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桂花》作者:朵状方形   文案:小秋山百万年小仙兔,平生除了颜好一无是处,有个强悍到上摔恶龙下打豺狼的二哥。本以为生活就是糖里夹盐巴,一家人相亲相爱。   明明说好了一起做兔子,二哥居然成神了。   ——   CP:神君哥哥×兔子精绵绵 第一章 小秋山   小秋山在蓬莱以北的一个旮旯头里,是四海八荒里最没名气的灵山。别的灵山层出精灵仙草千年老人参,小秋山聚集各路妖精鬼怪,盛产玉米白菜小萝卜。小萝卜最是嘎嘣脆,酸中带甜。   白菜萝卜多产的地方自然吸引兔子精。每当山中白菜长成的时候,就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兔子在草丛间疯狂撒腿奔跑,狐狸啊狼啊虎子啊也追着在草丛间愉快地狂奔。   绵绵就是小秋山无数兔子精中的一只,家住西山老梧桐树下的第三十六个兔子窟,有十六个阿哥阿姊,他是最小的一个,排行小十七。   他娘怀他的时候,他爹在躲避豺狼妖的途中从山丘上掉下去,“啪叽”摔死了。他娘难过了几百年,每天都是嘤嘤嘤的,啃不下萝卜也不愿意出兔子窟,逢人就念叨她那命苦的相公。他四百岁大的时候,她娘回了一趟娘家,临走前将他托付给了十六个阿哥阿姊,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她一回娘家就改嫁了,嫁给了那边一个拥有几百亩萝卜白菜田的老妖精。   他一丁点大就成了没父母养的孤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还有十多个阿哥阿姊在,尤其是两千多岁还没成亲的阿哥阿姊,待他格外亲热。   这些阿哥阿姊们献殷勤献得可狠,天天给他塞好吃的好玩的,还常常问他,他最喜欢谁,成年礼之后愿意跟谁过一辈子。   一般谁给他买东西,他就说喜欢谁,因为不管说哪个别的阿哥阿姊都得罪人。   那时他还不晓得他们兔子一族之间是不拘亲缘伦理的,但他打小看着三哥和六姐腻腻歪歪,五哥和七姐打情骂俏,十三哥和十四哥形影不离,从不觉得惊奇,也从没觉得不合适。   他还以为隔壁大猫二狗乌龟家的阿哥阿姊跟他家的是一样婶儿的。   他一千岁的时候,隔壁的乌龟六六来他家做客,他们无意间撞见了五哥和七姐在兔子洞里缠缠绵绵地打啵,乌龟六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乌龟六六拉着绵绵从洞里冲出来的时候,脸红得像是被红烧了一样。六六闭着眼睛,跺着小肥脚,捏尖了嗓音对绵绵喊:“不得体!不得体!没眼看!”   绵绵奇道:“什么不得体啊?你阿哥阿姊在乌龟洞里不是这样的吗?”   六六像是踩在滚烫的烙铁上,原地跺肥脚转圈:“噫!你瞎说!你胡说!”   乌龟六六捂着脸,嘴里喊着:“不得体!不得体!没眼看!”一骨碌跑远了。可他没注意前边是个下坡,一脚踩空。他立马缩进乌龟壳里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啪叽”从山坡滚了下去。   绵绵听到坡下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和六六的凄惨得变调的哀嚎声。他扒开草丛,探出头去看乌龟,捂着眼睛不忍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乌龟六六在山坡下喊:“不得体!不得体!没眼看!”   乌龟六六不再理会他,自己拖着破碎的龟壳回家找阿爹修补去了。   绵绵呆呆地在草丛边上坐了很久,眼眶都红了。他万分沮丧地回到家去,一钻进洞里又撞见了情意绵绵的五哥云成和七姐云兰,衣裳都褪去了一半。两人双双看向他。   五哥的动作第二次被打断,颇有些恼火。他看到绵绵蹲在洞口呜咽,又忍不住心软了。他给七妹拉好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等会儿宝贝儿,咱过会儿回房里去。”   七姐面染红晕,拢着衣襟含羞带俏地点点头。   五哥走到绵绵身边去,压住满心烦躁,尽量温和地问道:“绵绵你怎么了?”   绵绵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他擦擦眼睛说:“我觉得六六……”   “嗯。”   “我觉得六六他……”   “他怎么了?”   “我觉得六六病重啦,可能要变成鹦鹉精啦。”绵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都不会说话了,只会说‘不得体不得体’,也不会走路了。我怀疑他得了跟东山下那个卖枣糕的黄鼠狼爷爷一样的毛病。黄鼠狼爷爷自从生病后就只会‘阿巴阿巴’了,还走不了路了!嘤叽!”   绵绵越哭越大声:“呜呜呜六六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不要他生病!他要是病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五哥听得脑仁子疼,从怀里扯出七妹妹绣的手绢,看了几眼,颇有些不舍得地塞到了他怀里:“擦擦擦擦,多大点事儿。你别哭了,他一只乌龟寿命比你还长,你还担心他病重,可真是的。”   绵绵拿过手绢,擦了擦眼泪,然后展开来捂在红红的鼻头上,响亮地擤了下鼻涕。   五哥嫌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心痛得差点昏过去。他想想还是算了,又不能把兔崽子揍一顿,烦躁地叉腰转过身去。   这时九哥云夜刚好从外边进来,他看到绵绵蹲在门口哭,紧张得一把扔下锄头,弯身握着他的肩膀问道:“绵绵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九哥,九哥帮你揍他!”   绵绵呜呜地喊了声“九哥”。   他看到五哥站在那儿,直起身板没好气地质问道:“绵绵怎么了?”   五哥一直看云夜不太顺眼,当初七妹妹最先看上的就是这个九弟,但是九弟的兔脑瓜子死活不开窍,才让他有机可乘。他俩既是兄弟,也算是百年情敌,平时见面就分外眼红,彼时战火一触即发。   五哥发了火:“又不是我把他惹哭的!你对我凶什么!”   九哥也是急脾气,吼道:“不是你又是谁?绵绵哭得这么伤心你也不管,你算什么狗屁兄长!”   五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管了!真搞笑!你连状况都没搞搞灵清,一冲进来就开始冲我凶!你这就算兄长了?”   九哥冲上前去抓住了五哥的衣襟,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打了起来。七姐听见动静从房间里赶出来,站在一旁劝架,但是怎么都劝不住。他俩反倒是打得更凶了。   七姐嘤嘤哭道:“你们快点住手!你们不要这样了啦!不要为了我打架!我们是家人,家人不可以酱子啊!”   其他阿哥阿姊扛着锄头从萝卜地回来时,看到兔子洞里一片狼藉,九哥和五哥扭打成一团,脸上都挂了彩,青一片紫一片的,跟花灯节的彩灯似的,很是好看。   十一姐云朵热泪盈眶,忍不住鼓起了掌。其他人默默看向她。   十一姐鼓掌鼓不下去了,讪讪地收回了手,翻了个白眼把眼眶里的泪水收了回去,她一脸痛心地问哭成泪人的七姐:“这是怎么回事,五哥和九哥……打架了?”   七姐用力地点了点头,点得头上的发髻和发钗也乱晃。她手握香帕,搭在胸口上:“都是我不好,他们是因为我才打架的,嘤嘤嘤。”她哭着伏在了云朵的肩膀上。十一姐心疼地揽住了她纤弱的肩膀:“不,这不是你的错,七姐你千万别这样责怪你自己。千古多少美人因亡国而被扣上了祸国的帽子,而这些美人又何其无辜。这不过是那些无用的男人找的借口罢了。”   七姐云兰抬起头,含羞而又深情地凝望她的眼眸,十一姐低头看她,亦是同样的温柔。她们周围弥散着美丽的橘色气泡泡。   浑身发绿的五哥低喝一声:“云朵你滚一边去,他娘的瞧把你给能的。”瞬间粉碎了所有梦幻的气泡。   十一姐移开了目光,低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七姐则伏到五哥身边紧张地查看他的伤势,捧着他的脸问道:“云成你怎么样了,疼不疼啊?”   混乱之间传来清朗的一声“怎么回事”。阿哥阿姊们往洞口看了一眼,自觉地给二哥云湛让开了一条道。   从洞口漏进的几缕光洒在五哥和九哥那两张斑斓的脸上。云湛牵着抽嗒嗒的绵绵的手,背光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九哥拍拍尘土从地上爬了起来,解释道:“二哥,是绵绵哭了,但是五哥他一点都不管,你说这像话吗!”   鼻青脸肿的五哥气结:“绵绵他自个儿难过关老子什么事啊,我跟七妹独处被打断了两次,还无缘无故挨了顿揍我还没说什么!”   云湛拉住小孩子的手往房里带。绵绵跟不上他的步子,抬头看着他,一颠一颠地跟着走,每走一步,两只吱吱鞋都咯吱咯吱响。云湛转头对这些个弟妹道:“这事我懒得管,等大哥回来了,你们几个去告他俩一状。”   弟妹们站成一排点头如啄米:“好的二哥。”   云湛掀开门帘:“跟大哥说,往死里打,把腿给打折了,就说是我说的。”   弟妹们点头点得头发乱颤:“可以的二哥。”   五哥和九哥两脸震惊:“嗯?”   弟妹们紧接着疯狂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可以不可以。”   云湛一走进屋门,弟妹们就顶着五哥和九哥杀妖精的目光四处逃窜,当中几个抱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和小零食撒腿冲进了绵绵的房间里。   绵绵坐在床边,云湛已经给绵绵擦过了花猫脸和脏兮兮的小手。阿哥阿姊们一个两个的都围到了绵绵的身边。   “绵绵宝贝你怎么哭了呀?”   “小可怜,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姊姊。”   “宝儿不哭,十二哥给你买了小风车。”十二哥云澈呼呼吹动了风车,转给绵绵看。   “四姐给你买了糖葫芦,你吃不吃?”   “十哥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西山小萝卜。”   绵绵一手握糖葫芦,一只手臂抱住几只小萝卜,红着眼睛哽咽说:“是六六……”   十哥气愤道:“他娘的,那个六六又欺负你了?我待会儿就过去把那只小绿毛龟的脑袋拧下来,然后把他的龟甲剥下来炖汤给你喝。”   绵绵愣了愣,哭得更大声了。 第二章 小仙兔   别的阿哥阿姊纷纷砸拳头过去,十哥抱头哀嚎。十一姐云朵推搡了一把他的肩道:“十哥,你当着绵绵的面瞎说什么呢。虽然龟兔赛跑了几千年还没赛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咱们跟老龟家也没仇恨,你也不能这么说吧。”   小十五在旮旯头里小声道:“云朵姐姐,龟兔赛跑的结局不是乌龟赢了吗?”   云朵叉着腰道:“那故事不知道是哪个人间的小老头编的,做不得数的。龟兔两家的族长为这件事争了几千年,非说要让两族再比一比。但是两家族长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拖了一年又一年,到现在还没比过。诶,绵绵,你私下里有没有跟隔壁的那只小乌龟比过?谁跑得比较快啊?”   绵绵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愣住了。   绵绵软糯糯地说:“六六比较快。”   “咦,居然是六六比较快吗?”   “六六会滚,一下子就跑到山底下去了,我追不上。”   “噢是这样啊,那确实是追不上……”   十哥一把将云朵推开:“你可闪一边去吧,就知道瞎扯。绵绵,你玩了一天肯定累了,十哥给你做好吃的。”   绵绵还没说话,小十二就挤到了他面前:“十哥你可得了吧,就你那做饭的手艺,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吃吧,别来毒害绵绵。绵绵,十二哥带你去后山温泉泡澡好不好?”   云朵皱起眉头“咦”了一声,啧啧道:“绵绵还小,他还没成年,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十二哥“啧”了声,不耐烦地回过头看她:“你把我想成什么兔子了!我是那样的兔子吗?”   云朵满脸僵硬地微笑:“不是吗?”   十二哥气得霍然站起:“我也知道绵绵年纪还小,我倒问问你,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   “什么叫我想到哪里去了?你是什么样的流氓兔,这么多年我还不清楚了?”   “你可别血口喷人!”   “我怎么就血口喷人了你说说!什么叫做血口喷人啊?上学那会儿读书读得不咋地,回回小考都抄我的卷子,现在就知道在这胡说八道……”   “那都是几百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我抄你的卷子回回考倒数,你居然还有脸说……”   十哥趁他俩之间战火四起时,蹲在绵绵面前,继续撺掇绵绵跟他去灶房。十哥道:“你别听你十二哥瞎说,他做饭做菜比我还难吃。我为了你特意去跟北山的老鹿大厨师学了几年厨艺,我做的饭菜你肯定喜欢。”   小十五也牵住了绵绵的小手,柔声柔气地说:“绵绵,你上次不是说十五姐做得炒萝卜很好吃吗?我现在就炒给你吃,跟十五姐走吧。”   十哥急了:“小十五你能不能别搁这翘墙脚,你懂不懂尊敬兄长,啊?”   十五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到,温温柔柔地唤了声“绵绵”,拉起绵绵往屋外走。绵绵乖乖地跟着走,踩着的咯吱鞋嘎吱嘎吱响得很清脆。   十二哥赶紧丢下跟他互喷唾沫的云朵,过来拦下他们。十二哥单膝跪下,抓着绵绵的双臂道:“绵绵,待会儿跟你十五姐姐吃完饭,就跟十二哥去泡澡吧。”   云朵也跟了过来:“可去你的吧,我呸。绵绵,你待会儿就来跟十一姐一块睡觉,小孩子太晚睡不好哒。姐姐给你讲食铁兽的故事。”   十哥也挤进了弟妹堆里:“云朵,你可别又把绵绵给吓哭了,上次他就是被你吓哭的。绵绵,听十哥的,他们都不靠谱,还是跟哥哥去灶房吧。”   云朵道:“这次故事不吓人的,只是名字听着吓人。绵绵你要是不愿意听,十一姐还可以给你讲小鸭子小毛驴小乌龟的故事。”   绵绵眼睛一亮:“小乌龟的故事!我想听!”   云朵抓紧机会道:“想听待会儿就来找十一姐啊,姐姐这就回房洗个澡涂个香香,小床上等你啊宝贝儿。”   十二哥也“呸”:“云朵你可要点脸吧!”   十哥也“呸”,“呸”完又低头哄着绵绵跟他走,还让小十五撒开牵着绵绵的手。   一时间周围一片嘈杂,阿哥阿姊都自顾自对着绵绵说话,说着说着又推搡争执起来,争着争着就要动手打起来了。绵绵几乎都快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都抓着绵绵的手臂,要绵绵跟他们走。绵绵左右为难,一言不发。他抬头看向一旁的二哥云湛。   云湛看着那些抓着绵绵的魔爪,掀了眼皮子冷冷道:“手。”   弟妹们寒毛倒竖、毛骨悚然,纷纷吓得松开了手。   云湛一句话没再讲,抱起绵绵朝屋外走去。绵绵环着二哥的脖颈,回过头来默默看他们。   云湛带着小朋友掀帘而出,还立在外头的云夜喊了声“绵绵”,忽然噤声了,又蔫蔫地喊了句“二哥”。   屋里的几个人听得一清二楚。小十二轻声抱怨道:“二哥也太过分了吧,每次都这样。”   云朵拍拍他的肩,摇着头叹息道:“十二弟,你敢跟二哥争吗?我反正是不敢。”   小十二捏起拳头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我们联手……”   十哥抱胸冷哼道:“那你们联手吧,可别算上我,我可不敢。”   “我也不敢。别想了弟弟,咱二哥这个人简直是强悍到没兄弟。他八百岁出入狐狸山找走丢的五哥,搅得整座狐狸山都惶惶然的,至今山门口的石碑上还竖着他的画像,写着‘云湛与豺狼虎豹不得入内’。一千三百岁的时候能孤自上山连打几只老虎精,两千岁的时候把害死阿爹的豺狼妖的精元都给剥出来。你要跟他争,他能把你的骨头拆散,再将你这一身兔子毛皮给风干了。”云朵掸掸他肩上的灰尘道,“我都担心再这么下去,绵绵迟早要跟了二哥,我们几个人都不必争了。”   小十二心中烦躁:“你可别瞎扯,绵绵这不还没成年吗?谁说了他跟二哥相处最久,以后就一定跟二哥了?”   “我看啊,极有可能。绵绵又不懂事,二哥哄一哄,没准就成了呢。”云朵道,“我还是舍不得绵绵这样水灵灵的小仙兔,再等个几百年也愿意,可惜了……诶等等等等,有什么关系啊,咱们兔子又不讲伦理的,也没说绵绵只能跟一个人啊。要不嘿嘿嘿,等绵绵成年后咱们每人分一天怎么样啊?”   十五姐姐默默点头:“我觉得行。”   小十二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云朵,你小时候脑袋是被牛踩过,还是被驴踢过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我真是……真是为你感到羞耻!”   “你居然还好意思说,我小时候脑袋被你啃过,现在额头上还有一疤痕。”云朵说着就撩起额发来,给他看那道浅浅的疤痕,“来来来来来,你看!你看!你说说你是驴还是狗!”   十哥受了刺激,冷嗤道:“你二哥不止吃素,还吃肉,狐狸豺狼虎豹的肉他都吃腻了,可能还想尝尝兔子肉。”   云朵打了一个寒战,道:“应……应该不会吧。咱二哥看上去还挺随和的,只要我友好地、温柔地跟他商量,他没准……”   “他没准会客气地跟你说‘滚’。”十哥阴阳怪气道,“得了,趁早放弃吧。如何都争不过你二哥的。”   “不不不,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云朵托着下巴道,“其实要得到绵绵,也不是说是特别困难的事情。我们有两个办法,一是干掉二哥,二是得到绵绵的心。但是吧,一的难度实在太大,我们只能选择二。”   小十二道:“你这说跟没说有什么差别,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在做了么。”   云朵道:“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就应该先得到他的胃……”   云朵说罢,在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冲出房间。剩下几人皆掀帘而出,准备去抢灶房。   他们刚一出门,就看到二哥抱着绵绵坐在桌旁。绵绵坐在二哥的腿上,二哥正拿着勺子给绵绵喂萝卜粥。几个人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二哥懒懒地抬眼看他们:“怎。”   云朵竖起大拇指,讪讪地笑道:“哇二哥您真是,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全能型兔才。不愧为兔子中的战斗兔,妖精中的……呃……大妖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嘤。”她扭过头去,揩去了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   十哥在摇头,小十二默默捏拳,小十五忿恨地咬住了手帕。   二哥懒得看他们,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绵绵唇边。绵绵张嘴碰了一下,捂住嘴小声道:“烫。”   二哥拿着勺子又吹了吹,许久才又送至绵绵唇畔。   他看着绵绵咽下去,问道:“还烫吗?”   绵绵摇摇头。   他们的小仙兔笑得甜死了,说:“二哥做的粥最好吃了。”   云朵侧躺在地上,“嘤”了一声,挥舞着小手绢,擦拭掉眼角晶莹美丽的泪水。   十哥无奈地摇头叹息,小十一默默将拳头捏得“咔吧咔吧”作响,小十五用尖锐的兔子牙忿恨地咬住了绣花小手帕。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第三章 减肥   绵绵一千来岁的时候,透红雪肤樱桃小红唇汪汪大眼,叫起“阿哥阿姊”来甜得能让兔心都化了。以云夜云朵为首的这一群单身流氓兔哥姊,每回看着绵绵就忍不住在心底狂嚎,这是什么温柔可爱肤白貌美腰细腿长的水灵灵小仙兔啊嘤嘤嘤,这要长大了还了得。   可怕的是那会儿不仅哥姊在争相献媚和勾心斗角,嗅味摸来的还有别家的兔子。   哥姊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还有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恨不得把鼻子和眼睛长在他家的兔子窟门上。总有油腻猥琐的兔兄摸索着下巴来问:“嘿,你们家的云采许人了没有?定亲了吗?”回回都被哥哥姊姊乱棍赶出。   云采是绵绵的大名,绵绵兔如其名,又柔又软,看上去非常可欺。哥哥姊姊担心绵绵在上下学途中受到骚扰和欺负,轮流陪着绵绵上下学。   族长有个规定,不得骚扰尚未成年的幼兔,不得与幼兔进行交/合及强制交/合,违者要被剃光兔毛浸兔笼。一般而言,外边的流氓兔是不敢动手动脚的,但难免会有反兔族的变态出现。哥姊们放不下心,还是充作贴身保镖天天护着绵绵。   给绵绵做保镖有个好处,可以牵着绵绵的小手走,听他喊几声“哥哥”或“姊姊”,浑身酥麻能飘上天。这时候哥姊们就会想,这么一个小宝贝,再等个几百年也值啊,几百年后还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呢。   当时族中也有长辈前来,语重心长地对哥姊们说:“云采年纪轻轻就长成这副模样,成年后还不得成为祸乱兔族和小秋山的妖孽?老夫还是劝你们谨慎为好,不如趁早为绵绵定下婚事,免得日后搅得兔族鸡犬不宁。”   九哥云夜沉思许久,慎重地点了点头:“您教训得是,我们必当为绵绵考虑,尽早为他觅得良缘。”   云朵与众兄弟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拧紧了眉头,面上皆有紧张忧虑之色。   长辈见他们如此这般,假意咳嗽了两声,理了理衣襟道:“老夫虽年已万八百岁,但向来是精神奕奕,老当益壮,家中尚有几百亩萝卜白菜田,金砖银砖更是累积成山。你们几位做哥姊的若是愿意,我也不介意多出点彩礼钱。你们看这云采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一把扫帚已经狠狠打落在了他面前,瞬时间灰尘扑面。他用手拂着灰尘,猛然呛出声来,一躲身后仰摔在了地上。云朵拿着扫帚,将他打了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鸡犬升天鸡年大吉。   长辈吓得抱头鼠窜,从兔子窟钻出去了。他边跑还边回头指着云朵道:“你你你你你简直是目无长辈!”   云朵随手抄起桌上的榔头砸了过去:“我呸!我打死你这个神志不清的老东西,我们云家的兔子就算饿死,死这里,从山崖跳下去,也不会让绵绵跟你的!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样子!我家的小仙兔是你能觊觎的吗!他娘的千万别让我再见到你这个恶心的老东西,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   长辈挺直起了腰板,还想横几句,却被拿着锄头冲出来的云家兔子吓得连连后退。他临走前还不忘放句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呵呵,我们等着。”   云家兔子站在家门口挥舞着锄头菜刀表示随时奉陪。   那个为老不尊的长辈一步三回头,又恨又怂,最终夹着夹不住的尾巴落荒而逃。   出了这些个事儿,云家的阿哥阿姊都觉得兔子脑壳很疼。小秋山兔子那么多,歪瓜裂枣的占大多数,温柔好看的也不少见,不过大多名兔有主,像绵绵这样的小仙兔并不多见。别家的老兔都跟猪一样嗅着鼻子想来拱,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笑话,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不自产自销,难道将绵绵养大了留给别家么。自家争一争就算了,别家来瞎凑什么热闹,这不是欠打是什么?   这年过年,居然还有黄鼠狼提着鸡来给他们拜年,搓搓手背,一开口就是:“您家的绵绵……”   云家的兄弟姊妹扒了他的半层皮毛。他最后狼狈地带着黄鸡逃走,边逃边嚎“云家兔非兔哉”。   后来还有只红狐狸来着。红狐狸搓搓爪子说:“您家的那个云采……”   云朵一锄头丢过去,他疯狂逃窜,边逃边嚎“叮咛咛咛咛咛咛咛沃茨泽佛奥克斯塞”。云朵追过去,抡圆手臂,再甩了个榔头过去,刚好砸到了狐狸的脑袋。狐狸顶着大包逃得更快了,嘴里嚎着“大楚兴陈胜王”。   云朵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骂了句“什么玩意”。   他们家的小仙兔确实是自带勾妖精的体质,得有人趁早将他收了。至于到底谁能将他收了,如何收,哥姊们都是各自心怀鬼胎。   后来的几百年里,家中出现了一些变化。大哥攒够了买房钱,带着妻子孩子搬到西山的鲤鱼溪畔去了。二哥云湛去蓬莱山学艺,百年才回来一次。小十三小十四也携手去各仙山游荡逍遥了。五哥云成和七姐云兰艳羡不已,也在暗搓搓地攒钱,准备随时跟那群白痴弟妹分家。   云湛离开小秋山之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把绵绵照顾好。他们高兴得疯了,疯狂点头,指天誓日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表示一定会将绵绵照顾得非常好。   云湛万分不信任地看着他们,最后在他们期待且真诚到闪闪发亮的目光中离家而去。他一离去,白痴弟妹们就高兴得快把兔子窟给掀翻了。   云朵兴奋地搓着兔爪子想,好嘛,二哥不在家,他们就能不受约制专横跋扈为非作歹无所不为为所欲为。等几百年后二哥回来,绵绵早已移情别兔。二哥就会震惊不已后悔万分悲痛欲绝痛不欲生痛定思痛,侧躺在地上,挥舞着绣花小手绢嘤嘤嘤嘤了。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天赐良机啊!   大哥二哥不在家,兔子窟就成了这群白痴弟妹的天下。他们嚣张任性恣意妄为群魔乱舞张牙舞爪六亲不认。他们带着绵绵走遍小秋山,胡吃海塞,吃得哼哧哼哧满面油光。   在哥哥姊姊猛烈的美食攻势下,这几百年间,绵绵在长残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且有负众望长成了两百斤的小胖子。仿佛绵绵在到达颜值巅峰后,就一直在下跌,没有如哥姊们所愿,再回到先前的模样。   绵绵一千六百岁的时候,走路已经能引起小秋山的轻微地震了,先前纤瘦的手臂和腿,都有小象那么粗,满脸都是雪白的肥肉,走起路来,全身的肉都在颤。先前日夜偷窥的流氓兔一扫而空,再没有变态偷偷尾随。   别说流氓兔们了,连哥姊都对胖成球的绵绵没什么想法。   云朵天天叹息,说:“我那温柔可人的小仙兔怎么长成这副鬼样子了,真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   连平时最疼绵绵的云夜也蹙着眉头道:“绵绵怎么就成这样了,明明以前都那么……都怪你们,非给他塞那么多东西吃。他都说吃不下了你们还塞给他,难怪现在胖成这样了。”   角落里的小十五轻声道:“九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就我们给绵绵塞吃的了不成?你不是塞得比我们还勤快么。”   云夜哽了哽,道:“我那是心疼他。他看上去那么瘦,我作为哥哥总要劝他多吃点。我以为他就算再怎么胖,也不会胖到哪里去,谁知道……唉。”   小十二道:“说起塞吃的,天天带绵绵出去吃宵夜的是谁啊,是不是云朵!是不是云朵,啊?”他猛地跳起来指向云朵。   云朵按下他的手指,心痛地摇摇头说:“小十二,这个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兄弟们,姐妹们,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咱们应该团结起来,当务之急,是要让绵绵再变回原来的样子。”   云夜说:“我觉得有道理。”   其他兔也纷纷点头:“云朵说得有道理。”   小十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道:“然后你们就忘了她天天晚上带绵绵吃萝卜全宴素菜烧烤了?她还天天去绵绵的学堂溜达,给他送馒头糕点,你们都忘了?”   弟妹们齐刷刷将目光投在云朵身上。那目光跟利刃似的。云朵将目光飘忽到别处,噘嘴吹起了小口哨,悄悄踮起脚尖飘向门外。   其他人抄起家伙就朝她冲去,直逼得云朵躲进角落里,抱着兔脑袋认错:“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兄弟姐妹们放过我吧!”   **   哥姊们迫切地希望绵绵能够减减肥,变回从前的小仙兔,因此制定了无数的计划。比如控制绵绵的饮食,每天只让他喝水和吃几片菜叶子,别的一律不准吃。比如逼着他每天跑步锻炼,还做几百个坐位体前屈与俯卧撑。   绵绵莫名其妙被逼着做了一连串的事情,不知道哥哥姊姊这是怎么了。他每天看着饭盒子里的几片菜叶子愁眉苦脸,全靠乌龟六六给的咸菜馒头填饱肚子。他放学之后也没有一刻的休息,云朵姐姐带着他满山跑。回到家吃过几片菜叶子,紧接着又开始锻炼,直到他累趴下为止。   绵绵累得满身是汗,瘫倒在地的时候,云朵就摇着仙女棒给绵绵加油打劲。云朵说:“绵绵,加油!你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绵绵乖巧听话,姐姐让他爬起来继续,他还真就慢吞吞地爬起来继续锻炼。   这样持续了有一百年之久,不幸的是,哥哥姊姊所有的计划都失败了,绵绵一点都没瘦下来,还是那副圆滚滚的熊样。他们虽未完全死心,但耐性确实是消磨得差不多了。他们开始怀疑,未来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绵绵会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绵绵温声细语跟他们说话时,他们只觉得心烦,看着他那张胖得将五官都挤在一起的脸,满心只觉得嫌弃。   绵绵那时还常常给他们添麻烦。绵绵因过于肥胖,总是被豺狼虎豹盯上,跑起来又是一座肉山,怎么也跑不快,容易被抓住,所以哥哥姊姊们尽管再不情不愿,还是得给他做上下学路上的保镖。   绵绵跟他们讲在书院里遇到的事情,他们总是“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根本不愿意搭理绵绵,全然不似从前那般殷勤。 第四章 二哥   到秋天,学堂又要收学费了,一共两百个萝卜。   绵绵回家找哥哥姊姊,哥哥姊姊都显得很为难,这个说最近手头紧,自己都没法过活,那个说他也只能拿出十几个萝卜。大家东拼西凑,也只有一百多个萝卜。其中九哥云夜给了五十个,五哥给了四十个。   云朵看着泫然欲泣的绵绵道:“绵绵,不是哥哥姊姊不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咱们自个儿还吃不起萝卜呢,要不再拖一拖,我们想想办法?”   云夜道:“学费的事情怎么能拖,绵绵还要上学堂呢。要不我到北山去做半个月活?”   众弟妹纷纷点头。   “五哥,太感人了,你简直是个具有奉献精神的绝世好哥哥。”云朵目含泪光,眼里闪闪发光,“五哥,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众弟妹拼命点头,激情鼓掌:“嗯!”   云夜想了想,叉腰道:“不对啊,那我去北山干活,你们干嘛?不是应该大伙一起攒吗?云朵你……”   云朵作弱柳扶风状:“哎呀,人家身娇体弱,去北山做活不适合人家呢。”   “十弟!”   “九哥,你十弟这几天下地干活时闪了腰,可能……不太行啊。”   “那小十二……”   小十二摊手道:“五哥你忘了,我也要下地干活啊。”   “小十五!”   “五哥,人家最近时常感到头有些疼痛,夜里常不能寐。”小十五将锦帕抵在嘴唇边,娇弱地咳嗽了两声。   “那小十六,小十六总可以了吧!你一没毛病,二很空闲,全家最游手好闲的人就是你了!就你了,跟我去北山!”   小十六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良久一掀嘴皮子:“我又不追绵绵,关我毛事。”   这下轮到云夜呆滞了。   众弟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云夜问道:“以前绵绵的学费都是谁出的?”   众弟妹异口同声:“是二哥。”   云夜忍住吐血的冲动:“所以二哥走了之后,这么多兄弟姐妹连绵绵的学费都凑不齐了?”   众弟妹异口同声:“是啊五哥。”   云夜简直要掀桌,家里都是怎样一群废柴弟妹,这也太不靠谱了。   结果是云夜一个人去了北山。   云夜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把绵绵照顾好。他们疯狂点头,指天誓日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表示一定会将绵绵照顾得非常好。   云夜万分不信任地看着他们,最终还是背着包袱离家了。   云夜走后,可怜的绵绵还是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被逼天天锻炼减肥,寒冬将至,连件像样的秋衣都没有。   每次交学费和书本费,绵绵都要一拖再拖,惹得势利的老兔先生很不高兴。老先生常常要在课堂上为难他,打手心、罚抄与罚站都是常事。小伙伴们都不愿意跟绵绵一起玩,纷纷嘲笑他,当着他的面说他又笨又肥。只有乌龟六六还愿意跟他一起玩。   绵绵每天都是唉声叹气的,也不愿意去上学。哥哥姐姐们忙于自己的事情,也没人关心他到底怎么了。   一日放学,绵绵跟六六去西山玩。绵绵坐在山尖尖的土堆上,看着天边的落日晚霞,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六六问道:“绵绵你怎么了?”   绵绵压抑着哭腔说:“我想我二哥了。”   **   二哥云湛在蓬莱山学艺百年,心中最挂念的还是绵绵。他深知自己的这些弟妹不靠谱,担心绵绵在小秋山过得不好。这年秋天,他从蓬莱御剑飞行回到了兔子窟。   到家时已是深夜,兔子窟里静悄悄的,厨房里还有一抹橘黄的灯亮,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还以为是老鼠在作祟。走近一瞧,却看到一个硕大的身躯蜷在灶头前,偷摸着吃东西。   “谁?”   那身形滞了一滞,怯生生地转过头来。   云湛不敢确定地唤道:“绵绵?”   绵绵嗖地站起身来,眼眶都红了,伸开手臂扑到二哥身前。兔子窟一阵小地震。云湛没站稳,险些被这只小肥兔撞倒了。   小肥兔环抱着他的腰身,委屈道:“二哥。”声音都染了哭腔。   云湛低头捏着那张软乎乎的脸道:“绵绵,你好像长胖了一点。”   绵绵点了点头,嘤咛道:“二哥我好饿啊。”   云湛问:“你晚饭没吃饱么,怎么这个点就饿了?”   绵绵抽了抽鼻子道:“哥哥姐姐说我太胖了,不让我吃太多东西。他们就只让我吃菜叶子,可是菜叶子不管饱,我每天都好饿啊。”   云湛一听,怒从心起。他这群弟妹可真是长本事了,够能耐。   他压住怒意,温声问绵绵:“那你刚才吃了什么?”   “吃了半个番薯。”   “番薯不管饱,二哥给你煮面疙瘩。”   绵绵用力地点了点头,乖巧地到桌子旁坐下了。   云湛给绵绵煮了一碗面疙瘩后,就坐到灶头后煨橘子去了。   云朵夜起时,见到厨房有灯光,当即掀开帘子跳了进来,指着绵绵道:“哈哈!绵绵!可让我逮住了!你果然躲在灶房里偷偷吃东西,怪不得总是瘦不下来。”   云朵过来夺下绵绵的筷子:“别吃了别吃了,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再吃就成球了。乖,听姐姐的话,这是为了你好。赶紧把碗给我,我这就倒了。”   “咦?这是面疙瘩?绵绵你什么时候会煮面疙瘩的?”   这时云湛默默从灶头后走出来,环抱胸看着他的十二妹:“我煮的,怎么了?”   云朵“啊”地尖叫了一声,差点把面碗给摔了。她吓得都变声了:“二二二二哥你回来了!”   小十二正从外头经过,听到动静,也掀开帘来看:“云朵你有病吧,大晚上瞎叫什么……啊!二哥!”小十二吓出土拨鼠叫。   接下来几个闻声而来的兄弟姊妹,都发出了同样的土拨鼠叫。大伙面对战斗力爆炸且脾气向来不是很好的二哥,都显得有些惧怕。   云湛朝他们走去,他们不约而同地后退,退出了小厨房。云湛牵着绵绵的手,掀帘而出,目光寒如利剑。   云湛质问道:“我离家前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我让你们照顾好绵绵,你们照顾成什么样了?”   云朵赔笑:“二哥你消消气嘛。绵绵不是被我们照顾得很好吗?你看看他,小脸肥乎乎的,胖了不少,说明吃得很好。”   “吃得很好?”云湛冷笑一声,“吃得很好他还用大晚上躲在灶房里偷吃?绵绵还在长身体,你们几个做哥姊的,居然都不让他吃饱饭?”   绵绵挨在二哥身边,怯怯地看着他们。   云朵道:“诶不是,二哥,是这样的。绵绵他这不是太胖了嘛,太胖不利于身心健康,还影响了小仙兔的相貌。我们这不都是为了绵绵好嘛,哈哈哈。但可能就是方式有那么一点点……不太行,咱以后会注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湛点了点头:“很好,谁出的主意,给我站出来。”   众弟妹默契地后退了几步,让云朵被迫单独出列。云朵反应过来后,企图再次躲进兄弟姊妹堆里,但是被无情地推了出来。   云朵站直了身子,面对二哥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眼神飘忽地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襟,然后轻咳了两声道:“二二哥,是是我出的主意。”   “云朵!”   云朵闻声虎躯一颤,紧闭着双眼,哆哆嗦嗦地双手合十跪下了:“二哥啊,小妹真的不是故意的。小妹的脑子不好使爱出馊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就放小妹这一回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噢,也不是小妹一个人要搞事,这群兔,”云朵指着身后的兄弟姊妹道,“这群兔也是同党和帮凶啊!当时小妹要这么做,他们根本没有一只兔拦着我,他们都同意我的做法!”   众弟妹纷纷想唾骂云朵没骨气没义气,但碍着二哥在,谁都不敢。   “你们可真是好样的。”云湛气结,提着剑上前,众弟妹吓得后退,纷纷劝二哥冷静。   好在二哥只是气极,并不想终结了这群废柴弟妹的兔生。他收剑入鞘,冷冷道:“我当时真是瞎了眼,才会将绵绵托付给你们。绵绵,收拾东西跟我走,二哥带你去蓬莱山。”云湛牵着绵绵的手就要离开。   一群弟妹赶紧上前极力劝阻,七嘴八舌说个没完,大意都是让云湛将绵绵留下,千万别把绵绵带走。云朵更是紧紧抱着云湛的大腿道:“二哥!最近天凉!这么晚的天你带绵绵御剑飞行,他会受寒的!绵绵这么小还没出过小秋山,你把他带去蓬莱山他肯定很难习惯那里的生活啊!还有,你冷静想想,你就算把绵绵带去蓬莱山了,你有空照顾他吗!”   云湛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对云朵道:“你松手。”   云朵抱得更紧了,抬头看着云湛,面目狰狞:“我不!二哥,我是不会让你把绵绵带走的!你要是想把他带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云湛微微一笑:“你要是再不松手,现在我就可以让你变成尸体。”   云朵吓得倏忽一松手,滚到一边去了。   众弟妹还想开口劝,被云湛的一句“滚一边”给生生怼了回去。云湛的目光在他们每只废柴兔的脸上停留过,点点头,扬眉吐了口气,将薄唇抿成了一线。   云湛倒也没再将绵绵往外带,弯身跟绵绵道:“跟二哥去睡觉。” 第五章 饺子   二哥帮绵绵交了学费,叫十哥去北山将打短工的云夜叫了回来。二哥本来打算待几个月就走,一回来发现这群弟妹欠收拾,越看越不顺眼。于是他决定留下来整治家风,干脆待上一年,吓得众弟妹天天心惊胆战的。   众弟妹里不包括绵绵和云朵。前者是因为本来就是二哥心尖尖上的小宝贝,而云朵则是因为重燃了对二哥的爱慕之情。   云湛天生一副梦中情郎的样貌,英姿飒爽,天资聪颖,精通十八般武艺,还能徒手打老虎,跟外边的油腻兔精完全不一样。别说十里八乡的雌兔精肖想了,就看看自家里,最初六姐、七姐、八姐、十五妹和她哪个不是对二哥心动的?   这只集齐了所有优点的男神兔,没什么毛病,就是太难追,姊妹们碰了无数的钉子。   云朵就喜欢他那副爱答不理冷冰冰的样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禁欲风。只可惜她二哥从来不近女色,难攻克到连脸皮厚如她的人,当时都不得不放弃。   自从那晚被二哥呵斥了一顿后,云朵感觉自己的少兔心又活回来了。她二哥训人的样子简直霸道冷酷狂拽,帅到炸裂。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觉得自己又恋爱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心理变态。   绵绵宝贝虽然又甜又可爱,但是很不幸地长成肥球了。就算不是肥球,那在漂亮的小奶兔和靠谱的男神兔里选,肯定也选后者。因此她果断决定放弃绵绵,重振旗鼓再追云湛。   她想了三个夜晚,筹划了无数追求云湛的计划,从求爱脑补到他们成亲,然后嘿咻,最后连兔崽子都有了。她嘿嘿笑着,用兔爪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翻个身接着睡去。   接近清晨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云湛和别人在缠缠绵绵地打啵,缱绻温柔到她都要醋炸了。   她走近一瞧,嘞个去,二哥怀里的是绵绵。   是绵绵!   她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捋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她列了无数个有九成把握能成的计划,但是她忘了还有个绵绵。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人脉因素和状况因素中,绵绵是宛如大魔王的存在。   小魔兔绵绵满百岁抓周时,他们娘在他面前摆满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绵绵好奇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就是不肯抓。娘亲都等急了,不断地催绵绵把离得最近的东西抓起来。绵绵倒好,咯咯笑着抓起了一支笔,然后丢下了桌子。   然后二哥就来了。故事的重点来了,然后二哥就过来了!   二哥就过来看一眼,走到了桌子旁。小魔兔宝贝划拨了几下兔爪子,够到云湛的袖子扯住不松手了。   云湛低头看着他,他睁着一泓清水似的大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云湛。云湛弯身抱起他,他咯咯地笑。阿娘拿起笔,焦急地往他手中塞。不成想,他跟阿娘玩起了躲猫猫,在二哥怀里跟个小泥鳅似的东躲西藏,就是不抓笔。   阿娘忙活了半天也没能让他抓上,最后气喘吁吁地说:“这小兔崽不听话,家中这么多崽,除了一个云朵没出息,抓周时抓了根发钗,没一个像他这样的,什么都不抓。他是无欲无求想成仙还是咋的?”   一旁的小十三嗑着瓜子,闻言略微抬了抬眼皮子:“这不是抓着的么,二哥不是么?”   阿娘仔细一瞧,绵绵手里果然攥着云湛的衣袖呢。她还有些懵,这就算抓周了?   这事云朵也是听阿娘说的。阿娘说她当时还跟云湛开玩笑,说抓周都抓到了他,干脆就将绵绵许给他了。云湛那时看着绵绵没说话。   云朵估计云湛当时心里在想,这么只小兔崽谁要啊,麻了个烦,倒了个霉。   然后众弟妹就见证了云湛千百年的宠弟狂魔史。   呵,有的兔,表面上看起来仙气飘飘高冷至极,背地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控。   绵绵长这么大,二哥没舍得骂一句、打一下。小时候明明是绵绵跟小十六抢发糕吃,二哥居然呵斥了小十六一顿。她都想替小十六喊冤。绵绵那会儿在兔子窟里做混世魔王,搅得天翻地覆的,都没兔敢揍他,就怕绵绵跟二哥告状。后来是绵绵长开了,而且越长像未来的梦中情兔,其他哥姊也不舍得揍了。   云朵从不觉得二哥对绵绵就是俗世意义上的喜欢。她二哥更多就是把绵绵看作疼爱的弟弟……绝对不是想等养大了再做打算,嗯!绵绵对二哥也不过就是纯纯的喜欢而已,嗯!   云朵跑去问绵绵:“绵绵你有想过要跟二哥打啵儿吗?”   绵绵问:“打啵儿是什么呀?”   云朵将两只手对到一起,碰了碰:“就是嘴对嘴亲亲,你有想过吗?”   绵绵怯怯地摇了摇头。   “那你见到二哥的时候,会不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呀?”   绵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云朵心中窃喜,压抑住上扬的嘴角,轻咳了两声问道:“姐姐最后再问一句嗷,你有想过要跟二哥成亲吗?”   绵绵问:“成亲是什么意思啊?”   “成亲就是,两只兔永永远远在一起,彼此成为彼此的唯一……”   小十二正好路过,听到了云朵的一番话,丢下萝卜筐,对着她就是一顿暴打:“你嘛呢!绵绵还小,你一天到晚给他瞎讲什么呢!”   云朵吼道:“小什么小,没几百年就要成年了!还有,我哪有瞎讲,我很认真的好不好!这些都是他迟早要知道的事情!”   “绵绵他纯洁着呢,你这只老黄兔可别给他玷污了!”   “老黄什么?黄兔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云朵瞪着他,指着他的鼻子道。   小十二有点怂,音如细蚊地又骂了一遍。   云朵气得跟他吵吵了一顿,吵着吵着又要动手干架,看得绵绵都惊呆了。   彪悍的云朵最后扒光了小十二的衣服,把他丢到兔子窟外了。小十二慌张地在门外敲门,云朵死活没理。他无奈之下只好化成了原形,刨起了木门。   小十二焦急地说:“云朵你快开门!家门口有很多妖精路过的!”   云朵说:“你该,骂我黄兔就算了,居然骂我老黄兔。你就在外面好好待着吧!”   云朵打探完绵绵这边后,又甩着衣袖大摇大摆地去二哥那儿打探。   一跨进门槛,看到云湛在厨房包饺子。   云湛在厨房包饺子!   云朵一脚已经跨进门槛了,又“嗖”地跳了出来。她二哥居然会包饺子!哦对,她二哥还会做面疙瘩,做的饭菜也很好吃。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万能的神仙哥哥啊,也太完美了吧。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湛挽着衣袖,专注地低头包着饺子,手上沾染着白面粉。他听到动静,偏过头去,看了眼猫在门框上的老兔:“云朵。”声线清冷低沉。   云朵虎躯一震,嘿嘿一笑,背着手走到二哥身边去:“哟,二哥,包饺子呢。”   “嗯。”   “嘿呀,不愧是我二哥。”云朵看了看那些包好的饺子,“这饺子包得就是漂亮。”   “你有什么事么。”云湛问。   “啊?没事没事……我就是突然觉得饿了,来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锅里有中午剩下的两个窝头,你自己热热。”   云朵心头一紧,哎呦,二哥这还挺关心她的嘛。   她也不想吃窝头,就赖在原地绕圈,心想要不再跟二哥聊聊天,顺便委婉地、不留痕迹地问问二哥对绵绵是什么想法。   聊天最好就是从天气说起。   云朵说:“今天天气真好,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   “嗯。”   “二哥你觉得绵绵怎么样,你对他是什么看法,就跟我说说呗。”   云湛抬头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随便问问啊哈哈哈哈哈哈。”云朵心虚地说,“二哥你要是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云湛接着包手头的饺子,勾唇温和一笑:“就是个小孩子。”   云朵被这个笑容晃了眼。天哪,她二哥居然对她笑了,还这么温柔。二哥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闷骚,人前对她不冷不热的,为了掩饰情意还狠狠训斥她,人后就这么温和,果然是对她有意思。   云湛说:“绵绵还是个小孩,我不在的时候,你作为阿姊,应当多关照他。”   云朵反射性地疯狂点头:“是是是,二哥说得是。”   她在厨房里跟二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久,聊得很开心。至少她很开心。二哥估计是为了维持高冷的形象,没什么表情,但是没准早在内心里放烟花了,在她面前装得很辛苦。   她最后顺走了一根青瓜,高高兴兴地走了一半路才想起来,她想的那些计划根本一点都没付诸行动。   她刚刚就该在厨房里展示她精湛的厨艺——虽然她也没什么厨艺,顶多炒个鸡蛋做个凉拌黄瓜。不求量,但求质嘛,刚好可以表现她的温婉贤惠。她错失了大好机会,心痛不已。   她想,好嘛,机会还多得是。至少今天晚上还能吃到二哥亲手做的饺子。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亢奋中度过,她一遍遍幻想二哥会怎样深情款款地给她端来香喷喷的菜饺。结果到了晚上,他们吃的还是万年不变的窝窝头。饭桌上也没见到二哥。她问道:“二哥怎么没来吃饭?”   十哥说:“他早带着绵绵吃过了,他俩吃的饺子。”   “吃的什么?”   “吃的饺子。”   “什么饺?”云朵目光涣散,大脑放空。   小十二还记恨着自己被丢出门外的事情,抓起筷子“腾”地站了起来:“你耳瞎还是眼聋啊?听不见啊?”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啦!”她幽怨地噘起了嘴,嘟囔道,“人家也想吃饺子嘛。” 第六章 情书   云朵不相信二哥会这么无情,肯定是因为家中姊妹太多,而他包的饺子太少不够分,怕只给她饺子别的兄弟姊妹觉得他偏心,才出此下策。   小十二说:“那他给绵绵……”   “我不听!”   不死心的云朵连夜写了一封小情书,塞给了绵绵,让绵绵带去给二哥。   云朵羞答答地说:“绵绵,你就让二哥看看。”   绵绵点点头说好,拿着信一溜烟似的跑远了。   云朵期待了一整天,都没听见二哥那儿有什么动静,她等得都快按捺不住了。到了晚上二哥,忽然让绵绵把她叫过去。   云朵抓着绵绵急切问道:“二哥看完信是什么反应啊?有没有说什么?”   绵绵摇摇头说没有。   云朵心想,二哥熬到晚上才把她叫出去,肯定是想在烛光摇曳里表明心迹,然后他们互诉情衷你侬我侬缠缠绵绵如胶似漆,情到浓时忍不住啵啵啵,最后嘿咻。   云朵想到这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嘿嘿嘿地去房间换了套轻纱衣裳,描了个红妆,然后嘿嘿嘿地去找他二哥。   二哥坐在厨房外的长桌上,面前还摆着她的情信,凝神思索着。她嘿嘿嘿地走到他身边去,嗲声嗲气地唤了声“二哥”。   “嗯。”二哥应了声道,“你先坐。”   云朵就坐下了,一只手臂撑着兔脑袋笑眯眯地看二哥,眼神中透着温柔感性魅力与诱惑。   二哥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就落在那封情书上。他轻蹙着眉头对云朵道:“你看看你写的信,全是错别字。”   “啊?”   云朵大梦初醒,低头一看,那封信上满是朱笔画出的圈。二哥一脸严肃地拿起毛笔,又圈了一下说:“漏圈了一个。”   “你跟我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云湛拿起信指着那行字说,“这句‘你像是唐壶圈,又甜又酉’。这个‘唐壶圈’是什么?”   云朵目光呆滞地说:“就是糖葫芦,那个‘芦’我不会写,就画了个圈。”   “噢。那‘又甜又酉’呢?”   “是又甜又酸。”   “噢噢,是这个意思。”云湛点点头,擦了下鼻尖,又认真地看了会儿,“你这个写作水平有点寒碜,我估计绵绵来写也写得比你好。”   云朵目光呆滞了许久,委屈道:“嘤嘤嘤,人家也是第一次写这种东西啦。人家写作从小就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绞尽脑汁写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啦。你叫绵绵来写,他能有我写得这么真情实感吗?”   穿着中衣的绵绵忽然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云朵姐姐你叫我啊?”   云朵的哭容渐渐消失:“你怎么听见的,大晚上还不睡觉。”   绵绵说:“我在等二哥一起困觉。二哥你怎么这么慢啊?”   “我在给你云朵姐姐讲作文。”云湛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说,“走吧,去睡觉。”   云湛走了几步,转过头来问道:“云朵,你这封信还要不要?”   云朵目光呆滞地说:“不……不要了吧。”   “噢好,那我就带走了,刚好给绵绵做反面例子,改天给他讲讲。”   云朵看着云湛带着绵绵的背影远去,她热泪盈眶,边摇头边鼓掌,这是什么为弟弟着想的绝世好哥哥啊。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晚月色很好。   云湛将窗合上时,听见绵绵在念信。   坐在床沿上洗脚的绵绵,手里抓着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一字一句地读:“……我想,你一定是晚霞渐淡后出现的星子吧。暗夜还未全然降临,云与云交际之处闪现的光芒,是那样的珍贵和美好。我不敢将那些关乎情衷的东西说出口,它如清晨的晶莹露珠般易碎,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你的身旁。尽管如此,我始终相信,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化作比翼鸟,飞到那片梦幻之境,去到另一个世界。到那时,我们就是彼此的唯一,再也无法分离了……你的云。”   绵绵搓了搓脚背,激起了一点儿水花。   云湛安静地听了许久,默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他的小圆脸问道:“绵绵,二哥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绵绵抬头看他,翘脚激起哗哗的水声。   “如同你别的阿哥阿姊常问的,成年以后你愿意跟谁一块生活。”云湛顿了顿说,“年岁可能有些长,也许是几百万年,也许是几千万年,也许是更久。可能会看到相看两厌,觉得日子味同嚼蜡。”   绵绵怯怯地问道:“会有什么改变吗?”   “会有,变化会很大。”   “那我一定要做选择吗?”   云湛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愣,然后道:“可以不在阿哥阿姊中选择,也可以慢慢再做选择,也可以不做选择。绵绵,没有人会强迫或是束缚你,你是自由的。”   绵绵想了想,说:“云朵姐姐问我有没有想过跟你抱抱或是亲亲,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云湛摸了摸小兔子头顶柔软的头发:“嗯,没事,你还小。”他想云朵一天到晚在跟绵绵瞎说什么。   绵绵摇摇头,抓着他的衣袖仰视他:“但如果一定要做选择,那一定就是二哥,绵绵不作他想。”   “为何?”   “因为二哥待我最好。”   “谢谢。”云湛温柔地说,“但你不必急着做决定,等以后再想也没关系。无论你作何选择,二哥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   云湛回来的这一年里,绵绵吃好睡好,依旧是个小胖墩,一点都没消减,站在二哥身边一点儿也不小鸟依人。   过年以后,二哥就回蓬莱山了。   只有绵绵是亲的,别的弟妹都不是亲的。二哥只跟绵绵说悄悄话,对别的弟妹只说了要照顾好绵绵。   二哥走的时候,绵绵哭得好大声,抱着他的大腿说不舍得他走。绵绵说吵着要跟二哥去蓬莱,让二哥很为难。   云湛最后跟他约定,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带他去蓬莱山玩。   绵绵哇哇大哭,云朵也眼泪汪汪的,她也舍不得二哥,她也想抱着二哥的腿,她也想跟着二哥去蓬莱山,嘤。   云朵觉得她没能得到二哥的心,就是因为她的文采不够斐然,于是她揣摩名家作品,日夜勤学苦练,终于,几百年后她成为了知名小黄文作家,可喜可贺。   她以“老虎身下兔”为笔名,写了许多妖精们津津不乐道的深夜小故事,赚了一点小钱,但是后来不幸被抓了。云家本也不富裕,没有太多钱周转,于是她就得在牢房蹲上几千年。   值得一提的是,她对面监狱里蹲着的还真是只老虎。   那只色咪咪的老虎精第一次见到她,就趴在对面栏杆上问:“你是不是那个作家,叫什么‘老虎身下兔’啊?”   “是……是啊,怎……怎么了?”   “你本兔还长得挺漂亮的嘛。”老虎精不明意味地笑,“你的故事写得挺好的,就是太纯情了,还不够刺激。”   “谢……谢谢。”云朵一拍铁栏杆,“哎呀虎大哥你真是的,尽说让人家害羞的话哈哈哈。敢问虎兄你为什么被关进这里来呀?”   老虎还是不明意味地笑:“犯了一点点小事,马上就出去了,没有你这么严重。”   “噢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云朵在牢房里也闲得无聊,天天跟虎大哥瞎扯唠嗑。不过虎大哥很快就刑满释放了。   虎大哥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对云朵说:“妹啊,你可真是个温柔知性的妖精啊,大哥出去以后一定会想你的。”   云朵也依依不舍地说:“哎呀大哥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妹妹我在监狱里,也一定会想你的。你记得常来看看老妹,给我带点萝卜干什么的。”   虎大哥眼含热泪说:“哎呀妹儿啊,真是苦了你了。”   老狼衙役看得不顺眼,没好气地催促道:“快点快点,怎么废话这么多。刑满了就赶快走,还想在这里待多久。”   虎大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老狼衙役还在咕囔:“臭不要脸的恋童癖。”   云朵扒在栏杆上,擦了擦泪眼问道:“老狼大哥啊,虎大哥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啊?”   “他猥亵了一只幼鹿精才被抓起来的,判了五百年。也就你傻乎乎的,还跟他聊得这么开心。”   云朵一听,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腿一软啪叽栽在地上了。   就在云朵觉得前途灰暗,大好时光都要在牢房中度过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云家突然就拿了一大笔钱出来,把云朵从牢房里捞了出来。云朵被告知她可以出狱时倍感震惊,一出去就看到了自家兄弟姊妹,全家都来接她回去。   云朵抱着七姐云兰痛哭流涕,云兰轻轻拍着她的肩哄她:“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们回家。”   云朵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借了云兰的手绢擤鼻涕,连擤了三下,鼻子舒畅了才抬头问道:“对了,你们哪儿来的钱救我啊?”   小十二说:“是二哥留下的钱。”   “二哥留下的钱?二哥什么时候留下钱了?”   “二哥知道我们这群弟妹不靠谱,特地藏了一箱银票在绵绵的屋子里,给绵绵用,钥匙就在绵绵手里。”小十二说,“绵绵以为那些纸根本不值钱,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是今天被五哥发现了,你可能还要在牢里待一百年,等二哥回来再救你出来。”   “二……二哥藏了多少啊?”   “十万两。”   云朵膝盖一软,险些磕地上,两行清泪滑落了下来:“二哥是有钱兔啊。” 第七章 狐狸   有钱兔云湛走了许多年,期间没有寄一封家书回来,几乎是杳无音讯。   山外来传言说,鹿佘山有凶恶妖魔作怪,残害生灵。几千蓬莱山弟子奉天界之命前往围剿,云湛也在其列。   绵绵知道二哥一定会回来,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等了下来。从云湛离家时候起,绵绵就开始扳着手指数日子,到将近一百年时,几乎是天天守在家门口眺望,而二哥始终没有回来。   又是一年年底,绵绵又碰上小秋山的乞丐婆狐狸来讨饭。他进屋拿了两个馒头给她,她接过就大咧咧地坐在门口吃了起来。她边嚼边问道:“你还等着呢。”   绵绵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   乞丐婆狐狸已经上万岁了,是个又丑又老的跛子,无家可归也没有人待见,常常在他们山头这边晃荡,一到过年就挨家挨户讨钱讨饭。   乞丐婆说:“你们家的人心好,你更是心善,会有福报的。”   绵绵完全打不起精神来:“谢谢婆婆。”   狐狸眯着眼睛说:“想当年我也等过一个人啊。”   “一个人?是人么?”   “是人,还是个俊秀书生。”   乞丐婆说她还年轻的时候,看过许许多多的话本,听过很多狐狸和书生的爱情故事,每次都感动得眼泪汪汪。于是她也下定决心要找个书生相公。   “我一有这个想法就付诸行动了。”狐狸说,“当时年纪小,满脑子都是幼稚的幻想。我下山找我钟意的书生,找了整整一百年,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绵绵不解:“婆婆,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他呢?”   狐狸轻蔑一笑,接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有的人就是天生能在黑压压的人潮里闪闪发亮。我当时固执地认为一定就是他,他跟我想象中的俊秀书生完全一样,他肯定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了他。他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一颗狐狸心是炽烫的,我无法控制它的跳动。天地万物都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身影与我的心跳声。”   绵绵摸着自己的心口,疑惑道:“爱?爱是什么?”   “爱是……”狐狸顿了顿,道,“爱是这世上最缥缈的东西,有时它像是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硌得让你无法忽略它的存在,有时又如云雾一般,似有若无。你以为能够像水一样衡量,其实或盈或缺,都是不定数。”   绵绵摇摇头:“我不明白。”   狐狸轻笑,咬了口馒头,以老成的口吻道:“你个小奶兔当然不明白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那时执意要去人间跟他在一起。”狐狸说着,将自己的裤腿抓上来一点,上面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所以我被我爹打成这样,然后赶出家门了,直到现在家里也不肯让我回去。”   “啊?那一定很疼吧。你的阿爹怎么这么凶!我的阿哥阿姊都不舍得打我!”   狐狸摇摇头:“是我自作孽,怨不得谁的。要不是我当年一意孤行去追寻那个负心郎,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书生做了什么啊?”   “他骗了我,他早已有了妻子。”狐狸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是我看走了眼。”   “我不太懂,是有了妻子就不能跟别人在一起了吗?”   “倒也不是,人间男子多的是三妻四妾。只是我憧憬那些话本子里的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狐狸道,“我天真地以为我也拥有了这样的爱情,我甚至将自己的半颗心给了他,幻想着能跟他永远在一起。”   “是他负了我,所以我杀了他,我们两不相欠。”   绵绵受到了惊吓:“你杀了书生?”   “是啊。”狐狸长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人,受到了长达千年的天罚。我的身上现在还有天雷留下数十道疤和窟窿,但是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当年遇到了他。”   绵绵愣了很久很久,还是摇摇头:“我还是不明白,难道人和人,或者是人和妖精,妖精与妖精之间有了爱,生命里就必须只留下彼此吗?”   “可能是我的故事让你听起来觉得糟糕,并不是生命里只能留下彼此,而是此情至死不渝。”狐狸说,“咱们小秋山有个缚情结,一旦种下,此生只能属于彼此,只有极为相爱与忠贞的爱侣才会种下,这就是至死不渝。”   绵绵说:“我好像没听说过。”   “正常,你还小。”   “我……我将来会拥有爱吗?”   “也许会的,”狐狸说,“不过最好不要。妖精离了它最好,又不是离了不能存活。日子且长且逍遥呢。”   绵绵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   绵绵一直在等二哥回来,可是二哥没等到,自己倒是先消瘦了。   不知从哪天起,云朵看他的眼睛都亮了。云朵说:“咦,绵绵,你怎么瘦了?”   云朵已经没逼着他锻炼了,却几乎每隔一段日子都会发觉绵绵变瘦了。到后来,差不多已经回到了从前纤瘦的样子。面是莹玉白,眼是流光夜色,唇是桃瓣儿红,清清爽爽通透至极。   云朵向来都觉得云湛是家中独个出尘的人,那是云霞做的皮相,朝露做的血液,白玉做的骨,满身透的都是浑然而成的仙气。这么一看,绵绵是像他二哥的,但是绵绵这面相还带着一股子风流气。   不瞧着你说话还好,一瞧着你说话,那皮相、那眼神当真是惹妖精肖想。   不过绵绵还在直线消瘦下去。这时候云朵开始叫停了,她觉得再这样下去绵绵真要瘦得脱相了,像一把干柴那样多难看。   瘦下来的绵绵不爱说话,也不太爱搭理那些重来献殷勤的哥姊,只跟云朵还有些话说。他不是待在学堂,就是在家中等,偶尔也跟六六去西山看看蓬莱山所在的远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云朵都怀疑他是抑郁了。   但绵绵其实只是在想,到底什么是情爱。   云湛回来时已是一百五十六年之后。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兔子窟的那天晚上,绵绵正在自己的房间沐浴。他听见动静披上外衫出来时,看见云湛坐在桌子旁,身边围着许多哥姊。云湛正揉着眉心,听哥姊们讲云朵入狱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听到最后倏忽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云朵:“所以,你因为写书被关进了牢房,是弟妹用了我的钱才把你救出来的?”   “是……是啊。”云朵瑟缩了一下,又怂又怕地垂下了头。   “很好。”云湛点点头,“我的一半存款搭你这了,你让我怎么买房?”   “买房?二哥你要搬走啊?”   “不搬走留在这里迟早被你们气死。”云湛说,“我本来打算等绵绵成年就带他去外面住,现在倒好,云朵你……”   云朵吓得躲到了十哥身后。她这一躲,云湛就看到原本站在她身后的绵绵,绵绵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云湛说:“绵绵……”   九哥云夜按捺不住了:“二哥,咱们一块生活得好好的,你干嘛非带着绵绵跟我们分家?”   云湛听罢就盯着他看,直把他看得心虚了为止。云湛说:“你管得着吗?”   云夜鼓起勇气,又道:“二哥,就算你想把绵绵带走,也得先问问绵绵的意见吧。”   小十二附和道:“是啊二哥,确实应该先问问绵绵的想法。绵绵,你告诉他,你愿意跟他走吗?”   绵绵说:“二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十二将嘴一方,指着绵绵对二哥道:“你看看!绵绵说他……啥?”   小十二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看着绵绵问道:“绵绵你真的要跟二哥啊?”   绵绵想了一小会儿,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想跟着二哥。”   经历了这几百年,云朵早已对二哥死心,失去了恋爱的小火苗。既然绵绵铁了心要跟二哥,她这个做姐姐的除了成全还能怎么办。   云朵怕这兄弟几个打起来,赶紧挥着手臂道:“不算数不算数,绵绵还有五十年才成年呢!等五十年以后再说吧!”   十五姐暗自搅弄手帕,恨恨地说道:“十一姐说得对,绵绵还没成年呢,等他成年礼的时候再商讨吧。”   小十二觉得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就默认了,而云夜看着云湛冷嗤了一声。   云湛不置可否,起身带着绵绵回房间。他回头看他们几个的时候,脸上尽是嘲讽之色。那样子似乎是在说:“就算再等五十年又能改变什么,绵绵绝对还是选我。”   等他们将房门关上了,小十二才咕囔道:“二哥怎么这样。”   云朵抱着胸说:“你是第一天认识二哥吗弟弟,他一直都这样。”   小十二撇撇嘴道:“绵绵要是跟了他,该受多大委屈啊,是吧九哥。”   云夜满脸阴沉,没说一句话。   云朵摊着手说:“哇你有没有搞错啊弟弟,绵绵跟了你们才是受委屈好不好?他跟了二哥绝对是最正确的选择。你看看你们自己什么样,小秋山萝卜农,一穷二怂三单身。二哥是谁?蓬莱山神仙虚灵子的关门弟子,芝兰玉树、英英玉立、天之骄子。拜托你们搞搞清楚人设好不好?” 第八章 交易   云湛发现绵绵有些不一样了。他上次回来,大冬天还能抱着绵绵暖手呢。看书看得无聊了随手就能捏肉兔子脸,软乎乎的。也就几百年的工夫吧,绵绵已经消瘦成竹竿了,不过眉眼确实是好看。   几百年前,绵绵还没长胖的时候,云朵那一群废柴兔弟妹总是嚎“小仙兔”,日嚎夜嚎,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遭也没觉出什么,就一个小孩的样,能有个什么。这会儿看觉得称得上了,是当年在整个小秋山都出名的“云家云采”了。   他瘦下来的同时也长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的小豆丁了,眉眼间那点青涩的温柔,让云湛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绵绵刚沐浴过,一头湿软的墨发随意披散着。云湛拿了块巾布,罩在他头上擦了擦。云湛打量着他说:“太瘦了点,哥姊们每天有给你吃饱吗?还是又只给吃菜叶子?”   绵绵摇摇头:“是我吃不下,不关哥哥姊姊的事情。”   “怎么吃不下?饭菜不合胃口吗?”   绵绵莹白的脸上有着沐浴后的淡淡红晕,用双墨玉似的眼睛望着他,张了张唇没说话,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怎么。”   “我很想你。”绵绵小声地说。   ……   当晚具体是什么情况,谁都不是很清楚。据云朵回忆,他们当时在门外听到了绵绵的惊呼声。赶忙冲进去一看,见二哥捂着心口倒靠在床榻边上。绵绵跪坐在一旁问他怎么样,一副要哭的样子。   云朵问:“怎么回事,二哥怎么了!”   绵绵摇摇头,倾身想要去触碰二哥的胸口,却被他挡住了。二哥抓住他的手,神色冷峻地说:“你给我消停点。”绵绵第一次看二哥这副神情,有点被吓到,愣愣地看着他。   云湛看向绵绵身后黑压压的一帮兔子,皱起眉头不耐烦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云朵说:“二哥,我们听见绵绵的声音以为你出事了。你还好吧?”   “出去。”   “不是,二哥……”   “出去!”   “好的。”   云朵利落地推着兄弟姊妹一块出去。九哥云夜站在那里,死死盯着云湛,那眼神似乎是在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被云朵连哄带劝地推出了屋子。她最后一个关上了屋门。   没了闲杂人等闹事,云湛满心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转过头却看到绵绵吧嗒吧嗒地在掉金豆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绵绵问:“二哥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云湛手足无措地给他擦眼泪:“没有,你怎么会这么说。”   绵绵哽咽着不说话。云湛眼泪擦着擦着,就捧起了他的脸:“你说说,嗯?”   “你都不让我碰你。”绵绵眼泪水又涌出了眼眶,他伸手擦了擦,哑着嗓子说,“你还叫我消停一点。”   “对不起,二哥那时候只是……”云湛百口莫辩。   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望着绵绵良久,最后开口道:“二哥没有……”   这时屋门又猛地被推开了,云朵探出一个脑袋说:“二哥,你要是有心脏方面的毛病就赶紧去找山脚的松鼠大夫看看,这病不好拖,上次隔壁的那个李大兔就是因为心脏……唔唔唔……”   云朵被小十六捂住嘴拖了出去,小十六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云湛深呼了一口气,强行将心里的那口气压了下去。他接着对绵绵说:“等再过几百年,我想带你搬去双梦溪畔住。”   “就我们两个人?”   “嗯,就我们两个人。”云湛说,“虽然说这话为时尚早,你离成年也还有五十年,但是绵绵,二哥想你明白,你在我的未来里。”   绵绵怔愣着,点了点头。   云湛握起绵绵的手说:“你送来蓬莱山的书信,我都看到了。你的心意我必会珍重对待。”   绵绵困惑:“什么书信?”   “……不是你托五彩鸟送的书信?我打仗之前的几百年,陆陆续续都有收到从小秋山寄来的信。印章和字迹都是你的,不是你写的?”   绵绵说:“那是云朵姐姐托我誊抄的信。她说她的字迹太潦草了,怕你看不清。她平常写小说很忙,不愿意出门,所以信都是我给她寄的。寄信要敲印章,敲的也是我的印章。她说你肯定知道是她,因为落款是’你的小云儿’。”   云湛:“……”   他就说绵绵怎么会写这么矫情的小作文,而且写‘你的小云儿’这样的名字。印章和字迹都是绵绵的,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绵绵是最小的一个。他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绵绵。竟然不是。   竟然就不是。   云湛笑了笑,和煦如三月春风:“不是你写的?”   绵绵怯生生地说:“二哥你不会生气吧?”   云湛轻抚了下他的脸,笑道:“二哥怎么会生气。”   他提着剑站起来,步步铿锵地走到门口,然后面无表情地掀开了门。门外站着一群弟妹慌忙后退,假装是在看风景。云朵还保持着弯身扒在门上偷听的姿势,看到二哥出来的那一刻心惊肉跳,却装作没事人那样,直起身笑了笑道:“哎呀二哥,好巧啊,在这遇到你。”   二哥皮笑肉不笑:“是好巧啊,小云儿妹妹。”   于是云朵就被拖去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约谈。   众弟妹纷纷悲痛默哀。   他们猜想云朵究竟是横着出来,竖着出来,还是鼻青脸肿、缺胳膊少腿的出来。等了许久却迟迟没听见动静。   最后奇迹居然出现了,云朵居然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但脸上的神情却像是被暴揍了一顿。云朵嘤嘤嘤地说:“二哥是地狱恶魔,我被迫受辱签订了不公正不合理的条约,我被专治了。”   小十二说:“说妖精话!别说人话!”   云朵说:“二哥让我还债呜呜呜。”   “还钱有什么的,又不是要你命,本来就是你欠二哥的。”   其他兔子们“嗐”了一声,觉得真没意思,作鸟兽散。   只有个九哥还留着,站在那里,拿方才盯二哥的眼神盯着她。   她毛骨悚然,搓了搓肩膀:“九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答应了云湛什么条件?不会是与绵绵有关的吧?”云夜死死盯着她。   “没有,怎么会呢九哥,你想太多了哈哈哈哈哈。真没有,你快去睡吧。”云朵说着就把他往房间里推,直到亲眼看着他进屋了,她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   还真的跟绵绵有关。   二哥不要她还钱债。他那种有钱兔哪会在乎这么一点点钱。他要的就是绵绵。   她二哥马上又要回蓬莱山了,下次回来就要等绵绵的成年礼了。怕这最后五十年他不在小秋山会出什么岔子。比如说,绵绵被别的哥姊勾引了,又或者说被别的妖精拐跑了。他只要云朵把绵绵看住,可以既往不咎,他们之间的债一笔勾销。   当时云朵简直是不敢置信,她想二哥居然这么的土豪……呸呸呸,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二哥居然这么不自信。   云朵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你是不是有点焦虑啊?”   云湛皱着眉头否认:“我没有。”   “你一看就有点焦虑啊。”   云湛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说:“二哥说得对,是我眼瞎。”   许久,二哥都在沉思,没有说一句话。云朵又多了句嘴:“二哥喂,一千多年来追你女妖精那么多,清纯的妩媚的可爱的什么样的没有,你怎么会看上绵绵啊?你不会真的是恋恋恋童……”   云朵想起牢里那个猥亵幼鹿精的老虎精,一阵恶寒。   “你瞎想什么。”云湛皱眉道,“他幼年时代,我从未对他怀有这种心思。直到后来,我存的都是将他留在身边照顾的想法。绵绵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他要是跟了你们,你们这群废柴能照顾好他?”   “那你是什么时候……那啥的啊二哥?”   “就刚刚。”云湛说,“绵绵说他想我的时候。”   云朵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二哥不愧是二哥,万年铁树开花,心动都能来得这么巧妙。   云湛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会犹豫。他认定了是绵绵,那就是绵绵。   云朵有些话堵在心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实话,她都有些担心。她怕这一瞬的心动,并不能持续太久,或许只有几年,或许是几百年。而绵绵尚且单纯不开窍,不懂什么是情爱,若是过早将终身大事定下,怕将来他会后悔。   云湛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所想的,也是我在思虑的。”   云朵艰难开口道:“二哥,其实也不必操之过急。毕竟绵绵现在还小,不如再等个几百年,等他懂得了什么是情爱,再让他自己做抉择。”   “从前我也对绵绵说过类似的话。”云湛叹了口气,“我希望绵绵可以自由快乐。”   他坐在摇曳的烛火旁,眼睫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握着粗瓷茶杯,沉默着。脸上并未有过多的情绪,这一幕却显得格外落寞。   一瞬间云朵热泪盈眶,险些掉出眼泪来。她心疼二哥,也心疼二哥心中的纠结与挣扎。她觉得这些她都能懂。   云朵眼泪汪汪地说:“二哥……”   然后绵绵突然探出半个身子来,揉着眼睛说:“哥哥,你和云朵姐姐聊完了没有啊,我好困哪。”   云湛轻声对云朵说:“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卑鄙就卑鄙吧。”   他利落地提起剑走了出去,背对云朵招了招手:“我去睡觉了。”   还含着泪的云朵石化了。   男人都是大兔爪子。 第九章 恶龙   二哥总是来去匆匆的,没法在家待太久。这次他起身出发时是一个清晨,他醒了,身旁的绵绵还没有醒。   大抵是因为他今日要走,绵绵昨晚有些失眠,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那会儿睡得正沉。绵绵脸庞在柔和的阳光下有些晶晶亮亮的,长睫微微颤动。   云朵推门进来,刚喊了个“二”字,云湛就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小声。他将绵绵压在被子上的手塞进被窝里,转过身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给你蒸了俩馒头,你吃了再走吧。”   云湛应了声往门外走去,又站在门口处多看了两眼。他说:“云朵你说得对,真是小仙兔。”   “啊?”   “没什么,夸夸我的心肝。”云湛径直朝饭桌走去。   云朵赶紧捂住腮帮子,酸得牙齿都要掉了。   她收敛嫌弃的表情,大大咧咧地在云湛对面坐下,然后托着脸问道:“二哥,你有没有想过,到绵绵成年礼的时候,干脆就把婚期也给定了。你看啊,早点定下婚约,一来能够断了别的妖精的念头,以绝后患,二来也能给你自己的心镇一根定海神针。你觉得怎么样啊二哥。”   云湛看她一眼:“说吧,打的什么算盘。”   “这都被你给看穿了。”云朵嘿嘿嘿笑道,“刚好成年礼与订婚宴就一起了,咱们兄弟姊妹还少出一份份子钱。”   云湛笑了笑:“你这脑袋瓜子还挺灵光。”   云朵也嘿嘿笑。   云湛面无表情地说:“此事今后再议。”   云朵脸上的笑容当即垮了下来,泄气地“哦”了一声。   二哥吃完饭就走了,走之前特意跟云朵说,要是五十年后他回来,他的心肝跟人跑了,他就把她的脑袋摘下来做成红烧兔头。   她想绵绵那么依赖二哥,再等个五十年能出什么问题,一百年都不成问题,因此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云朵说:“我,小秋山前著名作家云朵,以我的人格起誓,这五十年里绝对不会让绵绵变心,让妖魔鬼怪有机可乘。”   然后就出事了。   这年绵绵的书院里来了一个龙子,是霜华山玄纣洞司水君的小儿子谭闵,因犯错而被父亲罚到小秋山思过几十年。长得还不错,就是整个人流里流气的,不像是正经人家的乖小孩。   先生几乎曾把所有孩子都安排在他身边坐过,但是每个小孩最后都是哭着去找先生调位置的。有几个小孩还是鼻青脸肿、破皮流血的,简直不忍看。先生去说教,他差点把先生摁在地上揍一顿。   这条暴龙习惯差、脾气坏,没有妖精能够忍受他。   后来先生就安排绵绵坐在了他的旁边。   云朵知道先生把谭闵安排在绵绵身边后,吓得直接冲去了学堂。她质问先生怎么可以把谭闵这样危险的妖精放在绵绵身边,绵绵也是她家的宝贝,万一受了什么伤,他们也会担心得要命。   先生一直在叹气,最后摇摇头无奈地说道:“姑娘你不知那谭闵的身世与脾性,他非要跟绵绵一块坐,施压下来,老夫也是无可奈何。”   云朵瞪圆了眼睛:“他主动要求的?”   “是啊。”老先生说,“或许是与绵绵投缘吧。姑娘大可放心,绵绵与谭闵截然相反,脾气好,性子又乖巧懂事,他俩相处算是安然无事,从没闹过什么矛盾。谭闵就绵绵一个朋友,决计不会动手伤他的。”   谭闵在小秋山还算出名,虽然这名气也不是好的名气。他刚来就打断了一只老狼精的腿,还拔掉了一只山羊精的角,凶残得叫妖精闻风丧胆。这样的恶龙跟能跟绵绵相安无事,云朵也觉得很震惊。   云朵回去问了绵绵:“你们学堂的那个小恶龙不是脾气很差吗?他从来都不欺负你吗?”   绵绵摇摇头说:“他不欺负我,他只是比较喜欢捉弄我。”   “怎么捉弄?”   “比如说他很喜欢说一些我听不懂的笑话,上课还非要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或者将小人书扔到我的桌上。”   “什么小人书?《水浒传》吗?”   “好像叫《艳乳》还是什么的,我记不清了,上面画的全是光着身子摔跤的妖精。”   云朵一愣:“等等,光着身子摔跤?”   绵绵点点头:“是啊,就在屋子里玩摔跤,也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的游戏。”   云朵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嘞个乖乖,到底是哪来的混球妖精给她家纯情的绵绵宝贝看小黄书,还是带图画的,她都没看过!   她用残存的一口气,扯住绵绵的衣袖。绵绵被她吓坏了,紧张地俯下身来扶她:“云朵姐姐你怎么了!”   云朵的嘴角挂着血迹,她颤抖地嘴唇说:“心肝,二哥的心肝,答应我,以后那条龙给你看什么书你都别看,也别让他碰你。不然你姐姐,将死无……死无……葬……葬身……之地。”   她说完就闭眼咽气了。   绵绵连忙喊道:“云朵姐姐!你的小说上妖界热门榜前十了!都登上月报了,你快醒醒!你要火了!”   云朵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哪儿呢哪儿呢,快给我看看!”   绵绵跪坐在一旁,望着她道:“都是假的。”   云朵赖坐在地上泄了口气:“想我写作几百年,除了一身脊椎病什么也没留下,又穷又酸。现实哪就是这么残酷,惆怅啊惆怅。”   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尘土说:“唉这一天天真是的,都没点让我高兴的事情,气得我都灵魂出窍了。”   ……   云朵就觉得这个谭闵有问题。   绵绵第一次把谭闵带回家里玩的时候,云朵对这条小恶龙的印象就不是很好。他当着云朵的面跟绵绵说:“你家姐姐长得不赖嘛,比外面那些妖精好看多了。”   这话听得云朵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狗小孩,怎么说话呢,真没礼貌。云朵在暗地里无数次翻白眼。   绵绵好奇地问道:“哪里的妖精啊?”   “像是旗山那边的蛇精蝎子精狐狸精,长得叫那个磕碜,简直没眼看。绵绵你肯定没去过,等我被放出小秋山,就带你去看看。不过……”谭闵望着他,缓缓地伸出手抚了一下他额角的碎发,“我觉得那些妖精都没有你生得好看。”   绵绵就这么看着他,浑然不觉。   云朵故意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感。她死死盯着谭闵的手,直到他放下来为止。这狗小孩,年纪不大,胆子倒是够肥,敢当着她的面对绵绵动手动脚。   旗山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跟人间的烟花之地差不多。他说的那些狐狸精蛇精都是那儿的妓子。小小年纪就去那种地方,将来还指不定成什么贪酒贪色无赖。竟然还想带着绵绵去。绵绵要是敢跟着去,她就代二哥打断绵绵的腿。   这还没完呢。   云朵在厨房做菜的时候,那条恶龙还偷偷溜进来了。云朵无意间发现时,他已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她很久。被她发现还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反而直接开口问道:“云朵姐姐,刚才我就想问,你有夫君了吗?”   云朵将一碗水倒进锅里,僵硬地笑眯眯说:“没有呢。”   “那可有意中人了?”谭闵说着便朝她走来。   云朵咬牙切齿地笑道:“也没有呢。”   