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家者》作者:常叁思   文案:   《列子.天瑞篇》中云:古者谓死人为归人,生人为行人,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   “失”做抛弃,亦有失去之意。   余亦勤虽然忘了自己是哪一种,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失家者,生前身后,无亲无故。   岁月轮转到这个世纪,他在今西市当阿飘,守着一间从生死交替时继承来的丧葬铺子,藏在人堆里混沌度日。   他为鬼很低调,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一年不出门都无所谓。   但风风火火才叫生活,自从他在一次养生小讲座上被山鬼附体,响应对方的攻击欲,一记勾魂爪袭向离他最近的倒霉路人,他平静的小日子就到了头。   “路人”活了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被鬼附体的鬼,忍不住和他搭了个讪:“这位鬼哥,不好意思我多个嘴,请问贵派的体系里,有鬼中鬼这个分类吗?”   余亦勤说实话,不太清楚他在惊讶什么。   这位看着像是个人,魂魄上却用魂丝外挂着一只狗崽大小的灵猿到处瞎遛,按照他那个命名规律举一反三,余亦勤心想,所以他是个……人猿?   攻受属性:越活越年轻的受x热爱打自己脸的攻,垃圾朋友组合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亦勤;杜含章 ┃ 配角:古春晓,何拾,段君秀 ┃ 其它:瞎编胡扯系列   卷一:愿他身死 第1章 失踪   硬纸壳剪就的金童和玉女,扛着金箔纸卷成的廊柱爬上纸扎魂楼二层的时候,余亦勤刚决定出门,店里却来了客人。   一实一虚的两道脚步声,实的听着是人,虚的好像是鬼。   余亦勤朝魂楼摆了下手,大步向前的纸片人们动作一顿,开始自然倒地,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   “老板,有黄纸吗?”对方笑眯眯地比划道,“大的,整版的那种。”   “有,”余亦勤从藤椅上站起来,目光越过他,看见了一个形貌奇诡的怪物。   它周身褐黑,颜面似鳄又似狐,双目暗红,体表垂挂着干枯豆荚状的皮毛,体型类猿,一米来高,此刻正瞪眼龇牙,有阵扑面而来的凶煞气。   但从玻璃制的店门上看,年轻人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这要是个普通人,大白天被这奇形怪状的鬼东西瞪上,少说也是一记呆若木鸡。   可惜余亦勤不太普通,他迅速打量完怪物,回头面不改色地做起了生意:“19一件,要吗?”   “要,给我来10件,”年轻人走进店里,斜跨的包不经意蹭到右边的货堆,堆在最上面的香烛腿被挂到,掉在了地上。   它没有碎裂,只是毛了边角,余亦勤觉得无所谓,毕竟对方不是故意的。   没曾想这年轻人素质却不错,上来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我也买了,您一起算账哈。”   “算了,”城里不比乡下,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余亦勤说,“这个你买回去了也没什么用。”   年轻人摇着头笑:“那我也不能让您吃亏啊,就一起算吧。”   余亦勤不喜欢客套来客套去,随他去了,蹲下身从货箱里往外掏黄纸。   旁边的年轻人大概是嫌干等无聊,拿出手机发起了语音。   余亦勤无意偷听,但对方即使转开了身体、压低了声音,他也还是听得见。   “老板我看完了哈,基本情况就是他们工地闹鬼的这一块,拆迁之前地上是个合神庙,庙里有口封起来的井,井里没有水,但是有一条死狗。”   “狗是一个星期之前发现的,说是死得很惨,身上全是刀口。当时井还没有挖破,那狗也不知道哪来的,烂得发臭,工地上的人把狗勾上来运到郊区去埋了,然后他们把井挖开,从井壁里挖出了两个生桩。”   “生桩你知道吧?我就不说了。”   这时余亦勤点完数量,正将纸往桌上搬,听见这个字眼,不由走了下神。   对方的老板知不知道生桩他不清楚,但他自己是清楚的。   所谓的生桩,就是拿活人最好是小孩做桩,打进地基桥基里去,以前的人认为生魂会以葬身之处为家,进而“庇护”建筑,让妖魔鬼怪都不得逗留。   余亦勤垂眼露了个有些讽刺的浅笑,心想这怎么可能呢。   生魂是人杀的人,死后就是妖鬼同族,它有什么理由来庇护仇人?   几个闪念之间,一米开外的年轻人又说了起来:“不过这里有个挺奇怪的情况,就是找你的孙总和其他人都说,生桩是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小孩,骨化的很严重,应该埋了很多年了。”   “但我中途去上厕所,在里头碰见一大哥,他说挖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骨头,而是两个刚死的成……”   这话到一半,店外突来一阵呼嚎,声音低沉浑浊,并不尖锐,但却震得人心底微微发颤。   余亦勤循声望去,就见之前蹲在店外的怪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扑了上来,它速度奇快,动起来就成了一道黑色的残影。   年轻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若有所感,突兀地哂了口气,仰头闭眼地打起了喷嚏。   余亦勤感觉到了杀气,但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扎黄纸。   残影在喷嚏声里,闪电般地窜到了门口,它尖吻大张,獠牙密利,上肢做抓攫状,一副按住猎物就咬断头的架势。   只是就在它进门的那一刹那,门洞上的空气里突然闪现出了一阵灰烟,烟闪完就消失了,但怪物的路径也随之一变。   它整个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四肢诡异地在空气里“撑”了一下,接着斜向右边弹开,落地后它暴躁地转了一圈,又急速向玻璃冲撞过来,结果再次被弹飞了。   这一回它飞出去,落在了人行道旁的树上,树叶在它的覆压下,居然只像是过了阵轻风一样晃了晃。   怪物伏踞在树上,前肢压低,脊背高拱,躁动不安地刨着空气冲余亦勤低吼。   余亦勤不肯给它眼神,怪物寂寞地恐吓了几秒,见没有效果,蹿落到地上,犹豫地朝店这边走了两步,接着猛的左拐,从小店的视野范围里消失了。   怪物一走,年轻人的喷嚏刚好打完,因为要拿手机付款,他没有继续讲鬼故事。   余亦勤对他有点路人式的好感,想起刚刚跟着他的东西,在叠黄纸的时候往里面夹了张冥钱。   冥钱上被他抹了一点尘灰,没什么大用,算是个回馈顾客的护身符。   年轻人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提着用麻杆丝绞成的细绳走了。   他前脚一走,余亦勤后脚就关了店,到妖联所去报失踪了。   古春晓以前往这儿跑得勤,最近却半个月没出现了。   余亦勤也不是希望她来,他喜欢清净,古春晓却是个话唠,余亦勤有点受不了她的聒噪,但她不来也不行。   她是大颂共命鸟的传承,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说明淳愚还没有死,说是雷达也好,感应器也罢,总之她很重要。   电话打不通,公司家里人影没有,说去旅游结果领队说她根本没去……综合这些情况,余亦勤基本可以确定,她怕是出事了。   ——   妖联所的全称是妖族与人族联合会,负责管理辖区内带有妖族血统的大小事务。   这个办事处设在郊区的山林深处,一般人根本进不来,但他们的基本设施又很不错,能收快递,wifi也满格。   余亦勤到的时候,接待室里坐的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哥,他面前的键盘上坐着只幼崽,看着像狗,其实是只狼。   小灰狼本来在舔。奶喝,察觉到有东西进来,立刻仰头“嗷呜”了一声。   大哥连忙捏住了它还沾着奶的嘴,抄下去放在了腿上,腾出键盘来公事公办地说:“来干啥的?”   余亦勤神色镇定:“来报失踪。”   “谁失踪了?”大哥摆弄了一下键盘,顺便移开了奶盆,“叫啥子?哪个谱系的?你又是谁?跟他什么关系?”   “我家里的……”余亦勤刚想说秃鹫,想起古春晓十分抵触这个词,连忙换了个好听的,“座山雕不见了,她是纯种鸟妖,雌性,妖龄666,在人族的姓名叫古春晓,我是她的监护人余亦勤。”   大哥在键盘上一通敲,很快答道:“莫得消息,你回去等着吧。”   妖族的办事效率是当之无愧的非人族之耻,余亦勤并不意外,又往桌子上放了张卡:“我要查妖频的监控,应该找谁?”   妖频的监控跟人族监控唯一的区别,就是摄像头里只有妖、精、怪的原型,血脉越稀薄颜色越淡,整个就是一玄幻版的动植物世界,只是一般的人妖鬼都没权限查看。   “这个东西哪能随便给你……”大哥是个急性子,又见他一副小白脸样,话都快喊完了才去看卡,看完自动消了音。   卡面上印着片冰蓝色的银杏叶,俨然是张櫽卡。   櫽卡在妖界,有点像人族的勋章,由妖联所颁发给做了贡献的热心妖民,必要时可以拿来换福利。   看监控也可以,不过一般来说,妖怪都更愿意换内丹。   大哥心里觉得他有点傻,拿牛刀来杀鸡,但还是麻利地取走了卡,在电脑旁边的黑盒子上刷了一下。   余亦勤等了十来分钟,看见那盒子里慢慢钻出来一根细长条的花骨朵。   哭笑树在灵识没开的时候,就具有记录旅人音容笑貌的特性,因此成年妖树的花骨朵,就是妖界独有的天然探头和U盘。   “拿你的气跟它绑定一下,内容只有你能看,里头的视频要在它凋谢之前看完,”大哥办完公务,低头去捞他的崽,“一般它能开个5、6天,你记着点儿时间,祝你早点找到你家那只秃鹫。”   余亦勤谢过他,用人形走出接待室,接着整个从台阶上消失了。   在他身后,重新摆好奶盆的大哥对着电脑,眯完眼睛后突然爆出一声:“靠!”   狼崽应声抬起头,发出了一阵奶味十足的童音:“咋了啊爸爸?”   大哥将它掉了个头,让它对着屏幕上的点妖册说:“我才注意到,刚刚那货是个鬼,他是哪来的櫽卡?”   “可能是抢的吧,”小狼对卡没什么兴趣,兀自转到屁股对屏,回头喝奶去了。   ——   要看人族U盘里的监控,需要将它插上电脑,妖界的哭笑花用起来比U盘简单。   它的花身上有层阻止它开放的妖力,打破那层妖气做的薄壁就行。   余亦勤瞬移回店里,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锁定了古春晓最后消失的地方。   7天以前的晚上9点25分,她从市中心的商场打车,在离自己的丧葬店只有一条街的安平西路上下了。   这条路上有个网红奶茶店,不管她是不是来买奶茶的,反正5分钟后她进了马路斜对面的公厕,然后至今都没有飞出来。   左右的探头里没她的影子,其他的地方也没出现新的行程,这也就是说,她消失在了厕所里,或者厕所后面。   古春晓虽然不争气,但正常情况下,余亦勤觉得她应该不至于菜到掉进厕所里淹死,而那个公厕后面,是一个叫梅半里的工地,它围起来有一阵子了,恰好是个盲区。   鉴于眼下没有其他线索,余亦勤决定去那个工地里看看。   工地上最近因为闹鬼,值班的人都住到了外面,里头乌漆墨黑,正好方便余亦勤行走,他落在那个公厕对着的围挡内侧,踩着土质的护坡上了便道。   便道里面是基坑,大大小小的坑里盛着夜色,越深的坑就显得越暗,这是人族用科技造出来的东西,很平常,也很壮观。   古春晓以前送了他一枚自己翅膀上的毛做的书签,余亦勤拆了它的塑封,将覆羽和哭笑花绑在一起,往身前的空气里一放,花羽悬而不坠,临时成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指南针”。   哭笑花具有追踪性,如果它在一定距离内探到了和覆羽上一样的妖气,就会飘过去。   余亦勤拿阴气带着它,跳进了路边的基坑,走了上百米,在基坑的东南角上看见了一圈蓝色的复合板。   工程上讲究三通一平,后面这个平就是指场地平整,余亦勤并不懂建设,但围挡上贴得到处都是的朱砂黄符就能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跟外面不一样的东西。   至于到底有什么古怪,他才抬脚靠近了一步,铃铛状的哭笑花突然掉头,以蒂为轴指针似的在空中转了转,接着朝围挡那边飘了过去。   这是捕捉到了秃鹫妖气的反应——   余亦勤打起精神,正准备穿板而过,围挡里面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救声。   “呃啊——救……救命……”   余亦勤辨了下方向,旋即闪了进去,在目光落定之前,他已经瞥见离自己5、6米开外的地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挣扎。   