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作者:耍花枪   简介   《弇(yan)山录》中记载着长生的法术,顾苏奉师命出山找回遗失的书,没成想,传说中八字奇轻的隆盛集团新任总裁挑中了他做保镖。   但是……为什么看起来最大的危险就是来自于这位老板?   可怕的不是对真相一无所知,而是你所知道的是不完整的真相。   它会比无知更令人难过,甚至会误导你,煽动你,引你走上歧途。   蛇精病版文案:   付宗明:“给我个机会,以前是我身不由己,这辈子我想当一个好人。”   顾苏:“行,你去问阎王,看他同不同意你重新做人。”   轮转王:“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顾苏:“……”不,我们并没有问这个问题!   前世今生,1VS1   弇山(音同“燕山”),日落之地。《穆天子传》卷三:“天子遂驱,升于弇山 ,乃纪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楔子 上   御景别墅区是隆盛集团开发的富人住宅区,位于城东,如非意外,柳林影这样的平常人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进来的。   一周前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柳林影在同乡好友的介绍下参与了一场招聘,经过了几场面试重重筛选,昨天终于接到雇主的通知确认正式录用。   柳林影今年不过三十来岁,因为某些原因至今都未婚,也没读过什么书,从老家出来不久,一直都在同乡开办的家政公司做保姆。同乡好友比她早几年出来,现在已经做了领班,人脉关系都累积了不少,打听到这次是别墅区招人,便将两人的简历都交了上去。   同一时期据说有上百的人报名,可谓是百里挑一,柳林影至今都觉得自己能被选中有些不可思议。   “管他呢,那家老板谨慎得很,家里聘用的阿姨做了几十年的工,也没请过外人,听说这回是因为那家的阿姨意外摔断了胳膊,这才向外招聘的。”好友暧昧地笑着,对柳林影眨眨眼,“虽说只有一个月,听说男主人还是单身,你不把握一下机会?做不成阔太太,也能拿一笔钱啊。”   柳林影有些尴尬地笑笑,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   第一次来到别墅区,柳林影还是有些紧张,不知道条件那样苛刻的会是怎样一户人家。沿着整齐的围栏从铜铸标牌上数着门牌号,柳林影顺利找到了那幢别墅。   那是一幢漂亮的白色三层别墅,有一面安装着落地窗,从外面看去,十分透亮,但因为特殊的结构,只能看见客厅那一小块区域。她又走了几步,走到正面,却发现从正面看去大部分窗子都闭合着,甚至有几处窗帘都严丝合缝覆盖起来,遮掩住里面的一切。   外面阳光正好,柳林影却心里萌生了退意。   柳林影从小就沉默寡言,也不轻易和别人接触,邻里乡亲都说她老实巴交又经常紧张兮兮的,有些神经质。但鲜有人知的是,她从小便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感,总是能感受到常人所不能察觉的某些东西。这让她时刻谨慎紧绷,小心翼翼。或许正是这一特质,让负责挑选的人在众多候选者中选中了她。   面前的这幢别墅给她带来的感觉,像是蛰伏的黑暗,和一双窥伺的眼。前几日的幸运在此刻烟消云散,变成了步步紧逼的压迫,柳林影不由得不安起来。   别墅的门突然被开启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看过来,她胳膊上缠着绷带,被挂在脖子上,显然这位便是摔断了胳膊的那位阿姨。妇人笑了笑,面容和蔼地道:“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我还在想,怎么你第一天就迟到呢。”   随着妇人的出现,方才的压迫感突然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脑中浮现合约中写的二十万,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只要在短短的一个月结束后就能拿到……柳林影哦了一声,说道:“正准备敲门呢,没想到您先开了门。”   她连忙上前,在妇人的引导下进了别墅,并顺手带上了门。   门外,阳光正好。   将行李放到提前准备好的房间之后,柳林影在琼姨的带领下,熟悉这幢她将工作一个月的房子。   “你叫我琼姨就好,我也只是这里的保姆,只是工作的时间长了一点罢了。房子里住的加上你一个也只有四个人,一位是我们老板付先生,他会六点准时回家吃晚饭,中午一般不会回来,如果他有需要,会提前通知,人也很好相处,所以不用担心。”   “你只需要记住一楼厨房、餐厅和厕所在哪里就好,其他的并不重要。”将一楼粗略看过一遍之后,琼姨伸出完好的左臂搭上扶手,带领柳林影上二楼,“重要的是二楼,房子里的另一位,顾先生。”   楼梯正对着一条走廊,柳林影目测这条走廊宽约两米,两侧各有三间房,走廊尽头还有一间,整个二楼面积不小。   琼姨带领她向前走,步履很慢,柳林影目光注视着前方,自然而然地看向尽头的房间。领路者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了右手第二间房前,柳林影猛然顿住脚步,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竟然走神。   “走廊那边的门是锁上的,除了付先生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你需要注意的是这一间。”   琼姨打开门,房间有些昏暗,柳林影眼睛首先捕捉到的便是闪着灯光的仪器,随后是白色的塑料软管,她顺着那些管道才看清它们共同连接的物体,那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他在浅色薄被下一动不动,能彰显出他生命力的似乎只有仪器上跳跃的灯,存在感那么微弱。   “氧气管,胃管,输液管,和两根排泄管,你都要仔细看清楚。”琼姨的声音很和缓,在这个房间里却显得飘忽,她一根一根将那些维持生命的管道指清楚,却没有任何情绪,这让柳林影有些毛骨悚然。   或许,这位顾先生和琼姨并没有怎么相处过。柳林影这样想,但她仍然觉得怪异,人类总是会产生一些情绪的,更何况是看见这样一个仅靠输液和仪器存活的人。   他看起来好像才二十出头,即使闭眼躺在那里依然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清秀干净的男孩子。无论是怜悯、惋惜还是感叹,柳林影觉得人总会有这些想法的。   又或许,是琼姨已经照看他很久了,所有的情绪已经归于平淡。柳林影只能这么想,才觉得好受一点。她之前也由公司安排做过看护,一起工作的一些阿姨是医院里见惯生死的,她们不也是这样谈论死亡的吗。   将死之人也与死人别无二致。   “我需要做什么呢?”柳林影这一次主动开了口。   琼姨走到一台仪器前,伸出左手点了点:“有些繁杂,你在履历中写你做过看护,所以我们才选择了你,所以我相信这些对于你不是问题。你需要做的不少,每日上午需要定时给他擦拭身体,床单一周更换两次。他不能主动进食,但消化功能完好,仅凭输液维持还是差了一点,所以需要辅助进食。所有食物都要在这台机器中打成流质,用胃管输送到胃里。输液的药瓶需要一个小时换一瓶,排泄物收集器需要及时更换清洗,避免房间产生异味。每天下午三点,会有医生来给他注射特效药,你可以帮医生做一些事情,具体看医生的安排。”   柳林影心中有些疑惑,但她心里清楚,不会有人愿意听见她说出这些疑问的,她需要谨言慎行。   “喂完晚饭之后你一天的任务就结束了,你就不能再上二楼,也不允许擅自进入二楼的任何房间。我们的要求仅此而已,希望你能遵守规矩。好了,医生快到了,今天你可以先从这件事做起。还有什么疑问等下你可以问医生,现在我们下去吧。”琼姨说完,便向外走,柳林影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并不多言,也看起来十分安分,这让琼姨非常满意。   医生到得很准时,不早不晚。他个子并不高,五官也不出色,却给人一种很温暖放松的感觉。柳林影见到他,便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的人。   医生是特别聘请的家庭医生,工作时间不短了。他虽然是第一次见柳林影本人,但其实他也参与了人员筛选,并在挑选时有非常大的话语权,所有人的简历他都看过,因此知道她是谁。   医生友好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姓魏,是家庭医生,如果你有不舒服,其实也可以找我。虽然我貌不惊人,但医术还算那么回事,琼姨的骨折也是我治的,你看看,恢复得很不错!”他又看向琼姨,笑道,“大骨汤补形,听我的没错。”   柳林影嘴角弯了弯,点点头。她心里觉得,魏医生是个温柔且有意思的人。   魏医生不需要带路,反客为主让琼姨先坐下休息,只带着柳林影上了楼。   他轻车熟路坐在了离床不远的椅子上,脚尖微微使力,椅子下的轮子滚动起来,一手拉着安装了滚轮的金属架一起移到了床边,灵活且熟练。然后,柳林影看见魏医生提起自己带来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三个玻璃瓶。瓶子不大,约高七厘米,直径三厘米,三个大小完全一致,标签也一样,看来是同一种药物。   “你应该会使用注射器吧?把三瓶药水分别用注射器备好。”魏医生吩咐了一句,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粗细的手电筒,扒开顾先生的眼皮做起了常规检查。   柳林影动作有些不连贯,但好在没有出差错,她将金属架上的一次性注射器取出,把药水一一备好,排列好放在托盘中,随后默默等待魏医生结束观察。   魏医生在这种时候并不多话,检查完后便从薄被下拉出一条苍白的胳膊,娴熟地将三支药水注**去。   他将空药瓶装回手提箱中,便站起身表示结束了,一切完成得迅速又利落。   “这样就好了吗?”柳林影疑问道。   “嗯,就这样。”魏医生回答很肯定,但面上也带了些疑问,他不知道柳林影为什么要这么问。   柳林影斟酌着说道:“我是说……病人不需要服用别的药,或者做一些呼唤尝试,还有肌肉按摩之类的吗?”这是她在疗养院学的,一些长时间瘫痪在床的病人会出现肌肉萎缩,需要旁人帮助做一些锻炼。   魏医生惊讶地看着她,很快便微笑道:“不用的。”   柳林影便不说话了,跟在魏医生身后走出房间,并带上了门。   送走魏医生之后,柳林影给自己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无论从哪里看这都不正常,但她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将所有的疑惑都埋藏在心底这才是现在最好的选择,而这恰恰是她最擅长的。   晚餐的时候,刚到六点,柳林影将所有的菜摆上桌,付先生果然按时回来了。在她看来,付先生也才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十分年轻,并且英俊帅气。谈吐间所给人的感受都很舒适却也带着距离感,这与她平时接触的那些人都不同,一个小民在市井中感受不到的阶级感陡然而生。   她此时想到好友说的那句话,竟觉得是如此的好笑。   琼姨很自然地让她盛了三碗饭并摆放在餐桌上,她们是一起在餐桌上吃,以前的那些雇主也不会特地分桌,但这次还是显得特殊了一些。柳林影虽然是第一天有些拘束,但也不会拒绝这些安排,走出厨房时,她特地多拿了一个碗。   在付先生动了筷之后,柳林影便从盘子边缘夹一些菜出来,放到空碗里。   “你在做什么?”琼姨疑惑地皱起眉,付先生也循声看了过来。   柳林影有些窘迫,连忙放下碗筷,说道:“琼姨说顾先生的食物不需要特别准备,和我们吃一样的,所以我留一些出来,等一下去……”   付先生闻言,顿了顿,只是露出一个短促的微笑,说道:“不需要。我们先吃吧。”   那样的语气……   柳林影坐下来,一口一口扒着饭,脑子里一遍一遍重播那句“不需要”,她又回想起白天魏医生的那句“不用的”,他们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吃完饭后,付先生去了楼上,他比较私人的事情都由琼姨处理,餐厅内只留下了柳林影一个人。   柳林影将剩下的饭菜装在一起,拿到二楼,琼姨正端着水杯进入右手边第三间房,那是付先生的房间。她没有多耽搁,进入顾先生的房间内,照顾他“进食”。   操作机器将饭菜打碎在一起的时候,她忍不住觉得怪异。   经过这短短的一下午,她对这里的感受又深刻了一些。床上躺的顾先生很年轻,她一开始仅仅是觉得惋惜,可另外的人的态度让她觉得心惊,并随之产生无法抑制的怜悯。   这幢冷清的别墅,和躺在床上只剩下呼吸的人,彼此交错在脑中出现,直到柳林影收拾完,洗漱完毕躺到床上都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紧紧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她不该想这么多,那其实与她并没有关系。   即将入睡的那一刻,柳林影听见了细微的声响,她猛然睁开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一楼的房间没有窗户,但门外便对着大厅,有着一扇大大的落地窗,门缝底下似乎还能看见客厅里透进来的一线冷光。   柳林影仔细辨认,声音时断时续,但她几乎能确定那是从二楼传来的。声音在不断移动,或许是琼姨,或许是付先生?   柳林影随着声音判断着移动的方向,似乎是楼梯的方向。很快,那个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想,十分有节奏的声音,一下一下响着,越来越近。   也许是封闭的环境给了她安全感,无可否认她是恐惧的,但比恐惧更大的是困惑,这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柳林影掀开毛毯,光着脚下了床,她来到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缓缓向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她仍然用手撑住地面,跪趴了下来。   动作十分的缓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这个空间里最为清晰的是柳林影自己的呼吸声。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却因为紧张而喉咙干涩。   门外的声音不再接近,而是在徘徊。柳林影缓缓垂下头,低窄的门缝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宽,几乎是脸颊碰到地面了,她才看见了门外的一点地板。   什么都没有。   在柳林影看清楚那一点有限的区域的同时,那个声音也随之消失了。她伏在那,静静的,没有动作。   突然间,一片黑影落在了门前,柳林影瞪大眼睛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她不能动弹!即便她的全身颤抖得厉害,却像是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一般,只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僵硬得像石头。   她瑟瑟发抖地看着黑影,在恐惧中确认了那并不是虚幻的阴影。   黑色的实体的轮廓依稀能看出脚一样的形状,但那绝不是寻常人的尺寸。   在惊恐中,柳林影忽然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包裹得密不透风,从鼻子眼睛汹涌而来的酸涩让她整个面部都呈现出难过到扭曲的表情。她的眼珠逐渐酸痛难忍,眼眶中慢慢蓄起了眼泪,随后顺着侧面的姿势,眼泪大颗大颗从眼角滚落。   不属于她的情绪慢慢同化着她,悲伤与绝望同时涌起,如同一块潮水淹没的礁石。   没有人能救她了吗?为什么动不了?   黑影外围的投影逐渐扩大了,柳林影甚至自欺欺人地想,那是泪水在眼中导致视野中的物体产生变形。但她很清楚,外面的东西正在蹲下。   阴影越来越大,随即停止了变化不动了,对方蹲下的动作已经完成。柳林影呼吸滞住了,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心跳和呼吸充斥着整个空间,并愈来愈急促。   一只巨大手影出现在门缝前的瞬间,柳林影几乎是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冲到了床上,将自己用毛毯包裹起来。眼泪不断从闭紧的眼睑下渗出,巨大的恐惧和惊慌几乎要将她淹没。   门外似乎再也没有动静了,柳林影不再去想任何事情,只能期盼自己能快点睡着。   睡梦也并不是避难所,数不清的噩梦前赴后继,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柳林影紧皱的眉头渐渐平缓。 楔子 下   柳林影来到这里的第二日早早起床,出去买了菜,回来之后琼姨也已经衣着整齐地在客厅里坐着了,她便和琼姨两人坐在一起开始处理食材。琼姨虽然手臂骨折,但手指还是能正常使用的,因此不影响做一些小事情。   琼姨突然仔细看了柳林影一眼,温声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   柳林影认真摘着菜,笑了笑:“有点。我初到一个地方还需要适应,但是很快就能调整好,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琼姨说道,“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人要彼此沟通才能好好相处,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短,是不是?”   “嗯。”柳林影闷头摘菜,不再多说什么。她心里清楚,那些只是客套话罢了。   她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杂乱无章,也无线索可寻。黎明时分,所有噩梦消失的时刻,她也清醒了过来。   实际上她昨晚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特殊的体质会主动寻找那些怪异。她清楚地知道,她不需要在这里浪费多余的感情,也不需要多余的话语,只要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并把所有的话烂在肚子里,她就能毫发无损地拿着二十万离开。   日子一旦归于平淡都会显得流逝得特别快,柳林影再也没有理会过别墅里的异常,每晚闭上眼便能睡着,工作也不会出半点差错,还因为做得一手好菜而得到几笔额外的奖金。   于任何意义上来说,除了招聘的条件万分苛刻之外,付先生真的是一个极好的雇主。每日早出晚归,只在家吃一顿晚饭,夜里也不用准备宵夜,甚至对于没必要的事情绝不多看两眼。吃晚饭时还会和琼姨她们闲聊几句,通常都是表情随和的,语言也轻快,气氛十分和谐。   柳林影隐隐有些明白,那样苛刻的条件,都是针对那位顾先生而设立的。特别寻找的一个守口如瓶的,有着丰富经验的佣人。   一切的变故是从第十天开始。   柳林影如往常一样在菜市上挑选新鲜的青菜,一个男人拦住了她。   “你好,你是在付家做保姆吗?我有话要跟你谈谈。”男人眼神很坚定,他穿着深色休闲装,品位不俗。单从外表上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开朗阳光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柳林影警惕地看着他,退了半步,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几步之外的身材高大健壮的肉摊老板。   肉摊老板自然记得最近都光顾自己,还是舍得花钱买去最好的肉的顾客。他拿着刀,目光不善,狠狠将刀剁在案板上。   但拦路的男人只是皱了一下眉,又继续飞快地说道:“我姓蒋,我叫蒋云璋。我有一个朋友,姓顾,我出国几年,回来之后竟然发现他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失踪了。我苦苦找了他半年,才打听到他可能和付宗明有关系,我求求你,就听我说一会好不好!”   柳林影紧紧抿着唇,低着头疾步向前走去,篮子里的菜差不多够今天吃了。在即将走出这条不足三百米的菜市时,柳林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蒋云璋的男人并没有跟上来,而是透过人群凝视着她,目光含着深深的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晨那场意外的影响,柳林影在擦拭顾先生背部的时候,似乎看见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柳林影马上停下动作,支撑着顾先生的肩膀,仔细盯着他的手指看。可是苍白的手指一动不动,刚才的似乎是错觉。   柳林影继续自己的工作,似乎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她并没有很在意。   接下来的几天,柳林影买菜的时候,总是能看见蒋云璋跟着自己,就算换了个地方也是如此。但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看着。   柳林影开始频繁地发现顾先生对外界有所反应,有时候是眼睑下的眼珠滚动,有时候是手指的屈伸。这在她眼里变得十分可怕,因为魏医生每日的例行检查都是一个结果:并无好转。这些变化好像只有她看见了,但她又十分确定,那并不是错觉。   第十六天,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似乎快要熬到头了。   柳林影买完了今天需要的食材,抬眼一扫,便在人群中寻找到了蒋云璋的身影。   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这一次,蒋云璋终于从人后走到她跟前,轻轻说道:“如果你见到他,能不能帮我转告他,我一直在找他。”   柳林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她鬼使神差的,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蒋云璋眼中瞬间迸发出极大的光彩,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柳林影,但柳林影却像是做错事了一般,低着头快速逃走了。   每周柳林影都需要重新给顾先生从喉咙里插入胃管,但今天早上的变故让柳林影有些魂不守舍。她的手有些抖,力道偏了些许,几乎是同时,她看见顾先生的眼球在眼睑下滚动,速度明显不同于平常,甚至眼睑开始颤动,这一切都是要清醒的征兆。   柳林影看着自己手中的胃管几乎要尖叫出来,她猛地甩开手,向后退着,撞到了机器上。   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从来就不肯去细究这里的一切?明明有着那么多的暗示,她却不去想,自己手下的可能是一个被囚禁、折磨的,有着清醒意识的活生生的人!   她几乎已经能看见顾先生的眼睑张开了一点,却又好像是她眼花了。她又看见眼泪从顾先生的双眼中溢出来,她惊恐地看着其他地方想要确认,可他的身体却始终平静地一动未动。   听见声响的琼姨跑了过来,看见眼前的场景严厉地呵斥道:“怎么回事?你慌什么?”   柳林影平静了片刻,说道:“我刚才不小心插胃管的力道偏了,所以有些慌乱,对不起。”   琼姨看了柳林影一眼,走上前来,却发现顾先生脸上未干的泪痕,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对柳林影挥了一下手:“你先出去,下楼等着。”   柳林影咬着唇,快步走出房间下了楼。不过十分钟,魏医生便赶到了,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面无表情地从柳林影面前走了过去,招呼也没打径直上了楼。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柳林影站起身,走到楼梯口,在楼下依稀只能听见零碎的字词,“耐药性”、“加大”、“及时通知”、“更换”。   柳林影坐回客厅的沙发上,即使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她依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人,即使有超乎寻常的灵感,也并未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归根结底也只是普通人一个。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并非冷情冷血。她总归是想要让自己在这世道上心存善意,她的良知叫她不能冷眼旁观。她仅仅是想做一个人,不愿接下来的人生忍受内心的谴责和煎熬。   就算她只是个一无所长的普通人,她也想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无论那是什么。   琼姨下来送走了魏医生,柳林影已经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于是她说道:“没事了,医生说只是身体本能反应,并不是恢复意识,你下次小心一点就是了。”   “嗯。”柳林影点点头,顺从地说道,“那我去打扫卫生了。”   “如果……”琼姨突然又说道,“如果你发现了什么,还是要及时告诉我,毕竟这关系到顾先生是否能康复。麻烦你了。”   柳林影看了她一眼,认真地点了头,这才转身离开。   蒋云璋的踪迹并不好掌握,柳林影只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普通人,但她知道,只要早上去买菜,总能看见他。对方早就已经掌握她出行的范围和时间,因此等对方找上来就可以了。   在人群中看见蒋云璋的第一时间,柳林影就迈步向他走过去,低声说道:“我们谈谈。”   半个小时后,柳林影拎着装满的菜篮向回去的方向走去。   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但柳林影睁开眼脑子里便是白天蒋云璋说的那些话。她索性闭上眼,脑子里却出现了二楼的走廊,画面有些微的晃动,像是一件活物。   场景就这样长时间持续显现着,挥之不去,久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所有的房间的门都是闭合的,琼姨和付先生的房间都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走廊前。那种悲伤的感觉又来了,并不浓郁,但却严丝合缝地缠了过来,让她辨不清到底来自哪个方向。   她看见了一丝烟雾从尽头的房间底下逸散出来,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她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跪在地上,俯**子往里看。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这扇门好像经过了特殊处理,边缝都用特殊的胶质材料做了一层防护,几乎是将那个房间完全隔绝开来,不留一丝缝隙,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流通。   柳林影站起来,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试图推一下,却缓缓地一步一步踏了进去,毫无阻挡。   柳林影惊讶于此的同时,脑中又迅速出现回应,自己现在只是意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房间内与她的各种设想都完全不同,因为这个房间是没有具体轮廓的,除了铺天盖地的浓浓的白色烟雾,一种奇异的燃料的味道从烟雾中散发出来。柳林影试图走了几步,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寻找是什么东西散发的这种烟雾,可她的双眼根本寻找不到一个聚焦点。   就在柳林影伸出手摸索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十分粗糙,与她触摸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她立刻停了下来,背脊窜上一股寒意,柳林影猛然意识到被她所忽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呼哧……呼哧……”   柳林影的慌乱与恐惧迅速漫上来,背脊感觉到一阵发冷。她的视野中终于有了聚焦点,那是白烟中颜色较深的一块阴影。   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柳林影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白烟中显现出来的黑色巨手,它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   梦境并不由柳林影主宰,她知道这是梦,正如她同样知道对方看见她了,柳林影毫不怀疑那个猎物是自己。   但是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根本挪不动,就像那晚一样。她只能看着那个巨大的怪物越来越近,挥舞的双手在眼前一寸擦过,她紧紧闭上眼睑,甚至抬不起手去擦拭流得乱七八糟的眼泪。   此时她却有些不确定,这些眼泪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那些挥之不去的悲伤。   在一瞬间,柳林影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一个没有明确指令但却非常清晰的意识,跑!就现在!   她奋力扭头冲出了浓浓的烟雾,看见了门外的长廊。她拼命迈动双腿奔跑,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她无暇回头去看,只是不停地躲避奔跑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即使每一步都很艰难也停不下来。   柳林影睁开双眼,眼前是自己睡了大半个月的枕头。她的眼皮像是没有得到充分休息一般酸涩沉重,全身的肌肉长时间紧绷着,有些酸痛。柳林影不知道是梦里的奔跑使得肌肉紧绷,还是因为肌肉的紧绷让梦里的奔跑变得那样艰难,只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她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了,她得离开这里。   早上在约定的时间与地点,柳林影接过蒋云璋递过来的三个药瓶,从容地放进口袋里。柳林影转身要走,身后传来蒋云璋的一声谢谢,她没有回应。   魏医生按时到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这几天在例行检查之前他都会多问一句:“顾先生这几天有对外界产生反应吗?”   柳林影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手指头动两下算吗?”   魏医生挑高了眉毛:“嗯,是好现象……但也可能只是神经反射。”他说完,照例将药水取出来,放置在铁架的托盘上。   柳林影伸手去拿铁架另一端的一次性注射器,却不小心碰掉了一支:“哎……不好意思。”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几步想要去捡,魏医生却先她一步弯下腰将注射器捡了起来。   “就掉我脚边呢,还好没拆封,不然啊……啧啧。”魏医生语气轻快逗趣,随即恢复一脸正经转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魏医生很快便结束了今天的检查,将桌上的空瓶收回了提箱中,与琼姨寒暄几句离开了。   柳林影轻轻长出一口气,将手心里的汗擦在了衣服上。口袋里的玻璃瓶晶莹剔透,无色透明的药液轻轻晃动着,安静无害。蒋云璋告诉她,这种药水有强力镇静、麻醉的效果,一瓶可以让大象睡上八个小时。所有的强效药都会具有一定的副作用,市面上是不会允许流通的,即使是从特殊途径获取,这样大剂量的使用在一个人身上到底是为什么?魏医生的用量显然是不打算让顾先生醒来的。   幸运的是,顾先生有着顽强的意志力,他的求生欲十分强烈,他的意识寻找着所有可能的突破口,向外界传达。柳林影也曾想过,如果她没有亲眼看见顾先生的挣扎,她一定不会真正正视,她会按照一开始的想法,等时间一到就拿钱走人。   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但那样的善良是偏颇的,并且毫无道理可言。鸡鸭鱼肉被做成饭菜摆在桌上,很少有人能拒绝,与此同时他们却不能接受那些生物在他们面前被杀死。谁也不能强求别人的,因此不听不看便也是一种善良了。   可现在已经晚了,柳林影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她也只能凭直觉走下去了。柳林影忍不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不听不看,是对自己的善良,不知,便不会苦。   白日里替换药水的是生理盐水,柳林影将其中两瓶药水倒入下水道,剩下的一瓶留了一半。虽说药水药效强劲,但柳林影从未使用过,唯恐控制不了分量,就多留了些。   晚餐时间付先生和往常一样回来吃饭,只是好像胃口不是很好,即使是前几天他夸过的菜也只夹了几口。一碗饭剩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付先生声音有些沉:“抱歉,今天胃口不是很好,浪费了。”   琼姨关切地问:“要叫医生吗?实在不想吃就算了,晚上饿了叫我,我给你做好吃的。”   “嗯,我先上楼了。”付先生点点头,轻手轻脚上了楼。   柳林影有些愣,心里隐隐担忧药效会不会不够。   琼姨见她目送付先生上楼,笑道:“付先生真的是很好的人,家里又不缺钱,可一点也不会浪费,从小到大盛多少吃多少。他说饭菜不仅是种植的人的劳动成果,还是做菜的人的劳动成果,所以他没吃完还会有歉意。”   柳林影看了看琼姨,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好的人吗?那楼上的那位顾先生又怎么解释?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还能是大孝子,哪有人真的坏透了,不剩一丁点好呢?   柳林影看着琼姨将碗里的饭吃干净,随便扒了几口也放下了碗筷。药水被放在那两碗米饭里,他们一桌吃饭,不可能只有她不夹菜,她也不敢放太多,怕被察觉出来。   琼姨筷子还没放下,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睑挣扎了一会就趴在桌上合上了双眼。柳林影静静等待了一会,对方的呼吸平稳下来,叫了几声也没有反应。   药效很足,但她不确定能持续多久,她与蒋云璋约定九点会面,到时候他会来别墅,将顾先生带走。   忐忑的等待让人疑神疑鬼,柳林影几次都觉得伏在餐桌上的琼姨要醒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蒋云璋没有迟到,柳林影打开门后小心翼翼的不说一句话,径直上了楼。在等待得心里发慌的时候,她想起顾先生身上的导管还未移除,于是先去把这些事情准备好了。   她也不确定,一个坚持找寻好友的人,见到自己寻找的人变成了那样依靠导管生存的样子该会多么崩溃。顾先生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那个样子吧,至少让两人的见面都体面一些。   蒋云璋激动地把床上的人搀扶起来,在柳林影的帮助下将他背在背上。踏出房门走到楼梯口,柳林影猛然回头,看见付先生的门突然打开了,奋力与药效抗争的付先生松开门把的那一刻便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向前移动,伸出手想要阻止这一切。   蒋云璋皱着眉头,声音有些狠:“不要管他,我们走!”   柳林影看见付先生并未昏迷便开始慌乱起来,蒋云璋向她承诺,只要帮助他,最终他会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柳林影还是能过正常平静的生活。但付先生并没有像计划里一样昏迷,而是亲眼看见她了。   柳林影看着蒋云璋背上的顾先生,坚定了下来,她只是做了一件她认为正确的事罢了!   门匆忙打开了,蒋云璋率先跑了出去。柳林影心神未定准备紧随其后,却被一阵熟悉的感觉所围绕包裹,她忘记了慌乱,虽然脚下脚步未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付先生跌跌撞撞跑到楼梯口,想要扶着扶手,却失了力气,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那几次三番出现的浓烈到令柳林影困扰的悲伤,它的源头竟然是付先生!   柳林影震惊地看着身后不断倒退的别墅,她突然失去了方向,迷茫令她手足无措,她此时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判断……   这到底是对还是错?事情真的是她所看见的那样吗?   突然,柳林影的视线凝到了一处,那是令她从来的那一天就困惑的紧闭的窗户。此时那扇窗后的窗帘被拉开了,屋内亮起了灯光,有一个人站在玻璃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个方向。   明明不应该看得见的,柳林影却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五官,是她非常熟悉的一张脸。只是往常见到都是闭着眼的,现在他却睁开了眼,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柳林影瞪大双眼,那赫然是此刻被背在蒋云璋背上的顾先生的脸! 第一章   夜幕笼着整个城市,凌晨三点的雨花区静得只能听见夏虫的鸣叫,陆成禹蹲在草丛里,活动了一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手脚,微仰头,擦过警帽的帽檐看见遍布的星星,下意识地想到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陆师兄,嫌疑人出现了!”   耳机里传来其他组员的声音,陆成禹拧着眉集中注意力,目光紧紧盯着周围,每个角落都不肯轻易放过。   他这次参与的抓捕行动是关于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手段极其残忍,并且专挑妇女下手,受害者最年轻的只有十三岁。此次事件情节极其恶劣,所长大发雷霆,下令一定要抓获凶手,并且严惩。   陆成禹盯这个案子盯了两个月,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经过大量线索研究,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都市村庄小区。小区中有位女业主,在案发之后与犯罪嫌疑人有过短暂接触,案发前两人似乎关系密切,陆成禹敏锐地觉得犯罪嫌疑人一定会再次回到这个小区,便派人每日定点蹲守。   一个半月都毫无动静,陆成禹有些失望,却还是不肯放弃,终于在前几天查看附近监控时看见了嫌疑人的身影。   陆成禹觉得自己憋屈了两个月终于要活过来了,嘴里也开始无声地骂骂咧咧,设想逮到犯罪嫌疑人的时候,要用什么招式合情合理地让他吃点苦头。接连熬夜蹲守近半个月,终于在刚才接到小区对面监控的小彭的通讯,嫌疑人出现了!   十分钟后,一个鬼祟的身影出现在陆成禹的视野中,压低的鸭舌帽下露出的脸,与陆成禹盯了两个月的监视器画面截图重合,陆成禹耐心等到犯罪嫌疑人走到抓捕范围内,终于按捺不住扑了出去。   嫌疑人反应迅速敏捷,听见声响转身就跑,但陆成禹蝉联四届局里短跑冠军,此刻如同一只最佳状态的猎豹,扑上去擒住了嫌疑人,将他带倒在绿化带边。   陆成禹迅速钳住犯罪嫌疑人的左手,往身后拧,犯罪嫌疑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另一只手的手肘击向了陆成禹,却被轻易化解,膝盖弯被重重一击,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头上的帽子也掉落在地上。   其他的警员纷纷从藏身之处跑出来,向陆成禹所在地汇合。陆成禹掏出手铐扣在犯罪嫌疑人的左手上,用力向下压,刚想要铐住另一只手,犯罪嫌疑人却奋力向左边扭身,全然不顾被束缚住的左手。   他双眼通红,目露凶光,这是亡命之徒想要拼死一搏的嘴脸,陆成禹心下骇然,矮**用全身的力量压制,甚至将犯罪嫌疑人的左手生生扯脱臼了。   犯罪嫌疑人的右手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块红砖,不管不顾地狠狠往后一拍,陆成禹来不及闪躲被拍了个正着,脑门上瞬间就红了。   连续几晚熬夜让人状态不佳,陆成禹一瞬间的松懈给了犯罪嫌疑人逃脱的机会,见嫌疑人逃跑,陆成禹不仅脑门红,眼睛也急红了,爬起来就追。   几名干警赶了过来,紧紧跟在陆成禹身后,手中的枪捏得牢牢的,想着实在不行就当场击毙算了。看陆成禹脑门上的伤,这也算是暴力反抗,合情合理,反正这种祸害留在监狱里也浪费粮食。   陆成禹绷着脸,心底有些慌张,都市村庄西面有些老建筑,老建筑都是四通八达的巷子,嫌疑人十分熟悉周围的环境,等犯罪嫌疑人进了巷子,逃脱的几率非常大。   心里这样想着,陆成禹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将身后的干警甩开一大截。即便这样也还是晚了,陆成禹眼睁睁看着犯罪嫌疑人闪进了巷子,就差那么几米!   陆成禹忍不住愤怒地向着身后大吼:“郭栋,我**妈!你他妈不守着巷子跑出来干什么?”   郭栋脚下一趔趄,满脸苦巴巴的,心说,谁知道你都把人压地上了还能给逃了啊?旁边资历较深的干警出言劝了一句:“陆成禹,抓人要紧!”   陆成禹一张脸又黑又红,黑的是气的,红的是板砖拍出来的血。   冲进巷子里,窄道显然不适合大部队前进,几个人分开向着不同的方向搜索。陆成禹拿袖子擦了擦血,率先冲向一个方向,剩下几个也默契分散开来。   寂静夜里,只有快步在巷子里穿行的声音。   杂乱的脚步声在黑夜里无比清晰,陆成禹猛冲的脚步在一个拐角后停下了,看清巷子里的情形,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喉结无意识的紧张滚动。   这不可能……   月光幽蓝,将显露出来的物件照得清楚,投射出的影子形状各异。巷子里的犯罪嫌疑人不再跑动,他站在原地,脖子上掐着一只手。   陆成禹认为那姑且算一只手。那只漆黑巨大的手,关节突兀,显得指节稍细,却有寻常人的两倍粗细。   陆成禹喘着气想要看清那只手的主人的全貌,但他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   身高超过两米五的巨大黑影扭头看着他,手却把犯罪嫌疑人拎起,使脚尖离地半米有余。犯罪嫌疑人的鸭舌帽在之前的挣扎中掉落,现在展露出来的脸也不再凶狠,只是扭曲狰狞,青筋暴起,充血的眼珠几乎要爆出来。   他脱臼的左手软软垂着,右手剧烈颤抖着向陆成禹伸过来,带着绝望的渴求。   犯罪嫌疑人在向他求救。   陆成禹喉咙发紧,瞳仁里映着黑影掐着犯罪嫌疑人脖子的景象,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被扣上了无形的枷锁,令人窒息。但是身为警员的责任在告诉他,不能任由别人伤害犯罪嫌疑人,只能交给法庭定罪。   巨大身影不像常人,他的骨节十分清楚,关节部位突兀的粗大,浑身都透露着危险的气息,那种危险令人生不起反抗的心思。看见陆成禹身上的警服,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把头转向了墙边,像是在咨询意见。   这时候陆成禹才看见墙边站了一个人,他的身高在那个黑影旁边完全不够看,但是按犯罪嫌疑人的身高比例来看,应该有一米八。那人脸朝着这个方向动了一点,像是瞥了陆成禹一眼,明明在月光下,却看不清他的脸,能看见的是乌黑的发自头顶扩散出一圈柔顺的光。   “不用管他,撕了吧。”   那个声音顺着夜风传过来,带着凉意,冷冽至极,却不及话里的内容叫人毛骨悚然。陆成禹尚未真正意识到那句话的意思,就察觉到黑影开始动了。   高大的黑影手长脚长,犯罪嫌疑人在他的手中就像是玩偶,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笑声,“嚯嚯、嚯嚯”。   黑影另一只手扯了扯犯罪嫌疑人的胳膊,然后换了个方向,扯住他的大腿,轻轻往旁边一拉,皮肉筋骨撕裂的声音无比清晰,血液溅了出来,随后像一个关不上的水龙头,成股的流下。   陆成禹见过不少尸体,见过惨案现场,但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活人被肢解,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血能够涌得这么快这么多。   额头上的伤口越发痛了起来,陆成禹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翻起白眼,手还没有擦到淌下来的血,完全失去意识晕倒在地上。   “苏……小……苏……”黑影停下手里的动作,再次看向墙边的人,颇有些无辜。   顾苏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如常,“把他带下去,然后把这里收拾好。”   “好……”黑影说着,又拨弄了一下手里的尸体,扯下一条胳膊。   他毫无怜悯之心,就像无知幼童随手扯下昆虫的触须、长足,恶得理所当然。   一大早得到通知的陆继丰匆忙套上衣服赶到博爱医院,前台姑娘生得漂亮又带着明艳的笑,往常的陆继丰遇上这样的美女肯定要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才说正题。此刻顶着一头乱发的社会精英已经顾不上形象,直到急匆匆拍上前台的桌子,把姑娘吓一跳,这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姑娘,今天凌晨送来的陆成禹在哪间病房?”   前台姑娘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她刚来上班没几天,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眼刀子一飞,前台姑娘语气冷淡地报出一个房号,再也不看陆继丰一眼,变脸似的又满脸笑容语气温柔地接待了后面来的人。   陆继丰顾不上,冲到电梯口摁了好几下按键,电梯门没有及时打开,他又换了个方向,直接冲上了楼梯。   306病房的门被猛地冲开,屋里几双眼睛齐刷刷向陆继丰看过来,几个还没来得及换下警服。他们见陆继丰来了,便打了声招呼回局里去了。   靠墙角还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陆继丰十分熟悉,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国降部部长原君策。   国降部全称是国家九天钦恭玄法圣显降魔部,通俗点说就是天师在国家的在编部门,这世上总会有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自然会有些不为人知的存在。陆继丰祖上是天师世家,但到了他这一辈,除了他是长房长子知晓一点,其他人已经完全与这些没有关系了。   原君策是现任国降部部长,才三十不到,陆继丰做律师也与官场打交道,在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是极为罕见的。   这位年轻的部长生了张精致面孔,西装革履往墙边的小马扎上一坐,面带从容微笑,半点不损矜贵气质。见了陆继丰,还抬手打了个招呼。   陆继丰看见他更烦躁了,将自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忍不住冲着他吼:“原君策,你要是再给我堂弟洗脑,我跟你拼了。本来就够不灵光,变成白痴了怎么办?”   这态度可以算得上是失礼了。原君策也不恼,依然面带微笑,搂了搂身旁的人的肩膀,“陆律师,这个是我的表弟,顾苏。一个月前刚从山里出来投奔我,多照顾点。”   “我听过他,都市村庄附近的小鬼都跟我说了。”陆继丰眼神不善地看着顾苏,有些打量的意味。   顾苏身上穿得很朴素,白衬衫洗旧了,但很干净。黑色的发很柔顺妥帖,那张脸白皙帅气,尚未被都市的气息沾染,显得干净。额前几缕碎发显得整个人青涩了许多,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良善少年啊,陆继丰嘴边挂了抹嘲讽的笑。   “都市村庄那边的小鬼现在都草木皆兵,说附近来了只恶鬼,还将游魂吃掉了,好几个鬼失踪了……”陆继丰言语未尽,但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顾苏礼貌的没有打断他,看他停了,才缓缓开口:“我只是刚好路过,撞上他们在追人而已。饿鬼没吃那些游魂,那些不见了的是我超度了。”   “你先别辩,陆成禹要抓的人是你杀的总没错吧?”   顾苏看了原君策一眼,见他依然泰然自若,便也不跟陆继丰多说,只是否认地摇头。   “顾苏,这是个法治社会你知道吗?就算是犯罪嫌疑人,那也不能随便杀掉,定罪之后才是犯人!像你这样随随便便把人杀掉就算赎罪了,还要法律做什么?”陆继丰不信不是他干的,最烦看见这种无视法纪的人,语气不由得糟糕起来。   顾苏也不高兴了,还没几个人这么跟他说过话:“阳间有阳间的法,阴间有阴间的法。你们说定罪了才是犯人,可在阴间,只要做了就是犯人。他去了阿鼻地狱,死了不算赎罪,去了地狱才有他受的。杀了八个人,还是虐杀,活该下地狱。”   “草!”陆大律师忍不住爆了粗口,“原君策你居然还给他看案件报告?”   “诶,打住。我只是给他描述案件情况。”原部长嘴角一翘,将小表弟护了个结实,“小苏说得对,阳间有阳间的法,阴间有阴间的法,你是觉得那个连环杀人案的犯人还罪不至死吗?”   “……”陆继丰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缓和了一下情绪,摆出一张笑脸来。既然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   “顾苏,你看啊,地狱现在人满为患,受苦的魂魄又不是一两天就能转世的,你就不能给他们省点事?”   顾苏也语气好了些,点头说道:“你这是个好主意,下次我会记得直接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   “我哪里说的是这个意思……”陆大律师暴跳如雷,想到这个软硬不吃的会继续在他的地盘上蹦跶,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床上昏迷的陆成禹恍恍惚惚睁了眼,看见陆继丰站在床尾,疑惑道:“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陆继丰没好气,“你怎么不说说你怎么在这?”   在哪?陆成禹茫然四顾,“我在医院?我记得我被人用板砖敲了头……”   他瞬间眼神清明,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日!我犯人呢!”他伸手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过自己手机,拨了个电话,“小肖?我陆成禹,犯人抓到了没有?”   “陆师兄,你安心养伤啊,听说敲头容易有后遗症,你可得小心点啊!”电话对面的女警语气十分关心,“犯罪嫌疑人尸体已经找到了,可能是太晚了没看清,掉进了一个下水道,摔死了!”   陆继丰锐利的眼神瞬间扫向顾苏,却只能看见一张略带青涩的年轻面庞,女警的话像是没有传到他耳朵里,平静如常毫无波动。   陆成禹挂了电话,呆滞地坐在病床上,病房里的人都默默注视着他。良久,陆成禹一个激灵:“哥,我感觉我……”   陆继丰心猛地一跳,原君策的法子不管用了?这次洗脑没成功?他这个堂弟可是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普通人,禁不起三观尽毁的刺激啊!   “我感觉我饿了。”陆成禹满脸无辜地看着陆继丰。   后者额头上青筋直跳,狠狠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咬牙说道,“你等着,我去买!”他又看了顾苏一眼,总觉得面对这样一个人怎么也无法真的狠下心来斥责什么。皱着眉头唾弃了自己一顿,陆继丰对顾苏和原君策扬了下下巴,“你们吃什么?”   顾苏附在原君策耳边说了几句话,陆继丰忍不住仔细去听,却什么都听不到。顾苏站起来,对陆继丰说道:“不用了,我妈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   这可好,热脸贴了冷屁股,陆继丰对自己呵呵。长袖善舞的陆大律师遇上了轻易不能打动的人,他要把顾苏拉入黑名单,谢谢。   前脚顾苏走出病房,原君策也站起来,慢条斯理将衣服上的褶皱细细抚平,“我也先回了,国降部的大金主最近有麻烦,今天早上有预约,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路过陆继丰身旁,原君策嘴角弧度缓缓加深,“给你添麻烦了。”   陆继丰脑袋一拧,没眼看他,手指绷直了,极有力度地指向门口。 第二章   原君策回到部里,预约的人似乎已经到了,部长室内传来杨秘书阵阵笑声,隐约能听见里面说到色号之类的。他伸手推门,皮质沙发上坐着的艳丽女人看了他一眼,杨秘书不好意思地笑笑,侧身从原君策身边出去了。   “让您久等了。”   辜欣茗低头看了看手表,烫成大波浪的卷发从肩上滑落,掩住了小半张脸,卷翘的睫毛垂下更显得分明。   手表的分针恰好指上六,辜欣茗抬起头,红唇一勾,“不,是我来早了。”   等原君策坐下,辜欣茗便主动开了口。   “我儿子两年前从国外回来了,接手了我先生的公司。在国外的四年靠着你的符平安度过,本土鬼怪就是不一样,才回来不到半年,护身符就被撕碎在花圃里。开始几天还好,我们以为没事了,近来情况却越来越严重,最近一个月门都出不了,这回恐怕得派个大活人来了。”   “可以。”原君策懒散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不就是保镖吗?部里多得是吃闲饭的,“保镖工资另开,部里每年资费增加百分之五。”   “这个没问题。”辜欣茗浅浅啜了一口咖啡,心里惦记了很久的事总算落了地。她又想起了什么,盯着原君策,“你们这儿有女孩子吗?”   原君策随口问了一句,“您是找儿媳妇?”   “事关宗明安危,怎么能说得如此轻率。”辜欣茗严肃地绷紧了脸,又喝了一口咖啡,叮嘱了一句,“越漂亮越好。”   原君策笑了,精致的五官微妙一变,瞬间整个人生动起来,“您看我怎么样?”   辜欣茗叹了口气,这会儿更像一个普通母亲,她改口说道:“普通点也成。”   “行。”原君策笑着点点头。   辜欣茗喝掉杯子里的咖啡,拿出纸巾将杯子上的口红印擦去,再掏出口红补了妆。站起来又是一个气质完美的豪门贵妇,挎上皮包,高跟皮鞋踏在地上声音轻微,但仍是气势惊人地走了。   辜欣茗走后,原君策到各办公室里走了一圈,没人搭腔。单身女青年们听说给总裁当保镖也没什么兴趣,她们不是自己家境不错,就是对于这种有钱人没什么好感。都是一个圈子混的,就算不是那个圈子的,进入国降部后接触的有钱人也多,谁都知道对方什么德行,那些有钱人私底下玩的乱着呢。   原君策暗自可惜,他还没机会说这位有钱人天生八字轻、爱撞鬼,保命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去玩,这一个个拒绝得比什么都快。   “我去。”三组办公室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彭思佳站起来,撩了撩刘海,“我相信以我的魅力,不,能力,一定能胜任。”   办公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原君策欣慰地点头,把人叫进办公室安排工作去了。   半旧的铁门边边角角生了点锈,钥匙插进孔里,拧动拉开,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在静悄悄的楼道中带着回声。   顾苏嗅到了排骨汤的味道,是妈妈的手艺,脸上不由自主带着笑,走了进去。   厨房里的女人系着围裙,将做好的饭菜装入保温桶里,眼中含着温情。听见声响,她回头看,表情淡了许多,“回来了。”   顾苏听见她的问话,更高兴了,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一旁的柜台上,走过去想帮点忙,苏羽挥挥手,“去去,别添乱。”   顾苏乖顺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笔直。   苏羽把保温桶的盖子盖上,装进环保袋里,将袋子拎出来放在茶几上,随后收拾了一些零碎物件装进皮包里,挎着包在门口穿鞋。   “等下把饭送到隆盛集团,要在十二点之前送到,不然小飞会饿的。告诉他,我是中午有事,实在去不了。锅里还有饭,你送完饭回来再吃。”苏羽说话不带情绪,背着屋子说完就拧开门走了出去。   “好。”   顾苏的声音被关门声掩盖掉,随着那声响,屋子重新变得寂静下来。   苏羽说她留了饭,顾苏站起来走到厨房里,电饭煲里还有一人份的饭,料理台上两碟小菜,虽然很简陋,但是顾苏已经很知足了。   排骨汤诱人的香味从保温桶那边传了过来,环保袋敞开来,不锈钢的保温桶外壳发着亮。他有点想尝一口,很久、很久都没有喝过妈妈煲的排骨汤了。   揭开煲汤的锅的盖子,里面空了,顾苏有些失望,转而将目光投向保温桶。喝一口?随后顾苏抿着唇,不再看保温桶,将环保袋的袋口收拢,看着别处的目光坚毅,很有骨气的把口水咽下去。   在沙发上坐到了十一点,期间顾苏的眼睛又转了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从环保袋上移开过,直到耳朵里听见挂钟开始鸣叫十一下,他才从柜台上抓起钥匙,慢吞吞的提起环保袋往外走。   隆盛集团总公司处在市中心,子公司国内外都有,产业跨度从日常用品到食品到汽车生产到房地产,囊括衣食住行,可以算得上是大集团。   大集团的正式员工福利自然不差,自然门槛也高,崔立飞能够成为隆盛集团的正式员工,一直是他的骄傲。顾苏小学都没有毕业,一直在山里跟随板爷修行。   直到一年前,板爷老年痴呆和耳背越来越严重,显然不太可能恢复了,宗门内向来一脉单传,顾苏虽然是板爷弟子,却不是传承人。师父病重如此,他不得不出山寻找真正的传承人——几年前走失的师兄,这才跟随别人从山里出来。   顾苏带着简单的行李住到苏羽的房子里,崔立飞十分不满,但这毕竟是养母的亲生儿子,二话不说搬到公司员工宿舍去了。   他瞧不起顾苏,明目张胆不屑遮掩。   顾苏站在隆盛集团门口踌躇了很久,直到保安看他不对劲上来盘问。前段时间公司里就有员工闹过,扬言要死在公司里,保安队接到命令一定要严格盘查,不能随便放陌生人进去。   “小伙子,你找谁?”保安大哥语气较为和缓,他看顾苏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找茬的,手上提着的环保袋里粗粗显出一个圆柱轮廓,多年看别人送饭的经验告诉保安大哥,这就是个保温桶。   顾苏黑亮的眼睛看向保安大哥,倒把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找销售部的崔立飞。”   “那我帮你通知一下。”保安大哥说了,看顾苏乖巧地点了头,走进保安亭里,拨了内部电话。得到那边的消息,保安大哥走出来,“行了,登记一下你就进去吧,你知道去哪吧?坐北面电梯上五楼,一出去就是销售部。”   “谢谢大哥。”顾苏道了谢,在登记表上写了自己的姓名电话,然后走进了办公楼里。   顾苏第一次到这种高科技大楼里,跟了好几拨人才找到电梯在哪,看见电梯门打开一堆人站了进去,连忙凑过去。却没想到电梯是往下走的,电梯停在负二楼,其他人走了出去,很快就在庞大的停车场里散开了。   陆续几辆车开走,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阴冷的风若有若无地在顾苏身边打转,却被无视了。   顾苏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仔细看着那些发光的按钮,半晌,才犹豫着伸出手指按向了五。   电梯门微微震了一下,缓缓闭合,顾苏稍稍松了口气。看了看腕上的电子手表,已经十一点五十了,电梯那么快,肯定来得及。   他还没忘苏羽的叮嘱,一定要十二点之前送到。   一只手突然从电梯门缝中伸了进来,电梯是做过防夹灵敏度升级的,感应到门中有异物,马上又打开了。   顾苏有些惊讶地看着狼狈冲进来的人,站在角落里没动也没说话,以至于冲进来的那个人完全无视了他。   他死命按住电梯的开门键,冲着门外大吼,“那谁……那个谁!快点进来!”   “老板,你先走吧!别管我!”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十分激动,甚至带着隐隐的……兴奋。   一个小时前。   彭思佳开着自己的小绵羊到达别墅区里面的时候已经羞愧万分了。   从别墅区大门口直到老板家别墅,一路上的有钱人都在向自己行注目礼,还是一边擦着自己家几百万豪车,一边注视她的小绵羊。   这时候彭思佳少得可怜的廉耻心充分发挥了作用,一边努力告诉自己这种有钱人不会认识自己的,一边因为这些看稀奇物件的眼光羞得满脸通红。   彭思佳开始想部长跟她说的老板信息分散注意力。老板是国降部大金主的儿子,生下来就八字轻,容易招鬼,后来去原家求了护身符,再请了另一位高人出山,将整个房子重新布置格局,将整个房子布置成一个驱魔阵,这才能正常生活。   高中毕业之后老板去了国外,一直平安无事,今年回国之后情况却变本加厉,已经严重到连家门都不能出了。   但是彭思佳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的,身为一个宅女,在没有出来混饭吃之前的那些日子,打死她也休想让她出家门!   小绵羊停在了别墅门口,彭思佳上前按向了门铃,没等多久,就有位阿姨开了门。   “小彭是吧?稍等一下,少爷等下就出来了。”   彭思佳笑容僵在嘴角,怎么?这些有钱人一点都不谨慎吗?面对陌生人就这么随便开门了?真是太不警惕了!   别墅内,大厅茶几上的简历摊开着,一张两寸的正面照无比清晰的挂在显眼处,赫然就是彭思佳。   “少爷,人到了。”   沙发上坐着的人拿着自己的水杯,摩挲了一阵,缓缓放下,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琼姨,你觉得能行吗?”   琼姨笑着,给他穿上外套,“试试呗。夫人请来的,你就当给她安心。”   彭思佳等了一会,门再次打开,一张英俊的脸露了出来,这次开门的是一个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彭思佳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扯开一个笑容。   “老……老板好。”   “你好。”英俊男人笑得很勉强,现在的情况确实让他笑不出来,“我叫付宗明。”   五分钟后司机开着豪车过来,彭思佳指了指自己的小绵羊,付宗明吩咐司机帮忙将小绵羊放进后备箱里。   司机面部僵硬地搬着电动车,这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现在正在猛蹭的车多少钱?可以买多少部小绵羊?姑娘你别这么蛮!姑娘你注意着点!   “……”彭思佳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一条大口子,完了,漆给刮坏了。   付宗明踏出别墅的范围,小心翼翼看着旁边,确实没有异象,安心了一些。他毫不在意豪车上的大口子,只要能去公司,分分钟几辆豪车就赚回来了。   几人上了车,彭思佳坐在副驾驶上,付宗明一个人坐在后座,精神紧绷,目光一直在四周逡巡。彭思佳忍不住出言安慰,“没事的,有我在呢,我会捉鬼。”   “谢谢。”付宗明礼貌地道了谢,可是那些话对他并没有起作用,彭思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闭上嘴安静下来。   车子很快到达公司停车场。   司机停下了车,付宗明带着彭思佳往电梯口走,彭思佳知道他现在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便稍微走得近点,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一阵阴风吹过,彭思佳后颈有点凉,这时候她才有点意识到问题。虽然彭思佳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骗子,但是她实战经验少的有点可怜,等下打起来她手忙脚乱顾不上老板怎么办?   部里是靠着业绩拿工资的,这次要是能抓只厉害的鬼,肯定能拿不少钱。彭思佳隐晦地看了新老板一眼,他这种体质要是招来她斗不过的鬼呢?或者数量多了,蚁多咬死象……完了,脑子里都有细节丰富的画面了!   寂静一片的空旷停车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彭思佳忍不住想七想八,随即思绪又被她所感应到的异象唤回。彭思佳掏出几张黄符,递到付宗明手中。   “老板,你运气真好,等下打起来你先躲,我会记得保护你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与彭思佳所说的话仿佛在相互呼应,付宗明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忍不住看了彭思佳一眼,内心隐隐出现三个大字:不靠谱。   彭思佳仔细看着四周,摸索着钥匙扣上挂着的铜钱,一声跑吼出来,付宗明奋力迈步向前冲去。   就在刚才付宗明所站的地方,空中显露出来一张腐烂的面孔,灰败的双眼瞪大了,大张着嘴,上颚与下颌张开的角度似乎都要超过极限,就像下一秒就会撕裂开来。   黏液和腐烂的碎肉不停地往下掉,彭思佳手中的铜钱往前一掷,准确地掉进大张的嘴里,几乎是立刻,一阵臭气熏天的白烟从它的嘴里冒了出来,伴随着一声愤怒嚎叫,厉鬼被彻底激怒了。   一击得手,彭思佳兴奋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大喝一声,抄起裤兜里的微缩版桃木剑,黄符一附,桃木剑扩大了几倍,像一把小匕首。   空气中的厉鬼整个显露出来,向彭思佳冲过来。   彭思佳二指并拢划过桃木剑,口中厉喝道家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破!”   桃木剑刺进厉鬼的胸膛里,瞬间炸开来,腐肉与恶臭也渐渐消散了。   阴风一刻不曾停止,在厉鬼消散之后甚至更加强烈,彭思佳战意已经被激起,兴奋得难以自拔。付宗明躲开到二十米外,却发现两只面目狰狞的恶鬼两面夹击过来,连忙惊恐地向着彭思佳的方向跑。   “老板你把他们引过来!”彭思佳不闪不避,掏出另一张符,抖落整齐,眼见付宗明冲过来,伸手一送,指尖的符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直击目标。   付宗明什么忙都帮不上,作为一个普通人,遇见这样的超自然事件,能做的也只有逃。他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彭思佳,突然余光看见缓缓闭合的电梯门。他拼命冲过去阻止了电梯门闭合,剧烈的奔跑让他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他顾不上别的,喘着粗气按住开门键,冲着外面大吼:   “那谁……那个谁!快点进来!”   彭思佳兴奋地回了一句,“老板,你先走吧!别管我!”   付宗明狠了狠心,他明白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彭思佳添麻烦,只能颓然松了手,电梯门缓缓闭合了。   彭思佳收拾了停车场的两只鬼,将它们收入法器之中后,兴高采烈地回国降部交差去了。   彭思佳搭公交回到部里,兴奋地冲进办公室,将手中的战利品展示给众人看,特意在组长面前停顿了好几秒:“我今天抓到了两只厉鬼!哈哈哈哈!涨工资!涨工资!”   众人看着她,随后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对她做出回应。这样的尴尬气氛让彭思佳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意识到了些什么,最后顺着众人的目光投向被她无视的原君策。   没有回自己部长室,而是坐在三组办公室沙发上看报纸的原君策缓缓摘下眼镜,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一点:“彭思佳……你新老板呢?”   彭思佳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   糟了,她追鬼去了,抓到后一时高兴就把老板给忘了……   “你这个月没有工资了。”原君策站起来转身往办公室走,他得打电话去汇报一下,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他几步之后停下来,凌厉转身指着彭思佳,“把她给我拖出去扫厕所!”   彭思佳欲哭无泪,哭丧着一张脸,“我不想刷厕所……”   过了一会,更凄厉的哭声从厕所传了过来,“我的小绵羊!” 第三章   电梯在一片寂静中缓缓上升,付宗明有些无力地靠在电梯壁上,这时候才发现角落里站了一个人。   白衬衫黑裤子显得很旧,不像是公司里的员工的打扮。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很柔顺,侧脸线条利落优美,那张脸目光所能及的地方都很白净。付宗明没由来的觉得顺眼,不过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处境,咬牙抛开不合时宜的念头。   对方安静得诡异,也没有询问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表现是显然不愿意牵扯到其中。付宗明有些不悦,长了副人样子,眼见别人事故发生却只想避开,和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有什么区别?虽说没人有义务帮忙,但是他确实不喜欢这样冷漠的世态。   顾苏低着头,没去看付宗明,只想快点把饭送到,送完饭就能回去吃饭了。他从昨晚一直到现在没有进食,现在头晕眼花,便缩在角落里,省点力气。   电梯上升到了一楼,却没有停顿,付宗明有些奇怪,公司大楼里人来人往,电梯每层楼都会有人进出,基本上不会有停歇的时间。电子屏上的数字变成了2,也没有停下的迹象,电梯里能安静得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付宗明开始慌了。   “喂……喂?你还好吗?”付宗明开始和角落里的人说话,试图找到同伴,但对方只是缓缓动了下头部,就再次不动了。   电梯猛地一震,顶上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停下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外面的楼道昏沉没有灯光,泛着幽幽的蓝。即使格局是付宗明所熟悉的,但是他发誓,他们家公司绝对没有建鬼屋!   顾苏感觉到电梯停了,以为是五楼到了,抬起头迷迷糊糊往外走,付宗明上前跨一步都没来得及拉住他。   “快回来!外面不对劲!”   顾苏站在电梯门外,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付宗明心中一喜,这人竟然听见他说话了,刚想把他喊回来,却在电梯内看见一只手突然从视觉死角横伸出,抓在那人的小臂上。   青灰的手,带着大片尸斑。   付宗明惊恐地退了一步,重新退回最里面。   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虽然小时候经常见鬼,但是有护身符之后就不再遭受困扰,那些记忆早就模糊了,也无从说起什么见鬼见习惯了麻木了。   他又勉强想着维护自己形象的优点:要是对方是人,来十个不带怕的!   付宗明焦急地看着电梯外的人,他竟然看着手臂上那只手没有动作!付宗明咬咬牙,冲出去一把抓住那只带着尸斑的手。   冰冷的触感在掌下扩散开来,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来了,恶心与恐惧交织,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远离。但是付宗明没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帮顾苏从那只手下挣脱。   顾苏诧异地看了付宗明一眼,伸出手轻轻一拨,抓着自己小臂的手就松开了,消散在空气里。付宗明使出去的力气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踉跄了一下,扑到了顾苏身上,随即被冷淡推开。   没看出来啊,付宗明目光不自主的看过去,那小子看起来不强壮,他刚才这一扑对方竟然纹丝不动!   就在他被顾苏推开之后,七八只凭空出现的手牢牢抓在他的身上,扣着他的肩膀、手臂、脚踝,令人动弹不得又疼痛难忍,这一变故使得他惊叫起来。他心中生出绝望和恐惧,却也无法奢望还能有其他人来救他了,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算了!自己不拖累别人被鬼缠身就是做好事了!   顾苏茫然看着四周,没有发现保安大哥说的销售部的牌子,有些无措,听见惊叫回头看了一眼,见付宗明被鬼束缚住,无力挣扎,顾苏皱着眉头,咬破了左手的食指。一滴血很快聚在了指尖,顾苏食指与拇指相扣,屈指一弹,血珠四下溅开落在了付宗明的身上。   血珠在深色西装上几乎没留下明显的痕迹,但他沾上血的一瞬间,那些手仿佛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快速松开了,狰狞抓挠着消失在空气中。   楼道里回响着凄厉的鬼哭,付宗明维持着姿势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顾苏,下一秒就被人给推回了电梯里,怀里还塞了个环保袋。   “帮我拿好。”顾苏严肃地注视着付宗明的眼睛。   付宗明对着那双坚韧的眼睛,瞬间什么话都消失在喉咙里,只能专注地去听对方在说什么。   顾苏说:“不许把汤弄洒。”   他突然低头,往付宗明身下伸手,付宗明有些慌又有些诡异地没有去阻止。顾苏从昂贵的西装裤的裤兜里,掏出一团捏得不成原形的黄纸。   付宗明有些尴尬,这是那个女孩给他护身的,他刚才一慌就随手塞进了裤袋里。   “这个没用了。”顾苏把那团黄纸打开,果不其然,朱砂咒已经被汗水浸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最后在上衣的内袋摸到了一张折叠好的护身符,动作却有些迟疑。出来得匆忙,没有合适的护身符,这是板爷亲手给他画的,千金难求,他特地用了密封的袋子装好,并在衬衫胸口的口袋反面也缝了个内袋装,这样贴身也不怕丢。   但是一想到刚才这个普通人自己怕得要死还冲上来……顾苏利索地撕开内袋的缝口,将护身符取出来放到付宗明手中,坚定地说道:“死也不要丢掉。”   付宗明点点头,随即看见电梯门扒上了好几只手,之后是几张面目狰狞扭曲得看不清原貌的脸。   那些脸相互碰撞拥挤,争先恐后地要冲进电梯里。   付宗明有些惊恐地瞪大双眼,嘴唇不能控制的颤抖着张开,似乎再过一会就要叫出声来。但下一秒,一个身影站在了付宗明面前,挡住了眼前令人恐惧的场景。   不甚宽阔的肩膀此刻极其有力量,在此刻显出立于山崩海啸前岿然不动的傲岸,强悍到令人震撼。   付宗明久久不能言语,眼睛牢牢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像是要把这个人刻在脑海里。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破!”   顾苏双指并拢夹着黄符,咬破的食指在符上划过,手臂往前送去。   刹那间,一切阴郁如被光剑破开,蜂拥的厉鬼怒吼着四处散开,攀附着电梯的鬼手来不及撤回,被光所照到的地方开始风干龟裂,厉鬼当场魂飞魄散,剩下的残兵败将凄厉嚎叫着退回黑暗里。   电梯门缓缓合上,顾苏头晕眼花地靠回角落里,还不忘把自己的袋子拿回来。付宗明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想要过去扶他,电梯门却不长眼地开了。   五六个员工走了进来,还有一个公司高管,瞬间把付宗明和顾苏隔在了两个角落。高管认出了付宗明,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   “总裁,您上办公室去吗?我帮您按。”说着,高管按下了十七楼的按钮。   付宗明没心思理他,隔着人去看顾苏。   他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呢,是不是公司员工?不是公司员工的话,愿不愿意到公司来上班?   人一多这些话也不好说出口,贸然去说这些话实在是有些冒失。电梯很快就要到五楼了,这是付宗明之前与顾苏同在电梯里时唯一亮着的按键,那是他的目的地,付宗明依然犹豫该不该开口。   付宗明心里有点紧张,却看见对方低头看着手表,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电梯门一开就迅速挤了出去。被重重阻挠的付宗明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跑了,只能独自暗暗懊恼。   顾苏提着袋子跑出电梯,他刚才看见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一十了,这可不妙。   果然电梯正对着的就是销售部,崔立飞没有站在门口傻等,而是在办公区跟几个部门里的同事聊天,有说有笑的。   顾苏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小飞,崔立飞回过头来看他,脸上表情未变,眼里却没有笑意。   “哟,立飞你还有这么帅的朋友啊,都不介绍给我们认识?”办公室里的美女看顾苏的样子觉得挺招人喜欢,便对崔立飞打趣。   崔立飞笑道,“哪儿啊,这就是家里阿姨的儿子,来给我送饭,就这么一次。”   顾苏像是没听见,依然挺直的站在那里,等崔立飞过来,再跟着他走到了拐角处人少的安全通道那边。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你妈没跟你说什么时候送来?你是想饿死我?”避开人的崔立飞愤怒的表情使那张还算帅气的面孔扭曲起来,顾苏站在那里没说话,任由他破口大骂。   “你是嫉妒我?你妈疼我多过疼你是吧?你就恶毒地想要饿死我!”崔立飞从辱骂顾苏中找到一丝快感,看他就这么听着就更想骂他。   顾苏觉得自己的胃有些不舒服,对崔立飞的辱骂充耳不闻,等他停歇下来之后,将环保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递给崔立飞“这是妈今天煲的汤,趁热喝。”   “趁什么热?它已经凉了,你没看见吗?”崔立飞接过保温桶,拧开盖子,看见清淡的汤里浮着几朵油花,还冒着热气。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将汤取出来,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顾苏低垂着眼睑,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垂下眼睑掩去惋惜和不舍。   说实话,他是挺嫉妒崔立飞的。被苏羽养大的是崔立飞,接受她那么多年的关心和爱护。情感确实是会跟随距离和时间而疏远的,苏羽对他的态度他能感觉得到。   “汤下面是饭菜,你吃吧,别饿着自己。”顾苏手里捏着环保袋,转身离开。   崔立飞在身后露出得意的笑,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小子,好像从来不会反抗别人,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变态癖好。   一旁的安全通道口露出一只冒着火的眼睛,付宗明感觉自己的肺要气炸了,一边骂自己为什么没站出去撑腰,一边唾弃顾苏竟然任由别人辱骂还不还手!他从十七楼跑楼梯下来不是为了看这一幕!最可恨的是那个人竟然站在视觉死角处,他净看见顾苏被羞辱,连施暴者穿什么衣服都没看见!   付宗明怎么想都气不过,他想这人不就是救了他一次吗?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知道他这么不中用,就该扭头就走。   所有的想法却在与一双眼睛对上之后偃旗息鼓,付宗明有些不确定,顾苏似乎从门缝里看见了他,又或许没看见。   付宗明退后一步,站在空无一人的安全通道里,脑子里全部是那双冷淡毫无情感的眼睛。几分钟前他们一起面对厉鬼,转眼他就用看没见过的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付宗明的脑子里除了那双眼睛,又浮现了一个坚毅的背影。付宗明能肯定,他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被人任意欺辱的,所以他能这样忍受,只能是门外的那个人对于他意义非常。   付宗明有些无措地抬手捂住脸,静立几秒后抬腿往楼上走。   他竟然觉得嫉妒……这从罕见的情感叫他觉得羞耻。对一个见面还没一个小时的人产生这样较为私人的情感,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了。   中午午休有两个小时,吃过午饭又没有紧急文件要处理,销售部小组长齐美娟闲着没事,拿出指甲油决定自己刷。   小心翼翼刷完一只手,另一只手却不方便弄了,齐美娟正愁着,就见十七楼的林秘书从楼外走进来了。   “齐姐,在涂指甲油呢?来,我来帮你,我涂得可好了!”林秘书笑嘻嘻地凑过来,齐美娟也不扭捏,说着谢谢把手递出去。   林秘书虽然是总裁秘书,但是实际上进公司才两年,对前辈应有的态度一点不少,于两人来说,这样私底下多交流也没坏处。齐美娟态度热络:“这是品牌季度最新款,一会你也试试,颜色可适合年轻小姑娘了。”   她想了想自己也三十了,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合适,但林秘书像是没察觉一般,专心帮她涂指甲油,她转而坦然笑着,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小林可别说我老啊!”   “所有的仙女都是十六岁。”林秘书一脸严肃,齐美娟忍不住笑起来。   “齐姐,”林秘书有些神秘地靠近齐美娟,脸上带着一些害羞,“今天中午我看见你们这里的一个男职员,我想……认识他一下。”   齐美娟一看就知道林秘书打什么主意了,与生俱来的八卦天性让她不能拒绝知道这种小秘密。虽然很有可能马上就不会是秘密了,但她不会介意提前比别人知道。   “我们这男职工挺多的,你说谁?”齐美娟也变得神神秘秘。   “我也没看太清楚,就是那会好像是有人给他送饭了,就十二点多那会儿。”林秘书说得含含糊糊,不太清楚,很符合惊鸿一瞥的设定。   齐美娟立马想了起来,且不说送饭的人不多,就算是一堆送饭的,那个干净帅气的小伙也让她记忆深刻。就是奇怪林秘书眼光有点问题啊,竟然看上的是崔立飞?   齐美娟隐蔽的用同情眼光看林秘书,“你说的应该是我们部门的崔立飞。”   林秘书也不是个粗心的,齐美娟的奇怪眼神她看得分明,于是坚持细节也要到位的林秘书问道:“齐姐,他这人平时怎么样啊?”   齐美娟笑笑,“背着说人可不好,嚼舌根的事情我不干。”   林秘书急了,摇着齐美娟的手臂,“齐姐,这可是我的终……你就说说嘛,你的组员,你肯定清楚。”   齐美娟也不愿意看别人踏错步,便附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想听什么,去茶水间,什么都有。”   林秘书了然点头,仔细给齐美娟指甲补上最后一刷,盖回盖子,对她比了个OK就晃到茶水间去了。   茶水间有好几个人在,林秘书听了一圈走出来,齐美娟见她脸上也没有多余表情,依然保持微笑,她对齐美娟比了个手势,离开了销售部。 第四章   顾苏完成了一桩事,心里松了一口气,飞一般奔回家吃饭去了。   小区建了一块公共健身设施,多是些老人小孩在使用,顾苏路过的时候侧头看了两眼,他没有玩过那些东西,但以他现在的年纪显然是不适合去玩的。   那里聚集了小区里住户的孩子,沙坑边坐着个小女孩,看起来很奇怪。   女孩旁边还有个小男孩,蹲在沙坑里,手里拿着塑料小铲子玩沙子,看见小女孩坐在一边,拿起小铲子铲起一撮沙就往女孩那边撒去。小女孩脸色一变,迅速抬起手护住自己的头部,那是一种习惯性的自我保护姿态。   那撮沙扬出去的力道不对,在空中扬了道弧,随后被风吹到男孩自己脸上,他立马捂着眼睛哭嚎起来。   一栋楼里冲下来一个妇女,扯着女孩的胳膊就是一巴掌扇上去,“赔钱货!让你看着弟弟,怎么还敢欺负他?”   女孩紧紧咬着唇任由妇女打骂,眼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滚落,抽泣着却不肯发出哭声。一旁的男孩看见这场景,停了自己的哭声,大笑着拍起手来。   顾苏收回目光,往楼上走,他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因为他知道,有人上去劝架,那个女孩会被打得更惨。就在他刚来的那几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女孩倒在地上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才吸取教训。   他没觉得女孩有什么不好,那妇人自己也是女人,为什么女人要轻贱女人呢?   那个女孩身上的黑气越来越重了。   顾苏这样想着,打开家里的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整个漆黑看不清具体面貌,只能粗略分清哪里是什么部位,见顾苏回来,侧了侧头。   “蛮阿,饿了吗?”顾苏合上门,先回卧室拿了两根香出来。沙发上的蛮阿晃了晃,伸出手,比了三根手指出来。顾苏又转身多拿一根,点燃了插在香炉上,也顾不上看他,自己到厨房里添饭吃去了。   今天被饿狠了,顾苏低着头吃饭,抬头都没空。蛮阿大口大口吞咽下烟雾,像个孩子一般,吃两口走一会儿神,看见顾苏也在努力吃饭,凑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蛮阿惊恐地退后靠在墙边,缩在香炉摆放的几案边埋头苦吃,再也不敢走神了。   顾苏筷子一顿,调整了角度,背对着他,尽量不让他看见食物。   饿鬼不是普通的人的魂魄,而是六道轮回中饿鬼道中的生灵。他们不能吃食物,不能饮到干净的水,他们所能找到的食物都会在他们靠近之时变成不能食用的污秽之物,甚至在他们眼中,食物都会变成恶心的污物。   书中描写寻常饿鬼都是四肢细瘦如柴,腹大如坛,二十年前顾苏所见到的蛮阿也是书里描述的那副状态。   蛮阿本是由师兄供养的,但突然有一天师兄没回来吃晚饭,连个信都没留。顾苏等到半夜没忍住睡了过去,一觉睡醒也没见着人,吃早饭时问起来,板爷没个好声气,扔下一句生硬的不知道,哆哆嗦嗦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回房间去了。   过了几日,蛮阿没见着师兄,整宿地挠门,板爷便教顾苏供养饿鬼积攒功德的法子,把蛮阿交给了顾苏照看。   顾苏确定自己是完全照吩咐做的,哪里晓得现在的蛮阿怎么成了这样怪异的样子?浑身上下看遍了,只有那奇异突出的关节让其他部位显得纤细,勉强能看出来是饿鬼罢了。   顾苏也说不清好还是不好,现在板爷老年痴呆严重得有时认不出他来,也无从告知他该怎么做,他也只能按照从前的规矩给蛮阿喂食了。   至于蛮阿看见他所吃的东西惊吓成那样,害他也失了胃口,顾苏看在他只能吃施过法的烟和水的份上,决定大度的原谅他。   把碗和筷子洗净,放回原处,顾苏站在厨房门口想自己还需要做什么。蛮阿也吃完了,在顾苏身后来回走动,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顾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挠挠头,抱着膝盖坐地上了。   顾苏对他竖起食指嘘了一下,仔细听着门外的声音,那细微的,娇弱的哭声。   那个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顾苏打开门,看见斜对着的楼道口坐着一个小女孩,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哭泣。   蛮阿也跟着他张望,看见那个小女孩,觉得好奇,站起来,弓着腰背挤出房门。身高两米五的蛮阿蹲在小女孩身边,像个凶恶吞噬一切的怪物,巨大的阴影几乎要把女孩笼在里面,蛮阿伸出手,一下一下撩拨着女孩周身的黑气。   尖利的啸声传了出来,女孩抱着膝盖的手臂更紧了,甚至有些瑟瑟发抖。黑气落在女孩身边变成了另一个女孩,她肤色泛青,纯黑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蛮阿,虽然在颤抖,但她还是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啸,试图吓走他。   顾苏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蛮阿,回来。”   蛮阿顿时无趣地走了回来,努力挤进小小的门框里。楼道里的小女孩听见了顾苏的声音,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一旁的鬼也冷冷盯着他,片刻就消散了。   “进来吗?吃饭了吗?”顾苏犹豫着问出这个问题,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家里饭菜已经被自己吃完了,顿时尴尬起来。   小女孩懂事的摇摇头,“不麻烦叔叔了,妈妈喂完弟弟我就可以回去吃了。”   她说完,楼上传来妇人愤怒的吼声:“死丫头!滚哪里去了?回来收拾桌子洗碗!”   随后是个老人的声音,“艳芬,你不要总是骂孩子啊。”   “老不死的你少说点话会死啊!信不信我饿死你?赔钱货快点滚回来!”   小女孩吓得抖了抖,脸色苍白的上楼了。顾苏站在门口,一旁伸出一只漆黑的大手,要跟着女孩往楼上去,顾苏抬手给他拍了一下,蛮阿委委屈屈地抱着膝盖坐到角落去了。   上午送去的员工中午就擅自离岗把老板丢给了厉鬼,原君策下午接到了辜欣茗的电话要求换人,并要求把本市所有记录在册的天师档案调出来供挑选。作为大金主,这个要求实在不算高,没劈头盖脸来一顿痛骂算是对方修养好。   但看见对方挑中的人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   这么些人,谁都可以,可偏偏对方挑中了他那个自小跟随板爷在山中修行的小表弟。这算是什么?以毒攻毒?以恶镇恶?   原君策走出办公室,彭思佳正抱着一摞资料去仓库,见到他加快了脚步:“部长你等我啊!等我啊!”   “……”原君策摇了摇手里的车钥匙,靠着墙等她。   彭思佳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摆:“部长……我知道我错了,是我的鼠目寸光阻碍了我思想的进步,给您添了麻烦,但我现在已经在改了!”   “哦。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原君策的笑容里隐隐有些凶狠。彭思佳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是想要一个给人家当面道歉的机会。”   “不用了,人家没有追究。”原君策面色缓和了一点,“而且已经有新人选了,你忘了这事吧。”   “还有……”彭思佳斟酌着开口,“我那天其实看见了,付先生的魂和肉身并不……”   “够了。”原君策打断了她的话,“谨言慎行。你要是还想保住你这双眼睛,就别乱说话。”他一双修长的眉往眉心一蹙,“学艺不精算不得错,但你能不能稳重一点……早晚能看见你带着俩血窟窿回来!”   彭思佳瞪大眼睛警惕地躲闪了一下,仿佛空气中有着她的假想敌:“别把话说得这么恐怖!对别人我才不会说呢!”   “你自己知道就好。”原君策冷酷地说道,“再去多扫一个月的厕所。”   彭思佳不敢置信,颤抖着伸出手指头:“你有毒……”   天生阴阳眼的人其实不算多,天师可以靠着后天施术开启阴阳眼,但先天阴阳眼仍是可遇不可求。因个体差异,阴阳眼所能看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有的仅是能看见魂、灵,还有的则能看见气运、未来、病痛、疑难。   但并不代表能看见就有能力化解,不能看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无从判断所见到的场景的真伪,更无法替别人承担因果。更多的时候,只会被牵扯入自己所不能掌控的局面,甚至引祸于自身。   彭思佳能力不弱,能看见的东西不是寻常天眼能比的,但有师父教导,前辈的约束,虽然性格有些大大咧咧,但她不会轻易插手别人的事情,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也是原君策同意让她去保护付宗明的原因。   谁知道她竟然掉链子,就该去扫厕所!   原君策开着车来到顾苏的住处,看着晴空万里下这栋阴气聚集的大楼,屈起食指敲击了几下方向盘,心里感慨这个表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板爷的威名在所有天师协会里都是响当当的,对于现在的一些小辈来说,更是“活在教科书中的人物”,不过不怎么正面就是了。板爷的两个徒弟罕为人知,一个十二年前走失,另一个住在山上就没出过山脚的镇子。   顾苏这次出山是很突然的,他一个人出来找师兄和《弇山录》,这让原君策很不放心。   他私心里很不希望顾苏回到这里,他与顾苏做了六年的表兄弟,母亲顾涟清是他的亲姑姑,两人还同吃同住了近两年的时间。再后来,板爷找上门来把顾苏带走了。当年的事情是他亲眼所见,顾苏根本就不应该再回来了。   锁好车,走上楼敲响了顾苏家的门,原君策在门开了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一大坨黑乎乎。原君策愣了一瞬,心里咋舌:乖乖,他还没见过这么骨骼精奇的饿鬼呢。   顾苏从卧室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叫蛮阿藏起来,就见他被原君策一身驱邪正气给逼走了。   原君策体质特殊,普通妖邪不得近身,鬼怪自动散退,放在哪都是镇宅之宝,不过等他离开,蛮阿就能回来了。原君策满意地坐在了蛮阿空出来的沙发上,并不问饿鬼的来源,权当没看见,招呼顾苏过来坐下谈。   顾苏没料到原君策会来,略有些紧张地给他倒了杯凉开水。   “水先放下,小苏,你坐,我有事跟你说。”原君策对他语气温和。   他的母亲和顾苏的父亲是亲兄妹,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可这也是叫他觉得惊奇的地方,一个二十七的人了,看起来像刚满二十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青涩感。陆继丰前两天还在问他,他表弟大学毕业了没有。   原君策把思绪集中到眼前的人身上:“你也是在国降部登记过的人了,作为国降部的员工,应该能接受工作安排吧?”   顾苏点点头:“可以的,做什么都可以。”   他现在不是在山里,城市里生活需要钱,如果不工作赖在家里给苏羽添麻烦,他做不到。   “隆盛集团董事长是国降部金主,董事长夫人的父亲是国降部直属上司,现在他们儿子需要保镖,挑中了你。”原君策一句话把利害关系挑明了,他又语气轻松的说,“不过选择权在于你,我一定尊重你的选择。”   条件一定相当诱人,但是是隆盛集团……顾苏犹豫了,他觉得崔立飞肯定不会高兴他进入隆盛集团。   铁门上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顾苏和原君策看向门口,苏羽抬眼看见两个人也惊了一下,她还是没有适应家里出现多余的人。   “舅妈。”原君策礼貌叫了一声,也仅是礼貌而已。其实应该是前舅妈,舅舅早在顾苏被送走的那年和苏羽协议离婚,之后去了很远的道馆隐居,之后与亲人再无联系。虽然他们没去法院,但在所有人眼中,这段婚姻已经结束,原君策对于这个舅妈并没有半分好感。   苏羽对他笑了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我们在说给小苏安排工作的事。”原君策说道,“隆盛集团总裁需要一个保镖护身,看中小苏了。”   苏羽眼神一动,温柔笑着:“是好事啊,小苏你说呢?”   顾苏看着她的温柔笑脸,还有带着殷殷期盼的双眼,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这事就这么拍板定下,原君策不想与苏羽在同一个空间多待半分,打了招呼就回去复命去了。   看顾苏沉默坐在一边,苏羽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声音异常温柔:“隆盛集团是大企业,待遇也不错,小飞一个人在公司里,你去陪他也好。更何况是在总裁身边,你若是有什么消息,也能帮到小飞不少,知不知道?”   可他只是去做保镖,谁又会让一个保镖知道公司的事情?顾苏话放在心里没说,既然妈妈叫他去,那就去吧。   “好。”   再次到隆盛集团就是以员工的身份来了,保安大哥看见顾苏手上的工作牌,大手一挥放行了。顾苏在电梯里看了看腕上的表,七点四十五,离正式上班还有十五分钟,已经有不少人在公司里。   电梯停在十七楼,顾苏踏出电梯之后,看着装修精美的办公室,玻璃擦得纤尘不染,白瓷砖光可鉴人,隐蔽角落较少,这样的环境更容易让他看见问题。楼道里、墙角处蹲着大大小小的黑气,依稀现出一点人形来,不停的窃窃私语。   顾苏跺跺脚,那些小鬼看过来,愣了一下,推推搡搡地站起来跑了。虽然他们暂时不见了,但是顾苏知道他们还在暗处躲藏着,但几个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不需要他出手。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林秘书疑惑地看见顾苏盯着墙边,顾苏视线转移到她这里,还没有想好怎么说,林秘书便笑笑说道:“顾先生是吗?老板在里面等你。”   说完,她转身走了进去,招手示意顾苏跟上。   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是秘书台,有茶水,用来请贵客等候,里间就是总裁办公室。付宗明在自己的位置上仔细端详顾苏给他的护身符,听见敲门声,快速把护身符放进贴身的内袋中,然后才开口说请进。   林秘书推开门,顾苏道了一声谢便走了进来。看见顾苏穿了黑西装一本正经不慌不忙的样子,付宗明忍不住想,没错,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模样,绝不是低着头任人骂的懦弱。   付宗明满脸严肃:“你知不知道你来干什么?”   “保护你。”顾苏没有想什么冠冕堂皇的好听的话,直直看着他,回话也很简约直白。   可区区三个字就让付宗明瞬间觉得心口暖和熨帖了,眼神柔和下来,又想起自己是老板,面无表情却语气轻快地让他坐下了。   付宗明继续处理文件,之前几个月积累下来的文件还需要很多时间来看,顾苏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要他偶尔抬眼就能看见,这样巨大的安心感在他心里造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   一种是诡异的愉悦,一种是诡异的羞耻。   反正都挺诡异的。   他根本就和顾苏不熟,仅凭几张……不,两张资料得到的浅薄认知,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他潜意识地想把真实感觉藏起来,付宗明看得出来顾苏是个不太习惯和别人接触的人,如果陌生人表现得太过热情,这是一种不可靠的表现,因此他不愿意在顾苏面前表现得如此轻率。   林秘书端了咖啡进来,看见顾苏端正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十分严肃。   “老板,早餐想吃什么?”林秘书趁着付宗明批完一份文件的空档问道。今天老板来得匆忙,没有吃早餐,这是件很难得的事情,以往老板家里的管家琼姨会什么都准备好,林秘书都觉得应该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记上一笔。   付宗明沉默了一会,指了指顾苏,“问他想吃什么。”   林秘书又对顾苏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顾苏想了想,“豆浆油条就可以了。”   “老板,他说他吃豆浆油条。”   “那就帮他买吧,顺便帮我带一份一样的。”   林秘书木着脸出去买早餐去了。   她老板肯定被鬼附身了,虽然老板从来不是个苛刻的,对员工也很不错,但是跟保镖一起吃豆浆油条这种事情从未在她的想象中出现过。   十五分钟后,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一根油条咬。场景就在眼前,林秘书还是觉得很玄幻。   顾苏没有人与人之间那种身份的概念,在他眼里他和付宗明就是雇主和短工的身份,虽然是做事,但是犯不着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顾苏自然而然的开口,“油条可以在豆浆里浸一浸,味道更好。”   他将手里的油条在豆浆碗里做了示范,付宗明视线锁在那只漂亮的手上有点移不开,跟着做了,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愉快地继续吃早餐了。   旁观的林秘书觉得今天的灯光好像有点太亮了,眼睛要被闪瞎。 第五章   顾苏说是保镖,但是实际上就是来坐镇的,他还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原君策一样镇宅……算了,就算是把小鬼们吓跑的,那也算是他的功劳。   下班的时间到了,林秘书收拾东西准备撤,她老板有时候会自己加班,早就跟她说过下班了就走,不用等。   从外间往里看,能看见顾苏还乖乖坐在沙发上,就对他招了招手。顾苏走出来,林秘书笑眯眯的塞了一包糖豆在他手里,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可以打发时间。   看见熟悉的包装,里面的糖做得像一颗颗小石头,顾苏眼睛亮了一度。这种糖豆板爷每回带他下山都会买给他,那里也没多少零食,板爷又不苛待他,什么都让他尝过,他还是最喜欢这个。   “谢谢。”   “不客气。”林秘书把哄自家小侄儿的秘密武器轻易交了出去,毫无心理压力。   林秘书走了不知道多久,顾苏看老板还在埋头努力工作,就自己出去倒杯水喝。   付宗明终于抬头,翻了翻堆积在那里的文件,叹了口气,“小林……”喊完他又想起已经下班了,看见电脑桌面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八点,瞬间神经紧绷了起来。   前两天大中午的都能见鬼,他尽量都在六点准时下班,以免太晚了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天竟然晚了。   “顾苏?顾苏?”他蹭的站起来,拿着自己的外套往外走,在门口与顾苏迎面遇上,松了一口气,“下次出去和我说一声,免得让我担心。”   “好。”顾苏点点头,把手中的杯子递给他,“喝水吗?”   付宗明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回到办公室把电脑关了:“下班了,送我回去吧。”他又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下次下班的时候就准时下班,就算我还在忙你也要提醒我,不然太晚了不好。”   这话意思很清楚,顾苏点头,太晚了老板确实不安全。就算没有安全问题,工作时间太长容易过劳死的,他以前看报纸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   两人走进电梯,付宗明还没忘电梯遇鬼的事情,有些紧张,却也不愿在顾苏面前表现得太没用,面上镇定地站在离顾苏一拳远的地方。   电梯一直畅通无阻,这时候除了加班的已经很少有人在了。电子屏上的数字一层层变小,突然,五楼的按钮亮了起来。付宗明心里压力很大,他看了顾苏一眼,对方毫不在意,发觉他在看他,便把视线转了过来。   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安抚人的力量,于是付宗明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顾苏在吗?有鬼就交给顾苏,是人就自己来应付,付宗明心中愉快地定好了分工。   电梯在五楼停下,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楼道的灯已经熄灭了,付宗明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这场景真的很熟悉。   不需要怕,但那可不代表他想遇到。   “没有鬼。”顾苏随口说道,然后按了一下关门钮。电梯门就要合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等一下!”   这个声音让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付宗明面沉如水,顾苏僵了一会,手指上移,按下了开门钮。   来人轻快的踏进电梯里,脸上挂着笑,看清电梯里的人竟然有一个是公司总裁,自然而然的脚步一挪站在付宗明身边,并把另一个人隔开了。   付宗明:……好想打人怎么办?   崔立飞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他只是回来拿一下移动硬盘,想不到会在电梯里遇到老板。付宗明很年轻,和他同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无论是哪个条件都非常好,在他心里算是理想的发展对象。   他对于条件好的都会上心,无论男女,在他眼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潜在对象。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其他的。   崔立飞礼貌又不失热情的对付宗明打招呼:“总裁这么晚还在工作?真让我们这些员工惭愧。”   顾苏低着头按按钮,尽量不引起崔立飞的注意。付宗明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看见他这个样子有点生气,瞪了崔立飞一眼。   无故遭到瞪视的崔立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这话也没毛病,那肯定不是自己的锅。他把视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一看他惊了一下:“顾苏?”   顾苏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   崔立飞差点气笑了,想不到这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废物还敢来这种大公司,他以为碰上公司总裁就能上天?他忍不住满脑子阴谋论,顾苏会来害他,瞧着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想扮白莲花吗?   “顾苏,”崔立飞表情严肃起来,皱着眉头说道,“你又不是公司员工,这样随便出现在公司里会被人当做贼的你知不知道?你又是无业游民,整天游手好闲,被抓了你洗都洗不清!”   顾苏飞快的看了付宗明一眼,看他忍不住想说话,连忙先开口:“我不会连累你的,你放心。”   既然他这么说了,崔立飞就暂且罢手。他也知道在付宗明面前说的多了,会起反作用,他和顾苏相识,这样给对方塑造糟糕形象,付宗明也会连带对自己印象不好,他懂得拿捏这一个度。   付宗明心中对崔立飞的恶感已经达到一定高度,这次的抹黑加上次的欺负,他已经开始记仇了。   电梯到达了一楼,崔立飞很快伸手按开门钮,对付宗明一笑,阳光帅气,“总裁,你先出。”   “你走吧。我去停车场。”付宗明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崔立飞愣了一下,也不自讨没趣了,退出电梯,对着电梯摆摆手,“那我先走了,再见。”   电梯里付宗明的回应是迅速上前合上电梯的门。   “混蛋!”   崔立飞狠狠踹了一脚墙边的垃圾桶。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保安大哥,他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你?”   崔立飞脸色一变,转脸笑了起来,“哦,我刚才看见垃圾桶上有一只恶心的蟑螂,想踩死它,没控制好力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保安大哥看了看他,也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赶紧走。崔立飞咬着牙阴沉的看着保安的背影,这样一个保安也敢这么和他说话!   付宗明坐在自己的车上,把要往后排钻的顾苏喊过来,要求他坐在副驾驶上。   付宗明心里的气还未散,上次是因为他刚见到顾苏,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插手这种私人恩怨,现在情况不一样,顾苏是他的贴身保镖,是他的人。   “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顾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是你公司员工啊,销售部的,他叫崔立飞……”   “我知道!”付宗明看他回答不到正点上,打断了他,看着他眼中明显的“你知道还问”,胸口一堵。   对崔立飞的愤怒渐渐转化为对眼前人的复杂情感,他严肃的说道,“我是问他和你的关系,现在他已经严重影响到你的正常工作,如果说是有他在那就要任他羞辱,那我不需要这种员工。”   “……我知道了。”顾苏沉默良久,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准备下车,付宗明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说的不是你,是开除他。”   车门又被合上,顾苏侧头看他,目光如常:“他是我弟弟。”   “你是独生子。”付宗明目视前方,他觉得自己一旦看到顾苏的眼睛或表情,就不忍心逼问下去了。但是他私心很想把顾苏留在身边,也不想看见他被欺负。天知道他看见应该保护他的顾苏在别人面前低下头的时候,他有多想去护住他?   林秘书之前在员工之间打探过,大多数人对崔立飞的评价是自大、投机,小心思很多,这样的人是付宗明极为不齿的。   就算是现在这种逼问的情况下,顾苏仍然能够面色如常的看着他,提到离职也二话不说要开门走,反倒是付宗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让他更不能接受,凭什么崔立飞让顾苏低头?凭什么?   “别生气啦。”顾苏声音放得柔缓,他的声音在成年男子中较为清越,此时刻意的放得和缓,还带着一点诱哄。他从口袋里拿出林秘书塞给他的糖豆,拿出一颗递给他,“吃颗糖。”   付宗明把糖含进嘴里,廉价糖果的味道好不到哪去,但他暗暗用舌尖把糖抵到一边,想要含更久一点。他口中说道:“不要转移话题。”   “他是我妈收养的孩子,收养他的时候,他刚失去父母,又比我小三岁,我是该让着他。”顾苏现在提到他并无异常。事实上,顾苏和崔立飞相处的时间只有两年,顾苏九岁那年就被板爷收为弟子带回榕镇,各自长大成人才再次相见,按理来说不应当有那样大的矛盾,可它就是存在了。   他也知道他对崔立飞的态度确实有问题,但是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从小就根深蒂固了,即使十多年过去也难以改掉。   “他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需要你像让孩子一样让着他。你再对他低头,我就让他立刻失业,所有隆盛集团名下公司和隆盛集团的客户都不会录用他。”付宗明瞬间气势高涨,语气霸道。   这一宣言分量十分重,顾苏也相信他说到做到。顾苏眼中透着无奈,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这算不算在威胁我?你不许崔立飞做什么,自己却来做,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付宗明气势弱了下去,板着脸开车,拒绝直面顾苏的话。   回到别墅里,琼姨已经把晚饭热了一遍,看见顾苏,就留他在这里吃饭。顾苏还没做出反应,琼姨就说道,“先生太太都不在,少爷总是一个人吃饭,多个人吃饭也好啊。”   顾苏无法拒绝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趁着琼姨去厨房添饭,顾苏问付宗明:“你没有朋友吗?”   “有啊。”付宗明想了想,“大概算吧。生意上有来往的,和家族间有来往的,不少呢。”   这话在顾苏这的理解就是:都不算真心朋友,不适合带到家里来吃饭的。想想第一个陪他吃饭的外人,是自己这个保镖,付宗明平时该有多孤独,顾苏对他有一点同情。   付宗明不是没有真心朋友,只是他习惯性保持距离,谁也不想和朋友愉快相处的时候撞上鬼吧?就算之前有护身符之后就看不见了,可他潜意识还是害怕。   顾苏于他来说不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不知道付宗明为什么突然笑得那么开心,顾苏觉得自己可能跟不上他的思路。   晚饭之后顾苏要走,琼姨疑惑地看向付宗明,“怎么?顾先生不是少爷贴身保镖吗?”   “……是的。”顾苏有些不解。   “既然是贴身保镖不是应该二十四小时在吗?今天早上少爷自己去公司我就很担心了,如果少爷有了保镖还要自己去公司,那顾先生你可不称职。”   “琼姨,别这样说。”付宗明为他辩解,“他不知道,也没带换洗的衣物,明天早上来接我是一样的。”   “少爷,这是他的职责。”琼姨拿出作为长辈的威严来。   “琼姨说得对,我晚上就在这里保护老板吧。”顾苏点点头,真诚表示自己会是一个好员工。   付宗明:……   居然这么容易就留宿了,进展会不会太快?不不不,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苏对琼姨腼腆地笑了笑:“琼姨,有电话吗?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有,跟我来吧。”琼姨就喜欢这种乖孩子,脸上笑容无比慈爱。   拨通家里电话,苏羽很快接了起来,久未响起过的座机显示的陌生座机号码,让她以为是她等的那个人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苏羽脸上露出可见的失落。   不是小飞。   “妈,我现在的工作需要住在外面,不能回来了,你早点休息吧。”顾苏又叮嘱了一些琐碎事情,想多和苏羽说点话。   “嗯……嗯嗯。”苏羽漫不经心应着,眼睛看着大门。   铁门被锤得咚咚响,门外响着细弱的哭喊声,“叔叔,开门呀……叔叔……”   “叔叔……救救……救救……”   房子里空无一人,苏羽站在小桌边手里握着电话筒,随意说了句再见,就把电话挂了。她走了几步,靠近大门,那个哭喊声越来越清晰,是个小女孩的哭声,她一直叫着叔叔,声音凄厉绝望。   住在这里被小孩叫叔叔的,只有顾苏。苏羽漠然听了一会,露出厌烦的表情,拿出一张黄符贴在了门上,瞬间那惹人烦躁的声音消失了。苏羽走进房间,合上了房门。   门外的小女孩用那双纯黑没有眼白的眼睛怨恨的瞪着面前这扇门,哭声越发尖锐痛苦。一只黑色的大手伸了出来,突兀的指节尖锐的指甲,令人可怖的像是要拖人进入地狱的恶鬼。大手渐渐逼近了,只要一屈指,就能把小女孩拿捏在手中,压抑又沉重。   但大手没有捏紧她,而是轻柔捏了捏她的细胳膊。胳膊太细了,那只手也太大了,几乎一只手指就是细胳膊的尺寸。女孩停止了哭泣,仰着头看那个对于她来说有些过于大的怪人,他在楼道里佝偻着腰看她。   蛮阿捏捏她的手臂,示意她带路,女孩抽噎着,握着蛮阿的手指往楼上走。   上了一楼,蛮阿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他有些嫌恶作呕,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两只鬼不受墙的阻碍,漆黑的房子里很寂静,几间卧室门关的紧紧的,似乎大家都睡得很沉。客厅里躺着横七竖八的酒瓶,其中一个小房间里传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浑身酒气的男人压着一个小女孩,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玩弄着被扒下裤子的**。酒精已经熏晕了头脑,只剩下了野性和丑恶的欲望,他现在就像一只丑陋的野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视为发泄对象。也许不只是因为喝醉了,也许他的内心就对所有雌性都带着低级恶心的歧视。   “你妈说得对,你就是个赔钱货。既然总是要赔钱的,第一次就给爸爸吧,反正你的血肉都是来自于我……”   女孩瞪大的眼睛滚落泪水,划过太阳穴流进鬓发里,与湿淋淋的汗水混在一起,她眼中含着痛苦和绝望,她试图用哀求的眼神唤醒面前的人,却望不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突然女孩感觉到压在身上的力道消失了,男人惊恐地悬浮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四肢,女孩抓起自己的裤子退缩至墙角,恐惧的还未从刚才的事中脱离。   男人像是被什么抓着后背拎起,他好像瞬间酒醒了一样,向女儿投来求救的眼神,他被勒紧了,发不出声音,他想求救……   蛮阿拎着他走到窗口边,打开了窗户,男人挥舞着手脚,碰到窗框的时候死命想要抓住,却被轻易伸出窗外。蛮阿松了手,禁锢松开的那一刻,男人留下了他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声嘶吼。   响彻小区的尖叫声让一些居民的灯亮了起来,房门瞬间被打开了,妇女脸色难看的冲了进来,看见女孩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泪痕未干抽噎着,她冲到窗口往下看,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她咬牙站起来,冲过去就是两巴掌将女孩打到床下。   “贱人!你这个扫把星!你害死了你爸爸,你让我成了寡妇!你这个贱人!”妇女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俯仰捶胸,难过得几乎要哭晕过去。   蛮阿不解的看着手上牵的小女孩,她挣开蛮阿的手,冲过去抱紧那个被父母伤透的女孩,周身的黑气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充满。   蛮阿摸摸头,转身离开了。 第六章   夜里琼姨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衣物给了顾苏,并带他到事先收拾好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虽然在走廊尽头,但它离少爷房间最近,另一边就是太太的房间了。虽然太太偶尔也会回来住几天,但其实现在太太和先生已经在首都长住了,所以家里除了我们仨就没别人了。”   房间里布置很简洁,但生活必需品都有,琼姨接到顾苏简历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了。琼姨不但想要顾苏今晚住在这里,以后都能够长住才好,能够全方位保护付宗明。   顾苏认真道了谢,这样的有礼让琼姨无比喜欢,心里觉得这是个家教很好的人。   顾苏早上和付宗明一起去的公司,比一般上班族早很多,到达公司的时候,大楼里的人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就从工作努力上这点来看,付宗明这个老板很尽心。   付宗明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专心工作,顾苏也不闲着,观察了办公室格局,稍微做了下调整,动作不大。他的风水局就学了点皮毛,懂的多是一些驱邪阵、迷阵之类的实用阵法,恰好在这用的着。移动了几盆花的位置,顾苏又拿出几张符纸,将焚尽的灰洒在了角落里。   准备好了之后,顾苏对付宗明说道:“老板,我家那边出事了,我得回去看看。”   付宗明抬眼看他,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你怎么知道咽了回去,“行。”   “你身上带着我的护身符,一般小鬼碰不了你,如果你怕不安全,不要离开这个办公室就行了。”顾苏说着,就见付宗明已经伸手将电脑关了。   “我和你一起去。”   “……”   “什么叫贴身保护?就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付宗明一脸严肃,语气无比正直。顾苏一瞬间愣住无言以对,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是我保护你,不是你保护我,你不需要随时跟着我。”顾苏表情有些无奈,却也没多少拒绝的意思。   “不行,我不跟着你你怎么保护我?”付宗明已经从顾苏面前走过,去找林秘书嘱咐工作了。   这件事就毫无悬念的成了两个人同行,老板的决定太突然,司机都没来得及赶来,但付宗明很乐意自己开着车送顾苏回去。   顾苏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看付宗明两眼,说好的带头努力工作的老板呢?   陆成禹带着自己的小队封锁了小区,头上还裹着白纱布,警帽扣着,有点滑稽。他有些不耐烦的看向楼道口的一棵树下,那里坐了个妇人,撕扯着警员的衣服嚎啕大哭。   昨晚十一点左右有人报了警,雨花区有人大晚上跳楼了,死者为男性,四十岁左右。他大晚上出警,现场确实有些可疑,但房子里并没有入侵者的痕迹,只能初步判断为意外,准备把死者的老婆带回去录个口供,她却死活不肯走,陆成禹想着先收队,可那个女人又拉着他们不放人,害得陆成禹只能让没被拉住的赶紧跑,他们几个人在楼下跟那个女人熬了大半宿,什么都没熬出来。   女人只知道哭,却又转着那双精明的眼睛,察言观色,用着最俗不可耐的方式折磨得他们身心疲惫。显然她是知道真相的,同时她也是不会说出真相的。   有警员不耐烦:“再吵就把你带回局子里去。”   换来的是更大的嚎哭声,以及“警员打人啦”、“警员随便抓人啦”等极有煽动力的话语。陆成禹有些尴尬的看了下周围围观的居民,却没人搭理她,侧目看着这边,目露厌弃,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警花肖念拿着小本子凑过来:“师兄,我听到不少东西,你要听吗?”   “赶紧的。”陆成禹皱着眉头撸起袖子。   “死者是这个女人的丈夫,男的是二婚,前妻留了个女儿给他,七岁,四年前夭折了。这个女人也生了个女儿,今年八岁。”肖念低头看了眼小本,“四年前这个女人生下一个儿子,邻居们都看见过女人打骂女儿,这对夫妻挺重男轻女的。”   听到这里,陆成禹抬头看了眼楼上,五楼的一扇窗户里露出一张小脸,和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受到惊吓的缩了回去。   “还有一件事。”肖念面容严肃,甚至还眼中带着怒不可遏的火光,“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裤子脱了一半,尸体正上方是他们女儿和儿子共用的房间。”   陆成禹猛地一脚踹到正前方的水泥墩子上,本来就不结实的水泥墩子裂开了一条缝,肖念吓疯了,惊恐的左右张望,生怕有戴红袖章的老大爷走过来要罚钱。   “畜生。”陆成禹狠啐了一口。   合该人死了,要是人没死,合法弄到监狱里关几年,给那些犯人享用。陆成禹皱着眉头,说道:“小肖,你……你去看看那女孩怎么样了。”   “看过了,没事。不过他们家那儿子真够混的,抓着姐姐的头发死命扯,我给他弄开的时候还踹我,手上抓了一把头发。”肖念愤愤看着自己裤腿上的脚印,熊玩意。   “那没办法了,收队,回去再说。”陆成禹又踢了水泥墩子一脚,随后就见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爷气冲冲的从远处冲了过来。   陆成禹迅速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红色钞票塞到肖念手中,“先交给你了,我回去补觉。”   肖念看着他飞快逃走的背影一脸无语。   顾苏在人圈外挤不进去,付宗明双手插兜陪他站在那,四处观察环境。付宗明几眼就有了判断,这个小区太陈旧了,比不上集团名下开发的任何一处房产。   地上的血迹还未处理,魂不在了。顾苏心里咯噔一下,拨开人群要往楼上冲,不过立刻就被警员拦下了。   “你什么人?这里不能乱闯。”   “我是这里的住户,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顾苏焦急的在人群里看了一圈,突然看见付宗明身后树荫里的大黑影,愣了一下,连忙给警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以为是我家出事了,对不起。”   这一连串道歉让警员瞬间不好意思起来,摆摆手,就没说什么了。   顾苏退回人群里,蹲到树荫底下,就像在乘凉一样自然,付宗明自然而然的跟着蹲了过去。   蛮阿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纸鹤,突然察觉到顾苏的气息,立刻抬起头来。隔了一整天才见到顾苏,蛮阿十分高兴,伸手去拉他,却被拍开了。   蛮阿一愣,又把手里的纸鹤展示给顾苏看,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只了。   顾苏不以为然地将纸鹤撕碎了:“少碰这些垃圾。”他伸手一指人群聚集的地方,“你干的?魂呢?”   这两句话说出来让付宗明一头雾水,有点惊慌,连忙伸手摇顾苏:“你在跟谁说话?”问完的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像是弱智,还能有谁?   “回去说。”顾苏把付宗明拉起来,付宗明低头看他拉着自己的手,突然抿紧了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也暂时容忍了他们周围可能会存在的阿飘先生。   直到付宗明和蛮阿并排坐在办公室沙发上,他仰头看着大高个,严肃的对顾苏说:“你这可不行啊,这么大只过分了。”   顾苏对蛮阿挥挥手,蛮阿委委屈屈的站起来往外走。   小苏太坏了,他还饿着呢,昨天都没人给他喂食,小苏太坏了!   饿鬼要出去了,付宗明松了口气,眼见顾苏要跟着出去,付宗明瞬间改变主意了,语气诚恳真挚的邀请阿飘先生留下。   顾苏有些迟疑:“你不怕吗?”   “我怕?”付宗明提高了声音,被戳了弱点的付老板表示,他可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怎么能露怯?   “我或许是有一点怕,但是我不可能这样怕下去,我早晚要面对的不是吗?”   他尽量说得云淡风轻,这样励志的话语不管放在哪个场景都应该触动人心吧!付宗明暗自瞟着顾苏的反应,顾苏没看他,敷衍的点点头,专心去对付蛮阿去了。   好生气哦,可是还是要保持微笑。付宗明觉得这个大个子一出现,自己在顾苏心里本来就不高的地位又下降了。   “小苏……饿……了。”蛮阿蹲在地上,就差打滚了。   顾苏冷眼看着他,“昨天晚上那个新鲜的魂魄还没吃饱吗?”   付宗明默默挪了挪屁股,想避开又觉得有意思,他还没见过顾苏和谁冷脸呢。虽然顾苏和他一起的时候,见到的人也不多。   “没吃……没吃……”蛮阿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小苏坏透了,还诬赖他偷吃。   “那他去哪了?”   打滚的蛮阿停下来,想了很久,坚定地摇摇头:“不知道……”   顾苏皱着眉,还是选择相信他,“等着。”他向着付宗明问道,“这有铁盆之类的东西吗?”   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符,还有一个打火机:“用东西盛着比较好,免得纸灰飞得到处都是。”   “没关系,你早上不是也在角落洒了灰吗?”付宗明走到桌子边给他拿了烟灰缸,虽然他不抽烟,但是会客的时候总是会用上的。   “那个不一样,符纸灰还有咒的力量,蛮阿吃掉剩下的灰就只是灰了。”顾苏点燃黄符,放到烟灰缸里,“凑活着吃吧。”   平时顾苏都是燃的特制的香,相对于来讲,符纸就像是快餐,差了点什么,但是蛮阿还是很高兴的用它填肚子。   发觉付宗明在盯着他看,顾苏回了个疑惑的眼神,付宗明哪里真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想看着顾苏,看见他就心里高兴罢了。   他眉梢一挑,随口扯道:“我在想……你是哪里掏出来的符,怎么那么多。”   顾苏愣了下,摇摇头:“这我可不会告诉你。”他指着桌上的座机,问道,“可以借我打个电话吗?”   “你用,别客气,这里的东西你都有使用权。”付宗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一份文件,低头似乎在仔细看,耳朵却时刻听着顾苏的动向。   电话接通后,顾苏背过身去,说道:“表哥……嗯,对……没了。”   顾苏的声音很小,似乎顾忌着不打扰付宗明工作。付宗明无奈放弃了偷听,专心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这事我去调查,你不用分心,好好工作。”电话那头的原君策安慰了几句,就挂了电话。顾苏走到蛮阿面前,小声询问昨晚的事情,蛮阿仔细想了想,咧嘴一笑。   “嘿……嘿嘿……我和……的秘密……”   “你要是不说,我就禁你的食。”顾苏板着脸说道。   蛮阿哼哧哼哧在地上晃了晃,消失在原地,躲了起来。这是真的不想说,顾苏虽然有些郁闷,但是也没办法。   他打心底认为蛮阿是属于师兄的,他只不过是暂时顶替师兄照顾蛮阿几天而已。顾苏从来没有打骂过他,顶了天的严厉惩罚不过是禁两天食,蛮阿一点也不怕他,只怕师兄。   顾苏觉得还是应该回家里看看,但是他现在是有工作的人,还是应该先顾着老板,他便把话咽进肚子里,什么也不提。   等周日假期,顾苏认为付老板不用工作,在家待着很安全,便提出要回家去一趟,付宗明立刻比顾苏还要积极的跑去换了鞋。   “我收拾好了,走吧。”付宗明对愣在原地的顾苏打招呼,甚至把他的鞋摆放整齐让他穿上。   “……”顾苏默默看了他一眼,算了,他能保护好他的。   琼姨擦拭着桌子向这边看了一眼,笑得十分欣慰:多好,少爷也会照顾别人了。   大众的记忆很多时候于这个世界是微不足道的,尽管很多人都记得,甚至还会有人为之情绪激动,但不可否认的是,外界总是如同幽深的水潭,风浪过后,暗潮无论多么汹涌,面上仍然会是平静无波。   事情过去之后没过几天,小区里又恢复了冷清,还是那半路上遇见邻居也懒得打声招呼的冷淡模样。偶尔有攀谈几句的也是些妇女,说着老公孩子家长里短。   小区门口站了个女人,衣着干净整洁,朝着里面张望,似乎是有事,却也没人搭理她。付宗明开着车就要从那女人面前过去了,顾苏出声叫他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他之前在楼道里见过,一脸气急地从楼上下来,与他擦肩而过。之所以给顾苏留下印象,是因为在她几乎要错身而过的时候,虽然是很气愤的状态,却仍是勉强地对顾苏笑了笑。   顾苏按了按钮放下窗子:“你好,请问有事吗?”   女人也礼貌性笑了笑,原本就是个面容清秀有气质的女人,笑起来又温柔了几分:“你好,我姓谢,我爸和我哥哥住在这个小区里,我有些事想找他们,但是保安说没有业主的亲口确认,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那打个电话问一下吧,叫个人来接你。”顾苏道。   “是啊,我就是前两天打不通电话了,这两天都不停打电话,没一个通了,趁着周末放假过来看看。”谢意笑了笑,尽是无奈的意味。   从谢父和哥哥谢军搬到这里之后,她只来过一两回,不是不孝,是来不得。嫂子性格泼辣,生下儿子之后更是成了掌权的人,她不过是问父亲过得好不好,那个女人就冲上来骂。   “不过是泼出去的水,还有脸在这里指手画脚嚼别人舌根?你问这话明里暗里不就是说我虐待你爸爸吗?他这是在我家!我给他饭吃!你说我虐待他?好啊,你尽管来,只要你在,你爸爸就没饭吃,连口水都别想喝我的!”   谢意气不过,拉着父亲就要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这简直太荒谬了。那个女人抱着儿子就开始干嚎,一面说着恶小姑子欺负嫂子,眼里没人,没教养。孩子见闹得慌,也张口就大哭起来。   在一旁看着不说话的谢军看儿子哭了,场面闹得不可开交,上来就推搡了谢意一把。   “我是儿子养着老子你有意见?我爸我能亏待了?你就作吧,你这么作在外面肯定混得很不如意吧?”   谢意气得浑身发抖,“你连固定工作都没有,钱都是花的爸的积蓄,房子也是爸买的,你怎么有脸这么说话?”   “我是没脸,可你也看见了,爸的积蓄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他亲手给的!他就是死我这也碍不着你半点事!他眼里也没你这女儿半点啊,你就热脸贴冷屁股这么高兴吗?你是贱啊?”   谢父满脸痛苦,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又看着儿媳妇手里抱着的亲孙子,冲女儿说道:“你走吧,我在这过得很好,别来了。”   谢意当时也是气疯了,拎着包就走了。走了之后才冷静下来,打电话过去却只讲了几句话就被掐了,她后来又闹了一回,这才答应一周可以打一个电话。   谢意这周打不通电话,心里不能安心,总是要过来看看才好。   顾苏看了看付宗明,付宗明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撑着下巴,假装不懂他什么意思,就等他开口说些软乎的话。顾苏想了想,也是,这么大一个老板,随便让别人坐他的车自己也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随和也不代表自己能得寸进尺呀。   眼看顾苏这就要开门下车去了,付宗明冷着脸对谢意说道,“上车。”   顾苏业主刷脸顺利进了小区,停好车上了楼,付宗明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顾苏只当他被陌生人坐了车,不高兴了,就不凑上去现这个眼。   这样的冷处理让付老板更不开心了,满眼怨念的看着这个人,他是怎么长得这么大的?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造成了这样的性格?这么能屈能伸,但是自己怎么就这么生气呢?   顾苏回到那间小公寓,屋子里很冷清,苏羽似乎这几天也没有回来过。   将窗子打开通通风,付宗明站在玄关将整个屋子尽收眼底,很小,并不温馨。屋子里的东西有些老旧,一些男孩子爱玩的玩意儿都被收拾好,整齐地陈列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像是能从中看见一个男孩子从小到大的成长轨迹。   但是,顾苏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第七章   没有确切的信息表明,但是付宗明就是觉得那些都不属于顾苏,那些东西上,没有他的气息。   付宗明看见一旁就是一扇门,便伸手推开了,门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带两层抽屉的小桌子,桌面很干净。这倒是很符合顾苏,付宗明想,不由得翘起了嘴角。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不光明正大,付宗明迅速板起脸,走到顾苏身边,“厕所在哪?”   “在这边。”大老板终于和自己讲话了,顾苏有些受宠若惊,迅速指出正确方向。   付宗明冷淡瞥他一眼,然后走到厕所前,开门走了进去,合上了门,但是没锁。   顾苏刚移开视线没有三秒,付宗明惊慌的大叫就传了出来,顾苏一个健步冲过去,扶住了扑出来的人。   “有有有鬼!”付宗明声音都有些破音。   那个鬼的样子真的太恐怖了,满脸是血,额头上磕开了一个大口子,顺着皱纹的沟壑糊在脸上,手脚都变了形。兴许是周围环境太过潮湿,尸体已经有些涨开和腐烂。   光是看着,似乎就能嗅到尸体腐烂的恶臭,给予感官无比的刺激!   顾苏皱着眉,将付宗明扶稳。   他给付宗明的那张护身符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护他安全,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万能的,无法让他看不见鬼。竟然有鬼敢在他的地方造次,不想投胎了吗?   顾苏走进厕所,厕所空空如也,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残留的一股阴气。   确实有东西来过。   付宗明紧紧贴着顾苏,在顾苏身后面色从容。虽然刚才是被吓到了,但是他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的害怕,也许是身边有顾苏在,底气也足了。付宗明暗地里的对自己唾弃一番他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能这么不要脸。   顾苏拿了钥匙开门走出去,仔细在楼道里辨别,然后上了楼。   谢意还在敲门,似乎敲不开,她又去敲了敲别的住户,几家都没有开门。她握着手机,开始仔细辨认墙上的号码,“开锁……备案……1357……怎么没一个完整的?”   顾苏盯着她前方的房门,眉头紧锁,直到谢意看过来,才问道:“这户是你父亲买的房子?”   “是呀。”谢意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家里没人吧,我还想问问别的邻居呢,可是没人开门,应该是看我陌生。”   顾苏走上前去,敲响了一户的门,“张阿姨,开下门,我是顾苏。”   张阿姨透过猫眼看清楚了人,这才开了门,瞥了谢意一眼,笑笑说道,“是你啊,不好意思,我家就我和我小孙子,不敢随便给陌生人开门,之前还报道过连环杀人案呢,我们这也是多点警惕心。姑娘,不好意思啊。”   “没事,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不会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的。”谢意也不在意,连连表示理解。   “张阿姨,406的一家人去哪了?”顾苏问道。   “406?你说谢军一家吧?”张阿姨想了想,“好几天前就回娘家了,老公刚死,就带着儿子女儿回娘家了。”   “你说谢军死了?”谢意震惊地看着张阿姨,“怎么死的?”   “跳楼呗。”张阿姨看她一眼,“你不会又是什么外面养的女人吧?这男的真不是个东西,听说呀,他还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啧啧啧……”   谢意受的刺激更大了,几乎要扶着墙才能站稳,她的声音都在哆嗦,“那,那谢军的爸爸呢?”   张阿姨眼睛朝上看着,仔细回想,“好像是说送到谢军妹妹家去了吧……”她又看了看谢意,面上尴尬了起来,“哟,对不住啊,你是谢军的妹妹呀?”   “他……我爸根本没送到我那去!”谢意猛地转身,几乎要崴了脚,她扑在406门上使劲敲了起来,“爸!爸!”   付宗明脸色也变了,顾不得贴着顾苏,冲上去让谢意站在一边,自己帮忙撞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   顾苏隐蔽的摸出一张符来,撞门的时候嘴唇动了两下,抿紧唇最后撞了门一下,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了。   一阵臭味弥漫在空气里,谢意等不及谢谢两个帮忙的,直接冲过去一间间房间查看,在打开卫生间的门时,一阵巨大的恶臭向着整个客厅扩散开来,伴随着一声爆发出的痛哭。   付宗明震惊在原地,忍不住后退两步。顾苏冷静的从付宗明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陆成禹带着小队赶过来,迅速将现场围了起来。肖念安慰着同为女性的谢意,将谢意的肩膀圈抱起来,任她在自己怀里痛哭。   无疑最了解情况的就是看完全程的张阿姨,见有警察来问她,瞪大眼睛把之前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得绘声绘色,最后拍着胸口一脸心有余悸:“可吓死我了!”   “行,您等下和我们回警局做个笔录成吗?”警员拿着相机拍着现场。   “不好。”张阿姨笑眯眯的,“我还要给我孙子做晚饭呢。”说完,她迅速退了一步,关上了防盗门。   警员一阵无言,做个笔录也不会怎么地啊!   处理完现场,陆成禹看谢意已经被肖念安抚好了情绪,上去简短问了几句话,随后确定必须要把关键人物谢军的妻子找回来。   顾苏和付宗明作为帮助谢意的热心人士被留了下来,待会也要带回局里去录个口供。他们俩想走都走不了,最后没法,顾苏还是只能打电话向表哥求救。   接了上头电话的陆成禹笑着应了,却目光沉沉。他看着那边的两人怎么都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顾苏看着走近的陆成禹并不着急,原君策给他清除掉了那段记忆,陆成禹不会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在他的眼里,顾苏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你们是好心帮忙的,我不会否认,也不会怀疑。”陆成禹笑呵呵的,尽量想要表现出无害来,“我就是想问,往外开的防盗门,你们是怎么往里撞撞开的?”   谢意“……”   顾苏“……”   付宗明悄悄把顾苏的手握住,十分冷静,他沉吟片刻,淡淡说道:“奇迹。”   上一次的魂不见了,顾苏试过,搜不到魂,九成确定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但这是谁做的呢?   基本上所存在世的术者,都会登记在册。这“在世”指的是在人类群居范围内活动,隐士不算在内——况且隐士也没这闲心来做这种案,挂了名的术者不会干这种事情,国降部明令禁止擅自消灭新鬼,就算是恶鬼厉鬼都要在国降部进行登记报备,再指派人员去处理。谢军刚死,魂魄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不见了,赶来的鬼差都没有找到,附近的小鬼也一无所知。   原君策手握国降部大权,顾苏也是身份特殊,与阴间有牵扯,两人几乎就是代表了阴阳两界,却连个魂都找不到。   顾苏想到那些白纸鹤,会不会是纸鹤的主人干的?应该不会,那些纸鹤只能做一台无言的监控器,如果纸鹤的主人可以亲身到场打散魂魄,根本不需要放那种东西。   少了个魂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是一个注定会下地狱的罪孽深重的魂,但顾苏觉得是蛮阿造成了这件事情,现在师兄下落未明,他就是蛮阿的负责人,这也就是他的责任。   此行一无所获,顾苏有些闷闷不乐,付宗明倒是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找了报纸看事件后续。   “小苏,报纸上说,那位老人是在家中浴室滑倒后失血过多而亡的。”付宗明仔细看着,还看见了自己——“帮助撞开门的某热心市民”。   报纸上的报道叫人越看越生气:“那个儿媳妇竟然是恶意把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独自遗留在家中的!”   付宗明说完这一句,突然沉默了,顾苏抬头看着他,“怎么了?”   “谢军的妹妹要跟那个女人争孩子抚养权,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变更监护人。”付宗明皱着眉头,他记得那个叫谢意的年轻女人,温和有礼,看起来至少是个孝顺的体面人,肯定不会亏待孩子。   按理来说,那个狠心的儿媳迫不及待想把公公饿死,男孩先不提,女孩肯定会能甩开则甩开的,谢意不用特别担心。可那到底是别人的事情,顾苏不知道付宗明为什么要露出这个厌恶的表情。   “那个女人确实是不要那个女孩,不上法院私了都可以,但是她要一百万。”付宗明虽然是家里有点钱,但他是个珍惜一分一毫的人,也知道有些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真恶心。”   想到那个女人干的恶心事,顾苏语气有些冷漠,“放心,她一分都得不到,还会有应得的报应。”   将老人遗弃在家中,判一个遗弃罪少说三年。可三年也觉得太少了,根本没有办法弥补老人所受的痛苦。   不,是带给那一家人的痛苦。   她给小女孩的辱骂毒打,小女孩身边的黑气,被逼不许见自己父亲的谢意,还有那个小儿子。四岁的孩子已经无法无天了,在那样的妈妈身边,只会长成一个社会的渣滓,和他的父亲一样。   付宗明只是凭着报纸知道了一些事情,就已经这么生气了,也犯不着用更多的事情去恶心他了。顾苏的心里觉得,付宗明与这些事情没有关系,并不需要他知道,毕竟身心的健康是一并重要的。   接到警局的通知,谢意在知道那个女人被拘留之后,迅速赶往警局将侄子侄女接到身边。侄女谢晓晓被她妈妈带进门的时候已经三岁了,结婚一年之后生下了侄子谢启航,现在两个孩子分别一个八岁,一个四岁。   谢意看着细瘦的侄女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谢晓晓认得这个姑姑,也记得她对自己很温柔,她伸出手为谢意擦拭眼泪小声说着不哭不哭。   谢启航坐在凳子上,晃着脚,有些好奇的看着谢意。谢意平息了情绪,上前去牵他的手,“启航,跟姑姑回家好不好?”   眼见就要靠近了,谢启航突然用力踢着双腿不让她接近,嘴里喊叫着:“我要妈妈!你这个坏女人不要碰我,妖婆!”   肖念原本坐在自己位置上看着,心里还记着上次被踹的那一脚,眉心一拧,走上去把谢意拉到自己身后,语气十分严厉:“你再打人,再吵一句,我就把你关起来!”   再熊的孩子也不过是孩子,欺软怕硬,仗着背后有熊家长撑腰,遇谁都敢上去撩一把。可一旦碰上硬石头,也只有认怂的份。至多日后告诉家里人,再领着护犊子的家长们来找事,自己亲自上是万万不敢的。   穿着一身警服凶巴巴的女人,看着就不好惹,谢启航安静了下来,然后开始嚎啕大哭。他以为没人敢打他,他一直是家里的霸王,想打谁打谁。就是把他亲爸爸打了一巴掌,谢军心头火起刚抬起手,他妈妈就能冲上来抱着他,嚷嚷敢打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谢意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个孩子,她的侄女虽然也是那个女人生的,但过得那么苦,又那么懂事,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但是这个侄子,活脱脱就是在诠释什么叫欠打,什么叫作死,什么叫没教养。   心里下了决心,谢意木然从肖念身后站出来,狠狠给他一巴掌,“不许哭!”   旁边的警员开始喊起来:“诶!同志,不许打人啊!”他一边喊着,一边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喝,一步也不曾靠近。   肖念咳了一声板起脸,掩饰住了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痛快。看向谢意的眼光也有了微微的变化,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温和稳重,却在这里打了熊孩子一巴掌,这事不对,但是大快人心。痛快完还是要象征性忏悔一下的,肖念并不十分有诚意地,为自己刚才的念头表示忏悔。   谢意领着一直乖乖跟着她的侄女,和终于安分下来的侄子,走出警局的时候回头看着送她出来的肖念,脸红了红,对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麻烦你了。”   “没事,我会定期去你家了解情况,这孩子要是不听话,你就把他送过来,我帮你教育。”肖念瞥了谢启航一眼,满满的嫌弃。   你说,一个人能做到万人嫌也真是本事!   顾苏跟着付宗明回到家里,门打开后进入大厅,沙发上坐着个女人,脸上罩着面膜,随意翻着杂志。   付宗明惊讶的叫了声:“妈!”   “回来了。”辜欣茗嘴巴动作不宜太大,却也口齿清楚,“饭在桌上,还有餐后甜点,吃完早点休息。”   “哦。”虽然惊讶于母亲离开没多久,又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但也仅仅只是惊讶了一瞬而已。毕竟辜欣茗才是将顾苏雇来的人,付宗明也就理所当然的认为两人是相识的,便不再多做介绍了,直接向餐桌走去,工作这么久,确实饿了。   顾苏跟在付宗明身后,路过沙发,辜欣茗抬头对他眨眨眼,他也露出一个笑容,有些不好意思。   餐后三人坐在沙发上,辜欣茗冷淡的点了付宗明的名:“付宗明,你去书房,我和小苏有话要说。”   被母亲赶走的付宗明一脸坚定:“不,我也要一起聊天!”   人家母子的交流,顾苏不便插话,端正坐着,低着头看自己的膝盖。   辜欣茗对着琼姨使了个眼色,琼姨就走上来一把拉住付宗明,说着悄悄话,“少爷,回去吧,也免得我拖,多没面子啊。”   付宗明看了顾苏一眼,确实被拖走很没面子,于是自己主动上楼去了。   辜欣茗把面膜揭下来,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道,“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你看阿姨老了吗?”   顾苏仔细看了看,诚恳地说,“十八年没见了,您驻颜有术,不见有变化。”   “那是,”辜欣茗扬扬下巴,“花那么多钱炼的驻颜丹要是没用,那我花那钱做什么?你师父近来还好吗?”   “师父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近来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还有点耳背手抖,画不了符,这两年由我代笔,生活还过得去。我虽是实宗弟子,但师兄才是正统传人,所以我出来找师兄,顺带也能挣点钱,然后和师兄一起回去侍奉他老人家。”顾苏提起自己的师父,再想着自己的处境,有些无奈。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好一点,虽然知道有人照顾,没亲眼看着还是不能放心。   “你师兄叫什么名字?有照片吗?我也能帮你找找。”辜欣茗眼中带着微不可查的怜悯,柔声道。   “我师兄叫狄斫,斫是石头的石加斤两的斤的斫。”顾苏摇摇头,“虽然我没有他的照片,不过我下山的时候推演过了,就在这个方位,不会错的。”   “那也只能辛苦你了。你师父的事情,实在不行,就去找顾家吧,那么大个家业,养你师父不成问题。板爷让他们供着,也算他们的福气。”辜欣茗笑道,“不过也没那个必要,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他当年帮我儿子这个大忙,要多少钱都不过分。”   “谢谢您的好意,但您要相信我,我自己能挣钱的。”顾苏眼睛里含着光,“我可以养着师父,还有妈妈。等找到了师兄,我可以和他一起照顾师父。”   他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信任与骄傲,虽然师兄失踪多年,但在他的记忆中,师兄狄斫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   辜欣茗静静看着他,笑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心酸,“好,好。”   十八年前付宗明不过六岁,那时候整日都在哭闹,睁眼就会被一些游魂吓着,虽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生活已经严重被影响了。年纪还小的时候可以时刻照看着,但等付宗明到了到处跑动的年纪,就不可能时刻看护了,稍不注意孩子就要跑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但在辜欣茗亲眼看着他在楼梯上差点摔下来之后,付宗明还没怎么着,她被吓得不轻,彻底下了决心,说什么也要找人来将这根扎在心上的刺给拔了   丈夫付俨请了很多道士前来,却都因为胡言乱语被辜欣茗赶了出去。   付俨又去请原家的人来看,原家人虽然没说什么辜欣茗不想听见的话,却也没有药到病除的手段,试了几个法子只能治标不治本,家中是进不了脏东西了,但孩子一出门就会陷入恐惧里。   最后是经原家介绍了板爷来辜欣茗才有了希望,在她心里,付宗明能安稳生活至今,板爷功居头等。   当年板爷是带着顾苏来的,才九岁的孩子,听说父母早已异地分居,母亲把他交给板爷让他带回山里,自己却在身边养着另一个收养的孩子。顾苏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认真听话的跟在板爷身后递着法器,看起来乖巧又秀致。   辜欣茗永远理解不了那个女人想着什么,怎么能有人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付宗明在书房内看了一会儿书,困得睡着了,混混沌沌中却突然一下子被推醒,他睁眼看着辜欣茗,眼里还带着困倦的懵懂和茫然。   “你得对小苏好点。”辜欣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容沉静,她的声音有些低,但是付宗明听清楚了。   他瞬间放下了悬着的心,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他困得又闭上了眼睛,说道,“那还用您提,我就想对他好,特别特别好……一定的……”   “傻儿子……”辜欣茗忍不住用力推了两把,“回房间睡去!” 第八章   原本顾苏是不想让付宗明继续关注那家人的事的,他去做一个热心市民也就够了,再继续接近,不是什么好事。可是顾苏在隆盛集团的大楼里看见了谢意,身上带着无意间沾染的黑气,脸上有些疲惫。   顾苏看见了,也就说明付宗明也看见了,为了避免付宗明被黑气影响,顾苏主动迎上去不让谢意靠得太近。   身后的付宗明瞬间变得面无表情,这么主动的去接近一个女人,叫人心中难以接受,可他又不敢出言阻止,凭什么?自己又是为什么?   一面觉得自己没什么身份阻止,一面又因为这样的场景气愤,付宗明心中憋闷得快要吐血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人格分裂了。付宗明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顾苏,他必须要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谢意此次因公事前来,刚与隆盛的一位高管会过面,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顾苏他们。惊奇过后,谢意说了说近况:“我嫂子现在被拘留了,过两天就要庭审,我真的太感谢你们的帮助了。”   “你的侄子侄女呢?”顾苏主动问起了两个孩子,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只希望现在有谢意照顾,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提到两个孩子,谢意表情僵了一瞬,笑道:“孩子们都挺听话的,现在在我家过的还不错,肖警官有空的时候还会来帮忙照顾呢。”   实际情况并不像谢意说的那么乐观,让谢意觉得很苦恼的侄子谢启航,现在情况有点糟糕。他开始抗拒他的亲姐姐谢晓晓的接近,哭闹不止,可谢晓晓一直很安静的在旁边,根本没有碰过他。   谢启航一直在哭,没吃什么东西,也没喝过水,昨晚发了高烧,被送了急诊。她以为乖巧懂事的侄女却在昨晚显得有些奇怪,看见弟弟大哭、发烧,却冷静异常,甚至眼神冷漠。   “那就好。”顾苏听她这样说,也就将信将疑,再有疑问也只能抽空去看看,现在不是说太多的时候。   顾苏心里记下了,回到办公室就联系了原君策,要来了肖念的电话号码。作为受害家庭的邻居,也是当天帮忙的热心群众,顾苏很容易的从肖念那里打听来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挂掉电话之后,顾苏陷入苦恼,他一点也不想那样做,可是再不处理,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一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付宗明语调和缓,带着关切,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说不定我能帮你出点主意?”   顾苏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头,然后走到了一边,和蹲在墙角的蛮阿说起悄悄话来。   付宗明表情瞬间崩裂,他想把他抓到身边,明确告诉他,自己有点生气!可那不是个好主意,顾苏擅长冷处理,他只会躲得远远的,尽量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以为就此能等到他情绪平复,这就不算事了。   也许付宗明能大发一通脾气,但那永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想表现出自己暴躁粗鲁的一面,有事他就和顾苏说清楚,他一点都不认为发泄情绪能成为解决事情的手段。   角落里,顾苏小声对着蛮阿说道,“你要去把那个小姑娘带走,不能让她继续待在这里了,太多负面情绪,对她本身也不好。”   蛮阿使劲点头,它也觉得不好,本来多好多干净,到时候成了脏东西,就不得不处理了。想到这样的事情即将发生,蛮阿也觉得自己整个儿都不好了!   付宗明冷静了一会,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需要时间想清楚。   自己对顾苏是什么样的感觉已经不是个问题了,他要想清楚的问题是,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让顾苏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他还想把他领回家里。付宗明看着顾苏的背影,眼神带着极深的复杂的意味。   陆继丰乘着电梯抵达了十七楼,叮的一声过后,电梯门开了。过道对面的门敞开着,秘书台后面坐了个女孩,听见声响抬头看过来,陆继丰眨眨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不正常。   直到电梯门在面前合上,陆继丰才猛然伸手按了电梯按键,昂首阔步走到了秘书台前。此时的他,如同一只昂首的雄鸡,浑身都散发着表现欲,向四周展现自己光鲜的外表。   林秘书飞快瞟了一眼桌面上摊开的记事本,这个时间点是有个律师的预约。她疑惑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这就是老板说的大律师?还会傻站在电梯里走神?老板他不会是误信了什么街边小广告吧?   “您好,您是陆律师?”林秘书拿出了自己完美的职业素养,扬起一个礼貌亲切的笑容。   “您好,我就是陆继丰。我……我来了、了解案情。”陆继丰觉得自己久经考验的厚脸皮有些烧得慌。   林秘书确定了,老板一定是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广告。   陆继丰走进办公室之后,还是那个头脑清醒的大律师,一脸精明干练。事情经过他已经在陆成禹那边了解过,基本上这个案子十拿九稳。两人沟通一番,陆继丰完美展示自己的职业素养,付宗明也就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他了,反正谢意这事他本来也不想多管,如果顾苏想管的话,他就帮一把。   “那我先去见我的委托人去了,再会。”陆继丰结束与付宗明的谈话,站起来准备离开。看见顾苏和蛮阿排排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微微仰头看着他,有些好笑,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陆继丰意气风发地迈步出门,准备好去接受林秘书的目光了。   顾苏目送陆继丰出门,又看向伏案工作的付宗明。看来付宗明确实是个善良热心肠的人,连律师都帮忙找好了。   夜里十二点一过,顾苏睁眼看着昏暗的屋顶,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声响,确定所有人都已经回到自己房间里睡熟了。他穿好衣服,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落地的步履很轻盈,没有发出声响,蛮阿站在围墙外对他招了招手。翻过院墙,顾苏踩着蛮阿的手心,跳上它的肩头,却发觉似乎有些别扭。   他和师兄小时候一直都是这样被蛮阿扛着满山跑的,后来板爷教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再也没这样玩过了。虽然蛮阿长得高大了许多,他们从形体上来讲并不别扭,可顾苏也是个成年人了,心里怪别扭的。   顾苏小声说道:“下次换个姿势吧。”   “不重……小苏不重。”蛮阿傻呵呵的掂掂肩膀,好久没有这样玩了。   顾苏扯了扯它的耳朵,“别玩了,快去医院。”   一人一鬼赶到医院,顾苏攀着窗户沿上了四楼,顺利找到了病房。谢启航躺在病床上睡得安稳,一旁的病床上躺着留下来照看的肖念,此时也陷入了沉睡。   顾苏从窗台上下来,床边的小女孩用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瞪着他,退缩到了角落里,然后消失了。   顾苏上前查看谢启航,蛮阿则去追那个女孩。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顾苏看见他的脖子上有手指掐出来的淤青,顾苏伸手掀开被子,谢启航皱起了眉头,呼吸急促起来,顾苏取出两张符分别放在他和肖念的枕头下,他便又安定下来,进入了深层睡眠。   他的身上有不少淤青,烧还未退,看来这几日确实过得不好。顾苏粗粗查看一番,心里多少有了数,蛮阿拎着小女孩的胳膊,硬是把她拖了回来,顾苏打开房门,走到了走廊里,与她面对面站着。   头顶灯管的冷光照得人脸色发青,顾苏脸色冰冷,额头上碎散的刘海留下投影,印在那双眼睛前,显得阴沉难测。   那样冷漠森寒的模样,和小女孩说不清谁更像鬼一点。   “你要掐死他吗?”顾苏的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   女孩冰冷的视线对过来,声音无比尖利:“不可以吗?他该死!”   “他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顾苏拿出一枚印信,“你若杀死他,便染上罪业,转世投入畜生道,来世他做人,你做猪狗,你若不信,尽管试试。”   这话说出来,便是半点人情都不带了。   女孩眼睛迅速转为通红,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啸,楼道里的冷光开始闪烁,发出电流的滋滋声。顾苏冷静站着毫不动摇,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尖啸声停止,女孩低垂着头,一滴液体砸在了瓷砖上,然后又是一滴。光着的脚趾头动了两下,低声啜泣的声音传了过来。顾苏表情松了一点,其实女孩一点都不坏,至少,现在看起来她不会走上绝路。   “她们都很坏,只会打骂晓晓,无论什么事,只要有她在,拳脚就打下来。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谢启航身上有半点痕迹,晓晓就会挨打,我连帮她出口气都不行……”女孩抬起手臂,用手背挡着眼睛,断断续续讲着话,转眼泣不成声。   “如果你想谢晓晓好好的,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顾苏依然语气冰冷,“如果谢启航在这个时候出了差池,谢意就很难争取到谢晓晓的抚养权,她这几天的安稳日子将是今后难得的回忆。你希望这样吗?”   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身后的走廊里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影子,有些恍惚,看不分明。   “你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女孩将细瘦的手臂从蛮阿的手中抽了出来,走进病房内。站在床沿看了良久,突然将被子掀开,一只手用力抓在谢启航的右腿上,一身的黑气全部释放出来,几乎将整个病房填满,逸散至整个楼层。   顾苏忍不住叫了声,“谢依萌!”   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黑气逐渐散开,最后一丁点顺着她抓着的地方渗进去,完全被吸收了。她松开手站到了一边,似乎不再那么阴郁。   顾苏想了想,走上前去,覆在女孩耳边说了句话。   这天机本不该说的,对谁也不能,但顾苏总觉得这孩子短暂的一辈子太过冤屈,活着不痛快,死后不安宁,甚至看不见别人得到应得的报应。   女孩听完,露出一个笑容,恬静而释然。可以看出来,她生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对着蛮阿招招手,以作告别。黑白无常走上前来,对顾苏点头示意,牵着女孩的手,消失在走廊尽头。   女孩被带走之后,顾苏低头看着谢启航的右腿,他伸手将那条裤腿挽起。在一片淤青中,谢启航的右腿膝盖外侧有一颗鲜明的黑痣。   顾苏将谢启航的裤腿放了下来,将被子盖了回去。   他以往在谢晓晓身边所看见的黑气,都是怨气。女孩依附在谢晓晓身边,谢晓晓遭受打骂所产生怨气,统统被她吸收到自己身上,现在她将这些积怨还给了谢启航,这都是宿命中的一环。   顾苏将自己的两张符收回来,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蛮阿比他发现得还快,先一步追了上去。顾苏几步冲出病房,发现有个小孩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蛮阿已经乐呵呵地向着楼梯跑了。   顾苏皱着眉跟上去,到达三楼的楼梯口,顾苏停下脚步,左右看着往两边延伸的过道,突兀地看见一间病房的门口探着一颗小脑袋,盯着楼梯口。两人视线对上时,小孩微微睁大双眼倒抽一口气,缩回了房间里。   顾苏心里有些奇怪,走到那间病房前,往里面张望。这间病房住了三个人,两个睡得很沉,呼吸平稳。剩下的那一个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传出一点听不清的细碎音节。   顾苏俯身去听,只听他在被子里碎碎念——   “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顾苏无言,对旁边模仿他的样子的蛮阿招招手,两人原路返回了。   肖念一激灵醒了,睁着还未清醒的睡眼看向窗口,心里念叨着居然忘了关窗户,还被风冻醒了。她下床关上窗子,再走到谢启航身边仔细看了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高烧已经退了。   她摸出手机给谢意发了个短信,顺手给谢启航掖好被子,躺回自己床上睡着了。   早上谢意来送早餐接谢启航出院,肖念刷着牙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一个名字来,她探头问谢意,“谢意,谢依萌是谁啊?”   谢意装东西的手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很久没人提了。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肖念,说道:“谢依萌是我的第一个侄女,四年前误喝百草枯死了。她也就比晓晓大三岁,是我哥和前妻生的孩子,你怎么知道她的?”   “四年前?”凭借多年从事特殊职业所形成敏锐,肖念从中嗅出了点什么,“你能说具体点吗?”   谢意沉默了一会,但她最终还是将积郁在心中多年的苦水一吐为快:“那时候我嫂子病故,我哥娶了现在这个女人,带着四岁的晓晓。依萌七岁,虽然知道晓晓是她爸出轨生的,却也对晓晓挺好的。我哥家里情况就那样,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怀着启航的时候就说不要再生了,养不活,要把他打掉。那女人不同意,我哥那时态度坚决,结果依萌出了意外,才退了一步,启航才有机会出生。也因为这事,我哥觉得差点就没儿子了,就一直宠着启航,也不跟那女人争,结果养成了现在这样。”   谢意感慨的叹了一声,她疼了七年的侄女就这么没了,最后却只有她伤心,那些人都围着刚出生的启航转,真是讽刺。这些从未和别人讲起的事情,此时倾吐之后竟觉得心头宽了不少。   肖念面色凝重起来,拿手接水抹了把脸,穿上外套就准备走,“我先回局里一趟,你先弄着,有事电话联系。”   说完,肖念奔出了病房,谢意茫然了一阵,一头雾水地继续收拾起东西来。   新一期的报纸又被林秘书送到了办公室,付宗明翻了翻,目光停在了一篇报道上——老人家中饿死,儿媳被拘留,却牵扯出一桩旧案。细看下面的详细报道,里面写着继母毒杀继女,四年之后,恶毒继母在警方的追查下说出了真相。   顾苏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将报纸抽走,语气有些莫名:“案子已经结了,你少看这些。莫作孽,会有报应的。”   付宗明点点头,那个女人已经被抓了,确实得了自己应得的报应。   而顾苏知道这远远不是终结,等待她的会是地狱。   自己种下的因,得出自己要咽的果。 第九章   顾苏一直在避免和崔立飞正面接触,甚至尽量会不让他看见自己。可是崔立飞总会知道,顾苏不但搭上了总裁,还和总裁朝夕相处。   接到苏羽难得的电话的时候,顾苏带着笑的脸也无法再继续维持表情,但经历过无数次失望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苏羽冷淡的声音还在继续:“房子里没人打扫,落了灰尘,你回来看个家也好,又不差你那么点工资。”   “好。”顾苏轻轻吐出那个字,“我回来陪你。”   “我近期不会在家,小飞新买了房子,我搬到那里去了。”苏羽低头,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串钥匙,钥匙扣上挂着的一个小玩意,那是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紫符。   苏羽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愧疚与狠心交织,难以说清哪个会占上风。她心里有些慌张,缓了缓,才轻轻说道:“你顺便缴了水电费,免得回去连壶开水都煮不了。”   顾苏还是笑了笑,至少还是关心自己的。对方挂了电话,他将电话放回原处,看向付宗明,十分平静:“老板,我要辞职了。”   付宗明抬起头,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他皱起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妈要我回去看房子,而且现在已经七月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会比较忙,没时间一直跟着你了。”师兄失踪之后,板爷让顾苏承担起了一切责任,宗门传人所要做的事情,他一样都不能落。鬼节将至,他要忙碌起来了。   顾苏也不好意思说,他其实不太喜欢这样每日两点一线的工作。他从小在山里跑惯了,这样除了回家睡觉就是在办公室里坐着的工作,他是没有办法长时间坚持的。   付宗明倒是十分善解人意的给他在办公室也摆了一张桌子,他想看书或是画符都可以,但那也太无聊了。   “要……要走啊?”付宗明一时想不出话来挽留他,不自觉皱起眉头。   他觉得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即使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也少有交谈,但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寻找话题。   他看顾苏两眼便觉得心里有什么要冒出来了,哪里还敢走过去说话。   场面忽然就沉寂下来,林秘书的敲门声及时拯救了尴尬,付宗明转头看着门说请进,简直要把林秘书当救世主看了。   “老板,预约下午两点的鑫煌薛总来了。”   林秘书说完,顾苏跟着说道:“既然有客人,那我先出去了。”   没等付宗明反应,顾苏跟着林秘书走到外间,见秘书台前站了一个人,他想那应该就是林秘书口中的薛总。   薛总全名薛伦,是鑫煌的执行总裁。但与付宗明不同的是,付宗明是子承父业,而薛伦是鑫煌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在外人看来,显然后者的“青年才俊”更为货真价实。   