谭闵在一旁看着她做菜,道:“我的三娘也是小秋山的兔子精。我爹从前总说小秋山多出美娇娘,我还不信,如今到了这里,见到了云朵姐姐,才知自己当时是有多年少愚昧。”   云朵心想,毛都没长齐呢就来这边撩姐姐。她的年纪都一大把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被这种花言巧语打动不成?幼稚。   云朵勉强弯起眼睛笑:“是嘛。”   谭闵自顾自道:“绵绵也生得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子。”   云朵继续哼哼笑:“是嘛。”   “只可惜是男儿身,不能生育子嗣。”   云朵拼命忍住将炽热的铁勺砸到他脑袋上的冲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这是正常小孩会说的话吗。是男儿身怎么了,能生育子嗣他又想怎么样。   本来嘛,两个小孩子打打闹闹而已,她也觉得没什么。但这件事让云朵认定了这条恶龙不是善茬。之后绵绵每次提起这条恶龙,她都要说一句这个小孩不是什么好玩意,让绵绵离他远一点。   可是绵绵不听。他就觉得谭闵只是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是个特别仗义的朋友。   绵绵也到了叛逆的年纪,二哥不在家,谁也管不住他。越是说教,他越是不肯听。见他不乐意听,云朵也只好少叨念几句。   尽管如此,云朵心中常常会感到不安,她潜意识里就觉得谭闵是个极端危险的妖怪,怕会招来什么麻烦。   而她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谭闵的出现,让绵绵开始有了疑惑与动摇。   绵绵一直很好奇情爱是什么。他并不急于寻求答案,但有别的妖精在旁作怪,生怕不将他引入歧途。   云朵察觉到的时候,绵绵已经陷入了重重困惑之中。   绵绵对她说:“云朵姐姐,二哥说想要与我一同生活千百万年,可谭闵说这是不公平的,他说二哥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情爱的时候,就已经草率地决定了我的未来,是自私的。他说如果没有心动,就不该许诺终生。” 第十章 情敌   云朵想那条王八蛋狗龙一天到晚跟绵绵瞎扯什么鬼。她说:“绵绵你别听外人瞎说,谭闵一条小龙懂个毛线。哥哥姊姊还会害你不成?再说,你难道不喜欢二哥吗?”   绵绵迟疑地说:“我喜欢二哥,但是跟会心动的喜欢不一样。”   “你个小孩你懂什么啊?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我看到二哥的时候,心口这一块从来没有小兔乱撞的感觉。”   “小兔乱撞?”云朵差点被气笑了,“又是那条王八蛋龙说的吧。你姐姐年纪一大把了,心口的老鹿都蹒跚了,还小兔乱撞,小兔乱撞个鬼。绵绵你听姐姐一句劝,离谭闵远一点,啊,他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绵绵又委屈又倔地反驳:“云朵姐姐你什么都不懂。”   云朵的脾气也上来了,歪着头问他:“诶什么叫我什么都不懂。绵绵,二哥待你不好吗?二哥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你听了旁人的几句挑唆,就要放弃二哥了?你说你像话吗,啊?”   “可是谭闵说喜欢是如电光火石般的,是炽烈的,是可以毁天灭地的。我对二哥不是这种感情,和他在一起只会伤了他的心。”   “你要是当面跟二哥说这种话才真是伤他的心。”云朵气得都吐血了,“你就听谭闵瞎扯,世上的喜欢又不止炽热一种,还有细水长流、相濡以沫。二哥能给你的,肯定是最完整的感情和他的全部。你前世修个百年都不一定修的来跟他共枕眠的缘分。二哥听了你这话得心寒成什么样?”   绵绵说:“你就是不懂,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什么叫做我不了解你,绵绵,我可是你姐姐。你现在长大了连阿姊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云朵还想再说什么,可绵绵已经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径直走回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倔得跟头驴一样。   云朵气得灵魂出窍,心想随便他去,她再也不管这个兔崽子了,爱咋咋地。   她气鼓鼓地抱着胸在饭桌旁坐了许久,胡思乱想了半天,眼前浮现出二哥的脸来。二哥临走前说,他的心肝要是跑了,他就摘了她的脑袋做成红烧兔头。   她狠狠打了个寒颤,摸了摸还安然长在脖子上的脑袋——她还没实现自个儿的人生抱负,不想死得这么惨烈。   仔细回想了一番,她说的话有些过了。绵绵正处在叛逆的年纪,听不进去也是正常的。她在绵绵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要叛逆一些,当着亲爹的面跟小秋山的小混混骑滑板木车去兜风。当时年轻不懂事,阿爹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绵绵不一样,绵绵一千多年来都这么乖巧,偶尔叛逆一下也是无可厚非。但她还是得劝一劝绵绵,没准绵绵就回心转意了,然后安安心心跟二哥订婚约成亲,皆大欢喜。   她这么想着,就去敲了绵绵的房门。   她尽量温和地说:“绵绵啊,阿姊仔细地想了想,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不该那么说你。你把门打开,我们再好好聊聊好不好?这次阿姊一定好好听。”   里头没回应。   云朵道:“绵绵?你是睡了吗绵绵?”   里头还是没回应。   她不相信绵绵这么快就睡着了,不出声肯定是不想理她,果然是弟大不由姊。云朵无限感慨之后,只得作罢。   出了这档子头疼事,她也不知道还能找谁商量。家中的几个单身的兄弟姊妹都对绵绵虎视眈眈的。像是九哥云夜,一逮到机会就劝绵绵离开二哥,将来跟他一起生活。绵绵即将成年,其他兄弟姊妹也是频繁献殷勤,想赶在二哥回来之前扭转乾坤。现在绵绵身边又有个谭闵在,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她有些苦恼,想给二哥写封信,提笔却不知从何写起。   其实情况还不算太糟,绵绵只是不清楚他对二哥的感情,但尚未移情他人。他所说的能让他心动的喜欢,不知道寻个千百年能不能遇上一回,未免太天真了。   后来有一次绵绵说要跟谭闵去北山的花灯节玩。她不是很想绵绵去,但是拗不过绵绵。绵绵说,谭闵马上就要回霜华洞了,以后再也没机会跟他们一起玩儿了。   这要是不准绵绵去,有些不合人情。云朵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同意了。不想却是埋下了祸根。   云朵不知道谭闵那天对绵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绵绵从花灯节回来后,整只兔都是木木的。   绵绵很困惑地捂着心口对她说:“我好像对谭闵心动了。”   云朵心中咯哒一声:“什么?”   “这里。”绵绵指着自己的心说,“他望着我、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它跳得很厉害。”   云朵慌乱地说:“绵绵,你会不会是感觉错了?他那样的妖精,你怎么会……”   绵绵摇摇头说:“没有,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我的心跳得不受控制。”   绵绵忽然抬起头来看她:“这就是喜欢吗,云朵姐姐?”   云朵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的脑袋被做成红烧兔头摆上饭桌的样子了。她僵硬地笑道:“啊呀,绵绵,其实心动算不了什么的。你姐姐也经常会有心动的感觉,几千来不算少数。比如说西山的玉面狐狸,东山的鹿公子,南山的麒麟君,北山的貂兄,噢对了,还有咱二哥。这都是很正常的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嘤。”   绵绵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云朵笑着笑着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她握着绵绵的肩,投去哀求的眼光:“绵绵,告诉我这其实是个玩笑。不然二哥回来之时,就是你阿姊归西之日。你不会真的这么狠心吧绵绵?”   绵绵的眼中有挣扎之色。   云朵说:“绵绵你还记不记得,当你饿的时候,是谁给你做胡萝卜粥和菜干饼?当你长胖的时候,是谁陪着你天天锻炼?当你生病的时候,是谁陪你去看绵羊大夫?当你不开心的时候,是谁陪你说话逗你开心?是我,都是我,你亲爱而命苦的十一姐。我答应了二哥好好守住你,而你现在对别的妖精心动了。你真的忍心看着姐姐被二哥碎尸万段吗?”   绵绵说:“不会的,二哥那么好,他肯定不会伤害你的。”   “他就算不杀了我也会扒了我一层皮。”云朵想想就寒毛倒竖,揉搓了几下自个儿的双臂。   绵绵还是摇着头,说二哥不会这样。   她抓着绵绵道:“绵绵,你看,你成年礼就快到了,二哥也快回来了。要不这样,你先别跟二哥说这件事,先瞒着二哥。其他事情等你再长大一些再说,也让阿姐多活个几百年,好吗?”   绵绵面露犹豫的神色:“可是……”   “没有可是!”云朵哭丧着脸说,“等你成年了,你想干嘛就干嘛,没人管着你。你要是在成年礼之前跟二哥说了,我就死定了。就算姐姐求你的,千万别跟二哥说,嗷。”   在云朵的软磨硬泡之下,绵绵勉强同意暂时不告诉二哥这件事。   绵绵喜欢上别的妖精了,云朵愁得都要上吊了。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件事后也就隔了两天,二哥居然回来了。   二哥回来的那晚,她还坐在兔子窟里愁云惨淡,凄厉哀嚎。她一想到绵绵的事情,就想引剑自裁,了却残生。她哭号道:“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苍天啊!”   适逢外边响起了惊天雷声,把她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兔子窟的门被推开了。   云湛站在门口,一身莲花暗纹银白衣,手中握着把剑,眉眼含笑地问道:“这大晚上的,你唤苍天作甚。”说着便朝她走来。   “二哥你回来了。”   云朵呆呆地站了起来,目光触及他衣襟处晕开的蓝紫色纹案,伸出兔爪拍了拍他的肩道:“啊二哥你穿这套衣裳很好看嘛。哎呀这个纹路还有这个做工,都很精美。这是云霞做的吧,是不是啊二哥。”   云湛看上去心情愉悦。他轻笑了一声,问道:“绵绵呢?在屋里吗?”   云朵一听到绵绵的名字,脸色刷白。她说:“绵绵跟朋友去北山的花灯节玩了,还没回来。”   “这么迟还没回来?你也不出去看看,万一出个什么事。”   云朵强颜欢笑,佯装出轻松的样子:“没事,绵绵跟他的新朋友还有六六一起去的,最近几天他们都是一起去一起回来,肯定不会出什么事。二哥,你先告诉我,你不是要等绵绵的成年礼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回来拿户口簿,仙界那边登籍要用。”云湛说。   “户口簿?二哥,你要成仙了?”   “嗯,机缘巧合。”   云朵敲了一下他的肩,笑道:“哇塞,二哥你也太厉害了吧,这在蓬莱山才几百年,就要位列仙班了。等你成仙了,我们整个云家在小秋山都要出名了。从此以后我们走出去都能雄赳赳气昂昂了哈哈哈。”   “我这次回来顺便给绵绵带了成年礼物,他一定会喜欢。”云湛说,“北山是吧,我去接他回来。”   云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湛已经转身朝着门口去了。   云朵跟在他身后焦急道:“二哥,二哥你先等等,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我先去接绵绵。”   “不是,二哥,这件事真的很要紧,你还是听完了再走,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云朵咬咬牙道,“其实吧……”   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当中有绵绵的声音。紧接着兔子窟的门被推开了,绵绵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小恶龙谭闵。   推门的那一霎那,谭闵唤了声“绵绵”,牵住了他的手。   而绵绵恰好与云湛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了。   许久之后,云朵在云湛身后轻轻道:“二哥……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 第十一章 私心   云湛阴沉着脸,盯着谭闵牵着绵绵的手,冷冷道:“放开。”   谭闵默默放开,满脸都是不屑。   云湛又对绵绵说了句“过来”。绵绵看了眼身后的谭闵,向二哥走去。   云湛将绵绵护到身后,漠然道:“天色已晚,小公子在外逗留多有不便,还请早些返家,免得双亲挂念。”   谭闵不耐烦地撇撇嘴,对绵绵道:“绵绵,那我先回去了。”   绵绵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他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隐没在黑夜里。   直至他的背影全然消失不见,云湛才紧锁着眉头看向绵绵,还未开口,绵绵却说:“二哥,我先回房睡觉了。”   绵绵从哥哥阿姊之间穿过,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关上了。   云朵听着那关门声都觉得揪心,她犹豫道:“二哥……”   “这是怎么回事。”云湛望着她道。   “二哥,二哥你先别发火,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讲。”云朵拉着他在饭桌旁坐下。她冒着生命危险,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二哥。包括小恶龙谭闵的来历,他与绵绵的来往,还有绵绵的心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二哥听完后并没有大动肝火,反倒是非常冷静,冷静得让她都觉得有些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你不生气吗?”   “不,那条小龙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私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把绵绵让给他吗?”   “做梦。”云湛说,“我可不放心会去旗山鬼混的小混蛋。你早点睡吧,我回房了。”   他说着便站起来,朝着绵绵的房间走去。   兔子窟这么小的地方,要养十七个兄弟姊妹,几千年来都是两三只兔子一间房。绵绵自记事起就与二哥睡一间房。那间房本是阿爹阿娘的,只不过阿爹去世,阿娘改嫁后,就留给了绵绵。   云湛推开门,见绵绵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身上盖着被褥子。屋里没有点蜡烛,只有从堂里透进屋里的光。   云湛在床榻上坐下,唤了声“绵绵”。绵绵一声没吭。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绵绵的回复。他知道绵绵没睡,只是不想与他说话。云湛轻轻叹息着,径自去打水洗漱,最后将门合上,在绵绵身旁躺下了。   他也背对着绵绵,闭目而睡,长久没说一句话。   绵绵在黑暗中睁开眼,终于耐不住性子,悄悄转过了身。绵绵轻轻地问道:“二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云湛也装作睡着了,不说话。   绵绵挨近了一些,摇了摇二哥的肩膀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我的气了吗?哥哥?”   云湛还是不理他。   绵绵消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然后他扯开被角,在被窝里压着二哥翻转了过去。云湛也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只在他倾身压过来时感到了一些重量。   云湛睁开眼,看到绵绵已翻转到了他面前的位置。绵绵侧靠在枕头上,面对着他,小声地说:“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云湛控制着手劲,冷不丁地在他的臀丘上打了一下,不冷不淡道:“你都要跟别的妖精跑了,还想叫我不生气。”   绵绵喊疼,委屈地说:“我没有要跟别的妖精跑。”   “都对别的妖精心动了,快了。”云湛说。   云湛微微低头,恰好与绵绵额头相触。云湛指着他心口的位置,嘶哑道:“我想知道你这颗心是怎么长的,二哥疼了你一千多年,你也没说过对二哥心动。”   不知怎的,绵绵面颊有些发烫,他用手背碰了碰。   云湛揽着绵绵的腰身,往自己身上拉近一些。他的一只手差不多能盖住绵绵的整段后腰。他说:“你告诉二哥,何谓心动,是何感受。”   绵绵感到四肢百骸有些酥麻,感官好似不属于自己。他道:“谭闵说心动就是喜欢。”   “然后呢?”   “他在花灯节上望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   云湛低声轻笑:“除此之外呢,是何感受?”   “没了。”   “只有心跳?”   绵绵疑惑道:“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云湛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喜欢他?”   绵绵摇摇头,细软的头发与枕头发出摩擦声响:“我不知道。”   云湛垂下眼睫,与他鼻尖相触:“那你喜欢二哥吗?”   “喜欢。”绵绵小声地、软软地说,“可是我对二哥没有心动。”   “那你脸红什么。”云湛用几根手指轻触他的面颊道。他轻笑着钻身下去一些,靠近绵绵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听他的心跳声。   云湛听了一会儿道:“你说谎。”   绵绵小声反驳:“我没有说谎。”   云湛忽然很想亲一亲他,才握住了他的手腕,便想起来他还有几十年才成年。云湛就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畔,做出环拥的姿态。   云湛说:“明天是花灯节的最后一日,你也带二哥去逛逛,看看那条龙陪你走过的地方。”   绵绵乖巧地点点头,说“好”。   ……   云朵以为绵绵要跟二哥冷战了,结果第二日起来一看,两只兔子还挺好,其乐融融地吃早饭呢。一向安静被动的绵绵,主动给二哥夹了根油条。   那可是绵绵亲自夹的老油条啊,多少妖精梦寐以求的。你问问南北山的单身妖精想不想,南北山妖精肯定说想。你问问东山的妖精,东山妖精肯定也想。西山的妖精更不用说了,绵绵快成年了,他们一天到晚在门口瞎荡悠。   家中老兔对外宣称:“我家绵绵不会做饭!”   东南西北的妖精:“我们不介意!”   家中老兔对外宣称:“我家绵绵不会洗衣服!”   东南西北的妖精:“我们不介意!”   家中老兔对外宣称:“我们家绵绵什么家务都不会做,读书也不行,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性格也毫无特殊之处。除了长得好看,简直一无是处,就是一个花瓶!”   东西南北的妖精:“我们真的不介意!”   家中老兔无奈,最后对外宣称:“我家绵绵喜欢女孩子的呀。”   结果是油腻男妖少了一半,多了两成的富婆。   北山有个貂妖富婆,带了手下和十几箱金砖来找绵绵。那个富婆又胖又矮,相貌也很平庸,但是财大气粗,满身都是金光闪闪的,能亮瞎兔眼。   她当时问绵绵愿不愿意做她第十六个男宠,被云朵回绝了。   云朵站在家门口对她说:“貂姐姐,咱家绵绵喜欢朴素简单的人家,您家有万贯钱财,我们实在是承受不起,您还是请回吧。”   貂妖裹着毛皮大衣说:“哎呀,侬早说好了呀,我待会儿就让下人给云采造一间小院子出来,包管简简单单的,好伐。”   云朵扶着门框说:“哪儿的地啊?”   貂妖说:“小秋山不就噶么几块地嘛,钱不是事儿,他喜欢哪里我就给他买在哪里,你家尽管开口好了。只要云采喜欢,我都可以的。”   云朵倒吸了一口气,果然是有钱妖。   云朵挤出一个微笑:“钱确实不是事儿,但我家云采……”   云朵凑到富婆身边去,跟她说了句话。富婆听完立刻拉下了脸,叫下人搬起十几箱金砖走了。她走之前还对着云朵翻了个白眼。   小十二捧着饭碗目睹了一切,他好奇地问道:“你刚刚跟那富婆说了什么啊,她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云朵神秘一笑:“我跟她说,绵绵是禁欲主义者,一辈子都要保持童子之身的。然后她就走了。”   小十二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招真狠。”   云朵啧啧道:“你看那富婆的样子,听听她说的话,十五个男宠她都嫌不够。就咱绵绵那个小身板,能受得了吗?”   其实若问家中兄弟姊妹想不想,那他们也是想的。绵绵被称为“小秋山百万年小仙兔”,尽管他除了好看啥都不会做,但在这个僧多肉少的小秋山,能娶到这么一只小仙兔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难不成真要跨物种谈恋爱?   跨物种谈恋爱也不是不行,但是对于传统的兔子一族而言,娶一只温婉的兔子或者嫁一只英俊的兔子是最好的选择了。毕竟也不是所有物种一年四季都要发那什么情。按照云朵的话来说,就是“发情期不同,如何谈恋爱”。   阿哥阿姊都在争取绵绵,但是绵绵千百年来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到了应该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是什么都不懂——情商情商不行,智商智商也跟不上,这可能就是绵绵经常在学堂考倒数的原因吧。   哥哥姊姊们绞尽脑汁施展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跟绵绵之间的感情有了点进展,二哥每次一回来,就立马将一切都打回到了原点。   小十二越想越气,气得牙痒痒,都快把筷子给掰断了。云朵劝道:“你小心着竹筷子,家里总共就十几双,你再拗断了我可没钱买。”   小十五搅着手帕子,一脸阴郁,心中已经默默扎起了小人。   十哥在叹气,不时地摇摇头,心想大局已定。   云夜一声不响,冰冷着望着云湛和绵绵,周身气场持续低压。   桌子这头怨气积压,那头云湛在给绵绵喂小麻花。   云湛用目光扫了眼他们,用筷子夹着麻花对绵绵说:“啊。”   绵绵张嘴咬了一口:“啊呜。” 第十二章 花灯   一顿饭吃得气氛紧张,战场硝烟弥漫。下了饭桌,也就只有云朵还能哼着小曲去厨房刷碗。   小十二跟了过来,焦急道:“云朵,咱家就你最有主意了,你怎么也不想想办法!”   云朵腾出一只湿淋淋的手,用手腕敲敲他的肩膀说:“我的弟弟哟,感谢你的信任,但是这事吧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姐姐我也没办法。”   “你就不着急吗?”   “有啥着急的。”云朵低头抠弄指甲。   “你的前梦中情兔,跟你前前梦中情兔好上了,不用急吗?”   云朵望天想了想:“噢,好像是有点急的,我要抓紧写小说框架了。”   “啊?什么小说框架?你又要写什么?”   “我打算以绵绵和二哥为原型写部小说,如狼似虎的腹黑哥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娶到了软萌可爱的小娇妻弟弟,此后二人小别胜新婚,恩恩爱爱,缠缠绵绵,但后来因变故与种种误会,相爱相杀,难舍难分。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白兔狼君》。剧情我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估计再等几年就能在小秋山午夜报上发布了。”   “午夜报?”小十二惊叫出声。   “你那么大声干嘛啦!”   “你不会又想重操旧业吧?你忘了你之前写小黄文被关进牢里的事了?你还敢写?这次你要是被关了,咱家可没钱赎你了!”   “哎呀,你别先激动。”云朵说,“太露骨的我也不敢写了,但是可以打打擦边球嘛。”   “擦边球?那你这意思是你还是要写?还是写绵绵和二哥的?”小十二激动得瞪圆了眼睛,连嗓音都变调了。   “嘘嘘嘘。”云朵那一根手指抵着嘴唇,急得跺脚,“都跟你说别这么大声了!你生怕二哥不知道是不是!”   小十二气得团团打转,他再也不想理会云朵,径直走出了厨房。他回头指着云朵说:“你看二哥会不会打死你!”   云朵完全不介意:“他就算把我的腿打断了,我还是要写。我有种预感,这个故事一定会火。”   小十二本来已经走了,又退回来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云朵将一块抹布甩了过去,小十二立刻窜走了。   **   晚间北山有凉风。山头隐没在暗夜里,山腰至山脚有连绵不断的灯火。被施了法术的花灯都浮在半空里,煞是好看。有的如游动金鱼,有的如牵线木偶,有的如凶兽,皆是硕大惹眼,引得妖怪成群结队,三三两两地上山来。   街上不算太拥挤,虽然妖精并不少,但比起想象中的热闹拥挤要差上一些。绵绵咬着糖葫芦慢悠悠地走,转头跟身旁的云湛说:“前几天还要热闹呢。今天是最后一天,很多外山来的妖精摊主都收拾东西回家了。”   恰巧路过一个面具摊子,云湛走上前拿了一只狐狸面具。   绵绵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听到了一声“绵绵”,刚转过头就被扣上了面具。他透过两个圆洞看到二哥在笑。   二哥说可爱,转身付了钱,说买给绵绵做个纪念。   绵绵取下面具,新奇地看了看,摸了摸,斜斜地戴在了额头上。   二哥牵着“小狐狸”绵绵走在妖精海里,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绵绵像往常那样,走路还有点跌跌撞撞的,动不动就跟不上二哥了,笨拙得像只小鹌鹑。   云湛拿着装糖炒栗子的油纸袋,绵绵一路咔嚓咔嚓咬着,吃完一个就从云湛手中拿。云湛还给买了几块白糖,白糖又香又甜,但是有些粘兔子牙。   云湛自身对食物并未有太多渴求,长年在蓬莱山的修炼,使他格外的清心寡欲。他自知自己的七情六欲皆是寡淡的,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感情,都是清淡如流水的,可能是有些薄情。但他每次看绵绵吃东西,都会觉得心情愉悦。   这个小东西可能前世就是他的小情人,不然怎么会这般惹他疼爱。   绵绵被擦肩而过的妖精撞了一下,险些摔倒。云湛再次握紧他的手的时候,却是换了一种牵法,是十指相扣的。   绵绵从未被这样牵过,从前二哥不会这样牵他。他觉得感觉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他愣神时听见二哥说:“你们那日一起逛了这条街,然后还做了什么?”   绵绵想了想,说:“我下桥那边的台阶时,不小心扭了脚。谭闵让我坐在石头上,他给我揉了揉,施了法术治好了。”   云湛听罢就牵着他寻桥去。   绵绵说的那座桥已是处在热闹边界处,连结的是树林小径,相对较为僻静,偶尔才有妖怪经过。   云湛问:“怎么会想到去桥那边?”   “我没去过那座桥的对岸,想去看看。”绵绵说。   云湛带着绵绵过桥,跟着他走到了那日他坐的石头旁。绵绵坐了下来,撩起裤腿跟他演示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谭闵半蹲在地上,帮我揉了脚踝。”   云湛撩开银绣纹衣摆,单膝叩地,轻轻地握起那段莹白的脚踝来。绵绵没想到二哥会这样做,愣愣地看着他。   他象征性地揉了两下,垂睫问道:“然后呢。”   “谭闵就开始念咒语施法术了。”   “为什么不直接施法术?”   “啊?”绵绵迷茫地看着他。   “没事,你接着讲。”云湛说。   云湛心想,好个混小子,明明可以直接施法术,非要先揉几下。这不是存心占便宜吗。   绵绵回忆道:“他施完法术后,就握住了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   “这样吗?”云湛将绵绵的两只手握住,倏忽抬眼望着他。   云湛本就是剑眉星目,通身英气逼人。他的目光沉着冷静,倒是看得绵绵有些不知所措。   绵绵心慌地点点头。   “然后呢?”   “谭闵说他喜欢我,想要照顾我一辈子。”绵绵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莫名跳得很厉害,跳得发疼。然后谭闵慢慢地靠近了我。”   “像这样?”云湛捉住绵绵的手腕,倾身上前。   绵绵点点头。   “他亲你了吗?”云湛抚着他沾了点糖屑的嘴角,不冷不淡的语气里隐含杀气。   绵绵摇摇头:“没有,我不想要。而且我当时感到全身都被什么束缚住了,我不能动,很难受。我费了很大劲才挣脱开来。可谭闵告诉我,这就是心动,是心动让我这么难受。”   云湛长久地望着绵绵。   绵绵几乎能从云湛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只有自己,这种感觉与谭闵在一起时完全不同。不远处的喧嚣声似乎轻了下去,他有些耳鸣,又有些晕眩,那种酥麻又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云湛敛下眼眸,目光落在红润的唇瓣上。他握着绵绵手腕的手指微微转动,轻抚着温热的手背肌理。他用另一只手捧着绵绵的脸,缓缓倾身再凑近,闭上了双眼。   唇瓣将触时,绵绵痛苦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了胸口处的衣衫。   云湛慌乱地问道:“你怎么了?”   绵绵红着脸,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气若游丝地说:“我好难受。”   他像是无意间落到岸边的鱼儿,抓着衣衫,大口大口地呼气吐气。脸颊红得像南山浣熊阿嬷种的苹果,眼睛亮晶晶的,映射着朦胧的灯花光亮。   云湛握住他的手:“哪里难受,告诉二哥。”   “我的心好难受。”绵绵说,“二哥,我的心跳得好疼啊。”   绵绵将手按在心口上,不知所措的咬着嘴唇,忽地握手成拳,往心口处砸去,一下又一下。   云湛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揭下绵绵的小狐狸面具,给他戴好。他摁下绵绵的脖颈,吻在了面具之上。绵绵浑身发着软,眼中氤氲着泪光,任他拥着。   云湛叹息着说:“我的绵绵啊……”   绵绵懵懵懂懂地“嗯”了声。   “你愿不愿意嫁给二哥?”   绵绵想了想,点点头:“嗯。”   ……   后半夜山中下了蒙蒙细雨,云湛和绵绵回家时沾了雨水,受了点寒潮之气。   为写作事业呕心沥血的云朵破天荒地搁下笔,殷勤地给他们煮了热水,催他们赶紧回屋洗澡。   ……当然不是为了讨好二哥弥补过错了哈哈哈哈哈嘤。   澡盆子不算大,挤不下他们俩,云湛索性让绵绵先洗。   云湛转个头的工夫,绵绵已经光光地钻盆子里了。热气缭绕,朦朦胧胧的。绵绵伸着雪白的手臂,手指穿入脖颈后边,想将半湿不干的头发与脖颈分离。云湛直接过去将绵绵披散的长发从水盆子里撩了出来。   云湛很认真地想,他们的爹娘,除了一副漂亮皮相和温柔的性格,什么都没给这只小兔子留下,既不聪颖,又不刚强果敢,太娇气了些,但他偏就心悦得不行。   小兔子洗完澡后换上了干净的亵衣,拿起外衫将要披上时,云湛却将一条坠子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云湛在他脖颈后边耐心地系着细结。绵绵拿起那颗散着淡淡流光的晶莹坠子,好奇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云湛说:“这是星星的碎屑,我从南山子那里求来的,做成了坠子,送与你作成年礼。”   “好看。”绵绵把玩着说。   云湛将缠绕进细绳的几缕细发勾出来,低下头去,凑近绵绵白中透粉的小巧耳垂说:“二哥等你长大。”   云湛的嗓音又低又沉,绵绵莫名面红心跳。   云湛给他披上衣衫,道:“出去吧,二哥沐浴了。”   绵绵乖巧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刚关上门就被云朵拉了过去。云朵神神秘秘地问他今晚发生了什么。绵绵很诚实地说了,几乎是有问必答。   云朵听完绵绵讲的故事后,简直要疯了,这是什么绝美爱情啊,她都要落泪了。   云朵慌慌张张地拿出毛笔和小本本,期待地问道:“二哥最后亲到你没有?”   绵绵摇摇头:“二哥亲的是小狐狸。”   “太惨了吧。”云朵皱起眉头,啧啧地摇头,“哎呀,二哥这也太惨了吧。” 第十三章 醋意   “怎就惨了。”二哥裹着件绣鹤玄色大氅,抱臂倚在门框上问她。   云朵被吓了个激灵,冥冥里感觉自己元魂里的两只兔耳朵都缩了起来:“没没没二哥,我瞎说的。”   二哥朝他们走来,在她对面坐下,对绵绵说:“去睡觉吧。”   绵绵问:“哥哥你还不睡吗?”   云湛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道:“说是亲兄弟明算账,你哥哥跟你云朵姐姐还有笔账没算,打算聊一聊。”   云朵连打了两个寒颤,她想到二哥刚回来时没料理她,这是突然反应过来了。她偷偷用眼神乞求绵绵,叫他别走开。绵绵愣愣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走。   云湛瞧了绵绵一眼,说:“二哥的话都不听了?回去。”   绵绵要是走了,二哥还会留她一条命在?云朵紧皱眼眉,对着绵绵拼命摇头。云湛瞥了她一眼,她当即停下动作张望别处,假装无事发生。   绵绵“哦”了一声,一步三回首地朝着房间走去。他担忧地回望云朵,云朵悲痛地看着他。   云朵的心一揪一揪的,眼睁睁看着她的救命稻草关上了房门。   “云朵。”   云朵闻声朝二哥看去。云湛垂至肩头的墨发微潮,眼中一泓幽静,神色淡漠得看不出情绪。他生了一双桃花眼,适合眉眼含笑。可这双眼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些凌厉寒凉。   云朵抹了抹虚无的眼泪,抽了两下鼻子,丧气地说:“二哥你把我红烧了吧,我错了。”   “哪儿错了?”   “我不应该让绵绵和那条小恶龙朝夕相处的,当时先生说小恶龙非要跟绵绵一起坐,我就应该起疑心的。我真的不知道谭闵这个狗小孩会给绵绵看小黄书,对绵绵动手动脚的,我以为……”云朵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霍然抬头看云湛,云湛脸上已经是多云转阴了。   云湛微微笑:“小黄书?”   “嗯哪。”   “动手动脚,是动哪里了?”   云湛温和得让她有点害怕,她咽了口口水:“小……小孩嘛,上课摸胳膊腿儿。”   云湛站了起来,在手中幻化出长剑,轻飘飘道:“他住小秋山哪里,我先去砍了他的手,再回来把你清蒸了。”   云朵目光呆滞地说:“红烧不行吗,清蒸不好吃。”   云湛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了他的腿:“二哥你千万别冲动啊!谭闵只是一个小孩,他也不怎么懂事!你可是要成仙的啊!千万不要为了这一点的小事影响了仙途!”   云湛不听,拔腿欲走,云朵直接在地上坐下,手脚并用抱得更紧了:“二哥!那条龙有来历啊!他是霜华山玄纣洞司水君的儿子啊!我们云家根本就得罪不起。你要砍了他也行,你先把坐牢要交的那笔钱给攒齐了,不然你让绵绵怎么办!”   云湛深呼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她。   这时绵绵将门打开了。绵绵站在门口,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问道:“云朵姐姐你叫我做什么啊?”   “诶,你怎么又坐地上了?”   云朵觉得这个“又”字有一点刺耳,显得她好像经常赖在地上抱二哥大腿一样,拜托这很丢脸的好不好。她扬起下巴,结结巴巴又嚣张地说:“是……是啊,怎样啦。”   云湛微微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正了一下。他看了绵绵一眼,轻声道:“对面那个,是我将来的老婆,请你说话注意点,小云儿妹妹。”   ……云朵简直想赖在地上打滚撒泼。同样是亲手足,云湛对待他俩的差别也太大了吧。她不服。   “我不服。”因爱生恨的云朵说,“我明天就要带着‘云湛是渣兔’的牌子去游街,我要让整个小秋山的人都知道你云湛是什么样的兔子。”   云湛勾唇道:“你去。”   云朵还赖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我真去,我要让你云某兔出名。我要在街上喊,哎呀云家的云湛对待弟妹简单粗暴,从来不将弟妹看作亲手足就算了,竟然丧心病狂地想把妹妹清蒸了,真是兔心险恶,有违天道伦常!”   云湛垂下眼眸:“你撒开。”   “我不!”云朵说着抱腿就抱得更紧了。   站在门口的绵绵一声不响地把门关上,回屋去了。   云湛回头唤道:“绵绵。”   云朵也转头去看,慢半拍地问道:“咦,绵绵怎么了?”   云湛说:“你可以撒开了。”   “我不!”云朵翻着白眼,气焰嚣张。   云湛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暂且放过谭闵,今夜不去找他麻烦,你要是再不撒开,我就把你的手给砍了。”   云朵相当识相,立马撒开手。   她“哎哟”了一声,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我就跟你说嘛,你现在去砍谭闵是不理智的,你还不听我的劝。你每次要是肯多听我几句,我能回回赖地上吗?这一天天真是的。”   “那个谭闵,”云湛面色冰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满嘴谎话。我怀疑他在灯花节上给绵绵施过法术。”   “什……什么法术?”   “绵绵说的心动。”云湛说,“你真以为绵绵那种傻乎乎的小孩会突然对妖精心动?”   “所以二哥你的意思是,绵绵说的心动很可能是假的,只是被那条小恶龙误导了?”   “差不多。”云湛顿了顿,肃容道,“我明日就回蓬莱,这次一走,估计要到绵绵的成年礼才能回来。你多留意着点绵绵,千万别让他再跟谭闵有往来,听清楚没有?”   云朵点头如捣蒜:“好的二哥。”   “还有家中那几位你也看住。”   “哪几位啊?”   云湛冷眼望着她:“云夜、小十二和小十五。云朵,要是这次再生事端,我就把你的皮毛剥下来裹着过冬。”   云朵瑟瑟发抖:“亲哥,兔子皮毛不管暖。”   云湛轻笑:“那就做成手炉套,防烫手。”   云朵欲哭无泪:“好的二哥,我一定尽我所能。”   云湛指着她:“如果再出意外……”   “如果再出意外我提头来见。”云朵道,“放过我吧二哥呜呜呜。”   云湛心思也不在她这,丢下一句“我去看看绵绵”,就回屋去了。   推开门,看到绵绵又跟昨晚一样,背对着他躺在被窝里。云湛又唤了声“绵绵”,绵绵没有任何回应,他才知道绵绵真的是生气了。   云湛坐到床榻边,轻轻地摇了摇他:“绵绵,睡了?”   “二哥还在想,绵绵这么迟还不睡,可能是饿了。本来还想做萝卜粥来着,既然绵绵已经睡着了,那就算了,做给云朵妹妹吃吧。”   云湛说着便站起身来,绵绵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   绵绵鼓着脸,瞪着他。   “哟,我们绵绵醒了。”   绵绵气鼓鼓地说:“二哥明明就知道我没睡,就是故意想气我。”   “我们绵绵还挺聪明的嘛。”他轻笑着想去摸绵绵软软的头发,被绵绵躲了过去。   绵绵别过脸说:“二哥心口不一!”   “怎就心口不一了。”   “二哥当着我的面说我聪明,可刚刚我都听到了,你跟云朵姐姐说我就是傻乎乎的小孩。”绵绵越说越气,在被窝里坐了起来。   云湛好笑:“你不就是小孩么。”   “你说我傻乎乎的!”   “可不就是么,要是不傻怎么会被别的妖精骗去,还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云湛想去拉他的手臂,又被倔强的绵绵挡了回去。绵绵不让他碰自己。   云湛弯了桃花眼,好脾气地将他抱入怀里:“绵绵,你生什么气。”   绵绵在他怀里闷声道:“二哥待云朵姐姐好亲。”   云湛抚摸着他头顶的软发:“嗯?怎么就亲了?”   “就是亲。”   “有我待你亲么。”   “有。”   “瞎话。”   “我都亲眼瞧见了,二哥待云朵姐姐与旁的哥姊不同,云朵姐姐是最特殊的。每次回来都要跟她聊很久,还总是要我回避,不让我在一旁听着。二哥对云朵姐姐是亲昵,看着她的时候连眼神都不一样。”   ……那真的不是因为云朵太没用,让他横竖看不顺眼吗?   “你云朵姐姐确实有些不一样,她不仅欠我钱债,还欠我人情债。我向来不大喜欢别人欠我的,欠我的终归是要还的。但显然你云朵姐姐业务能力太过薄弱,没一样债还得灵清,我们讨债和欠债的总得多聊一聊,难免多废话几句,仅此而已。你要是不喜欢,二哥以后就不同她说话了。”云湛说。   绵绵说:“二哥尽知道诓我,同住在兔子窟里,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讲。”   云湛稍显冰凉的手指搭在他柔软的后颈上:“那你还生气吗?”   绵绵不说话了,仍是蹙着眉头,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小没良心的,二哥待你也与别的弟妹不同。二哥不过是多跟你云朵姐姐说了几句话,你就觉得她是特殊的了。你怎么瞧出亲昵来的,嗯?”   绵绵还是不说话。   云湛凑近他的脖颈处,在耳畔处轻笑道:“小仙兔身上的醋味好重啊。”   绵绵脸上烫起了火,已经烧到了耳根。他一把扯起被褥,往自己身上扯。他藏在了被窝里,连兔脑袋都埋了进去。   云湛喊了几声“绵绵”,他都没有理会。这下云湛觉得有点难哄回来了。   云湛吹熄了蜡烛,在绵绵身侧躺下。他说被窝里闷,费了好大工夫才让绵绵从被窝里将头探出来。绵绵还在气头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云湛闭上眼还有些难以入眠,算了算日子,叹息道:“还有十二年三个月。”   “什么?”绵绵小声地问道。   “离你的成年礼。”云湛环住绵绵,让他靠近自己一些。绵绵枕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在你成年之前,有很多事情二哥还不能做。”   “什么?”   “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绵绵感到很没劲,说道:“二哥每次都这么说。”   日子还很漫长,漫长得望不见尽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身边的很多人都巴望着他赶紧成年,赶紧长大。他不明白这种期盼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这种期盼反倒令他有些心生排斥。   按照小秋山的习俗,成年礼之后他就该离开学堂了。乌龟六六的生辰只与他相差几天,六六已经想好成年后跟着西山的舅舅去经商了。他没想好自己应该做什么,关于自己将来的路究竟该如何走,他很迷惘。   云湛忽然问道:“绵绵,你还想去蓬莱山吗,二哥从前答应过你的。”   “蓬莱山有什么好玩的吗?”   云湛抿了抿唇,艰涩地说:“蓬莱山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许多奇珍异兽,还有来自六界的弟子。只是二哥日后可能要长久地留在那里,想问问你,等你成年礼之后,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前去。”   “我想跟着二哥去。”绵绵说。   云湛思忖良久,没有说一句话。就在绵绵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二哥的声音。   二哥说:“先前你云朵姐姐跟我提过……现在想来,觉得未为不可。若你愿意,你成年礼那日,我们就将婚事定下,可好?”   绵绵说:“哥哥做主就好。” 第十四章 变卦   这次二哥要走的时候,绵绵已经醒着了。他在灶房里给云朵搭把手。   云朵守在灶头前蒸馒头,叫绵绵去碗橱找几个碗出来。她看着热气腾起,看向绿叶葱茏的窗外发了会儿呆,回头却见二哥站在门口看绵绵,不知站了有多久。   云朵朝他走去,二哥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云朵站在他身边,在他的那个角度,看到绵绵踮着脚从碗橱最上格里取瓷碗,然后一只一只地擦干净。如水的墨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头,他趿拉鞋子,白里透红的脚跟露在外头。   云湛轻声说:“我还挺想给绵绵绑一下缚情结的。”   云朵拧起眉头:“不是吧二哥。”这占有欲可有点强。   “只是想想而已。”云湛的目光下移,“绵绵的脚踝很好看,还是绑个红绳小铃铛。”   云朵惊了个呆,烛光玉床小铃铛,这可有点刺激了。她觉得鼻头有点热,捂着鼻子提议道:“要不就做个缚情结绳铃铛,刚好一块儿了,多省事……”   云朵用一只手挡着脸,跟云湛说悄悄话:“趁着绵绵什么事都还不懂,先绑了再说。就算他以后反悔了,哭着喊着也没用了。”   这时绵绵转头看到了他们,云朵做贼心虚,赶紧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绵绵过来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云朵立刻说:“没有!”   好死不死,身后冒出了个小十二。小十二啃着小苹果说:“你云朵姐姐跟二哥说,要给你绑缚情结。”   云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从背后听去了,看了绵绵一眼,一拳狠狠地砸到了小十二的手臂上:“才不是,你净瞎说。”   “缚情结是什么啊?我好像听别的妖精提起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小十二说:“缚情结就是咱小秋山的一种法器,主要是为了保证感情的忠贞,一旦绑上,两方不管是情长还是日久腻烦,都得永远绑在一起。如果一方有不轨之行,从缚情结处开始立刻肌体腐烂。除非其中一方死去,不然彼此的一辈子都是属于爱侣的。没有多少妖精会愿意绑缚情结,尤其是我们兔子一族,忍情/欲这种东西跟要死没什么差别。你云朵姐姐撺掇二哥给你绑这个,恶毒吧?”   云朵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面上还要保持微笑:“你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撺掇二哥做这种事。绵绵可是我亲弟弟。”   小十二捂着胸口吃痛道:“我也是你亲弟弟,你每次都往死里打,你的话靠谱才有鬼。”   云朵看绵绵陷入了沉思,尴尬道:“咱们先吃饭先吃饭,馒头都快蒸好了。”   于是几只兔子先吃了早饭。   云湛走时还是老样子,跟绵绵叮嘱了几句话后,便威胁云朵。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蹙着眉头看了眼一旁的小十二,再看向云朵。云朵嚼着馒头疯狂点头。她拍拍自己的胸口以示包在自己身上。   绵绵还是不舍得二哥走,却是不像从前那样大哭大闹了,安安静静地在兔子窟门口看着二哥的背影远去。   小十二说:“绵绵,你看二哥每次都这么来去匆匆的,你们一百年才能见到一面,人家牛郎织女一年都能见上一面,多惨啊,你跟了二哥还了得。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云朵一块抹布砸了过去:“可真行,二哥刚走就在这翘墙脚。绵绵要是这么容易被你说动,你还能在这胡搅蛮缠嘛。还不快过来给你姐清理饭桌。”   小十二向来懒得收拾,听罢赶紧飞回了自个儿房间。云朵叉着腰“嗐”了一声,还得自己收拾饭桌,正拿着抹布擦拭呢,绵绵过来问道:“云朵姐姐,缚情结是成亲的时候绑吗?”   云朵一愣:“啊?”   她反应过来,绵绵是还记得方才的事情,道:“也不是啦,不一定要绑缚情结。姐姐不过是跟你二哥说笑而已。”   “那十二哥说的,保证感情的忠贞,忠贞是什么意思?”   “忠贞就是……你答应了要跟二哥在一起,就不能变心,也不能跟别的妖精打啵儿抱抱以及做更亲密的举动。”云朵觉得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教育绵绵一番,“比如那个谭闵,你不能让谭闵随意地碰你。你将来是要跟二哥成亲的,你要是跟谭闵太过亲密,行了苟且之事,就是对不起二哥。”   绵绵瞪大了眼睛:“所以二哥才不喜欢谭闵吗?”   云朵想了想:“你二哥不是不喜欢他,是憎恶他。你二哥听说谭闵上课经常对你动手动脚的,差点大晚上过去砍了人家,我给劝住的。你还是别跟他往来了。”   绵绵有些难过地说:“可谭闵是我的朋友。”   云朵说:“他并非益友,他接近你都是由企图的,是不怀好意的,跟这样的妖精,一定做不了太长久的朋友。”   云朵看绵绵满脸纠结,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你现在还小,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的事情再多一些,你就能明白了。”   云朵满心希望绵绵能离谭闵远一些,不仅是因为她对二哥的承诺,更是出于对绵绵的担心。那条恶龙颇有心机,而绵绵太过单纯,容易受骗吃亏。   此后不久,约莫是两年的光阴,小恶龙谭闵终于要被他爹从小秋山提了回去。   云朵知道这个消息后简直是乐开了花,她巴不得那条龙早点离开。但当绵绵说要跟六六一起去送谭闵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还要绵绵代她转告,跟谭闵说再也不见。   因此酿下了大错。   那天酉时绵绵还没还家。她恰好来葵水,头晕晕沉沉便先睡去了。她想绵绵那么乖总会自己回来。   她心中挂念着这件事,闭上眼做的全是噩梦。梦里有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是些让她极度厌恶的事物。她迷迷蒙蒙听见家中兄弟姊妹推门回家的声响,想要挣扎着起来,让他们看看绵绵回来了没有。全身却是使不上一点力气,最后不知怎的,又昏睡了过去。   她压根就不知道绵绵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第二日清早一醒来,就先敲了绵绵的房门。   她敲了几声,屋里没有回应。   她轻轻推开门,看到被褥里鼓鼓的。绵绵背对着她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似是还睡着。   云朵唤了几声“绵绵”,绕至他身前,发现他睁着一双眼。她被吓了一跳,然后俯身笑道:“绵绵你醒了啊,都不应我一声,我还以为你还在睡觉。早饭想吃什么呀?”   绵绵没回应,望着某一处出神,眼中空洞洞的。   “绵绵?”   “你是没睡醒还是心情不好啊?”云朵说,“没事没事,天下无不散筵席,聚散如常,总要习惯的。”   “既然你不说话,姐姐就去蒸萝卜糕了?”   绵绵还是没说话。   云朵摸了摸他的额发,起身出去了。   云朵不清楚绵绵在那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恹恹的,神色很苍白。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吃饭只是睡觉,不上学堂,也不肯出门。   一开始她以为绵绵是因为谭闵走了,有些伤感,但随着时间过去,她越来越觉得绵绵不对劲。按照绵绵的性格,朋友离开,他虽会感到万分不舍,但不可能这么久都沉浸在难过里走不出来。这着实太过反常。   云朵逼问了很久他到底怎么了,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云朵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告诉绵绵,她是他的阿姊,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说给她听,有什么事情她都会帮他担着。但是绵绵像是块不开窍的顽石,将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不让她靠近。   这么多年来,云朵第一次感觉她走不进绵绵的心。她有些无奈地说:“绵绵,二哥每次离家前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你,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二哥交代?”   绵绵听到二哥神色才有些许松动。他最后才讷讷地问道:“云朵姐姐,我将来能不能不跟二哥在一起?”   云朵吃了一惊,险些说不出话来:“绵绵你怎么了?你不会是喜欢上别的妖精了吧?”   绵绵咬着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告诉阿姊,你为什么这么想。是不是那个谭闵跟你说了什么?”云朵觉得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握着他的肩问道,“才短短几年,你怎么会突然变心了?”   绵绵还是不肯说话。   云朵本以为已经将谭闵斩草除根了,没想到他始终都是个祸患。他确实好手段,回回都能挑唆得绵绵要离开二哥。   “你不是答应过阿姊,不会再跟谭闵有纠缠的吗?你现在是出尔反尔又变卦了?”   “是不是因为二哥不在身边,你耳根子太软又受到了挑拨?还是说,二哥长久不在让你感到不安心了?你倒是说话啊,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讲!”   云朵焦急得要命,她怎么也没想到绵绵会改变心意。她不断地逼问也撬不开绵绵的嘴,最终微恼道:“你要是什么都不肯说,阿姊也没办法。你现在不肯说,就等二哥回来问你吧。”   绵绵只是靠着墙发呆,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偶。 第十五章 原形   二哥返回家中时,是绵绵成年礼的前两天。他归来时是照旧是风尘仆仆的,脸色异常的苍白,看上去格外的疲惫。他倚在门框上,支撑着自己敲了家门,站了一会儿已是满身层层冷汗。   云朵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开门见到他吓了一大跳。她赶紧搀扶着二哥在桌子旁坐下,问他怎么了。   云湛说:“去元今山打仗,师弟被困穷东秘境,我去解救时疏忽了,身陷在那里,与上千只雪狼妖搏斗了三天。”   “那你怎么不先在蓬莱山调养生息,等灵气恢复了再回来?”云朵拿丝绢擦掉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心疼地问道。   “我怕赶不上绵绵的成年礼。”云湛舔舐了干燥破皮的唇,抬眼问道,“绵绵呢?他在家吗?”   云朵一听到绵绵的名字,心中就咯哒了一声,瞬间像是有千万层结绑在心间。她艰涩地说:“绵绵不在家。这段时日他一直躲在家里,今天好不容易把他赶出去跟六六一块玩了。”   云湛点点头,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你别跟绵绵说我的事情,就说我困了,先睡下了。”   “嗯。”   云朵想去扶云湛,却被拒绝了。云湛摆摆手,说自己能走过去,接着就回房间睡下了。   吃晚饭的时候绵绵回家来了。他还是恹恹的,瞧不出半分高兴的样子。他径直朝房间走去,又想要猫起来。   云朵从厨房出来恰好撞见,拿着锅铲道:“你二哥在房里睡觉,你可别把他给吵醒了。”   绵绵的眼睛倏忽亮了起来:“二哥回来了?”   “嗯。”云朵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你的傻二哥为了救师弟,跟几千只雪狼缠斗了几天,九死一生。为了能赶上你的成年礼,他连灵气都没调理,直接就回来了。”   绵绵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转过身去,想要推开房门,却被知晓他意图的云朵给叫住了。云朵说:“就要吃饭了,吃完晚饭再进去吧。你这小兔崽一进去非要把他吵醒不可。”   绵绵问:“二哥不吃晚饭了吗?”   “二哥累了,先让他休息。等他醒了我再给他煮面。”   云朵强行拉着绵绵吃了晚饭。绵绵匆匆吃完饭,一下子就蹿回了房间。云朵拦都没拦住。   绵绵推开门,果然看到二哥裹着被褥躺在床上。他走过去,蹲在床边上,小声地唤了声“二哥”。云湛闭眼侧身而睡,气息很微弱,什么回应都没有。   云朵轻轻推门进来,看了眼二哥,对绵绵道:“今晚你要不还是跟姐姐一块睡吧,让你二哥睡个安稳觉。”   绵绵说:“我会很安稳的,留在这里不会吵到二哥的。”   “就你那睡相,我可不相信。”云朵说,“把你自己的毛巾盆子还有什么换洗的衣裳都带出来,待会儿放我屋里,听见没有?”   绵绵咬了咬嘴唇,委屈地说:“可是我想陪着二哥。”   云朵拍了拍他的肩侧,要将他拉出去:“二哥不需要你陪,乖,跟姐姐出去。”   绵绵倔强地摇了摇头:“不,我就要跟二哥在一起。”   云朵还试图说服他,却被云湛的声音打断了。   云湛显然是被他们吵醒了,睁眼看着他们,声线慵懒沙哑:“让绵绵留下吧。”   云朵虚空地点了点绵绵:“你啊你,把你二哥吵醒了吧。”   绵绵不知所措地看向云湛:“二哥你还好吗?”   云湛笑了笑:“一点小伤。天凉,你洗漱完就过来一块睡吧。”   绵绵点点头,然后看向云朵。云朵叉着腰,叹了口气摇摇头,心想二哥这养的到底是媳妇还是孩子。她管不了这桩事,道了句“那就随你们了”。   云朵给绵绵打了热水。绵绵乒乒乓乓一番洗漱,光着脚爬上了床。   他钻进被窝时,云湛将被褥子往他身上裹,很温柔地唤了声“绵绵”。绵绵凑进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身,说道:“哥哥,我在。”   云湛尽力装作轻松的样子,摸了摸绵绵柔软的头发:“玩儿得开心吗?”   绵绵鼻子一酸:“嗯。”   二哥你的手好冰,你很冷吗?”绵绵握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呵了一口热气。   “很冷么。冻到你了?”云湛说着便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被绵绵一双温热的手握紧了。   绵绵说:“很冷。哥哥你抱着我,我给你暖暖。”   云湛轻笑了一声,安心地落下手臂揽住了他。   事实上云湛不止是手冷,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躯体相触时,绵绵明显感受到二哥整个人像是结了层霜雪,冻得他身上发疼,气息也十分微弱。   他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哥哥你会好起来吗?”   云湛把玩着他的头发说:“会的。睡吧。”   绵绵在这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整座小秋山的花草树木都在凋零。似乎有一阵无形的风扫过,那阵风所到之处,都褪成黑白色。   风暴来临时,绵绵用手臂挡着脸。大风呼啸而过,吸取了四围的一切色彩。他睁眼看到的世界全是灰白的。他看着那一阵风所前往的方向,拼命奔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那个风过之前的斑斓世界。   他一直在追赶,从未赶上。   他在朦朦胧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那道声音说:“咦,二哥去了哪里?”   他仓皇回头,发现天地空空,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他的手里也是空空的,低头一看,连指尖都化作了风沙。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道刺响,他神使鬼差地朝着那道声音跑去。心中有个声音说二哥就在那里。他跑近时竟真就瞧见远处有个朦胧的身影。   他已放弃追逐斑斓,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二哥,却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二哥慢慢化作了风沙。他跑到双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跑到自己的双臂化为风沙,身躯化作风沙。   最后世界变为一片光亮的白,一切都终结。   绵绵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大梦初醒,心中惴惴然,长久不能安定。清晨的阳光从窗隙里透进,落在他的指尖上。他面对着光,背对着是还未被光完全照亮的黑暗。   他忽然清醒过来,二哥还在他的身边。回转过身,边上却是空荡荡的——二哥不见了。   他想起梦里二哥风化的场景,禁不住打了寒颤。他想着二哥会不会是出去了,一把掀开被子,刚想站起来,却看到了床上一团毛绒球。   绵绵愣住了。这是一只兔子。   白兔闭着双睛,四只爪子都缩在肚子底下,两只耳朵也贴合在背上,看上去真的像一团毛绒球。它在寒气里微微发抖。   绵绵伸手将它抱了起来,摸了摸它的耳朵和脊背,它很温顺,一点儿都不反抗。   **   快吃早饭的时候云朵喊了很多声都不见绵绵出来。   云朵蒸好了馒头,最后一次喊了绵绵,打算他再不出来自己就进去逮人了。中气十足的一声“绵绵”才脱口不久,屋门终于被推开了。   绵绵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对她说:“云朵姐姐,二哥变成兔子了。”   云朵看向他怀中的大白兔,大惊失了色:“这是二哥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二哥就变成这样了。”   “二哥!二哥啊!”云朵哆哆嗦嗦地上前去,“我那英明神武英姿飒爽的二哥哟,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兔子慵懒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二哥变成原形。”云朵伸出手,“绵绵,快让姐姐抱一抱。哎哟这毛绒绒的……毛绒绒的小兔子。”   兔子蹬了下腿,往绵绵怀里钻。绵绵抖了一下手,将兔子抱稳了,抬头说道:“云朵姐姐,二哥好像不愿意让你抱。”   “怎么会呢,二哥跟你云朵姐姐这么亲,是吧,来来来抱一抱。”   兔子背对云朵,纹丝不动。   绵绵顺着兔耳朵抚摸它的背脊:“云朵姐姐,他真的不愿意。”   云朵差点自闭了。她讪讪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不抱就不抱嘛,小气鬼。”   其他晚起的哥姊,一个接着一个,都磨磨蹭蹭地出来了。   开饭的时候,小十二是最后落座的。他的眼睛比较尖,一眼就看到了绵绵怀里的兔子。他跨过长板凳坐下,问道:“咦,云朵你给绵绵买了只兔子?”   一桌睡眼朦胧的兔子精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绵绵。绵绵正在给怀里的兔子喂萝卜甜糕。   小十二问:“还是哪家拐来的啊。这么大的兔子都还没成精,看来就是凡兔子,这辈子跟修道飞升都无缘了。”   云朵咬着筷子,邪魅一笑:“这是你二哥。”   “啊?”小十二“腾”地站了起来,朝绵绵走去,“你骗我呢吧,二哥不是在蓬莱吗?”   云朵说:“昨天就回来了,一直在房间睡。今天一早醒来就变成原形了。”   小十二想揪着兔子的耳朵,把它提起来看看,却被绵绵护住了。绵绵说:“十二哥,二哥不喜欢被别的妖精碰。”   小十二对上兔子凌厉的目光,手僵在了那里:“还……还真是二哥啊。”   十哥问道:“二哥是不是受重创了?不然怎么可能突然变为原形。”   九哥云夜冷冷道:“二哥不是素来所向无敌么,怎么,还会受重创?”   云朵道:“九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二哥他再厉害也不能以一敌千吧,偶尔受点伤也不足为奇吧。”   小十五附和道:“是啊是啊,九哥你这话有点过了。”   小十六说:“我也觉得二哥神通广大,有点好奇他这次是怎么受这么重的伤的……云朵姐姐,要不你给我们讲一讲?”   云朵说:“是这样的,就是那个时候二哥……”   绵绵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句。他怀抱着兔子问道:“那二哥什么时候才会变回来。”   满堂哥姊瞬间安静。 第十六章 兔饼   十哥说:“这就要看二哥的造化了。”   十二哥接着道:“运气好的话,没准过几天就恢复了,运气不好的话,那可能就要几百年了。”   “要几百年啊……那二哥这么厉害,一定会变回来的,是吗?”绵绵望向怀里的兔子,再抬头看他的哥哥姊姊们。   十二哥叉着腰说:“那可未必。”   云朵对他说了个“去”,跟绵绵说:“你别听你哥哥们瞎扯,不用担心,二哥并非等闲之辈,兴许明儿个就好了。”   “兴许二哥本就不想这么早变回来。”云夜阴阳怪气地说道。   云朵“啧”了一声,责怪似的唤了声“九哥”,别的也没多说什么。   明天就是绵绵的成年礼,家中还在准备各种要用的器物,都嫌绵绵碍手碍脚,让他带着他的兔子一边玩儿去。绵绵也没出门闲逛,乖巧地抱着只兔子坐在一旁,看着哥哥姊姊们转来转去。   绵绵只见过一点点大的小兔宝宝。他二姨家的莹莹刚出生的时候,他跟着云朵姐姐去看过。小奶兔闭着眼睛,毛都没长齐。可他从来没见过变成兔子的二哥。   哥姊们都说,二哥是最不愿意化为原形的,尤其是与妖精打斗的时候,他认为在气场上会被斗下去,不够体面。族中长辈也说,云湛是生错了种族,为龙为麒麟都好,就是不该生为兔子精。   令小秋山各路妖魔鬼怪闻风丧胆的二哥,这会儿化作原形乖乖地趴在他的腿上。他一顺着长耳朵摸下去,兔子就软成了兔饼子。绵绵捏一捏它的爪子,软软的。他忍不住抱起它,在它的头上亲了一口。   绵绵眼里亮晶晶的抬头对要去厨房的云朵说:“云朵姐姐,小兔子好可爱啊。”   云朵捧着菜盘子的手一抖:“你清醒一点,那是你二哥。”   绵绵继续眼睛亮闪闪地说:“二哥好小的一只好可爱啊。”   云朵嘴角一抽:“要不你考虑一下跟小兔子过一辈子?”   绵绵沉默了一下,有些神色黯淡地说:“也好啊。”   云朵怕他难过,耸了耸肩道:“你高兴就好了小宝贝,怎样都行。明天就是你的成年礼,二哥现在化作原形,没法为你打理这些杂事,你就好好照顾他跟你自己,好吗?”   绵绵点点头。   二哥确实是谁也不让碰,就在绵绵的怀里安稳地睡觉,一睡就睡了一整天。   晚上绵绵沐浴,还带着二哥一起下澡盆,将兔饼子一阵揉搓。   小十六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在雾气蒸腾中看到绵绵抱着湿淋淋的兔子,正在往它身上抹皂角粉,而兔子眯着眼睛趴在绵绵软白的肩膀上。绵绵往它身上淋温水,细长的手指顺着它背脊的毛发抚摸,偶尔将面颊靠在它身上,温柔地同它轻语。   他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燥热,放下水桶赶紧就出来。   云朵撞见他,看他脸上红红的,问他怎么了,他就扯谎说是热得。   云朵看向他身后绵绵的屋门,想想肯定不对劲,一横腿拦住了他的去路:“你十一姐八卦是在小秋山出名的,你还想瞒我不成?跟姐姐说说,绵绵在屋里怎么了。”   “没什么,就在沐浴。”小十六有些扭捏地说。   “沐浴而已,你脸红什么?”   “二哥也在,绵绵是抱着他沐浴呢。”   云朵嗤笑出声:“就那小白兔?”云朵脑海里当即就浮现绵绵抱着小白兔沐浴的画面。小孩跟小兔,真可爱。   “可问题是那小白兔是二哥。”小十六说。   云朵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脑海里温馨的画面立即就被打散,变成了腾腾热气中,宽肩窄腰的二哥和小仙兔赤诚相对的场景。   小弟说得对,那不是旮旯头随处可见的吵得要命的奶兔崽子,那是二哥。这样一想,整个画面就有点糟糕了。云朵轻咳出声,一把捂住了鼻子。   小十六眼睛睁得圆圆的:“十一姐你怎么了?”   云朵说:“热得。”   “……”   云朵迟一点去给绵绵送明天成年礼穿的衣裳,推门见到小白兔趴在绵绵的腿上,绵绵用手巾给它擦湿淋淋的毛发。绵绵边唤“云朵姐姐”,边将两只兔耳朵也捏起来擦了擦。她将衣裳放下,站在一旁看着软成一团兔子饼的二哥,觉得它差不多已经是达到了兔生巅峰。   云朵啧啧道:“这波不亏啊二哥。”   “云朵姐姐你说什么?什么不亏?”   “没什么,姐姐说你二哥有福气,变成原形了还有你在身边照顾。”   “我从小到大都是二哥在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他。明天我就成年了,我希望今后都不会再给二哥添麻烦了。”   云朵仔细一想,其实还是有点亏。二哥要是不变为原形,明天跟绵绵的亲事都能定下了。不过看绵绵这样子,这桩亲事还是稳的。可能前段时日只是在闹脾气。   “不会不会,你永远都是二哥的小心肝,他会一直宠着你。”云朵骨碌碌转着眼珠子说,“绵绵你先去隔壁换下衣裳看看合身不合身,姐姐跟你二哥还有话要说。”   “二哥不是变成兔子了吗?你们怎么说话啊?”   云朵伸出一只兔爪:“不妨碍不妨碍,我跟二哥亲兄妹,心灵相通的。你快去吧。”   绵绵迟疑地点点头,抱着衣裳出门去了。   成年礼的衣裳相较平常的有些繁琐,三层白锦衣上缀满永生棠花瓣,束腰的是南家浣熊阿嬷用红絮搓的绳子。绵绵鼓捣了许久才穿上,他回房间去找阿姐看看,推开门惊呆了云朵。   云朵扔下手中蹂躏的兔子站了起来,朝绵绵走去:“我嘞个龟龟,不愧是小秋山出名的小仙兔,穿这套衣裳也太好看了。简直是苍穹之皓月,山川之流星啊。”   绵绵提起自己的衣袖看:“就是有些繁琐难穿。”   “没事,这种华服你这辈子可能就穿两回。一回成年礼,一回大婚,忍一忍就过去了。问问你二哥好不好看。”云朵弯身抱起兔子,抚摸它的毛发,“二哥啊,看看你家明天就要成年的小绵绵,心动啵?”   兔子似是不喜欢她的触碰,剜了她一眼,挣扎开了。   “我错了我错了,哎哟我的二哥哥。”云朵把兔子递给绵绵,绵绵伸手抱在了怀里。   云朵将他上下端详一番,道:“我觉得这衣袖还得改改,看你穿得不合适,你脱下待会儿送来我房间吧,我今晚再改改,明早给你送过来。”   绵绵点点头说“好”,换下衣服就送了过去。   云朵跟他说今晚得早睡,然后舒了口气,在昏黄的烛光里看着他的眉眼,说绵绵终于要长大了。   ……   隔日清早,云家兔子便齐齐上礼坛祭拜兔祖先去了。   绵绵身穿棠花服,接受了族中长辈的洗礼与教言。变成兔子的二哥踩在台阶最高处的青石栏杆上,看着绵绵接受谆谆教诲。   不知是不是因为爬山出了汗,绵绵总觉得衣袖笼罩的他的手臂在微微发烫。他只能尽量不去在意,跪在蒲团上双手抬高捧着族训之书,听着长辈老掉牙的训诫。   整个过程太过冗长枯燥,哥姊们听得昏昏欲睡。云朵打了个哈欠问一旁的小十二:“咱当年听的话是不是和这一模一样的?”   小十二也打哈欠说:“何止一样,连举的事例都是相同的。那个北山没有脚还身残志坚卖萝卜的兔子精,十年前就发大财了,现在出入各种烟花之地跟大老板谈生意。还有那个南山瞎眼还坚持读书的兔子精,三年前就改行卖鱼了。这些事例也不知道换一换,要是被小兔精们知道了,影响多不好。”   老兔族长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话,威严地横了他一眼,然后捋着白须继续道:“云采啊,你二哥云湛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二哥是我们小秋山,我们兔子精一族的骄傲。你将来也要像他那样为族争光,千万不可像你其他哥姊那般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小十二听了不服气,想要顶嘴,被云朵拦住了。云朵小声道:“咳咳,冷静冷静,族长说的也是事实。”   小十二忍了这口气,但是想想不太对,看云朵今天满面春风的样子,问道:“不对劲,要是平常你早就冲上去把老头子打一顿了。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云朵抑制住上扬的嘴角:“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十二撇嘴道:“神神叨叨的,有古怪。”   族长问道:“按照族中惯例,今日你成年礼,老朽应当问你一句。云采,你可已商定好亲事?若有,今日便可当先祖之面立约。”   绵绵抬头看向青石栏杆上的二哥,犹豫道:“我……”他在衣袖之下收拢了拳头,在众兔子精期待的目光之下,竟没有说出一句话。   族长见他迟迟不答,又道:“那便是没有?”   绵绵依旧咬着唇不作答,衣袖下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   小十二幸灾乐祸道:“看来绵绵跟二哥之间的感情确实一般嘛。看样子他根本就是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二哥在一起。”   云朵说:“去你的,你可别瞎说啊。绵绵跟二哥好着呢,除了二哥他还能跟谁?”   适时天边风云变幻,乌云欺压,彩阳收敛光芒。云中浮现玄龙的庞大身影,大风骤起,四周林木剧烈摇晃作响。云中道:“本公子来迟,诸位见谅。”   那玄龙的身影漂浮至中空,化作了镀满金光的少年的轮廓。   金光骤散,他从空中飘落至礼坛之上。 第十七章 变故   紧接着,几道银光落在他身后,幻化出带有鸟喙飞翼的侍从。为首的正是谭闵。   小十二愣愣地看向云朵:“这就是你说的‘待会儿就知道’的事情?”   云朵目光呆滞地说:“不是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朵最头疼这个谭闵,见他到来更是气都顺不过来。她隐隐感到来者不善,挺胸抬头甩着宽大的衣袖,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道:“喂!小恶龙,今天是绵绵的成年礼,你来做什么!”   面无表情的鸟人侍从上前几步,抽出几把银光闪亮的弯刀,架上云朵的脖子,把她吓了一个哆嗦,抱着头连连后退。   云朵甩着小手绢笑道:“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嘛,干森莫动刀动枪的啦,小女子好生害怕啦。”说罢赶紧躲到哥哥们的身后。   云家兔子皆知谭闵并非善辈,纷纷警戒起来,肃容而视。   谭闵负手而立:“全都给我退下!你们这帮蠢货好生没规矩,怎可对哥姊们动手。”鸟人侍从们听罢,齐齐收刀,毕恭毕敬地退到他身后。   云朵站在九哥和十哥身后,露出一个脑袋道:“谁是你哥姊,臭不要脸。”说完立刻将兔脑袋缩了回去。   谭闵倒也不恼,似笑非笑地指着一旁的绵绵说:“绵绵就要同我修良缘了,我不称诸位为‘哥姊’,那称什么才最为合适?”   云家兔子瞪圆了眼睛,异口同声喊道:“什么?”   他们转头望向绵绵。   绵绵仍是跪在族长身前,保持着受训的姿势。他谁也没理会,没有回头看谭闵也没有看哥姊,只将纤瘦的背脊挺得笔直,垂头不语。   云朵伸手拨开九哥与十哥间的间隙,从他们之间钻了出来,道:“我们绵绵跟你修什么良缘,你脑子进水了吧!”   谭闵幽幽道:“我回霜华山那一日,绵绵可是亲口答应我的,等他过了成年礼,就让我接他去玄纣洞。”   小十一瞧他不顺眼,吼道:“你少他娘的说瞎话了!”转头便去问绵绵:“绵绵,他在说谎对不对?”   绵绵垂着眼眸,握紧了拳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绵绵今日才是成年礼呢,你挑这个日子过来分明是想挑事!你这无耻之徒肯定是胁迫了绵绵!”云朵叉着腰喊道,“我跟你说,诱骗胁迫兔子在我们小秋山都是犯法的!我们族长都在这里呢!他第一个说不许!”   族长本是一副戏外人的模样,听见云朵这么说,正襟而立,鼓足气瞪圆了眼睛:“嗯!”   谭闵一副痞子像,笑了笑道:“云朵姐姐,你这话可就过了。我跟绵绵情投意合,两厢情愿,怎么能说是胁迫呢。”   “你蒙谁呢?不是胁迫我们绵绵会愿意跟你走?”云朵道,“绵绵,你不要怕,有哥哥姊姊撑腰,大声说出来,揭穿他的骗局!”   无人应答。一阵大风刮过。   她半天没等到绵绵的回应。   云朵扭头看向绵绵,见他仍是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她面上挂不住,走到他身边去,想要拉起他。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轻声责备:“绵绵,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怎么又什么反应都没有?”   绵绵顺从地站了起来,艰涩地开口道:“对不起,云朵姐姐,我确实已经答应他了。”   云朵吓得连舌头都打了结,握住了他的肩道:“你你你是受了什么刺激,他真的答应他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闵径直走过来,握住了绵绵的手腕:“云朵姐姐不必再追问了,事实就如我所说的那样,我与绵绵两情相悦,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将绵绵带回霜华山。”   云朵没理会他,对着绵绵道:“你跟姐姐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事哥哥阿姊们会替你担着,我们家兔子多根本不怕他们,你可千万别被这条恶龙给威胁了。”   绵绵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神情也瞧不出半分愉悦,说他是自愿的,打死云朵她也不相信。   绵绵还是不说话,谭闵也没份耐心再耗下去,道了句“绵绵,我们走吧”,就拉起绵绵准备离开。绵绵还真就被他牵着去了。   云朵小跑两步挡在他俩前头,张开手臂道:“不准走!”   谭闵目光流转,给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意会,当即抽出骇人的大弯刀上前来。云朵听到那声响都吓得浑身打颤,却还是强装镇定,颤巍巍地挡在他们身前。   云朵道:“你可别太嚣张,要是我家二哥回来,铁定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谭闵轻蔑笑出声,环顾了一圈四周:“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家还有个云湛。连今日绵绵的成年礼他都没到场……呵,那就让他来霜华山找绵绵吧。前提是他能有本事能从八千金翅大鹏侍卫手中脱身。”   金翅大鹏!原来这些鸟人侍卫是金翅大鹏!   云朵吓得一个胆颤。她想到自己的兔子本体,就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金翅大鹏也是兔家的天敌之一啊,也不知道二哥打不打得过。她正哆哆嗦嗦地想着,谭闵已经拉着绵绵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九哥云夜道:“慢着,绵绵同意了,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可不同意。”   谭闵还未反应过来,云夜已经瞬移到几个金翅大鹏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打倒在地,身形快得叫妖精都看不清,他们只听到几声惨叫声,回过神来,几位鸟人侍卫已被撂倒在地。   谭闵眼睁睁看着云夜手中凝聚妖力,直直向他冲击而来。   谭闵垂落的黑发已被那股强劲的妖力冲击得扬起。他望着那双血红的眼睛,镇静地笑了笑道:“都是一家人,哥哥何必如此冲动,不若问问绵绵是何想法,愿不愿意随我一同去玄纣洞。”   云夜犹疑了,手中凝结的妖力渐熄。   云夜问道:“绵绵……”   绵绵抬头看他,眼中尽是哀求之色:“九哥,不必再阻拦了,我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   云夜眼神复杂:“你为什么,明明……”   谭闵牵住绵绵的手,特意抬高给他瞧,露出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笑:“因为绵绵早已经是我的了。”   此言一出,震惊云家。   小十二没控制住,当即吐了脏话,骂了娘。   云朵下意识地看向站在青石栏杆上的二哥,隔太远了她都看不清兔子是什么神情,化为原形的二哥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风中。   云朵结结巴巴地说:“这话不能瞎说,我们绵绵从来洁身自好,怎么可能……”说到最后都没声了。她想起绵绵去送谭闵的那一晚,确实是反常地迟迟未归家。   族长看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戏,听罢谭闵的话气得白须飞翘:“今日才是云采的成年礼,你这恶龙竟在云采尚未长成之时就对绵绵做出此等恶事,迟早要遭报应!”   云夜狠狠给了谭闵的右脸一拳,打得谭闵后退几步,嘴角洇出红血来。   谭闵擦去殷红血迹,冷笑道:“九哥的这一拳我受了,就当本公子与云家此后两不相欠。报应不报应我不管,反正绵绵我今天必须得带走。”   绵绵身形微微颤抖,眼里斑驳的是无法掩饰的不安。谭闵稍稍用力,将他拉往山崖边的露台。金翅大鹏侍卫紧随其后。   云朵撸起袖子打算上前跟他们干一架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云朵,别冲动。”   是二哥的声音!   那道话音才落下,青石栏杆上的兔子就一跃而下,绕过众妖众侍卫,直直地跳入了绵绵的怀中。绵绵第一反应就是将兔子抱住,低头看到是二哥,怔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金翅大鹏上前来,想要夺走兔子。绵绵将它紧紧地护在怀中,不肯让它被抢走。   侍卫不敢动绵绵,为首的为难地看向谭闵道:“公子,这……”   谭闵不耐烦道:“不过是只毫无灵力的兔子,他想带走就带走吧。本公子没兴趣在这里耗下去了,赶紧走人。”   说罢,几只妖带着绵绵化作了光芒直冲霄汉,消失不见了。   小十二想要追上去,被云朵拦住了。云朵说:“不急,没事。”   小十二道:“绵绵都被带走了!这还没事!”   云朵悠然道:“哎呀,不是有二哥在嘛,放心,出不了什么事。”   小十二愣了愣,接着道:“可是二哥现在也只是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他能帮得了什么忙?”   “其实二哥刚刚给我隔空传话了,他叫我们别冲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能解决好,不用我们去添乱了。”云朵道,“再说,保不齐二哥什么时候就变回来了,立马就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叫谭闵那小屁孩哭天喊地地求饶。”   十哥插话道:“那我们就真的不作为了?”   云朵说:“咱们可以写封信去妖界之主那告一状,就说恶龙谭闵罔顾妖法,劫走我家小弟,妖神共愤,应当被处以极刑。”   云夜冷冷道:“对方是玄纣洞司水君的儿子,你是不知名小秋山的兔子精,你要告他,妖界之主理你吗?”   “九哥说得有道理。”云朵说,“那我们还是指望二哥用暴力解决这件事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十五开口道:“绵绵真的……”   众兔子都沉默了。   云朵干笑着说:“哈哈哈怎么可能啦,我们还是先别想了,回家等二哥和绵绵的消息吧。” 第十八章 霜华山   两千年来,绵绵从未出过小秋山。在他的梦里与幻想里,小秋山外就是无数与小秋山一样的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直到天涯海角。他这一路随谭闵乘风而去,途经充满烟火气的热闹人间,见到的尽是些与小秋山全然不同的地方。   霜华山距小秋山三千里地,也是个妖魔鬼怪聚居的山头。霜华山的头头就是谭闵他爹司水君,一条金角银龙,为龙深明大义,深得妖民之心。   玄纣洞说是洞,绵绵还以为是跟他家一样的兔子洞,到了地方才知道别有洞天。穿过刻有“玄纣洞”红字的山洞,里头就是开阔的桃源仙境,铺种的最多的就是桃花树,四围皆是青川与流泻而下的银河水,可见亭台楼阁。   谭闵还曾得意地问绵绵,玄纣洞是不是不比他家的兔子窟差。绵绵不理谭闵,没有说话。他心想玄纣洞就算是真的天上仙境也比不上他的兔子窟。   他环顾四周。景致风雅是真的,守卫森严也是真的。满山的金翅大鹏守卫持刀而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宛如石雕。来往的只是些端着盘托的小妖精侍人,穿的是银丝白绸软云裳。   有婀娜的女妖喊谭闵“三少爷”,抛着媚眼过来搭话。她俨然是一副与谭闵相熟的模样,嗔怪道:“三少爷既已被解禁返回玄纣洞中,怎的还是来去匆匆的,想必这会儿是又去哪儿闲荡了,奴婢们百年都见不上您一面,可想死我们了。”   她一见抱着兔子的绵绵,目光就有些暧昧:“这是三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朋友,还是新宠啊?”   谭闵笑道:“你猜?”   女妖掩唇笑道:“奴婢才不愿猜,猜错了三少爷又恼。奴婢心觉是三少爷的故交,不过,我瞧这小公子清俊不凡,宛如皓月,是三少爷可心的模样,这可就难说了。”   “整个玄纣洞就你说话最中听。”谭闵就心情大好地问道,“阿爹可已在家中?我找他还有急事要商。”   “家主不在,他去邀月山赴宴了,还家须得几日。”   谭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绵绵就被安置在玄纣洞的一间卧房里。地方倒也清净,背靠青山,出门就是花园。随侍的是两名小妖精丫鬟,一个比一个……有妖气。   红衣裳的丫鬟叫“花花”,本体是一朵红霸王花。见到绵绵的第一天就问他想不想看自己的本体,被绵绵婉拒了。绿衣裳的叫“王德贵”,是自请来照顾绵绵的。她本体是一条青蛇,性格看似沉稳冷静,但有些不可告人的兴趣,比如看到绵绵和谭闵来往,就会异常激动。绵绵觉得她俩都很奇怪。   花花和王德贵闲来无聊,喜欢给绵绵讲司水君一族的来历以及族内的恩怨情仇。比如说,司水君的先祖就是西海龙族,司水君和大哥朝阳君与二哥连谧君之间有过夺位纷争,三方曾因夺“银宣龙神”之位冷战千年,分居霜华山、东华山以及天上宫阙,彼此不相往来。本是连谧君继位了,他后因离泽妖魔之战陨落,身形俱散,之后才会由朝阳君继位。司水君的正妻,也就是谭闵的娘原来心悦司水君的二哥连谧君,但是连谧君没看上谭闵他娘,最后夫人才嫁给被了她称赞了无数次“好妖”的司水君。导致连谧君身后万年,司水君提起连谧君还是恨得牙痒痒。   花花和王德贵的说法是,既然绵绵以后要在霜华山生活了,这些事情还是听几耳朵,了解了解为好。她们一天到晚讲得起劲,而绵绵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她们究竟在讲什么。   刚来的两天,认床的绵绵换了一个环境,整夜整夜失眠。本就游手好闲的谭闵白日里想缠着绵绵,皆被补觉的借口打发走了。