他穿着劳工服,脸上神色癫狂,眼皮大睁、眼球突出,脸部的肌肉抽搐出了条块状,有种皮下有东西在撕扯钻蹿的既视感。他嘴里喊着“不要拉我”,四肢却跪在地上退着往后爬。   在他后脚挨着的地方,地上悬着一套蚊帐似的东西,蚊帐裹住他脚踝的位置色泽深红,那红色正动态的向外晕染。   随着它的扩散,蚊帐肉眼可见地从淡粉变成了粉红,这让它看起来轻盈梦幻,更像一个隔绝蚊虫的安眠之所。   可架设在这么个黑黢黢的地方,旁边又有个惊恐绝望的求救人,它给人的感觉就十分吊诡了。   这人言行不一,大概率是被蛊惑了,再看那个“蚊帐”的颜色越来越深,风里隐约有了股淡淡的血腥气。   余亦勤闻到血气,登时反应过来那帐子吸血,当即伸手做了个拽的动作,空气里旋出了一条绳状的灰线,捆住男人将他拉得飞了出来。   “蚊帐”裹着男人的腿,缠住或粘在他腿上似的,在空中拉得都变了形。   余亦勤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阻力,没想到这“蚊帐”看着轻薄,拉锯起来却像是一辆满载的货车。他往后拽了拽,仍然感觉拉不动它,瞬间改换对策,拿左脚在地上挑了一下。   夯过的土层本来坚硬,此刻却像散沙一样,随着他的动作飞出去了一把刀状的土块。   这土刀的去势很快,不比离弦的箭慢,落点也准确,眨眼间就到了“蚊帐”裹住人脚的位置,在掠过的途中将帐子撕成了两块。   连接一断,余亦勤手上登时一轻,他将绳子往后一抡,中年人登时飞离了帐子,缠在他脚上的粉色残片却倏然融进空气里,不见了。   与此同时,对面的“蚊帐”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整个摇晃舞动起来,它发出了一阵示威似的蛙鸣声,声音并不尖锐,但却异常刺耳,像是无数只长指甲在刮黑板。   余亦勤皱了下眉,觉得有点难听,不过还不用捂耳朵。   摔倒离他不远处地上的中年人却没有他这么“聋”,立刻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和哀嚎了起来。   他抖如筛糠,双眼很快翻成了鱼目白,双手抱着头在地上疯狂地砸,像是要把脑子里的什么磕出来一样。   然后随着他的动作,他左边的耳朵眼里确实飞出了几点淡粉色的东西,它们在男人的耳朵眼里闪了一下,立刻又有钻回去的迹象。   余亦勤眼疾手快,屈指往那边弹了点灰,灰粉瞬间腾卷过去,在粉色周围形成了一圈半透明的灰色气囊,携裹着它们堵在男人的耳洞上,宛如一个耳塞。   蛙鸣声再度响起,频率比之前急促了不少。   中年男人再一次抱着头起身,作势又要往地上猛砸,余亦勤刚要去拎他的后衣领,却见他的黑眼珠突然从眼白上面翻了下来,角膜上已经没有光了,但他似乎还有一点意识,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喘息又重,余亦勤不得侧耳过去,才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是生、桩……是死……死人作……作……”   然后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先断了,抱头的手落下来,随着栽倒的身体往前一扑,在地上倒成了一个跪地俯拜的姿态。   余亦勤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不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意外而迅速地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却因为自己还有事,只能待会儿再替他报个警。   至于男人耳朵眼上的“耳塞”,余亦勤想了想,没有将它碾碎,取出来揣进了口袋里。   如果秃鹫不在这里,那么这个“蚊帐”甚至那只鬼,势必都会成为他的下一个追查方向。   这时,哭笑花的花瓣直指“蚊帐”,意思是秃鹫的妖气就在那里。   说来也怪,男人一死,“蚊帐”上的异动很快也停了。   它既不学蛙叫,也不变形了,甚至连颜色都褪去了,从粉红到白再到透明,正在迅速从空气里消失。   不过余亦勤既然看得见鬼,自然也看得见它,因为它没有真正的消失,只是隐了个身,它的本体是白色,就那么悬在人眼看不见的空气里,仿佛真的只是一顶安静的纱帐。   余亦勤徐徐靠近,本能里一直没察觉到危机,这种状态下的“蚊帐”似乎失去了攻击性,余亦勤隔空抓了只飞蛾扔进去,它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过余亦勤没敢大意,小心戒备着往里面走,周围一片沉寂,连蛐蛐的叫声都听不见。   过于安静的环境向来是突发状况的标配氛围,这个工地也难以免俗,余亦勤正准备往“蚊帐”里跨,身后突然冒出了人声。   “别进去。”   出声的人意在阻止,语气却不显急切,他的声音不大,声线也低沉,但余亦勤听得很清晰。   他脚上没停,不过回了下头,看见自己进来之后还锁着的围挡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换成了一个高个的男人站在那里。   月色稀薄,光线本来昏暗,但非人族的夜视力都不错,余亦勤看得还算清楚。   他见来人西装革履,相貌堂堂,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八,气质随和清贵,大概是古春晓看到了会吹男神的好皮囊。   好皮囊跟他对上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听劝,细微地皱了下眉心,抬手往上面抛了个什么。   隔得有点远,余亦勤只见一道黑线疾射过来,蓝色的电光在它途径之处急聚交织,一道扩大的符文迅速从虚空里浮了出来。   只见它头顶祥云,脚踏藤茎,中间如勾似电,是个雷印。   只剩下半只眼睛在“蚊帐”外面的余亦勤看着它,心情有点复杂。   雷是天地正法,可以撼天地、动鬼神,威力足够的话,也能轻松将他这种孤魂野鬼劈成外焦里嫩。   但他又不好打回去,因为好皮囊这么做,或许是以为他是个活人,是想救他。   于是余亦勤顿住了脚步,但让停下来的却不是对方的好意,而是已经进了“蚊帐”内部的哭笑花。   它不知道怎么了,开始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像是遇到了妖鬼的罗盘针。   刚刚在外面它都没有迷失方向,眼下这样,余亦勤脑中才刚产生“自己有可能也中了幻觉”的意识,就觉得腿上传来了一股拉力,猛地将他往“蚊帐”里扯去—— 第2章 三十三天虫   不管拽他的是什么,反正古春晓都是要找的,余亦勤没做抵抗,整个人顺势跌进了“蚊帐”。   但进去之后他瞬间发现,他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或许遭得住雷劈,离土离根的哭笑花却未必。   “蚊帐”假装自己透明,内外的视野也是通的,余亦勤还看得见外面的来人。   对方已经不在门口,正在往这边来,步伐不快,姿态也有总裁的风范,就是秒速不太科学,大概是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术法,一步能走十米的样子。   他脸上有逐渐明显的疑惑,余亦勤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低头到帐子里去找秃鹫。   可能活人沾上这个“蚊帐”,都会变成死者那样,他却进来了还在东张西望,对方会怀疑他不是人也很正常。   帐内罩着的是工地的一部分,里头是半拉耸立在坑里的残井,井壁的泥土上还留着一道小型人骨的泥印。   余亦勤确定不是错觉,他刚刚跌进来的时候,在泥印头骨的凹槽里,看见了半条闪电般钻进土层的红色尾巴。   工地、井、小孩骨头……   这些零碎的关键词凑在一起,猛地让他心头灵犀一点,意识到早上那个身后有鬼的年轻人说的奇怪的地方,有可能就是这里。   所以那只鬼,兴许也跟这“蚊帐”是一个大哥带的队。   它们身上都透着股搞事情的气息,人鬼其实都分好坏,这些魑魅干什么余亦勤都不奇怪,让他想不通的是古春晓怎么会掺和到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里来。   他满脑子问号,但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左思右想,余亦勤先是察觉到耳朵里的痒意,立马又听见了外头好皮囊的声音。   “这些虫子在往你耳朵里钻,你……”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帐子外面,顿了一下,真实的心情难以揣测,但话里总归是好意地说:“不处理一下吗?”   原来这“蚊帐”是虫子做的,那它的个体委实太小了,肉眼根本看不清。   余亦勤闻言,隔空望了来人一眼,身体的轮廓瞬息变淡,化成了电弧丝忽闪背景下的一蓬细灰。   他刚一消失,原本在他耳朵两侧的位置上,两条带状的白雾对撞到一起,糅成了蒸汽似的一团,蒸汽膨胀扩散,不到一秒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帐里的人和东西正忙着隐形,帐外的雷印却已经搞完了建设,紧挨着“蚊帐”的五个帐面,纵横交织地结成了一个长方体状的雷网。   空气里满是电路闪爆的滋拉声,雷亟的弹推力开始在气流里波动。   这虽然不是真正的雷电,但此处绝对不宜久留,灰雾登时裹住花和覆羽,游龙似的在帐中转了一圈,很快找到一个足够花和羽毛穿出去的缝隙,云雾迁徙一样漫溢出来,瞬间聚成了余亦勤。   之后他在雷网上借了脚力,飘落出去,站在了来人右手边三米左右的地上,跟来人戒备以对,相互明目张胆地打量。   在社交方面,余亦勤从来没什么天赋,于是几秒过后,对方先开了口。   “你是谁?”好皮囊说,“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   离得近了,话也多了些,这人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就显得更舒服了,字正腔圆、不紧不慢,而且神色平和,听不出质问的敌意。   他先前提醒自己两次了,余亦勤没觉到恶意,但也没有上来就报大名的习惯,冷淡地说:“我是外面那条街上的,来这里找人,你又是谁?”   外面的东西南面各有一条街,他这身份说了等于没说。   好皮囊觉得他的戒备心似乎有点强,放这年头不算坏事,但你戒备来我提防你,后面根本没法沟通。   他点了下头,率先释出了诚意,笑了笑道:“你好,我是杜含章,是这个项目的环境顾问,你来找谁?是他吗?”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死者身上,抬脚朝那边走了过去。   余亦勤看着他蹲到那个工人旁边,伸手探了下对方的颈部脉搏,答道:“不是。”   工人的身体还是热的,但已全无生命征兆,这个自称杜含章的顾问沉默了一瞬,就着蹲下的姿势说:“那你找谁?找到了吗?”   作为一个陌生人,他一直在提问,这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怀疑或刺探,不过他的形象占便宜,态度也不差,而且人命关天,他要是表现得漠不关心、闲适周到,那个问题似乎更大。   再说余亦勤也不是来偷鸡摸狗的,如果古春晓眼下好好地在家贴面膜打榜,他根本不会踏进这个工地。   他心里坦荡,口头上就是成正比的耿直:“找我妹妹,还没找到。”   “这里已经封了大半个月了,”杜含章也不知道信没信,接着说,“没封之前也几乎没什么女士进出,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余亦勤刚想说哭笑花指的是这里,“蚊帐”那边却变故陡生。   沉闷的蛙鸣声再度乍响,雷亟频催空气,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见“蚊帐”里有两束蓝光越来越亮,一束钻进了地下,一束消失在了井壁上。   紧接着蓝光闪蹿扭旋之间,地下那束光居然从土里扯出了一个雷网织就的圆球。   它有保龄球大小,里头装着个游弋的活物,它逐渐浮空,接着像个球状闪电一样蹦出雷网,轻轻地飘到了杜含章手上。   余亦勤拿目光追着它,看见球里头的东西通体紫红,身上遍布着芝麻大小的黑点,形状像放大了几倍的蜉蝣,但身体末端不是尾须,而是一条锦鸡尾巴似的细长尾羽 这应该就是之前拉他的东西,余亦勤不认识,又见杜含章一脸深思,不由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杜含章托着那枚悬空的雷球,答非所问地说:“你都不认识这个东西,就敢往里面走?不怕出什么问题吗?”   