薛伦身量高挑,站姿十分随意,却看起来像是候场的男模,优雅冷峻。   林秘书认出了他身上所穿的衣裳,那是个小众品牌,该品牌设计师走的是简约路线,设计的服装多为单色,一般会在轮廓剪裁上做变化,具有独特的设计感,辨识度很高。制作上也值得一提,多是经验丰富的老裁缝,在细节处理上非常到位,能让穿着更为舒适。   会选择这个品牌的人应当是很注重生活品质的,林秘书咬咬牙,她可以肯定,薛伦一定一定是挑了店里最花哨的那一件。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听见有人出来的声音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字看。好一会儿,他才偏头过来,他冲林秘书一笑,冷峻的气质荡然无存:“小姐,这是真货吗?”   林秘书被问懵了,她哪儿知道?这幅字挂得比她在这个公司还久,她还真不懂。   顾苏向前几步,认真看了几眼,将视线转向薛伦:“算真的,也不算真的。”   薛伦墨镜下的眼珠子转向他,面上饶有兴致:“这话怎么说?”   “字是民间仿的,但年份不低,是古董。”顾苏解释得简约,眼睛却紧盯着薛伦。   “哦?你还懂这些?”薛伦唇边带着饶有兴致的笑,但又不那么正儿八经,像是逗小孩的语气。   “我师兄喜欢这些,我跟着学了一点皮毛,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了。”顾苏不紧不慢地应答道。   从他一见到薛伦,就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阴气,但此刻他走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与之相应的,一个健康活人身上本该充沛的阳气,竟然半死不活地萦绕在他周围,极为应付,像是……迷惑人的廉价伪装。   薛伦见顾苏盯着他,别开脸站直了身体,说道:“咳,我先进办公室了。”   他说完,避开顾苏走入了里间。顾苏在原地站了一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秘书抿着嘴唇眨眨眼,思考了一会儿,小声说道:“他们可能要谈好一会儿,要不要吃蛋糕?”   蛋糕?顾苏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望过来:“可以吗?”他面带迟疑,“我要保障老板安全,不能随便走开。”   “我去给你拿呀。”林秘书抬起胳膊,捏了捏上臂软软垂下来的肉,“公司十五楼每天都有下午茶点心,还经常换新花样,我都给吃胖啦。”   顾苏坚定地点头:“一个,一个就好了。”   等付宗明谈完工作送薛伦出来得时候,林秘书和顾苏坐在秘书台后面一人一块蛋糕吃得十分开心。   顾苏专心吃着蛋糕,薛伦看他也当没看见。他也不是见着奇怪的人就撵上去的,如果薛伦是正当和付宗明谈生意的,他不会多管闲事。但这也给他敲了个警钟,付宗明也许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安全。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表哥之前所提到的被撕碎在花圃里的符,究竟是谁做的呢?跟随在付宗明左右这段时间,他根本就没有发现过什么强大的威胁。还是说,那个暗中的敌人已经强大到无所畏惧,甚至能隐藏得滴水不漏?   那样的敌人无疑是可怕的存在,可那令人更加困惑,它的目标为什么是付宗明?   就算是在一个陌生人的立场,顾苏也觉得付宗明是个好人,他愿意保护他。   被人无视的薛伦心情多少有些复杂,暗地里叹了口气,对付宗明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公事结束之后还是要面对之前的问题,毫不知情自己被发了好人卡的付宗明心里还是没有想好挽留的词措,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顾苏却抢先一步说了。   “老板,我不辞职了。”他说着,又吃了一小口蛋糕。   啊?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顾苏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哦,我知道了。”付宗明虽然有些不清楚情况,但这样的话还是令他非常高兴,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小苏你要辞职?”林秘书吃惊地张着嘴,随即十分激动的说道,“一定是老板你前面没有告诉他公司有多少福利!你要知道良好的待遇是挽留职员的最有效手段,奖励激励制度才是英明的领导人的决策。看!一块蛋糕就帮你挽留了他!”   “谢谢,谢谢。”虽然付宗明不觉得是林秘书说的那个原因,但在他有公事的时候,林秘书带着顾苏吃小蛋糕就已经值得感谢了。   “我提议,”林秘书竖起小钢叉,“晚上加班的宵夜,也要做得更丰盛美味,让大家加班都更有积极性!”   “行行行。”付宗明满口答应,暗地里冲顾苏招手,顾苏端着没吃完的蛋糕,两人躲进了办公室。   “那位薛总和你工作来往频繁吗?”顾苏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蛋糕,像是随口一问。但付宗明却觉察出不同寻常来,往来的客户那么多,顾苏只过问这一个,并在薛伦来过之后改变了要离开的决定,莫非……   “你喜欢他那种类型的?”付宗明脱口而出。   顾苏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付宗明紧张得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脖子以下都绷紧了:“我是说,薛伦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顾苏皱着眉头:“倒也没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像是有恶意的,但有些人并不是说他没有恶意,周围的人就不会被他牵连。我也说不太清楚,但短时间内我最好还是不要离你太远。”   他目光定在付宗明脸上,与他对视,语气温和且笃定,“是我大意了,因为一时的风平浪静就认为你是安全的,我保证,在我的事情解决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会一直保护你的。”   付宗明掩饰下错愕与心中狂喜,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绷紧了唇角,唯恐嘴角一弯就彻底压不住了,那可是很影响自己的稳重形象的。   顾苏看见付宗明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自己,点了点头。将近两分钟过去了,付宗明就仅仅是那样看着,顾苏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又再次开了口。   “我听说,你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方便告诉我吗?说不定我能帮你。”   他确实很想做一些什么,顾苏对于任何东西的欲望都不强烈,钱财于顾苏来说都不算什么。但美色?付宗明不会傻到给顾苏找女人,其他男人也不行,只有他自己是现成的,别无选择。   顾苏叉着蛋糕的手顿了一下,他一直坚信不疑自己若是见到师兄一定会认得的,可现在猛地一被问起,他还是陷入了短暂迷茫。   记忆里的师兄是瘦长高挑的少年体型,师兄失踪那年十七,顾苏十五,可过去了十多年,师兄肯定不会是当年那样的体型。若说样貌,在顾苏心里,师兄的样貌可以说在榕镇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了,可要描述给别人的时候,却又想不起具体的模样了。   顾苏沉默良久,才说道:“师兄眉毛中间有颗痣。”   “只有这一个信息吗?”付宗明伸出食指在自己眉心点了一下:“这儿?”   “不是。”顾苏摇摇头,用食指点了点付宗明左眉的中间,“在这儿。”   付宗明捂着眉毛退了一大步,生硬地说道:“哦,我工作去了。”   顾苏:“……”   十七楼一直是很安静的,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一整层都是属于总裁一个人的。工作上的事情有内部邮箱交流,公司内员工不会轻易到这里,除非是预约的客人,很少有人能上来。多数一眼就能看出来路不明的,在电梯里就被保安给截断了来路,就算是安全通道,也需要员工卡才能打开。   但人上不来,不代表别的上不来。   顾苏推开玻璃窗,掂起窗台上落着的纸鹤。拆开来的一瞬间,附在纸鹤上的一股气息消散开来,只剩纯白的纸张。   那股气息浅淡,附着的手法很拙劣,显然对方道行不深。但顾苏在第一次见到纸鹤时,就察觉到它与原君策同源共流,对方是原家的人。   表哥是他的表哥,可表哥的家人却不一定是他的家人。况且顾苏还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监视他,若是把他当软柿子,那可选错人了。   最不该的,是不该让纸鹤出现在这里。   顾苏给向付宗明告了假,保证在下班之前回来,付宗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国降部内正在进行井然有序的工作,顾苏知道他们没时间搭理他,也不多礼,一进门就直截了当进了部长办公室。原君策手里摆弄着一把九连环,见了来人把手里东西往桌面上一放,一脸了然于胸的淡定自若。   顾苏将白纸放在原君策面前:“哥,能找出是谁吗?”   作为原家长子长孙,原君策不缺弟弟,看弟弟们打架也不失为一种做哥哥的乐趣,但这次不行:“能,但我看还是别了。”   “为什么?”顾苏看着他,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他自己也可以做到的,但毕竟现在原家的接班人是原君策,这样不声不响擅自与原家人产生纠纷,多少有点失礼,但他没想到原君策会回绝他。   “那我自己把他找出来。”顾苏语气坚定。   “小打小闹就得了,别太过,见血是底线,别死人就好。”原君策轻描淡写地说道,捡起九连环继续解。   顾苏:“……”   “那……那我走了。”顾苏声音有些低,头也低了下来,额头上的碎发柔柔搭下来,透出一点隐藏着的委屈。   原君策手一顿,抬眼看着顾苏,愧疚之情瞬间泛了上来。   小表弟那么可怜,从小被扔到山窝窝里被送给一个糟老头,身边连个照看的亲人都没有,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长大回来与亲人见面,却被父母双方都弃之不顾,顾苏定是将自己看做可以信任的人才会来这里,况且他只是想知道谁在监视他而已,自己还这么冷淡地应对,简直不是人!   一时心软的原君策还是编了个借口把纸鹤的主人给叫了出来。   如他所料想的一样,顾苏真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对方刚下车,走进国降部大厅,就被顾苏拦住了,话没说两句双方就动起手来。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会咬人的那啥不叫……   原君策在过道里看戏,顾苏应当是和人正经学过的,十分有技巧地专挑不露痕迹的地方打,几下就把来人打得嗷嗷直叫,双手胡乱抵挡,连伸手去掏符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对方拳脚不怎么样,但逃跑的功夫一流,被揍了十多下后知道了厉害,仓惶逃走。   原君策掐表一看,正好十分钟。   顾苏轻喘几口气,走过来说道:“哥,我还没跟他说纸鹤的事情呢,劳烦再把他叫回来一下。”   “……”原君策气笑了,“你自己找去,合着我是找他来给你解气的!”   这表弟是个肚里黑啊!   “那行,你把他名字告诉我。”   “原君迪。一个心术不正的混小子,你打死他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原君策挑着眉梢,形状优美的嘴唇里吐出的话刻薄又无情,“但混小子大都背后有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多半是他指使的。老东西这辈子什么都没落着,就憋了一肚子坏水,碰上他,你肯定会吃亏。”   原君策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是吗?想不到原家主已经把老夫摸得这么透了,还真是关心我啊。”   “稀客,二爷爷您来了!”原君策半点没有说人坏话被逮着的自觉,满脸淡定地顺嘴就接上话,随即对顾苏挤挤眼:你看我说的多准。   一个敦实的老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刚挨了揍的原君迪,他正是原家第三十七代家主的亲弟弟原正奇。   原正奇双眼微凸,眼下一双眼袋深而发青,此刻盯着第三十九代家主原君策,显得有些阴郁。   他与大哥争夺家主之位落败后,大哥独子原爱国早亡,他以为儿子原爱民还有机会,想不到大哥竟然将家主之位交给了原君策!别人不知情,他还不晓得吗?原君策根本就是原爱国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   孙子刚被原君策叫出门他就觉得不对,那来路不明的小子从小就是坏主意多,他几乎是前后脚出门,原君迪还是被人给打了!那人还是板爷的徒弟,旧怨未解,又添新仇。   “哼。”原正奇以往没少和原君策打交道,此时不想和他废话,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顾苏,“无礼小辈,见到长辈连声招呼都不打的吗?板爷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苏一双黑亮的眼睛坦然看着他:“敢问您哪位?”   “你表哥都叫我一声二爷爷,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原正奇昂着头,将双手背在身后。   “表哥他有礼,路上见着走丢的失智老头也能叫声爷爷,恕晚辈实在不知您尊姓大名。”顾苏诚恳而又真挚地说道,“至于我师父的教导,他老人家说了,他没给我介绍过的都是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面对面站着了也不必打招呼。”   原正奇冷冷地看着他,果然是板爷的好徒弟:“逞一时口舌之快又岂是修行之人的行径,德行不足可不是长命之相。”   原君策心中感叹一声:“那可真是难为二爷爷你活这么久了……”   “您得了,无事不登门,您就直说想干什么吧。”原君策将欲回嘴的顾苏往身后拦了拦。   “怎么?孙子被打了,做爷爷的来讨个公道还需要你允许?家主的职责可不包括这条吧。”   “哪的话,我是给您主持公道的。”原君策眼神一扫,“小苏,给二爷爷认个错。”   “对不起。”顾苏乖顺地低头道了歉。   “您看,小孩子间的打闹而已,人家又道了歉,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君策微微一笑,目光在原正奇与原君迪之间走了两转。   原君迪一愣,脸微红,扯了扯爷爷的衣服,说道:“算了吧,我们大度一点原谅他。”   原正奇眼神阴郁地瞪了原君迪一眼,原君迪缩了缩,闭上嘴不说话了。他今日并未准备好与顾苏正面交锋,谁知道板爷会教他徒弟一些什么招数,那样一个不按路数出牌的人,也教不出什么正经徒弟来。   “后生,回去告诉辜家大小姐,我们的帐还没有完。”   原正奇面色阴鸷地掷下一句话,领着原君迪转头就走。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苏眨眨眼,似乎并没有把原正奇说的那句话放在心上,他对原君策说道:“我觉得原君迪也不是特别坏,怎么感觉你那么讨厌他?”   原君策冷笑一声,开玩笑,难道他堂堂原家主,国降部部长,会告诉别人他讨厌原君迪是因为原君迪偷看他洗澡吗?   混小子被吊起来打的时候嘴里还吼:“我不相信!你一定是一个姐姐!一定是姐姐!”   我是你爷爷! 第十章   自嫁人之后,辜欣茗一直被人称作付太太,只有一些老一辈的道门中人因佩服辜惪,对她的称呼是大小姐。这样叫的人,这些年来越来越少,但顾苏听板爷这样叫过,即使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明**人,灿若玫瑰的大小姐,现如今依然光彩不减当年。岁月对谁都是公平的,但那只会让辜欣茗更爱惜自己,她看起来艳丽依旧,岁月在她的身上只留下成熟的风韵。   顾苏敲响了辜欣茗的房门,得到同意之后进入房间,并随手带上了门。   辜欣茗合上书页放到一边:“坐吧,有事吗?”   “大小姐……”顾苏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辜欣茗的一串笑声打断了,他抿着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就别这么叫了,怪不好意思的!”辜欣茗笑容止不住,突然被年轻小伙子这样叫,脸颊都有些发热,“叫阿姨就好了,现在谁还叫这种称呼呀。”   顾苏也笑了笑,说道:“我主要是来告诉您一声,过两天我可能不能住在这了,还有别的事要做,这段时间打扰了。”   辜欣茗眼神柔和注视着他,点点头:“你自己的事情是最重要的,尽管去吧。只要你想过来住,阿姨这里一直会给你留一个房间的。”   顾苏用力点头:“等回了榕镇,我做东道主。”   “我也想看榕镇万人空巷的春祭呢。”辜欣茗笑道,“我父亲有位好友是教授,专门做课题研究过榕镇。榕镇在历史上是古缙国良昶王封地的都,历史遗迹保留的非常完好,而且当地的风俗十分独特,那位教授还在十多年前带领学生做了四个月的实地考察。我有幸在那位教授家中看过一部分资料,资料中记载了春祭的盛况,我可是神往已久。”   听见辜欣茗提起春祭,顾苏犹豫了片刻,没有立刻应承。   春祭历史悠久,古来便有记载,除了市集买卖比平时更为热闹以外,还有几项重要的流程,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祭神仪式。   主祭身着法衣,在高台上唤雨,从第一滴雨至,再到最末滴雨收,足一刻钟,多不得也少不得。   这样秘而不宣的神秘仪式吸引了很多外地人前来观看,但他们大多会准备雨衣和雨伞,而榕镇本地的观礼者是从不打伞的,众人相信,祈来的雨能让人身体安康,无病无灾。   祭台上放置玉碗,所积雨水由主祭带回,放入一只玉瓶,为祖师爷像前供奉鲜花所用。祈来的雨水能使鲜花常开不败,四季依次放入桃、莲、菊、梅,四种花集齐,这便代表着这一年的四季轮回又得圆满。   师兄十二岁开始接替师父主持春祭的祭神仪式,从无纰漏。师兄失踪后,师父将应该师兄做的所有事情都交给顾苏,唯独春祭没有。   师父重新穿起了旧法衣,亲自去主持仪式,到后来,有些记不清事的时候他也坚持要去,顾苏无从制止,只能在台下的人群中默默注视。   可他在走上高台的楼梯前停下了,站了很久都没动,他忘了自己现在在哪,要做什么。   众人间的窃窃私语逐渐扩大,不满和骚动总是扩散得很快,镇长及时在场面混乱之前让顾苏把板爷带回去,直接在祭台上宣布进行下一个环节。   春祭是不可能取消的,每年前来观看春祭的游客都给镇上带来很大一笔收入,只是没了主祭,如今榕镇已经四年没有举行过祭神仪式了。不过顾苏觉得,应当也不会有多少人觉得惋惜。   即使有人为之惊奇过,时间长了便也不会再坚定相信那些是真的了,于他们来说,这就只是一场博人眼球的戏法,没有便没有了吧。   既然早晚会被淡忘,那他也不必纠结于此。   那一年顾苏眼睁睁看着玉瓶里的花一支支枯萎落败,他才意识到,祈来的雨并不能真正让花永不凋谢。达成神迹的,是祈雨的人所带来的希望。   最终顾苏还是对辜欣茗点点头:“好!”   他一定可以找到师兄的,这是给所有人的承诺。   两人又就榕镇闲谈了几句,顾苏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公司里的事情顾苏从不去了解,他个人的职责只是保护付宗明,仅此而已。付宗明也觉得那些事都乏善可陈,鲜少提起,不过在此次接到薛伦的邀请参观市博物馆后,付宗明想到顾苏平时也没怎么逛过,便要带着他一起去,也顺便提了提这个他势在必得的项目。   市博物馆历史悠久,藏品丰富,其本身有一个主馆,四层地上建筑,地底还有一层共五层。侧翼各有一座二层建筑,占地面积近三万平方米,是目前本市最大的公共建筑。   而最初它只是一个三层的回字形小破楼,前前后后上下三层加起来,勉强凑了个三千平方米。在近三十年的发展中,博物馆逐渐扩大到如今的面积,其中的投入是很可观的。   无论是什么政府工程,达成合作之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可想而知,隆盛集团并不是唯一的猎食者,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生着利齿的嘴巴想要咬下这块肥肉,付宗明一定是万分重视的。   他找到了之前中标的鑫煌的负责人薛伦,了解更多才更有把握。薛伦似乎并不介意,甚至主动邀请付宗明前来参观博物馆,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   顾苏看了眼秘书台:“林秘书不去吗?”   “她不去,她说博物馆空调冷。”付宗明说道。   林秘书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点点头。   老板你为什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苛待员工简直不是人!就算编,你能不能编一个靠谱的借口,你让别人怎么看我?小苏你不要用那种关爱病人的眼神看着我,我并不体虚!   博物馆并不是盈利性质的单位,凭有效证件可免费参馆,稍早点还好,晚了那么一些许,就得跟在长龙后头半天挪不动脚了。人一多就得考虑建筑承载能力,并且管理方面也难办,除了大量在玻璃柜中展出的文物,还有一些只设了围栏,碰上不自觉的总要上去摸两把,一天个把人那文物也够呛。   不得已,馆方限制了每日人流量,免费发放一万张门票,后面的就老实掏钱,一张三十。   但这并不能阻碍广大人民群众追寻知识的脚步,顾苏到达博物馆门口的时候,心里直想,可能还是他见识太少,除了春祭,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一块!   长队进了大门就用隔离带分成之字形,大门外还是一字长龙,除参馆者外,还有不少大叔大妈端着泡沫箱子兜售零嘴冰棍和一些小玩意。   薛伦来得稍早些,穿了一身休闲西装,在员工通行的长廊口上等着,嘴里还叼了根老冰棒。馆长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低调点是可以的,从员工通道进入,可以参观到馆内很多不对外公开的设备,这也就他和馆长交谊匪浅,一般非馆内员工馆长是绝对不会允许进入的。   天儿热,冰棍拿出来不久就有点化了,恰好此时付宗明顾苏两人到了,薛伦张嘴几口把木棍上的冰全给咬了含在嘴里,迎了上去。   “薛总。”付宗明伸出手去,和薛伦握手,对方紧闭着嘴,只是一个劲点头。   付宗明狐疑看着顾苏,顾苏瞟了一眼,淡淡说道:“吃冰棍太急,嘴冻木了。”   薛伦这次点头点得像是一只心急的啄木鸟,让人看了生怕他把脑仁都给晃散了。   付宗明也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意思意思就得,说道:“那我们进去吧。”   不多会儿薛伦缓过劲来,重新拾起导游的派头。   每层都会有导航图,标示出他们所在的相应地点,薛伦带领两人走到导航图前:“博物馆每层的结构其实是差不多的,分为四个区域,两个整体轮廓呈L形的展厅,一个休憩区,还有一个是书籍阅览室兼体验馆。第一层是原始部落展区,其中有很多原始器皿工具……”   “不是说今天是了解工程吗?”顾苏对付宗明小声耳语,薛伦这架势看起来真的像是准备做博物馆讲解员。   付宗明还没来得及回答,薛伦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度,说道:“你们真走运,馆内今天有新的文物展出,那可是馆长亲自去邻省博物馆,好说歹说才借过来的。你都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买茶叶……走,我带你们看看去。”   顾苏与付宗明面面相觑,有些失语,跟在薛伦身后,两人都体会到了什么叫莫名其妙。   付宗明有些后悔,他原本只想完成公事之后可以和顾苏单独相处一会儿,晚上还能一起吃个饭——虽然平时在家也是一起吃,可那不一样,氛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可现在看来,还不知道薛伦什么时候结束。   馆内人逐渐多了起来,原本三人并排走着,没多久就变成了薛伦一个人在前面带路,顾苏和付宗明紧紧跟随他身后。   薛伦带领两人下楼,他率先到达地下一层,墙面上有个固定的钢架,放了一些宣传单。薛伦抽出一张,抖落抖落,回头露齿一笑:“为期一周的‘双剑合璧’青铜器展,今天是开展第一天,恰逢周六,人比平时多了好多倍。”   地底建筑向来都会比地面温度高,此时空调不知道开了多少度,站在楼梯上都能感受到上下两层截然不同的两种温度。顾苏四周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人,在人头攒动的场合里,阳气不该呈现这样的态势。   顾苏忍不住皱起眉,突然拉住付宗明的衣袖,不太想让他下去。   “下面给我感觉很不好。”顾苏看着付宗明,轻轻摇头。   “你们俩不下来吗?”薛伦又说道,“两馆镇馆之宝合展多么具有历史意义,你们真的不来看吗?”   付宗明思索再三,握住顾苏拉他胳膊的手:“不会有事的,从你来了之后,不是再也没事发生了吗?况且,我还有你给的护身符,安心。”   “诸事小心,不要与我分散。”顾苏点点头,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向下走去。付宗明挑高了眉毛,捻了捻手指,面上不显,双眼满是轻快地跟在顾苏身边,寸步不离。   薛伦等两人走到跟前,亮出传单上显眼的两把青铜剑:“这两柄剑来头可不小,待会我给你们详细解说。”   说话间到了展台前,展台高约三米,长两米宽一米五,黑绒布上放置几个透明支架,两把青铜剑便放置在支架之上。   展台一步开外围了一条隔离带,右侧是一块巨大的幕布,用来循环放映小短片。短片简要介绍了青铜器的历史与背景,还有大量青铜器的细节图,以供想看清楚细节但被屏障阻挡的参馆者阅览。   幕布与展台中间还有一个带小桌的台自,上面放置一只话筒,应当是供解说员进行讲解的,但此时没人。薛伦见此,二话不说从人群里挤了进去,站到台上轻拍几下试话筒。   得,他还真是做博物馆解说的!   “各位游客朋友,大家面前的青铜器便是此次展出最重要的展品,展出主题‘双剑合璧’中所说的双剑。”   薛伦的声音从中央音响中传出,整个地下一层都可以听见,不少人聚集了过来。他们都是刚来的,只在一旁的大幕上看过简介,此时见有人解说,纷纷围了过来。   “大家此刻脚下所站的土地是充满现代感的繁华都市,但在历史上,这里也曾经是一个战略要地,郗城。郗城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古郧国与古缙国发生战争时,这座原属于古缙国的古城也就成了双方的拉锯点。现在它已经纳入了古郧国的版图,在这场版图变化中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役,正是这一场战役,使得这一双剑千古留名。”   薛伦的嗓音浑厚圆润,从音响中传出来竟然颇有几分男主播的味道。   “这两把青铜剑至今已有二千六百年的历史,大家在屏幕中可以看到,它保存得非常完好,剑身的暗纹及篆刻清晰可见,剑锋依然锋利无比,足以见得铸剑师的铸剑工艺十分精湛,我们甚至很难想象他们当时的铸造是如何精准到这种地步。”   “展台中左边这柄名叫‘鱼师’,为古缙国名士宿白佩剑;另一柄叫‘弘尨’,为古郧国战将怀蒲佩剑。大家可以在旁边的屏幕上看到铭文的清晰图片,两柄剑铭文的位置十分相似,虽然它们的主人是敌对立场,但这两柄剑其实是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   顾苏复杂的目光落在那两件沉默的青铜器上,无声卧在绒布上的利剑蕴藏着汹涌的愤怒,这两千年来似乎丝毫未消散。   弘尨虽然造业深厚,血腥味浓厚,但它顶多只算是一件凶煞之器。而鱼师却是满负诅咒之力,诅咒的怨念强大得令人心悸,几乎覆盖整个展馆。顾苏十分担心付宗明,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脸上,时刻观察是否有不对。   “两国开战之时,宿白正在郗城守将勾暲门下做客,被怀蒲困于城内。见满城老小被困于此,哀鸿遍野,宿白于心不忍决心帮助勾暲御敌。但此时城内仅剩兵力不足两千,而怀蒲麾下五万大军,更有四十缇卫佐助——四十缇卫个个单拎出来都是一员猛将,自开战以来毫无败绩。勾暲率兵抵御,却得落败,只能紧闭城门。郗城易守难攻,两军僵持之下,怀蒲下令围困,截住水源,城内粮草耗尽之时,由不得他不降。”   终于来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段了,薛伦声音慷慨激昂:“援军久不抵达,粮草已然耗尽,勾暲在宿白的协助下,竟也负隅顽抗了很久,击杀十九缇卫,敌军无数。粮草断绝之日,勾暲立于城楼,看着四面皆敌,悲呼守将无生死,与城共存亡,不顾阻拦,自刎于城楼之上。”   “怀蒲见勾暲已死,自愿奉上粮食,只要宿白打开城门,城内将士与平民皆能活命。此时事已成定局,城内陆续有人被饿死,宿白毅然打开城门,将敌引入。但怀蒲出尔反尔,虽未伤百姓,但他命手下将士将城内残兵屠尽,宿白自觉无力回天,痛心疾首,拔出佩刀,引刀自戮。”   薛伦暗自唏嘘一声:“此一战役获胜之后,怀蒲继续挥军直下,可他的胜利却就此终结,不久之后,便在鄞城被缙国将领秦时所斩。古郧国的征伐之路自此告一段落,本可以吞并缙国成为最大的国家,却就此终结,可以说郗城之役是一次重要的历史转折点。”   台上的人讲得慷慨激昂情感丰富,台下的人也听得入迷,随之发出几声感叹。付宗明几乎要觉得,博物馆讲解员才是薛伦的主业,而集团老总只是他的兼职。   “这个是你朋友吗?”一直站在一旁的年轻人突然说道,见顾苏和付宗明看他,笑了笑,“我先前就在你们身后,看见你们说话了。我姓魏,最近在研究心理学,你朋友是很典型的表演型人格啊。”   “是吗?”付宗明礼貌性弯了弯嘴角。   年轻人一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赞同道:“我看也是,这比我说的还有感情!”   年轻人问道:“请问您是?”   “哦,我就是今天的主讲啊。”男人满脸感叹,“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间……真是高手出民间,千古名城藏龙卧虎,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台上的人声音还在继续:“在本市四十年前的一次考古发掘中,考古人员发现了葬在一起的十九副棺木,棺木内的人全都身着全副甲胄,手持武器,棺内还有记录棺木主人详细信息的铁令牌。考古人员在另一个单独木盒中发现了这柄青铜剑,有充足的证据显示,这便是名士宿白的佩剑‘鱼师’。‘鱼师’现世之后便引起多方关注,并在馆长的坚持下,力抗中央专家的压力,成为本馆藏品,并成为当时最早被列为本馆最珍贵的藏品之一。”   “十年之后,‘弘尨’在邻省出土,直至今天,它们才迎来了两千多年来的再次相会,而我们将是这一历史画面的见证!”   薛伦说完最后一句话,现场掌声雷动,在顾苏身边站了好一会的保安也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们决定鼓完掌再去叫那莫名其妙的人下来。   见到有保安,薛伦也不慌不忙地从台子上走下来,对众人摆摆手,口中说道:“惭愧,惭愧。”   “咳、咳咳……咳咳……”付宗明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到眼眶泛红喘不上气,头也有些晕,轻轻往顾苏身上靠了靠。顾苏被他吓了一跳,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立刻拉着他向通往地面的楼梯走,那姓魏的年轻人也跟了上来。   “我是医生,你朋友有什么病史吗?身边有带药吗?”魏医生说道,“我看你朋友很像哮喘发作……”   “他没有哮喘。”顾苏快速回道,“谢谢关心,他只要到人少的地方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魏医生听出了拒绝的意思,便没有再跟上来。   付宗明脚步有些迟钝,顾苏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他从主馆内带出来,面色冷凝。   “老板?付……付宗明?”他不停叫着他的名字,试探是否还是清醒的,几声含糊的嗯从咳嗽的间隙中传来,付宗明似乎也知道这样的回应太微弱,抬起头来看着顾苏。   顾苏看清了他的脸,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他不会开车,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付宗明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   “师傅,御景别墅二十一号,麻烦快点,谢谢!”顾苏的语气很急切,司机立刻精神起来,发动车子前习惯性地从后视镜扫了一眼。   司机浑身的汗毛竖起来了,他迅速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他从后视镜中,对上了一双鲜红的眼睛。 第十一章   琼姨见到付宗明他们这么早回来,还似乎有些不对,吓了一跳,连忙让他们坐到沙发上。   顾苏说道:“琼姨,麻烦请倒一杯热水来。”   “诶!”琼姨连忙应声,一路小跑着去倒水。   此时付宗明渐渐停止了咳嗽,开始浑身发冷,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用力到全身蜷缩起来。他牙根咬得紧紧的,双唇发白,顾苏伸手触碰他的脸颊和手背,但并没有什么异常。   感觉到顾苏的触碰,付宗明向他的方向倾斜一点,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从哆嗦的唇齿间漏出来:“小苏……我……骨头……疼……”   他此刻无法完整地表述出自己的感受,那种疼并不是流于表面的刺痛、锥痛,而是隐隐地仿佛有钝刃将神经从骨头上剥离,用着极小的幅度,和极高的频率,在浑身上下同时动工。   顾苏却迟疑了,付宗明的情况不对,太不对了,甚至超出了他所能应对的范围。   即使博物馆地下一层的阴气再怎么重,也不会引起这样的情况,他根本不像是……顾苏的迟疑在下一刻完全被驱散,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被邪气侵袭所致。   付宗明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显现出一块一块的青黑色斑块,前期只是斑驳的碎块,毫无规律可寻,但逐渐的,那些黑斑开始逐渐增多,有了明显的区域性。它们呈现出不规则的行列,细长条状的,甚至细细看来,它们在皮肤上缓慢移动。   顾苏当即伸手去解开付宗明的衣扣,脖子、胸口、肩背……全都是青黑色的长带,彼此缠绕交叠,像是一团胡乱堆卷的麻绳,找不到头尾。顾苏凝视那些碎块,不规则的碎块渐渐有了符文的雏形,但他竟然一个都辨认不清!   琼姨倒了水来,焦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的面上并无异样,顾苏皱着眉目光从琼姨的脸上回到符文上,琼姨似乎确实看不见那些符文。   “琼姨,请您暂时回避一下。”感觉到顾苏语气的凝重,琼姨半点不敢耽搁,放下水杯,转身就把自己关入厨房。   他伸手去触摸那些地方,指尖的触感并无异样,但他能清楚看到符文在手指下移动。顾苏闭上双眼,集中精力全心去感受符文。   眼前一片漆黑,但随着注意力的集中,暗金的符文开始逐行显现,复杂的符文排列并不像顾苏所认知的任何术法。   顾苏颓然睁开眼,第一次遇见他所不能应对的术法就是出现在付宗明身上……他心有不甘,立刻扶起付宗明向楼上走去。   房间内摆放一座几案,墙上立着一幅道士画像,那是实宗祖师爷屈真人。几案上画像底下摆放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铜香炉,炉中的三根香快燃尽了。   顾苏将付宗明扶到几案旁坐下,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三根香点上,插入香炉里:“付宗明,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付宗明紧闭双眼,耳朵里顾苏的声音炸开一般混响成一片,但他还是点点头:听得到的,你的声音我听得到。   顾苏快速打开抽屉里,伸手取了一张黄符纸。   桌上昨夜练习的朱砂还未收,顾苏省去符头提笔画符,口中念诀:“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   “三清至勅令”几字落笔,顾苏凝神继续写道:“麒麟神到此罡”。   顾苏落笔,接着道:“付宗明,我念什么,你在心里和我一起默念,如果可以念出声,你就用力念出声!”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顾苏念着金光咒咒文,倒了一碗水,将刚画的麒麟神符烧了和进水里。他伸手去碰付宗明的下巴,想将符水喂他喝了。   一直蜷缩着瑟瑟发抖的付宗明突然挣扎起来,一把掀翻了顾苏手里的碗,目光黑沉沉地盯着他。顾苏眉心一拧,克制住了突然暴起的冲动,看付宗明的目光无奈又气闷。   用心画的符就这么浪费了,符水还泼了他一身!   付宗明见顾苏和他对视,脸色一变,猛地扑上来牢牢将顾苏的上半身抱住,对着他的左肩就是一口。   顾苏眉眼一厉,右手摸出一张符来,食指中指夹着,拇指在符纸边沿一抹,薄纸瞬间如利刃一般,将指尖划开了一道口子。他抬起左手,捏着付宗明的后颈,指尖一用力,付宗明便松了口,猛地向后仰去。   顾苏趁机将他按在地上,跨跪在他身体两侧,将拇指印在他的眉心,双唇不停默念咒语。   几乎是立刻,付宗明眼神清明起来,眼中的血色也褪去。他惊讶地看着两人的姿势,嘴张了张,还是没想到应该先说什么。   顾苏的心情却是比不清楚情况的付宗明还要复杂,他刚才念的,是板爷教的没头没尾的一段咒文。据板爷说,这段咒文是《弇山录》上的一段残篇,应当是缚魔之用,他只是毫无对策放手一试,但……   似乎那一段咒文被念出时,付宗明身上的青黑色符文有几处在发红,可随着付宗明的清醒,那些符文消失得无影无踪,顾苏无从分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顾苏收回手,怔怔看着付宗明额头上的血指印,心中无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学艺不精……   付宗明不顾两人尴尬的姿势,拉过他的手,无比心疼:“怎么搞的?”   “不小心。”顾苏想抽回手,却一下没抽回来。付宗明面目十分严肃,强硬地把他的手撰在手里:“我不喜欢看到你受伤。”   顾苏反应过来,快速回敬道:“我也不喜欢看到你到危险的地方去。”虽然只是一个小伤口,如果不是因为付宗明出人意料的状况,他也不至于。   “……”付宗明紧抿着唇,想要笑却被强行克制使得面目有些抽搐。怎么办!小苏那么直白,他很难控制自己啊!   “我们去包扎。”付宗明说道。顾苏还没移开,付宗明硬生生来了个仰卧起坐,两人的脸有那么一瞬无限靠近,却也仅限于此,他的心中生起了一点遗憾。   但短暂的遗憾很快被无限的欣喜淹没,付宗明听了那一句话,觉得自己至少能开心一个月。   琼姨见付宗明安然无恙地从楼上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要找伤药和绷带,连忙去拿医药箱。   付宗明本想自己给顾苏包扎,绷带缠了好几层,顾苏也就放任他胡作非为,琼姨看不过眼,上前把他赶开了。   一早就说晚餐不回来吃了的辜欣茗突然在晚饭前回来了,顾苏估摸着是琼姨报了信,所以提前回家。   辜欣茗冲到付宗明身边,捧着他的脸上下打量,没见到外伤,她便语气有些迫切地问道:“外公生日是什么时候?”   “五月七。”她话音刚落,付宗明就答出来了。   “爸爸生日呢?”辜欣茗继续问道。   “额……”付宗明把求救的视线投向琼姨,见她左手一个六,右手一个七,立刻回道:“六月七!”   辜欣茗放了心,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抚摸着他的脸:“禁足。”   “为什么!”付宗明几乎要崩溃,“我二十四岁了,不是二岁四岁!”   “呵!”辜欣茗冷笑一声,“就算你四十二了,该禁足的还是要禁足。小苏,你跟我上楼,我们俩谈谈。”   顾苏隐蔽地看了付宗明一眼,眼含怜悯。   付宗明面目深沉地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顾苏的眼神他察觉到了,可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在顾苏的心目中应该要是可靠强大的才对。   好气哦,太影响自己成熟稳重的形象了!   “这次多亏你了。”辜欣茗不再提白天的事,在她看来,过去了便过去了,她绝不刨根问底地深究。   “这是我应该做的。”顾苏笑了笑。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帮上了忙,或许只是一次误打误撞,甚至是一次前途未卜的误打误撞。   “哪有那么多应该做的。”辜欣茗笑容有些古怪,“我知道让你跟在宗明身边有太多束缚,但我希望你能保护他……就算是暂时的,就算是,帮帮我。”   顾苏敏锐地察觉到话题的方向有些不妙,笑道:“阿姨,我前两天见到了一个人,他叫原正奇,您认识吗?”   辜欣茗面上笑容依旧,双眼中闪着狡黠,说道:“认得的,不过不熟,倒是他哥哥和我父亲交情不浅。怎么,他说我欠他钱了?”   顾苏当然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但似乎和原正奇说的也差不离。但他还是决定不理会原正奇,于任何立场来说,他都没什么必要转告那种话。   “没有,只是好奇他是谁,问问。”顾苏笑道,“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房门被合上的那一刻,辜欣茗笑容淡了下来,陷入往事中。渐渐地,她的眼中闪烁着盈盈的光,过了许久才突然想起一般眨了一下。   她低下头,给丈夫发了一条短讯:我想你了。   手机屏幕上一闪,最新的一条短讯自动显示出来:岳父下棋耍赖,急需夫人前来解围,已查阅,明日就是个适宜出行的好天气。   原正奇……一个熟悉的名字。   接连两次毫无征兆地流产之后,辜欣茗和付俨在第三个小生命出现之后立刻住进了医院,进行全方位看护,以确保这个孩子可以平安降生。   可生命的不可预料无时无刻不存在,谁也不知道那将是残酷的,还是幸运的。   “付先生,现代医学是有很多局限性的,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问题,我希望您能够理解。二位都做过周全检查,您太太身体一直都在调养,日常饮食也没有问题……”洁白的瓷砖铺设整条走廊,医院顶楼的单人病房向来都是较为安静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医生刻意放轻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突兀。   付俨打断了医生的话,沉声说道:“请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希望您有点心理准备。”医生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此次检查结果显示,胎心停止,会引起的因素很多,但我们尚未确定具体是什么原因……很抱歉。”   检查的医生会反复确认,好的结果自然再好不过,坏的结果他们会更加重视,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差错。   “不是说六个月已经是安全期……”一句话未尽,付俨的声音猛然噎在喉咙里,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忽然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医生低着头,静静站着。只有从事这个行业才会体会到的无奈,病人与家属都认为他们是希望,他们也真心希望自己是,可每每遇到这种局面,他所仅剩的无能为力与痛苦是不能传达给任何人的,他所能做的只有安慰。   良久,情绪被暂时压制下来,付俨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还请医生暂时保密,我夫人对于这个孩子的期望太大了,我……”   他再度哽咽,却依然在外人面前维持着体面。   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着,彼此都在寂静中达成共识,意会了那些未尽的话语,向着相反的方向默默前行。   付俨打开房门,辜欣茗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小腹上,那里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她看着丈夫微微一笑:“我好像感觉到宝宝又动了。”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付俨走上前,将手附在她的手背上,笑道:“太活泼好动了可不好,以后调皮捣蛋我可制不住。”   “你呀!”辜欣茗语气中带着撒娇般的埋怨,“你就是性格太温和了,你想我以后做严母吗?”   “不会的。”付俨轻轻摇头,“我和孩子都会很爱你的,爱你的人,怎么会忍心让你生气呢。”   辜欣茗感觉有些累了,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付俨替她盖好被子,面色如常地走出病房,他需要去确认妻子晚餐的菜单。因为孕期的影响,辜欣茗很多时候会临时想吃一些食物,因此每餐的菜单都是临时下达厨房,付俨每餐都会亲自去确认。   一刻钟时间不到,护士的紧急呼叫响了起来,付俨心跳的速度很快,他压制住心中的慌乱,快步跑回病房,可房间内护士正看着空空如也的病床,手足无措。   监控只拍摄到辜欣茗走出医院的画面,她仿佛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有在附近任何方向的监控中出现。   付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知道了。   无数人不间断地寻找,付俨白天四处寻找,晚上不敢睡觉,生怕辜欣茗回来他不能第一时间去照顾她。   但第三天的时候辜欣茗自己回来了。   她看着面容憔悴的付俨有些吃惊:“我才出去几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了。”付俨上前抱住她,笑容里满是庆幸。   “我当然要回来的。”辜欣茗双眼含笑,“我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宝宝可还需要定期检查,我知道的。”   付俨心中一阵冰凉,笑容无法克制地染上苦涩的意味。他不敢再去侥幸地觉得辜欣茗不知道了,但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不知道有什么方式能够让辜欣茗接受,也许……不,她一定不会接受。   医生迅速赶来给辜欣茗做了全身检查,确保身体安然无恙。   辜欣茗平静接受了所有检查,结束之后并没有从病床上起身,她缓缓说道:“医生,你为什么不检查孩子呢?”   付俨在一旁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他绝不会拒绝辜欣茗做检查,那样太反常了,甚至会让场面变得更糟。   医生身体一僵,他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硬,但他只能说:“不久之前检查过,太频繁也不一定对孩子好。”   “可我想看孩子。”辜欣茗声音依然轻柔,但她的眼神很坚定,紧紧盯着医生,让他感觉仿佛有一种被无形的牢笼禁锢住。   最终医生败下阵来,他看向付俨,得到付俨微弱的首肯。他不能亲口告诉辜欣茗那件事情,他也不能阻止辜欣茗自己的要求。   “护士,准备B超仪。”   医生准备好了接受实情暴露之后的狂风暴雨,不管是辜欣茗失去理智的暴力发泄,还是她的极度悲伤痛哭昏阙。他慢慢操作着仪器,心里极度悲观地想着。   怎么可能!医生错愕地看着屏幕,画面上的胎儿静静蜷缩着,却还是会偶尔伸伸胳膊,动一动腿。   尽管心里极度震惊,但医生还是镇定地说道:“你看,孩子很健康,这下你能安心了吧。”   辜欣茗笑容更为灿烂,她看向怔怔看着屏幕的付俨,说道:“怎么,看傻了?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们的宝宝很健康。”   付俨心中有了一些预感,他心里隐隐感觉辜欣茗去做了一些……给人感觉很不舒服的事情。他笑容温和注视着她:“你开心,我就会很开心。”   他的视线转移到屏幕上,却看见屏幕中的胎儿缓缓变换着位置,逐渐显现出大半张脸来。屏幕中的胎儿五官并不分明,但付俨明确地看到,那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孩子,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但他从容地将视线收回来,搀扶着辜欣茗起身:“累不累?回去休息吧,我去准备吃的,你上次不是说你想吃春卷吗。”   “可我现在想吃手擀面。”辜欣茗满脸无辜地说道。   “有有有,都有。”   医生目送那对夫妻离开,目光凝在仪器打印出来的纸上,胎儿发育正常,胎心正常。他也许,是该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发生的。   不然呢? 第十二章   顾苏虽然是道士,但他也不是那么正经八百的道士。实宗没有那么多规矩,他又是实宗最没规矩的人——他听话是听话,可没人耳提面令,他也不想坐那念经。以往在山里,早晚课都是隔三差五走个神,可今晚顾苏想专心做晚课,却总是难以静下心来。   顾苏对于板爷的一些行为是很难理解的,事实上,从拜板爷为师跟随他上山之后,板爷从不强求他学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对师兄却是截然不同的严格。就算是生性张扬的师兄,还是得在师父的强压下早课晚课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诵经。   实宗向来一脉单传,一师一徒乃是门规,板爷虽然破格收顾苏为徒,教导上没有对师兄十分十一用心,像是带小孩,一直顺着哄着——但凡换另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都得被宠的无法无天。他只当是因为师兄是正统传人,一个没有担子的小徒弟,怎么着都是情有可原的。   可师兄失踪后板爷半点不提,一股脑把师兄的担子塞给了他,仿佛也笃定了,他可以做好的。似乎顾苏也没出过什么过错,但他不甘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接了手,就这样当师兄不存在了吗?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后来板爷犯了糊涂,时好时坏,但他清醒的时候是晓得自己的情况的。一人在院里独坐,脚边趴着两条黄狗,他嘴里喃喃师兄的名字,被取名威风大将军和威武大将军的两条狗便也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顾苏知道,他以往从不提,但心底是想要师兄回来的。   板爷从前也给顾苏提起过《弇山录》,这本古籍是他特意去寻来的,以防落入旁人手中,但具体怎么得来的他不肯说。只说书里记载诸多诡异的术法,但多数都被虫蛀、撕毁,留下来的都是残篇。   修者看书最忌讳的便是残卷,术法更是出不得错,一字误判便是天差地别,极易误入歧途,因此这本书无论是内容还是外貌都属禁书无疑。   顾苏对它半点兴趣都无,师兄却很是感兴趣,总是趁着师父外出,偷偷解了禁制将书拿出来看,顾苏对此向来是守口如瓶,可师父又是何等精明。   师兄失踪之后,连带书也不见踪影。顾苏也不傻,心里多少有些猜想,只是没证实之前,猜想只是猜想。   板爷以前总是说几句就转了话头,等发觉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他开始反复念叨要顾苏找到《弇山录》。   一本只见过书皮的书——顾苏有些虚。他对自己没那么大自信,似乎还觉得自己本事不到家,能先把师兄找到都是幸事。   “叩叩,叩叩。”   窗子突然被敲响,顾苏从几案前起身,将手里的缩印的《常清常静经》搁下,打开了窗子。   蛮阿踮着脚往屋里头张望,他不能进屋,只能在墙外兜圈子。   顾苏伸手就是屈指一敲:“你这几天跑哪去了?”   这一敲没有任何威慑力,蛮阿笑嘻嘻地:“很多人……还有,长爪子的车……灰,到处飞……”   那是什么地方?长爪子的车?脑中浮现付宗明给他介绍的擎天柱的身影,顾苏更加一头雾水,那不是科幻片吗!他又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玩,还有……嘻嘻,他不让我告诉你……”蛮阿得意地在窗下晃了晃,   顾苏只猜想蛮阿不知道又去哪里和孤魂野鬼做了朋友,严肃说道:“不是说好夜里你去找师兄吗?玩心这么重,小心我禁你足。”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蛮阿蔫头蔫脑往地上一蹲。顾苏看不见他,将上半身探出窗外说道:“你把师兄找回来,也不必受我的训啦。”   蛮阿头一拧,哭唧唧地顺着栏杆外的马路跑远了。   顾苏:“……傻子。”   可确实不该将这些责任加于别人的身上,顾苏合上窗子,重新坐回几案前。从前听书里讲到孙大圣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腾云驾雾神通广大,可三藏法师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去见佛,半点假也掺不得。   顾苏试过各种法子搜寻师兄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表哥试图帮他,也没有任何消息。只有一个名字,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他只能慢慢一点一点去找,这像是他的劫难,无从拒绝的劫难。   但现在他暂时不能脱身,他放心不下付宗明。顾苏算过他的八字,八字奇轻已经无法准确表述,顾苏十分不能理解,从八字来看,他应当是早夭的命。   即使十八年前板爷是带着顾苏一起来的,但顾苏一点印象都没有,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清早顾苏给原君策打了个电话,如果博物馆地下一层有什么异常,他在这里这么多年,一定会知道。   “你是说地下展馆?”原君策的语气有些莫名,“你没进到里面去?”   “没有,当时还没来得及进去,我发现了付宗明的不对劲,就马上和他离开了。”顾苏说道。   “哦。”原君策拖长了语调,视线在办公桌对面的人身上扫过,对方面无表情,耐心等他结束电话。   顾苏追问:“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里面是墓地。”原君策指尖轻敲桌面,“博物馆是在发掘地原址上扩建的,直接将发掘出来的十九副棺木在原地清理,作为地下展馆的一部分。每年部里都会有人去做法事,你没进去再好不过。”   对面的人抬眼,露出了然的神色,原君策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很难承认他确实有了一点小小的压力。   随口应付几句后原君策挂了电话,注视对面的人,他仿佛一点都不受影响,坐在那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顾寅涵。”原君策率先开腔,“开门见山吧。”   “你不告诉他,负责给地下展馆做法事的是顾家人?”顾寅涵说道。   “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原君策镇定自若。   “听说你叫他小表弟,我就只有这个待遇吗?”顾寅涵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嘴上随口一说,实际上满脸都写着“我并不在乎”。   “虽然顾家与原家断交,但毕竟小苏的父亲与我母亲是亲兄妹。”原君策理直自然气也壮。   顾寅涵还是一张死人脸,语调平平地说道:“顾家谁不知道苏羽命中无子,倘若叔叔认,那顾家也认。但叔叔已经去道观出了家,你不如先去道观问问,他认不认那个儿子?”   原君策眯起眼:“你这话敢在小苏面前说……”未尽的言语间满是威胁。   顾寅涵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受不受威胁,他只是弯腰从脚边提起一个黑色的背包。原君策看见他手里拎的东西,警惕地往后滑了一丈来远:“那是什么东西?”   顾寅涵拉开拉链,将里头的一团巴掌大黑乎乎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法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在夜店门口发现的,我爸说让我上交。”   原君策心里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不是炸弹,谅他顾寅涵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来炸办公室。   “喵——喵——”小黑猫得以重见天日,叫的十分凄惨。   办公室门没掩严实,猫叫声一响起来,细长的门缝里就长了好些人,瞪着一双双眼睛往里看,门缝还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原君策瞥了眼黑猫:“哪家夜店?”   “与友,就城门楼下边,一堆妖魔鬼怪的那家。”顾寅涵把背包的拉链拉上,搭在肩头。   原君策皱起眉:“你的辖区?黑猫出现,此次入口出现的地点已定,中元快到了,那边你得看的紧点。最近听说不少地方孤魂野鬼魂飞魄散,手法诡谲,最近一次出现就是在城门楼,指不定肇事者还在那边。”   “我会注意的。”顾寅涵拉开门,小黑猫就如同一条黑色的闪电迅速从门缝蹿了出去,一下就落到了门外那群人的魔掌中。顾寅涵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任务已完成就不必多留,从人旁贴着墙走了。   彭思佳伸手要去抱,却被小黑猫躲了去,一旁伸出一只大手来,一把捏住它的后颈,小黑猫立刻伏下不动弹了。   “好手法!”彭思佳竖起两个大拇指赞道,旁边另两个同事也哇哇称奇。   陆继丰唇角微扬极为受用,嘴里谦虚道:“算不得是我的厉害,小猫被捏后颈都这样,等再长大一点这招就没用了。”   原君策从办公司里走出来,说道:“陆继丰,你来这里干什么?”   “没事,就来看看,和你叙叙情。”陆继丰松开手,把小黑猫抱给彭思佳,结果小黑猫不乐意,彭思佳一下没抱住给它挣脱了,它几步蹿到了原君策脚下,扒着他的裤腿想往上爬。   原君策皱着一双秀气的眉:“彭思佳,把它抱走。”他看向陆继丰,“进办公室说。”   彭思佳奉命前来捉猫,看着坚持不懈扒裤腿的小黑猫,心中感叹:“这可太幸福了,难道部长就是传说中的人形木天蓼?”   陆继丰摇摇头:“小猫咪多可爱,主动示好你却不珍惜。”   “好像谁没养过猫似的。”原君策不屑地扫了小黑猫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地府来的,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彭思佳主动过滤了后一句,一脸不可思议,拔高了声调:“部长养过猫?”   “没听说过。”在场几个面面相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陆继丰低咳了一声,低垂着头,掩耳盗铃一般的姿态说道:“原家的守护神兽,是一只白虎。”   白虎?彭思佳双目简直要亮起了星星,大猫摸起来岂不是更爽?她又想起彭家供的家仙——一只白仙,颇为感叹:“名字里都是一个色,怎么差距这么大?我先人怎么就供了只刺猬呢!”   “这话可别乱说,你又知道白虎好了?”陆继丰低声道,“前两年原家还有人被白虎咬断了胳膊……”   彭思佳一愣,举起手看着小臂上的星星点点小疤痕。她小时候经常能看见白仙,家里人还不知道,也就没告诉她那是家仙。由于经常见白仙在她跟前慢悠悠地走,还看起来圆滚滚的,她便胆大包天伸手去抓,却脚下一滑扑倒了。人是没摔出个好歹来,小臂正好落在白仙身上,扎了个一片红,彭思佳当场哭惨了,家里人才知道她看得见家仙。   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白仙出现在她面前了,等伤口好了之后,她的小臂上留了一小片颜色较深的麻点,即使长大之后记忆有些模糊,这倒是一份铁证。   回忆一起,再想到方才陆继丰说的话,彭思佳心有余悸:“我……我回去多给白仙上几炷香。”   顾寅涵独自走到门外,国降部大门之外是一栋废弃大楼,用作掩人耳目。一般内部的人都会低调行事,以免引起外界注意,但他此时听见大楼里竟然有打斗声。顾寅涵眼中浮起无奈,却还是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知情却置之不理大小也算个罪名。   但当他看清打斗的两人时,脚步却停住了。他心想:要不我就当没看见?   其中一人躲闪得飞快,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空出一只手掏出一张天雷符,犹豫一会还是收了回去,楼里使用这种符算得上是大型杀伤武器了。另一人手里握着青铁剑,穷追不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对方不能还手。   瞬息间,被追的那人发现背后的小虫,伸手擒住碾死,随即准备展开还击。顾寅涵抛出一张符,一道火线立刻在两人直接腾起,逼得双方停了手,向着顾寅涵的方向看了过来。   原君迪收起青铁剑,哼了一声:“顾寅涵,你们顾家是要以多欺少吗?这可不公平。”   “背后使诈的小人哪有脸面说这样的话。”顾苏收回夹在指尖的符纸,安抚地摸了摸怀里的小东西。听到原君迪叫出的那个名字,顾苏犹豫片刻,勉强将面前的人与记忆里瘦猴似的小孩联系起来——大伯的独子,只比他大几个月。   顾寅涵看了顾苏一眼,不对原君迪做多解释,说道:“我只是路过,但我也是谨守国降部员工的职责罢了,这栋大楼周围五百米以内不允许械斗、法斗,我有权制止。”   “他上回还偷袭我呢!”原君迪嚷嚷道。   “他动刀动枪了?还是用符施术了?”顾寅涵冷淡道,“你们只用拳脚,我自然就不管了。”   “我原家人做事,你们顾家人少说三道四。他妈妈就是个小偷,若不是苏羽,我爷爷也不会被软禁这么多年。”原君迪恨恨看着顾苏,咬牙切齿。   猛然听人提起苏羽,顾苏面色冷了下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的母亲是小偷,那你的爷爷算什么呢?”顾寅涵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无比,“原家的家贼吗?”   原君迪脸色一变,察觉到形势并不利于自己,冷哼一声,转身迅速离开。   麻烦精离开了,顾寅涵又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人,不久前还和原君策提起,这就见着了,但顾苏低头捻着指尖的虫尸,看不清表情。   “你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顾苏的声音闷闷的。   顾寅涵注视着他,心里又觉得他确实是毫不知情,和那些没有关系,与此同时,他也与任何人、事都没有关系。   “我不想,也没有义务告诉你。”顾寅涵平静地说道。   “你是顾家人,难道我不算顾家人吗?”顾苏抬头看着他,白净的面色和那双漆黑的眼睛此时看起来让人无端地心生忧虑,犹恐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顾寅涵面无表情的时候,一张脸总是显得很冷淡,但他看向顾苏的目光毫无杂质:“顾家没你这号人物,户口上没有,族谱上更没有。我并不针对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对方半晌不说话,顾寅涵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原部长在办公室,你去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顾苏一个人站着也觉得无趣,走进了国降部的大门。   顾苏到达原君策办公室的当口,陆继丰正准备起身走人,见他来,打了声招呼自动退出房间。顾苏回应了陆继丰,又叫了声哥。   原君策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才通过电话吗?”   顾苏说道:“我在电话里听你声音有些不对,又想问你一些当年的事情,电话里说不清,反正今天付宗明在家休息,我就过来了。没想到原君迪在这埋伏,我没设防,被他扔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虫,一时还不了手,刚才遇到顾寅涵,是他出手帮的我。”   他没有跟原君策提顾寅涵说的那些话,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虽然在他眼中原君策是值得信赖的人,顾苏不是那些跟家长告状的小孩子——也许也是因为他不愿总是让原君策替他不平,他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这样啊。顾寅涵现在和尊雕像一样,亏你还认得他。”原君策挑了挑眉,顾寅涵嘴上说得挺厉害,倒也不是真的拎不清。他接着说道,“原君迪道法修得惨不忍睹,养小虫倒是颇有心得,上次没来得及跟你说,下回你见他防着点。”   “陆律师怎么来了?”顾苏随口问道。   “他看上付宗明的女秘书了,来问我有什么办法去你们公司。”原君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陆继丰。   “哦。”顾苏心里有事,实际上根本没注意原君策说的是什么。他低着头,慢吞吞地叫了一声,“哥……”   “怎么?”原君策面上挂着一个标准的笑容,听他的语气心中顿生不祥预感。   顾苏平静地说道:“原君迪说我妈是小偷,顾寅涵说原正奇是家贼,为什么?他们拿了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原君迪说了这话,顾苏完全能当他胡言乱语,可不仅是原君迪这样说了,顾寅涵的回复便是间接承认了。   这个问题问倒了原君策,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复杂。原君策沉默了片刻,但随即他选择用最简洁的话来概括,他满脸坦然地说道:“那样东西你不仅知道,你还正在寻找。”   顾苏双眼微睁:“你是说《弇山录》?”   “正是《弇山录》。原正奇从原家仓库中偷拿走《弇山录》,想用过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来,可书被你的母亲偷走了。”原君策姿态随意,像是讲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顾家的人不知道,一是因为我舅舅的缘故,再也是因为原家没证据,顾家护起短来,两家就此断绝了关系。之后顾家查实的确是你母亲所为,但他们认为如非原正奇自己从原家取出来,你母亲也偷不到,所以两家至今还未和解。”   原君策语气轻松:“至于偷书的理由,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况且后来《弇山录》落到板爷手里头,那就是你师父的东西了,既然他没提,你更不必知道。”   一本引起两家断绝来往的书在他嘴里变得轻描淡写,连带着顾苏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奇特的东西,就算是板爷几次三番提起要找回来,也不比原君策讲述的语气更激动。比起书,他更不想别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却一无所知。   “可你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顾苏的语气言辞并不激烈,但原君策听起来却比激烈的语气更像对他心灵的拷问,连忙说道:“好,以后你想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顾苏点点头,却又马上回过味来——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呢?   他还没来得及揪出原君策言辞中的圈套,方才原君策被他弄得紧张,现在得空看清顾苏怀里衣服下掩着什么,面色一整,严肃道:“顾寅涵才弄来一只猫,你又带了只狗来,一个两个的,当我这里是动物园?”   顾苏小心翼翼把小奶狗露出来,听见原君策的话,抱着小奶狗的手紧了紧,警惕地看着原君策,怕原君策让他把小狗扔了。顾苏怯怯说道:“不是,我是想自己养的。我在你们门口不远处看到它,看它几眼它就跟我走了,你看它都不随便叫,怪可怜的。”   “你真的要养?养在哪?付家让你养?”原君策把小奶狗拎起来,小声嘀咕,“土狗有什么稀奇的。”   顾苏目光紧紧锁在原君策手里的小狗上,怕他失手:“我从今天起不住那了,回去住。鬼门正式开之前都不太平,提前半个月就要开始巡查了。”   “鬼市入口这次在城门楼一家夜店里,顾寅涵提前把信使带来了。”原君策说道,“一只小黑猫,要不你也带回去养?”   “不了、不了!”顾苏把小狗从他手里抱回来,站起身就往门外蹭,“我先回去了。”   原君策:“……”   办公室恢复宁静,原君策陷入了纠结,顾苏看起来像是把之前想问的事情给忘了,但是等他想起来真的来问,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这是个问题。 第十三章   实宗只有三个活人,显得祖师爷留下的古宅空荡荡的。正厅八十来平,用作供奉祭拜列位祖师,正厅左右两间侧室都很宽敞,一边用来会客,一边是吃饭的屋子。后面三间卧房都不大,柴房在左茅房在后,整个宅子前宽后窄。   顾苏学了一丁点风水后,看的第一座宅子便是实宗的老窝,这样的宅子不聚财。板爷白了一眼:修道之人两袖清风才落的清净。   他们实宗虽然穷,但是他们人也少啊!   山上有点荒,须得到山脚下才有人家,六七里地外是镇上居民的祖坟,但祭祖的也不会往老宅这边来。往来的都是请板爷去做法事的,氛围浓厚的小镇上的人,红白喜事还不都得请人算算。但都是乡亲,板爷意思收点零碎散票就够了,一年就靠春祭挣票大的,平时也就勉强揭得开锅。   春祭开始之前一周,狄斫照例要去镇上走个流程,布置会场,检查祭坛用品。   那年也是如此,平日都是狄斫做饭,但这两天镇上排演管饭,宅子就顾苏和板爷两人,自然做饭的任务就是顾苏的。   顾苏煮了粥,又从坛子里捡出一碗腌菜,这便是晚餐了。板爷坐在上席闭目养神等开饭,顾苏摆好三个碗,他睁开一只眼一瞧,又看了眼十二岁还尚未褪去婴儿肥的顾苏:“我倒不指望你摆个满汉全席来……下回煮粥多放点米吧,咱们还没潦倒到这个地步。”   “哦?哦。”顾苏下意识往门口望了两眼,师兄这会儿还没回来。   板爷端起粥就着咸菜吃了起来,似乎并不在乎大徒弟回不回来。顾苏不好多嘴,低着头吃自己的。   黄昏的时候开始下起了暴雨,板爷早早回到房间做晚课了,顾苏心里担心师兄,便坐在柴房里点支蜡烛一直等,灶台上给狄斫留的一碗粥早就已经凉透了。   外面天黑得浑然一片了,雨点声巨大又嘈杂,像是成百上千的人在踏着水花,杂乱无章。柴房的门吱嘎一声响,一个人披着蓑衣闯了进来,身上滴落的雨水几乎成了珠串,才站定,脚下就积了一片小水洼。   来人顺手将斗笠挂在墙上,露出一张瘦削俊秀的脸,细长笔直的眉里一颗黑痣都显得灵动,宽大的蓑衣里纤瘦的少年身板隐隐可见。   顾苏坐在小矮凳上抬眼,眼睛一亮:“师兄回来了。”   “小声点,给你看个好玩的。”狄斫蓑衣没有立刻脱,走近了,悄悄拉开蓑衣的一角,露出了怀里拱着鼻子哼哼的两只奶狗。   奶狗看起来不过月余,这时候的奶狗四条小短腿步履蹒跚,还不怎么能跑快,却肉乎乎的,看着喜人。   “哪来的?”顾苏高兴了一瞬,又马上担忧地问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怎么养得起?   “捡的。”狄斫轻手轻脚把两只奶狗放到柴堆边的干稻草上,“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母狗没人养,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狗没奶吃,就领着我去窝里,我见小狗实在可怜,就带回来了。”   “那它们吃什么?”顾苏看着小狗一脸担忧,他们也没奶吃啊。   狄斫左右看了两眼,从灶台上把白粥端下来,放到地上。顾苏连忙制止,说道:“师兄,这是我留给你的,你给它们吃了,你吃什么?”   狄斫把粥碗放到地上,心说:你这稀粥照得出人影来,也喂不饱我这半大小子啊!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在顾苏肉乎的下巴上逗了一下:“你师兄我铜铸的皮铁打的骨,少吃几顿也饿不坏。倒是你,这么晚还没睡,小心个子长不高,谁要你等我啦?”   这时候不应该说几句感动的好听的话吗?顾苏嘴一抿,气鼓鼓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顾苏还没睡着,但听见狄斫也从外面进来了,便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睡。狄斫蹑手蹑脚在顾苏床前看了一眼,替他掖好被子,躺到自己床上后,几乎是立刻就传来平稳的呼吸。   第二天一早,顾苏看见板爷站在柴房外,朝这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也没多说什么,顾苏忐忑地认为那是默认。可到了下午,两只小奶狗就不见了,顾苏绕着屋子找了一圈,着急地跑去告诉狄斫。   狄斫每日有功课,要完成限定数量的符,顾苏只要练熟即可,他想让狄斫和他去找,却只听狄斫一声哦,就继续低头认真画符。板爷在窗外捏着烟杆,挑眉看着顾苏,顾苏缩回手走到边上去,失落地不提这个事情了。   转天早晨天一亮,顾苏早起了洗漱,就听柴房里有“呜呜、呜呜”的声响,他连忙跑过去一看,师兄正在盛粥,一旁稻草堆上前天夜里被抱回来的奶狗又出现了。   “师兄,小狗回来了!”顾苏惊奇道。   “嗯,我一起来就看见了。”狄斫轻描淡写,塞了一碗粥到顾苏手里,自己一手端一碗往正厅走去。   顾苏还想多看两眼,这会儿板爷结束了早课准备出来吃早饭,顾苏一惊,想把柴房的门掩上,可那怎么掩得住?板爷没说话,转身随着狄斫的脚步也去了正厅。顾苏忧心地看着两只小狗,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话语权,垂头丧气地去吃早饭。   果然,中午的时候小狗又没了。   一夜过去,顾苏等着鸡一叫,立马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就起床去柴房看,小狗果然又在了。他兴奋得不行,冲到狄斫床前:“师兄!小狗又回来了!”   睡眼惺忪的狄斫不耐烦地挥挥手,细长的眉毛拧在一块,黑痣都显得比平时暗淡:“能不能换句话,大早打招呼别提狗行不行?哥哥还没睡醒,一边玩去吧,啊。”   顾苏丝毫不在意,转身又要往柴房跑,却在看到门口的板爷时笑容顿失。   板爷眉一扬,眼中的势在必行看得人心发慌。趁着有人清早来请,板爷让那人把奶狗带走了。   顾苏一腔欣喜得了个冷水浇头,一丁点都不剩了,赌气一天都没和板爷说话。   狄斫倒是没得所谓,打着哈欠该洗漱洗漱,该做功课做功课,一点没受影响,也不关心顾苏和板爷是不是在怄气。   顾苏临睡前都还没消气,心里觉得这次是真的将小狗送走了,回不来了。   这一天顾苏没早起,磨磨蹭蹭等实在躺不住了才起来,拿着杯子牙刷去洗漱,就见板爷站在柴房门口,一脸郁闷。   板爷还没说话,狄斫解下旧围裙,走上前,一左一右抄起两只奶狗夹在臂弯里,从板爷面前挺胸抬头地走过。   他往挂着列位祖师爷画像的正厅里一跪,梗着脖子说道:“师父!老话说,事不过三!您扔三回,这狗不是照样回来了?就算是第四回 ,第五回,该回来一定能回来的。这世上那么多人从它们边上走过,独独我把它们抱回来了,这不正是缘分吗?这不正是天意吗?您是菩萨心肠,我和小苏两个吃闲饭的您都能留,两个畜生您又何必过不去?”   正在此时,他臂弯里的两只奶狗突然发出尖锐的哀叫声,较劲似的一个叫的比一个大声,听得人肝肠寸断。这场景看起来好不凄惨,顾苏在一旁看得心直颤。   狄斫声量也加大了,一声逼问:“您听着忍心?”   “确实是两个小畜生。”板爷冷哼一声,把手里的烟杆往门框上敲了敲,背着手踱走了。顾苏松了一口气,虽然被骂了,但他知道这是师父妥协的意思。   狄斫等师父走了,站起来,抱着两只奶狗走出门,站在顾苏面前,面色如常,笑嘻嘻地塞了只小奶狗到顾苏怀里。   “师兄……”顾苏盯着脚尖,“我瞧见你捏它俩的肉了。”   “小苏,”狄斫面不改色,“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只要你足够坚持,那就会成为天意。”   这倒也是。   顾苏决定不在意这些小细节,这些都不重要。   他知道师兄每晚走了好几里地,去找回那两条小狗,走得两只脚上满是血泡。背着人躲在房里,拿针把那些血泡一个个挑开,疼得龇牙咧嘴。   他也知道,自己昨夜发现的时候,板爷也站在他身后偷偷往里看。趁师兄没发现,悄悄把药膏塞到他手里,让他放师兄桌上。   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顾苏都是在小狗嗷嗷叫唤中起的床,半年后直至多年后他下山,叫醒他的就都是 “汪汪”的犬吠了。   “呜呜……呜、呜呜……”   哪里来的小狗的声音?威风威武两大将军不都长大十多年了吗?   顾苏猛然睁眼,对上一面有水渍和霉斑的天花板,这才想起昨天他抱了只小狗回来。   探手拿过闹钟,现在才不过六点,七点半出门都来得及。   小奶狗披着一身黄毛,但四爪和尾巴尖都是白色的,个子太小没法跳到床上去,就在床边咬拖鞋,顾苏探头看它,它便住了嘴,满脸乖巧的蹲坐在地上仰头与他对视。   “你可能真是和我有缘分,”顾苏从床上起来,打开一小杯酸奶,“我都好久没有做过梦了,你一来,我昨晚就梦见了师兄……”   真的,好想师兄啊。   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小狗凑过来舔舔他的手指头,顾苏笑了笑,将酸奶倒进小碟里:“师兄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洗漱收拾完毕,顾苏煮了两个鸡蛋,蛋白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蛋黄捣碎了,和着泡软的掰成小块的白面馒头拌匀——以前在老宅子里喂狗也是这样喂的。   “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现在就先将就吧。”顾苏蹲下在小狗后颈摸了两把,又觉得不尽兴,伸出两只手一顿搓揉,揉到出门的闹钟开始响他才放开手,心满意足地去接付宗明了。   抵达别墅区,顾苏叫开了门,付宗明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顾苏却没第一时间看见,他向里看了看,没看见辜欣茗。   待两人坐上车,顾苏问道:“怎么没看见阿姨?”他还有些事想问,上回见辜欣茗有些不对,他也没有问那些问题。   “她回去了,你前脚一走,她也拎着行李走了。”付宗明冷淡地说道。   顾苏嘴一抿,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好,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付宗明转脸看着他,依然面无表情,“没看见我满脸都写着高兴。”   “……”顾苏觉得付宗明心情不好或许是自己犯了什么事,那别在这时候说多余话、做多余事就是他最该做的了,等付宗明心情好点再问原因。   他收了声,看向窗外。   付宗明看见他的动作反而一愣——他都忘了还有这茬,顾苏可不是那种见人心情不好会前来嘘寒问暖的解语花。   他只是不舒服顾苏走得那样爽快,见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付宗明才发现,他的东西有多少。   顾苏来时就提了个小行李袋,走的时候他仅有的几件杂物放在侧面的小袋里;再将香炉与盛朱砂的小铜碟一合,拿红线绕上几圈;祖师像两角一揭卷成细长卷,揭下毛笔的后盖塞进空心的笔杆里,再从柜子里拿出仅有的两套衣服,一一放进行李袋东西就算收拾齐整了。   东西是本来就那么少,还是根本就没想多留?   司机刘国宏闷声开着车,面色不是很好,似乎最近没休息好。整个车厢内陷入着诡异的沉默,本就在反思自己的付宗明更是如坐针毡。   “小心!”顾苏突然出声,刘国宏脚下急刹,看着车前的一幕一头冷汗,若不是顾苏提醒,他险些酿成大祸!   不知从哪里横出来的一辆单车从急刹的车头边上擦了过去,没出三米就倒下了。车上的人摔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静,刘国宏立刻下车查看。   付宗明忍不住看了眼顾苏,却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顾苏道:“下车看看吧。”   那人缓缓爬起,坐在地上,刘国宏一边询问一边动手去扶他,他拒绝了搀扶,嚷嚷道:“别、别动,脑子有点懵……”   他似乎是磕到头了,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着。他喃喃自语:“这不对,我明明磕到头了,可别碰碎了我如花似玉的脸……”   顾苏听了他那句话,忍俊不禁,付宗明见顾苏一笑,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付宗明连忙上前问道:“先生,你没事吧?”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这可说不准,走,我要去做全身检查,你们不许走啊!一个都不许走!”   刘国宏小声嘀咕:“可别碰上碰瓷的了……”   “你说什么?”那人声调都变尖了。   “我说,要不我先给你几百,你先自己去检查,我们老板赶着上班,你检查了有什么事尽管联系我!”周围已经开始聚起了看热闹的人,刘国宏焦急得有些不正常,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给付宗明添麻烦。   “不行。”他把头摆得像拨浪鼓,“一般这么说的人大多都是肇事逃逸的。”   顾苏偷偷在一旁笑,付宗明好奇得心痒痒,忍不住问他在笑什么。顾苏收回目光转投向付宗明,眼中笑意盈盈,付宗明心里一突,便如重锤擂鼓,一声比一声响。   顾苏说道:“这回真是碰上瓷了。”   “什么意思?”付宗明有些干巴巴的问道。   顾苏说道:“你还记得博物馆入口挂着的员工表吗?”   “我没看,怎么?他是博物馆的人?”付宗明听他一说,仔细看那人的脸,三十来岁的模样,文绉绉的看起来像个学究。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的。”顾苏上前亮了个手势,骤然亮起一道寻常人看不见的光,那人立刻看了过来,面上带着警惕。   顾苏对刘国宏说道:“刘叔,先送他去医院吧,我和付总也一起,不碍事的。”   刘国宏苦着一张脸连连点头,开车将人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前台挂号的时候,顾苏看得真切,那人在姓名一栏里写着“卞青釉”,他又立刻把釉字划掉,换成“又”。   “汴京官窑出的……”顾苏眼中了然,小声下了结论。   卞青又放下笔:“我要照全身X光,伤着一点你们都陪不起!”   刘国宏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满面愁容,肩上似乎压了一副重担,有些抬不起来。顾苏眉头一皱,想上前说话,却被付宗明拉住了。付宗明安抚地捏捏顾苏的手,声音极为沉稳有底气:“放心,多少钱我都赔得起。”   这下小苏一定会被他的气魄所震慑到吧!付宗明心中几乎要响起胜利的号角。   顾苏回忆了一番,贴在付宗明耳边小声说道:“前段时间已经有专家估过价了,七千多万可不是个小数目。”   付宗明还没琢磨明白他什么意思,嘴里已经说道:“我有好多好多七千多万!”   “……”顾苏暗地里掐了掐付宗明,别那么大声,给人家听见了。   卞青又瞪过来,却不瞪付宗明只瞪顾苏,付宗明把顾苏往身后藏了藏,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等拍完片,又过了半个小时才拿到结果。四个大男人一同涌进办公室,医生看过片看得很仔细,才在右臂骨头上找到一条细微的裂痕,并不严重:“右手臂轻微骨裂,上个夹板就行,注意休息,最好两个月内不要用右手提东西……”   “医生,我要打石膏。”卞青又语气坚定,“用最好最贵的!”他一指付宗明,“他不差钱!”   “……行。”医生看了看他身后的三个男人,个个看起来都不弱,目光紧盯着这边,这什么阵仗……他低头开单:“去那边房间里等着,石膏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好了会叫你的。”   几个人又一同去了,医生压力骤降,眼中后来的病人都是个个慈眉善目,斯文有礼。   付宗明将刘国宏叫到门外,房内就留了卞青又和顾苏两个。   “你是他的狗头军师?”卞青又对顾苏撇撇嘴,“哪家的愣头青?我可告诉你,我和九天钦恭玄法圣显降魔部的部长交情不浅。”   顾苏听他提起原君策,还一溜将国降部全称念得出来,忍不住嘴角弯了弯,卞青又有些恼怒:“你不信?”   “信,怎么不信?我无门无派,也没什么身家背景,只是一个普通保镖而已。”顾苏说道,“你一大早这么匆忙,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多耽误,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卞青又说道:“急倒不是特别急,馆长差我出来请个人,半道上就被你们撞了。我是正儿八经的市博物馆员工,和你们这些人打过不少交道,这事我到哪都有理。”   顾苏眨眨眼:“你好歹身价千万,至于讹一个普通人的钱吗?”   “你这话怎么说的?人有贫富贵贱,妖就没有了?妖还会骨裂!”卞青又桌子一拍,“是你司机的责任,我不让你们负责,还回去找那个穷鬼馆长报销吗?”   顾苏盯着他的手,迟疑道:“你刚才拍桌子是用的哪只手?”   卞青又后知后觉,捧着手嗷嗷叫起来:“医生,护士!石膏还得再打厚点!” 第十四章   顾苏耳朵里像是跑进了一窝马蜂,嗡嗡嗡得震脑仁。他出去躲清静,就见付宗明和刘国宏面对面站着,付宗明面色严肃抱着手臂盯着地面,刘国宏脸上的愁苦像是刻进了每一条皱纹里。   见这场景,顾苏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就算以他三脚猫的相面功夫,观其面相,实在没什么好兆头。   “怎么了?”顾苏站到付宗明身边,小声询问道。   “我老婆前两天查出了肝癌,现在就在这家医院……实在是对不起了,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刘国宏眼圈有些泛红,“医药费还缺,我一直在想怎么开这个口,开车的时候分了神……现在我更不知道怎么开得了口了。”   顾苏刚想说他愿意借钱,付宗明先一步开了口:“你需要多少?我可以给你预支工资,如果你上班没有意外情况,加上今年的年终奖,可以拿到十五万,够不够?”   刘国宏愣了,很快他反应过来,用力点头:“谢谢老板!我还可以想其他办法,真的谢谢你!”   “刘先生。”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唤,音量并不大,但足以让人听清。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我还以为看错了,怎么在这里,没去看您太太啊?”   消化内科与骨科在同一层,但医院呈H形结构,两个科室处于对角位置,刘国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魏医生。魏医生是消化内科的医生,恰好也是刘国宏妻子的主治医师。因为职业是司机,妻子总是担心他出事,刘国宏不想让她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魏医生,我这还有点事,不便和您多说,您千万别跟我老婆说我这时候在医院,她一定会瞎想的。”刘国宏连忙道。   魏医生看向一旁的顾苏和付宗明,他还记得前天在博物馆见到的两个人,笑着说道:“是你们两位啊,来看医生?做检查了吗?”   顾苏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说道:“只是陪朋友来的,已经在打石膏了,我们在外面等而已。”   魏医生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护士叫了他一声,“魏医生,快来一下!”   他歉意地笑了笑,转身向护士那边跑去。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与他年龄相近的妇人,不知护士说了些什么,那男人大声说道:“我不要看什么专科医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叫你们主任来,怎么着也得给我来个本科毕业的医生!”   魏医生心说,那我这个硕士还真不够格。他点点头:“您别在这里嚷,这是排号区,请保持安静,等到您了,里面的医生个个都是本科毕业的,好吗?”   男人见周围不少人盯着这边,收敛了不少,哼了一声坐下了。魏医生叫上护士一同进了玻璃门,现场又恢复井然有序的样子。   卞青又打完石膏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他来时骑着单车,现在打着石膏,总不好让他又骑着单车回去,付宗明便让刘国宏顺道把他送回博物馆。   即使不顺道,也得送。刘国宏心里知道自己开车的时候走神了,没酿成大祸就是最好的结果。   一行人准备乘电梯下去,门一开出来一个女人,她对刘国宏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向消化内科去了。   电梯门合上之后,刘国宏叹了口气:“刚才那位,她儿子和我老婆一个病房的,今年刚过了十岁生日……得的是肠癌。”   付宗明皱起眉:“年纪这么小?”   “谁说不是呢?”刘国宏又是一声轻叹。   卞青又此时打上石膏态度和缓了许多,看上去斯斯文文,他说道:“这病少有孩子得的,是不是弄错了?”   刘国宏说道:“他妈妈也这么想的,复查好几遍,都是这结果。”   卞青又摇摇头:“是很难说,世事很无常的,谁都觉得不该得病的人偏偏就得了。有些人抽烟喝酒啥事没有,就说我们姚馆长吧,几十年的烟枪,手指头都熏黄了,单位体检活蹦乱跳的。另一个年轻人,肺癌。”   付宗明看看顾苏,顾苏也在看他,两人都默契的读懂了对方:可别就是你姚馆长的二手烟给人熏的吧。   几人坐上车,卞青又坐在副驾驶,付宗明和顾苏依然坐在后排。   付宗明说道:“刘叔,阿姨在哪间病房,等有空了我也要过来看望的。”   “这怎么好意思!”刘国宏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我不去看望才不好意思,不说在国内逢年过节都能吃到阿姨亲手做的点心,我在国外那几年,可都是靠着阿姨寄来的点心慰藉乡愁。”付宗明转头看向顾苏,带着点隐蔽的献宝的语气,“肖阿姨是芙宴斋的白案主厨,芙宴斋一天只接待十桌客人,每天都有慕名远道而来的人排队,年初就能把一年的名额排完。因为刘叔的关系,肖阿姨隔三差五就送点心来我家,在我家想吃就能吃到。”   车上的人说话,卞青又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事故双方当事人少见的和谐。   听到芙宴斋卞青又忍不住说道:“他们芙宴斋的点心可是很有来头的。”   “芙宴斋的第一位白案师傅祖上是宫廷御厨,博物馆六楼古籍陈列室有一本菜谱,就是那位肖师傅交予姚馆长保存的。现在馆内添了新设备,一部分古籍被扫描入电脑,能够在体验机器上浏览电子档,这本菜谱也在其中,第一面记录的就是桃花酥。”   顾苏满脸惊讶:“上次那盘桃花酥是肖阿姨做的吗?”他认真对刘国宏说道,“阿姨做的真的很好吃,造型也雅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刘国宏莫名就很相信他的真情实感,笑得面上的愁苦都少了不少。刘国宏想,其实妻子肖珂兰也算是看付宗明长大,他们又没有孩子,肖珂兰把付宗明当自己的孩子疼,应当是很愿意见到他的。   “你阿姨就在住院一部,三零五室。不用特意抽时间去看,得空的时候再去看两眼,她就会很高兴了。”刘国宏想到妻子的近况,笑容又渐渐淡了下来。   三零五室……顾苏想起了一些事情。   就是那间病房,在谢依萌被无常带走的那天,有个小孩看见了他们。   可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得见那些东西。   “刘叔,你先前说的那个小孩,是不是剃了个圆寸,脑后留了很细一缕长头发?”   刘国宏打起精神,说道:“是啊,你认得他?”   顾苏点点头,又摇摇头。付宗明问道:“怎么?小苏你怎么认得那个小孩子?”   “他……”顾苏话锋一转,“只是之前在医院见到小孩留这样的头发觉得有意思,就留意了一下,随口一说没想到猜对了。”   “那缕头发有说法的,它叫老毛,男孩子留着这缕头发,能保佑身体健康不生病。”卞青又对这些老说法颇有研究,他又想起那男孩的情况,沉默片刻,“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说法罢了。”   刘国宏将车停在博物馆外的停车处,顾苏不想让付宗明进到那栋建筑里去,虽然馆长办公室在五楼,远离地下。付宗明更不放心顾苏一个人进去,理由理直气壮:要是碰上什么危险,谁来保护小苏你?   “你……”顾苏语气迟疑。   付宗明眉头紧皱,改了口:“我们互相保护吧。”   顾苏:“……”   卞青又单手推着破单车,往门卫室一旁的单车停放处一放,连个锁也不扣径直往里走,顾苏和付宗明紧随其后。搭乘电梯上到五楼,沿展厅一旁的细长走廊到尽头,便是馆长办公室。   博物馆馆长姚莘?正研究最近上交的一张古画真假,见卞青又走进来,诧异道:“这么快就把顾道长请来了?”   “没有。馆长,我被人给撞了。”卞青又亮了亮打了石膏的胳膊,又指了指身后的顾苏和付宗明。   “撞什么样了?”姚莘?问道。他通身透着老派学究的气质,稳重内敛,端正谨慎。他不轻率问罪责,先看后果严不严重再定夺。   卞青又说道:“医生说是裂纹骨折。”他加重了骨折两字,“我可是一级文物!”   姚莘?听完反而放下心来:“骨裂而已,摔一跤也能伤的,不算什么大事。哦,那边桌上红头文件下来了,有一批一级乙等文物降为二级,其中有你,一边看去吧。二位有什么事吗?如果要谈赔偿事宜,你们可以私下协商,也可以去四楼找顾问,我这现在有些不方便。”   卞青又一脸震惊,嘴里喃喃不可能,顾不得身后的两人,拿着新文件站到一边逐字逐句看起来。   姚莘?站起身,一副要送客的姿态。   顾苏没有动:“刚才听您说,要找顾道长,请问是要找哪一位顾道长?”   姚莘?并不接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付宗明,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国降部在册天师,他是我的……朋友。”顾苏瞟了付宗明一眼,继续说道,“上次我路过此地,发现地下展馆阴气逼人,怨怒滔天。虽然有高人在此布阵做法,却难掩血海仇怨,恐怕普通道长镇压不住啊。”   “那这位道长有何高见?”姚莘?面上不显山露水,顺着应了一句。   “具体如何要看了才晓得。我师门虽然籍籍无名,但驱邪镇魔还是手到擒来。”顾苏这话说得眼睛也不眨。   付宗明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会说话,唬人的时候还一套一套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顾苏一直被板爷和狄斫照顾得很周到——主要是师兄狄斫,里外操劳两把抓。虽然生活清贫,但也从未受过冻饿之苦。   师兄不见之后,他们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板爷领着他到处给人做法事,他也有样学样。等只能靠自己的时候,他打心底敬佩师兄,至少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让他们饥一顿饱一顿。   姚莘?隐隐有些心动,地下展馆一直是他心腹大患,从四十多年前那场发掘开始,就是难以治愈的顽疾。   四十年前,城市规划才将将启动,博物馆所处的位置较为僻静,周围很大一片荒地。连姚莘?看着以前的照片,都很难以想象现在雄浑的大型建筑,和周围宽阔的繁华街道。   一次暴雨将地面浅表的泥土冲刷开,露出一段古城墙,姚莘?带领着考察队伍在周边进行勘察,陆续发现一些青铜碎片,这让他们很兴奋。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进而队员们有了惊人的发现——周围可能存在古墓。   可地表没有任何显著特征表明地下古墓的位置,姚莘?请来了经验丰富的专家进行地质勘察,划定了大致范围,立刻开展了发掘行动。   众人兴致高涨,两周缩小了一半的范围,但在已发掘的范围中没有任何地宫的特征。这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如果真的存在古墓,那么就会在这剩下的范围中,他们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可在这过去的两周里,没有任何新的证据出现,很多人甚至对是否有古墓产生了怀疑,就算有墓,没有地宫也就说明可能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墓穴,那么墓中有有价值的文物的可能性也随之降低。   当时还年轻的姚莘?第一次挑梁带队,老师就在边上看着,他不敢轻易言弃,咬牙坚持继续发掘。   第三周终于有了发现,一名队员在清理土层的时候扫出来一块黑铁牌,锈迹斑斑,他立刻上交到姚莘?手中。经过清洗,黑铁的原貌终于完全展现,铭文是一种篆书变体,幸而队内有古文字研究专家,虽然字有残缺,但可以看出大意。   “甲戌伐缙,缇骑卢卒于郗,同葬胄、甲、殳、弓矢。”   这一发现让考察队加快了进展,在黑铁令牌发现不远处,发现了一副棺木,因破损严重,内部充满淤泥,清理起来有些困难,但尸体穿着全副盔甲,骨骼还算完整。在这一片区域内,接下来三周陆续发现十八副棺木,与第一副被发现的相比,可以说保存相当完好。   在各棺木中都有同样的一块黑铁令牌,铭文格式相仿,只是名字与随棺物品有所区别,统一性高度一致。   姚莘?猜测,这里应当是一个群葬墓,时间与郗城版图之战是对应得上的,几乎可以毫无争议地确定他们就是怀蒲所带领的缇骑。   十九副棺木头冲东南,考察队在这个方向离了不过十米的地方挖出了一个铁匣,长约二尺,重量不轻。但铁匣的锁已经锈死,不能在场随意打开,姚莘?决定将铁匣与同期发掘的其他物品先运回仓库,等现场发掘完毕再去清理。   万万没想到,就在铁匣运往仓库的当晚,发掘现场守夜的老杨横死在墓葬坑内,最早来到工地的队员发现之后立即通知了姚莘?,现场有大量的血迹,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而死。但令人困惑的是,老杨身上伤口的形状并不尽相同。   窄刃划伤、尖锐的三棱状戳刺伤口、砍伤等等。经过查验伤口,医生一一列出来的凶器形状、尺寸放到了姚莘?面前,姚莘?在一阵心惊肉跳的恐慌里,发现那些凶器与发掘出的棺木中的随葬武器可以一一对应。   发掘现场死人本就是很忌讳的事情,它更是外界对考古进行揣测臆想的引子。姚莘?第一时间在考察队内封锁了消息,统一口径:老杨是在一伙犯罪团伙企图进入现场破坏、盗取文物时,与他们英勇搏斗牺牲的。   对外是有了应付,但队里却开始议论纷纷,人心不稳,都认为此次发掘根本不应该进行。队里有经验的老师傅立刻找到了姚莘?,严肃说道:“你们从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尽快还回来!”   姚莘?不能断定到底是哪件东西,就连铁令牌他也在清理完毕后送到了仓库中暂时保存,但这个老师傅的话不能不听,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这些物品都有编号,并进行了报备,也在上级的监察之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姚莘?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私自将这些物品都从仓库里运出来。   姚莘?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让队员继续清理剩下之前圈定的范围——除发掘出那十九副棺木外,还有一大片面积未清理。姚莘?凭直觉判断应该还有东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座将军墓,墓志铭清楚记载,这便是当年自戮于城楼的守将勾暲。   他将此次发掘作为重大考察发现上报,获得上级领导重视,并强调郗城历史遗迹的历史意义,拔高到探寻历史名城著名战役的事实依据的高度。姚莘?这一做法正中上头某位领导的下怀,如果这个项目能够促成,那么城市的宣传点又多了一个,于博物馆和城市建设都是双赢。   在这一前提下,所有此次发掘的东西被从仓库中与其他文物分离开来,由姚莘?专门立项研究。铁匣打开后,一级甲等文物“鱼师剑”现世,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也为姚莘?的规划添柴加火。   此后城市规划建设给博物馆投入大量资金,除勾暲将军墓另行建立地面标志外,直接在当时的发掘地上进行建设,墓坑上方有玻璃通道可以供游客走过,随葬物品陈列在不远处的展厅,这时地下展馆已经有了初步雏形。   姚莘?永远记得老杨的死状,他不会轻易将地下展馆的文物外借,尤其是“鱼师”。但他不再是当年的年轻人,又不得不有更多的考量。   博物馆不久之后就要进行竞标,重新修建,预期至少两年。他想要在闭馆之前再造一次势,特意去邻省博物馆几趟,想要将“鱼师”、“弘尨”进行一次合展,几次三番讨价还价,最终才商定:“弘尨”可以外借,双剑展为期一周,但条件是,一周后展出结束,双剑就要运往邻省进行同样的展出。   从出土就没离开过博物馆范围的“鱼师”也要借出,姚莘?说出去的话不能反悔,他只能请天师前来商议对策。   顾家天师是那位老师傅介绍的,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为博物馆作法镇邪,来到现场当即指出“鱼师”乃是关键。只要有鱼师在场,那十九副棺木的主人却仿佛已然魂飞魄散,无论什么术法都无法引起一丝波动。但当有人移走鱼师,那些阴兵就会蠢蠢欲动。   既然有镇压之法,修道之人便不会轻易消灭那些鬼魂,顾天师也如此,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一句:道行浅薄,惭愧。   地下展馆一直平安无事,近十多年来,驱邪阵法都转移到背人处,法事也是在闭馆之后进行,姚莘?还是不认为将这种事情展现于人前是好事。突然到此的生人提起地下展馆,反倒令人怀疑。   姚莘?狐疑地看着顾苏:“你既然说你是国降部在册天师,那你应该有云符吧?” 第十五章   云符是登记在册天师的身份证明,反面刻着姓名宗门,正面刻着一道符咒,能在实战中替携带者抗下致命一击,也可以说是一道保命符。   姚莘?提起要查验云符,自然也在情理之中,顾苏爽快地将自己的云符拿了出来。   白皙的手心里扣着一块钥匙扣般大小的桃木牌,外层是调入朱砂后呈暗红的生漆,再用鲜红色朱砂阴刻了字。阴刻只是浅浅一层,符咒阵法十分精妙,不能随意遗弃,回收后磨掉背后表层,还可以循环再利用。   付宗明目光游离,从那只手掌离开,又像被一只小勾子拽住,不由自主目光又定在那儿了。付宗明看了看,目光又定在顾苏的侧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也显得柔和——像他的人一样。   云符不会轻易离手,顾苏手指一动,木牌在掌心里翻了个面,露出背面。姚莘?只一眼,看见首排的宗门便脸色大变,不再看下去。   “你是实宗的人?”姚馆长冲顾苏说道,“请便吧,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你什么意思?”付宗明隐隐有些怒气,他不知道实宗是什么,当他不认为姚莘?这样说合适。   “你是他什么人?和他同门吗?”姚馆长看向付宗明,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说法,“实宗只收一个弟子,你们不可能是同门。”   顾苏平静地拉住付宗明,他不知道姚莘?和实宗有什么过节,但宗门的事情他心里也有点数。顾苏说道:“那你把我当顾家人也可。”   “你也姓顾?”姚莘?语气狐疑,“你叫什么?你父亲是谁?”   “我叫顾苏,我父亲是顾涟海。”顾苏面上平静,语调平常,但付宗明感觉到,他拉着自己手臂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   姚莘?冷笑一声:“顾苏,父亲顾涟海?倒是对的上。一般人说不定就信了,可你骗不了我。你还是别费心思了,请回吧。”   “那打扰了。”顾苏笑了笑,“姚馆长,希望你不会有要来找我的一天。”   付宗明怒视姚莘?,内心充满不甘地被顾苏拉走了。   卞青又被这边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姚莘?瞥了他一眼:“我还要问你呢,别什么人都往这里带。”   这话说得让卞青又摸不着头脑:“他什么人?不是说没什么背景的一个小保镖吗?”   “他是实宗的人。”姚莘?坐下,面色有些凝重,“实宗是道门内的异端,明供道家祖师,暗供阎罗。你可知道实宗为什么叫实宗?”   “不明白。”卞青又一个博物馆员工,对这些道宗门派丁点了解都没有。   “中医里,邪气亢盛,阳气不衰,是为实。实宗是阴间阎罗钦定的使者,正邪不分,阴阳不辨,所行鬼道,是为实宗。”姚莘?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你可带了个麻烦回来!”   卞青又满脸都是问号,怎么是他带的麻烦回来?博物馆是开放空间,人家指不定来逛过多少次了呢!   他又有些奇怪:“馆长你怎么知道的?”   姚莘?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记忆中,四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里,那个突然出现的站在那些棺材中央的年轻人,虽然已经记不清容貌,但他所带来的阴森恐怖足以令人记忆深刻。   自立项目之后,姚莘?日夜都要待在现场,他决定在守夜人守夜的同时,自己也趁着夜里加班出来活动筋骨巡两圈。那一天暴雨从早下到晚,队里停了工,姚莘?穿好雨衣拿了手电,准备看一圈就回来。   可他在巡到群葬坑的时候,似乎看见地里站了个人。   他撑着一把黑伞,顺着陈列的棺材一个一个摸索过去。姚莘?发觉有人立刻提着手电冲过去,却只照到一个背影,大喝一声:“什么人?”   那个人有条不紊,摸索到最后一副棺材,才缓缓直起腰,轻轻说道:“啊,来晚了一步。”   撑着黑伞的年轻人转过身,在手电的强光**影很清楚,但是照不清脸,姚莘?无论从哪个角度照过去都无法照到他的脸,最多是一个惨白的下巴,还有一双幽幽的映着灯光的眼,像两团飘忽的鬼火。   他一步一步向姚莘?走过来,无视姚莘?大声的制止,那些“站住、不许动”变成了姚莘?给自己壮胆的色厉内荏。   他步伐很稳,匀速接近,姚莘?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制止才没有后退。   走到姚莘?可以看清他全貌的地方,他手中黑伞的伞沿也临近了,沿着伞骨滑落的水珠连续不断,在姚莘?面前形成一片珠帘。   年轻人微微一笑:“小兄弟,那本书呢?”   姚莘?拧着眉,咬紧的牙根猛然一松,他大声喝道:“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快离开这里!”   “既然这样,那打扰了,我改天再来拜访。”年轻人说话不疾不徐,转身沿着土埂一步步走远。   周围是嘈杂的雨声,只剩了姚莘?一个人站在群葬坑前,仿佛没有人来过。他拿着手电去照,坑里脚印繁杂,他分辨不出哪一些是那个年轻人留下的。   手电的光被移到那个人刚走过的土埂上,坑里的土和土埂的颜色有些许差别,姚莘?仔细顺着光柱去看,但那里……并没有新鲜的脚印。   第二天姚莘?将这件事告诉了天师顾业邢,顾业邢的表情很不好看,沉声念出几个字:“实宗,板爷。”   姚莘?还想追问,顾业邢摆摆手:“最好不要与他有任何纠葛,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先告辞。”   顾业邢匆匆离去,此后那个年轻人确实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如何,姚莘?对实宗的人半点好感都没有,突然出现的那个自称顾苏的人也太为可疑了——顾业邢正是顾苏的爷爷,顾业邢再怎么死的早也是顾家有分量的人,顾家怎么可能将他的后人交给实宗呢?   顾苏领着付宗明往外走,沿路走马观花般看着一些外沿的展品,像是一点都没将姚莘?放在心上。   付宗明突然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管这个项目了,已经全权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了。”   “啊?”顾苏一下没反应过来,笑了笑,“你的工作自然是你想怎么处理都好。”   就算没有卞青又那件事,顾苏也还是会再来博物馆的,他想弄清楚付宗明为什么会那样,那些咒文到底是什么。   没有根治又不明原因,总是会令人担心的。   带领他们走入地下展馆的薛伦自那天之后就没有出过面,他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顾苏问过原君策,薛伦毫无异常,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这个回答在顾苏意料之中,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有所异样,之后薛伦确实是与寻常人无异。   快要走出博物馆的时候,付宗明突然停下了脚步,顾苏心一惊,以为他又怎么了,却只见他盯着墙上的职员表,看得十分仔细。   “你在看什么?”顾苏顺着他的目光,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付宗明也面带疑惑:“你不是说那个卞青又是博物馆员工吗?我怎么没见上面有他?”   顾苏突然笑了一声,看他的眼神带着满满的笑意,他咳了一声收敛笑容:“他不在这些人里。”他伸出手,落在一个地方,“他在这。”   员工表背景是一块很大的背景板,上面印着博物馆里的一部分藏品,顾苏手指落下的地方,正是一个青釉瓷瓶。   “不久前我才在电视上看过,这件瓷器专家定价七千二百万。”顾苏心里比对了一下,“够我和师父过好几辈子了。”   付宗明看了眼这件瓷器的介绍,内里是上好的笔砚胎,外层釉质莹润如玉,如酥光浸润,确实是一件好瓷器。但七千多万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扔水里听得见一声响的事情,他的目光笼着顾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那些话对顾苏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想了想,语气轻松地说道:“你没有看公司给你的工资卡吗?你的工资够不够你过这辈子?不够我再给你涨工资。”   工资卡?顾苏迟疑了一阵,因为身上还带了点钱,他又没有什么大的花销,他的工资卡锁在柜子里没有动过。   付宗明从他的表情里看穿一切,忍不住想按住额头:“你都不看人家给你开多少工资的吗?”   “……”顾苏很快说道,“没有必要,我相信你不会少给我钱的,你是一个好老板。”说完,他还给了付宗明一个坚定的微笑。   付宗明竟然无言以对,这样充满信任的语气和眼神,简直……这要落到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老板手里,一定会被骗得渣都不剩。   算了,反正他也不会让小苏去给别人打工的,小苏可以一直这样信任他下去。   付宗明无奈地小声嘀咕:“都这样了还想给刘叔借钱……”   “什么?”顾苏没听清,“刘叔怎么?”   “哦,我是说我准备再给刘叔借点钱。他给我们家做了几十年的司机,为人踏实,从不动歪脑筋。以他的性格,没今早的意外,再过三个月他也不见得说得出口。”付宗明自然而然地拉着顾苏的手往外走。   上班的时间漫长而无趣,顾苏心里惦记着家里的小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付宗明搁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眼睛休息一会儿。   “最近怎么没见你那位小……大朋友?”付宗明坐到顾苏旁边,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闭目养神。   顾苏顺手就按到他的太阳穴上,两个人俱是一愣。   见付宗明诧异地看着他,顾苏心想:怎么办?师父疲惫的时候他就会给按按,一个走神顺手了,付宗明不会介意吧!   怀着复杂的心情,付宗明重新闭上眼睛,顾苏僵硬的手缓和下来,动作轻柔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诡异的气氛围绕在两人周围,顾苏感觉怪怪的,他忽略怪异,说道:“我让蛮阿去找师兄,他也是自由惯了,在外面玩得不想回来。”   “那你不是一个人在那房子里?”付宗明眉心蹙起来,却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给抚平了。   顾苏露出十分高兴地笑容,付宗明虽然闭着眼,却似乎能感觉到他的高兴。顾苏说道:“我养了一只小狗,有它和我作伴的。”   付宗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本他就觉得自己在顾苏心中没什么地位,现在似乎还有条狗排到他前头去了。他语气中带着点不自知的酸味:“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虎贲中郎将。”   付宗明睁开眼,看着顾苏没说话,但顾苏看得出来,他两眼都写满了“你说的是什么”。   顾苏解释道:“实宗山头后面还有另一座山,山的主人是阴和公主,她给起的名字。师兄养的是威风威武两大将军,她说再养就是虎贲中郎将,后边还有屯骑校尉、射声校尉……这些是她父亲身边的武将,阴和公主不喜欢他们,我和师兄只觉得名字威风就听她的了。”   “阴和公主?”付宗明开始学会接受顾苏的朋友,无论身份多么特殊,无论形态多么多样化……   付宗明问道:“既然是公主墓,外界不知道吗?”   “知道的。公主墓在深山,并且十分完整,政府禁止,所以没有被考古队挖开。十多年前有一位老教授去榕镇考察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外人来了。”顾苏说道,“不过盗墓贼很多,隔几个月能看见几个,大多有去无回。”   “你没下去过?”付宗明有些好奇。   顾苏摇摇头:“没事到别人墓里去做什么?况且阴和公主是邻居。”   倒也是,付宗明挑着眉,也没哪个正常人会想不开请人去自己墓里坐坐啊。   “那小狗吃什么?”付宗明没养过宠物,以前想养,但带回家里的小动物活不过一周,唯一一只他很喜欢的小白狗也不过活了一个月左右,但那都是琼姨在喂养,不算是他养的,“我没养过,不敢养,养不活。”   “小土狗生命力很顽强的,”顾苏说道,“只要有馒头稀粥,他们也能自己活下来。”   付宗明:“狗不吃肉?”   “吃啊。”顾苏肯定点头,“威风、威武半岁多就开始横行山野了,半山腰的榕镇居民祖坟被它俩包了,以前到处打洞让人头痛的老鼠几年就销声匿迹,居民还给它们送来了一面锦旗。”   “……”付宗明决定拐开话题,他站起身,走到自己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唯一一张和小狗拍的照片。”   顾苏接过照片,那张照片已经很陈旧了,照片上的小孩穿着小衬衫和背带裤,看起来帅气又可爱,像是缩小版的付宗明。他一只手搂着小白狗,对着镜头微笑。   “这是在哪里?”顾苏发现照片里的背景很眼生,并不像是他所看到过的别墅的任何地方。   付宗明凑过去看照片:“这就是我家啊。”   顾苏面露迷茫之色,付宗明指了指照片的一角:“你看,这不就是琼姨经常擦拭的那个花瓶吗?”   是吗?顾苏仔细看着照片,越看越觉得不对,付宗明拍了一下手:“我给忘了!你师父来之前,我们家装修过一次,整个屋子的布局都完全改动了。”   “完全改动了?”顾苏心中感觉到了一丝怪异,“你还有你家装修之前的照片吗?”   “有的,在我家里。这些旧物全部被琼姨收在三楼,可以送我回去的时候给你看。”   下班之后,顾苏迫不及待要和付宗明回去,就连虎贲中郎将也被暂时抛之脑后。   琼姨见顾苏来有些高兴,将旧相册搬出来给他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两句:“其实我是真不愿意你离开的……今晚留下来吗?”   顾苏笑笑,接过厚厚的旧相册: “不了,家里还有一张嘴在等我喂,我不能久待。”   琼姨说道:“行,你看,我去给你倒水。”   付宗明一面一面翻看,给顾苏讲他还记得的童年旧事,随着旧照片一张张从眼前经过,他渐渐也入了神,很少说话,只是两人一起看着过去的珍贵记录。   太过久远的记忆一时无法想起,再看这些照片他也觉得十分新鲜,心中渐渐只剩下原来当时他是那个样子的感叹。   顾苏取过一张白纸和笔,偶尔凝视一张照片久一点,在纸上画几笔。   付宗明照片翻完后,只见顾苏面前的白纸上全是杂乱的线条——不,并不是杂乱的,付宗明拿过纸,在顾苏所画的基础上用手指比划了几条缺失的线,他惊讶道:“小苏你空间推理能力这么厉害吗!”   那些在翻看旧照片时所画下的线条,是根据照片中所显示的结构所推理出的平面图,那是还未重新装修之前的别墅的样子。   一楼和二楼很好区分,顾苏迅速甄别照片的场景,判断好方位,然后在纸上绘下简单的线条。但仅凭这有限的照片画出来的图还是有所缺失,顾苏有些急切地将笔塞到付宗明手里:“你刚才画的线,把它在图上画出来。你再看看,我有什么地方画错了,你帮我改一下。”   付宗明虽然有些莫名,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如果顾苏塞一张白纸给他,让他画出图纸来,他还真记不得那么清楚。但此刻顾苏已经绘出雏形,他的脑中十分清晰地形成了当年这所房子的全貌。   在最后一笔落下之后,付宗明放下笔,顾苏将纸拿回来,粗略看了一眼,说道:“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会准时来接你的。”   琼姨与顾苏擦肩而过,顾苏一边急匆匆下楼,一边和琼姨道了别。琼姨和追出来的付宗明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付宗明恢复淡定的模样:“开饭了吗?我肚子早就饿了呢。”   琼姨立刻从顾苏的反常中回到付宗明身上来:“好了好了!我今天还做了小苏爱吃的菜,结果还是没留住……”   “琼姨。”付宗明语气有些沉,他注视着琼姨认真说道,“他早晚会回来的,他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第十六章   风水堪舆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顾苏并不擅长,但原君策一定知道有谁擅长。   接到顾苏电话之后,原君策沉默片刻,便说道:“你来我家吧,我带你去见爷爷。”   顾涟清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道:“谁要来?”   “小苏要来。”与紧握着手机的手不同,原君策面上淡定,“他最近在给辜委员的外孙做保镖,遇上些事,不用担心。”   顾涟清拿着锅铲满脸担忧:“怎么可能不担心,怎么说我也带过他两年多……他在外面我也担心,回来我更担心。”   原君策摊开手:“妈妈,我已经尽量在保护他了,可他自己想要知道以前的事情,谁也拦不住的。”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他总会知道的。”   顾涟清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厨房里,不一会原君策就闻到了糊锅的味道,他习以为常地拿起手机点起了外卖。   外卖到了顾苏还没到,原君策在满盘辣椒堆里择鸡丁,顾涟清叹了口气:“老是点外卖也不行啊,还是早点结婚比较好。”   原君策平静地看着母亲:“您是在说真的吗?”   顾涟清瞬间没了底气:“那好嘛,随你吧……小安好几天没见到你,说想你了,过一段时间带他出去玩吧。”   “行。”原君策满口答应,注视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将筷尖上夹着的鸡丁放进她的碗里。   晚饭结束后顾苏才姗姗来迟,此时已经近八点——他从付宗明家出来想起虎贲还没喂,料想这一趟必定时间不短,便回家喂了狗才赶来的。   原家的宅子类似于以前家族式建筑群,虽然各房屋独立,但又彼此相通。顾苏从正门进来,走了近十分钟才到原君策的住处,也见到了姑姑顾涟清。   见到多年未见的侄儿,顾涟清的大段深情感言还未出口被原君策给拦截了:“妈,小苏还有要紧事,等他放假了你们再叙旧不迟。”   他说完拉着顾苏往外走,顾苏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连连回头,冲着顾涟清挥手作别。   “别挥了,再挥她可就跟上来了。”原君策淡淡说道。   顾苏收回手:“姑姑近来可好?”   “好。”原君策言简意赅,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他们需要尽快避免遇上其他人,无论顾涟清和原君策对顾苏是怎样的态度,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可不见得有这份善心。   那一句问候之后,顾苏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对于顾涟清……不,是所有当年的人,他似乎只有在那人站到面前时,才会条件反射一般有所反应,但那是仅流于表面的,根本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除了……苏羽。   可那个女人正是一切开始的罪魁祸首。   原君策在顾苏回到这里之后便察觉到了,小时候所忽略的事情现在看来尤为扎眼。他依然是关爱顾苏的,但他并不希望顾涟清与顾苏有太多感情。顾苏是一个奇怪的个体,他可以脱离其他血缘亲人,也可以没有朋友,他所记挂的只有四个人:板爷,狄斫,苏羽,现在还有付宗明。   顾涟清不行,她是个柔弱且情感充沛的女人,能毫无保留地对他人付出爱意,原君策是充分体验过的。   到达爷爷原正启所在的房间,原君策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便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内里装修极为中式,一个巨大的博古架摆着各种藏品,整整一面书墙,摆放着许多古籍。顾苏目光停在那面书墙上,一个老人从书房内侧的小房间走了出来,笑道:“都是些充面子的闲书,一辈子都过去了还没看个七七八八,见笑了。”   老人续了寸把长的胡须,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人神采奕奕,看起来似乎才五六十岁。   原君策说道:“爷爷,擅自把顾苏带来,您不介意吧?”   原正启捋了把胡子,说了句笑言:“人都来了,总不能赶出去。”   “诶!”原君策点点头,似乎原正启说的是欢迎至极,“那我就先回了,你们说着。”   顾苏眼睁睁看着原君策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出去,一个人面对原正启还有些不知所措。   原正启坐在书桌后方的红木太师椅上,招招手让顾苏坐下:“缺茶少水,失礼之处多担待。”   他态度随和自然,没有过多礼节却也不显得怠慢。顾苏不会弯弯绕绕,拿出一张图纸放在桌面上:“那晚辈就直说了。这个房子的风水有什么问题?晚辈有不解之处,请您指点。”   只拿眼一扫,原正启便知道那是什么,原因无他,当年付家的风水格局就是他亲自做的更改。   但他并没有点破,只是像一个给晚辈解惑的长辈般娓娓道来:“这个风水局要结合星盘来看,并不仅是屋内结构的问题,堪舆之术更多是要结合外界环境和建成时间来看的,这是哪里的房子?”   顾苏想了想,说道:“这是御景别墅的一幢房子,临近照月湖,大概在二十五、六年前建成。”他在纸上标示了几个方位,并将附近的格局做了简单示意。   “哦,那这房子定然是有高人指点过的。这个格局,从星盘上来看……”原正启伸出手指,在一旁冰冷的茶水里沾了沾,在桌面上画出一个九宫格,“九运巳山亥向兼丙壬,向星与运星全盘合十,向星主财,有此格局当旺财。住在这里的人家,一定非富即贵,财运亨通,若不细究,算得上是好风水。”   原正启面上的笑容有些含蓄,顾苏当即觉察出他的言外之意,追问道:“细究又当如何?”   “也好说。”原正启眼睑微合,缓缓说道,“中宫山星为九紫,与入中运星相同,名为当令‘山星入囚’。山星主丁,‘山星入囚’者,家中子嗣无继。同时山星犯伏吟,女子易小产,孩童早夭,且会反复……”   吉凶并存的风水最为难分辨,“山星入囚”的局势一般是影响家中子嗣,可主旺财的向星却能令屋主财源广进,难以令人第一时间注意到风水的问题,只有在屋主孕育子嗣之时,这一凶相才展现出来。   遇到这样的风水局,不仅困扰屋主还难于化解,最好的办法是搬迁,或者为房屋更换“天心”。“天心”简单来说就是阴阳宅中的明堂中心,实行起来并不容易,还需专人指点。如果找不准“天心”,可在房屋五黄星所在的宫位开窗纳生气,宅外通路或造水池来接引旺气。   “你看这个湖,”原正启点了点顾苏所标示的湖的位置,“这个方位正是向盘飞星五黄位,此处有水光,便可化解此局,使被囚之星囚不住。”   风水堪舆学说有些艰涩难懂,顾苏听了个半懂,但重点一个没落。当年他和师父到付家的时候,风水格局已经整改,只有那个能化解凶相的湖还在施工中,让人知道它是后来才有的。   “可还有什么疑问?”原正启笑容和蔼,双目直视也不叫人觉得逼迫。   “我还想问……”顾苏抬眼看着他,“《弇山录》是原正奇从原家拿出去的,那您应当知道,《弇山录》是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沉默的时间长到让顾苏几乎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禁忌,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但原正启还是开了口。   “你问《弇山录》是什么?难道板爷没有告诉你?他应当比我更清楚才对。”原正启语气淡漠,“《弇山录》是恶之书,是肆意玩弄灵魂的邪典。”   这一句看起来并无实际意义的话,像是没有回答。但也许是那本书根本无从描述,也可能,这就是对那本书最准确的描述。   顾苏点点头:“多谢原爷爷解惑,受教了。”   “算不得什么,现在愿意找我老头子讨教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说起来,我和你师父也多年未见了,应当还是龙腾虎跃的吧。”原正启伸手一抹,桌上的九宫格便被抹去了。   “还成。”顾苏点头说道。   “待在那山里也挺好的,他一出山,可就是一片动荡,人人都得提防。”原正启若有所指,“你也一样。”   “等我找到师兄就走,不会多留。”顾苏轻声说道。   原正启手指捻了捻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最近不少地方出现游魂野鬼动荡流窜,最近一次出现骚动是在城门楼,你可以去那边看看。既然你没有别的问题,那我就不多留了,请自便。”   既然对方已经说了这样的话,顾苏本就是不请自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多留,便礼貌道了别走出房门。   原正启待人不见踪影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唉……作孽……”   顾苏又去原君策那里告别,被姑姑拉着说了几句话,在她恋恋不舍的目光中,顾苏抿抿唇,还是道了一声再见离开了。   一大早,接到付宗明,顾苏的目光一直锁在他的身上。   半点咒文的力量都感觉不到,顾苏伸手在付宗明手臂上摸了摸,又将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手缓缓移动位置,全副身心去感受那些咒文,却徒劳无功。   付宗明头皮都要炸了,浑身僵硬得像是动一下都能听见骨头响,他不敢动,怕动一下对方的手就收回去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每日惦记着的只能隔着橱窗盯着的那块漂亮蛋糕,突然主动跳进了嘴里,味道还比想象中更甜美,整颗心都是酥麻的,几乎要忘记呼吸。   顾苏见他面色古怪,气息也有些凝滞,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生病了吗?”   “不是生病……”付宗明回答很仓促,他别开脸,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他说是被顾苏摸了一下就这样,是不是显得他反应太过激?又不稳重又不成熟,还像个没经验的毛头小子。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矜持让他克制了自己问为什么的冲动。他的脑中开始回忆林秘书给他看的霸道总裁经典语录,这种场景之下最标准的台词应当是:“女人,你挑起的火,你自己负责灭。”   付宗明一头磕在前座的椅背上,把顾苏吓了一跳,他尴尬地摆摆手:“不碍事,软的。”   林秘书到底给他看了些什么东西,那种话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到达公司的时候,陆继丰竟然已经在总裁办公室外间等着了。他端着林秘书泡的咖啡,一派闲适自得,就像在自己的事务所一般。林秘书如坐针毡,总感觉他的目光在往这边瞟,这样的感觉似乎是有些自恋了,但林秘书凭着直觉判断他有所图谋。   付宗明的到来让林秘书有了底气,迎上去小声说道:“老板,这位陆先生没有预约,我让他离开他也不肯走。”   付宗明看过去,陆继丰对他一笑,举杯示意。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直接叫保安。”付宗明淡定说道。   “你确定吗?我带来的资料你不考虑看一下?事关三点五亿的工程,可不是小数目。”陆继丰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拿起一旁的资料袋,轻轻扬了扬。   付宗明并未看他一眼:“请按正规流程预定见面时间,我不接受突然到访。工程的事情不劳陆律师操心,隆盛向来公平竞争。”   “商场上没有公平竞争,只有能者居之。”陆继丰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西装,“既然你想将工程拱手让给宇恒,我也不必多事,打扰了。”   “你的激将法用错对象了,宇恒不是隆盛的对手。”付宗明下颌微扬,语气中的笃定傲气,显出从小生活在优渥环境中形成的自信与胜券在握。   陆继丰一步未动,说着要走,却眼中满是对局面的尽在掌控,付宗明一定会留下他。   “田吉骁可不是宇恒的对手。”   田吉骁是负责博物馆竞标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但他接手工作才不久,陆继丰怎么会知道?付宗明目光投向陆继丰:“你的目的是什么?”   “就不能是单纯的想帮你吗?”陆继丰面上浮起一个微笑,名不虚传的精英律师,笑起来也意味深长。   林秘书内心的警戒值达到了巅峰:这人好生心机!   而陆继丰的内心:哦!林小姐又看我了,这个场景下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厉害!   一旁噤声围观的顾苏抽了一条小板凳,自觉坐到秘书台后面去了。   “……”付宗明对他的自觉一言难尽,只好点点头,“小林,你帮我照顾一下小苏,我很快谈完。”   “老板,交给我你放心!”林秘书胸脯拍得“啪啪”响。顾苏也给他一个笑容,摆手示意不用管他。   付宗明一进办公室,林秘书就笑嘻嘻地凑过去:“来来来,一大早新出炉的蛋糕,真正的入口即化,最近我超爱的!”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顾苏伸出手指比划了一小块,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下次我也带好吃的给你。”   “不行的。”林秘书故意板着脸说道,“我是自己看着好吃的嘴馋,分给你吃是让你帮我分担热量,你要是给我带吃的,那不是要长得更胖了?”   “唔……那我给你画护身符吧。”顾苏细想自己擅长什么,却觉得屈指可数,似乎就只有这个拿得出手了。   林秘书面露欣喜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可以自己用还能送长辈,我奶奶可信这个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喜欢,顾苏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能够对交流对象表达肯定,就是一种修养,也是一种善良。顾苏打心底认为林秘书是个很好的姑娘,就算不从相面的角度来看,她面色红润,常带笑颜,将来定是家庭美满、生活顺遂。   整个办公楼的隔音效果非常完美,仅是一门之隔,里外的声响毫无干扰。付宗明陷入沉默,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低:“你说的是真的吗?”   陆继丰有些漫不经心:“你可以自己查看公司的记录,崔立飞名校毕业不假,但同批比他学校更好的很多。进入公司仅两年,业务能力在团队中已经充分体现,薪资涨得很快,这在同期中绝无仅有。他的人际关系也很复杂,多个部门都有认识的人。现在他跳槽进入宇恒,很受宇恒唐总的器重。”   宇恒的执行总裁唐莹是个女人,付宗明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而轻视,他只是客观从企业实力来估量。以搏击打比方那就是,隆盛与宇恒并不是同一个重量级。况且崔立飞这个人……   “但林秘书有打探过这个人,他在组内风评并不好。”付宗明说道。   “付总裁你应该知道的,风评并不代表能力。甚至有时候,在团队中突出的人更容易让人非议。”陆继丰不以为然。   “那田吉骁呢?”   陆继丰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个问题:“你是不是没有下过楼?”   付宗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我并不了解公司的情况?”   “还有得救。”陆继丰点头,“大公司内部的党派纠纷很复杂。”   “嗯,刚进公司时有长辈跟我说过。”付宗明赞同道。   陆继丰继续说道:“田吉骁利用职务之便,制造资金漏洞,将对头手下的资深员工赶出公司,那位员工要养一家老小,走投无路来你们公司闹过,但被驱逐,之后离奇失踪。而崔立飞这么快跳槽,就是因为手中有田吉骁的把柄。”   “你怎么对我们公司情况这么清楚?”付宗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也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像是听听就罢。   “想进一家不缺人才的大公司,总要好好做功课的不是吗?”陆继丰整整西装领口,“想要成为这家大公司的法律顾问,完美的职业素养以及职业技能无疑是最好的敲门砖。”   “你说的很对。”付宗明笑了笑,“可我并不认为别有所图的人,进入公司后可以好好施展你的职业技能。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田吉骁我会马上换掉。”   “我也不是必须进入隆盛,但我希望制造一个合作的契机。”陆继丰笑容诚挚,“我的律师事务所愿意为你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陆律师的记事本上可能还排着成千上万的案子,来这一趟也不容易……你直说,是不是想泡妞?”付宗明严肃说道。   “……”陆继丰保持笑容,“公私不能混谈。”   陆大律师被赶出隆盛集团大楼的时候依然维持着风度翩翩:很好,没有在一开始被驱逐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下次再来。   把人赶走的付宗明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三点五亿不是小数目,但对于隆盛来说也不算多,如果说七千万只是扔水里听个响,那三点五亿可以溅起一片小水花。   他接手公司说起来本就是一个富二代继承家族企业的事情,太年轻的领导者是不会被老资历的高管股东信服的,很多事情根本无从下手,只能慢慢来。这个项目是他接手公司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大项目,如果可以竞标成功,能以博物馆这样的建筑工程作为里程碑,后续的利益尤为可观,这件事情必须妥善处理。   付宗明走出办公室,林秘书咽下口中的蛋糕,说道:“老板,我爸下个月过生日,让我顺便把请柬带给你。地点就定在温泉山庄,小苏你也一起来呀。”   她侧身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白信封,封面印着花体的英文,封底用蜡印封了起来,看起来非常高档。   付宗明点点头:“好,我一定会带小苏到场的。小苏,进来吧。”   顾苏跟着他走进办公室,有些好奇:“你还认识林小姐的爸爸?”   “嗯,小林的爸爸是珠宝大亨,从原料到品牌到销售一手掌控,他的名下有好几条玉矿。之前集团准备涉及珠宝行业,就算不做品牌也可以做投资,和林先生有过合作。”付宗明笑了笑,“小林觉得陌生一点的环境会更自由,林先生就让她到我这里来了。”   林一淳是很单纯的,在家人的保护下她没有接触过社会不好的一面,连社交也很有限,更别与异性的进一步交往。陆继丰打的什么主意,付宗明能猜得到,但,他想都最好别想。 第十七章   墙上的时针与分针一齐指向一点,博物馆里寂静得有些与世隔绝意味。所有的照明灯都熄灭了,为减少展柜中的展品受到辐射,展柜内部的灯也在闭馆时变得极为黯淡,更为脆弱的展品干脆关闭了灯光。因此博物馆主体大楼内沉浸在一片昏暗中,只有楼下的保安室还亮着。   卞青又望了望走廊尽头紧闭着门的馆长室,姚莘?这个时间点了还没走。   博物馆员工的退休年龄在六十五岁,姚莘?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达到标准正式退休,但他割舍不下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博物馆,退休之后每天都要来博物馆转两圈。而博物馆方面也认为姚老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就这样退休实在是令人惋惜,因此提出返聘,邀请他继续担任馆长。姚莘?自然是欣然同意,签订合同的时候感慨道:“不给工资我也愿意来,这里的每一件展品我都熟悉,和我如同亲人一般,哪怕工作到走不动路,我也想坚持下去。”   卞青又是姚莘?从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那时他和一堆瓷器捆在草纸里,连个标签都没打上,差点被工人和其他赝品一起处理了。他夜里现身去拜谢,姚莘?一点也不怕精怪似的,直接打发他去巡夜,他也不是个有多大能耐的精怪,只是得机缘能化形,别的什么都不会了,这一巡,就是三十二年。   从顶楼一层层往下,卞青又将展窗里的展品记得滚瓜烂熟,每样东西摆放的位置一清二楚。他又一次从《春景夜宴图》前路过,匆匆一眼扫过,他向前的脚步停了下来,退回到夜宴图前。   《春景夜宴图》是一张记录帝王在宫苑中举办宫廷夜宴的画,画面上人物众多,帝王、嫔妃、官员、仆役等,有上百人之多。画面上细节非常之丰富,传统国画的特点之一是主要人物在画面中会凸显,较之仆役稍大,装饰衣着的刻画也会更加仔细,帝王最为高大,官员、妃嫔次之,妃嫔头上的珠钗与衣服上繁华的纹样清晰可见。   卞青又一眼看去觉得有些不对,他仔细从左到右一个个看过来,但看过一遍后并没有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他又返回头去,再次将这幅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在帝王身后的一个妃嫔身上发现了问题。   她穿着的是一条酡色长裙,身披月白披帛,长长的披帛垂到裙上,半身掩在帝王身后,并不能得见全貌。   但卞青又记得很清楚,那条裙子上应当绘着一头天鹿。天鹿形似鹿而独角,是祥瑞之兽,帝王德备则至。有诗记载: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凰。指的便是像画上这样,在华丽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服上绣着天鹿、凤凰等瑞兽。   此刻天鹿不见了,卞青又在画面中又找了好几遍,可这不可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画中的天鹿再是瑞兽,既不齐全又无灵性,怎么可能从画中出来呢?   突然,一道白光从楼下乍一闪过,卞青又几步跑到栏杆边往下看,保安室的门紧闭着,那道白光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冲着地下展馆去的。他开始慌张起来,顾不得还有三层楼没有巡视,直接向地下跑去。   昏暗的楼道中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保安室规定每过一个小时要在打卡处打卡,这时候距离上一次打卡才没多久,卞青又并不指望能有人帮上忙,连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地下展馆中多数是青铜器,因此灯光会比楼上要亮上些许,但也仅是能看见周围物体轮廓的程度。卞青又没有看见那道白光,他第一眼就被“双剑合璧”展的展柜所吸引。   他的呼吸凝滞了,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到冰点——那把鱼师剑不见了。   卞青又感觉手脚发麻,他走了几步,才有些缓过来,急奔到展柜前,瞪大眼睛往里看,可那一眼能看到底的展台根本毫无隐蔽之地,没有就是没有。   他退后几步,呼吸有些急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绕着展馆走了两圈,没有任何人为开启过的迹象,展柜的玻璃清晰透亮,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卞青又眼角略过一抹白,他立刻将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展柜与地面连接的边沿散落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卞青又蹲下来,伸手沾了一点,指尖轻轻搓了搓,细腻的粉质在指尖匀开,那是他很熟悉的东西——一种矿物颜料。这是由蛤粉与珍珠粉调成的白色矿物颜料,古画中的白色一般多为蛤粉,虽然蛤粉也被称为珍珠粉,但实际上只是贝壳烧制的,加上珍珠磨成的粉后会让白色更有光泽。而在博物馆古画藏品中运用到的,卞青又脑中跃然而出的第一个,便是那条长裙上的天鹿。   指尖的粉末倏地亮了一瞬,立刻便暗淡了,那一抹白在指尖显得有些发灰。   卞青又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置身冰窖,他的目光定定锁在前方,那里投着他的身影,模模糊糊,但至少可以确认是只有一个。   一大片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的瞬间,将他的投影也吞噬殆尽,卞青又瞪大眼睛回头,雪亮的刀锋正迎头斩下……   办公室的灯闪了闪,突然就熄灭了,姚莘?不得不从伏案疾书中抬起头,在黑暗中不小心碰掉了眼镜。片刻后他适应了黑暗,逐渐能借着身后的窗子透出的一点幽暗月光看见周围的摆设。但年纪大了,老花眼十分严重,没有眼镜根本不行,姚莘?皱着眉,伸手拿起左上角的内部通迅电话,摸索着按下保安室的快捷号码。但在“嘟”的一声响后,电话也断了电。   姚莘?站起身,扶着墙慢慢移动,才走了几步,门砰的一下弹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人站在门口,姚莘?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才判断出来人是谁:“是你啊,怎么停电了?”   卞青又站在门口,僵直地像是被捆住手脚束缚在一根直柱上,一点都不自然。他面色有些泛青,像是透出了他原本的颜色。姚莘?又迈出了一步,却听见卞青又开口了——   “馆长……跑……快跑!”   他一句话说完,双目瞪到极限快要裂开一般,从右耳上方到左胯下方连出一条黑线,在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中,整个人由那条黑线一分为二。这一场景映在姚莘?震惊的双眼里,随即卞青又的身体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姚莘?有些不敢置信,退回到桌子边寻找自己的老花镜,他戴上眼镜后第一时间看向门口,门确实被打开了,但那里空无一人。   姚莘?走出办公室,外面细长的走廊没有任何分支岔道,也没有多余的门。他缓缓前进,寂静的大楼听不见任何人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风声“呜呜”的,轻轻浅浅幽幽咽咽。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叹:“呵——”   姚莘?回过头,长廊空荡荡,毫无遮挡。   颈后突然吹过一道劲风,冰冷刺骨,姚莘?猛然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身后,不躲不闪。   它身着铁甲,头戴鸱鸮纹胄,除去一身金属甲胄,全部布料经年累月腐蚀破碎,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潮气与腐臭。它的肩甲有节奏地起伏,仿佛它还活着,还有呼吸,但从甲胄下露出的身体部位全是有些发黑的尸骨,面部残留的组织顽强地依附在骨头上,几缕枯发从鸱鸮纹胄下探出来,拂过枯骨凹陷的脸颊。   身着甲胄的恶鬼手中握着双刀,它并没有动用武器,只是用那双只剩黑洞的眼睛盯着他,逐渐逼近,近到那张骷髅面孔几乎要挨到鼻尖,骨骼上自然形成的沟壑都纤毫毕现。姚莘?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一阵阵绞痛侵袭,让他根本无法跑动起来。   双手不由自主抓挠着胸口,他透不过气来,呼吸也一次比一次短,就像一个破风箱,大口大口地去吸却只能获取很少的空气。   最终,姚莘?心脏骤停,仰面倒在地上,双目瞪圆了,嘴巴大张,最后的挣扎也随着呼吸消失了。   打卡的时间又到了,保安走出保安室,一层层往上找到打卡的机器进行打卡。他来到五楼,习惯性瞟了一眼馆长室,似乎门开着,长廊尽头有灯光透出来。保安变换几个角度看了看,看见地上倒着的人脸色一变,迅速奔跑着靠近,同时拿出对讲机焦急地通知一同值夜班的同事。   夜间温度比白日稍低,但也不会低太多,骤降的温度让顾苏瞬间惊醒,他睁开眼,保持着侧卧微弓的姿势,虎贲在床脚蜷成一团,不时传来小小的呼噜声。   掀开薄毯,顾苏看了看闹钟,现在是凌晨两点一刻。他看着房门,阴冷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起身穿好鞋,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   顾苏走过去,打开房门,昏暗的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紧闭着,并没有从外面吹进来的风。他走到茶壶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喝完水回到房间的时候,顾苏顺手将防盗门上的符撕了下来。   他没有关上房门,只是站在小房间中央,双手掐诀,静静等待。   闹钟的指针一格一格走动,“喀嚓、喀嚓”……   屋内忽然阴风大作,挂在墙上的陈年挂历被风吹得哗哗响,顾苏微微眯起眼睛,被风刮得眼睛疼。一切还未停止,门框前凭空出现一个人,苍老却并不佝偻的身形,直直盯着这边,他像是褪了色一般,半点鲜活的气息都不剩了。   姚莘?青白的面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一双眼睛显得无神,像是迷途之人。   顾苏沉声问道:“您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姚莘?双目瞪圆了直视前方,一动未动,却在阴风中像一个纸扎人一般,恍恍惚惚摇摆不定。他像是各色的沙凝成的,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散边缘的散碎轮廓,又被来自其他地方的碎片填补,虚虚实实无法触碰。   他似乎是被什么限制了,张不了嘴,也发不出一点声响。他缓缓转动头颅,看向低矮的朱漆供案,伸出干瘦的食指,坚定地指着那个方向。   顾苏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几步走向靠墙的供案。供案上只有香炉和朱砂符纸,还有的就是墙面上的祖师爷像。莫不是姚莘?惧怕祖师像?顾苏伸手覆盖住祖师像,转头问道:“这样可……”   方才姚莘?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一点残留的阴气,证明他确实来过。顾苏松开手,环顾四周,确实已经走了。   但死生是常事,即使姚莘?来找了他,顾苏也不会对他的死亡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姚莘?的命数就是如此。他只疑惑,为什么姚莘?要来找他?   太阳一出,顾苏照常早起,喂过虎贲就去接付宗明。付宗明拿着一份报纸递给顾苏:“早上琼姨在看,我瞟了一眼,就看见了。”   顾苏接过报纸,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则讣告:姚莘?先生讣告。   市博物馆馆长,文物保护与收藏协会会长,国画协会副会长姚莘?先生,于凌晨两点心脏病突发,逝世于馆长办公室,享年六十八岁。姚莘?先生一生倾注于文物事业,为文物保护及历史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一个纯粹而高尚的人。先生一生为事业鞠躬尽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坚守在岗位。遵姚莘?先生遗愿,一切从简……   之后便是追悼会地址和时间,顾苏没有再看下去,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馆长的逝世,会影响你们竞标吗?”顾苏问道。   一大早看见这种消息,还是不久前见过的人,着实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但顾苏这样问,付宗明还是故作轻松地摇摇头:“不是凶杀案不会影响的。”   “是吗。”顾苏点头说道,“那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人的生死无常却又自有定数,人人都感伤,自己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你说的是。”顾苏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样说了那句话,付宗明心里那点不舒服被驱逐殆尽,他笑了几声,“我只是想起了肖阿姨,姚馆长身体那样硬朗都有不测……人去了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想毫无征兆的面对这种事。”   “如果担心,我和你去看看肖阿姨,有什么我都跟你说,让你有心理准备。”顾苏说道。   “确实我是要去看的。”付宗明走近一点,放轻了语气,“好消息你就告诉我,坏消息你就什么都不讲,我心里就知道了。”   顾苏听他这样讲忍不住笑了笑,白净的脸显得明朗起来。付宗明直觉这样的笑有些针对他刚才的姿态,有些无可奈何,又觉得心里绵软。   林秘书盯着手机目不转睛,时不时刷新一下,连顾苏和付宗明从电梯里走出来都没发现。付宗明轻咳一声,她突然在椅子上弹了一下,手机都快掉了。但她没有追究付宗明吓她的事情,对着顾苏直招手:“小苏你快来!快跟我一起看看这个,是不是真的啊!”   顾苏满脸不解,坐到了林秘书旁边,凑过去看手机屏幕。   “有人在本市论坛发了个帖子,说博物馆馆长之死有蹊跷!”林秘书语气满是惊叹,“我昨天才自己去把‘双剑合璧’展给看了,昨天是展出最后一天,想不到展出刚结束就出了这种事情。”她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付宗明,自己二字的音咬得十分重。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几下,短短四个小时就已经有了三百来条回复。顾苏一条条看下来,发帖人声称自己就在事发现场,姚馆长虽然没有外伤,但是面目狰狞惊恐,似乎是惊吓而死,而且那晚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久前才被专家估价的“汴京官窑青釉细口双耳瓶”,平白无故地碎在了展柜内,而且裂口十分整齐,像是被利器切割开来的一样。但现场没有入侵痕迹,展柜也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那人还附带了几张现场拍摄的照片,确实如他所描述的一般。   有人跟帖:是不是这件文物有了灵气,看见工作四十多年的姚馆长逝世,与他一同走了!志怪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底下立刻有人出来辟谣:没文化也别沉迷封建迷信好吗?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就碎了?据我分析,如市内地图所示,博物馆附近有一个电子厂,夜间电子厂还在持续工作,就是它的超声波辐射到博物馆内,导致了这次事故。   跟帖表示:……玻璃展柜怎么就没碎?   辟谣的人回复:展柜的玻璃能是一般的玻璃?那是加强版的防弹玻璃,哪有瓷器脆弱!   跟帖的人各抒己见,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说出来都还煞有介事。   顾苏看了几眼,不怎么懂,返回到最上方,仔细看发帖人附带的几张现场照片。   发帖人并不只是发了碎瓷器,他还发了几张地下展馆的图片,附的文字是:之前一直不怎么敢下去,遇到这事件,周围有那么多同事,壮着胆下去反倒觉得不过如此。已经正式结束的双剑展,偷拍了几张,应该没人找我麻烦吧。   顾苏点开那几张图,大概是因为匆忙,图片都不是很清楚,他来回看了好几遍,才找出一张比较清晰的,放大了细看。   林秘书见他并不是在看瓷器,也过来跟着看:“诶,这两把剑我们都看过了呀,怎么了?”   顾苏没说话,他抬起头,注视着付宗明。付宗明正盯着离顾苏很近的林秘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顾苏突然看他,这一下表情转换得匆忙,怎么都觉得顾苏一定觉得他表现得古怪,心里直突突。   但顾苏并没有在意这种事情,他严肃地说道:“‘鱼师’被人拿走了。” 第十八章   图上展柜中双剑摆在一起,位置不差分毫,但顾苏可以肯定,那不是“鱼师”。虽然外形仿制得很像,但那柄剑上的铭文写的是“鱼帅”。   这种文字是篆书变体,曾于古缙国贵族之间流行过一段时间,只是因为太过繁杂,被弃用了。变体与字的真正字形差的有点远,笔划的横直都变得弯曲,同时期发掘的黑铁令牌上的铭文就不是那样的,它们介乎于篆书和现代文字之间。在这种变体字形中,“师”字与“帅”字的差别很细微,不经过仔细比对根本发现不了。   顾苏把手机还给林秘书,率先进入了办公室,付宗明跟进来顺手关上门,问道:“你要去现场看吗?”   “应该没什么可看的吧。”顾苏语气有些不确定,“现在那里一定很多人,现场有什么痕迹也被破坏了。如果是邪物作祟,现在也不会继续留在那里,况且那是顾家负责的范围,有他们解决的。”   付宗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天姚莘?说的那句话:“顾苏,父亲顾涟海?倒是对的上。一般人说不定就信了,可你骗不了我。”   小苏像是没有其他家人一样,付宗明只知道他打过电话给一个所谓的表哥,还有一个母亲,再就是,之前见过的说不清算不算家人的崔立飞。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提过父亲,是避而不谈,还是他压根就没有想起过还有这样一个人。   顾苏说道:“我这几晚都没有时间,要去城门楼那里。”   城门楼并不是真正的城楼,只是在古地图中那一片区域曾经是城门,经过多年的朝代更迭,城市的范围扩大,历史遗迹在前朝就已经被深埋在地下,现在那里已然是一片繁华的商业区,城门楼现在也只是一个名不符实的地名罢了。   中元还有一周将至,从今晚起他就要开始巡查,原正启不会无缘无故和他提起城门楼,一定是有什么暗示,他会加倍小心注意。   下班后,顾苏严词拒绝付宗明的跟随,他不认为付宗明去那种地方合适。鬼门附近本就阴气重,那一块聚集的妖魔鬼怪个个都不是善茬。   先回家喂饱了狗和自己,顾苏坐了公车到城门楼站下车,一个仿古牌楼立在街道口,这种后来建成的建筑没什么意思,榕镇好几座七八百年的牌楼,都不稀罕了。顾苏瞥了一眼,随即看向别处。   城门楼马路对面是一个施工地,尘土在空气中飞扬,一排铁皮围住工地,好歹飘不过马路这边来。此时天还没黑,远远望去能看见工地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大卡车在工地进出,运进钢筋水泥。   顾苏准备先去商业街,找到那家叫“与友”的夜店踩点。他转身要走,却看见有个人站在马路边上,神情恍惚,似乎是想要横穿马路,但斑马线明明就在离他二十来米的地方。   顾苏皱着眉停下脚步,却不是看那个男人,而是看他身后的那个红衣女人。女人高挑而窈窕,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被微风吹拂着轻柔摆动,只凭一个背影就能引人注目。她察觉到什么,突然回过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直直射向顾苏,似乎是在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   顾苏有些无辜,他本来就没想管。   他才收回目光,就听见一声喊:“先生,马路边上很危险的!”   一个女孩跑过来,状似不经意地从女人身旁跑过去,背包挂饰上的一小串铜钱晃动着,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一串铜钱共有五枚,俗称“五帝钱”,即可驱邪避鬼又可作装饰。她这一跑动,铜钱晃起来左右大幅度摇摆,在经过红衣女人身边的时候,在她的手臂上留了两道鲜红的擦痕。   女人捂着手臂退了几步,恨恨瞪着突然出现的女孩,女孩却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对着那个男人指路:“大哥,斑马线就在那边,这边的路口来往车多,很危险的。”   男人面容有些恍惚,听见她说话回过神来了,退后几步到人行道中央,连连道谢,随即匆匆走远了。   那红衣女人冷眼看着女孩,也消失在原地。   女孩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继续等公车。一回头,她发现顾苏也看着这边,面露惊喜一路小跑过来:“部长表弟!我是彭思佳呀。”   顾苏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明显对她刚才的行为有些不赞同,语气有些冷淡:“那个男人又没有性命之忧,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彭思佳被他的突然指责吓得愣住了:“我知道没有性命之忧……但那个女鬼在,我就不知道了。这边经常出事故,谁知道是哪个要来找替死鬼……”   “她不是横死鬼。”顾苏有些无奈,“她是煞鬼。”   煞鬼多是做着奉命押解亡灵还魂夜返家的工作,也算是阴间鬼差的一种。亡灵死后七日还魂便称为“煞”,煞鬼会跟随押解。古书记载它的模样像飞禽,但也有古书记载它像猫,因此有一种说法,若是尸体未下葬却碰到了猫,便会尸变,这是有可能的。   可以猜测,那多半就是遇上煞鬼押解亡灵返家,亡灵回到了原来的身体里作祟。   “……”彭思佳缩着肩膀,声音有些发颤,“你是说……”   “她走的时候看了你一眼。”顾苏板着脸。   彭思佳一脸要哭:“不要吓我好不好。”这对表兄弟是一脉相承的爱恐吓人吗?她是真的有点害怕!   “你……”顾苏话头一顿,越过彭思佳向她身后马路对面的工地看去,眉宇间有些焦急之色,他好像看见蛮阿了。   “我就不和你多说了,你下次注意就是。”顾苏扔下一句话,向着斑马线快步走去,彭思佳思索半秒,决定跟上去。   恰巧红绿灯转换成了绿色,顾苏过了马路,顺着围墙寻找进去的入口,彭思佳跟在他后面,料想对方也没空回答,便也没问他干什么,只单纯觉得他脸色变得这么快,肯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顾苏找到入口,准备进去,却被工地安保拦住了:“你什么人?没有证件不能进去。”   工地是特殊地段,不能随便让陌生人进入,里面飞砖乱石、机械轰隆的,遇上什么意外谁赔这个钱?   被拦在外面也不能硬闯,顾苏只能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工人们拖着砖块水泥疾步行走,工地现场十分忙碌,搭建到一半的建筑上还站着不少人。他没有看见蛮阿,但他可以肯定,蛮阿就算不在这里,也至少在这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工地上挖掘机的机械臂灵活地转动着,蛮阿所说的长着爪子的车肯定就是挖掘机。   彭思佳注意到身后来了辆大卡车,连忙拉着顾苏走到了一边:“有车来了。”   顾苏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他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已经不早了,鬼界的门第一次开的时间就在今晚十二点,显然彭思佳是不适合还在这里的。   “彭小姐来这里干什么?”顾苏突然问道。   “啊?我来……我的妈,我来这是干嘛来了?”彭思佳皱眉苦思,顾苏一阵无语,引导似的说道:“你刚才在等公交车,是不是要回家了?”   “是啊。”彭思佳应道,她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干嘛来了。   “那你也别想了,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了。”顾苏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彭思佳一把拉住了。   “我想起我干什么来了。”彭思佳严肃道,“这里有一只妖怪被杀了。”   顾苏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她:“妖怪?”   彭思佳语气肯定:“对,一只蛇妖。”   那只蛇妖很早就在这个城市定居了,他生性风流,人妖不忌,情人无数。活像个色中饿鬼,见到长得好的都会缠上去,但因为国降部管理严格,他不敢太过放肆,对方严肃拒绝几次也就罢了。因此他也不去别的地方骚扰良家男女,最喜在这城门楼夜间猎艳。   “负责这一片的顾寅涵到下班的时间了,还未及时回去报告,所以部长派我来找他。”   “那找到了吗?”顾苏问道。   彭思佳说:“找到了,他说他发现可疑人物便去追,结果给跑了,时间也耽搁了。”   顾苏心中有些不详:“他有说可疑人物长什么样吗?”   彭思佳语气天真:“说了呀!他说那人身高异常,两米往上,目标巨大,浑身裹得漆黑,看见他就跑,可疑得很。哪晓得,那~么~大的目标都被他给跟丢了。”   顾苏心里有些发虚,额头上冒了一些汗,就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不是什么需要喊打喊杀的大错,却是那种有一丁点不上不下的存在感的,让人有些没由来的尴尬。好在是跟丢了,不然他还要到原君策那里,众目睽睽之下把蛮阿给领回来。   顾苏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你小心点,这边妖怪很多的,有事你就亮云符,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彭思佳临走也要叮嘱几句,看着对方有些不放心,把不久前被说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顾苏挥手作别,心里下定决心,还是不能放任蛮阿在外面乱跑。   绕着城门楼大街走了一大半,顾苏才找到那家叫“与友”的夜店,外面的天渐渐黑透了,但夜店里人声嘈杂,站在门外都能听见里面的音乐声。   顾苏抬脚走近半开的门里,经过四五米长的门厅,拐角才是正式大厅。顾苏走下台阶,在场的人都突然噤了声,看向了他的方向,随后便是嘈杂的一片窃窃私语。   “是顾家小子吗?”   “不是……你脸盲越来越严重了。”   顾苏面无表情,扫视一眼,说道:“鬼门即将打开,我是本次巡查者,十殿阎罗阳使,顾苏。按例巡视,还请各位相互配合。”   柜台边上的妖怪一阵嬉笑,逐渐音量都不去控制了,笑作一团。   “巡查者向来不走这道门的,你当我们好糊弄吗?”妖怪们以往进入鬼界,也只是远远看过巡查者的身影,更有甚者见都没有见过,况且十殿阎罗的使者轮流担任巡查者,阴使阳使成对出现,哪能随便来个人说是他们便信呢?   也是,以往板爷都是从榕镇的门去往鬼界,几乎很少从其他地方走,就算是在外地,也会尽量在时限之前返回。实宗在人鬼间打交道,但与妖物并不是一路的,板爷说过,在外不用客气,别人有礼他便有礼,别人无礼便凭实力说话。   “信使都在这里出现了,你们有什么疑问?”顾苏面不改色,语气有些冷淡,那只小黑猫应当他们都看见了。   一只鼠妖冲着同伴挤眉弄眼,端着酒杯走过来:“印信,我们要看阳使印信。”   顾苏眼皮动了一下,神色冷了下来:“不要太过放肆。”   “虚张声势对我们不起作用。”妖怪堆里有一个说了这么一句,顾苏阴冷的目光扫过去,似乎是要找出是谁,但说话的妖这会儿却没有胆量站出来了。   “可以。”顾苏收回目光,双手结印,在手掌间形成一个空洞,渐渐从指缝中漏出几道金光,几息之后金光大盛,将整个大厅照得通亮,每一个角落都没有被落下。   祥光普照之下,道行浅的妖隐隐有些要显出原型的征兆,在场道行高深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寻常一个道士杀便杀了,但杀了阴间阳使便是得罪阎罗王。   顾苏双手之前慢慢浮出一枚印信,但金光刺得在场的妖怪都眯起眼,根本看不清楚。顾苏沉声说道:“可看清楚了?”   在场的大妖不应声,一些受不了金光的小妖哀叫到:“清楚了!清楚了!”   可他们不是说得上话的人,顾苏没搭理,手中金光愈来愈强盛,终于二楼之上有人说道:“阳使,可收手了。”   那声音大如洪钟,几乎要震得屋子摇晃起来。顾苏松开手,平静地无视在场的一众妖怪,向着夜店后方走去。   实宗别的不怎么教,驱邪镇魔倒是实打实的有几手。   鬼门开在夜店厕所的一个隔间里,倒不是有什么恶趣味,鬼门在各地都会有开口,只是这里盖了栋楼,恰好在鬼门处就是厕所隔间。鬼门所在之处阴气大盛,寻常人不能久待,轻则病痛缠身,重则家毁人亡,商城里陆续有几家店盘下过这个门面,生意惨淡亏损严重,熬不了几个月就搬走了,最后给这群妖怪做了聚集地,倒是十分合适。   鬼门这会儿还未完全显现,顾苏在周围看过一圈,倚着墙慢慢等。   夜店正厅里的妖一片顶着通红双眼,像是集体看了一部催泪大片。鼠妖揉着还在刺痛的眼睛:“妈呀……这种一言不合就下手的,还能不能在文明社会讲道理了!”   虎妖雷俞斌从二楼走了下来,面色凝重:“你们觉得,何源是他杀的吗?”   何源便是被杀的蛇妖,雷俞斌虽然和他没多少交情,但突然有同伴被杀,难免会引起警觉。   “我觉得……手法很像。”一旁的兔妖说道。他虽然是食草动物,可道行在现场众妖中排得上号。   “当然不是他。”   仿佛带着丝丝幽怨的柔媚女声从角落的隔间里传了出来,珠帘之后影影绰绰看不清女人的全貌。圆桌上点着小小的蜡烛,女人端着的玻璃酒杯映射出细碎的火光,她的手腕微微晃动,火光便在酒水的柔波里细碎成了一片。   “老板,您知道是谁?”   珠帘后的女人是“与友”的老板。雷俞斌对这个女人有些顾忌,虽然知道她是鬼物,却并不清楚是什么来路。虽然打起来他不一定输,但动物趋吉避凶的天性在警告他,不要轻易招惹这个女人。刚才顾苏的祥光之下他都有些不舒服,这女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女人偏了偏头,仿佛是在撒娇一般的语气,“不过,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死亡也不过是另一段路程的开始。”   众妖聪明地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继续饮酒狂欢。没过多久,门口突然又闯进一个人来,来者正是管辖这一片的顾寅涵。   他微眯着眼,跑动得有些急促的样子,开门见山道:“刚才是不是来了个叫顾苏的人?”   在场的妖怪面面相觑,显然对于他反常的样子有些不太反应得过来。顾寅涵有些不耐烦:“我都看见金光了,就直说他去了哪吧。”   虎妖面色微沉,对方是国降部的人,总要卖些面子。他伸出手,冲着标示洗手间方向的牌子一指。顾寅涵抱拳说了声多谢,气势汹汹地冲着洗手间去了。   顾苏倚着墙静静等着,洗手间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他也只是微微侧头看了眼,又收回目光。   顾寅涵冷声道:“你是不是去姚馆长那了?”   “我去的时候他还活着,那是几天前的事情了。”顾苏轻轻说道。   “你去过之后,他就死了。”顾寅涵说道。   顾苏将脸转向他,无声注视。顾寅涵向前一步:“你为什么要去博物馆?”   “实宗有戒律,不得与活人结怨,不得伤活人性命,你为什么觉得是我?”顾苏疑惑地问道。   “我可没说一句是你。”顾寅涵恢复面无表情。   顾苏站直了:“可你句句都像在说是我。”   “我只是觉得,与你有关,而你不自知。”顾寅涵言语中意味深长。   “既然我不自知,你来找我也没有用。”顾苏低头看表,已经是正式开启倒计时了。   三、二、一,开了。顾苏抬头,一言不发拉开面前隔间的门踏了进去,他并不想和顾寅涵多言。   顾苏抗拒的态度让顾寅涵有些气闷,却也不得不承认顾苏说的是实在话。   他的辖区最近非常不太平,先是孤魂野鬼流窜,好几个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魂飞魄散,再是何源被人杀死在他经常带人苟合的暗巷里,还被人剖开肚子取走了蛇胆。现在又是顾家负责驱邪做法事的博物馆出了意外,馆长虽然是死于心脏病,但因为惊吓过度而死也没错。   顾寅涵直觉这一切与顾苏有关,但顾苏的表现毫无破绽,他确实不知情。   还有那柄鱼师剑,寻常人可能要从文物鉴赏方面去鉴定,但他不需要,他踏入地下展馆的瞬间就已经知道“鱼师”是赝品。   滔天的怨恨开始渐渐消散,甚至是墓葬坑里的甲兵,怨毒与刻骨的仇恨也已消失。那并不说明仇怨化解,只能说明一件事——它们已经从沉睡中苏醒,离开这个地方,前去复仇。   一栋陈旧居民楼内,凌晨时分大部分居民已经休息了,只有少数几扇窗户里亮着灯。   万籁寂静,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楼道里没有灯,只靠着前后尽头的两扇窗在明朗的夜晚投进一点月光。但今日连月光都没有,几乎是浑然全黑了。   通身萦绕着浑浊腐气的甲兵在走廊外徘徊,手中的双刀刀锋雪亮,在地面稍稍带过,留下一道黑色划痕。手握青铜剑的甲兵缓缓移动,站在一扇门前,一动不动了。逐渐其他甲兵也聚集了过来,浓郁的黑雾滚滚而来,没过大半的身体。   他们手中握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弓矢、、短剑、长戈,身上的甲胄却整齐划一。   恶鬼在怨恨与痛苦中挣扎,又将挣扎转化为怒火,拉扯他们陷入更黑暗的深渊。   就在这里……明明就在这里……   “吼——吼——”一声接一声浑厚的吼声从门内传来,巨大的声音掀起音浪,仿佛要将甲兵重甲下的骨头震散,杂乱的枯发四处飘动,脱离身体的一瞬间就化作了湮粉。   祖师爷像一道金光一闪而逝,感觉到门外的脏东西消失,虎贲还以为是被自己吓跑了,兴奋地在原地踏了几步,一条小尾巴摇得十分欢快。   睡觉去! 第十九章   周录康回到家,老婆孩子都不在,不过一百平的房子里显得有些空寂。   最近实在是倒霉透顶,似乎这辈子的霉运都集中在此时,事业、家庭,毫无幸免。   