后来绵绵睡得多了,倒也没有倦意,只是仍借着睡觉的借口婉拒与谭闵见面。   绵绵成天陪着只兔子打发时间。他给兔子喂青菜萝卜粥,做胡萝卜粒小饭团,带兔子沐浴睡觉,只跟兔子说话。   他知道二哥能听懂他的话,但是旁的妖精不知道。在花花和王德贵的眼里,那兔子就是无丝毫灵力的普通兔子,绵绵就是个孤僻自闭的兔子精。   谭闵来卧房看绵绵,想跟他说说话,中间总是隔着只兔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只兔子的眼神有点凶悍,而且似曾相识。   谭闵对上兔子的目光,愣愣地问绵绵:“你这兔子是哪儿来的?”   “……洞门口捡的。”绵绵垂下眼睫说,“它受伤了,我救了它。”   本是说谎心虚的神情,在谭闵看来,绵绵这天格外的温柔和顺。他神使鬼差般地凑近绵绵,想摸个小手,揽个腰什么的,被那兔子的眼神吓住了。   兔子很和善地看着他,像一个懂人情世故的妖精那样,好像只要他再逾矩一些,它随时就能把他的手咬断。他默默缩回手,不敢动了。   他怀疑那兔子是通灵性的,不然怎么每次在他想接近绵绵的时候,它都用这么凶煞的目光看着他。   他想想觉得不对劲,叫花花和王德贵盯着那只兔子,将所有情况都仔仔细细地地报给他。   于是接下来绵绵发觉花花和王德贵的行为和目光变得很奇怪。她们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兔子,手里拿着小本子和毛笔记着什么。   花花和王德贵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严肃地问道:“姓名?”   绵绵说:“啊?兔子吗?”   花花严肃地点点头。   “……我还没给它取名字。”   花花和王德贵对视一眼,然后前倾趴桌子上对绵绵道:“啊,还没取名字呀。那要不我们现在起一个吧。叫‘白糖’咋样?‘白鹅’、‘白菜’和‘白米粥’也好听啊。”   王德贵一脸嫌弃地说:“你都起的什么名字,太庸俗了。要不咱们叫‘富贵’吧,‘招财’和‘进宝’也行。”   兔子在绵绵怀里蹬了一下腿。   绵绵为难地说:“它好像都不喜欢。”   花花推搡了一把王德贵,咳了两声道:“说正经事呢,肃静!下一个问题……您贵庚啊?”   绵绵看看兔子,摇了摇头。   花花在纸上写了个“不详”,接着问道:“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出门坐几匹宝马的车,可曾娶妻,曾做过什么活,通通说清楚!”   绵绵愣愣地看着气势汹汹的花花。王德贵也扭头看着她。   花花被看得不好意思,回过神来,缓缓抱胸“哦”了一声,了然地点点头:“它是一只兔子。”   ……   花花和王德贵最后呈上的犯罪口供与调查情况中,清楚地写了兔子几时醒,几时睡,一天吃几顿,爱吃什么,睡觉是喜欢侧着睡还是躺着睡。密密麻麻写满了五张纸,愣是没有半点有用的东西。   谭闵看得脑瓜子和龙眼珠疼,看完之后跟管家说了一声,准备将花花和王德贵辞退。   谭闵还没想到办法解决兔子,他爹银龙大王司水君就从邀月山回来了。那叫一个众星拱月,锣鼓喧天,鞭炮声从霜华山下一直响到山顶,可见妖民发自内心的爱戴之情。   他爹回来时带了邀月山的土特产,左手掐着烈焰赤鸡,右手掐着大白鹅,脖子上带着一圈洋葱,身后的金翅大鹏侍卫还带着几箱桂花糕绿豆糕瓜子核桃。   司水君在堂间看到谭闵,高兴地喊了声“儿子”,举起手中的家禽:“儿子你看我带回来的大公鸡和大白鹅。”两只家禽扑楞着翅膀打到了司水君,司水君没抓稳,稍一送手,就让鸡鹅满地乱跑。   司水君自个儿没抓住,眼睁睁看着鸡鹅跳出门槛,对两旁的侍卫说:“快快快,把它抓回来,两只都抓回来。”   身穿铁甲的侍卫立刻就出门抓家禽去了。   司水君拍拍手站直了身子:“我刚刚回来听管家说,我出门的日子你去小秋山溜达了一圈,怎么,在那儿住了几百年,回来还有些怀念?要不明年你再……”   “不不不,父亲说笑了。”谭闵满头冷汗,“儿子此番回小秋山,只为带心上的妖精回来……还望父亲成全。”   “妖精。”司水君慵懒地“哼”了一声,道,“哪家的妖精啊,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出门坐几匹宝马的车,曾做过什么活?”   “回父亲的话。他叫绵绵,是一只兔子精,今年方成年,就住在小秋山。他出身平凡,家中还有十六个兄姐。”   “家里有宝马车没有?”   “没……没有。”   “一辆宝马车都没有还谈个什么。嘁,小孩子过家家。”司水君说,“她要是家中兄弟姊妹少一点,我或许还能同意你纳她为妾侍,偏偏家中姊妹还很多,一群穷亲戚,累赘。”   “父亲……”   谭闵刚想开口,又被司水君堵回去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的正妻?一条没钱没势的鱼精,家中也是二十来个兄弟姊妹,每年这个生病,那个缺钱,嘤嘤嘤地来夫家哭诉借钱。我早就已经厌烦她了,要不是你大哥一副情深不寿的样子不肯听劝,我早让他休妻了。我告诉你,我们家不是开善堂的,不兴做救济穷人家的活。你赶紧地把那只兔子精送回小秋山,留在家里也忒不像话了。”   谭闵道:“父亲,大嫂是家中长姐,必定要帮贴家中,可绵绵不一样,他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前头的哥姊都已经能自食其力了,必定不会给咱家添麻烦。”   “去去去,你别给我扯些没用的东西。妖精都是一个德性,看到咱家家大业大,有钱有势,难免会想借势。到时候老大老小的亲戚全都一个样,在我眼里全都是穷亲戚,全是吸血虫。”   “可是父亲,绵绵的哥姊不是这样的妖精,他们……”   “你,尚且年幼。”司水君指着他,认真道,“等再过几年,我自然会给你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现在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海誓山盟一套一套的。噫,你这小孩的性子我还不了解,这个到手后很快就腻了,迟早还是得找下一个。你还是别祸祸人家小姑娘了。”   谭闵道:“父亲,这次我是认真的,我是真心喜欢绵绵的。”   “咦,你哪次不是说认真的。”司水君本来要离开,回过身道,“你要真的这么真心,就带着你的绵绵私奔吧,回小秋山去,刚好没了你,我的耳根还能清净些。但是我得跟你说好,你要是这么做了,老子的家产你别想分到半分,这个霜华山以后也别回了。” 第十九章 威胁   司水君不同意谭闵将绵绵留在家中的事情,绵绵自己也有些耳闻。玄纣洞中的妖精那么多,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花花和王德贵常看着绵绵摇头叹气。王德贵说:“好一对苦命鸳鸯,生生被司水君棒打了,像牛郎和织女,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可怜的三少爷,可怜的绵绵。”   “难道在世妖的眼中,妖精与妖精之间就没有纯粹的感情了吗!难道只有利益、权势与金钱的交换吗!难道小公子真的要跟三少爷分别了吗……不!我的心好痛,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花花斜靠在桌子上,捂着心口道。   “小公子与三少爷私奔吧!”王德贵望着绵绵认真道,“趁夜下山去,与三少爷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没有妖精打扰的地方共度余生。”   “其实……”   王德贵说: “小公子不必有所顾虑,我和花花会为你们打掩护的。”   花花眼中噙着泪花:“小公子,你不必担心我们,就算要面对的是被毒打一顿扔出霜华山,我们也认了,为了你们俩的爱情,一切都值得。只要你和三少爷记得我们的好,每个月托信雁寄来几百两银子,那我们也知足了。”   “那个……”   “哦对不起,我忘了雁儿咬不动那么重的银子包袱,那还是换成银票吧。”花花诚恳地说,“实在不行,草呗汇款也可以,我已经开通了商家身份。”   “姐姐……”   “要是你和三少爷不同意汇款,或者说背着我们姐妹俩偷偷逃走了……那就别怪我们姐妹俩翻脸不认人了。”花花托着腮温和笑着,身后绽开了一朵长满獠牙的大红霸王花,“我保证家主第一时间知道你们私奔的消息,而且整个妖界都会知道你们做了这种辱没家风的事情。”   王德贵身后也是散着幽光的青蛇元神,面相恐怖。   绵绵将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点了点头艰难道:“谢谢姐姐们的好意。”   花花和王德贵相视一笑,笑得很甜美。   绵绵本来以为司水君不同意的话,谭闵最终还是会把他送回小秋山的。事实证明是他小看了谭闵的恒心和毅力。谭闵觉得既然走父亲这边走不通,就打算去娘亲那儿吹吹风。   他考虑到绵绵是男儿身,担心思想传统、一心盼着他生儿育女的娘亲没法接受,几番思索,不知该如何开口。   心腹给他提了个建议,说不如干脆就将绵绵变作女儿身,等瞒过了这一时,大婚已成,木已成舟,家主家母也无可奈何。   谭闵仔细一想,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日谭闵进入绵绵卧房时,见到绵绵坐在桌旁,正温柔地同那只伏在桌上的兔子低语。   谭闵有些吃味,道:“你待一只兔子都比待我亲近。”   绵绵照旧没拿正眼看过他,自顾自轻抚兔子的背脊。   谭闵见他这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绵绵,我知道你还在怪我。那天我也只是一时没控制住,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们俩在小秋山相处了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绵绵冷冰冰地说着,微微扬起下巴,“我讨厌你。”   谭闵拉出一旁的凳子坐下,与他对视,道:“都几百年了,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就算有,那也已经是过去了。”绵绵说,“谭闵,我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将知心话都说与你听,愿意将一切东西都与你分享。可你很自私,你只想要自己高兴,却从来不想我会有多么难过。云朵姐姐说得对,你这样的妖精,不配做我的朋友。”   在谭闵的印象里,绵绵都是温柔乖顺的,从没有说过这种决绝的话。   “做朋友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可没有说过要与你做朋友。”谭闵握住绵绵的手腕,“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心悦你了,我是真心的。”   “二哥从未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是真心的。他待我的好从未说出口,但他待我好是真的。我觉得他的心,我是能明白的。可是我一点都不明白你。”绵绵的眼中氤氲着雾气,“你说你是真心的,却又一次次地欺骗我,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对你的话深信不疑,甚至与姐姐起争执。你说你是真心的,却狠心地做出让我无法原谅你的事情。你说你是真心的,却将我像东西一样抢夺过来,囚禁在霜华山。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真心,没有你,我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绵绵说到最后嗓音都有些沙哑,眼中积聚的雾气越来越重。谭闵想触碰他,他别开了脸,重复了那句“我讨厌你”。   谭闵觉得嗓子眼堵得慌,“腾”地站了起来,满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说:“那你就继续讨厌吧,反正你逃不出这玄纣洞,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你也别指望你那二哥能把你救回去,玄纣洞几千金翅大鹏侍卫保管叫他有进无出。绵绵,你最好是乖乖认了。”   绵绵抱起兔子,又不理会他的话。   谭闵没来由的怒火攻心,心一横,在兔子身上注入了妖力。兔子被悬挂至空中,它浑身散发着深紫色的妖气之光,在光晕之中虚弱地挣扎着。   绵绵慌乱起身:“谭闵,你这是做什么!”   他试图阻拦谭闵,却被阻挡。他眼睁睁看着兔子在那团妖气中用尽气力,如同死物般飘浮在空中。   谭闵一收手,兔子就从空中掉落下来,险些摔落在地上。幸亏绵绵手疾,及时抱在了怀里。   彼时兔子已经阖上双眼,丝毫没了生气。   “我今日本打算好好与你商量事情,可绵绵你实在太不识相,我只好使些手段让你乖乖听我的话了。”谭闵如同地狱的恶魔,“你不是很在意这只兔子么,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我就让这只兔子魂飞魄散。”   绵绵觉得身上很冷。他缓缓抬起头来,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谭闵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匣子,递给他。绵绵伸手接过,打开看见一颗丹药。   谭闵说:“吃了它。”   ……   谭闵领着绵绵见母亲那日,冬仪夫人正带着丫鬟采花瓣做胭脂。   夫人慵懒地招呼他们在凉亭坐下,翘着二郎腿掂起了葡萄。她本体是玫瑰花妖,长得也是千娇百媚,几万年妖龄却未见一丝老态。谭闵要是不提,绵绵还以为这是他阿姊。   谭闵眉头紧锁,一开口便是:“阿娘,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冬仪夫人瞪圆了杏眼:“你知道你不是夫君的亲生儿子了?谁跟你说的?”   谭闵也惊得睁大了眼睛:“什么?阿娘,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我真的不是阿爹的亲生儿子?我就说我的脾性与相貌怎么与阿爹这般不相似。原来……原来这些谣言全部都是事实?那我的生身父亲是谁,是……连谧上神吗?”   冬仪夫人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换了一条腿翘起,咬了一片蜜瓜道:“骗你的,你还真的相信。”   谭闵舒了口气,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娘,你能不能别开这样的玩笑,吓死我了。”   “说起连谧,为娘还真有几分伤情。离他身去也有一万年三千四百年了,不知是否有碎魂重聚轮转的可能。”   “娘你就别想了,且不说这不可能,就算他重生又如何,你都跟我爹成亲了。”   冬仪夫人轻“哼”一声:“成亲了又如何,还能和离。”   谭闵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继而道:“阿娘,我这次找你是有正经事要谈。”   “说吧,又闯什么祸要我给你善后了?”   “我真没闯祸。”谭闵蹙着眉头道,“这回真是有求于您。”   “先说来听听。”   她吃着水晶碗里的葡萄听谭闵说明来意,听罢,将葡萄籽一吐,用丝绢擦了擦手,看向绵绵。   绵绵已化作姑娘家的模样,一身素衣,未施粉黛,身上别说妖气,甚至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全然不像个妖精,像个小仙子。   “长得还不错。”她点点头,咬了口蜜桃接着问道,“哪家的妖精啊,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出门坐几匹宝马的车,曾做过什么活?”   谭闵半晌无言。   “阿娘,你怎么跟父亲一个样。”谭闵说,“绵绵家就是小秋山普通人家,他刚刚才过成年礼,家中还有几个兄姐。”   “几个兄姐,”冬仪夫人轻蔑一笑,“究竟几个啊?”   “十几个。”   “嗯?”   “十六个。”   “那家中有几辆宝马车?”   “……”   谭闵怕她又跟他爹一样,便不再继续跟她将宝马车的事情了,只道:“阿娘,我对绵绵是真心的,跟他家里有没有宝马车没有关系。”   “真心值几个钱?”冬仪夫人扶了扶头上的发钗,“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的正妻?一条没钱没势的鱼精,家中也是二十来个兄弟姊妹,每年……”   “每年这个生病,那个缺钱,嘤嘤嘤地来找夫家哭诉借钱。阿娘我都会背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阿爹就是这么说的。”   “噢。”冬仪夫人想了想,道,“要不是你大哥一副情深不寿的样子不肯听劝,我早让他休妻了。我告诉你,我们家不是开善堂的……”   谭闵吐了口气,抱胸道:“不兴做救济穷人家的活。”   “这段也讲过了?”   “这不是废话。”   “那……你尚且年幼,等再过几年,我自然会给你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现在说什么天长地久……”   “海枯石烂,海誓山盟一套一套的。”   冬仪夫人一脸的不敢置信:“连这个都讲过了?”   谭闵闭上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冬仪夫人一拍桌子:“嘿,这个老东西。”   “阿娘,不得不说,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说的话问的话全都一模一样。”谭闵说,“我就是因为阿爹那儿说不通才来找您的,您就当是为我着想,帮儿子这一回吧。”   “你要我怎么帮?”   “帮我跟父亲吹吹枕边风,你说的话他准听。”   “我能有什么好处?”   “月白山的鲛珠您不是很喜欢吗?事成之后我就前往月白山求取,制成珠钗赠与母亲。” 第二十章 坦言   冬仪夫人当晚就去找司水君聊了一聊,劝了他几句。   冬仪夫人说:“丑媳妇终归是要见公婆的。”   谭闵在一旁没忍住,咕哝了句:“绵绵不丑。”被冬仪夫人狠狠剜了一眼。   司水君将手兜在袖子里,沉默了良久,最后道:“见见就见见。”   谭闵从厅堂出来,满面春风地去别院找绵绵,将好消息告诉他。只是绵绵脸上未见丝毫喜色,“嗯”了声也不怎么搭理他,怀里还是抱着那只病恹恹的兔子。   谭闵心头凉了几分,问道:“你当真要与我如此生分?”   绵绵忍着一口气,所有的怒意忍到最后变成了叹息。他说:“你伤害了我的兔子,拿兔子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吞金丹化作女儿身欺瞒令尊令堂,这是折辱。”   “说到底我在你心里,还是比不过一只兔子。”谭闵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劝你安分地待着,等我们循六礼拜过堂,这只兔子自是安然无恙。若你违背我的心意,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绵绵神色淡漠地挣了挣手腕,谭闵冷冷放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只盒子,道:“明日见父亲前再吞一枚丹药,能保十二个时辰的女儿身。千万别出纰漏,让我爹娘瞧出什么来。”   见绵绵迟迟不接,谭闵就将盒子叩在了桌案上,趁绵绵不备,一把揪着兔耳朵将白团提了起来。绵绵忙起身去抢。谭闵轻易地躲闪开,道:“你一心守着这兔子,怕是这兔子与你二哥有些渊源。莫不是你二哥送的?”   绵绵伸手去夺:“你还给我!”   “这么紧张?看来真是二哥送的。”谭闵握着兔耳朵晃了一晃,“留着兔子叫你睹物思人也不好,这兔子暂且就留在我这,也省得你断不了情。”   谭闵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绵绵气得眼中都氤氲了雾气,道:“成亲了又如何,瞒得了一时又瞒不了一世,你想要我一辈子都服金丹扮作女妖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我带你去露云山居住。这不是你该思虑的事情。你只需安安稳稳地,我必定不会亏待你。”谭闵说,“绵绵,你逃不掉的。”   他转身便出了门。   绵绵想追出去时,被门外得了眼色指令的花花和王德贵拦了下来。两只女妖的力道大得惊人,直将他往屋里塞。他眼睁睁看着谭闵提着兔子的背影远去。   两只女妖将绵绵劝了回去,在外边将门给锁上了。   绵绵趴在桌上,听见落锁的声响。花花在外边小声道:“我听着怎么不大对劲,敢情小公子不是自个儿愿来霜华山的,是咱公子把他关到这来的。”   王德贵“嘘”了一声:“主子的事哪儿轮得着我们谈论。”   王德贵隔着门对绵绵道:“天色不早了,小公子早些歇息。”说罢,两人的絮语声随着脚步声远去了。   绵绵躺到床上,气得浑身颤抖,狠狠捶了几下床榻,热汽盈满了眼眶。他小声道:“谭闵坏龙,谭闵是王八蛋。”   绵绵几乎是彻夜未眠。   翌日谭闵派侍女来请,还传话让绵绵收拾得好看些。绵绵巴不得谭闵的爹娘看他不顺眼,早日把他和二哥遣送回小秋山。   侍女说谭闵一家子在厅堂等他。刚跨入门槛,绵绵连妖精面都还没看清,就见一个锦衣龙冠的妖迎了上来,想来是司水君,谭闵的爹。   司水君握着他的手臂,口里唤着“茜茜”。司水君眼眶含泪打量着他:“你长得与茜茜好生相像,莫不是与她有亲?难不成是她的孩子?”   冬仪夫人的声音和煦如三月春风:“夫君,这茜茜是谁呀。”   司水君吓了一个哆嗦,他缓慢地回过头,赔笑道:“一个故友而已,故友。”   谭闵道:“爹你别瞎想了。绵绵怎么可能与你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有关系……”   冬仪夫人咀嚼着几个字“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   司水君缩了一下手:“嗳,你小子可千万别瞎说,我对你母亲一心一意,怎么可能在外面有莺莺燕燕呢。”他说着就对谭闵使眼色。   谭闵抱胸说:“那也不可能……”   绵绵实诚地说:“茜茜是我娘的乳名。”   谭闵听罢就石化了半边身子。   司水君忙转过头去,望着绵绵道:“哎呀还真是,我就说你看着像。你长得真像她。茜茜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的清丽动人。我想起来了,谭闵说你是小秋山的人,茜茜也是小秋山的,怪不得,那就对上了。你娘亲还好吗?”   “我娘她很好,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改嫁了。”   “改嫁了?”司水君满脸遗憾,叹了口气道,“她就这么改嫁了。几千年了我都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跟她叙叙旧。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冬仪夫人微笑地问道:“可惜什么?”   司水君瞪大了眼睛,转过身去瞧自己的夫人,晃着两只手掌道:“可惜我们这段友谊,被这无情的岁月阻隔了。”   谭闵没耐心听下去了,径直过去扯过他的衣袖,拉到一旁:“爹你跟我说实话,你跟绵绵他娘之间有没有……绵绵他有没有可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妹妹。”   司水君道:“这个嘛……”   冬仪夫人啜了口茶:“大点声!”   司水君挺直腰板,声如洪钟:“没有!我跟茜茜之间清清白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对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谭闵轻声问道:“爹,是真的吗?”   司水君也低头轻声道:“才摸了个小手,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我就回家了。而且我们也有好几千年没见了,你也不想想,绵绵的年纪哪里对得上。”   谭闵这才松了一口气:“爹你吓死我了。”   司水君道:“你也吓死我了,找了个我老情人的女儿带回来。”   他扭头就对绵绵笑眯眯地,和声细语地问候,问这几天在霜华山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住得不习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开口。   绵绵勉强地笑笑,说一切都好。   自此司水君对绵绵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约莫是因为见到了没到手的老情人的孩子,颇有些怜爱和眷顾。他不仅不反对谭闵和绵绵的婚事了,还一个劲地对绵绵嘘寒问暖,感怀一下当年。   谭闵和绵绵都没想到,不过只是见了一面,就让司水君转变了想法。   司水君是不介意他俩的婚事了,但是谭闵的娘亲冬仪夫人横竖都看绵绵不顺眼了。   冬仪夫人寻了个时机,私下找绵绵说话。她将一叠银票放在绵绵面前:“给你一千万两银票,离开我儿子。”   绵绵愣了愣,神色为难道:“夫人,我与谭闵……”   冬仪夫人面有不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跟我儿子是真心相爱的。我本来想,你虽出身贫寒,家世与我们的家世有天壤之别。只要儿子喜欢,为他纳个妾室,我也觉得未为不可。可你偏生就是我夫君旧情人的孩子,我只要一见到你,就会联想到你娘跟我夫君的一桩桩一件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门婚事我不同意,你趁早拿钱离开我儿子。”   绵绵说:“可是……”   冬仪夫人像是看透了一切,又将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外来的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贪得无厌。两千万两银票!”   绵绵摇摇头说:“夫人,我不要这些银票,我也不喜欢谭闵。我与夫人说实话,我是受了谭闵的胁迫来霜华山的。若是夫人能助我离开这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冬仪夫人挑了细眉:“哦?这么说来,你是不情愿的?”   “是,并非情愿。”绵绵说,“我心有所属,不愿留下来。”   冬仪夫人怔愣许久,问道:“那你当初又因何来霜华山,是被谭闵抓住了把柄?”   “谭闵……”绵绵似是想起不愿回忆的事情,目光闪烁,“他在归家的那一夜,将我困在了山林里……”   下过雨后潮湿的软泥、沾着露水的草木就在他的身下与身侧,至今他还记得那种气味还有谭闵陌生得让他恐惧的神色。他喊着“二哥”,无有应答。林间黯淡,星月都被乌云遮盖了。   他摔下了山坡,磕碰到了什么才停下。他的额头上沾着挣扎间落下的灰泥,发间流下黏稠的水,他以为是露水,抹了一把见是黝深的,是他的血。谭闵在山上喊他的名字,他想逃离确是全身无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谭闵不敢将他送回家去,放他离开前威胁说,他二哥要是知道了必定会嫌恶他,他家哥姊也会认为他给云家添耻辱,只叫他安稳地留在云家,一字一句都不准提,等他成年礼过后,就来接他去霜华山。   他回到家时已是子时了,哥姊都已入睡,家中未点一盏灯。他沐浴洗漱后就躺下了,却是一夜未眠。   冬仪夫人猛地一拍桌子:“嘿,这个小畜生!这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冬仪夫人想想过意不去,宽慰绵绵道:“我现在就派侍从将你护送出去,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以后谭闵要是敢再去小秋山纠缠你,我亲自打断他的腿。”   “不,我还不能走。”绵绵说,“我的二哥还在他手上。”   “什么?谭闵还绑来了你的二哥?他可真是无法无天了还!”   “不是的,我二哥是跟着我来的。我二哥因身受重伤,化成了兔子原形,被谭闵抓去了他屋里。”绵绵低着头,缓缓握紧了拳头,“我以为出了这样的事,二哥他定会厌弃我。可他即便失去灵力,也愿意守在我身边保护我。是我错了,一开始就不该不相信阿哥阿姊,受到谭闵的威胁。也是我太过软弱,才让二哥被抢走。” 第二十一章 逃生   冬仪夫人将拍得桌子都要震碎了:“这混账东西!存心是要辱没家风!”   她转着眼珠子迅速而不安地思索着。绵绵心思单纯,不知她在盘算什么。   冬仪夫人最终叹了口气道:“绵绵,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事已至此,不如就随遇而安,留在霜华山。谭闵他这么喜欢你,必定不会亏待你,他欠你的,就让他用一辈子偿还。我夫君也喜爱你,也会将你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咱家不缺金银玉食,也不缺丫鬟仆役,断断不会少了你什么,你看……”   绵绵忽然脑瓜开窍,他想到冬仪夫人应该是担心他出去以后,将谭闵告上一状,有损他家颜面。   绵绵睁大了眼睛:“夫人,我已经有心悦的妖了。”   “不碍事,过日子嘛,跟谁不是过。千万年过着过着,再不顺眼也会瞧顺眼的。”   “我们本就已经许诺终生了。”   “不碍事,海誓山盟都是虚的,过眼云烟。”   “我是男儿身,是谭闵为了欺瞒你们,才让我服下了能幻女儿身的丹药。”   “……”   冬仪夫人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细长的手指指向他,微微颤抖,她抿唇点了点头,怒然一拂袖起身,对一旁的侍女道:“送客!赶紧把他给我送出霜华山!”   “谭闵这个混帐东西居然敢骗他老娘,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冬仪夫人抬腿要走,绵绵拦在了她的身前:“夫人,我还不能走,我的二哥还在谭闵手上。”   冬仪夫人看了他一眼,丝毫不愿理会,要绕过他。   绵绵说:“我知道夫人忽然改变心意让我留下,是在担心什么。倘若我不能带走我二哥,我出了霜华山还是会去妖界之主那儿告一状,让夫人一家颜面扫地。”   冬仪夫人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面前看似单纯温柔的兔子精口中说出的,扭头盯着他。接着她看了一旁的侍女一眼,眼中有寒光闪过。   冬仪夫人背对绵绵,面门而立。侍女朝绵绵走去,原本清秀的面孔撕裂开来,露出一张狰狞的露着獠牙的狼脸。她低啸一声,亮出狼爪。   这是只狼妖!   冬仪夫人冷笑道:“你一只小小兔子精胆敢威胁我,我就让你在这霜华山有去无回,正好省了一桩麻烦事。”   绵绵在霜华山见过狼妖,次数不多,每次都有哥姊在身边护着。如今没有哥姊护在他身边,他看着逼近的狼妖,有些许胆颤心惊。   他强装镇定,在那狼妖倾身扑向他时,对冬仪夫人道:“夫人以为,将我杀了,这桩事情就能永远平息了吗?”   狼妖犹豫着,微微转头看向冬仪夫人。她转过身来看向绵绵,挥了挥手,让狼妖靠边。   绵绵冷静道:“当日谭闵当着我家中兄姊的面将我带走,夫人当真以为我的兄姊会丝毫不作为?我和我二哥活着从霜华山走出去,这件事还有平息的可能。若我与我二哥双双葬身在这里,恐怕这霜华山此后永无宁日,千百年、百万年都要背负骂名。”   冬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   她忍下了这口气,回到桌旁坐下:“那你要我怎么做?事先告诉你,若你想让我直接命谭闵放了你,那断然不可能。我儿英明神武,年少有谋,将来必定是霜华山之主。我不可能为了你跟他撕破脸。你也别想着让我去我夫君那儿说话,之前我劝他同意你跟谭闵的婚事,早已费过一番口舌。再去一次,那我真成无理取闹了。我抹不开这个脸面。”   绵绵思忖了一会儿,道:“只需夫人帮我做一件事。”   ……   入夜天寒,廊间挂着灯笼添了几抹暖色。转过廊角,领着他走来的两个侍女率先前行几步,借口冬仪夫人有事找,由她们暂且代班,支开了守谭闵房前的两个丫鬟。   侍女目送两个丫鬟走远,对绵绵使了眼色。   绵绵会意,趁着暗夜悄声过去,推门进入漆黑一片的卧房之中。他四下一番张望,目光落在了窗台之上。他跑过去,提起窗台上的笼子。   笼中的兔子还在沉睡之中,一动也不动。他唤了几声“二哥”,兔子毫无反应。   冬仪夫人说,这些日子二哥长久昏睡不醒,应该是中了谭闵的噬梦咒。他按照冬仪夫人教的法子,念咒凝聚灵力,蓝光落在兔子的天灵盖上有三次。最后一次落下灵光,一抹黑烟从兔子的躯体中升起,随即飘散了。   他再去摇兔子,二哥的神识还是没有醒来。   他再次捏诀,试图将笼子的铁栏撬开,可无论他施展用了多少的气力,笼子就是不变形,仍是将兔子死死地困在里面。情急之下,他还尝试了用灵力变作钥匙捅向锁眼,却还是无用功。他无意间靠到厚重的桌案,桌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时门外传来男妖的声音,像是玄纣洞的侍卫。他道:“里头是什么声音?谁在里面!”接着便是拔剑的声响。绵绵惊吓得蹲在角落里一动都不敢动。   门口的一名侍女道:“许是哪只老鼠溜进来了,我进去看看。”   侍女进屋,走至窗台旁,看了眼藏在黑暗里的绵绵,接着“哎哟”了一声:“这老鼠将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的,不知窜哪儿去了。这该死的老鼠,害得我俩又得收拾一番。”   门口的侍女道:“昨日我就说有老鼠,你怎么都不信。现在倒好了,若是三公子回来知道了,还不得罚我们。”   屋里的这个说:“昨日你哪里说过有老鼠,你明明是大前日说的。我说要不咱俩打扫一下屋里的边边角角,你非不听,嫌累得慌,现在倒来怪我了?”   “我何时有怪你?公子要罚不是连同你我一起罚?我那日不过是来了月事,不方便干活,你至于念叨到今日么?”   “你总有借口,不是来月事就是偶感风寒,头疼脖子疼背疼……”   侍卫不耐烦道:“得得得,你俩也别吵了,赶紧趁着三公子回来前将屋子收拾了才是正事。我继续巡逻去了。”   门口的侍女道:“好嘞,大哥走好。”   待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屋里的侍女才让绵绵站起来。   绵绵指着怀里的笼子说:“我打不开这个笼子。”   侍女道:“小公子,时间紧迫,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你先将笼子带走,等出了霜华山再慢慢想办法打开它。”她捏了个诀,将妖力注入笼子里,只见笼子连带笼中的兔子一起变小,到最后只有绵绵的巴掌那么大。   侍女带着绵绵出门,潜入夜色里。她带着绵绵藏身于假山和回廊,躲过巡逻的金翅大鹏侍卫,最后抄小路,将绵绵带往庭院。   穿过庭院后,侍女环顾四周,见边上皆没有侍卫,便取出钥匙打开了木门上的锁。推开木门,见到的是一大片树林。林中黑黢黢的,没有往来的侍卫,也没有灯笼光,什么也没有,静谧得可怕。   侍女道:“小公子,奴婢只能陪你到这了,接下来的路要你一个人走了。穿过那片树林,有一道小门,出了门就是霜华山的后山,一直沿路走就能下山了。”   绵绵心存感激:“谢谢姐姐。”   侍女微微颔首:“不必客气,保重。”   她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   绵绵回头望向那片漆黑的树林,心底生出些胆怯来。他抬手变了一盏灯出来,他看向掌心里的兔子,咬咬牙朝林子走去。   林间的树木高大茂密,在夜间更显得森然。满地都是百年未曾清扫的落叶,走在上面,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偶有夜风吹来,枝叶动,乌鸦呱呱地叫。   绵绵心里害怕,边走边跟兔子说话:“二哥你放心,我一定将你平安地带回家。”   “……二哥,我从小到大都在给你跟哥哥阿姊们添麻烦。我不够聪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个累赘。我还总是不听云朵姐姐的话,原来离开了你们,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云朵姐姐说的都是对的,谭闵是恶龙,他不是真正的朋友,我不应该相信他。我也不应该那么懦弱,受他的胁迫对哥哥阿姊只字不提,纵容他的恶行,连累你陪我一起困在霜华山。”   “二哥,你要是不受伤就好了,不受伤就不会变成原形,谭闵也就没机会将我从礼坛上带走。其实我之前就有想过,只要二哥在,或许谭闵就不会得逞。同时我也很害怕,害怕你知道这件事,害怕你会讨厌我……我不是情愿的。”   “二哥,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我独自在这里很害怕。谭闵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我困在这里,谭闵的娘为了家风名声不被玷辱,想要灭口。他们都不是好妖精,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比小秋山羊肠道上的还要多。我想回小秋山。”   “……”   绵绵很少见到乌鸦,乌鸦精在小秋山也是不吉利的象征,是不受待见的。南山的衣冠冢地旁倒是常有乌鸦,一天到晚呱呱乱叫。他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那种地方。   这晚的乌鸦存心要与他作对,一声一声叫得凄惨。   绵绵走路没留神,摔了一跤。装着二哥的小笼子一骨碌滚跑了,砸到一旁的树干才停下,又缓缓滚回来了几圈。绵绵的手心和膝盖破了皮,生疼生疼的。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跑过去将笼子抱入怀里。   他就着灯笼光紧张地看了看,二哥还在昏迷,身上好像没有受伤。   绵绵觉得方才脚下是踢中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掩藏在落叶之间的白骨。他心中一颤,用脚尖将那骨头踢了出来——那是狼的头骨!   绵绵骇然,他看向四周,只见四处都有裸露于落叶之上的森森白骨,顿时寒毛倒竖。他在原地停驻许久,心里有些许纠结。   他很害怕。   他回望了一眼来路,来路通向的是幽闭与不知何时才能摆脱的束缚。他看向前方,前方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绵绵摇了摇头,前方是希望,是自由。   他再次望了望手中捧着的兔子,道:“二哥,我们一定会活着走出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他绷紧全身,准备随时凝聚灵力生死一搏。   再走下去倒是听不见乌鸦的叫声了。乌鸦像是凭空消失不见了。林子静谧得骇人。   绵绵手中的灯笼的光倏忽熄灭了。他在慌乱中重新点亮灯,再小心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绵软,像是踩了中空的东西。他的身子随着落叶与树枝极速下落,掉进了一方大深坑里。   绵绵磕到了头与手臂,坐起身抬头望去,见到土坑上方有一层妖力凝成的结界,金黄的光芒直冲霄汉。他惊觉自己是落入了陷阱,赶紧动用灵力破结界,却已经是来不及了,那结界牢不可破。   十几名四面八方的金翅大鹏侍卫从玄纣洞各处赶来,如落雨般从天而降。金黄的光芒映着一张张阴鸷的鸟人脸,格外地森然。每个金翅大鹏手中带着刀剑或是铁叉。他们并未多说一句话,同时捏诀御兵器。   他们手中的兵器在妖力的催动下飞向半空,调转了方向,十几样兵器直直朝着绵绵刺去。 第二十二章 服软   就在绵绵呼吸停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上方林子里传来了谭闵的声音。   谭闵匆匆赶来,喊了声“住手”。   话音刚落,那些要刺向他的兵器,齐齐在空中停下,紧接着被灵力拽往坑顶,纷纷落在深坑旁的落叶上。   一名金翅大鹏侍卫抱拳道:“三公子,这只小精擅闯玄纣洞禁地,当诛!”   谭闵站在坑旁,看了眼坑底的绵绵,道:“他是我的朋友,想必是误入此地。”   侍卫毕恭毕敬道:“三公子,入禁地就地格杀是历来的规定,我们不好擅作主张放这只小精离开。”   绵绵顿时明白了,一开始冬仪夫人就没想让他们活着从霜华山出去。她假意答应帮他,派两名侍女借口她要与自己夜谈,将自己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他进入这片禁地被金翅大鹏侍卫诛杀。一来避免脏了手,二来为了能让他们的死有个名目——因入玄纣洞禁地被格杀。   冬仪夫人,毒蝎一样的心肠。   谭闵说:“这位云小公子是家中贵客,父亲看重非常,你们在玄纣洞没长眼睛难道还没长耳朵吗?你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杀了他!他要是死了,你看我爹会不会放过你们!赶紧把他给我放出来!”   金翅大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结界。   谭闵跳下深坑,抓着绵绵的手臂,将他从坑底带了上来。谭闵看着绵绵,目光下移,落到他手里捧着的兔笼之上。绵绵瑟缩了一下,似是害怕他做出偏激的举动,将兔笼护得更紧了。   谭闵没说什么,扭头跟金翅大鹏侍卫挥挥手:“都散了吧。”   谭闵握住绵绵的手腕,拉着绵绵朝来路回去。他带着绵绵穿过树林,走过庭院,回到晃着灯笼的长廊上。他走得很快,抓的劲道又大。绵绵手臂受了伤,有些吃不住。绵绵挣了挣,甩开了他禁锢的手道:“你抓痛我了。”   谭闵怒气冲冲道:“痛?你还知道痛?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会怕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千万年来的玄纣洞禁地,我要是不出现你必死无疑!”   “我刚到别院,花花和王德贵就说你被阿娘院里的人领走了,说阿娘找你夜谈。当时我心中就有疑,阿娘与你本就不相熟,也不是爱闲谈的性子,怎会突然找你夜谈。我回到卧房发现兔笼不见了,才知道你真是要逃了。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再晚来一步,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又怎么样!”绵绵抬头含恨地看着他,“魂飞魄散也比永远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日日面对你要好!”   谭闵攥紧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你宁可带着你的兔子去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是!”绵绵深吸了一口气,抱着他的兔笼,蓦然平静下来,“谭闵,要么你就将我杀了,要么你就放我离开。”   谭闵怔了怔。他的绵绵,几百年来温柔如春水,从来不气不闹好拿捏的绵绵,竟然会用这么刚烈的态度同他说话。前几日与他争吵,也不过是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指责。这种强烈到深刻的憎恶,真是几百年来的头一次。   他或许是做得过火了,将一向温顺的绵绵逼到了绝路。   谭闵温软了语气:“绵绵你就别同我置气了,天冷,你又受伤了,先跟我回别院,我用妖力替你治疗。”   绵绵意识到谭闵这是在服软,低眉望了眼手中的笼子说:“我的兔子……”   “这兔子,你要实在喜欢就留在身边吧。”   “打开笼子。”绵绵说。   谭闵拗不过他,捏诀让笼子与兔子恢复原来的大小,没好气地将笼子的锁给打开了。   绵绵将兔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它的耳朵与背脊,说:“你把施加在他身上的妖力除了。”   谭闵冷哼了一声,催动了妖力,但几道妖力施下去毫无反应。   “已经解开了?”谭闵变了脸色,道,“是不是我娘告诉你的?”   绵绵也没想到冬仪夫人教的方法竟真是有用的,默然不回应。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她。”谭闵说,“你用什么办法让我娘帮了你?”   谭闵见绵绵迟迟不答,便道:“你要是不说,我亲自过去问她。”   “你最近最好还是别去找她。”绵绵满不在乎地说,“我告诉她,我其实是男儿身,是你要骗她。”   谭闵心里咯哒一声,怪不得母亲要杀绵绵灭口,他断袖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在母亲看来就是辱没家风,她哪儿受得了。   绵绵微微扬起下巴:“她骂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东西,说要打断你的腿。”   绵绵这话说得欠打,恨得妖精牙痒痒。谭闵想抬起手臂来,看着他那张青涩好看的脸又下不了手。   谭闵拉着绵绵回房间疗伤。   绵绵不愿意被他碰,一个劲把他往屋外赶。他强硬地将绵绵摁在床上坐下,捋起他的衣袖,见他胳膊上有许多擦伤的血迹,还有青紫淤血之处。   他施法抚平了伤痕,对绵绵道:“在玄纣洞里,你谁都不能相信,你只能信我。你若是一意孤行,我便再也救不了你。”   绵绵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谭闵还想看看绵绵腿上的伤,要绵绵把裤腿卷起来。绵绵怎么都不愿意,说自己腿上没伤,把谭闵赶了出去,就差没砸东西过来了。   谭闵憋着一肚子气,出门就将花花和王德贵骂了个狗血淋头。花花听得花瓣都要萎了,王德贵听得都要冬眠了。   绵绵听见他在发火,自顾自地将裤腿卷上去,看自己腿上的伤。他的腿满是青紫伤痕,跟烂桃一样。他那点微弱的灵力还不够支持他给自己疗伤。于是他打了一盆水洗尽了血污,之后就忍着痛,抱着兔子躺进了被窝里。   他在夜里迷迷糊糊地感到腿上微微发烫,只是眼皮子很重,还睁不开。   他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黑夜里行走,梦里一直有盏橘黄的明灯,摇摇晃晃,飘飘忽忽地,像是在给他引路。   一觉醒来,风和日丽。他扭头看去,身旁的兔子还在昏睡之中,不曾清醒。   吃早饭的时候,谭闵特意试探了一下司水君,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司水君悠哉悠哉地吃着油条豆浆,说一觉睡到大天亮。   司水君看起来是不知道昨晚的事情。   谭闵本想找机会质问母亲为什么要置绵绵于死地,想到绵绵说母亲要打断他的腿,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不去招惹母亲,也希望母亲别来招惹绵绵才好。   没几日便是中秋,谭闵家族中的妖精从各个山头赶来赴宴。   谭闵在晚宴上热情地跟他介绍谁是他的谁,绵绵却提不起一点兴致。绵绵只记得,谭闵的大哥谭言沉稳内敛,跟嚣张跋扈的谭闵一点都不像。谭闵的鱼精大嫂眼睛又黑又大,就爱盯着他看,而且从来不眨眼。   司水君与他们同席,他说:“一月前我还收到谭凌的信,他说会从尔梦山回来过中秋,怎么就杳无音讯了?谭言谭闵你们俩兄弟有没有看到他的家书什么的?”   两兄弟皆是摇头说没有。   谭闵说:“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司水君说:“你以为谭凌是你?谭凌行事向来稳重,若是迟归家也定会打声招呼,可别是出什么事了。”   他招了招手,让一旁的侍卫贴耳过来。他嘱咐了几句,侍卫点点头,出门展开黑翼朝天空飞去。   司水君的神情只凝重了一会儿,转向大伙时又是亲厚温和的笑:“大家吃菜,吃菜啊,都是一家妖精,千万别客气。”   席中有几个美艳的女妖,从方才起就不断打量着绵绵,交头接耳。有个女妖问道:“这位妹妹看着眼生,敢问司水君,这是谁家的姑娘?”   司水君说:“这是谭闵从小秋山带来的朋友,恰好也是我故友家的孩子,叫绵绵。”   那女妖掩唇轻笑道:“我方才还在想莫不是又是谭闵的新欢。”   司水君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地笑了笑。   谭闵道:“小姑说笑了,纵使我风流账无数,这么堂堂正正带回来,在席上同大伙吃饭可是头一次吧。”   女妖道:“这话倒也没错。”   接着他们便戏说起谭闵从年幼至今做的混账事,欠的风流债。一家子倒是其乐融融,偶尔也调侃绵绵一两句,只是绵绵有些心不在焉的。   往年这个时候,云朵姐姐早已经煮好一锅汤圆了。十二哥会吵着说云朵姐姐的芝麻汤圆太甜了,要吃水果汤圆。十哥会买一盏大红灯笼,九哥回来会偷偷给他塞一把桂花糖。二哥也一定会从蓬莱山回来,陪他们吃一顿晚饭。   今年他和二哥都不在家,不知道家里会怎么过春秋,不知道哥哥姊姊会不会思念他。   他想回小秋山。   从前他从不知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什么感受,如今才知道每天都是煎熬。他心里担忧着房里昏睡不醒的二哥,也担忧着盼不到头的明天。   他头一次体会到名为“苦闷”的东西,埋头小口喝着酒杯里的酒。   原来“苦闷”真的是苦涩的,酒也是苦涩的。 第二十三章 险象   绵绵本就不会喝酒,啜了两小杯就头脑昏沉,面颊烧红了。   谭闵注意到了,他还惦记着晚宴后要将绵绵带回别院。绵绵醉意朦胧的,这个时候最好摆弄,他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奈何几个表兄弟不饶他,几百年不见,一见都来劝他喝酒。他架不住劝,多喝了几杯,直接喝到分不清东南西北,表兄弟却还在劝。   冬仪夫人见到这个状况,对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附耳过来。   冬仪夫人望着对面的绵绵道:“你将他送回去,别让他见到明天的太阳。切记毁尸灭迹,不留一点把柄。”   她顿了顿,眯了细长妩媚的双眼,道:“想做什么都由你。明日放出消息去,就说他已经逃出霜华山,不知所踪了。”   侍卫隔着满桌狼藉去看绵绵,那小美人撑着额角,醉得茫然。眼是一汪墨,红唇贝齿,面颊是三春桃花色。侍卫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轻声道:“属下明白。”   侍卫趁着妖精往来,绕过圆桌,将绵绵扶了起来。   侍卫将绵绵带到门口时,谭闵在醉中举着酒壶道:“走!绵绵,天色不早了,我带你回别院!”说着便要站起来,却又如烂泥瘫下了。   绵绵迷迷糊糊地听见冬仪夫人在说话。她说:“我已经让下人陪绵绵回屋了,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儿,你要实在醉得不行了,就回屋睡觉吧。”   谭闵打掉身旁妖精的手:“我没醉!”   接下来他被扶着走到了黑暗的长廊里,什么都听不清了。   绵绵即便是在醉中,也不喜欢被陌生的妖精触碰。那侍卫跟着他,每次搀扶他,都被他打掉了手。   侍卫为他引着路,将他往庭院外的竹林带。   绵绵醉乎乎地问道:“这是回别院的路吗?”   侍卫道:“是的,这是条近路。”   天上是满月,左手边是白墙青瓦,右手边是黑黢黢的竹林。绵绵就走在白墙和竹林之间的石子窄路上。透过疏窗,走有一段路有时能看到灯笼的光亮,有时又是漆黑黑的一片。   绵绵走过很长一段漆黑的道路后,忽地被揽过腰身压制在了白墙上。绵绵浑身乏力,软软地挣扎了几下,瘫倒在了墙根处。那侍卫撕扯着他的衣襟,口中胡乱地唤着什么。他的手是冰凉的,喷薄的呼吸却是炽热的。   他说:“小美人,只能怪你命不好,是冬仪夫人要除掉你。临死前就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绵绵还有些许意识,晓得要反抗,只是手中的灵力还未凝聚,手腕就被禁锢住了。下一刻,他的周身飘泊起一股烟气,烟气散尽,原本勒得慌的衣衫瞬间变得松松垮垮。是时辰到了,金丹的药效失灵了。   侍卫掀开绵绵的衣襟口,惊愕地看着绵绵:“你……”   有道幽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什么?”   紧接着他的脖颈就被“咔嚓”扭断了。绵绵微微睁开眼,看见黑夜里燃起了一团幽蓝的焰火,顷刻间焚尽了什么。接着有谁将他凌乱的衣衫理好,轻轻松松把他打横抱起,穿过月洞,朝着别院的方向走去。   绵绵醉醺醺的,没有气力抗拒,只觉得萦绕在他身旁的气味很熟悉。他的头疼得厉害,不容他想些什么。   至别院,守在卧房门口的花花和王德贵原本在闲谈,莫名地失去意识,双双昏倒在了门前。   门开了,又合上了。绵绵被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鞋子被脱下,身上也被盖上了被子。绵绵碰到柔软的床褥,整个身子蜷缩了起来。   绵绵哽咽着说:“二哥。”眼角已盈出了泪珠。   有谁轻抚着他的脸,揩去泪痕,唤了声“绵绵”。   绵绵将小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还在唤“二哥”。   绵绵夜里吐了一回,有谁给他拍背擦了脸,递了一杯茶水。绵绵只顾着吐了,仍是醉意朦胧的,吐完漱了口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见到白绒团兔子安稳地睡在他的枕边。   绵绵将兔子抱起来,放在被子上:“咦,你不是在窗台边的木雕盒子里么,是花花姐姐昨晚将你放在这的吗?”   兔子睁开了眼,满脸惺忪,一副被吵醒的模样。   “二哥你醒了!”   绵绵怕被门外听去,赶紧压低了声音:“二哥你终于醒了,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很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醒来我就不害怕了,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逃出去。”   这时外边传来敲门声,花花端着盆热水进来,给绵绵洗漱。花花看着绵绵怀里的兔子说:“咦,这只兔子活过来了啊,眼睛都能睁开了嘿。它要再不活过来,我都要怀疑它是布偶变的了哈哈哈哈哈哈。”   花花要帮绵绵抱着兔子,叫绵绵先洗漱。   绵绵把兔子放在了被褥上,说:“花花姐姐,它不喜欢被别的妖精碰。”   花花说:“我怎么能算别的妖精呢,我与它朝夕相处……”   绵绵对着铜镜洗漱,花花忍不住凑过去,摸一摸它的耳朵。花花说:“昨晚你去吃席,迟迟没回来,我和德贵本来在门口等你的,莫名其妙睡过去了。果然秋天就容易打瞌睡。”   花花将兔子抱起来:“这只兔子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灵力再多一些,什么时候修炼出个人形就好了,肯定是个俊美少年郎。”   绵绵转过头,好奇地问道:“那昨天晚上是谁送我回来的,是谭闵吗?”   “不晓得啊,我和德贵一觉睡到清晨,什么都不知道。”花花的手架在兔子的两只爪子之下,她摇晃着兔子说,“不过应该不是三少爷,听说三少爷昨晚也是喝得酩酊大醉,是被搀着回房的。可能是府中的哪个下人送你回来的吧。”   花花见他洗漱得差不多,便起身去催早饭了。她端着热水盆就出门了。   绵绵对昨晚的事情还有零星的记忆,总觉得如梦似幻,很不真切。他好像是做了个很可怖的噩梦。可梦里是什么,他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也不愿再去回想了,至少二哥醒了,一切都会变好。   ……   茗淇上神来霜华山前并未来信告知。他突然造访,让玄纣洞上下措手不及。洞中临时备宴,里里外外忙了一通,就连最闲的谭闵都被牵扯住了。   绵绵不知道这个神仙,听花花说,是个非常厉害的神仙,当年与连谧上神齐名,是连谧上神的至交好友,连天帝都要敬他三分。   绵绵问:“那他来玄纣洞,是来玩的吗?”   花花嗑着瓜子说:“上神的事情都可多了,哪有闲心思来玩。他是顺路帮妖界之主来传话的。”   “传话?”绵绵用牙签戳着胡萝卜丁,喂给趴在桌上的兔子。   “嗯啊。”花花把瓜子皮吐在地上,“家主回山那天不是鞭炮声声,锣鼓喧天嘛,不知道哪些个山民,闲得没事干去妖界之主那儿把家主告了一状。茗淇上神刚好就在那儿,听了这桩事,他正好要路过霜华山去玄天山采药,就帮妖界之主来传个话,叫家主去善冥之境跟他唠唠嗑。”   “妖界之主是要罚他吗?”   “罚,估计也不能罚,我们家主好歹是一山之主,不能扫了咱家主的颜面。想想嘛就是过去听几个月训诫,受受教育这样。”花花说,“你不知道,天界下令了,最近正在整治这个风气。你一个小孩,你不懂。”   绵绵确实不懂,但是他又要吃金丹扮女儿身,又要陪着一起吃晚饭。   绵绵想,既然冬仪夫人已经知道了他并非女儿身,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司水君也知晓,也省得麻烦。   显然谭闵不是这么想的,谭闵觉得司水君疼爱绵绵,将他看作亲生女儿,要是知道他和绵绵联合起来骗了他,他一定会伤心欲绝,继而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所以他还是决定继续瞒下去。   谭闵哄得绵绵吃了金丹,又催他在宴前熏衣沐浴。   花花和王德贵打来了热水,倒进浴盆里,收整好一切就退出了屋子。绵绵将兔子放在床上,叫二哥好好待着。他自个儿绕到屏风之后,解下衣衫没入了热气腾腾的水中。   无论多少次,绵绵都看不惯这副女儿身。他做了两千年的雄兔子,始终无法适应女人的躯体。   绵绵将头靠在盆沿上,沐浴到后来,有些昏昏欲睡。   谭闵在外边等得久了,忍不住催道:“绵绵你快点,我们要赶不上晚宴了。”   绵绵应了声,不情不愿地出了水盆。这时绵绵才发现,他腿上的伤痕及淤青全部消失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好转的,也许是他没在意。他拿起一旁折叠好放在凳子上的衣裳,展了开来。衣裳是谭闵命下人新做的,颇有些繁琐,可能就比他成年礼上穿的那套衣裳简单一点儿。绵绵瞧了半天也没清楚该怎么穿,取了一件薄的披上,却连打结都成了麻烦。   一块薄丝布落在了地上,绵绵捡起来一瞧,脸上绯红了一片,那是件凤穿牡丹纹的白肚兜,女儿家的东西。   绵绵才意识到这是套女装。谭闵之前从未正儿八经地给他送过这种衣裳,他穿的多数是难辨样式的素衣。穿眼前的这种衣裳,绵绵感到难以启齿的羞耻。   谭闵还在外边催:“绵绵你好了没有啊?”   绵绵闷闷道了句“再等等”,勉为其难地脱下身上的薄衫,将那件小衣裳穿上了。他举起手臂在脖颈后面打结时,不小心牵扯到了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一双手替他解开了脖颈后的结,撩开一点墨发,重新系好。绵绵惊慌失措地回头望去,腰身自身后被搂住了,尚未说出口的话也被封在了唇齿之间。 第二十四章 算账   绵绵被压制在翠玉屏风上,被迫仰起头接受这个吻。他赤着脚,全身都在发软,仅有锢在他腰身上的手臂,支撑着他,不让他掉落下去。   谭闵在屋外越发地没有耐心,道:“绵绵,你到底好没有,怎么穿件衣裳能穿这么久。”   锢着绵绵的手臂稍一用力,绵绵就赤着脚踩上了他那双锦靴的面。绵绵搂着他的脖颈,含着泪唤了声“二哥”。云湛恍若没听见谭闵的话,摁着绵绵的脖颈,再一次吻下去。   谭闵拍了两下门,道:“绵绵?你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云湛听得清楚,面上不愠也不恼,放开了绵绵,捧着他的脸又低头小啄了一口,然后搂着他的腰身,埋首在他柔腻的脖颈之间,浅浅地喘息着。绵绵想回应谭闵的话,只是还红着脸,上气不接下气。   云湛随手抓起凳子上的衣衫,轻易将绵绵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绵绵搂着云湛的脖颈说:“还要一小会儿,你别进来。”   那一声又软又甜,听得谭闵一阵心神荡漾,怎么也不好意思催了。   云湛将他放在床上,挑拣乱成一团的衣衫,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地给他穿上,亲自低头系好的结和腰带。   云湛轻声说:“去吧。”看不出什么神情。   绵绵穿上鞋子,几乎是一步三回头。   云湛微微笑道:“等你回来再算账。”   绵绵心里“咯哒”一声,二哥这是生气了。他犹疑再三,终于是打开了屋门。门外站着的谭闵眼前一亮:“绵绵,你穿这套衣裳可真好看。”   绵绵的脸色不太好看,心思飘忽地说:“你给的是女儿家的衣裳。”倒像是在嗔怪。   谭闵笑道:“绵绵穿什么都好看的。我们过去吧,真迟了可就难看了。”   他拉着绵绵便去赴宴。   绵绵在宴上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茗淇上神,素衣青云钗,目若星辰,一股子出尘清冽的仙气。绵绵想,这可能就是神仙与他们妖精的不同之处,妖精身上全然没有这种气息,只有沉重的世俗浊气。   他又想,这种气息似曾相识,他是在哪儿见过的。接着便想到了二哥。   二哥是不同的,与云家任何一只兔子都不同。许多妖精都说,二哥有仙缘。年幼时他不懂什么叫做“有仙缘”。如今他知道了,有的妖精,确实第一眼瞧着就与旁的妖精不同,是要成仙的。   他听云朵姐姐说,二哥已经去天界登过籍,很快便要升仙了。   他正在走神,恍惚间听见了司水君提了他的名字,司水君说他是故友的孩子。绵绵猛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对面的茗淇上神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茗淇上神问道:“你家住何方?”   绵绵说:“小秋山。”   “小秋山是个好地方,福山灵地,妖精聪颖。”   司水君道: “如此说来,上神是去过小秋山?”   “不曾,听说过罢了。”茗淇上神饮了酒水,“今日一见这位小公……小姑娘,我便知晓传闻可信了。”   司水君笑而不语。   冬仪夫人故意噎他,道:“听闻小秋山出美娇娘,女妖多有仙姿。”   司水君赔笑:“夫人这话为夫可听不得,纵然小秋山美娇娘再多,在我为夫中,自是都比不上夫人的。”   冬仪夫人轻“哼”了声,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   司水君心道冬仪这婆娘不给情面,当着上神的面还叫他难堪下不了台。   茗淇上神淡笑道:“司水君同夫人伉俪情深。”   “哪里哪里,上神说笑了。”司水君忽地想到了正事,委婉地试探,“茗淇上神从善冥之境过来,可曾知道夜岈君近来心情如何?”   茗淇上神知道他意在何处,放下酒杯道:“夜岈君素来不悲不喜,平和得很,近来也一样。”   司水君了然地“嗯”了声,抿唇点了点头。他说他明日就收整行装,准备后日清早前往善冥之境见妖界之主。   绵绵暗自高兴。司水君不在,这就意味着自己就不再用扮作女儿身了。   接着司水君与茗淇上神便聊起绵绵全然听不懂的事情,提到了如今的天界,还有故去的连谧上神。绵绵觉得每个字都能听懂,所有话加在一起,却又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了。听他们说话,就像是看春风里打着旋儿的柳絮。绵绵摸不透也猜不透。   谭闵似是能听懂的,偶尔凑过来暗嘲这些客套话,绵绵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他想可能满席里只有他是真的什么也不明白。   绵绵听得枯燥乏味,心中又惦记着二哥,在晚宴中途借口自己身体不适,说要先行离开。   谭闵立刻问要不要带他回别院,再找个妖医来瞧瞧。绵绵说自己回去睡一觉就好,坚决不让谭闵送,让他好好吃席陪家人。   绵绵匆匆从宴上赶回别院,见到王德贵守在屋门口。今晚是轮到王德贵通宵守夜。   王德贵一见他就从台阶上站起来,问道:“小公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有晚宴吗?”   绵绵心神不宁地说:“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那要不要奴婢去请洞里的妖医?”   “不用了,一点小毛病,我睡一觉就好。德贵姐姐你也赶紧回去睡觉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那可不行,万一公子半夜醒来需要奴婢做什么呢。再说了,要是被主管抓到,可是要扣月俸的。”王德贵说,“小公子去睡吧,我保证安安静静不打扰你睡觉,绝对不发出一点儿声。”   “那……好吧。”   他看着王德贵回台阶上坐下了。   绵绵心想,王德贵守在外面,他跟二哥说话都得特别小声了。他忧虑着推开了门,竟是一眼就看到了二哥。他还未开口,就见二哥稍一抬手,一道白光砸落在了王德贵的身上,王德贵缓缓闭上眼睛,低下脑袋睡了过去。   云湛把绵绵带进屋,关上门落了门闩。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地上。绵绵叫了声“二哥”,云湛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倒了杯茶水饮尽,然后走入里间,在床榻上坐下,用锦帕擦拭起自己的长剑。   绵绵又怯怯地喊了声“二哥”,杵在那里不敢过去。许久才问道:“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云湛翻转着手中的寒剑,挑了墨眉:“生气?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绵绵低下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知道。”   云湛听罢收剑入鞘。那把剑化作碎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云湛朝他伸出手,不冷不淡地说道:“既然如此,过来说给二哥听听。”   绵绵听话地过去,刚搭上他的手,就被横抱着坐到了他的腿上。云湛借着月光打量着他的身子,轻笑道:“云家的妖精,有一日竟会被逼到扮作女儿身。”笑中带着不明的寒意,绵绵不觉有些战栗。   云湛打了个响指,绵绵周身散起一股白烟,金丹药效失灵。他的身子提早恢复了原状。   他身上的那套衣裳,云湛是怎么给他穿上的,就是怎么给他脱下来的。   云湛行事向来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给他脱了鞋袜,解了外衫和中衣,要绵绵自己叠好。他看着怀里的绵绵微微颤抖着,乖乖将衣裳放在自己的腿上叠好。不用灯光他都能想象到绵绵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   他的目光落在绵绵身上仅剩的那件绣花的抹胸上,揶揄道:“凤穿牡丹?他玄纣洞三少爷倒是惯会选女儿家衣物,都挑到贴身的上了。”   绵绵不敢看云湛的眼睛,红透了面颊,羞耻得几乎要昏过去。   “现在知道怕羞了?”   绵绵眼里漾着一汪秋水,有些委屈道:“是因为二哥,我才受了谭闵的威胁。”   云湛望着他,轻飘飘地问道:“我让你答应跟他来霜华山?我让你答应将一生许给他了?”   绵绵摇摇头,说:“我错了,哥哥你别生气。”   云湛的声音很温和:“我素来不爱生气,但是你得诚心认错,告诉我你究竟错哪儿了。若是说得清楚,才是知错。”   云湛将他拉上床榻,握着他的手肘说:“屈膝伏着,手臂撑在床面上。”他施了道法,床帘便自己垂了下来。   绵绵疑心二哥这是要打他,乖巧地伏着,颤着声说道:“自小二哥就不曾打我,这回是我犯了大错,我种下的因,拖累二哥尝的恶果。二哥要打我,我没有一句怨言。”   云湛抚上他腰身上的暗红纹印记,悠然道:“绵绵这话说得妙,像是料定了二哥会不舍得打你。你猜对了,二哥不舍得打你。”   绵绵埋着脸,小声地说:“是……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云湛将披散在他身上的墨发拂开一些,温柔道,“你再起来一些,手臂撑住了。”   ……   绵绵说他不该不听云朵的话,与谭闵深交,说他那晚不该任性,坚持去送谭闵,也不该受他的胁迫,私自答应他无理的要求,也不该什么都不同阿哥阿姊讲,试图将一切隐瞒下去。   绵绵手指绞着被褥,说得断断续续,哭得也断断续续。云湛听得很耐心,一遍一遍温柔地问他:“然后呢?”   二哥在掠夺,在占有,强硬得不容抗拒。在他的记忆里,二哥都是温柔怜惜的,从来没有像这样满含攻势,又或者说是势在必得。   哭到后来绵绵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觉得头有些疼,腰身和腿也酸软得厉害,头发和着泪水粘到脸上有点难受。   云湛问:“没有要交代的了?”   绵绵哭着摇头,求哥哥饶过他。   云湛抚着他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那便是反省不够深刻,不饶。”   绵绵哭得抽抽搭搭的,倒是很温顺,也很迎合,没力气就搂着云湛,一遍一遍喊着“二哥”。任谁都会听得心软。   夜半清醒过来的王德贵听到些许动静来敲门,轻声问绵绵睡了没有。绵绵惊得睁大了泪眼,有些害怕地小声喊了“二哥”。云湛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仍是无情冲撞,长年练剑带着薄茧的手轻巧地抚至莹润的膝头握住,得空还在他的脖颈上吻了吻。   王德贵见迟迟没动静,只当是绵绵已经睡着了,便不再敲门了。   绵绵咬着手臂,不敢让自己发出声来。他想央求二哥再施法,可偏偏疼了他两千年的云湛丝毫不疼惜,吻了吻他的耳尖道:“绵绵可得忍住了,不然门外的那位就得听见了。” 第二十五章 偷情   其实云湛在王德贵来敲门后就设下了结界,外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绵绵又笨又好骗,忍了一夜,把嘴唇咬破了皮,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   清早绵绵睡眼朦胧地醒来,看到自己被二哥抱在怀里。裤腿被撩起,膝盖处有些温热,是二哥在动用妖力,让原本磨破的膝盖愈合如初。二哥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红肿消了下去,又在破皮的唇上也施了点小法术。   绵绵清醒过来,尚未开口就咳嗽了几声。云湛随手变了杯茶水,喂到他的唇边。   绵绵像是渴极了,自个儿拿过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嗓音沙哑地说:“还不够。”   云湛微动手指,茶杯瞬间满上。   绵绵连喝五六杯才止了渴。他放下杯子道:“哥哥,我嗓子还是疼。”   云湛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脖颈。淡蓝的光晕流动间,绵绵感受到一股汩汩的清凉,没一会儿,疼痛就消了下去。   云湛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腰好疼。”   “那你先起来,趴着。”   云湛盘腿而坐,绵绵反身趴在了哥哥的腿上。云湛一边替他揉了揉,一边用妖力缓解他腰身的疼痛。   绵绵被揉得舒服了,半眯着眼睛闷闷地说:“我还以为哥哥再也不疼我了。”   云湛说:“我倒是想,你这个麻烦精。”   “哥哥你变成兔子昏睡的那段时间,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事情,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湛顿了顿说:“我知道。”   “嗯?”绵绵转过头来看他,“你知道?”   “冬仪夫人找你谈话那一日,我就在门外。你被引入玄纣洞禁地,被金翅大鹏侍卫围捕的时候,我也是清醒的。要是谭闵迟来一步,我就会现身救你出去。”   绵绵睁大了眼睛:“二哥你不是中了谭闵的噬梦咒吗?”   云湛轻笑一声:“来玄纣洞的第二日我就恢复原身与法力了,你以为这种小伎俩当真能困得了我?”   绵绵支撑着自己跪坐起来,望着云湛道:“二哥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绵绵气鼓鼓地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还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二哥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难熬,我一面担心着你会出事,一面又很害怕。结果是你一直都在骗我。”   绵绵说着握起了拳头,想想还是气不过,在二哥的肩头上不痛不痒地砸了一拳。   “有二哥在,你怕什么。”云湛说,“那条小恶龙的事情让我意识到,咱们绵绵这么容易被骗,可能是还没有长大。我不过是想看看,独自身处险境时,绵绵会不会长大。”   绵绵没好气地说:“然后呢?”   “一如既往,很笨,不像是我的弟弟。不过面对冬仪夫人时做得很好,算是超出我的意料,看来你在危急时刻还是能想办法自保。唯有一点,她给你设下这么明显的圈套,你还自己钻了进去,傻得可以。”   绵绵说不过他,又可怜又委屈地趴了回去。   云湛忍俊不禁:“怎么,还生气了?”   “哥哥大骗子。”   “我骗子?”云湛倾身将他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小骗子小仙兔弟弟,你先老实交代一下那件瞒了我们很久的事情,你跟那条小恶龙是怎么回事。”   绵绵心虚地不敢看他。   “嗯?”   “谭闵要从小秋山回霜华山,那天晚上我和六六去东山头看谭闵,六六下山坡的时候把脚摔伤,就先回去了。我跟谭闵在树林里告别,要走的时候谭闵抱住了我,他说他心悦我,想要带我回霜华山。”   “然后?”   “我说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去霜华山。他就很生气,跟我吵了一架,还把我推倒在草地上。他想亲我,我不愿意。后来我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头磕到了一块石头,昏了过去。”绵绵说着眼眶都红了,“醒来时谭闵就在我的身边,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了,我要是告诉阿哥阿姊,他们一定会厌弃我,二哥也再不会理我。他让我待在小秋山等他,我的成年礼过后,他就会来接我走。”   云湛问:“你的头受过伤?”   “嗯,摔下来磕到石头,流了很多血。”   “云朵知道吗?”   绵绵摇摇头:“云朵姐姐不知道,我回到家的时候阿哥阿姊都已经睡了。”   云湛沉默了许久,绵绵偷偷抬眼,看到他冷峻的神色。绵绵怯怯地问道:“哥哥,你心里是不是会很介意?”   云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手下继续给他揉了揉,道:“昨天一个晚上你就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谭闵说什么你就信。他要是真对你做了什么,你还能自己从东山头走回家?”   绵绵呆愣愣地看着他:“我和哥哥昨夜是……是欢好?”   “……你当是什么?”   “我当哥哥恨我入骨。”   云湛一哽:“那你以为的欢好是什么?”   “两只妖精脱光了,从彼此口中吸取灵气,然后一起闭着眼睛睡觉。如果是男妖和女妖,就能生宝宝了。”   “谁跟你说的?”   “云朵姐姐。”   云湛深呼了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温和笑道:“等将来你云朵姐姐有了小兔崽子,你也这么告诉你的外甥。”   怪不得,怪不得绵绵会被那条小恶龙骗得晕头转向。原来绵绵从始至终一点都不明白,连情事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绵绵到了这个年纪总该是知道这些的。他在两千岁的时候,身边的一群发小兄弟早已侍妾环绕。有几个私底下说起荤话更是不带一点含糊。   云湛忽然想到,绵绵身边只有个乌龟六六,也是傻不愣登的。   绵绵还想说什么,屋外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谭闵说:“绵绵你睡醒了吗?我来看看你。”   绵绵赶紧坐起来,惊慌地对云湛道:“谭闵来了!二哥你快藏起来!”   他见云湛动作迟缓,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一把抓起被子展开,将自己和云湛盖住。他按着云湛的肩头说:“哥哥你再下去一些。”   云湛不急不缓地往下没了一段,藏入被窝之下,轻笑道:“绵绵你这样子,像极了偷情被抓。”   绵绵将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道:“哥哥你别说话。”说着便将被褥压下了。   谭闵还在门外敲着门喊绵绵,云湛在被窝里悄悄将结界给收了。   绵绵回道:“我刚醒,还在床上没穿好衣裳,你再等我一会儿。”   谭闵一把将门推开,道:“我就来看看你,不碍事。”   绵绵隔着层床帘,看见个模糊的影子朝这边走来。他将下巴搁在被子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谭闵说:“绵绵,昨晚你说身体不舒服,我惦记了一晚上还是放心不下,今早忍不住过来看看。你好一些了吗?”   绵绵眼看谭闵要把床帐撩开了,赶紧咳嗽了两声。   “你别打开,我受了风寒,有点怕冷。”   谭闵的手果然停住了。他问道:“你受风寒了?那得请个妖医来看看。肯定是那两个丫鬟伺候得不尽心,我一定重重罚他们。天凉了,你若是怕冷,我再让下人给你做一床鹅绒锦被送来。”   “花花和王德贵姐姐待我特别好,是我自己不小心受凉生病,不关她们的事,你不要罚她们。”   云湛藏在被子里听他们说话,一只手臂环着绵绵的腰身。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能感受到少年的清瘦,以及肌体的温热和滑腻。   谭闵说:“好好好,你说不罚她们就不罚,但是妖医得过来给你看病。”   绵绵说:“我看见妖医心里就发怵,要不我让花花姐姐给我煮粥吃吧,我从小到大一受风寒,我姐姐就给我煮粥,吃粥很灵的,我马上就好了。”   谭闵笑道:“粥不又是仙丹灵药,尽知道框我。迟点我就让洞里的妖医过来,今天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好好待在院子里。”   “那今日的晚宴我还用去吗?”   “绵绵想去?”   绵绵老实巴交地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去。”   “那你就好好在这休息,今日也不必去了。”谭闵沉默了一会儿,道,“绵绵,我知道总是让你在父亲面前扮作女儿身,是委屈你了。你放心,我打算等这次父亲从善冥之境回来,就跟他摊牌。”   “我已经想好了,无论他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我如果说服不了他,就带你去露云山,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湛搭在绵绵腰上的手,不轻不重掐了一把。绵绵绷紧了身子,手覆上了他的。   绵绵说:“谭闵,其实我真的……”   谭闵打断他的话:“绵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了。我相信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得到手誓死不肯罢休,你是逃不掉的。既然如此,不如还是遂了我的意。”   绵绵知道他偏执的性格,知道跟他争执也没用,已经懒得说什么了。   谭闵说:“我记得你那个云朵姐姐,曾经下过牢吧?因为写了点不得体的东西。本来是该蹲几千年的,但因小秋山山衙受贿成性,收了云家的银票就将人给放了。你可知,如今天界整风,管这档子事管得紧,我要是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你那云朵姐姐,还有你那些个哥姊,怕是逃不了罪责。”   绵绵气得要坐起来:“谭闵,你又想威胁我吗?”   “是威胁,绵绵,所以你还是乖乖地,千万不要打什么鬼主意,可别因为你自己连累了整个云家。”谭闵说,“你自己好好歇息。”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门。   听到关门声,再听到脚步声走远。绵绵才掀开被子,说道:“二哥,谭闵那个王八蛋太过分了,他拿云朵姐姐威胁我。”   云湛坐起身来,手臂压在膝盖上,冷淡道:“他这口气还真不小。”   “那我们怎么办?”   “自然是要从霜华山出去。”云湛说着施妖力打了层结界,“等到他们晚宴,我们就走,现在还不急。”   “哥哥,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做,干等着晚上吗?”   “也不是。”云湛握起绵绵的手腕,“绵绵叫‘哥哥’叫得很好听,昨夜还没听够,时辰尚早,要不绵绵再唤几声听听?” 第二十六章 挑衅   午后妖医来的时候,绵绵浑身软绵绵地躺在床榻上,脸上也是一片绯红。在一旁的花花看来,绵绵真是病得乏力。   花花揉着怀里的兔子,问妖医绵绵怎么样。   妖医说无大碍,给绵绵开了几颗丹药,让绵绵多加休息。   花花起身要将妖医送出去,怀里的兔子挣了挣,像是要跳到床上去。绵绵伸出手要抱兔子,花花劝道:“你就好好休息,别跟它玩了。”   花花将兔子抱到床边的雕花盒子里放下,接着出门将妖医送出院子。   花花折回来,想要叮嘱绵绵吃药,刚打开门,看到云湛正往床榻处走。花花吓了一跳,看了一圈周围,对着廊下走来的王德贵喊道:“德贵,有妖闯入我们……”   话未说完,嗓子忽然发不出声了。她掐着脖子,干咳了两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德贵连忙跑来,看到云湛也是吓了个心肝胆颤。她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院子里!”   云湛说:“二位稍安勿躁。”   绵绵从床上爬起来,探出头对她们道:“两位姐姐别害怕,他是我二哥。”   王德贵和花花面面相觑:“二哥?”   几只妖精关上门,围着桌子坐下说话。   花花捧着脸,磕着瓜子听云湛说话。她直愣愣看着云湛,缓缓地把瓜子壳丢了下去,然后朝绵绵侧身过去,用手掌掩住嘴道:“你二哥好好看啊。”   王德贵在底下踹了她一脚,扯了扯她的衣袖。   花花连忙正襟危坐,假咳了两声说:“所以说,你一开始就变成兔子跟着绵绵来霜华山了?然后一直在绵绵身边默默保护他?”   云湛“嗯”了声。   王德贵眼泪汪汪:“这是什么美好的兄弟情。”   花花说:“那三少爷是什么情况,他是因为单相思绵绵,就把绵绵抢了回来,逼着他成亲?”   “差不多是这样。”   “三少爷这做法可不妖道啊,怎么能不顾绵绵的想法,就强行把绵绵带回来,这可是违反妖界通法的。”   “这笔账以后再算。我今晚打算趁着晚宴,将绵绵带回去,还请二位相助。”   花花说:“委屈绵绵了,有什么需要吩咐的您就说,我们照办就是。”   云湛让她们取来玄纣洞的地图,以及打探到守卫交接班的时间。   到了晚宴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王德贵化作一阵青风,从庭前飞过,引走了一拨侍卫。   花花带着他们走出宛如迷宫的庭院,穿过竹林小径,见到更宽阔的砖石路。沿着水岸边走去,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持刀的大鹏侍卫。   “玄纣洞门口戒卫森严,若再想寻一条路,就只有这里了。”花花指着湖泊的方向道,“那片湖的尽头是一片堆砌的假山石,再往下便是瀑布。瀑布与霜华山下的小妖村相连,只要能打败侍卫穿过去,就能离开玄纣洞了。”   花花说:“我也只是偶然听洞里的老仆说起过这件事,至于能否行通,还尚未知晓。毕竟几千年来还没有妖精能从金翅大鹏手里逃走。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云湛点了点头。   花花停留在原处,云湛捏了隐身诀,带着绵绵凌空而去。   湖岸的一群金翅大鹏警觉非常,感受到夜空中灵力波动,就相继追逐而来。为首的一个金翅大鹏侍卫直接举着刀向他们砍来。   云湛只得现身,右手徒手折断眼前的钢刀,接着用妖力将绵绵护住,一把将他推远了。   绵绵知道云湛自年少就英勇善战,手刃过害死阿爹的豺狼妖,入过许许多多妖魔叛乱的战场,斩杀过无数妖邪,可他从未亲眼见过。   云湛的手法太快,寒剑凌厉,锋芒毕露,死在他剑下的金翅大鹏都化作了黑烟。他的身手干脆利落,侍卫从进攻到灰飞烟灭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不过一刻,只剩下了零零散散几个想动又不敢动的侍卫。   岸边不知是哪个侍卫放了信号弹,夜空里炸开几朵蓝色的烟花,震耳欲聋。   绵绵以为只要二哥解决完岸边的侍卫,便安然无恙了,谁料从水中冒出一个侍卫,持刀向他砍来。他还来不及闪躲,看着锋利的刀刃从他的头上劈下,紧接着,那金翅大鹏睁大了眼睛,嘴角溢出黑红的血。   刺穿心脏的寒剑一转,金翅大鹏就化作了一缕黑烟。   云湛拉着他:“走!”便朝湖泊尽头飞去。   飞至假山石上,见瀑布倾斜而下,百丈之下是星罗棋布的村庄。绵绵见那空阔之地近在眼前,云湛伸手去触碰,却感到了一层无形的结界,将他们与外边的世界阻隔在外。   云湛说:“不好,这条路是封闭的。”   云湛赶紧带着绵绵折回去,想要再寻机会从玄纣洞口出去。   此时,一群金翅大鹏如黑沉沉的乌云般从天边飞来。领头的有司水君冬仪夫人夫妇,绵绵仅见过一面的茗淇上神,还有满面寒霜的谭闵。   司水君威严道:“何方妖精,胆敢私闯玄纣洞,掠我洞中客。”   谭闵展开一只手臂,示意父亲息怒,将此事交由他处理。他道:“云二哥别来无恙,我在小秋山难得见你一面,今日竟在我这玄纣洞见到你本尊,你说巧也不巧?”   云湛揽着绵绵道:“舍弟被困玄纣洞,我这做兄长的如何安心度日?”   “舍弟?”司水君懵了一懵,他看向谭闵,“绵绵不是姑娘吗,怎么成舍弟了?”   谭闵说:“此事过后再同父亲做解释。”   司水君看向另一边的冬仪夫人,冬仪夫人垂下眼眸,轻咳了一声,将双手交叠。司水君虚空地点着手指道:“好啊,你也知道!你居然跟这臭小子一块欺骗本君!”   谭闵将眼睛余光往茗淇上神处一瞥,尚有几分忌惮。他对云湛说:“绵绵与我两情相悦,自愿与我回玄纣洞小住几天,何来‘被困’一说,向来是云二哥误会了。”他说着便凌空朝着云湛和绵绵飞去,企图私下解决这桩事。   云湛看着谭闵过来,揽着绵绵的手一松,绵绵就由一团光晕护着,飞向湖泊上的九曲桥。在谭闵到他面前的同时,绵绵稳稳落定。   云湛说:“三公子这话可就令我匪夷所思了。绵绵成年礼那日,我亲眼看着你领着金翅大鹏来礼坛逼迫绵绵,又是与绵绵一同被带回这玄纣洞的。我从来不知你与绵绵还曾‘两情相悦’。”   “你!”谭闵脑子不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怒极反笑,“我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你就是那只被绵绵带来的兔子,难怪他珍视如性命。我竟从未察觉。”   云湛轻蔑笑道:“三公子造了一个谎,用这个谎轻易地将绵绵骗来霜华山。如今这个谎怕是站不住脚了。”   谭闵脸上的笑容冷却了:“此话何意?”   “三公子只知绵绵单纯,可知他的后腰之上,有着云家的纹印?”   谭闵揪起云湛的衣襟,将他拉近:“你把话说清楚!”   “凡云家妖精,自出生起身上就带有云家的暗红家纹,非成亲不能消褪。”云湛看着他,轻轻一笑,“三公子明白在下的意思吧?”   谭闵心慌意乱,一言不发。   当时绵绵从山坡上摔了下去,他追下去看,绵绵受了伤,满头都是血,气息已是很微弱。他心中担忧,用妖力为绵绵疗了一个时辰的伤。他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骗了绵绵。   他蹙着眉头看向站在曲桥之上的绵绵,方想过去,就听得云湛道:“三少爷若是想向绵绵求证,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且不说绵绵不清楚家纹之事,他身上那块印记,昨夜已经消了。”   