余亦勤确实不认识,但未知的东西多了去了,他未必找得或等得到答案,可是大颂的共命鸟却只有一只,而危险从来不会等人。   “如果我妹妹在里面,”他直视着杜含章的眼睛,语气很平静,“怕不也得进去吗?”   杜含章没有批评他不自量力的意思,那么说只是觉得贸然行事有可能会得不偿失,但余亦勤这么一问,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有点旁观者的冷酷的想当然了。   所谓骨肉至亲,知疼着热,他的亲人有危险,他会枉顾自身安全是情深的表现。   “抱歉,我说错话了,”杜含章温声道,“你别介意。”   余亦勤不至于为一句无心的话跟他纠缠,目光已经重新落向了那只艳丽的生物。   杜含章看他感兴趣,将雷球抛了过去,捡起了被岔开的话题。   “这是三十三天虫的雌虫,产下的卵孵化出来,就是那边那些白色的雄虫,雄虫嗜血,也喜欢喝脑浆,进了人的脑子里面能让人产生幻觉。说起来你刚刚也进去过,你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余亦勤接住雷球,凝神感知了几秒后摇了下头:“没有。”   可能因为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土,虫子的蛊惑没有用。   “那就好,”杜含章心里其实对他的身份和目的都好奇,但看他已经去研究虫子了,也就没多嘴,抬眼去看虫阵。   这时,“蚊帐”这边因为雌虫被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帐子的形状悄然解体,粉色渐渐堆积到了离余亦勤最近的那个角落,这是雄虫在追逐雌虫。   余亦勤一时没顾上这个变化,因为他手里的东西也很新奇。   球内被困的雌虫好像没什么身陷囹吾的觉悟,正拖着绕成螺旋状的尾羽在雷球里优雅地转圈。   它的腹部上有个天然的鬼眼,图纹是个蚕豆大小的椭圆,火色的眼白里配蓝黑色的眼球,随着它的呼吸一开一合,连虹膜上那种润泽的湿润感都惟妙惟肖,这使得鬼眼在“睁开”的时候,极像某种真正的兽瞳。   余亦勤跟它大眼瞪小眼,除了感觉它长得美丽,腹眼看着邪门,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托着它往杜含章那边走,准备将东西还给对方。   只是他才走了四步,雷网里的另一束蓝光下面的东西也出来了。   这次的雷球要小一些,里面的东西是一根羽毛,三四公分长,呈暗褐色,上面浮着层铝蓝色的覆膜,正是古春晓的尾巴毛。   雷球照例往杜含章跟前飘,这次余亦勤却因为里面的东西,不得不闪将过去,一把扣住了对方伸出去的手腕。   他来得突然,杜含章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时候,斜刺里插进视线的手已经贴到了皮肤上,触感是一种很短暂的温凉,像是没经太阳晒过的土壤。   一般来说,意外和陌生人发生肢体接触的时候,正常人的反应都是避开。   杜含章的反应是正常的,立刻看了一眼被抓的手腕,本来打算接着去看动手的人,可他的眼神落到交握处上之后,注意力莫名就跑偏了,集中到了余亦勤手腕上贴的那圈膏药布上。   布似乎是普通的无纺布,土黄色的一大截,沿着腕口往上走,似乎是手上有什么毛病。   他都能化成灰了,明显不是人,但妖或者鬼不会得腱鞘炎,身体上受了伤也有各种速疗的办法,杜含章看不出他这手是怎么了。   余亦勤不知道他在给自己望“病”,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还以为是自己这么干,他很吃惊或者是不高兴。   但作为失踪鸟士的家属,他有义务第一时间查看古春晓的失物,余亦勤说:“不好意思,虽然东西是你找到的,但是这个不能给你,这是我妹妹的随身物品。”   杜含章眼观四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身旁飘的花羽,这时听他一说,大概猜到他妹妹的物种了。   他任凭余亦勤抓着自己,态度温和也坚定:“这个你不需要给我,但它既然出现在这里,跟旁边那位工友的死就存在某种联系,我也不方便让你直接带走。”   “当然,”杜含章话锋一转,“我这不是说你妹妹是凶手或者帮凶,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也是三十三天虫的相关受害者,那你只凭这根羽毛,估计也很难找到她。”   装着尾羽的雷球就悬在他的中指尖上,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余亦勤也就没抢,试图跟他讲道理:“你不要,也不准我带走,那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杜含章好笑地说,“我是在跟你商量。”   余亦勤一下被他笑踟蹰了。   他跟秃鹫相依为命六百多年,古春晓是个马大哈,一有事就颠来问他,怎么办?咋个搞?余亦勤习惯了当家做主,并不习惯跟人商量。   但这人带点笑意的模样,又让人很想给他面子,余亦勤迟疑了几秒,突然松了手。   手腕上捂出来的温度倏地散了,杜含章恢复了自由,面向雷网说:“这口井的情况有点复杂,可能已经牵涉了三条人命,这已经是刑事案件,防异办肯定是要介入的。”   “这根羽毛不管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都是现场的东西,你要拿走也可以,起码到防异办里去备个案,行吗?”   防异办的全称是防范和处理异常现象办公室,和妖联所、无常分局,都是负责管治特殊群体的单位,不过区别在于后两个都是驻外办性质,而防异办是人间的本土机构,说白了,它就是有神论体系下的派出所。   备个案倒是没什么不行,现在是人间的法治社会,余亦勤本来就是从妖联所那边报了案过来的,让他在意的是人数。   “三条?”他皱了下眉心,思索道,“还有两个人在这里出过事吗?”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余亦勤就住在工地南门外面的步庭街上,可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当然他也不想听到,因为遇害的人越多,理论上古春晓的危险系数就越高。   杜含章用词比较严谨:“我说的是可能,可能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以及一条确定死亡的狗,在这口井里出现过。”   他的关键词和上午那个背后有鬼的年轻人重合率意外的高,余亦勤受他提醒,脑中突然冒出了年轻人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   ……不是什么小孩的骨头,而是两个刚死的成……年人。   可既然挖出来的是成年人,又是怎么变成的生桩?   这疑问让余亦勤眯了下眼睛,看向了雷网下面的“蚊帐”。   它已经完全解体,堆成了一片粉色的棉花糖状,真善美肯定没有,但色香味大致俱全,蛋白质被烤熟后的焦香味在风里飘传。   这是一种能令人沉醉的气味,然而却没能取悦余亦勤,他心里有点烦,他只是想找只鸟,事情却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鉴于三十三天的雄虫全都被烤糊了,蓝光也只有两束,“蚊帐”里面再没有新东西出现。   古春晓肯定不在里面,要在的话估计都可以装盘了,余亦勤不死心,将哭笑花悬浮在外面,抬脚就往雷网里钻。   杜含章心里真有点受不了他这个二虎哥的勇士作风,赶在他趟雷之前,抬手召回了高处的引雷符。   余亦勤一脚跨出去,雷网却陡然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之前那种电得人发麻的威力不见了,只剩一股刚刚烤完虫子的高温,劈头盖脸地卷到他身上,谈不上舒适,但也不算难受,反正他不怕热,也不怎么怕冷。   他顶着一脸炙热的气流,没有回头,心里却突然觉得杜含章人还可以。   井里面果然什么也没有,余亦勤扑了个空,对着那根从雷球里取出来的尾羽呆了片刻,应约跟杜含章一起去报案。   至于雷印拉出来的东西,公平起见,余亦勤拿走了妖蛾子,杜含章负责保管尾羽,两人各凭本事,都不知道将口袋不宜的雷球藏到了身上哪里。   离开之前,杜含章往地上插了两枚写着符文的小木片,一枚在那个死者身边,一枚在原先的“蚊帐”跟前。   木片入土的瞬间,那一方天地里的空气水波似的荡漾了片刻,接着结成了一个半球状的结界,另外半球覆在土下。结界在空中闪了十秒左右,接着连带着死者和“蚊帐”的残骸一起消失,只剩残井立在原地。   这应该是一个障眼法,从布置到生效只用了几秒,甚至施术人连咒语都没念过。   余亦勤不动声色地睨着杜含章的背影,心里在琢磨环境顾问到底是干什么的,是天师的合法化职业吗? 第3章 防异办   如果这时他开口问,杜含章会告诉他,不是。   天师是天师,一般都是来自不同派系的道士,即使有证,也是ngo头上顶红章,民间自己认证自己的团体,不受人社部承认。   杜含章却不是,他是循规蹈矩的生意人,为了开公司凑资质,还专门去考了个环评师,是受国家和市场经济认可的技术人才。   很快人才隐蔽好现场,走回来说:“我没开车过来,你晕不晕符?不晕我们就用神行符过去。”   “不晕,”天上飞的海里潜的,只要是余亦勤坐过的他都不晕,于是他手里被塞了个小木片。   木片的厚度远不及令牌,边缘薄中间厚,黑色的笔迹像是普通的墨水,不像是法器,更像是截成段儿的竹简。   杜含章自己手里也扣着一片,他不是道士,施展玄学之前不会喊“急急如律令”,只是简单地提醒道:“走了啊。”   余亦勤点完头,脚下倏然空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虚化倒退。   当今世界什么都注重用户体验,这个神行符的体验也很不错,余亦勤站在风障里,一边在城市里风驰电掣,一边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几秒钟后,脚下突然有了踩到实处的感觉,余亦勤的视野清晰回来,看见自己站在一圈圆形的地雕上。   这个地雕由三圈同心圆组成,环里从外往内刻着方形卷云纹,蝠纹以及一个阴刻的“安”字。   余亦勤站在“女”字右边的那道横上,还来不及打量环境,就见一头穿着黄马褂的迷你驴对着他的腿冲了过来,驴子脖圈上的绳子后面连着个中年妇女。   这是今西市里最近流行起来的一种宠物,集乖巧、呆萌、好养、聪明等诸多优点于一身,就是贵。   丧葬店的收入微薄,这皇帝驴子余亦勤养不起,也不觉得可爱,但他看那驴子都快撞上了还不知道拐弯,自己就往旁边让了让,然后这一动就撞上了杜含章。   杜含章立刻扶了下他的手肘,免得他一肩膀撞进自己怀里。   这时,迷你驴擦着余亦勤的腿,在他让开的位置上欢快地跑了过去,将他无视的异常彻底。   城里的少数宠物确实走路嚣张,但它们横冲直撞的前提都是有安全的距离,眼下的距离明显不够,余亦勤才感觉有点古怪,就听见杜含章在旁边说:“没事,这是防异办的不见闻道,你过来的时候只要不走出最外面这个圈,他们就看不到你,也不会撞到你。”   余亦勤知道大名鼎鼎的防异办,可过来却是第一次,没见过这阵仗,转头看他实时现身说法,像个鬼魂似的,被遛驴的大姐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这一幕放进鬼片里都不用特效了,余亦勤看完却没什么惊恐的反应,一边说“好”,一边往旁边移了一步,省得马路那么宽,他俩却还挤在一起。   杜含章有点看出门道了,这位朋友长得雅人清致,性格却有点沉默寡言,他就也不再找话说,带着这酷哥往防异办里走。   作为整个今西市术法的集大成地,防异办的建筑风格意外的朴素,跟老事业单位一个模样,院门口是一对浮漆挂锈的铁栅栏门,左右的围栏后面各有一块小花坛。   进了院门,左边是接待室,右边是办事大厅,这时已是夜里9点,大厅那边早就下了班,两人只能左拐,站到门口的台阶上敲开着的门。   屋里的电脑后面有人值班,敲门声一响,显示屏后面先传来了一声“进”,接着冒出来半张脸,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   余亦勤看见她的视线扫过来,直接就落到了杜含章身上,表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   “组……”她说了个字又卡住了,脸上的笑意也淡回去,变成了一种看得出来但又不太强烈的喜悦。   组什么余亦勤没听出来,但他看出来这两人是认识的了。   杜含章立刻坐实了他的猜测,对屋里的人说:“迟雁,怎么是你在值班?”   迟雁推开办公椅站起来,露出来的全脸清秀苍白,气质有点冷,不是高冷而是森冷,余亦勤陡然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幽都的气息。   