伸手,云虚子惨呼一声,明月剑脱手而飞。他不甘喊道:“师叔,你说过这柄镇山神兵已赐给我!”   归清真人充耳不闻,真元灌注剑身。明月剑拿在他手上,光辉灿然,更像真正的月影。   归清又道:“你死之后,转世天魔的魔元就落在你师兄手里。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可你不敢问,你只会自欺欺人,你根本不敢问!”   霁霄淡淡道:“是我不想问。”   归清大声呼喝:“诸位听我说!”   霁霄又道:“我不想听。”   归清历数霁霄“罪状”,煽动众人群起而攻。   霁霄没有理会,他浮在半空中,伸出右手,五指微张。如果宁危在此,必然认得这熟悉姿势——剑尊要借剑,想动真格了。   重璧峰主却想,初空无涯留在寒山压阵,从北方寒山到南方明月湖,何止万里,总要让剑飞一会儿。还来得及吗?   于是他解下佩剑,扬手一抛:“霁霄师兄,先用我的剑!”他这柄不算绝世好剑,最多排上一流,但他想为霁霄多争取一点时间,等候“初空无涯”到场。   长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向霁霄而去。   霁霄手势微变,却并不握剑,只令此剑悬停于他身畔。剑身光彩熠熠,蓄势待发。   霁霄道:“多谢。”   再慷慨的寒山剑修,也不会轻易把佩剑借给别人使用,就像市井凡人可以借钱,但不会借老婆。   剑修的剑,那是眼珠子、命根子,于是重璧峰主坦然受了霁霄这声谢。   他弟子见自家师父抛剑,大着胆子模仿:“我的剑不是名剑,剑尊若不嫌弃,也请拿用去吧!”   其他寒山弟子看见霁霄没有拒绝,纷纷抛出随身佩剑。   “还有我的!”   寒山之剑悬停于霁霄身后,形成一张稀疏的剑屏,在黑暗夜色中微微发光。   寒山之外,别派年轻弟子争先效仿。他们经历过瀚海秘境、方才又见证荆荻断臂远走,眼下心潮激荡,不惜献出佩剑。   “剑尊,再加上我的剑。”   无数柄剑从四面八方飞向霁霄,或长或短,或优或劣,或明或暗,剑屏越来越密集,织成一张巨网,铺天盖地。   它们都不是霁霄的剑。它们又都是霁霄的剑。   人间万事,利剑万柄,热血万腔。   “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得见剑尊出剑!”   许多人都明白,今夜之战不会再现,只有霁霄能让人心甘情愿的献剑,只有霁霄能同时驾驭这么多剑。前者需要名望,后者需要实力。   虞绮疏看见这一幕,想起自己初来长春峰,霁霄师兄在观景台讲道心之战,曾说“心意坚定为首要,神通道法为其次,兵器为最次”。虞绮疏当时似懂非懂,反驳说兵器怎会最次要,“初空无涯”就是当世神兵,一剑即出诸剑俯首。今夜他才真正明白。   归清方才讽刺霁霄孤家寡人,眼前却有众志成城的剑屏。   中秋月圆之夜,明月秋水之畔,剑尊重临人间。   万剑同去,如旭日东升,万丈金光喷薄。   日月争辉,群星黯淡。   轰然一声巨响,天地间一切归于沉寂。 第158章 苍天在上   原来不是沉寂, 而是光亮太刺目、声响太震耳, 令所有人出现短暂的失明、失聪。   众人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好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天地悠悠。   再恢复视觉时, 只见一道金光痕迹,横贯天宇,气象万千, 割裂半个夜幕。   那是万剑长虹的剑轨, 光彩盖过九天明月,磅礴剑气充斥人间。   于是整个修行界, 无论高山大河,还是海外孤岛;无论高门大派, 还是飘零散修,都知道霁霄归来, 苍天在上!   万里之外的长春峰,池塘泛起波澜,水面月影被搅碎, 三蛟惊慌道:“那柄剑不会生气了吧?”   大蛟学虞绮疏的口吻跟初空无涯套近乎:“初兄, 你可别闹脾气。霁霄最喜欢的剑,肯定还是你!”   霁霄也在看天。他看着天际裂痕,稍感遗憾:“果然还差一点。”   前有万妖之力、后有人间万剑,通天之门却还未彻底打开。   霁霄又说:“多谢了,去罢。”   万剑欢欣震颤, 发出嗡嗡剑鸣声,如夏夜千万只蝉同时振翅。   打过招呼,它们似烟花坠地般四散,飞向四面八方,归于各自主人手中。   虞绮疏很多年后想起,仍觉得这是一场梦——方圆十里群山夷为平地,巨石填满整片湖水,形成一望无垠的石滩。山河破碎,星月避退,他师兄孑然一身,望着撕裂夜空的剑轨,说“还差一点”。   而他师父收起屏障,安慰年轻弟子说:“没事了。”   然后走向师兄,两人简单说了两句话,携手飘飘然远去,如天地间两只白色沙鸥。   ****   霁霄复生,寒山开山,修行界格局再次大变。无数修士闻风而来,递上拜帖,寄去贺礼,希望能上寒山做客。一贺霁霄真人死而复生,二贺人、妖两界结盟。   但大战以后,孟雪里与霁霄前往妖界,十日过去,才再次现身。   恰是良辰吉日,雪山大王与霁霄剑尊在界外之地,签下人、妖两界百年互不进犯条约。   霁霄身后有寒山掌门、各派掌门到场,孟雪里身后有一众显出原形的大妖。   妖族头脑较简单,都道风月城大灾后本族元气大伤,需要休养生息,与人界结盟,就不怕魔族趁火打劫了。   人间修士们想得更多,表面纷纷赞美道:“一个是万妖之王,一个是人间无敌。有他二人结为道侣,魔族百年不敢再犯人间,天下修士皆可安心修行,仰望通天之门,追求飞升之秘。”   私下里却说,感谢霁霄真人牺牲色相,希望他能哄好那只大妖物,道侣之间感情不要出现什么问题。   月圆之夜的血色盛宴后,归清身死道消,所有参与霁霄之死的各派长老、各地大人物,都被废去一身修为,与凡人无异。若一直是凡人,或许知足常乐,然而这些人曾经站到过高处,再跌落尘埃,哪怕还有命在,仍觉痛苦不堪。   当夜多位强者斗法,各显神通,而后又有万剑长虹,余威冲击之下,湖上岛屿被淹没,殿宇倒塌。四周山上断树、巨石滚滚倾落,将明月湖填作一片乱石滩。流水自此绕道而行,形成新的水域。   若今日再去,不见浩渺烟波、成群水鸟、湖上行舟,只见折戟沉沙,断剑林立,空中浮游着残留剑意,甚是骇人。   湖已消亡,那个依湖而立的门派,也就这样被历史洪流冲刷淹没。   天行有常,兴衰交替。   这个过程中,霁霄或寒山都没有插手、表态。但世上永远不缺想抓住机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人,明月湖日渐衰微,长老离散,弟子出走投奔别处,树倒猢狲散,三个月后再没有消息了。   修行界波澜平息,运转如故。   霁霄的万剑长虹里,大部分剑完好无损,却也有极少数弟子,本来境界低微,剑也是凡品,便不堪重负地断裂两截。钱真人派各地商行散出消息,谁的剑于大战中折损,可以手持断剑,前往亨通聚源,免费重铸一柄更好的,还附赠一枝金丝桃花。   孟雪里听说后,携二徒弟上亨通聚源拜访。他其实对钱誉之有些歉意,因为人妖两界商路开通后,亨通聚源暗行的生意必然受到影响,钱真人却说:“原本我这是垄断,被你搞成自由竞争了。短期来看,是亨通聚源让利,但长远来看,是件好事啊。百年后人妖两界若有摩擦,或许不用再动武力。”   孟雪里点点头:“但愿一切顺利。”   他告辞之后,虞绮疏忍不住问钱誉之:“不动武力,那还能动什么?”   钱真人说了许多进出口、贸易战的构想,虞绮疏根本听不懂,茫然眨眼,心想钱真人难道是算钱算疯了?   ****   话说月圆之夜,一行人走出明月湖地界后,荆荻本来凄惨笑着,忽吐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宋浅意急忙为他把脉:“情况很糟。他能走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强撑……”   她看向不远处湖山,纷乱灯影、人影摇晃,隐约有种危险感觉,“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医治他!”   队友面露难色,他们已离开各自门派,哪里还算安静、安全的地方?   青黛想了想,也顾不上铺张浪费还不完钱誉之的钱,拍储物袋召出一艘小型飞舟:“跟我走。先去散修盟总坛。”   众人登上小型飞舟,向寒门城飞去。   出乎几位大门派弟子意料,散修盟总坛不在某个隐蔽之处,而在寒门城大街。   它不仅光明正大,而且富丽堂皇,门头像一座大客栈。他们安置好荆荻,宋浅意忙了通宵,终于道:“稳定下来了,不出意外,明天就能醒来。”   队友们这才松口气,有心思参观散修盟。这里大厅开阔,一排排隔断和窗口,有些像大当铺。   有人穿隐匿身形的黑斗篷,也有人穿常服,看见他们时,纷纷上前和青黛打招呼。   “大家一般是来接领悬赏任务,交换修行资源的。”青黛解释道,“这里离亨通聚源总行很近,买卖也方便。”   往来络绎,秩序井然,不像传言中散修都性情阴诡,喜欢暴起杀人夺宝。宋浅意等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做散修,好像也没那么差。   虽然他们细看,发现各窗口所换资源,多半是低阶灵草、低阶灵丹之类,他们在门派中根本看不上眼的东西,但心中迷茫、疲累一扫而空,对未来又燃起新希望。   宋浅意道:“不管在哪儿,都还是一样修行。”   其他队友开始打量墙上悬挂的无数木牌,低声念道:“探秘南海群岛,绘制地图,悬赏六百上品灵石;找寻走失的灵兽宠物,悬赏二百灵石……”这些任务五花八门,从冒险寻宝到鸡零狗碎,什么都有。   驭兽师徐三山喜出望外:“哇,我可以接这个!”   郑沐惊道:“……你适应速度可真快。”   青黛看他们没有嫌弃要走的意思,笑道:“咱们这里条件有限,不像你们在门派里,可以一个人住一座大院子。”   宋浅意笑笑:“盟主客气了,始愿不及此,听盟主安排。”   青黛领他们走到客院:“现在空房不多,你们有一人要和别人挤在一间。”   徐三山拍胸脯:“大老爷们不讲究,我住哪都行,让我去挤。”   “那好。”青黛召来身后散修,“领这位徐师兄去天字一号房。”   徐三山想,天字一号,听上去不错诶。   他自信地随散修离去,片刻后旋风般冲回来。   众人见他神色惊恐,仿佛身后被洪水猛兽追赶。   徐三山崩溃道:“啊啊啊啊居然是他!我不住了,老子睡马路!”   他队友纳闷不解,神色尴尬,刘敬解围道:“让盟主见笑了,还是我去住吧。”   说罢淡然前去,但宋浅意眼睁睁看着他狂奔回来:“啊啊啊啊救命!”   郑沐急忙去看,片刻后也冲出来:“阿弥陀佛!怎么是他啊啊!”   三个队友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宋浅意惊疑道:“房里那人是谁?”   青黛:“他叫宁危,一位无家可归的小朋友,现在在这里讲剑术课,每天辰时开课。你们认识吗?”   三个队友再次齐声尖叫。宋浅意觉得好生丢人。   青黛:“其实他准备毁道重修,等他没了修为,只剩下年龄小,我们都拿他当小朋友的。”   驭兽师委屈地像个孩子:“不!我对他有阴影,见他一次就要被他打一次!”   宋浅意推开房门,看见一个少年剑修在案前擦剑,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点头,算打过招呼。   的确年龄很小啊。宋浅意也点头示意。   驭兽师准备晚上睡在树上。   黄昏时分,宋浅意再去医治荆荻,却见床铺空荡。她急忙出门去寻,却见宁危房间的窗前,立着荆荻身影。   荆荻低着头:“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不求你原谅。”   宁危没有应声,自顾自擦剑。   荆荻队友们都很紧张,但两人相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荆荻伤势愈合速度缓慢,极少言语。队友们都觉心痛。   直到虞绮疏打听到他们下落,天色未明便匆匆赶来。散修盟帮他们遮掩行踪,所以虞绮疏十余天后才寻到。他带来冰玉匣,匣中盛放荆荻的断臂,众人惊喜万分。   “恢复又望,快去告诉荆师兄!”   然而遍寻不获。   郑沐急道:“荆师兄不见了!你们谁看到荆师兄了?”   “不用找了。”宋浅意似有所感,低叹一声:“他走了。”   徐三山欲言又止:“可他修为尽失,还断了右臂失了剑……”言下之意是,荆荻这等糟糕境况,该如何过活   寒门城秋风萧瑟,荆荻踩着满地落叶,独自远走。   这一走便杳无音讯,世人再见他,已是二十三年后。   断臂没有派上用场,虞绮疏失落地回到长春峰。   他才走过浮空吊桥,忽听到有熟悉声音喊他:“虞虞!”一位陌生美人飞奔而来,手脚并用地扑了虞绮疏满怀。   虞绮疏大惊,慌忙推开投怀送抱的美人,浑身僵硬,又觉对方气息熟悉:“你……”   蜃兽委屈道:“我是小蜃嗷。”   虞绮疏将他转来转去,仔细打量:“真是小蜃啊!”   “我化形了!”蜃兽又想抱上去。   “可你现在这样,不能再随便抱我了。”虞绮疏见他眼神懵懂,立刻严肃补充,“也不能随便抱别人,别妖也不行。这对你不好!”   他以前经常从鼠窝里抱出贪睡的蜃兽,督促其修炼。但蜃兽化形之后,拥抱就太别扭了。   蜃兽想甩甩尾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尾巴了,蔫蔫地应声好。 第159章 未来可期   虞绮疏语重心长道:“你已经是只大妖了, 不能再睡鼠窝, 不可懈怠修炼, 知道么?”他觉得自己养了个儿子,未婚先当爹。   蜃兽:“我会努力练的。我还要回妖界找前辈。”   虞绮疏警觉:“什么前辈?你认识的新朋友?”   蜃兽面露憧憬,伸开双臂比划:“对。他真是好威风一只蜃!有这么大!”   虞绮疏又担心起来, 心想这小傻子不会被骗了吧。   蜃兽一路跟在他身后,乖乖地帮他给桃花翻土、帮金钱鼠洗澡、修剪观景台草坪。虞绮疏暗叹,出去一趟, 竟然变勤快了, 看来儿大不中留,当爹要学会放手。   因为人妖两界开通商路之事, 最近有很多人来拜访孟雪里和霁霄,虞绮疏作为长春峰弟子, 经常接待宾客。   “虞师兄,你要的新蒲团送来了。”长春峰道童小槐带着一群小道童, 他们背后竹篓装满蒲团。   “谢谢。”虞绮疏摸了摸他们的头,“放下去玩吧。”   “虞师兄再见。”   虞绮疏人缘好得出奇,上至各峰主长老, 下至年轻弟子和年幼道童, 没人不喜欢他。这种喜欢不是对霁霄的尊崇,也不是对孟雪里的认可,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蜃兽看着虞绮疏抱出蒲团:“虞虞,这是干什么?”   “明天要开论法会。”虞绮疏征用了这个壮丁,“来一起干活。”   孟雪里和霁霄应各派请求, 召开论法会。霁霄可以比寻常修士更靠近裂缝,而孟雪里是唯一穿过裂缝,一游星河宇宙的人,众修士希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启示。   按道理,办会该择定吉日,由寒山广发请柬,请谁不请谁,能来多少人,安排住哪里,都很有讲究,至少可以看出霁霄对各派的态度。   霁霄却觉得麻烦:“每日辰时来长春峰观景台,为期一月。”   孟雪里赞同道:“至于住宿,寒门城里客栈多得很。”   