谭闵迟缓地转头看向他。   云湛道:“我猜,三公子还不知道一桩事。小秋山有种缚情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家有个小妹,在绵绵成年礼的前一夜,自作主张为我绑了此结,也在绵绵的礼服衣袖里藏入了此结。绵绵成年礼那一日,缚情结就已经系上了。他此生此世,只能归属我云家。三公子要真想同绵绵成亲,得到的怕是只有一具腐烂的尸身了。”   谭闵在衣袖下握紧了拳头,抬眼时瞳孔已染成了暗红色。   绵绵站在九曲桥上,见他们似是在说话,可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一点都听不见。他瞧见谭闵忽然朝云湛的脸上打了一拳。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云湛从空中急剧落下,掉在水面之上。所有在场的妖精都亲眼瞧着了。   云湛仿佛只是浸在浅水之中,湿了一片衣衫,在水中支着寒剑就能站立起来。而他刚站定,追逐而来的谭闵又照着他的腰腹狠狠地打了一拳。   云湛在水面上后退几步,以剑支水面,虚弱地屈了一膝。   绵绵喊了声“二哥”,翻过矮矮的石栏,朝着云湛的方向凌空点水飞去。   谭闵还不肯罢休,拔出腰间的佩剑朝云湛走去。绵绵率先一步跑到云湛身边,跪在水面上看他的伤势,惊呼道:“二哥你流血了。”   谭闵说:“绵绵你让开!”   绵绵护在二哥身前,对谭闵说:“不准伤害我二哥!你要杀就连我一起杀了!”   谭闵含恨望着他,与他久久僵持不下。   岸边的茗淇上神拂了衣袖,冷然道:“三公子此番作为,真令本君大开眼界。”   “本君早在夜岈君处听闻三公子桀骜乖张,眼中毫无妖界通法,有妖写信来告,字字泣血,说三少爷逼迫强掳其弟,锁于玄纣洞中。夜岈君特意嘱托我来洞中一探,一来为了司水君之事,二来是为了三公子这一案。不想状纸所言竟都是真的。” 第二十七章 报仇   司水君面上挂不住,对一旁的几个侍卫道:“你们赶快过去把三少爷拦下来,这这这当着上神的面呢,怎能如此放肆无礼!”   几个侍卫弯身一抱拳,立即化作几道光飞到了湖泊那一端,还未动手就听见三少爷弯下身去,惊慌失措地喊了声“绵绵”。小兔子精虚弱地躺在他哥哥的怀里,像是三少爷动手时误伤了小兔子精。   一个侍卫上前抱拳道:“三公子,主君命您速速停手,说是茗淇上神还在。”   谭闵一点都没搭理,连头都没回。   那哥哥抱着小兔子精,质问谭闵还想怎么样。   谭闵一时怒火中烧,周身燃起了金色的光焰,他一展双臂显出了玄龙的原形。长龙直冲夜空,激起巨大的水花,几个侍卫都被水力推出很远,掉进了水中。   云湛将绵绵轻轻放下,绵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二哥。”   “二哥会小心的,你放心。”   云湛在绵绵身上打了层结界。他起身,伸展开五指,手中立刻幻出一把冰蓝的长剑。他望向天空巨龙所在的方向,眼瞳也变得幽蓝,光焰流动灼烧。他直向巨龙持剑腾空而去。   人形与长龙交锋之时,天边犹如响起了道道惊雷。长龙盘桓在夜空,躲避云湛刺来的剑,或是主动发起进攻。   底下的司水君和冬仪夫人看得心惊胆战,他们眼见着谭闵吃了亏,连挨了几下,在天边发出怒意滔天的龙啸之声。   司水君喊道:“别打了!都停手!有事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   话音刚落,云间就传来云湛的声音。云湛道:“三公子掳走家弟困在玄纣洞,还动手伤了他,此事没什么好商量。今日若不将他抽筋扒皮,难解我心头之恨。”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凄厉龙啸声,司水君夫君定睛一看,竟是云湛徒手折断了谭闵的龙骨。巨龙从云端直坠而下,生生摔在了水面之上,激起了巨浪。   岸边的一行妖精纷纷惊得后退,冬仪夫人一挥衣袖,他们身前结起了一层结界,这才免于被巨浪打湿了衣裳。   巨龙栽进水里后已是难以动弹,司水君哀号着冲向它。   巨龙通身散发光芒,逐渐缩小成一个人形,变为浑身是伤的少年。司水君含泪扶起儿子:“儿啊!我的儿啊!”   云湛从天边款款而降,一伸手,周身护着结界的绵绵就飘浮起来,回到了他的怀中。   云湛抱着绵绵,对司水君道:“三公子伤了家弟,我今日是寻仇来了,我伤了谭闵,我们两家也算是两不欠了。若是司水君肯放我兄弟二人出山,云家也不会再闹到夜岈君处给他添些麻烦,也保全了三公子在外的名声。此后只要三公子不再纠缠,自会相安无事。”   司水君还未开口,冬仪夫人道:“你今日打伤了我的儿子还想从我玄纣洞安然无恙地走出去?这是个什么道理!我告诉你,没门!”   “夫人,放他们走。”司水君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道。   “凭什么?他伤了我们的儿子,凭什么放他们走?”冬仪夫人道,“这小兔子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我就想除掉他,谭闵非过来捣乱,这下生事端了!”   “放他们走!”司水君喊道。   云湛带着绵绵落到了水岸旁,往玄纣洞门的方向走去。一直躲在一旁竹林里的花花走了出来,为他们带路。紧随他们其后的,还有司水君身边的几个侍卫。   从湖泊边到洞门口,一路无阻。   临别前绵绵问花花,这件事会不会连累到她和王德贵。   花花说:“罚就罚了,大不了辞职不干了,我和德贵早就不想在这里待着了,妖精的寿命这么长,我们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花花怕绵绵不相信,极其认真地补了一句“真的”。   绵绵就说:“那以后来小秋山。”   花花含着眼泪点点头:“来小秋山。”   云湛牵着绵绵的手,带他下山去。花花站在山顶,远远地喊说:“绵绵,以后要好好的,千万别再被抓到玄纣洞来了。”   绵绵回过头去招了招手:“知道了。”   绵绵被二哥拉着又走了几步石阶,说:“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两位姐姐。”   “总会再见的。”   绵绵点了点头,忽然眼前一黑,险些栽下了石阶。云湛连忙将他扶住:“绵绵你怎么了?”   绵绵说他没事,说完竟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不省人事。   ……   谭闵的那一掌本是打向云湛的,是绵绵替他受了。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气得一塌糊涂,那一掌怎么也伤不了他,绵绵一只灵力低下的小妖精挡什么挡。   他将绵绵带到山下的一片花林里,准备为绵绵疗伤,却在那里遇到了茗淇上神。   茗淇上神给绵绵服了一颗金丹,云湛再运功为绵绵传输了灵力,绵绵才幽幽转醒,脸上的血色也回来了。   云湛让他靠着树干,问他还有没有觉得难受。绵绵摇摇头说没有。   云湛抱拳道:“谢上神相救。”   “谢就不必了。本君瞧你不过两三千岁,尚很年轻,却不知为何,本君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云湛敛眸未答。   茗淇上神直言道:“本君有些好奇,你怎知我是为了三公子和绵绵的事情而来?”   绵绵靠在树上,闻言睁大了眼睛:“上神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才来玄纣洞的吗?二哥也知道?”   云湛道:“司水君返山时虽说动静和阵仗大了些,却也不至于能让夜岈君劳烦上神来这霜华山走一趟。我便猜想,是三公子的事情也闹到了夜岈君处,夜岈君才请上神过来一探究竟。”   “你猜得不错,确实如此。”茗淇上神道:“前几日小秋山有个叫云朵的小妖精写信将谭闵告了一状,想来是你们家中姊妹了。夜岈君统管善冥之境万年,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不知事情是否属实,自然不敢冒然来霜华山搜查。”   “依我之见,就算三公子囚禁绵绵之事证据确凿,夜岈君碍着司水君和银宣龙神的面也不会严惩于他,顶多是到善冥之境关押几日。”   茗淇上神愣了愣,旋即轻笑道:“此话不假,所以你故意设计,将司水君一家和本君从晚宴中引出来,只为了让你光明正大地报复三公子?”   云湛低眉颔首:“是。司水君忌惮上神威仪,必定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将这口气咽下去,别无他路。”   “那你又怎知,本君不会让夜岈君治你一个私下斗殴、打伤玄纣洞三公子之罪?”   “所以谭闵必定要先动手伤我。我此举才能实属正当防卫。横竖是他玄纣洞理亏,必然不敢让神君告知夜岈君。”   “果真是你算好的。”茗淇上神笑道,“你怎知我不会偏袒玄纣洞,来个抵死不认?”   云湛不卑不亢:“我在蓬莱山修炼时,曾听师父提起神君。师父曾言,天界众神之中,唯茗淇上神称得上‘万年清流’,为神刚正,心怀万相。”   “你竟是蓬莱弟子?不知你师父是哪位仙灵。”   “虚灵子。”   “原是虚灵子上仙,无怪如此。本君早听闻他有个骁勇善战的闭门弟子,叫云湛,原来就是你。”茗淇上神道,“果真是七窍玲珑,算得一点都没错。”   绵绵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又是云里雾里。   茗淇上神似是很欣赏二哥,有意想让二哥入他的神宫做仙官。云湛借口修炼未成气候,给婉拒了。   茗淇上神走之前还跟云湛说“潜心修炼,他日必定大展仙途”,还让云湛日后多加小心司水君一家。   云湛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多谢上神”,眼看着他化风而去。   茗淇上神走后,云湛就带着绵绵御风而行,回小秋山。   绵绵问道:“二哥,成仙不好吗?为什么茗淇上神要你做他的仙官,你还拒绝了?”   “傻兔子,做神君的仙官有什么好的。况且我即将登仙籍,尚在待命,此时也不好接受茗淇上神的好意。”云湛看着远方,看着明月星辰之下的山川河流,“如今三界尚有妖魔作乱,暴乱未平。我不甘拘于一方宫殿,一世安享太平。”   云湛看向懵懵懂懂的绵绵:“绵绵,你自小在小秋山长大,从未经受战乱困苦。你不知道那些战乱之境,多少妖民身处炼狱,无家可归,在永不见天日的地方飘零。”   “我自拜入蓬莱起,就立志平定三界,哪怕是要用我的骨血去换取。”   绵绵说:“我不想哥哥死。”   绵绵没有什么志向,也没什么本事。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一家团圆,永远在一起。二哥的志向,他朦朦胧胧地能明白一些,却又不能感同身受。   云湛轻笑:“二哥不会死,因为绵绵还等着我。”   绵绵“嗯”了一声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哥哥你是故意让谭闵先动手打你的,你一开始就是全部都算好了的!你就是不告诉我,把我蒙在鼓里,害得我一直在担心!”   云湛觉得他这反应极慢的弟弟还挺有趣的。   穿过层层云雾,月光下小秋山的全貌已经显现了出来。云湛忽然揽住绵绵,朝下而行,惊得绵绵一下子环住了二哥的肩膀。绵绵紧紧闭着双眼,衣袂和头发都飘飞起来,凉风在耳畔嗖嗖而过。云湛抱着他,乘着夜风缓缓地落在了自家门外的山径之中。   一落地,绵绵就打他:“哥哥你要吓死我!”   云湛哈哈大笑,拉着他向家门走去。   云家门口挂着灯笼,橘黄的灯光从窗中透出来,很温暖的光色。窗户纸上有绰绰的影子,洞中传来家中兄姊说话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二牛   绵绵上前敲门,屋里传来一声“谁啊”,开门的是云朵。   绵绵笑着唤了声姐姐,被云朵一把抱住:“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这么些日子担心死我了。”   云朵看向他身后的云湛,激动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二哥你总算是变回来了,我就知道有你在肯定出不了事。”   家中哥姊都在,皆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关心问话。一个个恨不得把绵绵抱起来掂掂轻了没有,消瘦了没有。   九哥云夜握住了绵绵的手,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十哥说:“你们被带走的这些日子,家里都着急坏了。云朵给妖界之主写了很多信告状,你们要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亲自去善冥之境击鼓鸣冤了。”   十二哥说:“绵绵你有没有在玄纣洞受苦?谭闵有没有欺负你啊?”   绵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二哥在。”   云朵拉着绵绵进屋坐下,问他和谭闵之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绵绵看了眼一旁的云湛,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交代了一遍,将这段时日在玄纣洞的经历也说了一番。   云朵听罢和小十二同时拍桌:“岂有此理!”   云朵说:“谭闵真不是东西,居然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们家也欺妖太甚,居然还试图杀妖灭口,太过分了!”   云夜捏紧了拳头:“当日在礼坛上我就该杀了那条小恶龙。”   十哥说:“司水君一家势大,你要是杀了谭闵,他们家肯定不会放过云家,怕是我们也得陪葬。当时如果二哥没有变成原形,就打得过谭闵,又能劝住绵绵,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云朵说:“诶不对,冬仪夫人知道兔子就是二哥,那为什么谭闵到最后才知道?”   绵绵说:“我跟谭闵说,冬仪夫人知道了他是断袖,要打断他的腿。他就不敢去找冬仪夫人了,躲着还来不及呢。”   “哟我们绵绵居然也会这么灵光。”小十二笑得直蹬兔子腿,“我估计冬仪夫人也没想到二哥的威胁会这么大,她应该是没听过虚灵子的弟子云湛吧?她要是听过肯定不敢留二哥在洞里。”   这时一只陌生的妖精掀开厨房的门帘走了出来。他说:“云朵,碗都刷完了。”   云朵拍拍一旁的凳子说:“没什么事了,过来坐。”   那妖精穿着一身棉布衣衫,衣袖挽起。容貌生得俊雅无双,眉宇之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他在云朵身旁坐了下来。   绵绵从来没见过这个妖精,问道:“姐姐,这是家中的客人吗?”   云朵转头看了看那妖精:“算是吧。他叫‘二牛’,是我前段日子在门口树林里捡的,他应该是受到了其他妖怪的攻击,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暂时住在我们家。”   绵绵看向那妖精:“叫二牛吗?”   “是啊,我取的。”云朵说,“不好听吗?”   “好听。”   “还是绵绵有品位,我就说你这些阿哥阿姊都是大老粗,他们居然嫌我起名字土。这是土吗?这是稀有矿物土,土就是潮流,他们什么都不懂。”   云湛蹙着眉头看着二牛,云朵一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自己要挨骂了。云朵赔笑道:“二哥二哥,先坐,唠会儿家常。”   二牛望着绵绵,微微发愣:“这就是你的弟弟啊?”   云湛搭上绵绵的臂膀,默不作声地看着二牛。绵绵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一眼二哥。   “是啊,妖称‘小秋山百万年小仙兔’,是不是有种百闻不如一见的感觉?”   二牛莞尔:“之前还以为是你书中描绘得夸张了。”   云湛眉头蹙得更紧了:“书中?”   云朵僵了一僵:“是告状书,给妖界之主的告状书。我告谭闵绑我弟弟,我总得在书中描写一下他的样子吧?”云朵呵呵笑着,桌子底下狠狠地给了二牛一脚。   云湛道:“说来也得感谢你的这封告状信了,不然我们或许也不能这么快脱身。”   “二哥哪里话,都是一家的妖精。几千年来我们家中的兔子,分家的分家,游玩的游玩,求学的求学。家里就剩下我们几只兔子,总不能被风浪冲散了。”云朵说这话时,认真又温和。   云湛点点头:“但我还是觉得把绵绵托付给你不可靠,所以我打算今后亲自照料。”   “嗯……啊啊啊啥?”云朵猛然抬起头来,“你要把绵绵带去蓬莱吗?”   “在这之前先成亲。”云湛说,“父亲逝世,大哥早已与我们分家,云家便是由我作主,绵绵同我成亲,随我入蓬莱,诸位可有意见?”   几只兔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头沉默了。   云湛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诸位可有意见?”   兔子们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云夜弯身拉起绵绵的手臂:“绵绵,你告诉九哥,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小十二对云湛道:“二哥,其实吧,绵绵也才刚成年,不必操之过急。”   “急不急都无碍,绵绵身上的缚情结已经绑上了。多等几年也一样。”云湛道。   “缚情结?”云夜拧着眉头,一把拉起绵绵的衣袖,施了一点灵力,他的手臂上立即显现出缚情结种后留下的淡红纹印。   绵绵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有这个,挽着衣袖仔细看了看。   云夜一脸震惊地望向云湛:“云湛你这心未免也太狠了。”   他弯下身对绵绵道:“绵绵,你可知道这缚情结是何物?一旦种下,再也无解。百万年命途之中,无法绝断,不能移情,否则腐肉生肌体死。你可知道小秋山几百万年来有多少种下缚情结的妖侣能走到最终,而不成怨偶?寥寥无几。心生怨恨两方腐化成白骨的大有妖在,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绵绵说,“可是我想跟着二哥。”   “想跟着二哥也不必把缚情结也一道种下了,你……”   “哎呀九哥,是我自作主张给绵绵和二哥绑上的,你别怪他们。”云朵说,“我这不是被谭闵那条小恶龙搞怕了嘛,我怕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索性就在成年礼前一晚给他俩绑了,谭闵就没办法了。”   “云朵你个叛徒!”小十二道。   “我怎么了嘛,我也是为大家好啊。你们争来争去再争几百年几千年都没用,绵绵反正就是要跟二哥的嘛,还影响家庭内部团结。”云朵说着躲到了二牛的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现在多好,大家都不用争了。”   云夜气得一言不发地推家门离去。   十哥指着云朵说:“你看你做的好事!”说罢便出门去追云夜了。   绵绵也想跟出去看看,被云湛拉住了手腕,云湛道:“你去什么?别去添乱。”   云湛再一次问剩下的弟妹:“还有意见吗?”   弟妹们摇头摇得脸颊肉晃动:“没有。”   “那就散了。”   几个弟妹风似的各回各屋,关上了门。绵绵也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自己屋。   云朵悄悄转过身,拉着二牛也想回屋,被云湛叫住了。云湛说:“云朵,你先留下,让客人先去歇息。”   云朵背对着云湛懊悔地闭紧了眼睛。她推搡了一把二牛,让他先回屋。二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云湛,走进云朵的屋将门合上了。   云朵转过身,绞着小手帕,讨好地笑道:“二哥,人家是站在你这边的啦。”   “少来这一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云朵左右扭着身子,矫情地擦拭了假泪:“嘤嘤嘤。”   “正常一点。”   “好的二哥。”云朵站直了身子。   “屋里的那个你可清楚来历?”   “不清楚啊,我只是看到他伤得那么重躺在树林里,心有不忍,想起族训说,即便生为妖也应当慈悲为怀,我就将他给救了。后来又得知他丧失了所有的记忆,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该到何处去,更是对他的悲惨遭遇唏嘘不已,便将他留在了家中悉心照顾……”   “说实话。”   云朵凑近云湛,以手挡面,小声而快速道:“我看他穿着华贵,应该是哪个富家公子哥。救了他没准能拿到一大笔谢款。谁知道他醒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我就想,他这样的公子哥失踪了,他家的妖精肯定会来寻找。我一看,嘿,小妖精长得也好看,我就将他养着,等他家人找来了没准也会给我一大笔谢款。如果他对我感激涕零非要以身相许,那就更好了。”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云湛说,“你根本不知他的来历,亦是不知他的居心。你如何知道他失去记忆不是伪装出来欺骗你的?”   “二哥你就放心吧,你妹妹还没笨到是装失忆还是真失忆都分不出来的地步。我试过了,他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再说,我们云家家世简单清白,又不是复杂的权势大家,他潜入我们家做什么。”   “话虽如此,不可不防。对了,你可知道他的原形属哪一族?”   云朵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从没在我面前现出过原形,我也不好叫他变一个给我看看。而且,而且他好像忘了怎么施展妖术,暂时还没回忆起来,估计也忘了怎么变原形。”   云湛神情凝重道:“切记不可交托全部信任,不可陷入太深,你心中该有几分数。”   “我知道了。”云朵垂头丧气道。   云湛朝着自个儿房间走去,云朵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哎二哥,那九哥怎么办?他还在生气呢,你真就不管他了?”   “先让他自己冷静冷静,明日我再找他谈谈。”   “等等,二哥,还有件事。二牛原来睡你们屋,你们现在回来,家里也腾不出客房给他睡。你要不让绵绵跟我一块睡吧,然后你跟二牛睡……睡一屋?”   云湛剜了她一眼:“你兔脑没进水吧?你自己想办法。”   云朵道:“那个,绵绵跟二牛睡一屋也行啊。”   云湛推开了门,举起手作势要施法打她。云朵吓得抱头:“我错了二哥,我再也不敢了。”   云朵抬起头时,二哥已经把房门给关上了。   她想她总不能跟哥哥们去争屋子,只能挑弟妹下手。   她便去敲十五妹妹的门,敲了几下妹妹都没回应,似乎是已经睡了。   她又去敲小十六的门,小十六打开门,听完了她的来意,立刻把门关上了。云朵拍着门问道:“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让姐姐跟你挤一晚上啊!”   小十六说:“十一姐你睡觉踹人呢,我可不敢。”   云朵说:“我可以打地铺!”   小十六在屋里靠着门说:“你尽蒙我,哪次说打地铺最后不是跟我抢床了!”   云朵说:“这次真不跟你抢,我对天发誓!”   小十六说了句“男女授受不亲”,死活不给她开门。云朵没了法子,骂了句“小白兔羔子”,只得走了。   还有个小十二,但是小十二肯定是没指望了。她不打算敲,敲了也没用。小十二那个没良心的绝对不会让她挤一晚。   她打开自己屋门,看见二牛正在打坐。   云朵绕过他说:“家里屋子不够了,我的屋让给你睡。我去跟我兄弟姊妹挤一挤。”她说着便去翻箱倒柜,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二牛站了起来,想要夺下她抱着的被褥:“我可以睡外面。”   “可别,您这金尊玉贵的,还是睡床上吧。”云朵背对着他招了招手,“我走了。”   云朵勉强腾出手指来把门给带上了,接着转身就抱着被子推了隔壁的门:“二哥绵绵我来跟你们挤一晚啦。”   绵绵赤着清瘦的上身,纤瘦的手臂搭在云湛的背上。云湛倾着身,手臂撑在被褥之上,还未来得及亲到绵绵。   他们转过头看着她。   二哥的眼睛没敢看,绵绵的眼睛黑亮亮湿漉漉的。   云朵关上了门,犹豫许久,重新敲了敲:“二哥绵绵我来跟你们挤一晚啦。”   ……   当晚绵绵和云朵睡大床,云湛打的地铺。 第二十九章 恭喜   云夜在山坡上待了一天,傍晚也没有回来吃饭。   夜幕降临后,云湛叫上绵绵一起去给他送晚饭,却让绵绵提着饭菜篮子在坡底下待着,自个儿去跟云夜说了会儿话。   绵绵坐在草丛堆里,抬头看着皓月当空,月下二哥和九哥并肩而坐。   末了二哥下来了,九哥还孤零零地在那儿待着。云湛让绵绵上去跟他九哥说说话,自个儿就先回去了。   绵绵提着篮子爬上小山坡,在云夜身边坐了下来,给他递了一个馒头。云夜转过头看他。   “九哥,你再不吃馒头就凉了。”   云夜点点头,拿过馒头咬了两口。   “绵绵,你知道方才二哥跟我说了什么吗?”   绵绵摇了摇头。   “他说家中兄弟姊妹众多,我是唯一一个他愿意将你托付照顾的。若你选的是我,他必然不会多说一句话。”云夜说,“绵绵,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最后选的还是二哥。”   绵绵想了想,道:“我四百多岁的时候,阿娘离家而走,家中陷入一片混乱。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不要我了,在那个年纪满心都是委屈,但是又不敢跟忙得焦头烂额的哥哥姐姐们说,怕给你们添麻烦。”   绵绵垂眼望去,山下是漆黑一片的树林,飞鸟从林间飞起,林间有一条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的小河流。他说:“二哥是唯一知道我很难过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只记得我当着他的面,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二哥说我没出息,说云家的兔子不能哭,然后说今后他会保护我。”   “我觉得二哥有时候有点矛盾,好像一直都嫌我不够聪明,不够坚强,变着法子磨砺我,要我成长。后来可能认为我无药可医,又说一直这样也好。”   “或许是因为,身为兄长,他希望你成长,作为妖侣,他认为你的性子并不碍事,他能护得了你一世周全。”云夜说。   “二哥像座山一样,我只有待在他身边才会觉得安心。”   “那,是喜欢吗?”   “是喜欢。”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绵绵小声地说:“我知道。谭闵想亲我,我就不情愿。二哥亲亲我,抚摸我,我心里是开心的。”   云夜哽了一哽,把吃剩的馒头狠狠往篮子里一塞,起身就往山坡下走去。绵绵在他身后喊“才咬了两口呢”,他道了句“气饱不吃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家里,二牛给云朵倒了杯水,刚从厨房出来,就见云夜一脸不悦地回来,进了自己的房间。绵绵在后头,垂头丧气地提着篮子,也回家来了。   二牛进屋,将茶水放云朵的桌上。云朵正在蜡烛前,手持毛笔激情创作,一手拿过茶杯,喝了几口。   二牛问道:“你家中兄弟不睦吗?”   “没有啊,一直挺好的。”云朵又啜了两口,抬眼看他,“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看昨晚那剑拔弩张的架势……还有刚刚你的九哥和绵绵回来,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有的事,你误会了,我们家一直都这样。他们这些兔子自不量力,要跟我二哥抢绵绵呢,抢不到就争风吃醋。我都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云朵说。   二牛好奇问道:“难不成绵绵是你们家的养子?所以才不与你们同姓?”   云朵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拍拍胸口勉强咽了下去。她好笑道:“绵绵怎么就跟我们不同姓,绵绵的大名就叫‘云采’,绝对的云家亲儿子。”   “那为何你二哥要与他成亲?还有你的那些兄弟们……”   “大少爷诶,我们兔子不讲伦理。想当年我也想要绵绵,可惜被二哥抢先一步了,没成。”云朵看到二牛复杂的神色,立即收起遗憾的表情,“你别露出这副第一次看到我写小黄文的表情,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有,现在可以排除你是我们兔子一族的可能了。”   二牛神色继续复杂:“我也觉得我不应当属兔子一族……”   云朵看到他的表情就烦,拍拍长凳的一边,说:“过来坐,给我磨墨。我难得有灵感,今晚一定要把这一篇写完。”   二牛乖乖地过去给她磨墨。   云朵提笔写得起劲,他在一旁也看了几眼。   “云栈提着灯笼一瞧,见那赤身雪白的小妖精蜷缩着躺在地上,满脸都是泪痕,手腕上还是粗重的镣铐。他问什么小妖精都不言语。他抬起高傲的下巴,说他总能惩戒个不听话的。……棉棉的咬着他的肩,血液流淌下来,滴在棉棉的下颔上,再往下落在粘腻的肌肤相触处,云栈却是无动于衷,听着耳畔棉棉压抑不住的呜咽。……棉棉终于忍不住喊了声‘哥哥’,换来的却是更粗暴的对待……”   二牛说:“……我能问为什么这个故事从头到尾的场景都只有屋里吗?”   “哎呀,也有屋外的,那几篇你没看到。”云朵说,“我不都跟你讲了吗,我写的是一部半纪实小说,是以我生活的环境为背景的。有些东西看似浮夸而不实际,但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比如说,兔子的发情期是一年四季。”   “……”   到了丑时,云朵才停笔。这时二牛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熟了。她俯身看他的面容,望了许久,决定下一部的男主角要以他为原型,配个虎背熊腰的豺狼妖就差不多了。然后她取来一件衣衫,披在了他的身上。   她吹熄了蜡烛,蹑手蹑脚地出门,又轻轻地敲了敲隔壁的门。   她小声地问道:“二哥绵绵你们睡了吗?我进来打地铺喽。”   她敲了几下,屋里都没有反应,想来是都已经睡了。她就放心地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云湛正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二哥,你还没睡呢哈哈哈。可不是巧了吗,我也还没睡。”云朵想糊弄过去,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她看到绵绵也清醒地坐在床上,便说,“你们今晚再让我睡一晚呗,这次我打地铺哈哈哈哈。”   云湛抓住她的手臂,轻轻松松拉近自己。云湛的声音冷如冰霜:“没把他九哥劝好,半宿都不高兴,好不容易才哄回来,才亲到一口。”   云朵拱手说:“那恭喜啊哈哈哈哈。”   云湛不耐烦道:“云朵,你……”   棉棉向来懂事,掀开被子说:“哥哥姐姐你们睡床吧,今晚我打地铺。”   云朵说:“不用,那多不好意思啊,我睡地上就可以了。”   绵绵摇摇头:“姐姐是女孩子,我们家没有让女孩子睡地上的道理。再说最近天也凉,你总睡地上容易生病。”   “真不用真不用,你姐姐身子骨强着呢,就是没处睡。只要二哥愿意留我一晚,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云朵和绵绵同时转过头看云湛。   云湛闭着眼睛呼了一口气,将被褥抱了下来,道:“别争了,我睡地上。”   云朵装作为难与不好意思的模样,欢天喜地地爬上了床,睡在了绵绵的身边。等吹熄了灯,便很快睡熟了。   这晚绵绵有些睡不着。云朵睡相太差,睡着睡着就将他挤到了床边上。   可怜的绵绵只得侧身而睡。他借着月光,看到躺在地上的二哥只在身下垫了层被褥,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绵绵就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到一旁的柜子里抱了被子出来。   他跪在被褥上,俯身给二哥盖好被子,正打算起身回床上睡,手臂却被拉住了。他被拉扯了下去,栽在了二哥怀里。   “二哥你没睡?”   云湛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别把云朵吵醒了。”   云湛一只手臂揽着绵绵,一只手将被子掀起,盖住了他们俩。云湛轻声道:“明天晚上云朵要是还来,你不准再心软了。她自己惹的麻烦,让她自己想办法解决。她要是还敢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可是……”   云湛给他掖了被角:“没有可是。睡觉。”   于是云湛和绵绵睡了一晚的地铺。第二天早上,云朵醒来看到这一场景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汪汪。她的哥哥和弟弟为了让她能睡个安稳觉,双双打地铺,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她的哥哥和弟弟,拥有多么伟大的情操啊,为了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原来亲情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足以撼动这片天地。   当天晚上她抱着被褥再来,就被云湛堵在了屋门口。云湛抱着一把剑,眼里有寒光。   她目光呆滞地问道:“今天是到哪一步了?亲……亲到了吗?”   云湛微微笑道:“托你的福,绵绵这会儿在穿亵衣了。”   她拱手道:“恭喜啊……”   “可我才刚给脱下。”   云朵语重心长道:“二哥,你是个修道的妖,修道切莫耽溺情色。”   云湛一把拉过云朵的手臂,带着她往斜对面的屋走去。他“嘭嘭嘭”敲着房门,显然已是耐心耗尽。   屋里的小十五被这粗暴的敲门声催得急了,连忙过来开门。一开门,云朵就被塞了进去。云湛说:“最近云朵和你睡一屋。”   小十五一脸茫然:“啊?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云湛懒得做解释,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想到了什么,折了回来对云朵道:“你给我好好待着,别再让我看到你,要是还敢来……”云湛拔出了手中的寒剑。   云朵被那亮晃晃的剑身吓得一个哆嗦,往后退了几个小碎步。   云湛一松手,剑又落回了剑鞘之中。他拿着剑回屋了。 第三十章 蹊跷   云朵曾经谈过两段感情,第一个对象是只相貌很好的富家兔子,他俩一同在,相识许多年,只可惜那是只兔宝男妖,他娘亲看不上云朵的家世,他就听家里话不再与云朵来往。第二个对象是个英俊的白鹿公子,谈吐温雅,翩翩君子,只可惜是个渣妖,跟她说过的情话都与别的女妖说过。   云朵明白世道艰险,外面没有好妖,就想在家中找个归宿。没想到看中二哥,二哥一心修仙不近女色,想养个小绵绵,绵绵最后跟二哥好上了。   绵绵跟二哥好上,甚至打算成亲了之后,邻家暗恋二哥千年的红狐狸经常跑过来拉着云朵抱怨。   红狐狸算是云朵的发小,她们小时候还一块玩。杏眼柳腰小红唇,在小秋山也算是出名的美人。二哥愣是没看上。她常说绵绵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除了相貌还凑合,一无是处。酸得一身醋味。   云朵几乎日日听,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忍不住说道:“我二哥强悍到无敌,干嘛还找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妖精陪在身边,他想干啥?双剑合璧仗剑天涯还是咋的?他就不能找个温顺好看的养着?”   云朵又道:“你说绵绵除了样貌一无是处,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家绵绵就是小秋山百万年小仙兔,肖想的人海了去了。你要是想得到我二哥的心,我建议你去画皮妖那里修一修容貌,我认识几个还挺有名气的画皮妖大夫,要不介绍给你?”   一番话把红狐狸气得不轻,好多天没来打扰她。   二牛说云朵太过直白,不该叫人家下不来台。云朵听得不顺耳,就把他也怼了一顿。云朵拿手指戳他的肩膀说:“喂,她总是当着我的面说我亲近的人不好,可见并不是个和善的人,我不同这样的人做朋友。早日说开了,我也早日得一份清静。你做你八面玲珑的东家,我可不做。你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瞧上人家小狐狸精了?”   二牛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连她的面容都没看清。”   云朵当然清楚他的脾性,还故意揶揄:“谁信你,没准早就已经惦记上人家了。”   二牛就没回话了。   云朵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了他,他不气也不恼,连眉头也没蹙一下。云朵咬着杯沿坐下,喝了口茶,托腮道:“你们男妖是不是都喜欢绵绵那种温柔的啊?是不是都看不上我们这种大大咧咧、脾气火爆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小时候觉得,只有那种才貌兼备、孤标独步的大户妖家小姐才配得上我二哥,但显然我二哥不这么想,他就喜欢绵绵那种温顺漂亮的小兔子。还有抢走绵绵的那条小恶龙,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妖界混混,一遇到绵绵都没别的什么心思了,处心积虑要得到绵绵。明明话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呀,明明我这样喜欢跟男妖对着干的才会引起男妖公子的注意啊。”   二牛说:“可能是因为……绵绵长得更好看?”   云朵:“……”   云朵捋起衣袖就要暴打眼前这只毫无求生欲的妖精。她觉得他真是活腻歪了。   这几日云家在准备婚事,里里外外都需要打点。绵绵晚上睡不够,有时候在早晨趿拉着鞋子去灶房做饭,站在灶台旁都能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去。   云朵撞见过一次。   绵绵晕乎乎地站在灶台旁,二哥自他身后环抱着他,一只手握着他的脖颈,拇指抵在他的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然后低头在他的面颊上吻了吻。绵绵揉着眼睛小声地说困,二哥就说他来做。   绵绵退到一旁去,很委屈地说最近都吃馒头咸菜,他想吃饺子了。   二哥说好,说晚上就包饺子。   绵绵说后天想吃酒酿桂花圆子。   二哥也说好,说明天准备圆子。   绵绵还是恹恹的,一脸的泫然欲泣:“哥哥只有嘴上疼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心疼。”   云湛一把掐住他的脸:“你个小没良心的。”   云朵靠在门框上磕着瓜子说:“要节制啊二哥。”说罢赶紧侧身躲过迎面飞来的一根柴。   “诶,打不着。”云朵故意招惹他,“我前些日子跟你们一块睡不也是为了你好嘛,你说你都快成仙了,修身养性最重要。”   云湛说:“谁让你没事干在这偷听的?”   欠打的云朵捧着瓜子碗往外逃,云湛跟出去揍她。   云朵使出天女散花技能,撒了二哥一身瓜子壳,挑衅技能点满,眼看二哥要使出小擒拿了,她伸手做出防卫的姿势,口中喊道“嚯嚯嚯”,展开双臂翘起一只脚,大鹏展翅。这时一只白色的灵鸟穿过洞门,飞到了云湛身边,落在了他的手心里,化成了一张信纸。   云湛看完了信,表情凝重下来。   云朵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那封信上只写了短短几个字:“仙籍有变,事有蹊跷,速回。”落款是“至颜”。   云朵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成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怎么会仙籍有变?”   云湛将手指压在嘴唇上,轻声道:“小声点,别让绵绵听见了。”   云朵往厨房看了一眼,回过头轻声道:“那二哥你打算怎么办?”   云湛说:“我打算回一趟蓬莱山,待会儿就走。我师弟说事有蹊跷,我猜与司水君一家脱不了干系。”   云朵气得眼睛一酸:“这小恶龙一家也太过分了!还能不能消停了?绵绵成年礼他们就来闹,这回你们都要成亲了,他们还要整出点事情来。气死我了。”   云湛说:“我在霜华山伤了谭闵,难免跟司水君一家结仇。我还是先回师门探探情况。”   “那……那婚事呢?”   “不成仙难道还不成亲了?”云湛说,“婚事就麻烦你们准备了,我必会赶在成亲之前回来。”   “放心吧二哥。”   ……   云湛走得匆忙,只跟绵绵道了别。绵绵和家中兄妹自然是毫不知情,云朵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难免有些担忧。   婚事落在云朵的肩头上,她出门采买红烛鞭炮大彩灯,走着走着想事情想出神。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妖童,直往她身上撞。云朵被撞得一个踉跄,跟着来的二牛搀了她一把。   那群小孩撞完就喊了句“快跑”,溜得比他们兔子还快。云朵气得说不出话来,颤着手指着那群小孩离去的方向,抬头委屈地对二牛说:“他他他他们……气死我了,这群小孩欺妖太甚!”   二牛哄道:“咱们不跟小孩子计较,走吧。”   云朵打他的肩:“你怎么这么好脾气啊,气死我了,妖善被妖欺你知不知道啊!我们云家兔子就是因为脾气太软了,才会被霜华山那群不要脸的恶龙欺凌。”   云朵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扯着小手绢吸了吸鼻子,顿了顿道:“算了,我姨娘要来看我了,我情绪有点激动。”   “你姨娘是谁?”   云朵朝着他的肩膀又是一拳:“你不认识,我他娘的姐姐。”   二牛正经地说:“女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云朵又是一拳,一字一句地说:“我没说脏话,就是我他娘的姐姐,我说的‘他’就是我兄弟。”   云朵撒了气,看着二牛温和如常的神色,移开目光道:“真不知道你爹娘都是什么脾气的人,能教出你这个性格的儿子。想来也是脾气挺好的。”   “我若是知道就好了。”二牛拿过她手里的灯笼,“若是知道,早就让母亲来小秋山提亲了。”   云朵的眼泪还在眼眶里,一愣:“提亲?你要跟谁提亲啊?”   “你家十一妹妹。”   云朵目光呆滞:“十一妹妹是谁?我家兄弟姊妹有点多,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二牛无言以对,摇了摇头,顺着街道向前走去,走出好远了。突然反应过来的云朵朝他追去,跟在他身边道:“我我我想起来了,我排行小十一。对不起呜呜呜家里都喜欢叫我大名的。”   云朵背着手羞涩地问道:“你想娶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啊?如果是因为喜欢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但如果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那还是得向我家求亲。”云朵说到最后一句变了语气和脸色,看着他又咬着牙恶狠狠地打了他一下,明摆着是在威胁。   “两者皆有,独有救命之恩还不足以让我倾心。”二牛轻笑道,“兔族的成亲之礼可繁杂?”   云朵很受用,换回了笑眯眯的神色:“当然不繁杂了,也就是你家扛几箱金子过来,诚心诚意地来求亲,然后把我们的八字拿去给狐半仙,让他算我们的姻缘,如果八字合就商量婚事,然后去相思山的枣树上找两颗灵枣,两只妖精和着相思水喝下去,然后再去找小秋山的喜鹊来做媒人,然后在北山庙里听三天大佛真言,在西山的仙泉里沐浴洗礼四天,最后成亲当天去听族中长辈训话,互相宣誓忠诚,办场喜宴请家中亲戚来吃饭,听家中长辈训话。就没了,仅此而已。”   二牛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拔腿欲走:“这么麻烦。”   云朵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哎呀,可以再商量的嘛,我们兔族很妖性的,要是嫌麻烦有的环节可以免了嘛。我二哥就嫌麻烦,所以只问了八字找了喜鹊,别的能省就都省了。”   “对了,我们得去一趟狐半仙家。前几日绵绵和二哥把八字送过去了,狐半仙的桌案上排着百来张八字呢,想想今日也该算好了。我们顺便把他们的姻缘单子也拿回去。” 第三十一章 姻缘   云朵去了狐半仙家,本还想算算自己的姻缘,在拿到绵绵和二哥的单子之后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那张姻缘单上写的是“不合”,底下的小字是“情深缘浅”。   云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坐在桌子旁愣愣地想了很久,二牛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二牛问道:“你这么担心,这狐半仙向来算得可准?”   “准啊。”云朵说,“几万年来咱们小秋山的妖精都是找他算姻缘的,一算一个准,几乎没出过差错。几百年前东边就有个大户妖家小姐和一个平民小妖,爱得那叫一个如胶似漆死去活来,狐半仙算了算,就说不合,他们死活不信,果然成亲没多久就和离了。”   “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听了狐半仙的话,心中有了芥蒂,才……?”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每一对和离都能被他料中,这就不是芥蒂不芥蒂的问题了。”云朵说,“我怎么也没想到绵绵和二哥会是这个结果,早知道……唉,早知道我就不给他们绑缚情结了。他们都要成亲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姻缘单的事情了。”   “我和二哥的姻缘单上写了什么?”   绵绵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云朵猛然转过头去,看到绵绵站在房前。她赶紧抓起桌上的姻缘单,背到身后去:“没什么呀,狐半仙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绵绵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走到云朵身边,弯身去拿她手中的纸:“我都听见了,阿姐不用藏了。”   云朵懊恼地松了手。   绵绵展开那张纸,神情凝重:“情深缘浅。”   云朵在心里也捏了一把汗,说道:“绵绵啊,其实可以不用在意算姻缘这种事情的,那狐半仙说的也不一定准。”   绵绵问道:“狐半仙说了什么?”   “狐……狐半仙说……他说……”云朵犹豫道,“他说你们夫夫命里缘分太浅,并非是姻缘长久之象。他说算来算去,你是另有一段姻缘的。这段姻缘系的不是二哥。他的建议是当断则断。”   绵绵想了想,将姻缘单子撕了个粉碎。   “绵绵,你……”   “不要让二哥知道。”绵绵说,“阿姐,永远不要让二哥知道。”   云朵说:“绵绵,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倘若你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二哥为了你好断然也不会怪你。我……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太好,但……但是吧,如果你命里真的另有一段姻缘,那你到时候该怎么办?”   绵绵的眼里有很沉的星光:“我认定了二哥,绝对不回头。倘若我遇上别的姻缘,动了心思,就随便缚情结让我化作一摊白骨吧。”   “……我忘了还有缚情结这一茬事,对不起,是姐姐的错。如果没有缚情结在,或许你还能抽身自如。”   “不会的。”绵绵摇摇头,“就算没有缚情结在,我也不会离开二哥。”   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牛道:“你可有想过,万一狐半仙算到的,其实并非是姻缘非长久之象,而是姻缘中的妖非长久之象……”   云朵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瞪着他道:“你说什么瞎话呢,他俩都要成亲了你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有没有眼力见啊!我二哥和绵绵,哪个看起来是命短的,就知道瞎想瞎猜。”   云朵对绵绵道:“二牛他就喜欢胡说,你别放在心上。姻缘的事情本由上天注定,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不再去想旁的事情,安安心心地准备婚事吧。其他的事情,都交给命数。”   绵绵点点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了屋子。   云朵看着他,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云朵听很多妖精说过“不认命”、“要与天斗”,每一个都跟绵绵一样倔强,而她是一个非常信命的人,觉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比起与天相斗,她更愿意顺其自然,乐天知命。又或者是,她没有与天斗的勇气,害怕撞得遍体鳞伤,因此更愿意将希望寄托于缥缈。   她遇到过两个渣妖,却依然相信她会遇见更好的伴侣,于是她等到了二牛。   二牛生就一副清俊的皮相,举止言行都像是大户妖家教养出来的翩翩公子。温润冷静,处事严谨,从不感情用事,跟她完全不一样。她就喜欢这种不一样,这种不同反而让她觉得,他们便是最相补、最合适的一对。   她从前就时常会想,二牛究竟出自怎样的妖家。自从确认关系后,她会幻想起今后在夫家的生活,想这桩事想得也更频繁了一些。   她认为二牛一直这么记忆空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向山中有名的妖医询问了治疗失忆的方法。   妖医开了个方子,里边写了雪莲露水灵芝之类的东西。他说治这病得靠机缘,吃了药也不一定会好起来。   云朵抱有一线希望,还是按照药方每天晚上给二牛煎了药。   二牛每次说没用,不想喝,都会被云朵的眼神杀回去,然后被迫一口一口将药喝下,还得夸这药煎得好,妹妹手真巧,辛苦一天不得了。   云朵说:“别整那些有的没的,浮夸。姐姐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心力养你,就是要你早点想起家世,再来知恩图报,我可不希望我投资还亏本。”   二牛道:“那万一我恢复记忆了,发现自己家境贫寒、一文不名怎么办?”   “您可得了,我救您的时候,您身上的玉冠和那套衣裳就值这个数。”云朵伸出五根手指,“您吃好喝好,乖乖吃药,早点想起来,要是时间拖得久了,我就把你丢出云家,听见没有?”   “朵朵,世间好物千万种,铜臭都是……”   “都是命根子。”云朵真诚地握住他的手,“请你早点用银子来砸醒我。”   二牛突然觉得进了云家就是进了个魔窟,云朵就是活脱脱的女魔头,还是钻进钱眼的那一种。他如今是想逃也没法逃。   ……   二哥回家的那个晚上,云朵正拉着二牛翻花绳。   云湛推门进来,神色倒是不再凝重,只是罕见地有些疲惫。   云朵将绳子丢下,迎了上去:“二哥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云湛摇摇头:“审仙籍的那位仙官,与司水君一家是远亲。他有意使绊子,凭空点染了我的生平污迹。我估计成仙是无望了。”   二牛神色一动。   云朵紧张道:“那怎么办?只能这样了吗?能不能找你师父去说说?”   “师父本就在蓬莱做他的逍遥仙,我不该为自身的事打扰他的清静。此事就作罢了。”云湛淡漠道。   “作罢了?怎么就能作罢了!你明明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了!”云朵气到语无伦次,“司水君司水君果然又是他们一家,他们家也太恶毒了吧!凭什么仗势欺人,他们凭什么!这天界还有没有天法管制了!一介审仙籍的仙官就能如此肆意妄为了!”   “云朵。”云湛轻声道,望了一眼绵绵房间所在的方向,“你我不是早就料到此事了?既然如此,何必再纠结下去。不过是不成仙,妨碍不了我做所想之事。听我的话,此事到此为止。”   云朵还想说什么,被云湛打断了。   云湛问的还是绵绵:“绵绵睡了吗?”   云朵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压抑着哭腔说:“他在屋里,不知道睡没睡。”   “我去看看。”云湛说着往房间走去,关上了门。   云朵气不过,气得直跺脚,眼泪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往下掉。二牛给她擦眼泪,安慰了几句,道:“别气坏了身子。”   云朵哭得好大声,哭得一哽一哽地:“我怎么不生气,我气得就像个河豚,咕咕咕咕地要爆炸了。”   “你就这么憎恶司水君一家?”   “不是憎恶,是憎恨。我云家与他们司水君一家,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要是再让我见到司水君家的那些恶龙,我一定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以泄我心头之恨。”云朵抹了一把泪水,敲着自己的心口,坐到了地上,“气死我了,气得我灵魂都要出窍了。”   二牛拿她的手绢给她擦脸,温柔道:“不哭了。”   云朵红着眼眶说:“你说不哭就不哭了,我偏要哭。”   二牛环顾四周说:“你哭也成,就是我觉得在这儿哭不太合适,要不咱们回屋哭?”   云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十五和小十六躲在屋里,拉开了一条门缝正在偷看他们。   云朵轻咳了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对二牛一挥手道:“咱们回屋。”   云朵的动静那么大,云湛在屋里也听见了,有点头疼。   云湛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见绵绵裹着被子侧身而睡,便坐到床边唤了他一声。绵绵转过身来,见到是他就坐了起来,眼睛黑亮亮的,脸颊上还有刚睡醒的红晕。   “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醒。”绵绵说着打了个哈欠。   云湛轻笑:“可听见你云朵姐姐说什么了?”   “没有。”绵绵直截了当,却是沉静得有些反常。   云湛的笑意消散了:“你都听见了。”   “是听见了。”绵绵倾身靠近他,望着他的眼睛,“可成不成仙,二哥不都是要与我成亲的么。”   “哥哥与我一起做妖精不好吗?”   绵绵的脸一贯是天真无邪,昏暗的烛光之下,眼眸神色却都有些暧昧难言,带着似有似无的蛊惑之意。   云湛的喉结微微滑动:“好。”   指腹才压到润红的唇瓣,绵绵凑过来,环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脸侧亲了一口,与他鼻尖相触喊了声“哥哥”。云湛环着他腰身,稍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第三十二章 大婚   绵绵与二哥的婚事准备了一月有余,云家并未表现出喜气洋洋,毕竟也不是所有兄姊姊妹都乐意看他们成亲,他们却也没全然撒手不管,需要帮忙之处仍是尽了各自的心意。大小事宜主要还是由两兄弟和有点不靠谱的云朵打理。   云湛带着绵绵上街采买零碎器物时,总觉得有女妖精盯着他们看,惊羡的、偷笑的、莫名羞涩的、直接上来搭讪的,什么样的都有。搭讪的那个问他们是不是云家的兄弟,说看过他们的故事。   女妖精说他们比书中描写得还要好看,还问他们是否真的是一对。云湛立即反应过来,又是他家十一妹妹在做妖。   傍晚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云朵算账。那时云朵和二牛还在厨房外的饭桌山做婚宴要用的桂花圆子。   云湛问她“玉弦月报”是什么,问她《白兔狼君》是什么,问她棉棉和云栈是什么。云朵耍赖皮,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云朵说:“噫二哥你这个人假装正经,其实私下里还看这种香艳月报的故事,不得了,不得体,没眼看。”   云湛道:“女妖在道上堵我们,说看过我与绵绵的故事,追问我们是否真是一对,你敢发誓这件事与你毫无干系?”   云湛给绵绵递了个眼色,绵绵点点头,悄悄往云朵的房间溜去。   “哎呀二哥,这年头讲兄弟情的那么多,没准就是有女妖对号入座了。”云朵偷偷扯了二牛的衣袖。二牛会意,起身也往云朵的房间走去。   “同名的就不多见了。”   “哪里同名啊,书里绵绵是‘棉花’的‘棉’,你的湛是‘客栈’的‘栈’,又不一样。”云朵理直气壮地说完,立马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云湛指着她道:“你还敢说你跟你没关系?”   云朵屋里传来轻微的争斗声响,云湛循声而去,被云朵挡住了。云朵笑眯眯道:“二哥你一路辛苦了,回来饿不饿啊,要不要我先去给你下碗桂花圆子啊?”   “你让开。”   “二哥你不要客气嘛,有什么事情我们吃了晚饭再说。”   绵绵在屋里喊起了“二哥”。云湛趁着云朵也被吸引了注意,迅速绕过她推门进了房间,云朵没来得及拉住。   绵绵怀抱着一摞纸,已经坐到了地上,二牛站在他的身边,弯身想去取他手中的东西。绵绵就是不撒手,抬头看到云湛像是看到了救星:“二哥救我!”   云湛对二牛道:“你放开他。”   云朵远远地站在门外道:“不准放!”   云湛回头看了她一眼。云朵立马变怂,闭嘴不说话了。   二牛有些为难,看到云朵暗戳戳的眼神示意,打算硬着头皮一把抢过。绵绵却已经捧着那摞纸一张一张地翻了下去。   绵绵从面颊到耳朵都红透了,眼中浮起湿润的雾气,抓着纸的手指也颤抖起来。绵绵一把将纸塞到二牛怀里,闷闷地说了句“还给你”,用手臂掩了小半张脸,起身就往屋外走去,连云湛都没理。   绵绵看见以手掩面的云朵也没说一句话,回了自己屋。   “绵绵,马上就吃饭了,绵……”云湛看着绵绵进屋把门关了,他转过身去看云朵,“你写的什么东西,把绵绵都给气着了?”   “真没什么嘛。”云朵对上云湛不相信的眼神,“哎呀就是你能想象到的所有事情,还是你想象不到的事情,都有。但是我可以发誓,这个故事里弟弟只跟哥哥好过。”   云朵认真地伸出四根手指发誓。   云湛看着她,已经认真地想起该变个什么玩意出来收拾她一顿。她大概也猜到了云湛心里在想什么,赶紧求饶说她错了。   云湛从二牛手中拿来了那叠纸,对云朵道:“文稿没收,月报停笔,这个故事到此为止。若是再让我见到这种乱七八糟的故事,我亲自请大哥回来执行家法。”   云朵凄怨地说:“二哥,你不能这么不讲理,你不能掐灭一个少女作家创作的热情!这是不妖道的!”   云湛不搭理她,拿了东西就要回屋去。云朵正想追上去,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云朵想这个点还有谁会来家里。云湛也站住不动了,将文稿折叠往怀中一塞,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开门去。   云朵认了怂,乖乖地往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妖精,面容丑陋,两颊生有硬鳞,头上长着两只角。是云朵在小秋山不曾见过的妖精。   “您是?”   那妖精抱拳道:“请问姑娘可否在此处见过一位……”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了正从云朵屋中走出的二牛身上。妖精的眼里顿时放出了光亮:“二公子,属下奉司水君大人之命前来寻找二公子的下落,可算是找到您了!”   “司水君?”   那妖精说了句“打扰了”,从云朵身边进入家中,对着二牛又是感慨万千:“二公子迟迟未归,大人心中担忧不已。属下去了尔梦山,山中皆言公子您早就出山,属下又一路追循而来,在附近一带山川盘桓一月有余,近日才听闻不久之前,小秋山曾有九婴鸟现身,属下便猜想到您是遇险了。幸好您安然无恙。”   二牛紧锁眉头,没有回复他的话,只是看着云朵。云朵长久地看着门外出神,转过头来看向他时,眼中已经氤氲了雾气。   云朵抿唇,勉强地笑了笑,强装镇定问道:“你是司水君的儿子?”   二牛微微颔首:“是。我本名‘谭凌’,司水君是我的父亲。你口中的恶龙谭闵,是我的三弟。”   云朵看着他:“你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最初我受伤时,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缺。你二哥与绵绵从霜华山返回家中不久,我的记忆就恢复了。”   “可你什么都没说。”   “是。”谭凌点了点头,“云家与我们家结怨太深,你亦是憎恶非常。依你的性子,我要将实情告诉你,你必然不会容我继续留在云家,甚至会与我决裂。我本打算等你二哥的婚事过后,再与你讲清这件事,然后返回家中禀明双亲。”   云朵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太天真了,当初二哥就让我提防你,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你是真心的,没想到你还真是别有居心。你们一家,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绵绵在屋中听到动静,也从推门走了出来,走到了云湛的身边。他看着眼前的场景,扯了扯云湛的衣袖。云湛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谭凌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腕:“朵朵,我待你是真心的,天地可鉴。我回玄纣洞也必会劝阻父亲,化解两家误会,请求母亲来小秋山提亲。”   “误会?我们两家能有什么误会?是谭闵胁迫绵绵,将绵绵抢去霜华山是误会,还是司水君动用权势,让我二哥成不了仙是误会?”云朵冷冷地挣开了他的手,“你说得对,我们云家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二公子,请吧。”   谭凌望着她:“你当真如此绝情?”   云朵别过脸去,一言未发。   被这阵仗吓得半天没敢说话的妖精侍卫走了过来,对谭凌抱拳道:“二公子,向来大人在霜华山也已等急了,不如我们先回山,之后再做打算。”   谭凌站在原地未动。   云朵转过头去,见谭凌仍看着她,火上心头,一把将谭闵连着那妖精侍卫推了出了家门。   “再见,不送。”云朵把门关上,将门栓也落了个干脆。   谭凌在外边敲门,喊着她的名字。云朵赌气就是不开门。   那敲门声持续了有半个时辰。绵绵听得都有些不忍心,小声劝云朵让谭凌进来,将话都说清楚。云湛也说,这是他们两兄弟跟司水君家的恩怨,不应牵扯到她身上。而云朵背靠着门,铁了心肠一动不动。   到后边敲门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谭凌跟侍卫说话的声响,到最后悄无声息了。   云朵察觉到不太对劲,就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门外的动静,但门外什么动静也没了。   再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时,门外传来的是小十一的声音:“怎么把门给锁上了?快来开门,我们几个都快饿死了。”   云朵将门打开,只看到几个种完萝卜扛着锄头回家的哥哥弟弟,门外已经没有谭凌的身影了。   云朵又生气又难过,只在心里骂了谭凌混蛋,司水君一家都是恶龙,没有一个好东西。骂了一顿之后心里更难过了。   云朵想,谭凌那个笨瓜一点都不懂她的心思,明明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她就会心软了。   ……   按照兔族习俗,绵绵跟二哥成亲的前一晚是不能相见的,据说是不吉利。   云湛向来不在意这些,倒是绵绵显得格外紧张,前一天就将二哥推去跟别的兄弟挤了一晚上。   这一晚绵绵辗转反侧,没有二哥睡在身边,反倒是安不下心来,胡思乱想了许多,很迟才入睡。第二日得起早,换大婚礼服时绵绵还是睡意朦胧。他提着杂乱的衣衫和带子,半天没摸到头。最后是二哥推门进来,亲自给他换的喜服。   绵绵在铜镜中看到着星眼墨眉的二哥,看得有点出神。云湛低头为他收整,绑好最后的一条金纹腰带,抬头在镜子里触碰到他的目光。   绵绵看着镜中的二哥,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云湛俯身吻了吻他的额角,弯了双桃花眼,只轻声道了一句“该走了”。   兔族是小秋山公认的礼节繁杂之族,绵绵和云湛从太阳未升起时就爬上礼坛受训,一直跪在蒲团上听从族中长辈训诫,直到太阳当空,光芒四射,口干舌燥的长辈喝茶润了润嗓子,才放他们离开。   下了山回家中喜宴,还未站稳,便又是听家中长辈训诫。云家长辈众多,听完太祖祖父的训诫,还有叔叔伯伯辈所说的话也需恭敬聆听。   绵绵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跪了一个早上,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又被拉来跪着听训话,到了傍晚有些头晕目眩的。   好不容易听完了叔叔伯伯一辈的,还要面见外祖父与舅舅们。   绵绵脚下发软,饿得头脑不灵清时,有谁往他手里塞了两块桂花糕。绵绵抬起头,看到招待了宾客回来的云湛。云湛说:“宴席上偷拿的,你到时候瞄几眼,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喜宴事情众多,绵绵怕给二哥添麻烦,明明什么话都没说过。他偷偷找了一个角落,吃完了桂花糕才回来。   今天太过喧闹,绵绵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到云湛,跟在他身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彼时家里和屋外的山坡上摆的都是筵席。屋檐下大红灯笼摇晃,月光下妖怪们觥筹交错,来往的都是云家的亲戚与亲朋好友。绵绵在外边没见到云湛,进了家中也没看到他。   云朵在家里给妖厨师父们打打下手,绵绵见到她在,问她二哥去了哪里。   云朵说:“二哥好像是跟阿娘出去了。”   绵绵愣了愣:“阿娘?” 第三十三章 花海   绵绵朝着离家不远的山坡走去,一路上碰到的云家亲朋,无论是相熟还是较为疏远的,都是笑意盈盈地说着恭喜   他在僻静的小树林前看到穿着喜服的云湛。云湛背对着他,面前的是已然有些面生的阿娘。   绵绵站得远远的,喊了声“二哥”。云湛转过身来看到他,便朝他招了招手:“绵绵,你过来。”   阿娘看着绵绵走近,用绣帕擦拭了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来:“方才我还跟你二哥提到你呢。绵绵,你都长这么大了。阿娘有一千六百多年没见过你了,让阿娘看看。”   阿娘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含着泪欣慰道:“你哥哥没忘记我的嘱托,将你养得很好。你能跟你二哥相守,阿娘也就安心了。”   绵绵站在那儿听阿娘絮絮说些什么,讲她当年的苦衷,曾经的迫不得已,以及现在的景况。他偶尔点点头,应个两声,并未表现出母子重逢的欣喜。末了阿娘握着他们的手,叫他们好好的,绵绵仍旧是平静得如一汪清水。   叙完旧,阿娘就回席了。   绵绵和云湛走在后面,云湛问他怨不怨阿娘。   绵绵摇摇头:“我不怨阿娘。她本就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必与我们这些儿女捆绑在一起。”   “你既然不怨,那面对母亲的时候,为何反应如此平淡?”   “我一千岁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再想念她了。”绵绵抬头看他,“将我养到大的不是二哥吗?”   云湛看着他,与他相视轻笑出声。   即将走到云家摆酒席的喧闹之处的时候,云湛忽然开口问道:“你还想回去听剩下长辈的训诫吗?”   绵绵连装都不愿意装下去,只要一想到听训诫,脑袋都要大了。他摇摇头说不想。   云湛牵起他的手说:“那我们私奔吧。”   “私奔?去哪儿?”   云湛拉着绵绵往反方向走回去,下了山坡,在桃树下挖出了两坛陈酒。绵绵有些惊奇,他从来不知道二哥还在这里埋过酒。   云湛说:“我在你一千六百岁生辰的时候埋的,本来就打算在成亲之日挖出来,险些给忘了。”   他将两坛酒缩小收于袖中,然后抽剑捏诀,带着绵绵御剑飞行而去。   行至高空,整座小秋山尽收眼底,灯火摇曳的云家也变成了一抹亮光。云湛带着他西行,穿过高山河流,重重树林,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们降临在一片辽阔的花海,附近漆黑一片的山脉。四围寂静,偶有鸟鸣声传来。   花海中栖有的白色灵蝶,他们于花海中走动,灵蝶就飞舞起来。云湛带着绵绵一直往东走,有的灵蝶便迎面而来,停在了绵绵的肩头上。他用指尖轻轻一碰,灵蝶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指尖,接着又飞入了花海。   云湛说:“你可知道这些蝴蝶的来历?”   绵绵摇摇头说不知。   云湛道:“传说这片花海里的蝴蝶,都是由灵魂碎片幻化而成的,是三界众生有执念者的灵魂碎片。即便是殒身,他们的执念仍是无法消散,灵魂的碎片也便化作了灵蝶留在了这片花海里。”   绵绵问道:“什么样的执念,能让殒身后连灵魂都无法完全消散?”   “各种各样的执念。”云湛说,“国仇家恨,爱怨别离,得不到的,舍不去的,通通都是执念。”   “哥哥心里有执念吗?”   “自然有。上阵诛妖邪,平定邪祟作乱之境。保云家周全,护你安宁。”云湛仍带着他朝前走,“绵绵心中要是有渴望之物,今后也不妨告诉二哥。只要是你想要的,二哥定会竭尽所能为你实现。”   那片映着月色星光的湖泊已经显现在了他们面前,湖水泛着粼粼的波纹。岸边的如雪的芦苇随风摇晃。   绵绵牵紧了他的手:“我想要二哥平安快乐。”   云湛回过身看他认真的神情,许久许久,不由地轻笑出声,捏他的面颊道:“你这小东西自小爱说好话,惯是有本事讨我欢心。”   云湛幻了一条木船出来,带着绵绵登船夜游。   那条船容下他们两个绰绰有余。绵绵坐在船中任清风拂面,看夜幕里连绵的山川,听流水的声响。他偶尔弯身掬一捧装满星子的水,分外惬意。   云湛从衣袖中取了酒坛出来,分了绵绵一坛:“会喝酒了么?“   绵绵接过坛子,老实地说只会一点点,怕会喝醉。   云湛笑道:“有二哥在,你怕什么。“   无谁划桨,小舟顺水悠然自在飘荡。绵绵喝着酒,半醉半醒地躺在二哥怀里,抬眼可见星辰月亮,仿佛是唾手可得,又似乎只见模模糊糊的光影。   绵绵醉了,伸手去触碰,竟感受到了光亮的温暖。   云湛握住了他的手,怜爱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眼睛和唇角。二哥身上也有淡淡的酒气,绵绵半眯着眼睛,一瞬间觉得四海八荒都化作虚无,世间只留下这一片满载星月的湖和这一叶小舟。   他枕在云湛的腿上,云湛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幼年哄他睡觉那般,一下,一下。他合眼就在孤海飘荡,随着湖光沉沉睡去。   这一场抛弃婚宴的私奔,在千百年来重礼节的兔族中掀起了波浪。后来所有的成亲之礼,族中长辈皆将云湛和二哥当做反面教材,每次训诫将要成亲的妖精,都要说“万不可同云家兄弟那般肆意妄为,罔顾礼节”。   大哥夫妇那边也颇有微词。大哥觉得面上挂不住,道:“本以为云湛最是沉稳,没想到云湛略过十几个弟妹,看中了从小养到大的小十七。成亲当日还不听长辈训诫,直接带着绵绵逃了,让云家长辈们颜面扫地。这算是什么事。”   但无论外边怎么言说,绵绵和二哥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只过自己的日子,成亲之后,该怎样就怎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也不一定按时睡。   用云朵的话来说,恩爱到形影不离。   冬日来临时,他们早晨起来一同坐在灶台旁,边煨橘子边暖手,午后躺在藤椅上跟被子一起晒太阳。有时绵绵端着凳子和水盆在树下洗头发,洗完倒了水,伏在二哥膝头看话本。云湛弯身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   云湛从街上书摊里随意抱了几本旧书回来,寒夜无处可去,点灯窗下,聊以打发时间。这些旧书不见得都是正经好书,还夹了两三本封上书名像样,内里文章不像样的艳情小说。   绵绵不懂事的时候被谭闵诱骗着看过一些,从头看至尾,无知无觉,到了这会儿翻到这些书已是面红耳赤。   云湛猜到书里讲的是什么,故意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面颊:“我们小仙兔的脸好烫啊。”   绵绵羞恼地将书丢到一边,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不看了?”云湛调笑道,“你都成年了,看看也无妨。”   绵绵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你也成年了,哥哥为何不看?”   “修仙者清心寡欲,我自然不看。我年少时倒被兄弟塞过几本。”云湛说。   绵绵有了点兴致,问道:“然后呢?”   “有讲男女之情的,也有龙阳的本子。”云湛说,“有意思的是,有的妖精即便是写艳情,故事里也透着一股子悲凉之气。一面是泛如潮海的情爱肉欲,另一面却是灵魂深处的空洞和填不完的圆满。”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写书的那个,也并非活得恣意畅快。”云湛说,“你可以问问你的云朵姐姐,为什么她故事里的角色总是受尽欺凌,动辄终其一生不得志。”   “可她看起来很好。”   “她看起来是很好。你永远不知道她行走在这条路上,有多害怕。”   云湛看着绵绵茫然的神色,道了句“睡吧”,便将灯给吹灭了。   云湛睡进被窝里后,身上还有些凉意,热得像个暖炉的绵绵,主动靠近他身边,环抱住他。   云湛偏过头去同他咬耳朵,轻声道:“我从不翻阅艳情小说,其实还有一个缘由。”   绵绵在黑暗中看他,老实巴交地问道:“什么?”   云湛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口:“绵绵生得比艳情本子里写得还要好。”   绵绵当真是雪肤细腰长腿,含水多情眉眼。有妖穿衣为御寒,有妖为遮羞避丑,而绵绵属于不穿衣裳比穿衣裳还好看的小妖精,皮相就是天生适合被娇养的。性子又纯真温顺,从来不会抗拒,顶多就是喊几声“哥哥”求饶。   云湛之前并不觉得,回蓬莱山问仙籍的那几日,他脑海里偶尔浮现绵绵的脸和昏暗里莹白的躯体,长久不得清净。他时常不得不感叹,绵绵生得很好。   那个生得太好的小妖精,还有他曾不屑一顾的情欲,都在时时在引诱他。成仙算得了什么,他连成仙的心思都散了。他知道是色令智昏,却还是忍不住沉沦了下去。   绵绵仰头呵出一口热气,挺直了腰身,看向透进光亮的糊纸的窗。他听着窗外细微的声响,喘息着说道:“二哥,外面好像下雪了。”   云湛掐着他的腰身,没听清,轻轻“嗯”了声。   绵绵的背脊上满是薄汗。他俯身下来,声音仍是断断续续的:“是今年的初雪……”   云湛压下绵绵,与他唇齿纠缠,将他未说出口的话全部吞入腹中。 第三十四章 求亲   初雪来时,白了小秋山。   归来者敲门时,眼睫和发上都挂着零星雪点。千年不曾见过面的十三哥,见到开了门的小兔子,温柔试探着唤了声“绵绵”。   绵绵抬眼望去,叩门的是十三哥云遥,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四哥云乔。虽是长久未见,他们的面容却少有改变,绵绵还能认出来。   “十三哥,十四哥。”   云朵在屋里煮茶,听到动静探出一个头来,见到来者,立即从厨房跑出来,冲过去给了云遥一个熊抱:“啊啊啊小十三小十四你们回来了!”   云朵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弟弟身上,云遥被冲撞得后退了几步,扶着门框站稳了,才搂着她的腰身轻笑道:“十一姐,你这性子可真是千年不变。”   “小十四,小十四你看起来又长高了好多啊嘿嘿嘿。”云朵从云遥身上下来,展开双臂对着云乔又是一大个泳抱。   云朵拉着他们进屋,把门关上挡住了风雪。   云遥问道:“其他的兄弟姊妹呢?”   “九哥十哥出门做活了,小十二小十五小十六还在屋里睡懒觉。二哥好像也没起。”云朵向绵绵投去目光,试图求证。   绵绵点点头:“二哥还在睡,我没叫醒他。”   云遥又问:“别的阿哥阿姊呢?”   “都离家了。你不在的这些年,他们成家的成家,游玩的游玩,求学的求学,都去做自个儿的事儿了。”云朵给他们俩分别倒了热酒,“那你们俩呢,你们俩怎么想到要回来看看了?”   小十四云乔道:“前些日子收到二哥的信,他说他要成亲了。我们本是想在婚宴那日赶到的,但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拖到今日才返家。”   云遥说:“我们没想到二哥会成亲,二哥那般傲气,我们还以为他会孤独一生,更没想到跟他结良缘的会是绵绵。”   “绵绵尚未出世,阿爹身故,四百多岁,阿娘就离家了。我们这些做弟弟的,总以为二哥疼绵绵,可能是因为心疼绵绵从小没了爹娘疼爱。”云乔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胡说,那是因为绵绵打小就乖巧懂事,比你们几个小时候讨喜多了。”云湛穿着中衣,披了件鹤羽大氅,靠在门框上。   云乔和云遥起身:“二哥。”   云湛要他们坐,走过来在桌旁坐下了。绵绵拎起酒壶给他倒了杯热酒,云湛抿了一口,道:“这一千多年在外边过得还顺心?”   云乔笑道:“一切都好。我同阿遥在一处,逢事皆能商量。山水怡养性,适合我们这些性子散漫的。”   绵绵在云朵那边听过十三哥和十四哥的故事。十四哥云乔从小爱招惹比他大几百年的哥哥云遥。云遥性子温润,年幼时常被他欺负得连气都撒不出来。少年时云遥身边的小妖精都是被云乔吓跑的,导致云遥两千多岁都还没有过初恋,连跟妖精拉拉小手都没有过。   云乔成年礼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哥哥给睡了。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然后成功睡服了他哥哥。   云乔绝对是披着兔子皮的狼,隐忍多年从不表露心迹,一出手就把云家最温柔的兔子给拿下了。   云朵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叫一个激动。她说:“我早就知道那个混小子对云遥别有居心。我竟不知还能如此,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云乔有种,云乔牛啊。”   后来云朵还特意跟绵绵提了一下:“我觉得咱云家的兔子还是很像的,二哥到了两千多岁也没谈过恋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还没过成年礼。等你过了成年礼……当我没说。”   绵绵当时不明白,现在已经能明白了。有的债和恩情迟早是要还的。   他如今看着二哥,总是回想起当初阿娘刚离家的时候,二哥把哭累的他从林子里背回去的场景。   少年时代的云湛,肩背远没有现在这么宽阔,身姿挺拔瘦削,眉眼之间都透着疏寒之气,任谁都觉得他桀骜冷漠。他与双亲从不多言。兄弟姊妹敬他,也怕他,从来不敢靠近。   幼年的绵绵不懂事,觉得二哥待他好,就天天跟着二哥。在当时的兄弟姐妹看来,还有点儿不知死活。   而二哥确实是待他好,他的那手字就是二哥亲自教的。入学堂也是二哥领着他去的。就连被小流氓妖精堵在放学路上告白,也是二哥出面解决的。云湛早已在他的岁月里生根。   现今的云湛已经收敛了少年时的凛冽之气,已能坦然地说出心中所想,不会再故作薄情疏离,像是被时间打磨得越发温润。 绵绵都看在眼里。   二哥问道:“你们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   云遥说:“不会太久,我们在家中待不住,约莫住个几百年就继续云游去。”   “那你们暂时就住云朵屋吧。”   突然被叫到的云朵指着自己说:“啊?那我住哪儿?”   “你住小十五那儿。”   “我住小十五那儿?凭什么呀,为什么不让九哥十哥他们让出一间屋来?”   云湛道:“让你哥哥让房间,你觉得像话吗?那间屋子本来就是云遥云乔的,他们去云游了,你才从小十五屋搬过去的。”   云朵想了半天没话可说,最后道:“二哥你就偏心吧。”当天就收拾了东西跟小十五挤一屋去了。   此后她就经常看见狗男妖们在家里卿卿我我。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比如云遥在灶房里做好菜,会给云乔喂一筷子尝尝味道。比如绵绵给二哥煮洗澡水,坐在板凳上等水开。但在云朵眼中,就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是狗男妖在卿卿我我。   云朵在书中写道:“我受够了狗男妖的爱情,从今以后我要做个言情作者。”   她顿笔想了想,狗男女的爱情她也写不出什么新意来,喜欢女妖的狗男妖也不一定是靠谱的存在,于是最后还是把那句满含怨恨的话给删去了。   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云朵清晨起来扫门前雪,扫得面寒手热,丢下扫帚才回屋煮了壶热茶,就听见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   谭凌一身玉冠华服,披了件金丝白羽大氅。他发上落了雪,面颊冻得微红。才几月不见,已经消瘦了许多。   云朵心中一动,嘴还硬着:“你来做什么?”   谭凌微启苍白的唇,嗓音低哑:“来求亲。”   这时云朵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群金翅大鹏侍卫,侍卫带了几十只黑木箱子。   云朵见他似是有些虚弱,面上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他进了屋。   谭凌落座后便道:“我回霜华山后,就向父亲与母亲说明了我与你之间的事。父亲勃然大怒,要我反思己过,从此与你断绝往来。”   云朵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从未违抗过父母之命,独有这一次,我不肯屈从。”   云朵坐了下来,装作漠不关心:“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他们二位同意,我们之间也隔着两家的仇恨。二公子您还是回了吧。”   谭凌蹙眉道:“云朵,我违抗父命,宁受骨绳鞭打,来小秋山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话的。”   云朵道:“那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已经忘记了你们家对二哥和绵绵所做的一切,并且愿意嫁到霜华山去与你双宿双栖?”   “我从不知你这般执拗。”   “那是因为从前你是我在山里捡到的二牛,不是司水君家的二少爷。”云朵看向他道,“你现在看清了也还来得及,请吧。”   “云朵……”   绵绵和二哥冒着风雪推开家门进来。绵绵说:“云朵姐姐,外面站着好多金翅大鹏侍卫啊,还带了好多的箱子。”   “果然是你来了。”云湛望着谭凌道,“不知二公子此次前来云家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求亲。”谭凌拍了拍手,就有侍卫从外边跑进来,从一只木盒里取出一张展开拖地的礼品长单来。   侍卫清了清嗓子开始读礼品单,从田产、房产、妖界店铺到地契、仆从卖身契应有尽有,此外还有一些珍稀的仙宝首饰,都是以箱来计算的。   谭凌道:“云朵,我知我家产微薄,但我定会尽我全力给你想要的一切。成亲之后,我所拥有的家产全都写入你的名下。若我有负你,你大可以带着钱财店铺与我和离。”   云朵全程听得目光呆滞。   云朵忽然走近他,用绣花小手绢甩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个死鬼怎么才来啦,人家想你想得好苦,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我听你说为了我违抗父命受到责罚,心里又感动又心疼,你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   云朵深情抚摸着他的脸。   谭凌刚想握住她的手,云朵就松开了他。   云朵说:“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跟你回霜华山!”蹦跶着就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谭凌看着云朵的背影,云湛盯着谭凌。   云湛不冷不淡道:“二公子好手段,想不到司水君家的公子各个都是不择手段的情种。”   谭凌拱手道:“二哥此言差矣。我待云朵是出自一片真心。”   平常一声不响的绵绵插话道:“这是我的二哥,不是你二哥。谭闵也爱把真心挂在嘴上,是不是真的,就不一定了。”   云湛差点绷不住笑,背地里碰了一下绵绵的手背。绵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云湛道:“云家双亲与长兄皆不在家中,如今我便是一家之主。这门亲事,我还需要再与云朵谈谈。”   云朵收拾完东西,刚扛着包袱从小十五的屋里出来,就被云湛拦腰扛回了屋里。云朵蹬着兔子腿喊道:“二哥你想干嘛呀二哥!二哥!”   绵绵看了眼谭凌,转身跟着他们进了屋,然后把门给关上了。 第三十五章 出嫁   云湛把云朵丢在床上,指着她问道:“一份聘礼就把你自己卖了?”   云朵道:“你跟绵绵不是不在意谭闵的事情吗?之前还劝我来着。”   “确实没放在心上,但我们都是为了你,你看不出来?”云湛说,“那霜华山就是个虎穴,你想都没想,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嫁过去了,万一将来受了委屈怎么办?”   云朵听得眼泪汪汪:“二哥,你原来这么关心我,我好感动。”   绵绵坐在板凳上,一本正经道:“等你到了霜华山,司水君和冬仪夫人就会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家住哪里,家里有几个兄弟,有几辆宝马车,曾做过什么活。谭凌要是护着你,他们就会说起他家大公子的媳妇,说她也出身平凡怎么怎么的。”   云湛疑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绵绵说:“司水君夫妇当时就是这么问我的。司水君原本还好说话一点,他跟咱们娘亲还有过一段旧情,但是现在,司水君家已经跟我们家彻底撕破脸了。