但她的阴气又不够纯粹,这种要么是父母有一方是人,要么就是本该死亡却又被吊着命的人。   一个半鬼之身,能在人间的办事处里上班,必然是有别人没有的长处,不过余亦勤没有探查她。   “其他人都出去了,最近很忙,办里人手不够,队长就叫把我过来顶岗了,”迟雁从文件盒里抽出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往门口的饮水机这边走了过来,“你们进来说吧。”   杜含章应了一声,很快跟余亦勤并排坐在了接待室的长木椅上。   迟雁接了两杯水,一人递了一杯,又折回去拉椅子,背对着两人说:“你们这么晚过来是为什么事?”   杜含章侧头往左边看了看,余亦勤十分敏锐,眼神立刻就迎了过来,杜含章问他:“是你说还是我来说?”   他在工地上说得头头是道,跟前又是熟人,余亦勤觉得他沟通起来应该比自己顺畅,托着水杯说:“你说吧。”   杜含章估计他也不爱说,点了下头,转眼去看已经坐在茶几对面的迟雁,摊开右手道:“我们是来报案的,东一环一个叫梅半里的工地出了人命,这是我在现场捡到的东西。”   在他说话期间,一个荧光蓝色的雷球慢慢从他掌心上方的空气里钻了出来,他将它放到了茶几上。   余亦勤见状,立刻也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灰蒙蒙的小气泡,并对其中一中隔空做个放大手机图片的拉伸动作。   气泡随着他的手势涨大,恢复成了原来的大小,里头的雌虫没兜圈了,正拿睁开的腹眼贴着气泡的内。壁,像是在往外看一样。   迟雁原本在看杜含章带来的羽毛,余光里瞥见余亦勤有动作,下意识看过来,目光正好跟他复原完的雌虫腹眼对了个正着。   那瞬间她只看见腹眼里面好像还有一只很遥远的眼睛,它看着自己眯了一下瞳孔,下一秒猛地化成了一团黑气。   迟雁的眼前也跟着一黑,双眼上骤然浮起了一种针扎似的剧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猛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由于腹眼背对着两人,余亦勤和杜含章什么都没看到,迟雁叫得突兀,而且声音听着很痛苦,两人应声看向她。   她的呼痛声是这个虫子出现之后才有的,余亦勤直觉问题在虫子身上,手腕瞬间扭动了一下,让雌虫随着灰泡一起旋转到面对自己。   与此同时,杜含章往前探了探上身,沉声说:“迟雁,你怎么了?”   那阵刺痛来得突然,余韵也短暂,已经过去了,迟雁稳住受惊的心神,感觉眼睛上一片阴冷,她拿手遮着眼睛说:“没事,这个东西肚子上的那个眼睛里面,好像……还有一只眼睛,我被它闪了一下,‘美瞳’掉了,我去趟卫生间。”   这话一出,两位听众下意识一起看向了那个腹眼,却都只看得见它在眨来眨去。   迟雁担心吓到余亦勤这个普通群众,站起来从手指缝里看路,急匆匆地出去了。   剩下满眼除了眼斑还是眼斑的杜含章说:“你看得见吗?这个眼睛后面的东西。”   余亦勤看了几秒,嫌它太花哨了,目光移开了去看迟雁,刚在想她眼睛上面有什么文章,就见迟雁正在从手指缝里观察自己,他眼神不差,立刻看见了她眼球上忽然多出来的瞳孔。   那瞳孔中一外五,均匀分布,似乎是一对梅花形的重瞳。   这是一种堪比人间六胞胎的少见眼睛,视力不知道是普通人的多少倍,难怪她能看得见了。   余亦勤刚才想通,杜含章的问题又来了,他连忙转回去,本来想摇个头了事,却看见对方还在看蛾子,只好说:“没看见。”   “如果这个眼斑后面真的有一双眼睛的话,”杜含章突然看回来,眼底有抹玩味,“你说我们在这里做的事,说的话,它看得见,听得到吗?”   这个余亦勤还真没想过,但如果是真的话,那这虫子给人的感觉就太低级了,他顿了顿说:“说不准,要把它拿出去吗?”   杜含章还没说话,迟雁的声音先到,接着人从门外拐了进来:“要把什么拿出去?”   杜含章指了指雌虫,迟雁走回来重新看了一遍那个鬼眼,说:“那只眼睛已经不在里面了,不过保险起见,我们到大厅那边去说吧,你们等一下,我把这个锁到柜子里。”   几分钟后,三人转移到办事大厅,对着坐成两个阵营,迟雁开着录像,边写边查电脑:“来,先报一下姓名。”   杜含章到这儿才知道,他叫余亦勤。   迟雁心里信任杜含章,先问的人就一直是余亦勤,她说:“你为什么会在案发时间到工地上去?然后除了你和他,你在现场还看见过其他人吗?”   余亦勤配合地答了,拿出妖联所的受案回执给她看。   杜含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看见了他妹妹的妖籍,因为以为他俩是亲兄妹,还以为余亦勤也是一只秃鹫,心里觉得他不太像。   座山雕是毋庸置疑的猛禽,堪称鸟妖里面的黑道大哥,可是余亦勤身上没有那种凶悍的气场,他挺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病气。   十来分钟后,余亦勤答完了迟雁的所有问题。   迟雁拿尺压着受理单,“歘”的撕下回执页,抬起头说:“行,谢谢你的配合,你妹妹这边的监控,我们也会尽快调过来查看,有发现会通知妖联所和你的,你别太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余亦勤勾起嘴角冲她笑了笑:“谢谢。”   迟雁又去问杜含章:“别人余先生在找亲人,去工地还情有可原,你去那儿干什么?”   如果余亦勤的目的情有可原,那杜含章就是顺理成章,他简单讲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四天以前,开发商的孙总找到我这里来,说他的工地上挖到了生桩,闹鬼闹得很凶,经常有人夜里听到小孩啼哭,让我去帮他看看。我当时在外地,说看也得回来再说,孙总说他可以等。”   “然后今天早上,他路过我们公司,说是心里急,没打招呼就过去了。我不在,陆陶跟着他去了,看完出来了才跟我说。”   接着他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语音播放起来,余亦勤才听了一句,就认出了是上午买黄纸的声音。   并且除了他在店里听到的,杜含章的手机里还有后续内容。   “我买完你要的黄纸了,来,接着跟你说。”   “那大哥有点神神叨叨的,说井壁里挖出来的不是生桩,而是两个大人的尸体,一男一女,都没怎么烂,肯定是刚死不久的。”   “我靠!我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问题大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不报警,他说不能报,报了那个鬼会来要他的命。”   余亦勤听得眯了下眼睛,脑子里瞬间冒出了两个画面,一个是早上威胁他的那只鬼,另一个是工地上那个喊救命的人。   那个死者,他心不在焉地想道,会是陆陶嘴里看见了鬼的大哥吗?   然后不管是不是,这些跟古春晓又有什么关系?   余亦勤心烦地想道:她不是说,她就是一条胸无大志的妖中咸鱼,每天除了鬼吼鬼叫地搞什么cp,什么都不会的吗?   手机里的语音还在继续,陆陶的声音在语音里显得很有朝气。   他说:“我说什么鬼?他又说不出来,然后我出来找人一问,好家伙!人都说这大哥脑子有点儿毛病,你说这个剧情跌宕不跌宕?”   跌不跌宕不好说,但余亦勤瞥见杜含章轻微地挑了下眉,似乎是对这个剧情有点疑义。   不过谁也没说话,都听语音条里的陆陶继续念叨。   “呃……我了解到的情况就这么多,老板,你看到消息了记得给孙总回个电话哈。人快急死了,我估计你再不回来,咱这个单子可能又要黄了呵哈哈哈……”   自动播放停在了这里,杜含章接过话说:“我今天傍晚才下飞机,回家放了东西,想着过去看一看,结果就碰到了余亦勤,后面的情况就是他说的那些,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然后我们从工地走的时候,用了张澄清符,暂时把人和虫阵都藏起来了,符眼在以井为中宫的坎宫和乾宫上,你们最好尽快派人过去接管,免得迟了出什么变化。”   迟雁说“好”,之后又留了他们的电话,赶回接待室调度警力去了,两个报案人各回各家。   余亦勤回到家的时候,室外刚开始起风,丧葬店的后面就是他的家,窗户朝北,窗外全是树影,在风里舞得哗哗作响。   他还是挺喜欢下雨的,睡在床上想明天的去向,也许他可以从那只鬼身上下手,明天去一趟无常分局,又或者再回头去看监控。   能做的事情倒是不少,就是做它的动机不太好,余亦勤闭眼琢磨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心累还是怎么,居然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眼前是一座被烟熏黑的城楼,楼上和墙角上倒满了尸体。   四方烟尘斜指苍天,余亦勤感觉视野有点受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带着个面具,背上也沉,有个人在耳边艰难地喘气,喘得他的心一阵阵揪紧。   余亦勤很想转头去看是谁,可脖子僵硬得像是石头做的,他转不了头,也抬不起手,只能麻木地往前走。   梦里不知岁月长短,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从城郭到原野,才终于听见了一点不一样的动静。   他背上的人在稳了好几次之后,终于稳住了残喘,余亦勤听见他低哑地笑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话。   “别人是壮心剖出酬知己[1],我是知己酬主剖吾心……你可真是待……咳……待我不薄……”   对方的气息喷在耳侧,竟然一反活人的温暖,有种刺骨的凉意,声音也嘶哑的听不出原样,余亦勤被这阵冷气一激,瞬间头痛欲裂。   说话的是谁?为什么会说自己剖他的心?还有心底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意,又是因何而起?   这些余亦勤都不记得了,他只是一个三魂七魄都缺了一半,即使在斗怪争奇的幽都异世里,都稀奇罕见的新品种。   头痛带来的眩晕剧烈,余亦勤四肢脱力,加上背上的分量又不轻,他一个不慎,膝盖软了一下,整个登时往前栽去。   虽然不记得这人是谁,但本能却促使他护着对方,余亦勤下意识反手去捞人,免得这个要把他刻进骨子里的人掉下去。   可谁知道这一手伸出去,背后却是空的,他的手直接按到了自己的腰上。   有重量却没身体,那他背的是什么?半截人?还是孩子?可是重量和声音又不对——   想到声音,余亦勤侧了下耳朵,居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可他正置身在旷野上,哪儿有门可以敲?   这不对劲……余亦勤才觉到古怪,意识里就梦来袭来了一种坠落感,他颤了一下,猛地从虚无的梦境里醒过来,听清了窗户外面逐渐炸毛的喊声。   “……哥,开门开门,雨好他妈大,快点!大哥!大佬?男神?诶,猪!醒醒!!!”   余亦勤睁开眼睛,看见古春晓弯着腰,将脸贴在外面的窗户上恐吓他,花了巨资整出来的空气刘海在雨里集结成了三根。   “你这几天野到哪儿去了?”余亦勤揉了下眉心,穿上拖鞋起身去给她开门,“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三根毛的秃鹫小姐愤怒地捶了下窗户,离开了原地,隔墙传进来的声音里有股恨意:“接屁!我差点被人拐卖了,等我换了衣服跟你说!”   余亦勤左拐开了门,古春晓吸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往他怀里扑:“亲人哪,我差点就见不……呃!”   她往怀里扑,余亦勤也抬起了左臂,却不是要拥抱她,而是猛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提离地面掼在了门板上。   门板发出了一声巨响,天上呼应似的,也突然劈开了一个电光闪闪的炸雷。   “你是谁?”余亦勤在雷声里说。   作者有话要说:  [1]--《走笔赠独孤驸马》李白 第4章 五俎   他们去的时候走的是不见闻道,走的时候也一样。   只不过离开的位置换到了出口那边“平”字圈上,而余亦勤的态度也有变化。   杜含章见他一改惜字如金的秉性,“再见”都说完了,居然又在身体消失了一半的情况下,突兀地跟自己说了句话。   余亦勤:“早上那个陆陶来买黄纸的时候,背后跟了只鬼,鬼如果不是他自己养的话,你们还是留意一下吧。”   杜含章怔了一下,脑子里瞬间冒出了好几个问题。   什么样的鬼?什么又叫来买黄纸?   他今天过得真是太伤脑了,杜含章心念电转地分析道:陆陶的语音里确实有一句“买完了”,难不成东西还是在他那儿买的?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世界也太小了,他的员工白天在余亦勤店里买过东西,自己晚上又和他在命案现场碰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杜含章不知道,可他清楚以陆陶的体质,是绝对养不了鬼的。   