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域直播 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给一个以作死为职业的灵异直播网红当摄影助理是什么样的体验? 楚央答:我是谁?我在哪儿? 楚央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客房服务生,万万没想到在遇到某个自恋又戏精的灵异直播网红后,人生便被拖入另一个诡异猎奇的世界。酒店中的重重鬼影,医院里腐烂畸变的病人,寄宿学校里自杀的冤魂,商场夜间的婴儿哭声,森林小屋外逡巡的鬼鹿……世界观被颠覆不说,从此见鬼打怪宛如家常便饭,更时常要面对令人疯狂的恐怖未知。 克苏鲁相关,也受到了寂静岭、闪灵、墓地邂逅、瑞克和莫蒂、Layers of Fear、Biocentri□□等的影响和启发 暗黑文,对于三观有强烈执念的同学们请慎入 受前期对攻态度一般,不喜请慎入。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科幻 恐怖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央,林奇 ┃ 配角: ┃ 其它:恐怖,克苏鲁,综恐,直播 第1章 蒂罗萨酒店 (1) 楚央几个月前在蒂罗萨酒店(De Rosa Hotel)新找了一份客房服务生的工作。酒店距离市中心有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被洛基山蔓延百里的针叶林层层包围,只有面前有一片澄澈碧蓝的罗斯玛丽湖。若是在春夏时节,站在酒店大门前,越过水镜般剔透的湖面还有那层层叠叠的林海,便可望见远处的皑皑雪山,在透蓝的天幕下反射着近乎圣洁的光芒。可是在冬天,才不过十一月初,大雪便已经封住一切。湖面被压在足有一米多厚的坚冰和雪堆之下,入目所及全是白色,如果看得久了眼睛会酸痛流泪,甚至产生晕眩之感。 罗斯玛丽湖不似路易斯湖那样有名,客人也自然没有路易斯湖酒店那么多。蒂罗萨酒店的另外一个卖点是他的温泉,只可惜温泉也没有另外一间温哥华附近的哈里森温泉酒店有名。因此这座酒店就愈发的鸡肋,一到冬天就分外萧条。酒店也有过它的辉煌岁月,建筑风格尚且停留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残留着几分略显沧桑的优雅,就像是执着于过去而不肯向着现代低头一样。可是毕竟年代久远,设备也有些古旧,由于近些年来愈发萧条连带着维护也越来越艰难。到最后酒店不得已关掉了西翼的所有客房,只开放东翼。 由于地处比较偏远,酒店的服务人员也大都是本地附近镇子上的人,像楚央这样的中国服务生就愈发的罕见。好在他之前在温哥华上过大学,英语说的还不错,否则很容易就会被同事无意识的排挤。而他为人谨慎沉稳,办事踏实得力,所以很快也得到了经理的认可和其他同事的接纳。 客房服务的工作对他来说不难,他主要负责三层或四层的房间以及走廊的清洁整理、递送客人要求的物品、提供客人需要的酒店或周边景点餐馆的信息亦或是满足任何客人提出的合理要求。然而酒店对“合理”的定义相对广泛,所以楚央对这一条的理解是:反正只要不是要求他卖身或是犯法,客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得尽量满足。 虽然工作内容相对枯燥,但由于可以进入不同客人的房间,令他也见过几次……古怪的东西。 蒂罗萨酒店的房间也是复古的风格,墙上贴着浅蓝色的碎花壁纸,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格局一般是进门以后玄关的左边是浴室,右边是衣帽间,再往前进入房间便可看到两张双人床或一张King Size的大床,临窗或阳台有两张猫脚扶手椅和一张小圆桌。面对着床有栗木衣柜、电视柜、小冰箱以及写字台。冰箱上放着咖啡机,写字台上则摆着绿色长条形状灯罩的复古台灯。 开工不到一个月,一日楚央进入一间挂着“请即打扫”牌子的大床房,一进门就傻了眼。 只见满床满地都是红色的血一样的东西,还有不少块状的、肉质而粘稠的东西到处散落,令人联想到内脏或是生肉。空气里还漂浮着某种腥臭的、仿佛是菜市场猪肉摊的味道。楚央看了一眼脸色就有些发白,胃里一阵阵反酸,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蘸了点红色,凑到鼻间闻了闻,他确定那是血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人血。 他于是摘了清洁手套,用对讲机呼叫经理,然后拿出自己悄悄带在身上的手机拍了几张现场的照片。经理五分钟之内就冲到现场,脸色惨白地环视一圈。 楚央尚算冷静地问,“要不要报警” 经理却坚决地立刻说道,“不要。” 楚央瞠目,心想这都不报警万一是杀人分尸的案子呢? 经理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用一种古怪的神色解释道,“不是我想要掩盖什么,而是……这个房间昨天根本就没住人。” 楚央愈发困惑,“没住人?可是我看到门上挂着牌子……” 经理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门拉上了。正当楚央不明白的时候,她又再一次将门打开。 楚央的嘴微微张开,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用手揉了揉眼皮,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隐形眼镜出了问题。 房间里干干净净,完全是没有住过人的样子,更不用说什么血迹和肉块了…… “What the…”楚央情难自禁地问了句,“你会变魔术?” 经理安娜没忍住低笑一声,但又很快正色道,“我们这家饭店很老了,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你不必理他们,只要转过身去不要看就可以了。如果没人看的话它们就会自己消失。” 楚央满头满脸都是问号,感觉自己三观都快崩塌了,“什么东西?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嗑药也没喝酒,是我疯了吗?” 安娜似乎头疼似的用手掌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我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不是你的问题……这样的事你以后可能也还会遇到。就按照我说的,当他们不存在,转过身去不要看,或是关一下房门就会好了。还有,这些东西不要到处乱说。”说完,她不再给楚央发问的机会,便提前给了他午休,赶他离开了那一层。 楚央到现在还记得,那房间的门牌号是325。 总之,这就是楚央第一次接触到蒂罗萨酒店的另一面。经理没有骗他,在那之后,他确实又看到过几次奇怪的东西。 一次他打扫走廊的时候发现二楼的走廊尽头有一个老太太穿着样式古老而破旧的蕾丝睡衣直挺挺地站着,那睡衣上有棕红色的痕迹,脏兮兮的仿佛才从土坑里刨出来,头发花白,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半天下来眼皮甚至都没有眨过一次。他被看得汗毛直竖,又怕对方是哪个房间走丢的老人找不到路了,便走过去想要问对方要不要帮忙,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又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有一对小情侣说说笑笑地从电梯出来。他转回头来,却发现那老太太不见了。 还有一次,他打开房间门,看到的却是一间仿佛已经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废屋,墙纸剥落下来,墙壁上蔓延着大片大片的黑色霉菌和水渍,地毯也烂得不成样子,氤氲着某种深绿色的湿漉漉的东西。而窗外也不再是他熟悉的罗斯玛丽湖,而是某种沉重压抑的、几乎接近肉质感觉的暗红色天空,甚至于……那天空似乎在有规律地起伏颤动? 浓重的邪恶之气迎面扑来,他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骇人的凄厉惨叫。惊吓之下,他连忙按照经理所说拉上了房门,整个人惊魂未定,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再次将门打开。 普通的标准间,地上放着客人打开的旅行箱,两张床都是刚刚睡过人等待整理的凌乱模样。 他跟与他关系比较好的另一个叫欧文的门童打听过,问他有没有看到过奇怪的东西。欧文听完,脸色大变,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墨西哥肉卷,特意转着脑袋看了一圈。楚央翻了个白眼,“行了,戏这么多你怎么不去好莱坞发展……” 欧文嘿嘿笑了两声,“经理不让说,怕被客人听见。” “所以你也见过?” “在这儿工作超过三年的多多少少都见过那么一两次。不过你才来不到两个月就见过这么多次了,这还真是挺奇怪的。” 楚央皱眉思索着,“经理说如果看见了就转过身去不要看,要么就把门关上,当他们不存在就没事了……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里?” 欧文耸耸肩,“有不少理论。前台的莎拉觉得是因为这个饭店太古老,所以有怨灵。” 楚央嗤笑一声,“闪灵看多了吧?” 不过他们酒店跟闪灵里的远望酒店倒是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很古老,地处都比较偏僻,到了冬天人也少。只不过他们的酒店可没有盖在哪个印第安部落的坟场上。 “那几个清洁工相信我们酒店被诅咒了,是地狱的大门什么的。”欧文继续说,“至于咱们经理,觉得可能就是磁场问题。懂吗?就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因为某种原因被记在建筑里了,就像录像带一样。好像科学探索什么的有演过类似的事,比如说你们中国的某个地方就是一下大雨就能听见古战场打仗的声音不是吗?” 倒是没想到云南惊马槽这么有名了……楚央琢磨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录像……有时候我看到的东西……感觉不是地球上的……” “不是地球上的?什么意思?” “我形容不出来……你说有些人觉得是地狱大门……我倒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靠谱。”楚央呢喃道。 欧文忽然压低声音问,“你有进去过吗?” 楚央想了想,点了点头,“只进去了几步。” “千万别进去……”欧文认真地盯着他,“我听说你的前任就是莫名其妙失踪在酒店里了。他们都说,他可能就是进去了,然后出不来了。” 被永远困在一个混乱恐怖的世界里面……想想就令人汗毛直竖…… 楚央看着手里的牛肉三明治,忽然就没有了胃口。 一晃一年过去了,十一月带着一股寒风呼啸而至,带来了今年第一场降雪。这是楚央在蒂罗萨酒店遇上的第一个冬季,酒店相比夏季冷清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不少喜欢安静的城里人来泡泡温泉、在湖面上滑滑雪橇、亦或是坐在温暖的酒店大堂里烤着火喝喝酒。 就是在这个季节,楚江遇到了林奇——用他的话来说,一个装神弄鬼的“网红”。 作者有话要说:在更到三十多章看留言才知道小攻林奇的名字在另一本小说里有作者大大用过,我在这儿声明一下重名只是巧合,毕竟这个名字也确实比较大众。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喜欢的一位导演叫大卫林奇,于是就用了他的姓来当全名。两篇文章的主角没有任何关系,请大家尽量不要跳戏_(:з」∠)_…… 本单元的酒店描写参考了布达佩斯大饭店、闪灵等酒店,蒂罗萨酒店纯属虚构,但是有借鉴当地的一些酒店布局比如Harrison Hotel,Sparkling Hill Hotel和路易斯湖酒店,不过这三个现实的酒店是不闹鬼的哦。 第2章 蒂罗萨酒店 (2) 林奇入住酒店那天,欧文因为想要和他苦追了三个月的女生出去约会,以请楚央吃斯蒂文斯顿镇的超豪华海鲜披萨为酬劳,请他帮忙代一下从八点到十一点的晚班。门童的工作也不复杂,尤其大冬天八点以后才来登记入住的客人实在不多,应付起来尚算容易,所以经理也批准了。晚上九点半,楚央穿着酒店统一的红色立领双排扣长大衣,头上还戴着前面带有黑色帽檐的门仆帽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暗暗希望一会儿下班后能去吧台蹭一杯威士忌。 风雪中一辆黑色奥迪射出的两道明亮车灯撕裂原本湖畔寂静的黑暗,缓缓停在酒店门前。楚央连忙迎上去,却见驾驶室的门开了,先看见一只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扶着车门,然后是一只擦得十分干净的黑色约翰罗布短皮靴,最后便看到一张罕见俊美的脸。 那是一张完美糅合了高加索人深邃笔挺的轮廓和东方人眉梢眼角那妙不可言的细腻精致的面容,皮肤雪白,深褐色的发和眼珠,再加上大约有一米九的身高,剪裁合身的长大衣披在肩上,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Burberry香水气味,仿佛是从电视中走出的英伦模特。楚央一时被这美貌震慑住,想说的问候也卡了个壳。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先生晚上好……” “我有东西在后备箱里,这是钥匙。麻烦你帮我把车停好。”还不等他答应,一枚车钥匙就飞了过来,楚央手忙脚乱地接。而那混血男人已经自顾自往酒店大堂走去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楚央对他那张脸的好印象瞬间骤降50个百分点。 拉开后备箱,里面有三个旅行箱。楚央拎起来一个,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这么沉?装的什么啊?杀人分尸的尸体? 使出吃奶的劲,把三个箱子搬到行李车上推进大堂,见那男人已经在前台跟前台妹子莎拉有说有笑了。楚央背过身去大大翻了个白眼,赶紧跑到外面,将那辆黑色奥迪停到地下停车场。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也不见了,前台妹子却仍然面带陶醉。 “刚才那个男人真性感。”她目光迷离地望着电梯的方向。 楚央去柜台后推那个男人的行李车,斜眼瞥着她,“擦擦你的口水。” 名叫莎拉的妹子风情万种地冲他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了?嫉妒?” “快别耍嘴皮子了,他住哪间?” “325。他的名字是林奇。” “林奇?姓还是名?” “没说。”莎拉耸了耸肩膀。 325……令他记忆犹新的房间……他第一次看到的怪事就是在那里。 看来那个男人果真跟他八字不合…… 推着沉重的行李车上到三层,电梯门打开,入目先是一面墨绿色的复古嵌板墙,上面订着指示房间方位的箭头,还有一张单层平面图,标示出逃生楼梯的位置。灰色的地毯十分厚实,走起来悄无声息,墙壁上房门与房门之间挂着一些仿煤油灯的壁灯,灯光有些昏暗,沉甸甸地压在天花板上,另整个走廊似乎都憋着一口气,略显压抑。 他敲了敲325房间的门,过了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那个混血男人已经脱掉了大衣,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还解开了几颗,露出轮廓深邃的锁骨。他的个头太高了,就算是楚江这样在亚洲男生里偏高的身形在他面前也竟感觉到一丝压迫。 莎拉用“性感”来形容他,倒真是没错…… “林奇先生,您的行李。” 林奇对他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露出一口森森白齿。那笑容本是十分俊美的,但不知为何看在楚央眼里,就觉得他笑得太宽了点,那犬牙也太尖锐了点,莫名令他联想到鲨鱼…… “辛苦你了。”他竟然用一口标准的中文对他说道,将门开得更大了些,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央也算是个身板不错、逼急眼了也挺能打的年轻小伙子,可此时此刻莫名觉得自己是个即将迈入狼窝的小白兔……他停止自己惯性的胡思乱想,推着行李车进入房间,开始把行李箱从车上搬下来。 “随便放吧。”林奇订的这间房是一间蜜月大床房,每个客人来入住前都会准备好一瓶当地的酒庄自酿的红酒。林奇此时刚刚打开了那瓶红酒,倒了一点在杯子里,喝了一口,皱起鼻子,似乎十分嫌弃地放下了。他看着楚央将所有行李箱颤颤巍巍搬下来,然后从容地从衬衫的上衣兜里拿出一张五十加元的钞票,随意折了下递给楚央。 楚江干了这么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给小费给的这么豪迈,不禁脱口而出,“你确定?我没零钱找你。” 林奇一愣,然后低声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听着也有些瘆人,“可不是白给你的,我要跟你打听一些事,而且需要录下来,可能还会发到网上,可以吗?” 楚央犹豫了一下“网上?发到哪里?” “是在直播的时候播放一下,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只录声音。” 楚央犹豫了一下,又舍不得这么多的小费,于是把钱结了过来塞进衣兜里,“好吧,您想问什么?” 林奇拿起手机对着他,问道, “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将近一年了。” “一年,也算长了。有没有在这儿见到什么怪事?” 怪事……那可太多了。问题是经理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说,他可不想因为五十块钱丢了饭碗…… 他于是忍痛把那五十块拿了出来,递给他,“这种事我们有规定不让说,钱还是还给你吧。” 林奇又被他逗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实诚,你这么说,那就是有怪事了?” 楚央不喜欢骗人,就只好耸耸肩。 林奇只好放下手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看你这么老实,我不为难你了。钱你收着吧,我要在这儿住三天,大概还会有麻烦你的地方。”他说着,看了看楚央别在制服上的名牌,“楚央?” 楚央点点头,心想这人可别再整些个幺蛾子了,赶紧推着行李车出去。 当晚楚央第二次见到林奇,是在十点半快下班的时候了。他刚刚给一对夫妇送了新的浴衣和红酒上来,关上房门转过身就看见林奇从走廊另一头慢慢走来,手里拿着手机,一边走还拿着摄像头对着四处拍来拍去,口中还念念有词。楚央心想这人该不会是脑子有病?原想着不要管闲事,可是任他这样乱拍,万一拍到别的客人衣衫不整的样子惹出事端来就不妙了。他于是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询问,”请问您在找东西吗?” 林奇对着他露出大大的笑容,对着手机中的谁说了句,“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那个很实诚的门童小哥。” 楚央一脸莫名其妙,难道对方是在跟谁视频?结果林奇自来熟一般凑过来,将“可以合影吗?” 楚央懵逼地点点头,于是林奇将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对准他们俩,就像自拍那样。楚央在屏幕里看到了自己呆滞的脸,底下竟然有不断刷屏的弹幕。虽然速度很快,他还是瞄到了几句评论。 “门童小哥哥挺可爱的嘛。” “感觉小哥哥好像很嫌弃你……” “哈哈哈莫名觉得般配是怎么回事?” 可爱?般配? 是他年纪太大已经和年轻人有代沟了吗?为什么他们的形容如此脱离现实? “这是什么?”楚央皱着眉头用中文问,“直播?” 林奇”温柔似水”地望着他,“对啊。要不要来当我的嘉宾?” 搞了半天这人是个网红?! 楚央脸上有点发热,直觉想闪,可是林奇冲他笑得颠倒众生的,拒绝的话又不太说得出口。他于是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我还要工作。” 他这一说,评论又是一通刷屏: “好呆萌啊!!!就是那种很一本正经的呆萌!!!”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性感。” “角你不要对人家单纯的小哥哥下手!” 林奇翻了个白眼,对着屏幕啧啧地说,“你们这些没节操的,前一秒还说爱我,下一秒看见个长得帅点的就小哥哥小哥哥叫个没完?” 楚央想趁机逃脱,结果肩膀又被林奇拍了一下,“楚央是吧?你几点下班?” 此话一出,弹幕里一片狼嚎。 楚央喜欢男人,不过是个深柜,平日的衣着打扮也比较直男。在国内的时候断断续续有过谈过几次恋爱,但也都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过。后来他逃一样回到加拿大来,找了这么一个深山老林远离人烟的酒店打着与他学历不符的工,就是想要避开任何可能的注意。 如果是平时被他这么问,楚央说不定还真的会告诉他,毕竟这个人长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幅身材,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他。虽然性格好像有些轻浮,但若只是喝个酒约个会什么的又不是找对象过日子,只要赏心悦目就够了。 但目前这种情况……他可不想在网上留下太多痕迹…… “我下班很晚。” “我直播也会到很晚,可能今晚都不会睡了。你真的不考虑?我可以给你更多小费。” 楚央心里有些烦躁起来,这个人干嘛一直缠着自己?“你问问前台的莎拉吧,她应该会很愿意给你当嘉宾。” “她不行,她不是多维型观测者。”林奇微微歪着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你不好奇我的直播是做什么的?” 什么多维型观测者,根本听不懂……楚央踌躇着说道,“……只要您不打扰到其他客人的休息,不要窥视其他客人的隐私……”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林奇已经自顾自说起来,“我做的是灵异直播,专门去世界上所有闹鬼最严重的地方去……收集东西。” 灵异直播……原来他们酒店闹鬼已经这么出名了? 不得不说,楚央心中的好奇被调动起来了几分。若不是这人是个网红,跟他接触太多可能会把自己的影像泄露到网上,他说不定真的愿意听他分析一下酒店里的怪事。 但他还是摇摇头,不想跟对方攀扯上太多关系,“抱歉,我得走了。” 这一次林奇没有再拦他。 下楼后又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距离他下班还有十五分钟,他估么着也不会有其他的客人进来了便进了大厅。大厅的格局是左边前台,后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至少有一个人值班;右手边是一片休息区,有温暖的白色壁炉,放着几张复古猫脚沙发,还有一间简易的吧台,夜里一点之前都有调酒师提供饮品,此时有几个刚刚泡完温泉的小年轻穿着浴衣拿着香槟正烤着火说笑。往前直走就是电梯,从电梯向左转可以去露天和室内温泉,右边的走廊里有健身房和水疗中心,还有一间从下午一点营业到夜里两点的酒吧在右边走廊的尽头,下一段台阶就到了。 楚央跟莎拉闲聊了几句,准确地说是他听着莎拉单方面跟他详细描述她和邻居新搬来的超级性感的水管工的种种暧昧接触,包括他对她笑了几次她都数得清清楚楚。楚央一晚上忙下来也有点累了,便看着对面壁炉前那几个穿着浴衣喝着香槟大声笑闹的年轻男女出神。 可是看着看着,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那些人……不太对劲? 虽然有这种直觉,可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劲。一共六个年轻人,三男三女,明显是带有某种约会性质的度假,至少其中一对一直紧紧挨在一起还接了吻的肯定是情侣。三个男生中有女朋友的明显颜值最高,有点像是大学里橄榄球队长的英俊相貌。而他的女朋友也十分火辣,原本的棕色头发被染成了浅金色,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嘴唇肉感丰厚,属于欧美人眼中的性感美人。另外两个男生中一个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文静内向,另一个红头发的说话很大声,似乎是团体里负责搞笑的角色。而两个女生中,一个深棕色头发面貌清秀肤色白皙的似乎对那金发美女的帅哥男友也有意思,虽然表现得不明显,而另一个身材丰腴很有韵味的拉美女生则一直在配合红头发男生的话开朗地笑着。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红头发的男生说话卡壳了一瞬间。 不是那种正常的结巴,而是如同古旧的录音机播放的时候卡带了一般的用某种高频率卡在一个特定的音节上的声音。 然而似乎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察觉到那一瞬间的诡异,拉美女生和金发女生还有那个帅哥仍然在笑,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正当楚央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这回事是那三个人的笑声卡住,而且卡得比之前还要久,那尖锐的高频率的声响另楚央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顿时觉得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然而下一瞬他们又恢复了正常。 “喂!喂!央,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莎拉用力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楚央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刚才没听见?” 莎拉莫名其妙看着他,“听见什么?” “那边那些人的声音……” “啊,他们是有点吵。”莎拉烦躁地撇了撇嘴,“这么晚了也不回去,吵得我头都疼了。” “不是那个问题……刚才他们笑的声音卡住了,你没听见?”楚央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了。 莎拉笑了,”你在说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楚央打了个寒颤,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却见莎拉仍然仿佛定格在了“什么”那个单词上,目光呆滞地盯着他,同时他身后那红发男生的说话声也定格在一个不停重复的“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上。 他看着莎拉的脸开始一点点变形,就像是巧克力人在高温下一点点融化一般。她的嘴一点点拉大,牙齿和舌头一起与肉粘连在一起,口腔只是一片空洞骇人的漆黑。“什么”这个词也随着她嘴的变形而变得越来越低沉缓慢,最后简直扭曲成了男人一般的声音。不只是她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像是进了水的音箱,变得越来越沉闷拉长,最后凝固于寂静。 莎拉和那六个人、还有吧台后的酒保,却还在继续融化。莎拉的脸已经看不出原形了,仿佛只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肉。她的脚下已经积攒了许多液体状的脂肪,粘稠地颤动着。楚央转身便冲向了大门,可是却发现大门无论如何都拉不开。他赶紧用颤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拨通911,可是电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没有拨号和等待的声响。 恰在此时,大厅里原本明亮的灯光开始变暗,虽然没有完全熄灭,但伴随着逐渐上升的黑暗,一种沉重而窒息的森冷不知从何处弥漫上来。 “ShitShitShit!!!”楚央低声骂着,看着莎拉已经融化成了一片肉红色的粘稠液体,而另外那六个人依稀还有些固体的形状,从沙发上不停流到地面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避开地面上蔓延的不知道是脂肪还是脏器的一滩滩散发着浓烈腥臭味道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从已经被莎拉融化的肉“污染”了的柜台上抓过电话,凑到耳边听了听,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是什么病菌吗?还是他在做噩梦?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不幸发现自己仍然在这恐怖景象的现场。 现在不仅仅是人,似乎连建筑也开始改变。他看到酒店原本洁白的天花板开始向下凹陷,看上去仿佛如奶油一般柔软。墙壁上也开始迅速而大面积地渗出黑色的霉菌,就像是被水浸透的布料一般。黑色越来越密集,与此同时一股潮湿的腐臭味也愈发浓烈起来,仿佛一切都在腐烂变质。 他再想冲去大门找点什么东西将玻璃门砸开的时候,却发现去路已经被融化的□□组织堵死。他直觉不能接触到那些组织,便只能后退,向着逃生楼梯的方向冲过去。幸运的是逃生楼梯的大门似乎还没有变质,他拉开把手进入楼梯间,冲上二楼的时候发现通往二楼走廊的门已经扭曲变形,并且不断冒出水泡。他便只好继续冲向三楼。这一次的门看起来仍然是正常的样子,他拉开门把手,看到三楼的走廊依然亮着灯,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于是一边跑一边大叫,“有人吗!有人吗!”每经过一扇门他便用拳头重重地砸几下门,然后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响动。可是他一连敲了六七间房间的门,都没有人回应他。甚至在第八间,他看到有肉质的粘液从门缝里流出来,便慌忙向后退退开。可是退的过程中却未看到身后的地毯已经开始渗出黑色的霉斑,他一脚踩上去,便觉得踩进了什么极为柔软的东西,身体向后倾斜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栽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手被地板“粘”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那印花地毯也只是被扯出诡异的丝来,如同有弹性的浆糊一般,顷刻便又将他的手拉了回去。他奋力挣扎,可就如不小心陷入沼泽里的动物一般,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柔软的地板里。他感觉地板仿佛是某种活动的东西,不停吞噬着他的身体。 难道他最后竟然是这般莫名其妙地被地板淹死? 正惊恐绝望之时,忽然后衣领一紧,一股大力仿佛从天而降,一下子把他拉了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那力量拖曳着迅速后撤,天旋地转中只听到一声关门的巨响。他惊魂未定,发觉自己倒在一间客房的玄关地面上,头顶的灯明晃晃的亮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张俊美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林奇? 他赶紧一翻身爬了起来,转身扯住林奇的手臂,“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趁着那些东西还没有进来……”他说完就扯着林奇往窗户走,想着要踩着窗台想办法从三楼爬下去逃生。 可是林奇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别急,我们很安全。” “你刚才不是看到外面的情况了吗!”楚央急得头上直冒汗,“整个酒店都……都变了!现在不走我们都会跟那些人一样融化!” 被逼急了的楚央力气大得惊人,竟半拖着林奇往窗户的方向走了好几步。林奇却猛然用力挣开了他的手,楚央一股怒气上涌,大声喝道,“别闹了!” 林奇无奈地看着他,指着房门,“你再打开看一眼。” “没时间看了!” 林奇大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还不等楚央阻止,就一步踏了出去。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 楚央一愣,疾步走到门前,探头往外看了看。只见走廊里一切正常,有电视的声音从对面的房间里传出来,灯光也温暖氤氲,一如过往的每一个晚上。转角处电梯丁零一响,六个男女说说笑笑走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正是之前在大厅融化了的那六个人,走在最前面搂着金发女友的英俊男生正回头跟那个面容清秀的女生谈论买滑雪服的事,红发男生则悄声跟拉美美女说了些什么,逗得后者一阵低笑。戴眼镜的男生静静地一个人走在最后。 他们经过目瞪口呆的楚央和向后退了一步让出道路的林奇中间,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纳闷似的。但很快又将目光转开,跟自己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他刚才明明还看见那副眼镜被淹没在肉质的粘液中…… 楚央摇摇头,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掌被忽然变得诡异柔软的地板淹没的感觉历历在目,难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不是你的错觉。”林奇走到他面前,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么?” 第3章 蒂罗萨酒店 (3) 刚才匆匆忙忙被拉进林奇的房间,他没时间去注意房间里的状况。现在他一回头,就发现房间里情形古怪。 那三个沉重的大旅行箱都被打开了,地上堆满了古怪的仪器,有些像是音箱,有些又像是小型雷达。床中间铺开了一张白色的丝绸,中间用不知道什么红色的颜料画了十分古怪的图案,仿佛是某种象形文字,却又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一些密封的容器,里面装着颜色浑浊的物体,当中漂浮着一些苍白古怪的标本,有足有手腕那么粗的生着无数条腿的长条状肉虫,也有大到吓人的甲虫,还有一些古怪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块状物。这些容器被摆放在那块白色丝绸的各个方位,混乱中却似乎又有一定的秩序。 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召唤什么东西似的。而一台摄像机被放在三脚架上,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楚央用手拨开额头上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困惑和茫然仍旧盘桓在他的眉间,“这是怎么回事?” 林奇进入房间,仿佛怕楚央受惊似的,将门轻轻拉上。拉了张扶手椅过来放到楚央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坐下吧,我们慢慢说。” 楚央感觉心跳的速度仍未减慢,便扶着椅子的扶手坐下。林奇坐在床沿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楚央注意到他仍然戴着一副黑色的手套。 好像他从未摘下过手套? 楚央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能先问了一句脑子里唯一能抓住的问题,“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奇却施施然反问了一句,“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问得楚央愣了三秒,点点头,“大概听说过……怎么了?” 林奇娓娓道来,“把猫和毒药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在你打开盒子之前,猫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他的状态处在生和死之间。这只是简单的说法,实际上他讨论的是这样一种情形,一个粒子可能以波的形式出现,也可能以粒子的形式出现,但是在有观测者进行观测之前,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只有当观测者选择观测到粒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粒子,想要观察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波。于是有一种理论提出,在量子的层面,所有的事物都不是确定存在的,而是无数种可能性的集合。只有当有观测者出现的时候,才能确定哪一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哪些坍塌成虚无。” 莫名其妙给他讲什么物理? 楚央正不知道如何接话,林奇继续说道,“所谓的观测者,就像是你我这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你眼睛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东西、任何你感知到的东西,都是被你确定了的东西。可是我们这些观测者中有个别人可以同时看到不同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可以确定多于一种的现实,也可以让那些现实归于虚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啧,真笨。好,我就再说明白点。你在这间饭店看到奇怪的东西,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楚央也懒得跟他计较骂自己笨的事,只是点点头。 “你们都是如何处理那些奇怪的……东西的?” “一般如果我们不去看它们,如果有门的话就把门关上……然后再打开门它们就会不见。哦……”楚央忽然有点开始明白林奇的意思。如果用这种说法来解释他在饭店看到的怪事,难道那些诡异的场景和人就是不同的本来应该被否定的可能性?所以经理说让他们不要看那些东西,只要没有观测者,那些东西就又归于虚无了?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向那正对着他笑得深不可测的男人。 林奇微微点头,“你想的没错。虽然可能你们不知道原因,但不去看它们,不去听它们,不去感受它们,确实是另它们消失在我们这个现实中的最好方式。这种办法大多数时候都能管用。但是有些特殊情况,比如说刚才,大概是你不小心进入了一个正在坍缩的现实中。因为你身上带着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比较稳定的现实的延展性,所以没有跟着其他东西一起坍缩,但是如果你待得久一点,或是沾染到了那些正在变质的东西,而且又没有及时被拉回来,你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也就无法再回来了。” 楚央听得云山雾罩,太多信息令他脑仁隐隐作痛,“所以那是一个平行时空?所有我们看见的’鬼’都是平行时空?” “说平行时空也不太恰当。这样说吧,我们这个现实是所有生灵共同观测的结果,而其他的无数种现实也有各自的观测者,有些现实由于观测者不够多更加不稳定,如果被一些更强大的观测者入侵并否定,就会坍缩。至于为什么在这里能够看到其他的现实……是因为即使有无数种可能性无数种现实,但是有一些特定的地点,比如这个酒店,是在每一个现实中都存在的。为什么会有这些地点存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应该不是偶然,有可能是为了加固某些东西……总之在这些特定地点里,不同的现实偶尔会交织,所以就算是普通人也可能看到其他的现实。不过还有另外一类人,我叫他们多元性观测者。和一般人不同,他们就和这酒店一样,是在每一个现实都存在的,这样的人比别人更容易看到其他的现实,这样的人虽然是少数,但也不算特别少,人类中大约每五十人里就会有一人。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太清楚。” 楚央忽然警觉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不是说你是灵异主播吗?” “所谓灵异就是以现有的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啊。”林奇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表情望着他耸耸肩,“再说又不是所有观众都喜欢听我刚才讲的那些东西。把所有难以理解的归类为’鬼’,不就好理解多了。” “那你的信息来源又是什么?”楚央皱着眉头盯着他,“你不会是什么科学神教的教徒吧……” 林奇噗嗤一声笑起来,“喂,是你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而已,你要是不信也无所谓。只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会换一个工作。你和我一样是多元性观测者,在这种地方工作太久的话一个不小心就会进入一个看起来跟我们现在所在的现实看起来十分相似的现实,然后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就像刚才一样。” “我也是?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啊?” “这也是很正常的。有些多元性观测者在到达六岁左右会因为某些未知原因进入休眠状态,除非被一些因素影响才会重新拥有这种能力,比如你,在进入这间酒店之后是不是看到了比别人更多的异相?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常常无故哭闹或者有什么隐形朋友之类的?” 楚央自己虽然不记得,不过他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说他小时候确实好像看到过一些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时常自己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但楚央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想象力丰富,想象出来一个隐形朋友而已。 听此人说了这么多,他却还是无法全盘相信。他晕晕乎乎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指着那满屋古怪的仪器还有床上的恶心标本,“这些又是在做什么?” “我是灵异主播啊。当然要想办法看到尽量多的灵异场面。”林奇随手拿起来一个标本瓶晃了晃,里面不知什么动物的胚胎也在里面跟着上下浮动,“这些……可以帮助我控制我能看到的东西。” 楚央愈发觉得此人古怪,他说的那些东西似假似真,难以辨别,但身上弥漫着一种无形的黑暗而危险的气息令人警觉。此时楚央受到的惊吓已经慢慢沉淀下来,镇定也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体里。楚央向后退了一步,用重新回归谨慎的语调说,“谢谢你救我,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林奇没有要拦他的意思,抬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摆了摆,狡黠一笑,“那就晚安吧,不过看样子,接下来两天我们还会见面的。” 从林奇房间里逃出来的楚央一路都小心翼翼,到大堂后看到莎拉如往常一样在前台后玩手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莎拉看到他从电梯出来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刚才看你还在大门外啊?” 楚央懵了一下,渐渐明白过来,之前自己一直在外面,后来进入大堂来找莎拉闲聊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是在所谓的另一个正在坍缩的现实里了。 他逃一般跑回了职工宿舍,脱掉大衣,用热水使劲搓了搓脸,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脸色到现在还是有些苍白,不久之前见到的一切疯狂景象此时已经如在梦境中一般不真实。 他拿起自己的电脑,输入了林奇的名字搜索,一开始搜索不到什么信息,但他后来想起在林奇的手机弹幕里看到有人叫他角,于是开始搜索灵异主播角这样的关键字,终于找到了刚才见过的男人的一直播主页。那人的网名是使者角,粉丝量竟然相当可观,微博上还有后援会,甚至还有不少他和其他合作过的主播的cp粉剪了一堆同人视频,其中最受欢迎的cp是角x白殿,当然楚央根本不知道白殿是谁。 林奇从2015年开始直播他去各大闹鬼“圣地”探险的视频,仿佛真人版的昆池岩和墓地邂逅,最开始的一些直播都是在国内,后来在英国也有不少。 楚央点开了几次过往的直播录屏,有些是荒废阴森的古宅,有些是被关闭的医院,他发现最初林奇似乎有一个专门负责拍摄的搭档跟他一起,并不像现在这样是古孤身一人。而且看他们的视频,会有种你在看类似鬼影实录或是昆池岩那种第一人称恐怖电影的错觉,因为有时候真的会看到极为古怪的场面。楚央不过是挑着看了两三个视频,就已经被一些匪夷所思的场面惊到了几次。 弹幕和评论数量奇多,不少人称他为黑巫师,或是死灵法师这类听起来有点中二的名号。不过回想起在林奇房间里看到的东西,确实是有那么一股子邪教气息…… 难道自己之前进入的真是所谓的其他现实? 楚央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子,莫名觉得脊背发凉,好像自己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他迅速地刷了牙,关上所有灯,吃了适量的安眠药,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4章 蒂罗萨酒店 (4) 第二天是楚央的休息日,他一觉睡到了十点,起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恍惚如宿醉过一般。他从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坐起来,抬头望向细长的窗户外面,便见一片荼白的森林和冰湖上空倒扣着空旷辽远的冬日蓝天,雪白的湖面上有几个彩色的小点,大约是穿着各色羽绒服的游客在冰上滑雪橇。 若是这样看着,一切都宁静而正常,昨晚经历的那些古怪仿佛都是噩梦中发生过的,一点也不真实。 他打开窗户,寒冷而清冽的空气令他精神一震。他决定今天到距离这里大约一个小时的尚算繁华的威尔逊镇去逛逛,到超市里买点日用品,也好暂时离开这个令他愈发不舒服的酒店。他仍旧秉承着惊人的毅力换上运动服去健身房锻炼了一个小时,回来后去厕所迅速地洗了澡刷了牙刮了胡子,套上厚厚的外套,到二楼的餐厅里跟后厨要了杯咖啡,一直很喜欢他的厨师大娘还塞给他了一个鸡蛋火腿早餐三明治。他一边大口吃着三明治,一边出了酒店,到停车场工作人员专用区去找到了自己那辆二手的大众车,听着电台里的音乐缓缓驶离。 今天是周一,镇子上大部分的店铺都开着,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到两边,道路中间残留着大块用来防止结冰的盐块。他走过一间间窗明几净的小店,看着路边咖啡馆里坐着一对不知为了什么笑得那般灿烂的明显才恋爱不久的年轻恋人,还有身边两个打闹追逐而过的小孩,后面追着气喘吁吁的母亲,对街两个老友见面,熟稔地撞着肩膀。看着这般场面,楚央时常会感受到一阵被浓雾包裹般的寂寥。 在一间旧书店看了两个小时的书,最后买了一本古旧的乐谱,出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加拿大的冬天白日很短,下午三点便夕阳西下,五点天就已经全黑了。路过一家乐器行的时候,他停住脚步,稍稍看了一会儿,又继向前进入一家经常去的餐厅,点了一份牛扒汉堡套餐。 总是喜欢调戏他的一名染着粉色头发的御姐服务员艾玛给他送餐来的时候,他刚好看见六个男女从大门走进来,一如既往的招摇谈笑着,原本安安静的餐厅一下子热闹不少。 艾玛一边将盛着厚实的汉堡和薯条的盘子放到他面前一边说,“你的牛扒汉堡sweet heart。”然后又将一杯分外可爱的蓝莓奶昔放到他面前。 楚央忙说,“我没有点奶昔。” 艾玛一边冲他眨了下右眼一边说,“送你的。” 楚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自从有一次他帮艾玛教训了一顿那个总是缠着她还跟踪她的前男友后,艾玛就总是对他特别关照,没事就送他点吃的。他最开始还会客气地说真的不用,但是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还是会不停送免费食物给他,后厨大叔也十分配合每次都给他加量,到最后他也就懒得继续拒绝了。 有时候在这儿吃一顿,打包回家的剩菜还能再吃一顿。 那六个人中长得又帅又壮的男人已经用一种不大礼貌的声音说,“服务员,我们要点菜”了。艾玛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是挂上敬业的微笑热情地走了过去。楚央也跟着瞥了那六人一眼,却正好与那戴着眼镜的文静男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又是那种有些奇怪的眼神……昨天在走廊里他看到自己的时候,就是这种目光。 那戴眼镜的男人像是受惊了一般,慌忙转开视线。楚央心里一阵烦躁,这两天怎么总是遇到奇怪的人? “又吃汉堡又喝奶昔的,会发胖的哦。” 楚央吓得一口奶昔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狼狈地擦掉从鼻孔里喷出来的奶渍,一抬头却看见林奇那张笑得春光灿烂的脸。 “你跟踪我?”楚央不敢置信。 “啧,我只是来吃饭的,想让我跟踪你嘛……颜值还差了点。”林奇一脸欠揍的傲慢,却还是自顾自地坐在了楚央对面,动作如此自如,仿佛这张桌子本来就是他的一样。楚央今天没有穿制服,不用再继续装孙子了,于是直接瞪着他说,“我不想和你一起吃饭。” 这种被人跟踪的感觉,是楚央最反感的……那会引起十分不好的记忆。 “谁说要和你一起吃饭了?”林奇挑着精致的眉毛,冲他摆了摆手指头,“想约我吃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什么时候约你吃饭了?!是你自己坐在这儿的!” “咦?这张桌子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能坐?” 这个死网红在镜头前彬彬有礼的,平日里就是这副目中无人的死样子吗?!楚央干脆转头对艾玛喊了一声,“艾玛,帮我打包!” 艾玛惊讶地看着他,“这么急?”随即目光落到他对面的林奇身上,一双大眼睛顿时一亮,“这是你朋友吗?要不要点点儿吃的?” 刚才还一幅欠揍相的林奇此刻却露出了王子般温柔的笑容来,微微颔首道,“请给我来杯黑咖啡,再来一份巧克力蛋糕吧。” 楚央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艾玛红着脸就去了后厨,好像也把要给楚央账单的事给忘了。 楚央抱着手臂,又不能就这么走了,只能一声不吭地生闷气。林奇歪着脑袋看着他,笑眯眯地问,“这么快就生气啦?” 楚央气得牙痒痒,却还嘴硬道,“没有。” “看不出来你一副老实模样,脾气还挺大?”林奇用依旧戴着手套的右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将一叠牌推到楚央面前,手一抹就将牌抹成扇形,“抽一张吧。” 楚央挑起眉,“你又成算命的了?” “他们都说我是黑巫师啊,巫师怎么能不会算命?” 楚央伸手随便拿了一张,丢到桌上。 林奇伸手将牌掀开,然而上面画的并非塔罗牌的图案,而是一些古怪的尖角相互穿插在一起,仿佛抽象画一般,但是又给人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林奇看着,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竟有些凝重起来。 楚央心想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但嘴上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不好?” “这张牌,代表你近期的未来。”林奇将牌拿起来,对着他,“猎犬。你在被追踪。” 楚央心里咯噔一下,手心顿时渗出冷汗,“什么被追踪……” “被猎犬盯上的人,没有谁能逃脱……”林奇喃喃说着,目光定定地盯着楚央,看得楚央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楚央,你最好不要再回那个酒店了。我想,酒店里有东西看见你了。” 酒店?难道他说的盯上他的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楚央稍稍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这个人真的能洞悉他的秘密了。 他仍然对昨天发生过的事有种不真实感,对这个网红的话也仍旧持几分怀疑态度。 “不回去怎么行,明天还要工作。” “发生了昨天的事,你还敢回去?”林奇简直有些惊讶了。他发现这个楚央也不知道是缺根弦还是怎样,如果是一般人经历了昨天的事,今天应该会马上辞职才对吧? 楚央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需要那份工作。昨天以前,我看到的东西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影响。昨天是我不小心,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 林奇道,“有些事我昨天还没有告诉你……多元性观测者可以看到其他的现实,但这也就意味着其他现实里的东西也能看见你。而这些现实里,有时候会有极为危险的东西,它们一旦发现你这样的多元性观测者,就会开始追踪你,一旦你被他们打上标记,不论你逃到哪里,它们都会找到你……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回去么?” 楚央一愣,心里顿时不太舒服起来。 被追踪…… 他明白被追踪的感觉,那种无时无刻不被窥视,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令人疯狂的恐慌感已经毁掉了他的生活,那种感觉他再也不想品尝。 可是只凭这个自称黑巫师的网红的一面之词,难道就要辞掉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么?没了这份工作,他还能去哪找到那样僻静而且包吃住的地方?更何况经历待他不错,他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吧?那样像什么样子? “就算要辞职,也要提前两周给通知。”楚央犹豫着说,“我会考虑明天通知经理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工作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林奇简直像在看一只绝种动物一般。 “你不是说这里闹鬼是很正常的吗。我之前也有看到过。” “可是你抽到猎犬牌就很不正常了啊!”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猎犬牌是什么。总不能谁给我算个命我都要马上辞职吧?”楚央皱着眉头。 此时艾玛把巧克力蛋糕和咖啡端了过来,林奇又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魅力四射的笑容,然后用叉子叉起一大块巧克力慕斯蛋糕放进嘴里,吃得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勒个去……这家餐厅的巧克力蛋糕竟然这么好吃?” 看着刚才还万千少女梦中情人的白王马子此刻吃得一脸都是巧克力的模样,也不知道艾玛和莎拉还能不能花痴的起来……楚央琢磨着要不要用手机偷拍一张,发到网上去,标题就叫知名花美男灵异主播吃相竟如此难看…… 林奇抬起头,看到楚央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毫不介意地伸出舌头,“媚眼如丝”地舔了舔嘴唇上的巧克力,“怎么?你也想尝尝?” 楚央转开视线。 林奇故作文雅地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喝了口咖啡道,“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帮一帮你。毕竟你被看到……可能我也有点责任。” “嗯?”什么叫他也有点责任? “我不是……昨天开了点仪器吗,那些东西能够另不同现实重叠的几率增加,方便我看到甚至进入其他现实……没想到把你给坑了。”林奇一摊手,笑得一脸无辜。 第5章 蒂罗萨酒店 (5) 楚央非常烦躁。 从餐厅出来,那个网红就一直跟着他,一直跟到了沃尔玛。若不是四周人多,他可能已经转头把那个烦人又自恋的跟屁虫胖揍一顿了。 伸手从架子上拿下来一瓶洗发水,结果林奇就在旁边拿起另外一个掀开盖子闻了闻,露出嫌弃的表情,“香精味怎么这么重。” 楚央翻了个白眼,从刚才开始自己买什么这个人都要在旁边发表几句评论,简直不堪其扰,“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用你给我当保镖!” 林奇却歪着头无辜中还带点委屈似地说,“你这个人好凶。” 楚央一腔怒火硬生生又被对方那双平时看起来颇有几分魔魅之气但是卖起萌来却无比像小鹿斑比的大眼睛给堵了回去。 然而林奇下一句又说,“我只是想对你负责嘛。” 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转身大步走向收银台排队。楚央把耳机塞到耳朵里,把音量调得大大的,打定主意不再听那个林奇在旁边扯些有的没的。 结了账拎着塑料袋走向自动开合的大门,可就在他刚要把脚迈出去的一霎那,忽然手臂一紧,硬生生被一股大力给扯了回来。 “你到底要干嘛啊!”楚央气急,回头怒瞪林奇,却见林奇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认真地看着他。 “你仔细看一眼外面。” 楚央听他这样一说,才又仔细看了一眼门外。这才发现不对劲。 刚才进来时明明还停的满满的停车场,此时竟然一辆车也没有,也没有半个人影。空空荡荡,宛如废弃了一般。不仅如此,就连那些大灯也都熄灭了,到处黑漆漆的,远处也看不到任何路灯的光,只有熹微的月光冷冷地洒下一片深蓝。 旁边一个推着购物车的人经过,楚央还没来得及拦他,便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在踏出大门的一瞬,和他的车一起消失了。楚央目瞪口呆,而旁边的林奇说道,“这里不是酒店那样的特殊地点,除了你我这样的人之外,普通人看不到,也进不去。” 楚央向后退了一步,“只要不去看就会恢复正常的是吧?”他说着,死死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却还是相同的黑漆漆的停车场。 周围其他的人还在不停经过,并且消失在空气里,有些人对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楚央皱眉,“为什么我看到的还是这里?” 林奇似乎也有些紧张似的,低声说,“我们换一个出口。” 两人穿过沃尔玛,打算从另一端通着购物商场的出口走。购物商场中大部分的商铺此时大都已经关门了,平日里热闹的商店街上十分冷清,连值班的警卫都没有。他们匆匆出来,往商场大门奔去。可是到了门口,两人再一次停住脚步。 外面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仅有的几辆车已经被荒草覆盖,裸露出来的金属布满铁锈,仿佛已经不知道被遗弃在这里多久了。停车场沥青开裂,从里面生出一丛丛的野草来,陌生的荒凉之气扑面而至,那是一种略带危险的未知气息,与他早已习惯的山中小镇的避世气息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楚央心中开始发慌,但还是勉强保持着镇定,“去The Bay那边的出口看看!”他说完,也不管林奇叫他,便自己先冲了过去。 而林奇走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环视四周。 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橱窗后的模特摆着漠然的姿势和空洞的脸,静静地从两边凝望着他们。林奇的心开始往下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在The Bay旁边的门口找到楚央的时候,楚央正望着外面同样漆黑而颓败的荒地发呆。 “果然还是不行吗……” 楚央手里的塑料袋也被他扔在了地上,他一边焦虑地问着“现在怎么办?”一边看向林奇,一看之下一股邪火蹭地冒了起来。 他一把抢过林奇手里的手机,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什么时候了你还直播?!” 林奇啧了一声,“这么灵异的情况碰上了当然要马上播起来啊。快点还给我。” 楚央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手机,看到了自己的脸,以及下面不停滚动的弹幕。短短几分钟,在房间里的人数竟然已经达到了两千?! 弹幕里全都在嚎: “这不是昨天那个门童小哥哥!!!” “角你果然把人家约出来了!!!” “有奸情!有奸情!” “角你又爬墙!你这个墙王!” “你们家白殿知道你又在外面拈花惹草吗?!” 楚央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抬头困惑地看着林奇,“你的手机为什么还能联网?我的手机已经没有任何信号了。” 林奇一把将自己的手机抢回来,略略得意地冲他挑挑眉毛,“这可是商业机密。” “。。。那请您想想办法,现在我们怎么出去?” “不是怎么出去,而是怎么回去。”林奇说着,伸手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你看。” 楚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蓦然头皮一阵发麻。刚才他们出来时还人来人往的沃尔玛,此时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门口落下的铁栅栏像是被什么外力粗暴地破坏了,原本坚硬的铁棍横七竖八地向内弯折。 显然他们在离开沃尔玛的一瞬间就已经不小心进入了另一个很有欺骗性的现实。 楚央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昨天噩梦般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怎么会这么快就再次遇到他明明不在酒店啊? 看到楚央整个人呆滞地站着,一脸晴天霹雳的表情,林奇伸手扳着楚央的脸转过来看向自己,“所以我才要一直跟着你啊,现在知道我有多贴心了吧?” 楚央却似乎并没有露出感激的表情,而是怀疑起来,“你早就知道这种事会发生?” 林奇轻咳一声,“你观测能力好像比一般人要强,尤其是昨天你进入了异现实而且跟异现实里的脏东西发生了接触,接下来的至少一个星期你都会比平时更容易见鬼。包括在酒店之外的地方。” “……” “别看上去这么可怜啊,放心,有我在,一定想办法把你弄回去。” 楚央近乎无力地看着他,“你有办法回去?” 林奇说,“有是有,不过你得完全听我指挥,不能擅自行动。” 楚央硬着头皮道,“好。” “还有,帮我拿着手机拍我。” “呃?” “就是当一下我的摄影师啊,我一边要找路一边还要拿着手机很累唉。” “一定要直播是吗……” “是啊,这可是我的正经工作!”林奇坚持道。 楚央只得乖乖接过手机,把摄像头调到后面。但是这样一来他就能看到那些不断刷屏的弹幕和礼物了。什么兰博基尼什么游艇毫不吝啬地跳出来。 这顶他干多少天客房服务的小费啊。。。 林奇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金色怀表,啪地一声打开。那怀表表壳的内侧嵌着一个样貌古典的外国女人的照片,她有着深棕到接近黑色的卷发和白瓷般的皮肤,仿佛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中走出的女人,带着种沉静而空茫的、孤高而不受现代欣赏的美。楚央没有多问那是谁的照片,难道是这人的女朋友?可是照片又有些褪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林奇又按了一下,却见表盘也跟着弹了起来,底下还有一个表盘,只是并没有写着时刻,而是写着一些楚央认不出来什么语言的象形文字,还有一根指针在不停晃动着。 林奇将怀表托在掌心,任那指针一顿乱转,最后颤颤巍巍地停在一个扭曲的如蝌蚪般的字符上。他抬头对楚央说,“我们到楼上去。” 楚央搞不清楚林奇是如何看出要到楼上去的,这种时候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紧紧跟着林奇,还得举着手机录下来前面那大步流星的背影。 整个购物中心空无一人,所有商铺都黑着灯,只有步道上的大灯亮着。虽然灯火明亮,却不知为何仍然令人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尤其是那些服装店的模特,有些没有头,有些笑容扭曲,还有些表情木讷空洞,乍眼看去,就仿佛一个个静立不动的人在盯着他们经过一般。再仔细看,会发现橱窗上都蒙着一层灰尘,那些紧闭的铁栅栏和大门也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就连地面上也积了一层白灰,走过后会留下了两双脚印。 他们沿着旋转楼梯上去,发现二楼和一楼一般,而且光线更暗,只有一些零星的应急灯亮着。 “我看外面的停车场好像已经荒废很久了,为什么这个商场还有电?”楚央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大概是觉得太安静了,令人紧张,他便只好找点话来问,“人都去哪了?” “不知道。现实太多了,遇到什么都有可能。说不定在这个现实中有僵尸大爆发?”林奇的声音十分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似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然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前方步道的拐角处,涌出了一团东西。 最初他们两个谁也看不出来那是什么,那东西停顿了一会儿,不时痉挛一般抖动着,这时楚央才隐约看出来,那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乱麻般的手和脚。人类的手和脚。 各种肤色,各种粗细大小,就如被猫咪玩乱了团成一团的毛线球一般,紧紧地绞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其它的部分。它是用“滚动”的方式前进的,无数手脚不停轮流地撑在地面上,发出混乱而密集的啪啪声。 楚央一时觉得手脚冰凉,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手机。弹幕栏里已经炸了锅,全都在喊“那是什么东西!”“鬼啊!!!”“已吓尿!”这样的话。 那东西停顿了几秒,下一瞬忽然冲着他们两个的方向飞一般滚动过来。那如潮水般的手脚不停接触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商场里愈发巨大骇人,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袭来一般。楚央立刻冲上去扯住林奇拉他逃跑,可是刚走了几步林奇却甩开了他的手,猛地从衣领内扯出一条他戴在脖子上的吊坠,似乎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上面雕刻着一道树枝形状的符号,他将吊坠扯下,拿在手中伸向那飞速冲来的畸形怪物,口中倏然吐出一长串似乎是阿拉伯语又似乎不太像的诡异语言。 奇迹发生了,那怪物在距离他们几米之遥的地方猛然停住,然后仿佛害怕什么亦或是感受到痛苦了一样,疯狂地扭曲蠕动起来,冲上了墙壁,甚至滚上了天花板。那些手宛如吸盘一般扒在天花板上,蜈蚣一样迅速挪动着,很快便躲进了一道岔路的阴影里。 楚央腿一软,若不是慌忙用手撑住栏杆,只怕已经坐在地上了。 “那是……那是什么玩意儿!”他本以为只会在寂静岭那样的游戏里才能看见的怪物,竟然真的存在在某一个现实里吗?! 林奇皱着眉头,将吊坠戴回脖子上,“或许这也是一个即将坍缩的现实。越是临近坍缩,这个世界里的所有规律都会变得紊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得尽快离开。” 第6章 蒂罗萨酒店 (6) 楚央跟着林奇快步穿过光线愈发昏暗的走廊,奔向二楼美食街的方向。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他们便闻到了一股恶臭,有点像是臭水沟里的死鱼飘在水面上被晒了两三天的味道,又有些类似腐烂流汤的牡蛎味。楚央险些被熏得背过气去,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臂掩住口鼻。林奇也用手掌捂住鼻子,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但还是脚步不停。 然而当美食街都在面前的时候,楚央却再也不敢继续往前了。 只见美食街的所有店铺都空了,但不论地上还是桌台上,都堆满了古怪的残肢断臂,还有一些颜色不明的粘液和血一样的黑红色液体混在一起满地泼洒。那些勉强才能看出原形的人体器官却似乎并非从什么活人的身体上砍下来的,因为有些手臂上看不到任何伤口,反倒是长出了瘤状物或是不应该生在手上的类似耳朵一样的器官;另一些躯干上则长满了腿;亦或是一颗肾脏上却长着一只眼睛。它们有些不停地抽搐颤抖,有些静止不动如死了一般,还有一些类似心脏的东西在有节律地跳动着。就连墙壁上都吸附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器官,有些是好几个器官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团混乱的肉块。 楚央一低头,直接呕吐了出来。刚才吃的汉堡一口也没留在胃里。 直播间里此时观看的人数已经有三万了,刷屏的速度之快连字的影子都看不清。 林奇却还十分镇定,合上了怀表,也不管那满地散发着恶臭的污秽,蹲下身来仔细看着面前的一块似乎是一半大脑的东西。他的表情愈见凝重,低声道,“Abhoth……” “什么?” “阿布霍斯的后裔来过这里。所以才会留下这么多这些畸形物。”林奇特意转过来对着手机的摄像头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以前跟你们提过的畸形之神留下的痕迹。有没有很恶心?这些畸形物可都是他的孩子哦。” 弹幕里刷屏的速度另所有人的发言都成了一团白影,竟然还有无数人在刷礼物,兰博基尼和游艇满天飞。 楚央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死死捏着自己已经快要崩溃的鼻子道,“你能不能待会儿再给你的粉丝们进行知识讲座?我们先回到正常世界好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你的观测能力觉醒的这么快,而且接二连三观测到快要坍缩的现实。”林奇用一种看到神奇动物的惊奇表情仔细打量着他,“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 “我需要了解全部情况,不然我也无法预测还会出现什么危险。” “……我爸是设计师,我妈是药剂师。不过他们俩在我小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我是被我爷爷带大的。” “你爷爷又是干什么的?” “……老师。” 听起来平凡无奇嘛……林奇有些困惑。不过这次能遇到这样一个少见的至少是三级以上的观测者,而且还是才刚刚觉醒的那种,他还真是撞了大运了。 “好了好了,不要急,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回去的开口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林奇说着,就抬起大长腿,越过那满地的肉块和肮脏的液体和混乱的桌椅往美食街对面行去。楚央根本不想去接触那些恶心的东西,可是林奇完全没有要等他的意思,靴子踏在粘稠的液体中溅起一朵朵水花。楚央没有办法,只得半踮着脚跟上去。 林奇直奔一间原本似乎是中餐馆的店铺,此时那些印着竹子的广告牌上粘着一团团像是鼻涕又如黏菌一般蠕动的东西,放菜的金属盘里残留着已经腐烂生蛆的黑色物质。他们转去后厨,便见到拥挤的堆满了杂物的厨房对面有一扇小门。普普通通的灰色后门,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奇指着门对楚央说,“你去打开它。” 楚央纳闷为什么林奇就站在门边,自己却不去开门。但此时他也没有心情多问,小心翼翼跨过地上倒扣的已经生锈的炒菜锅,伸手拉住那门的圆形门把手。 然而就在他转动把手拉开门之后,却看到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片巨大的肉粉色的包裹的粘膜的肉墙完全堵住了门,上面密密麻麻布满大小不一的吸盘,宛如受惊一般迅速游移而过。砰地一声楚央把门关上了,顺带着把上面的门锁也给转了一圈,转过身来瞪着林奇,心脏仍仿佛在喉咙里疯狂跳着。 不论门外是什么,都非常非常巨大……因为就算是在他关门的时候,还是只能看到不断游移而过的吸盘。而且在看到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世界上最纯粹的邪恶。在他脑中似乎闪过了无数古老而遥远的意向,在漆黑无尽的地下,最深沉的地狱之中,无数畸形扭曲的肢体之中,从宇宙初始就形成的最纯然的混乱和随机。没有目的,没有善恶,没有规律,无法预测,无法控制。 还有那种气味……那种他觉得此生都不可能忘记的气味,无法形容的恶臭,令人联想到世上一切粘腻肮脏恶心的东西。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无数恐怖的意念在脑海中乱窜,他有种理智在崩溃边缘挣扎的疯狂感觉,“那又是什么东西?” 林奇这回也没有多少轻松的神色,小心地凑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他直起身说,“这一次,想象一个你最熟悉的地方,记得越清楚的地方越好。最好是离得比较近的,然后再开门。” 楚央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不要开,你开。” “不行,是你确定的这个现实,要想回去也得你来否定它。这里是这个现实里安全距离内最不稳定的地方,只要你够专注,一定能回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黑巫师,你不是应该更清楚这些东西吗?” “我是黑巫师,又不是上帝。这种事也有它自己的规则的。如果是我确定的这个现实,或是我们两个同时确定的,亦或者是我知道这个现实和原来那个现实的相对位置,那我或许可以做到。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你首先自己就确定了这个现实,我不过是跟着进来,而且我又没有带什么其他必须的测量工具,所以必须你自己来。” 楚央仍然一脸拒绝,一直退到了房间另外一头,显然刚才那巨大蠕动的肉墙把他吓到了。林奇无奈地望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来,过来,乖啊。” 楚央一脸不信任地瞪着他,继续摇头。 林奇于是走向楚央,可是他每走一步楚央就后退一步,到最后退无可退,身体撞在肮脏的墙上。林奇的眼神竟分外深沉危险,一股黑暗的邪气竟然从他看上去纤瘦却分外有力量的身体中弥漫开来。一向有健身习惯的楚央在他面前竟感觉到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压力,同时还有一丝莫名的脸红心跳,他慌忙伸出一只手顶住林奇的胸膛,”你要干嘛?!” 然而林奇却一把抓住了他推阻自己的手,然后硬生生把不停挣扎的楚央拽向那扇门。力量之大另楚央竟无法甩开。楚央被他拖到门前,双颊被林奇固定在双掌之间,那有些冰凉的丝缎般的布料令他打了个寒颤。 林奇深深凝视着他,“集中精神,想象你刚才在正常的商场里看到过的地方,如果记得不清楚,就想象你自己更熟悉的东西,比如睡觉的床铺,你床边有什么,你早上醒来最先看到的是什么。想得越详细越好。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被那双颜色比一般中国人稍稍浅些的眼睛盯着,楚央感觉自己好像被催眠了一般,刚才那令他全身僵硬的恐惧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稍稍抬起,变得没有那么沉重难以负荷了。 林奇继续用近乎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要去想你刚才看见的东西,我知道你很难不去想,但是如果你想得越多,就越可能看见它。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很好的朋友?” 楚央讷讷地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亲人?你爷爷?” “我爷爷去年去世了……” 林奇一时接不出话来。他很少知道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一般就算再怎么孤独的人,也总还有一两个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人可以想念。他难以想象一个无人可想的人该如何生存下去,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 林奇于是叹了口气,对他说,“那你就想着我吧。” 楚央皱眉,”自恋狂啊你……” “不然怎么办?我现在就跟你在一起,你想我的话比较好集中精神。”林奇故作无辜一般说道。 楚央看着林奇轻轻牵住自己的手,引着他重新握住那圆形的门把手,然后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楚央的手上。此时楚央感觉林奇站在自己身后,手从后面环过来,如同抱着他一般。他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刚刚一动,就听见林奇贴着他耳边说,”专注,想象你最熟悉的地方。” 楚央闭上眼睛,如果思考可以使力的话,他大概已经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他仔细回想着刚才在超市里经过的货架,以及以前在这座购物中心里买东西时看到过的商店。后来他又开始想自己的床、被套的颜色、床头柜上喝到一半的啤酒,窗台上残留着一两根烟蒂的烟灰缸,衣柜边角卡住的衣服布料,小沙发上一块吃薯条时不小心印上的油渍,墙上挂着的他他小时候照得全家福。 每当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某个危险的领域,他便连忙将注意力放到身后的林奇轻轻落在他脖颈处的呼吸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离得这么近过了,这种亲密的触感令他那样怀念,在此之前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转动门把手,在一声因缺油而导致的刺耳的门铰链摩擦声中,他将门打开了。 门后出现的是购物中心的美食街,此时大多数店铺都在打烊,还有零星几个客人坐在餐桌边吃完剩下的晚饭。 两个人立刻闪进去,楚央一把将门带上,然后两个人靠在厕所门旁边的墙上,虚脱一般顺着墙壁滑了下来。 他们竟然是从美食街旁边的厕所门里出来的。 林奇也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他旁边发出清越的笑声来。 楚央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这会儿竟然还笑得出来。大约是见了太多恐怖的东西,大脑超负荷运行,已经没办法正常地处理情绪了。两个人如神经病一般对着大笑,引起旁边一个刚从厕所出来的老人的侧目。 一边笑楚央一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开门了,我跳窗走还不行么?” 林奇摇头笑道,“窗跟门也没多少区别啊。再说并不是门的问题,有时候没有门也可能会看到的。”说完,他忽然收敛了笑意,站在屋子中间打量了一圈,”喂,你先仔细看一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和你记忆里不太相同的地方。” 楚央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美食街中仔细观察周围的店家。似乎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他们两人继续往外走,一路走一路观察,尚未发现反常之处。他们干脆迅速地离开商场,直奔停车场,一路驱车回了酒店职工宿舍。进了房间之后楚央又是一顿仔细检查,确保所有细节都跟他离开前一致,这才放下心来。 林奇站在他的屋子中间四下打量,注意力却放到了楚央挂在房间墙上的全家福上,认真地看着。照片似乎是在迪士尼乐园照得,当时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楚央手里拿着化了一半的冰激凌被一个花白头发但相貌儒雅的老人抱在怀里,旁边还有一个相貌清秀的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和一个个子高高的颇有几分英气的男子。 见林奇在看自己的全家福,楚央忽然不自在起来。那种感觉就仿佛被别人看到了自己晾在外面的内裤……他忙站起来,将林奇的手机递还给他的时候说道,”谢谢你帮我……之前我有语气太冲的地方,请你原谅……” 林奇却冲他眨眨眼睛,“没有什么,人在遇到这么多恐怖场景之后,疯掉的都有,再说你遇到这些事我也有责任,你生气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跟着的感觉……”楚央这句话说得很轻,似乎还有一些隐情。但是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这种情况还会发生吗?“ “恐怕还会发生。所以这些日子你一定要谨慎。” “可是根本防不胜防啊,刚才最开始我根本就看不出那商场有什么异常。”楚央皱着眉头,分外困扰。第一次第二次若不是有林奇在,他只怕早就出事了。可是林奇总不可能一直住在这个酒店里吧?”你之前在餐厅说是因为你做了个什么法才导致我的什么观测力忽然被激发,那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东西停止?或者封印什么的?“对于这些东西完全不了解的楚央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林奇有些苦恼一般摸着下巴,“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封印,但我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说是有些人成功过,但也都没有确实的记载,而且大部分都是骗人的。不过以你现在的情况,继续待在这间酒店里是不会好的。这里本来就是聚元的地方,就算是一般的人都有可能观测到异常,更别提我们这些多元性观测者了。” “你是说我应该辞职?” “是啊,还是命比较重要吧?” 楚央沉默了。 他知道林奇说的是对的,在这样下去,他一定会也成为酒店里失踪的一员之一。 只不过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避世隐居自由自在的地方,就这样放弃真是不甘。但又有什么办法? 按理说他应该恨死这个莫名其妙开发了他能力的网红,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气不起来。就算没有林奇,他也早就知道自己短短一年内见到的异状比一些在这个酒店工作了一辈子的人还要多,他隐约意识到,他对于这些东西似乎比较……敏感。 “好,我这就去找经理说。”楚央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向房间门,刚要伸手,却又有些怯意。 万一…… 林奇见状,直接为他拉开了门。外面是熟悉的酒店员工宿舍区走廊,灯光明亮,隔壁还有人说笑的声音,令人安心不少。楚央走了几步,发现林奇仍然跟着他。 “你……还要跟着我吗?” “我不是说要对你负责的吗?”林奇大声地说。路过的两个客房服务的妹子听完以后窃笑着走了过去…… 楚央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害羞个什么劲儿,转过头快步冲向大厅的方向。 第7章 蒂罗萨酒店 (7) 今天在前台值班的是一个叫丹尼的男生,他告诉楚央经理今天恰好下班早,晚上七点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楚央扑了个空,只得明天再和她提辞职的事,转头看到坐在一旁沙发上百无聊赖玩手机的林奇,心里蓦然升起那么点不好意思的歉意。 虽然知道自己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观测能力忽然变得这么敏感多半是那个男人用某种古怪的方法无意中造成的,但他还是感觉好像自己麻烦了别人很久。他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若是别人对他好,他心中便总是有些惶惶然。他于是走过去,有些踌躇着说,“经理已经走了,我打算明天再跟他说。今天多谢你了。” 林奇扬脸对他一笑,“哦,那也行。” 楚央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说,“你今天帮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谢我还不简单,请我喝酒吧。”林奇将手机收到口袋里,显然已经结束了直播了,从容站起身来。 楚央啊了一声,看了看时间,现在才晚上九点,酒吧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周末还有乐队驻唱。他虽然在这儿工作快一年了,但是进去的次数并不多,主要是酒太贵了,还不如开车到小镇里的酒店去买。 但既然对方要求了,他也不好拒绝。 酒吧里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光影迷离中一桌桌衣着光鲜的男女或轻声细语,或大声谈笑。穿着黑色紧身裙的服务生们托着色彩缤纷的鸡尾酒在桌椅间穿梭来去,最前方灯光聚集处,有乐队正在表演。身穿一袭暗红色复古鱼尾裙的女主唱低声吟哦,沙哑而迷醉的慵懒嗓音有着猫一般的优雅。伴奏的有一架钢琴,一架大提琴,还有一个萨克斯,古典与流行结合的奇异风格,似乎还带点爵士的味道,出乎意料不错的乐队。 楚央领着林奇坐到吧台边上,英俊的调酒师对他们露出迷人的笑容,“喝点什么?” “一瓶Corona。” “拜托,我们今天九死一生,你就点瓶啤酒?”林奇冲他拜拜手指,然后对调酒师笑道,“两杯蔓越莓伏特加。Double shot。” “喂!”楚央不满道,“我明天还要工作!” “所以我有给你加蔓越莓汁啊。”林奇再次露出他那招牌似的无辜表情,气的人牙痒痒。 酒很快上来,深红的颜色,在灯影折射中弥漫着媚人的流光。楚央虽然刚才还在拒绝,但也很豪迈地咕噜咕噜喝下几大口,感觉到胃里一股热意缓缓蒸腾起来。他舒服地轻叹一声,这才觉得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稍稍放松了。 他平日里总是绷着神情,如今在伏特加的浸润下,脸颊渐渐透出一丝红色,那种有些无趣木讷的内敛之感也跟着融化了不少。一杯过后,两人又各自点了一杯不加果汁只加冰块的伏特加,之后又各自续了一杯马丁尼。这个时候的林奇也目光迷离,原本就白净的皮肤更是微微透红,如果说平时是王子一般的俊美优雅,此时就简直是引人犯罪的诱惑了。 而楚央也变得开朗了不少,脸颊一片绯红,眼睛却愈发灵动,话也多了起来,甚至会主动讲笑话了。两个人聊得意外合拍,在吧台上笑得前仰后合。 期间有几个美女还有两个帅哥试图与林奇搭讪,但是林奇却一伸手搂住了楚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伴了。”而楚央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也不知聊了多久,台上已经连续唱了好几首的女主唱和她的乐队成员已经在中场休息了。此时林奇用手托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楚央问道,“你刚才说你以前是在UBC读电脑的?那你怎么会跑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当客房服务生啊?” 楚央斜眼瞥着他,醉醺醺地说,“客房服务生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 “当然没有那种意思,不过UBC这种名校电脑系毕业的,要找到一份高薪工作轻而易举吧?” 楚央沉默了一会儿,一仰头把被子里剩下的酒液喝干净,放杯子的动作稍稍重了些,“首先我没毕业,中途辍学了。而且本来电脑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不过是我爷爷希望我读。”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啊……”楚央抬起头,看向舞台上那些被放在原处的乐器。大概是真的喝得有些多了,他有些步伐不稳地站起来,目光似有些恍惚,摇摇晃晃走向舞台。 林奇站起来,看着楚央在一些客人惊异的表情中走到台上,伸手拿起了被放在架子上的大提琴。还不等有人来阻止他,他已经将大提琴靠在怀里,左手指尖按在琴弦上,右手拿起琴弓在空中扬起一条漂亮的弧线,然后轻轻落在弦上。 下一秒,不可思议的音乐从琴弦上流转,在琴箱里低沉地共振,如委婉的幽香,在原本喧嚣的酒吧中幽幽晕染。大提琴的内敛和低沉绝妙地衬托出曲子中深深的寂寥和悲伤,宛如月之海中无人听得懂他歌唱的孤独座头鲸,茫然无措地到处逡巡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目光望向舞台上那静静拉琴的男人。此时此刻的楚央与之前何其不同,他眼睛微微闭着,身体随着乐曲的起伏微微摇晃,微醺的灯光给他原本略略刻板的面容也蒙上了一层渺茫,他仿佛成了乐曲的载体,仿佛不论周围发生什么,不论有多少目光,都与他全然无关。那不是任何一首林奇听过的曲子,却有着骇人的感染力,不过是短短一两分钟,那种旷远的孤寂和绝望就已经一波波涌向每一个听众,所有的欢愉,所有的幸福,仿佛突然都变得苍白,变得不堪一击。那种静默无声的绝望,令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有几个女子已经在低声呜咽,就连不少男人也默默流出了眼泪,还有几个情况似乎不太妙的,竟露出几分茫然绝望的表情。 林奇听说过一首名叫黑色星期五的曲子,因为太过悲伤,有不少听众在听完之后就自杀了,从此曲子被锁在某个秘密地点,再也无人见过。有不少人都说这不过是谣言和炒作,但今天听起来,不会这楚央拉得就是吧…… 好在楚央只拉了两分钟,就戛然而止。他像是猛然惊醒一般,有些惊恐地站起身,略微慌乱地将大提琴放回原地。原本乐队的成员都在舞台下听呆了,根本没人责怪他擅自动他们的乐器,但楚央还是有些慌乱地道了歉,宛如逃命一般冲下舞台。他心神不定,将酒钱放到桌上,连视线都没有和林奇对视,只是用有些不稳的声音说,“我先回去了。”也不等林奇说话,便转身快步出了酒吧。 直到他离开,整个酒吧还是鸦雀无声,那种深沉的绝望仍旧弥漫在幽暗的光线里。林奇直觉那音乐不太对劲,便连忙追了出去。 楚央一路冲出了酒店大门,也不管自己连外套都没有穿就跑进寒冷的雪地里。深山之中除了酒店再也看不到别的灯光,寂夜里只有淡淡云烟中的月亮洒下深蓝的光,反射在结冰的白色湖面上。冰冷刺骨的风如钢锥一般刺入他被酒液麻痹的大脑,令他陡然惊醒,自虐一般地任由风吹透他的毛衣。他双手扯住头发,低声骂着自己,“混蛋!混蛋!傻逼!”明明已经发誓不再碰大提琴了,才不过一年竟然就忍不住了吗?! “楚央!”林奇冲了出来,一把扯住他,“你想冻死你自己吗?!快回去!” 楚央猛地甩开他的手,又似乎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为他好,何其无辜,于是低声说,“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了。” “你怎么了?”林奇此刻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语气也小心翼翼。 “我没事,我只是喝多了,需要醒醒酒。” “醒醒酒也不用这么暴力的方式吧?”林奇自己也已经被冻得发抖了,往手心呵了口气,“快跟我回去,这可是加拿大,真的有可能会被冻死的!我可不想明天早上变冰雕啊!” 看林奇瑟瑟发抖的样子,楚央心软了。他沉默着点点头,率先走回酒店。林奇一进门就冲去公共休息区的壁炉边烤火,看来他相当怕冷,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连嘴唇都发白了。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戴着手套不肯摘下暖暖手。 楚央心中愈发愧疚起来,默默站在一旁道,“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晚安。” “等等!” 楚央脚步一顿,回头看林奇。 “你刚才拉得曲子叫什么?” 楚央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是你写的么?”林奇认真地看着他。 “……我以前以为是,后来才知道不是……是它自己找到的我。”楚央似是而非地呢喃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再碰任何跟音乐有关的东西。” 说完,还不等林奇继续追问,楚央便转身走了。 林奇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一个至少是三级的观测者,一直以来都没有觉醒过观测力,却能拉出对人的情绪和思维有如此强势的影响的曲子来。而且能力才刚刚觉醒,就被猎犬盯上了…… 真的是巧合吗? 第8章 蒂罗萨酒店 (8) 楚央失眠到半夜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可是凌晨三点却又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噪音惊醒。他睁开沉重的双眼,模糊的意识隐约意识到楼上有人在狂奔尖叫,还有移动桌椅的巨大响动。 是谁三更半夜不睡觉在那儿折腾?有没有公德心啊? 猛然一个激灵令他清醒过来,明明他们西翼这边只有一楼被用来作为员工宿舍使用,楼上已经被封起来好几年了,根本没人住啊? 他坐直身体,仔细听了一会儿。楼上似乎有不止一个人,隐约还有吵闹尖叫的声音,混乱一团,说不清楚是在狂欢还是吵架撕打,在寂夜里轰然得令人心惊。难道是哪些年轻旅客大半夜偷偷摸上去开Party吗? 亦或是……又是之前那种情况? 楚央想要当那声音不存在,把被子蒙在头上躺回枕头上。可上面实在太吵了,尤其是有女生极为尖利的尖叫声,仿佛出人命了一样。他听到门外的走廊里也开始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楼上是谁那么吵?”“是啊,楼上不是封着吗?怎么会有人?”“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楚央听他们说,才知道不止自己一人听到,应该不是“闹鬼”。他掀开被子穿上长裤和工作服的衬衫,拉开门往外探头看了看。果然几乎所有住在酒店宿舍里的员工都出来了,面面相觑地听着楼上一连串脚步奔跑向远处又跑回来的古怪声音。莎拉和欧文也都出来了,冲他挥挥手招呼他过去。 “吵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警卫?”莎拉睡眼惺忪,头发蓬乱,一副随时都要昏睡过去的样子。 欧文举起手机说,“刚才就叫了,他们说现在过来。” 另外一个客房服务生怒道,“Son of bitch 我明天还要上早班呢!!!别让我知道是哪个傻逼!”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清洁员乔治也纳闷道,“这楼里的电梯都已经停了十好几年了,楼梯们也都锁死,他们是怎么上去的?” 欧文笑道,“会不会是听说了之前楼上出的事儿跑来探险的?” “别胡说!”乔治呵斥道,神情中竟有些忌惮之色,浑浊而沧桑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恐惧。 楚央低声问欧文,“楼上出过什么事?” “嘘……这事儿经理坚决不准我们告诉新人。”欧文笑得贼兮兮的,“但是你都来了一年了,让你知道大概也没事儿。”他瞟了那边那个表情严肃的清洁大叔一眼,把声音压得接近耳语,细细讲道。 原来二十年前西翼楼里出过一场恶性连环杀人案件,当时西翼二楼、三楼、四楼和五楼有十几个住客神秘失踪,还有另外五个人被发现惨死在房间里,且死状极为诡异。他们全死在墙角,姿态不甚相同,有一个人是坐着头顶着墙,但是肚子被类似兽爪般的东西撕开,腹腔里的内脏被什么动物啃咬过,满地都是他的血和排泄物。一对原本一起登记进来的蜜月夫妻的妻子失踪,丈夫却被发现趴在地上,做出类似想要逃离墙角的姿态,但是从腰部以下都没有了,皮肉有被牙齿撕裂的痕迹。奇怪的是他的腿就此失踪,到最后也没找到。还有一家四口人,最后只有一个小孩子好像是被活活吓死的,缩在房间一角看着另外一个墙角。那墙角处找到了不少血迹,经检验是那孩子的父母和他的姐姐的,却没有找到他们三人的尸体。还有一人是客房服务生,一人是一群来毕业旅行的大学生中的一员,也全都死状凄惨,而且全都有被兽类吞噬撕咬过的痕迹。 剩下的失踪者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酒店一度被关闭,政府出动警卫在山中搜寻了数日也没有找到任何可能造成这般惨状的猛兽,也没有看到任何遗留的失踪者的尸块。况且出事的房间门都是反锁的,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如果是野兽的话总该在路上留下血迹吧?没有线索,破案也无从谈起。这件事在当时的BC省闹了好一阵子,不少家属聚集起来抗议要警察给个说法,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成了一个二十年的悬案。 自那之后,酒店就愈发生意惨淡,就算过了数年后,来泡温泉的客人也坚决不愿意住在西翼。最后无法,只得将二楼以上都封住,只开放一楼给自己的员工居住。 原来西翼大楼被封并非真的因为没钱翻修,而是因为这个…… 听欧文兴高采烈地叙述着种种骇人听闻的场面,楚央却想到了自己昨天经历的两档子事……怎么感觉那二十多年前的惨剧跟所谓的“其他现实”脱不了干系? 此时警卫终于来了,员工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着楼上扰人的吵闹声。两个警卫拿着手电筒走向楼梯间,却见那大门仍然被紧紧锁着,门把手上还落着厚厚的灰尘,蒙着蜘蛛网,显然许久没被打开过了。 众人愈发惊讶,瞬间觉得楼上的吵闹声更加诡异起来。 两个警卫也觉得古怪,但声音又确确实实存在。他们还是拿出钥匙去开门。大概是年份太久,锁生了锈,钥匙竟也转不动。一个警卫弄了半天开不了,一生气用力踹了一脚门,竟将那门踹开了。楼梯里黑漆漆的,警卫们打开手电筒走了进去,让其他人在原地等着,不要跟上去。 就在警卫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不久,忽然间刚才还几乎把天花板都震得颤抖的脚步声和喧嚣声,就像是没电了的录音机,一瞬间全部静止。 突如其来的寂静却令人愈发恐慌。聚集在楼梯间门口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切切查查的低语,都在议论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遥遥地他们听到那两个警卫在喊,”谁在那儿?”但是没有听到回音。 又过了片刻,连警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众人在某种惴惴不安的沉默中等了大概十多分钟,有人沉不住气了,往上喊了一句,“John!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种不祥的紧张气息从楼梯间的黑暗之中蔓延出来。有一名前台接待员小声说了句,“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遇到危险了吧?” “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要不……谁上去看一眼吧?” 问出这句话的是那个老清洁员,但是没有人回应。 楚央心中不安,直觉楼上有问题。他的手已经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手机,手心出的汗都把手机屏幕弄得有些粘腻起来。他在犹豫要不要给林奇发个信息。 两个人喝酒的时候已经交换了手机号码,林奇还笑着跟他说,“不管什么时间,只要你觉得不对劲遇上了什么奇怪的事,就马上发信息给我。毕竟我要对你负责的嘛。” 虽然对方这么说,但他觉得应该只是玩笑话。现在是凌晨三点,这会儿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就冒冒失失地给一个才认识了一天多的人发信息,总觉得不太合适。可之前听欧文提到的往事,又觉得最近接二连三看到异象不太像偶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发了一条信息过去,简要说明了楼上的怪声、二十年前发生过失踪案和命案的事,还有警卫迟迟没有回来,并告知自己打算上去看一眼。他并非真的很想上去,但目前人群里年纪最合适的男人就是他们俩,其他人不是太老就是才刚满十八左右,万一真有什么危险恐怕难以应对。 发完之后他便对欧文说,“走吧,咱们俩上去看看。” 欧文表情有点苦,“为什么是我们俩啊?” “难道你让乔治大叔上去吗?” 莎拉也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还是别去了,万一真的遇到坏人怎么办。”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练过防身术的!” 看到有人自愿去查看情况,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三个人各自打开手机上的光源,进入灰尘味道浓重的电梯间。三个人穿着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莎拉还在那边兴奋地说,“你们说会不会是楼上那些失踪的人的冤魂在闹鬼啊?” 欧文一听就哇哇大叫,“你别乱说!我就知道你跟来就是想吓死我!” 楚央无视后面两个聒噪鬼,谨慎地用手机的光照着各个角落。 忽然间一道激越的摇滚在安静的楼道里炸开,吓得三人几乎都跳了起来。结果是欧文的手机响了,打给他的是外面的老清洁员乔治。乔治说怕他们也遇到危险,干脆保持着通话。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就马上报警。 莎拉看外星人一样瞪着欧文,“现在难道不是所有人都用震动或静音模式吗?谁还会开着手机铃声啊?” 欧文怒怼,“我用不行吗?又没有法律说不准开手机铃声!”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在这儿打情骂俏。”楚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一边停住脚步。他们已经到了二楼的防火门,门把手被摸过,应该是刚才两个警卫打开过。他将门拉开,听到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此同时一股陈旧腐朽的封闭味道扑面袭来,令他大大打了个喷嚏。 二楼黑着灯,静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样子。 楚央用手机照着墙壁,找到了在楼梯口附近的电闸盒子,他将上面挂着的几缕蛛网拂开,打开盖子,找到控制二楼走廊电灯的电闸往上一推。忽然间黑暗退散,所有掉在天花板上的灯都亮了起来。走廊看上去与他们的宿舍风格接近,墙的下半部分贴着白色的木板墙面,上半部分是颜色素雅的碎花壁纸。只是经历长久的尘封,木板已经失去了光泽暗淡发黄,墙纸上也斑斑勃勃到处都是剥落的痕迹。地毯中已经不知道藏了多少年月的螨虫,脆弱发灰,每踩一步都会冒起一小阵“轻烟”。 欧文在他身后对着手机耳语着,“我们已经上来了,目前没有看到人。” 楚央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他一看,竟然是林奇发来的微信。 “我马上过来。” 这三更半夜他竟然真的醒着? 莫名觉得放松了些似的,他沿着走廊走着,同时喊了一句,“有人吗?” 无人回应。 “John?David?你们在哪?”欧文叫着两个警卫的名字,同样没有人回应。 莎拉走到一扇门前转了一下门把手,出乎她的意料,门竟然开了,发出吱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吟。而更加出乎意料的是,门后的房间里亮着灯,行礼箱随便地放在地上开着盖子,床上坐着一个一边吃着薯条一边看杂志的半裸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莎拉眨了眨眼睛,“你是人是鬼?” 里面的男人嘴巴里的数条掉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旁的格子衬衫往身上套,同时把全是性感美女照片的Playboy杂志塞到枕头下面,“你是这儿的服务人员?怎么不敲门就进来?!而且我不是锁门了吗?!” 此时楚央和欧文也跑了过来,看到房间里的男人,都是一脸震惊。楚央赶紧拉开莎拉,谨慎有礼地道,“这位客人,这栋楼的客房已经停止使用很久了,请问您是走错了吗?” 那个男人茫然地站起身,环视四周,“没有啊?不是你们把我安排到这儿来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时,那男人已经走到门口,向外望了望,脸上露出愈发难以置信的表情,“WTF?发生了什么?之前走廊可不是这样啊?” 楚央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大约根本不是他们这个现实里的。问题是他之前遇到的所有平行现实中都没有这种看上去很正常的人类,所以现在他应该把这人推回房间关上门吗? 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忽然走廊尽头另外一间房间的门猛然开了,一个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全身是血的女人尖叫着冲了出来。莎拉吓得往后退,一把撞进欧文怀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却一头扎进楚央的怀里,力气大得惊人的细瘦手指死死掐入他手臂的肌肉中,语无伦次的喊着,“救命!救命!” 楚央抬头,便发现从那女人冲出的房间的门角,喷出了一团古怪的厚重而粘稠的黑色烟雾。之后从那烟雾中,探出了一个东西。 他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团粘稠的黑色沥青物质,不断改变着形状。但是从那黑色中,不断掉落出什么块状的深红色的肉,噼里啪啦发出极为粘腻骇人的声响。 虽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楚央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惧。那大概是人类在遇到某种极端邪恶但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时,本能先于理智的求生反应。 于是他嘶声大喊:“快跑!” 第9章 蒂罗萨酒店 (9) 当那黑色沥青状的物质忽然如喷发开来一般涌出那房间,所有人,包括刚才从房间里出来的穿格子衬衫的男人一起,都尖叫着往走廊另一边跑。没人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但所有人都本能地知道,一旦被那东西碰到就完了。 他们冲到楼梯口,却发现那扇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了,而黑色物质又在不断迫近,他们只好放弃逃生楼梯,转而去撞对着逃生梯的另外一间客房的门。门应声而开,一群人扑了进去摔得人仰马翻,楚央挣扎着爬起来一把关上门,又将一旁的小冰箱拉过来堵住门。其他三个男人也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将衣柜合力搬了过去,也将门堵住。然后所有人迅速退开,仿佛要离那扇门越远越好。 众人喘息着,竖耳细听,但除了那全身是血的女人的呜咽声和其他人粗重的喘息声,没有听到那种沥青状物质在地摊上蠕动而过时发出的声响。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惊恐的声音从房间一角传出,众人转头,才发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瑟瑟发抖地缩在房间的一角。 Shit。。。他们一定是进入了平行现实了…… 楚央猛然想起什么,忙将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用颤抖的手指给林奇发了短信,“不要过来!这里很危险!报警!” 然而不论他如何按发送键,信息都发不出去。楚央急得出了一头汗,万一林奇上来找他遇到那东西该怎么办? 此时莎拉轻轻抚摸着那吓坏了的女人的肩膀,轻声问,“那是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色蕾丝睡衣几乎已经被血彻底染红的女人头发蓬乱,大约四十岁的面上全是歇斯底里的惊恐,“我也不知道……它们从墙角涌了出来……把乔纳森吃掉了……它们把他分解了!他的内脏、大脑……天哪……”她说得语无伦次,但透露出的信息也足够令人恐惧。那些黑色的东西会吃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白发老太太尖叫道。欧文这才分心解释道他们在外面遇到了危险,而且他们也不应该出现在酒店已经关停掉的房间里。两个老人却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问他们是不是要抢劫,说他们的钱全在箱子里。 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火了,忽然吼了一句,“好了!都他妈闭嘴!一个一个的说!!!” 他这一吼,众人都安静下来。楚央这才有时间认真看了一眼那男人,大约三十多岁,下颚上弥漫着微微的胡茬,高鼻深目,身形高大肌肉发达,有点沧桑野性的英俊。让人一看就想到那种穿着皮衣骑着摩托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满身烟酒味道的男人。只是他的衣服似乎有些过时,现在很少有人穿这种款式的格子衬衫了。 楚央也跟着说道,“大家先冷静一下,我先捋一捋思路。这里是蒂罗萨酒店,大家有没有异议?” 众人摇头。 “这里是酒店西翼,已经被关闭了二十年了。” “胡扯!”格子衬衫男道,“我几个小时前才Check in的,是你们前台的人给的我钥匙!” “钥匙?”欧文抓抓头道,“可是我们酒店只有房卡,早就不用钥匙了。” 楚央皱眉,道,“今年是2017年,对么?” 欧文和莎拉都在点头,但是格子衬衫男和另外那对老夫妇却都睁大了眼睛。衬衫男道,“不可能!现在是1997年!” 1997年…… 20年前?! 欧文忽然惊恐大叫道,“二十年前,那不就是那件事发生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莎拉便低声发出惊恐的呜咽。楚央的心脏也狂跳起来。 之前林奇说他可能会进入和现实非常接近的平行现实,可是却没说过还有可能进入过去的现实啊? 而且刚才那个奇怪的东西分明从平行现实进入了他们的现实,那么如果自己这会儿使劲想象着他们原本的现实打开门,会不会再次看到那东西?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看到和进入了平行现实,就连欧文和莎拉都和他一起进入了,那种情况会不会符合林奇说的“几个人共同确定了一个现实”?那样的话,他们如果想一起回到原来的现实,就必须同时想象一样的地方才可以。 而那个满身血迹的女人还有那个格子衬衫男作为平行现实的人也进入过他们的现实……这会有什么影响吗如果楚央等三个人否认了这个平行现实回去了原本的现实,属于现在这个现实的格子衬衫男、血衣女人和那对老夫妇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三个异现实人继续停留在这间屋子里,又会发生什么? 现在谁也不知道门外究竟是这个现实,还是他们原本的那个现实。如果这里真是二十年前的蒂罗萨酒店,那黑色的沥青状东西是否就是造成那场惨剧的元凶?他们三个又有没有可能也在失踪人员之列? 不,他们根本不可能“失踪”,因为二十年前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蒂罗萨酒店…… 从林奇那里得知的现实毕竟还是太少了。他需要了解更多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的…… 此时众人都六神无主,莎拉抱着仍然剧烈发抖的血衣女子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楚央犹豫着,凑到门边再次听了听动静。终于他下定决心一般,招呼欧文和格子衬衫男过来,“帮我把家具搬开。” “搬开了,那东西要进来怎么办?”欧文缩得老远。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是造成那场失踪案的元凶,它们要是想进来,这点破家具能管什么用。”楚央道,“我只看一眼,看看是什么情况。” 格子衬衫男骂了句“fuck it”,过来开始帮他搬开家具。楚央两人合力将衣柜和冰箱稍微推开一点,这样一会儿如果需要还能迅速堵回去。他转开门栓,轻轻往外一推。 走廊灯光明亮,一名捧着干净毛巾穿着服务生制服的人刚好经过,右前方不远有一扇门打开,两个小男孩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星球大战天行者和绝地武士的玩具打来打去,屋里传来大人说笑的声音。走廊的装饰与一楼类似,只是看上去比较干净整洁,应该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就连走廊里的气味也有着微妙的不同,有点像是旧木头。 楚央关上门,转头看向欧文,表情纠结。欧文一下就明白了,顺着床滑在地上,”妈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格子衬衫说,“看起来一切正常啊?刚才那个脏兮兮的走廊是怎么回事?你们真的以为自己是在2017年?” 莎拉听完也立马凑到门边去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跑到二十年前?这下要怎么回去啊!” 楚央低声说,“我大概有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你快说啊!”欧文急道。 “我们三个,一起回想一个我们三人都十分熟悉的地方,想得越仔细越好,同时避免想任何我们在这个现实看到的东西。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再开一次门。” 莎拉眨了眨眼睛,“就这样?” 欧文却似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就和以前经理跟我们说的一样?” 楚央点点头,同时看向格子衬衫,”抱歉,我们一会儿做这件事的时候不能被打扰,如果我们出去了,请你立刻关上门,不要看外面有什么。” 格子衬衫马上问,“那外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呢?” 欧文也在一旁说,“对啊,如果那个东西本来应该在二十年前,结果跑到我们的那个时空里去了怎么办?” “什么意思?你们刚才一直在说什么二十年前的意外还是惨剧什么的。”格子衬衫男进一步询问。 楚央和欧文面面相觑。如果告诉他他们很可能在今晚失踪、要么可能会被一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怪兽挖出肠子……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反应。如果他们回去,那个黑色的东西该怎么办?如果留在他们的现实一定会害死很多人,但如果让它回到这个现实里来,这些人也都会死…… 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回去原本的现实,会不会一开门就被弄死? 于是三人又开始犹豫不决,有那个格子衬衫、疯女人和老夫妇在场也不好商量。这时候楚央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然后是开门声,有一个女性担忧的声音说刚才听到隔壁有尖叫声和打斗声,还有开门声,但是后来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请客房服务去问一问。紧接着就听见客房服务去敲另外一扇门的声音,“您好,客房服务,请问一切都好吗?” 楚央现在差不多已经确定,他们是在敲那个疯女人的门。他回头去看那一直蹲在床上的女人,后者的眼睛却不停到处乱看,嘴里低声呢喃着,“角……我们得消除那些角……消除角……”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而且似乎有更多人上来了。 格子衬衫男越听越觉得奇怪,目光愈发狐疑起来,“我说你们俩搞什么花样?二十年前的意外到底指的什么!你们要是再不给老子老实交代,我马上开门把你们交出去!” “别别别!”欧文急得连忙摆手,“说……说不定你们都不用死了!” 楚央暗暗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欧文,瞪了他一眼。这臭小子乱说什么话! 果然格子衬衫一听就急眼了,一把揪住欧文的领子,“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都不用死了?!” 他声音一大,那一对原本就不知所措的老夫妇更加慌张,老头悄悄地摸出了自己的摩托罗拉黑白手机想要报警,被楚央看到,立刻冲过去一把夺了过来,结果把两个老人吓得几乎瘫软在地。楚央心中愧疚,想要拉他们起来,结果对方只是瑟缩的更加厉害。他无奈道,“对不起……现在不能把手机给你,只要你们不报警,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妈的……只能暂时当一回恶人了。 欧文还在那格子衬衫手里挣扎。楚央一把攥住格子衬衫的手腕,低声说,“我叫楚央,你叫什么?” 格子衬衫瞟了他一眼,这才松开了欧文,气哼哼地说,“伊莱亚.库尼。” “OK伊莱亚,我能叫你伊莱亚么?” “哼……” “我们只是想回去我们自己的时间里去。在我们那个时间里,我们知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你们今夜,可能会遇到某种极为凶残的野兽,它潜入了酒店西翼二楼到五楼,造成了十几人失踪,还有五人惨死。我们怀疑刚才追着那边那个女生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只’野兽’。” 伊莱亚皱着眉头消化着他的话,“可是那只野兽不是跑到那个脏兮兮的走廊里去了?也就是说,跑到了二十年后去了。那么……现在的1997年不就安全了?” 楚央道,“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再回来,所以如果一会儿我们成功回去了,你要马上把门关好,不要让它趁机钻进来。或许你们就真的能安全了。” 原本以为解释清楚了对方会放松,却没想到伊莱亚脸色一变,竟一把将楚央和欧文推开,然后自己挡在门前。他力气大得惊人,楚央和欧文被他推了一个趔趄。欧文也急眼了,“你干什么!” 伊莱亚低声说,“抱歉了兄弟,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我怕你们到时候为了保护你们那个时间,把那玩意儿又给放回来。我看你们今晚还是先待在这儿吧!” 楚央万万没想到对方脑子竟然动的这么快,态度转变的也这么快,简直瞠目结舌,“可是那东西留在二十年后可能会害死更多人啊!我回去就是想要去通知大家撤离!” 伊莱亚却耸耸肩说,“抱歉,我只关心现在我们的安危。生存压力下,我也顾不了你们二十年后的人的死活。” 欧文愈发大怒,“本来死的就应该是你们!凭什么要让别人替你们死啊!“ 伊莱亚瞪起眼睛,“什么叫该死的是我们?!我们做了什么就该死了?!你这么伟大你去死啊!” 莎拉也忍不住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如果我们回去至少可以报警啊!我们保证不会把它放回来的!” 伊莱亚冷笑,“拜托,生死关头就算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还可能相互背叛,我们萍水相逢,我信你我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欧文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和伊莱亚扭打到一起。楚央忙上去拉架。可就在此时,那个一直缩在床上前后摇晃的疯女人忽然死死盯着房间靠窗户的一角,脸渐渐因为恐惧拉长,扭曲变形。 “来……来了……来了!!!它来了!!!” 楚央一抬头,果真见到在靠窗的房间犄角处,有一团奇异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浓稠黑烟弥漫出来,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酸腐气息也越来越浓,就像是呕吐物的味道。他看到那一对老夫妇就站在那犄角附近,忙大喊着“小心!!!!”冲过去拉人。可是那老夫妇根本没看见浓烟,还以为是他要攻击他们,吓得老头抄起身边的台灯就来打他。他忍着疼一把扯住了老头的手臂把他甩到床上,再回头的时候,便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恐怖的一幕。 只见一团浓稠的尚未凝结的沥青状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从那一角倾泻而下,迅速包裹了老妇的上半身。那老妇开始发出凄厉骇人的惨叫,同时她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双腿在痉挛一般不停抽搐。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骨骼被压碎的嘎巴声和肌肉被撕裂的湿濡声响,大片的血如泼下的水一般撒了一地,间或有类似肉块、脏器的东西噼里啪啦从沥青中掉落出来。那惨叫声也像是因为气管被堵住一般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第10章 蒂罗萨酒店 (10) 伊莱亚和欧文离门最近,最先推开衣柜冰箱冲了出去,莎拉抓着那疯女人也跑了出去,而最后的楚央不得不半拖半拽着不停尖叫挣扎的老人逃命。那沥青状的东西咀嚼一般蠕动着,继续吞噬着那已经不再痉挛却仍旧偶尔抽搐一下的老妇的双腿。 楚央砰地一声将门拉上。另一厢伊莱亚已经在挨着房间砸门,大声喊着“快跑!快跑!有怪物!!!”而莎拉和欧文已经带着那疯女人冲向了楼梯间的方向。一些访客听到异动已经出来了,有些人愤怒地大喊着大半夜吵什么吵,另一些则惊惶地问着出了什么事。 楚央忽然意识到,现在发出的这些声音,不就是刚才他们在楼下听到的声音么? 这样说的话……一会儿那两个警卫会出现? 他还来不及多想,只见伊莱亚已经被一个客人扯住领子。对方是个留着络腮胡须人高马大的高加索人,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臭小子!你乱喊什么!” 伊莱亚用力一推那人,毫不示弱地恶狠狠用手指着他鼻子道,”救你的狗命啊!” 轰然一声巨响,刚才他们冲出来的房间的门像是被炸开了一样,那团黑色的沥青物质如潮水一样从门框的四个角涌了出来,首先就卷住了一对站得很近的夫妇。那怪物的力气大得吓人而且速度奇快,两个夫妻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便被吞噬掉了。于是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冲撞。往最近的楼梯的路已经被怪物“拦截”,于是所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涌向电梯。 楚央一把用手臂夹住一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孩,另一手扯住另一个小孩,一边跑一边大喊,“别走电梯!去楼梯!”如果西翼和东翼的布局一样,只要跑到尽头拐个弯还会有逃生楼梯的。一部分被吓破了胆的人也茫然地跟着他跑。然而后方恐怖的惨叫声和某种骨头被压碎的脆响一波一波响起,宛如催命一般,楚央回头看了一眼,却觉得心脏都要停跳。 那东西似乎……变大了……第一次见时还不过是如一条巨蟒的粗细,现在却几乎成了一片能够填充满整个走廊的黑色巨浪。那些块状的粘稠物质不断涌动翻滚,时而露出一些类似骨骼、眼珠或肉块的杂质,大概都是尚未被消化干净的人体器官。 楚央于是跑得更快,飞一般冲到走廊尽头享有一转,却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只见对面他原本想去的逃生楼梯泻开了一条缝,地上趴着一个人的……一半,内脏和脑浆糊了一地,被血浸透的衣服隐约能看出是警卫服。而另一个警卫……浮在半空中,已经没有了头颅的上半身不时晃动抽搐,而“咀嚼”着他下半截身体的黑色沥青状物质高高仰着“头”,明明没有眼睛,却宛如看到了楚央等人一般,停住了咀嚼的节奏。 原来……竟然有不止一只! 楚央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身后的人群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尖叫,转身想跑却发现后面的怪物已经在饱餐刚才拥挤在电梯口的那些人了,无数人的肢体被沥青粘结在一起,有些头还露在外面的仍然垂死挣扎着想要往外爬,却根本爬不动。在它的身后,地面上没有任何血污,因为它在经过的时候,会将所有刚才从口边漏出的血和肉块二次消化干净。 当楚央面对着的那只怪物开始涌向他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一样,一把拉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扇房门。 门后一个人似乎也正要拉开门,两个人目光相对的瞬间,楚央骤然如释重负。 林奇一步踏到他身边,看到已经浸在咫尺的怪物,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右手的手套。 楚央一瞬间明白了他从不摘下手套的原因。 那只手几乎已经看不出人手的样子,布满密密麻麻的点状和条状的凸起,而且那些凸起还在时不时地蠕动,就好像在那皮肤下蛰伏着无数卵虫一般。手指纤细,似乎太过柔软,软到有些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连指甲也不见。而且那颜色……那绝不是人类皮肤应该有的颜色,苍白到发灰的肤色上浮着一层油彩般的奇诡反光,就像是雨天被冲进水沟中的机油反射出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光芒,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难以用语言形容用人类的眼睛理解的颜色夹在中间一闪而逝。那是一种看上去令人感觉到极度恶心、肮脏、甚至是邪恶的颜色,好像从未见过尸体的孩童看到死尸时出自求生本能的恐惧,想要远离。 他手上的异彩在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忽然开始迅速流转旋转,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同时他皮肤下的凸起也开始蠕动得愈发剧烈,然后皮肤上处处崩裂,皮开肉绽,却没有血流出来,而是某种奇怪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涌出。它们没有形状,没有实体,甚至称不上是气体,只是空气的某种微妙的扭曲,还有一些在光线变换中迅速游动的难以言说的肮脏颜色。那些颜色如一片时隐时现的雾浪,扑向那浓黑的沥青状怪物。而那没有嘴的怪物却奇异地在楚央和所有人的头脑里尖叫起来,造成了如尖锐的指甲在黑板上刮抓才会制造出的令人四肢酸软无法忍受的可怕效果。明明没有声音,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却见那异彩与怪物纠缠在一起,如烟云一样挥之不散。 趁此机会,林奇对楚央等人喊道,“快进去!” 众人不及多想,连忙一个接一个挤入楚央刚刚打开的门中。楚央也跟在最后一人进门,临进去之前转身看了一眼,却见林奇的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那异彩便飞了回来,尽数钻入他的皮肤之下。他一步踏入门中,猛地将门关上。 幸存者们瘫坐在地,发觉自己坐在一条废弃的布满灰尘的黑暗走廊之中。那剥落肮脏的墙纸,跟刚才的走廊十分相似。 有人意识到这也是蒂罗萨酒店的走廊,只不过似乎已经废弃很久了。之前揪住伊莱亚脖子的那个高加索人大声质问着连气都还没喘匀的楚央和林奇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把我们弄到哪来了?” 楚央对这个人此时已经烦透了,冷冷地说,“二十年之后的蒂罗萨酒店。”继而便不再理会他,转而看向林奇,看着对方匆忙地将手套套回右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林奇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好。 “你没事吧。”楚央低声问。 林奇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那个男人又开始聒噪,“二十年后?!什么意思?!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吵死了!”脾气有些暴躁的伊莱亚竟然抬手就给了那男人一拳,竟然将那高大健壮的男人打得后退好几步,一时懵了。伊莱亚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故意吓唬人一般说道,“再特么说些不知好歹的话,我一巴掌把你送回幼儿园你信不信?”(注,这句话引用电影摇滚帮里的一句台词) 楚央数了数,逃出来的加上他和伊莱亚有十一个人,问题是,莎拉欧文他们两个当时被那怪物冲散,跟那个疯女人一道跑去了另外一个逃生梯,所以此时并不在这里…… 糟糕了……他们两个被困在二十年之前了…… 楚央四下看了看,低声问林奇,“这里安全么?” “不知道……”林奇用一种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那些忽然经历了那么多无法理解的事之后惊惶而颓唐、满面空茫的人们,“怪不得你抽到了猎犬的卡。被猎犬盯上的人……全都跑不了。所以你们可能暂时安全了,但以后……我也说不准。” “猎犬?你说的是刚才那个黑色的玩意儿?”楚央用中文悄声问道。 “嗯,它们最近开始变得活跃了。尤其是在这间酒店里。”林奇若有所思地看着刚刚被他关上的门。 “那玩意儿没有半点像狗的地方啊?!” “猎犬只是我们给起的名字,其实它们是比我们人类古老的多的种族。叫他们猎犬是因为它们就像狗一样,一但揪住了你的味道,进而给你打下了它们的烙印,那么不管你跑去哪个现实,它们都会追踪你杀死你。” “有没有对付它们的办法?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你可别打我手上东西的主意。”林奇夸张地把手背到身后,“这可是商业机密!” “谁打你手的注意了!现在我有两个朋友还被困在那个现实,我得回去把他们接回来才问你的!” 林奇却又正色道,“可不要做蠢事。猎犬没办法被人类杀死,至少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类能做到。一旦你遇到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除非有我救你。”他说着,又冲他眨了一下右眼。 楚央控制住自己想要狂翻白眼的冲动,“那怎么办?我不能就把他们俩扔在那儿啊?” “虽然不能杀死猎犬,不过它们生活在角状时空里,所以他们的活动范围有限。凡是在角度超过一百三十的地方,它们都没办法进入或移动。”楚央抬手指了指四周,“问题是我们人类喜欢把自己放在所有角都是九十度的空间里,所以它们才能如履平地一样到处都是。” “所以只要是在所有角都大于130度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理论上是这样。” “那……如果我撑一把大伞是不是它们就不能进来?” “伞柄和伞之间还是有九十度的角。不过那个角太狭窄了,不够立体,它们应该难以通过。”林奇用手摸着下巴琢磨着,“如果你不怕死的话,可以试一试。” 第11章 蒂罗萨酒店 (11) 莫名从二十年前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平行现实的人们惊恐万状,有几个人带头嚷嚷着想要回去,另外几人却针锋相对,说如果回去一定会被那怪物吃掉。双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有一个女人气得拉着她的孩子就要离开,说是要去找警察帮忙,但是被林奇拦住了。 “你们如果还想回去你们原来的现实,就越少接触现在这个现实的人越好。否则如果你们被这个现实’同化’了的话,再想回去就难了。” 他这样一说,人群有了一瞬的安静。但很快便有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警觉地问,“你是什么人?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林奇刚要说话,楚央却抢先说了句,“他是搞通灵的,是我朋友。这方面的事他懂得比较多。” 他是怕林奇又扯出什么直播啦网红啦这些二十年前的人根本不明白的词汇平添麻烦。现在有这十一个人在已经很令人头大了。 伊莱亚怕那些人又车些没用的,赶紧抢先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我们还能回去么?” 楚央看了一眼林奇道,“我肯定要回去一趟,把我的两个朋友带回来。” 林奇无所谓一样耸耸肩,“我可以帮你们确定刚才那个现实方便你们来回。只不过嘛……需要你们每个人都付出一点点代价。” 伊莱亚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什么代价?” “你们每一个人口里的唾液。” “哈?”包括伊莱亚在内,所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连楚央也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要那么恶心吧啦的东西干嘛?” 林奇用极为正常的表情说,“我要想找到你们,得能够确定你们的位置啊。人的脸可能长得一样,名字可能相同,但是DNA绝对不一样,就算是不同现实的同一个人,DNA变异的也不可能完全一样,这样我才能精准的确定你们每一个人的位置。” “DNA?你特么还能检测DNA?越听我越觉得你是个神棍……”楚央原本见识了他的能力已经开始相信他了,可是现在怎么越听越觉得不靠谱? 林奇凑近他低声说,“我可没有那本事,不过它们有。”他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他面前灵活地晃动了一下手指。 一想起那手套下面被某种异形寄生腐蚀的手,楚央就觉得汗毛直竖。 虽然感觉不靠谱,可是刚才救了他们的却是是这个浑身散发着自恋气息的年轻男人。如今他们一头雾水,能仰仗的也就只有他。众人简单商议楚央决定下楼,去找一把够大的雨伞和能够承装唾液的器皿。而林奇则执着地要求要和他一起去,说什么他现在状态不稳定,怕他一不小心又跑到别的现实里去。 虽然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两天遇到的怪事真的有点多……那个网红当初到底做了什么法?怎么就把他所谓的“见鬼”能力开发的这么彻底? 两人从消防楼梯下来,一出门就见一大群人呜泱呜泱涌在门口,伸着头往里看。一看到他,众人都像是松了口气,把他团团围住,”怎么样怎么样?欧文和莎拉呢?” 楚央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林奇却主动说道,“你们放心,他们都没事。鬼已经捉住了,但还需要一些收服它的道具。你们还是先不要上去,不然可能会有危险。” 楚央瞪大眼睛,刚才忙乱中也没来得及像林奇是怎么避过这一大群人上楼的,结果他竟然直接说二楼闹鬼吗? 林奇像护着小鸡一样伸手拨开围着楚央的众人,嘴里还一直说着,”他受惊吓过度,你们不要围着他,麻烦让开一下。”就这样将他带出重围。楚央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清洁工服务生等人真的没有跟上来,在远处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往他们这边看。楚央问,“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我是你朋友,是你让我来的,还说上面闹鬼,都是20年前的冤魂,我来捉鬼的。” “……你这么说他们就信?” 林奇冲他眨了下右眼,“很少有人能拒绝我的~” “……呕……“ 楚央打算去储藏间找找,看有没有旧的雨伞。储藏间在西翼一楼拐角后的尽头房间,原本是用来存放打扫酒店所需的清洁用品和消毒过的毛巾床罩的,如今便给所有住在宿舍的员工存放不常用的个人物品、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旧物以及公共财产所用。他找钥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之前死里逃生之后一切都发生的太快,那种即将面对死亡的近乎麻木的惊恐到现在还在潜移默化影响着他。 林奇默默看着他,忽然问了句,“你不好奇我手上是什么?” 楚央隐约感觉得到林奇是想通过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式来安抚自己,心下略略感动,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整个人我都挺好奇的。我们建国以后都不能成精,你一个灵异主播怎么会现在都还没被人举报?至于你手上,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好问,谁都有秘密。”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按下点灯开关。两个男人进入储藏室,缺觉得略微拥挤。经年累月堆积的杂货另原本就不算宽敞的房间愈发狭窄,到处都是灰尘,稍稍一动就呛得人咳嗽。楚央用袖子掩住鼻子,在一对旧椅子、破旅行箱和不用的吸尘器之间翻找。 林奇闲闲地靠在陈放不少纸箱的货架上,也不说帮忙,抱着手臂道,“你拉琴真好听,以前是不是吃这碗饭的?为什么不拉了,跑来这儿当服务生?” 、 楚央翻找东西的手顿了顿,继而忽然转移话题道,“你之前管那东西叫猎犬……之前我抽的牌上也是猎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可以在不同的现实之间随意穿梭?还有你说如果被它标记了就死定了,什么样的标记才算是标记?” 林奇眨巴两下眼睛,苦笑道,“你就算想转移话题也没必要一口气扔给我这么多问题啊?” 楚央道,“这些问题很重要。说不定我们这些人中已经有人被标记了,所以才会引来那东西……”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在楚央转手将一个破座垫扔到他头上后,林奇才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说还不行么太君。猎犬并不是一种动物,其实它们有很高的智力,甚至有人相信比人类的智力还要高,是比人类要更加高级的种族。它们并非是诞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而是在一些现实中从遥远的星系旅行过来的。然而在那个最初的现实里,空间不像我们这样是连续平滑的,它们所在的是角状时空,十分不稳定,所以很可能现在已经坍缩了。总之,它们有穿越不同现实的能力,但是行动受限,必须要在有小于一百三十度角的环境里才能行动。” “外星人?” “嗯,准确的说是另外一个现实里的外星人。” 楚央哭笑不得,“你这直播到底是捉鬼还是捉外星人的?是不是你也学那些国内鬼片一样把鬼都换成外星人、走近科学一下才过审的?” 林奇则抱起手臂故作委屈,”你这人平时挺老实,怎么损起人来嘴这么坏?” “这是陈述事实,怎么能说是损人呢?赶紧说正事,那个猎犬的标记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没有标记就不会被它们追杀?过了今夜还会有危险么?” “其实只要被它们看到,日后被追杀的危险性就已经比正常人高出百分之三十。它们如果吃下了带有你DNA的物品,你就算被标记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你会精神不振、做噩梦、疲乏、甚至出现幻觉。然后一个月后它们会出现在你面前将你吞噬。目前为止被猎犬标记追杀而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人,而且他到现在还是只能住在一个球形的、没有任何角的空屋子里,不敢踏出半步,就这样过了整整三十年,可能要一直到死了。” 三十年只能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角的屋子里……这样的日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楚央掀开一个角落里的大纸箱子,发现里面果真有两三把黑色的旧雨伞,其中一把的伞骨断了,另外两把勉强能用。楚央想了想,把两把都拿了出来,一把塞到林奇怀里让他帮忙抱着,他自己又去翻架子上的箱子,找到了几个厨房用来放香料的小瓶子,拿起一只冲林奇晃了晃,“这个行么?” “够了。” 楚央点点头,抓过林奇手里的雨伞抱着,把瓶子丢给了对方。他刚要踏出储藏室,却又被林奇拉住了。 “我说,要不然你不要去了。”林奇认真看着他,“我去帮你把他们带出来。” 楚央认真想了想,“你刚才对付猎犬的时候,使用了手上的东西之后,是不是觉得不太舒服?我看你脸色并不好。使用那东西是不是有什么代价?否则我们在潮湿遇到那些怪物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摘手套?” 林奇略略惊讶,最终有些无奈的点点头,“被你看出来了。那些彩色的东西是寄生在我身体中的,每一次使用后,它们都需要进食。它们的食物自然就是我的身体。使用的次数越多,它们吃的越多,我自然看上去会比较虚弱。” 楚央听得头皮发麻,被寄生虫从内部吞噬……想想就起鸡皮疙瘩。他皱眉道,”这样的话,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休息。” “或者我和你一起去。”林奇道,“不论如何我对它们了解的更多些,身上也还有些东西可用。” 楚央心中一软,轻叹一声,“这两天,我周围出现这么多怪事,过去我也是一两个月才会见一次,现在突然变得这么频繁,现在还遇上了猎犬,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那个什么召唤法阵之类的影响的吗?” 林奇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实话,我也不确定。我不确定是因为我的仪器影响了你,而你又是一个很强的观测者,所以在你周围才会开始频繁出现现实交叉的现象。还是这间酒店原本就越来越不稳定了。如果猎犬以前在这儿出现过,那么再出现的可能性也是很高的。” “林奇,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不相信你只是简单的灵异主播。你说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捉鬼大师说得出来的。”楚央定定地凝视着他,“你来这些所谓闹鬼最密集的地方,真的只是为了做直播吗?” 林奇却在一瞬间跳出了短暂出现的正经气场,浮夸地用手捂住心口做心痛状,另一只手还伸出一根手指头控诉地指着楚央,“我好心好意帮你,你竟然怀疑我!” 楚央翻了个白眼,知道对方是不打算老实交代了。不过他也懒得知道那么多,他已经决定,如果能平安活过今夜,明天一早就去辞职走人……虽然对不起安娜,也顾不了许多了。 林奇有一句话说得对,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 第12章 蒂罗萨酒店 (12) 原本用来装香料的小瓶子被众人传了一圈,每个人都往其中吐了口水。到楚央的时候林奇却动作流畅地直接接了过去,说了句“你不用了”便盖上了盖子。林奇心中诧异,但也没有多问。 他们的计划是楚央和林奇先打开门出去,把人带回来。如果安全了就再次开门通知其他人出去,不安全就等到天亮再试着开一次门。伊莱亚原本也想跟去帮忙,不过由于只有两把伞,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由楚央和林奇共撑一把伞出去。林奇又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伊莱亚,叮嘱他如果看到任何古怪的东西出现,立刻发信息给他。 伊莱亚问他这种情况下手机能受到信息吗?林奇只是自信地笑了笑,“我的手机永远可以。”说完他就再次从裤袋里掏出楚央见过的那枚怀表,弹开表盘,用手拨弄了一下表盘背面的几个不知用来做什么用的指针。楚央知道他又在找某个点,他猜测那应该是某种类似指南针的东西,不过可以指出哪里是最容易进入其他现实的入口。 林奇走到209号房间门前停下,楚央低声问,“从这里走?” “嗯。” “这一次是你来开门还是我来?”楚央问。 林奇转头冲他坏坏一笑,“你这次不怕了?” 楚央想到自己之前在购物中心吓得两腿发软的怂样,现在还是有些脸红,他嘴硬道,“都见了这么多次了,早特么习惯了……” “你胆量很大嘛。我之前那个助手跟我一起出了那么多次外景,最后还是被吓跑了。”林奇从兜里掏出手机,丢给楚央。 楚央头一下子就大了,“你要干嘛?你不会又要……” “这么好的机会,观众最喜欢看孤胆英雄深入魔窟的戏码了,不抓住怎么行?” “你神经病啊!我们这是要救人啊!” “救人和直播又不冲突。”林奇举举手里的伞,“要么就你来撑伞,我来直播。” “我tm……”楚央已经很久没有骂过脏话了,但是自从遇到这个网红,他好像总是忍不住想要骂脏话。他深吸气,告诉自己人家也没义务帮他救人,自己帮他举着手机拍一拍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也没要求自己把他拍的多好看…… 林奇把手放到门把手上,一瞬间的表情和眼神都与平日不同。眼珠深处似有一道出云破日的凌光闪过,仿佛将所有的精力凝结在双眉中心一点,专注到光是从眼神就能感觉到一种难以企及的敬畏和压抑。在他开始转动门把手的时候,楚央甚至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门缓缓开启,面前出现了一道温暖而明亮的走廊,看上去确实就是刚才他们才刚刚逃出的一瞬间变成炼狱的西翼第二层。林奇用后背顶住门,示意用下巴指了指楚央手里握着的手机。楚央发现直播间已经打开了,已经有不少粉丝在里面等着。他无奈下,将镜头对准林奇。 林奇露出一个招牌的王子式完美微笑,“哈喽啊各位,这两天这个酒店闹鬼频频,所以我又出现了。接下来说不定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廷达罗斯猎犬哦~这次帮我摄像的还是你们的新墙头楚央小哥哥,要是把我拍丑了你们一定帮我寄刀片给他。” 说完林奇就一把扯住他手腕,把他拉到伞下来,同时还不忘对他的观众们说,“由于猎犬只能在小于有130度的角的空间里活动,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必须时时刻刻呆在这把大伞下面。这儿还有一把备用的伞,一会儿要用来救人用的。没错,你们楚央小哥哥的灵异体质坑了他的两个队友,我们现在就要把他们救出来。” 楚央心中mmp不停,什么叫他坑了两个队友……当时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啊…… 他们一进门,马上就将身后的门关上了。其他人似乎都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看着,大约是因为胆怯。 面前的走廊一片安静,印着几何图案的地毯干净整洁,连一滴血都看不见。每个房间的门也都紧闭着,如同不曾出过事一样。 楚央担心地低声问道,“这个是刚才那个现实吗?” 林奇道,“不会有错。我手上的小朋友们出去的时候吃到了猎犬身上属于那里的人的身体物质,所以定位应该是准确的。只不过猎犬吃东西向来是干净到连一滴血都不会留下,所以你会错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手上的“小朋友”……指的是那些奇怪的颜色么……他们这些个灵异主播的黑话怎么这么多? 楚央四下环视,大概确定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领着林奇直奔之前他看到欧文和莎拉带着那个疯女人跑去的逃生楼梯口。楚央刚要拉开门,却被林奇拦住,而后自己亲自开了门。楼梯间猛然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楚央想说他们会不会已经跑到楼下去了,可是林奇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楼上。 楚央于是注意到,在转角处雪白的墙壁上,似乎有一道深红色类似血的痕迹,仿佛是被不小心蹭上的。而且看走势,应该是向上跑的时候蹭上的。 “他们为什么要道楼上去?楼上不是更危险?” “或许是当事有东西堵着去楼下的路?” 楚央凑近了,用手指头沾了一点红色的东西放到鼻间闻了闻,一股铁锈的味道,确实是血……他的心头一凉,不祥的感觉令他心跳加快。他们两个可千万不能出事…… 他们迅速冲上三楼,这一次楚央明白了,没有去碰门把手,而是让林奇来开门。一瞬间一股子熟悉的呕吐味道弥漫出来,楚央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低声说,“它们在这儿……” 林奇往走廊里探出头来,感觉跟二楼一模一样,尚且没有听到任何移动或是看到任何异常。他往前踏了一步,楚央也赶紧跟着他,以防暴露在伞外。虽然是比较大的伞,但毕竟空间有限,又挤了两个大男人,行动起来总是碍手碍脚,时常撞在一起。有时候林奇怕他跟不上,还没事儿就动手扯一把他的手,或搂一下他的肩。两人每次一有一点身体接触,弹幕里就会莫名一阵送礼的高潮。 楚央几乎怀疑林奇是故意搞这些暧昧的行为的…… “有可能是它们来过但是离开了。”林奇环视四周,“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等一下……你仔细听。”楚央抬起手制止林奇说话,仔细地分辨着空气中熹微的声响。 “是不是有哭声?”楚央问。 林奇听了半天,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我什么也听不见啊?” “啧……”这回换成楚央扯着林奇撑着伞的手,开始往走廊深处走。转了个角之后,林奇总算开始听到了那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啜泣,像从坟墓里吹出来的一丝幽风。在这因为有隔音墙板而分外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愈发凄迷而惊悚。 楚央靠着敏锐的听觉寻到一扇小门前。这里应该是每一层的清洁员和客房服务生存放一些消过毒的干净毛巾浴袍的小隔间,一般都是要刷员工卡……在这个年代应该是用员工钥匙才能开的,里面怎么会有人?他和林奇对视一眼,伸手敲了敲门。 哭声稍稍停了一下,但又继续起来,甚至哭得愈发惊恐。林奇伸手一拉门,发现门竟然开了。 而在里面蜷缩在到处散落的毛巾中间的,却正是那满身是血的疯女人。走廊的灯光照到她脸上的瞬间,她整个人都惊惶地瑟缩起来,举起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口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哝。楚央蹲下身焦急地问道,“和你一起的那两个人呢?” 不论他怎么问那女人都没反应,情急之下他抓着她的肩膀想要迫使她看到自己,却弄得她更加惊恐地尖叫起来。林奇忙将楚央推开,蹲到那女子面前,轻轻地嘘了几声,小声地不断重复类似“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不会伤害你……”这样的话。那女子竟渐渐平静了一些,却仍然把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种时候的林奇跟平时又有些不一样,宛如化身温柔似水的兄长或情人一般,一手轻轻抚着她蓬乱的发,一边低声问,“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跟你在一起的人呢?” 女人总算用有些含混的带着些西班牙口音的声音说,“我们被追上了,我很害怕,就藏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这一层其他的人呢?” “它吃了好几个……就像吃掉乔纳森那样……都是他召来的……我就知道他去参加那些集会有问题!我早就告诉他不要再去了……可是他不听我的……” 楚央越听,越觉得她说得有问题,于是赶紧问道,“你说什么?什么集会?” 她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诉说着,“乔纳森在上班的地方认识了一个男人……当时我们的女儿萨曼莎出了意外走了,他很痛苦,我也一样痛苦,日子过得艰难,一切都很艰难……那个男人说他有办法帮我们,帮我们找回我们的孩子……他给了乔纳森一些书,还让他去参加什么集会。我就知道那是邪教,可是他不听我的……他总是不听我的……他说他要把我们的女儿从另一个世界带过来……” 另一个世界……虽然乍一听会觉得他是要把女儿的魂魄从阴间召回,但是现在经过了这几次事件后,楚央忽然想到所谓的另一个世界难道是指另一个现实? 会不会那个什么邪教也是知道一些平行现实的事?这个女人说他们在这个现实失去了一个叫萨曼莎的女儿,会不会是丈夫想要去一个女儿没有死去的现实,把那个现实的萨曼莎抢过来? 女人还在继续说着,“可是那一次他参加集会回来后就很害怕,说他们开门的时候被看到了,有什么狗要来抓他……他把家里房间所有的墙角都用水泥封住,家里什么角都不能有……也不再去上班了。我以为他疯了,就给他找心理医生,我想说带他来这里泡泡温泉,离城市远点放松一下……我以为这样能帮助他……” 这样说来,这猎犬并不是楚央召来的,而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召来的么? 第13章 蒂罗萨酒店 (13) 林奇暗暗思忖,可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为什么会影响到二十年之后的现实。而且从目前的发展来开,这个现实跟他们原本所在的现实,应该不是在一条线上,毕竟在他们那个现实中的二十年前也只有十几个人失踪而已,可是在这里,光是在二楼被那两个猎犬吃掉的恐怕就有二十几人了。 楚央低声道,“现在问这些也没用,我们得赶紧去找他们两个……拖得越久越危险……” 林奇点点头,仔细想了想,把自己之前用来驱赶购物中心的怪物的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那个女人,“你暂时躲在这里也好。如果你感觉门外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就举起这个。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把女人藏好后,却听丁零一声,有电梯到了二楼,几个年轻人穿着浴袍说说笑笑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们的笑闹声给这个异常的空间加入了不少正常的味道,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恐怖不曾存在过一样。两人趁势进了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 电梯中短暂的安静沉默,楚央忽然说了句,“刚才她提到的那个组织……跟你有没有关系?” 林奇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啊?为什么这么问?” “她丈夫应该是想要进入别的现实偷一个女儿回来吧?结果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失败了,没有偷到女儿,反而被猎犬标记了。如果他们和你一样知道这些什么多元现实的东西,也知道猎犬,我当然会怀疑你是不是跟那个组织有什么关系……” “喂喂喂,我们还开着直播你,你别诬陷我啊!我可跟什么邪教没有关系!”林奇用一种受到了莫大冤屈和侮辱的夸张委屈表情,后退一步做心痛状,“我还以为咱们俩交情已经挺深的了,你竟然怀疑我……” “行了行了别演了,我不过就是问了一句……”楚央忍着自己嘴角的抽搐,只觉得跟这么一个戏精相处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我确实有我们自己黑巫师的圈子,只不过跟那个什么低级邪教肯定是没有关系的!不止没关系,我们的立场还是对立的!” “……说了半天不还是有点关系吗……什么立场对立?他们到底是什么组织?”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还是改天我们约出来吃个饭什么的再仔细聊一下?”林奇还特意冲他挑了挑右边眉毛,单手撑在电梯墙上摆出一副“魅力四射”的姿态。 楚央不用看手机屏幕就知道弹幕里定然又是一片狼嚎…… 此时电梯已经停下,门缓缓打开。那股熟悉的呕吐酸臭味道比刚才还要浓烈不少。门外乍看似乎尚算平静,没有听到什么惨叫,也没看到黑色的东西。他们两个撑着伞踏出电梯,刚刚走了两步,楚央却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发凉,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回头一看,却发现地上有一只已经断了两根手指的手,血糊糊的距离他的脚腕只有大概不到两厘米的距离。而那个手后面连着的却不是人的手臂,而是某种黑乎乎的粘稠而结块的黑色物质。 楚央吓得跳了起来,若不是被林奇一把扶住了腰,只怕要跳到伞覆盖的领域之外去了。那地上的血手被迅速拖回,缩进一大团粘连在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处的黑色物质中,那玩意儿中段的某些部分还在一起一伏地蠕动着,一个中年男人灰败的头颅尚且露在外面,脸上沾着血迹,两只眼珠直愣愣的浑浊一片,显然已经死去,无力地随着那咀嚼般的蠕动不停摇晃。 林奇拉住楚央的手臂,领着他谨慎地慢慢后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怪物的每一丝异动。怪物似乎没什么反应,若不是刚才那只差点碰到楚央的手太记忆犹新,几乎要以为它似乎不打算攻击他们。它没有眼睛,但楚央却觉得它正看着他们,慵懒而有规律地铺展在夹角中蠕动着。 “怎么办……”楚央小声地问。他不确定这玩意儿有没有接收声音的器官,但还是不由得将音量降到最低,“至少有两只猎犬在酒店里,万一另一个这会儿冲过来……” “别怕。”林奇思索了一番,用有些不太确定的语气道,“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跟它谈判。” “谈判?它听得懂人话?” “当然不是用人话和它谈判……猎犬性情狡猾暴戾,很少会与猎物谈判,但它们毕竟是高等种族,如果我们有好的筹码也不妨碰碰运气。” “筹码?我们有什么筹码?” 林奇接过楚央的手机,连解释都没有一句就将直播关掉了,然后盯着那怪物,忽然张开嘴,发出了一串古怪的声音。仿佛是用舌头在口腔中不停弹动发出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一些极为古怪的甚至有些不像是人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楚央猜到他这大概是正在跟那东西交流,可还是被那种古怪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算是某种语言吗?实在想象不出,竟然有物种会用这种“语言”交流…… 却见那一直盘踞在夹角的黑色物质忽然有了反应,沥青状的黑色上开始震颤,荡漾出一环环类似波纹的圆圈,偶尔还会出现一簇簇密集的尖角,那样子有些像是音频软件里模拟声音的波纹。当它再次陷入静止,林奇便又开始发出那种弹舌加上喉音的怪声,继而在猎犬身上又能看到波纹……楚央于是知道,他们两个正在交谈。 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离奇,但一连串类似的事经历下来,他竟然也没有觉得太过惊异了,只是有种如在梦中的错乱感。 明明两天前他还是个普通的客房服务生,怎么现在会站在二十年前被封起来的酒店西翼走廊,旁边还站着一个会跟外形怪物对话的黑巫师? 是不是他这两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长梦? 对话进行了大约两分钟的时间,然后林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同时低声说,“它说你的朋友被它的同伴赶去了五楼,现在被困住了。但是它同意放咱们走。” “但是?” “但是有一个条件。”林奇看着楚央,“它要给你我之中的一人打上标记。只要我们给它我们的DNA,它们就愿意放我们离开。” 楚央听完心中一紧。他还记得林奇告诉他的,凡是被猎犬标记了的人,必死无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猎犬找到,并且残忍地吃掉。他想起猎犬是如何吃人的,那沥青状的黑色物质迅速包裹住猎物身体的一部分,露在外面的部分还在不停抽搐挣扎,最初还能听到猎物的惨叫,那种撕心裂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然后便悄无声息了。他不知道接触那黑色的东西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是像被火烧一样的炙热,还是会像被酸液腐蚀一般的辣痛,亦或是像被无数把尖刀切割? 可不论如何,那都是以后的事,如今还是要先想办法救下欧文和莎拉。 楚央于是把心一横,“好,我给它,怎么给?冲它吐口水吗?” 林奇低笑起来,仿佛看着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般,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早有准备。” 他说着,手中宛如变魔术般一转,便出现了那个装着众人唾液的调料瓶。 楚央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低声问,“你要把他们的给它?!” “是啊。这里面混了十多个人的唾液,机会均等,谁都有可能被它标记。” “你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害了他们吗?!!!” “那又怎样,他们本来就应该死去的。如果不是你我,他们现在全都已经变成猎犬的粮食了。”林奇耸耸肩膀,用难以置信的轻松表情说着。仿佛他并没有在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不过是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然的话,难道你想被猎犬吃掉吗?我告诉你,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临死前的痛苦,而且被猎犬吃掉的人并非完全死掉,他们的一部分会融入猎犬的身体,那才是永恒的地狱。” 楚央手脚冰冷,怔怔地看着他。他当然不想被猎犬吃掉,当然不想死。他从小就极其惧怕死亡,光是知道自己作为人总有一天会死他就怕得食不下咽难以入眠,不论那一天看上去多么遥远,总有一天他的存在会彻底而永恒的消失,而那对于他来说无比恐怖的一刻,对于别人来说却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没有人能帮他,能救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消失和死亡。每一次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到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惊恐,一种没有任何光芒和快乐能照亮的惊恐。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各种各样其他短暂而肤浅的快乐和忙碌在转移自己的注意。 他一直都觉得,在面对极端情况时,他一定是最受人唾弃的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卑鄙小人。 但是今天,他说出的话却另他自己都惊讶,“不管他们本来该不该死,现在他们活着,我们不能这样害他们。” 林奇翻了个白眼,“你别圣母了。你以为你这么做他们会感谢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再说,他们本就是另一个现实的人,就算这个现实中他们死了,还会有很多的现实中的他们还活着,所以宏观来看他们根本就没有死。退一万步讲,在这个现实中他们本来就很可能会死,你作为一个异现实的人已经救了他们,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打乱了这个现实原本的规律的,现在我们不过是让一个或几个本来该死的人死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可不是什么圣母,我这全是为了我自己。”楚央抬起眼睛,那双眸中竟有些深沉的悲哀,“不论我救没救他们,不论他们还活在多少现实中,如果他们在任何现实里因我而死,我就有罪。我不想再犯更多罪了。就算被吃掉也比背着罪恶感活着要好受。” 第14章 蒂罗萨酒店 (14) 林奇见他如此说,略略皱眉。但终究还是耸耸肩,“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找死,我不拦着你了。只是到时候你面对来索命的它们后悔的时候,可没有人能救你。” 楚央紧张地点点头,可以看出他神情中的害怕,“我……我该怎么做?” “你真的想好了的话,就从伞下走出去。”林奇也收起了笑意,用有点挑衅的神情望着他,仿佛不相信他真的会做出这等自杀般的行为似的,“剩下的,它自然会完成。” “你说它狡猾,它会不会出尔反尔?” “它刚才与我手上的朋友交手过,知道如果我放出了它们,只有两败俱伤的结果,所以才会同意谈判。我告诉它如果它要出尔反尔,我就把星之彩全都放出去,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保证了。”林奇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如果它突然决定马上吃掉你,我恐怕来不及救你,你要想好,要不要担这个风险。” 星之彩……是指他手上的那些寄生虫么? 楚央深呼吸了几下,眼睛看着那团恶心粘腻的黑色,一股游蛇般阴冷狡猾的寒意沿着经络游走四周。他知道这是最后后悔的机会,只要踏出一步,就没办法回头了…… 他心不在焉地把手机递给林奇,往伞外踏出一步,立刻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那股酸腐气味浓烈到令他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往喉头上涌。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在尖叫,在催促着他逃离,那种难以名状的面对绝对凶猛危险的野兽般的恐惧刺激着他的大脑,肾上腺素激增,令他的所有感官都变得更加敏感,仿佛能听到更多的声音,看到更多的颜色。他要用尽全力,才能阻止自己按照本能命令他那般退回伞下。 猎犬仍旧一动不动,就连咀嚼都暂停了。楚央能感觉到,它在凝视着自己。 他不知道它用什么来“看”他,没有眼睛的它,是像蝙蝠那样利用声音,还是利用气味?亦或是……它全身都眼睛,只不过那眼睛不是人类能认出的形状?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候,猎犬忽然动了。 浓稠的黑色物质结着团块,流动着绵密的反光,翻滚着向他喷涌而至。他看到不少尚未被完全消化的人体器官在黑浪之中沉浮,如果死亡有气味的话,那种人类被分解后的腥酸味大约就是了。他几乎已经确定猎犬反悔了,现在就要吃掉他,于是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未知的剧痛。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地缠住了自己,从脚踝开始,一层一层向上蔓延,却没有疼痛的感觉。那被束缚的感觉迅速蔓延到腰际,他感觉身体一轻,像是被提了起来,失重的感觉令他心惊,手刚一动,手腕和手臂便也被一层层缠住了。他慌忙睁开眼睛,却发现那猎犬仍旧蔓延在夹角上,但是从它的身体中喷射出了无数条状的黑色物质,一层层将他缠住。他如同被蛛网捕获在当中的小虫,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此时一股黑色物质忽然扑向他的脸,他惊惶下屏住呼吸,便觉得那弥漫着恶臭的黑色物质整个封住了他的口鼻,强硬地挤入他的双唇,焦油般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嘴,一直灌入他喉咙中探入肺腑深处。他毫无防备,想要咳嗽呕吐,身体不断痉挛,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 但是下一瞬忽然间,所有的束缚都消失了。他从半空中跌落在地上,狼狈地咳呛,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晚上喝的酒、胃里尚未被消化完的东西全都被呕了出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团块。 他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似是想要安抚他,林奇的声音幽幽进入耳中,“它走了。” 楚央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痛苦地呻吟几声,用袖子擦去唇边的秽物。他感觉到林奇的手套轻柔地擦着他的眼角,帮他把眼泪也清理掉,他抬起头,先看了一下天花板的角落,确定那猎犬真的已经不见了,才转头看到林奇关切的脸。他还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般关切的表情。 “他妈的不就是取个dna……有必要这样折腾人吗?!”楚央忍不住破口大骂。 林奇也忍不住低笑起来,但神色中又有一丝忧虑,“我感觉它不仅仅取走了你的dna,还把它的一部分留在了你的身体里……所以你才会吐出来那些黑色的东西。” 楚央听了,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什么?!你不是说只要把dna给它就行了?” “按理说是这样……猎犬也不是寄生类生物,是不需要借助人体来生存的。它们这样做,可能是另一种标记……不单单是打算狩猎你吃掉你的标记……” “那是什么?” “我还得回去查一查资料才能知道,我记得猎犬用这种方法标记的情况十分稀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多元性观测者。”林奇低叹一声,“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会抽到猎犬的卡片了。” 林奇扶着楚央站起来,此时他们周遭的气氛又一次产生变化,就像是某种粘稠沉重的东西忽然被清除,空气再次变得轻盈,不似刚才那般充满了死亡的气味。林奇将伞收了起来,扶着楚央走向电梯,按下通往五楼的按钮。楚央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喉咙里那种恶心的焦油味道却停滞不去,令他又弯着腰干呕了几次,却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林奇此时倒是十分体贴地轻怕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用手拨开他额边汗湿的头发,擦掉那些汗渍。 “你真是爱逞强啊。”林奇啧了一声,语气却颇为温柔。 楚央靠在电梯墙上,总算缓过点劲儿来。他苦笑着,心想,恰恰相反,他的动机恰恰是因为懦弱。 因为不敢承担更多的责任。 五楼到了,这一次打开门,不再有那种酸臭的味道了。两人都松了口气,看来猎犬毕竟是忌惮林奇手上寄生的东西,没有食言。他们很快便在一间锁被腐蚀的客房里找到了惊恐万状的欧文和莎拉,据说当时另外一只猎犬已经进入了房间,他们两个本以为要死定了。可是忽然间它迅速退了出去,没多久林奇和楚央就找到了他们。 他们回到三楼找到了那个不停祈祷的疯女人,告诉她已经没事了,让她到大厅去,告诉前台报警。而林奇则用他的怀表找到了一扇门,带着楚央等三人进入,果然看到那十个二十年前的人还等在原处。林奇告诉他们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去了,那些人仍然十分迟疑,知道伊莱亚首先进入看了一眼,确认没事了,那些人才鱼贯进入。 临关门前,楚央的视线与伊莱亚的对上,后者对他点了点头,甚至笑了一下。 不知为何,楚央觉得他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 关上门后,楚央看着已经瘫软在地的欧文和莎拉二人,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沉默在四人之间蔓延。 他们简单地讨论了一番,同意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为好。毕竟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他们一同下楼,发现已经是日出时分,大部分之前围观的人都已经回去睡觉了,仍旧守在门口的只有那个清洁大叔乔治。他们简单地搪塞他,说上面闹鬼,已经被林奇收服了云云。但是乔治却盯着林奇,低声说道,“我知道没这么简单,这间酒店……从来就不简单。不论你是什么人,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林奇没有反驳分辩,只是露出了一道微微有些邪气的微笑。他凑到楚央耳边,低声说,“记得早上去辞职,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 说完便离开了。 第二天,楚央、欧文和莎拉三人同时向安娜提出辞呈。奇怪的是,安娜竟然没有太多愤怒之色,只是表情有些复杂。楚央怀疑,大概有人已经跟她说过昨晚的事。 她是不是和乔治一样,知道的比其他人更多?但是究竟多多少,他也不确定。 他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却只想离开。被猎犬标记的记忆仿佛一场噩梦,显得那般不真实,仿佛只要离开这里,就可以逃离噩梦了。 临走时他去询问前台林奇是否还在,前台告诉他,林奇已经退房离开了。 这么快? 不知为何,楚央心中有一股淡淡的黯然。 他迅速地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装到他那辆破车的后备箱里,缓缓驶离了他一年以来的家。那片雪白的湖迅速隐没在林海之中,属于深山的气息也随着高速公路上越来越密集的车流而渐渐褪去。 …………………………………………………… 楚央的爷爷在温哥华一号大道附近有一间老房子,自从他去世后便闲置下来。楚央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直到他的父母把他接回国内读初中。后来他父母出车祸去世,爷爷便回国照顾他几年,并且安排他在高中毕业后到温哥华来上大学。只不过上大学后他也是住在学校宿舍,几乎没怎么再回到这间房子里来。 爷爷去年去世后,他才再次回来。但是他不愿意继续住在这里,因为记忆太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现在他负担不起温哥华日趋昂贵的租金,只好回到这里来。那是一栋中规中矩的六十年代美式乡村风格的两层小屋,带一个堆满杂物的地下室。家具也都充满了年代感,偶尔还混搭了一些中式风格的桌椅柜子,不过现在它们都已经被用白布盖了起来,上面也落上了尘封的一层岁月痕迹。 楚央把所有的布都揭开了,飞扬的尘土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环视四周,随手拿起了鞋柜上一个头会不停晃动的陶瓷娃娃。这个娃娃是当初爷爷从尚且被称为苏联的俄罗斯带回来的,从他出生就摆在这里,到现在颜色都有些暗淡了,爷爷也已经去世了,它却仍旧停驻在原地。 每一次回来,他总觉得时光像是被封印在这间屋子里了,仿佛下一刻爷爷就会从台阶上走下来,手里端着青瓷茶杯,鼻梁上架着还没来得及摘下来的老花镜。可是理智又知道,爷爷永远不可能再从那里走下来了。 楚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但也没有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到能住的地步便停了。他买了一些面包、牛奶、鸡蛋和电视餐添置在冰箱里,然后就在藤条沙发上躺下,抬眼看着壁炉上方的那台老爷钟不停摇晃的钟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快得如在催命。 林奇说过,被猎犬标记的人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了。而且这一个月中,他会出现种种发疯般的症状。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过他也不会蠢到认为自己能够侥幸逃脱。 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角。不仅仅是房间的格局制造出的角,还有那些古旧笨重的家具制造出的角。他根本就不可能把那些角都消除。更何况他也不想像林奇说的那个幸存者一样,下半辈子都躲在一个球形的没有角屋子里,战战兢兢地等待死亡。那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决定,如果要死的话,至少要死在这个充满童年回忆的房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单元结束~ 第15章 旧屋 (1) 一个星期后,在旧屋里,楚央做了第一个噩梦。 梦里他和宋书良、陈旖、祝鹤泽还有苏钰五个人正在表演,酒吧里很安静,除了舞台上流水一样荡漾变化的光,下面的观众沉默在黑暗里,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抱着大提琴,宋书良在弹钢琴,陈旖吹着长笛,苏钰坐在定音鼓之后等待着,而祝鹤泽穿着华美的鱼尾裙握着麦克风投入地唱着楚央新写成的歌。 那是他们第一次公开表演那首曲子。 当时他们在酒吧街已经小有名气,有经纪人找到他们,说是愿意与他们签约给他们出第一张专辑。只不过在出专辑之前,要求他们先拿出一首单曲,而且必须是一首出类拔萃的单曲,要是他们所有作品中最出色的。楚央努力了一个月,每次都是写完了觉得不好又撕掉,急得夜夜失眠。直到某个晚上忽然间灵感爆发,一夜未睡一气呵成后,便第一个拿给宋书良看。他还记得宋书良照着谱子在钢琴上弹奏出来时,那张向来冷峻缺乏表情的脸上弥散出的前所未有的动容和悲伤,甚至到收尾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楚央当时惊呆了,因为他从未见宋书良哭泣的样子。他们几个人甚至还曾经私下说笑,说宋书良是不是连刚出生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生下来就顶着张扑克脸把护士吓个半死。 宋书良一直反对他们表演这首曲子,他说他觉得曲子太“过”了。但在团员投票之后,三比二的结果下,他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 只不过楚央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楚央默默喜欢宋书良已经很久了,但是他知道宋书良谈过女朋友,虽然已经分手但也应该是个直男,所以从来都没敢表露过半分,也只敢在夜深人静在自己那间合租的小房间里为着一些白天或许根本没什么意义的小接触、互相之间的一些朋友间的关心而暗暗开心,又因为对方的一些无心之言而黯然神伤。而这一次这首曲子就像他最喜爱的孩子一样,是他自认为几年来最好的作品,却被宋书良如此嫌弃。那种感觉,就仿佛被自己最喜欢的人抽了一巴掌一样。 他们的演奏进行得十分顺利,楚央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些人已经在擦眼泪了。之前几次在经纪人面前表演,一个向来脾气暴躁的A型人格听完了竟然也久久说不出话,甚至哽咽起来,一个人跑去厕所呆了一个小时才出来,出来以后就说,这首曲子一定会红遍大江南北。楚央心中本该是开心的,可一种莫名的不安却总是缠绕着他。 就像现在,他在等待着自己的独奏时,在灯光的恍惚间又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如影随形的……总是跟踪他的男人…… 一股不安化作战栗顺着尾椎骨攀爬而上,他几乎想要扔掉琴弓逃跑。那个男人总是在对他笑,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在他曲子的感染下陷入悲伤,那个男人却还是对他露出了那种狂热而痴迷的笑容,目光疯狂地盯着他。 男人是他们乐队的狂热粉丝,准确地说,是他的狂热粉丝。即使他们乐团并不算出名,即使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无趣的作曲人,即使他那张在普通人中算得上中上的端正脸孔放到充斥着花样美男的娱乐圈里就太过寡淡,即使他在乐团里也是最没有闪光点的黯然存在……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看上了自己什么,又是如何得到他的种种私密的个人信息,包括他的微信、手机和住址。不论他换多少次电话号码哦、重新注册多少次微信号、搬过多少家都没用。那个男人常常会站在他的楼下,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仰头看着他的窗户。他也报了警,但是那男人消失几天后,就又回来了。 他愤怒过,甚至冲到了楼下揪住那个男人的领子威胁他,如果他再出现自己就揍死他。可那个男人只是用一种近乎看到神迹般的感动和痴迷的表情望着他,“你可以做得更好。你可以写的更好,是他们把你束缚住了。你是天使!你是天使!你可以写出来黄衣神的音乐的,你要解放你自己!” 每次一想到那些疯狂的话,楚央就如堕冰窟。 宋书良知道这件事后,二话不说就带着几个哥们去把那人揍了一顿,可那人就算被揍得鼻青脸肿站都站不起来,一双烈火般的眼睛却仍旧执着不懈地凝视着站在远处的楚央,染了血的嘴唇仍然在笑,笑得面目狰狞扭曲,笑出一口森森白齿。 楚央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恐怕永远都躲不开这个男人了。 那之后半个月,男人没有再出现,可是有一天,楚央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没有署名。包裹打开后,不是任何他从网上订购的东西,而是一本破破烂烂纸张发黄的书。 书的封面上用英文写着《黄衣之王》,里面的内容也都是英语,只不过似乎是比较古老的英语,就算是在加拿大住过将近十年英语好得如同第二母语般的楚央要读下来也需要费点时间。不过好在书不长,似乎是一出戏剧,可惜不知道是浸过水还是如何,有一些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了。 楚央莫名其妙,怀疑自己拿错了包裹,可是地址和收件人写得又都是正确的。 楚央没有看完那本书,他只看了第一幕。之后他合上书,感觉头有些晕晕的。 他不太确定自己刚才读到了什么,有种恶心的感觉弥漫在喉间,想吐又吐不出来,脑子里有无数翻滚的混乱的思绪。他有种自保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他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黄衣之王几个字,才知道那是一出挺有名的剧本,据说所有看完的人都会陷入疯狂并且自残的剧本。只是人们都说这本书是一些作家杜撰出来的,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如果不存在,在他手上的又是什么? 当天晚上,楚央就写出了那首歌。他确定自己没有疯,相反,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更加清楚了。灵感如同忽然被打通了地下泉眼,源源不绝地喷发出来。他突然变得无比专注,脑子里除了一段段的旋律什么也没有。凌晨五点的时候他完成了那首歌的词曲,然后连外衣都没穿,顶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带着乐谱,一路跑去了宋书良家。 他家距离宋书良家有五公里,他竟然没有想到要叫辆车。回想起来,他当时似乎忘记了一切,只是想着要把曲子拿给宋书良,让他听一听自己听到的旋律。 而现在,他在台上,看着台下那张幽灵般微笑的、满意的脸,忽然意识到……那本书,会不会是这个男人送给他的? 没时间犹豫了,祝鹤泽已经唱到高潮,如海豚般凄厉的高音冲上云霞。下面一段就是他的大提琴独奏。 他来不及退缩,手里的琴弓已经扬起。他直觉会有不好的事发生,非常非常不好的事,可是他停不下来。那世上最空洞、寂寞而悲哀的音乐从他的琴弦上漫溢而出。就算是不懂音乐的人,也能本能地感知到那根植在灵魂深处的虚无,那种一切都无意义,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无奈和无稽。从那音乐,你能看到自己一生犯过的所有错误、失去的所有挚爱、有多少无法弥补的缺失,你也能看到这个世界有多么苍白残酷,看到一次又一次互相厮杀憎恨的轮回,看到未来的无望。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走向失败、走向庸俗平凡、走向不可逆的衰老死亡,幼年有过的那些灿烂憧憬,也都化作风中乱飞的彩色气泡,一个一个早就破碎了。 没有人会爱你,也没有人值得去爱,生活没有一丝希望,不过如同蚊蚋,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朝生夕死,只为繁殖。 然后,台下那个年约五十、打扮高雅的美丽妇人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绝望的悲伤和自我厌恶,拿起了桌上的叉子,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右眼。然后在层层叠起的尖叫声中,她拔出了带着眼珠的叉子,又一次更加大力地戳进早已血肉模糊的眼眶,发出噗嗤一声响。她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一次一次用叉子戳进自己的眼眶、戳进自己的大脑。当警卫冲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珠早已散碎,人也忽然坍塌在地上。 据说还没送到医院,她就咽了气。 她是楚央的第一个受害者。 接下来频繁发生的一连串惨剧也在他们的单曲发行后爆发开来,包括突然发疯、集体自杀、杀死全家、恐怖袭击……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一首曲子。并非所有人都会被他的曲子影响,百分之八十左右的人只是感觉到一种难以承受的悲伤和绝望,或许会有几天的抑郁,但听完就发了疯的那百分之二十的人数也仍然太多了,远远超过了一首正常歌曲能够给人造成的精神伤害。 那首曲子迅速被禁,乐团被勒令解散。曲子原本的名字后来也抹杀,不允许在任何地方被提到或谈起,人们给了它几个外号——真正的黑色星期五、死神之歌等等。 …………………………………………………… 楚央猛地睁开眼睛,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T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猛地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他已经摘了隐形眼镜,视线有些模糊,隐约好像看到窗前站着一个黑影。他赶紧摸到了床头柜上的黑框眼镜戴上,再去看,却发现哪有什么黑影,不过是他的大衣挂在卧室门上罢了。 他松了口气,用手臂擦了擦自己鼻子上冒出的汗,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爷爷还保持着它原本的样子,就连那些他小时候贴在墙上的超级英雄海报都没有摘下来。他低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床边的水杯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到喉咙里。 却在此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现在你满意了么?” 楚央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那是宋良书的声音。 问题是,宋良书已经死了。在那六个青少年听着他们乐团的音乐集体烧炭自杀的新闻出来之后,他吞服了□□。 楚央的心脏狂跳着,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是幻觉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楚央所作曲子的灵感来自《黑色星期五》的传说。 第16章 旧屋 (2) 一连三天,楚央每一夜都在做噩梦。 他不断看到那些因自己的音乐而死的人痛苦扭曲的面容,不断感觉到房子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别人,半夜惊醒也会在模糊间看到有黑色的影子不停漂浮在视线范围边缘的虚影里。他也常常听到一些不应存在的声音,模糊地呢喃着窃窃私语,当他仔细去听的时候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楚央觉得头皮下像是有钢锥在不停戳刺,吃了多少泰诺都不见效。从早上起来就昏昏沉沉的,胃里翻江倒海,喝了几口牛奶也全都吐了出来。他有气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因为晚上睡不好,浓稠的困顿袭来,可是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怕再做噩梦。 每一个噩梦里,他都能看到那些人自杀的时候,远处站着一个影子。那影子最开始很模糊,似乎是个披着斗篷的个子非常高的男人,高到有些诡异。后来他开始渐渐接近,形体也越来越实在,到昨天晚上,他已经可以分辨出那人批着的黄色斗篷。 每一次看到那个身影,他心中就会弥漫起浓烈的惊恐和恶心。 正昏沉间,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苟延残喘般将手机抓过来,看到竟然是林奇的微信。 “你住哪儿?” 楚央有些意外。那天他离开酒店的时候就已经打听过,林奇一早就退了房离开了。他还以为对方不想再跟自己这个已经被标记了的死人掺上关系,心里还有一丝丝的黯然。 他想了想,回到,“怎么了?” “快给我你地址。不然我人肉你了啊。” 楚央想骂人,但还是把爷爷家的地址发了过去。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给那个戏精知道也没什么。 大概快死的人就是这点好处,什么也不怕了。 一个小时之后,就听见有人砰砰砰敲门。楚央猜到是谁,磨磨蹭蹭去拉开门,却看见了一大摞书横在自己面前。 林奇的脸从书后探出来,冲他眨了眨眼睛,“几天不见……你这是被熊猫咬了变成熊猫侠了?” “三天不睡觉你试试……”楚央嘟哝着,让他进了屋。 林奇把一大摞书咣当一声撂在实木饭桌上,撞翻了楚央刚才喝牛奶还没刷的空杯子。楚央赶紧把杯子捡起来,皱着眉头看林奇把他的桌子弄得一团乱。他随手拿起一本,便发现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那种羊皮封面纸张脆弱发黄的古董书籍,而且上面写的根本不是英文,他完全看不懂。再往里一番,竟然好像还是个手抄本?! 他赶紧把书放了回去。这种古董……搞不好一本书值好几万。 “你这是干什么……”楚央的头又开始疼了。 林奇大功告成一般往椅子上一摊,“这两天我好好地研究了一下,怎么才能让猎犬找不到你。”他说着,把手机往桌上一拍,按开印象笔记,上面列了一个清单,“我查到了五种看上去比较靠谱的方法。我觉得咱们把这五种全给他走一遍,搞不好你就得救了。” 楚央惊讶地看着他,“你要救我?” “对啊,难道随你被猎犬干掉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林奇纳闷。 楚央思索了一下怎么说,转过头去就在旁边的厨房,拿起水杯接了杯水,“之前在那个现实,你打算把那十个人的唾液给猎犬。你不是一个善良心软的人。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上心?”他转头看着林奇的表情,“我对你有什么利用价值么?” “堂堂死神之歌的作者,利用价值当然大大的有啊!”林奇似笑非笑。 楚央心中咯噔一下…… 他果然回去调查自己了…… 眼见楚央愀然变色,最后的那点血色也全都从脸上退了下去,便又摆摆手说,“你放心,我没有跟任何人透露此事。除了少部分大概听过你们歌的粉丝之前直播的时候认出你了悄悄告诉了我,其他人应该都不知道。还好当年你们还没来得及火就被禁了,否则你现在恐怕也不可能躲在这儿这么久不被认出来。” 所有那些噩梦般的过往一重重翻滚过来,楚央只觉呼吸困难,放下还没来得及喝的水杯,靠在身后的洗手台上才能站稳,“你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啊。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相反,我大概相当邪恶。不然我也当不了黑巫师是不是?但是我见识过你的观测能力,你绝对是少见的三级观测者,再加上得知你以前的事迹,我几乎可以确定你与我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跟你没有任何相同之处。” “那是你还不了解你自己。总之,我认为你很宝贵,而且你胆子也很大。我想跟你合作。” 楚央几乎以为林奇是在说笑了,“合作?” “是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有搭档吗?我换过好多个搭档,但是他们一般撑不过两个月就不干了。但是你不一样,我认为你我可以成为长期的合作伙伴。” 楚央笑了,仿佛是看到疯子一样,“我现在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恕我没有陪你胡闹的闲心。” “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就不会死。”林奇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迈着优雅如模特般的步子接近他,“我不是第一次处理猎犬的问题,我相信我能救你。只要你让我。” 楚央沉默了。他垂下双眸,看着自己□□的双脚,半晌幽幽问了句,“如果我不想被救呢?” 林奇愣住了,“你想死?” “如果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就应该知道我犯过什么样的罪。你知道吗,被我害死的人里,最小的只有六岁。他的妈妈听了那首歌后抱着他跳楼自杀了。”楚央的语调平静到干瘪,就像是在叙述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我早就应该死,但是我怕死,我没有胆量杀死自己。” 林奇幽幽望着他,却忽然无所谓一般耸耸肩,“所以呢?就因为有些人听了你的歌疯了杀人了,你就觉得是你的错那还有那么多人听了什么事也没有的呢?这种东西因人而异,你不能把别人的脆弱也都归结到你自己身上啊。” “我不应该写那样的东西出来。”楚央冷冷地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此时此刻,林奇站在离楚央很近的距离,的笑容竟显得有些诡异。然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忽然伸出手,另楚央一瞬间以为他要抱自己,结果他只是将手从他身边伸过,从他厨房的桌子上拿了一个苹果,用一种近乎勾引的眼神看着他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边咀嚼着一边说,“反正不管你要不要我救跟不跟我合作。我都得救你。不然我那些粉丝非得徒手把我给撕了。” 楚央再次懵了,“这跟你的粉丝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知道,之前那几次直播你的人气超高。尤其是他们看到你被猎犬五花大绑连嘴都给封住的样子,他们觉得特别……色气。” “什么?!你那会儿不是已经把手机关了么!” “没有,我切换到另一个直播平台了。在一直播上我只能放点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影像,就是随便吓吓人玩儿。另一个直播间才是我的主要阵地,那儿可是有真刀实枪看了会令人发疯的东西,猎犬这都不是事儿。所以只有铁杆粉丝知道怎么进入。”林奇看他还是一脸困惑,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暗网,知道不?” 楚央睁大了眼睛。 林奇舔了舔嘴唇上的苹果汁,笑容要多邪恶有多邪恶,“所以你说我不理解,我告诉你,我太理解了。不过他们都是成年人,要不要看也是自己选择的,进入直播间前我会警告他们这儿有世界的真相,会令人发疯的真相。他们选择进入,后果自负。” “那要是有小孩子不懂事进去了……” “不会,我们那个直播平台都是要核对每一个客人的身份信息还要经过摄像头验证的,还有一些’技术人员’会根据他们的社交网络信息确认他们的背景身份。未满十八岁的根本没机会进入。”林奇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到桌上,转身走向自己那些书,“总之,你可受欢迎了。为了维护我的人气,我也得救你。所以你就配合一点,不要让我强迫你好吗?” 楚央想问他打算怎么强迫自己,又觉得这句话问出来怎么这么奇怪,于是只好沉默作罢。 如果真的能活下去……或许试试也是好的? 一个小时后,林奇已经把那些古旧的不知用什么语言写成的书摊了一地,还拿了纸笔写写画画的。楚央帮不上忙,只好捧了杯热牛奶乖乖地坐在旁边。 “好了!你们这附近有没有纹身店?” “啊?应……应该有吧。”楚央摸到手机,在谷歌地图里搜了一下,“Gastown那边好像有。” 林奇拿起一张纸,上面是他刚画好的图案,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门道。他一把将楚央从沙发上扯起来,“快点去穿衣服,我们去纹身。” “哈?”楚央一脸莫名其妙地,被林奇推上楼梯。 第17章 旧屋 (3) 楚央和林奇两个人并排站在一家门脸很小看上去有点破旧的纹身店前,仰着头看着上面的招牌,“硬汉纹身店。” 楚央往后退了一步,“呃……不能换一家吗……” “不用,我刚才搜了,这家的纹身师父手艺很棒,离你家又近,就这儿吧!”林奇扯着楚央的手臂就拉开了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着。店铺内倒是还算干净,但十分狭小,一张按摩床放在旁边,墙上贴满了纹身图案和照片。黑色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大概有一米八的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目狂野冷酷,露在背心外面的胳膊上密密麻麻被纹身覆盖,似乎是巨大的章鱼破坏帆船的场面。 楚央咽了口唾沫,有点想跑。 林奇像是知道他想跑似的,一直拉着他不放,还不忘扬起那极具欺骗性的俊美笑容,“兄弟,我这个朋友需要纹个身。” 那大汉瞪着他们看了几秒,正当楚央以为他要冲过来揍人的时候,那张粗犷的脸上竟突然开出花来,笑得要多甜有多甜,“当然当然,两位是要纹情侣纹身吗?我可以给你们打个八折!” 楚央被这巨大的反差搞得汗毛直竖,赶紧甩开了被林奇拉着的手,“我们不是……” 林奇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还特意含情脉脉看着他,“亲爱的,别怕,你看这个图案这么小不疼的哦,乖!” “乖你大爷啊!”楚央忍不住用中文骂道。 林奇则从牙缝里低声说,“好好给我躺好,不然我要用强了啊!” 十五分钟后,楚央光着上身坐在纹身床上,看着那笑容可掬的大汉在捣鼓瓶瓶罐罐,拆封一次性的纹身枪头。林奇则大爷一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嘴里叼着大汉给他的可乐味棒棒糖,手里翻着店里准备的纹身作品集。楚央心里紧张,他从来没纹过身,万万没想到第一次纹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林奇画的大体呈圆形的图案已经被纹身师Mat拓在了他的右前臂外侧,楚央侧着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图案,似乎是某种符文?中间大概是个眼睛的形状,还有个五角星,但是又有些扭曲,支离破碎的,不能确定。光是看着,这图案就给人一种莫名的违和丑陋之感,他是万万不想把这玩意儿放在身上的。 但是没办法,如果能保命的话,总得一试。 Mat拿着纹身枪冲他走过来,笑得分外慈祥温柔,“别怕,不疼。” 楚央用力扭出一个苦笑。 针快速而密集地落到皮肤上,感觉就像是被人用指甲掐了好几下,确实不至于难以忍受。他转过头,看到已经吃完了棒棒糖的林奇玩手机玩得正入神。他仔细打量着林奇,看从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他的发顶,弥漫着一层淡金色的反光,轮廓分明而又不乏精美的线条从脸部一直蔓延到脖颈和微露在衬衫外的锁骨,他的手凑在唇边,用牙齿无意识地咬着手套食指的侧面,一下一下,看得人发怔。 林奇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却几乎还不知道关于林奇的任何事。 他的父母是谁,家在哪里,平时住在何处,当网红之前做过什么,在哪里上学,哪里长大……听他说英语中夹带的英腔,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英国吧?他从哪里学到的那么多古怪的知识,为什么选择当黑巫师,他手上的那诡异的寄生物又是怎么回事? 越想,就越觉得好奇。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林奇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怎么样,我好看不?” 楚央脸上热得要烧起来,转开脸转而看着Mat平稳移动的手,“自恋……” 一个小时后纹身完成了,楚央斩钉截铁阻止了要给他掏钱的林奇,自己付了钱,给了足量的小费。Mat给了他一瓶用来擦拭纹身处的护理水,宛如慈母一般千叮咛万嘱咐种种注意事项。楚央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心想果真人不可貌相,硬汉心里可能也住着一个温柔的人妻…… “为了庆祝纹身完成,我们去吃冰激凌吧!”林奇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就拐了个弯,直奔对街一家到处都是粉色的可爱冰激凌店。楚央一边说着“大冬天的吃什么冰激凌”一边被扯进店门,橱窗里各式各样妆点精美的意大利冰激凌上反射着流畅鲜艳的高光,柜台后可爱的日本姑娘用不太标准的英语问他们想要点什么。林奇点了三个不同味道的冰激凌球,满满地堆在锥形华夫饼甜筒上。而楚央则只点了一个球,放在小纸碗里,用塑料勺挖着吃。两个人坐在店内靠窗的座位上,只见林奇刚舔了一大口,就露出了中华小当家评委般的享受表情,就差身后出现彩虹和粉色泡泡了。 楚央没眼看,把自己的冰激凌也推了过去,“都给你都给你。” 林奇一边假兮兮地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一边把楚央的冰激凌也搂到了自己面前。 楚央看他吃得开心,几天以来阴沉压抑的心情也莫名跟着好了起来,他看向窗外,看到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女孩牵着一条大狗听着音乐跑过,两个大概逃课出来的少年一起看着手机里的什么东西偷笑,一个老妇人把拐杖靠在一边,自己坐在长椅上,拿出随身带的面包屑喂着鸽子和乌鸦。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安宁,透着一点点相依相偎的幸福感。 这种时候,他又觉得他并不真的想死,他不过是逃得太累,丧失了几许挣扎着活下去的勇气。 “别担心,我说了要救你,就一定不会让你死的。”林奇忽然轻声说了句。 楚央转过头来看着他,又看看他戴着手套的手,“在你手上寄生的东西,也是和猎犬一样的生物么?” 林奇点点头,“一样,也不太一样。它们也是高等生物,不过它们需要寄生、吞噬生命,才能活下去。” “吞噬生命……吞噬你的生命?” “是啊。” “你……是主动选择被寄生的,还是什么意外?” “当然是主动选择的。我负责喂养他们,不然它们怎么会那么合作?”林奇笑了笑,看着自己手的表情竟然还有点温柔,“它们已经跟着我很久了。” 楚央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让它们寄生?为什么你要当黑巫师?” 林奇眨眨眼睛,笑道,“你可以说这是……家族产业。” “你的母亲还是父亲?” “只有单选题吗?” 都是?楚央愕然。 他有种感觉,他触碰到的不是什么新生的组织,而是一片已经存在了很多很多年的庞大黑暗。 “除了你,还有多少人?” “多少什么?” “多少黑巫师?” “……那可太多了。不过接受了’圣痕’的,大概有十来个吧。” “‘圣痕’?你是说像你手上的那种东西?” “不仅仅是星之彩。高等种族中需要寄生的还有很多。” 楚央沉默下来,舔了舔嘴唇。他犹豫着,低声问道,“你听说过……黄衣之王么?” 林奇吃冰淇淋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说什么?” “黄衣之王。一出两幕的戏剧。”楚央被对方倏忽改变的表情弄得有些紧张起来,“你听过?” 林奇脸上刚才带着的轻浮神情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截然不同的冷凝,“你从哪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我看过……” 他话还没说完,林奇就一把抓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腕,力气那么大,甚至令他稍稍不适起来,“你看过多少?” “第一幕,然后就没再看了。” 林奇似乎松了一口气,稍稍放松力度,但还是紧接着问道,“你从哪看到的是英译本还是法译本?那本书在哪?” “一个人送给我的……英译本,现在……”楚央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本书还在我家。” 他应该烧掉那本书,可是每一次他举起打火机,脑中就有一个声音在对他窃窃私语,他的手就会开始颤抖,全身就会开始发软,被笼罩在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 于是他将那本书锁了起来,锁在了爷爷家的地下室里。 林奇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但他却努力按捺着,不肯表现得太明显,“是谁给你的?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楚央含糊道,“没有署名。” “你看那本书,是在写出那首歌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林奇一下子靠在后座上,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楚央困惑地望着他,“什么说得通?” “这本书有很多个译本,据说是直接从一个没有观测者能进入的封闭现实中流传出来的。英译本不算最厉害的,但只要是将这本书看完的人,全部都会遭到厄运。他们会发疯,会自杀甚至带着别人一起自杀,亦或是直接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那本书里,有着恐怖而邪恶的力量。幸好你只看完了第一幕,否则你现在可能已经不坐在这里了。”林奇霍然起身,“走吧,带我去看那本书。” 第18章 旧屋 (4) 老屋子的地下室里常年有一股阴冷的味道,混杂着家具木头的霉味和灰尘的呛味,就算打开灯也驱不散那些角落里蛰伏的黑暗。楚央上一次下来已经是两年以前了,他狼狈地逃到温哥华,隐姓埋名地四处打工为生。他的大提琴还有那本诡异神秘的剧本都被他锁在这里。 他揭开塑料布,伸手扇了扇灰尘,将旅行箱拿出来。而林奇则四下张望,顺手掀起一张张白布看着那些陈旧古老的家具和被人遗忘的杂物。他看到一张儿童自行车,上面还有蝙蝠侠的图标,嗤嗤笑起来,“你的?” 楚央瞥了一样,啧了一声,“你不要乱翻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林奇充耳不闻,继续好奇宝宝一般东看西看。忽然,他的眼睛落在角落里一张钢琴上。 “你还弹钢琴?” 楚央说着“会一点,不怎么弹啊”,回头看到林奇正掀开那张布鲁诺钢琴的琴盖,用手指轻轻拂过蒙尘的键盘。 “那是我爷爷的。” “你爷爷会弹钢琴?” “嗯,他是在温哥华音乐学院教钢琴的。” 林奇微微睁大眼睛,“你说的老师……其实是指钢琴老师?” “嗯……”楚央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用重重黑布包起来的东西,隔着那些布料,他仍然觉得指尖微微发冷。他转身面向林奇,低声问,“你打算看这本书吗?” 林奇挑眉,“怎么?不让看?” “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看。”楚央认真地望着他,“否则我宁愿烧了它……” 林奇静静望着他,片刻后才耸耸肩,“好吧,虽然我很想看,不过你不愿意让我看,我就不看了。不过这本书,或许真能救你的命,我建议你随身带着。” 楚央皱眉,“救命?它不是杀人的书么?” “对别人是,不过……猎犬会很怕这本书,如果它们找到了你,而你又拿着这本书的话,它们是不敢接近你的。” “为什么?” 林奇走到楚央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本书的轮廓,面上竟露出某种类似享受或惊叹的表情,“这本书来自于一位闭合现实中的神明的意识。所谓的闭合现实,就是即便是我们这些观测者中最强大的六级观测者也没办法进入的现实。在那些现实里,有着宇宙中最恐怖的神明。而创造这本书的神明——我们称他为哈斯塔,与廷达罗斯猎犬一族信奉的神明,是死敌。” 害死了那么多人的东西,竟能救他的命?为何如此讽刺? “不论送你书的人是谁,我认为他一定也是哈斯塔的信徒。只是为什么给你……我不太明白。而且英文译本的魔力其实一般,你竟然在只看过比较无害的第一幕的情况下,就能写出那样的曲子……”林奇笑了,笑得如罂粟一般美丽而邪恶,“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看完了整本书,会创作出什么样的曲子来。” 怒色涌上楚央的眉梢,“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好了好了,别这么严肃。”林奇的视线重又落到那张钢琴上,“我现在倒是开始怀疑,你爷爷是不是真的只是个老师。你确定他没有跟你提过什么……奇怪的事?比如他有没有什么比较奇特的信仰?” “没有!你别乱猜!”楚央烦躁地捏着那本书,转头就想走。但是视线又落在了那装着大提琴的琴箱上,感觉指尖在微微发痒。 ———————————————————— 虽然有了黄衣之王,林奇还是打算把另外四种可以令他对猎犬隐身的方法都试一遍。毕竟一旦被找到了,就很难再摆脱。而且成天把一本看了就会发疯的书带在身上也不太安全,更何况据林奇所知,想要这本书的组织并不少…… 林奇想到的第二个方法是将一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搬出来,只放一张圆形的床垫,同时用水泥抹平房间所有的角和边缘。这样这间屋子就可以用作避难所。于是两个人花了整个下午的功夫搬空了书房,又去HomeDepo买了用来修补墙壁的填充涂料和工具。只见林奇头上戴着报纸叠成的帽子,身上穿着楚央的旧大衣,手里拿着工具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把墙角填成平滑的曲线,看得楚央忍不住嗤笑连连。他们折腾到晚上八点才弄完了两个角和两条边。楚央叫了附近的港式中餐外卖,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纸箱子两边,一人抱着一碗炒面呼噜呼噜吃着。林奇还把他在暗网上的那个直播主页给他看,猛地看上去真的和一直播的页面没太大区别,连送的礼物都差不多。 楚央看到了自己被猎犬的触手重重困住悬在空中的场面,不是滋味地说,“你能不能把这个撤下来……没经过我同意侵犯我肖像权了啊。” 林奇一把把手机收了回去,“那可不行!这是我最近几次直播以来收视率最高的,大不了我把赚到的钱分你一半。” “谁要你的臭钱……” “钱就是钱,还分什么香臭。再说我这可是正经收入,那些恐怖危险的东西还不都是我亲自拍回来的?”林奇一边说着,一边从楚央的碗里加了一块咕咾肉到自己碗里。 楚央发现林奇真的很喜欢甜的东西…… “不过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跟我合作?”林奇叼着筷子说道,“反正你是注定要跟我们这些人扯上关系的,与其继续打工,不如拥抱一下自己的命运?不然到时候你又不小心惹上什么麻烦,可没有我来救你了。” 命运…… 难道真的是命运? 为什么那个总是跟踪他的男人会盯上他?为什么爷爷在他十七岁那年听过他作出的第一首曲子后就坚决反对他继续深造大提琴,反而逼他去学他毫无兴趣的计算机?为什么现在林奇又告诉他,他是什么三级观测者?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命运,他能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正在某种漆黑混沌的巨大东西边缘徘徊,时刻都可能被彻底吸进去。而他对于那东西多么深广古老毫无概念。 楚央低声道,“看你视频的人真的会发疯吗……” “拜托,你可不仅仅是看视频,你连猎犬都亲眼见过了。你有发疯吗?人心虽然脆弱,可是也不至于脆弱到那个地步。我承认偶尔出现太过恐怖的东西……可能是会有一些人短期地受到精神创伤,不过那也是很个别的现象。” 为什么感觉不是很相信他的话…… 说着说着,楚央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是一条微信。 楚央看了一眼,整个人忽然僵住了一瞬,然后他赶紧放下筷子,拿起手机认真看着。 林奇一边从楚央的碗里夹着肉一边问,“怎么了?见鬼啦?” 楚央没理他,仍旧专心看着手机。 林奇抻着脖子想看手机上的内容,“真见鬼啦?” “不是……是一个以前的朋友。”楚央盯着屏幕。 发信人的昵称是好大一只肥鹤,那是他们乐队以前的主唱,祝鹤泽的名字。 祝鹤泽比他小一岁,上挑的眼角,鹅蛋脸,是一张很有个性和韵味的面容。明明一点都不胖,相反是前凸后翘的身材,偏偏成天喊着要减肥,虽然也从来没有成功过。她穿上鱼尾裙很美,所以登台的时候总是喜欢选择鱼尾裙。她的嗓音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柔美声音,而是带着一点点烟嗓味道的沙哑音色,偏偏又能唱得很高,唱到副歌总有种爆发般的惊艳效果。 自从宋书良自杀后,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联系了,为什么现在忽然联系他? 祝鹤泽给他发的微信只有两个字:在吗。 林奇凑到他旁边看到这两个字,啧了一声,“我最讨厌发这两个字的人了,有事为什么不直接说,问这么一句什么意思。” 楚央没理他,犹豫着输入几个字,发了出去。 楚央:在,好久不见。你好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回复:你现在在国内吗?还是在加拿大? 楚央:加拿大。 隔了一会儿,祝鹤泽发过来:陈旖病了,你要来看她吗? 楚央骤然觉得一块沉重而坚硬的东西压在了心上:什么病? 祝鹤泽:白血病。 楚央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们五个人当初一起组乐队,大家要么是父母离异,要么是爹不亲娘不爱,要么是父母双亡,因此彼此之间也格外亲密,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祝鹤泽和陈旖两个女生年纪小,被他们三个男生当成妹妹一般宠着,尤其是陈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性格外向可爱,每天吵着要把他和宋书良配成cp,也很喜欢粘着他。 楚央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林奇,“我们不用弄了……我可能要回趟国……” 林奇也看到了那些短信,也没多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 “对不起,麻烦你帮我想了这么多办法。” “别说得跟要分别一样。”林奇忽然凑到他面前,距离那么近,另楚央错觉要掉入对方那双晶莹的瞳仁里去,“你要回国,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副本要开启啦~ 第19章 复慈医院 (1) 楚央的行李原本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可是临行前他打算把房间整理一遍,将地下室稍稍整理,把不需要的垃圾扔出去。毕竟这一次回国,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林奇自告奋勇要帮忙,然后就一头钻进了地下室不见了踪影。楚央也懒得把搬出书房的东西搬回去,所以只是将冰箱清空,扫了地,再把白布一张张盖回去。等到他收拾得告一段落,才意识到好久没见到林奇的影子了。他烧了一壶咖啡,倒满两杯,用脚踢开地下室的门小心翼翼走下去。 “歇会儿吧,已经……”他话卡在喉咙里。 林奇这是把他的地下室翻了个底儿朝天? 所有本来盖得好好的布被掀起来了不说,就连他爷爷那些不知道藏在哪的旧书也都被翻了出来,还有很多古怪的树枝被他一排一排摆在地下室中间为数不多的空地上,钢琴盖被掀开了,一些古旧的牛皮箱子也被打开了,陈旧的纸张纤维飞散在空气里,像是一些不停盘旋在灯下的小虫。 而林奇,正在树枝旁边,用小刀割着那张一直扑在地下室地面上的印度地毯。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楚央大喝一声,这才引起了认真割地毯的林奇的注意。后者抬起头,漂亮的脸上此刻如花猫一般,大概是折腾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灰尘。他毫无搞破坏被抓包的悔意,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竟然还闪着某种狂热的光,“我就知道你爷爷不是什么普通的音乐老师!你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些破事扯上关系吗?你来看!” 楚央把咖啡放在一个纸箱子上,半信半疑地走到林奇身边。林奇抓起一打用红色线绳绑起来的树枝,那种捆绑方式很奇怪,另树枝纵横交错,给人感觉像是要形成某种图案,但是又说不出是什么图案。“你看!这是你爷爷的东西吧!” 楚央皱眉,“你把这些垃圾翻出来干什么?” “这可不是垃圾!这是咒符!很多古老的黑巫师会制作这种东西来与他们的神交流。我没想到你爷爷竟然会做,我以为这东西几乎失传了呢。”林奇说着,用力一扯地上的印花地毯,“还有这儿!” 地毯下面,隐隐露出一道深深的凹槽,里面还堆积着一些暗褐色的东西,甚至隐约还有一根毛发…… 一股不祥的感觉弥漫开来,楚央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立刻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奇见他脸色有些不好,便放下地毯,“我感觉……你爷爷跟我是同行。” “行了吧你,我爷爷连网都不怎么上。” “我不是说他也是主播。”林奇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他可能也是个黑巫师。” “够了!”一股怒气忽然上涌,楚央深深呼吸,才将那种突如其来的烦躁压下去,调整自己的语气。他此时表情变得疏冷起来,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对林奇说,“东西你不用收拾了。上来吧。”说完他转身便走,也不管林奇有没有跟上来。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林奇的眼神渐渐沉淀,变得愈发深不见底。他转过身,从那一摞书籍中抽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别到后腰上,然后用夹克盖住,这才拿上那两杯咖啡,离开了地下室。 林奇很聪明地没有再提在地下室看到的东西。 第二天清早,楚央叫的出租车快到了。他一夜未睡,打着哈欠拎着一包简单的行李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却见林奇已经喝着咖啡坐在大厅里等着了,桌上还放着两份热腾腾的麦当劳早餐,显然有一份是给他准备的。而在门口,竟然放着他的大提琴。 看到早餐的时候刚升起的感动在看到大提琴的时候灰飞烟灭。楚央感觉自己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想要骂人的洪荒之力。 “那东西为什么在这儿?!” 林奇无辜地对他笑笑,“你不要了,我捡走不行吗?” “不行!”楚央怒目而视。 林奇举起双手,”好吧好吧,我放回去还不行吗。” 看着林奇乖乖起身,搬起大提琴往地下室走,楚央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毕竟人家是想来救他的,而且还给他买了早餐…… “等等……”楚央有些犹豫道,“你为什么会想要这个?” 林奇耸耸肩膀,“我喜欢收集这些……跟灵异有关系的东西。” “你以为你是《招魂》里的灵媒吗……还收集?”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如果没有了观测者也就没有意义。这个大提琴相当于被你赋予了生命,而它又夺走了别人的生命,所以它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块木头几根琴弦这么简单了。它自己本身说不定也已经具有了一定的观测能力。”林奇轻轻地抚摸着琴箱,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楚央,“你不觉得丢弃它太可惜了么?” 楚央感觉一股冷意从脚跟弥漫上来,他转开视线,喉咙里弥漫一丝丝腥味,“你想要的话,就拿走吧。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没有什么可回报你的。” 林奇立刻给了他一个招牌式笑容,“那我就不客气了。” 楚央拿起早餐汉堡咬了几口,手机就响了。出租车已经到了。两人匆忙将行李放到后备箱,一路直奔机场。 在飞机上,在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中,楚央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独自站在一片巨大的城市废墟面前。那些横倒在地的石柱、被风沙覆盖的残垣断壁、还有歪斜古怪的台阶,全都大得如噩梦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大小不过就是一只蚂蚁,面对着一截普通的台阶也觉得力不能及。 天空是一种不正常的昏黄,就像是故意做旧的相片的天空颜色。他注意到有一些圆柱形的长条生物飞翔在高处,如蚯蚓一般翻滚扭动着。离得如此远竟还显得那么长,难以想象如果落在地上该有多么巨大。除此之外在漂浮的显得太过浓重、浓重到如固体般的大片猩红云层缓缓游移而过,云中透着一种生物体感觉的红色,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多脚的如昆虫般的影子,如婴儿一般蜷缩在云里。 陌生的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酸臭味,那风沙刮到脸上也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他的皮肤上不停游移徘徊。他低下头,看到在脚下橘红的泥土中,有半透明的爬虫的皮肤不时翻滚出来,淡黄色的酸液也跟着从土地中渗出,一直流到他穿着的靴子边缘。 “这是哪?”他喃喃自语,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空中传来了一阵诡谲的乐声。 他形容不出是什么乐器演奏出的音乐,感觉应该是弦乐器和打击乐器结合的声音,却又不像他听到过的任何乐器组合出的交响乐。那音乐不符合任何的音律法则,几乎如可怕而尖锐的噪音,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脑海,像无数指甲破碎的爪子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抓挠。他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缓缓跪倒在地,却也没办法阻止可怕的声音继续灌入脑海。 渐渐地,在那混乱的和弦中,他隐约听到了熟悉的旋律…… 他创造过的旋律……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宋书良的腹腔呈Y字型完全敞开,青白着一张脸,浑浊的空洞双眼瞪着他。 “你满意了么?” 楚央被摇醒了,张开眼睛先看见了林奇关切的双眸,倒影着他惊魂未定的脸。他的喘息仍然剧烈,抬头,却见周围座位的人都在盯着他看。 “怎……怎么了?” 林奇压低声音说,“你做噩梦了,一直在惨叫……” 楚央抬手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稍稍调整了坐姿,也不敢和其他人异样的眼神对视。他手上忽然一暖,惊讶地看到林奇竟然轻轻握住了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 “梦到什么了?”林奇轻柔地问道。 楚央不想回忆刚才那个梦,只是含糊地说,“一个……很恐怖的地方……” 林奇点点头,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把一杯水递给他。楚央像是沙漠旅人那般贪婪地喝光了被子里的水,恍惚地看着面前小电视里仍然在演的电影。 他才睡了不到十分钟…… 漫漫十一个小时的旅途,他不敢再睡。到下飞机从北京机场出来的时候,两眼充满血丝,简直像生病了一般。出了海关他便想直奔医院,但是被林奇拦住了。 “你打算住哪里?” 楚央沉默了一会儿。他为数不多的积蓄都用来买机票了,现在身上只有一点打车的钱了。 林奇忽然抬起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颚。楚央一阵恶寒,赶紧拨开他的手腕,“你干嘛?” “我看看你是不是睡着了啊?问你都不说话……” “……我在北京还有个远房亲戚。” “行了吧你,要是远房亲戚会帮你,你还需要大老远躲到加拿大去吗?走吧。”林奇说着,拦了一辆车。 楚央有些讷然,“去哪?” 林奇打开车门,十分有风度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跟我回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个单元的复慈医院是我杜撰的,如果不巧有重名的医院或公司纯属巧合~ 之前起名三宁发现果然有重名,我发现咱国内医院真是多……我随便想了好几个名字一搜竟然全都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似乎还没有用过的_(:з」∠)_ 第20章 复慈医院 (2) 坐在出租车上, 林奇就拿出了手机,熟门熟路地登陆了自己的直播账号,摆出他最迷人完美的王子笑容,对着手机挥挥手, “哈喽各位见异思迁的小贱人们, 你们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 说着将手机一转, 对准了正靠着玻璃打盹的楚央, 然后又窃笑着把自己的脸也挤到屏幕里, “没错,我接受了你们的建议,把你们的楚央小哥哥拐回家了。” 弹幕里已然炸了锅, 但也有不少萌他和另外一个灵异主播白殿的角白粉和那些爬墙的粉吵成一团。不过在此之上,送的礼物已经在屏幕里炸成七彩炫烂的烟花。楚央迷迷糊糊醒过来,就感觉旁边挤了个大脑袋, 他伸手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问,“你又干嘛呢……” 林奇一手搂住他的肩膀, 还把脸凑了过来。楚央条件反射地就去推他的脸,一脸的嫌弃,“你干嘛凑这么近!” 弹幕里再次炸了锅。 隔壁家的团子:啊!!!迷迷糊糊的好呆萌!!! Emily2001:角你趁人家还没睡醒调戏人家! 一叶扁舟:哈哈哈哈角的脸都变形了, 已截图 鑫鑫向荣:截图的别跑,年少不知id贵 楚央眨巴了两下眼睛, 才意识到这个死变态竟然趁着他睡觉又开始直播了, 而且还偷拍他! “来小央,跟大家打个招呼!”林奇故作亲昵状, 卖腐卖到如此臭不要脸的地步,另楚央也算是惊奇万分了。他直接闪到一边,怒道,“你再这样我跳车了啊。” 结果林奇竟然在一秒钟之内就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脸,“你们看,他凶我……” 楚央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车停驶进一个看上去还很新的小区,布置精美的绿化带将一栋栋光鲜亮丽的高楼隔开,每一座大楼一层都有物业员站在前台后,对每一个进来的人微笑问好,白色淡墨纹的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墙面也洁白不染瑕疵。 楚央拎着行礼站在林奇身后,等他刷了密匙卡,光亮的钢化玻璃门便自动打开了。在前台站着的是一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看起来文质彬彬十分和蔼。一看见林奇就笑着问道,“呦?林少爷回来啦?” 林奇摘下墨镜,冲他笑得阳光灿烂,和平时给粉丝的笑容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感觉,“苏大哥,今天又是你值班啊?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说着就把在温哥华机场买的一瓶枫糖浆放到了前台的桌上。 戏精……楚央默默腹诽…… 林奇家在25层,电梯门打开后一条宽敞的走廊,地面上铺着浅灰色和白色相间的地毯,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这一层好像只有三户人家,林奇走向了最里面你的一间正对着电梯的房门,用密码锁打开门。 楚央踏进林奇家门后,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你是富二代吗?怎么在北京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敞亮的客厅铺了故意做旧的原木地板,一面墙上贴着古旧的白色民房砖头样式的墙砖,原木架子上摆放着藤蔓植物和一些陶器摆设,柔软的沙发也套着素净的米白色沙发布,落地窗外可以眺望到后海碧绿的河面。沙发对面的墙上嵌了电视机,底下的电视柜上摆着PS4和音响。开放式的厨房太干净了,显然没怎么使用过,不过器具倒是一应俱全。 林奇脱了鞋率先走了进去,楚央没动,便冲他招招手,“进来啊,愣着干什么?” 楚央也脱了鞋,总觉得自己一身风尘仆仆,会弄脏了这间显得太过干净的屋子似的……林奇把外衣脱了,随手扔到沙发上,然后便拉着楚央转了一圈。“厨房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用,不过冰箱基本是空的,你要是想做饭的话我们可以去超市买点东西。客厅你也可以随便用。”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沙发上一个白色的东西动了一下,楚央才意识到,有一只猫一直趴在沙发上团成一个团睡觉,和旁边那些毛茸茸的靠垫混在一起,根本没看出来。林奇一把将猫捞起来,拎到楚央面前,却见白猫个头着实不小,而且生着一双鸳鸯眼,分外漂亮,“这是馒头,我室友。” 馒头冲着楚央轻轻地喵了一声。 楚央有点怕猫,因为小时候被猫抓过,还被爷爷逼着打了好几针狂犬疫苗,于是有点尴尬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啊……你好……” 把馒头扔回沙发上,林奇带着他参观了书房。里面四面墙壁全都被书柜沾满了,满满当当堆满了书,就连墙角都摞着好几堆没地方塞的。宽大的办公桌上有电脑和摄像头,还有两架用来放dv的架子。楚央大略瞟了一眼,发现有很多书他根本就不知道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 “我这儿有一间客房,你可以先住这儿。”林奇说着,推开他自己的房间隔壁房间的那扇门。一间很不错的屋子,床、书桌、台灯、衣柜一应俱全,墨绿色的田园风格子窗帘拉开了,采光也相当不错,而且似乎定时有人打扫的样子。 “你这间房间一直就这么空着?”楚央心疼一般说着。北京寸土寸金,有人连厕所都买不起,他竟然住得起这么大一间房? “以前有过室友,不过后来他搬走了。”林奇随意地耸耸肩,“后来就一直空着了。反正我也不缺钱花,没必要外租给别人。” 楚央莫名有一种被包养了的错觉。 放下行李,楚央洗了把脸,便匆匆叫了车赶去祝鹤泽发给他的医院地址。林奇接到一个电话,似乎要出去一趟,便没有和他同行。 今年冬天的北京冷的厉害,感冒的人似乎不少,医院大厅里挤满了戴着口罩连声咳嗽的人们。复慈医院是北京最大的医院之一,几栋大楼中间有空中走廊相互勾连,初来乍到的人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楚央跟前台问了半天才找着北,匆匆赶去住院部的大楼,上到五层。医院里的墙壁上面是白色,底下刷着豆绿色的漆,风格虽然古老,但设施先进,环境也十分干净。走廊里来王着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来探病的家属,熙熙攘攘倒是十分热闹。 陈旖所在的病房住了六个病人,楚央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病床上看漫画咯咯直笑的陈旖。 她看上去瘦了一圈,原本圆圆的脸颊凹陷了下去,头和身体不成比例,愈发像个豆芽菜了。楚央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是两年前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她用力地抱了抱他,告诉他要坚强,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一直都是他们五个人里最乐观坚强的。 “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楚央的身体抖了一下,转过头来,发现是大概刚刚出去买东西的祝鹤泽。 她也瘦了,真正瘦到了她以前想要的那种骨感的地步。一侧鬓角的头发剃掉了,剩余的染成了深蓝色,看上去愈发特立独行,还多了一丝颓废的冰冷。眼睛下面有着遮瑕膏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全身上下都透着疲惫的味道。 楚央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头来一句都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跟着祝鹤泽进了屋,站到陈旖床前。陈旖感觉到有人来了,一抬头,圆圆的眼睛立时瞪大了。 “楚大哥!!!”她欢呼一声,把漫画书扔到一边,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就抱住了楚央。楚央被她冲了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闻到从女孩身上传来的浓重药味,愈发觉得心疼。 “小妮子,你怎么瘦成豆芽菜了?”楚央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 祝鹤泽看她如此开心,也忍不住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陈旖拉着楚央坐到病床上,连珠炮似的问着他最近好不好,在温哥华过的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仿佛是怕一停下来,楚央就要问她一些其他的东西。楚央于是也耐心地讲着,讲他在温哥华四处打工,后来去了一间温泉酒店当客房服务,还认识了一个网红。当然,他省略了所有那些古怪骇人的事件。聊了一会儿,祝鹤泽轻声对陈旖说,“该吃午饭了。” 陈旖于是乖乖地点头,对祝鹤泽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楚央看到祝鹤泽的动作稳健而轻柔,定然是早已习惯照料病人了。她温柔而忧伤地看着陈旖,那种眼神,楚央认为自己认得出来。 她应该是和自己当初一样,暗恋着不敢告白的对象吧。 陈旖后来又开始讲在病房里的趣事。周围的几个病友似乎也很喜欢她,被她逗得大笑不止。说着说着,陈旖忽然神秘地低声对楚央说,“楚大哥,你知道吗,这家医院闹鬼……” 楚央一愣,一股不祥的预感开始涌上心头,“为什么这么说?” 陈旖刚要开口,忽然听祝鹤泽说道,“好了小妮子,别再乱听那些无聊的传言。” “是真的!我也听到了!”陈旖执拗地说。 “够了!”祝鹤泽竟似乎有些生气了。陈旖略略瑟缩,吐了吐舌头,便也不再说话了。 临走的时候,楚央和祝鹤泽站在走廊里。祝鹤泽摸了摸裤袋想要吸烟,又想起来这是医院不能抽烟,有些烦躁地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楚央低声问,“你让我回来,是有什么困难了么?” 祝鹤泽点了点头。 “她这个病的治疗费……太高了。连下一次的手术费都凑不齐,还有平时要吃的药很贵……我和苏钰真的已经没办法了,才来联系你……” 楚央皱眉,“还差多少?” 祝鹤泽沉默片刻,轻声说了个数。 楚央没有做声。 “这还只是手术的费用。还不算住院费、化疗费和医药费。小妮子她已经打算放弃治疗了,每天吵着要出院,这两天又开始说闹鬼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着,眼泪溢出,连忙扭过脸去擦掉,不想让楚央看见。 楚央靠着墙壁,垂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他抬起头来,伸手按了按祝鹤泽的肩膀,对她露出来一道温和的微笑,“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你好好照顾她。” 第21章 复慈医院 (3) 楚央从陈旖的病房出来, 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路上不小心碰到了一名扶着吊瓶缓慢行走的老人。他连忙扶了老人一把,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刚想走却被老人一把揪住了袖子。老人抬起一只浑浊的得了白内障的眼睛斜瞟着他, 用沙哑而阴森的声音说, “你会带来不幸, 你是不祥之人!离开这儿!” 老人的尖叫吸引来了不少的注意, 楚央慌忙跑向电梯, 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他冲进电梯,里面还站着一个刚刚进入电梯的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看他脸色不好, 忽然温言安慰了句,“别在意,那个老太太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经常乱喊。” 楚央对医生挤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自己心里却清楚, 老太太说的并没有错。只是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得出来…… 抑或只是巧合吧…… 医生又主动问了句,“来看亲戚?” 楚央点点头, “我妹妹。” “谁是你妹妹?” “陈旖。” “啊!是她!很可爱的女孩子。”医生对着他微笑,笑容十分治愈, 主动对楚央伸出手来, “我是她的主治医师萧逸泉。” 楚央微微讶然,赶紧与他握了握手。此时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 萧逸泉对他摆了摆手,“我得走了,下次见面再聊。”便离开了。 楚央回到林奇的公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他输入林奇告诉他的密码打开门,鞋子脱到一半,一抬头,整个人僵住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肤白貌美腿长的……大美女?! 美女穿着宽松露肩的毛衣,一条腿蜷在身下,另一条腿长长地伸在沙发下面毛茸茸的白羊皮地毯上,长发束成马尾,细长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微微往他这边一瞟。 楚央条件反射地开始后退,连声说着,“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走错门……” 仔细一想不对啊,密码是一样的,房间也是一样的,怎么会走错门? 谁知道美女把下巴垫在手背上,趴在沙发上看着他,饶有兴致地微笑着,开口说道,“你没走错,你就是楚央吧?” 她的声音…… 不,应该说是他的声音…… 完全就是个纯爷们的声音! 楚央贴在门上,眼睛瞪圆,嘴巴微张,脑子里只有四个鲜红的大字:女装大佬? 这时候林奇光着脚从书房里溜达出来了,看到楚央惊魂未定地僵立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啊小央你回来了。这是我朋友许白,网名叫白殿。” 白殿…… 不就是林奇那些个粉丝粉的cp中的另一主角? 此时许白已经站了起来,迈着优雅到比楚央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还要有女人味的超模步子冲着楚央走过来。越走越近的情况下,楚央这才意识到,人家不仅个头比他高,肩膀好像也比他宽,若不是长得太阴柔太美,穿衣又这么妖孽,根本很难被认成女人。许白越走越近,涂了透明唇膏的润泽嘴唇微微勾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有气场。楚央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许白上来就一手撑在他脸旁边的门上,眼睛微微眯起来打量着他,“嗯……看起来很可口。” “喂!你给我收敛一点!”林奇一把抓住楚央的手把他从许白的壁咚之中抢救出来,怒道,“我都还没有壁咚过他!” 楚央想说,重点错了吧?! 许白抱着手臂靠在门上,冲楚央眨了一下睫毛纤长的眼睛,“小哥,你真要跟着他成天东跑西颠的?多累啊。不如跟着我走,我们不过搞点网上算命啦召唤召唤恶魔啊这些东西,不用风餐露宿的那么累。” 这是在……挖墙脚? 林奇怒了,“你赶紧给我走!朋友助理不可欺知道吗?!” 楚央惊讶地发现,林奇在许白面前气急败坏起来,竟然完全不见了平时那种悠然自得的自恋王子气质…… 许白啧啧摇头对林奇说,“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你个大猪蹄子。”说完就优雅地摆摆手,踩上高跟鞋便拉开门袅袅娜娜地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给了楚央一个飞吻,“下次有机会单独约啊~” 林奇骂道,“约你个头,别做梦了!”然后狠狠把门给甩上了。 一切发生太快,楚央目瞪口呆。 原来戏精的克星,就是更大的戏精吗? 林奇捋了捋头发,回头冲楚央温柔一笑,一瞬间又恢复了日常的人设,“他这个人脑子不正常,你不用理他。” 楚央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懂他们这个圈子里神奇的人际关系,把自己回来的时候在楼下超市买的一些蔬菜、肉和牛奶放到厨房的台子上,脱下大衣和围巾,“晚饭我来做吧。就当是报答你收留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开始在厨房里找锅碗瓢盆案板菜刀一类的东西。 林奇见他神色低迷,便把胳膊肘撑在料理台上,对着正认真拍蒜的楚央,“你朋友怎么样?” 楚央摇摇头,“不太好。得了那种病,还能怎么样。” “那你有什么打算。” 楚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我打算回去,把我爷爷的房子卖了。” 林奇脸色一下就变了,“什么?不行!” 楚央放下刀,有些烦躁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要卖房子?” “我需要钱。” “需要钱你和我说啊!” 楚央忍无可忍一样,用拳头忽然捶了一下坚硬的桌面,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这一下,另林奇也微微一惊。 楚央似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都说不出。这两年来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战战兢兢活着,早已看尽世态炎凉,这个网红横空出世什么都要帮他,难道只是突然发善心吗? “我爷爷的房子里,到底有什么是你那么想要的?”楚央抬起双眼,目光竟有些凌厉,“不必拐弯抹角,你直说吧。” 林奇的表情也渐渐凝固,此时他的样子,与平日里纨绔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没有表情,甚至有些冷厉,“是,我是对那栋房子很感兴趣,因为我知道你爷爷是跟你我一样的人,甚至他的观测力和知识说不定还在你我之上。你忘记我给你看过的地毯下的东西了?我告诉你,那些血迹,不一定仅仅是属于动物的。就算不想相信你爷爷是和我一样的黑巫师,但你难道就不担心,在房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还有房子下面,会不会还有其他东西?我不知道你跟你爷爷感情怎么样,但是你做好准备将那些他努力隐藏的秘密都挖出来公之于众了么?如果有一些无知的家庭搬入那间屋子,会不会发生什么悲惨的事?” 楚央知道林奇说的有道理,可是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他低着头,刘海垂下来,看不清表情。 林奇却忽然放轻了声音,说道,“我的提议,你就没有考虑过?” “什么提议?” “当我的助理兼摄影师。我会付给你薪水,很不错的薪水。”话音落下没多久,一张支票被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推着,放到了楚央眼皮子底下。 楚央看着支票上写的数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太多了……没听说哪个助理能赚这么多钱的……” “这是预付你三个月的。”林奇认真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抬起他的脸,甚至有些温柔地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用引诱一般的语调轻声说着,“别再为了那点虚无的面子拒绝我,你知道,我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楚央紧紧抿着嘴唇,心中几番挣扎。 或许林奇是对的,他从一开始就被那些黑暗未知的东西牵引而不自知,就连他的爷爷也对他隐瞒了许多秘密……或许他就是注定了要走这条路。 现在,几乎所有力量都在拖曳着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为什么一定要抗拒呢? 于是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支票。 林奇勾起嘴角,一瞬的笑容,有一丝丝的邪气,但很快又覆盖上一层阳光。 ………………………………………… 楚央第二天清早就去了银行,把支票存进自己的账户,然后拿着银行卡赶去复慈医院帮陈旖付手术费。只不过付费前要签一大堆的免责说明,还有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说明,这些都需要他和祝鹤泽一起商量才能确定下来,偏偏祝鹤泽不在,陈旖说她上夜班,凌晨五点才能回家睡觉,一般到中午才会来。 说到祝鹤泽的夜班工作的时候,陈旖的表情不是很对。楚央隐隐猜到些什么,却没有问。 怪不得陈旖想要放弃治疗。 他轻轻揉了揉她因化疗而日渐稀疏的头发,低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陈旖却反问了一句。 楚央心头酸涩,这样的反问,最不应该由陈旖来问。 “不说这些了。”陈旖忽然改了表情,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楚大哥,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楚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反问回去,“怎么了?你见到了?” 陈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见到,但是我听到了。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家医院闹鬼!” 楚央失笑道,“见鬼你还这么高兴?” “因为我希望世上有鬼啊。这样至少我就可以知道,死后我会去哪里。如果能变成鬼的话,我还可以保护你们!” “别瞎说!你死不了!”楚央用力戳了戳她的脑门,但还是问了句,“什么样的鬼?” 陈旖兴冲冲地盘起腿,徐徐道来,“好像是这家医院几年前有一个孕妇生孩子以后产后抑郁,丈夫在她孕期出轨,婆家一看她生的女儿也不来看她了,一想不开就跳楼自杀了。但是自那以后,她经常会回医院来找她的孩子。问题是她掉下去的时候全身骨头都摔碎了,站不起来,所以你在病房里,常常会听到她在地上爬动的声音,还有那种骨头相互摩擦咔嚓咔嚓的声音。他们说如果你听到这个声音,就要马上闭上眼睛,因为一旦跟她对视,你就死定了。” 楚央听完了,几乎要确定这不过是患者或者护士们自己编出来的怪谈了,这样的怪谈几乎每家医院都有,“那她怎么没去找那个渣男和她婆家报仇啊?” “报了啊。我听说她死后不久,那个男的也跳楼自杀了,她婆婆也疯了,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陈旖拿出手机,搜了点什么,“我也怀疑啊,我就搜了搜那个女的的名字,叫徐屏雅,结果你猜怎么着。”她说着,就把手机塞到楚央手里。 楚央往下滑了滑,发现是一篇关于徐姓女子产后抑郁跳楼自杀的报道。他犹疑地说,“也有可能是附会吧?” “可是,那个声音我也听见了啊。”陈旖说着,表情却渐渐变得有些苍白,“昨晚,我一直没敢睁眼睛。因为那那种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就在这间病房里……” 第22章 复慈医院 (4) 祝鹤泽在中午大概十一点半左右过来了, 楚央把所有的文件拿给她看。陈旖要做的手术是切除骨髓性肉瘤,种种可能的风险读起来触目惊心。他们正商量着把文件拿给陈旖看,让她签名,忽然楚央看到一个匆匆赶来的男人。 来人大约二十三岁, 染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 清秀的脸庞, 看上去有些韩系的打扮。他看到楚央, 却放缓了脚步, 然后忽然又加快脚步,恶狠狠地冲过来一把揪住了楚央的衣领,“你回来干什么!” 楚央神色复杂地看着年轻男人, “小钰。” 苏钰,当初他们乐队里负责打击乐器的小弟,年龄是所有人里第二小的。 祝鹤泽连忙抓住苏钰的手, “小钰,别这样!楚央是回来帮忙的!” “哼, 当初你丢下我们一走了之,现在也不用你回来当好人!”苏钰的表情是说不尽的怨愤,猛地一推楚央。楚央向后退了几步站定身形, 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子。他抬起头来望着苏钰,“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小妮子的病。” “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苏钰不管不顾地吼着。 “苏钰!”祝鹤泽怒道, “你他妈给我收敛一点!这儿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楚央当初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苏钰,只告诉了祝鹤泽和陈旖, 因为他知道,苏钰太年轻气盛,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要离开。祝鹤泽此刻拿出了大姐大的气势,苏钰的气焰被压下去了一些,可还是怒不可遏地瞪着楚央,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陈旖的病房。 楚央长长叹了口气,感觉祝鹤泽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其实也很想你的。”祝鹤泽的脸上还有没卸干净的妆痕,看上去有些憔悴。楚央看着,心中愈发苦涩起来。 “他说得对,我不应该把你们丢下……”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你照顾我们。”祝鹤泽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合同,“还是给小妮子看看吧。她无父无母,我们也不是她的直系亲属,没办法帮她做这个决定。” 陈旖听说楚央帮她付清了之前欠下的住院费,还要帮她付手术费,竟一下子流起眼泪来了。三人慌了手脚,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谁知道小妮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楚大哥,你是不是把自己给卖了?不然你哪来这么多钱?” 楚央哭笑不得,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这么说也没错……他点了点陈旖的脑门,“脑瓜子里成天想什么呢?!我这么大岁数了,谁要买啊?” 交完了钱,转过身,却倏然注意到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一个分外显眼的、穿着卡其色长大衣戴着黑色皮手套拿着手机不停四处拍摄的高个男人。楚央愣了一瞬,然后怒气从心底涌上头,大步穿过人群走了过去,抱着手臂站在那人身后。 “你是不是又跟踪我?!” 林奇转过身,做惊奇状,“咦?你怎么也在这儿?” 楚央用一副“该配合你演戏的我视而不见”的表情,抱着手臂看着他。 林奇则更加用力地真诚着,“我真的不知道你朋友在这个医院,我是来收集素材的!” 楚央实在懒得看他继续演下去,转身就走。林奇迈着大长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你朋友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那种病又不是马上能好的。”楚央低声说,接着又回过头,“不过还是得感谢你,没有你帮忙,我就只能去卖房子了。” “我这也不是白帮忙啊,你还不是得当牛做马给我使唤三个月?”林奇得意地笑着,表情略微有一丝丝贱…… 一路行来,经过的护士都忍不住多看林奇几眼。这个人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回头率这么高,又这么戏精,明明有进影视圈的潜质,真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搞什么灵异直播,还说是家族产业…… 林奇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还有药物的苦味弥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面无表情行动缓慢的病人,有些一动不动地躺在走廊里的担架车上,有些坐在椅子上输着液。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时而还能听到家属和医生吵架的喧哗。生命流逝的声音在这里清晰可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或多或少的恐惧。 林奇很喜欢医院,这是所有人一生中都会来的地方,聚集过太多不同等级的观测者。当这些观测者的观测欲望——或者用通俗点的词汇:执念——太强,强到足以穿透现实的隔阂的时候,就会产生鬼。这样的鬼越来越多,现实中间的区别就会越来越模糊,就越有可能引来邪恶的力量。 尤其这家医院还是一个聚元的地方。就和之前的蒂罗萨酒店一样。 楚央带着林奇进入陈旖的房间,对着祝鹤泽他们三人有些尴尬地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林奇,我一个朋友……” 三个人都看傻了。 楚央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个自带明星光环的朋友? 林奇还一点也不怯场悠然自得地露出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完美笑容,如王子一般微微欠身,迷人的双眼望着床上的陈旖,“很高兴见到你。” 楚央几乎要在陈旖眼睛里看到星星了…… “你……你好……”陈旖害羞地说着,脸颊都红了起来。 祝鹤泽有些不是滋味地咳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温哥华……”楚央刚说了个开头,林奇就接了下去,“在酒店里。” 三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楚央耳根一红,怒道,“你们想什么呢!我在酒店当客房服务生而已!” 三人不是很相信似的哦了一声。 林奇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陈旖的隔壁拄着一个昏睡的老太太,对面床是空着的,右前方是一名大约四十多岁脸色蜡黄的女人,离门口最近的两张床一张是家属正在喂饭的老太太,另一张床上是个大概不到三十的年轻姑娘,旁边坐着大概是她男友的人在给她削苹果。他又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在那消毒剂的味道、老人身上会发出的一种人的身体渐渐腐朽惯常会有的味道、还有化疗中的病人身上特有的一种味道之外,还有一丝丝的腥臭味,若不仔细辨别,并不容易察觉。 他于是低头笑着问陈旖,“妹子,你们这家医院闹不闹鬼啊?” 他这一问,四个人都惊了。楚央刚想赶紧把林奇扯出去,就听陈旖兴奋地说,“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你是灵异体质吗?” 祝鹤泽和苏钰明显反感起来,苏钰更是直接吼道,“你乱说什么!” “啊,忘了自我介绍。”林奇对于苏钰的粗鲁态度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冒犯,“我其实是个灵异主播,所以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会比较敏感。” 楚央扯着林奇的胳膊就将他拽出了病房,一路将他拉到男厕所里。好在现在的厕所里没什么人,他放开楚央刚想质问,就听见后者不知死活地在那说,“哎呀男厕所拉拉扯扯的,太热情了吧!” “你够了啊。”楚央严肃地望着林奇,“陈旖她原本就很容易胡思乱想,你能不能不要再添乱了?” 林奇却看着天真的孩子一般微笑着,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洗手间里有些污浊的镜子,“这家医院的气息多么浑浊,你难道感觉不到?你就不担心你朋友在一个这么不稳定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 楚央确实有在担心。进入这家医院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舒服,可是另一方面所有医院都会给人不适的感觉,他以为是自己太担心陈旖才会如此。可是后来听陈旖讲了晚上听到的怪声,他也有些犹豫了。 “所以……这家医院和蒂罗萨酒店一样?是每一个现实都有的特殊地点吗?”楚央低声问道。 林奇点点头。 “那怎么办?要给她转院吗?可是据说这里是北京治疗AML白血病最好的医院……” “不用转院这么麻烦。”林奇靠近楚央,近到略略暧昧的距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一样低声说,“我一直去那些聚元的地点,是因为那些地方的现实最为不稳。而且如果被超过二十名观测级别在四的观测者确定了其他现实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应该进入我们这个现实的力量入侵。那种力量积聚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我们这个现实坍缩。所以我的任务除了直播赚点钱之外,最重要的是封死那些力量进入的渠道。所以,如果你肯帮我的话,我们只要找出根源,然后关上那扇门就可以了。” 楚央早就怀疑,林奇的身份不简单,他们这些黑巫师,说不定有他们自己的秘密组织,就像那传说中的共济会一样……他认真思索良久,沉声道,“这么说大概需要在这里过夜。小妮子说,怪事一般是在晚上发生。” 知道楚央已经同意了,林奇满意地笑出一口洁白到森然的牙齿,“好啊,我们就在这里陪床过夜。” 楚央看他笑得得意,赶紧又加了一句,“不过这件事,不要让他们知道。尤其别再跟小妮子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奇冲他眨了下眼睛,“谨遵圣旨!” 此时一个医生进来,看到他俩贴得那么近,还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什么亲密的“交谈”,吓得赶紧说了句,“啊抱歉打扰了!”转身就跑。楚央赶紧推开林奇,却发觉夺门而出的,好像正是昨天在电梯里遇见的小妮子的主治医师? 第23章 复慈医院 (5) 苏钰下午还要去餐馆打工, 留下两百块钱就走了。到了晚上六点左右,祝鹤泽看着陈旖吃下了一点点稀饭之后,也要准备去夜总会上班了。她看楚央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 “你不走吗?” 楚央道, “我在这里陪小妮子一夜。” 陈旖听完兴奋地举起双手耶了一声, 祝鹤泽无奈一样摇摇头, 嘴唇边露出一丝笑容。 楚央送她到医院门口, 低声说,“现在我回来了,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换一份工作吧?” 祝鹤泽低头笑笑, 大方地说,“也不能都让你一人承担。我不过是唱唱歌陪陪酒,没什么危险的, 你放心,我有分寸。”她说着, 从自己的包里拿出颜色艳丽的假发在楚央面前晃了晃,笑得依稀还有几分天真,便转身走向了公车站。 楚央心情复杂而沉重, 抬头看到昏暗沉重雾气蒙蒙的天空,隐隐感觉到一股徘徊在头脑深处的愤怒。 祝鹤泽、陈旖还有苏钰都是无辜的, 为什么也要活得这么艰难?明明该受惩罚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在医院附近的肯德基点了份套餐随便填饱肚子, 回来的时候发现回家去拿东西的林奇已经回来了,不仅回来了, 周围还聚了一群或自己搬了板凳或干脆坐在陈旖床上或站着的女病人和护士,在那里听林奇讲着什么,一个个还都露出或紧张万分的表情。 这个戏精又在搞什么鬼…… 刚要进去,忽然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道,“哎?你没走?” 楚央转过身来,发现是陈旖的主治医师萧逸泉,白天在厕所夺门而出的那个…… 楚央有点尴尬地笑笑,“啊,是,我们今天陪床一晚。” 萧逸泉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摇头笑道,“我就说护士都跑哪儿去了,好么,原来都在这儿。”说着,又看向楚央,“你男朋友很有人缘嘛。” 楚央连忙摆手,“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他不是我男……”就在这会儿,那群聚在一起的女人们忽然一起发出尖叫,完全淹没了楚央的话。就连护士们都互相抱在一起,有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有的咬着手指甲。而林奇还在那边神秘地微笑着,眼神中一丝狡黠。 萧逸泉咳了一声,“你们几个就不怕护士长看见了骂人啊?” 几个小护士看见是萧医生,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着,一个短发的护士大大咧咧地笑着,“萧医生,我们听鬼故事呢!” “不是说建国以后不准成精吗?哪还有鬼啊?”萧医生的笑容总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觉,他一进屋,刚才林奇讲的鬼故事造成的阴冷气息倏忽间全都消隐不见了。林奇看着这个治愈系的英俊大夫,脸上的笑容却有微微的收敛。他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萧逸泉也向着他微微颔首,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林奇一番。然后转头对陈旖笑道,“今天觉得怎么样?” 陈旖开心地挥挥手,“萧医生!你今天上夜班吗?” “嗯,本来值班的医生病了,我帮他带班,顺便来看看你。”萧逸泉拿起床头的病例看了几眼,伸手摸了摸陈旖的额头,“还是有点发烧,别太累了,晚上早点休息。” 陈旖乖乖点头,十分可爱地“嗯!”了一声。 萧逸泉离开后,护士们也跟着散了,其他病房的病患也都回去了各自房间。天色渐晚,过了晚饭时间,除了留下来陪床的人,大部分的家属也都离开了,住院部大楼渐渐安静下来,现出了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安静,和一丝阴冷。 底部涂着豆绿色漆的白墙一直延伸,光线苍白到僵直而缺乏感情,所有人走路都静悄悄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林奇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的样子,一直坐在椅子上抱着手机吃鸡。可是楚央知道他们今晚要悄悄干的事,不免有些紧张。他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正对着的马路。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那条路上仍旧熙来攘往,车流不断。远处的大厦也依旧灯火通明,霓虹把天空也映成了深紫色。这些充满人气儿的生活气息令他稍稍放松,隔着一道医院大楼的墙,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只有看着那些灯光,他才能稍微找到一些正常的感觉。 陈旖看了一会儿电视,打了个哈欠,似乎想睡觉了。楚央对她说,“别看了,早点睡吧,不是说昨晚没睡好吗?” 陈旖想了想,认真地对楚央说,“如果今天晚上再出现那个声音,你们一定要记得闭上眼睛啊!” 林奇这时候放下了手机。陈旖已经把她听到的怪声和关于跳楼孕妇的传说都给林奇讲过一遍,他自信地微笑着,“放心吧小妮子,我会保护好你的楚央哥哥的。”说完,还伸手搂了一下身旁站着的楚央的腰。 陈旖立刻露出了某种花痴般的表情,两个眼睛里几乎冒出粉色的爱心来,“哇!好浪漫!我要粉你们的CP啦!!!!” 好不容易把陈旖哄上床,其他床的病人也几乎都就寝了。十一点一刻的时候,楚央看了一眼林奇,后者拿出手机,对他点点头。 他们蹑手蹑脚走向病房门口的是偶,住在陈旖斜前方那个病床上的中年女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下一个就是你!” 这一句吓得两人都僵了一下,停住脚步。结果发现那个女人吧唧了两下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原来只是梦话…… 林奇登陆了自己的直播账号,然后把手机交给楚央。两人走到了走廊尽头,方便照出林奇背后医院走廊的纵深感。楚央把镜头对准林奇,另一只手做出“ok”的手势。 林奇于是熟稔地对着镜头微笑道,“哈喽大家好,新一期的诡域直播又开始啦。这一次我们要探险的地方,是北京的复慈医院。”他说着,稍稍让开身体,方便楚央拍摄到看上去空旷而老旧的医院走廊,“这家医院建于1953年,是北京最大的医院之一,尤其是对白血病和肺癌的治疗是很有名的。其实这家医院历史上就发生过很多惨剧。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咱们不能细说这块儿。在医院里死人很正常,不过奇怪的是,这家医院因为非正常原因死亡的人数超过很多其他的医院。 我说的非正常死因是类似这样的:2001年一个病人突然无故发狂,拿刀接连砍死一名医生两名护士,重伤四名医护工作人员和五名病人;2005年有一女子闯入医院,声称一名据患者勾引她的男朋友并且往患者头脸泼了大量硫酸,造成女患者毁容,后不久因伤口感染死亡;2012年有一对情侣,男的得了癌症治疗十分痛苦,女方趁夜深后用枕头捂死了男方,随后自己给自己注射了大量速效胰岛素,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抢救不过来了。2013年,一名父亲因为没钱治疗患白血病的儿子,抱着儿子跳楼。和他一样跳楼的还有两年后的一名孕妇,诞下女儿后患了产后抑郁症,丈夫孕期出轨,婆家重男轻女对她不闻不问的情况下同样跳楼轻生。2016年一名维修工人触电身亡。2017年,有患者家属医闹殴打医生,导致医生颅内出血死亡。总之类似事件数不胜数,这只是一些比较出名的例子而已,而且每一件事之后一段时间,医院里会频传闹鬼的传闻。” 林奇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往前走,“现在我们所在的,是住院部的五楼。据这边的几个病人说,在入夜后走廊里会传来人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就是那种全身的骨头被摔碎后在地上扭动的擦擦声。传闻如果听到了这个声音要赶快闭上眼睛,否则嘛……会发生很不好的事,至于什么样不好的事就有待我们验证了。“他说着,露出一道有些诡秘的笑容。 楚央看到林奇拿出了那枚金色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夜里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在医院里转转,看能不能听到那种声音。” 他们走了几步,便有查房的护士迎面走来。楚央赶紧放下手机,装作正常走路的样子,等到护士过去了才再次把手机拿起来。 一间间的病房大门紧闭,透过小小的窗口可以看到黑漆漆的,大多数人都如死尸一般躺在床上,有些帷幕被拉了起来,影影绰绰愈发阴森。在五楼走了一圈,没有遇到什么怪事,林奇决定坐电梯去四楼,看看在肠胃科和皮肤整形科病房区以及手术室附近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结果电梯门一开楚央就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站在电梯门前的人大概是重度烧伤患者,头上没有任何毛发,坑坑洼洼的疤痕宛如溃烂一般覆盖满脸,一直延伸到脖子上,而且有些伤口正在溃烂流脓,鲜红的肉翻出来,甚至五官都黏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只有一只勉强能够张开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宛如褶皱的烂布上撕开的小洞。 弹幕里也是一片哀嚎。 楚央意识到自己惊吓的表情太没礼貌了,赶紧道歉着“对不起,跟在林奇身后避过那名患者进入四层。身后叮咚一声,电梯门合上了。 走了几步林奇忽然说,“刚才那个烧伤患者,你不觉得奇怪吗?” 楚央想了想,点点头,“是有点怪……为什么那么重的伤为什么没人给她包扎?” “而且你有没有看到,她穿的病号服,和我们之前见过的不一样。” 楚央脚步顿了一下。 仔细回想,好像真是这样。陈旖她们穿的病号服是天蓝色的,可是刚才那个病人穿的是藏青色条纹的病号服。 一股寒意忽然从后背升起。 林奇忽然拿过手机,快速搜索了一些东西,然后轻笑一声,“果然是这样,你看。” 楚央看到的是一则十三年前的新闻,关于那名被硫酸毁容后伤口感染死亡的女病人的新闻。而里面一张医院住院部的照片里,能看到几个病人穿的病号服…… 正是藏青色条纹。 第24章 复慈医院 (6) 原来他们已经开始看到奇怪的东西了。 林奇兴奋地把新闻截图发到直播间里, 然后把手机再次递给楚央,还对着他眨了下右眼,“看来这趟没白来。” 楚央接过手机的时候,林奇却不经意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深褐色的眼眸映出他苍白的脸, “跟紧我啊, 我可不想把你弄丢了。” 楚央猝不及防下又被他电了一下, 有时候楚央会怀疑, 对方是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性向故意撩拨自己,还说他这勾引人的本事属于天性,对谁都这样? 皮肤整容科的病人也大都休息了, 走廊里有一个大概是陪床的人在饮水机旁接水,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当他们经过某个病房的时候,楚央直觉有人在看着他们, 一转头,就见到病房那小小的玻璃后面, 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他忙叫了声“林奇林奇林奇!”但是再仔细看,却发现那人并非没有五官,而是他的整张脸都被绷带包了起来, 只是在某些地方渗出血来,斑斑驳驳。猛一看跟寂静岭里的护士有点神似…… 那个病人看了他们一会儿, 忽然慢慢转身离开了门口。 楚央松了口气, 转头却见林奇一脸憋笑的样子。 “你笑什么!” “没有……你刚才受惊的样子……好像哈士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再也憋不住笑得花枝乱颤的林奇真是要多贱有多贱。楚央也不顾在不在直播,冲过去就要暴打一顿这个臭不要脸的戏精, 结果被林奇左躲右闪地跳开,一时也难以抓住。过了一会儿附近一扇紧闭的病房门打开了,一个鼻子上贴着绷带的男人出来吼了一句,”大晚上的吵什么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们俩这才赶紧偃旗息鼓,道了句欠赶紧离开。 林奇看了会儿金色怀表,研究了一下在一处楼梯口附近贴着的楼层示意图,然后对摄像头说了一句“我们去手术室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继而招呼着楚央往右边的岔路走。 岔路的尽头果然有一扇双开门,上面写着手术室几个字。 “这会儿门肯定锁了吧?”楚央低声说。 林奇撇着嘴想了想,“去试试看呗。” 他把手放到冰冷的不锈钢把手上,往下一按。果然卡住了。林奇松了一下手,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也不知道什么目的,伸手敲了敲门。 诡异的是,明明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不到一丝光线的漆黑手术室里,竟然有人回了三声敲门声。 弹幕里立刻一片:有鬼啊!!!吓死宝宝了!!!怎么会有人敲门!!!救命啊!!! 楚央也是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看着林奇。林奇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再次把手放到门把手上,往下一按。 竟然按下去了…… 楚央隐约知道,门后就是另一个现实了。一个与他们所在的这个现实截然不同、什么都有可能的地方…… “把直播关了。”林奇低声说,“开另外一个,在桌面上的红色叹号那个图标。” 楚央明白过来,接下来就是不能在公共网域拍摄的内容了。他不太熟练地退出直播,不意外看到弹幕里一片哀嚎,说什么又来,身份审核没通过看不到,好过分云云……林奇的手机是安卓系统,桌面上除了任务栏里面必须有的图标,在纯黑的壁纸上就只浮动着两个图标,一个就是一直播的app,而另一个,正如林奇所说,是一个红色的叹号,名字的地方却是几个乱码。 看上去好像病毒的app啊…… 楚央点开那个app,手机屏幕忽然全黑了,然后慢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颜色古怪的、游离着水中油渍般玄奇色彩的圆锥体。当圆锥体离屏幕越来越近,忽然从它的顶端喷射出了一些有些像是触手的条状物,但是那些触手的顶端又会如花瓣一般张开,还有一个触手的顶端生着一个巨大的肿瘤。这令人不安的景象只持续了一霎那,继而摄像头拍摄的景物再次出现在屏幕上,底端也开始出现了弹幕。 游客3:开始了开始了! Sdfasdf:要进去了吗? darkMatter:想知道这家医院被感染到了什么程度。 感染?什么感染? 林奇已经把门推开了,对楚央招招手。楚央忙跟了上去,发现门后漆黑一片,令他有一瞬的迟疑。结果林奇搂着他的腰就把他给推了进去,自己也跟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什么也看不见……”楚央用手机的光亮照着,在墙壁上摸了一会儿,却摸到了一条绳子。绳子的底端缀着一个塑料的坠子…… 这是……电灯拉绳? 自从五岁之后,楚央就很少看到会有电灯还在使用拉绳了……他伸手一拉,只听啪嗒一声,暗橘色的灯光果然亮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另楚央恍惚以为自己不小心进入了某个制作精良的恐怖游戏,或是日本的富士急鬼屋…… 这确实还是手术室的样子,巨大但是已经掉了漆生了锈的手术灯从顶上吊下来,摇摇欲坠地俯视着下方布满某种暗黑色液体痕迹的破烂手术台。手术台旁边的车上胡乱地摆放着很多不像是手术用品,倒像是刑具的可怕物件,包括布满那种黑色液体的钳子、生锈的钝刀、还有肮脏结块的棉花。地面上到处都是铁锈的红和黑色的血块,墙壁上也布满了条状的霉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臭鱼的腥味,而且感觉湿漉漉的,那种潮湿感像是一层膜粘附在皮肤上,如蛛丝般缠绕不去。 林奇向着手术台走去。他的靴子踩在那些黑色和铁锈色的秽物上,溅起啪啪的水声。楚央也跟着走过去,后悔他今天穿的是一双运动鞋,一点也不防水。没走两步他就感觉那些黑色的脓血一般的脏水浸透了他的鞋,黏糊糊地弄湿了他的袜子。 ”林奇……被这些水碰到,会不会感染什么的?”他隐约记得当初在酒店第一次被林奇救出来的时候林奇说过,如果过多暴露在不稳定的坍缩现实中的物质里,可能会被同化,到时候就很难再回到原本的现实了。 林奇看了一眼地上,”没事,那可能只是血而已。” “蛤?!” “哈哈哈,逗你的。”林奇冲他眨了下眼睛,正经道,“没事的,这种程度的接触没有问题。只要你别让它们到你嘴里去。” 神经病啊……他又不会跪下来舔地上的脏水…… 楚央拍摄着林奇的一系列行动,只见他在手术台旁边看了看,甚至伸手去摸了摸那些手术台上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干涸的不知道是不是血迹的污渍,放到鼻间闻了闻,“嗯,这个好像确实是血。” 楚央环视四周,看不到任何窗户,墙边只是摆着一只早已生锈的铁柜,而且一扇门已经瘪了进去。还有另一辆小推车,上面散落着一些不明的红色块状物。不知道是不是他今天隐形眼镜戴的太久了,那些东西竟然隐约在蠕动? “这个现实的手术室倒像是人皮客栈里的肢解室……”楚央嘟哝了一句。 林奇拿起一个奇怪的生锈钳子,发现里面还卡着一颗带血的牙齿,“说不定真的是哦。” 林奇转了一圈,手指在肮脏的墙壁上划过,“大部分的物质都还是比较稳定的状态,不过看这间屋子里的状况,至少生活在这个现实里的人的神智应该已经受到了影响。” “受到影响?” “就是一些已经入侵并且开始感染这个现实的超级意识,你也可以叫它们神,或者叫它们魔鬼也行,反正它们不在乎。” “你是说……像黄衣之王的创造者那样的?” “嗯,就是那些闭合现实里的神。”林奇打开铁柜子的门,在里面看到了一些破旧肮脏的手术服、手套和口罩,“这些神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感染任何现实,通常它们会派出它们的信徒,也就是一些强大的多远观测者,去帮他们确定一些已经被他们感染的现实,模糊正常现实和感染现实的边界。一般来说普通人和所有有意识的动物相当于零级观测者,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只能看到自己所属现实的东西。一级观测者相当于十个零级观测者,他们‘见鬼’的可能性是零级观测者的十倍。而二级观测者又相当于十个一级观测者,而三级观测者相当于十个二级观测者。四级观测者又不太一样,从四级开始就不能按照倍数计算了,而是看几个观测者可以确定一个现实来判断级别。一般来说要确定一个稳定的现实需要大约至少十万个零级观测者,这十万包括人类动物昆虫……任何有意识的生物。但是只要一百个四级观测者就可以百分之百地稳定或坍缩一个现实,如果是五级观测者则只需要二十个人,至于最高级别的六级观测者类似于传说一般的存在,有些人说十个以下的六级观察者就足以另一个现实出现或消失,据说有些最强大的只要两三个人就可以稳定或坍缩一个现实,传说中也有一个人就能创造一个现实的。不过这些我都没见过,我怀疑只是故事而已。” 在一个仿佛分尸杀人现场的手术室,听着林奇讲解这些复杂的等级概念,另楚央听得发懵,“你是说,一个六级观测者顶十万人?” “不一定是人,动物也算在内的。本质上来说,人和动物也没太大区别,可能观测力稍微强一丢丢而已。”林奇关上柜子,”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了,咱们出去。” 楚央想起来之前林奇说自己是三级观测者……这么说自己差不多相当于一千个普通人?听起来竟然有点厉害……虽然不能和四级以上的比…… 感觉从三级到四级之间似乎有一个本质的飞跃,仿佛是从中产阶级跳到贵族阶级那样大的飞跃。一想到一个人就能确定一个现实……那么那个人岂不是和神一样,可以随意创世了?难以想象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就算不是一个人,两三个人也很可怕啊…… 林奇拉开通往走廊的大门,与此同时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寂静,几乎刺穿楚央的耳膜。说不清那是不是人类发出的哀嚎,声音太尖了,尖到难以辨识的地步,就算声音结束之后,余音也仍然在阴森地回荡。 透过刚刚打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医院的走廊也彻底变了样子,虽然隐约还能看到绿漆,但白色的墙壁早已被厚厚的污渍覆盖,地板上到处都是那种黑色粘稠的痕迹,隐约还可看到一条拖行的线,从手术室一直延伸到远处。走廊一侧的窗户都被刷上了一层肮脏的油漆,根本看不见外面,头顶悬挂的破旧吊灯大都坏了,仅有的几个亮着的,其中还有一个不停闪烁,照得走廊里明明咩咩,什么都看不清明。 一股血腥味混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楚央低声说,“那声尖叫……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有危险,不然我们也不会来了。”林奇将他脖子上的吊坠拿下来,拎在手里,踏入走廊之中。他的脚步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走廊中空空空地想着,分外违和刺耳。 楚央跟在林奇身后,经过了几间病房。他发现所有病房的门都是开着的,有些干脆就没有门,里面的铁架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有些被褥被仍在地上,有些发了霉,大部分的床也都是摇摇欲坠要散架的样子。 走着走着,林奇的脚步猛然停住。楚央的摄像头微转,发现在前方那盏闪烁的灯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高个子男人。 那个男人猛一看便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清哪里奇怪。楚央看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了问题在哪。 这个男人的膝盖和手肘,都是向反方向弯着的。 也就是说,他的膝盖向后,手肘却向前…… 第25章 复慈医院 (7) 楚央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 要用额外的力量才能捏稳手机。他感觉喉咙干涩,咽了一下唾沫,却被自己吞咽的声音吓了一跳。 膝盖和手肘都长错了的男人和林奇一动不动地相互盯着对方,仿佛是某种楚央不甚明白的较量。 终于, 男人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手, 明明是面对着他们, 手却扭曲地向背后抬起, 指着一间病房。然后,他仍然保持着面对着林奇和楚央的姿势,飞快地开始向后跑去, 仿佛他正常的跑步方式就是倒着跑的。那种异常的姿态,令人看着头皮发麻。 等到那哒哒的脚步声远去,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楚央才意识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多么急促。他低声问林奇,“那是人吗?” “原来应该是, 但是身体已经开始产生变异了。一般来说一个现实被入侵,最先受到影响的是高等动物的神智,然后才会开始侵蚀包括身体在内的物质, 另这个现实中的合格观测者数量大幅度减少。看来这个现实被感染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深。”林奇说着,却走向了刚才那个男人用手指过的病房。 空洞的楼道深处又传来几声影影绰绰的长吟, 仿佛是病人痛苦的呻吟声, 在肮脏破败的背景下显得愈发阴冷。楚央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又有一个倒着跑步的人从身后的某间病房里冲出来。 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 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林奇回头对楚央说,“来点灯光。” 楚央只好用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照明功能,一束惨白的光线射进仿佛凝固一般的黑色病房,照亮了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东西。那是一滩不停起伏蠕动的锥状鲜红肉块,包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半透明皮肤。那肉块上有不少孔洞在交错着一开一合,里面时而露出裹着一层粘膜的眼珠。圆锥状的顶端倒挂着一个人的头颅,背对着他们,大概是个女人,长发一直垂到地面上。她的脖子与下面的肉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她天生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楚央立刻就想起了他在购物商场里看到的那一团手和脚缠裹成的怪物,只是现在,看着那一头毛茸茸的头发挂在空中,随着肉块的蠕动不时颤抖,那种似人非人的违和感和身体变形的恐怖感更加强烈。看到这般恐怖诡异的景象,弹幕里自然是疯了一般,不过画风明显和在一直播平台上完全不同。 “我靠San值狂降了!” “为什么感觉看起来像一坨翔?” “这头发可以当墩布用了。” “她是刚刚被生出来吗……” 原本的恐怖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沙雕吐槽稍稍冲淡了些,楚央不由得惊叹,看来暗网里的观众果然比较硬核…… 林奇四下观察了一下,确定房间里只有这一样东西。他谨慎地接近那倒挂在房上的“女人”,楚央也不得不跟了上去。越是离得近,看得越是清楚。皮肤下蔓延在肉块上的密集血管、无数“眼睛”开合时挤出的粘稠透明液体,还有脖子和肉块黏连的地方那些细密的脓包一般的凸起。胃酸又开始上涌,不得不狂咽口水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林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怪物口里说着,“如果这也是这个空间里本来的人的话,看来感染已经相当严重了。” 可是当他们转到一,那头颅忽然有了动静。长(chang)得不太正常的脖子开始缓慢地拧转,那皮肉都被绞出了一条条的褶皱,楚央感觉自己呼吸都卡在喉咙里,大气也不敢出地等待着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大约四五十岁女人的脸,蜡黄的脸色,闭着眼睛,没有表情,在昏暗的灯光里被打上了狰狞的阴影。 楚央意识到,这个女人的脸,不就是那个睡在陈旖右前方的女人吗?他们之前出来的时候猛然坐起来大喊“下一个就是你”的那个? 是平行现实中的另一个相同的人? 这不会是小妮子的房间吧?! 就在此时,那女人猛然睁开眼睛,却见她的眼珠已经彻底变异,无数个瞳孔宛如青蛙卵一般密密麻麻挤在不大的眼睛中,根本看不见任何眼白。她死死盯着林奇和楚央,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如哮喘病人一般忽然急速呼吸起来,用掺杂着肺部杂音(如果她还有肺的话)的微弱的声音说:救……我…… 楚央头皮发麻,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夺路而逃…… 林奇却凑得更近了些,“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带来的!!!”她的眼珠猛然转向了楚央,死死地盯着他,声音也愈发尖利骇人,“是他!是他!杀了他!!!他带来了魔鬼!!!” 楚央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如纸。 林奇却仿若安慰一般轻轻嘘了几声,“别急,说清楚。” “他在病房里拉琴,然后一切都开始改变,医院里所有人都疯了,有些跳楼了,有些开始自相残杀。到处都是血!都是血!然后那个东西涌了进来,我想跑,可是它把我抓住了!” 神经质的诉说显得语无伦次,间或夹杂着窒息般的肺部杂音,但还是能够勉强听懂他的意思。林奇转过头,看向已经动弹不得的楚央,表情凝固成了肃穆,“看来……这次这个麻烦不小。” 楚央摇摇头,“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来过!”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但是你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多元观测者与普通观测者的不同。多元观测者就像那些在每一个现实都存在的地点一样,是在每一个现实都有的。所以她说的,很可能是这个现实里的你。” 这个现实里的他……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如果每一个现实中他都存在,那么他如果跟着林奇进入其他现实,总有一天会碰到那个现实中的他自己。 可是这个现实中的他,为什么还在拉大提琴?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重点是,他是如何做到的? 弹幕里又在讨论开了: “哇,原来平行现实的楚央小哥哥是大Boss!” ”拉琴?助理小哥会拉琴?” “好想听啊?听完就能san值掉到0的天籁之音!” 林奇转过身面对着那个女人,声音和眼神都那般柔和,弥漫着抚慰的温情,“听着,熵化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办法把你还原了。我能做的,只是结束你的痛苦。我也可以就这样离开,反正你们的现实感染的这么快,坍缩的也应该会很快。到时候你就不存在了,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她发出一声女妖般令人战栗的哀嚎,粘液般的眼泪倒着从眼角滑下。林奇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终于她在那令人难受的粗重喘息的间隙坚决地告诉他,“杀了我吧!” 林奇点点头,开始摘下左手的手套。 楚央忽然上前拉住他,低声问,“你不会真的要杀人吧?!” 林奇冷静地盯着他,“杀戮,并不一定是坏事。如果你是她,你还会想活着么?” 楚央感觉有什么硬结梗在喉咙里,林奇此时平静中带着一丝深暗的眼神,令他隐约知道,林奇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早已超过了他的预期。他抬头去看那仍旧用某种愤恨的眼神盯着他的女人,心里也知道林奇说的是对的。 如果是自己,大概也只愿求死。 他于是迟疑着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我还应该继续拍摄么?” “当然要,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事了。”林奇说得那般轻松,轻松到冷酷。这另楚央的后背一阵发凉。 他褪下左手的手套,那只手也如右手一般,已经完全走形。死尸一般青白龟裂的皮肤间隐约流转着玄奇的色彩,有些像是臭水沟或者被蓝藻覆盖的水面间流转不定的油彩,但还有许多难以理解的颜色,令人恶心的颜色。难以想象有任何人会自愿让自己的手变成这种可怕的模样。 他将手凑近女人的脸。却见手上的皮肤如鱼鳞一般迅速爆开,那些玄奇的色彩便蜂拥而上,从那女人的七窍迅速钻入。只听那女人嚎叫一声,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开始凹陷腐烂,如同坏掉的肉那样散发出阵阵恶臭。灰白色的菌丝如潮水一般从脖子开始向下蔓延,所有的肉块都在发黑溃烂,脓血一股股涌出,肌肉也在瞬间猥琐。她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紧接着她的头就已经干瘪如同木乃伊一般,而那肉块堆叠的锥状身体,也如漏气的气球一般干瘪下去,那些浑浊的眼珠一颗一颗葡萄一样从孔洞里掉出来,落地的一瞬就化成一滩脓血。最后吸附在天花板上的吸盘也已经失去了功效,一大团的烂肉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发出沉重而湿软的响声。 当那些玄奇的色彩离开她身体回到林奇左手中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堆苟延残喘地蠕动着的碎肉块,还有一大团毛茸茸的无法腐败的头发。 