他们夫妇肯定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云朵傻眼了:“对,司水君跟我们娘亲还有一段旧情,我差点给忘了。所以现在这故事这么狗血的吗?司水君跟娘亲有旧情,谭闵抢过绵绵,我在小秋山救了谭凌,还跟谭凌好了。”   绵绵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冬仪夫人一定不会给你好日子过,她真不是善茬。我跟二哥在霜华山的时候,她还想置我们于死地。”   云朵犹豫着说:“有谭凌在呢,不会出事儿的。”   云湛道:“他是护得了你一时,但还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守着?”   云朵听罢沉默了。   云朵走出屋门,跟谭凌对坐着说话。云湛也带着绵绵跟出来。   云朵商量道:“谭凌,咱俩要不还是算了,我二哥不太同意这门亲事。他觉得我家跟你家结怨太深了,怕我嫁去霜华山受委屈。”   谭凌看了眼云湛,转头对云朵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与父母亲早已分家别居,我长年住在尔梦山。你嫁过来,只是在霜华山住几天,之后必然是跟着我去尔梦山,家中都由你做主。”   “真的啊?”云朵期待地搓了搓手,眼睛都亮了。   云朵又期待地看向云湛。   云湛说:“那追杀你的仇家是怎么回事?你既有仇家,难免不会祸及妻儿。”   “暗伤我的是九婴鸟一族。此事说来话长,与我族中事有渊源了。简言之,我的二叔连谧君在世时,曾因九婴鸟猖狂作乱,诛杀过其一族之长。如今其后裔仍对我们怀恨在心。我那日孤身从尔梦山赶赴霜华山,才不幸被伤,寻常出入都有金翅大鹏侍卫相随。日后云朵身边自然也有侍从相护。”   云朵看二哥沉默了,自己也犹豫着不敢说话了。   谭凌握起云朵的手道:“朵朵,其实侍从今天读的礼单,仅仅是家中产业。我在东南方还有两个避暑山庄,三座金山,四座园林,还有一些金银私产。”   云朵猛地抬起头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仰过身去。谭凌和绵绵赶紧过去扶她。云朵深情地握住了谭凌的手:“不,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相信你。你这么有诚心,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你呢。”   谭凌还想说什么话,云朵就松开了他的手。   云朵说:“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跟你回霜华山!”蹦跶着又要回屋。云湛冷漠地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云朵含泪别过头说:“不,二哥,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再犹豫了。我跟谭凌是真心相爱的,我此生非他不嫁。”   云湛说:“可以。绵绵,去房里取来缚情结。想必二公子在小秋山暂居的一段时日,也已听说过此结。只要你肯与云朵绑了缚情结,这门亲事我便不再反对。”   云朵惊讶地看向云湛。   绵绵从房里取来了缚情结的绳线,它看起来与普通绳线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是云朵偷偷给他和二哥绑完后剩下的,后来被云湛没收了。   云朵扯着云湛的衣袖,轻声道:“二哥,这样会不会不好?”   云湛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你怕什么?”   云朵心里“咯哒”一下。她心里是怕的,她怕这份感情经不起摧折,怕谭凌会犹豫,最终弃她而去。   然而从二哥施法,到缚情结绑上手臂,谭凌的脸色都没有变过,果断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倒是该为云朵绑上的时候,云朵有些犹豫。   云朵问道:“你不会后悔吗?”   谭凌笑道:“若是后悔,当初就不会留在小秋山了。”   云朵笑了,用衣袖擦了泪水,对云湛道:“二哥,绑吧。”   ……   谭凌留在小秋山,带着云朵问过姻缘,去相思山找灵枣,去北山庙里听大佛真言,吃斋沐浴,将所有他曾说过觉得繁杂的事情都陪着云朵做了一遍。   他们在北山时,绵绵和云湛上街采买东西,顺便帮他们去狐半仙家中取了迟得结果的姻缘单,纸上写的是“合”,小字是“天作之合”。   绵绵拿到单子有些开心:“云朵姐姐最迷信这些东西了,她看到了一定会更安心的。”   云湛道:“说起来我们成亲之前,也让狐半仙测过姻缘,我还不曾看过。那张单子上写的是什么?”   绵绵握着姻缘单的手一僵,抬眼笑道:“你猜是什么?”   云湛说:“你怎么也开始卖关子了?”   绵绵笑着不说话。   云湛望着他,忽而握着揽着他的肩,低头对他道:“不必在意那些虚的,机缘由天注定。只需当下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都顺应天命。”   绵绵想,二哥是知道他的。这世上可能再也没有谁能比二哥更了解他。   狐半仙说他有另一段缘。绵绵不敢想象自己将来或许会离开二哥,与别的妖精共度此生。每次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想,自己如果真有背叛的那一天,那就让自己灰飞烟灭吧。   他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变了心。别的便不敢再想了。   云湛意味深长道:“同你说朝远处看的或许有很多,不必记挂,若是一直活在未来,也未必是件好事。最好的,就是享受此刻的欢愉。”   绵绵点了点头,在熙攘的街道里,踮脚像只猫儿般凑到哥哥耳边说:“我想吃饺子了。你上次就说包饺子,结果回蓬莱了。我眼巴巴盼了好久了。”   云湛捏他的脸说:“你尽想着吃。回去就包。”   “也没尽想着吃,我还想着等云朵姐姐成亲了,二哥差不多也要回蓬莱山了。”绵绵说,“我想跟你一起去蓬莱。”   “我本就心思不净了,你还让我把你带到蓬莱去?你还有没有良心?”   绵绵睁大了眼睛:“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的,现在又想反悔了?二哥你要把我留在家里吗?   云湛看他都要急了,才捏了一把他的脸笑道:“自然是要带你走的。云朵都要出嫁了,家里也没谁能好好照应你了,我放心不下你。”   绵绵听了,这才放心地被他牵着手带回家去。   绵绵说:“我有点舍不得十一姐。”   云湛正经道:“舍不得也得让她嫁出去。她这么大岁数待在家里也是占房间。”   绵绵知道二哥是在说笑,弯了一双眼睛,轻笑出声。   云朵出嫁的那天很风光。可能是因为谭凌安排的阵仗太大,搞得整座小秋山都知道云朵嫁了个有钱的公子哥。   邻家的那只狐狸精到处说,云朵就是走运傍上了个有钱妖。有钱妖肯定就是图个新鲜,没几年厌倦了,家中必会妻妾成群,到时候就让她去哭吧。   绵绵听说了,拉着乌龟六六去她家门口放了两串长鞭炮,噼里啪啦地吵得那狐狸精捂着耳朵在屋里尖叫不已。   最后狐狸精忍无可忍地推门出来抓他们,但是没抓到。他们一龟一兔溜得飞快。   十二哥听到这件事后,笑得肚子疼,直说他们干得漂亮。倒是云湛把他数落了一顿,说他们胡闹不知礼数,当晚领着绵绵去给人家道歉了。   狐狸精本就是倾慕云湛千年,开门一见云湛来,哪儿顾得上叫绵绵赔罪,当即拉着云湛进屋坐下,捧上茶水,缠着他闲谈至深夜。   云湛说绵绵给她家添麻烦了,狐狸精连说没事,夸绵绵聪明伶俐皮相好,听得绵绵自己都浑身不自在。   终于能返家时,云湛叫绵绵跟她道歉。   绵绵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云湛严肃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能不能诚恳一点?”   绵绵弯身鞠躬拖长了尾音道:“对不起。”说罢转身朝着自个儿家所在的方向走了。   云湛在他身后道:“你还闹脾气了?”   狐狸精娇声柔语地说:“算了算了,绵绵年轻气盛,你别生气。”   绵绵还听见那狐狸精叫云湛下次再去她家喝茶,气得走更快了。   云湛从后边跟上他,拉住他的手臂,绵绵别过脸去不看他。绵绵说:“你不是跟那只狐狸精聊得很开心吗?”   “怎么就聊得很开心了,不是人家热情非得拉着嘛。”云湛笑着去扳过他的脸。   绵绵气鼓鼓地说:“你到底是把我当作妖侣还是看作小孩子?那狐狸精四处说十一姐的坏话,你还拉着我去道歉。”   “那狐狸精是嘴碎了些,但嘴长在人家身上,想怎么说是她自己的事。你不能放鞭炮去吓唬她啊。我让你去道歉……”云湛绕到他身前,逼他看自己,“不过是当着她的面做戏,你看不出来?不这样人家能放过你吗?云朵刚出嫁不久,这件事闹出去对云家、对她的名声都不好。”   绵绵道:“都是借口,你就想借机接触漂亮的女妖,跟她情意绵绵地谈诗词歌赋,跟她眉目传情。”   云湛笑得险些失声:“你这可冤枉我了,那狐狸精可没我们小仙兔好看,我可不愿意跟她眉目传情。”   云湛见绵绵还在别扭,不愿意跟他说话,便一把将绵绵抱了起来。绵绵惊得蹬了腿,要他放下来。   云湛真就坏心眼地稍稍一松手,往下掉的绵绵赶紧搂住了他的脖颈。云湛笑着将他整个人向上提了一提,利落地抱了回来。   绵绵气得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   云湛抱着他往家走去:“尽管咬,要是明天能叫你下得了床,我不姓云。”   绵绵咬得更狠了,二哥却纹丝不动。他举起拳头忿忿地捶了云湛的胸口。   进了家门,惹得云乔云遥投来目光。绵绵红着脸搂住云湛的脖颈,没敢看他们。   云湛道:“我们家的宝贝儿可能欠管教,二位弟弟见笑了。”   走进屋门时,云湛轻声对绵绵道:“不是我说你,下次去做坏事,也别被人家当面抓住。好歹也找个夜深没妖精的时候。”   云湛说:“下回我亲自带你去整他们。”   ……   云朵出嫁后先去了婆家霜华山。那边传来消息说,云朵和二公子成亲没多久,冬仪夫人就欲为难云朵,最后不仅没成,还被伶牙俐齿的云朵给气病了,近来闭门不愿见客。   云朵来信说,她让谭凌向家中讨要了之前伺候过绵绵,后来受牵连被罚去做粗活的两个丫鬟,开春跟着他们一同回尔梦山。 第三十六章 蓬莱   小秋山遍地是白菜萝卜,蓬莱不比小秋山,到处都是珍宝,连遍地的杂草都是世人求而不得的珍奇药草。   绵绵跟着二哥来这里一月有余,山上是隐居的神仙与修仙弟子,山下住着山妖或是游离的海妖。   白天二哥在山上修炼,绵绵闲得无聊就跟山下的妖怪扎堆玩。蓬莱的妖怪与别处也不同,妖性通灵,妖气也更淡些。他们从不看重钱财,往来沿海摊子,都以贝壳易物。   有些妖怪常围在海边烤鱼闲聊,绵绵往这跑了几天,就有相熟不久的妖怪邀他一起坐,还烤鱼给他吃。绵绵婉拒了,说他吃素。   妖怪是附近岛屿的来的鱼妖,名叫“澄澄”。澄澄说他是只鲨鱼,他娘亲是河豚,他奶奶是鲸鱼,问绵绵是从哪儿来的妖精。   绵绵说他是小秋山的兔子。   澄澄问道:“你爹娘都是兔子吗?”   绵绵点点头:“我的祖上都是小秋山的兔子,阿哥阿姊也都是兔子。”   “那你的血统可真纯啊。”澄澄举着插了烤鱼的细树枝给他,“你真的不吃啊?很香的。”   绵绵摆摆手:“我真的不吃肉,谢谢。”   澄澄收了回去,自己咬了一口滚烫的鱼肉问道:“诶,你家都在小秋山,你怎么会来蓬莱?”   “因为我二哥在蓬莱。”   “你二哥是谁?”   “他叫云湛。”   “云湛?!”澄澄猛地后倾,瞪圆了鲨鱼眼,嘴里的鱼肉也忘了咽下,“妈耶你哥哥是云湛?!”   一时间,围了一圈的妖精齐刷刷地看向绵绵。   绵绵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望着澄澄道:“……是的。”   “云湛的亲弟弟啊,可了不得!”澄澄正身回来,竖起了大拇指。   一圈的妖怪异口同声道:“可了不得!”   绵绵被他们吓到,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澄澄道:“你哥哥的名号响当当啊。他打仗可厉害了,回回领弟子出去,从来没打输过。照道理早该成神了,唉,最次也该升仙了,不知道为什么天界还没有点表示。”   是早该升仙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得罪了司水君。绵绵心里有些难受。   这群妖精很热情,你一言我一句夸了云湛有俩时辰。大概是说云湛年轻英勇、骁勇善战、心地善良、尊老爱幼、尊师重道,就连偶尔下山扶老奶奶过山道的事情也讲了。   澄澄问他作为云湛的弟弟有什么感受。   绵绵说:“他是个好哥哥。”   “没了呢?”   “嗯。”   云湛是很多妖精心中的英雄,可就算他们夸到底,云湛也是他的哥哥。   晚间太阳落山,妖精都散了,摊子也都收了。绵绵等云湛来接他,赤着脚在海滩闲荡,便看见鲛人爬上海边的礁石唱歌。   他也只是撞见过一次,后来那鲛人每晚都会出现在海边的礁石上。那歌声婉转凄美,有着绵绵听不懂的情绪。   绵绵踩在白沙之上,冰凉的海水亲吻他光裸的脚,偶尔没过脚踝。月光下的鲛人望着他,歌声戛然而止。   鲛人游入海里,朝着绵绵而来,靠近岸边扬起头来。   绵绵俯身看它。鲛人有着蓝色的眼眸,巨大的鱼鳍,面颊上有着与鱼尾上一样的银色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鲛人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缓缓地伸出手,似是要触碰他的面颊。   “绵绵。”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绵绵转过头,踩着水花朝云湛跑去:“二哥!”   云湛是第一次见到那鲛人。那鲛人一见他,就甩了巨大的鱼尾扎进深海,消失不见了。   云湛将他带回山上时还对他道:“你怎么到哪儿都招妖怪。”   绵绵不解:“什么意思?”   “哪儿的妖怪见了你都喜欢。山下的那群妖怪跟你好也就算了,连鲛人都跟你亲近,不可思议。”云湛说,“还不止,今天又有师弟来问我你去哪儿了。”   云湛带着他进了山门,掐着他的脸问道:“你不是兔子精吧,是不是狐狸精投错了胎才进了云家?”   绵绵想了想,说:“也不是谁都喜欢我,你的那个师弟就不喜欢我。”   云湛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师弟,是跟他同住一个仙舍的至颜。至颜是慕山神君齐元君家的公子,自幼身份显贵,脾性是有几分傲气。   至颜跟着他入战场,与他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至颜对待绵绵就有些不冷不热的。   云湛接绵绵回来后不久,便被师尊派弟子叫去谈话了。绵绵留在他的仙舍里,爬上床翻起了话本。   仙舍宽阔,分为东西两室,两室之间由一面墙那般大的屏风隔开。绵绵待在西室,从没有去东面看过。因为东面的主人冷冰冰的不好惹。   那个面容清丽的少年推开门时,手里拿着一株仙草,还兴高采烈地喊了声“师兄”,见到绵绵时立刻变了脸色。他自顾自地回了自己那边,没跟绵绵说一句话。   云湛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只有东室的烛光还亮着。绵绵怀里抱着话本子,四仰八叉睡得正迷糊。   云湛看得好笑,正想过去看看小兔子,就被至颜拉去了东室。   至颜给他看自己新得的草药。那珠奇草散着幽幽蓝光,几颗小花球莹亮如珍珠。   至颜说:“师兄,你看看这是何物。”   云湛被吸引了目光:“传说中能凝结破碎魂魄的神魄草?你从哪里得到的?”   “是我在后山沐浴时无意间发现的。我也就是隐隐看到点光亮,拨开仙草就看到了它。我刚刚特意去翻了仙草图鉴,这可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珍奇药草。”   “是个宝贝,你好好养着,将来没准能派上用场。”云湛拍拍他的肩,转身往东室走去。   至颜又拉住了他:“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了?”   云湛轻笑出声:“咱俩之间还有什么需要讲的?难不成还留下来跟你客套寒暄一番?”   至颜往西室的方向瞥了一眼,道:“他还要在这里留多久?不会今后一直都要跟我们住一块吧?”   “当然不会,你放心。”   至颜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云湛道:“我打算在山下造一座竹楼,到时候我就带着绵绵搬出去。不会打扰你清修的,你就放心吧。”   至颜闻言,抓住云湛的手臂不松开了:“你也要搬出去?你从此就不管我了,独留我在这仙舍了?”   云湛笑道:“那有什么不好的,屏风一拆,床榻一挪,你这仙舍可宽阔了。再说你也这么大了,哪还需要我管着。”   “那他也长那么大了,你为什么还将他带在身边?让他待在小秋山不好吗?”   “绵绵不一样,我不把他带在身边,他就要跑了。”云湛揽着他的肩道,“你师兄我独身这么多年,你不会忍心看我一把年纪身边还没个贴心的吧。听话早点睡。”   “绵绵绵绵绵绵,你的眼里心里只有个绵绵,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至颜一跺脚,拧着眉头道,“你真就非他不可了?”   “嗯还真是。”云湛故作正经地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成亲了。师兄成这个亲不容易,你就多多体谅。”   至颜惊得睁大了双眼,浑身都僵直了。云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西室去了。   至颜跟着去,还在追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云湛拿下绵绵手中的书,屈膝跪上床榻,抱起绵绵,将他往里边挪了一些,然后给他盖上了被褥。他轻声道:“年前的事情了,我一回来事情堆得太多,给忙忘了。下次给你补喜糖。”   云湛怕吵到绵绵,端了盆子去了东室洗漱,施法满上了热水,才将手巾浸入水中。就被至颜从身后抱住了。   云湛僵住,轻轻挣了一下,至颜抱得更紧了,委屈地唤了声“师兄”。   “我与你师兄弟一场,几百年同进退、共生死。元今山一战, 我被困穷东秘境,也是你从雪狼妖手中将我救回的。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在冰洞里度过的那一晚,你说只要你尚未魂消魄散,就必定护我周全。我还愿意留在蓬莱,也只是为了你……如今这样,我真的不甘心。”   “至颜,你先松开。”   “我不松开。”至颜将侧脸靠在他的背上,“我不明白绵绵有什么好,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守着。”   云湛认真地想了想,温和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但就是缺不了。被困穷东秘境的冰天雪地时,我在极寒的冰洞里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绵绵在向我跑来,远远地喊着‘二哥’,一路跑一路长大。醒来后我就在想,如果能够逃出生天,就再也不心软叫他自己抉择了,绑也要绑在身边。”   至颜心痛地收紧了手臂,嗓音沙哑:“他不过是将你当成哥哥。”   “那你就猜错了。”云湛轻轻地掰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望着他道,“你也并未只将我看作是师兄。”   “你永远是我同生共死的师弟,在我心中,依旧无谁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也仅仅如此。断了吧。安睡。”   直至云湛上了床榻,东室的烛光还未熄灭。云湛正觉得头疼,他身边的绵绵翻转了身子,背向他而睡。   云湛触碰他的肩膀,试探地唤了声“绵绵”,半晌没听见回应,只当绵绵已经熟睡了。   东室的烛火终究是扑灭了,仙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合眼都打算睡去了,绵绵翻转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云湛轻声道:“绵绵你醒了?”   绵绵轻“哼”了声,不轻不重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日云湛就带着绵绵换了仙舍,从回廊这头,搬到了回廊另一头的空仙舍里。 第三十七章 剑术   仙舍是搬了,同在蓬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绵绵陪着云湛去练剑,还是常常能见到若无其事跟着二哥,还将他当成透明的至颜。   绵绵也跟得勤,一大早就爬起来,坐在廊间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练剑,给云湛递块手巾送个水。   这样接连三日,大清早云湛收了剑,看见迷迷糊糊靠在柱子上要睡着的绵绵,从他身边拿走了竹筒,喝了几口仙泉水。云湛见绵绵还是毫无察觉,弯身在他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绵绵捂住头,睁开眼看他,下意识就往身边摸竹筒。   “竹筒我拿了。”云湛拿出手中的竹筒比了一下,好笑道,“你这么困干嘛不在仙舍睡着,又没谁打扰你。”   绵绵看了眼在远处练剑的至颜:“我不过来,我怕你师弟又缠着你。”   云湛笑道:“你想什么呢。他好歹是我师弟。你要是困了就回屋去,要是闲得没事干,就下山去找你的妖怪朋友。”   “我……”   至颜看向他们这边,过来拉走了云湛:“师兄,有一招腾飞剑,我怎么也使不好,你来给我看看。”   云湛回过头跟他道:“你自己去玩吧。”   绵绵亲眼看着云湛在那边给至颜指导剑术,偶尔用剑鞘抬高他的手臂,敲打他的腿。至颜弯着眉眼同云湛说笑,是什么倒没听清。绵绵觉得没趣得很,这么被一刺激又睡意全无。   他离开练剑场时,回过头去看二哥,二哥专注于剑术,并没有察觉到他离开。绵绵自己默默地出了山门,下山去了。   绵绵在海边见到了澄澄,跟澄澄待了一个下午。   澄澄在海边补了一网的鱼,把大鱼小鱼串成了串给烤了。烤完又很热情地问绵绵吃不吃,绵绵不吃,就又给他烤了个地瓜。   澄澄说:“你们兔子都不吃肉,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绵绵说:“你们鲨鱼只吃鱼吗?”   澄澄说:“鱼是我们的主食啊。你没听说过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偶尔也吃牛羊。人居住的岸边有农夫赶着牛羊经过,我就从海里扑上去,拖到海里淹死了吃。上次还吃过一只猪,那只猪在水里扑腾,叫得太惨了,哎呀我去,我都不忍心下嘴。但是好吃。”   澄澄想到这里,砸了砸嘴。   澄澄看着绵绵难以言喻的表情,说道:“哎呀你放心,我还没吃过兔子。你们兔子跑得太快,我根本追不上,而且你们看起来也没几两肉。”   绵绵捧着地瓜,看起来还是不高兴。   澄澄说:“你今天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没谁欺负我,我就是有点不开心。”   “这是咋了?”   “我二哥的师弟喜欢我二哥,他想跟我抢二哥。”   澄澄一口咬掉了半条烤鱼:“这不是很正常嘛,云湛大佬那么厉害。喜欢他的多了去了。我也喜欢他。”   “真的吗?”   “真的昂。”   夜幕降临,海平线上还有一线光亮。澄澄坐得久了,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说他最近好像嘴里不太舒服,可能是又长牙了,于是化身成了原形,张大了鲨鱼嘴让绵绵给他看看。   绵绵还是第一次看到澄澄的原形,那么大一只鲨鱼,半身浸在水里,半身靠在岸上。它张着一口大白牙还有点吓人。   绵绵俯身仔细去看他的牙。   “我好像看不清。”   “那你变个灯出来。”   绵绵就在手中燃了一团光,就着光去再去瞧:“在哪里呀?我怎么好像看不见。”   澄澄张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道:“在下牙,左边最里面,你再看看。”   绵绵低下头,伸进去半个脑袋:“最里面是吗?”   “对对对,你看到了吗?”   绵绵还没看清,就听见澄澄哀嚎了一声,用鲨鱼头将他推远了。澄澄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沙滩上挣扎,鱼尾甩动掀起了汹涌波涛。   云湛喊了身“绵绵”,用法术将他凌空提起,拎到了自己身边。   云湛抓住绵绵的手臂,将绵绵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紧张地问道:“有没有受伤?”   绵绵摇了摇头。   云湛满身都是冷汗,闻言舒了口气,提剑指向那头巨鲨:“何方鱼怪,胆敢在我蓬莱山下撒野,意图伤我弟弟!”说着便向还在哀嚎的鲨鱼刺剑而去。   绵绵赶紧抱住云湛的手臂:“哥哥!他没有要伤害我!”   云湛看他:“你都要被它给吃了!你还帮着它说话!”   “他是我的朋友澄澄!他是一只鲨鱼,他刚刚只是让我帮他看一下他的牙齿。他没有要吃我!”   说话间,岸边白光一闪,巨大的鲨鱼变成回了人形。   澄澄仰躺在海岸边,吐了一口海水出来,眼里还在冒金星。绵绵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澄澄扶着腰。一脸痛苦地对云湛拱了拱手:“大佬饶命,我只是让绵绵帮忙看一下牙,不是有意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云湛收了剑,抱拳道:“对不住,是我误会阁下了。我从山上下来找绵绵,见到阁下的原形,又见绵绵俯身,着实吓了一跳,这才……”   澄澄又拱手:“理解理解,大佬您是护弟心切,也怪我的原形长得吓人。”   绵绵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   澄澄挠了挠头也憨憨地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笑,绵绵你笑起来还挺……挺好看的。”   云湛让绵绵告别,把他提回了山上。临走前澄澄满眼星星光,跟云湛握了握手,对着敬仰的英雄一阵真情告白,还要走了云湛的一个签名,就写在了他的衣衫上,用的还是从海里抓来的乌贼喷的墨汁。他说他要把衣服珍藏起来,而且这辈子也不会洗手了。   走在回山的林径上,云湛就道:“我让你下山找朋友玩,你怎么找了条这么大的鲨鱼,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绵绵说:“澄澄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妖,不会伤害我的。”   “看起来确实不错,就是有点儿憨傻,跟那个从小跟你一块玩到大的乌龟六六很像。”云湛翻整了绵绵的衣襟,“你就不能找几个精明点的朋友……啧,可能也不太行,太精明的要把你给卖了。比如那个谭闵。算了,你还是继续跟原来这些妖精扎堆吧。”   “哥哥不是在跟师弟练情意绵绵剑么,怎么还想到要来找我。”   云湛笑:“你从哪儿听来的情意绵绵剑?”   “十一姐的书里,两只妖比剑,比来比去眉来眼去,就是情意绵绵剑了。”   “净瞎说。”云湛说,“你要是觉得心里不痛快,明天起我也亲自教你剑术,正好教你几招防身。就怕你偷懒不想学。”   绵绵嘴硬:“谁说的,你要是肯教,我肯定好好学。”   隔天绵绵就后悔了。云湛真是一大早就把他拖起来练剑的,从早到练到晚,一练就是几个月。从春日一路练到夏天。   绵绵之前从未有学过剑术。脑瓜子也笨,在学堂时就跟乌龟六六轮流考倒数。本来云湛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想让绵绵待在山上还有事可做。没想到绵绵突然间跟开窍了似的,对剑招竟是过目不忘,剑术一路进步如飞。   几个月下来,绵绵都能跟云湛的一些师弟打成平手了。   云湛都觉得惊奇,他最初开始练剑术也不过如此。绵绵差不多能赶上他当年了。   繁星点点的盛夏夜,绵绵在阶前练剑,一套剑招下来行云流水。云湛坐在石阶上喝酒,偶尔指点两句。   至颜负剑从石台上走下台阶来,对云湛道:“师兄,我竟没看出你这弟弟是个奇才,丝毫不输你当年。”   云湛笑而未语。   至颜便要与绵绵比划比划,说是探探他的底子。   云湛倒未阻止,慵懒得举起瓷壶喝了口酒,道:“我这弟弟娇弱,你手下留情,弄伤了我可心疼的。”   至颜嘴上应着,心里却没有留情的意思。一出手就施了招狠的,一把剑幻出无数把剑的影子,在夜空里旋转,尽数朝着绵绵刺去。   绵绵出招并未慌乱,但显然有些吃力。几道金光剑影落下,至颜都以为他要撑不住了,不成想他竟奋力格挡开了。   之后他们又交了手。几招下来,绵绵大汗淋漓,却也都一一接住了。至颜也消耗了些气力。他一开始并未想过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精会如此费力。   云湛看时辰差不多,绵绵也快撑不住了,便说点到为止。   云湛道:“至颜师弟,我这弟弟的功底可还不错?”   至颜默然,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云湛笑了,让至颜先去歇息,自个儿带着绵绵御剑出了师门。   夏日燥热,晚风和天上的云流还有些凉爽之意。绵绵跟着二哥到了山下的泉水之中沐浴。   绵绵练了一天剑,早已疲惫不堪,满身汗水湿透了衣衫。他解开黏糊糊的衣衫浸入水中,打算洗尽一身汗味。   云湛在他身旁落了水,往他肩头的墨发上掬了一捧水:“近来天热,晚间多有师兄弟都在山上的仙泉水沐浴。委屈你在山下将就清洗了。”   绵绵合着眼伏在岸边,疲累地“嗯”了声。   “很累吗?”   “累。”   云湛温柔地拨开贴在他背脊上的墨发:“那还练吗?”   “还练。”绵绵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伸手抓住了云湛的手臂,“哥哥太辛苦了,要打仗还要顾全云家。我得练好剑术,自己保护好自己。”   “我们绵绵,不是一直都是小秋山的小仙兔嘛,除了皮相一无是处。这是突然开窍了?”云湛握住他的手,歪头看着他,调笑道。   “你练得差不多就得了,本来我教你几招也只是让你防身,可千万别练出一身腱子肉来,不好看。”   绵绵闻言直起了身子:“练出腱子肉你就不喜欢了吗?”   云湛看了一眼他清瘦的小身板,又想象了一下绵绵练出腱子肉的模样,“啧”了一声,拍着他的手背道:“哥哥是真想跟你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但我一想到你满身腱子肉,实在是说不出口。”   绵绵赌气洒了他一脸水,洒完表情还是又气又怕的,后退了半步似乎是犹豫着想逃 。   云湛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身边来:“几百年来脾气见长啊小仙兔弟弟,都敢在我面前使性子了?”   绵绵踩在了软滑的水草上面,没站稳险些摔进水里,呛进了一口水,慌乱里揽住了云湛的脖颈。绵绵心有余悸,僵硬地环抱着云湛,长舒了一口气。   云湛问道:“脚扭到弄伤了没有?”   绵绵摇了摇头:“没有。”   云湛搂着他就笑。   绵绵看着来气,握拳捶了他两下:“成亲才不过半年,哥哥也变了。”   “怎么就变了?你说。”   “自从到了蓬莱,哥哥就再也没有亲过我。”绵绵踩在云湛的脚背上,眼中有水光流转,小声道,“燕好都不曾有过。” 第三十八章 鸳鸯浴   云湛以为绵绵这种纯情的小仙兔,断然不会耽溺情欲,没准还挺苦恼情事的。他竟然猜错了?   绵绵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身子前倾,水光潋滟地看着他。云湛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伸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云湛说:“小祖宗,那可是在蓬莱师门里,清修之地不宜动情。”   绵绵拿下他的手:“那还好你没成仙,你要成仙就该绝情灭欲了。”   “那也不至于,仙人也是要讨老婆的。”   绵绵就盯着他没说话,盯着他的嘴唇,微微偏头像是想亲他。云湛想动不敢动,微闪着双眼,眼睁睁看着绵绵靠过来。   绵绵在他的喉结上咬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云湛下意识地仰起头,低叹了一口气,心都酥了一半。   小祖宗说:“现在不是在门派,亲一亲总可以吧?”   绵绵的脸上带着些水汽,柔软的头发伏贴在肩上。光是那张脸就让他心动不已。绵绵直勾勾望着他的嘴唇,又想亲他,还未亲到,就被云湛揽住腰身咬了一口脖子。   云湛吻了吻他如玉的耳垂,道:“真不知道爹娘将你生出来是想做什么。”   绵绵搂住他的脖颈:“可能是为了让二哥不那么寂寞。”   一瞬间云湛觉得,绵绵似乎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少年时他为救好友出入狼窟,爹娘将他带回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怪他身而为兔太爱出头。青年时他孤身前来蓬莱山,酒肉朋友无一赞同,皆说他本体就为弱兔,即便飞升也难有大作为。   自幼起他就不与家中弟妹扎堆,也从不与他们诉说心事。曾经少年意气还浓,短志的弟妹在他看来都是志不同道不合的。他在云家难免显得有些孤傲。   后来绵绵出生了。绵绵出生时,还是很小的一团奶兔,白绒绒软绵绵的像朵云。阿娘要他取个名,他随口就起了“绵绵”。阿娘觉得“云绵绵”不好听,才改了“云采”,让“绵绵”成了小奶兔的乳名。   后来小奶兔幻成了小婴儿,还是他给绵绵摇的摇篮。他一打瞌睡,绵绵就哭,怎么摇都哄不好。阿娘就说,得把绵绵抱起来哄。云湛勉为其难地把他抱了起来,他还真不哭了。   等他再长大了一些,会说话能满地跑了,就喜欢扒在云湛的腿边,举着一个糖罐子,眼巴巴地盼着云湛能打开。   别的弟妹都不敢招惹他,见到他都是躲着走。就绵绵敢缠着他,追着要他拧开糖盖子。个儿都还没他腿高,抱着他的腿,仰头睁着一双汪汪的眼睛,就喜欢说:“哥哥我要吃糖。”   再后来阿娘改嫁了。她曾将云湛找过去,同他商量分家产的事情,家中还有一些薄产和阿爹生前留下的积蓄。她为难以均分的家产感到忧虑,心里也放不下最小的绵绵。   “家产就留给长兄和弟妹,我能自食其力。”云湛说,“绵绵也交给我照顾。”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云湛怎么也没想到,曾经的小奶兔绵绵会长成如今的样子。   满脸绯红的绵绵,鼻息温热紊乱,眼里是揉碎的银河水,已经氤氲了水汽。起伏的胸膛是滚烫的,指尖却有着水的冰凉。绵绵身上披了件薄衫,衣摆已经掉入水里湿透了。他将下巴搁在云湛的肩上,白雪做的脚趾偶尔触到冰凉的水面。   绵绵喘息着,小声地喊了“哥哥”。   云湛调笑道:“怎么,还想吃糖?”   绵绵打了个寒颤,道:“我还是有点冷。”   站在水中的云湛将他高高举起,然后像抱孩子那样抱着绵绵,道:“我下次应当带你去温泉水。”   云湛说带绵绵别的地方,便再次御剑而行,落在蓬莱山下的一个竹林里。   林中幽暗,只能借月光看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竹楼。竹楼外有一条环绕闭合的小河流,似乎永远都在循环流动。   绵绵惊奇道:“这是?”   “我一直想在山下建一座竹楼,供我们居住,这几个月便请了山妖建造,就快要完工了。”   云湛带着绵绵过了桥,走上门口的竹台阶,推门进了竹楼。   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简陋的床榻,什么陈设也没有。绵绵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从对面毫无遮罩的竹窗里落下的一方月光,透过窗,看到的是外边潺潺的泛着银光的溪流,和竹林深处点点萤火虫的光亮。   绵绵走回来,在床榻上坐下,道:“这里有竹子的香味。”   “还喜欢这个地方吗?”   “喜欢。我想住在这里。”   “等我陪着师尊去元善山讲学回来,咱们就搬到这儿来住。”   绵绵说:“哥哥你要离开蓬莱吗?”   “是,元善山那边来请师尊了,他要我此行陪同。”云湛也在床榻上坐下,“你就在师门待着,照顾好自己。”   “那你要去多久啊?”   “两个月就回来了。”   绵绵“噢”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云湛笑道:“你这是嫌迟还是嫌早啊?”   “当然是嫌迟。”绵绵跪坐在床榻上,抓住他的手臂说,“半年来我们都没有分开过。你要是走了我会很想你。”   云湛说:“两个月而已,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这些日子就在门中练剑,最好也别到山下去。还有,你别去招惹至颜,看到他也躲远些。他要是来招惹你,你也当什么也没听见。”   “我才不会招惹他。”   云湛轻笑:“我知道。”   夜色里绵绵的侧脸被月光映亮。绵绵敛眸跪坐着,温和又安静。   云湛又问:“你现在还冷吗?”   绵绵摇摇头。他怔愣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主动地倾身过来,吻了吻云湛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云湛又爱又恨地道了句“小妖精”,揽了他的腰身,隔着那件薄薄的衣衫在他锁骨之下轻咬了一口。   后半夜绵绵隐隐约约听得床底有“唧唧”声,竖起耳朵去听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竹床不稳固,响动也大,遮掩了一切声音。   绵绵迷迷糊糊间总觉得除了竹床声,床底下还有什么杂音,叫二哥听听。云湛低头亲了一口他的耳垂,咬了一口他的脖颈,说他幻听。他再听到那动静,再去跟二哥说的时候,二哥不满地在他的身上揉捏了一把,已经是不乐意听了。   他仍是觉得不对劲,将睡未睡的时候,还是听到细弱的“唧唧”声。   第二天云湛从床底捉出一只小黄鸡精来。   小黄鸡精妖力微弱,还不能幻化成人形。它饿了好几天,被抓住时“叽叽叽叽”叫着,虚弱地扑楞着翅膀。   云湛一逮到它就要把它扔出去,被绵绵劝阻了。绵绵捧着小黄鸡,说想把它带到蓬莱去,给它喂米吃。小黄鸡精闻言感动地看着他,说道:“叽叽叽!”   云湛说:“你连自己都养不好,你还打算养一只鸡精?”   “澄澄说他吃腻了烤鱼,有点想吃烤鸡,我想把它养大送给澄澄。”绵绵拨着小黄鸡的毛发。   小黄鸡正享受地仰着头被绵绵抚摸,一个晴天霹雳,震惊地“叽叽叽”,立马就要从绵绵的手掌里跳下去,被绵绵一把抓住。绵绵说:“没想到昨天晚上躲在床下的就是它呀。二哥我就跟你说床下有声音,你还不信我。”   云湛看向小黄鸡,忽然改变了主意:“那就带回去吧。”   小黄鸡严肃抗议:“叽叽叽!”   云湛摸摸它的脑袋说:“养得肥一点,留个半只下来,我也想吃。”   “咦二哥你吃肉吗?”   “身为妖当然吃肉,不常吃而已。”   小黄鸡严重抗议:“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绵绵说:“二哥你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吗?”   “它说它想要红烧。”   绵绵点点头:“噢是这样。早说嘛。”绵绵揉了揉它的脑袋,温柔道:“都可以呀。”   小黄鸡眼前一黑,挣扎了一下,心如死灰地躺在了他的手掌里。   当日云湛就跟着师尊离开了蓬莱。绵绵送走了二哥,留在蓬莱专心致志地养起他给澄澄准备的礼物——一只超级美味的大黄鸡。   绵绵每天给澄澄的礼物喂吃的,高兴也喂,不高兴也喂,想二哥也喂,特别想二哥也喂,没过多久就把小黄鸡精喂得胖了一圈。   绵绵去哪儿都带着小黄鸡。小黄鸡其实不乐意,因为好多弟子碰到绵绵,看着它就要吞口水。   二哥不在,绵绵还让小黄鸡睡在他的床上,每晚抱着它胖乎乎的身体跟它讲话。小黄鸡精吃饱喝足,被绵绵的手揉得正舒服,闭上眼都要睡着了。绵绵揉着他,羞涩又温柔地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二哥爱吃肉。二哥回来看到我把你养得这么好,一定特别高兴。”   小黄鸡脑子里“铛铛铛铛铛铛铛”,它睁开了双眼,而绵绵已经将灯给吹灭了。   那双罪恶之手在被窝里抓住了它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身体,小黄鸡屛住了呼吸,不敢面对接下来暴力血腥的场面。   绵绵捏了他两下,嘴里说道:“格叽咯叽。”说罢自己就笑了,然后把它抱进了怀里,翻转了身子:“我好想我二哥啊。”   小黄鸡想:“这是什么神经病妖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绵绵还要给小黄鸡洗澡。   你说它一只鸡洗个什么澡?洗个什么澡?啊?一盆温水直接就从它头上淋了下来。绵绵坐在庭院里,用软毛刷给它刷了全身的羽毛。   小黄鸡想逃,被绵绵一把抓回来,放在了板凳上。绵绵将板刷摁在它的头顶上:“我们做妖精的要勤洗澡注意个人卫生。”   小黄鸡虚弱地站在板凳上,抖了抖湿漉漉的羽毛,差不多要昏古七了。   这时绵绵发现小黄鸡的脖子上吊着一根很细的绳子,绳子上挂着一颗很小的金吊坠。绵绵用一根手指拈起来看了看,道:“欸,你脖子上怎么挂了根狗项圈啊。”   小黄鸡瞬间暴怒:“叽叽叽叽叽叽叽!”   绵绵摸摸它的头:“你不要总是‘叽’了,二哥不在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事,澄澄和我二哥都很好说话的,不管红烧还是清蒸都可以,煲汤也不介意的。”   绵绵捏着吊坠说:“你身上带着这种东西,以前是不是有主人啊?”   小黄鸡的眼中有了星光:“叽!”所以说就不要吃我啦。   绵绵立马施了点小法术,将它身上的吊坠解了下来:“小可怜。我解了它,你就可以做一只自由的红烧小黄鸡啦。” 第三十九章 岁卯   吊坠从小黄鸡身上掉落的那一刻,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白雾缭绕。紧接着一个少年郎往后倾去,狼狈地跟着小板凳一块摔倒在了地上。   那少年唇红齿白,脖子上挂着红玉镶嵌的璎珞,身穿银丝淡黄衣衫,浑身湿漉漉的。甫一落地,就拍拍尘土站了起来:“终于变回来了,可憋死老子了。”   少年看着满脸惊异的绵绵道:“喂,你看清楚了吗?老子不是什么小黄鸡精。乡里巴小妖精,他娘的成天就想着吃吃吃吃吃吃。”   绵绵难以置信:“你不是小黄鸡?”   少年一振衣袖:“当然不是。老子是及白山的公子岁卯,晖贺仙君就是我爹。”   “那你怎么会变成小黄鸡出现在山下的竹楼里?”   岁卯一时间语噎,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现在浑身湿答答的难受死了,你赶紧拿块布来给老子擦擦。听我给你慢慢道来。”   岁卯说他来蓬莱,是来找他的未婚妻的。他要出家门,他姐姐死活不同意,怕他出去惹事生非,失了自家的颜面。他就趁夜偷摸着逃了出来。才到蓬莱山,就发现自己身上早已被阿姐下了封印,他变成一只小黄鸡掉落在了竹林里。他不认路也绕不出去,于是在竹林里待了几天,没想到最后会被绵绵抓到山上。   绵绵怀里抱着一篮果子,他拿了一个苹果给岁卯:“那你的未婚妻是住在蓬莱山下吗?”   “不不不,我听说她是来蓬莱山修仙的,应该就住在你们门派里。”   “我好像没有在门派里见过女弟子。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不可能记错,她爹我未来的岳丈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提起过,说她这几百年就在蓬莱山修仙呢。”岁卯说,“你说她一个仙二代,等着荫封不就完了嘛,干嘛还要来这山上受苦。害得老子一路找来也吃了这么多苦,老子我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绵绵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梨子:“我还以为你真是只小黄鸡精,不好意思。”   岁卯挠了挠头说:“算了,本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过你了。但是为了补偿我,你要每天给我准备好吃好喝的,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帮我找到我未婚妻。”   绵绵说:“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岁卯咬了口梨子,把二郎腿一翘:“那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二哥回来要是看到我,老子就说我是你包养的男妖,你跟我背着他偷情,把他给绿了。”   绵绵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梨子:“我二哥才不会信你。”   岁卯一摸满是汁水的下巴:“其实你这小妖精长得还挺好看的,我要是在你二哥不在的时候真强迫你做了什么,等你哥哥回来你就百口莫辩了。”   “你打不过我,我会剑术。”绵绵说,“而且我二哥肯定会杀了你。”   岁卯一看硬的不行,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蹲到他身边哀求道:“哎呀小仙兔,你看你长得这么仙,心地又这么善良,帮一帮我这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凤凰吧。”   “你是凤凰?”   “是啊。”   “我以前有个朋友,是一条龙。”   岁卯蹲在地上,点了点头,倏忽抬头问道:“那你二哥是什么啊?你二哥是灵虎还是豹妖啊,还是别的什么?九婴鸟吗?”   绵绵摇摇头:“我二哥也是兔子,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兔子。”   “你二哥是兔子?!太不可思议了,他的气场和妖力都太强了,一点都不像是兔子。”岁卯忽然想到了什么,盯着绵绵阴险道,“你要是不肯帮我,我就把你跟你二哥的事情捅出去。什么夜深人静的竹楼啊,摇晃的小竹床啊,如胶似漆的亲兄弟啊,你说刺激不?”   绵绵微红了脸,微微扬起下巴,满不在乎道:“我跟二哥已经成亲了,你尽管去说。我改日就跟人家说,及白山的公子岁卯流落到蓬莱山,变成一只小黄鸡,还躲在床底下听妖侣欢好。”   岁卯傻了眼:“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我们兔子一族又不拘伦理。两情相悦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你要是敢让二哥难堪,我也让你颜面扫地。”   岁卯脸色煞白:“不是吧,你要不要跟我玉石俱焚啊?”   岁卯差点虚弱地倒在地上,他握住绵绵的手,诚恳地说:“小仙兔我错了,我不应该威胁你,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一片真心吧。我为了找她,这一路过来吃尽了苦头。要是你不肯帮我,我在蓬莱寻找她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只要你肯帮我,我给你揉肩捶腿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绵绵心软,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他。   绵绵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可以四处乱跑,也不可以让别的弟子看见你的人形。我不是蓬莱的弟子,我是跟着二哥来这里的。我带着化成人形的你在门派里四处走动多有不便。”   岁卯一口答应。   “还有,不能让我二哥看到你的人形。”   岁卯拼命地点点头,忽然停下来看他:“为……为什么呀?”   “我二哥容易醋,我怕他知道了会把你做成辣子鸡。”   岁卯打了个冷战,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他知道的。一找到我的未婚妻,我立马走。”   一连几天,绵绵都带着变成小黄鸡的岁卯,在蓬莱山四处寻找他的未婚妻。   无果。除了从山下被雇到门派打扫卫生的女妖,他们再也没在门派里见过别的女妖。倒是遇到绵绵的弟子,看着岁卯,眼里放的光更闪亮了,一个个吞着口水问,他这小黄鸡打算什么时候宰,做成什么菜。   大家听到小黄鸡是宠物鸡后普遍很失望。   绵绵也遗憾地跟着叹气,被小黄鸡拿翅膀打了脑袋。   又是一天寻找无果。晚上绵绵和岁卯回屋睡觉。   二哥不愿跟绵绵分室而睡,因此他们搬来的仙舍是宽阔的一人间仙舍,床够宽敞,平时他们睡足够了。这会儿绵绵睡在床上,变为人形的岁卯在地上打地铺。   岁卯为此颇有怨言,他说为什么之前他是小黄鸡的时候就能睡床,现在不管是不是小黄鸡都不能睡床。   绵绵说:“二哥。”   岁卯当即不敢说什么了。   熄灯之后许久,绵绵也不曾睡不着。他翻转过身子问床下的岁卯,他的未婚妻到底长什么样。   岁卯躺在草席上,将手臂枕在脑后:“她呀,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脸圆圆的,长得很漂亮。”   绵绵觉得这个描述太过笼统。岁卯道:“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我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她,我们已经有一千多年没过见面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长啥样了。但是我敢保证,只要我一见到她就能认出来,她那气质太特殊了。”   “你们都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了,你还惦记着她?”   “对啊。咱们两家是世交,我跟她没出生前就被两家父母定下了娃娃亲。”岁卯痴笑着回想道,“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坐在树上,用弹弓和青梅打了我一头包。她那甜甜的骄傲的笑容,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绵绵说:“你未婚妻要是知道你这么努力地找她,她一定很感动。”   岁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绵绵问:“那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当然记得,这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叫栀颜,栀子花的栀,颜色的颜,因为她出生在夏天栀子花盛开的时候。”   “栀颜?”   绵绵说他可能知道了点什么。   ……   尽管二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绵绵不要去招惹至颜。绵绵为了帮岁卯的忙,还是带岁卯去找了至颜。   绵绵只是带着岁卯在练剑场上远远地看了看。岁卯一见就说确实很像他的栀颜,他还记得她身上独有的气质。   绵绵为了让岁卯确认,等至颜休息时,过去给情敌送了一竹筒的水。   至颜的反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不但没接水,还冷言冷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立马挪了个位置,走开了,连给绵绵多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至颜真是丝毫不掩饰对绵绵的厌恶。   绵绵倒也不在乎,偏过头问站在他肩膀上的小黄鸡:“你看清了吗?是他吗?”   小黄鸡已经石化破裂了。   岁卯大受打击。他不敢相信他心上的小仙女居然变成了男的。   绵绵拎着小黄鸡,走到了角落里:“你确定她就是你要找的未婚妻吗?”   小黄鸡蔫头蔫脑地说:“我刚才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就是栀颜,一定没错。可她怎么就变成了男的,我实在不敢相信。”   绵绵想了想,说:“你看过话本吗?”   小黄鸡难过地摇摇头。   绵绵挠着它的下巴,让它抬起头来:“那你听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吗?”   小黄鸡缓缓抬起脑袋:“你的意思是,我的栀颜是女扮男装来蓬莱修仙的?”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第一次见到至颜,就觉得他的面容雌雄莫辨。他很可能是为了来蓬莱拜师,才扮成了男儿身。”绵绵说,“所以这几日我们得偷偷跟着她,看看她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小黄鸡若有所思道:“你说得有道理。”   这时有谁叫了声“绵绵”。一只手从绵绵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绵绵回过头去,看到了久违的鲨鱼澄澄。   澄澄憨笑道:“绵绵,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可想死你了。”   “咦,澄澄你怎么会在这里?”   “前些日子你二哥跟师尊下山的时候刚好碰到我。我提到你来着,我说蓬莱有弟子守着,我也进不来看你。他就给了我一块令牌,让我随时来找你。今天我就循着你的妖气过来了。”澄澄看着绵绵怀里的小黄鸡直咽口水,“你二哥说你为我养了只鸡,是这只吗?” 第四十章 可以   绵绵还没开口,澄澄已经向小黄鸡伸去了罪恶之手。   澄澄向绵绵的右边扑,小黄鸡就飞到绵绵左边,澄澄扑向左边,小黄鸡就飞向右边。两只妖围着绵绵团团转,把绵绵都转得晕乎了,抓谁都不是。   小黄鸡喊着“咯咯咯咯咯”,慌里慌张地扑棱着翅膀跳落到地上,拼尽全力朝着至颜跑去。   它朝思暮想的栀颜垂眼看着它,眼看着它向自己跑来,嫌弃地退开了两步,然后一把抓起它扔向绵绵:“管好你的宠物鸡。”   小黄鸡在空中呈现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啪叽”撞在了突然闪现在绵绵身前的澄澄的坚硬胸膛上,撞得眼冒金星,被澄澄抓在了手里。   澄澄遗憾地说道:“这只小黄鸡也太瘦弱了吧,跟只瘟鸡似的,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绵绵赶紧过去从他手里拿下小黄鸡:“我这不是还在养嘛,等它养得再大一些,我就拔了鸡毛给你送过去。”   “那感情好。现在也就只能做童子鸡,等养大了就能做钵钵鸡红烧鸡辣子鸡了,油炸鸡翅膀也很香。”   绵绵凑过去问道:“有菜谱吗?我想做给我二哥吃。”被暴怒的小黄鸡不满地啄了几下手。绵绵赶紧摸着它的脑袋说:“不吃不吃,是麻痹敌人。”   绵绵要带着澄澄在门派里走走逛逛,但是小黄鸡明显不乐意,躲在角落里赖着不想走。它就想待在练剑台看至颜。   绵绵就随它了,转头对澄澄说:“澄澄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二哥的师弟至颜,他那手厨艺了不得,我二哥经常夸。”   澄澄说:“当然听过,至颜大佬嘛,厨艺也是蓬莱一绝。我记得他最擅长的一道菜好像是红烧鸡块。”   小黄鸡“噔噔噔”地跑出来,自觉地跟在了绵绵的身边。   小黄鸡一路都是无精打采的,真的像是一只瘟鸡。澄澄一路看着它吞口水,在路过小树林的时候,实在没忍住跟绵绵说道:“这只鸡是不是中暑了?”   绵绵一口否决:“没有!”   小黄鸡一口否决:“叽叽!”   “你看这只鸡这么不开心,可能是得了忧郁症,这个,再这样下去的话肯定吃不消的,还不如把它做成红烧鸡。”   小黄鸡闻言立刻“叽叽叽”地打起了精神,身姿挺拔的就像一座铜钟。   绵绵犹豫地指着它对澄澄道:“还能活。”   直到送走了澄澄,小黄鸡心中的危机感才稍稍解除一些。小黄鸡在盛怒之下变成了人形,企图暴打绵绵,但是被绵绵一招制服。岁卯单膝跪在地上,疼得连连求饶。   绵绵用小擒拿压制着他:“谁让你变成人形的,万一有弟子经过怎么办?赶紧变回去!”   岁卯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绵绵放开了他。   岁卯施了几次法,却无法变回去。   那时已是傍晚太阳落山,林边小径上偶有弟子来往。绵绵远远地看到至颜的身影,慌忙拉起岁卯的手臂躲到一棵树后。   绵绵小声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变不回去了?”   岁卯没好气道:“那封印是我姐加在我身上的,定是她搞的鬼,限制住了我的妖力。”   “你身上的坠子我不都给你解了吗?”   “是啊,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觉得我姐肯定还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不然我怎么连变形都无法控制。”   绵绵嫌他嗓门大,捂住了他的嘴。绵绵从树后面探出头去,看见至颜拐进了林子里。   绵绵说:“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过去看看。”   岁卯又是不情不愿地一声“噢”,然后问他看到了什么。绵绵含糊地说看到了一个蓬莱师兄,要过去看看,让他千万躲着别出来。   绵绵照着至颜走过的小径悄悄拐进林子里,只见林木深处是一汪泉水,仙雾缭绕。绵绵这才想到,这是山中一处仙泉水。不过大家平时都爱往东边挤,那边的水温比较适合。此处仙泉长年清寒,少有弟子前来。   忽然间绵绵看到至颜的身影。至颜身穿薄衫,浸没在泉水里,正朝着山壁之处走去,离其他几个弟子远远的。   明明东边的仙泉离练剑台更近,至颜要沐浴,为什么要跑这么大老远来西边的仙泉。这令绵绵心中生疑。   绵绵悄悄伏倒在一旁的长草堆里,眼看着背对着他的至颜解开发带,掬起一捧水,淋在自己垂散的发上,看着他湿透衣衫下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肢。至颜低下头,似是要解开腰间的系带。   绵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边上传来轻轻一声“哎呀怎么还不脱”。绵绵转过头去,看到伏在他身边的岁卯。岁卯拨开长草,红着脸眼睛黑得发亮,满脸期待地看着至颜的背影。   绵绵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迟迟不回来,我都等不住了。直觉告诉我你要背着我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果然如此!你背着我偷看栀颜洗澡!”岁卯气得都要撑着自己起来了,“那可是我的未婚妻!”   绵绵再次捂住他的嘴:“你闭嘴!你想被发现吗?”   岁卯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   绵绵说:“那就安分点,看看至颜到底是不是女妖。”   岁卯点点头,终于安分了。   他们转过头再向至颜看去,只见他解开了衣带,缓缓褪下了湿透的衣衫。岁卯盯着看,咽下了一口唾沫。   这时一片忽如其来的仙雾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仙雾消散后,褪去了衣衫的至颜还在原处,古铜色的后背健壮,腰身线条刚硬,肌肉突突的。   岁卯的脸色倏忽变得很难看:“我那纤瘦可爱的栀颜怎么长成这样了!”   绵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至颜。”   他用手巾擦拭身体,拧巴了拧巴,一甩乌黑的头发回过头来,绵绵和岁卯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个满脸横肉的国字脸蓬莱弟子,根本就不是至颜。   一道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是在看谁啊?”   岁卯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说罢猛然瞪大了眼睛,他跟绵绵齐齐回过头去,看到衣衫整齐的至颜抱胸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求生欲强烈的岁卯一把拽起绵绵,鬼哭狼嚎地抱头鼠窜。才跑到林子口,一把无形的剑“嗖嗖”而来,就扎在了他们身旁的树干之中。他们顿时吓得动都不敢动。   至颜幽凉道:“看在师兄的份上,我暂时放你一马。今后若再敢做出此等无礼之事,休怪我翻脸无情。带着你的朋友离开。”   话音刚落,岁卯拉着绵绵一口气跑出几百米。   离得老远了,岁卯才喘着粗气对绵绵道:“吓……吓死我了,居然就……被她给发现了。”   绵绵也喘着气:“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他不是你……你未婚妻吗?”   “我一紧张给忘了。”岁卯一拍脑袋,“我现在就回去找她说清楚。”   他说罢就要转头回去,被绵绵拉住了。绵绵说:“咱们还是先别去招惹她了。我们偷窥被他发现,你现在回去没准还没开口,就被他大卸八块了。”   岁卯点点头:“有道理。”   他又道:“不对啊,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过去!好小子,‘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你不知道啊?”   绵绵说:“我怕你一起跟过来打草惊蛇。你看现在打草了吧,惊蛇了吧。”   “那才不是蛇!那是我的栀颜!”   绵绵连说了三个“好”,推搡了他一把:“随便你怎么说。我们赶紧回去,你这么大只妖怪太惹注意了。”   到了仙舍,岁卯这祖宗又说自己饿了。绵绵把他丢在了仙舍里,自己去厨房找吃的。   绵绵去的晚了,厨房里的饭菜早被蓬莱弟子一扫而空。他自己啃了根胡萝卜,给岁卯拿了俩馒头回去。   他像往常那样退开了仙舍的门,抬头却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云湛说:“绵绵。”   绵绵失了神,一把抱住他:“二哥!”   云湛将手臂搭在他的腰身之上,问道:“这几日过得还算安稳?可有招惹什么是非?”   绵绵突然清醒过来,想到屋里还有个岁卯,有些心慌。   绵绵嘴里说着“当然没有”,悄悄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看到木柜里打开了一条缝,岁卯正躲在里面,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一下没留意,柜门自己打开了大半扇。   岁卯伸手够到了柜门,正要拉回来,彼时云湛松开了绵绵,想要转过身去,被的绵绵握住了一双臂膀。绵绵问道:“哥哥你不是说要去两个月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绵绵暗地里给岁卯使眼色。木柜里的岁卯也被惊出了一声冷汗,赶紧缩手缩脚地把柜门轻轻合上了。   “与你说笑的。我愿意在那里待两个月,师尊也不愿,就提早回来了。”云湛道,“怎么,你不高兴?”   绵绵心虚道:“没有。”   “脸色怎么这么差?病了?”云湛将手背按在他的额头上。   绵绵久违地感受到他的温度,二哥在身边才会真正的心安。绵绵扯住云湛的衣袖:“没病。就是很想你,每天都想。”   云湛望着他,一把将他抱起摁在了门板上。绵绵惊呼了一声“二哥”,被箍住接受了一个绵长的吻。吻到绵绵浑身都失了气力,依附着云湛。云湛低头在他光洁的喉结上轻咬了一口,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云湛轻轻松松将他打横抱起,将他放在了床榻上。   绵绵想到木柜里还有一只大妖怪。   绵绵捂住云湛正欲吻下来的唇:“不可以。”   云湛屈了一膝跪在床榻上,握住他的手腕,轻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反常。”   绵绵补救道:“这里是门派。”   木柜里忽然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声响。云湛立刻转过头去,绵绵捧住他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当我没说,我觉得可以!” 第四十一章 意外   云湛显然是起了疑心,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的双眼,从容地倾身靠近他。绵绵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云湛施施然起身,面向木柜一施妖力,柜门“嘭“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柜门。岁卯缩在柜子里头,满脸堆笑着对云湛挥了挥手,打了声招呼。   “你……”   云湛的脸色瞬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指着岁卯,又转头看向绵绵,气得良久无言,一甩衣袖朝外边走去。   绵绵跳下床去,一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二哥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岁卯也从衣柜里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条腿:“二哥二哥二哥,你别生气,我跟绵绵是清白的!我俩之间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绵绵伏在地上,一只手抱着腿,腾出一只手捶他:“谁是你二哥,这是我二哥!”   云湛维持了一贯的风度,看了一眼岁卯抱着他腿的手:“撒手。”   岁卯吓得一哆嗦,默默将手松开了。   绵绵抬头望着他,抱腿抱得更紧了。云湛确实也不舍得骂他,不冷不淡说了句:“方才我回来,至颜说还有事同我商议,我就不奉陪了。”   绵绵怔了怔,不甘不愿地将手松开了。   云湛拔腿就走,推门而去,离开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岁卯蹲在地上,拍了拍绵绵的肩跟他说没事,等云湛回来再解释。   绵绵盘腿坐在了地上,用手臂撑着头说,他从小到大,二哥都把他放在心尖上,对阿哥阿姊向来不客气,但从没对他这样过。   绵绵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你做成红烧鸡了,以绝后患。”   岁卯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什么玩意?什么狗东西?”   绵绵懒得搭理他,坐到桌子旁边等二哥边发呆。   岁卯推搡他一把,说他饿了。绵绵心不在焉地说:“我给你带了俩馒头,刚刚掉在床上了,你吹一吹将就着吃吧。”   岁卯从被褥上捡那俩馒头,满脸嫌弃道:“不是吧,就俩馒头。好歹来碟小咸菜吧。”   “你爱吃不吃。”   岁卯忿忿地咬了一口馒头,不说话了。啃完了,自个儿就拖了草席出来,铺在地板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睡觉了。   绵绵说:“你还敢在这里睡,不怕我二哥回来宰了你?”   岁卯翘起二郎腿,抖啊抖:“不怕。我觉得你二哥也不像是个冲动的妖,否则刚刚就该一剑杀了我。”   “你还真是心大。”   岁卯优哉游哉地说:“老子的爹可是晖贺仙君,量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再说,老子是来蓬莱山找媳妇的,又不是来跟你偷情的。咱问心无愧。”   绵绵轻“哼”了声,没再说话了。   到了亥时云湛才推门回来,那时岁卯鼾声已起,绵绵支着头昏昏欲睡。云湛才碰到绵绵的肩膀,就被惊醒的绵绵一个小擒拿——但是没拿下,云湛把他的手腕抓住了。   “小擒拿倒是练得不错。”云湛说着又偏头看向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岁卯,道,“这只小妖的胆子也挺肥的。”   绵绵一见是云湛,立刻道:“哥哥,他就是之前我们捡回来的那只小黄鸡。”   “我猜也是。”云湛说,“他身上的气味与那只小黄鸡的气味很相似。我一进屋就察觉到了。”   “你知道?你知道还跟我置气?”   云湛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道:“逗逗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瞒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知道我跟他同床而寝、同桌而食醋意大发。”绵绵说,“他是及白山晖贺仙君家的公子,名叫岁卯,来蓬莱山是来找他未婚妻的。”   云湛看着他:“什么?”   “我说他是个仙二代,来蓬莱是来寻妻的。”   “不是,前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知道我跟他……”绵绵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不是小黄鸡,是只能化成人形的大凤凰,还是迟早要成仙的那种……”   云湛说:“你的胆子也挺肥。至颜跟我说,你带着个外来的朋友在门派里乱逛,还故意去招惹他。我临走之前是怎么说的?千万别去招惹至颜。当作耳旁风。迟早有你吃亏的时候。”   绵绵看云湛这反应,应该是还不知道他带小黄鸡去偷窥的事情。二哥要是知道了铁定不会这么云淡风轻,早就大发雷霆要打断他的腿了。但要真是如此,至颜没提这件事,是不是意味着至颜也有些心虚。此事更令他生疑。   熄烛上床睡下时,黑暗里的岁卯鼾声如雷,云湛翻来覆去没睡着。   岁卯终于消停下来的时候,云湛和绵绵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快要睡着了。岁卯翻了个身,鼾声又起来了。   云湛气得一把掀了被子坐了起来。绵绵也赶紧坐起来,拉住云湛轻声道:“哥哥!不生气不生气!不就是打个鼾嘛,忍一忍。”   云湛舒了一口气,强压下满腔怒意,倒头睡下了。绵绵也躺下去,侧身而睡,一只手臂环抱住了云湛。云湛握住了他的手,渐渐平息了下去。   隔了有一会儿,岁卯仰面而睡,说起了梦话。他大喝道:“谁说的!本少爷还能喝!五魁首啊六六六啊……”接着鼾声大如雷雨。   云湛忍无可忍地坐了起来,这次连绵绵都没拉住。   云湛施了法术,一道蓝光落在了岁卯身上。他把岁卯变成了小黄鸡。   绵绵说:“哥哥……”   云湛在暗夜里转头看他:“什么都不要说了,把他给我弄出去。明天他要是还敢睡在这里,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是黄焖鸡。”   绵绵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好。”   再次睡下时云湛没忍住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云湛说:“你怎么一天到晚把谁都往我们屋里带,缺心眼啊你?”   “我知道了。没有下次了。”   ……   隔天云湛就把小黄鸡弄去了库房。云湛跟绵绵说,岁卯的情况有些特殊,既不是蓬莱弟子,也不是弟子家眷,不好光明正大地待在蓬莱。于是在库房给它堆了个鸡窝。   小黄鸡很不高兴,它想证明“他不是小黄鸡”这个命题,但是它被云湛的妖力锁死了,没法变成人形。它又想证明“他是栀颜家眷”这个命题,但是暂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至颜就是栀颜”。于是它研究了一天的高等数学。   傍晚云湛坐在庭院的树下看书。绵绵沐浴后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想事情想得出神。   云湛看向绵绵,朝他伸出手。绵绵被云湛带着,坐到了云湛的腿上。   云湛坐在摇椅上,搂住了绵绵的腰身。绵绵好动,环着他的脖颈,让摇椅“咯吱咯吱”前后摇晃起来。   绵绵说:“哥哥。”   云湛翻了页书,漫不经心道:“嗯?”   “要是跟你朝夕相处的师弟,其实是个姑娘,你会怎么办?”   云湛轻笑了一声:“怎么想到问这种问题?”   绵绵又动了动,摇椅又“咯吱咯吱”摇起来。他认真地看着云湛:“我就是想问问。”   “能怎么办,就那样呗。”   “你不会怪她欺瞒你吗?”   “她无愧于我,她的意志和想法我也无力干涉。”云湛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们这些亲手足欺瞒,我又何时怪罪过?何况只是师弟。”   “那如果是你亲如手足,与你出生入死的师弟,就像至颜那样的呢?”   “至颜?”云湛笑道,“我跟至颜可一起在战场同寝过,身上披的都是同一件战甲狼袍,上过刀山也一起下水沐浴过。你问这些话的意思,不会是怀疑岁卯找的未婚妻其实是我师弟中的一个,而这个师弟就是至颜吧?”   绵绵的脸色变了:“你跟至颜还一起沐浴过?”   “战场浴血,途遇河流一同清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绵绵看着他,松开了环抱他的手,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云湛笑着握住了他的手:“你不会生气吧?”   绵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时云湛的师弟朝这边而来,说师尊找云湛。   云湛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绵绵的肩,跟着师弟离开了。   绵绵去找小黄鸡,坐在库房的米袋子上跟小黄鸡讲事情。学了一天高数的小黄鸡听罢五雷轰顶,先是暴跳如雷再是涕泗横流。它默默翻出一张纸,准备申请转去学语言。   小黄鸡哭着说:“命这个东西真是公平啊。我绿了他一次,他也要绿我一次。可怜我千辛万苦来到蓬莱,都没跟栀颜好好地说上一次话。我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绿了。现在我被困在这个地方,限制住妖力变成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黄鸡,也不知终此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绵绵看他可怜,于心不忍地拍拍它的脑袋说:“不会的,我一定会帮你见到他的。”   小黄鸡抽嗒嗒地说:“真的啊?”   “嗯。毕竟是我跟二哥对不起你。”   小黄鸡擦干眼泪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啊?现在啊?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那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小黄鸡又哭道,“可怜我千辛万苦赶到蓬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绿了,还不知被绿了多少次。”   “好好好,那等天黑就去。”   小黄鸡瞬间抬起脑袋,眼睛闪闪发光:“我原谅你们了。” 第四十二章 灾祸   绵绵本想等二哥回来再做打算,没想到二哥迟迟未归。从天暗下来起,小黄鸡就没了耐心,一个劲地催绵绵走。绵绵受不住,只得带着它去看至颜。   他都盘算好了该怎么与至颜开口,才横跨一条长廊,就见至颜火焰火燎地迎面走来。绵绵以为至颜是有急事,可他的目光就钉在了绵绵身上,直接朝着绵绵而来。   至颜在绵绵面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师叔让师兄去后山的清晏峰闭关修炼一段时日,他暂时没法回仙舍,师兄托我来告诉你,让你别等了。”   绵绵望着他的双眼道:“你在瞒着我。我二哥就算去闭关了,也必定会亲自回来告诉我,怎会一声不响就前去。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至颜有些心神不宁道,“师叔要断了师兄的情根,师兄顶撞了师叔,在堂前受了仙骨鞭打,被送去禁闭了。”   “二哥受罚了?伤得可严重?”   至颜摇摇头:“一百骨鞭,不知伤了几成。”   “那虚灵子上仙现在在何处?”   “在会英堂。你别去,你去了也于事无补。”   绵绵将小黄鸡往至颜怀里一塞,朝着会英堂的方向直奔而去。   会英堂门口站着两名守门弟子,绵绵在半开的两扇门中看到了虚灵子的背影,想要求见,却被两把剑挡在了门外。   绵绵说:“上仙我想知道,我哥哥做错了什么,您要断了他的情根,要让他去后山受罚!”他想冲进堂内问个明白,两个守卫弟子始终不肯放行。   虚灵子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让守卫放他进去,那两把交叉的顽固不化的剑才肯放下。绵绵走进堂内,跪在虚灵子面前,问的还是原来那些话。   虚灵子转过身来。   这是绵绵来蓬莱第一次见到二哥的师尊。之前他至多只是远远地见过一面,知道他是个白发白须、仙气环绕的仙人。如今虚灵子近在咫尺,绵绵发觉他的双眼清明,似乎能看透世间万物,似乎能读懂天地万相。那样能穿透一切的眼神,莫名地让他感到惧怕。   虚灵子道:“你可知云湛犯了何罪?”   绵绵说:“至多是将我带来蓬莱。”   “一罪,杂念缠心,心神不净。二罪,隔世罪孽,今生牵连。冥冥之中因果报应,不知天命,竖子无畏。你倘若是为了他好,便别再纠缠,自当归去。”   绵绵摇摇头:“我不明白。哥哥没有做错什么。”   “那便说些你能明白的。”虚灵子道,“他的过错皆是因你而起,你就是祸害他的罪孽。”   虚灵子背过身去,一拂袖:“归去吧。”   绵绵还想争辩。他不知道云湛最崇敬的师尊,原来是这个样子,冰冷得不近人情。   虚灵子第二次下逐客令,门外同样冷冰冰的侍卫前来抓他。绵绵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出了会英堂。   绵绵不懂罪孽不罪孽的,他只想跟二哥生死都在一块。   他决定去清晏峰找云湛之前,先去见了至颜。   那时至颜正在院子里磨刀,尖刀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小黄鸡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小黄鸡一见绵绵来,就“叽叽叽”叫着飞到了他的脚下。绵绵弯身将它捧在手心里,小心谨慎地问至颜:“你是想杀鸡吗?”   至颜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他转了转刀身道:“你养的鸡,我还能擅自宰了不成。心情不好磨磨刀而已。”   绵绵与小黄鸡绵绵面面相觑,进行了友好的眼神交谈。   小黄鸡的妖力被云湛控制住了,云湛暂时回不来,小黄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变回人形。在短暂的时间里,绵绵与小黄鸡用眼神交换了意见,确定了解决方案。   绵绵说:“我想将小黄鸡拜托给你照顾,我担心哥哥,想去清晏峰找他,可……可以吗?”   绵绵见至颜专注地磨着刀没说话,不像是拒绝,就默默将小黄鸡放在了他的凳子旁,转身离开。   他走了没两步,就听见至颜道:“站住。你知道清晏峰是什么地方吗?”   绵绵说:“我不知道,但那是我哥哥所在的地方,就算是地狱我也要去。”   “到师兄所关的微澜居的必经之地,与地狱差不了多少。那里有着成百上千被封印在林子里的邪祟。师兄前去,自有弟子为他开路。而你,你确定你凭一己之力能活着见到师兄?”至颜站了起来,拿刀指着他道。   “你能帮我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我们可是情敌。”   小黄鸡闻言再次石化,宛如一只钟直愣愣地倒在了石板上,碎裂开来。   “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心神不定,怕是早来找我兴师问罪了吧。”绵绵说。   至颜沉默良久,点点头道:“是我与师叔提到了之前在仙泉林的事情。但此事本就是你与那只小妖有错在先。师叔向来宽厚,我原以为他会让云湛送你回小秋山,怎料他……”   “仙泉林的事,等二哥回来我再与你做解释,现今也解释不清。”绵绵说,“我想知道出入清晏峰的方法。”   至颜给了绵绵清晏峰的地图、一把防身的长剑与一颗辟邪珠。至颜说辟邪珠只能让灵力低下的小妖避退,倘若不幸遇到妖力强大的妖,派不上太大用场。   “我是蓬莱弟子,无令不得进入清晏峰,此道便不能随你同行了。”至颜说,“以你的仙剑术与一般妖怪交手应该不成问题。剑上绑的铃铛穗子,是师兄给我做的,能感知妖怪。结局如何,便得看你的造化了。若能见到师兄,帮我跟他道声歉。”   绵绵点点头,说了声谢。   至颜说若非蓬莱弟子开行,只有子时峰外山洞吸收月华之气,才能进入清晏峰中。绵绵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前往峰外。   清晏峰外还是山明水秀,一派仙气。他坐在临水的岩石上等待进入山峰的时机。   到了子时,天边乌云散开,露出一轮金黄明月。月光散落下来,绵绵面前的山石之上出现了无形的漩涡。他伸出手去,一探,手臂穿透了山石。绵绵就穿过了山石,跨入了峰中。   映入眼中的就是一片山林。四围都是暗沉沉的,能见飘浮的云雾。   绵绵按照地图上标的路径,提着灯沿着山径走。没走几步腰间剑上挂的铃铛响了起来。他听到了似哭似笑、鬼哭狼嚎的声响。妖怪在林间如一阵阵风掠过。有的妖怪从一个树头挂到另一个树头看他。   妖怪像是千百年没见过外来妖怪,见到他有些新奇,嚎叫起哄着像是想吸引他的注意。美人蛇将长尾盘在树干上,探出一个头说道:“小公子是从哪座山来的?”   绵绵没敢回头看他们,只顾提着灯朝前走。   美人蛇“嗖”的一声朝绵绵飞来,还没触碰到他,就被一阵无形的力量给震飞了,摔在了灌木丛间。   美人蛇捂着胸口,道了句“是辟邪珠”,紧接着探入灌木丛间,蜿蜒着跑远了。其余的妖怪见此场景,也只敢远远观望着,不敢朝前去了。   爬过几百级长石阶,眼前出现了一座破落的寺庙。寺庙两旁都是望不见尽头的山头林木。至颜说想要去微澜居,必须穿过这座苦心寺,倘若绕过它,从两旁走。否则将永远走不出山林。   那座寺庙阴气太重,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阵阵阴风。绵绵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只见庙中的大佛菩萨黯淡了金身,岿然不语,也透出一股子森然之气。绵绵提灯照去,佛像与房梁之上都结了不少蛛网。   偌大的寺庙,只有他手中的一抹光亮,只有他走在地板上的空旷回响。   绵绵在前殿未见有异,穿过天井,跨过台阶步入后殿。他还没看清眼前的佛像,身后的木门便被关上了,腰间剑上的铃铛激烈作响。他转身望了一眼,再回过头。佛像宽厚的手掌之上,已经躺了一个豹头人身的妖怪。黑暗中也出现了几双绿莹莹的妖眼。   豹妖道:“小公子这是打哪儿来,来清晏峰所为何事?”   绵绵什么话也没回,迈开步子就跑。跑了没多远,从房梁上倒垂下来一张妖怪的脸,脖子长得似乎能随时落地。绵绵照着他流血的脸就是一拳,砸得他摔到地上,蜷着嗷嗷叫。   那豹妖追在他身后道:“老子我还从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妖精,居然敢只身前来苦心寺。小的们,抓住他孝敬给尊上!”   豹妖手下的妖精们阴阳怪气地喊道:“得令!”   绵绵在庙间逃命,总能感受到两旁无数的绿莹莹的妖眼睁了开来,他也无暇去看,满心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他绕过拐角,便见一只虎妖领着手下妖精朝他走来。他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又见穷凶恶极的豹妖领着手下过来。豹妖说看他往哪里跑。   绵绵踩到转角的石供桌上,抽出腰间的剑对着虎妖一阵砍,倒也唬住了那群小妖怪几分。他的腿被小妖精缠住了,他一把踹开,在豹妖冲过来之前,持着剑从桌案跳到了佛像后的老红漆长凳上,一挥剑,剑气避退了一众妖魔。   绵绵再往前逃,又见一群围上前来的妖魔。有些小妖畏惧它的辟邪珠不敢上前,几只妖力强盛的丝毫不惧怕。绵绵与他们缠斗,寡不敌众,常常处于下风。群妖扑过来,将他压制在地上,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妖怪在他上方狞笑着,用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道血口子,试图吸取他的血气,夺取他的剑。   绵绵身上疼得厉害,他就是不肯松手,愣是靠着那把剑反击,从群妖里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了出来。   他拼命地奔跑着,不敢停下。他的脚下在发虚,他已经快听不见任何声响,仿若陷身于梦中。汗水渗入血痕里,疼得他手臂发颤。   绵绵好不容易提着一口气,找到了后殿的门。一拉开门,见到了些许光亮。他还未跨出门槛,身子就被一股妖力束缚,被生生拖了回去。   绵绵在挣扎间摔在了地上,手指无力地抓住地板的缝隙,被拖走时已是全力虚脱,在地板上留下了几道细长的血印子。   那两扇门被阴风关上了。   妖怪们夺下那颤动不止的铃铛,将它摔了个粉碎。他们围在绵绵身边张牙舞爪,拍手叫好。豹子妖面对佛像谄媚道:“尊上法力无边,尊上威武。”   绵绵睁开眼,看到佛前供桌上坐着个满面阴沉邪气的人面妖怪,周身围绕着暗沉的紫色妖气。   妖怪们叫嚣着,说要将绵绵的心挖出来,要吸干绵绵的血。绵绵握紧了手中的剑,在那老妖靠近时刺往他身上,却是刺了个空。老妖瞬移到一旁,轻易地握住了他的剑刃,将它掀开了去,丢在一旁。   老妖将尖利的手指抵在绵绵的心口上:“这小妖精应该是蓬莱的,身上沾染了不少仙气,闻起来就好吃。”   “这颗心归我,他的血就赏给你们了。”   老妖稍一用力,五指已经刺进绵绵的胸膛,瞬时鲜血淋漓。   绵绵闷哼一声,睁大了双眼。 第四十三章 复仇   老妖还未猖狂太久,刺进绵绵胸膛的手指忽如金水溶化,和着绵绵的血液掉落下来。他被烫灼到,惊叫一声抽回了手指,一把掐住了绵绵的脖颈,却从这只小妖精的眼睛里,见到了异样的色彩。   绵绵细细喘息着,泛着金色光气的冰冷双眼,眼瞳看起来像是透明的,又似是毫无焦距。老妖看着绵绵,望进了另一重灵魂的双眼。   老妖吓得松开绵绵,失神地道了句“聆洇”,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此言一出,一旁的几只大妖怪也吓得起身退离得远远的。不明所以的豹妖问道:“尊上,您认识这只小妖精?”   老妖吓得话都不敢说一句,又往后退了退。其他妖精见状,纷纷惊恐起来,也跟着后退开去。只剩摸不着头脑的豹妖留在原地,慢了半拍才闪过去。   绵绵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捡回了自己的剑,将破碎的铃铛藏进怀中。他的一身衣衫已是满是血痕,走路亦是摇摇晃晃的。他推开门,从苦心寺的后殿走了出去。满殿的妖怪,无一敢阻拦。   豹妖说道:“尊上,咱就真放他走了?”   老妖不言,吓得心有余悸。   另一只虎妖小心地问道:“尊上,那真是聆洇?聆洇不是万年前就……”   老妖镇定了心神,将颤抖不止的手负到身后:“你最好祈祷是我看走了眼。