陆陶早上是出了工地去买的纸,这事陆陶在语音里提过,只是无关案情,刚刚杜含章就没放,他在想那只鬼有没有可能也是从工地里跟出来的?它跟着陆陶,又是想干什么?   还有,刚刚在办事大厅放陆陶语音的时候,余亦勤也在场,这个事他当时怎么不说?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起,杜含章猛然意识到了陆陶的安全,可是余亦勤已经消失得只剩下一个头了,杜含章只能抓紧时间,问了最开始也最简短的那个问题。   余亦勤的头已经虚化了,大致轮廓还在,闻言眼帘半垂,做了个回想的表情,接着留下了一句话,以及一个突然从空气里旋转出来的小风旋。   “这样的。”   话音刚落他就不见了,那个小风涡里却慢慢凝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泥塑?   杜含章也不确定,等风旋散了将它接到手中,才发现它很轻,应该是空心的,表面纹理分明,形态类兽,靠下肢站立行走,有着狐鳄状的尖脸和豆荚似的外皮,看模样像是开了灵窍的皂荚类树木,死亡后变成的山鬼。   但山鬼一般不在幽都,就在深山老林里栖息,胆子很小,特别怕人,怎么会跟上陆陶?   余亦勤扔下一个泥巴疙瘩就跑了,前因后果通通没有,杜含章脑子再好也没辙,很快将它搁在一边,迅速拨了陆陶的电话。   陆陶去过工地,不知道挨没挨过井,身后还可能有只鬼,他虽然是个五俎,但杜含章还是有点不放心。   五俎顾名思义,五指五感,俎拆开来看,人们被日月大地阻隔在左边,无法右行,合起来就是五感不通,是一种和通灵体完全对立的鬼魂绝缘体。   这种人既看不见灵体,也感受不到阴风,非实质性的意识形态干扰对他们没有作用。   三十三天虫的幻觉严格来说,也属于意识形态,可是三条人命堆起来的危险性还是不容忽视,这种情况下不怕多一事,想到就该问。   这时还没到年轻人睡觉的时间,那边接的很快,背景声有点嘈杂,有人声有碰杯声,像是在馆子里。   “喂老板,”陆陶不知道在乐什么,边说边呵,“你是不是回来了?”   杜含章都回来好几个小时了,不过他平时出门都是私事,全靠自己订票,所以陆陶不知道,他“嗯”了一声,问道:“你这是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啊?吵吗?那我到外面去跟你说。”陆陶不知道对谁说了声让让,又凑回来解释,“我们大学寝室的聚会,我在外面吃饭。你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不是想让我回去加班吧?”   真正经常在下班后回去加班的人根本不敢这么问,而且他们公司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正经的项目,不“正经”的陆陶又接不了手,他这么说就是仗着老板不像领导,纯粹是在扯淡。   杜含章虽然没怎么摆过领导的威严,但气度还是有的,直接过滤了他的废话:“一会儿接着吃你的饭吧,不是。我是去过工地了,发现那个井确实有点不对劲,有事问你。”   “是吧?我就说有问题!”陆陶音调都变了,压低了一点兴致勃勃地说,“老板你要问我啥?”   这孩子大概是有点神经病,别人都是怕看见鬼,就他挠心挠肺地想看,一提起鬼怪就来劲。   这也是为什么他都没有问过自己,就麻利地跟着孙总去了工地的原因,因为领导们一般不让他去。   杜含章倒是可以理解他,因为看不到所以骚动,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陆陶是爆破专业的硕士,本来应该进一个更具有实干性质的公司,去开山爆拆或者搞炸。弹,结果他进了易理环咨,天天不干正事,到处搜罗鬼故事,眼下他又开始了。   杜含章听见他那个振奋的语气就感觉自己在毁人才,不过人是杨笠招进来的,即使堕落了也该是技术部总工的锅。   甩手掌柜杜含章娴熟地摘清了自己,思绪回到通话上来,回忆了一下虫阵的范围,大概估了个距离说:“你早上去的时候,有没有靠近过那口井?”   陆陶不靠近才怪,他还拍了几张那个骨头印子的照片,不过杜含章一直不支持他在灵异事件上跳得太欢,所以他没敢坦白,只说:“有,那个井怎么了吗?”   防异办才介入调查,杜含章不好跟他披露太多,只能顺着他知道的内容战术忽悠。   “那个井壁里装过生桩,有怨气,普通人靠的太近了容易被沾染上,我晚上过去的时候,那个井旁边就又有一个人出事了,你自己注意一点,好好想想,你早上从工地出来以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头晕头疼,觉得冷,打寒颤,或者莫名其妙走神之类的。”   陆陶现在就有点晕,不过他是被室友灌了酒,有点喝多了。   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随便想了想就说:“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啊,老板,谁出事了?”   杜含章:“现在还不清楚,不过小心一点总不会错,你今天就别吃到太晚了,回家的话尽量挑大路走,记住了,别左耳进右耳出。”   “诶出不了,我晓得了,”陆陶听话地说,“我们11点之前肯定散了,到时让我兄弟送我回去。”   杜含章“嗯”完又说:“到家了去公司群里报个平安,明天我会去公司,早上可以捎上你。”   公司虽然没几个人,但陆陶还是不好意思,笑出了“噗”的一声:“我了个老天哥啊!你可以这么搞,我不行,笠哥会问我得了什么神经病的。明天好啊,有车坐,我可以多睡20分钟。”   安全总该比面子重要,杜含章是个很谨慎的性格:“那你给我,或者给你辰哥发也行。”   他辰哥就是防异办目前行动二队的队长陆辰,也是让迟雁一个技术人员去大门口顶岗的那个上司。   陆陶浑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嘴上很爽快,实际却没太上心,也不想麻烦他,笑道:“那我给我哥发好了,谢谢老板。”   杜含章确认完他没事,准备挂了:“没事,你吃饭去吧。”   那边陆陶离席了半晌,牵挂着酒肉和兄弟,愉快地说:“好咧,老板再见。”   杜含章放下手机,人也出现在了停在小区的车里,他拉开车门,一股风倒刮进来,往他脸上扔了几个雨点。   头顶闷雷阵阵,似乎有场暴雨将临。   ——   凌晨三点,东一环,步庭街。   雨势大得弹起来的水花一直往屋里溅。   余亦勤看着清瘦,单手提一个成年人却似乎不怎么费力,还是开门时的那个表情。   悬空的古春晓的脸却已经皱得不像样了,窒息使得她的脸迅速涨红,她蜷起手指握成拳头,左右开弓地捶着余亦勤的手。   “你……有病吧?”她蹬着腿大喊,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再……唔!不松开,我要发……发毛了啊!”   余亦勤无动于衷地说:“你发一个我看看。”   古春晓被迫仰着头,因为缺氧,头上青筋暴露,但她输人不输阵,还是竭尽全力地往余亦勤心窝子上踹了一脚。   “我去、去、去你大爷的!”她哆嗦着嘴唇,骂完两眼一翻白,眼泪猛地滚了下来,羽毛也现一秒隐一秒地在皮肤上出没,看起来可怜又妖异。   那一脚没能把余亦勤怎么样,他晃都没晃一下,手指蓦然越收越紧,空气里除了古春晓的喘息声,霎时又多了种韧带被挤压的钝响。   这人分明是想直接捏死她!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一定会去救“她”的亲生的大哥?这分明是一个心如铁石的怪胎还差不多。   五官扭曲变形的古春晓突然露出了一个诡笑,头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慢慢仰了了回来。   她的头一边转正,脖子也跟着咔咔作响。   余亦勤很快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小,因为“古春晓”的脖子正像一根被拉开的面团一样,正在急速地变长变细。   然而女孩头和身体又还是人样,身体仍然被余亦勤“提”在手里,头却像氢气球一样往上升去。   这颗头边飘边笑,脸还是古春晓的那张,语气却突然变了,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我不是就是你妹妹吗?你怎么还问我是谁?”   说话期间,这女人的脖子还在变细,已经和毛线差不多了,正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这使得她的头像是余亦勤放的风筝。   柔韧的丝线一旦加上足够的速度,就成了也能用锋利来形容的东西。   余亦勤盯着她说:“你演的挺像的,但你不是古春晓。”   “哦,是吗?”她在空中飘了飘,满脸都是虚心求教,“我的破绽在哪里?”   她确实演的挺像的,模样、神态和说话风格都一模一样,但她的破绽在那两声“哥”上。   古春晓从来不这么喊,她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余亦勤,余亦勤当着古春晓也不会喊她妹妹,他们平时并不亲近,不过他眼下并不是在跟这个面条精喝茶聊天。   余亦勤拽了拽那根线脖子,没什么礼貌地说:“不如你先告诉我,我妹妹现在人在哪里?”   女人拿自己的脖子拉出来的线,在空中绕出了一只手的轮廓,她用这只“手”拨了下头发,声音越发成熟:“我说了,你敢信吗?”   “你敢说,我就敢信,”余亦勤右手虚握,手心里猛地钻出了一把蛇形的匕首。   然后他也没掩饰,直接用刀绞住了左手上拉着的线,绷直了问道:“你想听的是这种,除了浪费时间,什么用都没有的假话吗?春晓的室友,小代?”   女人神色古怪地顿了顿,语气猛然冷下来的同时,头也猛地在屋里飞了起来。   “呵哈哈哈……你们兄妹俩的眼睛,可真是尖的吓人呢……”   余亦勤真是受之有愧,他其实还没看出这位是谁,但她肯定不是古春晓的熟人。   因为古春晓的室友不叫小代,人叫小王。 第5章 车祸   谁能把另外一个人,模仿得跟本尊几乎没差?   余亦勤的第一反应是关系很近的熟人。   古春晓喜欢人,不会突然消失或者变成另外一种模样的人让她有安全感,所以她的室友也是一个普通人。   小王的全名叫王树雅,是个只有一条腿的塔罗牌占卜师,小王性格腼腆,连走路都费劲,更遑论把脑袋当成风筝放了。   假设小王突然妖化,这个基本也不可能。   自从五千年前的绝地天通之后,天界浮空,大地下沉,昆仑天梯断裂,天地之间流通的灵气就断了,不成循环的人间地气日益稀薄,如今已经到了几乎无灵可采的地步。   没了灵脉和通天路,妖不能飞升,魔不再成神,人与鬼族也无法再位列仙班,人鬼妖魔都挤在同一个地盘上,在没有神来拯救和维序的疆域里繁衍。   其后几千年,大地上分分合合,发展到如今,却是对天地灵气依赖最少,个体力量最弱小的人族成了地上的主宰。   人族是人间的当家者,有着威力巨大的武器和完善的法治,客居的异族不能在人的主场上杀人夺舍,这是人妖鬼三界联盟约定了几百年的协议。   不过妖鬼族内也有犯罪分子,可他们即使不遵守协议,想要妖化一个人,将人原本只有几节的颈椎拉到这么长,同时还要保证人能清醒地活着,这个技术需要耗费的妖力绝对比自己亲自上要大不少。   而如今妖力就约等于灵力,有脑子没小弟的妖鬼都会珍惜羽毛,不会随便浪费气力。   但排除掉小王之后,古春晓其他的朋友,余亦勤全都不熟。   要是这东西今夜没来,他本来是打算明天问小王要了电话,挨个去问的,只是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家里先来了个假扮成古春晓的面条精。   这怪物来造访他的原因暂时还不明,但她的目的已经露出来了。   刚刚她扑过来的时候,手上的指甲凭空暴涨到了一寸半,是她的杀气先泄露了,余亦勤才把她摔到门板上的。   她为什么袭击自己?是跟他有仇?还是恨的是古春晓,动他只是因为有株连癖?   死宅的硬伤在这种时候一下就突显了出来,因为漠不关心,对秃鹫的爱恨情仇一概不知的余亦勤眼下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对象,只是事已至此,再去失悔已经晚了,他只能尽力去找。   那么假设这位访客是熟人,她会是古春晓的哪个“朋友”?   因为这个长脖子一直在绕弯子,余亦勤问她问题,她回的也全是问题,藏头露尾的感觉十分明显,余亦勤姑且认为是她怕自己认出她来。   可如果真这么谨小慎微,虚与委蛇,在自己问她春晓在哪的时候,她就不该直接承认,而该统一作风,继续否认,或者提出告知的条件。   她的言行前后矛盾,逻辑也有点乱,不太像什么老实的妖鬼,要是照着她的节奏来,余亦勤估计半天都听不到一句真话,所以他突然真假互掺地瞎扯了一句,意在打乱她的思路。   如果这怪物跟古春晓熟悉,那她一定知道,秃鹫的室友不仅不叫小代,还是一个不能替她背锅的普通女孩。   