资金链的断裂导致他的小公司濒临倒闭,如果有人愿意投入资金,他一定可以转亏为盈,但他的信用记录以及不足以让别人再进行投资,连以往交好的一些公司老总也避而不见。   更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前儿子周博言检查出肠癌,医药费、住院费、化疗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老婆赵怡馨结婚后就没有再工作,儿子住院后她就在医院照顾孩子,整个家就靠着周录康一个人的收入。   家里那些亲戚什么德行他清楚,穷乡僻壤里做点农活,卖点杂货,一年下来攒不到几个钱,周录康一家在老家算是富裕的,更别提让那些人借钱给他了。   当年考上了好大学,毕业后到城里定了居,周录康就算是与那帮子亲戚划清了界限。他爸还活着的时候,他过年还是会回老家一趟,谁不说他有出息?但周老爷子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也不用提什么清明扫墓,周老爷子的墓压根就是一座空冢。当年说着去外省干活,一去十几年没回来,周录康敢肯定,他铁定就是死外面了。   周录康实在是觉得,这厄运缠身就是周老爷子带来的报应——周老爷子是干倒斗的。   周老爷子小时候,荒年难熬,和一些外地人开了附近的古墓,拿里面的东西换了粮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干就是几十年。凭着周老爷子挖坟掘墓挣的钱,周录康咬牙拼命读书,离开了老家,也把周老爷子不光辉的生计抛在脑后。   直到他的运气开始由盛转衰,他才想起来,这绝对是周老爷子所做的事情损阴德,报应在子孙后代身上。   不然根本说不通,周录康自认自己好学勤奋,为人踏实肯干,对家庭也负责,根本不该遭此厄运。   就算他并不爱赵怡馨,但赵怡馨对他说怀了他的孩子,他也就将就着结了婚,感情的事先放在一边,至少他要负起这个责任。   虽然孩子是周录康计划之外的产物,但他也会把他养大,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骨肉。   最近这些事劈头盖脸砸下来,让他日夜思虑,白天恍恍惚惚打不起精神,今天要不是有个漂亮姑娘叫了他一声,他差点就直直走到大马路上去了。   周录康烧了壶热水给自己泡了一包泡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吃了两口停下了。周围太安静了,让他本就不旺盛的食欲更加寡淡,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挑了个频道,也不关注内容,只是有个背景音能让家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嗡——嗡——”   被调成振动的手机突然开始发出蜂鸣,周录康嚼着嘴里的泡面,看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并不想接。八成是推销电话,可现在他都想去做推销的了,哪有闲工夫听他们扯。直到电话自动挂断,周录康准备放下手机,可这个号码又打了过来。   周录康这回想了想,还是接了。他嘴里的食物还未完全咽下,随口说了一句:“喂?”   “是周录康吗?我是你大伯的儿子,周科。”   “哦?”老家的人,可他和老家很少联系,周科怎么会有他的号码?周录康又吃了一口泡面,他不喜欢泡面泡得太久,那样口感就失去了筋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在吃饭啊,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应酬呢?嗨!我也不想这时候打扰你,还不是刚找人要到你电话嘛……”   周录康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电视,电视里正放着一个大家族齐聚一堂,在宴席上推杯换盏。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我爸去世了,家里要办白事宴,想想还是要通知你一声,你若是忙,不回来也不碍事。”周科语气有些局促,对自己贸然打扰周录康有些底气不足。他虽然年岁上来说是周录康堂哥,但有钱高人一等,再怎么是歪理,可也是事实。   大伯去世了?周录康对大伯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周老爷子四处“流窜作案”,在家里就是大伯一家照顾的他。周录康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道:“节哀。”   “你要是明后两天有空回来,你就打电话给我说一声,主桌上给你留个席位。”   不管是白事宴还是红事宴,老家的习俗就是主桌有一到三桌,客桌若干。主桌上坐的都是些德高望重,或是功成名就有身份的人,主家安排坐主桌,那便是待遇极高的抬举了。   周录康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去,他得回去拜拜祖先,让这晦气的日子尽快走到头。   转天周录康就开着自己的车回了老家,开了一天一夜才到。周科一家迎到了村子口,簇拥着将他带到了一栋两层小楼房前,记忆中的旧屋已经换成了新砌的小楼,看起来他们现在的生活很不错。但周录康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不敢叫他们看出自己的外强中干来。   到的时候正赶上晚饭,周录康坐到席上,大伯的棺木就停在身后小楼正厅临时布置的灵堂之后,周围都是好些年没见的亲戚,认得脸叫不上名字的都算熟人了,还有一大半面生得很。   周录康勉强应付着周围人的寒暄,有人问道:“怎么没带老婆孩子回来?”   虽然不认识对方,周录康还是回道:“孩子最近有点生病,他妈妈在照顾他,路途远,就没让跟来。”   “哦!那是得好好休息。”那人说道,“城里孩子养得精细,乡下孩子养得糙,皮实。”   可周博言养得精不精细周录康根本不知道,他基本上没在家里吃过饭。听人这样说,周录康皮笑肉不笑似的抽了抽嘴角。   酒过三巡,周围的人相谈甚欢,周录康蓄了一肚子水,急需找个地方释放一下。他凭着记忆急匆匆跑到院子后头的茅房里,解开裤带就放水。   茅房还是很多年以前的旧茅房,水泥砌了齐腰高的两截墙,把一整条长坑分成三段。周录康尿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周录康,周录康!我是你三舅爷啊,还记得我吗?”   突然有人出声,吓得周录康差点没尿鞋上,他定睛一看,隔壁坑上蹲着一个人,正歪着上半身看他,笑嘻嘻的模样,确实是他三舅爷。   “三舅爷,你怎么不早出声啊。”周录康尿完,把裤子穿上,三舅爷也站了起来。   “你爸十多年没回来,你也十多年不回来啊?我们这些亲戚都还惦记着你呢。”三舅爷点了支烟,也顺手递给周录康一根。   “我……也忙,要过好日子真的不容易。”周录康接过烟,只是捏在指尖上。   “诶,说起来你爸前天还托梦给我,让我给你带几句话。”三舅爷吐出一大口烟,这烟的味道和周录康抽过的烟都不一样,似乎格外呛人。   周录康眯了眯眼,忍住要咳嗽的刺痒感,说道:“是吗?我爸怎么不直接来找我?我也好些年没见他了。”   三舅爷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他说不好意思见你,听你说有女朋友了,他说好要挣一票大的给你娶老婆,让你有面子,结果没成,还把命给折了。”   周录康鼻腔里蹦出一个类似冷哼的笑来:“那他可多虑了,我也没想过指望他。”   “是啊。他那时候没帮上你,你现在有难,他还想再帮你一把。”   周录康浑身僵硬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的处境,外面的人都当他还是有钱的城里人,敬酒恭维,谁也不知道他现在面临破产。三舅爷怎么知道他有难处?   真的是周老爷子托的梦?   “我爸……我爸他跟你说什么了?”周录康语气有些狐疑。   “他说,还过几天就是中元,那时候鬼门大开,阴阳两界相通之时,鬼界管理最为艰难。你要到一个叫城门楼的地方,在午夜十二点之前找到一只黑猫,跟着黑猫一直走,无论遇到谁你都不要理。如果只是搭话,你无视便是,如果有阻拦你的,你就大声咒骂,吐口水,阻拦的人就会走开了。黑猫带着你走到一条鬼市上,你就不要再跟了。在鬼市上找到三盏灯,你爸他就在那里等你。”   “等等,我没记清楚,你再说一遍成吗?”周录康慌忙去翻身上的手机,他低着头摸着身上的口袋,找到手机调出录音界面,抬头时却发现三舅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周录康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周科走了进来:“录康,你在这里干什么?打电话也别在这里打啊,这里废弃很久了,又脏又乱的。”   周录康转头看他:“你没看见三舅爷出去吗?”   “三舅爷?”周科面色有些难看,“别胡说啊,我爸这还没入土,就说这么古怪的话……三舅爷前年就没了。”   周录康一个激灵,之前喝下的酒都化成一身冷汗冒了出来。   良久,周录康冷静了下来。   自从他认为他遭受的一切是报应之后,他也不管迷信不迷信的了,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展露,他就敢去尝试。   “科哥,今晚就这样了吧,我还有事急着回去。”   “这么晚?你还喝了酒,明天一早再走吧。”周科不赞同地摇摇头。   周录康懊恼地拍了额头:“对对对,我忘了我喝了不少酒……科哥,刚才我也是醉糊涂了,你可别在意。”   “嗨!我们兄弟说这个干什么,出去吃饭吧,我先前就见你只喝酒,连菜都没吃几口。”周科笑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周录康笑容还维持在脸上,眼中却没了笑意,跟在他身后回到席上。   天还未大亮,周录康便作别了周科一家,开着车回城。   付宗明说要去看肖珂兰,便特地抽了个下午出来,由刘国宏开车,和顾苏一起去了医院。   他一路想着要怎么和肖珂兰介绍顾苏,没由来的有些紧张。他从小就很少和同龄人玩,只有和家里的长辈相处得多,肖珂兰是他心里尊敬的长辈,他想让肖珂兰也喜欢顾苏。   肖珂兰见到付宗明又惊又喜,连忙让付宗明坐下。   第一次见肖阿姨,是说朋友还是说什么?付宗明瞟了顾苏一眼,顾苏也正看着他,心里一紧张,开口就道:“阿姨,他叫顾苏,是我男朋友。”   肖珂兰:“……啊?”   顾苏:“……嗯?”   付宗明差点把舌根给咬了,背后直冒汗。但他现在必须稳住,一边是肖阿姨,一边是小苏,如果不能稳住场面可就崩了。付宗明一脸沉着:“男性好朋友。”   肖珂兰哈哈笑了起来,继续招呼两人坐下,支使刘国宏给付宗明和顾苏洗水果。   这便算是应付过去了,付宗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敢去看顾苏的脸色,连忙按住肖珂兰的手:“别忙了,是我来看阿姨,倒还把阿姨的水果给吃了,成什么样子?要是让我外公知道了,他得举着他的龙头拐杖千里迢迢来揍我。”   几句话把肖珂兰逗得眉开眼笑,她笑了几声止住了,说道:“你外公以前都会让你妈妈来我这里打包糕点亲自带回去的,怎么今年都过了一半了,都没见你妈妈来?”   “外公去年查出了高血糖,医生让他少吃面食,少脂少糖。”付宗明说道,“他都不让我妈妈带给我爸吃,说只要闻着你做的糕点味儿,一准破戒!”   顾苏在一旁静静地看,付宗明说的话让肖珂兰很高兴,不时笑出声来,气色比刚进病房的时候好看不少。   虽然顾苏不能知生死,但一个人大致的气运一定是有迹可循的,除非是遭人篡改,否则不会有气运突然发生改变的事情。肖珂兰虽然遭逢大病,但这只是一劫,往后还有好日子过。   不过这个病房内的其他人……肖阿姨是二号床,一号病床是个老爷爷,病入膏肓;三号床空着;四号床的那个孩子,自顾苏进来后就抱着膝盖蜷缩在床头,从膝盖后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他。   小孩很瘦,个子不算低,能看得出来胳膊腿还挺长,因此更加显得细瘦,面颊上也没有多少肉。   肖珂兰见顾苏在看那小孩,便抓了几颗金橘,叫道:“博言,过来,吃点金橘。”   周博言目光从顾苏身上移到肖珂兰那,随即怯怯摇了摇头。   他不敢动,不敢靠近那个人,他会被带走的,像那个小女孩一样。妈妈还在希望他的身体好起来,他不能跟那些人走。   肖珂兰收回手,面上有些落寞,把金橘放回果盘里。她用着只能周围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那孩子最近在化疗,很多东西都不能吃,都瘦脱相了。他妈**他多吃,可吃不进去能有什么办法?我昨天夜里都听见,他妈妈偷偷在外面哭过好几回。”   付宗明也转过头去看了那小孩一眼,这下可了不得,周博言与他对视上,瞬间瞪大眼睛,抱着膝盖的手都一下被弹开的腿挣开了。周博言抓着床上的薄被把自己整个罩了起来,大声喊着妈妈,跟在魏医生身后的赵怡馨连忙跑过来:“怎么了?博言,怎么了?”   周博言不说话,只抱着赵怡馨哇哇大哭,赵怡馨搂着他连连柔声安慰。   顾苏在边上看着,心里渐渐生出一点欣羡来。   在顾苏的记忆中,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得到过苏羽的温柔呵护。之后突然发生巨大改变,苏羽带回了崔立飞,将他冷落在一边,姑姑看不过眼,把他带回去照顾了两年。再后来板爷来到了这个城市,收他做了徒弟,带回榕镇。   他又看向付宗明,就见付宗明面无表情坐在那,高高大大的身材坐得端正。可不知怎的,顾苏从那宽阔挺拔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点委屈,想起旧事而冒出的失落感也被盖了过去,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翘。   探望结束之后,付宗明也不打算回公司,决定直接返家,顾苏自然是要护驾的。短短的二十来分钟车程,付宗明脑子里冒出无数句“住回来吧”,甚至几次都到嘴边了,但他的嘴唇闭的紧紧的,怎么也张不开。   这样的犹豫不决让他焦虑不安,顾苏忍不住要去查看他的椅座上是不是有什么尖刺之类的东西。付宗明握着他的手臂,认真说道:“你还是住回来吧。”   在顾苏诧异困惑的目光下,付宗明语气弱了些:“这样你就不用每天跑来跑去了。”   “没关系,我最近夜里有很多事,要去一家夜店做我的工作,住哪里都是一样的。”顾苏说道。   付宗明疑问道:“你去夜店?做什么工作?”   顾苏犹豫一阵,心里觉得如果告诉付宗明,他说不定也要跟去,还是不好。顾苏摇摇头:“就一般的工作,你还是不要问了。”话说完,顾苏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恐怕付宗明更会好奇,便补充道:“就是驱邪作法,没什么可看的。”   付宗明满腹狐疑,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也不好就这样追问,岂不是显得他又多疑,又狭隘吗?付宗明抿紧了唇,心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惆怅,他好像真的变得多疑了。   他靠在椅背上,肩背放松下来,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郁闷。顾苏摸摸他的肩膀:“乖啦。”   付宗明眯着眼睛偏过头看他:“你把我当小孩子了吗?”   顾苏连忙道:“没有,就是想安慰你一下。”   付宗明:“……”完了,他的形象是不是根本没有在顾苏心中树立成功?   这不对!他应当是成熟、稳重、可靠、强大……付宗明一下子失落得继续挽留的话都没兴致提了,他非常怀疑那些挽留的话到了顾苏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小孩离不开大人陪伴的耍赖。   到达家门口,付宗明毅然决然下了车,琼姨开了门在门口等他。   付宗明的眉目本就生得立体,当他非常认真地时候,面色显得有些冷酷深沉,他淡淡说道:“刘叔,帮我送小苏回家,谢谢。”   汽车发动,扬长而去,付宗明冷着一张脸看向琼姨:“琼姨,我这样够不够稳重?”   琼姨眼珠一定,有些无处安放的意味。她抓着围裙揉了两下:“汤还在火上,我去关火盛汤。” 第二十章   顾苏回到家中,门一打开,就见一个人蹲在储物柜前,似乎在翻找着什么,虎贲在他脚边,生气地狂叫,张着一口小乳牙去咬他的脚腕,却被人用脚尖挑开了。   虎贲听见门口有声响,迈着短腿跑过来急促地发出警报的叫声:屋子里跑进坏人来啦!   翻找着东西的崔立飞并没有理会那一主一宠,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过一圈,又冲着顾苏这边走来,把他推到一边:“让开,好狗不挡道。”   虎贲气得抬起一只前爪拍在地上:本坏狗今天就要咬死你!   顾苏掐着它的前肢后端把它拎起来,走开几步。崔立飞蹲下来一层一层打开鞋柜,眉头紧锁,满脸烦躁。   “你是不是乱动我东西了?”崔立飞把柜门一摔,抱着双臂质问道。   顾苏摇摇头:“我没有动过别的东西,你在找什么呢?妈妈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不可能,我就把相机放在那边的柜子里,是不是你拿出去卖了?”崔立飞满眼的不信,转向顾苏居住的房间,“你最好祈祷别让我在这个房间找到了……”   “我说了没有。”顾苏语气冷淡下来。   崔立飞停下脚步,回头有些惊讶:“脾气见长啊,在大老板身边就这么让你得意的吗?”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也就只有你还会觉得那是一个好地方。”   似乎最开始不愿意他在隆盛的是崔立飞他自己,顾苏有些无奈:“你到底在找什么?”   崔立飞犹豫片刻,说道:“一部相机,黑色的,你有见过吗?”   “没见过,但是我之前有见妈妈收拾过那边,你应该问一下……”顾苏话未说完,崔立飞掏出手机开始拨苏羽的电话,满脸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让顾苏安静。   “喂,小飞,怎么了?”苏羽的声音无比温柔,顾苏的神色黯淡了些许,自从他回来,苏羽还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崔立飞语气生硬:“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相机?”   苏羽沉默了一会,才小心翼翼说道:“对不起啊,我看你很久没用,就给你收到衣柜上面去了……”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崔立飞突然火大,愤怒说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拿我的东西!我不用和你有关系吗?我的东西我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抢走了崔立飞的手机,他愤然抬头却对上一双忍耐着怒火的眼睛,顾苏挂掉电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和妈妈讲话?”   崔立飞愕然退后一步,却很快反应过来,他劈手夺回手机,恶狠狠道:“我怎么和她说话关你什么事?”   顾苏怒视着他,从心底涌起来的怒火想要寻找地方发泄出来,却又在所有的念头起来之后无可奈何地熄了火。   他可以接受苏羽不关心他,也可以接受她偏爱崔立飞,却不能接受崔立飞对待苏羽是这样的态度。   明明得到了她全部的爱,却弃如敝履,凭什么呢?   可与此同时,顾苏偏偏又很清楚,他凭的是苏羽的溺爱纵容。   手机响了起来,崔立飞有些火大地看了看来电显示,面上的厌烦淡了些许,他当着顾苏的面接了电话:“喂。”   “小飞啊……妈妈知道错了,你不要生妈妈的气好不好?妈妈不会再碰你的东西了。”苏羽的声音有些惴惴不安,她充满着忐忑,等待崔立飞的回复就像是等待最后的判决。   “妈,我也不是随便发脾气的,是那个相机真的很重要。”崔立飞语气好了很多,也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因为顾苏的在场,“也不是说我的东西你不能碰,只是你收起来了也要告诉我啊,急用的时候找不到肯定会心急的……嗯,你知道就好……行,我晚上回来吃饭,就这样,再见。”   崔立飞挂掉电话,面上露出一个笑容,顾苏判断,那个笑容里恶意偏多。   “我怎么对她都可以,你却不行。”崔立飞收起手机,看了这个房子一圈,“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我造成的这个局面。这个房子我住了二十年,你想住,我让给你。可妈妈要跟我走,你拦不住,归根结底是你没用。”   崔立飞扬起头,语气傲慢:“你要进隆盛,我也主动离了职,多大方。现在就只看,你能在那里待多久,会不会被那些老油条吃得不剩骨头。”   他走进卧室,在衣柜上方的小柜子中找到了被装回盒子里的相机,打开侧面的盖子查看,储存卡还好生插在原处,他放心了,将相机装入盒子,准备离开。   顾苏拦了拦:“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可以去看妈妈吗?”   崔立飞翻了个白眼:“人家没告诉你,代表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   清楚的,所以他连电话都很少打。顾苏收回手,静默地让开了路。   崔立飞走到门口,恨恨地吐出一口气,回头说道:“你住在这里还是小心一点吧。”   顾苏回了个疑惑的眼神,崔立飞皱着眉说道:“我在公司目睹一桩凶杀案,凶手知道我了,可能会找上门来,你自己一个人还是注意吧,我可顾不了你。”   顾苏说道:“你没报警吗?”   “报警?”崔立飞冷笑一声,“不报警我可以得到更大的好处,我为什么要报警?话我已经说了,到时候出了事,别怪在我身上。”   他说完便出了门,顾苏看了看夹在臂弯里的虎贲,小奶狗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嗷呜了一声,顾苏点点头:“你说得对,他是个坏人。”   虎贲低头舔舔他的手,一人一宠晃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呼……呼……”   鼻子似乎根本获取不到足够的氧气,付宗明微微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他的眼睑很沉,眼珠滚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昭示着他的不安与焦虑,但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也没有力气去发出呼喊。   浑身的骨头都泛着酸,像全身的骨头都浸在强腐蚀性的酸水里,它腐蚀着骨骼表层,再透过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表层渗入到骨髓里,所有的骨缝都被这种酸液侵入,然后一点一点强行使之分离,最后分崩离析。   皮肤表面的符文又浮现了,这次比上次出现的时候清晰很多,所有的符文皆已成型。   付宗明撰紧了拳头,他的手心里捏着顾苏送给他的那枚护身符,但是那没有用。护身符紧贴着手心里的皮肤,缓慢移动的符文游走到那片,立刻红得像是刚取出的火炭,接触到符纸的掌心灼痛难忍,他却不愿意放手,甚至攥得更紧。   没有人能听得见他的声音,没有人会来,说好要保护他的人离开了,说走就走毫不留恋,他只有这个了。   好不甘心啊。   他紧皱的眉心隐隐泛红,符文游走在脖子以下,偶尔伸展得更远些,却始终没能超越界限。   一只手伸了过来,用力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将那枚揉皱了的护身符取出来放置在桌面上。手心里的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微发痒的柔软触感——有人在他的掌心里画着什么,用着修剪得干净的指尖,横竖曲直笔笔认真。   黑暗中的符文泛着暗金色,掌心里画出来的符文自动排入密密麻麻的符文链中。最后一笔画完,所有的符文隐了下去,付宗明急促的心跳与呼吸也平静下来。   他好像是有意识的,却又什么都不能清楚感受。从掌心里蔓延的轻微凉意逐渐到达全身,所有的酸痛都缓解消除。   付宗明陷入到混沌的困意中,沉重的眼睑仿佛被粘合在一起,但意识却还在挣扎,他想睁眼去看,却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的双眼上,声音轻柔得仿佛只剩微弱的气息在耳边吹拂,有人贴在他的耳边说:“睡吧,我在呢。”   还在作困兽斗的那一缕意识顷刻得到了安抚,欣然放弃挣扎,进入深层睡眠。   别墅外的甲兵静立于空地上,它们无法靠近别墅,但它们也不愿轻易离去。   形态各异的骷髅像是极具惊悚与诡异元素的艺术雕塑,它们毫无动作,也无交流。   忽然,其中一个动了,它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将在暗处窥伺的小鬼拦腰斩断,冷漠看着小鬼伴随着凄厉的尖啸魂飞魄散,甲兵重新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它们尽然有序,仿佛还是生前那支训练有素、行杀伐屠戮之事的队伍。   无尽漫长的夜还在继续,不知在何时何处停止,它们是黑暗,亦在等待黎明。   林秘书不知道老板今天心情怎么样,如果心情好的话,能不能把小苏放出来?她现在心有点慌,频频看向办公室,犹豫着要不要叫小苏过来陪她坐在外面。   不久前付宗明将田吉骁手中的项目转交给了别人,田吉骁似乎当时没说什么,但是今天早上他想要搭乘电梯到十七楼来,而且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十七楼比较特殊,因此安保方案是多种同时进行,来访者没有预约在前台就会被拒绝,但如果像陆继丰那样,自己轻车熟路,也就只能靠秘书阻止了。   林秘书的秘书台上除去一台电脑,其实还有一个嵌入式显示屏,在有人按下十七楼按键的时候,电梯内的监控就会自动转接入显示屏,如果有任何异样,林秘书可以通知安保室进行拦截,那么电梯在十六楼就会停止。   田吉骁是公司元老,在公司的时间比付宗明的年纪还大,这样的“老人”多半会仗着资历压压小辈。林秘书见过几次他对员工大发雷霆,凶得要命,可不敢让他上来了再去拦,她自认是个柔弱淑女,可扛不住资深高管的唾沫星子。   办公室内,顾苏正拿着毛笔画朱砂符,付宗明一面翻看桌上的文件,一面时不时看顾苏几眼。   他早上起床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人,但护身符被摆在不远处叠好的今天要穿的衣服上。他记得昨晚自己拿着那枚护身符把玩到睡着,并没有离手,而琼姨为了不打扰到他,前一天晚上就会把衣服准备好,摆放在特定架子上,不可能早上进来将它放上去。   会不会……又有鬼来了?   这么严重的问题一定要跟小苏说的,一定要小苏回来贴身保护。付宗明严肃地说道:“小苏,我怀疑我家里又进鬼了。”   顾苏茫然抬头:“啊?不可能啊,我昨天晚上都去了,没有鬼能进到房子里啊。”   “……”付宗明腾地一下站起身,差点把椅子给撞翻了,表情诧异非常,“你昨天晚上来我家了?”   顾苏点点头:“嗯,我虽然这段时间晚上有事,但绝不可能认为你是安全的就完全不管,所以我在你身上留了印记,如果你有异常,我马上就会赶来。”   付宗明虽然为他那句 “马上会赶来”窃窃自喜,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你是说,我昨晚出现了异常?我怎么完全不记得,连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你不记得倒也正常,上次从博物馆回来后的事情你好像也不记得了。”顾苏说道,“你身上有一些符文,我猜测或许是我师父留下的,这些他也教过我。我昨晚补全了你身上那些符文,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它应当会稳定下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那样的情况了。”   “唔,那好,只是下次你来的时候,可要记得叫醒我。”付宗明坐回椅子上,郑重叮嘱道。   顾苏微怔,随即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身上的异常?”   无论是榕镇还是哪里,只要有人发现自己有不对劲的地方,总是惊惧不安,不寻得解法,就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即使不想解决之法,也会想知道原因,追根究底。他有些不明白,付宗明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付宗明看着他,语气无比郑重:“以前是担心的,但是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有你在,我不会有事。就像你信我,我也信你。”   仅仅是因为对他的信任吗?   顾苏想说:你不要这么信我,我自己都不怎么信我能解决这个事。但他只是无奈一笑,低头继续画朱砂符。   “叩、叩、叩。”   “老板……我觉得你和小苏可能需要出来一下。”林秘书的声音有些弱弱的,似乎遇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情。   付宗明不明所以,和顾苏对视一眼,顾苏说道:“去看看。”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林秘书倚在门口,目光直直盯着秘书台上的快递盒,好似被勾走了魂,叫她也没个反应。   听说有人寄刀片、寄炸弹的,那都是有着血海深仇,付宗明不记得自己和谁结了这么深的仇怨,盒子里的东西把林秘书给吓成这样,指不定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   顾苏眉心一拧,就要走上前,被付宗明一把拉住了:“小心,别伤着你,还是我先去看看。”   “没事,那不是……你看了就知道了。”顾苏原本想说那不是危险物品,但是他又不确定那对于付宗明来说有没有危险,至少付宗明出现异常情况是在见过那东西之后。   付宗明皱着眉谨慎走近了,往打开的盒子里一瞧,瞬间睁大双眼握住了盒子边沿:“这是……”   盒中铺着白色的珍珠棉,躺在其中的正是不久前顾苏所说的,被人盗走的鱼师剑。   古剑安稳躺在柔软的填充物中,仿佛也同它一样无害。顾苏伸手过去,还未碰触到,离了寸许远,古剑竟然微微颤动,发出金属颤动的震音,仿佛来自久远过去的怒吼哀鸣。他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剑刃,鱼师反而回归一片死寂。   “你干什么?这是开了刃的!”付宗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点火气,把顾苏的手从鱼师上弄下来,动作有些粗暴,但他还记得小心不让剑刃割伤他。顾苏抽回手,嘴角微不可查地绷直了些许,付宗明意识到了什么,暗自后悔,恼恨自己不妥当的语气和动作。   林秘书这会儿才悠悠回魂,说道:“老板,你是不是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啦?偷盗博物馆的珍贵文物可是要判无期的!”   付宗明满脸冷漠:“你打算举报我吗?”   “不会的!”林秘书立刻猛烈摇头表述忠心,“我一定守口如瓶,绝对不会出卖你的!”   “……”付宗明不忍直视,“我可谢谢你了。但它真的不是我偷来的,我偷它做什么,当传家宝吗?”   “林小姐,这是谁送来的?”顾苏问道。   林秘书摇摇头:“不知道,有人送到了前台,说要送到总裁办公室。前台不能擅自开箱,送上来给我检验,一打开就给我惊呆了!”   这种来源未知的包裹本来是不能拿上来的,谁能保证里面的东西是安全的?但林秘书出于好奇和……无聊,将箱子打开了。说实话,惊吓大过于惊喜。   任谁看见有着重重安保,锁在展柜里经过几千万人观赏瞻仰的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中,都会害怕被抓走吧。   付宗明有些补救似的说道:“前台有监控,小苏你要看吗?我马上调给你看。”   顾苏点点头,付宗明对林秘书使个眼色,林秘书立刻意会,通知安保监控室调出前台监控,直接转接到秘书台上的显示屏上。   前台人来人往,每日上千人经过,林秘书只截取了快递到达的那个时间段。一个身着休闲服的男人进入画面,他戴着鸭舌帽,似乎并没有遮严实,但摄像头没有拍到他的脸,或许是,根本就拍不到。   监控画面其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个男人衣服上五颜六色的图案都很清晰。监控室调出其他几个角度拍摄的画面,但总是因为各种巧合掩去了他的脸。   三人一齐看着画面,林秘书都要觉得这监控仿佛是嘲讽了。   顾苏突然对付宗明说道:“你是不是在那次参观博物馆之后,就没有和薛伦见过面了?” 第二十一章   无论是会见合作伙伴,还是与他们通话,付宗明从来都是当着顾苏的面进行的,薛伦和付宗明在那之后有没有再次联系,他似乎没有印象。   “嗯,在那次之后我们进行过一次通话,我决定不再亲自接触博物馆项目,在我说明原因之后,薛伦表示理解,自此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付宗明说道,“你觉得他是薛伦?”   顾苏盯着静止的画面,声音有些轻:“看着像。”   林秘书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说谁啊?薛伦是谁呀?”   这句话一出,顾苏和付宗明都看向了她,眼中的诧异无法遮掩。   林秘书从来不是深沉有城府的人,她的表情天真而又困惑,顾苏清楚,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疑问。   “小林,你是认真的?”付宗明语气有些沉。   他的样子太过严肃,林秘书缩了缩肩膀,满脸无辜地说道:“怎么了?这个人是‘不可说’吗?”   “薛伦,他是之前预约过的,鑫煌的总裁。你接待过的,忘了吗?”付宗明面色凝重起来。   “鑫煌?”林秘书面色也古怪起来,她疾步走到电脑边,拿起预约记录本,仓促翻到其中一页,睁大双眼,举起记录本展示给他们看:“老板,鑫煌总裁那天临时有事,取消了预约,我当时就告诉你了!”   她伸出手指,像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被划掉的记录,拔高了声调:“而且,鑫煌的执行总裁姓贺,他叫贺景啊!”   付宗明拿过记录本,虽然记录用红笔划了一条,但是完全不影响看清那些字,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预约人:贺景。他看向顾苏,林秘书说的是真的。   “这不可能……我明明问过表哥的。”顾苏也被这变故弄得有些混乱,“他不会骗我的。”   林秘书咽下一口唾沫,看他们两人都像是受了巨大冲击的样子,小心说道:“我和贺总的秘书很熟,要不,我去问问?说不定,只是贺总朋友代替他来见了你呢?”   这话说出来一丁点说服力都没有,但也只能这样说。林秘书拒绝去想付宗明所说的,是她接待的那个叫薛伦的人。这样的事情,怎么想都是不符合逻辑的,可如果说是灵异事件,连小苏都没能回过神来,她就更不敢去细想了,简直是不能更让人细思恐极。   在付宗明的默许下,林秘书拨通鑫煌总裁秘书的电话,打开了扩音,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便接通了。   “喂?”一个清甜的女声传了出来。   “宋宋,我是一淳。”林秘书嗓子眼有些发紧,她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我有点事问你。”   “诶,你说。”对方似乎还在做别的事情,回答有些漫不经心。   “你老板是叫贺景,对吧?是鑫煌的执行总裁,对吧?”林秘书的语气充满不确定。   “对啊,你别傻了吧,这种问题还要问?”宋秘书笑了一声,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对话上。   林秘书对付宗明撇撇嘴:你看吧!她继续问道:“那你们公司,有叫薛伦的人吗?”   “薛伦?”宋秘书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员工里头我还真不知道,股东、高管里反正没有。”   “这样啊……”林秘书说道,“那行,下次出来吃点心呀!”   “好……等等!”宋秘书突然喊了一声,“我查到了,十几年前进行博物馆投标的时候,竞标成功之后有个叫薛伦的人被赠予了百分之三的股份,公司内部发过一份小通告。但他只是吃干股,并没有职位和实权,也没在公司出现过,这都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先这样吧,我们下次一起吃点心的时候再聊。”林秘书挂掉电话,看向付宗明,却见她老板看着顾苏眼睛一眨不眨,一点和她来个眼神交流的意思都没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顾苏皱着眉头,他有些不确定了,那时问原君策的时候,他有没有说薛伦是鑫煌的总裁?又或许,原君策说的和他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但林秘书的反应显然是不应该的,他和付宗明都清楚记得,林秘书才是第一个见到薛伦的人,也是她给他们介绍的。   现在看来,他们所见到的薛伦,和宋秘书口中的那个薛伦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一定。   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只是想带着付宗明去看鱼师剑吗?那付宗明在之后出现的异常是不是也可以归因于此,是那人有预谋的想要利用鱼师剑造成一些不好的后果?   就算那些暂且不提,这样大费周章将鱼师剑偷出来送给付宗明,显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   “把它扔掉。”顾苏态度坚决。   付宗明很意外:“什么?”   “或者我拿去处理掉,无论如何你不能留着它。”顾苏不由分说,将盒子重新封了起来。他要去找顾寅涵,顾家一直负责地下展馆,一定有妥当的处置方式。   “为什么?”付宗明突然按住了盒子,“我还挺想留下它的。”   顾苏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付宗明坦然与他对视,虽未说一言片语,却露出了少有的强硬态度。   他的眉心,那块红印又渐渐显露出来了。   顾苏缓缓吐了一口气,柔声说道:“放手。”   付宗明脸色却凶狠起来:“不!”   场面一下变得严肃而暗潮汹涌,林秘书给吓懵了,她从未见过付宗明发怒的样子,更别说是对着顾苏发怒!   鱼师在盒子里小幅度地振动着,它强大的怨念与诅咒很快充斥了这片狭小的空间,从盒子的缝隙中逸散出来。   付宗明双目渐渐红了,像是愤怒到极致,他说道:“我要留下它。”   “好。”顾苏松开拿着盒子的手。   付宗明双眼紧盯着他,防备着,警惕他的任何动作。似乎顾苏真的妥协了,他拿着盒子,退后几步,转身要进办公室。   突然,他的脖子猛地一痛,眼前一黑,失去意识直直倒在了地上。   这突然的变故让林秘书几乎要尖叫起来,顾苏将盒子捡起来,冷静说道:“林小姐,你照顾一下他,我马上回来。如果他在我回来之前醒来,有什么情况你可能控制不住,我建议你先把他绑起来。你最好……”   顾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最好通知一下付太太,情况有些不妙。”   他说完,走进电梯,林秘书伸出一只手,心中呐喊:救命!别走,我一个人搞不定的!我只是个柔弱淑女,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些?   她看着地上一米八多身强体壮的付宗明,内心只剩一片绝望,她发誓,她再也不把莫名其妙的东西弄到办公室了!   顾苏到城门楼找到顾寅涵,将鱼师交给顾寅涵后,顾寅涵满脸震惊:“真是你偷走的?”   “偷走它的人将它送给了付宗明。”顾苏说道,“付宗明似乎因为这个有些失去理智,你要妥善保管好它。”   顾寅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顾苏不敢多耽搁,立刻返回公司,他下手并不重,付宗明随时可能醒过来。   果然,等他到达公司的时候,付宗明已经醒来了,他似乎并无异常,对自己竟然会在地上醒来感到不可思议。   林秘书满脸镇定地说道:“哦,你刚才很困,就睡着了。”   付宗明看着她手里的绳子:“我困到躺在地上就睡了?你这绳子是准备干什么用的?”他警惕起来,“你不会是想勒死我吧?”   “……”林秘书像是看见了救星,对电梯的方向喊道,“小苏你回来了!”   顾苏镇定自若地走出电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将付宗明搀扶起来,温声说道:“我只是出去一下,你怎么就坐到地上去了?”   付宗明仔细想了想,说道:“小苏,是你打的我吧?”   “这怎么又记得了……”顾苏小声嘀咕。   “小苏,”付宗明面容平静,“我是不是又出现什么异常了?”   “没有,刚才是闹着玩,我失手了。”顾苏并不擅长说谎,他努力想要表现得真诚一点,但他谁也骗不过。   “小林,你说。”付宗明看向林秘书。   “唔……老板,你先前好凶啊,我都被你吓到了。”林秘书小心翼翼往顾苏身边蹭了蹭,将拿着绳子的手藏到了背后。   付宗明眉峰往下压了压,面上不显,双眼中却含着懊恼与茫然。他看向顾苏,双唇微微张了张,却像是被哽住了,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   顾苏连忙走过去安抚地顺着他的肩背:“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那你应当也要怪我,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在你身边竟然还出现这样的状况,甚至束手无策到要打晕你的地步。”   林秘书适时上前:“老板,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在顾苏的安慰下,付宗明勉强同意回去休息,不久前的对话还历历在耳,但仅仅是几个小时,局面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或许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毫无意识的时候做了什么,他担忧的是,他会不会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做出伤害顾苏的事情。显然,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征兆。   顾苏回家一趟,给虎贲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决定今晚就在别墅守着付宗明。   入夜之后,付家没有什么活动,琼姨早早回房睡了。付宗明洗过澡躺到床上,顾苏让他今天早点休息,他也愿意听他的。   房间里的灯关着,窗帘也被合上了。床边传来椅子轻微移动的声音,有人缓缓坐下,柔和的目光笼着他,随后便像是入定一般,不动了。   付宗明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浑身像落了细沙子,有些**难捱。他尝试着转移注意力,却失败了。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与顾苏对视:“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顾苏眨眨眼,别开脸:“那我不看你。”   “可你在我旁边,我也睡不着。”付宗明翻了身,侧躺着看他。黑暗的房间里只能看见一丁点轮廓,顾苏的眼睛里像是含着揉碎的光,那似乎是他的错觉,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但他依然能循着那一点微妙的错觉,去直视他的双眼。   “为什么?”顾苏有些无辜。   “你在我旁边,我就想看着你,闭上眼睛也会想,自然睡不着。”付宗明语气平淡自然,但那是刻意为之。他有着千百个念头想让顾苏知道,有千百种表达方式,但他想用这样的方式,似乎这样能让那不同寻常的情感也变得自然起来。   他清楚这其中的怪异,却并没有扼制的意思,他想让这自然而生的情感,也自然而然地被顾苏所获悉。   顾苏沉默片刻,柔和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的无奈:“那我应该去哪里呢?”   “你……”付宗明语气迟疑,但他仍是试探着说道,“那你睡到床上来。”   久无回应,没能控制出口的试探,好似即将要变成了砸自己脚的石头。付宗明咬紧了牙根,克制住懊恼得要背过身去的冲动,反而又说了一句:“上来吗?”   就在他快要尴尬得想捶死自己的时候,顾苏动了,缓缓走到床的另一侧坐下,随后躺了下来。   “这样可以吗?”   付宗明背对着他,他现在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前一刻的放胆,他在想另一件事:如何自然地转身和小苏面对面,而不显得刻意呢?   背后的顾苏注视着他的后脑,有些毛刺刺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来,折成三角形,悄无声息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付宗明突然想到他这样的贸然邀请,实际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我去给你拿个枕头吧。”   方一抬起上半身,就被一只手搭在肩膀上按了下去,他的力道让毫无防备的付宗明无从抵抗。他是真心想去拿枕头,又不是做做样子,却一下就被按了回来,不由得心中有些诧异。   “不用。”顾苏轻声说道,“你的枕头位置足够了。”   付宗明一时间不知自己应该想:“小苏是练过的,他要是压制不住该怎么办”,还是想“他们这算不算同床共枕”这件事。   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像是集体开大会。付宗明在一片擂鼓似的心跳声中,伸手去够肩头那只手,他缓慢地将手覆在他的手指上,对方像是默认了,并没有抽回。   困意渐渐席卷上来,来得汹涌猛烈,付宗明闭上沉重的眼睑,进入了深层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细微的动静,顾苏瞬间睁开眼,双眼清明,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他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走出了房间。走廊里十分昏暗,但仅有的光足够了,顾苏走到楼梯口,一眼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人。   她微垂着头,一双高跟鞋脱在一边,静静坐在沙发上,似乎有所感觉,抬头向二楼看了过来。   顾苏走下楼,轻声叫道:“阿姨。”   “回来得有些晚了,抱歉。”辜欣茗面上带着旅途的疲倦,勉强笑了笑,“宗明他现在怎么样了?睡了吗?”   “现在睡了。”   顾苏毫无隐瞒地将付宗明的异常都告知辜欣茗,她是付宗明的母亲,绝不可能对这些事情毫无所知,至少,会知道前因。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顾苏之前的事情,仅仅只是让他照顾付宗明,这并不合常理。   “阿姨,孤掌难鸣,我才出师门不久,也不过是个半吊子。”顾苏看着辜欣茗,缓缓说道。   辜欣茗柔和注视他:“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或者是说些什么?”   “他应当早夭,生理却与常人无异。他的身上看不见气运,看不见未来。”顾苏低声说道,“即便是用天眼去看,也似云山雾罩,被阻挡在外。我猜测或许是师父做了什么手脚,但我并不如师父厉害,应付不了未知的状况。”   “什么是未知,什么又是已知?”   顾苏静静听着,辜欣茗的语气逐渐加重了:“难道我应该告诉你,楼上房间里的那个,是无主的孤魂?难道要我说,那孩子根本就是由你的师父束缚在那具身体里的吗?”   顾苏震惊地同时又有些觉得在意料之中。   “你师父之前,来了好多道士。”辜欣茗挺直的肩膀松懈了下来,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根本没有触及声带,仅凭着一口气支撑,“他们说,这房子里有恶鬼附身、夺舍,要替我驱鬼……可那是我求来的,无论他以前是谁,他现在就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夺走他。那些疯道士……”   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辜欣茗语气中仍是不甘愤恨,那些胡言乱语的家伙都是弄虚作假的神棍,所有那样说的都该被赶出去!   “早夭的命?可他并不是早夭,他根本就没有得到出生的机会。原正启拒绝了我,原正奇想要依靠我父亲掌握原家,他承诺帮我……但他太没用,宗明出生后魂魄不稳,还引来无数阴魂妄图趁虚而入,还是你师父有办法,成功将魂魄用符咒固定在身体里……”辜欣茗低笑了几声,将耳畔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也隐去了几乎要到崩溃边缘的疯狂。她压低了声音,“难道他不乖吗?他不是个好孩子吗?我爱他呀……”   她的诉说断断续续,有些语焉不详,不过也没有必要,顾苏可以猜得到。   顾苏良久没有言语,整个客厅里寂静阴暗得诡异,两人的呼吸都放得柔缓。   辜欣茗几乎要等得失望了,却听顾苏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所有的话都淤积在胸口,他心中涌起的思绪没有头尾,不知该从何说起,一种想法冒出后又瞬间被另一种想法倾覆。但开口说出那句话之后,接下来的话就自然而然出了口。   顾苏继续说道:“无论过去如何,我承诺过会保护他,师父会做那样的事情,想必也是承认他的。”   反正,符咒一日不消失,付宗明就一日不会死,就算符咒失效,他不得不去地府,顾苏也会去地府把他拉回来。   并不只是因为对辜欣茗的不忍、怜悯,也是因为他并不想付宗明遇到那样的事情。付宗明很好,他有权像常人那样活着,顾苏就是这样认为的。   辜欣茗在倾吐之后,因为听闻儿子出现异常而担忧的心情顺畅了许多,她拉着顾苏的手,眼神有些脆弱:“小苏,宗明已经大了,我不可能总是在他身边的。你是板爷的徒弟,我只能把他托付给你了。”   顾苏有些茫然,但他还是点头应下。他所仅知的,唯一知晓这些事情的人是已经糊涂了的板爷,如果他不应下,付宗明还能依靠谁呢?   谁让,他确实于心不忍。 第二十二章   桌上的台历自动显出了当日吉凶宜忌,原君策抬头一看:“哟,明天就是中元了。”   伏在桌面上的小二黑喵了一声,瞪着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看他,爬起来在台历上嗅了嗅。   小二黑就是顾寅涵捡回来的阴间信使,起名字的时候大家一齐讨论,叫什么发财、招财、富贵,这些名字都觉得俗气,叫吃的吧,好好一个办公场所,到处都在叫包子、馒头、花卷的,和早餐店有什么区别,未免太不严肃了。   最后给起了个小二黑,谁起的来着?原君策掐着鼻梁想了想,对,部里最黑的大黑起的。   他俩在一起,黑得浑然一体,大黑第一次见它就有了天然的亲近之感,鼓着一身疙瘩肉要去抱它,小二黑竟然也不躲不闪。事后原君策见小二黑远远看见大黑就撒开四爪跑,奔得像是绝命逃亡,略一琢磨,那天没跑可能是当场吓懵了。   小二黑鼻尖也是黑色,一身哑光的皮毛,点缀一颗湿润的黑亮鼻头,看久了,倒也怪可爱的……原君策眼神柔和了些许,嘴角有了上翘的趋势,可这微笑还未完全展露就半途夭折了。   小二黑一巴掌把台历拍到了地上,往面前的文件上一瘫。原君策捏紧了拳头,额头青筋跳动,废了老劲才克制住锤它一顿的冲动。   何必跟一个畜生过不去?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部……部长?我工作完成啦。”彭思佳敲开门,探头探脑往里瞅,一本正经报备。   原君策抚着下巴,眼神深沉:“嗯。”   彭思佳眼看原君策打算装不懂,立刻说道:“那我把小二黑抱走了。”   “行,你抱着它。”原君策点点头,竟然大方同意了。   “真的?”彭思佳满脸惊喜,   “今晚加班到十二点,我带你去个地方。”原君策敲了敲桌面,“员工食堂今天伙食还不错,还有小二黑陪你,加个班也不亏。”   “……”彭思佳觉得手中的小二黑重逾千斤,简直就是一坨毛绒绒的负担,不多搓两遍简直不能弥补她受伤的心!   熬到夜里十一点半左右,彭思佳抱着小二黑睡得正香,口涎沾湿了一块毛,被一爪子拍醒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君策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走,我开车。”   “去哪?”彭思佳连忙跟上,路过自己位置顺带把包给拎上了。   原君策轻描淡写:“带你长见识。”   城门楼是个百分之八十的本市人都会来逛过的地方,彭思佳也不例外。只是她来的时候都是白天,遇上节假日,算得上是人潮汹涌,摩肩擦踵。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偌大的商圈倒不是没人,只是那些还开着的夜摊、小铺太过分散,有时候很长一段路走下来,没有路灯,也没有商铺灯亮着,能一个人都看不到。   天师是不应当怕鬼的,彭思佳就不怕,她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可她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怕黑。鬼是她所了解的东西,所以有什么可怕的呢?黑暗中有的,可不仅仅是鬼,还可能有很多未知的东西潜伏在那里。   但到底有什么彭思佳也不知道,不然那就不叫未知的东西了不是吗?   彭思佳在下车后紧紧跟在原君策身后,又是好奇又是警惕地看着前进的方向,和怀里的小二黑如出一辙。   踏入“与友”之后顶着群妖的目光,彭思佳瑟缩一下,却又立刻硬气地挺起背脊来,她可不能在外头丢了国降部的脸面。   原君策则随意很多,一路走去,接受众妖的点头示意与瞩目,直直往厕所去了。   仓促跟随的脚步停了下来,彭思佳望而却步,男厕所?她的目光不由得诡异起来,带她来男厕所长见识?兼职人生导师也就算了,怎么还教生理卫生的?   原君策站在一个隔间前,回头看她:“不进来吗?那我可先走了。”   他说完,拉开隔间的门走了进去,彭思佳心急地向前一步,脚下已经踏了半截属于厕所内部的瓷砖,一不做二不休,她带着豁出去的心态冲了进去,拉开隔间的门向前跨一大步,立刻就反手带上了。好像稍稍晚一秒,就会被外人看见她进了男厕所,并成为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羞耻回忆。   那道门后是一片虚无的空间,任何,她是说任何样子都可以接受,但是唯独不能接受全黑的场景,毫无光亮。   周围一片黑暗,彭思佳一阵紧张,转身就要找到那扇门出去。   身后什么都消失了,她在原地转了几个方向,所有的方向看起来都给她同样的感觉,几次下来,她已经分辨不清最初是面对着哪里了。   “部长……部长……”   彭思佳颤抖着声音呼唤原君策,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方听起来无比陌生,还自带混响,比恐怖片音效还要恐怖。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闭上嘴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剩下怀里的小二黑了……她摸了摸小二黑的后颈,下意识低头去找它的身影。但在毫无光源的地方,它的眼睛竟然在发着光!   小二黑平日里还可以说是黄绿色的眼珠,现在看起来是绿幽幽的,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彭思佳呜咽了一声,现在漆黑一片的小二黑也不能给她安慰了。   她定了定神,想起自己还有几张符可以燃起火来,她掏出符,夹在指尖轻轻晃了几下,很快火光便亮了起来。但符纸上的火显然不正常,这符纸和之前用过的是同一批,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此时此地,它显现出来的,是幽蓝的火光。   并不活跃的火苗在符纸上持续了没多久,就被小二黑喵呜一声伸出爪子拍掉了,并奋力从彭思佳怀里跳了出去。猫爪落地的声音微不可闻,几乎是从怀里跳出去的瞬间,彭思佳就感觉不到小二黑的存在了。   彭思佳一下子丢了猫灭了火整个人都快炸了,头皮麻得就像被人奋力往上拉扯,用力脱离躯体,虽然不痛,但那样的感觉叫人忍不住想要尖叫。   彭思佳别无选择,她只能找个方向走动起来。随着脚下的移动,周围的景象也逐渐显露出来,青砖铺就的大道在脚下也能凭触感感觉出来。周围陆续看见了一些桌子长条板凳,但没有其他东西在,就连鬼也看不到一只。   如果在此时能看见一只鬼,彭思佳有些气闷地想到,她还能上去问个路呢。   距离逐渐的推移,周围视线所及的摊位已经开始齐全规整了,有些支着棚子,还有的茶壶茶碗都摆好了。   不知走了多远,彭思佳猛地一抬眼,竟然看见不远处坐了一个老婆婆,有些欣喜,却也有些迟疑。   这不知名的空间里,如何能判断那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好鬼还是恶鬼呢?彭思佳脚步缓了缓,远远地观察着。   老婆婆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矮凳上,身上的衣物颜色很暗沉,灰白的发被挽在脑后,但一些碎发不受控制地支棱在一边,有些凌乱。她低着头身形不断小幅度晃动,离得有些远,彭思佳无法判断她在做什么。   彭思佳紧走几步,接着看到老婆婆的身边支着一个小摊,但周围没有任何人。   “老婆婆,我想问个路。”彭思佳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尽量用着最斯文得体的声音说道。   “啊?”   老婆婆晃动的身形顿住了,她循声回过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显露了出来。   苍老的面庞并不会令人害怕,但令人惊惧的是她的眼睛,那张苍老的面孔上并没有眼睛,只剩两个漆黑的洞在脸上。   “早晚能看见你带着俩血窟窿回来!”   原君策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彭思佳满脸惊恐地退后一步,压住了蹦到喉咙口的怪叫声,下意识去摸钥匙串上的铜钱,但扑了一个空。   老婆婆笑了,露出一口缺了几颗的牙,嗓音喑哑:“这里没有路……”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   老婆婆手动了动,彭思佳视线下移,这才看清她手上的动作——这老太太竟然是在磨刀!   “呛——呛——”   金属与磨刀石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彭思佳已经头脑一片空白:“你……”   “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留下来……留下来……”老婆婆站起身,手里提着的刀还在往下滴着水。   锋利的刀刃显出一道银白,尖长的刀刃冒出森森寒气,老婆婆的眼眶中却映不出任何东西,彭思佳仿佛能看见黑色的雾气在那双洞中翻涌。   彭思佳双腿有些发软,她挪不动腿,忍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了,她紧闭双眼,冲破喉咙爆发出一声怪叫:“呱——”   老婆婆手里的刀一抖,差点掉地上:你呱个什么劲!   “癸婆,你又在吓唬小孩儿了。”原君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彭思佳哆嗦着睁眼,果然看见了她家缺心眼的部长。   “哇……她要拿刀杀我……”彭思佳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了原君策身边,她一边哭着,一边偷偷从角落里看着老婆婆的方向,生怕她提着刀冲过来。   “你再说一遍谁要杀你?你还记得你是干什么的吗?”原君策觉得自己脑壳疼。   彭思佳一阵心塞,心说要不是被他那句话给吓着了,也不至于一下没反应过来啊。她逐渐看见了一些东西,哭声也弱了下来,最后只剩几声尴尬的哭嗝。   她的余光瞥见有一道黑影闪过,视线转到那边时,反方向却又闪过了几道黑影。彭思佳索性不再追逐,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仔细去看,那些黑影渐渐有了人形,由恍恍惚惚的重影最终成为了一个清晰具体的模样。   那都是地府中的游魂,并且,它们充斥着这条她眼中空旷的大街。   彭思佳这才意识到,她因为太过紧张,根本没有用心去看周围的情况,只凭着肉眼在混沌中迷茫。   “遇到害怕的事情,你呱什么?又不是蛤蟆成的精!”癸婆提着刀,往一旁的桌子上摸索过去。   几个小鬼站在一边,皆是青面獠牙,面目有些异于常人,或叉腰或架着胳膊,瞪着桌子上的一颗大西瓜。   癸婆一边切西瓜,一边招呼其他人也一起来吃。   彭思佳有些激动地说道:“我说的明明是!”她的语气陡然弱了下来,“鬼……啊……”   “这位是癸婆。”原君策对着彭思佳介绍道。   “这位在世之时可比你厉害,一眼能断过去未来,十里八乡都要供着的活神仙。”原君策并着双指点了点。   “哦哦!”彭思佳看着地面不敢抬头,她总是一错眼就对上那双黑窟窿,立刻毛骨悚然得像是爬了满身的毛毛虫。   原君策语气很淡,也不顾忌自己说的话里的当事人就在场:“就是和你一样不长记性,到了被人挖去了双眼。且因为透露天机太多,被禁在地府,不得转世投胎,要到赎完罪了才能重新做人。”   彭思佳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快下来了,之前只是言语恐吓,现在是觉得说的话不够分量,还得带她来亲眼看看才作数么?   回去就得辞职!   癸婆并不介意自己做了反面教材,反而笑道:“我老婆子若是能警醒你们这些后生,倒也是功德一件。老婆子我虽然没了眼睛,可眼盲心不盲。”   突然远处产生了小小的骚动,但离得远了些,这边并不能看到。   癸婆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道:“今年,又是阴使独自巡查?可有一段时间没见两位一起出来了,有多久了?”   一旁的小鬼嘲笑道:“我们这些鬼物,常年不见天日,哪还记得具体多少年月!不过癸婆,您不是说心不盲吗?这您可猜错了,来的是阳使,这几十年都是阳使一个人哩!”   “真的是一个人吗?”癸婆笑笑问道。   “哦!”小鬼一拍额头,“可提醒我了,阳使换人换了好几年了,可不是两个人嘛。”   癸婆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可不是,我当真糊涂了。”   巡查的事情耽搁了一晚并不是什么大事,鬼界前期还在协调安排中,开闸放牛还得把通道连到闸门后边呢,鬼门大开比开闸放牛还是要稍微复杂点的。   伴随着鬼门开的日子,无处可去的地底幽魂自然要寻个消遣,阴阳两界相通,有些能耐的活人也想下去见世面——至于能不能活着回来,那就各凭本事了。   两厢一合,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鬼市。   乍一提起鬼市,似乎各地都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就算是地府里的鬼市,也算不得是官方举办,至多派几个鬼差巡查,以免出现大的骚动。错不了,那些鬼差就算是阴间的“城管”。   顾苏今天来得晚了些,虎贲好像有些怏怏的,他在家里安抚了它好一会儿。他进入“与友”,目不斜视直直往里走,待他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吧台边上的妖怪对视一眼,嬉笑起来。   鼠妖莫晖端着一杯鸡尾酒,将目光收回来,转脸看着其他几个,突然动了动五官,一头灰白的头发渐渐黑了,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白皙秀气的脸:“我是目无下尘的阴间使者……今天这酒谁请?我可以用这张脸陪他玩一晚。”   说完,他也忍不住和旁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小苏?你在这里干什么?”   莫晖的手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那人的力气还挺大,莫晖不由得皱着眉看过去,却微微一愣。抓着他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俊朗,身上的衣着低调,莫晖却眼尖地看出价值不菲。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阳气充沛,丝毫没有其他私生活混乱的人的那种杂质,这可是……大补。   “你认错人了吧,我们真的有那么像吗?”莫晖有些俏皮地一笑,“虽然我不是你口中的小苏,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他的替代品……”   随即他的手被用力挥开,那人面色冷凝,深邃的眉眼中隐隐透出一点戾气,他有些克制,压低了声音:“你?就凭你?”   莫晖被那人突变的脸色吓了一跳,明明刚才还是焦急担心的样子,怎么变脸变得比他还要快?   “你要做什么?”莫晖克制不住现出一口尖牙。   但即便是显出妖像,那个普通人好似一点都不害怕,他仍是紧紧盯着他:“阴沟里的生物,怎么敢顶着这张脸……”   他的额心一片赤红,竟然就抓着吧台上的酒瓶磕碎了,对着莫晖的脸。   莫晖眼中闪过阴狠,屈指成爪,想着先下手为强,尖锐的指甲仿佛带着毒,手背上冒出寸许长的灰色毛发。   顾苏进入门中不久,周围的鬼魂是前几日的数倍,看见他到来,纷纷围上前来,都盼着能说上几句话。   无他,实宗门人乃是第十殿阎罗阳使,十殿阎罗各司其职,而第十殿阎罗正是掌管轮回。那些滞留于地府的阴魂都盼着早日投胎,阎罗王自然不是轻易能见到的,但阴阳使是阎罗王直隶下属,再微小也总是个希望不是?   周围货真价实的鬼哭鬼号让顾苏觉得耳朵饱受摧残,这时他感应到他留在付宗明身上的印记又向他传递出警报,他连忙从门里出来,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差点心跳骤停。   付宗明背对着他,看不清是个什么情况,那只胆大包天的鼠妖的脸让他有些不适,竟然还想要伤人?   他取出一张符,双指并拢往前一松,符纸直直冲着鼠妖而去,瞬息间鼠妖便被麻痹倒地,微微抽搐着恢复了本来面貌。   “宗明?”顾苏跑上前,握住付宗明的胳膊让他面对自己,就见他双眼茫然,满面震惊,松开了手中的酒瓶,一把抱住顾苏:“小苏……”   顾苏直觉他应当是跟踪自己来的这里,但显然现在并不是质问他的时机,他安抚地拍了拍,说道:“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付宗明点点头,被顾苏牵着向门口走,他突然无声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莫晖一眼。   那眼神冷漠而又凶狠,含着嗜血的残暴。   但他迅速垂下眼睑,乖乖转回去看着顾苏的后脑,眼神温柔带着笑意,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第二十三章   阴暗的长巷还是熟悉的样子,偶尔几盏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也能照亮一段路。莫晖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不知道阳使用的是什么符,他麻痹在地一个小时才缓过来,周围的小妖都缩着脖子装鹌鹑,没一个给他出头的!   更可恨的是那个普通人,有什么能耐用那种眼神看他?   越想越生气,莫晖愤恨咬牙,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通过这条长巷的时间似乎比平时要长了一些,莫晖意识到这件事情,还是因为周身温度骤降,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停住脚步,看到不远处有一盏灯亮着,他再次迈步,速度加快了许多,但十来步之后,他和不远处那盏灯的距离一丁点都没有缩短。   若有似无地阴风在周围打着转,莫晖的脸骤然狰狞起来,他猛地转身,挥出尖锐的爪子,但扑了个空,身后什么都没有。   他定了定神,一双尖耳朵立在两边,仔细聆听。有风的声音,还有风刮过电线的呜呜声……   “锵——”   一声金属碰触到地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莫晖并未转身,他余光瞥见路边的排水口,那边时常有人往里倾倒垃圾,盖子被人揭开了。   那人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活在阴沟里的生物,可那又怎么样?在那种地方也能活,就是他的本事。   他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向着排水口冲去,身后是什么?他并不想知道。正面去硬抗?不好意思,这种想法不可能出现在他脑子里。   但就在他快要跃进排水口的一刹那,一道银线出现在他的前方,凭着本能,他收了向前的冲势,堪堪侧身避过那条银线。   似乎是避过去了,但莫晖感觉到头皮一阵凉,他愣了一瞬,随即,一阵温热伴随着刺痛在头皮上炸开。莫晖满眼不敢置信,颤抖着手去摸,手才举到耳朵边上,温热的液体已经顺着眉骨滑下来了,落在地上。   那道银线动了动,露出了侧面,那并不是银线,而是一把锋利的长刀。握着长刀的那双手只剩下骨骼,泛黄的骨头没入玄甲之中,它如同一座雕塑,维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然后才缓缓收回刀,竖在身前。   莫晖很难理解,以它这样的节奏,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判断好的逃生路线那里?   他很快无暇想这样的事情了,甲兵身后出现了另外三个,分别手持长矛、弓矢和长棍。身后的金属声又响了一次,莫晖警惕地侧过身,以背抵墙,这下他可以看清前后,但清晰看清处境的同时,又让他有些绝望——身后站着的甲兵手持长斧、双刀,还有一个手中拿的武器他都根本不认识!   手持长矛的甲兵突然用武器的末端敲击了一下地面:“得令。”   整齐浑厚的声音从那些白骨森森的骨骼中发出,像是千军万马的应和——   “杀!”   顾苏一路上一言不发,付宗明心里搅和在一团,却仍然觉得自己还挺有理的。任谁有了自己中意的人,放任他出入声色场所不闻不问,那都是缺心眼。   顾苏直觉有些事情自己就算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付宗明似乎意识到了之前对于自身的判断有什么不对,这一切并不是他以为的体体质问题。他再也不复之前的小心,还敢独自偷偷出门。顾苏清楚,付宗明是个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根本不需要顾苏像对待幼童一样这不允许那不允许,这样做反而会引起付宗明的逆反心理。   他最终只是在付宗明临睡前说了一句:“明天中元,如果你真的想去看我做什么的话……你要跟紧我,绝对不能离我太远。”   “我不想去那里。”付宗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只是因为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   “嗯。”顾苏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几日召回蛮阿都失败了,之前蛮阿不肯回来,但他与蛮阿之间的神识联系一直都在,也就没有强求。可前两日他第一次尝试召回便失败了,失败之后没过多久,连一直维持的一线感应都消失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当口……   中元当日,顾苏出门便被席卷而来的浓烟熏了一喷嚏,小区街边已经有居民开始焚烧包封,漫无目的行走的人很少。   中元并不如其他节日一般喜庆,反而在众人的行为举止下显得格外严肃郑重。中元大赦,百鬼返回人间,于常人来说,这是与亡人离得最近的日子,将纸扎、纸钱分堆,用写了姓名的纸包袱装好点燃,落款孝子贤孙,祈愿先祖保佑后人。   顾苏从人群边上匆匆走过,付宗明已经开车在门口等着了。顾苏脚步加快了,目光凝在付宗明的脸上,付宗明见到他向他走过来,过了几秒,露出一个难以自抑笑来。   虽然顾苏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在灯光下,付宗明清楚地看见当他走近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   等顾苏系好安全带,付宗明随口问道:“我们不用带什么去吗?”   顾苏有些没明白:“带什么?”   “纸钱之类的……去那边不需要打点一下吗?”   顾苏越发不明白了:“那边?”   他又很快反应过来,他只是一时没有将付宗明和阴间联系起来,也没有对活人提起阴间的习惯。   “不用,我是去巡逻的,不是走亲戚,用不着伴手礼。”这一说起来,顾苏也想起以往的经验,叮嘱道,“你跟着我的时候,会有鬼给你塞东西,一定不能接。”   付宗明点点头,又好奇:“接了会怎么样?”   “那些鬼塞的东西常人受不起,轻则倒霉,重则折寿,再点背一点的,不出几天横死。”顾苏说起来平淡,付宗明缓缓点头,有些沉重地说道:“为了防止有人强行塞给我,小苏你要握着我的双手。”   顾苏看过来,付宗明侧过身伸出手去握他的两只手:“就像这样。”   手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缩回来,顾苏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开车吧。”   付宗明施施然收回手,嘴角含笑发动了汽车。   顾苏不自觉皱起眉,倒不是生气厌恶,只是有些奇怪,明明之前和付宗明也是有过肢体接触,但从没有这么奇怪的感觉过。   就像,一个熟悉的朋友,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了。那种陌生并不是让人想要立刻疏离、划清界限,而是带着新奇、讨巧的不同,它似乎在说:改变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也好……不,这样更好不是吗?   不同于人界,临近午夜的鬼界已经开始熙熙攘攘,阴气开始在整个城门楼商圈蔓延开,连那一店的妖魔鬼怪都似乎萦绕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顾苏踏进门后,没有人明目张胆地看他,暗处偷看的视线却不少。   吧台边上坐着的妖怪端着酒走到别的妖怪边上,试图削弱自己的存在感。顾苏随意扫了一眼,却没有发现那只鼠妖的身影。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另有急事绊住了脚,那其实也不关他的事。   付宗明一眼都没有看其他人,语气有些欢快地催促道:“我们快点进去吧。”   顾苏领先几步,心中想到:“说好不想去的呢……”   巡查和往年一样,十殿阎罗麾下的鬼差除去遣返亡魂,剩下的就在阴阳两界巡逻。监察使为当年负责人,轮流由十殿阎罗阴阳二使担任,今年轮到第十殿,却只有顾苏一人。   跟据板爷的说法,第十殿阴使是个倒霉催的,几千年的厉鬼,整日沦陷前尘往事,疯魔了,不小心失足掉进忘川里,不知去向。   阳使是不会有这种忧虑的,实宗弟子只收新生的灵魂,断无前尘往事之忧。   鬼界本是浑然一片漆黑的,但有幽幽的鬼火,还有昏黄的灯,让它不那么森冷。那些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让人产生一种它是温暖的错觉,但它也是冷的,同鬼界的任何东西一样冰冷。   周围不少熟面孔,顾寅涵面无表情看着他,那个叫彭思佳的女孩还一直冲着他挥手,顾苏背脊一僵,默默走开了,全然当做没看见。   付宗明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苏身后,并不觉得有多阴森恐怖,眼中也不像在门口催促顾苏表现出的期待,只略略看了周围几眼,就又把视线转移到顾苏身上了。   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鬼都是少数,长得奇形怪状的确实不少。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向众鬼兜售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摆了出来,甚至还有兜售零碎部件的。   顾苏路过的时候,感觉到付宗明脚步顿了一下,便停了下来。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枯瘦老头蜷缩在一条小矮凳上,低着头,喃喃道:“买点什么吗……买点什么吗……狼子野心,权谋之心,七窍玲珑心……买点什么吗……”   “这个怎么还能买卖吗?”付宗明略感惊奇。顾苏点点头:“你看着。”   很快,来了只新鬼,他的脖子上一条勒痕,双眼外鼓,吐出了舌头:“狼子野心也能买吗?怎么买?”   老头停止了仿佛喃喃自语一般的叫卖,抬头说道:“用你的心来换。”   新鬼惨淡一笑:“这种识人不清易被蒙蔽的心,不要也罢。”   随即,摊上便多了一颗柔软温厚的心。   顾苏静静等了一会,对付宗明说道:“看完了吗?完了我们继续向前走,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付宗明摇摇头说道:“我想看有人会不会买这个。”   无数鬼从一边涌出来,争着抢着要这颗新鲜的心,枯瘦老头仿佛活了过来一般,从鬼堆里找了一个遍,然后又像是瞬间枯死,垂着头坐回了位上,任由他们争抢。   “我把我的真心给换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把我的真心找回来……买点什么吗……用你们的心来换……”   顾苏继续向前走,付宗明也跟了上来,还没说话,就听顾苏说道:“他在这里很久了,以前和别人私自换了心,为人有心计且狠毒,升官发财一个不落,只是机关算尽,身边的人也都被断送光了。早就该投胎去,却偏偏不肯,要虚耗在这阴间,等一颗被丢弃的真心。”   人活在世上都盼着利欲能得以满足,而忽略了太多,临到死才得悟。   可这也是好的,还有的人,到死也不得开悟,一颗死心眼,执着于某事某物,生生世世。   但这老头不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他是一个死循环,从这条欲壑跳入另一条深渊。世间种种,都难得圆满,他总不会满意的,永远不会。   忽然,一声铜锣响彻昏暗的鬼界,阎王出巡了。   百鬼结成的队伍浩浩荡荡,阴兵握着长戈在前开道,高高的驾辇悬着八个銮铃,四面由暗色帘幕笼着,高悬的明珠照映下隐隐透出一个头戴冕冠的身影,威仪非凡,那正是第十殿阎罗王的座驾。   长队蜿蜒,向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高阁前行,似乎一眨眼就快要接近那精致的建筑,那仿佛就是整个鬼界最高处了,却又是最暗处,显得那处的灯火亮得有些耀眼。   “那是谁?”付宗明震撼一瞬,渐渐平复了心情,这场景于他来说还是有些虚幻。   顾苏收回目光,这场面他见过几次,也不觉得稀奇:“那是第十殿阎罗轮转王,他与妖王相约,一期一会,互通有无,就在高阁之上。你现在可以看见那里,但实际上它离这里很远,要过一片荒芜之地,有罗刹捕食越界之鬼……你干什么呢!”   言语未尽,顾苏突然对着前方一声暴喝,付宗明迅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头匆匆交手,随即各自散开钻入鬼群中,老头还向这边望了一眼,那男人始终背对着,低着头逃得很快,他的手中握着什么,金光一闪。   顾苏冲过去,一把擒住老头的手腕,冷声道:“老周,你干什么呢?”   周老头声音含混不清:“我来鬼市捡捡漏。”   “哦?那你还躲什么?不知道我是巡查者吗?”   “……真不知道,知道我就不来了。”周老头声音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又响起来,“我和一小伙子约好了,他来鬼市能挣钱。”   “你和他什么仇怨,怕他活得长了?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来这里挣钱?”顾苏声音更冷了。   “瞧您说的,那还得劳您大驾,帮着照看,护着点。”周老头一觑他身后的付宗明,笑笑,“您大有本事,我知道的。”   顾苏冷眼看着他,并未说话,上下打量了几遍:“不对。”   周老头不动声色背着手:“什么不对?”   “他带走了什么?”   “谁?那小伙子?我们才见着,就被您瞧见了,可没来得及做什么。”周老头一脸你可别冤枉我。   顾苏只盯着他不说话,显然打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付宗明突然出了声:“那东西,还挺晃眼,金灿灿的吧。”   他也一同盯着周老头,面上看不出什么。   周老头没有硬气多长时间,垮下虚张声势高耸的肩膀,低声道:“如果能放我一马,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   顾苏:“什么事情?”   “关于……”周老头拖长了语调,却也不敢卖太久关子,“你师兄的事情。”   顾苏立刻心里紧张起来,他拧着眉却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沉声道:“你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他的事情?”   周老头眼珠在因为松弛而微垂的眼皮下滑动:“我当年受人雇佣下了缙国公主墓,却和同伴一起折在墓里头。你师兄在墓里施行禁法,造出了一具僵尸,被前来拘我们的鬼差发现,通知了你师父。我还见到了阎王……那时他从你师兄那儿取走了什么东西,我离得远,没看清楚是什么,但这件事情千真万确。”   顾苏知晓周老头生前是盗墓贼,死后因为能识宝贝的眼力见,被轮转王留下看守仓库,倒还不知道生前与实宗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周老头话已出口,胆子大了些:“阎王就将它放在一个黑匣子里,仓库里摆着呢,你大可去看。若你想,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顾苏还未说完,就听远处一片哗然,鬼潮涌动起来,向着各处混乱奔跑,一时间,竟然整个鬼市都骚动起来。趁着顾苏分神的空档,周老头挣脱了他的手,很快便没入骚动的鬼堆里。   顾苏交代在场所有的鬼差维稳,自己向着高阁的方向前进,路上遇到顾寅涵和彭思佳,认真简短说明了一下,将付宗明托付给了他们。   付宗明明白事情有些偏离正轨,自己不能拖后腿,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你去吧,我等你。”   “不,彭小姐,这里太过混乱,你们也不宜久留,麻烦你现在把他送回去,明天我再去谢你。”   “不麻烦不麻烦。”彭思佳没有脸面直视自己的前老板,低着头使劲点,却发现人说完就已经跑了。她对着付宗明干巴巴地笑:“付、付先生。”   “嗯,彭小姐。”付宗明也从容一笑。   彭思佳脸色有些苍白,不易察觉地往后蹭了半步,扯着顾寅涵衣服的手指僵硬得察觉不到自己的力道。顾寅涵突然变脸似的露出一个微笑:“付先生,顾苏既然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们,那就跟我们走吧。”   付宗明向着顾苏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最终还是点了头。   彭思佳落后了顾寅涵半步,慢慢缓了过来,暗地里伸出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写下四个字:恶鬼,大凶。   顾寅涵虽然不是太懂她指的什么,但显然这是冲着付宗明的,心里是十二分的警惕,表面上却依旧态度自然,应对得游刃有余。 第二十四章   顾苏一路向前飞奔,竟然也从周围混乱的鬼号声中听清了引起这一混乱的源头——轮转王被打了。   至于袭击者是人是鬼,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个看清。袭击者动作很快,一把把轮转王掀翻在地,也不管别的,下了黑手就从窗口逃了,妖王立刻出去追,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任何人都没有预料。   当然,这都是冲进去的几个判官的臆测,反正他们听见声响进去的时候轮转王刚从地上爬起来。   这等大事管它碎嘴不碎嘴,先说给附近的同僚开心开心。   之后便传成了轮转王遇刺,袭击者携带凶器正在窜逃中,底下瞬间乱了套,好在流言及时被抑住,稍远一点的地方混乱得糊涂,却也更好安抚。   周遭都是四处乱窜的鬼,顾苏被撞了几回,不得已亮出印信,金光所到之处,万鬼静止,鬼差无需号令,自发有序地开始稳定局面。   轮转王身边的秦判官赶了过来,疾呼:“可找到你了,阎王爷挨了打……他正命众人搜查,全力抓捕贼人呢!”秦判官指了个方向,“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他说得一脸严肃,可顾苏看得清楚,他停顿的那一下分明是笑了。顾苏还没来得及回话,秦判官便一溜烟地飘向了别处。   那是幽冥沃石的方向,沃石山一共十座,分别由十殿阎罗管辖,离这里最近的那座便是幽冥沃石,幽冥沃石山外就是第十殿,轮转王的宫殿。   顾苏尽力搜查,心里却一直想着周老头那句话,那仓库里有什么?师兄被取走的是什么东西?   他急促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己控制,等他缓下来的时候已经站在第十殿的仓库前了。他静静凝视面前这扇大门,伸出手,推门走了进去。   宽阔的内堂似乎横纵都被拉伸开来,竟显得比堂外还要宽大,一排一排的实木架子向后延伸,那些昏暗的烛火从每排的过道中渗出来,目光所及的尽头连那些火光都失去了意义,陷入黑暗中。但那绝不是仓库的边界,顾苏可以肯定。   黑匣子……   他的脚步缓缓移动,目光从面前的木架上扫过,数不清的古器,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唯独没有周老头所说的黑匣子。   会在后面吗?顾苏收回目光站直了,镇定地从正中的一条轴线走过,走马观花一般扫过左右的奇珍异宝,毫不动容。他的脚步越深入,他的心中越是生起一阵悸动,有什么在呼唤着他,引着他前进。   他似乎是走到了尽头,面前的墙壁上有一个半空的壁龛,堆积着尘土,仿佛是被遗忘在这个角落的。   顾苏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其中一个黑匣子上,它与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在胸腔喧嚣冲撞着迫使他伸手去取。他不能控制自己,又或许是在这样一个隐蔽而又幽深的空间里,他不再克制。   黑匣子说不清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拿在手中有些凉,握久了,指尖还有些粘黏的触感。   顾苏抿着唇,轻轻打开了匣子。   黑锻上躺着一枚白色的圆柱状物,乍一见光,似乎白得有些亮眼。他的目光凝住了——那是一枚指骨,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残留的人体组织,干净洁白得让人怀着罪恶感般地喟叹它的漂亮。   他突然愤怒起来:阎王斩断了师兄的手指头?师父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这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怨恨,恨未曾谋面的轮转王,恨师父。   可恨师父的同时又觉得他可怜,年老糊涂了,唯一念叨的人却只有师兄了。   一堆念头涌了出来,顾苏不忍再看,合上了匣子,暂时先放回原位。   忽然,顾苏听见了一些声音,一群鬼差正向着这边走来,他环顾四周,却还是放弃了。这里无处可藏,他也不必去藏,或许外面那些鬼差只是路过,不会进来。   但脚步声还是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双手推开了门。那在顾苏眼中长得几乎没有边界的过道,瞬间像是他的错觉一般消失了,仓库中不过八排木架,一眼就能望到底。   见到宝库内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黑无常立刻有些激动起来,张口要叫:“苏……”   那一声语调有些奇怪,好像叫的不是“苏”,但黑无常才一开口,就被白无常拿手肘撞了一下,他面目扭曲一瞬,生生受了。   顾苏听见声音,迅速回头看过去,目带探究,像在询问,黑无常这会儿却哑了火。   白无常上前一步笑道:“小苏,你怎么在这里?”   顾苏走出宝库,笑了笑:“刚才似乎看见一个黑影跑进了这里,我就跟过来了。”   白无常越过顾苏的肩头向里看了看,随即目光直视他的双眼,笑道:“里面,没有什么啊。”   顾苏的瞳孔一缩,下意识往下看,不知道应该怎么应答,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喵——喵呜——”   小二黑悄无声息从宝库的门槛里迈出来,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看着他们,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仿佛被打扰了美梦。   先前顾苏并没有察觉它在里面,但猫本就是悄无声息的,心里又稍稍安定。   他蹲**,它便纵身跳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猫站起来,反问道:“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外面控制场面吗?”   “别提了,那几位阎王聚众赌博,轮转王输了点东西,叫人来库里取。”黑无常哑了的火重新被续上,抢先说道,“这一屋子宝贝都舍不得,他又想起角落里塞了几枚金钱,准备拿它去抵债,结果看守仓库的一来,发现金钱丢了。”   “金钱?”顾苏一愣神,小二黑便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可在场并没有人注意到它。   “当年一些皇帝在佳节之时特别铸造一些金钱,他们站在高处,叫一群高官妃嫔在底下接,接着了有赏。官小了还轮不上,大官有财有地位,稀罕什么赏赐?可还不是得在下面哄抢……我忘了这几枚是哪个的,反正好些做皇帝的都有这折辱人的癖好。”黑无常嘴角撇了撇。   白无常说道:“兴是当年哪个嫔妃作古,来地府送他的。说要给人的时候爽快,金钱不见了又跳脚,我看他就是不想给其他宝贝,才揪着金钱不放。”   对于此事顾苏不便做多评价,但丢失的金钱却让他预感不妙,轮转王要追究起来,那周老头恐怕难以逃脱。   他的思虑很快被一声重鼓打断,混乱的场面逐渐平息,轮转王要返回宫殿了。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里面的东西在他心中极为敏感,他绝对不能让轮转王察觉他发现了。   长长的仪仗如同去时声势浩大,出现在众鬼面前时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拖车的异兽默默前行,威严高大的座驾平稳而肃穆,阎王端坐座驾内,半隐半现的帘幕笼着,看不清模样。知道内情的几个鬼差在鬼堆里仔细观瞧,心中感叹这便是大人物的气度仪态——半点都看不出来刚才被人打过的样子!   顾苏前来复命,身边跟着黑白无常,仪仗队便停了下来,顾苏作揖行礼:“属下不力,没有抓获贼人。”   阎王说道:“妖王都没追到,何况你,罢了。”   黑白无常向前说道:“阎王爷,丢失的金钱还没下落。”   “那便也算了吧。”阎王低着头,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拿走地府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完,帘幕上映出他摆摆手的动作,一旁的小鬼鸣锣,仪仗与座驾便开始继续前行。一路青烟缭绕,两颗高悬的夜明珠一前一后照耀着座驾,顾苏突然看见帘幕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双尖角一般的东西在头顶上,透过帘幕能看见一双绿莹莹的圆珠。   “小二黑?”顾苏紧走几步,有些急,那只小黑猫怎么就跑到阎王座驾上去了?   “喵?”一声猫叫就从脚边传来,顾苏回头,小黑猫坐在地上仰头看他,圆溜溜的眼睛隐隐透出看破的深沉。   顾苏有些心虚地碰了碰鼻尖:“一身黑的猫可不就长一个样吗。”   小二黑特立独行,不跟顾苏走,一只猫七拐八拐消失在墙根下。   走出城门楼,街对面的工地虽然停止了施工,但那里开着一盏灯,连马路这边都被照得通亮。昼夜两班倒的工作使工程进展飞速,前一段时间看上去还只是框架的大楼,此时已经有了雏形。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让人有些应接不暇,那仓库里的黑匣子,出奇地令人在意。   顾苏看了几眼,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远远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走近,却像受到了禁锢一般,只能远远观望。   回到付家别墅天已破晓,过了要睡的点便不觉得困了,顾苏不打算睡了,等付宗明醒了就直接去公司。   前天林秘书听说他养了只小狗,当天下午就送了他一台自动喂食机,顾苏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有特殊情况时也不必担忧把虎贲给饿着。   这礼物并不算贵重,他也确实需要,拒绝反而显得不识抬举。严格意义来说,林秘书是他结交到的仅有的朋友,这种好意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他所能做的就是投桃报李,人情债一定要还。   顾苏走到付宗明的房门前,里面悄无声息,他轻轻拧开门把手,往床上看去,却扑了个空,随即便在窗边看见了端正坐在那里的付宗明。   他一动不动,背对着顾苏,整个身体连呼吸的起伏都很细微。   “宗明?”   付宗明浑身一震,头微微侧了些许,但他没有回头,他平缓了片刻才开口:“小苏,外面有好多鬼在看我……”   顾苏眉心微敛:“怎么会?我刚回来,外面什么都没有。”   “你过来,好不好?”他的声音放轻了,带着隐忍的脆弱,“我一移开视线,它们就会离我更近一点,我不想……不想它们靠近。”   顾苏直视窗外,什么都没有,他走到付宗明侧面,去看他的脸——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睁大,很久才眨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从双膝间砸在地板上。他紧握双拳,用力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顾苏俯**,伸出手捧着他的脸让他缓缓看向自己:“没事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付宗明直愣愣地看着他,“我被恶鬼拖下了地狱,在刀山火海里煎熬,而你从高高的桥上走过,看都不看我。”   他的话很奇怪,顾苏认真问道:“你是不是听见我和阿姨说的话了?”   付宗明没有反应,这在顾苏眼中就等同于默认,他的心底隐隐作痛,轻轻环住了付宗明:“阿姨很爱你,你就是她的亲生孩子,所有你的亲人都是爱你的,没有人认为你要去地狱。就算有一天咒语失效,我也会把你从地狱拉回来。你知道的,我可以。”   缺少温情的年少生涯中,苏羽冷漠,板爷活像没心没肺,顾苏唯一记得的就是师兄狄斫的拥抱,瘦削的少年人却带着强烈的活力,笑嘻嘻地把初来乍到的他揽在怀里,似乎那股活气也要传到他身上来了。   此时顾苏觉得言语很无力,不奢望这个拥抱能像师兄的那样富有感染力,只希望至少能给人些许安慰。   付宗明眼睛微微闪烁,把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闭上双眼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轻声说道:“你呢?”   “什么?”顾苏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那你爱我吗?”付宗明几乎是全然丢弃了以往的矜持,孤注一掷地问出来。   “……”顾苏懵了片刻,感觉到怀里付宗明的僵硬,猛然脸色有些难言起来。   虽然或多或少有所察觉,但被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多少还是有些难以回答。他自知现在这个局面也有他不拒绝的责任,对于本心的责问,答案肯定是有好感,自然也无法直截了当说不爱。可若要说爱,那也太仓促敷衍了,不管是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好感到底有多少。   他决定诚恳一点:“现在我不知道,但以后很可能会,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得到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付宗明竟然也觉得十分满意了,伸出手回抱。从这个姿势他只能抱住顾苏的腰,双臂圈上去能重合大部分。无视顾苏的僵硬,付宗明感受手臂下的柔韧腰肢,他看着不远处盯着他的恶鬼,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语气中带着隐晦的不容拒绝,对顾苏说道:“我爱你。”   他不会让它得逞的,他会好好活下去,和其他人一样。   恶鬼站在原地,突然浑身猛地一颤,一股火从脚下蹿了起来,从破碎的衣角开始燃起,它被灼痛了,向前迈了一步。那股火转眼就烧到了它的脖子那,它冲着前方伸出手,一张受如枯骨的脸扭曲着长大嘴发出无声呐喊。   火烧去了所有的毛发,从它的手臂烧到了指尖,它用力向前伸手,干枯的手指无限接近着付宗明的鼻尖。但熊熊的烈火席卷了一切,连那一身枯骨也被烧成了灰烬,恶鬼在烈火的烧灼中散成了一堆焦炭,落地时扬起的火星闪闪地映在付宗明的眼中。   然后,在那堆散乱的碎骨中,有人形的东西爬了起来,它挣脱外层的焦黑外壳,露出斑驳褴褛的衣裳。一张枯瘦的脸深陷在蓬乱的发中,阴郁的眼,直直地看着他。 第二十五章   闹钟响起时,付宗明惊到了一般睁开眼,却看见顾苏放大的脸在眼前,狂喜的瞬间又几乎要觉得这是幻觉,伸手在顾苏侧颊碰了碰,才安心下来。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顾苏什么时候躺在他的床上,面对面,抵足而眠。   顾苏似乎只是眯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睡意浓厚,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十来秒。付宗明呼吸一滞,随即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温柔说道:“早安。”   “早。”顾苏揉了揉眼睛,低声问道:“昨晚他们送你回来,没遇上什么事吧?”   “没有,他们很尽责,一路把我送到了门口。”付宗明同样放轻了声音,“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都没有察觉,我睡觉睡得这么死的吗?”   顾苏将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直视他的双眼,片刻,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回来的时候你睡得正熟,就没有吵醒你。”   “哦。”付宗明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很高兴。高兴于这一个明媚的早晨,高兴于身边的那一个人。   但他察觉到顾苏一直在看着他,难道是突然发现他的魅力所在?只是这样一想,付宗明换衣服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极力透过一些小动作展示小费心思练出的肌肉。别的暂且不讲,灵肉至少得有一样能吸引地住对象吧?   这些小痕迹明显得过分,房间的封闭空间中充斥着躁动的雄性荷尔蒙,顾苏哑然失笑,无奈摇头。   两人相伴从二楼下来,辜欣茗已经坐在餐桌旁喝着牛奶吃早餐了,她随口问道:“昨晚玩得愉快吗?”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各扫了一眼,最后落在顾苏身上,还没开口付宗明就蹭的一下站在顾苏前边:“是我自己要偷偷跟过去的!”   顾苏越过他走到桌边:“下面出了点乱子,但都与宗明无关,我要在下面处理,其实根本没待多久我就让人送他回来了。”   辜欣茗笑了笑,夹了个荷包蛋到顾苏面前的盘子里:“吃早餐。他以往都不怎么出门,现在有机会多玩一下也好。”   “……”站在一边的付宗明觉得他们俩“母慈子孝”得有些太自然,而且对话显然和质问差了十万八千里,“妈?小苏?”   “没有阿姨首肯,我是不会带你去那种地方的。”顾苏说道,将盘子里的另一个荷包蛋放到了对面的空盘子里,“坐下吃早餐吧。”   付宗明一步一步踏过来,气势非常地坐在了顾苏旁边,伸出手臂把盘子拿过来,放到自己面前,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锁在顾苏脸上,十分深沉。虽然说辜欣茗和顾苏关系融洽是好事,但小苏你可千万不能和她学坏啊!   辜欣茗抿着唇满意地笑了,喝了一口牛奶。   “对了,你爸决定回来了。”辜欣茗轻描淡写,付宗明却像是见了鬼,不,他的表情比见了鬼更难以言喻。   “什么时候的事?”   辜欣茗轻描淡写:“等你外公那边处理好了,他就过来,短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都说不准的。”   “他回来干什么?”付宗明满脸都写着高兴。   辜欣茗面露惊讶,满眼“还能有什么”地说道:“回来训儿子啊。”   “……小苏,我们走。”付宗明面色深沉,起身往外走,浑身充斥着以身赴死的壮烈。   顾苏咽下口中的食物,对辜欣茗摆摆手,跟了上去。   两人坐在车上,刘国宏在前面安静开车,车窗严丝合缝,将外界的声音挡去了大半,这样相对安静的环境下,顾苏几乎快要睡着,但付宗明突然说话了。   “其实我小时候可熊了,又凶又蛮,稍有不顺心就拆房子……”   顾苏清醒一点,诧异而迷蒙地看向他,一点都想象不出来他又凶又蛮是个什么样子。   付宗明喜欢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这样才能确保他是看着自己的,那些话吐露出来更接近于撒娇:“三楼那间放杂物的房间,就是以前我爸教训我的地方。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而被拒绝,我就发脾气,那时候气急了我还咬人。”他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有一回我把我妈的手弄伤了,但我妈还是护着我,我爸就找她的朋友约她出去旅游,然后把我关到那个房间里,非得让我认错。我若是倔,他就是冷血,关了三天才把我放出来。”   “他就端了把椅子坐在门外听我哭,等我哭累了,他才冷冷地说,‘问题不是发脾气就能解决的,人活在世上,想要获取一个东西有很多种渠道,唯独愤怒与破坏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用处。’”付宗明把那句话学了一遍,面上有些感慨,“他放我出来也是冷着一张脸,像是随时抓到我的错处就把我关起来,等我妈回来,我给她道了歉,我爸才给我好脸色。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很怕他。”   中间有些东西还是不适合讲出来的,例如被关在房间内自残作为威胁……脾气不好还能说是不懂事,那种事说出来可就显得有些脑残了,付宗明打死也不会说的。   顾苏忽然笑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付宗明肩膀上顺了顺。   至于他的父亲……顾苏迷茫了一瞬就想起来了,哦,他出家了。   顾苏在办公室沙发都还没坐热,就被原君策一个电话叫过去了,电话里说是有人投诉他。   待他匆匆赶到,第一眼看见的是彭思佳对面坐着的原君迪,那小子手里转着笔,一脸坐不住的不安分。   他也只是看一眼,就往原君策办公室去了。拧开部长办公室的门,看清里面的情形,顾苏心说:这什么时候还来了一位国际友人,打埃及那边来可远了吧?   原君策一见他,招招手:“来来来,这位就是投诉人,他投诉你大半夜找阴兵伏击他,还削了他一层头皮。”   “你好?”顾苏谨慎地打了个招呼。   “我看起来能好?”那“木乃伊”阴阳怪气的。   有点熟悉的阴阳怪气仿佛就是一个标签铭牌,一挂出来就精准锁定了目标,顾苏一脸冷漠:“是你啊。”   莫晖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谁认得出来?阴兵?谁叫的?反正顾苏不打算背这个黑锅。   “现在另一方已经来了,你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尽快啊。”原君策有那么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线条优美的唇抿着,一双幽深的瞳仁情绪莫测。   莫晖清楚,原君策年纪轻轻能坐在这里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圆滑世故是肯定的,他不指望这种老油条真能给主持公道,但也不至于会不闻不问。   他说道:“前天夜里,我在回家的路上遭到几个阴兵伏击,它们下手之前说了一声得令,不是有人叫来的还能有什么?而他——”莫晖一指顾苏,“不是他仗着阳使的身份公报私仇,鬼才信!”   “……你这言语逻辑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你知道吗!”陆继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备案录。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他原本就在这里,只是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原君策都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打官司吗?专业律师在此,价格公道,保证童叟无欺。”陆继丰拍胸脯。   原君策扭头冲门外喊:“大黑,杀威棒伺候伺候陆律师。”   陆继丰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道:“诶诶!干什么呢!都是朋友!”然后走到门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门给反锁了。   ……这一波操作更是无人能及。   “你怎么老往我这里跑?你这样还挣得到钱吗?”原君策握拳,要不是陆父和原爱国是结义兄弟,这货照片早就被挂在大楼门口打上“禁止进入”了!   “挣得到啊。”陆继丰理所当然,“事务所最近又招了个女律师,小潘,漂亮且业务能力强,以一当十。作为伯乐,自然要让千里马多去跑两圈。”   “能不能别把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不要夸我,不要夸我!”陆继丰挥手,严肃说道,“现在请原告描述案发经过。”   可算是想起他来了,莫晖一身绷带,被这几个人忽略在一边,气得几乎要撑不住。他忍了忍,继续说道:“我想逃,但一个阴兵举着刀突然出现在我逃跑的路线,我冲势收不住,硬生生被削掉了一块头皮!后来,它们轮流用兵器在我身上留下百余条伤口,要不是我命大,我现在根本不能站在这里!我想逃,但其中一个阴兵手里的武器很奇怪,无论我往哪边逃,它都用它的武器将我拉回包围中心,像是戏弄一般,简直太恶心了!”   “而且它用的武器我都闻所未闻,不是阴间来的东西,谁信?”莫晖激动得唾沫横飞。   “你可悠着点,别脸上的伤口又崩了。”原君策喝了一口水,“那武器什么模样,你说来听听?”   莫晖目光在原君策和陆继丰间来回,直觉这话后头有坑,但他必须得说得明明白白的,不让他们钻一点破绽!他努力回想,但也只能描述出一个大概:“那武器像是一个盾牌,但两头有钩,长得非常奇怪。”   “你看你,没文化了吧。”原君策说道,“那叫钩镶,博物馆大门一进去就是兵器展厅,第一排第三个就是。一看你就是平时不读书,也不爱出去长见识,现在连人家用什么武器都不知道,没线索,怎么找行凶者去?”   顾苏一顿,上下扫了莫晖一眼。兵器展厅原本是原始社会展区,但后期博物馆扩建,原始社会展区往里挪了,外面的展区不大,博物馆决定将其作为地下展馆的宣传区,因此部分出土兵器就在这个展馆内,包括了地下展馆的那些棺内兵器的仿制模型,恰好就是入门第一排。   “如果它们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可怖,那我建议你换个角度想一下,它们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杀你。”原君策认真建议道,从人道主义来讲,他是应该安抚受害者情绪,并承诺解决事情,但……当事双方都不是人啊。   三言两语将莫晖打发走,原君策缓了一口气,顾苏问道:“他说的,是博物馆的那些吗?”   “是。”原君策回答很干脆,也免了顾苏下一个问题,直说道,“顾寅涵已经在抓捕它们了,那是他辖区的事情,理应归他管。”   现在看来,顾寅涵的工作似乎一点进展都没有,虽然那些恶鬼出笼,真正出现的伤人案例也就只有刚才那个“木乃伊”,确切说那还不是个人。因此从危害度来看,他们甚至还比不上在家宅作祟的那些鬼。   顾苏点点头,既然这件事有人管,那他也不便插手。他打了声招呼,就要走:“昨晚彭小姐帮我把宗明送回家,我出去谢谢她。”   “你去吧。”原君策随口说道,心里却在想:宗明?以前不都叫老板的吗?   陆继丰等人都走了,这才严肃起来,说道:“我算了一卦,表弟恐怕有大劫啊。”   “表弟?谁表弟?”原君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表弟啊。我用压箱底的武元板算的,应该不会出错。”陆继丰说道。   陆家卦师代代相传,可陆继丰的爷爷娶了个无神论的老婆,她认为生在新社会就不该沉迷封建迷信,坚持不让孩子学这门祖传的“迷信”手艺,陆继丰爷爷誓死力争才争取到能让长子学艺,但他必须对其他孩子严守秘密,否则这日子也甭过了。   “迷信”自然还是没有过日子重要,陆继丰爷爷和陆继丰爸爸遮掩了一辈子,直到陆奶奶去世,才觉得可以不用遮掩,但他们恍惚发现,其实他们早已习惯那样的日子。   他要如何去对一心相信科学的二弟、三弟说:“嘿!你哥我是神算子。”   闹呢?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将这个秘密一直埋藏。直到陆继丰、陆成禹这一辈出生,他们也按照约定,只在陆继丰懂事之后传授他手艺,并要求他绝不可向其他兄弟泄露半分。   原君策知道他家里的情况,陆继丰一般是不会随便起卦的:“你怎么又把祖传的龟壳翻出来了?不是说你们家准备去除迷信、崇尚科学的吗?”   陆继丰略一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算算姻缘,算算良辰吉日。你也知道算人不算己,我就先把林小姐身边的几个人和她一起算一遍,他们没戏就是我有戏……啧!我在说你表弟呢!”   “我表弟好着呢,不劳您挂心了啊,请回吧陆大仙。”原君策不以为意,“我看你这律师也趁早别当了,回来算卦得了,博爱医院拐角那条路,我让他们把最好的摊位让给你,怎么你也比那几位装神弄鬼的多点真本事。”   陆继丰愤然道:“你看你,都宗教体制内的人了,还这么抵抗宿命的倾轧,你这样让广大人民群众怎么想?”   原君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你一个卦师怎么还说这种胡话,我这是已经坦然接受了,不管发生任何事情。”   陆继丰眼见天被聊死了,冷静道:“你说我明天约林小姐出来吃饭怎么样?”   “麻溜滚。”   顾苏送付宗明到家后准备离开,却被拉住了手腕,付宗明再次提起那件事:“住回来,好吗?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回来吧。”   他的语气放软了,顾苏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我的任务才完成了一半,昨天是中元当日,直到七月三十收节,为期还有半个月。”   勉强说服了付宗明,顾苏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些事情他说不上来,但直觉就是叫他不要太过仓促,还有太多的未知与不确定。   顾苏照例在鬼界内巡视一圈就出来了,没出什么大乱子就是好事。但顾苏想找周老头,却发现他不见了。第十殿宝库的其他看守人也说从昨日起就没看见过周老头了,顾苏有不祥的预感,却也不能干涉太多,周老头毕竟是盗了轮转王的东西,轮转王……又是出了名的小心眼。   第五殿是阎罗天子,虽然众人都将阎王叫做阎罗王,但真正称号为阎罗王的是第五殿阎王。他铁面无私断冤屈,往生者到第五殿,若是有大仇大冤在身不得解脱,阎罗王便会遣返其还阳,待大仇得报再回地府。第五殿阎王原是第一殿,但因怜屈死者,这才被降至第五殿,众人猜测,他所得罪的那位便是第十殿轮转王。   十殿阎王各司其职,第十殿虽是最末,但唯有轮转王的职责有安排地府鬼魂转世投胎的权力,而阎罗王的职责并不在此。就算往生者有冤屈在身,也应当发往第十殿由轮转王安排,但第五殿的越权,直接影响了第十殿。   虽然真相众说纷纭,但这一说法可能性最高。   周老头不见了,顾苏更加谨慎小心,不能出半点差池。   此时已夜里三点,夜摊也收得差不多了,在鬼门的影响之下,偌大的商圈一点人气都不剩了。顾苏即将走出城门楼,却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响,他返回几步,仔细辨认声音传来的方向。   阴冷的夜晚里似乎有着极度森寒的阴气,但它似乎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根本无法辨别从何而来。   顾苏往左边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正在移动,忽然一炷火光从一栋建筑后面亮了起来,顾苏毫不犹豫向着那个方向冲去。   绕过建筑拐角便是一条后巷,顾苏急急刹住脚步,正前方便是两个甲兵,听见声响回过头,用黑洞洞的眼睛看过来。一个人正在不远处一面挥舞着铁剑与一名手持铁斧的甲兵交手,一面向着这边逃得飞快。他看见了顾苏,眼睛一亮,大喊道:“帮忙!”   那人正是顾寅涵,但他并不是孤军奋战,还有另一个人在帮他——也或许不是在帮他,这场面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在单打独斗。另外那人顾苏看不清楚,他离得较远,一直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衣着也似乎不合身,看不清身形。   听到顾寅涵开口,顾苏自然不会含糊,但他身上并没有带什么武器,但大都是十分有效的。他掏出印信,手掐法诀,脚下步罡踏斗,金光亮起的瞬息间,凶猛进攻的甲兵便迟缓了下来。   远处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在印信的照耀**形清晰了许多。顾苏眼力算不得极好,但此时他竟然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瘦削的脸,甚至看到了藏在细直的眉毛中的那颗痣。   顾苏愣在原地,手里的阳使印信“咣当”一下砸到地上,他也没有半点反应,欲脱口而出的那句师兄硬是不敢出口。太过期待反而心生胆怯,眼前这人显然过得并不好,他怕是自己认错,又怕师兄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了,更不愿承认的是,他不敢面对师兄这些年在外受的苦,即便毫不知情,也觉得那是他的过失。   所谓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了。 第二十六章   才歇了一口气的顾寅涵在他的印信掉落后立刻又被围攻上了,忍不住喊道:“眼下就快在你面前发生命案了,你还能分神?”   顾苏回过神,立刻捡起印信,取出一张符纸,并着的双指止不住地发颤,他强行镇定下来,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他发觉自己口中诵念咒语的声音也在抖。   艰难地将并不长的咒语诵念完毕,一条火龙便从符中冲出,连带着将符纸烧燃,顾苏盯着那个人,一瞬都不敢移开,火舌舔着指尖他也忘了疼。   火龙在空气中爆裂开,热浪裹挟着炸开的火云冲击在甲兵身上,强大的气流将它们撞开。首当其冲的便是离他最近的两个甲兵,它们手中的武器脱了手,身上年久腐蚀残余的布料尽数被焚。   随后,那片火云迅速向后窜去,将手持巨斧的甲兵冲撞到墙边,碳化的物质被撞击后在地面落下一层黑灰。   顾寅涵躲闪不及,额前的一缕发都被燎得弯曲起来,他暗骂一句,被这张符所发出的力量所震惊。   符咒的力量实际是无法估量的,皆由施术者的意念所定,心诚信念坚定,所能激发出的力量就会更大。   一击得手,顾苏向着那个人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发觉他也正向着这里冲过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顾苏逐渐看清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木剑,刚才他就一直是用着这把木剑在抵御甲兵!   就在这分神的片刻,顾苏的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手持长刀的甲兵,一跃而起,利刃映着月光竖成一道雪线,他却毫无察觉,全身心都投注在那个可能是他师兄的人的身上。   他面色冷凝,一张灰扑扑的脸唯有眼神锐利,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几步方外突然纵身一跃,高举着木剑斜斜斩下。顾苏紧闭双眼侧身避过,心里一片冰冷。   金属掉落的声音骤然响起,甲兵被木剑砍中,当场消散,却只是逃掉了。   顾苏缓缓睁眼,那人不知何时站得很近,两人几乎就在咫尺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苏,忽然嘴角化开了一个笑:“小苏,吃糖。”   他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颗奶糖,糖纸都泛黄了,但表面看来保存得十分完好。顾苏腿一软,仿佛就要支撑不住跪下了,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眼泪已经“簌簌”掉了下来。   “师兄……师兄!”   他一定是师兄!一定是的!顾苏心里不断重复,冲过去一把抱住了狄斫,内心的惶惶却一点都没有安定下来的意思。他依然没有找到师兄的踏实感,明明人就在这里了,他就是当年把他揽在怀里的师兄……   可是,为什么师兄没有回抱他呢?   顾寅涵坐在地上喘气,往那边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他就知道这些事和顾苏脱不了干系,他口中那个师兄,就是杀了那条蛇妖的凶手,不但杀了他,还取走他的蛇胆,确实太过凶残。   “顾苏,很抱歉打扰你们师兄弟重逢,但我想,你师兄需要和我走一趟了。”顾寅涵站起来,沉声说道。   顾苏松开手,看着狄斫的脸,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除了刚才那个笑容和那句话,他再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他冷静下来,扶着狄斫的双肩,轻声说道:“师兄,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狄斫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小苏。”   他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仿佛置身于寒窖,连流淌的血液也是冰凉的,淌入四肢百骸,冷得麻木。   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   顾苏的手仿佛被粘在他的身上,收不回来,僵直的手臂也无法弯曲,他想强迫自己放手,但身体无动于衷,他几乎想要发泄般的吼出声,但他却克制到仅仅只是绷直了嘴角。   顾寅涵见他没反应,伸手过去搭在狄斫的肩上,却被顾苏用力挥开了。他诧异地看着顾苏,顾苏也被自己的反应惊到了,他的目光终于从狄斫身上移开,浑身的血液也渐渐回暖。   他不能这样,师兄只有他,如果他失了理智……他没有别的能依靠的人了,师兄还能靠谁去呢?   “你说,我师兄要和你走一趟,为什么?”   顾苏说话说得很缓慢,顾寅涵见他这个样子,反而有些不好说出口,便只是含糊说道:“他和一桩命案有关,我得调查。”   “命案?”   顾寅涵道:“对,大约在两三周前这里死了只蛇妖,蛇胆被人取走。今天夜巡,我看见蛇胆在他手中,就准备带他回去查案,没想到遇到了那些鬼兵。”   顾寅涵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那颗蛇胆呈墨绿色的,颜色深浅不一,浅的部分散发着莹莹的光,在月色下显得玲珑剔透。   “如果是他做的,”顾苏突然说道,“你要怎么样呢?”   顾寅涵说道:“我对事不对人。”   顾苏却道:“我帮亲不帮理。”   两厢话一出口,气氛立刻紧张起来,顾寅涵脸色一变,却还是面上平静地说道:“这还没真相大白呢,你大包大揽什么。”   蛇妖的尸体暂时被寄存在那儿,等案结,或是等他的朋友自动放弃追究,才会把尸体转移走。鉴定科对于这种案件有独门验证秘诀,根据手法和道法根源来判断,确实是狄斫干的,甚至武器就是他手里那把小木剑。   可真的把人带到鉴定科确认了结果,顾寅涵简直头如斗大,顾苏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一定是心里清楚才会说那样的话,可从他那一张符的效果来看,不得不有所顾虑。   部里不少值夜班的,顾寅涵时不时应对几声招呼,维持着高冷,但心里却已经炸了锅:他这又是熬夜又是焦急上火,可别年纪轻轻就谢顶啊!   顾苏带着狄斫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时不时在一旁嘘寒问暖,就算狄斫只是在叫到师兄的时候才有反应,他也不肯停歇。   狄斫身上穿着一套很旧很脏的工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短,却又很宽大。他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干完活,从工地下来。顾苏又是心疼又是悔恨没有早点找到他,起身去找人借了些面巾纸,沾湿了给他把脸擦干净,然后是手。   顾苏盯着他的双手看了很久,十指修长一应俱全,也没有短缺。   以前也没发现师兄是六指啊,那第十殿的那个黑匣子……   突然顾苏听见了一阵“嗡嗡”声,是从狄斫身上传来的,顾苏看狄斫一直没有反应,便自己伸手去从他的口袋里拿。   发出声音的是一台老人机,被调成了振动模式,屏幕上有十来个未接电话。也不知道那个手机振动了多久,直到狄斫坐到椅子上,振动的手机接触到椅面,这才发出声响来。   顾苏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大嗓门立刻传了出来:“喂?喂?工头?你怎么才接电话,我们工地丢东西了!”   “你好,我不是工头,这个手机在我一个朋友口袋里,请问你们是……”顾苏扫了一眼狄斫身上的衣服,“你们是宝龙施工队吗?”   “在你朋友口袋里?”大嗓门大喝一声,“你们小偷现在都是这么美化自己的吗?”   “……我们不是小偷,我找到我的朋友的时候,他穿着你们的工服,这个手机也在那个口袋里。”顾苏耐心解释。   师兄虽然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但全身上下周全,也不像是遭到禁锢的样子。既然可以找到线索,那顾苏就要尝试去找,如果对方是帮助狄斫的人,那他也就是顾苏的恩人。   大嗓门那边静默了好几秒,似乎意识到了他说的是谁,突然爆出比刚才更大的声音:“我草!你是不是又是变态?你朋友?他能是你朋友吗?你不要以为他脑子不好使就欺负人啊!你他妈……你他妈给我等着,你在哪?我现在就带着人来砍你!”   他说到后面,整个人都慌了起来,顾苏的怒火却被他话里的意思给点燃了,他想追问那是什么意思,此时手机却一闪,没电关机了。   狄斫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垂着头,被擦干净的脸与记忆中的俊秀少年人相比成熟了很多,全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眉宇间不剩半点阴柔。因为这个姿势显得他整个人无害,头发似乎最近刚理过,很短,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来。   顾苏猛烈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管那是谁,他必须要死,必须要死!   鉴定科的门被猛地推开,顾寅涵吓一跳,给家里人报平安的手机都差点砸地上。顾苏说了声抱歉,问道:“宝龙施工队是不是就是在城门楼对面施工地上工作的?”   顾寅涵略一回想,点头道:“对,不过那边施工地我没进去过,管得比较严。”   顾苏转身牵着狄斫就要走,顾寅涵跟出去,也不拦,只是问道:“你带他去哪儿?”   “去工地。”他的的眉眼中带着不自知的戾气。   “那……你小心。”顾寅涵话一出口,惊觉自己似乎语气太过软了些,这并不是他的作风,于是他又冷着一张脸补充道,“那些鬼兵一日没有抓捕,所有人都要小心。”   工地并不是整夜施工,约在凌晨四点才会停下,夜间施工正常来说应当是晚十点,超过十点是要经政府批准的。现在临近歇工,顾苏急着找人,用了缩地成寸术,到达之时却觉得不用费心去找了。   那帮工人手里拿着锄头、镐子、大锤、铁铲,聚集在门口像是要出去打群架。为首的一个黑壮汉子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榔头:“阿乐是我们的兄弟!今晚上大伙一起去找,找不着今晚就不用睡觉了!”   一个工人举起手:“那啥,国哥……”   国哥嚷道:“你干嘛?不想去找人,你这份工也别干了!”   那工人缩回手,委屈道:“不是,我是说……”   国哥手一挥:“不是就闭嘴,抓紧点啊,我跟你们讲,阿乐被人动了一根手指头我……我就和动他的人同归于尽!”   “可是,阿乐就在你后边啊!”工人逼急了,指着他身后的手指哆嗦得跟他得了帕金森的九十多岁老太爷似的。   国哥一愣,回头就瞧见顾苏牵着狄斫,站在十米开外,似乎是被这阵仗吓着了,一动不动。   “什么事什么事?发生什么事啦?”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从围挡板尽头窜出来,扣子扣得歪七扭八,皮带也没系好。他趿拉着一双穿旧了的皮鞋,头发也没扒拉两下,胡乱支着。   国哥呆了一瞬,说道:“啊,包、包工头,阿乐丢了。”   “阿乐?”包工头看着不远处的狄斫,满脸的困惑。   国哥摇摇头:“不是不是,是工地上东西丢了!”   “丢了去找啊!查监控,把偷东西那孙子揪出来!”包工头气得跳脚,把他从睡梦中敲醒来就为了这事儿?   国哥面露尴尬:“这恐怕查不了了啊,摄像头也被一路顺走了。”   包工头气了个仰倒,但他很快变了脸色,冲着顾苏吼道:“干什么呢你的手?俩大小伙子,这样像话吗?你什么人啊?”   国哥仿佛连之前的事情也反应过来了,哦了一声说道:“阿乐先前走丢了,我打你电话估计就是他接的,我还以为他是变态呢,想不到他是个好人,把阿乐送回来了!”   包工头脸色当即又变,一脸感激涕零,猛冲几步到顾苏跟前,猝不及防地就给顾苏跪下了:“恩公!”   “……”还没有感谢恩公就被恩公给跪了这算是什么事?   顾苏膝盖也下意识一低,差点两人对跪,但仅剩的理智强行止住了向下的趋势,他连忙把包工头的双臂扶住,一把把他扶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包工头反握住他的手臂:“你不知道啊,阿乐是我的恩公啊,你把他送回来就是我的恩公。”   “……”顾苏发现他的台词似乎要被这位包工头说完了。他决定转移一下话题让包工头情绪冷静一下:“您贵姓?”   包工头看着狄斫一脸慈父的微笑:“我姓包。”   “……包工头你好。”顾苏,“你口中的阿乐,他真名叫狄斫,我是他的师弟,我叫顾苏。”   包工头觉得自己有些没听懂,他疑惑地问道:“什么?”   顾苏面容肃然,直直地跪在包工头面前,这一跪无比郑重:“师兄在十二年前走失,杳无音讯,而我有师命在身,不得擅自离开,竟让师兄在外流离失所,饥寒不知十二年……现在我找到师兄,也见到各位对师兄的关切包容,实在无以为报。包工头,你就是我们实宗的大恩人,只要你有什么需求,我一定竭尽全力完成,赴汤蹈火定不推辞。”   包工头后退一步,面露惊慌,回过神来便伸手去拉他起来,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小兄弟,你看起来也不胖,怎么死沉死沉的!”   顾苏也不便久跪,顺势站了起来。常言道,只跪天地君亲师也是不无道理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气运,不是谁也受得起别人一跪的。但包工头大恩大德在此,应当受这一跪。   包工头也不是完全就信了,虽然他是十二年前捡到阿乐不假,但他也不可能就凭这么一句话就傻乎乎把阿乐交到这个人手里。   当年阿乐倒在国道旁边,包工头带着施工队正远赴千里前去给一个老板干活,从国道路过时见到路边倒着一个人,便搭救他上了车,一车人围着瞧稀奇一般。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可能都还未成年,长得全施工队一群糙老爷们都公认的好看。   到了医院,经过医生检查,他的身上带着严重的伤,恐怕是被人打的,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才会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等他清醒之后,包工头才发现他像是脑子方面有问题,根本不搭理人,也没有表情,吃喝也完全不在意,是咸是甜,是冷是热都没有关系,喂他他就吃。   没过两天老板打电话来催,包工头连忙答应尽快赶过去,包工头原本要急着赶路想把他送到救助站得了,但见到他痴痴呆呆坐在病床上,包工头心肠一软,还是决定带着这个可怜人。   因为这孩子总面无表情低垂着头,看着像是无限忧愁颓丧,工友相商决定就叫他阿乐,希望他能高兴点。   万万没想到,那老板不远千里请了这么一个小施工队过来修房子,竟然是另有隐情的!   之前电话里便商谈好了价钱,那老板爽快,包工头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当日到了便开工,老板和他一家人住到了别处,周围只有远远几户人家,而且那些人似乎在躲着他们。包工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到了夜里,他彻底明白了。   房子实在是一栋老房子了,各个房间里都破烂不堪,还藏着蚊虫,正值炎炎夏日,哥儿几个就决定在大厅里打个连铺,又透气又可以彼此照应,包工头睡最外边,阿乐就睡在最里面。   到了众人都睡着的时候,呼噜声起此彼伏,包工头起夜撒尿,不知什么毛病犯了,一路走过去一边数人,数到最边上明显最瘦的阿乐,一共十六个,加上他自己,就是十七个。那没错了,施工队一共十七个人。   他上完厕所摸黑回来,照例又数了一遍,十七个,没错。包工头迷迷糊糊躺下后,准备继续睡,但他很快睁开眼,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地上躺着十七个,那加上他呢……   包工头猛地踹了睡在他旁边的国哥一脚:“快醒醒!”   “怎么了?”国哥睡意浓厚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背对着包工头,动了一下表示抗议。   “你来数数人!”包工头低声道,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还数什么?”国哥喃喃道,“不就十七个吗……睡吧,大晚上怎么这么多事……”   包工头又踢了他一脚,却也没说什么了,闭上眼强迫自己睡着,似乎只要当这事是幻觉,那就能这么过去了。   他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有人在厨房里剁肉馅,不知道是什么肉,但他能肯定那些肉没有处理好,血都没有放干净,血刺啦胡溅了一厨房。大刀砍在砧板上,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在梦里都很清楚,就像在耳边响起一般……   这个比喻一出现在包工头的脑海里,他越发觉得这个形容是正确的。他猛然睁开眼,一把菜刀便贴着鼻尖剁了下来,沾着血,碎肉屑溅在他的脸上,似乎还是温热的。他感觉不到他的身子,没有手脚,也感觉不到呼吸时胸口的起伏……   他只剩了一颗头在砧板上,他死了……这念头一起,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拼命仰头呼吸着,可是死人是不能呼吸的,他呼吸不了……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不像濒死,反而更像一个死人的臆想。   “啪!”   “哎哟!谁打我呢?谁?”   队里一个工友的声音响了起来,包工头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鲜活的肺,它还在尽责运转着,但胸口的疼痛更加令人难以忽略。   包工头睁开眼,看见阿乐蹲在他的头前方,低着头看他,包工头了然,刚才把人叫醒的那一巴掌肯定也是出自他手了。包工头一把掀开工友还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坐起来大骂道:“晚上睡觉这么不老实还睡我边上?孙国,你他妈不是睡我边上的吗?”   正在刷牙的国哥一脸无辜地探进一颗头来:“说什么呢,我一直睡在中间啊。”   包工头觉得自己太阳穴跳得和心脏一个频率,脑子有些涨涨的,他迟疑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睡中间的,这么多人都给我作证呢。”国哥挥一下牙刷,周围的工友都纷纷看着包工头,仿佛在看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包工头有些无措,他的目光投向了阿乐,阿乐蹲在那里,维持着看地面的姿势。他又迅速反应过来,阿乐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怎么会有所反应呢。包工头有些失望地收敛了表情,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但,阿乐突然伸出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看。”   这是阿乐第一次讲话!但他手指上的东西盖过了第一次听见他讲话的激动,包工头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他的指尖上,蹭着一点红色的液体。 第二十七章   周围的工友都是同乡跟他出来讨生活的,这单生意的价钱都已经谈好了,还有个小伙子等着这笔钱回去提亲。如果只是他遇上这件事,那过去就算了,只要没人出事,赶紧完工才是最重要的。   包工头压下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具到门外洗漱。   包工头还是如往常一样监工,有时候也拿着锤子和他们一起干,只是话少了很多,旁人聊起来,他也是埋头干活不搭腔。   有人挤兑国哥,说他不该不承认没和包工头睡一块,你看,伤了人家的心吧!周围几个哄堂大笑,包工头锯着木头,似乎一句都没听见。   下午六点歇了工,白天干了一天的工,大伙儿都一身汗,一个人起个头要去池塘洗澡,其他人都应和。阿乐没干活,安静坐在门外一把竹椅上,就那么坐了一天,包工头经过夜里的事不敢把他一个人落在这栋房子里,便把他也带上了。   其他人下了水,阿乐一个人坐在岸边的柳树底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包工头搓着身上的渍泥,时不时看两眼,别让孩子掉水里给淹了,他直觉那孩子掉水里叫唤都不会叫唤的。   突然他看见阿乐站起来了,仰头看着那颗大柳树,包工头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他在干什么。阿乐直愣愣盯着头顶迎风摇摆的柔软枝条,突然相中了一个,伸出手把它折了下来。   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重新蹲了下来,手里捏着柳条枝,盯着地面就不动了。   包工头看着那个方向,手上慢慢搓着脖子,工友陆陆续续上了岸,他也抓紧再搓两下爬了上去。   阿乐一路都捏着柳条枝,手臂自然地垂在两边,柳条枝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有人想逗他玩,装模作样地伸手上去抢,却被包工头一瞪推一边去了。阿乐对外界毫不在意,直视前方每一步都四平八稳。   夜里睡觉之前,包工头提前去把尿给放了,拿衣裳把头一蒙,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早上他放心下来,心想那果然是做梦呢,阿乐从他脸上蹭下的东西,说不准就是刚吸饱血就被打死的蚊子挤出来的。   工程进行了一个多月,期间屋主来看过两次,带了俩西瓜,每次都是放下西瓜看了一圈就走。阿乐虽然是吃闲饭的,但好在其他人都没意见,隔几天大家伙要去池塘边洗澡,结伴返程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带着柳条枝回来。   直到有一天,在二楼修窗子的阿斌突然摔了下来。   还好底下撑着一块遮雨的塑料棚,人没大碍,只是擦伤。包工头大惊失色,冲到人群最里边,向好不容易定神的阿斌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平时都跟你们说,安全第一!你们怎么就是不注意!”   阿斌一脸委屈:“我可小心了,怕摔下来,我还拿根绳子把脚拴着呢!”他的手往脚踝上一指,果然,右脚上正套着一个绳套,后边缀着一小节断绳。他说道,“我可是一百个小心了,我还等着回去娶媳妇,缺胳膊断腿的谁嫁给我?明明……”   他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包工头却不知怎么的,猜想他咽下的那句话是“有人推我”。他想起第一晚的事,却又不敢说,挥挥手说道:“散了吧,继续干活,都警醒一点,我带着你们出来,怎么也得把你们全须全尾带回去啊!孙国,来帮忙把阿斌扶到大厅里休息。”   第二个出事的,是国哥。   那日临近黄昏,外面似乎是要下雨,天十分阴沉。他路过一片刚拆下来靠着墙的废木料,却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那些手臂粗的木棍、木板突然就砸了下来,有几根给他当头一棒,原本坐在小矮凳上的阿乐突然一跃而起,以惊人的速度移到了这边,伸手挡住了几根。国哥被砸得晕晕乎乎,虽然没有见红,但他伸手一摸就是一脑袋包。   他这才看清阿乐挡住的那几根废木料上,带着数十根中指长的铁钉。国哥当时就被吓出一身冷汗,在地上慌忙往后蹭,退到了安全地区。周围不少人都看见了,国哥脚下没有东西,真的是凭空被绊倒的!   阿乐松了手,走进了最近的一间房里,也不管其他正在刷大白的人,把窗子合上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木楔插在栓里。   所有的工人都停了下来,先看包工头什么意思,见包工头没反应,便都没出声,看着他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把窗子统统合上,最后他走到楼下,把大门也紧闭了。   所有的门窗都关合之后,屋子里显而易见地暗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连屋内的温度也骤然降了许多。   包工头手里还捏着一把抹泥刀,他紧张地咽下唾沫,攥紧了抹泥刀紧贴墙根站着。   阿乐走到平时睡觉的地方,掀开草席,从底下摸出一把细柳条枝来。柳条枝似乎还是刚来时折下的那一把,时隔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脱水依然具有韧性,看起来,那些叶子还是新绿色,就是被压了个乱七八糟。   他握着柳条枝,环顾四周,工人们原本就在各处工作,站得很分散,但此时被他的眼光一扫,竟忍不住地就近三两抱团,彼此有所接触才有些安全感。   随即,阿乐的目光定住了,他看着一个角落,向前走了一步,但立刻,他的目光又像是随着什么跑动的东西移开了,他不再向着那个角落前进,反而举着手中的柳枝束冲着包工头冲去。   包工头一时吓懵了,手中的抹泥刀锋刃冲着前一动不动。只见阿乐一鞭抽下来,柳枝条在空气中抽出的声响 “乎乎”的,及其有力道。   他的正前方被柳条枝抽中,一个惨叫声凭空传了出来,随后那块空地竟隐隐显出一个灰色的人影来!包工头吓得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人边上挤。   一屋子人都看傻了,眼睁睁看着阿乐举着柳枝束把那个人影从楼上打到楼下,再从楼下打到楼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年纪稍大的工人叫老崔,是队里唯二的外乡人,另一个就是阿乐。他突然开口说道:“这玩意我直道。这叫柳条打鬼,打一下小一寸!”   包工头看了他几秒,抬手就对着他后脑勺一巴掌:“你直道?你直道你咋不上啊?”   老崔苦着脸:“那你也没告诉我们有鬼啊。”   国哥挺身而出:“阿乐!你打累了吧,哥替你打!”他冲上前,拿过阿乐手中的柳条束。拿到手他才发现一个问题,阿乐打的时候吧,大家是都看见那个鬼挨揍了,但实际上他是看不见鬼在哪儿啊!   “阿乐,给哥指个方向呗。”国哥心存侥幸地说道,虽然都知道阿乐不搭理人,但指不定这会儿他活动开了心情略好真说话了呢。   但阿乐没有理他,他还是看见了鬼在哪。   现在柳条束在国哥的手中,被追着打的厉鬼全心的怨恨都在握着柳条束的人身上,它在离国哥五厘米不到的地方现了形。   一张青黑的脸被摔得支离破碎,下颌似乎是被摔到了一边,勉强挂在脸上,斜斜穿过脑子的铁钉从眼眶里露出一截尖头,半干的血液变得粘稠,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国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地面,什么都没有,他再次抬头看着这张脸,“嘎”地一声抽了过去。   等国哥清醒过来,包工头正在外面和屋主吵架,他个儿不高,但吵起架来气势惊人,整个场面看起来就是他单方面压着对方骂。   屋主一脸张不开嘴的愁苦相,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实人,但包工头想不出来他怎么能那么歹毒地叫别人来送死!   几年前村里混进了一个逃犯,闯进这栋房子里,他威胁屋主一家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杀了屋主全家。   屋主害怕,借故住到妻子娘家去了,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附近有几个孩子爱捣蛋,半夜拿石头砸窗户,还恶作剧地去敲门,被那逃犯抓进屋子里剁成了碎肉。仅两天,前后抓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的家长见孩子两天未归报了警,警察找上门时,厨房里那一桶一桶的碎肉块根本分不出是谁。   那逃犯爬上二楼的窗子,并不高,他打定主意从这里跳下去逃走。但就那么鬼使神差的一瞬,他脚下一滑,手胡乱挥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抓着。   落地时,侧脸先着的地。落下的那块地方不知道是谁扔的木棍,一头嵌着长长的生锈的铁钉,就这么从太阳穴斜刺入,从眼窝里伸了出来。警察结案收尾之后这栋房子物归原主,但总有怪事发生,没人敢待到夜里,就这么荒废了好几年。   虽然房子不新,但怎么说这也是一栋小楼房,屋主舍不得就这么弃了,决定找人来把房子翻修一遍,如果工人能安全活着,那这栋房子他也能继续住了。   整个村的邻里乡亲都知道这是远近闻名的鬼宅,没人敢接这个活,最后找到了包工头,价钱稍稍往上一抬,他就乐呵地来了。   包工头越想越来气,手里榔头一甩:“走,工钱我也不全要你的,按日子把钱结了,我们马上就走!”   屋主在外面说些什么,国哥也没心思去听,他看着床边坐着的阿乐,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该不会是神仙吧?”   也不知道包工头怎么和屋主商谈的,反正他们没走成。两个月后工程完成,发工资的时候到手的钱比说好的多了一半。   阿斌拿到的最多,包工头感叹道:“阿斌是要娶媳妇的人,理应多拿点,都怪哥哥没早提醒你们……对不住了。”   国哥见包工头手里还捏着一小沓,心想他也是受了袭击的人,忍不住伸手去接,却见包工头手一拐,把钱递给了阿乐:“阿乐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这钱也该有他的一份。”阿乐没接,他就顺手揣回自己口袋,“我帮你暂时保管着,以后你有用得上的地方,都归我出钱。”   国哥:“……”   阿乐正盯着街边小卖部糖罐里的奶糖,突然伸手拿在手里,拿了就走。小卖部老板也不追,只盯着包工头,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包工头一脸肉疼地又把钱拿出来,给那颗糖付了钱。   此后阿乐就一直跟在施工队里,眼见施工队渐渐壮大,十多年间,队里工人们来来去去,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一直在的。   包工头把阿乐当亲弟弟看待,但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说是阿乐的师弟,这让他无比矛盾——一方面,谁不想找到亲人呢,就算阿乐看起来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毕竟是他的师兄弟。可另一方面,于包工头本人来说,真心当做亲人的人突然要被别人认走,任谁也无法一下子就接受吧?   顾苏看向国哥:“你在电话里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心里淤积的是紧张还是愤怒,但它使人紧绷,他握着狄斫的手轻轻念了一声:“师兄。”   狄斫依然只是看着他笑,这并不能令人满意的回应在包工头眼里却是震惊的,他默不作声,却心里已经完全信了顾苏的话。   国哥不知道包工头都出面了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的事,啊了一声,又瞬间明了了,登时气得脸上气血上涌:“阿乐几周前晚上跑出去,大家都在干活一时没注意,等他回来的时候,衣……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人扯坏的!他身上还带着血……”   他话说到这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哽咽起来,眼眶都红了。   包工头一脚踹过去:“别瞎说!那血又不是他的,阿乐好着呢,又没受伤,又没被……那什么!”他看着顾苏连忙说道,“阿乐就是遇到了坏人,我看他身上没有伤口,没准他把坏人打了一顿回来的。”   这种话说谁都是很不好听的,更何况阿乐还是个男人,将这种事说得这样模糊不清,还是说给阿乐的师弟,可不是拎不清吗。   听完他们的话,顾苏心里酝酿的杀意一点一点散了,现在还躺在国降部停尸房的蛇妖犹然在眼前,他注视着狄斫久久不能言语。   师兄果真赤胆男儿,唯有……唯有师父伤他至此……   顾苏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都被狄斫的现状打破了,当年他还能猜测师兄是离家出走,但周老头的话已经明确告知他当时师父就在场,甚至是眼睁睁看着轮转王将师兄变成这样。   他得回去,他要带着师兄回榕镇。   顾苏说道:“今天已经太晚,我就不多打扰,先带师兄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再来拜访。”   包工头也有自己的盘算,现在阿……狄斫的师弟出现了,确实有些事需要时间准备。   顾苏领着狄斫回了家,工友们也各自散了,包工头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听着透过单薄墙壁的各种声音,鼾是鼾,屁是屁,被叫醒的时候他困成一坨烂泥瘫在床上,可就这么一通搅和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眼躺在床上捱到了大天亮。   顾苏早上六点打电话到付家告假,是琼姨接的电话,他只说是有急事,打算之后再当面解释。   琼姨挂了电话,走上楼,轻轻停在付宗明的门前,倾身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房间里付宗明问道:“刚才是谁的电话?”   琼姨折回来,拧开房门:“是小苏,他说有急事,今天不能来了。”   付宗明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桌子边,微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似乎在问琼姨,又似乎谁也没有问:“是今天不能来了,还是以后都再也不来了?”   他看向门口,琼姨也看清楚了他手中的东西——一柄电视上、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青铜剑,付宗明正拿着一块白手帕擦拭着那柄剑,似乎珍爱至极。   他察觉到琼姨的目光,把青铜剑掩了掩,竖起一根食指:“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琼姨愣了愣,随即紧闭双唇点点头,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她轻轻走下楼,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如以往的所有这种时刻一样。 第二十八章   约摸上午十点,顾苏一夜没睡,原本准备等狄斫醒了带他一起来,但到这个点了他还睡得很熟,弓着身子缩成一团。顾苏不忍心打扰他,便自己过来了,包工头没在,才睡了五个小时就爬起来继续干活的国哥看见他,招招手让他跟上,进了工地上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房子里。   国哥倒了杯水,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喝水,一会儿包工头就回来了。”   顾苏接过水道谢,虽然并不渴,但总要谢谢他的好意。   坐了没多久,包工头满头大汗从门外跑进来,看见屋里人已经坐着了,连忙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其实一大早就出门了,那群老头老太太去得比我还早,银行里都是一些老人家,他们也不会用现在的电子支付,也不放心银行卡,就指着存折取钱,我哪好意思跟他们挤,排队都排了很久……孙国,给师弟倒水了吗?”   顾苏端着水杯说道:“倒了,您先坐下歇会儿,不着急。”   包工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都是些粗人,也不懂多大礼。对了,这……这是一张银行卡,今天早上新办的。”   他把银行卡递过来,顾苏伸出双手接过来,也爽快说道:“您需要多少,尽管说个数。”   “啊?”包工头一愣,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要钱的!这里面是我帮你师兄攒的钱,其实也不多,只有十万。我知道这算不了什么,工地开工之前老板请大师过来作法,塞一个红包都不止这个数,你师兄跟着我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少没人敢接的活我们都接了,挣的远不止这么一点。但不巧现在的工程还没结尾款,刚给家里汇过去一笔,我能拿出来的就这么多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   顾苏将银行卡放下:“这我不能收,师兄仰仗你们照顾这么多年,该给你们的,我一分都不会少,怎么可能再拿你的钱?”   包工头将卡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也知道你师兄跟了我们那么多年,这钱是给他的,你帮他拿着。”   顾苏站起身,语气坚定了些:“这钱我不会拿的,既然是给师兄的,那让他自己来拿。”他放缓了态度说道,“我这两天就要带师兄回榕镇,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今后若是有缘分,你来榕镇,我一定盛情款待。”   包工头好一会儿才回神,笑道:“那肯定的,我们天南地北到处去,没准就去了你们那里……你们这么急吗?这两天就要走?”   “已经很迟了。”迟了十二年。   替师兄作别后,顾苏准备离开,包工头也跟着起身送他,走出小房子之后就见工地上有一大群人在缓慢移动,包工头一拍大腿:“哎呀!这么大的事我怎么给忘了!”   他急走几步,又折回来把安全帽扣上:“我就不远送了,昨晚接的通知今天上面来视察,我一通事搅和就给忘了,我先过去了,见谅啊!”   顾苏往那人堆里看了一眼,只是随意地扫过去,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付宗明。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林秘书站在他的身边,打着一柄粉色的太阳伞,成了人堆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但就是很奇怪,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付宗明。   包工头的中途入场让一些人看了过来,其中包括付宗明,但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包工头,落到了顾苏身上。   顾苏向他走过去,原本只想默默跟在队伍里就好,反正他也是打算见过包工头之后就去公司请辞的。   但付宗明却把林秘书手里的伞抽出来,移到顾苏头顶:“太阳很大,撑着伞。”   林秘书几乎是要疯了:老板你真的不是人吧!   顾苏却转手将伞送回林秘书手里,对付宗明笑道:“不用,大家不都顶着太阳的吗。”   林秘书举着伞倒比伞被拿走更尴尬,顾苏接着说道:“只是女孩子经不得晒,需要注意呵护,她打着伞没有任何人有意见。”   付宗明点点头:“你说的都对。”   林秘书脸红了红,坚定地握紧了伞,再怎么显得矫情她也不管了。她瞥了付宗明一眼:老板你个狗。   这一个插曲很快被略过,一群人继续进行工地巡查,付宗明跟在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后,不时附和他的话点点头。   林秘书看了看表,提醒了一句:“付总,十一点的预约时间快到了。”   那男人慈祥地对付宗明笑着摆摆手,付宗明便提前退场了。   走出工地,顾苏还没来得及说话,付宗明就说道:“小苏你渴不渴,找个地方坐下喝点东西吧。”   林秘书瞬间来劲了:“我知道有一家好店,招牌桃胶雪梨可好喝了!”   “你们不是有预约吗?”顾苏有些没搞懂。   林秘书摆摆手:“别提了,谁愿意跟他们巡工地啊,接受所谓的巡视之前都要做准备的,你没看见周围那些工人都不自在吗。高谈阔论的是公司董事会的,有几个下过工地?懂行的又不敢说话,看着愁人。我虽然都不懂,但是我会闭嘴啊。”   “那你们怎么来了?”顾苏看向付宗明。   付宗明长叹一口气:“我爸今早突然出现,还说准备晚点来公司,我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就跟着一起来现场视察了。”   “付先生?”   “是他。”付宗明点点头,“我一日没有看见你,就会日夜思念做不成事情,与其为你分神,倒不如直接来见你。”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直视着顾苏的双眼,深邃的眉眼里蕴藏着道不明的情感。他静默几秒,才咳了一声,掩饰一般说道:“我爸见到我妈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顾苏挥去心头的异样,说道:“碰见你刚好,我也有些事情跟你说,”   “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付宗明柔声道。   顾苏点点头:“去我家。”   林秘书举着伞踮了踮脚,期待得到两人的关注,给她一个邀请,却只得到付宗明的一张黑卡和一句:“你一个人去喝冰糖雪梨吧,下午记得按时上班。卡给你,自己刷,我叫刘叔送你。”   那是桃胶雪梨!桃胶的!林秘书不屑地把黑卡塞回他的兜里:“留着你自己花吧。”   顾苏觉得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想送她,却被付宗明拦住了:“她不坐车我们坐。她有的是护花使者,前天还有人到她家门口给她送跑车,你多关心关心需要关心的人。”   他话里的意思已经有些明确得不行,但顾苏的反应让他有些失落,顾苏只是默默转身,轻声说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其实付宗明鲜少听顾苏提起他师兄,却不像其他人一样忽视得彻底,反而有些像小心刻意地回避着什么,少有的几次提起,说到师兄时他眼中的钦佩景仰是骗不了人的。   付宗明见到那个眉中有一颗痣的男人,就立刻确定他就是狄斫。   那个男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和牛仔裤,很瘦,看起来就比形销骨立好上一点。他的手自然地垂下,一条小狗啃咬他的手指头,他挪动了一点,小狗却很高兴有人陪它玩闹,又追上去,随即被一只手按在了地板上。   听见声音,他看过来,那双眼睛的形状细长而上挑,目光干净纯粹,毫无杂质,却也毫无情感。   “师兄。”只有顾苏叫他的时候,他才似乎被触动了什么,笑一笑。   付宗明才见到狄斫不过几分钟,就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不由得看向顾苏。   顾苏取出买回来的面包递给狄斫,看他自己接过去慢慢吃,他松开手去拿面包,虎贲趁机跑开,窝进自己的小窝里静静看着这边。顾苏这才转头对付宗明说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师兄和一本书,现在师兄已经找到,是时候离开了。”   付宗明张嘴努力想说什么,几秒之后闭上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除了挽留,可他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也没有那么任性的强硬态度。即使顾苏没有明确说出口,付宗明也明白,顾苏这一走,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即使这里有他的母亲,可现实就是,他的原生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接纳他。   既然付宗明没有说话,顾苏便继续说下去:“师兄走失多年,师父年纪也大了,我怕再不回去,我们师徒三人恐怕没有多少时间能相聚了。你也见到我师兄现在的模样,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得回去寻找让他恢复的方法。”   付宗明得了这片刻的喘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定……要走吗?”   “嗯。”顾苏态度平和但坚定地点头,“中元当天在地府,有人告诉我师兄是在公主墓里出的事,那当年墓里发生的一切,阴和公主一定知道。”   “那……”付宗明语气有些急切,可他面对突然的告别头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从刚才的对话里翻捡出话头来:“你不是说要找你师兄和一本书,那你所要寻找的那本书,难道也不找了吗?”   “那并不重要,至少没有尽快让师兄恢复重要。”顾苏平静说道。   付宗明第一次体会到词穷带来的绝境,他的成长环境与经历中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景,他要如何挽留面前的这个人?他要说什么话?   不要走?那样贫瘠苍白的语言能有什么样的作用?他甚至不确定,他的挽留是不是也会换来顾苏的一句“你并不重要,至少没有师兄重要”?   付宗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离开之前去见见我妈吧,亲口和她说一声。”   顾苏想了想,点头说道:“这倒是,阿姨一直关心这件事情,我也带师兄去见见阿姨。”   师兄的状态十分稳定,从来没有过激反应,这让顾苏放心地将师兄带去见辜欣茗,她是怜爱关切他的长辈,他也想让辜欣茗见一见师兄。付宗明却只能寄希望于母亲,期望她可以挽留顾苏,弥补他这致命的缺陷。   坐在车上,付宗明拿出手机手指点得飞快,屏幕上的字似乎咆哮声都要穿破屏幕,但辜欣茗没有回复,他又不敢明目张胆打电话,内心几乎要搅成一团。   到达之后,琼姨照例提前几秒打开门迎接他们。顾苏走入别墅,除了辜欣茗还有另一个男人在,他猜想那应该就是付宗明的父亲付俨。他笑着叫了一声:“叔叔,阿姨。”   “小苏快过来坐。”辜欣茗张开五指晾着,前几日还在的咖啡红已经没了,似乎刚涂完护甲油。付俨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对顾苏点头示意,将剥好的荔枝放在小碟里,开口时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剥出来就要马上吃掉,氧化得很快的。我听夫人总是提起你,既然叫了叔叔,那我也随夫人叫你小苏了。”   他的后一句是对顾苏说的,态度极为随和。顾苏有些不好意思,牵着狄斫郑重向辜欣茗介绍:“阿姨,他就是我师兄狄斫,我已经找到他了。”   辜欣茗仔细端详着他,发出一声赞叹:“生得真是好,怕是比你表哥也不会差。”   顾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却又很快想起什么,收敛了笑容。   辜欣茗也意识到了,一个在外流落十多年的人,一副姣好的容貌不是上天的优待,而是附加的灾难,对于任何性别都是无差别的。狄斫从进来就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过口……小苏没有说的,这些她都不便再去提,否则所有的关切之言都是在往他的心上扎刺。   她岔开话题,说道:“你找到师兄之后便要回榕镇了吗?”   “妈。”站在顾苏身后的付宗明突然出声。   辜欣茗将视线移到付宗明的身上,长久地凝视着他,有些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但付宗明毅然与她对视,丝毫没有躲闪。顾苏回头去看他,却只见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对他粲然一笑。   辜欣茗勾起嘴角,收回目光,柔和注视着顾苏:“既然到了要回去的时候,那便回去吧,”   付宗明有些难以置信母亲竟然不是站在他这边的,这时琼姨已经将菜摆在了桌子上,所有的谈话都在此叫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顾苏咀嚼着琼姨特意做给他的香芋排骨,不自觉看着辜欣茗身边的狄斫,她似乎特别喜欢他,叫他坐在了自己身边,不时在他吃完碗里的东西之后给他夹菜。   体贴又温柔的长辈让他突然回忆起当年在原家的生活,人生中少有的这样温馨团圆的时刻,又是在别人家中体会到的。   饭后顾苏便带着狄斫做了正式辞行,辜欣茗尤为体贴他的不便,坚持要派人送他回去:“不是阿姨小看你,只是你回去的路途遥远,你又鲜少出门,一个人还好,现在带着你师兄,你总要考虑你师兄,自然要更舒适一点的出行方式。大不了,到时候你多给司机一点补偿就好了呀。”   辜欣茗主意正,她会尽可能地为对方考虑周到再做决定,说出口的话断然就没有别人拒绝的份了。最终顾苏还是被说服,明天早上八点半付家派去的司机就会开车去他楼下接他。   直到送出大门口了,顾苏还在不停地道谢,付俨刚好要去公司,便顺路将这对师兄弟送回去。辜欣茗慈爱地目送他们上车离开,一回头,就见付宗明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辜欣茗极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绕过他准备上楼。   “您就这么希望他离开吗?”   辜欣茗停下脚步,意有所指:“可最希望他留下的人也不是我啊。”   “可是我……我不会……”   辜欣茗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弱智,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他保护过了头。   “连最希望他留下的人都不去挽留他,凭什么又指望我能?”辜欣茗不忍心看他垂头丧气,臊眉耷眼的模样,折返摸了摸他的头。   “他要走便走他的,你又不是没长脚,跟过去还不会吗?”辜欣茗缓缓扫视屋内一圈,言语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从小不让你随意离开这座房子是为了保护你,但你要记住,它从来不是用来禁锢你的。同样的,我们对你的爱也不是对你的束缚,我会尊重你做的任何决定。”   付宗明震惊地看着辜欣茗:“妈妈……”   辜欣茗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是散不去的愁结,她看向一个角落喃喃自语一般:“不过我想应该也没人会接受你吧……”   付宗明:“……”   我的妈妈果然是亲妈啊。 第二十九章   顾苏收拾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收拾齐整,依然是只有来时提的那个小箱子。唯一不同的是,来时他孑然一身,走时有师兄相伴,还有那条小土狗。对了,还有虎贲的狗粮和自动喂食器。   他将整个屋子打扫了一遍,师兄睡醒了就和虎贲并排坐在沙发上,目光随着他移动。   结束最后一个角落,顾苏要将供案收起来,香炉与祖师爷像收起来之前要先恭敬拜过,才能动手。   “师兄,来拜祖师爷。”顾苏将狄斫带到祖师爷像前,一同跪下,拜了三拜。   狄斫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十二年来的第一次跪拜,顾苏忍不住有些心酸。祖师爷保佑,师兄在外流离未遭大难,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这倒不是说其中真有祖师爷什么事,如果狄斫不是实宗门人,没有一身本事,那他就算被包工头收留照顾,恐怕也不会得人信服,遇上危险如何自保都成问题。顾苏再次叩拜祖师,神色虔诚无比。   将祖师爷像从墙上揭下,彩绘人像反面的黑白图案也显露了出来,顾苏的表情淡了许多,只看了几眼就将祖师爷像收了起来。   实宗与寻常道门太不一样,就连祖师爷像也是诡异特殊的。与寻常祖师像不同,它分阴阳两面,阳面是历代祖师,阴面则是一副黑白阎王画像,悬在宗门正堂的所有祖师像无一例外,而那位阎王便是轮转王。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位阴间神明,本该是虔诚供奉的信念却在寻找师兄的途中摇摇欲坠,在见到师兄之后彻底崩塌。师兄当年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凭顾苏对狄斫的了解,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师兄能做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顾苏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付宗明,他的存在极为特殊,以辜欣茗的本事,不怕请不来高手去护着他,只是就此别过还是令人心底有些怪异的不舒服。   那夜的事情盘亘在心头挥之不去,付宗明口中盯着他的鬼怪并非实质,那是他内心的魔障,可那魔障,又是从何而来?   第二日一早,顾苏将房子的钥匙和一封信放在了玄关的置物柜上,按着约定的时间带着狄斫下楼,一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司机似乎认得他们,从车窗里伸出手挥了挥。   他拎着东西走过去,司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顾苏脚步一顿,迟疑片刻还是向前走去。   “你怎么来了?”   付宗明微微一笑:“刘叔要接送我爸,家里就派我来给你当司机了。上车,我帮你把东西放好。”   说着,他打开后备箱,准备去接顾苏手里的东西,顾苏连忙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车开动之后没多久,狄斫在后排抱着虎贲睡熟了。顾苏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付宗明伸手过来按下一个按钮,他的椅背向后倾斜了一些,轻声说道:“你也睡一会,这段时间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吧,放心,我在呢。”   无声注视了付宗明片刻,顾苏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没多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付宗明开着导航,听着耳机里的女声指路有些厌烦,余光瞥见顾苏安静的睡颜目光不由自主缓和下来。他空出一只手从一个小格子里取出一卷毛毯,那是琼姨昨天晚上准备的,车里开了空调,睡着了会有些凉,至于狄师兄……师兄怀里不是有天然暖袋么。他就直视着前方,只用一只手给顾苏盖上,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昨晚睡觉之前付俨突然敲开他的房门,要与他来一场父子间的对话,自然是没有他拒绝的份。付俨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相反,他十分温柔文雅,但童年阴影的作用显然是不可忽视的,付宗明警惕地准备迎接他的狂风暴雨。   事实上那些话确实也不是什么温情感言:“我去公司看过了,运转得非常好,但那是因为它在我的手中已经是一个完全体,并不会因为没有了任何人就不行,就连我,也可以随时抽身,而你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这是源于我的疏忽,我并没有以严格的要求培养你,导致你还不具备接手公司的必要条件,现在我要弥补我的错误。”   “我再给你一点时间,等你回来,你要调整好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付宗明无声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好想,就这么和小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车程足有两天,到达榕镇后顾苏精神起来了,付宗明索性关了导航取下耳机,由他指路。   穿过镇子可以看见沿街的建筑,也能以此判断这个地方的城市建设与经济层次。榕镇虽然不大,但它的城市建筑很有特色,保留了一些古建筑,将现代与传统建筑结合得无比和谐。整的看来,榕镇是一个精致的小镇,当地政府对于城镇的定位于规划无疑是很成功的。   车路过一大片下陷的谷地,杂草丛生,看起来似乎深及半腰。当中可以看见一个木架的高台,顾苏突然坐直了,趴在车窗上往那里望。   “师兄……你看见祭台了吗?”   狄斫坐在后座,看着那个高台,满脸漠然。顾苏似乎知道他的反应,并没有去看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师兄,我们回来了。”   上山只能步行,付宗明将车停在一个收费停车场,准备先付一点钱,看场的老大爷十分自信地摆手:“取车再给也不迟。其实你大可不用花钱,镇上的人都是好人,只要在停车位上,随便停都没关系的。”   