林奇这一次的脸色不仅没有变得苍白,相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一般叹息一声,面色却愈发红润起来。大约是因为上一次放出星之彩是为了与猎犬战斗消耗体力,而这一次则是在外面吃得酒足饭饱才回来的缘故。 所有这一切诡谲,愈发另楚央的头脑陷入某种麻木。他觉得他应该有更剧烈的反应,可是他却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地拿着手机,拍摄这一切。 林奇转过身来,露出一个楚央再熟悉不过的笑容,“看来,我们这一次要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可能和你有点关系啊,小央。” 第26章 复慈医院 (8) 医院走廊里, 楚央手里举着一张凳子,试图打碎那些被涂了油漆的肮脏窗子,想要看一眼外面的景象。他想要知道,是只有医院变成了这样, 还是就连外面也已经被感染。 如果只有医院, 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救援? 林奇在另外一间房间认真研究着墙壁上附着的一些有些像是大号藤壶的东西, 只不过那些藤壶开开合合的顶端里依稀可以看见人类的牙齿和舌头。林奇不确定那些藤壶原本是不是也是病人和医护人员, 饶有兴致地从大衣兜里拿出来一排类似用来装一周药片的盒子, 刮下来一点藤壶上的皮屑状物质放到第一个小格里。 楚央用尽全力,把椅子向着玻璃窗抡过去。可是预期中的破碎声音没有到来,在凳子与窗子接触的一瞬间楚央就感觉到了异样, 原本应该坚硬的玻璃窗却柔软地向外弯曲,凳子仿佛是打击到了什么极为柔软有弹性的、类似肉或者橡胶一样的东西上。椅子被他搬开的一瞬窗户便又弹回原形,毫发无伤的样子。 楚央不信邪, 换了个窗户使足了劲儿又抡过去一遍,却仍旧是同样的结果。他气恼地放下凳子, 四下看了看,从地上捡起来一枚生锈的铁钉。他拿着钉子去扎那柔软的“玻璃”,却没想到那材质柔韧到竟戳不穿的地步。 “你在干嘛?”林奇在他身后问。 楚央回头, “我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林奇走过来,伸手戳了一下窗户, 轻轻地哼了一声, “原来连无机物体也开始熵化了。”说完,便不甚在意地走向电梯的方向。 楚央跟上他, 低声问,“我们要怎么……对付另外那个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仍旧觉得那般森然。他难以想象忽然看到另外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林奇会杀掉自己吗?而且,为什么这个现实的自己会造成这么可怕的……感染? 林奇边走边说,“如果是你感染的这个医院,很可能你已经离开了。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这个现实和我们的现实彻底分隔开。但如果你没走的话……”林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就有机会看到自己和我打架的场面。” 却在此时,他们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响声。 一种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擦——擦——擦——一下一下,缓慢而执着地从黑暗的楼道尽头传来,在愈发空旷寂静的废弃医院中回荡不休。 楚央立刻就想到了陈旖说过的,病房里的爬行声音。 两人立刻将视线对准了那灯光明灭闪烁不停的走廊尽头。令人目眩的光影中,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渐渐从走廊拐角探出头来。隐约间,好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是头发吗?人? 楚央忙抓从地上捡起一根椅子腿,跟在林奇身后小心地走向那团毛烘烘的影子。刺啦——刺啦——在拖行的声音中,隐约还能听到某种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莫名的梦呓般的轻吟。在闪烁的灯光中,他们意识到,那正缓缓从走廊尽头爬向他们的东西,全身都是头发…… 黑压压蓬乱纠结的人类头发,似乎融合了很多人的头发,又长又短,甚至还有染过的黄色毛发,如巨大的毛虫一般扭动在地面上,还在不停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声…… 难道陈旖听到的病房里的声音……是这玩意儿发出的?!怪不得他们都说,不能睁开眼睛。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没有见过鬼的人看到这东西在自己的床边爬过,怕是会吓得精神失常吧? 林奇却松了口气,“还好,不过又是几个熵化了的人。” “几个?”楚央看那玩意儿越怕越近,往后退了一步,“所以跟那个自杀的孕妇没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因为看起来,这个现实才被感染不久,虽然速度奇快。以前那些闹鬼的传闻应该要么是附会要么是别的平行现实串了进来,不过都没有造成什么危险,只要不去看就可以否定,所以没有引起我们长老会的注意。但是这一个现实……不太一样。” 长老会 他就知道林奇这家伙背后一定有某个组织…… 林奇举起那枚刻画着树枝一样的符文的吊坠,大步向着那团毛发走去,口中开始吟唱起某种楚央听不懂的语言的咒文。抑扬顿挫的声调中酝酿着某种虽然看不见但澎湃慑人的力量,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在跟着震颤出一层层的涟漪。 那怪物发出了几乎能刺穿耳膜的尖叫,开始蜷缩成一团,然后作势要向后退。却在此时,突然间一道银光从走廊尽头射来,立刻就顶在了那怪物身上。怪物的惨叫另楚央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五脏六腑也跟着翻搅起来。紧接着,那些头发忽然全部散开塌了下去,还有一些黄色、红色相间的脓血从头发下面缓缓溢出。 钉在头发上的是一把银色的飞刀。 楚央好不容易才从晕眩中稳住自己,发现不小心把林奇的手机掉到了地上,慌忙捡了起来,还好没有摔坏。他抬头看向前面,却见林奇似乎正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楼道尽头的身影,一边走还一边大吼,“先来后到懂不懂啊!” 而对面也在走向他们的影子竟然说话了,“这是我的医院,你才是那个不懂规矩的人吧?” 熟悉的声音,温柔和善。楚央赶紧跑近几步,小心地避开了地上蔓延的脓血,然后渐渐看清了那穿着白大褂站在楼道尽头姿态放松的人。 不正是白天陈旖的主治医师萧逸泉?! 林奇眼睛冒火,几乎像是想要打人,“之前看见你,我就怀疑你也是。说吧,你哪一派的?!” 哪一派?怎么黑巫师也分武林门派吗……楚央默默在心中吐槽,此时也跟了上来,表情依然有些震惊,“萧医生,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这还不明显,他是同行啊。”林奇冷笑。 同行?竟然这么巧? 亦或者该说,真的只是巧合? 萧逸泉不骄不躁,弯腰捡起地上的银色短刀。楚央注意到那刀锋上竟什么秽物也没有沾染。萧医生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对比起林奇显得更有涵养,“这家医院一向都由圣炎部负责看守。你们长老会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随便开门,总得给个说法吧?” “如果你们圣炎部做得好你们的工作,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林奇回头指着地上那一滩毛发,“这玩意儿都在你们医院爬了那么久了,那么多人听见,你竟然到今天才想到要解决?!” “因为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我们需要确定造成感染的人到底是几级观测者!”萧逸泉的声音也渐渐硬气起来,“现在倒好,你们一进来,他一定已经察觉了。” “如果你刚才不捅它一刀,它也不会叫那么大声!” “你以为用长老符文它就不会叫了?” “至少不会叫那么大声!” 楚央看着两个人竟然就这样在这么恐怖的地方你来我往地吵起架来,虽然弹幕里看吵架看得很兴奋礼物送的很多,但他还是决定当一个合格的助理,劝一劝架,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那个……你们要不要等离开这儿再吵?你们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暂时停止用眼神杀死对方的活动,顺着楚央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堵巨大的墙……准确的说,是一堵肉墙。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瘤子,青青紫紫的颜色,里面还弥散着古怪的肉红色的光。在那些光影中,隐约能看到一些类似人体的黑影,只不过那些形体都太过扭曲,手和腿都从不应该生长的地方生长了出来。肉墙不停颤抖蠕动着,发出阵阵低沉的心跳声。刚才还没有感觉到,现在静下来,便觉得那心跳声正沿着愈发肮脏发软的地面,震颤着推来。 林奇低声问,“你刚才来的时候,这玩意儿在这儿么?” 萧逸泉的神色也紧张起来,摇摇头。 就在此时,那肉墙的中间忽然开始裂开一道口子,不少红红的汁液喷涌出来,然后,在那巨大的墙面上,现出一只眼睛。一只瞳仁像山羊一样横过来的浑浊眼睛。 一瞬间,楚央感觉到一股彻底而纯粹的邪恶,如空旷而巨大的宇宙,向他当头压下。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个残暴而天真的小孩盯住的蚂蚁,而小孩子随时都可能举起一枚放大镜,将他烤成灰烬。 林奇突然转身,一把扯住楚央的手臂。 “跑!!!” 楚央完全不需要林奇拉他,但林奇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他们飞速地迈动自己的双腿,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惊人的响声。楚央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萧逸泉也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而那只巨大的山羊一般的金色眼睛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不仅没有变远,反而离得越来越近了? 它在向他们迫近。 他们拉开一道腐朽的大门,看到了向上延伸的台阶。可是林奇刚刚踏第一节台阶,他的整个脚就像陷入了蛋糕里,一脚踩空的同时身体也失去平衡。好在楚央反应够快,连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把他拖了回来。这一处的楼梯不行,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跑,而且由于时间的耽搁,那肉墙和眼睛离他们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离。 “我们去肠胃科住院部那边的楼梯!”萧逸泉急促地喊道,快跑两步到前面,领着他们两个在迷宫一般的住院部走廊中狂奔。 楚央只觉得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双腿像不是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恐惧令他肾上腺素激增,连疲惫的感觉也暂时消失了。 “如果被那玩意儿追上……会怎么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还记得我们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吗?”林奇也气喘吁吁说道,“就类似那个样子!” 此时萧逸泉向着一道双开门的医院大门撞过去,却发现一撞之下,那门纹丝不动。他们再仔细看,却发现门的门缝已经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楚央转过头,却发现巨大的眼睛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只有三步之遥。一股可怕的腥腐气味喷在他的脸上,倒影出他惊恐苍白的脸。 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幽幽的大提琴声。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藤壶是啥样的同学可以去搜一搜图片体会一下哈哈哈哈~ 修了一下虫 第27章 复慈医院 (9) 大提琴的声音总是带着种奇异的悲哀之感, 就算是拉奏再欢快的音乐,也像是努力逗人欢笑的喜剧演员背地里却在默默承受生活的煎熬那种有些凄凉的快乐。 这道琴音楚央一听就知道,是他的。虽然旋律不是完全一样,但是与他十七岁的时候写的一首曲子惊人神似。 奇异的是, 在响起旋律的瞬间, 那巨大的肉墙忽然静止不动了。巨大的眼睛仿佛开始困倦了一般, 缓缓地眨动了几下, 眼角流出的粘液也越来越浓稠, 终于缓缓合上了。 大提琴的声音也跟着消散,刚才在琴声响起的瞬间慌忙捂住了耳朵的林奇和萧逸泉都松了口气,只有楚央怔然听着那音乐, 背后弥漫着彻骨的寒意……这拉琴的人,是在这个扭曲现实里的他自己吗? 萧逸泉看楚央的表情也愈发古怪起来。 林奇见状,猜测恐怕萧逸泉对于造成了目前这个现实感染的罪魁祸首还是有些了解, 至少知道对方在他们那个现实里的对应身份。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巧他会成为陈旖的主治大夫。林奇不着痕迹地挡住楚央,悄声对萧逸泉说道, “先想办法开门,不然一会儿它醒了。” 萧逸泉点点头,回过头看着那如蜡一般黏在一起的铁门, 再次将那柄银色的匕首拿出,猛然插入门缝中。那匕首的刀锋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 竟然能刺穿那样坚硬的材质, 就如同切黄油一般。萧逸泉双手抓着刀柄,用力一路切下, 虽然看上去也颇费力,但也终于渐渐把原本融合在一起的两扇门切出一条缝隙来。然后三人合力一起撞上去,撞了几次,总算将那两扇门撞开了。 “刚才的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萧逸泉说着,试探性地在台阶上踩了一下,确定是坚实的,便快步冲上楼。 林奇也走了两步,却意识到楚央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却见楚央看着楼上,眼中似有惶惶之色。 “别怕。”林奇回到楚央面前,“那个女人到了那种地步,神智一定也受到了影响,是不是你引起的也还不确定。” 楚央看着手中的手机,他并没有关掉直播。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依然能够连到原来那个世界的手机似乎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断提醒着他这并非他的世界,这只是一个噩梦,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从他原来的现实的角度看都是幻觉,都是不曾发生过的。 “如果那真的是我,你们打算怎么阻止?” “把他带走。会有专门的地方审判他。”林奇向前走了一步,认真地望着楚央的双眼,“我懂你的感觉。别忘了我和你一样,也是多元观测者。这无数个现实当中,当然也有无数个我。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一次都没有遇上过。事实上你如果进入了平行现实,遇到自己的几率很大。毕竟那是你自己,所以思维、性情等等的相似性是很高的。但变数还是有的,经历和记忆对人的影响有多大,有时候你根本无法想象。” “这个现实中的我,还在拉琴……”楚央困惑地问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林奇轻轻拉住他的手臂,冲他灿然一笑,“走吧,想知道的话,就只好当面问他了。” 楼上,在原本的现实里对应的是陈旖的住院部,可是刚才在那个病房里的女人明明是在陈旖那个病房里的。要么是那女人出现的位置不对,要么是这个现实的病房分布与他们的现实略有不同,差了一层。 这个现实与他们原本的现实中果然还是有一些区别。只是楚央不敢想,这个现实中的陈旖也生病了么?感染发生的时候她在不在医院里?他强行止住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专注于前方行动迅速的林奇的背影上,脚步匆忙,紧紧跟随。 五楼,看上去竟然比四楼要干净许多,甚至几乎还是医院原本的样子。干净的地面、底部被漆成浅绿色的白墙,只不过窗户还是和四楼一样被某种类似油漆的东西覆盖住,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象。然而它毕竟还是不太一样,整个五楼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影,惨白的灯光把一切都照得通透敞亮,却愈发如光天化日下的尸体一般令人忌惮。 萧逸泉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大步往前走。竟仿佛是这医院里最后的医生。他伸手推开一间间病房,床单雪白,吊瓶也都还挂在原处,可是本应躺在床上的病人都不见了。 林奇转头对楚央手中的手机镜头说了句,“看来感染是自下而上的。” 萧逸泉从衣兜里拿出一枚zippo的银质打火机,单手掀开盖子,啪地一声点燃。他将手拢在那小小的橘红色火焰周围,口中呢喃了几句类似咒文但楚央听不懂的句子,却见那火苗竟倏忽间脱离了打火机,如一只小虫一般飞到空中,围绕着萧逸泉盘旋了一圈,便向着走廊深处飞去。 “没见过圣炎部的信徒怎么施法的朋友们,那个医生刚才使用的就是他们那边很普遍的火虫。平时以火苗的姿态藏在他们身上,一般都是打火机里面,需要寻找不稳定的熵力的时候就放出来。”林奇还在尽职尽责地给他的观众们解说。 楚央悄悄插了句嘴,“是不是跟你那个怀表差不多?” 林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还是有一点区别的。不过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萧逸泉回头瞥了他们俩一眼,摇摇头,然后便兀自追着那火苗而去。他们两个也连忙快步跟上。 楚央低声说,“你们到底有几个派别啊?我听着怎么好像还有地盘的划分一样?” 林奇有些心不在焉地一边打量着墙上公告栏里贴着的几张通知一边说,“最主要的有四个,互为竞争关系,有些还是死敌。其他还有很多小的组织,连我也不是全都清楚。” 经过了空无一人的护士站,火苗落在了一间医生办公室的门上。医生的名字就挂在门上:萧逸泉。 萧逸泉自己都愣住了。 林奇在他身后轻笑一声,对楚央说,“坏了,你说刚才看到的那个手肘和膝盖都反过来长的戴口罩的医生,会不会就是咱们平行空间的萧大夫啊?” 萧逸泉回头瞟了他一眼,似乎懒得和他争辩,伸手转动门把,发现门竟然没有锁。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仿佛被人搜查过一般。病例纸张散得到处都是,桌上的牛顿撞球摆设也倒在地上摔得粉碎,铁球滚了一地。电脑屏幕并未关闭,散发的蓝光反射在墙壁上的一张抽象画上,正游离着一些随机自然风景照的屏保图片。 萧逸泉进入房间,看了一圈。林奇也跟了进来,问道,“跟你自己的办公室像吗?” “大致相同。”萧逸泉从地上捡起一份病例看了看,“就连病人也大都是相同的。” “看来这个现实本来的样子,和我们的差别没有很大。所以当这里受到感染,下一个可能被入侵的就是我们。”林奇的表情也稍稍正经了起来,“他可能是想在这里找什么东西。你有藏什么在你的办公室里吗?” “只有一些我常用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赶紧好好想想。刚才那个医生如果真的是你的话,他为什么也会变异?是被攻击了么?会不会是混沌神殿那边的人?”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楚央绕到了办公桌后,伸手碰了下鼠标。却见桌面黑了一下,然后电脑桌面显示出来,浮在最上层的,是一个视频的窗口。 视频中,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正看着他。楚央仔细看了一眼那双露出来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看正在和林奇说话的萧医生的眼睛,好像眼型确实几乎一致,只是眉毛上有一颗明显的痣,是他们认识的萧医生没有的。 “你们过来看这个。”楚央出声提醒道。 两人忙凑到他身边,林奇一看便道,“就是他,刚才我们在楼下遇到的。果然是在这个现实里的你。” 楚央按下了播放键。和萧医生那种淡定温和的嗓音十分相似,但似乎又有一些古怪的沉缓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们是从近似现实里来的,你们的时间大概也不多了。目前所知造成这种重大感染的人是一名五级观测者,来自混沌神殿,但是会使用长老会的咒法。近期频繁的现实坍缩都和他有一定关系。他并非来自我们这个现实,事实上他在我们这个现实里的翻版也已经被他抹杀了。他不是一个人入侵的,另外还有至少十个人追随他,他们似乎有办法避过猎犬的追踪,不停感染其他现实,就连他们最先是从哪个现实来的也难以考察,而且这样做的目的尚不明确。他已经抢走了我负责看管的死灵之书 第三卷 ,并且将我感染。”他说着,用反着生长的手费力地从背后绕过来摘下自己的口罩。 虽然已经看见了无数恶心的东西,但是楚央还是不免头皮一阵发麻。 他的下半张脸,生满了密密麻麻的肉色藤壶,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脖子上复又缩回去。就连嘴唇也被挤得几乎看不见了,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说话的。 他只摘下来了一瞬,就立刻将口罩戴了回去。 楚央看了一眼萧逸泉,对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但已经非常镇定了。任谁看到自己的脸变成那种样子,恐怕都会吓坏的。 不用看弹幕楚央也知道肯定有不少观众在那边喊着“密集恐惧症”这几个字。 视频里的萧医生继续说道,“你们必须立刻切断自己的现实和这个现实的任何联系,不要妄想抓到他们。他们的实力太强,而且受过严格的训练,不是一两个人能够解决的。”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间音箱中传出了刺耳的噪音和电流声,视频里的萧医生忽然紧张地看了一眼屏幕上方的位置,眼睛渐渐睁大,现出了惊恐之色。 然后,视频便黑掉了。 在视频被结束前的一霎那,楚央感觉自己在他放大的瞳孔中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倒影……什么巨大的……肉质的……虫一般的东西。 第28章 复慈医院 (10) 三个人望着黑掉了的视频窗口,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楚央忽然低声说了句,“五级观测者,他说的是……”我吗? 话没有敢说全,因为他不确定萧逸泉到底知道多少。虽然他怀疑他们会相遇, 而且医生主动同他说话这件事, 并非巧合。 林奇心中也颇为震惊。楚央目前来看, 观测力确实很强, 而且只看过黄衣之王第一幕的情况下就可以写出死神之歌, 很可能是个尚未被完全开发出全部能力的四级观测者。但五级和四级之间有一道近乎不可逾越的断层,如果说四级观测者是巫师,五级就是如同半神般的存在。那是由天赋决定, 很少有能够靠后天努力达到的。 萧逸泉抱起手臂,转过头来看着楚央,用温和但坚定的声音说, “我看我们也不要打哑谜了。楚央,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平行现实中的另一个你, 所以我才会成为陈旖的医生,等着你出现。不过看起来,我们这个现实的你不过是个三级左右的观测者。观测能力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 不应该有三级到五级这么大的区别。” 楚央皱眉,“我已经不再碰大提琴了, 对于你们这些乱事我更是一知半解。做出这一切的那个我……很明显跟我很不一样。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那种不一样。”他说完, 转向林奇,“你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么?想通过我抓住那个人?” “拜托, 是你自己要回国探病的啊。”林奇一副无辜的表情。 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但楚央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他的所有行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操偶师,拎着隐形命运之线,将他们这些玩偶操纵于股掌之间。 “而且他刚才提到死灵之书 第三卷 ,不会是阿拉伯语原文的第三卷吧?”林奇伸手翻了翻桌上杂乱的文件,“萧逸泉,你手中到底有没有?可不要在这种时候骗人。你放心,就算你有我也不会抢的。那种烫手山芋,给我我也不要。” “我手里根本没有,显然是这个现实的我负责看管的。”萧逸泉叹了口气,眼睛里弥漫着浓浓的忧虑,“如果他们的目标是死灵之书,麻烦就大了……” 林奇和萧逸泉都是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楚央不知道那个死灵之书是什么东西,不过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跟黄衣之王类似的所谓封闭现实里出来的邪恶之物。他感觉他已经在这个恐怖的医院里待得够久了,而且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另一个自己,而且很可能是一个非常邪恶变态的自己。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办?他不是说不要试图抓住那些人,赶紧回去切断和这个现实的联系吗?” 话音刚落,忽然一阵幽幽的琴音再次如幽灵一般,在空气里飘荡开来。这一次的旋律,不仅仅是楚央,就算林奇也认得出来。 死神之歌。 孤寂的月下深海,在寂寞中缓缓窒息死去的孤独蓝鲸,无穷无尽的绝望如海潮一波一波冲刷过来。这音乐仿佛是有实体的,可以探入你的脑海,将短短人生中那些你以为终于过去了的噩梦重新编织,将你犯过的所有错误穿成锁链。你会看到在你天真的童年时,你如何跟着班里其他的人一起孤立欺负那个坐在靠墙那一排的瘦弱男生,如何在看着班里最壮的孩子将他的书包从三楼扔下去的时候在旁边跟着哄笑。你会看到在八岁的时候你学着你父亲打你母亲的样子在班里扇女同学的耳光,然后被老师找家长批评的时候竟还满心委屈。你会看到十六岁的时候你悄悄勾引闺蜜的男友,在闺蜜和男友吵架的时候给那个男生发短信,你也会看见在你三十岁的时候你看着怀里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心里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想要将他掐死在襁褓里。你还会在四十岁的时候守在得了老年痴呆症器官衰竭的母亲跟前装出悲伤的样子,心里却不耐烦地想着为什么她还不咽气。 你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你以为很多困难痛苦愧疚羞耻忍一忍就会过去了,你不知道的是,你也不过和其他芸芸众生一样满心人性的卑劣,在制造仇恨和痛苦的时候同时也在忍受,你的未来永远不会变得更好。那些所谓的不惑之年的豁达,不过是习惯了生活的折磨。 就是这样的悲哀和绝望,生而为人的绝望,被那琴声无限放大,成了宛如毒药一般的冲动。促使着你结束这一切无用的挣扎, “楚央!快关掉直播!”林奇忽然大叫道,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萧逸泉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楚央忙切断直播,抬头却见即使用手死死堵住耳朵的二人,渐渐地神色也略略不妥,眼神渐渐飘向空茫。能看得出来,林奇在努力抗拒那音乐的影响,但是他不能松懈,稍有不慎,让那隐约影响了神智,便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楚央没有捂住耳朵。他听得有些入神。 这琴声,比他拉得还要动人,仿佛每一个动作同时兼顾了完美的控制和游刃有余的自由,明明是他写出的旋律,听着却比自己任何一次演奏都还要完美。他挪动脚步走向大门,身后却传来林奇的声音,“楚央!别去!” 楚央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对于见到另一个自己十分抵触,可是现在,听着这世上最悲哀的音乐,他认为他需要见到他。毕竟造成了那些可怜的受害者变异的人是另一个自己,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做点什么。 楚央回头看了林奇一眼,说了句,“没事,我不怕这音乐。你们捂好耳朵。”然后便关上了门。 走廊里乐声回荡,除此之外却什么人影也没有。楚央寻着声音快步跑向转角,可那乐声却总像是飘在更远的地方,怎样都触及不到。 忽然,他在一段走廊里停住了脚步。 在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强健,一身黑色的西装,脸上却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女人曲线玲珑窈窕,身着帅气的皮衣和紧身牛仔裤,一头丝绸般的长发,脸也同样被日本的曾女面具遮住。 而在他们身后破旧的医院轮椅上,坐着一个正在投入地拉着大提琴的人。他全身都被黑色的礼服西装包裹,脖子上也戴着黑色的领结,脸上戴着宛如黑死病时期的医生戴的黑色鸟首面具,只有手腕和一截露出的脖颈显得愈发苍白,比楚央自己的皮肤还要白上一些,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他投入地摆动手臂,随着音乐轻柔地摇晃着身体,他怀里抱着的大提琴楚央也再熟悉不过。克雷莫纳的SC-500,是他的第二把大提琴,在他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他爷爷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大奶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也是她送他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三个月后她就过世了。那琴箱的侧面还有一道刮痕,是他不小心在门框上蹭的。 拉着琴的男人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接近,他投入地沉浸在音乐中,只是那份沉醉却带着股莫名的黑暗、忧郁,还有一丝令人畏惧的邪恶。 楚央忽然感觉到,自己和对面的自己之间,差着一道天堑。 “停下!!!”楚央冲着那个男人,冲着自己,大喊道,“不要再继续了!你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几乎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个男人竟然真的停了下来。弓弦悬在半空中,面具上硕大鸟嘴沉默的侧影弥漫着未开口的威压感。 一瞬间,世间所有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整个空间寂静到令人窒息,楚央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因为一路跑来尚未平复的呼吸声。戴鸟首面具的男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相对的瞬间,楚央忽然感觉头脑里迅速地涌入了很多很多模糊的记忆,但也只有一瞬,那些记忆便如烟雾一般迅速消散。遗留下来的,只是一种悬在心上的感觉。 一种荒漠般的冷寂和悲凉,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炙热到可怕的执着。 戴面具的楚央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最后留给他的一眼中,似乎带着些轻蔑。 另一个楚央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和他一模一样却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道,“杀了他。” 说完,他的琴弓在空中划下,原本连续的景象像是被撕扯开一道裂口,甚至还有未断的粘腻游丝粘连。裂口后面是一片令人眩晕的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戴面具的楚央就这样踏入那黑洞般的裂缝中,在他的身体被黑暗吞没的瞬间,裂缝便再次黏在了一起,仿佛那走廊里一开始就只有一把轮椅,并没有过一个戴着鸟首面具的男人。 就在裂缝消失的瞬间,那两个一直如雕塑一般静立不动的一男一女,忽然开始有了动静。从他们的面具之后,骤然如烟花炸裂一般迸射出无数黑色的条状物,宛如成千上万条细细的触手,铺天盖地在他面前如两张巨网一般张开,然后向着他倾泻而下。他甚至没有时间逃跑,只来得及举起手来护住自己的头,脑子里甚至没有时间惊惶害怕。 然而预期中难以名状的触感没有到来,他睁开眼睛,却惊见林奇和萧逸泉一左一右挡在他身前。林奇左手的手套已经摘了下来,变形的左手举在半空中,一大片神秘而炫目的幻彩弥漫在空中,将那些黑水一般倾盆而下的触手挡在半空。那些黑色的蚯蚓般的东西不停翻滚扭动,而被林奇操控的星之彩也在以极为迅速的方式流动变换,与黑色的触手搅在一起,仿佛极为焦虑。 另一边的萧逸泉面前却奇异地出现了一道烈火的屏障,只是那火焰却是冰冷的蓝色。 双方的交手其实只有短暂的几秒,随即黑色的触手之潮顷刻间褪去,那两个人向后连退几步,似有不敌之态。他们互相对视,仿佛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执行命令。当此机会,林奇口中用极快的速度念出一串咒文,更多的幻彩源源不绝从左手崩裂的皮肤中涌出,瞬间整个走廊似乎都被那种既恶心又美丽,炫目中带着一种莫测和邪恶的奇异光彩填满。那两人见状,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是楚央却奇异地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某种惧怕。此时的林奇与平日判若两人,他幽深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冰冷却又嗜血的、兽类的光芒。那是一种脱离了人类道德的、深植于人类动物本性中的杀戮欲望。 “尽量抓活的!”萧逸泉在旁边对他喊。 “啰嗦!”林奇抱怨了一句,手忽然狠狠一抓,那漫天的色彩就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宛如一张巨网,倏忽向着那两个黑衣人收拢过去。两人无处可逃,却在危急之时,半空中再次撕裂出一道黑色的伤口,如一张嘴吞掉了两个黑衣爪牙,又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Fuck!!!!”林奇大骂一声,这还是楚央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沮丧气愤。 萧逸泉忙冲去那两人消失的地方,发现地上有几滴黑色的东西。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那种有些像是浆糊的黑色液体,凑到鼻间闻了闻,“混沌神殿。” “你没事吧?”将所有星之彩收回手中的林奇一边戴上手套一边关切地看着楚央,他的脸色明显憔悴了不少,甚至仿佛稍稍……衰老了一点? 楚央道,“我看到他了。” 林奇道,“我知道,否则琴声也不会停。”如果琴声不停的话,他们也没办法行动,更加不可能及时赶到救下楚央。 林奇莫名有种直觉,或许那个危险的五级观测者楚央的目标,就是各个现实里的楚央……当视频里的萧逸泉说造成感染的楚央并不属于这个坍缩中的现实,而是从别的现实进入的,并且已经将这个现实的楚央消灭了之后,他就有这种猜测。当楚央被那音乐吸引而去的时候,林奇也强烈地感觉到危险,聚集在楚央身上的危险。 当时他捂着耳朵跌跌撞撞想要追上楚央,可是那琴音的力量太强,比他在酒吧听过的他的楚央拉出的曲子还要强大很多很多倍,就算是他也难以承受。那个样子的他根本不可能救得了他的楚央。 好在楚央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音乐停了下来。 混沌神殿的信徒和他们长老会不一样,他们没有选择寄生的方式接纳圣痕,而是直接变异自己的身体。可是用音乐来影响人的神智却又明明白白是长老会的成员才会使用的。楚央是个大提琴天才,他的爷爷也是音乐老师,怎么看都应该是长老会的后裔。可为什么那个五级观测者楚央会成为那两个混沌神殿信徒的领导者? “他用的琴和我是一样的。但是……我不明白……”楚央伸手撑住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我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说过,经历和记忆给一个人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林奇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隔着手套,他的手轻轻抬起楚央的脸,认真地凝望着他的双眼,“我不知道那个现实的你经历了什么。不过在我们的现实,我保证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不变成那样的话……我在他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楚央低声说着,那种被某个超出自己太多的存在碾压的感觉,令他整个人都有些压抑窒息之感,“如果他要入侵感染我们的现实怎么办?” 他现在能活着的唯一原因,恐怕就是另一个楚央最后给他的轻蔑目光。因为知道他太弱,所以只是把他交给了两个手下,而没有亲自动手。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他和那个楚央还会相遇的。当那个人要伤害感染陈旖、祝鹤泽和苏钰他们,甚至是想要伤害林奇的时候,现在的自己有能力保护他们么? “他们不会得手的。”萧逸泉从他们身后走来,坚定地说道,“回去以后我会将这件事上报,绝不会让他们继续这样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黑死病时期医生戴的鸟嘴面具什么样的同学们可以去查一下~我感觉非常性感的一种面具(捂脸) 第29章 复慈医院 (11) 若要切断一个现实和另外一个现实的所有联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那需要至少一位五级观测者和四位四级观测者才能做到。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先回到原来的现实,然后各自去联系自己组织中的上级。 林奇用怀表找到了回去的切口,三人再次通过手术室的门回到了原来的现实。楚央忽然想到, 之前戴面具的楚央似乎不需要用到门, 就可以撕开一道裂口…… 那就是五级观测者的能力么? 医院里仍然静悄悄的,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干净的走廊虽然开着一样荼白的灯, 但是空气里就是比刚才那个世界多了一些鲜活的东西, 尚未分崩离析。一个查房的护士从护士站的方向走过来,看到他们三人,对萧逸泉点了下头, “萧医生,你怎么到手术室来了?” “忘了点东西在里面。”萧逸泉温文尔雅地说道。 护士略略狐疑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楚央和林奇,没再多说什么, 笑了笑便离开了。 萧逸泉转身看着他们两人,“长老会也想要介入这件事么?” 林奇哼笑一声, “你们和混沌神殿是死对头,这趟浑水我们不应该趟的。但是那个五级观测者确实有点奇怪,我会上报给长老们, 看他们怎么决定。” 萧逸泉点点头,复又看向楚央, 道, “有时间你我应该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我需要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楚央还没说话,林奇却先抱起手臂, 一副不爽的样子,“喂,要私下约我的助理,怎么也得先经过我同意吧?” 萧逸泉淡淡地回道,“他是你的助理,又不是你仆人,也不是你男朋友,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 “我是他老板,他当然得听我的。”林奇说着,却看向楚央,一副等待他同意自己的话的表情。楚央叹了口气,却对萧逸泉说,“你还会继续治疗陈旖吗?” 萧逸泉沉默了片刻,道,“这要看大法师们的安排。” 楚央又问,“你们……难道没有什么法术可以治她的病?” 林奇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小央,我们是黑巫师,但不是上帝。人间自然的疾病我们是不能医治的,我们只能处理跟熵力和序力有关的东西。” 萧逸泉也同情地点点头,“你放心,只要我还是她的主治医师,我一定会尽力。AML型的白血病只要坚持化疗,反应良好的话,五年生存率是很高的。” 可是……血癌哪里是自然的疾病?他们总是在说熵化、坍缩、混乱这些东西,难道不正是因为熵化,才会有类似癌症、肿瘤这些原本健康的东西忽然混乱而生成的东西?真的是不能,还是他们有什么规定? 但是楚央没有继续追问。不论是不能还是不行,他都自问没有立场去强求。但……这或许是一个方向…… 萧逸泉回去了他的办公室,而楚央则沉默着悄然回到了陈旖的病房。因为大部分的病人都睡了,病房里灯光比较暗,只有床头的夜灯弥散着昏黄的光芒。他走到陈旖旁边,却惊讶地发现她醒着。 一见到楚央,她惊讶地说了句,“咦?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把衣服换回来了?” 楚央心里咯噔一下,皱眉道,”你说什么?什么衣服?” 见楚央的脸色骤变,陈旖吓得瑟缩了一下,小声地说,“你刚才不是穿着一身黑西装来看我吗……我还说你哪来这么好看的衣服……” 黑西装…… “我有戴面具吗?” “没……没有啊?” 楚央脸色发白,回头看向林奇,后者也神情严肃,轻松的神态全然不见了。 陈旖又悄悄瞥着林奇,略略讶异于短短几个小时间,这个令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怎么仿佛憔悴了很多,好像一整夜没睡觉似的。 “我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楚央坐到陈旖床边,认真地凝视着她。他肃然中暗含惊惧的样子另陈旖有些害怕起来,“没有什么啊……我感觉有人在看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你不记得了吗?” 怎么会?他怎么已经进来了? 难道他真的要感染这个医院,就像在之前那个现实那样。 楚央霍然站了起来,扯住林奇的手便将他拉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他靠在墙上,感觉自己的声音略略颤抖,“那个女人说,我是拉琴之后,那个现实才被感染的。他会不会用同样的方法……” “你先别急。”林奇抓住他的肩膀,他的力道沉稳,仿佛能够稳住他已经慌乱了的心脏,“如果要坍缩一个现实至少要二十个五级观测者,如果有二十个混沌神殿的大祭司同时入侵,长老会一定会知道的。况且他的手下似乎都是四级左右的观测者,怎么也得要他自己加上七十五个左右的四级观测者才能彻底熵化一个现实,没有这么快的。” 楚央抬起头来,低声问,“他就是我……如果他是用琴声造成的感染,是不是我也可以……” 是不是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武器来抵抗? “楚央!”林奇稍稍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已经决定放弃了,要再重拾的话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你可要想好。” 林奇此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有一种沉着镇定的力量,与之前又是截然不同的样子。楚央发现,林奇似乎像是戴了无数张面具,大部分时候是一副自恋潇洒还有点骚的样子,但除此之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有在这种安抚人的时候,又都是不同的样子。时而严肃,时而欠揍,时而又有些可怕。 可有一个面具是他真实的脸,还是说这些不过都是表演? 虽然已经认识了一些时日,但楚央觉得自己对他仍旧一无所知。 …………………………………………………… 之后他们在医院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入侵者的影子。萧逸泉告诉他们他会留心,劝他们先回去休息。 与林奇回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五点,熬了一宿又经历了那么多疯狂之事的楚央先前由于种种惊吓还没有觉得自己多么疲惫,直到他踏入房间,看到房间里那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一躺下去,便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也起不来了。连隐形眼镜也忘记摘,就这样昏睡过去。睡到十一点才昏沉着睁开眼睛,只觉得眼珠一阵火辣辣的疼,隐形眼镜已经彻底干在了角膜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忙拉开门跌跌撞撞冲进客房外的卫生间,对着镜子把已经皱成一团的薄薄镜片扣出来,手摸到之前放到洗手台上的黑框眼镜戴上,这才缓过来口气。 可是他一转头,就傻了眼。 林奇站在浴缸里,似乎刚刚洗过澡,正在用毛巾擦身体,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楚央只觉得脸上轰地一声热到爆炸,立马拉开门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连声喊着“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洗澡!” 这人干什么放着主卧的卫生间不用用外面的卫生间啊!而且还不锁门! 但……不得不说……林奇不仅仅是脸好看,身材也是……让人羡慕。皮肤瓷白,偏偏肌肉匀称,线条分明,六块腹肌再加人鱼线,光和影勾勒出的暧昧颜色叫人痴迷。 他一个弯的……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 眼睛红得厉害,想必是受伤不浅,只能戴几天那看上去有点书呆子的黑框眼镜了。经历了中午的一场意外,楚央白天一直闷在屋里整理他还没来得及拆开的行李,直到林奇在外面喊他,“小央!出来吃早饭啦!” 没办法只好出去的楚央出了房间,却被那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食欲。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叫声。他低着头走到厨房的吧台跟前爬到高脚椅上,却听到对面的林奇轻笑一声,“你戴眼镜还蛮可爱的嘛。” 楚央抬头,却见林奇竟然穿着个带花边的粉色围裙,手里还举着个锅铲,对他笑得春光灿烂。 噗嗤一声,楚央没忍住笑了出来。 林奇竟然还臭美地转了个圈,“这是白殿那个变态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怎么样,我穿女装是不是也特别美?” 楚央道,“嗯,你的粉丝要是看见应该不会认为在你和白殿的cp里你是攻了。” “什么意思啊?我就算穿女装,那也是攻气满满好不好?!”林奇说着,潇洒地把一杯咖啡推到楚央面前,然后将煎锅里的培根盛到盘子里,搭配着炒蛋和两片面包。培根热腾腾的反射着诱人的幽光,面包上也抹上了牛油果酱。楚央好像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了…… 虽然这一顿好像也不太能被称作早餐。 楚央拿起面包咬了一口,牛油果那种醇厚如黄油般的味道与面包的麦香融合在一起,中间还有柠檬的清香,久违的美味令他嘴角不自觉上扬。林奇端着盘子坐到他旁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睡得还好吗?” 楚央点点头,转头看着他,“你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已经恢复了?” 林奇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使用星之彩之后显现出的憔悴和衰老,无所谓一般耸耸肩,“对啊,不过用了一下而已,睡一觉就能恢复。” 楚央看着他光洁如婴儿般的皮肤,想起了昨晚他眼角倏忽现出的细纹,心中略略不安,“如果用得太多,你会怎样?” 林奇咬了一口培根,想了想,“我记得我用得最狠的一次,大概睡了一个月吧。你一定不会想看到那个时候的我,看到你也认不出来。”林奇说着,露出某种恶心一般的表情。 会变老吗?是否这就是代价?用自己的生命和青春来喂食的寄生者。 为什么他会选择让这样危险的东西寄生自己?如果真像他所说是家族生意……难道他的父母会同意儿子被这样的东西寄生吗? 楚央觉得他无法理解。 “干吗看着我发呆?”林奇勾起嘴角,笑得要多诱人有多诱人,“是不是还在回味早上看到的风景啊?” 楚央的脸轰地一下又红了,张口结舌道,“还……还不是你放着自己主卧的卫生间不用跑出来用公共的!” “主卧的卫生间下水道堵了还没通,所以只好用外面的啊。” “那你干嘛不锁门!” “我在自己家为什么要锁门啊?”林奇说得相当无辜,一双大眼睛仿佛在散发着纯洁的星星。 楚央语塞,明明觉得对方逻辑有问题,可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林奇见他羞怒万分的样子,却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伸手揉了揉楚央的头发,眼神竟然有点温柔,“我喜欢你这种呆呆的样子。” 第30章 复慈医院 (12) 隔了一天, 楚央去医院看陈旖的时候,林奇说他要去见一位长老,把那一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汇报一遍。当楚央到达医院的时候,特意往四楼走了一圈, 却发现手术室的大门已经被用封条封了起来。 他去五楼的时候, 在护士站打听到萧逸泉没有来上班。他猜测对方可能也正在与圣炎部的大法师商议处理这边的事。好在陈旖的精神似乎不错, 和祝鹤泽有说有笑的。祝鹤泽见小妮子精神好, 自己也仿佛更有精神了, 苍白的脸色中微微透出红晕。楚央稍稍放心,待了一会儿便打算不再当电灯泡,先去超市买一些日用品回家。 不知道林奇是不是很少在家呆着, 他发现那豪华公寓里虽然看上去高大上,实际上真的没什么生活气息。炒菜锅都没有,只有一个平底煎锅, 调味料也只有盐糖和酱油。就算他已经买了一些食物放进原本空荡荡的冰箱里,用这么点东西也很难发挥。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 他意外地看到了萧医生正要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白发老人,衣着简单却考究, 散发着一种儒雅的学者气息。另外还有五六个男女,年纪有些和萧逸泉相仿, 有些年纪更大些, 还有一个男生可能只有十七八岁。也不知为何,楚央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病人, 而是萧逸泉带来的、圣炎部的人。而那名老者,很可能就是他们口中提到过的五级观测者大法师。 萧逸泉猛地一下没认出来戴着黑框眼镜的他,顿了一下才讶然道,“楚央?” 楚央对他点点头,却感觉到了那名老者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虽然被礼貌的微笑掩饰,还是能感觉到戒备。楚央意识到,其他的几个人看他的眼神,似乎也隐隐有些敌意…… 是因为那个五级观测者楚央吗…… 萧逸泉也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紧绷的气氛,便在经过楚央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你先回去,回头我联系你。”便匆匆带着那些人走向拥挤的住院部走廊深处。 楚央看着他们离开,知道他们应该是去处理分离现实的事情。 虽然只见了圣炎部的几个人,长老会这边也只见过林奇和白殿,但楚央大致感觉出了两个派别的区别。圣炎部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股书卷气,仿佛都是各行各业里的翘楚,内敛低调却很有手腕的那种。而长老会的人,似乎都比较……浮夸?亦或是说更有艺术家气质?不论林奇还是白殿,外形上都惊人出众,而且性情古怪,难以读懂。 总之有人来处理医院的事,大概陈旖会比较安全吧。他已经嘱咐小妮子,如果再看见自己穿着黑色西装或者戴着个鸟首面具出现,就马上给他打电话或发个微信。小妮子自然是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已经看见了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楚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摆出一副家长的态度告诉她,“让你打你就打,问那么多你想考博士吗?” 在超市买了炒菜锅炒菜勺洗碗布、油盐酱醋、牛奶黄油淀粉香料,顺手还拿了一瓶用来通林奇主卧浴缸下水道的腐蚀剂。大包小包地挤公车拎回家,进门感觉自己肱二头肌仿佛都大了一圈。林奇还没有回来。不过他住进来的第一天林奇就已经告诉他把这里当自己家,想要用什么东西就用不用客气。他最开始还比较拘束,后来见林奇是真的完全不在意隐私问题,上厕所都不锁门,而且有时候也不管他在换衣服就直接进他的房间,于是他也渐渐放开了…… 他先开了一罐猫罐头放到馒头的饭盆里,然后拿起腐蚀液进了林奇门户大开的屋子。林奇的卧室陈设也极为简单,家具只有一张大到离谱的床,一个床头柜和一张看起来和这个房间的风格不太搭的摇椅。不过家具虽少,凌乱程度却相当可观。嵌入式衣柜的门没有关,衣服几乎从里面溢了出来,地上也扔着不少衣服裤子,洗衣篮早已漫溢。楚央看得目瞪口呆,平日里看上去整洁光鲜的林奇,屋子里怎么跟鸟窝一样…… 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各种护肤品挤得满满当当,就算是祝鹤泽和小妮子的化妆台恐怕也要自惭形秽,扑面而来的自恋之气几乎闪了楚央的腰。他耸耸肩膀,想着这大概是网红的工作需要,直接迈进浴缸开始通下水道。谁知他刚刚倒了半瓶下去,从那漆黑的下水道中,似乎传出一声呻吟。就像是有一个声音粗沉的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样。 楚央的手一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更多声音,猜测大概是自己的幻觉,便继续往下倒。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从下水道的洞口里开始冒出一些黑乎乎的粘稠恶心的液体。楚央只道是里面脏东西太多倒流出来了,等一会儿腐蚀剂把里面缠结的头发融化掉,再跑一会儿热水就好了。 之后,他客房服务生的职业病犯了,顺手清理了洗手台,把地上的衣服分类叠好,脏的扔到洗衣篮里,干净的挂到衣架上,没叠的被子也给铺平,平整到仿佛酒店床铺。他发现床头柜里满满当当塞着黑色的手套,什么材质的都有,恍惚让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名叫指匠情挑的英国百合电影,里面那位看上去天真无辜实际腹黑邪恶的小姐也是这样一抽屉的手套…… 他有些好奇地拿起几双手套,却注意到抽屉的下面压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样貌古典皮肤瓷白的外国女人,穿着大概三十年代欧洲那种古典而优雅的女式套装,头上歪戴着别致的帽子,一片黑色的面纱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张深色的嘴唇。而她戴着手套的手搭在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肩膀上,男孩明显是个混血儿,穿着一身小大人般的正装,还打着领结,仿佛一位贵族小少爷。他笑得很克制,甚至有一丝报赧紧张的神色。 楚央愣住了。 那个女人的面容很眼熟,男孩的面容更是眼熟。 林奇的怀表里那个女人的头像,是不是就是她? 男孩的面容虽然稚嫩,但与林奇的脸也太过相似了……可是看照片的年代如此古老,不可能是林奇的照片啊? 难道是林奇的父亲……不,说爷爷更合适。只不过有祖孙长得这么像的吗?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窥视别人的隐私,他赶紧把照片放回原位,把手套摆好,关上柜子。 林奇回来以后,看着自己的房间,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当时楚央正在厨房里炒菜,就听见林奇在身后呢喃了句,“我是进入平行现实了吗?” 楚央一本正经头也不回地道,“是,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五级观测者。” “说你是六级观测者直接创造了一个新的现实我都信啊。”林奇的喊声从房间里传来。 楚央回头喊了句,“你放心,我没有翻你的东西,只不过顺手帮你叠了下衣服通了通下水道。”虽然没有翻你的东西那句说的有点心虚。 “顺手?”林奇的脑袋从屋子里探出来,“小央,我没看出来你还有人妻的潜质啊!” 楚央翻了个白眼,姑且当他是在夸自己。把炒好的菜放到桌上,却见林奇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从屋里走了出来,趴到吧台上,略尴尬地问道,”额……小央,你在通浴缸下水道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楚央想了想,“有些黑水涌了出来。可能是堵得太厉害。” 林奇笑得更加尴尬了,“其实……我之前说谎了,浴缸的下水道不是堵了,而是我在那下面养了些东西……” “啊?!”楚央差点把炒菜锅掉到地上,“我不知道啊?!你养了什么?我倒了好多腐蚀液下去……” “放心吧……它不怕那玩意儿,甚至可能还很喜欢……”林奇冲他眨了下眼睛,“只不过你要是再这么喂它,它可能会长得太大,到时候挤爆了排水管就不好了……” “……你都在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经过公寓管理员同意了吗?!”楚央感觉自己额头都冒出了青筋,一想到排水管里说不定满满当当地堵着某种肉虫子,就觉得连桌上的青椒肉丝都不太想吃了。 然而那厢的林奇已经捧起了饭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吃得一脸幸福,“小央,把你拐来我家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可没说以后每顿饭都是我来做,我们怎么也得轮流负责晚饭吧?”楚央抱着手臂一本正经地说着,正要坐下吃饭,忽然门铃响了。 他拉开门,却看到了白殿那张雌雄莫辩的美丽面容,对他笑得千娇百媚。 “嗨!又见面了小帅哥。” 楚央愣了一下,只道对方是来找林奇的,便让到一边。结果白殿却凑近了他,漂亮的杏眼亮闪闪地看着他,“要一起出外景了,我真是好兴奋呢。” 外景? 楚央一头雾水地回头看林奇,却见林奇满嘴都是青椒肉丝,口齿不清地说,“啊,我忘了告诉你,我打算后天去一个闹鬼的学校直播。” 第31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校 林奇要去的学校是一所北京门头沟区的私立寄宿高中, 坐落在潭柘寺附近,据说是与美国的几所著名高校都有合作关系,送了不少有钱人家的子弟去国外上大学。 虽然是高中,却冠了个学院这样高大上的名字。深埋于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交界处的莽莽苍山之中, 宛如林海中的一小块孤岛。四周零星散布着几个村落, 最大的就是桑屿村。虽说是在北京市内, 但是看上去却仿佛是被发配边疆了一般。 楚央看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 不敢相信地呢喃道, “要去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拜托,那个地区这几年发展很迅速的好吗。”林奇刚要夹最后一块排骨,就和白殿的筷子碰到了一起, 两人又是一番筷子大战,最后以白殿胜利抢走排骨告终。 楚央有些犹豫,“可是复慈医院的事解决了吗?陈旖还在那, 万一那个人又出现怎么办?我不放心。” “圣炎部的人已经过去了,有他们守着, 混沌神殿也不敢那么放肆。”林奇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我们在那干等着也没什么用。上一次直播反响很不错,收入非常可观, 小央你人气飙升,好多人想看见另一个你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认为应该趁热打铁, 赶紧再干他一票。” 白殿在旁边风凉地说着, “怪不得这次你一定要把我也叫上,你这是想搞个cp大战炒热度?” “对啊, 多好的机会。”林奇看楚央仍然一脸怀疑,继续劝道,“这样我们多赚点钱,你能分到的也多,是不是。” 果然,楚央叹了口气,“好吧,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我已经联系好那边的人了,现在学校刚刚放寒假,相当一部分学生都回家了,只有国际学生还有参加补课的高二高三学生还没回去。我们去那两三天,就带上些换洗衣服,急救包,铺盖卷什么的。” “等一下……学校真的让你进去?”楚央皱眉,尤其还是这种跟灵异有关系的事,学校不是会尽量撇清关系吗?” “一般的学校肯定不让,不过这个学校是多元观测点之一,而且是被我们长老会负责看守的,所以学校领导高层里也有我们的人在。而且这次直播全程都会在暗网上,不用担心被举报。”白殿解释道。 林奇点头,然后站起身去书房拿了一本笔记本,还有几张打印的文档出来,放到还没收拾的饭桌上,把打印纸一张张摊开,似乎都是些模糊的照片。 “被送到这所学校的大都是些在家里不服管教或者中考失利的富二代,学校里没有wifi,要上网只能去图书馆,而且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限制,平时也不让用手机。方圆好几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就算有学生悄悄溜出学校,也没地方可去。总之是一些有钱却没时间管孩子的富人扔自己家里的熊孩子的地方。学校为了防止早恋还分了男校区和女校区,中间隔着一道墙,墙上还扎着很多碎玻璃,防贼一样。”林奇说着,同情地摇摇头,“反正是一个学生被像犯人一样看管的地方。” 白殿轻笑几声,“那些老师也太天真了,不知道同性之间也可以发生很多好玩的事么。” 楚央听着就反感这样的学校,“不会是什么女德男德学校那样的鬼地方吧……” “那倒不是,教的课程都是标准的国内和美国高中课程,而且也不像一般的私立学校管得松,这所学校课业管得很严,有各种排名制淘汰制赏罚制度,课业压力说不定比普通高中还繁重。毕竟除了国内课程还要上国外的。男校区和女小区每个年级都有五个班,成绩好的可以进入一班二班,有各种特权,成绩不好的就会降班。最差的就是五班。好像排名靠后的班里的学生会被所有老师鄙视,中午吃饭都要最后吃,还要帮比他们靠前的班级打扫教室。” 楚央目瞪口呆,“这样合法吗?” “有什么不合法的,又不打又不骂,不过是差别待遇罢了。”林奇耸耸肩,“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不过是让他们提前习惯而已。” 听对方说得如此轻巧,楚央就又有了那种逻辑似乎有问题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的气结感觉。 白殿咂咂嘴,玩着自己胸前的长发,“听起来很有意思。我猜那些学生都要恨死他们的父母了吧。” “本来关系也不好,真的喜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会舍得送他们去那种地方吗?不过是讨厌自己的孩子,想要惩罚他们罢了。”楚央嗤笑一声,眼睛里有些尖锐的嘲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间学校既然是多元观测点,也就是说学生们会有很多见鬼的经验。不过呢,这种情况最近开始变得严重。不少学生开始看到重复的东西。这就不是很正常了。” 林奇说着把一张打印照片放在最上面。照片里似乎是一间空教室,大概是从后门的角度拍的。 在讲台后,吊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类似中山服的上衣和黑色长裤,依稀是个男生,但是看不太清楚五官。他的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歪向一边,仿佛已经断掉了一般。 林奇又把另外一张照片摆出来,在另一个有钢琴的音乐教室拍的,不过也还是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吊在钢琴旁边。还有一张照片,晚上拍摄的操场的篮球架,架子下面也吊着一个歪着头的黑色人影。 一片正常的布景,仿佛是每一个学校里都能看到的场景中,忽然出现一个吊死的人,真实和违和融合出一种平淡的诡异和恐怖。 “这种中山装是学校男生的校服。所以这个吊死鬼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至于是哪个现实的学生还不能确定。但大概是近似现实,否则校服不可能一样。”林奇继续讲解道,“一般来说正常情况下几个零级观测者不大可能看到相同的‘鬼’,因为在多元观测点,现实的重叠应该是随机的。无数个现实有无数种可能性,就算是同一个人看到同一个现实的几率都小到不可思议。但是最近接二连三有学生说看到了这个吊死鬼,光是用手机拍到就有三次。所以我认为,这个近似现实中应该发生了一些事,导致与我们的现实重合性增强了很多。” 白殿摸着嘴唇,思索着答道,“会不会是那个现实被感染了?或者是在那个现实中有人想要入侵我们的现实?” “都有可能,所以我才想去看一看。”林奇打开笔记本,里面鬼画符一样记了很多东西,“赵理事说了,我们的任务主要还是调查,不一定要解决。” “赵理事是谁?”楚央问。 白殿讶然地看了一眼林奇,“你还没给他讲过长老会?” 林奇无所谓一样说,“我们一直很忙啊,而且我想着讲那么多很无聊,他跟我在一起久了自然就知道了啊。” 白殿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同情地看着楚央,“真的,你来跟我住吧。我比他负责多了。” “喂!兔子不吃窝边草!”林奇警告地瞪着白殿,“你再挖墙角我可要动粗了!” 楚央啧了一声,“别吵了,快说重点。赵理事是谁。是你们的上司?五级观测者?” “你看,就算我不长篇大论的讲他自己也搞明白了不少东西嘛。”林奇挑衅地瞥了白殿一眼,然后对楚央说,“对,他叫赵岑商。是我们这些调查员的直属上司,长老会的二十位长老之一。” “赵岑商?”楚央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说的不会是那个唱歌的赵岑商吧。” 林奇用平淡到理所当然的表情说,“是啊,大街小巷都能听到他歌的那个。” 如雷贯耳的名字,近几年大火的实力唱将,韩国出道后神奇地以外国人身份大火,却选择回国发展,又有颜值又会唱歌又会跳舞,音域极广甚至能飙出海豚音,被某唱歌综艺导师评价为天籁之音的超级鲜肉,粉丝数量短短时间内直逼吴亦凡…… “你认识赵岑商?!”楚央的下巴几乎要掉到桌上了。 林奇无辜地点点头,“认识啊,怎么了?你是他粉丝?不会吧……你一个大提琴小王子竟然去喜欢他那种流行歌手,太掉范了。” 白殿已经在旁边笑成一团,楚央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气憋在胸口又无处吐槽的无语感,“我不算……但是祝鹤泽很喜欢他……” “那回头看见他,让他送你几沓签名照。” …………………………………………………… 第二天楚央按照林奇写给他的购物列表买了一些睡袋、三台无线电对讲机(以防学校里手机没信号)、手电筒、电池、急救包这样的东西。打包好后,第三天的早上五点就被闹铃闹醒,他迷迷糊糊地在浴室洗脸刷牙,拉开厕所门要回屋的时候却见林奇笑嘻嘻站在门口,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他怀里,“穿这个去。” 楚央抖开一件上衣,发现是件中山装。而且是一件看着十分眼熟的中山装…… 这是……那个学校的校服?! 楚央感觉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是说我们三个二十五六的老男人,要扮成不到十八岁的高中生?!” “对啊,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林奇说着,还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黑框眼镜,“你就戴着这个眼镜去,保证没有人会怀疑你。” 第32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林奇租了一辆白色福特厢式轿车, 楚央则帮着他把之前在蒂罗萨酒店就见过的那些黑色的笨重行李箱搬了上去,一大早就出了一头大汗。刚一坐到副驾上,林奇就笑着递了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给他,“辛苦辛苦。” 楚央接过来, 喝了一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喝到过豆浆了, 微甜浓厚的口感从食道一路延伸到胃里, 连脾肺也变得暖融融, 呼出的气在寒冷的冬天化成一道道烟雾。林奇对他可以算是很贴心, 虽然有时候大条到令人肺疼(而且楚央很怀疑对方是为了看他的反应才故意‘大条’),但却总是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候给予小小却窝心的体贴。 “这两天睡得怎么样?”林奇看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自觉的微笑,轻盈地问了一句。 楚央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自从回国之后,倒是不会做噩梦了。也没有再看到什么幻觉。大概是这个纹身开始起作用了?” “看来这个古神纹章第三变体还是很管用的嘛。”林奇似乎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你在飞机上不还是有梦到怪事吗, 虽然那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接受第三变体纹章,但也难说等到临近一月之期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距离一个月的期限, 大概还有两周的时间。 这些日子忙着陈旖的事,后来又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仍然在拉大提琴的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 竟然几乎忘记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虽然噩梦和幻觉似乎都停止了,虽然林奇的方法可能已经起了作用。但那毕竟是猎犬, 据说没有人能逃脱的猎犬。谁知道最后会怎样呢? 或许自己就只剩下两周的寿命了。 想到这里, 一股森冷的寒意悄然从心头扩散,那点喝下豆浆带来的暖意也倏忽间全都冻结。 仿佛能看出他眼中悄然弥漫的恐惧, 林奇忽然伸手拍拍他的大腿,还顺便摸了两把,“安啦安啦,放心,有我在不会让猎犬抓走你的。你走了谁帮我收拾衣服帮我做饭喂猫啊?” 于是刚刚蔓延过来的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惧骤然退散,楚央拎着林奇的爪子放到后者自己的大腿上,“要摸摸你自己的去!” “别那么小气嘛,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林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怀表,“哎呀,糟糕,要迟到了。白殿最讨厌人迟到,到时候你就说你拉肚子我们才迟到的知道吗?” “……为什么是我拉肚子?!” “你看我这人设,像是会拉肚子的人吗?” 车子轰隆启动,用极为轻飘不稳的走位迅速驶离小区。白殿住的地方离他们不算很远,接上他以后,加上他跟林奇一样大包小包的行李,后备箱加上最后一排座位就基本已经塞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了…… 白殿也和他们俩一样,穿上了那个学校的校服,只不过……他穿的是女生的校服……没有化御姐式的浓妆,今天的女装大佬走得是清纯路线,脸上根本看不出来化过妆的高级裸妆,又黑又直的头发上戴着一枚格子发箍,身上穿着类似中山装改良后的女款黑校服上衣和浅灰色格子短裙,腿上穿着过膝羊毛袜和黑色小皮鞋,一副不怕冷的样子。 虽然早已知道白殿的女装大佬属性,可是看到另一个风格的女装,他不禁暗暗感叹,现如今的直男也真是不容易,谁也不知道他们暗恋的女神是不是丁丁比他们还大…… 白殿一看到楚央就露出少女花痴般的神情,却用低沉有磁性的男人声音说道,“小央央戴眼镜穿校服好可爱啊!完全没有违和感!” 楚央翻了个白眼,“你们俩差不多得了。我怎么看都是个大叔硬装嫩好吧?!我们装成老师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老师又不能穿好看的制服。”白殿“娇嗔”道。楚央赶紧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由于他们出门早,上班高峰期还没到,北京宽阔的马路上车不算多,还未堵成水泄不通的可怕状态。福特厢式轿车一路向西,穿过清晨薄薄的灰色雾气,渐渐离开了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两侧的房屋渐渐愈发低矮晦暗,倒不是说多么陈旧,只是欠缺市中心那种光鲜明亮的感觉。再往前一阵,淡青色的山影近在眼前,道路也不再笔直,而是盘绕着山势渐入深处。空气中那种北京城特有的略略呛人的烟气也淡去不少,楚央打开车窗透了口气,看着那些冬日里因缺少树木遮盖而裸露在外的灰黄山石,弥漫着一种缺乏生机的金属般的锈味。 林奇用蓝牙播放着手机里Within Temptation的专辑,偶尔还会跟着那声音空灵的女主唱一起嚎两嗓子。楚央略略讶异他竟然会喜欢哥特金属,看他平时穿衣风格和表现在人前风度翩翩的样子,还以为他会放点古典音乐什么的…… 白殿在后座吃着辣条,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央聊天。楚央于是渐渐摸清了白殿和林奇的工作内容。他们两个除了是暗网里赫赫有名的灵异主播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就是长老会的首席调查员。他们负责去各个多远观测点调查异常状况,如果发现确实有异常就上报给长老理事会,再由上层派遣一到两名长老带着几个三级或四级的观测者去解决问题。而长老会不同于圣炎部,成员大都与创造性的或文艺方面的工作有关联。比如他们的其中一个大长老就是法国赫赫有名的画家和雕塑艺术家娜塔莉亚。兰伯特,还有一位大长老是好莱坞某位擅长拍邪典电影的导演。但也不是所有长老都是有名的艺术家,甚至有些根本没什么人知道,宛如隐士一般。而长老手下的第三第四级观测者又分为调查员、执行师和布道师三种类型,分别听命于不同的长老。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会同时兼顾两种或三种身份,比如林奇,就既是调查员,又是布道师。以前有一段时间缺人手的时候他也同时做执行师的工作。 楚央暗暗想着,如果这样划分,他自己算不算也应该加入长老会?是否这就是为何林奇会一直那么在意他? 那么爷爷呢?他难道也曾经是长老会的成员? 不论是长老还是普通成员,除了他们在长老会的身份外,在世俗世界都有自己的职业。除了布道师之外,其他人都不用借由自己的工作传播“神谕”。 “神谕是什么?你们信仰的神和圣炎部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我们相信的神,是美和丑恶的主宰,我想你已经接触过他了。” “接触过?” “你手上不是有本黄衣之王吗?”白殿说完,林奇便通过后视镜警告般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多嘴。 楚央却愕然了。那本书他带在行李里,毕竟林奇说过猎犬怕那本书。可是他没想到,黄衣之王竟然和长老会的信仰有关?! 怪不得林奇当时听到他有那本书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之前那个总是跟踪他的男人呢?难道他也是长老会的人?可是林奇的样子又不像是知道,如果是长老会安排的,他应该会知道才对吧?而且如果是长老会,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把那本书塞到他这无名小卒的手里如果是要让他写曲子,他们的长老之中更加厉害的音乐家不是更多? 亦或是……那男人跟长老会也没有关系,只是一个疯子? 楚央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怀疑的星火又一点点燃了起来。林奇烦躁地回头骂了一句,“你他妈就不能少说两句。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知道这么多!” “他成天跟着你去哪些地方,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啊。”白殿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再说怀疑才正常吧,让人开始怀疑他们习惯认知的一切,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林奇懒得理他,低声对楚央说,“你不要想太多。我遇到你并非是设计好的。为何那本书会在你手里,我和你一样一头雾水。” 楚央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的事瞒着我了?为什么要接近我?”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是三级以上的观测者啊。我作为一个布道者,职责之一就是尽量多地为长老会争取三级以上的观测者入会。后来我听了你拉大提琴,就更加确定你属于长老会了,自然就要死乞白赖缠着你才行。”林奇的眼睛认真看着前路,话却说得颇为真诚,“后来你带我去了你爷爷的房子,我就怀疑你爷爷以前也是长老会的人。不过看你不太愿意聊关于他的事,我就没有说更多。” 白殿在后面插嘴道,“这我倒是可以作证,他看到黄衣之王的时候兴奋得马上就给我发了微信炫耀……” 楚央听不出他的话里有任何问题,或许这就是真相? 或许……真的跟那个戴鸟首面具的楚央没有关系吧? 他靠在座位上,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看了一眼林奇,“我这次相信你。不过以后,我既然是你的助理了,有事你不要再瞒着我。我的承受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 “你的承受力当然不弱啊。”林奇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勾起嘴角,“你的承受力大概是我见过的观测者里最强的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第一次看到猎犬的时候就疯了吗?你不但没有疯,还自愿与猎犬做交易。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要么是太蠢,要么是前途不可限量。” 楚央皱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在夸他。 又过了一个小时,四周的林木愈发密集,他们拐入一条小路,坑坑洼洼的地面甚至没有柏油沥青,只不过是草率地砍掉了植物的土路。一路开过去,楚央觉得那杯豆浆都要被颠出来了。终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十分宽阔的雕花铁门。平整的灰色砖石砌成的墙上挂着一块干净的竖牌,用隶书写着“桑屿国际双语学院”,旁边还有一串英文:SangYu Global Collaborative Education Institute. 虽然铁门外簇拥着叶片凋零的茂密枯枝树丛,但是铁门后一条平直的柏油路,两旁还蔓延着两片花园,遥遥可见一些古典的小凉亭。正前方的学校大楼也颇为气派典雅,黑色的砖墙,有种糅杂了西式和中式的三十年代的建筑风格。 林奇下了车,走到大门旁边的一个看上去很像门铃的小盒子前,按了一下那黑色的按钮。盒子上的小显示器亮了起来,映出了林奇的脸。看来对方正在查看他的样貌。 “是我。”林奇就说了两个字。 然后某个地方发出一声电子锁开启的声响,然后铁门便自动向着里面缓缓打开。 林奇坐回驾驶座,看了一眼楚央,笑道,“准备好回学校上课了吗?” 第33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车子穿过那片照料得颇为精心的花园, 虽然是凛冬时节,仍有一些耐寒的郁金香、风信子在寒风里盛开着,针叶树木和地上一片片蔓延在鹅卵石上的莲花状多肉妆点了足够的绿色。面前的教学大楼也够光鲜气派,而且开了两扇大门。一扇门旁边写着“男校区入口, 另一扇写着”女校区入口”。大楼后面还蔓延着两片建筑群。几乎是两相对称的结构。 对于一个高中来说, 这里可算是非常豪华了。不过从林奇打听到的学费数额来看, 倒也并不奇怪。 门口有一个穿着警卫服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台阶上抽烟, 看到他们就站起身来。林奇把车停在门口, 摇下车窗警卫就走了过来,“你们就是新来的学生?家长呢?” 楚央嘴角抽搐,赶紧把脸转到一边, 不让自己忍不住的笑意穿帮。 林奇露出天真明媚的笑容,“他们没空送我们,就让我们自己开车过来了。麻烦大叔告诉我去哪停车?” 警卫大叔指着右边, “往那边开就是停车场。不过里边那个女生最好在这儿就下车,不然一会儿还得一路走回来。你们俩从那边停车场的后门就能进男校区。” “那我就先下去啦。” 白殿的声音吓得楚央猛然扭头, 差点闪到脖子。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硬生生把之前纯爷们的声音给拗成了萝莉音?! 白殿下车的时候,还冲楚央悄悄抛了个媚眼, 用那种甜甜的低低的伪女声说道,“小弟, 帮我搬一下行李~” 楚央无法, 只好下车,帮忙把两个粉色豹纹的行李箱搬下来, 低声从牙缝间说了句,“你这个声音真是绝了……” 白殿也压低声音用自己正常的男声说,“那当然,当女装大佬的基本素养。”说完还对他扎了一下右眼,然后就甜甜地对保安说,“大哥,东西很沉,您帮我拿进去好吗?” 面对如此美少女的请求,保安大哥无力推辞,只好过去帮忙。白殿转头对他们挥了挥手就走向女校区的大门。 楚央担忧地问,“他一个男的到女校区去……这样好吗……会不会被当变态?” “放心吧,给他安排的宿舍是单间,那个宿舍其他三个人都已经回家了。只不过为了让他方便去探查一下女校那边的情况,明天就会穿上男装来跟我们会和。”林奇再次发动车子,缓缓驶向停车场的方向,“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变态啊。” “我一直想问……他是喜欢穿女装……还是真的想要当一个女生啊?”楚央好奇地问道。 “他的情况嘛是喜欢穿女装,但是当男的当女的对他来说都可以。性向也是男女都可以哦~” 男女都可以……那岂不是可以当异性恋,又可以算Gay,又可以当Les? 停好车,两个人大包小包地背着,拉着林奇那三个沉重到离谱的行李箱,从刚才那个大楼侧面的门进入。原来那栋楼不过是访客大楼,供学生办理入学手续和其他行政工作使用,更像是一个通道。大堂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人,顺着正堂一直穿到后门,便发现出去以后右边是一堵分隔男校女校的高墙,左边却霍然开阔。L形的教学楼、行政大楼和那堵墙围出一片开阔的空地,中间是一方小小的花园,摆着一些长椅,还有一个小型喷水池在花园中间。 几个大概是学生的男生穿着和他们相似的校服围着围巾在那边拿着书背单词,口里呼出的热气化成烟雾在清晨的朝阳中缓缓蒸腾。 听到响声,那几个男生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个经过。林奇主动对他们一笑,“同学,宿舍在哪啊?” 谁知对方反应冷淡,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伸手指了指前方L型拐角处的一处开口,“从那边穿过去。” “都放假了还在背单词吗?”楚央悄声咕哝着。整个学校都给他一种压抑的晦暗感觉,好像就算是那些花草也变得病恹恹的,了无生气。 林奇则抬起头,看着天台上似乎有一个不停徘徊的人影,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我知道有不少高三学生都留下来补课,他们虽然是要被送到国外的,但还是要参加高考,而且还要参加各种竞赛和课外活动,这样才有机会进入常春藤名校。” 穿过广阔的八百米跑到操场,他们进入了宿舍大楼。现在这个点所有学生都出去了,宿舍管理员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在门口等着,帮着他们把行礼一起搬上没有电梯的三楼。宿舍一间住四人,配着一个小厕所。楚央一进去,就意识到另外两张床是有人的。 舍管老师看上去五十多岁,带着种脾气不好的中老年人特有的冷漠麻木,迅速地告诉他们宿舍规矩和东西摆放的规定位置,什么床头柜上只能放闹钟、水杯;不准把食物带回宿舍;衣服必须放在衣橱里,不能出现在外面;洗漱用品只能放在小柜子里;被子一定要铺平,盖住枕头,不能有褶皱;床下最多可以放三双鞋;每个人洗澡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晚上十一点就要熄灯,房间里不能有光亮和说话声音,会有老师巡逻等等。 ”你们安顿一下吧。有什么需要再来找我。我就在一楼。”管理员说完就走了。楚央看着寝室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窥视孔,却不是从里向外看的,而是从外向里看的设计…… “这宿舍有点像监牢……”楚央看着窗户外钉着的铁栅栏,评论道。 林奇开始开箱子,把那些浸泡着诡异标本的瓶子拿出来悄悄塞到床下,“本来就是个大型监牢啊,你看他们这个选址,鸟不拉屎的。” “我们不会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吧。”楚央一边把床上的被罩套在被子上,一边苦笑着说,“就像网瘾学校一样。” “那我们就杀出一条血路啊~”林奇说着,却已经把手机拿了出来,“来,我们先开个短直播,放到网上预告一下。” “网上?这里不是没有wifi吗?而且也不让用手机。” “别人的手机不行,可是我的可以。”林奇神秘一笑,“别忘了它可是在平行现实都能联网的。” 说的也是…… 楚央接过林奇的手机,打开那个谈好图标的app,把镜头对准林奇。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桑屿国际双语学校的男生宿舍。这间学校就是我们下一次直播地点。跟我一起来的除了你们新的墙头楚央小哥哥呢,还有你们的旧墙头白殿。不过他现在在女校区那边,你们懂得……大概明天才会跟我们会和。”林奇说这,坏坏地笑了笑,“然后我就可以左拥右抱了,是不是很羡慕我?” 弹幕里各种爆炸。白殿的粉丝在喊: 角你这个大猪蹄子!!!你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什么小哥哥,明明就是小三! 拆我cp者死!!! 另外还有不少人在喊: 掐cp的都是小学生吗?跑到暗网上瞎玩什么,赶紧回家写作业去! 抱走我们小央哥哥,不约。 萌cp可以请不要ky谢谢! 楚央嘴角抽搐,忍不住对林奇说,“他们说我是你小三……” “呦,那还不错,最起码没有把你算成小四小五。你不知道,我cp可多了,我和赵岑商也是cp哦!”林奇竟然还愈发嘚瑟起来了,“不过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也被白殿和他那个写小说的基友钟离的cp粉骂过至少一年的小三,还被寄过纸钱呢。混这个圈早晚要被骂一次小三的。” 楚央怒瞪,“还不是你老是故意卖腐?!我什么都没干也被骂,我很冤好吗?!” “呦,那你是嫌我没有对你干点什么咯?”林奇说着,还故意邪魅地舔了舔嘴唇,“懂了!我今晚会更加努力的Baby!”。楚央忍无可忍,脱下自己的鞋扔了过去,被林奇灵巧闪开。 结果弹幕里又是一片混乱: 打情骂俏!还没过年就硬给塞狗粮。 我决定我要入角央的坑了。 我怎么觉得这一对的电流比以前角和其他人的都更充足似的,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然后林奇还在火上浇油,“你们其实也可以发展一下白殿和小央的cp啊?你们是没见过,白殿第一次见小央就这样那样上下其手,竟然还壁咚人家!还要跟我抢人!” “你给我闭嘴!”楚央怒吼。 然而已经太晚了……病毒已经被散播出去,只怕到不了明天就会出现新的cp组合,毕竟弹幕里已经有人在喊他是万年小受了。 不对啊,凭什么他跟谁cp都是受?!他明明身高不低也一点不瘦弱,甚至还有坚持运动锻炼出来的腹肌呢! 等等……为什么他的关注点在这儿……楚央不由得开始自我反省,是跟林奇一起待得太久了被带成了沙雕? 林奇终于在楚央作势要把另一只鞋也扔过去的威胁下,正经起来,“好了好了,说正经事。这间学校在北京近郊,潭柘寺附近。是一所封闭式寄宿学校。你们可以看出来,这宿舍的设备还是不错的,竟然还有空调和暖气。这所学校建于1998年,由于学费高昂,入学的学生家境都很不错,毕业之后一般能够考入北美一些名校。不过这里课业压力很大,据说还有过学生自杀。我们这一次来的原因呢,就是因为有好几次有学生看到过这样的情境。”他说完,就把之前放大打印的照片举起到胸前。 “这个上吊的男生被很多人目击。这样的情况在多元观测点其实是很少见的,同样的现实反复被确定的情况并不正常,所以这就是我们这一次要调查的目标。”林奇放下照片,“所以呢,我、楚央还有白殿就穿上了学生校服,混了进来,祝我们好运吧!” 楚央刚刚关上直播,忽然有敲门声。他拉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颇有身份地位。可是他一看到林奇就微微颔首道,“林少爷,我听说你已经到了就来看看。” ……少爷? 第34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校 林奇立刻扬起了某种明媚而乖巧的笑容来, 简直是见长辈的标准表情,“钱叔,你怎么亲自来了?” “我打算等你们安顿好了就走。这几天如果有遇到难以解决的事,请随时联系我。”被称为钱叔的人用一种对于他那种年龄来说对小辈过于尊敬的口吻说道, “我已经知会了几个人, 应该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不过这边的学生不太好管理……” “放心吧, 对付几个小屁孩我还是有把握的。” 钱叔点点头, 把一个文件夹交给林奇, 又对楚央点了一下头,便离开了。 现在留校的学生们大都在补习班,他们便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学校逛一遍, 熟悉情况。男校区这边有两个教学楼,包括音乐教师、美术教室还有大礼堂。教学楼里十分敞亮,左边是窗户, 右边是教室。偶尔会有几个经过的学生,小声说着话, 到处都静悄悄的。楚央在每一层的楼层示意图附近都用自己的手机拍了照片,以防回头进入了平行现实找不到路。 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起。忽然间这一段走廊每一间教室的门都开了, 一大群男生呜呜泱泱涌出来,安静顿时被青春年纪男生特有的聒噪给打破了。穿着黑色中山装校服的男生大喊着“吃饭了”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差点把楚央的眼镜撞飞出去。林奇赶紧拉住他躲到一边, 看着那群饿狼一般的少年人潮水一般从走廊呼啸而过。剩下有几个走得比较慢的男声,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们几眼, 大约是觉得他们俩眼生。 楚央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大穿了帮,正担心着,却被林奇扯了扯手腕。 “他们都走了,我们去之前照到吊死鬼的教室看看。”林奇低声说。 教室是高三一班,现在被用来作为数学竞赛补习班用。教室里空荡荡,每个人的桌上都摞满了书和考卷,满满当当摇摇欲坠。教室前方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天书一般的大学数学题,楚央虽然讨厌理科,但当年高中和大学时期数学仍算是很不错的,直到后来辍学去组乐队,太久没有用,现在竟惊觉有好些都看不太懂了。 教室明明是光线明亮的,但一踏进去,楚央就感觉到一种浓稠的压抑感,会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们走到讲台后方,那个吊死鬼出现的位置,抬头去看,却见上方没有任何可以供绳子悬挂的房梁,但是天花板上却有一大块古怪的黑色霉斑,密密麻麻的。看久了,愈发觉得像是一张人脸。 楚央皱眉,“好恶心……” 林奇抬头看着,忽然用手撑住讲台,矫健地爬了上去,然后对楚央说,“把门后那把扫帚递给我。” 楚央依言拿来,却见林奇接过,手抓着扫帚头与扫把交界的地方,高高举起,好用另一头去戳天花板上的霉斑。 扫帚把与天花板接触的地方,似乎有微微的塌陷,就像是被水泡软了一样。 楚央问,“是感染?” “嗯,有可能。物质已经开始受到影响,这个学校里的学生的神智应该也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影响了。”林奇低能呢喃,“最近感染的情况怎么这么多?” 楚央刚想问是不是另一个自己做的,却在此时忽然听到另一道颇为严厉却带着刚刚变声后的沙哑的男声说,“你们在干什么?!” 一转头,却见一个瘦高个子男生一脸怀疑和敌意地瞪着他们,头发剃得短短的,额头上还有几颗青春痘。那双手插在裤兜里歪歪扭扭的站姿,颇有一点不良少年的气势。 林奇从讲台上跳下来,友好地微笑,“同学你好,我们是新来的转学生。” “转学生?”那不良少年一样的男声踱着步走近,“没听说过有哪个转学生是寒假过来的。你们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 楚央赶紧道,“不是,你误会了,我们真的是刚转来的。家里人让我们提前来熟悉环境参加一下补习班。” 那少年看楚央一副老实模样,而且语气也真诚,信了三分,“那你们参加分班考试了么?哪个班的?” “就是这个班的。”林奇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你要是不信,这是学生证。”说着,就拿出来两张卡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在那少年面前晃了晃。 少年一把夺过,认真看了看,又看看他们俩,似乎勉强相信了,只是不大情愿,哼笑一声,“本以为我爸妈就够奇葩的,你们的更胜一筹。大寒假的,连年都没过就把你们送了过来。不过你们两个看着不太像兄弟啊?” 兄弟?楚央这才往对方手中的学生证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果然他的名字被改成了“林央”。 凭什么是跟林奇姓啊…… “啊,他是收养的。”林奇指了指楚央,笑得一脸天真。 莫晓飞挑剔地打量着他们,忽然盯着林奇的手问了句,“你在教室里为什么还要戴手套?” 却在此时,另一道声音传来,“莫晓飞,怎么了?” 被称为莫晓飞的男生表情里似乎有些厌烦之色,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对另一个刚刚走进教室的皮肤白皙看上去十分干净帅气的男生说,“这两个人说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学生,我觉得有点可疑。” 那个男生接过莫晓飞手里的学生证看了看,笑道,“既然有学生证应该是没错了。”然后便看向林奇和楚央二人,笑得十分亲切友好,不知怎么的另楚央想到了林奇用来迷惑刚刚见面的人时时常会露出的那种熟悉的人觉得很假但第一次见面的人觉得很真诚的笑容,“欢迎,我是一班班长任皓,这位是学习委员莫晓飞。”说完,还伸出手来依次和林奇楚央握手,搞得十分正式。楚央几乎要以为是被首长接见了,诚惶诚恐的。 虽然是假期,但是高三的学生基本都留下来补课了,所以班里坐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空位。任皓帮他们从五班“借”来了两套桌椅,并且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去吃饭,和别的同学认识一下。楚央直觉就想推辞,结果却听林奇抢先一步答道,“好啊!我已经快饿死了!” 楚央瞪着林奇,这人疯了?他们两个二十五六的人装嫩随时都可能穿帮,他竟然还要去认识那些青春期的小屁孩们?!结果林奇还勾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对另两个男生说,“我这个弟弟比较腼腆害羞,不太爱说话,你们别见怪。” 腼腆害羞?! 楚央努力想用眼神杀死林奇。 男生食堂里熙熙攘攘,一排排的长桌都坐满了人,前方是一排取餐的餐桌,有食堂的大叔和阿姨负责给打饭。楚央手里端着餐盘,看着食堂阿姨不知道为什么给他盛的比给别人都多的萝卜炖牛腩,哭笑不得地站在一桌齐刷刷看着他们的十七八岁的小男生面前,听着林奇在那自我介绍。那些男生虽然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却莫名压抑老成,他们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听到他们之间有聊天的声音,每个人都低着头机械性地重复着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 反观远处的几桌大概是五班四班的“差生班”沸反盈天的,几乎整个食堂的吵闹声都是从那几桌来。 林奇做完自我介绍,也没有什么欢迎的声音。楚央觉得尴尬症都要犯了,然而林奇还一脸自如地在最边上的空位坐了下来,并且主动和旁边一个胖乎乎戴眼镜(其实这一排几乎所有男生都戴眼镜,除了班长和学习委员)且略略驼背的男生搭话,“同学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第一次被主动搭讪,对方虽然是个男生,但好歹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不是?胖胖的男生受宠若惊般回答,“宫武……” 楚央注意到附近有几个男生脸上露出看好戏一般的讽刺表情。他敏锐地感知到,这个胖胖的男生在班里大概不是很受欢迎,甚至有可能是被霸凌嘲笑的存在。 林奇笑得愈发温柔,“你好,我能问你点事妈?” 宫武习惯了被当成空气,在这间学校三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亲切。他白净的脸微微发红,略略手足无措,“你……你问吧。” “我听说这间学校闹鬼,是真的吗?” 此话一出,忽然这一桌所有人都几乎同时停住了吃饭的动作。 楚央也傻了,不是要打好关系混入“敌后”吗?怎么这么直接就问了? 宫武刚要说什么,忽然任皓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宫武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便仓促地说了句,“没……没有啊……没听说过。” 林奇与楚央对视一眼,继而看向对面那个眼睛很小的男生,“你们都没听说过吗?有一个上吊的男生……” “好了!这种封建迷信的谣言不要乱传,如果被老师听见了是会扣分的。”任皓的表情严肃起来,语气虽然依旧平静温和,却分明是个警告。 楚央问,“扣分?” “个人操行分啊。如果一个学期扣分超过10会被降班。”莫晓飞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往后仰着,冷笑着说道,“你们分班考试之后,没有老师告诉你们?” 楚央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忍住了,虽然表情略略有点扭曲。 个人操行分……原来这间学校不只是看成绩,还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最后难道要评感动中国吗? 不过想想当初在学校里,自己不也和别人一样怕老师怕扣分……只不过是成人之后,进入社会,才知道那时候的很多担心多么没有必要……这大概就是成年人明明自己也曾是年轻人,却永远也无法理解年轻人的心情的原因吧。 林奇瞟了他一眼,然后做出惶惶然状,“这样啊,抱歉抱歉,就当我没问过吧!” 然而楚央观察了一下那几个人的表情,这两年他在服务业做了这么久,察言观色还是很有一套。他觉得这些学生脸上的惧怕,不仅仅是怕鬼或是怕被扣分。他们的恐惧,是更深层次的一种不安。 要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代价是巨大的,因为这意味着下午他们俩要和其他人一起补习……比较幸运的是,下午补习的是英语,而不是楚央担心的数学。 只是对于两个在国外成长英语如同第二母语的人来说,上课学的还是有点无聊。没过多久,林奇就开始昏昏欲睡,大概是早上起得太早,头如小鸡一般一顿一顿的,甚至开始引起了前面英语老师的注意。楚央见状,赶紧在他大腿上拧了一下。林奇倒吸一口冷气清醒过来,迷茫地四下看着,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 楚央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见惯了对方在面对不同人不同情况时露出的千般面孔,却真是很少看到林奇这么简单可爱的样子。 忽然,一个纸团落在林奇的桌子上。楚央抬头,却见坐在林奇斜前方的宫武匆忙转回头去。 林奇的目光迅速凝聚,抓住纸团,在课桌的桌斗中打开,却见上面写着,“闹鬼的事是真的。下课以后来生物教室。” 第35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楚央悄悄摸出自己的手机, 在桌斗里翻看之前拍的每隔楼层的示意图照片,找到生物教室在二楼A区。下课铃一响,他们两个特意没有马上动窝,看着其他学生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 三三两两离开教室去自习室做作业。 林奇低声对楚央说, “你觉不觉得这个班里气氛很奇怪?” 楚央点点头, 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得到吧?没有这个年纪的男生应该有的朝气, 连说笑的声音都很少听到。而且有些人明明相互讨厌, 比如学习委员和班长,但是却同进同出,身旁还有好几个跟班, 他刚才甚至还看到一个小个子的男生谄媚地递了一瓶水给莫晓飞,小小年纪却俨然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而另一些人,比如给他们传纸条的宫武, 还有一个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小小的不过三十人的班级, 却等级分明。 却在此时,班长任皓忽然主动走到他们两人桌前,微笑着说, “一起去自习室?” 楚央一抬头,却发现班长身后不远那一群跟班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只要说一个不字, 马上就会被五马分尸…… 而宫武则默默在那边收拾自己的书然后匆匆离开, 也看不见他脸上什么表情。 面对着”Queen Bee”的威胁式邀请,想要在这个班里混得好的人当然会接受并且努力融入他们的圈子。只可惜林奇和楚央原本就是两个冒牌货, 本也没打算久待,自然不会按照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游戏。于是林奇笑着说,“啊,我们一会儿再过去,我舅舅让我们先去见他。” “你舅舅?”任皓微微一愣。 “就是钱顾问啊。”林奇笑得无比俊美天真。 此话一出犹如深水炸弹,众人虽然没有太夸张的反应,但显然也是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 楚央彻底明白了上边有人的感觉多么爽。那一瞬间,之前还自觉地位颇高的人忽然意识到你比他后台还硬因而自惭形秽的那种微妙的表情变化,还有在一瞬间就倾斜了的天平,果真是让人十分爽快的。 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攀裙带关系。仔细想想,家里边有人这样的事本身跟你的能力也没多少关系,人却可以因此而洋洋自得,真是非常奇怪。 任皓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这样啊,那我不耽误你了。帮我向钱理事问好。一会儿见吧!”周全地说完,便和莫晓飞带着他们那群跟班离开了。 生物教室向来都是一个学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立着的人体解剖模型和骨架模型、玻璃罐子里泡着的标本,如果遇上解剖课整个教室里还会弥漫着一股子两栖身上粘腻的腥味。但也正因为它古怪阴森,所以在下课后没有学生会进入这间教室。 宫武看到楚央和林奇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应该跟任皓走。如果被人看见你们跟我说话,你俩会有麻烦的。” 显然他没有听到后面林奇对任皓说的话。 林奇无所谓地耸耸肩,“有麻烦就有麻烦吧。我不怕麻烦。” 宫武坐在课桌上,犹豫地看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枚心脏的模型翻来覆去地把玩,倒像是为了缓解和人说话的紧张,“你们为什么对闹鬼的事这么感兴趣?” “好奇啊。”林奇简单地回答道,找了另一张桌子坐下来。楚央则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宫武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不是这所学校的转学生吧?” 被看穿,楚央一点也不奇怪,一直没有被看穿才令他觉得奇怪。不过当场被揭穿还是略略尴尬地转开视线。林奇则大方承认,“对,我们不是学生。我们是来抓鬼的。” “抓鬼?你们是通灵师吗?招魂里面那种?” “你可以这么认为。是你们钱顾问找我们来的,但是你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张扬,不然会在学生之间造成恐慌。”林奇站起身,缓缓接近男生,身上那种温暖和善的气场也在微妙地变化,多了一丝不着痕迹的威压,“你这么聪明而且善于观察,我想,你应该是个懂事的学生。知道什么不该说的,是吧?” 宫武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那颗心脏,“我不是什么聪明学生,我是班里倒数第二,很快就会被踢出去了。” “那又如何,等到你们进入大学甚至有了工作,谁在几班这种事谁还会在意?” “你不明白。这个学校……一旦进来,你一辈子都会在它的制度里……”宫武抬起头,“从这里毕业的人只会进入那几所最优秀的大学,将来也会成为你在大学中的同学,甚至将来你公司中的同事和领导。世界上人虽然多,但金字塔顶的就只有那一点点,只需要六个中间人尚且可以让你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建立联系,更何况是这个很小的精英圈子。我家里没什么背景,只是普通的小商人,我的父母花了那么多钱把我送进来……我却总是令他们失望。” 楚央皱眉。这个男生也未免太悲观了,而且好像被洗脑了一样。不过是一间贵族学校而已,又不是什么邪教组织,为什么他们心理压力会这么大? 再说二班也仍然是最好的班级之一啊,为什么他会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学霸的世界常人真的不能懂吗…… “不说这些了。”宫武抬起头来,“如果你们真的是通灵师,或许你们真的可以帮忙。那个鬼……以前是我们的同学。他在几个月前在篮球架上吊自杀了。” 楚央忍不住问,“他也是一班的?” 宫武点点头,“他叫徐颂明,和我一样,他最开始被分到的三班,后来靠着努力被升到一班的。但是他家境比我还差。他的父母只是家境还可以的普通人,为了把他送进这所学校,把原来的房子都给卖了,换了一套小房子凑合住。可以说是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没想到到了一班以后,他开始遭到排挤。” 楚央道,“是因为他的家境?还是因为他是后来的?” “这两种原因都有,另外还因为他这个人有点……神神叨叨……” “神神叨叨?”林奇似乎来了兴致,坐直身体,“怎么神神叨叨?” “他说自己从小通灵,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有时候你会看到他开门关门好几遍,然后才进去。有人说他有强迫症,但是他自己说,是因为开门后看到的东西不对,如果进去了会发生不好的事。” 楚央和林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多元观测者。 “他被孤立还有一个原因……他喜欢男生,而且喜欢我们班长。”宫武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除了我是他的朋友以外,班长可能是唯一对他比较亲切的人,莫晓飞就非常讨厌他,经常会用一些小恶作剧整他。往他的座位里塞蟑螂卵,在他上厕所的时候把厕所门堵住让他出不来,在他的储物柜上写一些歧视同性恋的话,还趁他睡着了拍他的裸照发到学校的群里。后来徐颂明同寝室的莫晓飞的跟班把他的日记本给翻了出来,然后他们就知道了徐颂明喜欢班长的事。他们把日记本拿到班里大声念,徐颂明被逼急了,就和莫晓飞打了起来,打伤了莫晓飞的鼻子。后来下课后莫晓飞就带着几个人把他给堵了,揍了他一顿,还把他的衣服扒光了逼他走回宿舍。那之后就连班长也不再和他说话了。” 楚央越是听,心里越是气愤。这些少年人残忍起来真的一点后果都不顾吗?! 不过这样的事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从前在国内上高中的时候虽然他自己没有经历过,但是也有听说别的般有人出柜后被打了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迟迟不敢将自己的性向表露出来。不论腐文化如何流行,在国内的社会环境对于同性相恋的人仍旧非常残忍。 林奇问,“然后呢?是因为这件事他才自杀的么?” “他很难过,但更多的是愤怒和憎恨……我只记得他说早晚要报仇,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杀。”宫武摘下眼镜,擦了擦发红的眼睛。 林奇又问,“有留下遗书么?” 宫武点点头,“他留了一封给家里人,还留了一封给我。” “你还保存着?” “嗯。” “给别人看过吗?” “没有,他不会希望我给别人看的。也没人知道。” “可以给我们看吗?” 宫武似乎有些为难。 林奇笑道,“不给我看也没关系,我猜猜里面的内容,如果猜对了你就点点头。他是不是说要报仇,要让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宫武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所以你觉得,他的鬼魂开始出现,是开始报复了?” 宫武又点了点头,“最近几个月,我听说莫晓飞经常半夜挣扎大喊呼救,像在溺水一样。有时候又说有一些青蛙一样的人要来抓他。还有另外几个欺负过徐颂明的也都有做噩梦梦见溺水的情况。班长最近好像精神也不好,我有一次看到他趴在自习室写作业,但仔细看就发现他在卷子上反反复复写的都是“‘救命救命救命’”。他说着,自己却打了个冷战,“我总感觉,这些跟很多人开始看到徐颂明上吊的样子有关系。” 溺水? 林奇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呢?你为什么不想报复,反而要让我们帮忙解决?据我观察,恐怕莫晓飞对你也不怎么样吧?” 宫武叹了一声,“那我也不想看着他们死掉。” 林奇轻笑,转头看向楚央,“他和你这方面倒是有点像。” 楚央却苦笑,他和这个善良的少年一点都不一样。他的手上,可是确确实实染着血的。更何况,还有很多事他没有和林奇说过。 他没有告诉林奇,在演奏那首曲子、那首夺去了那么多无辜生命的曲子的时候,他感觉到多么的自由,多么的痴迷。他看到那些人脸上的背上和绝望,就仿佛看到了漫天漫地盛开的曼珠沙华,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血海,那种凄然而狰狞的、黑暗而压抑的美,是他在创作的时候一直在追求的。甚至于在他看到那个女人因为他的乐声用叉子挖出了自己眼睛的时刻,在惊恐和茫然中,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头脑深处的某一个小小的、被深深埋葬的地方,是在舒畅地笑着的,就仿佛他想要做的事,终于完成了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善良有多么浅薄虚伪。不过是为了用来逃避罪恶感的懦弱伪装。 接着林奇又询问了一番徐颂明的家庭情况,据说他的父亲是开小餐馆的,母亲是保险推销员,没什么特别的。 从生物教室出来后,楚央问,“所以……你觉得这个徐颂明是个多元观测者?他也是黑巫师么?” 林奇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操场上足球队的男生训练,莫晓飞好像也在其中,“我觉得应该是,但一般这种事都是家族遗传的,就算他父母是普通人,他的近亲里也应该有黑巫师才对。可如果有的话,钱叔应该会知道。” “就没有可能是第一代?” “这种几率太低了。多元观测者是在每一个现实都存在的人,你知道同样的一对父母生出一个特定的孩子的几率是多少吗?几百万分之一,几乎和遇到外星人一样的几率。他们结合受精的时间哪怕有一毫秒的误差,或者受精的环境酸碱度有一丝一毫的差异,生出来的都不会是同一个孩子。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多元观测者的家人也是多元观测者,即使他们的能力因为某种原因在休眠状态。一个多元观测者如果和一个非多元观测者结婚,他们生出的孩子只会出现在高于普通可能性的现实中,最多只是一级或二级观测者,不可能到三级的。” 所以……楚央自己的父母也是?他的爷爷也是? “可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正好每一个现实中的两个多元观测者都恰好相爱结婚并且在同样的时间受孕生子?而且如果一个现实里的多元观测者与非多元观测者结婚,而另一个现实与多元观测者结婚了,这又怎么算?” “你说的很对,就算是两个多元观测者结合也不一定能诞下多元观测者,所以按这种理论多元观测者应该是迅速递减的。但我们目前的发现是,我们这个现实的多元观测者的数量相对稳定,就好像是设计好的一样。”林奇看着四周,“就像这些多元观测点,也像是被设计好的一样,在每一个现实都存在。我们还没有办法解释这种现象。但有一种假说,是某种力量试图利用多元观测者和多元观测点为基石,来确保未来的一个大致固定的走向。就好像建造房子的那些房梁和钢筋。因为我们发现就算是不同现实,好像也在渐渐向着某一个近似的方向发展靠拢,而不是完全随机的。我们相信如果能知道这个秘密的答案,就能知道整个宇宙的真相。” “你们相信封闭现实的‘神’会告诉你?” “对。” 如果不是已经见识过那么多次平行现实,楚央根本就无法相信这样太过疯狂的世界观。这种远远超出了日常思考范围的、宏大到超越了时空和认知的猜想,总会给人一种如在梦中的虚幻感,和漂浮在茫茫不可测无尽头的黑暗宇宙中没着没落的恐惧感。 林奇见楚央面现惶然和不安,笑了起来,竟然伸手捏了捏楚央的脸,“别想了,这种事一想就想不到头。我看我们还是今晚和白殿会和,趁着夜深人静来个深夜校园探险再说。” 第36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楚央跟着林奇一回宿舍, 便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舍友之一,赫然就是班长任皓。而另外一个则是任皓的跟班之一。一看到他们,任皓立刻露出真诚的笑容来,“回来看到那两张床有人了, 我就猜是你们俩。” 楚央不确定是不是林奇故意安排的, 不过和这个大概是学校规则的代言人般的班长住在一间寝室, 夜里行动不会不方便吗? 林奇倒是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露出了和班长不相上下的亲切友好真诚的公式化微笑, “那就请班长多多指教照应了。” 任皓肩膀上搭着毛巾端着刷牙杯走过来,“宿舍的规矩舍管老师跟你们说了吗?不过现在是寒假,要求不像平时那么严。你们要是有什么不确定的可以问我。”说完便进了卫生间洗漱, 临走时还吩咐另外那个男生去打壶热水回来。 等屋子里只剩下两人,楚央才低声问了句,“跟他在一间屋子, 晚上怎么溜出去?” “等他们睡熟了,我们就出去。”林奇道, “别担心,钱叔都安排好了。半夜两点左右,值夜的舍管会离开两个小时, 我们就在那会儿出去。白殿会从操场那边翻墙过来。” 本以为十一点熄了灯大家就都会乖乖睡觉,谁想到都在被子里打开了手电筒, 继续背单词刷题。楚央简直不敢相信, 如今的学生都这么自觉了?这样一对比,自己当初简直是个废学生了……就算是寄宿, 这个点难道不是躲在被窝里给男女朋友发短信的时间? 十二点的时候跟班先睡了,熬到一点半左右任皓才关了手电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呼吸也终于平稳下来,愈渐绵长。这时候楚央和林奇悄悄起身,穿好了衣服,林奇从床下拿出那些诡异的瓶装标本,在地面上摆出一个六角形,然后在中间摆了一台木头和黄铜结合成的奇异仪器,倾斜的顶部有一个仪表盘,旁边有几个旋钮。在林奇拨下侧面的一个按钮之后,仪表盘开始冒出蓝色的光芒,上面开始不断跳动数字,有时候是1,有时候是2,有时候又会变成0。 林奇又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看起来随时要散架的书,然后跪在六个瓶子围城的圆圈前。幽蓝的光从下照在他轮廓比一般亚洲人深邃的面容上,颇有些鬼魅阴森之感。 这是楚央第一次现场看到林奇”做法“,他回想起来第一次与林奇在蒂罗萨酒店相遇的时候,林奇似乎就在他的房间里倒腾过这些东西。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阵法会增加多远观测点多重近似现实的重合几率。就像自己第一次在蒂罗萨酒店误入的那个与他原本的现实非常相似的正在坍缩的现实。 ”喂……不会吵醒他们吧……”楚央低声耳语道。 林奇冲他微微一笑,翻开了那本连名字都没有的书。书里密密麻麻,全是楚央认不出来的手抄的象形文字。林奇将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某一页仿佛是插图般的奇怪图案上,眼帘低垂,从双唇中轻声细语地吐露出一串奇妙悠缓的吟唱。簌簌的呢喃中伴随着玄妙而恰到好处的节律,像是歌又像是诗。楚央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却有一种微妙的、庄严中透着一股威压、秩序渐入混乱的恐怖感。 伴随着他的吟唱声,那台机器里开始发出某种低频率的嗡嗡声,有些像是白噪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几条粗重的琴弦在一下一下弹着心脏一般,震得人渐渐心慌,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另空气越来越粘稠,黑暗也越来越浓重。 楚央开始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他试图堵住耳朵,却发觉这种低频的声音根本无法阻挡。声音在没有倾听者的情况下本就是空气的震动而已,就算你堵住耳朵,每一个细胞还是能感觉到那种邪恶的震动,就像是黑暗中什么畸形的东西开始孵化了一般。 那些玻璃瓶里原本死去了不知道多久的畸形标本,也开始有了动静。巨大的被泡的发白的千足虫那些令人发毛的千百条腿开始痉挛一般颤抖、一大团肉块一样的东西也开始如心脏一般有节律地跳动起来,一条黏糊糊的仿佛几条缠在一起的鼻涕虫的东西里面忽然睁开一颗眼珠,还有一个血红的罐子里忽然有几个圆圆的吸盘拍在玻璃壁上。 机器的仪表盘上的数字也开始改变了,原本的1突然飙升到了几十,甚至开始上百。随着林奇的吟唱,那数字越来越大。 忽然,林奇的吟唱戛然而止,他迅速伸手转了几圈仪表盘旁边的旋钮,那数字停留在了156。 却在此时,班长和另外的那个学生同时开始有了动静,却并非苏醒,而是开始发出急促的、仿佛受惊般的喘息声。班长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是“救命……救命……”而另外那个男生则开始发出宛如窒息般的古怪憋气声。 楚央听那男生的声音几乎以为他要憋死了,忙走过去查看,却见一阵猛烈的憋气之后,他忽然又倒吸一口气,面容狰狞扭曲,却依然是熟睡中的状况。而另一边的班长则满脸都是浓重的恐惧,他甚至看到有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浑身哆嗦颤抖,害怕到了极点,却仍旧醒不过来。 “别担心,他们只是受到了多重现实重合的影响。噩梦是很正常的。”林奇现在不再压抑声音,仿佛完全不担心会将那两个人吵醒,“走吧,我们时间有限。” 楚央略略担心,“他们真的没事?” “没事,至少今晚的噩梦不会要他们的命。如果我们能把感染的事情解决,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事。” 林奇说得自信,楚央便选择相信他。 林奇快速地将瓶子和仪器藏回床下,然后两人悄悄拉开宿舍门,却见楼道里只有应急灯亮着,黑洞洞的一片。夜里两点,最刻苦的学生也已经沉睡了,整个宿舍安静得像一个坟墓。他们走下楼梯,一直到一楼,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值班室的灯亮着,却没有老师,果然像林奇说的那样,已经安排好了。 楚央对深山夜晚那种诡异的寂静并不陌生,毕竟蒂罗萨酒店也是深埋山中。可是酒店至少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灯有人工作的,但是这半夜的校园却显现出了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阴森。教学楼的灯全都熄灭了,浅灰色在黑夜里看上去泛着死人般的惨白,仿佛废弃了很久的遗迹。北方冬夜刺骨的寒风摇晃着花坛里的枯枝灌木,发出沙沙沙呓语般的摩擦声。环绕着他们的山影密不透风,好像一重重正在压向他们的怪物。 就算不闹鬼,这地方走着也已经够怕人的了。 他们走到操场那边与女校的分隔墙,立在墙根下一边跺着脚一边等着白殿来找他们会和。等了十分钟,楚央便已经要觉得自己的手快被冻僵了,对讲机也已经变得跟冰块一样寒冷。 忽然,一道身影灵巧地爬上墙头,动作那般轻盈简直像会轻功一样,完美地避开了墙头埋伏的那些碎玻璃,流利地落在他们面前。却见一向女装示人的白殿此刻换上了一身男校区的制服,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外套,一头长发束成马尾,俨然一个清秀美少年,“久等了久等了。女校那边的大妈耗了半天才走。” 林奇没好气道,“你再晚点就能看到活人冰雕了。” 楚央把一个对讲机递给白殿,白殿冲他妩媚一笑,“你们查到什么了?” 楚央简略地把徐颂明的事讲了一遍。白殿听了道,“我们女校那边剧情比你们这儿复杂多了,不过暂时还没有闹出人命。她们也有看到过几次上吊的人,描述跟你们讲得差不多。所以是一个多元观测者利用自杀献祭的方式造成大面积现实感染坍缩的案例。我说林奇,你觉不觉得最近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 楚央问,“为什么多元观测者自杀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形?难道在每一个现实里他都自杀了吗?” “不一定是每一个都自杀了,但有相当大数量的现实中的他,在大致相近的时间里自杀了。”林奇掏出他的怀表,示意他们边走边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多元观测者和多元观测点就像房子的梁柱基石钢筋吗?如果抽走一根钢筋,或是抽掉一大块基石,房子坍塌的危险就会增加,是不是。” 楚央点点头。 “一样的道理。如果一定数量的近似现实中原本应该存在的四级以上的多元观测者不存在了,就会造成这些原本就很相似的现实趋向坍缩,近似现实重叠的几率会大大增加。如果这些近似现实中有一个或几个现实正在坍缩,那么被重叠的其他健康的现实就也可能会被不通程度地感染。有些感染不会扩散得太广,可能只是小范围内造成人们心智的混乱,产生一些没办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但是如果一个五级以上的观测者自杀献祭的话,造成的感染就有可能直接坍缩无数个现实。” 说着话,他们已经来到了教学大楼前。楼道里亮着幽绿的应急灯,大门却并未锁上。一进去正面是一片鱼池,墙上写着校训,挂着几张历届毕业生的合照。 “小央,咱们就在这儿开始吧。” 楚央问,“他不是在操场篮球架上吊的吗?” “虽然是在操场上吊,但是目前看到的最不稳定的方位是在这栋大楼里。”林奇佯装嗔怒道,“喂,不要当着外人质疑你老板我的业务水平好不好。” 白殿则在那边凉凉地说了句,“我是外人,难道他是你内人?什么时候成亲的?小央啊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楚央对于两个人的调戏充耳不闻,淡定地打开直播,对准了突然佯装亲热地挤在一起的林奇和白殿。不得不感叹,这两个人做戏卖腐的实力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哈喽小贱人们,今晚是我、白殿和小央的三人行之夜!!!” 一个开场白吓得楚央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一眼林奇。 白殿则在那边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来啊小央一起合个影?” 楚央嘴角抽了一下,“……我就不去拉低你们的颜值水平了。” 弹幕里一片: 什么啊小央哥哥太谦虚了! 哇,3p这么刺激? 不枉我今晚熬夜到这么晚! 林奇照旧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学校历史,以及白天打探到的自杀传闻,然后便开始进入正题。三人往楼道深处走去。 墙上时而会出现挂着的那些历史上伟人名人的画像,黑灯瞎火的仿佛都在窥视着他们。他们一连上了两楼,在白天去过的高三一班的教室门口停了下来。 楚央将摄像头对准了关着的教室门下方,因为他发现,从门里渗出来了一片散发着腥臭味的水。 “那是什么?漏水?”他问。 “不像。”林奇蹲下身,鼻翼微微翕动,“这种腥臭味……有点熟悉。” 白殿也蹲下来,直接伸出手沾了一点,凑到鼻间闻了闻,脸上立刻露出浓浓的厌恶。 “夭寿哦,不会和拉莱耶有关系吧?” 作者有话要说:克总的流派终于粗来了~ 第37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作者有话要说:有三处人名打错了,林奇打成了楚央……修改了一下……半夜更文脑子不清醒……   “拉莱耶是什么?又是一个巫师组织吗?”楚央看他们俩脸色都十分不好, 略略讶异。 “拉莱耶原本是一个已经沉入海底的城市的名字。后来被信徒用来自称自己所属的组织——拉莱耶圣城。”林奇说着,叹了口气,“是我们长老会的死敌。就像混沌神殿和圣炎部向来对立一样。” 白殿站起身来,在墙壁上蹭了蹭手指, “这么说徐颂明自杀献祭的对象就是他……怪不得有好几个女生跟我说, 她们最近精神都不好, 在梦里会看到一些长得像蛙和鱼杂交在一起的怪人站在床边围着她们, 身体还不能挪动。” 林奇也对着镜头说, “男生这边也有好几个睡梦里会出现溺水一样的反应,看来果然感染已经开始,他们的神智已经开始受到影响了。” 楚央试图理解他们说的话, “所以……徐颂明用了某种方法,另好几个现实里的自己同时自杀,导致现实开始融合, 一些坍缩中的现实就开始感染我们这个现实,以此来报复当初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林奇点点头, “大概就是这样。” 为了几个自己憎恨讨厌的人放弃生命,最后还可能连累众多无辜。值吗? 或许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不值,甚至太过残忍。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 他大概觉得已经无处可逃了吧。在这样一个封闭式寄宿的地方,学校就是学生们的整个世界, 他们想象不到外面, 外面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遥远到不真实。而徐颂明又是那样一个背负着沉重家庭期望的敏感性格, 无故被那么多人讨厌羞辱,就连自己喜欢的人也厌恶自己,到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后对一切绝望走上极端,不知为何在楚央看来,完全可以理解。 他莫名想到了在复慈医院遇到的那个戴着鸟首面具的自己……那个现实中的自己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才会选择走上那样的路? 林奇一边伸手拉住教室的门把手一边低声说,“他献祭的对象是拉莱耶,所以看来……是拉莱耶希望我们这个现实被感染坍缩。我不知道这个学校是不是也有他们的人混进来了,大家一会儿小心。” 白殿点点头。 楚央看到弹幕里不停刷着“克总”这两个字,什么克总要出来了,san值狂降,该不会是深潜者吧这样的话。愈发觉得……暗网上的观众果然都是长老会或者其他黑巫师组织的成员吧,不然怎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门被推开了,门轴相互摩擦发出细细的吱呀声。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死鱼的腥味扑面而至,却见教室的地面上弥漫着一层浅浅的水,在夜色里反着光,看不出是浑浊还是清澈。所有空荡荡的课桌椅都静立在水里,桌椅的腿部已经开始出现厚厚的锈迹。而教室的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黑色霉菌,一些淡黄色的黏菌也在缓慢蠕动着,相互融合又分开。 潮湿的感觉像一层膜,粘腻地附着在皮肤上。他们踩着浅浅的水渍进入教室之中,却见黑板上写着许多字。字型扭曲奇怪,似乎是抄录的岳阳楼记,可是抄到“感极而悲者矣”之后,字体就已经扭曲得基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了,越往后扭曲得越古怪,最后变成了另外一种象形文字,一种与林奇的那本“魔法书”的字体相近的文字。楚央打开了手机的光源,仔细照着那些文字,明明此处没有人的样子,他却不知为何感觉有必要压低声音,“这写的是什么?” 林奇也在仔细看着,说道,“海水,充满宇宙的海水……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后面都是救我两个字不断重复。不过这是拉莱耶文,看来写这个的人写到这里的时候神智已经彻底被感染,但是最开始似乎还勉强算是正常,这样来判断的话。这个现实的感染比我们的现实更加迅速突然,而且是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开始的。” 白殿伸手去触摸那些文字,发现指尖竟然不是粉笔屑的感觉,而是某种黏黏的如蜗牛皮肤一般的触感。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恶……这里面好像有人的部分在,那个老师该不会是用正在融化的手指头些写的吧……” 一听这话,原本都要趴上去仔细看的楚央赶紧后退几步。想象着老师用短短的粉笔写字,粉笔写没了,却还在用手指头继续写。指尖仿佛被水渍泡软了的发白皮肉被蹭下来,甚至拉着黏黏的丝……不仅感觉手指头一疼…… 忽然听到两声咕噜咕噜的蛙鸣。他们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任何两栖生物的影子。然而林奇和白殿却明显紧张起来,林奇甚至已经将一只手的手套褪下了一半,目光变得锋锐凛然,不停四下张望。 楚央往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令他不安的景象。L型的教学楼和行政办公楼围出来的空地中,那小小的花园内,并排站着七个静立不动的人影,他们全都披着在月光下呈现黑色的墨绿斗篷,兜帽在他们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到他们的面容。楚央将摄像头对准了窗外,愈发仔细地看过去,却发觉那花园也不对劲。那些乍一看是树枝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人体骨骼拼接而成,原本在冬日不应该盛开的花却全都怒放着,只是仔细看过去,就发现那根本不是花,而是一片片堆在一起的肉。地面上蜿蜒弥漫的全是交错的血管和一块块的脏器。那七个人就站在这些内脏和肉组成的“花园”里,遥遥地望向三楼的他们。 楚央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窗外,“那些人……” 林奇立刻冲到他身边,往外一看,便低声骂了一句,“Shit……” 白殿也探头往外看,低声说,“这么多……要不咱撤吧。反正小赵不是说我们只负责调查就好。现在看来肯定是拉莱耶的手笔,我们也算完成任务了。” “可是那些人是来自哪个现实,是这个现实还是别的现实,是受谁的命令都还不清楚。他们公然从我们长老会看管的多元观测点下手,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起一场新的战争……”林奇思索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白殿翻了个白眼,”难道你还指望他们跟你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你看清楚了,这几个都是四级观测者,我们这边只有咱们俩,就算咱们一个顶俩也干不过这么多吧?更何况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个五级的带着他们来的?” 楚央道,“他们是你们的敌人的话……会对我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肯定是想办法感染我们啊。”白殿对于林奇的坚持有些烦躁起来,“现在不走,一会儿恐怕就不好走了。”说完,他又靠近林奇,用楚央听不清的声音说,“别忘了楚央也在,他一个三级观测者,你想让他涉险吗?” 林奇眉头微微一动,片刻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们回去。” 弹幕里一片哀嚎: 什么?!这么快?! 我熬了一宿夜你就给我看这个?! 我要去刷差评了! 楚央也略略讶异,他还以为以林奇的性格再怎么也会多留一会儿,查探清楚再说。但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自己自然没有意见,跟着林奇和白殿快步走向他们进来的教室大门。林奇打开怀表确认了一下,伸手握住门把手,用力闭了一下双眼,大概是在确定他们原本的现实。他按下门把手的瞬间,倏然间另外一边的教室门轰然弹开,紧接着楚央忽然觉得脚腕一痛,低头一看,却见一双惨白的手抓住了他的双脚脚踝。 林奇回头,楚央只来得及和他对视一眼,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倏忽间整个人便被扯入了地板之中。啪嗒一声,林奇的手机掉在水中,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楚央!!!!!” …………………………………………………… 楚央在向下坠落。 失重的感觉令他难以呼吸,心跳那样快,几乎要破开胸膛。他脑中一片空白,还来不及害怕,忽然后背与湿漉漉的地面猛烈撞击,后脑在地上狠狠磕了一下。他有了一瞬的晕眩,眼前发黑,整个人瘫在地上无法动弹。昏沉的黑暗中,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黄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块布,又有些像是斗篷。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来口气。黑雾渐渐散去,但是那种被重锤击打的钝痛却仍旧在颅腔里横冲直撞。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地上的污水浸透了,头发也一缕一缕黏在颧骨上。那水里弥漫着一股恶心的鱼腥味,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有些重心不稳,手慌忙扶住旁边覆盖着霉菌的湿软墙壁,另一只手在地上一同乱摸,好不容易摸到了他的眼镜,匆忙戴上,却发现左边镜片有了裂痕。好在勉强还可以视物,楚央打量一番四周,发现自己在学校走廊里,整个走廊像是被淹了一样,到处都是水,那墙壁上的霉菌也显然比之前的高三一班还要密集。附近离他最近的教室上方挂着高二一班的牌子。 他掉到楼下来了?可是刚才明明感觉下落了很久的样子? 他慌忙摸了摸之前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拿出来一看,却发现早就被摔成两半。烦躁地将已经没用的对讲机扔到一边,他记得距离这里最近的楼梯要往前走,经过美术教室和音乐教室。现在尽快上去说不定还能找到林奇他们。 他转身刚要走,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蛙鸣。 那声音有点太近了。 楚央骤然打了一个冷战,转过头来,猛一看看不出什么,直到他的目光落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面上。 地面上的积水不过刚刚没过鞋底那么深,可是在水面上,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一片比正常人类窄很多的太过平坦的额头,以及覆盖着湿漉漉的粘液和鳞片的光秃头顶。而眼睛以下全部埋在水中,就仿佛整个身体浸在沼泽的污水中窥视着猎物的鳄鱼。那眼睛的瞳孔横向拉长,一片半透明的粘膜从两边迅速地合拢了一下…… 楚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跟直窜头顶。他全身僵直,不确定自己此时如果逃跑,那东西会不会跳起来追他。可是不跑的话,不是一样会死? 那还是逃吧! 楚央掉头就狂奔起来。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响起哗然的水声,心脏猛烈颤动。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东西从水里跳出来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可是伴随着他的脚步,身后那间隔更远的水花四溅的巨响却仍旧在迅速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几乎撞在拐角的墙壁上,用手猛地一推改变自己的方向。可是跑了几步,却猛然停住了。 在前方不远处,恰好就是楼梯附近,天花板忽然开始拱起,仿佛什么柔软的蛋糕一样,紧接着有个黑暗而巨大的东西顶破了本应坚实的材质,宛如出生一般头朝下迅速掉落下来,落地后溅起极高的水花。 然后它以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 那是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人,但是看上去又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他的眼睛分得很开,突出眼眶,额头极窄,嘴唇又厚又宽,背也高高驮着。他的皮肤上布满很多与皱纹不同的褶皱,且湿漉漉的冒着粘液,手掌仿佛青蛙的手只有四根手指,下细上圆,手指间甚至连着半透明的蹼……总之有些像蛙,也有些像鱼,偏偏又是人的形态,让人看着就觉得诡异非常的长相。 楚央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些男生女生提到过的,在梦中看见的长得像青蛙和鱼的怪人! 他一回头,却见另一个庞然巨物骤然跳到了拐角处,它像蛙一样蹲在地上,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着幽幽的光。 那绝不是人类! 来路去路都被堵死,楚央便猛然冲向斜前方最近的一扇门,整个人撞进去后马上关上门。在门锁扣住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门板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冲击了一下,几乎把他弹出去。 他惊惶后退,看着那扇不断被撞击的门,惊魂不定。开门的一瞬间他还抱着说不定可以回到原来现实的期待,现在看来,他是被困住了。 他猜得到那个穿着墨绿斗篷的人大概跟他之前看到的楼下的那七个人是一伙的,或许就是林奇和白殿口中的拉莱耶信徒……那样的话,对方至少是一个四级观测者。还有那个巨大的怪物……那又是什么? 之前每一次遇到危险都是林奇救他,可是这一次怎么办?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人啊! 门板簌簌颤抖,已经坚持不了很久了。楚央慌忙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武器。这间教室里只剩下一些横七竖八的曲谱架、胡乱摆放的椅子、一架三角钢琴、一些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还有…… 一把大提琴…… 第38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大提琴静静地靠在墙角, 夜色从窗外轻盈飘落,如细碎的雪片落在那有些晦暗的木头上,还有早已蒙尘的琴弦上,仿佛在静静地凝望着教室中间的楚央。 楚央脑子里像有一只手在不停抓挠, 催促着他冲过去, 拾起泡在水里的琴弓, 抱起那属于他的乐器。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生存的机会。 他记得在复慈医院里, 另一个自己拉出的乐曲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如果那个自己可以做到,他也定然是可以做到的。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到底怎样化声音为武器,但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只要他拿起琴弓,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可是他已经发过誓不再碰大提琴了……从在网上看到那一个又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从有死者的家属堵在他的门口哭喊咒骂他、从他抱着宋良书的尸体呆呆坐在地上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能再继续了…… 才过了两年, 那种身体深处的瘙痒、仿佛是从灵魂中析出的瘙痒就在不停催促着、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需要大提琴,他需要音乐, 他需要继续创作,没有这些,他的人生就像一场无意义的白噪音, 如行尸走肉、腐木枯枝。而现在,现在外面那不停撞击门扉的东西也在威逼着他, 他不想变成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手脚、不想变成那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女人、不想成为墙上的一颗藤壶、也不想成为花园里的一截树枝…… 又是一声巨响, 门板的一半已经裂开,只要再来一下, 它们就会冲进来。 楚央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一张潮湿的椅子上,怀里抱着弥漫着某种血腥味道的大提琴,右手拿着长长的琴弓。透过破碎的镜片,他看到大门断成两截,飞落在地上,那庞然巨大的似蛙又似人的怪物满满地撑在门框里,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在黑暗里如两点灯烛。 在它向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楚央拉出了第一小节的音律。 那不是任何一首他从前创作的乐曲,而是一直以来在他脑海中盘旋的、深夜中不停纠缠他的、却一直都没有勇气动笔写下来的旋律。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在黑暗中大大地睁着眼睛,四百度的近视另他眼前一片模糊,却仿佛能够看到音符流动而过。他的左手指尖微动,仿佛是在按压揉弦,他的右手有节律地缓缓左右摆动,那些音乐就在他的头脑中淙淙流淌出来,宛如一张绚丽而狰狞的脸,在深渊里徐徐展露出致命的微笑。 透过乐曲,他看到了一片广袤的沙漠,上亿年前的沙漠。每一颗沙都是来自遥远的宇宙初始,来自一切都还没有分开的起点。这片沙漠上曾经有过一个繁荣而强大的王国,雪白的巨石堆成高耸的城墙,富丽堂皇的建筑紧紧挨凑堆叠在一起,宛如线路板上乱中有序的方格和细线。那些建筑那样奇妙,不属于任何现存在世的风格,那些古怪而奇异的角度和弧度,仿佛完全违反了物理定律,根本不可能建造得出来。那里的风总是很大,在奇异的廊桥栈道中穿行,吹奏出奇异而动听的音乐。这是一座音乐的国度,在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风声演奏的音乐,时而轻快、时而哀伤、时而堂皇、时而恐怖。 在那座最为恢弘壮丽的金黄宫殿里,举行着盛大的庆典。城中的所有贵族甚至是一些受到邀请的平民都聚集在这儿,全都穿着金黄色的衣服。它们和人类的样子截然不同,有太多的手脚,太多的触手,它们的身体那样柔软,可以扭曲变化成那么多种不同的形状。它们在舞池中相互缠绕,有时候结成大大地一团,有时候又分散开来。那是一场妖异恐怖的舞蹈,给它们伴奏的音乐也同样尖锐刺耳,撬动人的神智。 可是忽然间,整个大地猛烈震动,宫殿开始坍塌。那些穿着黄衣的“人”们开始尖叫,四散逃跑。巨大的七角形石柱轰然倒下,瞬间就有几个“人”被砸在下面,嫩黄的汁液四处飞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苦涩而腥臭的气味。它们的惨叫声超出了一般人耳能承受的音域,会引起一种本能而原始的恶心和恐惧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强悍狂风倒灌而至,无数建筑在地震和狂风中倒塌,那些侥幸逃到了外面的“人”却也见到了足以令人吓得瘫软在地的恐怖场面。 遥远的地方,巨大的烟云宛如一道无边无际的灰色墙壁缓缓升起,从空中无数巨大的火球如暴雨般向着他们飞降而下,而他们避无可避。 短短一天之内,那已经在这片沙漠里统治了无尽年月的国度,在烈火和狂风中被彻底摧毁。无情的火焰吞噬了那些尖叫的灵魂,曾经见证了无数沧海桑田的巨大建筑也在火球的撞击中化成粉末。骤然升高的气温另那些原本侥幸存活的生物也终因脱水而迅速干涸枯死,而他们有过的亲情、爱情、文明、辉煌、他们或卑微或伟大的生命和记忆、他们创造的那些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还有那终年不断的风演奏的奇妙音乐,终于都在这一场巨大的全球式的天灾中化为尘埃。在之后的无尽年月中,迅速被风沙掩埋,沉入地下,再也无人得知。 楚央不知道这是从何处来的意向,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这记忆化作音符完美地展现在他脑海中,无数次无数次,他想要让这首曲子在现实中出现,被其他人听见、被确定、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可是他一直在克制,甚至没有动笔记录下来。 而今天,他终于自由了。 他几乎要感谢那个拉莱耶信徒还有这个巨大的蛙鱼形态的怪物。 古怪而绮丽的音乐响彻学校走廊,面前的巨怪发出一声极为嘶哑的咆哮,仿佛无尽痛苦一般,用软趴趴的双手覆盖住那扁平的头颅。他巨大的身躯像是遇到了什么剧毒,迅速缩小,在他的脚下开始溢出一滩粘稠的深绿色凝胶状物质,随着他愈来愈小而堆积的愈见增多。而另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模样古怪的人也同样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可以行动,歪歪扭扭地走向他,那伸出的畸形手中握着一块刻着古怪符文的黑色石块,在看到的瞬间,楚央便感觉到一股阴湿邪恶的感觉如水蒸气般扑面袭来。 长相接近青蛙和鱼类的怪人那厚重的嘴唇张开,口里却吐出一长串他听不懂的语言。紧接着他看到整个房间都在产生变化。霉菌迅速覆盖了全部墙壁,墙皮开始腐烂,大块大块地掉落。地面上的水也开始升高,水面愈发浑浊,飘起一层厚厚的蓝藻。楚央感觉自己的脚踝已经湿透了,那种湿润里,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试图往他的皮肤里面钻。 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而是全神贯注于琴声里。那是一种人世间很少能听到的音乐,充满刁钻的转着、令人心灵不稳的颤音,还有意想不到的低音高音的交叠。听得越久,一种浓烈的不安和恐怖便开始侵蚀神智,仿佛整颗心脏都被牢牢捏住了。那蛙人的皮肤也开始变得太过松软下垂,他的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显然是已经受到了音乐的感染。但他也没有停下吟念咒文,蠢笨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粗哑而难听,弥漫着原始的邪恶。 然而不久之后,更多的披着绿斗篷的怪人出现在门口。他们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石头,同时吟念起一样的咒语,渐渐围城一个圈,将楚央包围在其中。楚央只觉得空气越来越浓稠,脚下的水也仿佛变成了酸性,正在腐蚀他的皮肤。他的额头流下了冷汗,但手中琴弓一拉,曲子终于进入高潮。 在这一段,那古老而诡丽的沙漠之国将会被小行星撞击后引起的火雨彻底摧毁,毁灭便是这一段的主题。他的曲调在此处愈发密集激昂,音波的震动中有什么巨大而危险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渐渐地,楚央脚下的水开始向着四周荡起涟漪,终于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向着四面八方退开,而围着他的那些怪人却都开始口齿不清,如同舌头突然不听使唤了一样。有两个怪人显然已经支撑不住,双腿突然像是没有了骨骼支撑,瘫软在地。他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渐渐融化成了绿藻一样的物质,扩散在海水里。 他的琴声再次害死人了,可是这一次他甚至无法停下。一停下,死的就是他。 楚央听到一个怪人说,“召唤海德拉!” 另一个却说,“可是那需要五级观测者引导!” “闭嘴!不召唤我们都会死!我是最接近五级的,我来!” 当他们吟唱的声音再次骤然改变的时候,楚央意识到大事不妙。 在他的脚下,水面开始搅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游弋,紧接着,在他座位的四面八方,猛然冲出了四五条巨大的触手。那些触手上密密麻麻布满吸盘和钢针,一块一块凸起的半透明粘膜皮肤下面能看到无数个挤在一起的、如蛙卵般的眼睛。 那些触手如花瓣般张开,然后猛然向着中心合拢。 楚央闭上眼睛,等待黑暗降临,却骤然见到黑暗中一道奇异光彩迸射开来。那种古怪的、难以名状的绚丽色彩在他的头顶爆炸开来,触手织就的天罗地网顿时像是被烫到,迅速收回地面之内。而那色彩并未停下,它冲向了一名怪人。一瞬间那怪人便被那奇异的光彩包裹。他不停发出嘶哑凄厉的尖叫,他的身体迅速被分解、腐烂,散成了一堆白花花的脂肪、肌肉纤维、骨骼碎片还有软组织,继而又被那色彩迅速吞噬。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两秒之内,那光芒紧接着便冲向下一人。 五个怪人尖叫着四散逃离,但那色彩的速度太快了,一连“吃”掉了三个人。 而放出了星之彩的林奇则站在门口,眼神中杀气凛然,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剩下两个怪人的涌向教室另一个出口,然而白殿已经在那里等待。却见他张开嘴,从他的口中,竟然冲出了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体内弥散着幽幽红光的蠕虫。那蠕虫的前端倏忽张开,露出了一圈一圈绞肉机般的獠牙,一口便将一个怪人吞了下去。而另一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眼看着蠕虫的巨口要当头压下,却听到林奇大喊,“留他一条命!我们要把他带去长老会!” 于是巨大的蠕虫瞬间缩回白殿口中,只见他文雅地抬起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一点口水。 楚央惊呆,原来白殿也是接受了圣痕的人? 星之彩回到了林奇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的是人类,所以林奇这一次的气色格外红润,甚至好像又年轻了几岁一样。他一边戴上手套走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楚央,看到他手中的大提琴,不知为何表情似乎有些哀伤。 “你没事吧。”林奇认真地打量着他。 楚央道,“脚上……有点奇怪……” 林奇蹲下身去,伸手去触摸楚央浸没在水下的双脚。却发觉他的脚似乎已经与地面融为一体…… 决定不告诉楚央他感觉到的,林奇在水中默默褪下手套……刚才提琴声忽然响起,原本在攻击他们的所有拉莱耶人便都撤了,他和白殿寻着声音冲向二楼,便看到那些触手即将吞噬楚央的场面。 还好他来的够快,只要稍微再晚一点,感染蔓延到腰部以上的话,他便没办法把他复原了。 星之彩温柔地包裹住楚央的脚。楚央低着头,苦中作乐般干笑一声,“很严重?我会变成藤壶吗?” “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林奇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魅色横生的笑容。 星之彩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感染了楚央的熵力,将他的双脚恢复成原样。只不过鞋子是没办法复原了。将星之彩收回的林奇刚才脸颊上的红润顿时少了一些,但毕竟刚刚饱餐过一顿,不至于有太多影响。 白殿蹲下身,带笑却阴鹜的杏眼望着那穿绿斗篷的怪人,“你们是哪个现实的?为什么要来感染这所学校?” 那个怪人瑟瑟发抖,蠢笨的嘴唇刚刚张开,忽然原本突出的双目更加吐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惨叫,然后便整个人软倒在地。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化作一滩脓血。 白殿骂了一声,站起身来,“他们应该都已经被下了死咒……” 楚央抬起脚,看到虽然鞋子和袜子不见了,但脚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多一根脚趾,也没有融化成什么别的形状……他呼出一口气,手一松,那琴弓也啪嗒一声掉在水里。 “那些绿衣服的……是人?”楚央扶着椅子,仿佛有些脚软一样站起来。 林奇点头,“是人……至少一大半是人。他们这种长相叫印斯茅斯长相,应该是人和深潜者混血的后裔。深潜者则是一种深海里的怪物,是克苏鲁的信徒。” 克苏鲁……熟悉的名字,他好像在网上看到过…… 白殿也走到他们身边,看着楚央手里的大提琴,用轻快的语调说,“看来你打算重操旧业了?我第一次亲耳听到你拉琴,果然很美,虽然美得有点致命。” 楚央茫然地看着手里的乐器,松开手,看着那大提琴轰然倒在水中,向后退了一步。 林奇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没事的。”又转头对白殿说,“你不觉得有点太巧了么?为什么这里会有大提琴?” “因为这是音乐教室啊。” “别忘了小央是被拉下来的。”林奇眼中闪过一抹愤怒之色,他总觉得,他们在被什么操纵着。 他和楚央的相遇,他之后一步一步了解到的一切……还有那个异现实的五级观测者楚央……不仅仅是楚央在被操纵,连他自己也是…… 第39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要彻底坍缩一个现实, 需要二十名五级观测者。但是如果只是要感染一个多元观测点,一到两个五级观测者便足够了,最多带上一些四级观测者去对付那些看守多元观测点的信徒。如今这个现实里的学校显然已经被感染了一段时间,造成感染的五级观测者很可能已经离开, 只留下了一些爪牙看守, 以防近似现实里感受到入侵的长老会成员来调查。但现在所有看守都被他们干掉了, 最后一个身上下的死咒也已经被触发, 那个造成学校感染的五级观测者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林奇拿出怀表, 却发现整个学校的空间稳定性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不知道是因为刚才楚央的琴声还是因为那些拉莱耶人试图召唤海德拉造成的。总之几个近似现实相互合并的进度正在以惊人的速率加快,怀表的指针到处乱转,找不到一个精准的方向。 “现实之间的融合速度太快了。”林奇忧虑地抬头, 看到天花板上那些开始成片出现的墨绿色海藻,“来不及回去报告了,我们必须现在就把这个现实隔离开来。不然我们所在的现实很快就会发生严重的感染。” 白殿讶然, “现在?就凭我们三个?连一个五级观测者都没有的情况?”而且楚央还是个菜鸟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林奇沉默片刻,低声说, “我来。” 白殿微微睁大眼睛,面现惊讶,继而变成担忧, “你想好了吗?你不是不想再……” 林奇看了一眼仍旧有些茫然之色的楚央,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只一次, 没关系。” 却见林奇褪下外衣,然后开始解开上衣的扣子, 将校服上衣也褪下来丢到一边。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起了一片密集的鸡皮疙瘩。 楚央一愣,“你在做什么?” 却见林奇依次褪下了双手的手套,伸手递给他,“别担心,一会儿我和白殿会尽量将这个现实封闭起来。最后我们只有几秒的时间离开这个现实,你站得离那扇门近一点,等到我让你跑的时候你就马上出去。” 不是说需要一个五级观测者带着几个四级观测者才能做到吗?林奇和白殿都是四级观测者,怎么可能? “会不会有危险?”楚央不安地看着他,一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我……能帮什么忙吗?” 林奇对他露出一道淡而温和的笑容,“你什么也不要做,相信我。” 白殿叹了口气,也开始卷起袖子。却见他的手臂内侧有许多奇异的、凸起的符文,仿佛是自然生长的肉,又如同愈合后形成的疤痕。如果要在皮肤上利用疤痕雕刻出那些复杂的形状,当时的场面定然是鲜血淋漓十分痛疼。 林奇张开变异的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一段悠长的吟唱。 楚央的嘴微微张开。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林奇唱歌,他没有想到林奇会唱歌。 然而这不像是单纯的歌,而是某种宛如长诗般的吟唱。他的声音现在想来确实是非常适合歌唱的,高声说话时清澈明亮,轻声细语时又带着猫一般的慵懒。而这样的声音化作音乐的时候,便仿佛一卷被卷起的天堂图卷被缓缓展开,所有蛰伏的潜力同时绽放。伴随着他那空灵中透着一丝诡谲的声线,还有楚央听不懂的咒文般的歌词,他的胸前开始显出某种鲜红的印记。宛如荆棘般的印记,布满了突兀的尖刺,有一种疼痛而封闭的感觉。他的手上弥漫起极为炫目的光彩,就连手臂都被那色彩吞噬,宛如化作了两片如烟如雾的翅膀。 楚央看到林奇胸口的红色图案开始扩散。不是减淡,而是仿佛墨迹被晕染开那样一点点扩散消失。同时林奇的身体也开始产生变化。那彩色的光芒开始从他的咽喉和眼睛里弥漫出来,他的皮肤也开始变得愈发苍白,苍白到似乎成了半透明的状态。仿佛能看到,那张俊美的脸开始因为某种难以名状的痛苦而微微扭曲。 那种歌声也开始变得危险。原本如丝绸般的声音此时却突然有了尖锐的棱角,在头脑中爆炸开来。楚央感觉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不由得抬手捂住耳朵。 而此时白殿也有了动作,他将双手按在水中,手臂内侧的符文迸射出不祥的鲜红光芒。狂烈的风不知从何处灌入,令他松散下来的长发在风中泼墨般乱舞,他的双目中弥漫起一层诡异的金黄。手臂上那些凸起的疤痕渐渐开始扭曲移动,仿佛活的一般,倏忽四下散开。他猛然仰起头,口大大张开,倏忽间一些黑色的东西宛如涌泉从他口中冒出,顺着他脸颊的皮肤缓缓张开。那东西越来越多,竟是无数灰黑色的触手从他口中涌出,越来越长,最后聚合与一个蠕虫形态的柔软身体之中,仍旧在不断伸长。 那是一只巨大的、前端长着无数触手的恐怖魔虫,与刚才从白殿口中出现的蠕虫似乎有所不同。它更加巨大,柔软的皮肤被粘液浸润,那些不停摆动的触手弥散着无比邪恶黑暗的气息,就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怪物。 看着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从一个有着美丽到雌雄莫辩容颜的人口中爬出,实在是太强的视觉冲击。 而林奇此时此刻已经仿佛不再是人类,他的全身都弥漫着和手上相似的那种裂纹,无数绚丽的光彩从所有的裂缝中疯狂涌出,几乎是片刻间就充满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吟唱声却并未停下,而且愈发的不像人类的声音。那是一种很难用好听还是难听形容的声音,极为奇妙,也极为邪恶,听在耳中,仿佛是一记令人发狂的致幻剂,制造出重重离奇的意向。那喷涌的色彩也仿佛受到歌声的蛊惑,在空中不停荡漾出奇异的回旋。 白殿口中的巨虫前端那些触手骤然迸射开来,如无数黑色的乱线拥挤地伸向四面八方。每一面墙壁、地面、窗口。若是此时从学校外面观望,会看到一朵黑色的烟花从大楼之中绽放,迅速包裹了一切。而那奇妙的彩色玄光也早已如一片浓稠的雾笼罩了整片山野。 楚央在骇然的同时,竟感觉面前这叫人疯狂的可怖场面,有种超出感官和寻常定义的、丑恶和邪秽之间诞生的美。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珠里映出那光怪陆离的色彩和无数虬结的黑色触手,露出一种仿若被催眠一般的痴然。他脑中开始回荡起一段旋律,一段自然而然生出的旋律。 却在此时,林奇停止了吟唱,大喊道,“楚央!就是现在!” 楚央猛然从那种古怪的境界中拉回神智,立刻转动门把手,脑中用力回想着原本属于自己现实的学校走廊的样子,然后冲了出去。 门外的走廊一片安静,地面是干燥的,只有深蓝的月光静静蔓延。他忙转过身,却看到门后的景象正在奇异地扭曲,就像是隔着一层摇晃不定的水雾。他大喊,“林奇!出来啊!” 片刻后,突然间一个人影扑出来,将他一把扑倒在地。那种淡淡的香水味是林奇的味道。楚央刚刚把心放下一半,便见白殿也冲了出来,一把拉上了门的把手,然后整个人虚脱一半顺着门板缓缓滑下。他发觉白殿的脸色发青,嘴唇干裂,泛着一股死气一般。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林奇使用星之彩,是有代价的。 他连忙抱住怀里的人,撑起身体,让林奇反过来躺在他的腿上。借着月色,他看出林奇仿佛苍老了至少五六岁,眼下泛着青紫,皮肤也失去了光泽,眼角出现了细纹。他疲惫地喘息着,仿佛刚刚跑了十公里的马拉松,额头上全是汗液。 楚央急了,“林奇?你怎么样?需不需要送你们去医院?” 没想到林奇却忽然笑了,笑声轻盈,甚至有些邪气,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痛快!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爽地释放过了!” 白殿在那边也笑了,摇着头道,“你这个变态。” 楚央完全傻了,消耗成这样还这么开心?“你们俩……不会是疯了吧?” 林奇止住笑,忽然坐起身,用那只变形的、有些湿漉漉的手轻轻碰触楚央的面颊,“看到我的真面目了,有没有吓一跳?” 楚央甚至都没有躲开那碰触,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再次出现在林奇胸前的红色图案,只不过那图案似乎正在缓缓消退,“这个东西……我记得之前是没有的……” “这是封印,平时是不会出现的。”林奇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平静地说,“用来压制我一部分观测力的封印。刚才不得已,暂时将它解开了一下。” “你说过要切断一个现实和另一个的联系,是需要一个五级观测者的。”楚央低声道。他的话没有说完,而林奇只是微笑,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一个五级观测者要封印自己的观测力,变成一个四级观测者? 楚央看向白殿,“你也是?” 白殿摇摇头,“我只是很接近五级的四级而已。勉强可以替代不足的四级人数。” “楚央……”林奇忽然认真地望着他,说道,“今晚发生的事,尤其是我做过的事,还有你自己做过的事,不要说出去。就算是长老会的人问,也不要说。” 楚央点点头。他知道,林奇封印自己的能力,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扶着林奇站起来,将手套递给他,又忙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白殿在旁边啧啧道,“照顾的这么周到,看得我嫉妒死了!” 楚央担忧地看着他们二人,“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放心,我们睡一觉就会好的。”白殿仿佛十分困倦一般打了个哈欠,“这样来说,这间学校暂时应该没有问题了?问题是我们明天要怎么汇报?总不能说你解封了切断了现实联系吧?” 林奇看向窗外,略略思索,“就说是赵理事来帮我们解决的。” “这样啊……那我们是不是得先和他串一下口供?” “我的手机没了,你和他联系一下。”林奇吩咐白殿道,“但是别跟他提小央的事。” 第40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三人浑身湿漉漉的, 冒着寒风悄悄溜回宿舍。白殿没有要回女校区的意思,看来是打算继续以男生的身份和他们混进男生宿舍。 林奇和白殿看上去步履如常,似乎并未因为使用“圣痕”受到过多影响,除了气色不大好显得十分疲累之外。然而楚央一路上头脑却都有些茫然, 他的左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似乎仍然能感觉到琴弦在指尖碾过的触感。 他想到了那两个在他的琴声中融化的怪人。虽然他们相貌古怪, 但确确实实是人类, 他们临死时那外突的眼睛里露出的恐惧和绝望, 都和所有寻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杀了人,再一次……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这样做,那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感染他。他是为了自保。可是一种深沉的惶恐, 还是如黑暗的潮水淹没了他。他最恐惧的,并非自己杀了人,而是自己害死人之后, 内心深处某一个地方,竟感受到了一丝舒畅…… 毁灭的快意, …… 正如两年前,当他的曲子造成了那么多的灾难的时候,当那么多无辜的、年少的男女自杀的新闻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在惊恐自责的同时,也曾感觉到这种令他毛骨悚然的黑暗。他想要将这种黑暗完全丢弃, 一层又一层地掩埋, 用重重意志深锁,让它们再也见不了天日。他宁愿自己被猎犬吞噬, 也不愿意饲喂他灵魂深处那向往着黑暗、悲伤、混乱和死亡的恶魔。 可是这一次他破誓了。因为他不想被感染,因为那些拉莱耶的黑巫师长相古怪,让他感觉他们不像人类,从而降低了他的罪恶感…… 楚央惊恐地意识到,这一次开始,是否意味着他以后还有可能做同样的事?是否意味着,在复慈医院看到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戴着鸟首面具的自己,并非不可能出现在这个现实中? 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他绝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小央,小央?” 楚央猛然回神,才意识到林奇已经停下了脚步,叫了他好几声了。他慌忙收拾自己的表情,“怎么了?” 林奇和白殿对视一眼,白殿略略偏着头,奇怪地看着他,“你没事吧?该不会刚才在那里……神智受到了影响?” 楚央故作轻松地笑笑,“看你们俩现在的脸色,还是担心你们自己吧。” 林奇走到他面前,认真地凝望了他一会儿,仿佛是想从他的表情读出他的情绪。楚央忽然开始担心,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能力。 终于林奇伸手,紧紧地捏着他的右肩,像是想要给他一些安慰似的,“明天我们再跟钱叔交代一些事,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楚央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道,“赶紧回寝室吧,你和白殿都需要休息。” 走到寝室大门口,大楼里一片漆黑,每一间寝室的灯都黑着。门口的值班室里仍然没有人,林奇多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介意。 他们花费的时间比预计多了不少,已经超过了钱叔安排的时间,原本应该遇上一些巡逻的保安,可是一路回来,都没有看到人影。拉开寝室大楼的门,一股异样之感鲜明地夹裹着浓重的寂静扑到三人脸上。三人虽然都没说话,却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四下仔细打量一番。 一楼正对着就是楼梯,到上面又想着两边转折。左右都是延展的第一层走廊,所有寝室的门都关着,看起来一切正常。 是多心了吗?或许是深山学校里太过安静的气氛,再加上刚刚从一个熵化的现实中逃出来,因此给了他们错觉。三人却还是不由得放轻脚步,到第二层的时候一切仍旧正常。可是那种莫名的紧张感却越来越强烈。 楚央的脚步一顿,低声说,“等一等……” 林奇和白殿回头看他。 楚央四下看了看,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林奇和白殿也有这种感觉。不过他们明明回到了原来的现实,被感染的现实也已经被隔离开了,怎么会出现异状?林奇悄声说,“我先上去看看。你们在这儿等着。” 然而以林奇目前的状态,楚央怎么会放心让他自己上去。白殿似乎也不打算等待,跟楚央一起追着林奇的脚步上到三楼,却见林奇面向左手边的走廊站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白殿低声问道,可是林奇没有回答他。 两人赶紧冲上去,可是在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霎那,一股寒意瞬间从头灌到脚。 却见三楼的楼道里,所有学生穿着整齐的校服,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走廊里,宛如一片黑压压的塑像,一动不动。 楚央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见过了那么多诡异疯狂的景象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对种种古怪免疫了。可是……这种正常中的异常却偏偏更加给人一种阴森莫测之感。他不知道,此时是应该掉头就跑,还是喊一声看看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他比较倾向于掉头就跑。 “林奇……”楚央用耳语般的音量说道,“我们撤吧!” 是他之前开门的时候确认错了现实吗?可是如果错了的话,林奇和白殿也应该知道的啊? 林奇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你看看你身后。” 楚央一回头,却见刚才明明还空无一人的楼梯上,已经占满了直挺挺的人影,他们所有人面上都挂着某种诡异的、夸张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眼神空洞,连眨都不眨一下。如果不是微微的呼吸声,几乎要以为他们都是站着的、戴着微笑面具的尸体。 这些学生到底都怎么了?梦游?梦游也不可呢这么整齐吧? 就在这片刻间,忽然那些原本背对着他们的学生齐刷刷地转过身来,就像是接到了某种无形的命令一般。他们那诡异的微笑、无神而呆滞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集中到他们三人身上,空气里酝酿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恶意。 他们被这些怪笑的学生包围了。楚央甚至能看到宫武和莫晓飞也在其中。 “别动。”白殿低声说,“他们被控制了。” 在他们来的时候,由于徐颂明的自杀献祭,多个现实的融合已经开始,刚才那个坍缩观测点已经开始影响到了这个现实的学校,天花板上的人脸形霉菌便是一个证明。在物质受到影响前,生灵,尤其是高等生灵的神智会最先受到影响。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的开始,到最后连身体都会变形。 看来这些学生的神智被影响的程度远比他们猜测的要深远。 是谁在控制他们? 突然间,所有学生同时迈开大步,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逼近。他们的步调惊人一致,仿佛在走行军步一般,跺得整个大楼轰隆作响,地板也在震颤。那种生硬却迅速的机械般的步调,配着每个人脸上扭曲的微笑,足以另世界上胆子最大的人双腿发软。 林奇楚央白殿三人很快被赶到一起,他们后背贴着后背,眼睁睁看着那些学生逼近到他们面前不到一米那么近的距离,又倏然间全都停下。一张张被怪笑扭曲的脸在阴暗的灯光里泛着青色,骇人至极。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这些学生围住他们之后会做出什么,但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露出这种诡异的微笑,才愈发恐怖。 林奇额头上也渗出冷汗。对着平民他总不能放出星之彩吧?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问白殿,“你能不能夺过控制权?” 白殿道,“我得先知道控制他们的人在哪……” 楚央心跳如鼓,被那无数张怪笑的脸围在中间,恍惚有种即将窒息的错觉,“他们要干嘛?” 林奇愈发烦躁起来,啧了一声,忽然撒开了一般直接扯开嗓子大吼一句,“到底是谁啊?!欺负这些小孩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单挑啊!” 他这一嗓子喊出去,楚央就做好了随时会被这些学生攻击的准备,说不定被生吞活剥都有可能。 不过学生没有动,却听到一阵轻盈的、年轻的笑声。 “谁让你们多管闲事?” 忽然间,楚央和林奇面前的学生们齐刷刷向着两边各迈了一步,瞬间让出一条通道。而那通道的尽头,站着一个穿着校服的高瘦男生。清秀干净的面容,总是笑得亲切温和,虽然看上去略略有些虚伪。 竟然是班长任皓。 楚央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任皓竟然也是多元观测者,而且似乎级别还不低的样子?! 林奇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你也是拉莱耶的信徒?” 任皓骄傲地扬起下巴,“不错。” “徐颂明的自杀献祭……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 任皓背着双手,缓步走向他们,“你们很聪明,来了一天就已经查出这么多东西。” “拉莱耶为什么要这么做?感染这间学校对你们有什么好处?”白殿转过头来,秀致的眉头皱起,“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将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公约?!” “我也是听命行事。再说公约这种东西,不早就是名存实亡。混沌神殿一早就开始破坏了,不是吗?”任皓傲慢的态度里毕竟还是带着几分孩子气,楚央想不到,这么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林奇也仍旧似笑非笑地望着对家,“不论如何,感染已经停止了。你对他们的掌控也很快就会衰退,我这里的这位长得很像女生的小哥哥身体里可是寄生了钻地魔虫的,你觉得你的心灵控制力和魔虫比起来,谁比较厉害?” 任皓哈哈大笑,“你们在人数不够的情况下强行闭合那个现实,已经耗费了很多生命力。哪还有力气和我抢夺控制权?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待着,等会儿我的上司来了,自然会知道如何处置你们。否则,我就让这些学生立刻开始自相残杀,到时候要是误杀了你们,那可就对不起了。” 林奇哈哈大笑,伸手去摘自己的手套,“你真以为闭合一个空间而已,我就治不了你这小兔崽子了?” 看到他摘手套的动作,任皓立刻戒备起来。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石头,一块和那些印斯茅斯人使用的十分相似的石头。 见林奇又要出手,楚央心中狠狠揪紧。林奇之前刚刚用过两次星之彩了,再来一次,会消耗多少生命? 他心下忽然一动,趁着任皓的全部注意力在林奇身上,低声对白殿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白殿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解了锁悄悄递给了他。楚央迅速地输入了一个网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网址,然后把音量调到最大。 死神之歌虽然已经被封禁,但官方越是封禁的东西,越有人好奇。网上暗自流传着许多版不完整的死神之歌,但他们听到的,毕竟只是残缺的版本。 楚央的乐队放出去的曲子,也并非是他那一晚看完黄衣之王后写出的原版,因为宋良书不同意他给别的成员听,说那曲子太危险了。他只好进行了一次修改,改的不多,但也去掉了一些“太过”的高潮,才有了后来的死神之歌。 而他最初写成后,曾自己用大提琴拉奏过一遍,录了下来。这个版本,他只给宋良书听过。知道不能传播出去,但是又不舍得删掉它,于是利用自己在大学学到的那点残缺的计算机知识(在蒂罗萨酒店单元有提到过楚央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但是中途辍学),将它藏在了一个加过密的私密域名网站上。登入的地址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捂住耳朵……”楚央按下播放键前,低声说了句。 在林奇的手套摘到一半的时候,倏然间,大提琴幽幽的旋律如一道缓缓的海潮,弥散在寂静的走廊里。 若说林奇听过的那个版本的死神之歌是极致的悲哀,这首有着微妙的不同的旋律便是纯粹的、全然的绝望。宛如广袤无际的漆黑宇宙,在银河系外荒漠般的空间里,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是虚无。生而为人短短的生命,放在宇宙的尺度没有任何意义,不论他出生的时候受到过多少祝福,不论他的父母对他寄予过多少期望,不论他曾多么努力地生活奋斗,不论他达到了多么大的成就,就算他是青史留名的伟人,在这巨大的、空旷的、无法理解的宇宙面前,都像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笑话。 每个人活着,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在创造一些意义,努力地在自己的琐碎人生中寻找到一丝意义,告诉自己生命是有价值的。但究其根源,不过是DNA为了复制自身不断适应环境产生的一系列偶然聚合而成的必然。无穷无尽的时间,无穷无尽的现实,存在本没有任何意义。 在大提琴那沉厚黑暗的音律里,学生们脸上诡异的笑容开始消退,他们的眼角开始流下泪水。任皓则顿觉头脑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对那些学生的控制正在急速失效。 白殿见状,知道他的机会来了,立刻低声吟念咒文。他手臂上的雕文开始散开,身体中的恐怖魔虫在翻滚嚎叫,触手延伸在他的身体里,探入他的大脑。瞬间,白殿的眼中弥漫起奇异的黄色光芒,连瞳仁的颜色都淹没了。他的思绪与那上百个学生的精神顿时联系在一起,迅速感知到了任皓抓在他们精神里的那些黑暗的血管状的触手。 楚央不敢播放太久,担忧那些学生会受到太大影响。他一看到白殿已经找到了机会便立刻停止了乐曲的播放。只听任皓忽然惨叫一声,从眼睛里流出鲜血来。他的精神控制法术被白殿硬生生撕裂,反噬冲回他的头颅中,令他顿时全身抽搐,口里也溢出白沫,瘫软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那些学生露出诡异的笑围住他们的灵感来自恐怖电影真心话大冒险,大家可以搜一搜那个电影里面那些人诡笑的图片感受一下(*^__^*) 第41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骤然失去了操控者的学生们倏忽都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纷纷扬扬倒在地上,比较惨的是那些站在台阶上的,直接滚下十几级台阶,明早定然是鼻青脸肿的结果。白殿稍稍喘息, 再次凝聚起所有精神, 借着体内钻地魔虫的力量, 将精神的触手如网一般撒出去, 另那些由于受到感染现实的影响而精神力极为低下的学生们再次摇摇晃晃站起来, 就像是被无形的线拖着,各自蹒跚踉跄着进入宿舍,如挺尸一般倒在床上。等到昨晚这一切, 白殿双目中的黄色才褪了下去,长发汗湿地黏在脸上,脸色也如生病一般差。 楚央忙扶住因为头晕而身形不稳的他, 却见林奇已经冲向了任皓,往他嘴里喂了什么东西。任皓已经停止了抽搐, 却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怎么样?”楚央大声问。 林奇道,“还活着。看来他身上竟然没有死咒。” 白殿此时稍稍缓过来点劲,却还是故作虚弱一般整个人都靠在楚央肩膀上, 趁着林奇没看见,手顺便往楚央的腰上搂, “活着?正好带回去给长老会调查。” 楚央丝毫没有被吃了豆腐的自觉, 仍然一脸严肃地望着林奇,“刚才他说他有上司会过来, 会不会是五级观测者?” 以现在林奇和白殿的状态,恐怕很难战胜一个五级观测者,除非林奇再解开一次封印。可是既然他想要隐藏自己五级观测者的身份,屡次解开封印一定会有风险,而且看林奇的气色,解开封印再合上只怕也会耗费不少的生命力。 或许……他应该去音乐教室看看?既然那个被感染的近似现实有大提琴,这里的音乐教室也会有吧? 此时却听白殿用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不用担心,我之前已经通知了赵理事,他已经派人赶过来了。现在深夜路上没有车,再过大概一个小时应该就能到了。想必拉莱耶的人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不敢轻易正面冲突。” 楚央松了口气,又关切地看着白殿,“你怎么样?” 白殿又做弱不胜衣状把头往楚央肩膀上一靠,“还好,就是头好晕……” 林奇面色不善走到白殿和楚央面前,眼睛里几乎冒火,抱着手臂冷笑,“还没装够?” 白殿气若游丝地把眼睛掀开一条缝,“什么叫装啊?人家都快累死了!先是一个人顶四个地帮你闭合空间,然后又控制这么多人得杀死了多少脑细胞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楚央忙说,“我扶你躺下歇会儿吧?” 白殿可怜巴巴地点点头,配着那张精致漂亮却有些苍白的脸,愈发楚楚动人。眼见楚央竟然真的被白殿的演技骗过,体贴地扶着白殿往就近一间空的寝室走,而白殿那个臭小子竟然还得意地掀开眼缝瞥了他一眼,林奇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伸脚一绊,就听白殿“哎呀!!!”一声,人仰马翻。 楚央一眼就看出来是林奇干得好事,忙去服白殿,一边无奈地瞟了一眼林奇,“啧,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啊?” 结果林奇一把将他扯住,“你信他个鬼。控制这点san值已经被降低又是在睡梦中的学生连那个十七岁的小屁孩都轻而易举,他一个接近五级的观测者哪至于这样。” 果然只见白殿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嘟哝着,“小气死了……靠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楚央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两个随时随地戏精的幼稚鬼瞎闹。他找到他和林奇之前的屋子,用剪刀把床单剪下来一长条。楚央这时候也跟了进来,打算找件上衣先套上,看到楚央的动作便问,“你在干嘛?” 楚央瞥了他一眼,便拿着布条到楼道里,把外面地上仍然昏迷的任皓的手脚都给捆住了,还拿走了他手中的黑色石头。他发现那大概是一块黑水晶。 白殿和林奇看着他利落的动作,都略略惊讶。楚央直起身,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省得他一会儿醒了偷袭。” 林奇露出花一般的笑容,“还是小央想得周到。” 任皓被捆在楼道里,楚央和林奇的房间便多了一张空床,白殿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脱下身上湿透的校服的楚央看了一眼他,低声问林奇,“他真的没事?” “没事,每次使用过钻地魔虫他都要睡上起码十二个小时。”林奇说着,眼神却在楚央赤裸的上半身逡巡。楚央显然有锻炼的习惯,肌肉紧致,没有赘肉,也不显得瘦弱。肌肉线条间微微的沟壑、细腻的光影变换,竟十分诱人。偏偏楚央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认真地用脱下来的衬衣擦着已经被摔坏的眼镜。 感觉到一股炙热的视线,正在穿衬衣的楚央抬起头,发现林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低头看了看自身,“怎么了?” 如果是照平时林奇的性格,他应该会狠狠调戏楚央一番。结果今天不知怎么的,林奇竟忽然转开了头,语气却稍稍有些冷似的,“……没什么。” 林奇不愿意承认,今天他看到在废弃的教室里、一群丑陋蛙人的包围中,投入忘情地拉着大提琴、仿佛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的楚央,竟有一瞬心脏漏跳的感觉。抱起大提琴的楚央和平日里截然不同,身上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浑然天成的、难以分辨是神圣亦或是诡邪的气质。第一次在酒吧中看见的时候,就令他有些着迷。最初接近楚央,不过是感觉到他是一个罕见的尚未被发掘的三级以上的观测者,他不希望他被其他三个势力的人先得到,于是才主动接近。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楚央也时时另他惊讶。明明平日里是一副古板怯懦的样子,可是很多时候却会忽然勇敢到不可思议,即使面对猎犬也没有疯狂,甚至愿意与猎犬做交易;为了自己的朋友甚至愿意卖掉爷爷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危急时刻应变能力极强,像刚才便能想到播放自己拉过的曲子来动摇这些学生的心智的方法,否则自己免不了要再使用一次星之彩。 林奇开始发觉,自己对楚央的在意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他很久没有如此在意另一个人类了。这令他心里竟有些抵触。 楚央略略皱眉,觉得林奇不是很对劲。但想到对方可能是太累了,便凑近了看了看林奇的脸色,忽然伸手碰了一下林奇的额头。 “你在发烧……”楚央忽然严肃命令道,“快躺下。” 林奇一愣,知道是自己之前忽然解开了观测力封印的后果,怪不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他任由楚央把他按坐在床上,然后在行礼里面翻找医药包,认真地找着退烧药,又接来一杯水,催促他吃药。在他吃药的功夫又拿着毛巾去卫生间打湿,催促着林奇躺下,将毛巾放到他的额头上,拉起被子仔细盖好。 林奇噗嗤一笑,“你真的很有人妻潜质。” “这会儿就别耍嘴皮子了。”楚央坐在床边,把灯关上,唯有楼道里熹微的光照亮他的半面侧颜,“你睡一会儿吧,我会盯着外面的动静。” 林奇闭上了眼睛,却并不想入睡。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楚央在望着楼道里的某一处出神。 楚央好像很喜欢出神,时而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你怀念大提琴吗?”林奇忽然问道。 楚央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林奇微微笑道,“可能是之前精神太亢奋了。” 楚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说了句,“怀念。我每天都想把大提琴拿出来。” “但是你害怕?” 楚央沉默着,点点头。 林奇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将楚央一只手拿起来,凑在光线中看着。 “很漂亮的一双手,不用来弹奏乐器真的太可惜了。”林奇说着,漂亮而深邃的眼睛微微转动,对上楚央的眼睛,“长老会几乎所有人都是受到艺术的感召而觉醒了观测力的。其中有很多已经成名的歌手、音乐家、画家、雕刻家、作家、演员、诗人、数码艺术家……他们的作品每天都在被普通的零级观测者欣赏,但并不会让人发疯自杀,不是吗。” 楚央微微皱眉,眼中似有一瞬的受伤,“你是说……不是大提琴,而是我自己的错?” “当然不是。”林奇攥了攥他的手,“我是说,只要学会控制你的能力,你不用害怕会伤害到别人。” “控制……”楚央似乎在思考着他的话。 林奇点点头,“与其逃避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学习怎样控制不是更理智?这样再遇到类似今天的事,你也可以自保。” 楚央沉默着,半晌轻声说,“怎样学?” “我可以教你。”林奇笑得极为温柔。 “……你想让我加入长老会?” “加不加入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过我教你,不算你入会。” 楚央抿起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你从来不唱歌?为什么要封印自己的观测力?” 林奇微微一愣,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 楚央侧过头来,眼神逆着光,显得有些深沉,“你从来没有唱过歌,直到今天我才听到。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的歌声就和我的大提琴声一样吧?为什么你不再用了,宁愿用会耗损自己生命力的星之彩?” 林奇的眼神渐渐凝结,那种温柔之色也渐渐褪去,态度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疏离之感,“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你这些事。” 一丝薄薄的怒气闪过楚央的双眼。林奇几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人生的全部内容,自己却对林奇一无所知。稍稍探问,他便摆出这副陌生的姿态来搪塞。之前明明还温柔地说着要教他的不是吗? 林奇对他的那些在意、那些关照,是否全都是他随心所欲表演出来的千面中的几面? 自从认识林奇以来,即便林奇对他总是做出种种暧昧的行为,但是楚央一直都很谨慎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对方表演出来的、令自己放松戒心的手段。可林奇几次三番救下自己,到现在都没有让长老会的高层见到自己,多多少少总会让他觉得,对方或许是真的关心他,把他当成朋友。可每一次他想要这样相信的时候,林奇便又换了一种样子。他完全捉摸不透,到底什么样子才是真的? 那张抽屉底下的黑白照片,还有怀表里的女人……又是谁? 但另一半的理智又在告诫他,不要咄咄逼人。谁都有秘密,那种隐秘之事被人窥探的痛苦他自己应该最了解才是。如果别人不愿意说,他不应该强求。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那丝怒气,背过身去道,“我会考虑你说的话的。” 却在此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楚央连忙出去,果然看到大约五六个人从楼梯走了上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年纪似乎与楚央差不多,而为首一人,高挑消瘦、面容极为俊美,染着一头浅蓝色的发,原本过于夸张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极为合适,浑身透着股高冷淡漠、不理红尘的疏离感。 楚央不常看娱乐节目也不怎么追星,不过这张脸的主人热搜都上过很多次,再加上祝鹤泽喜欢,一眼还是可以认出来的。 林奇和白殿口中的赵理事——赵岑商。 大明星步履生风地走到略略有些惊呆的楚央面前,派头不小,眼睛却在四下寻找,“我林哥呢?在哪儿?” 林……林哥? 楚央侧过身,指了指正在起身的林奇。 却见原本人设高冷的赵岑商立刻冲了过去,一脸紧张地扯着林奇左看右看,“我靠!你没事吧林哥!我听小白说你连封印都给解了?!你想吓死谁啊?!” 第42章 桑屿国际双语学院 楚央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上总是一副淡漠姿态的赵岑商对着林奇叫哥不说, 还一副小弟对老大的婆婆妈妈式关怀,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进错现实了。。。 所以电视上的人设真的都是演出来的吗。。。祝鹤泽要是看见会不会觉得偶像幻灭 林奇啧了一声,赶紧挥着手赶苍蝇一样挥开赵岑商的手,“行了行了, 外边那么多人看着呢!有点身为偶像的自觉好不好!” 赵岑商于是直起身, 笑得竟然还有点憨厚, “没事, 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你放心, 不会说出去的。” 说话的功夫,楚央注意到跟来的那几个人中一个看起来瘦瘦的画着精致妆容的美女竟然一弯腰就将仍旧昏迷的任皓扛了起来,然后踩着高跟鞋从容优雅地往外走, 怪力程度简直魔幻。剩下几个人则分别从走廊两头开始,在每一个宿舍的门上都用某种透明的液体画了一些图案。 白殿忽然在那张床上喊了一句,“好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林奇捡起地上的鞋子就扔了过去, “别睡了!小赵来接咱们了!” 白殿嘟哝着翻了个身,还用被子把头给蒙住了。林奇翻了个白眼, 站起身撸起袖子打算把某个有起床气的人拖下床。而此时赵岑商转头看向楚央,一瞬间似乎又重拾人设,高贵冷艳地对楚央伸出手, “你就是楚央吧?很高兴见到你。” 楚央懵逼地和大明星握手,“额……幸会……” “我是赵岑商。” “我知道……”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楚央清了清喉咙道, “他们两个真的没事吗?” 赵岑商转头,看到林奇正抓着白殿的脚把后者从被子里拖出来, 习以为常一般道,“只解开一次封印的话是没事的,看样子他们只要休息一两天就会好。”说完,却又有些若有所思似的思考着,“不过好好的,为什么不同现实的融合速度会突然加快,甚至都等不到我赶过来……你当时也在里面,有看到那些印斯茅斯人做什么么?” 楚央记得林奇特意叮嘱白殿不要和赵理事说自己在音乐教室拉了大提琴的事,猜测林奇有他自己的考量,便说,“你还是问林奇吧。我懂得很少。” 赵岑商打量着他,眼神仿佛在给他的每一根头发丝打分,看得楚央愈发不自在。赵岑商忽然说,“我听说你现在和林哥住在一起,而且你也是个三级观测者?” “我给他打工,借住在他那里。”楚央赶紧解释道。 赵岑商往前一步,倨傲中还带着点咄咄逼人,“有没有考虑过加入长老会?林哥好像很喜欢你。我查了你以前的履历,你是那个什么噩梦乐队的大提琴手?” 是惊梦乐队…… 楚央莫名心慌,“我……” “赵理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发展成员不能这么生硬!”林奇忽然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后面被他扯过来的白殿显然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 赵岑商一看到林奇,立刻就笑出一口白牙,“我就是问问。” 林奇往楼道里看看,低声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先清除掉剩余的感染痕迹,然后给这些学生进行梦境引导,封住那些关于噩梦的记忆。至于那个拉莱耶的四级观测者的相关记忆我们暂时不打算清除,只要说他转学了或者家里人接走了就好了,减少神智混乱的风险。” 林奇听着,点点头道,“这样应该就没事了。但是那个四级观测者任皓昏过去之前,说他的上级会来,我们猜是一个五级观测者。你带来的这些人会不会太少了?万一那个观测者真的来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还叫了另一个长老,不过他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我先来处理这些善后事宜。”赵岑商关心地说着,“你们要不先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送你们,这边我来处理就好。” 林奇回头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白殿,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于是点点头,对楚央说,“我们走吧。” 楚央想了想,忽然进屋,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来一个新买的用来伪装学生身份用的笔记本,还有一根圆珠笔,有点尴尬地走到赵岑商面前,“我一个朋友是你的粉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 话还没说完,却见赵岑商直接将本子接了过来,“签名是吧,你想让我写什么?” 楚央哪里知道应该写什么,“呃……她叫祝鹤泽,也是个唱歌的,可能就写类似加油这类的话?” 赵岑商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龙飞凤舞地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大字,还画了一个小桃心,递给楚央。 楚央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值得被你喜欢的男人——赵岑商。 妈呀……天生就会撩的人,真的不一样……当初在乐团里最受欢迎的宋良书就是这种人,而自己却永远也搞不清楚如何才能搞个人设吸粉…… 赵岑商派的人将他们送回市区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楚央怕林奇疲惫,便自己背起白殿,和林奇一道把他送回自己的公寓。白殿的住处虽然没有林奇家宽敞,却收拾得十分典雅,弥漫着一股子旧上海的风情。楚央注意到他的卧室里有一座整间屋子那么大的进入式衣柜,里面满满当当挂满了男装女装假发配饰,不同种类不同风格,就连鞋也有专门的墙收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化妆间,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各式瓶瓶罐罐,简直如化学实验室。 白殿头一沾枕头立马就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林奇熟门熟路地从白殿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只似乎已经烧了一半的熏香蜡烛,用打火机点燃,“这个可以提高他的睡眠质量,有助于他精神的恢复。” 楚央隐隐明白,不同于林奇耗费的是青春和生命,白殿使用那些虫子的代价,是耗损精神,之后会进入昏睡状态。 不知道赵岑商身上有没有寄生什么圣痕,又有什么样的代价。 他和林奇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六点了,楚央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林奇已经歪在沙发上,连被子都没盖就睡着了。馒头就趴在他旁边,和他紧紧靠在一起。 楚央本想叫醒他让他回屋睡,可是看到对方眼睛下明显的青紫和细纹,又将手缩了回来,进到林奇屋里去想要抱一床被子出来给他盖上。可是一掀开被子,一本书却意想不到地掉在地上。 那是一本古旧的日记本,甚至还上了锁,不过此刻锁显然已经被撬开了。 这是……爷爷的日记本?! 楚央瞬间就明白,林奇一定是在帮他收拾地下室的时候,趁着自己不注意把爷爷的日记悄悄给带回来了。 这个净整幺蛾子的臭小子! 一股子怒火在胸口燃烧,烧到一半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毕竟人还在昏迷中。 况且他相信林奇选中这本日记有他的理由。 楚央从小就知道爷爷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甚至也偷偷翻过这本日记。问题是,他看不懂爷爷在写些什么。那里面的字符他根本认不出,还有很多奇怪的图案。久而久之,便也将这本日记忘在脑后。爷爷过世之后,他曾经十分想要读懂这里面的内容,想要知道爷爷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秘密。他带着日记本去了温哥华那罗马角斗场一般巨大的图书馆,泡在里面比对各个语言,连拉丁文阿拉伯文都比对过,却找不出任何一种完全吻合的文字。几番尝试无果,他便只有放弃了,将那日记本和地下室里其他的古籍放到一起。 如今林奇的床上除了这本日记,还有很多纸张,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一般的东西。他在想,难道林奇能看懂爷爷在写些什么? 将被子仔细地盖在林奇身上,楚央蹲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林奇疲惫的睡脸。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微微发青的下眼睑上,脸颊压在沙发扶手上,另嘴唇微微翘起。显得愈发无辜单纯。 也愈发像那张黑白照片里的男孩。 这个男人是一个迷。如果五级观测者都是长老的话,他明明是可以做长老的人。为什么却要隐藏自己的能力,给别人跑腿?再说看赵岑商对他的态度,那样恭敬,不论如何不像是一般上级对下级的态度。 还有他的歌声……为什么他不再唱歌了?他是否也如自己一样,害死过人,甚至是害死过对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楚央再次进入林奇的房间,将那本日记本还有满地凌乱的林奇手写的纸张收集起来,放到客厅仔细看着。他其实也十分疲惫,但不知为何,他完全没有睡意。大概是再次碰过大提琴,并且拉出来了那首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旋律的原因,他精神亢奋,一闭上眼睛,指尖就微微发痒。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打开日记本,比对着那些纸张。越是看,他越是觉得,林奇似乎是在破译什么密码。 难道爷爷的日记是用某种密码写成的?会不会这就是他不论如何也看不懂的原因。 翻找了一阵,楚央终于看到了一段能够辨认的日记内容翻译: 我必须要救小央,我不能让他像我一样,走上这条永恒黑暗的道路。 第43章 长老会 (1) 林奇一觉醒来, 觉得身上暖融融的。虽然窗帘被拉上了,但是从缝隙中透进一条细细的明亮光带,令他知道现在至少应该是中午左右。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便知道是楚央拿来的, 又在困顿中发了一会儿呆, 却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好像把楚央爷爷的日记落在被子里了…… 自从回国以后, 他时常趁着楚央不在家或是睡觉的时候悄悄研究那本日记。那是用一种长老会的人才会使用的密文写成, 在此基础上还有进一步的加密, 他也是研究了好几天才终于有了点眉目。他不想让楚央知道,因为从楚央的种种反应看得出,他并不希望知道自己爷爷可能的真实身份…… 林奇连忙掀开被子冲去自己的房间, 却见楚央坐在地上,头靠在他的床上睡着了。脸上是浓重的疲惫,眉头紧紧皱着, 眼镜拿在一只手里,身旁却散落着那些林奇研究日记本时用来破解密码的草稿纸。 林奇心中略略一沉, 不过好在自己还没有破解太多,就算楚央看了,应该也还看不出什么来。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楚央, 却见楚央的身体忽然猛然抽动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着。 在做梦? 他的抽动没有停止, 双脚也在微微移动着, 嘴唇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林奇直觉楚央做的很可能是噩梦,便轻轻将手放到楚央的肩膀上, “小央?小央?” 楚央倒吸一口冷气猛然惊醒,一瞬间脸上弥漫的是纯然的惊恐。他的双眼睁大,眼白弥漫着血丝,胸膛快速起伏喘息。明明是看着林奇的脸,却仿佛看到的是什么别的人或东西。 “小央,你又做噩梦了?” 小央这个名字另楚央一阵战栗。刚才在梦里,他还听到了这个称呼,只不过叫他的不是林奇,而是他的爷爷——楚毓。他惊魂未定,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深深呼吸,这才平静下来。他抬起眼睛看着林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安全了。刚才不过是梦,真是太好了。 “我梦见猎犬了。”楚央低声说。 梦里他站在一片暗红色的草原中心,只是这片草地在他不远处就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向上弯折,斜着横过他的头顶,然后又弯折向别处。四面八方都是扭曲弯折的红色草地,一重重遮挡了全部视野。他看不到天空,也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平地上、还是倒挂着被吸在草地上,还是倾斜着。那般古怪的视觉体验使得大脑一时无法适应,令他一阵头晕目眩,甚至站立不稳。在他不远处,有一群缓慢移动的奇异生物,它们像是很多个肉色的圆柱体随意拼接而成的,看不出来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它们移动的方式也很古怪,往前走几步,又平行向着右方走几步,偶尔低下头来用某一个圆柱体的顶端吃草。忽然间,一个生物似乎别的往前多走了一步,忽然间,它便惨叫一声跌了下去。 明明它就踩在平地上,却仿佛掉入万丈深渊一般从他身边飞速掠过,重重地砸在另一端九十度弯折向上的草地上,宛如装满水的气球一般爆炸开来,荧绿的血肉炸开宛如一滴溅落的墨迹。 忽然间,那些圆柱体一样的生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进食的节奏,一个个举起前端,仿佛是在“看”什么。楚央也跟着抬头,一开始什么也没看到。直到他因为晕眩身体稍稍倾斜,才发现沿着他头顶倾斜的那片草地,有很多竖立的、不规则形状的、反射着古怪颜色的片状物匀速驰来。这些片状物似乎完全没有厚度,以至于从侧面看是根本看不见的,只有调整角度才能看到。在那倾斜的草地上也有一些类似的圆柱体复合生物,它们似乎没有看到那些匀速驶来的片状物,有好几个都在瞬间被从中间切过。那东西似乎极为锋利,经过之后,那圆柱体复合生物要过几秒才会向着两边散开,荧光绿色的絮状内脏撒在草上,悄无声息。 当那些片状物转了个角进入了他所在的平地上时,他看到那些圆柱体生物各自小心地闪躲。片状物的速度不算太快,只要能及时发现,闪躲是很容易的。问题是必须不停调整视线角度,才能勉强捕捉到所有的切片。楚央紧张地等待着,不停转动头颅,调整自己的位置。那些切片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它们身上游离着奇异的反光,映照出的他的样子有些扭曲。 切片经过后,那些圆柱体再次警觉起来。这一次,它们比之前还要惊惶,突然转过身四散奔逃。只不过即使是逃跑,还是要用那种古怪的步调,往前几步,再横向跑几步,再继续往前。只不过大约是由于惊惧,有好几只都失足跌落到对面竖直的草地上摔成肉酱。 此时,楚央忽然问道一阵熟悉的、呕吐物般的酸臭味道。他的心猛然开始狂跳,转过身来,浑身僵直。 他看见了,那些翻滚的、粘稠的、如滚烫沥青般的生物,无数只猎犬,如黑色的海啸,从那竖直的草地上飞驰而下,如履平地,而不需要像那些圆柱体一样笨拙地用折角的方式移动。它们经过之处,所有来不及逃跑的圆柱体都尖叫着被撕成碎片,血肉还来不及落地就被吞噬干净。 楚央转身想跑,可是他不知道在这个角状的空间里要如何行动。他刚往前跑了两步,便觉得一脚踩空,整个人平着开始向另一边“坠落”,好在他用手死命地揪住了那些红色的无比坚韧的草叶。他明明是平趴在地上,却感觉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平向拖曳着他。他用尽全力把身体往上拉,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他听到了猎犬滚动而至时发出的某种类似金属摩擦的怪声,在他的脑海中却仿佛能感受到无数意识,不属于他的意识,在混乱地叫嚣着。它们说他逃不了,它们说看见他了。 然后,他听到了爷爷在叫他。 “小央,勇敢点。” 他抬起头,却见爷爷楚毓穿着去世时的医院病号服,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儒雅端正的慈祥面容对着他微笑。 紧接着他就被林奇叫醒了。 林奇的面色愈发凝重,低头看着楚央挽起的衬衫袖子上露出的纹身。 “看来这个图案还是没办法保护你,被猎犬盯上,就难以逃脱……”林奇抬头道,“我们可以把这个屋子里所有的角都抹平。或者……我带你去那间球形的避难所,猎犬进不去的。” 楚央低着头,半晌轻轻笑了,“然后呢?我不想像你说的那个人那样躲一辈子。”他顿了顿,低声说,“我在想……既然这本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或许我应该接受。” “你胡说什么?难道你就这么放弃了?!”林奇皱起眉,面露怒容,一把揪住楚央的领子,“你就这么想死么?” 楚央认真地看着他,“不……我怕死,如果不怕的话,你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我了。” 他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天晚上,自己已经放好了一浴缸的热水,把身体泡在里面,刀片横在手腕上割下。可是随着身体越来越冷,就连热水也无法令他温暖,一种密不透风的巨大恐惧令他开始恐慌。他害怕,他不想一个人在这间空荡荡的浴室里悄无声息地死去,死了就再也不存在了,那永恒的虚无令他汗毛直竖。继而他又想到了爷爷,现在爷爷身体虽然十分硬朗,可是以后呢?谁来照顾他?失去了儿子的他再看到自己孙子的尸体,不是对他太残忍了么? 楚央狼狈地用毛巾堵住手腕伤口,拨打了急救电话求救,之后便昏了过去。几个小时后一个人在医院醒来,医生问他要不要通知家属,他选择不告诉任何人。毕竟宋良书刚死,乐队其他三人仍旧沉浸在悲伤里,他不应该给他们添麻烦。而爷爷……他更加不可能让爷爷知道这种事。 没想到的是,那件事之后不久,一向健康硬朗的爷爷因为突发性心肌梗塞陷入昏迷。他只来得及赶回温哥华见了爷爷最后一面。爷爷一直在昏迷中,只在临终前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又阖上双目,再也没有醒来。 楚央没有再回国,而是留在了温哥华。一段时间以后,就连手腕上的伤都看不见了。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没有勇气承担罪责。而现在,在平行现实的学校他又杀了人……他莫名有种直觉,如果不在这一次了结,总有一天他再也抗拒不了大提琴的吸引,他会在某种黑暗中越陷越深。甚至很有可能和那个戴着鸟首面具的楚央一样,变成怪物。 爷爷告诉他,要勇敢……是否就是告诉他在连灵魂都丢掉之前,赶快结束一切?如果死在猎犬手里,至少他是为了救人而死的,不是吗? “不行!我不准你死!!!”林奇对他大吼着,这还是楚央第一次见到林奇这么生气。 他望着林奇,对方明明气得横眉怒目气急败坏,完全没有平日里美男子的风度翩翩,可是他却觉得胸口暖暖的。有个人这样关心自己生死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认真地问林奇,“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不是吗?” 林奇一愣,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 是啊,为什么?他那近乎麻木的人生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了。 楚央微微偏着头,用视线描摹着林奇面上的线条,絮絮地说着,“如果你是想要我爷爷屋子里的什么东西,我可以把钥匙给你。你帮了我这么多,还给我朋友付了手术费,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你说让我当你三个月的助手还债,我连一个月都还没做满,实在很对不起你。只剩下几天了,我觉得我应该搬出去,免得连累了你或是弄脏你的屋子。” “别说了。”林奇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忽然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抬起他的下颚,用一种坚定而执着的眼神对视着他的双眼,语调强势不容反驳,“别忘了,你这三个月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没有权利死。” 楚央微微发愣,林奇此时看他的样子,似乎太过温柔,温柔到几乎像是真实的了。他不确定,这是表演,还是林奇真实的样子? 他希望是后者。 “我带你去长老会。”林奇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先住进避难所。如果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我还有一个最后的办法,一定会管用的办法。” 楚央讶然,“什么办法?” “我当时想了五个,第一个是纹身,没有起效。第二个抹掉房间所有角还有第三个送你进避难所都是权宜之计,第四个办法是想办法迷惑猎犬,让它们去追杀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你。” 楚央皱眉,立刻说道,“不行。” “……吃掉的又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哎?” “……另一个我对于我本身来说,也仍然是他人。”楚央摇摇头。说不定另一个现实的他还没有失去所有的亲人,说不定另一个现实的楚央没有害死过人……说不定另一个时空中的爷爷还没有死。 不想讨论关于自我定义这种从古至今都没有明确答案的哲学问题,不过林奇早就已经猜到了楚央的回答。 “最后一个办法嘛……就是你加入长老会,接受圣痕。”林奇叹息道,“只要是另一个神圣种族寄生在你身上,就像星之彩和钻地魔虫,和他们平级的猎犬就没办法吃掉你。” 作者有话要说:楚央梦里面看到的那种竖着的正面看不到只有侧面能看到的片状物其实是我几个月前做过的一个梦里的景象,不过在我的梦里是活人被从中间削成两半_(:з」∠)_(于是我的脑子里都是什么?) 第44章 长老会 (2) 林奇提到的避难所不在北京, 而是在上海附近一座小镇之中。离开之前,楚央又去了一趟复慈医院看望陈旖。 小妮子的精神已经好多了,虽然过几天就要因为并发症而被推进手术室,虽然脸色苍白透着一股死气, 身上也弥漫着化疗的患者特有的味道, 但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感染力。有她在的病房仿佛也比别的病房多一些阳光。 楚央去的时候, 恰好祝鹤泽也在, 正坐在陈旖的病床边, 手里端着一保盒她自己熬的鸡肉粥,一勺一勺舀起来,放到唇边吹一吹, 再喂到陈旖嘴边。陈旖乖乖吃着,嘴巴却还在不停给祝鹤泽讲着她追的韩剧剧情,祝鹤泽就微笑着听着, 表情分外宠溺。 楚央把买来的陈旖最喜欢吃的日本软芝士蛋糕放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笑着说, “你这张嘴怎么吃饭的时候也不停的?” 陈旖看到软芝士蛋糕欢呼一声,伸手就想拿,结果被祝鹤泽轻轻拍了一下手背, “别闹,先吃完饭才能吃蛋糕。” 鹤泽今天的精神也比往日好, 大概是昨晚没有上班, 好好休息了一晚的缘故。她没有化妆,脸色几乎和陈旖一般苍白了, 但大约因为小妮子今天胃口好的关系,令她的心情也似乎不错。 楚央看着她微笑,把笔记本递给她。 祝鹤泽一脸莫名其妙,“干嘛?” 楚央说,“打开第一页看看。” 祝鹤泽放下饭盒,接过笔记本翻开,然后眼睛瞬间放大整整一圈,紧接着用左手捂住嘴,似乎是想要堵住即将出口的尖叫。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激动得眼睛里都冒出了星星,“你怎么弄到的!” 楚央笑着说,“我那个叫林奇的朋友有点关系。” “你见到他本人了?!”祝鹤泽长大嘴巴。 楚央点点头,不意外地看到一向酷酷的祝鹤泽发出了罕见的小女生般的尖叫。只有这种时候,楚央才会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小女生而已,平日里那种成熟的样子,也不过是被生活所迫的不得已。 陈旖吵着要看,一见笔记本上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字,震惊到,“哇塞!赵岑商!!!” 她这一喊,另外两个床的女病人也一下子精神了,纷纷围了过来瞻仰偶像“墨宝”,还惊叹着赵岑商那么难见,简直太幸运了云云。楚央听她们讨论,想到赵岑商在林奇面前一副乖巧小弟的样子,巨大的形象落差叫人哭笑不得。 又坐了一会儿,楚央把祝鹤泽叫到门外,然后把一只信封塞到祝鹤泽手里。祝鹤泽打开一看,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楚央只留了一些路上可能会用到的钱,然后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取了出来,加币兑换成人民币,统统都在这信封里了,“这些钱你留着,不太多,应该够交下两次的住院费了吧?” 祝鹤泽怔住了,修得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全都给了我们,你自己的钱够用么?” “够用,别担心我。”楚央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除了顾着小妮子,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 “去哪?回温哥华?” “不是,去上海……出差。” 祝鹤泽用她那双十分有穿透力的眸子盯着楚央的表情,轻声说,“楚大哥,你知道吗,你每一次说谎的时候表情都很不自然。” 楚央低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别瞎猜。真的是出差。” “我听小妮子说,你在给那个什么灵异主播打工?有没有危险?”祝鹤泽犹豫着说道,“虽然我不相信这些东西,可是有时候也说不好。” “放心吧,他很关照我。”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恰好看到林奇来找他,双手揣在大衣兜里,步履生风,一路经过引得一串目光。 祝鹤泽看到楚央微微地笑了,不是什么特别明显的笑,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甚至可能看不出来。但是祝鹤泽认得出他这笑容,依稀又是很久以前,当那些悲剧还未发生之前时与宋大哥相视一笑才会露出的表情。仿佛是从心底弥漫出的柔软,带着一丝丝的报赧,驱散了他身上天生带着的某种古板和忧郁,令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阳光了一些似的。 祝鹤泽一直都知道楚央从前的暗恋,就像楚央也知道她的一样。但他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点破。一连串的悲剧发生、紧接着宋良书自杀的惨剧,她一度非常担心楚央,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好在现在,他似乎终于挺过来了,终于又有一个人可以让他露出这样的微笑来。 林奇走到楚央跟前,对祝鹤泽露出得体优雅的微笑,“你好。” 祝鹤泽于是也微微笑了,对林奇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抓了抓楚央的手臂,“你要照顾好自己。这边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楚央点点头。 祝鹤泽又看向林奇,郑重地说,“麻烦你,好好照顾我楚大哥,他这个人有时候很死心眼,你多多担待。” 林奇低声笑着,竟伸手搂住楚央肩膀,“小央,你看你娘家人都把你交给我了哎。” 楚央用胳膊肘兑了一下林奇,后者又在那边夸张地连退三步,仿佛受了内伤一般捂住肚子,“你怎么又谋杀亲夫啊!” 从医院出来,与林奇一起坐进已经叫好的出租车上,楚央一路沉默着,时而回一下头,看看那栋透着一股陈旧气息的灰色医院大楼。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陈旖、祝鹤泽还有苏钰。他希望小妮子可以好起来,以后和祝鹤泽安宁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幸福,是她们两个应得的东西。 林奇也不出声,让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下了车搬行李的时候,楚央才发现林奇把他的大提琴也带了过来。到现在他几乎已经无力生气了,这个戏精似乎总是非常喜欢替他做决定…… 林奇无辜地微笑,“以防万一嘛,就当是个防身的武器。放心吧,在避难所里你多半用不到的。” “……真的只为了这个?” “另外就是……长老会入会的时候,得展示一下你的能力……但是你也不用拉太夸张的曲子啦。” 楚央摇摇头,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将大提琴的箱子拎起来,走向行李寄存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其实你只要告诉我让我带上,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你较劲的。” 候机大厅等了一个小时才登上飞机,又过了两个小时,飞机便降落在了上海虹桥机场。一出机场,便有一辆通体漆黑的奔驰车在等待,司机是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戴着墨镜,看到林奇以后很恭敬地叫了声“少爷”,然后便开始帮忙拿行李。 楚央小声问了林奇一句,“为什么他和之前学校里那个钱理事都叫你少爷啊?” 林奇道,“以前都在我家打过工,所以叫习惯了,让他们改口也不改。” 在他家打工……难道他家果真是什么豪门大户?这么多长老会的人都在那打过工? 不过看他那间公寓,再看他的车,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 车子很快驶离市区,寒冬时节的南方比北方还要难捱,冷空气像是活着的东西,流淌着湿潮的粘液,不停往衣领里钻、往骨髓里透。就算车里开着暖气,那种湿冷的、仿佛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的感觉,也令人分外难以适应。不过南方的环境显然比北方好得多,沿途沉睡的大地苍山起伏连绵,间或出现一些屋顶颜色鲜艳的小镇,若是在仲夏时节,大约会如碧盘捧珠一般鲜艳明亮。 车子又开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转上一条土路,行了一段时间便遇上一条缓缓流动的碧绿长河,再沿着那条河开过去,便逐渐进入了一座古镇。 这里距离上海已经有一段距离,又是在几座小山的环抱中,竟不似上海附近其他古镇那般吸引游人。沿着长河两岸,一座座石库门的两层小屋,屋顶参差不齐、鳞次栉比地相互挤靠着。上了年月的木门上贴着褪了色的门神画、古色古香的门窗在夕阳中微微开着,从里面冒出热腾腾的饭菜香气。 车子在小镇前不远处就停了,楚央一下车就傻了眼,“你说的那个圆形的避难所……在这儿?” 林奇笑道,“肯定不会建造在明面上啊,那么后现代的建筑还不吓死个人。” 楚央背上自己简单的行李,拎着大提琴,跟着林奇还有那个司机沿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往镇子里走。一些在外面疯跑的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人,经过的三两个赶着回家吃饭的居民也时常瞟过来不只是认生还是好奇的目光。他们来到一颗大柳树下的一户人家门前,一名穿着青蓝棉袄的老妇人正坐在门口剥花生米。 林奇站到那老妇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那老妇抬起头,一双因为上了年纪而略微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冒出光来,“林奇?你怎么来了?” “带一个朋友来。”林奇说这,微微让开身体,露出后面有些局促的楚央。 老妇人看到楚央年轻的面容,不知为何表情有些惆怅,点点头道,“你们进去吧。” 那司机忽然问道,“姜博士今天怎么样?” 老妇人嗤笑一声,“还能怎么样,每天还不都是那样。” 说着话,林奇已经进去了。穿过一间小厅,里面出现了一方小小院落,种着辣椒、杜鹃花还有几条垂落的藤蔓。一边有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另一边则是一间屋子的入口。林奇带着他进了屋子,楚央注意到狭窄的灶台边有个大概三四十岁的男人在炒菜,看了他们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伸到右手边的抽屉里面去按了什么东西。 忽然靠在墙边的衣柜后传出机械运行的声响,衣柜平稳地滑到一边,露出一道银色的电梯门。 在这样一个狭窄古旧的小屋子里,忽然出现一道电梯门,不得不说是一种很古怪的场面。就仿佛那电梯门是用ps剪下来,硬贴上来的。林奇按下唯一的下降按钮,然后对楚央说,“这地下住着的,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唯一被猎犬标记而存活到现在的人。他叫姜世图,以前是一名研究古代宗教的教授,由于观测级别不够不能接受圣痕,所以只能待在里面一辈子。” 随着电梯缓缓下沉,楚央看到这里没有楼层指示,大约是因为只有一个楼层的缘故。电梯下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缓缓停下。 门缓缓打开的一瞬,楚央眯起了眼睛。面前的白色光线一股脑涌来,太过纯粹,刺得角膜生疼。 等到他渐渐适应了,便看到了古怪的景象。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白色球形空间的内部,就连地面也不是平的,而是有着微微的弧度。所有的家具便也都是沿着这弧度摆放的,椅子和桌子都被固定在地面上,以防放置不稳。 一个穿着陈旧睡衣的大概六七十岁的老人正躺在摇椅上打瞌睡,听到响动才忽然惊醒过来,看到来人的瞬间,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林奇,“是你?” 第45章 长老会 (3) 楚央奇怪地看了一眼林奇, 而后者却熟稔地和姜教授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姜世图吃力地从那形状古怪的躺椅上爬起来。他灰白的头发蓬乱纠结,胡子也似乎好久没刮, 身体却消瘦到略微夸张的地步, 敞开的睡袍里, 能看到他那露在短裤外面的腿宛如骷髅一般, 骨节显得大到吓人。他向着他们有些缓慢地走来, 用一种近乎惊叹的眼光打量着林奇,呢喃着,“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一点都没有改变……” 楚央心中一动, 隐约感觉这句话大有深意。不过林奇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避讳的,微笑着张开手道,“对啊, 我说过,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 姜世图的视线移到楚央身上, 又看看林奇,忽然嗤笑一声,背过身去缓缓走向一张形状古怪的圆台体桌子, “这是你的新玩具?” 玩……玩具?! 林奇转头对楚央安抚性地一笑,然后走向那位不修边幅且脾气古怪的老人, “说话不要这么尖酸刻薄啊博士, 他可是要跟您相处几天的。” 姜世图猛然转过身来,用古怪的眼神瞟了一眼楚央, “他也被标记了?” “不错。” “呵。你确定是几天?” “嗯,我们会尽快准备好新成员入会的仪式和圣痕接受仪式,所以大概只要两天就够了。” 姜世图看向楚央,“你还有多少天?” 楚央道,“三天。” “三天……也就是说如果圣痕接受失败了,他必死无疑?” 林奇没有说话,楚央认为这是默认了。 楚央仍然不清楚具体的仪式内容到底是什么,林奇也一直不肯细说,就算他问他会有什么样的东西寄生在他的身体里,林奇回答的也是简单玄妙的一句,“不是我们或者你来选它们,而是它们来选你。” 如果不成功,他就会被猎犬吞噬。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甚至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仪式成功。 那个博士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点上,瞥了一眼楚央,“你叫什么名字?” “楚央。” “楚央……我记不清长老会的几大家族里有没有姓楚的了……好像是没有。看来你不是谁的后人?”姜世图吐出一口浓烟,用手指头挠了挠自己的鼻子,“你是怎么被标记的?你也试图扰乱别的现实的秩序了?” 扰乱别的现实的秩序?他不知道他们之前几次进入那些已经在坍缩的现实算不算…… “出事的那个现实,很大程度上是意外。”林奇看了一眼楚央,“我也有错,他的观测能力被我的阵法影响忽然觉醒,又正好是在多元观测点,所以有点失控造成了空间融合。当时猎犬正在追捕的是另一个试图进入别的现实扰乱秩序的某个小组织成员,结果就变得有点儿难以收拾……没办法,他和猎犬做了交易。” “交易?” 林奇简述了交易的经过,姜世图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看着楚央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真不该说你是善良还是蠢。” 楚央心中燃起隐隐的怒火,微微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显然这个博士的脾气不太好,不过一想到他已经在这个到处都是白色的球形监狱里住了一辈子,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计较的。 “他不爱说话?我可不想跟个闷葫芦一起住两天。” “他只是……有点怕生。” 楚央瞥了一眼瞎替他说话的林奇,低声道,“抱歉姜博士,我不善言辞。这两天打扰了。” 姜世图轻哼一声,伸着夹着烟的手在空中胡乱挥了几下,“反正地方就这么大,你自便把。床是我的,你可以睡沙发。”说完便好像兴趣缺缺,不再理他们,自己坐回桌前,打开掀开笔记本电脑的盖子,又拿起桌上那一摞书中的某一本开始研读起来,时而往电脑上敲几个字。 林奇转身将楚央扯到一边,低声说,“我得先离开,去准备入会和接受圣痕的事。有一些程序要走,你在这儿等我,轻易不要出去,这儿应该会比较安全。如果有什么问题……”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部白色手机递给楚央,“这里面有我的电话号码。” 楚央说,“我有手机。” “你那个手机在特殊情况下不能用。这个是我们这些长老会的人才会有的手机,外面可是买不到的哦。”林奇说着,还不忘用电视台导购的夸张语气夸一夸。楚央低声笑笑,把手机接过来,“谢谢你这么帮我。” “你是我的摄影助理啊,不帮你我上哪找你这样胆大的人去?”林奇说着,忽然把脸凑过来。 楚央莫名其妙,“干嘛?” 林奇指了指自己的脸蛋,“我马上就要替你跑腿去了,不给我来个吻别?” 楚央心跳微快,脸上发热,却还是故作烦躁地伸手把林奇的脸推开,“有外人在,别闹。” “那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可以吗?”林奇调笑着,在楚央作势要踢人前赶紧闪身跑向电梯门,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给他一个飞吻,“不要太想我哦!” 楚央翻了个白眼,笑着摇摇头。转头看向那当他是空气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天大概会在尴尬中度过了……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这位老人,因为刚才听他和林奇说话的语气,两人之前是认识的?年龄差距如此大的两个人怎么会相识的?而且他一个研究古代宗教的教授,为什么会被猎犬标记?然而老人似乎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一直在电脑前忙碌地写着什么。他只好自己走了一圈,弄清楚厕所浴室的位置,然后把自己的行李拖到那张椭圆形的沙发附近。 这里没有厨房,大概饭菜都是上面的人送下来的? 谁能想得到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地下,会藏着这样一个奇异的空间。这里所有的家具都没有角,就连柜子也都是八边形,顶上隆起,下方平滑地连接在地面上,就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以确保所有角都是大于120度的。乍一看去,令人愈发有种穿越近了科幻电影的错觉。 虽然古怪,却设备齐全。凛冬时节,屋子里的气温也仍旧舒适宜人。楚央从他的行李里找出了爷爷的日记,盘腿坐在地面上。日记里夹着林奇的那些纸张。在飞机上楚央问林奇问什么悄悄拿了爷爷的日记却不告诉他。林奇的解释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你显然不想接受你爷爷显而易见的真实身份。”林奇喝了一口空乘刚刚端来的红酒,轻声说道,“我看到那些树枝、那些书还有地上的献祭痕迹,就知道他曾经属于过长老会,而且观测级别应该不低。但是由于大部分的多元观测者都是出自几条固定的血统链,从我们已知的那几个出现过四级和五级观测者的血统链中,找不到有姓楚的。所以我想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有改过名字。这样的话,你身上的秘密也可以解开。” “我身上的秘密?” “为什么你的观测力会进入休眠状态,你还有多少没有释放的潜力。”林奇轻轻抓起他的手腕,“这双手能演奏出那样有魔力的曲子,这不会是偶然的。” 楚央垂下眼睛,眉头弥漫着几分惘然,“进入休眠状态,说不定是好事。你确定你没有在放出不应该放出的东西么?” “抱歉我悄悄拿了你爷爷的日记。”林奇认真地望着他,“你如果不想我继续破译,我就不会再碰它了。” 楚央沉默着看向窗外无尽翻滚的白色云海,沉默良久,终于说到,“这本日记,我偶尔会见他拿出来用,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尤其是在他过世前,他现在想要确认,爷爷的死亡真的是正常的心肌梗塞么? 爷爷身上有太多秘密,他没来得及问清的秘密。 林奇于是笑着说,“好啊,等到一切结束了,我们一起弄明白。” 而此时,他仔细地看着林奇那些破译的草稿,只言片语,拼凑不出太多信息。除了那一句之外,还有一句:长老会分裂……混沌神殿的阴谋…… 正看着,忽然电梯门开了,刚才在外面看到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个类似送外卖的保温箱进来了,熟门熟路走到一张八角形饭桌边,将里面放在饭盒里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摆了两双碗筷,然后便又走向电梯。楚央对他说了声谢谢,他也没理。 一直埋头写着什么的姜世图终于伸了个懒腰,把嘴里的不知道第几根烟在已经半满的烟灰缸里按灭,转头对他说了句,“吃饭吃饭。” 楚央有点拘谨地坐到饭桌前,本着对前辈的尊重,等对方开始动筷了自己才夹了点面前的土豆丝放到饭碗里闷头吃着。 “你和林奇怎么认识的?”姜世图大口嚼着牛肉块问道。 楚央大致说了下他们在酒店认识的经过,姜世图哼笑一声,“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长老会的成员,是调查员也是布道师。”楚央说着,犹豫地问了一句,“您认识他多久了?” “多久……至少三十年了吧?”姜世图仿佛觉得好笑一般,哼笑了一下。 等等……三十年? 楚央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三十年……他那时候出生了吗?” 姜世图挑起眉头,好笑地望着他,“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楚央问着,脑子却已经想到了那张陈旧的黑白老照片。 那照片里相貌古典的英国女人,还有那个看上去与林奇太过相似的男孩。 “你认识的林奇,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变过。”姜世图说着,夹起一块鱼肉,悠闲地用筷子把里面的刺挑出来,“他是他母亲玛丽女爵的继承人,只要没有过度使用星之彩到没办法恢复的地步,他会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直到世界终结。” 楚央感觉对方说的每一个词他都知道,但是却偏偏无法理解完整的句子。 林奇……三十年前就是现在的样子?他不会衰老、不会死亡? 这怎么可能?! “很难相信是不是?我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不相信。不过……他的岁数比我可还要大很多。”姜世图似乎觉得这个事实十分滑稽,把鱼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满意地看着楚央震惊到难以成言的表情。 楚央迟疑道,“我看到过一张照片,我还以为那上面的人是他的爷爷……他旁边有一个女人,一个长相很像古典油画的英国女人,穿着很大的裙子,脸上还有面纱。” “啊,那应该是他的母亲玛丽。坎贝尔,好像还是英国的某个女爵,有一定皇家血统。却偏偏嫁给了一个会巫术的东方男人,因此和家族渐渐断绝了关系。”姜世图说着,站起身,从他桌上翻出一个笔记本,在里面翻了翻,拿出老花镜戴上,“啊,对,就是玛丽。坎贝尔,阿盖尔公爵的后人,后来嫁给东方人以后被剥夺了皇室头衔,好像后来成了很有名的歌手,人送外号玛丽女爵。当时大概是1919年左右,她的歌声被形容为‘令人为之疯狂的天籁’。” 第46章 长老会 (4) 1919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 就算林奇是在那之后出生,到现在也要近百岁了,甚至还经历过二战…… 眼看楚央仿佛世界观都被打碎了的震惊模样,姜世图似乎非常满意。发出一阵粗哑难听的哼笑, 叼着烟坐回饭桌前, “看不出来, 是吧?他好像比他母亲厉害, 不仅仅是歌声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就连表演也十分拿手。你可以去搜一搜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年轻的百老汇演员,后来甚至还主演了几部黑白电影, 包括好莱坞的在内,一度炙手可热,可惜后来战争爆发后不久, 忽然就销声匿迹了,到现在也没什么人再记得。他的名字叫Edgar.Ashur.Lin(埃德加。亚舍。林)。” 楚央连忙掏出手机, 搜索那个名字。一开始什么也找不到,姜世图说了句,“你用的是长老会的手机?那你可以上一下谷歌搜索, 恐怕信息还多点。” 楚央半信半疑,谷歌在大陆也能用吗?不过想到林奇连暗网都能上, 想必他们的有一些不为外人道的超强翻墙技术……他试着打入谷歌的网址, 发现果然连上了,而后输入Edgar.Ashur.Lin的名字, 立刻跳出了好些张古的旧黑白照片,甚至还有维基百科。那第一张照片,赫然就是稍微年轻一点的林奇穿着三十年代笔挺西服的半身像,他微微扬着下颚,眼神迷离,嘴唇微微张开,似是不经意地望向了照相机的镜头。 楚央只觉得头皮发麻。看到一个在你熟悉的、活生生的面容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篇英文标题为《那些如流星般划过天空的三十年代当红男星》的介绍文章中,那种错乱的感觉,就仿佛已经死去的人又复活了一样。照片下对他的介绍罗列了五六部三十年代的电影,还有许多百老汇喜戏剧的名字。文章作者称他的东方血统给了他一种莫测而深邃的魅力,他的皇家后裔身份又给了他某种一般年轻男星很难拥有的厚重感。他似乎可以完美地成为任何角色,可以是《失落的古堡》中优雅而悲伤的王子,也可以是《群山》里粗鄙到随地吐痰的农夫,亦可以是《风烟普拉塔亚》中风流却强悍坚韧、为了自由不惜献出生命的希腊战士,还可以是《魔王》中邪恶丑陋的魔鬼。只可惜英年早逝,否则很可能成为如同詹姆斯。史都华一般伟大的演员。 楚央看着那些文字,感觉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个人和林奇联系到一起……这太疯狂了…… 维基百科中说,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英国加入联军之后埃德加。亚舍。林后来选择参战,之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战役中阵亡。 敦刻尔克……二战……种种熟悉的名字在他眼前扭曲成诡异的符文。那些太过遥远的概念,对于楚央这种90后简直就像是小说,即使在历史课上学到,也不过是应付差事,仿佛不曾真正发生过一样。 可林奇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那些的?又为什么会说他在大撤退中死去了? 他放下手机,忽然觉得没有了任何胃口。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如果他真的已经活了那么久,那么他的观测力是什么时候觉醒的?又是什么时候加入的长老会?如果爷爷也真的是长老会里的人,他难道不会知道吗?为什么当初看到爷爷的那些东西却似乎十分意外的样子? “他让你和我住在一起,恐怕就是想通过我告诉你他的身世吧?呵呵,他做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目的,我要是你,我会小心点。”姜世图倒是胃口更好了,大口大口吃着肉。 楚央问,“他为什么不会衰老?是星之彩?” “嗯,好像是。玛丽。坎贝尔因为过度使用星之彩而死,之后便由他继承了过来。” “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这你还是问他吧。”姜世图的态度忽然微妙的改变,对于这个话题似乎忽然敏感起来。 那天楚央睡得很晚,他不停在网上搜索林奇从前那个名字和身份,还有他母亲的资料。只是可惜不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关于林奇父亲的只言片语。 另一边床上的姜世图早已鼾声如雷。就算是在半夜,房间里墙壁上那些温和的奶白色的灯也不会熄灭。大约是因为猎犬是黑色的,所以不想看到任何黑暗? 睡意沉重地压在眼皮上,楚央终于放下手机,躺到沙发上。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他微微掀开眼皮,发觉有一个人影坐在他身旁。他以为是姜世图,就用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姜博士,怎么了?” “我告诉过你,你是天使,你要解放你自己,你能创造出更好的音乐。”那人影用一种陶醉般的语调说着,对着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他的脸。 一瞬间,楚央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彻底精神了。 那噩梦般的声音,那个总是在跟踪他、监视他的古怪男人……他猛然坐起身,抓过之前已经摔坏了却还没时间替换的眼镜颤抖着手戴上,四下打量。 他的床边没有人,整个白色球形空间一目了然,没有可以藏匿人影的地方。他却仍然全身紧紧绷着,喘息粗重,额头微微渗出冷汗。 是幻觉? 他咽了口唾液,鸡皮疙瘩仍然密集地分布在他的手臂上。他迟疑着再次躺下去,告诉自己只是噩梦或者幻觉,这里很安全……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再一次开始一点点模糊。 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而急速地不断絮语着,“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们全都有罪谁也跑不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们全都有罪谁也跑不了”…… 楚央再次睁开眼睛,面前还是一片柔和的白色,没有半个人影。 那是宋良书的声音。 他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宋良书,是在后者自杀前两天。宋良书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他做了一些吃的给宋良书送过去,结果对方接过去,却挡着他的面全都倒在了地上。 “我不想再看到你。”宋良书冷冷地对他说,“滚。” 楚央当时只觉得眼眶酸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不会立刻就流出泪来。 他知道啊……他知道是他害了那些在他的琴声影响下自杀的人,知道是他毁了那么多的家庭,是他害了他们所有人,断送了乐队每一个成员的未来。 “你不能继续这么糟蹋自己,事情发展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和你们没有关系。”楚央用力撑住门板,不让他关上,急切地说,“你听明白了吗,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宋良书却对他笑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对他笑,笑得却是那般悲伤,极尽讽刺。 “我应该阻止你的……我们都有罪,谁也跑不了。” 说完,他猛然发力,一把将门关上。任凭楚央再怎么敲门都不再回应。 楚央在他门外守了一个晚上,到天亮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又过了一天,祝鹤泽告诉他宋良书不接任何人的电话,而楚央也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一种难以名状的手脚冰冷的战栗感。他于是强行撬开了宋良书公寓的锁,然后就在客厅看到了宋良书的尸体。 嘴唇鲜红,气色红润,仿佛还是活着的样子。那是氰化钾中毒的痕迹。 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然后开始用牙齿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腕,想让肉体的疼痛来缓解胸口那令人疯狂的惊惶和拥堵。他的牙磨破了皮肤,血的味道却令他稍稍安心。他于是更加用力地咬着。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絮语声又出现了,宛如幽魂一般弥漫在空气里,就算他捂住耳朵也隔绝不了。他抬起充血的双眼,却见到宋良书就站在电梯门前,身上还穿着他死时穿的那件灰白色上衣、浅灰色睡裤…… 他的嘴唇鲜红,耳朵上和脖子上弥漫着同样鲜红的尸斑。那曾经另楚央暗暗迷恋过的漂亮眼睛充血通红,死死地瞪着楚央,里面弥漫着无尽的仇恨。 楚央只觉得胸口的皮肤被硬生生撕扯开来,露出了鲜红的心脏。他觉得呼吸困难,不由得用手抓住了衣领。 “你怎么不去死?”宋良书微微偏着头,用一种近乎好奇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死?你死了,这个世界会安全很多。没有人会想念你,没有人在乎你,你活着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讨厌你。我觉得你那么无聊无趣,就算我喜欢男人都不会喜欢上你!” “别这样对我……”楚央低声呢喃着,闭上眼睛不想继续看着那可怖的幻觉。他的身体前后摇晃,眼神渐渐变得空茫。 “出去啊,出去啊!接受你自己应得的惩罚。我已经赎罪了,你为什么还要逃避?”宋良书的声音仍旧包围着他,不让他有片刻的喘息。 那声音整整折磨了他一个晚上,直到凌晨时分,姜世图醒了,却发现楚央目光呆滞,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眼睛里布满血丝。手腕不知道怎么弄得血肉模糊,血迹把他身上穿着的衬衣弄得一片狼藉。 姜世图忙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了急救包,给他清理手腕上的伤口。整个过程中楚央都随他摆布,眼睛一直看着电梯的方向。 “是幻觉,是不是?”姜世图抬眼看着他。 楚央点点头。 “越是接近日子,幻觉会出现得越发频繁,而且会愈演愈烈。它们会想尽办法逼你离开这里。”姜世图用粗哑的声音说,“你绝对不能被它们影响。” 楚央呆滞的目光稍稍转到姜世图的脸上,“你为什么会被他们标记?” 姜世图沉默了片刻,低声说,“说来话长了,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和名利心害死的。” 楚央问,“你不会被幻觉影响?” “一开始会,不过后来幻觉渐渐变少了,隔三差五才会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它们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去,所以放弃了。” 第二天的晚上,楚央不敢入睡。可是他困顿已极,终究还是撑不住倒在沙发上浅眠过去。 这一次,他回到了温哥华的医院里。人群没有表情,迎着他川流而过,他仿佛是唯一一个逆着人群行走的。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来。 最里面的病房里,爷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口鼻扣着呼吸面具,已经陷入昏迷,只有心率监测仪发出有规律的滴滴声。 楚毓一向儒雅端正的面容此刻不知是否是松弛下来的原因,看起来和平日长得不太一样。就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一般。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蜷曲着,他伸手握住,却只感觉到一片干涸的冰冷。 他唯一剩下的亲人…… 楚央在床边蹲下来,紧紧地抓着爷爷的手,眼泪一颗一颗从眼角滑落。 “别走……”他低声哀求,“别丢下我……” 然而在梦中,闭着眼睛的爷爷竟然开口了,“出来吧,出来,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楚央看到爷爷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侧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银白色的电梯门。 楚央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恐怖。他松开了爷爷的手,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你杀了人,小央。你是个杀人犯。”爷爷缓缓坐起身来,眼睛仍然闭着,“那些被你害死的孩子们,那些被你毁掉的家庭,你怎么还有脸面继续活下去?出来吧,出来和我走。爷爷会带你去一个不再有痛苦的地方。” 说着,楚毓张开双手,仿佛在给他一个怀抱。 楚央却摇摇头,“不……” 林奇说会回来,他必须要等林奇回来…… 楚毓的脸在那一刻有些扭曲,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形,他忽然愤怒大吼道,“你这个不孝子!!!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楚央转头就跑。然而他听到身后有急速的哗然声,回头一看,却见无数个楚毓从那房间里涌了出来。他们并非是用腿在走路,而是如爬行动物一般爬在墙上、天花板上和地面上,迅速地向他冲来。他们的关节扭向错误而不可能的方向,脸也和真正的楚毓有着不甚明显的微妙差别,在狰狞的表情中愈发走形。 楚央急速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等林奇回来。 就在这时,他从沙发上摔了下来,一下清醒了。此时是凌晨五点左右,他只觉得腿脚酸软,像是真的刚刚狂奔过一般。 他掏出林奇给他的手机,找到了林奇的号码,编写了一条短信,“你今天会过来吗?” 他犹豫了好久,才按下了发送键。 没想到对方几乎立刻就回了短信,“我可能下午到。怎么了?” “没什么,我等你。” 短息发了出去,不知为何,楚央觉得轻松了很多。明明只是看到对方的短信,竟然就能给他如此大的安慰,这令他又有些惶惶然。 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姜世图刚刚起床,就见电梯门开了,林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楚央呆住,“你不是说下午来吗?” 林奇对他莞尔一笑,“我想你了,早点来接你不行吗?” 楚央隐约知道,林奇一定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所以提早赶过来了。他的胸口有种类似早上起来喝下一杯温热牛奶的那种微微融暖的感觉。 姜世图仍然穿着他那间破破烂烂的浴袍,“呦?这就要走了?” 林奇的眼睛瞄到楚央手腕上的纱布,微微皱了皱眉,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嗯,长老会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小央,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第47章 长老会 (5) 车子停在浦西近郊、一处被林木掩映的两扇雕花铁门前。司机下了车, 按下门边的一处通话器按钮,摄像头照出他的面容,不多时大门便缓缓开启。汽车沿着蜿蜒但平坦的柏油路面继续向里行驶了一段距离,两侧古木参天, 虬结裸露的枝条将天空切成碎片, 若是在夏天, 当是一派林荫蔽日的清亮景象, 但在冬天看起来就有些阴森瘆人。森林环抱中出现一栋花园洋房。老式的建筑, 仿佛是从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公馆,三层的洋楼,两侧嵌着六边形的塔楼, 气派中不乏一种年代感的精致。楼前一片照顾得当的花园,在冬日里也不乏青绿和应时的花色。一个园丁正在修剪形状整齐的灌木,听到车子引擎的声音, 他站起身,用一种略略呆滞的表情盯着他们。 林奇转过头看着楚央, 微微一笑,“到了。” 楚央沉默着点点头,在司机给林奇开门的同时便自己拉开门下了车, 抬头看着那依稀弥漫着几片岁月苔痕的墙壁、那些精致的雕刻和栏杆……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就仿佛他从前来过这个地方一样。 但这根本不可能,他连上海都没有来过。 “这里是长老会在国内最主要的公馆。”林奇走到他身边, 轻轻在他后腰上扶了一下, “跟我来。” 林奇扣响橡木大门,很快便有一个身着工整西装的管家模样的男人打开门, 看到林奇微微欠了欠身,“林先生。” “其他人都到了么?”林奇一边脱下大衣递给管家,一边问道。 “五位长老都已经到了。” 管家来接楚央的衣服,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的楚央略略手忙脚乱地脱了大衣,耳朵却听林奇给他解释,“一个新成员要入会需要两名长老的同意。要接受圣痕,则需要至少五名长老的首肯。所以我就邀请了五位长老来。” 五名长老,也就是五名五级观测者……长老会中一共有二十人, 正对着门廊的大厅铺着厚重的实木地板,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木香气。正对着他们是一道宽阔的双扶手楼梯,往上大约十级后向着两旁分开,头顶则悬挂着一盏黄铜琉璃吊灯,虽然没有打开,但在从高处彩色玻璃照进的多彩阳光中依旧美轮美奂。往右边是待客大厅,左边通往餐厅和图书室。而墙壁上则挂了许多副画作,从古典油画到超现实主义应有尽有,但都有一个共性。如果对着任何一副画看得太久,都会产生一种异样的眩惑之感,仿佛整个人会被吸入画中那混乱的世界。 “这边请。”管家引着他们往会客大厅走去。还未进入,便已经能听到低声交谈的人声从门后传出。 大门打开的一瞬,所有人声都顿时熄灭。楚央跟着林奇进入光线明亮的会客室。柔软的宛如苔藓般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大厅里一时只能听到老爷钟的钟锤摆动的声音。长长的猫脚印花沙发上坐着两两名妇人,一名年轻中国女人年纪似乎与楚央差不多,在二十四五左右,身形纤细苗条,眉目间有一种动人的风情,而且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另一名则是红发的高加索女人,大约四十岁出头,脸上生满雀斑,蓬松的头发束成马尾,戴着厚重的眼镜,身上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壁炉前站着的清冷却俊美非凡的年轻男子赫然就是赵岑商。还有一名年迈的银发老人坐在单人沙发上,口里含着一只雪茄;一名非裔身形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坐在三脚钢琴前的凳子上翻着钢琴上的曲谱。光线从排成六边形的竖长窗户中投入,落在窗前的一架大提琴上,琴身上的独特划痕楚央一眼就能认出来。 大提琴竟然比他还要早到了。 楚央进入后,立刻便感觉到五双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古怪的拘束感令他竟开始紧张起来。 那名漂亮秀丽的年轻女子微笑开口道,“好久不见了,林先生。” 林奇对她微微一笑,又依次对其余四人点头致意,然后稍稍让开,让身后的楚央出现在众人面前,“楚央,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舒晓镜,舞蹈家,月寒舞蹈团的创始人,你应该有在电视上看到过她的舞蹈。” 那美丽的年轻女人对楚央微微一笑。 怪不得觉得眼熟…… 楚央又依次介绍,那名红发的高加索女人名叫索菲亚。罗森佛德,是一名不太出名的丹麦画家,她喜欢画娃娃,各种各样残缺不全的娃娃。银发老人是一名日本作家丹野秀诚,作品以暗黑诡谲著称。而非裔中年男子是美籍世界知名的钢琴家丹尼尔。波普。 这几个人中,楚央只认识丹尼尔。波普,只可惜人家并不认识他。骤然见到世界级别的音乐家,楚央只觉得手心出汗,忽然有种小学生考试一般的惴惴不安感。 丹野秀诚似乎是几人中资历最老的,用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中文说,“请不用觉得紧张,我们对你有初级的了解,这次见你,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另外需要评定你的观测等级。” 楚央拘谨地站在大提琴旁边,点点头。然后看向已经站到赵岑商旁边的林奇。 林奇对他温柔一笑,用口型对他说,“放松。” 怎么可能放松得下来……他没想到入会仪式搞得跟面试一样啊…… 丹野秀诚对舒晓镜点点头,后者便饶有兴致地看向楚央,“你是自愿加入长老会么?” 楚央道,“是。” “你知道长老会信奉的主神是谁么?” 楚央略略思考,回忆起白殿对他说过的那些东西,“哈斯塔,黄衣之王。” “我们的敌人是谁?” “……拉莱耶?” “很好。”舒晓镜猫一般魔魅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的个人信息。你爷爷楚毓是温哥华音乐学院的教授,但他是在你出生前不久才开始在那里任教的。在那之前,你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么?” 楚央摇摇头,“他从来不提往事。” “你见过你奶奶么?” “没有。” “你父母的死亡原因,是你爷爷告诉你的么?” “是……” 楚央隐隐觉得问题不大对头……为什么问的都是他的家人? 此时一直沉默的丹尼尔。波普忽然问道,“那首死亡之歌,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 楚央心下一颤,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他看了一眼林奇,后者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于是楚央说,“我得到了一本书,黄衣之王。看过第一幕后写出来的。” 此话一出,却听那红发女画家倒吸一口冷气,舒晓境的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就连丹野秀诚也稍稍坐直了身体,问道,“你手里有黄衣之王?是什么语言的抄本?” “英语……” “你是怎么得到那本书的?”舒晓镜的语气有些急迫。 楚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人寄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几人面面相觑,气氛骤然沉默下来。此时赵岑商忽然轻轻拍了一下手,“问的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评定他的观测级别了?” 舒晓镜解释道,“只有四级以上的观测者有资格接受圣痕。我们知道你的情况,如果不接受圣痕,猎犬就会在今夜凌晨之前吞噬你。但是如果你的级别不到四级,就算我们破例让你接受,也不会有神圣种族回应你,甚至有可能被他们吞噬。所以如果你的观测力不到四级,抱歉我们无法同意你接受圣痕。” 几名长老挑剔的目光中,丹尼尔指了指楚央身后的大提琴,“请吧。” 楚央转过身,把大提琴从琴架上拿起来,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坐下。用手拨了几下琴弦,小心地转动琴轴校了校音准。大约是因为面前有世界级的钢琴大师听着,他心跳微快,手心有些出汗,只好在衣服上稍稍蹭了蹭。 那五个人的目光带着种评断者特有的冷酷,只有林奇的目光依旧温柔坚定,仿佛对他抱着无比的信心。 阳光照射在他的后脖颈上,暖融融的。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就当面前那些人都不存在,就当这只是自己普通的一次练习…… 或者……当成只有林奇在听…… 奇异的是,后者似乎比前者更能让他放松下来…… 他看了一眼林奇,闭上眼睛,让思绪渐渐沉淀。此时四周的声音像是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下微末的风声,如细语般拂过耳廓上的绒毛。 琴弓微动,丝弦震颤着空气,如波纹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传入每一个人的耳道中,引起耳膜微妙而恰到好处的共振。这曼妙的波动化作生物信号,从一个神经元跳跃到另一个神经元,在电光火石之间另大脑不同部位快速分析计算,形成了绝美而诡谲的音乐。 楚央的双眼轻轻合上,绵绵不断的音乐从他的琴弓之下滚滚涌出,琴身低沉地共振着,另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跟着微微颤抖。 这段旋律便是上一次在桑屿国际学校拉过的那一首毁灭之歌。远古的、早已被遗忘的文明,华丽绝美,却又腐败奢靡,宛如美人尸体上生出的蛆虫,美到腐朽溃烂。小行星撞击地面,高温中发生的爆炸另方圆百里化为焦土,大块的土地岩石飞入空中,在大气中摩擦变成火球,毫不留情地从天而降。宛如神明震怒倾覆而下的火雨。 只不过这一次琴声所描述的,却又有微妙的不同。那是在天火之后,曾经繁华巨大的城市已经被摧毁,但还是有很多的“人”活了下来。它们蠕动着柔软的身体和触手,从倒塌的宫殿废墟里爬出来。它们的无数只眼睛抬起,望着那被灰尘覆盖不见太阳的天空,渐渐流出浓稠的淡黄色泪水。它们的哀嚎被风吹拂着,一直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论多么繁盛的年代,多么复杂稳定的秩序,只要一场意料之外无力阻止的天灾,一场宇宙之间到处都在发生的小小碰撞,就可以灰飞烟灭,荡然无存。那些幸存者有些守着已经毁坏的家园,日渐干枯而死,而另一些则跋涉向遥远的地方,其中很多都因为脱水而死在了沙漠里,另一些活了下来。它们在尚且贫瘠的地球上重新盘结,相互依存,从最初住进山洞里开始,一点一点重建自己的文明。它们中仍旧有很多“人”信仰着它们的神明,日夜向那黄衣的巨神祷告。经历了无数代之后,它们终于再一次建立了自己的城邦。 这个时候的“人”已经进化成了完全不同的形态。现在的它们从母胎里分裂出来就必然是双生,中间有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弥散着幽玄色彩的脐带相连。双生子中强大的一个被称为”Zhar(札尔)“,较为羸弱但是十分灵活的被称为“Lloigor(罗伊戈尔)”。双生子永恒不会分开,若要繁衍,则一对双生子会与另外一对交配,通常都是罗伊戈尔在札尔的体内留下自己的卵,然后由札尔进行孕育和分娩。新的“人们”也愈发强大,它们的触手可以探入任何生灵的头颅,波动他们的情绪和记忆。它们的文明日渐繁盛,渐渐蔓延到了整颗星球,甚至开始向着别的星球蔓延。 引人入胜的音乐携带着大量的幻觉和画面出现在所有长老的面前,渐渐地,五个人中除了钢琴家和小说家,其余三人的眼神渐渐变得空茫,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俗世,去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星系。丹尼尔与丹野秀诚对视一眼,眼中略略都有惊异之色。 却在这时,原本辉煌激昂的乐声陡然一转,变得恐怖而险恶。楚央头脑中出现的种种意向倏忽间开始扭曲,一种尖锐暗沉的阴冷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背脊。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可是他无法停下。 原本辉煌的画面倏忽被一团浓重的黑暗迅速撕裂吞噬,一股浓烈的死亡腥气从四面八方升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的琴声不再受他的控制,变得刁钻诡谲,充满了不可测的转折,仿佛无数的角正在从琴弦上突出。骤然险恶起来的琴音顿时另被琴声吸引的三人感觉到头脑中炸开般的裂痛,三人顿时清醒,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而此时,楚央已经开始听到声音了。 那并非是人的语言,甚至都不能算是声音。那只是一种微妙的、气流的震动。 那是猎犬的咕噜声。 “我们来了。”它们在不停说着,“猎物,我们来了。” 紧接着,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一个一个,亦或是脑浆迸裂,亦或是脸色青紫,亦或是浑身血迹。全是被他害死的人。 他们一排排站着,睁着仇恨阴冷的眼睛,凝视着他。而在最前方,宋良书和爷爷也在,他们死死盯着他,缓缓张开了黑洞般的口,发出了恐怖的不似人类的尖叫。 强烈的恐惧蔓延到楚央的脸上,可是他无法脱离。他像是被自己的音乐抓住了,那旋律不受他控制,变成了荆棘一圈一圈将他锁死。他感觉到内脏深处一阵可怕的痛觉,说不清楚是被烧灼还是被极寒的东西冻伤。他感觉有东西溢出了自己的嘴角,某种酸臭的、粘腻的、如沥青般的东西。 “楚央!!!” 他听到林奇在叫他,感觉到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夺过了他手中的琴弓。同时那种紧紧缠裹他的感觉陡然一松,楚央猛然睁开眼睛,宛如溺水的人一般咳呛着。无数黑色的、结块的、宛如半凝固的沥青的东西被他呕吐出来,落在地面的瞬间便将地毯腐蚀出了深深的洞。 此时赵岑商把一只针剂递给了林奇,林奇一把将针剂打在楚央的脖子上。楚央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林奇紧紧抱住楚央下坠的身体,紧张地抬起双眼,“猎犬已经来了。我们必须马上进行接受圣痕的仪式。” 赵岑商也帮腔道,“这一看就是四级,我没有意见。你们呢?” 舒晓镜和索菲亚也没有异议,但是丹野秀诚和丹尼尔似乎都有些犹豫。丹野秀诚看向林奇,“你确定?他的血统还没有查清楚,在现在这种紧张的时局下贸然引入一个我们不完全了解的四级观测者,如果他是拉莱耶或者混沌神殿派来的,又或者是红伯爵那边派来的……” “我相信他。”林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这么说,你愿意当他的担保人?”丹尼尔严肃地问道。 “嗯,我愿意。”林奇几乎毫无犹豫地答应下来,“你们没看出来么?他的潜力这样强,如果公约真的被打破开战,我们需要他。” 赵岑商似乎有些不安。担保人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当的。如果最后发现楚央做出了背叛长老会的事,他这个担保人可是会跟着一起承担罪责的…… 这个大提琴手竟然已经影响林奇至此了么? 舒晓镜抬头唤来管家,“打开地下室,准备受痕仪式。” 第48章 长老会 (6) 楚央迷迷糊糊清醒过来, 感到一股阴冷如无数小蛇从四面八方游进他的毛孔。喉咙里面仿佛有硫酸在涌动,验一下口水都会剧烈地疼痛,弥漫着某种酸苦的味道。他低吟一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干燥坚硬的石头地面上, 围绕着他有一圈圈的凹槽, 圈与圈之间刻满了奇形怪状的符文。一只手隔着微凉的皮质手套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林奇和缓的声音流入耳中, “醒了?感觉怎么样?” 楚央撑起身体, 环视四周。这仿佛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隐秘地下室,四面墙壁都是层层垒砌的黑色砖石,而且每一块砖石上都密密麻麻篆刻着咒文。地面却仿佛是用一整块巨石打磨铺就, 上面蜿蜒着天然未经切断的炫目花纹,隐约甚至可见远古的海螺和软体动物的化石痕迹。在法阵外围摆放着五台不同的机器,有些像是模拟星球的仪器, 几个金属球在不停转动,另一些像是某些信号的发射器, 亦或是类似测定电流的仪器。五名长老分别站在那一圈圈圆环的五个方位,此时他们全都披上了一件暗黄色的斗篷,兜帽的阴影吞没了他们的双眼, 脸上戴着描绘着不同花纹的面具。 除了五位长老,还有数名三级和四级的信徒披着黑色的斗篷, 戴着兜帽和荼白的面具, 一圈一圈将法阵围住,每一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本黑皮书。 楚央身处无数视线交汇的中央, 感觉到一种在深渊中下坠的战栗。他抓住林奇的手,低声说,“这是接受圣痕的仪式?” 林奇点点头,他身上也披上了黑色的斗篷,只是没有戴面具,“是,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等到他们开始之后,不论他们做什么,你都不要动,就坐在这圆圈的中心,放空你的头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着向哈斯塔祈祷。” “祈祷?可是我不会啊?” “祈祷没有一定的规则,只要你心中有所求,只要你用尽全力去要求,只要你愿意把生命也交托给黄衣之王,不论你心里是怎样说的,都会被听到。”林奇回握住他的手,握得那样紧,仿佛在给他力量一般,”一定会有神圣种族回应你的。” 楚央用有些干枯的声音问,“如果没有人回应呢?” “一定会有回应的。”林奇忽然用双手抬起他的脸,定定望进他眼睛深处,“别忘了,你还欠我两个月,你不能死。” 说完,他便站起身,将面具戴在脸上,拉上兜帽的帽子,融入其他黑衣成员之中。楚央忽然感觉到周围空气降低了数度,空气中涌动着不祥的酸臭气息。他知道,猎犬已经蠢蠢欲动,在不远的地平线上打磨着它们体内看不到的獠牙。 如果没有神圣种族回应,便是死路一条。 “开始吧。”苍老的声音从一名黄衣长老的面具下传出。立时便有三名三级观测者牵来三只山羊,将羊驱赶到三位长老面前,另它们倒下,迅速绑住它们的蹄子,并各自由两名信徒固定住母山羊,不让它们动态那。三位长老的手从宽阔的黄色袍袖中抽出,每一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柄黄金匕首,在阴暗的空间里反射着熠熠宝光。而另外两名长老一名捧起一只黄金圣杯,另外一人托起一只硕大的金盘。 三名持剑长老蹲下身,一手按住山羊的头。山羊横向生长的瞳孔里闪烁着惊恐的光,嘴不停翕张,发出可怜的哭叫声。锋利的刀刃划开了山羊的喉咙,切断了气管,血立刻喷涌出来,染红了黄衣,而山羊也开始剧烈地抽搐挣扎,却被两个信徒死死按在地上,那惨烈的场面,看得楚央怵目惊心。 这就是……献祭…… 他莫名地想起了爷爷的地下室,那隐藏在地毯下的凹槽、血渍和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发…… 手中拿着黄金圣杯的长老在每一只山羊的脖颈下接了一些血水之后,却见三位长老同时向下猛然剖,将山羊的胸剖开,然后将黄金匕首交给旁边待命的四级观测者,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扒开山羊的肋骨,将心脏取出。那名托着黄金托盘的长老绕着法阵逆时针走了一圈,每一名长老便将手中的心脏摆放到盘子里。 血液的腥膻气息浓烈地溢满整个地下石室,只见山羊身下溢出的鲜血迅速在法阵的凹槽里蔓延开来,整个大厅里却鸦雀无声。却见长老将金盘摆放在法阵的第二层,而另一位长老将金壶中的血缓缓注入法阵的凹槽之内后便退回自己原本的位子。那三只母山羊的尸体也并未被抬走,而是被留在了原地。 楚央感觉掌心渗出冷汗。这样残忍血腥的献祭,带着种深沉古老的邪恶气息,也另空气愈发浓稠厚重。他的胃里再次开始翻江倒海,之前那种从喉间涌出的酸苦粘稠的液体仿佛又开始渗入他的口腔。 杀戮……杀戮……所在之处,尽是杀戮…… 这样一句话不知是从何处来,忽然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立刻制止自己的思绪,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些顺着凹槽缓缓流动的鲜血。 五名长老再一次接过黄金匕首,在各自的手掌中心划了一下,而后依次将自己的血滴入那盛着三只山羊血的黄金圣杯中。只不过进行到赵岑商的时候,他却将匕首转身递给了身着黑袍的林奇。周围的一些比较新加入的信徒都略略奇怪,但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多说什么。林奇用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臂,将血滴入圣杯中。 赵岑商拿着圣杯,另一只手中却是一枚小小的水晶瓶,“这里面是被稀释过的阿莫多瓦,原本是一种剧毒的毒药,但是传说可以在人临死前令其体会到世上最极致的快乐,体会到整个宇宙的真相,使意识在最后一瞬定格在永恒之中。在稀释过后它不会令你致命,但是你的所有被人的身体限制的感官会被暂时打开,方便你与可能的神圣种族的精神相连。”他说完,便将水晶瓶里淡黄色的液体倒入黄金杯中,与五名人类和三只献祭山羊的血混在一起。他端着圣杯,郑重地走到楚央面前,将杯子凑到楚央嘴边。 楚央意识到他要喝下这杯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看向林奇。虽然众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但他仍然认得出谁是林奇。 林奇的手臂仍然在滴血,蜿蜒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愈发凄艳。 楚央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口。 血液涌入口唇之间,粘稠腥热,是生命和死亡最原始的味道。那种浓重的、罪恶的味道,原本应该令人作呕,却不知为何竟品尝出了一丝诡异的香甜。赵岑商缓缓倾倒杯子,血液从他的唇角溢出,顺着脖颈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的衬衣,一直滑入衣领深处。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不分善恶的野蛮人,茹毛饮血,不知羞耻罪恶。 饮尽最后一滴血后,他略略狼狈地咳呛了几下,红色的血液染湿了他的下巴和前襟,此时的他头发汗湿地黏在额头上,眼神开始显得迷离不定,满脸满身的鲜血,竟有种分外原始邪恶的诡艳。 一阵天籁般的吟唱声,清凉如山泉的声音发出自赵岑商的口中。陌生的语言平缓悠长地流淌而下,带着独特的韵律节奏,微妙的震颤在空气中丝绸一样抖动。那抖动仿佛引起了虚空中的某种难以言说的震动,一时间整个地下室的气氛倏忽转变,一下子变得更加空旷、更加广大。此时四下眺望,会产生某种类似醉酒的眩晕,墙壁似乎在迅速远离,天花板也仿佛在不断升高。 紧接着,那些在场的黑衣信徒们也开始跟随着吟唱,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不算大,仿佛无数地狱鬼魅发出的呓语,被赵岑商的声音拖曳着、串联着。于是空间扭曲的错觉愈发强烈,楚央明明闭上了眼睛,却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空气微妙的扭曲变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的所有毛孔像是突然都打开了。他不知道是那药物的作用还是歌声的作用,他愈发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仿佛忽然间他化成了一股风,一股无形无重的风,一片没有依托存在也不存在的空白。 其他几名长老各自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吟念另一端沉厚的咒文。不同的声音绞缠在一起,混乱中又有着奇异的和谐。 然后突然间,楚央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黑暗里。真正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黑暗到你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 一股极致的孤独和恐惧倾覆而下,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身体开始瑟瑟战栗。他想要挣扎,想要抬起头,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哪里。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什么都不确定,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然后,一道意识爆发在他的头脑中。 那是无数愤怒的嘶皞,猎犬的嘶皞。 “我要将你撕碎!将你融化成肉泥!出尔反尔的下等生物!!!” 然后,他感觉到一阵烈火焚烧般的剧痛,在体内爆发开来。他张开口,发出了无声的惨叫。 阵型中央的楚央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大股大股的黑色粘稠液体开始从他的眼角溢出,仿佛黑色的眼泪。林奇心脏漏跳一拍,低声道,“是猎犬留在他体内的东西……它们正在从内部吞噬他!” 而此时法阵中央,那三颗山羊的心脏毫无动静。法阵已经催动了,如果有神圣种族感应到,那三颗心脏应该会开始产生变化才对。此时长老们的吟唱告一段落,但是信徒们还在不停吟唱,赵岑商也困惑地低声说,“没有神圣种族回应……会不会是猎犬阻隔了精神连接?” 林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焦虑到近乎焚烧的感觉了。他想要进入法阵,却一把被赵岑商拉住。 “你疯了?!万一神圣种族或者猎犬这时候出现,你会被一起拉走!” 林奇自然知道风险有多大,可是此时法阵中央的楚央已经在地上抽缩成了一团,脸上现出极度的痛苦,口中却发不出声音似的。他咬紧牙,低声骂了句,“没事,我能处理。”说完便进入法阵之中,在距离楚央几步远的地方谨慎地停下,轻声地一遍一遍呼唤楚央的名字。 “楚央!楚央!集中注意力,不要被它们牵着鼻子走!”林奇叫了几遍,发现楚央没有反应,把心一横,张口开始吟唱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 “我的爱人你为何辜负于我,毫不留情弃我而去。我对你的爱却仍天长日久,珍重与你相伴的每一刻。绿袖子是我所有的喜悦,绿袖子是我所有的快乐,绿袖子是我金子般的心,绿袖子是吾爱唯一……” 他的声音低沉悠缓,宛如从梦境中悄悄弥散而出的晨雾,尚且带着温柔的露水,渺茫地弥散在静谧的晨光里。听似熟悉而简单的调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仿佛能够直接钻到人的头脑中去徘徊不休。楚央在痛苦中听到了那轻柔明媚的声音,忽然从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恐惧中抓住了一线清明。他像是溺水人抓住浮木那样抓住了那空灵的调子,低声跟着哼唱,仿佛那体内燃烧的剧痛就可以减轻一些。他想起来爷爷说的话,爷爷告诉他:要坚强。 他并非孤独一人,他还有陈旖,还有祝鹤泽,还有苏钰…… 还有林奇…… 他不想死,不想就这样被分解,被吞噬…… 他想要活下去,哪怕是背负着深沉的罪恶,哪怕是面对着无尽黑暗的未来。他终究还是想要努力地活下去…… 林奇听到了,听到楚央在断续地、轻声地跟着他哼唱绿袖子的调子。即使他仿佛在忍受着剧痛,即使他哼唱得那样吃力。林奇心头酸痛,向前几步跪坐下来,不顾危险伸手抱住了七窍都在渗出黑色沥青状物质的楚央。他在他耳边轻声吟唱着,只唱给他一人听的古老歌谣。那曾经是他母亲玛丽安做家务时最喜欢哼唱的民谣,也曾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全心全意向上帝祈求,你能看到我的忠贞不移,在我悄然而逝之前,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再见吧我亲爱的绿袖子,给你我所有最美的祝福,我仍然是你忠诚的爱人,等待着你回到我身边。” 却在此时,那三颗心脏忽然开始融化,血水粘合在一起。空气里的气味在瞬间有了改变,所有的血腥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古老的、深远的、难以测度的陌生气息……与此同时那三只山羊的尸体也开始发生变化,皮肉毛发在以极快的速度腐烂,其中开始生长出一些类似嫩芽一般的东西…… 赵岑商急忙喊道,“林哥!快出来!有感应了!” 林奇也感觉到了一瞬间周围气息的改变。他连忙放开楚央,匆忙后退。 倏忽间整个地下室像是被拖入了深广的星空宇宙之中,变得极为寒冷干燥。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庞然而巨大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种浩劫般的威压感,几乎宛如整颗星球都在倾轧下来。黑暗的宇宙深处,沉睡的眼睛缓缓睁开,巨大的金绿虹膜上堆积了太多宇宙中飞散的尘埃,半透明的第二层眼皮迅速眨动一下,将那些寄生在他眼睛上的所有生灵瞬间抹去。 所有的信徒也开始惊惶起来,从前接受圣痕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感觉,脚下的地面也在嗡嗡震颤,未知的恐惧另一些人开始恐慌。 “稳住!都稳住!”丹尼尔大声命令道。然而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向着大门处跑去,结果不知为何明明是近在咫尺的门,却怎么都跑不到。 舒晓镜微微睁大眼睛,对赵岑商说,“这不是一般的神圣种族!” 赵岑商低声说,“先别慌,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降神的先例。” “降神?!那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四级观测者,就算是半神都不可能啊!” “不是降神……是其他的一些东西。”林奇仔细盯着那心脏上开始冒出的古怪的如同植物又有些像水生腔肠动物的荧绿色嫩芽,并且在迅速生长变长。同时四周的墙壁上也开始渗出类似的不知道是植物还是软体动物的“芽”。那些芽宛如嫩草一般迅速变长,又如海葵一般在空气里轻柔地飘舞着,半透明的表皮流转着炫目的光色。 然后,在恐慌的叫声中,楚央四周的地面倏忽间裂开了蛛网一般的缝,从那些缝隙里,宛如巨大的喷选爆发,无数极为炫目的类似藤蔓又仿佛海葵触须般的半透明东西顶裂石块冲天而出,紧接着是楚央身下的石块也倏然崩裂,无数片流淌着眩惑彩光的、仿佛轻纱般轻盈的花瓣状东西瞬间舒展开来。那“花”是那样巨大,整个地下室已经变形到几乎如一个足球场那么空旷,却还是几乎难以承载这么大的东西。而在花的中心,是一颗巨大的、荧绿的眼珠,虹膜上生着三个瞳孔,微微转动间,凡是被它顶上的生物,都会感受到一股从心灵深处渗出的被瓦解的恐惧。 “这是……札尔!”丹野秀诚怔怔地看着眼前极度华美却也极度骇人的庞然大物,他甚至猜测这还只是它大大收缩了自己的形态后的样子,“污秽双生子。” 污秽双生子(The Twin Obscenity),据说有哈斯塔血统的神圣种族,原本是所有神圣种族中最强大的族群之一,从降生便是双生子由一根脐带相连的状态,脐带可以无限延伸,甚至可以非实体化。它们曾经占领了许多个星系,穿梭了无数个现实,但是后来在这个现实中他们遭受了几个神圣种族的联和围剿,几乎灭亡。传说剩下的双生子为了生存,便开始进行一场盛大而恐怖的“大融合”。最终有足足三分之一的双生子融合成了一对巨大而恐怖的双生之王,据说它们有如一颗小行星般大小,触手可以延伸到宇宙之中肆意探入任何生灵的意识和记忆。这一对双生之王吞噬了那些想要围剿残余污秽双生子的入侵者,之后便开始进入沉睡,不知所踪。如今污秽双生子已经鲜少听闻了,有人怀疑它们就算没有灭绝,也离灭绝不远了。如今看来,至少还有一对仍旧存活着。 果然,在那巨大的“花”的背后,缓缓升起了另一道稍小些,却仍旧如一栋房屋般的……球状物。它全身流动着漂浮不定的紫色和蓝色的异光,而后在空中,那些半透明的“花瓣”一般的东西倏忽绽开,无数蜿蜒的类似藤蔓的触手伸展开来,一些触手上甚至长着一些肉质的、颜色鲜艳的类似花的东西。但那不是花,而是滴淌着毒液的口。这便是双生子中比较弱小的罗伊戈尔。在它和札尔中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要在某个角度才能看到的荼白丝线,那便是它们的“脐带”。 林奇宛如入迷般看着,渐渐明白了之前楚央琴声中描摹的景象。 原来楚央早就已经开始有感应了。 此时此刻的楚央被那无数触手缠绕着,悬浮在半空中,眼睛虽然睁开着,却仿佛进入了某种空茫的状态,没有恐惧,也没有喜悦,没有任何情绪。罗伊戈尔缓缓沉降下来,数片巨大的“花瓣”在楚央身后张开,然后倏然间,花瓣合拢,将楚央整个人包裹了进去。紧接着罗伊戈尔迅速下坠,坠入札尔张开的眼睛中央,迅速被那些无比巨大的如云峦般的“花瓣”重重包裹起来。 在花瓣合拢的霎那,剧烈的闪光爆炸开来。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林奇也不得不用手臂遮住眼皮,却还是感觉到角膜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几乎是在同时,所有人都能在头脑中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有些信徒开始痛哭,另一些人瘫软在地,还有一些人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等到光芒散尽后,原本被无限扭曲的地下室又恢复了原状,除了地面上那些裂缝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楚央倒在圆环法阵中央,脸上犹有血迹和黑色的污渍,没有动静。林奇连忙冲过去,伸手探了探楚央的鼻息。 呼吸悠长,竟然仿佛是在沉眠。 林奇舒了口气。此时五位长老也走上前来,赵岑商蹲在他身边问,“他的圣痕在哪?” 林奇伸手,在楚央的手臂上后背上摸了摸,都没有摸到什么异常。但是在胸口微微停顿。他伸手解开了楚央胸前的几粒纽扣。 却见楚央的胸前皮肉下仿佛有许多条类似藤蔓的蜿蜒凸起,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肋骨上。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林奇唱的古英格兰民谣是绿袖子《Greensleeves》,大家可去搜一下听一听,我很喜欢的一首民谣~ 虽然这一章和上一章有介绍不过似乎有同学不太明白,所以还是说明一下:污秽的双子在这篇文里不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是一个种族,是哈斯塔的后裔,这是我的二设,与1932年星之眷族原著是不同的。   第49章 长老会 (7) 楚央的意识被胸口一阵炙热燃烧的感觉拉回身体之中,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浮雕着一圈圈典雅几何花纹的天花板。 他陷在沉厚柔软的丝缎羽绒被里,仿佛身在云端。除了那种胸口一阵一阵落潮般的隐痛,身体仿佛也倏忽沉重了数倍。一种怪异的恶心感在胃里蔓延, 内脏仿佛在燃烧, 可是皮肤却冷的厉害。 似乎是发烧了? 他转动酸痛的脖子, 看向四周。床铺旁边亮着一盏琉璃印花台灯, 昏黄的光线氤氲温柔, 并不刺眼。壁炉里燃着火苗,另屋子十分温暖,对面的猫脚沙发上堆满软垫, 高大沉重的书架上满满地塞着古旧的书籍,书桌上摆放着翠绿灯罩的台灯、钢笔和笔记本。正对着他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典风格的油画肖像,里面穿着华丽巴洛克裙装脸色惨白的贵妇的眼神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空洞和呆滞。 他慢慢做起身, 胸口那股钝痛却愈发尖锐,令他发出一声低吟, 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他上身穿着略略太过宽大的黑色丝质睡衣,衣服上是经久无人穿过的樟脑味道。他解开胸前的扣子, 立刻就看到了那些蔓延在他皮肤下的、如藤蔓又如血管般的凸起,纠缠混乱, 末端一直延伸到肋骨底端。他用有些不确定的指尖去触碰那些凸起, 却见那东西竟然扭动了一下,吓得他猛地收回了手。 这是……圣痕? 他最后的记忆十分疯狂混乱, 他甚至无法理解。在他面前的东西太过巨大,巨大到超越大脑能够理解的尺度。那些不知道是植物还是触手的藤蔓,流转着古怪炫目的光,还有那些一片一片宛如花瓣又像是昆虫翅膀的东西,最后还有那只巨大的、生着三个瞳孔的、噩梦般的金绿眼睛。而在那东西之上,还悬浮着另一个稍稍小些,但也同样骇人的蓝紫色团块,无数虬结的触手不断蠕动挥舞,像是万千条深海里散发着幽光的巨大海怪纠缠在一起…… 它们出现的霎那,他仿佛能感觉到猎犬的愤怒和不甘,以及一丝丝的惊恐。猎犬的怒吼不是以声音,而是以一种极度黑暗邪恶的感觉扩散在他的身体里,但很快便消退了。 他得救了…… 虽然壁炉里的火烧得旺盛,但他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可呼出的气却像是锅炉里冒出的烟一样烫。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摸到了隐形眼镜的盒子,旁边还有一副黑框眼镜,跟他在桑屿国际学校摔裂的那副有些相似,但显然是新的。他将眼镜戴上,有些混沌地趿拉上床边的拖鞋,拉开房间的门。外面是一条幽暗古典的走廊,地上铺着上了年月的华丽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林奇在哪? 他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一边发抖一边走着,经过一张一张弥漫着阴沉而诡谲的气息的古典肖像画。 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便顺着那声音寻过去。奇异的是,他竟然走了很远,甚至下了楼又走了一段路,才站到两扇紧紧关起的厚重大门前,离得这么远,根本不应该能听到那些故意压低的声音才对,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能确定是不是双子之王,毕竟普通的双子就很巨大了,如果是双子之王,应该会更大才对吧?” “我也认为不是双子之王。不过就算是普通的污秽双子,对于一个四级来说也有些勉强吧?” “他的潜力很大,如果不被猎犬打断的话,很可能最后的评级是高等四级。”这是赵岑商的声音,他认得出来。 接着是舒晓镜的声音,“这种级别的观测者,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而且他手里还有一本黄衣之王……我们要向大长老报告吗?” 是五位长老在讨论他…… “嘘……”忽然钢琴家丹尼尔说道,众人一下子安静了。片刻后,忽然听到钢琴家的声音,“楚央,进来吧。” 楚央握着黄铜门把拉开,扑面一股雪茄的味道,果然五位长老都在房间里,却不见林奇的踪影。 他立刻感觉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打扰了别人的会议,虽然回忆的主题似乎是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他有些迟缓地说,“抱歉……我……我找林奇。” “他去休息了。这两天他忙着准备仪式要用的东西,都没怎么睡过觉。”赵岑商说着,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责备。 楚央立时心生愧疚,却又有些感动,“他没事吧?” “你就别担心别人了。”舒晓镜站起身,迈着袅娜的步子走向他,认真端详着他枯槁的气色和干裂的嘴唇,“刚刚接受了圣痕的人都会有一定几率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有些人甚至可能会因为承受不了而陷入疯狂,甚至有生命危险。你现在明显在发烧,还是回去休息吧。” 她引着楚央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见林奇沿途焦虑地找来,看到他立刻松了口气,连忙过来嗔责道,“楚央!你不好好躺着瞎跑什么!” 