这种前提下,怪物要是还想隐藏自己,最傻也该问一句“小代是谁”,好把嫌疑转移到秃鹫的其他非人朋友里去。   可让余亦勤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似是而非地承认了。这足以说明她知道的东西其实不多,不过反推过来,古春晓的熟人圈大概率是可信的。   再有就是那句“眼睛尖”,余亦勤从这句话里屏蔽了自己,瞬间想道:难道古春晓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才失踪的吗?   那这个范围可能就大了,任何一伙藏匿在城市阴影里的势力都有可能,包括梅半里的那个……   不等余亦勤想完这句,“古春晓”的头已经高速地绕着他飞了半圈。   它越贴越近,口中夸张地大笑,那架势很明显,她连绳子都省了,打算用脖子给余亦勤来个五花大绑。   余亦勤不可能站在这里等她来捆,膝盖屈起就准备闪开,只是他没能跳起来,因为他的腿脚上已经缠满了肤色的细线,它们杂乱交织,像一摊会胶泥一样将他粘在了原地,蠕动的效果有点令人反胃。   不过座山雕的大哥扛得住这个,他朝左边歪了下身体,做了个发力拔出右腿的动作。   只是这脖子黏性巨大,他拉不动腿,上面的头又速度塞火。箭似的飞完了一圈,绷直的线下一瞬就能勒到余亦勤的两臂。   余亦勤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只能放下脚上的自由,猛地蹲下去,和那一圈骤然收紧的细线险险擦过。   线圈没能勒住他的人,倒是卡住了他的一小撮因为蹲下太快而飘起来的头发,余亦勤感觉头上传来了一点拉扯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线像锋利的剪刀一样,利落地切断了他的头发。   那是一阵在磅礴的雨声之中,人耳根本听不到的细微剪切声,但怪物的杀意却倏然引爆了。   断掉的碎发纷纷落回了余亦勤的头顶,怪物一击落空,没有惯性似的刹在空中,转过头来,脸上有了怒意。   余亦勤单膝跪地,左手拉线,右边反手握刀,将刃口上挑的线拉得更紧了一些,冲她说:“别动。”   他向来不太会逞口舌之利,后面连句恐吓式的“再动就让你脖子搬家”都没有,使得这声威胁毫无气势。   怪物明显没把他当盘菜,瞥了眼他那把连刀身黯淡的匕首,冷笑一声之后突然俯冲了过来。   “就你这把小破刀,”她不屑地笑道,“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她似乎对她的脖子非常自信,余亦勤蓦然抽刀改抡,朝砸过来的头颅挥了一刀。   事实上无论男女,脸部遭袭的时候都会下意识防护,怪物也不例外,她惊了一下,余亦勤脚下的桎梏轰然解体,并缠着他的左脚将他扔进了外面的大雨里。   “啧啧啧,你可真是个好大哥,我好歹顶着你妹的脸呢,您老下手能不能有一点心理障碍?”   余亦勤在地上打了个滚,沾了一身的水,左手撑地稳住了。   他对着自家的门口,看见那个怪女人将古春晓的头放回了原位,脖子那一截却是空的,拉出来的长线被她凹成了一把油纸伞,她撑着伞柄走T台似的出来了,边走还边在讽刺他。   余亦勤没理这句,站起来脸上的水都没擦,戒备地说:“小代,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人转了转搭在肩膀上的伞,笑盈盈地说:“也没想干什么,就是看你为了找妹妹,跑来跑去的那么拼,想来请你……睡个好觉!”   最后四个字她说的又低又快,话音未落她就猛地举起了伞柄,线扭的伞盖瞬间变形,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上长成了一把大刀的造型。   然后她抡着这柄目测能有四十米长的大刀,远远地朝余亦勤砍了下来。   余亦勤避开了这一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刀是用她身体做的原因,她的刀势出人意料的快,而且长短切换自如,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终于被刀尖挑到了衣服。   这怪物的脖子好用得很,才砍完他的人,瞬间又变成了之前那种流胶,顺着他的T恤往前疯涌。   余亦勤的皮肤上瞬间就传来了划伤似的疼痛,他皱了下眉,下一秒就被流胶封住了眉眼,不过听力和感觉暂时还在。   他听见了“簌簌”的动静,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拖行。   她要带他去哪里?干什么?   ——   西一环,文心苑。   杜含章熄灯的时候是十一点半,陆陶一直没来消息,也许是给陆辰发了。   一般没有深仇大恨,五俎应该比普通人还要安全,杜含章对陆陶的关心也仅限于一个普通的长辈,能记得看消息已经很不错了。   他关了灯,听了会儿雨声,意识顺利地跌进了混沌。   通常他夜里不太会醒,早上到了时间也不需要闹钟,睡眠好得令人羡慕。可偶尔有些时候,他会醒得非常突兀,因为心里的东西跑出来了,空得他在梦里都会焦虑。   这一晚他醒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整,睁眼就见落地窗的窗帘那边有条发着光的半透明绳子,绳子一直从窗帘下方,延伸到了他的右手腕上。   他下了床,走到窗帘后面蹲下来,拉开帘子,从里面抱出了一团毛绒绒的光。   光团在他手里动了动,露出了一张小猴子的脸。   它的体型和脸盘都小,眼睛却乌溜滚圆,身上绒毛很厚,杂灰黄色,尖上泛着点若有似无的荧光蓝,胸前毛的纹路里有两个接近“故里”的古文字痕迹,看上去十分无辜可爱。   但实际上它正在搞破坏。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宠物,魂契共生,打它就相当于打自己那种,所以一旦离体,多少会让身体有些不适。   它平时非常安分,只会在他有危险的时候出来,这个凌晨却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溜出来跑到地上扒起了玻璃。   它不会说话,也不能传递思想,杜含章不明所以,只能当个予取予求的爸爸,拉来椅子将它放在怀里,陪它在没有屋檐的房里看雨。   然后他因为无所事事,乱七八糟地琢磨起了工地。   说实话,他是个细节控,死狗和生桩都让他在意,但配合和举手之劳以外的事杜含章不会做。   查案和治安都是防异办的事,他一个普通市民,没有资格越俎代庖,他也不想。   天光在静坐中慢慢地亮了,楼下传来垃圾车过境的声响时,杜含章用腿颠了下他怀里的猴崽,纵容地笑道:“故总,看够了没有?够了就回吧,我一会儿要出门。”   被他叫做“故总”的小灵猿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往他怀里一拱,牵着根与毛同色的绳子,自己溜自己地融进了他的胸膛。   半小时后,杜含章收拾妥当,夹着个公文包去楼下开车,坐进车里给陆陶发消息,提醒他自己上路了。   按照规律,刷牙都在玩手机的陆陶一般会在一分钟之内回一张自己改出来的表情包:向有车势力低头.jpg。   可今天一直到车程过半,杜含章都没有收到回复,他越开越觉得不能多想,连忙拨了陆陶的手机,那边却只有关机的提示音。   ……跟着只鬼……留意一下吧……   余亦勤的提醒似乎还在耳边,杜含章心里多了种不祥的预感,他果断换了陆辰的号码,同时另一只手打了右转,将车贴到路边停了。   车刚停好,对面也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了一道嘶哑的男声:“喂?”   “陆辰,是我,”杜含章语速有点快地说,“陆陶昨天晚上十点以后,有没有给你发消息说他到家了?”   这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有或是没有,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对面反常的沉默了几秒。   “没有,”那边叹了口气,语气莫名压抑,“他……昨天夜里出车祸了,人没了,玩不了手机了。”   杜含章怔了怔,感觉自己居然不是很意外,只是心里倏然闷堵,他暗自叹了口气,沉声说:“怎么回事?”   “交警那边暂时判的是刹车失灵,拖去车检了,”陆辰口风一转,坚定道,“但我觉得不是意外,是他杀。”   杜含章:“理由呢?”   “我给你发两张照片,上面正好有个怪图案,这方面你是专业的,你也帮我看一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陆辰说完就挂了。   杜含章点开微信里他的对话框,对面及时发来了一张图片,杜含章点开它,看见了一个歪抵在前车厢上的背影,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正是陆陶。   因为拍摄角度的关系,背影脖子上的贴着的东西很明显,那是一张冥钱,外圆内方,有人的半个脖子宽。   纸钱的上面还有个小黑块,杜含章直觉这就是陆辰让他看的东西,他退出去,果然看见了第二张局部的细节图。   这张上面能够清楚地看到黑块的细节,它乍一眼看去,像是两个写法古怪的文字:山鬼—— 第6章 聻   “山鬼”怪在笔画上。   它头上顶的不是一“丿”,而是三个直线排列的小圆圈,中间是“田”,下面左边是异形的“几”,右边是个直腿形的“6”,越看越像一个“山”字脸的异形人,正戴着珍珠链子背着包地招摇过市。   杜含章还在看,对面的陆辰是个急性子,电话又来占屏了,杜含章接起来,听见他在那边催:“看出什么来了吗?这个什么‘山鬼’。”   他又不是火眼金睛,哪有什么都能一眼看透的本事,杜含章开了外放,退出通话界面,重新点开了第二张照片,端详着它说:“没有,不过我感觉它不像是文字,更像是一种图腾或者图案。”   “不管像什么,你都帮我查一查,完了告诉我它是什么。”   听筒里突然“咔哒”响了一声,是对面的陆辰点了根烟,他因为要一嘴两用,吐字就没那么清晰了:“行吗,组长?”   防异办里是组长带队,这个称呼久违得令杜含章觉得别扭,他说:“别这么叫我就行。”   “那行,杜总,”陆辰立马改了口,“我等你消息。”   杜含章应了声,俨然忘记了自己正在上班的路上:“陆陶现在是在哪边?我去看看他。”   “在市三医院,你多久能过来?时间不长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咱们聊聊。”陆辰现在懵成了呆头鹅,什么都理不清,就想找人说说话。   如果路上不堵车的话,杜含章说:“20分钟吧。”   “那不长,我等你,他在、停尸房这边,”陆辰呼了口气,突然不知道踹了什么一脚,语气十分暴躁,“草!”   杜含章没有跟他说“节哀”,这是一句带着善意的宽慰,但陆辰大概短时间内是节不了了,那是他的亲弟弟。   左转打过之后,杜含章将手机卡在支架上,拨了何拾的电话。   何拾是无常分局的副局长,而分局是今西市辖区内新生鬼魂去幽都报道的窗口。   “嘟”音响了五声之后,对面接了,说话的人声音慵懒无力,听着像个懒人:“哟稀客啊,忙到钱都不想赚的杜老板居然给我打电话了,有何贵干哪您?”   这个鬼佬就这德行,爱把挖苦当幽默,杜含章习惯了,只管有事说事:“你在分局吗?我想查一个昨天夜里才转生的鬼魂,你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去你们局里报道。”   何拾这会儿还在家里浇花,不过他家就在分局背面,穿个院门就到了,他好奇地说:“我马上过去,你要查的人叫什么?报一下生辰八字和命宫。”   因为魂魄质轻易飘,幽都造结印册用的都是时间坐标,八字加命宫,等同于人间的户籍地。   杜含章知道他们的规矩,也会换算天干地支,很快报道:“叫陆陶,你认识的,生辰是葵酉年……”   “二月十七,命宫是申,是吧?”何拾打断道,“你那个员工出车祸的事我知道了,陆辰半个小时之前刚问过我。”   防异办和无常分局在治安上是联动的,既然陆辰问过,那说不定都有结果了,杜含章说:“嗯,那你查过了吗?”   “查了,小陆看着像是个长命的人,就是申宫是迁移宫,变数太多了,唉,”何拾惋惜地说,“半个小时之前我去查的时候,他还没有来报道,魂魄好像‘遗失’了。”   幽都的魂魄机制和人间众所周知的阴曹地府不太一样,幽都里没有牛头马面和孟婆汤,人的魂魄也不用拘押,它们根本承受不了人间的地气,一旦魂体化了就会自动飘向幽都开在人间的小千世界,也就是各个分局里去,不然就会被阳气融化。   当然,某些强烈的执念可以延迟这个过程。   遗失是比较客气的说法,一般这种情况在警局里,用的词可能就是逃逸。   逃逸之后又没有被阳气炼化的鬼魂,就是人间的厉鬼,幽都的违法分子,这种一旦被逮住,是会按照情节轻重不等,判处罚阴资、关禁闭,甚至去虚耗地里种落阴树的。   按照陆陶生前的性格,他应该是不敢主动逃逸的,那么就剩下两个可能:第一,他有去不了的阻力;第二,他的魂魄也死了。   