他要真是那个魔魇,我们整座苦心寺的妖就要被他给生吃活吞了。”   豹妖又问聆洇是谁,尾音已飘散在阴风里。风过,苦心寺的两扇门便关了个严实。   绵绵出寺后不久,看到空旷的原野之后,又是一片暗林。林子后边便是高耸的峰峦。他想去的地方已是近在咫尺。   他嘴唇干裂,失了太多血有些口渴,就在林子前的一带小溪旁停下脚步,踩在平整的石块上,弯身捧了一口水喝。   喝到第三捧时他的眼前一黑,栽进溪水里失去了意识。溪水将他吞没,溪水席卷了失了气力的他。他无力挣扎求救,甚至睁不开双眼。   他不知溪水要将他带带去何处,只知道自己被阻隔住了,抵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之上。他微微睁开眼,还有些头晕目眩,见到岩石之下是空荡荡的。水流载着枯枝败叶往山下冲落。   绵绵抱着那块岩石,想借力而上。而那块岩石长年被溪水冲刷,太过光滑。他一脱力,没抓住岩石,直直坠落而下。   他听见耳边清亮的水声,身体不知猛烈撞击到了何处。他阖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无声坠进黑暗之海里。   绵绵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成亲那一晚的星夜轻舟。他倾身去摘湖上菡萏时不小心坠入了湖里。本该有一声浪花飞溅的巨响。可他什么也听不清,他陷身在湖水深处,只能听到很闷的轻响。   他脖颈上挂的晶莹坠子漂浮起来,在他眼前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光亮之后,是纵身跃入湖中的二哥,正朝他游来。   这个梦做得太久了。当他从冷水的窒息封闭中脱离的时候,呼吸到泛着潮的空气。他冷得战栗。   他的半身还浸没在水中,有一双臂膀支撑着他。他微微睁开眼,见到夜色里朦胧的轮廓。他看到有几分熟悉的面容、面容上的细小鳞片与巨大的鱼鳍。紧接着他感受到一股力量包裹着他们,他们正在逆着水流而上。   绵绵还没细想,支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   微澜居在山峰半腰凹陷之处,其实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木屋。屋外是一片花草地。最外围是一个半月形的灵水池,有源源不断的水流从池里落下悬崖。   这夜云湛莫名心觉不安,辗转浅眠。过寅时才堪堪睡下。至清晨天还未亮时,窗上传来一两声轻叩。云湛向来警觉,清醒过来,见窗上有一抹身影,气息也是陌生不寻常。   他持剑追出门外,只见一条巨大的鱼尾跃入了深崖之中。深崖之下是溪水,溪水连结的是蓬莱山外的汪洋之海。   云湛看到有谁浑身湿漉躺在灵水池旁。他走进一看,惊觉是绵绵。   绵绵满身都是伤痕,全是新伤,还在往外洇血。云湛一瞬间连血液都冰凉了,不知自己是怎么将绵绵扶起,抱在怀中的。他唤了几声“绵绵”,竟恍惚不知这声音是他自己的。   绵绵的呼吸微弱,没有睁眼,没有回应。   云湛一把将绵绵抱起,带回了木屋之中。云湛将绵绵放在床榻上,扶起他的上身,用妖力为他治伤。   源源不断的灵力通过手掌输送到绵绵的体内。绵绵不醒,云湛也不顾惜他的一身修为和灵力。直到灵力满溢,再也无法传入绵绵体内。   绵绵的气息太过微弱,微弱到云湛都快察觉不到。他的双手太过冰冷,怎么握也握不暖。   云湛也曾解开过他的衣物,细细看他身上的伤痕。能抚平的伤,他都用妖力治愈了。几十道伤痕,每一道都像利刃刺在他的心上。心口的那处更是触目惊心,五个窟窿,皮肉翻卷。   云湛从来不求灵求神佛,独有那一天一夜,他都祈求父亲在天有灵能保佑绵绵。   绵绵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云湛正握着他的手,伏在床榻边。云湛一天一夜没合眼,才勉强睡去,连在睡梦中都是紧蹙着眉头。绵绵坐起身,稍稍一动,云湛就醒了。   绵绵张了张苍白的唇:“二哥。”   云湛瞬时红了眼眶,将他紧紧揽入怀里:“受苦了。”云湛半晌埋首在他的颈窝里,一动未动。绵绵清楚地感受到云湛的力道大得出奇,二哥浑身都在轻颤。   绵绵摇摇头。   云湛竭力克制住情绪,松开他,嗓音嘶哑地问道:“身上还疼吗?”   绵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疼。”   他看到二哥轻笑了一下,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疼,轻蹙了眉头又落下泪来。   他从没见过二哥掉眼泪。   绵绵瞬间溃不能防,带了一点哭腔:“其实我疼得要命。身上的每一道伤都疼,每动一下都是锥心的疼。我怕你难过。”   “我想过你会来,但我想你决计进不了清晏峰。我害你只身冒险了。” 云湛抹了把脸,垂下眼眸轻笑道,“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绵绵握住他的手:“不是的,是我求了至颜告诉我入清晏峰的办法。虚灵子上仙将你永远关在这里,要我回小秋山从此与你绝断。我心中不愿,才来清晏峰寻你。是生是死,我都想陪着你。”   “你便孤身穿过了峰下的那片妖林?”   “是。至颜给了我地图,还有剑和辟邪珠。”   “伤你的是谁?”   “是苦心寺的妖怪。”   当时云湛的神色如常,未有异色,出门采摘了山崖间的仙药,午后与粥同熬,然后看着绵绵喝完粥睡下。   绵绵钻进被窝时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云湛弯身给他掖好被角:“我清晨听见敲窗户的声响,出屋就看到你躺在半月池边上。你可还记得是谁将你送来的?”   绵绵费神思索一番,脑海里还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他想起暗夜里那个模糊的轮廓,巨大的鱼鳍,脱口而出:“是鲛人!”   “就是之前在山下给你唱歌的那个鲛人?”   “是他。”绵绵说,“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要来这个地方。”   云湛的目光落在他脖颈上挂的一段线上,伸手勾出了晶莹坠子:“我想他能带你找到我,是因为这个。”   绵绵伸手接过:“这不是你送给我的成年礼吗?”   “我求到它的时候,在它身上加注了我的气息。它能感知我所在的地方。我猜是它引领着鲛人将你带回我身边。”   “原来它这么珍贵。”   云湛弯了眉眼,催他早点睡。   绵绵握着他的手,问他要去哪里。   云湛说:“我哪儿也不去,在这陪着你。”   绵绵才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云湛将他的双手放进被褥里,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再起身时,眼里的笑意消失殆尽。   云湛出了门。   绵绵是在傍晚醒来时才知道云湛出了门。他醒来时,云湛不在身边,出了屋门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偌大的山峰空荡荡的,呐喊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无谁回应,令他心慌意乱。   绵绵回了屋,在桌上看到一张写着“去去就回”的字条。是云湛的字迹。他安下心来。桌上还有一碗用法力温着的药粥。   绵绵向来不愿让二哥担心,乖乖喝了粥,守在木屋里。   云湛回来时已是亥时,夜色深沉。他的身上和剑上都沾染着血迹,而目光是失了焦的寒冰。他背对着满山清辉,木然地倚在门框上,残血从垂落的剑身上滑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绵绵施了法,点燃了屋里的蜡烛,怯怯地唤了声“二哥”。   他见到绵绵时眼神温和了下来:“你还没睡?”   他走向绵绵,在床榻边上坐下:“喝粥了没有?”   绵绵看着他,默不作声地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云湛回过神来,看向自己衣衫上沾染的血,道:“吓到你了。我忘了清洗。我先出去……”他说着便站起来,被绵绵抓住了手。   “我为你报了仇。”云湛说,“苦心寺的妖,没有一个活下来。我砍了那只老妖的头颅,本是提了回来,怕吓到你,就丢在了半路。”   云湛从未跟他说起过这些惨忍的事。   云湛失神地坐了下来,眼中有零星的寒光:“我知道我作为蓬莱弟子,不该擅自斩杀此间妖邪。可我已经无法冷静下去。我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你满身的伤,一想到浑身都战栗。我的剑如果待在剑鞘,就会杀死我自己。”   绵绵揽住云湛。   痛哭至失声。 第四十四章 鸡你太美   小黄鸡被至颜照顾的第三天,感冒发烧拉肚子,病得只剩下一口气。   至颜觉得它得了禽流感,戴着面纱提着它去看山下看大夫。大夫一听是禽流感,直接把她轰了出去,让她去找兽医。   她就又去兽医的摊子那儿走了一遭。   兽医给小黄鸡把了脉,问至颜最近给小黄鸡吃了什么。至颜说每餐一把米,一碗井水,一日三餐。   兽医说:“生的还是熟的?”   至颜说:“生的。”   “米有淘过吗?”   “当然没有啊。”   兽医说这就难怪了,说小黄鸡是吃生米喝生水才拉肚子的。   至颜指着有气无力瘫在桌子上的小黄鸡说:“可它只是一只鸡。”   “是只鸡怎么了!”兽医一拍桌子,“它就算只是只鸡,那也是一条命,就不允许它肠胃娇弱啊?还有,你以为农作物和水就很干净吗?现在这环境,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噢,你看这到处都是污染噢,还有些妖精到处乱扔垃圾的噢,还说靠自己一个保护保护环境没用的噢。我跟你说噢,这种思想都是……”   至颜一拍桌子:“说重点!”   兽医被吓得瑟缩了一下:“你回去之后要给这只鸡吃干净的熟食。这不是普通的鸡,这是只小妖鸡。”   “什么什么鸡?”   “小妖鸡。”   “那不是棕色的嘛,头上有个红冠的,还有俩红腮……”   兽医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停停停,我的意思就是,这只鸡哈,是有点妖气的。你吃什么,你就给它也吃什么。千万别把它当普通的鸡养。”   “那它感冒发烧是怎么回事?”   “它晚上一般睡哪里?”   “睡走廊。”   兽医“啧啧啧”着摇摇头:“难怪他会生病。这几天你让它睡在屋里面,别让它受风了。”   “那它要是传染给我怎么办?”   “不会,就让它睡得远一点嘛。”   兽医给小黄鸡开了药。至颜一手拎着药,一手提着小黄鸡回山上去,把它丢进了仙舍东阁的角落里。   晚上他花了半个时辰熬了药,一把抓起小黄鸡,将它的头摁进去,五指一用力,只听“叽”的一声,药碗里开始冒许多小泡泡,再将小黄鸡提起一点,一松手,药就咕噜咕噜吸进了它肚子里。   他又捏,“叽——”,药被吸走了一半。小黄鸡咽下之后,扑棱着翅膀想逃离魔爪,又被至颜按了下去,“叽——咕噜噜噜噜噜噜”。   喝完药的小黄鸡还剩一口气,赖在地上头晕目眩。   接着至颜拿出一碗饭菜放到它面前:“快吃吧。”   小黄鸡虚弱地站了起来,才碰到碗沿,就一脸栽进了碗里。至颜把它给拎了起来,扶着它站好。它低头又去啄米。   至颜摸着下巴说:“我是不是应该先给你吃饭,再给你喝药。空腹喝药是不是不太好?”   小黄鸡闻言香酥鸡腿一软,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看在你生病的份上,这两天就让你睡在屋里了。”至颜说,“免得你主人回来跟师兄告状说我没照顾好你。”   小黄鸡瞬间活过来,兴奋地搓搓香辣鸡翅,在至颜的脚边蹭了蹭。至颜轻踹了它一脚让它吃饭,它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扒着碗吃饭。   至颜走去西阁沐浴。   小黄鸡吃得正专注,一开始还不知道至颜在沐浴。等吃饱了一海碗的饭反应过来,眼巴巴地飞过去看,至颜已经披上衣裳了——是个平胸。   岁卯有点受打击。   绵绵曾问过他,万一至颜真是个男妖怎么办。   岁卯当时说就算栀颜是个男妖,他也愿意以身相许。他就去买脂膏或者小磨油备着。   绵绵说至颜有喉结。   岁卯心里就没底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真的看错栀颜了。   岁卯愿意坚定地相信女妖有喉结,也愿意相信女人会平胸。好吧,都是自欺欺人,他已经准备攒钱买上好的脂膏和小磨油备在身边了。哪天往栀颜的床上一躺,把衣服一解,含着眼泪说:“来吧官人,我愿意。”   栀颜“嘿嘿嘿”淫笑着看着他,脱下衣服朝他走来,然后脱下裤子……他震惊:“哇。”   他被无情地玩弄,眼角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小黄鸡看着水盆旁的栀颜,忽然看直了眼,心里“哇”了一声。   栀颜转了一个圈,变作了女儿装扮,纤腰罗裙,如玉如兰。她提着轻飘飘的衣裙,从小黄鸡身边走过,在梳妆台前坐下。   小黄鸡五迷三道的,飘飘乎乎地走到了她的脚边,飞上了梳妆台。小黄鸡喊“栀颜”,出口却是“叽叽”声。   栀颜坐在台前梳妆打扮,瞥了它一眼。   小黄鸡看着她梳发、盘发、戴上珍珠耳坠,幸福得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晃神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   栀颜从抽屉中翻找出一只簪花,戴在了头上。她对着铜镜看了看,转头看向小黄鸡:“还顺眼吗?”   小黄鸡醺醺然地“叽”了声。   “我一直想给他看看这样的我。”栀颜扶正了簪子,“他的脾性太过刚正,之前是怕他因为我是女儿身,与我疏远,劝我归家。我便一直不敢告诉他。后来就没这个必要了,他有了心上妖,他也不喜欢姑娘。”   “我作为仙门之后,离家是为了证明自己,化作男儿身留在蓬莱是为了能待在他身边。如今明知他的心不可能属于我,我……”栀颜看着铜镜,眼中浮起雾气,低下头去,“我真是傻得可以,跟你一只鸡说什么。”   小黄鸡深情地望着她,它想它是懂她的,爱而不得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它愿意化身为最狂最野最黄的小黄鸡,跳上她的小床,用肉体安抚她受伤的心灵。   旁白:“这段不能播。”   “肉体的肉是鸡肉的肉。”小黄鸡如是说。   栀颜站了起来,转了一圈又变回了男儿身。   小黄鸡看着好不容易变成女儿身的栀颜,又变回了回去,没看够还有点遗憾。   栀颜铺床准备睡觉,他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跳上了床榻,然后被栀颜一脚踹飞了下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啪叽”撞桌腿上,口吐白沫,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栀颜躺进被褥里说:“你感冒呢离我远点。”   小黄鸡委委屈屈地缩进了角落里。   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正是犯罪的最佳时机。   黑暗中是谁睁开了黑溜溜的小眼睛,是谁按捺不住自己罪恶的念头,将自己推向命运的深渊,是本案的犯罪嫌疑鸡小黄鸡。当时它跟心爱的妖孤鸡寡女同处一室,心痒难耐,于是悄悄爬上床榻,对被害人伸去了——魔嘴。   它在心爱的栀颜脸上啾了一口。   然后它感觉自己浑身发生了变化,它身上笼住的幽幽蓝光如萤火虫消散后,它的翅膀就变成了手,由小黄鸡变成了人形。云湛施加在它身上的妖力失效了。   他正暗自高兴,但他显然忘记了他啾啾栀颜的时候是一只小黄鸡。   虽然他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鸡,但普通的鸡嘴有多尖,他的小黄鸡嘴就有多尖。普通鸡啄在脸上有多疼,小黄鸡啄在栀颜脸上就有多疼。   栀颜在黑暗里睁开眼看着他。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栀颜,听见牙关紧咬的清晰声响。   岁卯目光呆滞地说:“你……相信青蛙皇子的故事吗?”   栀颜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笑得很和气。   岁卯说:“栀颜,你会相信我的对吗?”   栀颜将拳头捏得“咔吧咔吧”作响,扭扭脖子活动活动筋骨,站了起来。   犯罪嫌疑妖被栀颜胖揍了一顿。他被打得口吐白沫、眼冒金星,鼻青脸肿,然后被绑住手脚吊在了房梁上,整只妖悬空地旋转着。   栀颜幻出一把鞭子,打在了他的身上:“说,你是何方小妖,怎么会进我的仙舍。”   岁卯哀嚎了一声,道:“我是那只小黄鸡啊栀颜。”   “小黄鸡。”栀颜说着又在他身上打了一鞭,“你蒙谁呢。”   “我真是小黄鸡!”   “给你三十秒证明‘你是小黄鸡’是个真命题,如果证明不出来,我就送你上路。”   岁卯赶紧说:“我是及白山晖贺仙君之子岁卯,我们俩订过娃娃亲,小时候咱俩一块玩的。我来蓬莱山就是来找你,但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了小黄鸡,被绵绵捡到带回了山里,拜托给你照顾,又因为种种原因我现在才在你面前变回人形!”   岁卯说得都快断气了,咳了两声连连喘气。   栀颜提着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是岁卯?怎么证明‘你是岁卯’是个真命题?”   岁卯目光呆滞:“我小时候数学都考倒数第一,回回被我娘胖揍。你娘青姨带着你来我家玩,老拿你的成绩炫耀,每回你娘走了我又被胖揍。你还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小茄子’,因为我每次被打完脸就像茄子,但是你每次跟着你娘来我都很开心。我还记得你的生辰八字和所有的兴趣爱好,喜欢的和不喜欢的菜我都一清二楚,你要愿意我都能说给你听。”   栀颜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将灯笼提得高一点,照亮他的美。她看着他脸上被自己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小茄子的。你……真的是岁卯啊?”   岁卯委屈哭了:“我数学不好,你就别让我再证明这个命题了。”   栀颜赶紧将他给放了下来,取来药箱给他上药。   天亮时,岁卯已经被绷带包成了一个木乃伊。   栀颜坐在桌旁给岁卯的脸上药:“对不起我下手太重,伤到你了,你得修养好长一段日子了。你怎么会来蓬莱找我的?”   岁卯哼哼道:“你爹说你在这修炼,我在家里憋得慌,又特别想你,就出来了。”   岁卯将自己一路到蓬莱的经历,还有与绵绵和云湛的事情一一告诉栀颜。   栀颜停下了给他上药的手:“所以师兄和绵绵早就知道这件事,还有当时跟绵绵在仙泉林偷窥我洗澡的是你?”   岁卯顶着满脸青紫,避开她的目光说:“你要不是先下来把我胖揍一顿,你现在还能看到我英俊的脸庞。”   栀颜温和笑道:“我现在就想把你打成猪头。”说罢笑容尽失。   岁卯握住她的手:“颜颜,我们很早就定下了娃娃亲。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想娶你为妻。”   栀颜站起来,用湿手巾擦自己染上药汁的手:“你别胡闹,蓬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是不可能与你成亲的。等你伤好了就早点回家去,乖啊。”   岁卯僵直地站起来,一蹦一蹦跳到她身边:“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喜欢你。”栀颜说,“我喜欢谁,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可是云湛他已经和绵绵好了,他俩特别好,我亲眼看见的。你别喜欢他了。”   栀颜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凳子上坐下:“那我们之间也没有可能。你早点回家去,留在这给我添麻烦。”   岁卯道:“我……”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栀颜道了句“进来”,一名蓬莱弟子便急匆匆地推门进屋,走到东阁来。弟子道:“至颜师兄,云师兄出事了。他灭了整个苦心寺的妖怪,现今被封印在清晏峰的妖怪躁动不已,发生暴动,险些破坏结界脱逃。此事已被天界知晓,天界神将奉命来蓬莱捉拿云师兄归案,你快去看看吧!” 第四十五章 我愿   栀颜听罢一愣,立刻夺门而出。   岁卯想要追过去,宛如一只僵尸蹦了几蹦。他在弟子惊恐的目光下,将身上碍手碍脚的绷带全都拆了去。拆完往旁边一丢,提上靴子大喊着“栀颜”追出门去。   栀颜跑到练剑台,看见几十名银甲森然的天兵列成一个方阵,齐齐缄默无声,纪律严明。为首的天将持着一把剑,踱步来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有弟子告诉栀颜,云湛去了会英堂。   栀颜走进堂内,却见门中所有长辈都已正襟坐于位上。云湛带着镣铐,跪在师尊面前。   云湛向来是弟子中的翘楚,深得众长辈器重。彼时长辈痛心疾首,皆不言语。   师尊望着云湛道:“事到如今,你仍认为你抉择的皆为正道。”   云湛不卑不亢道:“是。”   “那你便去吧。”   “是。”   栀颜跪在了云湛身边:“师叔!云师兄只是一时糊涂,今后断不会再犯此等错误。弟子恳请师叔此次宽恕师兄!”   “你问问练剑台上的天兵天将会否宽恕于他。”虚灵子道,“天令既下,岂有回转之数。此道,你一意孤行,必定自食其果。往后的路如何走,就看你的造化了。”   “徒儿谢师尊教诲。”云湛面不改色,俯身拜了三拜,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栀颜跟过去,遇到了守在门外的岁卯。岁卯跟着她,拦住她,不让她靠近练剑台,说道:“那是天兵,你去了也于事无补。”   栀颜看着云湛走往练剑台,被天兵天将拿下,只见一片银光闪过。几十位天兵天将带着云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喊“师兄”,而这天地间已经渺然没有他的音讯了。   岁卯让栀颜别着急,打算回及白山托他爹去求求情。他飞鸽传书给自家阿姊,在信中求了饶。   傍晚就有及白山家中的侍卫来蓬莱接岁卯回去,栀颜便让他将自己写给父亲的信也一同带去。   岁卯临走前对栀颜说,他会永远等着她。   他爬上彩凤的背,准备离去时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栀颜,今**可曾见过绵绵?”   栀颜疑惑地摇摇头:“不曾见过。这几日没动静,他应是在云湛身边的。”   栀颜也知道那是云湛的心头肉,等岁卯离去,她又趁夜去了一趟清晏峰,而微澜居中并未有绵绵的身影。   她在微澜居中呆坐了很久很久。   云湛到底是做好了打算,谁也不愿拖累。   ……   绵绵是被鲨鱼澄澄送离蓬莱的。   云湛说他灭了苦心寺的妖怪,天界必定会很快知晓,而后降罚。他便用妖力感应澄澄,让澄澄守在悬瀑底下,连夜将绵绵送走。   绵绵站在半月池旁不肯离去。他说他不怕吃苦,要陪着哥哥一起受罚。   云湛说:“你并未做错什么,过错在我。我是蓬莱弟子,犯了罪祸,须得自己担着。你若留在这,受罚的不仅是你,还有帮你擅闯清晏峰的至颜。”   云湛给绵绵披上自己的大氅,低头为他系好系带,道:“回去小秋山之后记得好好吃药,养好伤,千万别落下病根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云湛用妖力护住绵绵,让他稳稳地落下悬瀑,被一跃而起的鲨鱼接住。   澄澄带着绵绵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中,夜色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到海风呼号和波浪翻滚的声响。   他们像是一片浮萍,在无边无际的海里孤独漂泊。   澄澄听见夜风里有呜咽的声响,小心翼翼地问道:“绵绵,你是哭了吗?”   绵绵坦然地说:“我没有,是风的声音。”   绵绵伏在澄澄的背上,一夜未眠,抵岸时他看着一轮红日从海平线上升起,阳光照亮海面,留下破碎的倒影。   绵绵想邀澄澄去小秋山,化作人形的澄澄摆摆手,说他是一条鲨鱼,离不开海边,让绵绵多加保重。   绵绵转身时,听见澄澄说:“很多妖之间的缘分只有很短的日子,或许只有一面,分别之后可能再无缘相见。但是绵绵,我会永远记得你,你值得我铭记一生。”   绵绵说:“谢谢,你也是。”   澄澄笑了笑,化作一只鲨鱼跃入汪洋大海里。   绵绵还记得一点御剑之术。二哥将自己的剑给了他,在剑身上加注了庇护的妖力。他用二哥教的方法,乘剑回了久别的小秋山。   绵绵只要打开家门,说上一句“我回来了”。从兔子窟里冒出来的阿哥阿姊脸上,就都是熟悉的笑容。   小秋山仍是昔日宁静的场景。家中哥姊慵懒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早就打算继续云游的十三哥和十四哥,走累了也停泊在了这里。   对于走出过小秋山的绵绵而言,这里的生活又太过安静闲适了些。他在归家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也有些……空落落的。   他很少提起云湛,怕家中哥姊担忧,只说云湛留在了蓬莱。而担忧和思念快把他自己焚得只剩一把焦骨了。   二哥的审判结果,是这年严冬判下来的。   天界将二哥发配妖界边疆,充军五百年。   云家炸开了锅。   绵绵脑袋里“嗡嗡嗡”的,哥姊的问话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什么话都不愿多说,收拾了包裹,准备远赴边疆。阿哥阿姊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劝住。   妖界边疆险恶,妖魔横行。不是绵绵去得了的地方,却是云湛向往平定的地方。   天军临发时,身穿战衣的云湛用妖力幻作青鸟,向家中衔去信条。上边只有“勿念心安”四字。   云湛一走,流光干涸,只余空白。   这段岁月一停就是三百余年。绵绵数过无数惊蛰霜降,春来雀,秋去雁,山前白桃山后红梅。   三百二十二年绵绵的生辰。   阿哥阿姊为哄他高兴,精心准备了精巧的小玩意儿。晚间一家兔子坐在门口烤玉米棒子吃。   边疆妖魔暴乱。云湛领兵护送边城妖民撤退,遭遇围杀。   阿哥阿姊喝多了酒,手拉着手,围着火堆和绵绵团团转,醺醺然唱起了歌,压根没一句在调子上。   云湛躺在遍地的残戈尸首之间,望着暗夜寥寥的星辰。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十二哥拉起绵绵,邀他一起。绵绵站起身来,被阿哥阿姊拉着一块转圈。   云湛脑海里浮起一生里最重要的记忆。心之将死,他沉静得像是愿任风而去,却在想起云采的一瞬间哽咽。   哥哥阿姊们玩累了,大家喘气着瘫下来啃玉米棒子。九哥想从锅里拿出玉米给绵绵时,被烫到了手。他缩回去吹了吹手指,再去抓起,递给绵绵。   绵绵迟迟没接,九哥抬头看他。   “绵绵,你怎么哭了?”   ……   开春后,讣告书从远疆送至云家。   绵绵记得讣告书上的字很工整。那是他第一次看讣告书。   三千天军殒身耶罗城,无一存活。   从收到讣告到云湛的丧事结束,阿哥阿姊悲痛不已,只有绵绵都冷静得有些不寻常,打理丧事,宴请内亲外戚,有条不紊。不怕劳累,连着几日都是不眠不休。   阿哥阿姊怕他撑不住,说云湛的遗物就交给他们收拾。   绵绵不肯。他还要留着那些本该丢弃的衣物,要将它们留在原来的位置。   云朵还怀着身孕,不顾路途颠簸,由谭凌陪着从尔梦山回到小秋山的家中。只有云朵还能劝得动绵绵,将他劝去睡一觉。   云朵挺着肚子,坐在床边守着他。   绵绵最初睁着一双眼,困倦到极致却仍不敢入睡,嗓音也哑得让云朵心疼。他说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怕闭上眼睛,自己就醒来了。   绵绵半合着双眼:“我从未惧怕山崩海裂,也不曾畏惧过殒身。独有二哥离开令我瑟瑟。我不知道往后这漫长的年岁,该如何消磨着度过。”   云朵红了眼眶,柔声说:“睡吧,好梦。”   绵绵好不容易闭眼睡去,便是从白日到黑夜,睡得昏天暗地。此后又是不分昼夜地沉睡,日日昏沉困倦。   他偶尔清醒,也是一切如常,温和沉静,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   月底栀颜来了云家,满身风尘。面色苍白,形容枯槁。   她放弃成仙,自愿驻守边疆,与云湛并肩作战。可当她抵达远疆战场时,也不过与云湛匆匆见了最后一面。   云湛说他要去守耶罗城,说他打完这一仗再来见她。   他失约了。   栀颜尚未正式入军,天军将她认作云湛的亲友。她在军帐收拾了云湛遗物,遵从云湛生前的心愿,将一封长信带回了云家。   云湛在边疆写的这封长信,辗转许久终于送到了云家兔子手中。对于云家的事情以及要嘱托给每个弟妹的话,云湛都写得一清二楚,唯有他写给绵绵的,仅有末尾的一句话。   “你是我永恒的句读。”   绵绵的手指覆上沾染泪斑洇染开的墨字。   你是我永恒的句读。人生如诗文,岁月如字,我只为你停留。 第四十六章 前尘   云湛身后三百多年,妖魔被镇压,远疆暂归于平静。战后重建耶罗城迫在眉睫,妖界各地府衙都在招收自愿援边疆者,每个月家中补贴二两妖银。   绵绵报了名。   家中阿哥阿姊自然是不同意,说边疆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担心他的安危。但是这回谁也没劝住,绵绵铁了心要去援助边疆。   谁都没有说,但是谁都知道。绵绵要去,是因为那是云湛长眠的地方。   九哥反而是最开阔的一个,说绵绵留在家中也是整日魂不守舍,身在心亡,他难得有自己想做的事,就让他去实现心中所愿。   援边疆一行队伍,如溪水细流注入到远疆。绵绵行走在队伍间,心里忽然间也升腾起一种宿命感。   此去山高路远。   边疆有大片沙漠,一望无际。白日里太阳炙烤着这片土地,到了夜间,这里又寒彻心扉。难得才见一片绿洲,在旁歇脚洗尽风尘。   耶罗城孤零零地坐落在蔚蓝明澈的天空之下,辽阔悠远的大沙漠之中,像是在静待亘古的召唤。   说来也奇怪,绵绵明明是生平第一次到耶罗城,却总有一种熟悉之感,好像前世来过这。他看到城中墙上的壁画,也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   一行队伍停栖在王宫外的弥里馆里。当日他们拜见了哈萨雅王,在宫中享尽美酒佳肴。第二日起正式分配支援任务。   此后的四百年里,绵绵留在耶罗城教孩子念书与剑术。   绵绵小时候与乌龟六六争相考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从小秋山寄来的六六的书信中写道:“真难想象有一天你还会做先生,真害怕你会误人子弟,被遣送回小秋山。”   绵绵回信说怎么可能,他比从前好学多了,耶罗城的孩子也都很喜欢他。   耶罗城的孩子有着麦色的皮肤和深邃的眉眼,淳朴善良,能歌善舞,一口一个“小兔先生”。他与孩子们生活,每天都很开心。   从前云湛就要绵绵多读书,绵绵散漫,看到书就头疼。他也是在无意走上教书这条道路之后,才被迫读书自学。   绵绵除了教国学,还需要教妖界通史。绵绵上学时就不好好听妖界通史,备课时补得很辛苦。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啃下大部头典籍,在通史中见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是谭闵的二伯连谧神君,另一个就是耶罗城的魔魇“聆洇”。   绵绵当年去霜华山的时候,在花花和王德贵的口中,听说过连谧神君。他年轻时骁勇善战,被封为“银宣龙神”,一万多年前在离泽之战殒身。   而“聆洇”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怀疑是年少上妖史时,他趴在桌子上睡觉,迷迷糊糊地听先生提起过。   妖界通史上说,远疆曾长期受边界之外的混沌妖魔侵扰,为首的便是一个叫“聆洇”的魔魇。天元三十万五千三百零六年,连谧神君奉天命前来耶罗城围剿妖魔。天元三十万五千三百一十年,聆洇兵败,进入沙漠中的流亚秘境,殒身于秘境,同年连谧神君胜仗,驱逐妖魔出境,回天界复命。   绵绵在耶罗城的妖史上,竟发现连谧神君与聆洇有一段瓜葛,写得很隐晦。这段史料在妖界通史上几乎无迹可寻。   流亚秘境荒无人烟,里面是无尽的沙漠,几乎封闭,难以找到出口,一旦误入,极少有可能生还,聆洇兵败误入秘境之后,连谧神君也一同深陷。他们一神一魔在流亚秘境里度过数月。最后仅有连谧神君生还。   绵绵不明白这段为什么在妖界通史上被删了去,也不敢肯定这段史料的真实性,偶然听闻耶罗城内,还有一个一万多岁年的天兵。他当年就是跟着连谧来此地打仗,战争平定后成亲生子,留在了耶罗城。   那位天兵在耶罗城开了个酒馆,绵绵便去拜访了这位天兵。   天兵说:“史书记录也并非为真。我现在看那什么妖界通史,觉得好多都是瞎扯的。”   天兵说他出来打仗那会儿,连谧神君是他们大军的将领。边境苦寒,他每次只要想到他跟着的是这么厉害的头,就会感到无比骄傲。   他说史书上将连谧写得太不真实,什么不苟言笑,厉声剑语,全是狗屁。连谧神君私下里还是个好相处的主,跟天兵都论兄弟,该谈笑时谈笑,为神开明豁达得很。不过一上战场,就是治军严谨,行事一板一眼。   天兵那时还年轻,仗着跟连谧神君私交不错,曾在夜间和俩兄弟逃出军营,去耶罗城酒馆喝酒。他们回来之后就被抓了现行,连谧下了令,一百板打得他们几个屁股开花。   连谧的行事原则就是,私交归私交,若是违背军令,处罚不误。   他这样的将领虽说是刚正耿直了些,却也颇得将士器重。军中没有一个不服气他的。他领兵打仗也确实厉害,这么多年从没兵败过,可以说从未栽过跟头。   直到他遇到了聆洇。   连谧到耶罗城之前,只听说过这个魔魇的名字,却亲眼从未见过。   何为魔魇?遇到这个魔鬼差不多就是做了场噩梦。聆洇这个名字,让无数耶罗城的妖民,甚至是边界之外游离的妖魔吓破胆,纷纷归于他的麾下。   大多数妖魔吃魂魄,吸精血。聆洇不一样,他生吃妖怪。他若是心情不好,能将手下的妖怪撕成碎片,咀嚼着咽下去。   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所有传说都能叫妖魔神仙闻风丧胆、胆战心惊,但很少有谁真正见过他的面目。   连谧领兵来耶罗城的第一年,就痛击留在耶罗城中的一大群妖怪,狠狠杀了边境游妖的威风。同年,他在大沙漠里救到了一只受伤的红衣女妖。生得那叫一个容色艳丽,勾人心魄。   连谧将她带回军帐,留在身边照顾。   军营里闲时无事,一点稍加暧昧的事件,都会成为酒足饭饱后的谈资。他们私下里说笑,说神君这是捡了个便宜,没准好事就将近了。   然而女妖伤好之后,就刺伤了连谧。   后来天兵才得知,那哪里是什么女妖,那根本就是聆洇变幻的。他也不知那是否是聆洇真实的面容。传说里聆洇生得丑陋无比,他怎么也没法把那个绝色的女妖跟聆洇联系起来。他想,多半是魔魇幻化出的妖颜,是来迷惑神君的。   神君英明神武,还是遭到了蒙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耍阴招的,疗伤几日,恨得银牙咬碎,誓要将聆洇碎尸万段。   连谧在耶罗城的五年里,与聆洇有过几次交手。他们像是棋逢对手,两军回回大战僵持不下,哪方都讨不了便宜。   有一回连谧险胜,将聆洇生擒回营帐。他亲自审的话,旁的天兵也不在。   他们本以为擒住了聆洇,攻下妖魔之窟指日可待。没想到隔日清晨,聆洇幻作连谧的模样,光明正大地从军营逃了出去。   他身上沾染了连谧的气息,因此谁都没有认出来。守在营外的天兵见到他,还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许久之后他们才觉得不对劲,神君怎么会大清早独自出去。到了军帐一看,神君还昏睡着。   神君得知后再下令去追,已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连谧从未见过这种奸诈之徒,接连两次认栽,掀了桌气得头疼。   神君虽是什么话也没说,与他相近的几个弟兄从他的状态里或多或少能猜出点什么。   天兵安慰他:“没事儿,咱能理解,毕竟聆洇那皮相生成那样,受不住诱惑也是正常的。”   天兵说:“下次逮到,甭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刀斩了,这样就永绝后患了。”   天兵一个手刀“咔”劈下去,被神君连着头盔狠狠打了脑袋,打得他不分东西南北,脑袋上小鸟直飞。连谧说:“诱惑什么诱惑?他是魔魇你不知道?成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天兵抱着脑袋说:“那您怎么让他给逃了?他说什么了?”   神君说:“没说什么。”   天兵说:“没说什么他还能使什么手段?”   神君半晌无话,对着他的脑袋又是一顿打:“没说什么就不能使手段吗?”   后来战场再遇,连谧手下一点也不留情,打得妖魔四处溃散。连谧乘胜追击,试图生擒聆洇。聆洇兵败,在最后一刻,当着连谧的面进入流亚秘境。   连谧几乎是毫不犹豫,也跟随而去。他们在身陷流亚秘境数月,音讯全无。军中的天兵去寻流亚秘境的入口,却如何也寻不到。   后来才听闻,流亚秘境的入口就如海市蜃楼,并非只出现在一处。若是成心想寻,也并非易事。   他们都以为神君凶多吉少。不成想神君最后还是逃生了。仅有他逃生,归来之时聆洇已经殒身了。   神君有些木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回来收整军队,一鼓作气破了妖魔之窟,最后带兵回天界复命。   世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兵认为,能在流亚秘境逃生,之后也定能险象环生。谁能想到,不过两千年,连谧神君便在离泽一战中殒身了。   一晃,一万多年过去了。 第四十七章 幻境   “当时他们是相爱的?”绵绵问。   “连谧神君和聆洇吗?”天兵摸着下巴上的胡渣,道,“这个不好说。”   “为何?”   “他们一神一魔,连来往都是禁忌,何况还是战场上的死敌。他们之间暧昧不清,确实难说。连谧神君不是只有小情小爱,他肩负的还有天界交代的使命。聆洇就算最后不进入流亚秘境,若是战败,还是逃不了一死。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只能活一个?”   “对。聆洇和他手下的妖魔身上罪孽太重,天道难饶。此战神君若杀不了聆洇,便无法向天界交差,无法向死去的弟兄交差。神君心里清楚,最后一仗必须得打,还得打胜,但他当时的打算是,要活捉聆洇回天界,看看还有没有转寰的余地,即使希望渺茫。”   “然后呢?”   “聆洇宁可战到最后一刻,身亡流亚秘境,也不肯受降跟神君回天界。”天兵说,“我当年觉得聆洇不识相,也很憎恨他。后来在这地方待久了,倒开始觉得有点能理解他。他本来就是魔,为何一定要受感化,将生死交给天界定夺。神魔都一样,活着不都是为了自由嘛。”   绵绵说:“您是同情他?”   “同情算不上,只能说各有立场吧。”天兵端着茶盏道,“若说同情,我更同情神君。聆洇无情无心,在世时想毁了神君,拉他堕入魔道。连谧神君曾说聆洇是他的心魔,是他的色|欲、邪念和私心。但至他殒身我都没明白,这聆洇到底有没有……唉。”   天兵叹了口气,喝了口茶润嗓子,道:“小兔先生,我也没想到你会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不过,这些事你千万别说给学子听,不大好。上头不让往通史里写,自有上头的道理。”   绵绵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小兔先生,听说你是小秋山的人?隔着好远的路,你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种边远苦寒之地?”   “我的二哥殒身在这里,我就来了。”绵绵顿了顿,垂眸道,“已经有七百十一年了。”   “你二哥叫什么?”   “云湛。”   长久没提过这个名字,绵绵觉得从口中念出这个名字,都有些生涩感。   “云湛啊,我知道他。”天兵说,“城中妖魔暴乱时,我见过那位将领,很有几分傲气,被妖魔围杀时誓死不肯受降。我在他身上见到了几分连谧神君当年的影子。可惜了,云将领最后也殒身了。”   绵绵沉默着,点点头。   酒馆里有客人叫掌柜,天兵“哎”了声,要起身去结账。绵绵也起了身,说客人多了,他也就不叨扰了。   绵绵告辞过,从门口出来,沿着街道往弥里馆的方向去了。他才走不久,一双云锦靴便踏入了酒馆。   云锦靴的主人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正招呼客人的天兵身上,道:“卫君。”   天兵抬起头来,看见他时眼睛倏然一亮。   ……   绵绵从酒馆出来,回到居住的弥里馆。小厮塞给他一封信,说是外头寄来的。   绵绵读了信才知道,云朵家第二个孩子在小秋山办满百岁宴,要他回去。   这些年家中总是写信要他回去。他心里明白,家里念着他,不想让他留在边疆受苦。可除了这里,他也不知还能到哪里去。   只有待在这里,他才觉得他与二哥是相近的。   二哥为守护耶罗城在这里殒身,灵魂与气息都留在这里。他总觉得守在这里,似乎还能感受到二哥的气息,一旦离开,就连念想都没了。   云朵在信中写道:“绵绵,你不能永远固守在你的念想里不出来。二哥殒身已经七百多年,你该放下了。”   云朵还提到了她的大儿子明思,说明思从出世就没见过他的小舅几面。云朵问他,他是不是想让她女儿小星星这辈子都见不上他一面。   绵绵最后想,为了小外甥女,还是回小秋山一趟。   绵绵找到领列来耶罗城的碧水仙,与他说要回家一段时日。碧水仙知他家中年年写信来催,便道:“你去吧,你也有四百多年不曾归家了。边疆苦寒,你待得够久了。倘若你回去后转变了心意,要留在家中,就给我写封信。”   绵绵谢过了他的好意。   绵绵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出发。他才收拾到一半,就有妖妇人急匆匆地过来找他,说她家的孩子离家出走了,问绵绵有没有见过。   妖妇人的孩子,正是绵绵的学生,平日里贪玩爱惹事,这次因为不愿念书被娘亲打了一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这学生还算听绵绵的话,平常一跟娘亲争吵,就会躲到他这来。这日绵绵外出,那学生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绵绵不能撒手不管,跟着那妖妇人分头去找。   他们从午后找到天完全黑透,走到腿都快断了,也没找到那孩子。妖妇人回去找帮手,绵绵心想那学生莫不是跑到城外去了,便去看了看。   出了城门,一眼望去,尽是茫茫沙漠。   绵绵走在风里,边走边喊学生的名字,只是无谁回应。   他快要放弃希望,返回耶罗城中时,见到了沙石山之后透出的微微光亮。绵绵朝着那一妖高的沙石堆走去,爬到顶上后,发现那是一处散着光的漩涡。   他跳了下去,想要再靠近仔细看看,一伸手便被卷入了那漩涡之中。   耶罗城外,常有秘境。有的是幻觉秘境,有的是无尽的沙漠。无论哪一种,一旦进入,想要逃脱都十分麻烦。绵绵被吸入漩涡后,见到了漫天星光下无尽沙漠,便知道自己误入了秘境,心下懊悔自己一时大意了。   他转身望去,送他来时的漩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得漫无目的地行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口。   夜里风寒,绵绵被风吹得有些瑟瑟。他顶着风朝前走,见到远处有一间破旧的小土房。绵绵就想先去那里避避风。   奇怪的是,他越走身上的法力消散得越多。他像是进入了一层结界,随着他朝那间土房越走越近,他的法力消失,变成了兔子原形。   他知道在秘境之中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他也便没太在意,想等天亮再做打算。一团糯米兔子朝着土房飞奔而去。   兔子跑近了。才发现那间土房真是破得不成样子,没有门窗,只有三面半墙,上边支着简陋的干草顶,应该是个临时的避风所。令他惊奇的是,土房里竟然有别人。   红衣的妖躺在干草堆间,墨发散乱。压制在他上头的那个白衣的,卸了一身盔甲。红衣和白衫交缠得紧,吻得正缠绵。   红衣在挑衅,言语之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引诱,白衣的似是恨极了他,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那种恨是深刻而绝望的,偏又与爱|欲死死交织。   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绵绵却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尽管如此,绵绵隐隐能想到,红衣的妖有着怎样勾人心魄的容色。   白衣扣住他的十指,咬他的脖颈,咬牙切齿地恨:“聆洇,你迟早毁了我。你要把我毁得干净才算甘心。”   绵绵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激灵。原来这不是普通的沙漠秘境,而是幻觉秘境,这个幻境里有聆洇,那另一个应该就是连谧神君了。他竟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幻境,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聆洇承受着他的恨意,喘息着扬眉笑道:“你就恨着我。你能杀了我吗?”   连谧掐住了他的脖颈,俯身咬他的嘴唇:“迟早有一天。”   聆洇攀上他的肩,轻蔑笑道:“你只敢相信你的恨,却不敢承认你爱我。即便我们在流亚秘境里,你还是不敢面对你自己。”   “你闭嘴。”连谧气得浑身都在轻颤,“你是魔!”   “你究竟爱我吗?”聆洇问。   连谧没有回应。   “你究竟爱我吗?”聆洇与他额头相抵,呼吸纠缠,“到底我也恨你入骨。连谧,我们就这么纠缠至死吧。谁也别放过谁。”   外头风大,绵绵躲在墙根处,几乎是看完了一场活春|宫。绵绵看他们记不清样貌,总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但他又并非在梦中,因此他被抓住了。   聆洇将他提起来,抱入怀里,嗓音还有些沙哑:“没想到这里还有只小兔子。眼睛还挺有灵气。”   聆洇抚摸着兔子背上的毛发,慵懒道:“连谧,你很孤独。”   连谧神君没有说话。   “一万多年了,你还是忘不了我。你殒身之前来耶罗城,回回都是来幻境见我。你现今重塑神体,本该抛弃前尘,可你又来了。”   “即便是在幻境里,你也不肯让我心里好受。”连谧说,“还是说着刺激我的话,做着激怒我的事。”   “我是你心头幻想。聆洇在你心中是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你心里始终放不下。你下次再来幻境,我依旧是如此。”聆洇抱着兔子,对着他莞尔一笑,“你从未亲口告诉我那个答案。聆洇已经死了,而你还在惧怕什么?”   “从未宣之于口,却是爱的。”连谧伸手触碰他的面庞,“而我想知道你的心。”   聆洇渐渐化作微亮的风沙尘粒,他笑道:“你心里早已经知道。聆洇珍你如命,爱你永恒。”   沙漠里的寒风呼啸而过,他化尘沙随风消散了。连谧再也抓不住。 第四十八章 重逢   天地间只剩下他和那只兔子。   连谧抱着兔子,朝着远处走去。他轻柔地抚摸着兔子,道:“小东西,你不属于我的这片幻境,是误入而来的吧。”   连谧神君是真实可触摸的,竟不是幻觉。绵绵眼看着他身后的幻境,随着他走远,逐渐崩塌,显露出真实的沙漠。没有星空,没有那间破旧土房,只有凄冷的一片黄沙。   连谧将兔子带出幻境放下之后,转身离去。绵绵落到地上后不久,就变回了人身。彼时天空传来清亮的鸟鸣声。他回头只看到连谧远去的背影,一只重明鸟飞到神君身边盘旋。   绵绵也转过身,朝着耶罗城内走去。   他在幻境中耽搁了一段时间,想起还未寻找到的学生,心中忧虑不已。   他路过弥里馆时,却见到了揪着小孩耳朵的妖夫人。妖妇人把小孩提到他面前来,道:“先生,我在家里的床底下揪出了他,好小子,居然敢跟老娘耍心眼。辛苦先生白找一趟了。”   妖夫人眼睛一瞪,拍了小孩的背一掌:“还不快跟先生赔不是!”   小孩看着绵绵,弯下腰道:“先生,我错了 给您添麻烦了。”   绵绵笑道:“没事就好。”   妖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带着小孩回家了,一路上还是边走边责骂。绵绵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放下了,折腾了一下午早已累得不行,回房间便倒头睡下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那片幻境,看见红衣的聆洇孤独地站在茫茫的沙海之中。   他在幻境里不曾看清过聆洇的容颜,却在见到那红衣转过身时,就猜到这是聆洇。聆洇的容色是五分皎月四分寒星,剩下一分是春水。瞧清了,也就难忘了。   他浑身透着难以掩饰的妖冶与张狂之气,是罂粟,是一个真正的魔,一个不屑于神为伍的魔。   绵绵喊“聆洇”,红衣默认了。   聆洇向绵绵伸出手,道:“你终于来了,绵绵。”   绵绵在梦中问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挨近绵绵,与他气息交织,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天外:“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声音消散后,绵绵恍惚地朝身边看去,聆洇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新的辽阔天地,烈日敛去,夜色渲染,满天星光。沙尘之间,一神背着一魔,蹒跚而行。   聆洇有气无力地环抱住连谧的脖颈,轻笑道:“你背着一个魔,与一个魔私交勾结。你本该杀了他,可你不敢。你违背了天界的命令,愧对你死去的兄弟。”   连谧神君说:“流亚秘境还没让你的灵力完全消散,你可否省点气力?”   “如果我们一同走出去了,你愿意跟我入魔道吗?”   “我会押你回天界。”   “那还不如让我死在这个流亚秘境。你大可以丢下我,去寻你的出路。”   “我陪着你。”连谧握住他下滑的手腕,垂放在自己的胸口前,“天界律令难违,但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   聆洇许久没说话,最后用手臂搂住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背上。流亚秘境使他们的灵力逐渐消散,彼时的聆洇已是虚弱无力,而连谧神君虽已消散了一部分灵力,但因灵力深厚,撑得久一些。   聆洇望着他的侧颜说:“连谧,我们下一世不做死敌,也不做情人,做兄弟好不好?”   聆洇说:“我没有亲人,我一出生就被遗弃在了耶罗城外。那些妖魔欺我辱我,我不认命,我不甘受欺凌,我才成了今日的我。从来没有谁像你这般珍视过我。倘若有来世,我想要许多阿哥阿姊,你就做最疼我的那一个。”   连谧说:“倘若有下一世,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最好是相安无事。”   聆洇问:“你舍得吗?”   连谧便又不回答了。   连谧背着聆洇走了很久的路,似乎是要到日月坠落,天长地久,直到连谧灵力将要耗尽的那一刻,这段行程才停了下来。   连谧躺着星尘之下,虚脱至无法动弹,全身的灵力在无底的秘境里不断消散。   最后一刻,聆洇将自己全部的灵力渡给了神君。他说他就要连谧永远记着他,永生永世都愧对他。   聆洇握着连谧的手,身躯逐渐变得透明。他笑道:“连谧,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你要活着走出去。”   连谧伸手去抓他,只见无数银光自指尖流逝。   他喊“聆洇”,喊了一声又一声。   渺无回应。   ……   绵绵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心里惦念着昨晚做的奇梦,总想着自学生失踪后的一环接一环的梦,都不过是他的梦境。   他带上包裹便赶路去了。出了耶罗城,久违地施展了御剑之术,从大沙漠飞往小秋山。   路途遥远,他于第二日在山林间见到仙湖水,便落地饮水。才解了渴,他就听见林子上空传来鸟鸣声和大鸟扇动翅膀的声响,阴影偶尔落在他的头顶上。   他抬头见到一只重明鸟正在日光下盘旋,似是准备发起攻击。绵绵才惊觉自己贸然落入林中,可能是侵入了它的地盘或是惊扰了哪位神仙。   绵绵能感受到这只灵鸟的法力深厚,自己断然不是它的对手。   绵绵知道自己被盯上,赶紧朝着林子里跑去,想等待时机再御剑离去。谁知那大鸟穷追不舍,将他逼得变回了兔子原形,在草丛间狂奔逃命。   大鸟俯冲下来,找准时机在他身上啄了一口,将他撞翻在地。他的背上顿时鲜血淋漓,血染红了雪白的毛发。大鸟乘胜追击之时,天边传来了一道喝止之声。   “孽畜!休得伤害无辜!”   绵绵记得这个声音,这是连谧神君的声音。他在幻境与梦境之中都听过。   大鸟闻声振翅,飞到了主人身边。   绵绵感到自己被一股灵力托起,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接着身上的伤被法力治愈。   连谧神君抚着它道:“小东西,我们是不是在耶罗城见过?你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绵绵睁开眼,看到了连谧神君的面容,愣住了。这是他的二哥!   虽然容貌完全变了,但绵绵认识那双眼睛。是他二哥,他绝对不会认错。   连谧神君道:“下回别再被抓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变回人形,自己已经被一团灵力护送着落地了。他二哥不认识他,认不出他的原形。   在幻境里他没看清连谧神君的脸,在梦境里他看清了聆洇,却依旧没看清神君。他现在看清了,连谧神君就是他的二哥。   他化回人形站了起来,神君却已经在天边消失不见了。他御剑飞到天边去,已然见不到神君的身影。   他在原地停留了许久,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小秋山的。傍晚下了场秋雨,绵绵站在家门口,衣衫湿了一半。   云朵开门见到他,忙将他拉进屋给他擦头发。别的阿哥阿姊见他回来,纷纷给他熬煮姜汤、清扫房间。   云朵责备道:“不知道变个伞?”   绵绵摇摇头,说:“我见到二哥了。”   云朵愣了愣,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你烧了?说什么胡话。”   “我真见到二哥了,就在回来的路上。他变成神君了。”   九哥云夜将姜汤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说道:“绵绵,二哥都走了七百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在耶罗城这几百年过得好吗?”   绵绵说他过得很好。   云朵催他喝下姜汤,又道:“好到你乐不思蜀,都不愿意回家来了?”   绵绵说:“二哥在耶罗城殒身,我想去看看。我回来的前一夜,误入了耶罗城外的幻境,看到了二哥和聆洇。当晚聆洇还给我托梦了。”   “二哥和谁?”   “聆洇。”   “乖乖。”云朵说,“你不会真是病了吧。你都出现幻觉了。你知道聆洇是谁吗?耶罗城魔魇,死了一万多年了。”   谭凌推开了房门,带着大儿子明思走了出来。谭凌问道:“你们在说谁?”   云朵回头问道:“我们在说你二伯的旧相聆洇给他托梦了。小星星醒了吗?”   “还在睡。”谭凌说着,拉着儿子走了过来,“这话你在家中说说就罢了,出去可千万别乱说。我二伯与那个魔魇之间毫无瓜葛,那些不过是外界传言。”   “那可不一定,我看野史里就不太清白。”云朵朝着儿子招招手,“明思,过来见你小舅。”   小孩松开阿爹的手,跑到娘亲身边来。   云朵说:“喊小舅。”   小孩就乖乖地喊了声“小舅”。   明思生得清秀,眼睛像母亲,鼻子和嘴像父亲。   绵绵应了声,将他抱了起来:“才几百年没见,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是啊,他已经七百十一岁了。”云朵像是想到了什么,垂下了眼眸。   绵绵明白,明思是二哥殒身那年出生的。   绵绵留在家中与阿哥阿姊们办了小星星的满百岁宴,他亲自给小星星绘制了长命锁,让金铺按模样打制了出来。   满百岁宴照理要同请谭凌一家与云朵娘家,但因为两家矛盾太深,于是谭凌先在小秋山摆了宴,接着又在尔梦山家中宴请本家亲戚。   小秋山的百岁宴之后,谭凌收到了青鸟送来的家信。   谭凌说,信上提到他那殒身万年的二伯连谧神君,近来已重塑神身,重返天界了。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一件大事。司水君叫谭凌千万别落下送往天界银宣宫的请柬。   连谧神君重塑神身这一事,无疑是将平静的四海八荒搅出了涟漪。不过几日,就已六界皆知。   然而就连家中哥姊也不相信,绵绵早已在这消息不胫而走之前,就见了两回连谧神君,而连谧神君就是云湛。   阿哥阿姊不相信,绵绵也不愿多费唇舌。他决定跟云朵一同去尔梦山,想借小星星的满百岁宴再见二哥一次。   但事与愿违,尔梦山开满百岁宴时,连谧神君因天界琐事并未前来,只托手下前来尔梦山送了礼道了贺。   连谧神君向来如此,不喜筵席,深居简出。连小星星的满百岁宴都没见上面,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绵绵问云朵:“有没有办法能让我去天界。”   云朵有些错愕:“你不回耶罗城了?”   “我给耶罗城的碧水仙写了信,说我不回了。我想去找二哥。”   “绵绵,连谧神君不可能是二哥。你就别想了,乖,听话。”   “我不可能认错,他就是二哥,连你都不肯相信我吗?”绵绵倏地站了起来。   云朵拉着他坐下。   “绵绵,就算连谧神君就是二哥,你要明白,神君转世历劫是常事,你们的缘分,也仅停留在他是云湛的那一世。二哥殒身,你和二哥之间的缘分就断了。他就是连谧神君,再也不是二哥。”   绵绵点点头:“连谧神君爱的是聆洇,我知道。我在幻境之中都看见了。可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绵绵说:“我……我很想他。” 第四十九章 玉兔   云朵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问道:“他要真是不记得你,你怎么办呢?”   绵绵说:“那我就认了。我见他一面,然后就回小秋山过我的日子。”   云朵点点头说好,后来与谭凌商量了这件事。谭凌与云朵的反应与如出一辙,他也不相信连谧神君就是云湛。   云朵道:“绵绵长这么大,都没给我提过什么愿望。难得有一次,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是想替他圆了。你别管旁的,有办法让他见到神君没有?”   “这可有点难办。”谭凌说,“我和大哥三弟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殒身了,连我们都不曾见过他。他生性淡泊,且不提跟天界众神仙,与族中人也不常往来,要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谭凌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想点办法让绵绵去天界做个小仙,没准就能见上了。   云朵想了想,想到她有个兔子朋友,一百年前去嫦娥仙子的广寒宫做了玉兔,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兔子小仙。广寒宫每十年就要收一次玉兔,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明年。她可以托朋友将绵绵带去。   云朵给兔子依依写封信,问她能否帮这个忙。   依依回信说,她其实已经调去了别的宫,不在广寒宫做活,却也愿意帮这个忙。   云朵为绵绵打点好了一切。等到第二年春花烂漫时,绵绵就跟着云朵的朋友依依去了天界。   绵绵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九重天。天界辽阔又冷清,穿着银盔甲的天兵天将不苟言笑,持枪立在宫道两旁。   兔子依依说,嫦娥仙子的广寒宫,本是更加冷清,雕栏玉砌的宫殿里只有数十株桂花树和冷冰冰的亭台楼阁,平常也没有神仙愿意来。这日广寒宫稍显热闹,往来的都是妖界来的兔妖兔精。   广寒宫每十年都会大开宫门招收玉兔,许多兔妖精都想要借此机会成仙,但真正能留在广寒宫的,却是少之又少。   嫦娥有只大玉兔叫玉儿,负责管他们这些小玉兔,平日里就心高气傲,不好亲近。她为兔挑剔,每次至多只招收三只玉兔。   依依将他送进宫后,叮嘱他万事小心,有事就去广上仙人的府邸寻她,说罢便离开了。   绵绵跟所有兔妖精在广寒宫登记过姓名籍贯后,便听候吩咐,站成几列站在庭前,等着玉儿仙子来考核。   到了晌午,玉儿仙子才带着小宫兔们从殿里出来。她在几列兔妖精间走了一圈,就让一百多只妖精回去了。她啃着苹果边走边挑,有时候一排还能留下一两个她看得顺眼的,大多数时候,她手那么一指,一排兔子就被带走了。   绵绵站在最后几排,玉儿走过他面前时,咽下了苹果肉,倒回来看他。玉儿问:“兔乖儿喂,你叫撒个名字哦。”   绵绵一愣:“我叫云采。”   “啷个彩?”   “采撷的采。”   “噢,云采,好名字。”   然后玉儿仙子一挥手,后边几排兔子全不要了。   最后留下的十几只兔子在玉儿面前占成了一排。玉儿说:“今年我们嫦娥仙子只想留一只兔乖乖,每个兔乖乖都来讲一哈自个儿有啥子特长。”   接着绵绵就发现这些兔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的会吹箫吹笛吹葫芦丝,茶艺花艺什么艺都有兔子表演,甚至还有兔子会胸口碎大石、钻火圈和高空走钢丝,当场就来了一段,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玉儿仙子鼓掌道:“蛮好蛮好。”   她最后过来问云采:“兔乖儿,你有个啥子特长没有?”   绵绵想了想,问道:“我学过剑术。”   别的兔子纷纷亮出自己的宝剑:“我们也会!”   “还有别的没有?”   “教过书算吗?”   一只兔子从衣袖中掏出一卷小纸,展开:“本兔已经获得妖界授予的“妖界特等先生”称号。”另外三只兔子也将密密麻麻的证明纸展了开来:“我们也有。”   绵绵说:“那就没有了。”   玉儿点点头:“蛮好的蛮好的,文武双全。”   玉儿仙子说这一次来广寒宫的兔子都格外的优秀,让他们稍待片刻,自己先进宫殿去与嫦娥仙子商量。   这一商量,又是商量了老半天。   绵绵以为自己肯定要落选了,没想到广寒宫临时增加了名额。那位走钢丝的仁兄和他都被选中了。   尽管兔子们大呼不公,说是暗箱操作。玉儿全然没理会,把兔子都打发了出去,让宫兔把走钢丝的兔子阿刚送去仙舍安顿。   玉儿亲自将绵绵带去仙舍时,悄悄跟他说:“你知道我们仙子为什么要把那只走钢丝的兔子留下吗?”   绵绵摇摇头。   玉儿说:“因为我们仙子想看杂技表演。”   “……原来如此。”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把你留下吗?”   绵绵迟疑地摇摇头。   “因为他们都长得太难看了,影响我的心情。”   “……原来如此。”   “不要方,在这里,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有什么事,我罩着你。”玉儿拍拍胸口道。   绵绵轻咽了口唾沫,说了声“谢谢。”   没过多久,绵绵就登了仙籍,长留广寒宫。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给桂花树浇浇水,除除草。活很轻松,别的也没什么,大多数时候就是陪玉儿嗑瓜子唠嗑。   玉儿问他先生做得好好的,干嘛到天界来。   绵绵也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为了追求更高的人生理想,把玉儿唬得一愣一愣的。   末了绵绵问道:“玉儿姐,你又为什么来广寒宫?”   玉儿磕着瓜子的手微微颤抖:“因为我原先家住蜀地。”   “……然后呢?”   玉儿哇的一声哭出来:“那边的人喜欢吃麻辣兔头。”   绵绵想,她这命运也真是太悲惨了。   同样悲惨的还有广寒宫的主人嫦娥仙子。她时常对镜愁容不展,感慨人生,悲叹命运,要看看阿刚的杂技表演才能高兴一点。   阿刚因此自鸣得意,仗着宠势完全看不起绵绵。他觉得自己是凭实力进广寒宫的,而绵绵百无一用,应该是凭关系进来的。   他每次见到绵绵都是趾高气昂地,从来不拿正眼看绵绵,而绵绵的心思本就不在广寒宫,也不求得到嫦娥仙子垂青,懒得跟他作比较。   阿刚将他的杂技表演了一个月后,嫦娥仙子终于看厌了胸口碎大石、钻火圈和高空走钢丝,把他打发去浇桂花林了。   桂花林浇了几个月,阿刚按捺不住终于急了,他觉得他这个英雄不能这么早迟暮,他必须重新取得仙子的宠信,因此他表演了新的绝活——高空钻火圈走钢丝。但因为在这一项上他还是个新手,他又未经试验直接上场,于是很不幸地带着火圈从高空摔了下来,成了一只烤兔子。   命是救回来了,伤得还挺重。阿刚用了嫦娥仙子给的仙露疗伤,都不见好转多少迅速。天界各宫的仙子又将他的事情添油加醋传得人尽皆知,他羞于见人,不得不从广寒宫回家修养。   阿刚走了之后,嫦娥仙子更加苦闷寂寞了,琼浆玉露也不肯喝,玉儿就出天界为她去买些人间吃食,照顾嫦娥仙子起居的事情就暂时落在了玉儿信任的绵绵身上。   绵绵第一天出现在内殿,倚在玉榻上的嫦娥仙子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绵绵说:“我叫云采,是年初新来广寒宫的,一直在桂花林做活,不曾来过内殿。”   嫦娥仙子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然后将他从桂花林调到了内殿做活。   绵绵不擅长琴棋书画,多数时候也还是只是在内殿里陪嫦娥仙子说说话。   嫦娥仙子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在凡间的日子。她怀念曾经与后羿的琴瑟和鸣,后悔偷了灵药,独自一人长生不老。   嫦娥自嘲地叹了口气,说他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与心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苦。   绵绵道:“我理解。”   夜里有清风卷纱,月色静谧。   “如果知道那是之后一日与他相见,我应当多看看他的。我总想着等到天荒地老也好,终有一天能再见到他。谁知道恍惚之间,于他而言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嫦娥问:“她为什么而离开?”   绵绵说:“最初是为了所爱,后来是为了两界,为了抱负,最后是为了守护一座城,城中有无辜的妖民。我知他无怨无悔,可我心有不甘。他无愧于心,无愧于兄弟姊妹,无愧于天地,独独有愧于我。他亏欠我一个交代。”   “从前他们与我说情爱,我不明白。等我终于能明白的时候。我心所爱,已经化作了六界的一捧碎星尘埃。他殒身有多久,绵长深刻的痛就伴随我多久,与日俱增,寿与天齐。”   嫦娥静静地听着,眼角滑落一颗泪滴。   这一晚嫦娥入寝得早,也不知是因为排遣了寂寞还是因心头平静了些许。   绵绵关上殿门,穿过桂花林,偷偷从广寒宫溜了出来,从怀里抽出了他从兔子依依那求来的天界地图。   他照着地图寻找银宣宫。   他研究这张地图已半月有余,但因实在不熟悉实际的天界道路,费了许多功夫。   他最后见到了那个门顶上写有“银宣宫”的宫殿,门外种了两株桃花树。   连谧神君的宫殿与别的神仙的宫殿都有所不同。别的神仙宫殿门口都有守门的侍卫,而他的宫殿地处幽静之处,门口连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一只小虎仙兽在呼呼大睡。   绵绵绕过小老虎,化作一股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银宣宫比冷清的广寒宫有人情味多了,种着各类仙花草木,草木间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这里连个养红鲤鱼的小池子都格外有情致。   绵绵朝着内殿寻去,才走没几步,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立刻变回兔子原形,躲在仙木后的草丛之间。   来的是茗淇上神,他身后跟了一位仙侍。   仙侍抱怨道:“上神与连谧神君已有万年不曾见面,久别重逢,连谧神君怎还如此冷淡,也不多留您一会儿。”   茗淇上神道:“他向来是这个性子,不必介怀。我们之间本就交情深厚,拘礼反倒显得见外了。” 第五十章 白猫   仙侍道:“以前就听说连谧神君性情淡漠,不与诸神仙亲近,没想到他重塑神身后,对来贺喜的神君仙人都一概不见,连您来都受了冷落。”   茗淇上神道:“他见不见诸神仙,见不见我倒也无所谓,怕只怕有旁者心怀鬼胎。”他说着便朝绵绵所在的草丛方向看去。   仙侍敛声屏气:“上神见到什么了?”   茗淇上神不语,朝着那草丛所在的方向缓步走去。绵绵躲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生怕弄出动静。擅闯神君宫殿是个什么罪名,他不敢想。   茗淇上神走近花坛边沿时,身后传来了一声“神君请留步。”紧接着一只小白猫从树后草丛间钻了出去,喵喵叫了声。   绵绵完全没察觉到,不远处居然还有只小猫在。   茗淇上神望着那只猫朝远处跑去,回过身看到栀颜仙子正朝他走来。   栀颜笑道:“神君您这是找什么呢?”   茗淇负手道:“没什么,看到了连谧疼爱的小猫。栀颜仙子前来所为何事?”   “那猫儿被我家神君娇惯坏了,脾性怪得恨,上神勿怪。”   栀颜手里提着一只礼盒,将它交给了仙侍。她说:“这是神君从南云山带回的琉璃笔、乌云砚和青观墨碟。他去时念着上神,求了一份来,方才忘记给您了,特意让我送来。”   茗淇含笑道:“难得他有心,我便收下了。谢过栀颜仙子。”   仙侍也连忙道:“谢过栀颜仙子。”   栀颜朝着茗淇上神行了一礼,道:“上神慢走,小仙就先回去侍奉神君了。”   绵绵将长耳朵贴在背上,偷偷露出一双兔子眼,眼看着那位栀颜仙子转身远去。不是同名,那真是云湛的“师弟”至颜,她竟然成了连谧神君的仙侍。   栀颜出身名门,对二哥又是死心塌地的,若非是为了二哥,怎么可能屈尊降贵来当个女仙侍。这下他更能确定连谧神君就是二哥了。   他又听得茗淇上神的仙侍嘿嘿笑道:“这栀颜仙子生得真是好看,据说是连谧神君重返天界之时,从妖界带回来的。”   茗淇上神用手中的玉折扇敲了敲他的头:“玄清,切勿成日想入非非。我们回去吧。”   玄清被敲得疼了,“噢”了声,忙提着东西,跟着上神朝门口走去。   走之前,茗淇上神还往草丛的那一角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用折扇轻敲衣襟,回头轻笑道:“走吧。”   大门被关上后,绵绵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朝着正殿跑去。   他找了一圈,最后在偏殿看到了一间有着烛光的屋子。他跳到窗台上,透过镂空的窗,看到了连谧神君。   屋中的陈设看起来像是书房。连谧神君背后是一墙的书架,他抱着那只小白猫,坐在书桌旁。   他给小猫喂水。小猫慵懒地躺在他怀里舔着水。连谧抚摸着它背上柔软的毛发,神色很温柔。   而那样的神色并未出现太久,他朝窗台看来,目光一凛,喝道:“谁在外面!”,一挥衣袖,一团兔子就被法力束缚着,破窗而入,掉落在了地上。   “兔子?”   连谧神君放下盛水的瓷碗,将小白猫放在地上。他朝绵绵走去,把疼得缩成一团的绵绵抓在了手心里。   “又是你这只小东西。”连谧神君施法为它抚平伤痛,“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栀颜端着茶碗,推门进来,见到连谧抱着只兔子,便问:“我就去倒个茶的功夫,你怎么又多了只兔子?我来看看。”   栀颜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望着它的眼睛道:“它看上去很通灵性,应该是哪路神仙的仙兔。”   连谧说:“我也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我之前见过它两次。一次在耶罗城,一次在妖界的山里。这次竟是在天界。”   栀颜思索着什么,手停滞了。   她说:“神君,这只兔子不能留。它几次三番地出现在你面前,万一是有心人想利用它加害于你呢。”   “不至于,只是一只兔子。”连谧说,“而且我一看到它就觉得莫名亲近。或许前生有哪一世做过兔子。”   栀颜变了脸色,勉强笑了笑,道:“神君说笑了,你是天山顶一捧素雪的化身,再转世也不可能化为一只弱小的兔子。”   栀颜在撒谎,她摆明了不想让连谧神君知道云湛的存在。绵绵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宁可抹杀掉她师兄云湛的存在,也不肯告诉连谧神君这些事实。   “也是。”   连谧抱着兔子,回桌子旁坐下。地上的小白猫平日里对神君也是爱搭不理的,这会儿却爬上了神君的腿,被一同抱进了怀里。   绵绵看着那小白猫,小白猫慵懒地舔着自己的爪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往连谧的怀里钻。这哪里像一只普通的猫,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小妖精。   栀颜道:“神君,我为你拿了仙露茶,你喝下就早点休息吧。”   连谧腾出一只手,端起了琉璃茶碗喝了口茶,道:“我明日去涯几山采株仙草药,你留在银宣宫。”   栀颜闹了别扭:“怎么,你嫌我累赘,不愿意让我陪你一块去?”   “不是。此行凶险,你是姑娘家,不便同行。”   “神君这话就是有偏见了。我在蓬莱山学艺时扮作男儿身,可是常年跟着师兄弟上战场的,这世上还没有我怕的东西。”   “那也不准,你留下。你若是出事,我也无法同你的父亲齐元君交代。”   栀颜道:“神君此行是为了聆洇?”   连谧沉默着没回应。   “聆洇的情况跟你不一样,你的魂魄还没散尽,我才能用神魄草凝结你的魂魄。”栀颜说,“可是聆洇的魂魄已经完全散了。你就算找到了仙草,也无济于事。”   绵绵听到“神魄草”,有了点印象。栀颜在蓬莱山时无意间得到这株珍奇仙草,宝贝得不得了,据说就连外出都随身带着照料。没想到二哥重生,是这株草起了作用。   连谧道:“总得一试。你不必劝了。”   “可是……”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连谧神君说罢,就带着兔子和小白猫出门去。   连谧神君将兔子放在了庭院之中,在它身上施了法。他说:“不知你的来处和归处,你且去吧。我在你身上下了法术,今后在银宣宫你便能来去自如。”   绵绵站在原地不肯走,可怜地扒在他的腿边。   连谧神君笑道:“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小白猫在他怀里“喵喵”叫了两声。   连谧宠溺道:“好,我们这就回去睡觉。”   绵绵也想“喵喵”叫,可是兔子不会说。绵绵想化作人形,可当他施法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又无法变回去了。   他心中一惊,望着连谧抱着白猫远去的背影。白猫趴在连谧的肩上,优雅舔着猫爪,轻蔑地望着他。   这只白猫有妖术!   这绝对不是寻常的猫。   绵绵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破解那道妖术,便决定先回广寒宫再做打算。它从正门跑出去,门口的那只仙虎虎视眈眈地看着它,却也没敢扑上前来。   走出银宣宫后不久,绵绵身上的妖术自动解除了。他变回了人身。   回广寒宫的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只猫明明就有问题,为什么二哥和茗淇上神看起来都没有起疑心?还是他们本来就知道这件事?   他想了一圈没想明白,最后想到二哥似乎真的不记得自己,心里隐隐有些发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广寒宫,一到门口,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玉儿姐姐问道:“兔乖乖,这么晚干啥子去了?”   “我恰饭去了。”   “你涮坛子呢。恰饭?我可不相信。到底干啥子去了?”   “饿了出去找吃的。”   “你别扯把子,说实话。”玉儿抱着胸走下玉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绵绵心想这事也瞒不过去,她迟早也会知道,便坦白道:“我找哥哥去了。”   “哪个锅锅?谁是你锅锅?”   “连谧神君。”   玉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兔乖乖,你认真的吗?连谧神君是你哥哥?”   “嗯。”   “连谧神君?!那个脸特好看,但是满脸都写满了“我不缺女人”,然后腿那么长的连谧神君?”玉儿将手比到了自己的腰。   “嗯。”   “他是你哥?我咋就不相信呢。”玉儿甩开裙摆在玉阶上坐下,拉着绵绵也坐下,“你给我讲讲呗?”   绵绵说这个故事有点长,于是讲到风清、树静,连广寒宫也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玉儿在听到云湛战死在耶罗城,遗信上写了“你是我永恒的句读”时眼泪汪汪,听到最后泣不成声。   玉儿撅着嘴,用绣花锦帕擦了眼睛,擤了鼻涕,哽咽着问道:“你就是为了你哥哥来天界的?”   绵绵说:“耶罗城都去过了,无所谓再来一趟天宫了。”   “那你去找他,他认你了没有啊。”玉儿红着眼眶看他。   绵绵摇摇头:“他认不出我了。”   他有些无措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玉儿豪情万丈地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说:“不记得你怕什么啊!总比天人永隔强啊!不记得你就死缠烂打嘛!让他死死记住你。云采,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一定不能放弃!”   “谢谢。”   玉儿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刚刚听得太投入了,还没有缓过来。你跟连谧神君的前世本来是兄弟啊?”   “嗯。”   “那他给你写‘你是我永恒的句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意味着他,他……”玉儿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爱我。”   “是兄长对弟弟的那种……”   绵绵摇摇头:“他爱我。”   玉儿愣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第五十一章 劫数   隔日绵绵又去银宣宫附近蹲点,准备找时机再见连谧神君一面。他从清早开始等,看着门口的那只凶悍的老虎打哈欠睡觉。等到带着金铺的大门被推开时,连谧神君走了出来,揉了揉那仙兽,与它道别。   连谧神君要外出。   绵绵想起来,他昨晚是说要出门一趟。   连谧神君孤身前往下界采仙草时,绵绵便一路悄悄尾随,从天界追到涯几山。   绵绵心虚怕被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二哥进了涯几山的结界,自己也追了进去。   神君迈上百级台阶,走至山顶,见有一只巨大的妖兽守着那株散着淡绿荧光的仙草。那只妖兽大概有几百只绵绵兔子垒起来那么高大。绵绵这样的兔子只有他半只手掌那么大。   绵绵化身为兔子原型,躲在草丛里,看着神君拔剑,与那妖兽相搏。   神君运剑迅速,绵绵看不清招式,只能看到银白剑光闪动。那凶猛的妖兽却显得相当笨拙,只靠蛮力却也碰不到神君。   连谧神君没用多少招就让妖兽轰然倒地,瞬时间尘沙四起。待到尘埃落定,他已站在了那株仙草前,动用灵力将它连根拔起,然后收入衣袖当中。   连谧神君转身朝着石阶走去,准备下山时,那倒在一旁的妖兽竟翻身而起,吼啸着用妖爪打向他。连谧迅速偏过了身子,但肩头处依旧被妖兽的利爪抓伤了。   他运了剑,三两下就将那妖兽再次打倒在地,手中寒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它的心脏。   抽剑、拭剑、收剑入鞘,一气呵成,接着便下山去了。   绵绵在他身后紧赶慢赶,看着他出了结界,似乎是想御剑飞行,可御剑了没多远,又重新落了地,不知是否是受伤的缘故。   适时天上阴云堆积,已经飘了几滴雨,一转眼雨势渐大。连谧神君收了剑,走进山林里避雨。绵绵跟着进去,一路踩着水坑,溅起污水,最后看见他入了一个山洞,似是在打坐疗伤。   绵绵站在山洞口的树下躲雨,悄悄地往里面看,不过视线被遮挡住,他看不太灵清。于是他掖到洞口边上偷看。   正在打坐的连谧神君,周身浮起淡蓝灵光,他运了气,倏忽吐出一口血来,接着脱力垂下了头。   绵绵赶紧向他跑去。   连谧神君尚且有一丝意识,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见那只小兔子趴在他的腿边。他笑了笑,伸手抚摸它:“小东西,你怎么又来了?”紧接着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绵绵用兔爪碰他,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绵绵立刻化作人形,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面色苍白,额头上不知是雨点还是汗珠,嘴角有血迹,右肩上也洇出一片血色,伤口处隐隐散着紫黑淡光。绵绵认得,这是妖毒。连谧神君挨了妖兽的那一掌,中了妖毒。   妖毒说严重也不是太严重,容易解开,但说轻也不能够。如果大意了,就算是个神仙,还是会伤及性命。   绵绵不顾风雨跑了出去,四处寻找能治妖毒的草药。这种草药不算太难找,寻常地方都会生长。可他在这里找了个遍,山林里没有,溪水边没有。   最后他是在山崖边上找到的。千辛万苦才采到那么一株。雨天湿滑,他落在峭壁上采摘时险些掉下去。   他回山洞时,雨倒是已经停了,不过天色已暗,山洞里更是显得阴黢黢的。   绵绵给连谧神君处理了伤口,又上了草药,刚要起身时却被抓住了手腕。   连谧神君睁开一双眼,冷冷问道:“你果真能化作人形。一路追踪我到此,你究竟是何人?”   绵绵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哥到底是不认识他了。   连谧紧锁眉头望着他,借着阴暗的光看清他的面容时,忽然一把将他拽入怀中:“聆洇。”   他抱得很紧,绵绵几乎能感受到喷洒在脖颈上的潮热呼吸。   他喃喃道:“原来是你一直守着我。”   妖毒会使中毒者产生幻觉。   连谧神君身上妖毒未解,神志受了影响,有些模糊。他错将绵绵认成了聆洇。   绵绵的心凉得跌落到了谷底,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连谧用微凉的手触碰他的时候,吻着他唤他“聆洇”的时候,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说话,也没有抗拒。   绵绵感觉到落在脖颈处的炽热气息,当手触碰到他温热的背脊时,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个二哥,是真实的,是能触碰到的。只是他不再是云湛,而是连谧神君。十一姐说得对。   山洞外的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下了有一夜。这一夜说冷也冷,山洞里弥漫的都是秋夜的寒气。   连谧神君握着他脆弱的脖颈,咬着他的耳尖唤他“聆洇”。他的手和身上也是偏冷的,不怎么温热。绵绵呵一口气,都能见到白雾。   天一亮,绵绵丢下连谧神君,一个人回了天界。   绵绵收拾东西,向玉儿提上了辞呈。他说他要回小秋山了。   玉儿不能接受,她反复追问为什么,问他难道不想认二哥了吗。   “我的二哥叫云湛,他已经死了。”绵绵说,“连谧神君不是我二哥。”   无论灵魂怎么转世,他的二哥都已经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   他认清现实了。   天宫太冷清,他一天也不想多待。只是玉儿不肯,说让他将这个月做完,不然不好结工钱。   绵绵知道玉儿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劝他回心转意,但他已经不愿再回头了。   天界再也没有他的念想。他要回小秋山,他生在那里,所亲与所爱之人住在那里,他也应当活在那里,死在那里。   绵绵答应留下来做完最后几天,当晚像寻常那样,就在桂花林里浇水除草。累了就靠着桂花树睡觉。   他太累了,他就想将自己藏起来,谁也看不到,谁也找不到。他变回兔子原形,躺在柔软的土地上。清风一吹,桂花纷纷坠落,洒了他一身。   几百年了,他总是梦到童年,梦到二哥还在的时候。二哥将他抱到腿上,教他认字读书。他咬着果子,含糊不清地跟着念。   他梦见二哥为他打开糖罐子,替他剥开每一只糖果的糖衣,陪着他将糖衣折成千纸鹤。   他梦见成亲时去过的那片花海。无数灵魂在花海中徘徊,每个灵魂都在诉说自己的平生。他一路走去,却如何也找不到二哥的魂魄。   他心中恐惧焦虑,一遍一遍地寻找,翻来覆去地寻找。最后听得一声熟悉的“绵绵”,他转过身,看到二哥在湖中撑着小船,含笑望着他。   他不顾一切地向云湛跑去,穿过花海,跳到那只小船上,与他紧紧相拥。   云湛笑着问他:“怎么慌里慌张的?”   绵绵扯着他的衣袖,说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云湛抚摸着他柔软的发,温柔道:“二哥会永远陪着你。”   如同成亲那一日,月色静谧,舟泊在水中。绵绵枕着二哥,听那水波晃漾的声响沉沉睡去。   绵绵紧紧握住他的手,想留住残留的温热。   他流着冰凉的泪叹息说:“二哥啊。”   ……   绵绵睡得真沉,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从桂花堆里被抱了出来,还听到了玉儿的声音。   玉儿说:“连谧神君,您要不再看看其它的仙兔,别的都行,就这只仙兔不太行。”   连谧神君悠然道:“天庭欲往银宣宫调派仙侍,方才本君与嫦娥仙子聊及此事,仙子慷慨,让我随意在她这园中挑选。为何他就不行?”   玉儿为难道:“神君,他平日里最得仙子宠爱。您要是把他带走了,小仙没法跟仙子交代。”   “哦?”连谧神君抚摸着兔子,难得无赖道,“那我先带回去。倘若嫦娥仙子不肯割爱,让她随时找仙侍来银宣宫要。”   那嫦娥仙子怎会厚颜再找仙侍讨要嘛,这明显就是讨不回来了。   玉儿就眼睁睁看着连谧神君把绵绵带走了。   她就知道,连谧神君突然造访能有什么好事。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来抢兔子的,这么明目张胆,她那可心的兔乖乖就这么被抢走了。   连谧神君将绵绵带回寝宫,掀开帘帐把他放在床上。   “不是会变人形么,变回来。”   绵绵默默运法,变成了人形。柳眉温软眼,少年清朗一轮月,未语先惊人。   