于是大家明白了,长春峰的态度就是一视同仁。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泽被整个修行界。   “什么是论法会?”蜃兽跟着虞绮疏干完活,眼巴巴看着他,“明天我能帮忙吗?”   虞绮疏挠头:“这个,要问孟哥和师兄,我做不了主。”   “可以。”孟雪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有重要事情交给你。”   蜃兽激动道:“会显得我威风吗?”   孟雪里摸摸他脑袋:“……超威风。”   蜃兽开心地撒欢去了。   “孟哥。”虞绮疏问,“那我能请朋友来吗?”   孟雪里知道他下山一趟,在秋水会上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有几位才貌俱全的女修,误以为徒弟春心萌动,便打趣笑道:“当然,你想请谁都行。年轻人风华正茂,别辜负你的名声。”   虞绮疏一头雾水,心想我有什么名声。   第二日辰时,众修士早早等在山脚下,由寒山弟子接引,来到传说中的长春峰。   深秋时节,花叶落尽,寒山群峰萧瑟冷肃。唯此峰春意盎然,郁郁葱葱。   众修士一路赞叹,夸山水夸桃花,说只有这般宝地,才配妖王居住。好像从不记得,以前说过逆转天时的阵法铺张奢侈,霁霄真人过于宠爱道侣,而他道侣品味俗气。   众修士登上最后数层石阶,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四面茫茫云海,群峰傲立。观景台并非什么楼台,其实是霁霄一剑削平山巅,产生的开阔平地,可这平地上并无宴席,连一张桌椅也无。   有人拱手问道:“虞道友,请教论法会会场‘观景台’在何处?”   “不敢当。”虞绮疏真诚道,“就在这里,大家随便坐吧。”   “这……”众修士原地踟蹰,窃窃传音,猜测霁霄真人有何深意。   虞绮疏无奈,示意众人看向不远处大树。孟雪里和霁霄正在树荫下打坐,两人气息融于自然,威压不露分毫,所以方才没人注意,此时见了,纷纷上前行礼。百余张蒲团摆在大树下、草地上,看起来随意又舒适,但人们只是看着,仍不敢入座。   众人心想,最靠近剑尊、雪山大王的位置,一定是最尊贵的位置,面对面近距离聆听道法。若要争先,又怕被东道主不喜,该不该互相谦让表示礼貌和涵养?   换做从前,不至于每人都瞻前顾后,但霁霄在明月湖一剑现世,震撼天地,修士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圣人与圣人之间,战力、境界也可能相差甚远。如果说归清刚跨过圣人境门槛,霁霄应在圣人境巅峰,不可相提并论。   孟雪里没料到这僵局。按他的想法,来得早坐前面,来得晚坐后面,蒲团不够用,就席地而坐或站着听。修士声音灌注真元,整座观景台都能听到,坐哪里有什么区别。他无措地看了眼身旁道侣。   霁霄伸手招了招:“过来坐。”   众人随他手势向后张望,看见几位年轻人。   “我,我们吗?”宋浅意指了指自己和队友,受宠若惊,见孟雪里也点头,才快步上前。他们受虞绮疏邀请前来,又怕与自家门派师友碰面尴尬,便缩在最后。   宋浅意与队友入座后,不少人暗想:“几个晚辈怎么坐在最前面,岂不是乱了规矩?原来说随便坐,还真就随便坐。”   众人后悔不迭,纷纷占蒲团坐下。   坐看流云聚散,晨风拂衣,草甸清润,令人长舒一口气。   别家举办论法会,需所有外门弟子辛苦操持,到了长春峰,虞绮疏一个人就能安排妥当,不需要好茶好水好名目,谁也别讲究,大家都轻松了。   孟雪里抬头望天,直入主题:“我进入通天之门的缝隙,是机缘巧合,因祸得福。宇宙星海浩瀚无边,身处其中,一时飘飘荡荡,如无根浮萍,感到极度空茫悲凉,一时被星辰间巨力拉扯,似要坠入无底深渊,又觉极度恐怖。这种感觉很难表述,场景也难想象,请一位大妖来协助我……”   孟雪里拍拍手,只见观景台另一边,一只圆润蜃兽化作原形,甩着尾巴奔来,长长吐息。   坐在正前方的宋浅意与队友们首当其冲,被喷了满头满脸。   蜃气愈浓,茫茫白雾笼罩众人,雾中星辰幻化,斑斓星云缓缓移动。孟雪里挥袖,打入一道天外星辰之力在蜃气中,虚景顿时鲜活逼真。众人怔然沉醉,不知身在何处。   蜃兽昨天按孟雪里交代演练过很多遍,此时使出得心应手。   “可以了。”半晌后,孟雪里说。他挥袖召来一道晨风,吹散白雾。   话音一落,漫天星河消散,真实的青草、朝阳、云海重现眼前。   场间寂静,待蜃气散尽,众人才渐渐回过神,对此赞叹不已:   “宇宙神妙造化,可窥一斑。”   “蜃气化景,如临真境,不愧是雪山大王座下大妖!”   “据说此大妖曾经镇守瀚海秘境,应是霁霄真人先收服的。不过道侣一体,不分彼此。”   蜃兽自信心大涨,觉得自己彻底告别了废兽标签,心满意足地甩尾走了。   “我做人三年,于人族修行之道尚未精通。”孟雪里坦然承认不足,“请我道侣为大家论法。”   霁霄开口道:“入定时坐在天际裂缝下,冥想星辰,可借助天外力量修行。我总结出一套法门……”   他顿了顿,虞绮疏会意,拿出纸笔准备记录。长春峰师徒三人配合默契,论法会进展顺利。   后来又有人提问,霁霄态度耐心,讲得鞭辟入里,切中肯綮,他讲完之后,便引导其他门派之间讨论。每派功法不同,各有长短,于飞升之道也有角度不同的见地。   有秋水会在前对比,众人更觉霁霄与他道侣毫不藏私,讨论愈发热烈。   南灵寺方丈感叹道:“修行界很多年没有这么好的论法气氛了,实乃我辈修士之福。”   这场大会上,雾隐观阵符师变得直接,不再话中有话,云里雾里;松风谷的医修们变得有态度,不再跟风和稀泥;粗犷不羁的北冥山驭兽师变得谦虚,不再怼天怼地……众人直到离开路上,仍三两结伴讨论,看着天际裂缝展望未来。   只有重修一世,更懂人心的霁霄,才能让各派暂时放下偏见和分歧,放下一争高低的骄傲和坚持,互相学习。   寒门城客栈日日满员,一铺难求,各地修士齐聚寒山脚下,轮流上山参会。就连寒门城中最普通的贩夫走卒,耳濡目染之下,也被动了解到很多修行知识。尽管这些知识从前被当做修士的不传之秘、求仙问道的高高“门槛”。   一月过去,虞绮疏将每日笔记整理成册,工整誊写一遍,依霁霄吩咐,下山交给钱真人。   “霁霄师兄说,钱真人你知道该怎么办。”   这薄薄一本册子,乃是长春峰论法会的精髓,包含剑尊与雪山大王的修行心得、各门派的智慧结晶,对飞升有重要指导意义,价值不能用灵石衡量。   “嗯,我知道。”钱誉之接过,随手放在茶盏边,看得虞绮疏心惊肉跳,生怕他碰翻茶水,毁了册子。   不出两日,大会笔记被批量刻版印刷、或制成玉简。书册版只需一块下品灵石,玉简版也极便宜。亨通聚源再次展示了它野火燎原般的物流速度,每家分店都能轻易买到这本《长春知见集》。它们迅速传遍人间,令没有机会参会的修士,无论修为深浅,几乎人手一本。   虞绮疏对事态发展感到不解,钱誉之不是最爱赚钱吗,何时有过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   “我还以为你要拍卖,价高者得。”   钱誉之挑眉:“拍卖?参会的数百人,都能凭记忆写出来一份。傻小子,这是一锤子买卖。不如赚个吆喝和名声,你看这两天,咱们生意多好。论法会期间该赚的钱,我已经赚够了,做生意不能赚净最后一分。”   虞绮疏觉得有道理,钱真人的确聪明,但他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论法会,你好像不关心飞升?”   钱誉之摇摇折扇:“我更关心生意,生意之外,一切顺其自然,这就是我的道。能飞就飞,飞不了不强求。不像霁霄和胡肆这对师兄弟,对飞升执念很深,据我所知,他们为此吵过不止一次……”   他突然闭口不言,因为想起虞绮疏已承胡肆衣钵,不好在晚辈面前多说师长是非,尽管他们关系亲近,平时无话不谈。   “我还有一个问题。”虞绮疏翻翻《长春知见集》,“现在大家都感谢霁霄师兄,谢他为人间修士无私解惑,谢他为人间太平‘舍身饲妖’,可为什么之前那些人都想杀他?”   霁霄真人变了吗?变了,变得更懂人心。但霁霄的初衷没有变。为何别人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虞绮疏过去是霁霄崇拜者,否则也不会在寒山论法堂时,就拉着孟雪里成立拥霁党,做了副党魁。因为崇拜,所以更想不通。   这问题当然不好去问师父、师兄,只能请教钱誉之。   钱誉之喝了杯茶,决定仔细说说,让年轻的傻小子明白世情复杂,人心莫测。   “与霁霄同时代、或比霁霄早一个时代的修行者非常不幸。他们眼睁睁看着霁霄这位同辈、或后辈步步崛起,将自己抛在身后,而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从追赶,只能从嫉妒羡恨,到绝望接受。当很多人感受着同样的痛苦,站在同一立场,互相理解,这就不再是他们的错,而变成了霁霄的错——谁要你独占天地气运,不给别人活路!”   钱誉之叹气:“幸好我志不在剑道、不在修行,幸好我不是寒山的敌人。”   他话锋一转:“但霁霄的后辈却足够幸运。有霁霄这位强大前辈支撑人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不会滋生嫉妒情绪,只会心存希望,觉得努力修行,便未来可期,有朝一日也能像霁霄一样。他们,不,你们成长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没有魔族入侵的战火,没有为争夺资源厮杀,动辄灭族灭派,你死我活。虽然也有残酷、阴暗的斗争,但那是少数情况,不会明摆在台面上。剑尊为前辈、同辈带来不幸,却为后辈带来恩泽,此消彼长,这也算是天道的平衡吧。”   虞绮疏沉默片刻,心里不太舒服:“天道平衡了,但对霁霄师兄本人来说,太残忍了。”   钱誉之笑了笑。   虞绮疏:“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我笑你心肠太软,以后怎么行走江湖啊。不如就留在亨通聚源,帮我卖桃花。”   虞绮疏起身告辞:“我走了,今天地里的活儿还没干完。”   钱誉之好像听到什么荒唐事,怔了许久,直到老掌柜来提醒他该看账本了。   老掌柜小心翼翼地续茶:“钱真人,您这是怎么了?”   钱誉之崩溃捂脸:“他居然说‘地里的活儿’!每天见最厉害的大人物,修习三界最强的功法,听最富有的人讲道理谈人生,论法会都开完了,结果呢?!他还惦记着地里的活儿!种地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虞绮疏来说,种地当然很重要。   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认为极度重要,却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宋浅意,她现在就觉得挣钱很重要。论法会虽然结束了,年轻人的求道之路才刚开始。   散修盟注入新鲜血液后,愈加热闹起来。在总坛大厅,宋浅意得到了一间隔断,她在其中坐诊,每天两个时辰,为修士看病治伤,疏通经脉,调理真元。   她是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医修,收的诊金却不高,许多人慕名而来,痊愈后赞不绝口,便想请她做自家客卿。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知宋道友是否愿意加入我们蓝山宗,我们虽为山野小门派,但可以提供客卿待遇,不至于让宋道友屈居陋室……”   来游说的人前赴后继,开出优良条件,宋浅意总是婉拒。   她靠诊金收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令徐三山汗颜:“我们三个大男人,不能依靠女队友养着。修行之余,都去找活儿干吧,什么挣钱干什么。”   于是刘敬替人布阵,评风水卜凶吉测字看手相他也愿意干;郑沐炼丹拿去卖,偶尔被请去主持丧事念经超度;徐三山带灵兽接外出寻宝的悬赏,也接帮人照看灵兽的生意。   修行挣钱两不误,但难免遇到以前的“朋友”或“对头”。   天之骄子跌落神坛,总有人来耀武扬威:“看看这是谁?以前在门派里多威风,现在怎么落得这般地步,要不要我们赏你两个子?”   徐三山丝毫没有包袱:“莫得办法,讨生活嘛。”   他态度太坦然,一身寒门城市井气,来找茬的人反而拿他无可奈何,毕竟寒门城人多眼杂背靠寒山,没人想在这里传出仗势欺人的恶名,只能说几句酸话就走了。   三人觉得自己适应得不错,不曾想会被散修盟盟主找去谈话。   青黛找到他们,尽量委婉地说:“我们散修没有师门扶持,更依靠朋友间守望相助,多个朋友多条路,对吧?”   三人不解其意,一同鸡啄米点头:“盟主说得对。”   青黛毕竟是练刀的女修,最终放弃拐弯抹角:“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你们看宁危,大家都觉得他不错,你们为什么总躲着他?”   阵符师像被踩到尾巴,一下跳起来:“你觉得他不错,是因为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   青黛皱眉:“他以前得罪过你们,你们还在记仇?”   徐三山摆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打输了而已,大丈夫犯不着为这事儿记仇!只是……”   郑沐接道:“只是他打人太疼,我们还有阴影,阿弥陀佛。”   “阴影……”青黛想了想,“不如你们去上他的课吧,和他逐步接触,消除阴影。”   “他教什么?”   “剑术入门。每天教一个时辰。”   三位队友互相对视,不约而同地想,自己练剑好,不代表会教别人练剑,看宁危那性格,语言表达都成问题吧。果然当散修不容易,为了混口饭吃,把曾经的明月湖小师叔逼成什么样了。   徐三山忍不住问:“教的好吗?”   青黛:“呃,教得不太顺利,他不擅长和人沟通。”   刘敬震惊:“那他还教?”不沟通怎么教?   “他很有耐心啊,一招一式不厌其烦地重复,直到你明白。哪怕你不是剑修,只要对剑感兴趣,就可以去上课!”   其实宁危跟他们不一样,不至于为钱卖艺讨生活。   宁危自妖界归来后,总想起霁霄在风月城外教他那三招。如果霁霄没有教过他,他不知自己现在会在哪里,会做什么事。所以他也想教别人,哪怕教得不好,只有一点帮助。   “好吧,我们试试。”得到三人答案,青黛满意地走了,去找宋浅意。   宋浅意正在屋顶晒月亮,背影婀娜。青黛心想,原来做盟主,还要关心大家心理健康问题,这比练刀麻烦多了。   她暗叹一声,硬着头皮问:“喝酒吗?”   宋浅意:“不喝,谢谢。”   青黛自己喝下半坛,望月感叹道:“说什么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其实都是逞强的话。如果有家,谁还想四海漂泊,对不对?”   “所以你建了散修盟?”   青黛点点头,直接地问:“你是怎么想的?想请你做客卿的门派,开的条件都还不错。”   