舒晓镜讶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林奇对她微微点了下头,“我本来也不太困。我带他回去就好了。” 舒晓镜看看他们两人,修得十分精美的眉头微微一挑,娇媚地笑起来,“呦,这就开始赶我了?好好好,我不当电灯泡了。” 林奇伸手搂过楚央的肩膀,大概是注意到他在微微发抖。林奇身上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另楚央骤然安心不少,冷得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任由林奇把他送回房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床上,用棉被把他牢牢裹住,裹得仿佛一枚大粽子。然后又去卫生间拿出一枚电子温度计,放到他嘴边,还像哄小孩似的说了句,“啊,张嘴。” 楚央听话地张嘴,让他把温度计杵到嘴里。 林奇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微微笑了,“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样的了。” 楚央咬着温度计,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救我……” 他仍然记得那首绿袖子,如果不是那歌声,他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猎犬那炙热酸腐的身体里一片散碎的细胞和dna…… “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美国作家说的,他说很多人都认为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被救的人就欠了救他的人一些东西。但实际上是反过来的,当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被救的那个人的生命就成了救人者的责任。救人者一生都要为了被救的人负责。” 楚央微微皱眉,似乎十分困惑。救人的人反而有了责任,这是什么歪理? 林奇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里愈发温醇,有点像是散发着淡淡香味的苦酒,“我救了你这么多次,一辈子都要对你负责了呢。” 楚央心头猛然一阵颤抖,心跳骤然加速。林奇渐渐靠近他,那糅杂了东方的玄魅和西方的深邃的俊美面容渐渐放大,黝黑的瞳仁里映出他呆滞的面容。楚央感觉手心在出汗,慌忙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可是预期中的温热没有降临,林奇只是将他嘴里的温度计拿了出阿里。 莫名的失望席卷了楚央混沌的头脑,他睁开眼睛,就见林奇脸上带着那种他熟悉的自恋又有些贱兮兮的笑容,“你闭什么眼睛啊?” 楚央顿时窘迫到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钻到床下。羞愧引起怒火,他干脆一头躺下,背对着林奇,用被子蒙住大半截脑袋,“我困了。” 林奇在他身后低声笑着,“这就生气了?没想到你烧得不轻,脾气也见长?先别睡,把退烧药吃了。” 楚央打定主意不理,结果被子被某人强行扯开。他只好气哄哄地坐起来,接过林奇递给他的药片吞下,灌了几大口温水。 “今晚你可能会很难受。我就在那边的沙发上,要是不舒服就叫我。”说完,他便帮楚央拉好被子。此时有人敲门,却是管家送了一床被子来。林奇接过来,便铺在了沙发上,脱掉外衣,怀表却不慎从衣兜里滑了出阿里,掉在地上。 楚央看着他连忙将怀表捡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有没有损坏。 “林奇,你是哪年生的?”楚央忽然问道。 林奇一愣,抬起头来。随即像是忽然明白了,“姜世图告诉你了?” 楚央翻过身来,往枕头上靠了靠,对着他点点头。 林奇轻叹一声,走到楚央身旁坐下,将手里的怀表打开第一层,然后递给楚央。 楚央接过,便能看到那怀表翻盖上的黑白照片。古典美人正用一双忧伤的大眼睛望着他,抿起的嘴角似乎想要伪装出一个微笑,却不是很成功。 “这是你母亲。”楚央道。 “嗯,她在一九一七年伊始怀上了我,十月份的时候我出生了。”林奇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轻笑一声,“怎么样?我是不是保养的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我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精?” 一百多岁……楚央根本想象不到,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加不知道林奇如何还能保持着那种年轻感,不论是表演还是真实。 楚央轻声道,“你母亲好漂亮。” “那当然,她曾经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万千绅士们心目中的女神。”林奇语气浮夸,听得楚央又有了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长老会?”楚央将怀表合上,递还给林奇。 林奇的表情似有微妙的沉寂,他接过怀表,也不知道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楚央,还是在计算漫长的年月,“大概是在1940年吧。” 楚央记得他在网上查到的埃德加。亚舍。林的生平。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二十三岁的埃德加。亚舍。林在德国的空袭中牺牲,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那时候你参军了是吗?”楚央好奇地问道,“为什么都说你在那一年战死了?” “因为我确实死过一次,只不过我母亲代替我承受了死亡……不,她付出的代价恐怕比死亡还要深广……”林奇此刻的表情略略有些异样,仿佛有某种黑暗剖开他总是明媚而优雅的笑容,缓缓爬上眼角,恰似无底深渊令人惊骇的一角。但他很快将那种一闪而逝的表情深深埋葬,“不谈这些了。睡吧。” 楚央感觉得到,林奇不想谈论那场战争。他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多问,乖乖钻进被窝。 一想到面前的人一百多岁了,仿佛突然连顶嘴都不大敢了…… 第50章 长老会 (8) 半夜里, 楚央的烧忽然愈发严重。睡梦中他辗转反侧,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床单也已经被他浑身的汗浸透,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林奇起来几次,用冰毛巾给他降温, 一直折腾到天亮。 在混乱的梦境中, 楚央感觉自己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些遥远星球上绞缠在一起的美丽又恐怖的巨大生物、在翡翠色的太阳下舒展着数不清的触手, 身体不断震动着, 发出某种妖异的哨声。仿佛肮脏又瑰丽的细菌和油渍,仿佛极致的美丽和丑陋古怪的融合,太过诡奇的画面和声音令他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 它们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 缠绕着他的手脚、他的腰身。那种缠绕甚至令人古怪地兴奋,带着种色气的暗示。它们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却无法理解它们在说什么。 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沮丧, 自己理解不了他们呓语的沮丧。 到早晨,他的烧终于开始退了下去。林奇松了口气, 看来楚央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圣痕的存在,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这才有时间倒在沙发上,筋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在桑屿国际学校解开过一次封印之后, 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休息。这一躺下,睡意便如汹涌的浪潮将他吞噬。 楚央在温暖的阳光中睁开眼睛, 身上虽然糊着一层干掉的汗液, 感觉粘腻难受,但是体内那种仿佛在焚烧的焦热已经褪去了。他在阳光中舒展身体, 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恍然有种脱胎换骨般的重生感。身体中的某种沉重污浊之感都不见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好几岁,连血液的流动都更加通畅。他坐起身,却看到了睡在沙发上的林奇。 林奇似乎累坏了,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垂在地面上。淡金色的阳光亲吻着他挺拔的鼻梁、高高的颧骨、莹润的嘴唇,在深褐色的发梢和睫毛的尖端跳跃成碎金的光点,另那白皙的皮肤显得愈发白,仿若古典油画中醉酒的美少年。 如果奥斯卡王尔德笔下迷惑众生的道林格雷真的存在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一样不朽的美少年,却深藏着丑陋的罪恶疤痕…… 楚央意识到自己似乎看入了迷,赶紧收敛神色,暗暗庆幸林奇没有发觉。他悄悄下床,把掉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轻轻给林奇盖上。 怕阳光把林奇晒醒,楚央将窗帘拉上。而后他披上一件外衣,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此刻的公馆里静悄悄的,似乎其他人都还在沉睡。楚央下到二楼,走到走廊尽头的下午茶餐室,推开通往露台的双扇玻璃门。属于清晨特有的清新空气令他精神一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到栏杆旁边,抬起脸去迎接冬日早上不算太过刺人的朝阳。 他恍惚有种冲动,却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动。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十分轻盈,仿佛随时可以乘着空气漂浮起来。 这是圣痕的影响吗? 他知道使用圣痕是有代价的。林奇消耗的是生命和青春,而白殿消耗的是精神,自己的圣痕消耗的又是什么?他的手轻轻按上自己的胸口,感觉到某种不属于自己却又与自己浑然一体的细微颤动。 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恶心的感觉……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他低下头,望向花园对面枝叶枝叶都已落尽的浓密森林。一开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他的视线中闪过了什么。他眯起眼睛,仔细向着森林边缘的阴暗处看过去。 一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灰色的大衣,距离太远,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在望着他。 楚央浑身的汗毛突然都竖了起来。 就算离得这么远,就算看不清面孔,他还是能马上认出那个身影。 那个曾经一直跟踪他、对他莫名着迷,甚至可能将黄衣之王送给了他的可怕怪胎…… 转瞬之间,刚才还令他微笑的朝阳像是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入骨髓的寒冷。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逃命一样冲回室内,砰然一声将玻璃大门关上,落下门锁。他仍然在后退,仿佛那个男人正在从阳台的栏杆上爬过来一样。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哪?他是怎么找到的?! 顷刻间,过往那些黑暗的记忆再一次倾覆下来。他还记得当他发现他的家里被人进入过,甚至一些贴身的衣物不见了的时候,那种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又十分恶心想吐的感觉。还记得当他晚上和宋良书苏钰祝鹤泽陈旖喝完酒,一个人往家走的时候,却发觉有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在跟踪他时的恐慌战栗。他的微博不停收到古怪的私信,就算屏蔽了也会有小号继续给他发来私信,最后不得已只好关掉私信功能。他的微信也不停有人要加他好友,甚至就连他的脸书账号和Instagram也频繁被骚扰。 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无时无刻不被暴露在一双狂热的、莫测的眼睛里。就算报了警,警察时而来的太晚,要么就是把人简单地赶走,第二天他却又会出现在他的窗下。 他不知道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某种狂热而诡异的笑容的人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自问自己只是个没太多特色的普通人。相貌或许不错,可以被划分到帅哥的类别之中,可也没有电视上年轻小鲜肉那样惊为天人的俊美,就连他的性格也是中规中矩,除了他的音乐他的大提琴,他想不出乐团里最不出彩的自己有什么特别,会被这样一个疯子盯上…… 他每日战战兢兢,到后来几乎不敢出门。若不是宋良书气急了,叫人把那个人狠狠揍了一顿,他几乎要以为那人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可是现在,这个噩梦又回来了…… 一切都是他引起的……如果他不给自己那本书……如果自己没有写那首歌…… 突然间,惊恐之余,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憎恨在心头幽幽蔓延。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微微颤抖着…… 都是那个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如果没有他……或许他们的乐团已经成名,宋良书不会死,陈旖的病情说不定也可以早点被发现,不至于延误,祝鹤泽也可以继续穿着闪亮的鱼尾裙在舞台上轻吟浅唱,苏钰也不用同时打三份工疲于奔命。 他们本可以有很美好的未来……可是全被这个人……还有他自己……毁掉了…… 楚央茫然地走回房间中。不透光的窗帘遮住了阳光,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却奇异地可以看清所有物品……不,准确地说不是看到,而是可以感知到。就仿佛他的触觉可以延伸出去,触碰到所有的物品。他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努力地平复自己翻滚的情绪和战栗的心跳。 “小央?”林奇困顿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仍旧带着浓浓的睡意。 楚央的身体抖了一下,努力想要收敛自己的神色和情绪,扯出一个微笑,“你醒了?” “好黑啊……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林奇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早上,你没有睡很久。” 林奇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入。林奇转身看到楚央的脸色,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怎么了?怎么好像见了鬼一样?” 楚央咽了一下唾液,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个男人的事告诉林奇。不知为何,他不想让林奇知道…… 被陌生人跟踪,莫名地令他有种羞耻感……仿佛被人盯上是他的错一样……他不止一次地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被那个人注意到,不止一次地想象会不会是这一件、亦或是那一件……会不会是他穿的衣服?他的发型?他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不理智,可是他仍然本能地感觉到恶心和肮脏。 他不想说,仿佛不说那个男人就不存在。这就是他鸵鸟般的本能。 可是……如果不说出来,会不会给林奇带来什么危险?尤其那个人现在已经找到了这里。 林奇见他低着头不说话,眉头却仅仅皱着,便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他于是小心地走到楚央身边,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抬起对方的脸,“小央,到底怎么了?你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楚央的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说,“我在露台上,看到了一个可疑的男人,站在林子边上。” 林奇挑眉,“可疑的男人?怎么可疑?” 楚央把心一横,“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黄衣之王是一个人寄给我的吗……” “嗯?” 于是楚央将他如何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如何开始收到骚扰微信,如何发觉自己的房间也被人入侵过,如何一次又一次在公寓外的路灯下看到那个身着灰色长风衣的、一脸狂热地盯着他的男人。到后来宋良书怎样带人把那个人揍了一顿,之后他消失了,可是过了不久楚央就收到了黄衣之王。 只见林奇的表情也一点点变了,他的眼中骤然射出一簇烈烈的森冷之气。他立刻转身走向窗户,向外眺望。他仔细地用视线扫荡林地边缘,不过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长老会的据点方圆一里都被围了起来,没有受到邀请的人就算翻墙进入,应该也会触发警报才对。 楚央此时用手用力搓了搓脸,”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说不定是园丁……” “不,小央,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林奇背对着他,语调中却隐含着一些冰冷的怒意似的,“这种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了……” 林奇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心中烈烈燃烧的愤怒。他转身抓住楚央的肩膀,认真地说,“别怕,我会想办法解决。” “不……”楚央却忽然抬起双眼,那双总是有些忧郁的眼睛,此刻却弥漫着某种暗沉的东西,“这次我想要自己解决……我想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给我那本书,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第51章 长老会 (9) 五位长老在完成受痕仪式的第二天就纷纷离开, 林奇却选择与楚央留下来,继续观望几天楚央的情况。也因为公馆各处都有安装监控镜头,方便他监控周围情况,或许能再次看到那个跟踪楚央的男人。而林奇也每天钻进监控室, 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仿佛不把那个男人抓住不罢休一样。 说实话, 楚央没想到林奇会这么生气, 简直像在护犊子一样。 只是可惜两天过去了, 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 林奇只得详细向楚央询问了那个男人的长相,然后给几个号码发出了信息,让他们协助调查此人, 看是不是另外三个组织、甚至是那些行事诡秘的小组织里面的激进主义者。 楚央这两天一直坐立不安,时不常就要往窗外看一看。恰如此时此刻,他关上了房间里的灯, 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酒红色的丝绒窗帘之后,盯着窗外寂静的深夜和那片凝重漆黑的森林。他的眼睛因为用力看得太久, 眨眼次数减少,隐形眼镜愈发干涩刺激得角膜发疼。他有些难受地用力闭了闭眼睛,却又睁开, 继续努力分辨着黑夜里一切影影绰绰的形状。 管家廖敬轩轻轻敲了几下敞开的房门,“楚先生,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楚央转身, 对他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我马上下去。” 管家离开后,他又往外看了几眼,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把窗帘拉上。 这两天他已经几乎进入过这间公馆里的每一个房间,那些到处陈列的珍贵画作、雕塑、古玩令他时常产生一些奇异的感觉,像是脑子里一些琴弦在被撩动,然后便会有无数奇异妖冶的乐声萦绕在他脑子里,宛如耳虫一般徘徊不决,有时候甚至难以思考其他的东西。他的指尖开始频繁地发痒,想要接触琴弦,想要感觉木头共振中发出的微妙震颤,想要另脑海中纷乱的乐符化作真实的曲子。无数纷乱的思绪如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令他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 同时,他的胸口开始产生某种隐隐的胀痛和……诡异的蠕动感觉。那些在他皮肤下凸起的蜿蜒东西宛如蚯蚓一样扭动着,他几乎能听到蠕动中发出的粘腻湿润的声音。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强迫自己快步离开,或不再去看那些艺术品。他也不敢去听留声机旁边的黑胶唱片,他几乎可以确定那里面的音乐会令他的症状更加严重。 或许是圣痕的副作用?不过除此之外,他倒是没有感觉到其他的异样。 一楼的餐厅里摆着一张足够十几人一起用餐的长桌,此时只在一头的两张椅子前摆放好了餐具。林奇坐在餐桌的尽头,翻看着手机上的什么东西。楚央站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他才抬起头,冷不丁地对楚央说,“你听说过上海第八百货商店吗?” 楚央茫然地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 “那里不算是标准的多元观测点,但是也算是近似多元观测点了,没有出现在所有现实中,但是大部分的现实中似乎都有它的存在。闹鬼的传闻也很多,最常听说的是在夜里会听到婴儿的哭声。” 楚央略略意外,“你想去直播?” 这么快? “是啊,停了一段时间了,我们这一行要是三天不出新视频都会掉粉的。”林奇用一种“我们网红不容易”的沧桑表情说道,随即又微微正色,“不过这次你不用跟我去,我打算先给你买张机票,让你回北京。这两天看你情况也比较稳定了,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想到曾经三十年代赫赫有名的小鲜肉明星现在变成了一个网红,楚央就有种强烈的荒谬感。 此时管家端着一张大大的银色托盘进来,将两盘红酒酱汁烤鸡、烤土豆和烩菜摆放在两人面前。楚央低声道谢后,忽然对林奇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奇挑眉,“不会太快了?你才刚刚接受圣痕。我可以给你放一段时间的假。” “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况且我需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楚央仿佛是在自己下定决定一般说,“既然已经接受了,逃避也不是办法。我不能假装它不存在……” 就像他也不能再骗自己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已经放过了他一样…… 林奇唇边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带着几分欣赏之色,“这样再好不过。你现在已经是长老会的一员,还有很多事、很多规则我需要告诉你。” 接下来,两人一边用餐,林奇一边用简洁精准的语言给他讲述他所知的长老会的历史。长老会与其他三大秘密组织一样,漫长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智人以前,甚至是遥远的、地球上最初始的DNA还在一片粘稠的原始海洋中战栗分裂、没有形成任何真正的生命之前。那时候的宇宙尚且没有这么空旷,拥挤地存在过无数其他的文明,甚至是比人类更加繁荣强大的文明。那时候封闭空间里的神明也还没有被封闭,直到它们进行过一场持久的、惨烈的、以宇宙、星系、无尽的空间时间为单位的战争。 那场战争有多么恐怖,已经没有办法知道,现在的人们只能大致知道它的结果,以及观测到它所造成的深远影响。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宇宙现在应该是截然不同的面貌。每一个人类、每一个生灵的每一颗细胞核中,都残留着那场战争中未灭的星火。以那场战争为初始,分裂出了无数的时间空间,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平行现实。 在那场战争中,包括长老会信奉的哈斯塔在内,无数落败的神明被困入封闭现实之内,难以直接进入其他现实,只除了一位——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混沌神殿信仰的主神。而即便是那些落败的神明彼此之间实际上也是相互敌对,在封闭空间中进行着永恒的争夺厮杀。 胜利的神明似乎因为在封印旧日之神时耗费了太多力量,变成了宇宙中无数的秩序和概念而永恒存在。可是旧日之神并未放弃突破禁锢,他们的意志从封闭现实的缝隙中流出,在整个宇宙里面扩散,也同样到达了地球。曾经在地球上出现过的如今已经被遗忘的神明也被这些意志影响,流传到后来便形成了最主要的四个组织。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类似长老会这样的组织信仰哈斯塔这样的旧日之神,能够通过不同方式感知到它们的意志,然而封闭空间中的神明根本不在意它们信徒的死活,就如同人类不会在意那些蚂蚁是否信仰他们一样。 除了人类,还有很多种族也一样信仰那些旧日神明,划分为不同阵营。有些种族比人类高等,有些则比较原始。其中和人类同等级或者比人类高等强大的种族被称为神圣种族,猎犬、星之彩、钻地魔虫、巨噬蠕虫还有污秽双子都属于这种类别。然而即便同为神圣种族,力量的强弱和观测力的强弱也有差异,就如同同级别的观测者中观测力也有很大差别一样。 猎犬就是神圣种族中的佼佼者,不论力量还是观测力都十分强悍。类似人类的种族,包括地球人和一些遥远星球中类似的种族都统称为人,属于比较弱小的神圣种族,但是其中少数的拥有极强的、甚至超过猎犬的观测力的特殊个体,也就是所谓的多元观测者。 所以有一些神圣种族会与这些观测力较强(至少四级)的人合作,以求进入更多无限接近封闭空间的现实。他们相信这些多元观测者如同某种确保无限宇宙未来走向的基石,是旧日神明留在宇宙中的一把钥匙,将来可以开启封闭现实释放那些被囚禁的神明的钥匙。那时候所有的现实都会合并到一起,所有的可能性合而为一。 楚央听得似乎有些入迷。他无法想象那样古老的宇宙是什么样子,无法想象以现实和时空为单位的战争是什么样子。太过宏大远古的感觉令人产生一种空旷的、对无尽、对未知的恐惧,仿佛脑子里形成的所有既定认知的地基都开始摇晃了一般。 林奇知道他今天大概只能接受这么多了,便轻轻放下刀叉,忽然把管家叫来,饶有兴致地问着今天的甜品是什么。管家火速端上制作精美的红丝绒蛋糕,林奇挖下一大块裹着奶油的红色蛋糕放到嘴里,脸上露出夸张的享受表情。 楚央见状,默默地将自己的那一份也推到林奇面前…… “我记得之前你们提到过什么公约,而拉莱耶和混沌神殿的入侵行为是在破坏公约什么的,这些又是怎么回事?”楚央问。 “一次性说太多怕你消化不了,我这儿有一份长老会信徒的规矩,你可以先了解一下。我们不像一般的宗教那样有很多的限制,不过规矩还是有的,有些规矩必须遵守,有些就比较宽松,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奇说着,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楚央便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收到共享文件的通知。点开来看,竟然是一本电子书,书名叫《长老会十三法》…… 长老会还真是与时俱进…… “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得。并非只要是长老会的成员,就是朋友……”林奇用叉子戳进蛋糕里,眉目间却有不甚明显的凝重之色,“二十名长老之间立场有很大不同,我找来的这五个给你进行受痕仪式的长老是可以相信的,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长老……认为目前我们的发展方式太过缓慢,四大组织之间的公约束缚太多。他们认为零级到二级观测者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低等种族,是可以随意牺牲的蝼蚁,凡是非我们这个现实的平行现实也都是可以随意感染的……这些人很危险,所以如果你遇到自称长老会成员的人,不要立刻相信他们,先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启新副本啦~~~ 第八百货商店是我的杜撰,原形参考上海第六百货商店~ 第52章 第八百货商店 (1) 第二天一早, 林奇便和楚央离开了公馆,由司机开着车前往浦西。 第八百货商场坐落在繁华的街道上,有些灰暗沉闷的大楼上挂着俗气的巨幅海报,前方的马路上车流堵成长龙, 到处弥漫着嘈杂的喇叭声。楚央坐在一动不动的车上, 远远看到了那座和周围的现代写字楼比起来略略有些太过陈旧土气的商厦, 看到商场大门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完全想象不到这里会跟闹鬼扯上关系。 林奇还在翻看手机上关于第八百货的资料, “成立于1954年,原址上曾经是妇产医院。据说有时候客人在比较安静的地方会听到类似婴儿哭声的怪响,尤其是在晚上商场打烊后, 不少巡逻的保安都有报告听到相同的声音。而且他们夜班保安更换频繁,大部分人做不到一年就会辞职。后来第八百货闹鬼的传言就不胫而走。” 婴儿……明明是那么纯洁的存在,可偏偏总是会被与最原始的恐惧联系到一起。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一直留到关门之后?那我们来的是不是太早了?” “当然是先来踩踩点啊。而且我约了一个已经辞职过的前保安来这儿附近的咖啡馆跟我们碰面。”林奇关上手机, 委屈巴巴地噘嘴,极为做作的傻白甜女主表情, “人家可是花了好大力气好多钱还吃了不少白眼才把他约到这儿来的!求安慰求抱抱!” 楚央打开车窗做呕吐状。 然而两秒以后,林奇意识到楚央不是装的,因为他确实是在干呕。林奇连忙让司机找在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停下, 拉着楚央下了车,看着他在一旁似乎连肠子都要呕出来了。若不是早上没有吃东西, 只怕现在呕出来的就不仅仅是胃液了…… 林奇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一边满脸尴尬委屈,“喂……我装可爱的杀伤力有这么大吗……白殿装可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夸张……” 楚央好不容易喘过来口气, 直起腰来,一边用手掌擦了擦干呕时溢出的生理眼泪,一边还要及时安慰莫名吃醋的老板,“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吐……我以前也没有晕车的毛病。” “可能还是因为圣痕,身体没有完全适应吧。”林奇变戏法一样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楚央,“白殿刚接受圣痕的时候也吐过。” 楚央接过手帕擦擦嘴,却发现那手帕上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一角绣着一个花体的英文字母“L”。他忽然记起来以前听说过去的英国绅士随身总会带喷了香水的手帕,方便女士们因为种种原因流眼泪的时候借给她们,之后女士多半会留下手帕,日后再找机会归还,以此开始你来我往,成就一段佳话亦或是风流韵事…… 不愧是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人……只不过现在拿着这块手帕,就越发觉得别扭了…… ”额……我回头洗干净再给你?“楚央说的愈发别扭起来…… “好啊。”林奇笑眯眯的,“不给也行,就当定情信物。” “……我一定会洗干净熨好还给你的。” 由于那个前任保安无论如何不愿意进入第八百货,所以他们约在与第八百货隔着一条宽阔马路的星巴克见面。那人比楚央想象中年轻很多,大概才刚满二十的样子,年轻干净的一个小伙子,看到他们还有点局促。林奇见对方也还没有点饮料,就支使楚央去帮他和保安小哥各买一大杯半糖红茶拿铁,奶泡上还得撒点玫瑰碎,楚央排了半天队手忙脚乱地抱着三杯饮料回来的时候,却见林奇已经拿出了手机在录音了。 “我是今年三月份开始在那儿当保安的,一开始还没有安排我上夜班,但是我也听好多前辈跟我说过,说那商场闹鬼。”保安接过楚央递给他的拿铁,憨厚地笑笑,“啊谢谢。我一开始还不信,我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这种低级谣言还有人传。结果过了大概三个月,开始给我排夜班后,我就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前任保安小哥名叫何田,在第八百货做了半年以后辞职了。 每天晚上商店十点关门,次日早上九点半开始营业。夜间会安排两个保安轮流巡逻六层楼,大部分的时间却都是坐在值班室里听听音乐看看电影或者网络小说打发时间。 何田在大约一个月之后的某一个晚上就遇到了怪事。那天晚上他和比他大十几岁的王师傅一起值班,当时王师傅出去巡逻了,他一个人坐在保安室里,公放着流行歌曲,看着起点上的小说正津津有味。这时候对讲机响起来,王师傅说他已经巡逻完了五楼,现在去六楼转一圈就回来。何田答应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薯片打开,一边吃一边继续看小说。 看着看着,总觉得正在播的那首歌有点怪。明明是他听了无数遍的毛不易的消愁,伴奏里什么时候开始有婴儿哭了? 不对…… 何田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关小了迷你音响的音量,仔细听着。 却见在保安室外,一片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货架柜台间,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地漂浮着那令人背脊发凉的婴儿哭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本应是极为尖锐撕心裂肺的哭声,却像是快没电的录音机一样断断续续的。 在一个已经打烊了的百货商场里,怎么会有婴儿哭? 他立刻想起了所有那些关于妇产医院旧址的传言,后脖子上的头发立刻齐刷刷竖了起来。原本窗外那他习以为常的泛着深蓝色的寂静和黑暗,一下子变得危险莫测。他浑身僵直,甚至不敢起来去锁上保安室的门。仿佛只要他不动,那个哭泣的婴灵就不会看见他。 然而下一瞬,保安室里的灯光忽然灭了。他吓得尖叫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薯片也撒了一地。然而那灯光闪烁也不过一瞬,有点像是灯泡接触不良,很快就又稳定下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四周,发现保安室里还是之前的样子,除了被他弄了一地的薯片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异常。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保安室的玻璃上。 在玻璃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正在缓缓消失的……小手印。 何田说后面他是怎么拉开门狂奔出去的他脑子里都没有印象,他唯一记得的是王师傅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魂拉了回来。他立刻哆哆嗦嗦跟王师傅说刚才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手印,谁知道那王师傅竟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还安慰他说这样的事偶尔是会发生的,不理它们自己就会消失的。 楚央和林奇对视一样,当初在蒂罗萨酒店,经理安娜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这个王师傅知道点什么。 林奇问,“都这样了,你还不马上辞职吗?” 何田抓抓头发,愁眉苦脸地说,“在上海找份工作多不容易,我一个职高毕业,要什么没什么,还要每个月给家里寄钱,这份工作稳定,收入也还不错,我肯定舍不得啊。而且王师傅说的不错,一开始无视那些声音确实是管用的,一般只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那声音过一分钟左右就会消失了。而且发生的也不算频繁,一个月也不会发生一次,到十月份的时候加上第一次,其实我也只听到过两次。” “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决定辞职的?”楚央问。 何田的表情明显变得紧张,大大地喝了几口红茶拿铁,“后来……后来我看见了……我看见它们吃了王师傅……” “吃了?”林奇的兴致一下子来了,“什么东西吃了王师傅?” “婴儿……”何田的眼睛里弥漫着深重的恐惧,“好多好多的婴儿……”像山一样堆在一起,黏糊糊的仿佛都连皮肉和器官都连在一起一般的血红的婴儿,发出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哭声,伴随着王师傅骨骼被压碎的脆响和惨叫。那种恐怖的景象,他每回想一次,都会整夜整夜失眠。 楚央皱眉,拿出手机搜索十月份左右的保安失踪新闻,却没有查到什么。 “你们查不到的。有人把这件事压下来了,经理也给了我钱,让我不要乱说。” “啊?”林奇惊讶道,“你之前可没提这件事,你现在告诉我们没关系吗?” “反正我又不在那儿干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我现在连买火车票回家的钱都还没凑齐。” 林奇想了想,还是把手机上的录音给删掉了,“小何啊,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的人提起了。你们经理现在还在第八百货吗?” “还在吧?她叫孙秀云。” 等到何田走了,林奇便轻声说,“有意思,明明只是近似多元观测点,怎么会发生有人失踪这样的事?如果那个何田没有骗我们,这商场的经理肯定有点问题。” 楚央有些担忧道,“我听着,这里不是长老会负责看守的据点吧?这么说没有内应了?我们得想办法留到关门之后,要找地方藏起来吗?” “别担心,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都是可以用钱解决的。”林奇冲他得意地眨了下右眼,“我已经联系好了今晚会在商场值班的保安,我们可以藏在五楼货仓里,他们会故意给我们放水的。” 楚央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往窗外望去。 一望之下,却猛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林奇问,困惑地也看向窗外。人来人往,没有什么特别。 楚央的脸上也现出困惑,刚才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在人群经过的间隙里有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影。可是现在再看,却又不见了。 是因为他这几天太紧张,产生了幻觉么? 第53章 第八百货商店 (2) 楚央很少逛街, 上一次记忆深刻的逛街是在他尚未确定自己的性向并且尝试着在十六岁的时候交了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他仍然记得被女朋友带着在西单从早上十点逛到晚上十点的恐怖经验,其实女朋友真正买的东西不多,似乎乐趣纯粹就是在逛上。他简直不能理解平日里连跑个四百米都要唉声叹气可怜巴巴的女朋友怎么突然体力超群,他一个校运动会一千五百米年级组季军都拼不过, 最后两只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于是这一次跟着林奇满商场的乱窜, 楚央便生出某种时空错乱之感…… 其实这间商场针对的客户年龄段似乎主要是四十岁以上的妇女, 所以大部分商店的款式比较……不太适合他们这种青年男性的外形, 根本没有什么可逛的。谁知林奇非得让他拿着手机直播他俩逛街, 还故意装出一副对什么都很有兴趣的样子。到墨镜店就要把各种各样镶着大水钻造型浮夸的墨镜往脸上招呼,再摆几个壕气的姿势,偏偏他颜值够高原本土气的东西到了他身上也仿佛成了某种诡异的前卫时尚…… 到了男士西装店竟然挑了好几件不同款式颜色的西装, 强迫楚央去一套套换上给他看。楚央考虑到他可能是为了直播效果,只好敬业地真的去一件件换上。结果每出来一次,林奇就做出某种夸张的“惊为天人“的表情, 还大喊着“小央你好适合西装啊!我决定以后你不许穿别的衣服只能穿西装!” 让后旁边几位露出姨母笑容的阿姨大姐还在那边连声附和…… 最后不顾楚央的坚决反对买了两套休闲西装,说是送给楚央穿着玩。 可怕的还是弹幕里, 一群人在那边说着: 啊,制服诱惑,很有情趣嘛, 是给晚上用的吗?用领带绑手什么的。。。 角你要买就买好点的给人家好吗! 角在小哥哥面前都花痴成这样了?这么丑的西服小哥哥穿上也觉得好看 土豪带着小蜜逛街的既视感。。。 楚央终于忍不住对着弹幕里乱七八糟的评论吼道:你们别再煽风点火了! 到了买首饰那一层硬拖着楚央去卖金饰的店,跟着好多五十多岁的阿姨挤在一起对那些大金戒指大金链子品头论足, 然后还把楚央扯过去, 指着一对在一众浮夸俗气的黄金款式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的造型简洁别致的铂金情侣戒说,“好看不?” 楚央怒瞪, “你又想干嘛!别再乱花钱了!你以为钱那么好赚的吗!” “花的是我的钱啊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你……”楚央一时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反驳。 林奇却忽然莞尔一笑,凑到楚央耳边说,“我已经是你的担保人了,我们得有点什么证明你我关系的信物。” 楚央困惑,“担保人什么担保人” “刚刚入会的新人有三年考核期,这三年中需要有一个担保人,向你传授知识和戒律。如果在这期间你做出了背叛或妨害长老会的事,我会承担跟你一样的责罚。” 楚央微微一怔。这件事林奇没有跟他提过,也没想到为了让他入会林奇还承担着这样的风险。 “所以啊,我觉得这个戒指不错。”林奇说着,抓起他的左手,对柜姐笑得要多甜有多甜,“您看这手应该戴几号的?” 弹幕里又炸了: 我靠!今天怎么回事,角央党过年了吗?糖发得像不要钱一样! 为了我的cp,我决定把这个月的私房钱全都捐了!走你潜水艇! “有必要戴左手吗。。。”楚央看着柜姐已经在量他的无名指了。。。 “哎呀不要计较这些细节嘛。”林奇说完,又问,“您这儿能在戒指上刻字吗?我刚才看到那边的广告上说可以刻字?” 林奇在那边饶有兴致地问着,楚央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在商场热闹的人声汇聚成的白噪音和背景音乐中,他听到一种异常的、高频的震动。这样的声音他以前从未听到过,有点像是蜂鸟拍动翅膀的嗡鸣声,又有点像人捏着嗓子哼鸣的声音,但这样的形容都还是显得苍白,因为这声音中有一种令人张惶的、不安而且邪恶的意味,听久了甚至有恶心晕眩的生理反应。 除了他,似乎没有人听到这声音,包括林奇在内。 他皱着眉头,开始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因为他注意到那震动忽大忽小,有点像是距离忽远忽近。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张面孔,尖叫着打闹引人侧目的孩子、不耐烦地等着老婆挑选首饰的丈夫、两个靠在柜台后闲话家常的服务员、忙着发微信的年轻女孩…… 还有一个保安。 那个保安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普通的中年大叔,在卖场边缘来回走动,距离他们时近时远。楚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猛一看看不出什么问题,渐渐地,楚央才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异常来自何处。保安走路的姿势,虽然看起来像是正常人走路的样子,但也只是“像”而已。他就像是一个并不需要用两条腿走路的生物,在模仿着双足行走的动物的姿态,那种在有些地方表现太过,有些地方又有点不到位的怪异感。如果不是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恰恰他又是一个保安,一个平时没有人会去注意的人。 林奇察觉到楚央的异常,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怎么了?见鬼了?” 楚央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向那个保安,“这个人……不太对劲。” 林奇看向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人。恰恰在此时,那个保安看向了他们这边。楚央赶紧将镜头转开,假装在拍林奇的样子。 林奇越过楚央的肩膀,看到那个保安快步进入了逃生门。 “他走了。”林奇低声说,“你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但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从那个保安身上传出来。”楚央有些犹豫,“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 林奇却按住他的肩膀,”不是告诉过你吗,相信自己的直觉。”说完就大步走向那保安刚刚消失的逃生门。楚央连忙跟上去。 他们此时在六楼,已经是最顶层了。林奇记得何田之前提过,说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就在这一层,不过要从某一个逃生门出去,走一段曲折的路才能找到。他们进入大楼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发现大楼的六楼很高。可是进来以后却发现天花板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 中间那么大一段距离,虽然不到一层楼的高度,可是也有小半层的厚度了。这段空间是完全密封的么? 拉开逃生门,里面是一段空旷的走廊。刷着米白色漆的墙壁空无一物,头顶是排得密集的管线。走廊在前方不远处就发生了转折,两人凑到拐角处小心翼翼地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段同样的米白色通道。 这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电梯,所以并没有客人进来。外面商场里喧哗的白噪音在这里倏忽像是被什么隔开了,四下瞬间安静下来。 可是对于楚央来说,这安静却绝非空无一物的。那种高频率的嗡鸣声比刚才还要清晰,清晰到他几乎开始感觉到有无数细小的尖刺在戳刺他的头骨,一阵一阵的尖锐痛觉在后脑冷不丁一下一下刺激着他,令他难以集中精神。 “这里也有那种怪声……你听不见吗?”楚央用耳语般的音量问道。 林奇回头看他,见他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忍耐什么的样子。“我什么也听不见,这可能是你接受圣痕以后具备的超感能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会疼吗?” 楚央摇摇头,”还好。” 他们沿着走廊又前行了十几步,左边出现了岔路。只是这段岔路并不长,尽头有两扇紧闭的铁门,门上画着小心电击的符号。 楚央用手机拍摄着那扇门,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却明显地感觉那种噪音愈发强烈了。 “在这儿……”他低声说,刚要继续走,忽然身后有一道威严的女声传来,“不好意思,这里是不对顾客开放的。” 林奇和楚央回头,却见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妇女,样貌平庸,但带着一股不苟言笑的肃杀之气,身上穿着黑色的女式西装,胸牌上赫然挂着:营业部经理孙秀云。 这就是何田提过的经理。 林奇立刻露出花一般的笑容,“啊,不好意思,我弟弟在找厕所,结果找着找着就迷路了。” 向来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笑容在孙秀云这里却吃了瘪,那张蜡黄的面容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楚央不着痕迹地收了手机,跟到林奇身后,低眉顺眼一副老实的样子,“抱歉,我们这就离开。” 两人忙原路返回,楚央还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孙秀云就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 不知为何,那种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神令他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那个孙秀云身上没有那种声音。”楚央一出门就对林奇说,”她和那个保安不一样……” 林奇轻轻哼了一声,他原本以为这里时常听见婴儿的声音应该是正常情况,毕竟是近似多元观测点,偶尔发生现实重叠,如果别的现实这里依旧是妇产医院的话就有可能被人听到婴儿的哭声。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趟闲差,只要能录到一点奇怪的声音发到网上去就可以了。可是之前何田说他有亲眼看见婴儿吃人……这就不太像是正常现象了。 现在又出现了奇怪的经理,还有楚央提到的怪声…… 林奇忽然有点懊恼。一连三四次,都是这种非常情况,搞得现在非常情况都像家常便饭一样了。到底是楚央运气不好,还是他们俩八字不合…… 第54章 第八百货商店 (3) 商场被他们俩彻底地逛了一圈, 大致的商场布局、各处逃生门、卫生间、保安室的位置也都被林奇记在了心里。一番折腾完,时间却才刚过下午三点。林奇心血来潮要去看新上映的大片,便拖着楚央上了车,驶到附近另一家购物中心。 有电影院的这家商场明显比第八百货要新潮得多, 一楼摆着大大的圣诞树, 还有圣诞老人可以合影。 林奇手里拿着一杯甜到齁人的奶茶, 看着那边吵着要和圣诞老人合影的小男孩轻轻啊了一声, ”我都快忘了, 后天就是圣诞节了。要是赶得及回去我们应该搞个圣诞大聚餐啊,把你那几个小朋友都叫来。” “什么小朋友,明明都和你我……”差不多大还没说出口, 楚央猛然意识到在林奇眼里,二十三四岁大概确实可以用小朋友来形容……他只好转而说道,“那你要叫你的朋友吗?你不会是想要发展小妮子他们……” “拜托, 我们只渡有缘人的好不好。”林奇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我佛慈悲”的手势,“你那几个朋友大都是零级, 虽然可能很有艺术天赋,但并非所有艺术家都能得到感召的。就算我叫白殿他们来,他们也会知道分寸的, 放心。” 电影演得什么楚央其实不太知道,因为差不多电影开场十分钟后, 他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犯困,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地睡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地仿佛一会儿是枪战一会儿是飙车的,剧情十分精彩, 倒像是普通的梦境,也没有之前一直缠绕他的那些古怪诡谲的场景出现,睡得比什么时候都香。被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叫醒,却发现大屏幕上已经开始滚动出现演职人员名单了,而自己正歪着头枕在林奇肩膀上,嘴边甚至还有可疑的口水痕迹…… 楚央蹭地一下坐直,心脏狂跳,羞耻得几乎想要引颈就戮……睡就算了,还睡到了林奇肩膀上,睡到肩膀上就算了,竟然还流了口水?! 就听林奇在旁边抱着爆米花咯咯直笑,“你醒的也太准时了吧?” “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叫你干嘛,你睡得那么香。”林奇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肩膀一块可疑的深色痕迹,调侃道,“我说,这件衣服是不是也得帮我洗干净熨好啊?” 从电影院出来一路林奇都在各种埋汰笑话楚央。说得楚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快要炸毛了,才被林奇带着去吃了一顿烤鱼安抚。 一整天下来,仿佛根本不是在工作,而是放假一样,心情也奇异地轻松。上一次有这种近似于无忧无虑的感觉似乎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直到吃完晚饭,看着林奇美滋滋地吃着饭后甜点杨枝甘露,楚央才想起来他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于是问了句,“你觉得那个商场是什么情况?是被感染了吗?” “我感觉……不太像。”林奇叼着勺子思索着,“我没有看到什么感染的痕迹,那些店员也都挺正常的。唯一一个不太正常的就是那个经理,但也不是精神被感染的那种不正常。至于你说的那个保安,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下,所以也不好判断。” “如果不是感染……何田说的他看到的那些婴儿吃人……难道是误入了近似现实?” “有这个可能。但是那商场里有股奇怪的气味……确实不太对劲。”林奇舔舔嘴唇,稀松平常地说,“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商场10点打烊,他们九点进去,林奇竟然还抽空冲上六楼之前订做戒指的地方取了之前在刻字的戒指,然后又风风火火跑到五楼,和楚央从消防通道进入了五楼的临时贮存库——每个楼层用来储存不同商家货品的仓库。楚央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奇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枚曲别针,弯了弯就伸到锁眼里捅来捅去,一分钟之后竟然真的听到啪嗒一声,锁被他捅开了…… 林奇还冲楚央眨了眨眼睛,“活了这么久,什么都学过一点。快进来吧。” 仓库里一片漆黑,林奇摸着墙壁,找到点灯按钮按下。眼前的空间不算太大,但是架子上密密麻麻堆满了纸箱子、仍然装在袋子里的女装、还有很多面容呆滞横七竖八的塑料模特,断手断脚地被堆在墙角。 林奇关好门,把耳朵凑在门上仔细听。过了不久,便听到了商场即将结束营业,请顾客尽快结账的广播。 林奇关了灯,以防灯光从门缝下面泄露出去,被人发现。 一片漆黑中楚央只好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源照亮脚下的状况,“现在怎么办?” “等啊,到时候会有保安来帮我们开门。”林奇一屁股坐在几张被胡乱叠在一起的被压平的纸箱子上,拍了拍旁边,“过来过来。” 楚央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不太信任地瞥着幽暗光线中的他。 “啧,过来呀!你这个员工怎么这么不好使唤。” 楚央翻了个白眼,抱着怀疑的态度走到他旁边,坐在那些纸箱子的边缘。结果林奇忽然一把抓过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凉,被套上了一枚指环。 楚央就着手机的光线看着手指上的戒指,恰恰是白天林奇买了的那一对中的一枚,简洁的铂金圆环,环绕着一条流畅优美的曲线。摘下来,却发现戒指内部刻着一个奇异的象形文字,有点像是爷爷的日记中会出现的字符。 “这是什么?”楚央看着戒指内侧的刻字。 林奇把自己的指环也摘下来,放到楚央面前,“我这里有个一样的。这就能证明你我之间的关系,证明我是你的担保人。如果以后有人质疑你长老会成员的身份,你可以给他们看这个字符。” “它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随便选的。” 楚央怀疑地瞥着他,终究没有追问,想了想,还是把戒指套回左手无名指上。 林奇笑得嘴巴似乎要咧到耳根上去了…… 黑暗中那几个模特愈发阴森森的,简直像是奇形怪状的尸体。楚央感觉这里气温明显比商场里要冷,便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等待的时间总是分外漫长,他向后半躺在厚厚的纸箱上,倾听着空气中熹微的震动,从前根本听不出来的震动。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感染其他现实?”楚央轻声问道,“无数个现实,就会有无数个你我……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掉别的现实的自己?” 林奇知道楚央现在脑子里在想谁,他一定是在想,在复慈医院中见到过的另一个自己。对于那个自己,楚央一直耿耿于怀。 “因为目前几乎所有长老都相信,如果要释放封闭空间的那些最强大的神明,最后必须达到某一个现实。一个唯一的、真正的、永恒的现实。但是,如何达到这个最终结果的途径,却并非唯一的。有些人,比如说我,相信只要按照目前的秩序进行,有我们这些多元观测者和多元观测点像基石和铁轨一般的存在,所有现实会自然而然地趋近,最终融汇成一个唯一的现实。但是另外一些人,比如激进派,他们认为并非如此,或者即使真是如此,速度也太慢了。他们认为不同现实之间的多元观测者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只有最强大的才有资格最后活在唯一现实里面。所以他们会不断去杀死别的现实的自己,甚至坍缩那些现实,最终达到只剩下一种最完美的现实的结果。”林奇长长叹了口气,“不过这只是非常简化的解释,这其中的派别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尽。” 楚央努力想象着,不同的自己自相残杀的景象,一股寒意渐渐攀上脚踝,“那公约呢?那又是什么?” “你说的是停战公约。一些别的现实的激进分子开始不停坍缩现实,我们这个现实——暂且称为第十五号现实——咱们这个现实的四大组织为了自保和维护现在这个现实的稳定,决定联手去对抗那些其他现实的入侵者。不过并非所有成员都赞成停战,所以四大组织的内部都有发生分裂的状况。”林奇说着看向楚央,眼睛在黑暗中流转着某种奇异的眩惑色彩,“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诉你,就算是长老会内部的信徒,也不要随便相信。” 楚央苦笑,“好复杂啊……” “我们人类就是有本事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不过你也不用管太多,跟着我相信我就好了~”林奇说这,拎起楚央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头,“毕竟都是我的人了嘛~” “你卖腐卖上瘾了?没观众还卖?” 正说着,忽然楚央闭了嘴,“嘘”了一声便警觉起来坐直身体。他听到了脚步声。 两人屏气凝神,看着仓库门下方一条细细的光缝。 一块凝固的黑色,缓缓地从右边出现,渐渐移向左边,之后门扉响动,有人在开锁。 林奇赶紧站起来,扯着楚央躲到几个巨大尚未被打开的纸箱之后。 门被打开了,灯光从一个瘦高的影子身后照射过来。那人手里还拿着手电筒,四下照了一圈。 “喂,人在吗?我是窦豪,来接你们了。” 林奇松了口气,立马站了起来,挥挥手笑道,“在在在,等你好久了。” 原来是林奇联系好的保安…… 这回的保安名叫窦豪,大约三十来岁,微微发福,他把手电照到楚央的脸上,晃得楚央睁不开眼。 “你带了几个人?就一个吧?” “嗯,就这一个。” “行吧。”保安放下手电,嘴里却还嘟哝着刚才总觉得看到了第三个人站在墙边似的……可又自觉可能是把塑料模特错看成了人,只好耸耸肩,当是自己眼花。 保安带着他们下到一楼,一边走一边说,“搞不懂你们这些网红,这破商场有什么好拍的。什么婴儿哭声,你们也信?” 楚央问,“你没有听到过?” “没有啊,啊,不过和我一起值班那个兄弟好像听见过,你们一会儿可以问问他。只不过他这个人本来就一惊一乍的,他的话你们也就听个乐儿吧。” 保安室在商场大门附近。现在大门已经关闭,连卷铁门都已经放了下来。保安室里亮着灯,另一个大概二十八九的保安正在呼噜呼噜吃方便面,满屋都是红烧牛肉味,看到他们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言语便又低头继续吃了。 “我们每过一个小时巡逻一次,你们什么时候拍完了就回来这儿找我们,我们把你从商场后门卸货的地方带出去。”窦豪说着,拿起热水壶给自己沏了杯茶,“你们要是害怕,可以拿个对讲机。” 楚央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对讲机,林奇却已经在和吃方便面的保安大哥套近乎了,“您就是杨萧义吧?我们在微信上聊过。” 被称为杨萧义的保安瞥了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牛肉汤,冲林奇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听到过婴儿的哭声?” 杨萧义瞪了窦豪一眼,没好气道,“听过……不过在这儿做久了的,好多人都听过。” “你有看到过什么异常吗?” “异常……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杨萧义说着,脸色却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对,“不过这儿确实挺邪门的。” “邪门?” “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就是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是当你真正去看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奇点点头。 “我这两天巡逻的时候,有时候会感觉有个人跟着我。余光里好像也能看到另外一个保安的制服颜色,可是每次我真的去看,就发现什么也没有。”杨萧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还有我们这儿白天有个保安,叫王旭,也总是怪模怪样的……他明明是上海人,可是说话口音特别怪,也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对着墙自言自语。我听说他以前在这儿见过鬼,所以之后一直都不太正常。” “王旭?”楚央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转头看林奇,“王师傅?” 何田提过的那个王师傅?被吃掉的王师傅? 第55章 第八百货商店 (4) 楚央用林奇给他的那部手机打开一直播, 将摄像头对准林奇。今天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在林奇的要求下下载安装了两个不同的直播app,登陆了林奇的账号。这样以后用他自己的手机也可以拍摄。 林奇用一把手电筒自下而上照着自己的脸,硬生生把一张俊美面容照得跟鬼一样。 “同学们, 我们今天的直播地点在上海第八百货商店。据说这里在成为百货商店以前是一家妇产医院, 所以经常有夜间巡逻的保安听到婴儿哭声。我们今天就来碰碰运气, 看看能不能也听到。” 直播间里的人数在迅速增加。有人在弹幕里问:就是那家总是播放“宝贝宝贝”的百货商店吗?好像是因为妇产医院有不少流产婴儿, 所以婴灵很多哦~ 仔细回想起来, 好像白天还真的听过一首类似摇篮曲的背景音乐…… 一楼主要都是卖鞋和饰品的,穿过一片片不同品牌的柜台区,就连楚央也感觉得出来, 这一层实在太平得很……他们于是乘坐电梯去了二层,三层,分别是男装区、童装区, 也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正当弹幕里已经有人开始喊无聊了,他们到了第三楼女装区。一进门, 一阵震耳欲聋的高频噪音灌入楚央的耳道,那种感觉就如同一颗手榴弹突然在脑子里爆炸开来。楚央痛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忙用手撑住电梯门。 林奇立刻扶着他离开电梯,低声问, “怎么了?” 奇怪的是, 那声音只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了,晕眩的感觉渐渐沉淀下来, 楚央环视四周,却没有看到什么明显的异常。 “声音……”楚央说,“白天听到的声音。” “在这一层?”林奇抬起头,在空气中嗅了嗅。这一层的味道确实和前两层有微妙的不同,有一股……生肉的味道。 所有的柜台都沉寂着,暗淡的光线另那些姿态僵硬的塑料模特都浓缩成了黑色的影子。平日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商场此时却如巨大的墓穴一般安静,某种蠢蠢欲动的险恶酝酿在每一块光线不能触及的阴影里。林奇用手电照着四周的一切,当光线忽然晃过一张活人的面孔时,他饶是见过不少世面,还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楚央更是吓得惊呼一声,差点把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蜡黄而臃肿,眼睛无神地盯着他们,身上穿着保安的衣服,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个塑料模特旁边。 “这就是白天那个保安。”楚央小声地对林奇说。奇怪的是,他现在并没有听到那种嗡鸣声。 林奇仍旧将手电光照在那个保安身上,提高声音问了句,“你是王师傅么?” 对方没有回答。 楚央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后问了句,“你们今天安排了几个保安守夜?结束。” 不多时对讲机响起,“就我们两个,结束。” 还能用对讲机通话,说明他们并没有进入平行时空,那这个保安是怎么回事?他身上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又是什么? 林奇开始走向那个保安,楚央连忙拉了他一把,“小心……” 林奇回头对他笑笑,而后却仍旧继续走向前,”你是什么?回答我。“林奇的声音竟十分严厉,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掷地有声。 却在此时,楚央注意到林奇旁边的柜台后,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快速地爬了过去。他立刻打开手机光源照射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是老鼠吗?可是对于老鼠来说有些太大了吧? 紧接着,左边又是一阵密集的窸窣声,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东西在动,可是视线转过去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林奇,这儿有其他东西……“楚央紧张起来,不停转动身体搜寻。 而林奇此时距离那保安已经很近了,甚至能看清他胸牌上写的名字——王旭。 果然是王师傅。 却在此时,王师傅突然张开嘴,他的口越长越大,大到连下颚都开始撕裂的地步。而在那黑洞洞的喉咙深处,却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然后,从这个中年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婴儿哭声。 拿不仅仅是一个婴儿的哭声,而是仿佛几十个上百个婴儿一起尖叫的声音。在这原本寂静的商场中陡然爆发,另楚央和林奇都恍惚以为耳膜要被洞穿了。只见那喉咙深处,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大概只有母胎中四个月,宛如红色老鼠一般的婴儿挣扎着往外爬,尚且粘连的手指从保安的嘴里伸出来,场面极其骇人。许多透明的粘液一股股从保安的喉咙里涌出,却见那小婴儿从保安的嘴里探出身体,可是下半身却是血肉模糊的一大团块的肉,它迅速地从保安的嘴里探出,只有顶端像是婴儿,后面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宛如无数肿瘤和不同生物融化在一起,甚至能看到不少动物的毛发、牙齿、鳞片被包裹在粘膜和血肉中间,极致的邪恶和肮脏。 伴随着它的出现,楚央之前听到过的那种高频的刺耳声响再一次响起,宛如压过一切的剧烈耳鸣。 它以子弹一般的速度扑向林奇,楚央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却见林奇不闪不避,却猛然伸出右手。黑皮手套不知何时已经被摘下,宛如被最恶劣的病毒感染了的手一把抓住了那迎面扑来的婴儿。楚央顿时感觉到那种高频的声音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变得更加短促、频率更高,其中渗透着某种惊惶的意味。 它害怕了,它没想到林奇并不是一般的人类。 林奇一把抓住尖叫的婴儿,那些玄奇的色彩立刻如烟雾、如有生命的彩虹一般蒸腾而起,并开始往那“婴儿”的皮肤里钻。婴儿开始剧烈扭动挣扎,那后面连着的一大团各种生物拼接成肉柱也跟着不停痉挛颤抖,连带着那保安的身体也抽搐起来。林奇嘴角上挑,笑容间尽是黑暗的冷意,五指死死抓住婴儿,然后开始强行向外拉扯。 楚央于是看出这东西大概不是林奇的对手,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切换直播。现在这种劲爆的场面给那些多半是普通人的观众看到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他匆忙地说了句“现在将切换到另一个平台了!”然后关掉直播,打开暗网上那个神秘的红色叹号app。然后再次对准林奇拍摄。 这是林奇告诉他的,作为摄影师,他的任务就是不论发生什么都坚持拍摄。因为这些影像会吸引一些受到感召的、但是之前并没有家族记录的多元观测者主动来了解寻找长老会。一般一直播上是第一次筛选,受到感召的便会寻找到暗网上的使者角,进而了解更多关于这个无尽而复杂的宇宙的真相。这就是林奇作为布道师的任务之一。 而如今,混沌神殿和拉莱耶屡屡触犯公约条款,情势愈发不稳。另外三派都在努力扩张的情况下,长老会必须尽可能多地将还未被发掘出来的三级或四级的观测者收入旗下。 却见林奇像是在从保安的身体里面扯出一条巨大的、恶心的寄生虫一样,不停地将更多的肉块肿瘤拉出来。那种尖叫声愈发震耳欲聋,只是林奇似乎是听不见的,只有楚央被折磨得够呛,脑壳一阵一阵生疼。 却在此时,楚央倏忽感到一种强烈的危险。他猛然转身,却正好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迎面扑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挡,却被那东西一把抱住了手腕。仔细一看,竟然是另一个全身血糊糊的仿佛才被从娘胎里拉出来的婴儿。它用惊人的力气死死抱住楚央的手腕,然后开始以快到诡异的速度往他的手臂上爬来,却在接触到他手臂上那处林奇设计的纹身之后发出一声怪叫,掉在地上迅速逃走了。 楚央心跳剧烈,那种粘腻的血淋淋的触感依旧停留在手上。他回头,见林奇竟然已经将那婴儿连同着一大坨肉块扯了出来,宛如一条极度丑陋的巨型毛虫,在空中不停翻卷。奇怪的是王师傅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而是面现惊恐,踉跄着向后倒在地上,然后以一种柔软而古怪的姿势,蛇一样迅速爬向远处一个柜台,一转弯就不见了。 林奇将那一团各种生物的器官拼接处的肉块随手扔在地上,只见它扭动几下,忽然开始迅速腐败,恶臭弥漫开来的同时,星之彩也开始从它的肉窍中钻出来,回到林奇手上。林奇的脸色还好,没有变差也没有变好,大概是因为吃了东西的缘故,只是看起来这东西没有什么营养价值…… 楚央蹲到那迅速溃烂长毛的肉块跟前,用手掩住鼻子,“这是什么东西?” “阿多克。”林奇说,“算是一种神圣种族,自己没有实体,靠吞噬吸收别的物种,然后模仿他们的样子混居其中,继续吸收更多,直到整个物种毁灭。吃的越多,它就越强大,而且由于没有确实的身体,它没有个体和群体的区别,可以同时伪装成很多个小的个体,也可以变成一个比较大的整体。地上烂了的这个是它的一部分。看样子这一只的块头不小,大概已经在别的现实吃过不少东西了。” 楚央厌恶地皱起眉头,“婴儿……他吃的是婴儿……” “不错,我猜某个近似现实中,这里仍然是妇产科医院……大概婴儿又比较好吃……所以何田才会说看到无数婴儿黏在一起。”林奇的神色却忽然冷峻起来,“不过这东西除非吃掉了足够的多元观测者,否则它自己的观测力并不强,所以它能到我们这个现实来……应该是有多元观测者把它带过来的。” 楚央低下头查看了一下手机,却在飞快刷屏的弹幕中瞄到了一条值得注意的: 阿多克……我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小组织是崇拜阿多克的吧?不过我以为那个组织已经被圣炎部铲除了? 小组织……林奇确实提过,在四个比较主要的信奉四位强大主神的组织之外,还有一些更加隐秘的小型组织的存在。那些人信奉着不同的神明,甚至是一些并未被关入封闭现实的小神和神圣种族。 楚央将那条留言给林奇看,“那个销售经理,就是给何田封口费,今天上午看见我们的那个孙秀云,会不会跟这种信仰有关?要不要去经理办公室看看?” 林奇笑眯眯地看着楚央,仿佛十分欣慰一样,冷不丁伸手掐了掐楚央的鼻子,“我们小央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阿多克是我杜撰的上级独立种族。 第56章 第八百货商店 (5) 经理办公室位于大楼的五层, 两人从电梯出来,经过一间间用卷铁门锁住的买首饰金饰的柜台。却在此时对讲机响起来,是窦豪:“我要开始巡逻了,你们俩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楚央拿着对讲机, 看向林奇, “是不是先别让他们上来?那种东西还在这儿。” 林奇点点头, “让他们把保安室的门锁好, 不看见我们的话别出来。尤其如果看见了王师傅就马上联系我们。” 楚央于是把话转达过去, 过了一会儿就听窦豪说,“那怎么行,我们这儿巡逻一次都有记录的。你们上面到底看见什么了?还有你们干嘛一直提王旭?他今天不值班啊。” 林奇把对讲机抓过去, “你们过半个小时再上来。” 对讲机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两个人在讨论要不要听林奇的,终于对讲机再次响起, ”好,那我半个小时之后再巡逻。你们俩最好别在上面给我捅什么篓子。” 楚央皱眉, ”半个小时?够么?” “走吧,抓紧时间。”林奇明显地加快脚步,“还记得白天你说传出怪声的那间电机房吗, 白天我在那里闻到过奇怪的味道,我们先去那看一看。” 两人冲进白天那条消防通道, 很快找到了那扇门。此时此刻那扇门里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声息。可是这份凝寂却酝酿着一些蠢蠢欲动的险恶,合着空气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令人心中不安。在门前,林奇再次拿出他的曲别针,嘟哝着“还好这间商场设备老旧,要是电子锁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将曲别针弯成某种形状插入锁眼里,略略抖动手腕,转动几下,便听到啪的一声。 开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另楚央几乎被熏了一个跟头。林奇的手电光照进去的瞬间,两个人都惊呆了。 原本的电机房的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仿佛被某种东西融化过的残缺人体部位。勉强能看出手骨形状的断臂、一截只挂着零星血肉的膝盖骨、几根支楞在空气里的肋骨、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头发……根本难以分清有多少人的尸体。不少尸块已经开始腐烂,皮肤不停起伏蠕动,从皮下爬出密集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蛆虫,而另一些尸块看起来尚且新鲜,连血都还是红色的。在人肉之间还散落着不少衣物、鞋子、皮包、帽子、围巾一类的东西,竟然也有不少被腐蚀的痕迹。看来不管吃下那些人的东西是什么,连衣服都会一起吸收。 楚央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忍继续看下去这般骇人的惨状,整张脸皱在一起,用一只手的手臂掩住鼻子,迟疑地放下手机看向林奇,“还要拍?” 林奇点点头。 “这是多少人……真的不要报警吗?”楚央看得心惊肉跳,但还是按照林奇说得继续拍摄。 “报警了,警察进来很可能也会被吃掉。等我们清干净以后再说吧。”林奇小心翼翼地将脚落在尸块中零星的间隙里,略微嫌弃地伸手去翻弄地上的衣物。楚央见状,也只好忍着浓浓的恶心感,鞋子踩在那些发黑的干涸血迹上,蹲下身去翻地上的衣服。 被吃掉的绝对不止王旭一人,那么……已经有多少人被伪装了?会不会有顾客?会不会已经离开了这间商场,散去了上海各处,如瘟疫一般弥漫开来? 弹幕里好像也有人在问相同的问题。 “阿多克会不会已经在繁衍了?”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逃出去了……” “天哪不会跑到杭州来吧……” “白天听到的声音,可能是它在进食。”林奇拎起一截还挂着新鲜血肉的脊椎骨,仔细查看着上面腐蚀的痕迹,“这个应该是上午被吃掉的。” 楚央从一只红色皮包里翻出一部包着兔子形状手机壳的苹果手机,打开看了看,发现屏保是某个韩国明星,想到大概主人是个年轻天真的女孩子,被吃掉的时候会有多么害怕多么痛苦,心里便一阵阵强烈的滞涩酸楚,以及一股隐隐闷烧的愤怒。到底是谁把这样的怪物弄到他们的现实来的?那些疯子…… 只能希望那东西吃的速度够快,令她的痛苦没有持续很久。他放下手机,却倏然发现在一团纠结的头发深处,有什么金属的东西反射着光。他忍着毛骨悚然的触感将手伸进那团头发里,摸到了一块长方形的凉凉的金属。他将那块金属片从乱糟糟的毛发里摘出来,发现那是一块名牌。 上面刻着两个字:窦豪。 “林奇!你看这个!”楚央把名牌丢了过去,林奇一把接住,面现惊愕。 楚央没有听到窦豪身上的怪声,他也没有闻到任何味道。这只阿多克的伪装能力竟然这么好,好到就连他们两个超出正常人类的感官能力也没有察觉到。 那么那个保安身上明显的怪异之处……难道是故意的? 或许……这是陷阱…… “那个杨萧义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他是真人,现在他和窦豪在一起……太危险了。”楚央站起身,“我们得确认一下……” “这只阿多克比我想象中要强大……不知道已经在其他现实吃过多少人了,才可以模仿的这么像,甚至能隐藏自己的气味。”林奇犹豫着,“你现在才接受圣痕,不适合和这样的东西硬碰硬。你先从卸货区离开这儿,我去确认一下杨萧义的情况就来找你。” “你一个人可以吗?”楚央不放心地看着他的手,低声说,“这东西应该还有人类观测者帮它,谁也不知道那个经理这会儿会不会还在这儿。这种时候还是一起行动会比较保险吧?我知道我会的还不多,但是你说过那个东西观测力不强,如果有危险,我们可以一起躲进别的近似现实里去。” 林奇知道楚央说的也有道理,但他担心的是,这个陷阱,就是为他们两个准备的。 正如他之前所说,阿多克本身的观测力并不强,如果想要增强它的观测力,就需要让它吃下尽可能多的高级观测者。而他们两个高等四级,简直就像是满汉全席一般…… 然而既然已经进来了,逃跑当然没那么容易。卸货区在一楼,无论如何都要过去,确认一下保安的情况也好。林奇对楚央手中仍然开着暗网直播的手机说道,“这只阿多克很可能已经开始在上海城里扩散了,所有在附近的三级和四级观测者们注意,它们的目标可能是我们。这只阿多克的模仿能力很强,可以完全收敛自身的气味和波动,小心你们身边的人,如果感觉到异常尽快远离,想办法通知长老会的成员!” 原来直播还有这种即时广播的功能…… 说完,林奇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周围尸块的照片,配上简洁的几句话发送给了赵岑商。看看他能不能派几个在上海的后援过来。楚央考虑着要不要用对讲机呼叫杨萧义,可是又担心被窦豪接到,打草惊蛇。于是放下了对讲机,和林奇匆匆冲向电梯的方向。 林奇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上,开始下沉。指示灯一格格往下走,到了一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仍然是五楼那些首饰店凝重的黑影…… 林奇皱眉,按下关门键,再次按下一楼按钮。楚央在一旁不敢出声,心里却半是自嘲地想,他不会这么俗气地遇到了大多数都市恐怖小说里都会出现的电梯惊魂情节了吧…… 然而真的被他猜中了,电梯再次打开,却还是第五层的景象。 “电梯被他们控制了?我们走楼梯吧。”楚央说着刚要出去,却被林奇拉住了,“等一等。” 只见林奇再次按下关门键,这一次却没有按下楼层号,只是将手贴在电梯门上,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用力思考着什么一样。片刻之后,当电梯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然就是一楼的鞋帽饰品货架。 竟然用确定现实的方法直接从五楼到一楼,原来观测力还可以这样用吗?!如此简单粗暴?!楚央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担心他们在电梯间里做了什么手脚,这样风险小一点。”林奇满意地看着楚央那似乎有一点点折服的表情,愈发嘚瑟地冲他眨了下右眼,然后率先离开电梯。 他们直奔保安室,却发现灯火通明的保安室里,此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两人进去搜寻一圈,吃光的泡面桶仍然留在原地,桌上放着本倒扣在桌面上的悬疑小说,之前用来放音乐的手机还放在桌上,孜孜不倦地通过扩音器播放着流行歌曲。 一般来说两个保安守夜,总会有一个待在保安室的。难道他们已经来晚了一步? 却在此时,房间角落里存放私人物品的储物柜里发出了细微的一声,立刻被楚央的耳朵抓住了。那仿佛是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由于身体不停颤抖,声带不受控制发出的类似哭腔的低鸣,只有短粗的半声,却足以被楚央注意到。他忙冲过去,一把拉开了柜子。 去见杨萧义蜷缩在里面,惊恐地看着他们。 “你没事吧!”楚央忙蹲下身关切地问道,“窦豪去哪了?” 林奇也凑到跟前,只是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和怀疑,盯着杨萧义。他还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阿多克伪装的,左手已经轻轻拉住右手手套的指尖,随时准备褪下手套放出星之彩。 杨萧义惊恐地说,“他……他去巡逻了……” “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林奇问。 “异常?你说窦豪?没……没有……”杨萧义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你们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 “他们?你说谁?”楚央疑惑地问,“你在躲谁?” 杨萧义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两人身后。 楚央和林奇同时回头,在看到保安室外面的景象的霎那不寒而栗。 只见窗外,原本空无一人的柜台和过道间,此刻密密麻麻,到处都是黑色沉默的人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面容全部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是楚央就是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睁着一双双空洞死亡的眼睛,盯着他们两人。 第57章 第八百货商店 (6) 漆黑的商场里, 只有保安室亮着一盏孤灯。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如看不见面孔的妖魔,只有一双双无形的视线宛如天罗地网,紧紧地缠裹在四面八方。 楚央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金属储物柜上, 发出的响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如惊雷一般骇人, 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柜子里的杨萧义用手抱住自己的头, 仿佛只要看不见外面那些人影, 他们就不存在。 只可惜, 杨萧义只是一个普通的零级观测者,就算是多元观测者,也没办法用确定现实的方法另一些个体、尤其是强大的神圣种族消失。 林奇的神情也肃穆而紧张, 他向前走了几步,靠近玻璃,仔细扫过外面那些影子一般的“人”, 其中一张离得比较近的、显得呆滞的脸,却正是窦豪的。 这些……都是阿多克…… 却在此时, 一个人影缓缓靠近。一个中年女人,平庸的面容,微胖的身形, 穿着整洁的西服套装。却正是林奇和楚央白天见过的销售经理孙秀云。她单眼皮的、无神却带着一股中年人特有的麻木且不近人情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中直射过来。 与此同时,却还有另外几个人也在缓缓接近。有些是身形高大的壮年男人, 有些则是看上去孱弱的老人, 还有秀气文弱的姑娘……他们和周围那些“人”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 大概是因为阿多克此时故意令自己显现出诡谲阴森的样子来恐吓林奇和楚央,所以才会形成如此大的反差。 楚央想到了,弹幕中有人提到过的崇拜阿多克的秘密组织…… 孙秀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距离林奇所在的地方只有四五步之遥,中间隔着保安室的玻璃。她冷硬的声音穿透玻璃而来,“你们将成为伟大阿多克的祭品,这般的殊荣,你们应该感觉到荣幸才是。” 林奇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道,“你们是一神教的教徒?” 楚央用手机继续拍摄着那些教徒的面孔,由于外面光线太暗,他不得不走到林奇身后。弹幕中有大概是长老会信徒的人在谈论,说是一神教明明已经被圣炎部取缔了,他们所在的这个现实都没有一只阿多克剩下云云。 这样看来,这些一神教的教徒也都是从平行现实中进来的多元观测者。只是他们和从前遇到的多元观测者都不同,似乎无意感染这里,但是却想要将他们这个现实的人都作为粮食来供养那靠着吸收和模仿而愈发强大的恐怖生物。 孙秀云道,“没错。” “你们来自哪个现实?” “哈哈哈哈……这重要么?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已经经过了很多很多的现实,我们的神是实实在在的,不像你们的神被锁在虚无缥缈的封闭现实里。我们的神吸收了那么多生灵,现在那样强大,强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你一个小小的四级观测者,在他面前只有臣服的资格。” 她的话音一落,后面那些“人”的身体里,忽然发出一阵轰然的嗡鸣,高频的声音冲击着人的大脑,另林奇和楚央、以及柜子里的杨萧义,都感觉到一道无比尖锐锋利的剧痛切割过他们的大脑。 楚央强忍疼痛,借着佯装站立不稳半跪下来的机会,迅速在弹幕里打下一行字发送出去,“有没有人能通知圣炎部这里的情况?这只阿多克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人了,我们恐怕撑不住!” 很快便有一个名字是一串随机数字的人说他已经在联络上海附近的圣炎部大法师了。 林奇强忍脑中剧痛,将手按在玻璃上,眼睛中射出一簇森然的杀意,“你们想要给它喂食多元观测者?想法不错,只可惜你们找错人了!” “我们知道,你的身上有星之彩,而且是极为强大的星之彩种群。只不过,就算那个种群再大,足够对付我们这么巨大的神么?”孙秀云毫无惧色,那张平板的面容上,渐渐扭曲出一个极为邪恶的微笑,“当然,我不会阻止你尝试。我们的神喜欢挑战。” “林奇……”楚央悄悄拽了拽林奇的大衣下摆,“过来!” 林奇瞥了他一眼,警告地瞪着外面的孙秀云,但还是微微蹲下身体,“什么……” “我们可以逃……”楚央冲着储物柜的门指了指,悄声耳语道,“那扇门……我们可以从那里去平行现实!” 林奇望着他,忽然勾起嘴角,悄声说,“我继续拖住他们,你去确定近似现实。” “我?!”楚央惊惶道,“可是我不会啊!” “你可以的!想想你在蒂罗萨酒店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只要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尤其不要想我们现在在的这个现实,你自身的能力会带你去新的世界。”林奇快速地说完,然后便站直了身体,看向孙秀云,朗声道,“什么神……不过就是个神圣种族而已,要不是吃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可能长得这么大。只可惜长得再胖的蛆虫也还是蛆虫,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神明。它现在是不是已经扩散到外面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四大教廷不会允许它这样放肆的!” 话音一落,那无数阿多克伪装成的“人”发出了某种如金属摩擦般、尖锐而刺耳的怒吼。那声音震动着大地,穿刺耳膜,另颅骨里的脑浆也仿佛在激荡。 尖锐的疼痛中,楚央只道自己必须行动了,不论他有没有准备好。他故作夸张的痛苦状,尽量快地爬向储物柜。杨萧义仍然在柜子里,楚央打算先把他弄出来,确认好了现实,再带着他一起躲过去,便低声对杨萧义命令道,“喂!你快出来!” 杨萧义根本不理他,早已吓破了胆。楚央伸手去扯他,结果他还挣扎起来了。担忧动静太大引来注意,楚央只好作罢。 看来只能直接把杨萧义确认到另一个现实里去,反正他和林奇也会马上跟过去,应该不会有事。为了防止弄丢杨萧义,楚央低头迅速扯下自己鞋上的鞋带,把一断系在杨萧义手腕上,另一端绑在自己手上,同时用耳语般的声音对他说,“一会儿你就闭上眼睛,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感觉到什么都闭着眼睛,直到我叫你睁开,知道了吗?” 不用他说,杨萧义的眼睛也闭得死死的。 “你在拖延时间?”孙秀云眯起眼睛,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面对着那些影影绰绰的“人”,恭敬地弯下身体,“我神圣的主人,可以开始用餐了。” 她的话音一落,突然间,那些静止不动的人从西面八方冲了过来。他们的速度那样快、那样疯狂、那样不顾一切,宛如电影里失去理智只想吃肉的僵尸。他们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保安室的玻璃上,哪怕头破血流也毫无所觉一般,另那些钢化玻璃也在瑟瑟颤抖。而后面的人还在前仆后继,冲撞过来。玻璃上已经开始出现蔓延的裂痕,只要再来一下冲击,玻璃一定会碎裂。 林奇摘掉双手的手套,口中开始吟唱一段如歌如诗的咒文,陌生艰涩的语言从他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充满着沉重的威胁感。同时他手上那些褶皱和伤痕开始迅速蔓延向他被衣服覆盖的手臂,甚至开始爬向他的脖颈,刹那间浓烈的异彩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宛如一团圣光笼罩着他周身上下。可是那并非某种神圣的色彩,而是截然相反的、混乱的、炫目的、带着一些疯狂和油脂气息的污浊色彩,以极快的速度膨胀喷发,充斥在整间保安室中。然后它们倏忽间从玻璃上细密的裂缝中攥了出去,迅速笼罩了那些脸部已经在玻璃上挤压变形的“人们”,从他们的七窍钻进去。那些人开始发出恐怖的并非人类的高频尖叫,脸上迅速出现尸斑和大片的溃烂,然后瘫软下去。然而一波人倒下,下一群又冲了上来,人数实在太多了,色彩渐渐变得稀薄,仿佛被拉抻得太长而另颜色变淡了一样。 而另一边,楚央关紧柜门,再次打开,却发现仍然是储藏柜内部的样子。他连忙再次关上,再次打开,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一连几次都没有用。此时他忽然听到林奇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叹,他匆忙回头,却见林奇整个人都被浓烈的色彩包围着,那些色彩不停飞出去,又飞回来钻入他的身体,仿佛是某种迅速不断的循环。楚央隐约明白,显然外面的阿多克并不似之前遇到的王旭那么容易被吞噬,于是星之彩需要飞回来消耗林奇的生命,补充好体力再次出去继续战斗。这样的循环发生的次数越多,林奇的身体就被消耗的越厉害,可他仍然站得笔直,眉头紧紧皱着,双目射出凌厉的煞气,口中也时而吟唱几句咒文,操纵命令着星之彩如同盛开的烟花,向着四面八方的阿多克扑射过去。 楚央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燃烧起来,他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一边低声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冷静……越是急就越无法……想想别的,想想任何和这里无关的事…… 他闭上眼睛,左手不断摸索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那小小的金属圆环莫名令他安心。他回想起刚刚见到林奇不久的时候,林奇跟着他去了汉堡店,坐在他对面兴高采烈地吃着明明很普通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一些黑色的巧克力粘在嘴唇上,另楚央心里莫名地有种被蛊惑般的冲动,想要伸手去擦下那一块巧克力……还有林奇抱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籍找到他的门口,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从猎犬手里把他救下,即使知道那有多么危险……还有林奇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是要照顾刚刚接受了圣痕的自己,到最后坚持不住睡在沙发上,早晨的阳光轻吻着他宁静的睡颜,勾勒在他泛着淡淡金黄的睫毛上…… 一段段相处的景象突然鲜活起来,继而带出了更多温暖的记忆。甚至包括他小时候坐壁炉边拼拼图,而爷爷坐在旁边的摇椅上戴着眼镜看书的宁静而温暖的片段。当他的内心真的如奇迹一般平静下来,他猛然再一次拉开门。 门后一片黑暗,隐约能看到一些类似病床的形影。而杨萧义仍然瑟瑟发抖地闭着眼睛坐在门边,却也能感觉到周围陡然的变化,大声问着“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林奇!好了!”楚央一步迈进去,用手撑住门大喊着。 刹那间,所有的星之彩开始从那些“人”的身体里钻出来,冲回保安室钻回林奇的身体。与此同时保安室的玻璃被蜂拥而上的人一把撞碎。林奇大步冲来,身后拖着一条追逐着他的星之彩的残影,紧接着便是如影随形面目扭曲的人群。林奇进入的瞬间楚央便猛然关上门,可是好几只手竟然硬生生扒住了门沿。林奇也帮着一起拉门,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轰然一声将门关上,那一瞬家甚至能听到指骨被夹断的脆响,好几截断指掉落在地上。 疯狂的敲击声又持续了片刻,便倏忽消失了。 楚央试探着松开手,发现门纹丝不动,这才一口气松了下来。可是一转头看到林奇明显灰败下来的气色、鬓角可疑的几根白发还有眼角出现的细纹,又觉得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奇苦笑,“最近真是让我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欠缺休息,体力有点不济。”随即疲惫地靠在墙上,注意到楚央焦虑的眼神,用自己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的手捏了捏楚央的手心,“别担心,只是看上去比较糟糕而已。毕竟我大部分的力量都被封印着,才会显得这么累。” “喂……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楚央转头看着仍然蜷缩在门边的杨萧义,发觉自己几乎把他给忘了……“可以了,不过请你尽量保持冷静,现在的情况可能会比较……超出你的经验。” 杨萧义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缓缓眨了眨,一时间以为自己疯了。 他们已经很明显不在原本的第八百货商店了…… 这间房间很大,但显然已经被遗弃很久,只有月光从一些已经破碎的蒙尘的玻璃窗外射进来,依稀勾勒出房间里的景象。 这里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妇产医院常见的婴儿床,还有一两个空荡荡的、染血的保温箱。 这是一间育婴室。 第58章 第八百货商店 (7) 楚央扶着林奇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低声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看看什么情况。” 林奇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手臂, “你小心, 别走太远。” 楚央又抬头去看那个才刚刚冷静下来一些的杨萧义, 仍旧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蹲在墙角。他扬声道, “我要出去看看情况, 你是想跟我来还是待在这儿?” 杨萧义立马说,“我呆在这儿……” 楚央点点头,看到自己腰间还别着对讲机, 便指着对保安说,“有事的话就用这个联系我。”说完便打开手电,避开一张张似乎被人冲撞过的歪七扭八的尚且残留着血迹的育婴床, 推开已经不止被什么东西暴力破坏出一个大洞的门。走廊里一片混乱狼藉,仿佛被抢劫过一样。满地丢弃的鞋子、打碎的输液瓶还有撞翻的担架床。空气里漂浮着尘埃的味道, 地面上也铺着一层平均的未被打乱过的灰尘,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进来过了。楚央用手电照着,谨慎地通过这段短短的走廊, 然后便进入了一个类似公共休息室的区域。这里有窗户,他便靠到窗前向外眺望。却见医院大楼前面的院子里也是一片狼藉空旷, 甚至有两辆车撞在一起, 车门都打开着,显然有人逃出来过。医院四周的墙很高, 大门也紧闭着。而更外面一些的城市却也十分沉寂,远处鳞次栉比的大楼虽然能看到灯光,也能听到城市里特有的那种低沉的白噪音。可是在附近能见的区域都是一片漆黑,宛如鬼城一般。 他没有见到感染的迹象,却感觉这一块区域像是被隔离开了? 之前在第八百货经常有人说能听到婴儿哭声,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近似现实的缘故。后来阿多克入侵这里,吞噬了很多婴儿,可能也吞噬了不少一声和产妇,也说不定就如同在他们的现实一样有向外扩张。或许是这个现实的四大教廷及时阻止了它的扩散,封锁了这个区域?亦或是发生了什么惨案引起了政府的注意,将这附近的区域隔离开来?总之或许正是因为身份暴露,阿多克才需要被带入另一个现实。 如果是这样,阿多克已经离开了。他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楚央转过身,在公共休息室转了一圈,看到不少跟育婴有关的书籍、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和衣物也被遗落在地上。他回想起那些破碎的保温箱带血的床单……想到那些才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孩,大概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连父母的模样都还没来得及认清,便被那怪物吞噬了。 一个生命的诞生,两条全然不同的染色体的结合,生出某个特定婴孩的几率远远比被闪电击中、中超级彩票、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人类灭亡的几率还要小得多。每一个婴儿,每一条人命,都是一个奇迹。然而这些奇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抹杀了。对于那个阿多克来说,他们不过是食物而已。 心头揪紧,天性中的悲悯另楚央感到一阵愤怒和悲伤。可是进而想到……人不是也一直做同样的事? 每一只猪羊的生命站在宏观的角度看同样也是奇迹,不也被人当做食物么?现在不过是轮到人类成为食物,而猎食者是更为高等更为强大的种族。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奇迹,再小的概率,如果从不同现实的角度看,也会成为必然。 楚央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专注地搜寻四周,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他注意到被撞倒的自动贩卖机的门是破碎的,里面还有一些零食饮料被遗留在里面,他拿了两瓶没被开封的瓶装矿泉水,还有几条尚未过期的士力架、KitKat带回育婴室。给了保安一瓶水,然后把吃的和水都塞到林奇怀里。 林奇抓起水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拿起士力架哭笑不得,“你干嘛拿这个给我?” 楚央耸耸肩,有点尴尬地说,“你说你的星之彩每次吃不饱的时候就会吃你,我不知道这时候如果你补充点食物会不会有帮助……” 林奇低笑起来,他的小央努力帮忙的样子真的是太可爱了。 楚央跟林奇说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猜测。林奇也同意,大概在这个现实中阿多克被发现了,甚至可能有组织已经开始试图抓捕它,它的信徒才会带着它离开。或许这就是他们一次一次穿越现实的原因。 “我有一个问题。”楚央查看着那些婴儿暖箱里可疑的块状物,认真思考着,“如果他们已经穿越了那么多现实,难道都没有被猎犬注意到吗?是因为有阿多克所以猎犬才不会接近他们?” “应该是这样,猎犬虽然很强,不过这个阿多克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人,所以就算是猎犬也会忌惮吧。” “也就是说那些教徒实际上是靠着阿多克的庇佑活着的?可如果阿多克具备了自己观测不同现实的能力,他们不就没用了吗?他们难道不担心他们的神抛弃他们么?” 林奇低笑一声,只是那笑声里尽是嘲弄,“人总是会产生一种十分自大的错觉,就是他们相信崇拜的神明或者权威真的在乎他们的死活。要知道在我们这一派的多元观测者中有一个不成文的常识,那就是人类在它们的眼中不过是蝼蚁,是偶尔可以被利用的工具,不要完全相信你信仰的神明,除非你愿意为了它们牺牲一切。” 不要完全相信自己信仰的东西……“这不是很矛盾吗?” “确实很矛盾,但这个宇宙本来就是在矛盾的碰撞中才产生的。这是我这样一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家给你的建议。”林奇说着,还故意摆出一副长辈给小辈传授人生经验语重心长的架势。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忽然间一直安静缩在角落的那个保安小声问道。 林奇回过头,见那保安已经站了起来,只是却并未冷静多少。林奇轻轻啧了一声,这个零级观测者不幸被卷了进来,事后还是得交给赵岑商去进行催眠,将这段记忆尘封起来才是,“不是在微信上就跟你说了么,我是灵异主播啊。” “别骗人了!我也不是没看过什么通灵挑战者之类的节目,我知道那些大都是蒙人的!你这个明显情况不一样!这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之前……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又是……什么东西?我不想死……我爸妈还等我回家过年……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我不想死!”杨萧义的神智显然已经在崩溃边缘,不过也不能怪他,一般人见到之前那些疯狂的场面,只怕也会神志不清。 林奇扶着椅背站直身体,走向可怜的保安,伸出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两人会竭尽全力把你安全带离这里,让你平安回家。但是也需要你的配合,我们让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做。我们让你不要做的是,你也一定不要做。只要听话,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家。” 林奇的话语里氤氲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神奇力量,有些像是那些心理医生催眠的时候会用的、低沉、和缓、宛如磁石摩擦、又宛如手指磨过古旧的书页……一种令人感觉耳朵仿佛被按摩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里也仿佛能释放出奇异的色彩,令人眩惑,就算是焦躁不安的内心也能很快平静下来。 楚央意识到林奇之前有很多次都用了同样的方法安抚他。只不过当时的自己处于种种混乱惊惶的状态,竟然都没有意识到对方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力。 杨萧义愣愣地望着林奇深邃的双目,仿佛被慑服一样讷讷地点点头。 楚央此时忽然想起来他好像都没有关掉直播,赶紧把手机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来,发现果然有不少人已经在大骂为什么黑屏为什么不让他们看林奇的战斗场面,有几个被逼急了的已经开始口不择言,说他这个拍摄助理是废物是傻逼之类的话来泄愤。楚央心里一阵气闷,刚才他们的命都差点没了,林奇消耗那么大,这几个人竟然还说话这么难听……但不论当时情况有多危急,到底还是算自己失职,于是楚央还是道了歉,对观众解释刚才情况紧急导致他没有手来拿手机,一面赶紧拿着手机照了照育婴室里的情况,讲解了他和林奇的猜测,特意给了那些被打碎玻璃罩子的暖箱还有沾着大片血块的育婴床特写。 他一边到处寻找着恶心且疑似血迹的东西拍摄来喂饱那些身份不明口味却很重的观众,一边又觉得,这才短短一个多月,自己怎么竟然已经变得如此变态……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楚央拍完了墙壁上一个疑似血手印的痕迹,便转头将摄像头对准了正在走向他的林奇,“等后援吗?” 林奇默不作声将手机从他手里接过来。他刚才听到楚央在那边对着手机道歉了,于是翻了翻弹幕,看了看之前骂人的那些评论,嘴角冷冷一勾,笑得竟然有些……森然。 “刚才是谁骂我的摄影助理的?自动给我滚出直播间。以后都不用再回来了。”平静的一句话,却莫名带着令人后背发凉的威胁语调。 结果弹幕里爆出了一片: 哇!护妻狂魔! 被塞了一嘴狗粮…… 我举报,刚才骂人的是角的男友粉。 不过你们俩没事吗?角的脸色好差啊…… 楚央尴尬地把手机接回来,可是心里头却不知为何有种被出了头的爽快感…… 林奇道,“那些人既然是从这个现实过去的,随时也有可能回来。长久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看我们不如悄悄回到我们的现实里去,可以确认到商场外面,然后便能逃走了。” “可是阿多克已经扩散到商场外了吧?看这里的样子,还不知道它到底吃了多少人……” “你说的不错,这个阿多克如果在每一个现实都吃的和在这儿一样多,他大概就是我目前见过的最强大的一只了。他不仅能模仿人的外表,还可以探知食物的记忆,所以就算是受害者的亲人们恐怕也很难认出来。让它在外面活动的时间越久,受害者就会越多,它就会越强大。”林奇的表情也愈发凝重起来,但随即又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不过那是之后才需要担心的问题,目前我们还是先想办法逃跑再说。” 林奇拿出了他的怀表,领着三人在废弃的妇产医院混乱的走廊中跋涉。他想要确定与第八百货商店卸货区相对应的出口。杨萧义紧紧跟在他身后,而楚央走在最后,以防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 他们一路下到一楼,在药房附近找到了一扇门。林奇合上怀表道,“就是这儿了。” 说完,他便伸手拉住了门把手。第八百货商店的卸货区他之前在和楚央“考查”的时候匆匆看过一眼,虽然很多细节记得不是很清楚,但确定也应该没多少问题。他用力回想着所有记得清楚的部分,转动门把手。 却在这一瞬间,楚央感受到一股极为浓烈的不祥。可是他还来不及说话,林奇就将门打开了。 刹那间,可怕而尖锐的高频噪声在三人的头脑中爆炸开来,楚央只看到一片喷涌而出的血红颜色,无数只小手宛如吸盘一般死死抓住他的身体,将他拖入门中。他听到了杨萧义惊骇的大叫和林奇的一声惊呼,他知道他们三个人都在被强行拖入门中。 眼前一片血红和混乱,他只觉得身下磕磕绊绊,却并不坚硬,反而像是被拖行在某种粘哒哒的软垫上一样。刺鼻的肉腥味灌入鼻腔,却远远不及那可怕的、比用指甲刮擦黑板、比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还要恐怖的刺耳高频噪音,就连他的力气仿佛也被那声音抽走,手脚发软,连挣扎都无法做到。 倏忽间,那些小手放开了他,声音也停止了。 他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住。 这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大概只有一个楼层一半的高度,显得压抑窄仄。然而就在这低矮的空间里,入目所及,不论是地面上、天花板上还是墙壁墙角,密密麻麻,缠裹着无数血红色的婴孩。它们像是一团团红色的肉粘连在一起,手脚纠缠,偶尔痉挛般抽搐一下四肢、晃动一下头骨仍然柔软的头颅。一双双还未发育好的浑浊眼睛在阴暗的光线中仿佛看不到眼白,弥散着原始的、残暴的光芒。 林奇就在他身旁,似乎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顶层之上那密封的夹层? 原来何田说过的黏在一起的婴儿,是藏在这里……原来这只阿多克还有这么巨大的一部分没有找到新的替代者…… 可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确定的是卸货区啊? 有其他的多元观测者干扰了他的观测…… 不可能是楚央,难道是…… 林奇四下搜寻,终于眼睛锁定在不远处呆滞地坐在原地的杨萧义身上。现在的杨萧义眼睛中的呆滞与之前有所不同,见不到了之前一直弥漫在周身每一个细胞之中的惊惶和恐惧,剩下的只是某种卸去伪装的、空洞的茫然。就仿佛一个放弃了继续表演的优秀演员脸上的面具一般。 他和楚央还是被阿多克蒙蔽了。原来阿多克已经吃到过多元观测者了。 它并不仅仅是想要吃到多元观测者,它是想要吃到更高级的多元观测者。 所以它会选中自己和楚央。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看小央能领的同学们请稍安勿躁呀~ 第59章 第八百货商店 (8) 在无数蠕动的婴儿环嗣中, 楚央和林奇宛如已经在巨怪口中的肉块,随时都可能被那些一拥而上的阿多克吞噬。楚央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强烈肉腥味大约便是死亡的味道。他看到稍远处的杨萧义一脸冷漠的呆滞,还以为对方是已经吓傻了, 刚刚低声唤了一句, 却被林奇拉住了手臂。 “他不是真的杨萧义。”林奇低声说着。 楚央顿时明白过来, 眼中现出惊恐。 这是陷阱, 从一开始就是。 脚踝忽然一阵湿热, 紧接着是一阵尖利的疼痛。他痛呼一声,翻过身来,却发现两个血红的婴孩紧紧抱着他的脚踝, 两张血洞般的本应还没长牙的嘴里,却支楞着参差不齐几乎像是胡乱生长的牙齿,似乎有狗的牙、有鲨鱼的牙、有老鼠的牙, 甚至还有食草动物的牙。它们的嘴张大到完全不和身体比例的骇人程度,狠狠地咬在他的脚踝上。楚央用力蹬踹, 它们却仿佛水蛭一般死死咬在他的皮肉上,根本甩不掉。 他伸手抓住一个“婴儿”用力往下拉,只觉得仿佛抓住了类似鼻涕虫的柔软东西, 滑溜粘腻,却偏偏扯不下来, 而且每拉扯一下脚腕上都是一阵剧痛。 紧接着又有三个婴儿从地面结成团的“婴儿堆”里抓着他的衣服爬上他的背脊, 狠狠地咬在他的腰间和肩膀上。鲜血浸透了衣衫,然而和那细碎却尖锐的疼痛比起来, 惊骇绝望之感更甚。他能看到无数婴儿已经从四面八方的婴儿墙中挣扎出来,宛如肉红色的血海向着他们逼近过来。 他们会被一口一口吃掉,宛如凌迟处死一般死去……就像那个叫王旭的保安一样! 却在此时,一团眩惑逼人的色彩从天而降,那些如水蛭般噬咬着楚央身体各处的婴儿忽然发出怪叫,身体迅速腐烂衰败,变黑变干,从楚央身上掉下去。 楚央转头,便见林奇果然放出了星之彩。无数彩色的光环围绕着林奇周身盘旋飞舞,宛如千万缕幽曳不定的丝绦,偶尔林奇指尖微动,那些四条便甩出长长的虹尾,如飒踏长鞭一般横扫附近试图接近他们二人的婴儿。 那四面环伺的婴儿血海因此退却几分,却都纷纷静止下来,爬在地上和墙上,一双双黑洞般的眼睛盯着他们,等待着。 来时的门已经消失了,他们显然无路可退,楚央知道阿多克在等待林奇力竭的那一刻。而林奇,之前发生那么多事,多次使用星之彩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恢复,再加上在学校那一次解开“封印”似乎对他的身体损害也很大。楚央知道再这样下去,只怕林奇会越来越近接那个“无法恢复”的临界点。 “你吃不下我们的,阿多克。”林奇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身上的光彩愈发浓烈炽盛。 被那玄奇的光彩笼罩着,楚央却看得出,林奇强悍下的一丝不稳。虽然林奇没有露出丝毫疲惫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式微的迹象,但楚央就是能感觉到,林奇有一半是在虚张声势。他看到林奇的手缓缓抬起,放到前胸之前那封印符号出现过的位置。楚央明白,林奇又在考虑解开封印了。 虽然不知道解开封印到底有什么危害,但是从上一次林奇与白殿的对话,还有白殿那担忧的眼神,他预感如果再一次做这种事,可能会发生极为不祥之事,甚至可能会给林奇带来很大的灾难。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林奇解开封印,不能再继续让林奇消耗了……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自己身上的圣痕。他徒劳地将手按在两侧肋骨交汇处、那宛如藤蔓般的凸起绞缠之处,他闭上眼睛用力在头脑中搜寻着某些可能自己尚未参悟的感觉,好与曾在梦境中见过的、那两个相连的巨大生物发生感应。可是他不得要领,于是更加急躁。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和厌憎,暗骂自己是废物,总是什么忙也帮不上,总是只能拖累周围的人…… 在极度的惶急和失控中,他开始祈求、开始向着他身体里的东西祈祷。 “拜托你!拜托你!帮帮我们!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帮帮他!!!帮帮林奇!!!” 他想得那样用力、那样竭尽全力,仿佛就连脑浆都在沸腾,仿佛他的脑子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念头,仿佛在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肌肉纤维的力量祈祷着。他眉头纠结成块,手在胸前紧紧抓着,似乎想要撕烂皮肤,将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一样。 当那股绝对的执念和虔诚积累到极致,他骤然间感觉自己头脑中一顿,仿佛穿越过了什么东西。 倏忽间,一切都停滞了。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平日里周围的一切都是流动的,就算是在绝对安静空无一人的房屋里,空气也是活动的、那些看不见的细菌也是活动着的。你能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活生生的流动的时间中的。但是这一刻,那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流动的感觉消失了,真正绝对的静止,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区别,一片黑暗,一片混沌。 楚央睁开眼睛。 他知道他的祈祷被听到了。 在他面前,屹立着一颗巨大的、宛如太阳一般的造物。无数流转着寻常人类的眼睛难以识别的幽玄光芒的腕肢如数不清的光缕、又如成千上万的藤蔓那般向着四面八方散射,同时优美地缓缓飘摇着。托载着这无穷无尽的腕肢的一层层蝉翼般的、半透明的叠片如堆成山峦般的薄纱迤逦在大地上,甚至蔓延在楚央的脚下。一种肉质的、轻缓的触感,贴着他光裸的脚心幽幽脉动着。 楚央意识到自己全身赤裸,宛如初生的婴儿一般站在巨大而古老的神圣生物面前。而在他的头顶更高的远处,还漂浮着另外一个稍小一些,无数张扬的腕肢流转着更为热烈夺目的类似金红光色的生物光,那光芒如此夺目,甚至将翡翠色的天空也点燃了。 在两个生物之间,一条若有形若无形的光带联结着,那是一条可以无限伸缩的脐带,将双子永恒束缚在一起的脐带。 两个古老生物的腕肢开始从各个方向缠绕过来,一圈一圈缠绕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它们的气息难以形容,有些像是植物身上才会散发的花木香味味,却又有些动物的腥味在其中,吸入身体中却意外地没有任何排斥的感觉,仿佛那是他本身的一部分一般。它们的腕肢温柔地包裹着他,将他吞噬,而他却没有任何的反抗。 它们没有对楚央说话,但是当那种微妙的音乐波动传入耳中的瞬间,楚央却忽然全都明白了。 其实它们之前就对他说过话。那些在梦境中出现的奇异嗡鸣、那些在虚空中偶然被他耳朵捕捉到的从前听不见的低频波动,都是它们在对他说话。可是那时候他不够诚心,他听不懂。 但是现在他听得一清二楚。 它们在给他一个选择。 若要它们的帮助,有三种代价,选择其中一个,它们便愿意与他共生。 Empathy (共情),Memory(记忆),以及Sanity (神智) 消耗Empathy过量,人会渐渐变得冷血麻木,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消耗Memory过量,人会渐渐陷入混乱和困惑,所有过去的记忆都会流逝,甚至到最后连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会开始遗忘。而消耗Sanity过量,会令人产生幻视幻听、理智丧失、情绪混乱,最后变成一个疯子。 三种后果都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第一个选项的后果似乎是最轻的,但他忽然想起,在复慈医院中见过的那个戴着鸟首面具的五级观测者楚央。 冷静、冷血,似乎不将任何人命放在眼里。是否那个楚央当初在面对同样的选择的时候,选的是Empathy? 他不想变成那样,所以第一项不能选。 至于第二项…… 痛苦的记忆有很多,快乐的也有很多。尤其是两年前发生的那些惨剧,如果忘记了,说不定他可以活的轻松一点,说不定他就终于不用再继续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的枷锁……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忘记,如果忘记了那段过往,他就是在逃避责任,他会忘记自己的双手有多么危险,忘记他能够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后果。更何况……他不想忘记爷爷,不想忘记小时候无忧无虑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岁月,也不想忘记陈旖、祝鹤泽、苏钰、宋良书……不想忘记林奇。所以第二项,他也不能选。 于是他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我选Sanity。”楚央在头脑中回答道。 “你确定吗?疯狂的结果里,一旦消耗过度到无法恢复的地步,你会渐渐连自我都失去,最后陷入无穷的混乱和黑暗,比死亡还要可怕。而我们的消耗一般都不少,恢复的周期也很长。”双子的音乐在他头脑中形成了如此的意念。 楚央毫无犹豫地答道,“我确定。请你尽快帮帮我们!” 从双子的身上,隐约绽放出某种极为愉悦的声音和气味,他仿佛能感觉到它们在说:如你所愿。 倏忽间,所有包裹着他的藤蔓开始从他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钻入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气球,被迅速充满,膨胀到几乎要炸裂开来。当那种压力膨胀到极限,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号。终于,那股骇人的力量,从他的肋骨中爆发开来。 第60章 第八百货商店 (9) 林奇主动封印自己六成的能力, 到如今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记得他当初拥有全部力量时的样子的人们大都已经过世,只有少数几个拥有可以延长生命的圣痕的“老人”仍然在世。就算是这些人也大都隐退,不再活跃在长老会之中。 他知道短时间内再次解开封印有什么样的风险。一解一封中,消耗掉的生命值相当于连续使用十次星之彩。如果他在三个月内连续进行三次这样的循环, 便会接近无法恢复的临界点。 除非他不再将自己的力量封印回去…… 但这并非他最担心的。他担心的是, 如今新一代的长老中那些有激进派倾向的长老, 会察觉到他的真正实力, 把他过往在长老会中的身份与现在联系到一起。那样将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但是如今, 似乎也由不得他犹豫了。 没有想到这个阿多克竟然会这么巨大,这是吞噬了多少个现实的多少生灵才能达到的体积?不去算那些已经散播出去的部分,就算是这些尚未找到更强大的替代品的婴儿也可以挤满第八百货商店顶楼那足有半层高的夹层的所有空间。 他必须把小央安全地带出去…… 正要开始吟唱解开封印的乐诗, 却在此时,他注意到楚央不太对劲。 被星之彩的环臂保护着的楚央此时目光呆直,整个人进入了某种绝对的静止。林奇感觉到星之彩发出了某种不安的骚动, 竟开始纷纷避开楚央的身体。星之彩刚一退却,只见那些环嗣着他们的密密麻麻的婴孩, 突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如同令人发狂的耳鸣关注而至。同时它们如一片起伏的波浪,凶悍地向着楚央奔涌而至。 “小央!!!!”林奇扑过去想要护住小央的身体, 可是就在他即将碰触到楚央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当头压来。他看到楚央陡然睁开了眼睛, 那原本黑色的瞳仁, 此刻却弥漫着一层奇异的金绿荧光。 下一瞬,在林奇的面前, 楚央绽放开了。 楚央胸前的衣襟寸寸崩裂,许多重半透明的宛如蝉翼又仿佛重纱的片状物从两肋之间喷射而出,宛如巨大的花瓣般展开,向着四面延展。在这个瞬间,一种古老的、宏伟的、神秘而恐怖的气息骤然从楚央身上弥散开来,如同被注入水中的浓墨,迅速如烟云一般渲染扩散。那些原本扑向楚央的凶猛婴儿像是突然都开始迟疑胆怯起来,竟纷纷向着四周狼狈逃逸。就连楚央身下那些结块的手脚身体粘连在一起分不出个体的东西也发出某种类似惊恐的战栗,硬生生撕扯开联结在一起的身体试图远离楚央。 然而这恐惧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阿多克似乎稳定下来。林奇感觉到脚下所有相互粘连缠绕的肉块都开始蠕动翻滚,就如同怒海上泛起的巨浪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脚开始下陷,被一种湿濡炙热的东西吸附着,还在往下拉拽。他忙控制星之彩向下沉降,立刻就有脓血一汩汩从那些古怪的孔洞中涌出,拖曳的感觉也松开了。然而楚央那边却更为严峻,无数难以分辨是婴儿还是肉块东西拥挤向楚央,仿佛整个空间都在扭曲变形。然而楚央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中的奇异金绿光芒在流转,林奇甚至发现,楚央每一只眼睛里似乎多了两个瞳孔…… 污秽双子……楚央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使用圣痕了! 当阿多克一拥而上想要将楚央吞噬的时候,突然在那巨大花瓣的中心,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了。 一开始,那是无数似乎是藤蔓,又仿佛是触手的东西,流转着幽玄的血红和幽紫的光芒,似乎是深海中发光的海葵。那些触手越来越多,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从那“花”的花心涌出,几乎将楚央整个人都淹没了。它渐渐脱离楚央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愈发拥挤的团块,看不到它的内核,只有无数不停挥舞蠕动的腕肢紧紧盘结着。在那团块的后方托着一条长长的,似乎是肉质却又有些像是气体的怪异“脐带”,一直延伸到楚央裸露的肋骨之间。脐带的尽头完美地化作肉色的蜿蜒凸起,融入到楚央的身体里,就仿佛那巨大的由花瓣托盛的团块是从楚央身体长出来的一般。 团块,亦或是双子中的罗伊格尔,在不大的空间中舒展了一下紧紧收缩的身体,在林奇面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有着三个瞳仁的红色眼珠。 林奇只觉得后颈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一种与宇宙初始的混沌对视的原始恐惧在心头扩散。 然后,罗伊格尔爆炸开来。 无数藤蔓、无数触手,在眨眼之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精准地喷射向四面八方每一个婴儿,从那些血洞般的眼睛或口中刺入“婴儿”的大脑,开始可怕的吮吸。所有被刺中的婴儿甚至连那种高频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像被吸干了一样迅速萎缩,然后从触手上掉落下来,开始腐烂成一滩脓绿色的污水。 入目所及,每一个婴儿都在同一时间被捉住了,个头大的吮吸的时间长一些,小的短一些。而那些分不出头尾的,只要有空洞触手便能钻进去,将伪装出来的骨髓、内脏、血肉、大脑,全部吮吸吞噬。林奇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困在了蛛网当中,但是那些触手却只是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并不会碰触到他。它们毫不留情地杀戮着、分解着、切割着阿多克的身体,带着一种几乎唯美的、优雅的、冷静的残暴。 阿多克节节败退,终于发出一声不甘而痛苦的类似耳鸣声的尖叫,然后迅速地、如潮水一般褪去。仿佛是灌满水的洗手池下的塞子被拔开,红色的婴儿血肉们纷纷涌向某一个点逃逸。而罗伊格尔的触手却仍旧追击着,直到最后一片红色也消失在那一处。只剩下一道已经被打开的门。 那已经充斥了整个空间的无数腕肢忽然开始迅速收缩,不断交错盘结,压缩在一起,最后又形成了最开始的团块沉寂下来。那些花瓣一般的片状物也开始一层层合拢,最后连那种紫红的光芒也暗淡下来,舒缓而有节奏地明灭着。林奇意识到罗伊格尔似乎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忙收尽所有星之彩,冲向仍旧站在原地的楚央。这个夹层原本的地面上布满了横梁、管线,走得磕磕绊绊,但他还是一把抓住了楚央的手臂,伸手轻轻拍着楚央的面颊。 “小央?小央?” 楚央的眼珠微微转动,带着一种做梦般的表情看向他,“嗯?” “小央!醒醒……”林奇宛如怕被罗伊格尔听到一半,悄声呼唤着,手轻轻抚摸着楚央的面颊,“你……你怎样了?” 楚央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缓慢地低下头,看到从自己的肋骨之间蔓延出的藤蔓,最后汇聚到一根脐带上,一直蔓延到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被半透明的片状物重重包裹的团块上。他脸上现出困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去摸那根脐带。 那是一种介于实体物质和幻影之间的奇怪触感,仿佛摸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摸到。罗伊格尔的身体发出一阵细微的颤抖,却仍旧闭合着重重的“花瓣”。 “这是我的……圣痕?”楚央眼中那种做梦的神情渐渐淡了,三枚瞳孔渐渐聚合成一枚,金绿的流光也一点点散去。他看到自己身体发生的骇人变化,渐渐显出惊恐之色,惶惑地后退,却一下子被一根管线绊倒。林奇一把抱住他的腰身,扶着似乎格外惊惶的楚央慢慢坐下来,嘴里不停发出安抚一般的嘘声,“嘘……没事了,没事了……你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楚央愣愣地看着他,紧接着缓慢地点了点头,更多的惊恐溢出。 他记得,他当时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似乎他的意识离开了他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愈大。他的触感可以一直蔓延到他原本绝不可能碰触到的地方,他的所有感官也那么清晰鲜明。 然后,他感觉到一股嗜血的饥饿。 他看到那些血红的婴孩,想到那些在妇产医院里刚刚降生就被残忍吞噬的婴孩,又想到那些无辜的、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死去的人们,一股不正常的愤怒和惩罚的欲望在他胸口燃烧起来。紧接着他又看到了林奇,惊恐地望着他的林奇。他要保护林奇,要保护林奇就要杀死这些恶心的东西。 这一个简单的念头不断在他头脑中回旋,然后他便开始了。 宛如解放天性一般的、酣畅淋漓的杀戮。 而现在,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那种疯狂的感觉甚至尚未散去,他却已经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万一他杀的那些不是阿多克,而是真的婴儿呢?虽然理智明明知道这不可能,没有哪些正常的婴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更没有婴儿会长出蝙蝠的牙齿咬人,也不可能融合成恐怖的血红肉块……可那种念头就像是毒药一样进入了他的脑海,强迫着他不停回想,他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记忆。 他死死抓住林奇的手臂,颤抖着声音问,“我刚才杀的都是阿多克,是不是?没有真正的婴儿是不是?” 林奇意识到楚央此时此刻的表情不太对劲,像是有些神经质,有些恐慌。他隐约感觉到不妥,便轻轻抚摸着楚央的后背,低声笃定地说,“当然没有真正的婴儿。它们全是阿多克,吃了很多人很多婴儿的阿多克。你没有做错,你救了我们。” 听到这样的话,楚央似乎松了口气,眼神却仍旧有些不稳,身上也一阵阵发抖。林奇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用它裹住楚央,低声说,“小央,把罗伊格尔收回去吧。我们离开这儿。”   第61章 第八百货商店 (10 第八百货商店顶楼之上大约半层楼高的夹层, 似乎是因为大楼本是基于过去的妇产医院改建,每一层楼的高度都有加宽后,便多出来这样一块鸡肋般的空间。林奇扶着前襟衣衫已经破碎、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楚央磕磕绊绊地迈过那些管线和不知道多少年前遗留下来的似乎没有被搬走的医疗器械的零件,来到阿多克逃走的那一处“出口”。 那是一道带梯子的小门, 平时在六楼需要用铁钩勾开那道门, 再将梯子拉下来, 才有可能上来。林奇趴在门边向下张望, 六楼黑洞洞一片, 闻不到什么特殊气味,也听不到什么古怪的声音,应该是安全的。于是他用力将那已经生锈的、仍旧附着着一些粘腻腥臭的液体的梯子推了下去, 然后自己先下去几步,对上面的楚央伸出手,轻声道, “小央,下来吧。” 楚央虽然精神有些恍惚, 但依旧能执行他的话,抓着梯子跟着林奇爬下去。林奇扶着楚央靠着一道柜台坐下来,伸手探了探楚央的额头, 确认他的温度是否正常。楚央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另林奇略略讶异。 楚央的额头上弥漫着一层冷汗, 抬起颤动的眼珠, 呼吸急促,手心冰凉。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在勉力压抑着什么, 但某种浓烈的焦虑和惶恐还是在不断流泻而出。 楚央从未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恐慌,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块,一种强烈的、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怖感令他的整个身体都有些不受控制,空气也突然变得稀薄,好像不论多么努力呼吸都没有用。他死死抓着林奇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他的感觉。 林奇看他的模样,愈发觉得像是惊恐症(Panic Attack)的症状。 作为焦虑症的一种,惊恐症患者随时可能发病。他们可能会在毫无原因的情况下突然感受到极为强烈的恐惧和焦虑,同时身体产生相应的种种反应,比如心跳加快、瞳孔放大、呼吸困难、甚至瘫痪昏迷。有些像是人在遇到极度危险的情况时身体出现的种种本能反应,但是这种机制在惊恐症患者身上产生紊乱,使得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经历这种极度的恐惧造成的生理改变。 可是楚央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惊恐症发作的情况啊? “小央,你的代价是什么?”林奇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擦掉楚央额头上的汗液,轻声细语地询问。 楚央说,“Sanity……我选的是Sanity……” “选的?” “嗯……有三个选择。共情,记忆和神智……” “你选了神智?”林奇的心在渐渐下沉。 楚央点了点头,仍然在努力地呼吸着,努力地控制着那种根本无法被控制的恐慌反应。 “你这个傻瓜……”林奇有些心疼地忽然伸手抱住了楚央,右手轻轻拍着楚央的后背,像是想要给予他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明明选择另外两个都可以另楚央活的更加轻松,令他抛弃掉那不断折磨他的罪恶感,可他却偏偏选了最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以Sanity作为代价的除了污秽双子,还有一种叫飞天水螅的极为残暴邪恶的神圣种族。 林奇见过被飞天水螅寄生后的同伴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陷入疯狂的样子。那个人正常情况下使用一次水螅会出现焦虑症和强迫症的症状,休息大约一个月左右会恢复。可是后来战争爆发,他开始频繁过度使用水螅的力量后便开始产生精神分裂的症状,产生幻听幻视,最后发展成抑郁症和狂躁症,不停的自残,一开始只是在手腕上刻下无数字符,然后用勺子挖出了自己的眼珠、甚至会用牙齿生生扯下自己手臂上的皮肉。那种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叫林奇看了都后背发毛。 林奇记得自己以前也见过被污秽双子寄生的人,但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那个人的代价似乎是不同的,具体是什么他也不记得,只知道应该不是Sanity…… 他不知道,原来污秽双子是可以选择代价的。 倏忽被林奇抱住的楚央头脑里懵懵的,只是林奇身上那种淡淡的合着淡淡男士香水味的独特味道,令他不停颤抖的身体似乎缓和了不少。他听到林奇在他耳边低声哼起歌来,是之前在长老会公馆,在他被猎犬吞噬时听到过的那首绿袖子。 英格兰民谣简单却惆怅动人的调子宛如一道清凉的山泉,从耳道灌注入如被火灼的大脑中。楚央感觉心跳不知不觉随着那调子减缓了焦虑的步调,一阵阵肌肉密集的颤抖紧缩也终于有所缓和。林奇感觉到怀里紧紧绷着的身体似有些微放松,一颗悬着的心也无声放下一半。 楚央大口呼吸,调整着肺部扩张收缩的节奏。虽然那种无由来的惊恐感觉仍然如一片浓重的暗影,笼罩在他的头脑里,但是此时此刻他终于拾回了一点点的自控。 林奇稍稍放开环住他的手,直起身体,小心翼翼查看楚央的神情,“好点了?” 楚央点点头,虽然脸色惨白,却已经平静下来,只除了那手仍然紧紧抓着林奇的衣襟。 “你刚刚惊恐症发作。这是使用圣痕的代价。”林奇认真地凝望着他,确保他听到了自己说的每一个字,“Sanity是最难恢复的东西,每一次使用后,你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调养。这一个月中不能再次使用,否则就有恶化的危险。你听明白了吗?” “一个月……这么久吗?”楚央低声呢喃。 如果这一个月再遇到危险呢?他现在跟着林奇出了三次任务,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一个月……不是太奢侈了吗? 林奇静静望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抬起楚央的脸颊,目光里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这次结束后,我们休息一个月。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休养。” 楚央还未来得及回答,忽然林奇面色微变,再次警觉地张望四周,缓缓站起身。 “怎么了?”楚央也再次紧张起来,刚要起身,却被林奇坚决地按了回去。 “别担心,阿多克已经被你威慑住了,剩下的我应付得了。” 可是明明林奇的脸色也极差,连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某种泛着死灰的白。 倏忽间,六楼的寂静被一声枪响彻底打破。林奇立刻蹲下身体,借着柜台掩护住,但是楚央还是注意到,林奇的右手手臂上被蹭出一道血痕…… 他刚刚稳定下来的精神再次掀起轩然大波,“林奇!你中枪了!”他低声说着,立刻凑上前想要看清楚林奇的伤势。 “只是擦伤而已,没事。”林奇眼中闪过怒意,却还不忘嗤笑道,“这些小组织的人就是这样不讲江湖规矩,竟然还开始物理攻击了?” 枪声继续如连绵不断的惊雷一般接连响起,枪子暴雨一般乱飞,不少都咚咚咚地射在他们藏身的柜台另一侧。枪声每一响在楚央不稳的头脑中都如巨大的爆炸一般,令他心惊肉跳,恨不得缩成一团。可是另一方面,看到林奇受伤,又有另一种炽热怒火愈演愈烈。他的眼中再次开始弥漫起那种玄异的金绿光泽,林奇见状,急忙喝到,“小央!不能用圣痕!你忘了我说的话吗?!” 可是楚央的表情却开始扭曲,现出极为鲜明的痛苦之色,“我……控制不了……” 话音刚落,之间楚央的肋骨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撑开,那数重巨大的花瓣再次绽放,伴随着爆发般的邪恶红光,罗伊格尔再次从楚央的肋骨间迸发而出。只是这一次,在更加宽敞的空间里,罗伊格尔似乎也比第一次大了两倍,如一道泛着诡异而污浊的红紫光芒的太阳,在第六层绽放开来。 那些一神教的教众见状,意识到这是他们绝对对付不了的东西,纷纷走兽般四散奔逃。然而滚热的“太阳”却在顷刻间碾压而至,密集而灵活的藤蔓瞬间就卷住了数人。楚央有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将那些试图害死他们的人碾碎的黑暗冲动。他现在有这个能力,只要稍稍用力…… 但是他用自己尚存的自制力控制住了那种脱缰野马般的狂暴冲动,只是将那些人捕捉在自己的罗网里。然后,那些藤蔓和触手继续没有止境地伸展开来,刹那间整个六楼都被填满,并且开始从各处管道、楼梯、电梯井蔓延向下方的各个楼层。他搜寻着,仿佛身体可以无限扩张,可以延伸到整栋大楼、甚至是整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找到了那些阿多克化身的、试图从卸货区逃离的“人”。 如血色江河般的腕肢咆哮着倾泻而至,那些“人”发出了高频的、足以对普通人造成音波伤害的尖叫,却终究被触手追上,被刺穿双眼,一直探入脑中。 然后,属于阿多克的记忆,古老、血腥、恐怖、宛如地狱般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入楚央的脑海。他看到了那种生物吞噬了整个星球的生灵之后,跟随着陨石来到了地球上。他看到一团团粘腻的肉堆叠在一起蠕动,在原始的海洋中不断吞噬,不断扩大。他感觉到了那种需要进食的冲动,永远无法压抑的冲动。它需要吞噬,不停地吞噬。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是在这一瞬中,楚央看到了这只阿多克在数以万计的时光中吞噬掉的每一个生灵。不论是单细胞生物、昆虫、飞禽走兽、亦或是人类。他全都看到了。甚至是那些生灵的记忆、被阿多克吸收的记忆,他也能感觉到。太多太多原始而强烈的感觉飓风一样席卷了他的头脑,像是倾泻而下的酸液。楚央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哀嚎,连带着罗伊格尔也迅速收缩。阿多克趁机纷纷逃离,消失在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罗伊格尔从整个大楼中收缩回一个球体,进而随着不断缩短的脐带钻回了楚央的身体中。林奇一把接住口中开始冒出白沫的全身都在痉挛的楚央,立刻将自己的手攥成拳塞到楚央嘴里,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也防止舌头在痉挛中堵住气管。他用全身的力量紧紧拥抱着楚央,看着后者的眼珠开始向后翻,几乎像是要死了一般的模样,他终于失了冷静。 “小央!小央!”他徒劳地唤着楚央的名字。 楚央痉挛了一阵,终于整个身体狠狠一挺,然后完全瘫软下来。 林奇慌忙查看楚央的呼吸心跳,确认对方仍然活着,只是昏迷了过去,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度忘记要呼吸,长长地将那一口气呼出。但他仍然紧紧抱着楚央,用袖子擦掉他嘴角残留的白沫,心口却一阵一阵尖锐酸涩的疼痛。 这是……心疼的感觉? 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出现的感觉了…… 他明白,他明白楚央是不想让他再使用能力,所以才不顾一切地选择了代价,放出了自己的圣痕。这个笨蛋……明明连自己的圣痕是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明明连自己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也都还没明白…… 脚步声纷沓而至,林奇抬头,看到从楼梯间匆匆冲出的人,为首的竟然是在复慈医院见过的那名温文尔雅的医生,萧逸泉。 是圣炎部的人。 “是你们?!”萧逸泉瞪大双眼,“你们怎么会在上海?”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我们听说这附近有阿多克活动的踪迹,我昨天才到……楚央怎么了?” 林奇一把将楚央抱起来,神色严峻,“我需要去你们的避难所。” “避难所?”萧逸泉略略讶异,避难所只有在之前的教廷战争时期才用过,现在竟然要重新打开吗? “我记得你们圣炎部的上海避难所好像离这里不远吧?”林奇的语气有些急促,显然是不想拖得太久,“这只阿多克极为强大,不知道已经穿越了多少个现实吃了多少人,现在他的模仿能力炉火纯青,我都分辨不出。它已经扩散在上海城内了,目标是所有的三级以上的观测者。现在小央使用圣痕消耗过度,我们需要绝对安全的地方。” 第62章 第八百货商店 (11 圣炎部的避难所位于上海浦西市中心很深的地下, 要从地铁站中一处挂着“施工中禁止通行”的铁门中进入,沿着一条漆黑的隧道前行一阵,便会出现一道电梯门,旁边设有指纹识别器。萧逸泉扫描了自己的指纹, 电梯门便打开。 林奇抱着楚央进入其中, 萧逸泉也跟了进去。一路行来, 林奇已经将在第八百货商店里遇见一神教的人和那只巨型阿多克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萧逸泉心知此事事关重大, 便立刻回报给他隶属的大法师请求更多支援。问题是他们两人都知道,派来的人越多,风险反而越大, 因为阿多克可能会更加容易地获得食物,说不定反而正中它的下怀。 但林奇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了。 避难所是一座地下迷宫,里面有齐全的生存设备, 甚至有储备大量压缩食品。只不过如果没有圣炎部高层的人带路,很可能被困死在一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死路里。相当一部分的门打开以后看到的却是水泥墙壁, 但这还是比较幸运的状况。有些门是一道深坑,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跌落其中,被坑底饲养着的一些古怪扭曲的生物吞噬。 萧逸泉将他们带入一间足够容纳四到五人的房间, 林奇将楚央放到一张床上。萧逸泉简单查看了一下楚央的情况,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 继而道, “他有脱水的症状,需要输液。” 林奇道, “可能也需要镇静剂……我想他醒来后,精神会极不稳定。” 萧逸泉看到了楚央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肋骨上的藤蔓状突起,便知道对方已经接受了圣痕。那些被抓住的一神教的教徒身上残留的不知道是植物还是动物的“藤蔓”大约就是楚央的圣痕遗留下来的,“他的代价是精神方面的?” 林奇道,“Sanity。” 萧逸泉吃惊地看向昏迷不醒的楚央。由于圣炎部与长老会在当年的那场战争中是盟友的关系,两教廷到现在也保持着相互合作的关系,所以他也治疗过不少长老会的成员,对他们的圣痕和代价也了解不少。但是以Sanity为代价的不是飞天水螅么?但是这圣痕看起来却不像。 “你说他使用过度了?他是第一次使用么?” 林奇点点头。 萧逸泉面现同情之色。他对楚央颇有好感,也很同情他和陈旖、祝鹤泽那几个同伴。他实在不忍想象,这个沉稳安静的青年变成一个满口胡话不停自残的疯子。 “我会去弄点镇静剂来。不过,你最好尽快给他找一个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医生。”萧逸泉低叹道,“Benzodiazepines应该可以缓解他的症状,不过有副作用。最重要的还是休养。” “我知道。”林奇低声说着,坐到楚央床边,眉头紧锁,不见了之前惯常的嚣张而轻浮的态度。他抬头对萧逸泉颔首,“谢谢你帮我。” 萧逸泉摇摇头,“你们先在这里避一避,等外面安全了再离开。” 十分钟后,萧逸泉带着输液用的吊瓶回来,帮楚央打了一针镇静剂、挂上生理盐水,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林奇静静守着楚央。他的手机已经在被阿多克抓住的时候遗失了,伸手摸了摸楚央的口袋,找到手机后给赵岑商发了消息。赵岑商很快回复,说长老们已经知道上海的事了,正在开会讨论增援圣炎部的事。他还想要亲自来接他们。林奇想了想,还是让他先不要轻举妄动,毕竟现在上海不安全,不论是进来还是出去都有风险。还是等圣炎部先行处理,看看情况再说。 安排完一系列事项后,林奇也感觉到一阵沉重而浓稠的疲惫向他袭来。楚央打了镇静剂,一时半会儿应该也醒不过来,不如先休息两个小时。他于是到隔壁的床上合衣躺下,用楚央的手机设了两个小时的闹钟,然后便昏睡过去。 可即便是那样疲惫,他却睡得极不安稳。 剧烈的爆炸声、子弹如暴雨从每一个方向飞来。他看到刚才还分给自己一口伏特加的那个士兵被炸弹炸成两截,看到那个才十八岁的热血男孩被枪子打成了筛子,看到他们强悍暴躁的指挥官的半截脑袋被轰烂。每一颗擦过耳畔的子弹都是死亡,无情而冰冷的死亡。血肉之躯仿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宛如被狂风连根拔起的野草一般散落遍地。 他看到那些平时最强壮勇敢的大汉们抱着被炸断的血肉模糊的腿、一边惊恐地在地上爬行一边哭着喊妈妈;看到那些抱着崇高的保卫国家为国捐躯的理想不顾一切参军、却在冲锋时第一个被爆头的年轻男孩们的尸体在太阳下腐烂生蛆;看到连蚂蚁也不忍杀死的基督徒却可以眼睛也不眨地用重机关枪扫射敌人;看到最正直的男人被无法忍受的饥饿驱使着去偷平民的面包,然后一边抽噎着说对不起一边狼吞虎咽…… 最可怕的是,如此残暴地与他们互相厮杀的,不是什么宇宙中庞然扭曲的怪物,而是人。 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过是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文化和国籍而已。他们也和自己这一方的所有士兵一样,平时是老师、是艺术家、是医生、是工人、是商人……可是现在,他们双方却面目扭曲地扭打在一起,欲置对方于死地。 随着时间的流逝,林奇已经越来越少做关于那场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爆发的世界大战的梦。可是偶尔,在他太过疲惫、身体衰败得有些厉害的时候,他便会再次回到那可怕的梦境中。不论后来他见过多少足以令人疯狂的恐怖景象,不论他同多么强大的神圣种族战斗过,那近八十年前他见过的种种人为造成的人间地狱,才是他最大的梦魇。 闹铃将他从噩梦中唤醒。他的心跳仍然剧烈,眼睛有好一会儿无法聚焦。渐渐地他回想起来自己在何处,眼珠微微转动,却发现对面床上的楚央不见了。 林奇蹭地一下坐直身体,却发现楚央并未离开房间。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忽然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楚央蹲在门口,背对着他,不停地在鼓捣些像是被单一样的东西。林奇环视四周,发现另外两张床上的被单都被扯了下来。他困惑地起床,走到楚央背后。却发现楚央正在用不知哪里找到的剪刀将那些被单剪成一长片一长片的,然后塞到门缝里。不论是上面、侧面还是下面的缝隙里都被细致地塞满了布条。 就算听到脚步声,楚央也没有回头看他。 林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蹲在楚央身边,轻轻将手按在楚央肩膀上,“小央,你在干嘛?” 楚央看了他一眼,露出几分类似尴尬的神色,“我……我很快就弄好。” “为什么要塞住门缝?”林奇耐心地问,“是觉得冷吗?” 楚央的眼神游离不定,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但大约终究不擅长骗人,便用一种近乎羞愧的语气说:“我……我怕阿多克进来。” “我们在圣炎部的避难所,这里很安全。” “但是我看到了……阿多克吃过很多昆虫,他可以变成蚂蚁或者蜘蛛,从这些门缝里钻进来。如果我们两个都在睡觉,他就可以趁机吃掉你或者我。等到我醒了,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真的林奇,你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我……所以必须都塞起来,我把那边的那些通风口也塞住了。”楚央用一种快速的、却有些语无伦次的语调絮絮说着,似乎是想要说服林奇什么。林奇注意到,楚央在每剪一块布条之前,一定会先开合剪刀三次,然后才会减下去。刚才因为和林奇说话,大概是忘记自己有没有做这个动作,于是说完又将剪刀开合三次,小心翼翼地剪下去…… 重复的仪式性行为、非理性的却无法摆脱的念头……林奇知道,这是强迫症的症状。 这些行为和想法,如果是一个理智情况下的楚央可能自己都会觉得荒谬,毕竟就算塞了布条也仍然是有缝隙存在的。可是在发病的时候,患者会认为一切都是有道理的,那些仪式如果不做,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那些念头一半觉得不可能发生,另一半却又觉得万一发生了呢? 他们会想办法控制所有不可能控制的“意外”。 从惊恐症发作到强迫症状出现……果然恶化了。 林奇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强行制止楚央,只会另对方更加不安焦虑,甚至无法思考别的。于是他忍着心酸的感觉,低声说,“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楚央用一种意外的表情看向他,似乎没有想到林奇竟然没有阻止他。 楚央明白自己此时的行为有些奇怪,可是那种万一确实是可能发生的不是么?与其冒险,不如把所有缝隙堵上……但是他也知道,在林奇眼里,他大概已经疯了。 结果林奇并没有嘲笑他,也没有阻止他……这令他感到一阵近乎救赎般的放松。 林奇接过楚央已经剪好的布条,耐心地问道,“塞到缝隙之前,我需要做什么吗?类似开合剪刀三次那样的事。” 楚央局促地摇摇头,他没想到林奇连那个小动作都观察到了。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令他耳根发热。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么古怪。 林奇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小央,记住,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虽然不是心理医生,但是我会想办法让你感觉好受点。” 楚央愣愣地望着他,眼眶竟开始发酸。他慌张地转开视线,继续认真地剪着手上的布条。 在林奇的帮助下,整个房间的所有缝隙都被填满了。楚央终于放松下来,走回他的床铺坐下。林奇注意到楚央的每一步都正好踏在地砖上,没有踩在任何地砖之间的细细缝隙之上。 林奇倒了一杯水,递给楚央。楚央有些茫然地接过杯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对不起……” 林奇坐在他旁边,故意与楚央挨得那么近,笑道,“没事说什么对不起啊?要说也该是我说才对啊,把你拉到这么个陷阱里来。” “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发疯了?”楚央抬起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额头,“我感觉脑子里有很多念头,不停转来转去,怎么都停不下来……” 林奇听得出楚央声音里的颤抖。他忽然伸手,轻轻拦住楚央的肩膀,将楚央搂到自己怀中。 楚央愣住了。 虽然之前在百货商店林奇也抱过他,但是那时候他神智混乱,甚至记不清楚。而现在,他虽然精神仍旧异常,却是真真实实能够体验到这份脉脉温情的。 林奇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在楚央的后脑上,就这样静静抱着他。一时间房间里那么安静,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会好起来的。”林奇用平稳而沉静的声音说,“你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用怕。” 第63章 第八百货商店 (12 林奇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些罐头食品和压缩饼干, 他挑选了一罐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罐蔬菜,分装在两个盘子里放到微波炉中加热,又拿了一块压缩饼干切成两半当做主食,便成了一顿极为简陋的早餐。他看着楚央又在仔细查看那些缝隙, 便也没有叫他, 等到他确保了没有任何布条从缝隙里脱落之后, 才出声道, “小央, 吃点东西吧。” 楚央乖乖地坐在餐桌旁,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拿起了叉子……然后开始认真而仔细地, 将土豆、牛肉、青豆、玉米、萝卜各自分开。 林奇全都看在眼里,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耐心地等着楚央完成他的仪式,然后才一起默默吃东西。 一边将软趴趴而且过咸的牛肉放进嘴里, 林奇一面考虑着,现在楚央这样的精神状态, 长时间待在这样密封的空间里,只怕更加不利于恢复Sanity。只是不知道圣炎部抓捕阿多克和一神教教众进行的如何了。 萧逸泉说如果有了进展会来通知他们,但上海这么大, 如果他们一个月都抓不完,难道要一直留在这里? 忽然, 楚央拿着餐具的手骤然定住。林奇抬起头, 却见楚央脸色苍白,双瞳放大, 手在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极为急速,发出类似在缺氧环境里无法呼吸的粗重喘息声。咣当一声,楚央手里的叉子落在盘子里,他用力扯着自己的领子,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惊恐。 林奇忙起身绕过桌子,试图抱住身体开始瘫软的楚央。这是惊恐症第二次发作了,而且似乎比第一次还要剧烈。楚央感觉自己的心跳那样快,似乎随时都要爆炸。冥冥中有什么密不透风的黑暗正在从四面八方压向他,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死亡的恐惧,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的恐惧,从他小时候就如影随形缠着他的恐惧,现在却突然展露了它全部狰狞的面孔。 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想化为永恒的虚无…… “救我……救我……”楚央眼睛里流出不受控制的生理性的眼泪,慌乱地抓着林奇的衣服,宛如一只在猎人屠刀下待宰的羔羊般惊恐而无助。林奇紧紧抱着他,手不停抚摸着他的后背,如上次一样,在他耳边吟唱起歌谣。这一次他唱的是另外一首古老的民谣,讲的是一个远航的水手在茫茫大海上、在杳杳烟波间思念着在家乡等待他的心爱的女孩。林奇的声音就宛如那片苍茫的海,水波悠远地绵延到天地尽头,载着粼粼晃动的星光。又仿佛是迷蒙海雾间引人迷失方向的塞壬之歌,引诱着那些焦虑而困惑的灵魂。 楚央将额头顶在林奇的脖颈间,嗅着林奇身上的味道,感觉着林奇衣衫下透出的体温,渐渐地、渐渐地、终于抓住了一丝控制的感觉。这一次的惊恐症发作了大约十分钟左右,比上一次在商场中第一次发作的时间还要长。 楚央深深喘息,将头继续埋在林奇怀里。他不敢抬头,那种泣涕横流毫无尊严的丢人模样,全都被林奇见到了。 变成这样的他,还能从这里出去么? 一想到以后的任何时刻,不论他是在大街上走路、亦或是正在乘坐地铁、亦或是在餐厅里吃饭,随时都可能发作这样不受控制的惊恐症,在所有人面前无来由地害怕到全身虚脱瘫软,像个疯子一样抓着别人大哭毫无尊严可言…… “小央,好点了么?”林奇轻声问了句。 楚央稍稍坐直身体,却不敢与林奇对视,“谢谢……” 林奇知道,患有恐慌症的病人在发病后时常会产生强烈的羞耻感,甚至进而会引发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因为害怕再次发病,却反而另焦虑症状愈发严重。 他想要转移楚央的注意力,于是忽然问,“小央你喜欢看什么电影啊?” 楚央一愣,跟不上林奇突然的话题转变,“什么?” “咱们俩闲着也是闲着,一起刷电影吧?”林奇细致地用手指抹去楚央脸上的泪痕和汗水,笑得眼睛弯弯的。 “好……好啊?” 套间里有一台电脑,款式有些老旧,毕竟这个避难所在和平时期除了特定的维护人员很少有人会进来。林奇打开古董般的台式电脑,发现网络仍然是连着的,能连上长老会特殊服务器。林奇登陆了自己的Netflix账号,选了一部轻松搞笑的喜剧,然后扯着楚央坐过来。两个人对着小小的屏幕挤在椅子上,林奇又从厨房翻出来一包巧克力,说是可以用来代替爆米花。 剧情夸张搞笑,林奇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只是楚央却总是会走神,可是看林奇在笑,只能勉强拉出不是很成功的笑容来。忽然唇齿间一甜,是林奇塞了一块巧克力在他嘴里。 “吃巧克力有助于缓解精神紧张的。”林奇道。 微苦的黑巧克力在嘴里融化,后味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甘甜,竟然是很不错的瑞士巧克力。林奇看他舔了舔嘴唇,把巧克力全都塞到他手里,“你都没怎么吃饭,吃这个吧。” 楚央于是张口又咬了一大口,一些巧克力黏在了嘴唇上,偶尔舌头从嘴唇中快速探出舔掉那些碎屑,却留下了更多湿漉漉的巧克力痕迹。林奇看着他,鬼使神差地,忽然伸出手指,擦了擦楚央的嘴唇。 楚央看着他,愣住了。 林奇也愣住了。 楚央呆呆地,咽了一口唾液。 林奇的喉结也动了一下。 此时电影里响起浪漫的音乐,男女主角正在雪地里接吻。电影闪烁的光映在两个对视的人的侧脸上,一时间却谁也没心思去管电影里演得是什么了。 林奇渐渐地靠近楚央,而楚央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他还记得上一次林奇这样靠近自己,自己闭上了眼睛,结果林奇却只是取出他嘴里的温度计而已…… 于是,直到林奇的双唇碰到他的唇上,楚央的眼睛都是大大地睁着的。仿佛即使那一吻已经发生了,他仍旧无法确定,无法相信一样。 林奇的双目微合,长睫轻扫,吻得珍重而认真。双唇缱绻地摩挲着楚央的唇瓣,小心翼翼。忽然,林奇的嘴角似乎轻笑一声,却仍然紧紧贴在楚央嘴上,轻声说,“你接吻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的?” 楚央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什么,立刻闭上眼睛。于是林奇伸手将他搂过来,进一步加深这个吻。唇舌绞缠,气息交换,意想不到的水乳交融、甜美醉人。楚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过吻了,这一吻像是一个无法相信的美梦,虽然林奇一直在卖腐,但他终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更加不敢想象对什么都是一副不正经的轻浮态度的林奇竟然真的会吻自己。 终于,林奇放开了他的嘴唇。楚央气息不稳地睁开眼睛,惶惑地望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吻你?”林奇笑道,“当然是因为我想吻你啊。” 楚央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看到自己那神经病一样的种种行为、看到自己惊恐症发作时的狼狈样子之后,怎么还会想要吻他?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楚央问得小心翼翼,眼神充满不安,仿佛生怕林奇说出一个“是”来。 林奇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我要安慰你,有很多种别的办法。我说了,我亲你,是因为我想要亲你。除非……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楚央刚说完,却愈发尴尬。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到哪里,也不知道该怎样去与林奇对视。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谁在给他救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楚央立刻紧张起来,站起来的速度过快,导致椅子都倒在了地上。他们两人凑到门板,林奇注意到楚央竟然将之前输液的架子拉到了身旁,双手抓着当做武器。 林奇对他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主动拉开了门。 门外的是萧逸泉。 看到来人的瞬间,楚央这才松懈下来。萧逸泉看他们两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再加上房间里的狼藉状况,露出惊异之色,“你们这是……” 林奇耸耸肩,“抱歉弄坏了你们的床单,这些破坏我都会赔偿的。” 萧逸泉看向楚央,立刻心知肚明。 楚央看着他,眼神里却还带着一分怀疑,大概是担忧这个萧逸泉是阿多克假扮的。虽然他之前看到的那些被阿多克吃掉的人中没有萧逸泉,但是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难保会不会发生了什么…… 萧逸泉对楚央温文尔雅地笑笑,“感觉怎么样?” 楚央谨慎地道,“好多了。谢谢你帮我们。” 萧逸泉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棕色药瓶,递给了林奇的时候低声说,“这是Benzodiazepines,说明书就印在上面,别给他过量。可能会有一些类似头晕嗜睡之类的副作用,先试吃一两天,如果有任何不适症状就停下。到时候离开这里,还是要尽快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 林奇点点头,将药瓶收到自己的衣兜里。 楚央看到了那个药瓶,隐约猜到是给自己的。莫名产生了一股抵触情绪,对萧逸泉的不信任感和敌意也稍稍增加。萧逸泉感觉到楚央和之前不同的怀疑眼神,知道这是Sanity下降的表现,也不以为意。 林奇此时问,“你们行动的怎么样了?我们恐怕不能在这儿待太久。” 萧逸泉面现为难之色,“不太好办。你说得对,那只阿多克罕见地巨大,模仿人类的能力已经炉火纯青,几乎没有破绽。最难的是辨别谁是已经被替换的阿多克,目前唯一准确的办法,是去检验在商场里找到的那些残骸。但这种方法太慢了。而且找你所说它的目标本就是多元观测者,我们行动时必须十分谨慎保护自身,所以排查速度会也受到影响。” 林奇也预料得到这种严峻的局面。问题是时间拖得越久,它就会更加强大。 “我可以从长老会调人来帮你们。” “我们的人手是足够的,难题只是在辨别上。” 却在此时,楚央轻轻说了一句,“我……大概能够认出来那些阿多克。” 两人同时将头转向他。萧逸泉忙问,“什么意思?” “之前在商店里,我看到了,阿多克吃的所有的东西……至少是我昏迷之前它吃过的所有人,我想我能认出来。”楚央无意识地将手按在自己圣痕所在的地方,那一瞬间强行涌入他头脑中的庞大记忆,到现在还是会令他全身发抖。 但林奇说得对,时间拖得越久,受害者会越多。 萧逸泉面露惊喜之色,但林奇却皱起眉头,“小央,你不要勉强。”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吻给了他勇气,楚央看着他,像是自己下定决心一般说,“我会没事的。” 第64章 第八百货商店 (13 楚央坐在车后座上, 身上裹着一件萧逸泉给他找来的羽绒服,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寒冷。上海冬日湿冷的空气像是有生命的蛇,不停地从毛孔往骨髓里钻。那种感觉, 有些类似在他选择了代价之后, 污秽双子钻入他身体的令人汗毛直竖的污浊和湿冷。 车窗外的上海城隐匿在朦胧的灰色雾气里, 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西洋建筑披挂着满身风霜和褪色的斑痕, 一座连着一座宛如空洞的坟墓。由于时间太早, 甚至还没有到上班高峰期,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清洁工,偶尔可见刚刚支起摊位还在准备的早餐车。楚央看着路旁一个个紧裹着笨重的冬衣戴着围巾帽子瑟缩行走的人们, 有些惘然地想象着他们都在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 或许那个头上冒着银发拄着拐杖的老人年轻时曾经是某个国企公司的领导,也曾当过叱咤风云满心革命热血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却失去了老伴儿女也各自成家, 成了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残年老人。或许那个正在摆摊的中年女人家里有一个十分疼爱她的丈夫和懂事的孩子,但是孩子上学需要钱、娘家人也不停要求她贴补不成器的弟弟, 所以她不得不每日早出晚归拼命挣钱。或许那个穿着宽松的校服运动裤的高中男生热爱画漫画,甚至有些天赋,可是他的家人却逼着他放弃自己的爱好专心准备高考, 因为画漫画“不能当饭吃“。 从小到大,楚央就很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坐在路边观察那些陌生的行人, 头脑中给每一个人快速编出他们一生的故事。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变得似乎……更加真实。仿佛他不是在编故事, 而是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流动的情感和记忆的残影。 林奇就坐在他旁边,这给了他很多安心的感觉。之前从避难所出来的时候, 他那样紧张,几乎就不想从电梯里出去。他害怕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惊恐症发作会带来种种麻烦,各种各样悲观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团成一个巨大的团块,令他几乎想要放弃。 林奇倒是赞成他放弃,因为他担忧出了什么纰漏,楚央再次失控使用圣痕……如果再用一次,真的不知道会怎样。 但是萧逸泉和在外面等待他的几个圣炎部的成员却明显希望楚央能够帮忙,虽然也不好意思强求。萧逸泉保证道:圣炎部有办法确定阿多克所在的大致区域,只需要他远远地认出谁是被替换掉的人,他们便可以通过那个人来排查他身边可能被替换掉的其他人。楚央也不用担心被卷入新的危险中去。楚央因记忆冲击昏迷也不过过去了几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阿多克不可能来得及吃下很多,所以只要楚央能够认出它们,圣炎部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尽数抓捕。 楚央想起爷爷在梦境中对他说过的话:小央,勇敢点。 于是他吞下了一枚萧逸泉带来的药片,从电梯里出来了,像是把自己从高高的塔楼上扔出去的“信仰之跃”。 车子停在黄浦江边上,远远的堤坝上有一群在打太极的老人。楚央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红色长棉袄的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于是伸手指向她,“刘春蔷。” 坐在前排的萧逸泉道,“你确定?” “确定。” 萧逸泉拿起对讲机,发出一道命令,“四号队注意,第三排中间穿红色长羽绒服的,名叫刘春蔷。” 话音刚落,楚央便看到在堤坝之下的一辆黑色车子里有几个黑衣人出来,迅速往堤坝上跑去。而不远处堤坝另一边的楼梯也出现了一群人。他们从两个方向过去,显然是已经将那个阿多克包围。 还不等看到双方产生冲突,车子便已经驶向下一个地点。 渐渐地到达上班高峰期,行人越发密集。楚央有时候会一连指认五六个人。这时候他才发信圣炎部的组织有多么庞大,几乎在上海每一个角落,只要萧逸泉发出命令,立刻就会有人从车里出来向着目标靠拢。 整个上午,他们几乎跑遍了以第八百货为中心的浦西地区。大约是焦虑症药物副作用的关系,楚央渐渐开始觉得疲惫和困倦。林奇见状,立刻要求道,“该休息一下了。” 为了安全起见,萧逸泉让司机把车开到一间圣炎部的会所里。外部看上去是一家水疗中心,实际上是供圣炎部的成员见面聚会的地方。 楚央坐在休息室里,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丰盛的餐点,可是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浓重的疲惫和困倦袭来,他只想闭上眼睛睡觉。林奇却一定要让他吃下一点东西,甚至用刀将牛排切成小块,用叉子叉起来送到他嘴唇边,还像哄小孩似的说“来,张嘴,啊~~~” 楚央满头黑线地伸手想抢过林奇手里的叉子,“我自己会吃……” 林奇注意到,吃过药后楚央的焦虑症状明显减轻了一些,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性情,心下大石放了不少,却偏偏有些惆怅似的做出一副做作的忧伤表情,“唉……明明之前还抓着人家的衣服不放手,现在连喂饭都不让了……” 楚央明知道林奇戏精症发作,却还是有种莫名的愧疚之感,于是放弃一般张开嘴,将那块牛肉从叉子上咬下来。林奇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喂楚央吃东西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一样…… 楚央吃了几口,轻轻推开林奇的手。他凝望着林奇眼睛下愈发明显的青紫痕迹,低声说,“我已经好多了,你不要再照顾我了。自己去休息吧。” 林奇忽然严肃起表情,认真地看着他,“小央,你现在感觉稍微好点,是因为药物减轻了你的症状。但这只是暂时的假象,你的Sanity还没有恢复,随时都可能复发。你决不能掉以轻心,更加不能使用圣痕。” 楚央平静地点点头,“你放心,我明白。” “你得向我保证,不论发生什么,这个月内决不能再用圣痕。”林奇执拗地盯着他,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楚央抿起嘴唇,沉默片刻,淡淡道,“如果你能保证不再用星之彩,我就能保证不用污秽双子。” 林奇微微扬起眉头,然后轻笑起来,“长本事了你,还会讲条件了?” 楚央为微微勾起嘴角,“跟你学的。” “好,我保证,这个月内不再使用星之彩。”林奇说着,抬起手扬起小指,“拉钩。” 楚央嗤笑,“幼稚。” “快点嘛!” 两根小指钩在一起晃了晃。林奇满意地站起身道,“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给赵岑商打个电话。” 看着林奇离开,楚央便向后靠在水疗中心的躺椅上,困意如海潮一波波涌上来,他渐渐昏睡过去。 睡到迷迷糊糊,却感觉身边仿佛有人。他想着是不是林奇回来了,身体却懒懒得不想动弹,眼睛也执拗地紧闭着不想睁开。 可就在此时,他的躺椅摇晃了几下,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感觉有什么黑色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身体也在被什么力量带着往下陷,就仿佛……有什么人上了他的躺椅,双手撑在他的身侧,俯瞰着他一般的威压感…… 楚央的眉头皱起,唇齿间嘟哝着林奇的名字,眼皮挣扎几下,不情愿地掀开一条缝隙。 却见那个一直在跟踪他的灰衣男人脸上带着那种狂热到扭曲的怪笑,如枯枝一般的手紧紧按着他的双手,压在他的身上…… 楚央惊叫一声,顿时从一半漫溢入现实的噩梦中彻底清醒。却发现骑在他身上使劲压住他的人并非灰衣男人,而是刚才载着他、林奇还有萧逸泉转了大半个上海的那个大约四十来岁的司机。那个司机体型偏胖,此时压在楚央身上,另他完全无法动弹。楚央困惑地睁大眼睛,刚想出声喊叫,忽然那司机面露狰狞,用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楚央的叫喊于是变成了惊恐的呜呜声,他全身的每一个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氧气无法进入身体,窒息的感觉令他疯狂挣扎。可是那司机的力量大得吓人,那根本不是正常人类的力量。楚央睁大双眼,看着那司机的面孔渐渐扭曲走形,他开始张开嘴,那嘴越张越大,大到整个头颅都开始拉长变形。而他的嘴里并非人的口腔,而是如海龟或水蛭的喉咙一般,长满了细密的、一圈一圈绞肉机般的牙齿,一直延伸到空洞的喉咙中去。他身体中腥臭的腐烂味道喷在楚央的脸上,滴淌而下的淡黄唾液拉成长条,落在楚央的额头上。 要被吃掉了…… 却在此时,忽然一声愤怒的咆哮传来,“放开他!!!!!!” 紧接着,一个人影如箭一般扑了过来,一把将那“司机”撞了下去。司机的身体开始变形,四肢变得如章鱼一般柔软,迅速将林奇紧紧缠绕住,那张大嘴转而对向林奇。电光火石间,一把银色匕首破空而至,正中“司机”面门,穿透了司机的眼睛。“司机”发出一声频率极高的令人头脑发炸的尖叫,然后迅速腐烂萎缩,在地上化作一摊黑色的脓血。 出手的是萧逸泉。 林奇立刻脱下已经被脓血弄脏的外衣丢在地上,然后便去查看楚央的状况。却见楚央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脓血,惊魂不定,眼神发直。心中便知道定然是因为受到惊吓导致焦虑症状又开始表现出来了。萧逸泉也过来,伸手刚去碰楚央的肩膀,却见楚央惊恐地向后一缩,警惕地盯着他,仿佛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是阿多克一样。 紧跟而来的几个三级观测者另楚央明显更加紧张,他立刻从躺椅上站起来退到墙角,呼吸急促,眼睛如被围困的猎物一般不停转动观察。林奇对所有人做了个不要过来的手势,然后自己试探着向楚央走了一步。 楚央却低声急促地对他说,“林奇,你快过来……他们可能也是阿多克……” 看来楚央只相信林奇一人…… 林奇于是走到楚央跟前,扶着他的肩膀仔细查看他身上,想要看有没有什么伤痕。除了刚才那个阿多克在捂住楚央的口鼻时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青紫的指印之外,便没有看到其他的外伤了。林奇松了口气,低声说,“楚央,我一直跟萧逸泉在一起,他应该是可以相信的。” “这个司机也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楚央的眼睛仍旧警惕地盯着所有人,眼珠神经质般地转动。 萧逸泉指着地上的脓血说,“这只阿多克是我杀死的,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吧?” “你也有可能是为了骗我们。” “我承认,让这一只混进来,是我的疏忽……”萧逸泉叹了口气,转身对他的属下说,“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得排查一遍自己人才行。让所有人都放警醒点,小心小心身边的人。就算休息的时候也要保证身边永远有三个人清醒着,可以互相监视。” 林奇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道,“等赵岑商他们来了,我会带小央离开。这里的事,我们帮不了你了。” “离开?”这回轮到楚央困惑了,“可是那些人还没有指认完。如果我走了,他们会吃掉更多的人。” 林奇无奈地望着他,“你现在这个状态,也没办法继续了啊。难道你还敢坐到他们的车里去吗?” 楚央看看林奇,又看看萧逸泉。明显头脑中在天人交战,恐惧和责任感相互纠缠。 终于,他深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定一般对萧逸泉说,“我们需要防身的东西……你们那种匕首,给我一把。” 于是整个下午,楚央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圣炎部的匕首,如惊弓之鸟一般坐在车后座上,继续完成着他的工作。当天晚上他更是连一分钟都没有睡过,不论林奇怎样保证他会守夜,楚央都执拗地要保持清醒,大大地睁着一双眼睛。直到后半夜他的眼睛疼得厉害,只得摘掉了隐形眼镜,换上了一副临时的圣炎部提供的度数不太准确的细银边眼镜,然后继续紧紧地攥着匕首,时刻盯着房门的方向。 林奇也几乎一夜未睡。楚央几次催促他去睡,可是他心中烦乱,担忧太重又怎能睡得安稳。 第二天又在外面跑了一天,终于大约把上海城内的阿多克清除得差不多了。萧逸泉亲自驾车,将他们两人一路送到郊外,回到长老会的据点。赵岑商派来的人已经在等候了。可即使上了长老会的车驶向机场的时候,楚央都没有时刻放松。林奇看到他眼睛布满血丝,知道他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 一直到回北京的飞机起飞后,楚央才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枷锁,长长呼出一口气。林奇拿出萧逸泉给他的药片,说着“来,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结果一转头,却发现楚央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关总算熬过去了……林奇如释重负地向后瘫软在椅背上。 不过这次,圣炎部算是欠了他们长老会一个大大的人情。楚央这也算是立功了吧?或许这件事以后,楚央在长老会里的名望也会跟着提高一些。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注意。罕见的污秽双子圣痕、刚刚入会就立了大功,这种种加在一起,难保不会被激进派的那些人盯上。而小央的身世,还有他的爷爷……还有那么多的秘密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 越是想这些,就越觉得头疼。林奇也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不甚安稳的梦境。 而他戴着手套的手却一直紧紧攥着楚央的,不曾松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单元——森林“度假“~~~ 第65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1) 冬日里微温的阳光落在眼皮上, 楚央缓缓睁开眼睛。 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呻吟一声,转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却忽然听到一声低笑。 “都快十一点了, 还要睡?” 楚央含糊不清地嘀咕道, “就再睡一会儿……” “起来啦!我饿了!”林奇一把掀开楚央的被子, “公费度假的第二天, 你难道就要这样睡过去吗!” 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里,楚央缓缓地眨着眼睛。 自从离开上海回到北京,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原本说要吃的圣诞大餐因为他的精神状况没有吃成, 就连元旦也是在一片混沌中度过的。 一开始的几天过得像地狱,他不敢出门,一遍一遍在家里做着各种强迫症的仪式。 睡觉前要把拖鞋摆成特定的微妙角度, 衣服也要一件件码在身旁,所有袖口对其, 因为他莫名害怕家里会突然失火,这样他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穿上鞋和衣服逃走。出门前要转动十次门把手,有时候数着数着却突然不确定自己数的对不对, 于是要从头来数。甚至有一次他光是开门就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洗漱更是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什么时候喝水漱口、漱几次、牙膏挤出多少、挤完以后要如何摆放、刷牙要刷几下、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也要开三次。整个过程中有任何一个环节他不太确定, 就必须重新来做。 强迫症会让你对自己的记忆和感知都产生怀疑。每一个仪式的步骤中他都可能怀疑自己之前有没有做对, 数数有没有数错。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电磁炉有没有关、插销有没有被拔掉。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给馒头放了猫粮,确认门窗都有关好。他不敢进入电梯, 害怕电梯突然掉下去,甚至打电话询问物业上一次电梯检修的时间;在路上他总是怀疑有人在跟踪他,于是到最后干脆不再出门,就连林奇给他预约的心理医生那里都不敢去。 林奇只得将医生请到了家里。 那位名叫魏彤雅的心理医生也算是个朋友,给长老会中的很多人都治疗过,甚至包括林奇自己。她治疗过被飞天水螅寄生的病人,所以对Sanity降低的状况也有一定了解。给楚央连续做了几天的CBT治疗,并且开了一些药物之后,便是叮嘱林奇这两天多多陪伴。毕竟因为使用圣痕而引发的种种症状跟一般真正的焦虑症、强迫症患者还是有所区别,只要熬过这个月,等到Sanity恢复,很多症状会自己消失。同时,她也建议他们两人最好能放个假,找一个安静、人少但是安全的地方好好休养几天,对于他们两人都会有帮助。 林奇考虑了几天,是去欧洲小镇旅游、去牙买加或者墨西哥坎昆之类的热带国家度假、亦或是去自己在加州优胜美地的度假小木屋休养。等到楚央的症状稍稍好转之后,他便和楚央商量了一番。 楚央一开始不大愿意出远门,他似乎突然对于坐飞机产生了某种高于平常的焦虑和恐惧。但是随着药物生效,焦虑症和强迫症的症状开始减退,他也终于同意了。只不过他对于人多的地方还是有很大的抵触心理,于是最后林奇决定去优胜美地住大概两个星期。 出发前,正好赶上陈旖出院。最近化疗的效果不错,她的精神很好,头上戴着可爱的粉色假发,倒像是个二次元的美少女。为了庆祝她出院,再加上想要补上圣诞节和元旦的热闹,楚央一早就开始忙活,林奇负责出去买菜和打下手,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庆祝大餐。陈旖、祝鹤泽、苏钰和白殿都来了,全都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的难民一样风卷残云。林奇刚刚打开一瓶红酒的时候,门又响了。众人正猜测着还有谁要来,却见林奇神秘地笑着,伸手打开门。 只见赵岑商一身黑色长大衣,手里捧着两大捧玫瑰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陈旖和祝鹤泽两人嘴里还塞着烤鸡的肉,微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得仿佛要掉出眼眶,看着赵岑商走到她们面前,酷酷地摘掉墨镜,微微勾起嘴角对两个女生淡淡一笑,“出院快乐。” 紧接着,两个女生尖叫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公寓大楼。 白殿捂着耳朵瞪着林奇,“下次再搞这种事情之前每人发副耳塞成不?” 林奇和楚央笑成一团,苏钰这个中二青年在一旁装酷翻着白眼,却悄悄准备好了纸笔打算一会儿要签名…… 那个晚上,大概是近两三年来,楚央最快乐的一个晚上。所有的症状也似乎都消失了,他放肆地笑着,笑得像个少年,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什么悲伤的事都还未发生时那样。 林奇看着那样的他,也露出了一种淡淡的、平和的微笑,宛如是从朽坏的沉香木里溢出的飘渺而古老的烟气。 隔了一天,他们便动身飞来了加州,租了一辆越野吉普,从高速公路进入Wawona路逐渐驶入森林深处。道路愈发细窄,车辆也越来越少。愈是接近优胜美地河谷,加州那温暖的空气也渐渐冷凝,路旁的针叶林中开始出现降雪的痕迹。他们经过了游客常去的河谷小镇,却并未停留,反而转入一条更为细窄偏僻的道路,渐渐的连柏油路都没有了,只剩下坑坑洼洼被白雪覆盖的土路,如果不是越野车根本不可能开下去。 两旁雄壮陡峭的山崖踩在繁茂的森林之上,顶端覆盖着皑皑白雪,偶然可见剔透着蓝色暗光的瀑布冻成冰川挂在山崖之间,在阳光里散射出淡淡的虹光。 在山谷里,一切声音仿佛都会被某种空寂辽远的东西稀释,天变得那样高远,所有压在身上的污浊烦扰也跟着被洁净的风带走。 林奇的小木屋伫立在一片尚未结冰的湖畔,湖边堆了一层绒毯般的白雪。两道高崖环绕过来,一条仍旧在流动的瀑布气势磅礴地从左边的悬崖上落下,溅入一片还未结冰的水潭。深绿色的杉木和橡木在白雪的掩映下颜色愈发浓重。那间木屋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打理,独自站在壮美的自然怀抱中显得有些寥落,甚至开锁的时候都费了一番功夫。屋子里灰尘倒是只有薄薄一层,而且设施齐备,后面的小储藏室里甚至还堆着足量的木柴,也不知道是哪年劈好的了。只有地底层的木柴受了潮,上面的却都还能用。 两人花了一天的时间打扫木屋,给发电机加上油,又将壁炉里的灰清理干净,放木柴进去燃烧,另整个屋子温暖起来。折腾完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楚央找到电磁炉,切好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食材,迅速准备了一道麻辣火锅。林奇被辣得呵气连连,嘴唇红得像涂了口红一样,一边喝凉水一边给嘴唇扇风,毫无优雅风度可言。楚央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到自己也被辣椒油呛到,吃到最后两人都是泣涕横流,痛并快乐…… 饭后林奇很自觉地去收拾碗碟,而楚央则套上羽绒服,打开门到门廊下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宁静的山谷路只有他们一盏孤灯,大山如巨人一般沉默地守卫着这一方小小的林谷和冰湖。偶尔可以听到森林中猫头鹰的叫声和野狼的呼号,但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没有了光污染的天空出现了无数碎钻般洒落的繁星,一条星光密集的光带横过深邃的夜空,一直蔓延向大地的尽头。 忽然脸颊上一凉,一抬头,却见林奇手里拿着啤酒瓶,正对着他露出带着一分俏皮的俊美笑容。楚央于是也笑着接过啤酒。 林奇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还特意拉得近了一点。 “好安静啊。”楚央低声说。 “你之前在蒂罗萨酒店,应该很习惯这种安静了吧?” “不……那不一样。虽然蒂罗萨酒店也是在深山里,但毕竟还是有客人,你能感觉到那时一个属于人类的地方。这里不一样……就像是,我们只是不小心进来的灰尘,它们才是主人。”楚央轻声说着,仿佛怕打扰了什么东西的睡眠一般。他的眼神幽眇,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好像自从接受了污秽双子,楚央就时而会露出这种出神的表情。 林奇笑道,“真不愧是有艺术细胞的人,说话都这么诗意~” 楚央瞥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总是喜欢破坏气氛…… 林奇却也沉静下来,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瞳,里面倒映着一片银色的星光,“以前我脑子里太乱,或者太累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这里住上几天。你说得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一片灰尘,或者变成了一片雪,就这样融化在那片冰湖里。什么都不用继续担心,什么都不用再去计划,过去不存在,未来也不存在,只是单纯而永恒的……成为一个更加伟大的东西的一部分。然后就会觉得非常轻松。” “你是怎么拥有这间房子的?” “这里很久以前是一个猎人的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房子被抛弃了,后来美国公园管理局拍卖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就把它买了下来,重建了一次。”林奇停顿了一下说道,“那已经是大概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来调查过这里一个印第安人小部族,见过这个屋子,虽然它当时已经半塌了,但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 六十年前……楚央的爸爸都还没有出生吧…… 由于林奇年轻俊美的外貌和浑身散发的少年感,楚央时常忘记对方的岁数比他爷爷(如果还在世的话)还要大的事实…… “印第安部落?他们也跟长老会有关系吗?”楚央好奇地问了一句。 “没有,只是当时有传言说有游客在优胜美地见过奇怪的东西,他们怀疑跟这边遗留下来的一些仇恨美国政府的Ahwahnechee(阿旺尼契人)支派的信仰有关,就派我和另外几个人来调查一下。只是后来发现是那些游客拍的照片造假,而且阿旺尼契人大都已经迁走融入其他部落,仅存的一些也大都住在河谷小镇那边,根本没有什么部族留下。所以我们当时只是来这儿看了一圈风景,然后就回去了。”林奇说着,喝了一口酒。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 凉风细细,吹在楚央的脸颊上。他深深吸一口气,思量许久,还是提起了全身的力量,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件事……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林奇淡淡地“嗯?”了一声。 “之前……在避难所里……”楚央觉得舌头像是突然变得僵硬不受控制,“你……你说@#¥(含糊不清的三个字)不是在安慰我……” 林奇故意做出困惑的样子,“哈?你说啥?” 楚央心跳更快,耳根到脸颊都在弥漫出尴尬和薄怒的红色,“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在避难所待了一整个晚上,说了那么多话,我哪记得清。”林奇一脸无辜。 楚央很想一拳揍上去…… 装傻是吧,好…… “我说!你亲我之后说不是安慰我那句话,到底他妈是不是真的!!!”楚央泄愤一般大声嚷嚷道,声音在安静的湖面上回荡着,经久不息……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事后那么长的时间,他提都没有提过?是不是反悔了?还是说那一吻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已经想了两个星期,不想再暗自纠结下去,他必须问个清楚。 林奇吓得差点把酒瓶子掉在地上,“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么喜欢走极端啊……这么大声你想吓死谁啊。” 楚央怒瞪。 林奇知道再逗下去,某只小羊可能真的要炸毛了,于是笑着放下酒瓶,伸手一把抓住楚央的衣领,蛮横霸道地将发愣的楚央扯过来,狠狠地、热情地、在对方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下去。这一次的吻可比避难所中狂烈得多,林奇像是突然化身吃人的兽,噬咬着楚央的嘴唇,撬开他的牙齿,探入他的口腔,如一个入侵者肆无忌惮地掠食一切。楚央整个人都被吻得发懵,被逼得节节败退,到最后几乎被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的林奇按在椅子上吻得昏天黑地。 终于,林奇放开了被他蹂躏得鲜红的唇瓣,甚至拉出来一条细细的银丝。那深沉的、被某种浓烈到骇人的欲望浸染过的深邃眼瞳静静地望着楚央,宛如在林木中盯着食物的黑色猎豹的眼睛,叫人害怕,却也叫人兴奋莫名。 林奇伸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楚央的眉梢、划过他的面颊,用一种沙哑性感的声音说,“我怕你吓到,才一直忍着。没想到竟然被你误会了?” 楚央睁大一双无法分析信息的眼睛,愈发像一只在大灰狼面前瑟瑟发抖的羔羊了,他嘴巴微微张开,似乎反应不过来林奇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 林奇低笑着,俯下身,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吐气如丝地说,“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温柔的还是粗暴的?体贴的还是霸道的?强盗还是王子?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幻想……” 楚央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和某个部分。他张口结舌,毫无心理准备,终于吓得一把推开林奇,冲回自己的卧室,咣地一声关上门,靠在墙上大口喘息…… 什……什么情况?! 为什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顺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几乎想要再吃一片药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他其实想问的是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想要知道林奇究竟如何看待他……万万没想到林奇竟然暗示了另一种可能相关却也可能截然不同的关系…… 爱情和情欲对于很多人,尤其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是可以彻底分开的东西。可是楚央知道,自己一直都很难把这两样东西分开。他不是那种潇洒的酷酷的类型,他是那种对什么都太容易认真的有些“老土”的类型。 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找到一个可以真正给他他需要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有点保守的爱情的男友。 林奇的态度却令他更加困惑了。这算是变相拒绝么?亦或是……只是单纯地以为他提起那个吻是想进一步…… 头脑中更加烦乱,楚央恨不得大吼一声。 但是他不但没有大吼,反而还屏住了呼吸。他听到林奇经过的脚步声,但是那脚步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一股浓浓的失落感席卷而来。 楚央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去冲了澡,然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他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端正英俊的,虽然没有夸张的肌肉,但是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会有的肌肉线条。只是最近由于生活没有规律精神状态差而且没能去几次健身房,消瘦了不少,但应该也还算是一副有吸引力的身体吧? 他感觉心里像是长满了草,头脑里也像是长满了草。 或许他不应该要求那么多……毕竟,又有几个人愿意在他变成那种疯子模样的时候耐心地陪伴在他身边呢?他能肯定地说,过去尝试着交过的那两个短暂的男友,全都做不到。 就算是宋良书,恐怕都做不到…… 而林奇……不但救了自己那么多次,不但帮了陈旖,现在还再一次吻了他…… 就算只是互相满足生理需求,又有什么关系?或许那样更好,或许那样就不用担心失去……如果他总是这样害怕,总是瞻前顾后,最后就只能是孤家寡人。 他不想再一个人了。体会过那种温暖的感觉,就不想再一个人了。 楚央裹上睡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房门。 赤裸的双脚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走到林奇的房门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几乎是立刻地,门就打开了。林奇也穿着宽松的睡袍,露出胸口大片雪白的皮肤。他微微靠在门框上,头发上还滴淌着水珠,浑身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华丽的诱惑。他带着淡淡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也不出声,就这样靠在门框上看着楚央。 楚央说得磕磕绊绊,“我……我想……” 话还没说完,林奇忽然温柔地凝望着他说道,“你确定?不用急的。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 楚央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话音刚落,他惊呼一声,被林奇一把扯进了房间,几乎是被丢到了床上。楚央只觉得天旋地转,在熹微而暧昧的光线里,看到林奇俯身在他上方,坏坏地舔了舔嘴唇。 “刚才你还没有选呢,我的小央。”林奇的双手仍然戴着手套,温柔地拨开楚央眼前的发丝,“你要是不选,我可就随着性子来了?” 第66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第二天清晨, 林奇掀开楚央的被子喊着”公费度假的第二天,你难道就要这样睡过去吗!”的时候,昨夜的记忆才突然呼啸着充满整个脑海。 他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并未睡在自己的房间…… 昨晚, 就在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属于林奇的床上, 发生了那么多另楚央现在想起来都仍然会全身发热的疯狂之事。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疯狂、这么让人脸红心跳、这么超出想象的一晚, 林奇对他做的那些事, 他从前连想都没想过, 那个笑得俊美优雅的男人关上房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对他的身体简直像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一半像是想要将他逼疯, 另一半却要将他送上天堂…… 身体仿佛也不再受自己控制,种种丢脸的表现……真让楚央觉得想把自己埋到九泉之下,再也不要见人了。 于是现在他一见到林奇, 便觉得整个身体都在燃烧,伴着某种麻胀的微痛。他一把抓过被子, 再次将头蒙了起来,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林奇大大的笑脸。 “小央?小央?”林奇隔着被子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笑着, “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害羞你妹!”楚央一把掀开被子,瞪着笑得愈发纯真, 但在楚央眼里却无比邪恶的林奇, “你饿了不会自己做饭吗?” “可是你做的比较好吃啊。”林奇眨巴着眼睛,露出犬类等待投喂的可怜巴巴的表情。 楚央用手搓了搓脸, 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说,“好,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 “害羞什么啊,咱们这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你他妈出不出去!”楚央气急败坏举起枕头作势要砸。 林奇立马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喊着“我去煮咖啡”跑下了楼。 楚央从床上爬下来,腿却有点发软。他扶着墙进了浴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身上还有不少昨晚留下的痕迹,斑斑点点地蔓延在皮肤上。他心中大骂着林奇,迅速地冲了热水澡,穿上舒适的运动裤和毛衣,洗脸刷牙、戴上隐形眼镜,刮了刮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把自己收拾整齐看不出昨晚的痕迹了,然后对着镜子拉出一个笑脸。 那笑容出乎意料的明媚,连楚央自己都十分惊讶。 早餐做了煎蛋和法式吐司,配了一些火腿和水果。咖啡的香气弥漫在从窗外射入的温暖阳光里,晃动在未经加工的木头铺就的地板和羊毛地毯上。楚央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香醇浓郁的味道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安稳下来,残余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昨晚累坏了吧?”林奇微微歪着头,坏坏地笑着。 “没有!” “没有你还一觉睡到十一点?” “放假了难道不能睡懒觉吗?”楚央嘴硬道。 林奇低笑几声,往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用小勺子叮叮咚咚搅拌着,“我今天打算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一会儿你穿暖和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楚央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和防风裤,脚上踩上厚重放水的Timberland雪地靴,出来的时候看林奇已经包好了一个背包在等他。两人出了小木屋,沿着冰湖走向不远处那片墨绿色的压着白雪的森林。天空依旧晴朗,只漂着几缕淡薄到看不清的云烟。走着走着,林奇忽然把一副太阳眼镜架到楚央的鼻梁上,“小心看雪太久会伤到眼睛。” 森林里雪并不厚,走起来也不算艰难。林木中时而传出鸟鸣,或是树丛摇晃,有松鼠或浣熊仓皇逃逸,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但没有破坏那种浑然一体的祥和,反而将静谧衬得愈发圆融。行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远处遥遥站着一只雄鹿,漂亮而骄傲的巨大鹿角伸展在枝桠间,与整个森林浑然一体。它静静地望着他们,没有半分惊慌,只是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离开了。 林奇笑道,“这是老朋友了。我每一次来都会看见他。” “你怎么知道是同一只?” “就像你认得你的朋友一样啊。每一只鹿的长相、气味还有鹿角的形状都是有微妙不同的。一般人可能很难察觉到这些不同,但我们这些接受了圣痕的人很多会得到比一般人更强的感知力或观察力,自然就能看出是不是同一只。”林奇顿了顿,轻声加了一句,“我总是感觉,它是这片林子的守护者。” 楚央低声笑起来,“你是在说幽灵公主里的桥段吗?” “不……有一些鹿,和普通的鹿是不一样的。虽然看上去都是鹿,但其实是不一样的种族,或是比一般的鹿更有灵性和力量。就像多元观测者看上去和零级观测者一样,但其实又不太一样一个道理。” 楚央一知半解,看着那只美丽雄鹿的背影。 “我已经拥有这个房子将近六十年了,来得也不是很经常,大概隔一两年才会来一次,最多也只有一年一次。一只鹿的平均寿命只有十几年,就算是最大的驼鹿也只能活二十几年,可是我每一次来都能看到它,它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六十年?”楚央扬起眉头,不大敢相信。 哪有鹿能活这么久? 林奇笑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我跟河谷那边的印第安人聊过天,他们管这山里的鹿叫‘守护者’。他们说有这些鹿在,恶灵就不能污染这片净土。” 说话间,前方出现一道斜坡,林地也霍然开朗。在斜坡的尽头是一片浅滩,而浅滩的对面,一座陡峭的山崖桀骜地伫立着,脚下踩着三座大小不同的、挂满冰柱的洞窟。那些冰柱宛如瀑布一般从山崖上垂落,阳光折射进去,流转着青蓝凝碧的浮华。地面上也有冰花霜柱堆叠生长,宛如用电脑做出的幻想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楚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叹。 林奇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踏着浅溪中的石块走到冰洞跟前,那地上都是坚硬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寒气。洞中荡漾水水波一般的幽光。 “这是什么地方?”楚央没想到这么美的地方竟然还没有被游人挤爆。 林奇道,“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印第安人开凿出的山洞,后来他们离开了,这些洞还留在这里。平时这里很湿润,会有水从山洞里流出来,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的气温够低,有机会形成这样的冰洞。”说着,已经迈步进入最大的那座山洞。四面都是冰雪天然凝成的“雕饰”,偶然有岩石裸露而出。某种古老的气息与寒意纠缠在一起,令人恍惚正触摸到什么更为永恒的东西。 这里有着比外面更加绝对的安静。就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仿佛那洞穴的门口有着无形的屏障,将这里与外界分隔开来。 楚央伸手去触摸那些寒冰,感觉寒意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迅速钻入他的指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来,惊讶道,“好凉啊……” 林奇伸手将楚央拉到他身边,将一根手指轻轻放到嘴唇上,耳语道,“闭上眼睛。” 楚央见他神秘兮兮,倒也十分配合,听话地闭上眼睛。没有了视觉,他的听觉开始向着八方上下延伸,一开始什么也触摸不到,但是片刻后,他开始听见声音了。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极为低频的、只要不是绝对安静的环境人耳根本无法听到的声响。有些像是岩石摩擦,又没那么尖锐坚硬,沉沉的、长长的、比所有从前听过的声音更加旷远深邃,有着一定固定的节奏。那是一种绝对凌驾于任何人为制造的声音之上的奇异声音,有些像是……呼吸。 山峦的呼吸、大地的呼吸。 楚央被这声音迷住了。他再一次开始产生那种……身体仿佛转化成了无数条藤蔓,开始向着虚空上下每一个角落延伸的膨胀感。他感觉自己的感官充满了整间冰洞,像无数灵敏精细的触手,沿着那些亿万年前就已经形成的岩石的缝隙越钻越深。他恍惚化作了一株无比巨大的树,根系深深地扎入大山和大地的深处,并且还在进入更加原始古老的深处。一层一层的岩石,一层比一层古老,一层比一层沉重。他仿佛在触及这片土地的灵魂,那种呼吸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宛如摇篮曲一般舒缓地包围着他。 却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触手触及到了什么东西。 不……不能说是触及到,应该说是,探进了一个空洞。 一个巨大的、黑暗的、密不透风的、被埋葬了数万年的空洞。 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如飓风般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原始而本能的恐惧。他想要收回自己的感官,可是那种虚无的黑暗令他的腕肢麻痹酸软,竟无法抽离。 林奇注意到了楚央的不对劲,他的眼睛不再是轻轻闭合,而是眉头紧蹙,似乎想要睁开却力不从心的样子,一开始脸上露出的那种舒缓的微笑也不见了,甚至出现一丝惊恐。林奇暗道不好,轻轻摇晃楚央,“小央?小央!” 却在这时,楚央闭着眼睛,却用一种干冷到令人生寒的语调说:“大山是空的,它很饿……很饿……” “小央!!!”林奇用力摇晃他,最后没办法,伸手在楚央脸上轻轻打了一巴掌。楚央这才猛然睁开眼睛,喘着粗气,露出几分茫然之色,像是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林奇抓着他的肩膀,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刚才怎么了?你的圣痕……” 楚央摇摇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用圣痕。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Sanity还没有完全恢复?” 却在此时,他们同时听到一阵轰隆的雷声。 两人向洞外望去,青天白日,根本没有下雨下雪的迹象,怎么会打雷? 林奇跑到洞外,四下查看,却没看到任何异常。他感觉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便招呼楚央往那条小路上走了一段,想要确认一下周遭状况。他现在必须分外谨慎,楚央在接受圣痕后感知能力似乎过强了,就算是普通的环境都有可能与他引起一些奇异的共鸣。 可是他们走了一段,却发现原本通畅的登山小路现在被用栏杆拦了起来,告示上面写着由于山体滑坡问题这一片园区关闭,游人禁止进入。不论栏杆和告示都很新,显然是近期才安装上的。 楚央劝道,“看来有危险,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吧?” 林奇点点头,心想大概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在山里面待久了,时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晴天打雷的情况也不算什么千古异象……说不定是不远处有一些云团被高山挡住,恰好造成了适合打雷的环境。 于是两个人打道回府,之后再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状况。渐渐地,林奇也就放下心来。 一连三天,两人都没再怎么出去,即使出去也只是在附近散散步,坐在冰湖那简陋的码头边喝杯热茶,亦或是窝在温暖的壁炉边看会儿书。楚央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偶尔转头看到看电影看到一半躺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林奇,便从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完满感觉。 他无比庆幸来到这里第一天晚上的时候……没有退缩。 不论他和林奇之间的到底是什么,他知道林奇在乎他,而他也在乎林奇,这就够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又抓住了什么值得去努力、值得去生活的东西,而不再像之前那两年僵冷地、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可惜的是平静的日子只持续到了第六天。前一天的晚上忽然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林奇就起了床,想去将门口的积雪铲干净。可是一开门,便看到在他们的小屋前不远的地面上,有什么被雪掩埋的黑色东西。 林奇皱眉,跋涉到那东西附近,却倏忽顿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截支在空中的鹿角。 林奇感觉心脏像是倏忽被一只无比冰冷的手抓住,用力挤压。 他蹲下身,伸出戴着厚厚的防寒手套的手掸掉那层雪,便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蒙着一层只有死亡才会带来的虚无和浑浊,直愣愣地盯着天空,依稀还带着一丝恐惧和悲伤。 这是那只鹿,那只已经在这座森林里守护了超过六十年的鹿。 林奇转身便冲回木屋,找到在笔记本上写着一段旋律的楚央,用冷静但迫切的声音说,“小央,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离开。” 第67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楚央愣愣地望着雪地中雄鹿的尸体。 它厚实的皮毛上原本流动着健康而油亮的光泽, 那双漆黑的充满灵性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一片雾蒙蒙的、浑浊腐朽的灰败。生与死之间的差距那样巨大,不论原本多么鲜活美丽、强大灵动的东西,一旦被死亡抓住, 便立刻分崩离析, 所有的美好都不复存在, 所有的记忆化作烟尘, 剩下的只有永恒的腐烂, 永恒的虚无。 莫名地,他感到一种浓重阴沉的罪恶感,再一次从头脑深处如毒蛇一般爬出。他莫名觉得, 这只鹿的死与他有关。 虽然他没有任何证据,虽然这只鹿很可能是被冻死的,毕竟身上看不到任何致命的外伤。 “小央。”林奇已经将剩下的行李放到车上, 跋涉到楚央身边,“走吧。” 楚央望着那只鹿, 低声说,“是不是因为我?” 林奇一愣,“什么?” “它的死是不是因为我?”楚央转过头, 用一双略略空茫的眼睛看着林奇。 林奇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你说过, 它是这片森林的守护者。你看到它死了立刻就要离开,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楚央问,“那天在那个山洞里, 我是不是……” “小央。”林奇打断他的话,伸出双手抓住楚央的肩膀,微微低下头认真地盯着楚央的眼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或许它只是太冷了,或许它岁数太大了到时候了,什么都有可能。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想要带你离开,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林奇轻叹一声,“我们上车,边走边说。” 由于下了雪,原本就坑坑洼洼的道路开得愈发艰难。车子一路颠簸,随时都有陷入雪里不能动弹的危险。好在那越野车的车胎够强悍,一段路走得有惊无险。 在车上,林奇简短地给楚央讲述了这片土地过往的纷争。优胜美地在十九世纪以前一直都是阿旺尼契人的家园,他们从八百前就定居在这里,世代生息繁衍,直到1830年淘金热的时候,白人开始来这里采矿,与阿旺尼契人冲突频发,甚至成了后来的印第安战争导火索。战争必然的结局是阿旺尼契人被迫签订契约,被迫离开了他们八百年来的家园,后来逐渐没落,到现在甚至几乎销声匿迹。 然而在印第安人之间有传闻,说并非所有阿旺尼契人都离开了。有一小支阿旺尼契人遁入深山,不知所踪。传说他们开始信仰某个邪神,欲要向美国政府报复。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说,六十年前林奇才会与其他几个同伴一起来调查。只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之后的六十年他时常回来休养,也没有见到过或感受到过任何异常。所以他一直都认为,关于那一小支阿旺尼契人的传言不过只是故事罢了。是被强占了领土剥夺了家园的悲伤族裔唯一能做到的恐吓。 但这毕竟是染过血的土地。 这个世界上已经几乎没有所谓的“净土”了,就算现在看上去再安静祥和的土地,也多半曾经见过惨烈血腥的厮杀。 楚央惘然地听着。就连林奇六十年来都没有察觉到异常,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亦或是……恰恰是他带来的厄运? 忽然间,车子猛然刹住。的身体跟着车的惯性用力向前冲,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来。他心跳加快,眼睛睁大,看向前面大张双手挡住他们的不停呼救的人影。 那是一个印第安人,大约三十多岁,头发束成马尾,身上穿着厚重的夹克。而路旁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白人男子穿着当地治安警察的衣服,靠着树干坐着,腿似乎受了伤,被用树枝和布条制作的简单夹板固定了起来。 两人的脸都被冻得通红,满身狼狈,似乎已经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看到车停下,那个印第安人立刻冲到车窗边,对林奇用力挥手。 林奇看了一眼楚央,低声道,“这个人我认识,是住在河谷那边的。他每隔一个月会过来帮我看看房子。”说着便将车窗摇下来,“赛瓦提(Sewati)?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印第安人指着那边的治安官用标准的英文说,“他要去看滑坡的状况,让我帮忙带路。毕竟我对山里比较熟。可是我们见了鬼了,已经在这条路上绕了好几个小时都绕不出去。他还把腿给摔断了,还好碰上了你们!” 林奇皱眉,“你也会迷路?这儿离河谷也没有很远啊?” “所以说他妈的见了鬼啊!”赛瓦提愤愤地说,“我从几岁就在这山里跑,根本不可能迷路!可就是走不出去!” 鬼打墙…… “那你们的车呢?总不可能徒步过来吧?” “车陷进雪地里动不了,对讲机也没信号。” “先把伤员弄到车上吧?”楚央在旁边说了一句,然后打开门下车,和赛瓦提一起将那痛得连连骂娘的治安官架起来,慢慢挪到越野车的后座上。把人塞进车门后,赛瓦提才对楚央点了下头,“你是林的朋友?” 楚央主动伸出手同印第安人握了一下,“楚央。” “赛瓦提。” 进车之后,那个治安官才说了句,“谢了。我他妈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条鬼路上。”说着还狠狠瞪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赛瓦提。印第安人没好气地说,“这个不知感恩的条子是去年新来的治安官罗伯特。摩尔。” 楚央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信号格是空的,只能打紧急电话。他打了911,拿起手机,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 “我的手机不行。你的呢?”楚央问林奇。 林奇新换的手机也同样没有任何信号,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某种不好的预感渐渐爬上背脊。 无法之下,他们只好启动车子往河谷的方向驶去。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果然看到一辆警车陷在路旁的雪堆里。林奇嗤笑一声,“你们是怎么把车开进去的?” 后座的两个人一时没有出声,半晌,罗伯特才说了句,“我以为我看到路上有只鹿……” “以为?” “我也看见了。可是我们的车冲到雪里之后,那只鹿就不见了。可能跑走了。”萨瓦提说着,可是林奇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却觉得他们的眼睛里似有一丝恐惧之色闪过。 到了一个岔路口,林奇照他来时的路转上左边。沿着这条路开十分钟左右,应该就能到主路上。 可是十五分钟之后,路却还在延伸。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依然在这条路上。两边是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区别的树林,就连车身的晃动似乎都是不停重复的,就仿佛他们开在一条传送带上,一直在原地踏步一般。 车里渐渐没有人再说话了,不安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眉宇间。 林奇也紧紧抿着嘴唇,脸上渐渐现出烦躁之色。楚央担忧地看着他,时不时拿出手机查看。他知道长老会的手机十分特殊,就算在平行现实都可以继续连到原本这个现实之中,可是现在竟然会出现没有信号的状况,本身就已经十分诡异了。他知道,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 从看到那只雄鹿的尸体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 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面前林木开始洗漱,变得开阔起来。可是林奇和楚央都是微微睁大眼睛,一脸的呆滞。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宁静的冰湖。一座小木屋孤零零立在湖边,对着远处的苍翠森林、断崖瀑布和皑皑白雪,还有屋前雪地中那支楞着的鹿角…… 他们竟然开回来了。 林奇低骂一声,猛踩油门,再一次冲上离开的道路。可是这一次才用了二十分钟,就再一次开了回来。 第三次,林奇在岔路的地方选择了右边那条路。最后的结果却还是一样的。 他们又开回到了木屋的面前。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在山里天黑的快,且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这种天气状况下抹黑开车无异于自杀,他们只得下了车,架着伤员进入木屋之内。林奇忙着在壁炉里生火,楚央迅速找到医药包递给赛瓦提,方便他给罗伯特处理伤腿。然后他到厨房去,弄了些罐头浓汤熬了一锅,配上面包和黄油,给几个人填饱肚子用。 罗伯特痛得龇牙咧嘴,发出阵阵强忍的低哼。楚央低头搅动汤汁,脑子里却愈发混乱。 究竟是不是他?这一切是不是他引起的?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这么正好?为什么不论他去什么地方,都会发生这些恐怖诡异的事? 之前在山洞里听到的,那种大地和山峦的呼吸声又回到了他的头脑里。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是舒缓迷人的,而是带着摇摇欲坠的险恶和阴沉,不停触碰着他那脆弱的、随时可能绷断的神经。 现在他不能用圣痕,林奇虽然恢复了一些生命力,但根据白殿所说,尽量还是不要使用的好。除了观测力能够利用之外,他们现在几乎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问题是观测力只能将他们送到平行现实中与这个地点相对应的地方去,不可能带他们彻底逃离。 况且根据长老会的规矩,在没有经过批准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在任何平行现实停留超过三个小时。 一个念头进入楚央的脑海:如果大提琴在身边就好了。 赛瓦提用两片木头固定着罗伯特的断腿,这已经是他们现有的工具能做到的最好处理了。四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喝汤的时候,屋外开始刮起狂风,雪也越下越大。 罗伯特看着窗外,骂了句脏话,“天气预报根本就没说会有暴风雪啊!” 赛瓦提看着窗外,表情中有惶惶然之色,他低声说,“大山……不一样了。” 林奇其实也感觉到了。这个早上开始,空气中的气味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变化。 突然,一道轰隆雷声响起,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嗡嗡作响。 楚央还从来没有在下雪天听到过雷声。显然其他人也没怎么听到过,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头顶的灯泡也像是受到了惊吓,跟着暗了暗,才又恢复明度。楚央忙起身去关上里层的木窗,防止玻璃被震碎后冲进屋里伤到人。 却在此时,另外一种声音在门廊上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 仿佛是蹄子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第68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雪夜里不合时宜的雷声, 还有从门廊上传来的莫名令人头皮发麻的蹄子踏在木板上的声音,仿佛从天地间每一个角落蔓延过来的黑暗,相互交叠挤压出浓浓的恐怖气息。楚央的手紧紧按住遮挡住窗子的木板,却迟迟不敢打开往外看一眼。 四个人仿佛约好了一般, 全都屏住呼吸, 不敢出声。 林奇忽然低声说了句, “赛瓦提, 去把其他窗户的木板都合上。” 赛瓦提立马站了起来, 迅速跑去房间另一边关上其他窗的木板。楚央悄声说了句“我去楼上看看”,便放轻脚步踩着木头楼梯上了二楼。先去林奇的房间关上防风的木板封窗,然后又去他自己的房间。在关上木板之前, 他忍不住向着一楼门廊的地方瞥了一眼。 他看到雪地上有很多很多蹄印,混乱地散落在屋前的雪地里,不像是走出来的, 倒像是胡乱撒在雪上的一样,一点章法都没有。甚至不像是四蹄动物会留下的痕迹。 楚央想不出有任何动物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但除此之外, 他没有看到任何动物的踪影。他迅速关上木板回到楼下,见林奇煮了一壶咖啡,倒满四杯, 又从他的酒柜里拿出来一瓶威士忌,分别兑进四杯咖啡里, 做成了爱尔兰咖啡。赛瓦提和罗伯特立马端起马克杯大大地喝了几口, 手却在微微地颤抖。楚央也接过林奇递给他的杯子,感觉林奇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仿佛是某种安慰。 热乎的咖啡加上威士忌顺着喉道一路燃烧到胃里,另不知何时突然冷却下来的身体稍稍恢复了温度,楚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手心都是冷汗。他说了在二楼看到的雪地上奇怪的脚印,却见赛瓦提的表情越来越差。 “是那支逃入深山的阿旺尼契人的诅咒……一定是……”他用粗糙的手揉了揉鼻子,仿佛是想掩饰自己的惊惶,“他们信奉的邪神出来了。它睡了很多很多年,现在它从地下的石头宫殿里醒过来了……” 楚央问,“他们信奉的是什么邪神?” 赛瓦提用印第安语说了一个词,然后用英文解释道,“意思是叛变者,有时候也会用千眼之神来称呼它。从很久很久以前,甚至类人猿都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它们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建造了宏伟壮丽的地下城市。但是后来他们渐渐销声匿迹,不知道是离开了还是渐渐灭绝。但是阿旺尼契人相信它们只不过是沉睡过去了。对于它们来说一千年就像一个小时那么短暂,它们只是还没有睡醒。只要有合适的仪式和祭品,它们就会苏醒过来。” 罗伯特烦躁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外面应该就是一只迷路的鹿而已,别自己吓自己!” “叛变者……”林奇呢喃着,反复咀嚼那个名字。楚央低声问,“你知道是什么?” “我不确定。”林奇斟酌着说,“但听他的描述,有点像修格斯……” “神圣种族?” “不是。”林奇悄声说,“它们是被一个叫做古老者的神圣种族奴役过的二级种族种族,但是后来它们反叛了,摆脱了奴役地位,所以当他说到叛变者的时候我才会想到。”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罗伯特没好气地说到,“那动物的声音好像不见了,是不是没事了?” “这么大的风雪,我们哪也去不了。”林奇道,“除了警长外,我们三个轮流守夜,每人守两个小时,另外两人休息。如果有任何异常就及时把其他人叫起来。先过了今晚再说。” 三人都同意,警长却坚持也要守夜,于是警长和赛瓦提在楼下的两张沙发上休息,守前半夜。而楚央和林奇到楼上休息,到后半夜的时候赛瓦提再上来叫他们。 折腾了一天,到现在楚央才开始感觉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和困顿。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到卫生间摘掉隐形眼镜,连脸都懒得洗便躺到了床上。结果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开门。他只好半爬起来转头,摸着桌上的眼镜戴上,却见是林奇抱着枕头站在门口。 楚央莫名其妙,“你干嘛?” “我们一起睡吧!”林奇跑到他床边蹲下,眼巴巴看着他,“我怕你害怕。” “谁害怕了!再说一会儿赛瓦提上来找你怎么办?”楚央欲要赶人,可是林奇眨巴着一双突然变得水汪汪的眼睛,使劲浑身撒娇的解数,就差在头上长出两个狗耳朵了,“之前几天都是一起睡的!” 楚央的耳朵立刻又开始烧了起来,“现在有外人!” “我枕头都抱过来了!”林奇做作地学着偶像剧里傻白甜女主噘嘴的表情,看得楚央愈发想要打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虽然林奇每次撒娇都故意演得很过,但楚央就是硬不起心肠来。他只好头疼一般哀叹一声,往旁边挪了挪。 林奇喜滋滋地把枕头放到床上,掀开被子钻进来,一条胳膊驾轻就熟地环过楚央的腰,胸口紧紧贴在楚央的背上。楚央恍惚感觉自己像是被八爪鱼缠住了,皱眉挣扎两下,见林奇不松手,便也懒得继续挣扎了。 林奇身上的温度突然就将之前一直缠绕着他的那种淡淡的惶然感驱散了不少,尤其是从对方心口传来的那种安稳低沉的心跳,透过背脊传递到他的身体里,跃动而炙热的生命仿佛可以对抗环嗣着他们的无边黑暗和死亡。 “小央。”林奇忽然轻声在他耳边唤道。微微的气息吹在耳廓上,另楚央打了个激灵。 “干嘛?” “别忘了我们拉过勾的事。”林奇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垂,“一个月还没到,不准使用圣痕。不论发生什么。” “知道了!你也是。你不用我就不用。” “可是我不用的话,遇到危险怎么办?”林奇轻笑着问,手却开始不老实地探到楚央的汗衫里面摸来摸去。 楚央心跳加速,赶紧抓住他的手腕,“我一直在琢磨……你唱歌……是不是和我拉大提琴是一样的?” 林奇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只有在解开封印的情况下才能唱吗?” “那倒不是。就像你不想碰大提琴一样,我也不想再用这种能力。除非万不得已。” 楚央转过身来,近距离地看着林奇在暗淡的光线里依旧熠熠明亮的眼睛,“从我们去冰洞那天开始,我脑子里就开始出现一段新的旋律。我可以把它写下来。” 林奇微微扬起眉头,眼睛弯弯地看着他,“你想让我当你的大提琴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比喻在楚央听起来无比……色气。 “这……这么说也行。”楚央赶紧又加了句,“当然,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而且这首歌我还没写完……” 林奇忽然猛地凑近,在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下,然后一把将楚央搂到怀里,“你真可爱。” “松手!你想用你的胸部闷死我吗?!” “你是在夸我的胸肌大吗小央?” “……” 虽然有林奇抱着他,但楚央睡得并不安稳。 混乱的梦境里,他听到很多很多种超出理解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失控的乐器在发出走调的噪音,不停冲击着他的神经。无数混乱扭曲的色彩弥漫在他面前,透漏着疯狂的味道,几乎像是某种不祥的预言。他感觉他在那团混乱的色彩里看到了很多张脸,很多张正在融化的、扭曲的、似曾相识的脸。 “解放你自己!解放你自己!你是天使!你是天使!” “小央,勇敢点。” “都是你的错……” 楚央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却发现叫醒他的是从楼下传来的尖叫,罗伯特的尖叫。 林奇比他反应还要快,现在已经掀开被子拉开门冲向楼下。楚央也慌忙跟上。 却见一楼的某一扇窗户的挡板被打开了,而罗伯特倒在地上,固定断腿的夹板也歪了,他却感觉不到疼一样惊恐地瞪着窗外,嘴张得那样大,仿佛无法喘息一样保持着极度惊恐的表情,不停挥舞着双手嘶声大叫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赛瓦提似乎也是刚刚醒过来,正视图罗伯特扶起来。可是后者却不停挣扎,抓着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大叫着。 楚央看了一眼窗外,却发现雪已经停了,一轮明月的光照耀在安静洁白的雪地上,也照亮了那些仿佛随意散落的、毫无章法的蹄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他又走得近了些,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冰湖附近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进入过,水大片大片地溅在岸边,导致那些地方的雪融掉了不少。而远处的森林也改变了,一大片树向着两边东倒西歪,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中间摧枯拉朽地经过了一样,留下了一条狂风过境般的鲜明痕迹。 还有那种气味,那种令人联想到沼泽和泥浆的糜烂味道,也正透过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 第69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5) 挨到天亮, 林奇打算再次尝试驾车离开此地,谁知出了门一看,却见那辆租来的军用越野吉普竟然像是被坦克一类沉重的东西碾压过一样,车顶整个塌了下来, 显然报废了。 和他一起出来的楚央也同样目瞪口呆。昨晚雷声那么大, 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汽车被压扁的声音。 得是多么巨大的东西, 才能把一辆越野吉普压扁成这副模样? 楚央仔细查看地上的脚印, 猛一看像是鹿蹄, 零碎地散在雪地里,根本不成连续的足迹。他走向湖边,去寻找那鹿尸, 却发现它还在那里,身体都被埋住了,只有鹿角仍然不甘地指向天空。想必昨天晚上, 那只浑浊的死去的眼睛应该有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将森林和汽车都摧毁成了那样。 他们四个人中,只有罗伯特是亲眼看到了那东西的。只是可惜从昨晚到现在, 那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警长却锁在沙发上,不论怎么问都不说话,像是傻了一样, 抱着膝盖前后摇晃。林奇说,对于一般的零级观测者来说, 只是看到那些神圣种族就很有可能令他们陷入疯狂。也只有像他们这些多元观测者才有足够的Sanity去抵抗那种跳脱了正常范畴的视觉、听觉、嗅觉或触觉的刺激。 前提是Sanity没有被圣痕吞噬的情况下。 楚央从雪里摸索着刨出鹿蹄, 仔细看看,又去比对地面上的蹄印。他发现那些脚印虽然看起来像, 但形状并不稳定,有时候太宽,有时候太窄,有时候大了整整一圈,有时候又小到宛如小鹿的蹄子一样。就像是拙劣的模仿者试着画出一个鹿蹄的形状,却怎么都画不对一样。楚央想到了阿多克,可是鹿的尸体还在,而且这种模仿的方式显然没有阿多克的精妙,倒是有些像是困惑的、带着小孩子般的好奇的临摹,完全没有试图真的去惟妙惟肖地模仿什么。 罗伯特和赛瓦提的车就是为了躲避一只突然出现在道路上的鹿才陷进雪堆里的。和这些蹄印的主人、摧毁森林和越野车的,会不会都是林奇提过的修格斯? ”它在试图困住我们。“林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楚央身后,神情中弥漫着不少烦躁之色,“这只修格斯应该已经在这儿沉睡了很久了,而且块头应该不小,甚至有能扭曲小范围内的空间的力量。可是它既然已经睡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醒过来?又为什么要困住我们?” 楚央垂下眼睛,心头一阵惶惑和内疚,呢喃道,“它很饿……它会不会是想吃了我们?” “如果是这样,按照它的块头,应该可以轻而易举把我们的房屋压碎,为什么却只是困住我们?” “或许是……好奇?“楚央伸手,将手掌贴在那略略扭曲的蹄印上,轻声说,”你说它已经在这儿睡了很久了,甚至可能在人猿出现以前就已经沉睡在这儿了,说明它从没能见过人类。它或许还在尝试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知道我们身上有神圣种族的气息。或许他以为我们是可能的同伴……” 林奇有些讶然地看着楚央出神的双眼,缓缓蹲下身,看向那贴着蹄印的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细节?” “我能……感觉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楚央抬起头来,眼睛深处涌动着些许茫然和不安,“自从接受圣痕之后就可以了。” 林奇的眼睛向后蔓延,越过冰湖,看向远处森林中间众树倒塌,仿佛被巨大的怪物碾压而过一样,“或许……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它再次睡过去,才能离开这里。” …………………………………………………… 由于罗伯特的断腿无法行动,且精神异常,嘴里一直嘟哝着“眼睛眼睛眼睛”这样的话,林奇便让赛瓦提留下来照顾他,而他自己和林奇便带上了一些方便携带的罐头食物、背上御寒的睡袋毛毯和小帐篷,再加上打火机、绳子、手电筒、瑞士军刀等生存工具,开始向着湖对面的森林进发。 他们的计划是找到修格斯的巢穴,搞清楚它到底有多大,然后再想办法另它沉睡。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和林木间跋涉,寻着大片树木倒塌的痕迹,往深山中走去。两侧陡直的山崖仿佛正在向着他们拥挤过来,原本令人目眩的美景,现在却多了不少险恶的味道。 走了半日,他们忽然听到山谷中回荡着一声长长的、人类的呼号。有些像是印第安人模仿猫头鹰叫声传递信号的啸声。林奇立马将瑞士军刀拿出来,啪地一声弹出刀片。虽然这样一枚小小的军刀如果对上真正野蛮凶残的想要向所有人复仇的原始印第安人部落,恐怕只能用来瘙痒,但林奇还是紧紧地攥着它,半挡在楚央前面。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寻着声音和树木倒塌的痕迹,渐渐来到了之前看到的被拦起来的那条据说有滑坡现象的道路上。楚央问,“要进去吗?” 林奇道,“来都来了,总不能这会儿空手回去。”说完,便翻过栏杆,继续往更深的森林中走去。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那些破坏的痕迹仍然在延伸。但是再继续找下去也不再安全了。两人只好找了一块林中空地,将积雪尽量清扫走,搭起帐篷,寻了一些干燥的树枝柴火来生火做饭。林奇去附近捡拾更多柴火的时候,楚央用勺子搅着火上咕噜咕噜冒泡的浓稠的豆子,却忽然再次听到了那种有人声痕迹的猫头鹰叫声。他猛然抬头,借着篝火的光亮看向黑漆漆地环嗣着他的森林。 突然,他看到那黑暗中依稀站着一个人影。 “林奇?”问话刚喊出,他便后悔了。那人一定不是林奇。林奇比他高,也没有那么敦实。那似乎是个十分强壮的印第安男人,但显然与赛瓦提是截然不同的部族。在这么寒冷的雪天,身上竟一丝不挂,而且画满了肮脏不堪的油彩。他的头发很长,纠结蓬乱,就像是从来没有梳理过一样。脸上涂满了石灰般的白色,只有眼睛的地方没有涂,在黑暗中就如同一张狰狞的鬼脸,而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口。 “你是谁!”楚央大声喊着,希望能引起附近拾柴火的林奇的注意。 对方仍然不说话,却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这一步走来,楚央却看到了更多的人影从黑暗里析出,全都和第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矮小却敦实,脸上涂着白花花的油彩。他们环嗣着楚央,就像是围着羔羊的狼群。 “你们是阿旺尼契人?”楚央找不到退路,想要拖延时间,可是不论他问什么,那些印第安人全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包围着他,令他无处可退。他们那一双双空洞般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令他汗毛倒竖,心脏狂跳。 他们想要干什么? 直到森林深处突然想起了隆隆的惊雷声。仿佛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般,所有的印第安人突然迅速隐没在黑暗中,就如来时一般消失了。不久楚央便听到林奇匆忙的脚步声。 “小央!怎么了?”林奇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脸颊通红却喘着粗气,怀里还抱着一捧干木头。 楚央一泄气便坐在了火堆旁,将刚才看到的景象说了一遍。 ”那不是雷声……”林奇将木头放到篝火旁,“那是喊声,修格斯的喊声。至于那些印第安人很可能是阿旺尼契人深山那一支的后裔。他们那么多年没有消息,如果一直都是躲在这片深山里与世隔绝地生活,就可能听不懂你说的英语,也无法与我们交流。” 楚央立刻便想到,林奇带他去冰洞的那天,在他的意识进入那种诡异的不停膨胀的状态中后也曾听到过类似的雷声…… 果然……是他么…… 那种向着深山和大地最深处延伸膨胀的感觉,难道并不是他的想象,也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而这种深入,甚至无意中触碰到了大山深处的空洞,也唤醒了绝不应该醒来的东西…… 那只鹿是这片山林的守护者。他察觉到了大山的改变,一定会去查看。或许它死在他们屋前,是因为它试图向他们求救。 果然,是自己害了它。 楚央连晚饭都没吃,钻进帐篷里,拿出自己的本子和笔,用颤抖的手迅速写着什么。林奇掀开帐篷的帘子,担忧地望着神情中再次显露出几分神经质痕迹的楚央,小心地问道,“小央,你还好么?” “如果他们就是修格斯的信徒,现在已经看见了他们,说明我们离修格斯也不远了。我必须完成这段曲子。”楚央道。他的神情专注,只是那种专注里带着一种病态的焦虑。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Sanity似乎又开始不稳定了。 林奇从背包里找出心理医生开给楚央的药,把保温水瓶拿过来递给楚央,眼睛瞥着楚央不停书写的手下一个一个流泻而出的音符,“催眠的曲子?” 楚央头也不抬,用一种急促的、却有些心不在焉的语气说,“可能是……也可能有别的作用……我不知道……但它一定是有用的……我能感觉到!” 第70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凌晨时分, 林奇在睡袋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旁边的楚央身上披着毛毯,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笔, 仍然专注地在那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小央?”林奇揉了揉眼睛, 打了个哈欠坐起身, “你不会一晚没睡吧。” 楚央书写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定定地看着摊开来放在他大腿上的本子, 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神的流转间带着些神经质的颤抖,寒冷的空气将他的手指冻得通红, 就算已经停下书写,却一时没办法将笔松开。 林奇看出来楚央的状态不是很好,便从睡袋里钻出来, 轻轻地将楚央手里的笔拿出来,然后用双手捂住那只冰凉的宛如冰块般僵冷的手, 不停揉搓他的手指,帮助他加速手指里的血液流动。楚央的右手手指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楚央用沙哑的声音中弥漫着疲惫和轻松,“我完成了, 曲子完成了。” 林奇轻轻地发出哄诱般的“嘘”声,耐心地把他的右手揉搓出温度, 然后又去查看他的左手。看到楚央这个样子, 他心口那种细密绵长的酸涩感愈发浓烈。 他隐约知道,楚央这样焦急, 一边是害怕修格斯会造成更多更无法挽回的破坏,比如离开这片土地,进入人口更加密集的城市……而另一边,他是担心林奇在关键时刻会再次使用星之彩。 罪恶感是楚央的诅咒。愈是使用自己的能力,那种黑暗、压抑、沉重而粘稠的感觉便会愈发浓烈,如沼泽一般,渐渐将他整个人吞噬。林奇知道,却也无法拯救他,那是楚央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 “躺下,乖。”林奇低声说。 楚央却摇摇头,“我不困。” “躺下!”林奇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威严和强硬,双手按着楚央的肩膀,半强迫他躺在睡袋上。林奇将自己的毛毯拉过来,将楚央一层层裹住,只露出一张缺乏血色的脸来。 只剩下一个星期,楚央的的Sanity就会彻底恢复了。这期间,绝对不能再出纰漏。 ”我们应该尽快赶路。罗伯特得看医生,拖得越久就越危险。”楚央絮絮地说着,“这片土地……已经开始腐败了。你看外面的树,我能听到它们的哀嚎……” “嘘……”林奇也侧躺下来,用手轻轻隔着厚厚的毛毯环住楚央的身体,“你睡上三个小时,然后我们再走。不耽误事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是你老板,你得听我的。”林奇换上一副霸道总裁的高冷表情,命令道,“现在,闭上眼睛,睡觉!” 楚央噗嗤笑了一声,却终究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小帐篷里一时陷入安静,可是没过多久,又听到楚央低声说,“我睡不着,太吵了。” “吵?” “所有的树都在哭。还有那些动物,他们都在逃跑,他们很害怕……” 污秽双子另楚央的听觉越来越敏感了,甚至可能不仅仅是听觉,还有他对于物体上弥散出的记忆和与之相关的情绪的感知能力。林奇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污秽双子可以选择代价。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说是三种不同的代价,其实都是互通的。 共情、记忆、神智。失去了共情,最先影响到的便是感知情绪的能力。人便会逐渐变成行尸走肉,所有与记忆相关的情绪也会跟着遗失,于是记忆也会渐渐变得苍白单薄,迅速消散遗忘。记忆则给了一个人存在的连续性,没有记忆的人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不能安放自己的人格,情绪便会跟着混乱,神智也会渐渐崩溃。而神智则是前共情和记忆的基石,一旦神智出了问题,情绪会失控,记忆也有可能不再准确。 这三样东西,缺少任何一个,都会从根本上瓦解一个人的灵魂。只不过如果选择前两个,恢复的时间会缩短,或许感知能力会没有选第三样强,但总比像现在这样时刻漫步在崩溃的边缘要轻松。 但林奇也明白,楚央不会选择前两个的。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楚央根本没时间去理解选择第三个的意义。他只知道共情和记忆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所以一定会去选神智。 林奇用手撑着头看着楚央,轻声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总是会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原本不存在的人、躲在黑暗角落里奇形怪状的怪物。在学校里他们叫我‘spooky’(怪胎),没有人愿意接近我,因为他们说我很可怕。” 楚央睁开眼睛,讶然地望着林奇。这是林奇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过去。 他记得在黑白照片里看到的那个小王子一般可爱而俊美的少年。很难想象会有小孩子用可怕来形容他。 林奇微微一笑,“怎么?是不是看我太帅了,想不到我也被孤立过?”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太自恋才会被孤立吗……” “自恋怎么了?自恋犯法吗?”林奇伸手捏了下楚央的鼻子,后者用力向后仰着脑袋,也没避开他的“魔爪”,“总之,我小学时期过得比较孤独,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待着看书。那其实是一个伦敦很有名的贵族寄宿学校,不少上流社会的孩子都在我的班上。 我记得七岁那年,当时班上最受欢迎的那个男生叫威廉姆斯,是温彻斯特伯爵的儿子。他当时个头比我大,喜欢欺负新学生和书呆子,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个Bully。我也成为过他的目标。有一阵子,我时常会在自己的课桌里看到蜈蚣、蟑螂、死老鼠一类的东西。” “你还被欺负过?”楚央更加难以置信。 林奇立刻露出可怜巴巴的犬类表情,“是啊,我是不是很惨啊!不过你猜我是怎么做的?我把那条足有我手掌这么长的大蜈蚣捧在手心里,让它在我的手腕上转来转去,就他妈的像我的宠物一样。走到威廉姆斯面前跟他说,‘你喜欢蜈蚣?很好,今晚会有一百只蜈蚣来找你’。” 楚央低笑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一个七岁的小孩听到另一个七岁小孩用平静到像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时,得吓成什么样,“然后呢?” “我听说他一晚上都没敢睡觉,等着我的蜈蚣大军去攻击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他和他那几个跟班看这个办法不行,就开始用粉笔在我的课桌和储物柜上写一些类似‘杂种、你妈是婊子、下流种子’这样的话。被我抓到一次。他们当时把我围在中间,想要揍我一顿。” “没有老师来管管吗?” “哪有老师敢得罪温彻斯特侯爵的爱子?我母亲虽然以前也是公主,可是毕竟为了嫁给我父亲放弃了头衔,后来就算成了有名的歌星,但是在那种年代,歌星表面光鲜,实际上也不过是贵族们的消遣,怎么能和真正的贵族相比?”林奇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那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总之,他们把我围起来要揍我。我想那是第一次我的观测力爆发。事后我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极其生气,生气到想要狠狠地伤害那些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的大孩子们,让他们再也不敢说半句我妈的坏话。结果也确实如我预料的,那几个人被吓得离开学校整整一个学期,听说他们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他们之中大部分都转走了,威廉姆斯虽然回来了,但以后看到我都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掉头就跑。” 楚央问,“你做了什么?” “从那些被吓坏的孩子口中拼凑出的事件还原,可能是我把某个平行现实里的怪物带进了这个现实。那甚至不是近似现实中的生物,所以跟我们这个现实中的生物完全不一样,是足以另零级观测者吓疯的那种怪物。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观测力还没有觉醒,却能将两个距离十万八千里的现实拉到一起,即使时间没有特别长。”林奇顿了顿,低声说,“我怀疑如果不是人们听到那些孩子的惨叫及时赶来,我会另这两个现实相融的时间更长……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从林奇的表情来看,他并未因为自己成功复仇这件事感到一丁点的骄傲和开心。甚至恰恰相反。 “没有人相信那些孩子说的话,也没有人责怪我。毕竟谁都知道他们当时在针对我。可是母亲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她开始意识到,我的存在,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或许可能成为某种不可测的危险。 她不想让我加入长老会,不想让我了解关于长老会的一切,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放任我的观测力爆发而不去管,而且一旦长老会知道,也会想方设法利用我的能力。所以她尝试封印我的观测力。” 楚央的视线移到林奇的胸口,“这是你母亲给你设下的?” “不,不是这个,这是我自己给我自己设下的。她给我的封印早在我‘死’的那一次就消解了。事实上她的封印制作得太巧妙,在参战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封印的存在,小时候的那些记忆,我还以为不过是孩童时的胡思乱想与现实混淆在了一起。” 楚央从毛毯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林奇的脸颊,“你的父亲呢?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他。” 林奇沉默了。他垂下眼睛,伸手轻轻握住楚央的手。 “我还没有准备好告诉你。”林奇轻声说,眉目间似有一丝复杂的纠结,“但是我保证,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楚央点点头,胸口弥漫着某种类似酸楚和温热的东西。仿佛他和林奇从未如此贴近过。 明明更加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却偏偏是现在,楚央感觉自己终于能真正地触碰到林奇,感觉到那个谜一样的俊美男人不再如星星一般遥不可及。 林奇忽然换了个表情,扬起明媚的笑容,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了,故事时间结束,该睡觉了。” “……” “闭上眼睛,就算睡不着也得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早饭,收拾一下东西。一个小时后你要是还睡不着,我们就动身。”林奇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着,轻轻在楚央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便起身钻出了帐篷。 第71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往林地更深处跋涉的过程中, 林奇时刻注意着楚央的状态。 楚央写的曲子他在楚央熟睡的时候看过了,只是在头脑中哼了一下旋律,便带给他一种难言的震撼。 他能想象得到,这段曲子如果由楚央用大提琴演奏的话, 会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似乎在不甚稳定的精神状态下, 楚央的作品能够造成的影响却更加大了。林奇深深呼吸, 稳住自己的思绪, 努力将旋律记忆在头脑中。好在他也是个有音乐天赋的人, 这首曲子虽然长,但是主旋律重复了数次,并不算难记。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进入很少有人涉足过的深林之中, 道路几乎没有了,跋涉得分外艰难。楚央喘着粗气,跟在林奇身后有些恍惚地走着。毕竟一夜未睡, 头脑混沌,就像是生病一般的感觉。但是林奇几次问他要不要休息, 他都执意继续。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时间所剩不多了。 正如之前楚央说的,森林有了某种不甚明显、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看出的变化。雪上落满大片大片的松针橡叶, 尚未被雪盖住,说明是新近才落下的, 却已经开始散发出草木腐烂的腥味。渐渐光裸的树枝仿佛比从前更加狰狞扭曲, 树皮也开始腐烂剥落,一块一块如黑色的霉迹散落在树身周围, 只留下光滑的木芯。 森林正在死去。 仿佛是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他们走了这么久,没有见到任何动物,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所有的动物都离开了。空气也渐渐凝滞下来,不再有鲜活的流动性。 那种类似吞噬了无数动物尸体的沼泽气味愈发浓重,林奇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开始竖了起来,危险的直觉渐趋浓郁。 忽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地。一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巨大石头屹立在空地中间,围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圈。而中间则孤零零地立着一口井。 一口荒芜的、缠绕着已经枯朽的藤蔓和荆棘的井。 在这种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里突然出现一口井,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而且那种沼泽气味也突然浓重了数倍。 林奇对楚央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过去。” “不,你在这儿,看着点四周。我不知道昨天那些阿旺尼契人会不会再出现。” 楚央只好点点头,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周遭的一切响动,眼睛却不安地看着林奇的背影。 林奇进入到巨石围成的圆圈中间,才发现石头上刻着文字。据他所知阿旺尼契人是没有书面文字的,所以他凑近了些,仔细分辨那些字符。 是古老者的文字。 古老者,人类出现之前就从群星中降落在地球上的伟大文明,而修格斯曾经是它们创造出的奴隶,没有意识,只是一团原生质的细胞以某种半凝胶的形式融合在一起,可以变化成任何主人希望他们变化的样子,可以举起最沉重的巨石和金属。后来修格斯通过模仿自己的主人渐渐获得了独立的意识,进行了第一次叛乱,结果被古老者镇压。古老者利用催眠术又控制了修格斯几个世纪,直到他们自己的科技和文化在日趋安逸的生活中渐渐退化,失去了控制修格斯的能力,修格斯才进行了第二次彻底的叛变,成功从古老者手中独立出来,也加速了古老者在地球上的没落和灭亡。 修格斯学到了古老者的很多文化,包括他们的文字。难道这些巨石是修格斯立在这里的?林奇仔细查看巨石周围的土壤,发现石头应该在这里有些年月了,而且刻字都有一定程度的磨损。 或许是那些印第安人发现了修格斯沉睡的地下城市入口,将这些巨石弄了出来立在这里。或许这口井就是入口,是那些避世而居的印第安人的圣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小支阿旺尼契人会信奉一个并未在人类历史中行走过的种族。林奇不能确定修格斯是否有办法与阿旺尼契人沟通,亦或是那些人中间也有尚未被发现的多元观测者,可以与这个二级种族生物发生某种感应? 林奇走向那口井,扶着井沿看向那漆黑的、未知的洞口。 浓重的恶臭令他屏住呼吸,一种毛骨悚然的本能反应令他想要闭上眼睛,但他还是继续看向那一团不透光的黑暗。他用古老者的语言,扭曲自己的声带,念出了“修格斯”的名字。 突然,在那一团浓密的黑暗中,宛如亮起了繁星一般,一颗一颗的眼睛睁开了。有些巨大,有些微小,有些像是人的眼睛,有些又像是蜥蜴,有些则是鱼,还有一些显然是尚在进化中的眼睛。那些眼睛如同脓疱一般,出现又隐没,在一团黑色中游移不定。它们密密麻麻吗,如青蛙的卵一样挤在一起,同时看向了他。 “小央!还记得那个纹身吗?把袖子撩起来!”他连忙回头冲楚央喊道。 楚央慌忙摘下自己的防寒手套,想要把厚重的防寒服的袖子往上撸。却在此时,恐怖的惊雷声从大地深处滚滚而起,另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他看到了极为震撼恐怖的景象。 林奇面前的井口爆炸了。 巨大的黑色的东西喷上天空,连带着大地都被撕裂。林奇整个人都被那股巨力冲击着飞了出去,身体狠狠撞在巨石上。 “林奇!!!”楚央冲过去,可是脚下的地面也跟着向上突起开裂,令他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大地整个倾斜过来,他开始向着某个地方滚去,连忙伸手抓住地上的灌木枝。 从大地之下,巨大的黑色物质如喷发的熔岩一般不断涌出,在天幕中向着四面八方展开,如巨大的笼罩数座山峦的伞盖迸发开来。楚央看到无数脓疱般的眼睛、无数地球上已经出现过的和尚未出现过的眼睛,在那些半是液体半是固体的黑色而肮脏的原生物质中流动翻滚、相互推挤簇拥。那种令人发麻的场面,无比宏然巨大,如噩梦一般占满了他的所有视野。 只见巨大的物质从天空中猛然压下,那些已经屹立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悬崖石山宏然崩溃倒塌,从两侧倾覆而下;漫山遍野的树木在庞然巨力中被挤压成碎片;整片土地都在狂烈地摇撼着。被巨力摧毁的石山的尸骸如陨石雨一般从天而降,楚央和林奇宛如在暴风雨来临时来不及逃跑的蚂蚁,随时都会被压成碎片。楚央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要去林奇身边。他艰难地爬行着,终于挪到了那是摇摇欲坠的巨石旁边,看到同样用手护住头在剧烈的地震中无法挪动的林奇。 楚央扑过去,一把将林奇拉过来。就在那一瞬间,巨石倒下了。 楚央浑身冷汗,只要晚了一步,林奇就会被压在那巨石下面。 然而林奇已经受伤了,血迹从额头上蜿蜒下来。大概是之前被突如其来的爆发震飞的时候撞在石头上造成的。楚央紧紧抱着林奇,努力遮挡着暴雨般溅落的石砺,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死就死在一起。 修格斯的巨大“手掌”也终于瞄准了他们压下,楚央想起林奇之前的话,一把扯下了外套,撸起袖子露出林奇给他设计的纹身。却见那巨大的黑色死亡之山在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米的时候突然像是被刺痛一样退缩开来,然后分作两边,避开了他们落在了周围。 他们随着大地陷落。 楚央不清楚在下落的过程中他有没有发出尖叫,他觉得大概是有的。他只记得林奇也紧紧抱着他,和他一起陷落着。 等到尘埃落尽,他们却还活着。大地被拍出一个深坑,宛如被陨石砸过一样。 轰隆的雷鸣般的巨响另楚央的整个头脑都像是要爆炸一般疼痛,他抬起头,看到修格斯已经遮蔽了他视线所及的大片天空。他能感觉到这古老而巨大生物的饥饿,另它疯狂的饥饿。它想要吃东西,吃很多很多的东西。他想要去有更多活物的地方…… 比如城市。 却在此时,林奇放开了他,在不停震颤的深坑之底他小心地站直身体。楚央看到林奇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张开双唇。 音乐从他的声带震动中汩汩涌出,是楚央才刚刚创作出的曲子,没有歌词,只是单纯的、从腹腔里共振出的吟唱。 楚央从来不知道原来只是普通的吟唱,甚至是没有任何歌词的吟唱,原来也可以有这样多变而华美的演绎。那是一种奇妙地,融合了极致的纯真和极致的诱惑的声音,清亮透彻中却又裹着一丝捉摸不透的迷雾,从一开始的幽柔静谧渐渐推展开来,完美的气息控制,完美的周旋转折,令人想到烟波浩渺的寂夜深海,引诱水手们走向死亡的绝美塞壬歌声。 最开始,那吟唱被太过巨大的雷声覆盖,似乎什么作用也没有。但是渐渐地,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些原生物质最先受到了影响。它们的拍击不再沉重有力,而是有些眩晕似的,开始散发出一圈圈波纹般的涟漪。 然后,林奇唱到了第一个高潮。 宛如在一个被压缩到极致的瞬间、骤然爆发的宇宙繁星之海,宛如星球死亡爆炸后那激荡数千万年的环装波纹,宛如世上最后一只荆棘鸟临死前的绝唱。最极致的绚丽伴着最彻骨的死亡,与那强大而透漏着血腥气味的乐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浑然天成,相辅相依。就仿佛这首歌不可能有别的表达方式,只有这一个人的嗓音可以展现出曲调中的所有力量。 楚央呆住了,他不知道在林奇的声音在副歌部分迸发的一霎那,他就流出了不受控制的眼泪。那是一种纯然的、震撼的感动,一种看到自己创造的东西被升华到另一种境界的纯粹的幸福。 那一霎那他甚至忘记了他们所处的境地,忘记了他们面对的古老而强悍的险恶,他的耳朵也仿佛摒弃了其他所有那些令他难受的噪音,只剩下这一道声音,眼睛里也只能看到那一人。 第72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细节,给土著人加上了吊坠增加他们的战斗力,这样剧情会更合理一些。   林奇的歌声直冲九霄, 立刻就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一圈圈的波纹迅速扩展到原本遮天蔽日的庞然黑暗物质全身,仿佛突然荡起波澜的黑暗之海,只是这海并非蔓延在大地上,而是四面八方地包裹一切。紧接着那些眼睛似乎开始困倦一般, 一个接一个隐没到黑色原生物质中去, 有些则盖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膜, 另一些也愈发呆滞起来。天空中的黑暗物质开始拉着丝向下坠落, 泥浆一样散在破碎的山峦和森林之上, 如一层沉重的污泥之毯倾覆一切。 修格斯试图反击,它开始收缩自己的身体,另那“天柱”的部分更加粗壮宏伟。天空逐渐露出, 被压成一片废土的林木尸体也从那黑色的毯子下一点点露出来。然后无数黑色的物质如巨浪般向着林奇和楚央奔涌而来。 可是它们在距离两人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软弱胆怯起来,那种粘腻的波纹再次抖动开来,类似人在听到某种太过刺激大脑的声音后手脚酸软无法控制的样子。 在副歌之后, 林奇仍然在继续。婉转幽眇的间隔,充满着意想不到的转折和变化, 紧接着便是下一个副歌,却比第一个高潮还要高了一个八度,几乎是直逼群星的空灵之声, 宛如一记重击,彻底将修格斯的攻击瓦解。那波涛被迅速收回如同开始融化的蜡烛一般的黑色柱状体内, 而那融化愈发厉害, 巨大的修格斯试图逃跑,钻回那黑暗的井中去。 可是林奇不打算放过它。他的歌声没有停, 反而再次冲上一个新的高度。那种令人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华丽歌声对于修格斯来说是最致命的利剑,它胆怯了,身体中所有的眼睛不停开合,蛰伏在地上如毯子一般摊开,仿佛是在求饶一般。 被精神控制、被奴役的国王重新摄住了这个古老的生物。它大概已经将林奇当成了如古老者一般的存在。 却在这时,楚央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他一回头,只看一块从山峦上崩塌而下的巨石之后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什么东西迅速向他们扑来。 “小心!!!”楚央一把将林奇扑倒在地,一道风贴着他们的面颊擦了过去,铿然一声射在地上。竟然是一只仍旧在不停晃动的羽箭。 却见四周的废墟荒野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无数全身涂着干白泥浆的阿旺尼契人。他们睁着一双双冰冷空洞的野兽般的眼睛,几只弓箭的箭尖直指他们。为首的一名最为强壮的阿旺尼契人凶狠地举着弓箭,眼神里弥漫着愤恨和杀意。 那支箭就是他射出的。 楚央和林奇都十分讶异,为什么这些土著人没有被林奇的歌声影响? 那样的声音,就连身为作曲者的楚央都有种被魅惑的感觉,为什么他们没事? 难道他们全都是多元观测者?但这可能吗? 亦或是他们都是聋子? 这些阿望尼契人已经销声匿迹几十年,却在修格斯觉醒的同时出现了,由此可以推断的是他们之中应该至少有一名高级多元观测者的存在,或许也尝试过许多次唤醒修格斯,但是都没有成功。没想到楚央却误打误撞地将它唤醒了。这些多元观测者感知到了大山的变化,就带着他们这一支避世而居的阿旺尼契分支来侍奉他们的“神”。却没想到他们眼中可以为他们报仇,可以将那些夺走他们土地家园、残杀他们同族的西方人碾成肉酱,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隐忍后,他们终于可以走出大山,释放自己代代相传的仇恨。 却没想到被他们两个人破坏了。 修格斯缩成一片软塌塌的泥浆,不停蠕动着、冒着沼气般的肿泡。哪还有半分神的影子? 它原本就是被神圣种族创造出来的奴隶,即使后来叛乱成功了,却终究没有真正的神圣种族的实力。 林奇缓缓站直身体,挡在楚央面前。他知道这些阿旺尼契人就算不是聋子也听不懂英语,很难将自己的意思传递出去。 只是此时被一支利箭指着,就算再次尝试用唱歌的方式影响他们,只怕他也没有那个机会唱到这些人缴械投降就会被射成筛子。 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楚央也跟着举起手来,紧张地看着站在深坑边缘将他们包围的那些阿旺尼契人,低声问林奇,“怎么办?” 林奇抿着嘴唇,轻声道,“先静观其变。” 却在此时林奇注意到,每一个阿望尼契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枚紫色吊饰,似乎是未经打磨过的水晶。 难道是那个东西另他们对他歌声的影响免疫? 传说古老者利用一种水晶控制催眠修格斯,是否跟他们脖子上的吊饰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到底是崇拜的修格斯还是古老者? 正疑惑间,却见那个为首的阿旺尼契人仍然用箭指着他们,眼睛却一直看向他们身后的修格斯。却见那修格斯迅速缩回原本井所在的方位,不见了踪影。 井已经彻底破坏了。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宛如地面上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阿旺尼契人用弓箭指着他们,用他们听不懂的印第安语不停地喊着什么,语气粗暴,并且愈发带有攻击性地顺着斜坡滑下接近他们,那种手势似乎是在要求他们往后方走。他身后的另外几个高大的手下也跟着逼近,林奇和楚央只好向后退着,最后到达坑地边缘的时候不得已转过身来手脚并用往斜坡上爬,一直将他们逼到修格斯消失的那巨大的地洞面前,并且时刻要求他们将手举在空中。 “他们想让我们跳下去……”林奇说着,鼻子微微翕张,似乎在闻着洞里的味道。 除了修格斯的味道外,还有一种旷远而古老的气味,像是……巨大的尘封无数岁月的坟墓。 楚央低头一看,那坑洞深不见底,谁知道有多高……他原本就有害怕高空的倾向,如今面对着这一片不透风的黑暗,愈发手脚冰凉。 “真的要跳?”楚央面带惊恐。 话音刚落,却见阿旺尼契人越逼越紧,领头人直接冲着他们射出一箭,那箭贴着楚央的脸颊擦过,大惊之下本能闪躲的楚央失了平衡,大叫着向黑暗跌落。林奇慌忙试图抓住楚央但没有抓到,毫不犹豫地也纵身跳了下去。 楚央感觉自己一直在尖叫,隐约意识到这种高度自己不可能存活。可是忽然间他的身体掉在一片粘稠柔软的物质上,湿软粘腻的触感十分恶心,但如水床一般的质地也减缓了他下冲的力度,令他没有受伤。紧接着林奇也大叫着掉在他身边,震起一漾一漾的波纹,另楚央也跟着起伏。 “林奇?林奇?”楚央挣扎着想要在黑暗中找到林奇,由于身下的物质太软不好使力,站都站不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挣扎了半天,总算摸到一只手,那只手也立刻紧紧回握住他的右手。 但紧接着,一束光源在另一个方向亮起。是林奇打开了手电,“小央?你先不要动。” 如果林奇是在他的左边,那牵住他右手的是谁? 楚央浑身一个激灵,转头去看,却见右边并没有人。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身下,那如水床一般柔软地托着他们的湿软粘腻的物质,却看到了一只只如蛙卵一般悬浮在半透明的黑色物质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们竟然落在了修格斯的身上…… 楚央立刻不敢动弹了,只敢动动嘴,“林奇?你还好吗?” “我没事。”林奇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在挣扎用力时才会发出的声音。却见他此刻优雅风度全无,像一只在不停翻滚的鹅一样冲着楚央爬过来。 虽然明知身处险境,明知情况不容乐观,但楚央看着林奇一边骂娘一边手脚并用爬向他的样子,竟然有那么一点想笑…… 不过这么大动静,修格斯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有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将他们压成肉酱。 林奇挣扎到楚央身旁,抓着楚央的肩膀左看右看,“没摔着吧?” 楚央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修格斯听到一样说道,“我也没事,不过……这修格斯是不是不太对劲?” 林奇弯起眼睛道,“多亏你写的曲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但是这曲子对修格斯明显有催眠作用。效果大概类似当初古老者奴役它们的时候用的催眠手段。所以现在修格斯不算是我们的威胁了。倒是上面那些阿旺尼契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赶下来。” 话音刚落,却见一道人影又从洞口落下,摔进修格斯的躯壳中。紧接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阿旺尼契人也跟着进来了,他们一爬起来,就再次用剑瞄准了他们两人。为首的那个阿旺尼契人又用印第安语命令着什么。 林奇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抱怨着,“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啊大哥……” 是,他是精通很多种神圣种族的语言,但这种太冷门的土著语言他可是完全没有涉猎…… 那个阿旺尼契人似乎也有些懊恼,回头对他的手下喊了几句什么。然后一个个子比较矮小的阿旺尼契人被推了出来,怯生生地跟头领分辩着什么,但还是被不耐烦的头领推到前面。 看来关于他们是聋子的猜测可以排除了。。。 那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阿旺尼契人于是用磕磕绊绊口音极重的英文对他们说,“你们……桌了什么……背叛之神……” 混乱的语法和发音另林奇和楚央都是满头问号。林奇猜测对方问的是:你们对背叛之神做了什么。 他们叫修格斯背叛之神 林奇于是用很慢的语速对那人说,“我让它睡觉了而已。”说完还很夸张地双手合十放在脸颊边假装睡得很安详的样子。 那个青年也不知道懂了没,转头叽里呱啦对头领说了几句。头领听完似乎十分烦躁,语气激烈地说了一大串什么,然后那个瘦小的青年又磕磕绊绊说了句,“什么时候……睡醒?” 林奇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那首领听完举起弓箭就要射林奇,吓得楚央赶紧举起双手挡在林奇前面,大声说着“等等!” 此时首领被后面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阿旺尼契人拉住了。他们在那边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大串,那年轻人才又代替首领说道,“走。” 走?走哪去? 却见首领用弓箭指向了一个方向,却是随着修格斯如黑色河流一般的身体一直蔓延过去的一道过于平滑过于优美的高大通道,如同身体中的气管一般,贯穿大山的腹部。 传闻修格斯曾经在古老者的奴役下建造了大量的地底和水下城市,看来这优胜美地的山腹里,很可能就埋葬着千万年前消逝的辉煌文明——古老者留下的宝藏。 “诸神的居所。”那个年轻人这一次说的倒是字正腔圆。 第73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这一章和上一章的一些重要细节,加入了印第安人的水晶吊坠。   在沉睡的修格斯身上行走之艰难, 简直就跟练轻功一样。一脚下去使不上劲,一个个东倒西歪,连滚带爬。他们好不容易在修格斯和通道的边缘找到了一片尚未被修格斯的身体覆盖的地面,连忙从柔软的黏滑的黑色物质和眼珠之间滑下来, 脚踏在坚实地面上的感觉分外美好。 只不过后面几个时刻对着他们的箭头和随时可能被甩过来的骨制战斧略微破坏了放松的感觉。 其实林奇随时都能放出星之彩, 只不过不到不得已的危险关头, 他不想伤害这些印第安人的性命。毕竟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为了自己失去的土地和家园复仇而已。 更何况长老会也严厉禁止在自己的生命没有受到绝对威胁的时候, 利用圣痕夺取原生现实里未被感染的三级以下观测者的生命。至少目前的会规仍然是沿袭得这条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的规矩。至于如果激进派掌权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也不确定。 除此之外,如果机会允许,他也想知道古老者到底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毕竟如今就算修格斯已经沉睡, 他的手机还是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这就说明除了修格斯,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他们隔绝在长老会遍布全球的网络之外。 还有那些印第安人脖子上挂着的水晶也令他有些在意。如果这东西可以另他们对自己的歌声免疫,将是极为可怕的武器。。。如果被激进派得到。。。 楚央跟在林奇身后, 而那些阿旺尼契人则虎视眈眈跟在楚央身后。地面上残留着不少修格斯经过后留下的淡棕色粘液,但是透过那些半透明的液体, 依稀可以看到被磨损腐蚀过的地面是由精妙的几何形状完美地拼接而成,几乎带着几分后现代主义的意味。在手电的光线中,可见平滑的墙壁上也布满了一些奇异的点和线的联结, 有些像是星空的图谱,可是那上面画出的星座林奇和楚央一个都不认识, 就仿佛并非是从地球上观测到的星空, 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系中某颗有着高等文明的星球上观测到的星空一样。 这条通道长到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直到修格斯那巨大的身躯都已经到了头, 通道却还在继续。楚央怀疑他们已经进入了很深的地下,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潮湿闷窒,墓穴一般的味道愈发浓重。 然后,通道两边出现了两条岔路。三条看起来同样高大宽敞的通路摆在面前。 楚央感觉到这地底空间的巨大,一种空旷黑暗的恐惧感淡淡弥漫过来,于是低声问林奇,“手电还有多少电?我们有备用电池么?” 林奇摇摇头,“刚才地震的时候都丢了。” 这时候那个年轻的阿旺尼契翻译开口了,指向左边的路,“走这里。” 林奇想着如果要找水晶,没有光确实会成为问题。于是举起手电,指了指光源,摆了摆手,“快没电了。不安全。” 年轻人回头翻译了一句,可是显然首领不打算放弃,也不打算浪费功夫回去寻找替代的光源,仍然执拗地用箭锋指了指左边的路。 楚央和林奇无法,只得继续往前走。 不过这段通道没有持续很久,光线便投入一片广袤而黑暗的虚空。林奇警觉地停下脚步,向后做了个停步的手势。楚央凑到他身边,却见林奇将手电往地上照,一点点往前,直到突然地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陡峭曲折的斜坡,深深篆刻在陡直的悬崖上。空洞的风吹在脸上,光源太暗,看不清全貌,但是只要站在深渊面前的人都会知道,那是一个宏伟巨大的空间。手电的光只能依稀找到一栋类似建筑物房顶的轮廓,却什么也看不清明。 或许这就是地下城市。 这么深的地下,这么广阔的空间。让人不禁联想,在漫长的以千万年计算的时间里,这片失落的城市难道真的是纯然的凝固和死寂么? 阿旺尼契人看到那些斜坡,示意两人先下去。楚央此时却产生某种浓浓的抵触情绪,前方的黑暗给他一种太过空旷的感觉,未知的空洞恶意地凝视着他,令他忍不住担忧如果手电真的没电了,他们就会在这个陌生而古老的地下城里陷入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谁知道那黑暗里会藏着些什么? “林奇……”楚央紧张地唤了一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奇仿佛能明白他的担忧,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如果我放出星之彩,我们可以现在就出去……只不过免不了可能会伤到人命。而且我怀疑,除了修格斯之外,这里可能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还有这些印第安人脖子上的吊坠也有问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他们说不定知道什么,所以才一定要进来。”林奇低声说,“再坚持一下,到了下面,黑暗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楚央犹豫地点点头,虽十分懵懂,但林奇应该有他担心的东西。他告诉自己,不过是因为Sanity不稳而造成的焦虑罢了,他应该勇敢起来。 沿着对于一般人来说显得过于陡峭的斜坡向下,沿途的道路旁有不少一根一根类似管道的东西。他们下降了大约两百多米,阶梯停止,在他们面前大约两百米开外,隐约可见一道巨大的拱形门,虽然年代久远,线条却十分流畅简洁。拱形门的门脚平滑地向着两侧蔓延,形成了约有百米高的墙。 一行人接近那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顶的巨门,离得越近,愈发感觉到一种深不可测的阴冷。厚重的城墙上竟然密布着不少贝类生物、软体动物、海藻珊瑚等海洋生物的化石,岩石也有被海水冲刷过的痕迹,想来是因为一千万年前这片山峦尚未因板块挤压隆起,仍然沉在海下的缘故。 一想到这里上一次有“人”的时候,还被沉重的海水浸泡着,而现在它们已经远远离开大海,深埋在群山和大地之中,那种空旷而不可测的沉重和压抑感就再次弥漫在楚央的心头。恰如他在写那首被林奇演绎过的曲子的时候心头升起的感觉。 身后的阿旺尼契人也显然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尺寸远远超过人类建筑的巨大造物,不停发出类似惊叹和敬畏的叹息声。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大门之前,眼睛里流出眼泪来。 阿旺尼契首领显然也十分激动,但他仍然警觉地握着弓箭,催促林奇和楚央继续前进。大门后似乎是一片广袤的广场,他们的手电光消失在黑暗里,一段时间之内除了平整却覆盖着灰尘的用类似的几何地砖拼接成的地面不停向前蔓延,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约有两三百米后,他们再次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然后终于看到了建筑的轮廓。 那些建筑、立柱、走廊和高塔的形状、角度,全部都不太对劲。有些建筑看起来简直摇摇欲坠,仿佛不可能立在地表上一样。还有一些道路就像是那些突破了空间维度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光是看着就感觉头晕目眩,不确定自己的方位。他们从那些巨大的、坟墓一般寂静尘封的建筑之间走过,就像一对排成行列的蚂蚁。沿途看到了不少被摧毁破坏过的痕迹。有些塔被拦腰截断,巨大的碎石到处散落,还有些廊柱横在道路上,如山脊一般阻住他们的去路,令他们只能绕行。 阿旺尼契人抢走了林奇手里的手电,试图进入一些门扉紧闭的建筑,但显然以人的力量没办法推动那么沉重的大门。 楚央看那个翻译站在外面,似乎有些瑟瑟发抖,便悄悄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下来?” 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一开始没有说话,正当楚央怀疑对方没有听懂,想要再重复一句的时候,年轻人才说,“宝藏……武器……背叛之神堵死了路,进不来。” 楚央皱眉,背叛之神是指修格斯吗? 武器又是什么?在这应该已经荒废了那么长时间的地下城市里,会有什么武器?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他走回林奇身边,压低声音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儿吧……我感觉很不好。” 林奇虽然想要进一步深入这座城市去寻找可能的水晶储藏地,不过看楚央的表情,也开始担心他的Sanity进一步下降。他略略犹豫,看了一眼那两个仍然凶恶地盯着他们的阿旺尼契人,下定决心点点头,“好吧,等到我的手电突然没电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陷入惊惶。到时候你跟着我,我们趁机逃走。” 至于水晶,以后应该还会有机会下来寻找。 “一片漆黑,我们逃得了么?”楚央悄声问。 “你会惊讶你在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可以给你怎样的帮助。”林奇轻声道,然后忽然苦笑起来,“原本是要带你来度假,结果度成了这副鬼样子。” 楚央喉间微微一梗,愧疚地垂下眼睛,惘然道,“是我的错,我去哪都会惹出事端。或许我就应该像那个姜教授一样,待在一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出去。” “啧,你怎么又来了。没事儿别老成天自省,有时候活的不要脸一点,你会发现日子轻松很多。就像我这样”林奇冲他咧了咧嘴,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一脸骄傲得意,“你要是想要责怪的话,别责怪自己,有什么都赖到我头上,我帮你担着。” 楚央无声地笑了,摇摇头,“神经病,你想当背锅侠吗?” 正说着,却听阿旺尼契人那边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手电忽然如同接触不良一样闪烁起来。那个首领用力拍了拍手电筒,光芒才又稳定下来。 “快要没电了。我算过,出现这种情况,大概也就再过十分钟吧。”林奇用一种带着点恶劣的声音在楚央耳旁轻声说,“一会儿,拉好我的手。” 阿旺尼契人转向下一座倒梯形的建筑,开始用斧子试图破坏那扇看上去比之前的石门脆弱一些的入口时,手电果然忽闪了几下彻底灭了。就在这一瞬间,楚央感觉到林奇一把将他扑倒,他感觉到一道风从他耳畔飞过,紧接着是那些阿旺尼契人的惊叫声。楚央意识到那道风可能是突然陷入漆黑的阿旺尼契战士惊惶之下,原本勾着指向他们箭矢的手松了。 如果林奇没有提前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只怕那根箭现在就插在他的脑袋上。楚央心脏狂跳,却感觉林奇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一把将他拉起来,向着黑暗中的某个方位狂奔。骤然失去了唯一的光源,黑暗立刻毫不留情吞没了一切,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极端的黑暗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微光,即使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已经瞎掉了一般。他踉跄地跟着林奇的脚步,他甚至不知道林奇怎么能在这样的黑暗里判断方向。 箭矢被射出的声音不断响起,但显然没有章法。楚央偶尔能感觉到有风从身旁飞过,但是他们一步都没有停。他们甚至听到了阿旺尼契人的痛呼声,显然是在黑暗中胡乱攻击伤到了自己人。 林奇用力一扯他,似乎带着他转了个方向。印第安人的喊声离它们越来越远,可是那种沉重的寂静也渐渐浓稠。他能听到自己急速的呼吸声,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声。不习惯这样绝对黑暗的大脑开始在眼前创造出一些扭曲奇怪的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自己似乎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 并非用眼睛看到,而是一种微妙的、仿佛感官延伸出去、丝丝缕缕地触摸着周遭万物的感觉。他记得他在刚刚接受圣痕的那几天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他失去视力的无措感稍稍减轻,令他终于有精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感觉林奇将他拉入了一条类似“小巷”的地方,两旁都有高而沉重的建筑物向着他们拥挤过来。一直到巷道深处,林奇才减缓脚步,两人停下来弯腰喘息着。楚央竖起耳朵听着远处仍旧遥遥可闻的印第安人的声音,手上传来林奇的皮手套的触感令他稍稍安心。 可是下一瞬一种紧张感又突然摄住了他。他想起来之前刚刚从地表掉下来的时候他拉住了一只手,可是之后却发现那只手不是林奇的…… 那现在这只手是不是林奇的? 一想到自己可能抓着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手在黑暗里狂奔,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林奇?”楚央把心悬在嗓子眼,试探的声音问了一句。 没有回音。 楚央立刻浑身一个激灵。他立刻想要甩掉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却没想到那只“手”抓着他手腕的力量越来越大,甚至到足以勒出淤青的地步。他用力挣扎,却只觉得那手渐渐变化了形状,变得柔软湿粘,有些像是蜗牛的触感,并且蛮横地将他拖向某一个方向。 “林奇!!!林奇!!!”楚央大声呼救,可是很快他的嘴便另一条散发着鱼腥味道的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双手手腕都被死死抓住,被迅速拖行,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后背火辣辣的疼。他远远听到林奇呼唤他的声音,他想要回应,可是发不出声音。 被黑暗中未知的生物吞噬的恐惧令他方寸大乱。他想到是否应该冒险释放胸口的污秽双子保命,可念头才刚刚动起,便觉得有什么尖细的针刺刺入他的颈椎。剧痛之下,身体也顿时麻痹,他的头脑迅速陷入一种不受控制的空茫状态,无法集中精神。 他被迅速拖上一道斜坡,消失在一扇开启的大门之内。 第74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林奇预料到在陷入黑暗的时刻, 阿旺尼契人在慌乱之中可能会失了分寸,于是早已做好准备。在手电彻底灭掉的一瞬间,他立刻将楚央扑倒,避开了擦身而过的箭矢。他来不及喘息, 从地上爬起来拽住楚央便冲向自己刚才已经看好的方向。无尽的黑暗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陌生, 接受圣痕之后的人感官都有着超出常人数倍的敏感度, 空气中熹微的风向变动、声音撞在固体上返回的强度和速度, 都可以告诉他大致的周遭环境。 他没有打开手机光源, 因为那样会暴露他和楚央的位置。可是跑了一段之后,他突然发觉不对劲。 气味忽然不对了…… 他立刻打开手机屏幕,向身后一照, 结果竟然照出了那个阿旺尼契翻译惊惶茫然的脸,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 “怎么是你?!!”林奇感觉脑子都炸了,“楚央呢?!!” 年轻人呆呆地望着他, 拨浪鼓一样摇了摇头。 “Fuck!”林奇又急又怒,直爆粗口。却在此时, 他隐约听到了楚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但那声音有些微弱,而且很快就戛然而止。 “小央!!!小央!!!你在哪儿?!!”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位置会不会暴露了, 大声喊着,却再也得不到回音。 一定是出事了。楚央接受圣痕后听觉灵敏, 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呼唤。 林奇什么也顾不上了, 借着微弱的手机光芒凭着刚才一瞬间的记忆向着楚央的喊声传来的方向赶去。那个年轻的阿旺尼契翻译则像个走丢了的小狗一样亦步亦趋跟着他。 而那些阿旺尼契人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开始呼喝着往他这边赶来。不过他们没有林奇那么强的感知力,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速度自然跟不上。林奇加快脚步,几乎是在狂奔,绕过一座座形态诡异扭曲的建筑,爬上一段段陡峭的布满管状物的斜坡。 他意识到这座城市越往中间越高,那些管道也都是从城市中心呈散射状射向四周。这样看来,城市的中心很可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场所,甚至是这座城市的心脏。 楚央是不是被带去那里了? 难道在这座城市里还蛰伏着另一只修格斯? 种种猜测混乱地盘旋在脑海里。他总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诡异。拉住那只手的时候他明明没有闻到任何异常的气味,那明明就是楚央的气味,他不可能认错才是啊? 修格斯确实有很强的模仿能力,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它连鹿都学不像,怎么可能把气味也模仿的这么惟妙惟肖?除了阿多克,没有其他的神圣种族可以做到才是。而阿多克只有在吃掉猎物之后才有可能模仿,但楚央在那黑暗的一瞬间肯定仍然是存活的,毕竟之后他有听到过楚央的呼救。 越是接近城市中心,他终于在空气中找到了一丝淡淡的熟悉的气味。他确定楚央来过这里,于是脚步愈发急促,寻着那气味寻找过去。他来到一座三层的形状类似玛雅金字塔的斜坡面前,无数管道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如蛇一般沿着斜坡的起伏向上蔓延,一直消失在金字塔顶端平台一座倒圆台形状的建筑中。 可是气味却在这里骤然消失了。 林奇在那些管道的缝隙间艰难地向上爬,可即爬到了平台上、那座倒圆台形状的建筑面前,他还是没有找到更多楚央的气味。他围绕着那梯形建筑走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入口,就连与下方的金字塔平台连接的地方都看不到任何缝隙,仿佛浑然一体。 此时那翻译也跟了上来,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靠在墙边一脸颓唐。林奇的视线落在翻译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紫色晶体碎片,心思一动,便指了指那块水晶,“这是什么?” 翻译说,“保护,嘉达。”他说着后面那个单词时指了指自己。 看来嘉达是他的名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块水晶可以保护他? 这么说阿旺尼契人认为这水晶碎片是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你从哪找到的?”林奇问。 嘉达想了想,蹲下身,伸手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两个用圆圈和直线组成的人,又在两个人下面画了一个小一些的人,指了指那个小人又指了指自己,“嘉达。” 林奇蹲下身看着,点点头,“这两个大的是你父母?” “父母。”嘉达点点头,然后在父母中个头更大的那一个圆圈旁边画了一块三角形,连了一根线到小人旁边。 “你父母给你的?”林奇问。 嘉达点点头。 “其他人的呢?也是父母给他们的?”林奇一边比划着地面上的图画一边问。 嘉达又点点头。 林奇又指了指那水晶,摊开手,“可以给我看看吗?” 谁知嘉达立刻连连摇头,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水晶一幅警觉的样子,生怕他扑过来抢一样。林奇叹了口气,道,“我会还给你的。” 嘉达还是摇头,“神的恩赐。不给……” 神的恩赐…… 如果这些水晶护身符真的来自古老者的水晶,那么最开始的那些阿旺尼契人是怎么得到的?他们的祖先是不是进入过这座地下城? 按照古籍记载,古老者水晶是那个失落文明拥有过的最伟大的发明,可以在里面储存无穷无尽的能量,还可以用来催眠奴役被他们创造出的生灵,包括修格斯在内。吸收的能量越多,水晶就会越冷,甚至到人手无法承受的寒冷程度。但这些阿旺尼契人脖子上的水晶碎片应该没有特别冷,否则他们也不可能佩戴。但即使是在没有储存太多能量的状态,显然这种晶体也有能够防止佩戴者的神智被催眠影响的能力。所以之前这些阿旺尼契人才没有被他的歌声影响。 会不会这些碎片是一种身份标记?没有佩戴碎片的人都有可能被某种力量影响? 而且他怀疑,这些碎片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他现在在封印状态下,只有相当于高等四级观测者的实力,无法突破水晶给予的保护。但如果是五级观测者呢? 林奇低声说,“你不用摘下来,就让我碰一下你的护身符。”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复着,终于嘉达似乎有些松动了。他叹了口气,把吊坠拎起来放到林奇掌心。 那吊坠如果他所想,并不特别寒冷,但还是带着一丝凉意。在接触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清澈感。 就像是有什么一直缠绕在他感官上的雾一样灰蒙蒙的东西突然被掀了起来。而在它被掀起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那层东西的存在。 看来他果真不知不觉间受到了某种影响,导致感官变得混沌混乱,自己却并不知情。 他感觉到周遭的气息有了微妙的变化。气味变得更加分明清晰,他闭上眼睛用力地感知着,终于抓到了一缕游丝般的气息的尾巴。 “在下面……”林奇睁开眼睛,心跳却开始加速。在那一缕气息中,他闻到了恐惧的气味。 …………………………………………………… 楚央感觉自己是醒着的,但是那种奇异的状态,就仿佛是漂浮在一团云彩里,精神怎么都无法集中,眼前像是蒙着一层雾气。 这个空间是有光的,一种幽秘的、深海中生物才会散发的冰冷生物光。可是他无法明白自己看到的景象。 在他的面前,屹立着一座巨大的、足有两层楼高的纺锤体,布满一环一环粗糙的褶皱。在它的头顶和脚底都蔓延着五条粗大的腕肢,宛如海星一般张开,但是在每一条腕肢的末端,都生着一只手一样的古怪器官,在空气中不停挥舞。顶部的那五只略略畸形的“手”中间,各生着一只类似眼睛的圆形红色球状体,还有五根类似毒针的东西时而从五角星的中心探出头来。此外,在它的背后,生着五对如鱼鳍一般的翼状物;从纺锤体的中断还有五条比头顶的腕肢细上不少的纤细器官,宛如海水里的丝状海葵一般不停飘摇着。 楚央看着那东西,麻木的困惑和迟钝的恐惧反射在他的眼睛中,可是他仍旧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手脚都被某种极为强韧的半透明胶状物固定在地面上,呈大字型打开。不过其实就算不固定他,他也没有多少力气动弹。 他感觉那个东西也在观察他,地面上的两条腕肢抬起来,蔓延到他的胸口,扯开了他的衣服。他感觉到那皮革触感的“手”不停抚摸他胸口和肋骨上那些寄生圣痕的凸起,仿佛好奇一般。他看到纺锤中部一条细细的东西落在他的皮肤上,湿漉漉的触感,还有一丝火辣辣的疼痛。紧接着,那纺锤体用底部的一条腕肢抓起了一个尖锐的薄片,轻轻落到他的胸口上。 在这种空濛的状态下,就连肌肤被划开的时候,竟也只是感觉到一种异样的酥麻。 它难道要解剖他吗?楚央空濛地想着。 血沿着肋骨流下,虽然因为精神被麻痹,没有太多痛感,可是那种身体被打开的感觉还是另楚央发出一声细如蚊蚋的呻吟。 纺锤体发出了一种细细的嗡嗡声,用那些细丝来“品尝”楚央的血。另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转动着他的头颅。巨大的纺锤弯曲,顶端的手降落在他面前,红色的眼珠盯着他难以聚焦的眼睛,仿佛是在研究楚央的五官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根吸管状的探针从顶端的五角星中部探出,在楚央的眼珠前晃荡着。 楚央很害怕,他不想被那根探针戳成瞎子,他也不想被开膛破肚,被挖空内脏,像一只被解剖的青蛙一般。 可是现在他的头脑混沌到连害怕都蒙着一层雾。 然而那针终究没有刺下去。纺锤体缓缓直起身体,移动到了另一个方向。在它的身后,隐约可见一团不停明灭的紫色光球。 那似乎是一个用许多快紫水晶拼接起来的球体,被摆在托架上。有不少半透明的管线从天空中各个角落降下,连接在那被拼凑得七零八落的紫水晶球体上。楚央看到那纺锤体再次出现,头顶的腕肢上也拿着两条类似的半透明管线,只不过每条管线的一头都有一枚银色的针。他看到纺锤体将管线的一头连接在水晶上,拿着有针的那一头移动向他。 他的身体一阵阵痉挛颤抖,眼睛映出越来越接近的针尖。直到那针被纺锤体刺入楚央的的太阳穴,彻底没入到皮肤里。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章我修改了一些东西,提前写了一些关于古老者水晶的细节(被阿旺尼契人当成护身符佩戴),好跟这一章衔接,也让剧情更流畅一点。   第75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林奇的手机电量也在急速消耗, 他盯着那已经开始变红的电量,焦躁感愈发强烈。之前在握着那晶石的时候,他能闻到楚央的气味,恐惧的气味。他就在这没有任何缝隙的金字塔里面, 可问题是, 入口在哪里? 他取出怀表, 试图找到一个空间最不稳定的地点, 或许可以借此找到门。可是怀表上的指针到处乱转, 如同发疯了一样,如果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可以发疯的话…… 嘉达大概是不想再被黑暗吞噬,所以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只是他也帮不上太多忙, 最多将他脖子上的护身符借给林奇握一下。 林奇面对着那巨大的、布满虬结管道的、与大地浑然一体的金字塔,思索了片刻。 时间紧迫,看来他和小央不使用星之彩的约定要先被他破坏了。 林奇摘下手套, 露出了那和他俊美外表极不相符的变形的右手。嘉达看到他右手的样子,吓得睁大了眼睛, 明显地向后缩了缩,死死攥着自己的水晶吊坠,脸上露出厌恶和害怕的表情来。 林奇看了他一眼, “别怕,它们不会吃你的。” 显然不是很有说服力。 林奇将自己的右手举起, 低声吟念了几句奇异晦涩的语言, 仿佛是在与手中的东西交谈一般。玄奇而秽腻的光彩如云雾一般从龟裂的灰败皮肤中钻出,拉得长长的, 仿佛一段捉摸不透的彩色丝带。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便牵引着林奇,往金字塔侧面的一条巷道中走去。 被两座形态古怪摇摇欲坠的建筑夹出的巷道连两个人走起来都费劲。一旁一座倒梯形的建筑倾斜地压在头顶,越是往里,愈发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压迫和窒息感。建筑上时常能看到古代螺贝类动物留下的化石,透漏着这些沉默的庞然巨物有多么古老,古老到山峦尚未隆起、桑田还是沧海。 那么遥远的时间,就算整个人类的历史加起来,也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谁知道在那个时候的地球上都发生过什么,出现过什么样古怪的生物。那些生物又会不会如这些贝类一般称为化石,被尘封在这广大的墓穴里。 嘉达走得战战兢兢,几乎是瑟缩在林奇身后,嘴里念叨着阿旺尼契人的语言,很可能是在祈祷。 终于,星之彩钻进了巷道尽头一座堵住去路的另一座倒梯形建筑下方的……墙壁里。 那一面墙看上去就如其他墙壁一样平滑,找不到缝隙,可是星之彩却钻进去了…… 难道……林奇想着,转过身一把就抓住了嘉达脖子上的吊坠,然后转头再看…… 那墙壁的下方竟然出现了一个窄小的、需要弯下腰爬行才能进入的黑漆漆的洞口。 果然如他之前猜测,整个地下城市都弥漫着某种精神力场。在不佩戴水晶的情况下,进来后五感都会被迷惑。或许在黑灯的那一瞬间,将小央带走的那个东西就是利用这种方法,混淆了他的嗅觉,致使他拉错了人。 催眠和感官思维……这应该是古老者的技术。它们在创造出包括修格斯在内的许多物种之后,就是靠着这种技术奴役它们无数年月。直到修格斯忽然摆脱了催眠对它们的控制,开始了第二次的暴动反抗。 林奇回头看着嘉达说,“我要进去,你要在外面等你的族人,还是跟我进去?” 嘉达看着那洞口,眼中有着恐惧。但是他回头看看无穷无尽的黑暗,那恐惧却愈发强烈了。于是他迫切地说,“跟你……去……” “进去了可能会遇到恐怖的东西。”林奇说这,还举起手做出大怪物的样子吓唬对方。嘉达犹豫了一下,还是执着地说,“跟你去……” “好吧,我会尽量确保你的安全。不过我不能百分百保证。”林奇说着,蹲下身,利落地爬进了黑暗中。 …………………………………………………… 楚央很疼。 他说不清哪里在疼,仿佛到处都有无形的刀片在切割他的身体,只是那疼痛里还隔着一层不受控制的麻木感。 他感觉那两根插入他头脑中的针,在不停地吸收着什么东西。 是在吞噬他的脑髓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知道。微妙的震动感从太阳穴的地方传来,他陷入一种彻底的困惑状态。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的名字,不太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忘了,只是所有思绪都粘连混杂在一起,成了一团浆糊。 那残缺不全的拼凑起来的紫水晶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加强烈,而且发出某种微妙的震颤。那巨大的纺锤体生物身上散发出兴奋的情绪波动,头顶的五条海星形状的腕肢不停簌簌舞动着,那些形状软塌塌的手中心的眼睛闪烁着妖异的光彩。 却在此时,突然那水晶的震颤加剧数倍,光芒迸射到令人无法睁开眼睛直视的地步,同时四周的气温骤然降低,寒气刺骨地钻入皮肤。紫色的光芒开始沿着那些管线流转到四面八方,整座巨石建筑也开始了频率相似的共振。 无数混乱而令人困惑的影像如溃堤的江潮,沿着那细细的管线倒灌入楚央的脑海,令他全身都开始痉挛,肌肉紧紧收缩,眼球也开始向后翻。 他看到了一个古老而奇异的世界,一个人类的祖先都还未出现在地球上的时代。炎热而干燥的草原和恢弘壮阔的森林覆盖着被深沉的海洋环嗣的大地。所有的植物树木都是那样高大,中间逡巡漫步着颜色艳丽身形巨大的食草动物。 他看到翻滚的大海中,巨大鲸鱼和一些如今早已灭绝的巨大海兽穿越黑暗的海潮徐徐游移而过。原始的海洋尚未被人类毁坏,宛如一片孕育生命的汤池,无数物质在里面交换融合,形成了千万种形态不同的生命。 除此之外,还有那绵延在海床上的、巨大而先进的宏伟城市。数不清的原生黑色物质翻滚着,将硕大而完整的巨石从遥远的海底山脉运送过来,利用自身分子间相互碰撞的强悍力量压碎石块,铸成没有缝隙的巨大建筑。水晶那幽魅惑人的光芒弥漫在海水里,操控着那些浑身密布着眼珠的原生物质,也照亮了阳光无法进入的深海。 这里是古老者的家园。无数纺锤体生物蠕动着底端海星形状的腕肢挪移在那些扭曲的建筑、桥廊和宫塔之间,如同如今的人类一样平静地生活着。他们出入市集,用货币交换物品,有着由精英组成的强大而等级鲜明的政府。 除了那些黑色的修格斯,还有许多其他已经不再存在于地球上的奇异生物。一些浑身散发着荧光的片状巨虫抖动着穿梭在建筑之间如同交通工具一般吐出一个个古老者或是货物、一些足有数米长的巨型鱼类将虹吸管一般的嘴探入建筑中吸取垃圾、亦或是一大团无定型的软体动物在海床上种植海葵田地。 城市的中心,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中,宛如太阳般的紫色水晶迸射着冰寒刺骨的光芒。它源源不断的能量从无数管线之中涌出,被虬结的管道输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然后,发生了那场灾难。 古老者在衰落,不少海底城市的水晶都开始莫名失效,而修复水晶的技术却已经流失。在越来越拥挤的地球上他们有着可怕的敌人环嗣,就连他们的造物也随时会失控。他们唯一的出路,是去寻找在别的星系安家的同族。 无数古老者拥挤在金字塔前,兴奋地舞动着它们的腕肢。水晶的冰冷力量另整个金字塔内部的海水都开始冻结,大地和城市在嗡嗡震颤,那些被古老者催眠奴役的生物却开始惊惶不安。 然后,楚央看到了一片白色,在金字塔之上,缓缓舒展开来。 白色向来让人联想到的是洁净、神圣、纯粹……可是这一片彻底的白色,弥漫的却是浓重的神秘和邪恶。 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安、对于某种超出认知太多的东西的恐惧。 那似乎不是什么物质,也不是光,也不是雾。那是一个缺口,海水和空间在它周围彻底扭曲,形成了某种螺旋形的诡异模样。 那是一片空间。一片在他们这个平滑的时空中强行打开的气泡。在这里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被大幅压缩,他们可以通过这里,穿梭去遥远的星系深处,去寻找那些尚未衰败退化的同类。 然而,正当古老者们蜂拥而上想要冲进那片白色空间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金字塔之内的水晶温度骤然降至绝对零度,然后发生了骇人的爆炸。 那爆炸并非人类能够理解的因能量的急剧膨胀而造成的强悍物理冲击,而是一种更加高级的、摧毁性的攻击。它所经之处,原本可以相互协作形成个体的有机细胞纷纷散碎、然而无机物质却可以不受影响。那是一场无声而迅速的爆炸,沿着那些管线迅速横扫了整片城市,聚集在金字塔前的古老者们在顷刻间化作无数粉尘飞散在海水里,而与管线相连的无数建筑中也接连发生了水晶爆炸。 人耳听不到的古老者的寂静惨叫回荡在深海的波涛之间。 白色空间也失控了,在关闭的前一瞬,它开始扭曲整片城市周遭的地形。岩石突然变得如泥浆般柔软,从四面八方隆起,迅速将整座城市吞噬。 楚央的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短促呼吸,他感受到了,那些幸存的古老者恐惧而绝望的精神力量,他仿佛也随着它们一起被深深埋葬,感受着因为失去了水晶力量而失控的修格斯对它们的吞噬和残杀,直到大地隆起形成高山,直到千万年过去,无数物种灭绝,又有无数新的物种出现,永恒一般的时间,却被禁锢在永恒的寂静和黑暗里。 直到某一天,有什么东西钻入大山之中叫醒了它们。 一种强大的、能够重启水晶的力量。 仿佛感受到了宿主的精神到了极限,楚央身体中的污秽双子开始躁动。而在他的右脸上,一种奇异却莫名熟悉的灼烧感开始变得鲜明。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正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却在此时,楚央听到了一声呼唤。 “小央!!!” 第76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漆黑悠长的巷道, 里面弥漫着浓重的沼泽气味。林奇一闻便知这里果然还有另外一只修格斯。 微弱的光源只能照出面前的方寸之地,手和膝盖时常会碰到一些黏糊糊的东西,简直像鼻涕一般恶心的触感。不过对于林奇这种早就习惯了这些诡异生物的人来说这都是小意思…… 这一处入口似乎并非是给古老者试用的,大约是当初修建时专门供修格斯使用的出口而且近期才被修格斯使用过。林奇记得记载中说古老者后期衰落的过程中遗失了修复水晶力量的技术, 导致后期修格斯无法再被催眠进而失控, 但是现在看来这座城市中的水晶似乎恢复了一些力量, 否则也无法混淆他的五感。 那么这一只修格斯是被控制的状态么?如果是, 岂不是意味着这里还有古老者的存在?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整个人类的历史都已经呼啸而过……这可能吗? 嘉达跟在他身后爬着,嘴里仍然不停地念着祈祷词,似乎十分害怕。林奇不明白他既然这么怕, 为什么还要跟着自己。 狭窄的通道有着一定的角度和弧度,在渐渐探入地下。浓重的湿气扑面而来,在前方凝固的黑暗里, 忽然传出一阵低沉的轰鸣。 宛如在大地里滚落的暗雷。 恰恰在这个时候,手机的电源耗尽, 林奇和嘉达陷入彻底而窒息的黑暗,让人恍惚觉得已经被活埋在深深的地下。嘉达立刻开始恐慌,大叫一声, 呼吸急促,嘴里胡乱说着林奇听不懂的阿旺尼契语言。林奇知道另一只修格斯大概就在他们附近, 于是压低声音说对嘉达说, “别慌,抓好你的护身符。” 嘉达慌乱之下也只好乖乖听话, 口里祈祷的声音却仍然充斥着神经质的恐慌。 那雷声断续地翻滚着,却也显然越来越近,近到真是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风,沼泽的气味浓烈到呛人。然后就在此时,黑暗中响起了一道空灵沧寂的歌声。 林奇的歌声宛如黑暗里的一缕月光,深海中的一条幽魂,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演绎方法吟唱着楚央的曲子。如果说之前是的华美绝唱,现在便是细雨微风的秋夜里,荒弃墓冢间的挽歌。 伴随着歌声的升起,嘉达的声音渐渐没了,仿佛也已经听入了神。而那奔雷滚动的声音也渐渐虚弱了。 黑暗中传来某种粘腻的物质相互挤压才会出现的湿濡声音,雷声化作了某种类似于困惑和迷茫的微弱低鸣。黑暗中的林奇眼中闪烁着谨慎却志在必得的光,有技巧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黑暗中他的感官随着星之彩向着四面八方延伸,他知道修格斯就在他面前大约五步远的地方,正在他的歌声中瘫软下来,身上出现一层层困惑的波浪。 他在同某种力量抢夺对修格斯的控制权。或许就是某个尚且生存的古老者和水晶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令自己进入冥想状态,进入楚央曲子里描述的那个远古的世界。他的歌声于是愈发有力量,源源不断地冲撞着修格斯的意识。 终于,林奇感觉到了另外那一股力量的松动。他抓住这个机会,利用副歌尖锐而迅速地刺入修格斯的意识,将那一团原生物质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他收住歌声,对身后的嘉达说,“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别慌。你很安全。” 就在转头的同时,他发现在嘉达的胸前亮起了淡淡的微光。 嘉达也讶异地低下头,看到他胸前的水晶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明来,而且似乎比刚才凉了不少,几乎像是一块冰。 怎么水晶忽然有了反应?是因为歌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嘉达还来不及反应,便突然看到一团布满眼珠的黑色东西顺着甬道翻滚过来,一瞬间就将他们吞没。他大叫着,天旋地转,一时间无法呼吸,却在下一刻被另一个力量托了起来,头露出黑色物质之外。整个身体像是陷入了某种温暖却柔软的泥土中,只有头和脖子露在外面。水晶的微光里,他看到四周漂浮的密密麻麻的眼珠,空洞无神地望着他。 他于是再次开始尖叫。 林奇也突然从黑色物质中钻出来,轻轻碰了下他不断挥舞的手臂,发出轻轻的嘘声。嘉达感觉到林奇的碰触,这才停止尖叫,慌乱地用阿旺尼契语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林奇的声音平稳而有力量,一字一句告诉他,“不要怕,你很安全。” 那种自信而冷静的声音,果真另惊慌失措的土著人稍稍冷静了一些,“为什么?去哪?” “我要去救我的搭档,这只背叛之神可以帮我们。”林奇说道,“等会儿,如果看到其他的什么东西,你就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出声。” “别的东西……是神?”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你们的神,实际上它们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是比我们古老很多,而且长得跟我们非常不一样的‘人’。”林奇说着,也不知道那印第安人能听懂多少。 修格斯带着他们迅速穿过长长的隧道,在空洞巨大的金字塔内急速流过。这里的空气在迅速变冷,伴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震动和嗡鸣。紧接着,无尽的黑暗里有一些紫色的光芒从一扇巨大的石门缝隙中漫溢而出。 就是在这里,他闻到了,楚央的气味。 只是那气味中除了恐惧,还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以及一种他尚未闻到过的……。 “冲进去!”林奇对修格斯命令道。于是巨大的修格斯的前端凝固成了极为坚硬的撞门柱的形状,咆哮着滚滚雷声冲了过去。整个金字塔剧烈震颤,巨石碎裂崩塌,同时那炙热的紫色还有冰寒之气汹涌袭来。 门后的景象恢弘诡异令人窒息。可是林奇其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被黏胶状物质固定在地上、胸口淌血、太阳穴处还连着两根导管、不停痉挛抽搐仿若濒死的楚央。 而且在楚央的右脸颊上,出现了一道扭曲蜷结的鲜红符文。 “小央!!!!”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脉也跟着在一瞬间冻结,冲过去一把抱起楚央,扯掉了扎入太阳穴的针管。 嘉达则彻底傻了眼。 整个梯形的空间,四面高广的墙壁都是某种类似冰块的晶体铸就,在其中凝固着无数纺锤状的黑影。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粗细不同的管线,连接着中心一块硕大的、布满龟裂痕迹的紫色水晶。此时此刻那水晶正迸发着夺目的光芒,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而在经提前,巨大的纺锤型生物愤怒地发出高频的嗡鸣。它中段的一条触手伸向水晶,那紫色的能量瞬间灌注入它的身体。然后从它那重重褶皱堆叠的腹腔里,发出了可怕的频率极高的震动声。 林奇立刻便认出,那是相当于五级观测者的观测力。 即便有水晶碎片护体的嘉达,显然也迅速被影响。他的双眼发直,身体开始如楚央一般痉挛起来。而那托着他的修格斯也开始痛苦地扭动翻滚,身体里面的眼珠一个接着一个爆炸。 眼看着怀里的楚央痛苦地呼吸着,宛如搁浅的鲸鱼,胸口也被划开,伤口狰狞地外翻,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红色。林奇抬起头,看着那恐怖地散发着强悍能量的古老种族,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愤怒。 这一次他的封印解开几乎没有耗费任何时间,胸口的咒符瞬间消散,他的周身爆发出狂烈的乱流,俊美的面容在愤怒中扭曲。他张开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极为尖利的、鼓胀着最纯粹的杀意的声音。那甚至不像是人会发出的声音,也不像是任何一种动物或机器能够发出的声音,无法用动听还是难听来形容,唯一可以用来形容的,恐怕只有恐怖这个词。 两道强悍的观测力碰撞在一起,水晶立刻绽放出更加逼人的光芒,空气迅速接近冰点。黑色的花纹从林奇的衣领中缓缓爬上他的眼角,那双深褐色的眼瞳里此时竟闪现出妖异的红光。他的力量显然正在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古老者从水晶中取得的力量。它显然开始慌乱,试图再次接触水晶的时候,再次摆脱了古老者催眠回到林奇掌控之中的修格斯忽然一涌而起,压向古老者。与此同时另一只最先被他制服的修格斯也得到了他的召唤,如黑色的潮水一般翻滚进来,与另一只修格斯一拥而上,将惊慌失措的古老者困在中间。 不多时,便听到了类似骨骼、甲壳被强悍的力量挤爆的咔咔声,伴随着古老者那普通人耳无法捕捉的哀鸣。 而水晶由于迅速吸收林奇释放出的力量,却由于裂缝太多力有不逮,开始不稳定起来。林奇立刻扯断了所有的管线,然后摘掉手套,也不管那水晶此刻寒冷的只要接触一秒立刻就会被严重冻伤的地步,一把将水晶举起,狠狠地摔到地上。 原本就是被古老者东拼西凑拼接在一起的水晶在落地的一瞬间应声而碎,那些已经被收集在其中的力量也顿时扩散。然而林奇周身立刻绽放出入翅膀般的星之彩光环,硬生生将所有极寒的力量收拢其中。林奇发出痛苦的低吼,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不让那些失控的力量爆发出去。他能听到星之彩在尖叫,它们也同他一样痛苦。 但是这样东西不能留着,落到四教廷或是任何激进派的手里,都会是一场灾难。 林奇释放出自己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力量,强行将水晶中喷发的寒意都压入自己的身体中。他感觉到喉中腥甜,温热的血溢出嘴角。 终于……整个金字塔的摇撼停止了,水晶的光芒也在渐渐熄灭。林奇力竭一般倒了下来,趴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些冰封着无数古老者的晶体还在发出淡淡的幽蓝光芒,不至于使这里完全陷入黑暗。林奇听到嘉达小心翼翼的声音,“你……没事?” 林奇此刻只觉得无比疲惫。但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有些踉跄着抱起楚央,然后带着嘉达一起被一只修格斯带着,从通道离开金字塔内部。 然而等到他们出去,却发现外面等待他们的并非一片漆黑。 满地被杀死的阿旺尼契人,只是杀死他们的并非修格斯,也不是古老者,看他们身上的子弹造成的血洞,这是人的杰作。 而且他们脖子上的水晶吊坠都不见了。 而凶手显然已经将他们包围,他们默不作声,衣着整洁光鲜,手中的射灯将漆黑金属驱散。 嘉达见状,发出了一声哀嚎,就要冲下去和那些人拼命,但是被林奇拦住了。 林奇抱紧了怀里的楚央,冷冷地看着那些将他们包围住的长老会成员。一名身着米色长风衣的年轻人缓步走出人群。他的皮肤十分白皙,面容精致秀气,有些娃娃脸。明明是和楚央差不多的年纪,看脸却仿佛还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林奇,却在看到林奇怀里的人时现出微妙的冷意。 “林老师,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清朗,宛如少年,却似乎总是带着一分诡邪。 林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早已当不起你的老师了,柏弘羽。” 被称为柏弘羽的男子轻笑两声,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手已经悄悄攥紧,“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赶上看您大发神威的样子。” 林奇的眼珠微微转动,扫过众人,“怎么?你们现在连长老会戒律第一条都不打算再遵守了?” 他的问话十分严厉,神态也与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不知道多少岁,神态李弥漫着年月积淀下来的威严。面对着他的问话,那些长老会成员竟大气也不敢出。 “是他们先开始攻击我们的,自卫总不算违反第一条吧?”柏弘羽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估算着林奇目前的状况。 他知道林奇身上是有封印的,也知道林奇不敢让自己解开封印太久。现在看林奇的样子,没有现出太多衰老之态,应该还没有重新合上封印。如果这会儿与他动手,只怕他们这一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林奇自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此时此刻古老者水晶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痛苦万分。冷汗已经在从额角留下,但是他不能露出任何迹象。 “自卫?自卫有必要抢他们的水晶护身符么?”林奇的声音低沉,愈发危险,“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突然在长老会的监测网络里出现了优胜美地这么一块黑洞,什么信息也查不到,再加上你也牵涉其中,主人肯定会派人来调查的。” 林奇的手死死握住,“这里是一片死城,已经没有什么了。你们可以离开了。” “是么?可是这些人身上可是有不少古老者水晶的碎片。”柏弘羽的眼神又落到了昏迷的楚央身上,隐隐有些愤恨之色,“这是你的新玩具?” 林奇轻轻将楚央放下,确保修格斯温柔地包裹住他的身体,然后轻盈跃下,迈着稳健的脚步逼近柏弘羽。此时此刻的林奇浑身散发着黑暗而危险的气息,那些手里拿着枪的长老会成员竟都忍不住开始后退,就连柏弘羽也少了些气定神闲的气焰,向后退了一步。 林奇盯着他,用弥漫着威胁的声音说,“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带着你的人,给我从这里消失!” 柏弘羽气得脸色发红,低声说,“你擅自解开自己的封印,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主人?!”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林奇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深沉的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不要再在我面前碍眼。” 第77章 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柏弘羽面对着林奇那冰冷黑暗的怒火, 竟也扔会稍稍瑟缩。即便他现在在长老会的地位已经超过了林奇,但是当林奇露出他真正的面目时,他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在无比强大的老师面前战战兢兢的十九岁少年。 “只要拿到古老者水晶,我自然会带人离开。”柏弘羽低声道。 林奇却勾起嘴角, 笑得冷酷, “古老者水晶已经失效了。你要看, 可以自己进去看, 别挡我的路。”说完他向后一推, 柏弘羽便几个趔趄,愤恨地盯着他。 林奇看着自己曾经的学徒,那个天真热血的少年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心里也不禁一痛。他转过身,修格斯便听话地另身体变得更加扁平,方便他回到它的“背脊”上。两个巨大的修格斯载着仍旧不停哭嚎的嘉达离开时, 没有任何一个长老会成员敢阻拦。 林奇感觉楚央的额头滚烫,整个身体也仿佛火炭一般, 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他右脸拿到奇怪的符文却开始慢慢变淡了。他皱着眉头,将那符文的样子默默记在心里。 嘉达停止哭泣了,但仿佛进入了某种绝望空茫的状态。看到那么多的族人惨死, 另性格原本就在一众阿旺尼契战士中显得太过软弱的他进入了一种不愿接受现实的麻木状态。 林奇转过身面对着他,轻声问, “你们部落还有其他人么?” 嘉达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点了点头。 按照不少土著的习俗,出来的应该都是部落里的战士。所以应该还有不少老弱妇孺留在深山之中。林奇知道这些避世而居的人一旦被红尘俗世发现, 清静的生活就会被彻底打乱。不论是政府强行介入还是媒体入侵轰炸,对于世界上任何仍旧保持封闭和自给自足的文明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嘉达知道一些英语,大概是部落里为数不多的与外界接触过的人之一,虽然他看上去软弱,但是在这深山里的生存技能应该比他和楚央高明出不知多少。他应该有办法确保自己在没有被跟踪的情况下回到家园中去。 于是林奇驱策修格斯行进到一处河流潺缓的林谷附近,对嘉达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可以选择回去,我也可以带你离开山谷。你怎么打算?” 他缓慢地说着,确保嘉达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嘉达望着他,半晌用干涩的声音说,“回去。” “好,回去以后,不要再想着什么宝藏什么武器,不要再进入那个地下城。听明白了么?”林奇认真地望着他。一想到激进派那些人的残忍杀戮,林奇就感到一阵浓浓的内疚。 长老会已经变了,可他却无力阻止。 嘉达点了下头,仿佛仍然在麻木的状态。修格斯降低身体,让嘉达滑了下去。林奇看着那消瘦的阿旺尼契人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在山壁转折处拐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林奇长长呼出一口气,命令两只修格斯行进到距离小屋还有大约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后便停下来。他抱起楚央,从修格斯身上下来,转过身看着那两片巨大的溶聚着无数眼睛的远古生物。 而两只修格斯也慢慢起伏着身体,静静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命令。 他沉吟片刻,说道,“你们自由了。但是接下来的时间,你只能生活在地下,不可以到地表上来,也不能伤害人类。如果看到人类的踪迹,要马上回避。” 两个修格斯的身体荡漾出一圈圈的波纹,浑身的眼睛迅速涌动着,却一动不动,仍旧停留在原地。 林奇抱着楚央,继续向着小屋的方向跋涉。几步之后他回过头,发现那两只修格斯还在原地,那些眼珠仿佛是在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林奇叹了口气,说道,“还不走?” 修格斯的身体里发出隆隆的声响,林奇却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弥散的困惑。 “如果实在没地方可去,就回地宫去睡觉吧。”林奇无奈道,“或许有一天我还会需要你们。” 此话一出,两只修格斯这才好像找着了北一样,轰隆隆地向着地宫的方向翻涌而去,沿途撞翻了无数树木山石。它们在行动的过程中不断变换形状,最后竟然凝成了两只歪歪扭扭的雄鹿,只不过腿的数量不太对,一只长了七八条腿,另一只则只有三条,用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趔趄着消失在树林深处。 林奇抱着楚央赶回森林小屋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更多的警车停在屋外了。原来在一个小时以前赛瓦提发现小屋里的电话可以用了,便拨打了911。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罗伯特被迅速送往医院,而赛瓦提则留下来等他们两个。 他看到浑身是血的楚央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发生了什么?” 林奇低声对一名警员说,“可以载我们去医院吗?” 一个半小时后,楚央被推进了急诊室。而林奇则坐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有些怔然地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他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于是借了赛瓦提的手机,打算给白殿和赵岑商都发条信息。但是信息还没发出去,便见两人带着一大群人呜呜泱泱地冲进医院,还一人一副大黑墨镜,黑帮一样引得人人侧目。 林奇并不意外,毕竟柏弘羽都出现了,说明长老会发现了优胜美地的异常。赵岑商白殿他们知道自己和楚央的目的地,定然已经尽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林奇看着他们啧啧嘴低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山口组的呢。” “大哥!你是不是又解开封印了!!!”赵岑商立刻冲过来就要扯林奇胸前的衣服,被白殿扯住后领子一把拎开,“行了吧你!别趁机吃你大哥的豆腐!” “我要查看一下哥的伤势啊!” “啧,你好歹也是个长老了,能不能注意维持一下人设!没看见你手下都在那边看着呢!”白殿漂亮的眼睛一瞪,满满的威胁气息。 赵岑商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此刻一走廊的人都能看到他掉人设的本来面目,于是轻轻咳了一声,站直身体,恢复了平日里清高冷傲的模样,唤了一个跟班去买几瓶水来。 白殿又看向不知死活还在笑的林奇,“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看你这次合上封印以后还笑不笑得出来。楚央呢?他怎么样了?” “他被古老者当成发电机使用了,好在没有动用圣痕,但我也不知道古老者水晶有没有对他的意识造成伤害。”林奇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恐怕等不到他醒来,就必须合上封印。这一次和上一次的间隔虽然超过一个月了,但时间也不够久,而且我还强行压制了古老者水晶的力量……我想封印成形之后我的样子不会太好看……所以我希望你和赵岑商能替我照顾小央几天。” 白殿蹲下身,白色的中国风长裙迤逦在地面上,画了精致妆容愈发雌雄莫辩的面上却尽是担忧,“那如果他问起你呢?” “就说我有事要先离开一阵。” 白殿翻了个白眼,“你知道这谎话有多不可信吗……他一定会坚持要见你的。” “啧,你就不能动动你那漂亮的脑子,随便想点什么借口吗?”林奇不耐烦道,然后又问,“对了,手套带来没?”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都把自己的双手藏在衣兜里,不敢露出太久,怕被人当成有什么恶心可怕的传染病。 赵岑商从裤兜里掏出一副黑色皮手套递给来,“我听说,柏弘羽已经先我们一步过来了。上头不让我们调查部插手……他有没有找你麻烦?你解开封印的事被他看到了么?” 林奇沉默着,点了点头。 白殿微微睁大眼睛,“什么?!那怎么办?!” “没事。” “什么没事?!到时候要是传到你……” “行了。你们不用管这些。”林奇说得斩钉截铁,缓缓站起身,“你们只要帮我照顾好小央就行了。”他说完,又看向赵岑商,“不过,柏弘羽他们在打古老者水晶的主意,你最好还是盯着点他们。他们现在……越发无法无天了。” 赵岑商点点头。 林奇的眼睛往急诊室大门看了看,面上凝固着不散的忧虑。但他终究闭上眼睛,转身离开。 而赵岑商看着林奇离去的方向,轻声对白殿问了句,“你觉不觉得,自从楚央出现后,大哥的处境就越来越危险?” 白殿瞥了他一眼,“别胡说,楚央也不想这样。” “我不是在责怪他。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个遇到的这些事,也太多巧合了……就像是有人安排好的一样。”赵岑商的眉头紧紧皱起,“可是哪有人有这么大能耐?” “若说巧合,我们多元观测者存在的本身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吧?一个特定的生命存在在宇宙间的几率是四百万亿分之一,但是我们这些多元观测者,却在每一个现实都存在。也难怪有些激进派认为我们跟零级观测者根本就不是一个种族,这样的‘巧合’,打死我都不信不是被刻意安排计算好的。”白殿说着,感觉到一种被深渊凝视的恐惧。 第78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1) 楚央醒来的时候, 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在寒冰地狱,一阵阵止不住地颤抖。他将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眼皮轻轻掀开一线,耳畔传来医院的监控仪频率稳定的滴滴声。 喉咙宛如枯竭的古井, 干涩到发不出任何声音。瞳孔几次尝试对焦, 却总还是隔着一层淡淡的雾一样, 看不清明。 这是……医院? 他们从那漆黑的地下城逃出来了? 他转头, 看到点滴瓶上的输液管埋在手臂上, 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那让他想起了巨大的纺锤体拿着针头接近动弹不得的他的场景……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他一下子坐直身体,不管不顾地扯掉了输液管和针头, 弄得血管被拉豁,血顿时喷了出来。 “楚央!!!”白殿大喊着从外面跑进来,“你疯啦!!!”他一把扯过被单堵住楚央的伤口, 回头大喊着“护士!护士!” 很快护士便纷纷冲进来,将仍旧有些发懵的楚央团团围住。 最后手臂上又被缝了几针, 止了血,上了药,这才踏实下来。 白殿看着乖乖坐在病床上的楚央, 用手拍着胸口,“一大早的你就要把我吓出心脏病……” 楚央默默说了句“麻烦你了”, 然后眼睛又开始往门口瞟。从刚才在缝针包扎的时候, 他就开始不停看门口,仿佛在等着看到谁一样。到现在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林奇呢他还好吗?” 白殿耸耸肩道,“他好着呢,上级有事要找他,他等不到你醒来,就把你托付给我了。” 楚央听到林奇没事,便松了口气。可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心头又是一阵浓重的失落。 不过,林奇是怎么把他带出来的? 他只记得有听到林奇叫他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问白殿,白殿却说他也不知道。 楚央心头开始产生疑问。林奇出来后,肯定会第一个联系长老会的人说明他们看到的东西。那么白殿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想到那些入侵他脑海的影像,想到那水晶强大到能够支持整座古老者城市运转的力量,林奇要怎么打败那样的东西? 不祥的直觉愈发浓重,一阵寒颤骤然如电流般通过他的背脊,焦虑立时占满了他的眼睛,“林奇……林奇是不是出事了?” 白殿心头咯噔一下,表面上尽力维持冷静,心里却惊愕万分。这俩人之间是有了某种心电感应还是怎么,楚央这也能猜到? “没有,你别多想。他就是忙。”白殿坐到床边,笑得温柔动人,“你啊就专心养好身体,我给你剥个橙子吃好不好?” “我没事了。”楚央平静却执拗地不肯转移话题,“林奇在哪?” “都说了他被上层找去开会了嘛。” “回国了?” “没有,这次是去英国。”白殿也不管他要不要吃,拿起一个橙子就放在掌心揉起来,“过大概一个星期就能回来。” “英国……”这么远? 白殿将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扣到橙子皮里,脸上却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剥橙子,你满脑子就想着别人。” 楚央看着他用力地眨巴着长长的睫毛似乎是想挤出几滴眼泪,哭笑不得。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既然白殿看起来这么放松,林奇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吧? 他要到了自己的手机,立刻就给林奇发过去了一条信息。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复。 或许还在飞机上?或许太忙了没有时间看? 大概是因为以前每次林奇都秒回,所以自己不太习惯吧…… 应该……不是出事了吧? 就这样忐忑着,直到赵岑商突然出现和白殿换班。 楚央立马感觉整个人都拘谨起来了。毕竟不是谁都有被当红大明星伺候的“好福气”…… 和白殿一会儿给剥个橙子一会儿给削个苹果嘘寒问暖的温柔姐姐照顾方式不同,赵岑商一进门摘了墨镜就拉把椅子往他旁边一坐,不像是照顾病人,倒像是看着犯人的狱警。 赵岑商看了他一会儿,发表了一句评论,“你的右脸怎么那么红?有人打你了?” 楚央一愣,“啊?是么?”他举起手机打开摄像头,发现右脸确实有些发红。 怪不得他今天一直觉得这边的脸颊发烫。 “可能是过敏?”楚央不以为意,关上手机。他抬起头,跟赵岑商黑白分明的清冷眼睛对上,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赵岑商是个长老,他绝对不可能不知道林奇是怎么带他出来的。他想要知道赵岑商和白殿的说辞是不是一致。 “你知道林奇是怎么把我带出的么?” 赵岑商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开头,“不知道。” 楚央心里咯噔一下。 一定有问题,以赵岑商的身份林奇一定要跟他说明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是林奇告诉他们对自己说谎吗?如果是这样,说明林奇一定出事了! 楚央强行压下自己心头沸腾的恐慌,强作镇定,“他去哪了?” “老白没有告诉你?” “他说的不是很细。”楚央竟然还努力扯出一个掩饰的微笑,“我想你应该会知道的更清楚吧?” 赵岑商凛然道,“这是高层机密。” “……”楚央盯着他,看得赵岑商竟然有些发毛。楚央的眼神跟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有些微妙的区别,就仿佛……可以洞穿你的大脑一般。 楚央忽然用一种发紧的、但是十分确定的语气说,“你也在担心他,是不是?” 赵岑商眉头皱起。对方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一般的四级观测者就算接受的圣痕有感知情绪的能力,也很难刺探他们这些更高级的观测者的情绪。楚央的观测力是不是比一开始强了不少? 而且看他目前的状况,Sanity恢复的好像也不错。被送进来的时候明明是那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醒来后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种种疯狂情态。 赵岑商忽然伸手,触碰向楚央的右脸。 楚央向后躲了一下。 “别动。”赵岑商说着,伸手摸向那一片发热的脸颊,指尖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赵岑商的眼帘微微一颤,似有困惑之色。 “你……你在干吗?”楚央浑身僵硬,不知道该不该躲。 赵岑商收回手,问道,“你的脸上,以前有过过敏的现象吗?” “不记得有。”楚央不明白他干嘛一直那么关注自己脸上的红印,“可能有过一两次,记不清了。” 赵岑商若有所思地盯着楚央看,看得楚央愈发汗毛直竖。他忍不住了,直接说道,“林奇出事了是不是?是他不让你们告诉我的。” 赵岑商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你应该相信他的判断,他认为你不应该知道,你就不要多问。” 楚央抑制住自己想要夺门而出去找人的冲动,力图使自己听起来冷静,“严重到什么程度?” 赵岑商沉吟片刻,道,“你也知道他的代价是什么。他是一个很臭美的人,所以现在应该不会希望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他以前也这样,偶尔会突然消失几天,谁也找不着。你放心,他会没事的。” 就算这样说,楚央却愈发焦虑。林奇会衰老,他知道,但是衰老到什么地步?会不会有危险?有人照顾他么? 他想起来从前宋良书自杀前也是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各种不好的想象瞬间充斥在脑海剑,他感觉自己的焦虑值正在直线上升。 “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楚央问。 赵岑商摇摇头,“他有几个不同的安全屋,你们之前去的优胜美地那个算一个,我怀疑还有两三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要问我和老白了,我们都不知道。” 楚央泄气一般靠在枕头上,然后抓起手机,又给林奇发了一条微信。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几乎没睡。手机插上电源,看会儿电影看会儿书听听音乐,每隔几分钟就查一下收信箱。 到凌晨四点,他没有报任何希望地又发了一条,“告诉我你还活着。”结果这一次,手机终于震了两下。 楚央一把抓起手机,看到林奇的名字,心脏顿时疯了一样狂跳起来。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后面还发了个掀桌的表情包。 看到这句话,楚央提起来的心骤然松了一半。 “你在哪?”楚央问。 “我在开会啊,白殿他们没告诉你?” “别骗我,他们已经穿帮了。” 隔了一会儿。 林奇:这两只蠢驴!!! 楚央:你怎么样?我想看见你。 林奇:大半夜你这话有点色情哦。 楚央:不要再耍贱了! 林奇:现在素颜,怕吓着你。 楚央翻了个白眼:我不是直男,你平时化没化妆我看得出来。 林奇:如花.jpg 楚央:说真的,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我已经没事了,我想去找你。 林奇:我真的没事,最多一周,就又会变得如花似玉了。 楚央打下一行:我不怕看到你衰老的样子,但是又删掉了。 他明白,林奇不想让人看到,跟他自己能不能接受不是一码事。 楚央:你食言了。 林奇:?? 楚央:我们拉过勾,我不用圣痕,你不用星之彩。 林奇:难道你想……惩罚我? 后面还跟了一个极为妖娆犯贱的“舒服”表情。 楚央一个人在病房里低声笑了出来:滚。 隔了一天,楚央基本无碍了,白殿便帮他办了出院手续。这两天每天晚上他都会与林奇发信息,看对方的语气和平时戏精耍贱的样子没有多少区别,可他的心却仍旧提在半空中。 他知道他应该尊重林奇的选择,可是一边又在害怕,如果林奇突然又没了音讯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要去哪里找到他。 隔天他便和白殿一道飞回了北京。回到久违的家里,馒头却仍然只是大爷一样哼唧一声,然后就继续趴回去睡觉了。 楚央揉了揉馒头的脑袋,感激地看着白殿,“这么多天麻烦你了。又是照顾馒头又是照顾我。” 今天的白殿穿着中性的V字领毛衣,笑容甜美浪漫,“客气什么,等林奇回来,我会狠狠宰你们一顿的。” 楚央扯着嘴角笑了笑。 白殿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别担心,他那么大人类,比咱俩加起来都大,会照顾自己的。啊。” 说完便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楚央整理了一下家里。他发现林奇在白天一般都不会回他的信息,所以便也不再在白天打扰他。他开始写一首新的曲子,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只是那音乐从在医院就一直缠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给陈旖通了电话,确认她状况良好后,便出门去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可是在超市里走着的时候,他开始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 熟悉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他拎着购物篮加快脚步走向结账的地方。然而排队的人太多,他回头四望,虽然没有看到那个灰衣男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还是分外清晰。他立刻放下篮子,帐也不结了,匆匆从出口离开超市。一出门他便拐了个弯,躲在拐角处往超市出口的地方望。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面容精致有些娃娃脸的男子出来了,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手里却没有拎任何购物袋。 不是那个灰衣人? 楚央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把心一横,喊道,“喂!” 那个年轻男人一愣,转过头来看向他,却并没有被抓包的惊慌失措。 楚央谨慎地盯着他,质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年轻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挑剔,不知为何,楚央觉得他对自己报有强烈的敌意。尤其当他的眼神落到楚央手上的戒指上的时候。 “你想知道林奇在哪么?”年轻男人挑衅一般问道。 第79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2) 楚央愣住了, 他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快步走向那个娃娃脸的男人,“你是谁?” “我叫柏弘羽, 长老会执行部理事。”柏弘羽说着, 稍稍掀开耳畔的鬓发, 露出左耳上一枚耳钉, 缀着一个金属铸成的三角形符号, 上面缠着一些曲线。 楚央对于长老会各个不同部门的理事的符号记得还不全,而且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除了林奇白殿赵岑商之外的人,所以就算看了也很难辨别真伪。不过对方既然提到了林奇, 就说明他至少与林奇有关。 但是楚央记得,林奇说过就算是长老会的人也不要轻易相信。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楚央半信半疑地问。 柏弘羽微微一笑,看了看四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走了几步, 回头看楚央却并未跟着,且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 “如果你想知道林奇在哪, 就过来。放心,我不会青天白日的把你卖了的。” 楚央见对方身形细瘦, 简直能用“纤细”来形容, 料想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也打不过自己,便谨慎地跟了过去。 好在也没有走很远, 柏弘羽带他进了一家人很少的咖啡厅,选了一处最不起眼的墙角座位。服务员端上饮料后,楚央皱着眉头看对方悠闲地往红茶里加奶,但是眼神却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 “你和林奇是什么关系”楚央问。 “他没和你提过我?”柏弘羽的眼中闪过怒色。 “……没有。”楚央心头弥漫上一层浓浓的不快,“他应该么?” “我可是他从前的得意门生。就跟赵岑商一样。”柏弘羽向后靠在沙发上,表情傲慢,“不过我比赵岑商有天分多了。” 楚央微微一愣,“你是他的徒弟?” “准确的用词是学徒。”柏弘羽纠正道。 原来赵岑商也是林奇的学徒,怪不得他总是大哥大哥地叫着林奇。不过一连带出的两个学徒都成了长老级别的人物,林奇自己又为什么要收起所有锋芒做一个最低层的普通成员? “你现在住在林奇家吧?哼,那间公寓从前我也住过。”柏弘羽用一种带着淡淡挑衅的声音说道。 楚央心头狠狠一紧,脸色也变得发僵。 难道林奇以前提过的室友就是他? 一股浓重的酸涩感在心口蔓延开来。 却又听柏弘羽嗤笑着,语气却有些惋惜似的,“不过你也不用紧张,我当时是个穷困潦倒交不起房租的画手,被房东踢出门,无处可去,才求老师暂时收留我罢了。我们之间可没有发生什么学徒和老师之间不应该发生的龌龊事。倒是你……你又是他什么人?” 楚央冷冷回答,“我是他的摄影助理。” 他莫名地被激起了某种攀比争斗之心,很想说出更加强有力的头衔,比如说……男朋友? 可毕竟还没有确定关系不是吗? 柏弘羽却微微讶然,“你不是他新的学徒?” “不是。”楚央渐渐开始不耐烦,“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吗?” “你知道他身上有封印吧?他为了救你,把封印都解了,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囚禁古老者水晶的力量,再加上好像不到一个月之前也解开过一次,可以想见他再一次合上封印之后,样子至少会比现在老个二十多岁吧。”柏弘羽微微扬起下巴,“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想去看他?” “你说他解开了封印?!”楚央的手抓紧桌子的边缘,手心渗出冷汗。 “你不知道?”柏弘羽冷笑,“他把你保护的还真好啊。怪不得我好一番打听才知道某个新加入长老会的成员的风云事迹,甚至还帮着圣炎部收服了阿多克。” “他到底在哪?!”楚央的焦虑浓烈翻涌下,语气也强硬起来,抓着桌子的手骨节发白。 “英国约克郡,玛丽安博雷大宅。”柏弘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楚央记下这个名字,继续追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有好几个安全屋么?” “就算狡猾如他,也不是不可预测的。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肯定要去最令他感觉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地方比他童年的家更令他觉得安全呢?” 童年的家?林奇出生的地方?! “不过,如果你告诉他我告诉了你这个地方,说不定他明天就会换地方。以他现在的状况,这样肯定会延迟他的痊愈,甚至增加额外的风险。”柏弘羽满意地看着楚央眼睛里的纠结。 “为什么?” “我跟老师之间,有一些理念上和处事方法上的分歧。他不再相信我了。”柏弘羽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说得平静,但是眼中隐约弥漫着一丝惆怅,“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平安。如果你对他来说这么重要,我想他也不介意被你看到他现在……不太光鲜的一面。” 楚央站起身,把咖啡钱放在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之后便匆匆离开咖啡馆。 路上他便给白殿发了信息,“你认识一个叫柏弘羽的人么?” 结果不到一分钟,白殿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刚一接通电话,就听白殿在那边劈头大喊,“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当他放屁,听懂没有??” 看来至少这个柏弘羽确实是和林奇有渊源的,这样一来他说的那些话的可信度倒是很高了。 楚央沉默一会儿,说,“他说林奇在一个叫玛丽安博雷大宅的地方。他说那是林奇出生的地方。” 白殿一下子沉默了。 看来这句也是真的了? “楚央……” “他又解开封印了是不是?如果他需要人帮忙需要照顾呢?” “……楚央,你听着,林奇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需要时间恢复的状况,你沉住气,真的不要想太多。”白殿说。 “你们都见过他虚弱时的样子么?” “……我见过。赵岑商可能也见过。” “为什么只有我不能见?”楚央的眉头紧紧皱着,开始钻牛角尖。 是林奇还不够相信自己?还是自己还不够资格? 不论哪一种,都令他胸口微微滞涩。 白殿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这样,我们安心地等一个礼拜。到下个礼拜的今天他怎么也该回来了。如果到时候他没回来,我陪你去找他。好不好?” 楚央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好……一个礼拜……” 挂掉电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停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不过是一个星期而已,他应该相信林奇。 晚上他照常和林奇发一些有的没的的信息,没有提起柏弘羽告诉了他玛丽安博雷大宅的事。 一天一天,楚央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快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楚央忍不住问了林奇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一会儿,林奇回复:这周末就回来。 楚央反反复复看着那句话,看了无数遍。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他咣地一下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忍不住露出大大的笑容。 然而他的开心没能持续很久,因为第二天晚上,林奇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第三天也没有。 周六仍然没有。 不祥的感觉愈发浓烈地弥漫在他的胸口,有时候他会骤然打一个寒颤,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了起来。 他感觉林奇出事了,发信息给白殿,白殿却说让他再等一天。 周日,楚央盯着微信,盯着时间一分一秒走过。一直等到了晚上十点,仍然联络不上林奇的他直接打电话问白殿: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白殿寻思着,失联这么久确实不太正常,他和赵岑商也都开始有些担忧。好在楚央有加拿大护照,去英国免签,不用处理太多证件的问题,于是回答道:明天就走。 ………………………………………………………… 楚央没想到,赵岑商也会跟着去,并且托他的福,他还有机会享受了一回头等舱待遇。 虽然他一点享受的心情也没有。 机场的时候赵岑商被粉丝埋伏了,险些杀不出重围误了飞机。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出来,趁着赵岑商的保镖拦住疯狂的粉丝们,他们立马一路狂奔着赶去登机口。在座位上落座的时候白殿还心有余悸地对赵岑商埋怨道,“下次不带你了!每次带你都去半条命!” 赵岑商默默嘟哝了句,“长得帅也是我的错吗?” “你能不能跟你大哥学点好的!自恋倒是学得很快。” 楚央根本没心思听他们两个说相声,他的眼睛望着机窗外暗淡的天色,手一直摩挲着那枚戒指。 白殿见状,安慰道,“别担心,我们可是带着个长老去的,什么事都能摆平。你别看小赵年轻,人家也是很厉害的。” 赵岑商在那边骄傲地哼了一声。 楚央点点头,“谢谢……” “你跟林奇也这么客气的吗?”白殿忽然侧过身来,饶有兴致地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把大提琴也带上了?” 的确,昨晚他去公寓底层的储藏室,把他的大提琴搬了出来。他对着那琴看了一个晚上,终于还是决定把它带来。 如果再有什么事,他不想再体会那种毫无抵抗能力的感觉,他也不想滥用圣痕,变成一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疯子。林奇说得对,与其屈服与恐惧逃避,不如学着怎么控制自己的能力。 楚央低声说,仿佛是在对自己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的。” 白殿伸手轻轻捏了捏楚央的肩膀,“你要是有兴趣,我和林奇可以教给你一些长老会的法术,或许可以帮你控制你的观测力。” 正说着,机长广播开始,飞机滑过长长的跑到,冲向厚重的云层。 十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英国利兹布拉德机场。落地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赵岑商已经安排好了人,在机场接他们。 车子迅速驶向约克郡广袤如画的原野。夜色笼罩下,那些微微起伏的大地山峦、散落的森林村庄安睡在深沉的夜空之下,弥漫着一种历史悠久的宁静和平和。 赵岑商问白殿,“你去过他的那个宅子么?我听说那宅子是这一片区域很有名的鬼屋?” 白殿道,“去过一次……那儿确实有些不太稳定的区域。毕竟他母亲就是在那离世的。” 楚央愕然,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你说林奇家是鬼屋?” “嗯。那座宅子,历史也很悠久,最开始是某一任约克公爵名下的一处产业,后来捐给教会成了修道院,之后又被改建成了孤儿院,最后才被林奇的外公买下来,传到了他母亲手里。也是一处多元观测点。” 林奇竟然是在多元观测点出生长大的?! 第80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3) 约克郡, 雪鸦镇。 古老的小镇坐落在雪鸦岭脚下,中世纪风格的房屋鳞次栉比,坐落在蜿蜒的鹅卵石道路两畔。镇民大部分仍然是以耕地、打理牧场以及在附近的酒庄打工为生,连一所大型超市酒店都没有, 只有精致小巧的家庭杂货铺和小旅馆。不同于很多知名的欧洲小镇, 这座镇子还未被列入很多旅行社的名单, 又不在主路上, 所以最常看到的外来人, 便都是慕名闹鬼的玛丽安博雷大宅而来猎奇探险的少数灵异爱好者。 大宅高高坐落在雪鸦岭上,俯瞰着整片小镇。那山并不算高,但若是晴朗夜晚, 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抬头去望,一轮明月从城堡之后照射下来,另城堡和山影都凝固在黑暗里, 便愈发给人一种孤冷神秘之感。那些前来探秘的猎奇者往山上走不远就会遇到紧缩的铁门,上面写着:私人财产, 禁止入内。 乖一点的就会站在外面拍几张照片,在附近游荡一会儿就会离开。那些不太老实的便会翻墙进去。 然后被负责照顾看管大宅的管家或园丁轰出来。 即便如此,种种看到鬼的传闻不胫而走。有的人说他们看到过两个修女在半夜站在道路中间搭车, 也有人说听到过森林里传出很多小孩的笑闹声,可是到了近前却发现一片墓地, 还有人说看到过满身都是血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空洞的维多利亚时代女人蹲在地上挖土, 说是在找自己的眼珠。 而镇上的人对于那座庄园也是讳莫如深。年纪比较大的人都认为那是不祥的地方,接近会沾上霉运。年轻人从小耳濡目染着鬼故事长大, 对那个地方也都有种奇异的敬畏。 众多鬼怪传说中,林奇的母亲,玛丽。坎贝尔竟然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奇谈之一。 大约是因为这座庄园的名字和玛丽的名字相近,所以玛丽的父亲才会将这座宅院送给她,即使她后来放弃了皇家头衔也依然拥有这处宅院。曾经的公主,为爱下嫁给当时饱受歧视的亚洲人,后来又成了著名歌星,她本身就已经是种种话题的磁石。再加上传闻她为了保护上战场的儿子平安,与魔鬼做了交易,献祭了自己的灵魂,而且一切都是在这座庄园里发生的,便愈发给这座庄园添上了一些悲凉却黑暗的凝重色彩。 楚央等三人坐在车上,从镇中唯一的一条疏于修葺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经过。此时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整个镇子看不见半个人影,只有窗帘后透出氤氲的灯光。楚央看着手机上那些他搜到的关于玛丽安博雷的资料,只觉一股压抑的雾气弥漫在字里行间。 “所以庄园里不止林奇一个人?”楚央问。 白殿道,“他有个管家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庄园。” 车子果然驶到一道双开门的雕花铁门面前,只不过比起在上海见过的花园洋房的大门,这一扇显然更加气派,充满沧桑的历史感。就连大门的门柱上都站着两座天使浮雕,只是被无数年月的雨水冲刷,生了青苔,布满裂痕。白殿下了车,走到大门前,掏出一把古朴的黄铜钥匙伸到略略生锈的门锁里转了一圈。大门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缓缓打开,那之后是一条向上的蜿蜒道路,两旁种满高大阴翳的橡树和柳树。柳条在微风中若即若离地舞动着枝条,宛如一条条试图挽留的手臂。 玛丽安博雷大宅,几乎可以算是一座小型城堡的庄严建筑。建造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恢弘的门廊,形如堡垒的角楼,古老的石头上布满岁月的刻痕,干枯的藤蔓如游蛇般顺着廊柱蜿蜒爬上。光是站在它面前,就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往昔的辉煌如今已经开始腐烂,无数的魂灵正化作丝丝缕缕的寒气向你扑来。 楚央微微张开嘴巴仰头看着,不明白林奇怎么会觉得这样的地方可以给他安全感…… 一想到少年的林奇在那些阴冷的走廊间逡巡,在无人祈祷的耶稣像前玩着纸牌,在空荡荡的长桌上吃饭……那景象不会太诡异了吗?这怎么会是一个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 虽然整个庄园透漏着荒凉衰败的味道,但是门廊前的台阶打扫得十分干净,草坪也有人修整过,但显然修得不是很频繁。楚央仔细看了每一个窗口,只有一楼最边缘的某间房间里有灯光透出,其他窗口都漆黑一片。橡木大门旁边倒是安了一个门铃,白殿去按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厚重的大门轻轻泻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睡衣的年月五十岁头发花白的英国人用严肃的表情看向所有人,见到白殿的一霎那似乎松了口气,“许先生。” 楚央猛一下没反应过来许先生指的是谁,后来才猛然想起,白殿其实是网名,那位女装大佬的真实名字其实是许白。只不过大家叫他白殿叫惯了,似乎渐渐倒是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 白殿用英文说道,“好久不见雷蒙德。埃德加呢他怎么样?”(注,林奇参军前影星时期的全名是埃德加。亚舍。林,在长老会(4)里提到过) 被称为雷蒙德的大约就是那位管家的男人表情一直很肃穆,但是说到此处眼神有些微暗淡,“不太好……啊,是我失礼了,请进。” 楚央跟在白殿身后进了门。 大厅的地面铺着略略磨损的橡木地板,铺着一层厚厚的深蓝色地板。正面宽阔的台阶分向两边通往二楼,扶手两侧各立着一尊欢乐女神的雕像。古旧的木头嵌板弥漫着特有的气味,深孔雀绿色的鸢尾花墙纸有些地方略略褪色,边角偶然可见剥落之处。 站在大厅中间向上望,可见三层楼向上叠摞,中间的穹顶上一道圆形的彩色天窗,月光正好从其中洒下,在地上印下清淡的彩痕。那是一副有些古怪的图画,是一个浑身缠满藤蔓的女人在向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圆球祈祷。 空气依旧寒冷,和在外面不相上下,甚至那种寒冷也仿佛是有生命的,会往人的衣领里钻。 “恕我冒昧,不过林奇……埃德加在哪?”楚央已经等不了了,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在听到管家说出“不太好”的时候更加强烈,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在睡觉。”管家道。 睡觉?那就是没什么事? 可是管家接着又说了句,“我不应该带你们去,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已经昏睡四天了。” “昏睡?他难道不是已经在恢复了吗?”白殿皱眉问道。 “他一直无法合上封印,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他说是水晶的原因。直到周四的时候,封印才终于合上了,可是他也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雷蒙德忧虑的目光看向他们三人,“你们跟我来就知道了。希望你们能有办法。” 台阶踩上去偶尔会传出吱呀的声响,明明是十分空旷的屋子,可是时不常会发出某些类似疲惫呻吟的声响。就算知道那是砖石、木材、金属冷缩热障摩擦产生的声响,但停在耳朵里,依然会有鬼语呢喃的错觉。 他们上到二楼,沿着扶梯走向左边的走廊。尽头一扇门虚掩着,门扉上雕刻着一颗完整的从树冠到根系样样俱全的树。雷蒙德握着门把手轻轻将门推开。 那是一间卧室,壁炉里虽然也燃烧着火,可那火就像是被无形的黑暗压抑,无法散发出热度。整个房间都十分阴冷,甚至在踏进去的一瞬间楚央就打了个寒颤。 四柱大床,床帐都垂了下来。 楚央咽了口唾液,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那张床。他回头看了看另外三人,雷蒙德并未阻止他。 白殿对他点点头。 楚央伸手,掀开了床帐。 林奇躺在蓝丝绒床褥中,睡得悄无声息。 楚央知道那是林奇,但是床上的人却又和他记忆中的林奇差太多。 如果说仅仅是衰老,绝对不会造成这样的效果…… 林奇确实衰老了很多,他的黑发中出现了灰白色,额头上和眼角出现了明显的皱纹……但除此之外,他两颊深陷,眼窝也仿佛凹了进去,原本光洁剔透的白皙皮肤现在是一片死灰的色彩,就像是刚刚从坟墓里挖掘出的死人。他的手腕变得那么细,好像一捏就会断,他的呼吸那么吃力,仿佛一个肺痨病人。 整个人就像是一具……骨架。 楚央怔怔地看着,没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心疼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尖刀,刺得他把什么都忘了。他向前探出身体,伸手去触碰林奇的脸颊。那触感也和从前截然不同了,没有了年轻皮肤的弹性,按下去就会出现一个坑。 “怎么会这样?”楚央的声音在发抖,“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白殿和赵岑商看到的一瞬也都有些吃惊,谁也没有预料到竟然会这样严重。 此时雷蒙德在他们身后默默开口道,“闭合封印一直不成功,水晶的力量一直不受控制,少爷有些心急。后来……老爷来了,帮他合上了封印。” 白殿倒吸一口冷气,赵岑商则瞪大双眼。 楚央回头,“老爷?” 如果林奇是少爷,那么老爷…… 难道是…… 难道林奇的父亲还活着?! 第81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4) 早上, 楚央被清晨的鸟鸣唤醒的时候,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在何处。 他歪着头睡在一张扶手椅中,身上盖着毯子。一束阳光从竖长的窗户投射进来,在深蓝色的波斯地毯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空旷清新的味道, 与那鸟鸣声融合得恰到好处, 另一切景象都愈发清澈明亮。 楚央忽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地。昨晚他和白殿赵岑商来到了这儿, 看到了林奇躺在…… 他一把掀开自己的毯子, 快步走到那张四柱大床边, 掀开帷幕。林奇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中间,若不是胸脯的起伏,难以判断他是否还活着。 楚央的心头溢出丝丝缕缕的痛楚。他坐在床边, 伸手轻轻抚摸着林奇干涸内陷的脸颊。林奇的身体很冷,冷得不像活人。他于是爬到床上,挨着林奇躺下来, 将手换过林奇的腰身,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传递过去一些温暖。 林奇的身上弥漫着一股衰败的味道, 一股在老人居住过的房屋里才会问到的特殊味道。楚央闻着,愈发觉得鼻间酸涩。林奇一个人在这阴冷的庄园里,到底挨过了什么样的痛苦? 雷蒙德说, 林奇是在周日才开始尝试强行闭合封印的。 就在他问林奇什么时候回来之后…… 他忍不住想,林奇是不是为了赶在周末回来, 才开始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冒险的? 但是雷蒙德又有提到“老爷”……林奇的父亲。 白殿他们似乎对林奇的父亲十分忌惮, 讳莫如深。就算楚央问,他们也只是说, 到时候等林奇好了,让林奇自己告诉他。 林奇的父亲显然已经离开了,楚央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狠下心丢下在这种状况的儿子离开?如果他真的能强行闭合连林奇自己都无法闭合的封印,说明他的观测里是高于林奇的,那么他难道没有什么办法治疗帮助林奇吗? 再说他怎么下得去手? 思及此,即使他还没有见过林奇的父亲,却已经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怨愤。即使他知道他不应该妄下结论,但非理性的感情又怎么能够这么容易控制。 楚央想不明白,每当他以为自己更了解林奇一些了,每当他以为自己离林奇更近一些了,总有一些事发生,会让那距离骤然又变得遥不可及。 此时房间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他听到白殿在外面问,“楚央,你怎么样?” 楚央拉开门,却见白殿担心地望着他。楚央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十分狼狈,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凌晨的时候才打了个瞌睡,隐形眼镜都忘了摘,现在定然是双眼血红,头发蓬乱的样子,说不定和林奇不相上下了。他扯扯嘴角,“我还好,你们休息的好么?” “你还有心思问我们?你都快变成僵尸了。”白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急,但是急也没有用。现在林奇在自愈阶段,我们只能等。” 楚央低声问,“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帮他吗?” “没有……” “有没有办法……把另一个人的生命力补给他?”楚央试探着问。 白殿先是一愣,然后嗤笑道,“你以为这是给汽车加油啊?把别的车里的油补过去……亏你想得出来。” 就是说没有办法吗……楚央有些失落。 “好了,赶紧洗洗脸,出来吃早饭吧。再不去,赵岑商那只饿狗要把粮食都抢光了。” 楚央点点头,去林奇房间连着的浴室摘眼镜。那浴室惊人地宽敞,一张极为豪华宽大的猫脚浴缸,甚至还有专门用来摆放熏香蜡烛的雕像和一张按摩椅。楚央对着盥洗台看着自己发青的脸色,暗道白殿说他像僵尸果然不假…… 把已经开始另眼镜隐隐作痛的隐形眼镜抠出来,洗了把脸,抬头的一瞬间,模糊的视线里却感觉镜子里他的身后有个灰色的人影。 他慌忙摸到框架眼镜戴上,却又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是看错了……还是多元观测点空间随机重叠的情况发生了? 如果只是随机重叠的话,他倒是已经习以为常…… 楚央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推开门出去。庄园在白天褪去了不少阴森之感,走廊两侧仍旧是木质嵌板托着深孔雀蓝色鸢尾花墙纸,偶尔会出现摆放着圣母像或是精致摆设的壁龛,还有许多风景油画或人物肖像画,似乎都年代久远价值不菲。从楼梯下来一路到左手边的餐厅,那种阴冷感散去不少。餐厅里更是光线充足,晨风拂动轻盈的蕾丝窗帘,送来了旷野轻灵的气息。 如楚央所想,餐桌很长,足以供十几人同时用餐。管家已经将刚烤好的面包、果酱、黄油、牛奶、煎蛋、火腿都摆放在各人的餐盘里,赵岑商和白殿都已经在用餐了,雷蒙德见到他来,才掀起了罩着盘子的银罩子,礼貌而优雅地问道,“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楚央落座,却见赵岑商的盘子里已经风卷残云连面包渣都不剩了,此刻仍然是一副高冷的样子,靠在椅背上玩着手机。对面的白殿对他温柔笑笑,“不错不错,像个人了。” 赵岑商忽然说,“我没有收到任何那个人要来英国的通知……” “或许是悄悄来的?不然也不会走的那么快。” “会不会是林奇找他来的?” “……不会吧,林奇已经多少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了……” “你们说的那个人……”楚央忍不住插了句嘴,“是指林奇他父亲还是伏地魔?” 白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楚央偶尔猝不及防的幽默感时常让人疏于防备。 “是,是他父亲。不过他父亲也跟伏地魔差不多了。”白殿道,用手捋了捋自己垂落的长发。 “他父亲……多少岁?”楚央问。 白殿和赵岑商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他的地位特殊,虽然不算是长老之一,但是所有长老都十分敬畏他。我们称呼他为the advisor。”赵岑商说。 “顾问?什么的顾问?” “所有事……就连大长老都解决不了的事,就可以去问他。”赵岑商忽然压低声音,“我一直怀疑他是一个六级。” 楚央微微睁大眼睛,“可是林奇说他没见过六级啊?” “我也只是怀疑而已,谁也不知道the advisor的真正实力。” 如果他真的是六级,为什么不帮帮林奇?他一定有办法的吧? 楚央发着呆,表情却有些暗沉。 “楚央。”白殿的声音忽然雀跃起来,“我们今天去一趟镇子里吧。添置点东西,毕竟可能要在这儿住上一阵的。” 楚央被从思绪里强行拉出来,“啊?好……” “我就不跟着去了,我宁愿回屋睡美容觉。”赵岑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 白天的雪鸦镇和昨晚见到的迥然不同。那些白墙红瓦的古英格兰建筑别有一番情调,狭窄的小巷里人们悠闲地漫步,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说笑的男人,也有打扮古雅的老妇拄着拐杖去便利店买面包。这里看到的年轻人不太多,而且时光仿佛还凝固在很久很久以前,看不见多少手机和电子产品的痕迹。 载他们来的司机和昨天是同一个人,把车停在镇口便让他们两个自己去闲逛。楚央看着那些精致小巧的窗口,那些晾在线绳上的被单和五颜六色的衬衫,这才觉得压抑的心情有了些微的缓解。 只不过,显然这里的人也没有见过多少亚洲面孔。一路被行注目礼,楚央几乎要感觉自己是一只大熊猫。 管家有托他们带一些香料和水果回去,他们便先去了一家杂货铺。里面正采买东西的几个主妇一路盯着他们,切切查查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结账的时候,那个大约十八九岁的红发男生忍不住问了句,“你们不会是从玛丽安博雷大宅来的吧?” 白殿露出一道绝美的微笑,特意用压低了更像女人的轻柔声音说,“对啊,我们住在那儿。” 立刻身后就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为什么?你们是来度蜜月的?”那个小伙子故作镇定,假装在闲聊一般。 原来是把楚央和白殿当成了一对……楚央竟也懒得纠正,直接问道,“住在那里有什么问题么?我们是来拜访朋友的。” 小伙子瞪大眼睛,“你们认识那宅子的主人?” “认识啊。” “Bloody Nora!”说完又赶紧对着白殿说了句“Sorry!”然后继续用惊讶的口吻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只见过他的管家!” 白殿礼貌地微笑着,“你这么好奇,不如来大宅做客吧?” 结果那小伙子立刻就露出惊惶表情,连连摆手,“我可不去……” “为什么?你怕看到鬼?”白殿勾起嘴角。 “不是怕看到,是我确定那里闹鬼。”小伙子凑过来,压低声音用一副劝诫的口吻说,“我劝你们早点离开那个地方,那座庄园被诅咒了……” “诅咒?怎么诅咒?” “你不知道吗,那里以前是约克公爵的地方,后来听说公爵夫人死在了那里,她的鬼魂却还常常出现,约克公爵就把它捐给了修道院。结果修道院那些修女也常常说看到鬼,还有人发了疯,就算请神父来驱邪都不管用。最后修女们被转去了其他教区,修道院被关闭,很多年后又被改成了孤儿院。听说有不少孩子都在那房子里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最后当然就是玛丽。坎贝尔的故事了……” 他说着,还四下看看,然后神秘兮兮地把手拢到嘴边,对两人说,“实不相瞒,我感觉我看见过她。小时候我翻墙进去过一次,看到她站在庄园角楼的顶楼窗户上,对我招手。她穿着一件红衣服,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感觉她在对我笑。” 第82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5) “你看到过玛丽安。坎贝尔?”楚央半信半疑。 那小伙子还想说更多, 结果这会儿杂货铺里间的们打开了,一个身材矮胖但是面容一看就不好惹的老妇走了出来,狠狠地瞪了年轻人一眼,“亚当, 好好赶你的活!没事不要乱说一些闲话!” 那小伙子立刻就不敢吱声了, 利落地给他们包好水果和香料收了钱。楚央和白殿出来, 心里却还疑云密布。 “林奇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楚央问道。 白殿有些为难似的, 犹豫了一会儿道, “这个,我觉得也还是由他自己告诉你会好些。”眼见楚央还想追问,白殿忽然吆喝道, “哎呀,你看这都快中午了,我们去吃午饭吧!” “……不是刚刚吃过早饭吗?” “开什么玩笑!那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前的事了!这都中午十二点了, 人家饿了嘛~~”他还特意用女声说话,站在道路中间就做出种种小女儿情态, 看得楚央直起鸡皮疙瘩。 白殿把他拉进一间小酒馆,顿时就有好几道视线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楚央乍眼一看,酒吧里全是大老爷们, 有些在打桌球,有些坐在吧台边喝着啤酒, 眼神里就带着点浑然天成的排外情绪。 楚央想换地方, 可是白殿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到吧台前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酒保语气不善地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白殿点了一杯啤酒和一份牛肉汉堡, 楚央便点了个跟他一样的。酒先上来了,楚央刚刚喝一口,却感觉旁边有人接近。一个头上戴着鸭舌帽看上去很像农夫的四十多岁的细瘦男人趴在他旁边的吧台上,戴着一丝莫测恶意的眼睛盯着他和白殿。 “你们不应该来这儿。”那个男人用多年抽烟而愈发粗哑的声音说。 楚央感觉得到对方身上漫溢的敌意,于是也戒备起来,转过身静静面对着他,“为什么?” “我们这是个安静的小镇,他妈的不欢迎你们这些亵渎者!!”男人说着,忽然用拳头捶了一下吧台桌子,立时就吸引了全场注意,气氛也愈发紧绷。 酒保沉声道,“汤姆,不要在这儿闹事。” “让我不要闹事?!闹事的是他们这些异教徒!这些撒旦的走狗!” 楚央原本就因为林奇的事满心压抑担忧,如今竟也被挑起了几分怒气。他冷冷地看着那人,道,“请您说说从哪看出我是异教徒的?” “凡是从那栋房子里出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那男人说着,竟然朝楚央面前的地上啐了口唾沫。 楚央愤怒下站起身想要与他理论,结果后桌立刻就又有几个男人站了起来,示威一般走到汤姆身后,还有人堵住了门口,显然是要找他们麻烦。而白殿那边也有一个极为高壮的金发男人带着轻佻的微笑接近,笑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找这么一个弱鸡的男朋友,不怕被人欺负的时候没人保护你么?”说着竟伸手想要去触碰白殿的头发。 还不待白殿翻脸,楚央却先一把将白殿拉到身后。白殿愕然地看着平时总是一副安静样子的楚央,此刻倒真是像保护女朋友的男朋友一般挡在他前面,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却又有些感动。 “既然你们知道我们是从那房子里来的,是异教徒巫师一类的人,现在你们招惹我们,就不怕被报复?”楚央的眼睛警惕地扫过所有人,心跳虽快,却另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想要发泄的冲动涌动在胸腔里。见过了那么多骇人的怪物和景象,这些虚张声势的人在他眼睛里,早已没有多少威胁性。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神愈发坚冷的变化。 仿佛才开始考虑被报复的可能性,那些围住他们的人中有几个现出几分胆怯之色。但是汤姆却仍旧梗着脖子喊,“你吓唬谁啊?” “我们只是想来吃个午饭,是谁先来找茬的?”楚央盯着他,语气清晰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果你不想今晚被几百条剧毒蜈蚣啃成骨架,现在就请你让开路。我们不想惹麻烦。但你如果一定要逞能,我也愿意奉陪。” “楚央……”白殿半是担忧半是好笑地低声用中文说,“什么蜈蚣大军啊……这也太扯了吧?” 然而威胁竟然奏效了,就算是汤姆似乎也被楚央的架势给震慑住了,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半晌嚷嚷了句,“给我滚出这里!” 楚央拉着白殿赶紧出了门,多走了一个街口才松了口气。结果白殿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小央央你真行,蜈蚣大军也想得出来……” 楚央脸上发热……都是林奇之前告诉他的,情急之下他竟然只能想到这个来威胁…… “你笑够了没有……”楚央怒,“还不都是你一定要去那儿吃饭!” “我哪知道他们现在对外人敌意这么大。我以前也来过一次,那时候还没有这样呢。”白殿收起大笑,眼神却柔软了许多望着他,“喂,你可别忘了我是跟你一样的爷们,我个头比你还高一点。你刚才还真想把我当女生保护了吗?” 楚央脸上热度升级,已经蔓延到耳朵上了。刚才……他好像还真的直觉地把白殿当成了女生……大概是因为以前在乐团大家晚上一起出去玩,在酒吧里遇到着三不着两想要调戏陈旖或者祝鹤泽的混混,他和宋良书苏钰三个人已经习惯了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跟人干架。虽说他干架的能力远远比不过宋良书和苏钰,但一来二去架势倒也学了个十足。 “这不是他们以为你是女生嘛……”楚央尴尬地解释道。 白殿冷不丁伸手捏了捏楚央的脸颊,“你真可爱!”迅速地捏完又迅速地放手,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楚央揉着脸颊,低声说,“咱们回去吧,我担心林奇。” 白殿道,“好啊,我再去一个地方,我们就回去。” 五分钟后,他们站在一间用木栅栏围起的院子外面。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搭着蓝白相间格子的床单,还有一只小羊羔在低头啃草坪。门口台阶旁放着一些木板箱和装着蒜的篮子,看上去是一户普通人家的样子。 白殿直接推开院门进去,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谁啊?” “开门就知道了。”白殿用中文说道。 很快房门就打开了,一个头上戴着方巾的中年女子开了门,她长着亚洲面孔,眉目间很有风情,看到白殿的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许先生,你怎么来了!” “林奇出事了,你知道吗?”白殿低声说。 那女子看了看楚央,又往远处瞧了瞧,低声道,“先进来说吧。” 楚央一头雾水地跟着进了屋。这是一间十分温馨的田园风的家,看得出主人很爱她的家,虽然有不少东西,但都摆放在合适雅致的位置。 “妈妈!”楼梯拐角弹出一个小脑袋,“谁来了?” “没你的事,回去做作业!”中年女人嗔笑道。 小脑袋又缩了回去…… 白殿对楚央说道,“这是徐安琪,她母亲以前在庄园里工作过。” 楚央伸出手和徐安琪握了一下,“你也是长老会的成员?” “算是吧,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执行过任何任务了。”徐安琪轻声说着,邀请他们坐到沙发上,然后便去倒茶。一边准备茶杯一边说,“我看见老爷的车子经过,就试着去大宅里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雷蒙德说老爷当时还在里面,不让我进去。” “他在城堡里停留了多久?只有他来吗?” “他是周四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到的,周五清早就走了。”徐安琪端着茶盘走过来,“我听雷蒙德说,只有他和他的那几个随从。柏弘羽没有跟着。” “柏弘羽?”楚央愕然,“他不是林奇以前的学徒么?” “攀上高枝了呗。”白殿用一种奚落的语气闲闲说了句,“他为了在长老会爬的更高,帮着Advisor监视林奇,做了很多不地道的事。后来被林奇识破了,他们的师徒关系也就断了。” 徐安琪叹了口气,摇摇头,“林奇当时真的很失望。他是很用心在栽培他的。” 白殿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问道,“为什么镇子里的人好像受过什么惊吓?和Advisor来有没有关系?” “周四半夜,古堡里面开始出现红光,像着了火一样,把半边天都染红了。然后附近所有的乌鸦都飞了起来,在半夜就这么飞了起来,镇上所有原本熟睡的狗都醒了,开始狂吠不止,其他动物也都像是疯了一样。有些人做了极为恐怖的噩梦惊醒了,他们说感觉到大地在震动,而且好像能听到某种诡异的类似呓语的声音。很多人都从窗户里看到了古堡那边的异常。第二天早上很多人家里的牲畜都莫名死亡,口吐白沫,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是被吓死的。他们相信是有人在庄园里进行某些邪恶的巫术仪式,这些动物死亡都是不祥的征兆,魔鬼降临的征兆。”徐安琪叹了口气,“毕竟镇子里还是以天主教的信仰为主的。看到这些异象,难免会害怕。” 怪不得在酒吧里那些人对他们的敌意那么大。 可是白殿却皱起眉,“火光……地震……合上一个封印要这么大动静么?” “或许不仅仅是合上封印那么简单。我听雷蒙德说,这一次少爷回来后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封印拒绝成型。可能……这些年解封的次数有点过于频繁了。”徐安琪低声说,“或许老爷用了什么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楚央急切地问,“有没有办法帮他痊愈?” 徐安琪摇摇头,“老爷行事一向诡秘,谁都猜不透。” 楚央和白殿很快便告辞,回到了城堡里。 谜团没有被解开,反而更多了。为什么林奇一定要限制自己的实力?这一切难道是他父亲要求的? 楚央默默地将自己的大提琴从雷蒙德给他安排的房间里拎出来,连着自己其他的行李一起,放进了林奇的房间。他跪坐在地毯上,掀开琴盖。 那已经伴随了他十多年的大提琴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之上,温润的光泽在木头的纹理间静缓流动。琴弦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更换了,钨合金材质上有着些微的磨损。他伸出手,指尖在琴弦上微微一扫,便仿佛能听到从那琴弦上流泻而出的华美乐章。 他看了许久,还是把琴盖又合上了。 林奇现在无法自主进食,只能将营养液打进他的静脉。雷蒙德做这些事的时候,楚央就只能在一旁看着。那枯朽的人形,怎么也无法让他联想到那个笑容明媚却也有点贱贱的网红,那个躺在沙发上沐浴在清晨的光线里的道林格雷,那个微笑着陪他一起裁剪布条的温柔男人……看着他这般受苦,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打完点滴之后,需要给林奇擦洗身体。楚央请求亲自来做,雷蒙德嘱咐了他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楚央在浴室里打好水,试好水温,把盆和毛巾搬到床边,然后掀开一点蓝丝绒被褥,握住了林奇的手臂。 那手臂摸上去冰冷却细瘦,仿佛皮包骨头一般。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那龟裂的皮肤愈发严重,甚至有淡黄色的液体渗出。楚央将浸湿的温热毛巾拿起,仔细而轻柔地擦过一寸寸的皮肤,用心将手上渗出的液体都抹去。拉完两条手臂,便是胸脯、双腿…… 他仍然记得在优胜美地三林小屋中的第一夜,那令他到现在想起来都脸红心跳的疯狂夜晚。他记得月色里林奇那强健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如古希腊雕塑一般朦胧起伏的光影,梦一般完美而充满力量的身体,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将他这么一个也并不瘦弱的大男人抱起来……可是现在,那身体枯朽得他几乎要认不出来,就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怪物吸干了一般。 擦着擦着,一颗水滴落在林奇的胸膛上。楚央惊惶地用手擦了擦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难过。 他恨自己,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恨自己不能像林奇保护他那样,保护林奇。 擦好了身体,楚央将被褥重新盖到林奇身上,仔细掖好,只露出一张憔悴衰老的面容。此时月色已经开始浓郁,远处的镇子里灯光都已经渐渐熄灭,城堡里除了不知何处发出的怪语呢喃,其他人大概也都入睡了。 楚央坐在林奇身旁,无法入睡,就只能怔怔看着那在窗台上流动的月光。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极为动人的旋律。 林奇的睡颜也浸润在月光里,像是红颜凋零,像是枯骨悲歌。 楚央惘然地想着,林奇在做梦吗? 是噩梦还是美梦? 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大提琴从盒子里拿了出来。那琴轻轻靠在他的怀里,那般合适,那般温存,就好像失散已久的恋人,缠绵地拥抱住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如果自己可以给人带来死亡,是否也有可能带来生命?他的琴声有没有办法进入林奇的梦境里,有没有办法在他痛苦的炼狱里带去哪怕一丝的缓解? 楚央不确定,可他想要试一试。 他的琴声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具有那种黑暗力量的,不是么?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回忆他和林奇的第一次见面,那个着三不着两的网红像个跟屁虫一样缠着他,还跟踪他到汉堡店去,点了一份巧克力慕斯吃得那样开心……还有在爷爷的旧屋,林奇埋在书堆里,认真地研究计算,写写画画,只为了救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倒霉蛋……在北京的公寓里,林奇叼着勺子眼巴巴地坐在吧台上等着自己烧好饭;房间乱得像被洗劫过;洗澡的时候连门都不锁……在上海,在自己最疯狂的日子里,林奇那样耐心,忍受着他种种非理性的仪式和要求,忍受着他神经质的担忧和惊恐,悉心地照料着他,直到他度过最黑暗的日子……还有在优胜美地森林小屋,两人眼神交换中的种种试探、种种暧昧的温度,最终终于积累到临界点,迸发成绚烂的花火。 在这一刻,楚央的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感觉,酸涩的、小心翼翼的、却真真切切的幸福和……希望。他扬起琴弓,将所有的感情灌注在那四根琴弦之上。 第83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6) 幽静的古老庄园中, 忽然飘荡起轻纱烟雾般的弦音。那声音与洒落在斑驳石墙、古旧壁纸间的月光缠绵交融,仿佛是悄无声息在幽长走廊里独舞的芭蕾少女。躺在床上刚刚陷入浅眠的白殿和正在玩手机游戏的赵岑商在听到乐声的同时都是一愣,各自从床上坐起。白殿推开屋门往右边尽头的房间看去,却见赵岑商也推开了房门。 两人对视一眼, 然后一前一后走向林奇的房间。他们没有敲响房门, 就在那扇厚厚的橡木门外听着。 琴音低沉婉转, 和白殿从前听过的楚央的作品有所不同。这里面听不到太多沉重和压抑的黑暗, 也没有令人窒息的死亡。相反, 它不绝如缕,轻柔到带着一丝羞怯。那是某种在林奇出现前不曾存在在楚央内心中的感情,像是无尽深渊里忽然落下的一条绳索, 冷寂的墓道里射入的一缕阳光。毫无攻击性,也没有令人头昏目眩的华丽,只是单纯而安静地一点点流泻而出, 徜徉在古老的走廊和雕像之间。 白殿略略讶然,却忽然感觉赵岑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看向那年轻的长老, 后者却指了指身后。 白殿转过身,却见在走廊中段,在从一楼刚刚上来的地方, 月色投射中,隐约可见一个红衣女人静静立在那里。 两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一动也不敢动。可是眨了一下眼睛, 那人影又不见了。 赵岑商低声道,“那不会是……” 白殿摇摇头, 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别打扰他。” 门后,楚央眼帘轻合,将自己放任在音乐里,放任在怀里的大提琴中。他的身体随着韵律微微前后晃动,周遭阴冷的环境都不见了,只剩下他和林奇。他幻想着无数藤蔓从他的胸口钻出,蜿蜒爬上林奇的床榻,相互盘结,绽开出某种奇异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美丽花朵。那些鲜红的花盛开在林奇周围,花心里弥散出生命的香气,与林奇的鼻息纠缠在一起,被吸入林奇的身体之中。伴随着音乐那些花越开越多,如同红色的毯子盖住林奇枯朽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修补着干涸的细胞、痿顿的肌肉。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睛。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林奇也仍旧静默无声地躺着,没有任何变化。 失望的情绪混杂着某种不容抗拒的疲惫感密不透风地涌来。楚央将琴轻轻放到琴架上,然后爬到林奇的床上。他侧面躺着,这样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林奇。 半睡半醒间,他隐约仿佛听到了小孩子的说话声。就仿佛是有几个小孩子站在床边咬着耳朵轻声细语一样。但是他实在太困了,也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白殿摇醒的。 “楚央?楚央?醒醒!” 楚央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翻过身看着白殿,“嗯?怎么了?” “我叫了半天门都没声,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白殿说着,后面站着的赵岑商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楚央坐起身,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我昨天睡得很晚。” “我知道……”白殿用和赵岑商类似的奇异表情看着他,低声说,“你看看林奇。” 楚央于是转头。 林奇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蓝丝绒被褥之间,不过……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脸颊不再凹陷,皮肤甚至有了一丝丝血色。他的手臂肌肉也明显比昨天饱满了,不再像是披着一层皮的骨架。虽然依旧憔悴,但晨光落在他的脸上,终于不再像个死人一般吓人了。 楚央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一样伸手去触碰林奇的面颊。按下去皮肤也会自己反弹回来,不再会留下一个青紫的坑印。 “是你的琴声?”赵岑商问道。 楚央讷讷地,“我不知道……” 白殿微笑起来,“你以前有这样的能力吗?” “没有……我连这把琴都已经将近三年没碰过了。”楚央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成功了。 赵岑商道,“他的代价是生命力,如果要让他好转,只有用同样的东西来修补。你用的是谁的生命?” 楚央懵懵地望着他。 白殿回头瞪了赵岑商一眼,“大早上的你这儿审问犯人呢?你大哥好转了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好了,赶紧下去吃你的早饭去吧。” 赵岑商皱皱眉,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白殿望着楚央,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看你的脸色,那首曲子还是不要再拉了。” “我的脸色很差么?”楚央问。 “你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楚央挪到浴室里,看到自己的脸色果然比以往憔悴不少,甚至快要赶上之前自己精神不稳定时整夜整夜失眠的效果了,眼睛下面两团浓重的青色痕迹,眼白也布满红血丝。 难道自己真的是用自己的生命力在补林奇的? 白殿靠在门边,低声说,“你知道吗,黑巫师们最想要得到的一本书叫死灵之书,是一个疯子阿拉伯人写成的。只不过这本书的抄本极其稀少,有些现实甚至连一份抄本都没有。据说在这本书里记载了无数种拥有恐怖力量的神秘咒法和仪式,甚至可以另死人复活……比如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垂死之人的身体里去。” 死灵之书……这个名字楚央觉得耳熟。 好像是在复慈医院里,另外那个被感染的萧医生在视频里提到过。他说,造成感染的人——也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楚央,在找那本书。 楚央立刻说道,“我没有见过死灵之书。我手里唯一有的书就是黄衣之王。”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那首曲子可以做到这一点的?”白殿问,“有人教过你么?” “没有人教过我,我也不知道它能成功。我只是想要试一试。”楚央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我只是很想帮他……” 白殿见他解释得笨拙,便也不打算继续逼问下去。他柔和了神色,笑道,“不用紧张,我也没有怀疑你看过。好了,别再想了,林奇的状况能有提高是好事。” …………………………………………………… 这一天楚央不打算出门,但是赵岑商似乎需要去一趟利兹市中心,与在本地的一名长老见面。白殿说他太久没有直播了,得在屋子里录个视频之类的补补人气。于是楚央便自己一人在庄园里转了起来。 餐厅、书房、会客室、艺术品陈列室还有下午茶室都在一楼,甚至在书房隔壁还有一间小型图书馆。里面的藏书都是大部头的著作,还有各种楚央看不懂的奇异语言、神秘学研究书籍、草药学研究……看久了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霍格沃茨图书馆。不过显然这里近些年鲜少有人来,大多数书本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楚央在书架间缓步走着,看到一本《维多利亚时期著名黑巫师传记》,伸手拿下来想要看看里面说了些什么。可是在拿下来的一瞬间,却蓦然看到一只眼睛。 楚央吓得惊呼一声,然后便见书架另一边一个小小的仿佛是少年的身影迅速跑走,伴着哒哒的脚步声。楚央慌忙追去,可是从书架间跑出来一看,四下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少年的影子。 是现实重叠?毕竟这里也是多元观测点不是吗? 住在这种地方……冷不丁就被吓一下,早晚会得心脏病。 怪不得林奇胆子那么大,毕竟是从小给吓大的…… 被这么来一下,看书的心情也没有了。楚央把书拿着,打算借回房间里去看。从图书馆出来,却刚好看到旁边的墙上一扇窄小的门被打开,管家雷蒙德从一片漆黑中钻了出来。他看到楚央愣了一下,然后很快便将小门关上了。 楚央对他微笑,“下午好。” “您好。”礼貌却没有温度的声音。 “这扇门是通往哪里的?”楚央好奇地看着那比正常门矮一半的复古式木板门。 “地窖。”管家简洁地答道。之后像是想要转移话题,管家忽然用抑扬顿挫的英式英语说道,“我刚刚准备好下午茶点,您想同我喝一杯么?” “啊……好啊。”楚央总觉得在地道的英式口音面前,自己的加拿大式英语就像是村里出来的二愣子,怎么听怎么不够体面有逼格。他跟着管家来到下午茶室,坐在精巧的圆桌旁。雷蒙德将三层的点心盘放到他面前,上面摆放着各式精致茶点,然后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 “平时,你都是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庄园?”楚央没话找话说,“会不会很难维护?” “偶尔园丁或者修理工也会来。而且三楼的所有房间都已经封闭了,不用特意打扫。” “封闭了?为什么?” “没有人住,少爷便都上了锁。” “您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管家轻轻放下茶杯,似乎是在心中计算年份,“已经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这么久?” 管家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我喜欢这座庄园。” 楚央低笑两声,“我从镇上听到的倒都是相反的意见。” “那是因为他们不明白,有问题的从来都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管家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林奇看着他那双睿智而深邃的眼睛,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你们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提到老爷两个字,管家的嘴唇紧紧抿起。他垂下眼睛,道,“身为管家,不应当妄议主人家事。请见谅。” 从这里打探的路也被堵死了。 这一天走下来,楚央发觉在这里很难找到所谓老爷的痕迹,林奇母亲的痕迹也几乎不剩多少,只有两副她的油画肖像依旧挂在大厅和画廊中。虽说这里是林奇出生的地方,但是却几乎看不到多少过去的踪影。就像林奇一样,是一个谜。 会不会那些痕迹,都在三楼锁住的那些房间里? 喝完茶,楚央便走向林奇的房间,看看林奇的状况。 在握住门把手的一瞬,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紧张感,心跳骤然加速,就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即将发生。 他立刻拉开门,却在一瞬间从头冷到脚,浑身僵硬。 他看到一个人站在林奇的床边,低着头看着那熟睡的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和楚央一样的身高身形,脸上带着一张楚央做梦都忘不了的鸟首面具。 第84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7) 楚央瞪着另外一个自己, 第一反应是冲向离他更近的大提琴。可是他刚刚跑出一步便不得不停住,因为另一个楚央举起了手,手中握着一把手枪,直直指向他。 “别动。”戴鸟首面具的人用楚央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轻轻说道, “也不要喊。” 楚央咽了口唾液, 浑身汗毛竖立。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 再古怪不过。 面具楚央的眼睛隐藏在黑色的镜片之后, 黑暗而压抑。他微微低下头, 看着床上的林奇,用一种平静到冰凉的语气说,“你很幸运。你还拥有一切。” 楚央好不容易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你想做什么?” 面具楚央沉默了片刻,将视线从林奇身上移开,缓缓迈动脚步, 绕过四柱大床,渐渐接近他。他握着枪的手那样稳, 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这样的动作。而楚央自己却连枪都还没有碰过。 “是我小看你了,原来你也有死灵之书。不过看你这么弱,应该还没有‘吃下’它吧?”面具楚央说道, “你是想少吃点苦头乖乖交出来,还是想要和其他人一样?” 又是死灵之书…… 什么吃下?书也能吃吗? 楚央紧张地开口, “我没有死灵之书。” 面具楚央叹了口气, “我就是你,你是把你自己当傻子, 还是把我当傻子?将生命注入另一个个体,这是死灵之书才有的力量。虽然你注入的很少,但那应该是你本身能力不足不能驾驭的问题。” 他知道林奇受创的事…… 他一直在监视他们这个现实…… 楚央强自镇定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真的没有死灵之书。林奇的情况好转,是因为我拉了一首曲子。” 面具楚央逼人的目光从黑色的镜片之后直透楚央的灵魂。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终究还是自己,对视了片刻,面具楚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愤怒,“如果你没有看过,怎么可能拉得出那首曲子?” 楚央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我真的没有你要的东西……别伤害林奇……” 面具楚央死死盯着他,莫名地,他感觉得到对方的身上弥散出的黑暗恨意。 为什么另一个楚央会恨他? “凭什么……”面具楚央低低地说道,“凭什么你还可以拥有一切……明明你这么弱,这么无知……” 楚央不懂他声音里的不甘和愤怒。这些情绪他是熟悉的,可为什么他要说自己拥有一切? 一切是指什么?林奇?还是死灵之书? 忽然,面具楚央抬起手,缓缓将鸟首面具推到额头上,露出了那张和楚央一模一样的脸。他的头发比楚央略长,眉间有几条细纹。五官虽一样,楚央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眉目间凝聚的无边黑暗冷酷,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哀。 面具楚央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容却盛满自嘲,“或许我可以杀了你,取代你在这个现实的位子。反正你没有死灵之书,也就没有价值了。” 黑洞洞的枪口带来死亡的寒意,楚央却不知为何忘却了恐惧,“为什么你想取代我?”他的眼神飘向林奇的方向,“你的现实也有一个林奇是不是?” 面具楚央没有回答,只是收起了刚才的种种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太弱了,你保护不了他,你保护不了任何人。我比你更有资格。” 说着,他的手指微动,就要扣动扳机。楚央立刻闭上眼睛,甚至还来不及感到害怕。 却在此时,另一道枪声响起,从楚央的肩膀上方穿透了林奇的房门,竟然直接射向面具楚央的肩膀。面具楚央为躲避子弹失了准头,枪子擦着楚央的脸颊飞过。楚央立刻扑倒在地,紧接着便听到门被轰然踹开,白殿、赵岑商和另外一名大约四十岁的艳丽金发女人大步走了进来。 然而面具楚央已经不见了。 不用门就可以随意穿梭现实,这样的能力,楚央还没有见过。 楚央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死亡有多近。如果赵岑商他们晚来一步,他现在恐怕已经脑浆迸裂地惨死…… 不……说不定他们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死了,因为另一个楚央会取代他。 白殿冲到他旁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楚央摇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向床榻上,手脚并用爬起来冲到床边,仔细确认林奇有没有受伤。 看到林奇还是之前的样子,毫发无损,他才松了口气。 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他能感觉到另一个楚央对林奇没有丝毫恶意,甚至……是带着些眷恋在看着他…… 赵岑商皱眉,环顾四周,“五级,甚至是高等五级。” 那个穿着黑天鹅绒紧身裙的美丽女人则说道,“这个人是个大麻烦,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入侵我们现实了。”她的视线又落到楚央身上,仔细打量,“这就是那个五级在我们这个现实的版本?” 赵岑商点点头,“是,林大哥是他的担保人。” 楚央对另外三人说,“他在找死灵之书,他刚才就是要让我交出那东西。” “死灵之书?”女人啧了一声,“我们这个现实的死灵之书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再说他们找这个干什么?” 白殿低声对楚央说,“她就是小赵今天去见的长老,爱丽丝。佛朗西斯。她是医者部的理事,小赵想拜托她给林奇看看。” 爱丽丝此时已经走到林奇床边,楚央伸手与她握了一下,“拜托你了……” “你还好吗?”她用相对于一般女人来说更为低沉的声音说着,并未松开他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覆住他的手背,仿佛是在给予他安慰,“刚才情况确实很险,你要不要去歇会儿。” 楚央隐约知道对方是担心他第一次遭到枪击,可能会留下精神创航。然而他和林奇在第八百货商店就已经被那些一神教的信徒一同扫射过了,再加上那么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现在竟仿佛有些麻木似的,没有感觉到多少后怕,“我没事,谢谢。” 她蓝中带绿的眼睛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才松开他的手,低头查看林奇的状况。她翻开林奇的眼皮看了看,将手掌贴在林奇的胸口,说道,“如果Advisor用的真的是雅狄斯(Yaddith)之印,这种程度的恢复可以说是非常迅速了。我可以调配一些营养剂,帮助他补充能量,我想再过三四天他就应该能恢复意识。” 听她这样说,楚央这才感觉胸口一直悬着的重担放了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倚靠在旁边的床柱上。白殿瞥了他一眼,略有忧虑之色,低声问,“你真的没事” “没事,就是有点累。”楚央说着,忽然又紧张起来,“如果另外那个我又回来怎么办?” “我会安排更多人过来,守好这几间屋子。”赵岑商也走到楚央旁边,郑重其事地按着楚央的肩膀,“放心吧,我答应大哥会照顾好你。” 白殿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答应过?” “在他接受圣痕的时候啊。”赵岑商一脸认真耿直。 爱丽丝道,“如果那个五级真的跟最近接二连三的全面现实坍缩有关,我们是不是有必要联络其他长老,甚至是圣炎部召开联合会议。我觉得这绝不是个别现实中个别激进派能造成的坍缩规模,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在找死灵之书。” 赵岑商道,“我会向大长老上交一份提案的。” 爱丽丝看向楚央,“这位先生最好也能出席。毕竟……” 话不用说明,楚央也明白。自己是另外那个五级的翻版,而且对方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他面前了。怎么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出席。于是他点头道,“我会尽量帮忙,只要是在林奇痊愈之后。” 爱丽丝很满意他的回答,配好药之后便离开了。赵岑商果然掉了十几个保镖过来,全是三级或四级的长老会成员,光是林奇的门前就守着两个穿西服带耳麦的保镖,搞得像是国家总统一般。 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楚央趴在林奇床边,看着月光流淌在那线条挺拔的侧脸上。另一个楚央眼睛里的深沉哀伤现在想起来,仍旧令他暗暗心惊。 他记得林奇说,一个人的经历和记忆会极大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情……另一个楚央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他对自己饱含某种……嫉恨? 他说自己不配拥有一切…… 难道说,在他的那个现实的林奇已经…… 想到这种可能,楚央骤然如堕冰窟。仿佛是焦虑地想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楚央将手伸到被子中,紧紧握住了林奇的手。就算那只手握上去的触感并不很好,仿佛布满疤痕一般,他也不愿意松手。 那个楚央说他太弱了,说他保护不了林奇,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们。 林奇难道身在什么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之中吗?那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封印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释放全部力量? 曲子……死灵之书…… 楚央坐起身,看向他的大提琴。 为什么先是白殿,然后是面具楚央,都怀疑他与死灵之书有关?死而复生的法术……分享生命的法术…… 楚央隐约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形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却摸不透也看不清那庞然巨物的样貌。 他想要林奇快点好起来,他想要听到林奇的声音,他想要他告诉自己这都是怎么回事。 站起身,伸手握住了大提琴的琴柄。他坐在椅子上,扬起琴弓,再次拉响了昨天的曲子。 再一次,他幻想着无数脉动着生命的藤蔓从他的身体中涌出,流向林奇的身体,开遍妖异华美的奇异红花。花中弥散的奇异星光如粉尘飞散在空气里,与那缱绻低柔的大提琴声交舞着上升。 站在门外的保镖也都听得入了迷,而在隔壁房间的白殿则皱起了眉头。 楚央怎么又在拉那首曲子了? 他走到门边,刚刚犹豫着要不要去叫停。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不太对。 除了那道琴声,空气中隐约还有另一道声音。 他立刻停住动作,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确实,有一道轻轻的吟唱在走廊间徘徊,唱的却是与楚央的琴声截然不同的曲子,而且那吟唱声……竟分明是女人的歌声,而且是极为美妙空灵的歌声。 问题是爱丽丝已经离开了,现在庄园里没有一个女人。 第85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8) 听到那阵歌声, 楚央的琴音骤然断了。 那首古老的民谣,他再熟悉不过。林奇曾经不止一次用这首曲子来安慰被猎犬、被混乱的Sanity折磨的他。 绿袖子……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gold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joy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轻柔婉转的歌声,仿佛是从遥远的浓雾中飘来的轻吟, 如深情的女子带着无尽忧伤怀念, 站在荒寂的旷野里呼唤着爱人。那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 奥德赛中描述的塞壬之歌会另水手着迷, 会引着他们走向死亡的命运。想来那令人失去戒备而心生向往的声音, 大约便是这样的。 楚央放下大提琴,打开房门。奇怪的是门前的保镖不见了,在他面前延伸的只是晃动着光影的安静走廊。这走廊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 壁纸显得更加光鲜,尚未出现剥落的痕迹。画框中挂着的一幅幅肖像画也尚未蒙尘,银烛台上的红蜡烛闪烁着氤氲温柔的光。 他一路走向楼梯, 果真发现整座庄园都有所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奢华富丽的流光,地板光鲜一尘不染, 花瓶里插着娇艳欲滴的花束,淡淡的香氛弥散在空气间。忽然有呢喃人声从不远处迅速接近,楚央还来不及躲避, 却见几个女仆打扮的女人手里捧着丝绸被褥一类的东西,说笑着快步从一道拱门后走出, 对他视若无睹一般, 从他身边经过,转了个拐角便跑上了三楼。不多时楼下又有两个男仆匆匆经过, 走向厨房的方向。 楚央心跳飞快,难道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平行现实 可是看那些女仆和男仆的打扮,并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样子……是不同的现实间也有时间差?亦或是历史发展进程不同? 他心里总觉得,似乎并非如此。进入平行现实,就算是进入最相似的现实,他也总能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同。不论是气温、气味还是白噪音,都会有一些微妙的差别。而这里,虽然看上去很不一样,但跟不同现实的不一样又不尽相同。 吟唱声仍旧在渺茫传来,似乎来自三楼。他转身,追寻着刚才那两个女仆的脚步往楼上走去。 原本应当被尘封的三楼此时却和二楼一般光线靓丽,地上的红色波斯地毯松软艳丽,廊柱墙壁上的雕饰也一尘不染,连蜘蛛网都看不见。歌声越来越清晰了,终于他停在一扇漂亮的孔雀蓝描金大门之外。他刚想将手放到那黄铜门把手上,们却忽然开了,刚才的两个女仆笑着出来,从他身边擦过。楚央发现,她们的裙角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什么情况?鬼魂? 可是鬼魂不都是现实重叠造成的错觉吗? 他从缓慢自动合上的大门间穿过,进入了室内。 壁炉里的火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牛奶和玫瑰的香气。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女人坐在一张婴儿床旁边,上身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手上戴着蕾丝手套。她的深金色的长发盘成低垂的发髻,修长的脖颈宛如被牛奶洗过,白皙柔滑。从楚央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时而扑朔抖动。 忽然她停住歌声,转过头来。 楚央微微睁大眼睛,脑子嗡然一声。 这是……这是林奇照片中的女人,林奇的母亲! 她的面容有着如今的欧美女星中很难见到的古典之美,弯弯细细的眉,白里透红的脸颊,蓝眼睛里流转着逃逸不出的烛光。她对着楚央笑,“来看,他睡得好香。” 楚央几乎要以为她是在和他说话了,但是这个时候,另一道高高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那是一个高挑而优雅的背影,黑色而有年代感的长外套,一只手缓缓摘下头上的礼帽。林奇看不到那男人的面容,但是能感觉到一股深沉的压迫感和神秘感。 总算知道林奇那么高的个子遗传的是谁了…… 男人走到摇篮旁边,一只手轻柔地放在玛丽。坎贝尔的肩膀上。 这么说摇篮里就是婴儿时期的林奇? 楚央心生好奇,刚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看到玛丽变了脸色。 仿佛是高个男人——林奇的父亲说了什么,导致她面色丕变,猛然站起身,大声道,“不行!” 高个男人又说了什么,甚至伸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可她却愤怒地挥开了他的手,挡在婴儿床的面前,“你不能带走他!他是我的孩子!”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玛丽的神情和刚才充满爱意和幸福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红裙在不知何处流动的风中微微晃动,从手套的缝隙间,开始有奇异的色彩弥漫回旋。 林奇的父亲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安抚她。然而她无法被安抚,她用一种混杂着愤怒、伤心、戒备的表情盯着她的丈夫,用一种与她之前柔弱沉静截然不同的强势气场对峙着,“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可以自己抚养他!我会保护他!我能保护他!” 林奇的父亲似乎叹了一口气。 楚央想要绕到正面去看一看林奇父亲的样子,可是他刚刚走到一半,忽然面前的景象如水波一般晃动起来,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摇篮不见了,房间的摆设也不太一样了,似乎年月已经悄然流过,吸走了房间里什么明亮轻盈的东西。于是压抑的阴冷弥漫过来,就连窗外都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歌声又出现了。 楚央看到年岁似乎增长了一些的玛丽仍然穿着那件红色天鹅绒长裙,长发披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口唇轻轻开合,吟唱着那首绿袖子。她的手没有戴手套,那和林奇一般变形的、布满瘢痕的双手掌心向上摊开在深红的床褥上。而在整间房间的地面上,地毯被撤走了,红色仿佛是血的液体密密麻麻写满了符文,画满了一层一层相套的奇异几何图案。整间房间里都弥漫着血的腥味,那些图案间偶尔还可见到某种动物的毛发。 她吟唱着,声音那样悲伤,充满了恐惧和颤抖。 楚央忽然有种直觉,他现在看到的,是玛丽最后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忽然涌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只见玛丽一边唱着,一边从被褥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短刀,一柄看上去分外古怪的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的鲜红色短刀。 “伟大的黄衣之王哈斯塔,我臣服在您的脚下。愿以吾之骸骨铸桥、吾之肉脏铺路、吾之鲜血弥平沟壑、吾之浆液灌溉焦土……”她轻轻呢喃着,声音却显得那么无助。 楚央快步走到床边,再次尝试着去触碰她,依旧是如魂灵一般从他指间穿过。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无法阻止。 她的祷文渐渐变成了楚央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长老会才会使用的密文,他听林奇说过,却仍旧没有时间去学习。说了几遍之后,她却似乎再次胆怯了,双手在颤抖。她再次开始唱歌,仿佛唱歌可以给她带来勇气和平静。 当她的眼神渐渐平静、渐渐坚定,楚央听到她轻声说,“Farewell, my love.” 却在此时,猛然间房门被撞开了。楚央回头,却蓦然屏住呼吸。 他看到林奇,脸色苍白,略略踉跄,倚靠在门上,脸上却带着惶惑。看到他的一瞬间,林奇却现出了失望之色。 “是你?” 楚央心头猛然一痛,却又突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 他回过头,发现那张床根本没有被褥,只剩下空荡的床架子和床垫落满灰尘。整个房间到处都蒙着白布,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灰尘气味,显然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进来过了。地面上也没有什么法阵,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四处蔓延。 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冲向林奇,一把抱住了他。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觉到林奇心脏的跳动,激动的感情涌动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林奇的表情却有些懵然,“刚才……有歌声……” 他也能听见,听见他妈妈的歌声。 难道是因为这样,他才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 “嘘……”楚央搂住他的腰身,防止他摔倒。奈何林奇到底比他高半头,虽然现在仍旧虚弱,自己竟也扶得有点吃力,“我们先回去好吗?” “我听到……” “白殿!!!赵岑商!!!有人吗???”楚央大喊着,而林奇还在执拗地往房间里走。他脚步一软便要摔倒,楚央试图拉他,结果自己也被带了下去。 结果是林奇倒在地上,而楚央趴到了他身上。 林奇被压得险些背过气去,眼中那一层懵然的雾气却也跟着散了些,他呻吟着嘟哝道,“你想谋杀亲夫吗……” 楚央赶紧爬起来,紧张地摸着林奇的胸口,“压着哪儿了?” 林奇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睁开眼睛凝视着他,“那歌声,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楚央点点头。 “我从没有在这儿听到过她的歌声……我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听到过。”林奇呢喃着,握着楚央的手却出乎意料地有力,“你做了什么?” “我……” 楚央话还没说完,已经有脚步声蹬蹬蹬接近。白殿和赵岑商先后冲了进来,后面是紧跟着的一头雾水的保镖。 “你们两个搞什么!!!”白殿毫无淑男形象地怒吼,“刚醒过来就想吓死爹吗?!” 赵岑商扶着林奇起身,一片混乱中把人送回二楼的房间。楚央在后面跟着,却被白殿一把抓住。 “你是怎么上来的?”白殿皱眉道,“我没看到你从房间里初来,那两个保镖也没看到。我一开门就看见你不见了,后面林奇是趁着我们找你和声音的来源时跑出来的可以理解,但是你是怎么出去的?” 楚央一脸懵逼,“我拉开门就出去了。我还纳闷怎么没有看到保镖。而且……我感觉我像是穿越回以前了,我看到了林奇的母亲。” 白殿啧了一声,然后快速说了句“待会儿再细说”,便跟进了林奇的房间。 赵岑商忙前忙后,又是扶林奇又是盖被子,张罗着让那些保镖去请管家来。不过保镖还没走到门口管家已经带着医药包赶到了,熟练地给林奇量体温测脉搏,然后说,“少爷已经没事了。休息两天就会好了。” 竟然这么快?赵岑商和白殿都看向楚央。 是因为他第二次拉了那只曲子么? 一通折腾过后,等到保镖都出去了,林奇才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也听到了是不是?” 赵岑商看了看楚央,答道,“我的猜测是,楚央的曲子造成了这间庄园里的记忆波动……” “曲子?”林奇的眼睛落到了床边才刚刚被使用过的大提琴上。他之前冲出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不过那个时候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歌声上,所以没有多想。 小央…… “楚央的曲子不知为什么……有分享生命的功效。他的本意是想治疗你,但毕竟声音这种东西定向不会那么准确,所以整个庄园也在听着。于是旧的记忆被注入了生命,自然会进行短暂的重现。”赵岑商解释道。 林奇的眼神暗淡下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是楚央还是一头雾水,“庄园的记忆?什么意思?” 白殿道,“你看到的所有物质,就算被认为是没有生命的,其实也和周围的一切不断在发生交互作用。很多发生过的事,如果具有足够强的观测力,就可能会在没有生命的物体上留下类似记忆的东西。不过一般情况下这些记忆都是‘死’的,不会呈现出来。除非它们得到了某种激活的力量,比如生命力。” 所以,他看到的,果然是已经在这间庄园里发生过的事。 楚央愕然地望向林奇。 他看到了林奇母亲的死亡。 而林奇也仿佛猜到了什么,怔怔盯着他。 白殿和赵岑商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气氛渐趋浓稠,大概也听不下别的了,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离开,还关上了门。 楚央坐到林奇创百年,看着他依然有些憔悴,却再也不是形容枯槁的面容,竟激动得有些想哭。 “你救了我。”林奇说着,微微拉出一个笑容,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了楚央的手。 楚央在林奇昏迷的时候,想过很多次等林奇醒来,他一定要把他大骂一顿。为什么不告诉他就悄悄离开,为什么只有他不能看他衰弱的样子,为什么总是要瞒着他。 可是现在,看到林奇的微笑,感受着林奇那布满伤痕的手握住他的手,他竟然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你这个混蛋……”楚央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林奇却低笑起来,手上一使劲,就将楚央拉倒在他身上。楚央手忙脚乱想要撑住自己的身体,怕压着林奇。但是林奇把他抱得那么紧,根本不容他挣扎。 “大提琴,嗯?”林奇在他耳边慢条斯理地说,“为了我,连誓言都破了。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一清醒立刻就能进入自恋模式吗……” 林奇低笑着,伸手轻轻抚摸着楚央后脑的发,眼神却有些空茫。沉默片刻,他轻声问,“你刚才看到她了是不是?” 楚央犹豫着,点了下头。 “最后……她是什么样子?”林奇的声音在故作平静,但是楚央能听到尾音里的一丝颤抖。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玛丽是在林奇在战场上濒死的时候进行的那个仪式……那么林奇定然是不可能见到玛丽最后一面的。 楚央搂着林奇腰的手稍稍紧了紧,说,“她很安详,她说:Farewell, my love.” 林奇沉默了。楚央能感觉到他在压抑着什么。 “你知道吗……”林奇的声音开始颤抖,“当时是我一定要参军的。她试图阻止过我,但是我一定要去。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去了,如果我不去,我就是懦夫……” 楚央抬起头来,却见林奇眼角流下一滴眼泪。而那双向来深藏在无数重面具之后的美丽眼眸,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愧疚和悲哀。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都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楚央跪坐起来,扶着林奇的肩膀,让他用手臂环住自己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间。楚央抱着他的肩膀,轻轻抚摸着他柔软微卷的发,有湿润的东西浸透了前襟,伴随着肩膀细微的颤动。 楚央的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一直安静地抱着他。 第86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9) 楚央还记得在他的父母车祸身亡后, 他第一次在追悼会上见到他们的尸体。 殡仪馆已经给他们做了修复,碎裂的头骨已经用人造头骨垫入,粉碎的面部骨骼也已经被重建,缝合的伤口上精心地贴好了皮肤画上妆, 身上干净整洁地喘着他们生前穿过的衣服, 围着鲜花。 可是楚央看一眼, 便知道这已经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了。 这是两具支离破碎的肉和塑料拼成的怪物。 他吓得面无血色, 浑身战栗, 脑子想要转身跑出去,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 他记得车祸前一天晚上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 他爸还说他中考完了全家一起去欧洲旅游,妈妈一边洗碗一边嫌弃他成天闷在屋里练琴也不知道出去透透风,还和他爸商量着明天晚上煮火锅吃。转眼间, 他们就躺在并排的棺材里,如假人一般满脸油彩, 似是而非,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可能看到他们, 再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就算是明天、后天、大后天、或是十几年之后,他早上起来睁开眼睛, 都再也改变不了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母这个事实。再也不可能听妈妈嫌弃唠叨老爸、不可能半夜起来看到从老爸书房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不可能去完成那些约定好的旅游或是去吃那来不及吃的火锅。 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好像突然间断了一大半。 那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 正当楚央呆呆地站着,有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他肩上。他回过头, 却见已经好久未见的爷爷站在他身旁。 爷爷从温哥华过来,到底是赶上了葬礼。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楚央一看见他,眼泪就止不住地开始流。 从得知父母的死讯到现在,他终于哭了出来。虽然他不想哭,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但是看到爷爷的一瞬,他仿佛又变成了孩子,眼泪像是溃堤了一样,忍都忍不住。 父母被火化、捡骨、下葬。最后在合葬的墓碑前,只剩下一老一少静立。 爷爷忽然开口道,“小央,不要难过,其实死亡只是一种幻觉。” “幻觉?”楚央低声道,“那有办法从幻觉里醒过来吗……” “我们每个人的认知都是有限的,因为我们生活在时间之内,生活在一种可能性之中。但是如果从一个更高级更高维度的生物,比如四维的角度看,死亡是没有意义的。从四维的角度看时间不过是不同事件发生的集合,我们认为已经发生过的事,从宏观角度看是永恒存在在那里的,只不过我们已经走过,所以看不见了而已。还未发生的事其实也已经存在在时间上的某一段,只不过我们还没有确认,所以认为还没有发生。已经死去的人,实际上也永恒地存在在时空中特定的阶段,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构造与时间是一体的,无法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也就意味我们无法再见到他们,与他们产生互动。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死亡。” 楚央愣愣地,无法全然明白爷爷话语里的意思。但是他看着爷爷悠远的目光,依稀觉得他说的是事实,“你是说,他们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再也看不见了?如果……我可以超越时间,不再受时间的影响,我是不是就能见到已经死去的人?” “哈哈哈,超越时间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是人啊。”爷爷温和地看着他,“不过,也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可以做到我们都做不到的事。” 楚央当时不是很懂,但是听到爷爷对死亡的说法,不知为何就平静了许多。 就算死去,也并非永恒的腐烂和终结。只要你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 于是此时此刻楚央看着林奇那晨曦中宁静如天使般的睡颜,心头一阵酸涩的柔软。他伸手轻轻拨开林奇额前的发丝,轻轻地吻着他光洁的额头。 “死亡只是幻觉……”楚央低声呢喃着。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林奇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死去的人并不是永远地消失了。只要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包括你的母亲。”楚央认真地说。 林奇眨眨眼睛,噗嗤一声笑起来,“一大早怎么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是谁昨天晚上抱着我哭了一晚上的?”楚央不是很认真地翻了个白眼。 “那你也不能隔了一晚上再安慰我啊。”林奇皱起鼻子。 “我这不是刚才做了个梦才想起来吗。” “你做什么梦了?” “我梦见以前我父母刚去世时候的事了。”楚央漫不经心地说,“当时我爷爷告诉了我一些话,现在想起来,突然就感觉明白了很多。” “说起你爷爷……”林奇稍稍撑起身体,睡衣松散,露出胸口大片雪白而健康的肌肤,看得楚央眼睛略略发直,“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也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事,后来长大了就看不见了。你具体记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说完了见楚央没说话,再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眼神一下就变得危险而邪气起来,伸手勾住楚央的下颚,“小央央,你在看什么呀?” 楚央猛然回神,脸轰然一声红了。他赶紧咳嗽几声坐直身体,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肯看林奇,“没……没看什么。” “小央你变色了哦~” “滚!我没有!” “想要就说嘛,虽然我才刚醒,不过体力恢复的还是很好的!” “你再这样我……我吃早饭去了!” “哎哎哎,别走别走~~~”林奇一把勾住想要下床的楚央的腰把人捞了回来。楚央没想到林奇的力量恢复得这么快,竟被他一把按倒在床上动弹不得。林奇还犯坏地把他的双手按在两侧,搞得好像要提枪上马一般的暧昧姿势。 楚央绝不会承认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心里竟有一丝兴奋。 林奇慢条斯理地看着他,缓缓低下头来,在他的脖子边闻了闻,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喉结,“嗯……好吃……” “不要闹了!”楚央的抱怨却显得底气不足。 “口是心非。”林奇毫不留情地戳穿,另楚央更是感觉心跳加速,身体发热…… 他这是怎么了…… 林奇有魔力一般的眼睛盯着他,缓缓俯下身,伸出舌尖来舔弄着他的嘴唇,然后狠狠吻上来。他吮吸着楚央口中的津液,逗弄着对方无处安放的舌,强势而热烈的吻,眼看就要擦枪走火。 然后门响了。 “少爷,起床了么?”是管家的声音。 两人立刻僵在当场。林奇啧了一声,扬声答道,“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赵先生刚才接到大长老电话说是需要马上赶回国内,临走之前想要跟您商量一些事,他让我来问一下还要多久。” 楚央这下连耳朵也红了。该不会白殿和赵岑商以为他们在…… 虽然也差点确实就发生了…… 林奇哀叫一声,挺尸一般趴在了楚央身上,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洗个澡就出来。” 等到管家的脚步声远去,楚央笑着把他推到一边,问了句,“我是不是应该回避?” “回什么避啊?都是自己人。”林奇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上半身的睡衣走向浴室,在门边还回过头来对他抛了个媚眼,“想一起洗吗?” 楚央翻了个白眼,“我先下楼了。”然后匆匆套上一件毛衣便拉开门逃了出去。 餐桌旁,白殿看到楚央过来,脸上带着迷之微笑。看他拉开椅子要坐,赶紧从不知哪里弄了个厚厚的软垫来放到楚央的椅子上。 楚央困惑,“放垫子干嘛?” “怕你这会儿坐太硬的椅子不舒服啊。”白殿说完,正在喝牛奶的赵岑商就喷了。 楚央突然就明白了白殿的意思,脸第三次彻底红透。他拿起垫子扔到白殿头上,“滚!你才不舒服!” 看楚央窘迫的样子,白殿笑得花枝乱颤,那边总是一副高冷范的赵岑商竟然也转过脸去用手挡着忍不住露出的笑容,肩膀却在微微抖动。 “你们两个够了啊!”楚央怒道。 “许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还不准我拿你寻开心了”白殿“娇羞”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林奇终于姗姗来迟。洗完澡的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汗衫,底下是牛仔裤,手上却已经戴上了手套。面色虽然还稍稍少了点血色,但几乎已经和平日里没有多少区别了。 白殿和赵岑商都在暗暗惊叹,楚央琴声造成的影响。 林奇笑吟吟地坐在楚央旁边,看了看众人,“看嘛?见鬼了?” 白殿点点头,“差不多。” 林奇故作潇洒地一撩刘海,“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鬼?” 除了赵岑商老实地拍着大哥的马屁说“没见过“之外,白殿和楚央一起齐齐地做嫌弃状。 “好了好了,说正事。”林奇看向赵岑商,“大长老为什么要招你回去?” 赵岑商看了一眼楚央,“你还没跟他说另外那个平行现实楚央的事?” 楚央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林奇皱眉,“什么平行现实楚央?” “你还记得在复慈医院听到的大提琴声吗?”楚央看向林奇,“另外一个我。” 林奇的眼神渐渐浓重,“我记得。” “他出现在这儿了,他让我交出死灵之书。” 林奇定定地看着楚央,半晌竟没有说话。 赵岑商继续道,“当时正好被爱丽丝看见了。那个楚央已经数次入侵我们这个现实,而且背后似乎是有不明力量指使的,并非小范围的活动。上面察觉了,我也不可能瞒下去。大长老打算召开和圣炎部的联合会议,到时候楚央也一定会被传召。” 林奇的手死死攥紧。他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之前,在优胜美地,当他看到楚央右脸上的符印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猜测。他猜测楚央其实和他一样,身上也有一道封印。 只不过那道封印极其高明,虽然似乎有所削弱,但是这么久了都隐藏得极好,没有被发现过,也没有被触发过。而给楚央留下这道封印的人,林奇只能想到一个。 那个神秘的,不在长老会记录中的……楚央的爷爷。 第87章 玛丽安博雷大宅 (1) 楚央站在二楼的阳台上, 看着赵岑商的车子缓缓驶离。 阳台的门扉响动,林奇悄然走到他身后,在他耳朵上吹了口气,弄得楚央打了个激灵, 回头瞪了他一眼。林奇却嬉皮笑脸地将下巴搁在楚央肩膀上, “小央, 你还没告诉我,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楚央清了清喉咙, “你的一个学徒告诉我的。” “学徒?小赵啊?可是连他也没来过这里啊。我还以为是白殿没管住嘴。” “不是大明星,是一个叫柏弘羽的人。” 楚央明显感觉到林奇情绪的转变。他站直身体,抓着楚央的肩膀令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你怎么认识他的?” “是他跟踪我的。”楚央说着,脸色却也不大好。一想到那个娃娃脸挑衅的表情,他就莫名气不打一处来, “我倒是得感谢他,不然谁知道你躲在哪个鬼地方。” 林奇好笑道, “我怎么听着你还生气了?” “你一声不吭自己消失,我能不生气吗?!”楚央越说越来气,“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哪, 就他妈我不知道!” 一般楚央只有在真的很心烦的时候才会爆粗口,林奇赶紧扯起楚央的手开始卖萌, “别生气嘛小央, 我这不是怕你看到我那种样子不要我了嘛~” “别人都可以看就我不能看?” 林奇忽然咦了一下,歪着头看着楚央, 笑容竟有点得意,“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楚央一愣,然后故作讽刺地哼笑,“吃谁的醋?” “所有人的?” “滚……”楚央懒得跟他嚼舌头,回到了二楼的休息室。林奇仍然笑吟吟地跟在后面,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们小央总是这么口嫌体正直。”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你们俩打情骂俏完了没有?”白殿靠在门边打了个哈欠,“林奇,如果你要是恢复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这么多天没有开直播,我粉丝流失很严重的好不好。” “好啊,我请雷蒙德去帮我们定后天的机票。” …………………………………………………… 林奇虽然已经没事了,楚央却仍旧莫名心烦意乱。另一个自己用枪对着他的样子仍旧不停侵入他的脑海,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那般空洞寂冷的表情,令他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在那个现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楚央说凭什么他还可以拥有一切,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在那个现实里他失去了一切? 包括林奇,包括陈旖祝鹤泽苏钰他们?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觉得不寒而栗。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个血亲都没有了。如果再失去了那三个亲人一般的朋友,再失去林奇,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全都断了。那样的话,谁知道他会走向何方。 无法梳理内心的烦乱,又害怕被林奇看出。楚央便趁着林奇和白殿在书房里合开直播慰问粉丝的功夫溜了出来,在环绕着庄园的那片林木间稍稍散步。英国在二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温,高大十几米的杉木开始抽出嫩绿色的新叶,青苔柔软地托着一层层的松针,清凉的空气里偶尔会有雀鸟鸣啼,仿佛能把所有头脑中浑浊的思绪带走。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草丛中林立的石头。 那是一片墓碑。 这庄园毕竟历史太久,从前是修道院,也是孤儿院,全都是恐怖电影里常见题材……而此时那些墓碑早已被风雨冲刷得失了原本的形状,十字架变成了不规则的石块,哭泣天使也模糊了面孔没有了五官,在青天白日里,没有恐怖的感觉,有的只是一种被遗忘的清冷。 楚央走近了,想要看清那哭泣天使的墓碑上面已经模糊的刻字和年份,但实在是认不清楚,倒是墓志铭隐约还能猜到一点原句:上帝拥抱她的灵魂。 可是哪里有上帝呢有的只是那些不可名状的、根本不把人类当做一回事的邪神,在某个封闭的现实里,遥远冰冷的宇宙深处,进行着永恒的厮杀。 奇怪的是,脚下的泥土有些松软,倒像是最近才被翻过一样。他看了看四周,好像都有土地松动的痕迹。 楚央一抬头,一股寒意却骤然摄住了他的身体。 他看到几具严重腐烂的骨架,有高有矮,有些穿着腐烂破洞的修女的衣服,有些穿着发了霉的维多利亚时代孩童的衣服,身上挂着一缕缕不知是烂肉还是什么的丝状物,就站在林木中,一双双空洞的眼眶幽幽地凝视着他。 是平行现实交错?还是被他的琴声激发的旧时记忆?可是不论是在过去还是在平行现实,应该都不会出现一群腐烂的骨架静默无声地盯着某个异世界的人的情况吧? 楚央用力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可是他睁开眼睛,却见他们还是站在那里,除了那些尚未腐败的结块的头发和破布般的衣袍在风里飘摇之外,身体倒是一动不动…… 楚央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楚央犹豫着道,“你们……是鬼?” 没有反应…… 楚央见他们似乎没有要攻击他的样子,恐惧稍稍淡了点。毕竟见了那么多怪物,这几具腐烂的骨架虽然恶心,比起之前见过的婴儿血海、满是眼睛的粘液状物质、还有被猎犬吃到一半的人来说,简直可以用好看来形容了…… 他们……该不会就是这片墓地里的…… 怎么可能?四人怎么会能够活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说了句,”让开。” 原本没有指望这一句能有什么回应,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修女和孩子们竟然动了,迅速向着两边退开,让出中间的一条路。 楚央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不好的猜测开始在脑子里形成。这里距离庄园不算远,距离林奇的卧室更是接近,难道是他的琴声给原本死去的腐尸也注入了生命?问题是这些人已经死去了百年以上,不应该是现在这种腐烂程度,应该只剩下骨头了才对啊?看他们的腐烂程度,倒像是死去不到一年的样子? 分享生命……另死者复活……不可能,他根本没有看过什么死灵之书,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楚央尝试着从那些死者中间走过。他们仍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如果不是刚才亲眼见到他们移动,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些尸体还可以活动。 他转过身,看着它们,试探性地又说了一句,“回去,回到你们的坟墓里。” …… 十分钟后,楚央逃一般冲回庄园,却一头撞进林奇怀里。林奇见他脸色发白,眼带惶然,皱眉道,“怎么了?” 楚央看着林奇关切的眼睛,却突然明白了林奇时常不愿意告诉他一些事的心情。 他也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林奇知道他的琴声造成了怎样亵渎的后果。或许是他想多了?或许只是巧合? 那些尸体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小央,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林奇认真地望着他。 楚央深深吸气,然后道,“没什么,可能现实重合了,看到了很恐怖的修女。” 林奇低笑,“都见过那么多大世面的人了,还会害怕修女看鬼片看多了?” 楚央也扯出一个笑容,虽然有点勉强,“这里太无聊了,我们早点回去吧。” “这么急?不过也好。”林奇叹了口气,半是苦笑道,“你不会相信,我这儿刚刚好,长老会那边就给我分派任务了。我们回去也休息不了两天就得开工。” “是吗?这次是去哪?” “国内南方的一座村子,说是那边接二连三有人中邪,请了很有名的茅山道士去收鬼。我们大概就跟着去看一看是什么情况,做做直播卖卖腐什么的。”林奇冲楚央眨眨眼睛,“顺便可以在召开联合会议前教你一点长老会的法术,有助于帮你更加自如的控制你的能力。” 楚央听着,皱眉道,“我不当你的学徒。” “谁说你是我学徒了。咱俩都已经有肉体关系了还怎么当学徒啊~” “你小声点!”楚央瞄到管家从附近经过,一把捂住了林奇的嘴。结果想要把手拿开的时候,林奇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食指。 楚央只觉得一股热意在身体里迅速扩散,心跳也微微加速。林奇这个人撩人的手段……真是太可怕了…… 也不知道活了这么长时间在多少人身上试验过…… 想到这儿一股酸味又弥漫上来,被楚央及时打住。 林奇此时轻轻扣住楚央的手指,凑近楚央的脸,轻声说,“不过,要是你学习不用功,我可是会惩罚你的哦~” 楚央咽了口唾沫,“怎么惩罚?”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上楼实践一下?”林奇坏笑道,“虽然我也很想现在就在这儿把你推倒在书桌上,但是又不想虐白殿这只单身狗,所以只好保守一点啦~” 楚央略略担忧地扫了一眼他的身体,“你……行吗?” “什么?!你竟然质疑我?!看来不好好教导你一下你是不知道尊敬长辈了是不是?!”林奇一副男性尊严受挫恼羞成怒的样子,一把扯住楚央的手腕就往楼上拖去……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是甜甜甜,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糖哈哈哈哈 第88章 猿头村 (1) 回到国内林奇的家里, 去祝鹤泽家里把馒头接了回来,楚央和林奇只有一周左右休息的时间,就要开始准备“上山下乡”需要用到的东西。说是准备,其实就是从林奇的衣柜里刨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副用来测算未来命运形式的牌、几瓶施法可能需要用到的异世界生物标本、一台布满仪表盘大概是与标本配合增加空间重合度频率的仪器、几本古旧的咒语书、几瓶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药剂等等……除此之外还有预防蚊虫叮咬的药、急救药品、打火机手电筒瑞士军刀一类野外生存可能会需要的东西。 他们要去的村子在江西省, 并非什么闭塞的山村, 但距离大城市也有一段距离。有一条柏油马路可以直达, 村里通电通网设施齐全, 村民住的都是独栋的小别墅, 从网上搜到的信息和新闻来看生活也比较安逸。长老会得到的消息是那里似乎有某种独特的“狐仙上身”传闻,说是每隔一段时间村子里就会有人性情大变,说话的语气古里古怪, 一般都需要请大神,高人或者茅山道长来收妖。可是这一次闹出了大事,一连好几个人都出现了被附身的现象, 而且其中一人还把自己一家老小四口人都给毒死了,成了当地多少年来的大新闻。 虽然官方没有相关报道, 但是长老会得到的消息是,村长去请了茅山道士来收妖。这种号称茅山道士的人很大几率都是江湖骗子,附身的事也很可能是精神病发作, 但村子毕竟跟第八百货商店类似,在一个近似多元观测点上, 所以为了谨慎起见, 还是决定派出林奇去调查。 但林奇仍然觉得,他才刚刚缓过劲儿来就马上被派出, 实在是有点奇怪。或许是柏弘羽从中作梗? 楚央这次倒是显得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把所有需要带的东西打包好,连他的大提琴一起,甚至还买好了机票,联系好了接送的车和村子里他们将要落脚的旅店。晚上林奇摸到楚央的房间里从背后揽住他的肩膀想要偷亲一口,却发现楚央竟然正在电脑上查猿头村的资料。 “中国十大鬼村?”林奇读着帖子标题,噗嗤笑出声来,“小央你现在已然是一副得力助理的样子了嘛!” “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钱是不是?”楚央低笑,“我可不想再发生优胜美地那样的事,去之前怎么也得尽量查清楚。” “优胜美地那样的事就算查也查不到啊。谁知道那些土著人会拿到古老者水晶。”林奇说着,手已经不老实地往楚央领子里伸。 自从林奇复原之后,楚央基本就没能再自己入睡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无心的一句“你行吗”惹的祸,林奇这家伙好像每次都想向他证明什么似的,每天晚上不把他折腾到筋疲力竭求饶连连是不会罢休的。弄得他现在一到晚上心里都发怵…… 楚央一把抓住林奇的手,半是抱怨半是哀求地低声说,“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晚上算了吧……” 林奇发出一声哀叫,“啊~~~~~小央央你是不是腻了我了~~~~~” “啧……你别又来这一套!”楚央努力板起脸,“让我休息一晚上不行吗!” 林奇噘着嘴往旁边的床上一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楚央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差不多得了。我知道你这两天晚上其实都没怎么睡觉,一直在研究那本日记。今晚你也应该早点睡觉。” 说起日记,又是林奇心里的另一个疙瘩。 从日记的开篇来看,时间点是楚央的爷爷带着年纪大约在十一二岁的楚央父亲来到温哥华,言语之间好像是抛弃了过去,开始了新生活的样子。而且楚央的奶奶早就已经去世了,言语中能看出楚毓对妻子的怀念。只不过,从字里行间,林奇隐约感觉楚央的爷爷在妻子过世之后还曾经有过另外一个情人,而且这个情人是个男人…… 林奇没敢把这件事告诉楚央。 那个情人似乎有找过楚毓,但是被楚毓要求不要再来打扰他。而且这个情人似乎也跟长老会有些关系。 林奇在长老会已经这么久了,他几乎能确定,如果有楚毓这么个人,他绝对会知道。毕竟看他留在楚央身上的封印,绝不会是个籍籍无名的三级或四级。如果是五级,那么便很可能是长老,一个长老凭空消失,怎么可能没人知道?就算有那个情人帮忙抹掉官方书面的记载,也总会有人记得有过这么个人吧? 除非…… 林奇忽然想到了楚央的圣痕,污秽双子要求的代价中,有一项选择是记忆。 失去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污秽双子能够读取阿多克的记忆,是否也有能力清除一些人的记忆? 圣痕大部分情况下也是家族遗传的,下一代召唤到的圣痕要么是曾经寄生在前代身体里的,要么是与前代同宗。楚央的爷爷会不会也是污秽双子的使用者?可就算他能清除人的记忆,难道连前代那些五级的记忆他也都清除了吗? 那么楚央的父亲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被长老会察觉到?是否他也在很小的时候被楚央的爷爷下了封印?或许是因为楚央的父亲没有楚央的观测力那么强,封印一直没有被削弱,所以他才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了一生。然而楚央的封印却已经在三年前就开始削弱了,否则也不会出现死神之歌的事件。 这一次在优胜美地,古老者利用楚央的观测力给古老者水晶“打火”,似乎进一步削弱了那种封印。事后楚央竟然能够利用大提琴治疗他衰败的身体,这样罕见的能力便是证明。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另一个现实的楚央那样强大,因为楚央本来就应该那样强大。 甚至他怀疑他的楚央可以比那个黑化版楚央更强。因为分享生命的本事,可不是靠着努力能够学会的…… 就算是找到死灵之书的人,也不一定看得懂,就算看得懂的,得到的也不一定是记载着起死回生之术的版本。问题是小央说他没有看过,那么这份灵感是从哪里来的?跟楚毓有没有关系? 林奇忽然想到一个人。就算楚央的爷爷再强,也绝不可能清除那个人的记忆…… 他的父亲。 “林奇?林奇?”楚央在林奇微微发怔的眼前晃了晃手,“你想什么呢?” 林奇眨眨眼睛,忽然又腆着脸笑道,“那我在你这儿睡行吗?” “回你自己屋去。” “我保证就睡一起,不碰你。” 楚央叹了口气,只好说,“好吧,你说话算话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无数次了……楚央腹诽着,去浴室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回来却看到林奇已经钻了被窝乖乖躺着,只露出来一个脑袋,冲着他笑得要多甜美有多甜美。 楚央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掀开被子躺下来,闭上眼睛。 十分钟后。 “林奇!放手!” “我就抱抱,不干别的。” 五分钟后。 “林奇!!!” “我就摸摸……” “你……fuck……要来就来你不要再瞎弄了!!!” 于是又是春光旖旎的一夜。 …………………………………………………… 第二天一早,腰酸背痛穿着高领毛衣的楚央费劲地把行礼扛上出租车的后备箱,回头看到林奇拿着手机在那边跟自己的粉丝挥手,“嗨~~宝贝儿们,好久不见~~我休假去了~~”楚央心里窜上一股邪火…… 算了,看在那位少爷大病初愈的份上……他忍了…… 飞行时间不算长,楚央的安排也到位,车子接上他们就直奔猿头村。南方的天气已经回暖到二十多度了,两人一下飞机就热得满头大汗,衣服一件接着一件地往下脱。 这个冬季过得太长,蓦然看到这么多青山碧水绿树红花,心情也跟着雀跃了不少。车子奔驰了两个多小时,经过一片片相连的绿色田野,便看到道路旁出现了一块有点土气的灯箱牌,上面写着:猿头村欢迎您。村子中间最主要的就是这条柏油路,两侧一间间两三层的小楼,道路旁开满了店铺。餐馆、杂货铺、理发店、服装店,甚至还有ktv和小酒吧。不过到底是乡村,车辆比城市里少得多,摩托车倒是多了不少。路上走着的人也都跟遛大街一样步履悠闲,没有城市里人的行色匆匆。 看上去是一座偏富裕的普通中国农村而已,半点闹鬼的痕迹也看不出。 当地住宿的旅店不多,也找不到多少评价。楚央定的是一间看上去比较靠谱的标着三星级的酒店,可是真到了门口,他觉得这地方能有一星就不错了…… 土气蒙尘的红色大招牌,玻璃门也不知道多久没擦过了,全都是手印,房檐下还挂着不少蜘蛛网。门后的大堂里只有一个穿着不大合身的红色制服的中年妇女在用手机刷手撕鬼子剧,看到他们进来也不好好招呼,等他们都站跟前了,楚央叫了声“大姐”,她才抬起头。 “有预定吗?” “有。” “身份证。”她说着伸出手。 楚央只好将自己的护照递出去,大姐抬头瞥了他一眼,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然后把护照和两个房卡给他,“二楼往右走到底。wifi密码房间里有写。”说完就又去刷剧了。 两人估么着也没有门童会帮他们拎行李,于是两人只好自己吭哧吭哧把行礼搬上去。一开房间门,一股子潮湿霉味扑面而来,楚央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林奇,怕这位少爷忍不了这种地方…… 不过林奇倒是没有洁癖这种毛病,进了屋看着那发黄的壁纸、硬邦邦的床铺、还有随风飘舞的大红天鹅绒窗帘,转头冲楚央眨眨眼睛,“咱俩像不像上小旅馆偷情来的。” 楚央嗤笑道,“偷情也不来这么破的地方。” “干嘛啊水根儿哥~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吗~~”林奇做娇羞状用兰花指指了指他。 楚央也学着夸张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拾掇完了,两个人就近找了个饭馆吃饭。林奇这种样子的人一出现自然就吸引了不少注意,再加上他又会撩,时时放电,服务员小姑娘都比对别的桌更热情点,上的菜分量也极其足实。刚刚拿起筷子,却听到隔壁桌在议论。 “听说这回请到的道长特别厉害,能进出地府查生死簿的!” “那有什么用。这次一共五个人一起被上身,这要全是狐仙,他一个人怎么可能驱得过来。” “人家能以一敌十啊。你是不知道,他们茅山术邪得很,网上可有他作法的视频,你去搜普澈道长就能找着。有一个视频就是,一个人被黄大仙上身,那脸都变形了。他弄张符往那个人脑门上一贴,那人头顶直接就冒烟啊!过了没五分钟人就好了。” 林奇听着噗嗤一笑,楚央也暗忖,看来这多半是个骗子…… 可是又听另一个人说,“我也觉得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有一次邻村不是有个小孩给吓丢魂了,一动不动跟家躺了好几天。他做了法之后第二天就能跑能跳了。” “是真是假,明天早上上村长家看就知道了。”不太信的那一个嘟哝道,“我是不懂村长为什么要请外人,为什么不干脆咱们自己降神……” “嘘!别乱说话!”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人喝止。 这倒是省得他们到处打听了。只不过,听最后那个人的话语里,似乎还另有隐情? 降神指什么?   第89章 猿头村 (2) 楚央早上不到六点就被叫醒了, 一睁眼,却见林奇已经穿戴整齐,在茶几上摊开一副牌。 楚央搓搓眼睛,摸到眼镜戴上, 才看清楚这副牌的样子。还是在他们两人刚刚相遇的时候, 在汉堡店林奇给他算命用过的那副。 他抽到的牌是猎犬。而他的全部人生转折果真也基本落在那一张牌上了……可见这副牌的威力强大。 “这是干嘛?” “不是说要教你长老会法术了么。 第一节课, 用银钥牌算命。”林奇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一副庄严肃穆的老师模样,“快起床。” 楚央略略反应不过来,但还是乖乖坐起来, 打着哈欠穿上裤子和上衣,坐到林奇身旁,看着眼前一桌子不同颜色的牌直发懵。那些牌的大小比一般的扑克牌稍微长一些, 上面都用一些奇异的线条组成了诡秘的宛如魔法阵般的图案。林奇把它们分成了四大组,但却并非全然按照牌的颜色。 “不要急, 这些牌你不用一下子都记住。我想先给你理清最主要的几张牌。”林奇笑着看楚央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我们长老会相信现实其实是在不停变化的,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现实的走向, 甚至造成新的现实的生成或已有现实的坍缩。然而即便如此,由于多元观测者、多元观测点以及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更高力量的存在, 我们认为未来的某些节点是可以预测的。所以这副牌的作用, 便是给我们一个对有限未来的大致预测。” “首先,黑色的是我们信仰的神明, 趋向混乱的熵神。白色的代表已经演化成我们目前这些宇宙的秩序的序神。不过要注意,混乱不一定是坏的,秩序也不代表好。这两者只是对立,却没有好坏之分。任何生物的身体里都有这两种力量互相平衡,如果熵过多,可能会产生癌症这样的病。序过多,便根本不可能出现生命,地球上会布满如钻石一样过于稳定的碳结构无机物。” 林奇说着,伸手将摆在最上方的一张黑色的牌拿了出来。那是一张最奇怪的牌,因为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就只是一片漆黑。 “首先,这一张牌比较特殊。因为它的影响力无处不在。这张牌代表的是这个宇宙的开始和终结的状态,也是沉睡在封闭现实里的最伟大而可怕的众神之主——愚痴之神阿撒托斯。” “愚痴?” “意思是原初、混沌。”林奇笑着,“以前四大教廷中有一小部分人很害怕这位神明,所以与大多数教徒希望现实归一不同,他们希望维持现状,不希望封闭空间被打开。我们称他们为‘怯懦派’。不过现在这一小派人已经几乎都销声匿迹了。” 林奇又拿出下一排左边的三张同样黑色为底的牌,一张上面有红色的云团一样的东西,下面垂着一些混乱的曲线;第二张则是一个用金色线条围出的人形,似乎有些像是埃及法老的装束;第三张则是许多虹彩色的圆球聚在一起。 “这三位被称为三柱神,地位仅次于阿撒托斯。第一张,莎布尼古拉斯,被称为生殖母神,很多神明都是她孕育而出的。第二张,是这些黑色牌里唯一没有被困在封闭现实,可以自由穿梭于不同现实和宇宙任何星体的神明——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也是混沌神殿信奉的主神。” 林奇顿了顿,将第三章布满彩色球体的那张牌拿了起来,“这一位比较特殊。尤格索托斯……通晓一切之神。它凌驾于世间和空间之上,时空也无法脱离它存在,所以对它来说,时间没有意义,已经发生和未曾发生的都像是在他面前展开的图画一样清晰。但由于它的认知远远超过了人类能理解的极限,所以任何人如果试图与它交流,或是请它赐予知识,多半都不会有好下场。有人相信,多元观测者的出现和数目的稳定便是它的安排。它通过引导不同现实走向唯一,进而打开封闭现实。” 楚央接过那张牌,看着那些彩色的球体,问道,“如果它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现实收归到一起?” “因为它也在封闭现实中,能做到的干预有限。而且,将这些神明关入封闭现实的序神中,有一位和它本是同源同体的。”林奇拿起最右边一张银白色牌底,却画着同样的彩色圆球图案的牌,“这一张雅德。萨达格(Yad-Thaddag),原本与尤格索托斯是双生子,有点像是污秽双子那样一直连在一起,但是后来因为未知的原因发生了断裂和对立。目前的时空和现实的出现都由它主导,所以很多时候尤格。索托斯的动静太大,它会马上发现,进而消灭尤格索托斯所做的安排。” “消灭?” “比如制造种种情况,造成重要多元观测者的自杀献祭。或者阻止本应死去的多元观测者死去。甚至是自己安插多元观测者。” 楚央一愣,“自己安插?所以多元观测者里有卧底?” “不一定,因为多元观测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安排的,更加不可能知道自己最后在时间和空间的曲谱里到底起什么样的作用。”林奇耸耸肩,“别忘了,除了尤格索托斯和雅德萨达格,没有任何生灵能够了解时间和空间的全貌。它们的角力和计划,我们根本就无法得知和理解。” 楚央噗嗤一笑,“听着怎么那么像‘god works in mysterious ways.’(注:上帝行事神秘莫测,这句话是基督徒常用来解释一些不合理世间时用的名句)” “谁知道,说不定基督教天主教相信的神就是雅德萨达格呢。”林奇坏坏一笑。 话虽如此,楚央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爷爷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在更高等的智慧面前,时间和死亡都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 林奇将奈亚拉托提普的牌往下一拉,与下一层的三张黑色的牌放到一起,“这四张你应该比较熟悉了。第一张黄衣之王哈斯塔,我们长老会的主神;克图格亚,火与生命之主,圣炎部的主神;克苏鲁,大海之神,拉莱耶之主;以及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混沌神殿主神。这四位主神是除了三柱神和阿撒托斯之外最强大的熵神,然而它们的力量相克,所以一直在相互厮杀吞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和圣炎部的关系还不错,但是跟混沌神殿还有拉莱耶的关系比较对立。据说等到终极的现实归一实现的时候,谁的信徒拥有更多强大的观测者,那位神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和领土。” 楚央的眼睛瞥向白色的那一侧。他发现,基本是黑色这边有几张牌,白色那边就有几张,倒是分布十分平均。 除了最高处的阿撒托斯。只有它如国王一般坐在最高处。 “我有个问题。”楚央指向阿撒托斯,“如果它是最强的神,为什么它会被比它低级的这些白色的神封印?” “因为它笨啊~”林奇笑道。 “……你这样说自己信奉的最高神好吗……会不会下地狱……” 林奇低笑,“我们才没有地狱天堂这么一说。不过我也不算说它坏话啊。它本来就是没有意识的,它的存在本身我们也很难理解。虽然它地位高,但由于没有意识,所以实际上大权在握的是尤格索托斯。” 怎么还搞出了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感觉…… 林奇看了看时间,道,“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剩下还有这么多神,底下还有半神、不同的神圣种族,神圣种族之下还有二级种族、奴隶种族……其实你也不用都记住,抽完牌看不懂的话问我就是了。”林奇说完,将那副牌收拢到一块,放进一道轻便的黑色盒子里,递给楚央,“送你的。” 楚央接过盒子,“这是你以前用的那一副吗?” “不是啊,这是我新给你订做的。长老会人手一副。”林奇很累一样伸了个懒腰,“咱们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出发去看跳大神啦~” …………………………………………………… 道长进村的时候是用一辆奔驰接进来的,半个村的人都涌到村长家的小院外头,抻着脖子看热闹。 林奇和楚央到的时候基本已经被挤到好几米开外了。他们无法接近村长,更加无法征求拍摄的同意,只好暂且不拍,先看看情况再说。 院门口噼里啪啦放着炮竹,车停了以后还有弟子专门绕到后座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道长下车。却见那位普澈道长年纪大约在四五十岁左右,留着一把山羊胡,头戴纯阳巾,身披藏蓝得罗,脚蹬十方鞋,派头大得堪比老总下乡。 村长名叫薛振海,立刻带着笑脸迎上去,“道长,欢迎欢迎,快请。” 那道长背着手,身后还有两个小徒弟忙着从后备箱里搬出来几个大箱子。 村长要先给道长接风,正好那两个小道士也要先在堂屋里设好神坛。林奇和楚央混在人堆里,一时倒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辆车接连停在村长家门外,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了。 只见司机和好几个人一起下来,来开后车门,将一个被用绳子五花大绑的中年女人拉了出来。另一辆车里被绑住的则是一名八旬老人。第三辆车里被绑着的则是一个大概才十七八岁的少年。第四辆车则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这几个人被牵着,排成一列往村长家走。从议论声中得出的信息,这些便是被狐仙附身的村民。 原本还有一个窦姓的四十岁男人,但是他杀了全家后被警察收监,被送去精神病院做精神鉴定了,无法参与此次法事。 然而楚央却觉得现场有些古怪。他印象里,被附了身的人不是都跟得了狂犬病的动物一样暴躁,见谁咬谁,嘴里还不停发出动物叫或怪笑吗?是他看得造假视频太多? 为什么这几个人看上去都那么镇静。 不……不能说是镇定。这四个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跟一般人不同的呆滞。 正如此想着,忽然间那个少年的头猛然转了九十度,中间没有任何过程,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一样精准地转过来,眼睛透过层层人群,直直地看向了林奇和楚央。 第90章 猿头村 (3) 那少年与他们对视的霎那, 一种毛骨悚然之感骤然如电流般通过楚央的身体。他感觉到看着他的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因为那是一双看见过无数人类无法理解的世界的眼睛,一双见证过无数文明的兴起和灭亡的眼睛。 但是这对视只有一瞬,紧接着那四个人便被家属们推进了院子里。 林奇忽然转头看向楚央, “你刚才感觉到了吗?” 楚央点点头, “他们是多元观测者吗?感觉又不太像……” 林奇低声道, “狐仙附身……我知道的神圣种族里有类似附身能力的倒是有几个。”他说完, 便开始带着楚央往人群前面挤, 引起一串不满的抱怨。 村长的儿子薛骏在门口张罗着招待村子里比较有身份的客人,见到林奇接近,他忽然变得警觉起来, 用一种带着敌意的表情看着他。 林奇一见他表情,便知道自己原本想要问的能不能直播这件事是不可能了。他于是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微的微笑,点头哈腰地说道, “大哥您好,我们两个家里也有人被狐仙附身了, 我听说普澈道长收妖很有一套,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在旁边看看?这样有机会我们也能向道长问问我们家的事。” 楚央震惊地看着林奇一瞬间就从之前的偏偏贵公子变成了市侩卑微的市井小民,明明还是那张俊脸, 一身低调却名贵的衣服,却硬生生透上了一股小民的畏缩之态。 薛骏却不买账, “这不是给外人看的, 快走快走!” “我们哥俩的父亲真的很严重,这几天都得用绳子绑着, 不然见谁咬谁。您通融通融,让我们进去看看吧!”林奇说着,悄悄从裤兜里掏出一封红包,塞到薛骏手里。薛骏不动声色,稍稍掀开红包口看了看里面钞票的厚度,神色间有了一点点缓和。他犹豫了一下,抬起眼皮瞟瞟林奇,又看看楚央,用一种勉为其难的口吻道,“进去吧进去吧!” “好嘞!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林奇满脸堆笑,扯着楚央赶紧进门。 来的客人都聚集在村长家的三层小别墅的一楼大厅。两名小道士已经麻利地在东向设下神坛,又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了某种黄底红字的咒符。神坛上摆了桃木剑、香炉、八卦镜、一碗米、一些符纸还有朱砂笔,前方供上三清圣像。而那四名被附身的人已经被安置在四张椅子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高大的男家属看守。而能够在客厅里看驱邪现场的除了这四人的家庭成员之外,还有村子里威望比较高的几位长者和老板、村长家的亲戚们等等。虽然别墅很宽敞,但是装了这么多人,也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林奇带着楚央悄悄挪到一个角落里,尽量不引起注意。楚央环顾四周,却发现明明是布置装潢十分有土豪味道的欧式华贵别墅,到处都打扫的一尘不染,可偏偏在房间的角落里结着一大片蜘蛛网,当中一只黑色的蜘蛛个头还不小。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发现这个村子里的蜘蛛格外的多。就连他们住的房间的角落里也悬挂着破损的蜘蛛网,晚上洗漱的时候也有看到一只蜘蛛从洗手台上爬过。 周围的人仍在谈话。他们之前在网上搜索资料,多多少少知道了一点那四人被附身的始末,现在加上偷听这些家属的谈话,知识便更加全面了。 似乎猿头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隔三差五会有人被“狐仙”附身的情况。一般的表现为突然间行动失调、目光呆滞、不会说话,就算说话,说出的也是某种完全听不懂的奇怪声音。这种情况持续一阵,如果不管的话,肢体失调的情况会渐渐消失,他们开始变得和正常人一样。这种情形被称为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他们的家人有时能察觉,对方并非原本的那个人,即便他看上去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一样,似乎也有以前的记忆,但就是处事方式完全不同了。这些被附身的人有时候会保持这样的情况很多年,然后某天突然复原,但是对于之前被附身阶段的记忆一片空白。也有可能突然间做出一些疯狂之举,比如冲到某个人家里杀人,或是杀死自己的亲属…… 由于有些狐仙附身后进入第二阶段的速度很快,伪装的也很好,很难分辨出来,所以村子里的人对于附身的种种迹象都非常敏感。一旦看出了,就会立刻将被附身的人控制起来,想办法驱邪。 只不过听谈话,之前每一次附身后,村里会举行“降神”仪式,一般都能成功驱除狐仙。但是在上一次降神后,出了一些意外,而且应该是颇为严重的、涉及人命的意外。所以这一次才会尝试请外面的长老来驱邪。 林奇拿出手机来搜索关于猿头村降神仪式的相关信息,却几乎什么也没能查到,也没有搜到近几年关于猿头村的重大新闻。 愈发觉得这个村子有问题。那个降神仪式一定得调查清楚。 只不过这里的人都很警觉,而且对外来的人有一定敌意,只怕调查起来不会那么方便。 此时道长终于施施然走了进来,村长也殷切地跟在他身后。众人又寒暄一番,道长便走向神坛。两个小道士中一个还在玩手机,被另一个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凑上前去。道长跟两个小道士低声吩咐什么,他们便对众人说,“师父做法需要抱元守一灵台清静,在过程中请大家保持安静,不要让师父分神。” 众人连连应是。 其中一个小道士走到村长旁边,村长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双手递了过去。小道士表情平静,仿佛视金钱如粪土一般地打开信封大致数了数,塞到自己挎着的乾坤袋里。 楚央能感觉到从这三个道士身上弥漫出的某种自在圆融,只是这种自在里似又带着几分狡诈。刚才小道士接红包的一瞬间,楚央仿佛能看到,他无数次做过这个动作。 小道士内心在嘲笑面前恭恭敬敬的老村长,带着种看傻子般的蔑视。而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也不是驱邪,而是刚才没看完的种马小说。 他感觉这三个人根本就不是真的道士,而是故弄玄虚骗人钱财的神棍。 在接受圣痕后,他愈发怀疑自己偶尔能够感知到别人的记忆和情感,虽然是碎片化的,也很难证实。 而在道长很有架势地焚香拜三清的时候,楚央能感觉到从那四个被绑住的狐仙身上弥散出的轻蔑。一种和小道士不同的、更加纯粹的、宛如高等动物看低等动物一般的轻蔑。 “我觉得……他们不会成功的。”楚央低声在林奇耳边说道。 林奇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三个假道士出丑,到时候我们才有机会露脸啊。” 楚央微微睁大眼睛,“你也要装神棍?” “装什么啊,我可比他们货真价实多了。”林奇的眼睛看着四周,嘴里低声说着,“好好学着点,干咱们这行,一定得会演戏。” 只听那普澈道长摇了下铃,开始做法了。他拿着桃木剑在空中挥舞不休,口里念念有词,眼睛半闭不闭,架势倒是十足。突然他抓了一把米,往香炉里一扔,扑地一声火光冲天,吓得围观众人低呼一声。一个小道士立刻严肃地嘘了一下众人,大家便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般慌忙闭了嘴。 普澈道长拿起朱砂笔迅速在黄符纸上写下复杂的符文,口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着咒语,说完急急如律令,便用桃木剑穿起符咒,在空中挥舞一会儿,然后猛然将剑指向了那名之前与林奇和楚央对视的少年。 少年静静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大胆妖孽,还不现出原形!”普澈道长大喊着,高高举起手中八卦镜。只见镜子上竟然开始冒烟,隐约可见其中真的有狐狸的影子。 众人啧啧称奇,再次被小道士呵斥。 可就在此时,那少年忽然开口了。他说的是能听得懂的话,只是发音非常奇怪,和当地的口音完全不同,“张水东,你欠的那二十万赌债,今天还得上吗?” 道士的脸猛然一僵,“你……你说什么?!” “你昨天去夜来香也总会,找了一个陪酒小姐,可是最后给的出场费是假钞。夜总会的人现在也在找你呢。”少年静静地叙述着。 普澈道长的脸猛然抽搐了一下。 周围众人都震惊地看着那道士,议论声渐渐扬起。那小道士试图用呵斥把议论声压下去,却没收到什么效果。 少年微微转动头颅,盯住了那名小道士,“他的手机里有造假录像的影片。他的真名叫宗小贵,之前还从村长你家里偷了一个金马摆设,现在也在他的包里。” “大胆妖孽!妖言惑众!”道长怒喝道,举着桃木剑就要刺向那少年。虽然是木剑,但到底是带尖的东西,看他的架势这一刺下去少年定然是要受伤的。于是此时林奇喊了句,“谁去看看他的包里有没有金马啊?” 此话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那小道士毕竟年轻,脸上立刻露出了心虚之色,乱了阵脚。村长也开始起疑,刚想说话,村长却先声夺人,“是你们百般请求我才来帮忙,现在一个狐妖胡乱栽赃,你们就敢搜贫道的包?此等奇耻大辱,贫道还从未受过!另请高明吧!” 说完便作势要走。村长连忙上前赔笑挽留,“别别别,道长,是我不好。还请您把法事做完吧。” 然而此时那少年眼神愈发凌厉地盯着那小道士。却见那背着乾坤袋的小道士表情越来越不对,越来越惊恐。他旁边的师兄试图提醒他,可是不论怎么戳他都没用。只见那小道士突然大叫一声,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然后一把将自己的乾坤袋扯了下来,远远地扔到地上。 咣当一声,沉重的声音,明显是某种金属。 众人都愣住了,村长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的普澈道长,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乾坤袋。他甚至不需要翻找,稍稍打开,便看到了自己那尊金马。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骗子!!!” 紧接着咒骂声便疯狂而起,家属们全都出离愤怒,涌向那三个假道士。普澈道长维持的形象终于也难以为继,狼狈地带着他的两个“徒弟”被打了出去,那乾坤袋和供养钱也全都留了下来。 一场闹剧,可最后那四个人还被捆在远处。众家属聚在大厅里,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林奇却忽然举起手,笑吟吟道,“不如让我试试吧?” 第91章 猿头村 (4) 林奇一开口, 所有视线便都落到了他和楚央身上。 村长儿子立刻瞪起眼睛,“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是来找刚才那个假道士的吗?” 林奇此时跟刚才卑微的样子又是截然不同,现在他对老村长一拱手,一副高深莫测老神在在的模样, 咬文爵字地说, “原本想来揭穿那个假道士的把戏, 不过看来这几位‘狐仙’兄台倒是帮了个忙。实不相瞒, 其实鄙人做的也是驱魔收鬼的买卖。” 然而村长显然变得愈发警惕起来, 一张脸上阴云密布,狠狠瞪着他儿子,“你给放进来的?” 薛骏立刻显得有些心虚, 低声跟村长说,“他们说是家里也有人附身,想来看看道长怎么驱魔的, 我看他们求得可怜所以才放进来的。” 村长一副想要胖揍儿子一顿的表情,然而却又抬起头, 对着门口几个高大的村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立时便面色不善地逼近林奇和楚央二人。村长道,“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两位请吧。” 面对着人高马大的几个汉子, 楚央心里有点嘀咕。这要是真的打起来,他和林奇岂不是只有被当成沙包的份?然而林奇却仍然是一副不骄不躁胜券在握的样子, 微笑着对村长说, “空口说白话你们不相信也很正常。这样吧,你们选一个人, 让我试一试,如果我不成功,随你们打出去。要是我成功了,咱们再商量,怎么样?” 村长似不为所动,这时候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却忽然哀求道,“村长,这都已经好几天了,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要不让他试试吧?” 她一开口,另外几个女家属也跟着附和。人群嗡嗡议论,说着反正试试也不会怎么样,大不了不行再赶走就好了。 村长见状,又思索一番。跟旁边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村民低声讨论了了几句,便抬起头来,“让你试试也不是不行。看你年纪轻轻也不像是道士,好歹把您驱邪的过程说说,让我们心里也能有个数。” “我不需要神龛也不需要桃木剑香炉一样的东西。只要跟他们说话就可以了。”林奇道。 众人半信半疑,村长于是踱步到那四个仍然安安静静地被绑在椅子上的人,看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好啊,你就试试他。” 林奇微微颔首,扯了扯楚央,从人群里出来。他低声对楚央说,“如果一会儿你感觉到类似头疼或者有什么东西在戳你的太阳穴的感觉,就把你手臂上的纹身露出来。” 楚央问,“你知道附身的是什么了?” “我还得确认一下。别担心。”林奇说着,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心,然后就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仍然在用那种略略呆滞的目光看着他。而那个少年的眼睛则紧紧盯着林奇和楚央二人。 林奇微微一笑,一张嘴,发出的却是某种介于语言和吟唱声之间的奇怪声音,回环婉转,带着一种深邃内敛的美感。它并非长老会的秘语,也不是古老者的语言。林奇一开口,那四个被帮助的人的表情都是忽然一变,原本呆滞的眼睛里也像是透出某种玄异的光。 然后那一直面容呆滞不做声的中年男人竟然也开口,回了一句什么。用的也是同样一种语言。 围观众人都惊呆了,议论纷纷,说什么难道这个年轻人竟然会天语。 只见林奇面带微笑,你一句我一句的竟然和中年男人聊起来了。只是看着那中年男人的表情倒是越来越奇怪,像是肌肉不受控制,又像是人在中风前两边脸不太对称的样子,时而肌肉抽搐一下,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快,仿佛是在争论什么。 直到林奇无奈一般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抬起手,慢慢地摘下手套。 包括村长在内,所有人看到林奇手的瞬间,都骇然地睁大眼睛,亦或是露出嫌恶或惊恐的表情。那些原本站得比较近的人都慌忙退得远了些,大约是以为林奇有什么传染病,怕他们自己被传染上。 楚央看着这些人对林奇双手嫌弃的反应,莫名地就十分不爽、非常不爽。他眼神冰冷地看了众人一圈,往前走了几步,尽量挡住了那些人可能会落到林奇手上的视线。 那中年男人见到林奇手上弥漫缭绕的玄采,终于露出几分忌惮之色。在林奇的手伸向他的时候,他用力向后仰着脖子试图躲避,口里发出一连串奇异的声音,仿佛是在求饶一般。 却在此时,那个少年忽然开口,用同样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之间那中年男人忽然开始翻白眼,浑身发冷一般抽搐一起来,状似癫痫发作。 家属见状都冲了上来,似乎很有经验一样将毛巾塞到对方嘴里。那人抽搐了一会儿,然后身体一瘫,便昏了过去。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村长也面现惊讶之色。林奇则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将手套带回右手上。楚央低声问,“怎么样?成功了?” 林奇得意地勾起嘴角,“我有不成功的时候么?” 就在这一分钟的功夫,昏过去的人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困惑地望着四周,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女人,唤了句,“老婆?” 他这一声出来,他的妻子立刻就认出这就是他的丈夫,当即开始哭天抹泪,抱着自家爷们喊着“你可算回来了”。显然那中年男子仍然十分困惑,像是不确定自己怎么会突然被这么多人围住,身上还被绑了绳子。 众人呀呀叹息,不敢相信林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驱走了一人身上的“狐仙”。村长和家属立刻就将林奇围到中间,刚才的怀疑猜忌全都变成了殷切的哀求甚至是讨好。村长故作热络地说道,“请大师您一定要帮帮我们!钱的问题都好说!” 听到“大师”这个称呼,楚央只得低头忍笑。然而林奇仍然很入戏,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驱鬼破邪是我的本分,分文不取。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您说您说。” “我要直播驱邪的过程。”林奇微笑。 众人都懵了。比较年轻的村长儿子说,“啊,您难道是网络主播什么的?” “对呀,这就是我本职工作啊。”林奇继续微笑。 村长问儿子,“什么主播?” “反正就是跟电视节目有点像,不过是在网上的。”村长儿子跟自己爸爸叨咕半天,村长像是渐渐明白了,有些为难之色。林奇道,“您看,我都分文不取了,这就有点像是教学视频,教给我那些粉丝怎么分辨狐仙的。我甚至可以给每位患者的家属一定的酬谢,如何?” 村长看了一圈周围安静了不少的家属,赔笑着对林奇道,“这样,您先等一下,我们商量商量,行么?” “没问题!您慢慢商量,好好讨论。” 林奇和楚央被请去了二楼的一间娱乐室,里面摆着台球桌和卡拉ok机。俩人坐在沙发上,村长的儿媳妇还给端上来两杯茶,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没了外人,楚央才赶紧问了句,“狐仙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我回去把大提琴带出来?” 林奇此时却略有所思似的,说道,“刚才已经问出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而有智慧的种族,我们叫它们伟大种族伊斯(Yith)。” “……跟古老者类似的那种?” “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对催眠术很有研究。不过它们的文明比古老者更加复杂,性情却更加温和,对人类相对来说比较友好。它们可以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到遥远的星球上另外一些种族的身体里,甚至是穿越时间投射到过去或未来的一些种族的身体里,占据那些种族中一些个体的身体和记忆,学习那些种族的文化和知识。而被它们抢夺了身体的原生意识则会被迫与它们交换身体,也就是说会被囚禁在伊斯人当时所使用的身体中数年,直到伊斯人完成了学习回到原本的身体里之后原生意识才会被释放回去。 原生意识在占据伊斯人身体的时候可以随意在伊斯人的国家和城市里活动,甚至阅读他们的书籍学习他们的知识。然而在被释放前原生意识中这几年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只会留下一点点记忆碎片偶然会在睡梦里闪回。”林奇说着,忽然低笑起来,“因为这种偷取别人的身体和记忆的能力,也有不少人管它们叫伟大盗号种族。” 楚央道,“你说它们的意识可以超越时间?” “是的。所以有人说,它们是最接近尤格索托斯的种族,有点像是半神一般的存在。不过它们虽然很有智慧和知识,却没什么战斗力。基本什么神圣种族都拼不过,尤其一遇到飞天水螅就会吓得瑟瑟发抖。我要是早知道是他们,今天带上个圣痕是飞天水螅的四级来,它们投降得会更快。” 楚央低笑几声,“听起来还有点萌萌的?所以它们为什么要不停在这个村庄附身?” 林奇凑到楚央耳边,用一种像是怕被人偷听一般的耳语声音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太多。我刚才更多是在跟它们谈判。” “谈判什么?” “我感觉得到,这个村庄有问题,而且问题的根源不在伊斯人身上。”林奇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说,“这里的气味略略有些像是……昆虫和两栖动物身上那种腥味。你感觉到了吗?” 楚央抬眼看了看房间角上毫无意外出现的蜘蛛网,“这里蜘蛛确实多得有点离谱。而且到现在也不知道降神指的是什么。” “那个伊斯人说他们是从未来的地球过来的,要阻止这个村子里的人做出一些非常邪恶甚至会危及地球未来的事,还警告我说这个村子十分危险。我就告诉他们我或许可以帮助他们,但前提是他们必须要把那个中年男人的意识释放回来。” 危及未来……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小麻烦啊…… “我们……需不需要叫点后援什么的……”楚央担忧地耳语道,“如果那些村民真的有问题,我们这不是深入虎穴吗……” “如果这时候叫太多人过来会打草惊蛇。不过你放心,我相信长老会已经有安排人远远地监视我们了。”林奇看向楚央,眉宇间却似有一些惆怅,“现在恐怕大长老已经听闻了你具备死灵之书中记载的能力,我也没办法再捂着你的潜力了。我想要尽快完成这一场调查,然后最好是能在联合大会召开之前再回一趟你爷爷的旧屋。” “回旧屋?温哥华?”楚央愕然,“去那做什么?”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另一个你会问你死灵之书在哪吗?” “你怀疑我爷爷……” “不能说怀疑,但是你爷爷现在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正说着,此时门被打开了,村长带人走了进来。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客气了不少,说是同意林奇进行直播,只要能将所有狐仙都驱走便好。 可是楚央在看着村长身后几个高壮男丁脸上的表情时,却愈发地感知到一种介于紧张和害怕之间的情绪,隐约还有一丝愧疚,从那些人身上弥散出来。更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他好像看到有一只小蜘蛛,从一个男人的内眼角爬了出来,顺着他的鼻梁隐没到了鼻子里。而那个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单元害怕蜘蛛的同学们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_(:з」∠)_ 第92章 猿头村 (5) 由于林奇要“做法”需要回旅馆拿东西, 村长便派了两个人帮忙开车运送,到后来干脆便张罗着把所有行礼都搬到村长家,说是农村小楼客房多,住旅馆还不如住在家里方便。 对于村长突然变得热络的态度, 楚央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林奇认为这样倒是方便他们进一步观察这个村子里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于是也就顺水推舟。他背着自己的大提琴, 跟着林奇进到仍旧十分热闹的小院里。看热闹的村人不减反增, 院子里的鸡在人腿间钻来钻去, 一派鸡飞狗跳的样子。 林奇在客房里就让楚央打开了直播。大概是因为林奇太久没有上来的缘故,直播间里观众没有之前几次那么多,不过嚷嚷着“我戏精角终于开始营业了”的粉丝也还是不少, 礼物也一直在屏幕上飘来飘去。 “之前由于村长和家属不同意,没机会直播假道士驱鬼的场面,不过也没什么看头, 大家不用太可惜啦。”林奇对着摄像头扬起完美迷人的微笑,“今天我们将有机会现场和伟大盗号种族伊斯人交流哦!大家都知道他们最近几十年好像很少盗地球人的号了, 不过在这个村子好像是个例外。当地人管伊斯人叫‘狐仙’,据说经常会隔几年就出现有人被盗号的情况,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过。我呢和你们萌萌的楚央小哥哥这次来调查, 听说他们好像有个神神秘秘的降神仪式,一般用来处理被盗号的情况。可是呢当地人对这降神都十分讳莫如深, 我们再打听就打听不出来了。我打算一会儿‘驱魔’的时候, 跟盗号种族打听一下,为什么他们对这个村子这么情有独钟。” 由于这一场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太诡异可怕的场景, 所以他们开的是普通直播。屏幕里的弹幕说什么的都有。有新粉在问盗号种族是什么的,也有负责科普的,有鄙视新人的,有骂林奇之前好久一直没消息的,也有骂林奇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切直播的,还有啥也不说就狂刷礼物的。最后竟然还有一些人在那边喊“楚央小哥哥转一下摄像头露个脸呗~~~” 合着他也开始有粉丝了 “怎么样?我上镜还帅不?”林奇在那边扭着腰摆了个pose问楚央。楚央冲他竖起大拇哥,“十分妖娆。” 外头已经在敲门了,“林先生,请问您准备好了么?” “来了来了!”林奇说着就开了门,楚央也赶紧背上大提琴的琴箱,跟他一道下楼。 之前几番折腾,已经到了下午。剩下的三人仍然被绑在椅子上,只不过按照林奇的要求列成一列。 林奇在三个人面前站定,也不看别人,就看着那少年微微一笑,“想必您是此次行动的队长?” 第一句问话,随意得像是在聊天。围观群众都是一脸懵逼,面面相觑议论着:什么行动什么队长的…… 少年却开口了,“是。” “我叫林奇。” “多元观测者。”少年说着,眼神又瞥向林奇身后的楚央,“还有他。” 伊斯人的意识交换能力很强,但也有它们的界线。它们无法对飞天水螅和四级以上的多元观测者使用它们的精神能力,但是他们可以确认多元观测者的身份。 “我从未来来,不过不是你们这个现实的未来,而是第130号现实。在那个现实中,人类会在一年后灭绝,之后我们便会占领后来出现在地球上的一种生物的躯体。”少年平静地说道。 “一年后?”林奇皱眉。虽然是另一个现实,不过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灭绝,那个现实是会发生什么灾难? “所以……你们频繁造访这个时间段的这个村庄是为了什么?” “为了调查是什么触发了你们现在这个现实和我们那个现实的分化。因为你们35号现实和130现实一直到近期都是高度相似的,但是在这个村庄里发生了一些事件,造成后后面极大的分化。” “为什么要调查这个,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的城市在坍缩。事实上,在我们那个时间段的所有现实都开始发生坍缩。那是一场大灾难,似乎时间线在我们的时间出现之前就已经开始收束了。但这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们的时间之前大坍缩就已经发生,那么我们根本就不应该会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平行系那是里。所以我们一直在努力计算,最后算出造成平行现实收束的异化变量,可能就在你们这个现实里。” 少年说的话仿佛天书一般,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楚央和林奇都听不明白。 林奇赶紧抬起手,“等等等等……什么大坍缩?” 少年叹了口气,仿佛在对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孩解释数学题一般耐着性子说,“大坍缩,就是你们一直追求的,所有现实变成一个,最终确认成为封闭现实。” “然后呢?” “假设说大坍缩会在未来一年内发生,也就是说在一年后,所有平行现实都会消失。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那个时空就不应该存在,所有和我们同时期的平行现实都不应该存在。” “嗯,对,这个我懂。”林奇努力理解这些可以跳出时间的牢笼思考问题的诡异种族的话。 “但我们的现实和其他现实却出现了,也就是说,本来大坍缩不应该这么快发生的,应该在我们之后发生,对不对?” “对。” “然而似乎你们这个现实在近期出现了一些计划外的变量,引发一连串蝴蝶效应,造成大坍缩的发生提前了。所以我们那个时间段上的所有现实就都成了悖论,是不应该存在的,现在所有现实都突然开始相互融合坍缩了,对我们的世界也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在很多伊斯人都在忙着逃难到更早的时间线上去,国家已经分崩离析,所有伊斯人都将成为难民。”少年顿了顿,表情悲伤地继续说道,“我们怀疑造成大坍缩提前的原因与促成35号现实和130号现实分化的原因是相关联的,所以才来调查。” “计划外……你是说谁的计划?雅德。萨达格的?还是尤格。索托斯的?” “不知道。”少年说,“可能都是。”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毕竟虽然他们俩说的都是普通话,可是没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弹幕里一些老粉或是长老会的成员倒是有零星几个听懂了的,在那边认真地给懵逼的众人科普。 “你说的大坍缩,提前了多少?”林奇继续问道。 “大约是一年之后。”少年说,“不过我们计算的不精确,这只是近似值。或许会有两到三年的误差。” 这下林奇和楚央都瞪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这么快? 虽然理论上来说所有现实归一是好事,是他们四教廷一直追求的。可是不同于激进派,保守派主张的是用循序渐进顺其自然的方式趋向唯一,力图使最后那唯一的现实成为一个最理想的现实。他们相信太过剧烈的融合,最后确认的绝不会是什么圆满的现实…… 弹幕里面一些大约也是长老会或者另外三个教廷成员的人都在不停发感叹号,大概也是被伊斯人的预言震惊到了。一瞬间整个弹幕区都被感叹号刷屏。 却在此时,林奇忽然又开始用伊斯人的语言说话了。奇异的介于吟唱和说话之间的音调与对方口中发出的更为圆融的怪音一来一往。这一期另外两个人也开始加入谈话,他们四人叽里咕噜半天,周围包括楚央在内没人听得懂他们在说啥。 楚央此时注意到村长和他儿子说了些什么,薛骏便悄悄推门出去了,还带了几个人离开了。在村长转头的一瞬间,楚央却隐约看到有几条长长的、有些像是蜘蛛腿的东西从村长的后领子里伸了出来。但是他很快转了过来,眼神还与楚央对上了一瞬。 楚央连忙将视线转到别处,装作不经意扫过的样子。虽然他对蜘蛛没有什么过于强烈的恐惧,但是那一瞬间看到那些细细长长的腿从领子里伸出来的样子,还是令他后背一阵发麻。 这个村子里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身上这么多蜘蛛? 突然,林奇像是和那三个伊斯人发生了口角,那三人的声音愈发激昂起来。忽然林奇从兜里拿出来了一枚密封的玻璃瓶,里面漂浮着一片半透明的像是蝉皮一般的东西,凑到那少年面前。那少年竟面现恐惧,另外两人也都是用力扭动身体想要远离那只小小的瓶子。 林奇又说了些什么,楚央直觉是在威胁。 突然,只见三个人的眼珠同时开始向后翻,身体也出现了类似癫痫的抽搐状态,和最开始那个中年男人的症状相似。楚央知道,伊斯人竟然真的要离开了。 弹幕里有人在说,那小瓶里装的多半是飞天水螅蜕下来的皮肤碎片。飞天水螅是伊斯人的天敌,伊斯人被飞天水螅屠杀过,几乎灭族。那种恐惧已经被深深烙印在种族记忆之中,成了一种本能。所以只要看见飞天水螅相关的东西,它们就会害怕。如果林奇再用“可以真的找来身上有飞天水螅圣痕的人”这样的话来威胁,几乎可以肯定伊斯人会让步。 它们本就不是好斗的种族。 那三人的家属立刻蜂拥而上,而林奇反而被挤了出来。他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轻松之色,趁乱轻轻将楚央拉倒一边,低声对他说,“我问清楚了,它们同意暂时离开。但是咱们需要替他们查清这村里的秘密……” “查什么?” 林奇凑到楚央耳边说,“那些伊斯人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人,崇拜一名叫阿特拉克。纳特亚的熵神。这些村民一直在绑架一些还未被四大教廷发现甚至可能尚未觉醒观测力的多元观测者来喂食它。近期周边地区频繁发生的儿童或青少年失踪事件可能与他们有关。” 楚央皱眉,“熵神?不是神圣种族?” 林奇点点头。 之前那个阿多克,还有后来的古老者,都不过是神圣种族而已,就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了。这回竟然直接是个熵神吗?! “你不是说除了奈亚拉托提普那些黑色的熵神都被关起来了吗?” “我说的不够准确。准确地说是在地位最高的那些神明中,除了奈亚拉托提普都被关起来了。但是还有一些比较小的神被关在封闭现实的最边缘,具有一定的行动能力,不像奈亚拉托提普那么自由,但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与平行现实中的生灵交流。” 楚央瞪着他,“我们得找救兵。上次的古老者已经差点把我们玩死了!” “我知道,我刚才在和它们谈话的时候已经找机会发了信息出去。”林奇低声说,“可是收到的回复命令是不要打草惊蛇,继续调查。” 楚央难以置信,“这是赵岑商给你的任务?” “不,在玛丽安博雷大宅我康复之后,我接到命令,暂时被移交到了另一个长老的手里。”林奇的眼睛看向已经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村民堵住的大门,“我们见机行事吧。” 第93章 猿头村 (6) 成功完成“驱魔”的林奇和楚央二人被老村长盛情留下, 说是要在家里摆个宴招待他们两人。虽说是邀请,但是院门一直都被守得死死的,倒颇有那么几分强留的意味。 再加上林奇得到的命令是不能打草惊蛇,继续调查, 他们两人也只好顺水推舟地待下来。 老村长很健谈, 席间一直在冲林奇敬酒。楚央倒是没怎么喝, 手里的直播一开始没关, 弹幕里已经出现了各种阴谋论的猜测。什么这些人是不是想要把他们俩灌醉然后分尸做成肉包子、要么就是要趁他们睡着之后把他们拖出去祭祀什么的……看得楚央触目惊心的, 只好留了句言,说晚上再继续,便切断了直播。 林奇一直很配合, 谁给他敬酒他都喝,看得楚央暗地里一直在扯他的袖子,“你差不多得了!”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林奇的酒量倒似乎是不错, 到现在为止有几个人已经出现醉态,林奇的眼睛却还亮晶晶的。楚央推脱不掉也喝了两杯, 脸上发热,便暂时离席去上厕所。村长家的厕所简直比一般北京小户型公寓的卧室还大,装修得富丽堂皇的, 连水龙头都金光闪闪。楚央伸手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他闭着眼睛洗着洗着,忽然感觉手上毛茸茸的。一睁眼, 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却见从水龙头里出来的不是水, 而是许多黄豆大小的黑色小蜘蛛不停地落到他的掌心,还在顺着他的胳膊肘往上爬。他吓得大叫一声慌忙甩着手, 用力把蜘蛛从自己手臂上掸下去。 眼看着手臂上干净了却不放心,总觉得好像已经有不少只爬进了衣服里,到处都有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毛烘烘的触感。他赶紧脱了自己的上衣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了,心脏却也还是静不下来地狂跳着。他看着那水龙头,却发现现在从里面出来的又是正常的自来水。地上的小蜘蛛也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两只还在到处逡巡。 楚央也不敢继续用这个卫生间了。赶紧穿好上衣,正想要拉门出去。这时候却隐约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 他停住动作,仔细聆听,依稀那是一个年轻女生的声音,好似是在一边啜泣一边说,“有人吗!有人吗!” 楚央转动头颅四处查看声源,却发现声音好像是从靠近墙根的一处通风口上来的。他接近通风口,仔细聆听,那声音果真更加清楚了。 “有人吗!!救命!救命!!” 楚央刚刚静下来一点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试探性地对着通风口说了句,“谁在那?” 结果他这一问,那声音立刻更加急切,“救救我!救救我!我是被他们拐来的!!我想回家!!求你帮帮我!!”那声音已经是在大哭了。楚央紧张起来,害怕被外面的人听见。他赶紧说,“你别急,小点声!”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恐惧和抽泣声,她问道,“你是村里人吗?” “我不是。” “……求你帮我报警,是他们把我们抓来的!他们是坏人!他们杀人了!!!” 楚央听得愈发惊心,伊斯人提到的,说这个村里的人会绑架附近大城市和村镇里还没觉醒的多元观测者,难道是真的? 他刚想说话,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楚先生?你没事吧?”是村长儿媳妇的声音。 楚央赶紧大声回了句,“没事没事!我有点闹肚子,这就来!” 他也不敢再继续跟那女孩多说,赶紧出来。儿媳妇就在不远处关切地看着他,“我看您去了那么久,担心您不舒服。” “我没事,我没事。”楚央笑着说,注意到村长儿媳妇的眼睛往浴室里瞥了一眼。 回到席间,却见林奇似乎已经半醉,脸红红的,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起来。他心想这臭小子不会真喝醉了吧,赶紧坐到他旁边,替他挡住了村长递过来的另一杯酒,礼貌地赔笑道,“村长,他真的不行了,我看我先扶他上去休息吧?” 村长见楚央挡得坚决,便也哈哈一笑,“也是,酒喝太多也伤身。那您二位就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让车给您送出去。” 楚央胡乱应付两句,扶着走路都不稳整个像是瘫在楚央身上一般的林奇就上了楼。楚央心里埋怨,明知道这里有古怪,林奇这个臭小子还喝这么多?晚上可怎么行动? 而且这都喝醉了,手怎么还是不老实,这儿摸一下那捏一下的…… 没想到一关上给他俩准备的客房屋门,林奇突然就站直了,脸上的醉态也一扫而光,简直跟没事人一样。 楚央都看傻了,“你没醉” “没有啊。” “你都快喝了二斤二锅头了还没醉?” 林奇狡黠一笑,“不要小看我们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妖精。酒量早就练出来了。” 楚央瞪他,“那你刚才捏我捏得很爽了?” 林奇嘻嘻一笑,“还行。” 楚央直想一提琴拍到他脸上,但鉴于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所以他只是给了林奇胸口一拳。林奇做西子捧心状缓缓倒在床上的时候,楚央告诉了他在浴室里发生的事。 林奇坐直身体,“通风口……人就被关在这间房子里。多半是有个地下室。” “而且好像不止一个。她说‘他们’是被抓来的,而且好像已经有人被杀了。”楚央一想到那些蜘蛛,身上又有点毛烘烘的麻痒感,“不会是被蜘蛛咬死的吧……” “蜘蛛……伊斯人说他们崇拜的是阿特拉克。纳特亚,果真不假。” 楚央把他那副银钥牌找出来,在一堆牌里找了半天,“是哪一个?” 林奇直接伸手,准确地挑出来一张。楚央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蜘蛛。 这个阿特拉克。纳特亚的牌上,虽然线条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来,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合着这个熵神是只大蜘蛛? “阿特拉克。纳克亚在熵神里不算太强大的,不过传闻她一直在编织一张网,一张在封闭现实和平行现实之间的网。据说只要她完成了那张网,所有被网住的平行现实都会被强行拉到一起,以此来打开封闭现实。” “这难道不是四教廷的目的吗?”楚央好奇。 林奇说,“表面上看是。但是四教廷中保守派追求的是不同现实自然地趋向融合统一,也就是说尽量减少突然的现实坍缩,以追求最后确认一个唯一的、最圆满的现实。激进派追求的是坍缩其他所有的现实,只保留我们这个现实。而阿特拉克。纳克亚的网可不管你这些,她会强行把所有现实拽到一起。到时候无数现实相互挤压入侵,这些现实里的所有文明都会毁灭,大概就像伊斯人说的那样,成为一场恐怖的‘大坍缩’。” 楚央愕然,他实在无法想象无数世界一起毁灭的景象,“那这些村民还崇拜她?” “这些村民不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阿特拉克。纳克亚也是十分狡猾的一位熵神,性情和奈亚拉托提普有点相近。她或许给了他们一些其他的东西当做‘酬劳’。” 正说着,忽然楚央听到了脚步声在上楼,于是赶紧对林奇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林奇则指了指楚央的手机,悄声说,“打开暗网上的直播。” 楚央照办了。便听那脚步声渐渐接近,到了他们两人的门口。楚央见林奇已经将右手的手套拉下来一半,紧紧看着门的地方。 结果门外的人好一阵什么声音也没有,似乎在听他们屋里的动静。林奇忽然长长地打了几声呼噜,学得倒是微妙微细。又过了片刻,似有一阵钥匙锁门的声音,而后脚步声便又离开了。 这门竟然是可以从外面锁上的? 等到那脚步声走远,楚央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确认没有其他声音了,才试着转动一下里面的门锁和门把手,发现竟开不了了。另一边林奇也去试着打开窗户,却发现窗户的锁扣处被焊死了,推也推不开。 这原本也难不倒他们,毕竟林奇还有撬锁的绝招。可是就在此时,突然从门锁的锁眼还有门缝里,如潮水般涌出了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却是成千上万大小不同的黑色蜘蛛,而且恰恰是有剧毒的黑寡妇,个个舞动着八条长腿迅速地爬出来。楚央头皮一阵发麻,忙向后避开,担心那些黑寡妇顺着鞋子钻进他的裤脚内。而另一边,从那窗户的缝隙间也有无数黑色蜘蛛喷涌进来,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密声响。 这些人竟果真想趁他们睡觉用蜘蛛把他们咬死?! 林奇此时竟还有心思拿着手机对着自己说,“大家看,我们果然是进了黑村了。这群人诱拐人口不说,还想杀我们灭口!” 楚央退到林奇身后,与他后背相抵,说道,“你能不能待会儿再念词儿,这蜘蛛好像都有毒啊,怎么办?用大提琴?” 林奇道,“不用那么麻烦。你刚才听那些人确实已经离开了,是吧?” “是。我听到脚步声往楼下去了。二楼应该没有其他人了。”楚央道。 林奇于是张口,用一种轻柔的、控制的声线开始吟唱在优胜美地楚央写出的曲子。随着那空灵优美的吟唱声盈满房间,那些原本正从四面八方包围向他们的蜘蛛潮水忽然减缓了速度。却见那些蜘蛛原本一致的步调开始产生混乱,仿佛喝醉了一般,长脚相互搅合在一起,好些地方甚至有无数蜘蛛结成了一坨坨黑色的团块。 蜘蛛之潮在距离他们还有一米左右远的时候彻底停住了,这时,林奇稍稍收起了自己的声音。 楚央震惊,“原来这首歌不仅仅可以催眠修格斯?我这个原作者都不知道……” “连修格斯都可以催眠,我想只要是低于神圣种族级别的动物应该都会受到影响。没想到成功了。”林奇笑得有点小得意,拿起手机拍着自己的脸,“怎么样?今天本黑巫师也成功地解救了我和你们的楚央小哥哥。” 楚央把他的手机抢了过来,继续负担起他拍摄助理的职责,表面上嫌弃林奇不分时候的耍帅,心里却不由得一阵暗爽……他的曲子能被林奇用的这么出神入化,他竟然莫名有种骄傲之感…… 有种找到心心相印的知音的感动…… “现在呢?”楚央问,“要去救人吗?” 林奇点点头,“我想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他说完,喉咙里轻轻吟唱一声,一抬手,那些原本东倒西歪的蜘蛛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又站了起来。林奇大步走向大门的方向,他的脚落下的地方,所有蜘蛛都迅速让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仿佛都是林奇的奴隶一般听话。只见林奇一伸手,指向门锁,立刻就有不少个头比较小的蜘蛛排成细细一条长线,沿着门板爬上去,钻入锁眼中。 不出片刻,门锁里发出咔哒一声。竟就这样被蜘蛛给撬开了。 林奇伸手拉开门,那数以万计的蜘蛛都像是听话的宠物一般蔓延在他的四周,当中的林奇回头看着楚央,笑得妖冶而诡异,“走吧,咱们去看看这群村民要怎样给阿特拉克。纳克亚献祭。” 第94章 猿头村 (7) 楚央背起自己的大提琴, 跟在林奇身后,手里也仍然用手机拍摄着沿途所见的一切。那些蜘蛛已经迅速隐没到房间中各处的缝隙间,暂时消隐了身影,大概是因为林奇不希望被人察觉的缘故。 一楼大厅里灯依旧开着, 酒席还未被收起, 杯盏狼藉一片。电视也还开着, 放着某个综艺节目, 音量却调小了。墙上的挂钟不停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趁得之前看起来还十分寻常的起居室有些莫名的阴森。 所有人都去哪了?刚才林奇在窗边并未看到任何人离去,那些村民的车也还停在院子里。 “是不是有地下室?”楚央问,“之前我在浴室听到的声音好像就是从下方传来的。” 林奇把怀表拿了出来, 徐徐地在一楼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太多异常。“这里并非多元观测点,空间比较稳定。如果他们真的要举行什么仪式也不是在这儿。不过你说的应该也对, 至少人可能是被关在这儿的。”他说完,便拍了几下手。只见刚才消失的密密麻麻的蜘蛛军团全都从墙缝里、水管子里还有地砖缝里爬了出来, 乖乖地围在林奇和楚央的四周。 弹幕里已然被“密集恐惧症”和“蜘蛛恐惧症”刷屏。 林奇还在那边说,“大家不要模仿我现在这种行为哦,这些蜘蛛都有剧毒, 如果小朋友被咬到可能会死翘翘哦~” “你行了你!”楚央嗔道,“人命关天呢严肃点!” “你好凶哦。”林奇委委屈屈地瞟了他一眼, 结果弹幕里一片疯狂尖叫和刷礼物:角最喜欢对小哥哥撒娇了~~~~好萌啊~~~~ 只见林奇扫视了一圈那些蜘蛛, 直接问道,“地下室在哪里?” 蜘蛛如潮水一般涌向同一个方向, 消失在厨房里一面装满锅碗瓢盆的木柜子之后。林奇走到柜子边上,用力推了推,却推不动。他伸手在柜子上敲了敲,等了一会儿,柜子竟自己开了。一些蜘蛛从一只茶杯下面钻了出来,原来那茶杯便是开门的机关。 一段台阶通到下方,隐约拐角处有灯光。林奇往下看了看,拿出自己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长老会。长老会一会儿便回了信息,说是他们正在看着他的直播,让他和楚央继续。 林奇啧了一声。他们这趟明明是调查任务,怎么都到这一步了都不派执行部的人来? 此时通道中遥遥似有一声哭叫。楚央心头一凛,焦急道,“他们不会已经对那个女孩下手了吧?” 林奇叹了口气,“走吧,我们下去。” 台阶到底后向左便可看到一间简陋肮脏的地下室,中间放着一张桌子,而四周则放着好几个仿佛用来圈禁动物的铁笼子,里面甚至还有尚未被解下来似乎才刚用过的手铐。那笼子上深色的痕迹也不知是铁锈还是血迹。几个笼子的角落里甚至有排泄物的痕迹,散发着阵阵恶臭。四面的墙壁都是隔音墙,只有上面有一扇小小的通风口,当时楚央听到的声音可能便是从这里传了上去。 楚央看到这样明显的私牢场景,愈发背脊发凉。这些铁笼显然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了,有些地方有人挣扎撞击造成的凹陷,以及手铐的金属与铁丝摩擦出的磨损。而那张桌子上还有没打完的牌、没喝完的啤酒,显然经常有人看守。一想到那些平日里看上去只是普通老百姓的村人暗地里有组织地绑架那些被盯上的还未觉醒的观测者,送到这里囚禁,便觉得比看到了超出想象的怪物更令人齿冷。 而林奇却在空中嗅了嗅,鼻翼翕动,面色凝重,“尸臭味……这附近有尸体,很多的尸体。” 楚央拿着手机的手也出了汗,“那个女生确实说,他们杀了人……” 两人放轻脚步,继续往房间右边的一道幽深的通道走去。走了大约十米,忽然又看到一间铁门。门没有关好,林奇用手指轻轻顶了一下,门便打开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甚至比之前闻到的猎犬身上的气味还要令人作呕。楚央几乎被熏了一个跟头,赶紧用前臂堵住鼻子,连话都说不出来。 林奇的脸色却微微一变。这种味道,他很久很久以前也闻到过。只不过那时候是在集中营里,当无数战俘和犹太人的尸体被草草扔进坑里,倒入大量强酸并且放置两天后,就会出现类似的味道。他打开手机光源,往房间里面照去。 却见里面似乎是一个浴室,但是只有两张肮脏不堪布满不明黑色痕迹的浴缸。 楚央往浴缸里看了一眼,便觉得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往上涌。被强酸浸泡的尸体,肉已经开始化成了红色的粘稠絮状物漂浮着,白骨森森可见,半张泡在酸液里的脸已经模糊到看不出五官,另外半张脸却还暴露在空气里,竟然便是白天那个招摇撞骗的假茅山道士。 楚央强忍呕吐的欲望,向后退了几步,腿却撞到了另一个浴缸。转头一看,却是两具被随意叠在一起的尸体,同样被满缸的强酸浸泡着,一团团的肉和黄澄澄的脂肪如糊糊一般盖了一层。 太过恶心的场景另楚央无法再继续多看,他连忙奔出房间,深深呼吸,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浴缸里的东西他只用摄像头匆匆扫到了一下便转开了,饶是如此,弹幕里也还是炸了锅。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刷礼物的数量竟然也翻了几倍。仿佛这些观众看到了这么恶心的场面反而愈发兴奋了一样。 林奇用手机拍了几张浴缸里的照片便退了出来,将照片发了出去,然后直接打了电话。 “这些村民比我们想象的要危险的多,我们需要后援!”林奇的声音很低,但是十分强硬坚决。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林奇便将电话挂了,脸色很不好看。他看了一眼楚央,楚央问,“他们派人来了吗?” “说是派了,但我很怀疑。”林奇看着楚央背着的大提琴,“一会儿如果情况失控,先逃。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再考虑使用大提琴,除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圣痕。” 楚央乖乖点头,“我明白。” 两人继续沿着通道向前。这通道的长度惊人,显然已经离开了村长家的范畴,延伸向了未知的方向。空气愈发潮湿阴冷,每隔一段就有的灯泡下面结着越来越厚的蜘蛛网。地面上有新鲜的被拖行的痕迹,多半便是被村民抓起来的女孩。两人加快脚步,担心走得慢了女孩便会遭遇不测。 忽然,楚央脚步略略一顿,轻声道,“我听到声音了……” 林奇将右手的手套摘了下来,走得愈发谨慎。此时他们脚下的路已经变得愈发泥泞,每走一步都会渗出水来,一股阴湿的腥气浓重到令人呼吸困难。渐渐人声开始清晰,就算林奇的听觉没有楚央那么敏感也已经听到了。他听到女孩的哭泣哀求声,还有一些听不太清楚的交谈声。 通道渐渐变得开阔,变得宛如溶洞,但仍然会间隔不远就有照明的灯泡。从坚硬的土墙中,开始钻出许多巨大的植物根系,蜷曲虬结,宛如一片茂密的地下森林。空气中的某种气氛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一种浓稠的幽寂感像是无形的烟雾,伴随着湿气缭绕过来。在这里仿佛声音都会被空气吞食吸收,糅合了截然相反的污秽感和神圣感的诡异氛围令人身体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开始变得警觉而惶恐。 这片根系之林十分古老,古老到超乎楚央和林奇的想象。无数昆虫在根系间如魑魅魍魉般迅速爬过,手掌那么大的潮虫、老鼠那么大的蟑螂、足有手臂那么长的千足虫、身上散发着磷火的甲虫、浑身布满尖锐毛刺的毒虫、长着两个头的长蠕虫……时而便会有虫子柔软蜷曲的身体突然从树根间垂落下来,轻扫过楚央的脖颈,吓得他一个激灵;偶尔又会有蟑螂抓不住根系的干皮突然从空中掉落,翻在面前方寸的地面上挥舞着六条腿;间或还会有全身长毛的蜘蛛悄无声息地趴在巨大的蛛网中间,虎视眈眈地盯着经过的二人。 楚央尽职地拍摄着这些怪虫,果不其然看到弹幕里又是一阵狂刷礼物……观众们一边喊着恶心啊、密集恐惧症啊、要吐了啊……一边享受地给林奇和他撒钱。 原来林奇那间大公寓还有奢侈的家具都是这么来的…… 人声愈发近了。他们两人躲在浓密的树根之后,望向前方一片辉煌的火光。 只见前方惊人宽阔高广的空地上,几十个村民,每人手中都举着一只现代已经十分罕见的火把。火焰在阴暗的地下烈烈燃烧着,将所有人的影子投射到岩壁上,拉得长长的不停晃动,宛如鬼影重重。他们围成一个半圆,而半圆的中心立起一道十字高柱,一个白色的细瘦身影被绑在上面,正不停挣扎哭叫着。 那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被穿上了白色丝缎深衣和襦裙,双手打开被绑在十字横杠的两侧,长长的阔袖如蝶翼般垂坠下来。而正对着十字高柱的石壁上,竟有一扇足有数丈高的巨大双扇石门。石门上雕着一个上半身是美丽女人,下半身却是蜘蛛身体的古老石像,显然已经经过了岁月的打磨洗礼。 那些拿着火炬的村民们忽然都一同跪了下来,开始大声吟诵着什么,类似经文一般的声音听不清具体的吟诵内容,依稀并非中文,而是不断重复的一个短语。 “那是阿特拉克。纳克亚的名字,只不过是另一个二级种族的语言……”林奇低声说。 却在此时,大门之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阴冷而悠长的叹息。一股腥臭的风也顺着石门的缝隙,灌涌进来。 阿特拉克纳克亚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召唤……她很快就会来享受祭品了…… 林奇眼神一凛,低声说,“楚央,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用死神之歌,用你最初写成的那个版本。” 楚央心头一颤,“死神之歌?不会影响到那个女孩么?” “不用怕。有我在呢。”林奇轻轻抓住楚央的手腕,“我们要想办法阻止阿特拉克纳克亚从那扇门里出来,所以必须要下狠手。明白吗?” 楚央咽了口唾液,心跳的那样快,但还是点了点头。 时隔近三年,他却要重新拾起那诅咒一般的曲子了…… 第95章 猿头村 (8) 巨大的石门后传出的阵阵深沉古老的长吟, 伴随着腥臭透骨的疾风。跪在地上的诸人都高高举起火把,脸上露出某种混杂着恐惧、敬畏和狂热的表情,异口同声喊出的召唤声愈发震耳欲聋。那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女孩哭得声嘶力竭,挣扎的幅度却小了。仿佛她已经意识到当那石门打开, 便是她的末日。她将葬身在这个全是恶心毒虫的地下, 以极为凄惨痛苦的方式死去。 却在此时, 突然一阵大提琴的声音冲破众人的吟唱声, 回荡在树根盘结蚩虫窸窣的潮湿空间里。宛如死神的黑色衣摆, 又如墓地上升起的沉沉雾霭,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紧接着,一道歌声随着那提琴的声音升起, 如在废弃的墓地间缭绕的哀伤挽歌,竟在瞬间就另每一个人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所有村们转过身,却见林奇站在他们面前, 双手的手套都已经摘掉,缭绕弥漫着某种污秽又绚丽的色彩, 宛如是从他手上伸展开的一双翅膀。他双唇张开,声音源源不断从胸腔里流出,没有歌词, 只是简单的吟唱,却致哀致绝, 与大提琴的音弦完美缠绵缭绕, 互相依托,互相成全, 仿佛是一名绝世的歌手临死前的最后一次绝唱。就算是对音律一窍不通的朽木愚民,在听到这乐曲的瞬间也心神激荡,生出无穷无尽的悲凉绝望。仿佛那是写在灵魂中的一段哀歌,可以将一生中所有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唤醒的哀歌。 村长大喊着“抓住他!!!”几名强壮的村民举着火炬逼向林奇,而林奇的眼睛看着他们,喉中唱出的乐曲却愈发高亢,随着那深沉凄婉的大提琴声爬上辽远的高空,伸展着死亡尽头最极致华丽的羽翼。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壮汉在距离林奇几步的时候竟都渐渐放慢了脚步,仔细一看,竟都已经泪流满面,一人突然松了手里的火把,双膝一软就这样跪在了地上。而另外几人也接二连三地停了下来,有些开始抱头痛哭,有些则露出呆愣的空洞表情。 不止是他们,剩余的村民不论男女老幼,也纷纷陷入某种奇异的绝望氛围之中。凄惨的哭声此起彼伏,也有些只是呆呆站着。就连村长也浑身颤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变得惨白,宛如心脏病发作了一般。而他的儿媳妇忽然尖叫一声,一头撞向了纹丝不动的石门,撞得头破血流。 看到这些人疯狂的场面,林奇的吟唱未停,但是心里却无比惊讶。没想到他和楚央配合之下,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产生了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在他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封印的情况下,以往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另歌声起作用才是。如今看来,竟连星之彩都没必要使用了。 而此时的楚央坐在根系编织的阴影之中,怀里抱着那对他来说宛如情人一般温暖怀恋的大提琴,已经全然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久违的却无比想念的纯粹的音乐之境。他甚至没有听到那些人的哀嚎声,能听到的只有林奇与他的琴音相互影响交融的完美。 这才是他幻想中的音乐,林奇另他的作品更加完美,甚至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乐器和人的声音可以如此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这是最美、最悲伤、最黑暗的乐曲。它的受害者会被这些绝美的音符牵引着,走向自我的毁灭。 它是生灵在临死前听到的天使挽歌,是那些可怜的灵魂耳中回荡的最后的声音。 由于死神之歌的降临,召唤仪式被打断了。那门后恐怖的呻吟声似乎停止了,只剩下琴声、歌声和哭声融合在一起。 一曲终了的时候,楚央的意识这才一点点随着渐杳的歌声沉淀到地面上。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恐惧,一阵不知道睁开眼睛会面对什么的恐惧。 他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完整地演奏过死神之歌的最初版本,受到黄衣之王第一幕影响后的版本。 他迟疑着睁开眼睛,却见林奇正在缓缓戴上手套。而在他前方,村民们要么跪坐在地恸哭不止、要么呆呆地站在远处像是失了魂魄、而剩下的,竟都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有些是数次撞墙之后头破血流昏倒在地,墙壁上到处都是绽开的血痕。还有的竟直接用火炬烧自己的身体,但是似乎并不成功,在那压抑的乐曲中,似乎就连火也受到了影响,纷纷熄灭了。 一阵寒意顿时摄住了楚央的身体,他愣愣地看着面前凄惨的景象,过往的噩梦再次从记忆的坟墓里翻涌上来。 他知道这些村民手上不知道已经染了多少鲜血,已经囚禁并杀死了不知多少人。可夺去了这些人命的,毕竟还是他这一双手。 林奇回过头,看向阴影中的楚央。他感觉到了楚央身上弥散的惊惶和不妥,忙冲到楚央身边,双手轻轻捧起楚央的脸,让他与自己的双目对视,“别担心,那些人都还没死,只是晕过去了。我有控制我们的音乐,没有把所有力量都散播出去,他们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林奇的话宛如救赎一般,令他颤抖的身体终于抓到了浮木。他抓着林奇的手问,“真的?” “嗯,我说过,我会帮你控制你的力量的不是么?”林奇用手指擦去楚央额头渗出的冷汗,“以后我会教给你怎样收敛自己的力量,有我在的时候,你都不要担心。” 楚央长长呼出一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白衣的祭品,“女孩呢?她怎么样?” 林奇道,“影响肯定是有受到,救下来之后送去长老会,消去这段记忆应该就会好了。” 楚央提着大提琴,跟着林奇小心地穿过横七竖八濒临疯狂边缘的人群,来到那高高的十字架和巨门之间。女孩被绑在高处,似乎陷入了某种空茫状态,也不再哭叫了。十字架后面有供脚登踩的梯子,林奇便抓着那些横杠利落地爬向女孩。而楚央,此时却突然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叹息声。 他猛然转身,看向那恢弘而神秘的巨大石门。 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他向前走了几步,将耳朵凑近那条漆黑的门缝,想要确定刚才那声叹息是否来自此处。 却在此时,一系列混乱而疯狂的意向顺着另外一种楚央从未听过的、难以形容的怪声灌入他的脑海中。 他看到了一个星球,一个和地球无比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疯狂星球。在那里,稠密的海水泛着浑浊腥臭的浓绿、血红的土地上生满艳丽却凶残的肉质植物、漆黑的森林里漂浮着神秘的磷光、未知的众神之城那白色的石柱廊檐之间覆盖着蜿蜒巨大的触手。他看到不停变换着污浊色彩的天空中飞翔着全身漆黑长着蝙蝠翅膀的夜魔,也看到了在黑暗洞穴深处啃食着腐烂尸骨的食尸鬼,还有那栖息在沼泽之间有着绿色柔软身体的蜥蜴人。 而在这星球的四周,全身漆黑的法老、身披黄衣的王、比太阳还要炽热巨大的火球以及生着章鱼般头颅长着硕大翅膀的海神,低垂着它们空洞而无情的眼睛,凝视着那不断旋转的球体。 他听到一个恐怖的声音诉说着,这星球是通往众神之殿的入口,是最遥远也是最接近的现实,是只有在梦境中才能到达的现实。 楚央猛地从那些混乱的意向中挣扎出来,惊恐地后退几步,大声对林奇喊道,“不对劲……这门后有东西!” 话音刚落,那闭合的石门忽然发出一声苍老痛苦的轰鸣,向着两边开启。 剧烈的狂风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倒灌而入,一时楚央竟难以站稳身体跌坐在十字架之下。 身后那些处于半疯狂状态的村民,忽然都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纷纷趴伏在地。险恶的气息在所有的根系间迅速弥漫,楚央感觉自己手臂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一种绝对的、压倒性的死亡之气倾覆而下,令他的心脏狂跳,肾上腺素激增,身体却由于绝对的恐惧而动弹不得。 在门后无尽的黑暗和虚无里,楚央首先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似乎是人、又似乎不是人的脸。那仿佛是很多随意生成的肉瘤和晶体,正好拼成了接近人脸的形态,却又不是特别像,恰恰落在了恐怖谷的最低点,让人看了一眼就会做噩梦、甚至陷入疯狂。 紧接着,从那脸的四周,开始挤出无数流转着肮脏油光、生满密密麻麻的坚硬毛发的巨大蜘蛛腿。腿的尖端无比锋利,毛发上甚至还挂着血迹和肉块。宛如是数不清的锋利铁矛蜂拥而至,迅猛地刺向十字架顶端正在解开女孩手臂上绳索的林奇。 楚央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驱动圣痕的。 一瞬间,巨大的污秽之花撕裂他胸口的皮肉瞬间绽放,宛如一重重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那些无比坚硬的黑色“长矛”。 林奇在看到门开的那一瞬心就已经彻底沉了下去,以为他这回大概是死定了。他没想到阿特拉克纳克亚在召唤还未完成的情况下就出现在了这个现实。现在他的力量被父亲封印,而星之彩绝不可能拦得住一个熵神的力量。他闭上眼睛,几乎来不及思考太多,准备迎接身体被阿特拉克。纳克亚刺穿、被吸尽全身汁液而死的终结。 然而预想的终结没有到来。 无数重薄纱般的片状物挡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长吟。 他低下头,便看到那花瓣盛开自楚央的胸口,比上一次看到的还要巨大,还要厚重。楚央的面容被痛苦扭曲,而那红色的符文,再一次出现在他的右脸上。 第96章 猿头村 (9) 楚央被无穷无尽的痛楚吞噬, 他感觉自己的胸膛似乎被翻搅撕碎,脏器也被焚烧殆尽。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容纳了超出他自身太多的东西,濒临爆裂的边缘。 可是他的头脑里却还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那个怪物杀死林奇。 那是一种恐惧, 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的恐惧。仿佛他曾经失去过, 仿佛他已经体会过某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的痛。而他一定要阻止那种痛再次将他吞噬, 再次将他毁灭。 在巨大的花瓣之中, 罗伊格尔那无数紧紧簇拥的触手从花心蠕动着喷发出来。如藤蔓般的触手紧紧缠绕住密密麻麻的蜘蛛腿, 试图将那不属于这世界的熵神推回门后的未知黑暗中。然而熵神的力量毕竟太大了,即便罗伊格尔作为神圣种族是实力极强的一族,即便阿特拉克纳克亚并不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熵神, 但毕竟还是有着很大的差距。罗伊格尔的触手被蜘蛛脚上的毒液侵蚀,被尖锐的毛刺搅碎。楚央能感觉到罗伊格尔感觉到的所有痛苦,仿佛被撕碎的是他的四肢一般。 右脸仿佛燃烧了起来, 某种束缚的丝茧正在一根一根崩裂。他感觉自己还可以释放出更多,但是有无形的东西在压抑他的力量。楚央忽然仰起头, 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沿着罗伊格尔的脐带,第二重花瓣从他的胸口迸射出来,比第一重罗伊格尔的花还要巨大, 还要炫目。 此时林奇已经借着楚央争取到的时间将那个女孩救了下来,可是他一回头, 看到楚央竟悬浮在半空中, 胸口开出了一朵更为妖冶瑰丽的巨大怪花,几乎撑满了整个地下空间。罗伊格尔已经几乎被蜘蛛腿捕获, 被拉向门后的空间。那根若隐若现的脐带绷得那样紧,仿佛要断裂开来一般。而脐带的另一头便在那花心之中,仍旧连着楚央看上去那般渺小的身体。 双子之中比较弱的一个陷入险境,另外更加强大的札尔即将现身了。 此时的楚央必定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林奇心头如被刀割,可是现在他的封印是他父亲亲手种下,他自己已经无法再解开了。他扔掉手套,将身体里所有的星之彩都释放出去。刹那间宛如爆发般的玄奇色彩充盈了整个空间,那些树根和毒虫一旦接触到便迅速干枯死去,火也迅速熄灭。污秽邪恶的色彩成了地下唯一的颜色,如巨浪奔向巨门。 他知道这不过是阿特拉克纳克亚很少的一部分肢体,他们根本不可能靠现在的能力战胜一个熵神。而阿特拉克纳克亚现在竟然已经能够以实体进入他们这个现实了,可见那张传说中的网,已经织的很大很大,而他们这个现实也在网之内。 他们只能想办法关上那两扇巨门,然后否定掉门后的现实,暂时切断那个在封闭现实边缘的世界和他们这个现实的联系。没有祭品,阿特拉克纳克亚或许会缺少织网的原料,从而减慢她的织网的速度。 问题是,就算他们这个现实不再提供贡品,其他现实呢?伊斯人怀疑大坍缩与阿特拉克纳克亚的网有关,可是如果她一直以来都在稳定地接收贡品,又怎么会打乱尤格索托斯或者雅德萨达格的计划?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没有时间去思考。林奇再次放声歌唱,唱起楚央的死神之歌。这一次他不再控制自己,尽全力释放着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 那歌声另被痛楚吞噬的楚央脑中忽然出现一瞬的清明,同时,那无形的束缚着他的丝弦似乎断裂了几根。楚央右脸上的红色符文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他的眼睛里也开始染上那种不祥的红色,五官因为宛如被千刀万剐的痛楚而彻底扭曲。 终于数不清的比之前更加巨大的、流转着诡秘蓝绿色彩的藤蔓迸发出来。那些藤蔓上甚至盛开着无数诡谲的肉质花瓣,滴淌着酸腐的汁液。札尔比它的兄弟巨大得多,也更加强壮。虬结的藤蔓与蜘蛛腿绞扭在一起,死死拉住自己的双生兄弟,一步也不退让。罗伊格尔的触手与札尔的藤蔓紧紧绞扭在一起,两个身体相触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竟真的震断了几条蜘蛛腿。然而下一瞬断掉的腿再次开始生长,不多时便又和最初一样了。 星之彩也迅速钻入了蜘蛛腿中的所有关节缝隙之内,可是在熵神的面前,这些无形无态的奇异生物却反而被迅速吸收着生命。 林奇和楚央竭尽全力,却终究如蜉蝣撼树,难以将熵神推回门后。 林奇感觉到一段阴沉黑暗的意念在他头脑中说,她一定要带走属于她的祭品。 “祭品……只要是多元观测者就可以是吗?”林奇大声问。 脑中的意向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林奇的眼睛一下子瞄向了瑟瑟发抖跪在角落里的村长和村长儿子,“我用那个村长来换女孩,可以吗?”他在头脑中询问。 他一直就怀疑村长本身可能也是一个多元观测者,毕竟能够带领村民召唤阿特拉克纳克亚,本身就需要超越一般人的观测力才能受到感召。 阿特拉克纳克亚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此时更多强劲的藤蔓从楚央的胸口迸发出来,带着某种狂怒的姿态撞向那些蜘蛛腿。林奇感受得到这位熵神的动摇,她可能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强烈的抵抗。身为神圣种族的污秽双子竟有如此与熵神抗衡的力量,还是林奇从未见过的。 “你自己也无法在这个现实停留很久吧?如果我们再继续拖下去,你自己便会首先开始被我们的现实感染。况且我们受到黄衣之王庇佑,你如此为难我们,就不怕被他问罪吗?”林奇在头脑中与阿特拉克纳克亚谈判,“如果你现在带着村长离开,谁都不会受伤。” 却在此时,更多的脚步声在急速接近。人还未至,便已经看到空气中一阵微妙的气息抖动。紧接着只见大地上迅速出现数个五个为一组的巨大脚印,伴随着某种奇异的类似吹哨的声音。 飞天水螅……援军终于到了! 此时阿特拉克纳克亚的意识显然出现了松动,林奇一个箭步冲向那村长,一把扯起那胡乱挣扎乱叫的老人。此时他看上去衰老而可怜,根本无法想象他是策划了种种绑架、害死了无数人命的凶手。 林奇眼中弥漫着冰冷无际的残酷和黑暗,那是他不曾现在楚央面前的一面,从那场令他脱胎换骨的战争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就永远也无法褪去的一面。他将村长扯向巨门,却见一条蜘蛛腿迅速袭来,在一瞬间就刺穿了村长的头颅。脑浆和血液溅到林奇的脸上,宛如修罗之面。 所有的挣扎都停滞了,只剩下神经质的抽搐。村长的身体被挑到空中,迅速收入门内。 紧接着,那些与污秽双子角力的巨型蜘蛛腿也终于开始后撤,缩回门后无边无际的未知和混沌之内。沉重的石门也终于开始随着蜘蛛腿的后撤缓缓合上,震得整个地下嗡嗡颤抖。 札尔开始缩回楚央的身体之内,紧接着是罗依扎尔。半空中的楚央宛如断线的偶人跌落下来。林奇扑过去,接住楚央重重落下的身体,却连自己都跌倒在地。星之彩迅速回到他体内,吞噬着他的生命,他额角的头发开始迅速变白。 他紧紧抱着楚央,却见楚央双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却没有神采。 “小央!!!”林奇紧紧抱着楚央不停战栗的身体,大提琴手胸前的衣服已经彻底粉碎,胸口一直到肋骨的皮肉仍然外翻,那些藤蔓般的痕迹炙热火红,像是发炎一般凸起着。他的呼吸急促,脸颊上的红色符文已经大都隐没,只剩下些微的红色痕迹,可是细密的汗却早已打湿了发丝,也浸透了衣衫。 林奇心疼得身体都在发抖,可是现在他除了抱紧楚央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纷沓的脚步声接近,有人道,“林先生,金理事在……” “你们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林奇回头怒吼道,他眼睛里的黑暗,另“援军”的几名四级观测者竟都向后退了几步。 但林奇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一把将楚央抱了起来,大步穿过长长的隧道。 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此时已经被行动迅速的长老会执行部成员占满,甚至可能整个村子都已经被控制了。林奇抱着楚央从地下室出来,便看到两个五级长老坐在村长家的客厅里。一人便是柏弘羽,而另一人便是林奇目前的新上司——执行部的主理者金铉民,一个在国内颇有名气的朝鲜摄影师。此人大约三十五六岁,面容十分英俊端正,却带着一丝阴鹜莫测之气。 林奇看到他们,脸色也愈发阴沉。他小心地将楚央放到沙发上,回头大声喊道,“有没有医疗部的人来” 很快便有一个医疗部的队员过来查看楚央的状况。而此时,林奇终于转向金铉民,他浑身都仿佛散发着某种无形的黑暗气息,闷烧的愤怒在他的双瞳中燃起火点。 而金铉民仍旧在慢条斯理地喝茶,一旁的柏弘羽看到楚央的状况,嘴角竟微微一提。 ”为什么不派出援兵?“林奇用压抑的声音问,“你竟然让我们两个四级面对熵神入侵的状况?!” 金铉民抬起单眼皮的眼睛,目光绵里藏针,“这就是你对长老说话的态度?” “一个随意牺牲下属的长老,不配得到尊重。”林奇的脸上仍旧残留着村长的血,那压抑的声音也愈发显得骇人。 金铉民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凭着你父亲的庇护,就可以操纵着你那个傀儡徒弟赵岑商在长老会为所欲为?你藏匿着一个可能拥有死灵之书的新成员,这一点大长老不追究,但我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所以你是想要试探他的能力才故意不派出援兵的是么?”林奇的手死死攥起,他现在没有戴手套,皮肤片片崩裂,有涌动的色彩从肌肉间溢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调查任务……” 金铉民缓缓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望着林奇,“是又如何?等到联合大会召开后,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藏着死灵之书。” 第97章 猿头村 (10) 空气在腐烂。 每一个分子都在破碎重组, 在秩序和崩溃之间不断循环。 楚央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这无尽混乱的世界。他的身体,从胸口以下,都变成了某种类似藤蔓又仿佛触手的东西, 纵横盘踞在大地之上, 扎入深深的地下。肉质的类似花的古怪生物从藤蔓中扭曲着生长出来, 时而颤动着, 捕获空中飘过的随机生命体。他无法思考, 也无法挪动,仿佛从时间的最初就是这遍布整个星球的触手团中的一个部分,一个偶然结成的团块。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望向那一团弥漫着奇异光彩的天空。 无数光彩夺目的球体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宛如数以万计足有小行星那么大的气泡堆叠在一起,不停相互挤压繁殖。光是看着那些光球, 便有一种理智被碾碎后的空茫感。 而在光球之下,一道巨大的身影笼罩在楚央的头顶上。金黄色的披风从辽远的高空坠下, 在接近地面的地方却如雾气般散化开来。黄色的兜帽之下是一片不见任何光芒的虚空,恍然是另一个尚未诞生的宇宙。 在那黄色的巨大身影面前,楚央感到一种从身到心的臣服, 仿佛他便是那神明脚下蔓生的野草,在仰望着无比古老宏大、远远超出他理解的存在。 天空中响起了宏大的乐声, 那音乐远远超出人类的听觉能力和想象, 有着极致的雄壮和华丽,却又无比混乱疯狂, 将人头脑中的所有理智和思绪绞成碎片,另所有的感情都灰飞烟灭,趋于婴儿般的单纯和虚无。 无数仿佛很多动物拼合在一起的生物舒展着浑厚的双翼翱翔在黄衣之王的周围,卷起迅疾的狂风。楚央看到其中一个怪物忽然向着他俯冲过来,重重落在他面前。它的形态那样可憎,肮脏的肉块不停从口中掉下,胡乱拼凑成的身体、裸露的鲜红肌肉上滴淌着酸臭的粘液。可是当它的羽翼缓缓收起,却变成了一件灰色的风衣,而那张可憎的脸,也缓缓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脸。 楚央睁大眼睛看着那灰衣男人渐渐走向自己,一种强烈的恐惧突如其来,充满了他空茫的大脑。他开始颤抖,开始战栗,他用力向后仰,却避无可避。 “解放你自己!解放你自己!”灰衣男人带着那狂热的、诡异的笑容,双手拿着一本书,另中间的某一页打开着,不停向他逼近。而在他身后,那些怪物一个接一个落在地上,化成了不同的男男女女女,却全都穿着灰色的衣服,带着同样狂热诡异的笑容走向他,用无比整齐仿佛排练过一般的声音说,“你是天使!解放你自己!解放你自己!” 楚央胡乱地用手在空中挥舞,神经质地喊着“走开!走开!别过来!”可是他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离他越来越近,近到能够看清书页上的字眼。 是英文抄本的《黄衣之王》,是他从未翻开过的第二幕。 楚央想要闭上眼睛,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不见了。他的眼珠完全暴露在炙热的空气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窝。那些文字就这样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弥漫着血一般的颜色。 然后他清醒了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浸透了他的身体。他发觉自己躺在之前住过的旅馆房间里,窗外夜色已经降临,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他一人。 不……并非只有他一人。 门后的阴影悄然晃动起来…… 强烈的恐惧摄住楚央的身体,他想要逃跑,可是身体却像是还未清醒,动弹不得。 鬼压床…… 他只能张着一双眼睛,宛如在梦中没有眼皮那样,看着那黑影窸窸窣窣地蠕动,一点点暴露在窗外投射进来的路灯光线中。 夸张的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瞪得大大的铜铃般的眼睛,狂热到让人害怕的笑脸…… 那个灰衣男人…… 而此时正带着晚饭走向房间的林奇忽然听到了房间内传出的楚央撕心裂肺的尖叫,面色一变立刻冲向房间。拉开房门,却见床上一片挣扎一般的凌乱,楚央蜷缩在墙角,双手捂着头,仍然在大声尖叫着。林奇扔掉手里的东西冲过去,可是楚央却立刻缩得更紧了,闭着眼睛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林奇赶紧向后退了两步,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小央,是我。” 楚央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才犹豫着抬起头。他的眼睛通红,弥漫着浓重的恐惧。 是使用污秽双子的后遗症么? 楚央有些神经质一般转动头颅四处查看,仿佛在寻找什么一般。林奇试探着接近了一步,却仍然不敢贸然触碰楚央,“小央,刚才怎么了?” “那个人呢”楚央用紧绷到要断裂一般的声音说,“那个灰衣人……他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还在我的梦里……” 林奇环视四周,轻声道,“这间屋子没有其他人的,长老会把整个村子都封锁了,没有人能进的来的。” “他真的在!他真的在!”楚央一把抓住了林奇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一直跟着我……不止……不止他一个,还有很多很多!” 楚央语无伦次,却很努力试图要说服林奇。他似乎真的有看到不可能存在在这个房间里的人。 难道是……这一次sanity消耗太大,开始出现了幻觉? 林奇点点头,轻轻揽住楚央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见了。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你一人待着,现在我这不是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啊。” 他的手不停轻抚楚央的背脊,终于另楚央稍稍冷静了一些。林奇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扶着他坐到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 楚央一直死死抓着林奇的手臂,眼珠却仍旧转个不停,提防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林奇看他这样,心疼和愤怒愈发炽热难解。 他和楚央被金铉民变相软禁了。后者借口要查清楚村里究竟献祭过多少未觉醒的观测者,阿特拉克纳克亚又给予过他们什么报酬,迟迟不允许他们离开,显然是打算直接将他们扣押到联合大会召开。可是在那之前,林奇必须要带楚央回一趟旧屋,调查清楚楚央的爷爷是否还有什么秘密,他留在楚央身上的封印到底是什么。只有弄清楚了,在联合大会上他们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看楚央现在的状态,逃跑是否太铤而走险了? 却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低笑。林奇抬头,却见柏弘羽靠在门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二人。 “你还真是疼他啊。”柏弘羽用带刺的声音笑道,“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让你这么看重?” 楚央一看见柏弘羽,身体明显地紧绷起来,怀疑和敌意从他的眸子里渗漏而出。林奇微微转动身体,挡住柏弘羽落在楚央身上的视线,“你有什么事?” “这么久没见面了,老师你就不想我么?”柏弘羽踱步进入屋内,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四周的摆设,“每一次见面态度都这么冷淡,多伤感情。” “我和你本来就没有多少情分。当初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收留你教导你。后来是你自己另择高枝,我也当不起你的老师了。”林奇的表情平静,眼神却寒凉无比。 “那是因为你太瞻前顾后,你看不清这个混乱宇宙的真相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不主动去入侵别的现实,别人就会来入侵你。现在所有现实都开始趋向收束,如果不是四大教廷的激进派一直威慑着周边,你以为我们能安然无恙到现在?” “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个。我们理念上的分歧早就不可调和。”林奇道,“你们打算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怎么能说是关呢?不过是请您配合调查罢了。”柏弘羽在扶手椅上坐下,眼神却落在楚央紧紧抓着林奇的手上的那枚戒指,“呦?连戒指都戴上了。我记得以前您可不怎么爱学着其他担保人那样弄什么信物。” 林奇皱眉道,“你离他远一点。他跟你也没什么过节,为什么要针对他?” 柏弘羽的面色似有微妙的改变,他的声音也一样开始变得森然,“主人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 “他喜欢什么是他的事。” “主人说他会给你带来厄运。” “哈哈哈哈……”林奇却忽然笑了,笑得极尽讽刺,“厄运?没有他我就没有厄运了么?反正我这条命原本也是捡来的。” “主人也是想保护你。在其他现实中你们两人只要相遇,你就一定会因他而死。你看看你在遇到他这短短几个月中已经多少次死里逃生了?” “其他现实中”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央忽然轻轻问了句,“什么意思?我们在其他现实中都已经相遇过了?” 林奇似也有同样的疑问。 柏弘羽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调整表情道,“通过我们的调查,那个频繁入侵我们现实的另一个楚央到处搜集死灵之书的不同版本,似乎是想要找到能够令人死而复生的那个最完整强大的抄本。他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复活某个人。”柏弘羽说着,眼睛看向林奇。 难道在别的现实里,林奇已经死了…… 是所有的现实里,林奇都已经死了么? 楚央忽然回忆起了,在那巨门前,面对着挤入了这个现实的阿特拉克纳克亚,当林奇脆弱的身体随时可能被尖利的蜘蛛腿刺穿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又熟悉蚀骨恐惧。 在和自己相遇之后,林奇确实有太多次死里逃生了。从白殿透露出的话来看,林奇之前并不需要这么频繁地解开自己的封印来应付事端。 自己……果真是不祥的。凡是和自己接触的人,都会被厄运缠身。 “够了!”林奇看到楚央愈发苍白的脸色,站起身逼近柏弘羽,“如果没什么要紧事,请你离开。” 柏弘羽哼笑一声,慢条斯理站起身来,眼神在林奇和楚央之间晃了一晃,然后对林奇说,“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而后便大步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林奇砰地关上门,回头却见楚央呆呆地坐在床上。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别多想。别的现实发生了什么,跟我们也没有关系。我好好的在这儿呢。” “可是如果其他所有现实中,你我相遇后你都会死,那就不是偶然了……”楚央抬起空洞的眼睛,“我们怎么知道这个现实会不一样?” 第98章 猿头村 (11) 林奇决定带着楚央溜走。 虽然现在楚央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 但是再在村子里停留下去,金铉民和柏弘羽不知还要想出什么法子来编排他们,甚至进一步给楚央刺激。 这两天以来楚央都处在某种自闭状态,就算林奇跟他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 仿佛沉浸在自己不断纠缠的思绪里, 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而且他不敢睡觉, 一睡觉一定会做噩梦, 尖叫着醒来后还会看到幻觉。楚央总是说那个跟踪他的灰衣男人在房间里, 就算林奇一直陪着他也仍然害怕到一定要钻到床底下藏起来的地步。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林奇的计划是,进入一个近似现实,从那个现实离开这个村落的范围, 然后再找一扇门回来。 他精简了一下他和楚央的行李,只带上了手电筒瑞士军刀手机压缩饼干这些“野外生存”需要的东西,再加上楚央的大提琴。他拉着浑浑噩噩的楚央穿上衣服, 后者懵懵地看着他,“我们要走了?” 林奇一边给楚央系扣子一边说, “嗯,咱们溜走。” “我不想出去……”楚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全是惶惶然, “那个人可能就在外面等着呢……” “不怕,他来找你我帮你揍他。”林奇双手捧着楚央的脸, 认真地说, “把他揍到连他亲妈都认不出来,好不好?” “他不是人……” “是, 他不是人。” “我是说他真的不是人。”楚央执拗道。 “不是人更好,弄死他都不犯法。”林奇给楚央系好扣子,又从背包里拿了个之前从小卖部弄到的口罩和墨镜给楚央戴上,自己也同样打扮,背上背包拎起大提琴,另一手拉着楚央到房门前。 林奇握住门把手,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头脑放空,然后转动门把手。 门打开了,出现的还是之前的走廊,但是看上去似乎更加陈旧,原本的白色墙皮略略发黑,走廊里的灯光也比之前昏暗。一些电视机播放节目的嘈杂声音从几扇薄薄的木板门后溢出,前方的某一扇门打开,一个母亲带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往楼梯口走去。 看上去这个现实一切如常,但八成村民也同样信奉那位蜘蛛熵神,他们不宜久留,尽快离开才是。 林奇拉着楚央快速通过走廊下到一楼。一楼坐在前台位子的却不是那个中年妇女,而是一个老头。他们经过时老头头也没抬,慢悠悠说了句,“要退房了?” 林奇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老人,笑道,“啊,是的。” “几号房?” “209。” 老头皱着眉头在一打登记表中翻了半天,“209没住人啊?你叫什么?” “大爷我们赶时间,我把房费放这儿了您慢慢弄啊!”林奇直接从裤兜里掏出来五百块钱放到柜台上,拉着楚央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担心这一个现实的楚央或自己也来过这个地方,未免产生异现实的交叉影响,他想要尽量少地在这个现实留下踪迹。 走在大街上两个大男人不好再拉拉扯扯的。楚央紧紧地跟在林奇身后,一边走一边神经质地用眼睛瞟着四周每一个经过的行人。他总感觉有一双狂热的眼睛在所有他看不见的角落盯着他,只要林奇一离开他身边,那个男人就会扑过来……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那种怪物变的,可能会伤害他和林奇……就像他们那个现实的村民,看上去普普通通,背地里不知道已经杀死多少人了。 理智知道这种恐惧太夸张,但是精神却无法控制。他的手因害怕而冰凉,明明南方的天气已经二十多度了,他却仍然冷得瑟瑟发抖。 林奇没走几步就要确认一下楚央是不是还在他身边,同时还要寻找附近的车站或租车行。这个现实的村子和猿头村不太相同,明显没有猿头村富裕,没有什么租车的地方,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家卖摩托的商店。林奇随便选了一辆看上去还比较新的二手摩托买了下来,把背包塞到座椅下的储物箱里,让楚央背上大提琴坐在后座上,顺便弄了两个头盔,一人一个套在脑袋上。几分钟后,两人便风驰电掣地从村中的那条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冲向村口。 楚央紧紧抱着林奇的腰,感觉风仿佛形成了某种屏障,不断从他身旁飒踏而过。在这种极速的情况下,他趴在身前的背脊上,却莫名感到安心。 只有在这种时候,那些灰衣人不可能追上他……那些可能给他和林奇造成伤害的危险或许也不会追上他们。他们是安全的。 可真的是这样吗柏弘羽说只要林奇遇到自己就会很快死去……是谎言么? 从一开始柏弘羽对自己就有种近乎面对情敌般的敌意,或许那只是他的胡说八道试图离间自己和林奇的关系? 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毕竟……他们两个就算是去度假都会遇到超出想象的恐怖事件…… 脑中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顺着那条黑暗的思路想下去。他抱着林奇的手愈发紧了紧,另一种害怕的感觉渐渐弥漫上心头,又扩散到每一个血细胞之中,凝重的阴冷渐渐满周身。 他不想失去林奇,不想离开林奇……不想……真的不想……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人,可以给他暗淡而麻木的生命撕开一个豁口,投入一束阳光。即便这几个月出生入死,看到了太多恐怖的东西。但楚央知道,只有这几个月他才像是真正地活着。 在此之前那两年,他就像一个空壳,一具早就应该消失的尸体。即便是再往前,他也不过是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地活着,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是林奇给了他希望和活下去的动力。他尝到了爱和被爱的味道,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 他们的离开似乎没有在这个平行现实引起什么注意,毕竟两人都包得严严实实,鬼都认不出他们是谁。渐渐地两旁的建筑变得稀疏,大片大片的农田随着微微起伏的地势蔓延开来。道路上车不多,偶尔会碰上一辆拖拉机或者长途巴士。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晚霞被烧得通红,蔓延在辽远的山影之后。 正当林奇想着,或许就能这样平安到达下一个城镇,然后随便找一个门回到原来的现实便好了。 却在此时,突然面前的道路上出现了奇异的景象。原本连续的道路突然开始向上扭曲,宛如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光折射现象。不仅仅是道路,周围的一切相连的景象都开始跟着扭曲。林奇立刻开始刹车,惯性另楚央几乎要被甩出去。最后堪堪停在怪异现象前十几米处。而旁边车道的一辆小轿车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在装入“折射面”的一瞬间,整辆车就这样消失了。 “什么玩意儿……”林奇呢喃着,刚想转个弯往回走,却见那折射面中出现了一处不停扩散的涟漪。涟漪越来越密集,然后一个东西从里面跌了出来,落在地上。 紧接着涟漪迅速扩散,一番荡漾之后,折射面便如热浪蒸腾中渐渐扭曲沉淀的景象一样逐步恢复了原状。 林奇和楚央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地面上的那个东西……准确地说,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染血的帽衫,似乎受了重伤的人。 林奇回头看了眼楚央,“你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可是楚央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我和你一起……” 这两天惊恐症发作的楚央都在这种分外粘人的状态,除了林奇谁他都怀疑。林奇道,“那你跟在我后面,别离得太近。” 楚央点点头。 两人小心地接近那正费力地翻过身来的人,可是当林奇接近了,看清那人的脸时,只觉得脑子里翁然一声。 楚央?! 身后的楚央也看傻了。 地上的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头发剃得比较短,脸颊上还有一道疤痕。 而地上的人看到林奇和楚央,表情却显得太过呆滞空洞,甚至没有惊讶的表情。 林奇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楚央,在对方的面孔上看到惊恐。 这似乎不是那个戴面具的楚央…… 林奇咽了口唾液,蹲下身,认真地看着浑身浴血似乎经历过某种厮杀战斗的楚央,“你……也是楚央吗?” “楚央”那个人愣愣地看着他,“楚央是谁?” 林奇皱眉,“你不是楚央?” “我?”和楚央一模一样的眼睛茫然地倒映着他的脸,他缓缓抬起手,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一般盯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将手攥起,用食指指向自己,“我?” “对啊,你不是楚央的话是谁?从哪来” 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缓缓眨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林奇正想再问,忽然听到身后的楚央轻声说,“他可能真的不知道。” 林奇回头,却见楚央愣愣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圣痕……他选的可能是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最前面几章有设定跟后面不太一致的细节~ 第99章 埋葬的秘密(1) 林奇叫了一辆救护车, 将他们三人一起载去了距离最近的城镇中的医院。途中他谎称两个楚央是双胞胎,三人结伴旅行的路上被人打劫还走散了。楚央一直盯着那满身血污表情呆滞宛如木偶般的自己,一阵阵头皮发麻。 这是哪个现实的自己?出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幅样子? 到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虽然他满身血污, 但身上的伤口都并不致命, 看上去比较严重的一处皮肤崩裂也似乎正在以快到离谱的速度愈合。那伤口在他的背部, 宛如无数藤蔓般的凸起, 恰如楚央肋骨上的图案, 只不过是延展在肩胛骨上而已。 除此之外,对方似乎有严重的失忆症。他的脑ct一切如常,核磁共振也没有看出任何受伤的迹象, 目前来看,他的短期记忆没有太大影响,但是长期记忆不知为何却都没有了。就像一个新生的、被抹去了一切存储内容的大脑一般, 连很多最基本的东西都不记得,甚至不会穿衣服, 听不懂正常的对话,说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口齿不清。 他显然在很短的时间内用了太多次圣痕, 才会产生如此严重的结果。 林奇考虑要不要直接带着他的楚央找一扇门回到原本的现实。反正失忆楚央现在应该也没有生命危险了。可是当他看到半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输血管, 用带着一丝怯意的茫然表情观察着四周一切的失忆楚央时, 又心生不忍。 他也是楚央啊,只不过经历了不同的事件, 做过不同的选择,拥有不同的记忆而已。 不,准确地说现在这个失忆楚央,大概就是楚央最原本的状态,尚未经历一切的状态。 而楚央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眼睛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地砖。 “小央?”林奇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楚央紧紧抱着手臂,缩成一团,身体微微前后摇晃,口里不停碎碎念着什么。过往病人或家属似乎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总要避开几步绕道走,也没人敢坐在他旁边。 林奇轻轻坐在楚央旁边,才听出楚央一直在不停重复: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不要怕……仿佛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一般。林奇心头酸涩,轻轻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楚央紧紧握着握到骨节发白的手上,“小央?” 楚央抬起头来,低声说,“我们什么时候走?这儿人太多了,不安全。” “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林奇看了一眼病房的门,“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带上他。” 楚央的眼珠微微一转,盯着那扇门,“带上他?” “他什么也不记得,生活都不能自理,甚至不是这个现实的人。把他留在这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林奇犹豫着说道,“但我还是想听你的意见,毕竟……” 毕竟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万一……他和那个戴面具的我是一样危险的呢……”楚央想到戴面具的楚央说过,要代替自己在这个现实里的位置……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看他这个状态,说不定已经透支圣痕了,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我怀疑他还能不能恢复。”林奇叹了口气,“我不认为短期内他会是什么威胁。等我们调查完你爷爷的屋子,我会找一处疗养院安置他,这样至少不会让他流落街头。而且……只要他没有选择共情,就算他恢复了,我相信他也不会是坏人。毕竟他是你呀~”说完,还用手捏了捏楚央的脸颊。 楚央却笑不出来,眼睛仍然盯着病房的门,幽幽问道,“如果他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他的林奇呢……他那个现实的你呢?” “……小央……” “会不会已经……” “小央,别乱想。”林奇双手捧住楚央的脸,让他对上自己的眼睛,“我好好的在这儿呢。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 楚央却说,“如果他的林奇也死了,或许我真的会给你带来厄运。” “别听柏弘羽胡说八道!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能信。”林奇皱眉,努力想要将柏弘羽灌输到楚央脑子里的那些关于厄运和诅咒的话从楚央脑子里剔出来,即便他知道恐怕会很难,“要不是遇上我,你从一开始也不会因为观测力觉醒而进入蒂罗萨酒店那个平行现实,之后被猎犬标记的事也都不会发生。硬要说是谁给谁带来厄运,那也是我给你带来的,不是你给我。听懂了吗?” 林奇的语气严厉,眼神似乎能透穿颅骨直刺灵魂,一种精神上的压制感另楚央无法反驳,只能轻轻点了下头。 最后,楚央同意带另一个自己一起回到他们的现实里去。林奇从外面按照楚央的身形随便买了一套干净衣服,让楚央帮失忆楚央换上。失忆楚央看着楚央拿着上衣走近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楚央的脸,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竟然微微笑了。 这还是失忆楚央第一次露出除了困惑、茫然、不安、胆怯之外的表情。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一片混乱,太过陌生,他唯一能认得出的,便是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熟悉的就是安全的、好的,人最原始的本能。 看到自己的笑脸,如果没有那道右脸颊上的伤疤,楚央几乎要以为是在照镜子了。他竟也觉得心酸起来,轻声说,“我们带你回家,好吗?” 失忆楚央笑着点点头。 楚央帮他换下病号服的时候,对方十分配合,和小时候的楚央的乖巧程度不相上下。楚央跪在地上帮他穿好鞋子,系好鞋带,抬起头来,看到对方好奇地看着他绑的蝴蝶结,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以后,我叫你楚忆吧?” 失忆楚央眨了眨眼睛,然后轻声地说道,“楚忆?” 楚央点点头。 另一个自己再次呢喃道,“楚忆……是我?”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自己。 楚央嗯了一声,微笑。 失忆的楚央……或者说是楚忆,也跟着嗯了一声,又对他笑了笑。 “小央,好了没?”一直在病房外等着的林奇敲了敲门。 楚央打开门,对林奇点点头,“我们准备好了。” ………………………………………………………… 三天后的清晨,温哥华刚刚下过一场雨。门口那颗枫树才刚刚开始抽出嫩芽,青绿的叶芽上挂着水珠。 依旧几乎没怎么睡觉的楚央坐在门廊下的摇椅上,身上披着毯子,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他们三人是昨天下午到家的,楚忆被安置在他小时候的房间里,而他和林奇则住在爷爷的卧室。 楚央的眼睛下面凝结着浓重的青紫,血丝几乎布满了眼白。长时间缺少睡眠令他对什么的反应都有些慢,他看到三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人从远处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一开始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他看到那三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样狂热的微笑,站在街对面,整齐地对他挥了挥手,仿佛在叫他过去一半。 楚央感觉身体僵硬,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用力闭上眼睛,不停低声呢喃着“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这是幻觉”。可是当他再睁开眼睛,那三个灰衣男人却已经站在了旧屋前的草地上,扬着头冲着他笑着。 “我们知道你住在哪,知道你穿什么,知道你吃什么,任何时候,我们都在看着你。” “你是我们的天使。你要解放你自己!解放你自己!” “其他人是你的累赘。我们会把他们全都清除掉。没有人能够阻止你!!!” 那些人只是在快速动嘴唇,甚至没有发出声音,那些声音却像是能够直接在他的头脑中复刻出来。楚央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努力想要呼吸。 这是幻觉……是幻觉……他一定要对抗这些疯狂的东西……他要勇敢…… 可不论他如何这样告诉自己,那三个人忽然开始整齐地迈开脚步,旧屋的台阶大步走来。 却在此时,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楚央尖叫着跳了起来,却一把被林奇拉入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嘘……嘘……没事了没事了。” “你有看见他们吗?”楚央盯着那三个仍然站在台阶下对他笑着的男人。 “看见什么?” 楚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他再也没有往后看一眼,但是他知道,那三个男人仍旧在睁着一眨不眨的眼睛盯着他,直到门被林奇关上。 “把你吵醒了?”楚央轻声问,状似没事一样走向厨房去煮咖啡。 林奇看着他宛如僵尸般的脸色,眉间的担忧愈发凝重。昨晚他抱着楚央入睡,本以为会令他安心一些,没想到现在连这一招都没有用了。 但他换上一副轻快的笑容,“我有联络魏医生,她已经寄了一些可以减轻幻觉症状的药过来。” 精神分裂症患者才需要的药片……楚央暗暗想到。 不过使用了两次圣痕,竟然就已经发展到精神分裂症的地步了……他距离楼上的楚忆那样的程度,还有多远?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得去超市买点东西。” “我去就好。你在家等我。”林奇说着,从身后搂住楚央的腰,“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全能小管家~” 楚央低笑几声,”‘小’管家?老管家才对吧?” “喂!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啊,不要老是拿老人家的年龄开玩笑。” 却在此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楚央赶紧推开林奇冲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却见楚忆站在一地散落的CD唱片堆中,用一种做错了事般的惶然眼光看向他。 那些CD碟还是楚央小时候听过的,从古典音乐、爵士乐到流行音乐应有尽有,一直都被满满当当地挤在墙上的书架上,显然引起了楚忆的好奇。楚央哭笑不得,却也松了口气,最起码对方没有伤到自己。 “怎么了怎么了?”林奇边问着便追了过来,看到屋子里的狼藉场面,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来就算失忆了,你对音乐的热爱倒是一点没减啊?” 楚央瞥了他一眼,“你赶紧买早饭去吧,这边我来收拾……” “麦当劳还是Tim Horton?” “Tim吧,随便点就是了。”楚央已经蹲下身开始任劳任怨地收拾。林奇对着茫然无措的楚忆咧嘴一笑,“没事儿,反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然后就转身准备出门去了。 楚忆蹲下身,似乎想要帮忙。楚央见他拿起了巴赫的碟,眉头微微皱着,看着封面上印着的飞舞的音符。楚央心念一动,将那已经尘封了十多年的CD播放机的插销插上,伸手将那光碟的盒子接过来,拿出碟片放到播放机内,选好了曲目,按下播放键。 下一瞬,G大调第一号序曲那轻盈悠扬的大提琴乐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散开来。 只见楚忆的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化,茫然而空洞的眼神像是突然间闪烁起了火花,亮了起来。他的嘴微微张开,仿佛能够看到那漫天如落羽般飞散的旋律,渐渐地,他的嘴角上扬,眼睛微微合上,似乎进入了另一个飘渺而自由的世界,他的手指微微动着,楚央认出来,那是在拉奏这首曲子的时候,按弦的指法…… 看来并非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或许……楚忆还有恢复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这章会不会出现邪教哈哈哈哈(~ ̄▽ ̄)~ 第100章 埋葬的秘密 (2) 林奇还未回来, 楚央站在地下室的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拧开了门把手。 窄仄的楼梯,昏暗的光线, 灰尘的味道那般浓重, 呛得他打了两个喷嚏。地下室还是他上一次离开时的样子, 林奇努力把他当时造成的混乱恢复原状, 但显然不是很成功。 旧钢琴、旧家具、堆满了旧书的书架, 全都盖着覆盖着灰尘的白布。楚央将白布一块块揭开,甚至看到了不少自己儿时的玩具堆在一个木箱子里,连箱子盖都合不上。他随手拿起了一个用乐高拼成的宇宙飞船, 残缺了一个翅膀。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刚刚看完某部跟宇宙飞船有关的动画片,在超市看到这个乐高的时候便吵着要买,结果买完了以后没有耐性只拼了几下就不拼了, 最后还是爷爷帮他拼好的。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 “这架飞船可以带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任何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他记得爷爷曾经笑着这样告诉他, “但是一旦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你要把它藏好,等到你长大了, 想要去更远的地方的时候,再把它拿出来。” 楚央将飞船放回去, 目光落到被林奇割开过的地毯上。他低垂着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裤袋里的瑞士军刀拿了出来。 撕拉一声, 陈旧的波斯地毯被划开大大的开口,灰尘如雪片漫天飞舞。随着大片大片粗糙的毛料被撕扯开,水泥地面还有那上面纵横交错的凹槽渐渐裸露出来。尘封了十几年的秘密渐渐暴露在昏黄暗淡的光线里。 楚央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息略略粗重。除了被家具压住的部分,整个房间的地毯几乎都被他割裂开来。他有些怔然地看着地面上现出的图案。 