顾苏从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张符,认真说道:“这是实宗的灵符,保您家宅安宁,长寿吉祥。”   老大爷很高兴地接过去:“吉祥,吉祥。”   步行的一路,付宗明对这个小镇的氛围浓厚认识多了几分,大多房屋的正门上方都悬着一面八卦镜,张贴的各式神像也随处可见,付宗明一个都没见过,但路过的六岁小孩都将那些八方神明认个**不离十。   实宗所在的那座山没有名字,因为紧挨着榕镇且在城市中轴线方位,所以被叫做后山。山与后方的山群中的彼此间距相比,显得有些独立,雄伟壮阔说不上,但大自然的风景总会让人心旷神怡。山路虽然没有铺成水泥、柏油大马路,大约是行走往来的人多,上到半山腰的路倒也好走,从一块宽阔的平地往上的路,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平坦。   付宗明大致看了一下时间,从山脚上来的路大约要三个小时,好在他偶尔会在家里的健身房里健身,这要是连山都没上去就喘成狗,岂不是笑话。   顾苏越到高处越是健步如飞,虎贲跟在他身后撒欢地跑,狄斫自然也加快了脚步,付宗明无奈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脚下的路复又开阔起来,一块平地出现在眼前,一栋老房子坐落在平地上,背后是一片竹林,风过时,枝叶婆娑。老红的瓦顶顺着斗拱往下,收尾时微微一翘,细枝末节中可以窥见当年的风貌。   可它太过于陈旧了,木质的房屋结构古朴,留存着多年的风霜痕迹,细看之下,前门的大柱上还残留着一些弹孔。   一个头发灰白的干巴老头坐在门口,望着远方的天际,他面上的皱纹告知所有人,他已经年纪大了。年老衰弱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人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惋惜,但那实际上是生物对于死亡的本能反应。   顾苏在回来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父,毕竟当年可能就是师父让师兄变成现在这样,但这种纠结在回来见到师父之后统统变作无奈。   就算当年的事情师父也有份,那也应该由师兄去与师父解决,师父终归是没有对不起他的。   顾苏走上前叫了一声:“师父。”   板爷凝视着远方,像是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声音。顾苏伸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板爷浑身一抖,这才看过来,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声音也含糊不清:“你是谁?”   “师父,我是小苏啊。”顾苏说道。   “小猪?我这里没有养小猪!”板爷一个劲摇头,“钱屠户家里养了,你去找他。”   “……”顾苏放大了音量,“师父,您听清楚了,我是顾苏!”   板爷皱着眉:“我这里房子也不出租,快走吧。”   “我是您徒弟!”顾苏几乎要凑到他耳朵边上去了。   “我土地?你还想要我的地?土地现在都是公家的,你到别处去吧!”板爷双手握着拐棍,激动得直杵地面,头偏向一边,像一个固执倔强的老头一般,不和这个不识好歹的陌生人说话。   顾苏拉着狄斫走过来:“那您大徒弟狄斫您还记得吗?”   “阿斫?你要找阿斫啊。”板爷脸色好看不少,面上带着骄傲,“阿斫下山去主持祭祀去了,明天才回来。”   鸡同鸭讲。   顾苏放弃了和他的交流,招呼了付宗明一声,牵着狄斫直接进了屋子。板爷也没上来拦,呆呆坐在外面的竹凳上,像一尊雕塑。   付宗明还未进屋,就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野兽狂奔,夹杂着含在喉咙里的低沉吼叫,他向着声音传来的声音看去,就见一黑一黄两个身影向他扑来,当即大惊失色:“小苏!”   听见他的声音,顾苏几步折返,看清眼前的情形大喝一声:“威风!威武!”   “唉哟哟!你们两个铁齿的畜生,灭了山鼠的族,现在又要来伤人了么!阿弥陀佛!”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光头和尚从他们来时的方向跑过来,两条袖子甩得飞起。   顾苏喝住两条狗,又对那和尚高声叫道:“渡恶法师。”   那和尚一愣,快步跑来:“小苏你回来了!”他脚步一顿,看着顾苏身边的付宗明,眼中情绪变换,却又一闪而逝,“你还带了朋友回来了!”   渡恶和尚是游方僧人,六七年前一路化缘来到榕镇,遇上板爷,不知两人怎么就一见如故,便留在了榕镇。顾苏不明白,以往所见到的,从外地来的道士都对实宗不待见,怎么师父和一个和尚还能凑一块做朋友。   那时师父满脸高深莫测:“你不懂,同行是仇人,佛道是一家。”   他是不怎么懂,但他也明白这两句话硬凑成一句可不怎么对。   但好在有渡恶和尚,顾苏决定出去寻找师兄,便请他前来照看板爷,现在看来,渡恶和尚不但照看了板爷,还把遛威风威武的事也一并承包了。   顾苏见到他十分高兴:“我还带了一个人回来,来,我带你去见师兄。威武、威风,一边玩去。”   正待他们要往里面走,兴许是嗅到了同类的气味,虎贲嗷嗷叫唤着冲了出来,小小的身躯带着极大的气势。众人诧异地看向它,就见那小短腿被门槛一绊,向前栽倒,滚了一圈才停下。威风威武凑过来在它的身上嗅嗅,虎贲知道丢了脸,立刻开始装傻,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威风、威武,你们把虎贲吓着了。”顾苏挥挥手。两条大狗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声汪了一声。   渡恶和尚听了摇摇头:“虎贲这个名字杀伐气重,你这小狗受不住,我看还是改个名字的好。”   这名字本来就是随便起的,既然有人要给它再取一个,顾苏也没意见,问道:“那大师觉得,改什么名字好?”   渡恶略一沉吟,抚掌说道:“叫大黄,大黄好。”   付宗明笑了:“你这和尚,向来只有名字越改越好听的,哪有你这样的?”   听见质疑渡恶也不生气,摇摇头说道:“虎贲虽听着威武,可给小狗做名字那也不合适。大黄就不一样,听着土,可它其实是一味药材名,又称将军,明示何比暗合?不过这都是贫僧一家之言,它的主人是你,叫什么自然是主人做决定。”   依他?顾苏也笑:“那就叫大黄。”   难得看见顾苏这么高兴开朗的样子,付宗明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   果然还是这个地方更适合他,付宗明不得不承认,若是顾苏在这里就能一直这么高兴,他也愿意在这里陪伴他。   忽然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虽说不是青天白日,但西垂的日头还在天边挂着,鬼物这就敢出门,也太过猖狂了一些。渡恶紧绷了,摸着袖子里的佛珠,却见顾苏面不更色,笑容未减:“有贵客来了,各位让开一点。”   一股阴风蹭着几人的脸和后颈刮过,像是被冰刀子狠狠剐了两下,顾苏抬手护着付宗明的头,付宗明有些享受他的保护,却忍不住去看到底有什么。   那阵阴风裹着的是一个白影,一瞬就飘进了正堂。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落到地上,四处张望:“阿斫回来了?阿斫在哪?”   “阴和,师兄在左侧室呢!”顾苏顶风喊道。   大作的狂风停了,阴和公主回头看来,露出一张清丽的的脸,虽尚未长开,但确实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付宗明有些惊讶,那位传说中的阴和公主竟然还只是个小女孩。   顾苏才松开护着付宗明的手,阴和公主便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小苏你可回来了……”   外面这么些动静,唯独两人充耳不闻,一个坐在门外观落日,一个在内堂无所思。   顾苏带着阴和公主走进侧室,狄斫正坐在蒲团上,低垂着头。   阴和公主奔向前:“阿斫!阿斫你回来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盗墓贼又开始猖獗,快把我的山都挖塌了!”她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安静了下来,牵着他的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阿斫……”   渡恶和尚看了一会,突然说道:“这便是板爷那宝贝徒弟狄斫?他这是缺魂少魄之状啊。” 第三十章   阴和公主是山的主人,从她夭折之后就长眠于此。   她的墓就如世间的传奇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仿佛埋葬她的人要把世间的繁华都塞进巨大的地下墓穴里,**镶嵌着夜明珠,地上铺满了金沙,暗河里滚着珍珠,琳琅的宝石挂满了碧玉雕成的树。   可她怨恨这座冰冷的坟墓,也怨恨地府的那些鬼差,总是说着时间未到,将她遗忘在这个冰冷的角落。绝望的处境使得她渴望长久的沉睡,但她连长眠也无法做到,只能在阴冷的墓穴里,和陌生侵入者的尸骨共存。   实宗是阎王的走狗,阴和公主从那些穷邻居搬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冷眼看着他们穷了一千多年,到了板爷这一辈,更是破落得令人发指。   板爷收了一个小徒弟,那小孩闲不住,漫山遍野跑,时常还到她的墓跟前张望,阴和忍不住出现在他身旁,想吓他一跟头!   可那小孩一点都不怕,笑嘻嘻地指着跟前的盗洞:“我看见好几拨人上来,就没见人下山过,我帮你打扫,换点东西如何?”   阴和把伸出去准备推他的手收回来,思量一番,勉强同意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老听见你师父叫你阿卓,是哪个字?”   “是刀劈斧凿的那个斫,我师父起的,说我不听教导,需要严加管教。”狄斫解释起来一板一眼。   “哪还能这么解释?”阴和公主笑了笑,“我父亲也叫我阿茁的,不过是‘彼茁者葭’的茁,寓意健康生长……”她话音突然截断,突兀地说道,“你这个名字不好。”   她的脸色变得那样快,却也不知道那句话真的说的是狄斫这个名字,还是在说她自己。   可她确实是喜欢狄斫的,几千年没有人主动来与她说过话,即便后来狄斫有了小师弟,他也会每月来墓里陪她说说话,还带她去见了宝贝师弟顾苏。   当然,下墓也是为了从她这里换一点东西去,他这实宗的顶梁柱当得也太苦了。   实宗的徒弟,当得也太苦了。   阴和公主眼睛红透了,哭声肝肠寸断,那阵刚歇下没多久的阴风又猛地卷起来,外面的天色陡然变黑了。   顾苏心中警铃大作:“阴和!”   阴和公主陷入悲伤里,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她抱着狄斫恨恨道:“什么狗屁阎王,昏头昏脑,糊涂不堪……”   正堂里挂着的一列列祖师像突然飞起来,在半空中打着旋烧着了,狰狞的黑白色的阎王像与慈眉善目的祖师爷像交相显现,让人产生一种画中的阎王竟然在燃烧的火焰中微笑着的错觉。   “救火!救火啊!”板爷突然从门外扑进来,将未烧完的画像从半空中打落,满面痛心,声声悲痛。   阴和公主的目光深深地凝在板爷身上:“还有你,连徒弟都保护不了,有什么颜面当人师父!”   她猛然向着板爷扑过去,一双细白的小手掐在板爷干瘦的脖子上。几乎是立刻,板爷脖子上的青筋就暴了出来,仰头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顾苏惊恐地上前去扯她的手,他手中的细瘦的胳膊犹如一根细竹竿:“阴和!你冷静一点!”   但那双细瘦的手像是铁钳,顾苏不但拉不开分毫,还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慢慢收紧。   付宗明见这变故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跨步上前帮顾苏拉开阴和。他的手接触到一片冰凉,一瞬间,鸡皮疙瘩就从手臂上传递到全身,头皮一阵阵发麻,他几乎想立刻就甩开,但顾苏所在乎的师父就在她的手里,他不能放手。   渡恶和尚也上前帮忙,但合三人之力都不能动她分毫。   付宗明紧紧握住阴和的手臂,全神贯注地用力往外拉开,忽然就发觉手下的力道松懈了下来,阴和松开手,随着没来得及收回力道的付宗明顾苏后退了一大步。   渡恶和尚连忙上前搀扶着大口喘气的板爷,嘴里说着:“造孽哦,造孽哦!”   顾苏缓了缓,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   阴和低垂着头,眼泪无声落在衣襟上,她摇了摇头:“我被人困在了墓里,感觉到阿斫的气息时禁制才解开,这才赶来。”   “是谁做的?”顾苏皱起眉头,他怀疑师父,却又不忍心这样说出来。   “还能有谁?”阴和恨恨道,“是轮转王。”   她声音陡然凄厉起来:“可你的师父也逃不掉,若不是他袖手旁观,阿斫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当年狄斫下墓清理,那群被困在一间墓室里遇上毒气的土夫子刚断气,还有一个人没死透,狄斫欲试炼功法,便将他制成了僵尸。这在阴和看来绝非什么严重的事情,想不到竟然引来了阎王亲临。   板爷闻风赶在阎王之前到来,怒而出手,将狄斫打得吐了血,阴和都没能拦住。阎王到来之后,当着板爷的面取走了狄斫的一魂一魄,并要板爷逐他出山。   阴和吓坏了,在一旁哭喊着求情,阎王却只是挥一挥手,就将她关回她自己的棺材中,无比绝情。   等外面的声音安静下来,阴和公主才出了棺材,板爷和狄斫都不见了,被藏在墓室里的僵尸也被带走,应当是处理掉了。她看见地上的血迹想起狄斫是受了伤的,她想出去找他,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墓里,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逃脱不了,这一困就是十二年。   “为什么……”顾苏突然之间得知真相,有些无法接受。   为什么轮转王会那样严厉地惩罚师兄,仅仅只是因为他造出了一具僵尸吗?可这世上僵尸数不胜数,凭什么对师兄如此?那师父呢?连阴和公主都冒险去求情的,师父为什么冷眼旁观?   他看着抱着一堆焚烧到一半的残纸的板爷,悲从中来。他凭着记忆中师徒三人平淡却和气的日子勉强支撑,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去找回师兄,可真的找回师兄后他长久以来的支撑却面临着崩塌,难道他真的命该如此,就连实宗也要成为一团破碎的梦了吗?   阴和公主突然急切起来:“《弇山录》……那本书,那本书到哪里去了?”   听见阴和公主的声音,顾苏勉强打起精神应对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当年师兄将它拿走,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阴和脸色煞白:“小苏,板爷有没有对你说过轮转王要《弇山录》做什么?”   “那本书是轮转王要的?”顾苏惊觉,自己对那本书一无所知,却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去在意,还是有人刻意引导他回避。他的目光凝在板爷身上,疑惑与痛心交杂,却不忍心长久地注视。   他苍老而又糊涂,命不久矣的人再去与他争辩什么都没有用了。   阴和公主面色惊惶:“他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顾苏心已经沉到了底,他缓缓摇头:“师父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弇山录》是来自仙山的东西。”阴和公主的面色十分诡异,“我在世之时就曾见过。”   当年阴和公主还是万人之上的公主,良昶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   听闻当世名士宿白求仙问道归来,良昶王大喜,与众臣子设宴迎接。阴和公主极为受宠,也坐在高堂之上,依偎在父亲的怀里,与他共同接见那位名士。即便几千年过去,那人的样貌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出尘的气度阴和无法忘却,她至始至终都信那位名士是到过仙山,见过仙人的。   宿白立于堂下,行了跪拜大礼,再步上台阶行至明堂。良昶王询问他的经历,他便席地而坐,面对文官武将娓娓而谈,舌灿莲花,在场无不屏息凝神,听着他的游历仿佛自身也随着到了仙山灵地,心中有如净水洗涤,有烦忧者皆觉忘忧,有烦闷者豁然开朗。   他说到致兴处,手舞足蹈,却无半点滑稽,只叫人感叹他心如赤子,不沾染半点世俗。   阴和公主悄悄对良昶王耳语,换得良昶王的大笑,宿白的讲述被笑声打断,却半点不见恼怒,含笑望来,倒叫阴和害羞起来。   “宿卿,阿茁言说要嫁与你呢!哈哈哈哈!”   阴和公主年方十岁,正是一团孩子气得时候,堂下闻言皆是哄笑,宿白却看着阴和公主,轻轻说道:“那公主殿下可要平安成长,无忧终老。”   当年五月,宫中爆发疫情,一夜之间就死了不少人。阴和公主在一顿平凡的早膳之后咳了两声,便随着这两声咳嗽一病不起,虚弱到御医摇头叹息,说只是朝夕的事了。   良昶王悲痛至极,便问公主有什么想要的,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带给她。阴和公主想了想,说道,她想见宿白。   宿白闻讯立刻进宫,屏退左右,站立在她的床前:“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阴和公主隔着帘幕说道:“你把帘幕拉开。”   宿白依言行动,阴和公主又说道:“你走进些。”   宿白便靠近床沿,俯身叫她看得清楚些。阴和公主注视良久,突然眼泪掉了下来:“我死后会去什么地方?那里会有你这样的人陪伴我吗?可我……可我想活着,若我死了,我的父亲又有谁陪伴呢……”   她独自啜泣着,宿白却没有半分动容,他的眼神十分柔和:“公主还想活下去吗?那臣便告诉公主一个小秘密,臣也是会仙术的。”   阴和公主止住哭泣,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有仙人交给臣一本书,那本书里记载着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之术……”他放轻了声音,从宽大的广袖中取出一本书,书封上写着“弇山录”三个字,他说道,“这些臣只告诉公主,这是你我的秘密。”   阴和公主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宫殿。第二日阴和公主便好转了,直到宫中疫情完全消退,她依然健健康康的。御医感叹不可思议的时候,她也是抿唇偷笑,真心实意地相信着宿白所说的那些话,也为宿白严格保守着那个秘密。   转年战事又起,记忆中似乎打了很久。   那日阴和公主与良昶王共同进膳,便听闻内侍传来宿白于郗城自刎而死的消息。阴和公主手里的银箸掉落在地,无法置信。   宿白与她说的秘密是假的吗?不是说他有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仙术吗?怎么可能会死呢?   此后阴和公主日渐消沉,食欲不振,没过多久便虚弱而死。到死之时,她也不过十二岁。   再见到那本《弇山录》,便是板爷出了一趟远门带回来的。她倒是知道轮转王让他找这本书很久了,却从来没说过为什么。   真的正如宿白所说的那样,是仙人交给他的吗?那轮转王要它做什么呢?   而狄斫对那本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就算板爷下了禁制,他也要偷偷把那本书拿出来,躲到阴和公主的墓里,借着夜明珠的幽幽光亮研读。   阴和公主在一旁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恍惚间,面前的人与当年的那个身影有了一些重叠,但她很快将那个模糊的影像挥开。阿斫是阿斫,宿白是宿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本历经千年的书在她的眼中妖异无比,阴和公主阻止过狄斫几回,却都被他敷衍了过去。阴和公主也不知他怎么就从看那些术法,变成了去拿人试验,等她发现藏在小墓室里的僵尸时,那僵尸已经快要觉醒意识。她无比悔恨自己的疏忽大意,明知那书有问题,还是纵容狄斫,最终酿成了大祸。   阴和公主思及此处,悲声痛苦:“是我,是我害了阿斫啊!”   顾苏沉声说道:“我不管他要那本书做什么,他要书拿走便是,为什么要取走师兄的魂魄?”   阴和公主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地府,把师兄的魂魄取回来。”顾苏直直盯着前方,语气无比坚定。   “你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听的付宗明皱起眉头,那些故事再动听,他也是个局外人,唏嘘感叹过了再无影响。但顾苏对他来说不是无关的人,地府他只是去过一次便知道绝非善地,顾苏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同意。”   顾苏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会去。” 第三十一章   顾苏从未用这样强硬的态度和语气和付宗明说过话,他一时也有些生气,想说什么,顾苏却打断他:“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和你争论,况且现在也不是时候……阴和,师兄要休息了,明**再来吧。”   阴和公主从不在实宗老宅子久待,此刻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回了自己的山头。   “法师,天已经黑了,您就歇在这吧,我去收拾床铺。”顾苏对渡恶和尚说道。渡恶和尚觑了外边的天色一眼,现在下山确实不太方便了,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劳烦你了。”   板爷坐在地上,把他胡乱扑打灭火时弄皱的其中一张画像一点点抚平,碳化的纸脆弱不堪,他并不灵活的动作反而叫那些剩下的纸四分五裂。顾苏鼻尖一酸,上前将他扶起来:“师父,别弄了。”   板爷着急了,伸手要去捡那些碎纸:“它、它坏了!”   那张画像比起其他的新很多,但也很陈旧了,少说也是四五十年前的东西。顾苏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板爷的师父,他的师公的画像。   这位师公当年乐善好施,灾年之时救助了不少前来逃难的难民,连一件祖传的羽帔都被送进了当铺换成钱粮接济难民,灾年过后几经波折才把羽帔赎回来。后来那些难民中出了一位大画家,特地赶往榕镇会见当年的恩人,盛情邀请师公穿上那件羽帔,为师公画了这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师公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羽帔上的羽翎纤毫毕现,栩栩然如风中柔摆,那位画家画技的确十分了得。   后来那件羽帔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顾苏来得晚,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兄兴许是知道,但他不去问,师兄也没有说过。   现在画像已经被烧得就剩了一半,除非神仙再世,绝无恢复的可能。   顾苏怔怔看着画像,到嘴边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渡恶和尚走上前来说道:“小苏,让板爷去休息吧,这些明天一早再收拾。”   他的意思是让顾苏先冷静一晚上,这一下要接受那么多事不容易。渡恶心中暗叹一口气,他孤家寡人一个四处漂泊,学了我佛的慈悲心,却没学到普度众生的本事,见到这种事难免心有感慨,能做的却也只有感慨罢了。   顾苏点点头,默默走到后边去收拾屋子了。   渡恶和尚看了面色深沉的付宗明一眼,摇摇头,领着板爷和狄斫跟了过去。   屋子里还是顾苏走时的样子,年久失修,墙壁表层脱离,露出里面的木质结构。屋顶的瓦片碎了几块,夜里熄了灯还能看见几道稀疏漏进来的月光。凳子断了腿被放在墙角,桌面上的灰要不是漏风,恐怕积了得有一寸高。   渡恶和尚在屋子里晃荡了一圈,他带进来的板爷和狄斫两人都表现得很平和——具体就是谁也不搭理谁。那是自然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么情绪?狄斫缺魂少魄无法做出反应,板爷比他要好上一星半点,记得徒弟叫狄斫,可在他心里的阿斫正在镇上主持祭祀,明天才回来,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即便那句“明天才回来”,已经说了好几年了。   房间并不大,放了两张床一张桌子后就只剩一个人行走的空间了,顾苏从柜子里将被褥床单搬出来几乎要转不开身:“法师,您把他们带出去吧。”   “哦哦!”渡恶和尚连忙带着人到隔壁去,那间板爷住的屋子用不着收拾。   又有人走进来,顾苏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是说了,先出去吗?”   来人没出声,顾苏回头,看见是付宗明。他站在门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道:“我帮你。”   顾苏哦了一声:“那你把另一张床的被套套上吧,山上夜里挺凉的,要盖一床薄被。”   付宗明站在那里,盯着床上那堆被套被褥无处下手,他诚恳地说道:“我不会。”   顾苏:“……”   他挥挥手,动作麻利地将一边铺好了,又去处理另一张床,付宗明却抢先抓住了被套,说道:“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啊。”   顾苏一愣,才惊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很敷衍,他会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就不劳烦别人了,而付宗明是真心想要帮他的。   但是……顾苏说道:“教你套被子会很奇怪吧,况且这种事情你又不需要自己去做,如果到了非要自己套被子不可的地步,那种时候,被子套不套都应当无所谓了。”   他有些无法想象付宗明学做这种事情,即便学会了,那也应当要归类于“毫无用武之地”的技能里面去。   付宗明却说道:“和你做什么我都高兴的。”   顾苏默不作声将被套从他手里抽出来,手里动作不停,余光却在观察付宗明。他铺着床单,把边角拉扯平整付宗明还是知道的,站在另一个方向帮他,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顾苏铺完床,突然问道:“那些纠缠你的恶鬼,还在吗?”   付宗明下意识看向一个地方,很快反应过来,摇头否认:“你那么厉害,怎么会还有鬼敢接近我。”   顾苏不动声色:“我这几日就下地府去,你要跟着来吗?”   他听见地府两个字就皱起眉头,显而易见地露出抗拒的神色,但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地府有刀山狱、火海狱,那里很恐怖,让人很痛苦……我不去,你也不要去。”   顾苏面色平静:“为了师兄,我一定得去。换而言之,如果在地府的是你,我也一定要去把你带回来。”   付宗明表情扭曲起来:“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顾苏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他的目光透彻而明晰,像是能看穿人心底的秘密。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问心无愧?至少现在的付宗明不行,付宗明突然有些害怕他这样的眼神,随即转化为愤怒,转身离开。   “他是不是知道?”付宗明找到一间柴房,窝了进去。   浑身插着刀剑的恶鬼仿佛他的镜像一般就在不远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是这次出现却换了个死法。   他的血液不停地从伤口涌出来,从身后出现的刀刃力度十足地将他开膛破肚,他拼命挣扎着,四肢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可那些凭空而来的刀剑根本无法阻挡。他扑倒在地,手臂前伸,付宗明看着他,视线随着涌出的血液移动,那些血液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流淌到了他的脚尖前。   他有些厌恶地挪开了脚尖,并不想沾染那种液体,他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是的,他知道了。他会因为你而厌恶我,就像那些小动物一样。”   黑暗里,三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方向,付宗明也发觉了这间柴房里似乎还有别的生物。他借着月光仔细分辨了一下,那是威风、威武和现在已经正式更名为大黄的虎贲。   三条狗十分冷静,对于来者十分宽容,大方地将这间柴房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分享,转眼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付宗明收回目光,在柴房的草垛上将就了一晚,没有人来找他。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狗也会打呼噜,并且声音并不比人的小。   天刚蒙蒙亮,他就听见有人出门的声音,脚步声很轻,应当不是那个和尚。他想起昨晚和顾苏有所争执,心中顿生懊悔,却也不敢现在出去面对他。顾苏的脚步声听不见后,两大一小三条狗立刻醒了,爬起来就往外慢悠悠地走。   付宗明也跟着他们,一路走,直到到了一大片坟地。那片坟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在阴沉灰蒙的黎明前夕里鬼气森森。   付宗明:“……”   然后,大黄在那两条灭了山鼠族的“铁齿畜生”的带领下,开始疯狂地刨着墓旁的老鼠洞,新一轮的绞杀,又要开始了。   顾苏早晨起来下山买了包子、热粥,给师父师兄盛好,渡恶和尚拦下了他,自己取了个大碗盛上,四人便坐下来吃着包子喝热粥。付宗明带着一身草屑回来了,也不坐下,倚着门框盯着顾苏看。   顾苏站起身拿着碗走到柴房里,付宗明跟了过来,“其实我是想等你来找我的。”   “那我没去找你,你怎么回来了?”顾苏随意平和地跟他搭话,好像昨晚的矛盾并不存在。   “我等到天亮你都没来,然后我就想,我为什么要为一些没必要的事情浪费看你的时间呢?所以我就回来了。”   顾苏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只有粥了,我没有琼姨那么好的手艺,将就吧。”   “谢谢。”付宗明笑着道了谢。   “虎……大黄呢?”顾苏一早起来就没见着那几条狗。   听他提起大黄,付宗明脸色有些一言难尽:“大概,大概跟着前辈在学习生存技能吧。”   顾苏瞬间懂了,眼中带着回忆笑了起来:“它适应得比你快。威风、威武是‘老将’,后山原来到处是山鼠,被它们追得躲到别的山头去了,镇上想吃点野味的,现在都得往深山去,见着它俩还会骂上几句呢。”   付宗明随着他的话笑了起来,突然意识到顾苏为什么会执着于找回师兄,想让师兄恢复正常。   这里的生活恐怕囊括了他所有最美好的回忆,他想要一切恢复原状,或者说,他认为只要人归位了,就能找回以前的感觉。   付宗明心口有些隐隐的痛,眼前这个人从未在他面前软弱过,他所有的难与苦都不曾展现于人前,什么时候他可以学着与人一起分担?付宗明目光暗淡下来,就算顾苏会找人分担,那也只会是恢复正常后的师兄狄斫,而不是他,顾苏所面临的所有问题他都无能为力。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他对自己的认知如此清楚过,他开始怀疑母亲让他跟来的缘由,甚至怀疑父亲回来的目的。   他是从小被保护着长大的,但终究会有一天,无论是保护他的人,还是他自己,都会意识到这种保护早已成了无形束缚。付俨让他做好准备,是他自己已经有所认识,而付宗明自己的觉悟才是真正的关键。   付宗明丝毫都不愿意让顾苏成为他觉悟的契机,他极为在乎顾苏,残忍地将顾苏所背负的展示在他面前,明白顾苏的磨难,这种认知太令人痛苦。   诸事都不宜拖得太久,顾苏请求渡恶和尚帮他照顾师父、师兄,还有付宗明。付宗明似乎心情不佳,一直沉默着,顾苏和他说话还是会应声,只是看起来没什么兴致。   顾苏以为他是觉得这里太过老旧,也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想说如果不想待在这里,可以先回去,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总有些像是逐客,他也不好意思说。   付宗明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我等你回来再走。”   顾苏点点头,故作轻快地说道:“应该不会很久的,至多明日清晨我也就回来了,到时候我送你。”   他不想离开,这是付宗明从他话里听出来的,也对,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抛下师父、师兄,和一个相处没有多久的人走呢。   顾苏觉得他似乎更消沉了,差点就要说出“要不你别等我了,现在就走吧”之类的话来!好在渡恶和尚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连忙上前说道:“小苏,赶早不赶晚,你若是要去,就快去吧。”   顾苏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三步一回头地下山了。   付宗明视线没有离开过他,见到他这样抿了抿唇,心里忽然就舒坦了。至少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小苏对他毫无感情。   轮转王的宫殿位于幽冥沃石,顾苏对地府第十殿并不熟悉,除去通往宫殿的六座桥,和周老头所待的仓库。   现在想起来,周老头与他的相识,也是周老头主动上前来与他搭话的。他这样光明正大出现在地府的活人十分少见,什么来路地府的鬼差自然也多少知道点,至少实宗之名总所周知。周老头那天能对他说出那番话,也应该是在两人结识之前就知晓的,却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前来。   周老头消失之后,其他看守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被盗的金钱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轮转王的态度似乎并不像明面上那么不在意。   实宗常年与鬼打交道,一些欺神瞒鬼的小手段还是有的,顾苏摸出一张符折好了放在口袋里。那是用来隐蔽阳气的符,能在道行尚浅的鬼面前隐藏气息,那些看守都是些小角色,用这样的符纸就够了。只是一旦遇上道行高深的鬼差,这种符纸就是小孩过家家。   行走于地府光明正大远胜于偷偷摸摸,现在尚未出节,顾苏出现在地府十分合情合理。他坦然从容地在地府巡视了一圈,随后前往第十殿。   阎王殿的鬼差都集中在主殿,偏殿这样的地方就很少有鬼出入了。看守坐了一会打起了瞌睡,顾苏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背身合上沉重的大门后,顾苏松了一口气,潜入仓库比他想象的更容易。   但他直面着这个仓库的时候,那口松掉的气,又重新提了回来。   仓库的顶比他上一次来时更加高大,显得他微小如蝼蚁,堆满宝物的木架密密排开,无边无际。他无从辨别这是不是一种障眼法,因为这个场景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已经觉得他离他的目标有着巨大的鸿沟。   顾苏让自己冷静下来,迈步向前走去。他路过上百排货架,前方却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脚步缓了缓,回头望去。   他走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可门外的声音依旧很清晰,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来的只有一个人,看守似乎睡得很熟,那个人并没有叫醒看守,而是直接往仓库门口来了。   顾苏屏息凝神,将准备好的符纸拿出来,悄无声息地从货架旁横过去,缩在一个角落里。他不想与任何人正面相对,只盼望这个人只是看一看便走。 第三十二章   这世上大多数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的,那人推门而入,脚步缓慢沉稳,一步一步向里步进。顾苏盯着地面,数着由远到近的脚步声,大约数到百十来步,似乎离这一排很近了,脚步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试探着看向正中的通道,那里没有人。   “你在找我吗?”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很近,紧贴着后背一般。顾苏双目瞪圆了,条件反射般向前倾去,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   他猛然回头看去,一个高大的黑影正站在他身后的那片阴影里,微微俯身看他。   很快他辨别出他只是穿着一身黑衣裳,一块黑色的面纱从头顶掩下直至胸前,看不清脸面,这一身打扮像黑无常,却又和他所见过的黑无常差别很大。   那人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顾苏伸手去摸,那枚阳使印信被掩盖在衣服下,略微有些硌手。面前的是谁昭然若揭,顾苏心一凉,第一次做贼,就被抓了个现行。   “阎王爷。”顾苏上一回被黑白无常撞上的时候,还能托词是前来查探,可这回遇上的是轮转王,他是一句说辞都没有的了,只能叫了一声便沉默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嗯。”轮转王从阴影中走出来,慢慢走回正中的通道,顾苏暗地里咬牙跟在他身后,心里急速寻找脱身的办法。但这里是轮转王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阎王真正的实力是什么样子,但总归不会是一个肉体凡躯的人能对抗得了的。   无论是因为师兄师父,还是失踪的周老头,他对于轮转王现在只有深深的戒备,但他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他别无选择。   “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听见你的呼吸变快了。”轮转王语调很平和。他向着前方走,身边一排一排的木架向着后方倒退,“这个仓库是不是很大?”   顾苏不明白他的意思,谨慎地顺着他应了一声:“很大。”   轮转王似乎轻笑了一声:“它是无限大的,只要你想探究它的边界,它就会让你永远找不到边,你越是想要什么,你就有可能离它越远。”   故弄玄虚,顾苏这样想着。   “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不过……”轮转王看着突然出现在前方的壁龛,笑了笑,“只有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怎样都会是你的。”   他走上前,指尖依次从那些黑匣子上拂过,十分满意地收回了手。   顾苏察觉到那些黑匣子的数量似乎增加了许多,他甚至辨别不出上次看见的是哪几个。   “说起来,你代替你师父为我做事已经好几年了吧,我还没有正经和你说过话……你很怕我吗?”轮转王突然回头看他,黑纱完全掩住了他的面目,辨不出黑纱之下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顾苏想也没想很快说道:“不。”   “为什么要怕我呢,我又不司刑罚,整个地府十殿阎罗,只有我这里和第一殿不设地狱,没有冤屈,没有痛苦,只有迎来送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顾苏咬着牙根毫不松口:“没有的事。”   黑色面纱下传出一声轻笑,轮转王微微点头:“是应该这样子的,职务之外还可做朋友,我看你和无常、判官都交好,也不必怕我……我送你一件礼物,这里的几个匣子,你可以挑一个带走。”   顾苏愣了片刻,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师兄在他的心里排在了第一位,即便是个陷阱,他也愿意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面前的黑匣子一字排开,足有十四,外观上没有任何差异,顾苏伸手去摸,去掂量,也难以察觉他们的不同。要从这些黑匣子里找出周老头所说的那个,谈何容易?   地府里对时间的敏感度会降低很多,也许是因为无处躲避的永夜,但此时顾苏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流失。迫切于找到正确的匣子,又时刻担忧轮转王的反悔,这使得人的压力成倍增长,仿佛是要赌上命。   忽然,他的手指接触到的地方传来一股奇异的感觉,他仔细看着那个黑匣子,心中无法克制地悸动起来……但他缓缓拿起旁边的匣子,似乎要做决定了。   轮转王伸出二指压在他的手背上,沉声道:“你可要想好了,拿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顾苏只是说道:“我已经选好了。”   他的语气很坚定,轮转王收回手,微微扬起头,面纱柔软覆在面上,描绘出一点五官的轮廓,嘴角是绷直的,非笑非怒。   “你知道黑匣子里是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但我要了,你答应过的。”顾苏诚恳说道。   轮转王忽然大笑起来:“你真是会赌。下次和其他阎王相聚,我看我要带上你了。”   “你师兄的魂魄就在这个匣子里。”轮转王看着顾苏面上露出惊异,随后摆出来“这么容易就给了吗”的怀疑,他摊开手掌说道,“这本来就是略施惩戒,是对你师兄触碰禁法的惩罚,迟早要还给他的。再者,地府无主的孤魂、游离不得解脱的野鬼,多得堆成山,我扣着这缕残魂做什么?”   顾苏有些不可置信,心里有所怀疑,更大的却还是希望这是真的。但即便是阴谋,他也愿意承受后果。   “带着它走吧,带着它走吧。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去帮我把金钱找回来。”轮转王转过身向外走,“什么人得什么东西,冥冥中自有定数,强行更改,总是要从其他地方抽去弥补的,这辈子没落着,下辈子也得还,拆东墙补西墙……哦,那印信,你留着吗?”   顾苏被他转折突兀的话给绕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师兄的,我留着干什么?”   “也对,很快你也不需要了。”轮转王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仓库,向着主殿的方向走去,没有告别,悄无声息。   门外的看守似乎还在沉睡,顾苏看了他一眼,迅速离开了轮回殿。从鬼群中迅速穿行而过,他握着黑匣子心猛然跳动起来,几乎要从胸膛里冲撞出来,甚至有些发疼。   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把师兄的魂魄拿回来了!   正是凌晨四五点,天还未显出任何颜色,黑得犹如实质,大多数人都还在深度睡眠中,付宗明被开门声惊醒,他抬起头看向门口:“谁?”   “嘘……是我。”付宗明睡在顾苏的床上,另一边就是师兄。为了不把师兄吵醒,顾苏声音小到就剩点气音了,但付宗明敏锐地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从床上翻身起来,却因为睡得正熟时被惊醒,脑子还混沌着,一下子撞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顾苏有些着急地去碰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太困了……”付宗明话锋突然一转,“这次总算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整个房间便又陷入了沉默,顾苏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付宗明心里有些没着落,伸手去摸索:“小苏?”   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顾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嗯,在呢。”   “回来得这么早,你成功了吗?”付宗明问道。   顾苏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点灯了。”说完,他松开付宗明的手,走到桌子边,从抽屉里摸出火柴和蜡烛,点上一根放置在桌上,剩下七根分别按方位在熟睡的狄斫身边放好,依次点燃。   付宗明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就在他看来,顾苏只是点燃那些蜡烛,然后取出一个黑匣子放到狄斫身旁,盘腿坐在空处念诵咒文,一长段咒文念诵完,便没了别的动作。   付宗明呆坐着打了个哈欠,就见顾苏盘腿坐在狄斫的床上,虽然狄斫蜷缩着身子留出一大片空地方,但付宗明总觉得那块地方是逼仄的,让顾苏背脊挺得笔直,无所依靠仅凭自己支撑着。   他一定很累了,身体的奔波与心里那根绷紧的弦让他一刻也不能放松,付宗明的感同身受又一次强烈地发挥着作用,仅是目光所看到的,就让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顾苏拖过来按倒,强迫他睡觉。   但他怂到只是轻声说:“小苏,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顾苏紧盯着狄斫:“你先睡吧,我想看着师兄醒来。”   付宗明沉默一会,轻轻拍了拍背后报纸糊的墙:“那你可以过来,靠着舒服一点。”靠着我更舒服。   顾苏转头看他,眼中映着蜡烛的火光,他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即走了过来,和他一起肩并肩坐着,背靠着墙。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什么,将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但他心里还是绷着那根弦,在师兄醒来之前绝不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付宗明心里一慌,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他的头下枕着什么,付宗明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他正枕着顾苏的腿。付宗明撑着自己坐起来,面色有些微妙地尴尬,心中窃喜又懊悔,他余光瞥见顾苏动了一下腿,却面部抽搐一下,便没动了,片刻后才缓缓将腿屈起。   付宗明刚想说,要不我给你揉揉?但他没有出口的机会,狄斫醒了。   顾苏不顾麻了的腿,下了床:“师兄!”   狄斫揉了揉眼睛,这才睁眼看着床边的人,他猛然瞪大了眼睛,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付宗明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之前那个狄斫能做得出来的,忍不住也嘴角上翘了一点。顾苏更是欣喜若狂,上前抱住了狄斫,付宗明上翘的嘴角立刻垮下来,他的心里一种叫嫉妒的东西正在迅速占领所有名为理智的地盘。   “小苏?”狄斫面色十分复杂,“你怎么就这么大了……”明明前一刻的师弟还是个刚脱去婴儿肥的小少年,怎么就这样了呢?   顾苏轻轻说道:“师兄,已经十二年了。”   “这么说,我就要三十了?”狄斫的表情像是被雷给劈了,但他已经很冷静了,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年少女,恐怕都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任何过度就直接跨越到三十岁的。   顾苏站起来,忍着腿麻走了几步,狄斫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的腿怎么回事?谁伤的?”   “啊?”顾苏一懵,解释的话还没出口,狄斫已经从床上下来了,面色冷然:“师兄替你活剐了他。”   这口吻,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顾苏回过神连忙摆手:“是我自己刚才压麻了,没受伤,真的!”他见狄斫看向付宗明,立刻介绍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找到你之后,就是他送我们回来的。”   狄斫恍然点头,真诚道了谢,目光便立刻回到了这个房间的布置上。   所有的地方都收拾得很仓促,看起来比十二年前破旧得多,凳子坏了也没人修理,屋顶也是透光的……   “小苏,我们……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狄斫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他心里对板爷什么德行有点数,但不应该啊!这不应该啊!   他走了几步,甚至不敢迈出房门,怕受到更多的刺激。顾苏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狄斫退回到桌边,看着只是规整了一下的桌面,然后打开了一个抽屉,一个红木盒子静静躺在那里,面上的灰尘向它的主人倾诉自己遭受的遗忘。他将盒子拿出来,沉甸甸的,看着就极为有分量:“小苏……你没打开过这个盒子吗?”   顾苏满脸乖巧:“没有啊,就算你没有说,但是你的东西,我不会随便动的。”   狄斫满眼不敢置信,他揭开木盒的盖子,抓起里面的东西:“你真的,是要气疯我吗?”   他微微放松手指,手里小指头大小的金砂哗啦啦地掉在桌面上,散发出招人喜欢的金灿灿的光芒。面对目瞪口呆的顾苏,他又将盒子里的东西倾倒在桌面上,数百颗大小相似的金砂堆积起来尤为壮观。   “我下到墓里去,忍着腐气清理尸体换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摆着好看?我往里面放可从来没有避着你吧?这些不是给你和师父花的,我留着放棺材里陪葬吗?”   顾苏:“……”这可不就是阴和的陪葬品。   付宗明看见那堆金砂,心中危机感爆棚,才清醒没多久,这就开始拿金钱蛊惑人心了?也是,看不见钱影的银行卡转账,哪里比得上这一堆金子摆在面前震撼呢!他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怪他想得不够周到。   这一次,是他输了。 第三十三章   师兄的恢复使得顾苏高兴过了头,连话也比往常多了许多,他忍不住讲了这些年的一些事情,那些付宗明从未听他讲过的事情。   狄斫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顾苏身上,还像是看着当年那个寡言拘谨的孩子。顾苏说着说着,突然面露犹豫,他不知该怎么跟师兄去说师父的现状。   板爷几年前开始健忘,后来突然就不认识顾苏了,镇上的医院小,医生初步诊断是阿兹海默,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那年他刚过七十三岁大寿。   正在他组织语言之时,渡恶和尚突然大呼着不好,跑了进来,见到顾苏像是见到了救星:“快!快!板爷不见了!”   狄斫听见板爷的名字,忽然没有了表情,顾苏的焦急压过了看清他面目变化的不妙,来不及解释,连忙走出去找人。   “法师,师父什么时候不见的?”顾苏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   渡恶和尚擦了擦额头的汗:“就在刚才,我在柴房烧柴火,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我出来,就没影了!我在四周看了看,都没有,只能先来跟你说,好去远点的地方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师兄是……”   “一会儿跟您解释。”顾苏走到一块地势稍高的土包上,往下能看见榕镇的大半面貌,他抬起手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高处的风将哨声带向远处,叠叠的回声让呼哨声扩大好几倍,响彻整个山巅。   不一会儿,一黑一黄两道身影从远处奔来,远远缀着一个圆滚滚的球,迈着四条小短腿也跑得飞快。威风、威武兴奋地吠了两声,很久以前,两个主人还小的时候,就会把各种东西埋到山里的一个地方,让它们去找,呼哨声就是游戏开始的号角。它们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了,自从主人长大了,就没跟它们玩过这种游戏了!   顾苏说道:“去,找师父。”   两条狗兴奋得在原地转了一圈,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可怜大黄刚追上来,又和两位前辈擦身而过,连忙刹车调头去追。   顾苏向渡恶和尚说道:“我和它们去找师父去了,您帮忙照看一下师兄。宗明,你和他们待一起。希望师父不要偏离山道太远,山里还有不少以前猎人留下的陷阱,太危险了。”   狄斫突然出声:“我也去。”   顾苏看着他,片刻后点点头:“好。”   付宗明后知后觉,也想说一句他也去,就见那师兄弟二人几步跨下前方的陡坡,利落迅速的几个动作之后几乎就已经追上了先遣的三位四爪猛将。   渡恶和尚扬着头远眺,嘴里还感叹:“这身手!跑得比狗还快呢!”   付宗明看向他:“……”   “哦!”渡恶和尚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和尚是说他们和狗跑的一样快,阿弥陀佛。”   付宗明目光转回去,决定就算追不上也要跟过去。   付宗明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在临近山脚的地方了,板爷抱着树,嘴里大吼着:“救命!救命!”   顾苏上前扯他的衣摆:“师父,跟我们回去吧。”   板爷扯着破锣嗓子:“你这泼猴,待我大徒弟回来,给你一顿棒子你就知道错了。”   狄斫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原本只是作壁上观,听见这句话,突然说道:“您大徒弟不是被您赶走了吗?”   板爷一愣,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老脸憋得通红:“阿斫在镇里,我要去接他。他总是这样,就是玩心大,忘了时间,我得去接他!”   威风威武在一旁帮着顾苏咬板爷的裤子,板爷却是说什么都不撒手,嘴里语无伦次说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却三句离不开阿斫。   顾苏站在那里,不忍心回头去看师兄的表情,也不忍看板爷这副模样,场面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身后的人的脚步声,狄斫走上前,轻声说道:“师父,回去了。”   板爷杀猪般的嚎叫戛然而止,他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了,眯了眯,又往前伸了伸脖子,突然面上笑出一朵菊花来:“阿斫啊,回去吃粥啊。”   狄斫呼吸凝了片刻:“不喝粥了,今天吃干饭。”   “镇长又给你发钱啦?那也不要乱花,不过你想吃饭那今天就吃饭。你师弟还一个人在家里呢,我们快回去吧。”板爷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顶着一身木屑草叶上去牵狄斫的手。   狄斫微垂着头,看着身形佝偻的板爷。   老人家是会缩小的吗?明明记忆里的板爷也是灰白的头发,但他还是要仰望。他从小就接受死亡,人人都会死,师父也不会例外,但板爷精神百倍的样子,让他以为师父就算到死也会是那个样子。   一直在身边的人会忽略这些微小的变化,如果他当年没有出那些事,或许现在看见板爷的样子还能坦然以对。但现在的他站在板爷面前,那十二年的时光像是快速浓缩起来,直接地在板爷身上呈现给他看,他仿佛才有了实质的感觉:原来我真的错过了十二年。   他刚清醒时面对顾苏的泰然瞬间崩塌,所有的情绪感触统统压了下来,哽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板爷的手沾着泥土,但很热,那股热度也传到了他的身上。一定是的,不然他的眼眶怎么会那么热?   眼看着师父师兄从跟前过去了,顾苏这个仅存在于师父口中的小徒弟就这么被完美忽视,他抿了抿唇,忽然觉得山底下的风,比山顶还要凉。   付宗明走上前,牵起他的手:“我们也回去吧,你还没吃早饭呢,我昨天从镇上带了面包回来,专门给你吃的。”   接收到顾苏感动的眼神,付宗明心底充斥着诡异的满足感。如果小苏可以一直就这么看着他,只看着他,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   三条狗在原地面面相觑,威风:我们接着干什么?   威武:刨老鼠?   大黄:刨老鼠!   返回到宅子,板爷坐在门外的那把椅子上,狄斫替他取掉头上的草叶,然后拿了湿毛巾给他把手擦干净。板爷安静了下来,似乎忘了刚才发生的事,远远眺望着山下的镇子,谁叫他,他都不应。   顾苏正式给师兄介绍了渡恶和尚和付宗明,狄斫看着面前二位,感激溢于言表,郑重道:“二位恩德,我没齿难忘。我不在的日子里,一位照顾我师父,一位照看我师弟,这种恩情,当以命相报,今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的,赴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渡恶和尚连忙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付宗明看着顾苏:“都是一家人,小苏的事就是我的事。”   狄斫心中宽慰:“师弟有你这样讲义气的朋友,是他的大幸啊。”   顾苏脸上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看向付宗明,就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大写的人畜无害。顾苏坦然回了个笑容:“是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这回换付宗明内伤了。   “嗷!嗷嗷!”一声尖细的狗叫传了过来,大黄难得第一个跑回来,跑到众人脚边兴奋得直叫唤。威风、威武各叼了个灰扑扑、脏兮兮的东西回来,仔细看还在动。   渡恶和尚一看:“坏了,山鼠好不容易派了探子前来,准备搬回来了,你们两个畜生可是断了人家的路了。”   顾苏和狄斫满脸无辜和无奈,对视一眼,仿佛被骂的是他们自己。   渡恶和尚伸出手掌往前一伸:“吐出来。”   威风、威武牙一松,沾着口涎的两只圆滚滚的大山鼠落到地上,很快就没了动静。渡恶和尚拎着山鼠的尾巴将它们拎起来:“哼!晓得主人回来了,要加餐,挺有良心。阿弥陀佛,诸位,今天咱们中午吃红烧山鼠。”   他说完,拎着山鼠绕到宅子后面处理食材去了。   狄斫:“……”   付宗明:“……”   顾苏贴心做解说:“法师出家前是做大厨的,那日师父待我去吃酒席,在酒桌上说起一道菜的做法,法师站起来说他说的不对,两人争执起来,主人家发现法师是蹭吃的,要把他赶出去,师父就劝说了几句。宴席结束两人还谈了许久,算是不打不相识。”   狄斫面色复杂,他就觉得奇怪,师父视正统为瘟疫,怎么还和一个和尚结交,渡恶和尚原是个不戒荤的和尚他倒觉得正常了。   顾苏看着蹲在地上吐出舌头喘气的两条狗,面带不舍。威风、威武依然旋风似的四处乱窜,但显而易见的控制力削弱让它们刹不住脚,时常看见他们撞在树上、柱子上,磕磕撞撞的叫人担忧。   “师兄,你离开太久了,连威风、威武都成两条老狗了。”   他心中有些伤怀,却还未来得及酝酿,就被板爷给硬生生掐断了:“骂谁老狗呢?你们欺我耳背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吧!”   往常叫他都不搭理的,这种话他倒是听得清楚。狄斫眼神复杂,说道:“师父,您就承认了吧,您就是心里虚,知道自己做的事是要遭人骂的吧?”   “你别叫我爸!都骂我老狗了还叫什么爸!”板爷激动地杵着拐棍,在前方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坑来。   顾苏上前前打圆场:“师兄,师父现在耳背,还糊涂,咱别跟他一般见识。”狄斫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点点头:“小苏,我们走。”   板爷见了顾苏也一起骂:“你们走,你个小猪你也走!”   顾苏:“……”   他心说:算了,师父毕竟是师父。付宗明在一旁目瞪口呆,小苏的师父就算这样了也战斗力不弱,精神头好的时候得厉害成什么样啊!   山上天黑得快,付宗明昨晚就没休息好,板爷和渡恶和尚本就睡得早,一时间就剩了狄斫师兄弟俩还没睡。   狄斫走进正堂,他先前没有仔细看,只是意识到了不对,现在仔细看来,不禁有些难受。墙上挂着的祖师像都被烧得就剩了一半,参差不齐地挂在墙上。从小拜到大的祖师像并不仅仅是对先祖的念想,还是对宗门的信念与崇敬,更是信仰与力量的根源。   “是阴和。”顾苏在他身后走进来,“我才带你回来,她就出现了,见到你那个样子,一时生气,就做了傻事。”   狄斫回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该怪我。如果不是我做错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失去意识之前,看见阴和被囚在了棺材里,她生气是应该的。”   他说着,抬头看着四周的画像,烧灼后的焦黑痕迹分外扎眼,他跪在了正堂的蒲团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肖徒孙,在此悔过了。”   “师兄,”顾苏跪在了他旁边,声音有些低,“你做了什么错事?阴和说,你造出了一个僵尸,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坐着说。”狄斫翻身坐下,等顾苏也坐好了才说道,“阴和说的没错,是那个原因。却不是因为你们以为的僵尸,而是因为那本书,《弇山录》。”   顾苏眉心蹙起,耐心听他说下去,狄斫的声音很轻,有些虚浮:“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这是书内的一段话,耳熟吗?”   顾苏点点头:“嗯。出自《周王游行》,是周穆王会见西王母时,西王母说的一段话。”   “对,是‘长生女神’对凡夫俗子的‘祝福’:请你不要死亡,日后还能再来……”狄斫轻笑一声,“在我看过那本书后,才明白那本书是什么。书中记录的术法全是偏门的异术,或多或少都涉及人的魂魄,长生、回魂、起死,诸多逆天之举,书中皆有囊括。但它的那些术法,全部是以魂魄为代价的。”   “弇山是西王母的住所,所以亦称西王母之山。书中记载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掌管刑罚与瘟疫,手握长生之术、不死药,是至高无上的女神。《弇山录》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但其中的术法诡谲异常,甚至还有灵魂献祭的记录,所谓长生术,便是运用术法将魂魄强行困在躯壳内。这样的手段会是来自于那位‘长生女神’吗?而那位女神将这些术法流传于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的讲述十分平淡,但话里的内容令人心惊,顾苏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屋内的付宗明。因为《弇山录》而侥幸存活于世的孤魂,却面临着未知的东西,他身上的符文是保命的稻草,亦是不知何时爆炸的弹药。   “那……那本书去了哪里?”顾苏不敢想象那本书落到旁人手里会被怎样使用。   “被阎王拿走了。”狄斫淡淡说道。   “这不可能,师父一直让我把你和《弇山录》找回来,如果是轮转王拿走的,师父怎么会不知道?”   狄斫面上浮起疑惑:“可这事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他拿走的,就在阴和墓中。”   顾苏辨不出真假,却还是相信师兄的,无论如何师兄总是要比那位阎王爷可信的。他不愿去想这件事情,生硬地转开了话题:“你既然知道那本书的凶险,那你为什么会触碰禁法呢?”   狄斫低垂着眼睑,像是在回忆思索,片刻后,他说道:“我忘了。大概是因为贪玩,又或者是因为好奇……我忘了。”   顾苏怔怔看着他,伸手去顺他的背,狄斫笑了起来:“你还不去睡,昨夜肯定没睡吧?再不多睡,小心长不高……”他话说出口,才想起面前的师弟早已经长大成人,已经不为长高的事情烦扰了。顾苏确实困了,他揉着眼睛,似乎一闭眼就能睡着了,也没听清狄斫的话。   狄斫笑了笑,准备扶他回房间,一抬眼,就见付宗明站在通向后房的偏门处,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吧。”付宗明走上前来,将顾苏从地上拉起来。顾苏强打着精神,对狄斫说道:“师兄不去睡吗?”   “我再坐一会。”狄斫笑着说道。   顾苏点点头:“那师兄晚安。”   “晚安。”狄斫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后。他坐了一会也起身,关了灯回房。   顾苏和付宗明已经睡着了,他在床前停留了一会儿,看着面对面抵足而眠的两人,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情绪,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回到自己床上,闭上了双眼。 第三十四章   狄斫一大早起来,找了一块木料开始量尺寸,修凳子。   他的木匠手艺是板爷手把手教出来的,板爷原是出生于一个木匠家庭,后来才和师公来的榕镇,祖传的手艺还没丢,但教会徒弟后板爷自己却渐渐荒废了。因此,狄斫可以称得上是道士里最会做木工活,木匠里最会驱鬼降妖的了。   渡恶和尚嘴里说着早起就下山,等日头完全升起来再下山可就得热坏了,但他和狄斫打了招呼,看见他在空地上锯木料,不一会一条凳子腿就有了雏形,便看得津津有味忘了走。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得那颗光头锃亮发烫他才回神,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下山去了。   凳子没多大功夫就修好了,狄斫搭了梯子去修屋顶,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到了饭点顾苏在屋檐底下叫他,他应了一声,把最后一块瓦片盖上,顺着梯子下来。   吃饭的时候狄斫一直若有所思,顾苏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狄斫皱着眉:“我今早起来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似乎是这些年的事了……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是不是和一群做建筑的工人在一块?”   听师兄说对那些事情有记忆,顾苏连忙点头:“是啊,我就是在一块建筑工地那里找到你的。收留你的那位叫包工头,一块的还有一个国哥,就是他们救了你,之后一直带着你四处闯荡。”   “难怪,我说怎么泥瓦活我也干得那么顺手。”狄斫了然点头,却又立刻皱起了眉头,“嗯……蛮阿呢?”   “啊!”顾苏手里的碗都快端不住了,他虽然一直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就是没想起来是什么事,狄斫一提他才想起来!蛮阿呢?   “等等……我脑子里好像有点印象。”狄斫放下筷子,按着自己的鼻梁苦苦思索,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原先工地上请了一位道长作法事,后来那位道长路过,见到蛮阿在工地上玩,便施了术,将蛮阿留在那里了。”   顾苏:“你是说……”   狄斫沉痛点头:“是的,蛮阿它现在,应该还在工地上搬砖。”   顾苏:“……”   “没事,吃饭,等有空了再去把它接回来。”狄斫说着看向付宗明,“付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付宗明瞟了顾苏一眼,没什么情绪一般说道:“就这两天了。”   顾苏沉默片刻,说道:“师兄,我可能要和他一起走了。”   夹菜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将菜心夹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去后,狄斫才问道:“为什么?”   顾苏拿出早就装好的印信,推到狄斫面前:“这是阳使印信,你不在的时候师父暂时托付给我,现在你回来,就该还给你了。”   “这东西先放一边,你要上哪去?”狄斫一双细长的眉快要竖成倒八字了,师父曾经说过,小苏这辈子能不出镇子,就不要出镇子。之前为找他离开镇子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平安回来了不是?可小苏说他还要再离开,狄斫心中顿生不安。   “阎王要我替他找回一枚丢失的金钱,我答应他了,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盗走金钱的周老头,就是你出事时的那批盗墓贼中的一个,那枚金钱应该就在他的儿子手里。”顾苏对此抱着乐观态度,“既然知道在谁手里,那应该不会去多久的,很快就回来了,师兄你不用担心。”   “那我去,你留下照顾师父。”狄斫碗筷都放下了。   顾苏十分不解:“可我已经答应阎王了,师兄是信不过我吗?我已经可以把师父和自己都照顾好,我也可以做一些事,这只是力所能及的事啊。”   狄斫摇摇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那位。”   找回金钱的任务确实是不难,但那位与实宗关联密切的阴间神明有着太多蹊跷,让他不得不往坏的方面去想。所以说,对神保持距离是对的,偶尔看见神迹,便能怀着莫大的感恩成为最忠实的信徒,对神的无知是最大的信仰支撑。   板爷就坐在上席安静吃着饭,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两个徒弟已经回来了,在他的世界里,时而看见的是狄斫,时而看见的是顾苏,有时候又谁也不认得了,耳朵也时好时坏,但于狄斫和顾苏两人来说,这样的团聚却是无比重要的。   狄斫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那么说,但那一定有他的理由,他不希望他们师徒三人才相聚就面临分离。   虽然,世事如此者,十之**矣。   “师兄若是信我,那就让我去吧。”顾苏笑了笑,夹了一块肉放到狄斫碗里,“我和阴司的鬼差都熟悉,有什么事他们都会帮我。我若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能救我;但你要是出了事,我这半吊子,不当场傻了那都算我长能耐。”   狄斫还要说什么,却被顾苏拦住了,他目光灼灼,坚定说道:“师兄,我信你。”   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狄斫端起饭碗,默默吃着饭。付宗明在一旁听着他们师兄弟说话,其中的亲密无间让人嫉妒,他又清楚明白他们之间仅仅是兄弟情谊。为兄为弟者纯粹地为对方着想,真正的血缘兄弟都不见得能如此,情同手足并非虚言。   顾苏说道:“下午我们去镇上吧,带着师父,去给他拍照片。前两天我就在想这个事了,那些画像烧了难以挽救,照片就不一样,只要有底片在,就算照片被烧了,也能再洗出来。”   他在那里笑,狄斫却笑不出来。   只有在意极了,才会想着那件事,可他一直不声不响,狄斫突然就惆怅起来,师弟会藏事儿了……他不在的这些年,师弟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呢?   带板爷拍照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一会儿闹这出,一会儿闹那出,不肯下山。最后由付宗明出面扮演客人,邀请板爷下山去做法事,板爷这才去换好法衣。好不容易哄下山,见到前行的方向正对着一家照相馆,板爷一下精明起来,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便拽着玻璃门死活不肯进照相馆。   狄斫拉了几下拉不动,有些气,说道:“师父,您以后也是要被挂在正堂里,给徒子徒孙跪拜的,要是不拍,那以后接受香火跪拜的可就没有您的份了,您还算实宗的传人吗?”   板爷抓着玻璃门的手顿时硬气地松开了:“我不是你是啊?”   狄斫丁点不在乎是不是实宗传人:“你是你就进去,给人拍了照,我给你挂最高的地方。”   好说歹说把人劝进去,摄影师笑容有些僵:“麻烦这位老先生笑一笑。”   板爷板着一张老脸,不是活像,而是身边的人就是欠了他一大笔钱。狄斫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甭管了,您就这么拍吧。”   照片拍出来还得过一会儿来取,狄斫搀扶着板爷给后来的人让位,却看见顾苏在大厅里盯着照相馆里的展示区看,付宗明在一旁看着他,目光柔软。   他视线投向的那一块地方有很多张全家福,男女老少挤在一张相片里,看着都觉得热闹圆满。   顾苏回头看向狄斫,眼睛亮晶晶的:“师兄,我们拍一张全家福吧。”   狄斫喉头哽住了,付宗明已经抢先说道:“拍,你想拍多少张拍多少张。”   顾苏有些不好意思:“一张就够了。”   就在毫无准备之下,这个突然的想法所有人都赞同了,直接照了一张最简单的合照。板爷坐在正中,顾苏站在板爷身后,狄斫和付宗明站立左右,四个人都没有大幅度的表情,但面容看上去显而易见是高兴的,就连板爷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微微翘起了嘴角。   顾苏很喜欢这张照片,让摄影师洗了一张四寸的,专门放在钱包里。   不知狄斫去和阴和公主说了什么,阴和公主满脸愧色地来道了歉,虽说也没有人怪她。听说顾苏又要走,她拿出几颗夜明珠要给他做盘缠,把狄斫吓得连连摆手,让她收回去。那些夜明珠显然要比嵌在墙壁上的成色好许多,他大胆假设一下——那应该是阴和棺材里的陪葬。   付宗明取车准备离开榕镇的时候,吃了一惊,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他的车竟然一点都没脏。   看车的老大爷自豪地拍着胸脯:“收费停车自然要有收费的理由的,我这个停车场虽然不大,但是我能保证来往的客人见到自己的车都是干干净净的!”   付宗明感激地付了钱,趁大爷不注意,多塞了一点。开着车到镇子口,顾苏在和威风、威武还有大黄告别,他准备把大黄就留在榕镇了。   狗应当是听不懂人话的,它或许能察觉到主人的情绪,辨别主人的表情,但顾苏笑眯眯地和它们作别,它们依然兴奋地摇着尾巴像是要叫他一起玩。直到顾苏上了车,开动了,三条狗才反应过来,开始撒开爪子追赶。   它们追了几百米,在狄斫的召唤声中,低垂着尾巴转身回去了。顾苏从副驾驶座别扭地侧身透过后窗看,完全没影了才安稳坐好。   “舍不得?”付宗明话出了口,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顾苏也大方坦然地应声:“嗯。”   付宗明斟酌了一下,才问道:“你和我回去是要找金钱?是不是我们在鬼市上看见的那个?”   那晚被顾苏抓个现行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人暗地里的交易,他所看见的那个金光一闪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金钱。   “嗯,就是那个。”   “阴间也那么看重金子吗?我看那枚金钱也不是特别有分量啊。”付宗明有些不明白,那看起来还没有辜欣茗一件首饰贵重。   “倒不是分量,应当是有别的意义的。”顾苏说道,“我私下询问过,有个判官是知道那枚金钱的来历的,那位判官是别殿阎王的下属,专司核定罪行,那枚金钱就是从他手上过的。金钱是皇帝对臣子的赏赐,只是赏赐的方式有些另类。皇帝在高处抛下金钱,臣子在下面哄抢,而且那些臣子的官位都不低,官位低了连去哄抢的资格都没有。”   付宗明忍不住说道:“想不到,撒币还是一种传统活动。”   “啊?”   “没什么,你继续说。”   顾苏继续说道:“当年,一位惊才绝艳的才子高中状元,拜在宰相门下成为宰相门生,经由提携,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郎。恰逢元宵佳节进宫,遇上皇帝来了兴致,玩起了掷金钱的游戏,还特意向尚书郎掷了一枚。尚书郎心中认为受辱,潜心谋划暗中谋反,竟然让他成功逼宫了。虽然叛军被带兵救驾的王爷所擒,皇帝却因受惊吓,没过两天就心悸而死。新皇登位,肃清上下,诛杀乱臣贼子,杀了不少人。行刑的街道从街头红到街尾,第一个斩的便是尚书郎,他至死都撰着那枚金钱。”   付宗明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开始回忆起之前的公司年会有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真有这种自尊比天大的人吗?   可这个社会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位高之人是不会完全顾忌别人的感受的,或许是出于真心的帮助或奖赏,却因为已经习惯于高位,而摆出高高施舍的姿态。这样的赏赐,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比唾骂更严重的侮辱。   大多数人选择了忍气吞声,在很多年后渐渐能开解自己,说服自己那是出于好意,便自觉放下了。像这位尚书郎一样选择用余生去报复的,也并不是没有。   孰是孰非,这是旁人不能去论断的,谁也不是当事者,各有各的底线,如何来的设身处地?   但谋反是大案,牵连甚广,因其而死者无数,这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付宗明问道:“那他下了地狱吗?”   “没有。”顾苏摇摇头,“尚书郎确实聪颖过人,儒道释经典皆能倒背如流,被鬼差拘到地府半点不惧,口诵佛经,使鬼差不能用刑。”   付宗明突然考虑起要不要背几篇佛经,以防万一。他忍不住继续问下去:“然后呢?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仗着读过书,就能不受罚了吗?”   “当然有解决的办法。罪魂不肯伏法,那就让他转世投胎,忘却往事,三教经典统统忘记,之后再拘回地府,该怎么判怎么判。”顾苏说道,“不过他们不会在阳间久待,有的转世之后就胎死腹中,长的能多活几年,但肯定都不会很长就是了。”   付宗明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你说,我会不会也是那些阴间罪魂中的一个?”   顾苏有些严肃:“别胡说!”   付宗明却笑了:“就算是,我也不会轻易就这么回地狱里,你还在这世上,我哪里都不去。”   顾苏紧紧盯着他,他却目视前方,像是在专心开车,嘴角的笑十分孩子气。   他说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自己也相当清楚,可这一句,他是一定要说给顾苏听的。 第三十五章   回到付家,第二天付宗明就被付俨拎去了公司,孤立无援到没有任何人帮他说话。   顾苏第一件事,就是去工地上把蛮阿解救回来,那么骨骼精奇的饿鬼生生成了被拐儿童,而且还被所有人遗忘,委屈到缩到房子里不想出来了。顾苏愧疚得不行,安慰他一整晚,才挽救回了他濒临破碎的心。   有了新任务,也不需要一直跟着付宗明,顾苏这次并不打算多留,只想尽快完成任务,回去和师兄一起照顾师父。   周老头的儿子名叫周录康,顾苏从原君策那里查了本市所有名叫周录康的居民基本信息,性别年龄做了筛选,最终锁定在了其中一个人上。   这个人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已婚,育有一子,再多的信息就没有了。顾苏为免夜长梦多,查到那家小公司的地址就赶了过去。   那家公司确实不大,就在一栋办公楼里,这种办公楼就是小公司的聚集地,一层楼也许就有好几家公司,从走廊上看过去,如果没有特殊标识,和民居也差不了多少。   周录康的公司稍微好那么一点,一层楼被分成两个部分,分别由两家公司租赁。透过磨砂玻璃墙可以模糊地看见里面,三张长桌分布着**个工位,隔着隔板有一套单独的桌椅,再里面,就是总经理办公室。   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另一边的公司里不时传来说笑声,偶尔出来接一个快递,但是这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老阿姨在打扫卫生。   顾苏上前询问:“阿姨,这里怎么没人啊?公司搬走了吗?”   清洁阿姨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不像是坏人:“你找谁啊?”   顾苏说道:“我找周总。”   清洁阿姨一脸了然:“你是来找工作的吧?我劝你还是到别处去吧,这公司已经快倒了。老板欠了人家钱,又觉得公司还有救,给员工暂时放了假,都好长时间没人来上班了。”   顾苏没有做多解释,问道:“那周总也没来吗?”   “员工都不来,老板来做什么?听说他儿子生了大病,在住院,兴许是在照顾儿子吧。可怜了,我见过那小孩,才十岁,就得了癌症,作孽哦!”清洁阿姨叹了一口气,对这个不幸的孩子充满了怜悯。   顾苏犹豫着试探道:“现在有那么多小病人吗?我有个认识的阿姨最近也在住院,她住的那个病房里就有个患了癌症的小孩,叫……周博言?”   清洁阿姨惊讶道:“周老板的小孩就叫周博言!哎哟,这可巧了!”   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东西,顾苏给清洁阿姨道了谢,立刻离开了这座办公楼。   金钱本是一件招财的东西,见儿子有难想帮忙,周老头的初衷没错,但是他不该盗宝库,也不该将被收在阴间的东西送给还在阳世的人。轮转王的话他听得很清楚,周录康得到了金钱,能得多少好处他不敢说,但随之产生的副作用他却有所预感。   医院里很安静,住院部除了一些探望的亲朋,大多都静静躺在床上修养。三零五室是四人间,但现在只剩了两个人,一号床是肖珂兰,照顾她的姐妹今天有事没能来,一个人午饭过后便开始午休,现在正睡着。再就是四号床,住的是不过十岁的周博言。   经过一段时间的病痛折磨,周博言已经很瘦了,身上几乎就剩了皮包骨头,小孩的头身比本就比不得成年人,这样瘦下去,显得他的头越发大,他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床头。   原本住在二号病床的是一位老人家,就在前两天过世了,悄无声息的,早上护士一来,就发现尸体已经凉了。   周博言一直盯着二号床,护士姐姐刚换上的新床单和枕头摆得整整齐齐,可他总觉得那床单上面有一团阴影,像是……蜷缩着的那个老爷爷。   忽然外面响起了一片人声,有男有女,冲着这间病房来了,周博言立刻拉起被子,将自己挡了起来。   六七个人簇拥着一个轮椅进来了,骨科的孙医生在那些人后面跟着,魏医生从门口经过,看这么热闹,也走进来和孙医生打招呼。查房护士有意识地避开了二号床,直接将人带到了三号床。轮椅上坐着一个年纪和周博言相仿的小男孩,他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抱上了病床,几个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顾忌着房间里的其他人,声音并不大。   那男人扬起拳头,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你再给我作妖,我看你残着也挺好!”   小男孩一脸不高兴,对着旁边抹眼泪的漂亮女人叫道:“妈妈,我还是爸爸亲生的吗?我受伤了他还要打我!”   漂亮女人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对儿子说道:“你爸爸说得对。”   小男孩:“……”   魏医生在一旁小声说道:“其实没什么大碍,石膏已经打上了,回去修养也是一样的,不一定要……”   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医生你不知道,他谁都不怕,就怕医生,带回去了,你信不信明天他能带着另一条断腿再来?”   魏医生连忙摆手,信信信,他就是太信了,才有些不敢留这孩子住院啊。   他方才就听骨科的护士在那讲了,哪有回自己家不好好走正门,非要翻院墙的呢?翻院墙还翻错到邻居家里!被邻居家狗追到上树就算了,邻居把狗牵走,要接他下来也不让,非是要耍酷自己跳,结果落地就抱着腿倒地上开始干嚎。   送医院里一检查,右脚、右小腿骨折。据伤势推断,应该是在翻墙受到惊吓落地的时候小腿就骨折了,却因为高度紧张没有发觉,等再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姿势不对,导致了另一处骨折。   虽说医者仁心,他绝对是最希望患者能够康复的,这小孩他怕护士看不住啊。   男人手一挥:“送一下医生。”   六七个人便像簇拥轮椅一样,又把两位医生给簇拥出去了,病房里又只剩了三个病号。   那个整条腿打了石膏的小男孩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对任何东西都表现出新奇的样子,两只手到处摸来摸去,眼珠子骨碌直转。   生性活泼的人,就算是折了一条腿也阻止不了他淘气的。   两个小病号的床是并排的,周博言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别人的石膏,对方还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朋友,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打了石膏的腿看。   小男孩撇撇嘴,说道:“你看什么?”   周博言别开脸:“没看什么。”   “你明明就看了!”小男孩努力抬起头,突然被周博言脑后的小辫子吸引了,“诶!你怎么留了长头发?”   “不关你的事。”周博言捂住后脑勺,不想让别人看。   “你那条辫子是你妈妈给你编的吗?”小男孩咧开嘴,“好像小老鼠的尾巴呀!那你就是小老鼠啦!”   “不许这样叫!”周博言气鼓鼓的,躺回自己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全身裹起来。   那活泼好动的小男孩晃着另一条自由的腿,大声喊着小老鼠,一声接着一声,周博言越是对此生气,他就越来劲。   周博言掀开被子,大吼一声:“别叫啦!”   肖珂兰被那一声吓醒,却看见是两个小孩在玩闹,她其实还挺喜欢孩子的,对于这样不触底线的玩闹相当宽容,又放心继续闭目养神。   见有大人在,小男孩收敛了一点,但肖珂兰没做声,他便又放肆起来,笑嘻嘻地吐出舌头:“略略略!”   太生气了!周博言拿起妈妈放在小桌板上的指甲钳,将脑后的小辫摸到手里,用窄窄细细的指甲钳将小辫子一点一点剪断了。   “我已经剪下来了!你不许叫我小老鼠了!”   小男孩见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就说着玩,你干嘛来真的!我就想找个朋友一起玩嘛……”   周博言别扭一会儿,才说道:“我可以和你玩,你以后不许乱说话了。”   小男孩大力点头,周博言脸色好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笑起来,龇出一排小白牙:“我叫林霈旸。”   清洗完衣服的赵怡馨端着盆走进来,见周博言和新来小病友玩在一块,心里觉得有些宽慰。周博言住院之后就没有开心过,也不和其他小孩一样爱串门,成天缩在那里,难免会叫人担心。但当她看见桌板上指甲钳旁放着的一缕头发,脸色一变,冲到周博言身边将他拉起来,强硬地按着他的头看后脑勺。   被剪得参差不齐的一小截头发留在脑后,尤为刺眼。   “谁干的?谁把你头发剪了的?”赵怡馨厉声呵斥,眼眶瞬间就红了,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周博言吓了一跳,眼眶中迅速蓄满了眼泪,他含着泪水,抿着嘴不敢说话。赵怡馨用力摇了摇:“你说啊!是谁剪的!你快说!”   周博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我……是我自己剪的……”   赵怡馨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抓着他的手用力打了他屁股几下:“谁让你剪的!你是不是欠揍!你剪什么不好要剪头发!你……”   她用力咬着唇却还是漏出几声呜咽,松开周博言的手,冲到了门外。   周博言哭得停不下来,声音却不敢放大了,不停拿手背擦眼睛。   林霈旸看懵了,他不明白怎么就两个人都哭起来了,但这场面他还是看得懂的,那缕头发对于这个阿姨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这会儿也没了笑容,努力挪动打着石膏的腿,扯了扯周博言身上的病号服:“别哭了……乖咯,你不是故意的……嗯,你妈妈也不是故意的,别哭了……”   周博言渐渐止住哭声,却还在不停地抽噎,勉强点点头,坐回了自己病床上,手里紧紧撰着那缕头发。   顾苏抵达医院,却脚步放缓了,上次来医院时见过的那个女人正蹲在走廊里哭。   一个男人满脸喜气地从顾苏身后冲出来,对于陌生人他也没注意,但顾苏皱起了眉头——他不认得顾苏,顾苏却认得他,并对这个背影记得很清楚,那个中元当夜盗走金钱的周老头的儿子,周录康。   他没将金钱带在身上,倒也是,那枚金钱带着能放哪?   周录康兴冲冲地过来,却见赵怡馨在哭,顿时有些不高兴:“一天到晚哭什么?丧不丧气?我好不容易转了运,又要被你全给哭没了你知不知道?”   赵怡馨抬起头,哭红的双眼瞪着他:“你知道什么?你只关心你自己,你关心过你儿子吗?”   “我不关心他现在站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展出吗?莫名其妙!”周录康冷哼一声,走进了病房。   顾苏在口袋里摸了摸,一张纸都没有,他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一张纸巾被递到赵怡馨面前,她余光瞥见旁边的纯白衣角就知道那是谁,魏医生的白大褂总是看起来比那张纸还要白,他轻声说道:“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手中的纸被接过去,魏医生重新把手插回口袋里,看向顾苏这边,笑道:“顾先生,好久不见啊。”   赵怡馨擦干净眼泪,对顾苏点头算是招呼:“魏医生,你们聊,我还有事。”说完,她回到了病房里。   顾苏对魏医生点点头,魏医生走过来:“你来看肖女士吗?”   “算是吧。”顾苏总不能说,他是来看周博言的,他和那个小孩又没有什么关系,这样说太奇怪了。   魏医生笑着点点头:“肖女士的身体很好,病情目前没有进一步恶化,病灶也没有转移的迹象,很快就能安排手术了。你不用担心,一定可以康复的,我非常看好她。”   他似乎从这个病人这里找到了一点自信,笑容发自肺腑。   顾苏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个小孩呢?周博言,他的情况还好吗?”   魏医生的笑容淡了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自觉搓了搓:“一直在恶化,过两天就要进行手术了,可怕的是,我对手术效果并不抱乐观态度。照这个情况下去,如果他的家属能支付高额的化疗费用,也许能拖久一点,但,最多……三个月。”   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眼神黯淡:“这是我第一次负责年纪这么小的病人,虽然决定出来做医生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能是我的准备还不够到位吧。”   顾苏也有些沉寂,他重复了魏医生对赵怡馨说的那句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魏医生一笑,四下看了看:“行吧,你进去吧,我还有工作,就不多聊了。”   他离开之后,顾苏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想立刻把金钱拿回来了。   生病的周博言需要钱,周录康拿着金钱必定会迎来转机,他就有钱支付医疗费用。周老头愿意为了儿子去下危险的缙国公主墓,就算死后也愿意为儿子盗阎王宝库,那周录康是不是也会将这唾手得来的转机投入到周博言的身上?   顾苏走进了病房,肖珂兰正一个人无聊,看见他眼睛都亮了,连忙招呼他过来吃水果,顾苏委婉拒绝她才有些不好意思:“阿姨啊,这辈子都是做白案的,见到别人说得最多的也是叫人家吃,现在老了,改不掉啦!”   肖珂兰一颗慈母心无处发散,周博言的爸爸正在旁边跟他说笑,便自动寻找到了病房里的另一个目标:“霈旸,吃水果?”   林霈旸的眼睛比肖珂兰见到顾苏还要亮,嘴里甜甜地喊:“谢谢阿姨!”   肖珂兰笑得合不拢嘴:“什么阿姨,你要叫奶奶的。”   嘴上抹了蜜的林霈旸不能动,顾苏便帮忙给他递过去,可他仔细看这个孩子的时候,总觉得他很眼熟。   一双圆眼睛生着天然的大双眼皮,唇红齿白笑起来很活泼。可他就是想不起来这小孩像谁。   隆盛集团,付宗明接到了林秘书的电话,对方还没说话,他已经严肃说道:“你迟到很久了。”   虽然付俨回来的同时,调了一批精英秘书团,但是这不代表林秘书这个吃闲饭的,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翘班了啊!   林秘书语气很焦急:“老板,真的事出突然,我嫂子突然告诉我,我侄子受伤住院了,我得去看他!下午我请个假!”   “你侄子?他怎么受伤的?”付宗明的世界里,暂时还没有对小辈产生概念,连小孩都很少接触。   “他可不就是贱得很!”林秘书恨恨说道,“不贱能把腿都给玩折了?” 第三十六章   医院里值夜班通常并不是一整晚,而是分小夜班和大夜班,具体的时间都由各医院自己制定,并没有统一标准。博爱医院的小夜班是从下午五点到午夜十二点,大夜班是午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新来的小护士会在各科室轮转,值夜班也是必须的。   夜班室里刚值完小夜班的护士对完表格,清点好了药物和器具,和值大夜班的护士进行交班。接班的是一个新来的护士,叫陈美怡,与她一起值班的是在医院工作了七年的霍艾,和工作了五年的徐妱玉,算得上是两个老资历了。   陈美怡是第一次值夜班,以前在学校总听说夜班紧急状况多,但从她目送交班的同事离开护士站,到凌晨三点,一丁点状况都没有出现。徐妱玉中途有事儿,送了点东西去别的科室,护士站里就只有两个人,陈美怡坐在凳子上翻了一会儿桌上的资料,忽然叹了一口气:“唉……今晚好安静啊。”   霍艾连忙呸呸呸三声,拿出一张涂鸦摆在桌面上拜了拜:“新来的不懂规矩,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冲着愣住的陈美怡喊道,“还不快过来拜拜夜班之神,你还真想忙吐血啊!”   那所谓的夜班之神看起来真的就是随手涂鸦,连那张纸都是科室里下发的草纸,陈美怡有些不信,但还是不能驳了前辈的面子,走过去象征性拜了拜。   “你是不知道夜班之神的厉害,”霍艾煞有介事地说道,“前年骨科孙医生值夜班的时候,说了句 ‘怎么晚上没什么活干?’,整整一年,只要轮到他值夜班,晚上就会收到粉碎性骨折的病人,要连夜急救做手术的那种。科里主任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人骨粉碎机’。他趁着年假四处拜神烧香,这样的事情才渐渐少了。”   看陈美怡一脸不敢置信,霍艾咳了一声,说道:“咱们医务工作者是要讲究科学的,这种事情说起来很邪门,但也是有科学依据的呀。墨菲定律听说过吧,一件事情只要有变坏的可能性,不管这个可能性有多小,都是会发生的。”   她的话音刚落,护士站的紧急呼叫灯开始闪烁起来,两人面面相觑俱是一愣。陈美怡先反应过来,连忙走过去看。   那是三零五室二号床的灯,红灯不断闪烁着伴随着阵阵蜂鸣。   陈美怡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霍艾叫住了:“你去哪儿?”   陈美怡一愣,指了指楼上,说道:“有病人按了按钮,我们得上去啊。”   “你看清楚了,那是三零五二号床……你忘了?三零五前两天才送走了一位老先生,二号床现在没有住人。”霍艾声音有些低,似乎顾忌着什么。   “那又怎么样,不是新来了一个吗,说不定就是他按的,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陈美怡有些不以为然。   霍艾皱着眉:“新来的那小孩?他腿上石膏那么重还能去按灯,你别逗了。”   医院里有规定,紧急呼叫灯一亮,护士就必须去,否则做擅离岗位处理,陈美怡不想第一天就被处罚,为难道:“可有规定……”   霍艾摆摆手:“一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非得去就随意吧,我去上个厕所。”   她说完就要走,陈美怡拦了几下都没拦住,顿时有些进退两难。住院部这边值班人员比较少,各科室门诊部需要人手,徐妱玉现在还没回来,叫她一个人去还真有些不敢。   陈美怡眼神坚定下来,她决定等霍艾回来,说什么也要拖她一起上楼。她坐下没多久,桌上的座机就响了起来,显示的是住院部分机号码。   电话接通后还没等她说话,霍艾的声音就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美怡,你上来吧,我在三楼呢,有个病人需要帮助,快上来。”   陈美怡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你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上楼去了?”   “你别问这么多了,快上来吧!”霍艾的声音有些急,陈美怡不由得往糟糕的方面想去,是不是有哪个病人突然病危?她连忙说道:“好好!我马上来。”   电话还没来得及挂,陈美怡仓促转身,却被门口静立的人吓得松了手,话筒砸在了桌子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砰响。她脸色苍白,心跳突然的加速让她背脊冒出了一层汗,微张的嘴说不出话来。   门口站着的霍艾走进来,满脸疑惑:“你在和谁打电话,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陈美怡定了定神,重新拿起话筒,却只听见里面传出的一阵盲音。她缓缓将话筒放回去,没有立刻回应面前这个人,陈美怡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按下按键查看通话记录。   最后一个电话是两点过八分,现在已经是三点二十。刚才的那通电话,似乎除了陈美怡的脑子里还残存一点声音,几乎是丁点存在过的痕迹都不剩了。   陈美怡脸色有些难看,她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可能出现幻觉了,我说……我是在和你打电话,你信吗?”   霍艾哈哈笑起来:“你逗我呢!”   陈美怡也干巴巴笑了几声,她垂下头,看着霍艾雪白的护士鞋,突然轻声问道:“艾姐,你换鞋了吗?”   “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霍艾站在那里,嘴角含笑。   “没什么,我……去上个厕所。”陈美怡强自镇定地转身,走出护士站后忍不住加快脚步,身后那人的视线一直定在她的身上,如芒刺在背。交班时霍艾说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   “今天真的不走运,一双新鞋穿过来的,结果大堂有个病人突然吐了,就在我旁边,溅了我一鞋,心痛!”   陈美怡走了一段路到达楼道分叉口,转身就踏上楼梯,拼命跑起来。   三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有些年头了,亮起后一直在闪着,她忍不住放慢脚步抬头看了看。那闪烁的频率与护士站的呼叫灯逐渐同步,几息之后,彻底熄灭。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白影立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穿着她熟悉的护士服,映着楼道的窗透进来的月光,呈现出幽幽的蓝色。   那是谁?楼下的“霍艾”跟上来了?陈美怡立刻回头,离开楼梯走到了三楼的楼道中,向着三零五跑去。   楼道里的灯并不亮,被调成昏暗的亮度,陈美怡脚步猛然顿住,她看见三零五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孩的身影,又或者说……那是个类似人形的身影。   毕竟那个小孩的比例太不协调了,头和身体比起来出奇地大。   那身影似乎也看见她了,扭头就跑,冲着另一端的楼道跑去,脚步声在楼道里十分清晰,他向着楼上跑去了。   陈美怡心里有些害怕,她喘着气,目光直直看着前方,头顶的灯似乎越来越暗了,但她最终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几乎是她抬脚跑开的一瞬间,之前的那个白影出现在了她身后的楼道中。   这一路都没有人,所有的病人、陪床家属都在房间里,病房的门都紧闭着。这太不正常了,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她也说不上来,今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常识,她现在慌乱得无法思考,仅凭着本能驱使着做出机械动作。   陈美怡紧紧跟在那个小孩身后,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爆炸了,小孩突然停住了,站在了一间病房前,她也在几米之外停住了脚步。那间病房的门敞开着,似乎有风吹进来,吹着小孩的衣摆,轻轻打着小卷。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美怡,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没有眼白,露在病号服外的脖子能看见扭动时突出的骨头。   陈美怡大口喘着气,看清了他的样子,确定他就算瘦的可怕,也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伸手指着病房里,陈美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加快脚步走过去,冲进病房里。   但还是晚了一步,爬上窗台的病人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毫无留恋地从六楼窗台上一跃而下。   陈美怡猛然回头看向门口的小孩,那个孩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眼中带着死气,活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凌晨跳楼的病人是骨癌晚期,手术之后突发多种并发症,当时口口声声说着倾家荡产也要治病的家属悄悄把人留在了医院,不知所踪。存在卡里的钱花光后,医院没有把人赶出去,科室里几个医生护士凑钱给他交了住院费和基本的药物费用,就这样勉强支撑了两个月。   但在病痛与被家人遗弃的双重折磨下,病人还是选择放弃了生命。死亡时间,三点四十五。   陈美怡是被闻声赶上来的徐妱玉安抚住的,她虽然目睹了一场自杀,但没有出现过激反应,只是有些浑浑噩噩,好像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妱玉夜里给医生送完东西就回来了,当时看见陈美怡在护士站里睡着了,便自己去查房。在三楼遇上病人突然呕血,徐妱玉连忙去打电话叫人来帮忙,却发现护士站的电话一直占线,只能先联系医生,自己勉强做了些应急处理。   好在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很快稳定下来。徐妱玉腰酸背痛地回到护士站,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护士站,她心想陈美怡可能去了厕所,走到窗边想坐下,就听“砰”的一声钝响。   那是重物坠下的声音,她很熟悉。   徐妱玉愣了一瞬,立刻跑出去查看情况。   情况很惨烈,自杀者落地后,头部向上的一面完好无损,看起来并不严重,但走近就能看到,着陆的一半已经碎了,如果现在去抬起他的头,颅内的组织包括大脑都会连着那一半碎掉的骨肉掉出来。   他几乎是当场死亡。   确认情况后,徐妱玉返回护士站拨通了主任电话,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有遇到过,徐妱玉知晓流程,先上报院领导之后再报警。   目击者排队录完口供后,科里的主任和病人的主治医师孙医生也赶了过来,警方对现场进行勘察取证,病人床头还摆着一封遗书,显而易见是自杀。主任和带队的警官交谈过后,就收队了,尸体暂收医院太平间。   主任将陈美怡交给徐妱玉安抚,便离开了,整个护士站就只剩了她们两个人。   陈美怡端着一杯热水在护士站内安静坐了一会儿,她的斜对面原本坐着那个小孩,他的妈妈在不久之前把他带回病房了。陈美怡渐渐理清了头绪,她问道:“妱玉姐,艾姐呢?”   “什么艾姐?”徐妱玉没明白她问的是谁。   陈美怡凝视着她的眼睛,寻找着每一丝玩笑的痕迹,她急需一个确定的回答:“就是和我们一起值班的霍艾,艾姐啊。”   “霍艾?”徐妱玉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故意要吓我?我可跟你说,别听那些小护士胡说八道,整天八卦医院什么灵异事件,刚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有心开玩笑?”   陈美怡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她垂下眼睑又迅速抬起来:“可有个人说她叫霍艾,她还跟我说,孙医生的外号叫‘人骨粉碎机’,她还带我拜夜班之神……是真的!”   徐妱玉脸色一变再变,迟疑着开口:“孙医生的这个外号有五年了,霍艾,以前是跟着孙医生的护士,跟着孙医生值夜班的时候猝死在岗位上,已经四年了。”   陈美怡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唇上也失了血色。徐妱玉咬牙说道:“不过之前……之前也有同事说见过她,你别怕,她没有恶意的。你要不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帮你请一天假?”   陈美怡一下失去了语言能力,真的有鬼……   没有恶意?电话里的那个,和站在门口的那个,没有恶意的是哪一个呢?哪个是真的霍艾?那个小孩……陈美怡突然意识到,那个小孩带着她去那间病房,他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三零五室内,四号床的床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赵怡馨哆嗦着手拧干毛巾,擦拭着周博言的手和脸,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于事无补。眼泪蓄在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眼前的儿子都有些看不清楚,她用力眨着眼睛,将眼泪挤出眼眶外,哽咽着用力擦拭周博言露在外面的皮肤。   她每天熬到很晚才睡,只睡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照顾周博言,没想到他今天晚上会偷跑出去,还目睹了那样的事情。可她真的很累了,短时间不眠不休可以坚持,但长时间是绝对不行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困到了极点,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恼恨到了不想撑下去,几乎想要抱着儿子一起自杀算了。   但儿子一直和她说,他想活着,不想死。   她也想活着,但活着真的好累。   周博言缩了缩手:“妈妈,疼了。”   赵怡馨的动作停了下来,周博言身上被擦拭过的地方一片通红。赵怡馨用手背擦掉眼泪,翘了翘嘴角:“对不起,妈妈刚才走神了。”   周博言摇摇头:“没关系。”他的表情与语调都很平静,“他又带走了一个人,下一次,会是我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了,赵怡馨不知道他话里的那个“他”是男是女,周博言也说不清楚,但他总是在有病人过世之后,说他们被带走了。   赵怡馨以前是不信的,她所了解的是,孩子在觉得自己被忽视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来博得关注。她加倍地关心他,甚至除去解决生理问题寸步不离,但周博言还是会那样说。赵怡馨不知道还能怎样解决,只能先暗中观察,她坚定地认为,他会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粗暴的制止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直到几天前的晚上,周博言临睡前突然看向床边,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持续了十多秒才冷静下来。这个房间就那么大点地方,赵怡馨根本没有看见那里有人,她忍不住去问:“怎么了?”   周博言直直看着她:“那个老爷爷,要被带走了。”   赵怡馨警惕地看向周围,周博言的声音有些小,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二号床的老爷爷向来睡得早,现在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在周博言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别说了,睡觉。”   第二天赵怡馨早起,急着去热水房打水所以也没注意别的,等她从热水房回来,就看见医生护士推着一张床从三零五离开,床上躺着一个人。赵怡馨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她走进病房,果然,二号床已经空了。   周博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排斥与人交往沟通的状态,赵怡馨只当是孩子生病了心情不好,但在这件事情之后,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甚至一度想将他转到别的医院去。可是博爱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钱带周博言去别的地方,只能将所有的事情隐藏起来,当做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苦和累,她都可以扛过去,唯独面对未知,让她的绝望不断滋生,无法抑止。 第三十七章   一连几天,赵怡馨都能看见一个年轻人来看同病房的肖珂兰,他不会坐很久,但有人陪着说一会儿话,肖珂兰就十分高兴了。   年轻人生得很干净,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柔和缓的人,似乎和魏医生的关系不错,她经常能看见两人在楼道里讲话。   赵怡馨端着周博言换下的衣服,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清洗,洗手间的外间是一长排的水龙头,对着走廊的地方没有设门,她听见身后有人在交谈,不大能听清说的是什么,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又是魏医生和那个年轻人。   魏医生说了什么,两人点点头后他便一个人先走了,那个年轻人像是发现了她的窥视,看了过来。赵怡馨镇定低头搓着衣服,却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止了,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看去。   年轻人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笑了笑,说道:“你好,我姓顾。”   赵怡馨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礼貌,补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年轻人随意看了看四周,突然说道:“听魏医生说,博言最近病情稳定下来了。”   赵怡馨目光迅速定在他的脸上,说不清她的眼神中含着什么,像是警惕又像是绝望。年轻人与她对视片刻,便缓缓看向前方的地面:“人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总是会激发出一些潜能,支撑着度过最艰苦的时期。赵女士一定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意志力,才能坚持这么久。”   就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年轻人也不在意,他向前跨了一步,将一张折好的纸条放置在台上,继续说道:“我的联系方式就在这张纸上,除去金钱的援助,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联系我。”   他似乎只是前来说这么一句,抿唇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赵怡馨犹豫片刻,抓着那张纸条,塞进了口袋里,继续低头用力搓着衣服。   顾苏走出住院部,郁积在胸口的压抑气氛消散开来,他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赵怡馨是绝对不会联系他的,顾苏有所预感。   从他第一次见到周博言,就知道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最近都是进行保守治疗,但魏医生竟然告诉他周博言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甚至有逐渐好转的趋势。提起这一切,魏医生显得十分高兴,顾苏笑容不减,心中的隐忧却更加凝重。   周录康最近结识了一个女人,和她正打得火热,承诺过要拿出来做手术的钱至今还未拿出来,周博言的手术只能延期。   顾苏只在医院见过周录康两面,之后再也没见过,周博言的好转能维持到几时谁也不知道。   那种消耗别人的生命换来的好转,多一天,就少一条人命。   医院里每天都会有病人离世,正常非正常的都有,混在其中根本没有人发现。但阴间的记录不会出错,本地区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魂魄离体早于阴阳簿上定下的死亡时间,短的几个小时,长的也不过两三天,这种小差错一两个可以忽略不计,多了,很难不引起注意。   师兄在临走之时交给了他一本笔记,是他当年研读《弇山录》时所记,其中就有类似记录。《弇山录》中记载了一种违背天理的添寿之法,选择八字相符的人,使之死亡,便能将其所剩的寿命收归自己所有。   已经有无常过来找过顾苏,让他找出那个试图逃离生死限定的人。可顾苏看过无常所给的异常名单,尽是些绝症病人和垂垂老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短期内必死无疑的人。   他可以去猜测那个人并不想剥夺健全人的生命,只想从夹缝中汲取一点生存的希望。但无论他怎样猜测,他也不是那些被夺走性命的人,也没有任何人有理由伤害别人的性命让自己活下去。   他不知道是谁在运用那种邪法,施术者本身也会付出一定的代价,没有人会为一个陌生人这样做。受益者已经锁定了,违背天理施术的那个人,会是赵怡馨吗?   可赵怡馨只是个普通人,就连日常交往也简单到只有零散几个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手段。顾苏不信是她,也不愿去相信。   拧干手中的衣服,赵怡馨端着盆转身,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女人吓得差点扔掉手中的东西。她抚着心口喘了几口气:“大姐,你怎么来了不出声啊?”   女人衣服很宽大,几乎笼着整个身形,她带着蓝色的口罩,竖着的衣领像是怕风一般遮到了下巴,这一身装扮在外是很引入注目的,但在医院里,这种打扮的病人不在少数。她侧头向着三零五看了一眼,从这里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的,她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于此,回头说道:“你的孩子怎么样了?”   赵怡馨抓着盆沿的手捏紧了:“大姐,我相信医生的。”   “哼。”女人冷哼一声,“医生有什么用?能和阎王爷抢人吗?你不要跟我说,现在想收手了?”   赵怡馨僵直的脖子上青筋十分明显,她真的很想大声说出来,她不愿再和这个女人有任何纠葛。但博言还要活着,她在等手术费,她坚信只要做了手术,一切都会结束的。   她的嘴角**了两下,挤出一个笑容:“大姐,我当然是想要我儿子活着的。”   女人点点头:“你知道就好,你也没有害任何人不是吗?”   是的,她没有害任何人,她又是在担忧害怕什么呢?赵怡馨沉默着,她本就毫不知情,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做的。   付家的两位男丁都去为事业鞠躬尽瘁了,辜欣茗一顿中饭都吃得没劲,索性带着暂住在这里的顾苏去外面吃。顾苏一个不字吐不出个整音,就被挽着进了大酒店包厢。   辜欣茗在硬壳菜单上迅速点了几下,服务员相当有职业素养地双手捧着菜单退出了包厢。包厢内挂着的小木匾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字“气吞山河”,等辜欣茗点的菜上来了,顾苏忍不住想,这一桌吃下去恐怕还真担得上这四个字的。   辜欣茗招呼着给顾苏夹菜,桌子转了三分之一,他的碗就满了,辜欣茗这才罢手,自己开始细细品尝起来。   两人吃完饭,一桌还剩一半几乎没有动过,顾苏再怎么勉强也不可能吃下这么多,往辜欣茗那里一看,辜欣茗拿出小镜子补上口红,媚眼一飞:“不要怕浪费,家里不是还有能吃的吗。服务员,帮忙打个包,照我以前的地址,麻烦送一下。”   她是这里的常客,酒店内有外送服务,打包也打包得精致,偶尔想给丈夫儿子加餐,都会从这里订餐。   往外走的时候顾苏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了大厅的一个方向。辜欣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坐着一桌食客,只有三个人,一对年轻男女,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   辜欣茗扬了扬下巴:“小苏,你认识?”   顾苏凝视着那个方向,转头认真说道:“那是我妈。”   辜欣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个抛弃掉顾苏的女人?她还以为早就已经死了呢。不过现在就算是活着的,辜欣茗觉得她对于顾苏来说,也和死了没两样。   “你要过去打个招呼吗?”辜欣茗问道。那一桌的三个人看起来相谈甚欢,其乐融融,如果是她……说什么也要过去搅和搅和的。   顾苏犹豫着点点头,他想去。就算苏羽不主动找他,他也不擅自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但在外面偶遇,他也可以去打一声招呼,就算只是认识的人出于礼貌的那种。   离那张桌子还有一段距离,苏羽已经发现了顾苏,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崔立飞敏锐察觉到了,转头看过来。顾苏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妈,好巧。”   苏羽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崔立飞,生硬地说道:“是啊,好巧。”   崔立飞身边的唐莹看不懂眼前这一幕,暗地里扯着崔立飞的衣服,被他不动声色拿开了。崔立飞主动说道:“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   顾苏的视线移到他的脸上,笑道:“我和一个朋友过来吃饭。”   崔立飞越过他,看清了他身后的辜欣茗,她穿着一套时装,正是不久前唐莹跟他说过想要买的,似乎断了货,还要等两天才能拿到。她的妆容得体,艳丽而不艳俗,虽然看得出来并不是很年轻,但成熟的风韵又是别种风情,此刻脸上表情有些冷漠,却依然光彩照人。   想不到一段时间不见,顾苏已经找到了新靠山。崔立飞的视线回到顾苏脸上,笑容中多了几分轻蔑。   “这样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唐莹。”崔立飞搂了搂唐莹的肩膀,“今天带她见妈,就一起出来吃个饭。妈对她很满意,对吧,妈?”   接到崔立飞突然抛来的问题,苏羽连忙点头:“很满意的,唐小姐家世好,样貌好,最重要的是小飞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辜欣茗多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这话她这个做母亲的听起来挺顺耳,可她的心还是偏向顾苏的,苏羽对着另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倒叫她更不舒服了。   顾苏看着苏羽没说话,辜欣茗有些看不下去,说道:“小苏,我们该走了。”   “嗯。”顾苏回头冲她一笑,又对崔立飞说道,“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早点结婚吧,妈一定很想抱孙子了,她很喜欢小孩子的。”   他的话一出口,苏羽的面色更难看了。   辜欣茗挽着顾苏走出门口,突然不顾形象地笑起来,倚靠着顾苏一手捂着肚子:“哎哟,不行,笑死了。”   顾苏一脸不明就里,辜欣茗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你看到刚才那个什么小飞的眼神没有?他把你当我这个富婆带来的小白脸了,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顾苏扶着辜欣茗,怕她的恨天高崴了。   辜欣茗挑高了眉毛:“你以后别叫那个女人妈了,叫我妈吧。”   顾苏:“……”   “真的,打你小时候我就想留你做我儿子了。”辜欣茗认真道,“你要愿意,我马上去把你户口迁到我家里。”   “可我还要回榕镇的……”顾苏被她的认真吓了一跳。   “你回榕镇,我就去榕镇养老啊。”辜欣茗理所当然。   顾苏却笑了:“阿姨还那么年轻,养老的事情再过三四十年再考虑吧。”   辜欣茗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心中感叹:怎么当年就没有把他留下来呢?真做了她儿子,该多好啊。   崔立飞三人其实也已经吃完了,等辜欣茗、顾苏离开之后才出了酒店的大门。唐莹对崔立飞使了个眼色,崔立飞便对苏羽说道:“妈,我和唐莹还要出去逛一逛,你先回去吧。”   苏羽笑了笑:“好,妈妈先回去,你们俩好好玩。”   唐莹摆摆手:“阿姨再见。”   苏羽慈爱的目光看着她:“下次来家里玩,阿姨亲自做饭给你吃。”   “好,谢谢阿姨。”唐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目送苏羽离开。   苏羽走远后,唐莹突然用力甩开崔立飞的手:“崔立飞,你该不会是个骗婚gay吧!”   她这句话一出口,崔立飞差点气吐血:“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啊?我是不够硬还是人太娘?”   唐莹很冷静:“你别想唬我,饭店里那个男的怎么回事?看你的眼神黏黏糊糊的,还管你妈叫妈,你是不是都已经把人带去见家长了又把人给甩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崔立飞满脸不可置信。   “不是吗?那男的说你妈喜欢小孩,你还说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找个女人?”唐莹义愤填膺,“你是不是想骗子宫?”   如果他不是个真直男,他和顾苏也不是那种关系,崔立飞几乎要被她话中的逻辑给说服了!   “不是,都叫妈那就是一对啊?就不能都是我妈的儿子?”崔立飞很是无辜。   唐莹一脸你骗鬼呢:“你妈看他那是看儿子的眼神吗?而且,你不是独生子女吗,又哪里来了个兄弟?”   她一脸“你不讲清楚,这事情没完”,崔立飞面色冷淡下来:“好,那我就告诉你。刚才那个人,是我妈的亲儿子,我才是被收养的。但是我六岁那年,他和一个路过的道士走了,只有我和妈相依为命,今年他才回来,我妈其实和他没什么感情。”   唐莹一愣:“你是被收养的?”   崔立飞眼中蕴着淡淡的痛苦:“我三岁那年生日当天,和父母出行遇到了车祸,我的亲生父母当场死亡,而我被人救下,那个救我的人,就是我妈。”   唐莹有些惊慌,看到崔立飞被她的无理取闹勾起痛苦的回忆,不由得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抱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崔立飞眼中的痛苦消失无踪,口中却说道:“那些事情是我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以后不想再提起了。”   “好好,我们不说这种事情了。”唐莹小心翼翼说道,“那我们现在去逛街吗?上次你不是看中了一款领带吗,我们去把它买下来,作为我的赔礼,好不好?”   崔立飞说道:“你送我礼物,我怎么会拒绝。一会我们去珠宝店,你挑一款戒指。”他伸手轻轻捏着唐莹右手的中指,“戴在这里。”   唐莹面色绯红,轻拍了他一下:“讨厌。”   崔立飞笑着,眼中笑意却并不深。顾苏怎么回来了,来破坏他现有的生活吗?还是想让苏羽回心转意?他不会让步的,家人是他的,永远不会放手的。   晚上七点,辜欣茗在外做皮肤保养还没回来,打电话让其他人先吃,付宗明坐在顾苏身边,看着琼姨一盘接一盘从厨房里端出菜肴,几乎要把桌面摆满了。他盯着这一桌子菜,喃喃说道:“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虽然并不是自己点的菜,但顾苏莫名有些心虚,眼珠子左右动了动:“阿姨说,你和叔叔能吃的。”   付宗明和付俨面上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如遭雷劈,付宗明严肃说道:“爸,你在妈妈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付俨沉吟片刻:“我是什么形象倒还真不大清楚,你么,估计是猪吧。”   付宗明化悲愤为食欲,这个爸爸也是亲的。   顾苏仔细看着付俨,问道:“叔叔今天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付俨眉眼间带着疑惑:“没有,我一直都和宗明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   顾苏认真思考后决定直言:“阿姨一直对我多有照顾,我也不想过分见外,那我就直说了。叔叔身上的阴气,有些过重。”   付俨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难怪这两天一直觉得冷。”   他说完,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饭,顾苏看了付宗明一眼,却也只对上另一双迷茫的眼睛,无奈抿唇,给付宗明夹了一点菜。   付俨温吞说道:“你在公司待了一段时间,应该多少也知道一点情况了吧。公司二十多年前请人更换过天心,出了点差错,好在补救及时,没有铸成大错,只是一些遗留问题还未解决,不算大事。”   顾苏的视线回到付俨身上,付俨的语气过分轻描淡写了。   更换天心是风水学中的一种说法,风水轮转是有时间限定的,一栋房子的好风水可以长达十好几百年,也有意外、人为会破坏风水。更换天心,便是重新兴旺住宅运,古时平房宅院,只需要找到天心部位,选定良辰吉日打开屋顶使太阳直射,便可“旺天心”。现代社会都是高楼大厦,自然不能用这样的办法,将屋内的地板挖开,再重新铺设新地板,也算是完成了换天心的程序。   这只是其中一种方式,各人有自己的法门,顾苏不知道那“出了点差错”的方法是什么,可那还未解决的遗留问题,却没那么简单。   “当年我父亲还在时,集团大楼扩建,在原址地下挖出了很多尸骨,工程方却为了不延误工期,便隐瞒并未上报。后来建成之后出了好几次意外,这才向上层说明真相。请人作法才解决。”付俨淡淡说道,“那件事过去多年,一直风平浪静,便渐渐被人淡忘。我接任之后,选定日期进行更换天心,挖开地板的工人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向下挖,根本拉不住。在场的高人说不用阻止他们,下面有东西,挖了大约五米深,挖出了一具尸骨才停下。高人看见那具尸骨才变了脸色,让人重新将土埋回去。”   他的讲述停止后,顾苏才说道:“叔叔,你所说的遗留问题,应该指的是大楼内的往生者会一直徘徊不去吧。”   付俨慢慢点头:“算是吧。想走的,不想走的,都会留在那栋楼里。请了很多道士、和尚,都不能解决,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晚饭结束之后,顾苏准备上楼,被付俨叫住了,他回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付俨,付俨依然温文尔雅:“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那具被挖出来短暂面世的尸骨并不完整,他的右手的食指缺了一截,现场没有找到就匆匆掩埋了起来。我一直认为那些事情可能和他有关,但当年的那位高人说不能挖出来,也就一直没有动过。”   顾苏不知道付俨为什么会告诉他这些,或许认为他可以去解决这件事情?但顾苏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他更多的会去避免麻烦,仅仅是因为付俨是辜欣茗的家人,他才多言了几句。在金钱拿回来之前,他不会去主动接触那些事情节外生枝。 第三十八章   周录康最近结识了一个女人,一个美艳却又不失知性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华莎。   结识的过程似乎有些老套,帮助陌生女子挡开前来搭讪的盲流,反而得到美人青眼,联系方式就这么得手了。周录康试着约她出来喝一杯咖啡,对方欣然答应,在清静的咖啡厅里听着温柔细腻的女人轻声讲述手中咖啡的历史,周录康渐渐有些飘飘然,整个人也回到了当年附庸风雅的状态。   大学期间他从来不会缺钱,为了迎合周围的人,想要受到女生的欢迎,他也曾和一群男男女女尝试过各种东西。人生中的那个时间段,文艺青年总是大众最欣赏的样子,他便留着半长的发,在花架下弹着吉他,对咖啡的品种如数家珍,赵怡馨也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   但生活和时间最擅长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不,也许应该说是最擅长剥落一个人精心包裹起的伪装,暴露出他最真实的样子。   无论是什么,赵怡馨总是对他说,她当初真是眼瞎了,怎么会现在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周录康端着咖啡杯以一种随性的姿态对华莎示意,自信且无所畏惧。   对面的女人只画了口红,眉眼间的魅惑却是与生俱来的,眼睫并不翘挺,微垂着,在眼尾描摹出一抹慵懒。她的手指在杯沿摩挲,微微带着上翘弧度的嘴角使那双丰满的唇极具诱惑力,欲言又止,无声却胜有声。   二楼临近围栏的一张双人小桌坐着两个人,注视着这对衣冠楚楚的男女,久久未曾言语。   直到一边沉不住气,开了口:“彭小姐,你叫我来就是看这个?”   彭思佳严肃点头:“是的,你看这对狗男女,眉来眼去,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顾苏勉强维持着笑容,站起来说道:“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单由我买,你再坐一会儿也行。”   “回来,”彭思佳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没有发现。”   顾苏坐了回来,再次向那对男女看去,却一无所获:“到底是什么?”   彭思佳凑近了,神神秘秘说道:“你仔细看那个女人的手腕。”   华莎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细镯子,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银镯,顾苏在自己的视力极限范围之内努力看清所有内容,他最终只是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说的是她手腕上的伤?”   那只细白的手腕上有三道暗红的伤痕,但这也不奇怪,现在养猫的人那么多,哪个不会被抓上几条呢?   “你也看不出来吗?”彭思佳脸上很失望,她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我以为你不一样,毕竟你是阎王的使者……”   顾苏犹豫片刻,坐了下来,解释道:“我只是代班而已,现在我不是了,我师兄才是。”   “啊?”彭思佳一脸懵,但她很快不再纠结这种细节,说回自己原先的话题:“我带部长看过这个女人,连他也看不出来这个女人有什么问题,我原以为你更熟悉阴间,想不到你也看不出来。”   顾苏逐渐认真起来,虽然彭思佳之前的行事有些不靠谱,但她现在显然十二分的认真。顾苏再次端详起楼下那个女人,几息后放弃了:“不行,我看不出来。她太正常了,我甚至一点稍微强烈一点的感应都没有……”顾苏话未说完,愣住了。   彭思佳表情兴奋起来:“对!你意识到了吗,她的一切平淡得像是温水,你知道她在,却只要稍微有疏忽,她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了,可那张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可能是毫无波动的,大运与不幸,健康与病痛,等等矛盾都会存在,这就是一个人的组成。人所经历过的,都会在身上留下独特的痕迹,也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一个印象,或许是一个词,或许是一幅画面。   稍有姿色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有回头率,更何况是这样的女人,以女人的目光来看都得承认,她不管放在哪里,都会是引人注目的。但在这里,除了她对面的周录康,没有任何人会多看她一眼。   顾苏收回视线,彭思佳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我们在城门楼见到的那一次吗?有鬼想推一个男人到马路上去,被我阻止了,五帝钱还在鬼的手臂上留下了痕迹。你告诉我,那是煞鬼,也算是阴间鬼差。”   “是有这么一回事。”顾苏也想起来了。   彭思佳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关注着那个男人,也就是周录康。他身边出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也顺带注意到了她,结果就有了新发现。”   “你的意思是……”顾苏疑惑道,“你怎么能确定?”   她摸出铜钱放在桌面上:“这是我家祖传的法器,留下的痕迹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她的手臂上的伤现在都还没好。”   顾苏没有说话,彭思佳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能够彻底伪装得像平常人一样,但她逃不过我的眼睛。”   薛伦。   顾苏脑子里跳出这样一个名字,那个至今还不明身份、不明目的的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他似乎针对付宗明,却在留下鱼师后再无踪影。顾苏越发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是对的,薛伦有问题,那柄他特意送来的鱼师剑也绝不简单。   “今天顾寅涵在上班吗?”顾苏突然问道。   “啊?他?他今天休息的呀,应该在家。你要找他吗?”彭思佳十分热心,“你可以不用去他的辖区找他,我这里有他的电话。”   她翻出手机滑动几下,找出一页通讯录:“喏,就这个。你找他干嘛呀?”   “谢谢。”顾苏拿出纸笔记下号码,“我有东西寄放在他那里,只是想问一下是否有妥善保管。”   “这样啊。”彭思佳点点头,收回手机,看着楼下,“那他们怎么办?”   楼下的周录康准备买单走人了,顾苏认真说道:“彭小姐,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干涉这件事。如果真的如你所猜想的那样,接近周录康的是煞鬼,那它不是你我可以阻拦的。”   彭思佳不解道:“可上次就是我擅自插手,你们都说不应该,我只是想知道会因此引发什么样的变故,我可以在事情发生时尽可能弥补。”   顾苏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你的本意是想弥补,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你现在参与得更多,等到泥足深陷之时,想抽身都不行了。”   这一番话他不知道彭思佳听进去了多少,但他清楚看到,楼下的华莎与周录康并肩走出门口时,她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彭思佳也意识到了,瞬间打了个激灵:“你说得对!我约你出来之前,就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告诉周录康,离这个女人远一点,幸好你提醒我了!”   要发生的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可知的是,当时被阻止的那场车祸将要换一种形式回到周录康身上,未知的是,还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出现吗?   与彭思佳告别后,顾苏远远跟在那对男女身后,看着他们分开,选择跟在女人身后。女人穿过了一条街,走进一条窄巷,顾苏才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身姿窈窕的女人款款前行,柔顺的黑发随着走动摇摆,像一朵妖娆的花,在无人欣赏的窄巷里肆无忌惮地生长。   “请留步。”   女人停下脚步,回头看来。她的瞳色较浅,呈琥珀色,看人时专注又迷离,让人捉摸不透,却又想让那双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身影。顾苏从远处看她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此时站在她面前,看清她的容貌,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极具魅力。   华莎笑了笑:“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她的笑容中透出一些蛊惑人心的味道,还有一些轻易不能察觉的危险。顾苏退后一步,有些疏离地说道:“别误会,我不想插手任何事,我只想问,你要做到什么程度?”   华莎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声音冰冷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也算是多管闲事的一种呢?”   熟知阴曹一些鬼差根本不近人情,克制有礼有时并不能换来同等的待遇,顾苏也态度强硬起来:“阎王有令,让我取回金钱,在我未取回金钱之前,我不想你碍事。”   华莎的嘴角机械地提起:“既是同奉阎王指令,那阁下放心,只要偷盗者付出应有的代价,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你我,互不阻碍。”   看来她只针对周录康一个人,顾苏心里松了一口气,却疑惑更深。轮转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让他取回金钱,一面又让煞鬼来接近周录康,要让偷盗者付出代价,难道真的……轮转王这么小心眼?   “与其担忧周录康,你倒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我死了这么久,从没有见过活得像你这般糊涂的人。”华莎站在窄巷里,发丝被风吹到了脸颊上,粘在涂着鲜红色口红的嘴唇上,她的声音柔媚妖娆,双唇开合时,黑色的发丝与之一齐动作,“……”   她说了句什么,但她的声音像是被消音了,顾苏没有听清。视线中的红唇与发丝有些晃眼,他用力一眨眼,面前的女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顾苏回到别墅,只有琼姨在,他给琼姨打了招呼,便给顾寅涵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才有人接电话,顾苏开门见山:“我交给你保管的鱼师剑没有问题吧?”   顾寅涵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把这句话消化完了才问道:“顾苏?”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等声音停止,顾寅涵才再次开口:“稍等,我拿回来之后就放在了一个我觉得安全的地方,还没看过。”   顾苏耐心等待着,五分钟后顾寅涵再次开口:“我把它放在顾家祠堂,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现在,嗯……它不见了。”   顾苏:“……”   他默默挂掉了电话,开始思考人生。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顾苏接起电话,没有作声。   顾寅涵冷静地说道:“是我弄丢的,我一定会亲自找回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顾苏迟疑片刻后说道,“只要保证它不在付宗明附近就好。”   这就是他所不能保证的东西,顾寅涵默默想到。   “上次听说你回去了,怎么又来了?”   听他一问,顾苏有些意外,他们俩的交情应当还没有到闲聊的地步,还是老实说道:“临时受命,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完成任务回去了。”   顾寅涵搜肠刮肚找了些寒暄的话,挂掉电话时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门口响起了开门声,顾苏看向门口,就见辜欣茗正开门从门外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黑白拼接的套装,外面罩着一件薄开衫,脚下穿了一双平底的光面皮鞋,一身方便活动而又不失简洁干练的装扮。   顾苏走上前,看见辜欣茗的鞋上沾着泥土,在门口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些印记。她看见顾苏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笑了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别的事,就先回来了。”顾苏见她这样,有什么事也必定不想说,也没有问。   辜欣茗换上鞋,拎着那双沾着泥土的鞋叫着琼姨,让她拿去刷干净,只说自己累了,便上了楼。   她有些奇怪,像是遭受了重大打击,情绪十分低落。顾苏猜想,她这个样子或许和她去过的地方有关。顾苏走到琼姨身边问道:“琼姨,你知道今天阿姨去了哪里吗?”   琼姨放下手里的皮鞋,说道:“太太?她一早出门的时候很开心的,说是去见一个机关内的朋友,询问一些问题。去的时候是老刘送太太去的,见过那个朋友后太太好像还有别的打算,就让他先回来了,不知道怎么回来这么低落。”   连琼姨也这样说,那真的不是他的错觉。顾苏忍不住看着楼上,有心想去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退缩了。   夜里顾苏敲开付宗明的门,和他说了这件事,付宗明听得很认真:“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顾苏看着他:“唔,和你说,不就是想让你去安慰她一下吗。”   “我妈?”付宗明摇摇头,“我妈的心理很强大,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就能迅速调节到最佳的状态。从我小时候,她就是这样,从来不需要别人安慰她。”   “我知道。”顾苏眉间的担忧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可再坚强的人也是需要依靠的,你作为她的儿子,关怀母亲,过问一下也是应当的。”   “你倒是比我这个儿子更称职。”付宗明虽是这样说,仍然笑着起身,“我去看一下。”   付宗明出门后,顾苏坐在他的房间等,没过多久付宗明沉着一张脸回来了。顾苏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事情很严重吗?”   “嗯。”付宗明点点头。   顾苏连忙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付宗明沉声说道:“我去敲我妈的房门,我爸让我滚。”   顾苏:“……” 第三十九章   虽然晚上被付俨赶走了,但付宗明还是很把顾苏说的那些话当一回事儿的,一直暗中关注着辜欣茗的反应。转天早上辜欣茗就和没事人一样该说笑就说笑,对两个小辈的关怀比以往更甚,但付宗明还是觉得不对劲,钻着牛角尖地找原因。   几天后,付宗明确信自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和顾苏严肃讨论起这个问题来。   首先,辜欣茗那日所见的到底是什么人?那个所谓机关内的朋友确实是个当官的,而且职位还不低。以辜欣茗的身份,结交几个高官丝毫不成问题,可问题就在于,那人的职权范围是户籍方向的。   一般来说已婚的女人去咨询户籍问题,多半是想要办理迁出户口的,那就意味着一场婚姻即将步入结局。   其次,会是什么导致辜欣茗产生这样的举动?什么事付宗明不敢说,但付家的户主是付俨,辜欣茗想要迁出户口只能是因为付俨无疑了。   有了这样的猜测,付宗明将目光放到付俨身上,果然发现了一些平时所没有察觉的东西。公司内部已经有不少人在传,董事长与神秘女子办公室私会,并且不止一个人撞见董事长办公室传出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爸有外遇?开什么玩笑!”付宗明不但一百个不信,还恨不得把传谣言的人给宰了。   可就算他不信,这样的话传出来也是很令人不舒服的。辜欣茗虽然没往公司去过,但多嘴多舌的人还少吗?以辜欣茗的性子,只随便听一耳朵,那效果也是爆炸性的。   付宗明最后总结:“一定要止住谣言,查明真相,还我爸一个清白,维护我家庭的完整。”   顾苏:“……”   虽然顾苏没有亲眼看见过,但大公司里上层高管所结交的都是非富即贵,顾苏之前在公司里也能听见不少有钱有地位人士的杂谈。那些人偶尔谈起家庭,多半是羡慕哪位朋友“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或是彼此那些名存实亡的婚姻,法律上的名义夫妻,其实私底下各玩各的。   顾苏个人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却也管不了别人,被周围这些言谈充斥后,只觉得在他的印象中,像付俨和辜欣茗这样的夫妻才是少见的,也难能可贵,所以他不愿意相信付俨会出轨。   作为一个典型的非唯物主义代表,顾苏第一反应是那缠着付俨的阴物越来越放肆了。   “我之前给付叔叔的符他一直带着吗?”顾苏问道。   “带着的。”付宗明肯定地点头,“我妈每天出门进门都要检查一遍,她不放心。”   “我明天跟你去公司看看。”顾苏说道。   那张符只是普通的平安符,虽然没到诛邪除妖的地步,至少一般阴物不能近身。既然符不离身还能有这样的事,那应当不是一般的阴物,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他一直以为被缠着的只有付宗明,想不到连付俨也没被放过。   董事长办公室在十六楼,但付俨要随时“教育”付宗明,因此征用了总裁办公室旁边的一间房间,他所带来的秘书团一共五人,占用了本层最大的会议室。缩在秘书台后的林秘书在那群走路带风的精英秘书来了之后,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小草。   李秘书打头的秘书团是最先发现异常的,好几次听见办公室里有女人的声音,都不敢敲门,“体贴”地等声音没了才敲门进入。李秘书生得斯文,面上除了微笑很少有其他表情,西装革履衬得人十分精明能干。他戴着一副厚边眼镜,借着付俨低头看文件顺势将整个办公室扫视一圈,没有人在。   但这并不能代表真的没什么,这间办公室内有一扇隐蔽的门,门后是一条快捷逃生通道,直通一楼及地下车库。李秘书推了推眼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猫腻还-是被他发现了。   林秘书听得眼角直抽,作为众秘书中仅有的男性,李秘书的想象力不输于任何人啊!   李秘书摊摊手:“这不能怪我,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才,你数得出来的公司老总谁没点八卦给我茶余饭后做谈资?在董事长身边做了那么久的事,好不容易能找点他的八卦,能轻易放过吗?”   付宗明要不是家教好,此时就要撸起袖子打人了。   顾苏突然问道:“你说你们不止一次听见女人的声音?有时间规律吗?”   几个秘书对视一眼,窃窃私语确定一番,李秘书代表发言:“有,大致都在下午四点近五点这个时间段。”   顾苏点点头,向着董事长办公室走了几步,盯着那边没再说话。   付宗明走到他身边,却看见他面上的困惑,忍不住说道:“有哪里不对劲吗?”   顾苏摇摇头:“有太多的不对劲了,反倒不知从何下手。”   集团大楼占地面积很大,俯视图呈不规则几何状,正中是一根巨大的圆柱,以圆柱为圆心,在建筑物内形成一个半径为二十米的巨大圆形空地,一直延伸到十六楼顶端,只有十七楼是完整的。   顾苏观测过十七楼的方位,这根直径十五米的圆柱其实也贯穿了整个十七楼,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十七楼的中心方位被设计成了空中花园,上方不设顶,种植的植物像是从来没有人修剪过,肆意生长,将透明的玻璃墙七成挡得密不透光,只能模糊地透过上层枝叶的缝隙中看见花园正中有东西。   顾苏能隐隐感觉到那里有封印,力量很强大,那种感觉十分陌生,甚至让他心生忌惮。   玻璃墙是加固过的防弹玻璃,坚不可摧,只有通过一扇上锁的小门可以进入花园中,但既然上了锁,便是不愿别人进入的意思,顾苏也就没有进去看过。他天生缺乏了那么一点好奇心,明明师父说过,这是一件好事,可现在他一点都不确定了。   付宗明皱着眉:“那现在怎么办?”   “等。”顾苏语气坚定,他对那几个秘书说道,“请各位时刻注意,有动静请立刻通知我,我就在总裁办公司等通知。”   李秘书表示妥妥的,有他在,董事长办公室就是蚊子嗡一声都不会逃过他的耳朵!另外几个女秘书听不下去,架着胳膊把他拖回了办公室。   旁观一切的林秘书觉得,自己前两天积攒起来的敬仰之情此时溃散得比掉在地上的饼干屑还要碎。   虽然她是没有他们专业,也没他们看起来靠谱,可相比起来,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一点也不八卦啊!   在静静等待的期间,顾苏接到了顾寅函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有些奇怪,又是兴奋,又是困惑——   “我回博物馆寻找鱼师,遇到了一个人,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你肯定想像不到,姚馆长竟然……”   顾苏视线猛然射向门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墙壁上的壁钟,刚好五点。他毫不犹豫将手中的电话拍下,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付宗明,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直觉自己应该跟上去。   林秘书从秘书台后站起来,蒙了一阵,这不是还没接到通知的吗?怎么就一下子出去了?她坐回凳子上,刚挨着凳面就晃过神来,老板跑了得叫人啊!   顾苏冲出门外,只看见一片黑色裙角一闪而没,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说道:“你别跟来了,不安全!”   付宗明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你让我去哪?哪里会比你的身边更安全?”   顾苏一时没话反驳,咬牙追着那片永远只出现在下一个拐角的裙角。   那是一个女人,顾苏确信,但他无从确定她是不是李秘书口中的那个女人。她一直引着他们在楼层中绕着圈,直到穿出一条走廊,顾苏仓促地停下了脚步,伸出手将身后紧跟的付宗明拦了一把。   他们现在正对着空中花园的玻璃墙,正前方的正是那扇上了锁的小门,但此时那道锁已经被打开了,生锈的铁锁连着铁链挂在门把手上。   太过茂密的植物看起来是很渗人的,层层叠叠彼此交错的枝条交织得密不透风,叶间漏下的阳光也成了罕物,弥漫着植物腐烂而产生的阴冷潮湿的瘴气。树木也是会呼吸的,它们是一动不动的活物,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让人怀疑,那些藏在阴暗里的,它们又是否真的一动不动呢?   身着黑色长裙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枝叶间,顾苏却犹豫着不想踏入那片黑暗的领域。他回头想拉着付宗明离开,却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付宗明深深凝视着他:“你不想去看看?你不想知道那里有什么?跟我进去看看吧。”   他伸手去拉顾苏,可顾苏站着一动不动,不被他拉动分毫。   付宗明的声音冷了下来:“为什么不去?你不想我活着,你也想我死,对不对?”   顾苏突然冷静下来,他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攥着面前那人的手腕:“对。你的话,想死到哪里,就死到哪里去吧。”   “付宗明”的面目扭曲起来,一阵焦黑从顾苏攥着的地方蔓延开来,空气中传来焦臭味,他开始奋力地想要挣脱,口中发出刺耳的咆哮声,却终究还是在那只无法撼动的手掌下被无形的火烧成了焦炭。   地面仅剩的一点黑炭迅速溃散成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顾苏收回手,掌心鲜红的朱砂咒鲜亮如旧。   顾苏面目凝重,他在四周看了看,付宗明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的目光看向玻璃门内,瞳孔猛地一缩,他看见付宗明和一个黑裙的女人手牵着手,往树丛中部走去。他不再犹豫,几步跃进门内。   “我们去哪?”付宗明忍不住问牵着自己前行的顾苏。   顾苏回头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他的眼眸如往常一般清亮,但是那个笑容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如果非要找个词形容,付宗明觉得那应该是——妩媚。这样的词一在脑中跃出,就让付宗明有些不舒服。这不对,小苏可以是那样的,但不该是这样的……付宗明又觉得自己脑子里可能是一团浆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那些是什么。   付宗明用力挣脱了顾苏的手,脚步停了下来:“你说话。”   顾苏没有其他反应,他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在林间的阴影里站着,脸颊的上半部分映着些影影绰绰的光斑。那不像光,那像是一群浅色的虫,在他的脸上攀爬逡巡,有时从这边的眼角潜入,又从另一边眼角爬出。   看着面前的场景,付宗明心中生出无尽的焦躁,他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顾苏的肩膀,却看见顾苏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伸出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似乎只是轻轻一推,付宗明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却一脚踏空,后仰着坠下未知的空间。   他突然看见上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裂开了,似乎被什么破坏力巨大的东西从身后破开,生生裂成了两半,另一个顾苏从破裂的躯体中冲出来,毫不犹豫地跳入前方的黑暗。   付宗明忍不住伸出双手,想要把他揽到怀里来。这才是他的小苏,这是那个说着就算他落到地狱里去,也要把他拉回来的小苏。   那片方形的光影像是一扇门,门内是黑暗,黑暗之外裂开的躯体又聚合起来,变成了一个黑裙的女人。付宗明看见她在笑,披肩的短发晃了晃,眼中透出狡黠。   “嘭”地一声,世界完全坠入了黑暗。   剧烈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付宗明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浓郁味道中醒来,他的感官似乎也被这浓郁的气味所麻痹,睁开眼睛也只有一片黑暗,好半天才找回手脚的知觉。他挪动了一下头,立刻就被一双手扶住了:“别动,你的伤很重。”   “好浓的血腥味……你受伤了吗?”付宗明声音有些含糊,但语气很认真。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顾苏的声音才传过来:“那是你的血。”   付宗明一愣:“那我怎么一点也不疼?”   顾苏犹豫着说:“……祖师爷其实是学医的,也传下来了一点医书,我学了一点皮毛,扎了你几个穴道,能止疼,但时效不长。”   “哦……那还好。”付宗明感觉到自己似乎又靠在顾苏的腿上,这回倒是躺得心安理得,谁叫他现在确实动不了。   黑暗中,顾苏眼神极其复杂,下坠时两人都有些力不从心,付宗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死死抱着他,让自己处于下方。正是因为有了缓冲,顾苏竟然只受了一点轻伤,很快就清醒了,他想不到付宗明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付宗明小声说道,头不自觉地动了动,“看不见你,我还是不放心。”   顾苏背脊一僵,默默取出几张符来,轻轻一抖,霎时燃了起来,微小的橙色火焰在黄符纸上跳跃着,他的呼吸也有些凝滞。   付宗明看他的同时,他也不可避免能够看见付宗明的样子,就在不久前他照过一次,再次看到还是令人心惊。   他的头上有个巨大的伤口,身上多处骨折,血蹭得到处都是,顾苏扶他的时候弄了满手,掌心里的朱砂咒糊成了一片。   付宗明抬头仔细看着他,确定没看见什么吓人的伤口,这才笑了一笑:“不管在哪里看,你都那么好看。”   顾苏无奈地在他头顶抚了一下:“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付宗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符纸焚尽,空气中散开一股纸张烧过的气味,才意犹未尽地眨眼:“你觉得,这里是哪?”   顾苏再次摸出几张符纸点燃了:“我下来之前看到了,这里是一个废弃的电梯井。”   他话音刚落,手中符纸上的火焰突然跳了跳,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第四十章   电梯井是垂直的四方形,大致只有三到四平方大小,但有一条通道连接着电梯井,他们现在就处于这条通道的入口。   顾苏很担心付宗明的状况,现在的情况太过诡异了。   之前在医院跳楼的病人死状凄惨,六楼就足以令人死得骨肉破碎,面目全非。这栋大楼十七层,加上地下停车场,一共十八层,可他们没有死。   现在没死,不代表他们能活着出这个地方。付宗明的伤很重,即使都不致命,得不到医治的话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顾苏尝试过与外界联系,付宗明的手机摔坏了,他一直不习惯用手机,就没有带在身上过,今天不知怎么临时起意带上了,还给落在了付宗明办公室。与阴间的联系被一层无形的壁垒阻断,顾苏只能冷静下来想别的办法。   符纸上的火很快燃尽,幽幽的绿光也散了。顾苏没有再点燃下一张,这一点火太微弱,除了他们背后靠着的墙,照不到第二堵,反倒引来了别的东西。   通道深处传来隐隐的铁锁声,付宗明正睡着,似乎没有听见,顾苏有些想进去探查。   阴冷潮湿的地方适宜各种菌类生长,彼此混杂,攀爬在墙壁地板上,顾苏将付宗明小心放到一边,伸手扶着墙想要站起来,手掌下一层厚厚的地衣青苔瞬间被挤压出滑腻的液体,他手一滑,重新跌坐回原处,倒抽一口冷气。   “你怎么了?”被动静惊醒的付宗明伸出手,胡乱抓到了他的衣服,立刻被顾苏紧紧抓住,回应道:“没事,就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你别动了,就在这里等吧,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大楼里到处都是监控,我们失踪,他们一查监控就知道了。”付宗明说道。   顾苏应了一声:“嗯。”   他果然安分了下来,没再移动,在黑暗中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付宗明渐渐觉得身上有些疼,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让顾苏担心,强自忍耐着,直到疼得浑身发颤,才咬着牙轻轻叫了一声:“小苏……”   没有人回应,付宗明伸手去碰他,却发现他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他的手很凉,付宗明第一次碰到这么冷的手,他又努力伸手去碰他的脸颊,也是冷的,就像一块被雕琢成人形的冰。付宗明一身的血都几乎随之冷却,将所有混乱的令人恐惧的想法压下,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他竟然连这个都忽视了。   小苏没事,付宗明对自己刚才的慌乱感到好笑,忍不住翘起嘴角,静静听着他的呼吸声。逐渐的,他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顾苏的呼吸声并不平稳,仿佛是陷入一场噩梦里。   那对于寻常人来说远远算不上噩梦,梦里穿着柔软针织衫的长发女人款款而行,巷子像是长到走不到尽头,她修长白皙的双腿不断交错,却始终在视野的正中。柔媚的女人摇曳生姿,随心所欲左顾右盼,从身后能窥见白皙的脸庞,鼻尖俏皮地随着侧脸的角度隐现。   她似乎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步调,直到顾苏忍不住开口:“请等一下……”   她骤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其他五官被弱化了,只剩一张刺目的红唇,黑色发丝被风吹拂到脸上,嘴唇开合间带着黑色发丝缓缓动作。   “你想知道什么?”   不。顾苏想道。   华莎开始一步一步靠近,她的脚步很缓慢,每走一步,都说着:“你想知道什么?”   而顾苏的视野似乎只是一台仪器,不会转动,不会进退,任由中心位置的华莎被一双红唇取代——   “你想知道什么?”   极其具有压迫感的声音携带着无数回音劈头盖脸压下来,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顾苏终于喊了出来:“是的!我想知道!”   那双红唇抿了起来,嘴角缓缓上翘:“你想知道,我那天说了什么。”   顾苏微微喘着气,仔细去听,华莎的声音仿佛不是从那双红唇里发出的,而是从他的耳边毫无隔阂地直接响起。   她说:“我从未见过活得像你这般糊涂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哈哈哈哈哈……”她说出了那句话,张开红唇笑了起来,由微笑逐渐夸大为狂笑,像是不笑断气便誓不罢休。   黑色的发丝胡乱拂在红唇上,毫无节奏地舞动着,像是阴影,像是火光里的阴影。那双狂笑着的红唇变成了火,熊熊燃烧着,眨眼就要将视野充满。顾苏想要后退,却退不了,身后有一堵坚墙,他的手上有火舌爬了上来,被烧灼的刺痛清楚地传达到脑子里,一分也不肯减弱。   “小苏……小苏……”   顾苏突然睁开眼,满眼的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弱的金光,那些光来自付宗明身上的符文。   付宗明身上的符文再次出现了,被补全的符文比他第一次见到的更加刺眼,再也不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游走在皮肤表面。梦里被火烧灼的手,此时被付宗明紧紧撰在手里,剧烈滚烫的感觉已经盖过被捏紧的痛觉,顾苏大惊失色,连忙将付宗明扶起来。   “宗明!你还有意识吗?听得见吗?”   付宗明的头始终无力地低垂着,他被顾苏扶住的双肩隔着西装也能感觉到在发烫,顾苏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我……”   顾苏凑近了想听他说的是什么,付宗明感觉到他的靠近,微微抬起头,微弱喑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要……一口一口,把你的皮肉咬下,嚼碎你的骨头……”   顾苏突然和一双全然漆黑的眼睛对上了,漆黑的瞳仁中映着他的身影,在符文的金光照射下,像是着了火,火是从付宗明的身上传来的。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视线中的那张脸渐渐逼近,将他扑倒在地,朝着他的喉咙重重地一口咬了下去。   原来,人类还没有完全丧失撕咬生肉的能力,只要在特定的环境下,面对特定的人或物,退化的犬齿照样也能爆发出野兽的力量。   顾苏分神了一瞬间,又立刻回神,他挣扎不开,被完完全全压制在地上,像是被铁索严丝合缝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能感觉到牙齿一点一点切进皮肉里,接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撕咬,在全无杂音的空间里,顾苏能清晰听见吞咽的声音。   身上这个人在喝他的血,开始像是**的旅人遇到水源,全然不顾地大口吞咽。随后像是已经缓解了**,却舍不得离开,仍是要不紧不慢地品尝几口。   “付……付宗明……”顾苏的喉咙被紧紧压迫,只能发出一点气音,他的手被压制在两边,手边够不到任何能用的武器,他只能等待对方松懈的时机。   原以为这下面的东西很危险,想不到他竟然先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顾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第一次付宗明失控的时候,他就咬过他。伤口就在肩膀上,并不深,但还是见了血。   只是付宗明对此毫无印象,他也把这当做意外,不愿意付宗明因此心生内疚,便隐瞒了。   现在付宗明变本加厉,顾苏咬紧了牙,恨恨盯着上方,这可不就是引火烧身!   吞咽声停止,紧咬着一块皮肉的牙齿松开了,那一瞬间的疼痛甚至超过了之前任何一刻。顾苏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付宗明顿了顿,又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鼻息洒在唾液与血液混合的液体上,略微有些发凉。   他轻声抱怨道:“不好喝。”   顾苏如果能动,他现在就要蹦起来砍死这个人,并让他魂飞魄散再无转生之日。   付宗明声音顷刻冷了下来:“你还是想我死。”   顾苏一愣,付宗明却接着说道:“可是没关系,我爱你,我不会消失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将头靠在顾苏的肩膀上:“我看见你从高高的桥上走过,从不回头看我。我恨你,恨到眼里只有你,恨了好久好久。突然有一天,你看了我一眼,我就不恨你了。”   顾苏默默听着他呓语一般的喃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实宗弟子皆是新魂,无前尘往事旧债缠身,师父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他咬牙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你不是付宗明,你是谁?”   “付宗明?它是这肉身的名字,我当然不是。不过,我与这肉身共同依存,你也可以认为我就是付宗明。”付宗明原本有些傲气的声音,在看到顾苏难看的脸色后收敛了些许。   他注视顾苏的双眼微笑着,顾苏别开脸,却看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着另一个重影,两只手几乎是无限重叠在一起。   顾苏震惊地将视线重新移回付宗明的脸上,目光一错不错,付宗明仍是目光温柔,像是情人间的深情对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看见了另一个虚浮的重影,不时像是不稳定一般晃出实体界限之外,仅凭肉眼难以辨别,却确实存在。   他确信,他终于看见付宗明口中所说的“恶鬼”了。   那并不是付宗明的魔障,而是真实存在的,面前的人确实是付宗明,只是多了些别的东西。顾苏诧异之后也冷静了下来,他轻声说道:“付宗明,你现在可以松开我吗?”   “付宗明?不对,你明明是叫我宗明的。”付宗明表情不满。   “……”顾苏咬着牙,“宗明,松开我。”   付宗明的微笑逐渐放大,满眼愉悦,他微微俯下上身,用着说情话的腔调说:“休想。”   顾苏想骂人,但他语言库中本就贫瘠的骂人词汇在激动的时候更是仅剩那么一两个,说出来还显得苍白无力,转而怒瞪。   付宗明笑吟吟地低下头亲亲他的眼睛,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睛燃烧着怒火,却更加美丽,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他终于得偿所愿,找回了他的珍宝,一个活生生的……   付宗明的笑容僵住了,顾苏察觉到他的脸色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   衬衫的袖子有些破,被捋起来了一大截,露出的胳膊并不瘦弱,用力挣扎时突起的青筋与凝聚起力量的肌肉有力度而又不失美感。但在那截胳膊上,一段符文若隐若现,从被抓紧的手腕处蔓延上来,转瞬即逝。   “这是什么……”付宗明语气迟疑。   顾苏愣了一瞬,几乎要以为那是错觉,符文是会传染的吗?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你哪里受伤了?”付宗明突然暴跳如雷,面上的表情愤怒而凶狠,比他刚才咬人的时候还要凶,顾苏觉着,这应该是要吃人了。   