她不信对方不留恋门派生活。   宋浅意笑笑,柔声道:“难道盟主想赶我走?我留下不好吗?你是练刀的武修,身上担子又重,在外打打杀杀难免受伤。有我在身边,你就放手去打吧。”   青黛一怔:“道祖在上,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寒山剑修,做梦都想找个医修同行。”   寒山重璧峰有三位剑修,偶尔下山来看宋浅意,也不上前搭讪,只站在散修盟门口,远远望一眼就能开心很久。这事宋浅意不知道,但青黛撞见过,现在决定以后不给他们看了。   “不对,差点被你带跑,这事儿跟我没关系。”青黛回过神,“你到底为什么不去,别说为了报恩才留下。”   宋浅意目露哀伤:“当日我公然离开师门,令我师父难堪,但师父还顾念师徒之情,没有强留我。如今我这身修为和医术,也是从师门学的。所以我不会再加入其它门派。”   她与三位队友,不像荆荻修为已废,也不像宁危要毁道重修,改投他派顾忌很多。   青黛心想,你师父在论法会上,装作不认识你,这也叫念旧情吗?但她怕对方伤心,于是沉默不言。   宋浅意又道:“从前在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琐事,都有外门弟子操持。就算在外游历,偶尔吃苦受累,也不曾斤斤计较过几块灵石。现在什么都靠自己双手,亲力亲为,本该不耐辛苦,却反而觉得脚踏实地了。我很适应新生活,不用担心我。”   青黛心中一动:“不再加入其他门派,那上学总可以吧?”   宋浅意想了想:“上学,好像真的可以。但盟主何出此言?”   青黛决定向她透点口风:“我有一条消息,来自我们的大股东,就是很有钱的那个。或许两个月后,我们都能去上学了。”   建学堂这个主意,最早是孟雪里提出来的,由霁霄细化,由钱誉之落实,由虞绮疏帮忙。   论法会结束后,孟雪里与道侣商量道:“如果以后再开会,还是搬到山下比较好……不如我们在山下建座学堂?”   这不是他心血来潮,随口说说。一来长春峰虽温暖,寒山却地脉极寒,南方修士上山不太适应;二来寒山常有外人进进出出,对寒山本派也不大方便。   孟雪里不想太麻烦道侣,补充道:“我只要一个小学堂就好了。”   霁霄点头:“容易。”   初雪时节,寒门城外一座学院拔地而起,占地辽阔,练武场、学舍、书楼、后厨、食堂……一应俱全。   霁霄为孟雪里系上银披风,下山逛学堂。孟雪里一路走过,眼见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颇感无措:“说好是小学堂。”   霁霄安慰他:“无事,我正有此愿。”   孟雪里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瀚海秘境中央城打擂解说,他夸“肖停云”很适合当教书先生。霁霄回答道,等诸事了断,我就去当先生。   孟雪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却道:“可这还是太大了。以后养学生还要花钱的。”   “不要紧。私库还在。”霁霄想了想,说了一句实话:“我们应该很有钱。”   孟雪里:“……感谢钱真人。”   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霁霄:“只是还差一点。”   “差什么?”   “这座学院,还差个名字。”   孟雪里:“你说叫什么,我听你的。”   霁霄笑了笑:“拥雪。”   孟雪里心中感动,正想与道侣一起笑,忽想起“拥霁党”,脸色涨红,恨不得消失。好丢人啊。   在钱誉之运作下,拥雪学院开门招生、第一次只招百人的消息,飞速传遍修行界。参加过瀚海大比的年轻弟子,从各地赶来,试图成为第一批学生,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   试卷考验、蜃景考验之后,入门考核的最终裁决由虞绮疏来做,虽然钱真人派来很多机敏老道的掌柜帮助他,但他依然紧张。他不认为自己有考核别人的资格。幸好这比种地容易,他似乎有种特别的天赋,只是跟别人聊聊天,问几个问题,就能感觉到那人的心意。   交给虞绮疏的结果,是他最后又招来一批资质心性上佳,但毫无基础的凡人。   拥雪学院第一次招了二百余人,虞绮疏觉得自己搞砸了,霁霄表示没关系,多开一门入道启蒙而已。   能跟随圣人,是很难得的机会,有些门派对此乐见其成,嘱咐门中弟子,且当做一次稍长的下山游历,多交朋友多学习;也有些门派坚决不同意弟子去参加入学考试,他们认为这是寒山的阴谋,为了诱拐各派优秀天才。霁霄虽然强大到无欲无求,无私奉公,说不定哪天就白日飞升了,但寒山还在人间,还要为门派发展考虑。   这次实在是冤枉寒山。   其实直到学院建成,寒山掌门真人才得知这个消息,他也非常好奇——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霁霄想传立道统,可以收徒,也可以直接做寒山掌门,想定什么规矩都行,何必再建学院?   他决定亲自下山看看。   拥雪学院在寒门城外,外观庄严大气,内景生机盎然。   孟雪里出来迎他,掌门真人汗颜:“我是否叨扰了?”   孟雪里摆设:“不会。这堂课是霁霄讲入道启蒙,我们坐在隔壁空学舍,正好能听到。”   掌门真人心中疑惑,心想一位闲散长老也能讲入道启蒙。霁霄来讲,是否太大材小用了?   只听隔壁霁霄的声音传来:“世界由何而生哪一种力量使时间流逝?天外为何有日月,海水为何有潮汐,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真的正常吗?有谁思考过这些问题,可以说一说……”   掌门真人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讲什么?!”   孟雪里:“讲课啊。”   掌门真人面露纠结:“这个阶段的弟子,学习吐纳灵气、入定冥想已经足够。少年修士问题太多,想得太多,念头驳杂,会陷入迷障。唯有一个念头,置心一处,进步才快。”   这种说法,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无数前辈摸索出来,教导门派弟子的经验。孟雪里不知如何解释:“这……”   一墙之隔的霁霄又讲道:“答得不错。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的先辈开始修行,不断探索未知,追求飞升,想去世界之外看看。关于天外宇宙,我有三种设想……”   掌门真人更崩溃了:“你跟他们讲天外宇宙,他们听得懂吗?说不定还误解你。没有门派会这样上修行启蒙!”   如果讲课的不是霁霄真人,他会认为对方在胡讲,误人子弟。   孟雪里却笑起来:“所以这里不是门派,是一间学院啊。”   掌门真人想了想门派与学院的差别,但从前修行界没有“学院”,这个概念很世俗,市井凡人才会用。   所以这间学院未来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孟雪里又道:“有时候咱们不能太高估自己,低估年轻人。”   掌门真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拥雪学院”秩序井然,再次开门招生,又有一批新生通过考核入学。少年少女们走在学院中,衣摆迎风,神采飞扬,比春花春草更生机勃勃。   虞绮疏的忙碌告一段落,决定携鼠回家探亲。   长春峰只剩霁霄、孟雪里这对道侣。   一切步入正轨,似乎又回到最初——太平年景,三界无事。   孟雪里也觉得到时候了。那件压在他心底的大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他独处时宁静微笑,周身却萦绕着淡淡寒意。帘外春雨本来缠绵,被他看久了,看出肃杀之气。   霁霄撞见过几次孟雪里临窗发怔,认为这是“神游宇宙”的后遗症,对小道侣更加关切,时常与对方沟通修行心得。   然而孟雪里想杀胡肆的心意,随春雨潇潇,一日胜过一日。   正值蜃兽自觉修炼有成,要回妖界寻梦中老蜃,还想探望雀先明。于是远在妖界的雀先明,收到了孟雪里传来的暗号。   “阿雀,雪山大王是什么意思啊?这张纸上什么也没写,只有一个‘胡’字。”   雀先明解释道:“这个‘胡’指的是……咳,其实它是一张符,保佑我打牌必胡。你还想跟我打牌吗?”   蜃兽想起输牌被捏脸的恐惧,拔腿就溜:“不打不打。我要去找前辈了!”   等蜃兽跑远,雀先明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他盯着那张纸,深吸一口气。 第160章 吾道不孤   “刚才那是小蜃吧?他怎么跑了?”飞羽走过来, 拍拍雀先明肩膀。   “小崽子跑得挺快。”赤初察觉雀先明神色不对, “出什么事了?今晚白河请客吃河鲜, 你来吗?”   雀先明收拾心情,定定注视着两妖:“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脾气不好, 以前或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赤初、飞羽被他搞懵了:“啊?”   “以后还按雪山大王的交代做,辛苦你们。”雀先明拍拍两妖肩膀, “我走了。”   说罢化作孔雀原形, 振翅高飞。   风月城地处妖界中心,在孟雪里的规划中, 未来要在这里建一座学宫。   被毁坏的城池如今已重建完毕,由赤初设计图纸, 飞羽组织施工,白河大王监督。风月城变得更适合居住, 不似过去精致奢靡,华而不实。   建造期间,雀先明每天日出、日落时分绕城高飞, 检查哪里还差些什么。他看着房舍街道一天天从废墟中拔地而起, 接连成片,感到欣喜又宽慰。仿佛看到妖界美好图景。   地上两妖满头雾水,直到蓝绿色流光消失在天边,才回过神。   飞羽:“他刚说他要去哪儿?去找小蜃吗?”   赤初:“不知道,说得好像不回来了一样哈哈哈。”   飞羽也笑:“走, 吃河鲜去。”   雀先明一路向西,飞过山岭江河。这个高度,很少能遇到其他鸟族,就算有,也会因畏惧他大妖威压,提前改向避让。   高空烈风吹得他微微眯眼,白色云雾穿过他斑斓羽毛。他本性喜爱自由,最享受翱翔天地,此时却觉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口,像一只飞不出琉璃罩的飞蛾。   飞过半日,他向下降落。海风腥咸,波涛如怒,雪白浪头卷起,一浪高过一浪。孔雀刚一落地,海底传来尖利啸声,仿若示警。一群鲛族手持三叉戟,冲上白色海滩,瞬间将雀先明团团围住。   鲛族人身鱼尾,两鬓生鳞,发如海藻,身披轻柔的鲛纱。他们泣泪成珠,有些鲛珠被浪冲上岸,散落在白沙滩间,闪闪发光。   雀先明却知道他们外表美丽,而性格凶残。两百多年前,他来过这里,想取走沙滩上细碎小珠哄骗胡小圆,不料被鲛族发现,双方动起手来。他那时年轻,妖力不济,差点死在西海滩。   一群鲛族不由分说,举戟便刺,雀先明化作人身,疾闪数下,险之又险地躲过,却不还手,只朗声道:“鲛族女王可在?孔雀有事求见。”   海底传来一声喝问:“盗珠者,你还敢来?!”   众鲛族停下动作。海水分开两边,一位容色冰冷、衣着华丽的鲛人浮出海面,睥睨着他:“别以为有雪山大王为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来鲛族地界抢掠!”话虽这样说,但众鲛知道雀先明妖力、地位今非昔比,两方结怨在先,恐怕难以善了。   雀先明:“我想要一颗最好的鲛珠。”   众鲛族恐惧而愤怒,仿佛看到鲜血染红西海滩。   雀先明举起双手:“但这次,我想用正当方法公平交易,买卖或者交换。”   鲛族哗然。有鲛喊道:“不能相信他!”   鲛族女王盯着雀先明打量片刻,忽然笑起来:“那你看这只怎么样”   她手掌一翻,手心托起一颗明珠,那珠闪烁着柔和光彩,可夜间照物,与沙滩上碎珠相比,如日月比萤火。   “它是世上品相最好的鲛珠,美丽无瑕,就像天上的星星。”鲛族女王说,“可你拿什么换呢?”   雀先明:“我带了钱。”   “钱是俗物。我们拥有鱼尾,可以四海潜游,我们舍弃鱼尾,可以得到双腿行走陆地。你觉得我还缺什么?”   雀先明:“……不知道。”   鲛族女王冷笑道:“我还缺一双翅膀!”   雀先明双目凶光毕露:“你!”   “我要你拔下双翅一半羽毛。你真心想要鲛珠,就拿羽毛来换。”   鲛群哄然大笑,扬眉吐气,纷纷嚷道:“拿羽毛换!”   鸟族养羽,似人族蓄发。华丽的羽毛不仅用于观赏、飞翔,还代表了大妖的尊严。偶尔赠予他人、他妖一支翎羽,是为了表达喜爱,就像雀先明赠给年幼的胡肆。   落毛凤凰都不如鸡,何况落毛孔雀。这事传出去,雀先明会成为妖族笑柄,再也别想要面子、逞威风。   雀先明环顾四周,隐约明白些什么,原来有时低头求人,比大杀四方更需要勇气。   “好,我跟你换。”   鲛族女王没料到孔雀真的答应,一时愕然,当众说出的话又不好反悔,不禁微微皱眉,抬手示意群鲛安静:   “养羽不易,你真的想清楚了,这值得吗?”   雀先明点头,显出原形——   孔雀一声长鸣,双翅豁然展开,似一匹蓝绿交织的光缎迎风飘扬,忽又向四面崩散。无数羽毛飘下,纷纷扬扬,羽毛根部沾着殷红血迹,洒在白色海滩上,星星点点,如雪地梅花。   鲛族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鲛族女王道:“我实在不明白。你要最好的鲛珠做什么?”   雀先明化作人身,脸色苍白,目光平静。   他抹去唇边血迹,望向远处天空:“送一位朋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孟雪里坐在窗前听春雨。后半夜雨声渐歇,月影又从云缝里漏出来,泛着青暝暝的光。   雨后满庭落叶,天上月色朦胧,为窗边的孟雪里镀上一层光晕。   算时日,蜃兽已将暗号传到雀先明手中,孟雪里想,以蜃兽的心智,决想不到其中含义,再安全不过。   房门轻轻打开,放进几缕雨后凉风和淡淡月光。霁霄拂去衣上落花,才进门来。   “明天,我要回妖界一趟。”孟雪里转头,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轻松语气说道,“我在人间停留小半年,与妖界只靠传信往来。虽说赤初,飞羽按我交代做得很好,还有白河帮忙,但我总惦记着那里……”   人间大局已定,孟雪里提出回去建设妖界,时机合情合理。   自两界开通商路,“亨通聚源”的暗行由暗转明,碧游、阮灰等半妖更频繁地往来两界,传达孟雪里指示给赤初、飞羽。群妖劫后余生,感念雪山大王救命之义,一边修养生息,一边忙于贸易,无心再起战事。   “我陪你。”霁霄关上门走近,为小道侣解下发冠,散发梳头。   “不必。别耽误学院孩子们的课业。”孟雪里笑道,“话本里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俩来日方长。”   霁霄隐约感觉到什么,微微蹙眉:“雪里,无论何时,我总站在你身旁。”   