极为复杂的阵法,甚至比他在接受圣痕的时候看到的阵法还要复杂数倍。无数他不认识的象形文字形成一条条诡秘的弧线缠绕在一起,所有的凹槽里都沉积着暗褐色的血块,偶尔可见动物毛发或是碎骨,一股腥臭味也跟着弥散出来。 楚央蹲下身,微微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凹槽里的血迹。要多少血才能灌满这个法阵?楚央无法想象一向温文尔雅的爷爷满身是血站在无数动物的尸体中间的样子…… 忽然,一段诡异的影像灌入脑海。浓重的恐惧如混乱的黑雾包围住他的脑海,指尖原本干涩的触感也突然变成了湿润粘腻甚至带着温热的触觉,凹槽里忽然有大量的血液涌来,粘稠地冒着热气。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身躯变得那样小,穿着一件太过宽大的黄色长袍,此时却已经被斑斑血迹染红。他好害怕,脑子里翻滚着无数尖锐刺耳的、他抬起头却见爷爷同样穿着沾满血迹的黄色长袍,站在法阵之外,用温柔却也心疼的眼光看着他,“小央,勇敢点。” 楚央眨了下眼睛,眼前的景象又都恢复如常。沟槽里没有流动的鲜血,自己身上穿着的也仍然是简单的白色T恤。他的胸口剧烈起伏,T恤也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不知道刚才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是什么东西…… 一种类似站在万丈悬崖边眺望深渊的战栗感爬上他的背脊。他隐约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什么可能会颠覆一切的东西。 他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可是手掌忽然一疼,却原来是被他之前用来割开地毯的瑞士军刀划破了手掌。血从伤口汩汩涌出,滴落在沟槽之内。 楚央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时他听到楼上传来林奇的喊声,“小央?小央?你在哪儿呢?”他便赶忙应了一声,离开了。 他没有注意到沟槽里的血液仿佛忽然有了生猛,开始沿着沟槽快速地“生长”。一根根血丝仿佛自己生了脚,快速地攀爬蔓延…… 正到处找楚央的林奇看到他从地下室的门后出来,眉头微微挑起,“你没等我就下去了?” “这是我家,不会有危险的。”楚央将手背在身后说着,却想起了那突如其来进入他头脑中的片段。头脑隐隐作痛,他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了几口,想要压下在地下室中感受到的阴冷。 “楚忆呢?” “在楼上听音乐。”楚央道。 “我去叫他。”林奇说着便上了楼。楚央这才去厨房清洗了刚才不小心割出的伤口,用比较长的袖子挡住。免得林奇担心。 隔着一段距离便能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协奏曲从门缝里溢出来,他拉开门,却见楚忆闭着眼睛坐在床上,左手抬起在肩头的位置,右手则仿佛拿着一只看不见的琴弓,随着那乐声拉奏着看不见的大提琴,身体随着水波般的韵律起伏摇摆,晨曦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楚央如出一辙。 林奇略略愕然,“你想起来了?” 楚忆忽然睁开眼睛,仿佛被吓了一跳。看到他时又面露疑惑,“什么?” “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林奇问,“比如大提琴?” “大提琴?”楚忆微微皱眉,似乎在努力思索,然后试探性地做了一个拉琴的动作,“这个?” 看来只不过是肌肉记忆或者是某些埋藏的太深的潜意识而已,但现在看来,他还没有越过那个不可恢复的临界点,还有恢复的可能。 林奇于是放柔声音道,“下来吃早饭吧。” 楚忆行走已经没有太多问题了,只是偶尔还会因为身体的不够协调而被自己绊到。他对于这间屋子似乎有些熟悉感,具体表现为在这里并没有在其他地方的时候露出的那种惶惶然的表情,入睡也极快。 饭桌上,林奇看着一左一右两个楚央,忽然噗嗤一笑。 楚央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在想,我这像不像左拥右抱?”林奇冲他眨眨眼睛,“两个小央哎。” “滚……”楚央瞪他一眼,然后把早餐面包圈的包装纸打开,塞到对面的楚忆手里。楚忆乖乖吃着,悄无声息。 “你小时候也这么内向吗?”林奇托着下巴一边看着楚忆一边问楚央。 “……我小时候不爱说话。” “内向又乖巧,真是可爱的小孩儿~”林奇说着,闹着玩一样用手指头戳戳楚央的腰。楚央不胜其扰,“别闹!” 然而林奇并没有停止手欠,于是楚央啧了一声,把餐巾纸团成一团往林奇脸上丢。 他们没注意到对面看着他们两个打闹的楚忆停止了咀嚼,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们。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仿佛他曾经也和另一个人做过同样的玩闹…… 半晌,楚忆忽然轻轻说了两个字,“林奇……” 林奇和楚央同时定住,转过脸来盯着楚忆。楚忆看向林奇,“我认识你……你叫林奇?” 林奇嘴巴微微打开。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最先记起来的人竟然是他? 这样也就能确认,在这个失忆楚央的现实,也有一个林奇。 楚央略略激动地道,“你想起来他了?还有什么?你从哪个现实来,你那个现实的林奇呢?” 然而一连串问题显然把楚忆砸懵了,他皱着眉头,很用力地想着。可是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个名字,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个叫林奇的人对自己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但是他想起来的林奇和眼前这个“林奇”又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区别。他能感觉到,他记起来的林奇并非眼前这个林奇…… 为什么会有两个林奇?就像他和面前的那个人也极为相似一样。 沉重的钝痛一下一下在头颅内弥散开来,楚忆忽然伸手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打得那样用力,吓得林奇赶紧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不急的,不急的。” “你也是林奇……”楚忆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似乎无法放掉那些折磨他的念头,“但是你不是他……为什么?我在哪?林奇呢?”他不停地重复着问题,表情因剧烈的头痛而扭曲。楚央忽然站起身转到桌子另一面,一下子将楚忆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嘘着,手在对方肩膀上轻轻拍着。渐渐地楚忆倒是真的安静下来了,眉头虽然仍紧紧蹙起,但看样子疼得应该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 楚央抬起头,对上林奇的眼睛。两人的目光都略略凝重。 将楚忆送回楼上休息后,楚央回到餐桌旁,表情却愈发阴郁。而林奇见他如此,多半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楚忆失忆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竟还是最先想起另一个现实的自己。而那个戴面具的楚央穿梭无数现实寻找死灵之书,很可能也是和某个现实的自己有关…… 难道柏弘羽说的竟是真的?自己和小央不能共存? 可是为什么呢? 虽然已经产生怀疑,但他决不能让楚央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否则以楚央的性格,一旦确定这一点,说不定会哪天突然人间蒸发,只为了避免给自己带来“厄运”。 “他的记忆开始恢复是好事。”林奇道。 “嗯……”楚央应得言不由衷。等到楚央恢复记忆的那天,他会从对方口中问出怎样的故事?那个现实的林奇如果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和楚忆一起?楚忆又是被逼到了怎样的地步,才会连续使用圣痕到现在? “别想那么多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你爷爷藏在地下室里的东西。”林奇决定给楚央换换脑子,别再往下乱想,便首先拉开了地下室的门往下走。可是台阶还未走到底,他却愣住了。 只见地下室中已经暴露出来的复杂法阵,此刻竟然已经爬满了某种红色的类似血管的密网,而且越是往法阵的中心部分,血管越是密集,在圆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孔洞,类似钥匙孔的形状。 楚央跟在他身后,见状也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你之前下来,这里是这样么” 楚央摇摇头,“不是……刚才明明没有。” 林奇的眼睛微微睁大,那些红色的光辉印在他的眼珠里。 “卡特之门……”林奇呢喃道。 “什么?” “这是卡特之门,一个五级长老才能使用的阵法。看到中间那个钥匙孔了么?”林奇伸手指向所有血管指向的中心,“在阵法被当初施术者的血或后代的血催动后,拥有钥匙的人就可以打开一扇门。门里一般会封印着一些罕见且力量强大的知识、抄本。这些知识可能由于会给接近它的人或宇宙带来灾难,所以被封印。 近期打开过这样的封印的最有名的人是伦道夫卡特,那扇门是他的祖先传下来的,令他成为地球上寥寥无几的和尤格索托斯直接对话过并且幸存的人类,虽然到最后也不知道他那时的状态还能不能算人……阵法最原本的名字已经遗失,所以现在大家都称之为‘卡特之门’。” 楚央抬起他的手,露出手心的伤痕,“看来这扇门确实是我爷爷制造的……” 作者有话要说:伦道夫卡特出自Lovecraft《穿越银钥匙之门》   第101章 埋葬的秘密 (3) 两人踩在血丝弥漫的法阵上, 却并未引起太多异动。那道无数血丝汇聚拼接出的锁眼黑洞洞地望着他们,仿佛能吹出幽幽如蛇的冷风。 林奇蹲下身看着那钥匙孔,说道,“还需要一把钥匙, 很可能是一把银钥匙。你爷爷有给过你么?” 楚央摇摇头, “我不记得有过。” “没有钥匙就打不开门。”林奇叹了口气, 坐在一张旧椅子上, 掏出自己的怀表不停开合着, 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其实你爷爷那本日记,我有破译出来了大概开头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你爷爷在日记里写的很隐晦, 不过他似乎有在避免见到一个人。这个人很可能想要对你父亲不利,但并非用多么极端的手法,而是劝你爷爷做一些事。你爷爷在你父亲大概十岁左右的时候, 用某种方法封印了你父亲的观测力。一直到你父亲长大与你母亲相遇,他的封印都没有被解开。可是看到后面, 我意识到那个你爷爷躲避的人并非是想要对你父亲不利,而是想要用某种方法……阻止你的出生。” 楚央回头看他,皱眉道, “你破译出了这么多竟然都没打算告诉我?” “我想等弄到大概一半的时候再跟你说。”林奇沉吟着,有些不好启齿, “你爷爷躲避的那个人, 跟你爷爷可能……是情侣关系。” 楚央的眼睛瞪大了。 “情侣?不可能!我爷爷才不会找小三!” “不是……是在你奶奶生你父亲产后出血过世后,大概又过了三年才有的情人。”林奇赶紧摆摆手, “你爷爷是个挺痴情的人,从日记里看得出来。” 楚央瞠目结舌,他根本想象不到总是一个人自得其乐的爷爷竟然一直都有个秘密情人?“那个人是谁?是长老会的?你认识吗?” “问题是,我看不出来那个人是谁,你爷爷写的很谨慎,一点多余的信息都没透露。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确实和长老会有关系,而且大概实力很强。所以我很好奇,你记忆力有没有见过什么年纪和你爷爷差不多的陌生人?或者有没有你爷爷和其他人的合照?” “我爷爷不爱照相……”楚央思索着,也渐渐开始觉得奇怪。他好像连一张他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都没有看见过。就连父亲小时候的合照都很少。就仿佛在他带着父亲搬来温哥华之前的生活都是不存在的一样。 “也有可能……你见过,但是你不记得了……”林奇的视线落在楚央胸口,圣痕寄生的位置,“圣痕通常也是家族遗传的,而且如果一个人死后,他身上的圣痕可能会响应后代的召唤。如果你爷爷也是长老会的,再加上他能制造这样复杂的卡特之门,说明他的观测力绝对到了五级。这样便可以合理推测,他身上应该是有圣痕的,而且极有可能跟你是同一个圣痕。” 楚央将手按到自己的胸前,隔着薄薄的汗衫感受着皮肤上的凸起。 这圣痕……曾经寄生在爷爷的身体里?就如同某种诡谲而带着一丝残酷意味的遗产。 古怪的感觉令他的血液微微发热。 “我见到楚忆之后,就有了这个猜想……”林奇前倾身体,手肘抵在膝盖上,认真望着楚央,“你爷爷拥有圣痕的时候,选的可能是和你不一样的。你选择的是神智,你的能力,包括大提琴造成的影响很大程度上也都是在影响周边人的神智,令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陷入崩溃和混乱状态,或是催眠低等生物。而你爷爷,会不会选择的是记忆。” 牺牲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如果选择记忆,或许就可以具备修改别人记忆的能力,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林奇活了一百多年,却也不记得长老会里有过楚毓这号人物。 或许楚毓的能力强到某种地步,令他有能力将他自己从所有人认识他的长老会成员的记忆里删除。 “你是说,他选择记忆为代价,很可能就有办法修改别人的记忆?”楚央问。 林奇点点头,“没错。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绝不比神智和情感小。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对于自我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是从记忆而来。而且记忆是流动性的,并非永恒不变的。每一次回忆都是对记忆的重新建立和解构。如果能控制记忆,甚至可以间接影响一个人对世界和自身的看法,进而影响到神智和共情。” 楚央听着他的话,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费力地思索着林奇刚刚告诉他的一切,突然一道划痕撕裂迷雾,给了他战栗一般的感觉。 之前那段突然冲入他脑海中的碎片…… “你是不是想说,我爷爷可能修改过我的记忆?”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林奇沉默着,点点头。 记忆本就是碎片化的,不连续的,尤其是长期记忆。一个人在成年后,童年的多数记忆会遗失,只留下记忆最深刻的一个个片段,通常伴随着大量丰富的情绪符号。空白处有时候会有自己的想象力来填补,有时候会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重新建构。所以即使楚央的童年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尤其是在八岁以前的记忆几乎很少有残留下来的片段,他也没有觉得太过奇怪。 可万一,那些空白是被抹去的呢? 就算是那些他拥有的记忆,万一也是被编造出来的呢? 如果是那样,岂不是连自己的过去都不能再确定了?爷爷对他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他看到过什么,没看到过什么,都突然变得不再确定了。 那段碎片,那段自己穿着黄衣满身是血的碎片,难道是……他的记忆? 眼见楚央的眼神渐渐变得飘忽慌张,林奇赶紧站起身,扯着楚央坐下来。他在楚央面前蹲下身,双手紧紧握着楚央的手,“如果你觉得难受,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不……我们的时间不多……”楚央的手一片冰冷,眼神游离不定,“长老会很快就会找来的。我得打开这扇门……我想知道真相!” 就连爷爷也不能完全信任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修改他的记忆? 最后他赶到医院的时候,爷爷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无限的悲哀,到底是想对他说些什么? “你爷爷留下了日记,留下了法阵,留下了那么多东西。说明他是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了解到真相的。所以钥匙也一定留给你了。只不过他或许把那段记忆封印在了你脑海里的某个地方,或许需要看到什么才能够刺激到那个部分,让你想起来。”林奇的声音温柔,手缓缓指向地下室周围凌乱的家具和旧物,“这些东西里,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特别的?让你比较在意的?” 楚央茫然地环视四周。 钢琴?不……那虽然是爷爷的遗物,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些旧书?好像也不是……那些瓷器茶杯?似乎也没有…… 忽然,楚央的眼睛落在那架被他拿起来看过的残缺乐高飞船上。 当时他到地下室里来,唯一动了心思碰过的,便是它了。楚央站起身快步走到那只旧箱子跟前,拿起飞船,轻轻摇了摇。飞船内部似乎有东西在响,他一狠心,一下子把乐高飞船扔到地上,摔碎了。 在飞船内部,滚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胶囊。楚央将胶囊捡起来,向两边掰开,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五条横着的线,还有许多音符。 是一段乐谱。 楚央的手微微颤抖,却在试图哼出那乐谱上的语调。哼着哼着,乐曲的内容已经超过了纸条上所写的范畴。楚央低声呢喃着,“轮回序曲……这是我爷爷创作的钢琴独奏曲,他唯一一个录下来的曲子!”他说着便又冲向堆着无数旧黑胶唱片的柜子,指尖迅速划过陈旧的封套,在灰尘飞舞中准确地选中了一张唱片。 “帮我把留声机搬出来!”楚央冲林奇喊道。林奇环顾四周,总算在几个纸箱子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台盒式留声机,费力地搬到一张旧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连上电源。这样的东西林奇从前也用过,不至于太过陌生,找到按钮按下试了试,发现似乎还能用。 楚央将唱片放到唱盘上,按下开关,将唱针压下…… 瞬间,一道悠远而厚重的钢琴乐声从扬声器里奔涌而出。一段令人着迷的音乐,悲怆而古老,仿佛是沉睡在时间尽头的巨人试图睁开双眼,回忆着已经枯朽的繁华万千。楚央依稀又能看到爷爷坐在三角钢琴前,双手优雅地在黑白键上舞蹈,身躯随着无比美妙的乐曲轻缓起伏,苍老却仍然儒雅的面容上散发着超越年龄的光彩。 伴随着乐声的流淌,却见那原本已经静止不动的血丝再次开始产生变化。在锁眼附近,几根血丝开始簇拥而起,伸向空中,迅速地相互盘结,竟终究形成了一枚钥匙的样子。 第102章 埋葬的秘密 (4) 红色的钥匙在空中微微摇晃, 楚央伸手将钥匙宛如摘花般摘下。在手指的接触下,钥匙表面的红色血管状物质开始干裂剥落,化作粉尘扑朔飞散。里面露出一线银色的流光。楚央用手指将剩下的红色表皮都搓下来,最后躺在掌心的, 是一枚古雅的银钥匙, 钥匙头宛如无数藤蔓缠绕在一起, 摸上去却有奇异的脉动感。 林奇与楚央对视, 甚重道, “一旦开了门,我们只能走到底,不能中途退出。在门后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楚央沉吟道, “是不是应该安置一下楚忆?” 林奇深以为然。他于是回到楼上,将门窗都锁好,然后上楼嘱咐楚忆他们要离开一段时间, 如果三个小时后还没出现,就让楚忆打白殿的电话。嘱咐完便将手机留在了房间里的书桌上。楚忆看着他, 忽然面现担忧之色,“你们去哪?” “就在附近。别担心。”林奇已经走到门口,回头对他笑了笑, 便关上门出去了。 地下室里,楚央仍然在听着那段钢琴曲。 轮回……曲子的主题, 不停往复出现的旋律, 却又都有一点点情绪上的不同。仿佛一段不同重复的宿命,一段无法改写的悲剧。 只要存在过, 就会永远存在……无穷无尽,在无数的现实之间轮回…… 曾经以为最熟悉的人,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不知道爷爷曾经见过多少他无法想象的疯狂,不知道那段诡异恐怖的记忆是否真的是被爷爷封印的记忆片段之一,不知道在这扇门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这架飞船可以带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任何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但是一旦去了就回不来了……” 当你知道了一切,就不可能再装作不知道。 “都安排好了。”林奇一边进来,一边将地下室的门反锁,以防楚忆不小心闯进来。他走向站在钥匙孔旁边的楚央,郑重地凝视对方,“准备好了吗?” 楚央点点头。 “如果这是你爷爷制造的门,多半不会有什么危险。”林奇试图安抚明显不安的楚央,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安慰根本无济于事。楚央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整个人生记忆的颠覆。 “你也要跟我进去吗?”楚央犹豫着看向林奇,“我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林奇望着他,忽然忽然握住了楚央的手,“只要你愿意让我进去,我就跟你一起进去。” 四目相对,楚央看到林奇眼眸中款款的深情,隔着手套,他掌心传来的脉动与他自己的心跳协和在一起。这大概便是人们口中所说,心意相通的感觉。 他的林奇,世上最懂他的音乐,也最懂他的人。 楚央深深吸气,忽然如豁出去了一般蹲下身,将钥匙插入锁眼之中,转动。 接下来的片刻中,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 楚央站直身体,正有些困惑地看向四周的时候,忽然周围的景象开始扭动起来。仿佛有热气从地下蒸腾上来,扭曲了光的路径。可是紧接着,奇异的现象开始出现。周围的家具在迅速枯朽蒙尘,甚至被从墙壁中长出的青苔藤蔓覆盖。然后就连墙壁也开始坍塌风化,露出了外面早已荒芜废弃的世界。 周围的房屋也都已经被某种奇异的藤蔓植物覆盖,看上去有些像是污秽双子身上的触手,紧紧盘绕叠缀在一起。那些肉质的鲜艳红花流转着热烈如火的妖异光芒,在弥漫着艳丽到不正常的天光下微微摇晃。原本整洁的马路也已经被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植物顶得开裂,覆盖着荧光斑点的花草吞噬了曾经一切人造物的痕迹,不论路牌、电箱、人行道或是房屋都被一点点腐蚀。偶尔会有畸形的雀鸟挂着脖子下面沉重的肿瘤歪歪斜斜地从蒿草中飞出。 人类似乎已经从这颗星球上消失了,地球变成了另外一个艳丽诡邪的世界。 奇异的是,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世界里,连日来一直折磨着楚央精神的焦虑、不安、彷徨却似乎减轻了不少。他抬脚迈入那些淡蓝色的草叶和细细蠕动的藤蔓之中,走下发出吱呀怪声的台阶。林奇也紧紧跟在他身后,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一分惊叹望着四周。 “没想到门后的空间这么大。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林奇呢喃着,“你爷爷不会真的创造了另一个平行现实吧?难道他是传说中的六级?” “六级?不可能吧……”楚央心中也万分震惊,“如果他真的那么强,为什么还要躲?” “说的也是……那就是有人帮过他?”林奇伸手从地上摘下一朵紫色的花,花瓣上有荧光的优美纹路蔓延,而花心长得不是雌蕊雄蕊,而是一簇密密麻麻的复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林奇一面看得入迷,一面问楚央,“你觉得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楚央移动视线,忽然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扑朔上下。翅膀每一次扇动,便会洒下一些荧光粉末,雪片一般落在地面上和植物上。他心头一动,向着那蝴蝶走去,却见蝴蝶忽又飞得远了一些。他每走几步,蝴蝶便飞远一些,仿佛在引路一般。 “这边来。”楚央回头对林奇唤道,然后便追着蝴蝶走去。 两人离开了居民区,渐渐周围的废弃建筑愈发高大密集,宛如一座座巨大的披挂着融绿毛毯的腐朽尸体,漆黑的窗口玻璃破碎,像是子弹的伤口,又像是被剜出了眼球的眼窝。而在道路正前方,一道高耸入云的巨门遥遥伫立,云烟雾气缭绕在一半,遮掩了那流转着油腻光彩的奇异金属的反光。 蝴蝶飞舞着,越飞越高,最后降落在一座约有四五米高的青铜雕像的肩膀上。那雕像横在道路中间,阻住了通往巨门的路。 那是快乐王子的雕像。 被剜去了双眼的快乐王子,爷爷曾经最喜欢的作家王尔德笔下的童话。生前无比俊美无忧无虑的王子被铸成雕像,却看清了这世间真实而残酷的面貌,再也无法快乐。 “进入第一道门后遇到雕像,雕像会给你一次警告。如果你接受继续往前的后果,就要进入那扇终极大门。这都是卡特之门标准的程序,有记录在一篇叫《穿越银钥匙之门》的典籍里。”林奇指着雕像对楚央讲解, “这是你最后回去的机会。” 楚央点点头,却仍旧大步向前。 两人走近的时候,雕像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 是爷爷的声音。他本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瞬间千万种情绪灌涌在胸腔里,楚央的眼眶酸涩胀痛,眼泪夺眶而出,“爷爷?” “我不是你的爷爷,只是一段残影,一个引路人。”雕像的声音平润温和,“这里的建造者希望你认真考虑,是否真的要进入终极之门。很多时候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凡人若试图得到超越其本身的知识,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楚央深深呼吸,压下那熟悉的声音在他心头搅起的浪潮。他看向林奇,后者则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需要知道。”楚央大声说,“我要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给所有人带来厄运,要知道是否在其他的所有现实里,他都害死了林奇。要知道为什么灰衣人总是会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为什么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仍然在跟踪他、窥视他。 雕像的声音似有一份哀伤,“既如此,便从我身后的大门进入。一旦进入,你必须一直往前,不能回头。否则你会永远地迷失在时空的缝隙里,永恒地停留在一个介于存在于不存在之间的不确定的状态。这样的风险你们接受么?” “我接受。”楚央道。 “我也接受。”林奇跟着答道。 雕像不再说话,向着一旁缓缓移开。 巨门就在面前,两人宛如蝼蚁一般立在它的脚下。楚央仰起头,看到那沉重的雕满藤蔓的金属门扇悄无声息地开启。 彻骨的寒冷,最虚无的黑暗迅速从门后倾泻而出,刹那间这瑰丽世界中的光芒仿佛都在被吞噬,变得暗淡胆怯。强大的吸力拖曳着楚央和林奇的步伐,将他们拉入巨门之内。 踏入门后的一瞬间,极为怪异而强烈的知觉将楚央和林奇二人吞噬。 楚央看到了自己。无数个自己。同时他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他们,在同时经历着他们经历的一切。他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看到了青春期时期的自己,看到了成年后的自己,看到了躺在浴缸里被红色的血水吞噬的自己。 同时,他也看到了其他现实中的自己。 一个现实中,他的父亲是长老会成员,而他从小耳濡目染,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加入了长老会,十八岁便接受了圣痕,他的观测能力评级竟然是五级。接受圣痕之后他和柏弘羽、赵岑商一同成为了大长老林奇的学徒。他不曾利用死神之歌误杀过平民,也不曾认识自己那四个乐队成员。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甚至成为了长老会的长老之一,也同时是林奇的恋人。然而那个现实中激进派与保守派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柏弘羽背叛了林奇,将楚央和林奇引入一个正在坍缩的现实,试图将他们围剿。林奇拼尽全力拖住所有人,打开时空之门将楚央推出,然后与那些激进派成员一起随着坍缩现实永远消失了。 另一个现实中,仍然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加入了长老会,然而在那个现实中林奇当时身旁有一个恋人,对他这个小学徒也并不十分上心。楚央默默暗恋他的老师近十年,直到林奇的恋人生病过世后林奇才开始注意到已经二十五岁的楚央。只是两人才相恋没有多久,一个强大的多现实联和观测者组织开始入侵他们的现实。楚央的能力开始爆发,屡立奇功后被提拔为了长老。然而对方联和了数个现实的一百米名五级观测者共同入侵,与四教廷的所有80名教长(包括那个现实中的长老会、圣炎部、拉莱耶和混沌神殿)展开死战。最后死伤惨重,只剩下楚央和林奇支撑着那个现实不至坍缩,暂时逼退了那个神秘观测者组织的进攻。可是林奇也因为使用圣痕过度无法恢复,耗尽生命力枯萎而死。 还有一个现实,楚央的父母因为种种原因,将他留给了爷爷抚养。爷爷察觉到楚央的惊人力量,不希望楚央被卷入四教廷的纷争,暂时封印了楚央的观测力。楚央对于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直到他十七岁左右在台上演奏大提琴时观测力突然突破封印觉醒,造成了整个演奏厅人们发疯开始相互残杀的惨案。楚央迅速被长老会控制关押,由于他的观测力太强又不会控制收敛,就算是多元观测者也不敢轻易接近他。 他被关押了六年,期间他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林奇,林奇一点点教会他控制自己的力量,教会他长老会的法术。后来由于周围数个现实连续被某个神秘的多现实联和观测者组织坍缩,四教廷开始产生危机感。林奇借机向大长老谏言放出楚央,将他作为一个有力的武器使用。楚央接受了圣痕并获得自由后认识了陈旖等人,组成了一个地下乐队。那是他黑暗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朋友。只可惜大入侵开始后他的朋友们在一次局部现实坍缩中死亡。 最后,他唯一能信任、也是唯一爱慕的人就只有林奇。 长老会一次一次将楚央当成强大而危险的武器,把他和林奇派去最危险的现实执行任务。然而那个组织深不见底,涉及到的现实太多,就连长老会高层也有牵连。有传言说这个组织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欺诈之神奈亚拉托提普,混沌神殿的主神。楚央和林奇奉命渗入组织的内部,去打探这个组织的首领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们终究暴露了,为了保护楚央逃离,林奇力竭而亡。 还有三个现实中,他还没来得及遇到林奇便被戴面具的楚央杀死了。 另外三个现实中,他出生没多久便因为不同原因夭折。有的是被毒蛇咬死的,有的是突发怪病,还有一个突然就停止了呼吸。 但……柏弘羽说的是对的,在大部分的现实里,在所有他与林奇相遇的现实中,林奇都死去了。不同的起因,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死状……有些凄惨到另那些现实的楚央当即陷入疯狂。 所有现实中,只要林奇死亡或他死亡,他就无法再继续看下去了。 还有一个现实。 那个现实似乎与别的不太一样。 他在那个现实里出生之后,某一天大入侵忽然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世界在沉睡中迅速腐烂异变,他的父母当时还在熟睡,几只长着肉翼的怪影掠入屋内,站定时却成了人的样子,翅膀化作灰色的风衣垂坠下来。他们杀人的方式简直如动物一般,迅速而残忍,徒手撕开他父母的胸膛,将内脏拖曳出来,然后竟然开始狼吞虎咽。而为首的一人进入了婴儿房,将楚央从床里抱起来。一束月光射入,年幼的楚央能够看清那人的脸。 狂热的笑容,勾起的嘴角,却正是那个不停出现在他噩梦中的跟踪狂。 只见那个跟踪狂缓缓张开嘴,从嘴里吐出的却根本不是人的舌头,而是如触手一般的柔软柱状物,上面卷着一颗多边形的几何体,弥散着金黄色的奇异光芒。光芒照射之处,无数扭曲蠕动的符文便会一闪而过。他将那金色几何体按到婴儿的右脸上,发出了宛如烧得通红的烙铁烙印在皮肉伤的嘶嘶声,腾起了一阵皮肉碳化释放的水汽。小小的楚央在剧痛中嘶声尖叫,可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叫,周围的邻居全都听不见一般。只见那金色几何体渐渐陷入婴儿脸颊柔嫩的皮肤里,终于一点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块烧焦的痕迹,竟也奇迹般开始快速地生长肉丝。 屋子里的灰衣人忽然开始齐声发出尖利的大笑,宛如那笑也是某种仪式。抱着婴孩的那个灰衣男人将楚央举起,大声呼喊,“天使!你是被选中的天使!” 可是下一瞬,房间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打开。无数熟悉的藤蔓冲入房间内,将那些灰衣怪人扫荡开来。那为首的灰衣人手中的婴孩被藤蔓卷住,灰衣人面目瞬间狰狞,獠牙毕露,试图用锋利的爪子去切割藤蔓,结果却被另一条长鞭般的触手抽中头颅,整个人飞了出去。婴儿被迅速卷走,所有触手缩回门后,正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不见了。 只是除了那些楚央一出生就夭折的平行现实中最短的,问题是这个现实结束后,另一个他原本已经夭折了的现实中,楚央再次出现了。 他看到他的爷爷,他在这个现实的爷爷,面上带着几分茫然,胸口的衣衫破碎,隐约能看到皮肤上仍然发红的藤蔓纹路。而他的怀里,抱着的却是右脸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的楚央。 爷爷对面的婴儿床上,躺着另一个婴儿,一个已经全身僵硬的死婴。 作者有话要说:面具楚央的生平快速地闪过了一下…… 第103章 埋葬的秘密 (5) 林奇感知到的东西却和楚央截然不同。 和楚央一样, 他感觉到了无数个时空、无数条时间线上不同阶段的自己。可是那些感知是十分片面的,大约是因为这门是为楚央准备的,所以他只能感知到那些与楚央相关的时间段上的自己。饶是如此,也令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无数次的相遇相恋, 无数次的救赎与被救赎, 即便最开始是错过的, 到后面也终究会如宿命一般相遇相恋。 他是楚央的老师、楚央的主人、楚央的朋友、楚央的救赎……他看到楚央一次次用那种全然信任的目光仰望着自己, 追寻着自己, 就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信仰和目标。一种割裂的深情、一种绝望的痴然。珍贵却沉重的激烈情绪在胸口膨胀,几乎要爆裂,他几乎流下泪来。 一次又一次, 他在楚央恐惧绝望的目光中死去,他甚至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注定会爱上自己的人? 却在此时, 他的意识被从无数平行时空的混沌之中拉回。他看到楚央满面泪痕,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几近崩溃。 太多太多强烈的情感,从每一个时空向着楚央奔涌而来。他仿佛一片被卷入了沸腾大海的叶子,被无情的海浪不停抛入空中, 又被拍入水底。他原本就脆弱的sanity愈发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林奇蹲下身,用双臂轻轻环绕住楚央瑟瑟发抖的身体, 轻声在他耳边吟唱起绿袖子。在混乱中找不到出口的楚央像是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着, 他在努力平复自己大脑中混乱的旋流,努力让自己专注在林奇的声音上。与林奇的身体相触的感觉将他拉回现在, 拉回他们所处的这个奇异的现实中。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这个现实的楚央。 这个现实的楚央在出生后没多久便夭折了。而他原本也应该随着他原生的那个已经坍缩了的现实、随着已经被谋杀的父母一同消失,可是爷爷将他从那个现实中拉了出来。爷爷悄悄埋葬了原本这个世界的楚央的小小尸体,然后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孙子养大了。他的父母甚至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孩子已经死了。 “小央,坚持住……我们必须往前走。”林奇轻柔地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他自己此时也感受得到那种强烈的情感冲击,可是他知道那远远不及楚央所感知到的,毕竟这是专门为楚央制造的现实。 原来超越时空的限制,是这样一种疯狂的感觉。人类作为活在时空之内的生物,果然是不应该经历这般超越承受能力太多的体验的。 可是楚央的爷爷是如何做到的?超越时空限制看到不同现实的过去和现在……这几乎是半神的能力,神圣种族中就只有伟大种族伊斯才会拥有的能力。 楚央大口大口地呼吸,用尽所有意志力告诉自己要坚持。他抬起头,看向四周。 这是一个错乱的空间,现实相互切割推挤,所有的景物都呈现出在不同时空中诞生到某个时间节点的所有形态,在看到一样东西的同时又能看到它在每一个现实中的变化和养样子。人的大脑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法分析。混乱的光色令人头昏目眩,就连站立都困难。楚央和林奇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沿着状似倾斜扭曲的道路继续继续往前走。 渐渐地楚央的视野变得狭窄,只专注于一条时空线上。他看到自己毫无记忆的婴儿时期,身边数次发生强烈的空间扭曲动荡,还有难以解释的事件。甚至有一次,邻居的老人寿终正寝,尸体被装在棺材中暂时停放于家中,可是家人晚上却看到已经死去的老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直挺挺地出了门,立在楚央和爷爷的家门口。楚毓放出污秽双子,消除了那家人对于这件怪事的记忆,然后把婴儿楚央带去地下室,用自己的血在他右脸上画下了一道咒符。那咒符跟林奇现在在楚央脸上见到过的并不相同,似乎稍稍简单些。 唯一的插曲是楚毓在某日收到了一封信件,在看完之后,他的神情凝重,望着摇篮里的楚央发呆很久,然后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两封信的内容都模糊不清,楚央无法看到。 在那之后,日子稍稍平静了一阵。楚央的父亲在这个现实一直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只因楚毓在他儿子幼年的时候就封印了他的观测力。而他的母亲也是所有现实中唯一一个也尚未觉醒观测力的。两人在国内有自己的事业,也几次提出要把楚央接回国内,但是都被楚毓找各种理由拒绝了。大约是因为楚毓担心楚央的“能力”。那种能力显然与那灰衣怪人按入他脸颊中的黄色多面体有关。 然而随着年月的增长,楚央的观测力开始消磨那道封印。才刚刚开始上小学的楚央身边开始出现怪事。第一次是楚央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去美术教室的时候,楚央一拉开门,出现在面前的并非课桌椅和画架,而是一些巨大的水池,里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泡着一具具死尸。所有跟在楚央身边的小孩们吓得尖叫,四散奔逃。楚央也吓得赶紧关上了门,但是再打开之后,门后又是同样的美术教室。第二次是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楚央跟另外一个男生去器材室抱几个垫子出来,可是楚央开门后,看到的却是一片茂密而古怪的森林,林木深处一道巨大而不祥的黑影,倏忽睁开了血红的眼睛。另外那个孩子直接被吓傻了,楚央眼看着那黑影开始向这边逼近,并且发出轰隆的低吟,便慌忙关上了门,扯着另外那个孩子逃跑。 两次发生的怪事楚央都没有告诉楚毓,可能是因为幼小的他隐约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其他的孩子虽然吓了个半死告诉了老师,但是老师并未见到任何异状,只当是小孩子们异想天开。但是渐渐地其他孩子开始感觉到楚央跟这些事的联系,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能会遇见“怪物”。于是孩子们渐渐开始不约而同地远离楚央,甚至不敢跟他说话,把他当成空气。体育课分组做游戏的时候,没有人想要和他一组。 年幼的楚央心中难过,同时也十分害怕。他总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课间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闹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发呆,他是在听虚空中一种若隐若现的旋律。那旋律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只有他可以捕捉到空气中微弱如发的震动。有时候他甚至感觉那旋律中有着某种意义,在对他谆谆诉说着什么,可是每一次他听得太用力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异常强烈的恐惧感,然后附近的某处便会发生怪事。比如灯泡忽然炸裂,或是教室里养着的植物瞬间全部枯死…… 楚毓察觉到异常,是在楚央二年级的时候。圣诞节的时候学校举行圣诞晚会,每个班都会出一个节目,而家长和老师们便是观众。由于学校场地不够,便租借了一间附近的天主教堂,不幸的是,教堂后面不远处就有一大片历史悠久且到现在还在不停埋入新人的墓地。 楚央的班级选择了大合唱。那一整天楚央都心神不宁,在后台排练的时候也频频走神。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在呼唤他。可是他四下观望,却没有任何小朋友或老师同他说话。 大约是因为走神,他踩到了一个班上很受欢迎的金发男孩的新鞋,在雪白的鞋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印子。那个男生无比生气,看到楚央怯怯地说了句细如蚊蚋的“对不起”,心里的火气却不减反增。男孩忘记了害怕,用力推了一下楚央,大声骂道,“滚开!你这个畸形怪胎!没有人想看见你在这儿!你去死吧!”说完又抬脚踹了楚央一下。 周围几个同学看见,却只当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还有人低低笑了几下,说了句“踢得好。” 一股怒火开始在楚央幼稚的心里燃烧,但楚央选择忍耐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决定在上场前去趟厕所,可是一路走去,他并未注意到身后刚才踢过他的男生和另外两个个头比较高的男生悄悄尾随着他。楚央上完厕所,一推厕所门,却发现门开了大概一寸就开不动了。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楚央用力推了好几下,发出咣咣的响声。 此时门外传来咯咯的窃笑声。楚央如蒙大赦,赶紧叫道,“Help! 有东西卡住门了!” 然而从门缝里却分明看到了那三个同班男生,对着他恶意地嘲笑着。金发男孩说,“你就在这儿呆着吧!” 另外一个男生说,“我们班里没有人希望跟你一起上台!会倒大霉的!” “小心吧你!说不定这个厕所也闹鬼哦!” 原来三个男生将一根拖把卡在厕所门外的残疾人扶手以及储物柜的缝隙间,就像一道门栓一样挡住了大门。 不论楚央怎么哀求,三个男生很快就跑得没影了。片刻之后,他们班合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楚央终于停止了拍门和求救。怒火开始闷烧,半年多来被孤立的委屈和孤独也渐渐与这怒火纠缠在一起。他本来这样期待这次表演,每一次排练他都唱得那么认真,仿佛他终于被同学们接纳了一样。他想要表演给爷爷看,想要和大家一起得到掌声,结果现在他却一个人被关在这间肮脏的弥漫着尿骚味的厕所里。那虚空中的旋律和呼唤声也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那个声音在告诉他,他确实是个怪物,但是高于这些低等生物的怪物,他可以另所有讨厌他的人恐惧,令他们瑟瑟发抖,再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愿。 这种黑暗的想法已经在他小小的头脑里生根发芽。在合唱声中,他渐渐开始回应那头脑中的声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最先出现的异样,是教堂的大礼堂中,空气中忽然开始弥漫的一股腐臭味道。仿佛是在沼泽里被潮湿和闷热“炖煮”了数日的生蛆尸体的味道。台下的家长们一个个掩住鼻子,四下观望,想要找到恶臭的来源。 也在现场的楚毓在闻到气味的一瞬间,全身的汗毛忽然都竖了起来,脸色霎那变得苍白。他从刚才就试图在二十个孩子中找到楚央,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出了什么事。他还来不起采取任何行动。忽然间整个教堂开始腐烂。 洁白的墙壁迅速被霉菌侵蚀,原本圣洁的氛围被迅速吞噬殆尽,黑暗宛如爆发一般从四面八方蔓延而至,就连十字架上的耶稣也在一瞬间被黑色的霉菌彻底覆盖。房顶上的黏菌开始如暴雨般掉落下来,噼噼啪啪砸在人的身上和脸上。人群发出尖叫,表演也戛然而止。紧接着礼堂的大门猛然爆开,仿佛是被一股大力撞击过,然后……一些“人”冲了进来。 准确地说,不是人,而是无数具或已经成为森森白骨、或全身挂着腐肉、或残缺不全的死尸。 这些死尸宛如嘶皞嗜血的狼群,跑得飞快,在众人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名家长被扑倒咬伤。刹那间尖叫声惨叫声和恐怖的嚎叫声爆发开来,不论台上和台下都彻底乱了,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全都陷入恐慌,歇斯底里地互相推挤,如一群蚂蚁一样涌向另外一个出口。死尸还在源源不断涌入,仿佛附近那片墓地中的所有沉睡者都苏醒了,令人作呕的尸臭浸透了整个教堂。 骤然间,污秽双子从楚毓的胸前爆发,数以万计的藤蔓漫天飞舞,织成一道人群和死尸大军之间的屏障。楚毓的双眼中弥散着金绿色的幽光,在札尔挡住大军的同时,另罗伊格尔迅速吞噬更多的死尸。他让触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试图寻找到楚央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了,几具腐尸聚集在男厕所的门前,搬开了拖把,拉开大门。而楚央就站在门后,略略茫然地看着面前惊恐尖叫四散奔逃的的大人们和孩子们,还有那些可怕的、如野兽般到处流窜的尸体…… 楚毓的触手迅速伸向楚央的头脑,可是就在他触碰到楚央前的一霎那,楚央看到了,一个因车祸而死半个脑袋都不见了的死尸一下子扑到了之前踢过他的金发男孩,如利爪般的双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喉咙。楚央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颈骨在折断那一霎那发出的声响…… 然后楚央开始尖叫,撕心裂肺地尖叫。在他精神崩溃的一瞬间,所有的死尸同时停止了攻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复又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尸体。 那个晚上,上百个家长和孩子被死尸咬伤,其中很多人被咬的伤口附近都出现了诡异的感染症状,增生了一些恶心的肉瘤。有两个孩子生命垂危,但后来被抢救回来了,那个金发男孩便是其中之一。他的颈部受伤严重,恐怕还会留下后遗症。 若不是楚毓及时出手,只怕这几百人不仅仅是受伤,而是会被那些尸体开膛破肚、当成鲜肉一般吞噬,残肢也会被拖入那片墓地之中。住在墓地附近的人当晚都听到了骇人的嚎叫声,还有人看到原本寂静的墓地里不断有人影从土地里爬出来,飞快地爬向教堂。 楚毓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利用教堂中的管风琴封印了在场所有家长和孩子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记忆,但是他没有时间处理掉那些尸体,也没有时间去封印附近每一家人的记忆。他知道四大教廷很快就会听闻这件怪事,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带着楚央离开。 于是他从学校所有老师和同学的记忆中封锁了所有关于楚央和他自己的记忆,然后抱着陷入某种呆滞状态的楚央跑回了家。他直接把楚央带去有法阵的地下室,把他暂时锁在里面。 楚毓担忧在这一次使用污秽双子之后,自己的记忆力会开始衰退,于是连夜匆匆在日记上记下那晚之事。第二天他通过一些特殊途径购买了几只山羊作为祭品。准备对楚央进行第二次封印。 一个更为彻底强悍的封印。 那便是楚央曾经看到过的记忆碎片的来源…… 第104章 埋葬的秘密(6) 原来这就是爷爷为了保护楚央而封存的记忆, 因为楚毓知道,如果楚央带着这段记忆,他的性情会彻底改变,长老会也会很快找到他。他的结局便会和那个被关在长老会六年的楚央如出一辙, 说不定两个现实甚至会在某个点自然而然地融合到一起。 楚央看到自己披着黄色的袍子, 坐在山羊血流淌成的河流之中瑟瑟发抖。他看到爷爷心疼的眼神, 却硬生生阻止自己继续念着封印的咒文。 “小央, 勇敢点。”爷爷对着他用力扯出一个微笑, “爷爷会保护好你的。” 原来他真的是个怪物,他是一个可以另死人复活、会因为无稽的原因险些害死那么多和他同龄的小孩和大人的怪物。 第二次封印极为痛苦,小小的楚央仿佛全身都在燃烧, 脸颊仿佛已经融化了。他感觉有无数岩浆般的绳索将他重重捆绑,如茧一般一层层将他束缚。那种痛苦曾经被楚毓一同封印在潜意识中,但是现在, 楚央再次经历到了那凌迟般的剧痛。 等到封印结束的时候,他陷入了昏迷。但是恍然间他还能断断续续听到爷爷说话的声音。 “你是最后一个……轮回的终结……” ”要小心……欺骗神明的后果……” 林奇紧紧抱住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到瘫软的楚央, 努力想要给予对方哪怕一丝丝的安慰。他无法替他分担,无法阻止那些痛苦的记忆在楚央的头脑里爆发开来。 在面对至亲至爱的人的苦难时,他永远这般无力, 这般束手无策…… 楚央大口喘息着,努力将眼睛的焦距对在林奇的脸上。他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无边无际的罪恶、悔恨、疼痛、自责、和恐惧之中。林奇为他而心疼的目光是他混乱的头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 倏忽间, 所有混乱的影像消失了,所有平行时空中的记忆也都消失了。四周一片空茫的寂静, 围绕他们的,只有无尽的迷雾翻滚,还有脚下那条不停延伸向前的路。 林奇将楚央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手搂住楚央的腰身,扶着他站直身体。 ”我们必须继续。”林奇狠下心说道,“我相信路已经不长了。” “我……”楚央想说他不想再看了,可是事已至此,就算为了林奇能出去,他也必须坚持住。 他的嘴唇已经在忍耐疼痛的时候被咬破了,发丝和衣衫被冷汗浸湿。大脑在一顿一顿地疼着,好像有无形的手在脑髓中翻搅过一遍。 他跟着林奇继续往前走着,身体不时不受控制地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迈动下一步。 倏忽间,空气中飘荡起一段极为动人优美的钢琴曲。如月光流淌、如雾霭初散、如夜莺从睡梦中醒来、在散发着香气的蔷薇从中唱出第一句轻灵的歌。歌声缭绕间,似乎稍稍减缓了楚央头脑中难忍的剧痛。 然后,长路的前方,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正在弹钢琴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大约不到三十岁,面容清俊儒雅,和楚央有几分相似,却更添一分君子如玉的温润。他穿着一件合身的白色燕尾服,坐在一架漆黑光洁的黑色三角钢琴前,投入地弹奏着。纤长的手指优美而灵动地在空中起落,清瘦的身体随着韵律微微摇晃,白净的脸上仿若流转着洁白的光芒。周遭缭缭雾气仿佛都在随着琴声翻舞,无形的风吹动他额前的发,扫过那缓缓睁开的漆黑眼眸。 楚央傻傻地望着他。虽然有一丝丝的陌生,但他还是在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这是爷爷年轻时的样子。 “爷爷?”楚央颤抖着声音问。 林奇也呆住了,面前的人不像是幻影,可是楚央的爷爷不是早已死去了?就算他还活着,也不可能这样年轻啊? 钢琴声渺然散去,楚毓的手落下最后一个音符,然后转过头来,对楚央和林奇展颜一笑。 “小央。” “爷爷!!!真的是你!!!”楚央急切之下,竟跌跌撞撞地冲向楚毓。可是他发现不论他怎样跑,楚毓与他的距离之前却总是同样的遥远。他不能相信,愈发加快脚步,可是却因为神不守舍左脚绊住右脚跌倒在地。 “小央,你我不可能碰触。我已经死去了,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在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最终现实——也就是封闭现实中处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状态。”楚毓温和的眼睛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在所有的现实中,我已经死去了,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是我最后剩下的残象。我只能活一天,在一天之中不停轮回,死去又重生,不可能和任何现实中的生物发生接触。直到封闭现实被打开的那一天,或许我还有机会被重新确定。” 林奇忽然喃喃说道,“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楚毓的目光落在林奇身上,一霎那,几个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片段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他认识面前这个男人。 认识了很久很久……楚毓,确实曾经是一名长老,一名地位很高的强大长老。而他的情人…… 林奇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奇一直都认为,他的父亲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就算是他的母亲,他也怀疑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他父亲很少会来到玛丽博雷庄园,对母亲的态度周到而体贴,却总像是少了一丝夫妻间应该有的亲密。母亲选择牺牲自己来救他的时候,父亲甚至没有尝试阻止。 所以,很多年以后,当他无意中撞见父亲紧紧拥吻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受到的震动是那般巨大。 那时候的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即使他知道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父亲完全可以有其他的情人,他也知道父亲的那个情人完全是无辜的……可是当他看到父亲那副专注投入的样子,那副和平日里的强大冷静自持完全不同的样子,愤怒之火就几乎要爆炸开来。 原来父亲是可能拥有爱这种感情的,只是他选择不把这种感情给自己和母亲。 林奇开始在会中到处找那个男人的麻烦,明明已经活了那么久了,却仿佛又成了一个青少年一般不讲道理。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在散会后叫住他,告诉他他完全有权利讨厌他,还告诉他如果他想要谈谈,自己随时都有时间。 那种温润如沐春风般的言谈和眼神,竟另明明岁数超出对方许多的林奇反倒像个孩子了。 而那个男人,就是面前的楚毓。 林奇一时整个人如遭雷噬,眼睛睁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爷爷……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过来?我是个怪物不是吗?”楚央跪在地上,绝望地问着,“为什么不让我被那些怪人带走?” “因为不论在哪个现实,你都是我的孩子。”楚毓静静诉说道,“你和林奇,不可能共存在一个现实里,因为有一位神,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是两位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和理解的神明的角力。在任何现实中,只要你活着,就一定会遇到林奇,但是一旦你们相遇,林奇就一定会死去……除非,我们能够想到一种办法,欺骗神明。” “这个现实的楚央已经死了,所以默认在这个现实,我不会死去……我又一直伪装成四级,所以就不会另神明察觉到。”林奇低声道,“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是不是?” “你还是这么聪明。”楚毓对林奇微微一笑,“你的父亲也一直在努力的保护你。” “这个现实的楚央……是不是我父亲害死的?”林奇陡然问道。 楚央呆住了,回头看林奇。 楚毓的笑容也微微一滞,然后说道,“不能算是他,因为他不能直接干预每个平行现实里的事务。但确实和他有关。” “你恨他吗?”林奇问。 楚毓的眼神幽幽飘远,“我不恨,因为这些都是已经被安排好的。我们能做的,是在已经安排好的计划中加入变数。” 楚央急切地问,“我是那个变数?为什么?那个怪人放到我脸上的是什么?” “我想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林奇缓缓走到楚央身边,将他扶起,认真地看着他,“那是死灵之书,最强大的死灵之书抄本。” “那是书?”楚央无法理解林奇说的话。 ”死灵之书不仅仅存在于人类的手中,也不仅仅只有人类才有抄本。据我所知,伊斯人拥有的那个抄本,才是最完整最强大的。可是自从伊斯伟大种族渐渐没落,在每个时空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自己的很多知识也都失落在宇宙中了。” “想要赢得这场角力的不仅仅是那两位通晓一切之神,我们的王和伏行混沌也各自在搜寻自己的力量。而你,我的孩子,就是死灵之书的载体。我把你从黄衣之王的手里抢了过来,封印你的力量,除了不想你被四教廷发现,也同时不希望你被黄衣之王的仆从拜亚基们发现。”楚毓有些颓然地垂下眼睛,“但我只能保护你那么久,我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封印的魔力减弱,你还是被拜亚基发现了。” 楚央渐渐开始明白了。 那个灰衣男人,就是爷爷口中的拜亚基。 “黄衣之王那本书,可以破除我的封印是不是?”楚央低声问。 楚毓点点头,“你读完第一幕之后,我的封印就已经被撼动了。” 楚央茫然地看着他无法触碰到的爷爷,“为什么选我?” “我也不知道……”楚毓叹了口气,“我选你,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未来还未确定的。而之所以不确定,大概是因为黄衣之王已经选中了你。而他选你,也很可能只是随机的。毕竟每一个现实的你都具备同样的力量。” 所以……竟然只是运气么? 他只是一个神明随意扔下的一片羽毛,刚好砸到的“幸运鬼”? 那么其他那些楚央,那些失去了林奇也失去了一切家人朋友的楚央,也不过是不够幸运的大多数? 却在此时,楚毓的身体忽然开始变得不再实在,他的皮肤似乎真的开始有分子飞了起来,如同正在水中融化的浮冰。楚毓的眼神愈发悲伤,说道,“时间到了,你们必须继续往前了。” “不……”楚央再一次试图接近他的爷爷,这一次他甚至奔跑起来,可不论他如何努力,那距离都不能拉进分毫。 “你们两个,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楚毓再一次对他们展露微笑,眉宇间却凝着哀伤,“你们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了。” 话音一落,忽然一阵风吹来,楚毓就像化作风沙一般,一瞬间就散了。 在他们的面前,立着一道黑色的大门。 第105章 埋葬的秘密 (7) 楚央微微仰着头, 看着那漫天飞散的尘埃,一颗颗人类的分子如雪片般飞扬。 林奇拉住楚央的手,强自安奈住自己刚刚得知的一切在他头脑中卷起的风暴。他轻轻对楚央说,“我们得走了。” 楚央呢喃道, “我还有很多话……来不及问他……” 他想要知道, 那一次自杀, 爷爷是不是知道……既然他能知道自己看了黄衣之王, 是否也能感知到自己在自杀那一刻的绝望? 他想知道自己在失血那么多的情况下却还是被成功抢救回来, 是他运气太好,还是……还是爷爷做了什么,就像林奇的母亲那样? 这样的猜想令他仅存的理智开始崩塌。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他不仅仅险些害死那些无辜的孩子和家长,不仅仅造成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自杀,他还害死了自己的爷爷…… 这样的他, 才是最应该死去的那一个楚央吧? “林奇,你出去吧。”楚央失魂落魄地说。 林奇心头一颤, “走啊,我们一起出去。” “我不出去了……我不想出去了……”楚央的眼睛里像是有无数碎片相互切割,他本就不稳的Sanity陷入彻底的抑郁深渊, 无尽的自责和自厌伴随着拾回的记忆撕裂着他的自我。 他不配得到救赎,他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怪物。 他只想消失, 想要阻止更多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想要留在这里, 和爷爷在一起。 林奇看着楚央魂不守舍的表情,知道楚央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已经彻底崩溃, 而且再次出现了自杀倾向。他的眼神一凛,当机立断骤然出手猛地劈在楚央的后颈上。楚央的身体软了下去,倒在林奇的怀里。 林奇一把将楚央横抱而起。而此时在他们身后,所有的雾气和割裂的现实都开始翻搅,不停旋转,形成了某种迅速扩张开来的巨大漩涡。 银钥匙之门完成了它的使命,开始坍塌了。 林奇抱着楚央冲向黑色的大门。在他迫近的时候,大门自动缓缓打开,他带着楚央扑了出去,种种跌落在地板上。 他们回到了旧屋的地下室。 林奇回头,发现那黑门已经没有了踪迹。他稍稍喘息,然后抱着楚央冲出地下室,上到二楼,把人放到楚毓卧室的床上。此时身后有响动,林奇回头,却见楚忆站在门口,担忧地望着他们。 “他怎么了?”楚忆问。 “没什么,他太累了,需要休息。”林奇看了一眼墙上的老爷钟,发现他们离开了不多不少堪堪三个小时,再晚一点只怕楚忆就会去联系白殿了。 林奇把被子盖在楚央身上,疼惜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用拇指拭去他眼角的泪痕。然后他站起身,转头却见楚忆用一种忧伤的眼神望着他。 “我刚才,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东西。我不是你们这个现实的是不是?”楚忆轻声道。 他的语言明显地流畅了,语调和楚央那般相似,另林奇一瞬间竟有些错乱之感。林奇道,“你……是我们在一个近似现实捡回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你来自哪个现实。” 楚忆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林奇面前。他脸上的伤痕那样刺眼,仿佛在昭示着他人生中比楚央更多的苦难。林奇看到了很多很多个现实,可是他想不起来哪一个可能是楚忆的现实,也不记得有看到哪一个楚央脸上受伤的。但他知道,楚忆必定也在他自己的原生现实遇到了林奇,并与那个自己相爱,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楚忆痴然地凝视着他,抬起手似是想要触碰林奇的脸。但终究也只是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大约是他知道,面前的人虽然也是林奇,却并不是他的林奇。他是属于另一个自己的林奇…… 楚忆眼中的痛苦另林奇也万分不好受,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 “我记不起来很多,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你了……”楚忆低声说,“你死后,我就只剩下一个目标……但是我想不起来那个目标是什么了……” “你还记得你怎么会逃到那个现实中么?”林奇轻声问。 楚忆摇摇头。 林奇道,“不用急,你可以在这里慢慢休养恢复。” “我感觉我没有很多时间了……”楚忆幽幽说道,眼睛越过林奇,看向床上的楚央,表情中有着羡慕和惘然,“他很可能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但是不知道他这份幸运可以维持多久。” “……” “你要小心。”楚忆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奇,然后转身离开了。 林奇微微皱眉。虽然从卡特之门回来后很多谜团解开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谜团。两位角力的通晓一切之神指的应该是尤格索托斯和雅德萨达格,可是为什么其中一位神一定要分开他们两人,是否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会引起某种后果?再加上之前伊斯人说过,大坍缩提前发生了,这与他们二人有关么? 如果连伊斯人都意识到了问题,那位试图杀死自己的神明,是否也开始意识到了楚毓的“作弊”? 另一方面,黄衣之王为何要让楚央成为死灵之书的载体? 林奇知道,死灵之书并非是简单的没有生命的知识载体。它是活的。书写它的那位疯子阿拉伯人语气说是它的“作者”,不如说是谁它的“发现者”。它来自封闭现实,承载了众神的名字和所有能够与神明交流感应的法术,它会自主选择新的主人。如果不是它选中的人,就算得到它也无法看懂,更加不可能学会里面的法术。而众多的抄本中,伊斯抄本是最全面最强大的一个版本,据说里面记载了可以另死人复生的方法,而这也很可能是戴面具的楚央追寻它下落的原因。 而现在,似乎楚央本身已经与这个版本的死灵之书融为一体,也就是说他就是死灵之书本身……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再加上现在已经得知楚央并非这个原生现实里的人,他所在的原生现实已经坍缩不复存在,所以长老会里不得在生命未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伤害原生现实的普通观测者、以及不得无重大原因侵害原生现实的多元观测者的第一法则在楚央身上便不适用了。 林奇低叹一声,坐到床上望着楚央,眼神里带着忧愁。 “你们两个,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这是楚毓最后告诉他们的话。但是以林奇对楚央的了解,他知道楚央一定会害怕,害怕他把自己害死,害怕他们的结局和其他所有现实一样。而这恐惧积累到了临界点,他会试图逃跑隐姓埋名,就像两年前死神之歌事件之后一样…… 问题是现在长老会已经盯上了楚央的能力,拜亚基也一直在跟踪他,那个戴面具的楚央一旦知道楚央就是死灵之书的载体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这种时候,精神状态不稳的楚央如果悄悄跑了,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得预防这种情况的出现…… …………………………………………………… 楚央醒过来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 他的头颅中一跳一跳地疼着,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从胃里往上涌。猛然扭头趴在床边干呕,吐出了一些透明的胃液。等到胃里稍稍平复,他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手腕上冰凉的拖拉感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一看,眼睛瞪大了一圈。一只手铐拷在他的手腕上,而手铐的另一头则拷在床头的栏杆上。 楚央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拽了拽自己的手。手铐哗哗地响着,与床头栏杆的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怎么回事?! 这时候主卧卫生间的门开了,林奇只穿着一条睡裤,上半身还带着洗完澡未擦干的水珠,柔软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一边走一边拉着脖子上的毛巾擦着侧面的发丝。他一抬眼看到楚央已经醒了,对他展颜一笑,简直可以用出水芙蓉来形容…… 楚央愣了两秒,然后动了动手腕,“你这是搞什么!” 林奇低笑着凑过来,往床上千娇百媚地一趴,“我都半裸了你还有心思管手铐?是我不够好看了还是年纪太大不够性感了?” 楚央觉得脑壳更加疼了。之前在卡特之门内经历的一切仿佛还是未散的噩梦,醒过来就被林奇这样一通打岔,整个人都是懵的,“你……你干嘛锁住我?手铐哪来的?!” “情趣用品商店买的啊。”林奇耸耸肩膀,“我怕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醒了,然后自作主张偷偷跑掉。我了解你,小央。” 一时间,房间之中的两人陷入沉默。 在门后看到的一切如噩梦再一次吞噬了楚央。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神渐渐散开,又成了那种略略空洞的样子。 楚央知道林奇说的是对的。他太胆怯了,他只会逃。 “你不害怕么?”楚央抿了抿干涸的嘴唇,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你没看到吗?在每一个现实中,只要你我相遇过的,全都死了。你我……是最后一个了……” 难道他不怕被害死吗?那些死亡全都不是什么安详的死亡,有些是被感染后变形成了可怕的样子,有些是耗尽生命力全身枯朽死去,有些是被烈火灼烧而亡,有些连尸首都找不到。那么多万分痛苦受尽折磨毫无尊严的死亡,他不怕吗? 怪不得面具楚央后来会扭曲成那个样子,任谁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那样惨死,都会疯掉的吧? 林奇撑起上神,凑近楚央,认真地凝望着楚央的双眼。被他那样专注地看着,仿佛自己是他眼中最重要的人。 林奇对楚央说,“我不怕死,我已经活了太久了。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其实我就应该死去了。我的降生就意味着,有一天我的母亲会为了救我而死去。可能为着的原因是不同的,但结局永远是相同的。她用自杀献祭的方式,换取我的复活。每一个现实的她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就像你爷爷一样,停留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不确定状态,被困在封闭空间里,不停重复同样的一天,存在又消失,直到时间尽头封闭空间打开之后,如果有人可以确定她的存在,她就有机会复活。但这样的几率太渺小了,谁能活到所有现实收束的那一天呢?就算我有星之彩,但谁又能确保自己能在大坍缩中生存下来” “你是说……”楚央皱眉,“如果我们可以活到大坍缩发生,就还有机会见到在所有现实里都已经死去的人?” “这是一种理论,一种猜想。但是在见到你爷爷之后。我认为这是很可能的。这种理论是说所有现实里的多元观测者,其实是同一个生命体的无数次轮回。站在一个更高级的能够超越时间限制的生物的角度看,其他现实的你和你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不同选择不同事件发生影响后在相同时间段内有了不同经历的你。所以目前死亡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有时间就没有开始与结束的概念。只有在最后唯一且绝对的封闭现实之中才会出现真正的永恒的‘死亡’。 而作为生存在时间和空间之内的生物,比如说从你我的认知来看,我们就是不停在大致差不多的时间段上轮回。当你死去,一切归零,你会被重新生出,然后再次进行你的一生,形成另一个平行时空。往复循环,没有尽头。只不过这轮回是没有先后顺序的,因为我们意识中的时间在这里并不适用。” “每一个人……都在死亡之后重新出生……在相同的时间段不停进行新的轮回……”楚央头脑中盘旋着这些晦涩难懂的话,却忽然有些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在父母的墓碑前爷爷对他说过的话:“只要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 楚央忽然低声说,“这样的话,如果能加快大坍缩的发生,是不是我爷爷和你母亲就都还有机会复活?” 林奇的神色凝重下来,娓娓说道,“那些激进派成员……有不少都是想要见到一些不可能再见到的人,才会不择手段,想要通过攻击其他现实的方式强迫大坍缩的发生。”林奇叹了口气,“但就算是那样,最终确定的现实宛如地狱一般,充满了憎恨和杀戮。就算那些人复活了又怎样?很快就会重新被彻底抹杀的。而人间地狱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见识过了。” 人类对人类最大的恶意可以到什么样子,在林奇二十三岁的时候,在枪林弹雨残肢断臂中就已经领教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轮回的概念可能会比较烧脑……所以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复杂的设定……_(:з」∠)_ 第106章 埋葬的秘密 (8) 23岁的林奇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昏暗的天空里听不见战斗机滑翔的声音, 湿漉漉的风透骨地吹着。周围全都是尸体,有敌人的,有法国盟军的,但更多是他认识的面孔。 他大口喘息着, 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的前襟被血染红, 有一个子弹穿过造成的破洞。然而当他颤抖着手扒开衣服, 却发现自己胸口的血污之下却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和空洞感摄住他混沌的脑海。他环顾四周, 只见被战争彻底摧毁的城镇的残垣断壁, 几只漆黑的乌鸦在啄食尸体伤口附近的鲜肉,被烧得焦黑的旗帜偶尔飘动一下,宛如幽灵般安静。 他抓住自己的步枪, 拄在地上费力地爬起来。他年轻的面容上和着泥灰、汗液和血迹混在一起的脏污,原本修长漂亮的手却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灰暗色彩,皮肤下隐隐蒸腾着细密的刺痛和灼烧感。他蹒跚地跨过一具具残缺不全的肢体, 试图弄清楚还有没有幸存者。然而入目所见只有死亡和遗弃,英国军队和法国盟军都不知所踪, 他被一个人留在这座废城里了。 一连两天,他靠着在城里搜寻镇民逃走时没来得及带走的食物为生,晚上就找一间隐蔽性较好的房子睡觉。他睡得不安稳, 梦里都是血肉横飞的画面,耳畔响彻的都是轰炸机飞过炮弹如雨般炸落的轰鸣。在上战场之前,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但是只有当你端着枪面对着随时可以把你打成筛子的枪林弹雨,而你的长官在身后怒吼着让你冲上去的时候, 你才真正能体会到什么叫害怕。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高尚的道义,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那时候他脑子里能想起来的,竟然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顿饭吃的竟然只是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在第三天的时候,他被一队德军俘虏,抓进了战俘营。和他一起被俘虏的还有另外四百多人,都是在之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为了掩护大部队撤离的英军或法军士兵。他们宛如老鼠一般被赶在几个谷仓里,时不时能听到种种流言蜚语,说是他们会被一组一组带出去枪决。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所有年轻男人们的头顶,每一顿发馊的土豆汤都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德国士兵从来不同他们说话,只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随意选几个俘虏拉出去往死里打一顿,然后又扔回营里。 当党卫军屠杀了九十多名英军俘虏的消息传来后,有几个英军士兵试图逃跑,只是并未成功,被抓了回来。林奇看到他们被赶到一堵砖墙前,然后一名军官举起手枪,一边走一边开枪,战俘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有一个人中了一枪之后没死,于是那军官又走过去补了几枪,把他的脑袋打了个稀烂,脑浆流了一地。 预想中的集体处刑没有发生,他们被赶上火车,运到了德国西部的集中营里。期间漫长的旅途,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战俘因为饥饿、伤口感染等原因死去,每到一站就会有不少尸体被拖出拥挤的车厢,但即便如此,林奇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狭小的铁皮车厢里弥漫的尸体腐烂生蛆的味道。后来不论他见过了多少恶心熵化的东西,却始终觉得那种味道是最令他作呕的。俘虏们排成一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古怪的麻木,一种人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的麻木。毕竟他们已经离家远越来越远,身在敌人的国土之内了。 集中营里除了战俘,大都是犹太人。德军对待英法战俘尚算克制,除了日常的打骂之外并不会进行太过夸张的虐待。大约是因为德军认为英国人和法国人虽然不是日耳曼民族,但也比一些所谓“低贱”的人种要更加高贵。可是林奇的处境就比较微妙了,他虽然身为英国俘虏,但有一半的中国血统。集中营里被关进来的中国人也有相当人数,都在被迫从事繁重的苦力活。于是林奇常常被从俘虏营区提调出来,被驱赶着跟其他中国人和犹太人一起搬运砖块、或是被一批批送去军工厂组装零件。 林奇和其他所有的犹太人一样,仿佛不再是人。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年轻德国士兵甚至连胡子都还没长得茂密,便已经学会了用鞭子来展现自己的权威。有一次林奇看到一个犹太中年女人因为一连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在组装零件的时候打了一下瞌睡,漏掉了几个零件。于是她被那年轻的守卫抓着头发扔到地上,用皮鞭劈头盖脸地抽着,抽到皮开肉绽,满脸鲜血。她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工厂,但是没有任何人胆敢上前阻拦。而她的女儿就在附近惊恐地看着,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哭泣着。 当皮鞭断了,守卫抽出腰间的皮带,继续挥向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的时候,林奇忍不住开口阻止了。 那守卫一开始是暴怒的,扬起皮带就抽向林奇,可是抽了几下之后,他忽然愣住了,用蹩脚的英文问他是不是埃德加。亚舍。林。 原来这个人看过林奇的电影,并且竟然十分喜欢。 消息迅速传开,林奇的地位却讽刺地得到了神奇的提升。显然有不少德军士兵都看过他的电影,之前竟谁都没有认出来,大约是因为“亚等血统”的人在他们眼中都是牲畜,根本不会花心思辨认对方的样貌。现在认出他影星和英国贵族之后的身份,对他仿佛多了些尊敬似的。于是军官们不再强迫林奇从事繁重的劳役,只是让他做一些翻译或文书工作。 可是越是得到优待,林奇却反而愈发觉得耻辱。他数次要求重新回到工厂或工地,却都被军官们玩笑似的拒绝了。 他宁愿去做苦力,也不想得到优待。 其他人仍然在地狱里,他的同胞们、战友们还有那些普通的犹太平民,仍然不眠不休地在饥饿和虐待中挣扎。他看到年过半百的老人被逼着推着装满砖块的车,细瘦的双腿在寒风中打颤;他看到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八岁孩子因为偷拿了一块土豆而被活活打死的尸体;他还看到了生着重病神志不清的人也被拖出营地,被驱赶着上了通往工厂的大车。 然而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尸体。 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日以继夜被逼迫建造的那巨大的厂房到底是什么,后来林奇才知道,那是“灭绝”工厂。 巨大的烟囱底下就是炙热的焚尸炉,旁边有好几间“大浴室”。 所谓浴室,便是毒气室。 犹太人们如羊群一般被驱赶着去进行“大清洗”。当时的集中营里有相当一部分乐观的犹太人认为德军不会真的把他们都杀死,毕竟那太浪费“劳动力”了,而且只要不犯事就不会受到惩罚,德军也基本能保证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他们认为那些试图逃跑的战俘或犹太人同胞都是在“作死”,还暗地里表达过“被枪杀也是活该”这样的言论。 他们真的以为德军是送他们去洗澡的。而林奇,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只是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专门建造这么多用来洗澡的地方。毕竟包括林奇在内的他们谁也无法想象,在那个年代,那个所谓的步入“文明”的年代,德国的精英们竟然真的会做出人种灭绝、屠杀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这样可怕的决定。而那些执行者,那些集中营里的官兵,真的只是觉得自己在做一项和开车守卫一样普通的工作,而不是在屠杀那些手无寸铁一生也没有摸过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犹太平民。 仿佛整个德国上下,不论权贵还是平民,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就连那些守卫,在家里也是负责听话的儿子、体贴温柔的丈夫、强大慈爱的父亲、热情友善的邻居,可是那些平日里的“好人”,却可以面不改色地端着枪,驱赶着犹太的女人、老人甚至是孕妇,排着队进入毒气室。 林奇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是当一名他的“影迷”军官带着一种炫耀般的表情,带他去看毒气室后的广场上,被堆成一座山的尸体。 一座真正的尸山。 那些尸体在太阳的暴晒下已经开始发黑,散发出可怕的腐烂气味。那样的气味只要闻到,仿佛连五脏六腑都会跟着烂透。还有些尸体被浸泡在浓酸池里,那种半是腐烂半是酸臭的气味,是人一生都不应该闻到的可怕气味。 林奇头脑里嗡嗡响着,那军官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看到了一个犹太小女孩,昨天他还偷偷塞了一块巧克力给她,她当时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的牙齿。而现在她小小的身体被随意地丢在尸堆的一角,脸色青紫,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痛苦地大大张开,仿佛定格在一个尖叫的表情上。 然后林奇开始尖叫。 他的尖叫与一般人的尖叫不同,那仿佛是海妖充满悲伤、仇恨和暴怒的怒吼,那是最简单直接,也最致命的嘶皞。他体内被压抑了十数年的观测力一瞬间冲破母亲留下的封印尽数爆发,他的双手迅速发黑痿败,皮肤寸寸开裂,狂涌的色彩如凤凰羽翼迸射而出,随着他的声音冲入天空。 林奇仍然不能很好地记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他当时已经彻底被人性的残暴和邪恶击垮,无穷无尽的仇恨火焰吞噬了他年轻的理智,也终究解开了他甚至不知道存在的束缚。他不知道星之彩已经寄生在了他的身体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驱策它们的。但是那一日,星之彩那污秽而华美的光彩遮天蔽日,在一夜之间将当时在集中营驻扎的所有德国士兵和军官吞噬殆尽。所有的德军士兵被发现的时候,都像是已经腐败了三个月,臃肿恶臭,蛆虫蠕动。而所有尚未被送入毒气室的幸存囚犯早已各自逃跑,不知所踪。 林奇的爆发令他被德国境内的长老会组织发现了,他们将林奇带走,与林奇的父亲迅速取得了联系,并且通过篡改一些特定纳粹高层记忆的方法,把与那个集中营相关的所有记载抹去。从此那个集中营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而那些逃跑的犹太人和战俘有相当一部分都再次被抓进了别的集中营,只有极少数成功越过边境,逃去了比利时。 虽然得救了,但是林奇在集中营里见过的一切,早已深深烙印入他的脑海。星之彩爆发的那一瞬间,埃德加。亚舍。林就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一个对人性彻底失望的长老会高等五级观测者。 当时林奇没有立刻回英国,他利用长老会在德国纳粹中渗入的关系,几次以歌唱家的身份混入一些军官举办的晚会中表演。他的歌声通常不会立刻对参加晚会的人起什么作用,但是通常在晚会结束后不久,参加宴会的人,尤其是那些纳粹军官,常常会一个接一个地自杀。在做了几次这样的事之后,长老会命令他立刻停止,因为再继续下去就会暴露他自己以及长老会的存在。 1944年,盟军诺曼底登陆战役前夕,林奇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英国,那时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为了救他而死。而他身体里的星之彩便是他母亲给他最后的礼物。 他换掉了自己的名字,抛弃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和荣耀,将埃德加。亚舍。林这个人永远埋葬。 第107章 埋葬的秘密 (9) 林奇讲述的时候, 语调恰如从前他提起自己童年的经历时一样平静,仿佛说的是上辈子的记忆。然而在叙述中眉头会是不是微微蹙起,似乎在忍耐某些漫溢而出的情绪。那些对于楚央来说无法想象的苦难经历、那些面对最无情的死亡和最丑陋的人性的记忆,仿佛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 对于林奇来说却是活生生的, 确确实实经历过的。 细密的痛楚随着血液从心口流淌到全身, 楚央望着林奇那依然干净的双眼, 心疼到无以复加。他才意识到, 自己短短人生中经历过的这些所谓苦难,林奇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可能已经不止一次地经历过了。他看似年少无暇的面容背后, 是无法想象的黑暗深渊。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不知道见证过过少残酷骇人的景象,多少会另一般人崩溃的苦难。可是到如今,林奇却仍然在乎。他没有像激进派的人那样不再把零级观测者当成同类, 也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肆意入侵其他现实,而他完全有那样的能力。 在激进派的势力越来越大、对于其他现实的敌意越来越深的时候, 他仍然在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即使知道和自己在一起可能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他却仍然选择不放手。 楚央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奇。他太懦弱,太自私, 太容易被打败。他伸出没有被束缚住的右手,紧紧握住林奇的手, 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奇深深叹了一口气, 微微偏着头,笑容却有几分轻松, “这些事,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 “这就是你不想唱歌的原因吗?”楚央小心翼翼地问。 “是,因为我不想想起来在德国的那四年。每一次想起,我会觉得厌倦,觉得人如果就是这样的生物,愚昧、极端、从众、残忍……同时却不自知,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追寻一个所谓最圆满的现实?那样的现实是存在的吗就算没有熵神,没有其他现实的入侵,人们自己也可以把自己毁灭。那无数个消失的现实中,已经有多少地球被核武器彻底摧毁了?” “但是你还在坚持。” “我确实还在坚持,但是遇到你之前,我已经开始不确定自己在坚持什么了。”林奇抬起手,轻柔地触摸着楚央的脸颊,“还记得吗?在遇到猎犬的时候,我甚至有欺骗那些异现实的人给出他们的唾液,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用他们的性命与猎犬做交易。是你阻止了我。你阻止我继续往那条道路上坠落。” “我也不过是为了自私的理由而已……”楚央苦笑道,“这种选择,恐怕会被人骂圣母的吧?” “不论周围的价值观趋势怎么变化,永远不要把善良当成罪恶。别忘了那些把孕妇和小孩子送去毒气室的德国人也觉得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因为当时他们所处的社会价值观告诉他们对敌人或低贱的人怜悯是懦弱和虚伪的表现,他们不过是做一个‘正直忠诚的德国人应该做的事’。守住你天性中的善良,听上去好像简单,却是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一旦遇到风吹草动就选择牺牲别人,而不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还要嘲笑试图做正确的事的人。那不是明智,只是残暴。”林奇的眼睛中流转过一簇森然的光,也不知是记起了什么。但是下一瞬,那种神情又被一扫而光,他又一次露出那种王子般恰到好处的笑容,“总之,我是想告诉你,你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说不定会渐渐变成那种我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楚央垂下双眼,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不会跑的。” 林奇满意地扬起嘴角,伸手在他的下巴上挑了一下,“乖。” “那你把这东西解开吧?” “那不行。” “……我都说我不跑了!” “你现在精神还不稳定,你这会儿这么说,谁知道自己瞎琢磨一会儿会不会又变卦。” “你这样我怎么上厕所!” “我陪你去啊。” 楚央抬脚去踹林奇,反而被对方剪住双脚,动弹不得。林奇一个翻身压住楚央,坏坏地笑出一口白牙,“我其实买了两幅手铐,要不要我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拷上?” “你神经病啊!” “你不想试试捆绑?” “捆你个头!” 林奇根本不管那些,手伸到枕头下面,变魔术一样果真又拿出来一副手铐,干脆利落地把楚央的另一只手也拷上了。楚央无可奈何,瞪着一双眼睛气得说不出话,宛如砧板鱼肉横陈床上,就见林奇俯身望着他,舌头在嘴唇上轻轻一舔。 “今晚让我帮你放松一下吧宝贝~” …………………………………………………… 林奇果真言出必行,把楚央用手铐锁了两天。到魏医生的药物寄到才稍稍放松,每天只要林奇在家的时候就允许楚央自由活动,睡觉的时候还是要拷上。楚央简直要怀疑这根本就不是怕他逃跑,完全是某人恶趣味,喜欢看他被绑住的样子…… 不过……他自己也不能说完全不喜欢就是了……因为到了晚上,林奇的种种手段确实是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精神状况。 利用这几日休养的时间,林奇继续教给了楚央长老会的独特语言以及一些咒法密文,以期帮助他控制自己的观测力。而楚忆也时常会一起安静地听着,却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学还是在发呆。 楚央和林奇一样不能确定楚忆来自哪一个他们看见过的现实,因为他脸上那道疤很可能是林奇死后才有的,可是在卡特之门内,他们只能看到林奇或楚央死前的现实。 林奇在给两个楚央“讲课”的时候,要是提问一个问题,两个楚央时常会异口同声回答,简直跟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一般。然后两个人还会相视一笑,很有默契的样子。 楚央开始恢复一些之后,便开始拉着楚忆分享那些他以前最喜欢的音乐,甚至把他的大提琴也搬了出来,于是时常会看到楚央在拉琴,而楚忆坐在淡淡的晨光里,眼睛轻轻闭着,克制却沉醉的样子。在周围古旧家具和壁纸的衬托下,那副景象竟有种宛如油画的美感。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除了自己还有谁呢?林奇不愿意承认,有时候在餐桌上两个楚央热烈而兴奋地讨论某个曲子的某些片段而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他甚至有点吃楚忆的醋…… 日这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日。每天上完课,林奇偶尔会和楚央出去采购,回来以后楚央忙着做晚饭,而林奇则翻看从地下室翻出来的那些楚毓留下的抄本和魔法书,亦或是继续破译楚毓的日记。虽然很多疑问都已经在卡特之门内解开了,但林奇总有种直觉:还有一些事楚毓没有告诉他们。楚忆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翻看楚央房间里的乐谱或书籍,后来有一次在楚央同意后,他尝试着用楚央的大提琴拉奏了一曲,竟很快找到了手感,时常下午就一个人躲到楼上去练琴。那琴声愈发悠扬动人,显然楚忆已经逐渐记起了拉奏大提琴的指法和技巧。到了晚上,有时候楚央会和林奇一起窝在爷爷的旧沙发上,看着电视台里播出的美剧或租一部电影。有时候楚央会和楚忆一起复习白天学过的长老会秘语,而林奇则在旁边打瞌睡。 那一个多月,竟是这半年以来最平静安详的日子。对于楚央来说,则是自从死神之歌事件之后,他距离幸福最近的日子。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能持续很久。 某一天,楚央还在熟睡,林奇的手机却忽然响了。接起来,是赵岑商。 “他们找到你们了。执行部的人已经去接你和楚央了。” 林奇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得知这种安逸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还是有一丝怅惘。 “我知道了。赵岑商,我这边有一个人,可能需要你帮忙照看一下。把他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 “好,我最晚后天就能到。” 挂断了电话,林奇叫醒楚央,看着对方不情愿地睁开仍旧蒙着睡意的眼睛,轻声说,“到走的时候了。” “什么?” “长老会的人快要到了。” 原本困倦的眼睛骤然睁大了,楚央屏住了几秒呼吸,然后急促地说,“我们得把楚忆藏起来。”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长老会找的只是我们两个,看到我们都在也没必要搜查房间。只要把楚忆藏到地下室去锁好就没有问题。赵岑商最晚后天会来接他。” 楚央赶紧下床,去楚忆的房间把人叫起来。林奇简单地说了目前的情况,楚忆显得倒是十分平静,跟着他们进入了地下室。看到地上的法阵,楚忆怔愣了一瞬,却没有多说什么。但楚央还是机警地将爷爷的唱片从唱片机上拿下来,塞回自己的行李包里。虽然林奇说卡特之门只能被打开一次,等到他们走完全程之后就会自我坍缩,但楚央还是担忧会再出什么意外和危险。 林奇把家里的所有罐头食品和矿泉水都搬到地下室里,而楚央则将自己的手机留给了楚忆。嘱咐他不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一定锁好门,不要出声。等到没有声音了也不要出来,直到有人在门上敲击五下再开门。” 楚忆却问,“来接我的是谁?是小赵么?” 林奇和楚央都是一愣,原来他已经开始回忆起林奇身边的人了? “对,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你们自己小心。”楚忆深深地凝视着他们两人,“我不知道在你们这个现实发生过什么,但是你们提到的联合大会……不会发生好事。” 林奇微微皱眉,“你回忆起什么了?” “不是很多,只是听到联合大会这个名字,我就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想在我那个现实,一定是在那场会议里出了什么事。” 将地下室的门锁好后没多久,便有人按响了门铃。 楚央打开门,便看到柏弘羽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名面无表情的四级观测者手下。有着娃娃脸的清秀男人看到楚央和他身后的林奇,嘴角勾起一个未达眼角的笑容,“两位藏身的这个地方,还真是不好找啊。” 第108章 四教廷 (1) 空荡荡的停机坪上, 一架私人飞机已经准备就绪。周围还有几个高等四级执行者,戴着墨镜,守在登机口附近,沉默中带着一丝威慑的意味。 楚央背着大提琴, 和林奇跟在柏弘羽身后登上飞机, 一进机舱, 却见金铉民坐在一张沙发上, 手里拿着一杯香槟, 懒懒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大长老有令, 要给你们两个人戴上奥萨尔之印。”说完,便抬起另一只手,手里拎着两枚银色手环, 搭扣上印着一道仿佛三个眼睛相互套在一起的咒符。 奥萨尔(Ulthar),一位神秘的半神, 据说他原本是尤格索托斯的后代,后来却投效雅德萨达格,负责监管封闭空间中被囚禁的神明, 因此又被称为“狱神”。他的这枚符印有强大的封印能力,可以暂时另佩戴者的观测力受限。楚央也是最近才学到这个神明, 这符印也见过一次, 便也猜得到这手环的功效。 柏弘羽将手环接过来,走向他二人, 略粗鲁地抓起楚央的右手,手环扣在他的手腕上发出咔哒一声。然后便走向林奇,这次的动作倒是温柔了不少,甚至有那么点含情脉脉的意味,手指流连一般从林奇的皮手套上划过。 林奇默默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楚央看到那搭扣的地方在扣好后竟宛如有生命一般渐渐融合到了一起,开口都不见了。多半这东西要用什么特殊仪式或者咒文才能摘下来。在戴上的一瞬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手腕上略微发热而已。 并排在金铉民对面坐了下来,机长便告诉他们要起飞了,嘱咐他们坐稳。楚央认真地系好安全带,抬头却见柏弘羽用一种讥讽的表情看着他。楚央皱眉,也不避开,直直地看回去。他意识到他越是退让,这个人就愈发得寸进尺。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老是要忍受他的这些尖酸刻薄。 这项楚央和柏弘羽之间电光石火火药味正浓,飞机便已经滑出跑道,冲向天空。 等到飞行稍稍平稳,引擎的声音渐渐小了一些,林奇便看着金铉民问道,“联合大会,都有哪些长老会出席?” “长老会和圣炎部的所有长老都回来。不止如此,拉莱耶和混沌神殿也要求出席,但还不知道他们会派多少人。” 林奇心中一惊,“拉莱耶和混沌神殿?” “那个频繁入侵我们现实的楚央,显然属于一个跨越多个现实的观测者组织,目前所知,他们称自己为吞噬者。这个教派里的成员涉及所有四大教廷中的成员,自然也包括拉莱耶和混沌神殿。只不过很多都是别的平行现实中的‘版本’,但也不能保证我们的现实里没有他们的卧底。而他们的目标便是选择一个最好的现实,杀死那个现实中的自己进而取代。如果那个现实不够好,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将那个现实坍缩,或是将强行将两个现实相融,以此来实现所有现实的统一。 只不过看样子他们的动静太大,入侵的现实太多,很可能已经被序神察觉了。所以最近他们行动的没有那么频繁。即便如此,也仍然是每一个现实的威胁。我们四大教廷之间再怎么不和,在这种大是大非上还是一致的。” 优先保证自己现实的存在性。这是每一个教廷的处事宗旨。 吞噬者……楚央听着这个称谓,想到了他在卡特之门中看到的那些跨越许多现实的神秘观测者组织。或许那些人就是吞噬者? 很多个现实中,林奇就是死在他们手里…… 可如果是这样,面具楚央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金铉民说完以后,目光却落到了楚央身上,“在这种涉及到现实存亡的关键时候,如果你们手中有死灵之书,应该马上交出来。否则等到联合大会召开的时候,面对着四大教廷的长老,你们私藏这么重要危险的东西,罪名可不小。” 楚央还未来得及给出任何反应,林奇便嗤笑道,“金理事,你可不要欺负刚入会几个月的新人。我记得会规里可没要求成员必须共享所有的知识。且不说我们手上没有死灵之书,就算有,你凭什么要求我们交出来?” “另外那个楚央能力极强,不仅精通长老会的法术,还能使用混沌神殿的法术。他到处在寻找死灵之书,如果他对上我们这个文文弱弱的楚央,你说谁会赢?如果你们手里的死灵之书抄本是最完整的那一版,落到了那个楚央手里,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会规明确说过,凡是会影响现实存亡的重大事宜,需要由联合会议共同决定。你认为长老们是会相信你们两个能够看守好死灵之书,还是把书交出来,由四教廷共同看守的好?” “看守?恐怕要是死灵之书真的出现,四教廷之间就先会抢个你死我活吧?尤其是你们这些激进派,就算死灵之书没有选中你们,你们也一定会把它强留在手中。”林奇用慢条斯理却极尽讽刺的声音说着。 “老师,我们也是为你好。如果你现在不交出来,到时候审问你们的可就不是我们了。”柏弘羽倒是说得一脸真诚,那张娃娃脸和大眼睛,此时竟有种乖巧干净的感觉,仿佛真的是在为林奇和楚央着想一样,“拉莱耶那群青蛙人和混沌神殿的变异人拷问人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老师你从前与他们也没少起过冲突,这次被他们抓到机会大做文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在长老会和圣炎部,激进派的势力并非最强的,保守派暂时还能与之制衡。但是在拉莱耶和混沌神殿,近几十年激进派的势力已经开始超越了过去占主流的保守派。所以偶尔如果在出调查任务的过程中与那两教廷的人狭路相逢,冲突在所难免。被林奇出手教训过的拉莱耶和混沌神殿心痛的数量倒真是不少,其中也难保没有这些年登上拉莱耶诗僧或混沌神殿祭司之位的。 楚央听到这话,心头一颤,不安地看向林奇。林奇没有提过还可能出现“拷问”这一遭的啊? 什么样的拷问?林奇会被他们折磨? 林奇伸手在楚央手背上按了按,仿佛是在安抚,对他亲昵一笑,“别怕,他这是在吓唬你呢。他们要想拷问我们,也得等我们犯了罪才行。” 见林奇对楚央举止亲昵温柔,眼神都像要化开一样,柏弘羽的眼中有一丝森然一闪而逝。 …………………………………………………… 飞机在希腊周边的一座小岛的停机坪上降落,而后一辆汽车载着他们沿着蜿蜒的道路盘绕着岛屿上的小山一路向上,穿过一道恢弘气派却也年代久远的大门,停在被林木包围的一条曲折长阶之下。周围还有几辆同样的黑色奔驰,显然是岛上统一配备的车型。 威特摩尔岛,黑月城堡,四教廷的“公共领地”,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 被苍碧的海水包围着的岛屿宛如一块祖母绿宝石,边缘洁白的沙滩完美地“溶解”在海水里,另一面却是陡直的高崖,崖下暗礁如刀,不断有劲浪撞碎在上面,白色的泡沫漫天飞舞,在阳光中时而凝成须臾即逝的彩虹。 在高崖之上,碧树环绕间,一座古老的堡垒伫立着。历尽岁月碾压研磨的黑色石块上残留着雨水和青苔的痕迹,但尖锐的塔顶依旧带着一丝高傲和怒气直指天空。 沿着台阶向上攀爬的过程中,他们与另外几名披着墨绿色斗篷的人相遇。阴翳中那些人转过脸来,露出一张眼睛突出嘴部扁平的奇怪面容。 印斯茅斯长相……他们是拉莱耶人。 为首的一人大约是拉莱耶的侍僧之一,似乎上了些年纪,却愈发接近青蛙和鱼的混血生物,弓腰驼背,脚落在地上甚至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肤色灰暗的脖子上,隐约甚至可见疑似腮的痕迹。据说拉莱耶人活到一定岁数,会蜕变成另一种名叫深潜者的种族,从此遁入深海,再无踪迹。现在看来,传言倒是有几分可信。 那些拉莱耶人看向几名长老会成员的眼神粘腻而冰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恶意。金铉民则高高仰着头,面上全是倨傲地微微颔首。而他身后的柏弘羽则带着周到的微笑用英语问候道,“费舍先生,一路还顺利么?” “除了风浪大些,还算可以。”那个被称作费舍的侍僧声音是特有的粗哑难听。 楚央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寄宿学校与那几个拉莱耶人对战的情形。当时他还什么都不懂,被逼得拿起大提琴同时对抗好几个拉莱耶人,只记得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诡异鱼腥味和海藻味。后来听说调查的结果是那几个人并非他们这个现实的拉莱耶成员,而是来自不知道哪个现实的“恐怖分子”。现在想来,可能也是与那些吞噬者有关。 此时拉莱耶人的目光落到林奇身上,似有一分冰寒不善之色,语带讥讽,“林先生,听说你最近运势不好,几次死里逃生?” 林奇却拉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死里逃生这是我的常态。倒是听说您自从当了侍僧,就养尊处优,不再涉足多元观测点了?” “那些琐碎之事,自然有年轻小辈去做。我不像有些人,一把年纪了还要装作年轻的样子,上蹿下跳,宛如跳梁小丑。” 楚央皱眉,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要说像小丑,还不知道谁更像…… 这话他只能腹诽,没有说出来。可是拉莱耶侍僧却仿佛感知到了楚央身上散发出的不满,眼神紧接着就落到他身上,品头论足,“这就是那个可能拥有死灵之书的学徒?看上去不过如此。” 林奇立刻笑道,“瞎说,谁告诉您他有死灵之书了。您看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哪像是死灵之书的主人?” 楚央原本不想说话,可是对方之前说林奇说的那么难听,他气不过,也冷冷地说了句,“是啊,我学艺不精,当初还没入会的时候对付那几个异现实的拉莱耶人的时候也不过能一个人对五个人罢了。” 林奇惊讶地看着竟然回嘴讽刺的楚央。虽然说的是别的现实的拉莱耶人,但谁都知道观测力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也就是说不同现实的同一个人实力水平应该差不了很多。所以说异现实的拉莱耶人弱鸡,就等于在骂原生现实的拉莱耶人弱鸡一般。 费舍那原本就像鱼的脸愈发青绿,眼神盯着楚央,里面弥散着森然的恶意。 “好啊,希望等到了里面,你们还能这么神气。”费舍肥厚的嘴唇吐出这一句话,就带着他的人率先用那种奇异的仿佛青蛙般的姿态率先离开。   第109章 四教廷 (2) 黑月城堡建造于16世纪, 由当时四教廷中最富有的几名领导者规划建造。城堡中包括一间宽阔的议会大厅,形制仿照英国下议院的规格,分为上下两层,排满一排排的长椅。那便是联合大会即将召开的地方。城堡宽阔但压抑深沉的走廊中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 到处都是皮鞋或高跟鞋落在地面上发出的细碎声响。在等待会议开始的舞会大厅中, 三三两两穿着考究光鲜宛如贵族绅士人们悄声交谈着。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系着领结的侍者手中托着香槟或小点心, 在人群之中如雀鸟般穿梭。 林奇和楚央被带入等候大厅的时候, 许多簇视线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那种白噪音般平稳的窸窣交谈声也稍稍一暗。楚央忽然紧张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漂浮着的觊觎和恶意,宛如阴雨天厚重的云层一样压在整个高广华美的宴会厅上空。他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 跟着林奇穿过人群,用余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各人来自哪个教廷一目了然。长老会的人披着黄色天鹅绒斗篷,圣炎部披着酒红色天鹅绒斗篷, 拉莱耶是墨绿色,而混沌神殿则是黑色。四教廷中楚央至今还未怎么见过的便是混沌神殿的信徒们, 不论男女身上似乎都弥散着某种黑暗诡诈的气质,而且看得久了,总觉得他们身上某些地方不是很对劲。 混沌神殿的信徒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异之处, 大多数平时都可以隐藏的很好,但也有无法隐藏的。比如说斜对面的一个人, 满身生着大大小小脓疮般的凸起, 不得不用绷带一圈圈包扎起来。 进入大厅没多久,金铉民便被人叫走了, 柏弘羽便负责带他们两人去另外一间单独的房间,因为大长老在会前可能会希望与他们二人见一面。 “林奇!楚央!”一道脆生生雌雄莫辩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转头一看,却见白殿穿着一件漂亮的小黑裙,和其他长老会成员一样披着黄斗篷,手上戴着长及手肘的手套,嘴上涂着鲜艳如血的口红,脚上踩着高跟鞋,一头柔顺黑发在空中随着小跑的速度微微飘摆着。好一个清新靓丽的暗黑系佳人,简直比大部分在场盛装打扮的美女还要亮眼,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白殿。”楚央对他微笑。 柏弘羽也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白殿冲过来。没想到的是白殿一上来就一把搂住楚央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下一秒就被黑脸的林奇强行扯开了…… “小气!抱一下都不行?”白殿微微翘起漂亮的嘴唇,又对林奇笑着说,“我等你们好久了,你们要是再不出来,我都要被那群大叔老头烦死了。” 林奇嗤笑一声,“嫌烦你还来?” “我怕有人要欺负你们啊,我这么讲义气的人!”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了扫柏弘羽。 柏弘羽冷着脸道,”我要带他们去单独的房间看管。叙旧请等到第一次会议之后。” “大家都在这儿等,干嘛要把他们分开?”白殿抱起手臂,姿态又是娇俏又带着一分挑衅。 柏弘羽正想还嘴,此时另一个人却悄然接近。楚央一见便微笑起来,“萧医生!” 圣炎部萧逸泉,自从第八百货商店之后他们就一直没机会见过面了。今日他一席合身齐整的三件套黑色西装,披着酒红色丝绒斗篷,愈发显得温润俊雅。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望着楚央和林奇,“好久不见。” 谁都没注意到白殿在看到萧逸泉的一瞬间,眼睛刷地一下亮了…… 萧逸泉在圣炎部虽不是大法师,但在四级中实力也是顶级的了,再加上家世显赫,他的父亲和姑母都是大法师,所以他本人的地位也不可小觑。柏弘羽也不好当着对方的面强行把两人当成囚犯一般带走,只好暗暗咬牙忍耐,允许对方与林楚二人寒暄。 萧逸泉看向楚央,面带关切,“你现在情况如何?我听说前不久你又使用了一次圣痕” 楚央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谢谢。” 这时候白殿忽然甜甜笑着插嘴道,“这位小哥哥,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啊?” 萧逸泉看向白殿,对他温文尔雅地一笑,“我叫萧逸泉,幸会。”说完还主动伸出手去,满是绅士面对淑女时彬彬有礼的样子。 白殿握住那只手时竟然还满面娇羞,“我叫许白。” “许白?很高兴认识你。” 眼看着白殿公然勾搭不明真相的萧医生,林奇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喉咙,警告白殿收敛点。 而此时柏弘羽也不想再耽搁下去,语气生硬地说,“林奇,楚央,我们得走了。恐怕你们也不想让大长老久等吧?” 一搬出大长老的名号白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看着林奇和楚央被柏弘羽和他的手下们带去二楼的休息室。 萧逸泉此时轻声说了句,“虽然嘴上说这次会议是为了吞噬者,其实大家都是为了死灵之书来的吧?” 死灵之书的拥有者,唯一可以看懂那本世上最强大的魔法书的人。如果楚央真的是,那么他便是目前四教廷中唯一能够将他看到的内容翻译出来的人。众长老、法师、侍僧和祭司必定会想尽办法逼他说出一切。 白殿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也有些凝重,“唉……可不是么。” …………………………………………………… 休息室内空无一人,但是在门外却守了不少高等四级的长老会侍从。楚央和林奇进去之后不久,休息室侧面的门便开了,一个高挑纤细的美丽妇人走了出来,看着林楚二人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柏弘羽对她微微点头,并未跟上前去。 林奇轻声对楚央说,“不要怕。就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说。” 楚央抿了抿愈发因紧张而变得干涩的嘴唇,点了一下头。 林奇说楚央不能承认他与死灵之书已经融为一体这件事,因为那样便会引出他是如何得到死灵之书,进而涉及到他的来历。一旦被知道他不是这个现实的人,四圣教便有权肆意处置他,而不必去管所谓公约的束缚。 可是事到临头,楚央开始担心了。显然这次的阵仗比他们一开始想象的要大得多,之前在飞机上柏弘羽还提到了所谓的“受刑”。他不知道受刑是指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决不能让林奇落入到那种危险的境地里去。 长老会现任的会长,也称为大长老,是一名五十多岁的法国人,一名在国际上享誉盛名的魔术师——安东尼奥。方锲。就连楚央以前也在电视上看过他令人目瞪口呆的魔术表演,在寸草不生的撒哈拉沙漠深处,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另一片森林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从沙土中萌芽,到迅速成长成参天巨树。而且都是真正的树木组成的热带雨林,直到现在还有游人到那里去旅游拍照。 现在想来,大约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某个现实里同样位置是热带雨林的现实拉进了这个空间小小的一角,并且将之稳定住了,既不会有现实之间的相互感染坍缩,也不会另人不小心进入另外的现实。 此时此刻,这位长老会里身份地位最高的高等五级观测者正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白色西装,靠在窗边抽着一支雪茄。虽然已是不惑之年,但保养极好的面上依旧有着高卢人那特有的深邃而粗犷的轮廓,下巴上弥漫着细碎的胡茬,举止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闲适。 可是当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与你对视的时候,一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诡异感觉便会顿时摄住你的周身,仿佛他的瞳仁可以看穿你的皮肉内脏,甚至读出你的思想、你的过往、你那些不愿意示人的小秘密、甚至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暗野兽……有不少记者都说过,采访这位伟大的魔术师时常令他们汗毛直竖,产生古怪的恐惧感。 而现在,当楚央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比常人更加严重的冲击。 他的圣痕给了他感知别人精神和记忆的能力,可是这个人的精神他却完全无法理解,无穷的混沌,跳脱夸张的颜色全都交融在一起,像是一首乍听上去无比混乱甚至刺耳的疯狂乐章。而且这混乱极具攻击性和传染性,就如利剑一般锋利,直直刺入楚央的精神之中。 楚央的眼睛微微睁大,脚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林奇似乎并不为他的反应感到意外,毕竟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方锲的人可能都多多少少有些不适的反应。但林奇显然也打起了全部精神,收起了在外人面前时而出现的轻浮面具,变得无比专注谨慎。低眉敛目,林奇微微颔首,“大长老。” 安东尼奥向前伸出手,他的手上戴着一枚金黄色的戒指,上面篆刻着黄衣之印。只有大长老才有资格佩戴的印记。 林奇走到他面前,单膝下跪,去亲吻那戒指上的印记。 这是见到大长老时的礼仪,林奇在旧屋已经交过楚央了。当时楚央还觉得都21世纪了,这样的礼仪未免太夸张。但是现在看来,用在这个如深渊一般不可测度的男人身上,却似乎正合适。 安东尼奥的眼神微转,看向楚央。楚央于是也低下头走上前去,学着林奇的样子单膝跪下,头微微前倾吻了一下戒指。就在这一瞬间,忽然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突兀地响起。 “神是无法被欺骗的,你终将被你的罪恶吞噬。” 那并非通过空气震动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在他头脑中被解析的信号。楚央呼吸一滞,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安东尼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甚至不能确定刚才在头脑中响起的那句话是不是他的幻觉。 “林奇,我最优秀的调查员。”等到楚央站直身体,安东尼奥缓缓开口,“金铉民已经向长老会弹劾你,说你不服从上级命令,隐瞒新成员观测实力和家庭状况,而且有私通异现实人员的嫌疑。你如何解释?” 林奇平静地回答,“难道不是应该谁弹劾谁举证么?为什么我要自证清白?” “他给的证据相当充分。在优胜美地你毁坏古老者水晶,之后在猿头村你不协助调查私自离开,这些都是事实。而你担保的楚央虽然评级为四级,但是在几次任务中,不止一次表现出超越四级的能力,甚至可以抵挡住阿特拉克纳克亚。在你上交的关于他的资料中,家庭情况部分几乎全是编造的,这样的事只要稍加核实就能知道。至于最后一条,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不过那位吞噬者楚央显然对你很感兴趣,在这种时候不得不令人生疑。”安东尼奥的声音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轻松语气,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越是如此,就愈发令人心惊。 “虽然你的父亲是Advisor,但是你毕竟仍然是长老会的成员。触犯前两条我或许还可以帮你说话,但如果是触犯最后一条……”安东尼奥的眼睛瞟向楚央,那笑意却另楚央愈发忐忑,“那么我也保不了你。” 第110章 四教廷 (3) 议会大厅那扇肃穆的双扇黑橡木大门缓缓打开, 众与会者静默无声地鱼贯涌入,很快楼上楼下便都按照不同的教廷坐满了人。长老、大法师、祭司和侍僧们各自列于一层首席位置,身后便是按照观测级别和在教廷中的职务分排的座位。而最前方的位置便是此次发起会议者——安东尼奥。方锲的座位,在他的斜侧面有一张空着的椅子, 是为一些独立于四大教廷之外的有名望的观测者作为公证人而设, 不过这一次是空着的。而他身后左右两侧各有一个书记员的座位。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守卫逡巡在城堡以及海岛的各处领域, 以防有非四大教廷以外的闲杂人等误入城堡。 楚央和林奇则被要求仍旧留在那间休息厅里, 除非得到传唤否则不得走出房间。 楚央坐在椅子上, 手指扣弄着大提琴箱的扣带,愈发心神不宁。刚才与安东尼奥的会面令他心惊肉跳,愈发觉得这个联合大会比他预想中更加复杂危险。爷爷没有在门里提过安东尼奥这个人, 以后者的年纪来看,爷爷还在会中的时候他应该还没有成气候。可是他和林奇说话的态度……总另楚央不大放心…… 而现在面具楚央显然已经曝光了,如果自己不是这个现实的人的秘密再被曝光, 林奇就会被金铉民名正言顺地安上一个“私通其他现实可疑人员”的罪名。 还有楚忆那边……希望赵岑商可以藏好他…… 林奇从桌上的托盘里拿起盛满暗红色酒液的玻璃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边啜饮着一边走到窗边向外眺望。此处正临着悬崖,透碧的大海仿佛就在脚下铺展开来,浪花撞在突出水面的嶙峋礁石上, 摔散成无数白色的碎片。 “据说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四大教廷的联和会议场所,是因为它代表了很久很久以前, 中世纪的时候, 四教廷联和击退了一个试图入侵我们这个现实的神秘组织。当时从那个组织从遥远现实里召进来了无数怪物,带来了许多恐怖的疾病, 甚至黑死病也是它们带来的。最后那些怪物它们被四教廷赶到了这一片海域,终于被全部消灭。那个组织就和今天的吞噬者有些相似,也是想要用激烈手段促成大融合的。”林奇的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语气里倒是没什么紧迫感,“但凡是这种太过激烈的手段,最后都持续不久。因为他们闹得越凶,就越容易被序神察觉到,然后制造一连串变量将这些激进的熵派威胁消灭。” “所以吞噬者也会被消灭么?” “我说不好。超越一切之神的心思,我们这些肉体凡胎怎么可能猜得到。上一次我们四大教廷被当成了序神手里的枪,这一次谁是枪谁是目标,都说不好。” “那些我都不关心。我现在担心的是……大长老是不是也想得到死灵之书。”楚央压低声音说着,不明白林奇怎么还能那么镇定,“他刚才是不是在威胁我们?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安东尼奥擅长惑乱人心。你不要轻易被他影响。”林奇倒了另一杯酒,递给楚央。楚央犹豫着接过,却根本没有喝的心情,“你父亲会来么?” 林奇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为了避嫌,他或许不会出面。就像赵岑商也被要求不能出席一样。” “你提过安东尼奥忌惮你父亲……可是这次为什么还敢这样难为你?”楚央仍然觉得头脑中有一团乱麻。一切都这样失控,仿佛他对于自身、对于前途都没有任何的掌握能力。就像是从悬崖上跌落的人,在失重中只能尖叫着摔向地面。 他已经开始厌恶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了。 “或许是……他们厌倦了有我父亲这样一个中间人调停四教廷之间的关系。或许是他们怀疑我父亲有对他们隐藏一些事。也可能是他们太渴望得到死灵之书。但我知道安东尼奥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你我还是按照原计划。不要被他影响。”林奇走到楚央面前,蹲下身来,仰头望着他,“既然你爷爷可以走的毫无一丝踪迹,我们就要相信他的能力。” 此时门被打开,一名长老会成员告诉他们,“大长老现在传唤你们。” 沿着古堡恢弘高大的走廊来到议会大厅的门前,两名披着黄斗篷的侍者同时将两扇大门拉开。一霎那门后原本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无数双视线落在楚央和林奇的身上。 楚央仍然背着他的大提琴,努力让自己不去感知空气中浮动的危险气息,专注于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他不像林奇,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之前就连一个狂热跟踪他的灰衣男人都能令他噩梦连连,更何况是现在……他感觉自己从未被这么多双叵测的眼睛盯着,被这么多观测力强大的人类审视着,就像是被剥得赤条条,连内脏都能被看的通透一般。 明明他没有犯罪,却总感觉自己正在接受审判。 大厅的正前方,仿佛法官一般高高坐在一张方桌之后的安东尼奥垂眸望着他们,“请二位陈述你们各自的身份。” 林奇:“我是The Advisor林乔之子,林奇。长老会调查员兼布道师,隶属赵岑商理事手下。”清澈朗然的声音回荡在拥挤却安静的大厅里,坦坦荡荡,自有一股力量。 楚央也学着说道,“我叫楚央。父亲楚阑母亲白慧还有爷爷楚毓都已经过世。我目前是林奇的摄影助理,以前当过大提琴手。” 他自我介绍完,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并不很吵闹的窸窣议论声。大概是他陈述的身份实在太普通,不太符合传言里“死灵之书主人”这么酷炫的设定…… 坐在右手边靠近前方的便是长老会的成员,第一排的长老中他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当初接受圣痕时见证的四位长老(除了赵岑商没有出席),还有在玛丽安博雷大宅见过的那位医疗部理事爱丽丝,再加上对他们有敌意的金铉民和柏弘羽。其余的十一名长老除了一名称病不能到场都已经来了。圣炎部的二十位大法师中也来了十五位。而拉莱耶则派出了十七位侍僧,混沌神殿的祭司数量稍少,只有十三名,但随行人员却不少。 大长老看着楚央说道,“长老会没有任何关于你家族的记载,而你的担保人林奇提供的关于你家族的信息也都是伪造的。你是否知道你的家族中有加入过四教廷或者其他观测者组织的成员?” 楚央道,“没有。就连我也是在最近才知道自己是多元观测者。” 又是一阵哗然。凭空出现的观测者,家族中在四教廷内无人的情况是十分罕见的。 “请你记得,如果你的证词不能另在场大多数的五级观测者相信,在大会之后,我们会要求搜查你的居住地。” 楚央深深吸气,然后大声说,“请问在四教廷中,是可以无缘无故只因为你们单方面不相信,就随便搜查成员的家的么?难道不是只有在我触犯了长老会的特定法令之后你们才有权搜查?” 大长老的眉梢不着痕迹地稍稍一扬,现场也出现了一段异常的寂静。大概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新成员竟然敢这样大声地质疑大长老和长老会的公正性。 林奇微微勾起嘴角。楚央这两句话说得倒是掷地有声,明明心里紧张得不行,表面上的样子却做到了,不愧是他带起来的人。 林奇在长老会混了这么多年,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间活了这么多年,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你越是表现得软弱,别人就会愈发往狠里去压迫你,欺负你。就好像鲨鱼和狼群能闻到血腥味一样。那是一种兽性的、欺压弱者的本能。所以越是陷于不利的处境,越要虚张声势,尤其是在对方对你也有些许微妙的忌惮的时候。 长老会律法部理事此时开口说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自然不会无缘无故侵犯你的隐私。可是如果当你隐瞒之事威胁到原生现实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做出非常应对之举动。这一点在你加入长老会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明确了。” 林奇道,“我们今日来,就是想协助各位理解吞噬者入侵的情况,一定知无不言。请穆勒理事放心。” 大长老这才继续开口道,“今日传唤你们,是因为多位理事教统要求询问你们与吞噬者相关的信息,并非审判。希望你们记得自己的立场,不要有任何隐瞒保留。”他说完,便用法槌轻轻敲了一下,示意众长老、法师、侍僧和祭司可以开始提问。 首先站起来的是圣炎部的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的女法师,“请问楚央先生,与吞噬者组织中的那个楚央见过几次面?都是在什么情况下见面?” 楚央回答:“我和他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复慈医院的平行现实里。当时复慈医院有闹鬼传言,林奇和我去近似现实调查。发现那里已经被严重感染,出现了坍缩的迹象。我们在搜查圣炎部的萧逸泉医生在那个现实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大提琴声,我寻着声音找过去,就和他见面了。” 女法师:他对你说了什么? 楚央: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命令他的手下杀了我。 女法师:他为什么要杀你? 楚央:我不知道。 女法师:林奇先生有看见他么? 楚央:没有。两次都没有。 女法师:第二次见面是什么状况? 楚央:第二次是在玛丽安博雷大宅。林奇和我在优胜美地遭到了古老者攻击。为了阻止古老者利用我启动古老者水晶他过度使用星之彩受了重伤,不得已去玛丽安博雷大宅休养。在林奇昏迷期间,另外一个我出现了。他试图杀死我,并且取代我在这个现实里的位置。后来因为被赵理事发现便逃走了。 钢琴家长老丹尼尔。波普问道:所以另外一个你对你有很强的敌意?为什么? 楚央沉默片刻,眼睛瞟了一眼柏弘羽:柏弘羽理事说他们猜测在那个楚央的现实里,一些对他重要的人,包括林奇在内都已经死去了。他可能是嫉妒我拥有的东西。他说他比我强大,比我更能保护我身边的人。 此时之前在门外遇见过的拉莱耶侍僧则忽然开口道,“你说他试图取代你?那么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被取代了?”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哗然之声。另外一个混沌神殿的祭司也附和道,“对呀。听说那个吞噬者楚央是个五级观测者,而你的评级目前也只有四,如果他想取代你,要杀死你是轻而易举。我们怎么知道我们这个现实的楚央没有已经被杀死呢?你可有什么办法证明你自己的身份么?” 林奇却哈哈笑了起来,“我没听错吧?现在还有要求证明你是你自己这样的奇闻?请问这位祭司,您有什么办法证明您是您自己吗?再说了当时吞噬者还来不及动手就已经被驱逐了,爱丽丝也有看见。那之后楚央几乎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另外一个楚央根本没机会下手。” “鉴于你跟楚央的关系,你的证词能否采信还值得商榷。”那名祭司冷笑着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值得注意。”金铉民此时站起来,“林奇当时生命力消耗的那么严重,就连医疗部理事都亲眼见到了。何以能在短短三天之内复原?楚先生,你是否曾经用大提琴曲试图救治过林先生?” 楚央知道这件事抵赖无用,毕竟白殿和赵岑商都已经亲耳听过,于是坦白承认,“我确实试过。” “更确切地说,你将你自己的生命分享给了林奇,帮助他加速愈合,是不是?” “……有这个可能。” “分享生命这样的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圣痕或是普通的长老会法术能够做到。唯一可能记载类似法术的,只有死灵之书。而且不是任何版本的死灵之书,而是那本最强大最完整的伊斯人版本。”金铉民眯起眼睛,咄咄逼人,“你是怎么会使用这样的法术的?” 这才是所有人在等待的问题,今天这场会议真正的重点。 楚央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楚央说得尚算平静,“是那些旋律自己出现在我头脑里的。我没读过什么死灵之书。” “你说谎!”二楼的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大吼了一声,宛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带起一片声浪滚滚。 “不可能!” “骗子!” “他想私吞死灵之书!” “自私的人!” “没看过难道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不要脸!” “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吞噬者!” 无数陌生人的愤懑、恶意汇聚成浪潮,从四面八方向着楚央压下。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两年前死神之歌事件发生后,有一段时间网络上全是对他的诅咒谩骂,甚至有陌生人给他寄纸钱,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开始跟踪他,偷拍他的照片发到网上。那段时间他只敢缩在家里,连手机都不敢碰,仿佛全世界都在憎恨他,诅咒他,都在告诉他是他的错,他应该马上去死。 所以他没能及时发现宋良书的不对劲。 所以他没能救得了宋良书。 所以他后来也尝试了自杀。 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无尽的恶意和无端的仇恨,只因为连那些人都没见过的一本“书”。只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要得到它。可偏偏,被选中的人却是这样一个懦弱的、无能的自己。 “够了!”林奇忽然大喝一声,显然用上了几分观测力。他的声音回荡着扩散开来,一时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他已经说他没有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有,看你们这阵势是要抢么?!” 第111章 四教廷 (4) 沸反盈天中, 大长老终于敲了几下法槌,大声吼道,“肃静!肃静!” 混乱的指责声议论声终于渐渐沉淀下去,此时曾经参加过楚央的受痕仪式的舞蹈家舒晓镜说, “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是如何应对吞噬者的入侵吗?死灵之书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片刻的安静后, 混沌神殿中的一名相貌秀美的中国祭司说道, “因为很显然吞噬者也在找那本书。如果被他们先一步得到, 后果不堪设想。而现在来看, 我们这个现实的楚央如果真的只有四级,则根本不具备保护死灵之书的能力。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由他上交, 然后选择我四教廷中更为适合的人来看守。” 舒晓镜轻笑一声,“‘更加合适的人?’请问这个合适要如何界定?且不说他们两人有没有死灵之书,就算有, 那也是人家的东西,我们四大教廷什么时候变成强盗组织了?” 丹尼尔和索菲亚都在点头附和, 更加德高望重的丹野秀诚也微微颔首,看向大长老,“我认为我们的关注点应该在吞噬者身上, 而不是死灵之书。就算吞噬者得到死灵之书,如果他们没有被选中, 那书对他们也毫无意义。” “丹野长老此话差矣。”那个中国祭司再次开口道, “假如说,那本死灵之书选定了我们这位楚先生, 那么怎么知道它不会也同时选定别的现实的楚先生?就算它只认我们的楚央,吞噬着若是想要强行囚禁楚先生逼他说出死灵之书的内容,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我听说吞噬者中的那位楚先生已经收集到几个版本的死灵之书了,只不过还没有找到最强大的那版而已。所以不论那本伊斯人的死灵之书现在在谁的手里,此人都在极大的危险之中,应该马上被保护起来。” 林奇却针锋相对地说道,“严祭司,您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楚央身上并无死灵之书,他所谓的分享生命的能力,也只有在那一首曲子中出现过。怎么能仅仅凭借这一点就断言他是死灵之书的主人?如果他是,现在又岂止会是一个四级?” “很显然。”金铉民冷笑道,“他的评级有问题。我还从来没听说一个四级可以抵挡住阿特拉克纳克亚的进攻的。” “那是因为他的圣痕很强!”林奇反驳,“你故意不及时增援,导致他性命都差点丢了!这一点你又如何解释!” “我已经以最快速度救援了,柏弘羽长老和当时所有参与救援的执行者都可以为证。”金铉民好整以暇,也仍旧咄咄相逼,“另一方面,一个很强的圣痕怎么可能选择一个弱者作为宿主?林奇,你是不是故意操纵你那些长老朋友,隐瞒楚央的身份!” “好了!”安东尼奥再次开口,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楚央身上,“楚央,为了验证你所言,我们希望你能在现场演奏你当时治疗林奇的曲子。” 他话音一落,却见一个侍者将一盆枯萎的虞美人花摆放到了楚央面前。又有另外一名使者搬来一把椅子。 楚央看看那盆花,抬起头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首曲子,不是每一次都灵的。我也只有那一次成功过。” 安东尼奥仍然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名侍者走上前来,用一枚印章一样的东西在楚央的手环上按了一下,手环便打开了,被那侍者暂且摘下。楚央将大提琴的箱子打开,将琴脚装上,检查了一下弓毛的断裂状况。他坐到椅子上,拨了拨琴弦校了一下音准,然后看了一眼林奇。 林奇对他点了下头,眼神沉静平稳,就像是给他打下一片安宁的幕布,把周遭那些混乱和敌意都隔绝开来。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林奇教了他几种抑制自己观测力的方法。而今天他便是要用这些方法来蒙骗这些四大教廷中首屈一指的高手。稍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穿帮,因为哪怕是一点点不尽心的表情,都有可能被能够感知情绪或者辨识谎言的高级观测者们识破。 楚央宁心静气,深深呼吸,手指按弦,琴弓在弦上带出了第一缕音符。 自我切断观测力在作品中的表达,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进入一种彻底放松的、漫无目的的状态。他的思绪必须一直游荡,不能专注在任何一种想法、意向或概念上面。有点像是佛教禅宗的说法,把思绪变成一条河流,让它不断地流逝,在思索一切的同时又什么都没有想。 就像是一种思绪上的白噪音,一种宁静平和却也死气沉沉的状态。 当时在练习这种思维状态的时候,楚央才发现什么都不去想对他来说,比专注于某些记忆、意向或者情感要艰难的多。无数思绪仿佛诱惑的手指,不停触摸着他的大脑,将他拉扯向许多个不同的方向。林奇教了他很多方法,比如呼吸放松法、文字冥想法……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练习一遍。在半个月后尝试着在那种状态下拉奏大提琴,却总觉得像是被蒙着眼睛在山路上行走,磕磕绊绊,没有他从前拉琴时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而且时不时就会不受控制地随着音乐专注到某个情绪或意向上,导致观测力再次溢出。 可是练习的次数多了,他却又感觉到了另一种奇妙的宁静。 就好像所有的乐曲都变成了水和云,从他的指尖和琴弓下淙淙流走,清澈简单,不带任何意义,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单纯地震动着空气,单纯地被人耳接收。 简单地存在于此在,没有过去和未来。 而现在,他便是在这样一种思维的白噪音中拉奏着那段旋律。乐声依旧美妙,宛如月下陌上绽放的妖异红花,沾染着雾气留下的露水。那音乐也并非完全是空的,太过严苛的压抑自己的观测力反而会更加可疑。楚央允许自己时不时专注在某个思绪上一段时间,然后再放开那段思绪,让观测力一段段溢出,如此往复。一曲终了时,那盆花也仍然是枯萎的样子,只在某一株的根部隐约泛了一点点绿色,浅得像个幻觉。 议论声又再次扬起。金铉民站起身来,怒道,“你们故意压抑自己的观测力!” 林奇冷笑,“金理事,您这么说可有证据?再说那花也不是一点都没变,你看中间那一株根部不是有点变化么?我们自己实力不济,让大家看笑话了。” 坐在第三排的白殿此时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道,“死灵之书的法术要是连一盆花都复活不了,那也太逊了吧?” 他这样一带节奏,也有不少人议论着,会不会确实只是凑巧?一个颇有天分的新成员用某种旁门左道的方法找到了某种时灵时不灵的分享生命的方法?但也有不少人的怀疑和金铉民一样,认为楚央是在故意压制自己的力量。只可惜,也正如林奇所说,他们没有证据。楚央曲子中包含的观测力,确实符合一个四级的水平,不少人听了都觉得内心平静,充满某种淡淡的温存感,原本的戾气也稍稍柔化了些。 但这样的力量,远远够不上对抗不可逆转的死亡的程度。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楚央正想收琴,却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嘶哑的、却也莫名狂热诡异的笑声,从二楼传来。 众人抬头,却见在二楼,一名披着黄色斗篷的人缓缓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低下头凝视着楚央。兜帽的阴影遮挡在他的脸上,另楚央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一股诡异的阴冷和惶恐,却宛如本能一般,顺着他的脚踝爬上他的背脊。他打了个寒颤。 “他可以拉得更好!他只是需要解放他自己!”那蛇一般带着毒的声音如灰烬落下,飘落在楚央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里。 “是他……”楚央的声音颤抖着,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析出。林奇察觉到楚央的异常,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在心口弥漫。 什么东西不对,非常不对…… “你是什么人!”林奇大声问。 只见那人伸手,向后拉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亚洲中年男人的脸,可是那张脸上,却挂着一幅会令人做噩梦的诡异而狂热的微笑,他的嘴角大大地向两边咧开家,咧得那样远,好像超过了正常人能够笑出的幅度。他的眼睛好像会微微向外突出,眼白很多,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楚央,仿佛只是两颗玻璃珠子,没有灵魂。 而在那黄斗篷之下,是一件灰色的长风衣。 楚央只觉得头脑中翁然一声,所有他以为他已经战胜的恐惧、所有那种不论走到哪里都仿佛被窥视被跟踪的惶然、那种自己家中最私密的物品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那人疯狂的笑和疯狂的呐喊……种种恶心混着恐惧,与噩梦中一次次出现的脸纠缠到了一起。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除了受痕仪式那一次远远地见过这个人,之后所有与他的遭遇,几乎都是在楚央的幻觉和噩梦之中。而现在,这个噩梦终于不再满足于遥远的窥视,不再蛰伏于楚央的意识深处,而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林奇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卡特之门后看到的、那个将死灵之书按进楚央面颊中的怪人,竟然会出现在联合大会之中。 灰衣人伸出一只手,宛如五根枯枝拼接在一起的爪子一般的手,似乎是要隔空扼住楚央的咽喉。他的眼睛里闪着沉醉而狂热的光,仿佛要将楚央吞吃入腹一般的光,用嘶哑的声音说,“他是被选中的天使,他就是死灵之书。” 第112章 四教廷 (5) 灰衣男人的话如一道诅咒, 响彻整个议会大厅。众人一时寂静,就像是一阵沸腾喧哗之后,人群中不约而同突如其来的那一霎那的凝固。 林奇最先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你不是长老会的成员!谁让他混进来的?!” 立刻就有二楼的守卫人员开始接近灰衣男人, 意图将他带出。可是却在此时, 混沌神殿那名严祭司却站起身道, “慢着。他刚才说的话很有意思, 我倒是想听一听。”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胡说八道的话你们也要听?”林奇一面担忧着似乎已经开始陷入慌乱不知如何反应的楚央, 一面力图阻止那个人继续说话。只是可惜,最重要的一句话灰衣人已经说出口,所有人都已经听见, 收不回来了。 楚央就是死灵之书。 “我是毕宿星团的至尊、卡尔克萨的主人、艺术和星辰的黄金国王——哈斯塔的奴仆。”灰衣人用咏叹调一般的声音吟诵着,“你们自称国王的侍奉者,但你们不曾献上你们的一切来侍奉吾王。而我们自从时间的最初就是吾王的造物、也是吾王的奴仆。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 是因为你们的人偷走了吾王选中的天使。”那双疯狂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眨过,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楚央, “但是现在看来,这或许正是吾王的意图。” “他是个疯子?”舒晓镜皱眉,看向大长老, “联合会议乃是庄严肃穆之事,请大长老将此人逐出。” 楚央此时忽然低声对林奇说, “我们得走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走?”一个听力似乎异于常人的拉莱耶长老立刻盯住他们, “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立时便有十几名的守卫堵住了大门,而且分明都是混沌神殿带来的人。此时圣炎部一名长老站起来, 看向那个灰衣男人,“你说你也是黄衣之王的仆人?敢问阁下所属教派的名字?又有何凭证?” 灰衣男人忽然发出一串尖锐刺耳宛如金属摩擦般的古怪笑声。然后……他的黄色斗篷缓缓被什么东西撑了起来。 那是两条巨大的、宛如骨架般的黑色东西,下面挂着肉质的破烂灰色膜状物,上面蔓延着无数暗红色的血丝,竟是一对极为肮脏恶心的巨大肉翼。他周围的长老会成员纷纷发出惊叫,向着四周惶恐退开。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仿佛尸体腐烂的酸臭味开始弥散开来。那灰衣男人的身体开始变高变大,愈发佝偻。他身上的黄色斗篷已经被撕裂了,身体上布满古怪的仿佛被缝制到一起的凸起,鼻子好像有很多种动物被拼接到了一起。他的头仍然依稀是之前那种略略诡异的中年男人的样子,但鼻子竟仿佛鼹鼠一般布满蠕动的触须,他的两条手臂拉长,手指变得又长又尖,宛如一双锋利的鸟爪。问题是,他的手不止是一对,在他的腋下又长出了另一对类似的手,再加上两条有些像是昆虫的腿,愈发扭曲古怪,无比丑恶。 “拜亚基!”人群之中有人大喊着,“是拜亚基!!” 林奇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拜亚基,任何人都知道是黄衣之王身边最忠心的奴仆,它们已经至少几百年都没有出现在这个现实里的地球上了。可他们一旦出现,就不容置疑。 “小央……”林奇悄悄地开始摘手套,低声说,“死神之歌。” 他们只能逃了。 楚央明白林奇的意思,可是他环视嘈杂吵嚷乱作一团的四周,这么多的五级观测者,根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没有任何出路…… 忽然,某个念头转过他的脑海,他心念一动,知道这个想法极为冒险。但是此时此刻,如果不铤而走险,他和林奇势必会被监禁起来。而后他们会对林奇做什么,又会对自己做什么? 另一个现实的记忆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记得那个被长老会囚禁六年的自己,六年的时间他像个牲畜一样被圈禁着,被测试着各种观测力的极限,把他丢去最遥远的和地球完全不同的恐怖现实里,看他能不能在有剧毒的空气里生存下来。后来那个现实里至少还有林奇去拯救,可现在……现在这个现实……他们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他们被抓住被囚禁被要挟,最后很可能会走向其他那无数种现实相同的结局…… 林奇注定会死去的结局…… 那是一种森寒彻骨的恐惧。而当这恐惧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楚央脑子里的某根弦绷断了。 “你说让我解放我自己?”楚央忽然仰起头看向拜亚基,空洞的眼睛里却倏忽泻出一丝仇恨的流光。 拜亚基,灰衣男人,给了他黄衣之王,毁掉了爷爷拼尽一切给他建造的安全堡垒。而现在,他又要毁掉林奇好不容易给他建造的另一座堡垒。 他藏够了。也逃够了。他绝对不要像楚忆那样,也绝对不要像吞噬者楚央那样,被那所谓的神明、被这些为了各自的缘由想要掠夺他东西的高级观测者牵着鼻子走。他进而环视四周,大声说,“你们说想要见识死灵之书的力量是不是?如你们所愿。” 琴弓落在琴弦上,之前已经演奏过一遍的曲子再次从琴弦上迸发而出。可是这一次,那曲子却又已经截然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的曲子是一首美妙而浪漫的小夜曲,这一首却是沉重雄浑带着一丝疯狂的镇魂歌。楚央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头脑,让那些疯狂的、混乱的、邪恶的想象从他理智的牢笼里彻底释放开来。如果说之前救治林奇的时候他脑子里充满的是无穷无尽的温情和思恋,现在他脑子里最强烈的情绪,却是愤怒和仇恨。 那愤怒和仇恨仿佛不单单都是他自己的,而是从那无穷无尽的时间中的每一次轮回,每一个现实,每一个在痛苦绝望中嘶皞的自己身上汇聚而来。那些在卡特之门后感知到的无穷无尽的回忆,与他自己的知觉混淆到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情绪狂潮带着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彻底疯狂的世界。琴弓上的马毛因为高频率的摩擦而断裂,垂挂在琴弓两端,随着他接近癫狂的节律舞动着。 那样的声音宛如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大厅。之前的混乱一瞬间被这声音卷入其中,就连在场的五级也感受到了那声音的冲击,种种奇诡的意向开始渗透入他们的脑海,那些混乱炫目的色彩另不少人微微晕眩。而四级所受影响更甚,甚至有侍者站立不稳开始呕吐。 在众人面前,那盆虞美人原本痿顿的纸条宛如被注入了绿色的汁液,顷刻间重新直立起来,叶片飒飒舒展,甚至于在顶端骤然展开了妖冶的花。只是那花的颜色比原本暗了不少,是比血更深的红色,带着一丝肮脏污浊却又同时分外妖娆的怪异姿态。 众人震惊。死而复生之事竟真的发生了。尤其是那拜亚基,它狂热地发出炙热深沉的、急不可耐的粗重呼吸,仿佛正听到某种会令他产生某种高潮的声音。 但似乎还是差了一点。还是没有能完全解放。天使仍然没有看黄衣之王第二幕的内容。 而高座上安东尼奥微微眯起眼睛,似有怀疑之色。 林奇也不知道为什么楚央会选择拉奏这首曲子。这曲子虽然厉害,却并非能够造成任何伤害的曲子…… 等等……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就像他之前和楚央提过的,这座城堡的历史,是因为当初一个类似吞噬着的异现实组织入侵,召来了无数遥远现实的恐怖怪物。而那些怪物最后被驱赶到这片海域中,被四教廷联手杀死了…… 也就是说,那些怪物的尸体,就躺在他们脚下,大约还不到一千米之遥的海底。 楚央要复活的是它们! 他也不得不感叹楚央的反应之快,只要那些怪物复活,混乱中他们就有机会逃走。否则以他们两个目前身上都有封印的状况,想要对付这么多五级观测者根本是不可能的。 显然起疑的不止是他,安东尼奥已经站起身,命令道,“可以了!请停止拉奏!” 时间不够了…… 此时林奇忽然听到手腕上咔嚓一声,低头一看,那限制他力量的手镯竟然裂开了。 他心中愕然,楚央的琴声虽然厉害,却不应该厉害到了能够毁坏奥萨尔之印的地步。难道有人帮他? 还来不及多想,他忽然感觉到一个意识入侵了他的头脑,一句无声的命令对他说,”唱!” 那是谁的声音?不是楚央的,也不是安东尼奥的,倒有些像是……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了。他立刻将气息沉入腹腔,然后张开双唇。 高亢而华丽的声音如琼浆炸裂,又如凤凰涅槃,冲入云霄。人声和大提琴的声音竟如水乳交融,相互增补衬托,一层层筑高,宛如一对天生就缠绕在一起的宿命双子,在相遇的瞬间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原本都是高等四级的两人此时合奏出的乐曲,却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极限,变成了另一种音乐,一种能够穿透一切的音乐。 一道不容置疑的呼唤。 所有的五级都同时起身,金铉民的身后巨大的飞天水螅发出刺耳的哨声扬起头颅,混沌神殿的严祭司身后骤然迸发出无数触手,拉莱耶诗僧们开始吟唱古怪的旋律召唤半神达贡,而圣炎部也有长老身上开始燃起熊熊火焰…… 他们要围剿林奇和楚央。 却在此时,伴随着一道噩梦般深沉而古老的怒吼,一条布满密密麻麻的利齿和吸盘的、挂着无数海藻和腐烂海葵的巨大触手倏忽撕裂了议会大厅的地面,刹那间便扫塌了二楼和房顶。 第113章 遥远现实 (1) 伴随着轰然巨响, 议会大厅的二楼和屋顶的砖石如暴雨般砸下,惊呼声惨叫声烟尘声宛如死亡之交响穿凿在那巨大触手造成的混乱之中。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触手从裂缝中挤进来,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巨大甲虫类的物种跟着从缝隙中挤出。它们身上都覆盖着腐烂的珊瑚海葵、伴随着海腥味的恶臭吸入一口便仿佛能将五脏六腑腐蚀。 五级观测者们身上的圣痕、召唤出的怪物还有变异的肢体立刻与那些突如其来的入侵者纠缠到一起,现场一片混乱。林奇拉住楚央的手腕, 带着他跌跌撞撞跑向最近的大门。过程中一块廊柱倒下, 险些砸到楚央, 狼狈地滚在地上躲避的时候, 楚央的大提琴却被彻底摧毁。还来不及心疼, 林奇的手已经穿过烟尘抓住了他,一把把他拉到怀里,用手臂遮挡着漫天溅落的碎石艰难地从正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团腐烂团块的下方冲过去。 在他们身后, 忽然一声极为嘶哑难听的叫声突兀地穿过一切混乱,却是那拜亚基撞开烟尘碎石,向着楚央和林奇扑射过来。危急关头楚央焦急地也去抓门, 他的手落在林奇手上,一起转动了门把手, 两人一起挤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倏忽间,之前那些震耳欲聋却又无比混乱的嘈杂全都湮灭了。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过突兀的从震耳欲聋的极端环境里切换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的绝对安静, 大脑反应不过来,兀自嗡嗡地回响着。楚央大口呼吸着, 让那令头颅隐隐作痛的耳鸣声一点点沉淀。他的衣衫都被汗液浸透了, 一股冷风吹来,令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头脑一昏,楚央的身体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撑一般瘫软了下去。林奇大惊,急忙抱住楚央下坠的身体,却见楚央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甚至有些发青。 “小央!” 刚才为了召唤那些已经死去的怪物,楚央究竟分享了多少生命?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现实,楚央对那些生物的控制应该已经失效了,可是显然那些分享的生命并未被全部收回,而是有一定的“浪费”的。之前治疗自己,楚央的生命分享或许更多是起到辅助修复的作用,所以才没有太过强烈的副作用。但是这一次召唤的毕竟是一些太过巨大的东西…… 林奇紧紧抱着楚央,开始继续吟唱刚才他与楚央合奏的曲子。他努力进入楚央的幻想中,想象着自己的生命如藤蔓一般,从自己的胸口蔓延到楚央的身体中去。歌声在空旷的大厅中愈发有种空灵的忧虑和怅然,缥缈宛如一段破碎的薄纱。 却在此时,楚央忽然如溺水后被救活的人那样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张开眼睛。他大口喘息着,睁大眼睛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用有些微弱的声音问,“发生了什么?” “你太累了,刚才昏了一下……”林奇用手探了探楚央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烧,“你觉得怎么样?” “很累……”楚央显然仍然在担心着什么,努力地四下打量一番。这里显然已经是另一个现实了,一条和黑月城堡类似的高广空旷的走廊,但是廊柱的结构不尽相同,充满了奇怪的角度,而且弥漫破败废弃的荒凉感。无数奇怪的红色藤蔓宛如血管一般攀爬在墙壁和立柱上,一些暗紫色的苔藓在狼藉布满碎石的地上斑斑勃勃地弥漫着,间或有什么蠕动一下,也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而在他们头顶破开一个大洞,带着腥臭味的风从中呜呜灌入,透过空洞看到的天空,却是奇怪的紫红色,有些像是日落时分的晚霞颜色,只是不同于晚霞那如画笔斑驳点染的氤氲,这紫红色是大片大片泼洒上去的。 楚央更加紧张了,用手扯住了林奇的衣服,“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近似现实?” “可能是一个比较遥远的现实……而且是我们两个一起确定的……”林奇轻声道,“也好,离得太近,可能被他们找到。” 遥远的现实……也就是说在很早很早的时间之前就和他们的现实分化了的可能性。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出现,甚至或许人类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楚央记得在卡特之门后,除了那些他熟识的自己,还有一些现实中,他甚至不是人类的样子。他有时像是昆虫,有时又像是某种长着利齿的野兽,还有时长着三对翅膀在空中翱翔,有时则是深海中一条长着人脸的大鱼。在那些现实中和人类同等的种族也拥有发达的文明,那些现实里的楚央也都是多元观测者,也都遇到了相当于林奇的另外一个生物,也都同样失去了他…… 一个逃不掉的诅咒…… 楚央仰头看着那古怪而陌生的天空。他恰好看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宛如云团般缓缓游移而过,无数宛如眼睛一般的东西不停转动。 “看来真的很远了……”楚央看着那天空中的肉团和眼睛,却不知为何稍稍放松了些,松开了林奇的衣服。 在这里,那个拜亚基总不能再找到他了吧? 楚央试图站起来,腿却总觉得发软。林奇于是将楚央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撑着他站起来。忽然林奇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放到地上一脚踩碎,然后走到楚央身边说,“你的手机也给我。” 楚央用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可能刚才逃跑的时候弄掉了……” “那正好。免得他们定位到我们。”林奇搂住楚央的腰身,蹒跚着走向前方应该对应着黑月城堡出口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说,“这里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还是太近了,我们还是得离开这个海岛。” 可是当两人从已经半坍塌的出口处挤出来,却愣住了。 这里并非海岛,而是一片……荒漠? 说荒漠似乎又不太恰当,那泥沙中密密麻麻挺立的礁石,上面覆盖着同样的粉色苔藓,还有许多宛如珊瑚的东西直立着。礁石上贴着一些像是海螺壳的螺旋状物体,还有一些类似海星的生物遗迹。倒更像是原本的深海在某次剧烈的板块运动中被抬离了海平面,裸露在了空气中。而更远处,横亘着一些连绵不断的山影,约略是那些威特摩尔岛附近的希腊群岛。 “海水升出地面。这样的情景在一篇名叫Dagon的手稿里有记载过,有一个遇到船难在海上漂流的人趴在一条救生艇上,一觉醒来却发现他的救生艇搁浅了。原本的海底裸露出来,成了沙漠。”林奇用一种悄然的语气说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一直都以为那份手稿不过是一篇编造的小说而已。” 楚央则望着那茫茫起伏的沙丘和礁石,喃喃道,“我们不会还没走到对面就渴死了吧?”尤其是他现在是这样的状态…… 林奇却转头看着他笑,“我们要是死在一起,也算是打破了其他所有现实的轮回了吧?” 楚央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转头,望着林奇动人的眼睛,忽然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就算他现在感觉像是被迫做了好几天的苦力没有睡觉一样疲累,就算他们现在所处一个和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充满未知恐怖的世界,他却反而感觉到了某种解脱似的。 现在他的身份暴露,他们回去,也一定会被四大教廷追捕。要是……就这样不回去了呢? 那反而是某种自由。 反正他原本也不是那个现实里的人不是吗…… “你还能坚持住吗?”林奇问。 楚央点点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可以,我们离开这儿。” 两人缓慢地穿过岛上那些被宛如血管一般的藤蔓植物缠绕着的没有枝叶的尖刺一般的巨树,还有一些直径足有一两米的圆盘状蓝色发光植物,踏上那干裂的“海底”,开始向着远处群岛的方向横穿荒漠。天空中已经西斜的太阳比地球的更为巨大,颜色发红而黯淡,但热度却并没有太阳那样充足,倒更像是一颗红巨星。渐渐地太阳沉落向地平线,一片紫色霞光拉着深浓的夜色渐渐从另外一边的地平线上攀爬过来。空气里进入了另一种寒凉的味道,气温也开始降低。 楚央开始觉得身上发冷,止不住地打起寒战。林奇也同样开始感觉到寒意,这里到了夜间的温差似乎比原本的现实要大,他们匆忙逃难,身边什么也没有,还饿着肚子,实在有种饥寒交迫之狼狈感。他们已经走了半天了,看样子也只能在这荒漠里过夜了…… 林奇四下望着,寻到一处高大的的簇拥在一起的珊瑚礁群,选了一处可以避风的位置,打算就在此将就一晚。他紧紧地抱住楚央,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寒冷的空气侵蚀楚央虚弱的身体。楚央缩在他的怀里,林奇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到他后心,仿佛与他自己的心跳形成了某种共振。这份温暖虽然杯水车薪,却总算让他堪堪能熬住愈发降低的气温。 “稍微暖喝点了吗?”林奇温柔地问。 “嗯,你呢?” “我不冷。” “骗人。” 林奇低笑两声,“快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楚央点点头,闭上眼睛。可虽然疲惫,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睡,头脑里无数念头在旋转,不受他的控制。他干脆睁开眼睛,看向远方。 远处的岛屿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光。仿佛这个现实的人类都已经消失了,亦或是原本就没有人类。 可是他们出来的那座破败的堡垒又是什么呢? 天空中的群星倒是格外清晰,银河从天幕中贯穿而过,恰如他们在优胜美地中看到的那银河一般壮丽华美。 “你的大提琴坏了。”见楚央睡不着,林奇轻声说。 楚央把头轻轻靠在林奇肩膀上,说,“是啊,坏了。” “回头,我再给你买一个。”林奇转头,轻轻吻了下楚央的头发。 “要是我们就待在这个现实不回去了呢?”楚央幽幽地问,“那可能也就不需要大提琴了。” 林奇低笑,“这么奇怪的地方,你不害怕?” “回去才比较害怕吧?” “好啊。”林奇紧了紧搂着楚央的手臂,朗然说道,“那我们就当一对亡命鸳鸯,让那些什么长老祭司的都见鬼去吧!” 楚央也低笑着,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咳嗽起来。一连串的咳嗽停也停不住,他感觉林奇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好不容易喘过来口气,又有些惆怅,叹息道,“就是可惜,再也见不到陈旖、祝鹤泽、苏钰、白殿、赵岑商……还有楚忆了……” 正说着,忽然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而且不只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肚子同时开始叫,在安静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林奇低笑道,“荒野求生的第一晚就要饿肚子了。” 却在此时,面前的荒漠渐渐产生了某种变化。 那些粉色的苔藓开始发出淡淡的荧光,某种类似孢子般的东西缓缓升腾起来,宛如魔幻的粉尘在天空中四处漂浮,竟将原本漆黑的荒原照亮了一些。在这熹微的光线中,隐约可见土块开始向外翻起,不少类似鱼却长着四条腿的动物开始从土里爬出,背上背着半透明的扇形“鱼鳍”。这些动物在荒漠上四处爬行,间或却突然被一些礁石中突然张开的类似海葵的颜色艳丽的花捕捉吞噬。 楚央和林奇惊讶地看着突然变得生机勃勃的荒漠,原来这些东西竟然只在夜间出现么? 一只怪鱼爬到他们附近,林奇忽然心念一动,一伸手,一把就抓住了那东西。有如前臂那么长的怪鱼被林奇按着,却仍不停挣扎,但肥硕的身体却似乎储存着不少蛋白质的样子。林奇的手上开始弥漫起彩光,钻入那鱼的身体中,转了一圈又飞回手上,那鱼便静止不动了。 林奇将鱼抓起来,放到眼前左看右看,“嗯……应该没有毒吧?” 楚央睁大眼睛,转头看他,“你要吃它?” 林奇冲楚央眨眨眼睛,“咱俩可是要在这个现实里开荒的,总得弄清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呀。再说,你现在身体虚弱,如果能吃点东西的话可能也有帮助。” “……那要是中毒了怎么办?” “我先吃啊。我的星之彩会把我救活的。要是没救活的话那你也吃一口,我们殉情。” 楚央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样的话还不如干脆一起吃。” “那可不行。”林奇让楚央靠在身后的石头上,双手捧起鱼想要下嘴,却总觉得腥臭扑鼻。电视里看贝爷什么都能往嘴里放,到自己这儿才知道这道坎有多难跨过去…… 正想着要是有能生火的东西就好了,却忽然听楚央惊呼一声,“你看!” 却见远处有一些类似蝙蝠的东西在空中飞舞,但不同的是,那些蝙蝠的翅膀冒着青烟。当它们之中的一只落到一片粉色的苔藓上时,那片苔藓竟然开始燃起了火花,渐渐那整颗披着苔藓的岩石都燃烧了起来。而那火中的“蝙蝠”却毫发无伤,像是不怕火的样子。 林奇惊讶地看着火,又看看手里的鱼,又转头去看楚央,“你不觉得,有点太巧了么……” 楚央也愕然地睁大眼睛,“你刚才也想到,要是有火就好了是不是?” 林奇点点头。 他们在黑暗中希望有光的时候,就有了光,希望有食物的时候,就有了鱼。现在他们希望有火,就有了火…… 这是怎么回事?哪有现实会有心想的特质的? 第114章 遥远现实 (2) 日出时分, 那巨大的红色太阳愈发的巨大,东方无数片沉重的云团被染成了极为艳丽的色彩。那些云团似乎是某种有知觉的生物,拥挤的肉瘤中一颗颗巨大的眼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睁开。和暖的光线照在楚央的眼皮上,将他从无比深沉安宁的梦境中唤醒。 微凉的晨风已经没有了夜间的寒意, 而是温和的凉爽, 缓解了阳光在皮肤上淡淡的烧灼感。楚央缓缓眨了眨眼睛, 望着那玫瑰色的天空, 然后转过头, 看到林奇的睡脸。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到林奇脸上细细的绒毛,在晨光里宛如一层浮光掠金。看着看着, 楚央便不知不觉微笑起来,伸手去触摸那柔软光洁的脸颊。 林奇轻轻哼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颤抖着, 终于展开。黑黝黝的眼睛上雾蒙蒙的,渐渐对焦在楚央脸上, 看了他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笑起来,“早啊。” “早。” 在他们附近, 苔藓上的火已经熄灭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草木烧灼气味, 隐隐带着一丝奇异的清香。那些长得像鱼的爬行动物也都不见了, 似乎钻回了土地之下,可是颜色艳丽的海葵一样的植物却并未消失, 仍旧鲜艳地开在珊瑚礁中间。四下一片安静,只有微风拂过的轻声细语。 林奇握住楚央在他脸颊上逡巡的手,轻轻揉搓着,“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楚央说,“没有。正相反,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林奇低声笑道,“这真是个奇怪的现实,是不是?” 楚央稍稍抬起身体,用手遮着眼睛看向东方那喷薄而出的炫目霞光,广袤的大地起伏的珊瑚礁全都被染成了梦境一般的色彩,禁不住叹息道,“而且是个很美的现实。” 林奇也坐起来,望着这美到足以令人叹息流泪的美景。他转头望向楚央,愈发觉得此时楚央那俊挺的眉梢眼角更添几分艳色,叫他心脏里竟仿佛有蝴蝶扑朔来去一般。他低声说,“是啊……或许我们真的可以一直呆在这儿。” 稍稍的休整过后,两人再次向着海岛的方向赶路。可是走了半日后,空气渐渐闷热,又渴又累的两人却发现有些不对,不论他们怎么走,远处的海岛都仿佛没有丝毫的接近,周围的景致也是一成不变。楚央的身体到底还是虚弱了些,到后来双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林奇爬上礁石,试图折断一株像海葵一样的植物来充饥,可是那东西凶得很,他还没有走近它的中心便突然张开成一张布满荆棘毒刺的大口,冲着林奇的方向咔咔地咬了几下。 看来这东西是有毒的…… 楚央坚持再继续走一阵,看能不能接近一些,或是找到些水和食物。他们放慢速度,跌跌撞撞又走了了一段,虽然明明看起来也就只有半天路程的海岛还是一样遥远,但是前方出现了一片绵延展开的色彩,像是一层渐渐涌来的彩色波浪。仔细看去,竟仿佛是一片森林。 两人心中狂喜,加快脚步。那果然是一片绵延颇广的树林,充斥着种种在地球上看不到的、糅合了玄奇、诡艳、却还有一点点接近肉质的油腻恶心感的植物。高大的类似树木的植物生长着蓝色的块状“叶子”,间或垂下一条条难以辨别是动物还是植物的仿佛绦虫一般的肉色悬挂物。之前在黑月城堡岛屿上看到过的那种红色的血丝状藤蔓也到处都是,还有那直径足有一米多的紫色圆盘状生物散发着幽幽荧光,还有无数弥漫着彩色斑纹的花点缀在一丛丛茂密的灌木间。空气里湿漉漉的,叶片间时有骚动,可见一些蜥蜴迅速爬过树梢,或是小型哺乳类动物穿行在灌木里。他们甚至能听到一种轻悦的几乎像是小姑娘唱歌的鸟鸣声从高处传来,鹅黄色的羽毛偶然从叶片的缝隙中飘落。 “怎么会凭空出现这么一片森林?”楚央接住那片羽毛,愈发觉得异样。 林奇沉默着,却又忽然开心起来,“我们去找找看,会不会有水。”他说着加快脚步,走出几步后又转头对楚央说,“我们可以试图想象,这森林里有一片湖水,深蓝的湖水,水很干净,可以看到底。湖心甚至还有鱼和水藻。” 林奇这样说着,那湖的样子也便活灵活现出现在楚央脑海中。现在他的嗓子火烧火燎的,要是真的能有一片那样的湖水,他恐怕会像夸父一样一口气喝干一半吧…… 然后,在走了大约十分钟后,两个人彻底呆住了。 一汪宽广的湖被彩色的树林围在中间,和他们想象中无限接近的湖水。湖水碧蓝中凝着一痕诱人的绿,在浅滩的地方清澈透底,可以看到底下圆润的石头。而更深的地方依稀有藻荇交错的影子,徐徐荡漾着。几条色彩斑斓的长鱼缓慢地游在水中,甚至在浅滩处也有几只追逐的小鱼,还有某种甲壳类生物舞动着十几条腿迅速在沙子和石缝间挪移。 楚央嘴巴微微张大,说不出话来。 林奇却低笑一声,“真的是这样。” “真的是什么?” “在这个世界,如果我们一起很想要某种东西的话,这样东西就会出现。我们共同想象的越是细致,那东西就越接近我们的想象。如果只是泛泛的想象,就可能会变成一些看上去比较随机活着奇怪的样子……”林奇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兴奋的光芒,用力抓住楚央的手,“你看,昨晚的怪事就不提了,我们觉得太热了,就有了给我们遮阴的树林,我们饿了,就有了林子里的那些生物,我们渴了,我们想要有一片湖,我们仔细地描述了湖的样子,这片湖就出现了。在这儿,我们就像上帝一样!” 楚央的心也狂跳起来,“怎么……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这到底是什么现实啊?” 林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我们必须一起想要某种东西,才会成真。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想,比如刚才我有希望能摘到一些能食用的水果,比如类似苹果的东西,但我没告诉你,所以就没有看见。” 林奇提到水果,楚央便也不由得想到了苹果一类的东西。却听哗啦一声,一个东西从他们身旁掉下,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半透明的果子。虽然不是苹果,但也十分接近了…… 两个人傻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然后林奇突然欢呼一声,冲向了那片湖水。楚央也笑着追上去。两人趴在水边喝了个痛快,又用清亮的水洗了头脸。到后来两人干脆脱掉上衣冲到湖水中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那些游鱼在他们周围盘旋,宛如绚丽的水下彩虹。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笼罩在他们身上,楚央对上林奇那熠熠生辉的双眼,林奇则看着楚央挂着水珠的眉梢睫毛,倏忽他们同时向前,情不自禁地拥吻起来。 他们找到了一处天堂,一处随他们的意志改变的天堂。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却也不想去想为什么。 他们终于可以确定,在这里,他们是安全的。 洗完澡顺便抓到了几条鱼,他们穿上衣服,采集了一些果子湖木柴后,便开始生火。他们发现他们的愿望还是有一定局限的,不能靠着想象让这个世界生出类似打火机这样的东西,只能是一些原生的、不涉及人工制造的东西。林奇想象了一些适合打火的石头和引燃的绒草,很快便将篝火生了起来。楚央将鱼内脏挖出,刮掉鳞片,穿在一根黑色的树枝上,将鱼架在火上烧烤。鱼的香味很快引得两人肚子叫得愈发响亮。 鱼肉再加上鲜果,他们吃了一顿可用丰盛来形容的晚餐。就算是到了夜晚森林中也不是一片黑暗,许多散发荧光的植物那幽魅的光彩散在枝叶间,粉色苔藓的荧光孢子漂浮在湖面上,与篝火辉映在一起,愈发如梦境一样,美得不真实。 楚央伸手烤着火,却又忽然有些害怕,“林奇……我们不会是在做梦吧?我还是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现实。” 林奇靠在身后一截倒塌的木头上,篝火跳动在他的瞳仁中。他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觉得这真的是某个现实……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现实,我们早就应该走到那些海岛上了。而且这片树林,之前我们看的时候还没有。” “但如果这不是现实……这又是什么?”楚央微微皱眉,“我们是永远都走不出这片荒原了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会不会是什么囚牢?”林奇嗤笑一声,“可以让囚犯非常舒服的囚牢。” “这么说我们没能逃脱?”楚央无法明白,“可是我们明明已经逃掉了啊?我们一起拉开的那扇门,冲了过来。我们一起确定的这个现实。” “而现在,我们一起就可以在这个现实里创造出任何我们希望拥有的东西。”林奇一歪身体,靠到楚央身上,“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就好像是我们自己的世界一样。” 他们自己的……世界? 不受人打扰的,不用担惊受怕的,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楚央的心像是要融化开了,可那隐约的恐惧,却如一头影兽,时刻逡巡在他的快乐背后。因为他的快乐从来都不长久,“如果这真的是囚牢……有一天我们会不会被拉出去?我们怎么能确定我们现在还是清醒的?我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我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我怎么确定你不是我的幻觉?”问到后来,那恐惧也跟着声音一点点溢出。 真的可以抛掉所有一切负担,躲在这里?这样的好事真的会有么 林奇用双手捧住楚央的脸,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问他,“能感觉到么?” 楚央点头。 林奇又去吻他的鼻子,“感觉得到么?” “当然了……” 林奇又吻他的嘴,“感觉得到? “废话……” “那你还说我是幻觉?” “……在幻觉里拜亚基还差点把我掐死呢……”楚央垂下眼睛,苦笑道,“对于我们这些疯子来说,视觉听觉触觉全都是不可靠的。没有东西是可靠的。” 林奇认真地望着他,抓起楚央的左手,指着那枚指环,”这是我给你的,每次你摸到这个指环,你就知道我在你身边,我是真的。只有这个,你不用怀疑,好不好?”说完,他便用他的左手扣住楚央的手。戒指和戒指相互摩擦,十指紧紧相扣。 楚央感受到林奇眼神落在身上的重量,竟忽然觉得一些情绪在鼻腔里涌动。他努力忍住,扯开嘴角微笑,用力点点头,“好,我不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呆不久_(:з」∠)_ 第115章 遥远现实 (3) 楚央和林奇很快便适应了这个奇怪的“现实”里的生活, 毕竟在一个可以心想事成的地方,想不适应都难。他们留下了火种,小心翼翼地把它储存在闷烧的绒叶里,用石头笼起来, 到晚上需要时才会再让它舞动起来。树上结满形态奇异却味道香甜的果实, 灌木间出没着肉质鲜美的小动物, 湖水里有鱼和类似蟹类、虾类的生物, 全都可以作为他们的食物。 每天他们相拥着醒来, 在湖水边洗脸洗澡,用骨头磨制的小刀片刮胡子让自己不至于变成野人的样子,吃一些果子当做早餐, 照顾好火种,而后便去林中打猎。他们的武器都是用最简单的树枝、剩下的骨头和打磨过的石头制成的,甚至还制出了一把长弓。在这方面楚央的技术远远不及上过战场被训练过使用一些冷兵器武器的林奇, 所以更多时候他负责收集果子和一些有奇异香味的草叶当做调味品,到了晚上生活做饭也主要是他的职责。 接近原始人一般的简单生活, 每日里忙着准备足够的吃食、照顾彼此打理自己,就几乎用掉了所有的时间。突然间他们之前经历的一切疯狂的事件、还有在卡特之门后看到的沉重真相,都一下子距离很远很远, 仿若是前世的故事了。 这样简单的日子里,只有两个人和一个世界的日子里, 楚央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仿佛他能感知到, 在这里他和林奇是安全的,不论怎样注定的命运都无法伤害到他们。 一种前所未有的, 绝对的安心和……平静。 没有担忧、没有恐惧、没有愧疚……心仿佛变成了一片镜湖,坦然地、无遮拦地躺在天空之下,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是简单地存在于当下。他趴在林奇的胸口,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夜色流淌在已经掉了一颗纽扣的衬衫领子下露出的锁骨的肌肤上,那心跳声带着恒定的节奏,顺着他的耳朵流入血脉中。林奇的手指玩着楚央长得有些太长的头发,感觉着楚央下颚因为无法用骨头片刮得太干净的短短胡茬隔着衣服细细地扎在他的皮肤上。他也和楚央一样,感受到那种如梦一般的平静。 “你说,我们能在这儿待多久?”楚央问。 林奇说,“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儿。” “你不会觉得无聊?”楚央低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活了这么久,人见得早就够多了。”林奇笑起来,“我还怕你觉得无聊。” “我从小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楚央抬起头,看向林奇也不再整洁的、带着一点点短胡茬、却依旧俊美惊人的面容。楚央的眼睛虽然笑着,却又有点淡淡的忧伤似的,“永远留在这儿,难道要你看着我一点点变成老头么?” 林奇用手指描摹着他的眉头,眼神温柔,“就算你变成老头,也一定是像你爷爷一样温文尔雅的老头。” 楚央哭笑不得,“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成老头。” “你都是死灵之书的载体了,可以把你自己的生命分享给别人,难道不能从别人那里吸取生命吗?”林奇耸耸肩,“一定有办法的吧?我们可以一起分享我的生命啊。” “那万一分享的太多,你也开始衰老了呢?” “那不是正好。”夜色里,林奇笑得愈发动人,“可以白头偕老了。” 白头偕老…… 一句被用烂了的情话。可是此时此刻,楚央却蓦然感觉心头被戳中了什么,有些想哭。他再次躺在林奇的胸膛上,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心中情绪的变化。 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深沉。可是睡到午夜,当一切都沉寂下来,楚央却忽然惊醒了。 说不清是什么让他醒了过来,篝火仍然烧着,林奇也依旧熟睡着,可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坐直身体,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状况。 一直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小虫飞到他面前,不断上下飘摇。楚央看得有些入神,忽然感知到一个意念,突兀地入侵到他的脑海中。 “过来。” 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而是一道绝对的、强烈的意念,令人无法抗拒的意念。楚央惊愕地四下查看,什么也看不出。他想要叫醒林奇,那意念却又在他头脑中浮现: 不要叫醒他。 楚央打了个寒颤。 不论这意念的主人是谁,他可以看到他们。 这个世界里,不仅仅是他和林奇两人了。 “我不会伤害你。”那个意念给他传递了这样的信息。 楚央的眼睛落在那仍旧在他身边不停飞舞的萤火虫上,是它在跟他交流么? 他走向那萤火虫,萤火虫就飞得远了一些。他想起了在卡特之门后看到的蝴蝶,便跟着那萤火虫走去。拨开重重垂落的纸条和红色的藤蔓,在一片由几株散发着幽光的巨大菌类围出的空地上,有一个高高的黑色人影静立着。萤火虫飞向那人影,落在他的肩头,便消失了。 那是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手中拄着一根手杖,剪裁合身的藏蓝色三件套西装包裹着高挑的身体、宽阔的肩膀。头发梳理得那样整齐,一丝不苟。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大约不到四十岁的面容,英俊到给人寒凉之感的出众容貌,眉宇和眼睛与林奇惊人地相似。但是他的线条更加冷硬,更加如坚冰如尘封的城堡一般肃然,也愈发如黑暗的宇宙一般不可测度。 如果说之前见到安东尼奥的时候,感觉到的是无尽的混沌。这一次楚央感觉到的,确却是一个纯粹的黑洞。 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一般来说一个人就算再怎样善于隐藏,再怎么冷静沉稳,他总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情绪、记忆或神智泄露出来的一层”光晕“。那光晕几乎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能让他窥得一二此人的状态。 可是面前这个男人,是一道深渊。一道他无法理解、无法测度的深渊。一道用“无”来展示一切“有”的深渊。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在被拉向那个人,被拉进无底的黑暗中去。那是一种会令人瞬间产生极端的恐惧或极端的倾慕的诡异魅力,一种让人无法免疫的可怕魅力。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柏弘羽会为了这个人背叛林奇。 楚央只是看到那张脸,就知道他的身份。这就是他一直都无缘见到真容的,林奇的父亲,爷爷的情人,The Advisor。 林乔。 “我们终于见面了。”林乔双手按在手杖的杖头上,他没有微笑,他的脸仿佛是一张面具,只有嘴唇挪动,却读不出表情。 楚央紧张到手心已经渗出冷汗。他努力地扯了扯嘴角,礼貌地点了点头,“您好,伯父。” 林乔抬起一只手,对他招了招,“过来,让我看看你。” 楚央走向林乔,却惊觉自己仿佛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他忽然有点明白了,那些跟着女朋友回家见女方父亲的男朋友心中无比的紧张和惶恐……他现在的状态估计就差不多?谁知道他的表情已经慌乱到什么地步了…… 为什么林乔会出现在这个现实?为什么他不让自己叫醒林奇? 他……似乎和原生现实里原本的楚央的夭折有些关系……那么他现在出现,是要结果自己吗? 杀死自己,保护林奇? 混乱的猜想在楚央脑子里搅合到一起,他却仍然走向了林乔。到了跟前,他才感觉到林乔比他和林奇都高很多,甚至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对方的目光。 林乔垂眸审视着他,那种眼神,仿佛神明在审视他的信徒…… “你长得和你爷爷很像。可能比其他的你要更像一点。”林乔用平淡的语气说道,眼睛深处似有一段盘旋的幽光,就如刚才那只萤火虫一般的光。 楚央咽了口唾液,轻声问,“您……不想看看林奇吗?”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们。”林乔转开眼神,扫视了一圈四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一个……现实?”楚央道,“我不是很清楚……” “还不能算是现实,只能算是一个气泡,有局限性,所以你们才会一直无法离开这片荒原。不过你们一起,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惊人了。”林乔说。 楚央困惑,“我不明白……” “这里是一个现实的气泡,一个新被确定的现实的气泡。在你们两个确定之前,这个气泡是不存在的。”林乔淡淡说道,“是你和林奇创造了它。” 楚央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承载的却是更多的困惑。 创造? 怎么可能? “你以为为什么你和林奇不能共存?”林乔转开眼神,缓缓踱步,走到一条盘绕在树梢上的类似蛇却长着蜥蜴头的生物跟前,“你以为为什么所有现实中,六级观测者几乎不存在?因为他们的观测力太强,强到两三个人一起就可以毁灭甚至创造现实,会造成太多的混乱和不稳定。所以每当有可能的六级观测者出世,雅德萨达格就会巧妙地编织事件,将之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就算侥幸出生,也一定会夭折,甚至在四大教廷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之前,他就已经被抹杀。” 楚央道,“可是我们不是六级观测者。” “现在还不是。”林乔微微转过头来,眼睛如一道冰箭射向他,“你和林奇一旦相遇,一起创造出的东西,会远远超越你们自身的力量。在无数个现实的无数个你和无数个林奇中,只要有一对能够最终达到六级,就可能合并所有的现实,开启一个最终的唯一的现实。这是尤格索托斯的安排和预言。” 他的语言简洁却尖锐,突然间便穿透了他脑中的迷雾。 “所以……那些林奇才会死……”楚央喃喃道…… ”不错。雅德萨达格会消灭所有大坍缩的可能性,如果你不死,林奇就必须死。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他已经做到了。”林乔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和林奇,是不应该在这个现实相遇的。是楚毓的作弊和黄衣之王的计划缠搅在了一起,才让你们得以幸存到现在。不过,这些偶然或许也在尤格索托斯的计划之内。” “我不明白……我们从未想过要带来大坍缩……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神明们看到了什么。你以为你的选择、你的命运,是你自己掌控的么?”林乔轻轻叹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是真正由他们自己掌控的。看似的选择,其实都不是真的选择。已经发生的和还没有发生的,都已经展现在那些远远超越人类的生灵的眼前了。” 楚央头脑里嗡嗡响着,他努力地理解着他刚刚得知的一切,有些费力地说,“你是……来杀我的吗?杀了我,保住林奇?” 林乔轻笑一声,摇摇头,“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太晚了。之前你们之所以能顺利从联合大会逃跑,是因为我帮了林奇。他身上现在的新封印是我下的,虽然完成封印的时候会耗费他大量的生命力,但是在那之后我可以短暂地解开他的封印,而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不会感觉到。所以你们才能确认出这个气泡,所以我才能知道你们在这里。但这虽然还远远不是一个完整的现实,却也已经足够被雅德萨达格察觉了。你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雅德萨达格会设法摧毁这个气泡,连你们一起。” “不在这里,我们应该去哪?”楚央问,“哪里可以不被四教廷的人找到?” “你当然可以和林奇一起继续逃。但有些选择,可能并不是你的。”林乔顿了顿,继续说道,“长老会激进派和混沌神殿勾结,已经控制了陈旖、祝鹤泽和苏钰。” 那三个名字,宛如三枚炸弹,接连在楚央头脑中爆炸。他呆呆地望着林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可以选择不管他们,和林奇继续躲在这里。也可以选择让我现在把你送回去。只要你出面,他们不会为难那三个人。” 楚央的心头忽然一阵剧痛。 他明白了。 林乔要把他们分开。 而且林乔说的对,他给他的所谓选择,并不是真正的选择。 第116章 死灵之书 (1) “你想让我离开林奇……可你不是也说了, 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创造出超过我们自身的力量……难道不是我们在一起才更有机会存活下来吗?”楚央的声音那样干涩,似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分辩毫无用处, 聆听的人不会同意, 而他也不会有别的选择。 林乔的目光中, 却依稀泻出一丝悯然。他走到楚央面前, 用一种和刚才有些微妙不同的、长辈看与自己亲近之人的后代时才会有的眼神望着楚央颓然的面容, “在所有那些林奇死去的现实中,你们都在一起,但是每一次你们都被雅德萨达格打败了。而现在……你们两个或许是最后的希望。可是你们还没有准备好, 你还没有准备好。” 最后的希望……又是这句话…… 有一种催命般的威逼感。 “准备好?怎样才算是准备好?”楚央问。 “等到你真正了解了你自己的时候。”林乔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楚央的肩膀,“等到你不再逃避的时候。” “……我走后, 林奇怎么办?” “我会看住他。你们创造的这个气泡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你会保证他的安全吗?” “我会尽我所能。” 楚央闭上眼睛, 只觉得心脏像被生了锈的刀子拉锯着,一寸寸撕扯开来。他回过头,看向林奇在的方向, 他想要再见他一面,但他知道林乔不会允许, 而且一旦见面, 他就走不了了。 林奇如果跟他一起去自投罗网,他们两个便会失去一切控制权。如果只是自己去, 至少可以放心林奇现在还是安全的。 这根本就不是选择。 “好,我跟你离开。”楚央的声音很轻,轻到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出了口,“请你一定照顾好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找他,告诉他我没有放弃他。” 林乔微微点头,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就像神明也早已看到了无数的结果一般。他们不过是两个对弈的神明手中的棋子,对于自己的命运和未来毫不知情,还以为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 …………………………………………………… 祝鹤泽看着萧逸泉给陈旖量完血压,心中一股烦躁的邪火翻涌上来。他们已经被关在这个奇怪的套间里好几天了,这些人当初带着楚央碎裂的大提琴来找到他们,说楚央出了事,需要他们的帮忙,便将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可是来了以后连楚央的影子都没见到。他们被带走的时候祝鹤泽就感觉到了,这根本不是邀请,而是绑架。 那些看守他们的人都很奇怪,对她们的态度彬彬有礼,但是眼神中,总像是人类在看一些对于厄运一无所知的牲畜的漠然。祝鹤泽试着带陈旖和苏钰逃跑过一次,但是被”礼貌”地请回了这间房。 陈旖显然也很紧张,她原本最近的身体就不太好,一直在发低烧。那些人也请来了萧医生给陈旖医治,但是在这种高压的环境里,陈旖怎么可能休息的好? “我们到底要被关到什么时候!”祝鹤泽尖锐地问道,“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萧逸泉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愧疚之色,他是唯一一个会露出这种眼神的人,和外面那些沉默的黑衣看守不一样,“楚央出现之前,他们不可能放你们离开。” “楚大哥?”陈旖焦虑地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你们要找楚大哥?他的大提琴怎么会变成那样?” “他……身上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萧逸泉知道自己不能说太多,只能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告诉我。” 祝鹤泽冷哼一声,”我们需要送陈旖去医院,你能做到吗?” “……抱歉。” 萧逸泉开门,示意等在外面的苏钰可以进去了。却又意外地看到坐在椅子上笑吟吟看着他的白殿。 萧逸泉此时已经知道白殿的真实性别了,可是每次看到他那明眸善睐的模样,也仍然会产生错乱之感。白殿今天穿着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长发披散着,也没有怎么化妆,中性的打扮,却愈发显得清新如雨。 可萧逸泉却略微有些……犯囧。白殿最近总是有事没事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还经常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他时常生出自己被调戏了的错觉,可是一转眼对方又弯着眼睛说开个玩笑,搞得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 “她们怎么样?”白殿问。 萧逸泉叹了口气,“肯定是不开心的。” 白殿的笑容微微一敛,眼中有些阴暗的憎恶,“没想到我们长老会也沦落到绑架零级观测者的地步了。真叫人恶心。” 萧逸泉对这般大胆的话语略略心惊,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旁人,才走近几步低声说,“还是谨言慎行吧。现在四教廷的环境,不比以前了。” 白殿忽然微微一偏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手指头伸出,轻轻在萧逸泉的胸膛上戳了戳,眉眼里勾着情丝,“怎么?你要告发我?” 萧逸泉一怔,知道对方又是在逗他,略略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如果被有心人听到了,对你终究是不好的。” “我不在乎。我向来是任性惯了的。” “那是因为以前有林奇护着。现在连赵岑商都被处分了,你就安分点吧。”萧逸泉说着,忽然听到走廊另外一边一阵大声喧哗。他和白殿对视一眼,都快步走去询问出了什么事。然而不用走得太近,他们便听到了。 “楚央出现了!就在楼下!” 白殿心头咯噔一声,低声骂了一句,立刻往电梯的方向冲去,萧逸泉也跟上。可是迟迟电梯也不上来,白殿干脆直接跑去了消防楼梯。 他们所在的,是长老会在北京拥有的一座写字楼,外表看上去是一家投资商的大楼,可实际上里面出没的都是长老会执行部的人。而最近,这里出没的不仅仅是长老会的人,还有不少混沌神殿和圣炎部的人。圣炎部与混沌神殿本为敌对,时有冲突发生,搅得整栋楼鸡犬不宁的。 而现在,不论长老会、圣炎部还是混沌神殿的成员,全都涌向了大堂。就连金铉民、柏弘羽、严祭司、以及圣炎部的霍兰德法师都已经到了一楼。 阳光中,楚央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来。他的下颚上弥漫着一些短短的胡茬,头发也似乎长了一些,身上的衣服略略有些破旧,虽然狼狈,眼神却莫名地平静。众人迅速将他围在中间,空气紧绷得随时都要断裂。可楚央却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直白地看向金铉民。 “我来了。放了不相干的人。” 金铉民看了看他身后,挑起一边眉梢,“林奇呢?” “你们想要的只是死灵之书。我就是死灵之书。”楚央淡淡地说,“我不仅是死灵之书,我甚至不是这个现实的人。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金铉民冷笑道,“不错,我们已经知道了。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保证你的朋友们不会有事。” “配合?”楚央的眼神里竟有一簇锋芒,他的手挪到自己的衬衣领口,开始慢慢地解开扣子,一点点露出从胸膛蔓延到肋骨上的圣痕,一种充满威胁性的动作,“你们要我怎样配合?” “楚央,在场有四名五级观测者,你不会有任何胜算。”柏弘羽用轻飘飘的声音说,“你不必紧张,我们用这种方法逼你现身也是不得已。你恐怕不知道,在你和林奇消失的这两个月中,吞噬者已经开始入侵这个现实了。先是亚洲和欧洲沿海地区一些小的海岛和岛上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就连普通人的媒体都报道了异常。然后是一些沿海的城市开始出现大范围感染现象,被政府动用军队将那些城市隔离了起来,封锁了消息。但一些国外的报纸都有报道,四教廷已经开始暴露在普通人眼中了,我们需要死灵之书来对抗吞噬者。” 他说的这些,楚央确实全都不知道。他微微皱眉,不能确认柏弘羽说的是不是真的。 柏弘羽将自己的手机递给楚央,”你可以自己去查。” 楚央迟疑着接过手机,打开谷歌浏览器,果然看到了一连串自动推送的国外新闻。那些黑色的吞噬一切的霉菌、浑身被藤壶覆盖的人形、还有肉质的仿佛会蠕动一般的墙壁,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熟悉…… 就仿佛他仍旧活在噩梦里。 楚央把手机扔还给柏弘羽,看向圣炎部的那位年纪较大的法师霍兰德,“我愿意配合,但是你们必须放了我的朋友们。” “你确定要我们放了她们?”柏弘羽却插嘴道,“据我们所知,北京一些地区也开始零星出现了感染现象。所以近日城中到处都能看到武警巡逻。把她们放出去,不是更危险?” 楚央皱眉,略略犹豫,终于还是说,“给他们提供足够的信息,然后放他们走。” “楚央,你搞清楚。现在是你在我们的控制下。你一个异现实的多元观测者,没有资格和我们谈条件。”金铉民对着他的手下使了个颜色,便有人拿着一只楚央和林奇之前戴过的手环走向他。楚央眼中闪过愤怒之色,胸口的皮肉下开始有东西涌动。众人见状,只当他要动手,愈发紧张起来。 却在此时,忽然一道声音插入,“我们可以放那三个零级观测者离开。只要你真的愿意合作。” 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中文,众人让出一条路,却见安东尼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西装,悠缓地走向他。而在他身后,拜亚基仍旧是人的形态,一双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嘴仍然大大地咧成一个夸张诡异的笑容,甚至隐约可见一条灰色的舌从深色的嘴唇上扫过。 楚央打了个寒颤。 第117章 死灵之书 (2) 苏钰趴在门上, 听着外面的动静。祝鹤泽抓着陈旖的手,压低声音问,“有声音么?” “没有……”苏钰说着,试图转动门把手, 但仍然是锁上的, “我好像听到他们有提到楚央的名字。” 陈旖条件反射般用力握紧了祝鹤泽的手, 焦急道, “难道楚大哥真的来了?他们会抓住他的!怎么办?”一着急, 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那样厉害,仿佛连肺都要吐出来。祝鹤泽心疼地轻揉着她的后背, 低声劝慰,“你先别急,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们会用我们威胁楚大哥的……”陈旖刚刚缓过来一口气, 又挣扎着说道。 苏钰皱着眉头,气恼地用脚踢了一下门。他虽然心中仍然埋怨楚央当初把他们三人留下承受伤痛, 自己一个人远走他乡,可实际上嘴上虽未松口,他也渐渐释然了。当初死神之歌事件断送了他们所有人的前途, 导致宋良书自杀,而活下来的他们四人中, 受创最严重的还是楚央。他逃走, 虽然是一种懦夫般的行为,可是若易地而处, 苏钰自问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得更好。 而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楚央为了他们三个身陷险境。他走向窗户,往四周看了看,找不到什么借力的地方。而且这十几层高的地方,光是往下看一眼就令人腿软,更不要说想办法从这里逃走了。 “苏钰,你干什么呢!”祝鹤泽轻斥道。 苏钰又走向一盏立灯,将插头拔了,双手攥着灯杆,走到门边,俨然一副准备有人进来的时候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样子。祝鹤泽翻了个白眼,“你电影看多了吧?就你那细胳膊细腿两下就被人撂倒了。” 苏钰梗着脖子,“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却在此时,苏钰忽然紧张起来。门外开始有脚步声纷沓而至。 祝鹤泽抱住陈旖的肩膀,和苏钰对视一眼。苏钰抓紧了手里的灯,准备在门一开的时候就挥过去。 然而门开了,那灯挥到一半,堪堪停在楚央额头前一寸处。苏钰吓出一身冷汗,瞪大一双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央也愣了一下,却又倏忽笑了,“苏钰,你这是想干掉我?” 苏钰赶紧把灯放到一边,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而在楚央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黑西服的人,以及那个一张娃娃脸容貌俊秀的的男人。苏钰很不喜欢那个年轻男人,虽然他总是笑吟吟的,语气轻飘飘的,但苏钰就是感觉这人一肚子坏水。 楚央看看苏钰,又看向在床边两个傻傻地看着他的女孩,笑容温柔和缓,”你们还好吗?” “楚大哥!!!”陈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进了楚央怀里。祝鹤泽也跟着快步走过来,漂亮的丹凤眼里尽是激动和忧惧。而苏钰则喃喃说着,“你傻啊!你来干嘛!” 楚央轻轻抚摸着陈旖后脑化疗后才刚刚长出的毛毛的头发,抬起那略略憔悴的脸,但笑容却依旧是温柔的,“我来看看你们。我和林奇离开的这段时间,也顾不上照顾你们。” “我们很好。”祝鹤泽的声音也有一丝哽咽,“小妮子也有定期去检查,化疗效果不错。” “真的?让我看看。”楚央双手捧起陈旖的脸,仔细端详着,“嗯,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一点点发烧而已。”陈旖努力笑出两个酒窝。 楚央轻轻碰触她的额头,微热的温度令他微微皱眉。他转过头,对柏弘羽说,“给我们一点私人时间。” 柏弘羽挑起一边眉毛,但终于耸耸肩,做了个手势。便有人将门关上了。 楚央拉着陈旖坐回床上,将祝鹤泽和苏钰也叫到身边。他认真地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容,暗暗后悔这段时间没有尽到自己身为兄长的责任。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潦草地画着一张地图,他将纸展开在三人面前,一字一句对着他们说,“一会儿,他们会允许你们离开。这地图上凡是画了黑色圆圈的地方都不要接近,你们三人不要分开,最好能时刻一起行动,尽快离开北京,往内陆的方向走。感染是从沿海开始的,所以越是往里越安全,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感染?什么感染?”祝鹤泽困惑地问。 “我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有点像是……原本稳定的东西渐渐腐烂崩坏,他们管那叫‘熵化’或者‘坍缩’,但凡是被那种腐败的力量感染到一定地步的,都很难恢复原状。你们只要看到任何奇怪的现象,比如大面积的霉菌侵蚀或者物体的质地发生异常变化,或者你们周围的人开始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你们就要尽快离开,不要犹豫,不要停留,也不要试图帮助别人,因为你们也帮不了他们,自己逃就是了。” “我不明白……”陈旖明显在害怕,但却不知道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楚央,“你不会跟我们走吗?” “我得留下。我还有事要做。”楚央说得很轻松,几乎是一带而过。他抓住祝鹤泽的手,和陈旖的手放到一起,又把苏钰的手也拉过来,让三人的手紧紧叠在一起。他用力地握着那三只交叠的手,抬起眼睛专注地看尽祝鹤泽的眼睛,“除了我,最大的就是你了。尽量照顾好他们。你们两个,也要听祝你们祝姐的话,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单独行动。” 苏钰的声音嘶哑,“你干嘛像在交代遗言一样。” “苏钰!不准胡说!!”陈旖大声道,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害怕。 楚央嗤笑道,“什么遗言,我活的好好的干嘛交代遗言。我是怕我现在照顾不到你们。只要你们安全,我就能想办法找到你们。”他说完,又将纸翻过来,背面写着一个网址,“如果在路上你们被一些奇怪的人困住,实在没有办法脱身的时候,可以进入这个网页,播放里面的音乐。或许有用,但也或许没用,你们要慎用,自己没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听,就算不得已播放的时候,自己也要堵住耳朵。” 他将纸条塞到祝鹤泽手里,又紧紧攥了下祝鹤泽的手,“记住我说的话了么?” 祝鹤泽的眼睛里竟隐隐闪出泪光,她抿抿嘴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此时门又被打开了,柏弘羽略略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了没有?车子都已经备好了,可以把他们送走了。” 楚央又快速地在祝鹤泽耳边说了句,“等你们安全了马上发一条信息给白殿和赵岑商。”而后才站起身,平静对柏弘羽说道,“可以了。” 几名执行部成员鱼贯进入室内,对祝鹤泽、陈旖苏钰三人说,“请三位随我来。” 陈旖不想走,仍然紧紧抓着楚央的手臂,但是祝鹤泽却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开了。楚央仍然在微笑着,可那眼神深处却仍旧是担忧的阴影盘旋不去。祝鹤泽一狠心,强行拉着陈旖走向门口,而苏钰则对楚央说,“你真的会没事?” 楚央点点头,“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她们。” 苏钰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声骂了句什么,掉头去追上祝鹤泽他们。 楚央则盯着柏弘羽,“答应我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做到。” 柏弘羽哼笑一声,上下打量楚央一番,“你现在可是个大人物,我们一定不敢怠慢您的要求的。只不过我很好奇,老师怎么会放心你一个人跑出来?他不是把你当宝贝一样护着么?” 楚央轻笑一声,那笑意也有些冷,也带了些尖锐的刺,“柏理事,我奉劝你一句,大家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偶尔也收敛一下你的嫉妒。” 太过直白尖锐的话另柏弘羽微妙地变了脸色,眼神愈发阴冷,“我们答应你的事已经做了,现在你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 大厦的最高层,没有任何房间,只有一片空旷暗淡的黑色空间。楚央被两个混沌神殿和两个长老会的人押送着,从电梯里走出,便看到黑暗中密密麻麻站了不少的人,有些披着黄色的斗篷,有些则披着黑色的斗篷,偶尔还有一些圣炎部的红色夹杂其中。这些人中间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地面上有一道道凹槽组成的复杂符文。 楚央被要求站到那圆圈中间。他看着那些地上的用长老会变体文字写成的咒语,大约能认出,这是用来压制他观测力的阵法,将他的观测力控制在圆圈之内,不至于对圆圈外的人造成太大影响。 他刚刚踏入,便看到黑暗中一个人影宛如噩梦一般渐渐析出。拜亚基那张在暗淡灯光的光影中愈发狰狞古怪宛如小丑一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真实又虚幻。本能让他想要逃离,但是那冲动终于被他第一次压制下来。 每一次,看到这个灰衣男人,他都在逃。可是现在,他已经无处可逃。 也不想再逃了。 安东尼奥也站在他面前,用优美的法文吟诵了一段诗句。 海岸迢迢云涛破碎 双子太阳沉入湖底 阴影蔓延卡尔克萨城 奇诡夜空群星攀升 古怪月亮绕行空中 诡秘之最,失落的卡尔克萨城 这是黄衣之王戏剧的第一幕中的一段长歌,只不过楚央读到的是英文版本。当时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他便产生过奇异的灵感和冲动,一片死寂的亡灵之城坐落在永恒而古老的湖畔,死的力量在一切生灵的背后蠢蠢欲动。是这一段长歌最开始启发了他死神之歌的灵感。 他明明听不懂法文,但是他知道安东尼奥在吟诵那一段。有一种超越语言的力量在这些诗句之间流转不休,令人战栗。 “黄衣之王,就算是我们这些哈斯塔的信徒,也不敢去翻阅的一本书。据说只要看完第二幕的人,都会被拉入不可逆转无可名状的疯狂。”安东尼奥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然而对你来说,或许疯狂才是解放?” 楚央的眼睛扫视过周围一张张兜帽阴影中的脸,却忽然低声笑起来,“你们想要死灵之书?你们也想要‘解放’我?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被解放之后,你们还能不能控制我?” 安东尼奥却也微笑着,莫测却不可见的情感漩涡在他周身舞动,“我们可没有打算马上就解开你所有的束缚。我们需要知道,你现在在只看过第一幕的情况下,能够发挥多么大的威力。然后我们会再决定是否要给你看第二幕中的一些小节。” 他说完,拍了拍手,人群中又有了骚动。只见一个人将一架崭新的大提琴搬到圆圈中,而另一边,一个人双腕上都戴着奥萨尔之印的手环,被几个高大的混沌神殿成员押送过来。那个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却戴着一张天狗面具,看样子,竟和之前在复慈医院见过的吞噬者的装束有些类似。 那人也被赶入圆圈内,面具被一把摘了下来。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下颚上弥漫着微微的胡茬,高鼻深目,身形高大肌肉发达,有点沧桑野性的英俊。 看着……怎么那样眼熟? 还不等他说话,那男人却先笑了,“好久不见,忘了我是谁了?” “你……” “蒂罗萨酒店,伊莱亚。库尼。” 楚央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异现实中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和他们一起对抗过猎犬的那个男人! 怎么会?!他竟然是多元观测者?而且还是一名吞噬者? 那么那猎犬……是偶然吗?后来吞噬者楚央找到他们这个现实,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人发现了他和林奇?可他当时伪装的那样好,连林奇都没有看出他有任何异常啊?! “此人是被我们俘虏的一名高等级吞噬者。”安东尼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人,“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旧识?” “哼,旧识算不上,只是萍水相逢罢了。”伊莱亚扬起头,用不屑的眼光盯着安东尼奥,“所以?你们要搞什么花样?” 却见一名混沌神殿的人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印章一般的东西,在伊莱亚手腕上晃了晃,竟将他双腕上的手环摘了下来,然后迅速离开圆圈。伊莱亚看着自己自由了的双腕,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楚央。 而楚央也顿时明白了,安东尼奥所谓的“试探。” “伊莱亚。库尼,只要你能杀了你眼前这位名叫楚央的人,我们以黄衣之王的名义起誓,会饶你一命,放你自由。”安东尼奥似笑非笑地说道。 第118章 死灵之书 (3) 安东尼奥说话的同时, 金铉民、柏弘羽和混沌神殿的严祭司各自抽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掌。血滴入法阵中,立刻被催动。那圆圈之内的空间便和周围的空间产生了一层薄膜般的隔阂,另阵中的人无法逃离, 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他们的观测力对周围空间的影响, 以防两个人对战之时爆发出太强的观测力造成周围人员伤亡。 楚央紧紧盯着站在他对面的伊莱亚, 心跳加快, 身体中肾上腺素开始激增。伊莱亚的眼睛盯着他, 嘴角的笑意尚未消失,可是楚央感觉到了,他身上弥漫出来的情绪和神智基调改变了。状似没有改变的姿势中肌肉已经绷紧, 肃杀的杀意和攻击性尚未流露,就已经从他的身体中弥散出来。楚央立刻冲向大提琴,一把将大提琴抱在怀中, 用汗湿的手抓起琴弓放到琴弦上。但是他没有拉动,他死死盯着伊莱亚, 低声说,“就算你杀了我,他们也不会放你走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如果他现在不杀你, 我们会立刻将他处决。”安东尼奥淡然说道,“我既然已经以黄衣之王的名义起誓, 就不会食言。伊莱亚,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伊莱亚的眼神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最后落在楚央身上。他忽然咧嘴一笑, 毫无愧疚之色地说,“看来,只有对不起了。” 下一瞬,伊莱亚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他的皮肤开始迅速变黑,而且边缘开始模糊虚化,一阵阵纯黑的浓烟开始从他身体中蒸腾出来。可是那烟却并非真正的烟,而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宛如一对死神的翅膀。那些黑烟中伊莱亚的身形渐渐隐没,只剩下一双眼睛散发出恐怖的红色光芒。 混沌神殿的人与长老会不同,他们不与神圣种族合作,而是会主动寻求熵化感染,然后利用法术和观测力去控制他们身体的变异,从混乱中得到无尽的力量。 这是楚央第一次真正与混沌神殿的人对抗。 那些黑色的烟气来自伊莱亚的身体,他熵化的细胞各自都成了独立的生命,却又以某种更为松散的方式聚合在一起,宛如被蜂后统领的蜂群。被这些细胞接触到的东西,会迅速被混乱的力量压制,原本完整的机能开始崩溃,全身快速生长出多余的器官和肿瘤,亦或是直接分崩离析化为血水。 这样的力量,约略能和柏弘羽不相上下。一个初等五级。而楚央目前的观测评级还在四级的范畴…… 如果他不是死灵之书的载体,这样的对抗相当于单方面的屠杀。 楚央的琴弓滑过琴弦,直接进入了死神之歌的高潮部分。激荡的音乐几乎可化为有形的花火从他的怀中绽放开来,如灵风回旋不休。他的音乐卷住那喷涌着奔向他的黑暗烟尘,却只能暂时抵挡住,无法反击。因为死神之歌原本就是靠着摧毁对方的神智来达到熵化的效果,可是现在对方已经是熵化后的形态,他的攻击对伊莱亚来说是无用的。 冷汗从额头上滴淌而下,那扑面而至的黑暗威压,弥散着浑厚的崩坏味道,就像剧毒、像死亡本身、像宇宙最终的形态。它们一股股翻滚而至,不停冲撞着他岌岌可危的音乐壁垒。 要不要放出污秽双子?可是那样一来,他会付出神智降低的代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将难以用清醒的头脑来对抗四教廷给他安排的种种可能的陷阱。可若是不用污秽双子,仅凭现在的死神之歌他根本无法战胜伊莱亚,甚至可能支撑不了很久。 可笑他们说他是死灵之书,可是他到现在也还没能开发出多少死灵之书里的力量……他只会操控尸体,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约是已经基本确定了楚央的实力水平,黑暗之中那双红眼睛愈发妖异,弥散着某种带有轻蔑性的杀气。而黑暗的烟尘也愈发浓重地压向他。音乐能够维持的安全空间越来越小,不断压缩,就仿佛楚央岌岌可危的生命。他闭上眼睛,努力搜寻着记忆里任何能够帮助到他的东西。可越是紧张,却什么意识都抓不住。 必须想到些什么!他必须想办法释放自己! 可是释放些什么呢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 莫名的愤怒令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在圆圈之外的灰衣人。那张诡笑的面具般的脸,却蓦然另他想起了一个梦境。 那是在楚央对抗过蜘蛛之神后,Sanity大幅降低,甚至产生了种种真实的幻觉的时期。他梦见自己从胸口一下都变成了污秽双子身上类似的藤蔓触手,和某个陌生的星球融为一体。天空中巨大的黄衣之王披着褴褛的斗篷俯视着他,而那些宛如乌鸦一般飞舞的拜亚基们如雨般落下,一个一个变成人形。走在最前面灰衣男人,手里拿着打开的黄衣之王走向他,凑到动弹不得的他的眼前。(注,猿头村(10)的梦) 而那书页上,写着的就是黄衣之王的第二幕。那甚至不是英文抄本,也不是法文抄本,而是一种潜伏在所有生物的基因中的信息,一种不需要学习就可以懂得的“语言”。 他其实已经看过第二幕的第一场了,就在那梦境里。可是他一直不愿意记得,不愿意去面对。他用尽一切力气将在梦中看到的内容封存,因为他他知道他一旦记得,就会被拉入疯狂的深渊。 可是现在,他必须亲手将他用荆棘埋葬的那些记忆挖掘出来。 哀嚎声,他想起来了,在看到那第二幕第一场开头的文字后,他听见了无穷无尽的哀嚎。那是世间最凄厉的惨叫,是人类、走兽、飞鸟、昆虫、还有无数散布在宇宙中的神圣种族一起发出的尖叫。他看到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世上最污秽血腥罪恶的画面,数不清的色彩快速闪过他的眼前,与那尖叫一起将他的理智推向悬崖边缘。 而现在,那些尖叫再次开始回荡在他的头颅中,撕裂他的神经,将世界最污秽冰冷的真实展现在他面前。而他睁大已经被控制的双眼,尖叫被卡在胸口,而那钝痛又开始变化成了胸膛之下另一种生物的翻滚和脉动。他感觉到藤蔓在血管里蔓延,眼睛里弥漫起一片妖异的金绿光芒,而在他的右脸上,那封印的纹章再次出现,边缘的模糊更加向内蔓延,宛如墨水浸了水一点点散化。 然后,楚央的琴声骤然改变了。 若说死神之歌尚且能听到人间的情感,现在的琴声则仿佛将人世强行拉入了另外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些音符以跳脱而出格的方式混乱地融汇在一起,却又形成了一种奇异而深远的和谐。楚央的身体在随着愈发炙热迸发的音乐而颤抖起来,琴弓上的弓毛根根断裂,却仍旧疯狂一般舞动在四根弦上。他的速度那样快,明明是一个人在拉琴,却仿佛有四只手在飞舞,仿佛无形中有一个黄色的身影站在楚央身后环过他的肩膀,按着琴弦与他一起拉奏着那末日序曲般的乐章。 这一次的乐曲不仅仅在瞬间开始绞杀那些试图夺去楚央生命的黑雾,甚至突破了法阵的封锁,扩散到了法阵之外。周围的许多三级四级观测者的眼神发直,进而开始有人用双手捂住耳朵尖叫,还有人浑身战栗着跪了下来,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听不懂的哀求。更有甚者突然发了疯,开始扑向身边的同伴,张口就去撕咬他们颈部的动脉。现场顿时混乱一片,安东尼奥见状立刻下令所有人五级以下的人立刻撤离这一层。 而在圆环之内,伊莱亚发出了一声野兽般古怪尖锐的嘶皞,却更像是惨叫。伴随着那疯狂的乐曲,无数开满古怪红花的藤蔓开始从楚央的胸口弥漫出来,宛如孔雀的翎羽向着四面八方铺展。那些花看上去虽艳丽,但是它们大大地张开吸盘般的口,吞噬着那些黑色的烟雾,就相当于在大口大口地吞吃伊莱亚身上的皮肉。不得已之下伊莱亚只好迅速收回那些烟雾,重又凝固成人的形态。他仍未认输,虽然楚央的曲子已经令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角开始渗出黑色的血。他怒吼一声,再次开始变化形态,身体开始拉长,手化作了滴淌着毒液的巨爪,脸也仿佛沸腾一般迅速变形,随后五官都不见了,从头一直到腹腔出现一张竖着的、长了无数排獠牙的巨口。它嘶皞着扑向楚央的时候,那巨口大大地张开,里面漆黑一片,就像是无尽的黑洞。从里面喷射出无数条黑色的触手,一边与楚央胸口生长出的藤蔓纠缠在一起,一边压向楚央,势必要将楚央整个吞下。 楚央却突然动了,他抱着大提琴向着旁边滚开,伊莱亚化身成的怪物便一口嚼碎了他刚才坐着的椅子,连金属都咬得稀烂。楚央胸口的藤蔓试图缠住伊莱亚的手脚,可是对方锋利的爪子京能轻而易举切开他的腕肢。在藤蔓被切断的刹那,楚央却感觉到了宛如被剁掉手腕一般的剧痛,脓绿的汁液喷洒的同时,他痛得惨叫,却又在那剧痛中,古怪地找到了一丝兴奋和快感。 第119章 死灵之书 (4) 痛楚, 宛如一道闪电顺着伤口蔓延在血脉里,最原始的知觉,昭示着生命受到威胁,是逃还是战斗, 是生存还是死亡…… 伊莱亚仍然在不同噬咬着那些试图阻拦他的藤蔓, 绿色的汁液到处飞溅, 弥散着血肉的腥气。那藤蔓明明应该是属于污秽双子的, 却已经和楚央的知觉联通在一起。宛如肢体一次次被残酷地咬断撕裂的剧痛, 另楚央的声音在痛叫中也嘶哑起来。被撕咬过的地方,从对方的巨口中飞溅的毒液又会进一步腐蚀那些腾安,就像被硫酸泼洒在伤口上一般血淋淋的灼热。 伊莱亚化身成的巨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猛地张口。楚央大惊失色试图躲避,可是那怪物的速度太快,快到看不见过程, 仿佛气体一般瞬间消散又瞬间重聚。他狼狈闪躲,却忽觉右腿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这一次他的叫声另圆圈外的柏弘羽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却见楚央小腿上近一半的皮肉都被撕扯了下来,白骨森森暴露在空气中,鲜血溅了那怪物一脸。 楚央瞪大眼睛, 像是不能相信他看见了自己的右腿腿骨。黑色的熵化粘液还在不停吞噬伤口附近的肌肉和脂肪,黑色的血丝开始迅速沿着伤口蔓延。 他的腿……他的腿! 楚央的脑子里一时竟一片空白, 看着那怪物一张竖着的巨口咀嚼着自己的小腿肌肉, 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粘腻声响,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令他想要呕吐。 紧接着伊莱亚再次散作黑烟, 再次凝固的时候却已经在楚央头顶的天花板上,张开巨大的嘴再次扑向他,仿佛要吞噬他的头颅。 本该令人无法反抗的铺天盖地的痛觉却翻搅起楚央头脑中一直被死死封存的一处密藏,只有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时,那密藏的锁链才会断裂几条,泄露出一丝丝的力量。在那感官的地狱里,某种古怪的解放的快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楚央突然觉得头颅中什么被打开了,无数绮丽混乱的意向如烟火般接连爆炸在他被痛苦主宰的头脑中。他听到了群星的歌声,他看到了无数星辰爆炸又重生,他听到了地球上最古老、古老到在人类的祖先还在大海中游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的呓语。 然后他突然就清楚地看到了伊莱亚的神智弥散在空中。宛如一团不断交融变换的色块,油腻粘稠中带着一种污秽的华丽,却又那般脆弱。楚央感觉有无数琴弦从自己的头脑里延伸出去,一根根迅速缠绕住那些涌动的色块,他手中的琴弓落在怀里的琴上,他甚至没有去按弦,就那样用力地、仿佛切割什么东西一样狠狠地拉了一下。刺耳的噪音尖锐地沿着他头脑中的琴弦飞向那些色块,一瞬间原本融合在一起的色块被切开了,轻而易举,就像切开黄油一般。 已经浸在咫尺的怪物突然怪叫一声,熵化的身体迅速复原,巨口闭合成了人的面容和胸膛,重重砸在楚央身上。楚央忍着一股胸口的血腥味用力推开他,用大提琴底端的尾针指着那吃掉了他大半右小腿的吞噬者,防止他再次扑过来。却见伊莱亚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眼睛瞪大,英俊的脸被恐惧扭曲。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他开始尖叫,用极度惊恐的表情看向楚央,用双手双脚撑着身体迅速后退,一直退到圆圈的边缘,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其中。仿佛楚央在他眼中是极为可怕的东西。紧接着,他却又开始疯狂地大笑,他大喊着“完了,我们都要完了!末日要来了!”然后他竟然抬起自己的手臂,将手臂放到自己的口中,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开始吞噬自己…… 楚央盯着他,剧烈喘息着,惊魂未定。但他隐隐知道,他打败伊莱亚了。他切碎了伊莱亚的神智。 伊莱亚疯了。 突然,安东尼奥大步走向圆环,口中吟念了什么,手指在空中挥过,便解除了圆环法阵的禁锢。他将手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手臂的伊莱亚头顶,伊莱亚便突然翻起白眼,然后身体倒了下去。但他没有死,胸口还有起伏。 而拜亚基也开始走向楚央。看着它越来越接近,楚央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腿疼到麻木了,一动也不能动,他脑子里懵懂地想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右腿…… ”我的天使,你终于开始为吾王奏乐了……”灰衣男人伸出双手,托起楚央染着绿色的汁液和他自己的血液的脸,那双手那样冰冷滑腻,就像是蛇的皮肤一帮令人汗毛直竖。过长的肮脏的指甲划过楚央右脸颊上尚未褪去的符印那模糊的边缘,另楚央感觉到一阵麻麻的刺痛。 安东尼奥也走向他,双眼微微低垂,里面涌动着莫测的暗潮,“你打败了一个五级观测者。看来你的评级需要修改了。” 而在安东尼奥身后,柏弘羽和金铉民看他的眼神中似也隐隐有了一丝惧色。 …………………………………………………… 楚央回到了那片梦境里,回到了黄衣之王那褴褛衣衫的脚下。狂烈的风在空中奏出宏大凄厉的乐曲,而在那些涌动的块状云团中,隐隐有更为巨大、更为古老、更为恐怖、更为永恒的东西,如无数的巨大星球拥挤叠摞。他感觉周围的风和空气都沉甸甸的,充斥着整个宇宙中组成的生灵万物的微尘。不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的微尘都在其中,不论过去未来都无法逃离那天空中看不清相貌的存在,都在被吸入寰宇中无形无状的永恒黑暗。 而此时,他看到了林奇。林奇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风卷起他微长的发,漫天黄沙的颜色中他的皮肤却弥漫着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楚央想要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没有舌头。想要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没有双脚。 却在此时,天生异象。那高大到宛如天柱般的黄衣之王忽然抬起头颅,一张惨白的面具般的脸望向天空。楚央感觉到了一种深远而厚重的危机感、一种惊恐感。最可怕的是这感觉不是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黄衣之王。 什么东西会另死亡的主人——黄衣之王产生忧惧? 光是这样的念头,就令楚央全身如同被浸入冰水之中,狠狠地战栗起来。 当天空开始倾斜、开始碎裂,黄衣之王那褴褛如雾的衣衫也被狂风拉起,楚央感觉到了另一样东西的降临。和云团后那巨大的神明一般的永恒、古老、巨大,也一般的恐怖。他看到天空渐渐被割裂,被纯白的光明入侵,感觉到周围无数的风和旋流都在惊慌失措地乱旋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冽、坚硬而刻板的气息开始入侵之前飘忽不定的风乐。飞散的原子开始聚合,开始分裂复制,形成一个一个形状严整的结晶体从空中落下,一排排严谨地落在自己被设定好的位置上。大地上瞬间布满了形状整齐的结晶体反射着天光,彰显着森严的宏伟。 一切都在被分门别类,都在被重新规划,放入既定的位置之中。没有任何自由,没有任何混乱。一片死寂的秩序,被分割的时间和空间…… 楚央忽然明白了,他和林奇被看见了。 被雅德萨达格看见了。 当黄衣之王的身影也在愈发强烈的白色光芒中渐渐被吞噬,当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开始结晶化稳定化,楚央惊恐地看向了林奇。 人的身体中虽然大多数是序的力量在维持机体的正常运行,但混乱的元素同样必不可少,比如细胞中的变异、比如起伏不定的荷尔蒙水平,就连人类的形成、物种的进化倚靠的也是熵化的变异。完全没有了熵,只有秩序的身体,是不可能有生命的。 雅德萨达格,就是要抹去一切的变异,比如他和林奇。 ”林奇!!!“楚央在心中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他没有口,喊不出来。他看到那致命的白光照在林奇的身上,看到林奇的身体上开始蒸腾出浓密的烟气。林奇那雪白的皮肤开始迅速碳化变黑,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懵懂地转过身来,看向楚央。 在楚央无法闭合的双眼中,林奇的发黑碳化的双手张开,宛如献祭的基督那般。碳化反应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吞噬了那完美的身体,而他的生命便随着那些蒸腾的烟雾迅速消逝在白光中。 “我们永远赢不了。”他听到林奇说完这句话,那黑色便吞噬了他的面容。最后彻底碳化的身体轰然倒塌,散落成飞散的烟尘,又迅速化为无形的气体。 楚央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荼白的房顶,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看上去很平静,微微转头,便看到了正关切地望着他的萧逸泉。 “楚央?你醒了?” 楚央望着他,可眼睛却仿佛在越过他的肩膀看他身后的什么人。他的眼神太过直勾勾,另萧逸泉心中发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身后没有人。 “楚央?”萧逸泉在楚央面前挥了挥手。楚央的眼神转向他,“我醒了是么?” “是啊,你醒了。”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 楚央没有告诉萧逸泉,他能看到在萧逸泉身后,站着一个浑身漆黑,宛如被烧焦了一般的人形。 他动用了污秽双子的力量,虽然只是用了札尔的一部分藤蔓,但到底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那黑色的人形,宛如梦中碳化的林奇一般的黑色人形,大概就是他的代价。时时刻刻提醒他,如果他一步走错,林奇可能就会是如此的下场,他自己也很可能会得到如此的下场。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他在乎的人们,可能都会是这个下场。 楚央挣扎着撑起身体,不顾萧逸泉的阻拦看向自己的腿。他的右腿上包裹着厚厚的绷带,此时却仿佛不存在一般,一点知觉也没有。 “你的腿保住了,但是肌肉和韧带受损严重,可能以后走路的时候会有一点点不方便。外观方面……可能也会稍微有些影响。”萧逸泉的声音温醇,是很适合安慰人的声音。楚央愣愣地看着自己腿,却莫名地麻木,仿佛并不能很真切地处理他听到的信息。 “我不会嫌弃你的。”焦黑的林奇对他说着,他几乎还能听出那声音中的笑意。 楚央忍不住对着林奇笑了笑,“我还没有嫌弃你被烧焦了。” 萧逸泉见楚央对着他旁边的空气说话,愈发忧虑起来。看来污秽双子的副作用果然出现了,“楚央?你在和谁说话?” 楚央猛然回神,突然意识到那黑色的人影只是他的幻觉,他实在不应该当着萧逸泉的面对幻觉说话,于是愈发尴尬,避开萧逸泉的眼神,试图转移话题,“伊莱亚死了?” “没有。他疯了,现在被关了起来。” 楚央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萧逸泉,“他们要怎么处置我?” 萧逸泉同情地望着他,“我不清楚。最开始他们甚至不让我给你治疗,而是让别的医师。白殿也被金铉民他们控制,不让过来见你。” “我睡了多久你们……有收到祝鹤泽他们的消息吗?” “昨天白殿有收到消息,祝鹤泽说她们已经回到祝鹤泽家里了,三个人都平安。打算收拾一下行礼就往陈旖老家去避难。” 楚央一颗心虽然放下一些,一些犹疑又升起来。他们真的会安全吗?金铉民会不会派人跟踪他们,毕竟他们是用来控制自己的最有效的筹码不是吗? 而且让他们离开是正确的选择吗?在逃亡的路上他们会不会遇到吞噬者?会不会遇到什么别的危险? 还有林奇,他现在还在他们的现实中吗?林乔真的有按照约定好好照顾他吗?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他自己又无法逃离那个现实的时候会不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雅德萨达格会不会对那个气泡做什么? 熟悉的焦虑感再次开始折磨他的神经,无穷无尽不受控制的担心和不好的事即将发生的惶然诅咒着他的头脑,可是这一次没有林奇在他身边安慰他了。 他必须自己对抗这些焦虑、强迫和幻觉的症状,而且还要尽量瞒住,不能让自己的弱点太过明显地暴露在安东尼奥、金铉民等人的面前。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林奇的安慰……他抬起头,看向那在别人眼中都不存在的黑色人影。 “我想见伊莱亚。”楚央努力做出冷静的样子对萧逸泉说,“请你帮我告诉安东尼奥。” “你才刚刚清醒过来,还是先休息……” “不,没有时间……”梦中那天空中白色的圣光另他到现在都背脊发凉。他不知道要怎样再一次战胜一个无所不知的神明。像爷爷那样作弊?可是要如何作弊? “可是就算你见到伊莱亚,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已经疯了,满口胡言乱语,根本无法沟通。就连他的意识都是混乱的。” “你们或许没办法跟他沟通。”楚央却古怪一笑,笑得有一些神经质,“但另一个疯子或许可以。” 第120章 死灵之书 (5) 楚央坐在轮椅上, 双手都被绑在扶手上,手腕上扣着奥萨尔之环,由一名长老会的四级观测者推着进入电梯,而柏弘羽、严祭司还有萧逸泉跟在他的身边, 另外还有一名高等四级观测者随行。 安东尼奥竟然真的同意让他去见伊莱亚, 这有些出乎楚央的意料。不过也极有可能是因为之前伊莱亚拒绝透漏任何关于吞噬者组织的情报, 他们希望楚央能够用某种办法从伊莱亚身上探知一二。 楚央一路上都十分紧张, 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他今天的状态不太好, 早上萧逸泉进门去给他量血压的时候,差点就被楚央攻击,因为楚央当时把他看成了什么别的东西。如果不是萧逸泉在楚央胸口再次爆出圣痕之前闪出门外, 只怕便会被楚央的圣痕围剿。他在门外跟楚央反复确认自己的身份,详细叙述了他们相识的经过和在第八百货或商店中一起对抗阿多克的经历,楚央才勉强相信了他。 而后更多人进入屋子里, 楚央偶尔也会对着空气说一些奇怪的话,显然在他眼中那些地方是有人的。为了不让他看起来太“疯癫”, 萧逸泉不时会咳嗽一下,那是他们昨天商量好的暗号,只要萧逸泉咳嗽, 他就知道他在说话的对象是幻觉,而不是真正存在的人。 饶是如此, 柏弘羽还是露出了某种带着几分莫测和恶意的微笑, 显然他察觉到了楚央不甚正常的精神状态。他们早就知道了楚央的代价是什么,这番不过是更加确认罢了。楚央能做的, 原本也只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样“脆弱”。 毕竟他现在连自己行动都成问题…… 电梯里一时安静无声,只有一阵轻柔的机械声从电梯厢外传来。 “伊莱亚这个人也算是有些骨气的人,之前他被我们抓住,严刑逼供也没有让他吐露出半点关于吞噬者和他们的入侵计划的情报。现在你把他搞疯了,我们原本以为能问出点什么,可是他却只是一直对着空气傻笑,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现在看起来,倒是跟你有点像。”柏弘羽的眼神微转,瞥着楚央道,“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混沌神殿的严祭司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楚央,似乎也希望听听,他们这些精神不正常的人看到了些什么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楚央原本一直低着头,像是想要避免看到什么东西一样。听到这问话,他才抬起头,眼睛略略茫然地看了一圈,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落到柏弘羽身上,“我看到了你死掉的样子。” 他的语气是一种惨白的平静,平静到有些阴森,另柏弘羽脸色微微一变。 楚央没有骗人,从今天早上开始,他眼里的人就变了样子。变成了许多古怪诡异、弥散着浓浓死亡气息的样子。早上萧逸泉进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认出来他,以为是某个从异现实出来的怪物。萧逸泉的脸色青黑,布满一片片的尸斑,一看就已经死去很久的样子。而后来的柏弘羽,若不是听到说话声音,他几乎认不出来。那张娃娃脸仿佛被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压烂了,眼珠破碎,五官都移了位置,身上也到处都是软塌塌的,宛如被压碎了骨头,蛞蝓一般蠕动着。再之后的其他人也都是不同的骇人死相,死亡和腐烂的恶臭弥漫在空气里。 “你看,他们比我还难看。”黑色的林奇幻影当时对他说。 不仅是看到活的人露出种种恐怖死相,他实际看到的人也远比事实中在他身边的人要多。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没有头颅或肚破肠流的尸体都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头脑制造的混乱现实中。 “逞一时口舌之快对你可没有什么好处。”柏弘羽似乎觉得自己刚才一瞬间露出的不安之色很丢脸,努力让自己恢复之前傲慢的样子,“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死相?” 楚央却低下头,似乎不愿意多看身旁的人,“你不会想知道。” 电梯门开了,面前出现的是一条光线惨白的走廊。右侧是雪白的墙壁,而左边是一排紧闭的金属门,悄无声息,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楚央被推着向前走,抬头便可看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安装监控摄像头。走了一段便能看到两个正在聊天的四级观测者守在一扇铁栅栏前,看到柏弘羽立刻起身,为他们打开了门。 伊莱亚穿着疯人院里为了防止病人攻击别人或自残的约束衣,坐在在一间到处都铺满白色软垫的房间里,眼神发直,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大门被打开的时候,他抬头看到被推进来的楚央,突然惊恐地瑟缩起来,一边尖叫着一边缩向角落。 楚央盯着他,却奇异地没有将他看成和其他人一般腐烂死亡的样子。他感觉得到从伊莱亚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恐惧,毫无理性的、毫无收敛的纯粹恐惧。仿佛他看到的不是楚央,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楚央转头对其他人说,“我想单独和他说话。” 柏弘羽冷笑,“你认为可能么?” “现在我们两个都带着乌萨尔之环,都动弹不得,而且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和麦克风,你们应该能听到我们说话吧。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楚央垂着眼睛,“你们也想问出更多信息,对吧?” 柏弘羽面现狐疑,可是严祭司却对他说,“我们就在外面,如果有什么事马上进来就是。” 萧逸泉低声道,“万一他攻击你……” “他现在变成这样,还怎么攻击?”楚央望着伊莱亚,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我需要单独和他谈一谈,现在他太害怕了。” 柏弘羽不情愿地跟着严祭司出去,萧逸泉轻轻按了下楚央的肩膀,也带着剩下的两名观测者出去了。大门在身后关上,白色的安静空间里,只能听到伊莱亚粗重的喘息声。 “你看见了什么?”楚央问。 伊莱亚用力闭上眼睛,仿佛不敢继续看他,“终结……我看到了终结……” “终结?我吗?”楚央感觉自己的知觉在渐渐蔓延向伊莱亚,就像是无形的潮水一般。而伊莱亚也仿佛能看到他的知觉,愈发瑟缩,神经质地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不会过来。”楚央道,“告诉我你来自何处。” “我来自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现实。”伊莱亚口齿含糊地说着。 “不存在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没有察觉到入侵,可是有一天一切都开始坍缩,速度那么快,什么都来不及……多元观测者中有一些决定留下去试图保住家园,可是我和大部分的多元观测者……我们没有那个胆量,我们逃了……” “你们逃去了别的现实?然后遇到了吞噬者?” “……” 楚央让自己那无形的知觉之海更加向前蔓延,几乎要触碰到伊莱亚的脚尖。伊莱亚立刻开始战栗,将双膝紧紧抱在怀里,“是,我们每去一个现实都会被当成入侵者驱逐,直到……直到我们遇到了先知……” “先知?你们的领袖?”楚央问。 “你是他的最爱……”伊莱亚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抬起不停颤抖的眼珠盯着他,“所有人里,他最喜欢你。他说你会是最后的终结。” “我?” “不是你……另一个你……”伊莱亚却又忽然困惑起来,“或者就是你?你和另一个你……你们好像……” 楚央明白了,他是在说戴面具的那个吞噬者楚央。 “我在哪?”楚央的身体微微前倾,“我要做什么?” “你要摧毁一切……”伊莱亚开始用后脑使劲往墙上撞,“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想摧毁一切。” “什么都没有了,并不是摧毁一切的理由。” “先知说,只有毁掉一切,才有可能再次见到失去的人。”伊莱亚仍然在不停撞着自己的头,“无数个你被创造出来,但是只有一个能成功,只有一个可以带来终结。这是神的计划。” “你们的先知相信那个我才是那个能成功的?”楚央的眼神中有一丝锋芒隐现,“可是你们的神需要两个人不是么?一个我,一个林奇。” “啊……林奇……”伊莱亚咯咯笑起来,“就像亚当和夏娃,好事成双……的确,他们需要一对双子,一对不应该分开的双子。楚央和林奇……就像尤格索托斯和雅德萨达格……” “还有多少个林奇剩下?”楚央问,“那些我已经死去的现实里,林奇活着么?” “三个……原本还有三个。”伊莱亚忽然止住笑,似乎在努力地回忆,“可是现在只剩一个了。” “只剩一个了?!”楚央喉咙一紧,“为什么?不是只要我死去,他就会没事么?” “你被另外那位全能双子神发现了,在你试图接近其中一个林奇的时候,于是那个林奇也死去了。后来另一个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试图去接近第二个,结果也被发现了。所以……”伊莱亚说着,夸张地把舌头伸出来,模仿着死人的表情。 另外两个林奇……另外两个自己死去的现实里的林奇……竟然也难逃厄运么? 试图接近那两个林奇的,一个是面具楚央……另一个……难道是楚忆? 因为他们两个是在没有封印的五级状态下去接近那两个林奇,所以被很快发现了?楚忆的受伤和逃亡,是不是也和那有关? 这样说来……他的林奇,果真是最后一个了? 他想起爷爷,想起楚忆,也想起林乔,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对他说过相同的一句话:你们是最后的希望。 可是现在……自己也被看见了…… 楚央转过头去,看那无声无息立在不远处的全身焦黑的林奇…… 难道林奇真的会被他害成那种样子? 不……不会的……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如果爷爷可以欺骗神,他也一定可以……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楚央问。 ……………………………………………… 十分钟后,楚央看向摄像头,对不知在何处监视这场对话的人示意他已经问完了。 可是被从屋子里推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包括萧逸泉在内,都用古怪的眼神看向他。柏弘羽面带薄怒,用冷冷的声音问,“你们刚才到底说什么了?” 楚央觉得他问的奇怪,“你们没有听到?” 片刻的沉默后,萧逸泉低声说,“你们一直没有说话,我们只看到你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伊莱亚一会儿瑟缩,一会儿用头撞墙,但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 楚央有些怔怔地,半晌,轻哼一声,嗤笑道,“果然只有疯子才能和疯子交流么?” 第121章 死灵之书 (6) 城内开始疏散民众, 显然是吞噬者的入侵渐渐失控了。四教廷开始与军队合作,大多数的四级和三级观测者都赶往各个感染区试图对抗吞噬者,但是据说那些吞噬者中五级多到吓人,毕竟是从很多个不同现实汇聚到一起的, 五级的总人数恐怕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单个现实中原生的五级观测者的人数。再加上似乎有不少神圣种族和二级种族也归顺了吞噬者, 开始在城内肆虐。 楚央看到网上一些尚未来得及被删除的普通民众上传的拍摄短片, 大概是因为入侵越来越严重, 政府忙于应对, 也顾不上盯着封锁这些令普通人看了都会影响神智的诡异景象。一个短片里,他看到一座上百层高的大厦之后,天空像是突然被撕开了。无数像是呕吐物般的粘稠物体倒灌进来, 瞬间就将那大厦压垮。 而另一个视频中,一条长街上是人们在尖叫奔逃,两旁原本的商店楼房的每一个角落中都在迅速涌出黑色沥青状的廷达罗斯猎犬, 铺天盖地地爬满了所有建筑,以迅疾的速度捕获来不及逃走的行人。楚央看到一个女人尖叫着被类犬拖回去, 很快她的身体就随着骨头被折断的声音痉挛颤抖着,一边极为凄厉地惨叫着一边从喉咙里咳出血来。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被好几只猎犬一拥而上分食,不过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地上就只剩下一些碎肉了。 第三个视频中, 那种在他角状空间的诡异梦境里才见过的、从正面看不见只有从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不规则形状的圆片迅速随着狂风扫过,不论建筑还是惊惶奔逃的行人都被齐整地切开, 那些人落地的时候,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内脏的纵切面。 而在第四个视频中,他看到了空间真正的入侵。原本连续的空间从中断裂, 一座巨大的、仿佛是某种用无数珊瑚质东西堆叠成的巨塔的一角挤了进来。周围的很多建筑都被一些形状古怪的、布满奇异角度的异现实建筑撞毁,不少人都被压在漫天洒落的钢筋水泥之下。楚央看到一个小女孩的腿被压在断裂的钢筋之下,无助地大声哭泣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但是她的妈妈很可能已经葬身在废墟之下了。 原本繁华热闹的京都之城化作炼狱。军队的直升机到处巡逻,救援的士兵一队队冲入浓烈呛人的烟尘中,很多都是有去无回。 看着那些景象,楚央的胸口像是有海水在不停摇晃,像是有刀子在向下剜。他反复看着那小女孩一个人坐在烟尘中恐惧地尖叫的样子,忽然就明白了当年在集中营里的林奇看到那尸山脚下女孩的尸体的感觉。 本该是最纯净最该被呵护的花骨朵,却这般被恐怖的命运摧残。 他莫名地感受到一种深重的罪恶感。仿佛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他的错。如果他真的有他们说的那样强大的死灵之书,为什么他不能阻止为什么他现在被困在这个惨白的病房里,被困在手腕上的奥萨尔之环中,为什么他还坐在这里? 为什么被压在下面的不是罪孽深重的他,而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罪恶感和无力感化作一股烧灼的气,迫使他抓起拐杖,费力地起身,拖着那只仍然会时不时渗血的腿走向大门,猛然拉开。门外守着的那个四级观测者立刻警觉起来,站起身看着他。 “安东尼奥什么时候给我回复?”楚央道,“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现在就要见他。” 那个守卫为难地看着他,“大长老在与圣炎部的圣法师商量与吞噬者首领会面谈判的事,现在可能没有时间。” “我说了,只要我出面,另外一个楚央一定会出现。他在吞噬者之中有比较高的地位,如果你们真的想找到他,就放我出去。” “这种事我也没办法做主,你还是先等等吧。” 楚央气得胸口发疼,他沉下脸道,“他允许我看到那些视频,不就是想要让我产生罪恶感并且担心我朋友的安危后为他卖命么?现在何必这样拖着?你去告诉他,我随他差遣就是。” 那守卫见他不肯放弃,没办法只好用对讲机通知了什么人。过了片刻,忽然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却正是安东尼奥派人来了。楚央再次被要求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向大厦的更高层。一间明净的后现代主义办公室里,除了安东尼奥,还有一个头发雪白,唇上留着白胡子的老者,一双仿佛沉淀过无数时光的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测度。 这便是圣炎部的领导者——圣法师陈家茂。在他身后站着几名圣炎部的大法师,再之后便是萧逸泉等几名地位较高的高等四级。而混沌神殿除了严祭司外,还来了另外好几名祭司,与圣炎部对峙着,紧绷的气氛蔓延在空气里。 由于信奉的主神力量相克互相吞噬,所以圣炎部和混沌神殿想来互相看不惯。据说在公约出现之前,这两个教廷的人一旦见面,总免不了要打起来。但是现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竟也不得不联手了。 只是拉莱耶竟没有派人来,倒是有些奇怪。 “楚先生,腿好些了么”安东尼奥得体地微笑着,故作关切。就仿佛那条腿的受伤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楚央道,“我可以走路。只不过走得比较慢。” “那么,你的精神状况呢?”安东尼奥说着,眼神稍稍看向柏弘羽,“我听柏理事说,你好像一直在产生幻觉,精神状况不稳定的情况下,贸然让你跟其他救援队出去,恐怕会给你自己和别人都带来危险。”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毕竟那一次没有完全放出圣痕。”楚央倒也没有完全说谎,今天他确实感觉比前两天好很多,唯一看到的幻觉就只有那个黑影,而且也没有前两天那样实在,仿佛一片黑色的影子,大部分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忽略,“更何况要等我完全恢复,你等得起么?” 圣法师此时挨到安东尼奥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安东尼奥点点头,然后看向楚央,“的确,我们现在需要所有能用上的人手。只是你之前从伊莱亚那里打探到,另一个你的出没方位,我们已经派人去调查,很不幸遭到了吞噬着的围攻,只有两个人逃了回来。显然另一个你有重重守卫,你又怎么突破那么多封锁,去见到他?” “不用我去见他。他会主动来见我。”楚央道,“因为他恨我。” 安东尼奥略略挑眉,“为了林奇?” “或许不仅仅是林奇。” “你为什么要见到他?他的实力目前来看很可能在高等五级的范畴,就算是你现在恐怕也没有能战胜他的把握。” “我可以。”楚央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黄衣之王的第二幕,我不是还没有看完么?” 他这样一说,周围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语。安东尼奥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显然对这个主意有些踌躇。楚央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一旦看完了所有的黄衣之王解开封印,会脱离他的掌控,于是继续说道,“就算不看完第二幕,我也不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他在找死灵之书,而我就是死灵之书。他不会伤我性命,就像你们不会伤我性命一样。” “好,那就给你这次机会。”安东尼奥转动着自己手指上黄衣之印的戒指,“我们将用你作为诱饵,将另外那个你引出来。” …………………………………………………… 原本熟悉的胡同长街满目疮痍,到处是坍塌的建筑剩下的残垣断壁,砖石瓦砾遍地洒落,间或能看到泼洒在墙面地面上的血迹碎肉,在太阳下被暴晒,吸引来了一片呜呜泱泱的苍蝇交配产卵。市民大都已经被疏散到近郊的安全区,只有偶尔能遇到还在搜寻生还者的军人们。四下安静到古怪,越是接近已经被异现实入侵感染的区域,景象便越是奇怪。时常能看到和原生现实截然不同风格的古怪建筑从被撕裂的空间中挤出来,甚至能通过裂口隐约看到另外那个现实中污秽的天光。大片大片的霉菌和苔藓吞噬着所有建筑,坚硬的柏油路面变成了踏入便会灭顶的沼泽,明明才感染几天,看上去却仿佛是已经弃置了几十年一般。 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难以摆脱的腐臭味。偶然间远处可以看到虚无缥缈的污秽光彩流淌而过,亦或是山峦般的长着十几条手臂的巨型昆虫撞开尚未完全倒下的高楼缓缓走过,天空中时而掠过一团团的巨大阴影,一团团的蠕虫盘结在裸露出的钢筋之上。 保护楚央随行的一共有十人,白殿和萧逸泉也终于找到机会来到楚央身边,作为他的“护卫”。但是柏弘羽和严祭司竟然也跟来了,显然这是安东尼奥为了控制和监视楚央的手段。 楚央用拐杖走路不很方便,于是只得坐在轮椅上,由白殿推着他,而萧逸泉则帮他背着一副大提琴跟在旁边。楚央隐约记起他第一次与吞噬者楚央在复慈医院见面时,对方就是坐在一张医院里的旧轮椅上拉着大提琴,现在想来,竟有种预言般的诡异感。 空气闷热,汗液顺着脸颊滑下。一行人在一条马路中间停下,从这里再往前,便是已经被吞噬者们占领的区域。 “大家小心。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遭到攻击。”萧逸泉说着,从腰间拿出他的银色匕首。 话音刚落,忽然一座倾倒的白墙之后有了异动。一道惨白的巨大身影猛然窜出,重重落在地上。那是一只足有两米多高的怪物,出蟾蜍一般形态的光裸身体,粘腻的皮肤在阳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本该是头的地方却只有一丛密集的粉红色触手。从那触手中间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而那粘腻的手掌中竟抓着一截仍然挂着一些皮肉的腿骨。 它的叫声迅速引来了更多类似的生物,七八只怪物瞬间就将他们包围。 “月兽!它们喜欢吸食人脑,注意不要让它们接触到你的头!”萧逸泉大喊着。 而在他身后,混沌神殿的成员都开始了变异。严祭司的身体开始拉长,更多的肢体从他的背后长出,最后竟几乎成了类似蜘蛛的形态,只有那张脸依旧是原本的样子。月兽扑向他的时候,那尖锐如刀的脚便如切肉冻一般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对方黏糊糊的皮肉,没两下就将一只月兽分割成了好几块。而柏弘羽身上寄生的圣痕也第一次在楚央面前显露出了形态,只见他的后腰处迅速钻出了数条巨蛇,宛如六条巨尾在空中散开。那些蛇口中吐着嘶嘶的毒液,浑身绽开刀片般锋利的鳞片,迅速绞住一只月兽,不多时只见血沫飞溅,怪兽的身体被六条巨蛇绞杀并撕裂。 然而也并非所有随行人员都有长老级别的战斗力,一些四级对付月兽也有些吃力,其中一个运气不好的被那强壮的月兽一把抱住,那些肉粉色的触手便立刻吞噬了他的头颅。萧逸泉及时一匕首飞了过去,那匕首似有强大的熵力,被刺中的月兽伤口处迅速弥漫开腐败的黑色。它于是放开了那满头都是粘液还没来得及被吃掉的可怜随从,转而扑向萧逸泉。而萧逸泉掌心蓦然绽开一团从打火机上取得的火焰,眼神锋利如刀,口中念念有词,那火便陡然变成阴冷的蓝色,化作一道飓风咆哮着扑向月兽。只见巨大的怪物痛苦地嘶喊着在地上打滚,皮肤宛如沸腾般升起密密麻麻的水泡。 白殿护着楚央,暂时还不用出手。可是紧接着又一轮新的攻击到来,几个戴着面具穿着黑衣的观测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显然有些来自混沌神殿,身体已经开始变形,而另一些来自长老会的要么开始释放圣痕,要么拿起了乐器开始演奏。变异的人形和诡谲的乐声纠缠在一起,厮杀愈发激烈。 “把大提琴给我。”楚央急声道。白殿赶紧把大提琴盒子递给他,可是此时已经有一个混沌神殿的人冲过了萧逸泉等人的防护圈到了白殿和楚央面前。 白殿此时竟向前一步,挡在楚央前面,抬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唇中念念有词。 奇异的事出现了,那个吞噬者竟停止了攻击,愣愣地望着白殿,竟像是看呆了。萧逸泉此时回身一刀飞来,便将那人重创在地,变回原形。 楚央看得吃惊,心道这是什么妖术?难道白殿真是公狐狸精转世? “你有大提琴,林奇会唱歌。我的特长就是在我希望的时候,不同的人看到我时看到的都是他们心中最喜欢的样貌。”白殿冲他眨眨眼睛。 听起来还是很像狐狸精啊?! 楚央架好大提琴,刚要拉动,却忽然感觉空气中渗透入一种密不透风的黑暗和压抑,就连阳光都失去了色彩。 之前还拼命攻击的吞噬者们忽然开始后撤,就连幸存的两三只月兽也跟着散开。紧接着面前的空间开始剧烈夸张地扭曲,就像是被撕裂的布帛,一边向着两边抻开。 十几个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从那裂口中鱼贯走出,而最后踏出的人,手中提着大提琴,头上戴着黑死病时期的鸟首面具,明明身形不算高大,可是在他踏出的一瞬间,就像是阴天的厚重云峦遮住的日光,就像是他脸上戴着的那道面具,从空洞的黑色镜片里反射出无尽的绝望和死亡。 只见他抬起手,摘掉了鸟首面具,露出了和楚央一模一样的面容。两个楚央,一站一坐,静静地相互对望。 第122章 死灵之书 (7) 一名吞噬者在吞噬者楚央身后放了一把椅子, 但是后者并未坐下。他用手轻轻扶着自己的大提琴,面无表情地望着所有人。 楚央看着另一个自己,愈发有种在照镜子的荒谬感。吞噬者楚央与他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头发比他长, 面容上依稀多了一些风霜的痕迹, 眉间和眼角都有细纹, 仔细看的话比他略略多了些老态。 “你想见我。”吞噬者楚央的语气笃定, 不是问话, 而是陈述。 毕竟还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楚央点点头,“是。” 吞噬者楚央的眼睛落在白殿和萧逸泉的身上,然后又看向柏弘羽, 眼神蓦地阴冷,“让这个人带着他的手下们滚,我不想看到那张脸。许白和萧逸泉可以留下陪你。” 柏弘羽面色一变, 怒气爬上秀丽的眉梢。他向前一步,想要说什么, 却被严祭司拉住了。 “不要冲动。”严祭司轻声说道。 楚央转头看着他们,“你们可以往后撤一段距离。” 严祭司却微笑着看向吞噬者楚央,“要我们撤, 你自己的人也得后撤,这样才公平吧?” 吞噬者楚央干脆地抬起手, “所有人后撤一百米。” 他的话音一落, 所有的月兽和观测者们果真如训练有素的机器人一般,转身向着远处走去。楚央回头看向严祭司, 后者也命令道,“所有人跟我一起后撤一百米。” 楚央看向白殿,“你和萧逸泉也跟他们一起。” 白殿瞪大眼睛,“他都说我们可以留下了!” “没关系,我会没事的。”楚央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坚定而不容质疑的眼神。白殿皱眉,刚想再说什么,却被萧逸泉轻轻碰了下手臂,“我们可以到五十米之外,给他们一些交谈的空间。” 白殿不放心地抿着嘴唇,最后还是选择相信楚央,“你自己小心,要是他做出任何可疑举动马上呼救。” “我知道。” 白殿和萧逸泉走远后,楚央才再次将视线落在吞噬者楚央身上。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大提琴的琴弦,虽然看上去镇定,实际上掌心里已经渗出冷汗。 别人身上的情绪和神智,他都多多少少能感知到。唯有林乔和吞噬者楚央,他无法感知。 是否人都无法看清自己? “你的林奇呢?”吞噬者楚央问。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吞噬者楚央嗤笑着,仿佛听到了一句非常幼稚的话,“只要你活着,对林奇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不也同样适用于你?”楚央用一种近乎同情的语气说,“至少我还没有害死任何一个林奇,而你已经害死至少两个了。” 吞噬者楚央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楚央知道,他伤到他了。而且深深的、将带钩子的刀子插进肉里再狠狠拔出来那样的伤口。 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口掠过一阵痉挛般的颤抖。 楚央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残忍,一丝愧疚爬上他的心头。但是他此刻不能心软,他强迫自己去想当初吞噬者楚央试图杀死他取代他的记忆,试图去想对方可以毫不犹豫让手下杀死自己的无情。吞噬者楚央和楚忆是不一样的,他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你认为你比我强?”吞噬者楚央的语调中带上了一丝轻蔑,阴冷如蛇的嫉妒和恨意悄然爬上他的眼瞳。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幸运。” “是啊,你比我幸运。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经历过,可是偏偏你有林奇,还有死灵之书。”吞噬者楚央向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大提琴抱在怀里,“你不是我的对手,乖乖把死灵之书交出来。” “你要死灵之书,是想复活你的林奇?”楚央问。 “是。” “是谁告诉你死灵之书可以把林奇带回来?”楚央紧盯着吞噬者楚央的动作,以防对方忽然攻击,“是你们所谓的先知?” 吞噬者楚央听到这句略带深意的问话,眉头皱了起来,“那与你无关。” “他在骗你。死灵之书可以分享生命,可以救活濒死的人。但是当一个人已经死了,就算我分享生命,然他的尸体活动起来,但那并不是已经死去的人,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就跟被操偶师提着的木偶没有区别。”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看懂死灵之书的全貌。”吞噬者楚央不为所动。 “也有可能是你的先知在利用你。” “那也是我乐于被利用。在这个世界上,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吞噬者楚央的琴弓已经落在了琴弦上,抬头望着他,“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赌什么?” “你我斗琴,输了的人就和赢了的人走。”吞噬者楚央唇边扯出一个冷笑,“也省了你们精心设计引我入瓮的陷阱造成更多伤亡。” 吞噬者楚央果然猜到了他们的计划,但是楚央并不觉得意外。他心里确定柏弘羽等人都不是吞噬者楚央的对手,因为柏弘羽大约只是个初等五级,不具备在没有门的情况下穿梭不同现实的能力。但吞噬者楚央却显然已经远远超越这种限制了。 他没有多少胜算,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进入吞噬者楚央神智和记忆中的机会。就算他失败了,安东尼奥应该也还有安排其他的备选方案,毕竟他绝不会允许死灵之书落到敌人的手里。而楚央也知道就算出现奇迹他赢了,吞噬者那边也不会放任他们的领袖之一就这么随随便便被抓走。 看似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实际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 “好,我同意。”楚央说着,“如果我赢了,你手下控制的吞噬者就从这座城撤出去。” “你我都知道你不可能赢。” 楚央也将琴弓放到琴弦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将羊肠弦轻轻按下,“总要试一试。” 眼见他们两人动作,白殿心急起来,刚往前走了一步,却听楚央大喊,“谁都别过来!堵上你们的耳朵!” 柏弘羽和严祭司等人看到吞噬者们都取出了随身的特制耳塞,塞到耳朵里,便也各自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耳塞。楚央一个人的琴音在结界之内尚且能够另四级发狂,更何况现在可没有任何法阵或者奥萨尔环的保护。白殿心焦不已,心想楚央怎么可能打得过吞噬者的头目之一,但是萧逸泉按住他的肩膀,轻柔地说,“现在我们插不上手,还是先把这个戴上。” 白殿低头一看,萧逸泉手心里放着两幅耳塞,却原来是帮他准备了一副。 “要是楚央出了什么事,林奇非得把我咬死……”白殿嘟哝着,还是把耳塞戴上了。 “我让你一段。”吞噬者楚央抬起锋芒毕露的双眼,一股阴沉肃杀之气开始从他的姿态中迅速扩散。 楚央闭上眼睛,心跳飞快。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告诉自己不要乱了阵脚,不要急于求成。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向他身边,那静静站着的、只剩下一片虚妄的黑影的林奇。 那将他拉出了黑暗、给了他救赎的男人,那经历过苦难却依旧没有失去自我的美丽灵魂。无数个现实、无数种选择,却硕果仅存的天鹅悲歌。 这是他最容易抓住的思绪,他愿意为之战斗的人。 林奇,还有陈旖、祝鹤泽、苏钰……无数林奇会在乎的普通人。他必须要勇敢起来,不能再逃了。 他要战斗。 手指用力按下,琴弓勾动琴弦,一曲他自从腿受伤、躺在病床上的这几天开始在脑中创作的音乐迸溅而出,一段极为华丽复杂的乐曲宛如凤凰身上迸发的火焰,拉着高亢绚丽的长鸣冲上九霄。这是他为林奇写的歌,他知道这样的音乐如果能够配上林奇的嗓音,将是足以令人眩晕窒息的杰作。 就连吞噬者楚央也似乎被这无比丰富多变华丽逼人的旋律影响,从他眼神微妙的改变,那一丝丝泻出的柔情中,楚央知道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旋律。也知道自己的旋律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对方头脑中的防御。 可是紧接着,另一个楚央在一个准确的时机中,切入进来。他的琴声和楚央的琴声产生了奇异的纠缠和碰撞,明明相互叛离却又其妙地融为一体,不断纠缠厮杀,音符和音符撞击得粉碎,却飞散成了漫天绽放的鲜艳色彩,让原本就旖旎飞扬的旋律愈演愈烈,几乎辉煌到了某种临近极限的地步。 那乐声隔着特制的耳塞还是传进了众人的耳中,无数叫不出颜色的疯狂色彩在所有人头脑里迸发,就连眼前的世界也开始充满了无数鲜艳夺目的光色。那是一种近乎极乐的感觉,有些像是吃过致幻剂后产生的种种超感官的疯狂体验。身体中所有的感官都像是被打开了,灵魂飞到天宫里,不知恐惧和痛苦为何物。 萧逸泉准备的耳塞显然比其他长老会和混沌神殿的成员的隔音能力更强,于是他和白殿虽然也感觉头晕晕的,有种醉酒到最合适的程度时那种舒适的快乐感。但是其他的几个四级显然受到了更为严重的影响,竟开始手舞足蹈,呵呵傻笑起来。柏弘羽和严祭司受影响的程度似乎与萧逸泉和白殿差不多,尚且可以保持清醒。而另一方的吞噬者们也同样受到了影响,那些月兽更是晃晃悠悠地,连手里的兵器都扔掉了,开始躺在地上翻起了肚子。 而风暴中心的两人,汗如雨下,衣衫都已经被尽头。他们的手指用最高的频率颤动着、揉捻着,他们的弓在四根琴弦上飞舞成了模糊的白影,断裂的弓毛随着他们的动作狂烈地飘摆着。他们的眼睛紧紧锁在对方的眼瞳中,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五官也渐渐在迸发的灵感和厮杀的旋律中愈发狰狞。 在他们周围的物质也开始受到影响,无数极为绚丽的红花迅速从瓦砾碎石中生长出来,恰如楚央在梦境中看到过的、还有污秽双子的藤蔓上开放过的奇花,只不过更加硕大,更加华丽,那颜色仿佛要燃烧起来。就连水泥和沥青中也迅速开出花来,花的中心没有花蕊,却是一颗颗的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膜望着整个世界。空间开始不稳,影像如在热气中扭动跳舞,一霎那周围的所有景象看起来都像是在梦境里,华美却诡诈的梦。 渐渐地,两个人的琴音绞缠在一起,两双眼睛瞪视到太久,竟像是成为了一个人。 楚央蓦然感觉他在向下坠落,醉落入一个遥远又熟悉的深渊之中。 他感觉到了时间和空间的某种扭曲,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另一段人生,一段同样属于他的人生。 他坐在空旷的舞台上,惊恐地看着舞台下厮杀的人群。那些他曾经认识的同学们都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撕咬旁边的人,就像是疯狗一般往死里啃噬对方的脸,甚至生生吞掉了对方的耳朵。有女生抓着她闺蜜的头发将她往墙上撞,撞到颅骨碎裂,在墙壁上留下散射的血痕。还有他最好的朋友静静望着他,从裤兜里拿出一把折叠小刀狠狠刺入自己的气管,然后开始横向切割。那刀子太小,刀刃太钝,他一边狼狈咳呛着,一边却费力又坚决地割断了动脉。 似曾相识的场景,但自己记忆中的没有这般的恐怖血腥。楚央知道这不是他的记忆,不是他的人生,而是吞噬者楚央的。 而且他也知道,另一个楚央现在也在经历着自己的记忆。 他们的音乐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反应,令他们两人的存在重叠了。 楚央丢掉怀里的大提琴,用双手抓着头发,大声喊着,“停下!!!停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礼堂大门砰地被撞开,许多陌生人鱼贯进入。一个美丽的女人开始在座位和人群中跳舞。她的舞蹈那样奇异,柔软的身体随着某种有节奏的呼吸声和叹息声扭转跳跃,只要看上一眼就再难移开目光,进入某种空茫的思维状态。正在厮杀的人们在她面前停止了动作,僵在原处,进入了那种空洞的状态里,但大部分的学生和老师已经自杀或被别人杀死了,明明之前还是其乐融融的校庆晚会,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 楚央看到几个人大步走向他,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电击枪。他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一阵剧痛在身体中爆炸开来。然后手脚都不再听使唤,他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唾液也从口角流出。 那些人将他的双手放到身后,先是套上了某种手环,又用手铐铐住,然后用黑布袋子罩住了他的头,一个强壮的身体将他扛了起来。他被丢入车里,他想要挣扎,想要尖叫,可是他一叫,那被电击的可怕感觉就又会将他麻痹。于是他不敢再叫了,宛如一只被虐待过的猫,惊恐地缩在座位之间的空隙里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往何处。他的爸妈会来找他的吧?可是那些礼堂里的人怎么办?为什么自己的曲子拉到一半他们就疯了?这和自己有关系吗? 不知为何,他清楚地明白这确实和自己的曲子有关,而且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曲子造成的结果。 这些属于吞噬者楚央的少年时的经历如此鲜明清晰,可是另一个退居幕后的意识中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自己人生。这是一种无比奇怪的感觉,一种似乎他原本就经历过这种人生却又不可能经历过的、似曾相识的陌生感。 第123章 死灵之书 (8) 一片惨白的房间, 没有窗子,所有的光源都来自头顶那不断弥散着淡淡光晕的天花板,唯有到了晚上的时候灯光会熄灭,楚央才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房间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塑料制的床、桌子和椅子都被固定在地面上, 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 就连一根铅笔都没有。卫生间里除了淋浴和马桶, 牙刷、毛巾每天都必须丢进墙里小小的通道里, 如果一天少了什么, 立刻就会有人进来检查。 一日三餐,他的食物会被放到铁门外的小台子上,只有一扇窄细的洞口供他取食。 楚央尝试过绝食抗议, 结果就是在他饿得奄奄一息动弹不得的时候,几个沉默的男人进来把他的手脚靠在床头和床脚,给他注射了半个月的营养液。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闹绝食了。没有人会同他说话, 只有最简单直接的行动,有时候就算只是听到送饭的人的一声咳嗽都会令他激动许久。 人毕竟是群居生物, 就算是再孤僻的人,也需要接受足够的外部刺激来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可是他们什么也不给他,没有书、没有声音、没有电视, 只有四面雪白的墙,只有永恒不变的光线。 只有他和他自己的意识。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在学校发生过的事, 他在台上演奏着他新写好的曲子, 一首他梦到的奇异曲子。在那个梦境里他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成了一个乐团里的成员。一个狂热的粉丝不停跟踪他, 甚至寄了一本书给他。他记得自己看了一半,然后这首曲子就开始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梦醒后他记不清书的内容,也记不得自己乐队的成员都是谁,更不记得那个奇怪的男人长什么样,他只是记得那首曲子,一首极美也极悲哀的曲子。 他将那曲子写了下来,在校庆晚会上拉奏。他沉浸在那无比估计哀泣的音乐世界里,当第一个老师突然站起来,开始疯了一样揍旁边的一个男学生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听到那躁动。 然后就是血,漫天飞溅的血。那些他认识的同学和老师们突然都像是变了一副样子,脸狰狞到连五官都移了位,亦或是无比平静,眼中却空洞到能听到回音。他的好朋友们,中午明明还坐在一起说笑吃饭,开他和另外一个女生的玩笑。突然间就躺在血泊中,眼珠被圆珠笔戳烂了、亦或是动脉被割断了、亦或是在椅子把手那尖锐的拐角上撞得头破血流。 是他的错,是他的曲子造成了这一切。他杀人了。 恐怖的认知令他开始呕吐,吐到胃里什么都不剩,只有酸臭的胃液还在不停涌出。然后他开始痛哭,无边无际的无助和绝望令他止不住地哭着,用手揪着头发,抠抓着头皮,仿佛想要将自己的大脑扒开,想要把自己从这具身体、这恐怖的现实里解放出来。 他那样害怕,缩成一团,迫切地想要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对着监视器哀求着,求他们让他见一见自己的父母,可是没有人理他,仿佛并没有人在那监视器之后看着他,并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坐在一大片呕吐物旁边精神崩溃。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渐渐进入了某种麻木的状态,只有身体还在随着抽噎偶尔震颤一下。他从地上爬起来,从厕所找来了卫生纸,一点点清理掉地板上的秽物。然后他走到卫生间,把牙刷撅断了,将尖利的那一头对着自己的脖子。他的心跳飞快,呼吸粗重,手在颤抖。他想死,可是他又害怕。 在他闭上眼睛刚要扎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人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将他手中的牙刷夺了下来。他再一次被锁在床上,这一次被锁了一个月。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眼前只有散发着白色柔光的天花板。 他的脑子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音乐,疯狂的、绚丽的音乐。有时候他会轻轻哼出来,可是觉得自己哼得太难听了,有些不满。 被从禁锢中解开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进入了某种恍惚状态,对周围的一切反应都有些迟钝。 在绝对的安静和荒芜中他活着,却仿佛不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活着。他甚至不能去死,也不能伤害自己。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古怪的,蔓延着无数藤蔓的植物。他已经不会再梦见父母了,可是他会梦见几年前突然暴病而亡的爷爷。爷爷待他总是很温柔,会告诉他一些奇妙古老的故事,于是睡觉变成了他最喜欢做也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他吃得极少,只够他勉强活着。到了被囚禁的第二年末尾的时候,他的身体瘦得不成样子,肋骨根根分明地突出着。两颊深陷,头发由于一直没有修剪过已经很长很长了,那仿佛是他身上唯一散发着生命光泽的东西。 然后从第三年开始,他们开始测试他的观测力的极限。 久违的与人接触的机会,竟另他无比激动。可是他已经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舌头像是变成了一块死肉,不知道要如何移动才能正常发声。不过那个测试他的名叫金铉民的男人也不怎么想和他说话的样子。他被人带去了另一个房间,被进行了各种身体检测,然后又被推入相邻的全是门的房间。在那里他已经戴了三年的那两只金色的手环被取了下来,然后他们给了他一把大提琴。 竟然就是他之前一直用的那一把。 楚央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缩在角落里,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近那把琴。金铉民失去了耐性,命令几个手下将楚央从墙角拖过去,把他的腿绑在大提琴前的椅子腿上,强迫他坐好,然后把大提琴和琴弓立在他面前。 “拿着!否则我现在就把你关回去,把你绑在床上三个月。” 楚央惊恐地望着他,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到现在,只要不回那间屋子,他几乎是什么都愿意做的。他一边小声啜泣着一边将大提琴接住,整个身体都在簌簌颤抖。 “这是你唯一的武器。一会儿,我打开门之后,我希望你可以拉奏三年前你在校庆晚会上拉过的曲子。” 楚央不停摇头,不停用支离破碎的语言表示不行,他不能拉那首曲子。可是金铉民不给他分辩的机会,拉开了一扇门。 那天,楚央差点死掉。从那扇门后进来的东西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数道狰狞的伤口,他却始终没能拉动大提琴。为了不让他真的被那怪物撕碎,金铉民才强行将那怪物驱逐回了门里。 后来,类似的测试又发生过几次,以至于楚央再也不希望看到有人从他房间的铁门外进来了。他原本是那样希望能够见到别的人,听到别的人和他说话。可是现在他一看到来带他出去的守卫,他就害怕地缩在墙角,不停挣扎反抗。可是他太瘦了,他的挣扎对于那些高大强壮的守卫来说就像是玩笑。 到第五次,他终于拉出了那首曲子。他不想再经历被那些怪物的利爪撕裂皮肉、被酸性的粘液侵蚀皮肤、被强壮的触手勒住喉咙的种种折磨。 那一次之后,金铉民又测试了几次,然后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再出现。等到他再出现的时候,他让他对抗的不再是怪物,而是一个多元观测者。 一个非法入侵原生现实的观测者组织中的一员,他们要求楚央和那个陌生人对抗。 楚央惊慌失措,他不想伤害人类,和他一样的人类。然而那个人却对他毫不留情,因为金铉民告诉他,只要他能战胜楚央,就饶他一命。那个人的腹部长出了一种如节肢昆虫一般的肉粉色怪物,那极其锋利的六只巨螯不停开合着,发出阵阵诡异的会令人发狂的嗡嗡声。它凶猛地攻击者楚央,削铁如泥的螯钳一次次在狼狈闪躲的楚央身上留下血痕。在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剪子之后,楚央因为失血过多倒下了。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只脚踩住他的后腰。而从他肚子里长出的那肉粉色的节肢昆虫般的怪物发出嗜血而兴奋的嗡嗡声,剪刀般的前螯高高扬起。 楚央只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的手在空中乱挥,幻觉产生,他仿佛看到一扇门,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门,而他的手握住了那门的把手,竟真的打开了。 那是第一次,也是今后三年中唯一一次楚央在没有门的情况下,便确定了一个遥远的现实。从那个现实里伸出了无数只青灰色的手,将那怪物和人都拉进了那遥远的现实中,然后门便再次关上了。 这是楚央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杀人,虽然算是正当防卫,但是对于楚央来说,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条底线被彻底割裂。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的决定就变得简单多了。渐渐地他成了长老会的处刑人,凡是那些非法入侵原生现实并且造成了零级观测者伤亡的多元观测者在被判了死刑后都会被丢入他的“巢穴”里,让他用大提琴控制他们、让他们疯狂、让他们自杀。楚央的观测力在没有经过训练的情况下已经迅速超过了所有的四级,甚至是初等五级,这也令金铉民愈发忌惮他的力量。 而楚央的性格,在无尽的寂静和杀戮中,渐渐扭曲,渐渐只剩下仇恨。 终于有一次,在“处决”了一名被判了死刑的入侵者之后,楚央尝试用大提琴杀死金铉民。而且他几乎成功了。他控制着金铉民,让他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那一次之后一整年,他都没能再离开那间噩梦般的屋子。他仿佛被遗忘了,就连一日三餐都送得不齐全,有时候一连好几天也没有一顿餐食。他那时候已经不会想死了,可也没有很想活着,只是如一只畜生一般蜷缩在惨白的黑暗里,和他自己那充斥着无数种疯狂而绚丽的音乐的意识相伴。 然后,在第五年中旬的时候,那扇门再一次打开了。 那时楚央居住的地方已经肮脏的不成样子。没有人去打扫他被囚禁的地方,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陈腐的臭味。而楚央自己也渐渐不再在意很多作为人最基本的清洁和尊严。他靠墙坐在地上,甚至没有穿上衣,骨瘦如柴却又布满伤痕的身体蜷缩着,裤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了,蓬乱的头发一直垂到地面上。唯有双腕上的奥萨尔之环依旧反射着金光。突然的光线照入光线暗淡的空间里,他转过头,却见一个瘦高的人影站在门口。背着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 似乎不是金铉民。 他没有动,只是睁着一双没有灵魂的眼睛看着那个人。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依旧被身后的光芒烘托着。一快还没坏掉的天花板投射下的白光照亮了他的面容。楚央愣愣地望着那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天使。 那个人看着他,眼睛却是有温度的。他的脚步很轻,就像猫一样,落地几乎没有声音。走到距离他还有大约五步远的时候,他停下来,半跪下来平视着楚央,脸上展开完美却真诚的微笑。 “你好呀,楚央。我叫林奇。”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打算一章写完吞噬者楚央的一生结果一章才写了一半……我果然一写到惨一点的地方就会写超字数,虽然我已经很克制了……   第124章 死灵之书 (9) 林奇…… 楚央像是听不懂一样, 什么反应也没有。 林奇站起身向着他走近了些,然后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去触碰他。楚央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戒备地盯着他。可是林奇的眼睛那样温柔, 他感觉不到任何恶意, 所以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林奇小心翼翼地握住他那脏兮兮的右手, 将手反过来, 手心向上, 然后一笔一划认真地,将“林奇”两个字写在他的手心里。 “树林的林,奇怪的奇。”林奇佯装不满地叹了口气, “我爸给我起名字就是这么随便。” 如果是以前的楚央可能会微笑,可是现在的楚央已经忘记要怎样笑了。 他喜欢林奇的指尖划在他手心的触感。 可楚央却又突然猛地缩回自己的手,眼神中又多了几分猜忌和敌意。就算这个人看上去很温柔很有耐心, 可是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这或许又是他们的某种手段?放松他的戒心,然后又要在他身上做什么奇怪的实验?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 一股反胃的感觉就从肚子里涌上来。可是那咕咕的声音,却又像是另一种意思…… 他也确实已经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到后来已经完全失去了饥饿的感觉,只是胃时而痉挛地疼痛起来。 林奇的眼神中有类似愤怒的光芒一闪而过, 正当楚央以为对方要露出真面目的时候,林奇忽然转头大吼, “你们给我进来!!!” 两个看守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门口, 大气也不敢出。从屋子里飘出的臭味令他们皱起脸,却又不敢用手捂住鼻子。 林奇站起身盯着他们, 眼睛里弥漫着炽热燃烧的愤怒和憎恶,他戴着皮手套的手死死攥成拳,仿佛想要挥到那两个人脸上。可是他深深呼吸,然后用尽量冷静却无尽冰冷的声音对一个人说,“你去弄点吃的来,不要太油腻的,清淡一点。”然后又看向另一人,“你去叫几个人来,把这间屋子给我彻底打扫干净。我连一粒灰尘都不想看见。还有,弄几件干净衣服来。” 半小时之后,楚央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坐在已经被换掉了所有床单被褥的床上,面前的小桌子上摆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肉粥。眼见楚央没有动,林奇还以为对方是担心粥里下了毒,于是自己先端起来,用勺子舀起一口放到嘴里,然后被烫得直呵气,但还是咽了下去,夸张地伸着舌头像犬类一样,手往舌头上扇着风。 “烫死本宝宝了。”他口吃不清地说着。 楚央的嘴角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想笑,却不大会控制脸上的肌肉了。 林奇仿佛没有看到那个不及成形的笑,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凑到楚央嘴边,“来,张嘴,乖。” 楚央仍然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动。 “稍微吃一点,你现在饿过了劲儿,虽然不觉得饿,但是再这样下去会得厌食症。”林奇耐心地劝说着,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这另楚央十分不习惯。他迟疑着张开嘴,感觉温热软糯的粥被送到自己的唇齿间。 清淡的粥却已经是楚央能记得清楚的记忆里最好吃的东西,他渐渐开始吃得急切,甚至主动从林奇手里接过碗,不多时就喝光了。可是忽然胃里一阵痉挛,酸水开始上涌。他又趴在床边将小半碗的粥都吐了出来。 林奇默默地抚摸着他的后背,神色凝重。他用餐巾纸擦去楚央嘴唇边的呕吐物,接过楚央手里的碗,忍不住发现楚央的手腕那样细,骨节突出着,几乎不像是一个男生的手腕了。他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楚央,“稍微喝一点,一会儿医生就来了。” 医生的诊断是由于长时间进食不规律而且太少导致的严重营养不良,至于呕吐则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后一时间胃接受不了太多食物,慢慢调理就可以恢复。他给楚央注射了一些营养剂,跟林奇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林奇让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房间里。他带着楚央去已经被打扫得整洁干净的浴室,让他去洗一个澡。楚央发现已经停热水很久的淋浴似乎被修复了,那温热的水打在皮肤上的舒适感觉那样陌生,就像是梦一样。洁净柔软的棉质衣服被放在架子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把原本干的衣服也打湿了。林奇看到从浴室走出的楚央,看到那虽然消瘦病态的脸上依旧能看得出的尚未完全脱掉少年感的面容,满意地弯起眼睛,“哎呀呀,原来小央这么帅呀。” 小央…… 好久都没有听到过的称呼。 林奇站起身,围着楚央走了一圈,用手摸着下巴,“你的头发太长了,要不要修剪一下?” 楚央依旧没有反应。 林奇拉开房门,让外面的人拿一套修剪头发的工具来。守卫似乎与他争执了几句,终究说不过林奇,乖乖把东西拿来了。林奇轻轻拉着楚央的手,让他跪坐到床沿上,背部对着他。可是楚央不愿意,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把剪刀。 林奇见他如此,干脆将装着两把不同的理发剪和梳子的包递给楚央,“你帮我拿着。” 五年了,楚央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尖锐的器具。而对方竟然将东西放到了他的手中。 他不怕自己发狂,杀了他么? 林奇拿起梳子,开始用圣人般的耐心一点点梳开楚央纠结成许多团块的混乱长发。渐渐地、蓬乱毛躁的发丝一点点变得顺滑服帖,林奇有些可惜似的说,“小央的发质不错,这么长剪掉好可惜。” “剪掉。” 林奇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意识到是楚央在说话。 他吐字的方式略略生硬,但确实是他在说话。 林奇于是微笑起来,这次的笑容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轻盈。他从楚央手里的小包中取出理发剪,“好吧,不过先说好,我的理发技术可不怎么样啊,剪坏了可别怪我。” 长长的头发,一缕缕掉落在地面上,就仿佛所有的噩梦和污秽都在离开他的身体。可是楚央知道那只是错觉,不论如何,他都已经是个坏人了。他杀过人,杀过不少人,而且到后来,杀戮甚至让他感觉到一种古怪的满足感,就仿佛那是他不受控的地狱般的人生里,唯一能够拥有的权力。 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时的美梦,或许这个男人只不过是要用善意来交换其他的一些东西,可是当林奇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给他看剪短头发的自己时,楚央还是忍不住感觉到鼻间一阵浓浓的酸涩,一股诡异的热气上涌。 