束缚松开了,付宗明把人抱在怀里整个看了个遍,直到看见顾苏背上一个约二十公分的裂口,不知是何时受的伤,但可以确定时间不短,伤口渗出的血液将他背后的衣服全部浸透了,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付宗明这才松开手,木着一张脸坐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顾苏此刻心中写满了“背叛”,心情不好,语气也好不到哪去,“告诉一个重伤快死的人,没关系,我也受了重伤,我们可以死在一块吗?”   听见这样的话,付宗明嘴角反而上翘了些许,最后那几个字在他听来十分甜蜜。他又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他是被符咒所吸引而来禁锢在此的,这样的伤绝不能杀死他。   但顾苏身上怎么会有符文?   它出现得突兀,瞬间即逝,让人无从确认。无法确认是不会给人安慰的,它只会让人向着最坏的方向去想,并将忧虑累积,反复煎熬。付宗明心中生起的疑虑越来越重,无端害怕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那个该死的女人!”付宗明脸色难看地咒骂一句,“早晚要让她连鬼都没得做。”   女人?是那个将付宗明推下来的女人吗?顾苏疑问道:“你认识她?”   付宗明冷淡道:“记忆深刻,就是因为她在楼梯上推我,被我妈看见,才请了你师父来。”   顾苏惊讶地看着他,想说什么,付宗明却不想对此多说,缓缓浮起一个古怪的笑:“你知不知道,你就快死了?”   这个话题转折太快,顾苏很快反应过来,认真说道:“刚才我一直好好的,被你咬过之后才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认为主要原因应该是这个。”   付宗明低低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片刻后,付宗明才开口:“我下次不咬你了,你不要死。”   顾苏脸色很苍白,拒绝说话。他不想和这个人在这里耗了,不久前躺在地上动不了的人已经和他调了个,即使付宗明很不正常,至少没有生命危险,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自己。   “哗啦……哗啦哗啦……”   铁索在地上拖动的声音突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与重重叠叠的回音混成一片,分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   付宗明也听见了,他抬起头看着通道的另一边,那是他们未曾涉足过的领域,有着未知的东西。   符文的光一直未曾消散,顾苏身上的符文很快就消退了,像是错觉。一直徘徊在外的东西似乎忌惮着,没有靠近,但付宗明警惕起来,抱着顾苏退到了电梯井正下方。即使同样是空无一物的黑暗之地,他对于通道深处显然更为忌惮。   铁索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的呼吸声放缓了,支着耳朵仔细聆听。长时间的静默使得空气都要凝滞,铁索拖曳的声音再度响起,即使在片片回声中,也能辨别前进的方向正是他们所处的方位。   就在两人屏息凝神等待之时,那声音消失了,很长时间不再响起。   此时狭窄的空间内,符文威力半分不减的付宗明就像一个大瓦的电灯泡,将电梯井底部照得通亮。顾苏闭上双眼,不忍直视。   “累了吗?好好休息吧。”付宗明的声音放得很轻。   看不见他的脸,顾苏心里的异样缓解了些许,听着顺耳不少,也没开口反驳。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付宗明的手揽在他的肩胛处,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心里获得了最大的满足。身上的热度开始消退了,他的眼中闪过不甘,却也别无选择。   看着身上的符文,付宗明有些不满,这所谓救命的咒语,于他来说更是变相的枷锁,给他带来重重阻碍。   “我也很累了。”付宗明靠在墙壁上,眼皮沉重。等着吧,他伸手抚摸着顾苏的脸颊,等着吧,总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不再受任何约束,再也不用躲在别人身后,只能接受保护。   目光恋恋不舍地定在顾苏身上,付宗明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微弱的抵抗毫无用处,很快就进入了沉睡。   付宗明闭上眼的那一刻,顾苏立刻睁开了眼睛,周围重新陷入了黑暗,一如他的噩梦开始之前。   背后的伤口被小心保护起来,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他眼神有些复杂。片刻后,他抛开脑中的杂乱思绪,凭着方位感,将目光投向同样漆黑的通道。   站起来的动作使得伤口扯动,顾苏皱了皱眉,长呼一口气,缓缓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起身,铁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却没有之前接近的感觉,只是在原地徘徊。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顾苏没有理会,迈步前行。   靠着点燃的符纸前进了不知道多远,绿色的火光映着无数张一闪而过的脸,那些人的穿着各式各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与在阴间是不一样的,阴间是魂归之处,无论有多少幽魂都是理所应当。可这里是人间,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亡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苏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没有将火熄灭,通道里传来的铁索声太让他在意了。   脚下水泥铺成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似乎是水泥才铺到这里,还未来得及处理平整,人们就将现场丢弃。铁索的声音不断响起,顾苏仔细辨别,那东西在后退,而且速度很快。 第四十一章   救援队进入隆盛集团大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行动迅速也不多言,带着设备直接上了顶楼。员工间众说纷纭就是没个准确的说法,顶楼的那些人嘴严得很,有几个仗着平时和秘书团内人员有交情,想去询问,都被一句别问堵了回来。   救援队抬着两副担架下来,这才渐渐透出一点风声——总裁与他的前任保镖意外摔伤,具体是怎样的意外,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众人观望着顶楼动静之时,久未露面的董事长不负众望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带领着几个人下到十五楼,毫不理会旁人,长驱直入,撞开门闯入了田吉骁的办公室。保安及时赶到,在走廊两头封了路,叫人无法窥探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办公室内,付俨下颌一扬:“搜。”   跟在他身后的几人训练有素,默契划分好区域,各自分散开始搜找起来。   办公室被人突然闯入,甚至招呼也不打一声,不说原由就这样开始翻找,田吉骁站起身摔下手中的钢笔:“你们都给我住手!付俨,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就算你是董事长,也没有权利擅闯别人办公室!”   没有任何人理会他,付俨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那些人手中的动作,时刻注意他们翻动的东西。   田吉骁气得浑身发抖,他无法上前阻止,他很清楚,他有任何动作都会立刻被暴力压制,他不允许出现这样的场景。   他站得笔挺,用此维护仅剩的尊严。   那几个人的动作有条不紊,非常迅速,排查过一个区域之后,迅速排查下一区域。但迅速不代表粗略,他们甚至会敲击柜内的木板,确保不会有暗格之类的空间存在。   其中一人走到最后剩下的柜子前,田吉骁的瞳孔瞬间紧缩,呼吸也刻意起来。   那人打开了柜门,愣了片刻,立刻看向付俨:“付先生,这里有东西。”   付俨所站的位置并不能直接看见柜子里有什么,他深深看了田吉骁一眼,然后走到柜子前查看。   柜内很空,只摆了几样东西,却让人看了无端生起一阵寒意。   柜子正中摆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中的女人有些瘦,留着披肩的短发,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显得那双眼珠的黑色部分几乎要占据所有空间。   那双眼睛不能长久的注视,看的时间稍长,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便爬满了胸腔脊背,最先找到的年轻人别开眼,顺势退开让位给付俨。   相框旁还有一束包装精致的干花,包装纸很新。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一座牌位,黑色的木质牌位,用金漆写着“韩云慧之莲位”。   在场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面面相觑,面上不显却心中咋舌。   “田吉骁,我记得我有警告过你,公司里不允许出现任何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东西。”付俨声音低沉,面容冷酷,不带一丝感情,他扫视了这间二十平的办公室一眼,“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殡仪馆还是墓园?”   田吉骁讽刺地笑了笑:“您说呢,付董?这可不就是一大片冰冷的墓园吗?连骨灰都要捣碎了,扬到风里,你也还算个人?”   付俨没有看他,上前一步将牌位拿在手里,转手就递给了身后的人,似乎多拿一秒就会沾上病毒:“劈碎了,烧掉。还有那张照片,一起烧掉。”   “付俨!你不许动它,还给我!”田吉骁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扑上来,立刻被身强体壮的年轻小伙子架住,他拼了命地挣扎,年轻人不得不用尽全力压制,险些就让他给挣脱了。   付俨转身向外走:“不想在这里就滚,很简单的事情。”   田吉骁突然冷静了下来,出口的声音如诅咒一般:“我不会走的,她还在这里。付俨,云慧在看着你呢。”田吉骁的嗓音嘶哑低沉,饱含怨毒,“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你呢。”   拿着牌位和相片的人紧随付俨身后出了办公室,其他人才鱼贯而出。田吉骁跌坐回椅子上,注视着地面,目光呆滞。   “呜……呜呜……”   幽幽的呜咽声在办公室内响起,时断时续。田吉骁抬头看向角落,身穿黑裙的女人站在那里,捂脸哭泣着。   他站起身,伸手想安抚她,却如往常一样,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   “你看见了?你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林秘书第一次看见付俨抽烟,忍不住担忧地开口:“付叔叔……”   “嗯?”付俨把一直盯着雪白墙壁的视线收回来,看向她,见她一脸欲言又止,意识到现在还在医院走廊里,微微一笑,把还剩半截的烟按熄了,“瞧我,都忘了医院不能抽烟。”他抬手看了腕上的表,“一淳,现在已经九点半了,你先回家吧,我让李秘书送你。”   外面天已经黑了,林秘书往常都是六点准时下班,从来没有这么晚过。她只是看了一眼窗外,和站在窗边举着手的李秘书,又不放心地看着不远处的病房:“可……”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电梯口传了过来,她回头看去,辜欣茗小跑着过来,一头卷发凌乱,脸色十分难看。   付俨强露出笑容迎了过去,却被推开了,辜欣茗径直走向端着盘子从病房中走出来的护士,一眼瞥见盘中沾满血的棉花团,眉头拧得更厉害了:“护士小姐,请问病房里的病人怎么样了?”   护士微楞,回答道:“两位病人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您放心吧。”   “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哪里受伤了?”辜欣茗越看那些血越觉得心发慌。   “哦,都是些皮外伤,就是看起来有点……我还需要拿一些东西,一会儿医生就出来了,您问医生吧。”护士说完,歉意一笑,端着盘子走开了。   付俨走到辜欣茗身旁,辜欣茗满脸恼火:“是你……”   付俨诚恳地低下头,轻声细语地说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儿子。”   辜欣茗剩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一时没想好还能怎么说,毕竟她不是个擅长无理取闹的人。她斟酌半晌,付俨把她抱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背,辜欣茗长长叹了一口气:“到底怎么回事?”   付俨将视线投向李秘书,李秘书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事情是这样的,在此事发生之前,总裁听到一些传言,专程找我过去询问过,让我们注意一些事情,因此我们都在董事长办公室附近。没过多久,林小姐就跑来告诉我们,总裁和顾先生突然跑出去不见了。监控中并没有他们下楼的画面,我们就在顶楼找了一遍,发现空中花园的门被打开了,并且有人通行过的痕迹,便立即叫了救援队……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活着。”   实际上搜救工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电梯井完全被封死,只有顶部一个出入口,救援人员下到底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可除了一滩血迹谁也没找到。顺着荒废了三四十年的通道往里行进,绳子快要用尽的时候才找到了顾苏,又在隔了十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付宗明。   一个脖子上被咬了一个大伤口,一个用双手挖掘沙土,磨得十指血肉模糊,场面惨不忍睹。付宗明一条腿骨折,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移动了那么远的距离。   “空中花园?那里的门不是被锁死了吗?锁眼也被堵死了,怎么会被打开呢?”辜欣茗皱着眉头,猛然瞪大双眼,“那个女人又来了?她又出现了是吗!”   付俨沉默片刻,说道:“我会马上处理掉她的。”   林秘书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付俨便安排李秘书送她回家,她也不好意思再多留,道了别离开了。   率先苏醒的是付宗明,一醒来就对上父母的两双眼睛,他努力克制了一下,还是有些惊吓。随即他转着头搜寻着什么,可这是一间单人病房,一眼望得到底,付宗明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便伸出手想要撑自己起来,指尖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痛呼一声,缩回手不敢再动。   辜欣茗满眼心疼地在他小臂上轻拍了一下:“人在隔壁呢!也不看看自己伤成什么样子,成天让人不省心!”   付宗明举起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惊讶地说道:“这什么意思?”   “你还问别人?你赤手空拳挖地道那么英雄,都给忘了吗?”辜欣茗咬牙说道。医生出来的时候满脸感慨,他真的很少见到有人那么能忍疼,只用手指头挖掘,磨得骨头都露出来了。好在人送来的时候是昏迷状态,不然冲洗伤口的痛感准能让人哭爹喊娘。   付宗明凝视着双手,眼中只有迷茫和困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和小苏在底下,都受伤了,只是在那里等人来救我们。”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辜欣茗忍不住看向付俨,付俨伸出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示意不要多说,笑了笑:“不记得也没事,慢慢会想起来的。你好好休息,小苏那边我和你妈妈去看过了,他也没什么事,你明天再去看他吧,不要打扰人家休息。”   付宗明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躺下了。   回到家中,辜欣茗脱下鞋,倚靠在墙壁上,满脸疲惫。付俨伸出手,还未碰触到,她背对着他轻轻说道:“我以为他能好的……小苏在的时候,他再也没有伤害过别人了,我以为他能好的。现在小苏也受到伤害了,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让小苏继续在这里……”   小苏脖子上的伤口是被人咬的,准确来说,是被宗明咬的。   两人受的伤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太轻了。宗明从小就是这样,一切可以归因于板爷当年所做的法事,可小苏呢……辜欣茗抱着双臂,陷入一阵混乱中,几天前得知的消息一直困扰着她,令她夙夜难眠,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可在今晚,它又卷土重来,甚至更加猛烈。   “欣茗。”付俨强势让她看着自己,声音很认真,“今天太晚了,你也很疲倦,这样是没办法周全思考的,明天再想这些事情,好吗?”   清晨天刚亮,付宗明就醒了,专业护工早已到位,帮助他洗漱完毕,就在他的催促之下,推着轮椅带着他到隔壁看望“病友”。   顾苏睡颜十分安静,只是脸色苍白失了血色。付宗明坐在床边,耐心等待他的苏醒,但他等了很久,久到护工带了早点回来,放在桌上渐渐失去温度,他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付宗明伸出手,想摸一摸他,却看见那双被裹得严实的手,便又收了回来。他小声叫道:“小苏,小苏……”   “嗯。”顾苏闭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   付宗明松了一口气,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那句“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吞回去,只是说道:“你再不醒来早餐就要都凉了。”   他不是没醒,是不想看见付宗明。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付宗明将他拖到电梯井正下方,在此之前,他被人咬了脖子吸了血。   顾苏睁开眼,随意瞟了他一眼,两只裹得像木乃伊的手令人无法忽视,他微微一愣:“你的手怎么回事?”   付宗明举起双手无辜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他们说是我徒手挖地道弄的,你也不知道吗?”   顾苏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只能摇头。   “你的脖子受伤了吗?”付宗明盯着他缠着绷带的脖子,担心地问道。   顾苏目光下垂,又恢复如常,笑道:“没事,不小心蹭伤了。”   这话一出口,顾苏就已经后悔了。不由得暗地里握紧了拳头,他就应该大声地、坚定地、充满谴责地告诉这个人:对,就是你咬的!   “现在没事就好。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快起来洗漱了吃早餐吧。”付宗明语气充满期待。   顾苏有些不懂吃个早餐怎么能这么高兴,梗着脖子洗漱完毕,顾苏和付宗明面对面坐下开始喝粥。   对面的勺子第四次掉到碗里,溅了半张桌子的时候,顾苏终于忍不住把勺子接过来:“你的手不方便,我喂你好了。”   付宗明乖乖张口,满眼的笑意。   门外的两个护工倚着栏杆闲聊:“你说这次的雇主怎么这么好,居然都不让我们照顾。”   另一个接话道:“可不是,我从今早来到现在,连要照顾的病人面都没见着。”   先说话的护工又说道:“人家这叫身残志坚,不抛弃,不放弃,只要能动,就要自力更生。”   另一位感慨道:“令人感动!”   顾苏:辜阿姨怎么了,已经放弃这个儿子了吗?为什么住院连个护工都没有?他这是已经从保镖进化成保姆了吗! 第四十二章   自己做的事情,总归是要还的,有的时候,现世报会来得无比的快。   付宗明的“阴谋”很快就败露了,顾苏喂他吃中饭的场面被辜欣茗撞了个正着,但勺子已经到嘴边了,哪还有错过的道理?付宗明面上淡定地张嘴,将勺子上的食物含到嘴里,细细咀嚼后咽下去。   辜欣茗冲顾苏温柔一笑:“小苏你先吃着,我和他谈谈。”随即上前推着轮椅,把付宗明推回了自己病房里,严厉训斥隐隐传出来:“付宗明你还要脸不要了?连病号你都欺负,下回是不是要让他去哪都扛着你啊……”   门外的护工走进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顾苏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一阵无言后,他表示自己可以,有需要会叫人的,护工便走出去为他带上了门。   窗台上传来女人“咯咯”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华莎似乎在看一场滑稽喜剧,她笑得停不下来,脸颊因为喘不上气变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顾苏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带着不自知的躲闪逃避。   梦总是消失得很快,但有些噩梦例外,或许还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清晰。   华莎笑声渐渐停下,她微笑着说道:“看见了吗?他被人像训儿子一样教训,笑死人了。”   “他本来就是辜阿姨的儿子。”顾苏认真说道。   “无所谓,随你怎么说,即便你我都知道。”华莎满脸不在乎,顷刻间又变得面无表情,“你如果还想安稳活着,不要靠近地下,无论你在那里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再去……”   她怎么知道?顾苏辩解道:“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有人推我们下去的。”   “是吗?被推下去的不是只有隔壁那位吗?你难道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华莎眉峰高高挑起,语气毫不客气中带着无意识透出的亲近。她凝视着他,低声说道,“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想安稳度过余生,忘掉金钱的事情,忘记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回到你师父那里,越快越好。”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顾苏想要脱口而出的为什么,他看向门,迅速将视线移回来,华莎已经不见了。   顾苏站起来,打开门,门外站着顾寅涵,辜欣茗听见敲门声也打开门向外看,顾寅涵有些意外,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辜欣茗笑得有些勉强,点点头关上了隔壁的门。   顾寅涵走进病房,顾苏好奇问道:“你认识辜阿姨?”   “辜阿姨?你是说刚才那位女士?”顾寅涵点点头,“前几天见过,在高桉园,只是聊过几句。”   高桉园在郊外,是一片墓园。虽说是墓园,但也和活人住的房子一样划分三六九等,顾家虽然不算赤贫,但也没到要在墓地上大做文章的富裕,因此挑选墓地只是在方位上多加考量,其他条件实在是一般。   前几日家中长辈忌日恰逢加班,顾寅涵便在第二天独自前往祭拜,结束要走时,一旁有人主动搭话,他应声聊了几句,就先走了。原以为那位辜女士与他同在一片墓地拜访故人,家境也不会大富大贵,想不到竟然是住的顶楼单人病房。   如果不是早已修得一副淡定稳重的模样,顾寅涵几乎要将羡慕溢于言表。   哪里找的这么好的东家?工伤竟然能住这么高级的病房,还有专人护工精心护理!而他上面那位人模人样的部长,一瓶红花油都不肯报销,好残忍!果然好老板都是别人家的吗?   顾苏却因为他的一句话生起满腹疑虑,辜阿姨去墓园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说了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顾寅涵很确定:“就在五天前,我们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她问我来祭拜的是谁,随口闲聊几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我走的时候她还在那,守墓的大爷也来了。”   “那片墓地里,葬着的都是谁?”顾苏问道。辜欣茗就是在五天前出去一趟,回来就怪怪的,是因为去了墓园吗?   “就是顾家长辈,和……顾家人。”预定下的墓地。顾寅涵话硬生生截断了一半,他突然想起来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似乎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失言了,“你和她很熟?”   顾苏思考片刻,缓缓摇头,否认了:“并不认识。”   顾寅涵恢复克制的语气和表情:“上次你突然挂断电话,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后来再打你电话,是个女孩儿接的,她还挺警醒,不肯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了部长,才得知你在这。受的伤严重吗?”   “一点轻伤。你找我有什么事?”顾苏问道。   他严肃地说道:“我找你是因为你上次问我的那件事,我觉得那柄鱼师剑有问题,姚馆长隐瞒了很多事情。”   顾苏沉默片刻,说道:“鱼师当然有问题,只是这和姚馆长又有什么关系?”   顾寅涵说道:“在我手里丢的东西,我肯定要找回来,所有我去了一趟博物馆,想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什么线索,在那里意想不到的遇到了一个人,他是姚馆长以前的学生,薛伦。”   “薛伦?”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顾苏脑子里似乎有些印象,仔细去想却又觉得一片空白,搜索不到任何有关信息。   顾寅涵说道:“是的,十多年前姚馆长还在大学任教,薛先生是他带的博士生,一直以来师徒相互尊重欣赏,十分得姚馆长器重。后来薛先生毕业研究项目也是做的姚馆长最引以为傲的课题,但两人之间对一些问题有争议,薛先生对姚馆长发出质疑,姚馆长很不高兴。两人不欢而散,毕业之后就再没见过面,直到不久前姚馆长逝世的消息传出,他才前来祭拜。”   事实上姚馆长何止是不高兴,据薛伦的说法,姚馆长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面红耳赤,当众拍案叫他滚蛋,并公开表示断绝师徒关系。   姚馆长的声望地位摆在那里,经过这么一遭,他倒是顺利毕了业,却没有任何一家博物馆、研究所愿意接受他,他堂堂名校博士毕业,最后只能找了个偏远小镇的小展馆做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今年三十有五,还一事无成。   现在通讯如此发达,姚馆长逝世的消息他当天就收到了,之所以早没有来,还是考虑到了当年的事情,为了避免葬礼上出现不必要的骚动,同时也是他还有些心结未解,拖拉到至今才赶来。   顾寅涵几次三番找到薛伦住的宾馆,半真半假地说了些话,诉说姚馆长生前不为外人道的忏悔,和人后的愧疚。原本就旧怨未散的薛伦逐渐松口,透露出了当年的一些事。   当年薛伦研究的正是郗城历史,将老师姚森?带领发掘的所有出土文物经过层层筛选,挑选出一些进行研究,尽管如此,他还是花费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因为还有一层师徒的关系在,他接触到了很多当时上报过,但从来没有展出的东西,其中就有当年那个封锁住鱼师剑的铁匣。   问题,就出在了那个铁匣上。   经过专业仪器的测量,薛伦发现铁匣虽然是和其他东西一齐出土的,但是它存在的年代只有一千多年,较之其他文物晚了一千五百年,即使也是出土文物,但来历并不能证明。它锈蚀得太厉害了,更加难以辨别真实年代。   薛伦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姚森?说出他的发现,但姚森?当时只是表示他知道了,在他离开后立刻收回了薛伦查看那些物品的权限,第二天一早薛伦就进不去仓库了。他去找姚森?询问,却引得姚森?大发脾气,当众发了火。   他的反应在薛伦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自然,这是以往所有研究中奠定他如今地位的最大一块基石,他当然不肯承认这个错误。而鱼师剑又是其中价值最大的,他更不可能会承认了。   姚森?是经验丰富的老学者,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应当相当了解真相。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种,他刻意隐瞒了真相,在撒谎。   薛伦完全不能理解,他敬重的长辈,竟然会因为一己私利而隐瞒重大研究事件,不,那是事故!   如果鱼师剑是真的,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世人表明,虽然铁匣是后人所埋,但里面的东西是正品,虽然这样的说法一定会面对质疑,但……薛伦有些说不下去。   质疑,任何研究成果都有可能遇上质疑,因为那都是他们的推断,没人真的存在于那个时代,只要有一丝不确定,面临的质疑将会如刀枪剑戟铺天盖地而来。但他想不到,他心目中姚森?那样磊落、博学、睿智的学者会这样做,来掩饰真相。   顾寅涵连连唏嘘表示感慨,但他能做的仅仅是做一个倾听者而已,薛伦虽然心中有怨言,但是他不想这件事情在老师死后成为污点,如果他真的有这个想法,在当时就可以付诸行动,何必等到今日。   顾寅涵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奇怪,虽然没头没尾的,但还是认为需要告诉顾苏。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顾苏看向顾寅涵,“姚馆长当初这样做,是在顾家的指使下,是吗?”   这问题让顾寅涵一愣,说不出话来。顾苏又摇摇头:“也不一定,或许是姚馆长自己的决定,他想要达到一个他和顾家达成共识的目的。”   “那个目的是什么呢?”   顾寅涵也若有所思,他发现顾苏正盯着他,立刻板起脸:“你可别这样看我,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要找也是去找你爷爷……”他飞快补充道,“他已经死了,早投胎去了。”   “你不是……不承认我是顾家人吗?”顾苏缓缓说道。   言多必失!顾寅涵不知道今天怎么就说了那么多胡话,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看见的辜女士,让他想起那个墓园,想起她和守墓人站在一座空墓前交谈。   那座该死的空墓。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顾寅涵转身就走,就差明着写出古怪两个字来,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又拉回到刚见时的那样疏远。   顾苏随他去,自己坐回位置上,继续吃饭,饭菜已经凉了,但那并不影响他进食。没吃几口,门又被敲响了,林秘书探头进来,笑眯眯地说道:“你这里还蛮热闹的,我刚看见有人从你这里走掉了,看来你还是有朋友的嘛。”   顾苏不置可否,笑着让她进来:“林小姐,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   “上班?”林秘书刻意做出一个搞怪的表情,“你真的以为我是去上班的吗?不是的,我是去努力当总裁夫人的。当不上总裁夫人,我只能回家继承矿山去了,还上什么班?”   顾苏:“……总裁夫人?”   “别想太多,开玩笑的。”林秘书放下手中包装精美的糕点,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林一淳,家里有矿的女人。别老林小姐林小姐的叫,你每次这么叫我都感觉你是不是要给我推销东西了。”   顾苏看了看她的手,拒绝和她握手。   “老板……不对,宗明哥哥怎么样?隔壁关着门,护工说辜阿姨在,我没好意思去看,不会真的残废了吧?”林一淳满脸担忧和好奇。   顾苏差点笑出声:“你听谁说的?”   “我爸,昨天刚出事,今天就要安排我相亲,啧!资本主义的嘴脸。”林一淳满脸不屑。   顾苏只能说:“他恢复得很快。”   “你们真的很幸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都没什么事。”林一淳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顾苏眨眨眼:“奇迹?”   “没错。”林一淳颇为赞同,她想起什么,从桌上的糕点里翻出一个小盒来,“刚出炉就打包给你送来了,尝一尝,我觉得可好吃了!我看过你之后,一会儿还要去看我侄子。”   “你侄子?”顾苏不客气地拆开一包点心,自己拿了一块,又往林一淳面前递。   林一淳捏了一块放嘴里:“对呀,我侄子前段时间摔断了腿,也在这里住着院呢。我哥说不能让他小小年纪就体会到特权,让他住着普通病房,就在三楼。”   林霈旸虽然顽皮了些,但是林一淳觉得他完全就是随了那对不靠谱的父母!独特的脑回路简直一模一样!说什么儿子要穷养,不能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被金钱腐蚀,打小就告诉他家里穷,只能住自己做的房子,不能像别人一样住高楼大厦、高档小区里,连吃点零食都要摆出一副肉疼的模样,还是她这个做姑姑的不时去“接济”一下。   林一淳突然一拍手:“还有件事可巧了,他同病房里还有个小朋友呢,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说巧不巧!” 第四十三章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见到那个小孩简直吓了一跳,我从没有在现实中接触过病成那样的人,陪我侄子说话都忍不住往那边看。”林一淳满脸怜悯,“不过最近几天见到他,竟然觉得他好了很多,看来积极地接受治疗还是很有用的。”   “好了很多吗?”顾苏问道。   “小苏你今天怎么了?像个复读机,人家说什么,你又问一遍,真的没事吗?”林一淳有些担心,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顾苏象征性后退了一点:“没事没事,你说的那个小孩我也见过,叫周博言。前一段时间我经常上午去那里看望肖阿姨——她是刘叔的妻子,和你侄子一个病房。我是惊讶,那么重的病,居然也好转了。”   “你也去了那间病房?哦,估计是你上午去,我下午,咱们刚好错开了。”林一淳收回手,满脸感慨:“可惜有所好转又有什么用?我听见他妈妈和医生在外面说的话了,医生说要做手术最好就是这段稳定的时期。他妈妈当然是满口答应,但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她在厕所里歇斯底里地对电话吼,应该是找孩子爸爸要钱,结果电话被挂掉了。那个妈妈好厉害啊,厕所里刚哭完吼完,擦干眼泪就和没事人一样回病房去了。”   她不想自己尴尬也不想别人尴尬,这样不体面的场景没有谁是想让人看见的,林一淳就待在隔间里,等周博言妈妈走了再出来,又多走了一会儿回的病房。林霈旸性格开了自来熟,和周博言玩得来,也很招他妈妈喜欢。自己的父母醉心于事业,陪床的阿姨不怎么爱说话,他也毫不在意,和那对母子相处得十分和谐。   林一淳回到病房,女人正在剥橙子给林霈旸吃,惹得周博言也在一旁口水直冒,两个小孩争先恐后,比单独吃东西积极多了。她见林一淳进来,大方笑着点头,反倒让林一淳不怎么好意思,自家孩子还要让别人照顾。   “她穿的衣服都是很有质感的,气质修养也不错,按道理,家庭情况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怎么会为手术费吵成那样啊?而且我从来就没见过周博言的爸爸。”林一淳有些不懂。   “人家家里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呢。”顾苏摇摇头。   “也是。”林一淳摆摆手,看了一眼腕表,“我先下去了,有空再来看你。”   林一淳挎着包风风火火地走了,华莎靠在床头,幽幽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善良的女孩。”   没想到华莎还没走,顾苏警惕地看着她,却换来轻蔑的一个白眼:“别把我当害人精,我可是有明确目标的。”   “周录康没钱吗?为什么不拿钱出来给他儿子做手术?”顾苏心里有些生气。   华莎低头不语,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是在端详刚做的美甲。顾苏一眼就看到她手指上套着的铂金钻戒,“他不但有钱,还花钱给你买钻戒?”   华莎懒洋洋地看着他:“你别傻了。周老头真是识货,他偷的金钱是会给人带来财富与地位的,周录康得到金钱之后,拿到了几千万,现在正在外面花天酒地呢。就算是要用在正途上,他那间破产的公司还等着续命的钱,至于糟糠之妻与重病之子,谁在乎?”   顾苏眉头皱得紧紧的,半晌,他才说道:“我去把金钱拿回来,给谁也不能给他。”   “随你便,只是现在拿回来他摔得可就没那么惨痛了。我就爱看大喜大悲的场面,你不觉得看这种人钱财散尽、家破人亡,心里就舒坦吗?”她的红唇勾了起来,殷红得像是糊了一层血,隐隐有些发黑。   “不!”顾苏坚定否认,“一个人的过错便由一个人承担,他或许该死,可周博言是无辜的,他还只是个孩子。”   华莎的表情冷了下来:“这是两码事。你怕是忘了第一次见到周博言是什么样子。你以为,你以为骗过了阎王,也能骗过命数吗?那些被窃走生命的人就该早赴黄泉?你还妄想他真的能活,我真是厌透了你们这些人。”   顾苏一阵语塞,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他刚才确实陷入了误区,一旦人接受了一件事情的存在,往往也会忽略一些别的事情。   周博言一直活着,他的身边还有拼尽全力让他接受治疗的母亲。明明早就知道有人暗中窃取别人的命续给他,顾苏心理上仍然会怜悯,会不忍心见到悲剧的发生。只是因为相识,心里自然而然便会有失偏颇。   他面上露出可见的失落,华莎语气缓和下来:“人们总是妄图在事情已经发生后对既定事实强行做出改变,可结局完美的屈指可数。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什么也不要做。”   她什么都没有做,事情无论如何发展都是一段故事,即便乏味也聊胜于无。同样的,她也知道这番话不会有人听得进去。   人类就是这样,所有道理都在书里,也记在他们的脑海里,可事情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刻,书中的道理与正确都见了鬼,他们仍然会犯傻,如同飞蛾扑火。无关智商的高低,那是一种复杂又简单的反应,它出于本能,但这本能是由情感影响着的。   无数人会犯同样的错,无论知道多少前人的故事,后人也无法终止重蹈覆辙,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顾苏不知道华莎什么时候走的,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似乎外面的天已经有些发暗了。辜欣茗走进来坐在他的床边,语气十分温柔:“宗明的伤口好得太快了,我们可能需要回到家里去休养,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当然。”顾苏露出一个微笑。   辜欣茗踌躇片刻,继续说道:“你是不是有事情想问我?”   顾苏看着她的脸,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十分温和,视线却一瞬不动,泄露她的紧张。顾苏慢吞吞地开口:“是啊。我想问……那个想要杀死宗明的女鬼到底是谁?”   听清他的问题,辜欣茗有瞬间诧异,他问的怎么不是……她很快调整表情,认真回答他的问题:“那个女鬼,她叫韩云慧,是琼姨的外甥女。”   “琼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付家做工了,那时候宗明爷爷奶奶住在另一个地方,现在的房子是我结婚的时候才住进去的,她一直都在。琼姨做了十多年,宗明爷爷奶奶很信任她,韩云慧十二岁那年暑假来城里玩,他们知道后就让琼姨带她过来。两位一见就觉得很喜欢,想让她在城里念书,有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她父母当然欣然应允。”   顾苏说道:“爷爷奶奶一定也是心善的人。”   “那是自然。韩云慧也聪明,学习勤奋,两位长辈还送她出国留学。她回国之后,你付叔叔开始接手家族企业,她也要求进入公司,成为了一名建筑师,她确实是有才华,短短两年成绩斐然。”辜欣茗说起来语气平淡,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也是出于自身修养气度,赞赏与不屑都不存在于她的脸上,下一句话却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令她容光焕发,“但,你付叔叔遇见了我。”   “我才刚满十九,二十岁不到,他的追求……都是些老把戏,不值一提。”辜欣茗扬扬下颌,顾苏分明见到她止不住的笑意。她笑容渐消,无声叹了一口气,“在得知我们要订婚的时候,韩云慧歇斯底里了,我吓了一跳,付俨也很意外。他们一起长大,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从来不知道韩云慧喜欢他。她闹过一场,公公婆婆也没有怪她,反而责怪付俨太过突然。后来她表现得很平静,似乎已经接受这个事情,我也就不再注意她。我那时候可是唯我独尊的大小姐,哪里会管这种小事情呀。”   辜欣茗说起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目中无人的行径,却也不让人觉得骄纵。顾苏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的模样,高贵优雅却不傲慢,美艳又不失少女般俏丽的大美人。   “她找过付俨几次,都不欢而散。付俨这个人温柔的时候很温柔,真生气了……我也没见过他真生气的样子,反正据说韩云慧每次都是哭着走的。直到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说她是付俨的情人,从高中起她就……嗯,那个什么。她一直向前逼近,我有点害怕,家里派来保护我的人过来把她赶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经常跟踪我。付俨决定把韩云慧送走,韩云慧没有闹,同意了。她在限定时间之前,交了手上一个项目的成稿,然后……”辜欣茗眨眨眼,“跳楼自杀了。为此,公公婆婆虽未明说,但心里还是责怪我的。她最后的项目,就是我们现在所居住的别墅区。”   最后一个项目就是他们的房子?那房中的风水局……顾苏迟疑地看着辜欣茗,她的描述让人很难不往那个方向想,就是那个女人,想要付家断子绝孙?   辜欣茗似乎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点点头:“是的,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这件事情还是有些匪夷所思,顾苏疑问道:“可依照您的身份,怎么会住进房子之前不请专人勘察呢?”   “父亲不会轻易让别人勘测住宅,也有专人将图纸给父亲那边的人看过,都说是好风水,当时事情太多了,也没有仔细核对过图纸……总而言之,也有些阴差阳错在里面。”辜欣茗微笑着,眉眼间却有些难过。   这世上阴差阳错的事情数不胜数,只是她没有一昧地懊恼悔恨,祥林嫂那样的人终究还是可悲的,至少她现在夫妻和睦,母子情深,这便是万幸了。   “可……可付家培养她成人,送她接受最好的教育,仅仅是因为付叔叔不喜欢她,就要这样报复?”顾苏有些不敢置信。   如果是他喜欢付宗明,而付宗明不喜欢他,他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报复的想法啊!这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唔……拿自己做比方似乎不太恰当,顾苏默默摒弃这个例子。   辜欣茗继续说道:“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我看见韩云慧要把宗明从楼上推下来,找人来驱鬼,这才扯出来风水局的事情。家里的两位老人家痛心疾首,便做了些不太理智的事情……他们请人,要让韩云慧魂飞魄散。”   顾苏疑惑道:“但她还在,并且不弱。”   女鬼能够给人造成幻觉,虽然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自己清醒过来,却没能阻止付宗明被推下电梯井。如果当年已经有人对付过韩云慧,那这些年来一定还有人在暗中养鬼,并用了一些方法让她变得越发厉害。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有些棘手,灭掉鬼,养鬼的人一定不会罢休,实宗门人是不能和活人结怨的。   “这也是我的疑惑之处。付俨说他会处理好,我相信他。”辜欣茗弯起嘴角,“有些事情,我从不主动去探求真相,并非是愚钝的逃避。因为我知道,可怕的不是对真相一无所知,而是你所知道的是不完整的真相。它会比无知更令人难过,甚至会误导你,煽动你,引你走上歧途。”   她的那句话有些意有所指,顾苏愣了片刻,辜欣茗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收拾一下,我们回去了。”   付宗明的伤口确实好得很快,回家没几天就已经可以拄着单拐到处走动。顾苏恢复的速度就很缓慢了,背后的伤口缝了二十多针,自己上药肯定是做梦,只能托付给别人,于是付宗明现在最热衷的事,就是按时按点拄着拐棍敲响顾苏的房门,帮他上药。   以往最亲近的两个人是师父和师兄,山顶上就这么独门独户,顾苏在这种事情上又是个内敛的人,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个人面前宽衣解带过。   现在有第三个人了。   付宗明口称腿脚不便,往床沿上一坐,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露骨的眼神让人无端心里发慌。顾苏硬着头皮把衣服脱了,背过身去解绷带。   纯白的绷带下的皮肤虽然不至于和绷带媲美,但也很白,一种干净的白。他露出一片光洁的背脊,然后是一条缝合得整齐的伤口。   给他缝合的医生手艺很好,每一针的距离都分毫不差,看见的护士没有哪个不说好看的。或许是常人与医护人员的审美有些不同,付宗明看不出伤口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他觉得很碍眼,那道伤口竖在干净的皮肤上,像是雪地里卧着的一条僵直的蛇。   与心中令人坐立难安的诡异的不自在相反,付宗明的动作轻柔,每一次涂抹都很干脆,身体上几乎没有任何不适。   这样的想法刚出现,顾苏微弓的背脊突然挺得笔直,触碰到他背后的手指立刻离开,付宗明担忧的声音响起:“我弄疼你了?”   顾苏严肃地回头:“刚才那个地方,很痒,不要碰。”   其实不痒,只是感觉很奇怪,让人头皮发麻。   “这儿?”付宗明试探地伸出手,用修剪得平滑的指尖在刚才碰到的地方,又轻轻扫了一下。   顾苏瞪大双眼,狠狠在他身上戳了一下,迅速从床上蹦下去,套上衣服跑走了。   作死的后果,就是半身麻痹了一两个小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付宗明倒在满是另一个人味道的床上,这后果有些过于刺激了。   他恍惚又想起在黑暗中顾苏说的话,祖师爷是学医的,他看书学了一点点穴的皮毛功夫。这可怎么办?完全摁不住啊! 第四十四章   一连多日闭门不出,顾苏闷在房里画符勉强坐住了,等付宗明往旁边一坐,他反而如坐针毡起来。付宗明满脸正直,只盯着顾苏看,顾苏停笔去看他,他就露出无辜的眼神,示意他继续,不用在意他的存在。   顾苏放下笔,付宗明问道:“怎么不画了?”   “不用了。”顾苏收拾好朱砂碟和笔,“你忙你的去吧。”   “我看了一上午的书,现在需要休息一下。”付宗明认真道,“我们出去散散步?”   顾苏看了他一眼,接着视线下移看着他的腿,没说话。付宗明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为自己辩解道:“我虽然腿伤还未痊愈,但现在正是需要适当的康复锻炼,撑着拐杖慢慢走,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一脸严肃,视线却有些飘,不时观察顾苏的神色,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有些赖皮,可他就是喜欢看顾苏无可奈何遂了他的愿的模样。   顾苏最终还是点头:“出去走走也好。”   这一晃就是两个钟头,绕着这一片堪比公园的社区景观走走停停,顾苏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要回去了,付宗明扯着他的手臂不肯走:“我们再走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   “发财!回去了,咱们回家!回——家!”旁边小道闪出一个人来,手中牵着一条黑色牵引绳,他用力拉着,每一句话出口都似喊着鼓气的号子。绳子尾端牢牢坠着一只长毛大白狗,一屁股坐在草坪上,任由主人怎么拉,都稳如秤砣。   狗主人注意到有旁人在,连忙打了声招呼:“付先生,散步啊?怎么腿受伤了?”   “嗯。一点小意外,很快就会好了,我们正准备回去呢。”付宗明微微一笑,“您怎么亲自遛狗呢?”   狗主人满脸苦笑:“可不是,我家保姆今天请假,我只能自己带它出来溜一圈,没想到这一出门还不肯回去了。我都走了一个小时了,它一点不嫌累,就不想回去!您瞧,拽都拽不动!”   蹲在地上的大白狗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站起来一边晃脑袋往后退,一边叫唤:“嗷嗷嗷!嗷嗷!”   狗主人不甘示弱,与它对吼:“说不得吗,耍赖皮你还有理了?走,回家啦!”   眼看一人一狗就要吵起来了,付宗明强忍着尴尬轻轻扯了扯顾苏的小臂,示意咱们快走。顾苏憋着笑,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付宗明肩膀碰着他的肩膀,问道:“笑什么?”   顾苏目视前方,唇边笑意更深:“没什么。”   付宗明心里知道他在笑刚才的事,微微眯起眼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顾苏忽然转头看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亮晶晶的:“刚才那条狗真胖,圆滚滚的,特别可爱。”   付宗明毫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正面冲击得有些心律不齐,愣愣地吐出一个字:“啊?”   “肉呼呼的,手感肯定特别好。”顾苏笑道,“以前师兄养威风威武也是这么胖的,等过两天我回去了,大黄肯定也有这么胖了。”   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像是被放入了冰窖里,瞬间冷却下来,付宗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顾苏半点没有意识到他的变化,仍是带笑往回走。付宗明渐渐落后了他半步,暗自懊恼他的“没心没肺”,又觉得这样独自为他一句话左右心情,实在是自讨苦吃。不亚于钝刀子割肉的折磨让人慌神,可他不愿意利落斩去,去换一句明确答复好让自己死心。   疼归疼,但它还在那里。空了一块,就再也长不回来了。   付宗明大跨一步,和顾苏并肩前行,顾苏侧头看他,笑容越发灿烂。   往后几天,付宗明不是在房间里看书,就是和下班的付俨认真探讨问题,除了照常去上药,很少凑到顾苏跟前来。顾苏心里觉得怪怪的,远远看着他,付宗明带着疑惑看来,他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   又过了几日,付俨下班回来日渐沉默,家里人问起,也只得到一句他可以处理好的。辜欣茗只能去问别人,这才听司机刘国宏说,公司里出了事。   夜里加班的员工间起了闹鬼的传闻不是一天两天了,两日前闹大了,出了人命。   那名员工怀孕八月将近临盆,本是请好了产假,部门内也已经安排好了交接人员,但她还是想要在休假之前将所有的资料都准备好,因此那天加班到转钟。   公司大楼内的保安已经相对完善,每层巡逻都会对加班人员进行登记,这也与夜宵福利制度有关,加班可以免费享受夜宵,但也不能过于浪费,食堂准备的数量要与人数大致相符,孕妇还会有特殊标识,享受多方位优待。   保安巡到那名员工所在楼层的时候,发现她不在座位上,电脑也已经关机,以为她已经走了,查询记录却发现她并未打卡离开。   保安对那些传闻也有耳闻,毕竟他们这些夜班保安才是整晚整晚待在公司里的,闹鬼了要害怕也是他们先害怕,可说实在的,尽听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他可一次都没遇上过。大楼里各处都关了灯,仅有少数地方亮着,保安虽然有些心里发毛,但还是在楼层里找了起来。   路过女厕时他心里万分纠结,他媳妇怀孕的时候经常要上厕所,人家或许是在厕所呢?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别的地方看,一会儿再来,如果人家是在上厕所,一会儿也出来了,不至于大晚上去女厕被当变态。   他抬脚往前走,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像是……手指甲从粗糙的木板上划过的声音。   声音是从女厕里传出来的,隐隐约约听得不是十分真切。保安走近了,侧耳贴在门上去听。女厕的门紧闭着,那个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刮划的声音中还夹杂着碰撞声。他实在是犹豫不决,不敢贸然闯进去,要不……他去找个女孩进去看看?   这一想法出现的同时,那个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几乎是贴着他耳边这扇单薄门板响起,就像有人在门板后面,用尖锐的器具在正对着他耳朵的方向狠狠划了一下。保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惊恐后退,随即,他的心中不知从哪里涌起来一股力量,直接冲开紧闭的门进了女厕。   所有隔间的门都是合上的,冷白的灯光映着冷白的瓷砖,竟显出一点幽幽的蓝。鲜红的血液从一扇门后缓缓渗出来,声音不断从一扇门后传出来。   保安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敲门:“小姐,小姐?没事吧?”   厕所的门是往里开的,他贸然去撞,那么小的一个隔间,说不定还会对里面的人造成二次伤害。保安一边叫人,一边跑到旁边的隔间,想要从上面看看内部情形,以便选择更好的方法。他踩上马桶,从上往下望时,却看见他毕生难忘的一个画面。   女人坐在马桶上,仰着头,似乎是喘不过气来,一只手将喉咙抓得满是血痕,另一只手向前伸直了,不断抓挠着紧闭的门,她的包就挂在门上的挂钩上,偶尔被那只手碰触到,在门上轻轻晃动。   她的双眼通红,眼泪在那张憋红的面孔上肆意横流,瞪着上方,与探头过来的保安对视着……   保安惨叫一声,从隔板上滑落,冲出了隔间,撞上了前来支援的同事。几个人用力将门锁捅开,也被面前的一幕下了一跳,好在旁边有同伴壮胆,又合力将人抬了出来,送到了最近的医院里。   送到医院后不久,家属也及时赶到,但孕妇还是因为大出血,一尸两命。   按说,胎儿都这么大了,很大几率是可以保住的,医生得到家属同意剖腹取子,却在打开腹腔后发现,那孩子竟然被脐带勒住了脖子,在腹中窒息死亡。   得知胎儿已经窒息身亡,孕妇的丈夫竟然抱头痛哭,蹲在地上毫不顾形象,连连用手锤自己的头,口中骂着自己该死,周围的人拉都拉不住。   医生一边劝阻,心里一边纳闷,孕妇之前的检查都是在他们这里做的,根本没有脐带绕颈的迹象,上一次检查是在两个星期前,并预约了这周六上午做检查,谁能想到竟然出现了这种意外。   “我该死啊!我该死!她明明告诉我她害怕,告诉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太好,我却以为她是撒娇,想让我陪陪她,连做产检也是她一个人做的……早一天,早一天我陪她来都不会出事啊!”男人痛哭着一股脑地将话说出来,“老婆……老婆!我才该死啊!”   医生皱眉问道:“孕妇早就说过她感觉胎儿不对劲吗?”   男人渐渐找回理智,听见医生的疑问,木然了一张脸,说道:“是的。她有一天下班回来,说她很害怕。她午休睡觉的时候梦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恶狠狠地对我老婆说,她要杀了这个孩子。我没信,怎么敢信呢,一个噩梦而已,或许是她太担心孩子了吧。她几天没提这个事情,直到我下班回去看见她在哭,她说她不敢午睡了,但真的很累,撑不住睡着了,那个女人立刻出现,离她非常近,甚至将手伸进她的肚子里,凶狠地喊着要掐死孩子……她在家里从来不做噩梦,我心想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让她请假回家来,等我有空了再和她一起检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重视这个事情!”   他的情绪再次上来,用力地拿脑袋撞着墙,周围的人看着这场面,听到他说的话,话里的主角又刚去世,母子尸体都在呢,一时都有些毛骨悚然。特别是送人过来的几个保安,面面相觑,迅速统一了意见早点离开。   这事发生之后,那一楼的女厕时常在半夜传出指甲抓挠门板的声音,加班的女员工宁愿上楼或是下楼,也不敢在晚上去这间厕所了。   了解了最近的事情,顾苏坐不住了,他主动找到了付俨,要问清楚情况,付俨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遮掩,大方说了出来。   顾苏问得直接:“付叔叔,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吗?需要我做点什么,请不用客气。”   付俨哦了一声,说道:“出了一点意外,之前请的人道行不够,没有找到女鬼的藏匿之处,耽误了时间。现在已经请了原大师出手,原大师明日就会前去处理,你不用担心,安心在家里养伤就好。”   顾苏心里有些担心,一些事情不及时处理好,只会后患无穷,现在已经酿成惨案,不能再放任了:“原大师是原正启大师吧,付叔叔,我能一起去看看吗?”   付俨迟疑片刻,笑着说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那需要下到电梯井下面去,你到时候就在上面等着,好吗?”   “原大师年事已高,下到那么高的地方,身体一定吃不消,我还是同他一起下去吧。”顾苏说道。   付俨笑容缓缓收敛,露出认真的表情:“小苏,我是真的不希望你下去。那下面……问题很大,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出了不少人命。有一个高人出手帮助我父亲镇住了大楼,那时候他还年轻,但本事很大。他是个不怎么出远门的外地人,只是因为有要事才来到这里,我这辈子只见过他两次,第二次,他是带着你上门的。”   顾苏说不惊讶是假的,克制不住音调些微拔高:“你是说那高人是我师父?”   付俨点点头:“是你师父。上回我和你提起那下面挖出来的尸骨,你没有什么反应,我便知道你师父并没有和你提过这件事情。上次那件事情已经令我后怕,现在既然原大师可以解决,出于我的私心,我不想你再下去了。”   他的话又让顾苏想起华莎所说的,他们都在阻止他下去,他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烈的人,他也知道有些事应当听取人言,但一件明明被禁止的事情反复在面前提及,即便他本身就没有多大兴趣,也忍不住生起一点探究的心。   到底那下面有什么?他应该如同华莎所说的那样,完成阎王所交代的事情就离开,回到榕镇,陪师兄一起给师父养老送终。但现在,他无法抑制心中冒出的各种念头:那下面到底有什么?上次到底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付宗明的手又是怎么弄的?   顾苏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想取朱砂碟和符纸出来,画符静心宁神。但打开抽屉之后,映入眼中的第一样物件,是一枚圆润的金钱,金光璀璨,熠熠生辉。   他思索再三,合上了抽屉。 第四十五章   昏暗的走廊中空无一人,一双擦拭得发亮的皮鞋踏在瓷砖上,清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中引起一片回响。很快,他走到了一扇关闭的金属门前。门上没有锁,只在铁门正中贴了一张黄符,一旁漆得雪白的墙壁上挂着银白的金属牌子,上面是黑体的“资料室”三个字。   门上的符纸只是普通的触发装置,其上的咒语阵法至多引来几道雷,寻常外人见了,一般都会以为那道符是主要防御手段,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防御本体,就是这扇紧闭的金属门。   据说这扇门原是天外陨石,密度远超一般金属,在相同体积的条件下,重量却是其他金属的几十倍,并对任何术法免疫,只能使用物理攻击。看守资料库的那位天生怪力,开这扇门看起来也不是很困难,他们这些人,应当是会辛苦一点,但也不是不可能……吧。   顾寅涵不敢轻视,他面目凝重,凝视门上的黄符片刻,伸出手覆在黄符之上,柔和的光自掌心下一闪而逝。此时符纸不再具有攻击力,他伸出双手,抵在了门上。   随着双臂的发力,他淡定的面孔逐渐狰狞起来,咬紧的牙关中挤出几句话来:“我干嘛要像做贼一样呢……我明明……是有编制的正式员工……”   两扇门纹丝未动,从他嘴里出来的话音在走廊里回荡几声,逐渐变得细弱缥缈,却像是对他的嘲笑。   顾寅涵黑着脸,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不过片刻就汇成大颗汗珠,滴了下来。好在力气并没有白费,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他收回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度用力的肌肉还在颤抖,连带着呼吸也在发颤。   他缓和片刻,抬脚准备进门,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咳。顾寅涵保持冷静,回过头,不远处昏黄的灯光映着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没什么表情,眼神中透出无限的谴责。顾寅函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打商量:“我就看一眼。”   资料室里充满了一种老旧的气味,年代久远的纸张挥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混合着空气中微小的灰尘颗粒,随着人的行走搅动起来,活跃地充斥在周围。   “四十年前的资料就是这份。”原君策的一句话把顾寅涵黏在房间尽头的视线扯了回来,顾寅涵指了指那个方向,“我还以为这会在加密资料里。”   原君策抬眼看了看那个方向,收回目光:“哦,那件事不算什么机密事件,无非就是工地挖出点东西。”   顾寅涵敏锐察觉出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什么?”   “挖出了一个……”原君策顿了顿,手中的文件正好翻到了有照片的一页,“活人。”   活人?活尸还差不多。顾寅涵没说话,心里默默想到,原部长怎么还玩起危言耸听的把戏了?   “不是活尸,就是活人,现在恐怕还在隆盛集团地底活着。”原君策像是会读心术,反驳了一句,将资料转了一边,递到顾寅涵面前。   照片历久经年,已经褪色了,但画面中的人还足以辨认。画面中心是三个年轻人,两个穿着道袍,手中握着法器,意气风发。另一个稍稍站得靠后,穿了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裳,和边缘民工差不多的打扮,人却是白皙俊秀,带着一股书卷气。   场景似乎是在一个工地上,众人前方是一个大坑,暴露在外的泥土中有什么东西,但照片里辨认不清。顾寅涵的目光顺势向着一旁的文字瞟去,“数百尸骨”几个字主动跳到了他的眼里,黑色油墨印出来的字有些扎眼。   顾寅涵微微皱眉,指着照片上的人:“我的叔爷爷,原爷爷,旁边那个是谁?”   画面中心就三个人,顾寅涵的叔爷爷也就是原君策的外公,他和原正启两人正是画面中穿着道袍的年轻人,还剩下一个,原君策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那位就是板爷。”   提起板爷,原君策有些不舒服地敛着眉心,“他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早早地来了。”   自然界中的食肉生物千姿百态,获取食物的途径也不尽相同,若是将他们这些人比作善于出击的猎手,那板爷就是嗅着血腥味而来的秃鹫。他在血腥味传来的第一时刻就循风而至,不出手,却像藏在影子中的魑魅魍魉,时刻跟随在你左右,眼睁睁看着猎物死亡,再来享受成果。   这张照片是从一个小记者手里抢回来的,现场挖出尸骨的消息严禁外传,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让一个本地的小报社记者知道了,偷偷拍下了这一幕,这张照片便成了仅剩了图片资料。   但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将尸骨清理出来移至他处,当时资历尚浅的原正启做了法事,以为事情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工地继续施工,没想到竟然又在不远处挖出了一具完整的尸骨。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板爷突然有了动作,他在这时找到原正启,让他们把这一具尸骨埋回去,工程可以继续,但这具尸骨不要再动。   顾寅涵将手中的文件翻页,下一页附着一份手书的报告,钢笔书写的文字笔力刚劲,字迹来看,这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他看到这份报告的署名是顾业邢。   “我找到工程的主要负责人付赫文先生,请求立刻停止工程,但被以停止工程需要多方同意的理由婉拒,最终大楼还是如期竣工。”   报告中记录,大楼竣工后不久,停车场的预期规划不能满足需求,因此隆盛决定再向下进行扩建。这一次,挖出来的不再是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能跑会动的人。   所有人都会认为挖出来的是僵尸,但与之交过手的顾业邢明确感觉到“他”与僵尸完全不同,有呼吸有心跳,血液都是热的。   那个“人”丧失了理智,神志不清,但对于道术有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顾业邢越想越心惊,一时分神被打了个正着,这一下不轻,他倒在地上差点吐血,那“人”发狂地向他扑来,幸好有人及时出手,谁也没想到救了他的是板爷。   “我不知道他旁观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他救了我,却还是令我忌惮。他要求彻底封掉地下二层,连同电梯井一起,连同那只不知还该不该称为人的怪物。”   顾寅涵心里有些发毛,他觉得原君策说那句话的语气还是太过于平淡了,同样描述一件事情,他看着手中的这份报告有些越想越琢磨不清楚,越想越觉得渗人。   长生不老绝非虚言,甚至可以说有很多种手段可以达到这种效果,例如食用鲛人肉,或是修行得道,长生是可以的,但很难说是真的“不死”,天人还有五衰,更何况常人。甚至对于凡人来说,“不死”不见得是好事。   如果报告中所说的那个“人”确实属实,那他是什么时候被埋进土里的呢?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就这样意识清楚地被埋在地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逐渐失去理智,彻底疯掉……   重见天日之后,还是被重新关回黑暗之中。   顾寅涵觉得这篇报告有些不忍直视,往后翻页却没有东西了,他只能向前翻,重新回到照片那一页。此时再看照片上的人,心境也有了些许变化,报告中对那场恶战写得不是很详细,但顾业邢在那之后身体总不大好,十多年后便去世了,死时正值壮年,留下的照片多是憔悴虚弱的。这张照片上的顾业邢风华正茂,竟是他少有的鼎盛时期的照片。   “等等……”顾寅涵紧盯着照片,猛然抬头看向原君策,他指着照片一角的几个人,“你看,你认得他吗?”   原君策蹙起眉心,将文件接到手中,仔细看他指的人,除画面中心的人外,其他的可以说是“背景板”,都有些虚焦,靠近中心位置的相对清晰一些,顾寅涵指的那个人……不,那是一只妖。   “莫晖。”   原家一大家子一起吃过午饭,原正启准备回房间换件衣裳出门,原君策立刻放下碗筷跟了上去。原正启听见脚步声没反应,原君策等不到他回头,便主动叫了声:“爷爷。”   原正启仍是不回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示意听见了。原君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隆盛大楼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你那资料全着呢,当年我们知道的都写成报告交上去了。”原正启说道。   “我已经看过了,可还是有些地方不明白……”原君策眉间打了个愁结,原正启听见他这样说反而露出惊讶的神色:“你看见了?”   原君策如实说道:“对啊,事件基本描述,还有图片资料,以及我外公的报告书。”   原正启哦了一声,面上恍然大悟一般:“这个啊,可以看,可以看。”   “还有别的?”原君策微微睁大双眼,   “嗯嗯。”原正启敷衍地应了两声,“应该有,你自己去找找吧,我还有事儿呢。”   两人说话间就来到了原正启门前,他回身退一步就进到了门槛里,对原君策摆摆手旋即关上了房门,将他留在了走廊里。   这什么都知道的老狐狸,原君策一口气闷在胸口,直说不成吗?   他心里的想法刚冒出个头来,面前的门又打开了:“不是爷爷不说,你想想什么时候我瞒过你?就连你是山上老虎洞里抱回来的我都如实说了,更何况别的。实在是不可说,说了可是会……”原正启眼皮子一垂,指指地下,“喏,说了可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您不如直接忽悠我没别的了呢。”原君策更没好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那表弟,顾苏,都没你这么好奇心旺盛呢。”原正启摇摇头,“做人可真是难,好奇心太多了不好,没有好奇心也不好。”   忽悠走原君策,原正启换好衣裳动身前往隆盛大楼,下车便远远看见集团门口站着五个人,三个保安站在后面,顾苏站在付俨身边,他穿着一件立领的衣裳,但遮不住脖子上缠着的绷带。   原正启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距离传出事故已经过去三周半了,什么样的伤口,这么久都还没有愈合呢?   “原大师。”付俨迎上前来,笑容温和,“东西都已准备妥当,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吩咐,楼上请。”   原正启正摆弄着手中的罗盘,闻言抬头:“上楼?老朽年纪大了,有些东西不甚了解,怎么你们一楼现在没有到地下的电梯了吗?”   付俨瞬间明白,他们之前的沟通似乎产生了一些误解,原正启是说在大楼地下,他理所当然地与之前那件事挂钩,理解为是要从封住的电梯井那处下去,原来只是在负一层。付俨面不更色,温声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这里的电梯只通往地下一层。”   “足够了。”原正启一笑,“正是浅水好捉大鱼。”   “您只身一人?”付俨疑问道。   “哪能,您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原正启抬手一指顾苏,“有他就够了。”   顾苏略一点头:“原爷爷。”他也一时没想到不需要下到那里去,有些不知道原正启需要他做什么。   原正启看了看周围,除了在场的四五个人,并没有其他员工在:“下面也清过场了?”   付俨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回答:“是,只除了几个重要部门,其他员工都放假了。地下车库可以开走的车已经开走了,进出口也封锁起来。”   电梯门开启,原正启和顾苏走了进去,付俨也准备跟进来,却被拦住了。原正启笑得豪爽:“你倒是勇气可嘉,可你不能来,那女鬼见了你,可就怎么也不敢露凶相了。”   付俨的笑容浅了几分,他退回脚步,与原正启认真对视:“晚辈知道大师慈悲为怀,但,烦请大师这次不要再手下留情了。”   原正启点点头:“明了。”   随着电梯门的闭合,付俨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顾苏突然开口问道:“为什么您会手下留情?”   “谁?你是说对韩云慧?”原正启忽然叹了一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顾苏对韩云慧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辜欣茗的描述,但显然辜欣茗也是不了解这个疯狂的女人的,原正启看起来反而比她知道得更多。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了,原正启踏出电梯门,掌心摊平托着一枚罗盘,指针混乱地转动着。   巨大宽敞的停车场里只停了寥寥数十的车,明明只是封闭了进出口却像是将这里隔离成一个封闭的区域,连空气都是凝滞的。   原正启脚踏天罡步,向着各方位前行一段距离,然后退回原地,手中罗盘的指针全然没有安定的意思。原正启啧了一声:“有些麻烦,哪来的邪门歪道,竟然藏得这么严实。”   顾苏想了想,摸出一枚符纸,递到原正启面前:“原爷爷,试试这个。我师父用它寻鬼,很准的。”   原正启并不接过,笑道:“既然是你师门的东西,你来吧。”   顾苏也不矜持,口中默诵了一段咒语,将手中符纸向前一抛:“去!”   黄符祭出,全无疑惑,直直地冲着前方就去了,顾苏连忙跟上,跑出二百多米,黄符像是石子一般坠到地上,定住不动了。   原正启不疾不徐地跟上来,顾苏看着面前的水泥地,然后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个边角,似乎还是监视器死角:“原大师,符纸寻到这里不动了。”   但罗盘的指针还是没有半点安定的意思,原正启点点头:“你在这里做个标记。”   “嗯。”顾苏依言将符纸留下,“看来,这里藏了不少秘密。”   符纸是不会错的,原大师的罗盘也不会错,符纸虽敏锐,但嗅到鬼气便会盯上去,不会细究要寻的是谁。顾苏继续不断抛出手中的黄符,直到送出去的黄符软软地飘落在面前,他满脸凝重地看向原正启:“原爷爷,刚才送出去了十二张符纸。”   这意味着十二处埋尸地,起码是十二条人命。   “十二个祭品。”原正启脸色难看了些许,他缓缓说道,“小苏啊,韩云慧当年,真是个极可怜的女人啊。”   他的声音饱含怜悯,目光却像是锐利的鹰,他的脚步像语气一般和缓,一点一点向着前方迈进。   “十二岁便离开父母寄人篱下,警惕又怯懦地享受着不属于她的东西,时刻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却在再次与他们见面时,发现自己连从前都无法回去了。”   “她喜欢上了那个家庭的独子付俨,不仅是因为真心喜欢,也是因为想要真正和他们成为一家人。但付俨从没将她放在眼中,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过度的执着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恍惚,她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她分不清别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最后连自己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被人骗上床,却分不清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谁。”原正启紧紧盯着罗盘,罗盘的指针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他继续说道,“一个意外得来的孩子让她欣喜,那是她的亲骨肉,一定会是她的家人。但有人告诉她,付俨不喜欢孩子。韩云慧真傻,她真傻,听信人言,竟然去将孩子打掉了。付俨娶了别的女人,她失去了爱的人,也失去了孩子,最终,她选择跳楼结束自己的生命。”   忽的,整个停车场卷起了一股阴冷的风,定在地上的黄符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原正启的胡须吹乱了,但他稳如泰山,手中的罗盘指针终于明确指向了一个方位。   原正启冷笑一声,大步向着指针的方向迈进:“只是,可怜的是当年的韩云慧,绝非今日的厉鬼。老朽今日,绝不手下留情!” 第四十六章   女鬼似乎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原正启手中的罗盘指针猛烈颤抖着,左右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重新快速旋转起来。只是为时已晚,罗盘指出大致方位,找到女鬼藏匿之处只是时间问题。   原正启收起罗盘,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柄桃木剑,毫不迟疑地继续前行。   阴风逐渐变强,不知从哪里卷来的烟雾逐渐弥散,充斥在周围,可见的距离不过一两米,亮着绿灯的“安全出口”牌也辨不出来了。   看不清前路会使人失去方向感,原正启脚步放缓,将桃木剑换到左手上,右手缩入袖中取出了一枚铜钱。那枚铜钱是开过光的辟邪铜钱,一根细红绳从正中的方孔中穿过拴紧,一直连入右手宽大的袖子里。他将红绳在拇指与食指中捻过,随后屈指将铜钱直直弹出,那枚铜钱竟然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没入烟雾中。   红绳连着铜钱不断往外延伸,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停止,力道松弛后,坠出一弯松松的弧线,与铜钱一同在无法辨认方向的情况下破出一条直路来。   “跟上。”原正启低声说道,一边前进一边单手将红绳卷起。   顾苏默默跟在原正启身后,韩云慧不想正面对上他们,无论对上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她都没有胜算。   十八年前原正启将韩云慧打得几乎灰飞烟灭,因为一丝恻隐之心,留下她一缕残魂。也正是因为这一缕残魂,这些年来养鬼之人必须以血饲鬼,一年一次献上祭品,十二条冤魂在此徘徊不去。   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大厦,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阴气,但实宗的规矩就是那样,凡事有因果,此时的果,必然也会成为彼时的因,贸然干预反而不见得会是好事。虽然他也不是全然对外界无动于衷,但做了的事情不后悔,能避免的事情就不做,他还是做得到的,因此没有事情在他眼前发生,他就不会插手。   现在是韩云慧找上了他,他也不会再袖手旁观。   韩云慧被付赫文夫妻留在身边,也必然会导致她心理产生变化,他们所以为自己给的优越待遇对于韩云慧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早早离开父母寄人篱下,就这样失去了安全感。但这只是最初埋下的一个隐患,没有剧烈的冲击与明火,凭借常人所能达到的自制力,韩云慧可以和它和平共处一辈子。   那么彻底引爆这些隐患的是谁呢?那个屡次欺骗她的,诱骗她上床,又残忍地欺骗她去堕胎的,是谁?   将那缕残魂重新以血供养至今的,又是谁?又或者说,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他隐隐觉得这事情,不会只是一个女鬼作祟那么简单。   红线逐渐被收紧,铜钱嵌在前方的墙壁里,没入了半截,原正启眼睛微微眯起:“到了。”   顾苏看着眼前的墙壁,蒙在烟雾中,看不见边界。原正启抬手将铜钱从墙上取下,顾苏与他站在一排,两人分别左右摸索着墙壁。错开两步的距离,对方的身影就有些模糊了,顾苏一面注意着原正启,一面细细在墙上试探。   略微粗糙的白色涂料在指尖残留些许粉末,下一刻,他的手指碰到了一片冰凉,他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扇门。   地下停车场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个出入口,从楼上连通下来的电梯有八个,其中主楼四个,主楼旁边的两栋副楼各两个。从正北入口开始为A区,而在烟雾起来之前,顾苏记得他们所在的方位在E区,而他们跟随红绳走了也不过三百来米远,这样推测方位,他们现在可能处于一栋副楼的下方。   “原爷爷,这里。”顾苏对原正启叫到。   原正启紧走几步过来,果然不错,这是一道锁住的铁门,门上是个需要刷员工卡的电子锁。   铁门并不是全金属的,上半截有两块玻璃,可以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一小部分,但此刻门内没有开灯,门外的光也半点没有透进去,什么都看不见。顾苏拿出手机,打开自带的手电筒往里照,眼睛被玻璃的反光一刺,还是看不清。   “看不见东西啊……”原正启嘴里嘟囔一句,背着双手使劲往里瞧。   顾苏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张符来:“您让开点。”   原正启闻言退开一步,顾苏蹲下来,顺着门缝把那张符送进去。因为看不见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不敢放得太里面,若是放着一些易燃易爆的物品,出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此时两人再起身往里看,那张符贴着门“簌”地烧了起来,正好照亮了眼前能看到的一片区域。那是一个不小的杂物间,临门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台发电机,连着线,随时待命。这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公司必备设施,虽然现在一般情况下已经很少出现停电的情况了,但是难免会出现意外,电子设备突然断电极大可能会丢失尚未保存备份的数据,备用电源不常用但是很重要,这里应该很少有人会进来。   原正启捋了一把胡子:“看来,就在这里面了。”   “嗯。”顾苏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员工卡,“晚辈要开门了,原爷爷小心。”   自然不是所有员工卡都可以打开电子锁的,一般员工卡都会有一定权限,顾苏的员工卡是所有权限都被开通了的。   头顶的灯忽然闪了闪,顾苏看也没看一眼,低头认真开锁,身后的烟雾逐渐凝成一个人形,伸出双手就向着他的脖子掐过来。原正启眯了眯有些老花的眼,手腕一抖,桃木剑挽了个剑花,向前扫过,那双手还差分毫就要碰触到顾苏的后颈,却在这一击之下溃散无形。   这样有气无力的反抗,也太过敷衍了。   门锁很快被打开,顾苏还没说话,原正启已若无其事走了进去:“别站着了,这股子妖雾都要跟进来了。”   铁门合上之后,顾苏顺着刚才瞥到的方向,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开关,灯却没有亮。他记得那里有两个开关,手往边上挪了几厘米,碰到了另一个,指尖微用力按了下去。   一片微弱的黄光从货架后面透过来,约有五六十平方的房间,除去前头的几台发电机,后边全是堆着杂物的货架。   绕过发电机,两边贴着墙的铁架高高的,放置着堆积如山的杂物,有各式修车工具、铁索、千斤顶,还有一罐一罐的油漆桶,似乎是每一次装修的余料也被收到了这里面。   暖黄的灯光照在这些旧物上,越发显得老旧。连散发出柔光的灯,仿佛也是几十年前的旧灯泡,吊在半球形的灯罩中,努力穿透厚厚的灰尘。   杂物间越往里越狭长,走出三四十米,顾苏与原正启肩并着肩,察觉到似乎离边上的货架只有一臂的距离了,原正启那边也是这样。但他没说话,顾苏便也没言语,只在心里暗自警惕。   杂物间尽头的货架相对于其他的比较空,上面的灰尘也有被擦拭过的痕迹。顾苏仔细观察了片刻,即便这个货架是整个杂物间里东西最少的,但仍然是很有分量。他伸手用力拉了一把,纹丝不动,似乎是固定在墙上的。   原正启弯下腰,看着货柜离地五公分的地方:“这里用螺丝钉在墙里,徒手恐怕是搬不开了。拆了?”   顾苏想了想:“应该不用把整个都拆掉,看样子,把它放在这里的人会经常过来看,一定有更简单的方法。这种货架的隔板是可活动的,取掉两边固定的螺丝就能把隔板取下来,我觉得货架后方隔着墙的木质挡板看起来有些奇怪。”   两人找来了一把扳手,试着将正中间的隔板取了下来,一条被隔板挡住的裂缝立刻展露出来,那块木质挡板竟然是两截拼凑起来的。   原正启哈哈一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力好啊。”   顾苏有些不好意思,从侧面看了看每层隔板的固定处:“上面的一层还有灰,下面的两层这里有磨损的痕迹,应该就在这下面。”   原正启点点头:“好,就拆下面的。”   他帮着把隔板上的杂物拿下来,准备放到地上,整个空间里除去扳手拧下螺母和衣料摩擦的声音其实很安静,使得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尤其显得刺耳。   “嘎——”   像是锈蚀的铁关节突然活动了一下,原正启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缓缓扫视着这个杂物间。两旁的货柜似乎二米有余,连最顶上一层都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小苏。”   顾苏停下手里的动作,站了起来。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一只纤细的玻璃瓶在柜子上晃了晃,瞬间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只听一声“啪”的脆响,玻璃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仿佛是以摔杯为号,一声令下,两侧的货柜带着杂物向着过道中间轰然倒来。随着货柜的倾斜,重物纷纷砸落,落地扬尘,带着惊人气势迎头砸下。   顾苏瞪大眼睛,猛地将扑过去将原正启罩在身下,大喝一声:“蛮阿!”   他的叫声被淹没在重物倒塌的声音中,在暖黄的灯光下,漫天的灰尘滚滚而来,随着倾塌的货柜以一个彼此相抵的姿势停止倒塌,货柜上的东西也尽数落地,堆积成一座小山。   待尘埃落定,巨大嘈杂声之后,之前的寂静变得更加静得可怕。   “咣当!”,一个铁罐从杂物堆上滚下来,清晰的回声还未消弭,又一阵巨大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影弓着背脊从杂物堆中破出,展开护着什么东西的手臂,将两个柜子推回了原处。   它直起身,缓缓抬头,露出身下护着的两个人。   原正启憋了一会气,好不容易能呼吸到新鲜空气,大口喘着气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等他缓过气来,转头看见顾苏对面的蛮阿,又是一愣。   蛮阿拂开掉落一地的杂物,在两人周围空出一些空地,蹲在顾苏面前,忽然伸手在他头上碰了一下。   顾苏微楞,伸手在它刚才碰过的地方摸了一下,有些液体粘在那里,还有些刺痛。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赶紧把血迹擦掉,冲它笑了笑:“没事,就是擦破一点皮。原爷爷,你没事吧?”   原正启有些说不出话来,眼神复杂,但片刻后恢复如常:“我没有受伤,快点吧,速战速决。”   顾苏点点头,走上前来,蛮阿帮忙情理掉挡路的杂物,那块被淹没的木板又重新展露在他们面前。   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顾苏懒得再去慢悠悠地拆货架,他敲了敲木板,确定后面是空的,直接一拳将木板打穿,他要暴力地拆掉这最后一层阻碍。   拳头砸在木板上引起了轻微的震动,忽然有一个小东西从柜顶上掉落下来,正正好摔在顾苏前方,被他一手接住了。   “这是……一只玉蝉?”顾苏看着手中不过拇指大小的玉雕,有些惊讶。   玉是一块白玉,雕工简洁,蝉的翅膀平滑整洁,尾端带尖,古朴大气,这种技艺属于“汉八刀”,显然制作者雕工十分娴熟了得。   “玉蝉?”原正启眉头皱了起来,伸手接过玉蝉,拿到手里就翻了个个儿,仔细看着蝉肚子。   玉蝉通身洁白,没想到翻过来还有一线红,顾苏就这么打眼一瞧,觉得这肯定是师兄会喜欢的东西。   这件玉器是有说头的,玉蝉自古以来生者死者皆有佩戴,生者为佩,死者为含,因此作为葬玉的玉蝉也被称为玉含。这只玉蝉头上没有穿孔,显然不是做配饰用的,那么就只能是用作往生者口含的冥器了。玉蝉身上还有“血沁”,说明在地下的年份可不短,是件好东西。   没想到,原正启看清了这只玉蝉的样子,脸色大变,面带怒色,将玉蝉捏在手心里抬手就要往地上摔,顾苏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阻止:“您这是干什么?”   原正启最终还是忍住了,放下了手,口中低声骂了一句:“畜生东西!”   顾苏诧异问道:“怎么了?这玉蝉来历您知道?”   原正启面色阴沉,说道:“这是原家库藏中的一件东西。”他面色缓和了些许,“一些家务事,倒致我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你别见笑。”   顾苏摇摇头:“您将它收好。”   玉蝉掉落之后,森森的鬼气开始在周围萦绕,幽幽咽咽的哭声若有似无地在周围响起。顾苏没有理会,继续将木板破开,从那个**里,他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反光,里面的东西逐渐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黑漆的骨灰盒,盒盖上圆形的框中贴着一张照片,一个披肩发的女人微微笑着,弯弯的眼睛紧盯着所有注视她的人,漆黑的瞳仁带着森然寒意。 第四十七章   骨灰盒显而易见就是韩云慧的,顾苏将骨灰盒拿在手中,与原正启对视一眼,尖细的啜泣声突然变得清晰,正是从他们后方传来的。一股巨大的阴气瞬间让室内的温度降了几度,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冒出了一些鸡皮疙瘩。   头顶的灯慢慢晃着,蛮阿巨大的黑色身影前站立着另一个黑影,黑色盖过脚背的长裙,长袖,高领,她的双手垂在身前,从袖口露出一双带着尸斑的手,那几乎是从她身上所能看见的唯二的颜色。   女鬼佝偻着身子,短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那张发青的面孔,有液体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砸在地上溅开一朵水花,转瞬蒸发,又被另一滴水珠打湿。   “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声音很细,带着沙哑,一声接着一声往人耳朵里钻,原正启忽然摇了一下头,握着桃木剑的手往上微微抬了一点。顾苏一皱眉,蛮阿立刻伸出手,将女鬼用力捏在手心里。顾苏奇怪的是,她竟然毫无反抗,只是呜咽声放大了些许,原正启也恢复了正常。   原正启嗤笑一声:“鬼哭狼嚎,难怪是令人生厌的东西。你这幅作态,反倒像是你受了委屈。”   呜咽声停下了,女鬼缓缓抬起头,短发自动分出了一些粗细不一的空隙,露出半张摔得支离破碎的脸,血肉模糊成一团,眼球不成型地混在碎肉骨渣里,晃动的灯光下阴影变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虽然知道跳楼难得有死相好看的,但直面还有太过刺激了。原正启眯起眼睛,稍稍移动了一点,这么一对比,后面那只奇形怪状的饿鬼倒也看起来端正了不少。   “大师,你今日誓要把事做绝?”女鬼的声音尖锐,仅剩的一只眼睛瞪着在场的两个人,不断有液体从眼眶中聚集滚落。   “我给了你机会,我留你一缕残魂指望你洗心革面,重新投胎做人,可结果令我失望。”原正启慢条斯理地说道,并没有即刻动手的意思。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好不甘心……”女鬼说着,呜咽声重新响起,悲痛不已。她心里很清楚,如果负隅顽抗,换来的只能是彻底灰飞烟灭,适当示弱反而还能有一线生机。   “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你所想的,不都做到了吗。”顾苏语气平淡,“你不舍得杀付叔叔,就对其他人动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付家确实断子绝孙了。”   “我没有……是那个人,是他叫我这样做的,他说可以让我投胎,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我受够了被困在这里,每日每夜都在忍受煎熬……”女鬼泣不成声,爆发出一声哀嚎,“付俨,你还想让我死第二次,你好狠的心!”   事情的确很蹊跷,即使当年韩云慧只剩一缕残魂,但十二个祭品显然早就足够让她凶戾异常,她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付俨回来顾苏才发觉她的存在。她这么多年多的是时机,却一直没有对付宗明下手,现在明知道他在保护付宗明为什么还是要动手呢?   顾苏问道:“你说的是谁?”   “他是……他是……”女鬼要说话,但她忽然哑了,张大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头用力向后仰去,大张的嘴几乎要将嘴角撕裂,从她的喉咙里冒出了一股白烟。蛮阿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手一松,将她摔在地上,盯着手上烫出来的白痕,有些无措地退后几步。   女鬼蜷着身体趴在地上不住颤抖,青黑的脸上眼珠几乎翻得全白。她像是从内部开始燃烧,几处地方冒着缕缕白烟。   原正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喊道:“糟了!”他伸手就要去打开顾苏手中的骨灰盒,顾苏感觉到手中的盒子有些发烫,但原正启有些手忙脚乱打不开,顾苏沿着缝摸索了一圈,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这个盒子被完全封死了。   “摔!”原正启双眉竖立,心一横,和着顾苏的手一起,将发烫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骨灰盒裂成了几块,白色的骨灰散落了一地,扬起微微的灰白色粉尘。   一枚铜钱从骨灰里滚了出来,落在顾苏脚尖前,让他脸色瞬间苍白。   女鬼身上冒出的烟也不像火势将起那么冲,而是周身渗出袅袅的烟,她跪伏在地上,伸出手,在地上缓缓划着什么。   顾苏紧盯着那枚铜钱,没有动作,原正启上前一步,看清了女鬼在地上写的字——门。   她还想写什么,但她的手开始猛烈地颤抖着,不成笔画,不得不放弃,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门?”原正启满心的疑惑。什么门?哪里的门?门里有什么吗?   “小苏啊。”原正启叫了顾苏一声,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地看向原正启,两只黑亮的眼睛带着未散的惊惧。   原正启面色有些凝重,他从未见顾苏这么失态过:“你怎么了?”   顾苏冷静下来,摇头说没事。   原正启走过来,弯腰将那枚铜钱拾起,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枚普通的铜钱,他打算收起来,回去再看,却听顾苏突然焦急说道:“不要!您……您把它给我。”   原正启凝视他片刻,将铜钱递到他手里,顾苏面带愧色:“我刚才有些着急,但是,这个东西您不能留。”   原正启并不生气,确认道:“阴间的东西?”   顾苏抿着唇,点点头。   那是阴间的铜币,凡人不能留。   趴在地上的女鬼似乎已经被那突如其来的火烧得近乎溃散,不知是因为萦绕在周围的白烟,还是因为本身就是如此,她看起来像是虚无的,随着烟雾的消散也将灰飞烟灭。   “啧,比我下手还要狠啊。”原正启看着女鬼,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件事上,你没有说谎。但那一尸两命,总归还是你的罪过,我送你下地狱去吧。”   女鬼猛然抬头盯着顾苏,她伸出了手,手脚并用着想要靠近,嘶哑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尖叫。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会真的魂飞魄散的!   顾苏紧紧闭上双眼,捂住了耳朵,原正启竖起桃木剑还未做法,就见一股浓烟自女鬼口中喷涌而出,她漆黑的发变得焦黄发白,眨眼整个魂体都化作焦炭,溃散得连湮粉都不剩。   顾苏缓缓睁开眼,面前只有一滩散落一地的骨灰,蛮阿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头。顾苏脸色很难看,就在刚才,他突然下了决心:“蛮阿,你先回去,告诉师兄,我近期就回去,让他不要担心。”   蛮阿点点头,消失在原地。顾苏一个人有些愣,原正启站在他的背后,突然说道:“你在为她惋惜?”   顾苏转身看着他愣了片刻,摇头说道:“她也不冤。她为人时已充满怨气,做鬼也未收敛半分,反而愈演愈烈,害了一尸两命,还有诸多人因她而死,这样的下场绝不委屈。”   “那,付宗明呢?”原正启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突然紧紧锁在他的脸上,“若是付宗明,落得这个下场呢?”   顾苏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一时反应不过来,说不出话,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他……”   原正启声音有些沉:“你师父难道没有跟你说过,那身体里的,是个从地狱里召来的恶鬼?”   顾苏不愿听他这样说话,听起来很不舒服,他耐着性子回道:“我有所猜测。”   “你知道他来自地狱,难道你从未想过他因何而下地狱?”   “前尘往事既已过去,也无需再提……”顾苏说这话其实很没有底气。   “若是饮下孟婆汤,轮回转世,当然既往不咎。”原正启说道,“可他是从地狱逃出来的,这样的恶鬼,你也要纵容他吗?”   “师父没有灭了他,阎王也没有叫我杀了他,那他一定是被允许存在的!”顾苏被这攻势压得措手不及,有些沉不住气。他不明白原正启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难道原正启要对付宗明下手?   原正启听见他这样说,忽然诡异地一笑:“那你知不知道,当年除了韩云慧缠着付宗明,还有一帮来自地府阴曹的鬼也想要他死?你还知不知道,你师父第二次离开榕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来取他的命?”   他的话让人浑身发凉,顾苏蜷了蜷手指,软绵绵的感觉使不上力,掌心碰触到指尖有些凉意。   原正启收起法器,站直了,满眼认真,似乎在佐证口中所说绝非戏言:“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你拦住了板爷。板爷跟你说的话,你全然忘了吗?”   “他对你说,行啊,那就留给我们小苏,有本事了,亲手送他回地狱。你全部都忘了吗?”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句句诘问。   顾苏愣在当场,被他话中透露的真相震惊得呼吸都凝住了。师父是要杀了付宗明的……他当年,是要杀付宗明的。   可那一场法事呢?那一场法事不是为了将付宗明留下来吗?   也许是的,顾苏垂下眼睑看向地面,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原正启说的都是真的,师父只是将他囚在这里,防止那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鬼藏匿到别的地方去……   “你这次回来要找的东西早就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不走?”原正启此时语气放缓了许多,“你是为了一个人,你心里放不下。”   顾苏眼睑微抬:“会走的。”   原正启说道:“你听我一句,即刻就走,一刻都不要多留。”   两人走出地下停车场,李秘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付俨身边说着什么,见到他们出来,点头示意退开了几步。   原正启只是告知付俨事情解决了,过程只字未提。付俨极为感谢,说道:“原大师许久不曾出山,此次亲自出手,真是万分感激,稍后一起吃一顿便饭吧。”   原正启摆摆手,笑道:“哎,女鬼的事情解决了,可还有其他的事呢。付先生,你还是先报警吧。老朽就先走了,余下的事情问小苏就行了。”   还没等付俨问是什么事,原正启便匆匆走了。李秘书推了推眼镜走了过来,一脸正经:“老板,需要我报警吗?”   既然李秘书听见了,顾苏也不避讳他,将在下面发现藏尸处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付俨点点头,让他暂时先别走,等一会儿人来了,就由他带领指认现场。   在和付俨一同等警察的空当,他心里忍不住想,原正启近几年并不出山,这一次倒像是特意来找他的。女鬼灰飞烟灭的事情原正启一句疑问都没有,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清楚。   由不得他细想,警车已经到了,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顾苏认识——陆成禹。他头上的伤早好了,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只是满脸烦躁,不太高兴。   陆成禹下车走到付俨面前面色缓和许多,付俨不认得他,他也得认得一下本地纳税大户嘛:“付先生,我是陆成禹,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就不多寒暄了,请问现场在哪?”   在顾苏上来之前李秘书找到付俨说了一些事情,付俨还要去处理,陆成禹话音刚落,旁边的李秘书就主动接了话:“陆警官,现场就在下面,请随我来。”他扶了下眼镜框,问道,“陆警官,是来这之前遇上什么大案了吗?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大好看。”   陆成禹听他一提火气蹭蹭蹭直往头顶上冒:“别提了,局里前几天来了个报案的,非说自家祖传的古董金钱被人偷走了,有同志去他家看过现场,根本就没有遭窃的痕迹。他家里也没个防盗设施,要真像他说的那么珍贵值钱,能就这样放着?他家里公司破产,儿子住院那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拿出来救命过……嗨!瞧我这多嘴的,说这些干嘛。他这几天蹲我们局里见人就缠,今天见我们要出来,拖着我们不让走,烦死了!”   跟在身后的顾苏皱起眉头,片刻后舒展开,这些不关他的事。   陆成禹余光瞥见顾苏,觉得面熟,脚步一顿:“这位是?”   饶是李秘书这样机智的人也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能精准描述顾苏的身份,顾苏开口说道:“陆警官不记得我了?我是陆律师好友原君策的表弟,之前你头受伤,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陆成禹一拍手:“想起来了!我哥说就是你在我受伤晕倒的地方发现我的,你走得太快了,我都没谢谢你,等一会儿勘察完现场,我请你吃饭。”   顾苏也不推脱,笑着点点头。   谁知这一勘察,就勘察到了晚上。   顾苏指出位置在哪后就在一旁看着,陆成禹将信将疑,还有些怀疑顾苏为什么会知道,李秘书在一旁作证,一口咬定就是来了个大师,大师告诉他们的,陆成禹决定先挖一个试试。等调来砸开水泥地板、墙壁的工具设备,一处一处挖开。顾苏是个自由身,只挖开了一个坑他就失去了兴致,看时间不早,默默走了。   陆成禹蹲在已经挖好的坑旁边抓耳挠腮地痛苦烦躁,挖出来的尸体已经风化,他举目四周,插着小黄旗做标志的地方是还没被挖开的,这又不知道得是多少尸体。   没得闲了,不仅没得闲了,别想睡了,这个月别想睡了。   顾苏回到房间里,关上了房门,人只要静下来,大脑里反而越发活跃,一些事情轮番在脑海中上演,甚至是以前被遗忘的事也会想起来。   记忆是最容易欺骗人的东西,一些语言会被大脑转化为画面,于是你开始分不清,那是你所臆想的东西,还是真实的记忆。真实的记忆也不一定真实,存在于脑中,却经过大脑的加工、改造,知道的只有你自己,自己却永远无法辨别真伪。   师父好像真的和他说过那些话,又好像是被原正启的那些话影响,脑中臆想出来的那么一段。他不知道,无从判断。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顾苏一下就能辨认出来,这不是琼姨,是付宗明。   “小苏,出来吃饭了,琼姨做了你喜欢吃的红烧茄子。”付宗明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凭着直觉知道他心情不好,出门回来肯定会很累,下意识地放轻了音量。   顾苏坐在床沿上,语调毫无起伏:“不用了,我回来之前吃过了。”   门把手被人握住了,发出轻微的声响,门外的人想拧开它,但片刻后,门外只是传来一声:“嗯,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门并没有锁,轻而易举就能打开,但付宗明从这扇关闭的门上读懂了抗拒。   脚步声远离门口,顾苏也随之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顾苏有些无助地蜷起四肢,目光紧盯着床头柜上打开的钱包,一张四人合照规规矩矩框在透明胶膜里,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午夜时分,付宗明忽然醒来,恍惚看见床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里还,身体已经动起来,把人拉到床上,拿自己盖的薄毯裹紧了。最近天气转凉,可别冻感冒了。   他闭上眼睛,过了几秒又睁开眼确认了一下,是小苏没错,他又重新闭上了眼。   顾苏轻声叫他的名字:“付宗明。”   付宗明睡意正浓,鼻腔里哼哼着:“嗯?”   顾苏并没有叫醒他,说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付宗明,你绝不能变坏,否则,我会亲手送你下地狱……我和你一起下地狱。”   一早起来付宗明见到身边的人就止不住的笑,顾苏即使心思重重,也面色平和,时不时露个笑脸。   但在午饭之后,接了一通电话,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是原君策的电话,他告诉顾苏,原正启今早过世了。 第四十八章   原正启突然过世确实是意外,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原家却一点也不匆忙。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预先着手自己的身后事,原正启没有大张旗鼓地置办过什么,只是偶尔对儿媳说几句身后事的安排,顾涟清除了一开始发现老人过世有些慌,冷静下来一想自己还需要准备些什么,才发觉老人已经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他当晚自行穿好了寿衣躺在床上,面容慈祥,走得十分体面。   听见这个消息最为错愕的还是原君策,前一夜原正启还找他去说了会儿话,对以往的一些事情主动谈起,原君策听得入神,原正启话头一转,说道:“太晚了,你今晚先回去睡,改日我们再说。”   原君策原本一点都不困,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些困了,原正启自己更是哈欠连天,只好起身告了别回自己屋睡去了。   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就得到了这么个消息,原君策跑到原正启房里,摸到那具略带余温,却远比活人体温要低的身体,这才信了。   事件突发,原家一大清早就忙了起来,原君策趁着吃饭的空档才找着时间给顾苏打电话。电话还未接通,他想着昨晚原正启说的那些话——那些原正启这么多年闭口不谈的事情,觉得还是当面和顾苏说清楚比较好,因此只将这一消息告知,约定见面时间与地点,就挂了电话。   没有哪里比原君策的办公室更安全清静,他要真想不让别人听见看见什么,谁也没辙。顾苏到达原君策的办公室,就看见他那外表光鲜亮丽的表哥像一朵雨打的娇花,就靠椅子的扶手支撑着,见他过来,只是眼皮子抬了抬,不甘愿地坐正了。   “把门关上。”   顾苏依言合上门,门锁处的半圆形的花纹与墙上的纹路合成了一个正圆,暗芒一闪,立刻便觉得所有的杂音都被摒除了,两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门锁上一直都是有阵法的,但以往只是刻在门把手上巴掌大的一块,现在这个正圆合起来有一个脸盆大,顾苏不知道他准备说什么事要弄得这么隆重。   他刚准备坐在办公桌对面给他准备的椅子上,却盯着窗台动作停顿了,他指指窗台:“小二黑。”   窗台上的黑猫正盯着窗外,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跃下,朝着顾苏走过来。顾苏后退了一步,黑猫执意要绕着他的腿,等他无奈坐下,灵活地跳到了他的腿上,蜷起身子舔了舔毛,大有不走了的趋势。   原君策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算了吧,只是个小畜生。”   畜生头也不抬,两只耳朵扑棱两下,闭着眼睛趴下了。   顾苏盯着黑猫片刻,抬头说道:“原爷爷的事情,请节哀。抱歉,作为晚辈不能前去吊唁,只能日后再补上了。”   原君策点点头:“嗯,爷爷是寿终正寝,没病没痛,也没有什么遗憾,我又有什么好哀伤的。倒是家里人都脾气古怪,不能去祭拜也不是你不去,要抱歉也轮不到你。”   顾苏不置可否:“可是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原君策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看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坦然又真诚,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说起了他最擅长的弯弯绕绕:“爷爷那天回来,同我说你准备走了,订好车票了吗?”   顾苏摇头:“还没有。”   “怎么还没有买好票?”原君策皱起眉头,一副催促他尽快走人的样子,顾苏并不因此而生气,很多人都在要他走,多他一个也不多。   顾苏不说话,垂下眼睑盯着大腿上的猫,用油盐不进的模样默默抵抗。   “我现在不懂你了。明明说过要走,却迟迟不曾行动。”原君策冷淡了下来。他本就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对顾苏好,是因为顾涟清对顾苏好,他也确实和他生活过两年,但那些情谊远远不够让他在对方表现出抗拒时还不厌其烦地继续劝告。   对于一些人委婉是不起作用的,直接一点效果会更好。   “爷爷死前,留了一句话给你,他说如果你在他头七之前离开,那句话我就不必说了,让它烂在肚子里。当时我还觉得好笑,他怎么会以自己的死为期限,原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想,现在这句话应当是可以说了。”原君策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苏羽偷走了《弇山录》,想要复活一个人。可是,她失败了。”   顾苏预感他接下来说的事情不是好事,还是强颜欢笑道:“是吗?既然她失败了,还有什么提起的必要呢。”   “正是因为她失败了,这才可怕。”原君策冷漠地看着他,“就算成功了,咒语的力量与施术人的力量成正比,施术人的力量太过弱小,咒语的力量是会很快削弱的,它会渐渐失去效力,当不足以维持的时候,那些死而复生的人,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顾苏面上的血色褪尽了,手指蜷了起来,竭力制止着想要触碰颈间绷带的想法。   “她失败了,闯入祭坛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可是第二天,已经死去十日的尸体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不要说了!”顾苏脸色苍白,怒视他的眼神有些吓人,转瞬间又充满痛苦哀求,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低下头,一些碎发搭在前额,看不清表情,连呼吸都变得微乎其微。   原君策本无意说那些话刺激他,刚才他的态度实在让人恼火,看到顾苏这样痛苦,硬起来的心肠又有些悔,他放缓了语气:“爷爷要我转告你,小心苏羽。”   “我一直在猜。”   “什么?”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很小,原君策心里正担忧他承受不住刺激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乍一开口反倒没有反应过来。   “我一直在猜,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她才突然不喜欢我的。”顾苏缓缓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任何情绪了,他直视原君策的双眼,“我没有选择了,我的命是她给的。如果姑姑有事,你难道会不愿意以命相搏吗?”   原君策一哽,迅速反驳道:“我妈对我好,她值得我豁出性命,她和苏羽根本不一样。”   “可她曾经也对我很好。”顾苏笑了一下,有些青涩腼腆,“曾经很好也是很好。”   原君策对他的恨铁不成钢已经成了爱咋咋,他只想戳着顾苏的脑门问:你是恋母狂魔吗?但他想起了还有位付公子在那摆着,这也不大可能。   他试探着提起了那个人:“那付宗明怎么办?”   “付宗明……”顾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不知道,他现在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他明明活生生地在这里,有疼爱他的师父师兄——师父应当也是知道那件事的,但他从未说过,师兄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家里等他回去,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傻子,不要知道那些事情,可在地底他的身上显露出来的咒文,还有身上久不愈合的伤口都是无法忽视的证据。他甚至无法安慰自己,去想原君策说的是不是另有其人。   那一切也瞬间通彻了,顾家人不承认他,原君策为什么让他避开所有的原家人,因为他在那些人眼中,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辜阿姨和付叔叔都很爱他,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好的。”顾苏轻声说道。   他终究还是和自己不一样,如果他最初就和师父师兄在一起,这些犹豫都不会存在,他会毫无顾忌地抛下这一切。   可偏偏苏羽曾经对他那么好,好得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顾寅涵在姚馆长死后来找我,他以为姚馆长的死和我有关,姚馆长和顾家一直有联系,他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吗?”顾苏说道。   原君策静默片刻,说道:“事实上,当年小苏溺水而亡,是姚馆长下水把他捞起来的。”   顾苏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难怪,难怪他说我在骗他。”   他脸上的血色一直没有恢复,唇色发白,挺直的背脊有些僵,硬撑在那里。   这样惨淡的模样是从未在顾苏脸上出现过的,他从来都对一切满怀希望,期望与师父、师兄齐聚,期望能够对苏羽尽一份心。现在所有的都破灭了,连自身都无法确定,还谈什么对其他的期待。   但事已至此,原君策索性咬牙一股脑全说了:“爷爷怀疑,苏羽根本就没有把《弇山录》交出去,她还留着那本邪典。”   “不可能。”顾苏很快否认道,“我师父确认过的,师兄他……也确认过的。”   原君策不与他争辩:“那些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确定苏羽一定有问题。在她活动范围内出现多例死亡时间异常,并且已经有不短时间了,并且完全无迹可寻,阴间鬼差无计可施,应该早就找过你了吧?”   顾苏抿着唇,不甘愿地说道:“找不到踪迹,那就是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怀疑。”   “你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原君策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顾苏别开脸,避免与他对视:“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愿意随便怀疑。”   “你!简直无可救药!”原君策按耐下要掀桌子的怒气,“爷爷让我说的话我已经转达完了,你可以走了。”   顾苏对他笑了笑:“表哥,谢谢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完全了断,就当是我欠她的吧。辜负你们的好意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还待我如常。”   他说完,站起身,将趴在腿上的黑猫放在了椅子上。拧动门锁将门打开,门外刚巧有人路过,彭思佳朝这边看了一眼,立刻笑眯眯地抓着怀里黑猫的爪子对他摆了摆:“呀!小二黑,来跟叔叔打个招呼~”   顾苏:……   他猛然回头看着他刚放到椅子上的黑猫,两只小二黑?   原君策惊得站起来,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黑猫却不慌不忙,找准了空隙就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像一条黑色闪电。彭思佳怀里抱着猫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顾苏面色凝重,摸出几张符射出,“嗖嗖”几枚符破风钉在它跑过的地板上,却没有一个命中的。   “我去追!”顾苏留下一句话,跟在黑猫后面迅速追了上去。   彭思佳回过神来,举起怀里的黑猫仔细查看:“没错啊,我这是小二黑啊。”原君策有些恼,压着火气:“让你别养你非得养,还养只没有一点辨识度的黑的!”   明明是你寄几心不在焉没认出来,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早上来的时候恍恍惚惚!搂紧怀里的黑猫,彭思佳委屈,心里苦。   被一人一猫吓得靠边站的还有另一个人,原君策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人见到他微微点头,摘下了头上的渔夫帽和墨镜,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脸。   黑猫的速度异常快,顾苏穷追不舍,它才在护城河边上的栏杆上停下,远远回头看着他。那张漆黑的猫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它坐在雕着云纹的望柱上,等待顾苏的走近。   顾苏离它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笃定地说道:“你是华莎。”   这回轮到黑猫愣住了,但随即黑猫舔舔爪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是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苏不明白,她明明说过她的目标是周录康,为什么要跟着他?   华莎来自地府,但顾苏并不知道什么事情需要滞留这么久,看她的样子并不是低级鬼差,能够隐藏阴气到连他和原君策都发现不了的地步,显然是个厉害角色。   她认识他,顾苏忍不住这样想。在彭思佳带他去看那个咖啡馆见到华莎的那天,他追出去,华莎对他所说的那句话,成了他的噩梦。   他活得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现在,噩梦成为了现实。   华莎定定看着他:“不是早就叫你走了,你的师父、师兄,加在一起都比不上那个女人吗?现在知道真相,还要执迷不悟,你的前方将是刀山火海,十八层炼狱。”   那些与诅咒无异的话并不能吓倒顾苏,他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也不惧下地狱,他反问道:“原爷爷和表哥是关怀我,才让我离开,可你又是为什么?你和我很熟吗?”   这句话只是普通的疑问,至少顾苏是这样认为的,但华莎的尾巴以可见的速度炸了毛,她弓高了背脊,炸了毛的尾巴几乎要和身体等宽了。   “我才不认得你!”华莎恶狠狠地冲他“哈”了一下,活脱脱就是一只受到巨大惊吓自卫的普通小猫。   华莎哈完就跑,莫名其妙被“哈”,顾苏一脸无辜,站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边上,风带着浓重的水腥味,让他感觉有些窒息。   他坐在了柳树下的长椅上,陷入了茫然。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站起来慢慢走着,走一步算一步吧,事情总归是会有结果的。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难以忽视的客观存在,付宗明的伤完全愈合了,顾苏的伤口似乎才好了一点点。除了背后需要旁人帮忙,其他地方都是他自己处理的。   他性格如此,做什么也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上药,换绷带。辜欣茗问过几次伤口恢复如何,他每回都笑着说快好了,辜欣茗也不好意思去拆开绷带看,只能暂且信他的。   脖颈上的绷带,他从未在人前解开过。   亲自给他上药的付宗明没那么委婉,一脸心里憋着气的郁闷:“怎么还没好?这是不是假药?”   “嘘——”顾苏连忙摆手,让他小声点,“一会儿让阿姨听见了。这不是好了很多了吗,你还指望我和你一样好得那么快?”   付宗明没说话,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房间里寂静得诡异,顾苏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脑子里酝酿着道歉的话,付宗明开了口:“小苏,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顾苏微楞:“你为什么这么说?”   顾苏想转过去,却被他扶住了肩膀。   “就这样说话,好吗?”   那双手的力道并不大,顾苏还是体贴地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   “是吗?”付宗明语气莫明,“那你呢?”   顾苏有些听不懂:“我怎么?”   “你的脖子。”他伸出一只手,搭在绷带之上,顾苏瞬间紧绷了,致命的咽喉被旁人触摸的感觉,令他全神戒备,付宗明只是放在那里没有动,“没有道理,会在那里受伤的吧?如果只是皮外伤,那现在也应该不需要绷带了吧?”   小苏好像不想提这些伤,他也就忍着没问,但是这时间也太长了,长到他坐立不安忍无可忍一定要来弄个清楚明白。   “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顾苏语气很平静,背对着付宗明的表情却是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翻涌,恨不得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收拾一顿。   现在才来问!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也是为了他所有人都在装傻,假装视而不见,顾苏也已经竭力当事情没有发生过,他反而像是怀疑什么一样来质问,真是让人恼火!   顾苏满脸平静地转过身:“你想看绷带底下什么样,是吗?你可不要后悔。”   付宗明手指蜷了一下,还是坚定地点头。   顾苏从来不是含糊的人,既然是他自己选择要知道,那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随着绷带一圈一圈散开,一块椭圆形的伤口逐渐展现,皮翻肉绽,露出粉色的肉,虽然没有血液渗出,但也没什么要愈合的意思。   顾苏直视前方的付宗明,做了个简短的评价:“牙口不错。”   付宗明像是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点,呼吸有些急促,满眼不敢置信。顾苏淡淡说道:“看清楚了吗?要不要近一点,看仔细一点?”   他上身微倾,仰着修长的脖颈向着付宗明的方向凑近了些,付宗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退后着靠到了墙,反应过来一般仓惶冲出了房门。   咬人的还表现得更像受害者,顾苏心里这样想着,气呼呼地把脖子上的绷带缠回去,他还得继续自己把背上没涂完的药继续涂完,简直气得脑壳疼!   地狱里来的,就暴露出你凶残的本性啊!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半个小时后,顾苏收拾妥当走下楼,下到一半就见付宗明拖着什么人从大门口冲进来,连鞋都没有换:“医生!我真的很着急,你有什么事我一会儿送你去,你先帮我看看!”   被拖进来的人一脸懵,和一脸懵的顾苏茫然对视,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第四十九章   琼姨和辜欣茗都出去了,偌大一个房子里只有三个人在。   魏医生具备十分的专业素养,如果对方真的需要救助那他绝不推脱,听到付宗明的话立刻应允。但顾苏满脸的抗拒,不想让别人近身。   这场景让魏医生觉得惊奇,顾苏之前常去医院探望肖女士,偶尔也会和他聊起肖女士和她同病房的周博言的病情,温和有礼进退有度,这段时间没有见到,竟然是受伤了吗?他是见到这两位走在一起不假,他还一直以为两人只是好朋友,但现在看来,付先生这样焦急的样子,不像是担心普通朋友吧?   顾先生的态度也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检查呢?   这些想法一冒出来,魏医生有些犹豫,虽然做医生的都希望别人无病无灾,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但那也是在尊重别人意愿的前提下。意识不清的当另说,顾先生现在明显是不大愿意的。   付宗明严肃地说道:“小苏,让医生给你检查。”   顾苏看着他,嘴边含着不下于十句拒绝的话,看到他的眼睛却全数咽了回去。付宗明板着一张脸,但他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愧疚与……绝望。   让他早点接受这个现实也好。顾苏这样想着,对魏医生微点头:“那魏医生请跟我上楼吧。”   魏医生点点头,跟在顾苏身后,付宗明抬脚也想跟上,顾苏转头竖起手掌:“你先留在这里。”   魏医生自然地接着说道:“是的,检查的时候还是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如果有什么事情,稍后我会向你一一说明的。”   付宗明张嘴想要说话,又无从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上了楼。   进入房间后顾苏关上了门,魏医生满肚子疑问,一个都问不出口,总不能人家拖他回来治病,他上来就问:你俩是那种关系吗?这样是会被打出去的吧!   “肖阿姨和周博言的情况还好吗?”顾苏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一边,自己坐在床沿上。   “嗯,肖阿姨术后恢复不错,这周准备出院了。”魏医生笑容转淡,“周博言,他的病情急剧恶化,已经急救过几次了。”   顾苏面上浮起担忧:“你不是他的主治医生吗?怎么没有在医院呢?”   “朋友,我也是血肉之躯啊!”魏医生哭笑不得,“我在医院熬了五天没睡觉,实在撑不住,强行请了两天假回来补觉的,明天我又要回去上班了。”   顾苏同情地说道:“真是辛苦了。”   “休假就不说那些工作上的事情了,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魏医生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听诊器。   顾苏有些好奇:“你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吗?”   魏医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道:“哪能啊。我一直在备考全科医生资格证,我叔叔就说,那好啊,先来给我检查检查。这不,我就带着装备过来了。”   “全科医生是什么?”顾苏脸上写满了认真和求知。   魏医生解释道:“就……类似于家庭医生,社区医生。我在医院只负责消化内科,专门针对一项,也就是专科医生,全科医生就需要全方面囊括。全家男女老少,内科外科,都能进行处理。简单轻微的疾病基本上不需要去医院了,如果严重到需要住院的,家庭医生也能预先进行判断,为后续住院减少麻烦。”   “好厉害。”顾苏真诚的夸奖,让魏医生不好意思又隐隐有些自豪,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顾苏又问:“那你怎么遇到付宗明了,你叔叔是住在附近吗?”   魏医生回道:“我叔叔住的地方确实离这里不远,我是在大门口遇见付先生的,他看起来很着急,我就给他打了个招呼,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我是谁,看来真的着急坏了。顾先生,你到底要不要检查?”   顾苏抿抿唇:“只是一点小问题,是他小题大做了。”   魏医生举起手中的装备:“小问题不小问题,那也得检查过才知道。”   真麻烦,所以他不乐意跟别人说这些事情,解释又解释不清楚。顾苏伸出手解着脖子上的绷带,小声嘟囔:“刚换好的绷带呢。”   这话魏医生听起来觉得有些好笑,但看清伤口的样子,愉快的心情瞬间沉寂下来。   “这伤口怎么弄的?”魏医生伸出手,在他伤口周围轻轻按压了几下,有少许组织液渗出,他表情严肃起来,“顾先生,你跟我说实话,这是付先生咬的吗?”   “啊?”顾苏愣了片刻,迟疑着点头,“是。”   “想不到,付先生竟然……禽兽!”魏医生有些坐不住,虽然他知道有些人是会有些怪癖,但他没有想到付宗明竟然是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担心顾苏的伤势,竟然下那么重的口!他接着询问,“多长时间了?”   顾苏心里估算了一下:“大概四周。”   “这么长时间了?”这并不是个好消息,魏医生问道,“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魏医生果然是个好医生,如此敏锐,顾苏还是不想弄得太过,差不多就可以了。顾苏点点头:“是,但……不方便给你看了。”   “那,那我们去医院?我带你离开这里。”魏医生越想越觉得不安,这个地方,不知道藏了多少腌臜事。他来回踱了几步,“他允许你离开这里吗?”   顾苏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照实说道:“他确实不喜欢我离开这里,如果我要走,当然可以走。”   “那你……”魏医生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怕楼下听见,压低了声音,“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这样对你,你还继续待在这里?”   “付宗明?他对我很好啊。”顾苏满脸都写着困惑,“虽然咬了我一口,但他那时候也无意识,不能完全怪他啊。”   竟然还替付宗明开脱,真的没救了。魏医生有些气愤:“那你身上其他伤呢?那怎么解释?”   顾苏低下头看了看,坦然说道:“那是我自己摔的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魏医生:“……”   房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两人彼此对视,相顾无言。两人的大脑中都在进行着飞速的运转,回忆从开始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进了一条死胡同。他们好像说的是同一件事情,但理解上出现了不可预期的偏差。   顾苏率先开口:“你以为我的伤是付宗明打的?”   “……是我没有问清楚。”魏医生汗颜。   顾苏笑了笑,并不想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只是说道:“我看检查就这样吧,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   提起伤口的事情,魏医生回过神来,难怪付宗明会那么惊慌,这伤口确实有些问题。他点点头:“嗯,在这里检查确实没什么用,也没有设备和检测工具,很难确定。这样吧,我们下楼,付先生看起来很担心,我也给他说一下。”   顾苏很好奇,他这样的身体情况,魏医生会怎么说?   楼上半天没有动静,付宗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内心饱受煎熬,看见两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立刻站起来迎了过去。   魏医生表情有些许凝重:“因为条件不足,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下定论,我建议你们还是去医院做一个周全的检查。大致情况我给你们说一下吧,顾先生的伤口现在愈合情况很不乐观,呈现出愈合缓慢,甚至是停止愈合的状态。会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排除年龄、精神状态等因素,最有可能的是血管功能不全,但这需要进一步诊断,才能确定。”   还真的可以解释!要不是心里清楚自己的情况,顾苏差点也要信了。果然,他还是书读得太少。   “血管功能不全是什么意思?很严重吗?”付宗明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惶恐地看着顾苏,握紧了他的手。   魏医生笑了笑:“这些在没有确诊之前我是不可以乱说的,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们也不需要过于担心。”   顾苏一点也不担心,但付宗明看起来更慌了,他怕付宗明真一把把他拖去医院,解释不清楚的时候,胡搅蛮缠是极为迅速有效的。   他双手握着付宗明的手:“宗明,我不去医院。”   付宗明声音放轻了:“怎么能不去医院呢?不去医院怎么会好?”   顾苏摇摇头:“我不喜欢医院。”   那之前没事就往医院跑的人是谁?付宗明有些无奈:“那我请医生到家里来吧。”   还没等顾苏拒绝,他抢先说道:“这是我的底线。”   两双眼睛定在魏医生脸上的时候,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我?”   付宗明点头确认:“以后麻烦你了,魏医生。”   想不到,资格证还没到手就已经有工作等着了,魏医生垂死挣扎一下:“我是消化内科……”   “你不是一直在考全科医生资格证吗?我想以魏医生的资质才学,一定可以一次通过的。”顾苏淡定说道。以后有什么问题,跟他解释,总好过和一些陌生人去说,顾苏心里将魏医生划在了可信任的人里。   临近考试的人对于这样的“祝福”毫无抵抗的道理,魏医生眼睛瞬间亮了一度,矜持了几秒,还是忍不住说道:“承您吉言!”   两人送魏医生出门的时候,魏医生热情地强调一定要好好检查,一些小毛病很可能背后隐藏着一些大问题:“还是一定要做全身检查啊!”   顾苏站在台阶上,凝视着他的背影,小声说道:“没用的。”   “什么没用的?”送下台阶的付宗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付宗明回过头,“你在说什么?”   顾苏想了想,决定换一个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他招了招手,等付宗明两步跨上来,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宗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伤口愈合得那么快吗?”顾苏很快自己接着说道,“因为你身上有我师父留下的咒。而咒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响不一定是相同的,也会因为各种因素而产生某些副作用。在我身上,它的影响就是伤口愈合迟缓。”   他凝视着付宗明的双眼:“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付宗明愣愣看着他,许久才眨一次眼睛:“我不明白。”他抬起双手捂住耳朵,连牵着他的手也挣脱了,“不用再跟我解释了,我听不明白的。”   “你听明白了。”顾苏稍微用了点力,把付宗明的手拿下来,他在很认真地在告诉付宗明这些事情,不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听明白了又怎么样,该治病还是要治病的,听话。”付宗明躲避着他的眼神,“一会儿妈和琼姨就回来了,我们进去吧。”   “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上一次是华莎说给他听,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什么意思,这一次是他说给付宗明,而付宗明装作不明白。   “我想再去看看我妈,然后回榕镇去陪伴师父、师兄。”顾苏缓缓说道。   “如果你的咒和我身上的是一样的,那我呢,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吗?”付宗明别开脸,语气漠然。   “你和我不一样,施术者是我师父,自然不用担心。而我……”顾苏的笑容染上一点苦涩,“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成品。”   付宗明一言不发快步走进了房子,顾苏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几秒后,付宗明转过身走回来,一把拉着顾苏走了进去。   “宗明……”顾苏叫了他一声。   付宗明侧头看过来,眼神像是要吃人,顾苏识相地闭了嘴。   但与此同时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看起来付宗明好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实际上,付宗明身上的咒是双重的,在未出世前,原正奇施术将他带到人世,耳后才是板爷在他身上施加的咒语。但是顾苏还是不明白,他现在就站在这里,为什么原君策言之凿凿,当年苏羽失败了?   晚饭的时候,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林一淳。   她是坐着付俨的车回来的,穿着一身OL风长袖套裙,十分得体。还带了给辜欣茗的礼物——一块精雕的翡翠玉牌。   “东西不是多贵重,只是代表晚辈的一片心意,这是从自家矿里采出来,再由有三十多年经验的老师傅设计雕琢而成的,希望阿姨能够喜欢。”林一淳带着甜甜的笑容,将装着玉牌的礼品盒双手递到辜欣茗面前,辜欣茗满面笑容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再交给琼姨收起来,没几句两个女人就聊得宛如亲母女一样   顾苏看着林一淳忍不住想笑,以前在榕镇的时候,镇上的人要给师父送东西,都说是自家院里亲手种、亲手采摘来的,林一淳说自家矿的语气和那些人一模一样。   林一淳拿出几张请柬来,薄荷绿的封面看起来清新雅致,她笑道:“下周二是我的二十三岁生日了,我想邀请叔叔阿姨来参加我的生日宴,我的爸爸妈妈就说,邀请您两位,一定要亲自上门,叔叔阿姨一定会赏脸光临的吧。”   顾苏眨眨眼,这场景好像很眼熟。他看了看付宗明,小声耳语:“我们之前是不是也收过一份请柬?”   付宗明定定看着他:“你才想起来吗?”   “……”顾苏好像想起来了,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因为他找到了师兄回了榕镇,错过了,现在想起瞬间有些尴尬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些事情不重要。”付宗明微微侧头说道。   “小苏。”林一淳忽然看了过来,“之前你家里突发急事没能来,这次是我的生日,你可不能再缺席了!”   顾苏一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   林一淳被他的反应逗得噗嗤一乐:“你走什么神呢?”   顾苏不好意思地笑笑,摆摆手,付宗明瞥见琼姨端菜上桌,连忙说道:“开饭了,吃饭去吧。”   饭后聊了几句,林一淳不便待得太晚,家里的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了,向众人告别离开了。   辜欣茗难得和年轻女孩子聊天,对方又大方得体会说话,活泼又不会过度,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等人一走,连忙揉脸:“哎哟,这家的小姑娘真了不得,笑得我皱纹都要出来了。”   付俨笑道:“你可别说了,儿子可要吃醋了。”   付宗明才不吃这种醋,他问道:“自从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办过宴会吧?”   辜欣茗绷着脸,防止皱纹跑出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说,我们家办宴会,邀不邀请你呢?”   “哦,也是。”付宗明点点头,喝了一口水。在顾苏没有出现以前,他确实是不太适合去那种场合的。   “不过,”辜欣茗又扫了他一眼,“等你结婚的时候,怎么样也得办一个的。”   付宗明一口水呛了一半在气管里,咳了半天,目瞪口呆地看着辜欣茗。   辜欣茗才不管他,挽着付俨的手,夫妻双双上了楼。   付宗明又把视线投向顾苏,顾苏笑着点点头:“我看一淳就很合适。”   付宗明气得抓起顾苏的手轻咬了一口,顾苏装模作样地“嘶”了一声,继续说道:“真的,我看阿姨很喜欢她,你们的家世也般配。”   “可是我喜欢你。”付宗明板着脸说道。   顾苏愣了半晌,这是头一回意识这么清楚地说这句话,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无奈笑道:“喜欢我这么难受吗,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付宗明立刻笑得灿烂:“我喜欢你!喜欢你一点都不难受!”   “让一让,拖地了。”琼姨拿着拖把从两人脚边蹭过,“上楼去吧,啊,洗洗睡吧。”   顾苏:“……”   他瞪了付宗明一眼,几步冲上了楼,消失在拐角处。   付宗明撑着下巴回味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容发甜,琼姨屈起手指在他头顶敲了一下:“上楼去!别碍着我拖地!”   付宗明没有动,他轻轻说道:“琼姨,我心里疼。” 第五十章   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改变着,无声地蔓延至每一处,等到发觉之时,早已被包裹得密不透风。   渐凉的温度使得大街上的人都穿上了厚外套,顾苏有些漫无目的,他似乎没什么事情做,但内心却有一股强烈的焦灼感,让他去做些什么。   他视线在玻璃橱窗上扫了一眼,匆匆到根本没有看清橱窗里摆的是什么,但他从玻璃映出的影子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前不久过世的原正启。   顾苏立刻看向身后的街道,到处是行人,没有那个老人的踪迹。残留的阴气是不会骗人的。顾苏再次看向玻璃橱窗,原正启站在他后方的路标牌下,青灰色充满死气的脸,与印象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截然不同。   原正启张着嘴一遍一遍反复说着一句无声的话——   “小心苏羽。”   他并不懂唇语,那几个字的口型也不容易辨认,或许是原君策对他所说的话令他反复斟酌思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他下意识地就将那句话对应了上去。   明明可以用更为体面的姿态出现的,偏偏用这样一种近乎恫吓的方式。   顾苏沉默片刻,抿着唇将视线收回来,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想法。那些被埋藏起来的记忆一直安分地躺在最深处,直到被一句话唤醒,死灰复燃。   “苏羽失败了。”   不,她没有失败,是所有人都认为她失败了。顾苏有些偏执地这样想。   冰冷的尸体被搬回大宅,放在特制的冷冻室里,决定第二天送回殡仪馆火化。那个被锁在暗室里的女人挣脱了锁链,跑到了冷冻室里,把那具冻得发硬的尸体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直到冰霜融化,直到肢体柔软,直到……那具尸体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大夏天里,那个女人的胸前、手臂、大腿上都是冻伤,抱着怀里的孩子又哭又笑,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引来,她也浑然不觉,将那些人都排除在二人的世界之外。顾涟清不忍心,拿来大块的浴巾将两人裹起来。   另一个或许是可以算作一个人的吧,他浑身湿漉漉的,不停发抖,大口大口呼吸着,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双黑亮的瞳仁。那里映着女人狼狈的样子,许久都不曾眨一下。   好冷。顾苏忽然觉得浑身都被一股寒意笼罩,他伸手将衣服上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缩了缩脖子。   “嘭!”   一声钝响从马路上传来,顾苏看向那个方向,一分钟内,一个人圈已经包围了事件中心,他没有走近,却依然能够猜到那是一场车祸。他看了一眼人圈周围——还是一场惨烈的车祸。   黑白无常站在人圈外,中间站着一个迷茫的少女,她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黑白无常也在等。   路人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似乎就在附近没多远,呼啸着开了过来,医护人员拨开人群进入人圈中心,很快又破开人壁抬着担架走出来。   黑白无常指着担架上的人示意,那少女表情崩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开始疯狂往人群中冲,但她的动作又很快停下了。担架完全脱离了人圈,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被护士搀扶着的中年女人,她似乎腿受伤了,一瘸一拐,跟在担架后面哭得肝肠寸断。   顾苏下意识往那边踏了一小步,警觉的鬼差立刻向他看来,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鬼差拉着新拘的魂魄消失在原地。顾苏愣了片刻,收回了踏出去的脚,他将视线重新投向橱窗,原正启还在那里,大张的嘴似乎失去了闭合的能力,像一个在脸上的巨大黑洞。   顾苏闭了一下眼,重新睁开,站在那里的鬼也不见了。   有些事情真的变了,那些偶尔会见到打个招呼的鬼差开始很少碰见了,就算见到也是像今天一样,发觉他的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只不过是想……他想……顾苏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去看苏羽一眼吗?那只是随时可以达成的小事,上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崔立飞带着女朋友,苏羽的笑容很幸福,他实在没必要去惹人厌烦,去打扰她的生活也不是他的初衷。   那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确实不该留在这里了,他应该离开。   只是林一淳的生日宴会在三天后,之前的邀请他食言了,这一次可能是他与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最后一次交集,他一定要去。   刚才的那对母女提醒了他,医院里的小男孩,他的母亲似乎和什么人接触过。任谁也不会甘心自己的孩子就此死去,有些人会因为无法改变而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有些人却做不到,如果有别的机会,很难说她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毕竟在她之前已经有两个先例了。   如果……顾苏脑中冒出一个想法,很快否决了,弇山录是被师父亲手拿回去的,也是师兄亲眼看见被阎王拿走的,不可能还留在这个地方。   医院走廊里总是有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肖珂兰做完手术之后恢复不错,被刘国宏接回家休养去了。林霈旸只是普通的骨折,在医院住了一两个星期也是随时可以出院的,他还要上学,应该不会在医院里待太久。周博言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现在又要只剩他一个人了。   顾苏有些心不在焉,肩膀与一个急匆匆的人重重撞在一起,对方立刻发出一声痛呼。   “对不起。”顾苏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样子,立刻道歉。   “你长没长……顾苏?”原君迪看清撞上的是谁,立刻狠狠说道:“别说了,肯定是故意的了。”   原君迪很久没有出现过了,顾苏还以为他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现在看来,原君迪似乎有些不太顺利。他胡茬有两天没有刮了,额头上还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结着血痂。   顾苏没有理会他的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受伤了?”   原君迪条件反射一般抬手摸了摸额头,冷哼一声,语气颇有些抱怨:“是我爷爷住院了。头上这个,被我伯公打的。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就把我爷爷叫过去,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就砸过来,我替爷爷挡了一下。小伤,倒是砸我那个玉蝉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伯公发完脾气第二天就死了,明知道自己年纪那么大了还发那么大火。”   玉蝉?顾苏神情冷了下来,原正奇就是那个在背后捣鬼的人吗?面前的原君迪虽然不是那么可恨,顾苏却不想再同他讲话了,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莫名其妙的,原君迪翻了个白眼,继续匆匆跑向护士站。   忽略路上的小插曲,顾苏站在了三零五病房前,透过窗子往里看。   肖珂兰所在的床位已经换了一个陌生人,但……林霈旸怎么会还在这里?不只是他,林一淳也在,还有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口,顾苏挪动一下位置想看清那是谁,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观察。   “顾先生,你怎么过来了?是办了住院手续吗,检查出结果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顾苏转脸便看见了魏医生。   上次的事情他还记着,看来是个心细的人,原本想就这样过去,但对方主动提起,倒一时没有应对之词。顾苏对他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只是一点小毛病而已,不用住院。我只是过来看一看……肖阿姨。”   魏医生疑惑道:“肖女士出院了啊,没有通知你吗?”   “哦,是吗,瞧我这记性。”顾苏笑了笑,“魏医生,那孩子不是骨折吗,怎么还没出院?”   魏医生往里望了一眼:“林霈旸啊,他早该出院了,舍不得小病友,硬是抱着床脚不肯走。”魏医生想起他那天耍赖就想笑,继续说道“还好留下了,大概四天前,他突然倒在床上浑身抽搐,出现了癫痫症状,持续大概五分钟。检查又一切正常,两天前又出现了一次,他家里人就让多住院观察几天。”   “这样啊。”顾苏点点头,看向了病房内,“你是不是最近交了新朋友?”   魏医生满脸惊讶,笑道:“这么明显吗?”   “嗯。”顾苏肯定道,印堂发黑眼下乌青还不够明显吗。   “我前天值夜班的时候碰巧遇到的,是医院里的护士。”魏医生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后脑,“她性格挺好的,没事就一起聊聊天呗。我没想那什么,就是觉得她挺好的,笑的时候一边一个酒窝,酒窝可好看了,皮肤特别白,酒窝在脸上就特好看。”   顾苏保持着微笑,等他停下琐碎的念叨:“这些,我都没问。”   “啊?哈,哈哈!”魏医生捏着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慌张地在周围看了几眼,两耳通红,“那我先走了,还得去看看别的病房的病人呢!”   “魏医生。”顾苏叫住了他,“她不是人,是鬼。”   魏医生脚步顿了顿,近似长叹一般出了一口气:“是嘛。”他背对着顾苏,语调如常,“我知道的。”   顾苏诚恳地说:“既然知道,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魏医生半侧过身,无奈地摊手:“那我还能做什么呢?”他犹豫片刻,“你是做……”   “道士。”顾苏补充道,“那是本职工作,现在做的是兼职。”   “挺,挺有意思的。”魏医生挥挥手,转身走进下一个病房。   顾苏将目光移回面前的病房,恰好与林一淳对视上,停顿片刻,抬起手摆了一下。   林一淳带着他走到走廊尽头,弯起嘴角笑了笑,笑容维持不到两秒,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滚落:“小苏……”   只说了两个字,便喉头哽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的尽是哽咽声。   顾苏伸出双手把她环住,轻轻在她背后拍了拍:“没事的,没事的。”   林一淳冷静了三分钟,从包里拿出纸巾擤干净鼻涕,缓缓说道:“我很害怕。旸旸身体出现了一些情况,但检查不出问题在哪,我真的很担心。”   “也许真的没有问题呢。”顾苏柔声说道。   “第一次出现那种情况的时候,我哥哥嫂子都很着急,我还安慰他们不会有事的。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真的慌了,放在以前,我一定会相信医生的检查,但现在……我不止一次看到邻床的那个小孩做各种治疗,太痛苦了。比痛苦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痛苦不能换来健康,只能将痛苦的时间延长,最终还是会走向死亡。”   “我很怕旸旸这样不明不白地遭受痛苦,也害怕真的查出什么病来,更怕查出来无药可医。”林一淳笑了笑,“旸旸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本来早就该出院的,但他抱着床脚不肯走,非要赖在医院里。你知道吗,他是想和周博言一起过生日。”   无疑周博言是个懂事的孩子,相较于同龄人,他的懂事足以叫人心疼。   没有哪个享受着爱的孩子会将生日看做可以绝口不提的,无关紧要的日子。但周博言从没有在赵怡馨面前提过此事,手中存款消耗殆尽的赵怡馨也只能痛苦地接受儿子的体贴。   林一淳在侄子的催促下,提前定了一个超大的蛋糕,并谨慎地剔除了周博言不能摄入的成分。蛋糕上写着两个孩子的名字,林一淳将蛋糕在病房内打开的那一刻,赵怡馨捂着唇悄悄退到了门外,等进来的时候,她已擦干净眼泪,满面笑容,和大家一起唱起了生日歌。   周博言许完愿,大声地说了出来:“我希望妈妈永远开心幸福!”   林霈旸许愿的途中不时睁开一小条缝偷看,许完愿也捂着嘴偷笑,坚定地不肯说出来。等到吃完蛋糕要休息了,林一淳拿着垃圾准备扔出去,衣摆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林霈旸抿唇笑着,眼中带着恶作剧成功一样的兴奋:“姑姑,我许的愿望只告诉你一个人。”   林一淳配合地弯下腰,脸上恰当地露出倾听秘密的紧张:“诶,你说。”   林霈旸贴着她的耳朵:“我希望,我姑姑可以帮周博言出全部的手术费和治疗费。”他认真地解释,“我偷偷听见爸爸说了,我姑姑有矿!”   “……”林一淳的笑容消失,咬牙忍着打死这个小孩的冲动,以头也不回的气势冲了出去,然后走回来,认命地叫他睡午觉。   林一淳说完,两人沉默地站在那里,病房内的男人找了出来,顾苏这才发现,他是陆继丰。   陆继丰笑着打了个招呼,对林一淳说道:“一淳,聊完了吗,我们进去吧?”   顾苏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陆继丰似乎是成了一淳父亲的法律顾问,但父亲的法律顾问怎么会和她一起来医院呢?是想多了吧,他和一淳也只是朋友而已,不也一起探病吗。   回到病房的时候赵怡馨也在,她有些不自然地躲避着林一淳,不敢直视她一般。顾苏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片刻后,不顾两个坐在各自病床上的小病友玩猜拳玩得正开心,赵怡馨将床帘拉了起来,与整间病房隔离开。   那个女人又找来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周录康的无能愚蠢,消耗殆尽的积蓄现在只能勉强应付着住院费,下一次化疗的费用都拿不出来了,更何况是手术费。   赵怡馨已经哭了太多次了,哭得仅仅是流淌下眼泪都感到疲惫:“不用那孩子行吗?他真的是个好孩子,就像之前那样不好吗?”   “之前那样?”女人的声音有些冷漠,“你以为一昧的拖延时间,病也会好吗?用那些微不足道的碎块去填补一个黑洞,你也太天真了吧。就算我愿意完成这样琐碎的事情,你呢?你还拿得出治疗费吗?”   赵怡馨摇着头:“可是,那可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啊!我怎么能,怎么忍心拿他的命换我儿子的命?我的命不行吗?我愿意为博言付出我的生命!”   女人没有说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你的感受我完全明白。如果有得选……”她仓促地停顿了一下,很快继续说道,“谁会忍心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别人也是有家人爱着的,这些我都明白。但你的孩子情况太不一样了,你能指望你的丈夫在你死后好好照顾你儿子吗?”   赵怡馨愣住了,睁大了无神的双眼。是啊,周录康的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个儿子,她如果死了……   “你的儿子才刚过了十一岁生日,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没有别的接纳他的亲人,就算是获得新生,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的命,你的命不是为你儿子勉强留着的吗?如果没有博言,你应该早就自杀了,不是吗?”   那个可怕的女人,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地扎在赵怡馨的痛处,痛彻心扉。她死了,她的小儿子该怎么活下去?倒不如母子一同死了,都好过留他在这世上受苦。   可她不甘心啊,博言才刚满十岁,这世间的快乐、幸福、美好,都没有好好享受过,她怎么甘心让他这样带着遗憾和痛苦离开这个世界?   女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动摇,继续说道:“林霈旸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珠宝集团总裁,母亲是富家小姐,两人都才三十出头,没了这个孩子他们还能再要一个。我相信,在这十年里,林霈旸获得的东西,甚至比你拥有过的还要多。”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只有今晚,我会准备好一切,你如果同意,晚上就在窗台上摆一盆花,如果不同意,那我也不会再来了。”   床帘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只有周博言茫然地看过来,不懂母亲为什么突然把床帘围起来,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问道:“妈妈,是要休息吗?”   赵怡馨点点头,在他头顶摸了摸:“乖,妈妈有些累了,我们休息吧,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五十一章   随着气温的降低,天也黑得越来越快,七点左右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病房里要注意通风,所以窗子没有关严实,开了一条缝。窗台上正放着一盆秋海棠,照顾林霈旸的李阿姨走过去,想要将那盆花拿下来,赵怡馨叫了一声:“大姐,就放在那里吧,没事的。”   李阿姨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开了。赵怡馨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目光落在林霈旸身上,他正在写作业,虽然没有去学校,但学习不能落下,抄生字背古诗这种程度的自学还是可以做到的,有时候他还会和周博言一起学。   林霈旸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赵怡馨触了电一般收回视线。   这个孩子一定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长大的,无论是钱财还是精神,都是富足的。这样的家庭培养的孩子才会这样大方,善良。博言也应该这样享受着爱长大,是那个狠心无情的父亲造成了现在的局面……也是她这个愚蠢而又无用的母亲导致了这一切。   孩子刚出生赵怡馨就发现了周录康的真面目,但她仿佛是被什么蒙住了眼睛,执意不肯离婚,甚至还妄想过将他挽回,她不断地谴责周录康这么多年的漠视,内心却在绝望自己同样地忽视了孩子。   当初因为怀孕她想要和周录康结婚,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说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而和你结婚的,我并不在乎孩子。”她还愚蠢地以为那是爱的宣言,她和那些奉子成婚的女人不一样,最终她却发现,周录康确实不在乎孩子,但也不在乎她,更不在乎这段婚姻。   她还可以补救吗?她的孩子会给她补救的机会吗?赵怡馨呆呆坐在周博言的病床边,眼泪似乎流干了,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不知坐了多久,赵怡馨回过神来,抹了一把有些僵的脸,床帘外一片寂静,周博言已经睡着了,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拿起开水壶,入手的感觉轻飘飘的,里面已经没水了,赵怡馨拿着开水壶站起来,走出了病房。   躺在床上的周博言忽然睁开了双眼,他紧紧闭着双唇,鼻腔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在睁眼的瞬间,噩梦似乎全部忘了,但受到的惊吓没有半分削弱。他紧张地转动眼珠寻找赵怡馨的身影,但妈妈没有在,所有的人都被床帘隔离开,他一个人被遗忘在这个死寂的角落。   恐惧的泪水蓄满了眼眶,滚落后又迅速积满,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咙里,仿若实质,让人无法呼吸。模糊的视野中只能看见床帘,周博言盯着林霈旸的方向,渴望他像之前一样,趁着妈妈不在,带着狡黠的笑容偷偷掀开床帘扮鬼脸逗他笑。   一个黑影渐渐显了出来,有人正站在床帘之外,他的投影模糊地糊在浅蓝色床帘上,像是粘上一块擦不掉的污渍。那个人轻微地晃动着,周博言惊惧地瞪着双眼,浑身僵硬到无法转开脸,甚至眼球也无法转动,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缓慢晃动的黑影。   那个不断给他预告死亡的人又出现了,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在死亡发生的前一夜来告诉他。为什么?是为了让他害怕吗?他真的很害怕,害怕从那个人口中听见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他!   周博言的耳朵里只剩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但他的肺似乎麻痹了,感觉不到新鲜空气的摄入,不断地呼吸着,缺氧的感觉却越来越浓厚。氧气面罩就在一旁的桌子上,近在咫尺,但是他拿不到。   人影停止了晃动,他伸出手,床帘上投映出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周博言辨认不出他到底指的是哪里,但他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穿破急促焦躁的呼吸声传到耳朵里:“他会死,他会死……”   谁,是谁会死?周博言努力闭紧眼睑,将模糊视线的泪水挤出来,他再三辨认,那个人指的是旁边的林霈旸。   不可以,那是他的朋友,周博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声音冲破喉咙爆发出来:“你走开!”   那一声喊叫出声后,模糊的黑影渐渐变淡,不见了。那声音大得把周博言自己都吓了一跳,周围却没有声音,好像没有把任何人吵醒。周博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的身体似乎是能动了,他转动着有些酸痛的脖子,将头转回来。   一张漆黑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瞳仁,周博言惊吓到瞬间窒息,眼睛瞪大到极致,他的手脚冰冷得仿佛是一尊石像。   穿着病号服的黑影站在了周博言的床头边,九十度弯着腰,距离近到几乎视野中全是那张脸。   他用着低沉嘶哑的嗓音说道:“就在今晚。”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脸就不见了,但声音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周博言终于克制不住,大声地哭出声来。   赵怡馨打好开水走进了病房,她弯腰将热水壶放到地上,余光瞥见有人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来,走到了窗边。盆栽的花盆和金属窗框摩擦的声音传了过来,赵怡馨视线往窗边移了一点,一个护士背对着她,正在将盆栽拿下来。   赵怡馨有些着急:“护士小姐,请不要碰这盆花……”   护士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白皙清丽的脸,她笑了笑:“养花草确实对病人身心有好处,但是不要放在窗台这么危险的地方哦。下面人来人往的,不小心碰掉了就不好了,我就放在这里吧。”她说着,将秋海棠放在了窗户正下方的地板上。   赵怡馨盯着那盆花,即使很在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床帘内突然传来周博言的哭声,赵怡馨心里一紧,连忙掀开床帘查看情况,就见儿子哭着扑到自己怀里,哭到说不出话来。   哭声将李阿姨惊醒,她看见是那对母子发出的声音,心里觉得可怜便没有出声制止,只是侧身查看林霈旸的情况。林霈旸动了动,却不像是醒了的样子,李阿姨摸了摸他的手臂,掌心下的皮肤有些凉,睡得很安稳。李阿姨重新躺下,林霈旸忽然浑身抖动起来,手脚抽搐,和癫痫病人发作十分类似。   李阿姨吓得完全清醒,连忙叫旁边的护士:“护士,护士!他又发作了!”   护士十分沉得住气,立刻走上前拿一块小方巾塞到林霈旸口中,防止他咬到自己舌头:“一楼的护士站里有值班医生,我带他去找医生。”   已经停止哭泣的周博言听见这句话突然激动起来,在赵怡馨怀里挣扎着要去拉林霈旸:“不要!不要带他走!”   赵怡馨连忙拦住他:“怎么了?霈阳现在需要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不行,不行的!”周博言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急得哇哇大哭。   护士已经抱起了林霈旸,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一个打着石膏的十岁孩子整个抱起,赵怡馨心里有些慌,连忙抱着周博言站起来:“我,我也跟你去,小孩子舍不得朋友,我也跟着去看看。”   她的话一出口,护士直直地看了过来,忽然一笑:“可以啊。”   赵怡馨有些不敢和她对视,视线慌乱地下移了一些想要避开,却看见了她胸口上挂着的胸牌。上面有着护士的名字和相片,或许是光线有些暗的缘故,那张相片看起来像是有些褪色,下面写着她的名字——霍艾。   霍艾抱着林霈旸就往门外走,她的速度很快,近乎于小跑,赵怡馨有些勉强地跟在她身后,李阿姨也紧随其后。   她们走到了电梯口,按下了按键,但电梯一直停在负一楼,霍艾当机立断:“等不了了,走楼梯。”   