孟雪里心中一颤,强自镇定:“我也一样。”   霁霄笑了笑:“吾道不孤。谢谢你。”   “你我何必言谢。”孟雪里笑容淡了,吹灭案上灯烛:“睡吧。”   同床共枕,然而同床异梦。孟雪里心中藏着惊天大事,却要不动声色,在霁霄面前实在辛苦。   他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和霁霄终于成为修行界模范道侣,“至亲至疏”的那种。   于公于私,胡肆必须杀,一为他祸及人妖两界,搅弄风雨;二为他关押欺辱自己的朋友雀先明。但这件事决不能告诉霁霄。   霁霄已经杀了一位圣人,如果再杀一位,杀的还是自己师兄,就算占些道理,仍显得冷酷无情、令人恐惧——杀死人间其余二圣,唯他独尊,独占气运。如今霁霄在人间声望已极,不需要再添此类凶名。   至于胡肆到底做过什么、做了多少,或许不必归清临死前出言挑拨,霁霄早已猜到,且一清二楚。师弟了解师兄,再正常不过。可霁霄不愿追究,甚至不愿多问一句。   不闻不问,不代表没有态度。霁霄的态度足够明了,就是放任。   说到底,霁霄还是不愿与胡肆为敌。孟雪里也不想道侣陷入两难境地,心意纠结,留下什么心魔障碍。   他与胡肆争斗,一旦打出动静,天地气息必然剧烈变化,必被霁霄察觉。   所以这个计划中,他需要有人引霁霄去别处,帮忙拖住霁霄,能拖一分是一分。   孟雪里一夜未眠,心情趋于平静。天明时,推门见庭中满地落花堆积,分明还是春时,却有些萧瑟意味。   蜃兽不在,虞绮疏也不在。孟雪里喂过池塘锦鲤,便与霁霄一同下山,送霁霄至拥雪学院门前。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读声穿过重重院墙飘出来。这点倒与普通私塾整齐诵书不同,学子们各读各的道经,嘈嘈杂杂,喧若闹市。   虽然修行资源、途径变得丰富,但修行本身丝毫没有变简单,它依然需要超乎寻常的毅力、勇气、以及天赋。学生们珍惜在这里学习的机会,于是更加勤勉。   学院执事由钱誉之培养的得力伙计、心腹掌柜担任,他们负责学院后勤安排、收支统筹之类杂事,先生们只负责讲课。   学院创立之初,只有孟雪里与霁霄两位先生,如今还有各大门派的长老、代表某一类道法的权威时常来讲学。公示板就贴着几条最新消息:   “今日未时,雾隐观刘长老来讲‘阵材的筛选’,地点在南楼正厅,名额不限,请参会同学准时到场。”   “明日申时,南灵寺慧德大师来讲‘丹道入门’。名额有限,对炼丹感兴趣的同学,请前往西楼报名。”   “下月初一,‘宝剑的日常保养与重铸’……”   “下月初三,‘灵草初级辨识与培植’……”   “下月初五,‘小型灵兽皮毛护理’……”   有些弟子年龄太小,公示板通知为了让每个人都能看懂,便尽量写作白话。   虞绮疏招生考核做得不错,拥雪学院汇聚了一批优质生源,无论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还是刚入道凡人,都是天资极好的修行苗子。   这么多好苗子,总不能以后都去寒山学剑。各派心中计较起来:“需想个法子,提前培养他们对我派的兴趣和好感。等他们从学院毕业,那个说法是毕业吧,对,毕业了还能成为我派弟子。”   于是主动提出来学院讲学,霁霄从不拒绝这种事。各派强者讲完课后,往往会宣传各自门派的好处,但毕竟在霁霄眼皮子底下,也没人敢无中生有地胡说,论道气氛热烈而和谐。   各派虽是从私心私利出发,结果却是为整个修行界的进步做了好事。   除了有长老、前辈讲学,在拥雪学院,某方面特别优异的学生也能成为老师。比如宁危,他选修了霁霄的高阶剑法课,同时自己又开了一门课,教刚入道不久的小弟子基础剑式。   学生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有些弟子在各自门派中辈分高,比如哪派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导致学院里辈分复杂,不方便称呼。   若叫“道友”,显得太生分,好像萍水相逢;若称“同道”,却名不副实。学院旨在兼容并包,各派交流,取长补短,未必真的所修道相同,只是互相学习,互相尊重而已。   虞绮疏想出一种叫法——“同学”,一同学习的人,这总不会错吧。   “同学”这个称呼很受欢迎,大家都乐意叫。闻道有先后,却没有高低。在学院一同学习,结伴同行一段路程,实在是难得的体验。   孟雪里看着公示板:“课程名目分得越来越仔细了,我竟不知,各道有如此多玄机。我也只是战技稍强,学海无涯,想略通百家道法,恐怕遥遥无期。”   “有个人除了剑法,什么都会。可惜他不会来当先生。”霁霄道。   “你说你师兄?”孟雪里问。   霁霄点点头。   孟雪里笑笑,没接话:“我走了。”   说走就走,他毫不留恋地御剑升空。   孟雪里每次来到拥雪学院,听着院内读书声,总会替霁霄高兴,同时观察反思,汲取经验,思考如何教化万妖。   但今天不一样。   霁霄走出三步,忽然停下,回头望了望,似是不舍,又似察觉什么。   等霁霄走远,门口迎候的年轻执事忍不住低声感叹:   “那便是剑尊与妖王?好一对神仙眷侣!”   “可不是嘛,你是新来的,第一次见。以后经常见到就习惯了……”   又有人道:“愿他们长长久久。人间太平,三界太平。” 第161章 坦诚相见   晴朗星夜。雪山起伏, 天地辽阔。   山谷间, 整片光滑冰面映照出夜空星光与游云, 像一条条流淌的星河。孟雪里穿过这些星河,体态轻盈如燕,雪地、冰面留不下他的脚印。他身披霁霄送的银色披风, 面容也如冰雪一般,眼底却有淡淡笑意。   这是妖界圣雪山。经年久别,人还故乡, 自然心情舒畅。   数年春去冬来, 冰河融化又凝结,雪崖崩塌又重积, 雪山地貌与孟雪里记忆中迥异,但当清爽空气充满心肺, 他仍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知什么野狼对月长啸,啸声在山谷间回荡不休, 震得崖上积雪簌簌飘落。很快兽吼声消失,只有风声呜咽,或许它们已感受到某种危险气息, 不敢再冒头。   孟雪里未化人形时, 便与许多未开灵智的雪豹、雪狼、雪兔为邻。他在茫茫雪地上畅快的奔跑、跳跃,打滚,大笑大叫。哪有欲说还休的感情、复杂纠缠的烦恼。   做妖、做人,不如做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灵貂。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孟雪里来不及细想, 一阵白雾迎面扑来,将他眼前世界彻底遮挡。   白雾带着炽热水汽,袅袅升腾弥漫空中。谁能想到,行至山穷水尽,忽而峰回路转。冰天雪地深处,竟还藏着一汪天然温泉。   水声汩汩,像一口煮沸的大锅。锅里正煮着熟人。孟雪里笑起来。   雀先明半眯着眼,下半身泡在温泉中,双臂大张,搭在泉边湿滑的石块上。   他身形精壮结实,四肢修长,艳丽眉眼笼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孟雪里本想让他穿上衣服,走近却见他脸色苍白、略带疲倦,转而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此处天地灵气浓郁,泉水有滋养妖身之效,雀先明泡着温泉,应该气色红润有光泽,如一只熟雀才是。   “你来了?”雀先明没好气地说:“想到要干大事,最近兴奋得睡不着。借你地方泡会儿,晚上睡个好觉。”   孟雪里点点头:“我昨晚也没睡着。”   说罢解下披风,仔细叠好收进储物袋,又胡乱脱去衣物,散开头发:“我也泡会儿吧,解乏。”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孟雪里迈进温泉中,舒展身体,调整至舒服姿势。   两人坦诚相见。   “多久没有过了?这样一起泡温泉的日子。”雀先明斜他一眼,“你做人修道,哪有做妖逍遥快活?”   孟雪里仰望星空,看满天星星在热雾中变得朦胧:“等这件事办完,好日子都在后面。”   他一边说,一边将自身气息渡给雀先明。后者形貌飞速变幻。顷刻间,一模一样两个孟雪里对坐,气息亦所差无几,好像温泉中间出现一面镜子。   雀先明皱眉:“骗别人可以,骗得过霁霄吗?”   孟雪里:“拖延一刻。”   孟雪里起身穿衣,以真元烘干发肤,整理妥当后,递给雀先明一个储物袋。   雀先明:“里面是什么?”   “我亲笔写的求救信,或者说情书,随便你怎么叫。反正掐准时间,发给我道侣就好,引他过来。”   孟雪里在赌霁霄更在意他的安危,天地灵气剧变后,先来妖界雪山寻他。   雀先明:“一口一个道侣。明天之后,你俩还回得去吗?”   孟雪里:“明天之后的事,我说了不算。你想这么多,是怕我失败?”   “我怕你后悔。”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   孟雪里心中微动:“你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   雀先明笑了笑:“是,我们说好了。”   ***   长春峰返乡的不止孟雪里一人。   虞绮疏一路走走停停,见山便翻山,见水便淌水,见不平便拔剑,从北方走到南方,也在今夜抵达故乡。   春末夏初的白鹭城,气候潮湿而闷热,像一只巨大蒸笼,唯有晚上凉风习习,水波澹澹。护城河畔,几只白鹭栖息柳下,姿态甚美。金钱鼠趴在虞绮疏肩头,好奇地打量四周。   白鹭城以白鹭而得名,城主虞家,乃是一方中等规模的修仙世家。放在修行界是偏安一隅的小门户,不值一提;放在凡俗人世,却已足够显赫。   虞绮疏一人一剑入城,风尘仆仆,似个落魄游侠。   “少侠,第一次来白鹭城吗?买一份地图吧!”城门口小贩迎上来,手捧一沓画纸,“本城最好吃的饭馆,最舒服的客栈,最热闹的青楼,都在图上了。”   “谢谢,不用,我是本地人。”虞绮疏客气地拒绝。   小贩不肯干休,指指天上月影:“买一份吧,少侠,时候不早我该收摊了,只要三个铜板,我就回家吃饭了。”   虞绮疏伸手摸储物袋,忽然他看见一物,愕然停下:“那是什么?”   小贩顺他目光望去:“少侠说那玉雕?”   入得城门,大道正中赫然一座白玉雕像,足有三丈高,雕的是一位腰间佩剑的粗犷壮汉。行人车马路过雕像,纷纷绕路避让,为城门口拥堵的交通增添负担。   白玉作材料,人像本该仙气飘飘,出尘绝俗,但似乎为了显出英武强悍,雕像线条过于棱角分明,导致成品不伦不类。   “这你都不认识?少侠恐怕不是本地人吧。”小贩不想错过这单生意,热情介绍道,“这位是城主府唯一的大少爷,拜师寒山长春峰,执教拥雪学院,大名鼎鼎虞绮疏是也!你看这座城里,谁不认得他。”   虞绮疏一怔,伸手指着雕像:“你说虞什么?”   “虞绮疏仙师!”旁边路人抢先答道,“手放下来,你这是大不敬。”   虞绮疏心想,这塑像根本不像我啊,也对,父亲只见过我寥寥几面,我长什么模样他如何得知?换了从前,他只怕顿感心酸复杂,现在只觉得有趣。   他娘来信中,总担忧他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平安无疾,这些事倒不曾提起。   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于是请教道:“但据我所知,城主子嗣众多,他非嫡非长,怎么成了‘唯一的大少爷’?可是说错了?”   “你这人,咋还抬杠呢?城主说是就是,不懂别胡说!”小贩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终于对这位“佯装”本地人,又什么都不懂的吝啬游侠失去耐心。   虞绮疏习惯性道歉:“……对不住。”   小贩看他好脾气,自身气性更大,骂骂咧咧地走了。   城中街道没有多大变化,虞绮疏向城主府走去,走的是后门。   城主府位于白鹭城北,占地广阔,府内二十余座院落,有湖有林,有数不清的仆从、杂役、管事,更有阵法护持。   虞绮疏收敛气息,如入无人之境,没有惊动阵法,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正赶上府内传晚膳,众仆从捧着玉碟、托盘,来去匆匆,却对他视而不见。   虞绮疏先回到偏僻小院,见那院子黑漆漆没有灯火,想来他娘搬去了别处。他只好再寻主院,路过家族祠堂时,停下望了望。   他小时候认为,宗族祠堂极高大,一眼望不到顶。更高的是父亲住的主院高楼,那简直比天还高了。因而他最怕父亲冷脸,也怕娘亲被其他妻妾整治。   如今他在世上最高的一座山峰,登高山而小天下,再看家乡,难免觉得陌生。   虞绮疏想:“原来那座楼,一点也不高。” 第162章 弦断谁听   不仅那座楼不高, 按师父师兄的说法, 通天之门开启后, 从天外宇宙俯瞰长春峰,同样是渺小尘埃,一点不高。   原来“高低”二字是相对的, 一时站得高,不必倨傲;一时站得低,也不必害怕。   这个念头方一出现, 困扰童年的无形枷锁骤然脱落, 虞绮疏浑身轻松。   初上寒山时,他身穿锦衣华服, 骄傲又自卑,总撇着嘴角, 好像谁都看不起,其实是只迷路雏鸟, 茫茫然不知何处去。经年还乡,素衣布鞋,却变得真诚踏实, 平和乐观。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 我还是我。”虞绮疏心道。不是家族弃子或家族骄傲,不是市井故事里的少年英雄,更不是白鹭城主街挡路的白玉塑像。   虞绮疏放出神识感知周遭,走近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主院。这里的巡守护院都有炼气期修为, 气氛肃穆,却依然没有人发现他。任由他绕石穿廊,寻到那座熟悉院落。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里仍做朴素布置,像是把他熟悉的,童年居住的偏僻小院照搬了过来。   虞绮疏推开小木门,屋内暖黄色的烛光透过窗纸,勾勒出灯下妇人的剪影。妇人低着头做针线活,抬肘转腕动作娴熟,虞绮疏怔怔望着,觉得那烛光与影子都极温柔。   他没有直接上前敲门,看了片刻,先整理袖口、衣领,将肩头小鼠揣进袖中安抚好。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妇人不知为何动作停下,望着窗户,低声自语:“是绮疏吗?还是我犯迷糊了?”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虞绮疏单手撑窗框,利落地跳进来:“娘亲。”   妇人震惊不已,眼神骤然明亮,张口欲唤,却淌下两行泪。   虞绮疏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她:“娘。”   妇人哽咽道:“真是我儿回来了!”   妇人上下打量他:“我儿长高了……怎么瘦了?”   虞绮疏身材修长匀称,但你娘觉得你瘦,你也不能反驳。   “外袍怎么都是灰,这是娘为你裁的新衣,快试试。”妇人抖开衣袍,又露出尴尬神色:“娘忘了,你现在要穿法衣。”   