绵绵垂着眼坐在床上,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   连谧神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昨日跟着我去涯几山了?”   绵绵没有回应。   “你跟着我做什么?”   绵绵还是不肯作答。   连谧走到他身边,瞥见他衣领处还有淡淡的吻痕。   “云采是么,日后你便留在银宣宫做我的仙侍。”   “为什么?”   “听说,我前世是你二哥?”   绵绵惊讶地抬头看他。   连谧神君返回天界后,便去找了茗淇上神喝酒。   连谧说他前去涯几山,负伤之时,似乎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幻作聆洇,为他上药除了妖毒。   茗淇上神掂着酒杯道:“也不一定是聆洇,你欠下的旧情也不止这一段。”   “此话何意?”   茗淇上神给他讲了一段故事,说他当年去霜华山替夜岈君传话时,恰巧遇到一对被金翅大鹏侍卫所困的兔子兄弟。哥哥叫云湛,是蓬莱山虚灵子的关门弟子,弟弟叫云采,小名叫绵绵,家住小秋山。两兄弟感情很深。   他们原本家住小秋山,司水君的三儿子谭闵看中了绵绵,使了点手段把他带去了霜华山。哥哥云湛因故变成兔子,跟着他同来,后来寻到时机就带着绵绵闯了出去。   茗淇上神也知道司水君家这三少爷也并非善茬,便顺手帮了这对兄弟一把。出来后,他对哥哥云湛一见如故,甚至想将他带回自己宫做仙官,不过被婉拒了。看得出来,云湛的志向并不在此处。   茗淇上神喝了口茶,道:“那是我的万年挚友,我能没见过嘛。当日我若是将他带回天界了,也不会发生之后种种,但你也可能回不来了。一切都是劫数,是你自己选择的劫数。”   “云湛便是我前世的身份?”   “是。”   “因何而逝?”   “因擅自斩杀蓬莱的苦心寺妖孽,后来天界降罚,云湛远赴妖界边疆,在耶罗城守卫妖民,于七百多年前战死。”茗淇上神道,“这些事,你应当问问栀颜仙子,她当时在蓬莱,是你的师妹。她竟从未告诉你?”   “未曾。她只同我说她曾是蓬莱弟子,去耶罗城时,因机缘巧合,随身携带照顾的神魄草收集了我的魂魄碎片。她于家中悉心照料七百余年,才等到我重塑神身。”   “这便有趣了。”   连谧神君沉默良久,问道:“云湛与云采真的只是兄弟?”   “难说。”   “为何?”   茗淇上神说:“看彼此的眼神不会骗人。”   连谧神君本是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那会儿看到面前这只小兔子的眼神,忽然了然。   眼神不会骗人,千年的爱意和隐忍的思念,顷刻之间流泻。 第五十二章 银宣宫   连谧神君问道:“你从前就这么清瘦吗?”   绵绵看着他。   “没什么。”连谧神君说,“本君想要留下你,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折月殿。”   绵绵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连谧神君就当他同意,叫了个宫里的仙侍过来,陪他去折月殿安置下来。   栀颜那日有事出门一趟,晚上回来就撞见宫中的仙侍和绵绵在一块。   仙侍道:“栀颜仙子。”   栀颜望着绵绵,指着他问仙侍:“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   “是神君的吩咐,以后云采小公子就住在银宣宫了。”   绵绵没心思搭理她,她也不想多说一句话,转头就去找连谧神君。   她风风火火地来到他的寝殿,敲开门,对在桌案旁看书的连谧神君道:“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那云采是怎么回事?”   他冷静地合上书,看向她道:“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师兄叫云湛。”   栀颜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她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骗了你。是云采告诉你的?”   “茗淇与我的前世,在霜华山有过一面之缘。他将那一面之缘的故事告诉了我。”连谧神君道,“栀颜,我想知道那一面之缘之外的旧事。”   栀颜的眼眶红了,她点点头道:“除了你的前世,别的我毫无隐瞒。你在耶罗城的最后一战,我千里迢迢从蓬莱赶去,只见上了你最后一面。你当时走得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同我好好说句话。然后你就……”   她哽咽了。   “耶罗城的天可真冷啊,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被遗弃的小婴儿在城里哭,妖魔在长夜里狷狂。我与你从来都是一同上战场,无论怎样的险境,只要有你在,都能过化险为夷。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战死在耶罗城,为了守护一城的妖民。”   “我有一株神魄草,得来不易,去时随身带着照顾。也幸亏带着,我用它收集你破碎的魂魄。七百年啊,七百年里每天我都在想,会否出现奇迹,你能重生,为此我甘愿折损寿命。”   “而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全然不记得我了,你没有云湛那一世的记忆,只记得你是连谧神君。”栀颜站在那儿,有些无助地掉着眼泪,“我就求阿爹去求你,让我跟着你回天界。我想,你不记得前世,于我于你,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名分,只想永远陪着你。可现在他又出现了,打破了一切。”   她流着泪,咬了咬唇笑道:“云湛,我快要认命了。你可以为他犯禁,将在苦心寺伤害他的妖孽斩杀得一二干净。在遗信中交代了一切,将你的所有物安排得清楚,什么都没有为他留下,却把一生的全部情意,都交给了他。”   连谧神君面上未有波澜,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栀颜,你应当清楚,我坐在如今的这个位置,就永远不再是你的师兄云湛。你不必留在银宣宫,为怀念一个已故的人蹉跎岁月。你师兄若是还在世,也必定不希望你如此。”   栀颜擦去了泪痕,道:“那他呢?你不承认你是云湛,那为何又要将他留在这里?”   “作为一世的兄长,我对他有所亏欠。作为情人,我无法对这份深情视若无睹。”   “他到底为你做过什么?”   连谧神君只道:“我一看到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这一路走来肯定吃了很多苦。否则怎么会这么清瘦。”   ……   比起在银宣宫,在广寒宫的日子显得更加清闲一点。毕竟广寒宫多的是打杂的仙兔,而连谧神君喜爱清净,偌大的一个银宣宫,连仙侍都没有多少个。   不过绵绵走到哪儿都一样,哪儿都不用他做重活。他每日在银宣宫也不过是打理花园,还有给大虎和小猫喂一日三餐。   大虎吃仙猪肉,绵绵每次拿着盆过去,站得远远地把连骨的猪肉一块一块抛给他。   绵绵问过宫里的仙侍,仙猪肉和下界的猪肉有什么区别。仙侍的回答是,可能仙猪的肉比下届的肉更好吃一点。毕竟是天界的猪,沾上一个“仙”字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绵绵表示不是很能理解,这么说来,他从兔精变成仙兔,难道只是更好吃了一点?   绵绵后来去考证了一下,原来那仙猪就是从下届选拔出来的肉质肥美的猪,与下面的猪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弼猪温觉得不打个仙字招牌不好卖,所以才叫仙猪。   绵绵说弼猪温这个官名真有意思。   弼猪温骄傲地说:“那当然了,大圣爷爷当年就被封为‘弼马温’,我这不是效仿他嘛。”   绵绵常去他那买猪肉,一来二去的,他们也就熟了。弼猪温老给他留最好的肉。   弼猪温问他:“云采,你是哪家的仙侍啊?你家主子这么爱吃肉?”   绵绵说他是银宣宫的。   弼猪温一听他是银宣宫的,惊讶得直说不得了,连忙给他多塞了几两肉。   后来连谧神君爱吃肉的消息就在天界传开了,神君仙子时不时地就来银宣宫给连谧神君送猪肉。   连谧神君被叨扰得烦了,就说他不吃猪肉,只吃兔子肉,当月就吓得十几只天界的仙兔辞职回家去了,纷纷说挡不牢。   玉儿还特地向绵绵来求证,知道是误会才放在心来,却还是埋怨连谧神君搞得天界“兔心不稳”。   绵绵觉得这事儿勉强算因祸得福,至少仙猪肉是够吃几年的了。   门口那只高傲的仙虎虎,在绵绵长达几个月的喂养攻势下,终于对他眼熟了。虽然他身上早就被连谧神君下了法术,虎虎不敢动他,但他每次走宫门看到那凶神恶煞的脸,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现它在就乖多了,偶尔还能让绵绵摸一摸毛。   宫殿里的那只小白猫就不一样了,怎么喂都喂不熟,永远都是一副慵懒疏远模样,不爱搭理绵绵。   那猫儿总爱待在连谧神君在的地方。绵绵偶尔被叫去书房侍墨,都能看到它爬上连谧神君的腿,像个小孩一样看着他写字,或是直接在他的怀里睡觉。   它也不爱给别人碰,一般洗澡、剪指甲、擦爪子这类事都是连谧神君在做,连栀颜都不能亲近。   绵绵总觉得这只猫不简单,他看着那猫的神情姿态,都觉得它是成精了。他问了仙侍这只白猫的来头。   仙侍说,好像说在连谧神君重塑神身之时,神魄草通身都变成了靛蓝色,只有一片叶子是雪白的,那片叶子一落地就变成了这只白猫,它几乎是与连谧神君在同一时刻现身的。   绵绵问:“那这白猫是连谧神君的一缕魂魄?”   “谁知道呢。”仙侍说,“那猫儿的性格那么古怪,看着也不像连谧神君。兴许是有哪一缕飘移的残魂附着在神魄草上,与神君一同重见人世了吧。”   绵绵听完仙侍说的话,更觉得这只猫有妖气了。他特意去了捞了鱼,大晚上过去给它喂小鱼干。它闻了闻,一点不给面子,扭头就走。   绵绵在银宣宫里四处活跃,却不太爱在连谧神君眼前晃悠。时常是连谧神君忽然想起好久没见到他了,才让仙侍把他喊到跟前来。   喊到跟前来也无非是问些有的没的,问他在银宣宫住得习惯不习惯,是否需要再添置些东西。绵绵有一句答一句,不多话,也不太抬头看他。   连谧觉得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太过寡淡。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安静得没有生气。   眼睛也很漂亮,可惜少了几分灵动,有些过早的暮气。   他总觉得从前的云采不会是这个样子。   如今的云采办事妥帖,处处周到,却是个闷葫芦,任何事都喜欢自己扛着,从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   秋去入冬,园中的霜都结了一层。云采屋里的那床被子,还是原来的那层薄被。他一时疏忽,也忘了问。   云采生病发烧还在坚持做活,后来忽然在院子里昏了过去。他到那个时候才知道。   他命人去天界库房取了新的蚕丝被来,吩咐仙侍熬了药,亲自看着云采喝下去。   云采喝药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蹙着眉头。   他问道:“很苦?”   云采摇摇头。   他让人取了盒白糖来,说道:“你从前也这么让你二哥省心吗?”   他还是没说话。   取糖回来的仙侍打开盖子,将糖盒子递到他面前,他才犹豫着拿了一块,含在嘴里。   “宫中一切活都不必做了,留给他们打理,这些天你就安心养病。”连谧神君转过头,让仙侍吩咐安排下去。   “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你就开口。至少……”连谧神君说着将空药碗也拿给仙侍,“至少你二哥能为你做到的,我一样能为你做到。”   绵绵终于开了口:“我可以回小秋山一趟吗?”   “你回小秋山做什么?想家了吗?”   “我想回去采一种草药。”云采显得有点焦虑,“需要提早备好。”   “什么草药?你说,我让宫中仙侍去取。”   “……抑制发情期的草药。”   “……” 第五十三章 打扰了   大雪后,仙侍从小秋山取回一把药草。仙侍说他辨不大清药草,所以去小秋山的药房买了些。   仙侍道:“药房的伙计说,这草药有微量毒性,不好多用。”   连谧神君蹙着眉头问道:“有没有别的替代药?”   “小的没问。”   “那就再去问问,小秋山没有,就去别的地方找。”   “药房伙计说了,如果是兔子,还是建议找个妖侣。要不小的去下界买个妖兔侍女回来,给云采小公子做通房丫鬟?或者……您让小公子去趟旗山?”   “滚。”   连谧抄起桌上的一方砚台就砸了过去。砚台摔落,墨水四溅,仙侍跳脚往后退了退,赶紧往门边跑。   “我滚我滚。神君息怒,小的这就下界去找药草。”   “慢着。若是在妖界看到零嘴或是消遣的玩艺儿,也捎一些回来。”   “小的明白了。”仙侍躲在门后道,“神君,不是我说您,您对这云采小公子可真够用心的,从没见过您对谁这么上心。”   眼看神君又要发作,他连忙说他这就滚,说罢一溜烟没影了。   连谧神君亲自拿了药草去交给云采,同他转述药房伙计说的话。他倒是显得丝毫不介意,只是点了点头。   “你这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   “你可曾有想过另觅良缘?”   云采摇摇头说:“我只想要我二哥。”   “那在涯几山下的那一晚……”   云采忽然抬头看向他,捂住了他的嘴:“我错认了神君。”   连谧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错认?认成了你二哥?”   云采的耳尖都泛了红。他回怼道:“神君也将我认成了……聆洇。”   “聆洇不似你,他的皮相妖孽得很。”   “我知道。”   “哦?”连谧神君带了些调笑的意味,“你要是不提,我都快忘了那只出现在耶罗城的兔子。你入过我的幻境。”   “我当时在城外寻找学生,是误入的。那是你的幻境,我看不清你们的面容。但我在离开耶罗城的前一晚梦见过他,在梦里看到过他的容貌。”   “你去耶罗城做什么?”   云采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轻颤着眼睫:“看看我二哥拼死守护的城池。”   连谧神君心有不忍,顿了一顿,问道:“那聆洇在梦中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终于来了,然后说……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云采蹙着眉回忆道。   “你是云采,不是旁的任何人。”连谧神君认真道。   云采以为神君是因为自己提到聆洇,还胡言乱语,所以生气了,于是点了点头。   “你没必要成为任何人。”   “嗯。”   ……   天宫长年冷清,千百万年来都是一个模子。云采在天界百来年,终是从难以适应,到习以为常。   天界没有过年的习俗,连谧神君也没有在银宣宫过年的习惯。   一年一年都是这么过。   这一年云采想从家中回去过年,主要是想回小秋山采些抑制发情期的药草——他年年都需要从天界回去采药。   虽然这种药草并不能完全抑制,只能缓解一些,但对于兔子一族而言,暂时也没有别的法子。   云采辞行时,连谧神君说想要看看前世生活的地方,于是抱上了小白猫,与他一同前去。   云采带着他回小秋山,一路凌来得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个季节小秋山都被白雪覆盖,尽是白茫茫一片。   回到家中,哥姊也不认得连谧神君,听说是云采的顶头上司,只是拿出了家中瓜果热情款待。   小十六对云采说:“绵绵,你现在在小秋山已经出名了,成了仙兔可不了得。咱族长总夸你有出息,在别的兔崽成年礼上,老讲你的事迹。”   小十一最为殷勤,给连谧神君泡了杯茶道:“多亏神君提携,绵绵才有今日。日后也望神君多多照顾。”   “与我无关。”连谧喝了口热茶道,“是云采自己争气。”   “是是是。绵绵还年轻,麻烦神君多多费心了。”   绵绵没见到九哥,家里说他出门采买去了。   到晚上九哥云夜才回来。连谧神君没怎么与他说过话,只是觉得他跟云采说话时,看云采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   云家兔子将连谧神君当贵客,特意腾出了云采以前的房间让他住下,让云采过去跟九哥凑合睡几晚。   连谧神君觉得不太行,这样不得体,于是借口这几日心神不定需要云采陪侍,将他拉去了自己住的屋。   他们俩平躺在一张床上,枕头中间还睡着一只咪咪。咪咪一跳上床就趴他们俩之间了。   连谧与云采有话要说,但是一跟云采说话,咪咪就在中间喵喵叫,嫌他吵。连谧神君摸着猫,哄小孩那样说他不说话了。   云采轻声说:“神君您这是养猫呢?”   连谧抱着白咪咪,也轻声说:“不然呢?养老婆?”   “您养老婆也这么亲?”   “你要是我相好我也这么亲。”连谧神君说。   “……您那相好是聆洇。”   白猫恼了又喵喵叫。连谧神君挠着它的下巴,轻笑道:“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磨人。”   绵绵偏过头去,隔着一个咪咪看他:“神君,您为何这么看重这只白猫?”   “它同我有缘,与我一朝重生。我待与我有缘的都很珍重。你也与我有缘,因此我也珍重你。”连谧神君道,“你说,我死了个相好,你也死了个二哥。你何不考虑同我相好?”   云采就不说话了。   没一会儿猫儿呼噜呼噜睡了,云采一直没搭理他,也睡去了。   除夕夜吃了个年夜饭,出了家门还能看到满山跑的小妖精在放鞭炮。   闲来无事,云采回屋收整旧物,翻出好些陈年玩意儿。有幼年的糖罐、瓷偶、弹弓和旧书,还有云湛的遗物和遗信。   连谧神君进屋时,看到云采坐在冰凉的地上,靠着柜子读那些信,眼里的情绪在他推门的那一刻瞬间消散。云采躲闪过目光,将信纸折好,都塞入信封之中。   “这些旧物,我以前都不敢看。现在看倒也觉得没什么了,只是看到二哥写的‘绵绵’,我就会想起他的声音和语气。”   “他是个什么样的妖?”连谧神君抱着白猫,站在门口不远处。   “他看上去很冷漠,不爱表达,不喜欢多话,却比谁都要重感情。生有凌云之志,心怀天下妖民。可以为我破禁斩杀蓬莱妖孽,也可以为妖界万民舍生取义。名声远扬,行处皆是赞颂之声。可他是我二哥。”   “你放不下他。”   “他永远在我心里。”云采说。   云采起身,将信都放进匣子里。   “云采,你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肯选择放下,考虑我昨夜所说的。”   云采背对他而立,看不清神色。云采问道:“神君您心悦我么?若是同情……”   “你误会了。”连谧神君道,“从前我去凡间听折子戏,听过一段有意思的话,说与你听听——‘管那投胎八百次,今世见你,照旧倾心于你’。”   白猫又抬起头喵喵叫。   连谧神君揉着它道:“你怎么总喜欢插话?还是兔子好,兔子不说话,只管咬人。”   白猫给面子,张嘴就咬了他手臂一口。   云采明白他意有所指,道:“我什么时候咬过神君?”   “涯几山下。”连谧神君摸着猫说。   云采瞬时红了耳尖不说话了,从他身边走过,出门去了。   云采脸皮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过先生,知廉耻所以脸皮才薄。   他脸皮薄体现在,他从不看仙侍从下界带回的小黄本。仙侍送过一次,连人带书被赶了出来。   回天界之后,连谧神君看他又到了每年精神恍惚的时候,调笑问了一句要不要带他去旗山走走。小仙兔半天没搭理他。   几百年来,一到春秋季,云采就异常勤快,什么活都做,搞得银宣宫的仙侍都没事找事做。不用他干活的时候,他就喜欢在浴池待着泡冷水澡,满屋也充斥着药香。捱不过去就化成兔子原形,待在水池旁的草丛里,吸收日月精华。   连谧神君路经水池旁,捡到兔子,也跟抱猫那样抱怀里。他笑道:“你这又是何必,这么不愿意跟了我?”   连谧神君将兔子带到四面垂着白纱幔的水榭里,把它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兔身。兔子不安地乱动,翘着脚脚,兔爪子在他身上扒拉。   连谧神君说:“揉一揉若是不能缓解,你就只能变回人形了。”   连谧神君喜欢动物,什么动物他都觉着可爱,宫里就养了鸟、大鸟、猫和大猫。他最喜欢的应该是兔子,几次见到云采原形,都是温柔仁慈的,可能是因为前世就是兔子,所以有不解情结。   连谧神君觉着化为兔子的云采格外可爱,咬了一下它的兔耳朵,顿时一阵白雾缭绕,云采没控制住法力,腾地变回了人身,仍是在他怀里,面色绯红,眼中水光盈盈的。   适逢仙侍玄清小步跑来,掀了纱幔:“我就知道神君您肯定在这……”   茗淇上神刚好来找连谧神君下棋,他在不远处用折扇敲着手心道:“玄清?”   玄清说:“打扰了。”放下了纱幔。   云采恨死连谧神君了。   “我在草丛边待得好好的!” 第五十四章 亲戚   玄清是个大嘴巴,没两天就让满天界都知道连谧神君养了个男宠。万年之前就有传言,说连谧神君不好女色,与聆洇暧昧不清。仙子们这下都明白了,连谧神君还真是断袖断得明明白白,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了。   近来是特殊时候,连谧神君还总爱招惹云采,引上了流言蜚语。云采一恼,就跟栀颜请了假,回小秋山待着了。   这几百年栀颜仙子在银宣宫也不爱理睬云采,大老远看见他都是绕道走,可能是眼不见为净。他这次要求回去,栀颜立即批准了。   他其实也不单单是气恼连谧神君的做派,他也想不好该怎么面对神君。   云采回去与十三哥讲了他与连谧神君之间的事,诉说了自己的心结。他认为这件事应当与云遥聊一聊,因为云遥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云遥道:“我就说你怎么死心塌地留在那位神君身边了,原来他是二哥的原身。难怪我那日一见他就觉得很熟悉。”   “可他不是二哥,他是连谧神君,他曾经的挚爱是耶罗城的魔魇聆洇。”   “那又有何干系,谁没有过去,他如今心悦你了。你若是心悦他,就与他相好。谁都不会责怪于你,二哥更是不会。你要是能放下前尘,他也就安心了。”云遥道,“如今的问题是,你心悦他吗?”   “我不知道,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二哥,心里就很乱。我明知他不是二哥,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将他跟二哥联系起来。”   “我且问你,你如何得知,他的灵魂里已将二哥全然剥离?如果只是属于二哥的那一部分灵魂或是记忆还没全然苏醒呢?”   云采怔住了。   “绵绵,就算他不可能再是二哥。你为什么不试着先接受,若是相处得宜,两心相悦,于你而言也是全新的开始。”   云采垂下眼,似是陷入了沉思。   “听十一姐说,狐半仙在你与二哥成亲之前,曾说你有两段情缘。若是他真是窥得天机,如今二哥已逝,那第二段情缘,你不是跟二哥的原身连谧神君,那还可能是跟谁?”   云采还未答话,云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自云遥身后揽住他,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十三哥这么久与绵绵说什么呢?”   云遥有点嫌弃,说他一身烟火气。   他扯起衣袖闻了闻:“我刚刚炒了盘菜,可能是沾染了点味道。我说你这洁癖就不能改改?”   云乔说:“绵绵我跟你说,发情期你十三哥每晚还都必须洗完澡才能睡,我每天大半夜还在灶房等着烧热水。你说他有妖性吗?”   云遥一把扯过他的衣襟,温柔地说:“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忍着。”   云乔赔了笑,转头对云采道:“绵绵,你这次回来是因为药草不够用吗?家中还备了一些。”   “不是,我只是回来看看你们,药我都快喝吐了。”绵绵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脸有点发红,声如蚊呐,“只是没有太大用处。”   云乔说:“……十四哥同情你,十四哥自成年起就没忍过发情期,阿遥说着烦我,但还是愿意跟我亲近的。”   云遥横了他一眼。   云遥说:“绵绵,你回去再想想。千百万年都要在喝药与煎熬里度过,你不觉得对自己太残忍了吗?”   ……   天帝与天后于天宫办蟠桃宴,遍邀诸神仙与几大妖家。这是难得的天界盛事,连谧神君却照旧避门不出——寻个清净。   他不出门,也不意味着别人就不会找上门来,想叨扰他的大有人在。   那天绵绵在院子里打扫,听见门外说求见连谧神君,他便放下扫帚去开门。一看有些惊讶,门外站的是谭闵和冬仪夫人。   谭闵一见他眼睛就亮了:“绵绵。”   冬仪夫人虽也惊诧,却还是没给云采好脸看,傲慢地问道:“你一个小妖精怎么会在银宣宫?”   宫中的仙侍闻声走过来,对他们道:“这是如今我家神君最看重的仙侍云采小公子。请问二位因何事登门?”   冬仪夫人道:“自神君重塑神身,我们母子还未与神君相见。今日恰逢天界蟠桃盛宴,我们特来银宣宫拜访。”   仙侍在天界待得年头算长,认得出这是司水君家的夫人与三公子,不敢怠慢,即刻去询问神君是否接见。   末了,神君说见见。于是云采就领着他们穿过园间小径,到殿中去。   谭闵一路都试图与云采搭话,云采置若罔闻,将他当成陌生人,丝毫不理睬他。   入了殿中,云采请两位入座,吩咐仙侍奉上茶来,然后他就站在了前来迎客的连谧神君身边。   冬仪夫人一见连谧神君就眼泪汪汪,说她终于见到他了,说她这一万年来时常会想起他,每次在梦里看到他,醒来都怅然若失。   “多谢弟妹记挂了。”连谧神君说,“三弟为何没有一同前来?”   冬仪夫人讪讪道:“霜华山还有要紧事,刚下蟠桃宴,他就收到青鸟传的信,便立刻返山去了,没赶得及来一趟银宣宫,因此只有我们母子前来,还望神君勿怪。”   连谧神君客套地说不会。   冬仪夫人见连谧神君也不像是领旧情的样子,就推搡了一把谭闵,让他喊“二伯”。   冬仪夫人说:“我家的三个儿子,你都还没见过吧。这是我的三儿子谭闵。”   “久仰大名。”   “神君之前听说过谭闵吗?”   “听说过,私自困锁云家兄弟,都闹到善冥之境的夜岈君那儿去了。”   冬仪夫人的笑容僵硬了。她道:“哎呀,是谭闵那会儿年轻气盛,惹事犯了错。他如今已经知悔改了。不知您是从何处听说此事的呢?”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神君身旁的云采身上,疑心是这个小妖精告的状。   这时栀颜敲了门,从外边推门进来:“神君,尔梦山的谭……”   栀颜看到是云采陪在神君身边,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以往这种时候,都是她站在神君身边。   她低声道:“尔梦山的谭凌公子与夫人在外求见。”   云采一听是十一姐和姐夫,立刻看向连谧神君。连谧神君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冬仪夫人与谭闵道:“这可凑巧了,另一位侄儿也来了。快请他们进来。”   蟠桃宴上,谭凌与云朵来迟,也没来得及与司水君家碰个面。这会儿来银宣宫拜访,恰好就遇上了。   云朵是不愿意见到这两位的,她的小叔子和婆婆都不是善茬,与他们云家有仇。冬仪夫人看到云朵,也是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威严的婆母架势。   云朵进殿一扭头看到连谧神君,脱口而出:“二哥。”   以前绵绵说一看到连谧神君就知道这是二哥,她还不怎么相信。这回一见她就明白了,虽然容貌变了,但是她看到那双眼睛还是能认出来,绝对是二哥。   尔梦山谭凌的夫人是云采的姐姐,连谧神君很早就知道。   冬仪夫人脑子没转过弯来,瞪大了眼睛道:“云朵你可别瞎喊,这可差了一个辈分。”   谭凌用手背悄悄碰了碰云朵,云朵看着他道:“怎么了?我二哥我还能不认识?他就是我二哥啊。”   云采一言未发,过来请十一姐和姐夫入座。云朵在太师椅上坐下,看着云采,轻声说了句“你又瘦了”。   连谧神君道:“回天界后本君听茗淇说起他与本君的前世在霜华山的一段缘分。这么想来,本君与谭闵,还有在座诸位也算是有缘分的。”   冬仪夫人脸色刷白:“前世?神君你的意思是云家的那个云湛,是你的化身?”   谭闵坐在那儿,双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谭闵道:“连谧神君……”   “何必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三侄儿唤本君一声‘二伯’便可。”   谭闵看了一旁给云朵和谭凌奉上茶水的云采,心有不甘地喊了声“二伯”,脸色也白了。   云朵没忍住道:“这辈分怎么这么乱。那我以后是喊二哥还是跟着夫君喊二伯。”   谭凌轻咳了一声。   连谧神君看到她总有种熟悉感,半是调笑道:“侄媳妇随意。”   他们于殿中寒暄了有一会儿,连谧神君怕麻烦,更厌烦虚情假意的寒暄,估摸着也该送客了,便给云采递了个眼色。   云采意会,便对他道:“神君,是时候沐浴更衣,前往录林修炼了。”   连谧神君是第一次同云采联合使这种招数,往常都是栀颜在他身边。这一回他忽然觉得,云采还算是与他心有灵犀。   在座的几个纷纷意会,都起身告辞。   谭凌道:“那就不打扰二伯清修了。我们一家先行告辞。”   连谧神君点了点头,对在座的客人道:“那本君就不留诸位了。”一展衣袖,也站了起来,准备走人。   “二伯,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谭闵保拳道,“族人皆道二伯才是至清至净之神,小侄心中惭愧,千百年来心中常有不静,想多留银宣宫几日,跟在二伯身边领会何为清净之心,恳请您能答应我这一回。”   冬仪夫人哪能不知道这个混小子的心思,只是与连谧神君把关系拉进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此也跟着求神君答应。   云朵在暗地里无数次鄙夷翻白眼。   连谧神君倒想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招,便道:“无妨,你便留下吧。我让仙侍为你整理房间出来。云采,你替我送其余三位客人出殿。”   出了殿门,谭凌便悄悄对云朵道:“连谧神君如今身份尊贵,不同于从前的小秋山云湛。你怎么还当面喊他‘二哥’。”   云朵说:“我家可没你家那么多破规矩,还论尊卑,他一世是我二哥,那这一辈子我都认这个二哥,不论身份。”   她握着云采的手道:“是吧绵绵。”   冬仪夫人扶了扶头上的簪花,阴阳怪气道:“穷妖精还想攀亲,你想认也不知道人家神君肯不肯答应。” 第五十五章 隔山海   云朵说:“您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也不知道是谁想攀亲戚。”   冬仪夫人又要发作。   谭凌握住云朵的手说:“好了好了,别争了,都是一家人。”   云朵懒得再理会,拉着云采到一边去,对他道:“阿姐知道你在银宣宫,是特意来看你的。过得可还算顺心?”   云采笑了笑:“一切都好。”   “我本来是想来劝说你回去的,方才在殿中一看,我觉得你说得对,连谧神君肯定是二哥。你就安心留在这,陪在他身边。”   “可他没有二哥的记忆。”   “没有二哥的记忆你怕什么,你爱的是他的灵魂。二哥若是转世为凡人,没有任何云湛的记忆,你会不会追去凡尘?”   云采有些犹豫:“我……”   “你肯定会追,二哥现在变成神君也一样嘛。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就好好待着。还有,你小心点那个谭闵,我不太放心他。”   云朵又跟云采叮嘱了几句,拍拍他的肩叫他照顾好自己,让他抽空来尔梦山看看外甥外甥女,临走前还让他平日里多吃点。   云采送走了他们,回去找连谧神君,穿廊还未推开门,就听见了栀颜与神君的声音。   栀颜红着眼眶站在堂间,道:“神君如今是不需要我了吗?”   “栀颜,你何必执着下去。返还家中清修于你而言也是好事。”   “好事?”栀颜冷笑一声,“你是怕我扰了你跟他谈情说爱吧?”   连谧神君微微蹙着眉头:“栀颜,你在我身边几百年,也应了解我的脾性。我素不喜欢纠缠不清。你这般执拗,我不便再留你。”   “如今就是我纠缠不清了,是吗?”   栀颜未等连谧神君说话,转身离去,猛地一把推开门看到了云采。她头也不回地从殿中跑了出去。   云采站在门口看连谧神君,神君用手撑着额角,无言地望着他。   栀颜离开之后,在水榭中枯坐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痕也被风干。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道声音说:“栀颜仙子为何孤自在此地?是谁惹得佳人黯然神伤了?”   来的是谭闵。   司水君家与她家还算熟识,年少时他们见过几次,谭闵还认得她。   栀颜知道谭闵是个什么样的妖,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也没心情搭理他,站起身准备到别处去。   谭闵从喉中叹出一口低沉的气:“你们宫中那个云采小公子,原本是我的妖侣。后来他受蛊惑转变心意,与我一刀两断了。”   “那与我又何干?”   “两界皆知栀颜仙子倾慕连谧神君,云采不就是阻隔你与神君的祸患吗?仙子若是愿意与我联手,你我就能各取所需,得偿所愿。”   “不必了,我不屑做这种事,也烦请你收起那些阴暗的心思,若是你胆敢对神君做什么,休怪我翻脸无情。”   栀颜径直离开了水榭,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谭闵留下。   谭闵勾起一边唇角,望着她的背影轻蔑地笑了,眼中是历经多少年都无法掩盖的阴鸷。   栀颜走到宫门附近,听见门外熟悉的大呼小叫的声音。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怕你,我可是会飞的!你还过来!你再过来我要翻脸了啊!”   栀颜打开门,看到瑟瑟发抖的岁卯,还有准备随时进攻的一口利牙的仙虎。   栀颜摸了摸仙虎的头,它立马温顺地坐了下来。岁卯看到她差点没掉下眼泪来:“颜颜,你要再迟来一步,我就要被它咬死了。上一次我来它也咬我,太过分了。”   “那你还来。”   岁卯走到她身边去:“你这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想你嘛。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啊?”   栀颜看着他。   岁卯说:“你别光看着我啊,你说话啊,过得咋样,那什么神君有没有老给你气受啊。我跟你说,如果他老气你,让你伤心了,你就跟我回家去,咱们不干了……颜颜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   栀颜一把揽过他的脖颈,抱住了他。栀颜捶他,还咬他。岁卯就不说话,揽住她,任她捶打。   栀颜哭着说:“我要气死了,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好好好,那我们回家去。”   栀颜气得直跺脚:“气死我了。”   ……   岁卯帮栀颜收拾好行囊之后,在银宣宫中遇到了云采。   岁卯这一千年来几乎都在家中静心修炼,就因为他听说未来的岳父大人齐元君最瞧不起不学无术的妖,所以潜心修了个仙身。他不常出门,也不太清楚云湛和连谧神君之间的联系。他脑袋不太好使,老半天也没想明白云采为什么也在银宣宫。   云采只说他原本是广寒宫的仙兔,后来被连谧神君调来了银宣宫。   岁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绵绵,那你的面子可大了,居然是神君亲自调过来的。你之前就认识神君吗?”   栀颜走了过来,她不想搭理云采,拖着岁卯走,对他道:“有些事等回去我再慢慢给你讲。走了。”   岁卯虽还未和云采聊够,但还是听话地提起行囊,匆匆和他告别,跟着栀颜离开了。   栀颜说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回来了。岁卯就说好,什么都依她。   云采眼看着他们消失在宫门口。他转过身时,见到谭闵站在园中石子路的另一端,正看着他。   云采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谭闵从他身后追上他,抓住了他的手臂。   谭闵说:“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是。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年少时是我太冲动了,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可我现在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能考虑原谅我吗?”   云采看着他道:“我们的恩怨,我没有记挂在心上。我本就不在意你,又何谈原谅。”   “绵绵……”   “松手。”   谭闵牢牢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甚至用劲将他拉近自己。   云采运起法力,手中就幻出了一把长剑,寒风一凛,谭闵的额发都被吹动,那剑锋只差一点就会砍掉他的手。   谭闵不甘地松开了手。   谭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知道他这些年真是变了很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顺单纯的兔子精绵绵了。   他因绵绵和云湛的事情害父亲受牵连,又受到家中惩罚之后,也曾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不就是一个小妖精嘛,得不到手就算了,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这一千年他流连旗山,什么样的妖精都见识过了。有个与绵绵眉眼和性情都有几分相似的小妖精,他招来一连伺候了半个月,还是觉得索然无味。   他在再次见到绵绵后才明白,他忘不了绵绵,因为他从没得到过。   因为没得到,所以不甘心。   ……   云采又一次于夜半醒来,屋外还下着雨。   他梦到了二哥,梦见无尽的温柔缱绻。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今晚估计又是无法入睡了。   他全身都在发软,披上衣衫,下床从柜子中取了草药。他推门出去,到灶房去煮药。   绵绵守在药炉子旁,随着白气逐渐浮起的药味,他熟悉到有些反胃。他透过灶房的窗,看见一片灰蒙蒙的阴暗天空。   雨水声沙沙,夜里有些寒冷。   云采微微发着颤,勉强地呼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无法平稳下来,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看眼前的景物都觉得是一片模糊的。   他迟钝得连推门声都没听清,一双冰凉的手搭在他的腰身之上。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也能感到肌肤的炙热。   谭闵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绵绵,何必这么压抑自己。”   云采挣扎道:“你放开我。”   “我可是守了好几天才摸准你的行踪,怎么能放。”谭闵箍紧了手臂,将他紧紧环抱住。   云采准备动用法力砍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连谧神君的声音:“这是我宫中的仙侍,你敢动他,我先把你给废了。”   神君站在灶房门口,声音冷如冰霜。   谭闵忍住满腔愤恨,僵硬地转过去,看着他道:“没想到二伯对宫中仙侍还如此上心。”   “平日里也不曾如此上心,近来本君提防心怀不轨之徒,不过是多留意一些。”连谧神君道,“云采,你过来。”   云采朝着他那边去了,却是走向了他身后的门。连谧神君叫了声“云采”。   云采说:“我想独自出去走走。”   殿外雨下得满地都是泥泞。   云采说的“独自出去走走”,就是出去淋了一场雨。他靠坐在园中的那一株桂花树下,想了很久很久。   寅时连谧神君在房中听到了敲门声。他推开房门,看到浑身湿透的云采站在门口,冷得打寒颤,脚边已经积了一滩水。   连谧神君什么也没问,把他带进屋,给他擦了头发。   白猫在绒垫子上安静地睡觉。云采望着屋中的某一处出神,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连谧神君唤了一声“云采”。他抬起头来,眼神很让人心疼。   他说:“神君你能不能抱抱我?”   连谧神君站在他身旁,伸手将他揽入怀里。云采闭着双眼靠在他的身上,许久许久,他抬起头来,看着神君。   神君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耳尖。神君俯身下去,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唇畔。   神君将他打横抱起,一路走去掀了垂地的纱帐。湿重的衣衫是束缚,褪去衣衫后仍是满身的潮湿气。   细碎温柔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之上。云采喊了声“二哥”。连谧神君箍着他的手腕,咬他的脖颈。   云采年少时偶然看过的书中,有着放浪形骸的软香美人,只沉沦情|欲的欢愉,说着令人羞于启齿的话语,能够遗忘一切苦痛。   云采失去了自己,只记得灼热的肌体,紊乱的呼吸声和掠天夺地的激吻。他喊二哥喊到嗓音嘶哑,抛却所有羞耻,快感化作泪水流淌,而泪痕都被吻去。   晨曦来临时,云采眼前有一瞬间的眩晕。他用手遮挡住光亮。他害怕沉沦,终归是沉沦。他能觑见的,是魂魄的裂缝。天光湮灭,最后一线光亮也收敛。 第五十六章 相思成疾   谭闵被连谧神君下了逐客令,隔日就搬离了银宣宫。他跟他二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昔日的情敌变成了自己的亲二伯,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事情吗?   谭闵不甘心,临走前他还想见云采一面。不过自然是没能见到。云采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更不想看到他。   云采在连谧神君的房里留了一个月,同桌吃饭,同床共枕。云采日日待在连谧神君的眼皮子底下,却是愈发形销骨立。   云采不太爱说话。   百日里多数时候,神君看书,他只在一旁研磨或是洒扫。到了晚间,神君握住他的手,他要是愿意,就会任神君牵着到床榻边去。   耳鬓厮磨与温言软语早已习以为常。照理云采的精神是该转好的,可他愈发面色苍白,愈发消瘦,也不想吃东西。   连谧神君让仙侍煮了灵芝粥,他只能勉强喝下一点。千年人参汤也喝不进去。偶尔还饮仙露,只还愿饮仙露。   夏深时,他已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连谧神君傍晚踩着一路蝉声,去他房里看到他的时候,他瘦得都快脱相了,灰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尖削的脸,苍白的唇。他看着房梁顶出神,眼睛像是木刻的。   连谧神君在床榻边上坐下,怜惜地抚着他的额角。   “二哥。”   “……嗯。”   云采紧紧握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二哥。”   云采许久没说话,似是睡着了。连谧神君就在边上守着,守到天色完全暗下,最后一丝白日的余光也收敛。   云采的魂魄在消散,化作点点荧光自他身上浮起。   “二哥我真的好想你。”   连谧神君的心骤然一痛,他这才意识到,云采相思成疾,将要魂飞魄散了。   他立即连施几道法术,在云采身边施了几层结界,试着锁住云采的魂魄。   大部分魂魄碎片是锁住了,还有一些顺风而走,顺心之所在而走。他锁都锁不住。   他百里传音让仙侍将他屋里的仙草取来。   涯几山的仙草,能够在四海八荒里召回魂魄碎片。他在古籍上看到此法。他取这株仙草,本是为了寻找聆洇的碎魂,没想到那日才下涯几山,就遇到了云采。   头一次见他,连谧神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第二次把云采抢来银宣宫,看了他的人形就确认了,这就是聆洇的转世。   这一世的聆洇,是小秋山的一只小兔子精,为了哥哥才来到天界。他温柔又沉默,隐忍又深情,偶尔笑起来能点亮一整片天空。   没有谁不会为这样的深情所打动。   可他等的不是连谧神君,他等的是他的二哥云湛。连谧神君始终无法替代云湛在他心中的位置。   连谧神君望着被漂浮的碎魂笼罩的云采,痛心道:“你为何如此狠心,心不肯留下,连魂魄都要飘散。”   连谧神君从仙侍手中拿到仙草,就命他退下了。   聆洇留下的一块玉上有他一抹微弱的妖气。连谧神君得知云采就是聆洇的转生后,就将这丝妖气注入仙草中,想召回聆洇的魂魄碎片,为云采寻回前世的记忆。   云采希望他拥有前生的记忆,成为他的二哥,他又何尝不想让云采想起前世的种种。   可召云湛碎魂的结果,与召聆洇碎魂的结果是相同的。或许是因为它们已经消散太久,仙草始终没起作用。   云采的魂魄消散不久,还能召回。   连谧神君在云采身上取了灵力,注入仙草之中。   连谧神君守在一旁等,等着灵魂碎屑归来。   守至夜深,一轮金黄圆月当空。一抹白色碎魂穿门而过,凝聚成透明的人形。   连谧神君抬头见那缕魂魄,看到熟悉的面容就怔住了:“聆洇。”   “万把年前我就说过,你命里缺不了我。你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转世。”   连谧神君霍然站起:“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已经……”   “我一直在你身边。”   连谧神君愣了愣:“是那只白猫?”   “流亚秘境之中,我将所有灵力都给了你,却还将一缕魂魄留在了你身上。万年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就是你的另一双眼睛。你记得的,不记得的,我都知道。你是云湛时我也留在你的身上,你回了天界,我就变成白猫留在你的身边。”   白猫的来历与宫中传言有些差别。他重塑神身之后,是见到神魄草上是有一片雪白,但他是在栀颜家住了几日后,才在后院的树下见到了那只小白猫。   他以为是栀颜养的,栀颜说她也从未见过,可能是只野猫。   小白猫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见到他就喵喵叫。又高傲又爱撒娇的小东西,惹人怜爱。他看着喜欢,回天界时就一同带了回来。   后来他发现神魄草上的那一片雪白的颜色褪去了。小白猫的一举一动又像是具有妖性,它不像普通的猫。   他也怀疑过它是聆洇,只是没想到是真的。   连谧神君向他走去,伸出手触碰他的面颊,手却穿透了他的脸。   他轻轻地摇头:“没有躯壳。你碰不到我的。”   连谧神君不愿相信,几次拥抱他,都扑了空。   “你再也碰不到我了,连谧。”聆洇说。   “我这一缕离散的魂魄,也该回到云采身上了。”   “那你呢?回到云采身上,他就能拥有你的记忆吗?”   “我不能保证,连谧。但是你爱他,这就足够了。属于聆洇的那一页,已经过去了。你不再需要我。”   连谧神君控制住汹涌的情绪,点了点头:“那你们想要我如何?一个相思成疾,魂魄将要消散,一个只有单薄的魂魄,连个躯体都没有。我一个都留不下。”   “你用仙草召集云采失去的魂魄,我不是过来了么。我可以带你去找到云采的碎魂。”   ……   魂魄之间,自有魂魄间冥冥的感应。   聆洇带着他往出了天界,往一个方向而去。连谧神君越看这条路的景色,越觉得眼熟。等到拂去云雾,见到了山头,他才明白这是小秋山。   云家透出橘色暖光。   连谧神君怕惊扰云家兔子,捏了个诀将自己隐去,穿门而入。   一家兔子正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云采的魂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他们。   小十五说:“这咸菜腌得好吃,到时候去给绵绵送一坛?”   小十一说:“他都成仙了,吃什么咸菜。天界的神仙可势利眼了,咱给他送咸菜,别的神仙指不定怎么看他呢。”   九哥云夜道:“就一坛咸菜而已,不至于。改天我就给他送过去。”   “就是嘛。”小十五说,“我前几天还绣了个枕头面儿,给他做了个新枕头,九哥你去的时候也一同带去。”   小十六吃了一筷子菜,说道:“天界总不至于连个枕头都没有吧?我听说那儿的枕头都是云霞做的。”   “云霞做得又怎么了?”小十五闹了点小别扭,“反正天界里的东西肯定比不上我亲手做的。”   十三哥云遥道:“十五妹妹说得是,这份心意谁都比不上。”   小十五听罢才弯着眉眼和嘴角,拿起筷子吃饭了。   十四哥用手碰了碰十三哥的手臂:“我那护腕坏了。”   十三哥装作没明白:“买一个不就完了。”   “你就不能再给我做一个嘛。买的哪有你亲手做的有心意。”   云遥说:“等我有空。”   “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晚上有空。”   云乔一副痞子像:“那你还不如给我买一个。”   云遥看着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   云乔无辜:“你干嘛踹我,我又没说错话。”   云家兔子笑出声,纷纷调笑。   云采的魂魄在一角,显得格外孤单。   连谧神君朝云采走去,道:“你要是觉得银宣宫太冷清,想回到云家,随时都可以。”   云采站了起来,看到他也没有表现出太意外。他摇摇头说:“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云家不是长留之地。况且,神君也很孤单。”   连谧神君说:“你知道我孤单,还让自己的魂魄流浪在外。”   云采看向他身后的魂魄,冷静道:“聆洇。”   聆洇微微颔首:“久违了,绵绵。”   “你是那只白猫是吗?”   聆洇莞尔一笑:“你都知道?”   “我猜到的。我第一次到银宣宫日,限制住我的法力,让我无法变回人形的也是你。”   聆洇忽而笑得有些狡黠:“我那日见你孤身前来银宣宫,不过是想逗逗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的情敌,你要接近的是我的男人。”   云采有些沉默。   “你猜到我是聆洇,那你可能还不清楚,我是你身上残缺的一缕魂魄。没有我,你就没有前生的记忆。”   云采抬起头来:“在耶罗城时真是你给我托的梦?”   “是。你就是我的转世。”   云采发着愣。   连谧神君道:“你先同我回去,这些事情日后再与你解释。”   云采点点头,看了眼围桌热闹吃饭的阿哥阿姊,化作一道细碎的光亮,尽数落在连谧神君的掌心里,被他收敛了。   连谧神君回头对聆洇道:“我们回天界。”   “不急,这只是绵绵的一缕魂魄。我能感应到,还有魂魄飘散在妖界。连谧,你与我前去。”   聆洇带着连谧神君出了云家,一直往西行。   于连谧神君而言,这一路都是陌生的景象,他从未到过这里。   眼见山下一片汪洋花海,落地时萤火虫四起。无数的老魂魄化成的灵蝶在花海里徘徊。   “这是?”   “成亲时云湛带云采来过的长生花海。”   连谧神君跟着聆洇沿着花间小径走去。他从无数的灵蝶身边经过,走走看看,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没有云采的魂魄?”   “没有。”   他们横穿一整片花海,最后在那片映着星辰的湖泊旁停下脚步。湖泊里飘着一叶小舟,舟上孤零零地坐着一只魂魄。   那是云采。 第五十七章 魂魄   连谧神君看着他的背影道:“是我的错。我明知他心里惦记着他二哥,却连幻成云湛的模样骗一骗他都不愿意。”   “你不会的。”聆洇说,“你那么骄傲。你认定自己是连谧神君,是不会愿意变成云湛的。”   “我该是云湛吗?”   “你不能否认你曾是云湛。你要是否认,就是对云采的辜负。”聆洇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连谧神君朝着云采所在的小舟点水而去。   云采看到他在他自己的对面坐下,显得有些惊异,往四周的水面看了看,然后转过头:“你是仙人吗?”   “……嗯。”   云采的这一缕魂魄不认识他。   云采穿的是大红喜服,笑起来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他温柔道:“我在这里等我的哥哥。他说他会过来,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没看到他。仙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连谧神君摇头:“不知。”   云采的神情便有些失落。他说:“那二哥肯定是有事耽搁了。”   “你二哥若是一直不来,你会如何?”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若非天地倾斜,再归混沌鸡子,海枯石烂,此心不渝。”   他的脸上有着连谧不忍看的天真固执。   连谧神君起身道:“不必等了,你的二哥已经死了,死在耶罗城,是战死的。”   云采震惊道:“这不可能的,我二哥怎么可能会死。你在撒谎!”   “云采,我是否在撒谎,你心里不清楚吗?云湛死后你就去了耶罗城,亲眼看过他死的地方。”   连谧神君字句如刀,把他身上剜得血淋淋的。   云采缩在角落里,痛苦地环抱着自己,不断地说着“不可能”。   云采将脸埋在手臂之间大哭。   二哥殒身之后,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从来没有。压抑了千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尽数流泻。   云采跟个孩子一样,像是失去了一整个世界,哭得很伤心,浑身都在颤抖。   “你太过懦弱,什么都不敢说出口,连思念都不敢说出口,本君瞧不起你。”连谧神君憋了一肚子火气,“你这么在意云湛,为何就不能与本君说说?失去的记忆可以去找寻,忘记的琐事你可以同我说。可是我看不清你的心。还是你本就觉得,本君心里从来就没有你?”   “之前我就同你说,你二哥能做到的,我一样能为你做到,包括付出本君的心。我是将你认成了聆洇,可那又如何?无论轮转多少世,我都会为你倾心。”   “我清楚自己的感情,是你从来不明白。”   云采抬起头来,脸上泪痕未干。   “你今天若是不跟我回去,我就用锁魂锁把你绑回去。你自己选。”   云采想了一会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神君。”   “你说。”   “我以后可以叫你‘二哥’吗?”   “……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待在你的躯壳里,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你想叫什么都随你。”连谧神君说,“我现在真想把你拎回去打一顿。”   云采破涕为笑,随即化作碎光,被连谧神君用法术收拢。   连谧神君回到湖边上,聆洇还在湖边等着他。   “成功了?”   “嗯。”连谧神君说,“我本以为云采温柔内敛,会比你让我省心。是我想错了。你们俩都嫌我命长。”   “你当年可比云采别扭多了。你要是不那么别扭,我身死之前咱们还能多欢好几回。”   连谧神君一时语塞:“你怎么还是这么的……”   聆洇微眯双眼:“什么?”   “妖气。”连谧神君道,“你若不是聆洇就好了,或许我们就……”   “我就从来没这么想过,你若不是我的劲敌连谧神君,我可能都瞧不上你们神仙。正因为你是连谧,我才想把你弄到手,然后毁掉你,看着你坠魔。”聆洇说这句话时,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残忍和狡黠,“我成功了,然后我也沦陷了。可我不曾后悔。”   聆洇领着他向天边去。   聆洇道:“连谧,还有一缕云采的魂魄,在东方。”   他们再次一路向东,路过无尽高山河川,最后落在那片裹挟黄沙的荒凉之地上。是耶罗城,他们的相遇之地,也是云湛战死的地方。   聆洇道:“你每次来耶罗城,都会进入幻境见一个虚幻的我,我都知道。”   “如果能永留幻境,我也是愿意的。只可惜幻境不能长久。”   聆洇笑道:“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   连谧神君说:“是我从前不够坦诚。”   “我们算是和解了,冤家对头?”   连谧神君轻笑。   聆洇的笑容忽而凝固。他说:“云采还在往东边走。”   连谧神君的神色也变了:“一直往东便是边界之外,邪魔横行之地。他往那边走做什么!”   “连谧我们得赶快过去。境外邪魔如今不受我牵制,云采的魂魄太过脆弱,若是去到境外,不被吞噬,也会受到魔气感染。”   连谧神君知道魔气的危害。   聆洇一出生被遗弃在耶罗城外,被邪魔掠去境外后,就在魔气堆里长大。聆洇身死之前,就是因千年受到魔气感染,他的言行在很多数时候不能由自身控制,暴戾残忍,一生嗜杀,压抑而痛苦。   聆洇温柔的时候通情达理,就如同现在站在连谧神君面前的魂魄,是他最原始的面貌。受魔气控制时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连谧神君亲眼见过他徒手将妖魔撕成碎片,咀嚼入腹。   连谧神君当年也并非只是憎恨聆洇引|诱了他,他更憎恨的是自己。他明知道双面的聆洇有多么可怕,他还是沉沦了。   聆洇早已坠魔,他无法挽回,他害怕云采会重蹈覆辙。   他们感到边界之外时,在漫漫黄沙之中没有看到云采的身影。聆洇望着那一层透明边境结界出神,那层结界之上还隐隐散发着妖魔的墨黑邪气。   连谧神君指着结界,迟疑道:“他……”   聆洇担忧道:“云采在里面。”   连谧神君心急火燎道:“你留在外边,千万不能进来。”   聆洇对境外很熟悉,但如今也不过是一缕魂魄。他留在连谧神君身上的是自己最干净的一缕魂魄,没有受过魔气侵染。连谧神君不敢拿他的魂魄去赌。   聆洇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在这里等你。一路小心。”   连谧神君动用法力,入了那层结界。境外是昏暗的,像是天将暗未暗、黄昏凝固的样子,四周飘着瘴气,随处可见干枯的树,破旧的房屋,满地都是森森白骨。   躲在暗处的妖魔,眼中冒着荧荧绿光。   连谧神君手中幻化出一把剑。他持剑而去,一路遇妖杀妖,遇魔斩魔。不知哪个妖孽喊了一声“是连谧神君”,妖魔纷纷逃窜开去。   连谧神君抓住一只妖,将长剑抵在他的脖颈之上:“有没有一缕仙魂进入这里了?”   妖怪抖如筛糠:“神君饶命,小的不知!”   连谧神君将剑锋又逼近了几分:“你若是不说,我就让你魂飞破散。”   妖怪吓得直在地上磕头求饶:“神君饶命,小的只是一只小妖。是魔君把那仙君的魂魄带走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妖用手指着直路,道:“就是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能看到魔君的魔宫。求神君放过小的。”   连谧神君收剑离去。   聆洇身去之后,境外的魔君不知已换了多少任,昏庸的、懦弱的、好色的、桀骜的、猖狂的,什么样的都有。最狠戾的,应该是千年以前下令杀死云湛的那一个魔君锡野,他兵败之后元气大伤,境外妖魔死伤大半,于是他调息养兵至今,尚未再有异动。   锡野要是安分一点,连谧神君还能放他苟延残喘。既然现在他招惹到自己头上了,连谧神君就不能放过他了。   连谧神君御剑行至境外魔宫,依旧觉得此地乌烟瘴气。连谧神君捏诀化作了一阵风,从被魔侍层层守卫的殿前阶穿过,入了大殿之内,寻找云采。   魔君寝殿之内。   云采的魂魄躺在床榻上,锡野施展妖魔之力,控制了云采的心神。   锡野不断地让他眼前浮现云湛惨死之前的场景。   云采看到尸横遍野,看到血泊之中的云湛。白霜覆在他满是血痕的脸上。云采看到他微睁着双眼,伸手触碰眼前的那一片遥不可及的天空,启唇。   云湛说的是“绵绵”。云采什么也听不见,但他知道二哥说的是“绵绵”。   二哥到死都放不下他。   锡野控制着妖力道:“你知道是谁害死了你二哥吗?是无情的天道!是天界!你二哥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送至耶罗城,枉死在这里!是天道不容他!”   锡野的嗓音本就嘶哑,说起话来便有撕心裂肺之感:“为什么你二哥要牺牲!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本可以成仙,凭什么他不能同天界的神仙那样清闲度日,却要浴血而死!”   云采不安地微弱挣扎,眼角滑下一颗泪滴。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留下你在这世间孑然一身?”   “是天道不公!天理不公!那群道貌岸然的神君仙君为何就能颐指气使,将我们妖魔踩在尘泥之下!是他们该死!”   锡野扑在云采身边,歇斯底里道:“云采,是他们该死!你明白吗!”   锡野忽然被一道法术推开,摔落在了地上,施展的妖魔之力中断了。他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他含恨地看着在眼前现身的神仙。   “连谧神君。”   “你认得我?”   锡野放肆笑道:“万年之前你害死了聆洇,将他逼得走投无路,魂魄尽散!我怎能不记得你!”   连谧神君睨了他一眼,将床榻上的云采变作了一团碎光,收入袖中。   “你这是做什么!”   “本君还没问你,你将他带回魔宫是想做什么。”   “他是聆洇转世的魂魄!我能在耶罗城外见到他,是天意!他本就该属于境外,属于这魔宫!”   连谧神君轻蔑一笑:“聆洇如何,与你何干?”   “他是我心里唯一的魔君,只有他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做这境外之主!我仰慕他,当初历经千辛万苦,才从一只小妖,走到他身边成为他的魔侍。而你却毁了他!你!连谧神君!你将他毁得干干净净!”   “你仰慕他?”连谧神君冷笑道,“那你可曾问过他可愿做这境外魔君?”   连谧神君懒得跟锡野费口舌,一拂袖,化风而去。他听见锡野暴跳如雷的声音,锡野令魔侍追上他抢回魂魄。   魔宫侍卫倾巢而出。   连谧神君出了结界,见到聆洇便喊他走。他们行至半空,见那锡野领着黑压压的魔侍冲出结界。   结界上被加注了仙法,历代魔君率妖魔出动时,都会集妖魔之力破解仙法。锡野不管不顾的结果,就是一半魔侍的身躯都被仙火焚烧了。   锡野妖力强大,自是无碍,而身后几个魔侍的大半张脸却都被烧毁了,衣衫和发尾上冒着火星。   他停伫在夜风里,抬头看着连谧神君身旁的聆洇。聆洇静静看着他,许久,然后转身随连谧神君而去。 第五十八章 猫兔同屋   云端清寒,风过耳畔。大片沙漠逐渐收拢边缘,小去,远去,足够尽收眼底。   连谧神君问道:“锡野是你曾经的部下?”   聆洇“嗯”了声:“伴我千年之久。”   “锡野一见云采的魂魄就认出了是你转世的魂魄,把他带回了魔宫,意图不明。他对你有执念。”   “我不想回魔宫,聆洇万年之前就已身死,境外之事已与我无关,如今魂魄也不愿归去。我想留在你身边。”   连谧神君的衣袖中还有两缕云采的魂魄,他问道:“若是云采的魂魄与你相斥,或是你魂归云采身躯后,他还是想不起前世,该如何?”   聆洇说:“听天由命。”   连谧神君的担心不无道理。   回到银宣宫后,他将云采的三缕魂魄放了出来,准备施法让聆洇与云采的魂魄一同回归云湛本体之内。   他施法之前,聆洇不放心,还将那从境外带回的魂魄仔细地看了看。   其它魂魄被封印在连谧神君衣袖的结界之中,不会出什么状况。从境外带回的魂魄着实令他担忧。   不过好在,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才让连谧神君继续施法。   聆洇的这一缕魂魄,不曾随同云采转世长大,遭到了本体的排斥。而云采相思成疾病,因身体太过虚弱,尚且承受不住魂魄归体。连谧神君强将三缕魂魄送还,锁是锁住了,云采却在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之下,逐渐变回了兔子原形。   聆洇道:“他的身体还需要几天恢复元气。不能太勉强了。”   连谧神君道:“那你……”   “我先回到白猫体内,此事再做打算。”   ……   云朵带着尔梦山的特产干菜烧饼,独自上天界来银宣宫找云采的时候,已是暮夏时节。   云朵一路过来,热得满身是汗。   她又在门口见到那只大仙虎,心里还有点发怵。陪同的侍女花花还准备了两斤仙猪肉,如果虎大哥要咬她们,她们就先献殷勤。   结果云采恰好在门口见到了银宣宫的仙侍,仙侍将她和花花领了进去。   仙侍为云朵引路,道:“夫人一路过来辛苦了,只是云采小公子现在可能……还不太方便见夫人。”   “我是他阿姐,他有什么不方便的,连我都不能见?”   正说着,他们就遇到了假山水池旁的连谧神君。连谧神君坐在清凉的树荫下翻书,腿上睡着一只白猫,肩上趴着一只白兔。   云朵远远地看着,笑道:“你们神君好喜欢养动物啊,门口还有一只大老虎。”   她走近了之后,发现神君肩上那只大白兔是云采。   云朵问道:“神君,绵绵他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变成原形了?”   神君怀里的白猫被吵醒了,抬起头喵喵叫。   兔子竖起耳朵看她。   云朵将兔子拎了起来:“可怜的绵绵哟,怎么又瘦了。”   神君怕她担忧,也没说云采灵魂出窍的事,只说是云采这几日身体太虚弱了,元气大伤才变回了原形。   云朵抱着兔兔,蹙着眉头说:“哎哟神君你要节制啊。”   花花悄悄地推搡了她一把,云朵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闭紧了嘴。   连谧神君道:“无妨。”   云朵转移话题说她带来了一些干菜烧饼,花花从衣袖里提出两大袋烧饼。   连谧神君本是不想收,听到云朵说是云采喜欢的,就让仙侍收下了。   他邀云朵多留一会儿,说想听云朵说说云湛的事情。   云朵说:“神君原来你是真的没想起来啊?”   “你说说,我想知道。”   云朵一提到云湛,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从云湛小时候上山打老虎的事情,讲到跟云采谈恋爱的时候,再一路讲到战死耶罗城。讲到眼泪汪汪,哭哭唧唧。   花花一脸震惊:“哥哥和绵绵是一对啊?”   云朵说:“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呜呜呜,我只是感叹这该死的兄弟情深。”   在霜华山的事情是花花讲的。她把谭闵和司水君一家骂了一通,说这一家没妖性,让云采受了很多苦。   云朵也跟着一起骂,本来想友好问候一下他们全族,但是想想要把自己夫君还有连谧神君骂进去,就讪讪闭嘴了。   连谧神君说:“侄媳妇,你二哥在世时是不是挺烦你的?”   云朵抹着眼泪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连谧神君说:“因为本君听你说话就觉得有些头疼。”   “……”   连谧神君想留云朵吃个晚饭,住一宿再回去。   云朵一拍大腿:“那感情好啊……”   花花轻咳了两声,云朵就道:“噢不太方便,我夫君不让我在外面留宿。”   云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个可怜的夫管严。谭凌要是知道她在外面留宿,非得杀上九重天来不可。   “那就不留侄媳妇了,你请便吧。”   云朵摸了摸兔子,还给了神君,道:“神君,请你待绵绵好一点。我们云家出夫管严,你就可怜可怜绵绵吧。”   “……本君知道。”   “你不知道。他太坎坷了,很小就没了阿爹,阿娘也改嫁了。最爱他的二哥也战死在了耶罗城。”云朵说,“那时候我都害怕他会殉情,可是他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多了。是二哥将他养得很好。你别让他再难过了。”   “我明白。”连谧神君望着兔子道。   “我知道有些话不应该问,但是我作为绵绵的阿姐,还是想问一句——神君你跟那个聆洇真的有过一段吗?”   “嗯。”   “那如果你跟绵绵好了,就……就别再想着那个聆洇了,这样不好。绵绵好歹还是仙兔,那个聆洇可是境外无恶不作的魔魇,你就不要再念着他了。”   连谧神君道:“侄媳妇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不不,我不吃。”云朵摆摆手,“我不多话了,我这就走了。”   连谧神君怀里的白猫看着她喵喵叫。   云朵笑道:“神君你养的小白猫好可爱啊。”她伸出手想摸摸它。   “它叫什么名字啊?”   “他叫聆洇。”连谧神君说。   云朵目光呆滞地缩回了兔爪子:“是……是那个魔魇啊,还……还是同名?”   “聆洇的魂魄暂时依附在白猫身上。”   云朵抱拳说:“告辞!”转身就拉着花花要离去。   “慢着。”连谧神君抱着兔子和白猫站了起来。   云朵停下了脚步,瑟瑟发抖地转过身去:“神君您不会是要杀妖灭口吧?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花花也没听到。”   花花点了点头,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绵绵是聆洇的转世,只是聆洇的魂魄尚未回归绵绵本身,他无法记起前生旧事。”连谧神君道,“绵绵如今已经知道聆洇之事。你是绵绵的阿姐,我将此事告知与你。但是此事还望你们二位能够保密,包括对我那侄子谭凌。”   云朵虽是震惊,却还是点了点头:“神君有神君的打算,我明白,一定会照做。”   连谧神君道:“我知你关心绵绵。但无论是作为前生的兄长,还是今世的仙侣,我都会好好照顾他。”   云朵道:“虽不知你的打算,但我还是得说,我只希望神君别伤了绵绵。”   连谧神君微微颔首。   云朵亦是点了点头,带着花花离开了。走了没两步,云朵又停了下来。她咽了口唾沫说:“神君,要不让您的仙侍陪我出去?门外有只大老虎,我怕。”   连谧神君轻笑,给仙侍递了个眼色。   仙侍说:“夫人请。”他领着云朵和花花走出了大门。   晚上连谧神君给兔子喝了一碗仙灵芝汤。他问聆洇喝不喝,聆洇喵喵叫。   连谧神君说:“怪不得你之前总是一副不爱喝仙露的样子,我现在明白了。”   连谧神君就叫来了仙侍,让他去弼猪温那里提一只小猪回来。   仙侍看了看喝汤的白兔,看了看连谧神君怀里的白猫,问道:“神君你又要养动物了?要……要白猪吗?”   连谧神君差点抄茶盏砸他:“养什么白猪,拎一只小猪回来宰了吃。”   仙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神君你改吃荤了?还是云采小公子改吃荤了?”   “我的猫吃。快去。”连谧神君不耐烦道,“斩成碎肉,加几个鸡蛋,做成鸡蛋碎肉羹。”   “哦哦哦。”仙侍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买猪肉?”   “它娇贵一些,只吃现宰的猪肉。”   仙侍目光呆滞地说:“那以前……”   “你再多问一句,现在我就把你调到别的宫去。”   反应慢一拍的仙侍闭上了嘴,总算准备去了。好半天才杀了猪,做了蛋羹端上来。   连谧神君给白猫喂完了一碗碎肉蛋羹,问道:“你吃鱼吗?”   聆洇喵了个咪。   “那下次给你做鱼。”   白猫坐在连谧神君怀里,两只爪子搭在他胸口:“喵。”   兔子喝完灵芝汤,默默地跳下桌子朝着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就被连谧神君抓着抱了起来。   “去沐浴。”   连谧神君的寝宫的内室之中,也有一个仙水浴池。他一般带着兔子和白猫在院中水池清洗,去内室沐浴还是第一次。   连谧神君背靠池壁,抱着兔子,顺了顺它的毛发。兔子半眯着眼睛,不是很想理他的样子。小白猫就乖多了,安稳地待在水池边上,靠在他的背上。   墙壁之上镶嵌着一面镜子。   连谧神君偶然一抬头,看到那面镜子上映着的几个身影,心尖一颤。   云采被他抱在怀中,墨发湿软,唇红齿白。神色有些冷淡,像是在闹别扭。聆洇仍是偏艳丽的容色,带着一点耶罗城妖精特有的妖冶蛊惑,长发弯曲,水珠顺着背脊滑落,慵懒地靠在他的身上。   连谧神君下意识地往怀中看去——怀里是兔子,眼中余光看到身后的白猫。   连谧神君凌乱了。   他看向那面镜子,镜子里确实映着他们的人形。   这面镜子是万年之前一位神君赠予他的。那位神君说这面镜子是由哪座灵山的仙水打磨制成的,连谧神君也没怎么听,收下镜子就把它随意地镶嵌在了内室的墙壁上。   他也不知道这面镜子还能这么用。   他看着镜子出神,镜子里的聆洇也发觉了这面镜子的秘密,轻轻一笑,偏过头朝他耳边吹了口薄气。   他还没回过神,怀里的白兔挣了一下。镜子里的云采看向他,宣示主权似的靠在了他的怀里,跟聆洇四目相对。   连谧神君当时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真他娘的是修罗场。   连谧神君拎着兔子和白猫出水之后,将它们放在了床榻的凉席上。他分别给两只小东西擦干了毛发。   聆洇喵喵叫,蹭了蹭他的掌心。   云采又不会叫,有些可怜巴巴的,看上去也不是很高兴。   连谧神君莫名觉得他很可爱,顺着长耳朵摸了摸它的背脊:“早点变回人形啊小仙兔。”   聆洇就喵喵叫。   “你就知道叫。以前话也没这么多。”连谧神君揉一揉它,道,“睡觉。”   每次熄灯前,兔子和白猫就安稳地睡在他的一左一右,每次清早一醒来,两只都在他的身上睡大觉。   重么还真有点重,动么也不敢动。要是给吵醒了,两只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这都不是事儿。   连谧神君见过镜子中幻出的人形之后,每次是看到白猫和兔子在凉席上挨得近了,或是亲密地扭成一团。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知道是聆洇顽劣,几百年来做猫做得太无聊,总是是爱招惹云采。   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画面要是映在镜子里根本没法看。   生活总是危机四伏。他以为命途只是让他失去一个老婆和老婆修罗场里选择一条。他发现他错了,他完全有可能前世今生俩老婆一起失去。   他冷静地想了想,决定去找茗淇上神聊聊。 第五十九章 夜岈君   连谧神君去到茗淇上神府上,与他在凉亭喝了一盏茶。   茗淇上神道:“聆洇不管成魔还是转世成仙,容色倒真是永恒的冠绝六界。云采和聆洇相比也毫不逊色。”   连谧神君道:“你可别说风凉话了。再这么下去,我的下场不是被聆洇咬死,就是把绵绵气回小秋山。”   “云采没来之前,聆洇在银宣宫待你如何?”   连谧神君想了想,道:“不冷不热。云采不来之前,他都不爱搭理我。反倒是云采来银宣宫了,他才赖着我一些。”   “云采呢?”   “第一回 变成兔子过来时可怜兮兮的,我看他很想留下的样子,就在他身下下了法术,让他能够在宫中随意进出。现在对我爱搭不理了。”   “你更爱哪一个?”   “我能更爱哪一个?”连谧神君说,“一个是聆洇的碎魄,一个是今生的云采,俩都在心尖上。我能丢掉哪一个?”   “那就让聆洇的魂魄回到云采的身上,反正那本来就是他身上遗失的碎魂,两全其美。”   “试过了,聆洇的魂魄与绵绵的本体相斥。绵绵本体又虚弱,归了自己的三魂已经变成原形了。”   “那就去善冥之境,问问夜岈君。”   连谧神君恍悟,道:“还是你有办法,我找个时间过去。我寝宫里还有两只小东西在,我放心不下,先行一步。”   连谧神君下台阶走了两步,回过身来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早就料到这些事?”   茗淇上神举杯遥遥一敬:“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收拾不了烂摊子会来找我。”说罢喝下了茶。   连谧神君指着他,轻笑道:“谢了。”   连谧神君回到银宣宫寝殿,推门拐了个弯,看到白猫和兔子都在床上。白猫正压在兔子上方,给兔子舔毛发呢。   连谧神君当时神情就凝固了。   连谧神君过去一把将白猫拎了起来:“你干嘛老欺负绵绵。”   白猫无辜地“喵”了一声,伸着爪爪打了个哈欠。   这还不算刺激的。   傍晚下了雨,连谧神君就拎着它们去内室沐浴,将它俩放在浴池边上。   他就出去拿了块巾布,回来就看到白猫在兔子的脖颈间嗅嗅蹭蹭,镜子映照出聆洇和云采的人形。云采赤身伏坐在水池边上,靠在自己交叉的双臂上。聆洇的一半身躯都被长发遮掩了,调戏似的挨近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连谧神君一进来,两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看了眼镜子,觉得真他娘的刺激。   碎魂会对本体产生亲近感也并非不寻常,但他总觉着再这么下去,可能就没他什么事了。   入睡之前,连谧神君对云采道:“绵绵,我想等过两天你恢复人形了,就带你和聆洇去趟善冥之境找夜岈君。一来我想看看,能不能让聆洇的碎魂回到你的本体,让你找回前世的记忆。二来我想问夜岈君,如何能找回云湛的记忆。”   兔子点了点头,以示明白,然后爬到连谧神君的身上,直接睡在了上面。连谧神君看了眼一旁的白猫,白猫温柔地喵喵叫,慢悠悠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祖宗,全是祖宗。   连谧神君也不敢动,又这样过了一夜。   晨曦来临时,连谧神君睁开双眼,意外地发现云采已幻化成人形伏在他身上,侧着脸,仍闭着眼睡着,呼吸平稳,睫毛又长又密。他没忍住轻轻拨弄了两下。   云采迷迷糊糊地喊了声“神君”。   连谧神君忽然就想,云湛在世时一定很爱他,因为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初升朝阳,霞光雨露,山间鸟鸣,微潮海声,脉脉不得语。   ……   善冥之境在东方薜离山海之间,主要作用是解决妖界地方解决不了的案子,是妖界之主夜岈君的所辖之地。   连谧神君说,夜岈君与他还有茗淇上神素来有交情,只是夜岈君性情孤僻古怪,忙于政务不爱外出,所以与他们也不常往来。   云采抱着白猫,跟着连谧神君御风穿越山海,听到这时说道:“可是神君的脾性也很古怪,神君也不爱外出。”   聆洇在云采怀里“喵”了一声。   “侄子的闺女的满百岁宴也不参加,天界蟠桃会也不去,各路神仙办宴会一概推辞。”   “喵。”   连谧神君说:“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我是实话实说。”云采道,“相较而言,我认为夜岈君的脾性并不奇怪,神君说夜岈君脾性奇怪才是奇怪。”   “喵。”   聆洇平日里都不太乐意给连谧神君抱,理都不愿意理他,高傲得不得了,后来对他亲昵,也不过是因为云采来了,聆洇存心要让云采吃醋。   他现在可能是要跟云采好了,出了银宣宫就往云采身上扑,完全不用连谧神君抱着。   连谧神君无语凝噎,拉着云采御风直下,通过海边岩石间缝进入善冥之境。   善冥之境中也有妖民居住,这里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妖民居住的矮屋散落在沙滩上,沿街走去,能看到两旁摆摊的妖贩在吆喝。   连谧神君带着云采直达白石搭成的善冥殿,请侍卫前去通报。   他们在偏殿等了有一会儿,暂放下公务的夜岈君才掀开珠帘进屋来。   连谧神君起身道:“万年未见,今日特来拜访夜岈君。”   夜岈君为人冷峻,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从不喜欢寒暄,见到连谧神君开口第一句便是:“说吧,找我有何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劳您连谧神君亲自来一趟的,必是棘手事了。”夜岈君在椅子上坐下,望着连谧神君身边的云采道,“你这身边的仙侍看着眼生,是新调来的?”   “是我从嫦娥仙子的广寒宫抢回来的,他叫云采。”   夜岈君对连谧神君的剽悍以及不走寻常路已经见惯不怪,命侍从端了茶上来,漫不经心地听连谧神君讲他跟云采的事情。夜岈君冷淡是冷淡,看到猫却是格外温柔,眼睛就望着云采怀中的小东西。   连谧神君指着猫说:“夜岈君,这就是云采遗失的那一缕魂魄,聆洇的碎魂就寄身在这只白猫上。”   夜岈君僵在了那里,云采怀中的白猫刻意露出了尖牙,把夜岈君惊得眼中的似水温柔荡然无存。   “这是聆洇?”   “对。”   连谧神君嗔怪道:“聆洇,休得胡闹。”   白猫“喵”了声,收回了尖尖的牙。   连谧神君好笑道:“你怎么吓成这样?”   夜岈君轻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耶罗城魔魇,想想心里还有点发怵。”   连谧指着云采说:“这位是我的仙侍,也是聆洇的转世。”   夜岈君强装镇定,手抖到茶盖与茶杯不停地碰撞发出脆响,夜岈君按下茶盖,将整盏茶杯放下了。   连谧神君道:“夜岈君,如今聆洇的碎魂与云采本体相斥,无处依附。可有归魂入体之法?”   “我就知道你来寻我,必定不会是寻常之事。你竟是已经寻到了聆洇的碎魂和转世。”   “可有办法?”   夜岈君沉思许久,道:“办法倒是有一个,用祈魂阵可以实现,只是有几分凶险。若是成了,可以唤起云采前世的记忆,聆洇的碎魂也可以不再漂泊。但若是败了,聆洇的魂魄很可能完全消散。”   连谧神君也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他问道:“会对云采有伤害吗?”   云采看向他。   “本体会损耗一些元气,不会有大碍。”夜岈君说,“若你想要前世碎魂归体,必须赌上一把。”   “不必了,我知自己赌不起。”连谧神君说,“夜岈君,我此番前来,还为我前生的记忆。我在离泽一战殒身之后,转世成为小秋山的云湛,而我在重塑神身后,却遗失了这一段记忆。我疑心是遗失了一缕承有云湛记忆的碎魂,但用涯几山的仙草也无法将其召唤。你可有办法为我寻上一寻?”   “此事倒是不难。”夜岈君道,“你们远道而来,不如在殿中留上一晚,待吃过晚饭,我为你寻过云湛碎魂,明天你们再启程?”   “那就叨扰夜岈君了。”连谧神君道。   夜岈君给他们安排了偏殿中的一间房。吃过晚饭,连谧神君与夜岈君一同离去,迟迟未归。   云采带着小白猫沐浴过,将它放在床榻上。他坐在床沿上给白猫擦着毛发,发呆出神。   这时一阵怪风忽来,将屋中的烛火全都吹熄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采起身想去点蜡烛,却听见了一声“绵绵”,云采回过头去,看到白猫睡在床榻上,聆洇的魂魄出现在他面前。   “关于祈魂阵一事,你如何想?”   “这样也挺好。”   “这样不好。”聆洇道,“我将这缕魂魄寄身在他身上,是为了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因为我知道他很孤独。不过以后可能不需要了,你出现了。于你而言,想起前世并非是必须的,抛弃这一段记忆,你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云采摇摇头,道:“神君愿意为我寻找二哥的记忆,我也想为他做些事。”   “绵绵,那你愿意陪我赌一把吗?若是失败,聆洇从此化作头顶星辰,此间清风,永恒守护在你们身边。若是能成,我就成为你的另一双眼睛,将隔世的爱意,万年的思念,一并交托给你。” 第六十章 聆洇   连谧神君回来时,云采和小白猫已经睡下了。他坐在床边端详着他们,又伸手触碰了一下云采的面庞,轻轻地叹了口气。   “夜岈君用水月镜在六界都寻遍了,不曾看到云湛的碎魂。我都不知该不该放你回小秋山,绵绵。”   连谧神君望着他的睡颜,许久,摸了摸小白猫,然后在云采身边睡下了。   平稳的呼吸声响起时,聆洇的魂魄脱离了白猫的身躯,熟睡中的云采也睁开了双眼。云采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朝屋外走去。   夜间外边还有些许凉意。   聆洇说:“我们好像在私奔。”   云采配合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天涯海角,去一个连谧找不到的地方,永生永世在一起。”   “没有永生永世了。”云采顿了顿说,“你也不必瞒我,我在耶罗城看过古籍,若碎魂与本体长久失去联系,且无法找到灵力强大的寄身之处,不过千年就会消散。我可以留在银宣宫与你保持感应,但你寄身于白猫也并非长久之计。”   “消散也好,无牵无挂。”   云采道:“你是我一缕遗失的魂魄,回归我的身躯,理所应当,无可厚非。”   ……   连谧神君在夜半醒来时,发觉身边只有一只白猫还睡着,云采不见了。他轻轻推了推那只猫,小猫始终没有醒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出事了。   他追到夜岈君住处,夜岈君竟也不在寝殿之内。他动用灵力追踪云采的气息,到达一间屋子门前,猛地把门推开,只见许多剑插在台上,剑由锁链相连,云采和聆洇的魂魄坐在台子的中央,周围已经浮起了一圈结界,而夜岈君就站在阵前。   “这是……”   “祈魂阵。”夜岈君望着拔剑出鞘的连谧神君说,“你现在若是贸然打破此阵。不用说聆洇的魂魄,就连云采也会形魂俱灭。”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找到我,希望能动用此阵,让他们魂体合一,不计后果。我同云采说,本体损伤元气是必然,可难保没个万一,若是有万一,他将形魂俱灭。可他不听劝,坚持要动用此阵。”   连谧神君望向祈魂阵中央,云采和聆洇闭着双眼,已经全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的到来。   “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连谧神君道。   ……   云采醒来时见到一望无际的沙漠,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炽热,身下的沙粒微微发着烫。他身上有些疼,火辣辣的。他撩开衣袖,手臂上有几道骇人的伤痕,掀开裤腿一看,小腿上也有。   衣袖与裤腿是红霞薄纱,脚腕上缠着一只银铃镯子。头纱遮住了他的头发和半张脸。他隔着薄纱摸自己的面庞,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是聆洇。   马蹄扬起黄尘飞沙,一支天军出现在这一片沙漠之上。领队的神君下令勒马,自己翻身下马,径直朝他而来。   神君背对着漫漫黄沙和蔚蓝的天海,面容越来越清晰。云采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连谧神君。   连谧神君问道:“你是耶罗城的妖民?”   云采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连谧神君的目光落在他尚未遮掩好的腿上。他问道:“你受伤了?”   云采愣了愣,还是点点头。   “那你的家在何方?”   云采这次摇了摇头。   耶罗城连年战乱,许多妖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这也是常见之事。   “那我先带你回军营疗伤。”   连谧神君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朝着天军队伍走去。他将云采送上天马,紧接着上马握住缰绳,带着云采和天军朝着军队驻扎的方向过去。   那日连谧神君恰好带着天军去境外埋伏侦察,回来恰好遇上故意弄伤自己,存心等着杀他泄愤的魔魇聆洇。   云采在军帐里,随军大夫为他上了药。军帐里陈设简单,一览无遗,奇怪的是只有一张床榻,而且也没别的伤员。   大夫说,伤员住的军帐已经满了,实在没处安排,神君就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军帐。   