霍艾转身向着楼梯跑去,赵怡馨咬牙跟上了,可她抱着周博言的手臂越来越沉,就算孩子现在重病,体重骤减,那也是好几十斤啊。连她都觉得累了,林霈旸是个健康的孩子,腿上的石膏也有近十斤,霍艾却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断交换着双脚迈下楼梯,脚步依然轻盈。   这不对,赵怡馨勉强迈动着沉重的双腿,她们不知道已经下了多少阶楼梯,怎么会还没到一楼?她们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听见别的声音,身后的李阿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霍艾下楼的脚步一刻都没有缓下来,赵怡馨犹豫着停下脚步,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上去。   她时刻都紧绷着神经,浑身负担着重压,一直在超负荷运作着,这一停,双腿立刻酸软到站不起来,她坐在了台阶上,放弃跟随。周博言眼睁睁看着霍艾带着林霈旸逐渐走远,惊慌地从赵怡馨的手里中挣脱:“不可以,不可以带他走,不可以!”   赵怡馨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竟然一把没有拉住,周博言扶着把手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赵怡馨,头也不回地追向前去。   眼泪蓦的涌了出来,赵怡馨的双腿实在使不上力,她抓紧了扶手想要拉自己站起来,用力到手指头都失了血色,也只是勉强站了起来,连腿都伸不直。赵怡馨前倾着身体,努力迈开了一条腿,踩到了下一节台阶上,她缓缓出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手。   下一刻,她的双腿软得像两条没有支撑的软体,带着沉重的身体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重重砸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瓷砖上。   她嗅到了血腥味,但她的眼中、脑海里,只有周博言挣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中的场景。   绝望淹没了她,她像是一个在清澈得可怕的水中溺水的人,睁开双眼就能透过清澈的水看见底,以为自己可以踩到实地获救,但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垂死挣扎无数次,终究还是触不到。   最终力气用尽了,才发现其实自己离水底那么遥远。   周博言跑得很快,这是他生病之后第一次这么剧烈的运动,他感觉喉咙里冒着一股血腥味,但他没有停,很快就追赶到了霍艾。周博言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跟上来之后,霍艾的脚步放缓了,她缓缓迈下最后一节阶梯,转身向着走廊走去。   周博言满头汗,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他固执地跟着,即使内心充斥着恐惧,即使他浑身都开始痛起来。   霍艾走到了走廊尽头,空出一只手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走了进去,洁白的门重新闭合。   那在周博言眼中像是两片苍白的嘴唇,是死人的嘴唇,它把林霈旸吞了进去。周博言恐惧得发抖,仍然坚持着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门内没有他想象的任何怪物,灯光昏暗,只有一张医院用的铁架床,林霈旸被放置在那张床上,抱他进来的护士却不见了踪影。   周博言快步扑过去,摇着林霈旸的胳膊:“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林霈旸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小伙伴一脸惊慌,清醒了过来,一面安慰他一面问道:“这里是哪里啊?”   周博言抽噎着:“我不知道。一个护士姐姐把你抱走了,我妈妈带着我一直跟着,但是妈妈走不动了,我一个人追过来的,我不知道这里是哪。”   林霈旸拖着打了石膏的腿从床上爬下来:“没关系的,我们两个一起走吧,原路返回就好了,你妈妈一定还在那里等我们呢。”   听见林霈旸提起赵怡馨,周博言点点头,彼此搀扶着走向门口。   越是走近那扇紧紧闭合的门,越觉得那扇门高大沉重,压抑感扑面而来,足以碾压两只蝼蚁。周博言伸手去抓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指尖接触到一片冰冷,他的手有些发抖,咬牙准备用力拉,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朋友,乖乖的,不要乱跑哦。”   林霈旸想要回头,周博言将门打开,另一只手用力拉着林霈旸的手:“不要理她!”   门打开了,走廊里没有灯,整个走廊都呈现出暗蓝色,两个小病友互相搀扶着快步离开。林霈旸控制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的灯也灭了,一个白裙的护士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银亮的托盘,静静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林霈旸猛然回头,努力拖动着右腿向前迈进,妈妈啊!我好害怕啊!   上了三楼,却没有在楼梯上看见赵怡馨,周博言跑到楼梯拐角处往下看,什么都没看见。林霈旸安慰道:“我们回去看看,你妈妈可能已经回去了。”   周博言犹豫片刻,紧盯着楼下,忽然一只带着斑块的苍白的手搭在了二楼的楼梯扶手上,周博言惊叫一声,拉着林霈旸向着三零五室跑去。   他们冲进房门,另外两张床上的人睡得很熟,被子完全裹住了,属于他们两个的病床空荡荡,赵怡馨和李阿姨都不在。他们躲在了周博言的病床上,将床帘围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见外面才安心。林霈旸一只手捂着胸口,喘着气,另一只手和他的小病友手拉着,他们现在只能彼此依靠。   等林霈旸冷静下来,他听见周博言正小声啜泣着,他知道周博言是在担心他妈妈,但是外面太可怕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忽然,一阵微弱的暖黄的光从左侧方照射过来,两个孩子警惕起来,彼此依偎得更近,有人拿着一个发亮的东西靠近了,那簇光摇晃不定,像是烛火。他们只能猜测,隔着床帘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人将蜡烛放置在了帘外,从怀里又拿出了一根,点燃了,放到半米外的地方,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在床边围了一圈。   林霈旸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个人绝不是周博言妈妈或李阿姨,他想要做什么?   顾苏第一次半夜被手机铃声惊醒,第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发出声音的东西是怎么了,实在是太少人给他打电话了——几乎没有。   他拿起来看了屏幕好几秒,才想起来接通过电话,他还没开始讲话,电话那头女人的哭声已经传了过来,她似乎已经在克制自己了,但说话仍是断断续续的:“顾先生……请你帮帮我,我的儿子……和霈阳不见了……”   顾苏立刻起床穿衣服:“赵女士?”   “顾先生,请、请你快来吧……”   对方说完这一句,电话立刻被切断,顾苏放下手机,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从窗口跃了下去,迅速赶往医院。   十分钟赶到医院已经很快了,但顾苏还是心里有些慌,他走到住院部二楼时脚步顿了顿,很快继续往上走去。昏暗的走廊只有三零五室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顾苏冲过去的时候,一个浑身裹得密不透风的人正蹲在地上画着法阵,法阵接近完成的一瞬,所有的蜡烛爆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住手!”顾苏喝到,冲上前去将那个人推开,转身将面前的几根蜡烛扫落在地,暴涨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那人看清顾苏的模样停顿了片刻,很快又举手想要还击,阵法只差最后一点了,怎么能被他阻碍!   “博言!博言!”赵怡馨焦急的呼唤传了过来,她冲进房间,将所有的蜡烛都打灭,掀开床帘将哭喊着妈妈的周博言抱在怀里,母子俩哭作一团。赵怡馨的脸上还带着血,头上磕了一个伤口,看起来之前摔得不轻。   那人放下手,独自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开口说话顾苏才分辨出她是个女人,她对赵怡馨说道:“你又后悔了吗?”   赵怡馨哭着摇头:“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女人厌烦地说道:“你看你,就是这样软弱又反复,现在的处境完全就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就是一个悲剧,连带着害了你的儿子,让他小小年纪受尽折磨,还要早夭……”   赵怡馨突然狠厉起来,她大喝道:“是的!我是害了我的儿子,所以我才后悔!我不该再害别人了,根本就不该把林霈旸牵扯进来!”   周博言不敢置信地听着她们的对话,被话里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脸看向林霈旸,看见了他迷茫错愕的脸庞。   “晚了,最后一步了,我一定要完成,这是我验证的最后一步……”女人抽出一把刀,往前走了几步,赵怡馨抱紧了周博言,求救一般看向顾苏,顾苏却像是丢了魂,木然站在那里,毫无动作。   一只冰冷泛青的手握在了女人的手腕上,身着白裙的护士站在女人身后,轻轻说道:“请不要在医院使用管制刀具,很危险的。”   女人眉心一皱,反手将一张符打在了她的身上:“多管闲事。”   赵怡馨忽然冲着顾苏大喊一声,抱着周博言就往外跑,顾苏被她的叫声惊醒,随即抱起林霈旸也朝外跑去。   赵怡馨鼓起勇气抱着孩子出了门,却根本不知道往哪儿逃,顾苏反而心里有了清晰的逃离路线,说了一声跟他走,便跑向楼梯。   怀里的孩子不再像之前一样沉重,赵怡馨的脚步一直很稳,紧紧跟随在顾苏身后。她抱着周博言哭着哭着又笑了:“博言,妈妈这次不会放下你了。”   下到一楼,顾苏直直向走廊尽头的白色大门跑去,周博言看到他们又回到了那扇门前,紧张地抓紧了赵怡馨的衣服。但顾苏冲开那扇门时,里面有光透了出来,周博言搂着赵怡馨的脖子,跟着跑到了门后。   熟悉的走廊,灯光依然昏暗,却没有那种鬼气阴森的氛围。周博言回头看去,他们刚穿过的那扇门,那只是一间普通的杂物间。   病房内李阿姨焦急等待着,看见顾苏抱着林霈旸回来,惊叫一声,连忙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口中不断念着菩萨保佑。   周博言坐在床上,片刻之后,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倒在床上,片刻间汗水湿透了病号服。赵怡馨慌乱地按下紧急求救铃,医生护士来得很快,将他抬到便携救护床上,推出了病房。   下楼时不是很顺利,专门用来运输救护床的电梯似乎被用了,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电梯上来。   周博言被紧急送入了手术室,赵怡馨木然坐在手术室外,顾苏靠墙站着,李阿姨拒绝不了林霈旸的请求,带着他过来了。林霈旸阻止李阿姨跟过来,一个人挪到顾苏身边,小声说道:“叔叔,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顾苏木然看过来,林霈旸紧张地说:“我还想让姑姑帮博言付手术费呢。”   顾苏点点头,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周博言探出一个头,赵怡馨敏锐地看过去,面对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笑着张开双臂,等待儿子扑到她的怀里来。周博言的欢喜是发自内心的,她的喜悦也是彻底解脱的喜悦。   林霈旸紧盯着闭合的手术室的门,仰头问李阿姨:“阿姨,手术什么时候结束啊?”   李阿姨过度紧张后松懈下来,她已经通知了林霈旸的爸爸妈妈,一切等他们来了再说,放下心后困意又卷土重来,她想了想:“还有几个小时吧,你爸妈很快就来了,我们先回去吧,很快天就亮了。”   林霈旸又问道:“那博言妈妈去哪儿了?我们从门里一出来,我就没看见她了。”   李阿姨摇摇头:“我哪儿知道,走吧,和叔叔说再见。”   林霈旸立刻扬起笑脸,对顾苏挥挥手:“叔叔再见。”   顾苏点点头:“再见。”   他也要回去了,顾苏脑子里就剩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那个女人的声音,他认得。   她是苏羽。 第五十二章   辜欣茗下楼的时候琼姨正在做早餐,付家的那对父子还未下楼,最近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早上辜欣茗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辜欣茗给自己倒了一杯早上琼姨泡好的红枣枸杞茶,刚窝进柔软的沙发里,就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她有些惊讶,看见开门走进来的是顾苏更是疑惑。   顾苏带着一身寒气,关上门后握了握冰冷的双手,期望冻得发白的手指能暖一点,事实上那确实是个徒劳的动作。他抬眼看见辜欣茗,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   辜欣茗对他招招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热的红枣枸杞茶:“快过来喝点热茶,怎么这么早就出去了?”   顾苏依言坐在她身边,浅浅一笑:“我去买车票,定了大后天的,等一淳生日一过,我就回去了。”   辜欣茗哦了一声,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和宗明说了没有?”   “一会儿就说。”顾苏笑着说道,他将热水端在手上,一双手全无血色,只有和杯子接触的地方缓慢变得红润,“我先上去了,放好车票一会儿就下来。”   辜欣茗点点头:“嗯,你去吧。”   路过餐桌时,琼姨正端着煮好的热牛奶放到桌上,顾苏对琼姨道了一声早上好,琼姨回以一笑,回到了厨房。   昨晚顾苏一夜未归,琼姨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这只是她无意之中发现的。起因却不是顾苏,而是因为付宗明。   琼姨一向睡眠很浅,或许是操心的事情多,一晚上总归要醒那么两三次,年纪越大,越是难得好梦。昨晚又一次半夜醒来,桌上的钟显示此时凌晨三点,离闹钟响起还有三个小时,琼姨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却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这座房子出现过各种奇怪的事情,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平静了十多年之后再次听见奇怪的声音,怎么能不令人在意?琼姨即使强迫自己闭着眼睑也无法再次入睡。   那个声音时断时续,总是持续了几分钟停下来,片刻后又再次响起。琼姨咽下唾液,心里有些紧张,却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走出房门后那个声音更清晰了,它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脚下的布拖鞋鞋底柔软,在地上只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与之对比的是金属摩擦硬物的声音——有人在磨刀?   琼姨走到厨房门口,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料理台前,他握着一柄剑,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细致地打磨剑刃,偶尔停顿下来,举至胸前查看,无比认真。   琼姨在他身后错愕不已,付宗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看来,他没有任何被发现的正常反应,反而拿着剑轻声问她:“你说,用它抹脖子疼不疼?”   不等琼姨有所反应,他自顾自回过头去,近似喃喃自语:“肯定是疼的。锋利一点,是不是就没那么疼了?”   琼姨退后一步,惊慌失措地往楼上跑,小苏,她所能想到能做些什么的人只有顾苏。顾苏的房间从来不锁,也不会有人不打招呼擅自进入,琼姨慌乱到门也来不及敲,径直打开了房门,但顾苏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不在。”   付宗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琼姨的身后,目光直直盯着琼姨的双眼,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但付宗明只是探出手臂将门合上:“我们假装他还在,好不好?”   琼姨看着那双眼睛,轻轻点头:“好。”   付宗明嘴角扯出一个弧度,黑长的睫毛在瞳仁上映出一片阴影,透不进一点光。   这么久以来,琼姨都认为顾苏的到来会使付宗明的情况越来越好,再怎么样也比他一个人面对好,但昨晚的事情让她不再确定。付宗明白天越来越正常,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工作休息,所有的怪异都离他远去,而顾苏不在的夜晚,不受控制的却变成了他本身。   他们这样相处真的是好事吗?如果,如果有一天顾苏真的离开了呢?   “琼姨!”   被一声喊惊得刀都要切到手指头,琼姨有些无奈恼怒,瞥了站在厨房门口的付宗明一眼,没好气地道:“干什么,我的祖宗?”   付宗明认真地问:“有豆浆吗?小苏喜欢喝豆浆。”   “不用了,谢谢琼姨,牛奶很好喝。”顾苏捧着牛奶走过来,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发丝上带着水汽,鼻尖和手指关节都呈现出红润的色泽,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他犹豫片刻,将杯子放下:“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付宗明听见这句话立刻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般的抗拒,他警惕地看着顾苏,堤防从那两瓣唇瓣里蹦出那些他不愿意听到的话。   但往往,一心抗拒的事情总是会成为现实。   顾苏找了个避开家里人视线的地方,倒不是说的话见不得人,他是觉得,付宗明肯定不会高兴,说不定还会发个火什么的,给叔叔阿姨看见了也尴尬。他强迫自己和付宗明对视:“我今天已经买好回去的车票了,这次不用送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太多的事情,完全没有办法对他人宣之于口,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他。   对所有人的好言相劝都置之不理的报应终于来了,他开始想起来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是些小时候去榕镇之前的事,有时候还会出现师父,还有原爷爷。   师父坐在红木椅子上,和原正启并排坐着,高挑着眉:“是它没这个福分。”   话里的“它”指的是谁,是男是女,顾苏统统不知道,但师父面上、语气中透出的嘲讽几乎要浓烈到令人伤心的地步。   这个场景与苏羽绝望憎恶的目光交替出现,他站在所有人的视线正前方,却抗拒将那个人代入自己。   这让人不安,甚至是恐惧。他忽然之间失去了面对真相的勇气,也不愿承认那是因为离真相越来越近。   付宗明凝视着他,忽然抬起手挥过来,一掌拍在了离顾苏左耳一厘米的地方,力度带起的风引着他的发丝微动。   他的双眼黑沉沉的,脸上没有表情,顾苏很少这样近距离看他这样面无表情到严肃,太近的距离甚至无法判断是否好看,只是片刻后,顾苏平稳的心跳忽然变速。   顾苏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对不起。”   付宗明僵持几秒,屈服在他的示弱之下,回抱住他的腰:“没什么对不起,你本来就没有给过我承诺,我也不能强求你抛下师父师兄。再说,我又不是没长腿,哪里都去不了,我可以去找你。”   “好。”顾苏想起师父和师兄心里的阴霾挥去了不少,嘴角带了些许弧度,“你可以等明年开春了去,师兄已经回来了,春祭一定会有祭天仪式,阿姨不是说想看吗?你也要带上阿姨。”   “明年开春?那么久?”付宗明不甘地皱起两条浓黑的眉毛,“我的意思是下周、下个月,明年还有那么久,你都不会想我的吗?”   顾苏:“……”   他小幅度拍了拍付宗明的肩膀,“我会一直想你的。去吃早餐吧,都快凉了。”   付俨和付宗明的一顿早餐吃的很仓促,公司内还有太多事等待处理了。   之前在地下车库发现的那些尸体,经过多方调查,确定了凶犯正是公司高层田吉骁。与此同时公司里财务出现了很大一个漏洞,田吉骁在公账上挪走了十几亿,实施抓捕却发现田吉骁已经潜逃,但似乎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目前警方还在抓捕中。   在确定凶犯的过程中,有人提供了关键证据,一段暗中拍摄的录像,画面内容是田吉骁在地下车库翻修的现场埋尸过程。时间是去年八月,与挖掘出的其中一名死者死亡时期吻合。   证据提供者是匿名,但并不是无偿提供。这段证据是经过付宗明的手交到警方手中的,不久前有人在付宗明的邮箱中发了一小段片段,付宗明只看到片段便立刻警觉起来,在和付俨商讨过后,与那个人达成了协议,他为获得完整视频付出了一千万。   付宗明也尝试过寻找提供者,但对方很聪明,也很狡猾,稍微查一下只查到一些假信息,付宗明就决定收手了。无论如何,对方按照约定将完整视频交给了他,并且这份证据的价值在他这里远超一千万。   这些顾苏只知道一个大概,他没兴趣去关注详细过程,付宗明也只是随口一提,付家的传统就是尽量少在家里谈工作的事情。本来就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不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给工作。   林一淳哭着打电话过来央求顾苏给她两张护身符,明天去生日宴的时候带给她,或者今天晚上来拿也行。顾苏有些莫名,问了一句怎么了,想起她侄子还在住院,立刻联想到林霈旸身上去了,连忙问是不是林霈旸出了什么事?   这一问林一淳哭得更止不住了,顾苏有些着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一淳别哭了啊,你哥已经在打了,已经在打了!”   事情还要从顾苏离开医院之后说起,林霈旸的父母很快就赶了过来,李阿姨一直就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问了也白问,而林霈旸一直说话驴头不对马嘴,他们觉得孩子是吓坏了,也不问了,就想要把他接回去,但林霈旸坚持要等他的小病友手术结束。   这一等就等到了早上五点,李阿姨找了个护士帮他们去问结果,得到的答案是手术失败了。李阿姨再怎么想委婉,这个结果也没法委婉到哪里去,林霈旸却没有哭,只是一个人静静待了一会儿,然后对三个不知道怎么劝慰他的大人说道:“博言再也不会痛了,这是好事呀。”   林一淳被嫂子一个电话叫醒,外面天都还没亮,迷迷糊糊赶到医院刚上到三楼,就看见隔壁病床的那对母子手牵手往楼下走,笑着打了声招呼:“你们要出去了?”   赵怡馨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周博言笑眯眯地对她摆摆手:“我已经和霈旸告别过了。”   小孩子说话就是有意思,就出去一趟还要说“告别”,林一淳笑了笑,目送她们走进电梯。林一淳走入了病房,有护士正在收拾周博言的病床,林一淳恍然大悟:“博言是要转院了是吗?”   林一淳的嫂子有些难以启齿地看了一眼林霈旸,见他很平静,小声说道:“博言他早上……手术失败了。”   林一淳一直对周博言的病情有所了解,手术失败的意思不言而喻,她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刚才还看见他和他妈妈……”   嫂子的眼神更为复杂,靠近了,用着近乎气音的音量说道:“昨晚,博言妈妈劳累过度,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人没了。”   林一淳整个人都傻了,她愣在那里,直到上了车,她和林霈旸坐在汽车后座上,都还有些恍神。哥哥嫂子去办离院手续,李阿姨在拿东西还没过来,林一淳就先领着侄子坐在车上等。   林霈旸一直盯着窗外,忽然转头对林一淳说道:“姑姑,你头发好长啊。”   林一淳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有些愣愣地:“啊?”   林霈旸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也有一缕这么长的头发。”   一缕长头发,林一淳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周博言一气之下剪掉的那撮“老毛”。她半张的嘴唇抖了抖,浑身发凉,片刻后失控地哭了起来。   林霈旸要不是腿上石膏还没拆,吓得快要从车座上蹦起来了:“姑姑,姑姑!我逗你呢,你别哭,别哭啊!哇哇哇!我爸妈要打死我了!”   他抓耳挠腮停不下来,试着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也尝试去抱抱她,全部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爹妈逐渐走近。   林家兄嫂看见小妹在车里哭,目光立刻凝重地射向自家熊孩子。林霈旸一抖,但他不能否认,否认等于撒谎等于罪加一等,他欲哭无泪:“我,我不是故意的。”   打孩子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俩咬着牙忍到到家,即刻开始男女混合双打。   林一淳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哭,弱小可怜又无助。哭着哭着想了起来,她掏出手机给顾苏打电话:“喂?小苏,给我几张护身符吧,能驱鬼的那种,求你了。” 第五十三章   顾苏一直天真的以为林一淳的生日宴会应该就只是找一家大一点的酒店,然后吃一顿宴席就可以结束了,或许是会比一般的宴会隆重一点,但也没想到有那么隆重。   付俨和付宗明专门抽了一天在家里,换好了辜欣茗为他们精心挑选的礼服才走下楼。   顾苏穿着常服坐在沙发上,看见付宗明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西装,做工精良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既不紧绷,又不会有赘余的布料,衬得身材笔挺修长。   付宗明微微低头整理衬衫袖口的蓝宝石袖扣,衬衫是法式袖口,这种袖口是两个里层相对,然后用袖扣固定的,他似乎单手操作有些不熟练,盯着袖子面容严肃眉心微蹙,看起来沉稳内敛。   平时付宗明也穿西装,或许是整个人的状态不一样,现在这样看来格外有魅力。那双认真的眼睛忽然扫视过来,定在顾苏脸上,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步伐稳健,然后将双手直直地伸到顾苏面前:“小苏,帮我弄一下。”   顾苏哑然失笑,一面给他调整袖扣,一面心里觉得付宗明还是唬得住人的,前提是不要开口说话。   琼姨也给顾苏拿来了一套新礼服,顾苏摆手拒绝了几句,辜欣茗给付俨打好领带,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笑了笑:“随你,你怎样舒服怎么来。”   一切准备妥当也还早,刚过九点,辜欣茗看了眼时间就决定立刻出发。今天的车换成了加长,内有双排座,辜欣茗和付俨坐在前排,让两个小辈坐在后排。   付家的司机刘国宏开着车,似乎要远离市区了,顾苏才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宴会的地点在哪?不在市里吗?”   付宗明侧过脸,认真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哪天被人拐骗了一点都不夸张。”   顾苏小声反驳道:“这叫信任。我要你跟我走,不说去哪你就不来了?”   付宗明嘴角一弯,小声回道:“不不,你要我去哪我就去哪。”   琢磨出有些不对劲,顾苏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强调这是信任的表现。”   付宗明点点头:“嗯,我也信任你。”   顾苏:“……”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付宗明好奇地看着他拿在手上的礼品袋。   “那是给一淳的礼物。”顾苏将袋子打开一点,“是我亲手画的护身符,虽然不是值钱的东西,好歹也是心意。你呢,准备了什么礼物?”   付宗明面上高深莫测,看向前方:“那是个秘密。”   既然他不说,那顾苏也点点头不再问,反正也不是给他的。就算是给他的,那更不必问,早晚会知道的。   辜欣茗看了付俨一眼,她儿子她还能不知道?绝对根本就没有准备礼物。她将忍不住上翘的嘴角绷直了,最近皱纹有增加的趋势,表情还是要控制一下。   抵达宴会场地时将近十一点半,林一淳的生日宴举办地点是郊外的一座温泉山庄,山庄是私人产业,虽然也挂牌营业,但并不对外开放,实行的是会员预约制,每日入场人次不超过十位,付俨和辜欣茗之前受邀来过一次,付宗明是没有来过的。   远离市区的同时也代表着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温泉山庄四周充斥着生机勃勃的声音,除了清脆的鸟叫,似乎还能听见低沉的“轰隆”声,那是山庄后面不远的一处瀑布。瀑布宽约十五米,悬在崖壁之上,飞流直下数十米,汇聚成潭,再流向主河道。   许久之前有人在瀑布周围铺设过石板路,但年久失修,山庄的主人似乎也没有意愿让别人靠近瀑布,因此没有修缮,任由石板路残缺在那,远远看去,别有一番意境。   山庄门口站着接待和引路员,林一淳也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人。   她今天穿了一条烟灰色抹胸长裙,因为站在场外,在长裙外披了一件大衣。长裙内衬是浅蓝色,在烟灰色的纱下透出一点颜色,显得优雅柔和又不会寡淡。她的长发编在脑后,耳后插着由珍珠和灰色水晶做成的小发梳,小巧但精致,细长的脖子上戴着配套的水晶吊坠。   顾苏一行抵达的时候林一淳的父母也走了过来,付俨和辜欣茗带着俩孩子打过招呼,就让几个小辈自己去玩了。林一淳全程保持微笑,等长辈们走远才揉了揉脸蛋,笑嘻嘻地跑到顾苏身边:“小苏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付宗明伸出手虚虚地拦了拦:“请自重,别给人看见了。”   林一淳眉毛一竖:“你干嘛!”   “相亲大会就不要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你这样要被人看见了,很容易失去潜在对象的。”付宗明把顾苏往自己这边揽过来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可做个人吧!林一淳咬着牙:“我不知道什么潜在对象,我只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失去我的!”   付宗明静静看着她,伸手揽住了顾苏的肩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顾苏突然想起还有东西没有拿出来:“一淳,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低头从礼品袋里拿出三个红色的薄绒布袋,三个布袋其中两个是明黄的丝线封口,剩下一个是黑色丝线封的口。   “这两个袋子里装的是护身符,一个给你,还有一个之前你说过要为你奶奶求护身符,是给你奶奶的。画符的材料比较特殊,因此功效要强于普通符,驱鬼辟邪护你平安,很灵的。”顾苏把两个护身符递到她手上,林一淳将第三个接到手中,顾苏面色却有些迟疑,“我觉得,这个你可能用不上,但以防万一,你还是收下,妥善保管。”   林一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她看着顾苏,手无意识地捏着袋口,想要打开,却被顾苏制止了:“这个不能轻易打开,是给你在遇到恶鬼无法脱身的情况下救急用的,没有事你绝对不能打开。”   具体这个袋子里是什么,他却不肯说,只再三强调不能随便拆开,打开了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的。   林一淳咽下唾沫,小心翼翼抓紧袋子,试图还给顾苏:“那那那我还是不要了。”   顾苏极为严肃地凝视着她:“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以防万一,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保障,收下吧。”   林一淳微愣,把三个小袋子收了起来:“你明天就走啦?”她很快重新扬起笑脸,“没事的呀,以后还可以再过来玩的嘛。”   虽然控制住了表情,但心情低落下来,林一淳迅速转移话题,看向付宗明,“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付宗明背脊僵直,非常有气势地掏出一个支票本,撕下一张递到林一淳面前:“名我已经签好了,数字你随便填。”   啊!林一淳攥紧了双手,眯起眼睛:付宗明你个狗。   付宗明抖了抖指尖掂着的支票,脸上带着隐晦的嫌弃:“快拿着。”   林一淳气得想打人:“我不要!你留着自己买糖吃吧!小苏我们走……小苏,你在看什么?”   顾苏回过头来,啊了一声,看到付宗明手上的支票,回忆起他走神之前好像是在说礼物的事情:“一淳你就拿着吧,这也是……”他似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将后面半句“他的心意”咽了回去,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宗明。   付宗明理直气壮地将支票装回口袋里,察觉到他走神,问道:“怎么了?”   顾苏说道:“没事,就是看见了崔立飞和他女朋友。”   还有跟在他们身后的黑白无常。   付宗明只是看着他,眼中隐含担忧,顾苏摇摇头:“但那和我没关系。”   午宴看起来非常丰盛,顾苏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视线没有从仰望天空假装没看见他的黑白无常身上移开过,那对搭档默契地戴上了墨镜,肩并肩地转过身去。   其实从午宴开始,他吃进口中的每一口食物都是凉的,冻得味觉都失去了灵敏,吃在嘴里,像是嚼冰冷的蜡。顾苏停下咀嚼,看着手中的餐盘,一只被咬掉一半的虾,余温尚存冒着丝丝热气。   他面不改色地将剩下半只虾吃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去,笑着对付宗明说道:“我饱了。”   付宗明一直注意着他,明明全程只吃下切成块的半根烤肠和两只虾,怎么可能就饱了?付宗明凑近他耳边:“不合胃口?再等一会儿,回去让琼姨做你爱吃的。”   顾苏点点头:“好,我就在这里等。”   崔立飞和他的女朋友唐莹坐在顾苏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午宴结束了,他看见唐莹拿着包起身,朝着厕所的方向走去。五分钟过后,崔立飞拿出手机,随即变了脸色,匆匆离席。   顾苏拿起水杯,抿了一口白开水,黑白无常看了过来,这回换顾苏别开脸装作没有看见了。他稳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点要跟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崔立飞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很简洁:到瀑布边来,你一个人,我等你。发件人是唐莹,但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那不是什么暧昧调情的短信,唐莹出事了。   他不知道瀑布应该往那条路去,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还是靠着唐莹的邀请函才能入场。   他心里突然很慌,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慌乱感,所有的事情他都胸有成竹,他不在乎失去任何东西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但唐莹不行,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他马上就要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就在他赚钱买来的房子里,一家三口。   他匆忙向着瀑布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慌忙间撞到了一个女人,他匆忙道歉:“对不起。”   被撞得一趔趄的林一淳还没说话,就看见崔立飞跑远了。   肯定有事!林一淳一拍手掌,向着餐厅迈出一步,她想要去告诉顾苏,但崔立飞很快就跑没影了,等告诉别人了再来,肯定跟不上了,该死的这时候怎么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林一淳咬咬牙,从手提袋中拿出手机给顾苏打电话,迅速跟了上去。   电话接通得很快,林一淳兴奋地说道:“小苏!我看见崔立飞往瀑布边上去了,他肯定有问题!”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传来琼姨试探的声音:“是林小姐吗?”   林一淳几乎要仰天长啸一声,这么紧要的关头竟然不带手机!她看见了崔立飞的背影,又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对方,连忙说道:“琼姨是我,您联系一下宗明哥哥,告诉他我往山庄后边的瀑布去了,让他转告小苏,谢谢。”   琼姨应了几声,想把那些需要转告的话拿笔记下,对方的电话立刻就挂断了。她年纪有些大了,林一淳又说得很快,她理了理,才理清楚头绪,开始拨打付宗明的电话。   林一淳一路跟在崔立飞后头,只是远远能看见对方身影的距离,她不敢离得很近。崔立飞并不熟悉这里的路,尽是走在碎石树丛间,林一淳一面庆幸自己没穿高跟鞋,一面累得心里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指路了!   好在他方向感还不错,竟然真给他循声找到了青石板路,林一淳不敢跟过去,只缩在灌木丛中偷偷观望,到青石板路上去不就毫无遮掩了?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个只有二、三平方的平台,从林一淳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崔立飞大跨几步跑上平台接触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林一淳才发现那个女人是被绑着的,崔立飞动作利落地解开了绳子,扶着那个女人站起来,一齐向着下方跑来。   林一淳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来救人的,成功救了人也好。只是很奇怪,是谁干的?谁和崔立飞有仇吗?   “林小姐,站起来吧。”   一个沧桑低沉的声音在林一淳身后响起,太过突然的声音惊得她汗毛倒竖,心跳慢了一拍,缓和一秒后便剧烈跳动起来。   她缓缓转头,对方不遮不掩,黑洞洞的枪口后面是令她害怕的熟悉面孔——田吉骁。   “出去,到台阶上去。”   林一淳双手双腿都在发抖,勉强挪动着脚步,站到了台阶之上,那对逃命的鸳鸯也在几步间来到了她面前。两人都被突然出现的林一淳吓了一跳,崔立飞条件反射一般挡在了唐莹面前,唐莹脸上的泪水还没干,突然看见有人出现,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一淳现在也想哭,但过于紧绷害怕让她像一台停了摆的钟,没一个关节能正常运转,连泪腺都忘了正常的工作是什么样。   田吉骁站在石阶侧下方,拿枪指着他们:“你们有三个人,我只有一把枪,到时候可能顾不上某一位。哎,年纪大了跑不动,追起来也累得慌,不如,你们现在挑一个,我放他走得了。”他想了想,摇摇头,看向崔立飞,“不,是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可以离开,而你,必须留下来。”   崔立飞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田吉骁鹰隼一般的眼睛射向他:“我说的话一定算数,我不像某些人,一样东西,两边谋算。”   林一淳把目光投向崔立飞:我是无辜的!我是被牵连的!   崔立飞立刻将唐莹往台阶下方推了推:“你放她走,你让她走!”   林一淳是真的要哭了,虽然她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对方真的一点也没考虑她的时候还是很令人痛心。   唐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崔立飞一眼,随即咬着下唇头也不回地跑了下去。   田吉骁看着林一淳:“对不起林小姐,让你卷入其中了。可也不能怪我,我的目的是想让他死,你自己跟过来,唯一的生路,他也给了自己女朋友,怎么看你都应该怪他。”   林一淳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你杀他好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我?”   田吉骁点点头:“今天我心情好,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而且,你还是付宗明的女朋友,杀了你我更高兴。”   林一淳此刻竟然不知道是应该先求饶,还是先解释这个巨大的误会,让她做付宗明女朋友不如叫她去死。   田吉骁一抬枪口:“现在,你们俩都站到台阶边上去,时间不多了,我们速战速决。”   崔立飞稍有轻举妄动,田吉骁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他不敢赌,对自己的身手他十分清楚,绝对没有敏捷到可以避开枪子。   “我们玩一个游戏,你们各自站在台阶边缘,往后退十步,如果运气好,你们就掉下去了,下面是水,说不准还有个活路。运气不好,十步还没掉下去,那我就……叭!”田吉骁拿着枪比划了一下。   林一淳往下看了一眼,快一百米高近乎垂直的崖壁,下面的水不深,水底还有怪石,根本不存在掉下去还能活!   “一。”   林一淳往后蹭了一小步,怎么还没有人来!为什么这么慢!   “二。”   林一淳闭紧双眼,往后蹭了一点,忽然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呼,一只手猛地抓上了她的胳膊,巨大的拉力几乎要把她扯下去,林一淳尖叫一声,另一只手胡乱抓到了一截残缺的围栏,她脚底一滑,重重趴在了石阶上。   一旁崔立飞站立的台阶缺了一块,他刚才挪动的时候踩到了松动的石块,一把扯住了林一淳的手臂,此刻他吊在半空中,紧紧抓着林一淳,惊恐地睁大双眼:“不要松手!求你不要松手!”   林一淳手臂被用力一扯几乎要脱臼,两条胳膊都疼得要命,眼泪终于倾泻而出,她咬紧牙关,说话的力气都分不出来,只能奋力拉着。   田吉骁走上前来,轻踢了几下:“松手吧。”   林一淳闭紧双眼,用力摇头。   田吉骁蹲下来,毫无征兆地开了一枪,林一淳觉得浑身哪里都疼,不知道那一枪打的是哪里。她睁开眼睛的同时,崔立飞爆发出一声惨叫,那一枪打中的是崔立飞,就在他的小臂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这样血腥残酷的场面血淋淋出现在面前,林一淳吓傻了,她直愣愣看着枪口移到了自己的小臂上,崩溃大哭起来,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田吉骁将发热的枪口靠在了她的手指上:“手指可是会全断的,掉下去了捡都捡不回来,真的不松手吗?”   崔立飞痛得抓不住,林一淳渐渐失了力气,掌心里的汗液不住地渗出,她想要努力抓住,但失去了崔立飞的抓握,仅凭她一个人根本拉不住一个成年男子。   林一淳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崔立飞瞪大不甘的双眼直直坠落。   那双眼睛里最后映着的是她痛苦的脸,林一淳垂着手臂,愣了几秒,收回手臂退回到石阶上,她想尽量远离崖壁,烟灰色长裙在地面上蹭得满是泥土。   她的世界好像变得恍惚了,人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含混得听不清一个字。田吉骁举起枪对着她,他的动作变得好慢,像一帧一帧播放的慢动作,随即被什么击中,倒在了一旁的地上。   但一切都离她好遥远,她的眼前只有那一双不甘的眼睛,闭上眼只会更清晰,挥之不去。 第五十四章   最先发现林一淳不见了的是陆继丰,询问过一些人后,得到的回复都是刚才还在,忽然就没看见了。随堂哥一起来蹭吃喝的陆成禹当即警惕起来,他名义上是来蹭吃蹭喝,实际上他还是有任务的。   现在调查的田吉骁的案子,警方对其的指控不仅是杀人罪,还有挪用资金罪,因此他的资金动向也是警方要收集的证据。多笔资金流向十分明确,但其中有几笔资金转出十分可疑,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分由五次转入一个私人账户,经过多番调查,陆成禹将目光锁定在几个月前离职的崔立飞身上。   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亲生父母早亡,由养母独自一人抚养长大,养母又收入微薄,怎么可能突然就有钱在高档小区内买了房?而那个私人账户的所有者正是崔立飞的养母,苏羽。   那份决定性的证据视频出现时,陆成禹对于整件事情的猜测终于清晰了。崔立飞突然离职,秘密搬家,是因为他掌握了田吉骁的把柄,在多次勒索之后惹恼了田吉骁,这才收敛起来。事情败露后,他以为警方能尽快将田吉骁抓捕归案,才将这份证据交出来。   可这只是调查案情中发现的小插曲,陆成禹的目标是保护付俨,无论是公司员工证词中付俨和田吉骁多年的矛盾,还是不久前众目睽睽之下付俨在田吉骁办公室强势抄查,都让他一直以为田吉骁所要打击报复的对象是付俨,没想到被害的是崔立飞。   整件事情中,崔立飞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错估了田吉骁提前做的准备,和他最后的疯狂。   陆成禹在周围寻找林一淳时遇到呼救的唐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石阶上,只看见了田吉骁拿枪指向林一淳。几乎是没有多想,他当场举枪击毙了凶嫌,林一淳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坐在地上毫无反应。   陆继丰后一步赶到,将林一淳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她才意识回笼,抓着陆继丰的衣服崩溃地哭出声来。   顾苏只看见了田吉骁的尸体,魂不在了,黑白无常也皱着眉,他将目光投向陆继丰,陆继丰只是抱着林一淳,毫不在乎。   崔立飞的尸体被救援队打捞上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宴会已经散场,只留下了少部分人在等待消息。   打捞上来的尸体被运送到医院太平间存放,田吉骁的尸体早一步送来,已经放在冷冻柜中了,停尸房中只有这一具尸体。唐莹确认过身份之后通知了苏羽,暂时只是将尸体放在铁架床上,等待苏羽见他最后一面。   顾苏站在门外,看见冰冷的铁架床上白布下露出那具尸体青灰的手,他伸手触在面前的玻璃上,冷得好像指尖都要被冻在上面了。   地上的水缓缓从铁架床底蔓延出来,一双紫灰赤裸的脚从床下露出来,黑色的西装裤边缘滴着水,“嘀嗒,嘀嗒……”   一只手伸过来强硬地让顾苏的脸转开,那只手温暖干燥,充满鲜活的气息。   付宗明难掩眉宇间的不喜,把他拖得离那扇门远远的:“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爸妈在家等我们呢。”   顾苏看向唐莹,她坐在走廊的座椅上,哭过了,陷入一片迷茫。   “他昨天还在跟我说要和我结婚,一起把宝宝抚养长大,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昨天还说过的……”   她重复着一句话,右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精致的妆容晕开了,在冷光灯下显出一片惨淡。   在唐莹打过电话没多久,苏羽气喘吁吁地赶来,她满脸惊慌与不敢置信,慌乱的脚步在门前停了下来,迟迟不敢推门进入。   她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看向顾苏,顾苏也心中平和,他主动开口叫了一声:“妈。”   苏羽终于转脸看了过来,目光中却只有怨恨:“你怎么还没有死?”   顾苏甚至笑了笑:“因为您法术高超。”   付宗明忽然将他挡在身后:“苏女士,你这样讲话太过分了吧?”   “过分?对他吗?”苏羽嘴角弯起一个扭曲的弧度,她一瞬间的表情太过复杂,痛苦、悔恨、厌恶,全部融入颤抖着挤压出来的声音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脏东西。”   顾苏拉住了愤怒的付宗明,语调如常:“走了,我们回去吧。”   对了,他想起来苏羽为什么把他送走了。   因为她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她真正的孩子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   回去的时候付宗明开车,到家之后顾苏先下车,付宗明把车停好跟了上来。顾苏走在前面上了台阶,付宗明双手揣在兜里生闷气,落后了几阶。顾苏站在大门前,没有拿钥匙开门。   顾苏转身叫了一声,“宗明。”   付宗明听见顾苏的声音条件反射的就循声抬头,眼中茫然。顾苏嘴角含着温情的笑,伸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动作异常柔和:“不要生气了。”   他回过神来,将顾苏的手从头上拿下来握在手心里,嘴里含糊地说道:“亲一下就不生气了。”   顾苏静静看着他,几秒的时间却显得异常缓慢,久到付宗明觉得这句话是不是不合适,他刚想说这只是个玩笑,顾苏微微低头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这是他在目前这个阶段所能做出的极限。付宗明绷着一张通红的脸,说着与表现相反的话:“太没有诚意了。”   顾苏笑起来:“你会来找我的,是吗?”   付宗明捏紧他的手:“我现在反悔了,你得把我给带走。”   顾苏将他从头扫到脚,摇摇头:“这么大件行李托运费很贵的。”   “我自费都不行?”付宗明挑起眉梢,“实在不行,你牵一根绳子,我拿个大风筝在天上飘着好不好?”   顾苏忍不住笑出声来,付宗明也绷不住,和他笑作一团,笑到听见声音出来开门的琼姨看他俩的眼神都怪怪的。   一直在门外等待的唐莹被苏羽劝回去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踏入停尸房。   小飞安静地躺在那里,满身被水底怪石擦出来的伤痕,脸上没有血色,只有死亡的灰败。他摔下悬崖,撞击到水底的石头晕死过去,然后在昏迷中溺亡,随着水流漂出了很远。   多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从外面赶回来,看见她的孩子躺在那里,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身上的水都没有干。   “嘀嗒、嘀嗒、嘀嗒……”   水滴落在瓷砖上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苏羽鼻尖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回头看去,浑身淌着水的亡魂站在她的身后,低低呜咽着。   他的衣服被划破,鞋也被水冲走,赤脚踩在水洼中,分不清那是身上淌下的水,还是眼中流出的泪。   “小飞……我的孩子!”苏羽一把将他抱住,仰头看着他的脸,两鬓的头发已经显出斑白。她已经年近半百,却要再次承受丧子之痛,半只脚踏进棺材中的人了,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妈……”崔立飞青灰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苏羽擦干眼泪,强行忍着:“小飞,你不要怕,你很快就可以重新活过来,很快就可以!”   寒冷的停尸房忽然温度陡然变低,躺着的尸体上都凝了一层寒霜,悄无声息出现的鬼差拿着拒魂的铁索,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苏羽警惕地将亡魂护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   黑无常上前一步:“苏羽,你毁了三年之约,早已死不足惜,看在那位大人的面子上,留你苟活,此后你一再触犯禁忌,施行邪法,罪无可恕!”   苏羽厉声喝道:“我只是做了做为母亲所能做到的任何事!在我眼中没有邪法、恶法,为了我的孩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去做!”   鬼差的出现让崔立飞害怕得浑身战栗,他紧抓着苏羽,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   “妈妈!妈妈!我不想死!”崔立飞声声凄厉,“唐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   “妈!你让我活着好不好?我从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现在我明明有机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爸爸、妈妈、孩子,一家三口……妈!我不想死啊!”   白无常不多言,直接出手,苏羽挡下袭来的拘魂索,目光一厉,用力咬破舌尖,张口喷出一大口血水。白无常察觉到不妙,飞速将想要抓鬼的黑无常护住,舌尖血溅到鬼差身上瞬间烧出一片密密的黑点。   黑无常看到这一幕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但苏羽毫无畏惧,将随身携带的桃木剑拿了出来,她伸出手在剑刃上抹开,沾满血的牙齿和疯狂的表情像是阴间的厉鬼:“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他的,我的孩子,他会活得好好的!”   苏羽的不怕死激怒了黑无常,他龇出一口獠牙,寒气从牙缝中溢出,几乎要不管面前这个人是否阳寿未尽,但被冷静的白无常拉住:“等等,他不见了。”   苏羽心一惊,回头看去,崔立飞趁他们对峙的时候逃脱了,不由得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黑无常收回獠牙,冷漠道:“你今日做的抉择,日后不要后悔。”   苏羽梗着脖子,强硬道:“我做的事由我自己承担,日后死了,是上刀山下油锅,皆由我自己去!”   “上刀山下油锅都赎不清你的罪。”白无常冷冷道。   鬼差不再与她多言,消失在原地,苏羽一身强撑的力气散掉,缓缓坐在地上,痛苦哭嚎出声来。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林一淳白天在警局里录过笔录,就被哥哥嫂子带回了他们家。虽然她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可以回自己房子里,但嫂子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着,小侄子林霈旸也在旁边劝说,林一淳终究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来了。   哥哥家里一直都留有林一淳的房间,平常都会打扫,只需要铺上床单就可以睡。林一淳洗完澡,在嫂子的强烈建议下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泡了会儿澡。林霈旸还要上学,睡得早,三个大人都没有这么早睡的习惯,等林一淳洗完澡就坐在一起给她作伴。   林一淳听嫂子柔声细语说话,心里觉得平静了许多,余光瞥见哥哥在旁边打哈欠,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让他们去休息。兴许是她看起来真的状态好了很多,兄嫂二人也放心离开,嘱咐她早点休息。   她也真的累了,早上为了打扮起来很早,白天又经历了那些事情,和哥哥嫂子道完晚安,林一淳关上房门,拧开床头的小夜灯,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并不安宁,大脑活跃得像是还在进行着白日的宴会,眼睑下的眼珠不安地滚动着,林一淳蜷缩在床上,混沌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周围的温度变得有些低,她将脸往被子里埋,鼻尖蹭在被子上,感觉到了一点潮湿,像是寒冬里因为呼吸而凝结出的水珠,虽然现在天气比较凉,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啊。   一滴水“嗒”地一声掉落在枕头上,离耳朵很近,声音清晰而又突兀,林一淳一下子惊醒,伸出手在枕头上摸了摸,没有水。她的心跳有些快,重新躺下来后还能听见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闭上双眼,一滴水砸在了她的额头上,不是错觉,真的有一滴水!   林一淳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原本雪白的天花板此刻在她的正上方出现了一大块水渍,暗色的水渍,布满了青黑色的霉斑。   那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又一滴水正正地滴在她的额头上,顺着骨骼的弧度没入发际线中。林一淳猛地坐起来,床头昏黄的小夜灯变得很暗,暗得几乎要看不见,她不知怎么有些发抖,伸出一只脚在地板上摸索着拖鞋。   坐在床沿上把两只拖鞋穿好,林一淳站起身准备去找哥哥嫂子,她现在实在有些害怕。   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抓住了林一淳的手腕,冰冷而又僵硬的触感让林一淳尖叫一声,她回过头,只看见崔立飞怨恨不甘的面孔。   脚下铺着厚地毯的地板忽然消失,林一淳被那只僵直的手拉着,悬在半空中,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她尖叫着闭紧双眼,双手胡乱抓着那只手想要爬上去,但她毫无依附,挣扎只能引起无谓的晃动,反倒让人更加害怕。   上方拉着她的鬼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为什么不抓紧我!你为什么要放手!”   我没有!林一淳拼命摇头,她是真的没有力气抓紧了,她不想放手的!   林一淳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只手在逐渐放松,她恐慌地仰头看着崔立飞:“不要,不要……”   毫无意义的请求,那只冰冷的手彻底放开了。林一淳即便用双手紧抓着,但她的力气太有限了,白天被扯到的肌肉撕裂一般的疼痛,她不甘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下坠去。   突然且猛烈的下坠感包裹着林一淳,双腿用力蹬了一下,生生把人给惊醒了。林一淳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喘着气,她侧头去看桌上的小夜灯,温暖柔和的暖光不烈不弱。   只是一场噩梦,太好了。林一淳默默闭上眼,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一滴冰冷的水,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林一淳紧闭着双眼,大气都不敢出,她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缩在被子下的身躯瑟瑟发抖。   小夜灯一闪一闪地,透过眼睑能感觉到外界的光忽明忽暗,林一淳仅凭耳朵去听,却只听见“滋滋”的电流声。她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她疯狂地跑下床,顾不上穿鞋,紧闭的房门不知为什么打不开,连门把手都拧不动,林一淳放弃了,径直跑向自己的小提包。   那里面装着顾苏给她的护身符,无论管不管用,那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将黄色丝线的护身符袋子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巨大的安心感带来一丝暖意,林一淳缩在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团。   床头柜上的小夜灯忽然熄灭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床前,眼神充满怨恨。他似乎想走近,但林一淳手中的护身符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将鬼推到了光圈之外。   林一淳将护身符攥得更紧了,她意识到护身符是真的非常有用的,但是被这样一只鬼恶狠狠地盯着还是让人很害怕啊!   小提包近在咫尺,里面装着顾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易拆开的小袋子,但当时他说的是“遇到恶鬼无法脱身救急用的”,此刻,不就是他说的那种情况吗?   林一淳盯着自己的小提包,她不敢抬头去看那只鬼,更不想多看见他一秒钟。颤抖着将黑色系带的小袋子拿在手中,林一淳害怕顾苏强调的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她闭着眼将袋子打开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声音都没有,林一淳睁开眼睛,所看见的还是只有恶狠狠瞪着她的恶鬼。   林一淳失望极了,但她更为害怕,难道说,这个鬼会一直跟着她吗?如果没有有效的办法处理掉,就要一直被这样的鬼跟着吗?   就在林一淳绝望的时刻,她的房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一个阴冷低沉的男人声音:“何人发出的召唤令?”   林一淳吓到失声,崔立飞却变了脸色,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穿门而入,第一时间就将崔立飞左右阻拦下来。   黑无常摘下墨镜,冷笑一声:“冤家路窄啊。”   白无常语调冷漠:“狭路相逢。”   崔立飞想逃,但此刻没有苏羽的阻拦,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都是一头扎进拘魂的铁索里,几乎是几息间就被锁了个结实。   黑无常走上前,林一淳手中的护身符亮起来,却只是让他脚步变得迟缓。他慢慢走近,弯腰从林一淳面前把那个小袋子捡起来,亮给白无常看:“真是胡闹,把这种东西给一个普通人。”   白无常不置可否,黑无常轻笑一声,转头对林一淳说道:“小姑娘,这个我们就带走了。”   林一淳愣愣看着他,点点头。   房间内恢复一片宁静,林一淳颤抖着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紧紧捏着护身符,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轻易给了她那样的东西,顾苏到底……是什么人啊……   黑白无常并肩走在去往冥府的路上,他们收回了拒魂的锁链,任由崔立飞在身后跟着,似乎毫无警惕。崔立飞停住了脚步,两个鬼差依然步履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他退后一步,头也不回地跑入黑暗中。   他要回去,妈妈说他还能复活,他一定要回去!   黑白无常停住脚步,看向他逃走的方向,黑无常问道:“以往那些擅自逃离的新鬼都怎么了?”   白无常冷淡道:“迷失在鬼界,成为无法往生的游魂野鬼。”   黑无常恍然大悟地笑道:“啊,想起来了。” 第五十五章   那些真是太遥远的记忆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忘记了,现在想起来情感中只剩下抗拒,宁愿忘了个彻底,也好过埋怨它来得太迟。   板爷来的那天正刮着大风,天阴沉沉的。   顾苏一个人坐在门外台阶上往里看,他在原家住了两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苏羽上门。苏羽搂着崔立飞坐在原正启面前,面上满是不屈:“原老爷子,我当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个孩子我不会要了……”   原正启摆摆手打断她:“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说要你把他领走了吗?”   苏羽缓和下来:“那您叫我来做什么?”   原正启看向门外,语调平和:“我一个老朋友,想要把他带走,怎么说,也是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不过问你就擅自做主总归不好。”   房内的声音又柔又轻,在那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一只有力的手按在顾苏的头顶,他仰头看去,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个略显干瘦的老头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这么点大,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嘛。”   顾苏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没有警惕,也没有探究。老头的笑容淡了下来,嘴里嘟囔着:“还是融合得不太好,还需要时间。”   他伸出皮包骨头的手去牵顾苏,看起来干瘦却结实又充满力量,一把将顾苏从台阶上拉起来,牵到了屋子里。   苏羽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目光一直在崔立飞身上,不时帮他整理衣摆,或是领口。原正启对老头抬手指了旁边的座椅,叫了一声板爷。   板爷刚挨着椅面就开门见山:“就不多废话了,这孩子我带走,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语气里带着飞扬跋扈,微抬下颌两眼谁也瞧不上,一身粗布衣裳一点也不阻碍他端着祖宗的架子。原正启也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只拿一双眼睛看着苏羽,没什么情感可言。   苏羽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带走就带走,去哪里都一样,离得近了不如离得远的好。”她站起来,冲着两位长者微微躬身,抱着崔立飞走出门外,没有一丝犹豫。   板爷冷哼一声,满脸不痛快。原正启给板爷倒了一杯茶:“她已经被顾家赶了出去,偷偷施行禁法本就不容,之前有顾涟海誓死保她,勉强留在顾家,之后在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撺掇之下强行搜魂,又找回来一个孩子。顾涟海阻止不了去出了家,她也毫无悔改之意,看来,这个女人誓死不回头了。”   “不养就不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疯起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板爷转头看着顾苏,指向门外:“你今后就跟着我,不做她儿子也罢,是她没这个福气!”   那天的风真的好大,吹散了树上的叶子,把那些无根的叶子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顾苏定的票是早上八点的,付宗明接受这个事情之后,顾苏也就放心地在大家都在的时候郑重告了别,但他不想面对送别场景,决定清早悄悄地走。   房门拧开不到两秒,付宗明的房门突然被拉开,顾苏有些惊讶。付宗明衣着整齐,张了张嘴,又好像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我送你吧。”   顾苏笑了笑,点点头。   在候车室等车的时间很漫长,付宗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郁闷,一直盯着顾苏看的视线也移到了一边。   顾苏膝盖往旁边碰了碰付宗明的:“怎么?”   付宗明捂着额头:“不行了,越看越舍不得你走。”   顾苏:“……”   他原本想说,早知道不让你送了,但他看见付宗明眼中有血丝,虽然精神不错,但疲惫是掩饰不住的。他起得比他更早,不,应该是一夜未睡。顾苏脱口而出:“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   或许等师父百年之后,顾苏也愿意再来这里,那时就不再是因为任何别人,任何原因,只因为他。   广播里开始播报顾苏乘坐的列车到站,顾苏拎着自己的皮箱再次告别,向着里面走去。付宗明看不见他的身影,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站在原地吐出胸口一口浊气,自嘲地笑笑。明明他想去找顾苏,连借口都不用找,只是短暂分离而已。   顾苏站在旅客堆里,交谈声、杂乱的脚步声充斥在周围,在付宗明离开之后越来越嘈杂,几乎要吵得脑子嗡嗡作响。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顾苏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人。   “喂?”   “你在哪?”苏羽发颤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想见你,我在家里,你可以过来吗?”   火车逐渐从轨道的另一边开过来,顾苏犹豫片刻,拒绝了:“我要离开了。”   低低的啜泣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求求你,求求你……”   顾苏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火车靠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在面前停稳,他挂掉电话,排在队伍中等待上车。   耳边嘈杂的声音愈发尖锐,顾苏踏上金属台阶,下一刻腿脚仿佛失去了控制,失衡摔了下去。所幸车门边上站着乘务人员,扶了他一把,手中握着的手机却摔在地上,屏幕瞬间裂开,随即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站台与火车之间的缝隙中。   耳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他能看见乘务员关切地向他询问,但是没有声音,心口剧烈的疼痛像是用刀忍搅动,顾苏挣扎着推开乘务员,退到人群之外,向着出站口跑去。   不,他不想的。顾苏提着行李,坐上了出租车,他内心抗拒着,身体却失去了控制,另一个声音在说:“去看看,去看看,她需要你的帮助。”   顾苏站定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门没有锁,他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的摆设全部被移开了,空荡荡的客厅被挂上了黄符与各种法器,地上画着法阵摆好了蜡烛,崔立飞就被摆在法阵中心,苏羽受惊一般回头看着他,眼泪还没有干。   苏羽站起来:“你不是走了吗?”   顾苏忍受着心口的疼痛,挺直了背脊:“既然你没事,我现在要走了。”   “小苏!”苏羽大声地叫着那个名字,“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最后帮我一次,算我求你!”   苏羽膝盖一曲,跪在了顾苏面前,膝盖骨与地板相碰发出了不小的声响,顾苏拳头握紧了,强忍着不去搀扶:“你要我帮你什么?”   “小飞昨晚不见了,我到处找,有游魂告诉我,他看见小飞被鬼差带走了……你帮我把他带回来好不好?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   她说着,真的在地上磕起头来,顾苏侧身躲避,狠心说道:“既然是被鬼差带走,那就是他命数已尽,我无能为力。”   苏羽惊慌道:“我知道你可以的,你能做到的!”   我可以,但我不愿意。顾苏心口的疼痛越发剧烈,他慢慢蹲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良久,略微嘶哑的声音才传出来:“我想回去见师父,我还能回去吗?”   苏羽慌忙点头:“可以的,你只需要帮我把小飞带回来,所有的罪过我一个人承担。”   顾苏松开手中的箱子,走到崔立飞的尸体旁,从那只僵硬的手上摘下素银的订婚戒指,坐在地上,闭上了双眼。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十多秒才进行一次换气,身体还活着,只是魂离开了。   这种方法太过于危险,稍有不慎,魂魄不能归位,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但活人进入地府一定会被察觉,更别说带着另一个魂魄回来,他只能冒一次险。   苏羽撑着地板站起来,膝盖疼得直不起来,她坐下来靠着墙,忍不住呜咽起来。   地府亡魂何止成千上万,实宗搜寻魂魄也不外乎那几种方式,依靠亡者贴身的事物最为稳妥。顾苏握着手中的戒指,行走在黄泉路上,停在奈何桥前,转身往回走。崔立飞没有往那个方向去,他才死了一天不到,一定还在某个地方。   依靠着戒指的感应,顾苏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崔立飞,他跑了没多远就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四处乱撞,却始终没有逃离那个怪圈。   他见到顾苏十分震惊:“你也死了?”   顾苏没有理会他,冷冷说道:“跟我走。”   崔立飞警觉起来,站在原地没有动:“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   “你愿意做孤魂野鬼,我不拦你,她求我来带你回去,你跟不跟我走,那是你的事情。”顾苏说完,转身就走,崔立飞咬咬牙,跟了上来。   领路的人沉默无言,在阴冷的地府中诡异非常,崔立飞咬牙跟上,心中不满起来。   房间内的铜铃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苏羽精神一震,扶着墙站起来,从口袋中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根蜡烛,当所有的蜡烛点燃,阵法中心的尸体猛然睁开双眼,苏羽心中一喜,但她的喜悦还没有持续,那具尸体重新闭上了双眼,躺在阵法中心迅速干枯腐朽,成了一堆漆黑的散发着恶臭的骨头。   “不!”苏羽扑上去,不敢置信这一切,她绝望地捧着地上的骨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苏羽惊恐地想起昨晚的事,是昨晚的鬼差,一定是他们动了手脚!那个白无常临走时,手碰了小飞的身体,一定是他!   小飞就算被顺利带回来,那也没有身体了……苏羽跌坐在地上,痛苦与绝望侵袭而来,面孔上带着死一般的灰败。   苏羽的目光投向了静静坐在那里的顾苏,那具年轻的身体……   巨大的罪恶感瞬间包裹了她,是她求着顾苏回来的,是她求着他去找回小飞的……但那本来就属于她儿子的肉体,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她愿意用命去换的最重要的人。   苏羽颤抖的手碰到了顾苏的衣服,他自然而然地倒了下去,像在安静沉睡。   顾苏是个安静的人,他从来都不吵不闹,和很久之前一样。   她原本活泼得过分,甚至可以说是调皮的儿子,在醒来之后沉默寡言,像是另外一个人。她不愿意去怀疑,对他比以前还要好,几乎是全身心地爱护着他,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直到,那个不知道怀着什么目的的人找上门来,残酷地撕破温馨的表象。   她带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亡魂,疼爱到极致,但她真正的孩子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着委屈。那个时候她崩溃了,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在混乱之下,她选择使用禁法搜魂,明知道寻找投胎转世过的魂魄是被绝对禁止的,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苏羽无比庆幸当时的决定,因为就在她找到孩子转世之后,那对夫妻就遭遇了车祸,如果不是苏羽及时出现,那个小孩也会跟着一起死去。   在顾苏身体里的不知名魂魄被她所厌弃,原本对他有多好,就会有多厌恶。   但那其实是她的错,是她强行将他招到这个世界的。   苏羽缓缓将那具身体放在地上,是她犯的错,她会弥补这个错误。   一道光柱出现在前方,顾苏心中暗道不好,有人动了他的肉身,那人想要让其他魂魄进入肉身中。   顾苏加快步伐,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那道光柱就在眼前,崔立飞紧跟在身后,顾苏绝望与愤怒交杂,几乎想要把崔立飞撕碎。   他想不到苏羽会这样做,他想不到,苏羽竟然这样痛恨他,痛恨到不想让他再活着!   顾苏先一步进入到光柱中,崔立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拼尽全力跟在后面。   地上的身体微微颤动起来,眼珠在眼睑之下胡乱滚动,苏羽双眼盛满痛苦的泪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请……请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拿出一串钥匙,取下钥匙扣上叠成三角形的符,拿到蜡烛上方点燃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光柱上方出现了一点阴影,随着靠近逐渐清晰起来,三角形的护身符擦身而过,坠入无边黑暗,顾苏忽然伸手抓住了那张符。   那是他学会画护身符之后,用精血画的第一张。在来到这个城市,找到苏羽的第一天送给她的。   他停止了前进,捏着平安符怔怔看着崔立飞追赶上来,离光源越来越近。   洒下的光黯淡下来,逐渐消失。   顾苏迷茫地看着光明消失的地方,缓缓坠入一片黑暗。   忘川像是一条死河,它从不通向别的河流,但仔细看,它是活的。黑色的不是河水,是无数在河水中挣扎的灵魂,它们日复一日忍受煎熬折磨,永远没有解脱。   载着亡灵的小舟行驶在忘川之上,没有船桨,却被水下无数的手推着前行。   亡灵睁开双眼,看清了令他闷痛得快要窒息的罪魁祸首——一只黑猫。   “莎莎……”   黑猫喵了一声,从他胸口上跳了下去。   亡灵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右手,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他展开手指,露出一张被捏皱的符,他长出一口气,任由符纸从手中滑落,掉进忘川中,被那些手拉到黑暗最深处。   他看向黑猫:“你一直都跟着我吗?”   黑猫舔舔他的脸:“喵。”   “宝库中的是你,对吗?”他轻声问道,没有等黑猫回答,他又继续说道,“那,榕镇那个跳大神的神婆养的黑猫是你吗?”   黑猫抬起爪子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跳到了船头。   船头坐着的身影转过头来,柔软的黑纱覆在脸上,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他的表情也很模糊,亡灵似乎看见他笑了一下,但无从确认。   “不枉你把它捡回来养着。”轮转王抱着黑猫,声音中的确含着愉悦:“欢迎回来,我亲爱的……阴使。”   阴使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分散了,一个光点从他的左胸口飘了出来——那是一个灵魂碎片,阴使伸手想要抓住它,但轮转王一招手,那块碎片便飘到了他的手中,并没有要交给阴使的意思。   轮转王放下黑猫站起来:“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人心就是那么贪得无厌,只要给他一点,他就会要求更多。就算阳使违背我的命令去帮你,我也没有阻止,但你终究还是没有活到限期。你偿还了旧恩,就算死了,也应当高兴才是。”   限期是两年后,那是苏羽的死期。   苏羽施术失败了,是他要偿还旧恩,愿以所有换取苏羽如愿以偿。   阴使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叹道:“果然是你。”   轮转王将铜钱接过来,借着小舟最后的一点推力踏上了岸:“来吧,我们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他们要重新踏过奈何桥,轮回殿前的六座桥阴使走过无数回,每次都是他领着亡魂去寻找归宿,这是第一次他站在另一个位置,踩在桥上的感觉也变得陌生起来。   “我看见你从高高的桥上走过,看都不看我。”   阴使猛然向着四周看去,忘川水奈何桥边,变成了无边的地狱火海,无数罪魂在火海中翻涌。   “喵。”黑猫在他腿边蹭了蹭。他缓了缓,回过神来,问道:“我们去哪?”   轮转王冷酷的声音毫无阻挡地传来:“无间地狱。”   阴使愣了片刻,点点头:“也好。那样东西,请帮我还给妙芫。”   轮转王仔细想了想,才想起那是苏羽数不清多少世前的名字,那样东西指的只有刚才那块灵魂碎片了。他停下脚步:“剩下的路,你自己行。”   阴使脚步并不迟疑,他去过无间地狱,这一次去也同以往没有区别,只是不再回来了而已。   黑猫注视着那个身影消失,冲着轮转王叫了一声,轮转王低头看它,摊开手掌,灵魂碎片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只是新生灵魂的碎片而已,待在那个女人肚子里还不足月,哪来的什么母子情深。还给她?偏不。”   他屈起手指,数不清的光点从他的指缝中逸散出来,曾经的来不及出生的新生灵魂,被抹灭了存在于世的最后一丝痕迹。 第五十六章   原君策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被警方封锁的楼房,四四方方,前宽后窄,以前来过几次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变了,变得看起来像是一副棺材。   楼里的住户搬得七七八八了,附近的人在议论这件事情,都说它是一栋凶楼,接二连三的死人。先是坠楼死亡的男户主,随后是那家被摔死在家中的老人,现在,又多了一户被烧死在家中的女人。   那女人有一段时间没有回过这里,似乎是搬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再次出现在此,也没有人目击她回来,只是附近的人发现这栋楼有一户在冒黑烟,报了警。房门被撞开之后,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具烧焦的女尸,正是这位女户主,起火的原因也在调查中。   负责这个案件的人是陆成禹,原君策听陆继丰说案件发生的地址就觉得不对劲,放下手中的事情赶过来,果然出事的是苏羽。   上了楼,陆成禹正在门口等他,一面还听着电话里下属汇报发现,看见原君策上来叫了一声原哥,让他稍候片刻,等手下人汇报完毕,便领着他走进了屋子。   屋子内被火烧得焦黑,但没有完全烧毁,原本地板上的焦尸已经被运走,现场清理了一大半。原君策站在玄关处,大致扫了一圈,残余的东西足以让他推断出一些事情——苏羽果然是疯了,竟然一再重复当年的错误。   陆成禹说道:“我们在地板上发现大量残余蜡烛,火灾可能是这些蜡烛引起的,法医对死者进行了初步检查,口腔、呼吸道比较干净,死于火灾发生之前。但没有外伤,死因需要进一步确认。我们想看看监控排查可疑人员,但这两天的监控没了,没法查。”   “检查不出什么的,结果只会是死于心脏骤停,也就是猝死。”原君策摇摇头。   陆成禹有些惊讶,但还是隐隐有些信的,毕竟做这一行这么些年,总会遇到些奇怪的事情,虽然堂哥陆继丰说这位原哥是神棍,可真要单纯是神棍,又怎么会做了这么些年朋友,还亲自打电话让他带人家看一下现场呢?   前天夜里医院里存放的一具尸体还凭空失踪了呢,可怕不可怕!   陆成禹忽然想起来,几天前尸体失踪的死者崔立飞,和女死者虽然没有法律上的领养关系,但确实是女死者抚养长大的,尸体的失踪会不会与此有关?   原君策转头问道:“还有什么其他发现吗?”   陆成禹看了看四周:“这地方就这么大,都是一些普通的日常用品,还有些奇怪的法器。哦,有同事找到一些封得好好的铁盒子,我还以为是什么有用证据,结果就是一些旧照片。”   原君策好奇道:“旧照片?我可以看看吗?”   “就在那,我去拿。”陆成禹从柜子里拿过一叠照片,走回来递给原君策,“我看没什么特别的,就没带回去。”   照片应该一开始就按拍摄顺序放好了,陆成禹他们看完也没有打乱,原君策看到的第一张照片,是年轻的苏羽,她坐在病床上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灿烂。   第二张照片中的婴儿稍大了些,靠在苏羽怀中,面前摆着一个小蛋糕,蛋糕插着一根蜡烛,母子二人相视笑着。第三张、第四张,都是在给那个小孩过生日时的合照,照片的右下角印着拍摄的日期,变化的只有年份。   第五张却变了,从第五张到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小孩不再是之前那一个,原君策第一眼就确定了他是崔立飞。   照片中的小孩表情并不能称得上高兴,甚至有些古怪,眼神充满疑惑。同样过生日的场景,从第四张的三岁生日,到第五张的四岁生日,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日期没变,年份已经是四年后了。   对了,小苏三岁生日过了没多久就意外身亡,三年之后苏羽抱回了崔立飞。   原君策看着照片,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苏羽的笑容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都没有变过,崔立飞的眼神却是从疑惑到愤怒,再到恐慌,最后再到阴沉。   “你说,三四岁的小孩,会记得自己的生日吗?”原君策忽然问道。   “啊?”陆成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你还真别说,现在小孩人精似的,记得可清楚了,老早就开始嚷自己生日要礼物了。”   原君策点点头,眉梢微挑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转向桌面上剩下的三张照片,陆成禹解释道:“这三张是另一个盒子里装的。”   原君策没有拿起来,只用手指将上面的照片挪开一点,露出日期,正是缺少的那三年。最上面那张照片上的小孩双眼黑沉沉地盯着镜头,表情木然。原君策伸出手挡住照片,有些不忍心看。   苏羽带着两个孩子有些照顾不过来,她又有些偏心得可怕,是顾涟清看不下去了,把其中一个接回到原家的。那个孩子就是原君策从小认识的顾苏,即使知道他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亡魂,可在原君策心里,他就是自己的小表弟。   陆成禹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也不避讳原君策,打电话来的是肖念:“陆队,你回来了吗?现场送去检查的样本检测出来了。”   陆成禹说道:“就在这里说吧,没事。”   肖念咽下一口唾沫:“之前不是丢了具尸体吗……检测报告中,地板上的一些块状物是人类骨头,DNA比对确定是那具尸体的。”   陆成禹一个激灵,卧槽差点脱口而出:“卧……这女人不会是想自己火化玩脱了吧?”   不出意外,这案子大概又会以意外了结,再悬的案子都会有合理的科学解释,而真相,真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重要。陆成禹也不想草草结案,但太多的事情解释不清楚,例如,失踪的尸体是怎么被运到这里来的?女死者的尸体十分完整,那具男尸又怎么只剩一些骨头渣子了呢?消失的小区监控又去了哪里?   看过现场,之后的事情就与原君策没有关系了,他与陆成禹告别离开了现场。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收到陆继丰发来的短讯,随后是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只截取了两段,一段是上午九点,画面中是拎着行李箱走进小区的顾苏;另一段是接近第二天凌晨,画面上是顾苏仓惶从小区内跑出。   原君策直接打电话问清他在哪,驱车赶了过去。   陆继丰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屏幕满脸为难,原君策推门而入他便忍不住抱怨道:“你这表弟也太能捅娄子了吧?要不是我先把监控取走,现在他就成通缉犯了我跟你说。”   “他不是我表弟。”原君策直接了断说道,“这份监控给陆成禹,把这个人找出来。”   陆继丰一惊,竖起了大拇指:“想不到你思想觉悟这么高,大义灭亲啊!”   原君策注视着他:“苏羽又用了邪法,我怀疑,他是崔立飞。”   陆继丰张着的嘴半天合不上:“你是说……”   原君策原地踱了两步:“那位呢?”   陆继丰说道:“首都那位老爷子突然身体不好,一家都去看老爷子去了。”   原君策沉默片刻,说道:“最好,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掉,不然会很麻烦的。”   陆继丰点点头,付家住着的那位邪神,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原老爷子死前一夜说了不少话,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秘密,似乎是想将多年的沉默爆发出来,原君策才知道付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晚,原正启坐在红木椅上,呷一口泡好的茶:“当年我们都发过誓,死了也要把那些事带进棺材里,呸!我偏要说。”   辜家的大小姐真是位人物,即将临盆之际,夜夜遭受猛鬼侵扰,辜惪派来保护她的人待不过一晚,走时只摇头道是因果报应。四处寻访大师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表明无能为力,辜欣茗便不再向人求救,唯有付俨一个普通人托人四处搜寻护身法宝,寸步不离护她周全。   原正启料定有蹊跷,坐镇付宅逼迫小鬼退下,引来了地府判官。得知辜小姐腹中乃是地狱最深处罪孽深重的厉鬼,这座古城下深埋的数万枯骨皆是他手下冤魂,却因为所施咒术极为特殊,地府不能强行拘走,只能待他身死咒消。   判官言明后,厉声呵斥原正启多管闲事,恰逢鸡鸣破晓,他才不甘返回。   原正启虽受众人敬重,道法也有所成,但总归是肉体凡胎,面对鬼差时撑着一口气,待他一走,背上一抹衣服都被汗黏住了。   郗城之下尸骨岂止数万,只是在这几千年间都化作尘土,原正启唯一见过的便是隆盛大楼地基之下的累累枯骨。   他对辜欣茗一拱手:“大小姐可听明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谁也帮不了您。”   辜欣茗咬着牙坚韧道:“我私心求来的,这孩子今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凭我全力支持,盼他欢喜自在。我只望他能来这世上走一遭,或长或短,都是来过。”   虽然在场的都明白这个孩子活不长久,但辜欣茗如此坚定,原正启自然无话可说,当日他还有些别的疑惑,便暂且先离开了付宅。   当年姚森柰从一个破铁匣里捡出来的一本破书,引来了为阎王效命的板爷,可板爷与阴间的鬼又岂能相提并论?   姚森?将书交给了他最信任的顾邺邢,顾邺邢一眼看出这本书的不同寻常之处,他是个法痴,见猎心喜,同时也对实宗此类歪门邪道不齿,强行将《弇山录》留在手中。板爷不稀得和他计较,见他不肯交出来便罢了,空手而回倒比来时更潇洒。   顾邺邢日渐衰弱,自觉撑不住了,将那本书郑重转交给原正启,嘱咐他将此书保管,千万不要看书内的东西,有朝一日若是见到板爷,也可将此书交与他。   原正启从未见过《弇山录》,此时一见,心中忽然好奇里面到底写着什么,但他极为克制,将《弇山录》带回家中,再未看过一眼,却也从不提将书交给板爷的事情。   此刻见到阴间的不择手段,他开始怀疑起顾邺邢真正的死因,顾邺邢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看那本书,是因为……看过就会死?   原正启立刻回到家中,原正奇虽然心术不正,但他们是骨肉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原正启不顾弟弟的咆哮抵抗,强行将他关入祠堂,这一关就是近二十年。   他从苏羽手中将《弇山录》拿了回来,接连几夜都有小鬼找上门来,让他交出《弇山录》,这让他意识到,那本书,绝不能留。   但书握在手中的那一刻,他犹豫起来。书就摆在面前的桌子上,他凝视了一夜,却始终没有翻开。最终他还是将《弇山录》收了起来,并未出现异样的原正奇让他有个猜测,是不是不看书中的内容,或是过眼便忘就不会有事?   直到顾涟清带回了顾苏,原正启看着这个同是因为禁咒而来的孩子,陷入了沉思。两年间他每次见到顾苏,死而复生、长生不死这样的念头便在脑海盘旋不去。   被关起来的原正奇像是终于遭了报应,生了重病,偶尔有了起色,又很快倒了下去。苏羽却一直没有任何异常,这让原正启犹豫不决。   但原正启终于下定决心找来板爷,将《弇山录》交给了他。   板爷将书接到手中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恍然意识到,他这十多年来虽然没有打开过书页,内心所受到的蛊惑却半点也不少。   板爷拿了书也是不屑的,随手扔布袋里,抱着顾苏当宝贝。   那时辜欣茗察觉到自己不能每时每刻都守着那个孩子,再次向原正启求助,板爷竟然一反常态毛遂自荐,带着顾苏跟随原正启去了付宅。   顾苏抱着法器跟在板爷身后,付宗明像个皮猴一样在他身边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观察,被不好意思的辜欣茗拉回去,又粘回来。   板爷的手在付宗明的身上轻轻拍了拍,他打了个哈欠就睡了,板爷让付俨和辜欣茗回避,只留了他们四人在屋内。   板爷准备着法器,自顾自说道:“睡着了其实看起来和死了也差不多。”   “师父,死了是什么样的?”顾苏小声问道。   “不动了,看不见听不着,也不能说话,就剩一具躯壳。”板爷随口说道。   “那他现在死了吗?”顾苏看着躺在地上的付宗明问道。   板爷撇撇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怕:“现在还没有,一会儿就死了。”   顾苏问道:“为什么要死呢?”   “因为他很久以前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板爷说道,“犯错了,就要认罚。”   “那他改正错误了吗?受罚了吗?”   “罚倒是罚了,”地狱受刑两千多年是没错,可地府也没说放啊,板爷说道,“他改没改错我就不知道了,你今天话很多。”   顾苏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道:“那可以不死吗?”   板爷一笑:“是人就没有不死的。”   顾苏点点头:“可是人也会希望别人不要死。”   板爷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着他:“谁跟你说的这话?”   顾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紧紧闭上嘴退后了一步。板爷立刻换上一张笑脸:“你说得没错,那师父就留着他,你好好跟我学本事,等你以后想杀他了,你再亲手来杀了他好不好?”   这话就算顶着一张笑脸也怪瘆人的,目睹全程的原正启是见怪不怪,心说顾苏也怪可怜的,落在这么一个师父手里。   那日之后,原正启再也没有见过板爷和顾苏,他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原君策根据爷爷的话猜测过那厉鬼的身份,最有可能的便是当年的古郧国大将怀蒲。   “莫晖所说的话,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陆继丰说道,“隆盛大楼下所埋的,就是宿白。”   那日顾苏追着黑猫跑出去后,莫晖刚到。他既不隐瞒也不以此要挟,承认自己当年不仅在工地现场,还在这地底活了几百年,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我也觉得有几分可信。”原君策语气深沉,“《弇山录》和‘鱼师’剑一同被发现,那极有可能就是宿白的东西,他长生不死也是合理的。”   陆继丰正色道:“存在即是隐患,我看这大患应该早日铲除。”   原君策转身就走:“我会带着组员下去看看,你就踏实在地面上待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陆大律师眉毛一拧,掏出小龟壳来算一算这家伙什么时候死。   手中的电话不知道传来第几遍“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付宗明瞪着手里的手机眼睛里几乎要蹦出火花来。   阳台的门被拉开,辜欣茗披着一条驼色披肩走出来:“你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风这么大,又这么冷,生病了这里可没琼姨照顾你。”   “我给小苏打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付宗明皱着眉,看起来似乎已经成熟沉稳,但辜欣茗却知晓他的孩子气。   不过说起来小苏那边确实不正常,付宗明掐着火车到站的点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这几天他有空就会拨那个号码,没有一次得到不一样的答案。辜欣茗宽心道:“榕镇有些偏远,兴许是山上信号不好?小苏有空了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付宗明点点头:“嗯。”   辜欣茗忽然一声冷笑:“我这是养了个什么,去榕镇那么几天,也没想着给我打电话。”   付宗明浑身肌肉一紧,矢口否认:“我打了,山上信号不好,对!”   撒谎的理由还兴捡现成的,辜欣茗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却是蔑视:“我现在希望小苏别给你打电话了。”   “妈,儿子错了。”付宗明跟在母亲身后求原谅,被半路杀出来的付俨严肃地推到了一边。   看着父母消失在楼梯口,他笑容淡了下来,手中的手机冷冰冰的,但总是要有期待的不是吗?或许小苏明天就会联系他,再告诉他只是因为信号不好,他要假装生气,等小苏软言说两句,他才会原谅他。 第五十七章   原君策夜里回到家,顾涟清坐在梳妆台前,满脸木然,他不由自主放轻脚步,站在她身后,将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肩上。   顾涟清的嗓音有些喑哑,似乎是坐在这里很久了,没有喝过一滴水:“她出事了吗?”   原君策还未反应过来,顾涟清接着说道:“隋青道长给我发来消息,你舅舅回来了。不是那个女人出事,他才不会回来。”   随清道长是顾涟海出家道观的道士,顾涟清与这位道长保持着联系,每年都会打几个电话,只寥寥几句确认哥哥是否安好。   原君策说道:“苏羽死了。”   顾涟清眼珠动了动:“怎么死的?”   “房子着了火,但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原君策顿了顿,犹豫着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让崔立飞附身在小苏的身体里。”   “崔立飞不是也……”顾涟清抬起眼睑,望着镜子里的儿子,“你是说她又重复了当年的事情?”   “不仅如此。”原君策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蹲**靠在母亲的手臂上,“我看了现场的法阵,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把自己的命,续给了崔立飞。”   顾涟清嘴唇颤颤,握紧了拳头:“她真是疯了……”   原君策手机震动两声,他掏出手机,是陆成禹发来的短信:有个道士装扮的人来要求看苏羽的尸体。   他之前交代过,在有人来认领尸体之前注意任何接近苏羽尸体的人,有消息立刻通知。   顾涟清一眼瞟到了屏幕,咬着牙,眼中满是怒火:“带我去。”   原君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车钥匙,点头说道:“好。”   舅舅长什么样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以至于原君策看到那个梳着发髻穿着道袍的男人,只能凭借与顾涟清相似的眉眼确认。   那道士头发灰白,面孔不再年轻,却也生得端正硬朗,他正对着准许他看遗体的警员双手合十躬身道谢。   顾涟清眼中的愤怒维持了一路,却在见到那头灰白头发时变得复杂,最后只剩埋怨。   道士站在焦黑的尸体前,面容平静。他早已知晓只有在这一日,他才能平静地和苏羽相见。   顾涟清眼泪淌下来,哑声道:“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原君策以为她是在指责道士当年的逃避,将众人置之不理,如同蜗牛一般将自己放置在避世的道观中出了家。   顾涟清摇着头:“我真的不明白,明明嫂子不会有孩子,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道士回头看她,目光平静无波,多年的反思与自我责备已经令他麻木,从隐藏的极端转变向另一端,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错,也不再避讳同他人讲起。   “苏羽想要一个孩子,”他平静说道,“我到地府,愿以所有交换。”   原君策听到他的话无比震惊,小时候所有排斥顾苏的人口中都说过那句话:苏羽命中无子。他从未当真过,顾苏明明就是苏羽十月怀胎所生,怎么会有那样的无稽之谈。   可现在,不仅那个死而复生的“顾苏”不同寻常,连那个孩子的出生都是蹊跷的。   “阎王见了我,感念我心诚。”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许诺我,可令一个需要不断转生消除罪孽的罪魂投胎到我妻腹中,为期三年,三年之后罪魂一定会被收回。”   “我没有说明那是罪魂,只是问我妻,若是有做母亲的机会,但时间只有三年,你愿不愿意。”道士低下头:“她眼中的神采竟然让我忘记那是需要不断转生的罪魂,让我庆幸做出了那样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尝试。”   他握着尸体皮肉焦黑的手:“我知道你一直责怪我逃避,但我从来无法拒绝她。”   顾涟清咬牙切齿地说道:“她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还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你拿什么赎罪!”   道士坦然说道:“以什么赎罪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在它讨回去的时候毫无怨言。”   顾涟清抓住原君策的小臂,恨恨道:“我们走。”   道士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太可怕了……这世间折磨的从不是别无选择,而是为自己的决定悔恨……”   原君策十分体谅她此时难得的情绪化,立刻带着她下楼回到车上。   车门关上扣好安全带的那一刻,顾涟清忍不住崩溃哭出声来,连续抽了好几张抽纸捂住了脸。原君策系好安全带,等她缓和,顾涟清带着鼻音的声音从纸巾下面传出:“你开车。”   车上路十分钟后,顾涟清将纸揉成一团露出了脸,鼻尖和眼圈红红的,她看着窗外闷闷地说道:“我们家到底中了什么邪……”   父亲不到四十岁就死了,母亲死后哥哥就是她最亲的人,看他变成现在的样子,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原君策安慰道:“都过去了。”   比起其他的事情,更令原君策在意的是,阎王为什么轻而易举地就应下了顾涟海的请求,   受感动?怎么可能。   阎王是见惯生死与命运无常的,凭什么会选中顾涟海?   顾涟清长叹一口气:“给顾寅涵打个电话让他准备一下,好歹住的地方要收拾出来。”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原君策知道她说的是顾涟海,心中暗叹她待谁都心软。   忽然前车来了个急刹,原君策一惊,迅速反应过来踩了刹车。前方好像出了事故,路被堵住了,他让顾涟清坐在车上,自己下去看看。   前方的路口出了车祸,明晃晃的绿灯挂在路口上,所有人都在路边等着,那人偏偏像是没看见,直直地就冲进了车流里,被躲闪不及的小车撞飞了几米,血溅当场。   安全岛上的交警很快冲过来,呼叫了救护车。   那乞丐一样的男人躺在地上,一条手臂严重变形,另一条手臂费力地举过头顶伸向马路中间的隔离绿化带,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原君策勉强从他的口型中辨别出老婆二字,另两个字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他转身准备回车上,却看见马路边站着一个人,瞪大双眼看着这边,像是吓傻了。   “彭思佳?”   交通很快恢复,彭思佳坐上了原君策的车,给顾涟清打过招呼之后,她陷入可怕的沉默中。   比起平日里的活泼,此时的沉默确实可以说得上是可怕。   她认得出车祸的那个男人,那个抛弃妻子的周录康。   第一次遇到他,就是看见他神情恍惚差点就要走到马路上去了,但她爱多管闲事,制止了他。   就在刚才,彭思佳看见马路中间的隔离绿化带里站着一个女人,气质温柔,手中牵着一个笑得灿烂的小男孩。周录康就是冲着他们去的,但他很快就被飞驰的车撞倒了。   女人抱起了小孩,小孩对着周录康愈发剧烈地招着手。但躺在地上的周录康瞳孔很快涣散,映出来的场景空无一人。   女人的头发逐渐变长,身上的套装变成了红色长裙,怀中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泥娃娃,瘫软下来化在了臂弯里。她转头看向路边,盯着彭思佳的眼神充满怨毒。   尖锐的声音毫无隔阂地直接灌入彭思佳耳朵里,震得耳膜发疼:“我原本只想让他受伤,不能离开,如果不是那枚金钱,阴使就不会回来。你这双眼带给你狂妄自大,但你总有一天会体会它带来的痛苦。”   这样赤裸裸的诅咒让人遍体生寒,彭思佳将车窗打上来,似乎好过了一点。   她不明白煞鬼说的金钱、阴使是什么,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仍意识到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无意间做错了事情的认知让彭思佳难过极了。   原君策瞟了后视镜一眼,看得出彭思佳状态不佳,便主动给她放了两天假,把低落的彭思佳惊得探过半截身体到前排来,连声问是真的吗?吓得原君策差点松开方向盘,把那碍事的头推回后排去。   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原君策接通电话,戴上蓝牙耳机,电话那头陆继丰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要做好准备,那边出事了。”   原君策瞟了身边的顾涟清一眼,语调如常:“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他要回来了。”   一片很轻很轻的东西蹭过额头,付宗明睁开眼只捕捉到粉色的残影,他低头看去,一片粉色的玫瑰花瓣掉落在地上,红地毯上零散落着同样的花瓣。   付宗明看向身边站着的人,顾苏回来了。他穿着之前琼姨为他去参加林一淳生日宴会所准备的黑色西装,衣领上别着一枚红宝石胸针,颜色暗沉,像是有液体在流动。   顾苏微微低着头,就像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碎发搭下来,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弧线,耳垂白皙柔软,后颈的皮肉依附着骨骼显出好看的线条。可是他没有抬头,付宗明想看他的眼睛,便伸手想要将他的脸朝着自己,却被顾苏退后一步避开了。   付宗明收回手,有些泄气地将手臂放下,却碰到口袋里有一个硬物。他掏出那件东西,是一个天鹅绒的戒指盒,不知道是谁、是什么时候放在口袋里的。付宗明心里隐隐兴奋,这是他想象过的场景,戒指盒里应该是一枚铂金的男戒,指围会很合适。   戒指盒被打开,顾苏的头纹丝未动,但他开口说了话:“这是你要给我的吗?”   付宗明露出一个笑容,将戒指盒转向顾苏:“你愿意成为我的伴侣吗?”   顾苏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他的头似乎低得更低了,轻声说道:“那你想要戴在哪根手指上呢?”   付宗明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他努力忽略掉那一丝不舒服,维持着声音里的热切:“我想将它戴在你左手的无名指上。”   顾苏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伸到付宗明面前,那只手完全化为枯骨,不带一丝血肉,惨白的指骨连在手掌上,唯独无名指只剩了一小节。   “可是,我的手指没有了。”   付宗明手里的戒指盒落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那只仅剩白骨的手,踉跄退后几步。   几片粉色的玫瑰花瓣被碾成花泥,更多的花瓣在鲜红的地毯上变成袅袅的白烟腾起,红宝石胸针从顾苏的胸口跌落,付宗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火舌舔了一口,立刻缩回手,但大火起势太快,瞬间就将他卷入一片火海,在他与顾苏之间立起一道齐胸口的火墙。   有无数的手从火海里伸出来,将他拉向深处,付宗明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小苏,小苏!救我!”   被火墙隔开的顾苏听到了他的声音,终于抬起了头,但他的面容模糊了,只看得见嘴在张合:“我救不了你,我身处这炼狱,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付宗明奋力挣扎着,他发现顾苏的身影在变得模糊,不可以,他不允许!   “啊!”   嘶吼声成了用尽全力时唯一的发泄,付宗明用力将被无数只手拉扯住的胳膊挣脱出来,脑中也烧成了一团,只剩下一个字:剑!   他要用剑,斩断这些碍事的手,砍灭这无处不在的火!   最后一只抓住他的手被挣脱,付宗明扑向顾苏所在的位置,但他扑了一个空,砸在坚硬的地板上,冰冷的瓷砖与落地的钝痛瞬间将付宗明惊醒,他红着一双眼从地上爬起来,口中不断念着:“我的剑……我的剑……”   被巨大声响惊醒冲进来的付俨和辜欣茗,看到眼前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床铺上有着被火烧出来的焦黑痕迹,付宗明身上虽然没有着火,但是他面容凶狠,双目赤红,状态十分吓人。   付俨几步冲过去,将他环抱住想要控制住他,但此时付宗明力气惊人的大,不仅挣脱了付俨的束缚,还一把将他推开几米远,撞到了木质柜子上。   巨大的力道冲击,木柜晃了晃,不知从哪里掉下一柄青铜剑,直直擦着付俨的肩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付宗明盯着那柄剑,迈步走了过来,付俨警惕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背后疼得站不起来。付宗明只是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青铜剑,仔细看了一遍像是在看有没有摔坏,确认后便转身要离开。   一根银针迅速而精准地扎在付宗明的眉心,付宗明毫无反抗地闭上了眼,向后倒了下去。辜欣茗惊叫一声扑过来,付俨手脚快过脑子,顾不得背疼站起来扶住了他。   辜欣茗连忙上前帮丈夫一起将付宗明抬到床上,这才向出手的人道谢:“刘师父,谢谢您了。”   出手相助的刘师父名叫刘庚坤,是一直跟在辜惪身边的天师,平时也住在辜家宅院里,自从辜欣茗一家回来之后,时刻都注意着这边,今晚一听见声响就赶了过来。   刘庚坤摇摇头:“当年让您把他送出国,您偏舍不得,唉!投生转世都是要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的。他现在不记得,也不是您撞了大运,是有高人暂时克制住了他,就如同一颗地雷,不知什么时候便踩中了!”   他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青铜剑,皱起眉头,“这物件,你们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辜欣茗无助地看向付俨,确认后一齐摇头,他们确实不知道。   刘庚坤再次查看付宗明的情况,长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快要恢复完全,恕我无能为力。”   辜欣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强行忍住了,她明白刘庚坤所说的话,嘴角勉强翘了翘:“刘师父,太晚了,回去休息吧,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了。”   刘庚坤看了看这夫妻二人,听出送客的意思,但还是没忍住说道:“您要做好心理准备,明早一醒,这可能就是个陌生人了。”   辜欣茗沉默片刻,笑道:“这个准备,我二十多年前就做好了。” 第五十八章   近日榕镇多雨,整个镇子愈发阴冷潮湿。   狄斫在祖师像前点燃了香,一阵穿堂风刮进来,吹得压在漆黑镇纸下的一叠黄纸哗哗作响。他原本想不做理会,屋内却隐隐约约传来板爷唤他的声音,狄斫一愣,疑心是幻觉,却还是站起来走向后方的卧房。   板爷这几日精神不好,成日打瞌睡,晚饭刚过,趁着今天雨停,渡恶法师带着大黄出去遛弯去了。威风威武两条老狗也没有往常的活力,待板爷回房躺着,它们就趴在板爷门口瞌睡。   但板爷的声音落下没多久,又听两声狗叫。狄斫加快脚步,就见两条狗冲着紧闭的房门,两耳和尾巴竖起,十分警惕。   狄斫推开门,一时怔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板爷坐在床沿上,气定神闲地看过来,招招手:“阿斫啊,来见见两位无常大人。”   狄斫闻言向屋内看去,靠墙摆着一张木质小茶桌,左右各一把椅子,此时凳子上坐着两个“人”。   那两位一“人”着一身黑,一“人”着一身白,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他对视上了。   “师父……”狄斫意识到师父是真的清醒着,黑白无常都来了,想必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不禁眼眶一红,大滴眼泪含在眼眶里,眉上那颗痣都黯淡了,“师父您这是要走了吗?”   板爷脸色一变,几欲破口大骂,忍了忍,没好气地说道:“这两位是你师父我的故友,现有要事来告知我,你想到哪里去了!”   狄斫一哽,把眼泪收了回去。   这怎么怪得了他,黑白无常除了勾魂索命,从不随便往人家家里跑。再者说,从他回来见到的板爷都是糊里糊涂的,乍一恢复神志,他能不往那边想吗?   黑无常见他皮相生得好,虽然没什么表情,语调却比看起来柔和很多:“先坐下吧。你小时候还见过我们的,忘了吗?”   白无常瞥了板爷一眼,冷声道:“阴使将自己投入无间地狱,无人能救,你区区一个凡人,且时日无多,还能做什么?”   板爷露出一个苦笑:“那您意思呢?既然我无用,你怎么不让我糊里糊涂地死了,反正,到了阴曹地府还不是要喝孟婆汤。”   白无常面目冷然,黑无常说道:“你我皆不愿见阴使落到这般田地,来此见你,自然要想个办法。”   狄斫满腹狐疑:“师父,你们在说谁?”   板爷长叹一口气:“你那师弟,其实是轮转王手下的阴使。”   黑白无常将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短截说,听到师弟被骗走肉身堕入无间地狱,狄斫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呆坐在那里,心中只剩血债血偿。   “可这其中也是有因果的。”   轮转王座下阴阳二使,阳使由历任实宗弟子担任,游走阳间,奉令行些地府不便出面的事。板爷已经半条腿迈进了棺材,这一任阳使便是狄斫。   而阴使则是阴间的鬼,连黑白无常都只是知道这位阴使已在地府一千多年。   二十多年前,有活人擅闯了地府。   以往还在阳世之人进入地府皆是小心翼翼,这人胆大包天,不仅进入地府,还贸然闯入轮回殿,要求面见轮转王。   那是个道门中人,鬼吏将他压入殿中,见到了轮转王。   他不仅行为大胆,想法更是惊世骇俗,他竟然请求轮转王给他的妻子一个孩子。   在场的判官鬼吏无不咋舌,常人谁不知道求子应当去拜送子观音?只不过,命里无子是求神拜佛都无法改变的罢了。   这是第一个剑走偏锋之人,在场的无不觉得他是在嫌自己命长。   轮转王气极反笑,差点拿起阴阳薄扣他的阳寿了,谁知,阴使反常地替那人求起情来。   没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谈,只知道轮转王最终答应了那凡人,给了他三年期限,让一个罪魂投生到他妻子腹中。   三年之后,轮转王如期收回魂魄,谁知女人竟然反悔了,甚至在得知《弇山录》中记载着可以使人复活的禁术后,偷来了那本书,施行禁法。   《弇山录》是轮转王的禁忌,付家施行《弇山录》中记载的禁法,致使地府动荡,厉鬼逃出,轮转王已然大怒,苏羽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   当年《弇山录》被人从地底挖出来时,轮转王让板爷去找回来,结果他无功而返。好在得到书的凡人并未轻举妄动,轮转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有人真的试图复活亡者,轮转王即刻命令板爷前去将书讨回,并将那些触犯禁法的魂魄押解回来。   阴使又一再为那女人求情,恰恰撞在了轮转王的刀口上,轮转王一时怒火极盛,喝道:“你若再替她求情,你也一并去无间地狱。”   阴使并不畏惧,只说道:“妙芫曾以命相搏救过我,若是能报此恩,去往地狱又如何。只望殿下能让妙芫寿终正寝,我这一世可以报恩,魂飞魄散也可。”   轮转王为他的坚定感到诧异,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我也不是不讲半分道理,她这一世还有三十年的寿命,既然你说她所求的只是一个孩子,那你便去人世做她的孩子,看她寿终正寝,她再有出格的行为,你明白的。”   他没有说失败的后果是什么,但谁都知道不会是好结果。即便知道这话说出来,前方便是万劫不复,阴使还是应下了。   板爷知道后捶胸顿足阻止阴使干傻事,但阴使去意已决,他也无力回天。   此后至今,轮回殿再无阴使。   板爷说起来满脸悔恨:“如果当年我把书抢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白无常说道:“为时已晚。”   黑无常摇摇头:“难说。虽然你也疏忽,但禁书不能进入地府,就连阎王也没有办法妥善保存。你就算抢回来,那见过禁书的人会杀来你这里,恐怕还要连累你的性命,埋在地底千年不还是被人挖出来了。”   狄斫有些控制不住地晃了晃,望向板爷的目光透出愧疚,立刻垂下眼睑看向别处。   被禁书所惑的人他也算一个。   施行禁法时的想法他还记得,只是出于不忍,不愿见到生命在眼前逝去。他只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狄斫忽然一惊:“那本书没有被轮转王带走?”   板爷双眼往上翻,露出大面积的眼白,伸出手指指着头上的屋顶:“这些年都在这里。阎王不允许还有人记得禁咒,当初你闯了祸,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我。”   狄斫心里隐约明白这些话应当就是临终遗言了,悲从中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门外传来一声犬吠,黑白无常说道:“我们不能久留,无间地狱连寻常鬼吏都不会去,要救阴使,你们只能找一个愿意去无间地狱带他回来的人。”   狄斫脑中先想到自己,但恐怕他连师弟的面都没见着,就迷失在地狱里。   师父更不行,和他的下场差不了多远。   付……狄斫犹豫起来,虽然他是地府逃出的厉鬼,但一码归一码,害师弟入地狱的又不是他,是那贪得无厌的女人。   门外的狗又叫了一声,黑白无常表情有些微妙起来,轻叹一声:“找上门了。”   是有人上山了,威风威武嗅到了生人的气息,刻意压低的威胁吠叫声传递着不安。   狄斫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他走到门口,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黑白无常已不在原位,板爷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刚才的一切像是梦境一般。狄斫目光逐渐坚定,昂首走出了卧房。   看守停车场的老大爷坐在躺椅上,闭着眼随着小录音机里传出的戏曲声微微晃着头。   几滴水重重砸在了钢板顶棚上,随后巨大嘈杂的雨声连成了一片,一场暴雨不期而至。   忽然耳边传来玻璃窗户被敲响的声音,老大爷昏昏欲睡中睁开眼,从窗子往外面看了一眼,视线正前方原本空空的停车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他疑惑地将脚放到地上,站起身仔细看了看,真不是他眼花了。   走到车前记下车牌号,老大爷拿着本子往回走,窗户下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张百元钞票。   奇怪。老大爷拿起钱,走到出口向着大路两边看去,暴雨中没有行人,但远远的,他似乎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往镇子后面走去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穿着旧僧衣的和尚牵着一条狗从入口前匆匆跑过,老大爷招呼了一声:“大师,我这里有伞!”   渡恶和尚急急停住,转身躲到了屋檐底下,笑容和善:“那敢情好,多谢施主了,我明儿个就给您送回来。”   老大爷笑呵呵摆手:“不急。”   等待老大爷拿伞的空当,渡恶和尚打量了四周一眼,本就阴沉沉的天色,这三面封闭的空间里越发阴暗,潮湿的水汽中混入一股淡淡的霉味。   大黄喉咙里呜咽两声,渡恶和尚说道:“可不是,乌云蔽日,什么脏东西都敢往出跑。”   “大师,您拿好。”老大爷拿着伞出来,递给了渡恶和尚,和尚稽首行礼便带着狗往后山赶去。   大雨中的伞本就苦苦支撑,上山后狂风大作,吹得雨水从四面八方打到身上,掀起伞面的风几乎要带着人飞走。渡恶和尚索性收起伞,冒着风雨前行。   走过一条弯道,前方路的尽头似乎有行人,渡恶和尚加快脚步追赶上去,那身穿黑色雨衣的男人越来越近,他的脚步却放缓了。   有些熟悉的阴气,和刚才停车场里残留的及其相似。渡恶和尚皱起眉头,抬起一只手捻紧胸口的佛珠。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停顿片刻似乎是在辨认:“大师刚回来啊。”   渡恶和尚不声不响,脚步不停从他面前走过,一溜冲到前面去了。   狄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渡恶和尚走到屋檐下,撩起衣摆、袖子,拧出一波水来,大黄使出浑身的劲甩着身上的水,欢快地蹦到屋里去了。   只是穿着黑色雨衣的人还站在雨里,在等待一个进门的邀请。   板爷当年的禁锢已经不起作用了,强行割裂开的“恶”又与魂魄融为了一体。在狄斫的眼中,他浑身弥漫着地狱里带出来的阴冷,仇恨与怨毒溶在了骨血里。   狄斫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付宗明的声音从宽大的帽子中传出来:“他回来了吗?”   那声音平静如常,像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他摘下帽子,露出那张俊朗的脸,雨水压着睫毛漫进眼睛里,让他不得不眨眼将雨水挤出来,但难掩真诚。   狄斫犹豫片刻,说道:“他没有回来。”   “是吗。”付宗明表情有些失望,天色仿佛更加阴沉,浑身湿透的渡恶和尚忽然冷得打了个哆嗦。   狄斫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缓缓说道:“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付宗明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别的不管,只咬死了“可能”二字:“我要到哪里去找他?”   狄斫心里有了定夺,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要找他做什么?”   对方静默片刻,笼在宽大黑色雨衣下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柄青铜剑:“我要把剑还给他。”   雨水顺着剑锋滑落,跌入水洼里,突如其来的暴雨倾泻耗尽了头顶这一片乌云,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却倏地亮了许多。   狄斫侧开身体:“请进。”   渡恶和尚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见屋主都发话了,他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狄斫收拾了一些东西,第二天一早拜过祖师爷,就将板爷托付给了渡恶和尚,只说自己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渡恶和尚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恐怕是件艰难险阻的大事,心说你师弟也这么说,结果一去不回,现在板爷就剩你这么一个继承宗门的独苗,这要回不来怎么办?   板爷昨天睡得早,今日也醒得早,坐在门口看狄斫拿着包,笑道:“阿斫,出门啊?早些回来!”   狄斫眼眶微红:“是,师父。”他行了个大礼,和付宗明一起下了山。   渡恶和尚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转脸瞪着板爷:“老朋友,你这真是糊涂得不轻。”   板爷举起手里的拐杖:“你才土豆成精!”   渡恶和尚摇摇头:“和你说不上。”   板爷撇着嘴:“你这臭和尚才是‘和你说不尚’!”   渡恶和尚搬了条矮凳子坐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期间夹杂着几句狗叫,十分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渡恶和尚停了嘴,倒上两杯茶,和板爷一起坐着观赏大好风景。   一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在山顶上,他向着老宅跑过来,满面笑容,冲着板爷叫了一声师父。   渡恶和尚打量他一眼,面生得很,估摸着是外地来寻求帮助的,便说道:“主事的出远门了,这位施主请回吧,改日再来。”   年轻人见板爷没理他,疑惑地看向渡恶和尚:“这位大师,我姓蒋,叫蒋云璋。小时候在这里拜过师,暂住过一年,后来举家移民搬走了。板爷是我师父,狄斫师兄和小苏呢?他们在哪?”   渡恶和尚恍然大悟,之前板爷和他感叹宗门人丁稀薄时有说过这么一个人,但他就是随便收的一个口头上的弟子,连道门中人都算不上。渡恶法师起身去给他搬把椅子:“贫僧法号渡恶,阿斫有事出门了,小苏去了外地,结果一去不回,阿斫找他去了。”   蒋云璋看着板爷,问道:“我师父这是?”   渡恶和尚随口答道:“老年痴呆了,现在不认人。”   蒋云璋面露惋惜之色,又连忙道:“大师不必搬椅子了,我就随便看看。”他说着,走进了祠堂。   记忆中挂满祖师像的祠堂却像是遭了劫难,挂在墙上残缺不齐,香炉上插着的香烧过大半,留给板爷的位置上挂的不是画,而是一张照片。蒋云璋循着记忆往屋后走,走到板爷的房门前,他回头喊道:“大师,我能进师父的房里看看吗?”   渡恶和尚走过来,思忖片刻,点头说道:“里面没什么,你看看就行。”   蒋云璋应了一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屋子内的摆设和多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岁月风霜的痕迹明显得陈旧发黄。   他走到桌子前,看到桌面上摆着一张四人合照。照片正中的人是板爷,一个瘦削的人站在他左边,凭借眉中那颗痣蒋云璋认出那是狄斫。板爷身后站着的人五官与记忆中的小苏十分相似,蒋云璋直觉他就是小苏。   但第四个人是谁呢?   渡恶和尚忽然说道:“照片里那个你不认识的人是小苏朋友,付先生。听小苏说,他在外地受付先生诸多照顾,也是这位付先生把小苏和阿斫送回来的。”   蒋云璋拿着照片仔细看着,总觉得那个男人有些奇怪。   渡恶和尚接着说道:“不过,两个月前小苏又有事跟随那个男人离开了,说是几天就回来,可这么久了……阿斫要去找小苏,刚走了没多久,事情就这么寸,你俩前后脚错过了。”   “那他们去了哪?”蒋云璋问道,“我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就想见见师父、师兄和小苏。”   渡恶和尚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写着电话地址的纸来,给蒋云璋看:“不出意外,他们应该是去了付先生的住处。”   蒋云璋看到地址眉开眼笑:“这个地方我熟悉,我有个叔叔在那里,正好可以去拜访。大师,介意我拍下来吗?”   渡恶和尚阿弥陀佛一声:“请随意。”   那叫蒋云璋的年轻人在老宅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也离开了。渡恶法师收拾着屋子,忽然发现板爷桌子上相框中的照片被人取走了,相框下压着一叠百元钞票。   “阿弥陀佛。”渡恶和尚走出房间,对板爷说道,“你这辈子事没干些什么好事,收的徒弟倒各个有情有义。”   板爷支着耳朵:“啊?胡说,被子里哪能有耗子?” 第五十九章   狄斫仔细梳理了思绪,师弟是要救回来的,可也不能平白让别人去送死。身后这人虽然来历大家都心知肚明,付家那对夫妻却也是真心实意将他当做自己孩子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他确实对不起那对夫妻。   “你这回来,叔叔阿姨知道吗?”狄斫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提。   付宗明嗯了一声:“他们知道。”   在出发的前一晚,他做了一场噩梦。梦到了小苏,还有烧灼着他的火。   小苏被隔在火墙之外,消失不见了。   他四处寻找,竟然看见缠着他的“恶鬼”忽然离他很近很近。他在火里尽力躲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鬼”的腿脚开始与自己的连在一起,两条腿逐渐融合成了一条。   然后“恶鬼”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像是融化了一般,缓慢而强势地要和他的手融为一体。   “废物……废物!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就让给我。”   恐惧占据了整个心,付宗明的脑中一片空白,用力收回自己的手臂和腿,他们却像连体人,随着用力一起动作。   那烧灼得焦黑的人逼得越来越近,口中不断念着什么,眼神凶狠。付宗明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他感受到了对方的狠厉,和不顾一切要吞噬自己的坚决。   付宗明戾气被激起,面目扭曲起来,比“恶鬼”还要凶狠暴戾。他已经是一个整体,不需要别的,他要切掉这多余的部分,他要斩碎它!   他要他的剑,只要拿到利器,他就可以斩断这一切。   付宗明拖着与他身体相连的“恶鬼”,身体相连接的部分沉重臃肿,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沉着,在火里摸索。   指尖碰触到一片冰冷,他五指紧紧握住“鱼师”剑。于是他用着自由的左手,举剑将多余的部分剔除。   利剑削铁如泥,干脆利落到一点凝滞感都没有。   “恶鬼”在不断嚎叫,尖利刺耳的噪音令人厌恶,付宗明目光冷然,挥舞着手中的剑割断了它的喉咙。   温热的血在灼热的火场中带着凉意,喷溅在身上、脸上,此时此地宛如地狱修罗场。   付宗明浑身的燥热渐渐平缓,他机械动作着,一块一块将残余的肢体斩碎,以确保它不会再站起来。   做完这一切,付宗明长出一口气从梦中惊醒,“恶鬼”被消灭了,噩梦在日出前结束。   新的噩梦却在睁眼后开始。   睁开眼的那一刻,付宗明感觉自己的皮肤冰凉,像是血液静止流淌,坐起来后才感觉到四肢发麻。   他的脑中多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肆意杀戮、视人命如草芥,那些记忆在脑中过一遍都会令人汗毛竖立。   原本他确信那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可在梦里切碎残肢的手感真实到似乎还残留在手上,黏腻的血液溅在手背上……脑中又分辨不出真假了,他仿佛真的做过。   辜欣茗和付俨坐在他的床边,像之前的每一次生病受伤一样,守护在他身边。她看他的眼神带着关切与担忧,嗫嚅着不敢说话。   付宗明开口叫了一声妈,她的眼眶瞬间盈满泪水,伸出双手抱住他委屈地说道:“我还以为我儿子没了……”   付俨眼眶微红,揽着妻子的肩膀:“没事就好。”   付宗明脑中十分混乱,那些记忆干扰着他的思绪、情感,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在他犹豫之时,辜欣茗已经收回手掏出手帕擦干眼泪了。   “我梦到小苏出事了。在梦里,他说他身在地狱。他一定很害怕,我要去找他。”付宗明忽然就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他毫无回避,顺从着自己的心说道,“爸,妈,我去找小苏,带他一起回来好不好。”   眼泪又淌了出来,辜欣茗垂头抹了眼泪,艰难开口:“宗明,我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   付宗明微怔,辜欣茗握着付俨的手,似乎在给自己说出来的勇气,她缓缓说道:“我真的很喜欢小苏,他的母亲对他实在不好,我想,不如让他成为我们家里的一份子。所以我去找了一个朋友,准备将他的户口迁到我们家。”   “可是,那位朋友告诉我,早在二十四年前,苏羽的儿子就已经拿死亡证明销户了。我不信,我去了高桉园那块墓地,却真的在顾家的墓碑中找到了顾苏那块。”辜欣茗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克制住自己的伤心继续说道,“看守墓园几十年的老伯见我在看那块墓碑觉得奇怪,便和我说了起来。”   老伯看守墓园的几十年里见过人生百态,毕竟生死两隔,舍不得亲人离世的大有人在,怎么哭闹的都有,这个空坟便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几个地方之一。   墓碑上刻着的小孩当年死时才三岁,他的亲人在确认死亡之后将遗体送到了高桉园的殡仪馆,准备举行简单的仪式之后火化。   大概隔了四五天,老伯见到那孩子的母亲一个人来了殡仪馆,说是想要看看孩子的遗容。工作人员带她去了看了冰柜里的遗体,她却趁人不备把遗体偷走了。   馆里的人联系了其他家属,对方沉默片刻,表示遗体是被带回家里了,不用追究,定下的墓碑和墓地却没有取消,此事就不了了之。之后,那块墓碑之下就一直只是一个空冢。   辜欣茗心里明白了一些事情,小苏恐怕和她的儿子一样,都是……   宗明的梦或许真的预示了什么,辜欣茗满是忧虑:“可你要去哪里找他呢?”   付宗明急切握住辜欣茗的左手,微微用力显出他的认真坚定:“我去榕镇,找小苏的师父,找小苏的师兄,他们一定会帮我的。”   辜欣茗一愣,随即捏起拳头在付俨肩头轻捶一下:“还不给儿子车钥匙!”   付宗明的内心在辜欣茗微微的啜泣声中平静下来。   还是有东西没变的,至少这是真实可以确定的,他们对他的爱,他对他们的爱。   两人逐渐走入镇子中,付宗明对狄斫说道:“我开了车过来,等下加满油就可以走了。”   狄斫摇摇头:“我们走近路。”   走近路还能比开车快?付宗明不太明白。   “我们从下面走。”   付宗明很快反应过来:“小苏在地府?我们去那里找小苏?”   “暂时还不行。”狄斫回头看他一眼,形状姣好的一双眼睛此刻十分严肃,“我不知道你能走多远。”   “什么意思?”   狄斫说道:“小苏在一个异常凶险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你一入地府很快就会被发现。你身上施的咒使你的魂魄不能离开这具身体,就算是阎王也不能动你的魂魄,但地府要发了狠,强行将你扣下也很容易。”   付宗明皱起眉:“我之前和小苏也去过,怎么没事?”   “轮转王的心思谁又知道。”狄斫说道,“我明白告诉你这次是试探,如果遇到危险你要退缩我也不怪你,将你送回后,你就忘了所有事情安心做一个普通人。”   至于以后,狄斫从未听说过用《弇山录》上的禁咒复生的人的下场,全天下也不会有人知道。   狄斫只当他默认了,找到榕镇去往阴间的入口,带领付宗明走了进去。   阴间的路狄斫从小就和板爷一起走过,之后收回阳使金印,地府引魂使带着他重担职责,已经熟悉了一切。   阴魂不见天日,渐渐时间的界线都已经模糊,不知年岁几何,有些见到狄斫还带着笑上前打招呼:“阳使又来了?板爷怎么没一起来呢?”   狄斫笑道:“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师父领着吗。”   无名阴魂耸动鼻翼嗅了嗅,瞟了一眼付宗明:“奇怪奇怪真奇怪,这鬼怎么还有阳气?要不是阴气比较重,我都要以为这是活人了。”   狄斫点点头:“我还有事,就不多说了。”   阴魂识趣地走到一边,让开了路。   付宗明低声说道:“他怎么认定我是鬼了?”   “你近期被极阴之物缠过,但……”狄斫略有些无语,“你把它吞噬掉了。那阴气很重,短期内很难散去。”   付宗明回忆起那个噩梦,沉默下来。他想起顾苏便心口发疼,他凝视着狄斫的背影,喉头发紧:“小苏,他和我一样吗?”   狄斫脚步一顿,冷声说道:“他和你不一样。苏羽只会点皮毛,施行禁法失败得彻底。师弟是阎王特许,附身在那具躯壳上的,有多少年限由阎王说了算。”   小苏被苏羽哄骗,自动脱离肉体,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没有阎王的特许,就算有魂魄附体,那具阳寿已尽的躯壳没了生气,也会自然腐坏。   黑白无常说苏羽比阴阳薄上记载的期限早死了两年,肯定是发现这个问题,将自己的命强行续到了那具躯壳上。   狄斫自顾自说道:“身体没有了,要重新准备一个能容纳灵魂的容器才行。偷尸?偷尸也太缺德了……你这个傻孩子,找回金钱本来就是师兄应该来的,真傻……”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肉眼能看见的灯火越来越远,身边走动的阴鬼也越来越稀疏。一座巨大的宫殿出现在路旁,鬼吏握着长戈站立宫前,匾额上写着“轮回殿”三个大字。   付宗明凝神跟在狄斫身后路过这座大殿,狄斫没有异动,他也不动声色。   脚下的桥由石桥延伸到玉桥,又换做银桥、金桥,最后脚步停在奈何桥前。狄斫感受到这里残留着的气息,师弟来过这里,在这里短暂停留过。   他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路,走过刀山地狱、火海地狱、血池地狱,付宗明眼前的一切与记忆中的场景融合,他回头望向高远处,他们之前走过的几座桥。   似乎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也向着这边望来。   一眨眼那个身影又不见了,付宗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收回了目光。   付宗明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狄斫头也不回:“去地狱的边境,那是通往无间地狱的地方。到了边境,我们就往回走。”   “不进去吗?”付宗明追问。   “不。我不是叫你来送死的,我要确保你能逃脱,无谓牺牲毫无意义。”   那里很危险,狄斫话里话外都只传递这一个意思,很有可能会丧命。付宗明不怕丧命,他只忧心自己不能救回小苏。   没有边际的黑暗中,到底藏着什么?   周围的阴鬼稀稀拉拉只剩一两个了,狄斫忽然警觉起来,他向着付宗明靠近一步,心里紧绷着一根弦,严肃问道:“你跑得快吗?”   付宗明也紧张起来:“还算快吧。”   “啧!”听这话估计是靠不住了,狄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两只手刚拿住符纸,一阵撕裂的风声从正上方传来,巨大的压力笼罩住周身,一线银白当头斩下。   付宗明眉目一厉,用惊人的速度推开了狄斫,两人短暂分开片刻,几步又跑到了一起。   一个足有三四人高的巨大黑影出现在无边的夜中,它似乎比夜还黑,一双竖瞳的双眼竭力瞪着,血丝布满了眼球。它手中握着一柄钢叉,几乎是一步就赶上了一个逃窜的阴鬼,钢叉瞬间穿透了阴鬼,插着不断哀嚎的阴鬼放入口中,咀嚼中骨头断裂的声音闷闷传出,令人毛骨悚然。   它三两下吃掉了目光所及的阴鬼,接下来就将目光转移到付宗明和狄斫身上,瞬移一般迅速逼近。   阳使的身份全阴间都好使,唯独这里不好使。   狄斫脚下发力跳开,手指上下翻飞迅速将符纸叠起来,双手结印,口中大喝一声:“蛮阿!”   被召唤出来的饿鬼嗷嗷叫了一声,若是身上有毛,铁定要被专吃鬼的罗刹鬼吓得汗毛都立起来。   它奔向狄斫,一左一右抓起二人的衣服拼了命的狂奔。   蛮阿是后天培养出来的骨骼惊奇,长了近二米五的个子,却在罗刹鬼面前不够看。普通阴鬼也就给罗刹鬼塞个牙缝,蛮阿看起来有嚼头多了。   付宗明被拎在手里整个人都有些懵,小苏的“大朋友”他好久没有见了,这一见到又是焕然一新的令人惊奇。   狄斫灵活地顺着蛮阿的手臂一抓一翻,攀上了蛮阿的后背,随手甩出几道符,罗刹鬼脚步缓了几秒,又穷追不舍地上来了。   “不对劲!”狄斫紧皱眉头,“罗刹鬼只追杀越界之鬼,我们已经远离边境,它怎么还追?前边可就是轮转王的地界了。”   罗刹鬼嘶吼着,双目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它直直盯着蛮阿手中的付宗明,势要将他捉住!   狄斫忽然顿悟,付宗明身上的阴气恐怕就是关键了。罗刹鬼最熟悉的便是地狱的气息,付宗明身上的那股阴气,仿佛是盖上地府逃犯的印章,罗刹鬼就是冲着他来的。   狄斫虽然捕捉到问题关键,却不能扔下付宗明,只能对蛮阿说道:“蛮阿!快点逃!到出口,它就不能追出去了!”   “与友”酒吧内,又是照例满座。   虽说很多妖精融入人类社会,也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地去上班,但整日醉生梦死没追求的妖精也不少。调酒师调好一杯鸡尾酒,取出精致的玻璃杯正要装杯,他对吧台前的鸡精说道:“这是我研制出的新品,还没取名字,你帮我尝尝好不好喝。”   说着,调酒师打开盖子,倾斜着往杯子里倒。酒液落下的第一滴,玻璃杯蓦的炸得粉碎,玻璃渣子溅了一吧台。   鸡精抹了一把脸上的玻璃渣,面无表情道:“我看,你这款新品就叫炸弹好了。”   调酒师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巨响,这声巨响连带着整栋楼都摇晃起来,一股漫天的灰白尘雾裹挟着碎砖石铺天盖地充斥了整间酒吧。   群妖纷纷扬起自己的保护罩,有余力的连带着周边的同伴也照顾起来,被这突然的爆炸震得大惊失色,在场五感敏锐的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爆炸混到他们之中了,厉声喝道:“什么人!”   漫天的烟雾粉尘逐渐落定,随着爆炸冲出来的黑影逐渐展露,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场记性好的妖都想起来了,这就是之前几次和阳使一起来过的人类小子!   他身边另一个人的身影也清晰起来,在众妖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叹了一口气,亮出了阳使金印。   虎妖气得不轻,又来了!又来了!仗着自己是阳使就胡作非为让他们收拾残局,他还能怕不成?   “阿力!阿力!”   妖群中跑出一只瘦小的狸子精,虎妖恶狠狠盯着狄斫二人,狄斫立刻进入备战状态,只听虎妖咬牙切齿地说道:“快点报警!别让他们跑了!”   狄斫:“……”   嗯?要不我们干脆来打一架?   警车呼啸而来,拉着两个嫌犯呼啸而去。   陆成禹刚交了一份报告,心情不错,看见手下几个要去录口供,看了眼记录,一眼瞧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连忙拍着胸脯说交给他。两个小警员,有些犹豫,陆成禹打着包票揽住他们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拿过了文件夹。   走进小黑屋,陆成禹故作意外地哟了一声:“付先生,是你啊!”   付宗明对他点头,叫了一声陆队长。   陆成禹摆摆手,视线在狄斫身上走了一圈,最后在脸上多停了两秒,笑了笑:“您瞧瞧,一位两位的也都是体面人,走出去也是有头有脸五官周正。何苦要去炸别人厕所呢?” 第六十章   陆继丰差不多是和原君策前后脚进了局子,陆继丰将没抽完的半截烟掐灭了扔进垃圾桶里,飞快说道:“真回来了,怎么办?”   原君策一张俊脸面无表情:“看着办吧。”   局里认识他俩的不少,招呼一声就领着去了陆成禹办公室。   办公室里就只有三个人,陆成禹站在办公桌前喝茶,靠墙坐着的两人端着一次性茶杯坐着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原君策目光定在狄斫身上,不知道想些什么,陆继丰开口问道:“什么情况。”   陆成禹放下茶杯:“一家酒吧发生爆炸,这两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被当成了可疑人物。不过刚才现场勘测结果出来了,爆炸是墙体内部爆发,也没有发现任何炸药痕迹,可能是管道引发的,他们就洗清嫌疑了。”   陆继丰面上恍然大悟,眼神却瞟向付宗明:“哦,原来是这样啊。”   原君策忽然问道:“您是板爷徒弟吧?”   狄斫抬眼看向他,站起身微微点头:“我是板爷徒弟,狄斫。您是原部长?”   原君策转向陆成禹:“成禹,这两位能走了吧?”   陆成禹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当然,随时可以走。”   “那谢谢了。”原君策又想起来一件事,“还有,之前要你找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狄斫和付宗明不约而同地看着陆成禹,陆成禹的视线也下意识地投向付宗明,却在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后迅速回到原君策脸上,他顾虑着说道:“还没有,已经安排下去了,几个出市的路口都排查过了,他应该还在市内。”   “你们在找人吗?”付宗明本不想问,可陆成禹的动作有些欲盖弥彰,能当众谈论的显然不是什么机密,反倒像是针对堤防他。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难就难在对陆成禹和付宗明两个人得要两份说辞,原君策一愣,心里骂了一句自己多这个嘴干什么?   陆继丰手里拿着的监控被交到了陆成禹手中,那个逃走的“顾苏”肯定已经被调包了,一定要抓回来。可陆成禹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哪能信那套封建迷信的说辞?   真要上去说:“这人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他现在鬼上身,你要把他抓住好让我们驱鬼。”陆成禹不当场拨打精神病院电话让车把他们带走,还算他顾念兄弟之情。   因此警察局这边,只能将“顾苏”当做纵火嫌疑犯来进行通缉。当时让陆成禹帮忙找人,他都忍不住举起自己的大拇指:“高明!大义灭亲这样的壮举实在令小弟佩服!这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现在不止付宗明在,小苏的师兄也在场,应付陆成禹那种话说出来骗鬼呢?   原君策不动声色:“一会再说。成禹,我们就先走了。”他暗地里朝着陆继丰使了个眼色,陆继丰附和道:“是,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陆成禹哪还瞧不出来他们有事不想和他说,干脆说道:“那两位哥哥慢走,我就不送了,我这里也还有一大堆案子要处理呢!”   出了警察局,原君策笑道:“天都快黑了,还没吃晚饭吧?我请客,一起吃顿饭吧。”   狄斫清楚他有话要说,点点头,“好。”他又看向付宗明,付宗明面无表情扫了原君策二人一眼,压下排斥感,也点点头。   那两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付宗明之前没有接触过原君策,联系他的是辜欣茗,虽然陆继丰之前几次会面,但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眼神中的防备,还有隐蔽的探究,让人浑身不舒服。   狄斫拍了拍付宗明的肩膀,眼神坚定道:“放心。”   付宗明忽然就放松下来,刚才那一瞬间,好像身边站着的是小苏,轻轻两个字就叫人心安。   晚饭在一家酒店包间内,吃饭期间十分安静。   狄斫因为师门规矩,吃饭少说话;原君策斟酌如何开口,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付宗明默默吃着饭,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夹了菜要往身边送,却扑了个空,转手送进狄斫的碗里。   狄斫觑他一眼,迅速扒完碗里的饭,喝茶水漱了口:“原部长有话就直说吧。”   此话一出口,原君策立刻放下筷子,打了个响指,包间的门紧紧闭合。   “尊师当年来此地的事情,不知狄师兄知道多少。”原君策试探道。   狄斫眼观鼻,颇有些秀气的嘴唇抿直了,眉峰微动,那颗鲜活的小痣随之一跳:“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不知道。”   “小苏的外公……”原君策顿了顿,还是改换了说辞,“当年工地上挖出一个人,打伤了顾家的顾大师。此人相当厉害,是板爷出手制服了他,将他封锁在地底,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你可知道这件事?”   狄斫抬起眼睑,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原君策也不急,继续说道:“我们想下去一探究竟,但这些年内部封锁消息,我爷爷去世之前也再三告诫不要轻举妄动。我想如果狄师兄可以协助,那危机也会小许多,不知道狄师兄意下如何?”   其实这要求原君策也提得心里没底,实宗门人向来都脾气古怪,爷爷口中板爷就是个坏脾气的古怪老头。刚才和狄斫说话他也并不热情,原君策已经心里开始预设底线了,若是提了要求,不到底线那就干脆应下。   “好。”狄斫点点头。   “啊?”原君策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狄师兄真爽快。”   “同是道门中人,能帮就帮。”狄斫喝了一口茶,“风水轮流转,我有事相求,希望你也爽快。”   “哈哈哈,好。”原君策拿起茶壶将狄斫的茶水续上,“那我们商议一个时间,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想到付宗明很快就要去把师弟带回来,到时候肯定要请原君策行个方便,说不定寻找容器也能帮忙。狄斫不愿欠别人人情,倒不如先帮了人家。   狄斫放下茶杯,摸出一柄桃木剑放到桌面上:“我现在就有空。”   陆继丰扶了扶眼镜,维持着面上的淡定——小苏这位师兄才是狠角色啊!   一个小时之后,彭思佳与顾寅涵先后赶到隆盛集团大楼,原君策给他们做了简单介绍,互相认识了一下。   在场六人中只有彭思佳一个女孩,因为生了一双天眼才被允许加入进来。她虽然之前与付宗明接触过,但现在反而觉得在场的人中他最陌生。   正当她暗中观察得出神,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彭思佳回过神,碰她的人是板爷的大徒弟狄斫。   狄斫嘴角柔和翘起,轻声说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彭思佳眨眨眼,忽然脸一红。顾苏性子好,他师兄性子竟然也这么好,长得又好看。彭思佳摆摆手:“没有,没有的事。”   狄斫又说道:“你看的东西比常人多一点,但也不要因此想太多。眼睛,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彭思佳问道:“什么意思?”   狄斫微微摇头:“没什么。付宗明虽然身上带邪气,但他还是付宗明,没有化作恶鬼。”   被看出想什么了,彭思佳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看看。”   狄斫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太依赖眼睛了。”   他说完,就走到了队伍前头,彭思佳不太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摸不着头脑地跟了上去。   狄斫原本不想让付宗明跟来的,他虽然浑身煞气,却半点自保之术都没有学过,到时候遇到危险怎么办?但付宗明执意要跟着,他想起之前和顾苏坠落到电梯井底,却完全没有在井底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候小苏变得怪异起来,他想知道他们在底下发生了什么。   付宗明说道:“电梯井完全被封死了,下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顶楼的空中花园下去。”   彭思佳连忙说道:“别担心,我们当然有别的办法。”   下到地下一层,找到大楼正中圆柱的位置,顾寅涵走上前,蹲**曲起指节在地面敲敲打打围绕一圈。找到了薄弱处,便取出一张符纸,用掌心抵在地上,不一会儿地上的水泥逐渐凹陷,以手掌为圆心辐射龟裂开,不过一刻钟,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容纳一人通过的洞。   顾寅涵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就这样吧,一会儿走的时候修复也方便。”   付宗明盯着地上那个漆黑的大洞,顾寅涵忍不住说一句:“一定给你修好。”   付宗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狄斫率先从洞口跳了下去,原君策紧随其后,付宗明一言不发也跳了下去。   仿佛像是跳进了浓郁的墨汁,不仅仅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头顶的洞**进的光都被一点不剩地吞噬殆尽,耳朵里也像是混混沌沌的。付宗明的五感仿佛只剩下了鼻子还在呼吸,他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伸出手向四处摸索,碰触到东西的指尖也木木的,无法分辨任何触感。骤然丧失所有感官让人方寸大乱,随之是警觉到极致,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怀疑与戒备。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这意味着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有可能是危险的。   这短短的几分钟仿佛漫长到一个世纪。   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付宗明浑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心跳骤然加快,但那是他在这漫长的几分钟里唯一真切感受到的东西,付宗明想也不想伸出手按在了那只手上,微凉的皮肤确实是人类的触感。   付宗明转过身,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或许是本就激烈跳动的心脏,或许是那些全部冲入脑中的血液在作祟,付宗明眼中好像只剩了那一个人,几乎要印刻到心底。   顾苏脸色苍白,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要往里面走了,就在那里等人来救我们,我也不去了。”   付宗明伸出手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却听见怀里的人一声闷哼,他连忙放开手:“疼不疼?”   “没事。”顾苏有些焦急,拉着他的手要往后退,“我们先离开这里。”   “哗啦啦……哗啦……”   铁链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地道尽头,他的身边萦绕着幽幽的鬼火,他侧着身体,一寸一寸挪着步子。   “嘶……嘶……”   一阵嘶哑到无法分辨的声音从那个身影的方向传过来,他似乎在说话,发出的却净是些古怪的声音。   他似乎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么长以来第一句话:“我知道……你会回来。”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难辨,努力听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付宗明想也没想,将顾苏护在身后,将随身带着的鱼师拿了出来。   那人似乎偏了偏头,仔细辨认他手中拿的什么,看清后竟然浑身一抖,大笑起来。   那笑声阴森恐怖,回荡在狭长的空间中,震得人耳朵生疼。   “你……拿着杀你的凶器,哈哈哈哈哈哈!”   顾苏扯了付宗明一把:“他的锁链只有这么长,我们走,不要在这里。”   那人伸出一只满是泥污的枯枝一般的手:“你来,不就是来陪我,走什么?你想走,他未必想走。”   付宗明和顾苏对视一眼,坚定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我一句话都不懂。你要走,我们这就走。”   顾苏点点头,转身向着来的方向走去。付宗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那个被铁链锁住的人无论哪里都让人毛骨悚然。   “他快烂了。”   从地道尽头传来的声音比之前所有的话都要清晰上几百倍,连回音都清晰无比。   付宗明停下了脚步。   顾苏疑惑地回头,付宗明与他对视着,眼中满是不舍留恋。   那人还是自顾自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一个死人,烂掉是早晚的事……”   付宗明放下鱼师剑,伸出双手捧着顾苏的脸:“小苏,我好喜欢你啊。”   顾苏满眼震惊,很快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却想时时刻刻跟你说。”付宗明认真说道,“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才是?以后也会变成现在,因此每一个现在我都要让你知道。”   铁链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不断缩回黑暗深处:“他的身体就在这里,你自己来拿。”   付宗明拿起剑转身走进深邃的地道里,顾苏苍白着一张脸,像幽魂一般跟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脚底由水泥变成泥土,付宗明再次看见那个人,他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具陈旧的尸体。   付宗明跪在地上,开始用剑挖掘,顾苏上前拉住他,却被他温柔坚定地推开。   顾苏轻声说道:“你别这样。”   “可是我想要……真的你回来。”眼泪大滴砸下,没入泥土中,又随着翻开泥土的动作掩盖。不留一丝痕迹。   顾苏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长久地沉默着。   所有人都下了坑,彭思佳最后一个进入,但进入之后却发现先前下来的人都不见了。彭思佳拿出手电筒,四处照了照,却没看见一个人。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叫了一声:“部长?部长?”   哦豁!又和上次一样,去个地府鬼市却跑散了,平白受了癸婆一顿吓。彭思佳打起精神,屏息凝神,睁开双眼仔细看向四周。   可原本手电筒照射得清清楚楚的地方出现了一团团黑雾,彭思佳越发集中精神努力去看,那片黑雾猛然胀大,几乎遮住了整个视野,彭思佳慌乱地后退,靠在墙壁上,却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彭思佳坐在地上,无助地不断开关手电筒,却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随着视觉的消失,听觉似乎也模糊了,开关手电筒的声音忽然也听不见了。彭思佳张嘴大喊了一声,听不见任何声音让她惊恐地想自己到底是聋了还是哑了,亦或者是又聋又哑?   一阵窒息感包裹了她,彭思佳依靠在墙壁上,浑身像是压着千斤重担,被压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心里的恐慌蔓延着,像潮水一般没顶,丧失了别的知觉。   忽然她又听见声音了,“簌簌”、“簌簌”,那是小虫子在泥土里蠕动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耳边。   不是就像,确实是在耳边。彭思佳忽然理清楚了一点,她被埋在地下了。   维持着一个姿势不能动弹,她还能呼吸,却也只能呼吸了。   周围的蛇虫鼠蚁都在地底肆意活动着,她只能听着,她还能听见浅表层种子发芽的声音,然后长成植株,不断在地底延展它的根。   她被埋了多久呢?她一点时间都分辨不出来了,好像没有变化,那就是只过去了一会儿?可感觉太漫长了,肚子永远饥饿着,但她没有死,一直没有。   又有泥土的声音了,这次是什么?好像个头还不小,看来不是小虫子。   “吱、吱吱……”潮湿的毛蹭在了她的脸上,挖掘着泥土的爪子尖锐而阴冷,彭思佳恐惧地发现那是一只老鼠。   老鼠用前爪拍打着面前这个活物,它吱吱叫着,一口咬下了一块眼睑。   彭思佳疯狂地想要尖叫,恐惧像是千万根针扎着她,浑身上下疼得发颤。但那是错觉,她动不了,连颤抖都被狠狠压制。   接下来的每一次泥土里的声音都会引发恐慌,她害怕那只老鼠又回来。但渐渐的她又不怕了,怕了好久就麻木了。被无数蛇虫鼠蚁啃咬后,她学会张开嘴,吃下从她嘴边经过的一切活物。   她吃掉了不知道多少只老鼠,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吃掉她眼睑的那只。   那些也已经不重要了,她被埋在地底,被世界所遗忘。 第六十一章   国降部的机密文件中存放着原正启对当年群葬坑的报告,那份报告比顾邺邢写的要详细很多,不仅更详细,甚至有些地方和顾邺邢的报告截然相反。   隆胜集团建造工程最开始要向下打地基,预设下挖三十米,却没想到快要挖到底时出了意外。工地上挖出的不仅有尸骨,还有一些朽烂的武器残片,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古代士兵群葬坑。   工地挖到这些东西引起不少人恐慌,工头上报情况后,为安抚众人请来了原正启及顾邺邢两位,不管他们做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工程不能停止,不能耽误工期。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原正启一开始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这和以往那些隐瞒实情的工地一样。在郗城这样的古城,挖到古墓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如果不是挖到大墓,这样的群葬坑并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为不影响工期拒不上报也不会有什么事。但地基坑越挖到后面越是让人心惊,有些超出原正启的预料。   坑内的尸骨实在是太多了,怨气未散,这样的阴气聚集之地,肯定会有阴魂作祟。可自开工一始,工地现场除了阴气太重有损阳气,导致一些身体稍弱的工人生病,没有出过一例阴魂作祟造成的事故。   反常必有妖。原正启观测全场之后,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个群葬坑内有个大封印,似乎是在镇压着什么。工程继续实施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封印。   顾邺邢去阻止工程继续实施,却遭到了拒绝。他的报告中写到尸骨被清理到别处,此后相安无事,这是明面上可查阅的报告。真正的事实是,原正启向工程负责人提议地基止于地下二十五米,不要再深挖,如果工程要继续,那就直接将大楼盖在尸骨之上。   这样一个群葬坑和年代久远的封印,当然是能不碰就最好不要碰。好在当时的负责人也有所顾忌,遵从他这些话,直到工程结束,都没有出什么意外。   同一时期另一个施工地正是姚森?的考古现场,板爷找到考古现场要那本书,姚森?心中警惕,便将《弇山录》交给了顾邺邢。   第二日板爷就出现在了隆盛大楼的施工现场。   板爷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奉命来此寻找《弇山录》,顺便监察工地是否破坏了封印。甚至早就知道这里埋着一个“活人”,及时出手救了顾邺邢,随后粉饰太平一般,将那“活人”又埋了回去。   板爷亲口对原正启说:“这是轮转王亲手埋的人,可不敢随便挖出来。”   原正启在那份报告中写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弇山录》,也是第一次见到因《弇山录》而长生不死之人。”   原君策想起鼠妖莫晖所说的,他还未有灵智之前就活在这尸骨堆里,好几百年前那人就已经在地下埋着了,更别说那人在莫晖灵智未开之前在地底待了多少年。   最终促使他来到这里查探的是顾寅涵。警方“清理”过现场后,大楼负责人请了道士来做法,顾寅涵从附近路过,看见他们请来的是一个江湖骗子,便跟进来,却在这里察觉到了从博物馆跑出来的阴兵的气息。   如果地下那个人是宿白,那些古郧国战死在此的阴兵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报仇?恶鬼在此阴气旺盛之地,其中变数难控,原君策必须确认地下的情况,爷爷报告中提到的封印实在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到前方几米的空间,狄斫回过头,看到原君策和陆继丰相继下来,陆继丰看到他们楞了一下,拿起手电筒照向周围:“付先生呢?他不是在我之前下来的吗?”   身后一声轻响,顾寅涵也跳了下来,他向着上面望了一眼,却没等到彭思佳跟来。顾寅涵跳起来扒住洞口,探出头去看,却发现彭思佳不见了。   “糟了,小彭不见了!”顾寅涵爬到洞外看了一圈,又回到洞中,向来不表露什么表情的脸也露出些许担忧。   彭思佳是原君策特意叫来的,她的忽然失踪仿佛是个危险信号,原君策并起双指夹着一张符,口中念诀,一个火圈围绕在四人周围,向着通道两端滚去,一路照亮直到火光消失。除了他们四个,没有任何别的身影。   沉思良久的狄斫迈步向着通道深处走去,语气凝重:“这里有个结界高手,付宗明和彭思佳应该是掉入另一个结界中了。我没有感觉到杀机,他们应该暂时安全。”   顾寅涵立刻说道:“另一个?我们现在也在结界中?”   “嗯。”狄斫只能确定这一点,但他研习阵法结界不多,不能确定能不能破解,这个高人设下的结界让他们察觉不到异常,已是登峰造极。   原君策打起十二分精神:“大家小心。”   通道黑暗悠长,很快走到了尽头,一堵砖墙拦住了去路。狄斫停下脚步,伸出手触碰着面前的红砖。   暗红色的砖由红色的水泥灰紧密砌在一起,指尖碰上去带着凉凉的潮意,一股不平的怨愤涌上来,心口犹如遭到一击重锤,狄斫迅速将手收回来。   “路被堵住了?”陆继丰皱起眉头,又很快意识到问题,“不对,旁边的墙壁上都长着青苔地衣,这堵墙上一点都没有。”   他上前一步,手掌微微用力推着砖墙,手感竟然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软绵绵的,一下子手掌就陷入了砖墙内。无数仅剩枯骨的手从凹陷处探出来,抓向陆继丰的手就像是溺水之人拼尽全力抓住任何能碰到的东西,指尖直往肉里钻。   它们想要出来,但现在露出的部分就是它们的极限了,攀着陆继丰的手不断将他往墙里拖。   陆继丰冷笑一声,反手抓住一根枯骨,生生折断了,又有新的从空隙中生出。原君策随手掷了一张符在那堆骨头上,“嘭”的一声炸出一捧火花来。   枯骨应声缩回墙内,陆继丰连忙缩回手,怒道:“下次出手前能不能知会一声?手毛都给燎卷了,伺机报复是不是?”   原君策懒得理他,看向狄斫:“狄师兄怎么看?”   狄斫盯着砖墙左边的水泥墙,手电筒的光直射下,斑驳的水泥墙上似乎有一大块阴影,在众人的注视下,水汽凝结在墙面,滑落的过程中渗入地衣中。   翻转手中的桃木剑,狄斫拿剑柄在墙上敲了敲,闷闷的声响在通道里回响。他使了点力道,薄薄的一层水泥就这样被敲碎了,一块一块掉落下来,露出埋在墙体内的一具骷髅。   四个手电筒的光都聚集在骷髅上,那是一具年代久远的枯骨,不知什么时候被砌入的墙内。   随着一声微响,四个手电筒的灯相继灭了。   没有人会问“是不是没电了”这样的蠢问题,危险来临的预感促使四人背靠着背站在了一起。   一丝光亮忽然显现在黑暗中,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光的来处,狄斫捏着刚从口袋中掏出的夜明珠解释道:“这夜明珠是朋友赠我的。”   在场几个也算见过世面,夜明珠这种东西不算稀世罕见,却也不可否认价值不菲,这颗的品相光泽实属上乘。原君策忍不住怀疑,实宗的大师兄能随手掏出这些东西,顾苏这些年是不是被骗了?   夜明珠的光不是很强,不过至少能照亮脚下这方寸之地。   