她见惯府宅中修道有成的晚辈,无不眼高于顶,声称修士要超脱世俗,唯恐俗物玷污道体,浪费修行时间。   虞绮疏立刻换上新外袍:“没那么讲究,这不是挺合身。”   妇人看见他腰间佩剑,喜道:“临池柳?它还在啊!”   “钱真人请炼器师为我重铸了一次,剑身形貌不变,添了新材料,刻了符文。”   妇人笑道:“钱真人是个好人。白鹭城也有‘亨通聚源’分行,每次你的信件,由行里掌柜亲自送来,你要记得钱真人的好。”   虞绮疏连连点头,心想能不好吗?我自己存的那点私房钱,全在钱真人手里攥着。   “娘,别说我了,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大家都说你出息了,让我搬来主院,可我从前住得习惯,也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想出这种办法。”   妇人停下话头,说家长里短,怕惹儿子厌倦,不说这些又无话可说,想到自己既不能为儿子分忧,又不能指点儿子修行,欣慰中生出一丝淡淡伤感。只好说些好好修行、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虞绮疏认真点头。母子俩灯下絮语,气氛温暖。   妇人忽然想到什么,紧张道:“你这次回来,还有谁知道,见过城主没有?”她不说“你爹、你父亲”,仍称“城主”。   虞绮疏也习惯了,答道:“旁人都没见,只见了娘亲。”   “城主曾让我写信劝你,请你牵线搭桥,带家族后辈拜入拥雪学院或长春峰,你先莫要见他,免得为难。城主毕竟是你生父,天地君亲师,他总归占着‘亲’字,你不如他愿,只怕要扣你一个不孝的名头,影响你声誉。”   她说完想了想,补充道:“我这是深宅妇人之见,眼光针尖大,还是我儿拿主意吧。”   虞绮疏其实不太在意名声,却笑道:“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我听你的。学院大门朝天下开,谁想来考都可以,按考核规矩走,我也不能做主。”   当初南湖北山之争,白鹭城因为首鼠两端而地位尴尬,两边都不受待见。后来虞绮疏成名,不是没有虞家族人想去攀附,只是畏惧圣人和妖王,不敢去寒门城地界放肆。   虞绮疏对他同辈兄弟们没多少好印象:受宠的嫡子仗着自己是城主府修行者,自觉高人一等,欺行霸市,不受宠的庶子谄媚讨好他们,争做帮凶。但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如果要来考学,虞绮疏依然会一视同仁地对待。   妇人听他这样说,才彻底放松下来:“你在长春峰和拥雪学院,都学了什么?”   “修道,练剑,读书……”虞绮疏怕娘亲让他当场表演一个御剑,就像家长逢年过节让小孩表演背书诵经,急忙道:“主要还是别的事。比如栽树、浇花、剪草坪、养鼠。”   金钱鼠听到最后两字,从他袖中冒头:“吱。”   虞绮疏捧起它:“啊,这就是我的鼠,本来有一窝,这次带来了一只。它性情温顺,可以抱的。”   “这……”妇人惊讶接过,鼠沉如兔,单手抱不住。她心怀敬畏地想,大概拜在仙家门下,养鼠也是一种修行吧。   “养得好壮实。你学得东西真多。”   虞绮疏:“哪里,没学会的更多。炼器、炼丹、阵符、推衍术,这些才刚开始上手,学海无涯……”   妇人心疼道:“你都要学?别累坏了。”   “不累。挺开心的。”虞绮疏每天看似要料理很多“杂事”,实则极踏实、认真。用钱誉之的说法,这叫杂到极致就是专,与打理生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拥雪学院汇聚各地天才,开设各种课程。见虞绮疏之前,许多人表示根本不相信,世上还真有学什么都会的人。见到虞绮疏之后,发现勤勉、天赋、心性、气运,他一应俱全,令人不服不行。他好像掌握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最基本规则,因而一通百通,偏偏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从不生狂妄轻慢之心。   “修道开心了,那我儿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妇人曾听说儿子逢人送桃花的风流名声,故有此一问。   “女修?”虞绮疏不好意思地摸头,“这倒没有。我认识的女修……我也不敢喜欢她们。”比如医修宋浅意师姐、散修盟主青黛姑娘。   妇人惋惜道:“人说长春峰桃花灵验,你天天种桃花,为何没有桃花缘?”   虞绮疏:“娘,其实剑尊是个例外。寒山剑修都知道,练剑勤能补拙,道侣却可遇不可求。”   而且我“老婆本”还在钱真人手里,以其爱财精明程度,怎么取得出来?不过这句他没说。   妇人咋舌:“这么玄乎啊?”   虞绮疏安慰她:“虽然我没有道侣,但交了很多好朋友。”   “你在朋友中发展一下?”妇人热切建议道,“男子也能当道侣,年龄也不是问题。现在两界和平通商,妖族也可以考虑。”   “这、这……”虞绮疏无言,果然世上娘亲都一样。   他生硬地岔开话题:“娘,我舞剑给你看吧!我观池塘‘锦鲤’游动自创一套剑法,名叫游蛟剑。”   “铮!”烛光一颤,一点寒芒闪过,剑气盈满室内。虞绮疏周身滴水不漏的气息被打破。   临池柳出鞘刹那,府中最高楼,打坐修行的中年人蓦然睁眼:“何方大能驾临敝府?”   这道声音从天而降,响彻白鹭城,同时一道威压自高楼涌出,冲向虞绮疏所在的小院。   但虞绮疏剑方出鞘,剑气正值最饱满,下意识对上那道威压,如游龙摆尾出云,顷刻将其打散。   妇人惊道:“等等,这是城主的声音!”   话音未落,轰然一声巨响,门板碎裂。   白鹭城主飘下高楼,掠至院内,一掌轰开房门,心中惊疑不定:对方踪迹败露且抢得先手,却没有乘胜进攻,不知是敌是友。   因这一分顾虑,他没有贸然启动府宅阵法。   眨眼之间,四面响起纷繁脚步声,似急促鼓点。府中训练有素的武者护院赶来,隔着院墙,将小院重重围住。   整座城主府如临大敌。   却见一位锦袍青年踱出房门,手持一柄秀丽细剑。   白鹭城主盯着那张脸,只觉对方十分面熟:“你、你是?”   虞绮疏无奈道:“……父亲?”   白鹭城主震惊失色:“是你!”   虞绮疏已收了剑,淡淡点头。   白鹭城主神色飞速变幻,有被晚辈反抗的愤懑、当众丢脸的恼怒,最终却凝固在慈爱笑容上:“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爹都没什么准备。”   他声音中气十足,豪爽开怀,好像要说给全城人听:“我儿回来了!长春峰修道辛苦,难为你一直惦念家里!”   虞绮疏依然表情淡淡,心中微叹。   离乡去国,父不识子,子不识父。   ***   浩瀚南海之上,苍茫云海之间,有一片银色湖水。   孟雪里御剑南行,穿云破雾,还未见湖,先遥遥望见蓝、绿两道轻烟飘荡,原是两位美人飞扬的裙摆和臂纱。孟雪里认得她们,蓝裙名作春水,绿群唤作秋光,是胡肆身边的宠姬。那日在瀚海秘境上空,就是这二人来请他上胡肆的云船。   两女婀娜行礼:“见过妖王。”   孟雪里笑道:“不必多礼。我来拜访境主。”   如果对方问他为何而来,他准备的说辞合情合理:明月湖之战后,“光阴百代”折损一半,一直未能修补重铸。境主乃炼器大师,此次拜访,劳烦境主开炉。   他不怕表明真正来意,但天湖大境中还有胡肆的宠姬、侍女、乐师、厨子等等不知凡几,多少都有点修为,孟雪里不愿他们护主心切,先与自己动起手来。他只想见胡肆,不想伤及无辜。   出乎他意料,两位美人一句没有多问,便挥袖拨开云雾。   天湖全貌顷刻显露。整片湖水映照天空朝霞,赤红与浅金色交织作粼粼波光。如果目力甚好,还能透过湖下云雾的缝隙,望见人间碧蓝的南海和岛屿。   它像横隔在天地间的一面明镜,上映日月星辰,下照山川河海。   湖畔霞云蒸腾,琼楼玉宇连绵。从前有歌声舞乐,昼夜不歇,如今却寂静无声,像冰冷的瑶池仙宫,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孟雪里随两位美人踏云而行。他看见了真正的湖,也进入天湖大阵的范围。   不对劲,太安静了。孟雪里微微皱眉:“怎不见旁人?”   秋光答道:“境主已遣散众人。迎过妖王,我们姐妹也要与境主告别。”   春水目露哀伤,却微笑道:“或许境主要换新人了。”   “人间美食美景无数,各地风貌多彩,比长居天上有趣,你们去看看也好。”孟雪里说着,心中唾弃胡肆喜新厌旧的恶劣脾性。   “多谢妖王宽慰,其实我们姐妹早有准备。”秋光笑道。   说话间,三人已飘然飞过湖面,走进湖心岛茶亭。   孟雪里本来计划,要上天湖,先过九九八十一难,但胡肆一难也没给他。   胡肆就坐在湖心亭,从孟雪里的角度望去,似在看风景,而且周身有种违和的“出离感”,好像他根本不在那里。湖畔流云聚散,变幻无常。唯他静止不动,如月出空山,静影沉璧。   当他一开口,却又是轻浮调笑,沉静气质荡然无存:“弟妹来看我?坐啊。”   “境主。”孟雪里在他对面入座。忽然想到,自己此刻的位置,霁霄从前也常坐。   胡肆转向春水、秋光,轻声叹息:“去吧。”   “境主保重。”两女依依不舍地行礼。   等二人远去,胡肆又道:“弟妹远来做客,想听什么曲子?”   孟雪里:“境主会弹什么曲子?”   胡肆奇道:“除了不练剑,我有什么不会?”   孟雪里无法反驳。正如霁霄所说,胡肆才是最适合在学院当先生的人。   胡肆见他不答,自顾自地拨弦,琴音泠泠如高山流水,像一场缠绵春雨,落入湖面水波、霞光中,便泛起涟漪。胡肆身披素色外袍,弹琴时手腕晃动,偶尔显出深红色里衣。   孟雪里不知这是什么曲,只觉得极好听,似他前些日子在窗前听夜雨。心事不能说给霁霄听,只好听一场雨……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神微震:“不好,这人所修道法驳杂,只怕是什么扰乱心神的道术。”   琴声却忽然停了,胡肆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听琴气息不静,你不是来铸剑的。”   “我……”   “你是来杀我的?”   孟雪里沉默。   “杀意藏不住。”胡肆盯着他双眼,“那天晚上我去长春峰,你就想杀我了,对不对?”   孟雪里点头。   那次他与霁霄离开瀚海秘境、回到长春峰不久,胡肆某天深夜来访,云船悬停不落,还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孟雪里当时计算过,借长春峰阵法、池底初空无涯之力,能不能杀死对方。他没有把握,机会稍纵即逝。   既然话已挑明,且挑明方式如此轻易,孟雪里只好坦诚道:“说想不杀,是假话。说想杀吧,现在这个气氛……不论如何,在动手之前,有几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想请你解惑。”   胡肆反而被孟雪里的纠结表情逗笑了:“弟妹,你杀不了我。”   孟雪里:“不试试怎么知道?归清也是圣人。”   胡肆想了想:“我观你元阳已失,想必好事成了。你们做了名副其实的道侣,不怕霁霄感应到你的杀意?”   孟雪里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不要跟我说风月道!”   “好,不说了。你问。”胡肆做了个请的手势。   “归清临死前,说魔元在你手里,是真的吗?”   “是啊。”胡肆不假思索道。   “你承认了?”孟雪里跳起来,震惊地瞪着他。不怪他反应大,他设想过许多种答案,从不包括这种。   “为什么不承认?就算霁霄亲自来问,我也这么说。但他不会问,师兄弟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孟雪里被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剧烈喘息,忽然抄起案上古琴,徒手掰断,像掰一根木柴,又狠狠拂袖,将案上茶具摔了个稀巴烂。   “你是他师兄!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胡肆诧异地看着孟雪里摔东西。   霁霄找他求丹药时,他认为此妖王表面讨好卖乖,实则忍辱负重,图谋深远,可能会伤害霁霄。   后来才发现,妖不是最会骗人、本性狡诈,而是头脑简单,本性太傻。   真的,妖族都太傻了。   胡肆摩擦着袖中鲛珠,心情复杂地想到,孟雪里别说参与,或者有什么图谋,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对局。   ——这场师兄弟之间、圣人之间关于通天之门的对局。   作为霁霄的枕边人,居然还是个傻兮兮的妖族。合适吗?霁霄好像觉得挺合适。   否则也不会向自己讨回“惊风雨”木剑,给孟雪里磨成一对梳子,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道侣是个好东西,我有你没有。”   胡肆拾起断裂两截的古琴,挥袖拂过,破损琴身恢复如故。   他平静答道:“就因为我是他师兄,如果要与天赌胜,也该我去赌。”   孟雪里一怔:“什么意思?” 第163章 拔不拔剑   胡肆伸出食指, 遥遥一指:“你看。”   孟雪里转头, 望向天际缝隙。裂痕起初令人惊奇, 看久了,便习惯了。不仅是他,世人都习惯了, 好像每天看见日月星辰,闲时举目观赏,忙时忽略它们。   此时门缝还是那道门缝, 孟雪里没看出所以然, 拍案就想发火。   却听胡肆问道:“你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灵貂,谁教你化形之术?”   这个问题完全与刚才的对话毫无关联, 孟雪里皱眉,没好气地答道:“感应天地, 无师自通。”   他在圣雪山照星光化形,对冰面自照, 才知自己化作银发披散,柔嫩貂耳的少年模样。   胡肆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妖化形之后, 形貌与人相似?”   孟雪里被问住了:“这……”   胡肆:“你也见过魔族吧?他们成年后的形貌, 除了有角有尾,发色瞳色与人不同,还有其他区别吗?”   “没有。”孟雪里摸不着头脑,却被胡肆循循善诱的语气吸引,不禁思考起来, “我想起来了,霁霄讲过一种观点,天地初开之时,人、妖、魔三族始于同一祖先,后来三界隔绝,因为灵气浓度、环境不同,呃,还有很多其他原因我没记住,逐渐分化、繁衍为三个种族……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肆忽然出手,一把擒住孟雪里的手腕:“走。”   孟雪里浑身汗毛倒立,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胡肆已经松了手。   他们出现在一条“小巷”内,孟雪里晃晃脑袋,才看清两侧不是墙壁,竟是高大的书架。   房顶是无色琉璃顶,明亮天光倾泻进来,一排排书柜如群峰林立,一眼望不到边。   孟雪里:“这是哪?”   “我书房。”   胡肆所修道法庞杂,藏书也包罗万象。胡肆抬手,身旁书架猛一摇晃,一幅画轴飞进他掌心。   孟雪里配合地展开画轴,此时他的求知欲盖过了杀意。   “这是人的骨骼、经络、穴窍图,记住这张图。”胡肆又抽出两卷画,“这是妖族、魔族化形、成年后的,三张图对比来看,像不像?”   孟雪里做过妖、做过人,很快答道:“像。这说明什么?”   “说明千万年的进化告诉我们,这种身体构造,才最适合吸收此方世界的灵气。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族,开智到一定程度后,都会呈现出相似形貌。”   孟雪里恍然:“三族同源的观点,就是从这里来的?”   胡肆伸手点点书架:“还有很多古典籍佐证,但你多半看不懂。”   孟雪里:“……”谢谢你说“多半”没说“全部”。   他想说要不然我试试,但胡肆又换了个问题:“瀚海秘境是霁霄从‘界外之地’取来的空间碎片。原是上古大能的洞府,你知道吗?”   孟雪里:“大能飞升后,在此方世界开辟的空间破碎,碎片流落‘界外之地’,是霁霄炼化后投入瀚海,才有了‘瀚海大比’,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去过。”   那次大比有变,他与“肖停云”送一批年轻修士走传送阵离开,临别时孟雪里嘱咐他们:霁霄选在这里举办大比,是要提醒后辈修士永不停歇地向上攀登,“飞升”曾经存在,并非虚无缥缈之事。   胡肆问:“上古时期,有人飞升。为什么现在没有了?为什么那扇门消失了?”   孟雪里伸手指天:“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我早就上去了。”   胡肆:“我看过所有关于‘通天之门’的记载。准备地说,此方世界根本没有门。不存在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后,天道就自行为你‘开门’的情况。想飞升,只能自己冲上去,把天冲开,明白吗?”   孟雪里点头,他感觉自己在听课。胡肆的确适合当先生,他再次想到。   胡肆看向天际裂痕,终于说到关键处:“前有风月城阵法调动万妖之力,后有霁霄借人间万剑之力,但它还差一点,你觉得,差在哪一点?”   “还差……魔族之力?”孟雪里试着回答,话才出口,又觉不可思议。   胡肆露出欣慰表情,好像看到一个争气学生:“对,此方世界既然三族同源,那要打开通天之门,少了谁的力量都不行。万妖不够、万剑不够,还差万魔之力。”   “从哪里借来魔力?”孟雪里怔怔道,“他们怎会与人、妖两族合作?”   百年前,魔界入侵人间不成,元气大伤。四年前,霁霄前往界外之地,与转世天魔同归于尽,身死道消,才有了后来孟雪里与“肖停云”的相遇。   那时界外之地空间崩塌,方圆百里所有生机湮灭。寒山发丧,唯独孟雪里不信霁霄死了。   孟雪里想到此处,忽然浑身一激灵,一阵刺骨寒意窜上后背。   “你真可怕。”他对胡肆说。   自霁霄而死,所有事情串联成线,形成收尾相连、严丝合缝的圆环。   他呆怔原地,被胡肆握住手腕也没有感觉,直到天旋地转,两人再次回到湖心岛茶亭。   湖风依旧,流云飘散。   胡肆松开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琴边。那是一颗剔透明珠,散发着柔和光彩。   “这是霁霄杀死的那只天魔的魔元。按魔族力量分布,一只天魔,顶一万只低等魔族。”胡肆说,“现在,万魔之力有了。”   孟雪里声音干涩:“你做那么多事,就为了这一刻?找到打开‘通天之门’的方法?”   “即使没有我,那些事依然会发生。灵山死于贪欲和妄念,归清死于权欲和嫉妒,我只是穿针引线,顺水推舟。”胡肆微微笑道:“你觉得我做得多,那霁霄做得少吗?”   “霁霄和你不一样!”孟雪里大声反驳,不知想反驳对方,还是说给自己听。   “的确不一样,否则他不会跟我吵架,还非要救你,还去磨梳子,那是我为他铸的剑,他就给道侣磨梳子?”胡肆这样说着,自己气先笑了,“幼稚,他以为我会生气吗!”   两人为“通天之门”频繁争执,胡肆甚至对霁霄说:“你做得太多。如果你因此而死,我不会救你。”霁霄向胡肆讨回“惊风雨”,固然有“厌倦风雨”之意,也未必没有与师兄赌气的成分。以霁霄的心胸和境界,不必与任何人赌气,师兄除外。   后来他喜欢上孟雪里,长春峰池底说的话,也的确出自真心。   但孟雪里不知这些,一时语塞,心中酸楚。   胡肆继续道:“我知道霁霄准备了三条海蛟,他等着有一天,有人乘上化龙的蛟,彻底冲开通天之门,去往无边无际的天外宇宙。即使他失败了,尽力试过也不后悔,况且蛟有三条,还有两人可以一试。再不行,还有他的学生们,按他的说法,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霁霄建立学院,鼓励打破门户之见,各派法门取长补短,交流学习,整个修行界共同进步。直到某一天,有人去冲开那扇门。是谁不重要,哪一天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方世界终会等到这一日。在此之前,人们正常生活,修士照常修行,无需多虑。这一观点,霁霄在拥雪学院的教学中反复提及,后来流传开来,受到人间修行界广泛认可。   “两百多年师兄弟情谊,为何不能相让?”孟雪里问。   胡肆沉默片刻,说道:“小时候,他想看什么书,使什么剑,我都能让给他。但这一次,让不了。我得抢在他前面,抱歉。”   孟雪里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怒火:“那扇门真的很重要吗?值得你们这样打生打死,算天算地?”   “修行没有终点。修士活着就要探索,求未知,求超脱,求能求的一切。”胡肆说着,拿起案上“魔元”笑了笑,“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有妖族神魂,人族真元,只差一步,就能三族合一,舍身合道了。”   话音未落,天光倏忽暗淡,风起云涌,浓云遮蔽霞光,阴风怒号。   孟雪里蓦然变色。   整片天湖被狂风卷起,波澜沸腾,竟然升起道道炽热白烟。天地间磅礴灵气向湖水奔涌,水浪化作岩浆翻滚。   湖畔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俱作燃材,熊熊烈火围湖而烧。   若从更高处看,它像一座燃烧的熔炉,巨大无比,如果天神要炼器、炼丹,当用此炉。   湖心岛屿,正在熔炉之中。   ****   寒门城,拥雪学院。   缠绵春雨季过去,天气晴好,枝头花叶繁茂,燕语莺啼。   “请教剑尊,修士过度干预凡间事,真的会影响自身气运吗?学生昨夜读到一本书,书上说倘若修至圣人境,天地气运系于一身,一举一动就更要小心谨慎,圣人干预修行界,相当于普通修士干预凡间。替天道制定规则,会遭天道降临厄运惩罚,请问这种说法是真的吗?”   霁霄这堂课接近尾声,学生们开始自由提问。问题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霁霄想了想答道:“你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我师兄写的。”   学生不知他在认真说,还是说笑话,也不敢笑。   霁霄继续道:“他曾劝我别做得太多,要学会借剑,但对于剑修来说,有时可以借剑,有时绝对不能。有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是唯一。写书人观点不同,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自己选择相信谁。因为世上未知之事,本就太多。”   学生听罢行礼道谢。   “至于修士该不该干预凡间……你在外游历时,路见不平,拔不拔剑?”霁霄问。   “当然拔剑!”那学生朗声答道。   “看到就拔剑,那如果看错好坏,误帮坏人,错杀好人,又怎么办?”霁霄再问。   “这……”   “你若不敢拔,但凡遇事便畏手畏脚,磋磨剑意锐气,又怎么办?”霁霄三问。   “我,那我多看一段时间……”学生想了想,坚定答道:“明辨善恶比拔剑更重要,这不会影响我道心。”   霁霄微笑。   他忽然抬手,一道流光自窗外飞入,落入他掌心。   “速来,救急!”这是一封传讯符,上面有雪山冷冽的味道,和孟雪里温暖的气息。   霁霄脸色微微变化。   学堂一时寂静,众人屏息,猜测天下出了什么大事,竟令霁霄真人变色。   霁霄挥袖召来一朵云:“今天先上到这里,我该接我道侣回家了。”   学生们松了口气,又觉得就算妖王今天不想上课,偷跑出去玩,剑尊这话说得也不对劲,像长辈去接小孩放学。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笑。   只有一位性格最活波,年龄最小,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喊话道:“请教剑尊,孟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孟师了。”   想是真想。孟雪里随身带一只零食储物袋,装满松子仁、蟹黄瓜子、糖炒栗子之类,自己吃的时候,不忘发给年幼弟子吃。当然这个理由他不敢说。上剑尊的课就是这样,有一百种不敢。   霁霄:“明天吧。”话音远远传来,人影已在天际。   小弟子像是得到至高保证,欣喜道:“好,明天见!”   霁霄驾云飞渡,寻信而去。   雪花铺天盖地。山间雪崖陡峭、冰川横斜,孟雪里的气息越来越近。   “雪里!”霁霄看见温泉旁的熟悉人影。   “轰!”两侧雪坡剧烈震荡,洪水般积雪倾泻而下。   霁霄视线模糊一瞬,百余根冰锥顷刻破雪而出,每根足有十丈长,四面横斜,交织成笼。   这是困阵,在霁霄眼中,是一个劣质陷阱。   霁霄:“他不在这里?他在哪儿?”   雀先明没想到这么快被识破,变回自身形貌:“对不住,阿貂让我拖住你。”   霁霄环顾四周,一边感知孟雪里位置:“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忽然他看了眼雀先明额头,神色有些诧异:“他去了天湖,对吗?你跟我想法一样,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人死。否则你不会去见胡肆。现在还来得及!”   雀先明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别胡说!”   孟雪里都没有看出来,霁霄如何得知?这对师兄弟太可怕了。   霁霄:“你身上有一道护身符,刚种下不久。我师兄种的符,我认得。”   在他眼中,雀先明脑门上明晃晃写着“我有人罩”,然而后者根本没意识到,仍表情茫然。   “你觉得雪里做错了?要阻拦他?”   霁霄摇头:“道侣之间,不说对错。不仅阻拦他,也要阻拦胡肆,他们现在很危险。请和我一起去天湖!”   说话间,雪水消融,冰锥粉碎,漫天冰屑飞扬。   雀先明:“你在威胁我?”   “不。”霁霄认真道,“我是请求你。”   雀先明一怔:“我终于有点明白,孟雪里为什么喜欢你了。”   能用剑解决的事,霁霄居然愿意用“请求”。   与霁霄相比,自己拿羽毛换鲛珠算什么。英雄负荆不自由,谁能一生不低头? 第164章 无用之物   “你把我放在这里就行, 只要我喊他名字, 他听到了就会下来找我……”雀先明指着天湖下方, 南海上一座岛屿,对驾云的霁霄喊,“哎,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吗?我上次就这样喊他下来的!”   他得到鲛珠后,羽毛折损一半,飞不上天湖, 只好登上海岛, 攀爬最高山崖,站在最高树梢大声呼喊, 直到声音嘶哑,嗓子腥甜。那时候雀先明想, 是否胡小圆站在家乡山顶喊他名字,便如此刻一般——他一个人对着呼啸山风, 茫茫天地,却得不到回应,该有多害怕。   等他喊得筋疲力尽, 胡肆出现了, 取走他手上鲛珠,还点了点他额头。雀先明只觉一道清光没入眉心,化作暖流流淌,伤痛顿时一扫而空,浑身舒畅。他想说点什么, 却没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人又走了。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还能喊人下来。而且他已经泡过温泉养足力气,如果见到对方,能说一整天的话。   “你自己上去天湖吧,我在这里就好。”雀先明坐在树捎上,对霁霄喊道,声音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   天色昏黑如夜,狂风呼啸。天湖大境的云阵飞速旋转,形成一只巨大阴云旋涡,覆盖整个海面。海上掀起重重巨浪,一层高过一层,浪头直冲天穹,南海诸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天湖阴云沸腾翻滚,隐约可见其中赤红火光、明亮电光纵横交错、道道劈闪。偶有惊雷字云中轰下,如天神车轮碾压人间,隆隆爆响,似要将这天地搅得倾覆。   霁霄乘云直上,却陷入浓浓黑烟中。   胡肆居高临下,穿过火海、电光、浓云望见那道人影,惊奇地发现,他几乎不认识霁霄了。   因为频繁地与人接触、料理“俗事”,霁霄身上高不可攀的气质削弱,眼神也不再漠然。如果说以前是冷硬的坚冰,现在更像融化的雪水。   从小相伴长大的师弟,终于变成了另一个人。胡肆心情复杂。有感情生活对一个剑修来说,足以产生这么大影响吗?   “你道侣来了。”胡肆问孟雪里,“你觉得他能上来吗?”   孟雪里看不清火海之外,只见眼前胡肆身形模糊,似真似幻。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忽然意识到方才见面时,胡肆身上的“出离感”从何而来:“你分魂出窍?”   此人不是武修,但对天地规则的领悟,对空间领域的掌控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是真正的道法之战。   “小把戏而已,给你两百年,你也学得会。”胡肆摩擦着魔元,“已经走到这一步,无可转圜,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浓烟中,霁霄听见胡肆的声音响起:“师弟,你不该来。”   这声音并非从天而降,它围绕着霁霄,回音不绝,无处不在。胡肆的领域里,霁霄失去主场优势,失去对空间的掌握。   霁霄平静答道:“我来拜访你,带我道侣回家,就这么简单。”   胡肆笑笑:“不简单,看你本事。”   “我本不该与你动剑。”   “因为我不用剑?”   “不,因为你是我师兄。”   他们太了解对方——霁霄知道胡肆有多少道术,胡肆也知道霁霄会多少剑。   霁霄无法向胡肆出剑,但既然胡肆逼他,非出不可,就要用最强的剑,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霁霄伸出右手,五指张开。   