卫生间里没有镜子,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他伸手触摸着耳边的发丝,摸着自己灰白消瘦的脸,像是在摸着一具蜡像,一具看起来很像他的蜡像。 “好看吗”林奇一脸等待夸奖的幼稚模样。 楚央的鼻子有些发红,眼睛里似乎起伏着千万种情绪。可是他最后用干涩颤抖的声音说的是,“你要我……做什么?” 林奇放下手机,坐在他旁边,“我是长老会执行部副理事。现在由我来负责看守和训练你。” 果然如此……不过是把刀子外面裹上了一层糖衣而已。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愤怒在胸口爆炸,伴随的还有无尽的伤心。与其给他这样多的温柔然后再把他推入地狱,他宁愿这个人像金铉民一样,不要对他好,不要把他当人,让他像以前那样牲畜一般的活着,至少他不会难过。 林奇看得出楚央眼睛里燃烧的恨,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楚央带着奥萨尔之环,他可能已经用罕见的强大观测力攻击自己了。 “长老会对你做的事给你造成的伤害,永远都不可能弥补得了。现在我也无权放你走,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或许可以让你尽早离开这间屋子。”林奇专注地望着他,用平和稳重的语气说,“我不是你的拯救者,而是和那些迫害你的人一起的同谋。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将你囚禁的事,但我也没有做过什么救你的努力,等于默许了这一切。在看到你的资料之前,你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危险观测者名单上的名字而已。所以,你如果憎恨我讨厌我,我完全接受。如果你想要找机会报复伤害我,我也会给你机会,但我会尽量自保。你尝试之后,只要我没死,我也保证不会惩罚你,也保证不再强迫你做任何事。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日后我们相处久了,你就会渐渐熟悉我。” 楚央只问了一句,“我的父母呢?” 林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们寻找了你一年,然后就放弃了。又过了半年,他们死于一场车祸。”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楚央的脑子竟无比平静,没有任何波动。在大约三分钟后,一股酸液侵蚀般的剧痛突然在胸口爆发。 原来他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可是他没有哭,虽然他的身体在颤抖。林奇见他不肯表现出情绪,便默默起身,对他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便离开了。 直到林奇离开,楚央才开始流泪。无声地流泪。那种尖锐的疼变成了钝痛,不是那么剧烈,却持续不断,不绝如缕。 他躺在干净的散发着洗衣粉香味的床上,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爸妈的长相了。 第125章 死灵之书 (10) 林奇果真如他所言, 第二天再次去看楚央了。 门打开,林奇抱着一大纸箱沉重的东西跌跌撞撞进了屋,把东西放在地上,动作夸张地向后挺了挺腰, 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哀叹, “哎……真是年纪大了, 搬点东西都腰疼。” 楚央坐在床上, 冷冷地看着他。 林奇将纸箱打开, 里面竟然是不少书籍。有些是音乐书籍,有些是小说,还有些是哲学历史一类的杂书, 只不过看上去都有些陈旧了。 “这是我自己的旧书,我都看过了,你要是想看我就给你留在这儿。”林奇说着, 又将一只有些年头的旧版Ipod拿了出来,坐到楚央身边, 将那不能联网的ipod递给楚央,“这里面存了一些音乐。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只存了些古典音乐和我自己喜欢的音乐。你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啊?” 楚央没有接过ipod, 只是用没有感情的眼睛看着林奇,“你不用做这些。你需要我做什么, 直说吧。” 他的咬字还是有些生硬, 但显然已经比昨天流利很多了。 林奇把ipod放到床上,耸耸肩, “我只是想先了解你一下。我自己也带过学徒,你虽然不算我的学徒,但是相互了解一下总没有坏处。” 见楚央还是一脸压抑的森冷,林奇笑起来,“那为了公平起见,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之后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谁也不能说谎,好不好?” 林奇的笑有一种奇怪的魔力,那种笑容直达眼底,好像能忽然另周围的空气都亮起几分。 楚央转开视线,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林奇于是说,“那我先开始。你最喜欢谁的音乐?” “柴可夫斯基。”楚央竟然真的回答了。林奇笑得愈发开心,继续问,“好了,换你问我。” “你们是什么组织?” 楚央没想到,林奇会回答得那样详细。他将观测者的概念、分级、对封闭现实中神明的信仰还有四大教廷之间的关系都叙述了一遍。这一讲就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渐渐地,从前金铉民让他做的那些事、他看到的那些无法理解的景象、那些从门后出来的超出想象的恐怖怪物,都可以理解了。 从小,他就时常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看得见了。直到爷爷过世后,才断断续续又开始看到一些古怪的景象,做一些奇怪的梦。但与此同时他创作音乐的灵感也愈发丰富汹涌,所以他渐渐习惯了这些“奇怪。” 他没想到这些奇怪把他带到了这个地狱里。 “你爷爷原本也是我们这个组织里的,但是在我们的记录中,他已经死亡了。他试图隐藏你父亲和你的力量和身份,你母亲则早早成了孤儿,所以也对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你父母直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多元观测者。在你爷爷死亡后,他在你身上留下的封印无法再压制你的观测力,所以才会出现五年前的那场……意外。” 提到五年前的事,楚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明明双手已经染满鲜血。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场,他还是会有种心脏痉挛的感觉。 林奇轻轻叹道,“所以,那不是你的错。” 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是五年前,楚央或许会很希望有人能够对他说这样一句。即便这不是真的。可是现在,他头脑中像是有一个黑洞,麻木而冰冷。 是不是他的错,已经无所谓了。 那天,林奇又问了他很多个问题,从楚央喜欢看什么电影到他喜欢猫还是狗……而楚央问的所有问题,他几乎都事无巨细地回答。如果涉及了机密,他也会坦然告诉楚央他不能回答某些部分。他们聊了整整三个多小时,直到有人给楚央送晚饭来,林奇才离去。 第三天,林奇又来了,在第一天楚央没有收下的ipod里装满了楚央喜欢的音乐,还带来了一个手提电脑,里面下载了很多楚央喜欢的类型的新电影。 一连一个月,林奇每天都会来,也果真没有对楚央提起半点训练或实验之类的事。他有时候会扯着楚央一起看电影,要是看起煽情催泪的片段,他也哭得毫不掩饰,甚至还大声地用纸巾擤鼻涕。有时候则放着他自己喜欢的一些蓝调或哥特摇滚音乐,然后给楚央读一些他在书上看到的有意思的片段。就算楚央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总是能找到话题。 渐渐地,楚央开始去看林奇带来的那些书。显然都是林奇自己看过的,可是看他年纪轻轻的样子,怎么会看了这么多书,而且其中很多都是大部头的文学著作。 有一天,林奇带来了一个黑色硬皮的本子,还有一只圆珠笔。 “我听说你以前很喜欢写歌?”林奇笑嘻嘻地把本子递给他。 楚央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本子的封面,微微皱眉,“你想要我的曲子?” “我确实想听,不过你想写就写,不想写,你用它来涂鸦也无所谓。”林奇说着,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去处理一些公务,恐怕要过三天才能再来看你。我拜托了我的一个朋友每天来看看你的状况。他叫许白。你要是不想说话就不用理他,他只要确定一下你的状况就会走的。” 楚央抬起头,忽然问了句,“你要去执行任务?” 林奇微微一愣,这还是楚央第一次对他的生活表现出兴趣,“是啊。韩国那边有一个地方出现了异现实入侵现象,我要去调查一下。” “……有危险么?” 林奇眨了眨眼睛,然后嘴巴咧得都要到耳根上了,“小央,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楚央转开视线,似乎不大自在,耳根也有点发红,“我随便问问。” 然而林奇根本听不进去,和他在一起的三个小时时常咯咯傻笑。 习惯了每天都见到林奇,忽然见不到了,楚央竟觉得日子变得有些……空荡荡的。在这空荡中楚央果真开始在本子上记录这些年不断在他头脑中盘旋的几十首曲子中的一首。简单的大提琴独奏,甚至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乐器帮衬。 林奇的朋友许白,楚央一开始以为是一个相貌清丽动人的女孩,甚至几乎要以为她是林奇的女朋友。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心痛。可是对方一说话,却是男声的声音,着实吓了楚央一跳。 不过许白和林奇身上有某种奇异的共性,一种和金铉民还有过去那些看守者截然不同的善意。 三天后,林奇果然如约出现,只是他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皮肤失去了之前的通透感,显得有些……苍老。 但是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看上去也并无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他看到他送给楚央的本子摊开在床上,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 楚央不知为何,有种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感觉。 林奇的眼珠微微转动着,看得很快。安静的空气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楚央紧盯着林奇的表情,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的手悄然抓住了身下的床单,略略后悔为什么要给林奇看这东西…… 忽然,林奇合上了本子,眼神平静地望着他。楚央见他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的曲子太不堪入目,有些难堪地想要伸手将本子拿回来,却在此时,林奇张开口。 楚央的曲子,从那两片微张的唇齿间徜徉而出。精准的调子,不论多么复杂诡谲的转折,多么绚丽高亢的高音,都被他拿捏得那样准确,却又游刃有余,带着随性的舒展和变化。原本不是适合人唱的旋律,却被他演绎得极致完美,就仿佛他的声带就是大提琴的四根琴弦,用气流不住拉奏出奇幻癫狂的音乐。 楚央从未想过,自己的音乐可以被演绎得这样完美。就像是,这歌曲原本就是要这样表现的,原本就是要写给林奇的一般。 林奇懂了他的曲子,不止懂了,还完美地表达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第一次,楚央在林奇面前流泪了。他根本控制不住那种近乎原始的、听到了美妙的天堂之乐或看到了红日破海的极致美景时从胸口一直奔涌到眼眶中的感动。 爱上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哪怕那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哪怕那是一颗被仇恨和猜忌淹煎的心,哪怕是一颗已经死去的心,只要你能触碰到他的灵魂,那种不理智的、莽撞的、无法抗拒的感觉就会重新复活。 多年以后,楚央还是能清楚地记得那个霎那,那个他彻底对林奇放下了戒心的霎那,那个他爱上了林奇的霎那。 …………………………………………………… 楚央第一次看到林奇的手,是在林奇第二次出任务之后。那一次,林奇说他会离开四天,可是直到一周之后楚央才见到他,而且和上次一样,他的脸色仍然很不好。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林奇的额头上浮着一层虚汗,身上的短袖衣衫也被汗水浸透,却仍旧戴着一双手套。 楚央早就开始好奇他的手,却迟迟担忧那是什么隐私,没有开口问过。但是这一次,他看林奇的状况不好,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林奇一边摘下手套,一边笑着说,“你可别害怕啊。” 当楚央看到那双手的样子,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噎住了木塞子,一股心疼的感觉在胸口弥漫开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触着那些龟裂灰败的皮肤,“这是怎么回事?” 林奇于是告诉了他,关于圣痕的一切。 渐渐地,林奇开始告诉他越来越多的东西,甚至开始教他长老会的密文、一些神圣种族的文字和他们的生活习性,以及他们对不同神明的信仰。楚央没有排斥学习这些东西,他想要知道更多,他想要了解林奇的世界。 每一次林奇使用星之彩,都会消耗生命。也就是说每一次林奇战斗,都是在用生命做赌注。而林奇提到的那个奇怪的跨现实观测者组织,似乎有很多邪恶而强大的成员。如果林奇遇到危险了,而自己却还在这间屋子里什么都不知道,这令他总有一种惶惶然的危机感。 他越来越希望可以在林奇身边,可以帮他些什么。 他知道林奇的歌声就和他的大提琴一样,是有着强大的观测力的。林奇完全可以选择用这种武器来战斗,而不是消耗自己的生命。当他这样问林奇的时候,后者正舒舒服服坐在他旁边,怀里抱着爆米花看着电影。听到他的问题,林奇沉默了好一会儿。 楚央以为林奇不想说,也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可是过了一阵,当电影的剧情发生转折的时候,林奇却突然说话了。他给楚央讲述了他已经活了很久的事,也给他讲了自己的出身,自己作为影星的经历。 然后便是敦刻尔克大撤退中受重伤,被德军俘虏,被送入集中营那四年。承受着死亡的威胁和繁重的劳役,却在被德军士兵认出后得到了一定优待,还被自己的同胞和战友们厌恶,说他谄媚投敌是联军的叛徒。后来当他见到犹太人被集体送入毒气室被处决的惨状之后,观测力爆发,将整个集中营中的德军尽数消灭。之后他又留在德国一段时间,以歌唱家的身份到处刺杀纳粹军官,直到诺曼底登陆前夕才返回英国。 当林奇讲述完的时候,楚央甚至忘记了要呼吸。他瞪着一双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奇的眼睛仍然望着电影结束后滚动的演艺职员名单,苦笑着说,“所以,我不喜欢唱歌。能不唱就不唱。” 楚央忽然主动伸出手,握住了林奇的手。 林奇愕然。两人相识这么久了,这是楚央第一次主动与他进行身体接触。 此时的楚央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满满的尽是那特有的忧郁和悲伤。这个傻孩子,明明也承受过不亚于林奇的苦难,却还要为了他人的过往心疼。 林奇也抬起手,疼惜地摸着楚央的脸颊。 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亦或是两人同时。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四片嘴唇轻轻地碰在一起。 那之后,楚央愈发努力地学习林奇教给他的语言,阅读林奇给他带来的那些古老的抄本。到第六年开始的时候,林奇把楚央的大提琴带进了他的屋子。 恰恰在那个时候,吞噬者组织开始有计划地入侵原生现实,林奇出任务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对方的组织里聚集有许多个现实里的五级观测者,在一次对方的大入侵中,长老会伤亡惨重,还没能阻挡住对方入侵,占领了某个欧洲的重要城市。 长老会上下都笼罩在一筹莫展的阴云里。 于是,在一次长老会的高层会议中,林奇提出释放楚央,让他与自己一同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我已经放弃控制吞噬者楚央故事的章节数了,啥时候写到他的林奇死啥时候算完吧,不过也快了_(:з」∠)_ 第126章 死灵之书 (11) 林奇用一枚印章一样的东西在楚央双晚上已经戴了六年的手环上按了一下, 口中念念有词。那毫无缝隙的圆环忽然咔嚓一声开裂,掉落在林奇手心。楚央有些怔然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腕部因长久地戴着圆环留下的痕迹,有种如在梦中的懵懂。 林奇拉开房间大门, 往门外跨了一步, 看着楚央微笑着伸出手, “小央, 出来吧。” 楚央走到门口, 握住了林奇那只手,被牵引着,不甚确定一般踏出那道门槛。他紧张地四下张望, 确定周围那些看守没有冲上来用电击棒电他。 “没事的。”林奇用手指挠了挠楚央的掌心,“你自由了。” 自由…… 一股四顾茫然的惶惑充斥在楚央的眼睛里,他抓紧了林奇的手, 有些害怕似的。他已经被囚禁太久,如今突然被放出来, 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没有家了,什么也没有了,连如今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多少变化都不知道。 林奇仿佛能看出他的无所适从, 轻声对楚央说,“走, 我带你回家。” “回家?”楚央皱着眉头。 林奇笑着点点头, “我家还有个空屋子,你就先和我住在一起。” 于是楚央见到了林奇的公寓, 见到了那只叫馒头的猫。林奇早就收拾好了给他的屋子,甚至做了一番精心的布置,衣橱里挂满了林奇为楚央选购的衣服鞋帽,全都是适合楚央的尺码。楚央的大提琴也被搬了过去,旧木头反射着窗外温热的阳光,弥散着淡淡的香气。 林奇兴奋地给楚央看他家里的一切,教给他怎么使用咖啡机洗碗机,还专门配了一副公寓的钥匙给他。当晚楚央躺在柔软的散发着淡淡洗衣液香气的被褥中,听着从窗外的大街上遥遥传来的属于城市的喧哗,看着霓虹的光彩和着夜色从窗帘的缝隙中招进来,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得流出眼泪。 到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相信,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相信自己不会再失望。 他得救了。他安全了。 林奇救了他。 楚央被囚禁起来的时候才不过十六岁,现在却已经二十二岁了。林奇想让他能够更好的融入社会,于是托关系让他在一所音乐学院里上几门课,最好能交到一些朋友。楚央最开始是强烈反对的,他不敢在别人面前演奏大提琴,他害怕六年前的事再次发生。林奇耐心地安慰鼓励他,告诉他只要记住自己教给他的那些抑制观测力的冥想法就不会有问题。被林奇洗脑式劝说了三天后,楚央背着大提琴,低着头跟在林奇身后,惴惴不安地走进了乐理课的教室。 事实证明,林奇说的是对的。他并未再次失控,相反他的天赋另几位老师啧啧称奇,还在无意中结交到了几个朋友。一个名叫宋良书的音乐才子,擅长弹钢琴和电子琴,在课上坐在楚央的隔壁,主动和他搭话。楚央笨嘴拙舌,话说得战战兢兢,他却仿佛完全不介意,反而不停夸赞他的曲子。几次上课下来,两人成了朋友,宋良书又将他介绍给了另外三个和他关系很好的“铁哥们”。其中一人便是祝鹤泽,班里最特立独行的女生,身旁总是跟着的那个吹长笛的可爱小美女叫陈旖。她们两个好像是情侣,成日里形影不离。而另一个打扮总有点中二的苏钰则是定音鼓手,虽然看上去很不可靠的样子,但是在打起鼓来的时候却精准而沉稳,时而还要炫技一般耍几下鼓槌。 楚央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有一天和林奇一起吃外卖的时候,楚央兴致勃勃地说着白天宋良书提议他们几人组乐队的事。林奇一直用手托着脸颊,看着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在桌上跳动的烛光里显得那样温柔如水,看得楚央不知为何脸颊开始发红,心脏跳动的速率也微微加快。 “你看什么呢?”楚央忍不住问了句。 林奇的眼神迷离,几乎可以用妩媚来形容,“我在想,我们小央笑起来真好看。我想一直看你这样笑。” 轰然一下,原本就红的脸颊这下彻底红到了耳根。 “你老是这样逗我,有意思吗?”楚央强自压抑自己窘迫的表情。 林奇仍然直勾勾盯着他,“谁说我在逗你?我真的觉得你很好看啊。那个老找你搭话那个……叫送什么书的?他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我可是会吃醋的哦。” 楚央张口结舌,“什么跟什么啊?宋良书有女朋友!” “啊~”林奇用手拿了一块鸡翅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慢慢地用舌头舔了舔手指上的酱汁,“这样我就放心了。” 楚央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为什么看到林奇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动作……他会有种……冲动…… 由于青春期中大把的时间都被囚禁这,在抑郁和仇恨中挣扎着,楚央还从未体会过爱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女生还是喜欢男生。他那时不知道自己早已爱上林奇了,误以为自己对林奇是依赖依恋。可是现在,那种难以启齿的肉欲的冲动令他慌了神,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匆匆吃完晚饭,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由于林奇不喜欢做饭,所以楚央开始照着网上的食谱学习烹饪。几次三番下来,竟然深得林奇的好评,于是叫外卖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多数时候楚央下课后跟乐队成员一起去排练曲子,之后就去买菜,回家后便准备晚饭,等林奇从长老会那边回来。 林奇如今已经被从副理事转正了,比以前还要忙碌,频繁要和其他教廷的人接洽,似乎是为了商讨防御吞噬者进一步入侵的事。 自从楚央重获自由,他的生活进入了某种几乎和正常人一样的平静规律里。可是吞噬者的阴影一直盘旋在他们的头顶。那座城市的沦陷被报道为核泄漏,但是坊间已经有不少奇怪的视频流出,证明绝非核泄漏那么简单。楚央也看过那些模糊的用手机录制的视频,那些熟悉的暗影令他脊背发冷。 他隐约知道,他早晚还要去面对它们。这才是他得以被释放的原因。但是林奇似乎不愿意让他这么快就去接触这些东西,竟然半个字都没有和他提过。 直到有一次,林奇说要出差一周。可是到了第二周的末尾,快要急疯了的楚央才终于从白殿那里逼问出了林奇的状况,并被他和一名林奇的学徒赵岑商带去了英国的玛丽安博雷大宅。在那里,他见到了病床上形容枯槁、面容苍老宛如半百老人的林奇。 楚央的心在那一刻碎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令他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整整半个月,他日日守在林奇身边,看着林奇艰难地呼吸着,那曾经丰润美好的双颊陷下,曾经覆盖着强忍肌肉的胸膛却能看到肋骨的轮廓,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说,当时情况紧急,随林奇去的人员大都阵亡了。林奇靠着一己之力挡住了四名中等五级观测者指挥的入侵,救了一座城。可是他消耗的生命力太多了,状况凶险,不知道能否挺得过去。 也是在那里,楚央第一次见到林奇的父亲林乔。 那个宛如黑洞一般神秘而冷酷的男人只看了林奇一眼,便转身要离去。楚央几乎不敢相信,被某种隐隐闷烧的气愤驱使着,他大胆张口说道,“您不打算等他醒来么?!” “还有那个必要么?”林乔并未转身,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悲伤,“他遇到了你,就已经注定要为你而死了。” 说完,便迈步离开。 林乔的话宛如一句诅咒,嗡嗡地响在楚央的脑海里。他不知道林乔是什么意思,只是冥冥中一股深渊般的恐怖悄无声息地从城堡阴冷的角落里蔓延出来,一层层将他缠裹。 后来林奇终于还是醒了,醒来的时候楚央就在他旁边写着曲子,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才意识到林奇醒来了。他紧紧抱着林奇,喜极而泣,直到林奇虚弱地笑了两声,“你要把我勒死了……”楚央这才反应过来,冲出房间去叫管家,请他去请大夫来。一番折腾后,大夫宣布林奇已经脱离危险,等到尘埃落定,已经是夜里了。 楚央躺在林奇身旁,伸手抱着林奇的腰,就像怕他跑了一样。他告诉林奇林乔说过的话。 “不要理他。他就是这么神神叨叨的。”林奇也侧着身,依旧苍白的脸在黑夜中仿佛会散发出微弱的光。他用手指拨开楚央额前略长的碎发,眼神缱绻温柔,“我的命可长着呢。” “你保证,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里。”楚央悄声道。 林奇勾起嘴角,用自己那被星之彩寄生的小指勾住楚央的小指,“好,我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 “林奇……”楚央沉默片刻,忽又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同情吗?”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不止一次了。 他不希望只是同情,又不敢奢望任何多于同情的东西。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林奇用那双魔魅的眼睛深深凝望他的时候,他就总忍不住幻想,那里面除了同情,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但是谁会喜欢他呢?他浑身都是污秽和罪恶,情绪还时常出问题,像只被虐待过的流浪狗,干瘪又无趣。除了大提琴,他什么也不会。世界上哪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呢? 可是林奇却专注地望着他,忽然向前探了探身体,在楚央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只是同情的话,我会吻你吗?” 楚央的心跳咚咚响着,他简直怀疑连林奇都能听到。说不出的狂喜和感动激荡在胸腔里,他勉强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你确定吗?我好像只会给你添麻烦。” “楚央,我喜欢你。”林奇盯着他,用一种近乎郑重的语气说,“或许最开始我对你确实是同情,可是后来我喜欢你开心的时候眼睛发亮的样子,我喜欢你认真看书的样子,喜欢你拉奏大提琴时忘我投入的样子,喜欢你不论见过多少黑暗都还愿意敞开心扉去爱另一个人的样子。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和你一起看电影吃东西聊天,我想和你一起做所有的事,带你去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和国家,吃遍每一条小巷的好吃的。你前六年受过多少苦,我就想让你尝到多少快乐。如果这还不算喜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了。” 楚央听得鼻头发酸,还是故意嗤笑着用鼻音有点重有点抖的声音说,“我爱上谁了?你这个自恋狂。” 林奇夸张地皱起鼻子,泫然欲泣地说,“什么?!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没有……”楚央嘴硬。 “你骗人。”林奇笑嘻嘻地,用手摸了摸楚央的脸颊,“因为你脸红得像个苹果。” 大概就是在那一次之后,楚央主动要求接受圣痕。 林奇却出乎意料地反对,因为一旦楚央接受了圣痕,长老会势必会要求楚央开始出任务。他就不能再找借口让楚央留在后方了。 他不想让楚央这么快就见到那些残酷恐怖冰冷的死亡和毁灭。他想让楚央多过一段简单快乐的日子。那是长老会欠楚央的。 可是楚央坚持要接受圣痕。他不愿意再忍受在家等待却不知林奇身在何方受了怎样的伤的惶恐和焦虑,不愿意再尝试看着林奇悄然枯萎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和无力。他要变得强大,他要保护林奇,他要保护他的朋友们。 从前他是被逼着战斗。但是现在,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了。 接受圣痕之后,楚央很是吃了些苦头。在选择污秽双子的代价的时候,楚央权衡三个选择,认为选择共情应该是最保险的,毕竟另外两个都会极大地影响他正常行动的能力。在这种非常时候,失去神智和记忆都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于是他做了选择。 在接受圣痕之后不久,长老会就给了他和林奇第一个任务——调查北美一片导致了十几人失踪的森林湖地区。 两人在湖中露宿一夜。那天晚上,当楚央收拾完了两人吃剩的罐头,钻进帐篷,却见林奇只披了一条宽松的睡袍,前襟大敞着,如一只猫一般半卧着,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楚央吓呆了,僵在原地。 林奇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躺好。” 楚央咽了口口水,顿时觉得身体里面蹭地烧起一团烈火。可是他不敢动。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会……我从来没有……” 林奇低笑着,声音在胸膛里共振出让人发狂的性感声音,“你不用会任何东西,我会就行了。” “……要……要不还是改天……” “你确定?”林奇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我保证,我不会弄疼你的。” 最终楚央没有承受住诱惑……那一晚,是他第一次经历那样的事。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些微酥麻的疼痛虽难以避免,但也迅速被山崩海啸一般的快乐淹没。在没有人的山林里,他们经历了无与伦比的极乐和疯狂。 那一次的任务进行的十分顺利,楚央的大提琴和林奇的歌声配合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成功捕获了几只作乱的修格斯,甚至还活捉了一名古老者。 又过了几次任务后,长老会的大长老安东尼奥以及几名元老级别的长老们意识到了楚央的价值,以及他和林奇一起时显现出的不可测度的潜能。他们开始更加频繁地利用二人的能力,并且开始将刺杀任务分配给他们。 第127章 死灵之书 (12) 对于刺杀任务, 楚央心中其实十分抗拒。但是大长老亲自下令,又不停给他看在欧洲不断扩散的感染区里的惨状,告诉他如果不刺杀一名目前主导他们这个现实的入侵的高等五级观测者,将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死去。林奇显然也对这个命令不满, 私下里去找大长老要求独自去刺杀, 结果反而把大长老惹得十分不高兴。 最终楚央还是决定去执行任务。反正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事了, 他不能让林奇独自去涉险。 只不过……自从林奇出现后, 他手上还没有染上过任何人的鲜血。他不想让林奇看到自己那副被金铉民逼入出来的、嗜血残忍的样子。 协助他们执行任务的长老柏弘羽曾经也是林奇的学徒。而且楚央能感觉到, 柏弘羽对林奇有特殊的情愫,对自己的亦存着很强的敌意,时常会说一些看似无意的话来刺激楚央。但每一次林奇都会护着楚央, 一来二去,柏弘羽当面奚落的次数虽然少了,但看向他二人的眼神却总是阴沉沉的。 他们被送入欧洲那座最先被感染的城市外围, 由一小队士兵护送着向感染区的中心领域靠近。沿途楚央看到了无数腐烂的尸体,可是比起尸体更令人难以接受的, 是一些因为被熵化的力量侵蚀后开始变异的人体。他看到肉体如蜡烛一般融化的人在阴影里蠕动,也看到有人的身上长出了无数条畸形的手臂和腿,还看到有些人和建筑融为一体, 只留下些微的面部轮廓还能认出。其中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女儿的侧面轮廓在一堵坍塌的墙上清晰可辨,但大部分都已经成了类似石头的材质, 只剩下眼睛可以动, 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和旁边石砺难以分开,那石头也变得有些柔软, 像是一部分被她们身上的肉同化了。 林奇见状,放出了手中的星之彩,结束了那对母子的痛苦。 越是靠近中心区,他们便开始见到一些四处游荡的神圣种族。星之彩如一团淡淡的彩色雾气盘旋在大片腐败枯萎的森林之上、修格斯在地下轰隆流过、魇魔挥舞着翅膀掠过天空、巨大的蠕虫时而挥舞着满口的触手钻出地面。并非所有的神圣种族都会攻击他们,有些甚至对他们视而不见。但也有一些比较嗜血凶残的种族、比如廷达罗斯猎犬,对他们发起了恐怖而残忍的攻击。观测者们纷纷放出身体中的圣痕抵御猎犬,但人类士兵的伤亡依旧惨重。而且只要是被猎犬触碰到的士兵便必须离队,因为猎犬会一直跟随着他们,进而暴露他们的行踪。 把那些惊恐万状的士兵留下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那些年轻人有时候还是会一瘸一拐地试图跟着他们,可是指挥的少校却只能含着泪端着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离开,去自己找地方等死,等待被猎犬找到。看着这一切楚央于心不忍,却没有提出异议。 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 最后到达距离吞噬者指挥部最近的一座废弃办公大楼里的时候,原本三十人的小队只剩下七人,所有士兵包括少校在内要么阵亡了,要么便已经被猎犬标记。他们寻到一处一面墙壁已经被摧毁的楼层,对着防卫森严的吞噬者指挥部架好了一道扩音器,而楚央和林奇就在扩音器的另一端。其余人则守在大楼的各个入口。 一旦楚央开始演奏,他们的位置就会被彻底暴露。他们需要在楚央和林奇将那个头目引出之前守住大楼。 原本五个人要抵抗几十个四级以上的观测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楚央和林奇配合制造的声音所蕴含的力量太过强大,到最后不仅仅是敌人,就算是戴着特制耳塞隔音的自己人也纷纷受到了影响,丧失了战斗力。终于他们的目标被逼现身,一名圣炎部的信徒。他一出现,一切都开始燃烧,不论是可燃的还是不可燃的,都在烈火中化作焦灰。楚央和林奇周围的气温瞬间升高,宛如置身在烤箱之中。而原本的五人中除了五级的柏弘羽,全都顷刻间被烈火吞噬。 那名吞噬者也全身都在燃烧,宛如天空中一道飞翔的烈火之鸟,悬浮在楚央和林奇的面前。 此时楚央的琴声和林奇的歌声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对方所有的爪牙,但是对方却对他们的攻击没有多少反应。柏弘羽也被他的炎流轻而易举圈禁环绕,无法脱离。 楚央的汗水如雨一般滴落在大提琴上,琴弓的毛断裂太多,可是他连停下换一把琴弓的时间都没有。此时林奇突然放出了星之彩,那奇异的生物伴随着他们两人制造的疯狂音乐爆发开来,瞬间吞噬了周围肆虐的火焰。而楚央也感觉到胸口一阵裂痛,巨大华丽的花瓣绽放,污秽双子中的罗伊格尔首先冲出他的身体,撞向了吞噬者。紧接着札尔那铺天盖地的藤蔓也从他的身体中迸发出来,瞬间就将那吞噬者淹没。 当藤蔓被吞噬者燃烧的时候,楚央便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起火了。他惨叫着,琴声也跟着断了。琴音一断,只剩下林奇的歌声支撑,那吞噬者立刻开始反扑。四周原本熄灭的再次迸发,就连柏弘羽的身上也开始出现火星。 却在此时,大约是以为自己要赢了。那吞噬者没有防备住一根札尔的藤蔓,那藤蔓迅速刺入了对方的头脑,于是吞噬者的记忆和情感如潮水一般涌向楚央。仿佛是本能一般,楚央找到了那人记忆深处最大的梦魇和恐惧,于是将所有的精神毒液通过那条藤蔓灌入对方头脑中。吞噬者显然受到了影响,他周身的火焰开始扑朔不稳,楚央趁机抓起自己的大提琴,那一瞬他突然对自己要做什么无比清楚,他能清楚地看到如何拉奏那已经断掉一根弦的大提琴便能彻底摧毁对方的神智。而他也这样做了。 吞噬者的神智被摧毁的瞬间。所有的火焰开始失控,开始向他反噬。最终那名吞噬者被他自己的烈焰活活烧死,化为无数飞散的灰烬。 虽然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但是最终那座城里的吞噬者几乎被全部歼灭。四教廷上下一片沸腾,毕竟派出了那么多试图围剿刺杀吞噬者的小队,几乎都被那无比强大的吞噬者和他的手下残杀殆尽。却没想到竟然被一个被囚禁了六年的“危险观测者”以及他的“担保人”林奇杀死了。 自此以后楚央和林奇愈发被看成了长老会最强大的武器,只要出现了一般人难以对付的超强观测者,他们就会被派出进行“处理”。 可是在使用过几次圣痕后,林奇发现楚央有些变了。 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楚央还是会对林奇笑,平时还是一副安静到有些木讷的样子,仍旧会认真地准备晚餐,认真到有些执拗的地步,仍旧会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可是偶尔,林奇会看到楚央的眼睛盯着屏幕,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没有快乐、没有感动、没有疑虑、没有担忧……什么也没有。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楚央都是这样的眼神,空洞的、黑暗的、什么也没有,也只有在面对林奇的时候,他的眼睛会重新鲜活起来。 林奇意识到,是楚央的圣痕留下的后遗症。他共情的能力在迅速消减。那曾经因为自己害死了人而尖叫崩溃试图自杀的楚央,现在就算将一个吞噬者大卸八块,就算被吞噬者的血染红,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看着这样的楚央,林奇渐渐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是他把楚央带到了这个腥风血雨的世界里,他没有保护好楚央。 而楚央自己并不好过。 麻木感像是毒药一般渗透了他的内心,他仿佛成了一个空壳子,不论作什么,都有一种古怪的无聊感包围着他。仿佛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感觉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也只有在看见林奇的时候,那种可怕的空虚感才会退却,让他找到一些从前的自己。 在那一次,当他用琴音操控着几名吞噬者自相残杀,最后唯一的存活者也在他的琴音中用刀子剖开了自己的腹部,把肠子撤了出来。他的血喷在楚央脸上,楚央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当他转过头,看到林奇看着他的表情的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 林奇看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甚至于当他伸手想要去拉林奇的时候,能看到林奇条件反射般退缩了一下。 一霎那,那种已经不知不觉持续了很久的麻木感突然崩裂。从林奇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满脸鲜血,目光森冷空洞,宛如……宛如金铉民那样的怪物…… 楚央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宛如丢掉毒蛇一般丢掉了自己的大提琴,惊恐地看着林奇,悄声说,“帮帮我……” 救救他…… 那之后,林奇不论如何也不同意楚央继续出任务。就算是安东尼奥威胁要扯掉他长老的职位,林奇也不为所动。他带着楚央回到了玛丽安博雷大宅,在那里和楚央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不再让楚央碰大提琴,也不让他再听到任何与长老会有关的事。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消耗掉的共情能力一点点回来,但随之而来的,那些他亲手造成过的杀戮又成了噩梦。他时常会在午夜惊醒,因为清晰而鲜明地梦到了自己撕碎那些吞噬者的场面,那种血液在如他身体的延伸一般的藤蔓之下流淌的触感那样真实,以至于在黑暗中他恍惚感觉自己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每当他惊醒,林奇就会温柔而无声地从他身后抱住他,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轻声哼着一首名叫绿袖子的民谣。林奇说那是他小时候每次做了噩梦的时候,母亲总会哼唱给他的,只要听到,心情就会回到平静之中。而那曲子对于楚央来说也同样奏效了,只要感受到林奇的体温,听到他的歌声,他狂烈的心跳就会渐渐平缓,那种沾满全身的污秽感也会暂时消散。 后来林奇将楚央的四位朋友也接来在大宅里住了两个月,希望能够帮助楚央走出抑郁和焦虑的困境。原本安静的大宅热闹起来,每一顿饭吃的都热热闹闹。如果哪天赵岑商来了,更是引得两个追星女生激动得能掀了屋顶。在朋友和恋人的陪伴下,楚央终于一点点痊愈,就算是看到大提琴也不会害怕颤抖了。 然而那四个人不能太长久地停留在英国,把他们送走后过了几天,柏弘羽出现在了庄园大门之外。 在楚央避世而居休养的这段时间,吞噬者显然注意到了那一对能力强大的刺杀者的缺席,开始大举进攻亚洲和中东。数条巨大的现实裂缝被打开了,由观测者和神圣种族组成的军队有策略地包围了整片大陆,感染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几个最强大的盟国出动联军,可是在那些超越常识的可怕异世界生物面前,不少士兵的精神都出现了异常。原本去轰炸对方的飞机转而将炮弹发射向友方,还未冲上战场的士兵们却像是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东西四散奔逃、甚至相互残杀…… 四教廷不得已联手的情况下仍然节节败退,因为吞噬者中的五级实在太多了,显然是从数不清的现实中聚集起来的。就算四教廷所有的五级观测者加起来,人数也不够。 再没有敌对方的情况下,只要二十名五级观测者便可以确定或坍缩一个现实。但是如果有敌对方情况就会复杂起来,观测力可能会相互吞噬平衡,造成多处局部坍缩。但是当一方的观测力是另一方的二十倍的时候,那么要坍缩这个现实便会轻而易举。而现在,不断进入他们这个现实的五级吞噬者人数正在迅速接近那个二十倍的临界点。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地方是安全的了。”柏弘羽恳求的样子竟十分真诚,“难道你们要躲在这儿看着我们的现实彻底崩溃吗?” 林奇不为所动,“如果那么多高等五级都没办法,我们两个又能做什么?” “大长老有一个办法,四教廷需要你们,这个现实的所有人都需要你们。”柏弘羽说着,眼睛却看向了楚央,“难道你不担心你的朋友们吗?就算他们在的北京暂时还没有沦陷,但是南方大面积的区域已经出现了感染区,只不过目前政府还封锁着消息而已。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感染很可能已经在向着北方扩散了。” 楚央心里咯噔一下。 柏弘羽走后,楚央坐立难安,立刻就给祝鹤泽打了个电话。结果打了几通电话都是关机状态。楚央心慌得不行,和林奇连夜赶回国内。 然而感染扩散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柏弘羽所说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北京那边据说还风平浪静,可是十二个小时后飞机试图降落的时候,却联系不到塔台的指挥。跑道上的飞机横七竖八,有些甚至撞在一起。在北京上空盘旋几圈后,飞行员不得以在一条尚算干净的跑道上降落,过程有惊无险,颠簸剧烈,但没有什么人受伤。 北京已经被感染了,他们下飞机的时候民众正在被疏散,而机场附近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街道上宛如僵尸爆发的末日之景,汽车撞在一起,远处有烈火燃烧,偶尔还有爆炸的巨响从楼层间传出。到处都是火光,然后便是远处的尖叫声喧哗声。 没过多久他们就遇上了几只正在抓着一个可怜的男人活体开颅的米戈。正要战斗,却又遇上了几个长老会和圣炎部的观测者,带队的是一个和林奇认识的五级长老。他们合力击杀了那两只有着高等智慧却无比险恶的生物。长老会的人带着他们找到了距离最近的祝鹤泽和陈旖的公寓。 整栋楼都被一种蛛网一般的白色絮状物缠住了,宛如一座巨大的茧。而在那些絮状物中间,时而可见蠕动的长条状蠕虫,脂肪不断颤动,里面有无数被吞噬的人体滑过。楚央撕开那些絮状物,冲进大楼里。电梯已经坏了,他只能从逃生通道冲向三十二楼。他甚至不知道疲惫,林奇甚至都无法追上他。 可他甚至不需要撞开两个女孩的房门。 她们并未离开,还在房中。两个人似乎紧紧拥抱着,身体被那到处都是的白色絮状物一圈圈缠着,只剩下头还露在外面。祝鹤泽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了,那充满东方韵味的鹅蛋脸上一篇青黑,脸颊上一大块尸斑,眼珠已经开始腐烂了,流出半透明的液体。而陈旖……陈旖她竟然还活着。 如果那还能叫活着的话。 她那曾经明媚的大眼睛里此时一片恐惧和痛苦,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依稀说的是,“救……我……” 楚央冲过去,却撕扯不动缠绕着她们两人的絮状物。他冲去厨房,终于找到一把竟已经开始生锈的菜刀,开始用力去砍那茧一般的白色丝絮。可是他一割 ,陈旖就发出一声惨叫,许多淡绿色的汁液从被他砍破的地方流出来。 那些丝,竟然已经与陈旖融为一体了。 “它们在消化我们……”陈旖的声音虚弱,眼神渐渐绝望,“太晚了……我们已经走不了了……” “不……不……一定有办法的!”楚央不能接受,不能相信。他把大提琴拿出来,或许他有办法逆转这变异,或许他能把陈旖恢复原状。 可是他的手被随后赶来的林奇按住了。 “没用的……”林奇握紧他的手,眼中也氤氲着泪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复原了……”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楚央怒吼着,可是早已泪流满面。他开始拉琴,拉奏着那几首有压抑观测力能力的曲子。可是没有用,陈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 由于他的曲子刺激到了四面八方的白色絮状物,那茧似乎又收紧了,陈旖的气管被压迫,脸色开始发青。 “杀了我吧……”她终于哀求道,“楚大哥,求求你,杀了我吧……” 声声哀求,仿佛无数锯齿状的锉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楚央的心脏。他心里也知道,陈旖已经没救了。 于是他开始拉另一首曲子。 一首会让人产生幻觉,回到自己最快乐的记忆里的曲子。 林奇和众人都沉默着,看着那女孩的眼神渐渐变得空茫,渐渐失去焦距。痛苦的表情一点点舒展,嘴角竟渐渐拉出一个天真而幸福的笑容。 就在这笑容出现的那一瞬,楚央突然抓起那把菜刀,大步向前,一刀隔开了陈旖的喉咙。 她抽搐着,淡绿色的血汩汩涌出,可是那脸上的笑却仍然凝固着。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楚央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陈旖身上淡绿色的血弄脏了他的衬衣,他手里的刀上也仍旧有脓绿的液体。那种诡异的场面,另跟随他们的几个观测者都不寒而栗,又莫名悲伤。 疼痛在胸口迸发,林奇不能想象,此时楚央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小心地走到楚央身后,却不知道该如何去碰触他,如何去安慰他。 楚央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可是他没有哭。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一片空洞。有些像是在他使用圣痕过度后的模样。 终于,楚央松手丢掉了刀,低声说,“还有宋良书和苏钰……” 然而神明终究没有眷顾他们。宋良书和苏钰也早已遇难。 一夜之间,大半座城被吞噬者占领,市民伤亡惨重。而楚央,则失去了他所有的朋友。 是自己的错……是因为自己如缩头乌龟一般躲起来,才没能保护他们…… 自己明明有能力保护他们,却把他们送回了死亡的沼泽。 楚央憎恨自己。 他这样的罪人,这样只会杀戮却连自己重视的人们都不能保护的人,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有什么资格得到救赎? 仇恨再一次如毒液一般,浸透了楚央的心脏。他空洞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想复仇…… 而林奇,看着楚央深陷仇恨的深渊,却无法将他拉出来。他太了解那种感觉,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感觉。那种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楚央救赎。 他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试图淌过这片地狱火海。虽然他不知道他们能否存活下来。 现在楚央也只有他了…… 林奇是楚央的港湾,楚央的灯塔。只有他可以把楚央从万劫不复的悬崖边拉开。所以,楚央要去哪里,他也必须去哪里。 当安东尼奥提出要让楚央和林奇假装叛出长老会,进入吞噬者组织中卧底、找机会刺杀吞噬者的首领“先知”的时候,楚央要求独自前往。可是林奇却执意要与他一起。 “楚央没有我,就只能发挥不到一半的实力。”林奇侃侃而谈道,“你们所有人都清楚,我们两个一起的时候,才能创造出超出我们两人自身的东西。” 显然安东尼奥和其他所有长老也是这样认为的。 临行前,在黑暗中楚央与林奇紧紧相拥着,楚央道,“我不想你跟来……我不能失去你。” “难道我就能失去你么?”林奇轻吻着他的头顶,“小央,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想把我折磨疯掉吗?” “你不明白……”楚央低声道,“我现在,只有你了。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失去林奇,他会变成怪物,一个残忍恐怖的、就连林奇也无法再爱的怪物。他知道。 林奇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抱着楚央的手,“别怕。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第128章 死灵之书 (13) 楚央和林奇佯装叛出长老会加入吞噬者组织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为了能得到信任, 他们带出了长老会的一样宝物——历任大长老才能佩戴的、据说可以与黄衣之王产生某种程度的感应的“真实面具”,将之献给吞噬者的首领“先知”。 可是作为杀害了数名吞噬者阵营中的将军级人物的两个棘手人物,大多数的吞噬者对他们仍然抱着很强的敌意。 他们被安置在已经被吞噬者彻底占领的曼谷城中,由一些四级吞噬者日夜监视着。他们唯一能见到的登记比较高的吞噬者便是一名混沌神殿的泰国祭司, 名叫Pak。他代替楚央等人将真是面具交给了先知, 然后代替先知向楚央和林奇传话, 要他们证实自己的决心和忠诚, 在下一次进攻时带领一支队伍占领大城府成功后, 先知才会接见他们。 楚央和林奇假装叛逃当卧底的事只有大长老和几名长老知道,所以在大城府,他们很可能会与自己认识的人对上, 相互残杀。楚央显然十分紧张,几个晚上都没有闭上过眼睛。 林奇却也只能用一些简单的吟唱来缓解他的压力。 一座座古老的佛塔遗迹被吞噬者从无数个现实中带来的生物入侵,被难分是动物还是植物的物质包裹腐蚀。原本茂盛的芭蕉林在星之彩横扫而过之后只剩下干涸腐朽的枝干。楚央特意提前放出风声, 好让普通人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但是他们进攻的时候仍然不可避免地伤到了一些因为种种原因没来得及撤离的零级观测者。楚央看着一只猎犬吞噬着一个不停惨叫的女人, 忍不住想要上前干预。可是林奇却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 “她已经没救了,她的下半身都已经被压碎了……”林奇低声说,“如果你现在出手, 一定会引起怀疑。” 楚央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那个女人最后带血的眼睛盯在他身上,楚央感觉自己像是被那双眼睛诅咒了。 他往罪恶的泥沼中陷得更深了。 试图与吞噬者对抗的人里果真有他们认识的人, 而且是楚央在长老会中为数不多的好友, 许白。许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和林奇,震惊和心痛另楚央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告诉我的时候, 我还不相信。”在伤痛只有,熊熊燃起的是愤怒,许白冲着他们大吼,“你们疯了么?!” 楚央说不出话来,倒是林奇开口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四教廷根本不可能战胜吞噬者。我们的现实坍缩是迟早的事,想要活下去有错么?” “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叛徒!!!”许白怒吼着,从喉咙里吐出了钻地魔虫。 一番激战后,四教廷被击败,死伤惨重。但是楚央和林奇放许白离开了。若要他们取许白的性命,到底还是做不到。 这场胜利后,先知如约现身。如同所有观测者一般,他一身黑衣,身形高挑,黑色的头发很长,用一根黑色丝带束起来,脸上却戴着一张白色面具,和真实面具有些相似,但是眼睛和嘴都是夸张的月牙形状,尤其是那张嘴,嘴角一直连到面具的最边缘,形成了一张戴着诡邪气息的笑面。 宛如古希腊喜剧演员会在脸上佩戴的面具。 先知是从虚空中骤然撕开空间的一团光晕里走出来的,长发在身后飞舞,脚步轻盈如风。他的身形明明和林奇和楚央都差不多,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 这种神圣感从他的每一次迈步、他双手随着步履的每一次轻晃中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楚央看到周围所有的吞噬者都双膝跪地,头颅低垂,从身到心的臣服。 林奇和楚央也迟疑着跪倒。眼前只能看到那一双渐渐接近的双脚。那双脚竟是赤裸的,而且分外漂亮,有着男生的脚中少有的白皙光润的皮肤。 楚央读不出他的情绪,他就和林乔一样,如一片神秘莫测的黑洞。 他超出楚央和林奇太多了……他们真的可能刺杀得了这样的观测者吗? 他会是六级吗? 一只手轻轻抬起了楚央的下颚,另他对上了面具上那弯弯的眼睛。那手十分冰冷,另楚央打了个寒颤。 弯弯的眼睛盯着他看,而一旁的林奇显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他悄悄抬起头,去看那先知的侧脸。 不知为何,林奇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看到对方抓着楚央的下颚,那不舒服的感觉被愤怒取代。可是他也知道,现在不能冲动。这个先知深不可测,激怒他只会引来更多祸端。 面具后传出的声音很奇怪,仿佛是有很多个声音——男女老少都有——在同时说话。 “辛苦了。”那声音竟十分温柔,“你们做得很好。” 楚央和林奇万万没有想到先知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这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放开了楚央,向后退了半步,看向林奇,轻柔地问道,“你们选择吞噬者,是出于恐惧,还是仇恨?” 林奇平静地回答,“出于理智的选择。” “因为你们知道这个现实已经没有未来了?”先知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悲悯,“不只是这个现实,大多数的现实……都太糟糕了。分歧越来越多,离着最后的目标越来越远,就连四教廷都渐渐忘记自己崇拜的神明还在等待着他们,各自安于各自的现实,苟且在无尽的掠夺和仇恨之中。就算没有我,这些现实也早晚会走向毁灭。” “所以你要统一所有的现实?” “不,我要给所有现实一个……团结起来拼死一争的机会。我要给所有现实一个共同的敌人。”先知说完,却不打算继续解释,换了一种更加轻盈的语气说,“欢迎你们加入吞噬者。” 先知…… 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一个与楚央和林奇所有的想象背道而驰的存在。 他不经常露面,多数时候都是由他最信任的几名高等五级观测者制定具体的战略计划,而他只是给予一些大致的方向和指导。角色倒是有点像是林奇的父亲The Advisor。只不过吞噬者们似乎将他当成了神明的代言人,甚至有人传言说,先知就是唯一能在无数现实中自由来去的高等熵神——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 但是先知似乎对楚央青睐有加,不止一次出现在楚央的面前,甚至还单独与他谈话。最开始楚央如临大敌,紧张到身上都在出冷汗。可是渐渐他发觉与先知交谈甚至可以用轻松来形容,因为对方从来不会与他提跟观测者、四教廷、吞噬者或大坍缩有关的话题,相反,他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给他看一些从遥远现实入侵过来的奇异植物,闲聊一些只在别的现实存在的神圣种族的文化,甚至还谈到音乐…… 楚央越来越困惑,可是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先知确实有种……类似古往今来如耶稣释迦等等一切圣人的奇异魅力。甚至于他的某些话有着接近于醍醐灌顶的功效。 而林奇对先知的忌惮也是越来越深。他感觉得到,这个先知平静的表面之下,藏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想要腐化楚央,想要把楚央变成他的爪牙。 “他在影响我……”连楚央自己也知道。夜里的时候,他紧紧抱着林奇,声音绷得紧紧的,“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林奇亦然将楚央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我也说不准……但我们得尽快动手。” 否则,楚央会被那深渊一般的男人,一点一点拉下去…… 在敌人最深最黑暗的巢穴中,两人也只能这样紧紧拥抱着,才能稍微在无尽的惶恐中找到一丝安慰。 随着几次战役中楚央和林奇默契的配合屡立奇功,先知对他们也愈发信任。两人都知道,时机已经渐渐接近了。 林奇设法与长老会取得联系,得知四教廷在策划一场近乎于最后决战的大战。如果可以在那一战中引出先知并削弱他,便是楚央和林奇动手的最好时机。 那时亚洲和欧洲几乎都已经沦陷在吞噬者的手中,空间已经变得极其不稳定,大批难民逃向北美和南美,四教廷的所有领导者也都聚集到了纽约,准备与吞噬者背水一战。那是一场极其惨烈也无比疯狂的战斗,异化的人和超出想象的怪物纠缠在一起,粘液和血浆覆盖在柔软蠕动的大地上。最初四教廷明显处于劣势,死伤不计其数,直到四位教长带着所有的五级观测者开启了审判之阵才开始扭转局面。 然而这时先知出现了。 没有多少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六级的存在,直到他们看到了先知。 在血色的夕阳中,先知的身体不断变高变大,最后竟高入云霄,被彩霞遮住了那面具上的神秘笑面。他身上披着宽大的黑色袍摆,在底部却如雾气一般散开。紧接着,无数没有形体的黑暗从他的长袍之下奔涌而出。那不是烟不是雾、不是任何物质、不可触摸也不可理解。那只是纯粹的虚无、纯粹的混乱、纯粹的熵。凡是被这熵接触到的万物中的所有序力都会被吞噬,混乱会在顷刻间彻底将那些生物瓦解。 于是不论是观测者、普通人、动物、植物甚或是没有生命的建筑、石头,都在那海啸般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吞噬一切,有生命的在短暂的崩溃腐坏变异后成为了那熵力的一部分,没有生命的则直接散成尘埃,没有任何观测者或是神圣种族可以抵抗。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楚央和林奇看到那一切时,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没有任何希望的恐惧。他们仿佛看到了整个宇宙的结局,看到了每一个生灵的结局。那些尖叫着蠕动的扭曲人体、那些变成了液体一般淌在地上的肌肉和骨骼、那些在不该省长的地方生长出的眼睛、牙齿、肢体……然后是腐烂,永恒的腐烂,永恒的恶臭和崩坏。 他们怎么可能杀得了这样的……东西? 当所有人都陷入绝望,忽然那些黑暗受到了某种压制,竟渐渐开始后撤,吐出一地还未完全被吸收的肉块、内脏和鲜血。却见遥遥对着先知的那一半已经被夜色笼罩的天幕下,一道明星在炽热燃烧。那并非是真正的星星,而是一个人。 林乔。 林乔手中握着一根权杖,一根从未示人的权杖。杖头眼睛形状的纹章似乎与旧印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那眼睛里有一种凛然和坚不可摧的厚重,一种难以测度的永恒感。 林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呼吸都已经忘记。他看到林乔仿若带着无尽黑夜向着先知宣战,对着他举起了权杖…… 如果那个现实还存在的话,这一战将会被所有的幸存者铭记于心。那仿佛是两个神明的战斗,以一个现实的存在为代价。黑暗的力量在寰宇中碰撞出超出人类大脑理解的辉煌,另整片大陆都在簌簌颤抖。 然而,林乔输了。 林奇看着他的父亲化作无数星芒,消失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映着那些渐渐熄灭的光,仿佛就连他自己也跟着熄灭了。 “不……”林奇呢喃着,“爸爸……” 楚央知道,林奇与他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很少提及那被许多长老会成员敬畏的Advisor。但是,那毕竟是林奇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失去亲人的感觉,楚央不止一次的体会过。而当你所有的亲人都已失去的时候,人就仿佛被割断了在这世间的所有联系,就仿佛成了一片落叶,无着无落,来去恓惶。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无法帮到林奇,甚至无法陪伴他。因为在这最痛苦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独自承担,独自品尝。 林乔虽然身陨,但也给了先知危及生命的重创。吞噬者不得已撤退,回到他们最邻近的另一个现实中的大本营。先知将自己锁入一座废弃教堂的深处,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打扰他疗伤。 林奇没有时间哀悼,没有时间悲伤。他和楚央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 而楚央也知道,这一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怕,若是能和林奇死在一起,倒也算是个美满的结局。 他们的运气似乎很好,潜入教堂之内,从布道台上那本名叫《蠕虫的秘密》的诡异祈祷书中找到了通往教堂秘密通道的密匙。一切太过顺利,顺利到让人不安。可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阴暗的光线里,先知躺在一张祭台上,双手放在腹部,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了。 这段时间在吞噬者的阵营里,楚央和林奇一起创造了一首曲子,一首在楚央的死神之歌的基础上改编转化后,完成的一首世上最为残忍的歌曲,如同死神精细的骨指,准确地捏住任何生灵那向往毁灭的意识之弦。他们有信心,凡是听到过这首曲子的人,恐怕不到一个乐章之内就会杀死自己。 那一次的演奏是楚央最完美的演奏,也是林奇最绝美的吟唱。 他们看到先知的身体开始抽搐,看到那黑暗的力量从他的七窍之中漫溢而出,迅速将他吞噬。他们听到肌肉骨骼分崩离析的声音,听到湿濡的肉掉落的声音。当黑暗散去,原地只剩下了发霉的衣衫,还有一张带笑的面具。 成功了? 他们真的杀死先知了? 不知为何,楚央并未有任何放松的感觉,相反,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强烈的直觉令他的心脏宛如痉挛一般加速跳动。 “不对劲……不对经!”楚央一把抓住林奇,“快走!!” 话音刚落,却见那黑暗的力量突然从虚空中再次析出,迅速聚拢向先知消失的祭台。 两人根本不用再看下去,便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先知本身就是混乱和熵的载体,用同样的力量,怎么可能摧毁他? 他们不等先知“复活”便冲向离得最近的一扇门逃命。不停地穿越现实,连几个小时的休息都不敢有。吞噬者对他们紧追不舍,在任何一个现实他们都不能停留三个小时以上。到最后他们筋疲力竭,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每一个吞噬者在加入的时候都将自己的DNA交给了吞噬者的猎犬,所以不论他们逃到哪里,先知都会马上知道。他们唯一存活的希望,就是回到他们的原生现实里去。在先知接连受创的情况下,吞噬者应不会为了他们两个而强行与四教廷开战。 为了混淆视听,他们又穿越了三四个现实后才终于回到了原生现实。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长老会的据点。 然而楚央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并非庇护,并非欢迎。 当他们努力辩白自己是受安东尼奥的指使去刺杀先知的时候,安东尼奥竟然一脸平静地说,他不曾下过这样的命令。他说他们是长老会的叛徒,手里染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鲜血,而现在又为了活命说出这种不知廉耻谎话。 楚央呆住了。他不明白,不明白安东尼奥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啊?! 当周围的人试图给他和林奇戴上奥萨尔之环的时候,林奇突然爆发了。他用星之彩将自己和楚央重重环绕,一点点向外退去。然而退到门外,却又看到无数戴着面具的吞噬者安静地站在百米之外、长老会基地的边界处。 他们腹背受敌,走投无路。 林奇在逃亡的时候数次使用星之彩,原本就已经不堪重负。此时他那原本柔顺浓密的黑发已经花白,皮肤也开始暗淡发黄,眉目间细纹增多,渐渐已经变成了四五十岁的面容。楚央害怕再这样下去下去林奇会消耗生命过度无法复原,于是撕扯开自己胸前的衣服,释放出污秽双子。 被逼入绝路的人,总会爆发出天鹅终歌般悲戚而强大的力量。罗伊格尔宛如一颗紫红色的太阳冲入天空,而札尔的藤蔓也如怒海般迸发开来。他的所有知觉随着那污秽双子扩散如天地间,凶猛地缠绕吞噬者那些欲要将他们逼上绝路的敌人。 然而楚央和林奇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并非给他们设下的陷阱,而是安东尼奥联和其余三教廷的教长,对先知设下的陷阱。 当安东尼奥开始念动咒文,突然间整个长老会据点都陷入一种稠密的异样氛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痹感在身体中迅速扩散,不论污秽双子还是自己本来的肢体都在迅速陷入僵冷。 原本一无所有的地面上开始散发出光芒,形成了巨大的、笼罩一切法阵。 那是在决战时曾经用来控制和消灭吞噬者的强大阵法——审判之阵。这个需要由八十名高等五级观测者共同施法才有可能启动的阵法威力虽强,但只能困住或杀死五级或五级以下的观测者,对于先知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除非……可以用两名高等五级观测者来献祭。 而祭品,还有谁比林奇和楚央这两个不服管教的危险分子更合适呢? 在法阵中的两人,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楚央拖着那无数沉重的藤蔓触手,努力地爬向林奇。而林奇也瘫软在地上,星之彩已经都缩回他那双腐朽破裂的双手中。他竭抬起一双就算到现在也依然那样专注的眼睛,望着楚央,向着他伸出手。 那个时候,他们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他们只是想着,要抓住对方,要紧紧抱住对方,不要分开…… 可是楚央看到了,安东尼奥披着黄色斗篷,缓步走向林奇。他的双手,握着一只反射着熠熠冷光的黄金匕首。 “不……不……求你……”楚央哀求着,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合着泥土混乱地流在脸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跃,可是实际上也不过挪动了一寸而已。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就如那些电影里千钧一发的场面,会有什么奇迹发生,能够救下林奇。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睁睁看着安东尼奥抓起林奇的头发,强迫他的头向后仰,露出修长的颈项。然后那无比锋利的黄金匕首在那颈项中横扫而过。 皮肤宛如被撕裂的纸一点点分割开来,血如瀑布般涌出。林奇的喉管被割断了,血灌入气管中,他无法呼吸,痛苦地痉挛着,挣扎着,眼睛却自始至终死死盯着楚央,像是要把楚央深深地映在那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直到最后一秒。 而楚央,则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奇,他最爱的林奇,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港湾、最后那一根拉着他的线、最后的归宿,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着、无声地尖叫着、宛如一条搁浅的鱼。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林奇的死一点也不平静,一点也不美。他死的极其痛苦。 那曾经完美修长的身体紧紧绷住,又倏忽彻底地放松;那双灵动惑人的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消散,终究熄灭在永恒的寂静里。 他不再动了。 林奇终于停止抽搐的那一瞬间,楚央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至少他的林奇终于不用再继续痛了不是么。 虚幻,无比虚幻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当安东尼奥走向楚央的时候,他甚至想要微笑。 是啊,死去……死去就可以醒来了。醒来他就还在林奇的怀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或许他仍然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或许他从未出来过。或许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想,林奇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而不是躺在他面前,脸色脸色青紫,眼珠浑浊,姿势扭曲。 不要来找他,不要来救他,让他烂死在那间囚室里。只要林奇还活着,还带着馒头、和许白赵岑商他们恣意地活在某个地方就好了。 他的王子一样干净优雅的林奇,那有着很多种样子总是不正经地开玩笑的林奇,那就算在最狼狈的时候也要保证发型不能乱的林奇,怎么会死的这样狼狈凄惨呢?不会的……一定不可能的……他不要这样的结果,不要这样的现实。 当安东尼奥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像林奇一般拉起来,当他的脖子也感觉到了那仍旧染着林奇血的匕首微热的触感,楚央双眼空洞,没有任何反应和反抗。 如果当时死了,或许尚能算一个完满的结局。 只可惜,楚央早就该知道,凡是他希望的,都不可能实现。凡是他珍视的,都一定会被夺走。这是诅咒,是无数被他害死的生命留给他的诅咒。 他没有死,他被先知救了。 先知告诉他,他的那四个朋友也并非是吞噬者杀死的,在吞噬者入侵之前,长老会就已经将那死人杀死,以此来刺激楚央接受刺杀先知的任务。先知也告诉他,他父母的车祸也并非偶然,是因为楚央的父母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渐渐寻到了长老会的踪迹。金铉民便派人去制造了一起“意外”,解决了这两个“麻烦”。 先知还告诉他,其实那天所有在长老会的人几乎都知道林奇和楚央不是叛徒,但他们认为要杀死先知,牺牲是再所难免的。 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牺牲总是再所难免。 而楚央,在林奇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 从他看着无辜的人死去而没有出手的那一刻,从他认为牺牲也再所难免的那一刻,从他接受了圣痕选择了共情作为代价的那一刻,曾经那个会为了自己的罪孽崩溃自残、会为了他人的苦难悲伤难过、会想要当一个好人的楚央就已经开始死去。而林奇的消逝,剪断了他堕落的最后一根绳索。 从此以后,仇恨和回忆,是他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 而当一个人除了仇恨和回忆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最强大的时候。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了。 当他开始接受先知灌输给他的咒语和秘法,当他坐在废弃的大楼顶上拉奏着绝美却致命的大提琴曲操控着混乱之力吞噬每一个原生现实的观测者,当他带着其他的吞噬者踏平四教廷的每一处据点,当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狠狠地碾压着安东尼奥的头颅的时候,他脑子里都在回忆。 他在回忆第一次,林奇站在从门外投射过来的光晕里,脚步轻盈如猫地走向他。他回忆起林奇拉着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回忆林奇认真地给他修剪头发,专注到仿佛剪头发是世界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任务。 他回忆林奇把一只耳机塞到楚央耳朵里,另一只则放在自己耳朵里,播放ipod里面他喜欢的音乐,身体还在随着节奏夸张却莫名带感地扭来扭去。 他回忆林奇抱着爆米花窝在沙发上看着电影里面的催泪情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还要一边往嘴里塞爆米花。 他回忆林奇第一次吻他,回忆林奇拉着他的手走出囚室,回忆林奇与他在古堡附近的森林里散步,阳光从叶片的间隙中洒下,如雨般落了一身。 他回忆林奇对他说,“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和你一起看电影吃东西聊天,我想和你一起做所有的事,带你去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和国家,吃遍每一条小巷的好吃的。” 他回忆林奇对他说,“你前六年受过多少苦,我就想让你尝到多少快乐。” 他回忆林奇向他保证,永远不会离开他。 林奇食言了。 而没有了林奇,那些没来得及做的事、那些没来得及去过的城市和国家、那些没来得及吃到的东西,便都不存在了。 当楚央的原生现实彻底坍缩,当他完成了他的复仇。楚央曾试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他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 活着,对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也只有在遇到林奇之后,他才真的像人一样活了那短短的一段时间。 可是在他第三次自杀却还是被先知救回之后,先知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还有机会见到林奇。 不是别的现实的林奇,而是真真正正的,属于他的林奇。 作者有话要说:我勒个去吞噬者楚央的故事终于写完了…… 第129章 死灵之书 (14) 当最后一簇弓毛也断裂, 乐声戛然而止。两个楚央从相互的意识中掉回现实,汗水将衣衫浸透,头发一缕缕黏在脸颊边。 楚央的眼神仍旧在涣散的状态中,无法聚焦。一瞬间他不能分辨自己到底是谁,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生动、同样真实的记忆翻搅在脑海里。看到林奇在面前被割喉的时候那种因为痛到极致而无法反应的麻木, 那种经历了无数黑暗痛苦终于得到了幸福, 却又眼睁睁看着幸福被摔碎、被碾成粉末灰飞烟灭的绝望, 都如确实发生过一样撕裂了他的心脏。仇恨的毒药从吞噬者楚央的灵魂中漫溢出来, 开始侵蚀楚央的内心。 他突然理解了,吞噬者楚央也是他,是某一次轮回中的他。那些黑暗的记忆, 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如果他没有这么幸运,如果他也在十六岁的时候力量失控被囚禁,如果他也过了六年生不如死地狱般的日子, 如果他也在那样残忍的情况下失去了林奇。楚央想,他也一定会变成吞噬者楚央。 而吞噬者楚央, 也同样经历了楚央的一生。正因为经历过,此时突然从中惊醒,他却愈发愤怒, 愈发憎恨。 凭什么,这一个楚央可以这么幸运? 凭什么他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死灵之书, 凭什么他的林奇不会死, 凭什么他被爷爷保护得那样好? 吞噬者楚央将琴弓扔到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大步走向楚央,同时无数藤蔓开始从他的胸口钻出,迅速编织绞缠成一道穹庐,将他们二人笼罩住,也遮住了吞噬者和四教廷成员的视线。然而之前被他们二人斗琴那凶悍狂猛的力量严重影响的双方人马一时竟也无法对此作出回应。 楚央则一动不动望着迫近的吞噬者,眼睛中没有恐惧。 冰冷的锋刃抵在喉咙上,四目相对,楚央能听到吞噬者楚央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因着情绪激荡而加速的心跳声。楚央自己也有着那样的心跳,被吞噬者楚央的经历、记忆和情感冲击到的狂潮仍未褪尽,他扬起头,眼睛里却渐渐浮上一层……同情和心疼。 心疼另一个自己,心疼另一个林奇,心疼那来不及圆满的幸福。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吞噬者楚央怒吼着。 “我们是一样的。”楚央斗胆伸出手,轻轻握住吞噬者楚央的手腕,“你还不明白么?我们都是相同的,我不是你的敌人,你也不是我的敌人。” “我需要死灵之书。”吞噬者楚央道。 “你不是在我的意识里已经见到了么?”楚央道,“死灵之书只能让身体复活,带不回灵魂。” “不可能……”吞噬者楚央的心乱了,“先知不会骗我的……他从不说谎……是因为你没有看完黄衣之王,没有解开所有的封印。”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呢?”楚央道,“林奇,只剩下一个了。如果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那也是你的林奇……就算死灵之书不能把我的林奇带回来,等到所有现实都坍缩,封闭现实打开后,还有一次机会。只要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只要我足够强大能够参与确定那个现实,林奇就可以复活。” “你认为雅德萨达格会让这种事发生?”楚央用力地抓着吞噬者楚央的手腕,指甲陷入对方的皮肉,“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和林奇不能共存?为什么雅德萨达格一定要杀死林奇?是什么让我们受到这种来自神明的‘特殊关照’?他作为一个序神,最怕的是什么?” 吞噬者楚央沉默着。但楚央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猜测,我们和林奇相遇,是打开封闭现实的必要条件。所以它才一次又一次地拆散我们。”楚央的声音收紧,眼神里有无尽的重压,“我的林奇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爷爷作弊,而且林奇的父亲一直在压抑林奇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已经被神看见了。如果这一个林奇也被杀死,序神就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封闭现实很可能永远不可能被打开了,你的林奇也永远不可能回来。” 一字一句,沉重到陷入泥土之中。 其实这种猜测,在吞噬者楚央穿越了几个现实,发现了这一可怕的规律后,也隐隐有过。但就算是他和林奇在一起的时候释放出的力量,也没有达到过仅凭两个人就能够直接坍缩或确认一个现实的地步。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被先知开发出现在这样的实力…… 而现在,他又在楚央的记忆里,看到了那个由他和林奇创造的“气泡”。 如果那气泡再大些,再完整些,不就是一个现实了么?难道……那创世般的力量,真的是有可能的? 吞噬者楚央与楚央僵持着,但那匕首上的杀气却显然散了不少。 在互相经历了对方的人生后,他们之间的隔阂进一步消减。双方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思绪变化,就如同是自己在思想一般。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我们,而一定是林奇?”吞噬者楚央沉声问。 “我不知道。”楚央坦然道,“我只知道,不论是四教廷里还是吞噬者里,都有序神的棋子。甚至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序神安排的爪牙。他们会在有意无意中,将林奇推上死路。就像你那个现实里的安东尼奥、柏弘羽和金铉民。我们不可能知道现在你我身边谁是序神的棋子谁是熵神的棋子,他们任何人都有可能将林奇推上死路。好在现在林奇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有危险。” 吞噬者楚央垂眸望着他,忽然移开了那把匕首,“你想让我帮你?” 楚央点点头,“想要保住林奇,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得再一次欺骗神明。” 吞噬者楚央眼睛里盘旋着触目惊心的黑暗,他冷笑一声,“帮助你保住你的林奇,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已经拥有了我全部的记忆、知道了我的一切秘密和思想。说你是我,也不为过。同样的,我也已经看到了你的一切。”楚央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上那枚戒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来,“你不是说,你比我更有资格保护林奇?只要你帮我,只要林奇能活下来,你可以杀死我,若你不想动手,我也可以自裁。” 吞噬者楚央静静地望着他,幽光里,那眼睛深处有着一丝颤动,“我怎么相信你?” “就凭你是我。”楚央道,“就凭我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 当长老会和混沌神殿的众人终于从大提琴的影像中挣扎出来,白殿和萧逸泉已经冲向了那巨型的藤蔓编织成的巨大半圆。可是当他们还差大约十几步的时候,藤蔓突然开始迅速干裂枯萎、四处断裂坍塌。那堵墙之后,可见无数盛开着妖花的藤蔓从轮椅上楚央的胸口中倾泻而下,迤逦在地面上,仿佛已经经过了战斗,甚至几根藤蔓上还带着血迹,一些妖花蠕动咀嚼着一些肉一般血红的东西,颜色愈发鲜艳夺目。 而吞噬者楚央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另一端的吞噬者也不见了踪影。 白殿冲到楚央面前,却见楚央的眼神略略涣散,头发凌乱有些被腐蚀的痕迹,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任何明显的外伤。他蹲下身,双手扶着轮椅的扶手,“楚央?” 楚央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他。 “他呢?” “走了。”楚央说着,眼见萧逸泉担心地看着他藤蔓上残留的血迹,继续说道,“那不是我的血。是他的。我的藤蔓咬伤了他。” 他说完,藤蔓开始一点点缩回他的胸口。然后,楚央用手微微施力,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萧逸泉和白殿都惊呆了。 楚央蹲下身,卷起裤脚。却见原本被咬掉了一大块的小腿,竟然复原了。 楚央放下裤腿,苦笑道,“人家说吃什么补什么,倒是不假。” 萧逸泉目瞪口呆,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圣痕有这种力量。难道这也是死灵之书的功效?他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楚央的左手,看到那枚指环,才放了放心。 其余人围到楚央身旁,柏弘羽环视四周,皱着眉质问,“另外那个你呢?不是说好要把他引到包围圈里去,你怎么让他跑了?!” 楚央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知为何,让柏弘羽竟生出一种胆寒之感。 …………………………………………………… 通往吞噬者的临时总据点——第235号现实的大门开得并不平稳,甚至有点生涩,大约是因为吞噬者楚央受了伤的缘故。 一名吞噬者搀扶着小腿像是被什么咬掉了一块一直在冒血的楚央,蹒跚着穿过一片长得很像人手的花聚合成的原野。路旁那一只只“手”偶尔还会抓住他们的裤脚,就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的恶鬼的手,要把他们拖下去一样。 那名吞噬者看起来十分年轻,大概也就十八九岁,担忧地望着吞噬者楚央,“你好像在发抖?腿很疼吗?” 吞噬者楚央摇摇头,他的头发有些零乱,而且短了点,似乎被某种酸液腐蚀过一样,“我没事。” 为了不受序神控制,吞噬者在每一个被他们同化或摧毁但尚未完全坍缩的现实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但即便只是临时的大本营,他们还是操纵着修格斯建造了无数宏伟壮丽的建筑、塔楼和宫殿,组成一座令人眩晕的恢弘城市。所有的神圣种族有各自的聚集区,与观测者之间多数时候不会互相打扰。而先知的宫殿则建筑在前方那座山崖之上,俯瞰着整座城市。 吞噬者楚央受伤的样子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似乎他是甚少会受伤的。 那一直扶着他的名叫朴余俊的男生忽然仰头叫了一声,那叫声奇异,十分尖锐。瞬间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吞噬者楚央抬起头,却见一只巨鸟从天而降。说是鸟,头长得却有些像是畸形的马,本该是羽毛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层粘腻的鳞片。 “您走路不方便,还是骑上回去吧。”朴余俊恭敬而关切地说道。 吞噬者楚央点了下头,拖着伤腿略略笨拙地爬到怪鸟的背上,用双手死死抓住巨鸟脖子上几片支楞起的鳞片。那怪鸟发出一声粗哑的马一般的嚎叫,冲上了天空。 这个现实的土地大都已经呈现一种僵冷的黑色,除了那种像手一样的花,几乎什么都生长不了。遥远的地方有着巨大的城市废墟,被笼罩在暮色的迷雾里,如狰狞的肋骨直指天空。 吞噬者楚央的居所在山脚下,比起他在吞噬者中的地位,他的房子倒是十分简单,像是一块石头随意被修格斯压成了多面体的形状,里面被掏空,有着必要的家具。布局竟然和那六年中他被囚禁的房间一模一样。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 别的吞噬者将军大都有着不少仆从,但吞噬者楚央从来就不喜欢热闹。他的房子孤零零立在大山的阴影里,方圆一公里竟无人靠近。在房子里,只有几只人面鼠在帮他做一些必要的清理打扫,楚央无法拒绝,因为那些老鼠是先知派来的,除了照料他,或许还有点监视他的意思。 这些老鼠乍看上去跟普通老鼠没有区别,但却都长着人的面孔,笑起来有种格外邪恶猥琐的意味。吞噬者楚央厌恶他们,平时他只要一回来,这些人面鼠就会用最快的速度钻回墙壁里去。 吞噬者楚央一进门,就看到一大群黑压压的老鼠从各处四散奔逃,钻入墙角黑漆漆的洞穴里。一只跑得比较慢的还在他的脚上撞了一下,另楚央得以看清那张扭曲的长满疹子的人脸。它慌慌张张地用尖细的声音咕哝了句“对不起”,便扭着肥硕的屁股冲向洞穴。 屋子里倒是十分干净。 吞噬者楚央环视四周,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坐下,想要褪下长裤查看自己的伤势,可是想到那些人面老鼠恶心的小眼睛,他停住动作,转而去撕扯裤腿。 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被酸液再次腐蚀,开始化脓了。一股股恶臭另他有点想吐。他扶着床边站起身,往浴室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些急救用的东西。 他很幸运,在洗手池边找到了绷带酒精等等急救用品。给伤口消毒的时候,即使口里咬着毛巾,他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淌,感觉几乎要背过气去。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那个黑色的愈发虚淡的幻影在旁边给他加油。 消过毒,上了药膏,用绷带一圈圈缠紧。却在此时墙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到了一阵耳语般的尖细声音说,“先知让你回来以后去见他。” 楚央眼睫微颤,冷冷道,“知道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却发现整个屋子都没有一面镜子。 他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手无意识地去摩挲左手上无名指的位置。却发现那里除了一圈淡淡的戒痕,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这痕迹,也得掩盖起来才是。 第130章 吞噬者 (1) 山巅, 空气骤然冰寒,霜雪凝结在裸露的岩石上,托着顶端那座森然如噩梦的宫殿。无数的尖角扭曲着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冲向天空,魇魔挥动着硕大的肉质翅膀, 如乌鸦一般盘旋在高处渺茫的雾气里。 先知穿着黑色的长袍, 面上戴着那张怪诞地笑着的面具。他的双足赤裸, 映在漆黑粗粝的地面上, 显得分外白皙惹眼。他正在专心地拿着一根蜡烛, 给王座旁那繁复的枝型烛树上的每一根蜡烛点上跳跃的火焰。听到身后的沉重的大门被强壮的门卫们拉开,有些踉跄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他没有转过身来,仍旧专心地点完最后几根蜡烛。 “我听说你失败了?”先知的声音果真如他之前听过的一样, 宛如有无数声音一起说话,然而他的声音又分外轻柔,透着一股冷津津的妖异。 “是。”平静的承认, 没有任何感情。 先知缓缓转过身,看到了立在几级石阶下的楚央。他穿着整洁的一袭黑衣, 脸上戴着惯常的鸟首面具,背脊挺得笔直,看不出手上的痕迹。 但是先知能嗅到空气里血的气味。 “伤的重么?”先知问, 声音里似有一丝关切。 面具后传来平直的声音,“可能会影响行走。” 先知望着他, 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将手里的蜡烛放到烛台上, 向下走了几级阶梯,冲楚央招招手, 柔声道,“过来。” 楚央向前走了几步,果真一瘸一拐,像个跛子。他站在台阶前一步的地方,停下。 先知指了指台阶,“坐下,把裤腿掀起来。” 楚央照做了,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他没有显示出任何承受痛苦的迹象,但先知感知得到他的痛楚,感知得到感染正在他的血液里蔓延。 先知走到台阶之下,缓缓蹲下身,握住楚央的脚踝,认真地查看着那一大块被裸露在外的狰狞创口,红肿发炎的肉拥挤在一起,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他为什么要咬你的腿?”先知问。 “因为他自己的腿受伤了。”楚央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仇恨的森然,“他有死灵之书,可以分享生命,也可以掠夺生命。他夺走了我的腿来修补他自己的。” “你不是说,他是一个很弱的你么?”先知的声音里竟像是带了几分兴致。 “我不是也曾经是个弱者?”楚央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先知面具上弯弯的眼睛,“给他合适的时机,他和我是完全一样的。更何况,他有死灵之书。不……应该说他就是死灵之书。” 先知保持着凝视他的姿势,仿佛端详了他很久,却又仿佛并未看他,只是在凝思。 在先知面前,楚央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醒着。他希望自己的心跳没有加速,他希望自己的呼吸没有暴露任何东西。 然而先知却说,“死灵之书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说完,他抬起修长漂亮的手,在楚央严重红肿感染的腿上轻轻拂过。顿时,那种难以忍耐的钝痛感减轻了不少,甚至轻到可以轻易忽略的地步,烧灼感也同时跟着淡化。 “我没办法让失去的东西重新生长出来,只能帮你抑制感染,减少你的痛苦。”先知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你好好休息几天,35号现实那边,我会让严长曦盯一盯。” 严长曦,某个现实里投奔了吞噬者的严祭司,似乎实力很强,是先知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大将之一,明里暗里与楚央不和。这一次楚央受伤,他一定会借机进一步掌控目前受控于楚央的军队。 “我不碍事。”楚央道,“腿受伤,不耽误拉大提琴。好不容易找到死灵之书,不能让他跑了。” “这是命令。”先知说道。 楚央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你这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输了?” 先知低笑几声,“我在为你的身体状况着想,你反而不领情么?” “这一次,是我大意了。我低估了他。下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楚央的声音绷得那样紧,宛如即将断裂的弓弦,“你难道不也想得到死灵之书么?你知道,只有我能抓住他。严长曦只会坏事。” 先知像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既然你这么执着,我可以暂缓攻势。你稍作休息再出发,这样总可以了?” 楚央终于点了下头。他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走向大门。门口足有的二十多英尺高的古革巨人门卫再次用力将巨石大门推开一条缝隙,好让楚央离开。 脚跨出大门前的一霎,楚央听到先知说,“下一次见我,不要戴面具。” 楚央脚步略略一顿,也没回答,便径自出去了。 当大门在身后关闭的霎那,楚央一直在胸口提着的那口气才被呼出去。他的额头上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压抑的紧张和畏惧。 先知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是十分温柔的。看他的身形还有裸露出的手脚,甚至可以想象面具后该是一张美男子的脸。可是站在他面前,楚央便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像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面对着已经看尽世间沧桑的智者。 …………………………………………………… 气泡中的森林,依旧幽静茂密,魔幻的幽光弥漫在树梢之间,照亮树下颓唐地躺着的男人。 林奇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一觉醒来,楚央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林奇脑子里有过种种的猜测,是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和危险?可是在这个心想事成的地方,怎么会有任何危险?是楚央离开了?如果离开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和他一起? 林奇找遍了这片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当他确定楚央不在这里之后,他便离开了森林,向着远处跋涉。 可是他发现不论他走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同样的地方——这片森林里。 为什么他走不出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如果楚央真的走了的话,又是怎么离开的? 无尽的时间,只剩下他和自己的猜测。他一遍一遍想着各种可能性,渐渐地,他开始往某一个可能性上靠拢。 走不出去,是不是说明这个现实只有这么大? 如果这能叫做现实的话。 这是一个残缺的、不完整的现实。而这里是他和楚央确定的,不论他和楚央想要什么,这里都会出现。但是楚央走之后,这种心想事成的能力便受到了极大的削弱。现在林奇就算想要一样东西,也要很努力地一遍遍在头脑中想象并描绘出它的具体样子,就算如此,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 会不会这个现实从前并不存在,而是他和楚央确认出来的? 可是……创世……那是六级观测者才有可能具备的力量。他如今观测力被父亲封印,楚央的封印也还没完全解开,他们怎么可能有创世的力量?但是除了这种解释,其他的解释又都有些牵强。 他试图想象出一扇门,一扇可以让他离开这个现实的门。但是唯有这样东西,不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出现。就像是有人给他设下一道限制,将他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是楚央么? 每每想到这一点,林奇那颗原本他以为早就千锤百炼的心,还是会微微一痛。 明明说好要在这儿长相厮守,到底只是一句戏言么? 为什么要独自离开?是不是楚央终究还是受到了所谓“预言”和“命运”的影响,认为他们继续待在一起会害死自己?于是他将自己关在这里,然后只身犯险,好将自己“保护”起来? 愤怒开始在心口闷烧。楚央把他当成了什么脆弱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给自己为自己的命运做决定的机会?为什么要故作牺牲去冒险?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又让自己如何自处? 就算这里什么都有,但是和监牢有什么区别? 每次愤怒燃烧到极限,他就会开始用拳头去揍那些树来发泄,把自己弄到筋疲力竭,却无计可施。他用手摸着那封印所在的地方,恨不得将整块肉都挖出来。 他受够了,这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日子。 渐渐地,他不再去想象门,他开始练习操控自己的观测力,一次次尝试撼动父亲留给他的封印。然而他比谁都清楚林乔的深不可测。他亲手种下的封印,就像一株扎根入星球深处的巨树,而他的努力就像一只老鼠,张着无力的嘴,用尖细的牙齿一点点噬咬着树皮。 但他有很多时间不是吗?如果楚央的封印可以被撼动,他的也一样可以。 他必须离开这儿,他必须找到楚央。 他开始回忆,回忆楚央拉奏过的音乐。那些乐曲一点一点从他回忆的深渊里析出,清晰到每一个音符都毫发毕现。 然而他记忆最深的,还是两人初见时,在酒吧昏暗暧昧的光影中,楚央从黑暗里走到聚光灯下,抱着大提琴宛如抱着珍视的情人,眉宇间却凝结着与生俱来的一股忧郁。他的悲伤化作了美丽的武器,化作毁灭的力量,他的手指和琴弓织就的音乐却仿佛能够直透他的头颅,勾动他灵魂深处的某处沉寂的心弦。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楚央那样执着,不论如何也要保护他,不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他。在楚央之前,自从埃德加。亚舍。林死去而林奇诞生后,他就没有再能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执念。 如果每一个现实中他和楚央都注定相遇,或许这份执着也是某位神明的安排?但看到和听到楚央拉奏大提琴时感受到的震动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开始吟唱那首歌。不仅仅是吟唱,他开始往里面填加歌词。 语言的力量很多时候都被人忽略了,但是这却是一种最古老最强大的魔力。如果没有这种魔力,那些抄本、巫书、甚至包括死灵之书,也就都失去了媒介,没有办法流传。 一次又一次,他吟唱着楚央拉揍过的歌,填入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词汇,甚至包括一些神圣种族的语言,不断尝试不同的表现技法。 他的歌声开始影响周围的一切。树林开始大面积枯死朽坏,又在一夜之间在另一首歌谣的滋养下恢复繁茂。他唱着、唱着,直到嗓子沙哑了,便喝一些水,休息一晚,第二天继续。 终于有一天,他感觉到了胸口封印所在的地方,渐渐清晰的灼热感。他扯开自己的衣衫,果真看到白皙的皮肤上,隐隐现出了封印复杂的纹章,而边缘处,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丝丝的模糊痕迹。 第131章 吞噬者 (2) 虽然先知让楚央好好休息, 但他没有休息的时间。 之前扶着他回到吞噬者之城的那个名叫朴余俊的男孩奉先知的命令给楚央带来了一根手杖,说是可以帮助他行走。此时此刻,楚央就拄着那根手杖,脸上戴着面具, 穿过鱼龙混杂、被摊位杂物挤得略略狭窄混乱的市集。由于吞噬者的人数越来越多, 已经形成了一座小型的流动城市, 市集商贩也应运而生。不同种族的生物都聚集在这里, 冲突也时有发生, 可算是整个吞噬者之城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他从另一个楚央的意识里面看到的。他记得在市集的西边有一座塔楼,储存着吞噬者从各个已经被他们毁灭的现实里带回来的抄本、魔法书或是储存着奇异能量以及智慧的晶石。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黄衣之王的某一个抄本, 最好是比英文抄本更加强大的抄本,如果是用人类历史前出现过的古老者文字写成的黄色文书就更好了。 他现在已经了解,对于他们这些观测者来说,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完全看懂一种语言,就可以通过那些文字本身携带的力量与那些古老的信息相通, 甚至可能比看文字更加有效。 如果他仍然留在长老会,在安东尼奥的控制下,他不会有机会看到完整的、更加强大的黄衣之王抄本。安东尼奥不会允许他脱离他的掌控。 他需要知道, 黄衣之王为什么要将死灵之书放进他的体内。那一股衣衫褴褛的死亡之风,到底对他有什么安排。 一路行来, 不论是观测者还是神圣种族都会自动在他面前让开一条路, 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唯一不太怕他的恐怕就是那几只从角落里涌出来的廷达罗斯猎犬,视若无睹地宛如一条黑暗的河流从他身边流过。那股酸臭炙热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浓稠的酸液, 还有尸骨腐烂的画面。 “楚祭司。”有人在他身后唤他。 楚央不得已,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来。 果然是严祭司,吞噬者版的严祭司。对方俊美却总是透露着些诡诈气息的面容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身后跟着几个四级观测者向他走来。他的眼神落在楚央的手杖上,故作关切道,“听说你跟一个四级的你对战受伤了,我还不信,竟然伤的这么严重吗?有没有找医生好好看看?” 表面上关怀,实际上嘲笑他。 楚央道,“他不是四级,是五级。” “看来果然还是死灵之书更厉害一些。难怪你一直在找了。”严祭司走近他,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楚央略略侧头,仿佛在看自己肩头被拍过的地方,带着几分冷淡的厌弃。他冷笑一声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还是想一想,怎么除掉35号现实里的那个你自己吧。拖了这么久他还是活蹦乱跳的,在先知面前也不好看。” 严祭司仍旧微笑着,“那我就谢谢楚祭司的关心了。这边路滑,您小心着走,千万别勉强。” 说完,便又颔首致意,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楚央知道严祭司的眼线不少,甚至自己家里那些人面鼠也难说有没有受过他贿赂的。但过去那个楚央从来不管这些,他向来都有简单的目的,他的一切行动都为了那一个目的。其他那些人要玩弄什么权术算计什么密谋,他都没有兴趣陪他们玩。 而现在的楚央需要格外小心。因为他确实有可以被抓住的把柄了。 看守塔楼的是两名温顺的古老者。他们蠕动在塔楼窄仄的阴影里,徘徊在一圈圈盘旋向上的堆满书籍古卷的书架之间。这两个古老者对楚央并不陌生,从前的楚央为了变强,征得了先知的特许进入此地。凡是在吞噬者城市里的时间便大都是在这里渡过,研读那些神秘晦涩的抄本。但这些年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战斗,所以就算这里的密藏,他也之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就连另外那个自己,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有没有黄衣之王的某个抄本。 如果直接询问古老者,会不会引起先知的警觉?但自己刚刚与另一个自己对战完,自己的“敌人”身上的死灵之书是黄衣之王的仆从放到“他”身上的,那么自己调查一下黄衣之王抄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与古老者交流,一般的人类语言是行不通的。他需要用到古老者安装在书架间的一种有些像是吸盘的奇异肉质装置,将它们贴到自己的太阳穴上,然后才能与那些巨大的纺锤体交流。 一贴上吸盘,顿时头脑中有种怪异的凉凉的触感,就好像大脑被放入了一汪微凉的水里。一名古老者很快蠕动着五条触手晃动着巨大的纺锤身躯从坡道上走了下来。 自从优胜美地之后,这还是楚央第一次见到古老者。上一次被这东西支配的恐惧依旧残留了一些,即使现在自己已经今非昔比,还是本能地有点抵触。 一片意识传入楚央的脑海,“您要找什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很有礼貌的样子,跟上次那只上来就要把自己变成人型打火石的不大一样。 “这里有没有黄衣之王?”楚央问。 古老者晃动着头顶的触肢,好像不太确定。他微微转动头顶一只长着眼睛的触手,仿佛是在看高处的另外一只古老者,大约是在问对方知不知道黄衣之王。 它们叽叽咕咕了一会儿,一片意识再次传来,“黄衣之王的完全抄本很少见,我们只有一些缺少第二幕的残篇,不过纳克特断章中有一部分被称为‘黄色抄本’的,虽然不是真正的黄衣之王戏剧,但据说跟黄衣之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可能是更为原始的黄衣之王。你要看吗?” 楚央点点头,“带路吧。” 然而古老者却有点踌躇,“黄色抄本的力量很强,恐怕比黄衣之王能够造成的影响还要深远,你们人类看完后虽然不会立刻发疯,但理智会渐渐崩溃混乱,陷入永恒的黑暗。就连伊斯人到现在都没有敢把它看完,其他的观测者更加不敢触碰。” 陷入永恒的黑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一句话。 楚央道,“对于疯狂,我再熟悉不过了。” 纳克特断章是无数块被刻印在古老的岩石上的碎片,散落在不同现实的各个角落,记载了许多宇宙之外的诡秘往事。而黄色抄本便是其中的一段与哈斯塔有关的记载,被一些无意中发现它们的人拓印誊写在纸卷上。 古老者伸展着可以进行有限伸缩的触手,将一只古旧的木盒从书架高层小心翼翼地托下来,放到一张石头制成的圆桌上。五条触手灵巧地拉抻变细,钻入木盒的锁眼里,不多时便将木盒啪嗒一声打开。 一阵烟尘飞了出来,里面是一卷陈旧发黄的羊皮。 古老者刚要走,楚央忽然凉凉地说了句,“对了,借我你的古老者水晶碎片用一下。” 古老者一下子将在原地,从身体里探出来的那几根虹吸管不安地簌簌抖动着。 “古老者水晶?那种东西在一万年前就因为不明原因全部失效了,我们怎么会有?” 楚央在记忆里看到过,过往的某天另一个楚央过去在这里看混沌神殿的抄本看到深夜昏昏欲睡,半途惊醒打算离开的时候,曾经无意中看到那两个古老者鬼鬼祟祟躲在塔楼高处一处书架和墙壁夹角的阴影里,将一块紫色的东西从虹吸管中反刍出来交给了另一个古老者吞下去。另一个楚央对于古老者水晶所知不多,因为他并未经历过优胜美地中那样的事件。古老者又是一个早已没落的种族,失落了自己的科学技术,也没有多强的战斗力,在吞噬者中也不受重视,所以他并未想太多。但是楚央在记忆中看到这场景的一霎那,便知道那紫色的东西是什么。 “你在说谎。”鸟首面具那诡谲而阴鹜的黑色镜片反射着附近跳动的烛焰,“你们捡到古老者水晶碎片却没有上交,是存了什么心思?” 巨大的古老者,面对着看上去小而脆弱的人类,竟生出了胆寒之感。楚央的视线透过面具的镜片切割着它的恐惧,另它背后的一对肉翅也在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楚央是先知最器重的下属,他的无情和残忍,是不分对象的。 有人亲眼见过他操控着另一个现实试图偷袭他的三个敌对方的古老者自相残杀,场面血腥到连一个古老者的五颗大脑有四颗都被踩碎了,另一个古老者被从中间撕成两半,剩下的那一个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对同伴做的事也疯了,没两天就自杀了。 终于,古老者纺锤形状的身体开始蠕动,一层层肉的褶皱不断推挤,发出类似呕吐的恶心声音。终于,一片小小的紫色东西从一根虹吸管中掉了出来,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粘液。 楚央用自己的衣袖垫着,将水晶碎片捡起来,头也不抬地问,“你们已经收集了多少片了?” “只有这一片。” 楚央微微抬头盯着它,没有出声。 过了一分钟,它说,“三片……但是我们需要它们……我们岁数已经很古老了,周围强大的抄本又太多,需要借助它的力量来维持思维的稳定。”它在楚央头脑里呈现的意识带着哀求的情绪。 “你放心,我目前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谁。只不过,这块水晶我要借用一段时间。”楚央模仿着另一个楚央那因为缺乏任何情绪波动而给人入股寒意的声音,若不是真真切切经历了另一个自己的一生,恐怕他也永远不可能装的这么像。 那古老者逃一般走了,没想到底部的五条腕肢竟可以用这样快的方式蠕动。 将那枚古老者水晶擦拭干净,放到黑色外衣之下的衬衫兜里。在优胜美地他见过那些阿旺尼契人靠着水晶的庇护得以不受他和林奇的乐曲的影响,也就是说古老者水晶就像一块护身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持有者对观测力免疫。 但当时他和林奇都还是四级的力量,却不知道五级甚至是抄本的力量它们可以防护多少。 不论如何,有点防护总比没有要强。现在他深处敌窟,如果彻底疯了,几乎可以肯定会暴露身份。 古老者水晶靠近皮肤的地方散发着一种不甚正常的凉意,不似在优胜美地时感受到的那种冰寒彻骨的凉。大约是因为这碎片里聚集的能量并没有很多的缘故。 楚央伸手,小心翼翼拿起陈旧脆弱的羊皮卷,在面前铺展开来。 …………………………………………………… 长老会据点,楚央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脚下已经被吞噬者摧毁的城市。 被他摧毁的城市。 他已经很多次摧毁相同的城市了,所以看着那些断裂坍塌的钢筋、烟尘飞舞的沉沉暮色、还有远处天边不停流转闪烁的玄奇异彩,他心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感觉。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使用过圣痕了。这一次使用后,久违的麻木感令他的伪装总有些不够顺手。 他有想过不再控制自己使用圣痕的频率,哪怕彻底失去共情能力,成为一个冷血的精神变态者也无所谓。至少那样的话他不用再去体会每一次共情能力一点点恢复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一手带来的腐烂、毁灭和死亡,从心底涌上的一股恶心感。他不用去想,假如林奇还活着,看到这样的自己,会不会也露出其他所有人看他的那种恐惧中带着厌恶的眼神。 无知无觉,曾经对他来说是那样可怕,永恒的麻木,不论做什么内心都只有寂静和无聊的感觉,如行尸走肉。可是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承受没有那种麻木感压制的痛苦。使用圣痕的后遗症对他来说成了毒品一般的东西,每一次恢复的太久,疼痛变得太过剧烈,他就要找点借口,找点机会再次使用圣痕。 之后的麻木会让他做更多可怕的事,而后恢复的时候愈发痛苦。如此往复地恶性循环。 可是他又做不到彻底让自己的所有情绪消失。 他害怕一旦他真的丢弃了一切人的情感,变成了机器一般的东西,他会渐渐连林奇都忘记,连自己的目的都忘记。 门开了,柏弘羽带着两个四级在门外,却没有马上进来。 不知为何,柏弘羽对楚央有些忌惮。 他不知道在楚央和吞噬者楚央对战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回来以后,楚央看上去没什么改变,给他套上奥萨尔环的时候也十分配合。可他就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微妙的黑暗和肃杀。 “大长老要见你。”柏弘羽盯着楚央的背影说道。 楚央转过身,大步向他走来。一瞬间,柏弘羽竟有些想要后退。 楚央经过他身边,脚步微微一顿,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看向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在怕我?” 柏弘羽的脸颊因为羞怒而泛红,“怎么?打赢了另一个自己你就开始膨胀了?我为什么要怕你?” 楚央看着他,为忽然微微笑了。仍然是那种带着一点点报赧的礼貌的笑容,可却另柏弘羽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回事? 柏弘羽讨厌这种气势上被压制的感觉。明明之前一直都是楚央处于弱势的,这是怎么了? “告诉我,你如果喜欢林奇,为什么当初要背叛他?”楚央微微侧着头,像是不甚明白一样,“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希望他一切都好吗?” “你要是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就应该自己一头撞死。”柏弘羽也笑了,笑得天真宛如少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只有你死,他才能活下来。” 楚央轻轻嗯了一声,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这种选择,“不错的主意。” 说完,便率先走向电梯的方向。柏弘羽咬牙切齿,带人跟上去。 严祭司和七八名长老,以及严祭司等几位混沌神殿的祭司,再加上一些圣炎部的法师们。他们围坐在会议桌周围,面对着前方投影在墙壁上的一张欧亚地图,大片大片沿海的红色区域都是被吞噬者侵占的地域,宛如僵尸末日电影里扩散的病毒。 而自己试图毁灭的那些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安东尼奥,他曾经那样恨这个人,恨到杀死他一遍还不够,每去一个现实,他都要杀死他一遍,用各种各样残酷的方式。但现在,他竟也开始觉得麻木了。 不过,面前这个安东尼奥应该不知道自己对其他版本的他做过的事,因为见过那些场面的人,都活不到能有机会告诉他的时候。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忌惮的目光他再熟悉不过。他的视线微转,落在了金铉民的身上,血液里某种嗜血的欲望叫嚣着,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楚央。”安东尼奥竟对他微微笑了,只是那笑意只有浅薄的一层,没有任何真诚可言,也只有单纯的人才会被蒙蔽,“吞噬者的进攻减缓了,这与你重创吞噬者最重要的首领之一有很大的关系。你功劳不小。” 楚央微微垂下眼睛,显得略略惶恐。 “不过,我很想听听你战胜另一个你的详细经过。毕竟另一个你可是高等五级,就算你是死灵之书的载体,但毕竟现在还没有开发出所有的力量。”安东尼奥稍稍前倾身体,双手交握支在桌面上,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你们两个人的琴声,造成了很强的影响。如果不是柏弘羽他们身上佩戴了一些特殊的‘护身符’,恐怕也难毫发无损地回来。” 一簇簇含义不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楚央看上去有些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是他自己乱了阵脚,我才能侥幸胜利。” “哦?他出现了怎样的失误?”圣炎部的大法师问道。 “说到底,我们拼的是谁先能搅乱谁的神智,谁的弱点最先崩溃,谁就输了。而我们其实有一样的弱点。只不过我的弱点还活着,他的却已经死了。”楚央道,“你们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不是么?他为什么要找死灵之书。” 安东尼奥的姿势没有动,但是他的脑在飞速转动。楚央甚至能看到那些不断变换形状的神智的弦。 安东尼奥已经派出了所有的眼线,甚至包括不是人类的眼线,去寻找林奇的所在。可是奇怪的是,林奇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难道他留在了其他现实么? 只要控制住林奇,就等于同时牵制住了两个楚央。而他面前的楚央才会乖乖为他卖命。 “这样说来,林奇的处境十分危险。”安东尼奥故作关心道,“现在吞噬者大肆入侵,他一个人在外,难说会不会被他们抓住。” 楚央道,“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就算是别的现实,吞噬者也是可以随意来去的。” “难道在这里就安全了么?”楚央反问道。 安东尼奥微微挑起眉。 此时圣炎部的大法师看向安东尼奥,开口道,“既然他们暂停了进攻,说明他们应该也意识到了,我们这个现实没有那么容易拿下。这说不定是与他们和谈的好时机。” 其余有一两位长老和法师都附和同意,严祭司却说,“吞噬者已经毁灭了不知道多少个现实,你们以为那些现实的人都没有想过和谈么?” “如果能证明我们这个现实足够好呢?”一名法师说道,“我听说,吞噬者的目标是毁灭掉所有现实,然后由他们确认一个最完美的现实。如果我们能证明我们这个现实就已经够好了……” 话还没说完,混沌神殿的几名祭司就嘲讽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现实足够好?这位法师,你平时不看新闻么?战争、恐怖袭击、性别种族歧视、宗教冲突……就连抢劫强奸杀人都是小事了,每天出现在新闻里都没人看。这怎么可能是最好的现实?” “或许……”一直默默坐在几位法师身后的萧逸泉忽然略略犹疑着开口说道,“我们可以联手其他的现实?” 楚央的视线微转,落在萧逸泉的身上。 一个四级的小官冒昧开口,却没有人呵斥。毕竟这个想法,有些长老、法师和祭司都有过。 但是由于现实与现实之间始终有一种不信任的隔膜,再加上…… 或许就连很多长老会和圣炎部的成员自己都不知道,实际上这两个教廷的激进派早就秘密与已经被激进派主导的混沌神殿和拉莱耶一起进入过不少现实制造混乱、残害零级观测者、掠夺他们的宝物、刺杀足够的五级观测者,促使那些现实变得越来越脆弱,走向自毁和坍缩。所以现在去其他现实,很难确保那些现实中的人是会帮助他们还是雪上加霜。 “一直以来吞噬者战无不胜,就是因为他们聚集了很多现实的高等级观测者。我相信一定也有其他现实注意到了他们的威胁,如果我们失败,他们也逃不了。只要派出合适的说客,或许能拉到强大的援兵。”萧逸泉认真地分析着,听得几个圣炎部的祭司缓缓点头。 “也有可能拉来强大的敌人。如果他们在赶走吞噬者之后,趁着我们疲弱的时候反过来掠夺我们的现实呢?”严祭司反问。 楚央此时却低笑一声。这引起了严祭司的注意,因为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但如果没有人帮忙,我们根本阻止不了吞噬者。”楚央道,“别忘了,他们的先知甚至还没有出现,我们就已经节节败退了。” 第132章 吞噬者 (3) 时间在高塔中仿佛是凝固的, 楚央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整个人已经被吸入了面前陈旧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羊皮卷中。 古老者说的是对的,这不是戏剧,而是一首长长的史诗。用古老的象形文字写成, 与长老会的密文非常近似。最开始楚央看得很慢, 因为他的长老会密文毕竟不够熟练。可是渐渐地, 那些文字仿佛能够钻入他的头脑中, 他的眼睛明明看着那些残破的字迹, 却又同时能看到一幕幕鲜活而远古的画面。 宛如永恒弥漫着无尽风沙的天空,一大一小两颗双子太阳悬挂在空中。地中之海一般宽广的湖水翻滚着墨绿色的浪花,仿佛能够吞噬天空的尽头。而在湖畔, 伟大的卡尔克萨城傲慢地雄踞着,无数条道路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联通到此,商人、佣兵、农夫全都在这里讨生活, 贵族们穿着华贵的衣衫,带着沉重的宝石首饰, 坐着被奴隶们抬着的轿子穿梭在热闹拥挤的道路中。 过度的富裕和过大的贫富差距渐渐在富丽堂皇的表面之下蔓延,宛如被华丽的皮毛覆盖的蛆虫和病毒。那些成日里浸泡在酒液香料珍珠黄金中的贵族们和他们的女王不知道,一种信仰正渐渐在城市最污浊穷困的区域里蔓延开来。一位戴着面具的神秘吟游诗人告诉他们, 末日已经临近,毁灭即将降临。他所等待的王身上没有黄金珠宝, 有的却是一条褴褛的黄色长袍。任何富贵荣华都无法收买他, 他追寻的只有永恒的疯狂和混乱。 楚央看到贵族们渐渐开始听到那些关于黄衣之王的长诗,渐渐开始感到不安和恐惧。那种恐惧另他们面前的美酒佳肴突然都变成了腐烂恶臭的东西, 另他们呕吐不止、神思混乱。终于王族意识到了这信仰对王权的威胁,开始全城搜捕所有的黄衣之王信徒。整个过程与当初耶稣基督被捕的过程惊人相似。楚央看到那些士兵如何残忍地将那些信徒如蚂蚱一般穿在木桩,那木桩从臀部没入,又从嘴里穿出,肠子和内脏都会被从撕裂的下颚骨中顶出来。吟游诗人身边的信徒被恐惧征服,为了保命,他出卖了诗人。 吟游诗人被带到了女王面前,告诉她末日已经到来。女王命人摘下他脸上的面具,却发现那面具就是他的脸。 诗人被处死了,在所有民众面前被千刀万剐。可是行刑的时候,第一刀下去,那行刑官的手便开始颤抖。 他切下的东西仿佛不是肉,而是一片蜡。从那蜡下面涌出的也不是血,而是一种浓稠的,仿佛伤口化出的脓一般的黄白色物质。然而他不敢停止,女王命令他继续行刑。一刀一刀切下去,那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痛呼。随着肉越来越多如雪片般地散落一地,人群渐渐骚动。 行刑的人脑子里也开始出现种种疯狂的念头和扭曲的图像。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失手,割断了对方脖子上的大动脉。 黄白色的乳状脓液如涌泉一般喷涌而出,蔓延在行刑台上。所过之处,所有东西都在瞬间腐朽。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行刑人。白色的脓浆溅在他的皮肤上,他的皮肤顿时开始发炎红肿,紧接着开始坏死发黑,片片剥落。他捂着自己的脸在台上惨叫着,那场景另围观的人群都尖叫起来,四散奔逃。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那腐臭腐烂的白色脓浆宛如瘟疫一般开始蔓延,没有任何物质可以阻挡它。凡是沾染到它的人便会开始跟着腐败朽坏,是比黑死病还要恐怖的瘟疫。为了躲避瘟疫,贵族们都躲进自己的城堡府邸中,深锁大门,任由贫苦的人在外面等死。就仿佛爱伦坡描写的红死病的假面舞会。末日临近的威压感悬挂在每一个人的头顶,贵族们的生活却愈发纸醉金迷,不知今夕何夕地糜烂着。 直到三天之后。他们没有迎来“基督”复活,他们迎来的是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那乌云,是数以万计的拜亚基,它们是黄衣之王的先驱,毁灭交响曲的前奏。 那之后,一阵恢弘的天乐。那音乐不是由任何乐器奏出,而是被恶臭的风带来的、会搅散所有神智、情绪和记忆的疯狂之乐。那是黄衣之王的宫廷里的赞歌,在这歌声的面前,所有生灵都要向着那天空中若隐若现的、衣衫褴褛却宛如寰宇般广大的王臣服。 如果不是有古老者水晶的保护,就算是楚央,恐怕也难以承受那样的音乐。他的脸上从一开始的微微刺痛到现在剧烈地疼痛起来,如同在被硫酸腐蚀灼烧。可是他没办法停下来,那些象形文字不停地冲入他的眼睛,绞入他的脑海。当他终于忍不住,扯掉面具,用手捂着剧痛的脸强忍那想要惨叫的冲动,突然他开始下坠。 就如同当初在桑屿国际学校的走廊里,突如其来的下坠。 他不确定是自己的意识在下坠,还是身体。他仰起头,却看到了,那巨大的、俯瞰着他的王。他破烂的黄色衣衫飘摇在风中,一张白色的面具仔细看去,却是一团不断流动的白色脓液。 他忽然明白了,黄色抄本里描写的一切。 那是在所有这些数不清的平行现实都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在最初那唯一一个混乱的宇宙里,当所有神明还自由地翻搅着宇宙里的星尘的时候。他的王是一切艺术的起源、包括音乐在内。艺术从疯狂中诞生,却在它们的创造者被囚禁之后,渐渐堕落腐化,成了消遣的东西。 正如克图格亚是一切学术和技术的起源,克苏鲁是生命与进化的起源…… 这些起源,最初都只有一个目的,将一切异化成个体的东西拉回最终主神——愚痴混沌阿撒托斯之中。可是却在被序神击败之后,被一点点扭曲,一点点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被困住的神明们从未放弃反抗,但又因为他们被序神派下的狱卒——“奥萨尔”看管着,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击。就算是尤格索托斯所做的安排也频频被雅德萨达格中和掉。失去了一切荣光的王无法继续忍受注定的失败,他要搅乱整个棋局。 死灵之书正是那颗可以震乱整个棋局的石头。而这一个楚央,他不过是最幸运的那个,原本已经几乎被吃掉却侥幸因为这场“地震”活了下来的幸运的弃子。 突然间,头脑里的某个屏障开始崩塌。楚央于是看到了,那漫天宛如星辰般密集的名字和咒语,在一片漆黑中汇聚成炫目的银河星团,围绕着他不停旋转。 死灵之书,终于现身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眼前还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虽然能看得到一些较大的“星辰”,再小些的却难以分辨。 突然间,他倒吸一口冷气,被什么东西拉回现实。他仍然坐在石桌前,伟大的王朝和文明如今早已失落,只剩下面前这一卷残破的羊皮卷。 他听到了接近的脚步声。 慌忙抓起面具套在脸上,他不知道自己的右脸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怕不会很好看。一旦被看到就露馅了。 头脑竟然还能正常活动,也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幻觉,目前来看,古老者水晶真的起作用了。 脚步声是人类的,而不是那些蠕动前行的古老者。楚央回头,却见是朴余俊。这个男孩似乎是相当于楚央的侍从一般的存在,但由于楚央不喜欢有人总是跟着他,于是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时候他才会主动献身。 “有事么?”楚央收敛自己头脑中激荡的种种意向,努力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朴余俊有些担忧地望了望他的腿,“先知让我回报您的状况,我找不到您,后来打听到您在这儿,就找来了。” “我没有事。”楚央说完就转过身去,将羊皮卷放回盒子里盖好。他一回头,却见朴余俊还站在那。 楚央没有说话。但是面具那漆黑的镜片里散发出了不耐烦的气息。 朴余俊小心翼翼地说道,“您受了伤,应该好好休息。我听古老者说,您已经在这儿看了一天一宿了。” 楚央愕然,他感觉自己不过是看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而已。 他于是抓住手杖,站起身。朴余俊忙上来搀扶,眉目间倒有些真正的关心。 楚央记得他看到过这个男孩不少次。他是几年前才加入吞噬者的,原本是已经被毁灭的46号现实中长老会的成员,家在济州岛。然而他加入吞噬者的时候已经在不同现实中流浪了一段日子了,46号现实也并非是吞噬者毁灭的。至于谁才是元凶,倒是没有听他提起过。 这是目前为止,楚央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是特别怕他的四级吞噬者。 从塔里出来,天色还是一样阴沉暗淡。这个已经被毁掉的星球被厚厚的沙尘包裹着,连空气里都有种硫磺的味道。 “楚祭司,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听说35号现实有派人去临近的三十八号现实。严祭司认为,他们是想找援兵。” “援兵?”楚央忽然想起了那在他的意向中看到的,被“打乱的棋局”。 或许这正是他需要的。如果很多很多的现实中的观测者都开始互相混在一起,雅德萨达格或许就越难看清他们的行动。 “他们派了谁?”楚央问。 “是一个圣炎部的四级和一个长老会的四级。一个叫萧逸泉,另一个好像叫许白。” 楚央的脚步微微一顿。朴余俊好奇地问,“您认识这两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认识。”楚央说谎道,“但不是这个现实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黄衣之王的史诗参考了Robert W. Chambers写的The King in Yellow、圣经故事和爱伦坡的红死病的假面舞会 第133章 吞噬者 (4) 萧逸泉坐在窗台上, 一簇小小的火苗宛如飞虫一般飞旋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在视线里化出一条长长的荧尾。 他和白殿来到这个现实的第二天,虽然见到了这个现实的长老会大长老——一个叫安其拉的美国女作家,但是显然这个现实对他们的现实抱有敌意, 没有立刻将他和白殿扔到监牢里去已经是万幸了。他们才刚刚得知, 原来他们原生现实的激进派曾经借由追捕一名“叛徒”的借口入侵这个现实, 实际上的目的却是抢夺一样深潜者手中的宝物。他们造成了小规模的现实坍缩, 一个海边的村庄被彻底抹去, 上百个零级观测者失踪。 从这里的观测者口中听到的关于自己原生现实、关于自己敬重的几位法师和长老对这个现实的入侵和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另萧逸泉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他听说过很多其他现实相互入侵开战的事,也知道他们的现实也并非一直安定和平。就在几十年前就有临近现实试图入侵他们, 但是被四教廷联手战胜了。公约也在那场战争中被进一步巩固完善,原本互相敌视的教廷之间也得以休兵言和。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单纯而被动的、正义的一方,却没想到, 他们其实也是掠夺者。 甚至是比敌人还要可恶的掠夺者。因为至少敌人没有将自己隐藏在一张无辜的假面之下。 萧逸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到房门开了。他和许白被安排在长老会总部所在的一间豪华酒店里, 虽然没有明确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误会了白殿的性别和他俩的关系,把他们安排到相连的情侣套房里去了, 看似分开的两间房中间却有一扇相通的房门。 白殿穿着宽松的睡衣,光着一双脚, 手里抱着枕头, 悄悄探出头来。就见萧逸泉玩着手里的一簇火焰,眼睛却略略出神。那火光烘着他温润的侧脸, 光芒也在眼底旋转不休。 白殿咽了咽口水。 “逸泉~”白殿唤了一声,声音是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中性,带着一点点烟熏般沙哑的性感。 萧逸泉微微一震,抬头看到他。那手里的火苗也仿佛受到了惊吓,咻地一下钻回他怀里去了。 “你吓我一跳。”萧逸泉笑笑,站起身来,“这么晚还不睡?” “我睡不着。”白殿抱着枕头过来,瞅瞅那张还没怎么动过的大床,“我认床。我想睡你这儿。” “……认床一般是认自己的床吧?” “不要纠结那些细节~”白殿一屁股坐到萧逸泉床上,不打算走了的样子。萧逸泉叹了口气,一副败给他的样子,“好吧,那我去你那边睡。” 白殿一听就不干了,萧逸泉经过的时候竟然伸出一条腿一下把人拦住了。一截洁白光滑的小腿竟然正好横在萧逸泉的某个位置。医生的耳朵开始发热。 “你跑什么啊?”白殿笑吟吟地望着他,“最近这几天你是不是躲着我?” “我没有跑……你睡这屋我当然要睡另外那屋啊。”萧逸泉努力稳住自己,不想显得太狼狈。 白殿就讨厌他总是一副假正经的绅士样子,他越是正经,白殿就越想……把他弄乱…… 于是他的腿微微一台,脚趾便夹住了萧逸泉衣服的下摆,“你这是在逃避问题。” 萧逸泉连忙后退一步,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不要总是这样好不好。” “总是哪样?” “……你自己心里清楚。”萧逸泉又担心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激烈。对白殿,他好像总是难以硬气起来,“我们现在是在出公差,你那些玩笑还是先收起来吧。” 白殿于是盘腿坐直身体,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谁说我在开玩笑了?老子这么用力地撩了你这么久,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不行?”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的这么直接,而且还直接质疑他的男性尊严……他怒道,“你才不行!我不喜欢男人而已!” “瞎说,我都打听清楚了,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你们医院那些漂亮小护士成天对你眉来眼去的,你虽然对她们和病人都很温柔,但也没有跟谁走得太近过。”白殿微微一歪头,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来,“你的生理需求都是怎么解决的?你看片是看GV还是AV?” 萧逸泉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死机了。怒气上涌,偏偏对着白殿那双接近“纯真”的好奇宝宝的表情又骂不出来。 他是个双,对白殿这样雌雄莫辩又超级会撩的美人也绝不是没有任何感觉。但他是个十分自律的人,他认为现在这种时机实在不是发展什么恋情之类的关系的时候。 他决定逃跑,绕过白殿往那扇门走去。结果刚走几步,就听见白殿在身后可怜兮兮地说,“人家不想一个人睡嘛~~” 萧逸泉对这种撒娇的语气没办法拒绝……他艰难地转过身,“你到底想干嘛……” “好兄弟,睡一张床也没有什么的嘛~”白殿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眨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我保证,我不会偷袭你。” 萧逸泉想了想,万分为难。终于还是在白殿可怜巴巴的攻势下投降,只脱了鞋躺到床的一边,连衬衣都没有脱,而且距离白殿八丈远。他关了灯,严肃地说,“好好睡觉!” 白殿凑近了点,侧着身,在黑暗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十分钟后,萧逸泉忍无可忍,“你看着我干什么!睡觉!” “我想亲亲你,行不行嘛~” “你说过不偷袭的!” “我没有偷袭啊,我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不行!” “为什么!你是不是讨厌我!” 萧逸泉长长呼出一口气,为什么明知对方是在装可怜,自己却次次都投降? “亲完了就睡觉?” “嗯!” “那就亲脸吧……” 白殿慢慢地移到他旁边,从他身上传来沐浴露柑橘清新的味道,那温热也渐渐笼罩过来,悬在他的上方。萧逸泉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射着幽光,里面却缺少了那种伪装出来的温驯妩媚,多了一分……渴求的深沉。 明明只是亲一下脸,搞得这么含情脉脉做什么?! 白殿压低身体,在他的眼下印下一吻,极尽温柔和挑逗。萧逸泉万万没想到,一个在脸上的吻竟然可以这么……色气。 “真的只能亲脸吗?”白殿的声音像梦里的呓语,徘徊在他的耳边,“让我亲你的嘴唇好不好?” 仿佛是被那双如梦中精灵般的面容和魔魅的双眼蛊惑,萧逸泉竟觉得无法抗拒,心跳快到不像样。他只好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对我用你的那种能力?” “没有啊。我发誓没有。”白殿勾起嘴角,“我要是用的话,还用等到现在?” “……” “你不反对,我要当你默认了?” “……” 于是白殿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覆盖在了萧逸泉的身上,柔软的嘴唇也贴在萧逸泉的唇上。最初原本只是浅浅一吻,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失控…… 萧逸泉恐怕万万没想到,平时在人前时而是御姐时而是淑女时而还能走走制服青春美少女风的女装大佬许白,一到床上,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变成了一只狼……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那种…… 第二天清早,萧逸泉欲哭无泪地捡起自己那所有纽扣都被扯掉了的衬衫,腰身酸痛,大腿发软。看到许白在那边活蹦乱跳洗完了澡画好了装又成了一位优雅御姐,仿佛吸干了书生精血的狐狸精一样面色红润精神舒爽,萧逸泉就愈发心理不平衡。虽然他也经历了非常疯狂享受的一晚,但这实在脱离轨道太多了,太失控了。 他讨厌失控的感觉。 而且这到底算什么呢?白殿缠了他这么久,是不是就是为的这个。如今给了他他想要的,他是不是能消停点了? 理智上这样希望,可是情感上,却又害怕对方真的“消停”了似的,突然变得不安起来。 白殿回头看他,脖子和胸膛上还残留着自己昨晚留下的痕迹,笑得愈发明艳,“昨晚是不是太累了?我去帮你买早餐回来好不好~” 萧逸泉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早上八点。” “没时间了……”萧逸泉掀开被子站起来,从箱子里随便翻出一件衬衣和西装,“九点要去见安其拉大长老。” 他略略狼狈地套着衣服,领带挂在脖子上,低头穿着袜子。穿好后一抬头,却见白殿笑吟吟站在他面前,伸手开始帮他系领带,“你不要担心,他们会帮我们的。” 萧逸泉苦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人做过那样的事,我们没被关起来都是万幸。” “因为我虽然没有对你用我的那种能力,但是对他们,我可没有保留。”白殿笑道,“别看我只是个高等四级,但我这种能力,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防不住的。再加上你的劝说有理有据,连他们自己人都反驳不了,他们对我们的现实在发生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们知道一旦我们覆灭,下一个就是他们。吞噬者从不和谈,唇亡齿寒的道理,小孩子都懂。” 话音落,领带已经打好了。萧逸泉望着许白,却忽然有些颓然地问了句,“有时候你会不会也怀疑过,我们的现实是不是真的值得拯救?” 白殿双手托起他的面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了。就算每个世界都有一个你一个我,但是昨晚和你做了那件事的就只有我,和我做了那件事的也只有你。那些记忆,我们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有更好的现实呢?如果有更好的我呢?”萧逸泉茫然道。 “不可能有更好的你。只有经历了不同的事件作出了不同选择的你。”许白沉默了片刻,“别忘了吞噬者楚央,你看看,在他失去了他的林奇之后,就算是别的现实的林奇也救不了他。因为他经历过的事已经造就了他,改变不了了。所以我一直都认为,吞噬者试图毁灭所有现实确认一个圆满现实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除非你能重写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否则根本不存在什么圆满的现实。” 第134章 吞噬者 (5) 楚央已经有两天都没怎么睡觉了。 自从看过黄色抄本之后, 初时他没有感觉自己的神智受到了多大影响,直到深夜中他一人躺在空旷的和另一个楚央被囚禁了六年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床上,听着从墙壁里不停传出的老鼠的窸窣声,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无数混乱的噪音在他脑子里尖叫, 就像是把摩擦塑料泡沫、用指甲刮擦黑板、摩擦干涩的金属、甚或于那些粘腻的东西相互摩擦的声音以及种种人类听到会觉得头皮发麻手脚酸软无法忍受的尖锐噪音都聚合到一起, 形成某种噩梦般的交响乐。 那是一种没有任何人类能忍受的耳鸣, 而墙壁里老鼠的蠕动声更是加剧了那种耳鸣对他的影响。楚央试图堵住自己的耳朵, 可是那声音是从头脑之内传出的,根本就没有办法堵住。他难受到开始撕扯身下的床单,用指甲去扣墙壁上的灰, 最后指甲崩裂,剧痛却也无法缓解那种噪音。 他想要尖叫,但是他不能。他甚至不能做出太大的动作, 以防被那些人面鼠注意到异常。 这就是古老者说的后劲了吧……就算是古老者水晶也无法将他从所有的副作用中赦免。他感觉到胸前口袋里的古老者水晶愈发冰冷,似乎在释放着残余的能量。 到最后, 他没有办法,放弃反抗,只能试着去听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噪音组成的音乐。结果渐渐地, 他却仿佛真的开始习惯了,那声音所带来的生理上百爪挠心万虫蚀骨般的痛苦也似乎稍稍缓解了一点。 然而睡觉是不可能的。 到第二天晚上, 他甚至开始从那噪音中, 听出了某种……旋律。 甚至似乎是一段极美的旋律。 他开始对那旋律着迷起来,于是愈发仔细地去听。为了能听得清楚, 他甚至连呼吸都放慢放轻,听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那些人面鼠以为他睡熟了,便都窸窸窣窣地从洞穴里钻出来。一张张丑陋的长满疣子的脸堆叠着肉褶和险恶的表情,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光。它们开始搜查楚央的外套,然后开始日常的清理打扫,吃掉桌上的残羹剩饭,然后开始切切查查地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讨论密谋着什么。 一只人面鼠爬到了床上,那张油腻腻的脸凑到楚央的脸颊边嗅着。忽然间,一只手猛然抬起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将发出难听尖叫的人面鼠拎了起来。 地上的人面鼠群惊愕而恐慌地看到原本应该熟睡的楚央如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要走。”楚央看着它们,表情却空洞,“我有一首新的曲子,你们要不要当我的第一批听众?” 众人面鼠面面相觑,似乎搞不清楚一向不希望看到它们的楚央今天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但谁都知道,楚央的曲子是不能随便听的…… 于是众鼠只愣了片刻,便再次四散奔逃。就连他手里的那只都哀哀叫着,“楚祭司,饶命!饶命!” 楚央似乎不明白它们的反应,皱眉道,“是很好听的曲子。”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楚祭司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是先知让我闻闻您身上的味道看看伤口有没有恶化的!” 楚央忽然松开手,那老鼠便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向它的洞穴。楚央拖着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一直走向门外荒寂的旷野里。远处修格斯们建造的吞噬者之城仍旧依稀闪烁着灯火的光点,而山巅上的先知宫殿却是一片黑暗死寂。 冷风中,他忽然想起了林奇。 以往的每一次,每当他的神智在崩溃的边缘,林奇那温热的体温和轻声的吟唱都是他的救赎。 此时此刻,他突然好想林奇。他好想见到他、好想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分开。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楚央在旷野里嘶声大叫,仿佛想要赶走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噪音。 第二天清晨,朴余俊奉命来通知楚央觐见先知时,发现楚央戴着面具,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怀里抱着大提琴,手里却没有拿弓,只是用手指随意地轻拨着,发出零碎的响声。 “您这么早就起来了?”朴余俊意外道。 楚央停下动作,慢慢转过头来。面具遮住了他布满红色血丝的双眼和恍惚的表情。 由于楚央平时话也不多,戴着面具,看上去倒也和平时没有两样。朴余俊道,“先知召见所有祭司觐见。” 吞噬者目前拥有的低等五级有五十人,中等五级三十人,高等五级则有十人。这十名高等五级便是先知手下的十名将领。由于先知自称隶属奈亚拉托提普麾下,所以按照混沌神殿的规矩,这十名将领被称为“祭司”。 楚央到的时候,其他九人都已经到了。都如他一般,一席工整的黑色正装,脸上戴着各式面具。 他背着大提琴,手里拄着手杖,踏着那些祭司的视线进入空旷的大殿中。先知坐在几级台阶之上的石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人都到齐了。”严祭司的声音从一张狐仙面具之后传来,“各位应该已经知道,35号现实已经派人去了临近还没有坍缩的38号现实,想要寻求援助。我们在38号现实的线人说,游说的人很有能力,目前至少长老会和圣炎部的人已经被说动了。面对这种情况,各位有什么想法?” 戴着饕餮面具的祭司说,“如果38号现实的长老会圣炎部的长老们倾巢出动,38号现实后防空虚,我们正好可以将之一举拿下。如果他们只派出少部分长老和法师,那么对我们也造不成多少威胁。” “如果他们还打算去四十号现实呢?”严祭司道,“难道我们不应该派人去刺杀那两个使者?” 另一个戴着雪狼面具的祭司说,“干脆直接在38号现实杀了他们,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让他们不敢随便出头。” 此时先知却忽然说,“楚祭司,你认为呢?” 所有视线再次落到先知最器重的祭司身上。 楚央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认为不好。在38号现实谋杀他们,只会另38号现实明白我们的威胁性,如果他们不帮35号,他们自己就是下一个目标。甚至他们会主动帮助35号现实联系40号现实或其他现实。 “那就在他们离开38号现实的时候下手。”一名戴着小丑面具的祭司说,“而且我认为这件事让楚祭司来做最合适,毕竟我们这些人中,只有楚祭司的现实穿梭能力最强。” 周围的几名祭司也跟着称是。楚央隐约明白,这是严祭司捣的鬼。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另一个楚央与另一个白殿之间的联系。当初那个楚央毁灭他的原生现实的时候,就只有许白等几个林奇的朋友幸免于难,被他送去了临近的其他现实。每次入侵其他现实,也总是会对许白等人格外留情。 严祭司想要进一步刺激他。 楚央沉默半晌,他感觉到先知也在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终于,他说,“好。” 先知抬起手,从自己的手指上摘下那枚镶嵌着一块黑色猫眼宝石的戒指,递给楚央。 楚央现在已经知道了,另一个楚央可以不借助门穿越平行现实的奥秘。那枚篆刻着伏行混沌纹章的黑猫眼石戒指是先知手中的一样法宝,借助他和使用者本身强大的观测力便可以不借助门这样的物理空间对接口而初入不同现实。每一次出任务之前先知会将这枚戒指给楚央,而回来之后楚央则会将之归还给先知。 似乎自从楚央加入了吞噬者,先知就没有再将戒指给过其他手下了。 楚央走上台阶,在先知面前略略费力地单膝跪下,抬手接过了那枚戒指。他刚要起身,却听先知说,“你们各自回去35号现实镇守,准备下一波推进,严祭司随时待命,或许会需要你去三十八号现实处理那边的人。楚央留下,我还有话要说。” 先知和缓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落地,众祭司微微躬身,便纷纷鱼贯退出。 楚央低着头,听到大门被再次关闭的声音。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托住黑死病面具那长长的鸟喙,然后向上拉起了他的面具。 “抬起头来。” 楚央只得扬起头颅,望着仍然坐在他面前的先知。 先知面具上弯弯的双眼,似乎在打量楚央那双弥漫着红血丝的眼睛。 “没有睡好?”先知问。 楚央点头。 “又是噩梦么?” “是。” 先知端详了他一会儿,问,“是因为35号现实里的林奇,是最后一个林奇的缘故么?” 楚央的嘴角紧紧抿起,没有说话。 “你在担心。你怕这个林奇没有了,就再也没有希望了。”先知的声音里带着一分惆怅和伤痛,仿佛也在为了楚央的痛而痛着一般。 楚央的喉结上下滑动,终于说,“是。那个楚央说,死灵之书就算可以复活身体,却没办法复活灵魂。” “那个楚央并没有看到死灵之书的全貌。”先知的声音依旧是柔和的,没有任何失望发怒的迹象,“或许林奇不能以你希望的方式复活,但我保证,只要拿到死灵之书,最后你的林奇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知道林奇遇到我就会死去。但这一次,我不想再成为那个凶手。“楚央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我想要一道赦免令。” 先知没有开口。 “不论如何,我不想让最后一个林奇死在吞噬者手里。”楚央的语气已经接近哀求,“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有这一个请求。” 沉默,宛如千钧铅块压在他们之间,楚央读不出先知的情绪,却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终于,先知开口道,“好,我会下令,任何人不得伤害林奇性命。虽然这不一定能挽救他的命运。” 楚央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他低下头,沉声说,“谢谢。” 他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缓缓滑向他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先知低头望着他,声音轻柔却又仿佛是警告一般地说,“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和宠信。” 第135章 吞噬者 (6) 第38号现实的联合大会和35号现实一样, 是在黑月城堡召开。只不过这场大会比35号现实的还要盛大,毕竟援助另一个现实彻底打破了现实之间互不干扰的不成文却无比重要的规定,四大教廷中的七十八名五级教首都要出席。 会议持续了三天之久,爆发了无数场激烈的争论。最终他们同意提供援助, 但只同意派出八名教首, 每个教廷出两人, 各自带领着他们手下的四级和三级成员进入35号现实。 会议结束后有一场晚宴, 大约是由于精神紧张了三天的缘故, 众人都想放松一下因种种坏消息和激烈的争吵而紧绷的精神。宴会厅里长老会的几名乐手演奏着有放松功能的乐曲,人们手里拿着香槟,品尝着美食说笑着, 仿佛只是一群普通的精英艺术家学者聚集在一场精心准备过的寻常晚宴中说笑,而不是一些知道末日战火随时可能降临到他们身上的“士兵”。 虽然成功地说动他们派兵,但萧逸泉心情依旧沉重。只有八名五级, 实在杯水车薪。而下一个现实距离他们比这个现实还要远些,只怕更难说动。 难道真的要等到大坍缩发生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意识到任何一个现实覆灭跟他们都是息息相关的吗? 每覆灭一个现实, 就少了一种可能性,少了一种结局。虽然他们四教廷的最终目标确实是促使所有现实走向一个特定的、唯一的方向,但不是像这样, 不是像用一把火将一切过往记忆都烧得一干二净的这般蛮横残忍的方式。 那个唯一应该是每一个人的决定推动的,包括所有零级观测者做的每一个决定, 而不是少数有力量的人决定哪一个现实值得, 哪一个不值得。 旁边的圣炎部成成员在与他攀谈些什么,但他总在走神。直到白殿手里端着一块蛋糕笑吟吟凑过来, 用叉子切下一大块亲昵地凑到萧逸泉唇边,“啊~~张嘴~~” 他故意控制着自己的发声方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撒娇的女声。那人一看他俩这么腻乎,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萧逸泉被塞了一嘴的蛋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话来。就听白殿在他耳边说,“我去看了一圈,没有看到你也没有看到我,而且这里的人也不像是认识你我的样子。我怀疑在这个现实里我们没有加入长老会和圣炎部。可问题是这里是目前离我们的现实最近的现实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差别吧?而且长老会的大长老竟然也不是安东尼奥。” 萧逸泉咽下蛋糕,点头道,“而且也没有看到楚央。” “很奇怪是不是?”白殿一边说着一边舔着叉子上的奶油。萧逸泉看着,不知怎么的竟像是有点脸红一般,把视线转开了。 白殿看他不大自在的样子,却笑得愈发妩媚起来,凑得越来越近,“你嘴上有一块奶油没有擦干净哦~” “不要闹了。”萧逸泉赶紧把香槟杯子挡在两人中间,“这可是公共场合。” 白殿嘟着嘴,一副装可爱的样子,“这里好无聊,要不我们干脆直接走吧。” “走?” “嗯,直接去下一个现实。”白殿道,“反正这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看你也不想继续在这儿待着了吧?” 萧逸泉略略思忖,点了点头,“也好,节省一些时间。” 他放下酒杯,与白殿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走向一间通往休息室的偏门。 “我来还是你来?”白殿看着门把手问。 萧逸泉道,“我来吧。” 他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按照出发前就记好的现实坐标,默念咒文,集中精力冥想着那一组坐标,然后拉开门。 门后是一座花园,一座似乎已经荒弃了的、荆棘丛生的花园。那些裸露的纸条、苟延残喘的花木沉默在夜间的瘴雾里,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清冷的昙花香气,与身后那精致的人工香味截然不同。 萧逸泉和白殿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这个现实里的黑月城堡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建筑风格以及城堡格局与他们的原生现实和三十八号现实都不大一样。他们穿过枯萎的蔷薇藤缠绕而出的通路,试图从这迷宫一般的花园里走出去,到码头边找找有没有泊船可以载他们离开这座岛。 花园的中心有一座天使雕像,他们便往那个方向走去,以便更容易找到主路。 可是当他们走到那天使像面前的开阔处,却猛然停住了脚步。淡蓝色的月光照在天使那斑驳的面容上,苔痕宛如两条黑色的泪渍从眼眶蜿蜒而下。 几条黑色的人影静静立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张面具,而正中一人坐在雕像前蒙尘的石椅上,脸上带着阴森的黑死病医生面具,怀里抱着大提琴。 萧逸泉和白殿只觉得一股死亡的寒气顿时从脚底涌上来,血液都凝固住了。 吞噬者…… 他们在等他。 行踪泄露了,或许是38号现实有内奸,又或许是原生现实有内奸。但现在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萧逸泉就知道,他们两个的死期到了。就算是初等或中等的五级都没办法战胜吞噬者楚央,更何况是他们两个四级。 “走!”萧逸泉猛然一推白殿,厉声命令道,“去通知他们。”话音未落,他便抽出随时被别在腰间的银色匕首,同时身体迅速升温,他的皮肤开始发红,仿佛有熔岩在血脉中涌动,衣衫和头发都被从身体中迸发的热气吹起,紧接着便是炙热的炎光爆发,烈焰咆哮着奔向吞噬者。 白殿从未见过萧逸泉这般模样,带着一种冷静的疯狂毫无犹豫地攻击。他知道萧逸泉要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他也知道他留下来帮不了任何忙,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从38号现实搬救兵来。现在那里有足够的五级可以帮他们。 于是他开始奔跑,用升平最快的速度,连鞋子都踢掉了。尖锐的荆棘尖刺、碎石和碎玻璃刺入他脚心的皮肉里,他却不能有丝毫停顿。在他的身后留下几道血的脚印,可是死亡的气息也在迫近。 他甚至没能跑出几步,音乐声便响起了。 这是和他从前听过的楚央拉奏的截然不同的曲子,甚至连风格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楚央从前的音乐不论再怎么邪恶,再怎么带着疯狂的暗示,却总还是带着一丝忧伤或温情的。可是现在,这音乐却缺失了那种……人的味道。 如果不是听到这音乐,恐怕没有人能相信声音可以对人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不用时间积累影响,在第一小节进入他的耳朵之后,白殿便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听到了人耳无法接受的某个频率的声音一样,开始手脚酸软,头皮像是要炸开,就仿佛有无数生锈的铁尖在他的皮肤之下不停戳刺。他的脚开始发软,不再听他的指挥,那声音像是无情的绞肉机,毫不犹豫地绞烂了他的精神。他跌倒在地,眼睛开始向后翻。 而萧逸泉也是同样,他身上的火焰在一瞬间就散却了,那音乐令他连匕首都抓不住,身体宛如麻痹了一般瘫软下来,头脑里充满了无数混乱疯狂的色彩和幻觉。 不仅仅是他们两人,就算是戴了耳塞的吞噬者们也受到了影响,一个个慌忙扶住雕像旁白的石台,更有甚者摘了面具开始呕吐。楚央缓缓停下了手里的琴弓,冷然道,“你们去花园外等我,他们两人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 那四名随从大口喘息着,试图从那乐曲中恢复过来。戴着河回假面的朴余俊低声问,“让我来结果他们吧?” “不,他们也算是我的旧识。”楚央的语气坚定,没有转圜余地。 于是四名吞噬者只好依言去花园外围等待。直到脚步声远去了,楚央才拎着大提琴和琴弓,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萧逸泉。 萧逸泉试图站起身,可是琴音对他造成的影响仍旧死死地囚禁着他的能力和身体。他瞪着楚央接近,眼睛里有着将死的恐惧……以及愤怒。 他试图去够那离他不远的银色匕首。可是还差一点,总是还差一点。 楚央捡起了那把匕首。 难道这就是结束了吗? “放过许白……”萧逸泉哀求道。 看到楚央举起匕首,努力爬向萧逸泉的白殿大喊道,“不……别碰他!!!” 楚央的动作停顿了,面具下的脸上,却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然后他费力地蹲下身,凑到萧逸泉身边,用冷淡的声音说,“我需要你或许白身上的一样东西。” 萧逸泉抬起头,却见那匕首尖锐的锋芒近在咫尺,随时都能将他的眼睛剜出来。他试图避开,却被楚央用另一只手搬回脸来,强迫他对视。 同时他也敏锐地注意到,楚央的左手无名指上,有点奇怪…… 仿佛是有点……褪色? 不……那是某种用来掩盖的遮盖物,而那若隐若现的浅色……是戒痕? 萧逸泉脑子里翁然一声。 “等我取走了这样东西之后,我需要你们两个消失。短期内不要再回来。”楚央的声音那样郑重,就算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道那里面介乎愧疚、恳求和命令之间的肃穆。 萧逸泉颤抖着声音说,“楚央……”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楚央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把左手缩回袖子里,试图硬起声音对两人说道,“你或许白,谁都可以。” “不要动他!”以为楚央要对萧逸泉不利的白殿挣扎着聚集起一点点力气,抬起上身,猛然张开口。钻地魔虫顿时从他撑开的下颚中迸射而出。前端射出几条长着倒勾的触须,带着致命的毒液射向楚央。 “白……等等……”萧逸泉想要告诉白殿真相,可是他的舌头仍然不甚受控制。他来不及阻止。 楚央闪躲之时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但是手指在大提琴的琴弦上猛然一拨,那魔虫的触须竟也在空中疲软下来。但魔虫毕竟还是比人的防御力更强,前端一簇密密麻麻血红的触手还是涌向楚央。 楚央忙抓起琴弓,以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在琴弦上快速拉动。那骇人的乐声再次迸发开来,魔虫的意识终于被搅乱,被切割得零碎。它惊恐地开始缩回白殿的口中。 然而就在此时,另一道琴声突然从荆棘的阴影间迸射而出,强大而澎湃的乐声,竟突然就搅乱了楚央的音律。 楚央心头一凛,停止了拉奏。另一道声音也跟着停下了,宛如一道挥之不去的暗影。 楚央拄着大提琴站起身来,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那黑暗。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相仿的身形,相仿的面容,只是头发很短,右脸上有一道伤疤。 只是那原本总是带着几分茫然的、看上去沧桑表情却十分单纯的脸上,此时此刻却只有无尽的怆然和疲惫,仿佛已经不堪重负。 楚忆? 第136章 吞噬者 (7) 楚忆出现的同时, 另一个人也匆匆赶来。却正是赵岑商。两人遥遥与楚央相对,戒备和敌意从他们的身体里弥散出来。 楚忆看着他,眼睛里却有一丝恨意似的。 “又见面了。”楚忆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凛然之意。 又见面? 楚忆以前见过吞噬者楚央?可是楚央并未在吞噬者楚央的记忆里看到啊? 难道是……被消除了? 不过此时楚央心里反倒轻松了。刚才楚忆的琴音已经引起了他那些随从的警觉,脚步声已经在迅速接近。楚忆的战力不会低于五级, 再加上赵岑商, 撤兵也是理所当然之举, 这样一来便顺理成章地保存了白殿和萧逸泉, 不需要伤害他们。 虽然只是暂时的, 而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让他们假死,一劳永逸。 楚央默念咒文,挂在胸口的那枚先知戒指开始发热, 一股沉重的眩晕感随之而来。周围的现实渐渐变得虚幻,如同一张从各个角度包裹住他的幕布。他正要将幕布撕开,忽然一道琴音破空而来, 竟击碎那一层无形的幕布。 楚忆盯着他,声音里带着黑暗和痛楚, “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林奇还活着,也不会认识你了。” 楚央皱眉, 难道楚忆竟想杀了吞噬者楚央?为什么?他们在之前相遇过? 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犹豫了,他不能在此时揭破自己的身份。萧逸泉却试图出声道, “等等!他……” 然而楚央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你真的以为凭你能杀的了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所有楚央里最强的么?” 他说着, 眼睛只是淡淡地瞥了下萧逸泉。一瞬间萧逸泉明白了,楚央不希望他的身份泄露,就算是面临可能被另一个自己杀死的危险也绝不愿说出。 如果真正的楚央在这里,那么在原生现实那个楚央……是吞噬者楚央? 那一次的对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们两个竟然联手了? 萧逸泉猜不到他们的计划,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尊重楚央的决定。如果楚央要他为他保守秘密,他便必须守口如瓶。此时白殿已经能够站起身了,他试图将萧逸泉拉起来。赵岑商对他们两人喊道,“你们先回去,找更多救兵来。这里有我们。” 白殿点点头,和萧逸泉相互搀扶着,往来时的大门走去。 楚央见状,知道一战不可避免。他只得扶着自己的大提琴站起来,挪到距离最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抱着自己的琴,紧紧握着琴弓。 当另外四名四级吞噬者现身的瞬间,身体立刻开始各自变形,化作高大却细长宛如slander man的黑影或是膨胀成某种接近蟾蜍的怪兽扑向楚忆和赵岑商。而朴余俊则开始释放自己身体中的圣痕。 然而此时,当楚忆再次拉奏出一段流畅而彭拜的乐曲时,赵岑商忽然开启双唇,开始伴随着那乐声吟唱。他的歌声虽然没有林奇那种极致而多变的华丽,却也远远超过了普通歌手能够拥有的宽广和空灵。他的声音与楚忆的琴音就如两个相互缠绕托举跳跃的舞者,又如在月光里缠绵悱恻的情人,造成的冲击力立时便影响了那四名观测者的变形,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不稳定,就像是不停闪烁的摄像头一样地颤动着,进入了某种不确定的状态。 赵岑商是林奇的徒弟,也难怪他可以跟得上楚忆的琴声。或许是这段时日的相处,让他们找到了某种默契? 楚央竟莫名地替楚忆感觉到一丝欣慰。 然而他还是将琴弓扬起,长长地拉出第一个音节。 两道乐曲碰撞,都在试图将对方钳制,将对方的乐曲搅碎。现在的楚央已经见过了死灵之书的样貌,虽然封印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彻底解开,死灵之书中也还有相当一部分咒文他看不清,但他现在的实力定然已经远远超越了从前的自己,也在楚忆之上了。但是大约是因为有赵岑商的帮忙,所以两人一时倒也势均力敌。 因为他的干预,四名吞噬者属下也缓过些劲来。朴余俊最先恢复过来,他的后背撕裂,另一道人形宛如脱壳的蛇一般缓缓直立起身体,却是一只足有两米多高的食尸鬼。它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巨大的占据了半个头颅的巨口,布满了一层层染血的獠牙滴淌着酸臭的粘液。它巨大的身体青白佝偻,仿佛从未见过阳光,一双有十多个手指的巨爪却是鲜红的颜色,指甲弯曲如勾。它几乎可以完全脱离它的寄生者,只有一条宛如脐带一般的东西从朴余俊的背后延伸出来,连在食尸鬼的肚脐上。 食尸鬼发出嗜血的嘶皞,尖利骇人,似乎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的怒吼。它冲向楚忆和赵岑商,后面紧跟着已经再次稳定下来的混沌神殿的吞噬者们。 赵岑商的歌声没有停,但是他的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动,迅速撑大,然后猛然间什么东西迸射出来。 这还是楚央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赵岑商的圣痕。 巨大的节肢状身体,甲壳上流转着近似于油光的玄彩,但是在头颅的地方却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触须,涌动着千百种不停变化的色彩,可以随着它们的思绪变化而改换。它也如食尸鬼一般,几乎可以全体脱离宿主,只有一根类似脐带的细丝相连。它如一条巨龙冲入空中,高高扬起,骤然张开背后遮天蔽日的双翼,从身体的震动中发出了古怪的呼啸声。 竟然是一只米戈。 在古老者文明没落之后,米戈大概是科技水平最为发达的神圣种族了,看似是昆虫实际上却是某种真菌生物的它们信奉尤格索托斯和奈亚拉托提普,但是对于黄衣之王哈斯塔却是抱有敌意的,所以很少会成为长老会成员的圣痕。这一只却显然比较……另类。 在米戈这样残暴而强大的神圣种族面前,食尸鬼显然不是对手。但在另外三个混沌神殿吞噬者的帮助下,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至于被米戈身上不停发射出的古怪光线融化成一滩脓液。 但赵岑商毕竟有些分心,很快楚央的琴音陡然一转,终于成功大乱了楚忆的步调。楚忆的琴音开始被他的旋律影响,音符与音符如乱麻一般越缠越乱。 混乱疯狂的乐曲开始对每一个人产生影响,癫狂的色彩和种种幻象开始出现在众人的头脑里。 楚央原本以为他会经历与吞噬者楚央对战时的经历,那种情感、记忆和神智都绞缠在一起难分彼此近乎融合的……完满感觉。但是这种情况在他和楚忆身上却没有上次那般强烈。他确实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能真切地感知到楚忆一生出潮水般不断变化的情感基调,甚至能察觉到对方的思想。可是没有那种仿佛走完对方一生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和吞噬者楚央更为相似? 楚忆的人生最开始比他和吞噬者楚央都要平稳。爷爷没有试图隐藏他的观测力,也没有离开长老会。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一名强大的五级观测者,按部就班地学习长老会的语言、法术、历史。十几岁时便正式入会、接受圣痕。而林奇则是他的老师。那时的林奇身旁有一个交往多年的恋人,虽然那位恋人看上去的年纪比林奇大很多,两人一起出现的时候,多半会被误认为是父子。只有林奇身边的人才知道,实际上是林奇的岁数比他的恋人大许多,但由于他的圣痕带给他的特殊体质,令他的外貌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出头的时候。 楚央立刻就明白了楚忆是他在卡特之门后看到的哪一段记忆。楚忆从第一眼见到林奇就被他吸引,日后跟随着林奇学习如何控制圣痕,如何控制观测力,跟着林奇去各种各样的”闹鬼“场所探险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不应产生的感情。他将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他无法像柏弘羽一样光明正大地试图与林奇调情,毕竟林奇是有恋人的,而且那个恋人已经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他无法想象自己一点点变老,恋人却永葆青春的感觉。无法想象当别人误认为自己的爱人是自己的儿子时,该有多么难堪和痛苦。他尊重那个坚强而温柔的男人,也愈发敬佩始终待自己的爱人那样温柔的林奇。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的爱,默默地当老师身后最得力的那个学徒和助手。 后来林奇的恋人过世了,林奇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抑郁和痛苦之中。他不愿意见任何人,甚至不愿意看到阳光。他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类似的悲欢离合,没有人可以陪他一直到永恒。他们只能成为他漫长人生中的某个一段驿站,陪他走一段,然后留下他一人。 楚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试图劝解他。他很安静,总是悄无声息地清理掉林奇乱放的酒瓶,悄无声息地将做好的早饭留在林奇的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换洗掉脏衣服床单。大约就是因为这种如影子般不着痕迹的安静,林奇没有像反感其他人的接近一样反感他。 楚忆对林奇的感情一直都带着一种卑微的小心翼翼,就算是后来林奇终于渐渐走出阴霾,开始发现他,开始注意到他,他也依旧维持着那种小心翼翼。楚忆明明是三个楚央里生活最平顺的,在吞噬者入侵前,甚至没有多少大起大落。但他从未像楚央和吞噬者楚央那样,大胆地释放过自己对于林奇那深沉入骨的爱。大约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他也有比他们任何人更多的疲惫感。 也大约正是因为这份小心翼翼,另他和林奇互明心迹得太晚。他们甚至没有时间说过相爱的话,便要上战场赴死。 可是最后林奇死了,楚忆却活了下来。 那种后悔,那种遗憾,还有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对吞噬者的愤怒,另楚忆不能忍受。他需要做点什么,他需要为林奇复仇,于是他离开了那虽然被他和林奇拯救,却终究千疮百孔的现实,开始在各个现实寻找吞噬者的位置。不断的战斗中,他的脸上留下了伤痕。 他后来在一个现实中遇到了另一个林奇。那个现实中的楚央似乎已经被除掉了,于是林奇得以活下来。他也将自己的身份掩藏的很好,他利用圣痕修改了长老会众人的记忆,让自己以新的身份和林奇在一起。他一直都隐藏的很好,他甚至真的感觉自己弥补了一些未竟的遗憾。 可是吞噬者出现了,于是一切梦都被搅得粉碎。 而带领吞噬者出现在那个现实里的,却也正是楚央,吞噬者楚央。 害死林奇的并非吞噬者楚央。但是他的出现暴露了楚忆的身份。那之后不久,林奇便在猿头村封印阿特拉克纳克亚的入口时耗尽生命力而死。不仅仅是林奇,就连林奇的朋友许白和萧逸泉也在封印过程中被熵神杀死。 所以楚忆恨吞噬者楚央,但更恨的却是自己。他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害死了自己最爱的老师。 他抹掉了所有死去的人的记忆,试图杀死吞噬者楚央。但是他失败了,反而自己被重伤,只来得及借着最后的力量逃入另一个临近的现实。 再之后的事,楚央便都知道了。 原来这一切就发生在三十八号现实,原来离得这样近…… 楚央再次觉得心冷。不论怎么努力,他和林奇永远都无法在一起,如果他不死,林奇就会死去。一个不断轮回的悲剧和死局。 神难道真的无法战胜么? 大约是因为楚忆的琴音被楚央压制,所以楚忆并没有看到关于楚央的记忆碎片,只是隐约能感觉到,从楚央身上传来的悲恸,感同身受的悲恸。楚忆微微一怔,琴音也跟着一乱。楚央趁着这个机会撕开现实通道,率先钻了进去。正与赵岑商激战的四名吞噬者随从也紧随其后。 而在三十五号现实,吞噬者楚央坐在大厦一层休息大厅氤氲的光线里,手边放着一杯热茶,手里捧着一本古旧的抄本看着。 由于他之前重创”吞噬者楚央“有功,加上一直以来都十分听话合作,所以安东尼奥给了他一定的自由行动的权利。他可以自由在这座大厦中活动,只要身后有一名随从跟着便可以。 虽然眼睛落在书页上,他却已经好一会儿没有看进去任何字符了。他好奇着先知有没有认出另一个楚央不是自己,好奇另一个楚央现在在做什么。 在长老会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把所有初入过这座大厦的四教廷高层都观察过了。只有拉莱耶人似乎没有怎么来过,但另外三个教廷的实力如何,甚至是一些激进派不愿示人的秘密,他都有了一定了解。 这个现实的某些人,和他的现实一样,恶心而腐烂。表面上光明正大仁义道德,实际上背地里为了收集足够的圣物可以不择手段,连无辜的零级观测者也可以屠杀。 安东尼奥早就在准备着他们吞噬者入侵的这一天了……只不过,或许他不是为了防备吞噬者,而是要利用吞噬者…… 正出神,忽然间身后在打牌的几个长老会成员一阵骚动和惊呼。一阵夜风幽幽吹进来,擦过楚央的面颊。 楚央微微一怔,转过头来。 月色中,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大厅明净的厅堂中,下而上的短须和略略凌乱狼狈的衣衫都遮掩不住的挺拔身形和俊美面容,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楚央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撕裂般的痛楚在胸口爆炸开来。 林奇。 第137章 吞噬者 (8) 林奇看起来, 和楚央上一次看到的他不太一样了。上一次的林奇躺在玛丽安博雷大宅那张华丽却空旷的床上,身体枯萎干瘦,仿佛已经是风烛残年,仿佛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坟墓的将死之人。 和在复慈医院那一次也不一样。那时的林奇, 更像是一颗被黑布蒙住的宝珠, 那种他记忆清楚的光芒感被封印压抑在他的身体中, 不得释放。 可是现在的林奇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整个人却仿佛散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那月亮的光芒被吸收到了他的身体里, 又幽幽弥散开来。他虽衣着狼狈,但他的头发更加乌黑,双目愈发明亮, 一种隐而不发的锋芒。 在林奇的目光中,楚央忽然觉得无所遁形。仿佛他之前做过的所有事,双手沾满的鲜血, 此刻都还在汩汩流淌。 为什么他这么心虚?这是他和另一个楚央的交易不是吗? 林奇对于那些被他的出现吓傻了的长老会成员视而不见,径直走向了楚央。他的双眸里燃烧着明媚逼人的怒火, 那样炽烈,仿佛能够烫到楚央的皮肤。楚央的喉咙里泛起一股酸苦的味道,心跳加速, 血液也仿佛隔了这么多年以后再次流动起来。 所有的麻木感都散却了,一瞬间所有的感受都再次鲜活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他吞噬的罪恶和恐惧。 “为什么自己离开?”林奇迅速接近楚央, 竟一把揪住了楚央的领子,用危险的声音质问着, “是不是有什么人帮你?” 楚央看到了另一个楚央的一生,自然也看到了在那气泡中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楚央和林乔做了交易。 “他们抓住了陈旖他们,我必须回来。”楚央想象着自己就是另一个楚央,想象着自己就是那个幸运的、从未成为过吞噬者从未失去过林奇和朋友们的楚央。可是为什么他说的话听起来那样底气不足?为什么在林奇的面前,他突然感觉到自己那样不堪。 就算是他的林奇还活着,也绝不会爱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自己吧? 林奇静静盯着他,低声说,”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帮你离开?是谁把我困在那里?” 楚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你自己应该已经猜到了。” “……我父亲。”林奇呢喃着,眼睛里的怒色却没有丝毫的减退。他松开了楚央,却没有退开,“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楚央转开视线,“你不应该离开那个地方。” “如果是我把你困在那里,自己离开不知所踪。你会乖乖留在那儿?”林奇反问,近乎咬牙切齿。可是下一瞬,他抓住楚央的手腕,一把将楚央抱在怀里。 一瞬间,楚央整个人都呆住了。 拥抱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而属于林奇的拥抱,更仿佛是上辈子的记忆。 他几乎忘记了,被人拥抱着,被人爱着,是多么安心、多么舒服的感觉。 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林奇。 楚央突然用力地推开了林奇,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林奇在嗅到楚央身上的气味后,也有些迟疑,略略皱起眉头。 然后,更多的人出现了。由于林奇离开的时候背叛了长老会的命令,于是一群四级出现便将他团团围了起来。紧接着柏弘羽匆匆赶来,见到林奇的一瞬间,表情似有些复杂。金铉民和安东尼奥等人也随后被众信众簇拥着出现,安东尼奥的手指间不断翻转着一枚魔术币,深邃的眼睛与林奇遥遥相对。 “林奇,你终于回来了。”安东尼奥的语气平顺,听不出他的意思。 林奇道,“是,我回来了。” “也好,我们现在需要人手。”安东尼奥的眼神在他和楚央之间转了转,忽然微微一笑,“之前在黑月城堡的事,我不追究了。希望你们两人为了我们这个现实的安危可以尽心竭力为长老会效忠。” 他这样一说,金铉民显然十分意外和愤怒。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安东尼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威慑,便让他不敢再多说。 安东尼奥转身离去。只要林奇回来,他便不需要担心控制不了楚央的问题了。 人渐渐跟着散了,柏弘羽走到林奇面前,嗤笑道,“我还以为你终于想明白了逃走了。没想到你还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你明知道……” 林奇这一次却罕见地没有选择出言讽刺,而是望着自己曾经的学徒,叹了一声,“如果这是已经安排好的,我也无处可逃。柏弘羽,你追随我父亲,还是小心些吧。他那个人,是没有心的。” 楚央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而林奇便紧紧跟在他身后。当房门关闭的霎那,林奇的表情却骤然一变,用那只隐隐涌动着玄奇异彩的右手陡然扼住不及防备的楚央的咽喉,眼神里所有的温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敌意,以及一丝未及掩饰的恐惧。 “楚央呢?” 楚央睁大眼睛,仍然在试图补救,“你做什么!我就是楚央啊?” ”你不是。”林奇凑近了,再次嗅了嗅,确定自己的判断,“你的味道和他很像,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还是有一点不一样。” 楚央怔住了。 半晌,他脸上的面具终于渐渐掉落。那种空洞的麻木和冷酷也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楚央坦然地望着林奇,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能猜到我是谁,就应该知道他在哪。” 一霎那就算是最擅长掩饰情绪和真实想法的林奇也无法控制,露出了惊惶之色。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是我强迫他的。”楚央苦笑着解释道,“是他主动提出的。” “为什么?!”林奇质问着,手的力量却更强了,紧紧卡在楚央的喉咙上。那些星之彩蠢蠢欲动,嗅到了生命的味道。 “打乱不同现实,欺骗序神。救你的性命。也救更多人的性命。”楚央简单地说着。他就只能告诉林奇这么多,因为更多的,连他和另一个自己都尚未完全明白。 “救我的性命?”林奇皱眉。 “你不应该出现。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楚央道,“我们都已经被序神看见了。现在你出现,太危险了。” 林奇猛地推开楚央,讽刺地笑了几声,瞟着那和楚央一模一样的面容,“你就这样背叛你的先知?为什么?” 疼痛再一次在心头崩裂,林奇厌恶敌视的目光,像是一次次落下的锈刀。 “我为先知做事,不过是为了复活你。我与他是交易的关系。”楚央低下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对着一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林奇,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或许他应该中止与另一个自己的交易,正好他也已经取得了关于长老会和四教廷的足够情报。 这一切都不是属于他的,就算他真的取代了另一个楚央有什么意义? 那些记忆,那些独自存留在他头脑中的记忆和过往,那些有过的生离死别、至死不渝的感情,都不是他和这个林奇的。 “小央和你做了什么交易?”林奇的声音似乎有略略的颤抖,“由你代替他的位置?” 楚央没有说话。 林奇忽然愤怒地扫掉了桌上的杯盏,玻璃在地上碎裂,水溅了一地。林奇很少会这样失控失态,可楚央总是有办法逼疯他。 “楚央现在以我的身份在先知手下,我不知道他能瞒多久。为了他的安全,你也不应该弄出太大的动静。”楚央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声音说,“先知在四教廷中都有安插眼线,如果这边的人知道了,你的楚央的身份立刻就会暴露。” 林奇深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耗费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冲开了自己的封印,撕裂了那个现实回到这里来,入目便是被摧毁的城市、荒无人烟的废墟。紧接着又得知他的小央竟然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去敌营卧底,还试图让面具楚央来代替他自己…… 那个臭小子是不是使用圣痕过度彻底疯了? 林奇恨不得现在就冲去吞噬者的阵营,将那个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傻瓜拖回来好好收拾一顿。 他怎么敢…… “我要把他弄出来……”林奇的手死死攥着,星之彩如一片迷雾从他的皮肤裂缝中氤氲出来。他抬起头,盯着楚央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他有没有脱身的办法?” 楚央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林奇的心狠狠地一紧,“他是不是没有脱身的计划?” 如果要救林奇,只有一个办法。楚央必须要消失。 所有与林奇有过接触的楚央都必须消失。 亦或是一个消失,另一个假死,然后以别的身份活下去。但是这死亡,必须足够真实,必须有真正的死亡来献祭,就像上一次爷爷欺骗神明时一样。 另一个楚央,大约确实是疯了。他看到了太多林奇死去的记忆,在经历了吞噬者楚央的一生后,他发誓不要经历那样的痛苦,他也不想让林奇经历那样的痛苦。 不论黄衣之王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命运,不论挑战神明是多么自不量力,他想要尝试着,改写所有已经设定好的轨迹。即便他根本无法得知自己的努力有没有用。 林奇颓然地靠在墙上,忽然苦笑起来。 看来不论他有多么不愿意,到现在,唯一有可能帮他的,只剩下他的父亲——林乔了。 第138章 吞噬者 (9) 楚央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森冷的空气从每一个毛孔侵入他的身体。而比空气更加冰冷的,是先知那无形的视线。 严祭司和另外三名高等五级将领都在场,显然对于楚央的再次失败有些不动声色的幸灾乐祸。严祭司斟酌着说道,“这次失败, 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再下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而且恐怕还可能导致我们在三十五号和三十八号现实的内应身份暴露。” 另一名混沌神殿的高等五级观测者罗什则更为暴躁一些, “楚祭司你怎么回事?!接二连三失手, 你不是说你是所有楚央里最强的吗?怎么两个你自己都打不过?!” 严祭司竟然还假模假样地替他说话, “也不能这么说。上一次那个有死灵之书的加持,这一次的又有一名五级长老当帮手,楚祭司应付不过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楚央只是沉默地跪着, 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辩解。 先知终于开口,那仿佛很多人一起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柔和的, “三十八号现实派的人已经很少,距离35号现实更远的四十号也不会多于他们。如果他们这么想合作, 不如我就帮帮他们。” 楚央心中咯噔一下,抬起头来望着先知。严祭司也问道,“您的意思是?” “我要把三十五号现实和三十八号拉到一起。”先知平淡地说了一句。 把两个现实拉到一起……那是六级一般的力量, 而且就算是六级,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到目前为止吞噬者的策略都是局部入侵, 同时设法除掉一个现实里的大部分五级, 然后一点一点将那个现实毁掉。就算是所有的五级吞噬者都来配合他,三十五号现实和三十八号现实的所有五级观测者加起来已经将近一百六十人, 九十个五级加上一个先知怎么可能碾压这所有人的观测力,将两个现实拉到一起? 这无异于一个人硬生生让两座离得数里远的大山拖到一起。 从另一个楚央的记忆来看,先知此前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至少是在另一个楚央加入吞噬者之后还没有做过。他真的有这样的实力? 不只是楚央,就连严祭司等人也惊愕非常,似乎不确定先知是不是在说笑。 “很久很久以前,我试过一次。虽然成功了,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我比那时候看得更远,更清晰,就算不能让两个现实彻底融合,也可以模糊现实之间的界限。如果成功的话,一大部分人的头脑中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然后他们自己的神智会开始混乱,他们共同观测到的现实也会开始跟着混乱,变得脆弱,最后就算我们不继续,或许他们自己就会另自己的现实瓦解。”先知说着,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唯一可能出现的问题,是一个叫林乔的人。” 林乔,所有吞噬者都熟知的名字。在每一个现实里,他都是那道最后的壁垒,最坚硬的壁垒。最初追随先知的高等五级吞噬者现在大都不在了,便是因为在一次次征战中死在了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现实中的林乔手里。 不过林乔不到最后现实处于生死存亡关头的时候是不会现身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他。而每一次与林乔对战过的先知都会元气大损,需要闭门休养好一段时日才会再次出现在众吞噬者面前。 但每一次,不论胜利得多么艰险,不论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先知总是能战胜林乔。只不过如果要对付林乔的话,就不可能有余力去将两个现实拉到一起。 严祭司道,”我们要先除掉林乔?” “刺杀林乔是不可能成功的。那个人洞悉一切,没有任何刺客会是他的对手。”先知缓缓起身,踱步到严祭司身边,看着他说,“但是,或许可以利用他的儿子林奇。这是最后一个林奇了,林乔会无比珍惜。” 严祭司道,“可是林奇已经不知所踪好一阵了。楚祭司之前不是一直在试图定位他,但是找不到么?” 先知说,“他已经回来了。” 楚央的头皮像是突然炸了,背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怎么会……林乔明明保证过! 先知的视线扫过楚央,然后对严祭司到,“去把林奇带来,注意不要伤他性命。” “是。”严祭司单膝跪下,抬起双手,先知便将那枚楚央刚刚还回来的戒指放到了严祭司手中。严祭司领了命令,便与那三名和他关系最紧密的高等五级将领出去了。 楚央只觉得手脚冰凉,心跳失速,冷汗从面具后流下。 开始了……命运的死局已经开始逼近林奇了…… “我已经吩咐过,不要伤他性命。你可以放心。”先知在楚央身后说道。 “林乔不会接受威胁的。”楚央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希望听起来没有太多异常。 “这一个林乔说不定会。”先知轻笑道,“你知道么,林乔和其他观测者都不一样……或许该说,他根本就不能算是观测者。虽然在每个现实都有一个他,但是他的所有记忆、情感和认知都是互通的。也就是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林奇是最后一个。如果一开始他对于自己儿子的死没有太多感觉,是因为他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林奇。但是到现在,他早就开始害怕了,否则也不会打破他“不干预”的原则,一直封印着林奇的力量。” 楚央问,“他有所有现实中他自己的记忆和意识?为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或许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先知转到楚央面前,垂下头望着他,“至于那个新出现的另一个你,本该不是你的对手。你是故意放萧逸泉和许白离开的吧?” 楚央低下头。一时间他有些茫然,想着会不会先知其实已经认出他了。 先知却对他伸出一只手。 楚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微凉的触感,仿佛一块大理石般光润,却也有些不真实。 先知将他拉了起来,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你用过圣痕还没有很久,没想到你恢复的倒是比以前都要快。”先知的声音很轻,叫人捉摸不透,“我原本以为,这一次你对许白下手同样不会有任何犹豫,就像在上个现实那样。” 上个现实……由于连续两次使用圣痕的吞噬者楚央进入了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不论让他做多么残暴的事,就算让他去杀害曾经的朋友,他也如机器人一般执行着命令。 但是在恢复之后,吞噬者楚央便连续一个月没有能入睡过,不停用尖利的刀子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划痕,以此来稍稍消减对自己的厌恶和对自己再见林奇一面的执念产生的怀疑。 “楚央,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你并没有真正地杀死他们,你只是杀死了一种可能性而已。我们身为观测者,不能以正常人类的观念来行事。”先知在他手腕上的力度渐渐加重,已经到开始产生痛楚的地步,“看看这个现实,看看那些拿着枪扫射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百姓的暴徒、看看那些宣扬着民粹主义腐败堕落的政权、看看那些女人被强奸后还要为强奸犯生下孩子的国家、看看那些围观着别人自杀拍手叫好的冷漠人群。冷漠、狭隘、随波逐流……腐烂的不仅仅是当权的人,而是每一个人、包括那些零级观测者的选择造就了这样的现实。如果这样的现实成为了最后那个唯一的现实,成了所有可能性趋向的唯一,那才是一场噩梦。我们不是要毁灭他们,而是要给所有人一个更好的可能。” 楚央却轻声问了句,“好?怎样才算好?我已经过了会相信宗教故事的年纪了。” 先知望着他,松开了他隐隐作痛的手腕,“至少给你自己一个更好的可能。一个作为普通的作曲家和大提琴手的可能,不用再被囚禁,不用再担心会失去你爱的人们,不用背负罪恶。” 听起来确实很美好。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怎么抹去? 而抹去了的,又真的消失了么? “楚央,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先知问。 “选择我?” “我见过很多个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但是最后,加入吞噬者的是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最方便的选择?” “因为我需要一个最强的楚央。”先知说,“要让所有现实坍缩为一,我需要一个六级观测者。你们其中一个会成为六级,会成为诸神的天使。而其他的,会陨落,跟着所有现实一起消失。” 天使…… 光是这两个字,就让楚央条件反射般作呕。 “所以,不要让我怀疑我自己的选择。”先知说着,另一只手的食指化作一条弯曲的红色触手,将地面上楚央的手杖勾了起来,放到楚央手中。 “拿下伦敦。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139章 吞噬者 (10) “你说你能闻到我的气味和那个我有一点不一样。” 林奇摘下耳机, 转头看向吞噬者楚央,后者并未看向他,而是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蓝天和下方翻滚的云海。 此时此刻,他和吞噬者楚央以及柏弘羽带着两个两个高等四级正坐在长老会安排的私人飞机上, 飞往伦敦去面见林奇的父亲林乔。萧逸泉和许白遇袭, 说明他们的内部情报有外泄, 而三十八号现实派来的援助又太少, 林奇提出去见林乔, 向对方征求一些对抗吞噬者的建议。 而柏弘羽作为林乔的“追随者”,便被顺理成章地安排与他们同行。 现在航程已经飞行过半,除了机组人员和他们两人, 另外三人包括柏弘羽在内似乎都进入了浅眠。 “你说什么?”林奇问楚央。 吞噬者楚央又低声说了一遍,“你说你能闻到我的气味和那个我有一点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如果他们是不同现实中的同一个人,他们的DNA是完全一致的, 会有多少气味上的差别? 林奇没想到吞噬者楚央竟然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 “差别不是很大,我想如果不是我对他太熟悉, 也很难分辨。”林奇轻声道,“你知道一个人的情绪变化的时候,身上的气味也会跟着有微妙的变化。当一个人维持某一种情绪状态的时间更长的时候, 那种气味就会变成一种基调,变成那个人的一部分。可是你的气味比他的……要苍白一些。” “苍白?”吞噬者楚央皱眉, 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你没有那么多因情绪变化而产生的气味, 就显得比较……空。”林奇仿佛也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他闻到的气味,但还是尽量选择了不那么直接的形容。 空, 不如说是空洞、干瘪、枯竭。 因为他一直在用圣痕带来的精神麻药,来逃避当他的共情能力恢复后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楚。渐渐地,他的灵魂和气味也跟着被一点点消磨。 他本以为选择共情是代价最轻的决定,现在才知道,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代价。让你最后变得不再是你,而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怪物,一台执行命令却没有目标的机器。 他已经是个彻底崩坏的人了,就连林奇也救不了他。 如果只有一个楚央能活下来,难道真的要留下他这个残破的版本么?楚央无声地问着自己。 楚央没有多说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是林奇却能嗅到,一瞬间突然鲜活起来的,深沉的悲哀。有些像是苦艾酒弥散的味道。 一时间,林奇心中也是一痛。 就算这不是他的楚央,但他能感觉到,这个楚央和自己的楚央原本是多么相似。如果让自己的楚央经历相同的事,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为他心疼。他也怨恨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护好这一个小央,让他变成了这种样子。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安慰对方。毕竟这个楚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次把他带在身边也是为了方便监视,以防他给吞噬者透漏什么信息威胁到小央在吞噬者那边的处境。虽然吞噬者楚央说他和小央有交易和计划,但是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什么圈套或诡计? 可另一方面,这毕竟是楚央……就算因为共情能力受圣痕影响缺失,但终究还是楚央啊。 楚央,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的。就算是他已经没有了情感,也依旧会对自己有一份例外。 在种种矛盾的感情中,林奇还是什么都没说。 飞机出乎意料地平安降落在伦敦机场。原本吞噬者大肆入侵的情况下,很多国家的航线都已经进入瘫痪状态。民航大都停飞了,给不断运送物资或是轰炸吞噬者据点的军用飞机让出航道。他们的飞机能够起飞,还是长老会向政府要到的批准,但也无法保证绝对的飞行安全。 据说美国已经向联合国提出用洲际导弹轰炸所有已经被吞噬者占领的城市,但由于占领区中很可能还有不少来不及撤退的平民,所以遭到了诸多国家的反对。 柏弘羽已经安排好了车辆。一辆漆黑的林肯,里面除了司机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英国人来接他们。柏弘羽亲热地与他们打招呼,似乎是熟识的。而那两人见了林奇倒都是毕恭毕敬,虽然脸上没什么谄媚笑意,却能感觉到他们对于林奇的忌惮和尊敬。 一路行来,伦敦堵车却极为严重。似乎有不少车辆在往城外走,路上也有不少背着大大小小包裹的人推挤着,宛如一群蚂蚁缓慢地蠕动。 柏弘羽问,“伦敦这是怎么了?” 一名英国人说,“有传闻,吞噬者要入侵伦敦了。很多人都打算到城外去避难。” “传闻?”柏弘羽嗤笑道,“哪来的传闻?” “不知道。” “哼,八成是谣言。”他抱起手臂,向后靠在沙发上,眼睛瞟向林奇。 “就要见到你爸爸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柏弘羽仿佛很感兴趣一样偏着头问道。 林奇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们父子的关系,可以说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奇怪的了。”柏弘羽又看向楚央,戏谑道,“你这算是正式见家长了,也不穿件正式点的衣服吗?” 楚央却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见了家长又怎么样?当初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背叛你老师投靠老师的父亲吧?你以为只要讨好了父亲,儿子就会看上你?” 一句话怼得柏弘羽脸色铁青。而林奇在旁边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小央这一点还是得跟这个楚央学一学啊。 林乔的居所在泰晤士河畔,一座充满历史感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红砖上蔓延着岁月的苔痕,不至于破败却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管家模样的老人为他们开了门,沿着散发着木香的楼梯上到二楼,便可看到高高的圆顶飘窗正对着宽阔的泰晤士河,阳光从明净的窗外洒向古典的墨绿波斯地毯,细细的风带着河水的气味从微开的窗缝中吹入,掀起轻纱窗帘,也吹着那坐在扶手椅上看书的男人的额发。 林奇上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林乔,已经是五年前了。而林乔仍然一点都没变,俊美却坚冷的面容,宽阔的肩膀,身上凝固着一种岁月古老的厚重,一种与外貌不匹配的深不可测。他转头,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不过是合上手里的书,点了下头,“你来了。” 林奇冷冷地盯着他。 柏弘羽则走到林乔面前,单膝跪下,竟像是对待长老会大长老一般去吻林乔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主人。” 林乔对柏弘羽微微点头,“弘羽,你辛苦了。” 被夸奖了的柏弘羽眼睛里有喜悦之色。 想必这些年来柏弘羽一直在不间断地将长老会和四教廷的情报汇报给林乔,尤其是林奇的状况。 林乔转头对管家道,“帮弘羽和这位楚先生准备好房间。”随即又对柏弘羽道,“你先去休息吧。” 柏弘羽明白林乔有话要对林奇说,便顺从地退了下去。 林乔看了看林奇,视线却又落在楚央的身上。 楚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是不是你把我关在那个地方?”林奇直截了当地问道,没有任何寒暄。 林乔也回答道,“是。你如果够聪明,就应该待在那里,不要出来。” “你到底对小央说了什么?”林奇压抑着怒火,可是眼睛已经在燃烧了。 林乔好笑一般道,“他就在你身边,你怎么不问他?” “我要听你亲口说。” 林乔叹了口气,“你也已经一百多岁了,为什么还是长不大?就连楚央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们两个,不能共存。尤其是在他还不够强的时候。” “为什么?”林奇走向他的父亲,走向他一直冰冷而遥远的父亲,“你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死活,为什么突然这么上心了?” 从小到大,他见过林乔的次数寥寥可数。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未对他笑过,没有摸过他的头,没有问过他学校里的生活如何。在他十三岁以前,对于神秘疏远的父亲还有种奇怪的眷恋,就仿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美好一般,他无比珍惜任何能与父亲见面接触的机会。他还记得学校布置了一篇文章,让描写各人的父亲。老师也追加过一句话,若是因为种种原因写不了父亲的,写母亲也可以。但林奇犹豫了几个小时,还是悄悄地用家里那台电话拨通了接线台。等待着接线员连线的时间里,挂掉电话的念头一次次闪过他的脑海,但终究他还是想要和父亲说说话,随便什么借口都可以。 林乔接起电话的时候,林奇的心脏砰砰砰跳着,那样紧张。 林乔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而富有一种疏离冷淡的魅力,“喂?” “爸爸。” “什么事。” “老师让写一篇文章,是关于父亲的,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林奇越是说,越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奇怪。明明是和自己的父亲说话,为什么倒像是全然陌生的记者要采访一样。 林乔叹了口气,光是这一声叹气,就另林奇的心脏揪到一起。就仿佛他不应该用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来打扰他一样。 他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那张已经写了几个问题的纸,忽然觉得自己很蠢。那几个问题是这样的:当您知道您要当一个父亲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您心里一个好儿子的标准是什么?您对后代有怎样的期待?您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与其说是为了写文章,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想知道。 想知道自己对于父亲来说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就连他过生日的时候都见不到父亲,为什么母亲明明为了他放弃了公主的地位,他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这些是他从懂事起就有了却不得提出的疑问,他能感知到母亲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反而还会令她难过。渐渐地,这些疑问变成了某种理所当然,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倒像是不再需要解答了。 但他终究还是想知道答案的。 可他所有的想,也都在听到那一声叹息后,变成了不想。 ”你想问什么?”林乔问。 林奇却说,“算了,没什么,抱歉。” 然后挂断了电话。 林乔曾经很多次缺席过林奇的生日和各种应当全家团圆的节日,带给过他不止一次的失望。但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的这一次失望,是最记忆犹新的。大约就是在那一通电话之后,林奇渐渐不再憧憬那种其他人都有的父慈子孝的父子关系,不再憧憬生活里有一个严厉却关心他的父亲。他接受了他和林乔之间的关系,一种接近于陌生人的互不相干。 直到多年前,林乔突然要求他封印自己的观测力。否则便要求长老会解除林奇的所有职务。 那之后,林乔数次干预林奇的生活,到后来甚至亲自封印他的观测力,又迫使他和楚央分开。 这迟来太久的“关心”,只让林奇愤怒。 “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林乔这样回答林奇的问题。 这句话,在卡特之门后楚央的爷爷也说过。当时他以为是楚央的爷爷把希望寄托在楚央和自己身上,希望他们两个可以不用重蹈其他现实的覆辙。可是现在听来,竟仿佛还有别的意思一样。 “我要知道真相,一切的真相。”林奇站在他父亲面前,身高相仿,面容相仿,一人炙热,一人沉静,却并无逊色之处,“你和楚央的爷爷,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和楚央?为什么我一定要死?还有……你到底是什么?” 他早就开始怀疑了。林乔的观测力深不可测,很可能是六级。但序神不会允许六级观测者出现,因为那会造成现实极大的不稳定,他们强大到接近创世的观测力很可能会带来最终的大坍缩。 林乔却活的好好的,而且林奇也没有见他用过星之彩这样的圣痕,他却可以一直这样年轻,毫无衰老的迹象。 除此之外,林乔似乎还要遵循很多奇怪的“规矩”,比如不能直接介入四教廷的决策,不到现实的生死存亡时刻不能插手现实中的事务。这些规矩,是谁定给他的? 林乔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最后的至亲骨肉,黑黝黝的眼珠重若千钧地压在林奇的瞳孔上。倏忽间,就连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下来。 楚央默默地站在房间一角,仿佛一道影子。 终于,林乔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说完,抬起手,仿佛抓住了虚空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缓缓向下拉拽。伴随着他的动作,诡异的情形发生了。 窗外原本阳光灿烂的泰晤士河上,一团浓重的黑暗开始迅速下降。光芒很快便消失了,与此同时那种初夏的温热也跟着迅速褪去,空气里的味道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一种空旷的、没有生命的干涸气味灌入鼻腔。 房间里的一切都在迅速腐烂。木质墙板发霉腐朽,生满菌菇苔藓。墙纸大片大片受潮剥落,露出同样生满霉斑的墙皮。地板也松动断裂,有些地方甚至掉落下去,留下一块块漆黑的洞。猫脚沙发的刺绣缎面变得肮脏陈旧,覆满灰尘。 而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下,只剩下昔日伦敦城的残骸。而且那残骸尚未延展到地平线,便倏忽断掉了。 城市的边缘变得虚幻,如云烟一般不再确定。而更远处,是一片旋转的、星云一般的巨大漩涡。说不清的光芒翻滚着形成横跨整个寰宇的旋臂。在那漩涡中间,有一个漆黑的洞,仿佛一只疯狂的眼睛,看久了,便会有种种暴躁、邪恶、愤怒、悲痛等等激烈的念头产生在脑海里。 这已经不是原生现实了。 林乔转过身,望着远处那给人毛骨悚然之感的巨型漩涡,在天空中俯瞰着他们,轻声说道,“这是一个被吞噬者毁掉的即将消失的现实。吞噬者已经从这里撤出了,对于序神来说,这里也已经不存在了。再过一天,这个现实就会彻底消失,我在这里说过的话,除了我们三人,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林奇,我还从没给你看过我真正的样子。” 说完,林乔转过身来。 一瞬间,林奇和楚央都惊愕地倒吸一口冷气,战栗感如电流般通过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想看林乔和楚央爷爷故事的同学们,下章见~~ 第140章 林乔 (1) 林乔不记得自己已经在这颗星球上存在了多久。 最开始, 地球上只有片溶聚着无数不停自我复制的DNA细胞的原生海洋,隆起的大地上只有冷却的熔岩凝结成的坚硬岩石,除此之外一片荒芜。 那时他的名字不叫林乔,他也不是人类的形态, 拖着柔软庞大的身体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荒芜的星球上, 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不断变换的大气, 望着偶尔从空中坠落的陨石在地上砸出深深的痕迹。 他来到这里只有一个使命, 监视所有熵神爪牙的活动。 他是序神派去每一个现实的狱卒, 他的名字是Ulthar(奥萨尔)。在他背叛熵神之前,是尤格索托斯的后裔。 然而他背叛了,背叛的彻底。是他将尤格索托斯的计划告诉了雅德萨达格, 提前了熵神最后的失败和囚禁。因此他成了序神的爪牙,得到了雅德萨达格的信任。 尤格索托斯在被关入封闭现实之前,在宇宙间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会促成序神最后的失败和熵神最后的自由。雅德萨达格无法知道尤格索托斯具体留下了什么, 但他通过推演每一个现实中的走向,大致锁定了这个银河系边缘的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星球。 那一段漫长的时间是极为枯燥无聊的。他盘踞在干涸炙热的大地上, 几乎不确定自己是在清醒还是在沉睡。亿万年的时间在他头顶飞速掠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睁开眼睛, 看到了一朵花。 一朵白色的小花,在炙热的风中缓缓摇曳。 生命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陆地, 出现了更为复杂精密的结构。 在每一个现实中, 这个阶段的变化都几乎是一致的,只除了几个现实因为被小行星撞击, 导致了好不容易出现的生命再次濒临灭绝,因此生命演化的进程比别的要缓慢。甚或于有些连最基本的DNA都没有了,连其他的神圣种族也不曾光顾过这些现实。没有了任何生命就相当于没有了任何“观测者”,那个现实便坍缩成了一团毫无意义的宇宙原子,不再成为一个现实。奥萨尔也便从这些归于虚无的现实中撤出了。而那些虽然有神圣种族,但是在地球上却没有生命的现实也没有继续观察的必要,毕竟尤格索托斯留下的东西在这里,没有生命的话,这颗星球也就相当于是不存在的。 在那些幸存下来的地球现实中,进化开始飞速前进。巨大的分歧开始出现,有些现实中的动物从未离开过海洋,有些现实中爬到陆地上的动物从未进化出哺乳类,有些现实中恐龙从未灭绝,类人猿也从未出现。不过这数不清的现实中,有相当惊人数量的现实都出现了类人猿。于是这种智力飞速发展的生物受到了诸神的注意,他们要求奥萨尔着重观察这个种群,必要的话加入他们。 不过在人猿们才刚刚学会使用简单的工具的时候,第一批神圣种族古老者降落在了地球上。他们试图在这里殖民。然而在遭到飞天水螅的袭击和两次修格斯叛乱后,文明和科学技术渐渐倒退没落,再加上各个现实各个殖民地的古老者水晶因未知原因在差不多相同的时期开始失效,古老者文明渐渐从地球上消失了,由于他们身体中没有骨骼,甚至没有化石留下来。那些曾经辉煌的宫殿,也被自然的巨力碾压成了粉末。在古老者文明的末期,人类的文明渐渐形成。这些文明很多都来自于古老者,包括最初的文字也是从古老者的文字演化而来。现在的人类大脑已经相当发达,开始建造自己的部落和城邦。 然后,大地崩裂,不同的陆块越飘越远,不同陆块上的人类又各自发展出了不同的文明。 这一切,对于奥萨尔来说,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注意到一部分人类在每一个现实都会出现,即便是在那些没有出现人类的现实中,凡是智力水平或DNA组成与人类相近的种族里,也都会出现相当于那些人类观测者的存在。于是他渐渐明白了尤格索托斯藏在这颗星球上的到底是什么。 多元观测者,这就是熵神留下的希望。 雅德萨达格安排了几次物种大灭绝,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不论经历多么严苛的灾难,总会有足够的人类幸存下来继续生息繁衍。于是序神渐渐知道,尤格索托斯仍然有办法在一定程度上操纵不同现实中的随机事件。若是安排一系列复杂的事件彻底抹去这个星球,计划也总是会被另一些“随机”事件打破。 任何试图消灭人类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终于雅德萨达格开始尝试另一种方法:在人类中安插自己的爪牙。 雅德萨达格和尤格索托斯的博弈由此开始。 随着人类在地球上的壮大,奥萨尔开始以不同身份行走在人类中间。他化身成过各种各样的人,观察着人类历史的进程。他知道伏行混沌很可能也已经到了地球上,但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从未见到过那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熵神的踪影。不过神秘的宗教开始兴起,那些被其他神圣种族带进地球的抄本文书开始吸引众多的多元观测者,渐渐形成了四大教廷。 奥萨尔的眼睛纹章被广泛使用,但由于他刻意的低调,并没有多少追随者。 四大教廷相互之间的争斗厮杀,甚至是跨现实之间的掠夺,都未能引起序神担忧的那种强烈的现实震动。直到第一对六级观测者的出现。那是在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时候,在中亚的某个兴盛苦行修道的地区出现了“圣人”。他们可以随意地进入不同的现实,甚至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被无数信徒追随。当这位圣人与另外一位拥有类似级别观测力的圣人相遇,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巨大权力和使命。他们想要创造一片“净土”,一个不再有离别、痛苦、阶级和苦难的世界。 由于进化的历程花费的时间不同,所以不同多元观测者出现的时间并不是完全相同的。那一对圣人在奥萨尔的记忆中是最先出现的,然而很快就被序神察觉到他们巨大的威胁。在他们坍缩掉几个现实并且开始着手创建他们自己的现实之时,序神安排了一场恐怖的地震,让巨石结束了他们两人的生命。 而其他现实中,这两人尚未来得及相遇,于是序神立刻开始着手清理所有现实。然而有时候要消除两个人造成的蝴蝶效应太大了,甚至可能造成不同现实的融合。为了尽量保证目前秩序的稳定,序神发现只要能够除掉两人中的一人便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然而对于雅德萨达格这样的神明来说,设定事件的顺序就像编写一道程序一样,针对每一个个体来进行事件的设计工作量太巨大,而且难免有疏漏的地方,造成意想不到的错误。尤其是当有另一个虽然受限但极为狡诈的神明在与之角力的情况下。如果要用最快捷简便的方式消除威胁,是设定一些特定的“变量”。如果一些条件被触发,便引发灾难消除某个目标。因此序神一般会选择两人中比较强大的那一个来进行消除。这样就算剩下那一个活下来,也没办法凭着自己的力量造成任何影响。 那之后,世界上便很少能见到六级的身影了。潜在的六级要么在出生时便夭折,要么一生也无法激发自己全部的观测力。这些六级通常都是成对出现,但只要能消灭一个,另一个就会自己慢慢枯萎消失。 然而序神们不知道的是,奥萨尔本身也是尤格索托斯安排的一个棋子。就连他的背叛,也是提前设计好的。 序神们控制了无意识的阿撒托斯之后,尤格索托斯便知道熵神必败了。他能做的是给熵神留下一个未来。于是他最亲近的眷属,半神的奥萨尔变成了他的第一选择。奥萨尔背叛熵神,取得序神的信任,然后又作为序神的“狱卒”来监视熵神后裔和信徒的活动。 时间再次飞逝而过,人类的历史车轮越转越快,经过了漫长的蛮荒、古典时期、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奥萨尔游荡到了中国,化身成一个叫林乔的男人。后来他又辗转到了英国,以The Advisor的身份与长老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那个时候的他扮演人类再传神不过,他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予什么样的反应能够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也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在英国旅居的日子里,他认识了一个适合作为他妻子的人类女人。 她强大、坚定、聪明且美丽,一个不可多得的高等五级。更重要的是,她爱上了他。 在每一个现实中都爱上了他。 玛丽。坎贝尔。 林乔的神秘和博学、若即若离的温柔、似是而非的冷情,是她从未在任何男人身上见过的。 而林乔面对着她眼中那含蓄燃烧的炙热的爱恋,看到的却是尤格索托斯的安排。 他明白了尤格索托斯给他的任务。他不仅仅是要作为双重间谍存在,他还需要跟一个足够强大的高等五级人类女性创造出一个足够强大的,将会给序神带来毁灭的观测者。 玛丽是被神选中的。 林乔不知道怎样像一个人类去爱,他只能模仿,模仿他见过的那些合格的丈夫。 在发展进程最快的那个现实中,他和玛丽结了婚,尽职地扮演着丈夫的角色。很快,林奇出生了。 第一个林奇。 由于担忧林奇的实力被序神发现,林乔让玛丽封印他的观测力,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一般抚养长大。 后来发生二战,林奇不顾玛丽的劝阻要去参军,林乔却没有太过反对。因为他不确定林奇会在哪里遇到另一个六级。然而另一个六级没有出现,反倒是林奇身陷死局,导致了玛丽的自杀献祭和林奇能力的觉醒。林奇在德国集中营里待了四年,林乔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林奇屠杀了大批的德军,然后消失不见了。 那之后林乔听管家说,有一次他不在家的时候林奇曾回来过,得知了母亲的死讯后便再次消失了。 后来的一百多年间,林乔是靠着长老会的讯息来确认林奇的位置。如果哪里出现了古怪的多人口失踪事件,比如整个村庄或城镇的人都突然消失,或是某个有权有势的人突然自杀,便知道很可能是林奇的手笔。林奇挑选目标的标准倾向于集体犯罪,比如整个村子系统性地拐卖妇女,每一个人都是沉默者或是帮凶的那种状况。大概是与他在集中营里见到的集体作恶有很大的联系。然而就算他消灭的不是无辜之人,但终究是严重违反了长老会的规定,长老会不得不派出执行部的人去追捕他。 林乔最开始没有注意过那个名叫楚央的年轻长老会执行部成员。直到后来一切都太晚了…… 他万万没想到,和林奇配对的另一个六级,竟然诞生在一百多年以后。或许这是故意的安排,以避开序神的侦测。 第一对林奇和楚央,原本是敌对的关系。可是楚央在追捕林奇的过程中反而被他吸引,两人竟渐渐产生了某种神奇的默契,他们的能力相互弥补升华,仿佛生来就是绑在一起的两条灵魂。 林乔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后,观测力觉醒得那样快。一切都脱离他的掌控,光是他们两个人就成功地毁灭掉了两个不算太遥远的现实,甚至连那两个现实里的自己也无力阻止。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引起序神的注意?很快序神的惩罚便降临,在那两人尝试第三次毁灭现实的时候,那个现实的五级观测者竟说动了其余三个现实的所有五级前来对抗他们。最终两人被围杀,尸骨无存。 在第一对林奇和楚央觉醒的时候,另外数不清的现实中的林奇已经长大,其余的林奇也都已经出生了。奥萨尔的子嗣竟成了序神的威胁,动摇了序神对奥萨尔的信任。它们要求奥萨尔不得再插手任何现实中的事件,尤其不允许他再介入关于林奇的事,担心他会想要保护自己的后裔而干扰序神的安排。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奇一次一次长大、遇到楚央,然后死去。 他也说不清自己看到林奇死去是不是心痛。因为他毕竟没有心这样东西。但他知道,每一次看到林奇陨灭,他都感觉自己身体少了一块什么,空空荡荡的,十分可怕的感觉。 更何况他有强烈的感觉,林奇很可能是尤格索托斯最重要的安排。每减少一个,熵神被释放的可能性也就跟着降低一分。 他尝试着用最小最间接最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安排楚央的夭折,然而很快,他开始遭到阻挠。 阻碍他杀死楚央的,是楚央的爷爷。楚毓。 林乔是一点点注意到那个雄性人类的。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烦躁。这个人对楚央的看护简直是无微不至,令他难以下手。经历过一次次的现实之后,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些兴趣。 乍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若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身上那种已经越来越稀少的温文尔雅的气质,还有那一手钢琴弹得确实令人叹服,就算不是在释放观测力的时候,只是一首普通的古典钢琴曲,也能另最不懂音律的人被他那倾泻着种种生动情感的演绎拉入一个幻梦般的世界。 但是这个男人在面对他时,完全没有任何畏惧之色。而且他的敏锐程度和细心程度也是十分罕见的,以至于林乔这样一个半神在他面前也屡屡受挫,无处下手。 奇怪的是,在每一个现实,这个男人都无法活到楚央觉醒的那一天。他总是会在大致类似的时间节点上死去。 是自杀献祭吗?难道楚央也会在每一个现实中遇到类似林奇在战场上的死劫? 终于,在一个进程偏慢的现实中,在楚央出生之前,在楚毓还只是一个刚刚觉醒了观测力的年轻钢琴家的时候,林乔决定去认识一下这个人类。 他去听了楚毓的钢琴独奏会,当时他坐在二楼的包厢里,低头看着那舞台上被聚光灯照亮的年轻男人。漂亮修长的手优雅而轻灵地跳跃在黑白色的舞场上,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微闭合的双眼,没有太多表情,身体细微地随着乐曲晃动,却并不夸张。他的姿态是克制的,但琴音却充满丰沛的激情,那激情的表面之下,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是极为高超完美的控制力和表现力。 林乔已经见过无数的人类了,但是像这样仿佛在发着光的人,却很少见到。 演奏会之后是一场晚宴,参加的都是社会名流。而长老会的成员也不在少数。林乔很快便被一名作曲家引到楚毓面前,介绍道,“这位就是林乔顾问。” 顾问在长老会成员里代表的含义谁都知道。林乔微笑着,看着楚毓那双明亮的双目微微睁大,看向自己,露出几分意外之色。 “您就是林顾问?!”楚毓说着主动伸出手。 林乔则握住那只刚才在琴键上跳跃的手,只觉得那手心柔软,温度刚刚好,“怎么?不像吗?” 楚毓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然道,“我是……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众人一愣,随即都大笑起来。刚才的介绍人还说,“楚毓一定以为顾问是个白胡子老头!” 林乔也笑了,虽然也算是某种表演,但这一次的笑里,却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这个叫楚毓的男人,他并不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继续林乔和楚毓的故事~ 第141章 林乔 (2) 林乔与楚毓第二次见面, 是因为圣炎部与混沌神殿关系紧张,长老会夹在中间,试图调停,把林乔请来向他征求意见。 那个时候的大长老不是安东尼奥, 而是一名六十一岁的意大利剧作家, 名叫奥提莉亚。薇妮尔。她治下的长老会仍然是保守派占主要地位, 激进派受到压制, 就算是有激进倾向的成员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 这一次圣炎部与混沌神殿的冲突起源于一处多元观测点中发生的意外。那间位于美国的汽车旅馆作为多元观测点究竟归属哪个教廷一直有争议, 所以在四名游客接连从那汽车旅馆消失后,圣炎部和混沌神殿都派了人去调查。结果不知怎么的起了冲突,一名混沌神殿的三级观测者意外死亡。混沌神殿认为圣炎部是蓄意谋杀, 而圣炎部则说那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混沌神殿要求圣炎部让出十处多元观测点来补偿,却遭到了圣炎部的拒绝。 林乔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五级观测者楚毓汇报整个事件的经过。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他的眼线和追随着遍布四大教廷,但他还是做出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来, 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奥提莉亚听完汇报便说道,“现在有一半长老认为我们不应该介入他们两教廷之间的事。但是死者的父母都是混沌神殿中的重要骨干,虽然观测级别不算高, 但是在世俗社会中很有权势地位,给混沌神殿的行事带来了不少方便。所以如果混沌神殿用此事大做文章, 一定要给那名三级观测者复仇, 挑起两教廷之间的战争,肯定会危及我们整个现实的稳定。” 林乔道, “我想去那处多元观测点看看。” 奥提莉亚有些意外,“如果是您的话当然可以。只不过由于之前死了人,那房间已经被警方封锁,得找人疏通一下。” “没这个必要。”林乔看向楚毓,“楚先生之前已经去现场看过,这次麻烦您陪同我走一趟。” 楚毓意外地望向林乔,看着对方那双勾魂摄魄般深邃的双瞳,心跳竟有些微微加速,“好……好的。” 飞往美国的路上,林乔已经知道,楚毓的妻子已经过世两年了,现在身边有一个年幼独子,他离开家出差的时候就交给家里信任的保姆照料。说起过世的妻子,楚毓眼中犹有一丝压抑的哀伤,那种克制的忧郁,另林乔竟第一次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一面想要让他不再难过,一面又为那忧郁的情绪弥散出的蓝色芳香吸引。 经过这么多的现实,林乔已经知道楚毓的实力不容小觑。他的圣痕是罕见的污秽双子,而他对于那黄衣之王的后裔种族的驾驭也是出神入化,可以大规模地清除和修改人的记忆,甚至修改与记忆相关的情绪。如果没有这么强的观测力,也不可能屡次阻挠他消灭楚央的尝试。可是他没想到,真正接触下来,楚毓竟是这样温润亲切的性子,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不分贵贱。 在如今这变化速度奇快一切都在脱缰发展的世界中,有这样气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也有一个儿子。”林乔道。 楚毓笑着说,“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林奇嘛。”说着,他看看林乔,又低笑几声,“所以见你的时候看到你这么年轻,我才吓了一跳。说你是他哥哥倒比较容易相信。” 林乔也跟着笑起来,又问道,“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我们部门不一样,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他很有魅力,朋友不少,回里很多刚入会的小姑娘们都很迷他。”楚毓用老成的语调说着,看了看林乔,又说道,“我道现在还是很难相信林奇竟然是一战后出生的人,他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年轻人。” “那是因为他随我,比较擅长表演。” “养儿子真是件苦差事。”楚毓苦笑道,“越是不让做的事就越要去做,你都不知道他们会捅出什么篓子来。不过现在看到林奇这么出色,你也很骄傲吧?” 林乔沉默了片刻,“我与林奇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他小时候,我几乎没有给他过过生日。” 楚毓愕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给他过过太多生日了……”林乔说着楚毓听不懂的话。 在别的现实,在那些林奇已经死去的现实,他已经给林奇过过数不清的生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都没有任何意义。 或许他离得更远些,不要给林奇传授任何知识和能力,不给他任何觉醒的机会,甚至限制他的力量,反而能够让他活得更久。 然而林乔也觉得奇怪,这样的话,他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楚毓身上仿佛有种令人放松的气质,很轻易就说出了实话。 楚毓体贴地没有追问。 那间汽车旅馆坐落在美国一条主要公路的沿途,四处都是蔓延干燥的荒野,显得十分平坦,就连草也是焦黄的颜色,愈发显得有气无力。那旅馆坐落在一座人口大约只有几百的小镇的入口处,三层的小楼,栏杆上的漆都快掉光了,前面仅仅停着两辆满身风尘的车子。抬头便可看见二楼右手边的一间房间被用封条拦了起来,想必就是出了状况的房间。 这里的气息浑浊,墙壁上也蔓延着大块的黑色霉菌,确实十分不稳定。林乔走向登记处,竟要了一间标准间,就在那出事的房间隔壁。交押金的时候若无其事问了句,“客人多么?” 叼着烟的老板粗声粗气地说,“你看看外头的车,你说人多么?” 林乔看了他一眼,那老板一时竟打了个冷战,清了清喉咙,换上一种更加平和的语气,“前些日子你隔壁那间房出了命案,还有人说我们这儿他妈的闹鬼。都他妈是胡扯。” 林乔转身,却见楚毓从休息室的报纸架上拿了一张几天前的报纸看着,大概是在查相关的报道。两人上楼去的路上,楚毓说,“当时混沌神殿和圣炎部都各自派了一个三级一个四级。出事的时候圣炎部的四级和混沌神殿的三级原本进入的是不同的房间,但是却在那间出事的房间被发现了。混沌神殿的三级已经死了,胸腔被掏了个大洞,圣炎部的那个四级满身是血,而且都是死去三级的血。所以混沌神殿认为凶手就是那个四级调查员也无可厚非。但是圣炎部的四级却说不是他杀的那个人,而是有东西在房间里。但问他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零级观测者失踪有调查出来么?” “没有,出事之后,注意力都转到教廷之间的冲突上了。”楚毓顿了顿,又说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也有在四周走动,能感觉到异常,但是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林乔将钥匙插进门锁,打开门。简陋的标准间,地毯估计已经有至少五年没有清洗过了,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们真要在这儿过夜?”楚毓像是有些不自在似的,耳朵尖似乎有一点点不大明显的粉色。 林乔故作严谨肃穆,“嗯,将就一晚,我想看看那些零级观测者都去哪了。” 两个人在房间内坐着,一时没话说,有点尴尬。楚毓不知道为什么在林乔面前他总是分外紧张,平日里在别人面前的从容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大概是因为林乔的身份特殊?一个神秘而又迷人的男人…… 楚毓一直都知道自己时而会被外貌出众的同性吸引。但是在当时那个年代,同性相恋仍然被看成病态的龌龊之事,更何况他也不单单只喜欢男性,对于女人也不是毫无感觉,于是早早地结了婚。他也一直以为那种悸动不过是年轻时荷尔蒙作怪,认识了亡妻之后就没再有过了。直到现在…… 然而他又觉得自己太过荒谬。对方可是Advisor啊……怎么可以对那样的人产生这种浅薄的情感…… 连人家的儿子都比自己大出不知道多少轮去…… 于是楚毓站起身,说道,“我去跟老板打听一下这里闹鬼的情况。” “你不想先去隔壁看看?”林乔道。 楚毓想想也是,还是应该先看看事发现场,“现在光天化日,直接从外面溜进去会不会引起注意?” 林乔站起身,四下看了看,从床头柜里找到一只铅笔,走到那已经被大片水渍弄得发黑的墙纸前,用铅笔迅速地画了一个方框。然后他伸手一推,那方框竟如门一般打开了。 隔壁的房间就在眼前。 没有门也可以自己创造门……这样的手法,楚毓还没见过,目瞪口呆。 不知道为什么,楚毓那震惊的样子,竟另林乔感觉到一丝……小小的得意? 好像自从接触了楚毓,他的情绪波动比以前在这颗星球上的任何时期都要剧烈,简直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是因为伪装了太久,连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人了么?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 不知道如果楚毓看到了自己真正的面目,会不会吓得狼狈逃跑。像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 隔壁的房间格局与他们的一模一样,尸体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一道粉笔化出的轮廓,是在卫生间的门口。从位置来看,倒像是在逃离卫生间一般。 林乔打开卫生间的门。肮脏的坐便器、溅满牙膏沫子的镜面和满是黄色水渍的洗手台。半透明的浴帘是拉开的状态,浴缸里除了太脏以外,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但是他那平时隐藏着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可以看到,这里到处是蠢蠢欲动的波纹,到处是被搅乱过的痕迹。曾经有一些东西从别的现实里进来过,或许是很遥远的现实。 “那几个零级观测者失踪的房间是哪几间?” “这里是一间,我们住的那一间也有人失踪,还有一间在三楼的另一侧。”楚毓答道。 林乔轻哼一声,竟有些跃跃欲试。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狩猎过了。 天知道他的爪子都快要生锈了。 “好,我们今晚就在这两间房间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小小的副本…… 第142章 林乔 (3) 晚餐的时候, 林乔和楚毓去了汽车旅店附近的一间餐馆兼酒吧随便吃点东西。楚毓竖起耳朵听到隔壁桌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兴冲冲地给一对大概旅行途经此地的夫妻讲着他们汽车旅馆的事。想来到达的时候看到的那两台风尘仆仆的汽车中的一辆便是这对夫妇的了。 这家汽车旅馆闹鬼的传闻并不是最近才有的。断断续续也听到过在这儿停留的住客抱怨隔壁的婴儿很吵。然后白天到前台一问,却说隔壁没有住人。也有人半夜冲出房间,说是房间里有人。但是警察来了也没有找到任何对方描述的人。还有人说一开门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已经被割了喉的女尸,血染红了床褥和地板。但是老板一来, 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很典型的多元观测点会有的种种现象。 那老板也是近几年才接手的这间旅馆, 对于住客的种种抱怨完全摸不到头脑, 他自己竟也很幸运地什么也没看见过。然而就在不久前, 就连老板也开始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作为老板他住在登记室后面的房间, 跟客房是分开的。一天晚上他照常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入睡,可是第二天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在一间二楼的客房里, 而且裸露在外的皮肤红肿发痒,就像对什么过敏了一样。 之后还有一天,他也没听到大门口挂着的铃铛响, 一抬头却发现柜台前站着一个戴礼帽表情呆滞的老头盯着他,吓了他一跳。那老头要租一间房七天, 给了他一大把皱皱巴巴的大额美元钞票。老板记忆犹新,因为那钞票上还有种黏糊糊的类似胶水的东西,他及时洗了手, 但也还是觉得接触到那粘液的皮肤火辣辣的。那老头进入了二楼的房间就再也没出来过。等到七天之后也没见他出来退房,老板去敲了半天门, 听不到回音, 于是拿了自己的备用钥匙进去。 结果发现房间里不像有住过人的样子,唯一有点异常的, 是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有一大滩类似钞票上的粘液。 楚毓端起他的威士忌喝了一口,轻声说,“看来是有某些其他现实的种族进来了?” 林乔毫不意外,用叉子切下一块奶油蛋糕放到嘴里,“看来是的。” 楚毓看林乔面前摆放的那块缀着红樱桃的可爱蛋糕,嘴唇上还沾了一点奶油,只觉得和他高大严峻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不禁觉得……有些可爱。 林乔看着他,“What?” 楚毓忍着笑,喝酒掩饰,“没什么。” 林乔挑眉,继续专心地吃蛋糕。不得不说,甜食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两人回到旅馆房间,对面下了会儿象棋。楚毓发现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对面气定神闲的林乔总是能轻而易举赢过他。楚毓不禁道,“你是能预知未来吗?还是能看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林乔,“说不定我都可以。” 楚毓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到了夜里大约十一点多的时候,整个旅馆安静下来。却在此时,楚毓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仿佛像是楼上的房间厕所冲水后排水管道里发出的哗然声,但是仔细一听,那声音的来源却在隔壁那间房间的厕所。两人挤到狭窄的卫生间里,果然看到浴缸里下水道口附近出现了一团粘稠的液体,像是堵了一般向外一下一下涌出,却并不很多。 下水道冲水的声音还在继续,林乔抬起头,发现那声音竟是向上流的。 哪有液体能够从低往高走? “楼上是那对夫妇的房间,是不是?”林乔问。 “是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楼上传来尖叫声。楚毓刚要往门外冲去救人,却听林乔唤了他一声,“等等。” 只见林乔抬起右手。他的手竟不断拉长,最后触到了天花板。被他那修长洁净的手指碰到的天花板忽然如水波一般荡漾起来,下一瞬一个女人尖叫着掉了下来,紧接着女人的丈夫也掉了下来。两人摔得七荤八素,一时间昏了过去。 然后,一个东西从那仿佛变成了液体的天花板中探出头来。 一团半透明的凝胶状物质,散发着两栖生物身上特有的腥臭气息,在看到林乔的一瞬间,便猛然缩了回去。 “它想逃。”林乔说完,便又听到了那种下水道冲水一般的声音。 却在此时,忽然一阵钢琴声响起。 林乔愕然转头。却见楚毓坐在马桶盖上,眼睛半合,双手在虚空中弹奏着无形的琴键。奇怪的是,竟仿佛真的有钢琴在他掌下一般,澎湃浩荡的音乐在空气里震动着传扬开来。 不需要实体就可以靠着自己的意识来确定声音,而且是具有强大观测力的声音……楚毓的本领就算是在五级中也是顶尖的。明明是无比肮脏简陋地环境,可是当他弹起那不存在的钢琴,那舞台上的灯光仿佛就再一次落到了他的身上,给了他一层接近神圣的光晕。 那音乐显然扰乱了下水道中那东西的神智,它开始撞击管道,开始不受控制地从浴缸里沁出。却见林乔右手猛然伸入墙壁里,仿佛那坚实的瓷砖突然变得跟面团一样柔软。墙壁里什么东西发出了激烈的怪声,有些像是极为粘腻的东西不停相互粘连的声音放大几十倍。然后,一团黏糊糊的、仿佛是强力胶的东西被林乔硬生生扯了出来。显然它在不停挣扎,试图回到墙壁中去,但是它逃脱不了林乔的……爪子? 楚毓怀疑自己看错了,刚才一瞬间,抓着那东西的手看上去分外巨大,而且是鲜红的颜色……但是再定睛一看,却又是林乔平时手的样子。 “无形之子。信奉蟾蜍神撒托古亚的二级种族。”林乔对楚毓说着,看向那一大团被他牢牢勾住的粘液,“只有你一个么?” 一阵黏糊糊的怪声,伴随着粘液里某些色彩快速闪过,二者结合似乎就是这东西相互间交流的语言。 “是么?我不信。”林乔平淡地说着,“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要吃掉你了。我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正经饭了。” 吃……吃掉?楚毓看着那恶心的玩意儿,顿时觉得有些反胃。 应该只是威胁吧…… 那东西却仿佛真的被吓到了,咕叽咕叽地再次涌动起来。林乔听着,又问,“所以在这间房间死掉的那个人,也是你那个同伴干得?” 又是一阵咕叽咕叽。 “你同伴在哪?” 咕叽咕叽。 “这样啊,那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吧。”林乔说完,看向一脸茫然的楚毓,“问清楚了,杀死混沌神殿三级的不是圣炎部的人,而是另一只无形之子。它们好像在另外一个现实已经饿了很久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能够‘打猎’,于是就吃了几个人。” 吃了几个人……楚毓难以想象林乔可以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我们得把它和凶手带回去,这样才有可能解决争端。”楚毓道。 “是啊,跟我来。”林乔说着,便拖着那一大团东西去拉开厕所的门。 接下来一切顺利。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太遥远但十分荒芜的现实,那个现实里的人口很稀少,就算是零级观测者的数量都岌岌可危,废弃的市镇似乎不久前还是繁荣过的。仿佛是遭到了某种力量的入侵和破坏。道路旁甚至有一具严重腐烂的人类尸体。 楚毓尚且不知道吞噬者的出现,但是林乔已经开始感知到了。楚毓看着那弥漫着灰尘的晦暗天色,神情凝重,“这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也和我们无关,我们抓到那只无形之子就离开。”林乔不打算透露更多。 这些二级种族在一个半神和一个高等五级的面前根本不是对手,凶手很快便被抓到。可是回程的过程中,楚毓却怎么都忘不掉他在那个现实看到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林乔问他。 楚毓回神,轻笑道,“你不是能看到我在想什么吗?” “我能看到你的情绪,但是看不到具体的想法。”林乔道,“你在担心什么。” 楚毓点点头,“那个现实……离我们并不算远。有什么东西攻击了他们。” 林乔道,“现实和现实之间的相互攻击也不是罕见的事。尤其现在,有激进倾向的人越来越多,现实和现实之间相互敌视。” “但没有到这种地步……不可能有上升到整个现实存亡的入侵,那是需要倾整个现实之力的,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搞不好还会危及到原生现实的安全。哪有教廷会做这样的事?这没有任何好处啊?” 林乔沉默了片刻,决定告诉他一些真相,“现在有一群已经失去了自己原生现实的‘流浪观测者’,他们中包括来自很多个现实的五级观测者,自称为‘吞噬者’,越来越壮大了。他们就像是现实之间的海盗,每到一个现实就洗劫一空,然后将那个现实毁灭。” “吞噬者?”楚毓眼中的担忧愈发炽盛,光是听这名字,就能猜到对方绝对不是什么保守的组织,“我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他们现在在哪?” “我也不确定。或许在某个已经被他们占领了的现实中。”林乔道,“我本不应搞告诉你其他现实的事,所以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楚毓也知道,Advisor有他自己的一套“戒律”,是必须要遵守的。于是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关于吞噬者,自然还是要让大长老知道。 下飞机后,楚毓要立刻带着囚禁着两个无形之子的巨大旅行箱去向大长老复命,临分别前,林乔忽然唤道,“楚先生。” 楚毓回头,“嗯?” “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林乔说着,忽然弯起眼睛。那嘴角没有提得多么明显,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却宛如春江冰雪融化,极为动人,“可不可以请你去看场电影?” 楚毓的耳根再次红了,他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微笑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两个长辈彬彬有礼地谈恋爱……   第143章 林乔 (4) 很久很久之后, 即使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即使楚毓已经彻底从所有现实里消逝,林乔也还记得,他们一起看电影的那天晚上, 楚毓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三件套西装, 头上戴着软呢帽, 腰杆挺直地站在路灯下, 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对街一群打闹的英国年轻人走过。那时林乔忽然觉得周围城市夜晚中的所有光怪陆离, 还有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都无法遮掩楚毓身上那一层淡淡的微光,轻而易举就能从这浮华糜烂的世界里找到他。 林乔拿着自己的手杖走向他, 问他在看什么。 楚毓说,他在看热闹。 “哪有什么热闹?” “这条街就很热闹啊。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楚毓喜欢热闹,但却从来不是那热闹中的一部分, 明明是创造声音的艺术家,却偏偏总仿佛带着一层透不过的安静。 他们一起走去电影院, 看了那部新上映的2001太空漫游。以晦涩难懂著称的电影,看到一半电影院里已经开始出现了打呼噜的声音。那呼噜声偶尔触到一个高峰,分外响亮, 于是窃窃的低笑声也跟着四下蔓延开来。 楚毓也忍不住低声笑着。 电影的最后,伴随着激昂爆炸的音乐, 宇航员近入了无数混乱疯狂的色彩之中, 以极快的速度经历了老病死,最后重生为一个漂浮在宇宙里的婴儿。电影结束后, 灯光亮起,林乔转头,看到楚毓竟似乎尚未回神。 之后两人去附近的餐厅一起用晚餐。楚毓感叹道,“我以前没怎么看过库布里克的电影。不过……他一定是个多元观测者吧?真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林乔道,“他确实是,不过他拒绝加入长老会。” “可以理解。”楚毓版开玩笑地说道,“很聪明的选择。” “你也后悔了?” “说不上,加不加入这种事,能做主的不一定是我们自己吧?说不定都是通晓一切之神的安排,巧妙地布置所有的事件引导我们做出某种决定,我们以为的自由意志不过是幻觉罢了。” “别的我不知道,约你看电影吃饭这件事,肯定是我自己决定的。”林乔笑着,抿了一口红酒。那酒液黏在他的嘴唇上,令他的唇色更红,给那冷峻的面容添上一分艳色。 楚毓看着自己面前的鹅肝,嘴角向上提起,“你怎么知道?说不定这也是神明安排的,说不定每一个现实里你都有问过我出来看电影吃饭。” 林乔没有多分辩,只是笑着说,“难道人类不喜欢命中注定的感觉么?” “人类?说得你好像不是人类一样。”楚毓切下一小块鹅肝放到嘴里,“而且如果什么都是必然的,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那样的话,太可怜了。” 如果注定的就都是被安排好的,那么如果两个人每一个现实中都会相爱,那爱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也是神明通过种种精心布置的经历导向唯一的选择? 林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想到了他命中注定的灭亡。 楚央根本不是林奇的爱人,而是一把武器,一把杀死林奇的武器。可是他的祖父却就坐在自己面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如果他杀死楚毓的儿子,楚央的父亲,是不是就能斩断轮回的链条?但楚央如果也是尤格索托斯安排的“双子”之一,杀死楚央,是否也破坏了尤格索托斯的计划? 那一晚,两人吃完晚饭,林乔让司机把楚毓送回他的居所,自己却并未进去。之后隔三差五,林乔就会把楚毓叫出来,或是去郊外骑马,或是去听音乐会,或是去看歌剧,或是简简单单地喝个咖啡。渐渐地,楚毓也开始主动邀请他去自己的钢琴演奏会、请他到自己的家里做客并且亲自下厨、亦或是坐在山坡上,遥遥看着山下采集棉花的女工们说笑劳作。 他们没有任何逾矩的接触,接触也仍旧是淡淡的,连肢体接触都很少有。他们的谈话总是不急不缓,像是漫不经心,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又可以聊得尽兴,那些说给别人可能听不懂的细微感情也肯拿出来慢慢分享。 林乔渐渐对这种相处的感觉着了迷,在地球上已经蛰伏了这么久,混在人类之中也已经有数千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他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人类的生活中去,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不这不够的人。像人一样吃三餐,像人一样呼吸,像人一样入睡,甚至也可以像人一样做梦。虽然他的梦若是具现出来可能会另任何人的头脑烧掉发疯,但他觉得,他是越来越像人了。 真是一种奇异的生物,有着这么复杂丰富的情感,充满了不确定和矛盾,到处都是熵的印记,却又被序神的力量统筹着。明明和其他神圣种族对比起来几乎没有什么优势,却又隐藏着无尽可能。 有一次两人在郊外骑马的中途遇上了一阵急雨,两人不得已躲到一颗橡树下,身上却都被浇得半透了。林乔转头看着楚毓将湿漉漉的头发都拢向后,露出温润俊秀看不出岁月痕迹的面容,心头忽然一阵悸动,就像是人类的心脏第一次开始跳动了一样。 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楚毓转头看着他,“怎么了?” 林乔靠近他,用手撑着楚毓身旁的树干,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吻你,可以吗?” 楚毓微微睁大双眼,那报赧的红色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脸颊上。半晌,他倒像是有些气恼似的,不大自在地转开视线用英文说,“took you long enough.” 大概是不好意思用母语说? 林乔一把揽住楚毓的腰,深深地吻向那两片颜色浅淡的嘴唇。 两人正式开始交往。然而这一次和他上一次与玛丽的交往截然不同。那时的他尚且没有打算去做一个人类,向玛丽求婚也是受神的旨意。他不讨厌她,她也接受了他无法爱她的现实,两人相敬如宾,他不曾限制过她的社交和花销,也不曾像当时的社交圈中其他丈夫那样在外面花天酒地养情人。他自以为那就是人类的婚姻该有的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冷漠本身是对一个爱他的女人怎样的伤害,也不知道自己的疏远对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来说是怎样的伤害。 而现在,那些他欠下的感觉,全都回来了。有时候楚毓要去别的国家调查事件,他甚至会做出连夜坐飞机去看他的事。虽然他总是会找一些更冠冕堂皇的借口,但从楚毓带笑的眼睛里,他知道他骗不了他。 很多人都感觉得到,最近Advisor出入长老会反常地频繁。 然后,便是那一次在与楚毓接吻的时候,被林奇撞见。 林乔没想到林奇的反应会那么大。 林奇的母亲已经死去几十年了,而林奇自己也已经长大。林乔原本以为自己和楚毓的事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虽然对方是个同性,这对于很多人类来说似乎很难接受,但林奇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的。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林奇那一刻身上会散发出那么浓烈的愤怒和……悲伤。 为什么要难过? 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幸福么 尤其是后来林奇开始在会中处处给楚毓使绊子,事事与他针锋相对,渐渐另林乔也有些烦躁了。林乔本打算警告林奇不要再闹了,但是却被楚毓拦住了。 “你不觉得他完全有权利愤怒么?”楚毓认真地望着他,“从小到大他努力做一个好儿子,都不能换来你对他的关注。现在你却把他和他母亲都渴望过的东西给了我。如果我是林奇,恐怕我会做出更激烈的事来。” 林乔皱眉,“你在责备我?” “不是责备你。只不过,我也是一个父亲。”楚毓低声道,“为了保护我的孩子,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我不知道你当时的处境,我想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林乔道,“如果没有原因呢?如果我只是不够爱我的孩子呢?” 楚毓的眼神里露出几许难过,“爱不爱,没法勉强。但你如果真的不爱,也不会这么在意他的反应。” 爱护自己的后代,是刻写在人类基因里的一种生存本能。但是他们这些从混乱之神的身体中诞生的东西,则不需要这样简单低等的从荷尔蒙的起落和生物化学反应中诞生出来的情感。 但如果没有,他对楚毓的喜欢又是什么?只是单纯的模仿么?而且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为什么几次三番试图保住林奇甚至不惜杀死楚央,在他们两个都是尤格索托斯的设计的情况下。 林奇对楚毓的敌意只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如何便渐渐接受了。 随着时间推移,林乔沉浸在身为人类的幻觉里,沉浸在与楚毓那一直细水长流的奇异温情里,然后某一天,他意识到,楚毓的儿子楚献已经七岁多了。虽然距离楚央的诞生还有很久,但是楚献的观测力觉醒是在八岁左右,若要除掉一个尚未觉醒的多元观测者,总比对付一个可能等级会很高并且可能会力量失控的幼年观测者要容易。 问题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再下手了。 他失策了,他不应该与楚毓纠缠到一起。他原本只是想要接近楚毓,了解他的弱点,找机会杀死他的儿子。可是渐渐地,他连自己的计划都忘记了。 他开始疏远楚毓,开始躲着他。楚毓问他要不要出来吃饭,他就说他很忙没有时间。问他是否想去看电影,也是同样的借口。就像他从前敷衍玛丽和林奇一样。这一点他再擅长不过。而楚毓也总是表现得很平静理解,但是次数多了,他几乎能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深处不再能掩饰的失落了伤心。 后来,楚毓仿佛渐渐明白了什么,不会再来主动找他。 直到那一次,南极附近出现了某种巨大的食人怪物,整个考察站一夜之间只剩下满地鲜血和几个人类的残肢断臂。楚毓奉命前去调查处理,却发现他们要对抗的是神圣种族中最嗜血危险的诺佛。克,似乎是从某个濒临毁灭的现实中逃进来的,神智在它们的原生现实受到了某种影响,变得极其疯狂残暴。它们的身高是人类的两到三倍,浑身遍布白色的厚重毛发,远看像是雄,但却可以直立行走,头上长着两根长角,脸也有些类似人的扁平特征。它们的力气奇大无比,不畏严寒风雪,而且行动迅速神出鬼没,在风中掠过极地冰原时就仿佛白色的幻影。 光是一只诺佛克就已经十分棘手,而这一次他们要对抗的是一群。 楚毓带领的队伍和长老会总部失去了联系,不少人怀疑他们已经全军覆没。而消息传到林乔耳中,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飞往极地的飞机上了。 一想到楚毓那白皙柔软的皮肤可能已经被无情的利爪撕裂,那平坦的腹腔可能已经被残忍地剖开,一想到那些丑陋的东西可能正在津津有味咀嚼楚毓的内脏,他就浑身冰冷战栗,生出一种近于恐慌的感觉。 他甚至没有带他的追随者,在极度的恐慌中他竟什么也没有顾上。 好在他后来找到了楚毓。当时他躲在南极考察站的密封地下室,外面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具诺佛克的尸体和长老会观测者的尸体。楚毓使用了圣痕,一时有些恍惚,看到他的时候竟仿佛想不起来他是谁。 林乔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在严寒中冰封了。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心脏的话。 “毓,是我,林乔。”林乔用最轻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我们一起看过电影的。” 楚毓皱着眉头,眼睛里全是警惕的神情。但他没有做出攻击性的姿态,大约是因为他也觉得林乔面熟的缘故。林乔戴着手套的手轻轻覆盖在楚毓的防寒手套上,看他没有什么退缩的反应,才又靠近些,“你有受伤吗?” 楚毓摇摇头,眉头仍旧死死拧在一起,仿佛正在冥思苦想。渐渐地,一簇光芒在他瞳孔里跳动起来,“林乔……林乔!” 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林乔。 楚毓很少主动做出太过亲密的行为,被他突然这样热烈地拥抱着,林乔感觉到一股久违的微热的酥麻透遍全身。他也紧紧地抱住楚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太好了,楚毓没事,太好了……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感觉。他抱着怀中人类温热的身体,发誓再也不要体会这样的感觉。 诺佛克事件后,他们的恋情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阶段,慢慢发酵升温的热度,不愠不火,恰到好处,浓情蜜意。他偶尔甚至会开始告诉楚毓一些人类观测者无法知晓的奥秘,一些只有熵神才知晓的法术。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在聊天讨论时自然而然说了出来。楚毓无比震惊,也对那些奥秘分外痴迷。渐渐地,他甚至开始能够自己创造简单的卡特之门。 后来林乔想,或许自己潜意识中是故意泄露那些密藏给楚毓的,有些话说不出口,不如让他自己去发现。 果不其然,当楚毓有能力去探看其他现实中和自己有关的记忆时,发现了林奇和楚央的死结,也发现了那几次林乔试图杀死楚央的尝试。 楚毓去质问林乔,林乔也承认了。 除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之外,他把尤格索托斯的其余安排都讲述了出来,他告诉楚毓,其他的现实里还会有许多个楚央,但是林奇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要完成熵神的意志,他们得试图留下哪怕一个林奇。 楚毓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突然不认识他了。那眼睛中有逐渐破碎的光芒,仿佛映射着同样正渐渐碎裂的心脏。 “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这个?”楚毓的声音在发抖,难以掩饰,“为了杀死我的孙子……不……你是想要从更根源的地方杜绝楚央的出世。你想杀我的儿子!” 第144章 林乔(5) 林乔没有告诉过楚毓他的真正身份, 但他总有种感觉,楚毓似乎已经猜到了。就算没有百分之百猜中,也多少能知道他不是人类。 或许他以为自己是伊斯人,毕竟在神圣种族中只有伊斯人有接近尤格索托斯的能力。但他很聪明地没有将这种怀疑透漏给任何人。 得知真相后不久楚毓离开了, 走得周密, 走得决绝, 仿佛连一丝留恋也没有。 他不仅仅看到了楚央和林奇的诅咒, 也看到了那无数现实中他的后代将要面临的所有痛苦。 没有一个现实的楚央是幸福的…… 那些已经确定了命运的现实里, 长老会对楚央做过的一切令他心惊肉跳。他没想到未来的长老会会变成这个样子,被激进派占领,为了保存自身肆意牺牲而不去寻找其他的办法, 甚至入侵其他现实盗取抄本宝物,残害其他现实中零级观测者的性命,仿佛他们不过是牲畜, 是可以随意宰杀的。 楚毓看到的全是黑暗,永恒的、无穷无尽的黑暗。不论是他自己, 还是他的后人,都逃脱不了。 楚毓决定要逃离,彻底地逃离。 那是在长老会每年冬至日的时候会举行一次盛大却极为隐秘的集会, 所有的长老、重要的四级和三级还有一些即使身为零级却因为有着虔诚的信仰被邀请来的客人都会出席,那些未受邀却想要参加盛典膜拜黄衣之王的成员们也会从世界各地聚集而来。 那一年的庆典选在加拿大洛基山中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 寒风凛冽中高高的火堆被架起, 上百只山羊被宰杀,血将土地都染成了红色。无数树枝用绳子捆成错综复杂的形状, 无数邪恶的符号编织在一起。负责这一项工作的便是楚毓,因为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制作这种树枝结成的复杂发展。据说这是最原始的召唤咒语,在语言还没有出现之前,尚未开化的人类利用这东西来召唤哈斯塔的降临。 楚毓巧妙地在那错综复杂的树枝迷宫里编织进了自己的咒语,在无数艰深晦涩的咒语和符号中,那些咒语没人能辨认得出来,就算是大长老也不能。 凛冽的狂风呼啸,钻入那些树枝编出的奇异路径里,发出诡异的宛如女妖般的尖锐哭声,但听久了,又仿佛有着某种超出认知的音律,传达着不可名状旨意。 所有大长老穿着黄色的连帽披风,脸上戴着面具。其余的所有人也都是类似的装束,只不过斗篷都是灰色的。浩浩荡荡的人群聚集在森林和狂风里,咏唱着黄衣之王第一幕中的诗文。那澎湃的歌声和风声混在一起,如惊雷般轰然而恐怖。 仪式的最后,楚毓制造的巨型树枝迷宫会被点燃。而那一刻,也便是楚毓出手的时机。 他释放出了污秽双子,罗伊格尔和札尔的藤蔓如绚丽的礼花在森林中爆炸,伴随着无数尖叫和惊呼声。 那天林乔没有去观礼。就算他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阻止楚毓。但是他听到了风里的声音,听到了那些异常的骚动。当他赶到的时候,现场却一片宁静正常。仪式已经完成,人们开始大口饮酒,围着巨大的火堆跳舞,甚至在林木中放肆地亲吻纠缠,简直像是某种诡异版本的酒神节。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但是很快林乔就明白楚毓做了什么。 他把他自己从长老会所有人,至少是所有重要的人的头脑中抹去了。 楚毓的观测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大长老,连她的头脑也被清理过。没有人记得有过一个叫楚毓的人,凡是和楚毓接触过的记忆都被修改了。 而长老会里的人员名册、入会记录也已经被修改清理过。那些事件调查处理记录也没有落下。 但他也不是没有疏漏的地方。在一份机密的名单,一份下一任大长老的候选人名单里是有他的名字的,但他并不知道这份名单在哪里。 可是林乔知道。他悄悄地将处于的名字从那份名单上抹去了。 林乔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或许他应该放过这个现实的楚央,或许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别的现实里。 他没有去找楚毓,虽然他知道他在哪里。毕竟没有人可以逃过奥萨尔的眼睛。 他决定放了他。 于是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从人类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冷眼观察着这个现实中四教廷的种种动向,定期将一切反馈给雅德萨达格,执行序神的指令。出乎他的意料,序神要求他支持激进派。激进派越是壮大,现实之间的隔阂和敌意就会越深,鸿沟越来越深广,融合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减少,反而可以阻碍和拖延大坍缩的发生。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陷入一种空茫的境界里,在那里,他一遍一遍回到他和楚毓第一次看电影的那个晚上。一次一次回到他在雨中橡树下第一次吻楚毓的那个瞬间。一次一次回到那个傍晚,他们两个人最后一起坐在泰晤士河畔的长椅上看着倒影在河面上的嫣嫣彩霞。 一个温热的身体坐在他旁边,没有挨得很近,他们长长的大衣袖子遮住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有生以来,林乔终于第一次知道不再孤独是什么感觉。有生以来,林乔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前的他是那样形单影只。 被自己的眷属憎恨唾弃,被众神放逐到这个荒芜遥远的星球上,看着它一点点繁荣,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样子。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星球上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类,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短到对于他这样的生物来说宛如弹指一挥间的时间里,给了他这么大的影响。以至于在那个人类离开后,他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忍受。 到后俩,他甚至开始产生怨怼。 为什么离开的这么彻底,为什么最后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其他现实的林奇仍然在不断死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吞噬者组织壮大的速度太快,甚至有一半左右的林奇就是直接被他们害死的。而林乔同时也发现,在几乎所有楚央已经长大的现实里,楚毓都在大致相同的时间段死去了,而且有一半左右的几率是因为楚央死去的。 这有些像是自杀献祭…… 这样的献祭,可以扭转死亡,帮楚央渡过他在每一个现实里的第一个死劫。也就是说,楚央会害死的不仅仅是林奇,还有楚毓…… 然后,楚央出生了。 林乔思考了三天三夜,还是派出了一只人面鼠,去做了一系列安排,制造了一串”巧合“,让一只毒蜘蛛爬进了楚央的摇篮。 他杀死了这个现实的楚央。 他以为他可以救下楚毓和林奇。 然而他再一次失败了,败给楚毓这个他永远也战胜不了的人类。他万万没想到,楚毓竟然从一个被吞噬者毁掉的现实里,偷出了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楚央。 楚毓,那总是温文尔雅、沉静如水的男人,竟然做出了欺骗神明这样亵渎而大胆的事来。 林乔却一点都不惊讶。 在楚央的第一次失控爆发险些造成整个学校的伤亡之后,林乔悄然出现在楚毓的门口。楚毓在打开门看到他的瞬间,林乔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惧。 没有怀恋,没有激动,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痕迹也没有。只有恐惧。 他害怕自己发现楚央,害怕自己对他的孙子下毒手。 那时候的楚毓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曾经丰润而有光泽的皮肤也渐渐暗淡,蔓延着细细的纹路。但是他依旧是俊美的,依旧有着那种仿佛已经被时代抛弃的如玉的温润气质。 林乔觉得胸口尖锐地痛着。他第一次真切地知道,他彻底失去楚毓了。 “如果留着他,会有很多人因他而死,包括你自己在内。”林乔这样告诉他。 楚毓说,“他还什么都没做。” “他会的,你看到过其他的现实,你知道他会的。” “就是因为看过,我才知道。”楚毓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单单只是为了保护我的后代。林奇只要死去,楚央就跟着死了。就算身体还活着,那也已经不能算是活着了。楚央和你一样,已经很少很少了。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 打开封闭现实的希望?结束这一切轮回的希望?结束他这个狱卒“刑期”的希望? 可是楚毓呢?楚毓还剩下多少个呢? 林乔深深地凝望着他,然后越过楚毓的肩膀,他看到了年幼的楚央。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之快速地瞟了他们一眼,又缩了回去。 楚央也越来越少了么…… 他其实早就能猜到楚毓不会被他说服。在楚央出现之前尚且不能,而现在楚央已经八岁了,被楚毓一手带大,就更加不可能了。 他早就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接口再见楚毓一面。 或许是最后的一面。 ”欺骗神明,会付出代价的。即使你会因他而死,也不后悔么?”林乔问。 楚毓道,“不后悔。” 那一瞬间,林乔很想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去别的现实,去一个尚未诞生的现实,哪怕只有一个气泡。躲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但他只是垂下眼睛,转身。 走了几步之后,忽然身后楚毓又唤了他一声。 “乔。” 林乔顿住脚步。 “保重。” 楚毓的声音不大,但是他他说话的方式,不知怎么的,竟然另林乔的眼眶有种疼痛的感觉。 “你也是。” 他低声说完,便离开了。 那是他和楚毓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145章 泰晤士河 (1) 林乔并没有用语言讲述一切, 而是将他的记忆片段,那些他愿意给林奇和楚央看的记忆片段,直接具象到了他们的眼前。林奇看着那一幕幕幻影在周围掠过,仿佛父亲与楚毓相处的时候, 他也在现场一般。 等到一切结束了, 林奇仍然回不过神。 而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林乔, 已经不再是人的形态。他直立着, 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 把周遭的墙壁都撑得破裂毁坏,将天花板彻底掀翻。从腰部以下全都是蜿蜒柔软散发着某种幽魅流光的触手,铺展了整个地面。他的双手鲜红, 反复占满了鲜血,十几跟手指如扇骨般展开,指尖锋利如刀。他的躯干看上去仍然与人类近似, 但也是和触手一般半透明的、流动着一些魅蓝光芒的质地,而他的头部没有五官, 只有一个巨大的、竖着张开的金黄色眼睛。 那只眼睛林奇认得,那是在每一个奥萨尔之环上都能看到的纹章。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父亲, 竟然是一名熵神。就算只是半神,也是远远超过了任何神圣种族的恐怖存在。 然而他也能看到, 那些细细的, 宛如蛛丝般不易察觉,却又错综复杂从虚空的各个角度缠裹过来的线。它们缠绕在林乔……或者说是奥萨尔身上的各处, 不,不仅仅是缠绕,而是蔓延到他的身体中去。 那是序神的禁锢。它们将奥萨尔像木偶一样提了起来。奥萨尔每次要释放某种程度以上的熵神之力,都要得到序神的同意。 林奇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的一切,给了他太大的震撼。 而楚央,要用尽全部精神的力量,才能压制住他胸口那几乎要爆炸的愤怒。 林乔是个熵神。 他完全可以救林奇,他完全可以去救那无数个林奇。去他的伪装,去他的计划,什么熵神序神……林奇是他的儿子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一次一次看着他死去? 不……他救了,只不过他没有选择他的林奇。 那个温柔的,在楚央的掌心写字的林奇。 其实楚央早就该猜到了,林乔不仅仅是六级那么简单。但他也想不到他会是个半神。 这样的林乔,先知却可以战胜…… 那么先知又是什么? 难道真的是奈亚拉托提普? “你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我要让楚央离开你。”奥萨尔没有嘴,但是他的声音可以直接在林奇的头脑中响起,“你是大坍缩的关键,是双子中更强的那一个。序神为了除掉你,把双子的另一个,也就是楚央,变成了你的死劫。你注定会遇见他,也注定会因他而死,等到最后一个你也死去,大坍缩就不可能再发生了。我无法直接干预你的行动,因为在你出生之后,我的身份就已经被序神怀疑。他们已经开始着手从每一个现实除掉我了,如果我介入,势必会被立刻从这个现实拔除。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和楚央暂时分开,等到你们两个人都彻底觉醒,等到你们有能力带来大坍缩释放熵神的时候……” 林奇默默听着,然后问,“然后呢?” “然后,所有的熵神都会被释放,它们会回到我们的宇宙之中,会毁灭所有的既定事实,奖赏所有的功臣。你们可以让所有已经死去的人复活。你们可以在最后的现实中确定他们。你们甚至可以去决定那个现实的规则。这才是死灵之书的真正秘密。”奥萨尔的一条触手轻轻地缠绕住林奇的肩膀,仿佛是某种父辈对子辈的轻抚,“那本书记载了引发大坍缩的所有条件。所有的楚央,所有的你,所有的多元观测者,都会融合成绝对唯一的个体。你们会拥有所有的记忆而不至于疯狂,你们会有机会在每一次选择的机会中重新作出选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改正自己犯过的错误。只有在那时,你们两个才能真正在一起,你们才会安全。” “死灵之书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么?”楚央在旁边呢喃说道。 原来这才是先知让他寻找死灵之书的原因。 说什么能让他的林奇死而复生。果然是在利用他。 那么现在,死灵之书却已经被送到先知身边了。 拥有死灵之书的楚央,大概才是那个最强的楚央。而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丢弃了? 不论自己为他做了多少事,毁灭了多少现实,变得多么强大,也不可能成为死灵之书的载体。 愈发强烈的愤恨迸发在胸腔里。 一次又一次,他被舍弃。仿佛所有那些他在意过的人,都要离开他。而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做不了。 “可先知也是熵神的信徒不是么?他为什么要除掉那些现实里的我和楚央?” “或许他其实是序神的棋子,而他自己并不知情。雅德萨达格和尤格索托斯的角力中产生了怎样的结果,就算是我也很难猜到。”奥萨尔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但他身体中的熵力很强,就算是我也无法战胜。我想,一定与唯一能自由行动的那位熵神有关。” 奈亚拉托提普…… “现在的这个现实里,有三个楚央。”奥萨尔说着,巨大的黄金眼睛落到楚央身上,“这或许可以搅乱序神的视线,但不会很久。你们如果有计划,最好快点开始执行。” 楚央隐约知道,奥萨尔知道他其实是吞噬者楚央,但他没有戳破。 却在此时,倏忽间弥漫的黑雾再次笼罩了奥萨尔全身,那些触手迅速收回,等到烟尘散尽,林乔再次衣着整齐地站在他们面前,但是他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了,“我们必须回去了。” 话音一落,只在眨眼之间,他们又回到了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窗外的泰晤士河依旧波光粼粼,如一条宝光璀璨的银河。林乔选择住在这里,或许是因为他和楚毓一起坐过的那张长椅,就在这栋建筑的河堤对岸。楚毓留下的东西太少,连记忆都很少,所以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怀念他。 而现在,之前还宁静怡人的风里,多了一些腐臭的气味。 喧哗声不停从街道上灌入房间里,甚至有小孩子尖锐的哭声。林乔叫来管家,询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说,有人说看到吞噬者出现在城外不远处。现在全城剩余的平民都在被疏散出城,只留下军队和四教廷的多元观测者。 吞噬者向来都是靠奇袭致胜,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根本来不及阻止。但是这一次,不仅先有风声被泄露出来,而且就算到了也迟迟不出手。 楚央在心中骂了句,“那个蠢货……” 很显然,是另一个楚央故意放出风声,让他们有时间将平民疏散。 林奇一听立刻就夺门而出,冲到大街上。然而被追上来的吞噬者楚央一把扯住,拉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你现在去找他,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我可以投降。”林奇低声说,“我可以束手就擒。” “那样你只会死!!!你这个白痴!!!”吞噬者楚央突然大声地怒吼出来。 自从见了面,林奇还没见过这个楚央表露出如此鲜活而激动的情绪,也不禁一怔。 他不知道,吞噬者楚央的林奇也是这样死去的。 一起卧底,然后被发现,被陷害,在楚央面前被割喉,血……到处都是血…… “你就这么急着去死吗?!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楚央恶狠狠地揪住林奇的衣领,咬牙切齿一般说道,“如果你死了,你的楚央也会变成我这样的怪物,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林奇微微睁大双眼,心口猛然一阵尖锐的痛楚。 吞噬者楚央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自厌到恨不得永远消失的表情,如一根尖锐的荆棘,扎进他的心里。 “只要林奇死了,楚央也就跟着死了。就算肉体活着,也已经死了。”楚央重复着楚毓对林乔说过的话,“他害死了那么多人,包括他的好友,他甚至试过自杀,如果他知道他却因此害死了自己的爷爷呢?他会怎么做?你是他的救赎,是他的救命稻草。没有了你,他还能抓住什么?你想彻底毁了他么?” 林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吞噬者楚央说的是对的。 可是他真的好想好想见小央……尤其是看到了父亲了楚毓的经历之后。 他好怕,他和楚央最后也会像父亲和楚毓一样,一个悄然逝去,一个永生悔恨。 “我们得离开伦敦。”楚央看着巷外混乱如乱流般的人潮,“先知可能会派人来抓你。不论是牵制林乔还是你的楚央,抓住你都是最方便的。” “牵制我的楚央?你是说他可能察觉了小央的身份?” “就算以前没怀疑,经过这一次也说不准了。”楚央苦笑着,垂下双眸,“如果是现在的我,是不会等待平民撤出的。” 林奇感觉自己的胸腔像被灌入了一块沉甸甸的寒冰,五脏六腑都凉透了。 难道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么? 第146章 泰晤士河 (2) 伦敦的泰晤士河, 楚央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他拄着手杖,站在一座气派而现代的摩天大厦的楼顶,俯瞰着那条蜿蜒着穿越森林般的高楼城市的古老河流。河面那样平整,流淌着贵族般不急不缓的从容和宁静。河流两岸充满现代感的光鲜大厦与古老的哥特建筑和巴洛克建筑相扶相依, 却毫无违和之感。 光是这样看着, 仿佛这城中一切都好, 就如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然而他站在这儿, 本身就是幻觉的终结。他将毁掉这座古老的城市。 从决定与吞噬者楚央互换身份的时候他就知道, 自己的双手是不可能保持干净的。他势必要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不论他再怎么想要周全。 此时日头已经向着西方倾斜,一层层玫瑰色和金色的纱一般的晚霞堆叠晕染着, 倒影在河面上。城中的平民已经基本疏散完毕了,他也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拿下伦敦,否则先知不会再信任他。 他也就不会有机会去刺杀先知了。那么这一切安排也就都白费了。 他转身, 两个戴面具的手下已经为他摆放好了座椅,大提琴就放在椅子旁边的琴架上, 静静等待着他。 这把大提琴是吞噬者楚央的,但抱在怀里时仿佛就是自己的,没有任何隔阂。只不过这琴散发着一种更加浓重的气息, 那是吞噬者楚央留存在它上面的气息残余。 两道录音话筒被摆放在他身边。 楚央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 然后扬起琴弓。 大提琴的曲子从伦敦那些已经空寂无人的街道中飘扬出来, 每一台尚且未断开联网的音箱都在播放着他的曲子,最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仿佛只是普通的、舒缓的大提琴独奏。 那些紧张地端着枪守在伦敦各个要道中的英国士兵听到那些美妙的声音,一开始只觉得奇怪,并没有多少防备。他们也听说过,那些突然从各地冒出来的身负异能的“观测者”可以通过艺术作品传播某种精神污染,甚至可以令人发狂。但显然这样悠缓怡人的曲子是不可能有那么邪乎的功效的。 可是渐渐地,随着那乐曲越发轻快跳脱,一种奇怪的、强烈的、甚至不太正常的喜悦开始弥漫在那些士兵的头脑里。这些士兵也都看到过被吞噬者入侵的城市是什么下场,原本也都是心惊胆战,脑子里充满种种恐怖的想象。可是现在,那种沉重感和紧张感突然间都散掉了,轻飘飘的愉悦感令一些士兵甚至开始无缘无故地傻笑,眼神也无法集中,犹如进入了美梦之中,脚步虚浮,双手一松,连枪丢掉到了地上。 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耳塞,但毕竟资源有限,只有最基本的隔音耳塞。可是楚央的曲子即便只是渗入一点点,也可以对他们所有人的精神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几乎是顷刻间,所有的士兵,以及级别在四级以下的观测者,都被这声音魇住,丢掉兵器,沉浸在脑中重重美妙的幻觉里,看到的一切都在发光闪亮,最普通的物体,包括电灯杆和垃圾桶都突然摆成了很有意思的东西,甚至有人开始相互拥抱接吻。 而剩下的四级和五级的观测者,却也无法定位楚央所在的位置。吞噬者大军仍然没有出现,但防卫军已经有一半以上失去了战斗力。 也就在此时,吞噬者开始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涌入伦敦。他们从各个已经被清空的建筑中现身,凡是有门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入口。而神圣种族也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巨大的阴影掠过广袤的城市上空,地下也传来轰隆隆如幽灵列车过境般的巨响。 巨大的蠕虫从地下喷薄而出,大口吞噬者试图挡在它们面前的反抗者;月兽抓住混沌神殿的三级观测者,将他们绑在柱子上肆意虐待用刑取乐;星之彩与那漫天云霞混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落在大地上,一切被它们接触到的生物立时死去,植物瞬间枯萎;猎犬也携带着沥青的味道从各个锐角中钻出,用它们炙热的身体压碎那些士兵的骨骼,惨叫声和咔咔的骨骼折断声混在一起,成了楚央乐曲中的一段残酷的乐章。 楚央能够感受到所有那些临死的战士们极度的痛和恐惧,他利用这曲子令他们放弃反抗,也令他们死在醉生梦死般的幻觉里。而他自己却选择代替这些人承受那些被他隔离开的痛楚,这便是这首曲子的代价。 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在被酸液腐蚀,仿佛在被带着倒刺毒勾的鞭子鞭打,仿佛在燃烧,仿佛在被撕裂。他咬紧牙关,不让一丝呻吟泄露出来。这自虐般的痛苦是他应得的,不……他应该和那些人一样痛苦地死去,以每一种残忍恐怖的方式各自死去一次,才算是能偿还罪孽。 即使出动了混沌神殿和圣炎部几乎所有的四级和一半多的五级,但吞噬者的五级数量仍然是压倒性的。 却在此时,泰晤士河原本平静的河面开始出现异常。原本干净透彻的水开始迅速变得浑浊,浮上一层脓绿。浓烈的腥臭味瞬间充盈了整个伦敦,沼气另空气都变得粘腻,仿佛已经发霉数月的湿抹布。 然后,无数绿色的东西开始从那浓稠的“河水”中爬上岸来。它们臃肿湿粘的身体布满鳞片和凸起的疣子,如鱼一般呆滞却邪恶的面孔、突出的双眼裹着一层浑浊的薄膜,可四肢却又是青蛙的样子,用蹦跳的姿势前行。 深潜者…… 看来拉莱耶终究明白再这样下去吞噬者势必会毁灭一切,决定不再坐视不管了。 这些东西,是楚央曾经在桑屿国际学校中见过的那种怪物。它们的体型是一般人类的两倍,弹跳力超强,力量巨大且身上的粘液都有极强的腐蚀性。据说它们本来都是印斯茅斯人,那些人在长到一定岁数后,会自己走向大海,消失在浪涛之间,渐渐变化成这种深潜者的样子。它们栖息咋最黑暗寒冷的海底,掠食着海洋中的鱼类,朝拜着它们信奉的主神克苏鲁以及半神达贡和海德拉。 它们如墨绿的海潮冲向了吞噬者和神圣种族,原本一边倒的局势被渐渐制衡。 然而这还不止,那河水仍然在翻滚激荡,卷起越来越高的浓稠绿浪,渐渐在河中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 阴寒的风吹起楚央额边的发,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惶惑。 琴声一顿,楚央睁开眼睛,道,“他们召唤到了这个现实的半神。” 伴随着他的话语,那雄浑的绿色漩涡中间,巨大的鱼鳍如船帆一般扬起。一声雷鸣般的咆哮震动大地,足有一栋五层楼高的巨型深潜者猛然从漩涡中跃起,落地的瞬间变压塌了好几栋大楼,不论是友军还是敌军的生物全都被踩在那双绿蹼之下,被碾成了肉酱。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一个更加巨大的深潜者从漩涡中直起了腰身。这一个明显是雌性,胸前垂坠着一层层的肿块,腹部肥大宽阔,体型是之前那只巨型深潜者的两倍。它那可憎的脸上粘着数不清的海星和珊瑚,浑浊而古老的巨眼直勾勾地看向了楼顶的楚央。 楚央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冰冷粘腻的沼泽之水缠裹住,寒流从血脉里汩汩涌过。 达贡和海德拉,深潜者和拉莱耶人崇拜的半神,克苏鲁的后裔,沉睡在大海之底——主神克苏鲁那被埋葬的神殿中。 母神登陆,庞大的身躯所过的地方,高楼便如泥土捏成的不堪一击,钢筋发出哀叫的声音弯折倒塌。它走向楚央,大概是想要一把捏碎这个始作俑者。楚央转头对那两个显然已经吓得后退想要逃跑的手下道,“传令下去,让所有的五级将领去攻击达贡和海德拉。” ”是!”那两个随从逃命一般跑了。 楚央面对着逼近的庞然大物,说不紧张不害怕是假的。上一次直面这么大的东西,还是在猿头村对抗蜘蛛之神。 他努力压下狂跳的心率,扔掉弓毛已经断了一半多的琴弓,换了一把完好的。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他看到过的死灵之书的内容,努力寻找那种头疼欲裂的、恨不得将头颅抓开的感觉。 然后,琴音迸发。 不再是人类的旋律,而是彻底的、决然的、变化多端的混乱。没有固定的节奏,没有固定的音阶,没有任何规则的束缚。能够直透脑颅,集中那个最令人恐惧崩溃的点的音乐,会让人发疯的音乐。 这音乐在整个伦敦城中爆发开来,立刻给战局加入了更多的混乱。就算是戴了特制耳塞的观测者们也难以忍受这样诡仄的噪音,不少级别较低的已经开始惨叫亦或是瘫软,再怎么试图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无数难以理解但给人极度恐惧之感的影像出现在头脑中,有些英国士兵开始不辨敌我,胡乱开枪;有些观测者也开始相互厮杀。但是海德拉也只是行动稍慢了些,似乎有些痛苦似的试图捂住自己脑袋两侧的两个大概是耳朵的圆洞。这样程度的神智攻击,终究还是无法制服有克苏鲁血统的半神。 于是伴随着不辍的大提琴乐声,楚央的胸口衣衫崩裂,巨大的花绽放,淹没了他和他怀里的大提琴。伴随着琴声,数不清的藤蔓如烟花般炸开,化作千万条锋利剧毒的荆棘迅速缠裹住了海德拉臃肿肥胖的身体。海德拉显然感觉到了剧痛,用力挣扎,但是在这音乐中,污秽双子的力量似乎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札尔的藤蔓散发着致命的幽光,牢牢地困住母神。而紧接着,罗依扎尔宛如从海平面下迸射而出的骄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海德拉。 海德拉发出一声哀嚎,胸口汩汩涌出墨绿色的血,踉跄着向后摔倒。远处的达贡发出一声怒吼,猛然跃起,扑向楚央。 可是此时吞噬者的各个五级将领都已经赶到,从他们身体中迸射而出的圣痕宛如黑色的烟云,与达贡撞在一处。 楚央只觉得骨骼像是被拆解成了无数段,身体像是被泰山碾压过,冷汗从下巴上滴落在琴身上,胸口的藤蔓也仍然在弥散着炫目的流光。 他刚刚将圣痕收回体内,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种汗毛直竖的惶然。 一丝不安的风吹过他的脸颊。 他微微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只剩他一人的屋顶又多了一人。 熟悉的高个男人,和林奇惊人相似却更加冷峻森然的面容,一双穿越了亿万年时间的眼睛幽幽望着他。 林乔。 第147章 泰晤士河 (3) 达贡的怒吼、海德拉摧毁房屋的巨响、神圣种族和圣痕相互厮杀的种种混乱之音, 飞散的分子混在肮脏的烟尘里遮天蔽日。 一切都在毁灭,都在燃烧。而在这混乱中心的大厦顶上,却如风暴之眼一般平静。 林乔手中仍然拿着那带有眼睛纹章的手杖,风吹起他的衣摆, 宛如黑暗的翅膀。他凝视着衣衫破碎、胸口的圣痕仍然在灼灼发热的楚央, 还有那被污秽双子的粘液弄脏的大提琴。 楚央也盯着他, 冷汗被风吹透, 寒冷的感觉令他微微发颤。