顾寅涵视线从夜明珠转移到暗红色的砖墙上,墙缝正在向外渗出红色的液体,几息之间砖墙便融化成粘稠的液体四下流淌开来。顾寅涵面目严肃提醒道:“大家小心!”   液体中像是有活物在翻滚,大张着嘴的猩红面孔浮在表面又顷刻间被液体吞噬,缓缓蒸腾起淡红的薄雾。   红色的雾气带着浓烈的腥气,挥之不去,它一点一点将四人包裹起来,有人克制不住咳嗽起来。   “捂住口鼻,尽量少吸入这些雾气。”原君策说完,抬起手捂住口鼻。   狄斫屏息凝神,目光一瞬不错地注视面前的雾气。   周围的红雾中显现了一个个斑驳的影子,影影绰绰,像是不断聚集围观的人群。他们静默地站在那里,越来越密集,狄斫有些胸闷。他看了原君策一眼,两人相视略一点头,达成共识。   狄斫将夜明珠转交到陆继丰手中,桃木剑换到左手上,口中大喝九字真言,右手探出,阳使金印浮在掌心之上绽出一道金芒。   原君策手中捻着符纸,默诵咒语,一股无源之风卷地而起,红雾被突如其来的风撕扯成千万片,视野重新变得一片清明。   但雾气中影影绰绰的身影看得更真切了,那些全是带着怨气的鬼。   鬼没有扑上来的意图,他们漠视着面前所有的活人,眼神像是看着死物。   原君策心中对这地底封印的惊愕越来越强烈,如果没有猜错,这些得不到往生的阴魂全是被封印所影响。他向来是阴邪不能近身,这些阴魂竟然毫不畏惧。   阴魂即便怨气冲天,也得不到发泄和解脱,被困在这地底不知多少年岁。一旦出了意外封印损毁,这些阴魂涌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红色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到每个人的鞋子底下,他们发现自己的腿脚没有办法移动了,周围的身影密集到像是一堵人墙,黑压压一片逼迫过来,根本无处躲避。四人几乎同时将符纸捏在手中,撑起防御的架势。   那片黑色的墙不断累积着,随即停止了增长,下一秒就以惊涛拍岸的气势向着四人倾轧下来。符纸随之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在黑暗中射出千百道光刃,但黑色的浪潮太过汹涌,将四人淹没其中,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陆继丰恢复了一些知觉。   “我是瞎了吗?”陆继丰捏了捏手中的夜明珠,冰凉的触感很有存在感,“这是什么鬼地方,连夜明珠都没电了吗?”   没有人应和这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狄斫也能听见东西了,他听见了一些细弱的声音,像是金属,但那声音太微弱,无法确定。声音再次响起的瞬间,狄斫立刻确定那是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   狄斫问道:“是谁?”   铁链声在他的声音出口的同时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钻入耳朵里:“你身上有那个人的东西。”   狄斫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谨慎问道“谁?”   “轮转王,那个……令人憎恶的,狠毒的……”那个声音颤抖起来,像是回忆起可怕的东西。   “他把我埋在地底,我动不了,身体却被蛇虫鼠蚁噬咬。”   “刚开始那些伤口还会腐烂,不断开裂、扩大,到后来,似乎到了极限,就这样了,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你知道意识清醒地感受自己腐烂是什么滋味吗?你想死,却只能不人不鬼地活着。”   那个声音在黑暗中时远时近,他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骤然响起。   狄斫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即便周围充斥着阴气,但此时出现的强大怨念夹杂着杀气令人浑身警戒,似乎是激发了身体防御本能。   这时候狄斫察觉到自己的指尖能动了,他努力眨眼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夜明珠的光映着几个四下散落的黑色身影。   他们手中的冷兵器折射出一道道细细的,银白的光,几乎要晃花人眼。   一道黑影忽然向着狄斫冲过来,狄斫条件反射地拿起桃木剑格挡在胸前,但那个黑影只是从他身边掠过,消失在黑暗中。那长久存在的气息骤然消失昭示着他的逃离,随着他的逃脱,其他几个黑影也倏地消失无踪。   “我会来找你的。”   那个黑影消失前在狄斫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那声音就像还残留在耳朵里,顺着耳道爬进了颅内,震得颅骨嗡嗡作响。狄斫皱起眉头,手中的阳使金印硌着骨头,因为用力过度在掌心里压出明显的痕迹。   原君策三人相继能动弹了,他们似乎对刚才的事情毫无所觉,只是觉得自己刚才丧失了知觉,好半天才缓过来,夜明珠的光依然柔和明亮。   “呜……呜呜呜……”   呜咽声自角落传来,陆继丰警惕地摸出几张符,立刻被顾寅涵拦住了:“等等,是小彭!”   洞口下方抱膝坐着的女孩头埋在膝盖间,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哭声从那方向传来。原君策皱着眉,压下心中的不安向她走去。   “小彭,你没事吧?”   温热的手掌覆在后脑勺上,哭泣声停了下来,女孩颤抖的肩膀震动得越发剧烈,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凭借直觉“看”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脸……”   在四人出现不久之前,被埋在地底的感觉逐渐减弱,彭思佳终于能看见东西了。她看到通道里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人,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那张可怖的脸,无法从缺失了一边眼睑的眼睛上移开。彭思佳意识到她刚才所有的感觉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被埋在地底不见天日是他真实经历过的。   那个人站在那里,忽然狂躁起来,“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他癫狂叫着,伸出双手向她扑来……   彭思佳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惊恐地伸出双手向前抓着,原君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断安抚她:“不要怕,我在这里!”   狄斫走近查看情况,彭思佳的双眼完好无损,但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情况太棘手了,他摇摇头:“她的眼睛被那个人‘拿走’了。”   这样的话就算那个黑影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把这个女孩的眼睛取回来——如果不是他大意,早在洞口就应该察觉结界的存在。   “部长……”彭思佳哽咽着,“我好怕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里好黑啊。”   她一直怕黑,她不怕鬼,怕的是黑暗中藏着的未知的东西,她不知道未知的东西是什么,但她惧怕未知。   天际将明,四人一齐在通道中搜寻好几遍,都没找到付宗明的身影。确定彭思佳也没有遇到过付宗明,几人决定先将彭思佳送回去,狄斫先回付家看看,没有消息再下来重新搜查。   与其他人分开后,狄斫径直找到了付家别墅,按响了别墅大门的门铃。   琼姨听见门铃声,连忙从房间出来,惊讶怎么这么早就有人来拜访,但打开门后的景象让她一惊,楼梯上一路都是散落的泥土,似乎是从大门口延伸而来。琼姨下了楼,看见门口摆着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那是付宗明的鞋。   门铃声不断响起,琼姨回过神来,从猫眼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那是之前被顾苏带来的他的师兄,琼姨来不及多想,把门打开了。   狄斫不失礼数,问候一声后单刀直入:“付先生昨晚回来了吗?”   “我……”琼姨困惑地看着地上那双鞋,又回头看了看楼梯,十分茫然。   狄斫走进来,说了一声打扰了,直接上了楼。   狄斫循着气息找到付宗明的房间,拧动了门把手,门没锁。琼姨跟在狄斫的身后,一心凭着对顾苏的信任,她也信任顾苏的师兄,于是没有阻拦,跟在狄斫身后急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门毫无阻拦地被推开了,门内的景象也展露在眼前。   泥土的痕迹消失在浴室门口,付宗明正在床上睡得很沉,没有被不轻的动静吵醒,像是劳累许久的人终于得到休息,雷打山倒都不醒。   狄斫陷入沉默,琼姨捂着嘴退后一步,满眼不敢置信。   他的手臂露在被子外,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手臂下揽着一具白骨,那具骸骨清洗得干净洁白,付宗明下意识手臂紧了紧,睡梦中的表情显出前所未有的放松宁静。 第六十二章   琼姨准备好了早餐,端了一份到客厅的桌子上:“狄先生,吃点早餐吧。”   狄斫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付宗明醒来,他对面前和蔼的老妇人点点头:“您也请坐下休息。”   琼姨端详着他,欲言又止,狄斫疑惑地看来,她才压抑着声音说道:“少爷不是坏人,也不会害人,你……”   狄斫偏了偏头,琼姨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回了厨房。   碗里的粥热气即将散尽,楼上才传来声响。付宗明换好了衣服从楼上走下来,看见狄斫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看着他,略点头打了个招呼。   “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准备让他们去接你呢。”   “他们?”狄斫站起身,自然垂下的手中紧紧捏着桃木剑。   付宗明笑了笑:“几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罢了。琼姨,别忙了,一起来吃早餐。”他招呼了一声,琼姨在厨房里不声不响,也没有走出来,便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孤魂野鬼?狄斫紧盯着他,目光所及浑身萦绕着的鬼气竟然比昨日更盛,脚下往后挪了一步,冷声道:“看来付先生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我也不必在这里多事,告辞。”他迈开腿向着门口走去,却被身后传来的那句话绊住了脚步。   “你不是说小苏需要身体吗,我给他带回来了。”付宗明坐到餐桌旁,拿起勺子搅动着面前的粥。   看见狄斫停下脚步,付宗明说道:“上一次我就想这样做了,可是他不同意。”   他说的上次就是和顾苏一起跌落电梯井那次,可之前付宗明还和他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在下面发生了什么,他们清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狄斫回过头去,眉头皱起,俊秀的脸上一片凝重:“你是想起什么了?师弟阻止你,一定有他的原因,你不该这样做的。”   “嗯。”付宗明淡淡应了一声,喝下一口粥,“我想起来了一部分。”   他想起来——或许不叫想起来,他站在第三人的视角看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在通道里遇见的“人”,毫不留情地指出顾苏那具日益衰败的躯壳,他会慢慢失去身体的控制,感官失灵,最终腐烂。借尸还魂的术法不足为奇,少说也有十多种,所以难度从不在此。   难度在于如何长存。就算寄居在新的躯壳上,也只是暂时的,如果想要他继续活着,就要不断更换新的躯壳。   与灵魂契合的躯壳,才能使用得更长久。   与顾苏契合的躯体就在那里,只要找到就可以……他陷入疯狂,甚至是徒手在泥土中挖掘,想要找到那人口中的躯壳。   上次的挖掘进行到了一半,却被顾苏拼死反抗阻止。这次,没有人可以阻止。   付宗明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舀起粥:“那是地底封印的一部分,小苏不让我动,他说那可能会损坏封印。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狄斫认同顾苏的想法,顾苏下去之后一定会很快发现问题所在,所以他们昏迷后失去那段记忆是有人要刻意抹去,甚至有可能就是顾苏自己做的。   “小苏回来不就好了吗?其他人,我并不在乎。”付宗明冷漠的话像是带着冰碴,让人彻骨生寒。   狄斫怔了片刻,眼前的付宗明变得比之前还要陌生,他还偏偏要直视他的双眼,用冷硬的声音强调:“让小苏回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付宗明沉声道:“我恳求你,帮我。”   狄斫摇摇头,他不是帮付宗明,他也想救回小苏,不过是对方有用得上的地方罢了。   狄斫心里的惊涛骇浪逐渐平静下来,他端着桌子上的早餐放到餐桌上,坐在了第一次来到付宅所坐的位置上,侧头看着空荡荡的座椅,那是顾苏之前坐的位置。   “或许你说得对。”   一切比起将师弟带回来,都不那么重要。   地底的阴魂数量多得惊人,这样的地方地府怎么会不知晓,板爷都应该相当清楚。可狄斫被驱逐出山时还未被告知这些事情,被顾苏找到回山时师父已经神志不清,这些他都不知情。   尽管如此,他也知道这些阴魂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阴间却毫无动作,太不合理了。   “既然是可能损坏,那就有可能不会损坏。”狄斫明白这样的侥幸心理不对,但人哪能没半点私心,明明知道是做着错事,却又克制不住任由其继续,“我会告知国降部,严加把控,地府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我也都会提前告知,以防不测。”   见他不仅没有斥责,反而在寻找补救的办法,一直支撑着付宗明说出那些话的理直气壮中生出些许愧意,很快被压下去,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外面的说话声停了一会儿,琼姨从厨房里出来,全然当做没有听见之前的话,轻声说道:“你们的粥凉了,我再去盛热的来。”   付宗明视线转向琼姨,狄斫率先说道:“不用了。”他两三口喝掉碗里的粥,冲付宗明说道:“既然你把它带回来了,那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   付宗明点点头:“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写一张方子给你,一天之内你要找全这些东西。”狄斫抬眼一扫,“实宗秘术做不到活死人,但肉白骨还是可以做到的。小苏之前住过的房间在楼上是吗?”   琼姨连忙说道:“是,走廊最尽头那间就是。”   狄斫站起身走动起来,付宗明跟在身后不漏听一个字,狄斫一边快步上楼一边嘱咐道:“有彻底打扫过吗?生前住过的地方气息最浓,利于稳固魂魄。买一副棺材,要槐木,密封度要好,不能漏水。门窗密封,最好床帘也换成黑色,避免阳光照入。”   琼姨默不作声在一旁候着,等狄斫停下,软声问道:“还有别的吗?少爷,我去叫老刘来帮你?”   付宗明点点头:“棺材就交给刘叔置办,买回来让狄先生过目。”   说话间狄斫已经找到纸笔写下了方子,交给付宗明的中途犹豫片刻,目光定在琼姨身上。这位老妇人自他们出现就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情绪,反而将他们的话视为平常,狄斫转念一想,她是亲眼看着付宗明出生、长大的,恐怕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狄斫转手将方子递给了琼姨:“琼姨识字吗?”   琼姨接过方子,点点头:“识字的,这些都是中药材,我常去一家中药铺抓药,这个交给我就好。”   方子上的中药材都是常见的,不怕泄露出去。   “那我呢?”付宗明问道。   狄斫略一沉思,说道:“还有一件事。小苏的肉身被占据了,即使那具肉体不能再用……”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那也不应该存在于世上。”   付宗明双眼黑沉,淡漠道:“我知道,我会把他找出来。”   古城中最不缺的就是祭拜场所,靠近城郊的地方还有一家小型制香作坊,本地烧得最多的就是这家作坊出产的香。狄斫要亲自去定制一批新香,付宗明打完电话后决定和他一同去。   电话中付宗明委托了什么人搜寻崔立飞的下落,狄斫并不感兴趣,只要有结果小细节并不重要。   刘国宏开着车赶到付家,获悉任务之后便带着琼姨一同出门了。之前那辆车被留在了榕镇,付宗明只能再去弄辆新车,第一次开有些别扭,不过很快适应了,载着狄斫向着制香作坊开去。   清晨五人分道扬镳之后,顾寅涵就要送彭思佳回她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原君策作为直系领导,也是此次事件的牵头人,难辞其咎,一齐送她回去是应当的。   彭思佳并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一个北方小城镇,自小跟随家人学习道法,小有所成。普通大学毕业之后阴差阳错进入国降部,便正式留了下来,在这里除了几个朋友,算得上是举目无亲。   回到家中,彭思佳早已冷静下来,被原君策叫来的她的好朋友张晨晨没过多久也到了,更觉得心里踏实。彭思佳摸索着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摸了小半天,张晨晨看不过去帮她拨了电话。   原本一路回来心里好了不少,听见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没说两句彭思佳就哭得肝肠寸断:“妈妈……呜呜呜……我要是真的瞎了可怎么办啊妈……我还想再看看你,我不想什么都看不见……”   原君策听她哭得忘情,电话那头似乎也急哭了,连忙将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虽然暂时没抓到凶手,但她的失明并不是不可逆的,只要找到凶手,大概率是可以恢复的。   在张晨晨的安慰下,彭思佳的大哭转化为抽抽搭搭,扯着纸巾,听着原君策不断解释,不好意思地伸出手:“部长,还是我来说吧。”   原君策诚恳道完歉,将电话放回到彭思佳手中,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彭思佳嗯了几声,挂掉了电话。   彭思佳双目无神地直视前方,说道:“我妈明天就会来,你们不用担心我。部长,有什么事你们就去忙吧,现在有晨晨陪我,没关系的。”   原君策嘱咐几句好好休息,让张晨晨有事随时联系,便和陆继丰、顾寅涵回到车上。   车门关闭的瞬间,整个空间都静下来,原君策摩挲着下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的两人,问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寅涵目光转向陆继丰,没有立刻说话。陆继丰视线低垂,凝视着自己膝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们以为自己深入到通道深处,实际上我们一直在原处,掉进了结界中。是因为,有人不想我们进去?”   两人没有说话等候下文,陆继丰接着道:“我们后来在通道中寻找付宗明的时候,我注意到地上的泥土有被挖掘过的痕迹。”   有人率先开口,顾寅涵平铺直叙道:“我们被鬼包围,感官削弱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东西从我们身边经过。”   陆继丰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   原君策陷入沉思,他们所说的感觉,他也有。那群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被包围的那一瞬间,他真切感觉到身边经过了一个带着强烈气息的东西,随后短暂失去了知觉。   那是与“取走”彭思佳眼睛的人截然不同的气息,三个人不会同时弄错。   之前原君策并不想让陆继丰下去,陆继丰虽然是道门中人,却只擅长起卦占卜,其他就学了一点皮毛。   陆继丰的父亲与辜老爷子身边的刘庚坤是至交好友,此次陆继丰得知付宗明要回来也是刘庚坤告知的消息,付宗明的异常自然没有略过。   他们不会伤害无辜,但也不会放任危险。陆继丰说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可现在付宗明凭空从他们面前跑了,三双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先回吧,发动所有人,把那个人找出来。”原君策发动汽车,“付宗明那边,密切关注动向。”   狄斫来这里肯定是为了小苏,实宗行事实在诡谲难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一码归一码,如果狄斫因为顾苏迁怒于其他人,也是要阻止的。原君策实在无法忽略昨晚介绍顾寅涵时,狄斫特意看去的那一眼。   顾寅涵骤然听见原君策提到的那个名字,面上恍惚了一瞬。   苏羽死了,叔叔顾涟海亲自送了她最后一程,为她买了一块墓地,就在顾家墓地旁边,紧挨着预留给他的那块。   他看见了属于顾苏的空冢,又想起在墓地见过的辜女士,她看向那块墓碑的眼神是那么哀伤。而顾涟海,抱着苏羽的骨灰盒从它前方走过,一个眼角都没有留给他。   顾苏在辜女士那里生活的日子,或许得到的温情都多过他们这些所谓血缘上的亲人。   这一切无法用对错去论断,只是想起来还是会暗自叹息,胸口有些闷闷的。   车平稳行驶在马路上,期间任务刚分布出去迅速收到回讯:付宗明早已回到家中,与狄斫一同出门前往郊外,付家的佣人也一同出了门。   原君策立刻下达指令,紧跟所有人,将他们的行踪全部上报。   顾寅涵忽然浑身一震,他紧盯窗外:“我好像看见我叔叔了。”   顾涟海身着藏青色道袍,在街上十分显眼,他似乎跟着什么人,步履仓促,顾寅涵顺着他看的方向往前找,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薛伦。   姚馆长的学生?他怎么还在这个城市中,姚馆长的葬礼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没有离开吗?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顾寅涵的视野中就找不到薛伦的身影了。顾涟海似乎真的是在跟着薛伦,他忽然从视线中消失,让顾涟海停下了脚步,不断张望四周。   顾寅涵匆匆找了个地方下车,原君策嘱咐一句注意安全,便开着车离开了。   顾涟海见到顾寅涵出现在自己面前,又陷入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不发一言转身往回走。   “叔叔。”顾寅涵自已也没有想到竟然喊住了对方,待顾涟海回过头来,他一时语塞,尴尬道,“叔叔是在找人吗?”   顾涟海瞥了他一眼:“嗯。你昨夜一夜未归,身上怎么阴气这么重,快回去用柚子叶好好洗个澡吧。”   顾涟海长久的避世修行,似乎连亲情也淡薄了,住回家中后常常是足不出户,与众人很少交流。说是方外之人,可顾寅涵知道他唯独放不下苏羽。   这样的回应在意料之中,顾寅涵点点头,不做多表情,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回了家。   回到部里,原君策带着陆继丰一头扎进了资料库,这些事情总会有踪迹可寻。   不知过了多久,从资料海中挣扎着脱离出来的陆继丰抬起头,将身上的西装抻了抻,勉强维持着精英的模样,抬起手腕看时间,已经下午两三点了,忍不住咳嗽一声:“哎,休息一会儿吧。”   原君策目光凝在面前的书页上,摇摇头:“我不累,你先去休息吧。”   陆继丰无奈,只能舍命陪君子。正在此时,原君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点开新讯息,看清内容后只觉得右眼皮一跳,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声。   陆继丰不明就里,拿过他的手机,惊讶得合不拢嘴:“这……这实宗果然是邪门得很。”   付家的司机和保姆分别去了两处,保姆跑了好几家药铺按一张方子抓了九付中药。   药方看起来很平常,反正陆继丰不懂,但他明白司机去买的槐木棺材是什么东西。槐木本就属阴,易吸附鬼气,槐木做棺材必惹鬼患,实宗和地府打交道,最擅长与鬼相关的术法,没理由不知道。   原君策扔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如果没有猜错,他是要养尸。”   “白芷,煅龙骨,血竭,制首乌,这几味中药促进新肉生长,常用作化腐生肌的药。”原君策皱起眉,有了不好的联想,“他们可能知道崔立飞占了那具肉体,他们要把那具躯壳抢回来。”   陆继丰饿得有些头晕,不以为然道:“两个魂魄争一具肉身,还是个早已经死了的肉身,这有什么关系?”   原君策忍住锤他的冲动,解释道:“如果使用普通借尸还魂的术法,没有法宝保证尸身不腐,死去多日的身体腐得很快,为维持长久说不定还会将目标转移为活人。若是之前,实宗还握着《弇山录》,当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现在那本书下落不明,狄斫会怎么做很难说。”   陆继丰眼前有些发黑,开始说胡话:“你未免想得太多,换做普通人或许会这么做,狄斫一定不会。你也不想想,实宗和负责轮回转世的轮转王是什么关系,连几年阳寿都讨不来吗?”   原君策一愣,他没有想到这方面,确实是发自内心将地府排除在考虑因素之外。   与地府的交易……有几桩是真正能得利的呢?那位顾家的舅舅,不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实宗与地府共存这么多年,实宗门人怎么可能看不清这点。 第六十三章   宜合香堂掩在一条巷子里,地方不大,远远就能闻见浓郁的香料味。车不能开进去,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鼻腔中充斥着挥散不去的味道,付宗明不仅没觉得味道浓厚,反而觉得通身舒缓了许多。   宜合香堂门前挂着显眼的招牌,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子,他盯着面前两个不速之客,等他们走到跟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客人来买香吗?”   付宗明说道:“是的,请问老板在吗?”   老头子点点头,朝店内走去:“赵老板,有客人上门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侧门走了进来,刚洗了手,衣服上还沾着一点香料。赵老板满面笑容迎上来:“您好您好,请问您二位要买什么香?”   “定制。”狄斫看了看四周,“我师父同我说过,你们这里有返魂香。”   赵老板目光闪烁,笑容微僵,一旁的老人不由得侧目。赵老板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道:“二位请坐,还未请教您二位是?”   “我姓狄,他姓付,赵老板只当我们是寻常买香客就好。”狄斫目光扫过陈列架,各式香品排列在其上,已经落了些许灰尘。   “返魂香是吧?我这里有,这就去拿。”赵老板转身走向货架,翻找片刻,在角落拿了一样东西。   狄斫淡淡道:“凡物就不用拿来了,我不想浪费时间,请拿点真东西出来。”   赵老板回过头,已是一脸怒气:“好大的口气,你怎么敢如此无礼!”   “既然你知道我是板爷徒弟还要装傻,我同你又何必客气?”狄斫端坐在凳子上,眉间的小痣微动,上挑的眉尾露出些许倨傲。   赵老板瞳孔微缩,不自在道:“什么板爷,我不知道,你这桩生意我不做了。”   狄斫拿出一只大拇指粗细密封的竹筒:“那你看这个是什么。”   他的手捏着竹筒晃了晃,竹筒里便传来“卡茨卡茨”噬咬的声音。赵老板大惊失色往后靠在了货架上:“别别别!别把它放出来了!”   狄斫捏着竹筒握在掌心里:“那还要请赵老板配合。”赵老板连连应声,叫了一声苗师傅,忙不迭地带着那老头走进一间小房间关上了门。   付宗明好奇问道:“返魂香是不是很多地方都有卖吗?难道那些是假货?”   狄斫说道:“济炼道场中所用的返魂香,有超荐、召魂、引灵的作用,虽然不是假货,但与真正的返魂香相差甚远。《十洲记》中记载,‘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据古籍记载,使用人鸟山返魂树为原料制成的返魂香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燃此香后,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薰之即活。虽然实际功效没有这么夸张,但它是魂魄入体最好的引子,只是世间罕见,仅知有这一块。”   付宗明立即明白过来,小苏回来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他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样罕见的宝物,没有人来买去吗,师父是怎么知道他这里有返魂香的?”   狄斫闻言冷笑一声,说道:“当年,师父路过阎罗殿,听见一人大声喊冤,回到轮回殿时又听见那个声音,忍不住听上那么一耳朵。那人本该投身为人,却向轮转王言明自愿放弃人身,转世为虫。”   他晃了晃手中的小竹筒,“返魂木原为此人所有,有一日家门口路过一个采购香料的商人,想要借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这人好心让他在家中小坐,没想到商人一眼就看中了那块返魂木。返魂木是祖传的,这人不肯卖,商人一狠心,想把返魂木抢走,推搡中把那人撞倒在地。虽然那一摔毫发未伤,但没过多久,这人还是郁结于心一命呜呼。”   赵老板就是那抢走东西的强盗,原主人转世为虫,对赵老板造成了不小的困扰。甚至原主人啃食了返魂木后不畏任何驱虫的药,损毁了不少贵重香料,要捉它时又完全隐匿起来,根本抓不住。   “是我师父找上门来,把虫捉了起来,赵老板亲口许诺,那块返魂木有一半是实宗的。”狄斫从不是失礼数的人,只是有些人不配。   付宗明盯着小竹筒,惊讶道:“你是说,这里装的就是……”   狄斫动作一顿,将小竹筒撰在手心里,赵老板和那老头还没出来,悄无声息揭开盖子,在付宗明面前晃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盖了回去。   竹筒里装的是一颗蚕豆。   付宗明紧闭着嘴,下意识看了看那扇小门,又看着狄斫一本正经的脸,忽然就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小苏是跟谁学出那副能唬人的样子了。想到小苏还在地狱里,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把小苏带回来……”   狄斫捏着竹筒的手紧了紧:“很快,很快了。”   赵老板经过这么一通吓,老实起来,拿出了返魂木真品。狄斫拿在手中掂量分量:“一共十二两八分,香料的配比我清楚,如果我拿到手缺斤少两,不要怪我不客气。”   赵老板哆哆嗦嗦将返魂木收回来,苦着脸,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狄斫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黑乎乎的硬物:“还有这个,另制成香,一周后我来取。”   “这犀角的成色!”赵老板忽然兴奋起来,连忙叫一旁的老头,“苗师傅,你看!”   老头迟疑地看着面前这些人,说道:“犀角……”   付宗明心里一跳,这位老爷子也知道什么吗?   只见那老头面色一整,严肃道:“买卖犀牛角是违法犯罪,这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付宗明:“……”   狄斫抱拳:“告辞!”   琼姨买好了药材,还去买了一块黑色窗帘,刘国宏置办好棺材,两人一同回到别墅中。在琼姨的指示下刘国宏将棺材放到了顾苏之前所住的房间中,更换好窗帘,没有多问一句,只留下一句有事就找他,先行回了自己家。   别墅中只剩了琼姨一个人,她一直不安宁的心神这时候好像才平稳下来,平静等付宗明、狄斫他们回来,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狄斫虽然迫切想把师弟救回来,但也不急于一时。回到别墅中检查完棺材是否满足要求,想起几人忙了大半天,这都快吃晚饭的时间了,中饭都还没吃,便坚持让他们吃完饭再继续。   琼姨也心疼两个年轻人,先去做饭,等会儿一边吃饭一边说。   狄斫随意吃了点,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血肉之躯的养成所需时间有点长,要等待九九八十一天。”   付宗明放下筷子:“这么久?都快三个月了。”   狄斫点点头:“琼姨抓回来的药有九副,煎煮三个小时,汤汁转浓后将骸骨浸泡在棺材里,每九日更换一次药水。第一次换药不会有任何变化,第二次药水会变浑浊,第四次开始更换药水要格外小心,新生的肉还未与骨头贴合,稍有不慎就容易震落。更换七次之后就不需要将药水抽出来了,直接将药材撒入。如不出意外,第九次撒入药材后血肉脏器就都会生成完好,第八十一天就可以出棺了。”   付宗明听得仔细:“还有注意事项呢?禁忌有吗?”   狄斫说道:“我让琼姨去抓药的药方只有一部分,还缺少了药引子。”   付宗明紧张起来,难道还有什么难获得的东西?连忙问道:“什么药引?”   狄斫瞥了他一眼:“爱人肉,亲人血。”   付宗明松了一口气,笑起来:“你我不是正好在这里?”   狄斫凝视他片刻,松口一般点了头。   一顿饭草草结束,琼姨连忙打了水,开始熬煮药汤。付宗明和狄斫一起上了楼,等付宗明将那具白骨抱出来,放进了槐木棺材中。   付宗明仿佛是有强迫症一般盯着白骨缺失一根手指头的手,捏在手里不肯放。狄斫忍不住说道:“这不碍事的。”   付宗明满脸纠结地将它放回去,直到狄斫说话才分散了注意力。   “今天定的香用法是不一样的。”狄斫坐在房间的凳子上,“返魂香要在肉身养成之后才能使用,犀角香责用在你去接小苏的路上,回来就由它指引你们。无间地狱太大了,带一件他十分在意的东西,贴身带着很多年那种最好,在地狱里能将他吸引过来。”   付宗明心念一动,从领口拉出一根红绳:“这个可以吗。”   狄斫凝神注视,半晌,淡淡瞟了他一眼:“这护身符一共四个,是小苏十一岁那年学画符后用精血所制。第一枚他说要留给他的母亲,第二枚给了师父,第三枚送给了我。这一枚是师父握着他的手所画,他也高兴,说这是师父亲手给他画的,要留着自己佩戴。”   吞回去的那句话是:想不到落在了你的手里。   付宗明盯着那枚护身符,陷入长久的沉默里。   三个小时后,天都已经黑了,付宗明恍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药汤应该已经煮好了,我去端上来。”   付宗明下了楼,琼姨刚将熬煮好的药汤端下灶台,煮了满满一大锅。他走过去,说了声让我来,琼姨怕推拉时打翻药汤,只能随他去了。   一锅药汤刚好没过白骨,深褐色的液体中只能隐约看见形状。   狄斫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看了一眼琼姨,付宗明便说道:“琼姨,你先出去吧。”   琼姨点点头:“诶。”   房门被琼姨带上,狄斫挽起袖子,在胳膊上划开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一串血珠子滴到药汤里荡起一片涟漪。   他面不改色拿过纱布将伤口缠起来,将小刀在干净纱布上擦拭干净,递给了付宗明:“到你了。”   付宗明握着刀,平静问道:“随便哪里的肉都可以吗?”   狄斫背过身去,不想看那一幕,切肉和放血终归还是不一样:“随你愿意。”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狄斫听见付宗明又问:“哪里切下的肉,放在哪里吗?”   “对。旁边有纱布,如果自己不方便包扎可以叫我。”狄斫回道。   身后除了呼吸的节奏变得急促了,愣是没有听见半点声音,狄斫等了一会儿,问道:“好了吗?”   “好了,有点疼……”那个声音很轻,伴随着棺材盖合上的声音,几乎要被忽略。   狄斫转头看着他,他蜷缩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棺材,一时看不见是切下了哪里的肉。付宗明抬头对他笑了笑:“师兄先去休息吧,琼姨会给你准备好房间的,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狄斫悄声退出了房间,只留他一个人独处。他要亲自去确认地底的封印有没有崩坏,白天阳气旺盛,现在快入夜了,实在让人不放心。   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内静谧得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小苏……你再不回来,我心都要疼死了。”   “嘭!”   陆继丰捧着一本古代志怪小说看得正入神,忽然就听见身边原君策站起来大力拍着桌子,面色狂喜:“终于找到了!”   顾寅涵跟随他们在这里看了两天的书,放着自己辖区里的一群小妖怪没管。陆继丰倒是有自己的工作,律师事务所一下班就过来看闲书,活脱脱一个凑热闹的。   原君策将书拿到两人中间,指着其中一页:“?沖县志中记载了一个关于《弇山录》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有道人手中有一本记载着秘术的书,宣称自己能使人死而复生骗取钱财,实则暗中在城内杀害孕妇,皆是一尸两命。后来被一女子识破,跟随他一路到?沖县,在道人故技重施时,揭穿了他,与他同归于尽。之后那道人尸身不翼而飞,城中人感叹其或许真的掌握了死而复生的秘术。”   陆继丰自己看了看:“永康十四年……至今一千多年了。?沖县,似乎离这里不是很远。”   顾寅涵右眼皮一跳,心说不会这么巧吧……他犹豫片刻:“我不知道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我前天看见姚馆长的学生薛伦还没有回去,似乎一直在这个城市里。他,就是一直在?沖县的博物馆内工作的。”   “那不正好,省的我们跑那么远去一趟?沖。他在?沖博物馆工作那么多年,一定对当地县志有研究。”原君策说道,“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如果没有换住处,那他应该还住在银冠酒店。”顾寅涵笃定道。   原君策站起来:“走,去找他。”   被扯了一把的陆继丰满脸问号: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走咱就走?   走出资料库,原君策拿着书不停翻看,想要看后面还有没有提到那些东西。身边部里的人不停来来往往,他忽然停住脚步,目光凌厉扫向刚才从他身边走过的人。   一个匆匆的背影引起了三人的注意,原君策回头与顾寅涵对视,换来了肯定的眼神。   原君策立刻调转方向,朝着那人的方向去了。   那个黑色身影在桌子上翻找着什么,随即拿起了遗落在桌子上的手机。   “小迪。”   背后传来的声音把原君迪吓了一跳,他迅速转身,心跳速度都变快了。原君策眼神锐利紧盯着他,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原君策忽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几天没见你了,你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大哥,不,部长。我爷爷他现在……病情稳定,谢谢你的关心。”原君迪的笑容有些尴尬,他不想与原君策过多接触,自己心里虚也没想原君策怎么今天态度对自己这么奇怪,连忙道,“我爷爷还等着我去照顾呢,我先走了。”   “听说二爷爷不住院了,身体情况这样了,怎么能不住院呢?老人是不喜欢医院,你也该劝劝不是?”原君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又拍了拍,“对了,说起来怎么也没见二爷爷回家里去?”   原君迪眼珠一动,勉强笑笑:“爷爷怕回家里,又被家里人送去医院,家里人多,你一言我一语……他想在外面散散心,过几天就会回去了。”   原君策嘴角一翘,垂下眼睑,柔声道:“这样啊,那你去吧,有什么事随时联系,老人家身体第一位嘛。”   原君迪胡乱点头,走出办公室,被门外站着的顾寅涵和陆继丰吓了一跳,又如来时一般匆匆走了。   陆继丰手中的武元板一扣,内里的铜板碰撞的声音闷闷传出:“我算了一卦,堂弟恐有大劫啊。”   “闭嘴吧你。”原君策看着掌心的朱砂印,抬头看向原君迪离开的方向,“哪年没几个报丧不报喜的神棍挨打?”   陆继丰摊摊手:“我说的可是真的。”   原君策冷笑一声:“说的越真,挨的打越重。”   “他收留那个人,恐怕别有所图。”顾寅涵摇摇头。   刚才原君迪从他们中间走过,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们在原君迪身上察觉到了那天地底那人的气息。在走廊上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顾寅涵不由得佩服原君策的感觉实在敏锐。   “我在他身上留了印记,可以追踪到他的藏身之所。”原君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事情要通知狄斫。”   “你不怕……”陆继丰言语未尽。   原君策坚定摇头:“虽然他行事不同,但我爷爷说过,实宗之人可信。”   实宗与阴曹打交道,被视作邪门歪道,却是真正不屑欺瞒利用,玩弄心计之人。他们与世俗人相比,可坦荡太多。   原君策摆摆手:“我们先去拜访薛先生。”   出了大门,三人与迎面而来的人俱是一愣,狄斫先反应过来:“原部长,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原君策微微一笑:“正巧,我也有事告诉你,一起走?” 第六十四章   一面往外走,原君策随口问道:“需要找个安静地方坐下慢慢说吗?”   狄斫想了想:“不必了,原部长有话直说吧。”   “隆盛大楼下逃出的那人有下落了。”原君策说道,“如果没有猜错,应该与我二爷爷有关。”   “二爷爷?”   原君策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爷爷有个弟弟,自小身体不好,后来偶然见到我爷爷手中有《弇山录》,想要施行书中的长生之术。但他胆子小怕遭反噬,便在付夫人被我爷爷拒绝后偷偷与她达成了协议。只是施术之后便被我爷爷发现,他没了书转头便忘了书中的咒,现在大限将至,不知道什么缘故让他们遇上了。”   “是求生欲。”   原君策目光投向狄斫,他面无表情,眼睑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生的渴望是很强大的力量,足以将他吸引过去。”狄斫用平淡的语调说着,“《弇山录》的咒语是记不住的,它只存在于书中,只有拿着书才能发挥它的力量。”   原君策想起了什么:“你是说只有拿着书才能发挥力量?那《弇山录》真的一直在苏羽手中!”   狄斫好半天才想起苏羽就是那个毁约的女人,摇头道:“不,《弇山录》全本确实被师父收回了。”   “那她怎么可能再次施行禁术?”   “苏羽撕下了小半张藏了起来,我师父对《弇山录》没兴趣,没有发现。后来……出了些事他检查才发现的,所以让小苏来找回去。”至于出了什么事,狄斫含混了过去。   原君策疑惑道:“小苏不像是知道残页在苏羽手里的样子。”   狄斫点头道:“我这两天在筹备,想要寻找一些小苏之前长时间用过的东西,去了之前小苏住过的房子。苏羽那里应该有一枚我师弟送她的护身符,但房子烧成那样,什么都烧没了。我仔细翻找了一遍,在一堆烧焦的衣服里找到了。”   陆继丰忍不住插嘴:“那张纸没被烧掉?”   狄斫看他一眼:“《弇山录》水火不侵,唯一的侵害就是蛀虫带来的,哪儿那么容易被烧掉。”   “你不是说你也有事要讲,出什么事了?”原君策将话题拉回正轨。   狄斫顿了顿,坦然道:“地底封印出现了缺口。”   原君策嘴唇颤了颤,狄斫话还没说完:“付先生带走了一具白骨,那是封印的一部分,现在已经放不回去了。”   原君策手指头开始轻微抖动,精致的脸惊慌到失色,喉咙里失了声,他强行稳住自己,努力运转起大脑,才不至于当场失控。   这座城到处都在国降部的掌控之内,并没有出现动乱,这说明事态并不严重。这样一想,立刻定住了心神,面色缓和下来。   狄斫见他还算冷静,继续说道:“我接连观察几天,封印还没有完全打破。但是裂缝已经出现,不断有阴魂逃逸。你不用担心,地府已经调来鬼差,此事由我全权负责。只是漏网之鱼在所难免,到时……”   原君策舒了口气,既然主力不在他这里,压力骤减:“从旁辅助的事情我们一定鼎力支持,请放心。”   狄斫放下心:“对了,你们这是要出去?”   原君策拿起手中装书的袋子:“我在书中找到一些关于《弇山录》的记载,正好一个相关专家在本市,正要让顾寅涵——喏,就是他,带我们去找那位专家。”   一直在旁边默默不说话的顾寅涵对狄斫点头示意,狄斫沉思片刻:“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狄斫对《弇山录》的了解少得可怜,书的来历是从阴和公主那里听来的,但在它第一任主人古缙国名士宿白死去之后,这本书就销声匿迹了。狄斫只知道轮转王对《弇山录》的深恶痛绝,这样的禁忌鲜少有人提起,更别说了解其中密辛。   狄斫不由得好奇,在这本书中记载了些关于《弇山录》的什么东西?   三人结伴便又成了四人同行。到达酒店,顾寅涵向前台说明了要找的人和房号,通过前台电话确认,四人得到了面见薛伦的允许。   1404房间,听起来有些奇怪——要死您死。   陆继丰摸摸下巴:“顾寅涵,你确定没遇到骗子?”   顾寅涵摊摊手,神情中颇有些无辜。   房间门铃被顾寅涵按响,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个带着眼镜的壮年男子站在门口,视线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和善地向他唯一认识的顾寅涵打了个招呼:“小顾来了啊,快进来吧。”   房间内开着灯,但是窗户紧闭没有通风,合上门后整个房间就被封闭了起来。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吗?”薛伦在房间内的商品架上拿了四瓶水,“喝水。”   顾寅涵目光转向原君策,他便笑着开了口:“薛老师,我们和小顾是同事,最近的工作和一些古籍民俗相关,这不遇到一些疑惑,想来咨询一下薛老师。”   薛伦推了推眼镜,哦了一声,坐在了床沿上:“你们也坐。别的我不知道,专业相关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不能保证都知道,但我一定知无不言。”   “薛老师对?沖县的历史民俗应该有所了解吧?”原君策问道。   “了解不敢当,”薛伦摆摆手,笑道,“只是平时就是研究这个的,比起其他的还是知道一点的。”   “我最近看了《?沖县志》,发现书中不仅是记载了当地民俗,还记载了一些传奇人物、民间故事。我非常感兴趣,但书中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我想了解些具体细节。”原君策将书从袋子中取出来,翻到记载的那一页,书上用记号笔将一段文字标记起来,“尤其是这一段。”   “有道人入?沖……”薛伦将滑落的镜框推了推,露出一个成竹于胸的表情,“是这段啊,这个我印象很深刻的。”   ?沖县是个小镇,小镇周边还有几个村庄都属于?沖县的管辖范围,其中一个名叫大苑村的小村子,全村大约一千来个人。   村庄里往往都有遗落的珍宝,博物馆里的人常在这些村户中跑动,也听当地老人讲过不少故事,老人们的讲述绝对比县志上记载的寥寥几句丰富很多。   大苑村内有一座庙,不大,就是一间土砖房,里面立着一座真人等比例泥塑像,再就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但这么小的庙竟也从不缺人祭拜,日久月长,泥塑像身上的彩漆褪色,被补了一层又一层,香火从未断过,村里人叫它“侠女庙”。   来祭拜的大多都是女人,已婚未婚的都有,大家都相信这位侠女会保佑她们一生平安,儿女双全。尤其是已有身孕的孕妇,都说拜了侠女,腹中胎儿能健康成长,顺利生产不遭罪。   话说千年前,村庄一直平静祥和。突然有一日,村庄内来了个道人,外表看来仙风道骨。   他能掐会算,自称宵纯道人,已习得长生之术,并拿出一本书说这是来自仙山,由仙人赠与,来到大苑村是为有缘人消灾解难,也为自己积攒福报。   但在宵纯来到这里不久,村里又来了一个外乡女人,一身风尘仆仆,但面容坚定,手握长鞭,通身简练的打扮。   女人向众人说明,她名叫施妙芫,家住郗城,原与丈夫夫妻恩爱,婚后不久就有了孩子。   城中来了一个道人,口称自己已习得长生不老之术,要福泽天下人。连施妙芫也为了腹中孩子安好,去求了一张灵符。   不知何时城中渐渐传言,邻城出现好几起孕妇遭人杀害,皆是惨遭剖腹,胎儿不翼而飞的案子。所有受害者几乎都是怀胎八月,不知从哪里开始的说法,将本是说早产儿的话“七活八不活”,安在了这些受害者身上,明指那些胎儿一个都不可能活下来。   不久,郗城竟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施妙芫的丈夫不愿让她再出门,但她不放心同样怀有身孕的好友姐妹,出门去叮嘱注意安全,却在对方家门口撞上歹人行凶。   那歹人竟然就是宵纯!   施妙芫不知怎的昏迷过去,醒来后已经失去了孩子,听闻好友惨死一尸两命,不由得悲痛欲绝。   她从小与父亲行走江湖卖艺,本就是个爱恨分明的女子,遭此重创,心中发誓定要将妖道手刃报仇。于是她独自离家,一路打听,跟随线索来到?沖县,终于在此地追到了仇人。   在妖道再次挑好目标,将她们绑到一座破庙下手之时,施妙芫及时救下那些身怀有孕的女子,与妖道同归于尽。   当时有一位外乡人路过,连忙去叫人来帮忙,村里人来到庙中,却只见施妙芫倒在地上,妖道的尸体却不见了踪影。   “那名外乡人听说了侠女的事情,出资推掉破庙,在原地建起一座侠女庙。”薛伦笑道,“至今那外乡人的名字都刻在庙内的一个小角落呢,我上次去都看见了。那人好像叫……好像叫……哦,他叫陈实。”   陆继丰眨眨眼,看了看原君策,又看了看顾寅涵,说实在的,他并没有从中获得太多的信息,这条线索似乎是废了。   原君策满脸严肃,在得到他想知道的事情后,他很快感谢了薛伦,离开了银冠酒店。   与他一样沉默的是狄斫,原君策走入电梯,缓缓问道:“陈实好像是你们实宗的……”   狄斫点点头,毫无隐瞒:“实宗的开宗祖师爷。”   电梯内又陷入一片沉默,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后再也没有人开口。   待众人走出酒店,原君策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那地底下的是宵纯?”   狄斫又是点点头:“不无可能。”   这两句话陆继丰听懂了,但他不懂他们的脑回路:“之前不是猜测那人是宿白吗?怎么又变成宵纯了?”   “宿白?”狄斫诧异道,“谁跟你们说的?”   “城里那只鼠妖啊。”陆继丰理所当然把莫晖说的“猜测”抛诸脑后。   狄斫摇摇头:“胡说八道。”   “那又怎么是宵纯了呢?”陆继丰不服,非常之不服。   “因为宿白没有长生。”狄斫肯定道,“他确实死在了郗城。”   这话没人反驳,在场再没其他人比狄斫更有立场论定生死了。   之所以确定是宵纯,除了《弇山录》跟随他一起出现过,祖师爷的存在也是佐证。实宗门人如非阎王号令,绝不会轻易离开榕镇,他会出现在那里一定是接到阎王指示。   还有地底那人逃走之时所说,是阎王将他埋在地底,让狄斫基本确定就是他。   “所以,是实宗祖师爷将宵纯和《弇山录》带回,重新埋回了地下?”原君策做了个总结。   顾寅涵想起了一些事情,脑中灵光一闪:“薛伦和姚馆长的争端源头就是这个!装着《弇山录》的铁盒与古郧国十九缇骑一齐出土,但年代晚了近一千五百年,算起来时间是吻合的。”   他感叹道:“好在他还没有离开,如果不是之前在街上看见他,我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那他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呢?”   那句话又轻又浅,原君策没有听清,看向狄斫:“你说什么?”   “没什么。”狄斫笑了笑。   狄斫与众人告别,回到付家别墅。   已近黄昏,琼姨出去采买一些东西,饭已经做好摆在桌上,别墅内只有付宗明一个人。   狄斫先是巡视了一圈整座房子的情况,因为风水格局的改换,现在这座别墅任何邪物阴魂不能靠近。那样小苏的魂魄即使顺利被付宗明从地狱带回,也进不了房子。   付宗明坐在沙发上,擦拭着手中的剑。狄斫在寻找屋内的阵眼,他瞟了一眼,主动站起身走到一面光面玻璃装饰前:“阵眼在这里。”   狄斫倒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们家一定会弄来法宝摆在阵眼上,找了两日没瞧见,我还想我应当没有这么眼拙,这下看来是真的眼拙了。”   经过再三确认,付宗明坚定要破去风水阵法,狄斫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只是破阵之后,屋子里出现的这些鬼东西,到底还是要找个人好好解释解释。   天色骤然变得暗沉,聚集于头顶的乌云仿佛要直压下来,拍碎这栋房子。狄斫一瞬间将浑身的机能调节到最高点,用最快的速度握住桃木剑向后划去。   另一个身影比他还要快,刹那间金属间的碰撞声响起,仿佛还能看见彼此摩擦产生的火花。   桃木剑划破附着在阴魂身上的铠甲,剑尖在骨头上划过,一股黑气喷薄而出,阴魂仅存一点组织的口中发出愤怒的狂吼。   它手中的兵器被付宗明用青铜剑挡住,不甘地退到了几步之外。   屋内站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鬼兵,三两一群,分散站着。它们看似站得散漫,却十分训练有素,将狄斫所有逃生之路挡的死死的。   但狄斫何必要逃?   狄斫手中桃木剑剑锋一转,直指付宗明咽喉。   付宗明举起双手,为自己辩解:“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说谎。”狄斫嗓音冷然,“这座城市看得见广告的地方就有博物馆宣传,它们是地下展品,你不可能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说实话。”   现在付宗明要把小苏带回来能依靠的只有狄斫,他的态度大变让付宗明隐隐有些焦躁:“它们是我进入地下遇到的,我和它们并不认识,我说是它们硬要跟着我,你能信吗?”   狄斫目光扫了一圈,那些鬼兵似乎蓄势待发,只要他轻举妄动就要扑上来杀了他。   “我信。你让它们离开,不允许再踏入这座屋子一步。”狄斫看着付宗明怀疑的眼神,补充道,“你说的话它们一定会听。”   付宗明无奈只能一试:“你们全部退到屋子外,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进入这座房子内。”   鬼兵收起兵刃,一声“得令”响彻云霄,如千军万马应和。   狄斫:“……”   浮夸,哼!   这两天所有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唯一的变数就是付宗明,狄斫无法确定他是否可以从无间地狱回来。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边,一切等师弟回来再说。   与其他人分别后,顾寅涵回到家中,顾涟海竟然罕见地在门口站着,见到他回来,顾涟海走了过来,顾寅涵这才相信他是专程在等他。   顾涟海只说了一句话:“与姚馆长起争执的学生不叫薛伦,他叫李勋。”没有理会顾寅涵惊愕的表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内,反锁上了门,任由顾寅涵在外不断追问都没有再出现过动静。   顾寅涵不敢置信,连忙打电话询问博物馆内姚馆长另一个学生,确认那确实是真的。顾寅涵赶到银冠酒店,薛伦已经不在酒店内了,酒店前台查阅了半年的入住记录,没有一个叫薛伦的人登记过。他迅速联系了原君策,告诉了他这个事情,原君策也大为震惊,转而联系了狄斫,今天他们见到的是冒牌货。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出异样。   电话那头的狄斫沉默良久:“第十殿阎王轮转王,民间传言他姓薛……”   第二日,顾涟海被发现死在了他自己的房间内。浑身没有致命伤,死因是心脏骤停猝死。   这样的死法狄斫最为熟悉,阴间要想强行拘魂,才不管需不需要合理的方式死去。不,阳寿已尽,就是最为合理的死法了。 第六十五章   原君策向来感觉敏锐,狄斫也不是马虎大意的人,能骗过他们所有人,且会这样做的,除了那位狄斫想不出其他人。   阎王主宰阴司,是神,真身不会轻易来到人界,但是只要在人间有一副皮囊,鬼神皆可肆意在人间行走。   薛伦应该只是轮转王分出的一缕神识,顾涟海暴露了他的身份,肯定不会在人间久留,等他回到地府,又是高高在上的十殿阎罗,根本无法近身。   倒不如趁着他在人间,被限制在皮囊里……   狄斫决定铤而走险,这需要付宗明的协助。   “你的属下胆量怎么样?”狄斫状似随意地问道。   付宗明默认了属下那个词,反问道:“什么样的胆量?”   狄斫描述从简:“就是,面对明知无法战胜的强敌,也要螳臂当车的胆量。”   付宗明看了窗外一眼,淡然道:“不用顾忌生死虽然不是胆量,你若是用得着,那也够用了。”   今日没有出太阳,阴冷的风已经带来了寒气,预示着冬日的来临。   空荡荡的巷子中只剩下一个身影,薛伦停下脚步,将手中最后一口煎饼塞入口中,把袋子揉作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前方巷子的尽头站着鬼兵他视若无睹,径直往前走。一个黑影从侧方袭来,薛伦身体倾斜避了开来,另一柄长刀却从他闪躲的方向当头斩下,却在他避之不及的瞬间偏转刀向。   刀锋斩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架被削去一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他的额头上显出一条纤细的印子,片刻后形成了一条血线,顺着鼻梁淌落。   薛伦擦掉脸上的血,很快又聚集起一滴滑落,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掌屈起手指,掌心凝起一团赤红的火焰。   手握长刀的鬼兵轻甲缝隙处忽然升起袅袅的青烟,很快它的上半身就被浓烟笼罩住,像一座燃起的烽火台。   趁着他的注意力在鬼兵身上,一根符绳迅速从薛伦身前穿过,稳稳交到了另一人的手中。两人身影交错,眨眼间薛伦就被一根符绳捆了个结实,掌心的火焰也顷刻散去。   被无形的阴间之火烧灼的鬼兵从浓烟中现出形状来,小半边身体已然碳化,随着它迟缓的动作,碳灰不断掉落。   薛伦眼中诧异一闪而逝,面无表情看向狄斫:“是你啊。”他又看向付宗明,“还有你,怀蒲。一个第十殿阳使,一个地狱出逃的罪魂,竟然站在同一战线,可笑。”   付宗明抵触道:“我不是怀蒲。”   狄斫不理会他的话,冷静道:“顾涟海发觉了你的身份,跟踪你,所以你杀了他。”   “杀?”薛伦摇摇头,“不能这么说,他一心想去见苏羽,我只是送他去见她罢了。明明生生世世都做夫妻,还这么如胶似漆,虽说不是一起死,但能埋在一起也不错,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眷侣。”   狄斫的声音含着愤怒:“那你所做的,就让他们家破人亡?”   得来不易的孩子早夭,施行禁法又发觉魂魄已被调换,再后来崔立飞的早亡,一步一步引导苏羽走上绝路。连现在顾涟海的死,都和轮转王逃不了关系。   薛伦被符绳捆得结结实实,但他面上依然气定神闲:“苏羽命中无子,是顾涟海百般苦求,我才给了一个机会。说好三年,她却贪得无厌,执迷不悟。”   狄斫咬着牙,将符绳用力撰在手心:“他们夫妻做的事情,与我师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去了地狱?”   “他的罪就在这地下,永生永世被囚在地狱都是应当,我留他做阴使,已是最大的仁慈。他自己求我,要偿还恩情,是他自己甘愿被苏羽欺骗利用,最终也是他自己走入的无间地狱,你们又怎么能找到我身上来呢?”   “你要救他出无间?”薛伦突然转头看向付宗明,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可以啊。不如你以自身替他,舍弃人身,重返地狱。”   付宗明面露厌恶:“我不会去地狱,我也不会让他留在地狱。”   狄斫冷声道:“别听他的,你们两个都能回来。”   “狄斫,你别以为你是阳使就能胡作非为,当年的事情,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薛伦双眼突然浑浊成一片,七窍中黑气弥散,整条巷子阴冷异常,两边沿途的玻璃窗上凝出一片白白的水汽。   狄斫认真的双眼直视薛伦:“当年是我的错,我也受了罚。”   “你们啊你们,仗着有些能耐,尽玩一些骗神弄鬼的把戏。”薛伦的话语中带着勃然怒气,“给你们翻天的本事,可不就想着去翻天?”   他仰头大张着嘴,一股黑气喷薄而出,狄斫胸口一阵灼热,金印不受控制地从衣物中飞出浮在半空。   印信金光暴涨,刺得眼睛生疼,狄斫不由得松开符绳,抬起手背捂着眼睛,伸出另一只手去抓浮在半空的印信,却听一声金石断裂的脆响,那只手扑了个空。   薛伦维持着大张着嘴的姿势倒在地上,再也没了生息。金沙掉落一地,不知被风吹向何处,几乎要充斥着整个夜空的金光灭了。   狄斫缓缓放下手,片刻后,他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看向了付宗明。   “想必,我是第一个将印信砸在手里的阳使了。”   “嗒、嗒……”   “你流血了。”付宗明皱起眉,捡起符绳。狄斫抬不起手臂,侧头看去。   血液顺着右臂滴落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落下的血珠随着手臂微微颤抖,他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金印碎裂飞溅的碎块划伤了。   “不能再耽误了,我们得罪了轮转王,你要立刻行动。”狄斫冷然道,转身往回走。   他们很快回到空无一人的别墅中,琼姨被支了出去,今晚都不会回来。   他们从榕镇穿过地府,引来了罗刹鬼穷追不舍,最后不得不炸毁洞口阻挡追击,因此最便捷的路就这样被阻断。   “那间妖怪酒吧的入口被炸了,暂时不能用,你得走另一条路。”狄斫平淡的语气让付宗明十分信任地点点头。   和付宗明一起合力将客厅空出一大片空地,狄斫蹲身,取出朱砂碟和笔,单手掐诀口中颂念咒文,毛笔蘸了朱砂在地上画着法阵。   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和地面的朱砂咒混在了一起,颤抖的手下线条有些歪曲,狄斫只能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发抖的手,强行让自己稳下来。   法阵画成的那一刻,头顶的吊灯震动起来,引起整栋别墅一阵摇晃。   付宗明面前的地板裂开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但缝隙之下是滚滚的岩浆,灼热的气息喷涌而来,映得所有的东西都是通红的。   狄斫并不做多解释:“从这里下去之后,我会给你引路,进入无间地狱后我就无能为力了,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付宗明点点头:“我知道。”   “我给你一张灵符,你下去之后,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招来蛮阿。它可以帮你暂时抵御,留给你逃跑的时机。你要把握住机会,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蛮阿胆子小,打不过会立刻逃走,你总不会逃得比它快。”   这一番话说得淡定平常,听得付宗明心生诧异,低头看着手中的灵符内心复杂。   他私心里觉得,这张灵符就算要了也白要。   等狄斫把手腕上的红线系好,凝视面前的裂缝片刻,付宗明心中一片坦然,什么都不再畏惧:“谢谢你。”   付宗明毫不犹豫地跳下裂缝,狄斫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了地板上。   轮转王说,小苏的罪就在这地下。宵纯告诉付宗明,那具枯骨与小苏的灵魂最为契合。   宵纯被埋在地底,因为他触碰了轮转王禁忌。《弇山录》中记载一条,以怨骨为媒介,取未出世的新生魂魄炼化,转化为长生。   楼上那具失去一根手指的枯骨,应当就是被宵纯拿去一部分做媒介的怨骨。   博物馆地下十九具棺椁,是用来看守埋在那里的《弇山录》,但是它被已去世的姚森?挖了出来,鬼兵也随之苏醒。   它们只剩下本能,忠诚被刻在灵魂中,无论付宗明是不是以前的怀蒲,它们都会跟随着他。   它们守着怨骨,因为怨骨是它们的仇人。狄斫呼吸越来越轻,心越来越沉。   阴使就是那具怨骨,那具怨骨,就是宿白。   付宗明从一片黑暗中苏醒,一根红绳牵在他的手腕上,一直往前延伸,没入黑暗里。   他跟随着红线不断往前走,这里一片荒芜,无日无月,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红线的另一头忽然一松,随即被拉直,付宗明皱着眉停下脚步,随即坚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似乎又走上了曾经走过的路,周围有了淡淡的光。红线牵引着他踏上一座桥,有人正坐在桥栏上,将红线缠绕成一团。系在付宗明手腕上的红线自动解开,被收在红线球上,细致地将线头藏进线球里。   那人穿着一身黑,黑纱覆面,连眼睛也没有露出来。   “莎莎,玩球。”   他将手中的线球扔在脚边,付宗明这才看清他的脚边还有一只黑猫。   黑猫没有理会他,将爪边的红线球拍开,红线球顺着桥滚落,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付宗明面无表情从那一人一猫前走过,走下桥,背后的视线仿佛实质,就像……和狄斫一起走向边境的时候感觉到的那样。   重新在黑暗中找到了滚动的红线球,他弯下腰要去捡,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怀将军不是说好,放全城百姓一条生路吗?”那个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压抑着愤怒和悲痛。   付宗明猛然起身回头,一柄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身体,面前那张白皙的面孔写满了仇恨,朗若星辰的眼眸已怒火染尽,握剑的手能看清每一根血管,用力到指节发白。   眼前的一切令他惊愕,周围全是身着缙国士兵服饰的尸体,空气中飘着浓烈的酒气,唯一身着这衣服的活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站在付宗明身边的人穿着他熟悉的轻甲,微微喘着气,手中的武器、身上都沾着溅出的血迹。他们没有想到将军竟然没有阻挡任由对方刺伤,想要冲上来却又被阻止。   他听见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几乎就像是从他的口中发出冷漠的声音:“郗城将士一个不留,这是王命,不可违。”   长剑从付宗明的身体内抽出,他捂着伤口退后一步,仍是站得笔直。   他的身后有人说道:“宿先生,城中百姓有食果腹,划归郧国,以后免受战乱之苦,用这些性命换来不值得吗?他们临死前还酒足饭饱了一顿,权当他们为国战死不也一样?”   “你骗我……你骗我……什么宴请,竟是要将我们斩尽杀绝。”宿白踉跄着退到尸体堆里,“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没有,我没有骗过你!”付宗明莫名心中惶恐,他想要靠近,去拉住他。   身体并没有被禁锢,行动自如,可他的手却从那具身体中穿了过去。   他回过头,刚才他站的地方,被长剑刺穿身体的是另一个人,那个陌生的身影无端令他厌恶抵触。   周围的一切,他都碰触不到。散落着残肢断臂,数不清的尸体死不瞑目,仿佛血腥味还萦绕在鼻尖。   付宗明看见宿白拿出了一本书,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随着咒文的响起,地上的尸体微微颤动,原本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涌出血液来,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停止,接二连三的嘶吼声响起,宿白眼中充满希望,竟然成功了!   怀蒲身边的甲兵察觉不妙,向着宿白袭来。付宗明忽然丧失了一切希冀,他不再徒劳地去接触这些幻境,即使看到甲兵一个接一个被斩在剑下。   付宗明在博物馆里听到过结局,宿白死在了郗城,他死了。   甲兵被喝止后,宿白才分神注意身边的情况,忽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妙。   痛苦的叫声迅速连成了一片,哀鸿遍野。   宿白脸色惨淡地靠近倒在地上翻滚的人,恐慌地发现,他们所有的伤口都在不断涌出血液,断肢残臂并没有再次生长出来,所有致命的伤口不断折磨着被复活的人。   他们陷入无边的痛苦中,却再也不会死去。   “不……我只是不愿你们死去……”宿白失去力气,用剑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立,“我只是想你们活过来,不是故意让你们这么痛苦的。”   付宗明不忍心再看下去,他闭上眼睛,耳边是不断的哀嚎声。   宿白的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准确无误地进入付宗明的耳朵里:“小斗,我死后不入棺,不立碑,不设牌位,与他们一起就地入土。小斗,帮他们收尸轻一点。”   片刻后,惨叫声戛然而止,万籁俱静。   付宗明睁开眼,宿白躺在血泊中,手中的长剑沾染血迹掉落在一边,脖子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桥上的轮转王走了下来,从地上捡起那柄沾满血迹的长剑,随意用衣袖揩去上面的血液。   “宿白想要他们活,却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折磨。因此宿白以自身魂魄为代价,使这片土地的冤魂长眠于此。累累枯骨已经腐朽,被他强行留下的鬼魂却永远得不到解脱。”   轮转王在尸堆里行走,“每一次我在轮回殿往东边看,所看见的就是无尽的杀戮痛苦。五浊恶世中有着每一个人的业,生死轮回,本就是寻常,饮下孟婆汤重活一世,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付宗明站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可我还是不想。”   轮转王诧异道:“什么?”   “可我还是不想他在地狱里受苦。”付宗明低垂着头,“我在地狱两千年,每日受无尽煎熬,是我应得。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看见死亡在眼前发生,所有的痛苦都不是他所能预期的。”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之间,平静面对着轮转王,身后的尾巴暗暗炸开了毛。它口吐人言道:“宿白终日被往事纠缠,清醒一日便痛苦愧疚一日,你竟然冷眼旁观,看着他在无间地狱一遍又一遍割断自己的喉咙!”   付宗明的呼吸逐渐急促,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身边的幻境虽然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但那已经过去了,付宗明即使再心痛也维持着理智,黑猫的话令他再也无法自控。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小苏带走,一刻都不想让那个人在这里多留。   轮转王阴恻恻地笑着:“莎莎,你是要违背我吗?”   黑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你快走!”   那句话是对付宗明说的,付宗明立刻转身,地上的红线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应声而动,向着远方滚去。 第六十六章   付宗明跑动的速度很快,但红线球滚得更快。他的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加快步伐想要将红线球拿在手里,红线球却擦着指尖越滚越远,消失在视野中。   “呵……”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嗤笑。   付宗明拧着眉,咬牙笔直地向红线球消失的方向冲去。   很快,他的迷失感加重,开始辨不清方向了。据说在看不见路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地偏离轨道,付宗明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对不对,呼吸逐渐紊乱起来。   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个小女孩,细瘦的身体罩着一件蓝色碎花的小裙子,就那样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付宗明。   付宗明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被她手中的红线球吸引。他缓慢走近,轻声说道:“小朋友,把它交给叔叔,好吗?”   小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红线球,用细弱的手指缓缓将它解开,重新绑回了付宗明的手腕上。   垂落在地上的红线又像是被人拉扯着绷直了,它牵引着付宗明,无声催促着,时机紧迫一刻不能耽误。   付宗明郑重说了一声谢谢,再次向着黑暗中行进,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就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困扰着付宗明,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寻找进入无间地狱的路上,心脏的跳动形成一片密集的鼓点充斥着耳膜,强烈的预感告诉他,目的地就在前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手中的红线失去了牵引的力度,重新垂落,被付宗明缠绕在了手腕上。   周围可以看清一些东西了,没有追击的罗刹鬼,也没有游荡的游魂野鬼,脚下的路变成了大小混杂的灰白碎石,踩上去有些尖锐的棱角划着鞋底。   逐渐,付宗明意识到那些不是碎石。   他看见脚尖前落着一块形状狭长的碎块,上面带着斑驳的划痕,边角锋利。付宗明的目光凝在碎块上,那上面连着几颗牙齿,两颗臼齿和一颗犬齿。   它混在一地斑驳的碎块中毫不起眼,因为它们本就是同一种物质,灰白色的骨头。   一旦有了开端,后续就会不断出现,他清楚看见不远处那一根细长弯曲的是肋骨,还有一步开外那残留着一根手指的手掌。   这无边际的地上,铺满了细碎的骨头渣子,分辨不清是人是兽。   付宗明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踏入了无间地狱。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护身符,在极阴之地里,护身符散发着柔和的光,将付宗明保护在光晕之中。   无间地狱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受苦无间。他看着没有边际的四周,连来时的黑暗都不见了,接下来的路没有人帮他了,只能靠自己寻找。   付宗明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迈进,这里没有沟壑丘陵,没有日月星辰,有的只是虚无,他像是行走在巨大的跑步机上,无论走多少步都是在原地打转。唯一支撑他的是小苏在等着他,等他将他从这无间地狱中解脱。   如果不能解脱……如果不能离开这里了,他也要找到小苏。付宗明下意识笑起来,一起在这地狱里,也是很好的。   一点荧光从遥远处飘了过来,它的方向有些摇摆不定,付宗明有些奇怪,但它的确是向着付宗明过来的。   因为护身符的存在,它不能靠近,只是绕着付宗明久久不离去。   荧光跟随着付宗明,然后向着另一个方向飞一段距离,过一会儿又飘回来,循环反复几次,付宗明才意识到,它想要他跟上来。付宗明握了握手中的护身符,几乎是立刻决定跟着它。   荧光一直向前漂浮着,它的光越来越微弱,另一点荧光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彼此碰触又分开。付宗明将目光从荧光上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竟然悬浮着好几团光点,它们似乎都有同一个目标,一齐向着那个方向飘去。   最先遇到的荧光忽的熄灭,无声掉落在地上,眨眼就混在碎骨里寻不到了。付宗明将视线收回来,目不斜视。   所有光点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付宗明随之加快了脚步,心跳的速度很快,他预感前方就是他所寻找的。   但付宗明放缓了脚步,他的嘴角绷直了,他终于在无边的黑白灰中看到了不一样的颜色——那是一点刺眼的红,干涸在尖锐的骨头渣子上,交错着向前延伸。   一个修长的身影缓慢行走在碎骨中,裸着足,一步一步踩在边角锋利的骨头渣子上,付宗明停下脚步,心跳仿佛也静止了。   不断有光点从他的身上析出,漂浮在空中,然后一个接一个熄灭。付宗明猛然回过神来,跑向那个身影,用着近乎哀求的态度拉住了他的手:“不要再走了,停下来。”   那个人回过头来,露出那张付宗明熟悉的脸,却是青白无血色的。他冷漠地看着付宗明,发出令他呼吸骤停的疑问:“你是谁?”   付宗明紧紧撰着他的手腕,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小苏,我是付宗明。”   “小苏?”他摇摇头,身体随着动作分出无数重影,“我不是小苏,我是……宿白。”他说完,低头看向被付宗明抓住的手,“我好像认识你。”   付宗明有些急切地想要唤醒他的记忆,宿白皱起眉,身体晃了晃,又一个光团从他的身体分了出去。凝实的身体在不断变得透明,付宗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手中紧抓着的那只手只剩下几个指尖在悬浮着,不由得惊慌地松开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付宗明又气又急,在原地走了几步,愣是不敢再上手。   宿白举起手,仅剩的一点颜色缓慢均匀地铺了回去,却还是能清楚透过手看到后面的东西。   付宗明拿出护身符,浑身紧绷着,递到宿白面前:“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宿白凝视着他手中的护身符,面色柔缓下来,他想伸手去拿,指尖碰触到的那一刻被烧灼的刺痛感立刻让他缩回了手。   “你没事吧?”付宗明飞快将护身符收起来,查看他的手怎么样了。   宿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但他的脸上此刻出现了很多重影,那些相似的面孔露出了痛苦,有些依然冷漠,表情不断在痛苦与冷漠中切换,付宗明仓皇无措,双手捧着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小苏,小苏,宿白!”   “等等,等等……”付宗明扶着他坐下来,从口袋中出一枚玉佩,那是狄斫给他暂时收纳魂魄的法器,以备不时之需。   付宗明轻柔地抚摸宿白的头顶,在他的额上印下一吻:“你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等一下我们就到家了。”   用狄斫教的咒文,很快宿白就被收入玉佩中。付宗明将玉佩紧紧捏在手心里,看向四周,引他来的荧光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它们最终也会向之前一样耗尽所有的光,和满地的碎骨融为一体。   只要不断走下去,一定可以找到出路的。   付宗明手中就是装着宿白魂魄的玉佩,但心里一点实质感都没有,反而陷入更大的忧虑中。   他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鞋底似乎也被磨薄了。他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了一只黑猫,它的后腿似乎受伤了,发觉付宗明已经看到了它,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黑猫引着路,一直将他带回到黑暗中。付宗明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黑猫像是身后长了眼睛:“罗刹鬼被我引开了。”   付宗明微愣,嗯了一声。   “轮转王同意放阴使回阳间了。”   付宗明听到这句话便直接代入小苏,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   “那些阴魂需要超度,阴使是唯一知道方法的人。”黑猫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如果你没有破坏封印,那些魂魄会继续沉睡下去,但他们现在苏醒了。”   “他们不能投胎吗?”   黑猫尾巴用力甩了一甩:“不能。”   《弇山录》是肆意玩弄灵魂的邪典,它记载着无数对灵魂的诅咒。长生不死是将灵魂永远束缚在人世间,肉体里。只有将这本邪典带入人世的人才有解开的方法,轮转王不想人间被那些无法进入轮回的鬼魂充斥,只能这样做。   很快黑猫把他送到了一个通道前,里面隐隐有红光,“你从这里回去吧,轮转王说不想再见到你。”   付宗明蹲下来在黑猫头顶抚摸两下:“谢谢你。”   黑猫高冷地甩了甩尾巴,转过身去:“阴使就交给你了。”   付宗明不敢再耽误,快步走入通道中。   通道深处是一个熔岩池,腾腾的气体直直冲上半空,付宗明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他屏息凝神,走到熔岩池边,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放入熔岩池中,与面上蒸腾的热气不同,手感觉到的温度要凉上许多。付宗明又试探着深入一点,几乎是一瞬间,有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熔岩池中拖去,付宗明毫无挣扎之力,就这样整个被拖入熔岩中。   预想中的烧灼感并没有传来,隔着眼睑都能感觉到身边有光,付宗明睁开眼,狄斫拉着他的一只手将他往地面上拖,付宗明立刻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他取出玉佩急匆匆地放在狄斫手里:“我把小苏带回来了,但他现在很不好!”   狄斫皱着眉一刻不耽误,几步上了楼:“把地上的阵擦掉一部分,不要让别的脏东西出来了。”   付宗明匆忙用鞋底蹭花几个咒文,地上的裂缝立刻消失,地板恢复如初,他紧跟在狄斫后面上了楼。   楼上的房间已经全部准备好,门缝也用软胶封住了,狄斫没有开灯,将玉佩中的魂魄放出来后面色无比凝重。付宗明推开门走进来,门带起的一阵微风似乎都要将屋内的魂魄吹散,付宗明暗自咒骂一句,轻轻将门合上。   狄斫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对蜡烛,点燃照明,取出一把返魂香,又将之前定制好的犀角香拿出一把,各抽出三根点燃了插入铜香炉,做完一套动作才松了一口气。   “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狄斫凝视着已经快要完全透明的魂魄,流露出掩不住的心疼。他现在消散得只剩一点稀薄鬼气,对外界毫无意识。   付宗明半跪在宿白前方,问道:“他怎么会这样?”   狄斫将香炉取下来,放在宿白旁边,让烟雾尽量充斥魂魄周围。   狄斫沉默片刻,说道:“他的魂魄融入了很多魂魄碎片,现在魂魄受到重创,碎片无法稳定,全部都消散了。”   “什么魂魄碎片?”付宗明仅是听这一句话,心就揪了起来。   狄斫敲了敲旁边的棺材:“这是小苏原本的身体,你已经知道了。”   付宗明放缓了呼吸,有些艰难地摇摇头,却不知他是想否认,还是想拒绝。   狄斫的声音极轻:“他的指骨被人取走,作为媒介,用来防止禁法未知的反噬。那个人挑选即将出生的新生魂魄,炼化,以获取长生的力量。未被完全炼化的魂魄就会融入到指骨中,成为他的一部分。”   付宗明半天无法做出回应,他愣愣看着面前透明的魂魄,像是傻了一般。   “那他……”付宗明艰难开口,嗓音干涩,缓了缓才继续说道,“那他什么时候能恢复?”   “无法预期。”狄斫轻手轻脚站起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说不好。我明天得去找那卖香的,把剩下半块返魂木讨过来。从今天起,这个房间不能通风,要保持香一直燃着,小苏魂魄太不稳定,需要焚香静养。”   付宗明点头道:“好。那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他吗?”   狄斫犹豫道:“你……可以倒是可以,但活人在这些烟雾中没好处,一日待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一炷香。”   “嗯,我知道了。”   付宗明抬头对狄斫笑了笑:“那师兄现在要出去了吗?”   狄斫眉心微蹙,还是点点头,暗叹一口气退出了房间。   窗外天已露出一线白,狄斫下了楼坐在沙发上,等了一夜到现在额头一跳一跳的疼,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按了按眉心,心里却不踏实。   这么容易就回来了吗?   轮转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待一段漫长的时间,陆成禹终于得到了一点“顾苏”的消息,那位涉嫌纵火的嫌疑犯真的超乎他意料地能藏。这还是几个同事下了班,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小摊吃宵夜时偶然看见他的,虽然很快他就又销声匿迹,但这也是条证明他确实还在市内的线索啊!   陆成禹欢快地报告给了陆继丰,找了几个便衣加强那块区域的巡视。   郭栋就是其中一个勤劳的小便衣,清早蹲在街边等新出炉的烧饼,顺便支棱着耳朵听旁边的人说各种闲话。   排在郭栋后边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男人,他正操着外地口音打电话:“叔叔,我一个人可以在外面转转的,我不是还有个朋友在这里吗,我一会儿就去找他,您放心吧!”   郭栋接过烧饼,扫了一眼面生的外地人,做他们这行的,见着生人总要多瞧两眼。没见有什么异常,他就走一边吹了几口气,急不可耐地把烧饼往嘴里塞。   外地人也拿到了烧饼,但他刚咬了一口,都没咬到馅,手里的烧饼就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人给撞飞了三米远。   郭栋忍不住想笑,嘴里烧饼没咽下去一口呛进了气管,立马咳得面红耳赤。   “抓小偷!抓……”喊抓小偷的人似乎有所顾忌,喊了一声就不再出声,外地人正义感爆棚,都没看是谁在喊,就冲着刚才撞他的人追去了。   郭栋咳到眼前发黑,忽然想起来,他是人民的公仆啊!手里的烧饼也顾不上了,郭栋提脚便追,追出去七八百米远,就见那外地人已经把小偷给贯地上,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个钱包。   眼见已经被人民给抢先见义勇为了,郭栋吼了一嗓子,跑上前去强行按住小偷:“来来来,我来帮你按住他!”   “谢谢谢谢。”外地人见有人来帮忙,露出一个笑容。正巧失主也已经赶到,在后面喘着气,外地人把钱包递给失主,“你看看,是你丢的东西吗?”   失主打开钱包,十分感激地看着面前两位活雷锋:“真的太谢谢你们了,这是我的钱包,里面东西没少。”他似乎是怕别人以为他冒领,亮出了钱包里的一张照片,“你们看,我照片还在里面呢。”   外地人扫了一眼相片,忽然面露惊喜:“小苏!小苏我是蒋云璋啊!”   失主脸色一下变了,蒋云璋以为他没想起来,连忙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板爷那张照片:“你看,这是我从师父那里拿来的,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不靠这个照片我还认不出你呢!”   听到他说多年不见,顶着顾苏那张脸的崔立飞脸色好看了不少,不咸不淡地说道:“是你啊,时间太长,我不大记得了。”   蒋云璋十分高兴:“没事,我们一会儿叙叙旧,帮你回忆回忆。”   按着小偷的郭栋眼睛都直了,组长要找的“顾苏”竟然就这么出现了,郭栋站起来就要去抓住“顾苏”,小偷灵泛得很,见他松懈,立刻使出力气想要挣脱,郭栋不得已又弯下腰来按住他。   “诶!诶!你等等!”   崔立飞立刻察觉这个人有问题,转身就跑,蒋云璋不明所以,但小苏跑了他跟着就是了呗。   郭栋一屁股坐在小偷身上,掏出手机:“目标任务出现,请求……请个屁!周围的哥儿几个快点来啊!纵火嫌犯出现了,往玉明路那边跑了!你们快来啊喂!” 第六十七章   崔立飞不停绕着路,哪里偏僻往哪边跑,蒋云璋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就在忍不住想叫停的时候,崔立飞终于停了下来,他也到了极限。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里倚靠着墙,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蒋云璋看着对方佝偻着大喘气,忍不住笑起来。   崔立飞从紧张的逃跑中脱离出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跑什么?有人追杀你啊?”蒋云璋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崔立飞的笑容立刻隐藏起来,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和你没有关系,以前认识那也是以前的事,我先走了。”   蒋云璋见他变脸那样快,手足无措起来:“是我说错话了吗?我只是随口一问,如果真的有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上忙啊。”   崔立飞扫了他一眼,虽然是一身休闲的打扮,但也算讲究,他试探着说道:“我得罪了人,欠了人家钱,现在到处有人要抓我,你能帮得了我?”   蒋云璋不在意地说道:“欠了钱还钱不就行了?你欠了人家多少?”   崔立飞犹豫片刻,说道:“一千万。”   “这么多?”蒋云璋闻言皱起眉,“我现在手里没这么多钱,我可以让家里给我打些钱来。不过我的资金都在国外,跨国转账起码要24小时,你得等等。”   崔立飞心里翻了个白眼,没钱就直说没钱,非要逞什么能?他也不当面戳穿蒋云璋,稍显敷衍地说道:“那可真的谢谢你了。”   蒋云璋问道:“对了,你现在住哪儿啊?”   崔立飞很警惕,对一个陌生人怎么会说真话?他苦笑着说道:“那些人知道我家在哪,一直有人盯着。我不能回去,就在网吧、公园里将就,反正就是东躲西藏。”   蒋云璋看着那张白净柔和的脸,心里一软:“我在这里有个叔叔,他名下不少房子空置着,他给了一套空房的钥匙给我,这两天我就住在那里。你要没地方去,可以跟我走。”   崔立飞一愣,狐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我们不是很久没有见过了吗?”   蒋云璋也微怔,随即露出欣慰的表情:“行啊小苏!这么多年总算长了心眼,听见人家要帮你竟然不直接傻乎乎信了,还知道要怀疑一下,这是好事啊。”   蒋云璋伸出手搭在崔立飞的肩膀上,满眼都是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感慨。他几乎都要忘了实际上顾苏比他还要大上一、两岁,谁让小苏打小跟在板爷、狄师兄身后头不声不响呢。   他又无奈摇摇头:“不过你把这心眼用我身上,可真叫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受。”   崔立飞心里权衡一番,看来这个人面对顾苏这张脸毫无戒心,决定信他一回。   自从苏羽死后,再没有一个人在他看来是值得完全信任的,他也不敢再联系其他人。   他有想过去找唐莹,怎么说他们也是订过婚的,唐莹还怀着他的孩子,就算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这事情多诡异离奇,她肯定会相信他。   但他想得到去找唐莹,要抓他的人也能想到,崔立飞一直在远远跟着唐莹,果然发现她身边一直跟着一些陌生人。   唐莹忍受不了成天被人监视的压力,她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崩溃之下买了去邻省的机票,决定去她哥哥那里,也好安心养胎。   崔立飞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了机场,目送唐莹离开。他心中暗自下了决心,躲过这一段时间,他一定会找到唐莹,给她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美好的未来!   崔立飞看着蒋云璋,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好,我相信你。”   蒋云璋舒心笑道:“这才对嘛,我们可是好朋友!”   崔立飞点点头:“外面那些人可能还在。”   他话只说了一半,蒋云璋大大咧咧,意会他的意思便点点头:“我先出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要抓的只有崔立飞,蒋云璋是个外地人,只要不遇上之前那个见过他们俩的人,他去很安全。   崔立飞只说了一句谢谢,蒋云璋便走了出去。   蒋云璋来到大街上,来往行人匆匆,没见到形迹可疑的人,他便把心放回肚子里,回到了崔立飞躲藏的通道。   但当他回到通道中时,那里空无一人。   是逃走了吗?蒋云璋一瞬间心情低落下来,没想到小苏竟然还是不相信他,宁愿自己一个人逃走也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蒋云璋有些失望,但他又想道,确认了小苏现在暂时是安全的就行,也不是非要纠缠他……   不管怎么说,被童年好友当做陌生人真有些难受。蒋云璋沮丧地张望四周,再次确定周围没有顾苏的身影。   忽然墙角那儿有东西吸引了蒋云璋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钱包。   那是一个不久之前见过的黑色钱包,蒋云璋立刻判断出这就是顾苏的。   他将钱包打开,那张实宗的合照被放在一打开就能看到的位置。   才从小偷手中抢回来的钱包怎么会这么随意扔在地上?要说是顾苏逃走的时候不小心掉落的,蒋云璋一万个不信。   也不会是故意丢弃的,钱包里的东西除了照片还有一些现金,小苏现在东躲西藏,不可能连现金都不要。   他是被人抓走了。   蒋云璋捏着手中的钱包,有些迷茫地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想起来他应该做什么。   报警!   蒋云璋来到了最近的一个派出所,拿着钱包要报案,接待他的小民警态度挺好的,耐心听他说了今早的事情。   “你说你朋友被人绑架了是吗?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小民警问道。   蒋云璋一时语塞,嗫嚅一阵:“我和他好久不见了,他现在住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叫顾苏,别的……不太清楚。”   小民警做记录的手一顿,抬眼用着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叹了口气:“行吧,你是亲眼看见他被人绑架的,还是有别的证据?没有证据的话,现在距离你朋友和你分开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蒋云璋拿出手里捏着的钱包:“这就是证据啊,我和他刚分开不久,回来就发现现场只留下这一个钱包。”   小民警接过钱包,打开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钱包合起来,扣在桌面上:“你稍等一下。”   他暗地里朝着另一个同事使了个眼色,同事默不作声挪到了蒋云璋身后,防止他溜走。   小民警走进一间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然后走出来,一改之前的态度,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朋友是在逃嫌疑犯!”   蒋云璋有些糊涂:“什么?”   小民警说道:“这人是黑户,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一个月前一户民居起火,现场有一具女尸,监控拍到他逃离现场,现在正在全城通缉。”   蒋云璋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不可能!他怎么会杀人放火呢?我不信。”   小民警摆摆手:“你也说很长时间没和他见过了,这怎么说得好?一会儿有分局的人来,有什么和他说。你放心,不仅是你想找到他,我们也得找他。”   “那人在哪儿呢?”   郭栋粗着嗓门走进派出所,一眼就看见了早上见到的外地人蒋云璋,怪笑一声:“你刚和人跑了现在就来报警找人?走吧,跟我回去一趟吧。”   蒋云璋虽然有些反应迟钝,但他也不傻,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骗了。顾苏根本就不是欠了人家钱,他很可能真的遇上事了,但他绝对不相信顾苏会杀人放火,这件事情他要弄明白,不能让小苏蒙受不白冤屈。   “我跟你走,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误会。”蒋云璋站起来,一路十分配合。   回到分局,郭栋觍着脸去敲陆成禹办公室的门,蒋云璋被带到一个房间里坐着,门没有关,也没有人看着他,从门口可以看到外面来往的人。   似乎没过多久,蒋云璋肚子饿得开始咕噜叫唤,他才想起自己早上那块烧饼只啃了一口。带他来的郭栋和旁人说笑了几句,就又出去了。在这期间没有人进来和他说过一句话,虽然时间不长,但被晾在一边多少有些尴尬。   他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忽然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人身高腿长相貌英俊,西装革履穿得很正式。但只一张侧脸看的不真切,蒋云璋不能确定心里的猜想。   很快,那人和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说了几句话,转身向着这个房间走来。蒋云璋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实宗师徒合照中唯一的陌生人。   陆成禹带着付宗明走进房间:“付先生,他就是那个自称是顾苏朋友的人,叫蒋云璋。”   付宗明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显得有些深沉,冷淡地嗯了一声。   陆成禹又看向蒋云璋,说道:“蒋先生,那个钱包是证物,需要留在这里,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了解过了,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就这样?”蒋云璋不解地指着付宗明,“他是什么人?和这个案子有关吗?”   陆成禹解释道:“哦,这位付先生是嫌疑人的雇主,他不知道嫌疑人是黑户,嫌疑人失踪后他发现家中有贵重珠宝丢失,怀疑是嫌疑人所为,所以也来了解情况。”   付宗明并不理会蒋云璋,对陆成禹点点头:“陆警官,最新进展我已经了解,那就先走了,抓到人了请再通知我。”   陆成禹应了一声,他就转身离开了。蒋云璋皱着眉:“那我呢?”   “哦,你也可以走了。”陆成禹笑了笑,笑容里没多少诚意。   蒋云璋立刻走出房间,远远看见付宗明走出警局,连忙紧跟在付宗明身后,跟随他来到了停车场。司机刘国宏正在给付宗明开车门,看见他后动作停了下来,警惕地看过来。   付宗明看他一眼又回过头去,轻拍刘叔的肩膀表示没事,便要上车,蒋云璋忍不住出声制止:“等一下。”   付宗明转过身,静静等待他的下文。被那双黑沉的眼睛注视着,蒋云璋莫名觉得有些压力,但他还是走近几步说道:“我看见那个警察把钱包给你了。”   付宗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那又怎样。”   蒋云璋继续说道:“你和小苏关系没有那么简单吧?”   付宗明头微微一侧,双眼微眯。   “你明明和他是朋友。我看到照片是你和师父、师兄还有小苏的合影,一般人他们根本不会搭理,更不可能一起拍合照。是小苏把你带回榕镇的,是吗?”   蒋云璋言语笃定,他不明白为什么付宗明要“诬陷”顾苏?   付宗明并不否认:“之前是朋友,不代表后面不会有变故。”   蒋云璋直觉那句话并不单纯在说一件事,迅速回道:“我认定的朋友,就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与我无关。”付宗明不再理会他,上了车,蒋云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   回到别墅中,琼姨已经准备好了午饭,狄斫刚续上香,从楼梯尽头的房间退出来,带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付宗明走上楼:“小苏现在情况怎么样?”   狄斫虽然没有笑容,却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魂魄稳定下来了,没有再出现逸散,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意识。你去了警局?”   “嗯。早上有人见到他了,去警局报了案。我去了一趟,把这个拿回来了。”   付宗明拿出钱包,把照片取出来,狄斫接到手中看了几眼还给他,点点头:“收好。”   琼姨在楼下喊了一声吃饭了,两人走下楼时,付宗明问道:“师兄,你知道蒋云璋这个人吗?”   狄斫思索一番:“蒋云璋?不太记得了,怎么了?”   “他说他是小苏的朋友,但小苏来到这边之后,我从未听说他有别的朋友。”付宗明在餐桌旁坐下,楼上传来一声不甚明晰的钝响,他无视这一切,泰然自若地吃起饭来。   狄斫又想了片刻,恍然大悟:“他啊,是他报的案?师父早些年收留他在实宗住了一年,蒋云璋家里有钱,后来移民去了国外,这都多少年了?”   说起来,蒋云璋确实是小苏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虽然比小苏实际年纪小,但总是带着小苏一起玩。   狄斫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么个人来,顺带着回忆起其他与之相关的事情。蒋云璋与小苏告别的时候哭得涕泪俱下,两个半大孩子认真约定,不能忘记对方,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狄斫若无其事地坐下,咳,这些已经是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午饭过后,别墅的门铃被按响,琼姨打开门,就见魏医生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个出诊箱,连忙对沙发上看书的付宗明说道:“少爷,医生来了。”   魏医生礼貌笑了笑,走进大厅,看到付宗明后敛去笑容:“有一段时间没见顾先生了,这次叫我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付宗明嘴角机械提起一个弧度,转身向楼上走:“请跟我来。”   魏医生跟在他身后,心中最坏的猜想就是,顾先生病情加重,但他不愿意去医院。如果情况不妙,他会立刻通知救护车。   但他所见到的和他所设想的风马牛不相及,顾先生不但没有重病的样子,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在挣脱束缚——他被人用绳子牢牢绑在一把椅子上,嘴巴被紧紧封住,此刻倒在地上,见到有人到来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们……”魏医生皱起眉,退后一步,下意识要离付宗明远一点,“你们有什么矛盾吗?有话好商量,不一定要用这种强制手段……”   付宗明言语中不带一丝感情,面上冷漠:“这是个野鬼,他害死了小苏,占用了小苏的身体。”   魏医生一愣,并没有立刻否定,听起来虽然荒诞,他心里是相信有这种可能的。   “我能问他一些问题吗?”魏医生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问道。   付宗明点点头:“可以。”   倒在地上的人眼中迸发出极大的希望,他脑中急速运转,这个医生看起来和付宗明不是一伙的,如果可以争取到他的帮助,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魏医生扯下封住他嘴巴的胶带,轻声问道:“你是顾苏吗?”   崔立飞猛地点头:“我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顾苏!”   魏医生继续问道:“那,你记得霍艾吗?”   崔立飞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魏医生面露了然,把胶带又粘了回去,对付宗明说道:“我相信你。”   付宗明迟疑片刻:“霍艾是谁?小苏在外面认识的女人吗?他们认识多久了?我怎么从没听小苏提起过这个女人?”   他的言语中流露出不自知的酸气,看魏医生的眼神也变了。   魏医生:“……那是我对象。”   付宗明眉梢一挑:“哦。”   魏医生想把手里的出诊箱扔过去。   “你想要我怎么做?”魏医生坦然接受了面前的一切,灵魂夺舍他确实没见过,但世间不寻常的事他也经历了一点。顾先生是他的朋友,如果付宗明说的是真的,那他面前这个人,丝毫不需怜悯。   “他还有两年的阳寿,那本该是小苏的。我既不想让他痛快死,也不想让他活着。”付宗明冷然道。   阴使本该等到苏羽阳寿尽的那天离开,但苏羽将那具身体给了崔立飞,又将自己的寿命给了他,让这个本就该死的人活了下来。   “他不需要四处走动,不需要有意识,不需要与外界交流,甚至不需要感受到身体的存在。”   这一切,都是走廊尽头房间里的小苏正在忍受的。   付宗明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他长眠,和死了一样。” 第六十八章   这样的话清晰传达出了他彻骨的恨意。   顾先生死亡的消息也让魏医生心里有些难受,怎么会这么突然?如果是意外那或许他会安慰一句世事无常,可那是人为的谋害。   甚至,有鬼附身夺舍这样违背科学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依靠法律制裁。没有别的可以仰仗,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   魏医生愣愣看着付宗明,哑然失笑。   “真是严苛的要求。你就这样信任一个普通小医生吗?”   付宗明说道:“魏院长的儿子,我当然相信。”   博爱医院作为本市最大的私立医院,院内设备与医生都是顶尖的,付家也持有一部分博爱医院股权。博爱医院由魏院长的岳父三十年前创立,岳父退休后由魏院长继任,至今还未退休。   魏院长公认培养的继承人是他的长子,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次子魏宥实也在医院内工作。   魏医生虽然惊讶对方知道他的身份,转念一想,这些只要是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出来。   他也就是平时低调,导致周围根本没人往那方面去想。   “世面不能流通的药物,你肯定有渠道。”付宗明将面前的门合上,对魏医生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下楼坐下谈。   “你这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啊。”魏医生感叹一句,但他也没有什么资格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自己不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吗。   魏医生犹豫着说道:“你说顾先生被占据了身体,那他现在……”   付宗明勉强一笑:“不用担心……”他话音骤停,向着客厅里出现的人说道,“狄师兄,这位是魏医生。”   狄斫看向楼梯口,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目光凝在魏医生身上,忽然说道:“魏先生,你身上戴着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魏医生诧异地看向付宗明:“这位是顾先生师兄?”没等人回答,他笑着说道,“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没错,我身上有顾先生给我的一张符。”   付宗明疑惑道:“小苏给你的?什么时候的事?”   魏医生面露腼腆:“说起来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不久前顾苏魂不守舍来到医院,一眼看出了问题,点明他遇到了鬼。魏医生当场表示自己不在乎,实在是因为,能遇到鬼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因为外公是医生的原故,医院未创办起来之前只是一家诊所,母亲从小在诊所内帮忙,对护理很感兴趣,外公便让母亲去做了护士。   魏医生的父亲接管医院后,母亲在当地一所大学内的护理专业做老师。后来母亲想要退休,便在退休前将她所带的最后一届学生叫到了家里聚餐。   那是魏医生第一次看见霍艾。   说实话霍艾并不算顶漂亮的,至少在那一群漂亮护士中不出挑。但她生得很白,笑起来那一对梨涡点缀在面颊上,看着格外可亲。   那是让他看第一眼就移不开的好看。   后来霍艾进入了博爱医院,实习结束后顺利签署合同成为正式员工。原本头上有个被众人期待的天之骄子,魏医生对学医并不是十分感兴趣,竟然破天荒地开始努力起来,考上了医学院。   毕业那年,他在本地新闻中看到,霍艾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   魏医生还是按照当初的想法,成为了一名医生。偶尔听那群小护士八卦医院里的事情,笑一笑就过去了,可是有一天,一个新来的叫陈美怡的护士,说她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见到了霍艾。   魏医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接受了一个同事的换班。   夜里一个人坐在值班室差点睡着,但他很快清醒,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哐哐哐”的敲门声不断响起,魏医生揉着眼睛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魏医生心脏一阵乱跳,关上门,转过身去。桌子上的圆珠笔滚动起来,掉在了地上。   没有风,也没有人动它。魏医生做好了心理准备,缓缓弯下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轻轻捏住圆珠笔,但他没有立刻起身。   他从桌子下面看过去,对面有一双白色的护士鞋。   魏医生说不上是惊慌还是兴奋,心跳如擂鼓,面上也逐渐升温。他拿着圆珠笔站起身,却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血肉模糊的面孔。   大大小小的玻璃渣嵌在皮肉里,头顶的头发被剃得只剩一片青,一柄西瓜刀从脖子的右侧方斜插进去,只露出一寸左右在外面。那壮汉全身只穿了一条黑色短裤,血液顺着被日光晒得黝黑的皮肤淌到地上,脚上的拖鞋还不见了一只。   按照他这副模样都可以推测出之前的场景——他像是在夜宵摊上和人打了起来,被一玻璃瓶砸在了脑袋上。动手的时候有人拿出了刀,喝红了眼的人哪里知道怕,等刀扎进了某人的身体才轰然散去。   魏医生的心如同坐了过山车,由激动乱跳骤然停顿,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捂着胸口坐到椅子上,开始计划明天让同事给他安排检查心脏。   “医生,你帮帮我。医生,医生!你帮帮我!”   壮汉忽然开口喊起来,一声比一声粗狂,魏医生连忙安抚他,准备去叫护士帮忙,但壮汉见他似乎是要走,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口中不断喊着帮我,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   魏医生心中骇然,壮汉身上冰冷异常,力气大得古怪。   “你等一下,我叫护士来帮忙,你等……有人吗?外面有人吗?”魏医生努力挣脱,却挣脱不了,忽然一双手伸过来,给他解了围。   那双瘦白的手显然是个女人的,她抓着壮汉的胳膊像是没用力就把他拉开了,一把按在了椅子上,麻利地取出酒精棉花和消毒纱布,很快处理好了伤口。   壮汉一声不吭,处理完后就走出了值班室。一直背对着魏医生的护士转过身来,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客气地嘲笑开来。   魏医生摸着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半天没有反应。门外传来保安的呼声:“快来人,来人帮忙!”   那头夜里医院台阶下躺着一个人,他受了伤,自己跌跌撞撞找到了医院,只是失血过多伤势太重,没有抢救过来。   手术是别的医生做的,魏医生只在手术结束后远远看了一眼,白床单下露出一双黝黑的脚,只穿着一只拖鞋。明白了自己之前见到的是什么东西,奇异地,他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在这之后魏医生经常见到霍艾,精神一日不如一日,顾苏实在看不过眼,即使再怎么跟自己说不要多管闲事,还是忍不住出手给他一张简化版的聚阳符,以保证阳气及时得到补充,不会被阴气所伤。   自从那天给他符后,魏医生再没有遇到过顾苏,哪知道,再次见到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魏医生将符拿出来给狄斫看,禁不住心中唏嘘,他问道:“那狄先生是不是有办法救顾先生?”   付宗明点点头,并不隐瞒:“狄师兄自然有办法,小苏现在已经安置妥当。但是我不会放过伤害小苏的人,小苏之前说过,魏医生是他所信任的人,那我也信任魏医生。”   “药的事情就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魏医生说道,“对了,如果要保持长期的无意识状态,那身体基本机能要维持下去就要依赖机器,否则会很快死亡。”   付宗明看着他不说话,魏医生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道:“近来我们医院进了一种先进仪器,专门给植物人状态的病人使用。只是价格昂贵,能用得起的病人不多,仓库中还有不少闲置机器,如果有需要,我这里可以八折优惠。”   付宗明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你不是从医而是从商,说不定隆盛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我当你在夸我。”魏医生提好出诊箱,“一有结果我立刻通知你,机器过两天就给你送来。”   事情处理得很快,两天后机器送来了,药也已经准备好,魏医生打针的手法干净利落,一针下去,崔立飞立刻不省人事。   剩下的事情很简单,琼姨按部就班地跟着魏医生一步一步学,很快熟练掌握机器的基本操作。其余更专业的并不需要,她只做最基本的就可以了。   关上门,就像一切都不存在。   付宗明恢复了每日去上班的作息,每天按时回家吃晚饭,然后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陪小苏待一会儿。   即便每天看见的都是睡美人,他也想像王子一样吻醒他,可是那位脆弱的睡美人一碰都可能会碎。付宗明有些无奈地想,他用着最轻柔的动作推开门,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眼睛。   “小苏!”付宗明的声音有些变调,他无措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狄斫的身影,但狄斫夜里要去看守封印,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我不是小苏,我是……宿白……”那双眼睛睁开了没多久,又似乎支撑不住,缓缓闭上,重新沉睡。   付宗明心一沉,进入房间内,合上门。   小苏……不,应该是宿白,即使付宗明一直不想承认。   狄斫早上就说过他这两天应该就会恢复意识,他听了很高兴。但是宿白真的恢复意识了,付宗明的内心反而是喜悦与纠结交加。   他一瞬间完全体会到了辜欣茗的感受,如果爱着的人清醒过来,不记得他了怎么办?   如果宿白还记着血海深仇……付宗明心中的喜悦一丁点不剩了。   付宗明在宿白身边躺下,冰冷的地板吸走了他浑身的热度,他想握着宿白的手,扑了个空。   明明以前一起躺着,他睡得很安心,但是现在他睡不着,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张近乎透明的脸在眼前,一遍一遍反复强调:我是宿白。   我知道,但我不是怀蒲,我是付宗明。我把怀蒲杀了,他早已魂飞魄散,我是付宗明。   “付宗明,付宗明。”   付宗明耳边传来一阵呼声,他睁开眼,发现狄斫已经回来了,正蹲在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肺里似乎充满了浊气,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脑袋混混沌沌,他感觉自己意识一直很清楚,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被梦魇住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烟雾里待太长时间吗?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狄斫严肃说道,“快起来,出去透口气。”   付宗明说了声抱歉,从地板上爬起来,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他摆摆手,拒绝狄斫的搀扶,自己走了出去。   狄斫紧跟着走出来,慢慢合上门:“后天博物馆请了李勋来……就是轮转王冒充的那个人。”   “博物馆前馆长夫人说,李勋在姚馆长葬礼后,拿走了姚馆长的一部分没有公开的研究资料,有关当初的挖掘,有一部分文献资料博物馆想要资料共享。原部长邀请我也去现场。”   付宗明应道:“嗯,师兄你去吧。”   狄斫说道:“据说,其中有详细记录,是当年屠城一事的来龙去脉。”   付宗明动作一顿,嗯了一声:“我和你一起去。”   回到房间里,付宗明走进浴室,打开喷头,温度适宜的水从头淋到脚,但他并没有更清醒,反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床上,他陷入一种浅昏迷状态。   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遭到了极大的压迫,因为疼痛付宗明恢复了一点意识。他睁开眼,看着跨坐在他身上,伸出双手掐着他脖子的魂魄,露出痛苦的表情。   “不要……”不要把力气浪费在他这里。   好不容易养着恢复了一点的魂魄,经过这一次全力袭击,似乎又要变回之前的样子。   付宗明竭尽全力抬起双手,将宿白强行压在胸膛上,掐着他脖子的双手颤了颤,逐渐放松下来。他嘶哑的喉咙中发出一些气音般的梦呓:“我是……付宗明……”   双臂间失去了实质感,自然地滑落在身体两侧,恍惚间有人给他盖上了一层被子,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眼缓缓舒展开。   第二天一早,原君策找上了门来。   琼姨透过猫眼看到那张精致漂亮的脸,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犹豫着不敢开门。   付宗明摇头示意没关系,琼姨这才打开门。   原君策面带笑容,对琼姨说道:“您好。贸然拜访,打扰了。”   琼姨退开一步让他进来,狄斫从楼上下来,见到原君策有些奇怪:“你怎么来了?”   原君策笑了笑,指指付宗明:“你之前说,他挖走一具骸骨,破坏了封印,我总要来看看那具骸骨用来做什么了。来早了怕你们觉得我碍事,现在应该有空和我说清楚了吧?”   狄斫素来坦荡,也不觉得这事不可说,点头道:“付先生找回了师弟的魂魄,还差一具躯壳。骸骨现在在楼上,我告诉你反正你也带不走。”   “你们是想要重新造一具躯壳?”原君策惊讶一瞬,又很快想到之前琼姨准备的那些药材,应该就是实宗秘法中的一部分,“那之前那具身体呢?你们就放任不管了?”   狄斫冷淡说道:“不牢费心,之前那具身体也找回来了。”   “崔立飞果然是被你们抓来了。”原君策面上写着如我所料,“你们要将崔立飞驱逐出那具身体吗?你们知道如何破解《弇山录》的咒法?”   狄斫皱起眉:“《弇山录》的咒法无人能解,就算能解,那具身体也不能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君策长叹一口气:“我那不省心的二爷爷,想要搞事情啊。” 第六十九章   原君迪失踪了,带着他那位病入膏肓的二爷爷一起。这也说不好,也许是二爷爷带着原君迪跑的,总而言之他们就这么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   原君策跟随在原君迪身上留下的印记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残留的气息证明曾经有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   余光扫见大开的门口有身影一闪而过,原君策跟了过去,一路跟到楼顶天台,他见到了从隆盛大楼地下逃离的妖道宵纯。   要说起来他确实没有见过宵纯,那晚宵纯逃走之时他们一个个都被封闭了五感,但见到他第一眼,原君策觉得他就是宵纯。   宵纯穿着一身风衣长裤,头上戴着渔夫帽,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原君策只能看见一小部分裸露的皮肤。他的皮肉已经风干萎缩,附在骨头上,布满沟壑,像是一具饿殍,死气沉沉,很长时间才眨一次眼。   他眨眼时原君策才发觉他缺失了一边眼睑。   宵纯身上带着一股血腥味,还有浓郁的妖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是刚遛了个弯儿回来。   那股妖气原君策很熟悉,是莫晖的,他脚尖动了动,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宵纯开口,嗓音像是粗糙的砂纸磨在一起:“那老头子想活命,你猜,他能活不能活?”   果然原正奇和原君迪与宵纯混在了一起。   “我猜不能。”原君策冷静道,“原正奇恐怕是老糊涂了,竟然还想这么荒谬的事情。七十多岁病入膏肓的人了,又没什么本事,就算活千万年又有什么意思?难说不会落得像你一样的境地,踢到铁板,然后被人活埋在地里……”   宵纯突然出手,冲出来伸出枯枝一般的双手掐向原君策的脖子,原君策眼光锐利,抬手就是一张五雷符。人能聚五行之气为五雷,得其法者,可以驱雷役电,祷雨祈晴,治祟降魔,禳蝗荡疬,炼度幽魂。   此符一出,凭空降下一道雷,击在宵纯前进的位置,但他反应迅速,躲了过去。原君策一步未动,眉峰一挑,眼中大有挑衅的意味:你有本事再过来,来了我还劈。   宵纯不再理会他,转身从楼顶一跃而下。   原君策想也知道追不到,回到了楼道中,坐电梯下去。他活得好好的,才不跳楼呢。   很快,顾寅涵那边传来莫晖被杀的消息。死了一只鼠妖,放在以前这都不算事,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自从“与友”这家酒吧开起来,这里就成了妖怪聚集地,散养的妖怪彼此不联系,死了也没人关心,但现在有了聚集地,大多都混在一起,隐隐有了抱团的趋势。   之前死了蛇妖,也有不少妖怪壮着胆子要他找出凶手,他才让顾寅涵去调查,现在这只老鼠死了,来找他的人更多了。   这事心里怎么想也不可能过去,原君策躺在床上一夜没有睡着。还有原正奇,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辈分在这里,原君迪也是原家的孩子,他的母亲虽说不是出身大家族,但家里还有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   如果他们出了事,肯定要来他这里搅和一通。   原正奇现在肯定很急,原君策找到了他的主治医师,得知他活不了几天了,这个预测之前也告诉了患者,在那之后他们就匆忙出院了。   他们找上宵纯,不就是为了长生禁咒吗?就算宵纯当年把《弇山录》中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现在应该也忘了。没有《弇山录》,他们的想法不会有机会实施。   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得到《弇山录》。   原君策立刻坐起来,狄斫还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去找他。   转天一早就找来付家,原君策不得不给狄斫提个醒,让他注意点。   “宵纯这个人行踪莫测,他敢来找我一定有后手,我对他不熟悉,也不知道他的弱点,所以没有贸然去抓他,你小心。”   狄斫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是说他知道了:“他也和普通人一样,除了不会死,受伤也会疼,断肢也不会再长出来。但不会死这点就足够棘手了,不然轮转王不会仅仅把他埋在地底。”   宵纯在地底已经和他说过,是早晚要来找他的。现在阳使金印碎了,这象征着实宗与地府联系的破裂,他也不必为轮转王担这个黑锅。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原君策不多言,转而说道:“小苏的事情……”   狄斫面色缓和了一点:“他只是借用了顾苏的身体,本名叫宿白。魂魄要温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这要谢谢付先生。”   原君策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他一直以为,既然拿着《弇山录》就应当是对长生渴望的,让自己长生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会猜测地下埋着的是宿白。   现在狄斫说小苏才是宿白,付宗明带走封印中那具枯骨为宿白重塑肉身,绝非偶然,肉身的选择那么多,何必那么复杂地用枯骨。   如果那具枯骨是宿白原身,那就意味着地下的封印也可能是宿白布下的……   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但是无从确定,这就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原君策缓缓点头,不再询问。   狄斫问道:“之前和我们一起的那位彭小姐现在怎么样?”   “小彭她现在在家里休养,她向来想得开,自己开解自己,没受多大影响。我前天去看望,她母亲还在说她心大呢。”原君策笑了笑。   其实所谓的“取走”眼睛,并不是真的挖走彭思佳的眼珠,宵纯取走的是她的“视觉”。这种秘法各有各的法门诀窍,狄斫应付鬼的法术学了不少,可这些用在人身上的把戏知之甚少。   狄斫坚定道:“彭小姐是因为实宗在这里埋下的祸根才会遇到这种事情,我会找到宵纯解决的。”   原君策走后,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付宗明站起来,向狄斫打了一声招呼,往楼上走去。   如果昨日重现,他打开那扇门就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宿白清醒着,站在棺材边,透过半透明的魂体可以看到他身后完整的棺材。   昨天见到他醒来时心里没有来的发慌,今天却没有那种感觉了。付宗明心里很平静,甚至露出一个笑容:“你醒了。”   他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任由宿白目不转睛地凝视,浓浓的烟雾随着他的动作被搅弄开,似乎浅淡了一点。   宿白欲言又止,眉头皱起来,别开脸去。   付宗明眉目深沉看着他,沉声说道:“过来我这边。”宿白恍若未闻,他便自言自语,“我来你这里也一样。”   付老板亲自动手搬着凳子坐到了棺材边,抬起一只手放在棺材上,顺势抚了两下,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温柔。   “你救我做什么,”宿白言辞冷淡,“我是自愿去往无间,我本就应该在那里。你也是。”   付宗明不着急辩驳他的话,幽幽说道:“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就算有一天咒语失效,我也会把你从地狱拉回来’。”   宿白:“……我没有。”他捏了捏手心,感觉不到有任何力量支撑,他只能勉强扬着头面对付宗明的视线。   付宗明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面上维持着冷淡。宿白撒谎的时候应该从没有照过镜子,如果他知道自己撒谎的样子,恐怕是不敢再说一句虚言的。   脸上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说假话。但付宗明只能心里想,现在宿白本就有些慌,再说出来可就要招人烦了。   付宗明认真看着他的双眼:“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付宗明,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宿白微微一愣,他一时也有些混乱,明明他感觉到付宗明身上有熟悉的气息,付宗明为什么不肯承认?宿白忍不住走进一些,靠近了,微微俯身,在付宗明颈边嗅了嗅。   他现在是虚弱的魂体,按理来说应当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付宗明端坐在那里任由宿白轻嗅,却觉得颈边有些痒,逐渐那片痒蔓延到心口,让他恨不得把这个人抓在怀里,咬两口。   可惜现在他还没有实体。付宗明的兴致淡了些许,对昏迷着的崔立飞恨不得剐其肉。   付宗明的身上的的确确有怀蒲的气息,但并不完全是,反而像是怀蒲的气息掺杂在付宗明的气息中混淆视听。宿白看他的目光逐渐复杂起来,沉默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宗明……”   付宗明维持着面无表情,心里几乎要翻出花来,声音低沉:“怎么了?”   他的反应看起来实在是冷淡,宿白想到,昨天夜里他还想去杀了他,虽然中途收了手,但看起来他应该是知道了。   仔细看来,付宗明的脖子上似乎还有红印,宿白心里更愧疚难过。付宗明冒险去地府救他,为他准备肉身,从哪里说起,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恩将仇报。   宿白直愣愣站在那里,要不是他本就是魂体,付宗明几乎要怀疑他是灵魂出窍了。   “对不起。”   那声音细如蚊讷,付宗明听清楚了,诧异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昨晚我想杀了你,你不生气吗?”宿白的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看得付宗明心情很糟糕。   “我当然生气,但我把你找回来,不是为了和你生气的。”付宗明摸摸口袋,想找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顾苏的脸,动作引起的空气震动却把烟雾搅散了,悻悻缩回手。   他清清嗓子,说道:“苏羽死了。”   宿白回过神一般看着他,随即说道:“是吗。”   付宗明冷哼一声:“你都要上车了还能被她骗去,现在听到她死了就这个反应吗?”   “我没想去的……”宿白轻声说道,他低着头,身体似乎更透明了,“是妙芫的孩子,它催着我,我没办法抗拒。”   付宗明忽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绝不该提的话。   狄斫后来和他解释过,地底的宵纯利用宿白的指骨,谋害孕妇,并将新生灵魂炼化,那些残余的碎片全部依附在指骨上,融入宿白的魂体中。宿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定是痛苦的,如果再偏激一些,甚至还会认为自己也是罪恶的一部分。   宿白愣愣说道:“妙芫当年将拼死断开宵纯对我的控制,使我不再受其操控,但她却被宵纯杀死……我这辈子偿还恩情也是应当的。”   “你偿还恩情,换来的却是她为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鬼折损阳寿。”付宗明言语间不自觉带了点戾气,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那……那也是她的选择,这是两码事。”宿白自己感伤还没酝酿起来,就见付宗明替他气得拧着眉头,伸出手在他搁在棺材上的手背上碰碰,“她已经死了。”   言下之意就是,苏羽既然已经死了,那就算了。付宗明冷言道:“我不甘心,凭什么他们死了投胎重新做人,而你却要受着煎熬,几千年都被折磨,现在魂魄重创,连实体都凝不出来!”   宿白瞟他一眼,没说话。   付宗明说道:“我在这世上,是想救你出地狱,是想你能消除业障,放下一切痛快活着。”   宿白紧紧盯着他,半晌才无奈道:“你未免也太狂妄了。”   付宗明反而越发掷地有声:“我会一直缠着你,一辈子,两辈子,永远。”   房门被敲响,狄斫一面开门进来一面说道:“你在和谁说话,他醒了吗?”   狄斫见到宿白,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宿白先反应过来,笑着说道:“你可以和板爷一样,叫我阿宿。”   狄斫心里空落落的,面上显出可见的失落,他乖巧听话的宝贝小师弟,是真的丢了。   宿白察觉他情绪不对,迟疑片刻,说道:“你若愿意,继续叫我小苏也可以。”   狄斫面容立刻鲜活起来,笑吟**道:“小苏。”   付宗明心里有点酸,说道:“狄师兄有什么事吗?”   “嗯。”狄斫忽视付宗明,对宿白说道,“你还记得宵纯吗?”   宿白点点头:“记得,他逃出来了是吗?”   “你知道?”   宿白说道:“之前被一个女鬼引得坠下电梯井,我在下面见到宵纯时他已经不受任何约束了。”   狄斫困惑道:“那他怎么不早逃出,要等到我们下去他才有所行动?”   宿白说道:“因为……他不想活着了。”   狄斫疑惑片刻后,又忽然觉得他能理解。   追求长生的人,必然是有活着的乐趣的。可宵纯长生后,被阎王长埋地底,不见天日,与蛇虫鼠蚁为伴,满心的绝望得不到解脱,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若是活得好,谁不想长长久久活下去呢。   “他想让付宗明把我的身体找出来,让我恢复记忆,然后杀了他。”宿白说道。   付宗明忽然说道:“那只黑猫也对我说,你是唯一知道如何破解禁咒的人。”   宿白看向付宗明,又看着狄斫,满脸茫然:“我不知道。”   宿白面孔越来越模糊,声音也变得很轻:“我只知道,施术人以自己的魂魄为代价,可以使被他困在人间的灵魂沉睡安息。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举,这些魂魄已在轮回之外,再无投生的可能。所谓禁咒,便是诅咒……” 第七十章   这段时间积攒的能量只能让宿白维持一段时间的清醒,付宗明和狄斫两个活人不能在房间里久待,宿白再次陷入沉睡,他们也走出了房间。   付宗明左右无事,出门去了公司。狄斫目送他出门,走到落地窗前。一连几天都是阴阴的天色,大上午看起来像是天快黑了,门外的大树底下立了几个黑影,在付宗明的车开走后也随之消失。   狄斫收回目光,几日前,地府的鬼差像是全部得到了命令,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用符咒召来的鬼差也是避之不及的模样,随口应付几句就走了。这样的场面,恐怕和那次他与轮转王的冲突有直接的关系,轮转王是铁了心,要抛下这堆烂摊子给他了。   好在之前有黑白无常的帮助,通道中那些被封印影响不能投生的魂魄被引渡入了地府,封印下还在沉睡的鬼魂暂时还未苏醒,这是目前最稳定的局面。   博物馆已经开始长期闭馆了,重修工程竞标结束,工程由外省一家有名的建筑公司竞标成功,不日将正式启动。在此之前,博物馆内部决定召开小会议,与?沖县博物馆员工李勋洽谈资料共享事宜。   宽阔的馆前广场没有了排着长龙等候入场的观众,显得更加空旷,只偶尔有几个行人走过。   行人中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拐了个弯儿,往博物馆正门口走。那男人身高一米七左右,戴着一副眼镜,面相看起来能有四十来岁,似乎长期伏案,略微有些驼背,背着一双手在身后,作风老派。   门口保安亭内的保安见他越来越近,走出来指着一旁的告示牌说道:“现在不能进了,这边写着呢。博物馆要重修,已经闭馆了,你可以关注一下博物馆官网,开馆时间上边有通知。”   那人哦了一声:“劳烦你,我是来开会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保安将工作证接在手中,上头写着?沖县博物馆,连忙将工作证归还,将小铁门打开:“哟,李老师,请进吧。会议室在三楼,进门右手边,因为闭馆电动扶梯停了,您走楼梯吧。”   李勋点点头:“谢谢。”   李勋在几个月前来过这里,但他没有上去,只是远远在外面观望了一眼。   很多年前,他也前程似锦,有机会毕业后在这样庞大而完备的博物馆内工作,为他所热爱的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生。但那些已经是曾经的设想,现在他在小小的县博物馆内,在不足八百平方的空间里兜兜转转,倒也沉下了心来,真正像当年的老师一样,处之泰然。   上到三楼,依着每一层都有的导航索引,李勋来到了会议室,馆内的几个负责人已经到场了,三个人中还有一个副馆长。他们都曾经是姚森?的学生,无一例外,论资排辈起来,他们还都是李勋的学长。   会议室后两排还坐着几个陌生人,身上没有工作牌,穿着稍微有那么一点正式,李勋推开门进来后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副馆长肖莫粦在李勋落座之后开门见山,按照流程进行了协商,内容大致是?沖县几件特有文物将在市博物馆重修完成后的交流展出,以及一些绝版古籍扫描成电子文件后收藏入市博物馆文库。   这些是很平常的会议内容,李勋一一作了回应,仔细研究过条款后签署了合同。只是在绝版古籍这一项中提了少许要求,也很快同意了资源共享。   毕竟文物不是任何人私有的,古籍更是古人留给今人的宝藏。   会议结束后,副馆长身边两个人站起身,拿着茶杯和文件走了出去,李勋看了副馆长一眼,见他还没动,心里有了点预感,便也没动,那几个看起来与这次会议无关的人走了过来。   不知其中一人和副馆长说了什么,他也起身走了出去,李勋困惑了片刻,目光转移到那群人身上。   顾寅涵率先伸出手:“你好,我姓顾,我们顾家一直与姚馆长合作,处理一些非常事件。”   李勋犹豫片刻,伸出手握了一下:“你好,我有听老师说过你们顾家。”   顾寅涵与原君策对视一眼,姚森?和李勋说过他们?那是不是代表……   顾寅涵继续说道:“我询问了姚馆长夫人,她告诉我,你在姚馆长死后,拿着姚馆长的亲笔信,带走了姚馆长一本的研究日志。”   自从发现薛伦冒充了李勋,顾寅涵就一直觉得姚馆长的死有蹊跷,但他确实是寿终正寝,这是几方确认过的。   在医院内顾苏就问过,姚馆长和顾家是不是达成了某种共识,那时的顾寅涵并不知情,可后来,他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鱼师剑莫名其妙出现在隆盛,顾苏没有私藏而是将它交还。顾寅涵原本准备拿回博物馆,但博物馆内的阴魂跑了出来,他就暂时先将鱼师放在顾家的祠堂内,随后顾寅涵发现它又不翼而飞,至今没有下落。   顾涟海回到家中,几乎没有与家中其他人说过话,但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向顾寅涵揭穿薛伦的谎言。   薛伦是轮转王的一缕分神,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冒充李勋?仅仅是为了告诉他们,当年那一场算不得错误的错误?顾寅涵忽然想起小时候,顾邺邢死去之后,由他的父亲接手了博物馆的工作,那时父亲告诉过他,鱼师剑是博物馆的根本,不过博物馆的防盗设备如此完善,不用担心被偷。   他们那时是很肯定的,不会有人对鱼师剑下手,鱼师剑非要在博物馆内不可。   李勋没有隐瞒,直接点头承认了:“是的,在老师去世一周前,他寄了一封信给我,这是这些年来他唯一寄给我的信。我看完后也很疑惑,他的学生那么多,引以为傲的也不少。”他瞟了一眼门外,最得姚森?喜欢的学生刚从这里走出去,“得意门生里我也排不上号,他为什么想不通要把研究日志给我。”   原君策开口说道:“那本研究日志,能给我们看看吗?”   李勋摇摇头:“恐怕不行,日志中全是未公开的内容,有很多重要信息还没有整理,虽然总有一天我会公布内容,但现在还不行。”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狄斫开了口:“姚馆长深入研究过郗城历史,这个博物馆的根基就建立在这座古城之上,那么我询问一些历史相关的问题,应该可以得到您的回答吧?”   李勋这次不再推脱,说道:“那好吧,你问。”   果然没有猜错,薛伦虽然冒名顶替,但基本也遵循了李勋的习惯,对于专业方向的问题他不会拒绝。   “古郧国大将怀蒲,在郗城战役中,将城内降兵屠戮殆尽,不知道姚馆长,或是您有什么看法?”   “这个啊,”李勋似乎来了点兴致,“我和老师研究过这个问题,纵观古郧国大小战役,记录在史册中的从没有这样残暴的事情发生,并且怀蒲在此之后性情大变,不久就死在古缙国大将手中。我和老师一致认为,这背后肯定是有原因的。”   “史书记载,宿白打开城门,怀蒲长驱直入。占据郗城之后,怀蒲在城内散发粮食,为降军分发酒粮,并在城内宴请宿白。在这里出现了一个转折,有人自称奉王命,令怀蒲诛杀所有降军,这个人,叫杨立。”   杨立这个人名不见经传,当时的官职只是小小参军,他并不是怀蒲的亲信,而是古郧国王指派给怀蒲的。在十九缇骑棺木发掘中,随葬的竹简中记载有寥寥数语,但杨立拿出手谕后,郧国军就开始执行,在这段记录中,并没有出现怀蒲的名字。   “我和老师的推测是,杨立越过怀蒲直接下达了命令,而怀蒲手下缇骑中有人没有等待怀蒲的命令,这于武将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背叛。最大的证据,就是在这次战役之后,怀蒲身边没有再出现过任何缇骑。”   狄斫眉心微蹙,看了付宗明一眼,他看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像是完全不感兴趣。   狄斫想起,之前围堵薛伦时,薛伦用冥火烧了一个鬼兵,但付宗明并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那些鬼兵的忠诚与他的冷漠无视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勋说得兴起,推了推眼镜:“说个题外话,古郧国多猛将,野史记载中有好几例,主将重伤倒地后还能爬起再战,而且越战越猛。宿白是一代名士,自戮之前肯定有所反抗。有书中记载,宿白伤及怀蒲要害后自刎,怀蒲却并未当场身亡,而是数月后在鄞城与秦时对战时,伤口血如泉涌,这才倒地而亡。”   狄斫不知想了些什么,对李勋郑重道了谢:“真的太感谢您了。”   李勋连忙摆手:“我只是说了些我知道的,如果有什么能帮到你那是最好。”   李勋离开后,原君策从沉思中恢复,对狄斫说道:“你想探究轮转王这样做的目的?”   “对。”狄斫目光看向付宗明,“你在地狱中,见到了轮转王,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回来。这证明轮转王并不是一心要致你们于死地。宿白进入无间地狱,如非赎完罪,或阎王应允,他是绝无可能再从无间地狱中出来的。”   原君策疑问道:“宿白的罪?你是说地底封印中的阴魂?”   狄斫顿了片刻,说道:“我从小出入地府,最熟悉的便是轮回殿。轮回殿正东直面五浊恶世,这是世间业起所形成的恶劣场面,五浊并非独立存在,皆因众生之业而生。”   劫浊是为时代的混乱,古郧国与古缙国开战,周边小国也不能避免,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战争亦被称为“刀兵劫”,这一时期便是劫浊。劫浊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群中混乱不堪,偷抢烧杀,毫无秩序,这便是众生浊。   众生的业引起五浊,又因五浊而反噬于众生。   狄斫继续说道:“战争中死去的人,也是死于‘共业’。我不止一次见到五浊恶世中的痛苦挣扎,血腥杀戮……残酷的时代中这些事情太过普遍,收割人命说起来令人难受,却也是事实。”   “共业?你是说……那些人的死亡是顺应因果循环吗?”原君策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板爷什么时候皈依你佛了?”   狄斫一愣,板爷确实从不“安分守己”,但不足为外人道,与这些正本清源的道门更说不着,便说道:“只是用共通的道理来阐述而已。”   “那宿白做了什么?难不成,他妄图让那成千上万的亡者,重新活过来吗?”原君策试探着一说,却发现狄斫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他的脸色也变了变。   “我有个猜想……”顾寅涵突然说道。   在场的人向他看去,顾寅涵面无表情:“我只是毫无根据地猜测,那柄剑,鱼师,是不是关键?”   狄斫因为那一句话完全陷入思索中,回到别墅中闷声不响地上了楼,进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中。付宗明和琼姨说了两句,也走了上去。   房间内宿白恢复了些许精神,狄斫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苦苦思索了很久,付宗明的进入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小苏,你不用回答我,你听我说就好。”狄斫陷入自己的设想中,脑子还有些许混乱,他需要说出来,一条一条捋清楚。   “长生的力量来自书中的符咒,而符咒与灵魂之间需要某种媒介,这一媒介并没有特定的东西。如果媒介长久存在,那么,长生的诅咒就会一直存在。”   “宵纯长生的媒介,是你的指骨。付宗明长生的媒介,是他现在所使用的身体。而那些封印中被困在人间的阴魂的媒介……是你的鱼师剑?”   宿白迷茫的表情渐渐变化,睁大双眼,屋内的烟雾绕着他卷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内心极度不安。   宵纯原本是完全没想到那节指骨还会形成魂魄的,连宿白也认为自己根本就不应该苏醒。   宿白以自身魂魄为代价,让被困在世间的魂魄沉睡,他虚弱到极致的魂魄也随之长眠。   宵纯挖到了一本记录长生术的书,他想用最其中阴邪的方法——吞噬新生灵魂。但那个方法也会令灵魂的怨气执念积攒于一身,因此宵纯需要一样东西,替他承受这些,他选中了宿白的指骨。   在灵魂碎片融合到一定程度之后,宿白被唤醒,所有的怨气执念也被他全部接收。宵纯察觉到他意识的觉醒,不愿放弃这样一个能替他吸收所有负面的工具,一直将他带着,直到遇到嫉恶如仇的妙芫。   这一世的报恩,不仅因为当年施妙芫救了他,还因为宿白魂魄内有她未出世孩子的一块碎片。   付宗明的媒介是身体,因此他可以受伤后迅速恢复,宵纯则不能,他的身体虽然还能自如操纵,但撑不了多久了。   在郗城内死而复生的将士,在灵魂沉睡后身体化为了枯骨。   而苏羽,一开始就失败了,这一次她妄图再施行禁法,依然也是失败的。因为她失败了,所以在宿白将崔立飞的魂魄找回后,她不得不将自己剩余的阳寿给崔立飞。   “轮转王将宵纯埋在地底,不是因为他拿宵纯没有办法。”宿白魂体闪了闪,似乎极不稳定,“他是想让宵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正如现在,他想让我明白,我所做的事情错得彻底,无法挽救。我是罪人,罪无可恕……”   从进来就沉默的付宗明拧着眉心走上前,将宿白逼至角落,浑身涌起的戾气根本压不住:“罪人是我,杀人的是我,害你的人是我,所有的罪过都是我的。”   宿白愣愣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付宗明冷声道:“罪我已经赎过了,我要重新来过,谁也拦不了我。或许你有做错事情,但那又怎样?谁不做过亏心的事,谁能一世心存坦荡?他们能饮下孟婆汤,重新做人,你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   “可……我做的错事,让他们再也无法投胎转世,我又有什么资格放过自己。”宿白的声音很轻,有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错觉。   付宗明的声音软下来,环抱住虚无的魂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房间内一片寂静。   良久,宿白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刚才,是在承认你是怀蒲吗?”   付宗明:“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第七十一章   付宗明抵死不承认的态度摆在脸上,宿白怔怔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问这个问题没有意思。   他以前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真的能放下过往重新做人是幸事,宿白做不到,不代表他不让别人好过。   狄斫问道:“小苏,那本书,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宿白穿过付宗明的身体,走到狄斫面前,摇头道:“我只记得,是一个看不清身形的仙人给我的。”   当年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后来在地府中,逐渐脑中只剩下进入仙山前和走出仙山的记忆。   他从群山中走出,青天白日大道坦荡,手中多了那么一本《弇山录》。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狄斫宽心道,“慢慢来,总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气,如果真的如同宿白所说的,那些阴魂再也不能投胎转世,就只能想办法让它们重新沉睡。   原君迪回来了。确切来说,是被警察送回来的。   原君策虽然是个玄学界的代表人物,但他也不傻乎乎纯靠着玄学,要找的人行踪完全被另一个高手掩盖的情况,那还是得靠广大人民群众。   宵纯可以不吃不喝,原君迪和原正奇不行,他们总要出来觅食。总不可能靠着宵纯,他那副模样引人注目不说,宵纯可是很忌讳别人注视他的。   原君策回到家,见到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的原君迪,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母亲准备的饭菜,就连平时极为嫌弃的芹菜都和着米饭咀嚼了咽下去。他母亲似乎之前已经说过他了,现在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原君策走进来,说道:“二婶您先出去吧,我有话要问他。”   原君迪的母亲穆玉露坐着没动,淡淡说道:“等他吃完饭再说吧。”   原君策一笑,点点头坐下:“成,等他吃完。”   原君迪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用余光看着原君策,毫无防备地吃下一口八角,把他给恶心得一口饭全吐了出来,不停吐着口水。原君策动作比他妈还快,马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原君迪。   原君迪停下吐唾沫的动作,看着原君策,见他没有放下杯子的意思,面上带着隐晦的嫌弃避开他的手指将水杯接了过来。   原君策眼睛眯了眯,心中有了判断。   原君迪将碗里的饭菜吃完了,却没放下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菜。   “二婶,您现在能出去了吗?”原君策笑吟吟地道。   穆玉露对原君迪说道:“一会儿说完了去洗澡,我帮你准备热水去。”原君迪低着头,嗯了一声,他平时也这么没规矩,穆玉露没说什么,走出去还带上了门。   原君策面上带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二爷爷呢?”   原君迪头也没抬,说道:“我爷爷他老人家一早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   原君策偏了偏头,靠近了一点:“你们这几天在外面就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如他所预料的,原君迪往旁边挪了一点,全程不曾看他一眼,使劲摇了摇头:“没有,就我和我爷爷一起。”   原君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从鼻腔里蹦出来,像是一声冷哼。   “行吧,你先去休息,有事我还会来找你的。”原君策站起身,走了出去。   虽然说原君迪也是个小混账,但也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顶多就是讨人厌。原君策挑挑眉,回头看了一眼,从门缝里偷窥他的眼睛立刻躲避开来。   看来,那位二爷爷大限已至。   原君迪回来之后一直很安分,每日的工作也完成得不错。原君策耐心逐渐流失,有些不耐烦了,好在当天夜里,这一焦虑总算得到了缓解。   因为天冷,夜里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原君策按时上床躺下,他的睡眠质量向来不是很好,半夜里声音一响他就睁开了双眼。   那是什么微小的东西撞击玻璃的声音,原君策坐起身,屋外月光大盛,照得屋外院子清清楚楚,他走到窗前,发现了撞击玻璃的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甲虫。原君策打开窗子将小甲虫捏在手中,六只带着毛刺的足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着。   “叩、叩叩。”   原君策关上窗,走到门口,径直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原君迪仓促看他一眼,随后眼睛开始四处搜寻:“原……大哥,我的虫子好像飞到这边来了,你见到了吗?”   原君策盯着他看了几秒,看得他心里紧张,随即说道:“嗯,在这里。”   他伸出手,露出掌心里的黑色甲虫,原君迪说道:“那我就把它拿走了。”   任由原君迪拿走甲虫,原君策收回手,问道:“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就睡了,就睡了。”原君迪说着,转身离开了原君策的院子。   原君策合上门,再次打开握拳的掌心,一只黑色甲虫正将六条腿缩在肚子底下,仔细看来似乎还发着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玻璃瓶,原君策将小甲虫扔进瓶子里,顺手关回了柜子,它再也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让原君策安稳睡了一觉。   等原君策早上起了床,洗漱完毕,从柜子里将玻璃瓶拿出来,小甲虫恹恹的,在瓶底爬行缓慢。   原君策来到自己办公室,一个电话将狄斫叫了过来。   狄斫到得很快,电话里并没有说清是什么事,所以他一过来见到的是原君策在对着一个玻璃瓶发呆。哦,玻璃瓶里还有一只虫子。   原君策听见声音抬头看来,伸出手掌对准玻璃瓶:“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那蠢货弟弟。”   狄斫:“……”   玻璃瓶里的虫子发了疯似的在瓶底跑圈,一头磕在玻璃上,摔了个四仰八叉,随后放弃了挣扎。   “什么情况?”狄斫走上前,将甲虫从瓶子里倒出来,顺手掐诀口中念了一句咒,桌上的甲虫爬动起来,自杀式地从桌沿上掉了下去。   地上凭空出现一个青年的魂魄,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整个静悄悄的。   原君策伸脚在他耳边跺了跺:“装什么死啊?不对,你这就是死了。”   原君迪从地上爬起来,恼怒道:“我没有死!”   狄斫皱着眉:“你这是被人夺了舍?”   “你才被人夺了舍!”原君迪像一只斗鸡一般,浑身充满攻击性,虽然这对于在场的两位一点威胁都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把身体借给爷爷而已。”   狄斫凉凉地道:“借了有没有得还倒是两说。”   原君策冷笑道:“你们爷孙俩感情好,同用一具身体。你借给了他,他也没给自己的身体让你凑合,就让你这么‘裸奔’?”   “爷爷那具身体,每日病痛折磨,他不过是不想我受苦……”原君迪辩解道。   “那他还准不准备回去呢?”狄斫声音冷漠,“一具被病痛折磨的身体,还是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你会怎么选?”   原君迪瞪着他,狄斫眉间的小痣动了动,俊秀的脸傲气凌人。原君迪没什么底气,又将视线瞪向原君策,原君策精致的眉眼一扫,他立刻涨红了脸,索性回到了甲虫中,开始装死。   狄斫有些不解:“他们想干什么?”   原君策略一思索:“难不成想曲线救国?见实在找不到《弇山录》,就干脆准备夺舍重生?”   “你这个弟弟,”狄斫沉思几秒,总结道,“还真是个蠢货。”   狄斫总觉得宵纯的目的并不简单,他真的那么热心肠地,想要帮助别人也获得长生吗?可是连他自己都想死。   除了宿白,宵纯对《弇山录》是最了解的。狄斫虽然自己当年也试过禁法,但他似乎理解错了,所造出来的和他所见到的宵纯和付宗明有天壤之别,他还是按照制尸的步骤操作,那具根本就是无意识的僵尸。狄斫只能判断为,他应该也是失败了。   原正奇现在看起来很安分,只能静观其变了。   彭思佳失去视觉已经快一个月了,她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的感觉,家中的摆设不多,她把位置记得十分清楚,磕磕碰碰几天就可以在家里行动自如了。   这间租来的小房子只有两个卧室,张晨晨在彭妈妈来了之后,每天吃完晚饭就回去,第二天早上再来。给彭思佳感动得不行,成天嚷着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挨了彭妈妈好几个力道小得像抚摸的巴掌。   有母亲和好友一起在家里照顾陪伴,彭思佳作为一个单纯的乐天派,已经可以在母亲惋惜伤怀的时候,拍着胸脯说出:“我这样多好,晚上都可以不用开灯,还能省电呢!”   但真的到了晚上,彭思佳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睁开眼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摸黑走到客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地板上没有任何杂物,她可以放心大胆地走。   忽然,脚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去,彭思佳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她捂着自己的嘴,往旁边蹭了蹭,一时慌了神,连对熟悉的环境都失去了信任,胡乱挥舞着手臂,摸到墙了迅速将整个身体贴了过去。   呜呜呜……什么情况?小腿上还残留着毛发的触感,家里什么时候进了这么大的耗子?妈妈!我害怕!   彭思佳贴着墙,回到自己房间,哆哆嗦嗦爬上床,给自己盖好小被子。   床垫上出现了一点动静,似乎是有人坐在了她的床沿上,彭思佳睁着一双瞎眼,声音发颤:“恶恶恶恶鬼散退,我可是会法术的!等下一张符下来,魂飞魄散你可别怪我!”   她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自己的五帝钱,再从枕头底下掏出符纸,虚晃几下:“看见没!”   床边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彭思佳冷静了一点:“是谁?是晨晨吗?”她迅速改口:“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晨晨,晨晨回家了。那,是妈妈吗?”   床边的人眼中有些一言难尽,伸出来掐她的手收了回去。   华莎冷哼一声:“你倒是适应得很快。”   彭思佳一愣,手里的东西一扔,不管不顾朝着声音的方向扑去,摸到衣服就一把抱住,大哭起来:“你别带我走,成吗?我还没谈过恋爱,我父母健在,可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华莎屈起手指在她头上敲了两下:“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走了!”   彭思佳松开手,一双手无处安放,在被面上摸来摸去:“那那那你来干什么?”她一瞬间有了不好的联想,“你不会是想来让我变哑巴吧!”   华莎额头上青筋鼓了出来,红唇一勾:“我来,让你变聋变哑,最好,拿走你松仁大的脑子,但拿走跟没拿走应该没什么区别。”   这句话彭思佳听懂了,气鼓鼓地说道:“你见过这么大的松仁吗?你这么了解,该不会你自己是这样吧?”   华莎攥紧了拳头,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哼!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那个家伙早就死了,阴使也不会因为金钱回到这个鬼地方,就不会给苏羽下手的机会!”   华莎声音里带着愤怒,彭思佳敏锐地察觉出来了,这和刚才那些斗嘴的话不一样,她是真的很生气。彭思佳安静下来,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华莎气得不轻,看着彭思佳就恼,索性扭开头看向一边。半晌,她才听见彭思佳微弱的声音。   “可是,冷眼旁观,就是不应该啊……”   彭思佳一句话说出口,仗着自己看不见旁人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无辜的人啊。我不会预见未来,不知道将来发生的事,仅仅是凭着为人的良知,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   “你所恼怒的,到底是我的干预行为,还是因为我干预之后所产生的后果呢?”   “如果是因为我的干预,那……你呢?”彭思佳尽量将脸朝着华莎所在的方向移动,“你不是也无法克制地,因为可能发生的未来,而想强行改变。”   “你想要杀死那个男人,因为他到地府拿走了金钱,而阴使……就是顾苏吗?顾苏的死,你认为是因为他为了金钱回到这里。”   “可是……”彭思佳顿了顿,继续说道,“无论怎样努力,事情都有可能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也许你因为预知而做出的行为,反而是将它往原来的轨迹上推进,这些都是可能的。但人啊,总是不甘于接受,总是想要改变结局,这是完全无法制止的,不是吗?”   华莎怔怔看着她,所有的嘲讽与轻视都消失在脸上。   她想,是的。   无论是谁,都不甘于接受现实,都会想办法改变。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克制地,不去改变任何事,但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反抗。即使没有得到好结果,也试图改变命运,这是所有生物的共性,所有人都在重蹈覆辙,   “即使没有了金钱,也会有银钱,有铜钱,如果有人要引他回来,那么将会有一万种方法。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我也愿意认罚,毕竟说一千句一万句,发生的事情也是发生了。”   彭思佳满脸坦然,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叫华莎看了忍不住翻白眼。   她不再多说废话,抬起手,向着彭思佳的脸伸去,彭思佳察觉到她的动作,即使本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也反射性地闭紧了眼睑。   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彭思佳的眼睛上,巨大的疼痛像是千万根针扎着眼球,彭思佳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隔壁的彭妈妈听见尖叫声惊醒,拖鞋都来不及穿,从床上跳下来,冲进彭思佳的房间里,打开了灯:“佳佳!佳佳你怎么了!”   彭思佳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颤抖着,不停呜咽着,吓得彭妈妈立刻抱住她:“佳佳,你别吓妈妈啊!”   彭思佳放下了双手,眼泪乱七八糟流了一脸,她眯着眼睛,哭得说话有些含混:“妈妈,灯太亮了,太亮了啊!” 第七十二章   原君策动的手脚很快就被发现了,原正奇将小甲虫拿回房间,却发觉那只甲虫对他毫无反应,没头苍蝇一般乱撞着想要逃走。原正奇将甲虫捉回来,试了几次都没有将原君迪的魂魄唤出来。   原正奇眼神阴鸷,手上用力,捏碎了还在挣扎的甲虫。   “看来被发现了。”   宵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正奇转身走向门口:“一定在那杂种手里,我去找他。”   “我看不必了吧。”宵纯用嘶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你怎么不想想,你那孙子怎么会无缘无故飞出去,恐怕是开始不信你了。”   原正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却还是冷硬说道:“那也要找回来,如果他要背叛我,我就亲手杀……让他灰飞烟灭。”   “不必这么大火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弇山录》,然后再给你挑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宵纯又半真半假说道,“你孙子愿意借给你,已是表明忠心,到时候你把身体全须全尾还给他,自然没有事了。”   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原正奇心里略有些怪异,却也不敢说什么反驳,只道:“你还是快走吧,小心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这话在宵纯听来甚是可笑。各门各派传人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一千年后的世界科技发展得过于迅速,高手隐世,庸才横行。这么大个原家,年轻一辈里也就一个原君策能看得上眼。   被人发现又怎么样呢,指不定是那人命里该死的日子到了。   宵纯压低了声音,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更为粗糙难听:“我们,该去找狄斫。”   自从付宗明开始恢复正常工作,狄斫每天夜里要去封印那边看一看,那些阴魂似乎没有动静,但在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之前,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狄斫黎明破晓之后才回到付家休息,昼夜有些颠倒。   他不让付宗明在房间里久待,是因为房中的香滋养魂魄,但对活人身体不好,但狄斫擅长闭气,换气时间长,没事就时常去陪宿白说话。   宿白看他面带倦色有些不忍:“你去休息吧。”   狄斫笑了笑:“没事,你在这里也无聊,我陪着你。”   宿白无奈,他也没办法强硬拒绝,只能说道:“那好,我们再说说话,这一炷香烧完了,你就去休息。”   “记得以前,我去镇上祭祀没人陪你,你就在山上等我,每晚都要等我回来。”狄斫轻轻一叹,“现在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   宿白知道,他在遗憾过去那些年,也在惋惜今后的年岁。   宿白摇摇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本就应该有个轻重缓急。我在山上,也不是成天只盼着你回来,你去主持祭祀,我就练习画符,自己找事做。以后也会是这样,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便做我要做的事情,大可以放心。”   狄斫凝视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   以后,等宿白恢复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狄斫不大清楚,可他是要回榕镇的。他想着这个别墅的主人,也许,宿白再也不会和实宗有所交集。   这么一想,狄斫忍不住心里酸。   宿白忽然回过味来,有些哭笑不得:“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们断绝关系的。板爷怎么说和我也相识五六十年,你也是我亲眼见证进入实宗的,你这么伤怀做什么?”   狄斫感叹道:“我还想当你是我小师弟,可现在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宿白犹豫片刻,坦然一笑,目光柔和:“那还不简单,师兄。”   狄斫忍不住露出笑容,微蹙的眉舒展开,只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正经了脸色说道:“再听你叫一声师兄我也该心满意足了,以后我还是叫你小苏,你和师父一样叫我阿斫。”   小铜香炉中的香燃尽了,狄斫从蒲团上站起来,将新的香续上,对宿白说道:“我先出去了,一会儿睡醒了再来。”   宿白笑着点点头,突然楼下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琼姨的惊呼声也传了上来,狄斫面色一整:“我下去看看。”   宿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不适合随意走出这个房间,于是点点头。狄斫走出门去,反手带上了门。   宿白从门缝涌入的空气中辨别出一股气息——宵纯。   狄斫下楼之后,没了声响,宿白忍不住原地来回走了几遍,终于打定主意走了出去。他走到楼梯口,琼姨倒在地上没有声息,大门洞开,应当是狄斫追着宵纯出去了。   一个身影忽然翻身上了二楼,宿白立刻警惕起来,退后到走廊尽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原君迪?”   原正奇面上带着阴冷的笑:“你竟然还在这里。”   