狂风穿过他衣袍,大袖猎猎飞扬,好像一面战旗。   天地间回荡着胡肆的大笑:“来啊,让我看你重修一次,有什么长进!”   ****   “我儿大有长进!”这是白鹭城主今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他当年将虞绮疏送入寒山,而这个决定,将为家族带来数百年荣耀。   城主府光辉陡增,摆宴一整天。普通人自然无缘华宴,请的都是修行者。   虞绮疏坐在城主身旁的位置,眉头微皱: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为何要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人言不由衷的吹捧。如果不是怀里有鼠可以捋毛,他早就失去耐心,要起身告辞了。他娘推说不爱热闹,让他一个人来:“你去吃一次宴,也算给了城主面子,尽了孝心,宴散你就走吧。”虞绮疏只好答应。   “为父知道,你在拥雪学院说一不二,这次回去,带上你这几个不成器的哥哥,让他们见见世面。你孤身在外,总要多几个互相帮衬的亲人。”城主举杯说道,他觉得虞绮疏态度配合,并不难说话。   虞绮疏还未答话,忽然一阵狂风进堂中,风沙吹得众人眯眼。   分明是晴天,却忽然起了大风,变了天色。隆隆雷声从南方响起,由远及近,令人不安。   “什么声音?打雷了?”   “不是打雷。”敏锐的修士感应天地灵气剧烈变化,心生惊惧,“南海方向有高人斗法!”   虞绮疏望向南边天空,瞳孔微缩:“剑尊要出剑了。”   众人震惊,纷纷望天,白鹭城主下意识反驳:“这不可能。”   想来如今三界太平,什么人、什么事还值得剑尊出剑?那要多大动静?   虞绮疏神色愈发严肃:“天湖烧起来了。”   “什么?!”满堂哗然,难道两位人间至圣,同门师兄弟竟兵戎相向?   虞绮疏抄起临池柳,就要冲出厅堂:“我先走一步。”   白鹭城主豁然起身,拦在虞绮疏面前:“且慢,你不能去!”   他声色严厉,习惯性表现家主说一不二的威严,却想起此子已不同以往,不得不缓和语气道,“圣人之间对决,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万一余威波及你,令你有什么损伤,那如何是好?”   席上众人随之纷纷站起,向虞绮疏围拢,这个站位很巧妙,如果虞绮疏要离开,无法绕过,必须推开他们。   虞绮疏心中焦急,就算再好脾气,也被逼出锋芒:“我不怕,让开。”   白鹭城主气他太傻,如何修到今日修为,难道是傻人有傻福?他决定把话说得明白些:“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后果。”   他盯着虞绮疏的眼睛,目光露出不易察觉的狂热,传音道:“你不去,也没人会责怪你。如果他们身死道消,你就是长春峰峰主,继承妖王和剑尊庞大遗产……”   虞绮疏震惊地看着他。   白鹭城主以为他被说动,继续传音:“为父听说,你交游广阔待人真诚,在宗门和学院都极具声望,他们一去,寒山和拥雪学院还不是你说了算?那时候,你就是世上最尊贵的人!”   虞绮疏:“你疯了吗?”   “族里辛苦抚养你长大,你若因此丧命,置家族荣耀于何地,置白鹭城于何地?”白鹭城主见他不为所动,放开声音,暗含深意地说,“我儿,就算你不为家族着想,也该为你娘想想。”   虞绮疏心中泛起寒意,师父生死之间情况不明,生父却另有盘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他笑了笑。   “你想干什么!”白鹭城主直觉不妙,便要抽身疾退,却是迟了。   剑气自虞绮疏剑尖溢散,充盈庭院。铮然一声,临池柳寒芒出鞘。   “其实我在学院,没有父亲说的那般威风,不过是检查学生功课、偶尔负责答疑。换在凡间,就是打杂的工作。即使打杂,我打得也比别人好,我从来不骗人,学生们都知道,如果我说明天检查功课,就一定会检查。我说今天会答疑,就一定会答。什么名誉、声威、世人评判,这些无用之物,其实我不在乎……”   他表情平静,倘若没有把剑架在城主脖子上,想来大家都很乐意听他说话,而非惊慌不安地后退。   虞绮疏继续道:“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再说得清楚些:现在我要离开一阵,照顾好我娘,不然她少一根头发,我说杀你全家,就一定杀你全家。”   虞绮疏御剑而走,流光没入云间,只有一句话落下:“无用之物,何必拦道?”   主街道中,高大玉像四分五裂,轰然崩碎。   原本拦在虞绮疏面前的白鹭城主双膝一软,跌坐于地,冷汗涔涔。   “我刚才居然那么凶。那真是我吗?”虞绮疏站在剑上,迎风飞逝,对金钱鼠喃喃道,“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便是书上说得‘冲冠一怒’吗?”   他摸摸袖中小鼠:“是不是吓到你了?”   “吱吱。”   “他们又为什么打起来?”虞绮疏望向天湖,满心纠结——   孟雪里和霁霄是每天清晨在观景台,手把手教他战技的授业恩师;而胡肆传他道统,他每夜孤灯下翻阅那本札记心得,如同与胡肆隔空对话,不断理解后者的道法和心意。   如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这三人,前两者是亲爹,后一个是养父。   虞绮疏虽然与血缘上的生父关系淡薄,却凭空多出三个爹,现在他们打起来,打得南海倒灌,日月无光。   就算自己能赶到,要帮谁?怎么帮?   “不管了,先过去再说。”虞绮疏全力催使临池柳,恨不得破开空间,立刻到达,“我居然在御剑?果然紧张时刻会激发人的潜能,这次终于克服了对御剑的阴影。其实如果不是初空无涯带我飞过,每个剑修都该对御剑习以为常的……”   他这般想着,忽眼前一黑,一片阴影从背后赶来,当头罩下。   虞绮疏本以为是鸟,可什么鸟这么大,大得遮天蔽日,他愕然仰头,只见头顶二十丈高远处,重重云雾汇聚,云上托着一座……山峰?   山峰同样向南海飞去,速度比他更快,他看见山上绿树成荫,还有繁茂桃花林。   “等等,那不是我种的桃林?长春峰?!”虞绮疏呆怔,微微张口。金钱鼠探出脑袋,同样目瞪口呆。一人一鼠表情如出一辙。   剑尊竟然搬去一座山?就算要与境主的天湖对垒,也不用这样吧,虞绮疏崩溃地想。   倏忽山间飞出一物,似一道黑影,掉转方向,向虞绮疏俯冲而来。黑影约莫三尺长,裹挟不可阻挡的威势。   虞绮疏心中泛起不妙预感:“不会这么倒霉吧。”   ——初空无涯似乎嫌他飞得太慢,好心下来载他一程。   “初兄,等等!我有自己的剑……啊!”虞绮疏脚下一震,连人带剑被初空无涯抄底,他只好收回临池柳,试图稳住身形,但飞剑速度太快,不给他适应的时间。   “初兄,慢点,慢点。”   虞绮疏手脚并用地挂在剑上,背后是一整座长春峰,前方是漫天燃烧的云阵。   远远看去,他好像背来一座山救急。   寒山。   长春峰道童小槐下山采买归来,走在山道上,小声哼着歌。他渐渐长大,不再像从前一样胆小如鼠。   迎面一群执事堂道童跑来,叫嚷道:“小槐,不好了,你家长春峰飞走了!”   小槐“噗嗤”一声笑了:“你们说什么胡话呢?没睡醒呀?”他拿出新买的零食,想分给他们一些,当然不能分太多,毕竟是给孟长老买的。   年龄稍大的道童急道:“真没有骗你!你回来迟了,刚才寒山主峰敲过钟,长老峰主们已经集合,寒山进入紧急备战状态。你别过去了,跟我们去执事堂吧。”   小槐见众人神色严肃,却仍不信,拔足向长春峰狂奔而去——   浮空吊桥从中间断裂,而吊桥那头,空空荡荡,唯有云雾流散。   小道童满眼不可置信,低头只见巨大深坑。深坑底部铺着一层土石、断木、残花,是山峰拔地而起时,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这零星残留,告诉他一切不是梦。   “刚才还在这里的。”小道童欲哭无泪,伸开双臂比划,“这么大一个山头,说没就没了。孟长老让我好好看家,等他回来了,我怎么交代啊?” 第165章 搬山倒海   “啊啊——”长春峰池塘, 三条海蛟眼见初空无涯跃出水面, 不禁齐声大喊, 池中蛟吟阵阵,水波翻腾。   “怎么回事!”三蛟惊道。   “我们在飞!”大蛟说。   “可我们不会飞,化龙之后才能飞。”三蛟弱声道。   “蠢货, 我是说整座长春峰在飞,你感觉不到吗?!”大蛟喊道,“等等, 整座峰……它在飞?”   “啊——”三条海蛟再次齐声大喊, 三条尾巴缠在一起,抱成一团。   “霁霄想干什么?我不能死, 我还没化龙,他答应过我们的!”二蛟哭道。   长春峰之前, 初空无涯挂着虞绮疏,一剑当先, 冲入风暴中心。   四面响起胡肆的声音:“你来干什么?这是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霁霄也道:“站远些!”   这两句话都是对虞绮疏说。   “我……”虞绮疏来不及答话,初空无涯先做出反应,剑身迅猛一震, 震得虞绮疏双臂酸麻。他猝不及防跌落下去, 眼看就要卷入狂风巨浪,却又被霁霄挥去的云雾托起,轻飘飘飞离天湖云阵百余丈远。同时一抹清光遥遥坠落,没入他眉心,是胡肆给他加了一道护身符。让他恰好能看到战场, 又不会被战斗波及。   “观战机会难得,多看多学。”虞绮疏听到了孟雪里的渺渺传音,大喊,“孟哥,你在哪儿?”   他声音被风声、雷声淹没,没有人回答他。   与此同时,霁霄五指一收,稳稳接剑。   “初空无涯”终于回到霁霄手中,终于重见天日,如何不欢欣雀跃?   它长吟一声,剑鸣冲天。人间听见这一剑的声音,但凡修道者,无论身在何处,皆精神一震。   无数人仰头望天,南方天空漠漠昏黑,唯独一片赤色浓云燃烧,其中明亮电光劈闪,如末日之景。   随霁霄长剑所指,长春峰狠狠撞向天湖。“万古长春”阵法大放光辉,生机勃发,他要生生撞碎那座云阵。   虞绮疏紧张地注视战局,见此愕然,原来寒山剑法中的“搬山剑式”,是真要搬来一座山?   云阵不断旋转,旋涡边缘转速最快,无数颗火石自其中飞射,像一场狂暴火雨,泼天浇下长春峰。   霁霄扶摇直上,足踏长春峰观景台,大袖飘飞,身形再度拔高,迎向这场疾雨。   毁天灭地的火流星中,人身被衬得无比渺小,但他投下的影子极高大,覆盖身后整座山峰。   霁霄剑式再变,由北向南划过半道弧光,数十颗火石被剑气波及,粉碎成末,消散成烟。其余火石去势不减,虞绮疏心神一颤,却见长春峰微微震荡,发出轰隆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内部破土。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长春峰池塘爆裂,万丈水浪冲天而起!   一泓海水自池中倾泻,如瀑布贯空,由北向南。漫天火石被水龙卷冲散,冒着白烟坠落海中,砸起道道巨浪。   随水瀑入海,仿佛将海面推高,直要与天相接。   偶有几颗火石穿透水幕,却撞在长春峰防护阵法上,因为数量太少,只留下阵阵涟漪,蚍蜉撼树般徒劳无功。   “倒海剑式。”虞绮疏怔怔念道,“搬山、倒海,我什么时候能修成这般?”   时来天地皆同力。上借风火雷电,下借山海龙卷。   “我差点忘了,你还在池塘藏了一片海。”胡肆笑道,“想法挺多。”   随这片海水灌入南海,诸多海岛被天降巨浪冲刷,海滩涨潮,冲垮岸边山崖。   三道金光在海中腾转。三条蛟刚离开池塘,力量充沛,就要以海蛟之身翻江倒海,呼风唤雨,抬头却见霁霄手中“初空无涯”,浑身隐隐作痛,恨不得再变作锦鲤。   “咦,虞兄弟在那边?”三蛟看见远处虞绮疏。   “快游过去,我们躲他身后海域!”二蛟出主意道。这位每天喂食他们的熟人,可比霁霄和他那师兄安全多了。就算两人打得天塌下来,虞绮疏也能为他们撑一撑。   大蛟又怕霁霄怪罪它们临阵脱逃,于是高喊道:“虞兄弟,我们来保护你!”   其实霁霄根本无暇在意它们。   “万古长春”阵的边缘,已与燃烧的云阵边界相接,磅礴力量冲击下,两方阵法不堪重负地僵持,交接处星火迸发,弧面防护罩被压缩,发出琉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从虞绮疏的角度望天,好像一只倒扣着的淡绿色琉璃碗,逼近另一只疯狂旋转的深红色陀螺。碗壁被削下碎屑,陀螺被拖慢速度。   胡肆微微叹气:“我设计这两座阵法时,‘万古长春’为生,生机、生命之意;‘天湖云海’为灭,消散、无形之意。一生一灭,轮回往复,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天地间两道最原始的力量,谁能取舍其一?胜能压过谁?”   “生灭共存,就像你和霁霄,要么一荣俱荣,要么两败俱伤。你们分不出胜负了。”孟雪里说。   “那可未必。”胡肆摇头。   胜负难分,云不能烧山,山不能压湖。   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以这种方式继续过招,除了山海倾覆,人间遭难,别无他用。海上修士尚可躲避,沿海一带的凡人村镇、国度将全部淹没毁灭。   霁霄先收了剑,或者说收了山。   长春峰退掠白余丈,向虞绮疏飞去。后者急忙御剑上山,只见多番巨震之下,桃林破碎,满地狼藉,幸而没有遭到外来攻击。虞绮疏脱下外袍,兜起桃树下一窝瑟瑟发抖的金钱鼠。登上观景台观战。   胡肆见霁霄先收山,挥袖送去一阵浓雾。霁霄岿然不动,身形隐没茫茫雾中。   这是请君入瓮,可霁霄不得不进。他想取胜,只能一路杀破对方所有神通。   虞绮疏忽见霁霄身形消失无踪,便知接下来战斗由明转暗,必然更加凶险。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纤毫间分高下。   浓雾散去,雷火、骇浪、长春峰都不见了,霁霄来到风平浪静的天湖大境。流云聚散,茶亭里坐着独自饮酒、看风景的胡肆。   天湖大境是新的,胡肆也是新的,他们处于胡肆创立的新时空,暂时与外界隔绝。   胡肆转头望向霁霄,微笑举杯:“你来了。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天地间回音阵阵,仿佛在应和他。属于胡肆的领域中,胡肆无处不在。他是风的消息、云的轨迹,湖水的波澜。   霁霄拔剑,一道剑芒穿透云层,搅碎一片银色湖水,漫天银屑飞溅!   胡肆愕然。   霁霄忽然意识到,此时是胡肆创立天湖大境不久,这个时空的胡肆,并不知道刚才他们的战斗,或许以为师弟前来拜访道贺,便展示自家得意阵法。   但初空无涯已经出鞘,一往无前,就像时间不能回头,江河不能倒流。   他方才收过一剑,这一剑再收,必折损剑气,以后每一剑都不得不收,那要退到什么时候?   所以霁霄不仅不能退,还要以此剑表明决绝战意。   湖水波浪犹在半中未落,初空无涯已穿透“胡肆”胸膛。   霁霄看见天空、湖水、云层,世间一切裂开,显出蛛网般纹路,随即片片碎裂、飞散无踪。   霁霄又来到寒山山道,胡肆从山道那头转过来。   这是少年时期,初拜师不久的小胡肆。