人会死,鬼也会,可鬼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人间有本叫做《幽冥录》的书,书里提过一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1]   但这些个聻、希、夷家住何方,年约几何?三界的著作里又无一提及。   连幽都的鬼们都不认识聻,杜含章自然更无迹可寻,他挂了电话,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   五分钟后,他进了医院,但花了十分钟才停好车,轻车熟路地去了停尸房,只是他还没走到,就碰到了坐在台阶上抽烟的陆辰。   陆辰今年虚岁三十,浓眉方脸,留着平头,看起来阳刚精悍,平时是二队的一把手,眼下却有点愁苦,连基本的文明素质都不要了,面前的地上不是烟头就是烟灰。   杜含章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径直越过他,去了走廊尽头那间没有挂牌的房间。   这里说是停尸间,可其实就是空屋子里面摆了一堆担架床,冷柜和解剖室倒是也有,只是陆陶用不上。   此刻他就躺在屋里靠门的担架床上,白布只盖到了胸口,脸露在外面,大概是离开得很快,惊恐隐约还留在表情里。   杜含章没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条看了他好一会,心里很难不觉得后悔。   也许昨天临睡之前他多打一个电话,事情或许不止于此,但悲剧归根结底,还是肇事者的责任。   杜含章折回去坐到陆辰旁边:“不是找我过来聊天的吗?你想聊什么。”   陆辰一口气将剩下的烟吸到了烟头附近,接着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杵,吞云吐雾地说:“聊陆陶的鬼魂吧,他的魂不见了。”   “不见了”这三个字让杜含章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余亦勤,因为他昨天也说过,他的妹妹不见了。   然后陆陶和古春晓,又都跟那个工地有点关系。   “我知道,”杜含章说,“我刚问过何拾了。”   陆辰心里堵得不行,说着又抖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说:“雁子说你昨天晚上去过办里,跟另外一个叫余……”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拖长,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似乎是在回忆。   陆队长日理万机,不记得众多案子中的一个报案人姓名十分正常,杜含章提醒道:“亦勤。”   “对,余亦勤,”陆辰恍然大悟似的说,“她说你俩一起去报的案,那个案子我还没时间看,你是目击者,你跟我讲一讲算了。”   无论是从陆辰痛失亲人,还是这人曾经跟着他共事的角度来考虑,杜含章都不至于吝啬几句话,他复述了一遍工地上的见闻,同时没忘记提及余亦勤走之前的提醒。   他说:“余亦勤给了我一个那只鬼的泥塑,我不知道有多像,东西我放在车里了,一会儿拿给你。”   陆辰点了下头,思索了片刻后说:“从你说的这些内容来看,那个余亦勤的妹妹的失踪,工地上的人命案,还有陆陶的车祸,有可能都是同一伙势力干的,对不对?”   放在平时,杜含章不会接这句话,他时刻记着自己是个老百姓,但眼下不是为自己考虑的时候。   “如果你问我的话,”杜含章说,“我确实是会这么联想。”   陆辰现在无心办案,脑子不带转地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从哪里入手去查?”   杜含章伸手捡了个烟头,抬手扔了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掉进了两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线索挺多的,冷静下来了一条一条地去跟吧。”   陆辰倒是想跟,但防异办里缺人,陆陶的车祸是真的让他急了眼,陆辰突然异想天开地说:“杜总,不然我也请你看个风水吧?到咱以前的办公室里去看,你帮我看看这个案子里的风水,我按市价跟你结账。”   杜含章:“……”   陆辰个性沉稳,跟跳脱的陆陶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上都南辕北辙,但这一刻杜含章突然感觉到了血缘的力量。   陆辰大概是错乱了,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不过杜含章沉默了几秒,居然点头答应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市价就不用了,”他语气平常,但眸光十分深沉地说,“我要别的东西。”   这人只有不笑的时候,才能让人骤然惊觉,他的五官其实有点凌厉,那些温文尔雅的好脾气,也许根本是种假象。   陆辰总是有点怵他这副表情,咬了下嘴里的烟头说:“你想要啥?”   杜含章看着他,脸上的正色说明他不是在开玩笑:“我想要一个全国级别的调查权。”   陆辰正值伤心,听到这个简直分分钟想捶人。   他上次就是因为越级越地使用调查权,才被别人抓住把柄给扣了顶通魔的帽子,结果好些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记吃不记打。   那个什么余雪慵,到底对他干什么了?是什么仇什么怨,导致他这么穷追不舍?   陆辰无语地指了指自己,忍住了大声喧哗的冲动:“我,一个市级的小队长,你觉得我跟全国有什么关系?”   杜含章笑了笑,重新和气起来:“那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在跟你谈生意,摆条件而已。”   这不是叫摆条件,这他妈就是异想天开!   陆辰呕了几秒,突然被气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胸口疼,他的弟弟啊,死得连魂魄都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幽冥录》刘义庆 啊!没写到我想停的地方。 第7章 魇镇   拖地声没有持续很久,突兀的换成了一声“噗通”,后面耳边就都是泅水的动静。   丧葬店的三条街外有条河道,名字叫什么余亦勤没注意,但他感觉自己应该就在那条河里。   这怪物害他之心不死,脖胶明明把余亦勤裹得严严实实,可它就是不防水,带着馊腐味的城市河水迅速渗进来,糊了余亦勤一脸。   河水灌到鼻子里,呛得他咳了一声,余亦勤才挣了一下,勒裹着他的胶皮登时收得更紧了,面条精的声音也在耳边响了起来。   “帅哥,我真诚地劝你不要乱动,小心我一害怕,直接把你勒成了渣。”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暂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然她当时在院子里就可以下手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带着他来潜水。   余亦勤立刻打住,直挺挺地僵成了一块。   怪物感觉到他的配合和紧绷,驱策着胶皮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语气愉悦地笑道:“这才乖嘛。”   如果被拍的是古春晓,她的鸟毛都能恶寒的倒竖起来,因为她高兴的时候是18岁的不老少女,不高兴的时候就是666岁的猛禽祖宗。   不过也许是缺了一半魂体的原因,余亦勤不像她那么感情充沛,他没觉得这句有多难听,听过即忘。   水一直往他的五官里灌,余亦勤险些咳出气音,他忍住了不适,但气息还是紊乱地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外面,怪物坐在水里的一条鱼身上,那鱼有半米长,通体漆黑,正在奋力地划鳍摆尾。   有它出力,没脖子的“古春晓”闲适非常,水体浑浊发绿,她也不嫌弃,左手摊在身侧,切着对冲过来的水流说:“带你去我家做客啊。”   如果秃鹫在她家,那余亦勤愿意去,他说:“你家在哪?”   “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古春晓”猛然抬手作刀,在他后颈上全力砍了一把。   余亦勤闷哼一声,在攻击的力道上仰了下头,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黑鱼在水下做了个腾跃的动作,载着女人一头扎向了淤泥。   河道底下藏污纳垢,淤泥看起来原本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但鱼头碰到泥巴的一瞬间,泥巴上的淤泥倏然向外翻起,立成了一圈有茎有叶的水草。   每根水草上方都顶着一个花苞,它们眨眼间绽放,开出的花朵是摇曳的黑火,火势不往上涨,横着连成一片,往下旋出了一个乌黑的通道。   黑鱼碰到通道,崩成了一片黑雾,女人径直跃入,消失在了黑雾下方,余亦勤被线扯着,跟着也掉了进去。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分不清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   旁边有人说话,隔的有点远,声音非常小,余亦勤全神贯注地适应了几秒,才连蒙带猜地听见了一点。   “……人不对劲,不知为何……他……记忆剥换不下来。”说话的这人是个男声,嗓音低虚,听着似乎上了年纪。   “真是麻烦!早都杀了,现在什么事都不会……弄成这样,怎么跟上面交代?”   接话的女声比较耳熟,正是之前假扮秃鹫的那个女怪物。   “小古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杀了恰恰最麻烦,人把命看得很重,痕迹抹不干净,我们就会有大麻烦。”老的说。   “呵!”女人讥笑了一声,“所以这次我没杀啊,把他给您带回来了。我们没头的东西,脑子就是不好,您老雄才大略,后面怎么办?您出脑子我出力吧。”   老的没理她的挖苦,静了几秒后说:“我想想吧,你忙了一夜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女声没再答话,余亦勤听见一种有节奏的“笃笃”声朝他靠了过来,他赶紧闭上眼睛,做昏迷未醒状。   很快笃声消歇,那个苍老的声音低诵了一串陌生的咒语,余亦勤听着听着觉得耳朵里面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会往人耳朵里钻的东西很多,但日有所思,他第一个想起的,却是梅半里工地里的那个虫阵。   杜含章说它们致幻,这个念咒的刚刚又说过剥换,并且剥换的还是记忆。   所以这老人用的也是三十三天虫吗?剥换的意思是剥掉再换上吗?如果是,那他们到底想剥换什么?   还有古春晓,不会也已经被剥过了吧?   这念头一起,余亦勤终于有点躺不住了,要是那就坏事了,因为共命鸟的传承就是记忆,而传承和秃鹫的性命又是绑在一起的东西。   他们想动古春晓的记忆,就等同于是在要她的命。   从受不受幻觉影响这件事上来说,秃鹫和那个陆陶算是殊途同归,除了大脑受损和老年痴呆,他们的记忆不可更改。   想到这里,余亦勤脑子里忽然嗡嗡作响,这声音嗡得他有点晕,于是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是一张站在他左边俯视他,堪比百年老树皮的枯瘦老脸。   老脸上的眼睛木然无神,但视力却出乎意料的敏锐,瞬间就盯向了他,惊讶地说:“你……”   余亦勤一眼扫过他的上半身,看见他像个超高龄的汉服控,束着头发穿着长袍,两只手抱在胸前,左边的臂弯里还搭着只拂尘,老归老,但身上古意浓厚。   这老头看他突然醒来,只愣了很短的一瞬,很快收敛了惊讶,往后一跳,居然老当益壮,一步就跳到了三米远的门外。   “得,”老头甩着拂尘冷笑,“又是一个不受幻觉控制的。”   那女怪物不在,捆住余亦勤的脖子线已经换成了结实的鲛筋,他懒得费力气,直接化成了一蓬灰,朝门外疾卷而去。   鲛筋是活剥的鲜筋,再加上秘法炮制过,可松可紧有跗骨之效,不到千年的妖怪和幽都守生以下鬼魂根本挣不脱。   老头是觉得他的魂魄很古怪,才本能地离他远了点,但没认为他能有一下挣脱鲛筋的本事,是以眼看着那圈筋绳变形落地,刚开始还以为是余亦勤用的障眼法。   空气里本来就有灰,余亦勤的魂体形态隐在其中,乍一眼根本无从分辨。   等老头意识到绳子里可能真的没人的时候,流动的灰已经欺到了跟前,他先是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接着才朝面前挥了下拂尘。   