宿白仔细再看去,露出了然的神色:“你竟然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   “只是暂借,找到《弇山录》,我自然会还给他。”原正奇话音刚落,发出袭击。   宿白退后回到房中,面色凝重,他现在就算拼死一搏,也无法给原正奇造成太大的伤害,只能谨慎行事。   原正奇并不鲁莽,他打开了门,随手抛入几张符,没有任何事发生,倒是他被门内涌出的烟雾熏了一鼻子,皱着眉头挥手扇了几下。黯淡的房间内,因为门外的光涌入逐渐清楚显露,厚厚的黑色窗帘将外面的光掩得结结实实,宿白站在墙边,房间正中摆着一副槐木棺材。   原正奇眼中精光一闪,踏了进来:“这是在为你养尸?”   宿白的魂体逐渐失了颜色,看了一眼棺材,目光紧盯着原正奇。原正奇嗤笑一声:“我倒想看看,这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刷着黑漆的槐木棺材很沉,里面似乎装了很有分量的东西。原正奇伸手推了推棺材盖,很容易就推开了一条缝,那是留出来换药水的,只需要用软管将棺材内的液体引出来,再注入新鲜的药水。   开了一条缝后,剩下的就很难开了。   原正奇瞟了宿白一眼,眯着眼往那条缝里看。   棺材内只漏进了一线光,其他地方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冲了出来。   从缝里看进去,那些药水似乎是红色的,里面像是有活物涌动,药水晃荡着,不断露出一点浸泡在液体中的东西。   那东西似乎也是红色的,带着一缕一缕的纤维感。那东西似乎感觉得到光,又动了一下。红色的液体中,一块地方动了动,显出另一种颜色,白色。   那一点白色移动了一点,又显出晶莹的黑色——那是一只眼珠。   原正奇猛然移开目光,露出嫌恶的表情。   宿白直直看着他,忽然就很想叹一口气,他现在根本无力还手,这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惨。   原正奇问道:“《弇山录》还在实宗手里,是吗?”   宿白摇摇头,不说话。原正奇哼了一声:“别想骗我,苏羽一定私藏了什么,不然,她是不可能复活崔立飞的。”   宿白坚定道:“她没有,她是把自己的阳寿给了崔立飞。”   “我去看过现场,就算没有成功,那她也尝试过。我看,现在你也需要,《弇山录》一定在你们手里。”   原正奇突然有了动作,他一脚踹在了棺材上,棺材从支撑的木架上翻落,棺材盖受到撞击脱离开来。红色的液体淌了一地,液体中浸泡的人形物体掉出半截,红色的肌肉微微发着颤。原正奇看了一眼,取出一个瓷瓶对准宿白,取符念咒,想要将魂魄收入瓶中。   地面上的液体逐渐延伸到脚下,宿白只一眼就不忍心看下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从门口传来,宿白听见原正启躲闪的声音,睁开了双眼。   付宗明额头上带着汗,一双眼通红,一脚踩进地上的液体中,将侧翻的棺材扶正,把那未完全成型的躯壳抱回棺材中。   他带着一身鲜红的液体站起来,伸出右手,双眼死死盯着原正奇,浑身的阴冷怨毒充斥着整个房间。一柄青铜剑从付宗明的卧室冲出,飞到他的手中,付宗明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四个字:“我要你死!”   该死!付宗明不是一个普通人吗?原正奇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身体对危险的条件反射使得肌肉紧绷,他立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下意识向着门口跑去。   门外等着原正奇的是手握利刃的鬼兵,付宗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香炉中的香继续燃着,袅袅的青烟却无法将眼前的一切掩埋。宿白看着面前的一地狼藉,久久发不出声音。   狄斫追到一半,发觉有些不对,立刻原路返回,宵纯竟然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面。狄斫的心开始猛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连身后跟着的人也不再理会,径直向着别墅跑去。   远远的,狄斫看到一个人在别墅前的草坪里,被那几个勒令不准进入别墅的鬼兵围剿。   那个人浑身布满了伤痕,最终倒在地上。狄斫飞快跑到他们跟前,付宗明正拿着青铜   红着一双眼,要刺下去。   狄斫走进了才看清,那张脸正是原君策的堂弟,原君迪。   付宗明的剑已经近在咫尺,狄斫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付宗明恶狠狠   地看过来,狄斫心脏跳得厉害,但他镇定道:“这个人强占了别人的身体,这具身体是原君策堂弟的,你等一会儿,只一会儿,你相信我。”   付宗明的呼吸渐渐和缓,他收回自己僵硬的手,转身回到了别墅中。狄斫舒了一口气,但他很快有了动作,双手掐诀,一掌拍在原正奇的头顶,将魂魄驱逐出身体,收入一只小袋子中。   宵纯站在不远处,狄斫冷冷看着他,宵纯拉下遮住自己脸的围巾,干皱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狄斫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宵纯嘴角的弧度缓了片刻,随即逐渐加深:“我要,你们杀了我。”   晕倒的琼姨已经醒了,她爬起来,只记得自己被一个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人打晕了,那个人将自己全身裹得严实,根本没看见脸。琼姨从客厅走出来,看见二楼的付宗明浑身沾满了红色的液体,倒抽一口冷气。   付宗明端着一盆干净的水,拿了一块干净的布浸泡在水中,看见琼姨醒了,点点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房间内,宿白跪坐在地上,看着付宗明走进来。付宗明先拿来拖把,将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拖掉,很快就到了宿白的那块区域。   付宗明低着头,声音低沉:“请让一让。”   直接……穿过去拖就行了呀。宿白没说话,站到了干净的地方。   付宗明拖过几遍,然后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干净。   他的身上带着相同的液体,这场景像……宿白脑中忽然觉得,看起来真像那恶鬼不受控制地杀了人,现在清理凶案现场。   可宿白知道,付宗明不会杀人,他不愿在他面前露出凶相。   他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宿白清楚意识到。他轻声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付宗明的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一边继续擦地板一边说道:“忽然觉得胸口疼,就先回来了。”   宿白走近几步,面上露出担心:“为什么胸口疼?生病了吗?”   付宗明缓了缓,抬头看着他:“没事的,不用担心。”   宿白凝视着他的双眼,蹲身抱住了他,用着不多的力量凝出一点实体,好让对方感受到他的存在,他也想切实地碰触到对方。   就像他刚来到这里不久的时候,付宗明因为不同寻常而不安,他想用拥抱给对方一点支撑的力量。   付宗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抹布,回抱宿白的腰,双手却扑了个空。   “……”   宿白歉意地说道:“我现在只能凝出一部分的实体,将就一下。”   付宗明的心彻底安稳下来,低头小声抱怨道:“我一回来,看见家里这个样子,差点吓得心跳停止。”   宿白揽着他肩头的手轻轻拍了拍:“让你受惊了。”   付宗明:“……”他抬起头看着宿白,这场景不对!   “小苏!”狄斫推门而入,看着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   宿白自然地放开付宗明,起身看向狄斫:“怎么了?”   狄斫回过神来,说道:“宵纯,他疯了。他说我们不杀了他,他就杀了我们。”   宿白面露了然,哦了一声:“很巧,我也想起来,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杀死他。”   他眼睑微垂,看着付宗明,对狄斫摇摇头:“我们一会儿再说吧。”   狄斫看了付宗明一眼,心里知道宿白是想避开付宗明,便点头道:“好。”   付宗明察觉他们似乎有事情瞒着他,心里有些不舒坦。宿白蹲在付宗明面前,伸手在他脸上碰了碰,温声说道:“你看你,都弄到脸上了,去洗澡吧,这些让琼姨帮忙清理,她比你清理得干净。”   付宗明脸色不怎么好看,但宿白这样说了,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这个呢,这个怎么办?”付宗明敲了敲身边的棺材,鲜红的液体暴露在空气中这么长时间,变得有些暗沉。   狄斫说道:“不要紧,既然它已经血肉成型,还不到半天,影响不大,重新浸泡在药液中就好了。”   付宗明呼出一口气,带着心里的疙瘩走出了房间。   宿白确定付宗明没有在门外停留,看向狄斫,低声道:“我想起破解的方法了。”   对灵魂的诅咒,自然要用灵魂来破解。想要解救被禁咒困在这人间无法转世轮回的灵魂,那就需要用施术人的灵魂,用燃烧灵魂的魂火烧灼媒介上的禁咒。   禁咒被烧灼殆尽那一刻,就是被诅咒的灵魂得解脱之时。   所谓的令众魂沉睡的封印,其实就是烧灼不够彻底所遗留的残局。他的魂魄,早就该在当年灰飞烟灭了。 第七十三章   夜里黑无常到的时候,香炉里的香刚燃到一半的位置,满室奇异的香味,轻薄的烟被困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无风也自行流转。   黑无常穿过门走进来,嗅了嗅,笑道:“阿斫对你真的好,返魂香犀角香,这么难得的东西也毫不吝啬。”   宿白还未清醒之前,一线香大致能燃两个小时,每日香火不能断,清醒之后就减少了使用频率,大致五个小时更换一次。白天有琼姨,夜晚付宗明在临睡前来给他更换新的,狄斫破晓之时回来,刚好可以再换。   犀角香的消耗可见的快,这些天已经去了一半,返魂香在他清醒之后几日就不再用了,但不得不说狄斫很是下了本钱。   宿白见到黑无常肯来见他,心里放松了几分,说了几句笑言:“你可算来见我了。”   黑无常摆摆手,苦笑道:“那也得我能来啊。我们几个来往得勤的,都莫名工作成倍增加,根本无暇顾及别的。阎王勒令我们不能与你接触就算了,连阿斫也不让,他可真是……”   宿白沉默片刻,说道:“我要去见他。”   黑无常微愣,旋即点头,咬牙道:“我带你去。”   “你等等。”宿白走出房间,悄无声息进入付宗明的房间里。付宗明睡得不怎么安稳,像是轻微有一点声响都会被惊醒。宿白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捡出一张黄符,轻轻放在他的枕边。付宗明纠结成一团的脸舒展开,沉沉睡去。   宿白走了出去,黑无常正在门外站着,偏头探究地看着他。   他笑着问道:“你看什么?”   黑无常嘀咕道:“看你对他那么好。”   “啊?”宿白迷茫了片刻,说道,“他也对我好。”   “得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天都亮了。”黑无常一把拉住宿白的手臂,消失在付家别墅里。   跟随在黑无常身后,宿白有些忧心轮转王,轮转王的行为难以预料,如果被拒绝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现在毫无准备的来,活像是个无赖,拼着一身剐,去做些胡搅蛮缠的事情。   忘川边坐着一个女人,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宿白看了一眼,黑无常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苏羽,她不肯去投胎,要在忘川等人。身旁是与她有夙世因缘的丈夫,那女人不肯走,他也不走。你要去见她吗?”   宿白摇摇头:“不去了,我与她之间已经恩怨了断,不必再相见。时候不早了,去见轮转王才是要紧事。”   那块灵魂碎片已经从他的魂魄中脱离,苏羽不再对他有太大的影响,仅存的也只是怜悯了。而且……她要等的人,应该是崔立飞吧。宿白心里明镜一般,本就是前尘造成的阴差阳错,现在既然一笔勾销,就不需要再有交集。   黑无常暗自叹了口气,苏羽在三生石前看到了前尘往事,知晓了前因后果,竟然挣脱出拘魂索,一心要在忘川边等宿白,也不知道在疯魔些什么。轮转王任由她去,只说道:“让她等好了,反正她要等的东西再也等不来了。”   黑无常很快走到了轮回殿,进入轮回殿后,他对宿白说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轮转王就在里面。”   宿白郑重道了谢,黑无常深深凝视他:“诸事小心。”   黑无常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宿白一瞬间浑身僵硬起来,背后阴冷的气息让魂体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宿白猛然回头,黑纱覆面的轮转王就站在他的身后。   轮转王的声音十分和善:“你是前来投案?”   宿白维持着镇静,说道:“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轮转王围着他走了几步,“我想不起来,我这里有你的东西吗?”   “仓库里……”宿白逐渐冷静下来,“装在黑匣子里的,那截指骨。”   “那是你的吗?可上回,是你自己不要的。”轮转王摇头晃脑地说道,“再说,我给,你敢要吗?”   上回?宿白记得自己从他这里拿走了狄斫缺失的魂魄,轻而易举。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偏偏轮转王就是轻易给。   上回作为交换,他回到了郗城,连身体都弄丢了。这一回呢?轮转王又有什么样的条件?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你给不给?”   轮转王盯着他片刻,面纱印出的嘴唇浮现微笑的弧度。   狄斫回到别墅中,第一时间给宿白换香,门一打开,他立刻看见供案上凭空出现的黑匣子。狄斫心中一紧:“你去见轮转王了?”   宿白点头说道:“我之前去救你,就在轮转王那里见过宵纯作为媒介的骨头,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宵纯因我带到人世的《弇山录》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宵纯想死,我当然要成全他。”   狄斫忧心忡忡:“你去见他,就算取回这样东西,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你明知道他不会那么简单就应承一件事的……”   宿白笑了笑:“我知道后果是什么。”   “你知道?”狄斫越发觉得心里不安,宿白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这样一点消息都不愿透露的样子,让狄斫有劲不知道往哪里使。   “天快亮了。”宿白忽然说道。   狄斫看着被漆黑的厚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外界,什么都看不见。而宿白成日被关在这个房间内,他所承受的,狄斫根本无法切身体会。   狄斫忍不住埋怨自己,也想埋怨别人,但他找了一圈,找不到应该去怨谁。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如果当初没有让小苏回来,如果当初他没有动那本书,如果当初板爷将《弇山录》强行抢回来……   狄斫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这样做的结局会不会比现在好,或许会比现在更糟。   宿白回想着轮转王说的话,他说,“当初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应该发生的,亡魂死后轮回转世,顺应天理伦常,唯一的变数,就是你。宿白,你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宿白低声对狄斫说道:“我们去找宵纯吧。”   狄斫犹豫片刻,宿白又说道:“这些事情本就要解决的,早点解决也是去了一块心病。”   他这样迫不及待的样子,狄斫心里更为不安,坚定道:“你把它给我,我去找宵纯,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好。”宿白笑着点头应下。   狄斫直到黄昏时才找到宵纯,他坐在全市最高的塔顶,看着夕阳落下最后一缕余晖。狄斫将黑匣子扔在宵纯身边,宵纯看了过来,看的却不是狄斫,而是他身后的宿白。   狄斫敏锐察觉,立刻回头,看见宿白站在他身后,觉得怒火一下就起来了:“你答应过我,不会出来的!”   “你不是想死吗?那我告诉你方法。”宿白越过狄斫,走到宵纯面前,语调平淡,像是说着家常,“用你的魂火,将你印在指骨上的符咒烧化,你自己给自己的诅咒,只有你自己能解除。”   宵纯伸出布满褶皱的干枯的手,将黑匣子拿在手里,缓缓打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节指骨,手却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他伸出双手,将指骨合在手心里。   “怎么了?不想死了吗?”宿白状似随意问道。   宵纯阴鸷的双眼射过来,宿白面容平静,“活着当然要有乐趣,根本没有乐趣可言的长生,是折磨,是囚禁。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黑暗陪伴你。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你的救赎,它能拯救你被诅咒的灵魂。”   宵纯的目光渐渐升起希冀,他的手剧烈颤抖着,随即牵连全身。他从围墙上站了起来,浑身的颤抖使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我得解脱了,我终于要得解脱了……”宵纯疯了一般,盯着紧紧握在掌心的指骨。他眼中痛苦与癫狂交织,抬起一只手腕,恶狠狠地从手腕上咬了下去,手腕被咬得血肉模糊,但流淌下来的血液却很少,与他干枯的外表出奇一致。   魂火是灵魂燃烧,在肉身中无法发挥其威力,只能使魂魄脱离身体。宿白当年手中还有一把利刃,如今的宵纯早已疯得丧失了神志,他凭着自己一口牙齿将自己的动脉咬破,宿白不忍直视,别开了脸。   宵纯浑身开始冒出一缕缕青烟,身上的布料并未被点燃,但他握在手中的指骨却窜出一股浓烟,与皮肤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声音。   指骨在魂火的烧灼之下,逐渐发出金光,在日落后的天幕下极为耀眼。   一个一个字符连接成串,浮现在指骨表面,宵纯忽然浑身腾起一股明火,他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最后的哀鸣。   宿白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金色的光向着周围扩散去,很快消失在远方。狄斫满目震惊,他看着宿白,这样的光毫无祥瑞之兆,照射在身体上令人浑身凉透。   “那些亡魂,要苏醒了。”宿白喃喃道,他看向狄斫:“阿斫,你回去好好照顾板爷,他一辈子到头,总得有个徒弟给他送终。我……恐怕不行了。” 第七十四章   “你说什么傻话!”狄斫上前一步,想要将他拉住,但宿白的魂体消失在原地。   隆盛集团大楼地底……狄斫心中闪过那个地方,几乎是立刻确定宿白一定是往那里去了。他立刻转身下塔,向着隆盛大楼赶去。   宿白来到隆盛集团地下,心中一片豁然。   所有的一切于他来说都不再重要,他今日就要终结这一切。宵纯苟且多年,现在一心不愿再活,宿白亲眼见到了他的坚决,见证他对解脱的渴求。那千万被迫唤醒的亡灵应当也是如此,宿白终于下定决心坦然赴死。   鱼师剑感应到主人的召唤,于空中疾飞而来。   宿白将坠下的鱼师剑握在手中,眼中满是爱惜:“这些年,你承受着我的绝望怨念,现在我解脱,也放你解脱。”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付宗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宿白诧异地转头看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该什么都不知道,傻傻的等着别人来告诉我,你已魂飞魄散?”付宗明一步一步走近,眼眸深沉。他身上的符文若隐若现,似乎也是被那道金光所激发。   宿白自觉理亏,微微低头:“难道要我自己说么?”   付宗明怒极反笑:“难道不应该你来说吗?”   “那我同你说真心话。我也中意你,可我有太多亏欠,对不起太多人,我不愿欠别人的,唯独你……我没有办法还,我连下辈子都没有办法许给你。现在不说,以后也不再有机会了。”宿白轻声说道,“付宗明,我是想过和你度过这一生的。”   付宗明眼神更是黑沉得可怖:“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是灰飞烟灭也要让我记一辈子吗?”   宿白粲然一笑,他的魂体缓缓泄出一缕缕青烟:“是。我想你记我一辈子,我就自私这么一次,好不好?”   人的一生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身死,还有一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   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这样的死亡,才是终结。   狄斫全力朝着隆盛集团赶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脚步一顿,四处张望。这个城市中这样叫他的人只有一个宿白,难道出现幻听了?   “阿斫!阿斫!”一个穿着僧袍的身影向着狄斫跑来,他挥舞着手,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佛珠尾端捻在另一只手上。他跑动的速度极快,起初在视野中不过拇指大小,几步间就来到了狄斫面前。   狄斫极为惊讶:“渡恶法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渡恶和尚喘着气说道:“阿、阿弥陀佛,黑无常又去找你师父啦,他料想你师弟是要做傻事,我、我这不就赶来了!日行千里,真……真是废鞋!”   狄斫不再寒暄,一把拉住渡恶和尚的手:“快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渡恶和尚被拉得一趔趄,着急忙慌调整脚步这才勉强不被拖着走。   但狄斫与渡恶和尚赶到时,隆盛集团大楼几乎要被阴魂充斥,所有苏醒的亡灵都爬上了地面,带着他们的残肢断臂,一波一波从通道内涌出。   一道金光从大楼正中射出直冲云霄,狄斫停在原地,满目悲痛:“晚了,还是晚了……”   渡恶和尚一撩衣摆,一声大喝,声如洪钟:“不晚!”   那一声喝,似要化作实质,一个一个砸入在阴魂中,破开一条路来。渡恶和尚紧紧捏着自己的佛珠,脚下生尘,顺着进入地下停车场的通道飞奔进入。狄斫回过神来,立刻跟了上去。   渡恶和尚一眼找到宿白所在的位置,宿白的魂魄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他死死捏着鱼师剑,不远处地上倒着一个人,正是付宗明!   渡恶和尚取下脖子上的那串佛珠,将它抛掷出去,精准地落在了宿白的身上。   烈火烧灼魂魄的痛苦骤然减轻,宿白恢复了些许神志,他看向满面焦急的渡恶和尚,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在一道极盛的金光之下,鱼师剑的怨气渐渐散去,涌动的阴魂仿佛进行着慢动作,束缚的诅咒被解除,但他们依旧迷失在陌生的人世间。   渡恶法师长叹一声,双手合十,诵念起了经文。   他的声音本不大,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中无数回音重叠在一起,仿佛漫天梵音充斥耳畔,传扬数十里。   他颂念的是往生咒,一遍不行便反反复复一直念。   阴魂间亮起柔和的光,一处两处,逐渐扩散成一大片,柔光中的阴魂消失在原地,在一遍一遍的颂念声中,隔了两千多年,得以从诅咒中解脱的亡魂在此彻底得到了超度。   鱼师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宿白再也支撑不住,透明的魂体根本无法挂住佛珠,佛珠坠地之时,宿白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狄斫冲上前来:“小苏!法师,小苏怎么样了?”   渡恶和尚摇摇头,捡起掉落的佛珠:“不用担心,他的魂魄还算完好。”   他双手攥着佛珠串相邻的两颗,用力一扯,将佛珠串从中扯断,将其中一颗珠子取了出来,放到狄斫手中:“喏,你拿好。”   狄斫看着手中的木珠子,心中一惊:“返魂木?”   渡恶和尚一边将绳子重新打好结,一边咧嘴笑道:“这是师传的宝物。”他脸色骤然一变,连忙说道,“哎呀!我这记性!阿斫,不要耽误了,你快和我走,板爷他大限将至了!”   狄斫面色凝重,他迅速走到付宗明身边,付宗明只是被宿白暂时迷晕,狄斫取出一只小瓷瓶在他鼻下晃过,效果立竿见影。付宗明愤怒地睁开眼,翻身坐起来,却惊讶地发现,昏迷前所见到的阴魂全不见了,就连宿白也不见了。   狄斫不做多解释,将佛珠交给付宗明,直截了当说道:“小苏被法师救下,这是返魂木制成的佛珠,宿白在其中更有利于魂魄的恢复,我就交给你了。你把他带回去,还是按我之前教你的方法以香供养。”   付宗明将佛珠握在手心里,凝视片刻,恨恨道:“还有呢?”   “那具身体,或许要稍晚一些才能出棺。你且等着,往后再推一个月。”狄斫叮嘱道,“其他事宜,等小苏醒了,他知道的。”   付宗明皱眉问道:“你要走了?”   “嗯。师父一直身体抱恙,恐怕日子快到了。法师这次也是专程来找我回去的,我不能再等小苏醒来,你替我和他说一声。”狄斫说完,退回到渡恶法师身边,“我也没带什么东西来,这就可以走了。”   他心中焦急,能早一刻回去便早一刻,宿白……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付宗明站起身,向着狄斫深深一躬:“多谢师兄了。”   狄斫眉心紧拧,犹豫着说道:“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别怪他。”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付宗明知道,扯了扯嘴角:“我不怪他。”   在渡恶法师的催促之下,狄斫一步三回头,走到通道口,终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切如同狄斫所说,在返魂木中宿白恢复得比以前快了很多,第二天就能从珠子里出来了。付宗明并不和他说话,只拿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他,盯到宿白心里虚,躲进珠子里。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宿白实在是亏心得紧,但也委屈,撑着半透明的魂体在付宗明眼前不躲了:“我都这样了……”   付宗明脸色更加阴沉:“两次。”   “什么?”宿白诧异道。   付宗明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你在我面前自杀两次。”   宿白:“……我没有,那不能算自杀。”   那顶多算是以命相抵……宿白看着付宗明的脸色,放软了语气:“我错了,宗明。”   付宗明抿紧了唇,宿白迅速察觉到了什么,他本是不擅长安慰人的,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要脸皮地试试也无妨。   宿白走近几步,微微倾身,两人间的距离近乎额头相抵,他低低柔柔地叫着他的名字:“宗明……”   “够了!”付宗明看起来更生气了,但这次是气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原谅了。   “没有下次了。”宿白无视那两个字,声音更为柔和,“原谅我,好不好?宗明?”   回应他的是关门声。付宗明实在是有些慌乱无措,想要真切地碰触到他,却什么都碰不着,干脆躲了出去。宿白见他有些慌乱的背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嘴角不由露出笑容。   但那个笑容只维持了几秒,又垮了下去。   板爷……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狄斫都等不及跟他告别,看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榕镇,后山。   板爷夜里起了身,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件长衫穿上,对着镜子将布扣一颗一颗扣好,走到狄斫的床前。   狄斫为了照顾板爷一向睡得浅,这几日更是时刻心里绷着一根弦,一有动静就睁了眼。   “师父?”   板爷温声道:“好徒弟,师父去见一个故人了。”   “几时回来?”狄斫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   “可能不回来了。”板爷摸了摸他的头,“你也会有徒弟,以后可别太任性,顾着点身边的人。”   “那师父再受我一拜。”狄斫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却被板爷按住了。   “以后清明、中元少不得要拜的,先睡吧。”板爷语气淡淡的,说完转身出了门,再也没回来。   狄斫怔怔望着门口,良久才有动作,他坐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好,只趿拉着布鞋小跑到板爷的房里。   床上的人仰躺着,面容安详像是睡了,只是胸口再没了起伏。   琼姨起夜喝水,余光瞥见一个浅色的影子在走廊里一晃而过,她心一惊,又立刻定了神,若无其事地回了房。   烟雾弥漫整个房间,宿白在烟雾里静静坐着,活人不能在烟雾里久待,时间一到他就让付宗明回自己房间去睡了。   忽然他察觉到烟雾中有一丝波动,迅速看向门口。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人走了进来,面带笑容,清俊儒雅。   宿白愣了很久,才有了些眼前的事确然是真的的感叹,他低声叫到:“板凳。”   板爷会心一笑,走上前来:“这么多年,又听到有人叫我板凳了。”   板爷出生于一个木匠家庭,姓张,家中行三,兄弟几个按照桌、椅、板凳排列,还有人笑言,再生一个那可就得叫小马扎了。可惜板爷还没见着有小马扎,就遇上了荒年,家里养不起孩子,就将板爷送给了路过家门的道士。   “我跟我师父走的时候也还是个小不点,想不到这么快……感觉我师父走了都没多久,现在就又轮到了我。”   “你……”宿白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   板爷一挥手打断了他:“别说多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听话的二徒弟!”   宿白忍了忍,没忍住:“你当我听不出来是在占我便宜?”   “咱们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你在山上可是我说一不敢二的,现在你这样我得检讨,是我这个师父没做好。”板爷揶揄道。   “你也算瞧着我长大的,可不晓得我见着你这么高——”他伸手在与腰齐平的地方比划一下,“我心里有多乐呵。我也看你长大一回,扯平了不是。”   宿白也跟着笑起来,释然道:“也好,你寿终正寝,是喜事。到时候请判官给你寻个好人家,再投生,可不要过那种成日喝稀粥的清苦日子了。”   “早年是清苦,一个人活得没劲。后来有了你和阿斫,才算咂么出点人味来。”板爷说起来,眉毛扬得高高的,“阿斫小小年纪就能挣钱养我哩!”   宿白无奈道:“那你当年还下那么重的手?我看他都不该给你送终,听说他亲手打了一副棺材给你,你也配躺?”   板爷摆摆手:“我下手总比见着他死好,你又不是不晓得……算了,现在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我只盼着阿斫这下半辈子过得好。”他颇为得意地摇头晃脑,“没了我,他一定能过得好的。”   门外传来三声咳嗽,前来带路的鬼差已经寻来了。板爷面露不满:“这几个催魂夺命的,一刻钟都耽误不得吗?”   宿白怔怔看着门外,板爷笑嘻嘻地说道:“阿宿,我可走了。”   宿白点点头:“你好走。”   板爷穿过房门消失不见,宿白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前撩开一点缝隙。   光线柔和照了进来,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第七十五章   这几日宿白都在佛珠里沉睡,只有付宗明回来的时候才出来。   宿白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付宗明也同他一起,坐在另一个蒲团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付宗明盯着他,欲言又止,宿白当做没看见,付宗明开口叫道:“阿宿。”   宿白一愣,付宗明笑了笑:“我想这么叫你。”   “好。”宿白应声,“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付宗明笑容越发灿烂:“阿宿。”   “那天你们把原君迪怎么了?”宿白听他这样叫,明明没有肉身还觉得头皮发麻,连忙转移话题。   付宗明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要杀了他,狄师兄不让。”   宿白说道:“那是自然,原君迪阳寿未尽,他也没有多大过错,错就错在人蠢了点,死倒不至于。那原正奇呢?”   付宗明冷淡道:“狄师兄把他带回去交给了原君策,他们都没处置,叫来了原君迪的母亲,交给她了。”   不同于那两人的矜持,原君迪的母亲直接杀来了国降部,见到儿子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当场要拆房子。原君策把原君迪的魂魄放出来,让他自己说明情况,原君迪支支吾吾不肯说,穆玉露立刻知晓又是自己儿子闯的祸。   原君迪见母亲真发火了,想到自己身体的模样又是一阵后怕。他信了爷爷说的暂时借用,也以为这事情没多大,哪知道一下子成了这场面。他懊恼地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怎么遇上宵纯,爷爷又是怎样和宵纯计划着去抓了宿白,要挟狄斫交出《弇山录》。   原君策忍不住皱起眉,穆玉露越听脸色越难看,倒是事件中心人物狄斫一脸淡然。   “原正奇的魂魄在这里,我留着没用,你们自己处置吧。”狄斫说了一句,将装着原正奇的瓷瓶放在了原君策的桌子上。   穆玉露抢先一步将瓷瓶抓在手中,这老不死的竟然想要害她的儿子,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放过!穆玉露恶狠狠说道:“他害的人是我儿子,自然要交给我。”   原君策没有半点意见:“您请便。”   穆玉露抓了原君迪的魂魄,塞回他的身体里,揪着耳朵硬生生将他揪醒来,在原君迪连连哀叫中离开了国降部。晚上原君策回家,正见到狄斫从屋顶上离开,两人对视点点头,就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听说那天原君迪挨了好大一顿打,妈妈打完舅舅打。他们穆家虽然不大,但是唯独他母亲这一支人丁还算兴旺,他母亲的上面,有六个舅舅。   至于原正奇的处置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狄斫回来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充满愉悦,显然穆玉露的处置方式他很是满意。   宿白听完感叹一声:“有些人,魔怔了。对了,彭小姐现在怎么样?”   “彭小姐?她眼睛好了。”付宗明不大想提别人,但宿白想听,他便一个一个说给他听,“她说夜里遇见了煞鬼,煞鬼给她治好的。”   “莎莎……”宿白若有所思地喃喃。   “莎莎是谁?”付宗明疑惑道,心里又酸了起来,“这是哪位狐仙鬼怪?你让莎莎去救的彭思佳吗?”   宿白会神,哭笑不得:“莎莎是我在阴间捡的一只黑猫。”   “是它?”付宗明收起醋意,认真道,“那我真要谢谢它,如果不是它,我或许就迷失在地狱里了。对了,那时狄师兄用红线指引我去找你,但红线被轮转王解开了,我去追,有个小女孩帮了我。我觉得那女孩好面熟……”   付宗明苦思冥想,宿白静静看着,并不出声打搅。付宗明一拍手掌,站起身走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旧报纸。   “我好像记得是在这上面……”付宗明认真翻开,一页一页找,终于有了收获,“找到了,就在这里。”   他将报纸展开,拿到宿白面前,指着一张图片给他看。   报纸是好几个月前的了,付宗明从来没有保存报纸的习惯,他只留下了两份,一份是当初帮助谢意打开门发现尸体的报道,一份是破案后的后续报道。付宗明现在拿出来的这份就是后续进展,上面放了一张,被恶毒继母毒杀的女孩谢依萌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瘦小白净,笑容清甜,身上穿着一条蓝色碎花的小裙子。   宿白看了几秒,笑着说道:“多好,她知道你帮过她,来找你报恩。”   付宗明迷茫道:“我帮过她吗?我怎么不记得。”   宿白笑容更深:“你做过的好事可多了,哪里能每件事都记得呢?”   付宗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为你做的事,我每一件都记得。”   “哦?是吗。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鱼师剑怎么会在你手里?”宿白笑容弧度未变,神情冷了几分。   付宗明背脊一僵:“我不知道,它突然出现了,我只是直觉不能让你看见……就把它藏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宿白的脸色,心里有点虚。他看见宿白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察觉自己被他唬住了,严肃道,“给你拿到它,你就该……哼。”   宿白眼中笑意退去,面色柔和:“对,轮转王把它送到你我面前,就是想让我早日想起那些事情。”   付宗明也想到,如果那时宿白一直将鱼师剑带在身边,或许早已在鱼师剑的影响下恢复记忆,而自己于他来说,是一个有着刻骨仇恨的敌人。   “那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吗?”付宗明忽然靠近了些,有些逼视的意味。   注视着俊挺的鼻梁,再抬眼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视,宿白极为冷静:“还没完。”   付宗明眉心微蹙,抱怨道:“为什么?”   宿白维持着冷静自持的表情,也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我和你还没完。”   在付宗明还愣着的时候,他轻轻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下一秒,付宗明伸出去抓他的手又扑了个空。付宗明抚上身旁的棺材,他眼神晦暗未明,嗓音低沉:“你的身体,不需要等多久了。”   曲起的指节在棺材上轻轻敲了两下,宿白眉心一跳,整个像是随着那几声往下坠了坠,顿生不安。   怎么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让人觉得毛毛的呢?   他可什么都没干啊!   远在首都的付俨来了电话,他难得给付宗明去参加一个宴会的任务——宴会的主人是付俨父亲的至交好友,他是看着付俨长大的。当年付俨得到过他不少帮助,保护辜欣茗的法器还有不少是这位世伯帮忙搜罗来的。   过几天就是这位世伯的生日,以往是由付俨亲自去的,这次辜欣茗的父亲身体不好,夫妇两人都在首都,只能由付宗明代为前去。   付宗明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只送一份礼而已,或许饭都不必吃。   临到出行那天,付宗明满脸严肃地走进宿白的房间:“你和我一起去吧。”   宿白:“你一个人去。”   付宗明叹了口气:“我一想到这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就心里难受。”   宿白:“……”   “算了。我先走了,你可得想我。”付宗明轻轻在他虚无的面颊上啄了一下,亲吻空气都让他克制不住露出笑容。   虽然行为有些许幼稚,但成功让宿白一直都惦记着他:宗明今天是不是生病了?他只需要去一顿饭的时间啊!   付宗明拿着付俨准备好寄过来的礼物,交到了那位爷爷辈的人物手中。   那位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耳背,眼神也不怎么好使,硬是要拉着付宗明说几句话,十句里有九句叫的是付俨的名字,还有一句叫的是爷爷付赫文。   还是对方的儿子看不下去,把付宗明从那双苍老的手中解脱出来。   付宗明寒暄几句,就要从现场离开,一个人突然冲出来拦住了他。   “付先生,请等等。”   付宗明扫了眼前这人几眼,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疑惑道:“你是?”   蒋云璋并不生气,好声好气地说道:“我叫蒋云璋,我是小苏的朋友。”   付宗明下颌一扬:“哦,是你啊。怎么,你的朋友还没有找到吗?”   蒋云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对他暗自警惕着。蒋云璋这次是跟随那位叔叔来到宴会的,因为听说付宗明会来,他便跟着有邀请函的叔叔一起来了,就是为了来找付宗明。   现在看来,付宗明并不像是准备和他好好交流的样子,蒋云璋越发觉得他有问题。   如果他是被人偷了贵重物品,那么有人能和他一起找人,他不是应该很乐意吗?现在付宗明不但不急,还对他有些抵触。蒋云璋不由得坚定自己的猜想,付宗明根本就没有丢东西,他撒了谎。   可那又是为什么?   他和小苏关系应该不一般……蒋云璋莫名有这样的直觉,小苏将他当做一家人了,连狄斫师兄也是接纳他的,否则他们不会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   会不会,是在这段时间出现了什么变故,他们之间有了间隙?如果他们闹翻了,以付宗明的家世、财力,他会做些什么根本无法想象。   蒋云璋心里越想越觉得自己接触到了黑暗,他面对着付宗明,轻声说道:“小苏……是不是,被你关起来了?”   付宗明面不改色,眼睛里透出恰当的疑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蒋云璋咬咬牙,准备重复:“你是不是……”   “保安。”付宗明忽然提高了音量,指着面前的蒋云璋,“这位有请柬进入吗?他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这里可以无关人士随意混入吗?”   蒋云璋:“……嗯?”   保安十分尽职尽责,还有几个练家子,上来就准备好随时制住蒋云璋。好在带领蒋云璋过来的叔叔很快注意到了这边,前来解了围,但等他解释清楚之后,蒋云璋再也没有在现场见到付宗明的身影。   那位叔叔是个好脾气的人,没有怪他出乱子,只是单独叫到一边询问:“云璋啊,你干什么跟付宗明对上了?”。   蒋云璋心里清楚,他要是直说,“我怀疑我的朋友被付宗明抓起来了”,他一没证据,二没亲眼看见,叔叔铁定要把他当神经病。   他只能摸摸鼻子,小声说道:“一点小误会。”   那位叔叔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忘了那件事吧。你也只是过来短期度假,过几天就又要去国外,享受这几天的生活吧。”   蒋云璋笑着点头:“谢谢叔叔。”   付宗明回到家中,立刻上了二楼,宿白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回来这么快,就见付宗明满脸严肃:“阿宿,以后可别和乱七八糟的人做朋友了,你失忆了也不行。” 第七十六章   付宗明现在每天的日程安排是:早上到宿白房里道早安,然后再下楼吃早餐,去公司。六点下班回家,吃完晚饭沐浴更衣,再到宿白房里,待到宿白请他去睡觉。   琼姨早早准备好了早饭,付宗明道完早安下楼,见到她正拿着电话,不知道在和谁交谈。琼姨应了几声挂了电话,走到餐桌前,给付宗明添上一碗瑶柱粥:“魏医生说他今天来不了了,药会托人送来,今天暂时由我给他注射。”   付宗明随口问道:“他今天有什么事吗?”   魏医生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来给崔立飞注射药物,这是固定的注射时间,他每天都很准时。   自从魏医生考完全职医师证后,依然做着医院的工作,只是工作方向由医院内转变为面向社区群众。说起来似乎难以启齿,他经手的那个小病人周博言的去世,实在让他受了不小的打击。现在的工作多了很多在外奔走的机会,但也给魏医生留了些喘息的时间。   不过,这次的请假并不是因为工作。   琼姨说道:“听说是魏医生的母亲今天要做一个小手术,今天要全程陪护。”   “嗯。为人子女,应该的。”付宗明应了一声,“那件事就交给您了。”   琼姨点头应道:“诶。”   下午两点,有人按响了门铃,琼姨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模样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中年人,他并不多话,将手中的提箱交给琼姨后就离开了。   注射药水的过程并不难,琼姨之前照顾年老的付赫文,跟护士学过一些。只是那些事过去十多近二十年了,她年纪越来越大,虽然不至于老眼昏花,但眼睛确实有些模糊,拿着针的手也在发颤,药水瓶的时候差点打碎其中一个。   等一切准备就绪,琼姨拉出床上那人的一条胳膊,白生生的,青紫两色的血管在皮下十分清晰。   他一直静静躺着,他的身上插着维持生命的导管。见到这样的场景,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会心生怜悯,可琼姨看着那张脸,怎么也无法去可怜他。   小苏才应该是有着健康身体生命鲜活的,而不是只能待在房间里沉睡,靠着香火维持的脆弱魂魄。   她看着从小长到大的少爷,每日都在为小苏悲伤痛苦,然后装作没有事的样子去见他。而这个人躺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受到任何折磨,和小苏比起来幸运太多太多。   琼姨回过神来,发抖的手越是用力握紧越是抖得厉害。   她定了定神,等待了一会儿,终于不再紧张,发抖的手也平静下来。她找到魏医生注射留下的针孔,那根静脉血管极为显眼,即使是琼姨这样的生手,也觉得扎入得非常顺畅。   但变故就在顷刻间发生了,针头刚扎入血管中,琼姨手下的胳膊动了一下,琼姨一慌,手中的注射器偏到了一边,血液瞬间就从扎入的地方涌了出来。胳膊又动了,这一次的幅度比刚才大了许多,床上的人像是一条将死的鱼,整个身体紧绷弓起,引得连接着他的导管晃动起来。   琼姨连忙抓着注射器,想要将药水注入进去。但那只手缩了回去,他睁开眼睛,艰难抬起另一条胳膊,将扎在自己肉里的注射器打落在地。   琼姨一瞬间慌了神,她离床很近,崔立飞一下子就抓到了她的手臂,紧紧抓着,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节浮木。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打晕他吗?琼姨环顾四周,但这个房间里被收拾得极为整洁,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杂物。   琼姨挣扎着往后退,抓着她的崔立飞被她带着滚落到地上,或许是疼痛使得他松了手,琼姨匆忙向后躲避,她有些慌乱,心里只想着:不能让他逃走!   琼姨退出房间,将房门关上,掏着口袋里的钥匙串,那钥匙串上有着这个屋子内几十把大大小小的钥匙。她心里隐隐害怕,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根本冷静不下来,在慌乱中手抖得厉害,手中钥匙叮啷作响,就是找不到这间房间的。   房门突然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人拧开了门把手,琼姨放弃了寻找,用尽全力拉住门。但她的力气不够,里面的人像是疯了一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大力拉着,一下比一下用力。   门缝随着两边的角力不断扩大又缩小,像是随时都能被拉开。   宿白在房间里沉睡着,没有任何人来帮她,琼姨终于支撑不住,崔立飞又一次猛烈地用力,房门被完全打开。   崔立飞也满面恐慌,他凭着强烈的求生欲醒来,挣脱了身上的导管,他的眼中只能看见通往楼下的楼梯,他要逃,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他步伐不稳地向着楼梯口跑去,琼姨惊慌扑上去将他拉住,一个拼命挣脱,一个拼命拉扯,移动到楼梯边。崔立飞紧紧抓着楼梯扶手,琼姨的纠缠令他无比厌烦,他胡乱挣扎着,将那个老女人推开了。   琼姨从楼梯上滚落的时候,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肢体撞击在地面发出的钝响。   崔立飞愣在楼梯口,看见她倒在楼下没有了动静,一条手臂似乎形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   很快,崔立飞抓着扶手跑下楼,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趁着现在没人……一只巨大的手凭空伸出,将崔立飞抓在手心里,随意一掷,将他当场摔晕了过去。   琼姨的手动了动,她缓缓抬起头,这时才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蛮阿一步跨过去,将琼姨从地上扶起来,带到沙发边。它做完这一切,立刻消失了,琼姨四处张望着,右手臂疼痛难忍,她用着还算完好的左手打了魏医生的电话,又通知了司机刘国宏。   刘国宏开车回来得很快,他回来时付宗明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魏医生知道这件事情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这时崔立飞已经被制服重新送回房间内,魏医生将没有注射成功的药重新注**去,看着面前的人完全失去意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款药用一段时间,他的身体产生了一定的抗药性,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已经不行了。”魏医生简短说道,“得换药。”   因为琼姨的受伤,付宗明心情十分糟糕,他没有任何异议:“你决定。”   魏医生说道:“我记得有一款,国内不允许流通,麻醉效果非常好,国外经常用来麻醉大象。但是因为药效太强,对人体有一定的副作用,长期大量使用可能,我是说可能,会导致身体器官衰竭。”   “标准使用剂量翻倍。”付宗明言简意赅。   魏医生比出一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明白了。   “请魏医生帮琼姨看一下吧,她好像是骨折了。”付宗明说道,他眉宇间有些担忧。   琼姨连忙说道:“不用担心的,年纪大了骨头脆,难免,不是多大事。”   “您可注意点,是不是小问题您说了可不算。”魏医生微笑道,看起来并没有太担心。简单检查了过后,魏医生基本可以确定,琼姨身上除了一些磕碰的伤,最严重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右臂骨折,或许不用打石膏,但需要上夹板。   魏医生给琼姨做了简单的固定,抬手看了看腕表:“最好还是去医院拍个片,我打个招呼,动作快一点,应该赶得上回家吃晚饭。”   “琼姨这几个月都不能做事了,上了夹板之后尽量不要剧烈活动,也不要用力。”魏医生说道,“琼姨的工作你们得再另请人做了。”   “我看,就让我老婆来帮忙吧?”沉默在一旁的刘国宏突然说道。   付宗明摇摇头,否决了:“不行,肖阿姨也才大病初愈,还需要调养,怎么能让她来?”   肖珂兰之前被查出肝癌,几个月前才做了手术出院,现在还在家中休养。   魏医生沉思片刻:“请个外地人,嘴巴严的,问题不大。反正,这张脸又不是什么人人认识的大明星。”   只能这样做了。   付宗明也无心再去公司,刘国宏开车带着魏医生和琼姨去了医院,他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宿白已经醒了,蛮阿盘腿坐在地上,和他说着悄悄话。见到付宗明进来,蛮阿往边上挪了挪,给他留个位置。   宿白忧心问道,“琼姨没事吧?”   “从楼梯上摔下去,手臂骨折,魏医生和她一起去了医院。好在让狄师兄把蛮阿留在了这里,不然真让他跑了。”付宗明不甘心地道,“真是该死,可我不想他死得那么痛快。”   “你偏执了。”宿白温柔注视着付宗明,“没有必要对他那么在意。”   “我那是对他在意吗?我是记恨他占据那具身体,让你成为游魂。”付宗明冷哼道,“我就不放过他。”   魏医生又接到了新任务——和琼姨他们一起挑选合适的人选。   两天时间挑选出一百份简历,通过第一层筛选的人,都会派人去调查她以前的同事,再进行第二层筛选,再就是筛选这些人的面试视频。   魏医生看见视频中有一个微低着头的女人,她的长发老实编成了辫子,没有散落的零碎头发,面容普通,偶尔抬起双眼平静地看着问话的人,用着不大的音量回答问题。   看清楚编号,魏医生从简历中找出她的,仔细看了好几遍。   她有过护工经验,在养老院工作过几年,后来就一直在家政公司的介绍下做保姆。以前共事过的人对她评价都是寡言少语,一个人闷声做事,从不和她们一起说八卦,家政公司内的雇主调查得到的也多是好评。她没有结婚,没有小孩,家人都在老家,这城市中唯一的朋友就是同一家家政公司的同乡。   魏医生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红圈——柳林影。   “我看这个人可以。”魏医生把简历拿给琼姨。   琼姨看了看,点点头,“我觉得也行,看起来是个老实话不多的。”   付宗明不怎么管这件事,最后由魏医生敲定,先试用一个月,可以那就再续约。   通知发过去后,约定的日子到来。琼姨准时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女人眼中少许惊讶,琼姨笑了笑:“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我还在想,怎么你第一天就迟到呢。”   柳林影谨慎而拘束地说道:“正准备敲门呢,没想到您先开了门。”   琼姨让开来:“先进来把。”   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的手紧了紧,柳林影走进这栋别墅的大门内,恍惚中有种被吞噬的错觉。   门外,阳光正好。 第七十七章   “事情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的人半边脸被灯照着,半边脸隐在黑暗里,黑暗中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细碎的光。   陆成禹敲键盘录入口供的手停了下来,面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付先生,您是说,继您家保镖盗窃珠宝之后,又发生了保姆盗窃案?而且是没有盗窃财物,但偷了个大活人?”   付宗明略一挑眉:“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清楚清楚。”陆成禹脸上大写的两个字:不信。   “之前的案子我早已经撤销了,都是误会。”付宗明说道,“那场火灾,经过现场勘查,也是意外,和顾苏没有关系。顾苏遭遇车祸,他的病例、检查报告也已经给你们看过,他现在深度昏迷挺可怜的,之前的事情,请陆警官不要提了。”   那倒是,仁爱医院的病例检查报告,还有一应发票都是齐全的。像是知道有这么一天,特意保存好来给他看的。   一个失踪了一段时间的保镖因为交通事故陷入深度昏迷,只有付宗明肯收留他在家中。陆成禹明明记得顾苏是那位“神棍”原哥的表弟,前不久付宗明前来销案,并拿出检查报告证明顾苏深度昏迷,有可能再也醒不了时,原哥竟然当场宣布断绝与顾苏的关系。   陆成禹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但这样的鬼话他能信?   这个关头撇清关系……他还一点毛病都没有!谁让顾苏是个黑户,就是拉去医院验了血,人家不想和他扯上关系,谁也没办法不是?   可为什么付宗明这么好心?这真的很奇怪,陆成禹心里对付宗明没有好印象,他用着最挑剔的目光去一点一点寻找其中的破绽,虽然暂时没有找到,但他确信有问题。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职业第六感!   “那柳林影和顾苏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潜入你家中把他……偷走?”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个动机,会有一个逻辑在,总不能说,这个小保姆这天闲得无聊,就把雇主迷晕,然后把一个大活人偷走吧?这大活人还是个身高近一米八,体重正常,不能自主行动的成年男子。   付宗明摊开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哪儿知道她是见色起意,还是想干什么?这得陆警官找到她本人再问。”   见色起意?这就纯是胡说八道了。陆成禹撇撇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陆成禹说道:“行,我们这边有消息再通知你,你先回去吧。”   “对了,我怀疑这件事情和之前来过警局的蒋云璋有关。”付宗明说道,“别墅区的监控我会安排人给你们送来,我希望早日听到消息。”   “嗯,好,我们警方一定尽力而为。”陆成禹就差跪在关二爷面前,请他现身送走这位瘟神了。   陆成禹本来加班到这个时候就已经快崩溃了,刚准备下班走人,门口就走进来这位爷。凌晨三四点来报案,现在他报的案也是荒诞可笑,天要亡我陆成禹啊!   付宗明回到自己车上,复盘之前所有发生的事情。   柳林影做事很踏实,从不问东问西,对与她无关的东西也不多看,琼姨对她十分满意。   因为之前有过护工经验,琼姨教她几遍,柳林影就会了操作机器。每日的流程她也认真写了时间表,一丝不苟地完成。   她与崔立飞素不相识,来这里工作也是由魏医生千挑万选出来的,不可能存在预谋。   按理说,她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谁会铤而走险,冒着巨大的风险勾结外人,只为带走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植物人”呢?这对她根本没有好处。   付宗明回到家中,琼姨被他扶回房间里,现在正在睡着。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付宗明坐在宿白面前的蒲团上,面色阴沉。   宿白轻声说道:“算了吧,让他们走吧。”   “让他在外面逍遥快活?”付宗明冷声道。“早就该饿死他!”   宿白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付宗明抬眼看着他:“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很早,你就吃不出味道了吧?”   宿白静静看着他,微笑着摇头。   “在一淳的生日宴上,你只吃了一点点,就说饱了。”付宗明语气越来越冷,“从你伤口不再愈合开始,你吃得越来越少,我那时竟然没有发现。”   “那也不怪崔立飞……”宿白看见付宗明可怕的眼神,把后半截话咽下去,换了个话题,“从明天起,我不需要再回到佛珠里。犀角香,早晚各三炷就可以了。”   在佛珠里虽然恢复快,但魂魄易对返魂木产生依赖,难以脱离,狄斫知道这点,才会让那香堂老板将返魂木制成香,用了更为温和的方式。   他想到付宗明每天都要晨昏定省,现在还早晚一炷香,供个先人也不过如此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付宗明不知道宿白在笑什么,问了他也不肯说,只能盲猜又是在笑话他了。冷着一张脸,双手合抱在胸前,不看宿白。   宿白抿唇笑着看他,轻轻一动,移到付宗明目光所及之处:“我一想到有人对我这么好,当然忍不住想笑。不仅见到你笑,你不在,我想到你也不由自主地笑。我这么说,你肯定要笑我痴。”   付宗明表情绷不住,嘴角压不下来,故作镇定说道:“我为什么要笑你?你见到我高兴,没见我就想我,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是是是,应当的。”宿白笑容更深。   付宗明总算正视他,轻轻说道:“就算知道你在哄我,我也听了高兴。”   “胡说。”宿白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哪里见我哄过别人?”   “那是,你从不哄别人,净哄我了。”付宗明把他的手抓在手心里,这两天才凝出的实体冰冷异常,才握着没多长时间,付宗明的手就像快要冻木了。   宿白体贴地抽回手,指指旁边的棺材:“那不是快好了吗?”   付宗明满脸严肃地把他的手拉回来:“我现在就想牵着你,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到过你了。”   宿白用了点力,没能收回来,只能随他去了。宿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那个女人,柳林影,她好像灵感很强。前两天,她从睡梦中来到了这里,蛮阿要抓她,我让她回去了。”   “是吗?”付宗明问道,“有什么问题?”   宿白说道:“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她容易感知到很多强烈的感情,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同情崔立飞,崔立飞的求生欲太强了。”   他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也算是个人的造化吧。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今后的选择,崔立飞不肯认命,也该他绝处逢生。   五天后,陆成禹所在的分局接到了一个凶杀案,报案人是蒋云璋。   拿到现场取证资料,尸检报告暂时还没有出来,还需要等,但基本确定死因是外伤。蒋云璋早年移民,现在已经是外籍人士了,他的签证只够他在国内待三十天,现在已经逾期,还没有办理延期手续。现在他又卷入一桩命案,还需要继续延期,国籍问题摆在这里,真够麻烦的。   凶案现场是一个较为偏僻的老城区的房子,周围居民不多,环境很清静,那里算是城内养老第一选择。   老城区周围监控比较少,凶案现场的房子是带院平房,以往一直空置,蒋云璋来后,屋主将它暂借给了他,钥匙只有一套,就在蒋云璋手中,至于蒋云璋有没有复制过那就不得而知了。   被害人被发现时,身体伏地,头朝入口,刀从背后刺入,凶器没有拔出。尸体翻过来后,腹部还有两个明显的伤口。根据现场血迹判断,死者在地上爬行过一段距离,但还是没有逃脱厄运。   死亡时间距离发现尸体大概四个小时左右,据蒋云璋所说,他早上出门去与屋主谈论一些事情,并在屋主家中吃了午饭,等下午回到房子里,就发现了尸体。   勘测一遍现场,基本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第一现场。   经过家政公司里的小管理的确认,女死者就是她的同乡好友,几天前付家失踪的新保姆,柳林影。   付宗明派人交给他的监控中显示,当时在御景别墅区,确实是蒋云璋和柳林影一起,将“顾苏”带走的,从监控上看,“顾苏”确实丧失了行动能力。看起来,就是保姆与外人里应外合,协同作案。   现在三人中有一人丧了命,已经深度昏迷的“顾苏”现在下落不明,另一位涉案人员兼犯罪嫌疑人还是位外籍人士。   陆成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足足用了十分钟来思考人生。   陆成禹给自己顺了口气,调整好情绪,走入候问室。暂时被刑事拘留的蒋云璋神色呆滞地坐在那里,见到陆成禹进来,茫然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杀人呢……”   “他?你是说被你和那保姆绑架的顾苏?”陆成禹冷淡道,“我看这和他没关系吧。”   “什么意思?”蒋云璋困惑道。   陆成禹拿出一张纸质资料,放到蒋云璋面前:“那把作为凶器的刀上,只有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死者的,还有一个,是你的。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怎么可能是我,我有不在场证明啊。”蒋云璋辩解道,但他实在说不出口,那个凶手会是顾苏吗?这是他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你还涉嫌非法入侵他人住宅,非法囚禁。”陆成禹一桩一桩数,蒋云璋无从辩驳,像是一枚哑炮,冒了一阵烟就什么都没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一名小警员在门口说道:“陆哥,出来一下。”   陆成禹瞥了蒋云璋一眼,走了出去:“干嘛?”   “付先生听说抓到了人,又过来了。”   “真他娘……”陆成禹把后半截话吞了,带着深深的怨气说道:“阴魂不散。” 第七十八章   蒋云璋带着“顾苏”和柳林影来到他暂住的房子里,正值夜深人静,一路上没有人看见他们。   柳林影茫然地跟在他身后,站在玄关位置,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地面。   两个顾先生……   “你怎么了?愣在那里做什么?”蒋云璋将“顾苏”放到房间里,出来就见柳林影站在玄关发呆。   他走近了,问道,“你是后悔了吗?我会帮你解释清楚的,但是现在小苏还没有醒,等他醒了我就去帮你说清楚。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和你去见付宗明,这一切是我胁迫你的,你也是受害者。”   柳林影惊讶地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她犹豫片刻,没有直说,“是我私人的事情,与你无关。”   蒋云璋看着她,点头说道:“行。对了,这里有两间房间,小苏我已经安置好了,你睡他旁边那一间。洗手间外面的架子上有新牙刷毛巾,你可以自己拿。”   “我现在不困。”柳林影坐在了沙发上,“我可以问问,顾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柳林影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脑热,帮了这个忙。她迫切需要得到确定的答案,来说服自己并没有做错事。   蒋云璋也在沙发另一端坐下,给两人倒了杯水:“我小时候,父母怕我福薄,把我送到山上师父那里,做了个记名弟子。师父有两个徒弟,小苏就是其中一个。我们同吃同住,那一年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日子,我和小苏成了最好的朋友。”   柳林影感知到他的怀念之情,他的眼中满是回忆,笑容温暖。   “后来我父母移民海外,将我也带走,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不久前,我订了婚,我突然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要结婚了,我的生活将再次发生改变,或许和以前就要彻底说再见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最后回顾以前的生活,再见一次我的好友。”   蒋云璋沉默下来,柳林影也没有说话。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好友,却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心里好过呢。   “我回到镇上,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很老了。但我没见到两个师兄,照顾师父的一位大师告诉我,小苏来到了这里,所以我来到了这座城市。一次偶然,我在街头遇到了他,但好像有人要抓他,我出去看外面什么情况,和他才分开一会儿,他就消失不见了。”   蒋云璋将自己在警局里见到付宗明,和因为付宗明的种种异常而产生的猜想和盘托出。   后来听说付家新来了一个保姆,所以他跟在柳林影身后,刻意在菜市场拦住了她,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柳林影没有让他失望,但得到确认之后他陷入更大的绝望。   蒋云璋对柳林影说道:“如果没有你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他从那个地方救出来,真的,真的谢谢你。”   柳林影脑子里有些乱,蒋云璋没有说谎,她也没有看错,窗口那里站着的,跟本不是活人。   “我有些头疼,先去睡了,明天早上起来再说吧。”柳林影匆匆放下手中的杯子,走进蒋云璋之前指给她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反锁上门。   第二天一早,柳林影第一个醒来,睡在沙发上的蒋云璋被声音惊醒,立刻睁眼看过来,见是她,呼出一口气:“是你啊。”   柳林影点点头,没说话。她本就少言寡语,蒋云璋也不是擅长尬聊的人,他洗漱后出门买早餐,柳林影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拿起清洁工具打扫起来。   又是一个没有睡好的夜晚,那个充满烟雾的房间,站在窗口看着她的人……烟雾中要抓她的手这次抓住她了,狠狠收紧,捏得她几乎要窒息。   柳林影低着头干活,她脸色发白,她需要做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蒋云璋买了食物回来,除此之外一天没有出门,他几次出声制止柳林影,想让她不要再打扫了,但柳林影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动作一刻停不下来。   下午的时候,“顾苏”躺的房间发出了声响,蒋云璋喜出望外地冲进房间,没过一会儿就来告诉柳林影:“小苏醒了!”   柳林影动作顿了一下,唇色都近乎褪去,她的头埋得更低,用力擦拭着面前的桌子。   “顾苏”因为长期使用麻药,刚醒来时手脚不听使唤,口齿都有些不清楚。蒋云璋见了,心里难受极了,一直在他身边陪伴安慰。   又过了一晚,“顾苏”终于行动自如了,但他似乎很拘谨,没有碰过任何东西。   蒋云璋不知道有多开心,一直拉他说着话,说以前的事情。柳林影在一旁看得真切,“顾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并没有因为蒋云璋的话有任何的感触,反而,眼中带着隐藏的厌烦。   她做错了什么,柳林影有这样的强烈感觉,她不敢去看那两个人,甚至不敢去想被她用麻药迷倒的付先生。   “小苏,我马上带你回榕镇,见到你回去,师父师兄一定会很开心的。”蒋云璋笑着说道。   崔立飞却只觉得他在这里自说自话真是烦人,不过好歹也是救了他,看在他们算是恩人的份上,敷衍一下得了。他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联系唐莹,可蒋云璋以为他是顾苏才会救他,他不能在蒋云璋眼皮子底下联系唐莹,如果给蒋云璋发现不对劲,会发生什么很难说。   崔立飞的视线转移到一直躲得远远的柳林影身上,蒋云璋说是她迷晕了付宗明,才有机会把他救出来,可她,明明只是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柳小姐,你为什么一直站那么远?”崔立飞问道。   柳林影捏着抹布,语气苍白道:“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崔立飞说道:“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谢谢你,听云璋说,是你帮他救了我。”   柳林影双手不自觉绞紧了:“我是,看不过去他们……这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柳林影眼神四处飘忽,视线和崔立飞对上的瞬间,立刻躲闪开。崔立飞直觉她有些不对劲,她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   “柳小姐是后悔了吗?”崔立飞说道,“也是,我没有巨额的酬金感谢你,也不能保证你帮过我之后不会惹上麻烦。”   柳林影没有听下去,她转过身,走进了房间里,门锁处传来一声刻意放轻的锁门声。   蒋云璋连忙替她说话:“她一直都是不怎么说话的,你不用太在意。”   “我怎么能不在意,”崔立飞轻飘飘地说道,“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崔立飞苏醒的第三天,蒋云璋有事一定要出门,柳林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只能留下一部手机交给崔立飞:“里面存了我号码,有事立刻打给我。”   崔立飞点头应了,等蒋云璋离开后,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从记忆里翻出那串他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怀着激动的心情拨了出去。   “喂?”   电话那头熟悉的女声带着疑惑传了过来,崔立飞一时竟然失了声,对方询问了好几声,差点要挂了,崔立飞才出声说道:“唐莹,是我。”   “你是谁?”   “我是……”崔立飞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崔立飞。”   结束了通话,唐莹不信他,但是在他说了几件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后,唐莹给了他一个见面的机会。   崔立飞不再做多停留,那个蒋云璋他说不上来,凭着他百折不挠把他从付家弄出来,就可以看出他对顾苏的看重。崔立飞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保姆知道什么了,即使这通电话没有给她听到,崔立飞也不打算留她活口。   或许,还能给蒋云璋使点绊子。   崔立飞戴上一双塑胶手套,顺手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刀。   蒋云璋坐在侯问室内,陆成禹出去之后,再次进来的人变成了付宗明。   蒋云璋木然地看去,又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   “我原本完全不将你放在眼里,但你这次触及了底线。”付宗明坐在了他的对面,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很放松,与蒋云璋截然不同的状态。   “他是我的朋友。”蒋云璋只重复这一句话。   “谁是你的朋友?顾苏,还是你带走的那个人?”   蒋云璋皱着眉,对他话里的内容有些震惊:“你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谁也不该告诉的秘密,但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付宗明漠然道,“顾苏已经死了,现在在他身体里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在说什么鬼话……”蒋云璋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他心里竟然有了些许认同。他的眼神晦暗未明,面上各种情绪交织。最终蒋云璋还是被自己击溃,满脸悔恨,几欲撞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跟你说,你会信吗?”付宗明面无表情,声音也毫无起伏。如果不是宿白央求他来告知真相,他根本不会来。   这样一个顽固不化的愣头青,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扎进这残局里,还连累了无辜的柳林影。   “怎么会这样……”蒋云璋痛苦地抱着头,对自己做出的蠢事无法原谅。   付宗明冷眼看着,不情不愿地说出宿白让他说的话:“你的罪名我会帮你洗脱,但你亏欠柳林影的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顾苏……他是怎么死的?”蒋云璋抱着头,压低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他被人骗了,趁机夺舍占据了他的身体。”付宗明站起身:“占据着顾苏身体的那个人,我会处理,接下来不关你的事了。”   “他拿走了我的手机,”蒋云璋说道,“手机里那张卡,是我叔叔借我的一张国内卡,你可以去查他的通话记录,看他联系过什么人。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付宗明走到门口,随意抛下一句:“谢谢。” 第七十九章   人潮涌动的飞机场,新的一波乘客被飞机带到这里,随后又像更换血液一般载着另一波新乘客离开。   唐莹穿着宽松的大衣,掩盖住稍显臃肿的身形,从几百新下飞机的乘客中走出来,素面朝天,眨眼就淹没在人群里。   几个月前,她失去了未婚夫,生活也随之被搅成了一潭混水,不得安宁。   她一个人仓促逃离这个城市,怀孕初期的孕期反应让她狼狈不堪,她带着满身风尘找到了哥哥。在哥哥的帮助下,她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庄园,安心养胎的同时,也恢复痛失爱人的心情,独自舔舐伤口。   哥哥一开始对她的想法并不赞同,一个年轻女人未婚先孕,怎么说也不是件好事。先不说名声不好听,他们不需要那么在乎名声,可是唐莹以后要再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这个孩子,也是两人间的一道鸿沟。   唐莹没有过多的为自己辩驳,只是下了决心,就咬死了没松口。   哥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隔天,唐莹隔壁的房间就被搬空了,施工只在她出去散步的时候进行,两周后,她再次看到隔壁的房间,它已经被粉饰一新,重装成了一个婴儿房。   对哥哥,唐莹怀着无限的感激,感激他的包容慈爱,她立刻决定就在这里生下孩子,在亲人的身边使她无比安心。   但突然的变故打破了现有的宁静,她明明亲眼看着尸体躺在太平间的人,竟然给她打来了电话。   唐莹的手机号码没有换过,她不需要彻底地否认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号码也不需要更换。当那个陌生号码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看到号码下面的归属地,唐莹心里莫名一慌。   她原本不想接陌生电话,但那天鬼使神差的,她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她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想要挂掉电话时,那个人终于开口:“我是崔立飞。”   唐莹觉得自己是疯了,崔立飞是她确认过死亡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事情。   可她又想,那具尸体失踪了,她并没有亲眼看着尸体火化,尸体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丢了呢……唐莹不停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焦虑不安让她有些精神恍惚,她竟然在想,是不是丢了的尸体活过来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经过电流传导,从听筒里传出来已经失了真,唐莹现在再去回想那个声音,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不是崔立飞的了。   唐莹放下行李箱,站在机场外的广场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已经答应和对方见面了。   和对方约定的会面地点是机场的咖啡厅,唐莹不愿意到别处去,这里人来人往,较为安全,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对劲,她随时可以买机票离开。   唐莹看了看时间,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心里隐隐有些躁动不安。孕期情绪的起伏有些难以控制,唐莹尝试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让自己坐住。   她全程盯着窗外,想要搜寻熟悉的身影,但是一无所获。   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肩上,唐莹心一惊,手中的咖啡晃出去一半,顺着桌面流淌在她的衣服上。   “对不起!没事吧?”戴着帽子的人迅速蹲下,拿出纸巾来擦拭。唐莹象征性退避了一下,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个人的脸上,但他蹲下的速度很快,唐莹根本没有看清,现在他蹲在地上,认真擦拭着她的大衣,鸭舌帽将他的脸挡了个结结实实。   唐莹忍不住出声说道:“够了。”   那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了头。   不是崔立飞。唐莹失望地盯着他的脸,虽然不是崔立飞,但他看起来有些眼熟。   “莹莹。”那张陌生的脸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唐莹愣了片刻,惊恐地将他推开。她的动作太大,撞得桌子发出一声响,引来周围人的注目。那个男人坚定地靠近了,抓着她的双臂说道:“我是崔立飞。”   这一切像梦一样,唐莹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真的回来了——用别人的身体。   崔立飞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唐莹面前:“小心烫。”   他们已经回到了准备作为婚房的新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堆积着灰尘。崔立飞一进门就掀开罩在沙发上的布,让唐莹先坐下,自己走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放了一会儿水,等流出来的水干净澄澈,他接了一壶水拿去烧开。等水一烧开,他烫过被子,就立刻给唐莹倒了一杯过来。   唐莹注视着那个陌生的背影,她从记忆深处找到了这张脸,那是崔立飞养母的儿子,顾苏。   崔立飞再次在唐莹身边坐下,唐莹还是有些恍惚,找不到真实的感觉。   “真的是我。”崔立飞无奈说道,“现在这个样子,我跟你解释不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这样多久了?”唐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崔立飞知道,她想问的其实是,他什么时候在顾苏身体里苏醒的。   他沉默片刻:“就在我……死后第二天。”   唐莹嘲讽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身心疲惫:“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来找我?”   “我一醒来,就看见我妈死在了我身边。我很害怕,慌乱中撞倒了蜡烛,屋子里着了火。因为屋子里有一具尸体,我不敢叫人,不敢报警,匆忙逃走。”崔立飞双手捂住了脸,“我不敢露面,顾苏和付宗明关系不一般,他好像知道这些事情,一直在找人抓我,被他抓到了我也得死。”   唐莹看着他没有说话,崔立飞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隔了这么久才找你吗?我被付宗明抓了起来,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我想念你,想我们的孩子……或许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会记得,那是我和你第一个孩子。”   “孩子还在。”   “什么?”崔立飞惊诧地看向唐莹。   “我说,孩子还在。”唐莹平静地说道,“我原本打算,将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两滴水珠砸在地板上,唐莹愣了愣,想要看得更仔细,崔立飞忽然一把抱住唐莹:“你的未来要有我。现在我回来了,孩子的未来也要有我,我会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父亲。”   一双手轻轻搭在崔立飞的背上,唐莹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爱人失而复得,唐莹一直阴郁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松开手,退后一点距离,认真看着崔立飞。   “怎么了?”崔立飞笑着问道。   唐莹直接伸出手,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一点,一个椭圆的伤口展露了出来:“这是什么?”   她一直看见他的衣领里有一点印子,现在看清全貌发现是一个咬伤。那伤口结着褐色的痂,看起来时间不短了。   崔立飞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他碰触到脖子上的伤疤,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一醒来,这里就有了。现在还算好,刚醒来的时候,这些肉,还没有长在一起。”   “疼吗?”唐莹心疼地轻轻在旁边完好的皮肤上抚了一下。   其实这伤口并不疼,几乎没有别的感觉。崔立飞不想浪费这个机会,皱起眉头说道:“当然疼了,但怎么会有我心疼?我一想到你离开我,就痛不欲生。”   “没有其他地方了吧?”唐莹心有余悸地说道,那顾苏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在身体上留下这样可怕的伤口。   崔立飞说道:“好像除了背后还有一处,没有其他的了。”   “我看看。”唐莹严肃说道。他四处藏匿,又被抓了起来,肯定没有好好护理过伤口。   崔立飞没办法,只能将衣服撩起来。   一条缝合整齐的疤正在后背中心,大约十来厘米长,唐莹看了一眼,有些不忍:“怎么搞的……应该挺久了吧,怎么还没有长好?”   崔立飞摇摇头:“不知道,这条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不过我没有让它沾水,可能就快好了。”   唐莹想了想,说道:“我已经决定回到我哥哥那里,你也跟我走吧,离开这个地方。”   “可我一无所有……”崔立飞犹豫道。   “一切可以重来,我相信你可以的。”唐莹坚定道。   “以什么身份呢?”崔立飞苦笑道,“我现在麻烦有点大,顾苏他,是‘不应该存在’的人。”   “我不明白。”   “顾苏三岁就被销户了,他被人带走十多年,我妈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我妈心里他其实已经死了。”崔立飞理解唐莹的震惊,他知道的时候不比她的惊讶少。   唐莹皱眉:“也就是说,你现在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她沉思片刻,说道,“问题不大,我可以找人给你伪造身份。”   这些话在崔立飞耳中,比所有的情话都要悦耳,他情不自禁抱着唐莹,心中爱意溢满,觉得就是为她死了也值得。   唐莹一时之间接收了太多信息,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崔立飞立刻去给她将行李箱放好,然后铺床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唐莹走到阳台上,崔立飞在房间里忙碌着。这是她的新房,她的新郎也在,唐莹嘴角翘了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唐莹以为是哥哥,她不久前发了个信息报平安,哥哥应该不放心打了过来。但唐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唐莹想了想,将电话挂掉了。   几乎是立刻,那个电话再次拨了过来。   唐莹将电话接通,放在耳边没有说话。   对方没有等她开口,那个阴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唐小姐,你离边缘太近了,阳台边很危险。”   唐莹刚倚靠上玻璃围栏的身体猛地后退了几步,有人在暗中监视她!唐莹四处张望着,在附近的楼中寻找,但一无所获。   “你找不到我的。”那个声音说道,“但是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见到我。”   唐莹声音有些紧张,她不安地看着周围:“你想干什么?”   “只是有些事情想告诉你。关于,崔立飞不想告诉你的事情,比如,苏羽的死。”   唐莹的目光立刻凝聚在崔立飞身上,崔立飞正站起身,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上了。他笑了笑:“谁啊?”   唐莹嘴唇颤了颤,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声音却蛊惑一般说道:“告诉他,是你哥哥。”   “是,是我哥哥。”   崔立飞哦了一声,回过头去,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找个机会,单独出来,我们面聊。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再联系你的。”   唐莹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已经被挂断。   崔立飞走了出来:“怎么了?哥哥说什么了?”   唐莹脸色有些难看,她勉强动了动嘴角:“哥哥担心我晕机,打电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还好。”她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刚下飞机还好,现在倒有反应了。”   “那你还是快点休息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洗个澡,就好好睡一觉。”崔立飞半抱着她走进房子里,语气十分关怀。   唐莹没有回答,她的脑中满是那个人的话。崔立飞没有完全说实话,他隐瞒了什么,是不是那些才是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关键? 第八十章   唐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女人,接到的那通陌生人电话使她不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她就不被这件事情所困扰了。   苏羽因何而死对她来说重要吗?于唐莹来说,她不感兴趣。   即使苏羽对她是很好的,但唐莹永远记得,在她与崔立飞发生争执时,仅仅一个小矛盾,只因为是她在争执中占据了上风,就引得苏羽当天对她态度十分恶劣。她与崔立飞很快就和好了,但苏羽那时的态度令她心里产生了些许退意,就算一直没有说过,但那也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两人的相处总会有摩擦争执,但那终归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苏羽绝不该横插一杠。婚前如此,婚后一定变本加厉。   苏羽死了,她也少面对一个潜在的矛盾对象,至于死因,谁在乎?   唐莹一直不是特别舒服,她不想短期内往返两地,这样的奔波也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唐莹休息了几天,这几天里,她没有和崔立飞分开超过二十分钟。   手机被调成了静音,唐莹偶尔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将陌生的来电记录删掉。她不想节外生枝,崔立飞能再次回到她的身边是上天的恩赐,她不会去破坏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崔立飞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冒着巨大的危险去买菜回来,给她做营养餐。   “我从小就想有一个自己的,完整的家。现在,我终于要实现我的愿望了。”崔立飞舀起一碗排骨汤,这是他看苏羽学着做的,看起来第一次就很成功。   红色的枸杞漂浮在面上,唐莹嘴角一动,崔立飞机敏地将枸杞捞了出来,扔在桌面上。   “为什么?”唐莹喝了一口汤,咸淡恰到好处,冬瓜炖煮得软烂,几乎要融化在汤里,味道鲜甜,在寒冷的冬日,喝上这么一口格外暖胃。   她又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虽然你父母双亡,但是你的养母对你很好,将你从小养到大,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唐莹说完,被自己说的话噎了一下,听起来似乎有些怪怪的,但那都是事实。   似乎说出来了她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唐莹搅动着手里那碗汤,这不对劲,哪里有做母亲的,会不爱自己亲生的孩子?   崔立飞眼中没有什么情绪,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好喝吗?你多喝一点。”   “你也喝。”唐莹说道,“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将会有新的身份,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或许是真的,崔立飞心中暗叹一口气,希望她说的一切成真。   午饭过后,崔立飞收拾碗筷走进了厨房,唐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哥哥的未接电话,她想也没想,直接回拨了过去。   “喂?哥哥,怎么了?”   “我不是你的哥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冷,唐莹一下子分辨出来他就是打来陌生电话的那个人。   唐莹呼吸急促起来,她死死盯着厨房里的崔立飞,起身走到阳台上:“你把我哥哥怎么了?”   “他现在很好,但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很好。”那个人停顿了片刻,“你知道的,这种事情很难说。”   唐莹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把那具身体还给我。”   付宗明挂掉电话,回到房间里,坐在棺材前,曲起指节在棺材盖上敲了两下。   “叩叩。”   “叩叩。”   棺材里传出来的回应让他心情愉悦,他就像找到了心爱的新玩具的小孩子,在没玩腻之前谁也别想把它从他手中拿走。   宿白忍不住出声阻止:“别玩了。”   付宗明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自从两天前他听到棺材里有动静,试探着敲了一下居然得到了回应,他便爱上了这项游戏,乐此不疲。   棺材里的躯体已经快成型完全了,身体已经具备了基本的神经反射,皮肤也已经差不多覆盖完整。但付宗明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它比预期晚了一个多月,全是拜原正奇那一脚所赐。   “你很快就可以有身体了,我很高兴。”付宗明看向宿白,笑着说道。   宿白心里很微妙。   虽然他知道实宗秘法的过程,但毕竟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敢触那个霉头,将还未完全成型的身体从棺材里弄出来。那天从棺材里掉出的,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体,使宿白记忆深刻,他有些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体变成那个样子。   宿白注视着棺材:“我都要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他一直维持着顾苏的模样,魂魄是没有具体样子的,外表会随着自己内心的印象所改变,   “你什么样子都好,我都喜欢。”付宗明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又在棺材上敲了敲。只要是他,好好的在他身边就好。   “我今天约见了唐莹。”付宗明轻声说道。   宿白疑惑道:“崔立飞的未婚妻?你见她干什么?”   “崔立飞找到了唐莹,他们就要过上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了。”付宗明嘴角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这样特别像故事里的大反派。”宿白认真说道,“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那具身体已经没用了,即使苏羽将她的阳寿给了他,轮转王也会让那具身体慢慢腐烂。如果我现在还在那具身体里,下场不会比现在好看到哪里去。”   付宗明只是笑笑,转移了话题。   他在心里摇头,他要杀人,还要诛心。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唐莹找了个借口,说要见她的好姐妹,与崔立飞暂时分开。   她的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她对崔立飞足够的了解,虽然崔立飞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是他对她的爱是不会错的。   唐莹来到茶楼,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找到了包厢。她没有贸然进去,等服务员走后,从门缝中往里窥探,她见到包厢内有个背对她坐着的人,他坐得端正,没有靠着椅背,背脊挺得笔直。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那个人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开口说了话。唐莹瞪大双眼,那个人竟然是付宗明。   唐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对方是她认识的人,从某种程度上减弱了她因不明敌我而产生的恐惧。既然是认识的人,那就好说了。   唐莹走进包厢,在椅子上坐下:“想不到是你。有什么事你直说吧,我只出来一个小时,只说重要的事情就行了。”   虽然她不认为付宗明所说的能有多重要。   “直说重要的事?”付宗明垂下眼睑,“那就请把崔立飞交出来吧。”   唐莹被他的语气挑起了火气:“你绑架、非法囚禁,还这么明目张胆吗?”   “你去报警吧。”付宗明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唐莹梗着脖子,紧紧捏着手袋,还是没能将手机拿出来。   “你也心虚吗?”付宗明呷了一口茶,“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杀了人?”   “什么?”唐莹一瞬间拔高了声调。   “他杀了我家新雇佣的保姆,他没有告诉你吗?”付宗明语气平淡地说道,“还不止,他杀了顾苏。”   “怎么可能!他说……”唐莹想要辩驳,但她说不出有力的反击,崔立飞所说的是,他一醒来就在顾苏的身体里了。这样的话,只有甘愿被蒙住眼睛的她才会相信。   “苏羽会一种邪恶法术。”   唐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刚要开口,付宗明阻止了她,“你听我说完,再来评价它是否荒诞。”   唐莹闭上了嘴,僵硬地听着。   “苏羽把顾苏骗到了她的家中,她要用一种邪恶的法术,为她死去的养子准备一个身体。崔立飞已经没有身体了,如果他得到了顾苏的身体,那顾苏就得死。所以这对母子选择了牺牲顾苏。苏羽太没有用了,想要复活崔立飞,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付宗明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段,“为了复活一个崔立飞,死了两个人。”   “那又怎么样?”唐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心中被付宗明的话震撼得无以复加,但她仍然保持着强硬的态度说道,“现在那具身体是崔立飞在使用,那是用他母亲的命换来的,就谁也不能抢走。”   “你错了。”付宗明摇摇头,“苏羽的命换来的是他在人间停留的时间,那具身体,是因为一个谎言而被崔立飞强占。”   唐莹不再与他纠缠,她站起身准备走:“你说的这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我需要的就是现在的崔立飞。身体是怎么来的,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就算我现在知道了,也不会因此对你们产生任何怜悯,我还是爱他,会和他继续生活下去。”   但一句话生生止住了她离开的脚步,付宗明坐在那里,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地语气。   “那具身体撑不了多长时间。你看见他身上的伤口了吗?那些陈旧的伤,根本没有好转的痕迹,不是吗?”   “你以为,他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吗?等这具身体彻底烂了,你猜,他会选择谁成为他的新容器呢?” 第八十一章   崔立飞准备好一桌饭菜,这是他按照营养菜谱学着做的,荤素均衡,色香味俱佳。如果不是照顾唐莹,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这么有做饭的天赋,毕竟苏羽从来不会让他做这些事情。   唐莹还没有回来,崔立飞本来不愿意她出门的,即使只是出门见朋友。谁知道监视的人还在不在,付宗明的人或许正在盯着他们。   可是他没有办法强硬地阻止,他不能让怀着身孕的唐莹在他身边像坐牢。哪里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联系,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初就不要让她回来。   墙上时钟的时钟指向了六,分针对准了十二,崔立飞坐在餐桌边,耐心等待着。大门响起的那一刻,他的表情缓和下来,面带微笑,给唐莹拿了一双拖鞋。   唐莹手肘撑在玄关的鞋柜上,抬起一只脚让崔立飞方便换鞋,然后换另一只。   “今天的菜好香啊。”唐莹走向餐桌,崔立飞又拿来湿毛巾给她擦手,她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西蓝花,“逛街都给我逛累了,还好家里有人等我,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崔立飞也坐下来,开始吃饭:“鱼好像咸了。”   唐莹用筷尖夹了一小块鱼肉,摇摇头说道:“不咸啊,配饭刚刚好。”   “今天将就吃,明天我会注意的。”崔立飞夹起一筷子芦笋,“吃这个,这个好吃,很营养,对你和宝宝都好。”   唐莹点点头,默默低头吃着碗里的菜,崔立飞碗里的饭见了底,他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菜,陪唐莹用餐。   唐莹时不时看他一眼,崔立飞问道:“怎么了?”   唐莹放下筷子,说道:“阿姨死后,葬在了哪里你知道吗?”   崔立飞犹豫片刻,诚实的摇头:“我不知道。”   “你没有机会为她举行葬礼,至少也送她最后一程啊,你不想去看望她吗?”唐莹又问道。   “她有丈夫,虽然已经异地分居多年,但他们法律上还是夫妻,她的丈夫会替她料理后事。”崔立飞看着唐莹,“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   唐莹沉默片刻,语气平和:“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你有没有想过,你是阿姨的亲生儿子?”   崔立飞的表情变得僵硬,他的眼神有些微妙,片刻后才说道:“绝对没有这个可能。我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唐莹愣愣地看着他,他意识到了,强行扯出一个微笑:“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想太多事,小心晚上失眠。”   唐莹真的失眠了,她静静躺在床上,身后是崔立飞。她没有动,保持着有节奏的呼吸,崔立飞以为她睡着了,便也闭上眼睡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间,但没有聚焦,她的思绪根本不在这里。   付宗明的约见还是影响到了她,唐莹打定了主意无论付宗明说什么,她都不理会。   但是当付宗明抛出了一份十数年前的亲子鉴定报告,她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是苏羽和崔立飞。   唐莹极度克制自己,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下方的结论,亲权概率99.99%,结果是肯定的。   这份陈旧的报告盖着鉴定机构的公章,但唐莹不信,也可以说是不敢信。   “你知道为什么苏羽会选择顾苏的身体吗?因为他们是血缘兄弟,苏羽的邪法只能用在血亲之间,所以她大费周章地将顾苏引回来。”   付宗明的声音太过冷静,近乎没有感情,像是冷漠的旁观者。唐莹听他说着话,觉得有些冷,他就像一个恶魔。   “崔立飞复活了,他学会了苏羽的邪法,但他失去了他所有的亲人。”付宗明迅速否认,“不,不是所有。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血亲,它正在慢慢成形,或许小手小脚已经可以自由舞动,早晚有一天会降临到这个残酷的世界。”   唐莹捂住自己的小腹,感觉到自己精神的极度紧张,似乎引得肚子也开始紧缩起来,她狠狠瞪着付宗明,将他拿出来的文件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   她的身体很果断,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头脑,身后男人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她还不知道那是男是女,虽然有时会好奇,但她始终认为,这个孩子无论是怎样的,她都会给它全部的爱,这是她生命的延续。与任何人无关,不是因为任何人才会这样想,仅仅是因为她自己本身,那是汲取她的养分才得以成长的生命,她有什么理由不爱它。   她爱崔立飞,当然爱,不然也不会因为那样一个荒诞的电话回到这里。   可如果付宗明说的是真的呢?   更大的可能是付宗明在骗她。唐莹心里清楚,他不想他们好过。   顾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崔立飞活着,不仅活着,还占据着顾苏的身体。无论付宗明和顾苏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怎么甘心看他们过得好?   唐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所以她不应该多想,要相信崔立飞,相信他们的感情,她和崔立飞才是站在一起的人。唐莹说服着自己,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跪坐在地上的女鬼呜咽着,付宗明脑子有点疼,伸出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   宿白好言相劝:“别哭了。”   女鬼察觉到自己有些扰民,收住了声音,只是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她哽咽着说道:“我真傻,真的。”   宿白求助地看向付宗明,见付宗明冷着脸,看起来就像要采取极端措施,连忙收回视线自己应对。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你也遭遇了不幸,不必太过自责。”宿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现在的情况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好。   柳林影抬起脸,擦了一把眼泪,复读机一般重复着那句话:“我真傻。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上了别人的当,害了你们也害了我自己,请你原谅我。”   “为什么要原谅你?你竟然勾结外人,对雇主下麻醉药。你这样的行为,要是没死,报警够关你几年的。”付宗明冷声道。   “宗明。”宿白出声制止付宗明,转头对柳林影说道,“我原谅你了,你轮回转世去吧。”   柳林影低低啜泣几声,消失在原地。   宿白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人。”   付宗明忍不住说道:“你净可怜别人,能不能可怜可怜你自己?”   “可怜我自己?”宿白疑惑道,“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好可怜的,我不是有你吗?”   “……”付宗明绷直了嘴角,起身出了房间,撂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那句狠话气势很足,宿白一点也不慌。   房门被敲了一下,应该是前来拘魂的黑无常,但门外的鬼差走进来时,他才发现来的是白无常。   见宿白诧异,白无常主动解释道:“他上回带你下地府,被轮转王赶去了别的地方当差,我本来也是要跟去的,想想还是来见你最后一次,以后就是其他无常鬼来了。”   “原来是这样。”宿白也不多耽误时间,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付家新请的佣人被无辜牵连,含冤枉死,我想替她找个投胎的好人家。”   “好人家数量就那么多,多的是鬼排着队等。就算凭你的面子插了队,前边插队的也还好几千。”白无常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   宿白说道:“可以等得。”   白无常说道:“你说等得,说不准人家赶着要投胎。”   “不会的,她一定会等。”宿白说道,“她本就上辈子有大功德,这辈子才会有如此敏锐的感知。这一世投生的家庭不好本就是地府的疏忽,给她寻一个好人家是应当的。她会得到亲人所有的爱,家庭富足,教育得体,能使她成为一个独立、自信、美丽有智慧的女人。”   白无常伸出手:“够了够了,睡美人的三个仙女都没你给的祝福多。”   宿白笑道:“那就拜托你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白无常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咚!”   一声闷响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宿白看向屋子正中间摆放着的棺材,此刻它正在震动着,似乎被困在里面的东西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破禁锢出来。   棺材在架子上不住地颤动,宿白有些不想上前,血肉模糊的身形他还记忆尤深,现在不知道棺材里的是什么样子。他探究地站在离棺材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主动上前。   付宗明听见声音冲了进来,满脸严肃地将棺材按住了,免得整个从架子上翻下去。   “现在是可以出来了吗?”付宗明见宿白一点也不紧张,他心里更是着急。   “唔……可以是可以了,但我……”还没做好准备。宿白的话只说了一半,心里焦急的付宗明也已经一把将棺材盖掀开了一半。   一只白皙的手臂从棺材中探出,搭在棺材的沿上,手指似乎是被液体泡久了,有些发皱。   宿白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是个正常的人样子。   下一秒,那只手突然用力,将手心里捏着的槐木的棺材狠狠掰下来一块。   付宗明:“……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妙?” 第八十二章   付宗明定定神,将棺材盖掀开来,棺材里的药液经过几次更换,呈现出浅棕色,浸泡在液体中的躯壳一览无余。在这段时间内疯长的头发此时已经长到胸前的位置,随着动作附着在身体上,像是密集的黑色的蛛网。   那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在液体里滚动,它不知道如何运作自己的手脚,口鼻淹没在液体中,偶尔露出表面缓一口气,然后又沉下去不停地吐着泡泡,辗转翻腾。   付宗明目不斜视,表情严肃认真,毫无亵渎之意。他将即将被淹死在药液里的躯壳抱了出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将他包裹起来。   终于能顺畅呼吸的躯壳恢复了安静,依偎在付宗明的怀中。付宗明伸出手,将胡乱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   那副躯壳的样子此时总算能清楚展露全貌,他肤色光洁,眉眼利落,浅色的嘴唇泛着水色,闭着眼睛显得冷漠寡情。   是了,他以前是长这个样子。   宿白心里颇为微妙,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脸,竟然有些陌生了起来。   “那你,”付宗明犹豫道,“那你现在可以回到身体里了吗?”   “就这样?”宿白踌躇道,“你给我准备一套衣服,然后出去等着吧。”   付宗明知道他不好意思,点点头,将那具躯壳放在床上,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拿了一套厚实的衣服进来:“现在天气凉了,你要多穿点衣服,小心着凉。”   现在说这话晚了点吧?他那躯壳可没穿衣服躺了有一会儿了。   付宗明放下衣服往外走,想起什么回头说道:“琼姨也在外面等着呢。”   宿白自认不是脸皮薄的人,但付宗明这句话成心就是想给他压力,宿白看着床上那具躯壳,心里忽然忐忑纠结起来。   楼下客厅里,付宗明坐在正对着楼梯的沙发上,旁边坐着琼姨。她的胳膊还吊在胸前,即便是这么别扭的姿势,她也控制不住握紧了双手,面带忧虑:“少爷,不会有问题吧?小苏他能行吗?要不要去请原家的人来帮忙?”   “不用担心。他一定可以……”付宗明话未说完,站立在楼梯口的人已经吸引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琼姨一声惊叹,付宗明充耳不闻。宿白站在那里,居高望来,面无表情却含着慈悲。他好像还是当年天下扬名的名士,出尘却又入世的谪仙。   付宗明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你终于回来了。”   唐莹一觉醒来,身后的人不见踪影,她坐起身穿上拖鞋,走出了卧室。有个人在玄关处站着,唐莹乍一看见心里一惊,但她很快想起来,那是在顾苏身体里复活的崔立飞。   “崔立飞?”她轻声叫道,那个人背对着她,面朝着门口的镜子。唐莹又叫了一声,这一次,那个人有了反应。   那个人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脸有些失了血色,眼圈有些发青。那一双乌黑的眼珠直直看过来,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唐莹心中隐隐有些恐惧,这样一动不动的眼神让她害怕:“崔立飞,你怎么了?”   “崔立飞?”他重复道,语气疑惑,“你为什么叫我崔立飞?我明明是顾苏。”他回过头去,面对着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你看,我是顾苏。”   唐莹惶恐地退后一步,她声音有些发颤:“崔立飞!你不要吓我!”   唐莹调整了一下方位,她突然发现,那个人正从镜子里看她。   那个充满仇恨的眼神,让唐莹的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迫切想要唤醒崔立飞,口中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唐莹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唐莹身体一震,快速睁开眼。那个人面带笑容站在她身边,唐莹试探着叫道:“崔立飞?”   但他没有回应她,而是转身走向了厨房:“水开了,肉熟了。”   唐莹贴着墙壁,透过厨房的毛玻璃墙,勉强能看见他的动作。他关了火,从灶台上端下来一个锅,然后,转身就要走出来。唐莹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   他似乎一点都不怕烫,直接用双手端着锅,从厨房走出,一步一步稳稳地来到唐莹面前。唐莹不知不觉已经退到背靠着墙壁,退无可退了,他就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今天也要吃有营养的,吃什么补什么,你需要多补一补。”他僵直地伸着手臂,不停地将锅往唐莹面前送。   腾腾的热气不断从锅里冒出来,水汽蒸得唐莹的脸上很快聚集出了一些小水珠,根本看不清锅里的是什么。烫,唐莹别开脸,想要避开锅子,但那个人固执地将它往唐莹的脸边凑。如果不是两只手都端着锅,他几乎就要硬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下去了。   “崔立飞,你要干什么!”   那个人目光变得凶狠:“吃啊!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孩子怎么长得大?”   孩子?唐莹猛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他语气依然十分恶劣:“你吃啊!”   锅中的热气逐渐变得淡薄,唐莹这时才看清锅里装的是什么——这锅沸水表面浮了一层油花,雾气氤氲中,一只婴儿的手和脚露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的晃动,被炖煮得烂熟的肉一块块从骨头上分离。   “啊——”   唐莹尖叫着醒来,她打落放在她身上的那只手,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浑身被汗湿透了,散乱的发丝粘在脸上,眼中惊魂未定,不断地喘着气。   “怎么了?莹莹你怎么了?别怕,有我在呢。”崔立飞不断试图安慰她,但都被她胡乱挥舞的手打开了,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她的手抓住。   崔立飞被突然惊醒,不自觉地气闷,唐莹的反抗让他有些烦躁,但此刻他抓住了唐莹的手,轻微压制她的动作,消除了杂音,唐莹的啜泣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崔立飞如遭雷劈,他手足无措地放开唐莹的手,退开一点。双手得到自由的瞬间,唐莹迅速将自己的手也缩进了被子里,与外界隔绝。   两个人就这么在床上划开一道分界线,啜泣声逐渐停止,崔立飞这才开口:“莹莹,是做噩梦了吗?”   被子被一下掀开,唐莹坐起来一把抱住了崔立飞,双眼哭得通红。崔立飞安抚地拍了怕她的后背,伸长手从床头柜上拿过纸巾。   用纸巾擦了脸,唐莹勉强恢复了一点理智,她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崔立飞在厨房里泡蜂蜜水,唐莹坐在沙发上,不断地往里看。崔立飞走出来的时候,一手端着玻璃杯,杯子里是浅黄透明的蜂蜜水,另一只手拿着一份煎蛋。   “早上空腹喝蜂蜜水不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嗯。”唐莹点点头。崔立飞帮她把煎蛋切成几份,然后才把叉子递给她。   唐莹低头吃了两口蛋,然后放下叉子,端起温热的蜂蜜水喝了几口。她看起来情绪十分稳定,崔立飞目光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过,现在心里放心了些。唐莹忽然侧头看过来,表情严肃中带着恐惧,像是应激一般警惕起来。   “你盯着我的肚子干什么?”唐莹紧紧盯着崔立飞,语气严厉。   “什么?”崔立飞与她对视,有些无辜,“怎么了吗?”   唐莹再次凶狠地说道:“你为什么,盯着我的肚子看?”   “我没有……”崔立飞觉得自己这是受了无妄之灾,“算了算了,就算我看了。但那是我们两个的孩子,我看一眼都不行吗?”   唐莹像是浑身炸开了刺,她戒备地看着崔立飞,浑身绷紧了。崔立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伸出手想要安抚她,但是不敢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僵持了一段时间,唐莹失去了力气一般靠在沙发背上,她有些困扰地闭上眼睛:“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崔立飞死了,他的灵魂在顾苏的身体里重生。那顾苏死了呢?他的灵魂又在哪里漂泊?   这样的想法出现,就让人不自觉往着最可怕的方向想去。不甘的鬼魂会那么轻易离开吗?如果没有离开,他是不是也阴魂不散地缠着他恨的人……或许,他就在这周围游荡。   唐莹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上午,崔立飞自己做好饭菜,再来叫她。   唐莹怔怔地想,她或许真的想太多了。   唐莹坐在餐桌上,拿起筷子,看着满桌的菜不知道从何下手。犹豫片刻,她嗫嚅着和崔立飞道了歉。   崔立飞并不生她的气:“怀孕的人呢,就是容易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你本来就一直心里不安稳,没有安全感,这也都怪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你有什么,尽管发泄出来,不要憋坏了,一切有我呢。”   唐莹几乎要感动得再次哭出来,她用力点了点头。   “立飞,你的脖子怎么了?那个伤口好像有点问题啊。”唐莹皱着眉,放下了筷子。   他脖子上,原本看着结了痂的伤口,好像硬痂脱落了,露出里面粉色的肉。没有长合的伤口,随着动作渗出了透明的液体。 第八十三章   她的表情太过严肃,崔立飞立刻走到洗手间,将衣领扯开,对着镜子仰着头。   他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些伤,因为除了偶尔看见它们,其他时候根本没有存在感,不痛不痒。只是静静在那里,转眼就被人忽视。他也不知道硬痂是什么时候掉的,或许是今天早上?又或者是昨晚?   唐莹饭也不吃了,拖着崔立飞回到卧室里,让他趴在床上,掀开了他的衣服露出后背上的伤。   那道伤口的缝合线有些发黑,唐莹有帮他清理过伤口周围,避免伤口感染,好在没有出现过红肿发炎的迹象。   可现在她对这个伤口也产生了怀疑,缝合线还在,根本无法判断伤口有没有愈合。唐莹伸手在伤口上按了按:“疼吗?”   崔立飞如实说道:“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你按了一下。”   唐莹皱着眉:“你等我一下。”   唐莹拿了钥匙出门,她到楼下的药店里买了一次性拆线剪,还有棉签、消毒纱布和碘伏。   她知道不能贸然去拆缝合着的伤口,但这伤口已经好几个月了,如果长时间不愈合,缝合线还可能会导致伤口发炎,更加不利于恢复。   崔立飞无法劝阻她,他也对自己现在的情况完全没有头绪,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伤口的情况确实恶化了。崔立飞心中感到不妙,更多的是莫名恐慌。   这具身体是苏羽为他掠夺而来的,可现在苏羽已经死了,这具身体有什么问题他无从询问,也得不到答案。   唐莹在网上查询了自己在家拆线的方法,她虽然之前没有做过,但好在人还算聪明,动手能力不错,按照网上给出的步骤,一点一点将缝合线给拆了下来。   任由唐莹在背上动作,崔立飞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轻微焦虑地等待唐莹告诉他结果。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皮肉被轻微拉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痛感。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离开了崔立飞的背。唐莹沉默着,整个房间里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长久的沉默让崔立飞倍感煎熬,他微微抬起上身,扭头去看唐莹,他问道:“怎么了?”   唐莹目光凝在那条伤口上,拆掉线后的伤口勉强合在一起,好像只是一条黑色的线。   但随着崔立飞的动作,伤口迅速向两边裂开,它根本就没有愈合,一丁点都没有。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伤口深可见骨,裂开后不仅露出里面的肉,还能见到一点白色的骨头。   唐莹慌张地伸手,将伤口捂起来,捏着两边想要让它重新闭合,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它就横亘在那里,只要一松手,就会向她裂开嘲讽的笑。   “我们去看医生,立飞,我们现在就去。”唐莹说着,穿上拖鞋走到衣柜边,从衣柜里往外拿衣服。她似乎意识有些恍惚,不停地将衣服往外拿,堆积起来的衣服滑落到地上她也视若无睹。   崔立飞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翻身站起来,制止她的动作。唐莹双眼发直,没有焦距,她似乎呼吸不顺畅,轻微喘着气。   崔立飞立刻点头:“好,我们去医院,等我穿好衣服就去。”   他换好衣服,帮唐莹把大衣套上,拉着她走到玄关。身后的人忽然将手往回收了收,崔立飞抓得很牢,没有让她挣脱。   崔立飞回过头,唐莹已经满脸泪水。   “不去了,”她轻轻说道,“不用去了。”   救他的方法,唐莹觉得自己或许知道。   她现在才明白,付宗明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事情。   “你想活下去吗?”唐莹问道。   “我当然想!”崔立飞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道。他说完,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唐莹,“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活不成了?”   伤口不愈合的情况很多,但那都伴随着感染发炎,至少,受伤的地方应该会有感觉的。   “没有,我就是怕,这伤口要是一直不好,可怎么办。”唐莹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她与崔立飞对视,“你不是不方便出门吗?我们再观察几天吧,实在不行我们再去医院。”   崔立飞深深看了她一眼,回到了餐桌上,端着盘子走进厨房:“菜凉了,我给你热热。”   接下来的几天,唐莹每天都要查看那两个伤口。   她很快发现,伤口在肉眼可见地扩大,没有了粉饰太平的缝合线,连敷衍的闭合也不存在了。   崔立飞照常出门买菜,回来做饭,他逐渐沉默,没有了笑容。唐莹真切感觉到了弥漫在周围的死气,这套房子中,一点她第一天回到这里的温暖都不剩了。   厨房里传来一声金属脆响,那好像是刀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声音,唐莹立刻冲进厨房:“怎么了?”   “没事没事。”崔立飞捏着自己的手指,唐莹看不见伤口怎么样,砧板上只滴了两滴血,看起来不是很严重,唐莹松了口气。   崔立飞将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这才把伤口露出来。他切到了食指,留下一条近两厘米的伤口。虽然伤口不大,但是这也不算小,可它只是流了一点血,连包扎都没有,很快伤口就一点红色都见不到了。   崔立飞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着,他静静站立一会儿,再次拿起菜刀切起菜来。   唐莹心里无端害怕,她走上前去拉住崔立飞的手臂:“别切了,你别切了。”   崔立飞固执地将手臂放回原位,唐莹伸手去夺,把刀从他手上拿了回来。   “你知道什么?”   唐莹握着刀,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啊?”   “你知道什么,对吗?”崔立飞转身面对她,一步一步逼近,“你为什么要问我妈的事?你为什么要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我想啊,我当然想活,你能给我生路吗?”   唐莹被他吓坏了,不停往后退,手中的刀捏得紧紧的,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你懂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属于我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孩子。”崔立飞木然地说道,“苏羽怎么可能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是个疯女人……她让我叫她妈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给我过生日。我清楚记得我的生日,清楚记得我的爸爸妈妈死在车祸里。”   唐莹撞上了餐厅的椅子,她浑身一震,手上的刀吓得掉落在地上。她不敢移开视线,崔立飞弯腰将刀捡了起来,在唐莹惊恐的目光中将它放到了桌子上。   “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你,我想和你组建一个家庭。我要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很难吗?为什么我要这么年轻就死去?”崔立飞语气越来越凶狠,唐莹瞪大双眼,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滚落。   “你真的爱我吗?”唐莹小声说道。   崔立飞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当然爱你。”   唐莹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欣喜:“阿姨用自己的命,换来你的命,这世上哪有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的事情……如果我告诉你,你要想活下去,就要用我的命来换,你愿意吗?”   崔立飞没有犹豫:“我不愿意,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那……如果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唐莹凄然笑道,“用这个孩子的命,换你的命,可以吗?”   崔立飞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莹明白了他的意思,从他的面前退开,躲避的姿态显露无疑。   “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好好养大我的孩子,那是我的生命,我余生的希望。你回来了,我的三角形变得完整。没有你,我也可以和我的孩子彼此支撑。”唐莹声音颤抖着说道,“我可以陪你度过你剩下的日子,但我绝不会允许牺牲我的孩子,来换取你的存活。”   崔立飞眼中的震惊诧异完全褪去,他逐渐平静下来:“你不需要我了吗?”   唐莹瑟缩着,拒绝回答,崔立飞眼中露出心疼,他走近一步:“你不要这样。”   唐莹伸出手阻止他的靠近:“我等下就收拾东西买机票,明天回我哥哥那里。”   “这样啊。”崔立飞退后一步,转身向厨房走去,声音机械,“菜还没做好,我去给你做饭,不能饿到你和孩子。”   唐莹要叫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但她强行克制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   她来时带来的东西不多,但是崔立飞这几天给她添置了不少,一件一件收拾起来才发觉行李箱完全装不下,她又将不必要的东西往外拿。   门外传来敲门声,崔立飞在门外说道:“莹莹,吃饭吧,天气冷菜会凉,趁热吧。”   唐莹嗯了一声,门外就没有了声音。等她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外时,崔立飞不在客厅里,她看向玄关,他的鞋子不见了。   唐莹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揭开用盖子盖好的饭菜,袅袅的热气飘散开来。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饭。   下一口送到嘴里,一股咸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大颗眼泪砸在白米饭里,没有留下痕迹。   “崔立飞,今天的饭菜好咸啊。”   一座废弃的高楼之上,一个人坐在楼顶的围栏上。   天空没有鸟,厚厚的云层压下来,像是伸手就能够到。一阵微风吹过,围栏上的人像没有重量的纸片一般飘落。   他坠落在地上,没有溅出的血液,他的双眼瞪得极大,没有不甘,没有悔恨,只有无限的空洞残留。   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他的不远处,崔立飞木然地看着地上的躯壳,它在落地之后不到十分钟,就以几百倍几千倍的速度迅速腐化成一堆骨头。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人,那一张陌生的脸却给他带来熟悉的感觉。   宿白将视线从那堆骨头上移开,对他说道:“跟我走吧,有人在黄泉路上等你。” 第八十四章 (正文完结)   宿白带着崔立飞来到忘川边,一直坐在石头上的阴魂还保持着他上回来的姿势,发丝被风吹乱,容颜苍桑,仿佛即将被风化。   顾涟海率先发觉他们的到来,轻轻在苏羽的肩上碰触一下,苏羽身体微僵,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原本带着期待,但在良久的打量之下,她眼中的希望破灭,肩膀垮了下去,仿佛被压下千斤重担。   面前的一人一鬼,都不是她的儿子。   宿白说道:“你们母子二人,最后见一面吧。”   崔立飞后退两步,背过身去:“她不是我的母亲。”   苏羽摇摇头:“他不是我的儿子。”   宿白无奈道:“你们今生做母子,也是缘分。”   “不是缘分。”苏羽的声音变得麻木,“是骗局,是惩罚。”顾涟海面露痛苦,他无比悔恨当初的举措,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崔立飞喃喃自语道:“这一世,是折磨,是酷刑。”   他话音落下,身后就出现一对宿白面生的无常,他们对宿白说道“这里已是你不该来的地方了,请阁下尽快离去。”   宿白点点头,行了一礼。那无常鬼拘了崔立飞的魂,将其押解往第一殿去了。   第十殿的律法,凡有作孽极恶之鬼,着令更变卵胎湿化,朝生暮死。崔立飞本就是罪魂,投生之后至多活个三年五载,便会再次押回阴间,重新投胎。这一世被苏羽强行留在人间,不过是让他多受了人间的苦。   宿白目送无常远去,转头对苏羽说道:“妙芫,你早日了却心愿,投胎去吧。”   苏羽茫然看着他:“了却心愿……我生生世世注定无儿无女,每一世都是如此,我的心愿如何能了却?”   宿白心中叹息,缓缓道:“你十世行善积德,得了一次做母亲的机会,虽然毁在了宵纯手中,但只要你坚持,总会再次得到机缘。”   “可我做了太多的恶,投生都是遥不可及,更是不再奢求机缘。我只想与我那未出世的孩子见上一面,别无他求。见过之后,我投身入地狱也没有怨言。”苏羽双目含着泪光,一眨不眨注视着宿白。   可你,早已经见过了。当年残余的魂魄碎片就在顾苏的身体中,与你日夜相对。宿白心中想到,却迟迟不能说出口,这些话对于千疮百孔的苏羽来说太过残酷了。   “轮转王没有给你吗?”宿白问道。   “什么?给我什么东西?”苏羽追问道。   宿白心里瞬间明白,他深深看着苏羽,说道:“没什么。”   苏羽看他的目光由困惑转化为诧异,又逐渐变为绝望。   这样的眼神看得让人心生不忍,可谁又有办法呢?他已尽了人事,结果还是如此。宿白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顾涟海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苏羽,你去哪里,我都随你去。”   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钝响,宿白脚步顿了顿,紧闭双眼,随即睁开,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进,脚下的步伐无比坚定。   忘川边的石头上已经没有了等待的阴魂,漆黑的暗流中有一对相拥的身影,时而显现,时而被隐没在成片的阴魂中。   付宗明在回去的路上见到了唐莹,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在那里等候他。她不要命一般冲上来拦住了付宗明的车,身边带着行李箱,看起来是要离开。   付宗明想了想,还是按下车窗,平静地看着那个女人。   “崔立飞失踪了。”唐莹说道,“应该再也回不来了。”   “哦。”付宗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唐莹冷笑一声:“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你现在应该痛快大笑啊。”   付宗明不耐烦地做了个深呼吸:“我还不至于拿痛苦取乐。”   唐莹满脸控诉地看着他:“你还知道这是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得比你还要早。”付宗明伸手将车窗按上来,“我只是让你们知道,顾苏死的时候,我有多痛苦。”   车窗缓缓合上,将外界隔离开来,后视镜中映着的女人僵直站在那里,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回到家中,宿白正坐在客厅里,小口吃着肖珂兰做的点心。因为琼姨的手臂不方便,考虑到其他诸多因素,最终还是决定请肖阿姨来家里帮一段时间的忙。   宿白见到他进来,拿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精致的点心向他递过来:“来尝尝新做好的桃花酥。”   如果他放弃了,就真的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付宗明走过去抱住宿白,宿白身体紧绷了一瞬间,很快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他把头埋在宿白的脖颈里,温热的体温和脖子上有力跳动的大动脉,无一不是证明着这个人的鲜活。   抱了好一会儿付宗明才放手,就着宿白的手咬了一口点心,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宿白的手指,咽下去后又端着宿白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顶着宿白无奈的眼神,点评了一句:“肖阿姨今天的点心糖放多了。”   “有吗?”宿白又咬了一口,没觉得啊。   付宗明面不更色:“那可能,是你喂我让它变甜了吧。”   宿白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嘴,肖珂兰拿过空盘子就转身往厨房走,尽量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年轻人脸皮薄,旁人在旁边看会不好意思的,虽然好像已经开始不好意思了。   肖珂兰退回厨房,琼姨正单手揉面,她拿胳膊肘碰了碰,含笑说道:“他们挺好的。之前那个小伙子,挺好的,可惜了,不过现在这个也好就是了。”   琼姨不多解释,点点头:“都好,少爷喜欢的就是最好。”   肖珂兰好奇问道:“那先生太太那边怎么说?”   琼姨说道:“什么怎么说?少爷喜欢的人,他们还能有不喜欢的道理?”   肖珂兰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这倒也是。   宿白回头看一眼,肖珂兰和琼姨都在厨房里,他收回手,小声说道:“笑什么。”   付宗明的舌尖在嘴角处扫了一下:“我发现了,你的手是甜的。”   宿白:“……”   付宗明聪明闭嘴,他觉得自己要再说一句,宿白就要当场爆发了。   宿白不理会他,说道:“我让顾寅涵把顾苏的骨头捡了回去,那个坟空了二十多年,虽说只是一堆骨头,但总归要给它一个葬身之所。”   付宗明点点头:“随你。”   要说起来,最无辜的还是陆成禹,原君策想要让他帮忙找到在顾苏身体里复活的崔立飞,他被迫牵扯了进来。   陆成禹发现顾苏没有身份证明,继而查出苏羽的亲生子顾苏二十四年前就已经死亡,心中早已疑窦丛生,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情。   之后付宗明前去销案,告知顾苏陷入深度昏迷,顾苏是黑户的事情也没有报案人,不能立案,他自己手上还堆着一堆案子,没时间处理这个事情。   等他现在空闲下来,想要弄清楚这个事情,第一时间就去查看顾家的墓地,却发现墓中确实有尸骨。他不是出公差,而是以私人身份去查看,被看守墓园的发现了,一顿扫把赶了出去。   柳林影被杀害一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蒋云璋,但是蒋云璋的不在场证明太充足了,没过多久就被保释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回国了。这件案子几乎又要变成悬案,陆成禹无奈之下,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人间蒸发的“顾苏”。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其中太多蹊跷,整宿整宿睡不着,顶着黑眼圈青胡渣专门找到陆继丰那里,寻求帮助排忧解惑。   陆继丰一听可不得了,心里把一堆相关人等挨个骂了一遍,找到原君策那里,务必要他给个解决方案。   最终的解决方案,只能是给陆成禹再度洗脑,让他别惦记这个事情了。原君策想到,虽然柳林影无辜横死,虽然阳世没有机会给崔立飞定罪,那大家就地府见吧。   看到堂弟又惨遭洗脑,陆继丰站在原君策办公室外面,骂了半个钟头要被和谐的词汇。   宿白重回人间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去见原君策,他一直刻意回避,但终究还是决定去见他。   听说宿白要见他,原君策自然扫道欢迎,这一次会面十分短暂,只说了寥寥几句。   “我见过你。”宿白说道,“完整的你。”   原君策扬起了下颌,眼中带着困惑:“完整的我?”   “是的,在仙山。”宿白笃定道。   原君策沉思片刻,说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宿白温声道:“现在的你并不完整,另一部分迟早会来找你,请务必小心。原本不该说的,但这是报答你对我的善意。”   “嗯,哦。”原君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几天后,付宗明带着宿白去了一个地方,办理户籍。拿着伪造的资料,获得了真实的户籍,付宗明颇为自得地拿着那张纸说道:“我妈没办成的事情,让我给办了。”   宿白嘴上说着有没有必要高兴成这样,注视着他,嘴角渐渐弯起来。   “现在你也是有身份证明的人了。”他将那张纸递到宿白跟前,“你看,你是我付家的人。”   他办理的是户籍挂靠,宿白不懂这些,一个没有亲缘关系,也没有法律关系的陌生人,是怎么放到一个户口本里的,但他懂在一个户口本里什么意思。   付宗明忽然懊恼地拍了一下手心:“我应该给自己单独立一个户口,就我们两个人的。”   “别这样。”宿白怜悯地在他背后拍了拍,“你这样做你妈一定会打死你的。”   付宗明认真点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几个月后,付俨和辜欣茗即将要回到这里。付宗明早几天找到魏医生,让他将机器处理掉,家中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那些在屋外徘徊的甲兵遭到了无视,付宗明最后只隔着窗子远远看了一眼,还是决定去找人超度它们。宿白对此不置可否,此后再也不见它们踪影。   宿白心中稍有忐忑,但见到辜欣茗的时候心里已完全安定下来。   付宗明已经告诉了他们结果,辜欣茗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对宿白的态度一如以前,没有改变,付俨也十分温和。他们的相处,如同相处很久的家人一般。   这一切本来永远不会属于他,但现在成为了现实。宿白和付宗明坐在一起,轻轻握住他的手,但很快就被付宗明反手攥到他手心里去了。   “谢谢你。”   “也谢谢你。”付宗明直直看着前方。   宿白忍不住一笑:“谢我什么?”   “很多。”他说道,又摇摇头,“全部。”   他的手指摩挲着宿白手上残缺的那根手指,没有说话,宿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有遗憾未必不是好事。”   “太阳落下去了。”付宗明转头看向宿白,眼含温柔,“还是你好看。”   宿白瞟他一眼:“洗澡去。”   “得令。”付宗明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里。   宿白独自坐了一会儿也准备回去,就见琼姨单手拿着一套衣服上楼来,他连忙走过去接到自己手上。琼姨笑了笑,说道:“正好,这是太太新给少爷定的睡衣,就劳烦你拿给少爷吧。”   “好。”宿白点点头,“琼姨您早点休息。”   琼姨摆摆手,重新下了楼。   宿白走到付宗明房门前,敲了敲。听见付宗明说请进,他才拧开把手走了进去。   付宗明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有些潮湿,宿白将衣服放在他的床边:“这是阿姨给你新买的睡衣。”   付宗明应了一声:“嗯。”   他伸手要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衣服放下来:“你先出去吧。”   宿白眼尖,盯着他不动:“怎么你突然含蓄起来了?”   “唔,对你是没有什么好含蓄的。”付宗明说道,直接脱掉了上衣。   没有了衣物的遮挡,他的胸口一览无遗。   宿白看到他左胸口的大块疤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睁大双眼看着付宗明:“你,你为什么……”   付宗明走上前几步,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因为你是我的心头肉。你整个人,都是我心头肉。”   “……快穿衣服吧,免得冻感冒了。”宿白轻轻挣脱,转过身魂游一般走了出去。   如果不是耳根通红,光听他的声音确实是十分镇定的。   付宗明套上宿白拿来的新衣服,虽然对此有些不满足,但他们,来日方长。    番外一 鱼师剑   寒都重山外,车轮辚辚,拉着车的骏马步伐稳健,结实的马蹄在地上一踏,马车已行出丈余远。   驾驶马车的小厮远远见到路边松树下坐着一个人,走近了发现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盘腿坐在地上,左手按在膝头,右手揽着一个粗布包裹,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小厮扯了缰绳,探头问道:“少年郎,前方可是铸剑大师仲述子的住处?”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又把视线移了回去。   小厮见他如此无礼,嘴角一撇,又听得马车内的动静,连忙问道:“宿先生,可是醒了?”   马车窗口垂下的竹帘缝隙稀疏,便于通风,依稀能看见车里的人伸了个懒腰,贴近了窗口。   少年微微侧目,小厮身后的车厢里伸出来一只手,递了一只朴实无华的水壶出来,隔着帘子小声说了句话,那小厮自以为隐蔽地看了过来,点了点头。   少年模样虽落魄,但心气儿高,收回所有的注意力,专心只盯着不远处的宅院。   “喏,我们先生给你的。”小厮将水壶递过去,少年不接,甚至没看他一眼,心里一气,就想直接往少年怀里放。   那少年嘴唇微干,起了些细小的死皮,但他对生人很不耐烦,反手将水壶打开,却不想用力过度,将水壶打落在马车前。两人俱是一愣,小厮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车上的人走了出来,一双不染纤尘的布履踏在水壶边,白皙纤长的手指捻着壶口拎起来,声音中带着温和笑意:“不食嗟来之食,有几两硬骨头。”   小厮白了少年一眼,退回到那人身边:“宿先生,您可看见了,是他不识好歹。”   宿白抬手在水壶上轻拂,将尘土拂去,走到少年身边,蹲身与其平视:“小友,风吹日晒难熬,喝点水慰藉风尘。”   见少年盯着他不说话,宿白一笑,将水壶放置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站起身对小厮说道:“少平,去叩门。”   小厮应了声,机灵地上前敲门,等有仆役前来开了门,他从怀中取出名刺递上:“老先生,我家主人今日前来拜访,请问仲大师可在家中?”   老仆睁着昏花老眼看了他几眼,随即要关门:“仲大师不在,请改日再来。”   宿白见到那少年眼中乍然有光,双手紧抓包裹站起身,似乎也是想拜访仲述子,但被阻挡在门外,因此坐在这里等候。   老仆此时要关门,宿白朗声道:“既然仲大师不在,那请老先生将这柄断剑交与你家主人。就说,他仲述子浪得虚名,名不副实,造出来的剑不堪一击,连孩童玩物都不如。”   他手一扬,广袖翩然如翼,从中跌出一柄断剑来,掉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哪个黄口小儿敢在此胡言乱语?我这就教你看看我赤炉宝剑的厉害!”   一道沉稳有力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老仆早早躲避开,半敞的院门内蹦出个个头不高的络腮胡子,他横眉竖目扫视一圈:“给爷爷我站出来!”   宿白笑而不语,他可不上赶着当孙子。   少年见到仲述子出现,立刻就想上前去,却被宿白一把拉住了,他不满地看了宿白一眼,不管不顾冲上前去:“请您收我为徒!”   仲述子后退一大步,讶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快些走,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他绕过少年,紧走几步捡起地上的断剑细细端详,似乎这一柄断剑比一个大活人还重要。   宿白这才出声道:“怎么样?可是您的作品?”   仲述子哑口无言,端详面前的人片刻,愕然道:“是你!”   仆役端上了热茶,恭敬放在宿白面前,得了一声谢,埋头走了出去。   仲述子坐在榻上,一条腿盘起,另一条腿脚尖点地,热切道:“当日在桐尹,我流落街头身无分文,得你搭救,请我酒足饭饱还给了我一些路费,大恩大德,自当犬马报还。”   “你的犬马报还,就是给我这样一柄剑?”宿白下颌一点,目光落在桌面的断剑上。   “那怎么能一样!”仲述子睁圆了眼睛,“我当日落魄,只能借用街边铁器铺,我也言明这是信物,日后可许你一个诺言。是你自己将它当做佩剑,与我何干?”   他话音落下,屋内鸦雀无声,宿白只拿一双眼瞧着他,仲述子强辩道:“是这铁不好!若是得了好铁,我定能给你造一把千年不朽的绝世好剑。”   宿白还是不言语,仲述子试探道:“我这剑庐中,成品若干,随你挑选,你看如何?”   宿白眼睑低垂,端起茶杯,轻吹开面上的茶叶,一碗粗茶拿在手中亦像是雅舍品茗,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名士风雅。   他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你门外的少年郎,又是怎么一回事?”   仲述子脸色微变,不情不愿道:“他是我师弟之子,怀蒲。当年师父临终之时我不在身边,待我回去,师弟已经裹挟师父至宝‘精金玄铁’逃走,我便与他恩断义绝。前些日子怀蒲忽然出现,告诉我师弟遭仇人追杀,临死之前让他来投奔我。”   “不应该。”宿白说道。   仲述子脸色缓和下来:“正是如此,其父为中山狼,我怎么能收他做徒弟呢?”   宿白点点头:“我看他体魄精神俱佳,又有一身武艺,日后大有作为,做你徒弟屈才了。”   仲述子:“……”   他疑心宿白对怀蒲这样夸赞,是想让他收下怀蒲?他心肠直,直接问道:“你可是在激我?我是断然不会收他做徒弟的,莫非你要用恩情要挟?”   “您是最负盛名的铸剑大师,欠我的人情乃是无价之宝,浪费在这小小子身上岂不可惜?”宿白感叹道,“你口中的至宝玄铁是不是在他手中?这么好的玄铁不铸造成剑,倒是可惜了。算了,我这几天就留下,慢慢想让你如何偿还。”   仲述子被他的话引得心中一动。他本是想,去找怀蒲要,怀蒲肯定不会给,索性先将他晾在一边。这几日虽然不见怀蒲,但一直暗中盯着,他绝不会让玄铁落到别人手中。   师父得到玄铁,一辈子都在琢磨用怎样的方法,打造出最完美的剑,到死都未能得偿所愿。师弟虽然盗走玄铁,却也没有参透玄机,他死了,将玄铁留给了怀蒲,依然抱憾终生。   如果……仲述子立刻否认,怀蒲又怎么会无条件交给他呢?可真要收他为徒,仲述子又是绝对不可的。   仲述子烦恼地敲了敲脑袋,铸剑可比想这些简单多了,脑壳痛。   “不如,先放他进来再说?”   宿白倚靠着窗台,单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仲述子霍地站起身:“我这里可没有给他的地方,一分一寸都没有。”   宿白把盘着的腿立起来,比划空出的地方,笑道:“喏,我给他让一小块。”   怀蒲得到了进入宅内的允许,但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一个小区域内,不允许到处走动,他也安分在一个地方待着。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手都紧紧捏着包裹,里面似乎装着一个人头大的硬物,宿白猜测那就是玄铁。   宿白时常在他面前晃荡,怀蒲想把水壶还给他,又不愿主动去和他说话。那一点隐隐的怯,被自尊强行归入到对宿白的戒备中。   仲述子苦思几日,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宿白:“你让我收他做徒弟吧,这样我也不必再纠结,你的恩情我也还了!”   宿白讶然道:“仲大师何出此言?我可从不做逼迫人的事情。”   “你?”仲述子愕然,他没想到宿白会拒绝。   宿白瞟了一眼怀蒲:“你们做不做师徒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是毫无干系的。只是望你跟从本心,不为别人的话左右,唯有心做出的选择,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怀蒲怔怔望来,似被他的话点中心中所想。他本就从小对铸剑毫无兴趣,但父亲临终遗言,便是要他拜仲述子为师,将玄铁铸造成绝世名剑。   跟从自己的本心?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仲述子思索再三,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他转头看向怀蒲,“我愿意收你为徒,只要你将玄铁交与我。”   怀蒲摇摇头:“我可以将玄铁交给你,我会亲眼见证你将它铸造成剑。但我不会做你的徒弟,我志不在此。”   仲述子看着少年递来的玄铁:“……”前几天在门口死守的人是谁?我一块玄铁丢过来砸死你信不信?   “咕咕咕。”   窗外落了一只信鸽,宿白留那一大一小在原地,自行走出屋外。阅过信鸽带来的消息,他是时候要离开了。   宿白回头从窗口向里说道:“仲大师说的话可还算数?”   仲述子怕了他开口了,恼怒道:“什么话?”   宿白笑着说道:“您说,剑庐中的剑任由挑选的,我可不客气了。”   仲述子没好气道:“只要你别给我搬空了,快去快去。”   他扇扇手,活像赶苍蝇。   宿白走的时候,仲述子差点气得当场倒地。   他在剑庐里绕了一圈,最后拿起了他带来的断剑,像模像样地感叹道:“哎,看来看去,都没这把顺眼。只能等日后大师造出更好,我再来向大师讨要了。”   马车如同来时一般轻盈,怀蒲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宿白探出窗口,远远对他一笑,摆摆手便回到了马车里。   怀蒲突然一惊,水壶忘记还给他了!   不过,他应当不需要了吧。怀蒲心底的失落挥之不去,就在这懵懵懂懂的怅然若失间,忽然心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给更好的给他。   常年在外游历的宿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中。离开寒都后,他又到了许多地方,见过各式各样的风土人情,结识众多有识之士,一晃就是三年。   家中老仆见他回来,连忙拿出一个锦盒:“大人,府上半年前收到了一件来历不明的东西,在宅中夜夜嗡鸣。只因那人说是您的东西,先您一步回来,老奴不敢擅自丢弃,您看看?”   宿白有些意外,接过锦盒打开来,一道寒芒带着剑气倾泻而出,宿白禁不住叹一声好剑!   剑身纹路并不繁杂,上面刻着“鱼师”二字。那应当是仲述子,或是怀蒲取的名字。   宿白将它拿在手中,随手挽了个剑花,爱不释手。他将携带已久的佩剑取下,爱惜道:“这下你可圆满了。”   听闻,郧国武将出了个少年英雄,崭露头角,一时风头无两。   宿白十分欣慰,头脑清醒明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为之拼搏,这个人早晚有所成就。   带着新佩剑,宿白告别家中老仆,复又踏上游历的路途。   他在凡尘俗世行走多年,接下来他所要去的地方,是仙山灵地。   无责任小剧场   宿白:“你当初为什么给你的剑取名字叫弘尨?”   付宗明:“尨就是龙,不能这么取吗?”   宿白露出怜悯的眼神:“傻的,尨一种是毛多的狗。”   付宗明:“……”    番外二 霍艾   霍艾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   从十九岁进入博爱医院开始实习,她已经工作了整整七年。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她一辈子的工作。然后找个男朋友,结婚,生子,度过平静的一生。   如果生了男孩,就让他做医生,如果生了女孩,那就让她做护士。当然,这一切也要建立在他们愿意的基础上,她会做一个尊重孩子的好母亲。   可一切都来不及实现了。   霍艾跟了骨科孙大夫一年,孙医生医术精湛,兢兢业业,为人正直,可以说是难得的好医生。   倒霉也就倒霉在这里,孙医生不知道得罪了哪方神明,值夜班总能遇上各种意外导致的严重骨折,一晚上整个科室都鸡飞狗跳的。后来得了个外号,叫“人骨粉碎机”。   霍艾是医院里有名的镇得住场面的护士,有她值班的夜里平安无事,和她一起值班的还能安心睡一晚。   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霍艾太单纯,孙医生来讨人的时候她一脸懵地就去了。   显然,孙医生的背时连霍艾都压不住。不仅压不住,连带着她都变得不走运起来。   好在霍艾专业技术过硬,撑住了,顶了一年。   霍艾知道猝死前会有些许征兆,但征兆发生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告诉别人了。   她站在护士站里,看到其他人围在她的身体边,给她做着人工呼吸、心脏复苏,坚持了很久。   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可是最终,还是只能用白布盖住她的身体。   爸爸妈妈来到这里,在她待过的地方默默流泪,带走了她所有的遗物。后来,再也没来过。   霍艾无法离开医院,她看着人来人往,也看到医院里无处不在的鬼魂。他们或是没到投胎的时间,或者是还有执念不愿离去,她还在这里大抵也是这样的原因吧。   在长久的无所事事中,霍艾终于找到了新的乐趣——不去吓人真的没别的可做了。   她常年游荡在护士站,等待着新来的小护士,然后留下一段段供人八卦的故事。   那些闲聊的护士围在一起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故事的主人公就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魏宥实的出现,再次给她带来了改变。   自从她死后,像是带走了孙医生的霉运,他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大半夜遇到大手术。孙医生春风得意,霍艾心里就不得劲,老暗地里使些小把戏捉弄他,比如拿走他的笔和纸之类的。   魏宥实是新来的消化内科医生,平时没事总和孙医生混在一起。霍艾连魏宥实都看不顺眼起来。   等到魏宥实值夜班,霍艾站在门口看他昏昏欲睡,忍不住想吓唬他。   一阵小阴风吹过,霍艾还没正式动手,值班室内就闯入了不速之客。   那是个像是刚和人血拼过的混混,估计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眼见魏宥实被鬼缠住,挣脱不开,霍艾心里叹口气,伸出去准备恶作剧的小手,转向了那个糊涂鬼。   给糊涂鬼清理完,他也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木然地道了谢便离开了。   霍艾转头看向魏宥实,轻蔑一笑,看来她的传说又要多一段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霍艾又和他正面碰上了。   魏宥实夜里巡房,路上遇到一个小病人啼哭不止,他检查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安抚到他平静下来,起身才离开。   外面的灯很暗,魏宥实顿住脚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霍艾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对着那浑身漆黑穿着病号服的鬼大吼:“你能不能别老是吓唬小朋友?很有成就感吗你?”   那鬼不甘示弱,反口说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成天吓唬新来的小护士吗?你可以吓同事,我为什么不能吓病友?”   霍艾快气炸了,当场要暴走,魏宥实连忙扑上去拦腰抱住她:“别跟那些死鬼一般见识。”   霍艾扭头看了他一眼,魏宥实眨眨眼:“你不一样,美艳女鬼自古以来都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好朋友。”   霍艾:“……你看得见也听得见?”   魏宥实点点头。霍艾又碰了碰他:“这样呢?有感觉吗?”   魏宥实再次点头。霍艾恍然大悟,抬手就是一巴掌:“还抱着不放?臭流氓!”   魏宥实松开手,捂着脸,十分委屈:“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妈叫朱姮,还有印象吗?”   霍艾盯着他半天,忽然张大了嘴,指着魏宥实:“你是!”   魏宥实:“我是。”   霍艾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是臭流氓的事你妈妈知道吗?”   魏宥实:“……”   那动作很轻,魏宥实知道,她想起来了。   魏宥实的身上像是装了名叫“霍艾侦查器”的雷达,完成工作之余,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霍艾身边。   魏宥实的动作很迅速,几天之内就告了白:“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起。我能再遇见你就已经是奇迹,如果我再不告诉你,这将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   回应他的是霍艾敲在他头上的拳头。   但这次的动作实在是一点力道都没有,让魏宥实想误会她无动于衷都不可能。   霍艾板着脸:“我知道我招人喜欢,但喜欢我的人可多了,你我还不放在眼里。而且……”她迟疑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投胎了,我们根本不可能。”   魏宥实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着道:“你尽管去投胎,我不拦着你。你看我现在还年轻,不过二十六。等你投了胎,长到十**,顶了天我也不过四十六。那时候我功成名就有了钱,你也年轻貌美一枝花,和我在一起,老夫少妻谁也不吃亏。”   霍艾咯咯地笑,坐在栏杆上笑得前俯后仰。   魏宥实看得心里慌,连忙说道:“小心点,可别掉下去了。”   他说完才想起面前这个已经不是活人了。   霍艾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点,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认真,她说道:“好啊,你等我投胎吧。”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霍艾平静地告别,黑白无常要来带她走了。   魏宥实站在原地,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再次见面已经是一个奇迹,她早晚要再入轮回,他已经告了白,这就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憾,根本没有立场要求霍艾留下。   他笑着说道:“你可要记得我们的约定,你下辈子是我的,预定了。”   霍艾眨眨眼:“现在我答应了,但孟婆汤下了肚以后,我可说不好了。”   魏宥实凑近了:“你不会含在嘴里趁人不注意吐了吗?”   黑白无常:“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说这么大声,怕我们听不见吗?”   霍艾哈哈笑起来,对他摆摆手,随着黑白无常消失在原地。   这是个平淡的日子,分别也显得无比平淡。   十六年后。   魏宥实坐在医院花圃的长椅上,又像是对身旁的阿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可真的再也没有出现了,真的投胎去了?”   他举起手掐着指头算,“艾艾走了多少年了……算起来,今年她该十六了。你说,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把我给忘了?投胎要喝孟婆汤,肯定不记得我了。现在这个年纪,说不准就被哪家的猪哄着早恋了。”   一旁的耳聋阿婆什么也听不见,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应。   魏宥实回到科室里,见到了肠胃科新来的病人,突发急性胃溃疡,被父母送来医院,需要住院几天。   那新来的小姑娘肤色很白,小脸微圆,带着可爱的肉感。   魏宥实第一眼见到她没留下什么印象,第二次,第三次,小姑娘在他眼里都只是个普通病人。   但忽然有一天,魏宥实见到了小姑娘的小男友。   趁着小姑娘爸妈不在,那男孩钻进病房来看她,手里拿着小姑娘最喜欢的巧克力。   魏宥实记得,霍艾也爱吃巧克力,特别是苦苦的黑巧,一次掰一小块含在嘴里,能抿上好一会儿。   这小姑娘吃东西的样子,和她好像。   魏宥实值晚班,走着走着就到了小姑娘的病房前,他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   小姑娘父母不在,她正大晚上偷偷吃着巧克力。因为急性胃溃疡,这些东西魏宥实都不让她吃,不过最近几天恢复很好,魏宥实不想对她太过严厉。   小姑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里还嚼着巧克力,忽然发现魏宥实在门口看她,一脸被抓包的尴尬:“魏医生……”   魏宥实走进去,语重心长:“还是少吃点吧。你不知道,大晚上吃巧克力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吗?”   小姑娘嘴巴停止了咀嚼,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魏宥实,咽下一口唾沫:“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的脑中出现了无数关于医院的鬼故事,吓得巧克力都掉了。   魏宥实微微靠近,小声说道:“你不知道吗?大晚上吃巧克力……最容易长胖哦。”   小姑娘:“……”   小姑娘出院的时候,她的小男友也出现了,姑娘父母不知道说什么,默认了。那对小情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偷笑起来。   魏宥实在远处看着,目光温柔,笑了笑转身回到了医院里。   他的艾艾投胎了,现在应该也这么快乐吧。   死亡来得出乎意料,但魏宥实接受得很快。他连夜做完手术,终于出了手术室,心脏猛地一疼,倒在了地上。   黑白无常这次来得很快,一点都不像接霍艾一样拖沓。魏宥实心里不甘心,他还没见到他的霍艾,他不想当那个失约的人。   跟随黑白无常走过黄泉路,魏宥实忽然心里一动,抬头往前方看去。   霍艾站在桥头,对着他露出甜甜的笑。   魏宥实磨蹭的脚步立刻变了节奏,几步蹿到了她身边。   霍艾笑着看了他几秒,眼圈忽然就红了:“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还以为我起码要等三四十年,来这么早干嘛?等着投胎啊!”   魏宥实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哄着说道:“我不是怕你等不及了吗?我仔细想了,等你长大成人了,不知道多少优秀男人喜欢你,到时候你嫌弃我年纪大了我找谁说理去?”   霍艾挽着他的手,笑着道:“还好你来的快,我在这里不知道见到多少美男鬼,你要再不来,我可就要受不住诱惑了。”   如果下辈子顺顺利利活到老,照常结婚生子,霍艾不想孩子做医生、做护士了。   魏宥实可不同意,见到病人恢复健康,才是最让他快乐的事情。   两鬼就此争论着走过奈何桥,霍艾拒绝立刻喝下孟婆汤:“我们先把问题掰扯清楚,免得投胎了,下辈子还要继续吵。”   魏宥实看了她片刻,无奈而又宠溺地一笑:“不吵,我都依你。”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