他还没有放弃学剑,因而腰配一柄长剑,面上犹带稚气和几分傲气:“你是谁?我要去藏书楼,你别挡着我。”   霁霄记得,接下来他们会在藏书楼碰头,研习道经,然后去演剑坪,折下树枝互相喂招。   “请不要这样。”霁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他恢复修为后,不像其他强者,习惯于武力施压;也不像重修前,觉得万事尽在掌握。谁能想到,决战时刻,剑尊用来解决最重要问题的办法,竟然是请求。   真正的胡肆没有关闭这个时空,于是“小胡肆”又问:“你到底是谁啊?不穿寒山道袍,身份不明,你……”   少年声音戛然而至,一道树枝穿透他胸膛,霁霄抽枝,血泉才喷涌出来。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轰然倒下。   霁霄不想动初空无涯了。春天该以春风杀人,秋天该以秋雨杀人,杀少年胡肆,就用少年过招的树枝。   这不是幻境,或者什么蜃景。   寒山是真实的,“少年胡肆”也是真实的,它们是胡肆截取过往时空中的片段,创立出来新的小时空。   如果说“过往”是一颗直上直下的树,这棵树现在被胡肆扯出新的枝丫,野蛮生长。每个胡肆死亡,则小时空毁灭,霁霄再被抛向下一个小时空。   面对过去,人间最强的剑,也会犹豫,会变慢。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多少个过去的胡肆,这取决于现在的胡肆可以支撑多久。   熔炉正中,茶亭里,胡肆摩擦着魔元,“论战力,我的确不如他,我只好逼他不停杀我。”   在看不到尽头的厮杀中,看谁先撑不住,看谁先露怯,看谁先崩溃。   手还够稳吗,剑还够快吗,飞升的心意还能不动摇吗?   胡肆将魔元抛弃又接住,这一个刹那间,霁霄又杀了“胡肆”四百六十七次。   胡肆脸色略微苍白。   寒门城,秋雨天,青石板街道空空荡荡。一位青年打着油纸伞,独自赶路,形色匆匆。   霁霄从长街另一头奔来,溅起一路水花,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你想逼我杀你多少次?五百次够不够,一千次够不够?”   青年“胡肆”举着伞,抱着怀中书卷,诧异打量他,像看个突然出现的疯子,浑身戒备:“你别过来,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我会喊人,我要喊我师弟了,我喊了啊!”   霁霄跌跪在地,泥水染脏他衣摆:“我恨你,师兄,我恨你。”   千万颗雨滴悬停不动。从无限高的天空,到无限远的空间,漫天雨滴就这样静止着,好似时间长河停滞不前。   霁霄眨眼。他前面雨帘重新降落,汇成一柄剑,穿透青年胡肆的身体。   又一个小时空毁灭。   ……   战斗从未如此艰难,百战百胜,远远不够。要无数胜。   霁霄杀了胡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亲手抹杀两百余年相处的每一处回忆,杀得失去知觉。   从平静,到痛心、崩溃、疯狂、再到死寂、麻木、漠然。   “师兄,你输了,收手吧。”霁霄打散周身浓雾,向前走去,神色平静至极。   在现存的时空中,从孟雪里的角度看,仅仅过去片刻,霁霄便抵达云阵边界,好像是胡肆放他过来了。 第166章 剑出寒山   胡肆张嘴想说些什么, 先咽下一口心头血, 他面如金纸, 似大病一场。   孟雪里隐约明白了,脸色微变。   霁霄没有答话。   他道心崩塌又重塑,比以往更坚定百倍。以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现在是天崩地裂,宇宙毁灭面不改色。   他来这里是为了阻止孟雪里杀胡肆,阻止胡肆以孟雪里祭天, 本来没想过杀谁, 只想打败对方。   但当你反复杀一个人直到麻木,你再看见他, 便像看路边一株草、道旁一颗树一般。   这时倘若再让你杀第一万遍,你就像砍一棵树, 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知觉。他相信胡肆也知道这一点, 绝不敢再出手逼他。   所以霁霄心情平静:“雪里,跟我回家。”   这场荒唐该结束了。等诸多道法贯通,水到渠成, 通天之门自会打开, 决不该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捷径”。   霁霄扬手抛去“初空无涯”,长剑飞越过火海,钉在茶亭正中,入石三寸,隔开孟雪里与胡肆。   剑所过处, 剑轨凝实,化作一道虹桥,搭在孟雪里脚边。霁霄只剩隔空御剑的力气,没有心力闯过整座“熔炉”,除非一剑杀死阵主胡肆,云阵自然消散。   孟雪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霁霄:“……先救你。”   “不是这个。”孟雪里说,“我们在妖界时,镇妖塔蜃景最后一重,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孟雪里闭着眼,一路被霁霄牵着走。只有霁霄受到千年老蜃的蜃景考验。   霁霄沉默一瞬,如实回答:“通天之门。”   “我明白了。”孟雪里看向胡肆,笑了笑:“不愧是师兄弟。愿赌服输。”   什么对霁霄最重要?他赌人间苍生,胡肆赌通天之门。   出乎胡肆意料,孟雪里笑容中没有讽刺或心酸,反而一片释然。   孟雪里想,他与霁霄成为真正的道侣后,霁霄对他情深义重。陪他去妖界,无底线地纵容他,对他说“你玩的开心就好”,在他失意时,笨拙地安慰他。这一切都是霁霄的改变,但这些改变仅限于表层行为,一旦触及到终极真理、天外谜底,霁霄还是初见时的剑尊。   胡肆气息虚飘,方才一场斗法令他筋疲力尽:“其实如果你我早些遇到,未必不能当朋友,只可惜……”   孟雪里接过魔元,学他拿在手中把玩:“所以这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胡肆无奈道:“你才读了几年人间典籍,一知半解,不要乱用诗句吧。”   “没有乱用,我故意占你便宜。”孟雪里说,“刚才你死过那么多次,我心里爽了。”   胡肆一怔,哭笑不得。   孟雪里静静看着他:“你有你的道理,霁霄有霁霄的道理,你们要追赶星辰,永无止境地探索未知,我永远都不如你们聪明……我还是更在意‘生命’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但当他最后一句脱口,宣告于天地,便觉陡然一道明光照进心扉,眼前一切不同了,万物豁然开阔。   孟雪里取出怀中一卷薄册,甩手向天抛去。书页散开,纷纷扬扬,在天湖火焰中燃烧,转瞬成飞灰,像一群扑火的蛾。   “这就是我的道心。”孟雪里站在漫天灰烬与火光中,“不是你,不是霁霄的,是我的。”   那是霁霄为他写的第二本书——《立道心》。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再来教他如何立道。可惜太迟了。   霁霄:“雪里,我们回家再说。”   孟雪里对他笑笑,手持魔元,纵身一跃。   熔炉岩浆,漩涡火海,滚烫热浪扑面而来。孟雪里体内妖族之力、人族之力、天外之力飞速流逝,注入云阵中,形成一道火云向天穹涌去。   “不!”霁霄瞳孔微缩。几乎同一瞬间,初空无涯铮然拔起,化作一道流光。   这是他修行两世,所使出最快的一剑。   或许不该称为剑,他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比熟练地动作。   天湖火焰熄灭,雷电停歇。孟雪里浑身淌血,低头只见手中“魔元”变化,表面一层魔气消散,妖气溢出,原是剔透鲛珠。   胡肆大笑,他胸膛被长剑穿透,却没有血迹泼洒,心脏处坚如磐石,赫然是一颗漆黑魔元。   茫茫黑雾喷涌,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一道金光冲出黑雾,神魂脱体,随磅礴魔力直上云天。   他竟然舍弃肉身,要以强大神魂飞升天外。同是绝世天才,同样修道二百余年,胡肆神魂强度与霁霄不相上下,霁霄能夜游千里,夺舍重生,胡肆亦能从天湖,抵达天外。   天空放晴,火云开路,魔息伴行。   霁霄扶起孟雪里,仰头向更高远天空望去。   金色神魂即将抵达天穹裂缝,轮廓边缘甚至被星河银辉照亮。   ****   南海岛屿,最高树枝上,雀先惊喜道:“你真的下来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吧!”   胡肆笑起来:“只是一具分魂化身。”   “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分魂出窍’的小神通,不值一提。”   此时,不远处天湖仍在燃烧,大海惊涛海浪,长春峰悬停半空,投下庞然阴影,极具威慑力。   而他们一人一妖坐在树梢上,安静远望,好像世界末日前夕,放弃逃生的一双逍遥伙伴。   雀先明晃荡着双腿:“不管怎样,你还有空下来找我,看来事情不算太严重,你们已经打完了吧?”他饱含期待地问道。   “嗯。”胡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应了他一声,“你别再掉羽毛了,很丑。”   雀先明反驳道:“不会,我的羽毛最漂亮,新长出来的会更漂亮!”   “嗯。”胡肆又应了一声。   雀先明笑道:“那你也别再做坏事了,我也不说脏话了。”   胡肆声音渐渐虚弱:“嗯。”   “你答应了?”雀先明指天,“那等通天之门打开,我飞上天去,给你摘一颗真的星星!”   “嗯……来不及了。功败垂成。”   雀先明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们和好吧,还像小时候一样,整天在一起玩儿……”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你后悔吗?”   “与天赌胜,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胡肆说,“尽力试过,不后悔。”   雀先明眼前无数光点飘散,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转瞬消散无踪。   树枝一轻,枝头只剩他一只妖。   ***   明月湖一战,霁霄出剑后,说还差一点。不仅是说“距离打开通天之门还有差距”,更是说剑还“差点意思”。差之毫厘,就不够“圆满”。   那时他用一万剑,却只出了一剑;今天他用一剑,却要出一万剑。   谁能想到,剑尊一生中最圆满,最强大的一剑,是用来杀死自己师兄的那一剑。   胡肆神魂离体,飞升不成,亭中法身又被长剑穿透,生机将绝。只余一口气在,还有一丝残留意识。   但他面上不见悲伤,甚至笑了笑:“哭什么,总算有件事,我做的比你强。杀过我那么多次,该习惯了。”   霁霄身体微颤,目光冰冷,听他这样说,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你一直比我强。”   胡肆摇头,静静看着他,神色极其复杂:“如果真有下辈子,做草木,做妖魔,不做你师兄了。”   霁霄:“那你做我师弟,我来做师兄。”   “就像那个姓虞的傻小子?我才不做。”胡肆法身眼神涣散,“我要去见师父了。我很想他。”   孟雪里抱了抱霁霄,后者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轰然一声巨响,天湖化作千万滴雨水,潇潇大雨倾落人间。   大蛟听见惊天响动,绝望道:“还没打完吗?”   二蛟:“快跑。”   只有三蛟一根筋地冲上去:“虞兄弟当心!”   他蛟身腾跃,试图包裹虞绮疏,回头见两个兄弟游得没影了,纳闷想道你们跑什么,不是说要保护虞兄弟吗?   狂风止息,海面恢复平静,云散日出。   天穹裂缝扩大,像一张巨口张开,漫漫金光蕴含庞大力量,普照人间。   “门开了,只差两个刹那,他没来得及。”霁霄说,“走吧。”   他抬起头,抱起受伤的孟雪里,驾云而去,毫不留恋。   那道金光追不上他。   三蛟挡在虞绮疏面前,被金光照耀,只觉沐浴春风,飘然飞起,它褪去蛟鳞,长出新鳞,身体变强壮,如云中山脉起伏。   通天之门打开,赤子乘龙飞升,就像霁霄最后的剑一样圆满。   虞绮疏却拍拍三蛟脑袋,黯然伤神:“我们不去,走吧。”   三蛟已化了半龙,听话地掉转方向,载他远去。   ***   战斗以一场迅疾暴雨结束,雨过之后,世上再没有天湖,也没有天湖境主。   世人对这一战,不知道太多细节,只说“剑尊与境主斗法,威力冲开了通天之门”,并着实激动了一阵,纷纷驾驭飞行法器、长剑上去探索。   后来人们发现,那道门门槛太高,至少需要圣人境才能一试,暂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还是脚踏实地修行有用。   大战之后,长春峰师徒消失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算太长,约莫半年。   有人说,孟雪里回去治理妖界;有人说,霁霄已经飞升了;还有人说,某天晴朗星夜,亲眼看见虞绮疏骑着龙在飞。   众说纷纭,拥雪学院倒没有解散,学生们自愿留下自习,相信老师还会回来。   半年后,长春峰归位寒山,虞绮疏最先回来打理观景台,栽种桃树。然后霁霄、孟雪里回到拥雪学院,继续上课。   学院规模逐年扩大,分院遍地开花,优秀年轻弟子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   人间没有新鲜事,各地仍有旧王朝覆灭,新国度崛起。   人们渐渐遗忘南海上空曾有一片湖水。   十年后,霁霄与孟雪里绝迹人前,只余传说。虞绮疏继任学院院长,三界仍无生灵靠近通天之门。   那扇门光彩逐渐暗淡,就像上古时大能飞升后,因为久久无人飞升,缝隙渐渐闭合。   人世浮沉,普通人又忘记天穹裂缝,只有执着的修士们大呼可惜。   有人说,霁霄、孟雪里或许陨落了;还有人说,曾见过霁霄孟雪里,与凡人一般游戏市井,那柄初空无涯,已与凡铁无异。   二十年后,春末夏初时。某天夜里,长春峰光华大作,以至寒山、寒门城、乃至北方大陆如坠白昼。   两道人影凌空,剑出寒山,通天之门重开。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太爽了。接下来修文捉虫写番外。   其实开这篇文之初,本来想写个短篇。结果大家看到了,写文以来最长的一篇,捂脸。 正文番外会有的,网游版番外也会有的。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最先更的应该是荆荻和他朋友们的番外,然后是老钱和小虞,老钱是看得比较开的人,他对孟貂、霁霄、胡肆有自己的理解,写起来也很有趣,然后是蜃兽、雀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