午间有天军为他送来饭菜。而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连谧神君。   晚间天骤寒,他不知能到何处去,也怕惹得天军怀疑,就坐在床榻边上发呆。   连谧神君掀帘进来时,身上穿的还是银白的盔甲,一双桃花眼满是疏远的寒气,简单问了几句他的伤势。   云采从没见过连谧神君这样疏离的目光。神君多数时候看他,都是温柔怜爱的。他一时间难以适应。   云采想,原来神君瞧旁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连谧神君喊他“姑娘”,让他好好休息,收拾了衣物,准备出去跟弟兄们挤一屋了。   “神君有所误会,在下并非女儿身。”云采听见自己这么说着,然后取下了自己的面纱。   这时候聆洇的身体已不再由云采控制了,云采能感受到聆洇灵魂的存在。   “本就是我鸠占鹊巢,神君若是不嫌弃,可以留下。”   连谧神君看着他,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惊艳。不过聆洇那张脸雌雄莫辨,也看不出什么。他微微仰起脸,雪白脖颈上的喉结微微滑动,莫名的有些蛊惑之感。   那时候连谧神君还不是个断袖。连谧神君无情无欲,从没爱过人,也不屑被谁爱。   可云采就是觉得,连谧神君见到聆洇的第一眼应该就已经沦陷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连几日,聆洇都留在军营之中被大夫照顾,晚上就与神君睡一个军帐。每晚一个睡床榻上,一个睡地上,各怀心事。   连谧神君想着如何尽快攻下境外,而聆洇只想拿刀扎死他。   连谧神君尚未与聆洇当面交过手,他一来就灭了他一众妖魔手下,他的几个得力干将也灰飞烟灭。他咽不下这口气,只想着找时机送这位连谧神君下阎王殿。   聆洇早想动手,可他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与神君朝夕相处,而这位连谧神君同他说话时,常常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眼睛,说明心虚。为什么而心虚,是因为心生非分之念。   妖魔之心,他看得太多了。都说神者之心无瑕,他便很想染指。   他用尽一切办法引神君靠近他。他自己知道性格多恶劣,能惑人的也仅有一副皮相,而连谧神君是吃这副皮相的。神君如他所料,一步一步深陷其中。这样一开始,暧昧便似是而非。   一日夜间连谧神君天军围着篝火喝酒,喝得薄醉就开始说大话。   “我若是生擒了那聆洇,我就请求天帝将他赏给我,我把他关在银宣宫里……”   “关起来做什么?”   “关起来抄天规,几千条通通抄一遍。”   “嗐。”   “那要不然就留在我身边伺候。”   “他伺候您?神君您可真敢想。”   “这有什么不敢想的。”连谧神君道,“我就是要他在银宣宫日夜伺候,日后我上战场,他还得随军侍候。这才足够解我心头之恨。”   云采想,在某种意义上,连谧神君这个愿望还是实现了一半。一万年之后,有只小秋山的兔子跌跌撞撞闯入天界,在银宣宫给他当牛做马,白天喂养动物打理花园,晚上还得侍墨。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动不动还得以身相侍。   可聆洇不这么想。当时聆洇站在军帐的帘子后听着,下定决心要把他扎成一个漏壶,然后绑上耶罗城头,觉得这样才能泄气。   聆洇当晚就付诸了行动。   满身酒气的连谧神君从军帐外进来时,袖藏匕首的聆洇迎了上去,扶了他一把。连谧神君睁开朦胧的双眼望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嘴唇上。   明明谁都不曾说一句话,情意朦胧间,唇齿似是将要纠缠。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种种温存,使他们看起来宛如一对璧人。   聆洇怀抱着他,缓缓取出匕首的时候,手腕却被抓住了。   连谧神君目光清明:“你是魔魇聆洇。”是肯定语气。   “你早就知道?”   “心有怀疑,如今方能确认。”   也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一时间湛蓝与血红的灵力之光交错,令人眼花缭乱。云采都不知道,前一刻还在暧昧的这一神一魔,打起架来可以这么狠,招招致命,不留余地。   连谧神君略占上风,扣住聆洇的手腕,将他压制再床榻上。他锢住聆洇的下巴,说道:“耶罗城妖民做错了什么?你要纵你境外妖魔猖獗,害得他们流离失所?”   云采能感受到连谧神君的憎恨,以及带给他的疼痛。聆洇无所畏惧,悠然道:“我手下的妖魔可不任由摆布,我们不过是有共同的心愿,有朝一日攻出耶罗城,颠覆天界。”   连谧神君道:“既然如此,恕本君不能留你这条性命了。”   连谧神君的眼中有着刺骨的恨意,令人背脊发寒。他才运了灵力,便听帐外有天军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聆洇趁机调转局势,翻转至连谧神君的身上,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刺入了他的胸口。   连谧神君用灵力护住了自己的心脉,聆洇见僵持不下,立刻化作一阵风,从军帐外逃了出去,趁着呼啸的夜风,一路向宽阔的沙漠,向着混沌的境外归去。   云采大概能明白,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立场,彼此对对方又有着深刻的恨意,这种恨,是你死我亡,是两界恩仇,几乎能把对彼此微弱的爱意全部抹杀。   是的,只有爱意是微不足道的,仇恨才能使自己更好更久地活下去。   是聆洇先败了,所以他没能活长久。   聆洇从军帐回到境外魔宫,迅速跟手下制定新的战略,几日几夜不曾合眼。连谧神君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和压迫感。他比谁都清楚,连谧神君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冷静决绝,无坚不摧。   而他只有一个想法,杀死连谧神君,打败天军,攻出耶罗城。他厌倦于待在这片狭仄的境外,不甘做受天界压制的蝼蚁,他要颠覆这天规天法,他就要触碰到沙漠之外的那片辽阔天地。   谁都无法阻拦他,除非是魂飞魄散,生而不再为魔魇。 第六十一章 归来兮   聆洇和连谧神君打了五年,打得不分高下,打到两方对彼此的战术熟悉无比,打到彼此恨之入骨。   连谧神君知道聆洇不可能被感化,聆洇千年来受魔气感染,大多数时候思想都受魔气控制。他身上的邪魔之气太过危险,若是不加以控制,将来他必会闹得六界动荡。   连谧神君险胜的那一回,将聆洇掳回了军营。连谧神君用捆仙绳锁了他,知道他嘴里没有一句好话,连嘴都给他用布条封上了,然后将他丢上了自己的战马。   战马驰骋在漫天黄沙里,双手被绑到背后的聆洇横趴在马身上,挣扎间险些从马背上滑落,被连谧神君牢牢困住。他抬起头看向连谧神君,发红的眼中尽是狠厉之色,似是能活吃了连谧神君。   连谧神君一个手刀劈下,他便晕了过去。   回营后本该是一番拷问,连谧神君连刑具都准备齐全了,最后却发现聆洇受了很重的伤,后背上被利器划开了一道长血口——是天将在战场上趁他不备伤了他。他在马上抗争时,那道伤口裂得更开了。   他穿的是红衣,谁知道那背上都是血呢。   他疼得浑身战栗,蜷在床榻上,血迹在被褥上沾染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魂魄同在的云采也能感受到绵延的疼痛。   作为熟人,连谧神君有些怜悯,但作为敌人,他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蹙着眉头站在床边看着他。   聆洇疼到最后昏睡了过去,连谧神君在床沿上坐下,犹豫着伸出手去,似是要触碰他的脸,却迟迟没有触碰到他。   聆洇睁开了双眼,云采看到了笼着一身寒夜月华的连谧神君站在面前,眼中是重重矛盾之色。   “连谧。”   他的嗓音又沙又轻。   聆洇手上的绳索还没有被解开,平常满身都是戾气的他躺在被褥之间,看着连谧神君,难得有些安顺。   “先给你解开捆仙绳,别耍花招。”连谧神君说着便施法解了他手上的绳子,却又给他加注了一道禁锢的法术。   “你就这么怕我跑了?”聆洇侧身靠在被褥间轻笑道,碎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上去颓废又虚弱。   连谧神君俯身拂过他的碎发,看着他的脸,语气几分残忍:“怕,我想你想了五年,日思夜想,每天都想着如何将你活捉。等破了境外魔兵,我立刻带你回天界受审。”   聆洇勾起唇角,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敢承认你爱我。”   寒冷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处处结霜化雪。冷到呼吸都停滞,心脏骤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理智被冰寒吞没的时候,唇齿已经纠缠上了,气息远比烈焰炽热。   连谧神君咬他的嘴唇,吻过他细长的旧疤痕。他们是春风雨露,是倦鸟长枝,有着超越神魔之身的精神契合,无所谓此身是否结合。   聆洇认为既然到了这一步,继续下去也无妨。只是连谧神君放开了他,连谧神君说:“你是魔魇。”   连谧神君与他同床背对而眠,过了一夜。聆洇借机解开了手上的束缚,第二天一早,他就幻作连谧神君的模样从军营逃了出去。他身上沾染了连谧神君的气息,守卫的天兵不曾认出他。   他是魔,他心中没有太多的束缚,不在乎成败名声,不在乎随从部下,不在乎心中所爱。他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自由。   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战进行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输定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站在沙漠间,寒冷的月光照得沙海发白,耳边尚是兵戈之声,风来是为默哀,为敲响丧钟。额头上滑落的是汗珠和血水,所爱之人隔着无数生死。   聆洇和云采的目光穿越兵戈相向的天兵魔将,穿越旷世杀伐,落在不远处一身银盔甲的连谧神君身上。聆洇用唇形道:“再见了,连谧。”转身投入了沙石下的流亚秘境。   他想终结自己,没谁拦得住他。他不愿赴往天界,倘若是被锁天狱再也不能重见天日,他宁愿消散在无人之境。他以为那是他与连谧神君的最后一面,而连谧神君穿过战场,追随着他一同跃入流亚秘境。   他们在秘境之中度过了三个月,世界只剩下彼此,他们之间却没有半分温情。互相猜忌,互相憎恨,却又在孤寂中生死相依,在寒夜里耳鬓厮磨,占有彼此。   一幕一幕,就如同云采在梦境中曾看到的那样,谁都没能放过谁。   而至聆洇殒身,连谧神君也没能承认他的心。   连谧神君背着聆洇寻找秘境的出口,背着他走过荒漠,走过无数的白昼黑夜,走到岁月干涸,走到灵力消散殆尽之前。   聆洇不止一次说“你放了我”,而连谧神君执着地背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越烈日与寒夜。   他们等不到秘境出口出现了。聆洇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的魂魄会一同消散在秘境里。   聆洇看着连谧神君,只想着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他想拉着他坠魔,却不舍得他离开世间。气数将近时,聆洇悄悄地将全部的灵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本体魂魄散尽的那一刻,他想,他终于自由了。   灵魂化风化云,云采的一缕魂魄也随之飘浮至荒漠上空,轻盈得都不像是自己。   他将一缕魂魄,留在了连谧身上。   他想做他的灵魂,这样他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   他陪着连谧神君看过耶罗城大沙漠外的万水千山,那是他向往之境。他也陪着连谧神君上战场,看过遍布杀戮的贫瘠土地。   离泽一战,九婴鸟一族猖狂作乱,凶残至极。有天兵被抓获挟至高空摔落而死,有天将被生生剜去皮肉心脏,三万天兵被活埋于离泽这片土地。连谧神君拼死一战,用自己的神血催动灵力,与九婴鸟族长侉无同归于尽。   连谧神君殒身前见到了聆洇的魂魄,他自耶罗城走来,每靠近一些,他身上的红衣就褪色几分,直至朱红褪去,变得皎洁无暇。   连谧神君伸开双臂,他们在空寂虚无中相拥,一同在天地的缝隙之间陨没,灵魂再也无法割舍。   白光吞噬了他们的魂魄,吞噬了万物。云采感到迎面而来的光亮白得有些刺眼,他用手臂遮挡过,眼前浮现出云湛的身影,他站在小秋山山坡的花海之间,孤傲又冷清。   云采喉咙一哽,哑得说不出话。他红了眼眶想要走上前时,一个小豆丁从山头上跑下,穿过花海,跑到他身旁。   小豆丁将手中的花拿给他瞧,软糯糯地说:“二哥,你看。”   少年云湛弯身下去,将他抱起来,往自己身上背:“回家了,绵绵。”   小豆丁抱着他的脖颈,用花碰他的耳朵和脸。云湛将他往上托了一托,笑道:“你可别摔下去了。”   小豆丁咯咯地笑,抱紧了哥哥的脖颈。   云采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被黄昏晚霞吞没,风过抚平这一页的涟漪。   眼前一幕一幕全是从小到大二哥陪伴在他身旁的场景。从他蹒跚学步到懵懂成年,云湛都是守护在他身边,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身上。   他喊:“二哥。”眼睁睁看着云湛的背影消散在寂寥的夜风里。   ……   夜岈君与连谧神君站在祈魂阵外,眼看着聆洇的魂魄化作一缕薄烟注入了云采的躯体之中,云采痛苦地蹙紧了眉头,猛然仰起了脸,紧接着脱力昏睡了过去。   连谧神君喊了声“绵绵”,几乎就要冲破结界。夜岈君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连谧,不可莽撞。”   云采脖颈上的星屑链,却闪烁着光芒飘浮了起来。那缕光芒脱离星屑,透过祈魂阵的结界,飘落在了连谧神君的手心里。   光芒一触到连谧神君,就融入了他的身躯里。   连谧神君看到漫天星辰,看到云湛站在山间的树下。他闭着双眼,握着手中的星屑祈愿:“我将气息与一缕魂魄注入此链,愿护绵绵此生安好无虞。”   记忆翻滚而来时,连谧神君忽然靠在了一旁的铜雕塑上。夜岈君吃了一惊,问他如何了。连谧神君抬眼,摆了摆手。他望着祈魂阵之间的云采,眼中银光闪烁。他叹息了口气。   “是我让他受了太多苦。”连谧神君说。   棋魂阵的结界退去,连谧神君走上台子将云采抱入怀里,给他体内输送了一些灵气。   他的脸上都是汗珠,额发也湿透了。连谧神君看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云采悠悠转醒,看着他唤了声“神君”。   云采还惦记着回忆中的故事,他说:“神君的心愿我已经完成,聆洇的碎魂已经回归我的身体了,神君可以安心了。”   他微微一笑,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心中已经释然了。云采望着他的眼睛说:“无论如何,我会陪在您的身边,永生永世,做您的灵魂和另一双眼睛,就像聆洇一样。”   连谧神君轻笑:“打小不都喊我‘二哥’的么?”   云采愣了许久,不断望着他的眼眸,眼中逐渐有了光彩,光彩不断放大。他猛然从地上坐起,环抱住连谧神君。   他们相隔已经一千多年,跨越了生死、转世和漫长的思念。   云采喊“二哥”的时候,一瞬间泪水也涌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安生   连谧神君坐在院中水榭之间,茗淇上神坐在他对面喝茶。   茗淇上神道:“你这一段姻缘也是可感可叹,颇曲折了些。”   “也多亏了你当时在霜华山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兄弟可能就要陷身其中了。”   “你可别谦虚,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有的是办法逃脱。”茗淇上神道,“不过当时若我直接说穿了你的身份,你就不会是如今的际遇了。”   连谧神君道:“冥冥之中自有因果,顺其自然,未必会有最差的结果。至少云湛的这一世,我过得很圆满。”   茗淇上神闻言扬了眉,一展衣袖,正襟危坐。   云采掀开白纱,将一盘洗净的水果放在了石桌之上,放完唤了声“茗淇上神”,转身就要走。   连谧神君拉过他道:“走什么,坐坐。你只喊他不理我。”   “茗淇上神是客人,你又不是。”云采轻声道,“宫里还有事情要做,仙虎也还没喂过。我现在要去一趟弼猪温那儿宰骨头肉。”   “饿死它算了。”   “啊?”   “就知道吃。”   云采轻笑出声,被他拉着在石凳上坐下。   茗淇上神道:“南山子当年从陨山将它捉回来它来送给你的时候,你可是心水得不得了,还说什么,吃空了银宣宫也得养着。”   连谧神君抬眼道:“说起南山子,我当年还疑惑,我去向他求星屑给绵绵做成年礼物时,他为何见了我一面就那般爽快地答应赐予我。如今才能明白,这也算是我的机缘。”   “说到底,南山子也是看穿了你的真身,碍着你连谧神君的面子。倒是司水君糊涂,身为你的手足,在霜华山竟不能认出你。”   “当时天黑相隔得又远,我在带绵绵闯出山门之前并未曾露面,他没认出我也在情理之中。”   连谧神君与云采默契地对了一眼。   茗淇上神道: “对了,你这几日不在宫中,可知你那侄子谭闵已经升仙做了仙官,管的是天狱,前两日刚被派下界捉拿一只出逃的瘟妖。”   连谧神君喝了口茶:“他只需安安稳稳不给我添麻烦,我就已经感天谢地了,管他做什么仙官。”   “你这侄子可不简单,上任不久已经笼络了天界一众仙官。将来再完成几件大案,前途不可限量。”   连谧神君道:“随他开心,但他若是敢再来银宣宫招惹绵绵,我就亲自教我这侄子如何做神仙。”   茗淇上神看了半天觉得他俩好得不得了,决定不留在这边碍眼,告辞离去。云采起身要送,连谧神君拉着他的手道:“他对这里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不必送了。”   云采说:“这不合礼数,传出去让别的神仙大人如何看二哥。”   连谧神君说,“这就不合礼数了?不合礼数的时机还多着。我管他们怎么想。”   连谧神君越看云采越觉得他唇红齿白俏生生的,一把将他给扛至肩头,掀开白纱沿着园中小径走去。   云采道:“二哥你放我下来,我还要去喂老虎。”   “喂什么喂,饿死它。你不喂还有别的仙侍去喂。”   适逢园中有仙侍路过,云采别过脸去,红着脸道:“二哥你从前不这样。”   “哪样?”   云采声如蚊呐:“白日宣淫。”   “还没宣呢。”连谧神君听着他松了一口气,扛着他往寝殿的方向走去,“你可以待会儿再控诉。”   ……   云采很早就从折月殿搬到了连谧神君的寝宫与他同住,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而无论过去多久,回忆里二哥的死都是云采心头抹不去的痛。   他在深夜里与连谧神君温存低语,用沙哑的嗓音讲那些过往的事。   云采说:“从前我不相信心灵感应,你死的那一刻我就相信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心灵感应,即使是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阿哥阿姐们害怕我想不开,总是劝我节哀顺变。十一姐还怀着小星星,她的情绪也濒临崩溃,她强撑着安慰我。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把所有情绪埋藏起来,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二哥环抱着他,他将温暖的手指敷上二哥的手,十指相扣。   “三百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混沌地过来的。我仿佛失去了一切感受,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所有感官都不灵敏了。我不敢入睡,我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让我不在深夜里发疯地想念你。后来小秋山寻妖去援助远疆,我就有了方向,我想去看看留住我二哥魂魄的地方。我……我不甘心啊。”   云采哽咽着握紧了他的手:“我看到了那片沙漠之海,看到了饱经战乱的耶罗城。几百年来,我听着耶罗城百姓对你的赞颂。在他们心中,你是永恒的英雄。我知道你是对的,耶罗城的百姓良善,那些孩子那样的幼小鲜活,他们是无辜的。我放下了心中对你的怨,想代替你继续守护他们。”   “当我终于能放下你的时候,你竟然又出现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二哥,我认得你的眼睛。我追随你到天界,想留在你身边。只是你再也不是云湛,而是连谧神君,你不记得我。我想,你听二哥的故事,一定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无法共情。”   “也不是。”连谧神君将下巴搁在他的脖颈间,“我一见你就被你打动,为你动容。那一刻我是希望自己拥有云湛完整记忆的。”   连谧神君说:“我有一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算是提前写好的遗书。我怕哪一日走得太仓促,对家中的你们没个交代。”   云采道:“我看到了,是你战友托栀颜送来小秋山的。”   “你可还记得我写给你的话?”   “我记得,只写了‘你是我永恒的句读’。”   连谧神君吻了吻他的耳尖:“你明白我的心。无论轮转多少世,我都爱你。”   ……   深秋将入冬时,云采说要回小秋山一趟。连谧神君说也好,正好宫中也只有一些琐碎之事,可以陪他一同回去。   连谧神君殒身后,军权就被移交到了他大哥赤炎龙神朝阳君身上,他重塑神身之后,军权也不曾回到手中。他一介武将,生性又散漫,也乐得清闲。   云采说:“二哥,你与朝阳君还有司水君为同胞兄弟,为何如此生疏,极少往来?”   连谧神君道:“他们俩心眼太多,我与他们互看不顺眼。当年天帝要在我们兄弟之间挑封一个‘银宣龙神’,有意于我。他俩便联合演了一出戏,污蔑我目无天法。这等兄弟情分,不要也罢。论手足之情,最深的应当还是与云家的弟妹。”   云采笑道:“那二哥你若是不忙,我们可以留到过年后再回来。”   “你就不怕你阿哥阿姊嫌弃我们在家做米虫?”   “怎么会,你可是二哥。他们怕你,不敢说。”   连谧神君觉得有道理,应该回去叨扰一阵,看看这群无法无天的弟妹。   他们回到小秋山以后,坦白地将事情都摊开来讲了讲。除了十三哥云遥,别的阿哥阿姐惊得半天没说话。   云采说:“之前没跟你们说,是因为二哥还没找回这一世的记忆。”   小十二老半天回过神道:“那我以后出去是不是可以说,我二哥成神了。”   小十五道:“你怎么满脑子就知道炫耀?”   “我开个玩笑不成啊?”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开玩笑?”   阿哥阿姐调笑了一阵,纷纷感叹真好,说就知道二哥并非池中之鱼,果然是神仙转世,吉人天相。他们俩终于能好好在一起了。   喧闹之后,阿哥阿姐蓦然沉默。云采抬眼时,看到他们的眼中都闪着泪光。   九哥起身道:“恭喜啊,绵绵,二哥。”   小十五抹着眼角的泪水说:“太不容易了。绵绵这一千多年过得太苦了,总算是熬出头了。”   云采明白,他的这些哥姊都挂念着他。   二哥说:“这些年麻烦你们照顾绵绵了。当年你们坚决反对我带绵绵跟你们分家。这下我倒是顺理成章带绵绵出去了。”   阿哥阿姊们就笑。   二哥问这兔子窟需不需要扩建一下,铺个瓷砖整个墙,或者说去双溪或北山买座房什么的。   连谧神君转过头去问云采:“四合院还是……一妖一座房?”   阿哥阿姊面面相觑。   小十二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然需要啊二哥!不用四合院,四合院多贵,一妖一座小小的房就够了,谢谢二哥!谢谢谢谢!”   小十五发出土拨鼠叫:“我想搬去双溪很久了!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摊上一个神仙二哥!真是上苍有眼!”   连谧神君与云采对视。   二哥说:“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云采看了眼阿哥阿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阿爹在世时教导我们不吃嗟来之食,我们要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想要的一切。这样不太好,而且阿哥阿姐轻易不劳而获的话,容易飘。”   他的话被兔耳朵灵敏的阿哥阿姐听到了。   二哥觉得有道理,二哥说:“我们应当牢记父亲的教诲,勤俭持家,靠勤劳致富。所以买房的事还是暂且缓缓。”   小十二和小十五不敢反驳二哥。小十二气不过,追着云采就要打。他说:“绵绵!是不是阿哥阿姐从小都没打过你,把你纵得都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怎么跟二哥说我们的!”   小十二围着圆桌追云采,两只兔子团团绕。云采逃了半天没逃脱,躲到了二哥身后:“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你个芋头啊,云朵是嫁去尔梦山当富家夫人了!你要是没有二哥,也是个没房没车的穷光蛋!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你们这叫出卖色相!”   云采从二哥身后探出头来:“我乐意。”   小十二作势要过来揪他。   云采指着他对二哥道:“哥哥,他要打我。”   二哥了然地点点头,捋起衣袖对着小十二招了招手:“过来,单挑。” 第六十三章 瘟疫   小秋山的日子最是清闲,一觉能睡到中午。粗茶淡饭,翻书闲逛,消磨时间。大多时候他们就待在一块,如同从前那样,冬日灶头煨橘取暖,入寝自缠绵。   二哥和云采在小秋山留了两个多月,都准备留下来叨扰到过年后了。   天界忽然来天兵,说要请连谧神君去一趟耶罗城。境外妖魔卷土重来,连谧神君的大哥朝阳君领天兵赴往耶罗城边界,已连连败退,深陷险境。天帝请连谧神君出山领兵打这一仗。   连谧神君说他知道了,即刻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耶罗城。云采跟着他回房间,看着他收整东西,说想跟着他一起去。   连谧神君道:“你去还不得给我添麻烦,你还是留在小秋山,等我回来接你。”   云采说:“你上次也这么说,最后就没有回来。”   连谧停下手中的事,回过头看他,发现他连手都在发颤。他有些不忍心道:“我这次肯定回来,你放心。”   “我要看着你,跟着你才放心。”   连谧神君笑道:“可你就算是跟着我,若是我有什么意外,你也护不了我周全。”   连谧神君握着他发凉的手道:“不至于次次打仗这么背。我这次会念着你,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绵绵,妖命关天,我不能坐视不理。大哥的能力我最是清楚,只凭他一人之力,赢不了这一仗。我得去帮他。”   云采红了眼眶,不安道:“那至多半年,半年后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耶罗城找你。”   “好。”连谧神君吻了吻他的额头,叹息了一口气,“我的绵绵哟。”   连谧神君跟云采告别,出门前还笑着跟哥姊嘱咐了一句“好好照看绵绵”。哥姊们太习惯他的作风,叫他放心,让他早去早回。   二哥跟着天兵一走,小十一就道:“天界也真是有意思,有事就想到咱二哥来了,平常也不见这么殷勤。”   可云采知道,二哥前往耶罗城与天界无关,他只是心中放不下那些妖民。他不忍看耶罗城的妖民受苦,因此这迢迢千里路,他必须奔波而去。   连谧神君一走,又是一连几月毫无音讯。而云采这边也并不安稳。   春来时,小秋山不知为何,东山妖民病倒了一片。衙门彻查,发现东山混进了一只外来的瘟妖,带来了瘟疫,就是天界正在通缉的那一只。   瘟妖溜得太快,衙门根本没来得及拿下。如今也不知道它已逃离了小秋山,还是化成别的模样躲在小秋山一角,搞得妖心惶惶的。   衙门让妖民待在家中,尽量避免外出,以免染上瘟疫,同时在小秋山设置了结界,堵死了所有的出口,禁止任何妖民外出,引起了更大的恐慌。   衙门的解释是怕瘟妖逃脱,所以要盘查几天。而云采觉得没这么简单。   不久,仙官谭闵领天捕来小秋山,负责捉拿瘟妖。他封锁的东山,严禁感染疫病的妖民外出,也限制东山妖民走出东边区域。   十二哥回来说,他想去东山看看发小,那边都被堵死了。他担忧东山的妖民该怎么办,衙门要他们自生自灭吗。   云采去找衙门,准备提提建议,衙门却说这事他们暂时做不了主,都是谭闵大人说了算。   云采不愿意见谭闵,但是做仙有做仙的使命,他不忍心看到东山妖民丧命。这一面他不得不见。   云采在入山隘口见到了领天捕堵守的谭闵。   谭闵见到云采有些意外,紧接着问道:“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来触碰他的肩膀。   云采后退了一步,道:“你这做法不妖道。东山感染疫病的妖民需要得到医治,要找到瘟妖也不是这个做法。你现在将所有出口都封死,只是治标不治本。”   “妖道?”谭闵轻蔑一笑,指了指天,“我这遵循的,可是天道。这只瘟妖若是还在小秋山,而且从小秋山出逃了,出去祸害的可是更多的妖民。到时候牺牲的可就不是东山的妖民?”   “可是他们需要得到医治,他们……”   谭闵打断他的话:“不就是一群妖精,染上瘟疫是他们的命不好。封死了东山,死的也不过是那个山头的妖精,祸害不到你们西山。”   他话音方落,就有天捕从天而降,抱拳道:“禀大人,北山出现了几个患疫病妖民。”   “那瘟妖果然还在小秋山。”谭闵目光一凛,“你们随我前往北山。”   他们欲走,又撞上了两个跑回来的天捕。   “禀大人,南山出现了病患。”   “大人,西山也有!”   谭闵道:“通知弟兄,封锁整个小秋山。”   云采喊了声“谭闵”。   谭闵回头对云采道:“你别回西山,要么就去衙门待着,要么就回天界。”   “你让我回天界,就不怕我向天界告你一状吗!”   “你尽管去告,你看看天界是替你们小秋山申冤,还是站在我这头。”谭闵道,“绵绵,你清醒一些,天界根本不在乎区区一座小秋山。趁早离开吧。”   他撂下话就带着弟兄离去了。   他让云采离开,可是云采的家和阿哥阿姊都在这里,他能走到哪里去。   云采试着施法给远在耶罗城的二哥传个消息,而消息变成的青鸟在一碰到结界时就消散了——小秋山的消息也被完全封锁了。   云采没来得及再想下去,赶在天捕封锁西山的前一刻,回到了西山,回到了云家。   云采跟家中哥姊说再等等看,等抓到了瘟妖,或许还有转机。   他们等啊等,等到北山疫病妖民越来越多,疫病如风一样,一路向蔓延。疫病在西山也生根发了芽,一下子病倒了一片。妖民根本无法出门。   许多尚未染上疫病的妖民涌到关口,要求离开小秋山。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再留下去也会感染疫病,可他们不是被打得魂飞魄散,就是被天捕恐吓了回来。   难保离开小秋山的妖民中没有携带疫病的。天界和衙门不敢冒这个险。   一月之后,瘟妖终于在南山落了网,彼时小秋山染上疫病的妖民的数目已是骇人听闻。衙门与谭闵的手下依旧锁着小秋山入口不让外出。他们抚慰妖民说,即刻就请天医下界来开药棚救治染上疫病的妖民。   云家里,十三哥云遥也染了病,十四哥日夜照顾,为避免传染家里其他人,十四哥将十三哥留在屋里,不让任何人看十三哥。   十三哥高烧不退,难受得直吐。云采出门去找大夫。他在西山带着面纱出门去,路上病的病,死的死,怨声载道,妖民哭喊声凄厉。他敲了所有西山大夫的屋门,一家又一家,而西山的大夫早已闭门不见病人。   云采走到天黑,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山的封锁口。谭闵正站在外头,与天捕说话。   谭闵无意间看到云采,脸色骤变:“绵绵,你怎么还在西山!西山疫病蔓延得很严重你不知道?”   云采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   谭闵冲进封锁口,一把拉住云采:“你赶快跟我出来,明天一早就跟我离开小秋山。”   “我不走。我的事不劳谭闵大人|操心了。”   谭闵死死锁住他的手腕:“你别胡闹!天界已经下令了!为避免疫病蔓延到妖界,今晚就用天火焚烧小秋山!”   云采惊得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小秋山的妖民再也不可能出去了!他们若是出去,只会给妖界带来一场浩劫!天界决定牺牲小秋山保妖界!这是天意!”   云采深深地望着他,一言未发。他转身朝着西山里面走去,谭闵抓住他:“绵绵,你为何如此固执!”   当是时,夜空里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谭闵喃喃道:“开始了。”   云采看见无数的火光从天而降,如雨水穿透结界,落进小秋山,燃火燎原。火光就在他眼底亮起。   远处西山的妖民在惊叫,在逃窜。   谭闵把云采的手腕都掐红了:“云采!你看到了吗!谁都逃不了!你不是小秋山的妖民,你是天界的仙!你有逃生的权利!”   云采一拳打在谭闵脸上,将他打倒在地上。   云采背对着火光,背对着不断降落的火雨。“说什么天意!不过是视妖民为草芥!不过是你为你的无能找了个借口,选了个最愚蠢的方式善终罢了。”云采仰起下巴,轻蔑道,“谭闵,我看不惯你那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云采朝着山中,朝着云家跑去。   火光落在他的脚边,燃烧寸土草地。路边茅草屋子在燃烧,不远处的树林也在燃烧。妖民惊慌地打水救火。   云采跑到家时,已是大汗淋漓。自家兔子窟也烧了,阿哥阿姊在拼命救火。   云采看了一圈,家中阿哥阿姊都在外边。十三哥靠在门外的杂物堆旁,十四哥守在他身边。   “不要泼了!”云采说,“是天界要烧小秋山。再泼也没用,天火会一直降,直到焚烧尽小秋山!”   阿哥阿姊们停下手中泼水的动作,寂静了片刻。   小十二额头上尽是灰痕,他抹了额头上的汗水,破口骂道:“他娘的有病吧!说什么找天医来救治!天医去哪儿了!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小秋山陪葬是不是!”   小十五默默地掉眼泪。其他阿哥也没说话。   云采说:“一定还有办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现在就去找族中长辈!”   云采转身又跑远了。   小十二在他身后喊“绵绵”,云采跑在火光里,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六十四章 化魔   云采找到族长时,族长还在让家仆救火。云采一把拽过他,跟他说天界要灭小秋山的决定。族长一下子慌慌张张,六神无主,说这该如何是好。   云采说要降雨灭火,问族长如何施展降雨的秘术。族长下意识就反对,说不行,私自施展降雨之术是违反天规的。   云采道:“这已经是小秋山危急存亡的时候了,您还管什么天规!是天道不给我们留生路,我们难道要坐以待毙吗!您忍心兔族葬身在火海里吗!”   族长焦急地想了想,一狠心,一咬牙,让家仆别救火了,赶紧将族中兔妖兔精都召集过来,大家聚到礼坛上。   族长对云采说:“凭你一己之力施展降雨之术救不了小秋山,族中妖精一同帮你。”   辰时,族中能寻到的妖精都已经聚集在西山礼坛上。族长说需要以一个元身为引,列阵施法催雨,不过若有不测,元身便会走火入魔,有些凶险。   自告奋勇的族中兔妖不少,最后还是云采揽下了。元身的灵力也需强大,才能保证施法顺利。纵观兔族,如今在这的也只有已成仙的云采灵力最为强大。   云家的兔子也在。九哥第一个站出来,说不能让云采冒这个险。他宁可自己代替云采成为元身。   云采没同意,这个阵必须成功,他们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了。万一九哥无法撑住,那便是满盘皆输。   兔族妖精在露天礼台上按位置列坐,排成一个阵。云采坐在最前端,面对着山风和山下的火山火林。   兔族妖精的灵力全都注入到他身上,他催动法力打入结界,在汇合妖力的推动力量下,用法力在结界上打开了一个洞口。   法力的光芒直向天空而去,源源不断的法力注入云层。   云层聚积,压得越来越低。云中传来隆隆的声响。一道闪电亮起,雷声惊鸣,紧接着天上下起了大雨。   雨水和飞流的火光一同落入结界。雨势渐大,砸落在火海之上。小秋山的百姓在山中呐呼喊叫好。   大雨下至半夜,火光坚韧,匍匐在山林之间,还未被完全浇灭。   云采心脏骤然发疼,锡野撕心裂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知道是谁害死了你二哥吗?是无情的天道!是天界!……为什么他一定要死?留你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是天道不公!天理不公!那群道貌岸然的神君仙君为何就能颐指气使……是他们该死!你明白吗!”   云采摇摇头摒除不断涌现的杂念。   族长察觉到,立刻道:“云采!千万不可有杂念!”   云采点头应了一声。他有些支撑不住,满额头都是汗水。九哥在他身后道:“绵绵,要不先停下吧。”   云采摇了摇头。   云采说:“催雨的效力有限,我们引蓬莱山下海水,倒入小秋山。”   小十二道:“绵绵你疯了!我们一群兔妖怎么催得动海水!”   “听我的,催动海水。”   下一刻,云采就动用了仙血。血水和着灵力,一同被送至结界之外。   蓬莱山下之海风波摇荡,汹涌起势。   云采在心中默念,若是天道尚能怜悯万物众生,就让他的仙血催动海水,淹没天火,拯救小秋山的生灵。   这一场生死搏斗持续到丑时。蓬莱山下的海水被引出过几次,但是还未到达小秋山就退了回去,兔族只得继续降雨对抗天火。   倾倒海水这一举动惊扰了蓬莱山,也惊扰了海水附近几个山的妖民。天界也派天兵下界查探,一看发现是小秋山兔族在催雨救火。   天界见要捂不住焚烧小秋山的事,怕引起妖界动荡,立刻下令停止降天火。   天将亮未亮时,小秋山间只剩下几团微弱的火光,不足以伤害百姓的性命。天火停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兔族都在庆幸的时候,九哥发现云采有些不对劲。云采全身都汗湿透了,雨水也沾染了一身。他垂着头,全身都在打寒颤。   九哥轻轻地触碰他,问道:“绵绵,你还好吗?”   云采抬起头来,九哥看到了他一双金色的眼瞳,很是骇人。九哥惊了一惊:“绵绵,你……”   云采仓皇地低下头去。   云采颤着声道:“九哥,我控制不住我的念想。我一想到二哥,一想到小秋山的百姓,我……我就控制不住地乱想……”   云采的一缕魂魄曾被带去过境外,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祸根。他和二哥都以为那缕魂魄并未受到感染,事实是当时就已经沾染了魔气。他极为容易走火入魔。这次入阵,他催动灵力受到杂念感染,便魔化了。   九哥当即变出一个斗篷给他披上,为他带好帽子。九哥说:“你别害怕,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   云采拉紧帽兜,点了点头。   小秋山的事闹得很大,天一亮就在妖界疯传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天界派一批天医前往小秋山救治疗患病妖民,并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谭闵身上,说谭闵有违天规,向天界隐瞒实情,残害生灵,因此下令将谭闵革职查办。   为防止疫病蔓延到妖界,小秋山的百姓暂时还没有自由。几个月里,天医摆摊诊病,以及为百姓开放治疗疫病的药。   云家的阿哥阿姊每天都为十三哥去领药。云采迟迟不能出门。云采如今一直是化魔的模样,仍谁见了都会害怕。   十三哥喝了两个月的药,病情终于好转了。   十三哥病好的时候,十四哥云乔已经消瘦了一大圈。云采路过房门口,通过缝隙看到云乔握着十三哥的手说:“你要是熬不过这一遭,我都要陪你一同赴死了。”   十三哥温柔地说:“不会的,我不会死的。”   云乔伏在床边,拥着他默默掉眼泪:“受苦了。”   十三哥轻轻“嗯”了声,抚着他的发。   云采就觉得自己很想二哥,特别想。   这年入秋时,小秋山百姓的疫病大多被治好了,还有零散的几个妖民因病情迟迟没有好转,被送至衙门附近的药堂封闭救治了。   小秋山百姓要求不再封山的呼声已经响了很久,天界为了确保身患疫病的百姓不出逃,在解除封山之前,就命天捕挨家挨户地搜查是否还有感染疫病的百姓。   忽然查到云家时,云采躲在屋子里,阿哥阿姊都在打掩护。而天捕循着气息破门而入,发现了金瞳的云采,满身皆是魔气。他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天捕惊喊道:“你们这里藏了魔!”   九哥道:“他不是魔!他是天界银宣宫的仙侍,是连谧神君身边的云采!”   天捕说:“我不管他从前是什么,他现在就是魔。我必须带他回天界,交给天界处置!”   天捕施展法术禁锢了云采,要带他出去。   小十二拦着天捕道:“他可是连谧神君的仙侍!你们要是擅自处置了他,等连谧神君回来,你们怎么交代!”   天捕冷笑一声:“还想拿连谧神君压我。你们还不知道么,连谧神君在耶罗城领天兵打仗时不幸身陷魔境,至今还无踪迹,可能自身都难保喽,还管一个小小仙侍。”   天捕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云采往外走。   云采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我要去见我二哥。”   几个天捕上前来压制他,云采一施力,魔气四溢,眼瞳中的金色更为灼亮。几个天捕竟没能抓住他。   一个天捕惊异道:“聆洇?”   传说中的魔魇聆洇身陷魔障施展灵力时,眼瞳就会变成金色。当时在耶罗城战场上所见的天兵妖魔无不震惊。   云采重复说着一句话:“我要去耶罗城见我二哥。”   他化作一团墨黑的魔气,朝着天边结界飞去。   他引雷降电,用尽全身之力将结界撕开了一道裂缝。身后有十几个天捕追着,他化作烟气,穿过结界裂缝,朝着西方耶罗城而去。   他熟悉耶罗城这个凝结了他和二哥前世今生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回到耶罗城。   耶罗城境外的魔气在朝他召唤。   身后追赶的是天界的封闭和束缚。   他内心的声音,与另一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没有谁能束缚我,天道不能,天法也不能。我就要让这天挡不住我的路,锁不住我的魂。”   那是魔魇聆洇的声音。   云采害怕被魔气控制,用力甩了甩头,暂时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他要找到二哥,二哥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他。   云采翻越过万水千山去往耶罗城,只是为了寻找二哥。而他进入耶罗城之后不久,就被重重森严守卫的天兵察觉满身魔气给抓住了。   一众天兵将他带回了军营。   天兵叫云采老实点,却在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帽兜,在看到他的金瞳后惊得瑟缩了。   连谧神君的大哥朝阳君听到动静,从军帐中走了出来。朝阳君看着云采,眯了眼睛,下令道:“不准放过他!”   云采握住交叉在他眼前的长枪:“我是连谧神君身边的仙侍云采,我来找连谧神君。我想见他一面。”   朝阳君道:“大家千万别被这妖魔蛊惑了!他分明就是聆洇!”   云采摇头道:“我不是聆洇,我想见连谧神君。”   朝阳君道:“住嘴!你这妖魔!我二弟若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境外的妖魔,又怎会身陷魔境不知所踪!”   “众将士听令!将这妖魔捆入营中严加看管!三日后两军阵前杀聆洇祭旗,以壮我军之风!” 第六十五章 心脏   云采前生聆洇的记忆里有关于朝阳君的一些事。连谧神君曾与聆洇说起过,他的大哥和三弟平生就爱跟给他下绊子,与他勾心斗角,令他很不齿。   云采和聆洇都觉得,连谧神君向来超群拔类,惹得兄弟妒羡也在情理之中。   云采知道他们兄弟不睦是事实,却也没想到他们不睦到连上战场,朝阳君都要给二哥捅刀子,拿他撒气。   云采被关在军营里,朝阳君特意来看过他。   朝阳君的眉眼与连谧神君有几分相似,性情却格外惹人厌恶。   朝阳君说:“早就听闻我这二弟在耶罗城时就跟魔魇聆洇不清不白,万年以后重塑神身,身边又多了个小秋山的兔仙,叫云采。没想到你还真是妖魔化身。我二弟生性专情,想来你应该就是聆洇的转世吧。”   云采没有回话,也没有搭理他。   “你我都相信,魔境困不住他。他迟早得回来。”朝阳君慢悠悠道,“不过到时候我想看看,连谧是要你,还是要军心所向。”   云采被绑在木桩上,死死看着他。   朝阳君放肆地大笑出声,他说:“你也不必怨我,怪就只怪你自己坠魔还送上门来。你好好歇息,过几日就等着上路吧。”   云采大概能猜到,朝阳君是要拿他做筹码,以此威胁二哥。   云采挣了挣手中的绳索,却是越挣越紧。   这是捆仙绳。   ……   耶罗城外,两军对阵。   云采被捆绑住,站在天兵阵前。谁知敌军一见云采,就主动要求退后十里,以换云采平安。   这一任境外的魔君是锡野。朝阳君以为魔君改换这么多任,万年前的魔魇聆洇在境外妖魔心中早已失去了威信,没想到他还有这等用处。   朝阳君本是打算先看看连谧神君会不会在这场大战里出现,若是出现,云采就是他的赌注,若是不出现也好,可以杀了云采鼓舞军心。   而直到这一战结束,天兵与境外妖魔两败俱伤,各回营地修养,连谧神君也没有出现。   连谧神君回来时已是第二场战役后。境外魔军战势大好,把天兵逼得躲于耶罗城之中,大闭城门御敌。   云采被挂上城楼,暴露于敌军眼下,威胁意味不言而喻。锡野强压魔军不满之气,下令暂且退军。   连谧神君策马穿越沙漠回到耶罗城的时候,云采已经在城楼上被吊了一夜。   连谧神君在城下看到身形单薄如纸的云采,震惊不已。守门的天兵为他开了门,他一路奔上城楼,看着云采,再转头对城头的天兵吼道:“谁让你们把他绑在这里的!赶紧把他给我放下!”   天兵不敢动,只道:“是将军下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   “他是我的仙侍,你们怎么敢把他绑在这里!”连谧神君说着就要施法将云采放下来。   “神君您不能放!”一名天兵阻拦道,“他不是仙!是境外的妖魔!是聆洇!”   另一个天兵道:“当年就是他搅得耶罗城动荡,害死了成千上万的妖民和弟兄!现在境外妖魔卷土重来,我们要杀聆洇泄愤!”   城楼上其他天兵纷纷附和。   “聆洇该杀!聆洇必须死!”   “不杀聆洇不足以解将士们心头之恨!”   “对!杀聆洇!”   连谧神君望着他们,看过他们每个人的面庞:“聆洇早在万年前就已经魂消魄散了!眼前的这一个不是聆洇,是我的仙侍!”   “他有一双金瞳,跟聆洇一模一样,他肯定就是聆洇!”   天兵纷纷激动起来。   “他与境外妖魔肯定有染,否则敌军怎肯退后十里!”   “他满身都是魔气!”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连谧神君还想做解释,而云采在喧闹声中睁开了双眼。云采喊了声“哥哥”。   连谧神君望着他,他确实是一双金瞳,形容枯槁,嘴唇苍白干燥,像是脱水很久了。连谧心中一痛,似乎是被撕开了裂缝。他握紧拳头,对将士道:“不管你们怎么说,他,我今天必须救。你们可以不认我这个副将。”   云采却不让他救。   云采摇摇头说:“二哥,我没事,你先帮朝阳君打仗。我还撑得住。”   天兵都以奇异的目光盯着连谧神君,有愤恨也有不甘,似是如果连谧神君救下云采,他们就敢叛乱。   云采一直道:“哥哥,我没事。”目光已经是近乎哀求了。   连谧神君将拳头捏得骨节泛白。他命天兵拿来水袋,他亲自喂给云采。   云采真是渴了很久,喝了有半袋水。连谧神君又给他喂了干粮。一连几个时辰,他都守在云采身边,从黄昏到夜深。   连谧神君问怎么会魔化,又怎么会来到耶罗城。云采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连谧神君知道他受了太多委屈,一时间如鲠在喉。   “前段时日两军交战时,我身陷魔境,今日方从秘境中脱身。我应该再早一些回来,我不知你受了这么多苦。”连谧神君说,“你别怕,二哥会护你周全。我一定尽快将这一仗打下。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回家。今后再也不管这六界战事了。”   云采静静地望着他,点了点头,眼中有泪光。   云采从未怀疑过二哥说的所有话。从小到大,他都相信二哥所在的地方,就是光能照耀的方向。   他不畏惧,就算是面对神魔交战的旷世战场,就算是面对生死,他心中也是坦然的。二哥在,他与死之间就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最后一次,云采却不在乎这一层距离了。   他站在炽热的沙海之上,站在写着“天”字的战旗之下,手上和脚腕上都带着镣铐。   大军待发,朝阳君道:“将士们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战,那我们便让它成为最后一战!今日我们便杀了魔魇聆洇,以他的血祭旗!以壮我军士气!”   将士齐齐举起手中兵戈:“杀死聆洇!杀死聆洇!杀死聆洇……”   连谧神君试图挽回他们的心意,刚开口就被朝阳君堵了回去。朝阳君说:“你我兄弟都为天界效力,心系耶罗城的百姓。连谧,你不会为了一个妖邪,与将士们作对吧?”   朝阳君就是想让连谧神君做一个抉择,他是想要他的军心,还是想要他的所爱。朝阳君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知道连谧神君会做什么选择。这一场较量,他赢定了。   朝阳君步步紧逼,连谧神君面向将士,想要将士听他所言,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杀死聆洇”的声海之中。   连谧神君想问:你们想要我如何?眼看着挚爱死于阵前吗?   可他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只会引得军心不稳,将士还会把矛头对向云采。   此时此刻,讲任何话都于事无补。   朝阳君展开双臂,满脸都是嘲讽揶揄:“连谧,你听到了吗?‘杀死聆洇’就是将士的心中所想。来吧,用你手中的剑终结了这一切,亲自杀了这个妖魔!”   连谧神君望着战旗下的云采,蹙紧了眉头。   朝阳君道:“二弟,你迟迟不肯动手,难不成万年以前的传闻都是真的?你真与魔魇聆洇暗中勾结!因此迟迟攻不下境外。”   “连谧,难不成你前几日并非陷身魔境,而是与同境外之人通信去了?怪不得我这大军也难以攻克这群混世妖魔。”   连谧神君面对着数万天兵陡然质疑的目光,点点头,冷笑出声:“大哥,你真是好算计。这些将士之中,有一半曾随我出生入死。如今你在阵前搬弄是非,无非是想让我放弃军权军功,好让你这龙神的位置做得更稳当些。你赢了。”   连谧神君径直朝云采走去,施法解开了他身上的镣铐,牵住他的手:“绵绵,我们回家。”   “临阵脱逃,身为副将,连谧,你应当受到军法处置。”   连谧抬起血红的眼:“大哥,你一定要死死相逼吗?”   朝阳君坐于战马之上,睥睨着他道:“脱下这一身盔甲,跪于军前受完五十杖,你想去哪儿都随你。”   连谧神君将拳头握得紧了又紧,他看着将士,回头看了眼云采,任将士上前卸下他的战甲。   云采睁开眼时,双瞳是异常光泽的金色。他一甩衣袖,两名将士就受到了一股无形之气的阻隔,摔倒在了沙地之上。   “绵绵!不可!”连谧神君抓着云采的手臂道。云采看着他,双眼之中有汹涌的情绪,他克制着自己,将魔力强压下去。   朝阳君指着云采道:“他果然是妖魔!杀了他!”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将士战战兢兢地持兵戈上前来。   云采道:“朝阳君,在你将我定为妖魔之前,我还有话想同你说。首先便是,若是没有连谧神君,你今日恐怕还不能站在这里对我们颐指气使。”   “离了我二哥连谧神君,你什么都不是。我二哥千里迢迢来陪你打这一仗,为的是少些天界英勇之士折损于战,为的是你这位朝阳君,也就是他的大哥能安然脱身。而到了两军交战之际,你的心中依旧只顾自己。你想着你的权,想着你的势。盘算来盘算去,为的只是你自己。”   “你于大军待发时处处为难连谧神君。一来只为夺权私欲,不顾手足之情;二来挑拨副将与将士间的矛盾,扰乱军心。我倒是想问一句,你意欲何为?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为天界效力,心系耶罗城百姓吗?这未免太可笑了。”云采抬头看向他,“何为魔?心有邪念,杀害善根,欲远大于理,善远大恶。由是观之,朝阳君恐怕比我更像是魔。”   朝阳君不动声色地听罢,下令道:“把他给我杀了。”   将士持着尖利的兵戈,将云采和连谧神君围在中间。连谧神君将云采护在身后:“你们谁敢动他试试!”   朝阳君道:“连谧神君违抗军令,且存有通敌谋逆之心,一同斩杀!”   云采从始至终都无所畏惧。   云采喊他“二哥”,很轻很轻。连谧神君转过头去,看到云采已向后退去,让长枪刺入了他的身后。   云采莞尔一笑。   从不知耶罗城沙海里的呼啸声有多疯狂,不知生锈的兵戈埋进沙漠,千年能不能长成一株血红的海棠花。流传了万年的童谣在静谧的远处响起,在心底深处响起。   连谧神君握住那双沾染鲜血的手。   云采的眼中有着隔世的安谧和清明。云采望着他的眼睛,任性地说:“二哥啊,下辈子不想做你的魂魄了,我厌倦了漂泊。来生我想做你的心脏,与你同生共死,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   “哥哥,我想回家。” 第六十六章 番外一兔耳朵   夜已经深了,村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犬吠声。祠堂后面的旧屋还透着点橘黄的灯光。阿潋撩开掀开帷帽上的白纱,见四下无人,才走到屋门口敲了敲门。   阿潋轻声问道:“云大夫,你在吗?”   阿潋敲了有几声,云姓的大夫终于来开了门。一身干净的白布衣,清逸出尘,一双桃花眼,眼中星星点点。   云大夫问道:“你有何事?”   阿潋支支吾吾地说:“我病了,我想请你帮我看看。”   云大夫领着他进屋去,关上了门,然后让他在药柜前的椅子上坐下。   “你怎么了?”   阿潋犹豫道:“我前几日觉得头有些痒,后来我头上就……”   阿潋将帷帽摘下,露出两只毛绒绒的兔子耳朵来。阿潋泫然欲泣地说:“我长了两只耳朵。云大夫,他们都说你是神医,你告诉我,这个能治吗?”   云大夫忍俊不禁:“你都说我是神医了,那还有什么不能治的。只是这病有些棘手,治疗需要费些时日,还有这报酬……”   阿潋连忙道:“只要你能治好我,花多少银子我都愿意。”   云大夫轻笑道:“我不缺银子。”   “那您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您。只要我给得起。”阿潋真诚地望着他,活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到时候再说。”云大夫说,“我先去药室为你寻药。你在这待一会儿。”   阿潋点点头,看着他进入内室,把门给关上了。   阿潋终于松了一口气。自从长了兔耳朵,他这些时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当成妖精捉了去。   村里人都说云大夫妙手回春,是个神医。阿潋本是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真有通天的本领,连长兔耳朵这样的怪毛病都能治。人又生得这样好看,怪不得表妹阿英那么倾慕他。   阿潋的家就在村子里。他自幼丧父,母亲在几年前也病逝了,他就跟着叔父做木匠活。叔父认为他到了年纪,一直有意替他寻一门亲事,便看中了他的表妹阿英。   阿潋跟阿英是青梅竹马。阿英生得有些胖,性格泼辣又爱慕虚荣,因此迟迟没嫁出去。她嫌阿潋没钱没本事,又傍不上好人家,至今还吊着阿潋没说嫁不嫁。   云大夫云游到村里定居下来后,阿英一眼就看上了他,成日里就说云大夫如何好,将来要是嫁给他,她就如何。   阿潋也只在人群里远远地见过这位云大夫。村里人夸他是神仙下凡,阿潋心里不服气。这世上哪有神仙,村里人又怎么知道神仙就是长他这样。   这时阿潋心头有些酸涩,他亲眼见了,觉得这个云大夫看起来真的很好,也难怪表妹看不上自己。   云大夫给他取来了一瓶药丸和一瓶药水。云大夫说必须每天吃药丸,再用药水洗头,两三日还要来这里给他看看。   阿潋千恩万谢,问起报酬的事。   云大夫将帷帽递给他,只说等他好了再提。   云大夫像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道:“我不收银子,绝不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阿潋感激涕零,云大夫真是菩萨转世啊。   他回家后就听大夫的话吃药洗头,每次都在深夜悄悄去找云大夫复诊。一个月下来,效果还是有的,他的兔耳朵小了一些。   阿英觉得他这段时间鬼鬼祟祟的,白日里也见不到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特地上门来逼问,差点把他的家给拆了。   阿潋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多番解释他真的只是生病了。阿英才暂时停止了撒泼哭闹。   阿英见他在家里还戴着帷帽,问他怎么了。   阿潋下意识就护着帷帽说:“前几日不小心把头发烧了,还没有长回来。有些难看。”   阿英翘着二郎腿鄙夷道:“瞧你那怂样,烧了头发就成日带个帽子,像个娘们儿。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你看看人家云大夫,那才是男儿气概。”   阿潋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云大夫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阿英瞪圆了眼睛,一拍桌子:“阿潋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你阿舅说想要我嫁给你的。你也不看看你那副样子,村里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你?要不是我还顾念着跟你一起   长大的情分,我都不愿意搭理你。”   阿潋道:“那你就嫁给云大夫去吧,反正你也看不上我,压根就没打算嫁给我。”   阿英理亏,却又非哭闹着说他就是在外面有了相好,才巴不得赶她走。   阿潋厌倦了她的无理取闹,铁了心送客出门了,也不管她哭闹得多凶悍。   叔父听说了这件事,指责了阿潋。   叔父说:“村里的姑娘大多往外嫁,你看看村里多少人娶不到媳妇,一把年纪还打光棍。阿英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儿你都让着她一些。把阿英给气跑了,你今后真想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阿潋说打光棍也比娶一个嫌自己没出息的媳妇强,又被叔父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阿潋自己还烦心呢,他那一对奇怪的兔耳朵还没收回去。他每天都担心会被村里人会发现他的秘密,白天都不敢出门。他连叔父也不敢告诉。   在这个世上唯一知道他秘密的,是村里的云大夫,而这个云大夫算是他的情敌。   阿潋用药两个月以后,在深夜顶着一双小小的兔耳朵去看了云大夫。云大夫看了之后说药效不错,再过几日兔子耳朵就会不见了。   阿潋松了口气。他在感谢之余,又有些担忧。   阿潋对云大夫说:“你可以永远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我怕村里人知道了,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把我当成怪物关起来。”   云大夫轻笑道:“为病人保密,是我的职责所在。只是……”   阿潋立刻会意:“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一定照办!”   “真的?”   “真的!”   云大夫笑了笑,低下头去,凑到他的耳边。   阿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脸和耳朵都红透了,他结巴地说不行。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朝着门外走去,还差点被椅子绊倒。   阿潋站在靠门的地方,依旧是结结巴巴地说不行。阿潋说:“云大夫你别开玩笑,别的要求你尽管提。除了这个,只要是你想要的……”   “那就没有了。”云大夫故作无辜地说,“我云游到此地,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你。我一见到你就很欢喜。”   阿潋愣在了那里,随即打开门仓皇而逃,引来云大夫一阵爽朗笑声。   云大夫站在屋门口道:“你要不再想想?”   阿潋转过身捂住耳朵,又气又恨地说:“我不想!你这个无赖!”   说罢又转身跑了。   三日后的深夜阿潋又回到了这里,因为他的药水用完了。他请在镇上的药铺里做活的发小闻了药瓶,发小也不知道这药里究竟有什么。他只得回来。   他怀疑云大夫早就算好了,在心里把云大夫骂了有一万次。   这是个无赖。   药柜前的长桌底下有条藤椅,阿潋每次来都坐,但他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云大夫脱他衣裳的时候,他在心里骂无赖。云大夫亲他的时候,他在心里骂无赖。云大夫翻来覆去折腾他的时候,他就敢在他的脖颈和身上咬印子。   阿潋长这么大都没被欺负得这么惨过。他伏在长桌上,气得泪眼朦朦:“无赖。”   云大夫俯身吻一吻他的额角说:“我想听你喊‘哥哥’。”   阿潋坚持喊无赖,最后在被抱起,不得已环住他的脖颈时才别扭地喊了声“哥哥”。   阿潋迷迷糊糊地听云大夫笑道:“怎么每一世性格都差这么大,再多来几世我可招架不住。”   “什么?”   “遇到我,你的轮回就到头了。”   ……   为保密献身这种事,只有零次,或者无数次。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是个无赖,他总有千百种方式证明自己就是个无赖。   无赖中一定包括的人,是云大夫。   云大夫说他大名叫云湛,是小秋山人。阿潋根本不感兴趣,而云湛告诉他的目的是问他要不要跟自己相好。   阿潋是坚决说不行的,但是他说行不行的,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药和秘密都在云大夫手上。他再不情愿也只能跟他继续相处着。   相处的日子有点漫长,还有点难熬。   他发誓,等兔耳朵消失了,他立刻脱离云湛的魔爪!他一定要跟这个混世无赖彻底断绝全部关系!   他发完誓的那天下午,在镇上的街道偶遇道貌岸然的云湛。云湛站在街头,一双桃花眼含笑望着他,整个人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云湛招手等他过去。   开玩笑呢,他说过去就过去?   可能是因为长了兔耳朵,人也有点蹦蹦跳跳,他飘飘然地就凑了过去。   云湛觉得他今天格外乖巧,奖了他一只苹果糖。他吃完以后,云湛还把他拉到无人的墙角亲了亲嘴角。   云湛一本正经地说:“阿潋是糖做的。”   阿潋没忍住,悄悄拉着他又亲了亲。   ……   后来阿英又上门找过阿潋一次。她说她再给阿潋一次机会,如果阿潋真心实意地跟她道歉,她就既往不咎。   阿潋困得要命,实在没精力搭理她,任她在那儿嘚吧嘚吧说了半个时辰。阿潋听着听着就靠在了椅背上,歪着头昏睡了过去。   阿英正说到兴致浓烈的时候,看到阿潋这副样子就来气,肥手一把扯过他的衣襟:“你有没有在听……”   这一扯把阿潋的衣襟扯开了些,她发现他的身上居然有吻痕!阿英气得全身发抖,她用颤抖的手指着阿潋:“好啊,果然你在外面是有了相好!难怪对我爱搭不理的!那个狐狸精是谁!”   阿潋清醒过来,看到身上的痕迹,立刻把衣襟遮了个严实。   阿英对他破口大骂,随即说要找他叔父理论。   阿潋托着脸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吧。只要你愿意,你嫁给我叔父都行。”说罢打了个哈欠,把阿英气个半死,摔门而去。   阿英撂下狠话,说这辈子都不要想挽回她的心意。   阿潋也没在意。他早就听说了,阿英前几天又去给云大夫献殷勤,又被冷若冰霜地拒了。他猜想,阿英是觉得打动不了云湛,又决定回来找他了。   谁知道她倾慕的男人昨晚还跟他鬼混呢?而且好像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不能自拔。   阿潋晚上特意找云湛求证了一下。   云湛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你这用词很恰当,可不就是死去活来,不能自拔嘛。”   阿潋觉得太解气了,一高兴又跟他鬼混了一晚。   阿潋一觉睡到清晨,他惺忪地坐了好一阵,然后把云湛给摇醒了。   “我梦见阿英骂我们狗男男。”   阿潋委屈地趴到他胸口,撑着头看他。   云湛想了想:“可不就是嘛。” 第六十七章 番外二我心所爱   阿潋的兔子耳朵消失之后,他还是会在夜晚确认叔父睡着之后,逃出去找云湛,然后在长桌后的藤椅上耳鬓厮磨,相拥而眠。   每次阿潋都觉得他们像是在幽会。他一面害怕被发现,一面又觉得很刺激。   一日早晨,他们俩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   阿英挎着菜篮子在外面敲门。阿英捏着嗓音,细声细气地说:“云大夫,我给你带了一筐新鲜的蔬果,都是我自家种的。”   阿潋掩嘴偷笑说:“她平常说话可不是这样的。”   云湛就让他穿上衣裳,自己收整完衣衫就去开了门,在门外跟阿英寒暄。   云湛本意是想收了她的蔬果,让她早点离开。阿英却有意无意地往屋里走,夸他屋里的陈设好。她才走没几步,就撞见了从长桌后站起身的阿潋。   阿英吓了一跳:“阿潋,你怎么在这?”   “来跟我相好鬼混。”阿潋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指着云湛说,“这就是我的相好。”   阿英那张抹了胭脂的脸瞬间惨白。她惊叫地后退了两步,提着裙子转身跑远了,连掉落在地上的果子都没来得及捡。   阿潋跟到门口看,笑得前仰后合   云湛问阿潋,他的叔父要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阿潋心里明白,阿英知道就意味着叔父很快也要知道,但他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他叔父,就顺其自然了。   阿潋被叔父逼问,不得已跟叔父坦白他跟云湛恋情的当晚,就被从家里赶了出去。   叔父问他怎么好上的。阿潋说他也不知道,处着处着就好上了,好着好着就夜夜厮混去了,一天不见就觉得心里难受,就想这辈子死都跟他死在一块。   叔父骂他没出息,净给家里丢人,说从今以后跟他断绝关系,再也不认他这个侄子。   阿潋有想到过这个结果,没想到他叔父真这么决绝。   无家可归的阿潋决定在叔父气消之前,去云湛家借住。他一过去就过上了白天黑夜都跟云湛厮混的日子,天天缠在一起。   阿潋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一开始他还觉得羞涩放不开,后来觉得都不算什么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挚爱,他心里明白。他就想跟云湛永远在一起。   阿潋望着他睡颜的时候,忍不住俯身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接着恶作剧似的拨弄他的长睫。   云湛道:“绵绵,别闹。”   话音刚落,阿潋瞪大了眼睛,云湛睁开了双眼,倏忽坐了起来,满脸懊恼。   阿潋说:“绵绵是谁!我要闹了!”   “绵……绵绵……”   “绵绵是你哪个相好!你不许撒谎!”   “绵绵是我最小的弟弟。”   阿潋将信将疑:“是吗?”   云湛说:“他大名叫云采,是只小兔仙。”   阿潋拿起枕头砸他:“你就知道诓我!”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他曾是小秋山的一只兔子精,后来因为追寻我,到九重天做了兔仙。”   “那你这意思是,你也是神仙了?”阿潋气鼓鼓地说,“你当我很好骗吗?”   云湛温柔笑道:“你不相信?”   阿潋摇了摇头。   云湛一挥袖,整个屋子的景象都变了。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身下是一叶小船,底下是漾着波纹的湖水,附近是连绵的山脉,远处有一大片花海。   云湛抓着阿潋的手,浸入倒映着星星的水中。阿潋惊讶道:“这真的是水!不是障眼法!”   云湛拉着阿潋在船中躺下,看着满天的璀璨星辰。云湛说:“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跟绵绵一起看星星。”   阿潋看向他:“那后来呢?”   “他死了。”   “神仙也会死吗?”   “神仙还跟你断袖呢。”云湛笑道。   阿潋还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是神仙吗?”   云湛打了个响指,变成了阿潋的模样,把阿潋惊得一愣一愣。阿潋摸他的脸道:“你不会是带了人皮面具吧……我怎么找不到痕迹。”   云湛又打了个响指,这次变成了阿潋叔父的模样。他学着叔父说:“你这混小子,真没出息,就知道跟人做这种勾当。还敢断袖,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潋笑得不行:“你学得还真像。”   阿潋笑得岔气,躺倒在了船上:“那你真的是神仙了?”   “叔父”拍着胸口说:“如假包换。”云湛倾身下来,要在他身边躺下。   阿潋抵着他的胸口说:“不行,你得先变回来。”   云湛打了个响指,变回了自己的面容,俯身抚摸着他的额头,低头先是浅啄了两下,接着便是深吻。阿潋环着他的腰身。   每次亲吻,阿潋都觉得熟悉得像是已经演练了几辈子,无比契合,无限温存。   阿潋问道:“你既然是神仙,那为什么还要跟我相好?”   云湛说:“我上辈子欠你的,你上辈子就是我的弟弟绵绵,你为我而死。这辈子我就追着你下凡了。”   “我前世是个神仙?”   “千真万确。你这辈子过完了还得跟我回去做神仙,你逃不了。”   “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我们前世就相识。”阿潋忽然坐了起来,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打算在人间待多久?”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一世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什么时候你觉得凡间没意思了,我就带你回九重天。”   阿潋兴致勃勃:“九重天好玩吗?”   “不怎么好玩。”云湛把玩着他的手说,“不过人间也差不多。没有你的地方都是一样毫无生趣。”   阿潋凑近他,好奇问道:“我前世恨你吗?”   “不恨,怎么了?”   “那就没错了。”阿潋说,“我时常在想,我怎么会那么爱你,恨不得把心都给你。那可能就是生生世世都刻在骨子里的原因吧。”   阿潋重新躺了下来,与他在狭窄的船中相依偎。   “我今天才意识到,你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爱我。”阿潋重新躺了下来,抚着他的眉眼说,“千百年来,你肯定是很寂寞。”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只有在看到我的时候,才是有光的。”   云湛望着他,眼中光彩流动:“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生气。”   “什么?”   “之前你头上的兔子耳朵其实是我变出来的。”   “什么!”阿潋气得坐了起来。   云湛一把将他拉下,抱进怀里:“都说了叫你别生气。”   ……   阿潋想过人间的日子,云湛就在人间陪了阿潋一世。   最初几十年,他们搬到了镇上,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医馆。云湛看病,阿潋负责收账和招呼病人。   他们俩都喜欢小动物,于是在后院里养了许多的猫猫狗狗,还有一窝兔子。阿潋说他看见兔子就觉得亲近。   他还在院子里种了一片云湛喜欢的花,每天细心浇水照顾。后来又种了一片青菜,因为他想吃青菜。结果没过多少年,花没了,地里全剩青菜了。   他自幼贫困,日子过得拘谨,几乎没吃过好的,搬来跟云湛一起住后就天天大鱼大肉,偶尔忆苦思甜,特意吃吃小野菜。   他偶尔也会担心发胖,可是云湛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会爱他。他就变得越发放肆不肯拘束。   他知道云湛会包容他所有的任性。   阿潋每天都要跟云湛说情话,似乎永远都不会腻,闲得发慌更是要一声声喊“哥哥”,踮脚就是要索吻,从来不分场合。   云湛抓药的时候,阿潋要跟在他身后絮絮地说:“哥哥啊,我爱你爱得要死。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我只能以身相许。哥哥啊,求你看一眼我。没有你我会死的……”   非要云湛给他摁药柜上亲一亲才能安分。   阿潋说,自己这辈子不能离开他半步,离开半天都觉得相思成疾,必须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死也得死在一块。   云湛想了想,说他答应了。   于是他们真就几十年不曾分离,朝夕相伴。   再后来他们卖了医馆,用行医攒到的钱去人间云游,看遍大好河山,尝遍人间珍馐。一路吃,一路玩。一晃就是十多年。   云湛永远是年轻的样貌,而阿潋会老去。云湛看着他走过而立之年、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耳顺之年,看着他越来越瘦小,身形越来越佝偻。   阿潋老的时候还很任性,像个小孩子,动不动发脾气。云湛依旧宠着他,包容他所有的坏脾气,依旧亲吻他的眼睛,与他额头相抵。   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们回到了那座静谧的小村庄里。云湛每天给他擦拭身体,给挑剔刁钻的他变着法子做好吃的。在他嫌弃自己变老变丑变没用的时候,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说他永远都爱他。   阿潋看上去太快乐,太过无忧无虑。他这一生都以自己最期望的方式度过。他走遍了少年时就渴望览遍的万水千山。挚爱的人在身旁,一辈子都给以他温暖和依靠。   云湛以为他走的时候也会了无牵挂。   可当阿潋生命将息时,他将脸藏在被窝里哭:“我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我会不会忘了你?你会不会再也找不到我?”   阿潋哽咽着说:“我舍不得你。我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就害怕死去。”   云湛心疼,他说不会的,肯定能再见到,就算见不到,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   阿潋在他怀里躺了一夜,睡着时脸上还挂着泪痕。   云湛见到燃了一夜的蜡烛在天将亮时熄灭了。云湛感到脸上一片冰凉,低头看向怀里的阿潋,一滴泪水滑落在他的脸上。   云湛握着他的手,轻唤了声“阿潋”。许久,他毫无回应。   云湛的侧脸靠在他的满头银发之上。云湛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定会再相见的,绵绵。” 第六十八章 番外三星星宴   银宣宫信奉三个原则:不看,不闻,不问。主子和仙侍都将日子过得与世隔绝。   六界纷争摩擦,偶有起火。如要威慑,只能请连谧神君上阵。天界命天将来银宣宫请,请不动,连谧神君次次闻若未闻。   来迎客的一般都是银宣宫的云采小公子。云采将宫门一推,站在门口就道:“神君抱恙,大人请回。”无论受命的天将如何恳求,那云采小公子都无动于衷,只重复那一句“大人请回”。   天界有流言说,是耶罗城的最后一战寒了连谧神君的心,他才在这一战之后主动要求解甲释兵权,从此不再过闻六界战事,此后几百年又在天界蒸发。   说起耶罗城最后一战,是天界中罕见的一场临阵换主将的战役。   据说连谧神君的大哥朝阳君在阵前煽动将士,步步逼迫连谧神君,甚至对其和其仙侍云采操以兵戈,最后逼死了不愿神君为难的云采小公子。   此事惹怒了连谧神君。神君在阵前痛斥将士,要将士自做选择,是循天界之命跟随朝阳君打仗,还是跟他打完这一仗。   一半将士曾是连谧神君的旧部下,剩下一半将士千万年来听着连谧神君的事迹,大多敬仰和信任连谧神君。结果是众人推墙倒,将士把怒不可遏的朝阳君丢弃在了耶罗城下,任他在沙漠之风里咆哮怒号。他们跟随着连谧神君打完了这一仗。   连谧神君的厉害之处在于尽管交战之前经历了这样一段波折,他照样能迅速收拢军心,拥有军心所向,集力攻打敌军。   这一仗打得更是威震六界。天兵一路向西,势如破竹,打进边境的结界,将境外妖魔的老巢搅得天翻地覆,最后逼得魔君锡野自破元神,魂飞魄散。   六界妖魔为之一震,这就是天界的连谧神君,殒身万年归来神风不减当年,他所领的天兵天将便是虎狼之士,便是所向披靡、坚不可摧。   而这样的连谧神君在打完这一场仗之后就隐退消失了,无谁寻得到他的踪迹。   天界神仙经过百年反思,认为究其根本,天界和朝阳君都有罪责。   而天界已经无法再将罪责推到朝阳君身上了。朝阳君在这一战之后精神崩溃,大病一场,几百年闭门不出。有传言说,朝阳君因遭受的打击重大,已经精神失常、言语错乱了,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宛如一个疯子。   最为棘手的还是云采的事。天界得知云采来自小秋山,查到了他魔化以及前往耶罗城的缘由,大概也是觉得心虚,特意表文夸云采英勇无畏,为救家国不惜牺牲仙身,给他追封了一个神位。当然他们也查到了云采的前生是聆洇,但因怕惹怒连谧神君,便只字不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是做给六界看的,也是做给连谧神君看的,而连谧神君丝毫不领情。   连谧神君兀自消失几百年以后,回来时把云采带了回来。当真是可喜可贺。   天界想,这下神君该解开心结了吧?   压根没用。   连谧神君带云采回来后,就紧闭宫门只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了。任你怎么求,他都不肯答应率兵打一次仗,就说自己病了,软硬不吃。   天界想从云采下手,要云采帮着劝劝。   云采也只重复一句话:“神君确是抱恙,不便率兵,大人另请贤能。”   贤能贤能,去哪儿找这么多贤能!   天界神仙愁白了头。   ……   近来连谧神君闲来无事就喜欢躺在庭院藤椅上睡觉看书,云采从外头回来,看他将摊开的书遮在脸上挡日光。   云采取下他脸上的书,在他侧脸上啾了一口。连谧神君睁开眼,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让他横坐在自己腿上。   云采环着他的脖颈,一动就让藤椅摇啊摇的,就跟从前那样。他说:“连谧神君,白日不做正事,就爱睡觉。”   连谧神君说:“我也不想睡觉,我想白日宣淫你肯吗?”   云采装作没听见:“神君这么闲的话,可否赏脸跟我去一趟小星星的生日宴。”   “哪个小星星?”   云采瞪大了眼睛,拿手指着他。   “哦,咱外甥女,我还一次没见过。”连谧神君将他的手压下,“不就是生日宴嘛,去呗。”   “这还差不多。”云采想了想,道,“当年我如果在小星星的百岁宴上见到了你,我就不会追到天界了。”   连谧神君仔细回想了一下:“噢你说那次啊,那次我是去白山钓鱼了。”   “你不是说有急事吗?”   “钓鱼也是急事嘛。”连谧神君笑道,“其实我只是不想看到我家的那堆亲戚,我看见他们就觉得头疼。我要是知道有一只小仙兔在尔梦山巴巴地等着我,那我肯定去了。”   “那就算你去了,你遇到了我,你还是会认不出我。”   “当然不会,我肯定会问云朵,这是谁家的小妖精,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能不能带回银宣宫啊。”连谧神君环着他的腰身,抬头望着他笑道。   “二哥惯会油嘴滑舌。”   云采捧着他的脸,俯身下去又啾了啾。   云采说:“妖魔仙人的都轮转过一遍,论日子,还是在凡间的时候逍遥,虽然有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却是有滋味的。我至今还记得在遥城的夜市里,你在人海里寻找失散的我,好不容易抓住我的手时,连买给我的糖葫芦都化了一半。那串糖葫芦可难吃了,居然还要五文钱。”   “不是你说想吃要买的吗?我买了糖葫芦一转头,你人都不见了。”   云采看着他,用手臂在他肩膀上砸了一下。   “好好好,吃吃吃。你要是高兴,咱们就把银宣宫的大门锁了,继续去人间逍遥。”   “我就怕二哥心系天界,到时候又跑回去为天界效犬马之劳了。”   连谧神君道:“怎么会呢,我像是这种不守信誉的神仙吗?”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连谧神君才伸出手要跟他拉勾起誓,就有仙侍过来,说又有天将在外求见神君。   云采立刻看向连谧神君,连谧神君无辜地摊了摊手。云采道:“就说连谧神君病得一塌糊涂,起不了身见他了。”   仙侍老实巴交道:“我已经说了,但那大人坚持要见,说就算连谧神君是得了瘟疫,他也是要见的。”   “那你就说,神君跟神侍钻芙蓉帐厮混去了,一时半会儿见不了他。他要愿意就让他等着,不愿意就让他滚。”   仙侍呆愣愣地抬起头“啊”了一声,接着又“哦”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连谧神君笑道:“咱们小仙兔这么泼辣?”   “跟了你能不泼辣一些嘛。”云采起身拉住他的手:“天界的烦人精在宫门口,我们往后门走,去尔梦山。”   “不是去钻芙蓉帐吗?”   “二哥你缺心眼呢。”   ……   也不知是否是天界自认有愧,在将谭闵革职查办,为平妖民之愤将其流放,朝阳君又精神失常,失去往日神风之后,天界将司水君家的二公子谭凌及其夫人提上了神位。   谭凌碍着天界的面子,趁着小星星的生日宴,跟连谧神君聊了几句。   连谧神君只说他自有打算,让他宽心。   一千五百岁的小星星,在热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看到父君身旁的连谧神君,就被他深深吸引了。她跑到父君身边,问他们在说什么。   连谧神君含笑望着她,问父君:“这就是你的宝贝闺女啊,都长这么大了。”   小星星提着用珍珠永生花裙转了一圈,问他好不好看。她在听到夸赞之后捂着脸小步跑开了。   她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再次偷偷看往那个方向,却发现自己的小舅已经走到父君和那位神仙的身边去了。没谁注意她的去向,她有些失落。   云朵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宝贝,你在看什么?”   小星星吓了一跳,她见来的是母亲,就将母亲拉到身边陪她一块看。她悄悄指着连谧神君,跟母亲说她将来要嫁给他。   云朵磕着瓜子,摇摇头说:“没戏,首先,他是个断袖,他跟你小舅是一对,爱你小舅爱得死去活来,追了你小舅三辈子。”   小星星震惊地看向她。   云朵吐掉瓜子皮:“其次,那是连谧神君,是你爹的二伯,还是我二哥。这辈子你就别想了。”   小星星看着连谧神君搭上小舅的肩膀,跟小舅举止亲昵,难过得满世界的星星都要灭了。   阿娘就只会打击她。她跟云朵说她要去找哥哥,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在庭院中看到了正在练剑的明思。   哥哥明思听她说完这一段无疾而终、迅速破灭的初恋,毫无同情心地嘲笑她。   嘲笑完了,明思还说:“连谧神君算得了什么,将来有一日,我要成为比连谧神君更英勇的神将,驰骋沙场,斩杀六界妖魔,还我六界清明!”   他话音刚落,廊上就传来抚掌叫好之声。他转过身去,见爹娘还有小舅和连谧神君都在廊上。   连谧神君称赞道:“明思有魄力,不愧为我龙族子孙,年少有志,将来必成大器。你不如随我回银宣宫,我亲自教导你。他日也好让我龙族再出一名神将,护这六界安宁。”   云朵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得来一次!第一次来竟然就要拐走我的宝贝儿子!”云朵气得要追着他打,“你自己不想上战场,就想着推我儿子上战场!”   明思和小星星赶紧拦着母亲。   明思道:“二爷是看重我!是为了我好!母亲您冷静!”   小星星也道:“是啊,神君是看中了哥哥的资质,都是为了哥哥的前途着想。”   云朵喊道:“你们别拦我!我今天就要跟这个混世二哥干一架!”   “母亲别冲动!”   吵吵闹闹已经混乱成了一团。   谭凌将云采拉到一旁,轻声道:“连谧神君看似漠不关心,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这六界。”   云采回头看了连谧神君一眼,轻笑道:“我早就知道。他心安高兴就好,我会一直陪着他。”   连谧神君过来,一把抓住云采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对云朵道:“你要是再敢胡闹,我就拉着你弟弟先私奔再殉情,让你丧兄丧弟。”   云朵气得要拿脚踹他,无奈被一双儿女架着,险些腾空飞起来。   “你们听听!这是人话吗!”   “我可怜的绵绵哟。”   作者有话说:好了,我躺平了,可以厚葬我了 。非常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太太们,感谢半年多以来的相伴。虽然你们可能还是很想骂我,但是!我还是很感动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傻白甜,一开始是想写纯粹的傻白甜文,但是写着写就觉得人物塑造不够丰满,就又添了几笔,后期就不可控地柱正剧发展了,其实我本来计划只有七万字。这篇小说是我写过最轻松的一部,但我觉得我还是更适合写正剧风,将来我会再磨练磨练剧情和节奏。下一部是古耽朝堂《露中行》,桀骛外甥和清冷小舅 ,深不可测帝王攻和貌美心机受的故事(虽然你们应该不想看)。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陪伴!今后我续努力的!瞅咪白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