他按弦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经络酸痛, 尤其是手腕,而他拿着琴弓那只手的手臂也是同样的疲惫,就连举起来都嫌困难。他刚刚使用过圣痕, 副作用也开始再一次冒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看到林乔的一瞬间,恐慌也如黑暗中的蛛脚, 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背脊。 林乔在伦敦……这样的事先知不可能不知道。 他是故意让楚央来对付林乔的。 是试探么?难道他真的要与林奇的父亲对战?有没有什么办法避免?林乔的能力深不可测,他不可能有机会取胜的, 再说他刚刚用过圣痕,再用一次,之后要怎样掩饰恶化的副作用? 古老者水晶或许可以减轻他的症状?但能减轻多少呢?更何况说不定他会直接被林乔杀死。 那样林奇是不是就能安全了?但是还有另外两个楚央不是吗? 楚央无法做决定, 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林乔。所以只是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双眼因为疲惫而充血的样子, 竟也有几分瘆人。 突然,楚央附近的话筒和音响设备都发出了扭曲的嘶嘶声, 然后冒出了青烟,散发出了焦糊的味道。楚央甚至都没有看到林乔是如何做到的。这样一来,楚央的琴音攻击范围便被缩小到了楼顶附近。 楚央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深深呼吸,压抑自己濒临失控的焦虑。他在心里对自己怒吼:楚央!镇定!你必须保持清醒! 楚央学着另一个自己露出带有讽刺意味的尖刻冷笑,“你不是不到最后关头不干预的么?” 林乔仍然幽幽望着他,没有说话,却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权杖。 他不可能赢得过林乔,没有人能赢得过他。在另一个楚央的记忆力他看到过,只有先知可以打败林乔。但是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死期?这样是否可以换得林奇的平安? 楚央的头脑一片混沌,难以集中精神,但他还是再次将琴弓放到了琴弦上。肋骨附近的皮肤再次被流泻而出的藤蔓撑破,淌着血从他的臂弯之下倾泻开来,宛如一条迅速蔓延开来的裙裾。琴声响起,是和刚才一样的曲子,属于诸神的音乐。 那琴声所经之处,就连没有生命的钢筋水泥玻璃也变得不再稳定。氧化钙的分子如一片清淡的青白烟雾从四面八方升起,迅速吸食空气中的水分,另皮肤产生烧灼的痛感。如果是有生命的物体,低等的虫子会立刻毙命,哺乳动物大概能活一两分钟。而若是一个零级观测者人类听到这样的声音,从大脑开始,机能会渐渐紊乱、分崩离析,进而体内各大系统开始失调,肌肉麻痹,失去行动能力。再继续暴露在这样的声音里一段时间,免疫系统会开始吞噬自身的细胞,皮肤融化,组织液和血液开始到处渗出。十五分钟以后,你甚至不能确定地上那一滩红艳艳的夹着脂肪块还在不断蒸腾着红雾的东西曾经是个人。 可是这样的声音,对林乔却仿佛没有丝毫效果。 这一个楚央尚且不知道林乔的真正身份,否则他就会知道,一般的熵化攻击对于一个熵神来说是没有用的。 札尔的藤蔓迅速蔓延向林乔,可是在它们触碰到林乔身体的瞬间,剧痛倏忽顺着藤蔓传播到楚央的身体中。楚央只觉得腹腔仿佛被灌入了炙热沸腾的硫酸,他的手松开了大提琴,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倒在地上,痛到惨呼连连。 林乔缓缓走向他,那双垂下的眼睛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冷得让人害怕。 “你还是不够强。”林乔语调平平地说,“只有最强的那个楚央才能活下来,与林奇完成双子的使命。你认为你是么?” 楚央侧着身蜷缩在地上,蜿蜒的藤蔓从他的两肋之间无力地迤逦在地面上。剧烈的痛感令他想要呕吐,张开口不断干呕,秽物从口角溢出。 此时林乔在他面前蹲下来,眼神中似有若无的怜悯,却更添一分讽刺似的,“你不应该延缓进攻,给平民时间撤退。就算你现在救了他们一时,等到整个现实坍缩后他们一样会灰飞烟灭。况且你这点仁慈,也没有人会感激。” 楚央微微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他知道了?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或许他确实比你更有资格。”林乔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或许是黄衣之王犯了错误,把书给了错误的人。也或许正是因为他把书给了你才令你无法变得更强。你被楚毓宠坏了。” “林奇……”楚央想问林奇怎么样了,但是话刚出口,嗓子里忽然一阵强烈的瘙痒,促使他不断咳嗽起来。 “林奇目前尚且安全,另一个楚央跟着他。” 楚央眨了下眼睛,却觉得眼眶发疼。 林奇认出来那个楚央不是他了么? 他不希望林奇认出来,这样当自己死后,林奇就不会痛苦。可是他又希望林奇认出来,毕竟,他还是自私的。 他一直都是自私的,就算是在做那些所谓善良的事的时候,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良心得安,为了逃避那种吞噬一切的罪恶感。 “你要杀了我么?”楚央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道,“杀了我,林奇就安全了吧?” 林乔望着他,似乎有些失望似的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能够救林奇的方法,从来都不是杀死你,而是让他的同伴变得足够强大,强到就连序神也无法再随意安排的地步。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林乔问,“为什么不肯解放你自己?” 似曾相识的话。 那个灰衣男人一遍一遍对他说的话。 “我试了。”楚央颓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筋疲力竭的疲惫,“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看完了黄衣抄本……” “不够。你仍然在抗拒,因为你害怕。你怕弄脏你自己的手。”林乔的声音中已经有了一丝怒意,“你太懦弱了,楚毓为你牺牲生命,难道换来的就是你这副懦弱自私的性子?大坍缩没发生封闭现实没有打开前,在单个现实里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真正的死亡,就算是从所有现实中都已经消失的人也不过是回到存在和不存在中间不确定的状态,还有一次可以被确定的机会。但是你却被你自己这点世俗的道德束缚住,束手束脚,不肯为了更加重要的事去牺牲你那点所谓的良知和伪善!” 林乔的话,句句都像是沾上了毒液,接连不断地戳刺到楚央的心口。他茫然的睁大眼睛,“你说爷爷为我牺牲生命,是什么意思?” 林乔垂眸望着他,半晌不语。 楚央却伸手一把抓住了林乔的衣摆。但是在接触的一瞬间,类似的剧痛再一次沿着他的手指扩散到全身的肌肉和骨骼中。他痛呼着,感觉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身体也难以舒展。最可怕的是头脑中爆发的混乱思绪,如猛烈的炮弹撞击着他的脑壳。 那些被他的音乐腐蚀的人们,感受到的也是这般的痛楚么? 但他还是挣扎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告诉我!!!” 林乔轻叹一声,说道,“你知道林奇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吧?” 林奇濒临死亡,母亲救了他,却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而且是每一个现实中的母亲,都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点,选择了为林奇牺牲生命。 所谓的自杀献祭。 可是这根爷爷有什么关…… 楚央忽然感觉心脏停跳,一股可怕而冰冷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思绪。 他自杀的那一次,血流了很多很多,他记得他挣扎着爬出浴缸的时候,那一浴缸的水几乎都已经是红色的了。而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拨通救护车电话后有没有说话便失去了意识。 人只要短时间内失血超过一千五百毫升就有生命危险,而他当时出现的症状,包括身体发冷,呼吸困难、手脚无力、到后面的休克,都是失血在一千五百毫升到两千毫升时会有的症状。 他只当是救护车来得及时,把他抢救了回来。就连疤后来都渐渐消失了。 可是那之后不久,爷爷就突然去世。临死之前,甚至都没能和他说一句话。 楚央的眼神定格在某个空洞的位置,胸口的起伏却剧烈起来,就像是脱水的鱼濒死挣扎一般地呼吸着。眼泪大颗大颗溢出眼眶,但脸上却没有表情。 原来爷爷也是他害死的。 那个一手把他带大,用所有的力量保护着他的爷爷;那个安静地坐在壁炉旁看报纸,给他读新闻听的爷爷;那个总在他最恐惧最孤独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爷爷;那个流着泪对他说“小央,勇敢点”的爷爷。 因为他那点可怜的、愚蠢的、毫无用处的罪恶感,因为他的懦弱、胆小、脆弱、无知…… 他害死了最爱他的爷爷,害死了他唯一的亲人。 或许,他才是所有楚央里那个最肮脏的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楚央一起出来比惨~   第148章 泰晤士河 (4) 楚央希望自己能够死去, 在那次自杀的时候就死去。 他希望爷爷没有救他,这样,他不会遇见林奇,林奇也不会被发现…… 不……他甚至希望爷爷没有把自己从那个正在坍缩的现实里偷出来。 他希望自己被拜亚基带走, 哪怕在种种难以想象的疯狂中长大, 变成黄衣之王的傀儡, 也比现在这样好。 现在, 他不仅仅知道自己做了怎样可怕而愚蠢的事, 而且也不再有死去的权利。因为他的命原来并不是他自己的。 而是爷爷换来的。 当一个人最憎恨最恶心的人是自己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当他觉得他再也没有资格幸福,再也没有资格快乐,再也没有资格站在他爱的人身边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当他造作了太多罪孽欠下太多债还都还不清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林乔站直身体, 垂着眼睛看着地上好像突然失去了灵魂和支撑的青年。他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感伤。 “放弃你那些坚持,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去做你从出生就注定要做的事。”林乔冷冷地说道,“去成为那个最强的楚央, 结束所有这些轮回和痛苦。不要辜负楚毓为你做的一切。” 说完,林乔走了。 楚央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他的头疼得厉害, 作呕感仍旧一阵一阵从胃里涌上来。林乔已经走了,但是他还是能听到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只是一遍一遍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说他有多么虚伪, 说他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少厄运和痛苦,说他还会继续害死更多人,说他的朋友们也全都会因他而死。 恐惧如潮水一波一波倾泻而下,将他淹没,令他窒息。连续两次使用圣痕、被林乔身上的熵力重创、再加上得知楚毓死亡的真相,另楚央的sanity挂在万丈悬崖边,只剩下一只手绝望地抓着最后一根树枝。 冷静,冷静,不要去听那些声音,那都是幻觉。他喃喃碎念,不断提醒着自己,可是却不知道从外人看来,他满脸泪水神经质地不停碎碎念的样子才更加像是个疯子。 此时顶楼的大门猛然被打开,朴余俊冲了进来,看到他扶着椅子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匆忙冲了过来,“楚祭司!你怎么了?!有人攻击你?” 楚央努力控制脸上偶尔痉挛一下的肌肉,努力想要看起来冷静麻木,就像另一个楚央使用圣痕后该有的样子。他竭尽全力,把所有凌迟刀割般的痛苦压到头脑最深的地方,任由它们在那里肆虐、焚烧、腐朽、摧毁。他低声说,“把我的大提琴捡起来。” 朴余俊扶着他坐下,然后把大提琴和已经断裂了不少弓毛的琴弓递给他。楚央用他能做到的最平稳的声音问,“情况如何?” “海德拉和达贡比较棘手,我们损失了不少三级和四级,还有两名五级被它们吃掉了。要是不能驱除这两个半神,情况不是很乐观。” 楚央深深呼吸,用肮脏的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多做解释。朴余俊对另一个楚央十分忠诚,应该不会把这点异常告诉先知。 “你离开这里。”楚央冷冷命令,戴好你的耳塞,带着人撤远点,去把其他地域清理干净。” 朴余俊应了声是,但是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楚央胸口仍旧没有收回的藤蔓,“祭司,你用了多少次圣痕了?” “不用你操心这些。”楚央的声音愈发沉了些,“快去!” “是!” 当楼顶上再次剩下楚央一人,他抬起头。被狂风吹得乱旋的发丝迷蒙了他的视线,透过夕阳昏黄的光和飞散的尘沙,他看到两个远古的巨型海神在城市中肆意破坏着,看着它们周围弥漫的玄奇光彩和无数相形见绌的圣痕。黑夜已经悄然从地平线的另一端爬上三分之一的天空,隐约可看到一轮模糊的月亮。半圆形的苍穹,一半辉煌,一半暗沉,正是昼夜交替、光明与黑暗共存的时刻。 日月相见,双子当空。 楚央紧了紧大提琴的弦,那些光明落入他的眼睛里,却像是全被黑暗吞噬了。 他的世界里是一片混乱嘈杂,他分不清耳边那些声音和尖叫哪些是真实的,那些是他想象出来的。他感觉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一直温暖的、手背的皮肤有些微褶皱的手。他听到温和到仿佛永远也不会发怒的声音对他说,“小央,勇敢点。” 楚央伸手,把那枚冰冷的古老者宝石从裤袋里拿出来,随手丢到了一旁的地上。 瞬间,所有那些幻听比原来增强了十倍不止,无数混乱的思绪像是脱缰野马,迸发在他脆弱的脑海里。他看到了无数人,无数在他的琴声中死去的人的怨灵静默地站在四面八方,一双双仇恨的、嗜血的眼睛盯着他。他们之中有年轻人,也有青少年,还有老人和中年人。除此之外还有优胜美地的阿旺尼契人,浑身涂着白色的泥浆,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里全是森然的恶意。还有猿头村的村民,他们的头颅破裂,七窍淌血。 这些脸色苍白面容呆滞的怨灵,恶狠狠地盯着他,然后同时张开黑洞洞的口,发出班西女妖般恐怖尖锐的哀嚎。他感觉到他们的仇恨、他们未竟的心愿、他们失去的生命、家庭、爱人、一切,都像是浓烈呛人的毒雾,灌入他的周身毛孔。 他们要告诉他,他自以为是的善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而他终于放弃抵抗,让所有那些毒、那些黑暗和憎恨,进入他的身体。他不再控制,任由自己的意识被疯狂撕碎。 他松开了抓住树枝的那只手,堕入深渊。 当吞噬者们听从命令开始后撤的时候,他们听到了音乐。 随着狂风飘来的音乐,仿佛是从那黄色的云层中迸发出来的,仿佛是风本身的哀鸣。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从那大厦的楼顶,迸射出了一团烟花。 青碧的藤蔓伴随着音乐绽放开来,无数奇花在藤蔓上怒放,应和着那风中的乐声簌簌震动着,发出另一种奇异的、人们从未在地球上听到过的乐声。 那是污秽双子的歌声。 是楚央在拉琴。 可是在设备失灵的情况下,琴声怎么能传播得那样远呢? 那音乐并不似之前的乐声那般疯狂诡谲,相反,它很安静,很唯美,却也十分哀伤。那哀伤并不很明显,甚至是被掩盖在一层清幽而波澜不惊的情绪之后的。有些像是深海中将死的蓝鲸最后的哀歌,古老厚重的大脑回忆着过往看过的所有风景,惋惜着那些再也见不到的风景和同伴,只身孤独地沉向永恒黑暗的深渊。在它死后,他巨大的尸骨将会供养那些美丽的珊瑚怒放,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可以吞噬它的骨肉,在它的尸骨上将会诞生很多美丽的生命。可是这些未来的美丽对它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已经不复存在。 世间万物都将归于虚无,但存在过的就会永远存在。 海德拉和达贡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冲向大楼。此时罗伊格尔冲入天空,宛如一颗巨大的紫色太阳,蛮横地冲撞着最先逼近的达贡那湿润粘腻却又坚不可摧的身体。在逼开达贡之后,海德拉却已经伸出巨大的蹼掌拆毁大楼的顶层。此时罗伊格尔又转身冲向她,用接近狂乱的速度和力量不断戳刺向她的眼睛。 所有的吞噬者都捏着一把汗,但即使是在崩溃的钢筋和水泥的坍塌巨响中,那琴声也从未停止过。 琴声和污秽双子的花震动而出的呜咽声相互共振绞缠,渐渐辉煌,渐渐声嘶力竭。 然后奇迹发生了。 达贡再次冲来,可是这一次,他攻击的目标却是海德拉。 而海德拉也转过肥大的身躯,凶狠地对达贡发出怒吼。 显然,琴声已经彻底控制了两个半神的精神。类的长老会法术竟然能够影响半神的意志,这几乎是闻所未闻的。 一些低等的吞噬者也开始受到影响,即便戴着特制的耳塞也无法隔绝那种沿着空气传来的震动。一些吞噬者开始攻击周围的人,好在有五级在场,立刻就将失控者制服,带领所有人撤去更远更安全的区域。 达贡和海德拉的血腥厮杀在顷刻间就摧毁了整个伦敦的中心区域,除了楚央所在的高楼,没有任何建筑得以幸免。两个半神深潜者庞大的身躯每一次倒下都会引起爆炸和火灾,大地也在不断地震颤着,不少建筑在接连不断的地震中倒塌。最后海德拉占了上风,她凶狠地撕裂了达贡的腹腔,推搡着他,令他巨大的身体倒入泰晤士河中,海德拉紧接着也钻入水中。脓绿腥臭的河水汹涌地冲上两岸,淹没了大片的城市废墟。 无数轰然的巨响和水声的喧哗后,是突如其来的寂静。 此时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一切,昔日灯火辉煌的伦敦城此时笼罩在漆黑的烟尘里,唯一照亮了那坍塌的伊丽莎白塔、断裂的伦敦桥、以及被夷为平地的白金汉宫废墟的,便是那一轮惨白的月。 而此时,摇摇欲坠的大厦楼顶,一只手垂下。手中的琴弓弓毛已经全部断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几名追随楚央而来的五级吞噬者乘着夏塔克鸟降落在屋顶,却见楚央背对着他们坐在椅子上。污秽双子的沉重藤蔓正缓缓地钻回他的身体中,除此之外,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 “楚祭司?”一名五级吞噬者小心地转到楚央的正面。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一般,聚精会神。 “楚祭司?”她又唤了一声。 楚央的眼睛微微转了转,落到了她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忽略掉楚央的眼神带给她的战栗感,“恭喜你,伦敦是我们的了。” 楚央却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又漠然地转开眼睛,继续盯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令她也忍不住转身,确认自己身后什么也没有。 每一次楚祭司使用圣痕之后,都会变得很可怕,无情到可怕。而这一次,那种令人不适的恐怖感,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从前的楚央,是一块坚硬的寒冰,虽然无情,但是稳定。 可是现在的楚央,依旧冷漠,却给她一种混乱而莫测的压抑感,一种没办法付之于言语的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地把小央一步步逼疯的我_(:з」∠)_   第149章 泰晤士河 (5) 林奇和吞噬者楚央在离开伦敦后不久便被柏弘羽追上了。 “主人让我跟着你, 确保你的安全。”柏弘羽说着,瞟了一眼楚央,也不知是忌惮还是示威。 林奇有些烦躁,他看向伦敦的方向。晚风吹送来一缕淡淡的腐臭味, 看来吞噬者已经开始进攻了。 小央也在那里…… 楚央紧紧盯着林奇, 低声催促道, “走吧。这里还不够安全。” “……” 鉴于柏弘羽在场, 林奇也不敢说太多。但他就是怀疑他的选择, 内心总觉得这样不对,他应该到小央身边去……万一小央遇到了什么危险呢?万一四教廷想有什么秘密武器呢? 可是另一方面,吞噬者楚央说的又确实有道理。他的出现, 无疑会给小央带来更多的束缚和危险。而他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够从先知手中保住小央和自己的性命。 临走的时候,林乔送了一段意识到林奇的头脑中,让他不要担心。楚央不会死在这场战役里。 可以相信他父亲这次吗? 但既然林乔已经放弃了杀死楚央, 又对楚央的爷爷有那样的执念,或许会帮小央? 柏弘羽看林奇踌躇不决, 便皱眉道,“你在看什么?在等什么人么?” 林奇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 他们沿着泰晤士河一路赶往温莎镇,因为长老会在那边有一处不小的据点。沿途路上十分拥挤, 无数平民被长途汽车装运着, 宛如羊群一般,由士兵护送往伦敦临近的城镇安置。整个欧洲都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短短一个月之内,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摧毁。不论是中产阶级还是劳动者,不论男女老少,此时全都是灰头土脸,双目无神。一家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认真地分食着随身带着的食物,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林奇不喜欢这种景象,非常不喜欢。 他仿佛又回到了1940年前后,看到那些拖家带口的犹太人被赶进犹太居住区,丝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未来有多么恐怖和血腥。 他们搭上一辆车,一路开往温莎镇。原本清幽安宁的小镇此刻到处都挤满了从伦敦出逃的难民,路旁商铺的棚檐下也都是用旅行帐篷或简单的被褥铺出来的铺位。到处是小孩的哭闹声、吵架的喧哗声、低低的劝慰声。一些镇民自愿把家里的粮食和水拿出来给众人分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镇民紧紧锁住家门,害怕被外来人口抢劫。 除了军队的人、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之外,不少披着斗篷的四教廷观测者们也在匆匆来去。奇怪的是,林奇注意到一名多元观测者经过之后,坐在地上的一个男人对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唾沫,满脸都是憎恶。 林奇一出现,便被长老会的人带去了当地一处天主教堂。一进大门,便听到嘹亮的一声,“大哥!!!!” 然后就见赵岑商飞奔而至,宛如一只大型犬扑将上来。 林奇差点被扑了个跟头,然后又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说你差不多一点!” 越过赵岑商的肩膀,林奇看见了白殿和萧逸泉,还有…… 楚央? 不,脸上那道伤疤,那是楚忆! 林奇心下咯噔一下,回头去看吞噬者楚央。后者却微微睁大眼睛,做出适度的惊讶之色,“楚忆?” 又一个楚央的出现显然已经在长老会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舒晓镜和丹尼尔。波普也在场。而激进派的长老也有两位在,似乎原本正在争论着什么。 这样看来,这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是林奇这边的保守派。应该比较安全。 柏弘羽倒似乎并不担心被孤立,饶有兴致似的看着两个楚央面对面,哼笑一声对林奇说,“真是越来越乱了。老师,一个楚央尚且会害得你几次三番面临险境,现在出现了两个,你要是继续跟他们两人在一起,恐怕也活不了很久了。” 楚忆的眼神幽幽落在林奇身上,似有不停翻滚的隐痛。他向前走了几步,对他以为的楚央低声说,“我们不能和他待在一起。他会死的。” 而楚央却说,“你……想起来了?” 楚忆点点头。 楚央面上露出几分复杂之色,“那么你怎么还在这个现实?你的原生现实呢?” “……早就没有了。”楚忆苦笑道,“我和吞噬者一样,是流浪者。” 吞噬者楚央渐渐明白,对方和自己一样,也试图在别的楚央已经死去的现实寻找还活着的林奇。可是那些林奇也终究逃不过注定的厄运。所以自己放弃了,他也放弃了。 他和另一个楚央的计划,并未考虑还有第三个楚央的出现。恐怕另一个楚央也以为楚忆恢复记忆后,便会回去他自己的现实。 “你说得对……”楚央斟酌着,压低声音说道,“两个楚央太多了……我们得离他远一点。” 他计划把楚忆引到某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然后除掉他。少一个楚央,就少一分危险。 这样的事,另一个楚央没必要知道。这些肮脏的勾当,由他来做便好了。反正他也不是没有杀死过其他现实里的自己。 而另一边,萧逸泉告诉了林奇他们在另外一个现实遭到吞噬者楚央攻击的事。说到一半,萧逸泉靠近林奇轻声说了句,“他好像并不打算杀我们,只是想让我们从这个现实消失。” 林奇听完,却只觉得心头剧痛。 他知道那是小央,用他自己的方法试图保护白殿和萧逸泉不受伤害。 可是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小央戴着面具的样子,无法想象在攻击自己的朋友时,小央心里是怎样的煎熬。 “我听说吞噬者在半个小时前已经把海德拉和达贡驱逐了。”舒晓镜说道,“这里恐怕很快也会沦陷。大长老他们已经在赶来,说是要和四教廷所有人再加上从其他现实来的援兵,在这设置一道防线。” 听到这话,林奇松了一口气。 看来小央没事。 “竟然能驱逐深潜者的神明。丹尼尔竟有些赞叹的语气,对两个楚央说,“那个楚央到底从先知那学到了什么?你们两位要是也有这种本事,恐怕我们也不用这么狼狈了。” “这种事怪到他们头上有点不讲道理吧?”白殿抱起手臂尖锐地说道,“你也是堂堂一名五级,你能么?” “好了,不要吵架。”舒晓镜赶紧打圆场,“还会有更多伤员从伦敦那边逃过来,我们得做好准备。而且那些民众现在怨气已经很大了,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看来我们跟吞噬者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群会奇怪法术的突然出现的巫婆魔鬼,昨天还有一个修女指着我骂,说是我们这些‘魔鬼的妓女’把那些吞噬者召来的。要是再不想想办法疏散灾民,恐怕吞噬者还没来,我们这儿先要有人开始闹事了。” “吞噬者那边的伤亡情况怎么样?”林奇问。 赵岑商道,“具拉莱耶人说,海德拉和达贡杀掉了两个五级,还有不少四级和三级,想来损失也不小。” “按照之前吞噬者的行为模式,在攻下一座主要城市后他们会休养两三天,然后再继续推进。如果损伤比较大,这段时间可能还会拉长。我们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偷袭他们。”萧逸泉道。 “偷袭吞噬者?你疯了吗?伦敦现在基本已经全是那些神圣种族了,光是星之彩的屏障你就过不去。”柏弘羽仿佛听到了什么白痴的话一样嗤笑道,“你们去搬的救兵呢?” “四十号现实同意派出三十名五级和两百名四级。”萧逸泉道,“他们说会去尝试联络其他的现实。但能借来多少人也不好说。” “就算是把他们的所有五级都找来也没用。”柏弘羽凉凉地说道,“一个先知,一个六级的观测者,谁能阻止他?” “或许,我们不应该只是被动地等着他们入侵……”林奇摩挲着左手上的那枚戒指,瞳仁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他们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在我们这个现实里,在某个现实里有他们的据点。如果我们可以摧毁他们的据点,或许可以震慑他们,逼迫他们退兵。” “可是我们连防守的人手都不够,怎么会有兵力去反入侵?更何况连他们在哪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抓住了一个吞噬者五级吗?被小央逼疯的那个。”林奇看了一眼吞噬者楚央,这件事也是吞噬者楚央告诉他的,“楚忆,你可以用你的能力挖出他的记忆么?” 楚忆抬起眼睛望着他,微微点了下头,“或许可以。” “让大长老把那个吞噬者俘虏带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吞噬者的大本营在哪里了。”林奇说完,却发现吞噬者楚央正皱着眉头瞪着他,仿佛是在警告他不要做出蠢事。 他知道林奇在得到吞噬者大本营的位置后,一定会想尽办法去那里找他的小央。 真是……不论哪个现实的林奇,总是这样不顾死活…… 找到了又如何?他打得过先知么?真是愚蠢…… 和从前的自己一样愚蠢。 “现在,我们大概需要把难民往更远的城镇输送。”林奇沉吟着,“或许可以暂时送一些去其他现实。如果那两个现实愿意帮忙暂时接纳一些零级观测者的话。” 白殿和萧逸泉对视一眼,随即对林奇说,“这事交给我们,反正我们已经去过了,他们认识我们,也比较好说话。” 短暂地讨论之后,白殿和萧逸泉立刻便动身再次进入三十八号现实。而林奇等人则暂且休息片刻,等到有了伦敦那边的进一步消息再商讨该如何应对。他们被安排入教堂附近的一间酒店中,各人有各自的房间。关上门后,那是林奇自从离开了那个“气泡现实”后第一次独处。 而另一边,楚央敲响了楚忆的房门,悄悄地将楚忆叫了出去。毕竟要对楚忆下手,需要趁着林奇不在的时候。 酒店里也挤满了逃难的人,即使到了半夜,走廊里也是一片混乱嘈杂。林奇躺在床上无法合眼,脑子里一团乱麻,便起了身,也没有开灯,打算出门去走走透透气,整理一下思路。 然而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所有的喧哗嘈杂,就像是断了电的音响一般,倏忽都停止了。 一股森冷的、带着污浊的腥臭味的风吹到他的脸上。走廊里一片寂静,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霉菌,没有一盏灯亮着。 林奇后退,试图关上房门,却发现门已经不见了。他所在的屋子破烂不堪,地板腐朽发软,窗上的玻璃也都不见了,风吹着破烂宛如幽灵的窗帘,不停翻舞。 然后,是一道扭曲的、丑恶油腻的声音,从墙壁里传来。 “这就是最后一个林奇了么?” 第150章 泰晤士河 (6) 林奇看向那被密集的黑色霉菌浸润得湿软腐烂的墙壁, 陈旧的壁纸仿佛有生命一般呼吸蠕动着,紧接着,虽然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林奇嗅到了那股极为浓重的腥味携带着杀意迅速射向他。然而他并未闪躲, 只是抬起戴着手套的手在空中猛然一抓, 便抓住了什么柔软的宛如果冻一般的隐形之物。 接连几声令人汗毛直竖的冷笑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中渗透出来, 那种腥臭味顿时比刚才浓重了数倍, 隐形怪物已经将他包围了。然而林奇却没有惊惶之色, 相反,他的眼睛深处闪过了一丝兴奋的冷光。 星之彩从手套的腕部缝隙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原本的冷笑声愈发密集尖锐, 到最后竟变调成了尖叫。那些无形的怪物在星之彩的附着和吞噬中开始显形,一团团宛如果冻凝胶状的不规则物体,身上到处晃动着可以伸缩变成触手的凸起, 每一个凸起上都生着如水蛭的嘴一般恶心的吸盘,不停一张一翕, 饥渴蠕动着。只是此时它们无法抗拒星之彩的掠夺,那些吸盘中发出的都是变调的怪声。 星之精,不过是一种喜欢吸血的二级种族。 林奇几乎感受到了一种对他的侮辱, 啧了一声,对着虚空抱怨道, ”你们就派星之精来打发我么?太看不起人了吧?” 结果话音刚落, 从房间的所有拐角,开始喷涌出带有刺激气味的沥青状黑色物体, 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就连星之精都惊惶起来,试图逃窜,却一一被那沥青状物质捕获,宛如吸果冻一半吸入身体里。那些沥青状物质因此变得更加稠密,流转着不祥的污秽光芒。 廷达罗斯猎犬…… 林奇哼笑一声,这才像点样子。 猎犬们并不立刻扑食他,而是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一点点缩小包围圈。而门外传来脚步声,林奇转身,便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狐仙面具的人出现在门口。 “星之精不过是款待您的前菜罢了。主食您可还满意?”状似优雅有礼,却带着一丝恶意的年轻声音。有些熟悉的声音 看来这个吞噬者也是原生现实里某个他认识的人的翻版。 “廷达罗斯猎犬,最强悍的神圣种族之一,就算星之彩也很难对抗这么多只猎犬。确实是很好的选择。”林奇竟然一脸认真专注地评论着,仿佛某个美食大赛的评审一般摸着下巴,“不过,口味单一了点。” “先知请您做客,您应该不会有意见吧?”狐仙面具后莫测的双眼紧盯着被猎犬环嗣却依旧镇定自若的林奇。 林奇也望着他,略略踌躇。 如果就这样跟着他走了,不用费力便可以进入吞噬者的老巢。但这样一来,他就失了先机,被吞噬者掌控着。而他没有自信可以击败那似乎无所不能的先知,更有可能反而给楚央带来更多危险。 这也是为什么他同意和吞噬者楚央离开伦敦的原因。 只不过,目前的情形,似乎由不得他不同意的样子…… 但他还是对吞噬者扬起一道优雅完美的王子式笑容,轻轻摇一摇头,“不想去。” 面具后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即对方冷笑道,“这恐怕由不得您了。先知说不要伤害你的性命,但没说不能重伤你。我给你十秒时间考虑,你如果还是不肯,就算是你自讨苦吃了。” 林奇仍然微笑着,不为所动。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快到第十秒的时候,林奇忽然开口道,“你们混沌神殿做事总是这么不缜密。以后抓人之前,记得先好好进行一下调查。” 话音一落,倏忽间星之彩的光芒从他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迸发出来,如同爆炸的飞旋的疯狂色彩,撞向四周那铺天盖地的凶恶生物。猎犬同时震动起来,一圈圈的波纹里传递着嗜血的怒吼,它们的身体开始分散爆发,一股一股吞噬空中的星之彩光芒,又被星之彩腐蚀后逃逸,如此往复循环,纠葛成一片混乱。然而猎犬显然处于上风,那粘稠炙热的沥青状物质迸射成无数条棘刺穿越星之彩的屏障冲向林奇,从脚踝处一圈一圈缠裹住林奇的身体,迅速将他吞噬。 狐仙面具后,严祭司的脸上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这些猎犬不会杀死林奇,但是也会烧伤他的皮肤,压碎这里或那里的骨骼。等到了先知面前,被楚央看到他的心上人变成了那样,也不知能不能从那张冰块一样麻木不仁的脸上逼出一点别的情绪。 然而那一团黑色的“茧”中,一段尖锐到超出人类音域的长歌倏忽迸发,牵引着空气进入某种奇异而癫狂的共振,如爆炸后迅速扩散的气旋,不停带动更广范围的空气分子跟着震颤。这样高的震动频率开始与构成猎犬身体的原子产生共振,很快猎犬身上开始出现大范围高频率的波纹,紧接着那原本浓稠的黑色沥青状物质开始稀释融化,宛如腐败的粘液淌在地上。林奇被包裹的身体一点点露出,黑色的粘液从他白皙的面容上褪去,双目睁开,里面呆着一丝嘲弄。 严祭司心中剧震,向后退了两步。从之前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个现实的林奇实力并不很强。伊莱亚也提到过,说在蒂罗萨酒店的时候林奇对付一只猎犬尚且吃力,可是现在这么多只猎犬环嗣,怎么会…… 仿佛感知到了对方的惊愕,林奇的表情除了得意之色,却也多了一丝危险的杀意。 在严祭司后退的同时,另外两名初等五级和两名中等五级也从黑暗中现身。林奇的歌声令他们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不适感,头昏目眩,全身发热。他们立刻从衣袋里取出耳塞塞进耳朵里,这才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影响。 严祭司的身体迅速变形,身体拉长,无数蜘蛛一般的巨型肢体刺破皮肤爆发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走廊。那些巨大的蛛脚凶狠地撞烂了所有的墙壁,掀翻了屋顶,尖锐的倒刺上滴淌着致命的粘液。其余四人也都是混沌神殿派系的吞噬者,或是身体暴涨数倍成了浑身肉瘤力大无穷的怪物,或是变化成不定形的毒雾,亦或是长出三头六臂宛如畸形的印度教邪神,亦或是长出巨大的肉翅,脸上一张巨大的四瓣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 整栋已经废弃的建筑被冲击得摇摇欲坠,所有隔间的墙几乎都已经在林奇的歌声中共振成粉末。林奇脚下是一片黑色的猎犬之海,融化的猎犬相互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原来到底有几只。 当严祭司化作的巨型类蜘蛛状怪物咆哮着冲向林奇时,其余四名五级也同时发动了进攻。 却在此时,林奇的歌声陡然一转。却见地上的黑色物质复又迅速凝固重组,恢复成了原本粘稠的沥青状物质。猎犬从林奇四周缓缓抬起漆黑而不定形的身体,宛如一朵缓缓展开的黑色大丽花。猎犬们身上不再有任何波纹,却微微摇晃着,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然后,它们突然开始扑向那五名吞噬者。 吞噬者们没有料到这样的变化。猎犬的精神力之强大在所有神圣种族中都是顶尖的,仅次于伟大种族伊斯,战斗力更是在伊斯之上。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猎犬竟然被人类观测者奴役了精神。 而在黑色大丽花中心的林奇,双手缓缓打开,让那变得愈发绚丽夺目的星之彩种群迸发出来。他的发丝在星之彩的漩涡中飞舞着,眼睛深处那释放的兴奋和快意令他显得愈发危险莫测。 严祭司他们于是知道,他们严重低估了林奇的能力。 他们的情报给他们描画的林奇,是解开封印前的高等四级。而不是现在这个靠着自己的力量冲破了一个熵神设下的封印的林奇。 偏偏此时,这一层楼仅存的几扇门中的一扇被拉开,两个楚央出现在门口,赵岑商也紧随其后。 严祭司见状,便知道大势已去。再继续停留,恐怕不仅无法带走林奇,他们自己都会有生命危险。他的喉咙中发出一声蛇一般的嘶鸣,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黑色裂口。五名吞噬者化作黑色的液体和雾气冲入裂缝中,消失了踪影。 被林奇奴役的猎犬也迅速钻入各个角落之中,顷刻间黑色的潮水褪去,消失了踪影。星之彩回到林奇的身体里,经过一场恶战,林奇的脸色比之前稍稍苍白了些,却没有太多疲惫之色。 赵岑商震惊地看着与以前截然不同了的林奇,”你的封印解开了?” 林奇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呼出一口气,竟笑了起来,“是啊,终于解开了。”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释放过了。 而此时,两个楚央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奇怪。楚央说道,“序神或许已经开始对你下手了。下一次他们再来,一定会做好周全的准备。林奇,你必须离开。” 楚忆也说道,“去更遥远的现实,最好是已经被吞噬者毁灭濒临坍缩的。” “离开?去哪?”风从已经坍塌的断墙吹进来,卷起林奇单薄的衣衫和头发。黑暗凝固在他的身后,仿佛是从他的身体中蔓延出来的,“伊斯人说过,大坍缩在这一年内就会发生。等到所有现实都被合并的时候,逃得再远有什么用?” “你不要以为自己解开了封印,就能够对抗序神!”楚忆忽然大声喊道,可是那喊声里却尽是疲惫的哀求,“你以为其他现实里的你没有你强大么?你以为他们没有尝试过对抗神明么?!但是那不管用!我们都只是棋子,就算是再强的棋子,怎么可能逃得过下棋的人的安排!” “一定要有一名林奇存活,才有可能带来大坍缩。先知知道,尤格索托斯也知道,他们不会让我死的,因为我是最后一个。”林奇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三人,“只要我能救出小央,只要我们两个可以联手,一定有办法击败先知。” 但是吞噬者楚央却轻声问道,“就算你们真的能打败先知,你真的希望带来大坍缩么?” 林奇沉默了。 是啊,他真的希望吗? 他更加希望,所有现实维持现状,他能和小央平静地生活下去。他希望每一个现实里的自己和小央都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 但是对于其他无数个现实里独活的楚央来说,那已经不可能了。大部分的楚央在林奇死去之后便成了行尸走肉,失去了成为那个最强的棋子的机会。只有两个楚央反而在林奇死后变得更强,那便是在他面前的这两名。 大坍缩对于这两人来说,是最后的希望,最后修正一切过往错误的希望。 但每一个现实里还有那么多条生命,那么多数以亿计的零级观测者。他们与多元观测者不同,他们不一定是在所有现实里都存在的。如果大坍缩发生了,时间的长河里会有多少生命彻底消失?多少选择的悖论又会带来多少毁灭和死亡?这就仿佛是基督教中的天启,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天堂和地狱,一些人可以见到失去的爱人亲人,另一些人却要化为永恒的虚无。 这真的是正确的吗?真的是他可以决定的吗? 见他迟迟不回答,吞噬者楚央低笑起来,笑声渐渐升高,变得有些绝望,有些讽刺。他向后退了几步,摇摇头,“或许序神根本就没必要杀死你。或许……你根本就是序神的棋子。” 然后他转身,拉开一扇门,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能在八月份之前完结~   第151章 泰晤士河 (7) 楚央坐在只剩下一座塔楼的伦敦塔桥那已经被摧毁的屋顶边缘, 眺望着下方平静地蜿蜒向远处的河水。由于之前深潜者的出现,河水上漂浮着厚厚的一层绿藻,在阳光下弥漫不断变化溶聚的油腻色彩。明明是污秽的,但是却有一种一样的、畸形的美感。 楚央只有坐在这样高的地方, 耳畔才能有些微的清静。 无数声音, 无数死者的声音一直包围着他, 昼夜不停。就连在他入睡的时候, 那些死人也僵直地站在他的床边, 睁着一双双死寂的眼睛盯着他,口中不停碎碎念着,有时候听得清, 有时候听不清。 他们告诉他,他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死亡。无穷无尽的毁灭和死亡。他们说他爱的人会一个一个被他害死,他们的血会染红他的双眼, 会腐蚀他的灵魂,到最后他将会孤零零一人悬浮在空旷无边的宇宙里, 周身上下环绕他的只有无尽的虚无。 他找回了那颗被他扔掉的古老者水晶,可是它在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间就碎裂了。 有时候面对着那些对他的号令言听计从的吞噬者部下,他会突然很想哭, 眼泪要用尽全力才能憋回去,憋到胸口生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有时候突然间他又会很想笑, 明明跟他汇报伤亡情况的部下说的绝不是什么能让人笑得出来的事。但他没忍住还是笑了一声, 另那名四级用看没人性的怪物一般的惊恐眼神盯着他。 就连吞噬者们都开始恐惧他。他的力量和强自伪装的淡漠下的不稳定另所有部下犹如在钢丝上行走,生怕一不小心打破他那摇摇欲坠的平衡。 情绪如脱缰野马在他的身体里乱窜, 激起种种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好在先知没哟召他回去,否则他一定立刻就会穿帮。 不过现在,就算穿帮他竟也觉得无所谓了。他是最强的楚央,先知要的就是最强的楚央,不是吗。 或许他现在就在他本来就应该在的位置上。 “楚祭司。”朴余俊悄然出现在他身后。现在也只有他敢接近楚央,“先知有新的命令来了。” 楚央没有说话。他没有听见。 朴余俊于是抓着那摇摇欲坠的栏杆,往边上又走了一步,“楚祭司?” 楚央猛然转头盯着他,吓了朴余俊一跳。楚央问,“你说什么?” “先知有新的命令下来。大家都在等您。”朴余俊说得小心翼翼。他也能感觉到,自从与海德拉和达贡大战之后,楚祭司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楚央站起身,拄着手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踏着大约一米宽的护栏走过来。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每一步后脚跟都要贴着前脚尖,而且口里似乎还在数数。他原本脚有些跛,走得速度就不快,这样一来就更加慢了。快要走到朴余俊面前时,楚央却皱了皱眉,烦躁地啧了一声,然后竟然转身又走了回去。 看着楚央拄着手杖在高耸的塔楼边缘走来走去,旁边就是几百英尺高的悬崖,朴余俊吓出一身冷汗,“楚祭司?快回来!你在干什么?!” 楚央没理他,走到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重新又用那种奇怪的方式数自己的步数,快要走到的时候却又再一次折返。到第三次,他好像终于满意了,这才走到吓得腿软的朴余俊面前,任由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扶着他下来。 一直夏塔克鸟已经落到他们面前,载着他们二人从踏上飞下。 楚央手下幸存的三名中等五级统帅都聚集在国家美术馆那灰尘飞舞碎片遍地,却依旧依稀可见富丽堂皇之态的厅堂里。墙上还有几幅完好的画作,最显眼的却是那副十五朵的向日葵。 一名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五级统帅正站在那副画前端详,旁边一名戴着黑猫面具的女子走上前来,“一个疯子的画作。或许只有疯了才有可能这么狂热地不停回来描绘相同的东西,一次次自我推翻自我毁灭,不停做着相同的事,病态的执着。” “疯狂是伟大的基石。”阿努比斯说道,“理智给了我们太多限制,只有彻底抛弃才能获得真正的灵感和力量。”他说着,忽然哼笑起来,“看看楚祭司就知道。” “你觉得他疯了?”黑猫问。 阿努比斯道,“昨天,我收到了严祭司那边的消息,说抓捕林奇失败。我想要报告给楚祭司,但到处都找不到他。后来我在一个旧影碟商店里找到他,我看到他手里抓着一大把光碟,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但是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刻将那些光碟丢掉,变得正常了。” 黑猫叹了口气,“可是他怎么会疯?他圣痕的代价不是共情能力么?” “我听说他在出发之前总是往黑塔那边去,说不定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抄本。”阿努比斯道。 “我们应该回报给先知么?”一直听着他们两人交谈没有出声的戴着饕餮面具的第三个中等五级观测者问道。 阿努比斯道,“我已经报告过了。不过先知似乎不怎么在意。” 正说话间,忽然三人同时噤声。略略不够均匀的脚步声和手杖落地发出的空空声,很明显是他们议论的对象。楚央一席黑色西装,带着鸟首面具,看不到表情,却愈发令人心头不安。 “先知的命令是什么?”楚央直截了当地问。 “四教廷的教首都已经到达温莎镇,可能希望联通包括温莎在内的几座城镇在伦敦和牛津之间组成一道防线。先知希望我们立刻向温莎镇进兵,除掉至少一名教首。”阿努比斯恭敬地回答道。 楚央听完,只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又出去了。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愈发感受到一种惶惑的不安。 楚央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像之前那样放出风声或是预留疏散平民的时间。但反正现在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的种种奇怪行为就连属下都感觉到了,先知不可能不知道。但只要他能完成先知的命令,或许不会被太过追究。 就算失败了,最多被先知除掉而已。说不定还可以有一次与先知同归于尽的机会。 他多拖了一天,才开始向着温莎镇进兵。 连续使用三次圣痕的他此时其实不适宜继续出征,要除掉一名教首,使用圣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在如今的精神状态下的他如果再次过度使用,或许就超过了那条永远不可能恢复的界限。或许他终生都将陷入疯狂的意识折磨中,直到某一天他将自己彻底毁灭。 但是……他听说林奇可能也在温莎镇。 会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吗?但见面是否也意味着,他可能要对林奇动手? 林奇万一认出了他,要带他走呢? 他会跟他走吗? 楚央其实想不了那么远。饱受疯狂幻觉和罪恶感折磨的他现在只是想见到林奇,就像一个极度害怕的孩子想要见到自己的母亲一般。一种本能的、想要得到救赎和抚慰的冲动。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安东尼奥到达之后,立刻命令林奇等人负责将难民护送去牛津安置。林奇拒绝任务,欲要留在温莎镇,但是在看到安东尼奥带来的几个人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与安东尼奥同行的,除了他的随从,还有三个零级观测者。 陈旖、祝鹤泽和苏钰。 他们三人从未真正离开长老会的掌控。当初他们按照楚央说的,逃出城去,可是每一次他们落脚不久,便听说吞噬者又在向前推进防线。一次他们遇上了一群四处掠夺狩猎的月兽,“正好”被长老会的人救下。家已经没有了,他们跟着一群难民到处奔逃,一不小心就会被到处出现的恐怖怪物或是被凭空飘来的彩色毒雾杀死,就连睡觉都无法安心,每日担惊受怕。而且他们也失去了和楚央的联系,不知道楚央是死是活。 而且,陈旖的身体也垮了,开始高烧不退,又找不到医生。 所以当他们听说楚央在英国,便同意了一同前来。反正留下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林奇不明白安东尼奥为什么要把他们三个带来。他又不知道现在子啊吞噬者阵营的楚央是他的小央。但安东尼奥做事一定有他的目的,绝不是好心想帮陈旖治病、让楚央和他们三人团聚这么简单。 所以林奇决定带着他们三个乔庄改扮之后逃走,等把他们送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找楚央。 只是林奇没想到,他们前往牛津的途中,陈旖和祝鹤泽很快感觉到了,他们“楚大哥”的不对劲。 他们和其他难民一起乘坐火车,车厢里十分拥挤,从人体身上分泌出的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呼吸困难。陈旖靠在祝鹤泽身上,脸颊因为低烧而绯红一片。她看着坐在对面静静望着窗外的楚央,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有一些奇怪的忧郁。 吞噬者楚央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实际上是在借着窗户的倒影看陈旖和祝鹤泽,以及旁边呼呼大睡的苏钰。 他曾经的朋友们,被他害死的朋友们。 楚央曾经悄悄看过住院的陈旖,她当时没有认出他来,仍然对他甜甜笑着,就如记忆里那般。只是她比记忆里更加苍白,更加瘦弱。 吞噬者楚央那正在一点点恢复知觉的内心感到一阵绵长的钝痛。 看到这个现实还未消逝的,就仿佛是某种残酷的提醒,提醒他已经失去了多少。 亲人、爱人、朋友,甚至是自己。 他什么都不剩了。 陈旖和祝鹤泽都觉得他们面前的楚央,有一点点奇怪。 苏钰倒是没有这种感觉,但是她们两人,却总觉得楚央哪里不太一样。某种说不上来的地方,明明相貌、神态和说话方式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就是有种……疏冷感。 有点像是隔着点什么。 她们一路行来看到了太多令人心酸的画面。在车站的时候,由于位置有限,为了要让女人和孩子先走,不少家庭被迫分离。生离死别般的场面,她和祝鹤泽都忍不住落泪,但是楚央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是那种强做平静,而是真的……漠然。 他的眼神里毫无波澜,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这和她们记忆中的楚央不一样。 类似的状况不断发生,祝鹤泽甚至故意聊到一些过去的话题,想要试探。但是对方都对答如流,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而且,林奇跟楚大哥相处的方式也截然不同了。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看到林奇的时候,对方得着机会就要跟楚大哥勾肩搭背,整个人几乎像是黏在楚大哥身上的。但是现在,两个人简直可以用彬彬有礼来形容,就连递送水杯的时候都不会触碰到对方的手指,就像是……故意要避开一样。 不是分手的那种避开,而是……刻意的保持距离,像是在避嫌一般地保持着距离。 而且到现在,楚央一次都还没有叫过她“小妮子”,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揉她的头。 这时候,过道里有人在用手机看着什么十分吵闹的视频,一群人都在围着观看,议论纷纷。陈旖虽然听不太懂英文,但是一些骂人的词汇她还是知道的。听那些人唾骂的声音那样激烈,充满憎恨,她也瞄了一眼,却赫然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似乎是一段偷拍的视频。 她看到穿着一袭黑色西装的楚央,一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提着鸟首面具,表情茫然地走在残垣断壁的背景下。他的身后,跟着几名戴着面具的吞噬者。 陈旖屏住了呼吸,用力扯了扯祝鹤泽。祝鹤泽也看到了,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林奇此时拿着两瓶矿泉水回来了,看到陈旖和祝鹤泽两人表情不对,便问,“怎么了?” 陈旖却看着戴着墨镜和口罩的楚央问道,“你不是楚大哥,是不是?”   第152章 泰晤士河 (8) 陈旖无法被说服。 林奇和吞噬者楚央给她提出的所有疑问找到了合适的借口, 就连祝鹤泽都被说服了。但陈旖仍旧固执地怀疑着。 苏钰不耐烦地道,“小妮子你他妈是不是吃错药了?不是你一直嚷嚷着要见楚大哥的。如果他不是,难道那个带着一群戴面具的神经病毁灭世界的王八蛋是吗?” 陈旖咬着嘴唇,忍着眼睛里汪汪的泪水, 像是十分委屈。祝鹤泽抱住她的肩膀, 瞪了一眼苏钰, “你说话注意点!” 苏钰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点, 略略后悔, 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能嘟哝着,“我也没说什么啊……” 火车在中途的一座小镇短暂地停留两个小时, 一些不打算去牛津的难民就在这里下车赶往别处,另一些从伦敦的另一个方向逃难过来的难民则拥挤上来。吞噬者楚央带着祝鹤泽和苏钰去站台上拥挤的商店采买些之后在牛津可能会用到的生活用品、食物和水。林奇则留下保护又开始发热的陈旖。 周围是不停叫喊推挤甚至叫骂的人群,不安和恐慌弥漫在空气里。 陈旖忽然轻声说, “楚大哥到底怎么了?” 林奇装傻道,“什么怎么了?他不是很好吗?我知道他话不多, 可能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他心情也不太好。” “林大哥,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陈旖认真地望着他, 那总是带笑的眼睛里却弥漫着一丝凄然,“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好吗?我怕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不要胡说, 牛津有医院, 你会没事的!” “牛津还能存在多久?”陈旖深深呼吸,她感染了肺炎, 呼吸声里带着令人窒息的噪音,“我们逃亡的路上看到了很多……恐怖的场面,以前我以为只有在电影里和书里才会看到的场面。说不定我们全都会死……” “不要说这种话!我们都会没事的!我会想办法的!”林奇语气坚决地说着,仿佛想要强迫陈旖相信他。 “楚大哥的腿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陈旖仍然执着地问着,“不要再否认了。就算这个楚大哥跟我的楚大哥一模一样,但你对他们两个人的态度是装不了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每一次听到别人骂另外那个楚大哥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很生气,要杀人一样的眼神。你以为你自己伪装的很好,但是我最擅长察言观色,我看得出来。” 林奇愕然地望着面前的女孩,他还想要解释,但是陈旖目光里的某种光令他说不出口了。 “我爸爸是个酒鬼,脾气暴躁,稍微不顺心就用皮带抽我和妈妈。我妈妈不堪虐待,在我小时候就跑了。我为了不挨打,必须要读懂他的所有情绪,在他生气以前讨好他。后来我甚至用我的这种‘可爱’‘懂事’当做武器,说服他让我继续上学,继续学长笛。到外面打工赚学费的时候,我也是用这种察言观色和讨好的能力赚了不少钱,才有钱进入音乐学院。虽然后来因为我爸爸偷我的存款赌博,我没了学费而辍学了,但也幸运地遇到了楚大哥他们。我有了新的家人,不用再继续讨好了,可是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卸下伪装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爱’,很‘单纯’?”陈旖娓娓诉说的时候,她面上总是带着的那种有点楚楚可怜的可爱之感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她的眼神清亮,却有些凄寒。 “我知道鹤泽爱我,我对她也是一样的。但是既然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想我没有必要给她不必要的痛苦。”她的表情那样成熟和平均,是林奇不曾见过的。 “所以,我看得出来。就算你们能骗过鹤泽和小钰,我也能看出来。” 林奇竟第一次尝到了无话可说的滋味。 没有反驳和解释,就是默认了。陈旖眼中的心痛更浓。 她知道,楚大哥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现在的楚大哥,一定觉得非常孤独。那些被偷拍的视频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她也看得出楚央脸上的茫然和空洞。 当初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楚大哥救了她。现在她也想要到楚大哥身边去。 但林奇是不会允许的。 谁知道,几乎就在下一刻,变故突生。 大批的猎犬突然从站台和车厢的所有角落奔涌出来,顿时一切都乱了。猎犬仿佛掉入了肉池中,开始大肆吞噬平民,惨叫声、尖叫声、求救声、哭泣声还有猎犬体内发出的刺耳金属摩擦声混成了恐怖邪恶的交响曲。而天空中,带着狐仙面具的吞噬者骑着一只巨大的怪鸟呼啸而至,重重地撞击着火车的车身。 是之前试图抓捕林奇的那些人! 林奇护住陈旖,星之彩如喷泉一般从他的身上迸发开来。他用双手捂住陈旖的耳朵,然后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极高极利的音波,带着星之彩迸发成了狂烈的旋风,压制住猎犬的瞬间也将火车车厢炸开。 一些平民的耳朵也开始渗血,但终归是从猎犬的吞啖中活了下来,拖着血淋淋的断臂或被别人的血染红的身体连滚带爬地逃跑。 林奇将陈旖推到一张座位后,然后丢掉手套,星之彩顺着他的手臂延伸,宛如华美绚丽的凤凰之翼。所有的猎犬都在冲向他,如同黑色的海啸,分外骇人。 而此时,大提琴声响起。 从另一个方向,楚央的琴声澎湃炸裂,冲上黑暗的夜空。林奇的歌声与楚央的琴声立时产生共鸣,顺遂圆融,几乎就如之前他和小央合作时一样圆满。 不过,还是有一丝丝的差别。 但这一点点差别对于他们合作的威力几乎没有影响。猎犬开始再次被影响,漆黑之海上翻滚起一层层的波纹。然而这只是第一波攻击而已,紧接着,伴随着一阵一阵自远及近的、不祥而古怪的哨声,一阵带着恶臭的狂风呼啸而至。层云也跟着翻滚激荡,那风愈发劲猛,甚至人将人也卷了起来。一群看不见的巨型生物已经悄无声息接近,只偶尔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直径足有两米的、由五个指头组成的脚印。 飞天水螅…… 在歌声、琴声、哨声、猎犬、触手、藤蔓、狂风和星之彩的混乱漩涡里,陈旖逃了。 她被狂风卷起,飞出很远,落地时似乎昏过去了片刻,但醒来后,她看到的是令人从心头溢出恐惧的极致混沌。 那些不应存在于地球上的污秽色彩、那些滴淌着粘液的触手和怪物、那些时而隐身时而现身的浑身长满肿泡的噩梦般的怪物…… 她发出一声尖叫,恐惧给了她孱弱的身体力量,帮助她夺路奔逃。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甚至不确定自己在往哪里跑。直到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小妮子!!!小妮子!!!” 她转头,却见祝鹤泽和苏钰灰头土脸地冲向她,显然也是从那车站的恐怖风暴中逃出来的。她冲过去,和祝鹤泽紧紧抱在一起。祝鹤泽的眼泪滑进她的衣衫里,那一向坚强酷酷的女孩却哭得身体颤抖。 “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祝鹤泽抱她抱得那样紧,就像是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苏钰也背过身去,用袖子擦着眼睛。 等到两人稍稍平复心绪,才稍稍分开。他们转头,望着天空中不断旋转形成漩涡的云,望着远处那依旧炙热夺目的色彩风暴…… “我们怎么办?”苏钰问。 沉默许久,陈旖轻声说,“我想回去。” “回去?” “嗯……我想去找楚大哥。”陈旖认真地看着他们,“但你们不用跟我一起。我听说,温莎镇会很危险。” “你去温莎镇干什么!”苏钰简直头疼一般问道,“你还是觉得那个戴面具的才是楚央?” “我确定那个才是楚大哥。”陈旖说道,“你们心里也有疑问不是吗?只是你们不敢相信,楚大哥会做出那样的事。但是……我们当初也不相信宋大哥会自杀不是吗?谁也不知道楚大哥经历了什么……我不想丢下他一个人……” 三人在狂风中互相瞪视着,许久,祝鹤泽说,“你如果想去,我就陪你去。” “你们两个神经病啊!!!”苏钰急得跳脚,“祝鹤泽,她烧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疯!” 祝鹤泽轻轻握住陈旖的手,对苏钰笑笑,“小妮子这么确定,我相信她。不论楚大哥发生了什么,我想去看看。小苏,要是我们没有回来,你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生我们的气,也不要为了我们伤心。” 苏钰瞪着一双眼睛,仿佛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说服她们。可是陈旖和祝鹤泽已经拉着手转身,开始沿着铁路走向温莎镇的方向。 苏钰站在原地,终于大骂一声,还是追了上去。 另一边,吞噬者大军已经到了温莎镇外。 楚央站在山坡上,遥遥望着对面谷地里蔓延的城镇,还有远处那座宏伟而古老的城堡。 四教廷的教首中的一人或两人很可能就在温莎城堡里。那里是他们这一次最重要的目标。 “楚祭司。”带着阿努比斯面具的五级问道,“各处都已就绪,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楚央看着天空中的月亮,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戴着黑猫面具的五级轻声问,“如果四教廷的教首都在,我们该怎么办?” “四个高等五级。确实比较棘手。”戴着饕餮面具的五级说道,“我听说严祭司他们可能在附近,是否要请他们协助?” “不需要。”楚央忽然语调平平地说,“他来只会破坏。你们不是已经跟先知汇报过了吗。先知没有派后援来,就说明他不想给我后援。” 先知和林乔一样,想逼他证明自己。 逼他一步一步踏入疯狂,逼他成为那个最强的楚央。 如果这次他能活下来,或许先知就会接纳他,甚至可能会想要让他来协助,将两个现实强行拉到一起,同时毁灭两个现实。 那时候,就是他能够对先知下手的时候。 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如果他到那个时候还记得自己的目标的话。 楚央深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耳畔越来越响甚至开始影响到他听力的嘈杂声音镇静一些。可是没有用。 那些死人现在也仍旧环绕着他,不停诅咒着他。 天知道他要用多少意志来维持外表的平静。明明他的内心想要尖叫,用尽所有力气尖叫,只要不再听到那些声音。 但他也只能承受。 算算时间,镇内的疏散应该也差不多进行完毕。楚央的拇指习惯性地去摩挲左手的无名指,即使没有了戒指,这种动作还是能令他稍稍平静。 终于,他开口道,“开始吧。”   第153章 温莎城堡 (1) 月色中的温莎城堡显得愈发苍凉厚重, 正中的主路两旁原本茂密华美的梧桐树此时却在星之彩的旋风中迅速凋零腐烂,亦或者是在炎之精的火焰中烈烈燃烧。 楚央戴着面具,背着大提琴,站在那条长长的行马道上。左边隔着森林, 温莎镇的火光已经逼退了黑夜, 将层云染成了猩红的颜色。而在他两侧, 吞噬者们宛如势不可挡的死亡之海, 迅速从他身旁掠过, 冲向前方的温莎城堡。 楚央看到的怨灵越来越多了,它们混在吞噬者中和活人中,有时候他甚至很难分清谁是活人谁是四人。好在在见到四教廷的教首之前, 他没有必要出手。 “你会在地狱里燃烧!你这个恶魔!!!”一个女人对着他尖利地嘶喊着,令他恍惚以为自己的耳膜已经被穿透了,头骨里一片浆糊, 隐隐作痛。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副吞噬者们才有的耳塞,塞到耳朵里。果然, 没有用,再怎么捂上耳朵也没办法阻隔只存在于他头脑中的声音。再怎么闭上眼睛也不可能对只存在于他头脑中的幻觉视而不见。 “楚祭司?”阿努比斯的声音传来,拨开那些幻觉发出的尖叫, 将楚央拉回现实。 楚央看到一只修格斯正从他身边经过,便命令它停下来, 用粘稠的身体将自己托到他的背上, 带着他逼近城堡。 似乎有些太容易了。四教廷的教首中哪怕有一人在此,他们也应该部署比现在多出三倍的兵力来保护他们的头领。 城堡的大门被修格斯强行破坏, 吞噬者们鱼贯而入,却都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已经屹立了一千多年的巨石堡垒,作为后来英国皇家的居所,里面之精致华美超出想象。对与长老会的人来说,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扇彩色玻璃、一张肖像画、甚至是任何一件家具、浮雕上的一块宝石,都美到令人窒息。 直到猎犬和修格斯冲了进来。 这些残暴的神圣种族和二级种族对于人类的艺术毫无兴趣,对于美也毫无兴趣。他们热爱的是毁灭、是腐烂、是恶臭。他们所经之处,那些珍贵的艺术品迅速分崩离析,化为最原始的物质。 王室成员自然早已在伦敦一战前就被护送到了更安全的北方,这里驻守的士兵大部分已经逃走,个别坚守岗位的也大都已经丧命在吞噬者手中。 楚央命令所有人分散开,去搜寻教首的踪迹。而他自己则带着朴余俊和另外两名高等四级,拄着手杖逡巡过那条恢弘的走廊,将房门一间间打开、寻找。 在错综复杂的城堡走廊间,他们越走越深。其他吞噬者和神圣种族的呼喝声竟愈发遥远了。四周安静了不少,就连那些不停跟踪他的鬼也不知不觉一个接着一个不见了,耳畔二十四小时不断的嘈杂也第一次安寂下来。 楚央却莫名地愈发紧张。他无法自控地在脑子里来回来去地哼着死神之歌,呼吸也开始急促。 朴余俊愈发担忧,“楚祭司?你还好么?” 楚央点点头,有些急促地说,“我没事。” 两名随从推开了两扇白底金纹的华美大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金碧辉煌的舞厅。数盏巨大的水晶吊顶折射着梦幻的流光,雕满金色玫瑰的立柱围着中间的舞池和餐桌,价值连城的刺绣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而舞池中央,站着一个披着黄色斗篷的男人。他握着权杖,直直地看向楚央。 安东尼奥! 楚央低声命令道,“朴余俊,你立刻去找其他五级。” “是!”知道自己帮不上忙的朴余俊转身就跑。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原本坚实的地面融化开来,变成了沼泽一般湿漉漉的质地。朴余俊惊呼一声,整个人陷入了地板之中。 却见从走廊立柱的阴影中,一个披着墨绿色斗篷的高大人形缓缓现身。一张极为扭曲的、像鱼又像蛙的怪脸,厚厚的嘴唇裂开一道令人不适的丑恶笑容。 长老会竟然和信奉克苏鲁的拉莱耶联手,看来存亡危机果然可以迫使最不可能合作的敌人站到统一战线上。 楚央解下背上的大提琴,随意选了一张椅子坐下。剩下的两个随从显然已经吓坏了,毕竟他们是高等四级,而要面对的却是两个高等五级的教首。他们仅仅跟着楚央,站在他身后,面具遮住了他们的表情,可是从他们身体中弥散出的恐惧太浓重。掠食者最喜欢的味道。 “我的部下找来是迟早的事。”楚央的声音从鸟首面具后传来。 安东尼奥的手在空中轻轻一挥,一把扑克牌变魔术一般呈扇形出现在他手中,“只可惜,他们找不到我们。” 伴随着关门声,拉莱耶的大侍僧站在出口的地方。湿冷的阴影从他身后迅速弥散开来,吞噬掉了大厅里一半的光明。 楚央明白了。 这是另一个现实。 但这并不妨碍。虽然他手上现在没有先知的戒指,但是以他现在的力量,也不是不可能随时撕开现实。 他叹了口气,将琴弓放到大提琴的弦上,“开始吧。” 安东尼奥扬起眉头,低笑起来,“这么干脆?你和你的翻版倒是很不一样。” “多说废话也只是耽误时间。你们想杀我,我也是来杀你们的。动手吧。” 快点结束,这样不论活下来的是谁,都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伤亡。 却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声,却见二楼影影绰绰,竟像是有不少人的样子。数不清的紫色光芒流泻出来,熟悉的古老者水晶的力量。 果然是埋伏。 那些古老者水晶,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优胜美地那些被杀死的阿旺尼契人身上抢来的吧?楚央后来听林奇说了,柏弘羽带人做下的一切。 而柏弘羽此时也在二楼的人群中,幽幽凝望着他。 忽然间,一股奇怪的气息凭空升起。一种如蛇一般狡诈而森然的、仿佛是雾却又无形的东西,另楚央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早就听闻你能够以一人之力影响达贡和海德拉,我们不得不以最大的诚意来面对你。”安东尼奥说着,忽然一扬手。那些扑克牌飞到了空中,却没落下来,就如一片片蝴蝶一样翩跹漂浮着,不断掠过楚央眼前。他皱眉,总觉得在那些一闪而逝的瞬间,扑克牌上的牌面有些古怪,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古怪。 “你知道,我是一个魔术师。我擅长另不可能的事发生,虽然只是幻象。”安东尼奥竟对他微笑着,从空气中不断变现出一枚硬币、几只蝴蝶、甚至是白鸽,看上去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东西。但突然间,他从空中抓出一把手枪,对准了楚央。正当楚央以为他要开火开始想要催动圣痕的时候,从那枪中射出的却是一捧鲜花。 安东尼奥优雅地笑着,做了一个夸张的致意动作,“我可以让任何事发生。任何你希望的事。你想看到什么?” 楚央却猛然回神,决定不再听这个狡诈莫测的魔术师的废话。他不再言语,直接开始拉奏出他从刚才就一直在脑中回放的音乐。 死神之歌。 他踏入深渊的第一首歌,也是他和林奇合作的第一首歌。 可是……当那曲子离开琴弦的瞬间,就彻底变了调。 楚央愣住了。他停了一下,再次尝试。 还是一样……支离破碎的音调,根本不是死神之歌。听起来甚至有点滑稽。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惊呆了,呼吸加快,恐惧愈发浓重。二楼传来一阵轰然的笑声,仿佛是观众听到跑掉的表演后发出的嘲笑。 怎么回事? 安东尼奥也仍然在微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诡邪的光芒。 “我说了,我可以让最不可能的事发生。包括让你无法拉大提琴在内。”安东尼奥用指尖轻盈地弹了一片飞到他附近的扑克牌。 难道是催眠?利用那些扑克牌影响了他?可是他明明很清醒…… 不……他不够清醒,他的神智已经低到十分危险的界限。 楚央自己的手心也开始出汗。难道现在就要使用圣痕吗? 却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小央。你把我的日记弄到哪去了?” 楚央的身体一僵,他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看,那都是假的。可是他忍不住。他转头,果然看到楚毓穿着医院里的病号服,嘴唇发黑,脸色惨白,皮肤松弛。是人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松弛。他那双曾经温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楚央,里面混杂着困惑和失望。 不……爷爷已经死了……这是安东尼奥的陷阱……是他自己的癔想。他死死闭上眼睛,转过身来,却又听到安东尼奥饶有兴致地问,“你看见了谁?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冷静……冷静……必须要打破这些该死的催眠术……楚央再次试图拉向琴弦。可是你这一次他的琴弓落下去,四根琴弦忽然全都断裂了。羊肠弦在空气中弹动着,映在楚央不敢置信的眼睛里。 “楚央。都是你的错。” 他猛然抬头,却见宋良书站在他的面前,穿着他吞下氰化物的时候的那身衣服,嘴唇鲜红,仿佛染了血。他用充满憎恨的眼光盯着他,嘲笑着说道,“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最开始不过是那些听了你歌的人,现在是全世界了么?” “小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毓也走到了楚央身边,望着他的目光那样失望,那样痛苦,“我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换来的就是这个么?” “楚央,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宋良书问,“你还在等什么?” 楚央努力不给任何回应,甚至不去看那些幻觉的眼睛。 最可怕的是,这些幻觉说的都是真的。 “你在等林奇是不是?”一道向来清脆甜美的声音,此时却变得无比尖酸刻薄。楚央身体一个猛地战栗,抬起眼睛,却看到了陈旖。 陈旖不是还活着吗?为什么她也会出现在自己的幻觉里?! 陈旖的头发全都掉光了,脸色灰败,瘦骨嶙峋。她穿着太过宽松的病号服,满脸憎恨地望着他,“都是你……你丢下我们,两年不闻不问。你毁了我们的家,害得我没办法继续治病。我就要死了,被你害死的!!!” “我们本来相信你的啊!”祝鹤泽也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那件从前她唱歌时穿的鱼尾裙,“你为什么要害小妮子?她是我的命啊!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你不配当我们的楚大哥!你这个没人性的混蛋!!!”不知何时出现的苏钰也怒吼道。 所有他在乎的人团团围着他,说着最伤人最恶毒的话。偏偏这些话都没有错,都是事实。 楚央的手在发抖,身体也在发抖。他努力想要压制,但是他压制不了。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两个随从已经被拉莱耶大侍僧悄无声息地吞噬,和朴余俊一样消失在地板之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上百名四级观测者脖子上戴着古老者水晶,从四面八方逼近他。 楚央也不知道,在整个大厅的地毯下面,早就布置好了复杂的法阵。他们甚至杀了两名四级吞噬者俘虏来血祭。所以在这样的阵法上,他的观测力被大大削弱,所以才会这么快就受了安东尼奥的影响。 柏弘羽的手上拿着奥萨尔之环,小心翼翼地接近楚央。 手中的大提琴被陈旖粗暴地抢走了,楚央感到无数双手扯着他的头发,扭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压在地上。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那些死在死神之歌中的无辜平民、死不瞑目的阿旺尼契人、被他有意识杀死的源头村村民、以及所有在他作为吞噬者楚央入侵的过程中杀死的观测者和士兵。 无数双手,无数双从地狱中伸出的手,在将他拖下去。 然而安东尼奥也没有料到,楚央接下来看到的幻觉。 由于精神异常,楚央的记忆和身份发生了错乱,恍惚以为自己是吞噬者楚央,恍惚将此时相似的境地,安放到了吞噬者楚央和林奇被安东尼奥困在献祭法阵中的时刻。他被那些无情的手压着,无法反抗,孱弱就如最初那个胆小怯弱只知道哭泣的自己。他抬起头,看到林奇就趴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和他一样,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睁大的美丽双眼带着绝望的悲戚望着他。 “不……不……不要……”楚央终于说话了。在他被按在地上、在柏弘羽即将给他戴上奥萨尔之环的时候。他的惊惶、渺小和哀求都和他给四教廷造成的伤亡反差太大,另那些控制着他的人也不安起来。 “小央,我爱你。”林奇用唇语对他无声地说着。 然后,一只手狠狠抓住林奇的头发,强迫他的头向后弯折,露出修长雪白的颈项。然后,一柄锋利的匕首迅速在他的喉咙上划过。血过了片刻后才突然喷涌而出,甚至喷到了楚央的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林奇眼中曾经那样迷人的光芒渐渐熄灭,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深棕。他看着生命的光从他身上彻底离散,那温柔的身体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在地上,连头发都是乱的。 “啊!!!!!” 原本蛰伏的楚央忽然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哀嚎,骤然间无数藤蔓从他的后背爆炸开来。 顷刻之间,那些按着他的十几个四教廷成员,全部被滴淌着剧毒粘液的藤蔓撕碎,就连碎肉都被毒液分解殆尽。 第154章 温莎城堡 (2) 柏弘羽躲在一根立柱之后, 用手死死按着流血的腰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恐惧而不停战栗。 隔壁的立柱后也躲了一个用仅存的左手捂着嘴的四级,他的右手手臂已经不见了, 黑色的血从衣服的下摆晕出, 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蔓延。 在他们的身后, 是一片混乱恐怖的地狱之相。 无数迸发着妖异荧光的藤蔓从楚央的肋骨和后背爆发出来, 再加上藤蔓根部那些一层层宽广而轻盈如纱的花瓣, 几乎将楚央整个人的身影都淹没了。藤蔓上一朵朵硕大的怪花绽放,因为吸足了血肉,那肉质的花瓣上的血丝都饱满地膨胀着, 花心有些是一颗颗泡在黏液中的诡异金绿色眼珠,另一些则是如放大的水蛭的嘴一般不停开合的吸盘。 安东尼奥和拉莱耶大侍僧是唯一能够和发了狂的楚央抗衡的。大长老身体中的圣痕已经爆发出来,却正是飞天水螅。大约是知道这种时候隐身毫无用处, 那巨大的腔肠形态的怪兽便直接从安东尼奥的腹腔里钻了出来,看似柔软如脂肪般的身体在不断形成新的芽体, 宛如一株迅速张开的巨树。每一条芽体的顶端都迸射出数条布满密密麻麻的毒刺的触手,顶端张开一些类似口一般的东西,从里面吹出呼啸的狂风。 藤蔓和飞天水螅的毒触手迅速拧绞在一起, 狂风吹得那些有催眠功效的扑克牌漫天乱飞,地上的残肢断臂也被风带起, 不停撞到墙壁上, 发出软趴趴的恶心声响。 而大侍僧则吟唱着咒文,从那宛如液体一般化开的地面中渐渐升起了一只巨大的形如章鱼的海怪, 散发着海洋中的腥臭味的章鱼触手上贴满了深海的藻类和死去的贝壳类生物留下的坚硬外壳,强有力的绞杀甚至扫榻了数根立柱。 柏弘羽只觉得整个大殿都在疯狂地摇撼着,石头如暴雨一般散落下来,仿佛随时都要坍塌。那些触手和藤蔓相互绞扭的场面恐怖又混乱,几乎难以分辨谁是谁,也不知道谁占了上风。 吞噬者楚央太强了……明明他们自己现实的那个楚央很弱不是吗?明明是个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瑟瑟发抖的没用男人…… 不……好像最近就连他们自己现实的那个楚央也变得有些……莫测。所以大长老才会想要用一些特殊手段来控制他…… 柏弘羽知道现在他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否则一定会死在这里。他弯着身体,贴着墙壁试图冲向离他最近的一扇门。他刚刚离开,之前他倚靠过的那根立柱就被一条横扫过来的章鱼触手拦腰截断。 而被重重花瓣和触手包裹的楚央,看到的是不停冲过来的鬼。 那些鬼要夺走林奇,要伤害林奇,要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折磨林奇,以此来折磨他。 他受够了,那些狂乱的、充满憎恨厌恶恶心失望的声音,他受够了那些日夜折磨他的鬼怪。他受够了在罪恶感中自我憎恨自我厌恶,受够了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失去。他要把这些折磨他的鬼全都杀掉,一个不留。反正他们只是幻觉不是吗,反正他们只在他脑海中不是吗? 楚央的攻击愈发狂猛,伴随着一声长啸,一轮紫红色的太阳从无尽的青碧藤蔓中冲天而起,水晶一般透明的层层花瓣张开,散射出炫目华美的无数触手。瞬间,所有飞天水螅对呼啸狂风的控制权都被抢夺过来,愈发劲猛的风终于摧毁了整个大厅,屋顶被掀开,但是露出的却是无尽的黑暗,而不是原本的夜空。 这是一个气泡,一个用特殊的阵法、祭品、两名教首以及十名五级的加持下制造的现实气泡。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来困住楚央。所以在这个气泡之外只有虚无。 渐渐地,安东尼奥也开始觉得力不从心。札尔和罗伊格尔的藤蔓上渗出的毒液已经开始麻痹他的身体,另飞天水螅渐渐虚弱。而那只海怪更是被罗伊格尔撕成了碎片。 安东尼奥心中骇然,这么多年,恐惧是第一次真正渗入他的内心。 他得到的指示似乎是要将楚央逼疯,他本以为把他逼疯是为了削弱他,可是……疯狂显然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 而拉莱耶的大侍僧显然也萌生了退意。 安东尼奥举起自己的权杖,念动咒文。更多的扑克牌从他的衣衫中飞出,随着狂风围绕着楚央和他的藤蔓飞行。而大侍僧则召唤出了更多用来送死的深潜者,而后两人迅速撕裂现实气泡,逃回原生现实。柏弘羽抓住这个机会,紧紧跟在大侍僧身后也跑了出去。 可是楚央的战斗并未结束。他看到了更多的恶鬼扑向他。它们全都穿上了那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的样子,林奇、爷爷、陈旖、祝鹤泽、苏钰、宋良书、许白、萧逸泉、赵岑商…… 所有他在乎的人,他爱的人,都面目狰狞,大声咒骂着扑向他,试图杀死他。 楚央的攻击开始减弱,那些手中拿着刀的昔日的亲人和友人恶狠狠地围向他,无情地将刀子插入他的身体。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楚央绝望地蜷缩起身体,甚至是在哀求着,哀求着他们停下。他感受到的痛都是真实的,伴随着每一次刀子刺入,他听到那些如同浸泡过毒液的话。 “伪善者!” “你应该去死!” “垃圾!” “我们从来就就没有把你当过朋友,不过是看你可怜!” “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们!” 但最痛的,可能却是爷爷的那一句,“你不过是已经死去的那个真正的楚央的替身而已。我收养你,也不过是为了填充空白。” 林奇……林奇在哪…… 快点来帮帮他…… 他好难受……好痛苦……好想去死…… 谁来救救他? “我喜欢你,根本就没有选择。”他看到林奇拿着匕首站在他面前,表情冰冷而疏离,“就像你喜欢我,也同样没有选择。我们都是神的棋子。否则,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楚央捂住耳朵,可是那些声音仍然像是风暴翻搅着他的神智。他大声哭喊着,身体中的所有藤蔓再一次混乱地飞旋起来,摧毁周遭的一切。 他想让痛苦停止,想让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他想毁掉一切。 只要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静。 …………………………………………………… 陈旖一行人走了一段之后,便遇上了长老会派去出事小镇的援军。有军人,也有无数披着黄色斗篷的观测者。长老会的人发现他们三个,便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欲要将他们带去安全的地方。 陈旖却说,“我们想去温莎镇。” 一名观测者瞪大眼睛,“你疯了?现在整个温莎镇都被那群戴面具的疯子占领了,去了就是送死。” “我们想去找一个人。”祝鹤泽说道,“但是用走的太慢了,你们可以送我们一程吗?” 几个观测者连连摆手,显然心有余悸,“要是你们的朋友在吞噬者进城前都还没撤离,现在肯定已经死了。你们可别自己找死。” “你们真的很想回去?” 几个人转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 一个消瘦却高挑的男人,肤色黝黑,面容端正英俊。他看着陈旖、祝鹤泽和苏钰,露出一道十分爽朗的笑容,“可能会死哦?” 几名观测者面面相觑,觉得这个同僚面生的很。但想到长老会有那么多人,有自己不认识的也不奇怪。 陈旖看了一眼祝鹤泽和苏钰,苏钰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死就死吧!反正我看这样子早晚这个世界也要毁灭。” 那陌生男子于是微微颔首,“这样的话,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接下来的一段路,对于陈旖三人来说太过奇异,他们甚至不大能理解。 那个陌生男子带着他们三人走到一处僻静的林地之外,拍了拍手。从森林的阴影中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咕噜声。紧接着是渐渐临近的脚步。 当森林中那巨大的阴影显形的时候,三人都吓得向后狂退,苏钰甚至摔到了地上。 那是一只体型极大的雄狮,足有三米高,但是头颅的地方长的却是近似人类的头型,只不过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些微的类似五官的起伏。雄狮的背上甚至生着一对巨大的翅膀,此刻收了起来,如硕大的披风一般拖曳在地上。 陌生男子说,“如果你们真的想找到你们的朋友,就骑上去,告诉它你们朋友的名字。它会带你们去找他。” 话音落,那巨型的狮身人面兽竟真的匍匐下来,像是在等待他们爬到它的背上。 然而看着这么恐怖的怪物,不吓到逃跑已经是极限,谁还敢坐上去? 眼见三人惊恐地面面相觑,没有动作。陌生男子惋惜似的耸耸肩,道,“当然,如果你们实在害怕的话,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陈旖却突然喊道,“等等!” 陌生男子脚步微顿。 陈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怪物。巨大的狮尾懒散地在草地上扫动着,发出哗然的声响。陈旖伸手放到巨兽温热的身体上,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尝试着抓住那金黄色的毛发,开始往它的背上爬。 陌生男子露出满意而优雅的微笑。 祝鹤泽见状,也跟上来。苏钰看着她俩,简直难以置信。然而自己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显得没种?楚央不是还嘱咐他让他保护好两个姐姐的吗? 苏钰只好也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当三个人都在巨兽的背上惶惶然地坐好,抓住了它的皮毛,巨兽便轰然起身,巨翅展开,足有几十米长,呼啸一扇,便冲上夜空。 陌生男子仰头看着那在月色里迅速缩小的影子,渐渐散化成一片在地面上涌动的黑暗之海,悄无声息地掠过大地,不见了踪影。 三个人经历了一段惊心动魄的空中之旅,简直像在坐最疯狂的过山车。巨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过长空,冲向那在烈火和污秽炫彩中燃烧的小镇,以及那同样燃烧着的古代城堡。它巨大的阴影被云层隐匿,并未引起吞噬者的警觉。虽然庞大却十分灵巧的身体巧妙地借着城堡的掩映飞向宴会厅的方向,然后不顾一切地撞向一面坚实的墙壁。 “你在干嘛!!!那是墙!!!”苏钰吓得大叫。陈旖和祝鹤泽也惊恐地尖叫着。 然而预期中的冲撞没有出现。 等到陈旖睁开眼睛,却发现他们已经着陆了。 巨兽懒洋洋地趴在一条宏伟而高大的走廊里,面前是一扇紧闭的双开大门。而在门边,一个腹部染血的年轻男人盯着他们,精致的面容被惊愕占满。 三人笨拙地从巨兽身上爬下来,茫然地四处环顾。没有看到楚央的身影。 陈旖走到柏弘羽的面前,担忧地望着他,“你受伤了!你的同伴们呢?” “小妮子!这会儿你就别担心别人了好不好!”苏钰生怕柏弘羽是个吞噬者,赶紧跟过来,手紧紧攥成拳头,一副要打架的架势。 柏弘羽却嗤笑一声,看看那巨兽,又看看面前的三个零级观测者,“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找死?” 祝鹤泽道,“你认识楚央吗?” 柏弘羽微微睁大的眼睛里掠过浓浓的恐惧之色,这令三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然而柏弘羽指指那扇双开大门,“他在那。不过你们要是不想死,最好不要进去。” 陈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大门,但是手臂却被祝鹤泽稍稍拉了一下。 “小妮子……”祝鹤泽犹豫着说,“我……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你才他妈有啊!!!”苏钰几乎抓狂一般说道,“我不是一直在告诉你们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坏的计划吗?!!” “鹤泽,那是楚大哥啊!”陈旖认真地望着她,“楚大哥是不会伤害我们的!他不太好,他的腿也瘸了,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可是……” “不论别人怎么看他,我知道他是怎样的。”陈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含着眼泪,“就算别人都抛弃他,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啊!” 祝鹤泽沉默了。 此时苏钰四处看着,从隔壁休息厅的墙上硬是把一柄骑士的剑给拔了下来,没想到那玩意儿竟然挺重,一下子没拿稳,剑尖敲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他拖着那把大剑出来,晃动了一下肩膀和头颅,“妈的,来就来。” 祝鹤泽看着,心想这样也好,带点防身的东西…… 陈旖抓着两扇门的门把手,用力一推。 门后,竟出人意料地安静。 已经被摧毁的大厅只剩下残砖断瓦,看不清原来的样子。而在头顶,是一片盘旋的黑暗。一种奇异的空洞。明明什么也没有,却恍惚能看到一个不断向上翻卷的浩瀚漩涡。 而在废墟之上,蔓延着一片纠缠在一起的藤蔓。那藤蔓几乎可以说是美丽的,流转着神秘悠缓的光芒,那一朵朵奇怪的像是肉质的红花点缀其间,极尽凄艳。 而在藤蔓的中心,楚央静静地坐着。藤蔓遮掩住了他的下半身,就仿佛他是从藤蔓上生长出来的一样。他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微微仰着头,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三人都感受到极大的视觉冲击。 楚央……楚央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藤蔓是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的泪光却越来越浓。 她能感受到,在开门的一瞬间喷涌向她的疲惫和绝望。 从楚央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 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场噩梦吧? 会不会一觉醒来,没有吞噬者入侵,也没有死神之歌事件,宋大哥没有死,大家还是在酒吧里演奏唱歌,赚点微薄的酒钱,大家一起到馆子里吃吃喝喝,过日复一日无趣却平常的日子。 她费力地踩着那些碎石,绕过倒塌的巨柱,开始接近楚央。 楚大哥,永远是他们五人组里最温柔的那个人。她有时候总感觉,楚央可能是唯一一个看到了她所谓“可爱”“懂事”的表象下那条衰老而贫瘠的灵魂的人。只有他会注意到自己在接到父亲要钱的短信或电话后情绪会低落一段时间,即便她掩饰的很好。也只有他会在那种时候给她带她最喜欢的千层蛋糕,悄悄地把自己赚到的演出费塞给她。他是那种你觉得可以对他说任何话的人,他总是会静静地听着,然后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懂,告诉她有些东西可能永远弥补不了,但是至少他们有彼此。 陈旖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祝鹤泽的话,说不定她会爱上楚央。 这样的楚央,绝对不应该是那些人口中没人性的魔鬼和怪物。 “楚大哥……”她费力地抓着那些藤蔓爬向他,心里充满重逢的喜悦,和浓浓的心疼。 楚大哥怎么变得这样苍白消瘦……怎么这样憔悴?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距离越近,看得也越清楚。楚央脸上的空洞,让陈旖心都碎了。 “楚大哥……我是小妮子啊……”她一遍一遍呼唤着,用尽最温柔的声音。 终于,楚央动了。他缓缓转头,用一双充血的、无神的眼睛,看向她。 下一瞬,陈旖忽然感觉胸口疼了一下。 什么东西不对劲。 她愣愣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到一根藤蔓从她的胸口刺入。她看不到的是,那根藤蔓从她的后背穿了出来,带出一片血雾。 她漂亮的杏眼微微睁大,像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坏了? “不!!!!!!”耳畔传来了祝鹤泽惊恐的尖叫。 那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科普一下:关于那个陌生男子,肤色黝黑瘦高这样的特点,还有那个狮身人面怪物,都是某个神的化身会有的特点哦~   第155章 温莎城堡 (3) “陈旖!!!!!陈旖!!!!”祝鹤泽不管不顾, 尖叫着手脚并用爬上废墟。陈旖的身体已经倒下,翻滚着沿着砖石和藤蔓滚落,祝鹤泽一把接住她,却见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仍然睁着, 定格在一个惊讶和困惑的表情上。 血, 到处都是血。陈旖的血染红了祝鹤泽的衣衫, 她紧紧抱住陈旖, 一遍一遍呢喃着, “不……不可能……不可能……小妮子……小妮子!!!!” 苏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央杀了陈旖。 陈旖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噩梦吧? “你疯了吗!!!那是陈旖啊!!!那是小妮子啊!!!”苏钰怒吼着,满面泪痕却目眦欲裂,举着手里的剑冲向楚央,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畜生!!!我杀……” 话未说完,一根藤蔓瞬间就卷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提到半空中。他无法呼吸, 窒息感令他的眼珠向外突出,但他仍旧挥舞着手中的剑, 绝望地挣扎着,发出濒死般的怪声。 祝鹤泽惊恐而绝望地抬起头,对着那藤蔓顶端面无表情的她不再认识的男人喊道, “楚大哥!!!你醒醒!!!是我们啊!!!你醒醒啊!!!” 可是楚央仍旧没有反应,他看着半空中那个被他卷住的鬼, 那些一直试图伤害他的鬼, 挣扎得越来越微弱。他手中的剑掉落下来,终于不再动弹了。 苏钰的眼睛仿佛要突出眼眶, 面容因为窒息前的痛苦而显得狰狞。藤蔓一松,那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就摔落下来,姿态扭曲地倒在了石砺中。 祝鹤泽尖叫起来。 除了尖叫,她没办法做别的。 死了,都死了,全都被楚央害死了。先是宋大哥,现在是他们所有人…… 仇恨如黑暗之火瞬间燎原,她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突然起身,一把抓住苏钰刚才抓着的剑,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楚央,“去死吧!!!我们一起去死吧!!!”她尖叫着,面容因为浓烈的恨和蚀骨的痛而扭曲。过往的一幕幕如临死前的走马灯,细数着他们五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她因为母亲和继父有了新的小孩而冷落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过。陈旖、楚央、苏钰、宋良书就是她的所有家人。楚央和宋良书就像他们的两个家长,他们时常开玩笑,宋良书是爸爸,楚央是妈妈。 因为楚央是最温柔的那一个。 他知道她不喜欢过生日,就只是在她的房间里留下一只他照着网上教程烤的杯子蛋糕。他知道她不愿意去接母亲的电话,便总是代为接听,耐心地听完她母亲对她的嘱托。在母亲得急病去世的时候,他陪着她连夜坐火车回家奔丧,抱着她任由她在怀里哭了一个晚上。他知道她爱陈旖,却从未点破过,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在酒吧喝上几杯酒。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楚央会变成现在这个……怪物? 楚央的藤蔓迅速缠绕住她的身体,越收越紧。肋骨被压碎了,剧烈的痛令她惨叫,剑也再一次掉落下来。藤蔓还在收紧,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内脏被骨头刺破,被挤成肉酱。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血液从眼睛里流出来,她最后凄然地望向楚央,轻轻地哼了几声。 她哼得是楚央从前写过的曲子,在死神之歌前为她写过的曲子。 那是她在参加某个歌唱选秀节目之前,楚央熬了三天两夜为她写出来的。很多年了,已经没有再唱过,也没有人再知道了。 那时候楚央的曲子依旧是温柔和暖的、充满了希望的。像是清晨露珠中含着的那一道彩虹,像是暴风雨夜里壁炉中跳动的火焰,像是雪过天晴的早上从梅树上吹落的雪花。 然而这看似羸弱的、没有任何观测力的曲子,却然如一柄利剑,撕裂了楚央那被疯狂扭曲的神智。宛如一块不见天日的黑布被撕开了裂口。 楚央眼前混乱的世界渐渐沉淀,就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海底急速升上海面一般。他倒吸一口冷气,宛如窒息一般抓住自己的喉咙。他的全身都在发热,令人甚至昏聩的高热。但是他的眼睛却仿佛看得更加清楚了,耳畔那些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个日夜的噪音也渐渐熄灭了。 然后,他看到了祝鹤泽倒在藤蔓上,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仿佛所有骨头都碎掉了。她仍旧仰着头,脸上蔓延着两行血泪,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她的嘴唇翕张着,又涌出了一股鲜血,然后发出了轻轻一声叹息。 伴随着那叹息,光芒在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中凝固了。 而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陈旖那娇小的身体躺在碎砖中间,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还残留着熟悉的藤蔓上的汁液。而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苏钰仰面躺着,脸色青紫,眼睛突出,脖子上是恐怖的勒痕。 一瞬间,楚央的头脑里是空白的。 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又是一场噩梦的幻觉。 可是……感觉又不像……此时此刻的感觉,是一种久违到陌生的清醒…… 恐惧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背脊。他试图站起身,可是那些藤蔓太沉重了,根本就无法动弹。他挣扎着爬向离他最近的祝鹤泽的时候,藤蔓开始自己缩回他的身体里。 他爬到了祝鹤泽那因为骨头散碎而变得有些软塌塌的尸体跟前,伸手摇了摇她。 她晃了晃,就没有动静了。 楚央又晃了晃。 更多的血从她的嘴里冒出来。 楚央茫然地转过头,又爬向陈旖。他用手去按陈旖胸口那血洞,却意识到已经没有用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那皮肤还是软的,甚至还是有余温的。她那样惊讶地看着他,直到死前都不相信楚大哥会伤害她。 他开始发抖,剧烈地发抖。他最后爬向苏钰,徒劳地用手摸着颈骨断裂的脖子。从楚央的喉咙里,开始发出无意识的、破碎的、恐惧的呜咽。 不……不可能……刚才那些明明都是幻觉啊? 都是他脑子里的幻觉啊?都应该在他清醒之后就消失的啊?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不是好端端地在国内躲着吗? 不可能死了,不可能真的死了……尚未全部收回的藤蔓再次开始蔓延,开始缠绕住三人的身体。用死灵之书,给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不是把林奇救活过吗?虽然那时候林奇没死他才能帮助他复活,但是这三个人或许也还没有真的死去…… 他的大提琴呢? 大提琴没有了……怎么办……怎么办?或许可以用唱的? 他哼着破碎的音调,试图把自己的生命灌入那三个人的身体中。可是终究是太晚了,彻底死去的人,是没有办法救活的。即使复活了,也只是没有意识的活尸而已。 楚央将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托起,并排放到干净的地面上。他紧紧抱着陈旖的头颅,不停唱着那首他为林奇写过的歌。但是没有用,他们没有反应。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反映了。 一边唱着,一边哭着,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和啜泣声另曲调不成样子。他死死抱着陈旖,身体前后微微晃动着,表情惊恐得像个孩子。 死了……全都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了…… 他最后的亲人们…… 他的歌声渐渐变成了哭声,哭声渐渐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啊!!!!!!!!!啊!!!!!!!!” 却在此时,大门再一次打开,拉莱耶大侍僧再一次带着数名五级侍僧、几名长老会成员和数不清的深潜者怪物冲了进来。他们听到了气泡中的异动,以为这是杀死楚央的最佳时刻。而安东尼奥却并未现身,只是躲在暗处悄然凝视。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只有死亡和毁灭。 藤蔓铺天盖地袭来,甚至在深潜者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疯狂地撕碎了他们的身体。 那是一种被恨、被绝望、被疯狂催动的力量,熵神最挚爱的力量。 污秽双子前所未有的强大,它们撑满了整个空间。藤蔓上的毒液如暴雨般四处喷射,接触到的深潜者立刻化作一滩脓绿的水。而观测者们更是连进攻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就被强大的藤蔓绞拧成无数碎肉,残肢断臂到处溅落。大侍僧意识到情况不对,转身欲跑。可是在他面前,一直巨大的金绿色眼睛突然睁开了。 罗伊格尔在他面前如恐怖的死亡之阳绽放开来,数以万计的藤蔓如花瓣般展开,然后倏然收缩,将大侍僧整个包裹。 大侍僧连惨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 等到藤蔓再张开后,却已经没有了大侍僧的踪迹,就连一块衣料都没有剩下。 紧接着,气泡和原生现实之间的隔阂被撕碎了。吞噬者们感知到了那近乎恐怖的黑暗力量在城堡中心爆发,纷纷如黑暗的潮水席卷而至。安东尼奥当即打开一扇门,带着众人逃跑了。 污秽双子终于回到了楚央的身体里。 而楚央却一直都没有动过,仍然如刚才那样,坐在地上,面对着三具尸体,抱着陈旖的头颅。 半晌他忽然轻轻地放下陈旖,动作那样小心谨慎,仿佛怕吵醒了她一样。 满身都是血和藤蔓上的汁液的他拖着显得太过消瘦摇摇欲坠的身体站起身,爬到废墟上,捡起了那把剑。 他记得,在混乱的记忆中,苏钰和祝鹤泽都尝试过用这把剑来杀死他。 但是幻觉里所有那些他认识的人们都想杀死他…… 他的记忆混乱,不太能确定那些他杀死的幻觉里到底哪一个是他们。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已经死了,被他杀死了。 柏弘羽、林乔、甚至是最开始在复慈医院里那个老妇人说的都是对的。他会带来厄运,他会害死所有他身边的人。 他拿起剑,双手握着剑锋,将那剑锋对准自己的心脏。 三年前,他自杀,爷爷牺牲自己救了他。 这回,不会再有人救他了吧? 然而当剑锋刚刚刺如胸口一寸,突然两道黑色巨影从天而降,一只勾爪夺过他手中的宝剑,另外一道庞大而沉重的暗影一把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巨大的肉翼缓缓收起,变成了灰色的风衣。灰衣男人——拜亚基那狂热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笑容前所未有的满足沉醉。 “你不想复仇吗?我的天使。”灰衣男人在他耳边说道,湿漉漉的气息粘腻而恶心,钻入他的耳道,钻入他的头脑。 而在他旁边,数不清的拜亚基,顶着一张张相同的脸,相同恶心诡异的笑容,将他团团围住。他们俯瞰着他,仿佛一群饥饿的秃鹫,带着满脸的嘲笑。 复仇? 他不是正在复仇吗? 杀死自己,不就是复仇吗? “把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是安东尼奥。”拜亚基用阴险的声音说道,“这是四教廷的安排。他们想要用他们三个来控制你和另一个你,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这儿。他们知道你们有多重视这三个人,是他们先把你逼到疯狂,然后又放他们三个进来。难道你要让那些害死他们的人毫发无伤地活下去?” 楚央那呆滞的大脑缓缓转动着。 “为他们复仇吧。”拜亚基那令人做噩梦的眼睛盯着他,仿佛要给他催眠一般,“毁掉四教廷。” 楚央愣愣地盯着他,“复仇?” “复仇。”拜亚基兴奋地笑着,“带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一起下地狱?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下一瞬,拜亚基那总是诡笑着的脸上,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三根藤蔓从他的腹部灌入他那腐朽溃烂的身体。毒液液迅速开始腐蚀他的内脏。 躺在他身下的楚央看着他,忽然也笑了。那笑容有些古怪,有些疯狂,甚至有点像拜亚基的样子…… “好啊。”楚央轻声说,“那就从你开始。” 第156章 温莎城堡 (4) 林奇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 弥漫着浓烈而污秽的异彩的手扼住对方的咽喉,另一只手一把掀开对方的面具。严祭司没有想到就算是带了一只猎犬和飞天水螅组成的突袭队来,竟也无法对抗楚央和林奇的联手,如今自己竟然也被制服, 这下只怕性命难保。 林奇的眼睛中燃烧着愤怒,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骚扰我?” 此时四周的大地已经被猎犬那粘稠的、瘫软成泥的躯体覆盖满了, 就像一片微微起伏呼吸的黑暗之海。而飞天水螅也拖着枝杈密集的身体, 顶端的无数触手从树上、房梁上垂下来, 有气无力地蜷曲伸缩。 吞噬者楚央提着大提琴,双脚踏着猎犬那粘稠的身体走向他们。严祭司的眼睛落在楚央身上,又看看林奇, 隐约明白他的失败是注定的,甚至可能是被安排好的。 只要林奇和楚央在一起,他就不可能胜利。连神明都忌惮他们在一起的力量, 更何况自己只是个人类而已。 而此时,天空中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 长老会的人也赶到了。吞噬者严祭司的双手被扣上奥萨尔之环,被人带了下去。楚央在善后的人群到处搜寻,却都没有找到陈旖她们三人的踪迹。 眼见林奇满面惶急, 甚至比刚才面对铺天盖地的廷达罗斯猎犬大军时还要焦虑。楚央道,“她们……可能已经走了。” “走了?”林奇更害怕的是他们已经被猎犬吃了, 但是空气中没有闻到他们的血腥味, “你怎么知道?” “陈旖已经认出谁才是他们认识的楚央了。”楚央的眼睛看向遥远的温莎镇的方向,“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她认定了的事, 就一定会去做。” 林奇感觉胸口狠狠揪了起来。温莎镇……那不是等于送死吗? 不过……也可能他们被小央发现了,没有被伤到。小央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但是不安却如悄然升起的浓雾一重重包裹住了他,如果他们三个出了什么事,小央一定会承受不了的…… 林奇立刻冲向一辆长老会成员带来的吉普车。众人见是他,都不敢阻拦。他直接跳到驾驶员的位子上,回头却见吞噬者楚央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车下,静静望着他。 “你不来么?”林奇问。 楚央摇摇头。然后,他对着林奇微微笑了。 昏黄的风烟之中,吞噬者楚央的笑容那样柔软,依稀竟是林奇熟悉的小央的样子。 “你去吧。”楚央道,“或许还来得及。” 林奇点点头,发动引擎,却又转头看向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言语中,却终究是担心的。 只为这担心,吞噬者楚央便感受到一种久违的酸楚和微微的温热,在他冰冷的胸口缓缓蔓延。 “去做我该做的事。”楚央说完,抬起手,对他轻轻挥了挥,眼神温柔,“再见了,林奇。” 然而林奇却恍惚觉得这个楚央不是在和他道别。 而是在对另一个自己道别。一个早已逝去在那无数个已经消失了的现实中的自己。一个早已死去的自己。 说完那句话,楚央便转过身走了。 林奇感觉胸口一阵不甚畅快的隐痛,但他没有时间犹豫,踩下油门,冲向温莎镇的方向。 …………………………………………………… 当林奇赶到温莎镇的时候,日头已经从起伏的地平线后浮起,隐没在淡淡的云层之后,将半个天空都渲染成令人窒息的绚丽颜色。被摧毁的城镇静静立在泰晤士河畔,曾经古雅的小楼、教堂,此刻都化作坍塌的墙垣、不成格局的残屋、被腐蚀发黑的烂泥……植物全都腐烂枯萎,树木的叶子掉光了,用手指也可以戳出空洞的酥脆树干,仿佛被火烧过一样。偶尔可见一些血迹和碎肉散落在地上,显然大都被神圣种族吞噬了,也难以分清死者是四教廷的还是吞噬者。 奇怪的是,这里没有半个吞噬者的影子。 看样子,吞噬者应该已经胜利了。为什么却撤走了? 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可能会在潜入的过程中被发现,现在一个人走在清晨冰冷的薄雾里,看着面前缓缓铺开的满目疮痍,心里头愈发空洞不安。 他们三个……在哪? 楚央看到他们了吗? 走了一阵,前方忽然出现了脚步声。气味里没有神圣种族那种与混沌相关的腐臭味,但林奇还是戒备地将手套摘了下来。 但是从晨雾里出现的,却是几个披着黄色斗篷的长老会成员。只是这几个互相搀扶面带疲惫的人看到他的瞬间却惊恐地顿住脚步,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但是看清对方是林奇,才略略松了口气似的。 “是您啊!” 林奇认出他们几个似乎是长老会里的高等四级,但是现在却分外狼狈。他们身上黄斗篷像是被什么酸类东西烧过,褴褛不堪,到处都是被烧穿的洞。他们的脸上、衣服上也覆盖着血迹和灰尘,有些血迹是他们的,有些却似乎并非从伤口中涌出,而是被溅在他们身上的。他们的眼睛里弥漫着浓烈的恐惧,仿佛看到过什么太过可怕的东西。 “怎么回事?吞噬者撤军了?” 其中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好像是……我们也不确定……” “怎么回事?”林奇的不安越发浓重,“我们赢了?” “没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还在发抖,“大长老和拉莱耶的大侍僧在温莎城堡设下陷阱,想要捕捉他们的首领……但是他们的那个带黑死病面具的楚央太强了,后来还发了疯。连拉莱耶大侍僧都被他杀了。拉莱耶现在整个投降了吞噬者。大长老也逃了……” “那吞噬者怎么会撤军?”大侍僧死了?而且是楚央杀的?林奇觉得难以置信…… 但至少这说明楚央没有出事? 安东尼奥设下陷阱之事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可见安东尼奥是故意瞒着他,并不相信他。一想到小央很可能会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那个狡诈的魔术师抓住,他心里就一阵后怕。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撤军……”第三个人苦笑道,“我们还以为我们死定了。大长老走的时候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结果他根本没理我们,就让那些拉莱耶人把抓住的吞噬者都释放了,然后带着投降的拉莱耶人和所有的吞噬者走了。” 林奇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觉得哪里不对…… 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周身发冷。 “你们有没有看到三个零级观测者?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年纪大约二十出头。” 几个长老会成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然道,“啊!好像在那个宴会厅里那三个躺着的……” “我没看清楚,里面都是触手……” “好像是……” 林奇一听,只觉得一股寒流通过身体,令他狠狠打了个冷战。他迈开大步,拔腿冲向了温莎城堡的方向。 当林奇找到宴会厅的时候,发现厅外横陈着几具深潜者的尸体,长老会成员的尸体倒是不多,但是也能看到一些黄色斗篷的碎片。地面上甚至有几根断裂萎缩的藤蔓,大约是在和大侍僧或者安东尼奥的战斗中被斩断的。 宴会厅的大门洞开着。厅中的灯已经都熄灭了,但是晨光从高广的窗户照进来,照出一片如高山般堆起的横梁、瓦砾和石块。 林奇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在比较干净的地面上,并排躺着的三个人。他浑身僵冷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敢走进去。 他还是来晚了…… 他向前走着,双腿却仿佛不属于自己。他看着地上那三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他们死的时候都没有闭上眼睛。 被穿心、被扼杀、被绞杀……都是没有任何平静可言的死法。 林奇嗅得到,从他们的血液中渗透而出的……楚央身上的味道。 他对楚央太熟悉了,包括他的圣痕会有的气味,那种肉质的花腥甜的、几近堕落腐朽的气味。 是楚央杀了他们…… 怎么会……怎么可能?小央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他们三个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一样的人了…… 就算在最痛苦的时候也克制着自己力量的小央,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吞噬者对他的小央做了什么?? 林奇双膝一软,在三人的尸身面前跪坐下来。眼泪夺眶而出,手死死攥成拳。 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 是他引来了严祭司那些吞噬者…… 他看到,在每个人交叠的双手下,都压着一朵花。 一朵从藤蔓上被扯下的花。 林奇伸出颤抖的手,探向陈旖手下那一朵被血染得更红的花。花瓣柔软,仿佛是稚嫩的肉,花心几颗紧紧挤在一起的眼珠,仍然在微微转动。 在接触的一瞬间,林奇看到了一切。 他看见了楚央在疯狂中失控的画面,也看到了楚央在疯狂中将三人杀死的画面。 他只触摸了那花一瞬间便近乎惊恐地将花松开了。伴随着那些碎片般的画面,涌入他身体里的是一种如黑洞般空冷的情绪,一种痛到极致崩溃而成的情绪碎末组成的黑暗物质。如果要形容被死神之歌引诱着走向自我毁灭的人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大约就是这种……完完全全的黑暗。 他知道,这是楚央留给他的。楚央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究竟能承受多少痛苦的打击? 一个已经濒临疯狂的人呢? 他的小央,可能已经要坚持不住了。这一切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小央想要保护他,想要打破序神的诅咒,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 而他在干什么?他还在犹豫,还在瞻前顾后,还在无所作为! 到现在这个地步,先知不可能不知道小央的真正身份了。毕竟就算是吞噬者楚央,以前也绝对没有同时对抗两个教首并且还能杀死其中一人的能力。更加没有使用圣痕后神智会降低的代价。先知明明知道了,但是他选择不点破,因为他想要最强的那个楚央。 他一步一步地将小央逼至疯狂的边缘…… 而这三个人的死,也仿佛不是偶然。 吞噬者在那个时候来攻击他们也不是偶然。 安东尼奥把他们三个带来英国更加不是偶然…… 有些神想要让小央疯狂……因为他越是疯狂,就越是强大。 某种猜想忽然进入了林奇的脑海…… 是熵神…… 是熵神而不是序神…… 是尤格索托斯安排的这一切,尤格索托斯想要选出一名最强的楚央。 林奇开始想到,其他那些现实中自己的死亡。诚然,自己的死去可以另大部分的楚央也失去所有力量。但是……不是还有吞噬者楚央和楚忆么? 在一些现实中,失去友人和亲人的痛苦,甚或是后来自己的死亡带来的绝望,反而让他们变得更强了。所以熵神开始不断剥夺楚央拥有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会有意愿和理由去开启末日,开启封闭现实。如果小央身边有亲人有自己,他所愿的大概只是平静的生活,而不是颠覆一切却解放熵神。 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自己了,熵神无法再杀死自己来刺激楚央,因为那样就无法开启大坍缩。所以他们从楚央身边其他的人下手。 越是想,林奇的心就越冷,也愈发愤怒。那愤怒如火舌撩拨着他的五脏,令他想要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来纾解那种不得释放的压抑。 其实也不奇怪,对于那些神明,不论熵神还是序神,根本不会在乎他们这些信徒是否诚心诚意地侍奉他们。他们这些棋子在想些什么,下棋的人又怎么会在乎。 什么打开封闭现实就可以见到逝去的人……或许根本就只是谎言,让他们这些棋子心甘情愿被利用的谎言。 林奇再次抓住那朵花,死死地抓住,咬牙忍受着那了无生意的黑暗将他吞噬。他要认真地,一寸一寸地体会小央当时的痛苦和绝望。仿佛这样就可以替楚央分担一些一样。 当长老会派人来善后的时候,林奇便让人将他们三个的尸身装裹好,将他们一起带去了玛丽安博雷大宅。在那里,他将他们三人安葬在墓园里,将那三朵花放在他们的墓碑上。花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枯萎,仿佛仍旧与楚央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一样。 林奇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赵岑商和楚忆站在他身后。蒙蒙细雨打湿了他们三人的衣衫和脸颊。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大宅中,来到用餐室内。 一个穿着约束衣面容憔悴满脸胡茬的男人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管家正在给他喂饭。那个男人一边吃一边喃喃自语,原本英俊的面容此刻却尽是狂乱之色。 正是伊莱亚。 在温莎镇安东尼奥一行人刚到温莎镇,与其他三名教首商讨部署防御之事的时候,林奇就嘱咐赵岑商和楚忆两人趁乱把伊莱亚提调出来,带去玛丽安博雷大宅。他们路上也遭遇了一些波折,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了林奇的庄园。 吞噬者楚央原本可以直接告诉林奇那些关于吞噬者的机密情报,但是对方不论如何不肯开口,不知是出于对先知的忠诚还是怕林奇得知了地点后独自一人冲去救楚央。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 三人依次入座,耐心地等待管家喂完了饭。然后,赵岑商开口道,“告诉我们吞噬者的大本营在哪。” 伊莱亚充耳不闻,兀自喃喃低语。 赵岑商看向楚忆。楚忆便缓缓站起身,走向伊莱亚。 第157章 疯狂 (1) 朴余俊端着晚餐走到楚央的门外, 发现午饭仍旧在门口,连一寸都没有挪动过,汤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 这里是伦敦仅存的几座尚算完好的建筑,但饶是如此, 也到处都是灰尘。 已经是第三天了, 楚央水米未进, 而且下令任何人不能进入他的房间。门后传出过啜泣声、恐怖的哀嚎声、骇人的怒吼声、砸东西的声音、抓挠墙壁和门板的声音。但更多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 恰如现在, 反而更加令人担忧。 吞噬者中间流传着种种谣言。他们说,楚祭司疯了。 明明已经拿下了温莎镇,却下令撤军。虽然已经完成了先知的命令, 杀死了拉莱耶大祭司,迫使拉莱耶投降,但撤出温莎还是太没有道理。混沌神殿派的祭司——总是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西多罗夫将一切情况报告给先知的时候, 也提出了他对楚央身份的怀疑。 他也曾经跟随楚央出战过数次,但是这一次是最失控的。先是进攻的消息走漏, 而后楚央也毫无理由地按兵不动,后来更是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实力。他的疯狂更是奇怪,虽然之前楚央也有点“疯”, 但那时因为他在使用圣痕后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怪物,所以时而会显得太过残忍。但是现在的楚央却显然在被一些幻觉影响, 甚至偶尔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这和之前出现过的圣痕代价不符。 朴余俊急切地想将这一切告诉楚央, 无奈不论他怎么请求,楚央都不理他。 “楚祭司……我求你开开门吧!”朴余俊不放弃地继续尝试, “再不开门的话……就要出事了!” 他唤了半天无果,只得弯腰,将饭菜放到门外。 却在此时,门悄无声息开了。朴余俊微微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双肮脏的、沾着血迹的脚。然后是破旧的长裤,依旧是之前在温莎镇穿过的那一条。衬衫也仍旧是破旧敞开的,露出弥漫着淡青色枝型纹路的前胸。由于太过消瘦,肋骨都凸了出来,仿佛是被那些圣痕的纹路紧紧绞缠的枝桠。楚央周身弥漫着血液的腥气和一些怪异的腐臭味,脸色灰败,眼睛充血,头发蓬乱,下颚生满青色的短须。而他的瞳仁在阴影里,却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金绿色。 疯子…… 这是第一个出现在朴余俊脑海中的词。 楚央却开口了,“帮我打盆水来。还有拿套干净衣服。” 朴余俊愣了两秒,立刻用力点头,转身便冲出去找水。二十分钟后他领着一名手下,端着热水、香皂、毛巾、剃须刀和一套新西装回来,却见楚央已经将上衣脱掉了。原来圣痕蔓延的范围已经比原来更光了,那消瘦而佝偻的身体仿佛套上了一层细密的青色蛛网。 “你们出去。” 当那两人顺从地退出后,楚央脱去了身上所有的衣衫,然后用水仔仔细细地擦去了身上所有的污渍和血迹。 陈旖她们的血迹。 他的隐形眼镜和有框眼镜也都早已弄丢了,但是奇怪的是他的视力却仿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清楚到可以看到一些周围的事物上从前根本没见过的色彩。尤其是在黑暗中,那些色彩就愈发绚丽,令人目眩。 擦干净了身体,他站在那面依靠着墙放置的已经出现了裂纹覆盖了灰尘的硕大古董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曾经匀称适中的身形现在却变得宛如骷髅骨架一般,受伤的小腿上弥漫着骇人的疤痕,坑坑洼洼,近乎畸形。原本健康的肤色现在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病态。反倒是那双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也散发出幽幽的金绿荧光,趁着他长长的头发和凹陷的脸颊,愈发犹如鬼魅一般。 他已经是个鬼了。 现在这个样子的身体,还会有任何人愿意拥抱、愿意触碰么? 最好没有。 这样想着,他忽然咧嘴笑了。笑得扭曲而僵硬,愈发骇人。他一件一件将崭新的黑色西装穿上。长裤、衬衫、马甲、外套。仔细地系好领带,用手指梳理好自己的头发,用刀片刮干净下颚上的胡须。然后,他拄着手杖,开了门。 “把所有五级叫来。”楚央用轻飘飘的声音吩咐道。 半个小时之后,三名五级下属依次进入一间看起来尚算敞亮的大厅。由于整座城的电力供应都断掉了,长长的桌上放置了几尊银烛台,烛焰跳动着,映倒影在长桌尽头那令人恐惧的黑死病面具的镜片上。 不知为何,三名五级吞噬者都打了个冷战。 他们也曾惧怕过楚央,但绝不是现在这种……恐惧。 简直有些近似于见到先知的感觉。 面具后传出有些神经质的不大稳定语速过快的声音,“长老会的安东尼奥现在在哪儿?” 三人面面相觑。戴着黑猫面具的小川艳子说道,“他们可能已经往北边撤退了。现在多半在诺丁汉市与其他两名教首会面。严祭司也在他们手里。” “那我们也北上。包围诺丁汉,但不要伤害任何平民。”楚央道。 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西多罗夫谨慎地说道,“但是我们放弃了温莎镇,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北方拉起了一条防线。如果我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人手又有限,恐怕反而会被围剿。不如等一等援军?” “等到援军来了,安东尼奥早就跑了。”楚央根本不听对方的分析,“我们从别的现实过去,直接围住诺丁汉。” 饕餮面具的五级也劝道,“那样的话伦敦留下的守军也不够,万一被围攻……” “你们不是已经告诉先知,我已经疯了么?先知自然会派人来的。”楚央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那三个身上明显散发出恐惧气息的五级,仿佛要说什么悄悄话一般告诉他们,“先知早就知道了,你说他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他不召我回去?” “……” “因为他和他们一样,想让我变成疯子……”楚央说完,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支离破碎,令人心头不安。然后,那笑声戛然而止,变作了某种切齿的仇恨,“我要抓住安东尼奥。” …………………………………………………… 吞噬者楚央再次踏上那腐烂变质的土地,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 明明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这个空间已经越来越不稳定了,所有的山峦都在迅速风化崩塌,最远处的那些巨大的城市此刻已经连尸体都看不见了。风依旧是炽热的,充满变质的味道。这里的臭味也是极为丰富的,无数细菌孢子病毒在发酵狂欢,在动物和植物腐烂的尸体上作末日的舞蹈。 他背着大提琴,大步走向吞噬者的临时王国。 吞噬者和神圣种族见到他回归,瘸掉的腿却完好,却也无人敢阻止询问。他径直走向那山峦上先知居住的宫殿,被两名古革巨人拦在大门外。 但是片刻后,两名古革巨人仿佛听到了虚空中的什么声音,于是拽住大门的铁链,向着两边拉开那千钧重的巨大石门。大厅里的烛光形成一条长河,沿着门的开启徜徉到楚央的脚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那暗沉压抑的檀香气味里。 楚央迈步,踏着干净的地砖,走向那前方王座上微微斜着身体倚靠着扶手的黑色人影。 先知一手撑着戴面具的脸颊,也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在看着他。 “你终于回来了。”先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终于还是发现,自己不属于那里么?” 楚央在台阶下站定,微微仰着头,望着那高座上谜一般的男人。 “你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我。”楚央的眼睛里,压抑着蠢蠢欲动的黑暗。 “也不是一直都知道。”先知坦诚地说道,“在他第二次任务失败后,我才开始怀疑的。毕竟你从来不会失手。” “你知道,却还是留下了他。因为你知道,他有死灵之书,他比我强。”楚央那总是一潭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迸射出了愤怒的光焰,还有一丝悲哀,“所以你将计就计。你放弃我了。” “你不是也一样放弃我了?”先知缓缓站起身,光裸的脚踏着一级级黑暗的石阶,从高处走向楚央,“你接受了另一个你的提议,想要取代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林奇身边。楚央,我待你不好么?我教给你的还不够多么?不论这个林奇多么像你的林奇,他都不是你的林奇。你的已经死去,除非封闭现实打开,否则你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你一直在骗我,利用我。死灵之书根本不能让林奇复活……”楚央的声音干涩,似乎带着一点点的颤抖。大概是有段时间没有使用圣痕,他的共情能力已经恢复太多了,“然后,你看到一个比我强的楚央,就把我丢到一边。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如果不是他的语气太平,几乎像是在控诉。 近乎哀怨的控诉。 先知已经走到了楚央面前。他认真地凝望着楚央,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那般轻柔的动作,仿佛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 “他或许比你强,但我仍旧是最喜欢你的。”先知那古怪的很多道声音汇聚成的声线却带着种安抚的意味,“毕竟,你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只要你回来,我仍然愿意接纳你。” “另一个楚央呢?” “他已经到了某个重要的节点,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助我,开启大坍缩。”先知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劝说嫉妒的情人,“这不也是你一直等待的一天么?到最后,你和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分别。” 吞噬者楚央没有躲避先知的触摸,反而,他微微合上眼睛,倾斜头颅,仿佛一只猫一般靠向那触摸。 “是我错了。这个现实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楚央喃喃说道,“你会原谅我么?” “你知道,我永远都会原谅你。”先知说着,微微张开手臂。楚央靠向前,主动拥抱向先知。 下一瞬,先知忽然闷哼一声。 数道藤蔓骤然穿透先知的身体,如花一般绽放。 楚央的圣痕从胸口破出,立刻翻转过来,缠绕住先知的喉咙和手臂。楚央的眼神渐渐凝固,渐渐变得冰冷。 然而被藤蔓穿透的身体,却没有血流出。相反,先知开始笑,笑声渐渐扩散,另楚央身上渗出冷汗。他抽出圣炎部的匕首,狠狠刺入先知的胸膛。 但依然没有血渗出。 “你真的以为,可以这样简单的杀死我么?”先知用一种对调皮的孩子说话的语气道。而他的手,则抓住了楚央的手腕。抓得那样紧,腕骨剧痛,发出近似断裂的声音。楚央咬紧牙关,不发一声,但眼底也流泻出一丝恐惧。 “你为了这个现实的林奇和楚央,想要杀掉我,是么?”先知用一种很难过一样的语气,“真是傻孩子。” “你是个怪物。你根本不可能带来大坍缩!”楚央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自己超越一切,其实你也不过是熵神和序神的棋子而已!” 先知没有答话,而是抓着楚央的手,伸向自己的面具。 当面具掉落的一霎那,楚央的双眼因为极度的恐惧睁大,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第158章 疯狂 (2) 萧逸泉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新的难民仍然在源源不断被送入三十八号和第四十号现实, 他和许白忙着和当地的教廷安顿灾民,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萧逸泉正在把手中的被褥和一袋生活用品发给一名带着女儿的灾民的时候,许白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附在他耳边说道, “吞噬者楚央把拉莱耶大侍僧杀了。拉莱耶已经投降了。” “什么?!”萧逸泉大惊, 匆匆嘱咐旁边的人顶自己的位子, 把白殿拉到一边, “你确定?” “从原生现实逃来的几个拉莱耶信徒说的。”许白神色凝重, “他们说吞噬者楚央的强大程度超出他们的想象,原本大长老想要和大侍僧诱捕他,没想到反而死伤惨重。而且……” “而且什么?” “楚央有几个朋友, 和他认识很久感情很深的朋友……好像也被那个吞噬者楚央杀了……我不知道楚央知不知道这件事……”许白一向明丽的眼睛此刻也拢上一层阴霾。 “这怎么可能……”萧逸泉愣愣地,向后靠在墙壁上,满脸不敢置信, 亦或是不愿相信,“不可能啊……” “那个吞噬者楚央毕竟已经变成那样了……会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许白冷冷地说道, 瞳仁里燃烧着愤怒。 萧逸泉用手撑住额头,似乎是在帮助自己冷静下来。他低声说,“问题是……他不是吞噬者楚央啊……” 许白皱眉, “嗯?什么意思?” 萧逸泉深深吸气,终于开口道, “那次楚央和吞噬者楚央会面……他们好像交换身份了。” 白殿愣了两秒, 然后笑道,“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是真的……”萧逸泉认真地望着他。 “可是过去的事他全都知道啊?”白殿的表情微微变了, “而且后来我们遇到吞噬者楚央,他甚至想杀了我们!” “他没有想要杀了我们。他想让我们假死。”萧逸泉低声说,“他如果真的想杀我们,我们根本等不到赵岑商他们来救我们。而且,你不觉得后来的楚央也有那么一点点……太过冷静了吗?你再想想林奇对他的态度,是不是也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白殿的目光渐渐凝固成惊惧,半晌,才轻声说,“天哪……” 萧逸泉点点头,也同样面现沉痛。 “他怎么会杀了自己的朋友……他们对他来说就像亲人一样……”许白喃喃道,眼中复又闪现怒色,瞪着萧逸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楚央不想让人知道。而且如果风声走漏出去,我担心楚央身份暴露会有生命危险……但林奇是知道的……”萧逸泉说着,愧疚和自责却已经在啮噬他的内心。他不确定就算他说出来能改变什么,但或许总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吧? 楚央的精神状态本就不稳,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如果是无意识的,当他知道真相后会受到多么可怕的打击?如果是有意识的,又是因为什么? “我们……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弄出来!”白殿咬牙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然而还不等他们决定好如何行动,三十八号现实和四十号现实却同时遭到了吞噬者军队的攻击。这些大部分由神圣种族组成的军队迅速而狂猛地扫荡了欧洲数座主要城市,就连梵蒂冈也在一夜之间沦陷。各大现实停止了对难民的接收以及对三十五号现实的援助,开始尽全力抵挡吞噬者的攻击。 甚至于,有不少政府认为是难民引来了那些吞噬者,要求四教廷将难民赶回原生现实。 没有地方再是安全的。萧逸泉努力游说,却都无法挽回四教廷的决议。于是刚刚逃来的难民大批大批被驱赶着从一扇门回到三十五号现实,如惊惶无措的羊群。萧逸泉和许白不得不带着手下仅有的几名长老会成员护送难民队伍回到原生现实,却在路上听说了诺丁汉城被吞噬者围困的传言。 …………………………………………………… 林奇望着窗外细密如雾的轻雨出神。这雨断断续续,已经下了一周多了。潮湿落叶腐败味道粘腻在皮肤上,总觉得哪里都不舒爽。 身后响起轻缓到有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楚央几乎毫无二致的气息,但也和吞噬者楚央一样,有差之毫厘的区别。情感基调的区别。 “他在诺丁汉。”楚忆对林奇说话的时候,总比另外两个楚央多些小心翼翼。大约是因为,在他的世界的林奇曾是他的老师的缘故,“你打算怎么做?” “我去找他。”林奇道,“等到这边都部署好了,我就动身。” “如果……他已经不认识你了呢?”楚忆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担忧,亦或是哀求,“如果先知要杀你呢?” “先知不会杀我。因为我是最后一个林奇了。他们需要我。”林奇转过身来,对楚忆微微笑了笑,“就算他不认识我也没关系,我会让他冷静下来。以前都是那样,我可以让他冷静下来。” 听到林奇语气中的笃定和自信,仿佛他不接受其他的可能性。楚忆的眼神却有些空茫。 每一次与林奇说话,对于楚忆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一遍一遍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一遍一遍告诉他,他再也不可能拥有面前的人。 或许失去记忆是好的,可以帮他暂且逃避那种失去的痛苦…… 林奇望着他,心中亦感受到几分怜惜。就仿佛他看到吞噬者楚央最后给他的那个微笑一样。楚忆和吞噬者楚央,是小央在经历别的经历后会成为的样子。他心疼他们,却也无力拯救。 他只能救一个楚央。 “你不用非得留在这个现实的。”林奇用温柔的声音说,“不是还有很多没有坍缩的现实么?为什么不找一个遥远些的现实,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楚忆哼笑一声,竟有几分嘲弄,“你让我开始新的生活?” “你并不是非要有林奇不可的。你的林奇也不会希望你永远抓着回忆,以后都没法快乐。”林奇走到楚忆面前,专注地望着那双那样熟悉的眼睛,“我知道他不希望你不快乐,因为我就是林奇,对吧?” 那一瞬,楚忆的眼睛里竟有伤心之色,光的碎片另那难过愈发鲜明,仿佛他对他说了什么残忍的话。 林奇微微一愣,心头也像是堵住了什么。他伸手想要扶住楚忆的肩膀,想要安抚几句。但是楚忆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和你的楚央造成麻烦的。”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才发现赵岑商就站在门外,却也没说什么。 赵岑商看着林奇,一向对他的大哥崇敬非常的年轻歌手这回却似乎有些不满似的,抿着嘴唇看着他。 林奇挑眉,然后叹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大哥。你说的话有点太过分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要把他赶走的意思……”林奇靠在餐桌边缘,头疼一样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不希望他继续痛苦。” “如果楚央死了,另一个现实的楚央让你忘了他,去开始新的生活,你会怎么想?” “……” 赵岑商一副“现在你懂了吧?”的表情。 林奇却忽然一歪脑袋,笑容有一点坏,“你倒是对楚忆很上心啊?” 一瞬间,赵岑商便微妙地变了脸色,立刻站直身体,“您可别胡说八道!虽然他是从别的现实来的,那也是我‘嫂子’的身份!” 林奇故作无辜地哦了一声,用手指头点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分析着,“这么说来,咱俩算是情敌吗?” “都说了没有的事!!!” “你别慌啊。”林奇笑眯眯地,但是他越是笑,赵岑商就越想解释,“我发誓对楚央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又没说楚央,我说的是楚忆。” “他们俩不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也会因为经历的不同性格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的。经历也是人格的一部分。” “……那也不可能。他心里也只有他那个林奇。”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吗…… 林奇微微敛起笑意,来到赵岑商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以后,帮另外那个世界的我好好照顾他吧……他……过的也不好。” 赵岑商感受到林奇话语里的分量,眉头蹙起,担忧地说道,“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吗?我和你一起去不好吗?” “我一个人去。你还有你的任务,如果是别人来做,我反而不放心。”林奇认真地望着他的这个学生。这么多年来,赵岑商就算当上了长老,也依旧对他百分之百的忠诚和敬重,而自己却带给他一次又一次的危险。说到底,他这个大哥当得还是不太够格。 “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楚忆。不要拼命。”林奇郑重地叮嘱道。 而赵岑商感觉林奇像是在交代后事,愈发不安起来。他抓住林奇的手臂,恳切地说道,“大哥,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带着楚央一起。” 林奇扬起他那招牌式的完美笑容,仿佛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放心吧。我们会没事的。” 第159章 疯狂 (3) 诺丁汉城, 所有出入城的道路都已经被吞噬者封锁,农田上山野中到处都游荡着古怪而危险的种族,一重重将整个城市围得水泄不通。就连空中也有不少夏塔克鸟、魇魔和飞天水螅逡巡,临近现实中的相应位置也已经安插了守军。 但楚央根本不在乎安东尼奥会不会逃跑。因为如果他抛弃了原生现实逃跑, 他便也成了一个流浪者, 失去一切。 而楚央也不会放过他。不论他逃到哪里, 他都一定会找到他。 吞噬者大军围城的第一天, 城中所有的通讯设备, 凡是有屏幕的,都能看到那骇人的黑死病医生面具,黑漆漆的镜片反射着莫测的光。楚央一席黑色西装, 坐在镜头前,对着城中所有人说。 “我不打算赶尽杀绝。我只要一个人,安东尼奥。方锲。只要交出他, 我立刻撤兵。” 其他三个吞噬者对他此举极为不满。首先贸然孤军挺进围了诺丁汉,如果四教廷其他地区的势力亦或是军队突然出现围攻他们是极其危险的。其次费这么大劲, 就为了捉一个大长老?明明奇袭攻城说不定还有一定的胜率可以拿下诺丁汉,现在只是在外面守着,既担着风险, 也没多少回报。总不能让吞噬者为他楚央一人的恩怨买单吧? 这还没有算楚央从已经拿下的温莎镇撤军的事。 这些情况早在围城开始之前,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西塞罗夫就已经通知了吞噬者大本营那边。 但楚央却只是冷笑着, 一边用指甲神经质地不停扣着手杖杖头的木质纹路一边说道, “一举除掉两个教首,另四教廷大乱群龙无首, 难道不比拿下十座城的功绩更高?” 楚央的威慑在城内也迅速起了一系列的反应。长老会和圣炎部的教首此刻都被在城中,手下有几百个四级和三级的观测者,还有十名五级。原本两名教首加上这么多五级,而吞噬者这边只有四名五级,是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吞噬者这边有着神圣种族组成的可怕军队,吞噬者又不断将一些恐怖的月兽和米戈如何折磨那些被他们抓住的观测者的影像直播给城内的人看,再加上楚央以一人之力战胜两名教首联手,甚至诛杀大侍僧造成拉莱耶沦陷,种种情形加在一起,还是搅动出了一道迅速扩大的恐慌的漩涡。 在城内开始流传,说是因为那些观测者引来的这些吞噬者。 仿佛是要印证种种猜想一样,一些有些模糊的仿佛是偷拍的视频片段出现在了网络上。其中有些是四教廷一些秘密集会中的诡秘景象,一些是安东尼奥亲手割喉吞噬者俘虏进行活人献祭的场面,还有一些似乎是长老会的人在操纵着一些粘稠恶心的怪物残杀似乎是土著人的场景。那些图像并非是楚央授意的,也不知道来自何处,有些甚至是从其他现实拍摄的。间或夹杂着一两帧或恶心或诡异的画面闪过眼前,看得久了会产生眩晕、恶心等种种不适症状,之后那些影像也会长时间地停留在脑海里。 这是些有观测力的影像,是可以直接影响到人的精神的。 那仿佛是某些长老会中的人会有的能力,而且应该是一个擅长剪辑的人。或许是个导演,或许是个剪辑师……但楚央不记得自己这次带在身边的长老会派的吞噬者中有这样的人。他问了那三名跟随他的五级首领,却都说不是他们的手笔。 这些图像很快激化了城中的恐慌和对四教廷的敌意。开始有民众抗议,说是四教廷惹来的侵略者,应该让四教廷自己解决,而不是把他们这些普通人当成人质。 这个时候逃出的混沌神殿大祭司带着从其他国家地区调来的更多人手,以及英国空军也数次试图轰炸吞噬者,只是还不等他们的飞机接近,要么被黑压压的一群魇魔抱住从空中坠落,要么被飞天水螅绞成一团铁浆,要么驾驶员不慎冲进星之彩种群里立刻腐烂死亡,竟没有一架飞机剩下。又无法投放更强力的炸弹,因为有可能波及到诺丁汉城。 而后,忽然一日,城中的教廷成员借着军人的掩护试图突围。同时混沌神殿大祭司调来的援兵开始从南方夹攻。 一时间,诺丁汉南方的特伦特河畔成了最激烈的战场。怪物与怪物互相倾轧吞噬,人在其中操纵穿梭,如在夹缝中求生的蝼蚁。那些装甲车、坦克、重型机枪在这些超出常理太多的生物面前毫无用武之地,要么顷刻间化为铁水,要么变成了诡异而柔软的质地。 柏弘羽和金铉民与另外几名五级一起,释放出自己身体中的圣痕。从柏弘羽身后绽放出的宛如尾巴般的怪蛇张开巨口,其中几颗脑袋利落地咬掉了几个吞噬者的头,血从断颈中喷溅出来。金铉民的右眼珠向后翻去,一道灰色的粘液迅速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只巨大的钻地魔虫,周身布满迅速神展开的柔软触肢,前端一颗巨大的布满瘤状物的肿块在半空中张开,露出一圈圈旋转的獠牙。然后那巨虫竟倏忽彻底脱离了金铉民的身体,一瞬间就钻入地下。大地开始剧烈震颤,一些吞噬者尖叫着被拖入地下,只留下一股从泥土中涌出的血液。 这些五级观测者杀伤力很大,瞬间就有不少四级和三级的吞噬者被他们扫荡一空,还有不少神圣种族也受了伤。 却在此时,起风了。 突如其来的疾风带来一道飘渺如烟的大提琴声。 却见狂乱如混沌漩涡的战场中,数只古革巨人组成一道屏障,围住中央一道黑色的身影。楚央怀中抱着一把新的大提琴,身体随着拉动的韵律轻缓地摆动,被鸟首面具遮住的面容眼睛轻合,是自从温莎镇的惨剧后,第一次出现的平静。 可是他的乐声一点都不平静。 乍听之下悠缓中带着丝丝缕缕忧伤的寂静乐曲,却越听越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威压。在短短的几小节之后,狂乱的思想开始出现在意识里,所有的负面情绪被翻搅到意识的最上层,突如其来的难以控制的仇恨和羞愧、恐惧和憎恶,却全部都面向自己。 每一个人在听到这乐曲后,都看到了自己一生中做过的所有恶事。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人的意识本来就有自我欺骗自我保护的能力。当一个人做出了与他对自己的认知不符的事之后,他们会选择扭曲记忆、扭曲事实,会选择将原因归咎于他人,归咎于环境,以此来保持对自身的不违和的认知。 但是当那悲伤中却带着一丝尖锐的冷酷的音乐将这种“自保”和自欺的能力撕成碎片,人们就不得不被迫面对现实。 四级观测者们有多少没有滥用过自己的能力呢?当你知道你比周围大多数的人都具备一种更强的超能力,当你把所谓的“普通人”都看成比你自己劣等的生物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够忍住欺压掠夺的诱惑?或许是在道路上险些被别的车辆剐蹭,或许是看电影的时候身旁的人一直在说话,或许是在网上和人吵架,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人们都会希望一些自己遇到的人消失。并非有多么恶的念头,只不过是觉得这些人讨厌,要是不存在就好了……然而对于观测者来说,这是他们确实可以做到的。 或许是把那些人身上有DNA的物体丢给猎犬,亦或是等着那些人进入某扇门的时机,将他们永远困在另一个现实。一般来说,只要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都不会引起教廷的注意。 还有那些年轻的长老会成员,往往滥用自己的观测力,创造出艺术作品来散播精神污染,并以看到人们因为他们的作品而精神受控而感到自豪。甚至有些年轻人举行过比赛,看谁的作品可以让更多人发狂,看谁的作品能让人抑郁甚至自杀,看谁的作品可以吸引更多情人……零级观测者在他们来看不再是人,而是一些低于他们的生物。 当人拥有一些权力,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去使用? 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连一点羞愧感都没有? 当那些人看到自己真实的面貌,看到自己究竟做过什么,看到他们的受害者如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现实里绝望地嘶皞,他们一直受到保护的那个自我开始坍塌。他们还是会想逃,但是那音乐不许他们逃。它让他们看,看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恶,所有的残忍。 然后,自我崩塌了。 有些人开始痛哭,有些人开始自残,有些人则直接放弃抵抗,让敌人杀死自己。 问题是,这样的攻击是没有差别的,就算是吞噬者也会受到影响。虽然所有的吞噬者都戴上了用某个已经毁灭的现实里的技术制造的超强隔音耳塞,但是那音乐引起的空气震动还是可以被皮肤感知到,还是可以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金铉民和柏弘羽这样的五级尚且还可以控制自己。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围向古革巨人的围墙,试图打断那使得众多教廷成员丧失战斗力的音乐。六七名五级同时进攻的情况下,古革巨人也无法再维持完美的阵型。金铉民是最先冲进那道“墙”的。 楚央的琴声未停,只是那诡谲的面具微转,看向他的方向。 “我从来就讨厌你,不管是哪个世界的你……”金铉民恶狠狠说着,口中默念什么。顿时他脚下的大地寸寸开裂,伴随着轰隆的吼声,比刚才涨大百倍不止的巨型钻地魔虫拔地而起,宛如一根浑身带刺的灰色天柱。 却在此时,琴声骤然改变。一道尖锐的转折,直刺金铉民的大脑深处。 下一瞬,金铉民眼前的景象已经变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红色的房间里,面前是一滩黑色的水。 这是……冲洗照片的暗房? 他转头四顾,只见一条条晾衣绳上用夹子夹着一张张照片,大多数都是美丽的模特,诱惑的身体曲线在他的镜头下流淌着牛奶般的光泽,欲念与圣洁的完美融合。这些照片看着眼熟,好像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拍过的。 他看到他面前的黑色水面下渐渐又浮起一张照片。 那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她眉清目秀,笑容温婉,眼睛里却闪着幸福的光。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正轻轻抚摸着,明明是静止的照片,却仿佛在动一般。 他的亡妻…… 那是在妻子怀孕六个月时拍摄的一张。她不知道,那时他已经在和她最好的姐妹暗地里往来一个多月了。 在妻子怀孕到八个月的时候,他外遇的事曝光了。她歇斯底里,她不听他解释,还说等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和他离婚,还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他惊慌了、愤怒了,对她动了手,一次又一次踹在她的肚子上,不论她怎么哀求,他就像中了邪一样不肯停下。 他不是第一次打她,但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原谅。只要哄一哄,下跪哀求一下,她总会原谅的。 这一次,八个月的婴孩胎死腹中,引产出来之后那女婴血淋淋地躺在金属托盘之上,迅速从她空洞绝望的眼角滑过,被护士端走了。两天后,她穿着红衣从医院的楼顶上跳下,因为她听说穿着红衣死可以化为厉鬼。 她要让他偿命。 然而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她没有能化作厉鬼来找他。他之后再也没有结过婚,身旁有过不少女人,私生子也有了两个。他几乎已经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忘记了。 直到现在。 他看到那张照片漂浮在水面上,忽然就觉得她的笑容越看越怪,越看越像假的。一种异样的恐怖感令他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他转身冲向暗房的大门,想要逃离。 可是拉开门之后,却发现门外仍然是暗房。一模一样的暗房。嫣红的灯光,晾衣绳上一张张照片。只不过现在所有照片都变成了他老婆摸着肚子微笑的样子。 他大骂一声,告诉自己冷静,这都是幻觉。他闭上眼睛用力关上门,再次拉开门,看到的却仍然是暗房。 只不过,这一次在暗房那红彤彤的地面上,躺着个红彤彤的小东西。 金铉民全身冰冷,一动也不敢动。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发育还不是特别完全,但手脚都有了。一根长长的脐带拖在地面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液体覆盖着它全身。 它忽然动了。 小小的手和脚挣扎地挥舞着,蠕动着,宛如一只没有骨头的肉虫子。它发出一声尖锐惨厉的嚎叫,突然开始用绝对不适合婴儿的极快速度向他爬来。 他关上大门后才发现自己在尖叫。他转过身靠着门板滑下来,再也不敢开门了。暗房的红色令他恶心,他弯下腰,趴在地上不停干呕。 但是他吐出来的是一颗眼珠,还有一截小手。 “啊!!!!!!!!” 他疯狂地后退,退到洗手台管道旁,身后就是墙壁,无处可退了。他的心脏狂跳着,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害怕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肚子突然开始一阵阵剧痛,就仿佛有人用刀一次一次地戳着他的肠子和胃。他哀哀叫着,双手紧紧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可是那痛楚在不断加剧,仿佛有毒药烧穿了他的肠子,烧得稀烂,以至于有东西开始从他的身下涌出。 他低头看去,看到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和在他身下缓缓蔓延开来的血迹。 “不……”他自言自语,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女声。 “不不不不!!!”他抱着自己的大肚子,试图站起来。但他太疼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疼痛可以强烈到这种地步。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站在他面前,那身影的轮廓,看起来很像自己。 那一脚踢来,狠狠地踢在他肚子上的时候,他尖叫着。 当第十几脚踢来的时候,他却只能趴在地上,发出微弱如老鼠般的哼哼声。他能感觉到肚子里的那一直努力跳动小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血已经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色睡裙,在地上如红毯般铺展开来。 而现实中,金铉民手里紧紧抓着一把某个死去士兵手里的刺刀,一次又一次地将刺刀插入自己的腹部。他的腹部已经血肉模糊,肠子挂在外面,流了一地。他死的时候满脸惊恐,绝对的害怕和无助,眼珠映着楚央诡谲的面具。 “金长老!!!!”柏弘羽刚刚冲过来,便见到金铉民在一瞬间便疯了一般地自残,然后倒地死去。他终究停下脚步,不敢再接近那个恐怖的戴着鸟首面具的男人。 而楚央手中的琴声却是一顿。他看向柏弘羽的方向,忽然开始笑。 几近癫狂的笑声,漂浮在高处,明显不是正常的笑。 “你竟然怕我?我有这么可怕么?”楚央的语速过快,显得有些神经质,“来呀,来杀了我呀?我不还手好不好?” 他说着,竟然站起身,大提琴挂在他的身上。他就这样走向柏弘羽,“你知道吗?你说的是对的。我会害死所有人,我已经害死很多很多人了。来,杀了我吧,来啊。” 柏弘羽不停后退,最后竟跌倒在地,惊恐地用手撑着身体后退。楚央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琴弓如同屠刀一般举起,“你不杀我,那我就拉琴给你听,好不好?我可以让你看到很多你再也看不见的人,让你看到死去的人。你想看见谁?” “不……”柏弘羽用双手捂住耳朵,徒劳地想要推迟和金铉民相同的厄运。 却在此时,忽然一道喊声如清冽的长虹,破开了在战场上呼啸的妖风。 “小央!!!” 楚央的所有动作顿时停住了。然后,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一处关于严祭司的细节设定失误,已经改好啦。   第160章 疯狂 (4) 柏弘羽仰躺在地上, 惊惧地看着楚央缓缓将大提琴的带子从肩膀上摘下来,用手扶着琴柄,手里的琴弓也掉在地上。然后楚央缓缓转过身,看到那周身浸润在一片绚烂迷离的异彩中的男人。 林奇一点都没有变。柔软微卷的发丝随着异彩的飞旋微微掀动, 皮肤那样白皙, 眉目那样俊美, 即使在烟尘漫天的战场上也可以一眼看到。林奇大步向他走来, 仿佛他身后那正在倒塌的巨人、左边盘结纠缠的触手、右边如山峦般蠕动的修格斯, 全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的眼睛只看到一个人,脸上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和冲动,冲向他。 楚央却向后退了一步。 林奇毫无所觉, 仍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楚央。抱得那样紧,就仿佛他们之间从不曾分别过。 趁着这个机会, 柏弘羽连滚带爬地逃走。而林奇也只是向他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楚央恍惚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直到林奇的身体真正触碰到他的身体,直到林奇的气息终于再次将将他包裹,他才仿佛一只冻僵的鸟渐渐恢复知觉一般, 微微地战栗起来。 可是楚央的第一个动作是推开林奇。 “不……你不应该在这儿……你走……你走!”他用力地推着林奇,推得林奇一个趔趄。林奇的眼睛稍稍睁大了, 里面竟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小央……” “你走吧!”楚央歇斯底里地喊着,却更像是在哀求, “我不是你的楚央,你认错人了……你走吧!” 却在此时因为失去了宿主而发狂的钻地魔虫从两人中间的地面之下冲出,带出的尘沙如暴雨一般漫天飞洒,遮天蔽日。它怒吼着,向楚央张开巨口当头压下,可是楚央却奇怪地有些发愣,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忽然却见一道人影出现在怪物头顶,华美的异彩如翅膀般顺着他的手臂展开,托着他升入天空。钻地魔虫感觉到异常,便也仰起头来来。在越过钻地魔虫头顶的一瞬间,从林奇的身体中迸射出浓烈到前所未见的星之彩,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长虹灌入巨虫张开的口中。那是相当壮观且异常华美的景象,巨虫灰色的身体开始寸寸崩裂,浓烈的色彩从裂缝之中迸射而出,宛如被灌得太满的气球,在一瞬间轰然爆开。钻地魔虫那浓痰一般恶心的血肉到处飞溅,腥臭的味道呛得人无法呼吸。 林奇落地的瞬间,星之彩已经在他和楚央周围形成了一道绚丽夺目从高空也清晰可见的围墙。那些疯狂旖旎的色彩飞速转动着,前所未有地生机勃勃。 楚央意识到,林奇也不一样了。 从前的星之彩,可没有这么浓烈、浓烈到刺痛双目的色彩。 “小央。”林奇再次呼唤他,走向他,“跟我走吧。” 楚央抬起手,摘掉了面具。 看到了楚央那金绿色的、不似人类的异常双瞳,不由得脚步一顿。 楚央将面具扔到地上,脸上像是抽搐一般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小央。” “你是。我知道你是。”林奇坚定地说着,目光中却又有愤怒之色,“为什么要让另外那个楚央来骗我?为什么和他交换身份?你是不是想让他取代你的位置?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不出来?” 楚央惘然地看着他,脸色那样苍白,脸颊深陷,形容枯槁。那身西服穿在他身上也有点太大了,显得空空荡荡的。 他的小央,他原本健康而英俊的小央,是怎么在短短数月间被消耗成这个样子? “我和另一个楚央,已经没有分别了。不,我比他邪恶多了。”楚央的笑声渐渐变得神经质,渐渐变得破碎癫狂,“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杀了陈旖、祝鹤泽和苏钰。我还杀了我爷爷。就算是另一个楚央,也没有做过这些吧?” “那是因为你的神智降低了太多!我知道你不想的!你爷爷也跟你没关系!”林奇恳切地望着他,心每跳一下都在隐隐作痛。 “你还是走吧。”林奇每走一步,楚央就后退一步,一直退到了星之彩的围墙边缘,“算我求你……离我远点……” “我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走。”林奇向着楚央伸出手,带着哀求的表情,仿佛是要拉住即将溺水的人,“和我离开,我会治好你的,就像以前一样。都会没事的。” 却在此时,变故突生。 一阵狂烈的强风不知从何处横扫而来,所过之处竟没人站立得稳,不少人甚至直接被吹得飞起,宛如没有重量的树叶。天空之中浓云聚集,翻滚的黑色云团仿佛是某种固体,向着中心卷出巨大的漩涡。 一股奇异的尸臭味随着狂风从地下升起,空气好像也突然有了重量,粘稠地包裹着每一个人,死亡的味道在悄然蔓延。 怪物肆虐横行的大地轰然开裂,滴淌着滚滚熔岩的巨大触手从深渊中横扫而出,紧接着是一颗山峦般巨大的肿块,半透明的表皮下纵横着散透着暗黄光芒的血管,隐约还有一颗颗卵泡一般的东西,蜷缩在中间的黑色怪物偶尔颤抖一下,略略舒展多肢的畸形身体。 无数触手伸入天空,宛如大地上凭空出现的一片黑森林。它们都是从那巨型肿块身上长出,张狂地挥洒着。不论是人类还是神圣种族都被那些布满病毒和细菌的触手碾成粉末,亦或是在接触的瞬间迅速被感染,惨叫着迅速化为脓水。 极为罕见的神圣种族,传说中的众神之母莎布尼古拉斯的后裔——黑山羊幼崽。 而伴随着黑山羊幼崽升起的,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脸上戴着古希腊喜剧面具的的男人。他站在幼崽的那硕大的头顶,仿佛这恐怖而不受控制的神之后裔不过是他的坐骑。 先知现身了。 就连吞噬者都惊呆了。一般来说,先知只有在一个现实毁灭的最后阶段才会出现,亲手解决作为现实最后的壁垒的林乔。但是这一次,他却提前出现了。 先知现身的瞬间,所有幸存的教廷成员便纷纷开始向着诺丁汉城的方向撤军。从先知的角度看,便仿佛是一群红色和黄色的蚂蚁,在张皇失措地躲回自己的巢穴里。 而楚央,则是最害怕的。 他抬起双手,集中精力在空中用力一撕,竟就这样撕开了一道现实的缺口。他冲过去,一把扯住林奇的手便将他向着那道缺口推。 “你走,别再回来!”他一遍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仿佛是在默念咒语一样。但是林奇却反手扯住他的手腕,“跟我一起走!” “我跟你走,我们就走不了了!”楚央急得冒汗,仿佛快要哭出来了,“算我求你林奇!”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瞬,一道轻柔的,由无数声音组成的怪异声线悄然出现在两人身侧。 “楚祭司,这样好像不太礼貌吧。毕竟人家也是历尽千辛万苦来找你的。” 楚央只觉得一股寒流瞬间走遍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他转过身,面对着先知,挡住林奇,“他跟我们要做的事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可是林乔的儿子,也是大坍缩的关键。”先知徐徐行来,双手揣在长袍的袖子里,那笑吟吟的白色面具总仿佛带着些讽刺和阴险。 林奇望着先知,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异样。 他听说过很多关于先知的传闻,听另一个楚央给他讲过先知的可怕。但是他却感觉不到很多人提过的那种……令人胆寒的畏惧。他只是觉得……不舒服。 就像是你看到一张人像,莫名觉得哪里违和,仔细看才发现对方的眼睛和嘴都是上下颠倒的长得的那种……恶心。 “很荣幸见到你。”先知竟对着林奇微微欠身,语气莫测,“之前令属下邀请阁下来我那里做客几日,似乎惹得先生不高兴了?” 林奇却嘴角一提,笑得轻盈而风流,“没有啊?我没有不高兴啊?我这不是自己来了么。” 楚央转头死死瞪着他。 先知也跟着笑了,笑声同样的轻盈,甚至不失温柔。 “先生这样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先知!”楚央竟然对着先知突然跪下了,僵硬地说道,“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过你,不会伤害这个林奇的性命。”先知叹了口气,“只要你也不让我失望。” “我不会让你失望!” “明明已经拿下温莎镇却撤军。未经我同意就擅自围城,而且也不攻城,白白耗费人力物力。你这叫不让我失望?” 此时,其他三名五级将领也集合到了先知身边,所有的吞噬者都静默下来,从四面八方遥遥转向他们信奉的主人。 先知的问话虽然语气平稳,却带着沉重的威压。楚央的手心渗出冷汗,身体也因为惊惶和焦虑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是我杀死了拉莱耶大侍僧,完成了你的命令。这一次我也会杀死安东尼奥。” 听到楚央这样毫不在意地说出杀人的话,林奇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仍然十分惊骇。 这和他从前认识的小央,真的已经差太多了。 “你想杀掉安东尼奥,我可以理解。不过,我有更好的办法。”先知走到楚央面前,伸手轻轻抬起楚央的下颚。 这动作,另林奇眼中冒出怒火。但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要你助我,将这三个最邻近的现实,拉到一起。”先知用拇指,轻轻地擦去了楚央脸颊边的一道血迹,“毕竟,你是我这么多个现实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六级。” 第161章 疯狂 (5) 先知现身, 就意味着林乔也要出手了。他们两个人的对决,以往代表的都是一个现实的末日。 这却也激起了更大的恐慌。不仅仅是英国,远隔大洋的美国甚至已经有人提议发射核弹,也不管那核弹会不会将整个诺丁汉城中的平民跟着一网打尽。 支持这种做法的不仅仅是近一半的美国民众, 还有其他数个国家的政府。英国政府已经摇摇欲坠在崩溃的边缘, 但还是强烈反对这种所谓的“牺牲一个国家拯救世界”的策略, 并威胁英国绝不会坐视这样的恶行。但谁都知道, 他们这威胁在连王室的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情况下有多么苍白。 在世界毁灭的阴影下, 针对英国先知所在区域的核打击计划已经在悄然酝酿。 长老会和圣炎部的大部分人被围困在诺丁汉,自从先知出现后,那些多元观测者就算想要弃城逃去别的现实都不可能了, 因为先知压倒性的观测力将所有观测者都困在了原生现实,没有人的观测力可以突破他的封锁,包括大长老在内。两名教首被困诺丁汉, 拉莱耶又已经被吞噬者吞并,只剩下混沌神殿的大祭司在北美, 指挥着四教廷在其他前线与吞噬者的战斗。现在能够阻止核打击的也只剩下他了。 萧逸泉和许白自从带着难民们回到原生现实,很快便听说了这个消息。萧逸泉数次尝试利用长老会的手机联系混沌神殿的大祭司,却根本没人回应他。 白殿盯着面前桌上那一盏烛灯, 秀致的眉随着无人接听的消息再次从手机扩音器传出而皱得愈发紧了。他们此时身在温莎镇附近的一座小镇中,由于整个英国已经陷入瘫痪, 镇里已经停电好几天了, 所有人都只能靠着最原始的方法照明。便利店和商店被镇民或难民洗劫一空,管都管不住。人们仿佛知道末日要来了, 在恐慌中全都私下了文明的面具,成了原始的只为生存什么都能干出的野兽,甚至会从九十多岁的老妇手里抢毫无用处的钱。 一到了晚上,根本就没人敢离开屋子。门上和窗户上都要钉上木板。唯一没人敢抢的,便是他们这些多元观测者。因为零级观测者惧怕他们,也憎恨他们。 虽然是他们两人负责护送难民,但是这段时间依赖,白殿能感觉到那些人们对他们越来越浓重的怨气。他们甚至听到过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是他们跟另一个现实的人交恶,人家才不再收留难民的。 这一切都十分不合理。他们明明那样努力地救他们,为什么反而却被憎恶?只因为他们和吞噬者对于零级观测者来说都太过神秘奇怪?亦或是正如激进派所说,零级观测者也不把他们这些多元观测者当成同类?白殿不明白。但是他能感觉到,某种黑暗的恶意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如烟雾一般缓缓聚拢在他和萧逸泉的四周。 “逸泉。”白殿忽然站起身,走到仍然站在窗边不停尝试呼叫混沌神殿的医生身边,从后面环住了后者的腰身,将下巴放在萧逸泉的肩膀上。 萧逸泉微微侧过头来,被忧虑填满的温润眼眸中有一瞬的安慰和温存,“你先去睡吧。我再试试。” “没用的。你没看出来么?大祭司也是支持这个计划的。”白殿的眼睛里闪过一簇嘲讽的冷光,“零级观测者这么愚蠢就算了,大祭司竟然不阻止,不告诉他们实情,一定不简单。” “我仔细问了几个四级观测者,他们好像遇上过陈旖他们三人……”萧逸泉提到那个名字,想到那坐在病床上对他微笑的女孩,还是会觉得心头隐隐作痛,“他们说的一个人……我有些在意。” “什么人?” “他们说,他们原本是打算将那三人带去安全的地方的,但是忽然有一个肤色黝黑的瘦高男人出现,说是可以把他们送会温莎镇。他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个男人。”萧逸泉顿了顿,转过身来望着白殿,“从他们碰面的地点要回到温莎镇,就算是开车,怎么也得要半天时间。但是从楚央杀死他们的时间来看。他们几乎是在半个小时内就到了。还有几个当时在温莎城堡附近的三级观测者看到过,天上有巨大的黑影飞过,有人说好像是长翅膀的狮子,但比一般狮子要大好几倍。” 白殿问,“你的猜想是什么?” “肤色黝黑,瘦高……还有会飞的狮子……”萧逸泉的心脏砰砰跳着,那个名字,说出来都令人战栗。 白殿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他打了个冷战,“奈亚拉托提普。” 伏行混沌,唯一能够在各个现实中自由行走的熵神。 萧逸泉点点头,“混沌神殿那边……还有安东尼奥大长老莫名其妙地把陈旖他们带来英国……我怀疑都是有伏行混沌在作祟……” “可是大长老怎么会感召到伏行混沌?” “就算感知到的是你们的黄衣之王,也是一样的。他们背后都是同样的神明在安排一切。”萧逸泉叹道,“尤格索托斯。” 白殿用手撩开额头的长发,疲惫不堪一样靠在覆盖着尘埃的墙壁上,“可是他们不是说先知是奈亚拉托提普么……” “很显然不是。” “如果不是,他怎么会那么强?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从诺丁汉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或许是个序神,或许是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小熵神……但每次他一现身,现实都会毁灭。用不用核弹根本就没有区别。”萧逸泉看向那一片漆黑连星光都不见的夜空,“只是这一次他出现的太早了……他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计划……” 白殿闭上眼睛,语气里竟也带上一丝绝望,“我们都是他们熵神的信徒,他们就这么对我们?在它们眼中,我们可能真的只是一窝蚂蚁。随便浇一锅热水下去烫死整个巢穴,也不过就是玩玩罢了。” 弱小者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永恒的悲哀。所有的生命、文明、喜怒哀乐,对于那些神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自然也不会在意。 萧逸泉放下手机,却伸手悄悄拉住了白殿的手。白殿睁开眼睛,却看到萧逸泉那清俊的侧脸浸在深蓝色的夜色里,显得分外慈悲而温柔。 “一定会有办法的。”他的语气平缓却坚韧,“我想过了,现在动身去美国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们人微言轻,不会有人听我们的。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接近诺丁汉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不论是吞噬者还是我们这边都不可能坐视这种事发生,而且,如果能见到楚央,我或许能用药物暂时压制他的一些症状。只不过……这一趟会十分危险。” 白殿听完,却忽然露出一道美艳动人的笑容。他双手捧住萧逸泉的脸,深深地吻住那一双微薄的唇。 “逸泉。要是过了这一劫,当我男朋友吧?”白殿的语气看似随便,但目光深深,尽是浓情。 萧逸泉的脸颊发热。他们两个早就做过那方面的事了,但是这样正经的告白,还是第一次。 见萧逸泉没有马上点头,白殿还以为他在犹豫,连忙用一种引诱的声音说,“我告诉你,当我男朋友可有意思了。我可以让自己在你眼中变成各种各样的样子,保证永远新鲜。而且我床上功夫你也见识过了,有没有让你欲仙欲死的?你看,你跟我绝对不吃亏。” “……你这话怎么那么像是要把我卖了……” “呿,我可舍不得~”白殿伸手,扯住萧逸泉的领带,一用力就把他扯到了桌子旁边。明明是纤瘦的身形,却时常突发怪力,一把就将萧逸泉抱起让他坐到桌子上,手也开始不老实地往衣服里探。萧逸泉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让渐渐升高的体温暂缓片刻,唇边带上一丝微笑看着许白,“好啊。但是我不想看你别的样子,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快乐在白殿的明眸中迸发成烟火,他向前倾身,再次吻住萧逸泉,用尽全部深情。 第二天清早。两人便收拾好行囊,找了一辆长老会征用的越野车,开着向北方行进。 越是接近诺丁汉,荒野中遇到神圣种族的几率就越高。沿途不少村庄小镇都已经被神圣种族入侵而荒废,他们小心地避开主路,绕开可能已经被占领的村落,耽误了些时间。在下午的时候,他们看到一群似乎是难民的人被几只月兽围在中间。那些有虐待倾向的畸形生物肥大的手抓着古怪的器皿,头部的一丛粉色触手因兴奋而不停乱晃,发出种种古怪狰狞的声音。几个人类被挂在树上,皮肤都被剥掉了,只剩下血淋淋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其中一个人类还未断气,嘶哑地哀嚎着。 而在树下的其他几十个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白殿靠近后张口,释放出体内的巨噬蠕虫,将那三只月兽赶走了。萧逸泉立刻冲上去查看那名还活着的被虐待的可怜人的状况,却也知道他已经活不成了,于是在所有零级观测者的默许下,从包里取出了吗啡,将足以致死的剂量注射到那已经渐渐没有力气再叫下去的人的血管中。好歹在最后一课减缓了他的痛楚。 那几十名被他们救了的平民却没有多少感激之色,只是用一种麻木空洞的表情看着他们。为首的一名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问他们,“你们要去哪?” “诺丁汉。”萧逸泉道,“我们有消息要带给里面的人。你们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区域?你们应该尽快往南边逃。” “我们儿子一家都还在城里。”一名老妇人颤抖着声音说道,“大家都有家人在诺丁汉。我们是要去找他们的……” “你们不想活了?”白殿啧了一声,“现在吞噬者把城围了,你们根本就不可能接近诺丁汉。越往前这种怪物越多,你们还是赶紧掉头吧。” 可是没有人回应。 半晌,一名脸上都是血污的年轻女人说,“我必须得进去,我女儿还和我爸妈在城里……” 不少人都在点头。他们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境况。要么是家人原本就都在诺丁汉,他们不过是去牛津办事,结果变故突生导致他们无法赶回,被硬生生与家人分离。要么是逃难的时候和家人上了不同的疏散汽车。 白殿和萧逸泉对视一会儿,如果他们两个不管他们任由他们在荒野中游荡,恐怕他们活不过今晚。 萧逸泉点点头,白殿便叹了口气,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去,就跟我们走吧。” 他们却丝毫不知,这份善良会将他们引向何处。 第162章 疯狂 (6) 修格斯碾碎了诺丁汉城外的所有建筑, 星之彩吞噬了所有尚且存活的植物和动物,大片黑色的土地裸露着散发出恶臭的脸面对着阴沉的天空。在这片荒芜的原野上,修格斯们在古老者的监管下迅速从地下挖出泥土和巨石,一夜之间便造出数座建筑。而一座最大的, 形状有些类似金字塔的建筑仍旧在建造中, 据说先知将在那里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某种可能会开启大坍缩的仪式。 所有的吞噬者都很兴奋, 大量驻守在大本营的吞噬者涌入三十五号现实, 聚集在诺丁汉城外。显然,在这个现实被毁掉后,这里将作为最后的气泡, 成为下一个大本营…… 如果还需要一个大本营的话。 夜幕降临,吞噬者们用死去树木的枝桠搭相互捆绑连接,制造出类似楚毓制造过的巨型结构, 然后在月亮升入中天之际用火焚烧。无数吞噬者戴着面具围绕着那巨型的篝火叩拜、歌唱、舞蹈、狂欢,他们像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喝着烈酒, 大庭广众之下便开始互相热烈地抚摸亲吻,宛如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楚央戴着面具,走到一间勉强屹立的两层民房前。房屋四周守满了猎犬, 它们盘踞在各个阴暗的角落里,时而激荡出一圈圈的波纹。除了猎犬外, 还有两名低等五级亲自看守, 再加上两只不停逡巡的诺佛。刻,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的防御。整个房子中所有的门窗都被拆掉了, 包括柜子上的门。一个个黑漆漆的窗口看上去便宛如被挖掉了眼珠的眼眶,愈发阴森。 楚央走到门前,守卫的所有人都没有阻拦他。那是先知吩咐过的。 楚央踏着被霉菌侵蚀吱呀作响的地板,在一间墙纸剥落,但有不少存书的房间找到了林奇。 林奇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看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小央。”他唤他。 楚央仍然戴着面具,全身僵硬地看着他。 林奇站起身,大步走到楚央面前,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他伸手去触碰楚央的脸颊,但是楚央躲了一下。 林奇胸口一阵钝痛弥漫开来,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小央,别怕,我回来了。” 说完,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住黑死病医生面具的鸟喙,然后向上掀开了面具。 楚央那脸颊深陷、眼眶发黑,但是眼珠却泛着诡异的金绿色的面容倒影在林奇的眼珠里。楚央只觉得,自己好丑。 他想撕烂那张可憎的脸,那张倒影在林奇眼中的丑恶的脸。 林奇却伸手,那般轻柔,满目怜惜地触摸着他的面颊。手套与皮肤的触感,熟悉又遥远。他认真地描摹着楚央的眉骨、鼻梁、嘴唇。他的眉毛蹙着,像是隐忍着无尽伤痛和愤怒,但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他。 楚央呼出一口颤抖的气,“我好想你……” 林奇紧紧抱住了楚央,用尽所有的力气,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脉中去。这样小央就可以安全,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 楚央仍然在他耳边絮絮地问,“你不觉得我恶心吗?我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我是个怪物……他们全都说我是个怪物,他们说我应该去死……可是他们又不让我死……他们还说你也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林奇感觉得到,楚央说的话显然是疯话。只是这些疯话,对于楚央来说却都是实实在在的。林奇抚摸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嘘了几声,“没人会死的。他不能杀我,他如果想要开启大坍缩,就需要我。” “可是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啊。只要接近我的人,都会死。”楚央推开林奇,胡乱地指着四周,压低声音说,“你看,陈旖他们就站在那儿。” 楚央说话时那认真而恐惧的样子,另林奇也忍不住回头,确认身后没有他人。楚央的疯狂已经令他混淆了现实和虚妄,这种状态不知道已经持续多久了…… 再这样下去,小央还有可能恢复么?还是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却又无比强大。 那样的楚央,或许真的会带来浩劫。 此时窗外传来喧哗声,是那些围着篝火狂欢的吞噬者。火光在林奇的眼睛里跳动,但他的脸色却有些阴沉。 “小央,你不能帮他。”林奇道,“他会毁了你……你走到现在这步,或许全都是他逼迫的。你不能继续任由他摆布。” “可是我不帮他,他就会伤害你。”楚央抓着林奇的手臂,神经质地说道,“我们要很小心。你离我太近了……会死的……我必须帮他,我必须保护你,你是最后一个了……你不应该来找我,你应该走,现在就走……” 林奇忽然托住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封缄了他的疯言疯语。他们浓烈而炽热地吻着,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吻到忘乎所以。时隔这么久,林奇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这气息,这再度拥抱的感觉。林乔说他和楚央是尤格索托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双子,是浑然一体的造物,或许是真的。否则他怎么会在这样污秽腐烂的土地上,感受到这般完满安心的拥抱和亲吻? 当林奇终于放开楚央的唇,他在他耳边,吹出炙热的呼吸,“我不管你是不是怪物,不管你犯了什么罪,要是你下地狱,我就和你一起下。” 楚央傻傻地望着他,那一字一句,在他的胸口绽开成烟花。 他变成这幅样子,林奇还是愿意爱他吗? 无条件的爱,多少人求而不得。他这样的怪物,真的配拥有吗? 眼泪溢出眼眶,他问林奇,“为什么?我不值啊……” “你值。”林奇拿起楚央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了另一枚对戒。在吞噬者楚央离开前,就已经将戒指交还给他了,毕竟不用再伪装了,还是要物归原主。林奇抓着楚央的左手,一边将指环重新套上去,一边郑重地说,“以后不许再摘下来。” 在戴上指环的霎那,不知为何,楚央耳朵中一刻不停的嘈杂又降低了不少。那些围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鬼怪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背景。他的头脑中像是被灌入了一道清泉,洗掉了不少沉甸甸的污垢,令他的神智有了一丝丝清明。 但终究也只是一丝而已。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盏小小的烛灯,再来一阵狂风就会被吹灭,重新陷入无尽黑暗。 …………………………………………………… 由于人数众多,白殿和萧逸泉也无法再继续驾车,只好将行囊都背在背上,带着那些平民向诺丁汉的方向继续前行。 这些难民手里竟也有两把步枪,大概是从一些死去的军人身上拾得的。虽然在神圣种族面前没什么用,但如果遇上低等级的吞噬者也还可以防身。一路上那些人十分安静,连交谈都很少。大约是因为空气太过浑浊,漂浮着很多从异现实带来的霉菌和孢子,另呼吸也愈发困难。对于零级观测者来说,走不了一会儿便会胸闷气短,再加上队伍里也有年纪较大的人,行动起来便有些迟缓。另外还有一名七八岁的女孩,时常会咳嗽不停。她妈妈要轻轻拍她的后背,时而还要把她背在背上,也拖慢了不少速度。 说实在的,许白不明白怎么会有家长带着孩子做这种送死的事…… 为了避免遇到更多的神圣种族,许白和萧逸泉商量着最安全的路线,尽量避开所有的城镇,因为就算没有神圣种族,混乱中也有不少四处洗劫的暴民。可是他们绕远路的决定却遭到了几名平民的反对。 “绕这么远耽误多少时间?到时候诺丁汉被灭城了怎么办!”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质问道。 许白抬起逼人的双目,冷笑道,“要是灭城了,你们去有什么卵用?多添几个死人?” “你怎么能说这么没心肝的话!”那老人怒斥着,“要不是你们这些亵渎天主的异教徒,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许白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搞清楚,我们和那些吞噬者是敌对阵营。要是没有我们,你们早就被他们的观测力腐蚀成不知道什么东西了。” “哼……你说你们是敌对的,谁知道是不是敌对的。我看你们都一样,一群人负责毁灭世界,另一群人负责洗地……”另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咕哝道。 “你他妈说什么?!”白殿气得霍然起身,被萧逸泉连拖带拽地拉回去,低声说,“你冷静点,他们也是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不害怕关我屁事?我们好心好意救你们,你们还特么乱泼脏水?那你们就自己走啊,被月兽抓住剥皮的时候可别哭。”白殿骂着,被萧逸泉拉到更远的地方,轻声说,“你跟他们置气干什么难道真要把他们留在这儿让他们自己走?” 白殿气得眼睛里冒火,“我不就吓唬吓唬他们吗。一群没良心的混蛋……” 萧逸泉何尝不觉得奇怪。这群人里如果都是青壮年就算了,怎么会连小孩子都有?哪有母亲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进行这种近乎送死的旅行? 不过在这样的时候,看到了那些月兽折磨人的恐怖场面,他们神志不清对所有多元观测者有敌意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们两个也只是高等四级,他也不确定能否将这些人平安无恙地送进诺丁汉城。 由于之前的争执,接下来的一段路氛围更是紧张。萧逸泉总觉得空气里有一根绷紧了的绳子,随时都要断裂。但是断裂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确定。 他们东躲西藏,不得不在荒野中露宿一宿。那些人携带的粮食都被月兽抢走了,许白和萧逸泉只好将自己的粮食分给他们。他们不敢生火,一群人在黑暗里默默吃了一些压缩饼干,然后各自睡去。许白和萧逸泉却仍旧不敢睡,因为要防备突然出现的神圣种族。 已经渐渐开始入秋,夜风透着寒意侵入衣衫。白殿有些怕冷似的缩着身体,却感觉到从萧逸泉的身上弥散出阵阵炙热的温度,便整个人凑过去。萧逸泉见他冷,便张开手臂,环住许白的肩膀。 许白窝在萧逸泉的怀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你身上好暖和。” 萧逸泉轻笑两声,“毕竟我是圣炎部的。” “太好了,以后咱俩住一起,冬天都不用开暖气了。” “但是夏天怎么办?” “夏天我们就去泳池戏水~” “……” 白殿感觉到萧逸泉眼中凝固的哀伤,便抬手,轻轻抚摸着萧逸泉干净的面颊,“怎么了?” “我们还能看到下个夏天么?”萧逸泉垂下眼睛,现出几分黯然,“他们竟然要用核弹摧毁一个国家,连带着那些平民,还说得冠冕堂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我们这个现实里大部分的人已经疯了。所有的观测者、包括零级观测者在内的神智受到这种程度的影响,这本身就是坍缩的前兆……紧接着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感染和变异……不,说不定等不到那个时候,那个先知就会毁了我们……” 许白也知道,萧逸泉说的不错。光是看着离他们不远的那些人眼睛里压抑的恐惧、敌意和仇恨,就知道整个世界都在迅速陷入疯狂的深渊。但他不想失去希望,因为他们现在也只剩下希望了。 他抓住萧逸泉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弯起嘴角,笑容依旧明丽,“会有下一个夏天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旅行,去夏威夷的海边晒太阳。” 萧逸泉唇边也终于向上弯了弯,浅浅地笑了。 却在此时,一种悚然之感突如其来,另萧逸泉立时坐直了身体。许白也感觉到了什么,皮肤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们两人立刻站直身体,四处张望。不远处漆黑的树林静立不动,四周的荒野中也只有灌木和草丛随着起伏的地势影影绰绰。中天中层云遮住月光,黑暗凝固在周围,难以辨认危险。 渐渐地,他们看到,从树林的方向,有一些扭曲的黑色影子正在迅速向他们这里跑来。那些黑影仿佛是人的形态,可是比例完全不对,倒是有些像用两足趔趄奔跑的猿猴。它们长长的、毛烘烘的手举起在空中,胡乱地摇晃着,姿态极为诡异扭曲,行动却失常地迅速。 “起来!都起来!”白殿大喊道。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们被喊声惊醒,一时却回不过神。萧逸泉连忙将人一个个拉起来,大声命令道,“快!到那边的山坡下掩蔽!不要出声!” 被惊醒的女孩竟哭了起来,她妈妈连忙捂住她的嘴,扯着她随其他人一起跑向山坡。 此时那些怪物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一百米,偶然间从云层间透下的月光照亮了它们丑恶溃烂的脸。本该是脸的地方却只有一层层相互堆叠的粗糙褶皱,两条较深的褶皱仿佛是眼睛的痕迹,但早已没有了眼珠。它们与猿猴类似的身体上也布满一圈圈的褶子,肚子突出,覆盖着一层稀疏但细长的毛发。它们的手臂很长,直立时甚至可以拖到地上,手臂末端却生着倒勾一般的爪子,随着那摇摇欲坠的奔跑姿势在空中古怪的扭曲挥舞,几乎像是某种畸形的舞蹈。 “空鬼!”萧逸泉对许白喊道,“是空鬼!” 白殿那原本精致莹润的嘴唇张开,越张越大。一条巨型蠕虫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在空中迅速涨大。那如放大数百倍不止的水蛭般的巨口张开,一层层旋转的尖锐利齿中喷射出炙热酸臭的毒液,瞬间就击倒了几个飞速逼近的空鬼。那些被毒液沾染到的空鬼全身都开始融化,身上蒸腾起浓重恶臭的雾气,从褶皱的缝隙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嚎叫。而另一边,萧逸泉取出打火机,将那一点火种取下,骤然火光迸发,在旷野上炙热爆炸,气浪掀翻了大片的空鬼。 可是无数漆黑扭曲的影子,正前仆后继冲过来。 巨噬蠕虫不停地吞噬、碾碎那些丑恶的怪物,烈火不停灼烧,另每一颗细胞炸裂。他们牢牢封锁住空鬼的群体袭击,但毕竟只有两人,也难以照看到所有的方位。 忽然,他们听到了哭喊声和枪响从山坡的方向传来。 许白猛然转头,便看到竟有空鬼从另一个方向冲出,跑向了那些平民藏身的地方。他立刻转身,另巨噬蠕虫向着那些狡猾的怪物喷射出毒液,同时迅速向着山坡冲去。萧逸泉释放出全部力量,另那烈火在他面前形成一道长墙,阻住大部分空鬼的进犯。 巨噬蠕虫撕碎了一只用勾爪勾住一名中年女人的空鬼,又迅速吞噬了另外两个,用庞然沉重的身体将七八只空鬼压成肉酱。 可是此时,所有空鬼身上突然开始发出一层古怪的荧光。 空鬼之所以被称为空鬼,是它们有一定的空间瞬移能力。在进行空间瞬移之前它们身上便会发光。知道它们要逃跑了,许白稍稍松心。却没想到在空鬼消失前的一瞬间,一只空鬼忽然猛然一跃,用勾爪勾住了那个七岁的女童,带着她瞬间消失了。 “索菲!!!!!”那女童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着,冲向空鬼刚才所在的地方。可那地上只剩下一点点腐蚀的痕迹,早已没有了她女儿的影子。 见到了白殿从口里吐出恐怖巨虫的人们此时也都用一种混杂着惊恐、狐疑、厌恶和仇恨的目光瞪着许白。几个女人拉住那哭得昏天黑地的母亲,她却不断挣扎,想要去追女儿。可是空鬼此时恐怕早就转移到不知多少公里以外,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它们会去哪,也就不可能及时将女童救回。 而空鬼在空间转移后消耗了能量,会马上进食……那么多的空鬼,只怕那女童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巨噬蠕虫缩回许白的口中。他望着那哭得歇斯底里的母亲,心头阵痛。是他疏忽了……空鬼在转移前大都是不会移动的,因为任何多余的体力消耗都可能造成空间转移的过程出现致命错误。他没有想到它们竟然会在最后一瞬间抓人。 忽然,那母亲扑向白殿,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是你!都是你!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她面目扭曲,伸手还要再打,却被萧逸泉一把抓住了。萧逸泉难过地望着他,但语气依旧严厉,“你冷静点!” “冷静?我女儿都没了!!!你们这些杀人犯!!!你们不得好死!!!” 她的尖叫响彻夜空,而那些扶住她的女人们,还有站在一旁的男人们,都用一种看怪物、异类和肮脏生物的怀疑眼光盯着他们。空气中涌动着某种愈发浓烈的恶意,另萧逸泉也心中惊愕。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恨他们?他们明明是在保护他们啊? 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他们必须立刻转移位置。一路上萧逸泉和白殿默默走在那群人身后,萧逸泉能感觉到,许白身上弥散出的自责和悲伤。 “不是你的错。”萧逸泉轻声说,“他们本就不该带着孩子来这种地方。如果你没有救他们,他们现在都已经变成空鬼的食物了。” 许白愕然地抬头。平日里萧逸泉总是最温和亲切的那个,他还以为他也会和那些平民一样怪他。 “是我失误了……” 那红红的掌印仍然留在许白白皙的脸颊上,看得萧逸泉心疼。他暗暗握住许白的手,过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或许我们不应该继续和他们同行。” 许白脚步微顿,转头看着萧逸泉,却见对方没有说笑的神色。 “他们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萧逸泉用眼睛瞥着那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好坏,每每做出违反常理之事。如果我们继续跟他们一起,恐怕我们也会被带入陷阱,偏离我们本来的目的。” 把能够压制精神疾病症状的药物送给楚央,同时将核打击计划告知四教廷和吞噬者,这才是他们原本要做的事。 许白皱眉,继续走着,“难道就把他们扔在这儿?” “如果我们不帮他们,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现在这儿距离诺丁汉城也只剩下半天的路程,让他们自己走,我们去找吞噬者的大本营。”萧逸泉的面上也有着纠结,“我知道,不应该这样放弃他们。但是我总有种预感……再继续跟他们一起,会发生不好的事。” 许白半晌没有说话,显然也在头脑中天人交战。萧逸泉说的话有道理,那些人看他们的目光,有时候甚至比神圣种族还要令人害怕。 于是他点点头,“好,等一会儿落脚休息的时候,我们就离开。” 然而两个人毕竟在一天内连续使用圣痕和能力两次,虽然对付的都是二级种族,但是数目远远超过他们。一天一夜又没有好好休息过,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天亮前,众人实在难以为继,在一片玉米田地中休息的时候,他们两人因疲劳过度,昏睡了片刻。 片刻后,先醒来的萧逸泉,看到的是对准他的枪口。 而另一个枪口,对准的是还未醒来的许白。 大概是感知到了危险,许白也缓缓睁开眼睛,顿时愣住了。 那些被他们保护的平民围着他们,有些脸上似有些愧疚的都站在靠后的地方,而最前面拿着枪的两个男人都是恶狠狠地。那失去女儿的女人和之前骂他们亵渎者的老人就站在第二排,冷冷地盯着他们。 “你们做什么?”萧逸泉的心跳加速,额头渗出冷汗。 “我女儿是被吞噬者抓走了。我们要用你们去交换。”那个母亲用干瘪的、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 “交换?”许白难以置信,“你们疯了吗!” “原本吞噬者就是你们这些魔鬼的使者引来的。你们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那老人说得那般理所当然,好像这是天生的道理,“把你们交给他们,他们也许会放回索菲,甚至也许会放我们通过,让我们进城。” “你们神经病啊!吞噬者只会立刻弄死你们!”许白又是惊骇又是愤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和萧逸泉一路护着他们,他们竟然做出这种事,“再说谁把吞噬者引来了?!我们好心好意救你们,你们就算不知恩图报,至少不要恩将仇报吧!” “如果不是你们引来的,你们干嘛这么好心帮我们?”一个拿枪指着他们的男人凉凉地说了句。 此话一出,许白和萧逸泉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扔到了冰窟里。 这究竟是因为神智受到了影响,还是人性本来如此?凡是不熟悉的,便统统划归到一个阵营,贴上相同的标签,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去试图了解。认准了他们是敌人,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是错的,哪怕是帮助他们,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赎罪”。 萧逸泉忽然道,“你们可以送我去吞噬者那里,放了他。” 许白猛然转头,瞪着萧逸泉,“你胡说什么傻话!” 萧逸泉仍然很冷静,试图谈判,“只要你们放了他,我认识吞噬者中的人,我可以去帮你们说。” “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有人骂道,扔了一块石头过来,竟一下砸中了萧逸泉的眼睛。他痛呼一声用手捂住眼睛,血却已经从指缝间溢出。 “逸泉!”白殿立刻想要扶住他,但是那枪口立刻堵上来。白殿于是暗暗施展自己的能力,令自己变化成那些人眼中最美好的样子。他抬起头试图用哀求的眼光看向那用枪指着他的男人,同时尝试用体内的另一条虫——钻地魔虫的心灵控制能力去影响周围这些人类。 “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放了我们吧!”他哀求道,面上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楚楚可怜。 他的影响似乎奏效了。那用枪指着他的人面上现出几分困惑,几分犹豫。然后,竟真的将枪口移开了一些。 其他人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怔怔地望着他们。 许白抓住萧逸泉的手,仍然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紧紧锁着那些恩将仇报的平民,“我们会自己离开。你们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到达诺丁汉,去见你们的亲人了。”他接近温柔的语调迷惑着那些神智不稳的零级观测者,“不会再有人阻止你们,你们快去吧。” 仿若有无数条无形却惑人的长尾从他身后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勾住每一个人的脖颈。那些刚才还恶狠狠盯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平民面色也开始软化,像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情绪转变一般。甚或于,人们渐渐向着两边分开,给他们让开了路。 许白紧紧拉着萧逸泉的手,紧张地从人群中走过。 许白走了几步,便倒过来后退着走。他必须保持足够时间的视线接触,才能够同时控制住这十几个人。等到他们退到了大约安全的距离,许白低声对萧逸泉说了句,“跑!” 两人转身,夺路狂奔。 两个高等四级被零级观测者逼到这种地步,还真是亘古未闻…… 但……萧逸泉愿意牺牲自己也要救他,许白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 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没有被蛊惑的情况下,愿意为了他去死。 他们跑出几百米,感觉好像已经安全了。可是萧逸泉一回头,却看到那失了女儿的母亲竟抱着枪,仍旧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们。在他回头的那一刻,恰好看到她端起了猎枪。 许白只听到萧逸泉大喊着“小心!!!”,随后整个身体被抱住。 紧接着是几声枪响,响彻四野。 第163章 疯狂 (7) 巨型金字塔的建造进展极快, 几只巨大的修格斯时而涌成高塔,时而伏地成海,载着无数被它们庞然的身体挤压成的几何体巨石涌向那神秘的黑色建筑。 而在另一边,在黑山羊幼崽那些布满吸盘、利齿和尖刺的触手编织成噩梦般的森林, 铺展在被霉菌和腐败浸透的大地上。先知坐在一块弥散着幽暗流光的肿囊上, 捻着一朵由于太过普通而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显得奇异的白花, 将那花编成戒指的样子。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只长着丑恶人脸的老鼠从阴影里钻出来, 瑟瑟发抖地匍匐在他下方的阴影里。 “他怎么样了?”先知开口问道。 一只领头的人面鼠用尖细扭曲的声音说,“他去见了林奇。林奇好像影响了他。” “怎么影响的?” “他让楚央不要帮您。楚央好像被他说动了,出来以后神智似乎有所恢复, 整个人平静了很多。” 一个林奇,竟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管用,甚至可以抵消过度使用圣痕对神智的影响。这就是双子之间浑然一体的互补作用么? 先知轻轻哼了一声, 看着手中那枚戒指,忽然攥紧。再张开手, 那戒指已经腐烂萎缩成一团黑色的软泥,被他随手抖落到地上。 “把他叫来。” 十几分钟后,楚央拄着手杖出现在先知面前。他没有戴面具, 那种时时刻刻凝结在眼睛里的神经质的不稳定像是忽然沉淀了不少,周身那总是混乱地飞速旋转的神智漩涡也趋于平缓。虽然仍旧距离“正常”相去甚远, 但这种程度的改善也足以令人震惊了。 “你变了。”先知说道。 楚央他直视着先知面具上弯弯的眼睛, 表情漠然。他已经不用再伪装,因为到这一步, 先知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先知叹了口气,从那缓慢地呼吸着的肿块上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金字塔很快就会建造完毕,我要你助我合并三个现实。如果可以的话,合并的现实越多越好。” “我如果做不到呢?”楚央问。 “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先知轻笑一声,“林奇几句话,就让你忘记你的朋友们是怎样死去了?” “他们是被我杀死的。就算是安东尼奥把他们带去的,最后下杀手的还是我。”楚央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再说,他们死,不也是你想看到的么?” 先知沉默着,没有说话。 楚央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林奇告诉我一些事。他说,或许杀死最初的几个林奇的确实是序神,但是那之后,每一次杀死林奇的就变成了熵神。因为他们发现,在一些现实中,失去了林奇的我变得更强,比如以前为你卖命的那个我。也就是说,如果林奇活着,我会安于现状,不会希望带来大坍缩。只有林奇死了,我身旁所有的人都死了,我才会发疯,才会完成你们所谓的使命。” 先知道,“所以,你认为你朋友们的死,也是我安排的?” “你不承认吗?”楚央问。 “我承认我有故意逼你去频繁使用圣痕,释放你的能力。但你朋友们的死,确实不是我的安排。”先知顺着一条黑色的触手走向楚央,“但确实也不像偶然。你更应该亲口问一问安东尼奥。” “你背后的神明是谁?黄衣之王,还是奈亚拉托提普?”楚央问,忽然古怪地笑了,“我们所有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是真正出于我们自己的意志么?还是说,我们都是提线木偶,在那几个所谓神的手里被随意摆布,如果玩坏了就丢到一边?” “被摆布,有什么不好吗?”先知已经走到楚央的面前,他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层奇异的黑暗气息,仿佛能够具象成无数蒸腾的黑色丝缎,环绕着他飘摇翻舞,“这样一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必承担后果。你杀死的那些人,也不再是你的错。难道不会觉得很轻松吗?” 楚央的眼睛里浮上了苍白的困惑,“可是你怎么知道哪些是它们的摆布,哪些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如果他没有试图欺骗神明,也就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杀死陈旖祝鹤泽和苏钰。如果他没有为了可能成名的机会放出那首死神之歌,也就不会导致那么多人自杀,后面发生的一切也都会不一样。说不定,爷爷也不会死去。 “如果全都是他们控制的,打开封闭现实还有意义么?如果最后确定的现实仍旧是被安排好的,和现在有什么区别?”楚央摇摇头,“再见已经死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和我一起经历过这一切的他们已经死了,死在我造成的错误里。只要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发生过的事没办法被改变了。” “如果可以呢?”先知近乎蛊惑的语调,面具后透出的目光也缠绕在他的身上,“大坍缩后,当封闭现实开启,你会见到诸神。你甚至可以见到尤格索托斯,见到没有意识的宇宙之核阿撒托斯。它们超越的不仅仅是所有的现实,而是时间和空间。在解放的一瞬间你的意识将被阿撒托斯吸收,那一个瞬间里,你可以做到任何事,修改任何错误,带回任何处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不确定状态的人。这就是我们所相信的,最后确认的完美现实。” 伴随着他的语调,楚央仿佛能看到,那在无尽的黑暗中滚动变换的巨大黑暗物质,那笼罩着无数星系无数现实和无数时间的万物之神。一切的秩序和混乱都由它而生,它无比强大,却又无比愚痴,因为太过强大的熵力另它无法形成意识。楚央仿佛看到,那以星系妆点的宇宙神宫中,无数令人无法想象的纯粹的疯狂在舞蹈。它们从愚痴之神中诞生,伸展开自己无边无际的触手和星云,在一颗颗荒芜的星球上播撒下自己的种子。 那是一种看久了会令人忘记自身存在的宏伟之像,宏伟中却又有着灵魂深处原初带来的恐惧和疯狂。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吸入那一团包含万物的黑色漩涡中,身体像是在快速地溶解消失,所有的感官都在延伸到极致,延伸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突然之间好像一切束缚都消失了,那些他甚至不知道存在的束缚被吞噬了,一切都变得那样轻松,那样简单。 而先知的声音依旧在他耳边回荡,“帮助我开启大坍缩,你可以改变一切,消除所有的错误。你可以救下陈旖、祝鹤泽、苏钰和宋良书,你可以救下你爷爷,你还可以救下所有那些你在乎过的人。” 所有他在乎过的人…… 那么那些他不认识甚至不知道存在的人呢?他一个人真的能够决定那些人存在与否么?什么是完美的现实?是否真正存在完美的现实?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努力都无法达到的结果,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实现? 楚央的神智开始剧烈波动,一下子挣脱开了先知编织的幻境。他的脚步有些不稳,死死撑住手杖,抬起眼睛盯着先知,“如果我不帮你,你会对林奇做什么?” “林奇是很重要的,毕竟开启大坍缩,需要楚央和林奇两个人合作。所以,只要你不放弃,我就不会伤害他。”先知道。 楚央紧紧抿起嘴唇,眼睛中的光芒又开始闪烁躁动,显然仍旧在动摇中。他向后退了一步,“让我想一想。” 先知点点头,竟也没有逼他,就任他这样离开了。 一只人面鼠趴在黑山羊幼崽肿块的褶皱间,讨好地说,“您不怕他和林奇一起逃跑?毕竟现在能拦住他的人不多……” “他不会逃走的。”先知的声音里却没有得意,却有几分哀伤似的。 …………………………………………………… 楚央的头脑再次陷入混乱,那些声音又开始嘈杂起来。他想要远离这一切,于是开始往南边走,试图找到一个安静些的地方。沿途遇到的吞噬者和神圣种族都不敢拦他,他们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爆发,摧毁一切。 就连所谓的“反派们“都害怕他了。 他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左手上的指环,脑子里不停回响着林奇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管你是不是怪物,不管你犯了什么罪,要是你下地狱,我就和你一起下。” 这句话,被他当成了某种可以对抗其他幻听的东西,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重复。 这样,他才不用去一遍一遍地重温陈旖临死前望向他的惊愕眼神、苏钰因为窒息而在他的手中挣扎的触感、以及祝鹤泽最后撕心裂肺地喊着”一起死”。 还有爷爷临死前最后那悲伤的一眼。 一切都在毁灭,在燃烧……到最后,什么也不剩,只剩下林奇的声音在他头脑中不停盘旋。 林奇从未对他说过他爱他。 他也从未对林奇说过这样的话。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那样不确定,不确定林奇这样的人会对自己产生兴趣。可是现在,这却是他唯一能够相信的事。 却在此时,前方一阵骚乱。他看到几个吞噬者带着一只修格斯,似乎围住了一群人。 哭喊声和哀求声另楚央皱起眉头。他走向了那群人。 竟然是一群零级观测者。 零级观测者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不要命了?而且……他们是怎么走了这么远还存活的? 那些人形容十分狼狈,其中甚至还有老人,身上也有血迹,却不知道是谁的血。 一名吞噬者的手臂已经开始变化成勾爪的形态,显然想要对那群零级平民开刀。楚央于是出声道,“怎么回事?” 那几个吞噬者一看是楚央,立刻诚惶诚恐地让开。其中一人说,“不知道这几个零级是从哪冒出来的,说是想用什么敌人来交换什么女孩。然后还想从我们这儿通过去诺丁汉城,真是疯了。” 楚央看向那些平民。为首的两个男人各自的肩膀上确实扛着用布袋装起的人形,麻袋上渗着血。那些平民的目光也有些诡异,明明恐惧,却又莫名兴奋地发亮。 那两个平民首领一看楚央似乎是个身份地位很高的吞噬者首领,立刻谄媚地凑上前,“吞噬者先生,我们知道那些什么四教廷的人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帮你们抓到两个,希望您能开恩,把之前抓来的那个六岁的女孩还给她的母亲,然后允许我们从贵地通过。” 他们说完,立刻将麻袋解开,露出那两个被他们杀死的四教廷成员的脸。 楚央的脑袋里轰然一声,原本被林奇抚慰到渐趋平缓的神智波动,再次彻底溃堤。 他的眼睛睁大,连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发生呢? 许白……萧逸泉…… 他们不是走了吗? 不过是一群零级观测者,怎么可能…… 这不是他们……不是他们!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下却绊了一下,几近狼狈地跌坐在那两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前。 白殿精致的面容此刻却一点也不平静,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最后的绝望和仇恨还凝结在他的瞳孔中。而他旁边的萧逸泉表情虽平静,却更像是来不及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的胸前都是一片血肉模糊,萧逸泉的要更严重一些。那子弹似乎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射在了白殿的身上。 楚央抬头,看到了那个女人手里的军用步枪…… 那些平民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楚央却全都听不见了。他颤抖的手指抚上白殿的眼睛,可是再怎么轻抚,他都不肯闭上眼睛。 明明上一次见面,他们还那样鲜活。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一次在异现实的短暂相遇,竟是最后一面。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林奇家看到白殿,他那样漂亮,漂亮到超越性别。穿着柔软的毛衣窝在沙发上,慵懒得像一只猫。 他也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遇到萧逸泉,那温柔的医生主动安慰他,让他不要在意那老人的疯言疯语。 记忆还那么鲜活,人却已经冰冷。 没了,全没了。 他在乎的人们,全死了。 那正在絮絮说话的男人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一条藤蔓卷住了他的喉咙,藤蔓的尖端一根如针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大脑。 于是楚央看见了,看见了发生在许白和萧逸泉身上的一切。 他眼睁睁看着他的两个内心柔软的朋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毁灭。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善良。 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想放任这些平民去送死。 可他们得到了什么? 或许激进派和先知是对的,有些人根本不值得拯救,也不值得存在。 爆发般的痛楚过后,紧跟的是如地狱业火般炽热狂暴的愤怒。这一次的愤怒不带任何愧疚,不带任何悲伤,只是纯粹的、要毁灭一切的烈火。就仿佛连带着陈旖他们三人死去的愤怒,一起烧了过来。 疯狂的愤怒之火。 藤蔓从楚央的胸前爆发,华美而绚丽,配合着那些平民惊恐的尖叫,那般违和。数不清的藤蔓将每一个参与作恶者卷起,缠住他们的四肢,将他们举起,升入空中。 楚央双目中的金绿色彩熠熠夺目,明亮到妖异,他的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沙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保护你们,你们却要杀死他们!!!” 可是那些平民回答不出来,藤蔓缠得太紧,汁液腐蚀着他们的皮肤,令他们全身像被酸液浸泡般剧痛着。他们的惨叫从被扼住的喉咙中破碎泻出,听在楚央耳中,竟激起了一丝……快意…… 他隐约知道,这或许就是那最后的一道门槛。 此前,不论多么疯狂多么痛苦,除了那些神志不清的失控情况,他从未故意对平民下过手。 这一次,如果他杀了他们,他就无法再回头了。 可回头干什么呢? 难道让这些杂碎活下去么? 凭什么……凭什么许白和萧逸泉要死,这些杂碎却活着? 他的愤怒另周围的吞噬者也吓呆了。只见楚央的眼睛里流出血色的眼泪,脸上却露出一道扭曲的笑。 “你们这么想死,我成全你们。” 然后,那些藤蔓迅速从平民们身上的所有孔窍钻入,肆意腐蚀撕烂他们的内脏。在所有平民撕心裂肺的惨叫中,他们的身体被彻底撕碎,血肉漫天洒落,宛如异常红色的暴雨。 血淋在楚央的脸上、身上,令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未知的地狱之坑里爬出的厉鬼。 第164章 毁灭 (1) 赵岑商带人潜入吞噬者在异现实的大本营时, 九成的吞噬者都已经前往三十五号现实,在这里留守的只剩下少数的神圣种族和观测者,负责将剩下的宝物抄本等物。 在此之前,他已经同楚忆舒晓镜去过了三十八号现实和四十号现实, 并将林奇从三十五号现实拍摄到的举行金字塔还有先知现身的场景、以及先知毁灭整个英国的场景统统播放给那些现实的教廷成员观看。果然事实比任何说客都管用, 在得知先知要将三个现实同时合并之后, 他们立刻同意倾巢出动, 去围剿吞噬者。之后赵策上又迅速去了四十二号、四十三号以及其他数个距离三十五号足够接近的现实, 成功争取到了另外近二百名五级观测者,带领着数以万计的四级和三级观测者,按照赵岑商提供的现实坐标, 向着三十五号现实涌去。 这样多的五级聚集到一起,是前所未见之事。这样的数量,如果都同时否定一个现实, 在没有同等数量级的对抗观测者的情况下,那个现实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但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他需要来先知的大本营,试图从这里找出先知的真正身份,同时将这里毁灭, 让先知无路可退。 这一切,都是林奇提前就部署好的。 吞噬者之城, 那座宏伟的混沌神庙的圆顶上, 出现了一道窈窕婀娜的身影。 忙着将抄本从黑塔运出的古老者、清点货品的人类多元观测者、搬运重物的古革巨人、在岩石上酣睡的诺佛。刻。他们仿佛都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吸引和感召,抬起头来。 却见那圆顶上的身影骤然生动起来。纤细的手臂上垂下轻纱, 灵巧而**的双足上套着银铃,柔和了敦煌意向的舞蹈伴随着魔魅铃音徐徐而起。那是一种极其妖异的舞,手腕的翻转挥舞、双脚的灵动翻飞间,柔韧的身体幻化出种种意象,将她周围的空间都带着变化莫测起来。 舒晓镜的舞,只要看见了,就再难移开目光。作为一个中等五级,她的蛊惑能力远超许白,只是由于舞蹈的杀伤力太强,近些年已经很少再出来跳舞了。而现在,在她的舞蹈将城中大多数的守军都蛊惑住的机会里,赵岑商带着手下迅速入城。 此时,剩余的几个五级观测者却摆脱了舒晓镜的魅惑。赵岑商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一阵大提琴声响起。 楚忆坐在一截断裂的石柱上,投入地拉奏着。他手下流淌出的乐声与舒晓镜脚上的铃声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贴合。显然,他是在配合着舒晓镜的舞蹈拉奏。 这样一来,情况立刻就有了转变。那舞蹈和音乐共同造成的对于神智和情感的影响是压倒性的,原本试图反抗的那些也再次陷入瘫痪状态。 赵岑商留下大部分的人去黑塔中将所有可能与黄衣之王有关的抄本都搬走,而他自己则带人冲向那山丘顶部的先知之殿。 按照伊莱亚的说法,所有与先知有关的东西都应该藏在那座宫殿里。以往先知又是最后才离开大本营前往下一个即将被他们毁灭的现实的人,这座宫都岁随后由特定的巨型修格斯带去新的现实,里面到底有什么,就连吞噬者都没人知道。 但这一次,先知提前离开了,里面的东西都尚未来得及带走。 沉重的巨门在没有古革巨人的情况下难以开启,还是几个四级放出了身体里的圣痕,才勉强将石门拉开一条缝隙。扑面而来一股阴冷如蛇的空气,另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大殿里一片漆黑,隐约能看到一些形态古怪的雕像从黑暗中探出触手和眼睛。赵岑商谨慎地进入,脚步踏在冰冷光华的黑暗地板上,扩散出空空的回响。 谒见大厅后是一条高广幽深的走廊,两侧各自分为四层,一排排的立柱弥散着陈旧的味道。没有窗,甚至连烛台都没有,到处都是凝固的黑暗,若不是他们身上带着照明的手电,根本连前路都无法看到。赵岑商不禁觉得奇怪,难道那先知平日里在这条走廊中经过,也都是不用照明的么? 明明谒见大厅里还有些烛台。 一想到那披着黑色斗篷、戴着惨白的微笑面具的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挪移过这古老而寂静的走廊,就莫名给人汗毛直竖之感。 没有起居室,没有卧室,没有任何与生活有关的家具。那个先知平时都在这黑暗里做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这里没有任何可能致命的机关。每一间房间他们都进入了,但大多数的房间却都像是墓室,各自都陈放着一些类似石棺的东西,也没有碑文。他们甚至将一道石棺推开了,可是里面也只有一些残破的骨骸,也不知是什么人的。 这偌大的宫殿,就仿佛一座巨型坟冢。待得久了,所有人身上都阵阵发冷,本能的对死亡和毁灭的恐惧徘徊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你们要是害怕,就到门口去等我。”赵岑商吩咐道,“我要再往前看看。” 一部分随从离开了,剩下的两三个却仍旧跟着他。他们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石阶,一半盘旋向上,一半盘旋向下。赵岑商命人分为两队,两人王上搜寻,他自己则带了一个人往下搜寻。 地下那条甬道却简陋的多,甚至像是被钻地魔虫草率地爬过一遍,连砖块都没有铺。仍和之前一样,这里没有丝毫光芒。不仅仅没有光芒,泥土也沉重地从四面八方压来,令人错觉已经沉入了大地的腹中,再也无法出离。他们的手电光只能照出身前的路,却看不到更深的黑暗。于是那无尽的黑暗就更加令人不安。 忽然,从黑暗里传出一道怪声,有些像是……呜咽声。 赵岑商身后的人显然已经双腿发软,他轻声说,“赵理事,我们回去吧……” “找了这么多地方,看来这是最有可能有问题的地方,怎么能回去?你要是实在害怕,就自己回去。”赵岑商不管不顾继续向前。大哥给他布置的任务,他是一定要完成的。 那呜咽声只出现了一下,就又消隐了。赵岑商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面前出现了岔路。 他喊了一声,“有人吗?” 半晌,那呜咽声再一次出现。赵岑商选择了右边那条路,继续向内狂奔。 终于,黑暗甬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石门。门上刻着一些复杂的咒文,却正是奥萨尔之印的变体。赵岑商发觉那咒文要困住的应该是门内的什么东西,但对方显然没有考虑过会有人进入此处救援的可能,并没有防止人接近的功效。他只消抬手便可以擦去那咒文。 应该擦去吗?里面关的是什么?连先知都忌惮? 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冒险。毕竟这里离山下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放出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其他人应该也可以及时撤离。 他伸手抹去了那用血画成的咒符,然后用力推开石门。 出乎他的意料,门后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他的手电光,照射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形容枯槁的人身上。那人的手脚都拷上了镣铐,连着长长的锁链。镣铐上篆刻着奥萨尔之印。 那人的脸埋在手臂里,听到声响后缓缓抬起头,然后两人都愣住了。 “楚央?!”赵岑商傻了眼。 这是哪个楚央? 而楚央用手挡住眼睛,似乎是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自从被先知关到了这里,吞噬者楚央就没有再见到过光明。只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人会与他说话,甚至也没有食物。但是他体内的圣痕却不断给他续命,若他是个普通人,只怕已经饿死了。 但就算没被饿死,他也快要崩溃了。 黑暗和孤寂,这是他最可怕的噩梦。这令他想起了那生不如死的六年时间,被关在那间小小房间里的六年时间。 先知知道,怎样才能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他。以此来报复他的背叛。 赵岑商冲到楚央旁边,抓住他的肩膀,“楚央?你怎么会在这儿?在原生现实的那个你又是谁?” 楚央愣愣地望着他,却显然因为太过虚弱,张开干裂的布满死皮的嘴唇却说不出话。赵岑商试图毁掉铁链,但这上面的奥萨尔之环却显然是某种古怪的变体,威力大大增强,他也不知道施咒者念咒的顺序,无法逆行咒语,也就无法解开锁链。 “渴……”楚央气若游丝地说。 赵岑商知道楚央不知已经多少天水米未进了,于是低声说,”你等会儿,我出去给你找点水和吃的……” 然而他刚要走,裤脚却被扯住了。回头,却见楚央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他,嘴唇嗫嚅着,仿佛在哀求什么。赵岑商弯下腰,却听对方呢喃着,“别走……别走……” 太黑了,太安静了,渐渐地,仿佛连自身都消融了。要是眼前的人走了,还会回来吗?他会烂死在这儿吗? 毕竟那个会带着他一点一点走入光明的人已经没有了。 赵岑商隐约知道了对方为什么害怕。他心头一震,也觉得心酸起来。不论这是哪个楚央,毕竟本质上来说都和楚忆没有区别,他不忍见到他们受苦。 “别怕,我一会儿就回来。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 他不停安抚,对方却都不肯松开。忽然,他想起在林奇家听过的那首歌谣,于是清了清喉咙,哼唱起来。 却正是绿袖子。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gold. 听到这歌声,楚央竟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有些出神,手也松开了。 赵岑商匆忙冲出房间,冲向楼上。却在那黑暗的走廊中看到另一个人向他走来。 刚刚看到过的相同面容出现在手电的光线里,赵岑商一时反应不过来。 楚忆背着大提琴,看到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赵岑商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外面那些吞噬者。” “已经被我和舒晓镜联手催眠了,现在都用奥萨耳环困住了。”楚忆说着,眼睛看向他身后的台阶,“那下面有什么?” 赵岑商叹了口气,道,“有一个你。” 作者有话要说:先知摘面具的情节越来越近啦~ 第165章 毁灭 (2) 楚忆看着赵岑商将水喂到楚央嘴里, 眼睛深处却凝着一丝森然。 这个吞噬者楚央,曾经想过要除掉他。当时楚忆能够感觉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若不是林奇突然被吞噬者围攻,恐怕对方已经出手了。 他不喜欢这一个自己。 楚央缓过来一口气,却又突然紧紧抓住赵岑商的衣袖, ”林奇呢?林奇在哪?” 赵岑商皱眉, “他……他在诺丁汉城外……” “先知有抓到他吗?”楚央的声音发紧, 眼睛睁得很大, 仿佛十分惊惶。 赵岑商看了一眼楚忆。 见对方不答话, 楚央开始用力扯手腕上的锁链。他的手腕原本就已经被诶磨破了,伤口刚刚结痂,此刻又再次开始冒血。赵岑商忙尝试压制他, 可是对方却疯了一样,“不行!你们必须马上把他救出来!你们不要管我了!” 楚忆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专注地看着他,“先知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这不重要!如果你们解不开我的锁链, 就快点去救林奇!” 赵岑商安抚道,“只要先知要开启大坍缩,就会需要他。先知如果想要杀他早就下手了, 他目前还不会有危险,你可以放心。” “你们不明白!”吞噬者楚央面现绝望, “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 被吞噬者占领的几大城市突然开始有大批异现实的观测者涌入, 数座在亚洲已经被吞噬者占领的城市被迅速夺回。这样的消息传到各国政府耳中,却并未引起多少正面的回应。虽然吞噬者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压制, 但是这些外来的多元观测者又是谁的手下,谁也不知道。 而美国的核弹打击英国计划竟然真的被通过了。诺丁汉城中那些被困的平民和教廷成员还不知道,一颗核弹头的轨迹已经被设定到了他们的方位。 诺丁汉城外迅速形成的吞噬者大本营中,巨型金字塔却已经建造完成。 塔座下,那厚重巨大的石门前,楚央背着大提琴,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向那等待着他的黑袍先知。荼白的面具仍旧挂着永恒的微笑,在他身后巍峨森然的巨大金字塔,与他浑然一体。 楚央走到他面前,仿佛能感知到先知脸上满意的微笑。 “你来了。”先知说道。 楚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芒,极度的痛苦和仇恨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另那疯狂摧毁了他的人格。此时此刻,他身上的气息竟已经与先知别无二致,宛如无底的黑洞,吞噬所有希望。 这个世界已经坏了,所有东西都坏了。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却还都活着。清醒的都死了,疯掉的却还都活着。不如毁了吧,毁掉一切,重新来过。 “我该怎么帮你?”楚央问。 先知走向他,伸出那柔软修长的手,轻柔地擦去了他脸颊上的一点干涸的血迹。那般温柔的触碰,仿佛带着无尽深情。 “死灵之书中,有一个双子仪式。当第一个仪式被成功执行的时候,执行者将获得决定多个现实的存亡的能力。如果第一个仪式执行的彻底,继而便可以执行第二个仪式——开启大坍缩,解放熵神。”先知的手指在楚央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你应该早已知道这个仪式了,可是你拒绝去看。” “我明白了。”楚央说,”但是,难道开启大坍缩不需要林奇么?” “等到第二个仪式的时候才会需要。而我们要进行的,不过是第一个的不完全版。这一次只是尝试,如果成功了,你和林奇会再次进行第一仪式。” “林奇会听你的么?” 先知低笑一声,“他没有选择。” 楚央略略皱眉,但没有多说什么。 先知后退半步,吩咐道,“打开大门。” 在他们周围,无数黑压压的吞噬者和神圣种族军团簇拥着他们,怀着狂喜发出震天的欢呼。 可是在这欢呼声中,楚央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小央!”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 林奇身上戴着刻有奥萨尔之环的锁链,正被四个高等五级牢牢牵制着、拖曳着,似乎在阻止他引起楚央的注意。那三个高等五级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林奇已经给他们制造了不少麻烦。 “小央!不要去!”林奇明亮的仿佛含着泪的眼睛专注在他的身上,也不管一只猎犬已经吞噬了他的右脚,“回来!不要做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他才听说了许白和萧逸泉的死讯,甚至都没有时间消化失去挚友的悲伤。 他知道不好了。 原本有他陪在身边,小央或许还能找回一丝神智,可是现在…… 这下小央怕是会一去不返了。 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利用那些人不敢伤害自己的优势硬是冲出了囚禁他的屋子,想要最后拦阻一下楚央。他热切地盯着楚央,哀求着,祈祷着,祈祷着楚央会走向他的方向。 他相信小央一定会选择他,小央从来都只选择他。 可是楚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空洞。却转过身,跟在先知身后,消失在那金字塔入口后浓重的黑暗里。 林奇感觉心跳停住了半拍,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失神的片刻,身体已经被那些吞噬者压倒在地,手脚受制,动弹不得。 他失败了,他没能劝服小央。 楚央走在黑暗中,这一次,他却不觉得害怕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原本就是要生活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的。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的感官延伸出去,能够精确地描摹出前方先知的轮廓。先知也和他一样,在黑暗中如鱼得水,不需要眼睛,也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 巨大的金字塔本是法老的墓穴,他也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走入了死后的世界。 所有的嘈杂声、尖叫声、咒骂声都消失了,纯粹的寂静,几乎另楚央沉醉。这里只有他和先知两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再也不会有别的东西来打扰了。 脚下的地面平整而冰冷,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楚央感觉他跟着先知又穿过了两道巨门,才停下脚步。 然后,光再一次出现了。 头顶上,十三个大小不同的巨型球体散发出迷幻混乱的光,照亮了他们四周四尊巨大骇人的雕像。右前方一名通体红色长满肿瘤的巨人,本该是头的地方却只有一条挥向天空的巨大触手。在他的脚下,有数个形态怪异的人或怪物。这便是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和他的化身们。右后方,骇人的巨兽蹲在废墟上,如章鱼般的头部垂下数不清的触手,一双空洞邪恶的眼睛盯着天空中的圆球。背后一双丑陋而巨大的肉翼蛰伏着,似乎随时要冲入天空——拉莱耶之主克苏鲁。左前方是一颗燃烧的死亡之星,也是万火之源。它仿佛是一颗太阳,冲天的火舌愤怒地咆哮着,似要吞噬一切——火之主克图格亚。而左后方,披着黄色斗篷面带面具的是黄衣之王,无数波涛般的触手从他的斗篷之下漫溢而出,狂风吹起它褴褛的袍袖,从他的所有孔隙中吹遍整个宇宙——死风肆虐的黄衣之王哈斯塔。 四位主神,恰好应对地水火风四个元素的意象,全都仰望着超越一切的尤格索托斯——那十三个发光的圆球。 而在他们脚下,有圆形的凹槽已经灌满了血水,将楚央和先知围在中间。但除了那一圈凹槽外,什么法阵也没有。还有一把椅子放在中间,仿佛是为楚央准备的。 “这道法阵在你的脑子里,需要由你来完成。”先知说道。 楚央犹豫了一下,坐到那张椅子上,将大提琴从琴箱里拿出来,调好弦。却在此时,先知走到他面前,将一本书递给他。 楚央一看,却正是黄衣之王。 恰恰就是拜亚基曾经给过他的那本。 那本书被他藏在林奇家,后来吞噬者入侵后,书也跟着消失了。 果然是到了先知手里。 “虽然你看过纳克特抄本,但到底还是看这一版能让你看得更清楚。”先知说道。 楚央毫不犹豫地接过书,直接翻到了第二章的地方。 他的眼睛迅速滑过一行行文字,那些字符、那些诗句和意象,源源不断地冲击着他头脑中的某些关卡。仿佛他早已知道这些文字,又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些文字填补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看到的不再是文字了。 而是群星。 浩淼如烟、漂浮在寰宇中的无数星系星云,清清楚楚,全都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看到了那宇宙背后涌动的无尽虚空混沌,那诞生出一切的宇宙之核。他看到所有神明的名字,所有关于他们的奥秘、咒语和信仰。 他仿佛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被一阵呼啸的狂风带着,在瞬息间穿越无数星球、无数空间、无数时间。他看到了那些早已逝去被遗忘的文明、看到了那些用血和尸体堆成的祭坛、看到了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的宇宙之核的一角。他仿佛是一群飞鸟,一条虫,一颗细胞,被送回最原始的状态,失去了身份,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善恶。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拉琴,伴随着他的音乐,无数条凹槽开始从他的座椅之下蔓延出来,迅速编织联通,勾连了最外层的一圈血槽。由包括拉莱耶大侍僧在内的十名五级观测者和五十名四级观测者的血迅速填满了每一条沟壑,狂风在金字塔中呼啸着,从不同的石柱和门廊中吹奏出令人疯狂的乐章。 先知仰起头,发出快乐的叹息声。 这是他等了多久的一刻啊…… 他的天使,终于要为他开启天堂之门了。 楚央的乐曲,已经不再是给人听的音乐。任何人类,不论他们是多少级的观测者,在听到这样的音乐的瞬间都会失去一切反抗的意志,心甘情愿地归于原初,归于虚无。 先知的衣袍也被狂风卷起,缕缕黑色的介于固体和气体之间的怪异黑色物质从他的长袍下涌出,如舞蹈的丝绦般几番幻化。世间最浓重的黑暗、混乱的力量从他的身体中释放出来,他仰起头,大声吟唱着古神们的语言写就的咒文。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神经元,无数神经突触从他的身体中蔓延出去,蔓延向临近的现实。他自己仿佛也成了阿特拉克纳克亚,只不过他们比那蜘蛛之神更加强大,他们的丝线比蜘蛛之神的丝更加强韧,一旦被他们的丝勾住的现实,就不可能逃离。 于是全球各地多处发生超强地震,海啸掀起数百米的巨浪瞬间吞噬了沿海城市。而三十八号和四十号现实也同样面临着灭顶之灾,熔岩喷出地面,大地崩裂,山峦倾颓。 原本不可能相融的现实相互挤压碰撞,分崩离析。 先知的身体承载着三个现实的压力,被拉抻到极致。他发出有些痛苦的低吟,但仍旧可以忍受。 却在此时,突然间有些东西不对劲。 有什么沉重而庞然的东西……包裹住了他,挤压着他的咽喉,令他无法呼吸。而那三个现实的压力也令他动弹不得。 一股极为阴寒的死亡之气悄悄笼罩了他,先知睁开眼睛,却见楚央已经停止了拉奏。而他的肋骨上,绽放出了美丽而致命的花,无数藤蔓已经死死勒住了他,将他像茧一般包裹起来。他周身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断裂粉碎。可是那力量却没有停止。 楚央睁着一双冰冷彻骨的眼睛,将他举起刀空中。 先知感觉到从身体中爆发的剧痛,却没有痛呼,反而古怪地笑了起来。 “原来你还没有放弃。” 狂烈的死之风围绕着楚央飞旋着,纯粹的熵力从楚央的每一个毛孔中迸发出来,那些青色的血管般的纹路从肋骨蔓延到脖颈,一直延伸到脸颊上,而那双眼中的金绿光芒却愈发夺目耀眼。 楚央用一种迸发着仇恨的目光盯着他,进一步压缩触手。巨大如太阳般的罗伊格尔从他身后升起,嘲笑一般睁着巨大的眼珠和密密麻麻的复眼,盯着那曾经不可一世毁灭了那么多现实的始作俑者。 ”你说我是最强的。”楚央轻声说,那声音里甚至带着笑意,“现在的我,够强了么?” 一阵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后,先知的头垂了下去。 楚央看着空中那不再挣扎的,已经被他捏碎了的男人,一时有些难以回神。 他成功了? 吞噬者楚央和他的林奇都没有做到的事,他真的做到了? 先知死了? 藤蔓松开,先知的身体失去支撑,破败一般掉落在地上。此刻的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能毁掉那么多现实的可怕存在。 楚央有些不放心地走上前去,用触手掀动了一下他的身体。 仍旧没有声息。 楚央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去。他盯着那张面具,慢慢伸出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无法抗拒想要知道真相的诱惑,抓住那面具的边缘,掀开。 面具下的面容,大约是由于常年见不到阳光,比原来还要苍白,几乎像是透明的。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俊美到仿佛油画中美少年的面容,任岁月蹉跎,不曾有一刻的衰老。 楚央有好一会儿,都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头脑里所有的意象、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了。那风也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连心跳声仿佛都不存在了。 他所有的感知就只剩下了视觉,可他连视觉都不太相信。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林奇明明只剩下一个了…… 其他所有的林奇都死了,他看见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怪声,睁大的眼睛里眼泪大颗大颗溢出。 他的手突然被一双柔软修长的手抓住,那魔魅的眼眸睁开,带着温柔的微笑望着他。 林奇用他那悦耳清朗的声音说,“这个结果,你满意么?” 第166章 毁灭 (3) “假的……这是幻觉……肯定是幻觉……”楚央努力想要抽回被林奇牢牢攥住的手腕, 可是那手抓得那样紧,如铁钳一般,仿佛是在强迫他接受现实。 林奇那因为骨头折断而显得有些扭曲畸形的身体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复归原位。他从地上坐起身, 头颅仿佛折断一般向后仰着, 随着渐渐挺起的胸部慢慢立起来, 姿态扭曲而诡异。他望着楚央布满泪痕的惊恐的脸, 望着楚央眸子里映出的自己那有些哀伤的微笑, 抬起另外一只手,轻柔地擦掉楚央脸颊上的泪渍,“在这里没有幻觉, 只有真实。” “除了这个现实的林奇,其他的林奇都已经死了,我看见过!”楚央彻底慌了, 头脑中很多记忆天翻地覆,全然崩溃混乱。 不可能的。 林奇, 明明是淌过地狱也仍然愿意相信人性的温柔之人,就算见识过最污秽的罪恶也依旧关心无辜之人的命运。可是先知却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任何现实都可以随意摧毁, 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抹杀,为了达到目的, 什么都可以牺牲, 谁都可以抛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林奇呢? 林奇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所有的都死了, 是你们以为所有的都死了。”林奇轻叹道,”你更不愿意相信的,是林奇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吧?”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抬起眼睛,那里面凝固的阴沉和黑暗,另楚央心惊肉跳,“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一年前的你,能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副模样么?” 楚央呆呆地低下头,看着从胸口淌出,纵横盘踞在地面上的藤蔓。蜿蜒扭曲的凸起纵横在前胸、脖子和手臂上,几乎已经覆盖了他全部的身体。然而真正把他和从前的自己区别开的,却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变形。现在他的意识和心都脏的彻底,比他那染满鲜血的双手还要污秽。如果说无意识地害死无辜的人是他能原谅自己的借口,可是后来呢?后来他不还是对零级观测者下手了? 现在的他,和先知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所有人都会变的。经历了不同的事,就会成为不同的人。就算是圣人,也有可能在另外一些可能性中成为恶魔。否则也就不能称为所有的可能性了。”林奇望着头顶的尤格索托斯圣像,“一个人变坏,到底是自身原本就有坏的种子,还是环境和经历让他变坏?如果是后者,是该责怪他们还是责怪那些经历?如果是前者,是从出生时就已经决定的了,你又能责怪他们么?所以,到底是哪里错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善良,谁规定这一切?凭什么规定这一切?” 林奇的话语似带着一层轻愁,温温地漂浮在寂冷空洞的空气里。原本清楚明了的分界线,也被他搅得混乱模糊。 楚央拒绝接受,拒绝相信。 愤怒渐渐从那难以置信中破壳而出,迅速席卷一切。 “放开我……”楚央低声呢喃着,抬起金绿色的双眸,里面却压抑着蓄势待发的惊雷烈火,“我不相信你,永远也不会相信你!你不是林奇!” 话音一落,那遍地蛰伏的藤蔓突然翻搅起来,如利剑般从四面八方刺向林奇。 可是林奇倏忽化作虚无,那些藤蔓全都扑了个空。楚央抬头,却见林奇再次出现在克苏鲁那骇人的章鱼头颅上,垂眸望着他。 愤怒之火越烧越烈,抓挠着他的头颅。失控的情绪几乎要从他的七窍中溢出,他只觉得自己要被那些无法控制的狂怒撑爆了。他要杀了他,杀了这个亵渎林奇的恶魔。狂风从他的身体中迸发,和着那滔天的藤蔓,扫向巨大的克苏鲁石像。只听轰然一声,克苏鲁石像那足有几十米高的举行头颅被拦腰扫断。 林奇再一次化作虚无,而后出现在了克图格亚的头顶。楚央怒吼着,藤蔓如浪潮般倾覆而下,竟在瞬间将那巨大的火球雕塑拍成粉末。 可是林奇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不论他织成怎样的天罗地网,都无法捉住林奇。一根藤蔓勾起地上的大提琴和琴弓,将之送到楚央手中。另外几条藤蔓编织成了一处座椅,楚央就在椅子上坐下。 他能逃避污秽双子,但是能逃避声音么? 死灵之书的全貌再次在楚央那混乱如原初宇宙的头脑中展开。星辰化作音符,串联成阵法的图形,包罗着旷古未知的力量。那力量来自早已失落的诸神,只短暂地在不同现实的地球出现过,凡是得以一见的人,全都失去了所有神智,变成了胡言乱语的疯子,然后消隐于世间。 楚央看到了黄衣之王,看到它屹立在大地之上,与整个苍穹融为一体。褴褛的黄色长袍在星球上铺展开来,腥臭腐烂的风从他的衣袍下喷涌而出。黄衣之王兜帽下的虚无凝视着他,凝视着这状似弱小却又可以无比强大的种族中的一员,凝视着尤格索托斯的棋子。它张开硕大的袍袖,遮住整片天空。那袍袖上用神明的语言写满了文字,文字化作音符,灌注入楚央的身体里。 于是琴声爆发。 琴音造成的空气震动开始影响到了周围的所有物质,包括没有生命的石头和泥土。明明沉重坚实的巨型金字塔在吞噬者们吃惊的目光中开始闪烁,时而散化,时而凝固。而那来自死亡之神的音乐,也断续地从金字塔中飘散出来。 一些神圣种族,包括猎犬在内,突然都疯了一般四散逃离,仿佛察觉到了天大的危险。猎犬和飞天水螅这样凶狠的种族都害怕的音乐,实际上很多人类却根本听不清。那音乐太过混乱,以至于人脑无法分析理解。在茫然中,距离金字塔最近的很多吞噬者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异。 皮肤融化、细胞飞散,不少吞噬者直接融化成了一滩迅速蒸腾的氧氢碳混合物。也有人的身上开始长出巨大的也不知是畸变器官还是肿瘤的东西,亦或是浑身溃烂,生满水泡。于是等级较低的吞噬者们也开始尖叫,拖着已经受到了影响的身体试图逃跑。 而被强行带回关押处的原生现实林奇,看向远处的金字塔发生异变,趁着所有猎犬突然都惊恐地逃走,而三名五级也被这异变吸引住视线的时候,林奇猛然撞开了抓着他锁链的那个人,向着金字塔的方向跑去。 他能感受得到,以金字塔为中心形成的熵力漩涡。随着接近那漩涡,他的皮肤也开始产生了麻痒和疼痛。 但同时,他手上那先知改良过的奥萨尔之环符文也开始模糊了。只要再模糊一点,以他的力量,就可以彻底将之挣开。 而在金字塔内,先知终于不再移动了。他漂浮在空气中,黑色长袍被狂风席卷着,白皙的皮肤上也蒸腾着一层白烟,他却仿佛并不感觉到疼痛,只是垂着眼眸望向那藤蔓漩涡中间拉奏出了神之音乐的男人。 先知林奇开始歌唱。 以往,楚央和林奇的歌声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宛如两片残缺的玉珏合到一起般完美。但是这一次,林奇的歌声却与他的琴声产生了相互抵消的效果。 那歌声依旧是动听的,甚至是舒缓的,却巧妙地填补了他的音乐造成的所有波动。渐渐地,原本不再稳定的元素重新沉淀,随时要灰飞烟灭的金字塔再次变得实在起来。不论楚央的音乐怎样变化,林奇的歌声都能够完美地跟上他的节奏。 极端对立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却形成了某种和谐的共鸣。楚央渐渐发觉,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有些像是他和吞噬者楚央对决的那一次。 这想法刚刚形成,还来不及反抗,那下坠感再一次将他吞噬。 时空开始扭曲,意识开始错乱,他被拉向一个遥远而未知的方向,进入了一段不属于他却又属于他的人生。 在那个人生里,他出生在长老会世家。他的爷爷是长老会的前任大长老,在七十多岁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过世。他的父母都是长老会中的长老,但是母亲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出车祸死去了,只剩下一个父亲尚且健在,任长老会执行部理事。 楚央从小就耳濡目染,知道自己是哈斯塔的奴仆。他上的学校是长老会资助筹办的寄宿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是长老会世家的成员。他的观测力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觉醒了,得到了父母和学校老师的的悉心引导,以大提琴为媒介,开发得很快。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就接受圣痕,观测级评为高等四级。之后,他顺理成章地进入调查部兼协助执行部,用在暗网直播捉“鬼”过程的机会同时影响和吸引更多的观测者加入长老会。 在二十四岁以前,楚央的人生顺风顺水。除了爷爷去世和母亲去世的时刻,他如同每一个人一样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但这些痛苦也都在几个朋友的陪伴下渐渐消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合。他的朋友不仅仅是多元观测者,因为他热爱音乐和大提琴,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四个同样喜欢音乐的零级观测者。那四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和他志趣相投,甚至组成了乐队,时而也会到酒吧驻唱赚点外快。 他的能力很强,而且近几年还有越来越强的趋势。虽然还未进行二次评级,但不少人都认为他一定能评到五级。几名长老的年纪都很大了,如果出现空缺,他便是极有可能的人选。于是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几名长老也都有意交给他一些更为棘手重要的任务,帮助他在长老会中树立威信。 然而楚央的性格虽然可靠,却不是那种会端架子的类型,有时候明明是让他去指挥任务,但每次都是更有主意的人抢他的风头,他却只是成了辅助性角色。 这一次,棘手的任务终于出现了。楚央被几名大长老召见。 长老会的据点之一便是一座十分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召见的场所便是董事会议厅。楚央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领带,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三名长老。其中右手边的长老便是他的父亲,左手边的是一位叫金铉民的激进派长老。而中间的便是大长老安东尼奥。方契。 “这次召你来,是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托付给你。”安东尼奥靠在椅子上,手里不停玩着一枚魔术币。 楚央每一次见大长老都十分紧张,而这次还有父亲在旁边,就愈发的紧张。虽然他面上掩饰得尚算平静,但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磕巴了一下,“您……您请说。” 安东尼奥一把抓住了游戏币,向前倾了倾身体,问道,“你知不知道,The Advisor有一个儿子。” 楚央默然点头。这谁都知道吧。 Advisor林乔,神秘又强大,关于他本人大家知道的有限,但关于他唯一的一任妻子——玛丽安。坎贝尔确有不少资料和传闻。毕竟也曾是红极一时的歌星,后来还有个当电影明星的儿子。 只不过那个儿子在一战后就失踪了。到现在,肯定也已经死了。 安东尼奥说,“Advisor的儿子,名叫林奇。他可是我们长老会……不,应该说是四教廷的‘老朋友’了。” 楚央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还活着?他和他爸爸一样不会老吗?” “显然是。不过他已经沉寂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到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和正常人一样衰老死亡了。”金铉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他可是个大麻烦。我们四教廷从来都是要大隐隐于世,避免召来太多零级观测者的注意。但是他却总喜欢打破规矩,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四教廷的秩序,甚至可能引来零级观测者的敌视。” 这么多顶大帽子? 楚央反而愈发感兴趣了。他十分不喜欢金铉民,因为对方性格阴鹜,而且特别喜欢给人扣帽子。所以他越是扣,楚央就越不相信。 “他做了什么?”楚央问。 ”他做的太多了。”安东尼奥将面前的一打文件向前推了一点,“这是他最近十年活动调查报告。最近的这一次,是屠了一座村子,甚至上了新闻。要不是我们让人压了下来,恐怕早就闹大了。” 屠村? 楚央张大嘴巴。 Advisor的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么? 父亲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回去,好好看一下林奇的资料。我们希望你能够调查到他现在的位置,然后我们会派执行部去捉拿他。”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先知林奇的故事即将展开~ 第167章 第一双子 (1) 被林奇屠掉的村子名叫柳花村, 只有一条进村的土路,难以通车。楚央花了不少钱,才说服一个农民用拖拉机把他拉过去。那农民死活也不肯进村,只同意在村外等着。他说那村子很凶, 去的人都会倒霉。 楚央是自己来的, 人数越少越不会打草惊蛇。林奇应该早就离开那里了, 他的一些追随者也都已经撤出, 所以他预测自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背着大提琴, 拎着一个简易的行李箱,跋涉过泥泞的道路。现在正是初夏时分,山上原本覆盖着浓碧的草木, 可是从距离那村子一公里外开始,所有的树木都枯萎了,从死木上掉落的叶子在地上叠摞厚厚的一层, 散发出一股腥腐的阴湿味道。 楚央擦着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抬起头, 远远见到了几座房屋。 村门口立着告示牌,是镇派出所贴出的,警告外人不得进入柳花村。不过也紧紧只有一张发黄的告示, 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据说事发后当人们发现这座村子出事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派地狱之相。村民们好像同时发了疯, 相互砍杀, 甚至如得了狂犬病一样互相撕咬。有一个女人硬生生是被她婆婆的肉噎死的。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 村中唯一一条大路上躺了一个腹部被菜刀剖开的老人,心肝脏器全都不见了,却正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当时见到这种情景的人要么吐了,要么直接昏了过去。后来警察来了,一番调查,发现所有人都是被自己村里的人杀死的,甚至是亲人之间相互残杀。不过死者里倒是没有小孩,所有的小孩都失踪了,还有几个女人似乎也失踪了。再仔细一查,发觉那些个失踪的女人,却都是一些大城市里和附近的城镇里的失踪人口。 若不是长老会及时将事情压了下去,恐怕还能查出更多。楚央去走访了几个失踪人口的家庭,原来那些女孩中最长的已经失踪二十年了,失踪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又过了几天,奇怪的事再次发生,有几家失踪了十多年的女儿忽然出现在家门外,手里还牵着一两个孩子。 渐渐地,楚央开始明白这是个什么村子。他从前就听说过有些闭塞的山村里重男轻女,生的全是男孩,又因为家在这样的穷橡皮然,根本娶不到媳妇。于是这些村子便联和一些人口贩子,发展出了一条拐卖人口的产业链。有些农户及家人一起凑钱买一个女人,回来同时伺候几个男人,给他们生儿育女。这些女人一被抓来,首先要被捆在屋子里,当天就要“圆房”。最初的一年甚至数年她们像牲口一样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不论她们怎样哀求怎样反抗都没有任何用处,只能被那些全然不知自己的邪恶的男人们糟蹋。直到有一天她们怀了孕,生了孩子,才有可能被从那暗无天日的囚禁室里放出来。通常到了这种地步,她们逃跑的心也渐渐被消磨殆尽,只能睁着一双双麻木的眼睛,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在这山村里生活下去。 楚央在村子里逛了一圈,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看到了一些窗户被钉死的房间,墙壁上门板上甚至有陈年指甲的爪痕。也找到了一些属于大城市的,与这里的环境极为不符的个人物品被收在箱子深处。 所以……林奇是在惩罚那些参与拐卖妇女的人? 林奇再之前的行动也似乎都有些”惩罚恶徒”的意味,尤其是群体性犯罪,而且不仅仅局限于国内。通常他的准则是不伤害十六岁以下未成年和受害者,但其余的人,只要参与了迫害某一特定团体,都会被他用某种手段“惩罚”。 他似乎极为痛恨群体性犯罪。 楚央联系了一下他作为埃德加。亚舍。林最后消失的那场战役——敦刻尔克撤退战。难道这种痛恨,与二战有些关系么? 越是调查,他就对这个林奇愈发好奇。 而且他怀疑,来到这个村子的不仅仅是林奇一人,或许他已经有了一些追随者。据安东尼奥给他的资料,林奇的圣痕是星之彩,但是在村子里,楚央却发现了其他神圣种族留下的痕迹。比如飞天水螅的脚印,比如米戈留下的粘液。 天色渐渐晚了,他匆忙离开村子去找那在村外等他的农民。却惊愕地发现,那个农民已经离开了,就这样把他丢在了这闭塞不通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村子里。 好在长老会的手机仍然可以与外界取得联系,他给最近的长老会据点中发送了求助信息。结果那处据点好死不死地正忙着接待三名圣炎部的法师,一时间调不出人手,要过四个小时才能派人来接他。再算上路上的时间,恐怕要等到凌晨了。 楚央也不想因为他自己闹得兴师动众的,所以也没有从更远的据点调外援,打算就在这随着天色渐暗而愈发阴森的荒弃村庄口等着。他随身带了些压缩饼干,水也还够,于是找了张破椅子坐在村口,咬着坚硬的饼干,看着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饼干实在太难吞咽,难免噎到。楚央吃着吃着果然被噎住,用手使劲捶打胸口,又赶紧大口喝水把饼干块冲下去。结果这一喝水又被呛到,咳得前仰后合,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无比庆幸此时这儿只有他一人,否则脸都要给丢尽了。 然而,他却听到了一声似是忍俊不禁的轻笑。 楚央后脖子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立马站起身,问,“有人吗?” 好一会儿,没有人回应。 是自己的错觉吗? 他皱起眉头,让自己的感知向着四周延伸,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存在。 可他还是有种古怪的直觉,有人在看着他。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谁在那儿?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大提琴。 他的直觉是对的,确实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林奇从两个星期前就注意到这个长老会调查员了。 这么多年来,四教廷不止一次尝试抓到他,也不止一次派人调查他。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最开始他也没觉得这个看上去有点木的大提琴手调查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是他在各城的手下和线人仍旧会尽职地向他汇报任何调查他的可疑人物。这位叫楚央的甚至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踪,所以也就非常显眼。 林奇开始觉得他或许有点意思,是听手下回报,说楚央挨家挨户走访了所有那村子里被拐卖的妇女的家。首先那些女人都是被悄悄卖到山里的,没有名字更不可能有户口,要把她们和失踪人口对上本就十分艰难。但这个楚央十分有耐心,先从已经被警察局确认的一些家庭入手。在终于找到了一名“失而复得”的被拐卖女人后,他进一步打探出更多其他的受害者的名字住址。一共三十多个受害人的家,他全都走访了一遍,仔细向她们询问被拐卖的经过,还有那天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一般来说,教廷派出的调查员只对林奇的下落感兴趣,对于前因后果没有这么多的执念。 到后来,这个楚央竟开始调查敦刻尔克战役中人员的失踪情况,甚至向德国境内的长老会据点申请了不少集中营资料。 这就另林奇有一些……不舒服了。 他也不知道楚央是怎么根据他手上那些资料推断出他进过集中营的…… 楚央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些琐碎的资料查找上,然后才终于来了这座山村。林奇对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产生了好奇,便悄悄来到这村子里,躲在窗后,看着他一个人背着大提琴临着旅行箱笨拙地沿着泥土路走来。楚央的长相算是不错,但好看的人他见的多了,这样子有些寡淡的英俊脸孔倒也没什么稀奇。身形出乎意料地没有想象中那么瘦弱,但也远远称不上强壮。眼神不太锐利,甚至有点郁郁的,但是翻找东西的时候又带着股不急不缓的执着劲。 傍晚的时候,这个笨蛋才发现那农民根本就没有等他。谁让他竟然把钱一次性全都付清,而不是先付一半定金。那农民已经拿了钱,谁还会老老实实在原地等他。至于他会不会一个人在这深山鬼村里求助无门,人家萍水相逢的人才不会去想。 温室里的花,不知人性险恶。 这楚央倒也不着急,竟然搬了把椅子坐在村口,舒舒服服地边吃饼干边看风景。 他原本不打算让楚央发现自己的,毕竟被发现的话,他自己也很没面子。但是楚央先被饼干噎到又被水呛到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 天知道他多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于是楚央再三问“谁在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出去了。 楚央听到动静,一转头,然后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单纯的惊讶。 然后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忙向后退了一步,抓紧了大提琴。明明是威胁性的架势,在林奇眼中却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动物,“林奇。” 林奇熟练地扬起他那恰到好处的带着贵族气的优雅笑容,语气里带着点轻浮的熟稔,“听说你在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对其实在林乔的回忆里有提到过哦~ 第168章 第一双子 (2) 楚央不是第一次看见林奇, 毕竟在网络上和资料中都有林奇曾经作为影星的照片。只是这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还是令他有种奇妙的错乱之感。 林奇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休闲西装,身板挺得笔直,晚霞氤氲的粉光在他的发顶勾勒出半轮反光, 令他整个人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那笑容也显得不着半丝阴沉。楚央难以想象这就是四教廷最头疼的反叛者, 手染不知多少零级观测者之血的危险分子。 楚央四下看了看, 没有看到其他的帮手。 “别怕, 我一个人来的。”林奇摊开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你只是一个调查员, 逮捕我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我们也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的吧?” 楚央皱眉,仍旧十分紧张,语气里也带着敌意, “你回来干什么?来接我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 “他们在忙着接待圣炎部的法师们不是吗?”林奇微笑着戳穿他的谎言。 “……你想干嘛?” 林奇抱起手臂,歪着头仔细想了想, 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想干嘛,大概是无聊吧。” “无聊?”楚央干笑两声, “你让整个村子几百号人互相残杀,听起来不是很无聊啊?” “这种事我也不是经常做的。”林奇叹了口气, 一副“你误会我了”的无辜加无奈的表情, “这村子里的人从村长开始,到还不满十五岁的孩子, 都参与过囚禁、虐待那些被人口贩子卖来的女人。囚禁、强奸、虐待、洗脑……最后一些被拐来的女人甚至也会成为帮凶,去“驯养”新卖来的女人。这些女人如果生出来的孩子是女孩,有一半的几率会被直接掐死或溺死,女婴的尸体就扔到猪圈里喂猪,或是扔到后山的沟里喂野狼。生出来的那些儿子长大了,村里没有适龄的女孩,就几户合起来一起找人口贩子再去买媳妇。到现在,多少代这样下来,村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奇怪。这样烂透了的地方,我才会动手清理。” 楚央了然地哦了一声,和他查到的结论八九不离十。虽然林奇的手段极端,但是楚央内心某处却也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穷乡僻壤村民和乡镇之间关系复杂,就算是想走普通世界的正规途径也几乎不可能。这些被拐来的女孩子忍受了非人虐待,一辈子都被毁了,确实令人愤怒。 他忍不住追问道,“你是怎么听说这个地方的?” 林奇没想到楚央没有试图讲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来“感化”他,反而继续十分感兴趣一般追问,令他不免觉得这个年轻男人有点可爱了。他说,“有人向我求助。一个从这村子里走了出去的大学生,他母亲就是被拐卖进来的。他回来探亲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新被拐来仍然在囚禁阶段的女孩,他喜欢上了她,不忍看她被毁了,就到处找人帮忙。也算他幸运,认识了一些我的追随者,最后辗转便来找我了。” 看来林奇的追随者已经不少了,就连小一点的城镇都有渗透。四教廷没有意识到吗? 林奇见楚央一脸凝重的沉思,低笑两声,道,“还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都问了吧。比你自己慢慢调查要快多了。我都替你觉得累。” “啊?”楚央似是有些窘迫,“你有监视我” “我的眼线会向我报告任何试图找到我的人,你做的这么显眼,就差拿个喇叭喊了。”林奇摇摇头,啧啧两声,“四教廷这两年怎么回事?是没人可派了吗?怎么派你这么个……” 林奇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言语中的调笑和轻视意味另楚央十分不舒服,一丝压抑的怒气也渐渐从他郁郁的眼神中透出些许。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林奇微笑,“你猜。” “按照长老们提供的资料,从前四教廷的执行部人员如果逼你太紧,你也不会手软,但是对于调查员你一般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楚央考虑着这会儿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才不会被一个实力远超自己的高等五级立刻碾死,跪地哀求?还是假装镇定? 天知道他现在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连衬衫都湿透了。 林奇忽然轻笑起来,缓步向他走来。楚央大惊,忙往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把琴弓放到琴弦上。 “现在才知道害怕了?”林奇在空气中嗅了嗅,无比享受一般轻轻合上眼睛,故作浮夸地用反派的语气说,“嗯,恐惧的味道。” 楚央心中忍不住吐槽,这人怎么这么……戏精…… “喂,你干嘛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林奇挑剔地看看他怀里的琴,“这就是你表达观测力的媒介?好笨重啊。” 这个人……真的让人好想打他…… ”这样吧,如果你能用你的琴声影响我,我就放你走。反之,如果我影响了你,你就得……”林奇用手指头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道,“我也不打算伤你性命,你就当我的囚犯吧。” 楚央气道,“我是四级,你是五级,我怎么可能赢?” “那你也可以直接投降。”林奇摊手。 楚央无法,到底是自己做事太不小心,被人盯上。对方明显是拿自己刷着玩,但是自己这砧板鱼肉也没有别的办法。虽说如此,楚央心里却仍旧赌了一把,以他查到的那些关于林奇的资料来看,对方应该并非一个噬杀好斗的人。 弦每天都会调,此时也无需费时。楚央指上用力,琴弓一动,乐声便随着夕阳没入山中的最后一缕阳光幽幽而起。那是楚央最近才写成的曲子,是在看了几本纳克特抄本的断章后三天三夜废寝忘食一蹴而就,目前虽然还未在其他观测者面前演奏过,不过他预感这是他最强大的几首曲子之一。 曲声一起,刹那山林间所有的声音都杳寂了,仿佛百鸟朝凰时全都不敢鸣叫,统统给那超出想象的声音让路。然而渐渐地,动人的琴音中一股未知的诡谲气息弥散开来,伴着渐浓的夜色渗入周遭荒芜腐朽的土地。那土地中溃散的霉菌重又聚合,原本坚硬的瓦砾也开始受到琴音的影响,蒸腾出奇异的黑雾。 林奇听那琴音似有些入迷,甚至微微合上双眼,投入地欣赏着。有一阵子楚央甚至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受到他的影响。 可是林奇忽然张开口,开始歌唱。 楚央也听说过,林奇继承了他生母玛丽安。坎贝尔的唱歌天赋,歌声便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不过他从来都不允许任何人录下他的声音,身为影星的时候也从未在公共场合唱过歌。所以这是楚央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 那真是极为奇妙的声音,你很难想象,利用人的喉咙竟然可以发出这么多种层次这么多音色又如此辽阔高远的声音。他的歌声和楚央的琴音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相触的一瞬间便绽放成了世间罕见的炫目烟花。声音的波纹相互补充共振,时而相抵,时而相合,宛如缠绵的情人缠绕在一起。明明不是同等级的观测者,但是音乐中某种性灵的东西却旗鼓相当,简直如久别重逢一般。 两道音乐的结合影响到了周遭的环境。从哪些腐烂的泥土中,竟开始接二连三长出奇异的红花,如一片猩红之海,以两人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射。原本腐烂险恶的气息被荡涤一空,充满了未知,充满了不确定,却也充满了某种温和如明月的气息。他们听到大地深处在震动,远处的狼群开始呼应长鸣,本已归巢的群鸦冲天而起,在他们的头顶盘旋成巨大的漩涡。 楚央几乎迷恋这种琴瑟和鸣般的和谐感。 可是突然,林奇的声音一改,立刻就以倾覆之势压向楚央,直刺他的脑海。瞬间种种古怪而恐怖的意象和幻觉将他包围,令他恍惚感觉看到了无数满脸鲜血缺少肢体的村民,瞪着一双双流血的空洞眼眶望着他。 心一乱,琴声也乱了。琴弦应声而断。 楚央额头上的汗滴在木头上,按弦的指尖生疼,胳膊也在酸痛。他深深喘息着,抬起头来,“……我输了。” 可是林奇却没有了之前轻浮的笑容。他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困惑表情望着楚央,秀致的眉头蹙起,仿佛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楚央心头一冷,暗道不好,“你……你不要出尔反尔……你说过你只会抓我,不会杀我。” 林奇仍旧不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的歌声和这个名叫楚央的男人的音乐,竟然能够配合的这样天衣无缝。就算是一起搭档日夜不停练习多年的歌者和乐手,也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可是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了。 此前,他从未和任何一个乐手达到过这种境界。 就好像是从出生就属于一体的两条被撕裂的灵魂,突然被拼到一起一样。 再次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哼,好吧。”林奇忽然大步走向楚央。楚央以为他要攻击自己,立刻抓起大提琴,用支脚的长针对着林奇做防御状。 林奇哈哈大笑,“你要用大提琴拍我吗?这种用法倒真是新奇。” “……”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林奇一抬手,手中出现两道金色手环。他将其中一个递给楚央,示意他戴上。 ”奥萨尔之环?”楚央一边问着,一边在林奇的催促下乖乖戴上。 林奇看他戴好了,才戴上自己那只手环,慢条斯理地说,“更像是改良版。你的那只手环可以抑制你的观测力,同时也令你无法与戴着我这个手环的人距离超过三米。” “三米?!”楚央瞪大眼睛,“那要是超过了呢?” “你超不过。”林奇笑着说,开始往后退。当他退到三米的极限的时候,楚央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力从右手上传来,哇地大叫一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滚到林奇脚下。 楚央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恼怒地瞪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某戏精,“三米也太短了!上厕所怎么办?!” 林奇耸耸肩,轻描淡写道,“那我们只好尽量找挨在一起的茅坑咯。” 作者有话要说:囚禁play即将开始(并不) 第169章 第一双子 (3) 楚央正做着美梦, 梦里已经过世的爷爷给他炖了一大锅红烧肉,他夹起一块,刚刚放到嘴边,突然地动山摇。他浑浑噩噩地哼唧一声从梦里醒来, 却看到一只干净洁白的……脚正毫不客气地晃着他的手臂。 “起床了起床了!” 楚央一脸茫然, 头脑还沉浸在红烧肉的余味里, 从地铺上坐起来揉着眼睛。却见同样刚刚起床的林奇坐在床边, 满头微卷的发此刻简直如爆炸了一般, 优雅精致全无。 楚央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再笑我就把你吃掉哦。”林奇眯着眼睛威胁道。 楚央立马闭上嘴巴,不敢再笑。 林奇打着哈欠,高高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咂吧几下嘴,然后起身往浴室走。受到手环限制的楚央也只好用僵尸一般的步伐紧随其后,两个人肩并着肩, 对着镜子刷牙。 成为林奇的“囚犯”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昨晚刚刚抵达这所位于一座中东某国某市郊区的公馆,旅途劳顿, 楚央自己抱了被子打好地铺倒头就睡了。林奇则自己坐在床上搞直播,也不知道搞到几点……楚央才知道,林奇在暗网上也有自己的布道途径。每次当他开始着手准备“清理”工作的时候, 他就会开着直播,从调查开始, 一步一步确认某些群体人群的“罪行”是否是谣言, 一旦确认了罪行,便会将那群人控制住, 然后在网上召开“审判会”,最后由那些参加审判会的网络成员来判定那些罪人的惩罚。这样一来几乎每一次审判到后来那些暗网上看直播的人都义愤填膺地要求死刑,但林奇也有列下一些可以减轻罪行的条例,如果罪人里有人附和条例中的一条或几条,林奇都会酌情减刑。 由于他已经在世界各地活动了近一百年,身旁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尤其是当网络出现之后,他的追随者人数更是以几何倍数增长。不过这些追随者大都是通过暗网与他联系,所以全都藏在普通的观测者中间。甚至就连四教廷内部也很可能有他的人。 虽然已经是一个超级有历史感的“网红”,但林奇倒是紧跟潮流,现在那些网红会的那些姿势表情语气他都学得有模有样,再加上一张不受时光的推移改换的俊美混血面容,就连不少混迹暗网的年轻零级观测者也对他趋之若鹜。 而他们这次到这座城市来,也是要调查一桩新的“案子”。林奇昨天接到的“陈情书”,便是由一个这座城市中的匿名者发送来的。 同时,楚央失踪的消息四教廷也已经察觉了。楚央想,自己的父亲楚献定然也慌了神,开始派人来找他了吧。 他用眼睛瞟了瞟正在漱口的林奇。 林奇把水吐出来,擦擦嘴,也不管楚央是不是还在漱口便开始往外走。 楚央手上的手环一拽,嘴里的水来不及吐出,结果全咽了下去…… “你不能慢点吗?!”楚央一边咳嗽一边气得够呛。 “啧,你身为囚犯,怎么这么没有囚犯样。”林奇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却全是戏谑,“让你刷牙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好吗?” 餐厅里,管家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林奇一边吃饭,一边有一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副手一样的高等四级观测者给他汇报一些新受到的陈情和初步调查的结果。似乎相当一部分的陈情书都是胡编乱造,所以需要由林奇手下的人去进行初步的核实,如果确实有一些苗头,才会让林奇知道。 楚央安静地喝着自己的咖啡,听着那个名叫安雅的金发美女用英文流利地汇报着。好在楚央小时候是跟着爷爷在加拿大长大的,英文对他来说宛如第二母语,不存在听不懂的状况。 安雅到现在也对楚央抱有敌意,如果不是林奇再三肯定“没事,你就挡着他的面说吧。”她也不会在他面前开口。即便如此,楚央还是听得出来她话语间有所保留。 等到安雅离开,林奇忽然问楚央,“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天了,感觉怎么样?” 楚央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在做你们认为正义的事。” 林奇噗嗤一笑,抬起戴着手套的手,竖起一根食指摆了摆,“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正义的人。我只是讨厌某一种类型的邪恶,讨厌到想要把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 “你讨厌群体性犯罪?”楚央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句,“和那场世界大战有关系吗?” 林奇用叉子叉起一块香肠,放在唇齿间细细嚼着,没有回答楚央的问题。 楚央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经历了那场战争,有时候你会觉得,或许人类真的没有必要继续存在。或许一切都没有必要继续存在。”林奇忽然轻轻说了句,忽然又笑了,“但你这样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是不会懂的。” 楚央道,“或许吧,但是战争对我们也不是那么遥远。现在俄罗斯和美国因为乌克兰紧张成这样,朝鲜、中东、欧洲都在站队,不知道什么时候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打起来了。” 说到这里,林奇的眼神也有些冷,和他之前那总是有点轻浮戏精的样子不太一样。 “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林奇说着,却忽然语锋一转,对楚央笑了笑,“我让他们调查了你,你爷爷是楚毓?” “……你认识我爷爷?” “有过一面之缘。我记得他使用的圣痕是污秽双子,很罕见的圣痕。”林奇的眼神飘到楚央胸部,“你也是污秽双子?” “是……” “你选的代价是什么?” 楚央看了他一眼,一般很少有人知道,污秽双子的代价是可以选择的。看来活了一百年的人就是不一样…… “记忆。”楚央回答道。 “为什么选记忆?” “因为我感觉这个代价最小。”楚央回答的理所当然,“我不想变成psychopath,也不想变成疯子。就算过度使用圣痕失去所有记忆也不会造成太大杀伤力,最多变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 林奇低笑几声,“你还真是为别人着想的烂好人性格。明明是选共情的代价最小吧。” “没有了感情,那不是跟机器人一样。再说我一个拉大提琴的,没有了情绪还怎么演奏?” 林奇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轻叹一声,“或许遗忘确实是明智的。” ………………………………………………………………………… 早饭过后,林奇便带着楚央,还有几个随从出了门,坐上一辆除了前挡风玻璃都贴了黑膜的黑色汽车驶向市区。狭窄的街道两边搭满歪七扭八的棚屋,占了所有的人行道。车辆和行人挤在一起,混乱成一锅粥。这是一个较为保守的**教国家,所有的女人都要戴头巾和面纱,即便是盛夏季节也要裹得严严实实。而那些男人们则袒胸露背,大声喧哗。他们的眼神落在这两明显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外国人汽车上,明显带着一股潜移默化的敌意。 司机也是这里的接待人是当地人,却也是林奇的追随者。一路上他不断嘱咐林奇,说在这里说话行事一定要小心,尤其不要和同性行为太过亲密。大概是因为他见林奇和楚央总是同进同出,甚至睡一间房,误会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在这个国家,如果被证实是同性恋是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我们不是……”楚央话还没说完,林奇便笑着说,“谢谢你提醒。” 此时林奇的手机又响了,似乎是一条信息。林奇看了看,回了几个字,然后催促道,“还要多久才能到” “看样子今天堵得厉害……” 林奇想了想,道,“停车吧。” “在这儿停?” “嗯,让我们下去。” 楚央一脸懵逼地跟着林奇下了车,却见林奇带着他一头扎进了两旁那些错综复杂的小胡同。楚央看林奇拿出手机,打开了什么APP,之后竟然对着拼命摆出了职业笑容,“各位,这次不巧赶上堵车,时间紧迫,我可能要带着这位叫楚央的小哥哥用非常方法赶去达乌德村了。” 楚央正纳闷他要用什么“非常方法”,忽然林奇停住脚步,在一处没什么人的空地,仰起头,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似乎频率极高的怪声。 几分钟后,倏忽一片古怪的阴影从厚重的云层中迅速下降,轰然一声落到他们两人面前。 巨大而扭曲的身体,长得似马非马的头上一双红眼睛冒着阴险的流光,巨大的肉翅连在强壮的手臂上,浑身散发出一股伏天尸体陈放五天左右的尸臭味。 夏塔克鸟什么时候竟然能像出租车一样说叫就能叫道的?! 楚央虽然身为长老会成员,但是见到神圣种族或者二级种族的机会没有那么多,只有在处理一些多元观测点的混乱现象时才会时而见到一些。夏塔克鸟这样的东西他虽然听说过,是一些神圣种族的坐骑,但是想也没想过要自己去骑它。 林奇却已经利落地爬到了巨型怪鸟的背上,对楚央笑嘻嘻伸出手,“来吧。” “我们要骑着这玩意儿飞过去?”楚央咽了口唾沫,看着那没有缰绳也没有马鞍的背部,“我恐高……” “搂紧了我就不会掉下去的。” “……还有其他的保护措施吗?” “嗯……要是你掉下去了我会接住你的?” “……” 楚央最后还是抓着林奇的手爬到了怪鸟的背上。那怪鸟仰起头,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怪叫,然后一飞冲天。 楚央整个人都扒到了林奇的背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尖叫。 天知道他是连去迪士尼乐园都不愿意坐过山车的人…… 等到鸟在空中飞得平稳些了,楚央听到林奇在咯咯咯地笑。一抬头,却见林奇举着手机,竟然在越过肩膀拍摄他吓得紧闭双眼哇哇大叫的丢人样子,弹幕疯了一样刷着。楚央脸一红,怒道,“开车的时候不要玩自拍!” “怎么样?好不好玩?”林奇回头笑着问。 楚央咬紧牙关,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尽量不去看下方离他太过遥远的无尽大地,风吹得他开口也困难,“一……点……也……不……好……玩……” “多骑几次就习惯啦~”林奇握了握他环在他腰间的手。在这种惊悚的情况下,那种力量和温度竟另楚央无比依赖。林奇仿佛是一根柱子,只要抱住了就不会掉下去…… 而这种这些年愈发稀少了的肢体接触,也另林奇莫名地……贪恋。 他喜欢这个名叫楚央的人身上的味道,也喜欢他那略微讷然的可爱。 就这样一直飞下去,好像也不错。 可惜,他终究是有正事要做的。 “到了。”林奇说了一声,夏塔克鸟忽然开始下降。那种失重的感觉另楚央再次开始大叫,恍惚以为自己在向下坠落。 他们落地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响。楚央睁开眼睛,便发现场面十分诡异。 他们似乎是降落在一个村庄中心的空场上。此刻空场中聚集满了人,大部分是男人,还有少部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惊恐地望着从天而降的怪物和鸟背上的两人,有人甚至大叫着某个阿拉伯语代表“恶魔”的单词,试图四散逃跑。 可是很快他们便发现他们跑不了。 从空场的四周,升起了一层奇异的色彩。并非烟雾,也不是实体,只是一种污秽却又不停变换的怪异色彩,如一道墙向上延展,最后向着中心聚合,形成了一道倒扣在空场上空的屏障。凡是触碰到那种色彩的人,触碰到的部位迅速开始发黑腐烂,甚至整只手顷刻间化作脓水,变成一滩烂肉掉落在地上。 于是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而漩涡中心的林奇则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上挖出的一道坑。坑里有四个人,全都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两个女人,两个男人。 根据林奇接到的陈情,或者说是求助信,那两个女人是村中一个颇有威望的农场老板的两个妻子。那老板有暴力倾向,每日虐打她们,一次他喝醉了,打年纪比较小的那个女人打上了瘾,竟连续抽坏了两条皮带。眼看着那个才刚刚成年没多久的女孩就要断气了,年长一些的那个妻子便去阻止,结果反而引火烧身。当那老板疯狂地踢着怀孕的长妻的肚子的时候,年轻的妻子从厨房拿了把刀,将老板捅死了。 她们两人因合谋杀夫罪,被村里的长者判了投石死刑。这种刑罚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将罪人捆绑后丢入坑里,然后全村男人拿起石头去砸她们,把罪人砸到脑浆迸裂气绝为止。 而另外两个男人,则是因为他们是恋人。 他们在一起缠绵的时候被发现,便被一起拖了过来。撮堆送入刑坑。 明明是一场死刑,对于整个村子来说却像过节一样热闹。那两个女人在受刑前就已经遭到了这些村民的进一步蹂躏,甚至连上衣都被撕得破烂。那两个男人也早已被打得连面貌都认不出来了。他们被押送的这短短的一段路,还要被莫名兴奋的村民仍臭鸡蛋等秽物。就连那些小孩子也在跟着叫喊,“婊子!牲畜!” 甚至于那些同为女人的村妇,竟也在窸窸窣窣谈论着,说这些人太肮脏了,希望他们在地狱烈火中灼烧。 给林奇写信求助的,是那两个女人长妻的妹妹。她一直憎恨虐待自己姐姐的姐夫,却没有办法保护姐姐。不论她如何向村中长老说明缘由,都没有人听她的。他们认为女人只要违抗丈夫就是大逆不道,杀夫更是该千刀万剐。而对于这样的“罪人”,他们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最后没办法,她只得求林奇来制裁他的村庄。 林奇到达的时间明明是比预计行刑时间要提早了十分钟的,但是显然这些人已经等不及了,提前开始了行刑。 “楚央,一会儿你去看看,那四个人还活着么。”林奇轻声说了句。 看到那坑中惨状,楚央首先就已经手脚冰冷,一股本能的怜悯和愤怒梗在喉间。他沉默着点点头。 “魔鬼!这些罪人招来了魔鬼!”一名老者大声叫唤着。有太过害怕的竟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用阿拉伯语胡乱地说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在向真主祷告,还是在求林奇饶命。 林奇此时的神态和气质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的眼睛中燃烧着森冷的地狱之焰,嘴角却妆点上了最诡诈的微笑。 “你们说他们是罪人。那我们今天就来算一算你们的‘罪’。”   第170章 第一双子 (4) 在星之彩形成的死亡屏障里, 一场在暗网上举行的审判正在进行。 林奇的手下在大概二十分钟后赶到,将那四个重伤的人拉去医院。显然星之彩只会选择性地吞噬对象,因为林奇的那些手下初入的时候,那些奇妙的色彩便会析出一个空洞来, 避免碰触到他们。 在手下们到来之前, 那些村民试图反抗, 他们看林奇和楚央都是文弱的样子, 那只怪鸟也只有一只, 于是纷纷举起手中的锄头、棍棒、刀子,凶神恶煞地冲向他们。林奇面对着那些目录凶光野兽一般嗜血的男人,摘下右手的手套。那手的皮肤早已因为被星之彩寄生而腐坏崩裂, 几乎像是死人的手一般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布满了尸斑一般的色块,皮肤开裂处却没有血迹涌出, 只有那污秽的色彩在皮下涌动。他对楚央说,“站到我身后。” 话音落, 星之彩如烟花般四散迸溅,化作数缕极为炫目瑰丽的丝绦,扫向冲在最前面几个手里有凶器的男人。那些色彩如蛇如游丝一般从男人们的泪腺、汗腺、鼻孔、耳朵, 迅速地钻入猎物的身体。不多时,只见最前面的几人越跑越慢, 动作也愈发扭曲古怪, 就像是有人在穿着他们的身体不自然地奔跑着一样。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黑色开始在那些人的脸上、手臂上、所有裸露出来和没有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蔓延, 恶臭的汁水体液合着血水从皮肤上渗出,然后骨骼断裂、皮肤撕烂,他们随着最后几步奔跑的冲力在地上摊成长长一条血肉的长痕,连人的形状都看不出了。 楚央看到林奇如此毫不犹豫地虐杀零级观测者,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 与林奇在一起的这三天,他几乎忘记了身前的这个男人有多么危险残忍。 如此惨状,另后面的人全都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再也不敢造次。他们惊恐地尖叫着,后面的几个女人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哭声喊叫声乱成一团。有人开始对着林奇不停磕头,用阿拉伯语不停说着什么。楚央听不懂阿拉伯语,但是也能猜到他们是在惊恐地哀求。 林奇转过身,用另一只手将手机塞到楚央手里,“既然你在这儿,帮我拿着手机,摄像头冲着我这边就好了。” 楚央不想接,直摇头。但是林奇不容拒绝,声音沉了下来,“拿着!” 楚央被他此时的气势震慑,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半晌,他只得将手机接了过来。 屏幕上的弹幕全是在叫好的。 “弄死这些畜生!” “这些人不配做人!” “凌迟!全都凌迟!” 那语气中的疯狂愤怒和暴戾,隔着屏幕也浓烈到呛人。 楚央不安地抬起眼睛看着那已经被血染红的土地,看着那些刚才还是加害者现在却颤抖宛如羔羊般的村民,只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深不见底的墟渊。 林奇说是憎恨群体性犯罪,可是现在这手机里隔着屏幕展现的暴戾,和那些村民有多少分别。虽说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可是从那些村民的价值观来看,他们也是在“替天行道”啊。 这样真的是正义吗? 后来林奇的随从们赶到,将那四人送去医院的时候,那些村民已经全都乖乖跪在了林奇的面前,宛如待宰羔羊般等待着魔鬼或是神明的惩罚。 林奇让他们一个一个陈述,自己参与过多少次类似的“处刑”,杀死的人都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处死他们。 “你们最好乖乖交代,我身后的这一位,可是能够读取你们的记忆的。谁如果少说了一个人,你们的下场便和地上这些一样。” 楚央瞪大眼睛。 难道之前在餐桌上林奇问他污秽双子的代价,目的竟然是这个。 他要制造假象,让四教廷以为自己已经投效了他?! 那些村民哪还敢质疑,一个一个老实交代。被林奇的手下逼迫着一个一个详述那些被他们杀死的女人们和少数男人们的名字的时候,他们竟也渐渐泣不成声,甚至抱头恸哭,哀求道,“我知道错了!饶恕我吧!” “说!继续说!”安雅用一种看臭虫的眼神低头看着那些人。 这么多人,从早上一直说到了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星之彩那不断流转的污秽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仿佛是彩色的虫子在爬。 就连那些女人的手上也都有人命,还有一个孩子也跟着大人扔过几块石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父母都在扔,所以他也要扔。 林奇的眼神扫过每一张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脸,说道,“按照你们的古兰经,若杀死无辜之人,就要下地狱,但如果杀死的是直接侵害过你们的人,你们是出于报仇的原因杀人,则可以赦免无罪。既然你们信奉古兰经,我们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审判你们。那些被你们处死的人中,只要有一人没有侵害过你们……或是即便一个女人杀死了她的丈夫,但是出于自卫或是不堪忍受暴力,这种情况下按照古兰经她也是无辜的……只要有一个你们处死的人是无辜的,你们就要给那无辜之人偿命。怎么样?你们中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无罪的?” 此话一出,整个现场陷入一片死寂。片刻之后,骤然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林奇双脚踏在怪鸟的背上,站起身来,缓缓抬起右手,宛如死神扬起镰刀。 但他没有放出星之彩,他用手指指了指那几个小孩,“安雅,把他们带走。还有那边那个女人,她是这里唯一的无辜之人,连她一起带走。” 孩子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林奇垂眸看着那些仍旧在不停哀求,甚至提出愿意把全部家产所有老婆孝敬给他的村民们,眼神平静到诡异。他没有用星之彩处决他们,而是张开口,开始歌唱。 那是一段没有歌词的旋律,伴随着他唇齿间恣兴而发的吟唱飘扬在黑暗的夜空里,与那些不停流转的怪异色彩交融在一起。极为美妙,美妙到宛如海妖夜歌的声音,却是最黑暗致命的武器。很快,那些村民的头脑混乱,眼前出现幻觉。他们看到了所有那些被他们处死的女人和男人们,头破血流,脑浆迸裂,却从四面八方用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爬来,要将他们拖下地狱。 他们尖叫着,惊恐之下举起手中的武器去砍杀。殊不知,他们扬起的屠刀对准的是其他的“罪人”。 在一片相互残杀、血液横飞的地狱之相面前,林奇却面无表情。这场景并不令他感到任何快意,相反,他想要呕吐。 他知道自己早已堕入了和他们相同的黑暗之中。他和那些野兽般相互噬咬的罪人之间,也没有多少分别。 他的行为根本就没有任何正义,他只是在宣泄怨恨和愤怒,宣泄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仇视。 他转过身,原本以为会迎来楚央愤怒的咒骂,然而并没有。 楚央有些悲伤地望着他,眼角竟留下了两行眼泪。 林奇不知道为什么这副悲伤的表情,比任何他想象中楚央的反应都更加另他难受。他不知道楚央是因为什么悲伤,是因为那些被这一村的畜生祸害虐杀而死的无数冤魂,还是为了现在那自相残杀的惨状,亦或是为了……林奇…… 鬼使神差地,林奇伸出那只被星之彩腐蚀到极度丑陋的手,擦去了楚央脸上的泪。楚央没有躲,也没有说话,还是用那种非常非常难过的眼神望着他。他那原本并不算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如镜子,映出了林奇那面具一般没有表情的脸。 “不要这样看我。”林奇低声说,仿佛难以忍受一般,转开了视线。 …………………………………………………… 那次“清理”之后,楚央和林奇之间原本那种轻松的气氛,便荡然无存。就连林奇似乎也无法再继续嬉皮笑脸。 仿佛是一块遮羞布被撕破了,露出了腐烂生蛆的现实。 楚央变得沉默了。受到手环的限制,他仍然要跟着林奇。他也没有尝试进行什么无谓的反抗,只是不再说话了。 他越是不说话,林奇心中就越像是燃起一团邪火。他宁愿楚央骂他,说他是个嗜杀残忍的疯子。也比这种沉默要好。 回到自己的房间,林奇关上门,转身看着楚央。他漂亮而深邃的眼睛在深夜里反射着幽幽的光,阴影隐藏了大部分的表情。 “你这算什么?沉默抗议?” 楚央垂下眼睛,叹了口气,“你想让我说什么?” 那股被压在一片死灰之下的火,突然就爆发出来。林奇一把扯住楚央的手,猛地把他甩到床上,然后整个人栖身上去,将楚央的双手放到一起单手压住,腾出的另一只手又扼住楚央的咽喉。 林奇咬牙说道,“不要在这儿给我故作清高。你以为你很仁慈很高尚?” 身陷囹圄随时可能被捏死的楚央皱起眉毛,望着林奇的双眼,“你误会了,我没有资格评判你的行为。也不想评判。你也没必要在乎我怎么想不是吗。” 他越是这样说,林奇就越是愤怒,他死死瞪着这个看上去温吞却总是能触到他某些神经的年轻大提琴手,一半想将他撕碎,一半……又想把他藏起来…… 为什么? “你好像很生气?”楚央咽了口唾沫,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是怕进一步激怒在杀戮之后变得有些不稳定的林奇。 说得对,他很生气。 不,应该说是愤怒。 这种愤怒已经陪伴了他一百年,就像是被一层层的火山灰覆盖的地心熔岩,每一天都压抑着想要爆发。 这种愤怒,在每一次“清理”之后尤其严重。他身旁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要离他远一点。 可是这个楚央还在不知死活地轻声说道,“我……知道几首曲子,可以舒缓情绪。我那把大提琴放在哪?我可以拉给你听。” 林奇简直要怀疑这个楚央是个怪物。 楚央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他怀疑自己要用大提琴攻击他,于是继续解释道,“你放心,有这个手环我也不可能攻击……” 话还没说完,变成了一声呜咽。 林奇不知为何,竟低头吻上了那不断乱动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上章有同学说我终于想起来直播这个元素了……这单元也比较接近结局了,我这叫结尾点题(并不) 第171章 第一双子 (5) 楚央整个人都是懵的。 当林奇放开他, 他还躺在床上,反应不过来。 他的……初吻?! 林奇坐到一旁,用手扶着额头,半晌咳了一声, “对不起, 我不应该……” 楚央从床上坐起来, 抿了抿嘴唇, 仿佛还能尝到林奇唇舌留下的湿润。他愣了一会儿, 说,“你干嘛亲我?” “……我都道歉了!” 听林奇仿佛十分后悔的语气,楚央不知怎么的, 心里竟有点失落,于是语气也有些冲,“做都做了, 道歉有什么用?” 林奇抬起头看了楚央一会儿,看到楚央那发红的耳朵尖, 微微睁大眼睛,用一种恍然大悟般的语气说,“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谁说的!”楚央慌忙矢口否认, 但是过了两三秒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必要说谎吗?于是又补救道,“是初吻怎么了?!” “你……你二十多岁了还没谈过恋爱?”林奇难以置信, 仿佛在看绝种生物。 “二十多岁没谈过恋爱怎么了?我忙着长老会的事, 没时间!”楚央大声反驳。 他在十五岁左右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但是仅有过的感情经历, 也都止于暗恋,连一点苗头都没敢露出来过的那种。由于他那种闷闷的性格在精彩人物云集的长老会学院里也不出彩,没有什么追求者,所以就这样母胎solo到了二十五岁。 林奇张开嘴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带着一种隐忍不住的笑意说,“哎呀,我夺走了你的初吻,看来要对你负责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楚央简直不懂,刚才不是还剑拔弩张吗,讨论重心怎么会突然专注在他的情感生活上?! 却在此时,林奇的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轻哼了一声,“看来,你们的人找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响起敲门声,安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三名长老会的五级长老带着人把我们围住了。他们要见您。” 林奇看了一眼神色明显紧张起来的楚央,朗声答道,“见就见吧。” 是来救自己的么?楚央不太确定。 之前林奇直播的时候把自己也拖了进去,营造出自己在帮他的假象,长老会会怎么想? 当看到那三名长老的其中一人便是自己的父亲楚献,楚央这才松了一口气。会派自己的父亲来,应该是相信他的吧。 可是另外一名长老却是一向尖酸刻薄的金铉民,以及钢琴家丹尼尔。 整个别墅被观测者们重重围住。三名五级观测者,两名中等五级一名高等五级,勉强或可压制住林奇的观测力,令他无法从别墅内的门逃跑。但谁也不确定林奇到底有多强,毕竟他从未加入过四教廷中任何一派,也自然没有过评级。对于他观测等级的估计也是从他的那些“事迹”中推测出来的。 楚央看到楚献,便想冲上前,然而那手环却将他硬生生拉了回去。 楚献眯起眼睛,一眼就看出林奇和楚央手腕上的东西的作用。 林奇气定神闲站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身上依旧穿着宽松的睡衣,肩膀上披着一件外套,手上却仍然戴着手套。 “三位这么晚还要来找我的麻烦吗?”林奇笑道,语气亲切,“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我们此次来,是要带回长老会成员楚央。”楚献的语调倒是平静,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林奇瞟了一眼身旁的楚央,干脆地说,”不行。” “林奇,你作恶多端不说,还要绑架四教廷成员。你以为我们真的没办法制裁你?”金铉民阴沉地说道。 林奇朗然笑了几声,“制裁我?你们派他来调查我,不就是想摸清楚我的据点,然后将我的势力一网打尽?你们吃准了我向来不对调查员下手,借着我的一点仁慈来‘制裁’我?好啊,既然如此,这个人我要定了。回去告诉那个洋洋自得的魔术师,就说这个楚央以后归我了。” 楚央皱眉,瞪着林奇。他不明白为什么林奇一定要利用自己跟长老会较劲。自己又不是第一个来寻找他行踪的调查员。 是因为……那次合奏的奇怪结果吗? 楚献的眼中也射出怒火。他虽然对楚央比较严厉,但也仍旧十分疼爱独子。他无法忍受楚央跟在这个危险的恐怖分子身边。 “交出人,我们立刻离开。否则,倒想请你指教了!” 楚央很少见到一向话不多情绪波动也不明显的父亲露出这么生动的愤怒情绪,害怕的感觉渐渐顺着血脉弥散。 他感觉,父亲不是林奇的对手。 所有这些人,都不是林奇的对手。 否则林奇也不可能活了这么久,针对他的围剿每一次都被他安然渡过。 “你是楚毓的儿子。楚毓虽然厉害,但是我听说你的资质却是平平无奇,甚至没有多少艺术天分。”林奇稍稍扬起下颚,倨傲道,“你要是想在儿子面前逞英雄,便来吧。” “你!” “爸!”楚央突然开口道,“你们回去吧!” 楚献愕然,但仍旧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他解开领子前的扣子,露出污秽双子蔓延的痕迹。 林奇刚要摘手套,楚央却突然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哀求般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楚献喊道,“爸!我真的没事!你们走吧!” 一旁的金铉民冷笑道,“楚献,看来那些关于你儿子反水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啊。” 听到此话,楚献愈发愤怒,二话不说那污秽双子的花瓣便从他的心脏处迸发开来。数条滴淌着毒液布满尖刺的藤蔓射向林奇。林奇不闪不避,就站在远处,只是将楚央往后推了推。那藤蔓在他身前几寸处停住,被一面光彩迷离的墙壁阻挡住,无法再前进分毫。 那光彩迅速爆发,如一道磅礴的色彩喷泉,瞬间席卷了周遭的一切。入目所及,竟全部被那些涌动的色彩吞噬,草木迅速枯萎死亡,就连大地也开始散发出腐朽的臭味。等级较低的四级观测者们瞬间变感觉无法阻碍那些色彩钻进身体,不断有人发出哀嚎惨叫,在地上疼得打滚。 而林奇的手下们也从他身后鱼贯涌出。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有圣痕,但是确有一些古怪奇妙的作战手法。安雅的金发飞散开来,仿佛有生命一般瞬间长长,灵动地飞舞在空中,分成几股瞬间扭断了三个四级观测者的脖子。另外还有几人的身体变形,变成了某种类似犬类又有点像人的怪物,嚎叫着冲向人群。 更远的林木中埋伏的观测者们也纷纷被林奇的星之彩逼了出来。更多的神圣种族开始从人们的身体中钻出来,与林奇那无比强大的星之彩种群厮杀争斗。但星之彩毕竟防不胜防,只要被它们侵入了身体,就会被感染。 这还不算完,林奇还开始唱歌了。 金铉民控制着钻地魔虫试图摧毁那栋别墅吞噬林奇,可是魔虫却受到了林奇歌声的影响,从错误的地方钻了出来,结果反而吞掉了好几个长老会的观测者。 楚献用札尔的藤蔓护牢牢封住自己周身,不让星之彩有可乘之机。然后他放出了罗伊格尔,巨大的紫红色太阳放射着数不清的藤蔓触手,张着硕大的眼珠奔向林奇。 林奇却只是微微扬起头,放声高歌。 伴随着声音,更加浓烈的色彩从他的喉咙中喷发出来,浓烈到仿佛有了质量,仿佛能够碾压世上任何的色彩。当楚献的罗伊格尔与林奇的星之彩相遇的时候,那无数紫红色藤蔓编织簇拥而成的太阳开始发出骇人的尖叫。 楚献也在尖叫,痛苦地尖叫着。 楚央还从未听到过父亲那样的叫声,仿佛浑身都在被烈火灼烧的惨烈叫声。神圣种族与宿主感官相通,罗伊格尔正在被星之彩吞噬,也就等同于楚献在被吞噬。 而旁边的丹尼尔忙于应付安雅和另外两个高等四级,金铉民的钻地魔虫也难以接近。楚央焦急之下,扯开自己的前襟,让他身体中的圣痕绽放。 林奇感觉到了楚央身体中迅速变浓的攻击性。在楚央的污秽双子爆发的时候,他就已经让星之彩攻向楚央。他虽然喜欢这个囚犯,但是也不会任由他杀死自己。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楚央的污秽双子显然比楚献的强大的多,就算戴上了奥萨尔之环,也仍然强大到可以战斗。那些迅速生长的强壮藤蔓上开满了妖异的红花,竟撕裂了阻挡它前路的星之彩的种群。林奇惊讶之下,只得放开楚献,将所有附近的星之彩调回对抗楚央。趁此机会,楚央对着自己的父亲大喊,“走啊!” “小央!”楚献仍不愿离开,但终究被丹尼尔抓住。他们带着剩余的四级迅速撤离。 看到人已走远,楚央竭尽全力顶着的力量立刻被林奇压过。他口中开始溢出鲜血,剧痛顺着藤蔓传递到身体里。 可就在此时,林奇却收回了星之彩。 楚央跌坐在地上,有种死里逃生的茫然。札尔的藤蔓受了重创,开始爬回他的肋骨中。他的嘴里全是血腥的味道,连呼吸都有些烫人,胸口疼得像要炸开。他的眼前发虚,抬起头,却见林奇的气色也十分不好,脸色灰白,两颊凹陷,竟有些衰老之色。 毕竟短短一天内用了两次星之彩,而且都是井喷式地使用,消耗了不少生命。 “要不要追?”安雅问道。 林奇的眼睛仍旧锁在楚央身上,道,“不必了。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安雅点点头,又看向地上的楚央,“他呢?” “当然是带着。” “他在戴着奥萨尔之环的情况下还可以牵制您,留着他是否太危险了?”安雅的语气中戴上一丝杀意。 但林奇却摇摇头,“他是害怕自己父亲被我杀死,才爆发了。你放心,我能控制他。” 说完,蹲下身,看着坐在地上的楚央。 “他们竟然说你是四级?长老会的人真是瞎了眼。” 可是楚央却眨了几下眼睛,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伸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像是有些……困惑。 林奇挑起眉梢,似乎想到了什么。 楚央的污秽双子代价……是记忆。 而这一次,他在戴着奥萨尔之环的情况下强行催动污秽双子,而且还是与自己对抗,那圣痕恐怕受伤不浅。 也就是说……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哪?”楚央小心地问着,用眼睛瞟了瞟林奇身后一脸敌意的安雅,“刚才发生了什么?” 果然…… 林奇几乎想要笑了,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楚央看了他几秒,似乎在认真思索,然后带着一脸歉意地回答,“对不起,我好像刚刚使用过圣痕……我看着你眼熟,你是长老会的人吗?” 林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合着这些天他们白认识了,一切还得从新来吗? 这什么鬼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对糖给的很足是不是……然而我还有要搞死他们的大任在身必须加快进度了_(:з」∠)_ 第172章 第一双子 (6) “我是你的囚犯吗?”楚央看着腕上的金色手环, 好奇地看着那上面铭刻的符文。 林奇正用沾了水的湿毛巾擦拭着楚央脸上的血迹,闻言柔声说道,“不是啊,你跟我私奔了, 这是定情信物。” 楚央皱起眉头, “你不要骗我, 我的记忆恢复一般也用不了几天。” 林奇低笑两声。 楚央的最后记忆还是在三个月前, 他刚刚调查完一处会“吃人”的地下停车场回家的路上。那时候他甚至还没有接到调查林奇的任务。然而就算没有记忆, 想要骗他也没有那么容易。 林奇虽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选择性地忽略了一些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事件。 林奇手里动作一顿,整个人向前倾, 双手撑在楚央身后的椅背上,另楚央仿佛被困在方寸之间,两个人的脸无限接近。楚央不得不向后仰着头, 表情明显尴尬。 “这么说,你比较想当我的囚犯?原来你喜欢囚禁play啊。” “你这个人能不能正经一点!”楚央抬手推着林奇的肩膀。 林奇嬉笑着, 便就这样放开了他。 此时他们已经通过另一个近似现实转移到了另一处贫民区的公寓中。林奇的手下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们的房间。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料味,也不知是谁家在做吃的。 帮助楚央清理完了面上的血迹, 林奇问,”你真的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楚央摇摇头, “现在感觉已经好多了。”顿了一会儿, 又问道,“你要关我多久?” “看心情。” “……为什么?关着我只会给你惹来麻烦吧?” 其实林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跟这个楚央较上了劲。 是因为那次合奏, 给他的感觉……太过震撼? 于是他只是耸耸肩,“我不怕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楚央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囚犯。大约是因为林奇自己也消耗了不少生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以至于这些日子过得很像度假,这个国家待两天,那个国家待两天。抵达法国后,林奇便拉着他跑去卢浮宫参观,之后又去吃了一顿法式大餐。之后更是把他拉去了Club,硬是扯着肢体僵硬不会跳舞的楚央在舞池里瞎蹦跶了一个晚上。 楚央这辈子还没有这样疯过,浑身冒汗,半夜三点从Club出来,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忽然感觉肩头一暖,却见林奇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膀上。楚央感激的心情升起还不到一分钟,便因林奇毫不客气地嘲笑起他这么大才第一次Club而烟消云散。 “谁像你,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瞎疯。”楚央反唇相讥。 林奇倒像是惊奇万分,大概没想到小绵羊也有回嘴的时候,“喂喂喂!拿年龄戳人家痛处过分了啊!” “你还不是用年龄戳别人的痛处!” 回到酒店,楚央发现林奇竟然要了一间蜜月套房。由于距离只有三米,他们仍然只能住一个房间。大而舒适的KingSize大床看着很有吸引力,但是楚央仍然抱着被子打算打地铺。 “床这么大,你还睡什么地上。”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林奇盘腿坐在床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一般说道。 楚央动作一顿,瞟了林奇一眼,“不……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怕我对你做什么还是怕你自己会对我做什么啊?”林奇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楚央觉得自己总这样被动被调戏实在不是办法,于是把心一横,干脆地把被子扔回床上。 结果第二天早上一醒,楚央就看见林奇把头埋在他肩膀上,睡得香甜。他发现林奇的睫毛真长,长到能在上面放一把自动铅笔芯。 一起床,身边有另一个人,真是奇怪的感觉。 但……有些喜欢。 之后他们又去看了萨贺芬路易的画展。站在那些狂放的、弥漫着生命的热情和华丽的花叶画前,楚央看得有些着迷。 萨贺芬路易,一个身份卑微外貌粗鄙的女佣,自身不具备美丽,却有一双能够发现自然之美的眼睛。传说她受到圣母的感召而作画,从未学过绘画,却渐渐画出了这些张扬狂放令人看久了甚至因太过激动而落泪的画来。明明画的只是花草,可看上去却又不仅仅是花草,而是什么更加具有神行、甚至是魔性的东西。能将观赏的人吸入画中,在头脑中充满种种混乱而绚丽的意象。 “她是一个没有被教廷发现的多元观测者。直到她去世后,这些画展出,才被教廷的人注意到。”林奇轻声说,“从不知道自己有同伴,她该是多么孤独。” 楚央的心中某处被触动,他看向林奇,只来得及在他眼中瞥到一闪而逝的荒寂。 他们隔天就乘飞机去了威尼斯。在一间古典的小楼里安顿好之后,便坐在渡船上缓缓驶过古老的水巷,远处斜阳在水面上泼洒了一片鎏金灿烂。 林奇待他虽嬉皮笑脸,却又不乏温柔。Advisor之子本就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没有过多少感情经历的楚央被这般对待,时而觉得自己在做梦,每时每刻都要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是危险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但,还从未有一个人这样专注而温柔地对待过他。 “我想听你拉琴。”林奇说。 楚央的大提琴就放在船上。这些天他都没有什么机会去摸他的琴,确实也有些手痒了。楚央却有些犹疑地问,“让我碰琴,不就像给我一把枪一样么?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戴着奥萨尔之印,我有信心能控制你。”林奇靠在船舷上,懒懒地瞟着他。 虽然某人自大的语气略略不爽,但楚央还是打开琴盖,调好弦,抱住他心爱的宝贝,然后看向林奇,“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楚央想了想,选了一首自己以前写过的,观测力没有那么强的曲子。大提琴低沉优雅的声音袅袅徐徐在夕阳斜波之间荡漾开来,舒缓温存,又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寂寥。那摇橹的船夫听着,也不知不觉入迷,手中的橹也停罢了。 楚央的曲子固然是美的,但他自己知道,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卡在了某种创作瓶颈上。就算他竭尽全力,绞尽脑汁,也突破不了那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能感觉到,那涌动在他头脑深处的汹涌暗流,可是他无法将它们表达出来。他一直无法明白自己到底缺乏了什么。肯定不是努力,因为只要他没有在执行长老会任务,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琴和创作曲子了。 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少了什么? 每一次他将这样的困扰告诉他那几个零级观测者朋友时,众人都一脸看到学霸抱怨自己成绩不好的表情。只有某次,宋良书开玩笑般说了句,“该不会是因为你缺乏生活经历吧?” 结果这一句倒是醍醐灌顶。 的确,他的人生一直四平八稳按部就班。作为调查员看到的那些对于正常人来说太过诡异古怪的事物,对于他来说却是稀松平常,没什么可惊奇的。他唯一有过的强烈情绪就是在母亲和爷爷去世的时候的悲痛和怀念。 除此之外,他所有在琴声中表达的情感都是靠着想象,但想象毕竟太虚无缥缈,永远都不可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但生活经历这种东西,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却在此时,突然间一阵歌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楚央的心脏猛然间开始狂跳。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轻盈宛如掠过长空的鸥鸟,飘渺宛如伏在云端的蜃楼,千回百转,透彻多变,入耳的瞬间便将身体中所有的孔窍都打开了。 最妙的是,这歌声和他的琴音配合在一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楚央感觉自己的血液奔流了起来,他坐直身体,按弦的手愈发用力,琴弓上的弓毛也因太过快速的拉扯而崩断了几簇。他的琴声迎着林奇的歌声在里阿尔托桥和运河的上空织成了天国般的画卷,周遭的一切,不论是建筑、行人、彩霞、日光,都被织入了画卷之中。游人行人,不论是船上的、桥上的还是陆地上的,都被那前所未闻的美妙音律勾住魂魄,甚至每一扇窗口都被打开了,人们探出头来,争先恐后地去寻找那音乐的源头。船都停罢,另水上交通都呈现出区域性停滞。 一曲终了,现实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继而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喝彩声,从他们周围每一个方向爆发开来。 而楚央喘息着,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他眼中闪烁着灿然的光芒,望着对面同样凝视着他的林奇。一瞬间,楚央只觉得心像被无形的箭穿透了,刻上了再难磨灭的痕迹。 人都说一生难得一知音,而他竟然找到了。林奇的歌声与他相互成全,竟带着他超越了那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林奇的嘴角缓缓展开,这次的笑容不带一丝狡黠,甚至显得有些孩子气似的。他对楚央说,“我现在很想吻你。” 楚央的手心全是汗,听到林奇的话,脸上更是如烧起来一般,嘴唇嗫嚅着,用有些含糊的方式说,“……可以啊……” 于是林奇靠近他,轻柔地将大提琴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捧住了楚央的脸。楚央仰头看着他,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眼睛睁得那么大,仿佛有些惊惶似的。 林奇万分珍重地吻上他的嘴唇。 果然对于乐手来说,最动人的情书,便是音乐。 第一对林奇和楚央就是在那一刻相爱了。 之后,他们就如所有热恋的情人一般,狂热地亲吻,在古典而奢华的房间里缠绵。楚央最初的青涩,在林奇眼中也是最致命的诱惑。他感觉自己像是中了毒,中了这个大提琴乐手的毒。明明感觉得到这份快速的沉沦是不祥的,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这份纯粹的因为音乐、灵魂的冲撞而出的热烈感情,却只持续了三天。 三天后,楚央的记忆开始恢复。 最先只是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到后来那些片段越来越完整。渐渐地,楚央再看到林奇的时候,会产生一丝恐惧之感。 林奇自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楚央情绪的变化,他知道楚央的记忆开始恢复了。但他不动声色,如常地对待楚央。 又过了几日,所有的一切都完整了。 那个早上,林奇睁开眼睛,看到躺在他旁边的楚央正睁着一双隐藏着痛苦的眼睛望着他,便知道楚央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林奇,你太过分了。”楚央用耳语般的声音这样说道。 那时,林奇已经给楚央摘掉了手环。楚央完全可以在林奇还未醒的时候从任何一扇门离开,但是他没有。 林奇的胸口竟也微微一痛。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对疼痛免疫。 “你后悔了?”林奇故作轻松般问道。 楚央坐起身,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正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你利用我失去记忆,让我……喜欢上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奇也撑起身体。多少年了,他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愧疚的苦涩味道。 “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喜欢我?”楚央猛然站起身,披上外衣,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弥漫着愤怒、耻辱和伤心的表情,“不要骗人了。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林奇却也有些生气了。他仰着头,直直对着楚央的眼睛,“楚央,我不是神仙,我不能控制你的感情。” “所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不是一厢情愿!”林奇突然提高声音,大声说道,“你难道之前就没有过感觉吗?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拉琴我唱歌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吗?!” 当然不是没有,那种水乳交融般的共鸣,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后来你看到我做的事,你就怕了。”林奇下了床,走向楚央,“你觉得我是个没有人性的怪物,觉得我不配你的喜欢。” 被步步紧逼的楚央,也终于爆发,怒喝道,“我从没觉得你是怪物!是你自己觉得你是怪物!” 两个人的争吵,引来了外面随从的注意。有人敲门问道,“一切还好吗?” “好着呢!你们别管!”林奇气急败坏地冲着门大喊。 然后,是一段时间的寂静。 两个人仿佛剑拔弩张的兽,瞪着对方,仿佛恨不得撕咬过去。 终于,林奇开口道,“你想走吗?” 楚央冷哼一声,“你会同意我走么?” “手环我已经给你摘了。”林奇收回了视线,倒仿佛首先认输了,有些颓然似的一扬手,“你要是想走,随时可以。” 楚央瞪着他,仿佛不确定他竟真的同意他离开了。于是他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愤怒,一件件套上自己的衣服,一把抓起自己的大提琴琴箱,伸手便要去拉门。 就在此时,林奇突然又轻轻说了句,语调中带着点可怜的哀求,“怎样你才肯留下来?” 楚央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无论如何也转不动了。 这个混蛋……竟然在这种时候装可怜…… 林奇悄悄走到他的身后,低着头,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别走好吗?” 明明累积起来将要爆发的怒火,竟然就在这两句服软般的哀求中散作烟尘。楚央觉得自己太没骨气,可是心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 他想起来林奇靠着他肩膀酣睡,阳光在长睫毛上流动的样子。想起在画廊氤氲的光线中,林奇说着“从不知道自己有同伴,她该是多么孤独”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寂寥。 楚央脑中天人交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林奇。 “让我看你的记忆。”楚央说。 林奇抬起头,略略愕然。 楚央的污秽双子确实有这个能力,在对方配合的情况下耗损也极小,基本不会影响太多记忆。 但…… 楚央认真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所以我也可以将我所有的记忆分享给你。” 他想要知道,是什么让林奇走入歧途。 那场给全世界带来浩劫的战争里,到底夺走了林奇的什么。 第173章 第一双子 (7) 林奇考虑了片刻, 竟点了下头。 “你那么想知道的话,就看吧。”林奇的表情中,似有一丝不安,“不过, 那可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别怪我没提醒你。” 楚央放下大提琴, 柔和了眼神, 向着林奇走了几步。他轻声说, “放心吧, 或许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些。” “分担?怎么分担?”林奇嗤笑。 “很多痛苦的记忆,只要多一个人知道,你就会觉得痛苦程度有所减缓。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感觉到生理疼痛的时候会想要叫, 感觉到心里痛苦的时候会想倾诉。”楚央也笑了,“以前在学院里,我同寝室的朋友们一开始也很反感我圣痕的能力, 后来有一个人借自己的记忆给我练习之后就上了瘾,一有烦心事就逼着我读他的记忆。” “这么说你岂不是成了垃圾桶?” “……我也不是随便谁的记忆都会读的。”楚央说着, 手抬起来,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了林奇的肩膀上。他放柔声音, 好像突然成了心理医生,“你想坐下吗?还是躺在床上?最好是以你能够放松的姿势。” 林奇看了看床, 便转身躺下, 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有些好笑地说, “可以开始了,楚医生。” 楚央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一根细细的青色藤蔓从他的衬衫缝隙间钻出,宛如一条蜿蜒的小蛇。尖端带着一张小小的吸盘,探向林奇的太阳穴。 林奇只觉得太阳穴上的皮肤像被叮了一下。 而楚央的眼睛上迅速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一般,虚茫的视线定格在虚空中某一点,迅速沉入林奇的记忆中。 …………………………………………………… 埃德加。亚舍。林二十出头的时候对于父亲林乔是带着些怨恨的,从小到大他见过父亲的次数仅有三次,以至于关于父亲他只知道一个有些陌生的东方名字——林乔。 玛丽安。坎贝尔虽然已经放弃了自己皇家的身份,但依旧将埃德加当成王子一般带大了。她给他最周全的照料,最完美的教育,不让他看到一丝一毫的黑暗。埃德加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长老会的关系,他甚至从未听说过长老会这个名字。他不知道在自己的躯体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就这样成长成了一个英俊潇洒桀骜不驯的青年。他喜欢歌唱,但是母亲却多次告诫他,不可以让别人听到他的歌声。他一向听母亲的话,果然没有在任何地方显露过自己的歌唱天赋,紧紧靠着自己的另一项天赋——表演,而成为了影界一颗新星。 他在一战的末尾出生,赶上了经济大萧条。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晦暗无光,大街上到处是无家可归的人蜷缩的身影,不少原本富庶的家庭在一夕之间失去一切,连工作都找不到,只能沿街乞讨。然而玛丽安的积蓄毕竟丰厚,虽然也受到了些冲击,但到底有在她名下的几座庄园可以变卖,所以埃德加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可越是如此,在所有人都受苦,他却仍旧可以和他的那些上流社会朋友在舒适的餐厅里喝着上好的葡萄酒的时候,他便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不安和罪恶。他希望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希望可以尽一份薄力添一点希望。 贫穷、饥饿、压抑、绝望,渐渐助燃了人们心中的愤怒和仇恨,极端的思潮开始席卷某个深陷战败的耻辱的国家。借着科学的幌子,有人开始鼓吹优生论,开始仇恨那些“抢走了他们工作机会”、“奸诈狡猾”的某些特定人群。于是附和人们愈发失控却没有一个固定对象的思潮的领袖上台,历史沉重的巨轮载着那场噩梦般的战争轰隆逼近。 人们想要给自己的苦难找一个怨恨的对象,想要给自己的暴躁找一个发泄的缺口,想要在集体中获得力量。于是他们选择对着一个民族倾注全部的恶意。 这股力量是可怕的,当德国碾碎了波兰,进而开始向着法国、比利时与荷兰推进。人们每日守在收音机前带着满心的不安和惶恐听着战报,听着一个个意义不明的数字,只觉得仿佛有无形的恐惧潜藏在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里。征兵开始了,所有亦或那股太过极端黑暗的力量统治世界的年轻人为了守住自己的家园和祖国纷纷冲向募兵处,经过短暂的训练后一批批被送上战场。 那是埃德加第一次违背母亲,他无法继续坐视不管,无法继续安然过着他优渥的生活,明知他的同伴们正在面对着世上最浓稠的邪恶——由无数民众共同铸就的邪恶。 于是当他不顾一切,冲破了母亲为他布置的光明世界,冲入那真实的、残暴的、不留情面的世界时,他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当他双手紧紧握着枪,在漫天飞舞的子弹中躲在墙垣后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看到旁边的同伴被一枪崩掉了半个脑袋,连脑浆都溅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后悔了。恐惧是真实的,死亡是真实的,是不因你的理想和骄傲而减少半分的。所谓的荣耀,所谓的壮烈,在真实面前显得那样狼狈龌龊,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那一刻他根本什么都无法想,他只想活下去。 他只想回家,再听母亲叫他的名字,再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再喝一杯她为他炮制的玫瑰花茶。 后来,他还是死了,和所有的同伴一样死了。他不确定自己死了多久,只记得有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试图用手堵住那不断涌血的创口,抱着某种天真的幻想这具身体还可以修补,可是他发现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倒了下去,大口地呼吸着,可是肺却像是不能再吸收氧气。冷,那样冷,恐惧最后定格在他漂亮的眼瞳深处,他堕入虚无。 可是他又活了。 后来,他仔细思考,觉得自己恐怕还是当时死去更好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就连那伤口都不见了。所有的英军都已经撤退,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了。 很快,他成了德军的俘虏。在战俘营被关了一段时间后,他被押往德国境内,被关入劳动集中营中。 短短时间内,他从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生活优渥吃着鱼子酱松露的少爷,变成了就连一块发霉的硬面包也会吃得狼吞虎咽的阶下囚。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为了活下去可以那样努力,那样卑微。那些看管战俘的德军仿佛成了某种比他们更加高等的生物,就连他们自己的身心也渐渐适应了这种改变。在德国士兵面前,哪怕是下士,他们也不敢抬头与他们对视,缩起自己的肩膀,生怕被注意到一样。只因那些德国士兵若是有朋友亲人阵亡,或是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便会想要在他们这些俘虏身上发泄。虐打都是家常便饭,几乎每个人嘴里的牙齿都会被打掉一两颗。虽说有日内瓦公约在,但是在这种时候,缺乏上级军官的明确指示,根本没有什么士兵或下级军官会遵守。 进了集中营,情况更是复杂。他们被迫和犹太人、其他国家的战俘、华人区被抓进来的华人甚至是被发现有同性性行为的德国人一起被送去军工厂做苦力,在刺鼻的化学气味中他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有人的双手被化学制品腐蚀的太严重,不能再继续劳作,便会被带走,也不知道被送去哪里。但林奇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地方。 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候连续四十八小时不让睡觉。极度的疲惫令人难以维持清醒,囚犯不甚失足掉入滚烫的熔炉里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在组装零件时因为打了瞌睡,整个人被卷入机器中绞死的事也不是没有,凄厉的惨叫声时时响彻那被轰隆的机械占据的工厂中。但更多人却是被活活累死或饿死的。 林奇是一个连扫帚都没怎么摸过的人,可是现在,他那双曾经修长细腻的手布满了被烫出的水炮、磨出的老茧。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这样累,累到连眼睛都很难维持睁开,累到每走一步路都像是竭尽全力。只要能让他合上眼睛睡一觉,他甚至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可即便如此,那些德国守卫还嫌他走得太慢,不时便将他拖到一边,用皮带一顿毒打。当他以为自己要昏厥,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又被一桶冷水浇醒,被逼着继续去搬运那些沉重的箱子。 一天除了睡觉的四个小时,所有时间都在做苦力,可是得到的食物只有发霉的面包、发酸的土豆汤。但即便如此,他也会连汤渣都舔得一干二净。 他受了寒,开始发烧,却不敢让人知道。他怕他们也会把他运走,运到所谓的“2号营”去。 2号营经常在囚犯之间被提起,所有那些因为生病或受伤失去工作能力的人,都会被送去那里。没人知道在那会发生什么,甚至有些天真的犹太人说或许他们会给那些人找医生。 但林奇总觉得,不可能。 他缩在单薄破旧的毯子下面,因为饥饿和寒冷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有多冷,现在额头上就有多么滚烫。 这次还能熬过去吗?他不知道…… 就算能熬过这次,他还能挺多久? 他还能回家吗? 越是想,就越是害怕,害怕自己会死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他努力想压抑自己的抽噎声,但还是会有零星的一两声泻出。 这时,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他从被子中露出一只发红的眼睛,看到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犹太男人,名叫罗森伯格。他带着一个儿子和他们住在一间牢房里,那男孩很可爱,几乎是囚犯们开心果一般的存在。可是林奇与他们并没有怎么说过话,大概是因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耗掉了他的所有精力。 罗森伯格用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珠望着他,悄悄将什么东西塞到他的手。 是两片药片。 退烧药?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罗森伯格对他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便悄然退开了。 后来林奇才知道,那是一名同情罗森伯格孩子的德国士兵在一次孩子生病后悄悄拿给他的,只有几颗。这样的东西在集中营里是绝对的违禁品,但也是绝对的宝贝。 林奇吞了药,果然第二天便感觉好了很多,勉强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当晚罗森伯格却又拿给他两颗。 他轻轻摇头,”不用了,谢谢……” “没关系,我还有。”罗森伯格温和地望着他。 不同于林奇,罗森伯格本就是习惯了做粗活重活的。他的妻子去世后,家里贫困的他不得不同时做好几份工来养活自己的儿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林奇是温室里长大的花,养尊处优的少爷,现在却被迫进入这地狱中来。 他同情他,正如他心疼自己无辜的孩子。 而后,罗森伯格时常便会关照林奇。教给他一些使力的技巧,这样就不会给脊椎造成太大压力。甚至分给林奇一些自己的食物,以免他在工作中因饥饿而昏厥过去。这些点点滴滴的善意和关心,恰恰是林奇从未在他那陌生的父亲身上得到过的。 在无尽的黑暗中骤然出现一点温暖,是会让几乎冻僵的人重新活过来的。林奇于是渐渐觉得日子也不那么难捱了,至少有了同伴。 罗森伯格的儿子阿尔伯特是一个非常开朗的男孩,林奇甚至都不知道他如何在这种环境下还可以甜甜笑呵呵的,上蹿下跳。阿尔伯特似乎格外喜欢林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子总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他喜欢缠着林奇下国际象棋,他自己找来了很多石头,用粉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出了王、后、车、马、象、兵,而且还不准林奇故意认输。平时大人都出去工作,他一个人在营地里完,要是做出了什么小玩意儿,也要第一个拿给林奇看。 到了晚上,阿尔伯特便缠着罗森伯格讲故事。并非童话,而是一些类似水手传说、或是德国民间传说的故事。罗森伯格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有时候就连林奇也会听得入迷。于是后来几乎就成了罗森伯格给林奇和阿尔伯特两个人讲故事。 有人笑着打趣,说罗森伯格又多了个大儿子。罗森伯格爽朗地笑着,揉了揉林奇的头发,“我哪生得出这么帅气的儿子。” 结果一旁的阿尔伯特不干了,“爸爸!我难道不帅吗!” 众人的笑声中,一时间林奇真的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炼狱。他仿佛真的有了一个温和慈爱的父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弟弟。那些他童年求而不得的父爱,竟在这黑暗肮脏的地方补偿给了他。 然而,这地狱中的天堂,这短暂的幸福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第174章 第一双子 (8) 随着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 工作也越来越繁重。更多体弱多病的人被送去“第二营区”,然后又有一车厢一车厢的新囚犯被拉进来。 到后来,不仅仅是老弱病残,一些明显被个别军官厌恶的囚犯也会很快消失。那些厌恶不仅仅拘泥于人种, 有些人仅仅是因为长得太“娘”或者看上去像同性恋, 过了几日便失踪了。 这种情况下, 林奇的处境也岌岌可危起来。 一名高大而的名叫墨里克的军官便是那些厌恶同性恋者的基督徒之一, 他刚刚被调来管理这座营区, 上任第一天就发表了一通演说,说他绝对不会允许肮脏堕落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营区里。紧接着三号营中几乎所有传闻是因为同性行为被关进来的囚犯们很快便没有了踪迹。一次修建厂房的时候,墨里克骑着马在工地前巡视, 很快便注意到了拉着装满砖块的沉重拖车努力往木板搭就的斜坡上爬的林奇,阴鹜的双眼随着他缓慢的动作移动了一会儿,看不出情绪。 罗森伯格却注意到了, 他不止一次提醒林奇,一定要小心那个军官。 可是认为刀俎, 他为鱼肉。鱼肉再怎么小心,如果屠夫有意,也不可能逃得过待宰的命运。 林奇知道自己更喜欢男人, 但他之前是公众人物,为了维持形象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真正喜好, 一直以彬彬有礼的王子形象出现。后来参军后更加没有时间和机会考虑这些。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的性向。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那个军官盯上的。 果然, 墨里克开始有意无意地找林奇的麻烦。给他安排最粗重肮脏的工作,令他去清理粪池或是焚烧垃圾。一次甚至安排他去被一根松动的螺丝卡主的大型切割机里面手动修复机器, 如果不是林奇反应够快,差一厘米就会被那一排排旋转的刀片削下右手。折磨林奇似乎成了他的一大乐趣,渐渐扩展成为了以他为首的一小群守卫的乐趣。 他们惯常的姿态便是站在一起抽着烟说笑,偶尔用戏谑而恶意的目光扫视着身旁的囚徒。心情不好或心情很好的时候,不巧经过他们身边的囚犯都会被叫过来。走运的时候被鞭打一顿便算了,不走运的时候,他们会想出种种变态的法子来折磨你。在最寒冷的冬日让你光着身体跳进冰河里“游泳”,用刺刀在犯人的身上刻字,亦或是把他们拖在马后策马狂奔…… 这些折磨,林奇全都承受过。不论他表现得怎样顺从,怎样逆来顺受,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仿佛在逼他“现出原形”一般拷问着他。 那些守卫中大部分都很年轻,脸上还挂着未脱的稚气和天真,相互也会说笑打闹,见到来探访的女友时也会满眼燃烧着明亮的爱情火焰扑上去拥抱,仿佛普通的大学青年。可是当他们面对囚犯,面对那些并未对他们造成过任何影响的犹太人和被打为“异端”、“敌人”的政见不同分子,他们就会突然换上一副凶恶非常的嘴脸,瞬间完成从人到兽的转换。 林奇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那样心安理得地做这些事,而且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都是心安理得的。 半夜,林奇趴在床上,嘴死死咬着毯子。罗森伯格正试图用清水清晰那些守卫在他背上刻下的带有侮辱意味的德文。伤口很深,血肉通红地外翻着,没有药膏,也不知会不会感染。 每擦一下,林奇就疼得发抖。阿尔伯特在旁边急得直掉眼泪,林奇还得忍着疼扯出微笑来安慰他,“别怕,我不疼。” “这样不行……”罗森伯格低声说,“我们得想办法弄点药。” “去哪弄啊?”隔壁五十多岁的大叔说道,“总不能又谎称是你儿子吧?我看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你最近最好老实点。” 罗森伯格也知道,现在情况和过去不同。那个同情他和他儿子的军官被调走了,特殊关照自然也就断了。这阵子林奇受伤的频率明显增加,消炎药用完后,他借口阿尔伯特发烧勉强又从那象征性的医务处申请到一些,还被那名军医怀疑地审问了半天。如果再想用同样的理由,恐怕会惹祸上身。 可…… 伤口得不到妥善的消毒,身体也得不到充裕的时间休息,果然感染恶化了。林奇只觉得头昏脑涨,后背火辣辣的,就连穿着衣服摩擦都疼得让人难以忍受。血迹和脓血从破烂的衣衫下晕出,手也酸软无力。这种情况下还要推着沉重的车,走着走着便步伐虚浮,眼前发黑。双膝一软跪下来,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名军官厉声呵斥着,拿着鞭子便怒气冲冲走来。鞭子高高扬起,就要落在原本就已经濒临昏厥的林奇身上。却在此时,罗森伯格突然冲过来挡在林奇面前,卑微地哀求着,那守卫怒不可遏,一顿鞭子劈头盖脸抽在罗森伯格身上,消了气后便也离开了。 罗森伯格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鞭伤,因为他知道林奇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就算他不因感染而死,也失去了工作能力,很快就会被以此为借口送往第二营区。 罗森伯格晚上看着高烧到意识不清陷入半昏迷状态嘴里还说着胡话的林奇,听着他小声地用英文嘟哝着“妈,我想喝奶油浓汤……”他那沧桑的面容上也再难掩饰心疼和悲伤。阿尔伯特披着毯子从床上爬起来,悄悄走到父亲身边,哽咽着问道,“他是快要死了吗?” 罗森伯格搂住阿尔伯特,下定决心一般说着,“不,哥哥不会死,爸爸会想办法的。” 林奇在浑浑噩噩中,进入了一段奇异的梦境。梦里他被一团古怪的、仿佛在水沟里不停旋转的油渍一般的污秽色彩包围。那些色彩不是雾气,而是纯粹的色彩,围绕着他飞旋舞动,向上一直通往某种看不清楚的混沌而巨大的实体性的黑暗,像是宏伟而混乱的漩涡。 他感到那些东西是有生命的,感觉它们在对他说话。无法言说的邪恶感浓稠地爬行在他的皮肤上,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幼虫,被包裹在巨大的茧里,动弹不得。 他的手脚沉重,身体也十分沉重。恐惧的感觉浸透了他的头皮,他开始挣扎,用尽所有力气,但身体那样沉,沉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混乱的意向涌入他的脑海,一瞬间他看到了很多疯狂的画面。古老的被风沙埋没的巨大城市遗迹、散发出猩红光芒的太阳、黑暗的天空中如森林一般垂下的触手、在大地上涌动的粘腻肉块、最后是十三颗大小不一的光球。 那些光球就算是最小的也大到超出想象,超出人眼能接受的范围。神圣和邪恶同时冲击着凡人的头脑,一种与永恒有关的深远和广阔另他愈发惊惧,就如一只蚂蚁面对着整片沧海。 他感觉那十三个光球在对他说着什么,却又不确定那究竟是声音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所用的仿佛并非语言,至少不是任何林奇知道的语言。那些奇异的思绪如长河一般通过他的头脑,炙热到要崩裂般的感觉令他痛苦地哀嚎。 然后他醒了过来。 当时两个同屋的囚犯已经在帮他擦拭身体准备后事了,见到他睁眼,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一夜之间,明明已经快要气绝的林奇奇迹一般好转,就连后背的红肿也消下去了一些。林奇撑起依旧沉重的身体,抬头去看罗森伯格和阿尔伯特的床位。 却发现那里是空的。 “他们呢?”林奇立刻问道。 同屋的众人突然都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一张张脸孔都拢上一层混杂着恐惧、悲痛和仇恨的阴霾。 林奇的心咯噔一下,汗毛都竖了起来,“怎么回事?他们人呢?怎么连东西都不见了?” 隔壁铺位的男人沉默半晌,终于将一切告诉了他。 眼见林奇快要不行了,罗森伯格决定铤而走险,去医务处偷些抗生素消炎药回来。他本想借口给阿尔伯特拿些感冒药的机会偷取,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拿些看守和军官严酷地拷问了罗森伯格一整夜,第二天就把人送去了第二营区。 听到这晴天霹雳的林奇整个人都傻掉了,“那……那阿尔伯特呢?” “……自然是跟父亲一起送走了。” “不……不行……”林奇掀开被子就要往外冲,被众人拦下。他仍在不停挣扎,“我去告诉他们,是我,是我的错……跟他们没关系!” “你已经昏迷五天了!他们早就到第二营区了!”一名囚犯大声呵斥道,“你现在出去是找死!” 五天…… 那一瞬,林奇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就好了。 真的死了,至少对得起为了给他偷药而搭上性命的罗森伯格和那单纯无辜的阿尔伯特。 为什么……明明失去了工作能力的是他,他们却没有把他运走? 第二天,林奇跟着其他所有人被赶出营房去继续修建新工厂的时候,林奇竟然冲着那些军官和守卫直直走了过去。周围素有的犹太人、俘虏和囚犯全都不敢出声,慌忙转开视线,尽量远离现场。 眼见林奇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大步走来,墨里克那阴鹜的脸上,挂上一丝冷笑。几个守卫立刻举起步枪,指着林奇骂道,“妈的猪猡,你想造反吗?!滚回去!” 林奇的脚步微顿,大声说,“我申请去第二营地!” 他知道他去了也救不了人,但至少,死也可以死在一起。 墨里克哈哈大笑,尖锐地问道,“是为了那个犹太小偷?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姘头的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做出那种找死的事。真是恶心。” “我们是清白的!他只是为了救我!”内心依赖的父亲一般的人被说成如此,林奇心头的怒火压过了恐惧。 话音刚落,鞭子就铺天盖地抽了过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那鞭子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到最后双腿支撑不住了,才半跪到地上。 “呵,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们这些不信主**恶心的畜生和小偷,啊,还有他那个儿子,跟着那样的爸爸,将来也会是一样的畜生和小偷。” 墨里克说着,裂开嘴,“你知道我们对那个叫罗森伯格的男人做了什么么?” 心脏被狠狠揪住,林奇瞪着血红的眼睛,仿佛要杀人一般的目光。 墨里克走上前来,用手指暧昧地划过林奇的脸颊,“我们把他用来满足你的那玩意儿割下来了。怎么样,想不想留作纪念?” 林奇怒吼着扑上去,但很快被军靴踢中腰侧,然后被一阵拳打脚踢,紧接着又是往死里抽的一顿鞭刑。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想让林奇如愿,墨里克竟然一直都没有将林奇送去二号营。 林奇想尽办法惹事,甚至试图煽动一群战俘反抗逃跑。但是不论战俘还是犹太人早已被守卫们的残暴行径吓得没了反骨,以为只要顺从和不抵抗就能活下来,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反抗。迎接林奇的还是无尽的毒打,但每次都确保他不会因此死掉。 林奇觉得,墨里克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玩具。 或许那个表面上憎恨同性恋的墨里克,心里深处其实深深地被俊美的同性吸引。不断压抑的欲望扭曲了他的性格,令他越来越嗜血、越来越暴虐,终于变成这阴鹜而变态的纳粹军官。他喜欢看那些“引诱”他堕落的男人们流血、哀嚎、鼻青脸肿、身体残废,以此来惩罚这些魔鬼派来的使者。 林奇再见到阿尔伯特,是在某一次,他被调去做“清理”工作。 当时带领他们的看守并没说明清理的内容,林奇还以为又是要清理粪池或垃圾。 然而他们被拉去了另一处营区附近,一座巨大而压抑的建筑外。两三根高耸的烟囱冲向天空,不停滚滚冒着浓烟。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就连守卫都难以忍受一般捂住了鼻子。 在进入营区大门的时候,林奇看到墨里克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垂眸望着他们这一队清理工。莫名地,林奇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他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好一会儿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处在真正的现实里。 一座由发黑腐烂的尸体堆成的山。 一车车的尸体还在被不停运送过来,那些守卫戴着口罩,不耐烦地将车上的尸体倒垃圾一样丢在山脚下,骂骂咧咧说着猪猡就算腐烂了都是臭的。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清理。 原来很多所谓的“工厂”,实际上是毒气室和焚尸炉。纳粹一批批把第二营区的囚徒们赶进去,又一批批将他们剩下的东西运出来。杀的人太多了,尸体来不及焚烧,便都堆在这里,任由他们在阳光下腐烂生蛆,散发尸气,引来老鼠和乌鸦啮噬。 现在守卫人手不够了,便调来囚犯,让他们把自己同胞那腐烂到走了型没人愿意碰触的尸体送进焚化炉。 而最终给了林奇致命一击的,是那具小小的尸体。 阿尔伯特,浑身青黑,曾经圆滚滚的脸颊已经因为初步的腐烂开始肿胀,曾经琉璃珠一般的眼睛大大睁着,爬着一条蛆虫。林奇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竟然还动了几下。正当林奇以为是幻觉,却看到一只老鼠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 林奇的身体开始发抖,恶心的感觉从胃里上涌,却没能上升到喉头。 那个瞬间,埃德加。亚舍。林彻底死去了。 那个瞬间,山峦一般沉重巨大的悲伤、仇恨和自我厌恶将他吞噬。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脑中爆炸了。 他的双手开始迅速发出密集的水泡、开裂、腐烂,却没有血流出……某种古怪污秽的色彩代替了血液,在他的皮肤下渐渐舒展开了邪恶的翅膀。 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要清理,他要复仇。 他要让那些真正的蛆虫,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 第175章 第一双子 (9) 楚央猛然收回自己的触手, 身体像是无法承受一般簌簌发抖,脸上早已涕泪纵横。他回不过神来,分不清在痛的到底是林奇还是自己,那死去的男孩腐烂肿胀的尸体尤在他的眼角, 仿佛随时都会发出悲哀的啼哭。 浓稠到化不开的痛, 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到处都是黑的, 没有希望的绝对邪恶如厚重的水泥墙将人一层层砌在里面, 真正的地狱。 林奇微微转过头来, 望着仿佛濒临崩溃的楚央。他伸手,轻轻握住了楚央的手,“都说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的记忆。你看,受不了了吧。” 楚央无法自控的战栗透过手传递给了林奇,止不住的啜泣令他时而发出抽噎声。他似乎想要找回自控, 但感受到的情绪冲击太过强烈,令他一时半会儿无法镇定下来。 林奇也不说话, 只是安静地握着他的手。 这就是林奇的记忆,而且只是一小部分的记忆。 林奇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记忆,想忘都忘不了, 一遍一遍重温,所以才会这样具体鲜明, 才会有这么强的真实感和感染力。 他该有多么痛苦? 越是如此想, 心口的疼痛便愈发鲜明剧烈,痉挛了一般。但楚央知道他必须控制自己, 现在不是他崩溃的时候。若只是感知记忆就无法承受,还谈什么帮助林奇分担? 看到楚央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林奇轻声问,“还要继续吗?” 楚央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点点头。 林奇意外地微微睁大眼睛,“你确定?会对你的精神产生损伤的吧?” 楚央用手掌擦掉脸上的泪水,用力扯了扯嘴角,“没事。你不是也天天带着这些记忆吗。” 林奇有些发愣一般望着他。楚央再次探出藤蔓,吸附到他的太阳穴上。 …………………………………………………… 林奇杀死了当时在焚尸炉工作的所有守卫,包括墨里克在内。 他不知道从自己的双手中钻出的是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仿佛与他是一体的。他能够操控它们,它们仿佛成了他的延伸,但同时又具有某些自己的思想。 那些诡异又炫目的色彩所过之处,所有守卫快速枯萎干瘪,身上弥漫着大片大片的尸斑。他控制着那些色彩从每一个孔洞钻入那些纳粹的身体里,让它们在每一个细胞分子间横冲直撞,另所有的身体系统瞬间崩溃,所有的血肉从骨骼上剥离,分崩离析。在这毁灭的过程中,仿佛有某种炙热的东西被色彩吸收,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身体仿佛变轻了,消失了,只剩下那些色彩,那些腐蚀一切的色彩。 但是在杀死墨里克的时候,他没有那么仁慈。他用一种极为缓慢的方式将他杀死。他让星之彩进入他的皮肤,将皮肤从肌肉上玻璃,一片一片变黑、掉落,凌迟一般的痛苦。然后他又让星之彩进入他的腹腔,让他那肮脏的肠子从下身流出体外;之后星之彩进入他的耳朵,令他产生剧烈到可怕的耳鸣,最终失聪,紧接着是眼睛,眼珠化成一滩脓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墨里克在地上哀嚎打滚,惨叫的声音传出营房,飘了很远。到最后他没有力气尖叫了,只是不停抽搐,像是被电流通过了一样。 而那些和他一起来的囚犯们,见到这些恐怖的场面,全都吓得精神失常。有些吓得尖叫逃窜,另一些就如吓傻了的兔子,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睁着呆滞的双眼望着他。 林奇对他们说,“走吧,你们自由了。”他们也毫无反应。 林奇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梦。他走出了焚尸炉,走向二号营区的方向。远处的纳粹看守看到了焚尸炉方向的异常色彩,还有那些叫喊声,已经集结了一小队过来查看。他们只见到一个亚洲男人穿着囚服走向他们,两道不断变换飘摇的玄异色彩如丝绦一般从他腐烂的双手上蔓延出去,跟在他身后轻缓摇曳着。 那景象太过诡异,以至于纳粹士兵们都愣住了。当林奇越走越近,他们开始向林奇开枪。 可是当子弹穿过林奇的身体,那些色彩便迅速钻到伤口中去,然后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片色彩将林奇整个人都包裹了,他就如渐渐逼近的死神,什么武器都伤不到他。 很快,那些士兵也被星之彩吞噬了。 林奇就这样进入了二号营区,开始了一场屠杀。他所过之处,所有的纳粹守卫便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去,迅速腐烂萎缩。那些没有被他伤到的囚犯见到这恐怖古怪的杀戮之景,也有不少人彻底吓傻了的,也有跪地求饶的。 林奇全都充耳不闻,风和星之彩卷起他微卷的发,宽大的囚衣翻飞 ,令他宛如一缕游魂。 他找遍了整个营区,都没有找到罗森伯格。 然后他又回了第三营区,继续他的杀戮。他感觉已经停不下来了,当那些色彩吞噬那些纳粹的生命的时候,生命便源源不断涌向他,所有的伤痛都减轻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那些曾经将他、将他们所有人踩在脚下、不拿他们当人的纳粹在他面前被他如蝼蚁一般捏碎,那种感觉,美妙到难以言喻。 或许这就是人性里的残暴,每一个人都有的残暴。只要给予合适的土壤,最终都会长成吞噬一切的怪物。 或许他自己本就是个怪物。 可是被他拯救了的囚犯们并不感激他,而是恐惧他,当他是地狱里来的恶魔。但林奇不在乎,他不要任何感激,他要的只是复仇。 他要把这些集中营一座一座摧毁。 后来,林奇还是找到了罗森伯格。原来他被从第二营区转去了另一座集中营,被用来进行军方的人体试验。林奇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前额叶已经被切除了一部分,人虽然活着,却只是坐在椅子上,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没有了思维的能力,谁也不认识了。 不论林奇怎样叫他,怎样抱着他哭泣,他都没有反应了。 最后,林奇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让一缕星之彩从他的眼睛进入,让他永远地睡去。他一直抱着罗森伯格,抱着那比他自己真正的父亲更像父亲的男人,任那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瘫软下来。 那之后,林奇失踪了。 他知道有些人在找他,不仅仅是纳粹,还有一些别的势力,跟他身体中的色彩有关的势力。 他隐姓埋名,靠着从那些纳粹军官身上抢到的钱维持了一段生计,同时试图查清那色彩到底是什么。渐渐地他有了些眉目,从一些街头巷尾的传闻中打听到一些“秘密组织”。那些组织中的人崇拜一些怪异的邪神,跟魔鬼做交易。 然而真正听说星之彩这个名字,是在他碰到了一名三流作家之后。那名作家自己也是一名多元观测者,但是不相信四教廷,所以没有加入任何一派。他对于长老会知之甚详,又恰好是林奇的影迷,于是将一切详细地告知给他。 林奇这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的母亲一直在试图保护他,所以什么也没让他知道。 而他的父亲…… 当那个作家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多么重要的”人物”时,林奇感觉到的只有怨恨。 他的父亲知道一切,但是从未告诉他,从未引导他。 不仅仅是他父亲,所有那些长老会成员,所有那些四教廷中的多元观测者,如果他们具有这么强大的力量,面对这样的邪恶,为何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为什么在集中营那样绝望的时候,没有人去帮帮他们? 不,这些所谓的多元观测者,根本就不在乎零级观测者的死活。甚至于他们在纳粹中很可能也有安插眼线人手。 林奇只觉得恶心。 在流亡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发现,邪恶不仅仅弥漫在那些纳粹士兵中,而是弥漫在每一个麻木不仁冷眼旁观的平民身上的。就算是普通德国民众,也很少有人去同情犹太人的遭遇,很少有人去质疑疯狂的政府。以至于那一小部分敢于抗争敢于去质疑的,也因着那一点赏钱迅速被他们身边的朋友、家人举报出卖,被纳粹迅速消灭。 那些人侃侃而谈说犹太人奸诈狡猾,仿佛他们曾经在犹太人身上吃了多少亏,有什么深仇大恨。仿佛犹太人这个标签就代表了每一个个体都是完全一样的,仿佛杀死他们天经地义,就如消灭害虫一般没什么好同情的。 这些人,虽然他们没有真的举起屠刀,但是那些被举起的屠刀上,全都有他们的助力。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人性。愚蠢、邪恶、暴力、贪婪……永远想要去践踏比自己更弱的同类,永远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永远不愿意去面对真正的自己。 当你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不幸成了那个被选中成为祭品的少数,你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反抗。你只能不停骗自己,骗自己会熬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你不会知道,等待你的是毒气室焚尸炉,你不会知道那些你认为“他们绝不会做”的太过疯狂残暴的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 林奇憎恨这一切。那憎恨渐渐吞噬了他所有的感情,成为他身体中唯一存在的东西。 他于是开始以歌唱家的身份出现在一些纳粹军官的家里,利用歌声在所有那些纳粹党人的头脑中种下自我毁灭的种子。这种子不会马上显现出效果,但是它们会生根发芽,影响他们的每一个决策,将他们带向最痛苦的死亡。 他也开始利用自己历练多年的人格魅力和歌声影响普通民众,影响那些可能是多元观测者的年轻人。渐渐地,他有了第一批追随者。这些人也早已不堪忍受纳粹冷酷高压的统治,无法容忍林奇告诉他们的集中营中的残酷真相。这些人中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便是纳粹军官的子孙后代,他们为林奇的“刺杀”和身份的伪装提供了足够的帮助。而那些街头巷尾眼线们则保证了林奇不会被长老会的人找到。 沉浸在杀戮和复仇的漩涡中的林奇,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母亲了。直到诺曼底登陆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他才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冲动。 他想要回家,想要去见母亲。 但他当时已经是那些追随者们的领袖,无法立刻抽身。一直到后来纳粹的颓势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林奇才终于决定,回家。 然而他没想到,等待他的却只有一幢空房子,还有一块墓碑。 原来在他挣扎着吞咽那些发霉的面包、当他在高烧中搬运砖块、在他忍受折磨和毒打、在他被仇恨和复仇的烈焰吞噬的时候,母亲早已逝去了。 林奇很快明白了,为什么明明自己中了弹倒下了,却还可以活过来。为什么自己身上会突然出现星之彩。 原来他自己早已把自己的母亲害死了。 是他的无知、愚蠢、骄傲,把母亲和他自己推向毁灭。 原来最该憎恨的人,是他自己。 …………………………………………………… 到这里,楚央才断开了与林奇记忆的联结。 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头脑里像有一柄大锤在敲击着,钝钝地疼着。胸口也一样钝痛着,指尖仍有微微发麻的感觉。 林奇坐直身体,看了看窗外。此时已经是中午了,时间并不长,但记忆却已经走了很多很多年。 楚央的表情有些令他担忧,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楚央的脸颊,“你还好么?” 楚央咽了一口唾液,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你呢?” 正午的阳光落在林奇的眼底,泛着一层淡淡的鎏金,有些温柔,“我这不是好好的。” 不,林奇一点都不好。 他带着这些记忆,带着这些悔恨和自我厌恶,带着这些仇恨和失望,活了这么久。他前二十三年活的难道真的太过轻松阳光,所以后面的八十年一无所有,只剩下黑暗。 可林奇明明曾经是那样骄傲夺目的青年,这不公平…… “对不起……”楚央的嘴唇有些颤抖。 “说什么对不起啊?” “对不起……我当时不在你身边……我没能帮你。” 这句话,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戳在林奇那颗早已千锤百炼的心上一处细小的裂缝上,正中红心。他将楚央拉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傻瓜,就连你爷爷那时候可能也才刚刚出生。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楚央也紧紧地搂住林奇,好像怕他蒸发掉一般。 “我不走了。”楚央对林奇说,也对他自己说,“我愿意留下来。” 第176章 第一双子 (10) 两年后, 英国约克郡布莱克伍德小镇外常年闲置的旧庄园悄无声息地亮起了灯。隔着广袤的原野,远处的农夫看到了那黑夜中忽然出现的灯光,嘟哝了一句,“原来那里有人住啊。” 这座蔓草丛生仿佛已经荒弃的庄园是林奇五十多年前用伪造的身份买下的。这里原来的主人的祖上是一名富商, 与林奇的母亲有一定的交情, 甚至还试图撮合林奇和他的女儿。后来这一家族渐渐没落, 庄园疏于修葺, 变成了危房, 只得变卖。 花园里到处是及腰高的荒草,干涸的天使喷泉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檐廊下到处挂着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 和玛丽安博雷庄园有几分相似,即便曾经的富丽光芒已经覆灭,但这荒凉中带着一分凄婉的破败颓然却意外地适合。 楚央脸上戴着口罩, 手上套着塑胶手套,挥汗如雨地擦着灰尘堆积得太过严重的地板。他们这次来没有带任何林奇的手下, 所有清理的活儿都要自己来做。林奇虽然也有帮忙,但楚央看他擦着擦着桌子就开始用手指头在灰尘上画画,画得还不亦乐乎, 只得叹了口气,把他赶去镇里买点生活用品, 自己负责把他们可能要用到的客厅、厨房、一间大卧室还有书房打扫出来。 自从和林奇在一起之后, 林奇的清理活动也渐渐减少,到现在几乎停滞。长老会对他们的追捕也渐渐没有那么严密了, 大约是因为如今的世界不那么太平,而且四教廷开始与各国政府合作,帮助政府做事,所以没什么时间来管他们了。 他们悄悄来到这座小镇隐居。楚央觉得,林奇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儿离他出生的地方——雪鸦镇比较接近。 自从林奇在1945年年初悄悄回了一趟玛丽安博雷大宅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虽然嘴上没有说过,但楚央知道林奇其实是想家的。 即使那座庄园已经空了,即使就算他回去,也没有人在等着他。但那大概是,人对于自己出生地天然带着的一种乡愁吧。不论走了多远,去过多少地方,也总是希望回去看一看,知道那个地方还存在着。 隐居的生活十分宁静,在乡间散发着青草气味的晨风中起床,整理修缮房屋,看看书,听听音乐,练练琴,在附近的森林里漫游寻找灵感,在昏黄的灯光里把音符一个个写在纸张上。外面世界国与国之间越拉越紧的弦、波云诡谲的政策形势、大批出现的难民潮,仿佛都和他们没有关系。八十年来,林奇第一次过上了可以用平静和幸福来形容的生活。 他时常觉得不可思,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怀疑这样的日子随时都要结束。但是一转头看到楚央坐在那里聚精会神换着大提琴的弦,灯光撒在他的半面容颜上,又觉得一切都踏实下来。 “林奇,我想着去镇上找个工作。”楚央换好弦,随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林奇挑眉,“为什么?我们又不缺钱。” “那也不能总是吃老本啊。再说一天到晚宅在这儿,身上都要长毛了。出去活动活动也好啊。” 林奇喝了口红酒,看着他低声笑起来。 楚央瞟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到底还是年轻人,闲不住。”林奇一副老成持重的口吻,随即被楚央丢过去的靠垫打破,“哎呀!谋杀亲夫!” 楚央真的在一间酒吧找了份工作,每周三天的晚上演奏大提琴。借此他认识了几个当地人,听他们谈论起最近的时事。 近些年世界各地都不怎么太平。一向以开放包容闻名的美国在近十年以来出现了大批的右翼分子,民族主义、白人至上、基督教条等等很多过去出现过但是被普世价值和人权运动打压下去的教条再次死灰复燃。大约是由于经济衰退,不少原本的中产家庭陷入贫困,房价飞涨,工作机会却越来越多地被电脑和外籍低价劳工取代,怨气越积越多,终于到了压抑不住的地步。新的总统顺应着大批满心怨愤的民众的心理上台,渐渐关闭国门,不再与曾经的盟友往来。 同时在中东和欧洲,因为宗教和信仰而发生的冲突愈发激烈。不少国家深陷战火,被宗教政府视为异端的学者、不同信仰的宗教分子、同性恋者以及很多活不下去的民众试图逃离,形成了一股股难民潮涌向西方诸国。但随之而来的文化冲突也越来越多,再加上恐怖分子的威胁,另本国人民和难民群体之间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于是宗教主义和种族主义愈演愈烈,人们相互敌视怀疑,仿佛哪里都不再安全。 一切都和八十年前发生过的一切那样相似。 每一次楚央听到这些,心中便涌起一股不适,压抑的不适。仿佛有什么挥之不去的邪恶正悄无声息卷土重来。他渐渐明白,为什么林奇不愿意去镇里,不愿意看手机和电视。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到他能看到一切的走向。 于是轻松的日子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霾,楚央时常看到林奇望着窗外晦暗的天光,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在眼底徘徊。 有一天,楚央一觉醒来,却发现林奇在收拾行李。 “你要走?”楚央有些惊愕,心中某处又觉得理所当然。 林奇点点头,“我会尽快回来。” 楚央坐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林奇拿出手机,解锁后递给楚央。上面是一条安雅发来的信息。 原来这些年来,四教廷分裂严重。长老会和圣炎部被美国政府收买,在一年前利用多元观测点遍布世界各地的便利刺杀了威胁对美国本土投放核弹的真理国(注,虚构中东国家,只存在于这个平行现实中)的国王。不料此事被俄罗斯间谍泄露,激起了数个与真理国联系紧密的同宗教国家首领的愤怒,他们找到了混沌神殿和拉莱耶,迅速研制出了以观测力为媒介的某种新型武器。这武器到底是什么目前还不知道,但是林奇的眼线已经探查到它的大概位置。 一旦这东西被放出,也就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所有的多元观测者都被卷入了普通世界的战争,到时候整个现实恐怕都会被毁掉。这是不亚于核威胁的恐怖未来。 原来林奇从未停止过接收外界的信息,他遍布世界各国的追随者一直都在寻找那真理国秘密研制的武器。可是目前来看,只怕那武器本身就有混沌神殿和拉莱耶的人守着,一般观测者很难接近。 楚央掀开被子,开始往身上套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林奇顿了顿,看了楚央一眼,“不,你应该回你爸身边去。” 楚央皱眉,“为什么?我爸难道也参与了……” 他父亲是长老之一,刺杀行动他不可能不知情。可是看林奇的表情,难道他竟然是主使者之一么? 林奇点点头,“所以如果真理国和盟国要报复,包括你爸在内的几名长老就是他们的首要报复对象。你应该去提醒他们。” 楚央犹豫起来。他虽然也非常想回家,但是在一年半之前一次长老会对林奇的围剿中,他便已经公然选择帮助林奇逃跑,因此早就被列入了叛徒名册,父亲更是一怒之下说出了“就当他儿子已经死了”这样的话来。所以如果他现在回去,父亲会不会听他的另说,恐怕他会马上被关押起来,甚至会可能会被当成用来牵制林奇的筹码。 而且林奇让他走,很可能是因为此行凶险,害怕他跟着会出事…… “我会联络我爸,但是现在我回去只会被抓起来,什么忙也帮不上。”楚央下定决心,认真看着林奇,“而且,我帮你的话,更有胜算吧?” 这些日子他们二人早已发现,如果他们两个以大提琴和歌声合作,所造成的现实影响威力巨大,甚至就连高等五级长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也是四教廷对于林奇的搜捕被暂时搁置的原因之一。 暗网上某个好事者搞的多元观测者实力排行,他们两个的名字被放到一起一直窜上榜首,仅仅在林乔之下,甚至超过了各教廷的教首。 楚央的官方评级早已没人相信了,众人都说他最起码也是个中等五级。 遇到林奇的这一年来,楚央的灵感有如井喷,音符在他头脑中源源不断地组成各种奇妙诡谲的旋律。他和林奇也有寻找僻静无人之处系统性地训练,他们的配合以臻完美,简直就像是共用着同一道灵魂一般。 林奇也知道他的心思楚央一眼就能看穿,可是他不想让楚央去,他甚至希望楚央可以就留在这间宅子里,哪也不要去。战争可以恶心到什么样子,他实在不希望楚央看到。 但楚央不想要他的保护,而是想要和他并肩作战。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林奇先去真理国做一些安排,而楚央则设法将他们得到的关于混沌神殿和拉莱耶计划的事告知楚献,最好是能打探到一些四教廷的计划。两人在机场抱在一起深深吻别,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种种目光。由于宗教势力的抬头,对于同性亲密行为的容忍度也没有以前高了,某些人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恶心反感。但林奇和楚央不在乎。 几个小时后,楚央已经到了纽约,悄悄联络了自己以前在长老会的好友许白。在许白的帮助下,第二天晚上楚央便悄悄到一处即将拆除的电影院外,用许白寄给他的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锁,进入。 心中竟有些紧张。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爸爸了。上一次见面,楚献那失望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依旧鲜明。 只有一间放映室的门虚掩着,座位上泛潮的布料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大屏幕上放映着一部古旧的黑白电影。楚献坐在中间一排,电影的光打在他的镜片上,看不清表情。 楚央沿着台阶走上去,脸上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神色。 “爸……”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下一瞬长老会的人会不会冲出来把他押走。他也不确定楚献会不会大义灭亲…… 楚献的眼神瞟向他,上下打量,仿佛在看这一段时间来他有怎样的变化。 “看来那个林奇对你还不错?”楚献的声音疏冷。 楚央垂下眼睛,乖顺地点点头,“我们很好……” “嗯。”楚献忽然叹了口气,指指旁边的座位,”坐吧。” 楚央老老实实坐下,无比端正笔直。 “你让许白发给我的文件我看了。这件事我们也在调查,你们最好不要插手。”楚献淡淡说着。距离离得近了,楚央才发现楚献似乎更显衰老了,眉头间的纹路深深的,眼睛里也带着血丝,面貌憔悴的样子。心头一酸,楚央说,“您最好能找个地方躲一躲,混沌神殿那边可能会先对付您。那个武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可能与造成一定范围内的现实坍缩有关。您最好还是先离开美国吧。” “如果他们要追杀我,不论我去哪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要造成小范围空间坍缩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果这边五级的数量足够,就不可能发生。但如果大家都散了,反而可能给他们可乘之机,到时候这里的零级观测者怎么办?” 楚央沉默了,“那你们有什么防御措施没有?” “我们正在几座主要的可能成为目标的城市周围设下守护者阵,每个建筑上都刻了旧印。” “只是这样吗?” “防守的话,只能做到这些。如果武器能够被我们派去真理国的线人找到并摧毁是最好的。”楚献说着,看向楚央,“所以我才说,你和林奇最好不要掺和这件事。” 楚央意识到,楚献其实是在回护他和林奇。 因为知道这有多危险,所以希望他们远远避开。 这样看来,楚献竟仿佛已经接受了他和林奇的关系。 “爸……我们能帮你,我们可以……” “啧,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听话!”楚献忽然绷起脸,“这两年来,林奇的所有活动几乎停止了,我念在你有办法劝服他,这次才没有带人来缉拿你。但是你们如果在真理国那边坏了大事,谁也保不了你!” “可是爸……你相信大长老吗?”楚央的声音发紧,“他为什么要和政府合作四教廷不是一向隐藏自身,什么时候开始参与普通世界的事务了?” “刺杀的事是迫不得已,难道要等到核战争爆发摧毁地球么?” “可是现实坍缩不是一样可怕?”楚央认真望着父亲,“美国政府是不是给了安东尼奥什么好处?他们有什么交易?” 楚献沉默着,半晌才说道,“如今这个世界,想要保持隐身的状态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不与人合作,就会被视为敌人。多元观测者这几年被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不少人公开宣称我们是人类的威胁,大长老这么决定,也无可厚非。” “可是……” “没有可是。马上离开美国,你和林奇之前躲在哪就回哪去,不要搀和这些乱事!听懂了么?”楚献的语气严厉起来,随即站起身,竟仿佛要离开了。 “爸!”楚央急忙又叫了一声,“您一定要小心!别太相信金铉民和安东尼奥他们!” 楚献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一向听话却又偶尔做出出乎意料之举的儿子,嘴角似乎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微笑,“我心里有数。你们保护好自己吧,能躲就躲,不要逞强。” 楚央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天啦这一单元由于前面发糖太多导致写长了……酱紫我还要三四章才可以把林奇逼成先知…… 都快完结了结果自己给自己挖坑……那种明明已经看到头了忽然发现前面还有一座山要爬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总而言之,八月份之前我一定要完结的!握拳! 第177章 第一双子 (11) 楚央一连几天挤在拥挤的巴士里, 总算翻山越岭,到了萨哈林城。这里已经是真理国的境内,由于连年动乱,游客数量很少, 所以外国人也就十分容易引人注目。楚央只得用防风沙的围巾遮住半张脸, 跟着一群面现疲惫之色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一起下了车。他背着大提琴, 拎着行礼打了一辆车去城中一间林奇给他安排好的旅馆, 好好洗了个澡, 刮了刮胡子。 真理国过了夜里十点就是宵禁,所以林奇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来接他。连日奔波累得昏睡一夜的楚央迷迷糊糊便感觉到有人在吻他的脸颊,以为是蚊子, 毕竟这间旅馆的蚊子确实不少,于是抬手挥舞了一下驱赶骚扰。 然后便听到林奇“哎呦!”一声。 楚央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林奇趴在他身上, 委屈巴巴地揉着自己的脸,梨花带雨控诉道, “你打到我了!” “我以为是蚊子……”楚央赶紧伸手给林奇揉揉,然后又抬头亲了一下,“还疼吗?” 林奇笑得眼睛弯弯, “你再亲一下就不疼了。” 楚央笑着又亲了一下。没办法,谁让他理亏。 林奇舒舒服服地抱着分开了半个月的恋人, 楚央也反手搂住林奇的腰。两人腻歪了一会儿, 林奇问,“和你爸谈得怎么样?” “他让我们不要搀和这件事。好像长老会也派人来真理国了。” “嗯, 我这边也注意到了。也好,他们吸引走了混沌神殿和拉莱耶的注意,我们就更好行事。”林奇伸手摸摸楚央的脸,笑着说,”我们现在这样的姿势如果被外人看见,可能会被抓起来吊死的。” “那就算是殉情了,挺浪漫。”楚央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这句话出了口,却又不知怎么的,有点异样的不安。 林奇的追随者已经帮他们弄到了假的身份信息,他们即将冒充成军事研究院新调入的研究员,进入在萨哈林城外二十公里左右、坐落于荒无人烟的荒地中的研究所。进入检查的重重手续十分严密,有重兵把守,但显然林奇的追随者原本就是研究院里重要位置上的人,所以一系列手续竟滴水不漏。 比较棘手的是,这里有不少混沌神殿和拉莱耶的人。尤其是拉莱耶人,原本他们的印斯茅斯长相就十分古怪,那些微凸的眼睛总仿佛带着粘腻的恶意盯在每一个不幸落入他们视线之中的人身上。好在他们的职位只是二级研究员,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加上两人都做了一定程度的变装,林奇贴上了假胡子,楚央戴上了一副十分笨重的眼镜,所以没有被发现。 两天内,他们便查出研究院地下还有二十多层,但是普通研究员是不允许进入的。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那武器就在那二十多层中。可是在重重防守之下,实在没有进入的办法。他们甚至尝试从异现实进入,但那个区域显然只有一道出口,有三层大门,其中两层有拉莱耶密咒。想要从别的地方进入根本不可能。 问题是,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奇于是故意将他和楚央探查到的一些机密泄露出去,果不其然,没出两天,突然间某日整个研究所大楼警铃大作,有人试图强行入侵地下禁区,破坏了第一道和第二道大门。门上面显然有旧印,在长老会的间谍使用神圣种族破坏后便触发了警报。所有警卫、观测者都出动了,研究员们被要求躲去顶楼,只能听到种种古怪妖异的呼喊声、机枪扫射声和人惊恐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 而楚央和林奇则趁乱冲过了已经被长老会执行部特派员破坏的第一道和第二道防护,而后楚央释放出自己的污秽双子,强行突破了第三道门。 一路冲向地下,却发现所谓的二十层楼,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空洞。一层层的走廊呈半圆环状贴服在岩壁上,诡秘的蓝色光线中,无数条混乱的管线从天顶上垂下,悬挂在一座巨型的、古老的、布满海洋生物化石的石雕四周。 那是一座巍峨丑陋庞然巨怪,高达百米的巨大身体,利爪般的手一直垂到地上,肩背佝偻,本该是头的地方却铸成几条挥舞在空中的巨型触手。那些触手上吸盘的纹路已经被消磨殆尽,却依然可见往昔的雄浑气魄。在它的腹部,还长着许多颗堆在一起的神态各异的肿块,有些肿块可以看到明显的五官痕迹,有些则完全不是人的样子。 奈亚拉托提普,唯一能够自由行动的熵神——伏行混沌的圣像。那些肿块便是人类出现以前奈亚拉托提普在已经失落的文明中用过的化身的模样,所以那些头颅看上去都不太像人。 这绝非一般的圣像,因为仅仅是见到的一瞬间,种种黑暗而疯狂的念头和渗入骨髓的恐惧便已经灌注整个脑海,一种面对着究极之物时,身为蝼蚁的绝望和臣服的冲动。这是一尊圣物,并非每一个现实都能拥有的圣物。这是人类历史开始前,地球上曾经有过的伟大文明创造的与神明交流的媒介。恐怕就算世上所有的多元观测点都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东西的观测能量强大。 这就是拉莱耶和混沌神殿愿意帮助真理国的原因,因为这东西被埋葬在这里。 楚央感觉难以呼吸,他的双膝发软,仿佛被什么太过庞然恐怖的东西威逼着,喝令他臣服。刚刚使用过污秽双子的他记忆有些混乱,一时头脑茫然,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叫什么名字。若不是林奇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恐怕已经向着那圣像冲过去,跃入深渊之中。 这般可怕的精神影响力,就算是五级的强大观测者也只是看到就可产生。 可是混沌神殿和拉莱耶要如何利用它 他和林奇两人,真的能摧毁这样的东西么? 林奇受到的影响也不比楚央轻。他能感觉到,这绝非一般的圣物。 拥有这样东西的地方,也难怪频发战事,被列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之一。 可问题是这样的东西,混沌神殿和拉莱耶是如何驾驭的? 再往下看,却见在雕像的脚下连着不少管线,接通了墙壁上一些散发着妖异紫色光芒的水晶状物质,周围还有一些硕大的屏幕上显示着世界地图,大部分的地方都覆盖着蓝色,但是有不少地方呈现不同程度的红色,而且红色的数量不断变化。林奇认出,那些发红的地方,都是现实不太稳定的多元观测点。 楚央和林奇光是看那地图就能猜到这是什么。 他们不知是如何得到了这么多史前已经失落的古老者水晶以及古老者的技术,制造了一台机器,一台可以控制这威力仿佛观测能量版超级核弹的雕像的机器。通过那些古老者水晶的引流和操控,雕像中的能量从世界上任何地区爆发出来。也就是说,只要一瞬间,那个地区的现实就会极度混乱,进而导致局部坍缩。就算是有五级观测者坐镇,在这样相当于六级的能量爆发中,也毫无还手之力。 摧毁这样的雕像仅凭他们两人是不大可能了,但是他们可以毁坏机器,或许可以拖延一阵真理国的计划。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喧哗声,追兵已经到了。 楚央对林奇说,“你去摧毁底下那台机器,我挡住他们。” 说完,他将一直拎在手边的那只塑料密封箱打开,里面藏着他的大提琴。 林奇有些不放心,镇守这样的雕像,难说混沌神殿和拉莱耶会派出多少个高等五级来坐镇。楚央一个人顶得住么? 楚央的声音紧张却坚决,“快去啊!那台机器决不能留着!” 林奇也知道楚央说的是对的。就算是为了楚央父亲的安危也必须现在就摧毁。否则根据内部消息,凌晨时分他们就要启动这东西了。 林奇快速沿着楼梯冲向底层。他的星之彩有一定的承重能力,但这么高的地方还是太危险了。当他跑下第三层的时候,头顶的大提琴声便已经响起。那是楚央最具有攻击性的曲子之一,只有在对付最凶恶的神圣种族或高等四级以上的观测者时才会用到。曲调密集如暴雨,充斥着令人不安心神散乱的诡谲转折,似是而非的主旋律不断重复,如漩涡一层层将人拉入疯狂的深渊。 同时,还有无数难以分辨的、类似动物却又有些像人的嚎叫声回荡在琴音的间隙里,明显是混沌神殿的观测者变形后会发出的声响。林奇抬起头,却见无数条树枝形状散发着殷殷红光的触手从高处挥出,照亮墙壁上黑压压的一片被拉莱耶人召唤出的深潜者,宛如蝗虫一般正迅速下降,似乎要来追击他。 不过楚央的琴声显然对它们产生了了严重干扰,导致大部分深潜者在墙壁上爬行的动作变得歪七扭八,不断有意识混乱没有抓紧崖壁或走廊栏杆的深潜者嚎叫着掉落,摔在石像的脚上或底座上。奇异的是,深潜者掉落的数量超过了底下能看到的尸体的数量,也就是说不少深潜者在接触到石像后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楚央的琴音力量太强,刺激到了这本就极为不稳定的奈亚拉托提普石像。林奇闻到了石像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恶臭,阴冷湿潮带着墓穴气味的风躁动在空气里。他此时已经到了倒数第六层,于是扔掉手套,用手一撑栏杆便飞身而下,星之彩迅速从他的手中涌出,在他下方散成水母的形状减缓他的下坠。 几十台看上去有些笨重的电脑却和一般电脑有些区别,键盘的排列方式有些类似于古老者的设计。管线与墙上密密麻麻大小不同的古老者水晶连在一起。水晶似乎个个吸饱了能量,散发出的寒气在所有电脑上都凝了一层冷霜。 林奇张开双手,将体内所有的星之彩释放。狂烈旋转的色彩化作漩涡,飞向每一颗蓄满能量的水晶。整个空洞的底层都被淹没在那污秽色彩的海洋里。源源不断的浩瀚力量被星之彩送入林奇的身体,在感觉到的却是世上最冷的基地海水不停灌入他的血脉,从内到外的冻结。一些水晶被他吸尽能量,光芒开始熄灭,接连散碎成了漫天飞舞的粉末。紧接着几台与那些水晶相连的电脑也冒出青烟,显然已经毁损。 然而水晶太多了,那些冰冷的力量在林奇的血脉中膨胀,令他感觉到皮肤正在寸寸崩裂。 大量的深潜者以及一些已经变形的混沌神殿信徒突破了楚央的封锁,一些背后长出翅膀的混沌神殿信徒凌空而降,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毒针如箭矢漫天落下,随时都有射中林奇的危险。却在此时漫天藤蔓从那不间断的琴声来处爆发,巨大的花瓣揽住了所有毒刺。 林奇知道,楚央这是拼了命在护着他。在演奏大提琴的同时使用污秽双子,而且那些毒刺显然伤到了藤蔓,这样的消耗,对他身体和精神的损伤会有多大? 更多的水晶在色彩的风暴中灰飞烟灭,林奇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也因为凌迟般的剧痛而颤抖。这些水晶吸饱了雕像的力量,就形同雕像的一部分。随着水晶的减少,雕像愈发不稳定,林奇感觉到星之彩都在用它们的方式尖叫着,试图冲回林奇的身体中。 楚央的琴声也有一瞬的停顿。 筋疲力竭下的林奇同时也因为这琴声的停顿而吓得心跳几乎停滞。痛苦疲惫和担忧另他的精神壁垒出现了裂痕。骤然,那雕像中爆发出一道霸道无匹的旋流,瞬间摄住了林奇。 林奇感觉头脑中爆发出可怕的噪音,高频的、如放大了数千倍耳鸣的噪音令他惨叫一声,眼前一片黑暗。 然后,他看到了母亲。 他看到母亲坐在他的摇篮前,美丽而典雅的面上淡淡地反射着氤氲的灯光,轻轻哼着那首绿袖子。总是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摇着他的摇篮,如海浪的波涛一般轻柔起伏。 他感觉到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的皮肤柔软,永远散发着玫瑰香水和淡淡的牛奶味。他趴在母亲的肩膀上,那样温暖舒服,无尽的眷恋如潮水一般席卷他的身体,令他想要哭泣。 “我的小天使。”玛丽安吻着他的额头,“不要哭,妈妈从没有离开过你。” 已经成为幼儿的林奇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梦。是现在的自己,还是那些黑暗的、漫长的、冰冷的记忆。 “不要走……我好想你啊妈妈……” 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母亲,因他而死的母亲。 当他抱着要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心情在集中营的地狱中努力活下去的时候,母亲早已为他死去了。 一个人不论经历了多少事,看尽了多少红尘,在母亲的面前,永远都是孩子。在遇到绝境的时候,不论多么成熟强大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到那个从出生起就一直宛如温柔的港湾一般保护着他们的母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士兵在临死前叫妈妈。 此时此刻的林奇放声大哭着,抽噎着,这些年看过的所有黑暗,经历过的所有痛苦、生离死别,都随着眼泪喷涌而出。 “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玛丽安疏离着他柔软的头发,用她那红酒般醇厚迷人的声音说,“留下来,和妈妈在一起。” 阳光照在他们两人身上,那样安宁幸福。再也没有痛苦,再也不用看到世上的黑暗,再也不用怕失去,也不会再孤独。 可是他又想到了一双郁郁的眼睛,一个笑起来有点腼腆的大提琴手。 他想到了那漫天盛放的花瓣和喷涌而出的藤蔓。 不行,他不能留在这儿,楚央还在外面,还在为他抵挡着怒海般汹涌而至的敌人。 一瞬间,孩子长大了,林奇望着个子已经比他矮小了许多的母亲,摇摇头,“不行,我还有牵挂。我必须回去……” 玛丽安望着他,抬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叹息着,“你长大了。真正地长大了。可是妈妈还留在原地,一直在等你。” “等我?” “是,暂时的死亡不是终结。你我还有相见的机会。不只是我,所有那些你失去的人,包括罗森伯格,包括阿尔伯特,你都还有见到的机会。”玛丽安握住他那因寄生了星之彩而腐坏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一个单词。 Necronomicon 死灵之书。 林奇困惑地望着她。 死灵之书他不是没有听说过,那是一本传奇之书,并非每一个现实都会有的书。而且版本很多,大都是残本,遗失了一些最重要的咒语。在他们的现实里目前所知有两个译本,都已经被四教廷收藏了。 “有一天,所有死者都有机会复活,接受最后的审判。而你将成为所有人的审判者,你是神选中的使者。”玛丽安的笑容愈发娇艳美丽,丰润的唇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魔咒,“你的另一半会为你打开最完整的死灵之书,你们会一起结束所有的痛苦和罪恶,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不要忘记我的话,不要忘记我还在等你,所有你爱的人都在等你。” 林奇骤然醒转过来。 他仍然在那尊奈亚拉托提普的雕像面前,在他的四周,深潜者和混沌神殿的怪物正冲向他。 他张开口,聚积在他体内的雄浑力量,瞬间从他的喉咙中爆发出来。 刹那间整个地下空洞都被那歌声中夹带的浩瀚力量撼动,裂缝迅速从每一个角落呈蛛网状蔓延开来。他的歌声和楚央那再次接续的琴声缠绕在一起,与雕像产生了某种感应。却见那雕像身上的石片开始大块大块崩落,与地下空洞中的水泥巨石一起暴雨般落下。 在一块崩落的巨石下,竟出现了一块反射着粘腻光芒的、缓缓蠕动的红色皮肤。 紧接着,一切都开始坍塌。 楚央的藤蔓已经不见了,琴声也已经断了。危难关头,林奇的身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改变。 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轻,同时又很宽广。他感觉他可以轻而易举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于是他一跃而起,无数迎面飞来的石块在他面前却十分缓慢,可以轻易避过。到了那些半圆形走廊的顶楼,便看到楚央躺在入口处,额头上淌着血,胸前的衣衫破裂,大提琴的弓毛和琴弦也都断了。他一把捞起楚央,冲向出口。 很久很久以后,林奇才知道,那雕像或许不仅仅是雕像。 或许他梦里见到的母亲也不是母亲。 伏行混沌知道尤格索托斯的计划,比他父亲林乔——诸神狱卒奥萨尔知道的更多。它才是林奇和楚央在这世间的主要引导人。它悄无声息,隐匿于不同现实间,你甚至不知道它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帮助你做了决定性的“选择”。 那一战中,楚央为了掩护林奇耗损过多,五年的记忆都没有了。林奇不得已又给他戴上了限制两人距离的改良版奥萨尔之环。 因为他不能让楚央回长老会。 他们虽然成功毁掉了研究院,但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早在那天凌晨,发射就提前进行了。显然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假的,是真理国用来肃清内奸的。 美国数座城市出现了无法逆转的大坍缩,死亡者失踪者数以万计,包括纽约在内的主要城市顷刻间成为了世上最危险恐怖的禁地,被军队层层封锁。 长老会死伤同样惨重,但楚央的父亲并未死在那次真理国的观测力核弹发射中。他是在那次事件后第二个月被一群愤怒的暴民围住,混乱中心脏中枪,立时毙命。 真理国恐怖袭击后,整个美国都陷入了恐慌和混乱。坍缩的场景太过恐怖,超出了任何人的认知极限,却偏偏一遍一遍地在电视中播放。所有人零级观测者的精神都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人人都害怕自己身边有多元观测者。暴民横出,政府为了逃避罪责,故意将“主使”刺杀真理国国王的人员名单泄露了出去。 于是整个国家的民众都愤怒了。 原本当多元观测者的概念渐渐在普通世界中传播开来时,对于这类人的敌意就极强。因为他们拥有超出普通人太多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写原本在所有人眼中绝对不会因为主观因素改变的客官现实。而且这类人的数量超出想象的多,很容易被视为威胁。而现在,这种说法显然已经被证实了。他们不记得主使这场袭击的是真理国,不记得核弹威胁时的举国恐慌,只记得造成这场恐怖袭击的是多元观测者的力量。 于是人人自危,视多元观测者为洪水猛兽,甚至在出现了举报网站,方便人们查询自己身旁有没有危险分子。 当真理国二次打击的威胁发来时,人们根本不管那雕像是不是已经被毁了,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恐惧滋生了愤怒和暴力,人们觉得,只要把害死真理国国王的人杀死,便没事了。 林奇自己当时也因为过度使用过星之彩,导致整个人衰老了大约三十岁,头发都花白了。他忍受着记忆回到了五年前的楚央把他当成有钱变态的误解,成日想尽办法不让楚央看到新闻、接收到外界信息。可是他知道总有一天楚央会恢复过来,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楚央即将承受他曾经品尝过的毁灭般的巨大痛苦,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可他却救不了他。 他恨自己当时无力去救楚央的父亲,也恨自己终究保护不了任何人。白白活了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变强了,其实还是和八十年前一样无能为力。 他想到了在那古怪的梦境里,母亲对他说过的话。 所有他爱的人都在等他。 暂时的死亡不是终结。 他们可以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真的是梦么?可是在身体中流窜的某种怪异的混乱之力,却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他不知道他究竟吸收了多少那雕像中的力量,但是他那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异常的身体,正在发生某些改变。有时候他会发现在他双手的伤口下涌动的不再是星之彩那熟悉的色彩,而是某种浓稠的、令人不安的黑暗。 他知道自己在恢复后,可能会变得比以前更强。或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和楚央一起去实现梦中母亲对他说过的话。 传说中的大坍缩,释放被囚禁的神明,结束一切罪恶和痛苦,复活所有的死者。 如果所有的痛苦和失去都还有机会弥补,他愿意倾尽一切去交换。 第178章 第一双子 (12) 楚央的记忆从第二个月开始一点一点恢复。越来越多的往事回到他的头脑中, 他想起了林奇,想起了这两年来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他记得的越来越多本该是好事,林奇却愈发沉默,时而对着书、对着壁炉、亦或是望着窗外那座遍布苔痕的雕像发呆。 庄园里的管线坏掉了, 就连电灯都无法使用, 两人在晚上只好在每个屋里都点上蜡烛。楚央看书看得直打瞌睡, 忽然外面一个惊雷, 把他吓醒了。 这一阵子到了雨季, 类似的大雨说来就来。 倾盆暴雨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电闪雷鸣宛如恐怖电影一般。可是林奇却仍旧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腿上放着一个小时都没有翻页的书, 眼睛看向窗外。 却在此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在那一霎那的明亮中, 楚央看到在他们的院子里,似乎有一道瘦高的黑色人影。 瞬间他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下子站起身,“林奇!你看见了么?” 林奇回神,面现茫然, “什么?” “院子里有人!” 林奇忙将头转向黑暗的屋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 “没有啊?” 楚央不确定地走到林奇的扶手椅旁边, 趴在玻璃上仔细分辨着。院子里的几座石雕安静地立着,或许是自己刚才眼花, 把石雕错认成了人影? 林奇合上书,搂住楚央的肩膀,笑嘻嘻地,“怎么?害怕打雷啊?” 楚央白了他一眼。 “别怕别怕,今晚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你哪天不是……”楚央没好气地说,抬起仍然戴着手环的手,“我现在已经记起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可以把这个给我摘了吧?” 林奇探究地看着楚央的眼睛,半晌才点点头,将两个手环对在一起,另一缕星之彩从手套中窜出,在手环上转了几圈。楚央将手环褪下,却察觉到林奇的情绪里有些不安。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楚央问,“我失忆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离开这间屋子?还有,我记得我们有备用发电机啊,为什么线路坏了不让人来修理?” 林奇耸耸肩,“我改日就找人来。” “还有,我的手机呢?” “你的手机丢了。” “……那明天我去镇上新买一个。我得给我爸报个平安。” 林奇开始各种胡扯理由,想尽办法不让楚央与父亲联系。一来二去,楚央愈发觉得可疑。 记忆全部恢复是在两天之后,林奇终于不可能再瞒下去了。楚央急于想知道父亲的安危,与林奇起了争执,开着车冲向镇里。 当晚楚央没有回家。 林奇在镇子里,逐个酒店、旅馆、汽车旅店中寻找楚央的踪影。他急得发了疯,在淅淅沥沥的雨雾中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奔走,大街上到处都是匆忙赶路避雨的人,时而被他抓住语无伦次地询问描述楚央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被疯子抓住了,吓得纷纷躲避。 最后林奇在出镇子的路边找到了楚央。车子横在水沟里,楚央一个人坐在车后座上,蜷缩成一团,旁边扔着手机,上面是关于他父亲楚献被人射杀死亡的新闻。底下的留言竟然是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浑身湿透的林奇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楚央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到林奇浑身冒着寒气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有些木然地说了句,“你怎么都湿了?” 林奇抹了把脸上的水,把上衣脱下来拧了拧,擦干上身的水,然后一把搂住了楚央。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楚央没有哭,但是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明明是为了保护那些零级观测者,才没有离开美国。可是他们都那么恨他,好像全都是他的错一样。”楚央的语调平静到麻木,“他应该离开的。” “……” “我们不是已经把那些水晶和机器摧毁了吗?他们怎么能提前发射?”楚央絮絮地说着,一个一个的问题,没有一个林奇可以回答。 “我想去美国,把他的骨灰接回来。”最后,楚央轻声说。 林奇有些踌躇。 现在的世界,多元观测者已经不再安全了。零级观测者对他们的敌意和恐惧已经攀升至新的高度,甚至已经有几个亚洲国家要求所有的多元观测者去有关部门登记身份。林奇和楚央一直躲在这英国的偏远小镇,才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但如果此时楚央以楚献儿子的身份去接回骨灰,便会把仇恨的火焰引到他们自己身上。 可是感觉着怀里颤抖的身体,林奇无法拒绝。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楚央开始不断回忆。 失去亲人的痛他不陌生。失去爷爷的时候,失去母亲的时候,他都经历过所有哀悼和悲痛的阶段,但最后那伤口总能愈合。大概是因为爷爷和母亲都是因病去世,漫长的告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接受,来说再见。 可是这一次,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说再见。 对他最后的亲人。 他甚至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 明明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父亲,却原来一切都是徒劳。他不断想着如果自己再早一点动身,如果自己没有去见父亲直接和林奇去搜寻武器,或许他就能够阻止发射,或许父亲现在还活着。 如果,各种各样的如果,令他再也无法入睡,无法休息。飞机降落的时候,他的双眼充血,面颊消瘦,仿佛是个得了绝症的病人。 楚央有多难过,林奇就有多难过。他知道那种痛,那种来不及说再见的痛。那是一生也过不去的门槛。 长老会知道他要和林奇来,似乎也有所戒备。但碍于楚央是楚献的儿子,他们同意将楚献的骨灰交给他。只是消息似乎从长老会走漏出去,他们一下飞机,就被一群疯狂的记者和仇恨多元观测者的抗议者包围了。 无数的闪光灯如机关枪一般接连不断打在他们脸上,照着楚央那苍白的、病怏怏的脸。抗议者们举着咒骂的横幅在外围推搡着,铺天盖地的恶意如潮水一般奔涌而至。 林奇用手臂紧紧环住楚央,张口开始歌唱。渐渐地,围住他们的人从内到外渐趋安静,一种呆滞的宁静笼罩着那些记者和抗议者。林奇带着楚央匆匆逃离,坐上了长老会派来的车。 车上有两名长老,一名是钢琴家丹尼尔,曾经与楚献关系不错,也是楚央年幼时十分崇拜的一位长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枚刻着咒符的戒指交给楚央。那是楚献身为长老的标识,多年来一直被他戴在手上的。 大约是由于林奇帮助长老会摧毁了真理国的研究所,长老会这次对林奇倒也还算客气。安东尼奥竟然也亲自接见楚央,郑重地将楚献的骨灰盒交到楚央手里。 从始至终,楚央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睛里是一片茫然的空寂。 之后,安东尼奥话里话外似乎都希望劝说林奇归顺长老会。林奇只是礼貌地微笑着,并未应和。 临走时,安东尼奥还拿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告诉楚央日后长老会随时欢迎他回来。楚央却在这时转过身,对着那些长老,对着所有在场的多元观测者说,“你们不打算复仇么?” 安东尼奥道,“混沌神殿和拉莱耶一定会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是最先把四教廷暴露在普通人面前的,不是你么?”楚央那一直有些麻木的眼神里,射出一簇森然的寒冷和仇恨,“杀死我爸的那个人是谁?” 没有人告诉楚央那个名字。他们只是警告他,不能杀死零级观测者,那样只会激化矛盾。 林奇明白,楚央想要报仇的心情。他也知道,一旦楚央报了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那个自我了。 可是楚央在乎吗? 就像当时看到了小阿尔伯特尸体的自己,还会在乎自己是否踏入了深渊么? 这种时候告诫对方不要执着于仇恨这样的话,实在太可笑了。事已至此,早已不可能再回到曾经。 所以楚央开始调查凶手身份的时候,林奇没有阻止。甚至在楚央要求调动他的眼线时,给他提供了自己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很快楚央确定了那个人的身份,一个曾经进过监狱的帮派分子。此人在网络上倒是十分活跃,号称自己是黑道上的杀手。而那次他枪杀楚献,竟是有人资助的。 原来不少民众害怕真理国的第二次报复,于是众筹集资,说是谁能杀掉参与策划刺杀真理国国王的那几个长老,就可以平分那一笔钱。其实每个人捐的钱都不多,但太多人都在那个网站上捐款,到最后竟成了一笔巨款。 警方甚至也知道这个网站,但他们推说证据不足,没有对任何人进行逮捕。 楚央对着那杀手拉了一个小时的大提琴,并未杀死他。只是在楚央离开那个人的家之后,那人便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的疯子。每天不断自残,就算是被关进精神病院,穿上拘束衣,他也还是会不停惨叫着,说有怪物在房间里折磨他,不停地用头去撞墙。 然后,楚央注册了那个众筹的网站。在那里能看到捐款人的列表。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匿名,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仅留下了用户名,还写了留言。里面那些恶毒的、不堪入目的话,看在楚央眼里就像是一把把匕首,每一刀都扎在楚献的身上,也扎在他的身上。 楚央望着那些单词,望着那些匿名者,望着那些躲在网线背后杀人的人。他的悲伤和仇恨渐渐郁结在心口,如黑色的毒液渗透进全身。 所有这些人,都是凶手。 虽然大多数人也只捐了不到一美元,但楚献的死,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份。 那一瞬,仇恨另楚央蜕变。他蛰伏的强大观测力被释放出了囚笼,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细细的藤蔓从胸口的衣衫中无声爬出,爬上屏幕,竟没入屏幕之内。楚央的感官如蛛网一般散开,顺着那无形的人造网络向着整个世界蔓延。 匿名对于他来说是没有用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行动都带着他们情绪的印记,他能感知到,就仿佛廷达罗斯猎犬,只要被它们盯上的猎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可以被找到。 楚央发现,捐了钱的不仅仅是美国人,甚至还有不少来自其他国家,来自与真理国和美国的恩怨全然无关的国家。他们莫名其妙地憎恨着和他们完全无关的人,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 这些蛆虫…… 楚央的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颤抖,嘴角却裂出一个有些像哭的,扭曲痛苦的笑。 他要把他们全都拉入疯狂,他要让他们活着却比死更痛苦。 林奇当时正在外面听安雅汇报真理国那边的新动作,忽然一阵不祥的黑暗冲入他的意识,他感觉到,楚央出事了。 他冲向了两人落脚的那间安全屋。一栋三层的古老民宅,在林奇距离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就闻到了空气中那浓烈的腐烂气味。他看到树木全都在凋零,树叶如雨一样落下。附近几个骑车的小孩还以为看到了什么奇观,开心地在树叶雨下转来转去。草和花木也在迅速枯萎,连阳光都被吸尽了热度,变得压抑暗沉。 他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简直是在飞奔。他拉开门的一瞬间,却发现自己根本就进不去。 藤蔓,到处都是蠕动的藤蔓。大门后满满当当地被封住,连一根手指都挤不进去。 楚央不想让他进屋。 “小央!!!”林奇在门外大喊,“小央!你在干什么!” 楚央没有回应。林奇情急之下,只好冲到后院,利用储藏室的门进入临近现实,然后再从临近现实进入房间里。 可是等他进入的时候,藤蔓已经被收回了。房间里弥漫着悠扬的大提琴声。 林奇正觉得奇怪,却忽然意识到,那乍听之下悠扬动听甚至有些轻快的大提琴声里,却带着一股近乎讽刺的尖锐杀意。就像是藏在华丽花束中的致命毒刺,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撕毁一个人的神智。 林奇只是听到了几小节,头脑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到了什么絮絮的声音在耳畔低语。他连忙堵住耳朵,低声哼着歌抵挡那琴声对他自己的影响,走进了琴声传来的房间。 只见楚央坐在椅子上,专注地拉奏着。双眼宛如陶醉般微合,身体随着韵律微微摇晃。而在他的面前,是电脑屏幕和摄像头。他竟同时开着几家视频网站的直播间,将这致命的曲子直播出去。 “楚央!停下!”林奇急忙上前去关电脑,但是楚央的琴音一转,带着几分警告般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林奇似乎不再认识楚央了。 他那善良的、正直的、就算生气也很可爱的小央,此刻变得和八十年前的他一样了。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 “你放心,现在在这间直播间里的只有应该听到这音乐的人。”楚央的拉奏没有间断,眼睛却望着摄像头,对着那些或正在工作,桌面上却突然跳出了直播间窗口;亦或是正在上课,手机上却弹出了窗口;亦或是正在睡觉,电脑却自动开机,被楚央的琴声吵醒的人们。 所有杀死了他父亲的人们。 “杀人本应偿命。”楚央说着,眼中流下眼泪,嘴角却抬着,“但你们不会死的。” 第179章 第一双子 (13) 一夜之间, 曾经世界上的第一大国被楚央摧毁。 接近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在听过一段大提琴独奏的直播后突然开始自残或发狂攻击他人,其中不乏医生、律师、研究技术人员、政府要员等等。在楚央的琴声响起后,数地接连发生爆炸,无数汽车相互碰撞, 火光冲上天际。城市陷入彻底的混乱, 人们惊慌失措, 尖叫逃命, 却不知道危机到底是从哪边来。人群密集之处, 发狂的人数更多,有人抱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同时从几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有人如疯狗一般开始到处咬人, 也有医生面貌如常地穿上手术服进入手术室,却一手术刀切开病人的心脏,然后划开喉咙自杀。 恐慌导致了各地频发的推挤和踩踏事件, 不少人一旦摔倒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更可怕的是,作战室有人启动了核弹发射程序。包括总统在内的数名政府要员接到警报, 慌忙命令撤销。而作战室内数人被击毙,总算在最后一步——导弹被解锁前及时停止了发射进程。但即便如此,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军人或警察开始用武器相互扫射开枪。 说是末日之景也不为过。 除了美国之外, 世界各地在相同时刻也都出现有人听到一段大提琴的死亡之曲后开始自残或变得狂躁的状态。或是用刀子挖自己的眼睛、亦或是切断自己的手指,亦或是打开煤气带着全家自杀。但由于数量不如美国密集, 所以没有美国那般惨烈。即便如此, 这般恐怖而迅速的灾难仍然震惊了整个世界,恐慌在每一片大陆上蔓延开来。 很快, 人们便发现了发疯者的共同点——参与过网络上那场众筹。 始作俑者的身份很快浮出水面。 多元观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因为这次世界性的灾难而彻底决裂。数个政府宣称如果多元观测者不能交出凶手,他们只有对各自国内的多元观测者进行自由限制。数不清的低级观测者被逮捕,冲突不断加剧。 而此时此刻,林奇开着车,载着楚央驶过约克郡夜晚寂静的田野。 隔了八十年,他终于要回家了。 玛丽安博雷大宅已经荒弃了,传闻那里闹鬼,不会有镇民试图接近。在全世界所有的观测者都在搜捕楚央,那里或许还安全些。 楚央,全世界的敌人,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无尽蔓延的黑夜,看着远处城镇星星点点的灯光。路旁偶尔掠过的汽车旅店闪烁着硕大的霓虹灯,刺得人眼睛发疼。 忽然,楚央说,“林奇,把我放下吧。” 林奇的眼睛紧盯着漆黑的前路,“怎么了?想上厕所?” “不是。我不想去了。” 林奇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我想自首。” “不行!”林奇想都没想就说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再次给楚央戴上了限制行动的手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松懈,楚央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彻彻底底地消失。 “我杀了人,就应该偿命。”楚央轻声说,“我报了仇,也该是别人对我报仇的时候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你现在帮我,他们连你也不会放过的。” 林奇不说话,只是猛踩油门,泄愤一般冲向前方。 楚央仍然在尝试说服他,“我们逃得了现在,逃得了一辈子吗?林奇,以后你还会有很长的时间……” “住口!”林奇突然怒喝道。 楚央的身体稍稍抖了一下,噤声了。 林奇一打方向盘,猛然将车停到路边,转过头来用一种隐忍愤怒和伤心的表情瞪着楚央。 “你什么意思?让我忘了你自己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反正我有星之彩,能活很久很久,永远都不会死。总有一天会忘记你,会爱上新的人。所以你死了也没关系。你是这样想的,是吧?” 一字一句,林奇说得流畅却咬牙切齿。 楚央无法反驳。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惊恐,似是不安,似是愧疚。 林奇的眼睛发红,然后用力闭了下眼睛,似乎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手死死抓着方向盘,甚至能听到手套的皮质材料与方向盘摩擦的声响。 “楚央,我活了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喜欢过……爱上过几个人?” “……”楚央也猜测过。两个人有时癫狂过后,楚央望着身旁睡熟的林奇胡思乱想,也曾想象过是否也有人这样和林奇躺在一起。 但他从未问过林奇。他觉得那是林奇的事,他无权过问,也并不在乎。 “一个。”林奇瞪着他,字句里带着些泄愤般的狠劲,“只有你一个。” 只有楚央的音乐可以与他的灵魂产生共鸣,只有楚央能分担他的黑暗和痛苦,只有楚央能把他从仇恨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只有楚央。 可他却救不了楚央。 他只能看着楚央坠落。 楚央的嘴唇颤抖,鼻头一阵酸楚。他何德何能?他不配拥有这样的爱。 “我也是……”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林奇伸出手,紧紧地搂住楚央的脖子,用拇指摩挲着他的侧脸,眼神中竟带着几分哀求,“别离开我。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可是……” “如果他们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就毁掉他们。”林奇的眼神忽然变得黑暗,无比浓稠的黑暗,极度冰冷的邪恶,如梦呓般说出,“如果这个现实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去创造容得下我们的现实。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能力。” 楚央因着林奇言语中的邪恶而心惊,他甚至不确定,这究竟是林奇在威胁他不许逃跑,还是在诉说他的计划。 在真理国那巨大的地下空间中,在伏行混沌的雕像之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从那一天之后,林奇偶然便会说出一些可怕的话来。 但现在想想,从那天开始,自己也有种种压抑不住的黑暗冲动。 若是从前的自己,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吗?就算那些人一起杀死了父亲,他真的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残杀那些零级观测者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连他自己也不再确定了。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善良的,那不过是平淡生活给他的假象。 林奇童年的家早已被荒草荆棘灰尘霉菌覆盖,地板到处腐朽,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蜘蛛网盘桓在每一个角落,从走廊中吹出幽深而冰冷的风,宛如看不见面容的魂灵。 他们不敢点灯,怕被人发现这处废宅有人居住。简单地清理出几间房,便暂且住下。 林奇打开了从前一直被上了三道锁的地下室大门。那里他从不曾进去过,因为小时候母亲让他发誓,除非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不要进入。 而现在,正是时候。 他知道母亲有自己的信仰,而且恐怕不是天主教也不是基督教。但是到后来,经历了那地狱般的四年后,他才明白母亲信仰的是什么。 现在,他终于眼见为实。黄衣之王张开衣衫褴褛的手臂,静静立在烛焰晃动的光线里。 而在黄衣之王的对面,还有一尊衣着华丽的黑色法老塑像。塑像的表情傲慢,带着种睥睨蝼蚁的不屑。 原本敌对的两个神明,却共存在同样虚无的混沌里。 楚央跟在林奇身后进入地下室。看到主神黄衣之王,他习惯性地行了长老会的礼,继而却又看到了奈亚拉托提普的塑像,便困惑起来。 “为什么混沌神殿的主神也在这儿?” 林奇低下头,用烛焰照亮了地面上一层层刻入石头地面上的凹槽。那凹槽中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隐约还有毛发,显然献祭过某些动物作为牺牲。法阵那复杂的弧线中刻满了怪异的楔形文字,林奇仔细辨认,却认不出那是什么文字。 “这里有一卷东西。”楚央在黄衣之王的神像基座中找到了一处十分不起眼的暗龛,从中拿出类似羊皮卷成的书卷。那东西显然已经十分古老,脆弱到稍稍一动就会散碎。 林奇用最小心的动作,将羊皮卷一点点展开。那上面是和法阵中相同的楔形文字。他明明看不懂,可是眼睛扫过一个个符文,一个意象强烈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广袤的墨绿色湖泊之畔伫立的金色城市,双子太阳从天边沉落,未知的死亡蛰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黄衣之王……这是黄衣之王最早期的一版……”林奇呢喃着,“用卡尔克萨的文字写成的最早的长诗。” 卡尔克萨……那不就是《黄衣之王》里描述的城市?那在人类出现以前就消亡了的国度。 这份手稿有这么古老么?而且那个地方不是很可能不在地球上么?毕竟地球上也不会有两个太阳。 为何会流传到此处? “或许这也是一份抄本,但应该已经与最早的版本非常接近了。” 楚央却向后退了一步,“这是非常危险的东西。就连长老会都没人敢看第二幕。” 林奇知道楚央说的是对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这卷手稿在对着他尖叫,在命令着他看下去。 他甚至也能感觉到身后的一簇视线,一簇不属于楚央的视线从奈亚拉托提普的石像上射来。 他用手机仔细地将手稿从头到尾拍下来,然后小心地将东西收回原位。如果这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说是让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拿,定然有她的用意。 他们从地下室出来,却发现有不速之客站在那枯朽破败的大厅里。 他一席黑色长风衣,身姿挺拔,面容极为英俊,却因太过无情而显得森严。他的手中拿着一根似乎用不到的手杖,依稀像是从过去的某个年代走出的绅士。 楚央从未亲眼见过他,但他还是能从那和林奇太过相似的眉眼中认出他的身份。 林乔。 第180章 第一双子 (14) 林奇看到他那八十年都未见过一面的父亲, 脸上没有丝毫喜悦之色。楚央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骤然绷紧的敌意和怨恨,如同无形张开的尖锐牙齿和利爪。 “你回来了。”林乔望着自己已经八十年没见过面的亲生儿子,语气平淡,仿佛昨天才见过。 林奇稍稍侧过身, 挡住楚央, 与自己的父亲对峙着, “你想干什么?” 林乔打量着他, 仿佛在看一样自己不甚理解的东西。对于从地球诞生之初就已经降临的狱卒奥萨尔来说, 八十年就和八个小时一样迅速。可是转眼间,他和那个人类女子的孩子竟已经这样大了。 林奇永远也不会理解,并非人类的林乔此时此刻感受到的困惑。就仿佛你还没来得及浇过水, 种下的种子便已经长成高树。 他的视线又落在楚央身上,两人水乳交融浑然一起的能量场昭示着,这个看上去精神状况不佳的人类就是双子中的另一人。 终于出现了。 林乔虽然一直都没有现身, 但是他一直关注着发生在地球上的重大事件。他作为熵神安插在序神中的眼线,又是序神放在地球上和各个现实中监管伏行混沌和那些能够自由行动的半神的狱卒, 多年来一直在搜寻奈亚拉托提普的踪迹。但是自从人类从所有的物种中脱颖而出渐渐占领世界,伏行混沌的行踪就越来越隐秘,到最近的一万年左右已经稀少到近乎销声匿迹的地步。 但是在他看到林奇和楚央的一瞬间, 他就知道,他们接触过奈亚拉托提普。 否则, 没有人能够对实力接近六级的林奇和楚央两人的神智造成这么大影响。 林奇和楚央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多少自己的不对劲。这就是奈亚拉托提普的风格, 潜移默化地展开你意识里的黑暗,不断加重, 不断在睡梦中谆谆耳语,创造各种偶然的时机推动理智的陷落和分崩离析。奈亚拉托提普擅长引诱和欺诈,他可以对人的神智、情绪和记忆造成极为重大的影响,却又不令你察觉。 基督教相信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但只有林乔知道,多元观测者确实被熵神赋予了一些神的力量,只不过大多数多元观测者拥有的那种力量太细微,如滴水之于沧海。但是对于一些特殊的多元观测者,比如林奇,比如楚央,他们便会被赋予更多的力量。 Sanity,Empathy,Memory, 污秽双子的力量和代价便是神之力量的三面一体。 到现在,在奈亚拉托提普的精神影响下,楚央也在快速觉醒,序神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你们在真理国,看见了什么?”林乔问。 林奇冷然道,“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有关。”林乔走向他们。随着他的接近,难以言说的威压感也如山峦沧海一般倾轧而至,楚央头脑中开始嗡嗡作响,沉闷作痛。耳鸣声也渐渐鲜明起来,令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加快。 林奇也有类似的不适感,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没有楚央那么严重。他全神贯注盯着林乔,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异常。 “你是站在四教廷一边的?还是站在零级观测者一边?你从来都只是旁观,现在回来干什么?”林奇对于林乔仍旧是有些惧怕的。就算是怨恨也无法遮掩这一点。父亲遥远而神秘,就连深爱他的母亲也对他有几分敬畏。所以林奇也自然而然地延续了这一种敬畏。 他隐约能感觉到,父亲不是一般的观测者。光是这份压迫感,就远超任何一名教首。 “我只想知道,你们在真理国看见了什么。”林乔用一种耐着性子的声音说着。 楚央此时忽然感觉到一种迫使他开口的冲动,于是低声说道,“一尊伏行混沌的雕像。” “雕像?”林乔轻轻哼了一声,举起权杖,指了指他们两人,“你们被他影响了,自己却不自知。现在闹出这么大乱子,你们在这个现实已经待不下去了。” 林奇怒道,“是他们害死楚央的父亲在先。明明楚献是受人指使,也是为了阻止核战争的爆发,他们却把过错都推到一个人身上。” “这些琐碎的前因后果,我没有兴趣。”林乔冷冷地打断林奇的话,却也感觉到自己儿子身上爆发出更浓的怒火。他叹了口气,想着或许自己在这名最先出世的林奇身上花的心思太少了。他因为猜到林奇是尤格索托斯选中的双子之一,所以不敢与他太过接近,担忧序神会注意到他。可是现在看来,序神是注定会注意到他的。 到现在其他现实中的林奇也已经相继诞生长大,他应当尝试多花一些心思来引导。不过没有关系,无数个林奇,就算这一个失败了,也还有其他很多很多次机会。 “你们最好到别的现实里去躲一躲,小心些,不要遇到其他现实的你们自己。或者也可以去那些比较遥远的,你们还没有出生的现实去。”林乔告诫道。 “如果我们不去呢?”林奇道,“我们不想成为现实之间的流亡者,像个乞丐一样活着。” “如果你们继续留在这里,是活不久的。”林乔摇摇头,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么,你们就解放自己,扔掉你们最后的那些眷恋,完成你们的使命。” “使命?”楚央问,“我们有什么使命?” “开启大坍缩,打开封闭现实。毁灭所有试图阻止你们的人,包括我在内。” 最后这一句话,并非是用语言,而是直接在楚央和林奇的脑海中响起的。令他们不甚确定这是林乔传达给他们的,亦或是他们自己头脑中浮现的念头。 下一瞬,倏忽间所有黑暗凝重的气息迅速退潮,他们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了林乔的身影。 楚央忽然呼出一口气,双腿也有些发软。他向后靠在地下室的门上,仿佛刚刚经历了某种剧烈的挣扎,轻声问,“那就是你爸?” “他不是。”林奇没有感情地说道,“他不配。” 早在他漠视自己和母亲的生死,任由母亲为了挽救自己而献出生命的时候,林奇便决定,自己不再有父亲了。 可是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毁灭所有试图阻止他们的人,包括林乔在内? 他们在玛丽安博雷大宅躲了几日。由于这里是多元观测点,时而也会看到一些怪异的人影出没。鬼气森森中他们点着微弱的烛光,林奇抱着楚央,给他讲自己小时候读过的故事,在这间庄园里发生过的事,给他唱玛丽唱过的绿袖子。楚央想要自首的心随着林奇日复一日的陪伴而稍稍消磨掉了,他舍不得林奇,舍不得离开他。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固然那些人有错,可被发了疯的他们害死的人有什么错? 林乔说他被奈亚拉托提普的石像影响了,看来也并非胡说。 可是他们没有躲很久,便有附近的镇民开始在大宅附近逡巡,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烛光。随即很快天上便出现了无人机,很可能是来侦查他们的踪迹的。楚央现在被全世界列为头号危险分子,任何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都会引来极大的关注。 无法之下,林奇和楚央只得按照林乔说的,躲入了另一个现实。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为了追捕楚央,长老会也开始在临近现实搜捕,并且将楚央和林奇在原生现实所犯罪行告知给了那些现实的四教廷。任何现实的教廷都无法容忍有两个五级以上的观测者悄悄潜入,所以林奇和楚央便只能不停逃亡,不停穿梭于现实之间。 在这样如浮萍般漂泊无依的生活中,他们却发现,他们并非唯二的流亡者。 有不少多元观测者都被原生现实视为威胁和异类,不得不离开。他们的观测级别从高等四级到高等五级不止,如果在教廷中大都是元老级别的任务。这些人为了生存,渐渐抱成团,形成了某种游牧式的群体。 林奇和楚央也加入了他们,这样才稍稍找回了一点点安稳的感觉。他们无法在近似现实中生存,但是如果太过遥远的现实中他们又是如同怪物一般的存在,同样无法长久生存,于是只好在比较遥远,却又不至于远得太夸张的现实中暂居一段时间,等到被发现了,就立刻转移。 居无定所的日子又过了大约两年,一日,许白却穿越重重现实,找到了楚央和林奇。 他希望他们回去,回到原生现实中去。 这一趟,许白是逃出来的。在原生现实中,零级观测者对于多元观测者的恐惧和敌视并没有因为楚央的离去而消减,相反,这恐惧和敌意随着一些组织和政党的煽动愈发严峻。最开始,是所有的多元观测者被要求去政府部门登记,甚至连一级观测者也必须登记,还要在身上佩戴标识。对于拒绝登记者他人可以举报,举报成功者能够得到最高达上千欧元的奖励。之后,陆续一些餐厅和公共场所声明,为了集体安全考虑,谢绝多元观测者入内。 各国开始疯狂研究能够限制多元观测者力量的技术,他们拆解奥萨尔之印的能量来源。四教廷中也分裂成不同的派别,亲零派认为教廷要生存必须与零级观测者合作,于是他们主动配合政府研究奥萨尔之环。而另一派则认为零级观测者是敌人,他们会想办法除掉多元观测者,所以为了自保,四教廷必须反抗,必须开战,他们视亲零派为叛徒,甚至会派人去刺杀亲零派的教首。 到现在,加强版的奥萨尔之环已经被研制出来,所有多元观测者都被强制佩戴。甚至已经有不少国家开始将多元观测者圈禁在特定的区域里,每天宵禁的时间一到,整个区域都会被封锁,不允许人进出。无人机二十四小时在那些区域的街道中巡逻,且不允许在建筑中装任何门窗,哪怕是在严寒冬日也不行。有人开始提议对对多元观测者实行生育限制或强制结扎术,毕竟通常多元观测者的孩子也是多元观测者。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四教廷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对抗,试图局部坍缩一些城市。但零级已经有了防备,且局部坍缩并不容易成功,再加上亲零派的阻挠,很快反叛派就死伤惨重,只能退居到美国那些被毁掉的城市和荒野中。 历史何其相似。世界已经疯了,再这样下去,屠杀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大规模的屠杀,也逃不过被奴役的命运。现在已经开始有人抓多元观测者去进行人体试验试图研制更多的观测力武器了,如奴隶和牲畜一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于是白殿带着几个人四处寻找楚央和林奇,因为矛盾的激化是从楚央开始的。或许他们两个才有可能扭转困局,叫醒那些还以为只要自己顺从,零级观测者就会善待自己的多元观测者。 楚央和林奇听完这一切,便知道他们终究是逃不掉的。 一切因他们而起,自然也需要以他们为终结。 临行前一天的晚上,他们一起躺在那间狭小公寓的床铺上。林奇忽然轻声说,“如果我们不回去呢?在那个世界,我们在乎的人都已经没有了。” 楚央转过身,将头凑到林奇的胸口,听着那律动的心跳声,“一切是我引起的。” “都是连锁反应,不是单独一个人就可以造成这么大的改变的。在安东尼奥决定参与普通世界的政治的时候,这一天就早晚会来。”林奇伸手轻轻揉着楚央的头发,“人都害怕突然出现的有威胁性的东西,除掉是保证安全最好的办法。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除掉,他们会想出种种名目,用科学或理论来合理化他们的敌意和恐惧,然后下刀。” “但我是那根导火索。我给了他们理由。”楚央沉沉地说。 林奇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和楚央都不可能放下。 楚央是为了他的罪孽和愧疚。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身负罪孽。那么多次清理,多少风声传了出去?多元观测者被拉到明面上来,他的行为也是**之一。 八十多年前见过的人间地狱即将重演,若此时袖手旁观,他不是成了他最恨的那种人? 踏上原生现实的土地只在一瞬间。 当时幸存的多元观测者反抗派中的重要头目正聚在一座荒废的天主教堂中商议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就在此时楚央穿着一袭黑色西装,背着他的大提琴,双手推开了教堂的大门,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满堂的头颅同时转过来,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刚才还吵得沸反盈天的整个礼拜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许白在角落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显然反抗者成员大都来自长老会和圣炎部,而混沌神殿和拉莱耶的人数较少。楚央略略一扫,却发现当初率先带着四教廷插手普通世界事宜的安东尼奥并不在反抗者的阵营里。 林奇也同样一席黑衣现身,在他身后,还带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那些人也各个身着黑衣,面无表情,却正是那些现实间的流亡者。 两个人平静地扫视过一张张带着疲惫和绝望的面容,林奇忽然微微一笑,用轻盈的口吻说,“你们还缺人手么?” 第181章 第一双子 (15) 一夜之间摧毁了一个国家的观测者回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每一个国家, 民众开始恐慌,害怕那个丧心病狂的恶魔会用死亡之乐来毁灭每一个国家。 短短时间内,对反抗者的恐惧和仇恨已经到达了某种临界值。不断有人在网络上和现实中要求政府对那些恐怖分子做些什么,或是将他们的家人都抓起来, 或是以所有在他们掌控之中的多元观测者为人质。 美国在那场灾难后再难恢复元气, 如今世界上的权力格局已经产生了巨大变化。权利的重心渐渐从北美转向亚洲。很快英国、德国、法国、加拿大、俄罗斯等国的领导聚集到中国召开一场上海会议, 讨论如何对抗很可能拥有毁灭世界的能力的反抗者。 与此同时, 反抗者方面却显得异常平静。 不仅零级观测者怕楚央, 就连反叛者们也有些怕他。一个平时看起来如绵羊一般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能力,做出这么可怕的事? 他们不明白, 何以在遇到林奇后,楚央的观测力呈几何倍数增长。 林奇在真理国表现出的实力更是另所有观测者心惊不已,暗自揣度这样的观测力是否已经到了高等五级的境界。 当事人之一的楚央坐在会场的角落里, 认真地擦拭着他的大提琴。这把琴是在他逃亡的途中买到的,跟了他也有一年半的时间。周围人激烈的争辩他也只是听着, 却不发表任何意见。 林奇坐在一张祷告的长椅上,用手托着头,听着圣炎部的萧逸泉分析着目前零级观测者可能会对他们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他认为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太过集中, 对方可能会用核弹打击,也有可能让那些亲零派的人来剿灭他们。亲零派中不乏安东尼奥这样的教首级人物, 而反抗者这边只有圣炎部的大法师, 如果硬拼的话不确定有多少胜算。除此之外,还要算上一个一直销声匿迹的Advisor。历来Advisor都不会直接参与四教廷或普通世界的事物, 但是如今这样的形势,也难保。 说着,他看了一眼林奇。 林奇道,“他从前就只是冷眼旁观,不会因为我就做出什么改变。这些年你们也应该看得出来。” “这样的话,还有三名高等五级的教首,万一对方再动用核武器……”许白忧心忡忡地说道。 一片不安的窸窣之声,人们对前景的观望都不乐观。 难道要所有人都成为流亡者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需要先动手。”林奇忽然开口道,“谁是关键人物,我们只要能够拿下他们,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关键人物太多了,三名教首,所有的五级,还有那些国家元首,那些仇恨我们的民众……”一名混沌神殿的祭司叹息道,“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干掉吧?” “或许……我和林奇可以试试。”楚央忽然开口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愕然地望着他。 楚央不习惯于如此多的注目,有些不安似的看了林奇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家族的污秽双子可以选择代价,而我爷爷和我选择的都是记忆。我听爷爷说过,如果引导得当,我们拥有修改记忆的能力。只要能够删改掉特定一些人的记忆,或许可以影响他们的决定。” 修改记忆…… 这并非闻所未闻。记忆是一个人人格的基石,修改记忆,就相当于修改了过去,改变了历史。如果可以同时将所有人对于某一事件的记忆统一修改,就等于将原本的过去彻底抹杀。毕竟过去只是一个人造的概念,每一个瞬息都在快速逝去,不再存在。就连现在也不过是飞掠而过的残影。 确如楚央所说,楚毓曾经拥有过这样的能力。但这样的能力消耗很大,使用者自己也会失去大量的记忆,所以使用的次数不可能很多。就算他可以抹去记忆,也不可能抹掉全世界人的记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抹杀记忆本身也是受到道德争议的,所以楚毓自己一生也只使用过三次这种能力。 “那么多的人,你怎么删的过来?再说光是删掉一部分人的记忆,那些漏洞怎么办会不会造成更大的问题?”钢琴家丹尼尔问道。 林奇却说,“这个办法或许可行。如果两年前那场事件没有发生过,零级观测者对于多元观测者的敌意不会这么强。” “那美国现在变成这种鬼样子又该怎么解释?” “当然不仅仅要删除,也可以修改。可以说是一场病毒,一场自然灾害……”林奇坐直身体,计划已经迅速在他头脑中成形,“至于能不能同时影响到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我想有一样东西我们可以借助。” 楚央不用他说出口,就能想到他在说什么。他有些惶然地睁大双眼,“真理国的雕像……” “可是那雕像不是已经毁了吗?” “是被埋在地下了,但是有一些东西可以帮我们把它挖出来。”林奇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修格斯。” 借着各国首脑聚集到上海会议这难得的风平浪静的时机,他们迅速开始执行计划。如今的真理国政权再次易主,陷入了军队与政府相争对峙的混乱局面,却更加方便他们分批混入。他们有的人用围巾蒙住脸,有的人贴上胡子,有的人改换发色戴上墨镜,拿着伪造的身份进入真理国境内。 伏行混沌的废墟附近被军方用电网拦了起来,方圆一公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些军人在四周巡逻。入夜后,一群身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人如黑夜中的暗影悄然逼近。 同时,大地震动,一种蠢蠢欲动的黑暗恐怖从遥远的地方奔涌而来,涌动在坚硬古老的岩层之内。旷野中响起轰隆雷声,天上却是一轮明亮到惨白的满月。 林奇和楚央遥望着那片废墟,不祥的风卷起他们两人都有些长的发。 楚央问林奇,“抹去记忆,过去真的就不存在了么?” 林奇轻轻握住楚央的手,“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没有人会死,失去的不过是一点记忆而已。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呢?他们也被抹去了么?”楚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过去可以这么容易被抹杀被改变,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的记忆是可信的?活着……存在着……又有什么意义?” 林奇没有办法回答他。 原本,记忆、情感、神智,就是人无法控制的,所谓的控制也不过是假象。 就像你所以为的真实和真相,也不一定是真的。每一个人感知到的世界都有微妙的差异,真实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永恒的,只有死亡,只有混乱。 “林奇,这一次,如果我到了极限,如果我没有办法再复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楚央转过头来,双眼盛满不再掩饰的深情,溶着一汪月色。 “你不会到极限的,有我帮你,有雕像的观测力加持,还有……那本书,你会没事的。”林奇的语调不容置疑,仿佛有任何疑惑,都是不祥的。 楚央却执着地望着他,带着几分哀求,“答应我。” 林奇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弥漫着稠密的不安,像是无形的手一直紧紧扼着他的咽喉。他没办法,他知道他必须答应楚央,“你想让我做什么?” “如果我失控,如果我失去了所有记忆,如果我变成了另外的什么东西……只要我不再是我,就杀了我。” 林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能让我答应你这种事!”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就让我任性一次吧。”楚央笑了笑,笑容竟有些像是最初相识的样子,那时的楚央还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曾经历,善良到让人嫌弃,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 “答应我,这样我才有勇气。”楚央请求着,指尖与林奇的手指绞缠。 林奇从来都无法拒绝楚央,尤其当他这样望着他祈求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最坏的时候才要面对的事,他们不会这么不幸的,他们会成功的。 让小央安心也好。 “好……我答应你。” 楚央于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了,“现在,把那本书拿出来吧。” 林奇于是拿出手机,那里面存着他们在玛丽安博雷大宅找到的那本林奇母亲留下的黄衣之王抄本。 他们想过了,如果有什么时候迫切地需要用这东西来提升自己的观测力,大约就是现在。 但鉴于有看过的人会陷入疯狂的传言,两人商量过了,由负责执行记忆删除的楚央来看那本书,而观测力更强的林奇则负责保护和引导他的神智,以防他陷入彻底的疯狂。 林奇拿出手机,里面存着那羊皮卷的照片。将手机递给楚央的时候,他有些迟疑。 楚央却安抚地对他笑笑,轻声说,“没事的。” 然后将手机接了过去,眼睛看向那些古老到透着鬼魅之气的楔形文字。 …………………………………………………… 反抗者中出现了内奸,这一点是在无数军方的飞机载着奥萨尔之盾将冲入违禁区的反抗者层层包围时,众人才明白过来的。 怪不得一开始的入侵那样顺利,怪不得修格斯顺利地带着林奇和楚央进入了废墟之下。 不仅仅是军方的人,大批亲零派观测者也出现在禁区周围,包括长老会、拉莱耶和混沌神殿的三名教首。他们高举着自己的权杖,启动了一早就埋伏在废墟之下的阵法。 顿时,一多半参与行动的观测级别较低的反叛者都感觉身体内窜入了一股炙热的酸液,烧得他们皮开肉绽,惨叫连连,躺在地上几乎没一会儿身上就冒出黑烟,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泡。紧跟着水泡破裂,血肉跟着喷涌而出,很快在地上滩成一片脓血。 这样的法术前所未见,那些尸体上弥散出的一股清圣之气,绝不是四教廷任何一派的法术。 圣炎部大法师却认出来了,他惊怒交加,对着为首的三名教首喊道,“你们竟然使用序神之力!你们这些叛徒!!” 所有人都慌了。序神之力……那对于他们这些熵神的崇拜者来说就像是一个恐怖故事。然而序神们向来不会干预他们自己一手创造的秩序,也不将人类放在眼里,所以他们的咒法在人间极为罕见。序神被很多零级观测者崇拜着,但他们大多数都给予了那些神明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形象和化身,以这些化身之名来创造宗教,控制人心。 也有人听说过当熵神的一些小把戏被序神发现的时候,序神便会设置种种障碍将那些小把戏抹杀掉,但是当这种较为被动的干预不能解决问题时,他们也会降临。 难道现在,序神真的降临了么?是因为察觉到他们竟然要修改整个世界的人的记忆么? 序神当然不能允许这种严重破坏秩序,甚至可能另两个突然变得十分接近的现实相互重叠碾压,造成现实之间的大坍缩。 安东尼奥说,“熵神早已将我们遗弃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序神,只有他们能够消除一切矛盾和纷争。老朋友,不要再继续执迷不悟了,序神已经给了我启示,那两个人,将给我们这个现实,以及很多个现实带来终结!” 话音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向暴风的心眼——那片埋葬着伏行混沌神像的废墟。 当那股太过圣洁、圣洁到毫无生机的古怪气息从林奇和楚央所在的废墟中心爆发出来,所有人心里都凉了。在这样的爆发下,林奇和楚央不可能存活。 再强大的观测者,在序神的力量面前也不过如蚂蚁般脆弱。 然而就在下一瞬,万千条藤蔓如烟花一般冲破山峦般的石砺钢筋,从那光晕中爆发开来。紧接着,一颗紫红色的“太阳”缓缓升起,一重重花瓣一般的薄膜优雅地张开,在混乱的光芒中流转着魔魅的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黑化进度90%……希望能在两章内写完这个单元……   第182章 第一双子 (16) 当序神的力量降临的时候, 林奇和楚央乘着乌黑的、密布层层眼珠的巨型修格斯,突破坚硬的岩层,迅速接近被掩埋的石像的位置。隔着厚重的岩壁,他们还是能感觉到那令人汗毛直竖的邪恶如浓稠的粘液, 从四面八方推挤过来。 看过黄衣之王卡尔克萨长诗的楚央在修格斯的怀抱里, 眼睛睁得很大, 脉搏跳动急促, 呼吸声也粗重可闻。林奇紧紧抓着他的手, 就像是抓住一片快要飞离地球的风筝,一遍一遍在他的耳边轻哼着安抚人心的歌谣。 楚央在看完了那首长诗后,开始看到东西。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仍然能看到周围的景象,但同时,头脑中却又不断浮现出一些鲜明的景象和片段, 甚至有话语声回响。仿佛是头脑中的什么阀门被打开了,太多太多的片段和声音海啸般灌入他的头脑。 他认得出来, 那些是记忆。 数以万计的人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时感知到这么多人的记忆并且每一个都清晰分明的,仿佛他的头脑被强行展开了,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 记忆的容器。 和很多人理解的不同,记忆其实是碎片式的, 模糊而扭曲的。过去这个概念本不存在, 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被头脑理解分析,与当时经历的情感和知觉紧紧联系在一起, 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储存在头脑里。就像很多块小小的砖石,在需要的时候被拿出来从新组合。但组合成的样子,通常跟原本的样子有一定的差别,甚至根本南辕北辙,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扭曲。而一些不好的记忆会被深深埋进潜意识里,本着自我保护的目的不让它们再进入浅层意识。 可正是这些独特记忆的重组才造就了一个人对自身经历的理解和确定,自身的确定由此而得。 最初楚央感知到的,是当下无数人、不论是多元观测者还是零级观测者此时此刻的记忆。大都是短期记忆,偶尔带上一些带着更加激烈鲜明的情感或知觉印记但图像却比较模糊的长期记忆。 可是越接近雕像,他听到的的声音就愈多,甚至能看到更多更长期的、甚至是被压抑的记忆。就仿佛他被迫同时阅读着整个世界的记忆、每一个人的一生。 而这,绝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无尽的恐惧、无尽的痛苦、无尽的悲伤、无尽的悔恨、无尽的仇怨、无尽的恶意……快乐的记忆原来那样少,宛如几颗飘摇星火,努力燃烧在漆黑的暴风雨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庸常。 没有悲喜,没有梦想,没有幸福,也没有痛苦。跟随着群体木然地行动着,就像是无知无觉的虫子,毫无意义地度过不值一提的一生。所有人明明最恐惧如此,最后却大都走上了这条道路。 所有的记忆叠加到一起,最后竟然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混着油绿的腐败灰色。 这就是这个现实的集体记忆。 他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么?这样的腐烂的世界。 林奇的声音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只有这声音提醒着他他,他是谁,他本来要做什么。他的记忆在这么多记忆的冲击下渐渐被腐蚀,他不确定最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当他拿出大提琴,开始拉奏乐曲,试图去修改这个世界的记忆的时候,序神打击降临了。 没人知道安东尼奥是什么时候成为序神的棋子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序神因担忧破坏既定的秩序和平衡,不轻易降下神迹,过去的几次都被零级观测者记录于不同的宗教经典之中。包括大洪水、天火、饥荒、瘟疫……而这一次,竟然是借助熵神的信徒之手。 神的力量通过神秘的仪式和阵法纵贯大地,在这个范围内的所有生物本应灰飞烟灭。 极度的秩序,要将所有变化中的混乱和随机都剔除,另物质回归到最稳定的状态。而靠着秩序和混乱中微妙平衡才得以存在的人体,将会被这样的力量分解、强行转化。身体迅速碳化,最后散化成最为稳定的惰性气体,这样的过程被称为“极序化”。 整个过程迅速却也极度痛苦,如在世上最炙热的业火中燃烧,在身体的一部分气化的时候,头脑甚至还有知觉。然后思维也会变得缓慢停顿,终于什么也不剩。 极度的秩序,是不可能有生命的。就如极度的混乱一样。 在那极为圣洁纯净的光芒中,林奇的第一反应是紧紧抱住楚央。他隐约知道,他们可能要死去了,连灵魂也没有,成为永恒的虚无。但是他竟然没有太过害怕,怀里的热度给了他无尽的安慰。 但不知是奈亚拉托提普的雕像为他们中和掉了不少序神之力,还是因为他们自身原本就已经超越了这种程度的序力可以中和的程度,他们并未死去。不仅没有死去,这危及生命的刺激,甚至激活了他们两人身体中某些沉睡的东西。 相反,林奇开始感到一股异样的麻痒在身体中迅速苏醒,扩散到四肢百骸。他怀里的楚央胸前也撑开了硕大的花瓣,将他们两人分隔开来,紧接着污秽双子的藤蔓宛如失控一般,从张开的胸膛中爆发。 藤蔓上弥漫的青色光芒中,楚央的眼睛渐渐改变,深棕色被一种异样的金绿色玷染,神情也渐渐变得空洞呆滞。无数的意识,无数的记忆,汇聚成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什么庞然的、常人无法认知的东西对着他探出丝一般的触手,爱抚一般缠绕着他的大脑。 而林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形。 有东西在不停从身体中生长出来,迅速延展到四面八方。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迅速蔓延开来的条状物,宛如蠕虫,又仿佛触手,黝黑发亮的皮肤上蔓延着细密如蛛网的血管,散发着肮脏的彩色荧光,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粘液覆盖在那些肉色的吸盘上,时而服帖时而倒竖的锐利毒刺一圈圈排列着。 他感觉自己延伸了出去,所有坚硬的岩石都变成了柔软的烂肉,被他轻而易举地撕碎切割。 他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古怪的麻痛中,他竟感到了某种解脱般的快感。像是一直以来圈禁住他的囚笼终于被打开,他得到了彻底的释放,恢复了最原本的自己。 一瞬间,他隐约明白,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终究是他父亲的儿子。 两人的藤蔓和触手紧紧绞缠,难解难分。周围的大地轰隆作响,在他们的四周推挤呻吟,向上迸发。他们的肢体冲入空气之中,如炫目的烟花炸裂。他和楚央的精神意志竟也仿佛联通在一起,他能感知到楚央的全部思想、情感和记忆,能感知到整个世界的回忆。这回忆丑陋、残缺、肮脏不堪。即便它们是世界之所以被确定的重大基石,可是它摇摇欲坠,无比脆弱。 当他们两人被无数涌动的触手和藤蔓托上天空,如某种强大的邪神般俯瞰着那些看上去太过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 所有四教廷成员、各国组织起来的特种部队士兵以及正被序神之力压制到无法反抗的反抗者们抬起一双双震撼而惊恐的眼睛,望着那不断交舞的藤蔓和触手的森林中觉醒的双子半神。 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如同掉入水中不断融化的方糖般不再确定。林奇和楚央的观测力太强,强到压倒了这个现实所有观测者的观测力加到一起。 安东尼奥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口中呢喃着,不对,不对,不应该……他们应该已经死了。 当他后退了一步,想要逃离的时候,突然数道蔓生着妖异红花的青色藤蔓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灵活的枝条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叶片和花顺着安东尼奥的手指、双脚蔓延向他的躯干,具有强烈腐蚀性的酸液瞬间就烧烂了大长老的衣服,另那总是一副胜券在握表情的魔术师惨烈地尖叫着。 所有的直升机、坦克还有重机枪都瞄准了空中的两人,几乎在一瞬间同时开火。强烈的攻击造成的轰鸣声震荡在大地之上,火光彤红,将夜晚染成黎明。 可是从猛烈的火光中,扬起一条巨大的、弥散着险恶气息的触手,呼啸着如长鞭一般扫过长空。直升机在巨力之下相互撞击,爆炸的烟云在空中一朵朵绽放。紧接着是污秽双子中的罗伊格尔,如紫红的太阳冲出火焰,原本的球形身体从中间裂开,里面却是无尽的虚无。它张开这没有牙齿只有纯正的死亡的巨口,开始大肆吞噬所有的敌人。 而此时,安东尼奥感觉到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声音。 “你的记忆,太脏了。” 安东尼奥认得出那是楚央的声音,他惊恐地睁大双眼,张口想要说话。可是一条藤蔓迅速钻进他的喉咙中,堵住了他的嘴。 万千枝条向着两边渐渐退开,露出了楚央那双空茫的、散发着金绿荧光的怪异双瞳。 “你把我父亲推出去,当你的替罪羊。”楚央的声音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仿佛更加空旷,更加……无情,“现在,我全都看见了。” 无尽的恐惧灌入安东尼奥的身体,可是他还来不及害怕,身体便四分五裂。血肉被硬生生撕扯开,脏器如雨般掉落在地上,血临在一名长老会的四级身上,他尖叫一声,吓得发了疯一般奔逃。 修格斯从地下涌出,如黑色的山峦翻滚着压向那些地面上的士兵。同时序神之力也明显地暗淡下去,被一股从林奇的触手间弥漫的黑暗烟气感染吞噬,不多时便彻底熄灭。那些被序神之力灼烧着身体血脉的反叛者们于是恢复了行动能力,各自释放出自己的圣痕、亦或是变形成巨大的怪物、亦或是操纵着能够在瞬间将人烧成灰烬、将钢铁融化成水的烈火,向着将他们围攻其中的所有力量反扑。空中那如邪神般的两人给了他们无尽的勇气和力量,另所有人都爆发出了超出一般水平的观测力。 而此时半空中的楚央转头看向林奇。那一瞬,林奇感觉有些认不出楚央的神情了。 脸上染血,眼神中却没有任何波动。 林奇甚至感觉不到楚央的记忆,能看到的,只有其他人的记忆。 其他所有人的记忆。 眼神接触的瞬间,林奇知道楚央这一次或许真的到极限了。 “我不想要这些记忆。”楚央说着,双手举起。他的怀中明明没有大提琴,但是他却仿佛抱着一把无形的琴,按弦拉弓的瞬间,竟真的有音乐响起。 那音乐不是从”琴”上发出,而是从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的碰撞和震动中发出,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不止是此处,只怕整个现实中都在回荡着这音乐。那是一首极美的曲子,孤寂哀伤弥漫在每一个音符间,宛如在月下孤独游弋的鲸鱼,不断唱着无人应和的悲歌。 这首曲子林奇从前没有听楚央拉过,大约是看过了黄衣之王的卡尔克萨长诗后才写出的。 一首极为强大的曲子,断人生念、溶解所有记忆的可怕武器。 楚央的藤蔓蔓延向四面八方,却在远处消失于虚空中。他的触手并未消失,而是钻入了更高的次元,如细密的藤蔓之网,将整个现实包裹其中。音乐沿着他的藤蔓无情震动着,现实开始出现断层, 林奇明白了楚央想要做什么。 他要抹去现实的记忆,就只有一个方法,毁掉这个现实。 毁掉一个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再无牵挂留恋的肮脏现实。 林奇知道,楚央说的那个时刻或许已经到了。他的楚央绝不会做出这般极端之事,但是在全世界十多亿人口的记忆冲击下,楚央自己的记忆和人格已经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本能,毁灭的本能。 楚央要求过林奇,只要他不再是他自己,就杀了他。 可是林奇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他怎么可能斩断他漫长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光。 初见时楚央被呛到的样子、看着他好奇又害怕的样子、蜷缩在地上睡觉的样子、被他调戏时羞怒交加的样子、在夕阳下拉奏着大提琴的样子、等待他来吻自己时报赧的样子、还有在读他的记忆时痛苦绝望的眼泪……这些都仿佛是昨天才见到过的。八十年来,除了楚央,再没有人能给他那种平静的、回家一般的感觉。 而这个世界又给过他什么? 除了黑暗,除了绝望,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它吞噬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楚央的父亲…… 它不停地吞噬,吞噬,仿佛一只永远喂不饱的巨兽。 但它不是唯一的,还有那么多现实,那么多可能,为什么还要留着如此黑暗堕落的版本呢?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也并不是真的死亡,在其他现实中他们还继续存在着不是吗? 如果不杀楚央,就只能帮他。 毕竟要想覆灭一个现实,仅凭楚央一人无法做到,只能局部地坍缩一些地域。 如果这样的楚央落在零级观测者手里,会立刻被处死。在这个现实,他们已经没有立足之处。 他想起了林乔那句话:不论谁阻止他们,就除掉。哪怕那个人是林乔自己。 林奇看着楚央那空洞的、宛如空壳般的面容,做了选择。 他选择楚央,哪怕楚央可能再也无法恢复,他也要选他。 哪怕这选择领他走向的是深渊。   第183章 第一双子 (17) 林奇真正的模样, 在地球表面延展开来。无数触手从他的身体中绽放,伴随着星之彩那梦幻般流转的光轮。他仰起头,张开双唇,放声高歌。他的歌声与楚央那极为压抑、黑暗、沉郁, 却又无比完美的琴声相合, 就像是正物质与反物质相互撞击, 某种新的东西从这撞击中诞生, 某种无比古老而恐怖的力量。 琴声、歌声、触手和藤蔓, 他们的身体紧紧交缠,音乐也紧紧交缠。他们在不断延伸、延伸、一直延伸到这个现实每一个观测者的意识中。这不仅仅局限于地球上的生灵,甚至是在这个宇宙每一个角落的生命, 所有的神圣种族和二级种族,所有有神智的生灵的意识,都被他们延伸的触手缠绕, 一圈圈,一层层。 楚央和林奇的意识相通, 不必说话,便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不是终结。”一个声音,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在他们的意识中响起, “这是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 林奇望向与他紧紧相连的楚央那茫然的面容,眼神是世上最温柔的怀抱。他的触手紧紧缠绕住楚央的身体, 将他拉进, 拉到自己怀里。楚央的藤蔓也同样缠绕上他的身体。 “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 所有人都会没事的。”林奇在他们的意识中轻声细语,“我们会确认一个更好的现实。你的爸爸,我的妈妈,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回到我们身边。” 楚央虽然已经不记得面前的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他爱这个人,正如这个人深深地爱着他。他们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跨越了将近一个世纪,终于找到了对方。 他们需要抹掉这所有丑陋的、腐烂的、污秽的记忆,需要完成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他们的使命。 他们要把所有已死的人带回来,要改写所有悲惨的过去,抹杀掉所有的痛苦。 于是他们强大的、超越世间所有的观测力,在他们的歌声和琴声中、顺着他们蔓延整个宇宙的触手,进入了世间万物的意识。强大的观测力抹杀了所有比他们弱小的意识,在一瞬间,原本稳固的现实出现裂痕,然后在那两名六级观测者创造的毁灭的交响乐中,碎裂成了虚无。 除了那些追随他们的反叛者和其他现实的流亡者,所有的观测者都随着他们的原生现实消失了。没有爆炸,没有辉煌的光芒,也没有恐怖的狂风海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有了。宛如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他们自然而然地掉落入距离他们最近的现实中。 在这个现实中,真理国不存在,但是核战争已经爆发,整个地球变成了一颗核辐射粉尘到处飞舞的死亡墓园,只剩下极少的幸存者躲进深深的地下,在核辐射带来的变异、癌症、资源短缺造成的掠夺和厮杀、以及肆虐的疫病中苟延残喘。 这个现实的记忆甚至比他们的原生现实还要恶心,散发着被沼泽水浸泡了三个月的腐尸的恶臭。于是他们再一次伸展开自己的触手和藤蔓,再一次拉起他们的琴,唱起他们的歌。这里原本剩余的观测者就不多了,轻而易举被他们否定,坍缩的过程只在一眨眼之间。 第三个现实、第四个现实…… 他们势如破竹,没有任何观测者可以阻挡。 然后林乔出现了。 林乔得到了序神的命令,来亲手杀死他自己的儿子。但是他没有想到,和楚央在一起的时候,林奇的强大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他在不同现实中的化身一次次被击败,紧接着那个现实便会被摧毁。 林乔虽有意放水,但也不敢做的太明显。林奇和楚央的力量令他吃惊,他甚至以为,或许尤格索托斯就要胜利了。或许他这一次的棋子真的能够带来大坍缩。 直到序神亲自出手了。 在雅德萨达格的命令下,三名强大的序神降神到三个不同的现实中,将它们巨大浩瀚的身躯分散开,挤入那三个现实所有的五级观测者的身体里,以免它们的光芒和纯粹的秩序会对那些现实造成毁灭性的影响,进而带来整个宇宙的极序化。 当三名序神穿着六十名五级观测者的身体将林奇和楚央围住的时候,林奇隐约意识到,他们这一次恐怕赢不了了。 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人类。就算被赋予了神的力量,他们也永远不是神。哪怕一名序神也足以将他们吞噬,更何况现在有三个。 他能感觉到楚央同样的恐惧,对死亡和虚无本能的恐惧。他们仍然不知道,作为现实中的一个个体,死后他们会去哪。如果没有天堂,没有地狱,只有这些根本不在乎他们死活的神明,只有这无数个丑陋的、充满了痛苦的现实。死后又还能剩下什么 难道真的是永恒的虚无么?就如同那些被他们抹杀的现实、那些被他们擦去的记忆,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序神那压倒性的炙热力量降临到他们面前时,林奇闭上眼睛,紧紧拉住了楚央的手。他想,没关系,至少我们不孤独。 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进入虚无。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他们拥有彼此,这样的死亡,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央突然一转身抱住了他。藤蔓一层层将他们缠裹,缠得那样紧,那样周全。他看到楚央在星之彩和污秽双子的光芒中对他笑了,笑得简单而温醇,一如那个下午在威尼斯的小船上,被晚霞亲吻着的笑容。 “我记起你是谁了。”楚央叹息般对他说,“林奇,我的爱人。” 然后,序神的光芒从藤蔓的缝隙中透入,他看到楚央的笑容在那炙热圣洁的光芒中燃烧。看到他爱的人在光芒中化为灰烬。 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同样开始燃烧。 …………………………………………………… 可是林奇没有死。 他本应死了,可是在最后的时刻,楚央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序神之力。楚央灰飞烟灭,而林奇重伤碳化,看上去也已经死亡了。但是在序神想要伸出莹白的触手卷起他破败的“尸体”时,有东西将他偷走了。 林奇清醒过来的瞬间,便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他不停地尖叫,不停地说着“不不不不不!!!!!” 他不想活着,他不想一个人活着。 他的楚央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在那一刻,他甚至是恨着楚央的。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在这无数腐烂的现实中?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流亡者们照顾着林奇,因为他的身体衰老得厉害,看上去仿佛已经是年过百岁的老人。他的身体消瘦到宛如骷髅,骨头都支楞着,皮肤皱缩坍塌,头发枯白稀疏,眼神浑浊空洞,身上每一寸都散发出老人特有的衰败气味。他躺在床上,竟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他仅有的几次尝试,都被许白等人及时阻止了。 最后断了他自杀念头的,是楚央的朋友许白扇在他脸上的一巴掌。 “你想把楚央给你的命扔掉么?!” 好吧,原来他连死的资格也没有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却发现那干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上已经没有了星之彩的痕迹。大部分的星之彩都被杀死了,在序神的力量中蒸发。仅剩的那些被某种力量强迫着修复了林奇濒临死亡的身体后,也消逝了。 林奇仍然不知道是谁从序神手中救下了自己。那些流亡者也不甚清楚,只说是一片巨大的从远处的大地上移来的影子。明明头顶晴空万里,没有任何遮挡物,但是那影子却真切地存在。而且颜色远比其他任何的影子要深。影子滚到这座藏在某个现实深山中的流亡者临时避难所前,忽然开始收缩,最后不见了。在地上只留下了奄奄一息的林奇。 一天晚上,林奇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了楚央,一个黑色的楚央。 他知道那不是楚央,因为从对方的身上弥散出的气息太过诡邪,时而太快时而又太慢的眼珠转动,以及那些细微处的一点点异常,都让他知道这并不是楚央。 但他还是哭了,他太想念楚央,却连梦都无法梦到他。他拖着自己腐朽衰老的身体上前,想要拥抱楚央,哪怕只是拥抱那一样的面容。可是对方并非实体,而是一片彩色的影子,根本抓不住。 那个“楚央”对他微笑,对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吗?” 林奇愣愣地看着他,麻木地问,“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楚央”的五官在缓慢地游移变形,变成了很多种其他的样子。有时是黑色的法老,有时是一名美丽的东方女人,有时是没有脸的怪物,有时是畸形的蝙蝠。但最后,再次定格在楚央的脸上。 林奇确实知道他是谁。 唯一能够在序神宇宙中活动的熵神——奈亚拉托提普。只因他行动诡秘狡诈,从不正面与序神对抗。 “是你救了我。”林奇麻木地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的潜力没有被完全开发。你是所有现实中最强的林奇,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奈亚拉托提普用楚央的脸做出了古怪的微笑,让人头皮发麻。 “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你会好起来的,你只需要拥抱真正的你自己,解放你的所有潜能。”奈亚拉托提普说着,抬起手,手中攥着一道古老的羊皮卷。 熟悉的羊皮卷——卡尔克萨的黄衣之王史诗。 楚央读过,但是林奇没有读过的长诗。 “你应当读完这个。”奈亚拉托提普声音轻柔地说道,“你的楚央虽然强,但并不是最强的那一个。读完这长诗,然后去找最强的楚央。去找拥有死灵之书的楚央。让他帮你毁灭一切,开启封闭现实。” 林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诡诈的神明,“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因为你想要再见到你的楚央,只有这条路可走。”奈亚拉托提普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头,看向虚空。 林奇也跟着抬起头。 他发现,原来他的头顶上有东西。 又好像没有东西。 那东西太过巨大,巨大到人类的认知无法理解。它无处不在,就像空气一般,以至于人们无法察觉它,无法认出它,无法领悟它的宏伟和恐怖。 那是宇宙的初始,一切的最初。那是一颗永恒沉睡的核。 愚痴之神,宇宙之核,万物之始——阿撒托斯。 目前被序神控制的阿撒托斯。 “吾主包含万物,也一无所有。它没有意识,却无所不能。”奈亚拉托提普魔魅的声音随着头顶那似乎在缓缓旋转的黑暗传入林奇耳中,伴随着某种奇异的、令人汗毛直竖的遥远鼓声。 无尽的惶恐和面对太过伟大浩瀚之事物时本能的谦卑和臣服,另林奇那原本就脆弱的双膝发软。他不知不觉跪在地上,睁大充血含泪的双眼,看向那无数宇宙真实的本相。 无数的瘤状物、肿泡、腐烂、死亡、变化、重生,全都被包含在那巨大的神明身体的褶皱里。熵神、序神、神圣种族、观测者……就像是数不清的跳蚤,在它雄伟的身体上苟且偷生。 “只要能够打开封闭现实,序神就会失去对阿撒托斯的控制。在那一瞬间,你的意识将会融入到阿撒托斯之中。你可以创造全新的现实,任何你想要见到的人,想要发生的事,都会出现。你将成为神的一部分,获得永生。”奈亚拉托提普顿了顿,用仿佛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当然,你也可以再次见到你的楚央,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你们分开。” 楚央…… 他的楚央…… 为他而死灰飞烟灭的楚央…… 只要能够重新找回他,林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出卖灵魂。 于是当那黑色的手再次将卷轴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他接过了那道卷轴,用颤抖而衰老的双手缓缓打开…… 第二天早上,端着早餐进入他的小木屋的流亡者发出一声惊叫。 只见从窗口射入的晨光中,林奇正在弯着腰用盆里的水洗脸。水珠从他那秀美白皙的混血面庞上、还有那浓密光滑的发丝上滑下,那一双捧着水的手修长白皙,就像是从不曾被星之彩寄生过一般。 林奇抬起头,看着那名流亡者,淡淡地笑了笑。那双漂亮的眼睛深处,却弥漫着无人能见的疯狂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这个单元惹…… 第184章 宿命 (1) 当乐曲结束, 当歌声终结,楚央的大提琴所有的琴弦一起断裂。铮然绝响中锋利的琴弦在他的手指上割出深深的伤口,楚央从第一对林奇和楚央的记忆中惊醒,满面泪痕, 眼神空茫。他不确定自己是谁, 是哪一个楚央。他一会儿是在酒店当过客房服务生的那个楚央, 一会儿是被囚禁过六年的楚央, 一会儿是作为长老会成员成长的楚央。甚至于他也是林奇, 是所有现实中第一个出现的林奇,那唯一一个失去了楚央的林奇。 第一对林奇和楚央最后的意识相通,还有之前几次楚央与林奇的记忆交换, 使得林奇拥有两个人的记忆。此时他也将这两个人的记忆传给了面前的楚央。 这些他每一天都拥抱着的黑色记忆。 撕心裂肺的痛依旧回荡在楚央胸口,那却是林奇每一天都会经历的痛。林奇拥有的所有光明的记忆,就只有与他的楚央在一起的那四年, 可是剩下的百余年时间,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一点光太过熹微, 却是他拥有的全部。 楚央浑身颤抖着,太多太多的记忆和情绪冲击着他原本就脆弱疯狂的意识。他痛苦地发出长长的啸声,宛如夜间野兽的啼哭。 林奇缓缓走向因痛苦而陷入无尽的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只能簌簌颤抖的楚央,轻声说, “后来的记忆, 太过无趣,我就不再给你看了。” 后来, 林奇仍然会时不时在梦中见到那诡诈的神明,时不时在梦中一次次见到被序神之光烧灼的楚央最后的笑容,时不时又回到威尼斯的河面上,回到那一吻发生的瞬间。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寂着。原本他的身体被奈亚拉托提普偷走的时候就是死亡的状态,如果不是伏行混沌强行榨干了他体内最后的星之彩来救回他一命,他原本应该已经死了。序神显然也是这样认为。 为了让已经死去的林奇保持死去的状态,他戴上了面具,扔掉了自己的名字和过去。那些知道他身份的反叛者,也就是最初的吞噬者,渐渐因衰老、疾病或是在战斗中死去,最后终于没有人再记得他的样子。 他去每一个现实寻找他需要的楚央,可是从未找到过。他看到那些楚央在失去林奇后如同他一般地痛苦着,陷入永恒的折磨和黑暗,生不如死地活着。他不忍见到,于是将那些现实一个一个慢慢地坍缩。没有了他的楚央,要坍缩一个现实变得十分困难。但由于他的力量已经在奈亚拉托提普的引导下全部觉醒,所以只要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也还是能做到的。 在每一次毁灭现实之前,他会亲自杀死失去了林奇如行尸走肉般的楚央,然后把他们的尸体带回他那座没有光明的黑暗之殿。那座宫殿原本是某个现实中埋在砂岩下的古老者墓园,被修格斯挖出来之后,甚至没有怎么改造,只是把里面那些早已变成尘土和化石的古老者遗体清理出去,然后把那些楚央们一个一个陈放其中。 他渐渐不再需要光明,他父亲赋予他的真身有着极为广阔敏感的触觉,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也可以轻松自如地活动。他在那间没有光明的宫殿里逡巡着,指尖拂过一间间墓室的大门。他对那些死去的楚央说话,仿佛是在对着他自己的楚央说话。他告诉他们他又找到了一个怎样的现实,这个现实中有怎样的腐败残缺之处。他对着那些楚央在石棺中无声腐烂的尸体诉说他希望他们最后的现实是怎样的,喃喃的呓语,仿佛是远古的诅咒。 林奇渐渐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阴沟里的蛆虫。 在伏行混沌的引导下,再加上林奇自身的天赋,他知道要对怎样的人说怎样的话,如何引导他们相信自己、追随自己。世间太苦,凡是流亡者,都是被各自的世界、亲人、友人、爱人抛弃的孤儿,都有着各自的桎梏。只要利用得当,他们便会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他的这一本领甚至足以影响神圣种族,于是他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单个的现实是他的对手。 但还是太慢了。现实的数量太多了,而且序神恐怕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股力量。 他没有很多时间,他必须找到那个拥有死灵之书的楚央。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楚央,一个经历过地狱、被一个很弱的林奇拯救、却又因为那个林奇的死掉入更深的地狱的楚央。这一个楚央和其他的不太一样,他是少数选择了共情作为代价的楚央,而且悲惨的经历没有摧毁他,反而让他越来越强大。林奇甚至一度以为,那就是他要找的那个楚央。 直到现在面前这一个出现。 他伸出手,轻柔地擦去楚央脸上的泪水,眼神那般眷恋,仿佛他看着的是他自己的那个楚央一般,“你在为我哭吗?” 楚央说不出话来。 不论如何,那是林奇。那是经历了不同的地狱后林奇会变成的样子。他感受到的冲击太鲜明,令他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心疼。他甚至隐约觉得,先知林奇变成现在这样,是他的错。 “不要为我伤心。死亡不是终结,存在过的就永远存在。我们可以把我们失去的人带回来,不仅仅是我的楚央、我的母亲,还有你的爷爷、你的朋友们,那些你犯过的错,都有机会弥补。” 林奇的声音徐徐地,在楚央那混乱的头脑中吹过一阵微风。他望着林奇的眼睛,脑中闪过一张张被血染红的脸,一双双无法瞑目的眼睛。他的罪孽,那无数或头颅开裂,或双眼被剜出,或皮开肉绽的鬼魂,都默默地站在他们的身边。爷爷、陈旖、祝鹤泽、苏钰、宋良书、许白、萧逸泉……所有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他们都在暗淡的光线中望着他,仿佛在等他做出决定。 林奇伸出手,“我们可以一起,结束所有人的痛苦。结束所有世界的痛苦。” 在那温柔却魔魅的话语中,楚央真的伸出了手。痛苦和罪孽太多了,如果能重新来过,该多么好啊。 就在他的指尖与林奇的掌心将要相触的瞬间,忽然一道歌声如惊雷一般横贯他的脑海。 熟悉的旋律,是在玛丽安博雷大宅,他为林奇创作的曲子。 那是林奇在呼唤他,在恳求他回来。 楚央浑身剧震,像是突然被从某种幻梦中拉了出来。缩回手的瞬间,便在面前先知林奇的面上看到了一霎那的失望和难过。 紧接着一道被眩惑的色彩包裹的身影从黑暗中迸发而出,浩瀚的色彩顿时吞没一切,呼啸着冲向先知林奇。可是那些色彩在先知林奇的面前竟仿佛胆怯,亦或是困惑了一般,迟疑着化作一条条旋臂,不肯继续上前。 林奇落在楚央身前的藤蔓中间,隔着轮转的星之彩,他看到先知的面容。 林奇呆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先知是自己。 不是已经没有林奇了么?不是只剩下他了么? 楚央看到他的林奇挡在自己身前,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先知并不需要林奇,因为他自己就是林奇。 最强的林奇。 也就是说,如果他想,他随时可以杀掉林奇。留着林奇到现在,或许只有一个目的。 用林奇来威胁自己…… 楚央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万千藤蔓再次挥舞起来,迅速织成密不透风的屏障,一重重挡在先知和他们两人中间。他一把抓住林奇那燃烧着星之彩的手,用带着惊恐和哀求的声音说,“你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林奇也意识到了楚央刚刚想通的事。他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逃不了。 如果这是先知一早的计划,如果这是自己一早的计划,他不会让自己用罗网抓住的猎物逃脱。 唯一的机会,或许是他和小央拼尽全力与之一战。 “楚央,你的林奇太弱了,我才是你的同伴。”先知林奇的声音从藤蔓之墙的另一边传来,“只要你帮助我,我可以留下你最后的念想。但如果你贪恋这最后一点温度,那么,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强迫你失去你对这世界最后的依恋。” 惋惜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仿佛他真的不愿意带给楚央痛苦。 却在此时,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从天而降,先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 一枚从美国发射的核弹,正飞速降临诺丁汉。 城中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整座城都陷入恐慌。人们从城内涌出,徒劳地试图逃离死亡的宿命。城中火光冲天,尖叫声爆炸声撞击声汇聚成浩瀚的毁灭序曲。 可是先知林奇却只是有些不耐烦一样啧了一声。 下一瞬,巨大的金字塔四分五裂,无数条宏伟的、弥散着不祥光芒的触手如黑色的花在天幕下盛开,巨大的吸盘喷射着带着致命病毒的粘液,在顷刻之间遮天蔽日。见到那些触手的人们睁大双眼,目光涣散,难以名状的恐惧在头脑中炸开,剧烈的眩晕感另不少人开始呕吐。 而所有的神圣种族们,则在神明后裔的臂膀下发出胜利般的欢呼。 在遥远的高处,巨大的触手合拢,形成了一颗巨大的茧。在那茧中,猛烈的爆炸迸射出数缕强劲的光线,可是就如一记闷炮,在轰然一声后,那些触手并未有任何损伤的痕迹。相反,触手上的红色血管散发的光芒愈发炽盛,宛如吸饱了能量一般。 足以毁灭一整座城市的炙热和强烈的辐射尽数被那些触手贪婪吞噬,当触手散开后,漆黑的夜空中竟连一粒粉尘都不剩。那些触手迅速收缩,从先知林奇的衣摆下方钻回。林奇的双目中闪过一缕金红色的幽光,他转过身,却见在金字塔的废墟中,不见了楚央和另一个林奇的身影。 先知林奇垂下眼睛,他并不惊惶。 方圆百里,不论地上地下,到处都是他的子民,到处都是他延伸的触手。他们根本逃不远。 楚央会回到他身边,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宿命。 第185章 宿命 (2) 在先知林奇的注意力被核弹分散的一瞬间, 楚央在没有门的情况下徒手撕裂了现实,与林奇迅速逃入了另外一处现实中。 这是一处比较遥远的现实,显然经历过什么重大的自然灾害,原本应该是市区近郊的地方却是一片荒漠, 远处诺丁汉城深沉的阴影坐落在惨白的月光下。楚央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 藤蔓开始往他的身体里收缩。 林奇轻轻按住楚央的肩膀, 蹲在他身边, 仔细地观察着楚央的表情, “小央,你怎么样了?” 楚央抬起头,看到他的林奇, 可是先知林奇的记忆却鲜明地闯入脑海。他开始流泪,猛然一把抱住林奇。 林奇的心也紧紧揪起,他轻柔地环绕着楚央的肩膀, 用手抚摸着怀中人的发丝,“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受伤?” 楚央用力抓着林奇背后的衣服, 身体簌簌颤抖。浓重的恐惧,失去最后救赎的恐惧令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 冷静下来,但都没有办法。 “我们逃不掉了……”他听到自己神经质的声音呢喃着, “我们被看见了, 被那些神看见了,再也逃不掉了……我会失去你, 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 “嘘……”林奇亲吻着楚央的发顶,“我哪儿也不去,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一直陪着你。” 楚央在他耳边梦呓一般说,“会的……先知林奇失去了他的楚央,所以我一定会失去你……” 林奇双手抓着楚央的肩膀,令他直起身体。他认真地望着楚央的双眼,“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记忆……先知的记忆。”楚央用没有条理的混乱语言诉说着,诉说着他看到的一切,偶尔神经质地颤抖,偶尔古怪地笑起来,突然又仿佛要哭了。显然他的Sanity已经到了很低的危险境地,所以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甚至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但林奇还是认真地听着,努力拼凑楚央话语里支离破碎的真相。这一切,与他父亲对他提起过的第一对双子的经历确实相符,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自己和先知林奇唯一的不同就是经历,那么,如果先知林奇可以拥有如此强大的熵化力量,自己应该也可以。 什么最强的林奇,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是一想到只要给予合适的经历,自己竟然会变成先知,林奇就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小央,死灵之书,你给先知看过么?”林奇用柔软的声音询问着,握住楚央的手,不断用手指摩挲他的手掌。 “没有,没有人看过。”一想到在他意识中爆发开来的那片浓稠的黑暗,那片充斥着黑暗和疯狂的宇宙万象,蠕动的原初生物、腐烂的肢体、崇拜死亡的文明……他便觉得身体和精神也在跟着一起腐烂。 还有那在未知的迷雾里蠕动着的什么巨大而无法理解的东西,那无尽头的黑色团块,包含一切,也吞噬一切。那东西令他害怕,无比害怕,因为他知道那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起源。他们注定将要回归到那恐怖的东西里去,化作它身体中星星点点的原子和细胞。 看到楚央开始出神,仿佛意识正被拉向某个未知而危险的地方,林奇立刻摇了摇他的肩膀。楚央猛然回神,惊恐之色愈发明显。 “小央。”林奇认真望着他,“让我看那本书。” “不行!”楚央失声大叫,“不行!你会发疯的!” “只有让我看了那本书,我们才可能活下来!”林奇双手托起楚央的脸颊,面色肃然,“他看了黄衣之王最原初的版本,再加上奈亚拉托提普的帮助,成了现在的先知。我要胜过他,就必须要看死灵之书!” “那样的话,我们谁也逃不掉……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楚央眼神涣散,喃喃自语,仿佛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林奇知道楚央的神智恐怕已经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危势,就算他们能够战胜先知,能够挽救那无数个现实,楚央很也再也无法恢复正常了。他会永恒承受疯狂的折磨,听到不存在的声音,看到不存在的人影,抑郁、自残……成为人们口中危险的、不可靠近的疯子。 就算这世界正常了,楚央也将永堕黑暗,没有人会怜悯他,甚至于人们会说他就是罪魁祸首。 这世间不会有楚央的位置,不会有他们的位置。一切救赎都是徒劳。 这样的认知另林奇心中一阵绞痛,几乎难以维持面上的表情、藏匿心中的绝望。 但他不能放弃,如果这时候他也放弃了,他们就真的输给先知了。 “小央,集中精力!”林奇强迫楚央那不停逡巡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面上,用魔魅的双瞳摄住楚央的双眼,“你什么也不用想,相信我就好!” 相信林奇…… 什么也不要想,相信林奇…… 楚央不自觉地跟着林奇重复这句话,就好像那是最后能抓住的东西。林奇的食指扣住楚央的,另一只手按住楚央的后脑,将两个人的额头长久地靠在一起。 在这个陌生而荒芜的世界中,他们交换着呼吸,交换着过往相处的一切点滴。林奇轻声在他耳边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在蒂罗萨酒店,你帮我拿行李。” 楚央深深呼吸,点点头。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甚至不怎么喜欢林奇,觉得那是一个被宠坏的到处作死的大少爷,而且自从他一来身边就出现各种危险……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那样依赖这个看上去有点轻浮的男人,这般恐惧与他的分离。 “我最开始,只觉得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想逗你。可是后来我听到你第一次拉大提琴,我想我就放不下你了。”林奇轻叹道,“别人听到的是死亡之曲,我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已经丢掉很久很久的另一半。” 林奇的话,宛如这黑暗混乱的世间最后的一缕阳光,射入楚央混沌一片的脑海。所有的痛苦、罪业、血债……都在这一道光芒的面前退却,黯然失色。林奇的温柔气息丝丝缕缕保护着他,将他和一切未知巨大的恐怖隔绝开来,世界突然变得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人。 “我不想害了你……”楚央喃喃道。 “可是我就想被你害啊。”林奇却笑起来,笑容明媚灿烂,不染丝毫阴霾,“要疯,我们一起疯。” …………………………………………………… 赵岑商带着楚忆和吞噬者楚央回来的时候,诺丁汉、甚至是数不清的其他国家其他州的城市,已经被摧毁。 之前楚央为了偷袭先知帮他启动了法阵,虽然楚央中途撤出使得大坍缩难以继续,但是对于先知来说,只要法阵启动,他就可以至少用一己之力将另外两到三个现实强行拉向这一个现实。只见他升入空中,从长袍之下释放出纯粹的黑暗,他那纯粹的熵化的肢体宛如阿特拉克纳克亚的网伸展向邻近的两个现实,缠绕住每一个观测者的意识。他比阿特拉克纳克亚更加强大,在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shen吟声中,他开始向着中间收缩,带着那些数以亿万记的意识,还有那些意识观测到的所有物理现实,向着中心的一点坍缩。 人们的意识相互碰撞,不该存在的记忆、不该听到的声音、不该看到的人影,已经死去的,还未出生的,从未存在过的,都被强制压缩到了一起。肢体与肢体粘连绞缠,意识与意识相互吞啖。几乎是在顷刻间,到处都是扭曲怪异的人体溶解在一起,无数头颅从同一个躯干上长出,数不清的手脚在空中挥舞,人与动物的混合物体爬行在变得如肉般柔软的地面上。巨大的建筑相互撞击倒塌,亦或是融合成诡异的角度伸向天空,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界限被彻底模糊,终究散归成胡乱飞旋的粒子。 整个世界都在扭曲,宛如所有的物理定律都已失控。 但是先知遇到了阻碍。在他的三个现实坍缩的进程进行到某一个点的时候,却受到了阻碍。 原来是赵岑商带来的大批临近六个现实的五级观测者们,数百个五级释放出各自强大的观测力,试图将那两个现实推回原位。 这些来自各个现实的五级将诺丁汉四面八方围住,开始向着中心推进。他们一路驱逐着吞噬者阵营中的神圣种族,宛如彩色的狂潮压向中心的黑暗。 诺丁汉城中,安东尼奥早已带着手下撤退,而试图阻挡先知抵御现实入侵的圣炎部大法师仍在拼命抵抗。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熵化的力量已经侵蚀了他,那黑色如细细的蛛网沿着他的脚踝向上爬着。当赵岑商找到他的时候,他那老迈的躯体从腰部以下已经化成了一滩肉水。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那如漩涡一般向上翻卷的黑暗天空,最后叹息着说了句,“或许这就是我们一直等待的终极现实……”而后就断了气。 楚忆扶着吞噬者楚央,用一双有些茫然的眼睛望着四周古怪而又血腥的景象。那些用诡异的角度插在一起的高楼,那些融化在一起惨叫挣扎的人们,那些肉一般柔软的钢筋水泥……他感知到了记忆,无数的记忆,来自不同现实的记忆,全都混在了一起,谁也分不清了。 或许这就是大坍缩最后的样子,所有现实的所有记忆、所有意识、所有情感,全都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最终极的融合和统一,最永恒的混乱。 那时候,没有人会再失去,没有人会觉得被抛弃,没有人会独自一人。 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林奇……我们必须找到林奇!”吞噬者楚央大声对赵岑商说,“或许林奇是唯一能够制衡他的人!” 赵岑商为大法师合上血红的双眼,站起身,用一种同样混乱茫然的眼睛看向吞噬者楚央,“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现实还能恢复么?” “就算这个没有了,还有别的现实。”吞噬者楚央说,“如果让他赢了,就什么也没了……” 在看到先知的脸的那一霎那,吞噬者楚央就隐约知道,他大概再也见不到他自己的林奇了。 就算带来了大坍缩,就算所有的人都复活了,属于他的林奇,也只有那一个。那个一笔一划在他手心写下名字的林奇,那个带给他唱片和小说的林奇,那个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地狱的林奇。最终的现实里,只能有一个林奇复活,一个没有过去的林奇。 那样的林奇,还是他的林奇吗? 如果留下的是先知林奇呢? 与其如此,不如留下另外那一对,还有可能获得幸福的那一对…… 如果被先知林奇得逞了,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对得到幸福。 先知所确认的最终现实,也绝不会是什么圆满的现实。因为那可怜的灵魂见了太多黑暗,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光明是什么样子。 赵岑商想起林奇最后对他的交代,想起自己的导师、自己的大哥对他的信任。他勉力稳定自己已经被先知的强大观测力影响的神智,告诉自己不能就此放弃,于是咬破手指,在自己的胸前画下旧印,进而带着两名楚央走向那混乱漩涡的中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单元一共有10章,然后整篇文就完结了。 第186章 宿命 (3) 先知的触手仍然在延伸, 延伸向所有他能感知到的现实。或许以他一人之力难以将那些现实拉向一点,但至少,他是可以侵入并看到那些现实的。 他是神明之子,自然有着神的力量。长久时间以来他经历过的和见到过的无尽的痛苦和仇恨抹去了他那一半人类血统的限制, 令他无比地强大。此时此刻, 就算是序神再度出手, 也没有那么容易打败他。 再加上之前在楚央的帮助下打开了愚痴之阵, 令他的力量提升到之前的双倍。只要阵法还开着, 他就算那些其他现实来的五级试图阻挠,也无法与他长久地抗衡。 可就在此时,他的意识倏忽被另一股力量抓住, 动弹不得。 是林乔。 从无数个现实中来的林乔,钳制住了他。 此时此刻的林乔褪去了人类的模样,展现出了原本那巨大而恐怖的模样。铺天盖地的触手充斥着一切, 金黄色的巨大眼睛从每一个现实中瞪视着他。 父亲,创造了林奇却又抛弃了林奇的神明。 先知癫狂地笑着, 诘问着,“父亲,你不是尤格索托斯的奴仆吗?现在我就要开启大坍缩了,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在序神的手下伪装的太久,让你忘记自己的立场了么?” 林乔, 亦或者说是奥萨尔的无数分身的意识合为一体, 望着他的子嗣。林奇说的是对的,这是他一直以来蛰伏在序神麾下等待的一刻, 等待他播下的种子长成最恐怖的混沌之树,等待那从时间的尽头就已经决定好的双子会和。 可是林乔失算了。 他没有料到,自己和人类共处的短短时间,竟然受到了人类的影响。 尤其是楚毓给他的影响。 他并不知道先知是林奇,显然先知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并且有伏行混沌的暗中帮助。他本以为他最后的孩子是另外那一个。可是现在他明白了,最强大的孩子原来是他最早放弃的那一个。 或许这才是双子觉醒的关键:痛苦。 痛苦引发的疯狂。 是他的冷眼旁观,让第一个出现的林奇经历了所有最险恶的黑暗。 明明知道这正是他们熵神本来的计划,这正是自己降临地球的目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开始不忍。 不忍仅存的两个林奇自相残杀。不忍那一个尚且保有人类部分的林奇被这一个林奇吞噬。 先知仿佛能够明白奥萨尔的思想,笑容愈发扭曲讽刺,却又带着无尽深沉的哀伤,“你果然比较喜欢另一个我吧?你和楚央都是。” 奥萨尔仍然不说话,只是紧紧钳制着他。 明明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父亲而感到痛苦的先知却仍旧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可笑的期盼。期盼自己带来大坍缩、完成使命,可以终究获得父亲的几分肯定。却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松手。”先知的意识充满了炙热的威胁,“否则,我会将每一个现实里的你一起毁灭。” 弑父对于熵神来说本就毫无意义,更谈不上什么罪恶。神明之间的相互吞噬削弱增长,本就是会不断发生的。先知数不清的触手与弥散着从原初的混乱携带来的熵力,紧紧缠绕住他的父亲。强悍的熵力相互厮杀,每一颗原子都在吞噬着溶解着重生着,不断经历着新的轮回。 却在此时,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奥萨尔发出无声的嚎叫,他的身体迅速被一股远远比他古老比他强大的熵力撕碎。每一片碎块都在挣扎着重生,数不清的肉块试图重新粘连在一起,却被那黑暗无边的力量网罗其中。 奈亚拉托提普牢牢地压制住奥萨尔,宛如一片黑色的海洋吞噬一片澎湃的江河,不费吹灰之力。大约是知道时机到了,伏行混沌不再藏匿,不再蛰伏,张开宽广的身体包裹过来,将奥萨尔整个囚禁在自己的混沌和黑暗里。 当伏行混沌现身,那些勉强拖住先知的五级观测者们的精神立刻受到了熵神的污染。无数超越感知的意象狂猛地灌入他们的脑海中,将他们的意识冲得支离破碎。于是三个现实的融合再一次加剧,以不可扭转的态势向着中心坍缩。 倏忽间,两道琴声在即将分崩离析的现实中响起,在那无数分崩离析又胡乱重组的原子之间波动开来。 先知的意识重新被拉回他的身体所在的现实,便见到那黑暗的、正在腐烂衰败的大地上,两个楚央在狂风中不辍地拉动着怀里的大提琴。迸发的藤蔓伴随着琴音飞入空中,将那些飞散的原子一个一个牵拉住。 两个楚央的琴音卷起狂烈的风暴,不同的音符跳着截然不同却奇异协和的步调,仿佛两段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人生在旋舞。污秽双子的藤蔓延伸向地球深处、延伸向整个现实的深处,将即将分崩离析的物质拉回原位,将互相摧毁的现实推离。 先知见到第三个楚央,一个和他自己的楚央一样选择了记忆作为代价的楚央,心神也有一瞬的波动。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楚央,只不过是另一个童年经历和他的楚央比较相似的版本,所以才会选择同样的代价。 而吞噬者楚央也终究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现存的楚央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他们不像他的楚央一样,为什么他们要在意那些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现实和现实中的人们。 明明所有的世界都在腐烂,明明他们都已经失去了各自的林奇,失去了各自在乎的一切,他们为什么还要去保护? 先知闭上双眼,难过地叹息一声。如果他们也选择与他对抗,那么……就一起毁灭吧。 没有任何人,哪怕是楚央,哪怕是他自己,可以阻止他。 …………………………………………………… 死灵之书已经合上,林奇的意识却还没有收回。 他的意识飘摇在宇宙最深远寒冷的地方,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看到那些巨大的、不可名状的生物在宇宙的胎膜里相互推挤吞啖,分裂又聚合。粘稠而污秽的触感浸润着全身,仿佛回到了母胎之中,被柔软粘腻的羊水和薄膜包裹着。 他听到遥远的歌声,来自记忆最初的歌声。母亲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哼唱着英格兰民谣,柔软的声音在体腔内共振。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来,每一条触手都悠缓地在粘液中挥舞着,时而蜷曲,时而张开。他的触手上布满环装的褶皱,半透明的薄壁下是密密麻麻一层层叠摞的血管,里面流淌着某种黑色的粘液状物质。这些物质在日后随着胎儿的发展会逐渐改变质地和颜色,根据母亲身体中的DNA去模仿人类的血液,那些触手也会渐渐凝固成人类的样子,将他原本的模样深深藏匿。 但他终究不是完全的人类,即便他想要当一个人类。 林奇观察着自己真正的样子,感觉着那被藏匿的伟大躯体无穷无尽的潜力。他甚至可以同时看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看到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看到所有已经毁灭坍缩的现实中被人类的本能和身体束缚的迷茫而绝望的自己。 他也能看到序神。 它们的细丝和腕肢无处不在,隐匿于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之间。那无穷无尽的现实就是它们庞然虬结的身体的一个个脏器,每一次的现实坍缩,都像是小范围的细胞死亡或衰竭。然而当这坍缩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发生脏器的衰竭或产生足以污染其他脏器的癌症。 但正如人常常对于自己的疾病一无所知,只要那坍缩的范围不大,就如同不值一提的毛病,比如胃疼、比如瘙痒,不会引起序神的注意。只有当病症十分明显的时候,序神才会干预。 现在先知造成的现实震动早已超过了那条界限,如一场可能致命的急性炎症,随时将引发一连串的反应造成面积更广的坍缩。先知就像一个缓慢结成的癌症肿块,在即将扩散的关键时刻。 而他和楚央,可以推波助澜,也可以尝试抑制甚至去阁下那肿块。 如何选择呢? 他们本是熵神的信徒,虽然所谓的大坍缩和最终现实就像基督教的天国的概念一般虚无缥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该是他们的目标。 但是,毁掉一切,抹杀所有的可能性,抹杀所有的过去和记忆,这真的是他们有权力去做的吗?那每一个现实中挣扎求生的人们,那些只在某些现实中存在在另一些从未出现过的零级观测者,那些全力以赴想要过好一生但失败了的生灵们。他们的努力难道都毫无意义吗? 人们想要逃离苦难,想要抹去错误,想要让时间倒流,想要让一切重来。那是因为他们以为重来一次自己会做得更好,以为他们有机会创造一个没有遗憾的现实。但这是可能的吗?如果是真正的重来,就不会有记忆,不会有经历过的一切喜怒哀乐,也自然不会知道自己会犯什么错误。很多选择你以为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在特定的情形下,你只会不停做出相同的选择。 如果无穷无尽的现实中都没有任何一个完美的现实出现,那么就算重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神智被拉扯着,被无穷无尽的怀疑吞噬着。可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歌声。 母亲的歌声。 他抬起头,看到隔着一层模糊的粘液,母亲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正俯瞰着他,里面充满无尽的爱意。 他也能听到那无数个现实中抱着自己的尸体的楚央的哭声,听到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惊恐的哀嚎,听到千千万万被悔恨和仇恨吞噬的生灵的悲鸣。 “我该怎么做?”林奇问他的母亲。 可是母亲仍旧唱着绿袖子,没有回答。 第187章 宿命 (4) “你很像我的楚央。” 这句话在楚忆的脑内响起, 伴随着一道华美而熟悉的歌声。 楚忆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脑被什么东西进挤了进来。 他的记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摄住,带着他穿越时间不可逆转的迷雾,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高中生, 在长老会专门为成员的后代子女开办的国际高中里读书。不同于普通的高中, 这里的教学针对于开发每一个学生的艺术特长和观测力。 作为即将毕业的学生, 大部分的学生都选择在十八岁的时候接受圣痕。但进行仪式需要有担保人, 这些担保人需要是高等三级以上的成年人, 也便相当于是日后引导学生的导师们。 就算是长老会内部也有着一定的阶级划分,通常长老家族的后人都能寻求到其他的长老作为自己的导师,但也有不少异军突起的有很强潜力的普通家庭学生试图挤进各长老短短的学员名单中。 楚忆, 或者说是楚央,早就已经想好自己要找谁到自己的老师。而他现在就在他那个人的庄园大门外,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等待着。他的双手出了那么多汗, 就算在裤子上擦都擦不干净。 一名管家拉开车门,对他礼貌地点头道, “楚先生。” 楚央深深呼吸,下了车便去后备箱拿自己的大提琴。管家要接过来,他却笑笑,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他跟着管家走入那典雅却随着岁月的研磨而显得有些凄凉之感的维多利亚时期建筑, 踏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 沿途掠过一张张奇异而令人不安的油画。他的心跳那样快,令他怀疑是否连管家也听得到他的紧张。 雕刻着精美栀子花图案的双扇大门被拉开, 骤然一束阳光轻柔地洒落在瞳孔上,干净而透明,好似在水底向上眺望水面时的光。那束光落在一个坐在扶手椅上看书的人半张侧面上,将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镀成金色。温柔细腻的光影在那人的面部轮廓、衬衫褶皱上制造出惊人的效果,好像是海市蜃楼,没有重量。 楚央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他崇敬迷恋的偶像就在面前,正缓缓抬起头,对他露出一道优雅而真诚的笑容。 “你好。”林奇放下书,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你就是楚央?嗯……你跟你爷爷比较像。” 楚央说出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可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就有些结巴,“您……您好,林先生,我……我很喜欢您的歌……” 一个世界知名的歌唱家却如此“年轻”,但楚央知道,林奇只是看上去年轻而已。长老会中很多人都知道,林奇是Advisor的儿子,到现在已经小一百岁了。是星之彩令他永远保持青春。 楚央第一次听到林奇的歌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当第一句歌词入耳,他就觉得自己爱上了声音的主人。那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林奇长什么样子。 楚央永远不会忘记当他听到那歌声的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眼眶湿润,甚至想要落泪的感觉。 林奇微笑着走向他,一双眼睛那样专注地望着他,就仿佛要看透他的思绪。渐渐地,那眼神又落在他身后的大提琴上,“这就是你表达观测力的工具?” 楚央有点手忙脚乱地将大提琴从肩上摘下来,“是,我是大提琴手,然后有时候自己也……写点曲子。” “哦?”林奇眼中兴致盎然,“你觉得你自己水平如何?” 楚央不好意思道,“……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吗?那可不行。”林奇略略浮夸地用手在空中挥了挥,“我的学生,样样都得是最好的。” 楚央局促道,“我保证我会努力的!只要您愿意让我当您的学徒!” 他知道林奇是最抢手的导师,毕竟他可以说是长老会中名气最大的,实力又强悍,又那么俊美非凡,谁不想当他的学生呢?但是林奇对于学徒极其挑剔,根本不看出身家室。就算是大长老的女儿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林奇抱着手臂,思考片刻,“你的性格好像有点闷,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演奏一曲你自己创作的曲子,我再决定要不要收下你。” 于是楚央忙乱地准备着,拿出大提琴,调线,试音,小心翼翼地摆好姿势,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林奇。 林奇已经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啜饮着,对他微微颔首,“开始吧。” 楚央深深吸气,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情绪沉淀。 只要闭上眼睛,抱着他的大提琴,那熟悉的木香就可以带他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不受任何束缚、规矩、枷锁影响。只有在抱着大提琴——他唯一的情人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这种全然的自由。 于是手指按弦,琴弓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琴声带着空气如水般震动开来。 他拉得是一首他专门为了今天而作的曲子,是他坐在满屋林奇的唱片、海报、周边的房间中,回想着第一次听到林奇歌声的感觉写出的。 一曲终了,他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那天他的演奏格外动情,没有任何疏漏谬误。他抬起头,却见林奇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坐着,看着手里没有再喝过的红酒杯。 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好的预感另楚央甚至不敢开口询问。 果然还是不行吗…… 果然自己还是太平庸了吗…… 难过的感觉从胃里升起,渐渐弥漫上胸腔。楚央强压自己的难过,低声说,“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准备了另外一首曲子……” “不用了。”林奇轻轻将酒杯放下了。他抬起一双幽幽的眼睛,之前面容上那一层轻灵的面纱已经消散了,此刻的林奇,竟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楚央抱着自己的大提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低下头,正打算接受自己的失败。 “我从未听过这样……美的曲子。”林奇幽幽说道。 楚央一顿,惊愕地抬起头。 林奇认真地望着他,那眼眸深处,竟有一丝哀伤。 “不论是曲子,还是你的演奏,都很美。”林奇叹息了一声,然后对楚央露出一个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有些疲惫而哀伤的笑容,“以后,不许再用还可以来形容自己。” 后来楚央才知道,虽然林奇不会衰老,但是林奇当时的恋人却并没有这种能力。当时他的恋人被诊断出了癌症,恐怕不久于人世,而他的恋人也不准备用什么特殊的手法来治疗,只想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终结。而楚央的乐曲饱含最纯粹的爱恋和一种连楚央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宿命般的悲哀,才会对林奇有这般深的影响。 后来的后来,楚央也才明白,原来这首曲子,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和林奇的命运写尽了。 但这些,当时的楚央都还不知道。他纯然地快乐着,为了自己的美梦成真而快乐着。他不会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林奇真的会回应他的感情,真的会成为他的恋人。他也不会想到,自己那样快就会失去他,失去一切。 不论如何,这段序曲,依旧是最美的。 “很美的相遇。” 忽然间,一切都停滞了。面前的林奇、飘飞的纱帘、摆动的钟锤,全都静止了。 楚忆只觉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另一个林奇从房间角落的阴影中走出,和他的林奇那样像,只是没有属于他的林奇的轻灵感和光明感。这一个林奇,好像是会将所有光都吞噬的,他的眼睛见过了太多伤痛绝望,已经不可能再反射阳光了。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楚忆问。 “因为这是你一直一直都不敢去看的记忆。你把它小心翼翼地收到心里的最深处,一层又一层地将它保护好。”先知温柔而哀伤地望着他,仿佛在为了他而哭泣,“因为你知道,你已经失去他了。所以你无法面对你们的开始。每一次回忆,都是重新活过一次,但是你却已经知道了结局。” 楚忆只觉得胸口撕裂般地痛着,令他甚至无法再承受自身的重量。他跪坐在地上,眼泪从脸颊上的疤痕划过,“我的林奇,不会变成你的。” “会的,只要给他合适的经历,他会的。”先知走到楚忆面前,蹲下身来,“给你合适的经历,你也会变成我的楚央。或者说,给你我合适的记忆,我们都可以变成对方的林奇和楚央,不是吗。” 记忆。 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威力,却是三个代价中最微妙的。如果使用得当,甚至可以说是最强大的代价。 原本所谓的“现在”就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所有的”现在“都是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交互的认知结果。整个人对于自身、对于历史、对于世界的理解,也都建立在长短期记忆的不停作用重组之上。如果改写记忆,就相当于改写了过去,超越了时间。 楚忆尝试过。在失去他的林奇后,极度悲伤的他尝试过将另一个现实的林奇变成他的林奇,可是很快便被那个林奇察觉了。后来那个林奇也因为记忆混乱造成与敌人对抗时出现了致命失误而死。自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去改写其他人的记忆。 “我的楚央的代价,也是记忆。”先知伸手,轻柔地擦掉楚忆伤疤上的泪痕,“他也和你上过相同的学校,和你写过一样的曲子。只不过,你们接受圣痕的担保人是不同的。” “你的楚央呢?”楚忆问。 “死了。”先知道,“和你的林奇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成为先知。因为你想开启封闭现实,确认你的楚央。” “不错。”先知道,“但是我一个人是不够的。我需要另一个楚央,一个最强大的楚央来帮我。” “所以你选择了这个现实的楚央?” “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被选好了的。或许是他,或许不是。” “他不会帮你的,我们三个都不会帮你的。” “为什么不帮我?”林奇难过地望着他,“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林奇么” 疼痛再一次从胸口炸裂,他的眼睛落到先知身后,那正用淡淡的哀伤眼神望着他的林奇身上。 确实,他一直不敢回顾这一段记忆。 因为这段记忆越是美好,他就越疼。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他失去的东西了。现实再多,属于他的林奇却再也回不来了。 先知梦呓般的话渗入他的头脑中,令他一阵阵眩晕,“只要我们打开封闭现实,我们可以让记忆融合,让所有的楚央所有的林奇都融合。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我们。” 仿佛被蛊惑一般,楚忆没有反驳他。 先知轻轻抬起他的脸颊,深情地说,“那时候,我可以成为你的林奇,你也可以成为我的楚央。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第188章 宿命 (5) 林奇的眼睛望向一无所有的天空, 睁得那样大,视线却是全然涣散的。 楚央跪在林奇面前,用自己的双手轻轻捧着林奇的脸颊,却没办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转而用手抓着林奇的肩膀, 一开始是轻轻的摇晃, 渐渐地幅度越来越大。 ”林奇!林奇!回来!“他不停呼唤着, 恐惧如冰冷阴森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 他不该给林奇看的, 只要看过, 就不可能再回头。 从胸口探出的藤蔓仍旧吸附在林奇的太阳穴上,此时强行抽离只会彻底搅乱林奇的神智。楚央不敢动弹,他能感觉到林奇身上混乱而矛盾的情绪、濒临崩裂的神智还有碎片状的记忆透过藤蔓传达过来。无穷无尽的困惑和因这困惑而起的惊恐, 另楚央的呼吸也愈发急促失控。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否则他们两个会就这样毁灭,在还没有阻止先知之前就毁灭。 但转念一想, 却又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战斗。 如果就这样放手, 让自己被疯狂吞噬,似乎也不用这么累,这么煎熬了。 楚央渐渐开始退入自己的记忆深处, 将那些闪烁着不同光彩的碎片重新拼凑,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压抑的还是怀恋的。他将所有碎片撒在自己面前, 如同千万块拼图,等待着被复归原位。 他看到自己那混乱的、踏着父母的鲜血的出生, 看到自己被爷爷偷走,看到那噩梦般的灰衣男人扭曲的微笑。他看到自己在教堂中失控,看到爷爷含着泪将他的力量封印,看到林乔和爷爷最后的告别。他也看到自己的四个如家人般的朋友,在热闹的酒吧中拉奏大提琴,沉浸在简单平凡的日子里,为了一日三餐的温饱而奔波。他还看到了那在暗处窥视他的双眼,看到了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包裹,看到了鬼使神差地谱写出死神之歌的自己。 他看到了无数染血的新闻标题,听到仿佛能化作声音的网络谩骂,门口摆满了厌恶憎恨他的人们寄来的纸钱,墙上泼满了污秽的排泄物和诅咒的涂鸦。他看到宋良书躺在地上,嘴唇嫣红,眼睛却还大大地睁着,充满了对自己和对他的懊悔和怨恨。他也看到躺在浴缸中愚蠢地划开了手腕皮肤的自己,看到自己如一条脱水的鱼挣扎着爬出浴缸打电话求救,看到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也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靠着无数机器维持最后生命的爷爷,看到爷爷最后留给他那无限惆怅的一眼,和停留在唇上无法说出的道别。 然后,在麻木的、行尸走肉般的罪恶地狱里,他看到了林奇。 一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少爷,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作死的网红,一出现就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明明最初自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可是猎犬事件后,便不由自主地依赖上了他。仿佛不论发生多么脱出常理的事,不论走入怎样的绝境,林奇总是有办法为他们找到一条生路。以至于每天早上看到林奇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还要耍帅地对他摆着帅哥造型微笑的样子,他便有种感觉,很像是沉浸在阳光之下时那种宁静而充满希望的感觉。好像活着终于不再是那么费力的一件事,他终于可以再次睁开眼睛,看一看他所处的这个世界。 那样的感觉,他一度以为再也不可能有了。 在第八百货商店,第一次尝到神智过低的痛苦的自己只愿意相信林奇,大概是在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竟然动了情。他不敢相信,带着种缺乏自信的惶惶然。当他了解了林奇,了解了更多他那隐藏在不同面具下的性情,还有他可能有过的过往,当他看到林奇多么耐心而认真地照顾着精神异常的自己,他便愈发的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奇。毕竟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大提琴和一身的罪孽。他甚至不能确定在避难所里林奇给他的那个吻到底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真的有什么别的含义。 他一边希望有别的含义,一边又害怕失望,害怕自己的奢求会毁了那种温暖而充满希望的相处方式。但他终究还是勇敢起来了,在优胜美地的度假小屋,他怀着自卑和羞耻,问出了那个问题。他没想到林奇的回应完全超出他的预计…… 到现在,即便在优胜美地他们经历了同样难以名状的恐怖事件,但每次回想起那片松林雪原,回想起那寂夜里木屋前的一盏小灯,他仍然会感觉到纯然的温情和幸福。 正是这段记忆,这片温情,如一片纯洁无瑕的雪。即便后来被无尽的疯狂、痛苦和血腥环嗣,即便后来他自己的疯狂亲自毁灭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们,即使他对自己的憎恨和对所有造成这一切的人的憎恨已经攀上顶峰,这片净地却一直都没有被染污过。 是这段记忆,让他知道,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还是想坚持下去。 这段记忆在他和林奇的头脑中蔓延开来,将所有四散的尘埃压下。他感觉到,林奇的神智也开始一点点聚合。 光芒在林奇涣散的眼神里逐渐凝聚,林奇缓缓眨了下眼睛,将视线落在楚央身上。 “我明白了。”林奇对他说,”我知道我是什么了。” 楚央看到,林奇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一些黑色的东西开始从他的裤脚中钻出、从他的袖子中钻出,奇异的、柔软的、粘稠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质,触碰到任何东西的瞬间都会迅速将之感染。他看到林奇的身后绽开一片广袤的黑色森林,无穷无尽的触手冲破了人体的束缚,自由地向着虚空舒展开来。 林奇发出一声舒适而满足的叹息,生命中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完全的舒展和放松。 楚央的藤蔓也在蔓延着,淹没了他自己的身体。藤蔓和触手相互交缠,宛如情人间最细腻温存的摩挲,缠绵悱恻,难解难分。那是最极致的亲密,最本真的自我相互交融,不论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没有任何遮掩,却依旧炽热相爱。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缠在一起,林奇用自己的身体拥抱住楚央,包裹住楚央。他看着那双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眼眸,认真而温情地说,“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回去我们那个气泡好不好?” 只有他们两人的现实,永远在一起的现实。 楚央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林奇的肩膀上,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站在阳光下的希望。 “好啊,我们一起走。” …………………………………………………… 吞噬者楚央忍不住在回想,这些年,他在先知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 在知道了先知的身份后,他渐渐开始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为什么先知对自己那样了解,为什么先知对自己那样偏爱,为什么……他故意在安东尼奥杀死林奇之后才来救自己。 先知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林奇,这才是为什么所有的林奇都会死。 一种被背叛的痛,他再熟悉不过的痛,如黑色的毒液蔓延在他的心脏里。明明他也背叛了先知不是吗,可为什么知道了先知的真正身份后,他这样绝望? 大概是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过希望,唯一给他希望的,就是那在他掌心写过字的林奇,只属于他的林奇。可是如果连林奇都会变成先知,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不会被痛苦吞噬吗? 如果一切都是痛苦,还有什么必要坚持吗? 然而他想起了和这个现实的林奇一起看到过那些逃难的人们,那些没有被他们这些多元观测者在意过的零级观测者,那样努力地活着,哪怕现实再不完美,再充满了残缺,他们也在努力活着。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了或许就是真正的死了,在别的现实中说不定他们从不曾存在过。 所以生命对他们来说无比宝贵,因为只有一次。 他们是否有资格否定他们存在的权利? 他们是否有资格决定什么样的现实才是好的现实? 亦或是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有的只是不同的记忆罢了。 矛盾和冲突在他的意识里横冲直撞,先知强大的压迫里开始影响他的意志。但他还在努力坚持着,为着一些根本不在乎他死活的人们坚持着。 可就在此时,与他协作的另一道琴声出现停顿。 楚忆拉奏的动作,停了。 一瞬间,排山倒海般的熵力向着毫无防备的他倾泻而下,一瞬间,他的意识被吞噬。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房间。 到处都是防止他自残的软垫,肮脏而发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臊气味,闻久了仿佛连内脏都开始腐烂。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永远也不会打开的门,来自门下那条细细的线。 仿佛有无形的手爬上咽喉,楚央无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吞噬了他。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那扇门,用尽全力冲撞。可是没有用,门纹丝不动,他甚至能听到门外的看守者在说笑聊天,谈论着最近的篮球赛。 恐慌令他全身战栗,几乎陷入了歇斯底里。他不要回来,一回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因为那个会带他走出去的人已经没有了。 吞噬者楚央在他最恐惧的噩梦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 与此同时,能够牵制先知的力量再次被制服了,于是三个现实再次开始相互融合,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再阻止。 第189章 宿命 (6) 安东尼奥狼狈地匍匐在干涸龟裂的地面上, 连滚带爬地向着前方那皮肤黝黑全身包裹在华丽的金衣中的法老。追随他一起逃跑的手下大都已经被先知的触手抓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 “伟大的伏行混沌,无面之王!请怜悯您的奴仆!”他一边用颤抖的、不只是因为惊恐还是因为激动的声音卑微地祈求着,“我已经完成了您所有的要求, 双子已经会和, 大坍缩即将发生!” 法老屹立在荒寂而空无一物的原野上, 傲慢而细长的眼睛微微垂着, 俯瞰着他脚下的蝼蚁。他深色的嘴唇微微抬起, 笑容诡诈而讽刺,“的确,你做的很好。你信奉的主神黄衣之王也会铭记你的奉献。” 安东尼奥举起双手, 那灵巧的、能够创造无尽幻觉的世上一流魔术师的手,此刻却如风中残叶般哆嗦着,“请您怜悯我!您答应过, 等到大坍缩的时候,我可以参与确定最终现实, 神明会实现我的请求!” “看在每一个现实里的你都在努力地执行你的任务的份上,答应给你的,自然会给你。”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身体渐渐缩小, 缩小成了一般人类的大小。他每走一步,土地都会化为烟灰, 无穷无尽的黑影在他身后张开, 宛如一片不会反光的幕布。他来到这可悲的棋子面前,伸出黑色的手指, 在那人类的掌心划下一条痕迹,“不过,你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安东尼奥愕然地睁大双眼,却只来得及看到那黑色的手倾覆向他的双眼。他感觉到皮肉被烤焦的剧痛从眼睛上迸发,在尖叫声忠,他的眼珠融化,化作两滩血水,被那黑色的皮肤吸收吞噬。 “你那卑微的肉身和思想会毁灭,在所有现实中毁灭。但是我会将你的眼睛……至少是你眼睛的原子带去封闭现实,在那里,你会和诸神一起永生,你会成为神的一部分,自然也就拥有了你期望的强大观测力。”嘲弄的、漫不经心的声音,另掌下的魂灵发出了惊恐的哀嚎。而后,安东尼奥双膝下的土地迅速分崩离析,向下坍塌,化作一道巨口般的空洞。他掉落下去,哀嚎声在空洞深处回荡着,却如蚊蚋一般迅速消散。 奈亚拉托提普抬起虚无的双眼,望着头顶那不断旋转的无尽混沌,头部开始拉长变形。一条巨大的血红色触手高高扬起,如血色的巨舌舔舐着天空。 一切都推进到了这个节点,这个尤格索托斯早已精心安排好的节点。 序神差不多也要现身了。 ………………………………………………………… 先知的面前,三个世界在同时燃烧。 大地崩裂,山川相互推挤冲撞,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和海啸另所有的城市四分五裂,大块大块的陆地漂浮在熔岩之上,宛如飘摇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天空呈现一种诡异而又炫目的割断状态,来自不同现实的空气流动对撞成恐怖的台风、龙卷风和雷暴。肆虐的风将森林中的百年古树也连根拔起,洪水在田野之间汹涌肆虐。 人群,那些还没有彻底丧失神智或是还未与其他的人或动植物融合的幸存者们,在这些四分五裂的大地上如蚂蚁一般绝望地到处乱窜,不愿相信末日已至,无处可逃。求生的欲望在死亡和虚无面前变得无比强烈,明明潜意识已经知道没有希望了,却还是要继续挣扎。 这或许就是他们每一个人类的宿命,明知会死亡,会覆灭,还是要欺骗自己。 先知在金字塔的废墟之上,周身包裹在下方法阵卷起的黑暗熵气之中,如一颗巨大眼珠的瞳仁。从他身体中散射出无数的触手,就如同眼睛虹膜里数不清的肌肉纹路。他的衣袍被腐蚀,变得褴褛破败,长长的布条飘舞在空中如同旗帜,仿佛是穿着黑衣的黄衣之王。 而楚忆则走向了那法阵。 “不要去!!!”赵岑商的双腿已经被腐蚀,无法再继续站立。他刚才试图在两个楚央牵制先知的时候用从先知大本营取到的旧印匕首偷袭先知,但在关键时刻楚忆的琴声忽然停止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接近便已经被先知的触手抓住了双脚,皮肉被迅速腐蚀。他看到吞噬者楚央被一团黑气吞噬了身影,只听到一声悲鸣,而楚忆却双眼空茫,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抓着自己的大提琴走向先知。 “醒一醒!楚忆!!”赵岑商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可是楚忆的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我不是楚忆,我是楚央。” 先知缓缓下降,面上带着近乎温情的笑容,对着楚忆伸出手。 却在此时,忽然间四周的空间被撕碎,成千上万的与先知相似的触手从那些断裂的现实缝隙间拥挤进来,每一根触手都被炫目华丽不停流转的异彩包裹着,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一一钳制住先知的触手。紧接着先知面前的现实中巨大的千层花瓣凌空张开,无数藤蔓开放着妖娆的花,花瓣上却流转着星之彩的光芒。紧接着罗伊格尔宛如被花心缓缓生出一般,一层层舒展着自己那些仿佛在燃烧的紫红色触手,它前所未有地巨大,几乎宛如一颗悬浮在地球之上的行星,触手中间张开一颗硕大的复眼,反复已经沉睡了千万年,那些复眼一颗一颗点亮,宛如最深宇宙中觉醒的星辰。 污秽双子之王,果然是在最强的楚央的体内。 在札尔几千重的花瓣之后,楚央的双眼闭合着,身体宛如布偶一般悬停着。他的意识已经与双子之王融为一体,那巨大的复眼上每一个小的眼珠都是他的眼睛,每一条伸展的藤蔓都是他的身体。他的人身成了他的一个器官,依然能够接受他的操控,却不再是他感知的本体。 林奇则在楚央的身后出现,身体已经被无数的触手淹没,只能看到他的头,还有他面上那燃烧着愤怒的双瞳。 楚央的藤蔓迅速在大地上蔓延开来,空间已经无法再限制他。那些弥散着强大神明之力的藤蔓开始将先知拉来的另外两个现实推离,试图将飘散的大陆板块重新固定。而林奇则牢牢地抓住先知,两道势均力敌的半神之力相互吞噬腐蚀,难分胜负。 先知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望着楚央,“没有杀掉你的林奇是我的失误。只有他死了,你才会醒悟过来。” 奈亚拉托提普曾经让他杀掉这个林奇,但是他心软了。 他想着可以用这一个比较弱的自己来牵制控制楚央,想着就算这一个林奇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上,否则楚央会恨自己,又怎么会与自己合作。 但是现在看来,果然不应该让林奇活着。 已经这样接近了,距离他一直以来的目标已经这么近了。他不允许任何人阻止。如果这一个最强的楚央不与他合作,如果他一直引导的吞噬者楚央也背叛他,都没关系。他还有一个楚央,一个和他一样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目标的楚央。 林奇盯着另一个自己,一个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的自己。越是看,他便越是觉得恐怖,原来自己真的做得出这些可怕的事,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摧毁,将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碾碎。他一边觉得恐怖,一边却又古怪地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而这理解也让他愈发惊悚。 这就是他们信仰的熵神们、那伟大的尤格索托斯给他们安排的真正的命运么…… “只能有一个林奇剩下。”先知悲哀地看向自己,“也只能有一个楚央剩下。” 他说完,看向身旁的楚忆。 楚忆坐在自己的藤蔓编织成的椅子上,举起了琴弓。而另一边,双目紧闭的楚央却抬起了手。仿佛在抱着一道不存在的大提琴,另一只手也扬起,握着无形的琴弓。他已经不再需要实体的琴,他的观测力可以直接确认出世上最强大的乐器。 两个楚央同时拉动了怀中的乐器。 楚忆拉奏的是一首正在他头脑中形成的曲子,在他的精神接受了先知的入侵后,在现实相融的瞬间三个世界的记忆同时涌入他的头脑中后,谱写而成的过去之曲。悲壮和华丽、肮脏和圣洁,在每一个音符的跳转间相互对抗,又形成了某种更高层面的和谐。他在用自己的音乐将那所有的记忆切割、破坏,抹杀所有的过去,让所有的错误、悔恨、黑暗、痛苦,都在这音乐中灰飞烟灭。 而楚央的曲子,乍听上去甚至不像是大提琴的声音。而像是风声,无数种不同的空气流动震颤,相互汇聚而成的古怪声音。那种声音古老、空旷、伟大、疯狂,从无序中诞生的韵律,从死亡离盛开的妖花。那是穿着褴褛的黄色长袍的王等待了很久很久的音乐,从阿撒托斯的神殿中传出的圣歌。这音乐中不再有楚央个人的痕迹,就像是原本就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它没有属性,可以无情,也可以多情,可以邪恶,也可以神圣。 光是从琴声上来看,楚忆显然不是楚央的对手,毕竟楚央的甚至已经被死灵之书占据,陷入了无法逆转的混沌之中。他最后仍旧能够维持自己立场的原因,是因为身后那个人在牵着他头脑中最后的一根线,宛如拉着风筝的手,不让他飞向永恒的黑暗。 在这两道音乐中,先知与林奇遥遥相对,深深吸气,同时放声高歌。 第190章 宿命 (7) 四道声音碰撞到一起, 相互制衡的力量对撞着,狂乱的音乐没有任何清醒的意识能够承受。如果林奇没有及时用触手将赵岑商和吞噬者楚央包裹住,他们两人的大脑很可能会在瞬间被摧毁。 琴声、风声和歌声中,四个人的意识相互交错, 无数意象的碎片如灰尘般飞散在每一个人的头脑里。 楚央能感觉到, 另一个自己在一次次尝试触及自己的记忆, 试图篡改自己的记忆。但对方到底没有读过死灵之书, 没有被开发出全部的能力, 所以迟迟无法进入。但是他却可以用自己的琴声,载着林奇的歌声,一点一点渗透到楚忆的神智之中。 可是每一次他快要撕开楚忆的记忆, 先知的声音就会打断他的进程。于是冲突快速加剧,每一次声音的相互干扰和碰撞,造成的波纹都会向着所有现实扩散。原本各个现实间相对独立平静的湖面骤然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得四分五裂, 距离他们最近的上百个现实开始动荡,甚至出现局部坍缩。 在那无数个现实中荼白的空洞里, 一颗颗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无数原本蛰伏的半透明的触手缓缓伸展开,上面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黑色斑点。 激烈的对抗中,四人的意识忽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共鸣。 突然间,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们四人站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上,一片墨绿色的湖。远处两颗巨大的太阳, 一颗紫红, 一颗青蓝,正缓缓沉入湖面之下。而面对着双子太阳的另外一边, 一座巨大的城市迎着夕阳最后那混乱妖异的暮光,伸展开雄伟而古老的臂膀。 他们认识此处,在黄衣之王的长诗里,在黄衣之王的戏剧里,在黄衣之王的碑文里,到处都描绘过这个远古城市的覆灭。 卡尔克萨,黄衣之王的国,一切艺术与美丑的起源。 空中不断飘过的黄色云峦宛如黄衣之王衣袍上破败的碎布,风从每一个方向吹过来,带着馨香和恶臭,载着渺渺茫茫的音乐,来自他们自身的音乐。 楚央看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条红线,连着对面的楚忆。而林奇的胸口也出现了同样的红线,连着先知的胸膛。 但红线不止一条。而是成千上万条,宛如射线一般散射出去,没入湖面之下。他低下头,却发现在那脓绿的水纹深处,悬浮着一张张惨白浮肿的脸。 他自己的脸。 所有的楚央,所有已经死去的、亦或是身体虽没死神智却已经消亡的楚央,都在湖面之下沉睡着。他们的记忆、情感和神智,宛如一片混沌粘稠的雾霭,从湖面上升起,渐渐将一切淹没。 林奇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不同的是,他在湖面中看到的是自己,不同现实中已经死去的自己。虽然死去,但是存在过的记忆、情感和精神都还依旧存在着,从时间长河中的每一个角落一波一波涌向他。 他们同时成了每一个自己,同时经历了每一段人生中的所有片段,所有情感的起伏,所有的理智与疯狂。他们看到自己一点一点失去的亲人们、朋友们,看到在每一个世界经历过的战争、饥饿和死亡。 就连敌对的自己,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一边想要毁灭一切,擦掉过去,重新找回逝去的幸福。另一边却又试图保护,保护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保护着无数只能存在一次的生命在无数现实中留下的印记。 他们的思想开始割裂、分化,仿佛是一个人身体中,两个迥然不同的灵魂在战斗,在争取谁才能最后存活下来。 最后,楚央和林奇回到了这一生。 楚央坐在优胜美地那间度假小屋的门廊上,清冷却并不刺骨的空气吹拂着他的脸颊。遥遥地,他看到一只美丽的雄鹿扬着巨大复杂的鹿角,站在湖畔遥望着他。而林奇拉开门,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两杯爱尔兰咖啡。酒香和咖啡香弥漫在鼻间,浓醇而温暖的味道。晚上,他们在床上紧紧相拥着,听着窗外雪花落在屋檐上静默的窸窣声。 楚央同时也回到了小时候,壁炉中的火毕剥作响,圣诞树上的彩灯不停闪烁。爷爷坐在扶手椅上,戴着花镜看书,而他则兴奋地拆开了圣诞礼物,发现是一台游戏机,趴在地上玩得兴高采烈。空气里弥漫着烤蛋糕的甜味,旁边还放着一杯巧克力奶。爷爷看书看累了,便抬头问他要不要吃蛋糕。他开心地欢呼起来。 林奇回到了玛丽安博雷大宅,某个晚春的午后。他在森林里疯跑着,追逐着一只野兔,路上在刚下过雨还湿润的泥坑里摔了一跤,回家的时候一身考究的衣服都弄脏了,脸上也是大花猫一般。女仆们咯咯直笑,而喝着下午茶晒太阳刺绣的母亲则把他拉过来,用手帕擦着他的脸,抱怨着说他越来越皮,但语气里明明全是宠溺。 楚央和林奇还回到了那个晚上,庆祝陈旖出院的晚上。那天他和林奇忙了一整天,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电视机里演着偶像剧,陈旖戴着可爱的粉色假发讲着娱乐圈某明星的八卦,祝鹤泽在给她剥虾,苏钰在旁边时不时怼陈旖两句,再被陈旖怼回来。白殿则在那边抱着不耐烦的馒头摸个没完没了。此时门铃响了,林奇站起身去开门,却见电视机里的帅气男主赵岑商就站在门外,手里还捧着两大束玫瑰花,对着两位尖叫的女士帅气一笑:“出院快乐”。 他们还回到了第八百货商店,林奇拉着他到处乱转,两人去电影院看了电影,期间楚央靠在林奇的肩膀上睡着了,口水甚至弄脏了林奇的衬衣。后来在那间阴暗的储物室里,林奇把一枚指环套在楚央手上。楚央注意到戒指的内侧刻着奇怪的纹章,于是问林奇:“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林奇没有像原本的记忆中回答“……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随便选的。”他勾住楚央的手指,认真地说,“这是我母亲家族的纹章,一代一代传下来。当我们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将这纹章刻在定情信物上,送给对方。” 楚央傻傻地看着林奇,脸颊发热,“你……你是说……” “我是说我喜欢你啊,傻瓜。”林奇弯起眼睛,对着他温柔地笑。 无数个瞬间,无数的岁月,如一条汹涌澎湃的长河冲刷过他们被黑暗蒙尘的意识。原来,在那些痛苦的记忆的间隙里,还有这么多幸福的记忆。这么多只发生在他们这个现实中的幸福,如果抹杀,就彻底没有了。 楚央不想失去这些。 即便有那么多的悔恨,即便他除了林奇已经一无所有,他还是不想失去这些。所以他决定了,他要抓住,他要留住。 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楚忆的思想迅速被楚央感染。他的琴声开始混乱,不成曲调。终于那四根琴弦一根接着一根绷断,他的眼睛中涌出血色的泪水,藤蔓却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充斥在楚忆的记忆中的,是同样的幸福记忆,所有他和他的林奇有过的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情。他记得林奇耐心地教给他长老会密文,记得林奇一遍一遍唱着他写出的曲子,用笔在曲谱上偶尔修改,记得林奇失去爱人后一年,终于第一次对楚央露出笑容时窗外的细雨,记得那次执行任务回来,自己因为过度使用污秽双子失去了五年的记忆,林奇于是装作他们第一次相识,与他一点一点在三个月中相爱。 如果一切重写,这些也就都没有了。 他舍得吗? 当楚忆落败后,楚央和林奇的乐曲便以压倒性的态势扑向先知。即便强大如先知,竟也开始渐渐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他开始看到很多段他本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最开始与母亲生活在玛丽安博雷庄园中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还有后来与楚央相遇的记忆。这些记忆虽然短暂,却依旧鲜明,就连夕阳晒在皮肤上的触感,还有威尼斯水面上特有的气味,都清晰得如在眼前。 在先知开始式微的霎那,他对于楚忆和吞噬者楚央的控制也开始失效。于是藤蔓再次从另两个楚央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一层层缠绕向漩涡中心的林奇。 三个楚央,记忆、共情和神智的藤蔓,同时探入了先知的脑中。他们看到,先知的记忆有被触碰过的痕迹。 那是一片幕布,一片用黑色的熵力遮盖住的黑雾。奈亚拉托提普留下的痕迹。 藤蔓探入黑雾之中,果真触碰到了一段被封存的记忆,就连先知自己也不知道存在的记忆。 那是在被序神之力吞噬的最后时刻,先知的楚央在护住先知的时候,灌注入先知头脑里的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他们两人生活在一个和他们的现实很像的现实中,但是他们都不是多元观测者,只是普通的人类。多元观测者的概念完全不存在。楚央是一个大提琴手,他父亲是一个工程师,林奇则是一名歌唱家,他的母亲曾经是电影演员,现在已经退休,和他的父亲在英国生活。 在那个鲜活而完整的记忆中,两个人在加拿大结了婚,住在纳奈莫岛上海边的一间淡黄色的小房子里。两个人刚刚进行过巡回演出便会来到这小房子里休息一段时间,躺在躺椅上看着,海水上飞驰而过的快艇和在退潮后满是蚝壳的海滩上吃牡蛎的海鸥,在满是银河光辉的深夜里接吻。他们就在这种创作、演出、休息的轮回中一直平静地生活,直到六十多岁退休。之后环游世界数年,吃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美食,看到过所有文明的遗迹,在很多美丽的小镇中携手漫步,在不同的海岸边看过日出日落。然后,在大约七十多岁的时候,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大床上,在梦境中悄然逝去。 那是另一段人生,完整而真实到无趣的人生,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甚至不会在现实的记忆中留下一笔。 那是楚央给林奇的幸福,他知道他将永远亏欠林奇的幸福。他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还给了他。 或许他早就在编织这段记忆才可以做到如此细致而真实,或许他早就预感到有一天自己无法再陪伴林奇。他怕林奇再次陷入八十年前的黑暗中,于是他要留给他一段新的人生,一段可以驱散一切的阳光。 当三个楚央将这段被奈亚拉托提普封存的记忆揭开的瞬间,先知的歌声停止了。 那段完整的人生记忆灌入他被疯狂和黑暗吞噬的脑海,就像是一曲安宁的民谣。 眼泪从他早已干涸的双眼中涌出,在一瞬间,他经历了那一生。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事无巨细,琐碎而真实。 他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在音乐学院的课堂上相遇,他第一次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拉住楚央的手,他们第一次在学校里梧桐树下偷偷接吻,他们在房间里激烈地争论一段乐曲应该如何表现,他们因为种种小事吵架冷战又和好。 当时四周的环境,风吹在皮肤上的感觉,还有鼻间嗅到的气味。每一种感知都真真切切。 那是最极致的记忆,足以创造过去的记忆。 先知的触手开始从空中坠落,开始向着他的身体中收缩。分崩离析的世界融合的进程停止了,林奇则借此机会,再次将入侵的两个现实推离。 他们赢了吗? 楚央有些困惑,有些迷茫,一种宁静安稳的感觉,随着那已经逝去的敌意楚央的记忆蔓延向所有的现实,蔓延向所有的双子。 然而,就在此时,序神降临了。 第191章 宿命 (8) 在已经逝去的第一楚央编织的记忆中, 先知正在一点一点变回林奇。他的仇恨、他的懊悔、他永失所爱的悲伤,正在那重新构造的过去中一点一点愈合。 可是序神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只知道, 有需要他们亲自抹去的东西出现了, 而且已经对它们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它们需要抹去这严重的威胁, 哪怕是将所有已经被感染的现实都毁灭掉也在所不惜。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威胁。 与此同时, 藏匿在某个濒临坍缩的现实气泡中的奈亚拉托提普伸展开了自己腹部的肿泡, 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禁锢的狱卒奥萨尔释放出来。奥萨尔漆黑的触手宛如浓稠炙热的焦油,丝丝缕缕从那肿泡张开的缺口中流泻出来,胶着着, 挣扎着,宛如正在出生一般。 奈亚拉托提普的意识涌入奥萨尔的精神中,那带着狂喜的、诡邪的意象告诉他:去吧, 去拯救你的儿子,完成你作为父亲的使命。 奥萨尔感觉到了每一个现实中迅速变浓的序神之力, 他不再犹豫,撕扯开现实的裂缝,迅速冲向一切混乱蒸腾的源头。 而此时, 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的三个楚央和林奇,浑然不知厄运正在降临。 当序神的力量骤然从四面八方出现, 悄无声息却极为迅速地将一切物质、精神、过去和未来极序化的时候, 他们没有任何准备。 他们只是看到了白色的光,极为圣洁明亮的光, 几乎让人感觉到愉悦、幸福和向往的光明,从天边升起。可是它并非善良的,正如熵神也并非邪恶的,它们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从无始以来就在相互吞噬共存。人类被它们的力量创造,但对于它们来说,人类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为了实现某些目标的副产品罢了。它们不在乎人类是否幸福,是否值得生存,也不在乎人类创造的文明有过怎样的过去和辉煌,就如同它们不曾在乎过任何一个种族和星球的存亡一般。 低等生物的崇拜和祈求,就如同蚂蚁对人的存在和祈求,根本就不可能被它们听到。除非这些生物在某些被设定好的机缘巧合下,成为了这些生物的棋子,成为了它们的载体和兵卒。 那些尚未分崩离析的大地,被楚央和林奇挽救下来的城市,还有这三个现实中数以亿计的幸存者,全都在顷刻间化作飞散的稳定原子,甚至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的。 序神的第一缕光芒落到楚央的藤蔓上的时候,他发出了痛苦的惨叫。那是前所未有的剧痛,比被烈火烧灼还要强烈千万倍的痛楚。他延伸的肢体被迅速气化,罗伊格尔更是直接被吞噬掉,楚央能清楚地感知到,那较小的双子在他的意识里尖叫着,进而化为虚无。 强烈的恐惧,化为虚无的恐惧令他开始拼命地缩回自己的藤蔓。他嫩感觉到札尔在他的意识里哀嚎,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永恒地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在序神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没有时间还手。 另外两个楚央的污秽双子没有那样强大,所有的藤蔓同时开始气化,而且那感染是延续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爆炸般的速度直接蔓延向了两个楚央的身体。 吞噬者楚央和楚忆发出极为悲惨痛苦的哀鸣,他们的身体在神圣的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如烟气一般飞散。 楚央隐约知道,这是他们的末日。不论他和林奇,恐怕都难以在这样的力量中存活下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急切地冲向林奇,林奇也同样张开双手。迎着神明带来的末日,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可是,林奇开始释放出自己身体中全部的熵力,那无数道弥散着绚丽到刺眼的星之彩的触手,开始一层一层缠绕住他,宛如在先知记忆中看到的,第一楚央做过的事一样。 楚央的眼睛睁大,开始挣扎。他惊恐地摇着头,哀求着,眼泪喷涌而出,“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他不惧怕消亡,他怕的是独自存在。 就如同先知一般,陷入永恒的黑暗。 可是林奇却用自己人类的双手托起楚央的脸,深深吻上他的嘴唇。 “不要怕。”楚央在头脑中听到林奇悲伤而不舍的声音,“活下去,我们会再次相见的。” 然后,他面前的林奇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林奇在竭力忍耐,忍着不要看起来太痛苦。他不想给与楚央更多的残酷和痛苦,可是在序神降临的瞬间,他看到了父亲的触手也在同时挤入在这个现实中,出现在先知的附近。他渐渐明白了,死灵之书里隐藏的最后真相,那唯独刻在他意识中的,尤格索托斯给予的预言。 他是注定要牺牲的,因为他要从序神手中保护好最后的楚央。 就如同第一楚央注定要保护好最后的林奇。 但是实在太疼了,他还是忍不住惨叫起来。但不论多么疼,他都紧紧地、紧紧地闭合着自己所有的触手,一重重,一层层,用自己那继承自熵神的身体,保护着他最珍爱的人。 这是他临死前最后的执念。 …………………………………………………… 而另一边,骤然被从第一楚央编织的美丽记忆中拉出来的先知甚至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什么,便开始被序神的力量吞噬。 熟悉的痛,噩梦般的痛,还有那一双记忆中难忘的悲伤双眼。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在记忆里的哪个节点,到底哪一段人生才是现实。 但是这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要消亡了。 在铺天盖地的痛觉中,他竟感觉到了某种安宁。 终于可以停止了,终于要结束了,再也不用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绝望的希望而痛苦地存在了。 倏忽间,疼痛减轻了。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了无边无际黑色的、强壮的触手,将他包裹住了。就如同当初楚央保护他那样。 他困惑地睁大眼睛,却看到林乔悬浮在他的面前,在黑暗中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幽光。他现在是人的样子,那张总是冷峻无情的脸上,现在却出现了种种丰富的,林奇无法辨认的情绪。 属于人类的情绪。 在无数个现实中存活了亿万年的狱卒——熵神奥萨尔,在这一刻成为了一个人类,成为了一个父亲。他用有些生疏的、单薄的、却确实存在的愧疚和爱,望着自己一手创造的生命,最初的儿子,也是最后的儿子。 先知,或者说是林奇,却不明白。他睁大了茫然的眼睛,就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 “我不应该放弃你。”林乔对他说,“我应该成为你的父亲。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去当一个父亲。” 他或许不知道,就连林奇自己都不知道,先知林奇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或许,从一开始,从第一次问母亲他的父亲在哪,从第一次见到父亲,他就在等了。 可他没有想到,最后等到的时刻,却是终结。 林乔的人身迅速变化,变成了他真正的模样,巨大而恐怖的狱卒,雄伟的触手可以轻而易举撕裂任何现实。这么多年来,他在序神的手掌下掩藏实力,让自己的儿子一次一次杀死自己的化身。但序神们忘记了,他毕竟是尤格索托斯的后裔,是全知全能之神的子嗣。 他身体中的熵力如恐怖的核弹般爆炸开来,迅速延展的黑色如同势不可挡的黑夜压向炙热纯净的序神。他的身体被序神们撕扯着,吞啖着,但他强悍而勇猛,也同样疯狂地撕咬着序神那些多少年来未曾伤过的身体,宛如宇宙中最凶猛的可以吞噬群星的恶兽。 奥萨尔,以自己熵神的身体形成了一道圆球状的屏障,强行将序神的力量推开。他的熵力凶悍地侵蚀着序神的身体,将那些巨大的、人的意识无法理解的纯白身体染成黑色。伴随着众多序神的受伤,甚至是几个序神的死亡,无数的现实灰飞烟灭,人们甚至来不及明白发生什么事,前一瞬还存在,下一瞬就已经归于虚无。 这是真正的,神明之间的战争。任何生命、种族、文明、星球还有现实,在它们面前都是尘埃。 然而不论奥萨尔实际上有多么强悍,不论他是否已经吞噬了最强大的序神中的两名:巴斯特和克塔尼德,不论是否三分之一的现实已经在他们的战斗中被摧毁,毕竟序神几乎是倾巢而出,而他却形单影只,以一神之力对抗整个“天堂”。很快,他开始被序神们的力量感染,那些浓稠的宛如液体又仿佛厌恶的熵力迅速被夺目的白色光芒吞噬。那原本遮蔽天空的黑暗迅速萎缩,被蜂拥而上的凶残序神拆分肢解。 生命的最后一刻,奥萨尔将自己的“心脏”,一颗纯粹的熵核,送入林奇的胸口。一颗黑色的种子,却拥有着直接从阿撒托斯中诞生的力量,落在林奇胸膛上黑色的皮肤上的瞬间便仿佛落在滚水中的糖块,迅速消隐不见。林奇却仿佛毫无所觉,他睁大的双眼中只能看到那团仍旧在抗争、撕咬、吞噬的黑色触手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被所有的白色吞没。 他一直以来憎恨的父亲也没有了。 他曾经无数次地杀死林乔,可是他知道死去的不过是林乔的化身之一,所以他不曾在意过。他以为,为了达到目的,就算是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也在所不惜。因为父亲从未爱过他,从未在乎过他,父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他带来大坍缩。既然如此,既然连父亲也愿意佯装被他杀死,他当然无所谓。 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失去希望。 在心底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在表面的无情、神秘和麻木之下,他仍旧在努力实现着父亲的愿望,仍旧在冀望着,当自己带来了大坍缩,或许父亲会爱他,哪怕一点点。 而现在,他得到了,父亲也没有了。 林奇低下头,看到了在一团被烧焦的、却不肯松开,依旧紧紧蜷缩着的另一个林奇,看到那些触手深处一点点熹微的,熟悉的藤蔓光芒。 奥萨尔之核中的记忆和能量突然在林奇的身体中爆发开来,令他体内的黑暗开始疯狂燃烧。他感知到了,尤格索托斯、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那些等待在无人可见的封闭现实里的神明们留在奥萨尔、留在他意识中的印记。 他的对手,他嫉妒的对象,这个世界的林奇为了救他的楚央死去了。而他明白活下来的楚央会经历什么。 但最强大的从来都不是幸福,而是痛苦。 幸福令人软弱,只有痛苦会给你无穷无尽的力量,给你死而后生的机会。 于是当序神的光芒再一次压向他和最后一个楚央的时候,他伸展开一部分触手,接替已经被烧焦的另一个林奇,将楚央一层层缠裹起来。 他对着眼睛中已经失去一切光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和疯狂的楚央说,“我明白了,为什么要两个人。” 一个燃烧自己,重创序神,摧毁所有残留的现实,撼动他们对阿撒托斯的控制,与序神同归于尽。另一个趁机撕扯开封闭现实,进入阿撒托斯,夺取宇宙之核的控制权,释放所有熵神,重新确定最终现实。 一个毁灭,一个重生。 痛到极致,无法再对任何东西产生反应的楚央,缓缓抬起已经不见了瞳仁,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双眼。他的林奇大部分都已经气化,只剩下一半彻底碳化的脸尚未灰飞烟灭。紧紧皱起的眉头仍旧维持着痛苦的模样,楚央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那剩下的碳原子立刻四散开来,宛如一片黑色的烟雾化掉了。 他和先知一样,终于一无所有。 他们的亲人、爱人、友人、世界,全都没了。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神明选中。他们别无选择。 楚央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轻轻捻起。 一把大提琴出现在他的怀里,熟悉的重量和刻痕,是他最初的那一把,早在黑月城堡就已经丢失的那一把。 琴看上去虽然相同,但弦和琴弓都不再是普通的材质,而是从他的头脑中而生的,不存在于任何现实中的概念。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在他刚刚接受过圣痕的那个早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却见到林奇躺在猫脚沙发上睡着了。晨风吹动白色的纱帘,金色的阳光洒在林奇的皮肤上和头发上,仿佛是油画中不朽的道林格雷。 他开始拉动琴弦。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完结~ 第192章 宿命 (9) 楚央拉奏的琴声一响起, 先知林奇便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看来不管是哪一个楚央,到底都是可以理解他的。 于是他抬起头,面对着四面八方逼近的序神,让自己身体中所有的熵力释放。漫长的记忆, 黑暗的、光明的、虚幻的、真实的, 凝结在他的腹腔中, 向着上方喷发。与父亲一样浓烈的熵力随着数不尽的触手从他渐渐变化失去人类形态的身体中迸发的同时, 他的歌声却悠缓宁静, 载着黑色的风如潮水一层层扩散。 本是一曲简单的民谣,用吟唱的方式,加上浑厚悠远的变调, 没有歌词,也没有多么复杂华丽,乍听上去甚至没有任何攻击性, 甚至有些太过人类。 然而就是这样一首简单的民谣,一曲诉说着无尽哀思和深情的民谣, 带起的震动对序神造成了某种奇异的影响。那些蔓延在他们身体上的黑斑开始迅速增加,面积急剧扩大。这令序神们发出了愤怒而不安的吼声,那吼声震动着每一个摇摇欲坠的现实, 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再稳定,进入了某种似是而非的状态。 林奇的面容也在迅速熵化, 失去了他作为人类最后的样子, 但歌声仍旧在从他身体的每一个不断变形转化升腾的细胞中迸发出来。在楚央不间断地,写满了无数现实无数人生中的苦痛、失去、罪恶、悔恨的琴声中, 在他们两个人在每一个现实中存在过的记忆中,先知林奇作为熵神绽放。壮丽而华美的黑暗,丰富而空洞的黑暗,最肮脏也最纯净的黑暗,冲破了一切现实之间的屏障。没有任何过程,那黑暗充满了现实之间所有的缝隙,感染着所有触碰到它的现实。序神们怒吼着,张开纯白的宛如翅膀般的肢体,从每一个方向压向那新诞生的熵神。可是歌声和琴声却给了那片黑雾无穷无尽的力量,凡是试图吞噬那黑暗的序神,都反而被黑暗感染。 包容一切现实的雅德萨达格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惊惶地挣扎着,发出了一道长长的悲鸣。 “Nyog‘Sothep!Nyog’Sothep!Nyog‘Sothep!”雅德萨达格的意识响彻每一个宇宙。 它急切地警告着所有的序神,告诉他们它失算的错误,它的孪生兄弟真正的武器。 奈奥格。索希普,无名之雾,尤格索托斯之后裔。这个新诞生的熵神的名字早已被记载在阿撒托斯空洞而巨大的身体里,但是没有任何熵神或序神见过它,它也从未参加过序神和熵神的战争。所以它们渐渐将它遗忘,以为这只是一个被误读了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名字从未传入过任何文明任何现实,没有任何意识知道过它的含义。 但全知全能之神尤格索托斯知道,它知道那是它最终的武器,比他的儿子奥萨尔更强大的后代。伏行混沌将会指引他的前路,黄衣之王的乐手将会为它伸展开巨大而黑暗的翅膀。当它在天使的音乐中诞生的时候,将会吞噬它的父亲,吞噬它碰触的一切,重创序神,结束它们的统治。 毁灭,是它存在的唯一目的。 雅德萨达格知道,当脑奥格索希普出现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输了。它庞然而伟大的身躯颤抖着,听着序神们发出的惊恐而痛苦的尖叫,它哭泣着,感觉着迅速从自己的身体中流逝的力量。它抓着那广阔无垠的宇宙之核的力气渐渐松了,数不清的现实爆发般消逝着,坍缩着。 末日面前,早已测算到今天的伊斯人放弃反抗,跪在地上等待着大坍缩的降临。 序神们的光芒在迅速暗淡,它们的恐惧则加剧着它们的式微。而奈奥格。索希普也在不断承受着序神们的吞噬和撕咬,承受着渐渐令他的身体分崩离析的序力的侵蚀。但他从未停止,他一直在歌唱,那琴音也从未断过,陪伴着他战斗着,吞噬者,毁灭着,完成他们最后的宿命。 一遍一遍,最温柔的人类音乐是一些较为虚弱渺小的序神们最后听到的东西。而更强大的序神们也渐渐不支,恐惧地退缩着。雅德萨达格仍旧紧紧抓着控制阿撒托斯的最后一根线,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 奈奥格索希普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十分稀薄了,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 他需要燃烧自己。 于是,歌声忽然停了。楚央睁开眼睛,在包裹着他的温柔的黑暗中,他听到了林奇的声音。 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林奇在对他说话,他也不知道,那个林奇是在对哪一个楚央说话。 或许,是每一个林奇在对每一个楚央告别。 “不要忘了我。”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绝对的安静,就好像突然间一切存在,不论是可见的、可触碰的、可听到的、可嗅的和可知的,全都被轻盈而美丽的黑暗抹去了。 楚央伸出手,却触碰那黑暗。什么都没有,彻底的虚无。 他发现自己悬浮在这无穷无尽的虚无中,仿佛是所有的不存在中,唯一的存在。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他的藤蔓可以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地方,因为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现实的边界可以限制他。 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什么巨大的、无法理解的、伟大而永恒的东西。 他感觉到自己在被吸向它,被吸收入它。温暖潮湿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将他包融,将他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上一刻,他还是一个个体,可是现在,他的**仿佛散开了,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存在之中。 他成为了每一个楚央,或者说是每一个楚央都成为了他。在阿撒托斯的怀抱里,所有的可能性合而为一。他经历了每一段人生,从无知到强大,从幸福到痛苦,从拥有到失去。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 记忆、情感和神智彻底相融,再也无法分开。 他伸展自己变得无比巨大的身体,感觉到了某种禁锢。于是他一用力,将那禁锢彻底撕碎了。没有任何耳朵去聆听的情况下,声音不再存在,只有强烈的震动,疯狂的震动。然后那禁锢碎裂了,它巨大的身体喷发开来,向着每一个方向舒展着。 他的意识变得无比宽广,却也渐渐稀释。他透过无数颗不断形成又溶解的眼睛,看到了从黑暗中浮现的万千神明。 全知全能的尤格索托斯,众神之母莎布尼古拉斯,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黄衣之王哈斯塔,拉莱耶之主克苏鲁,还有火之王克图格亚。在它们身后,还有无穷无尽的神明,巨大而丑恶的形态,畸形而粘腻的肿泡,邪恶而贪婪的触手……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出,在他的面前狂欢一般起舞。混乱而疯狂的鼓声响彻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庆祝着自由的降临。 他却处在某种越来越困顿的状态里。阿撒托斯毕竟太过巨大了,任何意识在它的身体里,终将归于虚无。他抬起筋疲力竭的眼睛,却看到黄衣之王那高大的身体立在他面前。褴褛的黄衣如旗帜一般飘渺蒸腾着,如面具一般的脸上,两颗空洞凝望着他。 而在它身后,尤格索托斯,十三颗巨大的球状体闪烁着人类无法想象的混乱而绝美的光芒。 他意识到,如果要确定最终现实,就是现在。在他的意识即将没入永恒的阿撒托斯的身体中的最后时刻。 ”不要怕。”是谁在安慰他? “存在过的就会永远存在。”是谁这样告诉过他? “楚大哥。”是谁在呼唤他? “不要忘了我。”是谁在哀求他? 他努力地抓住自己最后的意识,抓住每一个楚央经历过的一切。 他要所有的可能性:所有自由的,没有神明干涉的,不存在多元观测者的可能性。 他要一切从最初开始,他要无数个宇宙,无数种生命。 他要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要所有逝去的和还未出生的都有机会。 但他不想要自己。 “如你所愿。”在意识滑入阿撒托斯深处之前,他听到了众神的赞歌。 第193章 宿命 (10)(大结局) 从这一个宇宙开始出现, 到出现了人类,用了138亿年。 从人类中出现一个名叫玛丽坎贝尔的公主,又用了240万年。 奥萨尔从不知道,在人类的时间中等待原来这样漫长。 楚央的愿望中一句“希望所有逝去的和未出生的都有机会存在”将他从消亡中带了回来, 而后他便在那无数新生的宇宙中寻找, 挑选, 找到了这一个现实。在这里, 他与玛丽坎贝尔相爱, 与她生下了一个叫林奇的儿子,一家三口度过了平静而无忧的一生。 只不过,他的儿子林奇从出生的那一霎那, 就拥有无数的记忆,无数他已经经历过的记忆。 奥萨尔,或者说是林乔, 不知道为何这种情况会发生。或许是因为林奇本身也是一名熵神,所以重生之后他的意识也自然不会受到时间空间和现实的影响, 拥有所有的记忆。但奥萨尔很快便教会他,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可以直接利用自己的能力干预这些现实, 否则可能会导致未知的灾难甚至释放序神。那是阿撒托斯定下的法则,没有任何熵神可以违背。 所以一些不大安分的神明, 比如伏行混沌, 也只能在人类中散播自己的信仰,时而到某些宇宙中化身成人的样子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但如果他们想要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宇宙中, 他们就必须遵守法则。 他们陪伴着玛丽坎贝尔渡过了她幸福安稳的一生,然后父子两人分开了,只偶尔才见面,各自以不同的身份活在不同的国度,等待着。 他们都有各自要等待的人。 只是没想到,后来林乔等到了楚毓,林奇却没有楚央。 当林奇听说楚毓的儿子楚献的妻子生下的是一名女婴的时候,他崩溃了。 楚央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他冲去了所有的宇宙,但他知道已经不可能找到楚央了。这一个现实是林乔精挑细选的,和他们原本的现实最接近的宇宙。如果没有了,就是真的没有了。 他隐约知道,楚央不想再回来。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灾难,所过之处,只能带来死亡和不幸。当时意识即将消亡的楚央,以为所有的林奇都已经死去了,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他不知道林奇还会在等着他,不知道熵神是可以带着已经消亡的现实的烙印和记忆的。 但林奇还是在徒然地寻找,找了很久很久。除了寻找,他没有其他的目的。偶尔他会回来一次,看一看作为化妆艺术家的许白和天才医生萧逸泉腻腻歪歪的生活,看一看依旧在电视上迷晕一种少男少女的赵岑商,看一看新成名的古典乐队组合惊梦的演出,看看台上穿着鱼尾裙一展歌喉的祝鹤泽、吹着长笛含情脉脉看着主唱的陈旖,潇洒地弹着钢琴的宋良书,帅气地敲着定音鼓的苏钰。他不曾与他们任何人说过话,最多擦身而过。他在心里默默与他们道别,然后再次离开。 在宇宙中穿梭的无尽时间里,无名之雾的传说也开始进入人类的记载,但由于他不像奈亚拉托提普、克苏鲁、哈斯塔一般热衷于在所有文明中散播自己的影响,所以他没有留下任何抄本或纹章,人们往往只知道他的名字:Nyog’Sothep,却并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父亲所在的现实。那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人类逐渐演化出了六种性别,世界也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那时候林乔,或者说是奥萨尔已经离开了,毕竟楚毓已经逝去很久很久,已经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而林奇,他觉得自己不属于阿撒托斯的圣殿,也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他只能带着所有的回忆,把自己埋入优胜美地大山的深处,在回忆中一遍一遍重新经历他和楚央在一起的人生。 直到某一天,他被唤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唤醒的。他伸展着自己已经与岩石相融的身体,懒懒地从黑暗中伸出手臂,张开黝黑的眼睛。 原来,科技已经高度发达的人类中却依旧有不少熵神的信徒。他们试图找到所有神明们留在地球上的印记。所以他们正试图挖开大山,看一看那传闻中沉睡在这里的无名之雾是不是真的存在。 林奇哭笑不得,只好恢复自己人类的身体,悄悄混入了那些狂热的信徒之中。他得知,他们已经利用今非昔比的空间技术找到了不少神奇的印记,他们甚至相信他们能找到一扇时空之门,一扇可以通往阿撒托斯圣殿的门。 阿撒托斯的圣殿里只有虚无,林奇告诉他们,可是人类的好奇心是不可能被真相抑制的。 林奇正想要再次找地方进入他的梦境,却听说他们找到了一扇门。纯粹是因为无聊,他询问了那扇门的位置,却感觉那已经沉寂了数千年的胸口,一阵莫名的骚动。 门的位置,在原本楚央爷爷的旧屋的位置。 如今,那里已经因为一场超强的地震和后来的板块运动沉入了海底,但还是有人检测到了那里一种熹微的弦共振。 当林奇利用他们检测宇宙弦共振的机器观测那被从背景中分离出来的波纹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那段波动,如果转化成声音,是一首他无比熟悉的曲子。 他和楚央最后合奏的曲子。 于是他冲向了大洋深处,在已经覆盖着厚重的珊瑚和海藻的城市废墟中寻找。终于,他在一座已经倒塌的房屋下,找到了一道门。 卡特之门。 对于熵神来说,要打开这样的门轻而易举。他用自己的触手变化成银钥匙的模样开启了那等待了几百亿年的锁。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 在他面前铺展开的,是一片古怪却又瑰丽的荒原。泥沙中密密麻麻挺立的礁石,上面覆盖着同样的粉色苔藓,还有许多宛如珊瑚的东西直立着。礁石上贴着一些像是海螺壳的螺旋状物体,还有一些类似海星的生物遗迹。倒更像是原本的深海在某次剧烈的板块运动中被抬离了海平面,裸露在了空气中。而更远处,横亘着一些连绵不断的山影。 天空中巨大的红色太阳超出了正常的尺寸,东方无数片沉重的云团被染成了极为艳丽的色彩。那些云团似乎是某种有知觉的生物,拥挤的肉瘤中一颗颗巨大的眼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睁开。 熟悉的现实,熟悉到令人眼眶发疼。 他飞快地掠过长空,身后拖曳的无数触手宛如黑色的丝绦。他看见了,那片广袤而华美的森林。充种种在地球上看不到的、糅合了玄奇、诡艳、却还有一点点接近肉质的油腻恶心感的植物。高大的类似树木的植物生长着蓝色的块状“叶子”,间或垂下一条条难以辨别是动物还是植物的仿佛绦虫一般的肉色悬挂物。红色的血丝状藤蔓、直径足有一米多的紫色圆盘状生物散发着幽幽荧光,还有无数弥漫着彩色斑纹的花点缀在一丛丛茂密的灌木间。空气里湿漉漉的,叶片间时有骚动,可见一些蜥蜴迅速爬过树梢,或是小型哺乳类动物穿行在灌木里。甚至能听到一种轻悦的几乎像是小姑娘唱歌的鸟鸣声从高处传来,鹅黄色的羽毛偶然从叶片的缝隙中飘落。 林奇张开颤抖的双唇,试探性地喊道,“楚央!” 没有人回答,但是一阵风吹过。风在枝叶和林木间穿行,发出美妙的,宛如大提琴一般的乐声。 林奇寻着那风声,就如同当初在楚毓的门后追着那只蝴蝶。他来到那片美丽的蓝色湖泊之畔,看到那风在水面上擦出一连串縠纹。 林奇收起自己的触手,让自己仍然是人类的样子。他用双腿走入清亮的水中,越走越深,直到水将他浸没。在湖底,成片的藻荇如森林一般轻缓摇摆着,细嫩的枝叶拂过他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抚摸。那风声此刻已经变成了琴身,愈发清晰,如轻烟一样牵引着他,往湖心走去。 终于,拨开一丛海草后,他看到一团弥散着淡淡青光的肿泡。 他迟疑地走上前,伸手去触碰。肿泡的触感柔软温存,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有些像是阿撒托斯的身体质地。 阿撒托斯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个肿块? 肿块之下有某种类似根系的东西蔓延到地下,仿佛仍旧在用某种方式与那冥冥之中的宇宙之核连接着。 林奇双手用力,将肿泡的粘膜撕破。一片黑色的雾气在水中蔓延开来,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挥舞双手,想要挥散那些烟雾。忽然间,他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 林奇一怔,看到缠在他腕上的,是一条藤蔓。那藤蔓看上去有些衰败,但仍旧开着一朵妖异的红色奇花。 此时黑色也渐渐变得稀薄,透过迷蒙的雾,林奇看到一个沉睡的人形。 原来楚央并没有放弃。 楚央记得他最后的那句话:不要忘了我。 所以楚央不能重生,因为他不是熵神,他重生后,会失去一切记忆。 他仍旧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等到一切结束后,就去只属于他们的气泡现实隐居的约定。他一直都在这里,一遍一遍拉奏着绿袖子,等着林奇找到他。 林奇的双眼涌出泪水,却迅速被湖水带走。他张开双手,抱住了那苍白的身体。他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而楚央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动,正要缓缓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天啦噜我终于写完了!!! 这一篇可以算得上是黑洞坠落的前传?哈哈哈虽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这篇也还是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有时候写的很赶导致错字比较多……实在抱歉。总之 第二篇克苏鲁题材,我玩的还算比较开心。 下一篇文《机械师》是蒸汽朋克混搭人工智能科幻题材,就比较没有这些神啊怪啊的了,是另一种脑洞。全能伪呆萌(真腹黑)人工智能攻x大龄技术宅傲娇受,九月一日开文,希望大家能来踊跃预收哦~~ 也欢迎大家来我的微博玩 最后还是要非常感谢一直都在支持我给我推荐打分留言投雷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