拂尘虎虎生风地抽在空气里,带来的劲风将灰完全扫乱了。   老头见状心里一喜,还以为自己至少截杀到了对方,他正要后退,重新拉开安全距离,却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女同伙焦急的叫声。   “耆老,后面!”   老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后背抵到了东西,与此同时,蛇形的匕首悄然从他颈部旁边的空气里长了出来。   “还有哪个是不受控制的?”余亦勤在他背后,右手扣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面对着绑他来的女人说,“能不能带我去见识一下?”   ——   上午8点40分,市里下起了太阳雨。   市三医院的停车场里,陆辰打量着手里的泥塑,见多识广地说:“这是山鬼吧?雕的还挺细的。”   夸它一个纤毫毕现都不为过。   严格来说,它是用玄学作弊,从风里转出来的,不过这个不重要,杜含章“嗯”了一声,将车往外倒。   陆辰抛了下泥塑,揣进了兜里,弯着腰从外面往里看:“那个图腾我就指望你了,我等你消息啊。”   办里肯定也会找行家去查,杜含章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压力,只说了一句:“我尽量。”   可车上了路之后,他又没去公司上班挣钱,直接回了家。   他要查那个图纹就需要资料,而资料基本都在家里。   文心苑是洋房别墅区,房子杜含章买得早,当时很便宜,并不能说明他是土大款。他家里一共三层,上面整两层都是书房,站在门口往里看,能让人以为是个小图书馆,不过它不对外人开放。   杜含章上楼接了杯水,又接了一个杨笠打来的电话,问他不来就算了,陆陶怎么也开始迟到早退了,杜含章举着手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人间已经没有陆陶这个人了。   生离死别,有时就是这么的突然而然,可以让人不觉得悲痛,但满心都被宿命里的残酷所笼罩。   杜含章将“山鬼”纸钱的照片打印出来,搁在桌上后进了书架区,且走且取,不多时就报出了一大摞,然后他往椅子里一坐,整整一天都没起来。   室外的小雨和阳光争来抢去,阴晴切换了好几次,到了傍晚,天边的晚霞居然十分绚烂,映得屋里都有了层红光。   杜含章找了一天,终于在翻开的上百册竖排抄本里,找到了一行接近的描述,然后他也不管下没下班,拿起手机拨了陆辰的电话。   “是不是有头绪了?”陆辰一接,不等他说,就眼巴巴地问了。   “有一丁点,”杜含章卷着书说,“这个图案可能不是文字,也不是图腾,而是一种术法的结印,叫魇镇。”   陆辰没概念,完全听串了:“啊?眼症?什么眼症?”   杜含章纠正道:“不是眼睛有毛病的眼症,是梦魇的魇,镇压的镇。”   “记录在《神州志怪叙录》里,第97页中间,内容是魇镇,荼疆之术,厌鬼恶怪,镇以此术,术成鬼怪悉化名牒,字如丝缬。”   “你把那张冥钱对着光看看,看上面有没有丝绸布的纹路,有的话差不离,就是这个了。”   “你等会儿,我去拿来看看,”陆辰说着吆喝起了话筒外面的人,使唤完别人又回来说,“荼疆之术啊,跟魔族有关吗?但这个逻辑说不通啊。”   “魔族的谁要镇压山鬼,我弟弟跟着倒霉,这是什么道理?”   杜含章举起那张打印的图片,转身对着夕阳,微光倒透纸背,只见那看似一团黑的墨迹里,分明隐藏着无数纵横交织的丝状纹路。   “想不通的话,你把逻辑反过来试试,”他说,“假设是出于某种原因,魔族要害陆陶,山鬼才是倒霉的那个呢?”   陆陶就是一小屁民,这逻辑他亲哥更想不通了,陆辰懵了两秒后说:“行吧,这个方向我也琢磨琢磨,我挂……诶对了,有个事提醒你,你跟那个余亦勤熟吗?”   杜含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就见过一面,怎么了?”   “只见过一面吗你们?雁子说你跟别人看着好像认识很久了,不熟最好,这人目前看起来有点嫌疑。”   “陆陶脖子上的那个纸钱,跟他店里卖的是同一种,草木精气全都吻合,他时间上最接近案发现场的一个人,而且我们今天上门找他,他不见了。” 第8章 纵火花   “纸钱这个,确实有点微妙。”   杜含章边说,心里边觉得余亦勤和杀人逃逸,好像是不该凑在一起的两种概念。   那是一个会说不好意思,以及会在路边给别人的小驴子让路的人。   杜含章对他的残留印象还是好的:“但不见了这一点,你们是已经锁定了他的行踪,确定不是正常外出吗?”   “行踪还没锁定,要查的东西太杂了,还没顾上,”陆辰说,“但能肯定他不是正常外出,因为从监控里来看,他昨天明明是回去了的,但今天根本没有出门。”   杜含章:“没出门,也不在家吗?”   陆辰:“不在。”   余亦勤凌晨走得身不由己,大门都没关,但大雨伴着大风,自动给他刮上了,这些调查的人都不知道。   杜含章换了个思路:“监控里看不出来也正常,他不是人吧?”   陆辰已经让队里的人去查过余亦勤的祖宗十八代了,不过往上一代都没查到,因为这位和他的妹妹都是看着不像的那种老妖怪。   “他确实不是人,”陆辰说,“是个轹鬼。”   轹鬼和厉鬼虽然读音一样,但代表的鬼种截然不同。   厉鬼是人间的叫法,说的是那些死不瞑目,因为怨恨就能上天入地,为所欲为的恶鬼。   但幽都没有这种鬼,以前他们兴叫什么伥鬼、疫鬼,几十年前为了与时俱进,建设和谐文明的地下世界,重新建档鬼籍的时候摈弃了那些,如今幽都的鬼民统归位四大类:   人死为鬼魂,动植物亡后为鬼物,另外一些灵体形态特殊,既不成人形也不成器形的统称为鬼怪,这三种之外剩下的就叫轹鬼。   轹有车轮碾压之意,轹鬼就是能碾压鬼魂的鬼,是幽都里唯一一类能用灵气聚出实体的鬼。   而他们既然能将灵体具象,要是心术不正,杀伤力不会比恐怖片的厉鬼差。   不过是轹鬼也不能说明别人就是嫌疑犯,在人间本分出没的轹鬼不在少数,杜含章听了这话,没听出什么嫌疑,只说:“我见过他的本体,是一种很细的灰,如果他化形了走动,你们从监控里是看不到的。”   陆辰:“我知道,所以我们问过无常分局了,余亦勤从昨晚到今天,有没有从分局那边回幽都,那边给的答复是没有。”   杜含章:“妖联所那边呢?”   陆辰:“也问了,没他的消息。”   杜含章沉吟了几秒,也不是帮余亦勤说话,就事论事地说:“只有这些的话,还不足以证明他有嫌疑,你们有没有想过,他的消失,万一也是被动的呢?”   陆辰说实话道:“也不是没想过,就是横竖忽略不掉那个纸钱,想炸头都想不明白,它是怎么贴到陆陶身上去的?”   他办案有私人情绪,这个是大忌,但杜含章也不好说,只能和稀泥:“找到余亦勤的人就清楚了,你去忙吧,我知道了,如果我还碰到他了,我会告诉你的。”   “行,”陆辰贼心不死,“组长,你真的不考虑,回来当个临时工吗?”   杜含章听到那边好几个人在喊队长,笑了笑,挂断了:“不了。”   陆辰本来还想争取一下,搬出站长来打动他,只可惜嘴巴没有对面的手快,晚了一步,听筒里只了剩一串嘟音。   这边杜含章断了线,眼里映着玻璃外的晚霞,心思还在刚刚的消息上。   有那张纸钱和案发后失踪做依据,陆辰怀疑余亦勤其实合理,可余亦勤要是想杀陆陶,又何必跟自己说那只鬼的事情?难道他是有预谋地在嫁祸给那只鬼?   这心眼虽然有点多,但既不是没有可能,也有可能全是臆测,总之主观上来说,杜含章垂眸笑了笑,心想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这些不关他的事……杜含章转身将复印纸插。进碎纸机,接着拿起手机,下楼换鞋锁上门,开上车出门吃饭去了。   他确实用行动表明了他不想管,但杜含章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阴魂不散。   他开车上了路,还没走到经常光顾的小饭馆,先在一个红灯的拦阻下,看到了正在路边上晃荡的余亦勤。   这时路灯已经开了,杜含章看见他在昏黄的光线里慢吞吞的走,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而离他不远电线杆上,就有一个摄像头。   不是不见了吗?这不就是吗?   杜含章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运气,自我服气了几秒钟,在对方即将游魂一样从他车窗外走过的时候,突然叫了他一声。   ——   那个老头骗了他。   他说古春晓在井里,余亦勤顺着他的指向,也确实看见了一口井。   不过那井里仍然没有秃鹫,只有一个他过不去的通道,那女人借机跳井跑了,老头跑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他手里。   余亦勤正在想,他是把东西交到防异办好,还是分局那边合适,就听见了一声“余亦勤”。   他转过头,看见路边一米开外的车窗后面,坐了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杜含章刹了车,明明是故意叫的别人,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看着有点像你,你去哪儿,回东一环吗?”   余亦勤顶着一张通宵过后的木然面孔,冲他点了下头。   杜含章平时绝对没有这么热心,他笑着说:“我也去那边,需不需要带你一段?”   余亦勤确实有点累了,鬼是需要灵气的物种,而他很久没有补充了,眼下就是个脆皮,不然早就瞬移回去了。   有顺风车蹭对他而言是个好事,只是他手里的东西不吉利,他说:“谢谢,不用了。”   然而杜含章因为许诺过陆辰,表现出了一种殷勤式的热心:“没事,顺路的话就上来吧。”   余亦勤还是摇头,提了提手里的东西:“这个不方便拿上车。”   杜含章看了几眼,感觉像是衣服缠的什么东西,开玩笑道:“不方便拿上车的东西?不会是枪吧?”   “不是,”余亦勤在他的注视里顿了顿,觉得这个可能比枪还过分,“是人骨。”   杜含章:“……”   他真的不忌惮这个,他只是不明白,这个眉清目秀的大兄弟,为什么会拎着人骨在街上溜达?   “不要紧,我不忌讳这个,上来吧,我有事问你。”   余亦勤看他这么说,又想了想步行回去的距离,任他停靠出来,拉开车门上去了。   等他在旁边坐定,将东西搁在腿上,低头扣着安全带,杜含章才在焦糊味的指引下,注意到了他左肩的T恤上那一大片被火星撩过似的黑洞,并且脖子和手臂上也有不少淤青点。   鬼主青色,这伤换到流血的人身上,应该就是红点,是烧伤的特征。   杜含章本着人道主义关怀,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说:“你肩膀上怎么了?”   余亦勤侧头瞥了一眼,肩膀立刻离开了靠背:“被火撩了一下。”   杜含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笑了下说:“不要紧,你靠你的。”   余亦勤应了一声,仍然坐得腰杆挺直,俨然是个阳奉阴违派。   杜含章不可能上赶着去求别人霍霍他的椅套,指了下储物格上面的纸说:“我看这个像是新伤,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能够烧伤轹鬼的火,想必不是日常做饭用的燃气。   先是女怪物后是老头,他俩后面还不知道有谁,余亦勤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拿古春晓的安危逞强,他需要帮助,而杜含章是防异办的熟人。   余亦勤虽然不清楚这个人愿不愿意帮他,但他那点见闻也不值钱,没什么不能说的。   “算是吧,”余亦勤说着将夜里遭袭的事简单提了一下。   “今天凌晨的时候,几点我没注意,古春晓突然回来了,但回来的这个是个假的……她通过河里的通道,把我带到了市里那个道观的后院里面。”   “那里还有一个穿着古装的老人,也就是这个,女的叫他耆老,”余亦勤指了指他腿上的黑布,继续说,“他们应该是一伙的,但是意见不太一致。”   “假扮古春晓的女人想杀人,这个耆老却觉得剥换掉记忆更省事,我趁他们不注意,扣住了耆老,让他们告诉我古春晓的下落。”   “这个耆老嘴上说好,让那个女人去开井里的机关,可是那井里根本没什么机关,只有一种黑色的花。”   女怪物直接跳了进去,那种花燃烧起来,余亦勤扣着耆老追过去,结果那老头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上突然黑气爆冲,很快皮肉都不见了,黑气裹着他的衣服和骨头直往井里灌。   余亦勤为了拦他,也跟着往井里跳,然后他碰到那种黑色的火焰花,直接被弹了出来。   然后那两个东西就跑了,他只抓住了那个耆老的外衣和骸骨。   杜含章开着车,捋了捋思路说:“遇到灵体会自燃的花我倒是知道一样,黑色,花型是火焰,不发光,也没有温度,烧完了就会消失,你碰到的那种是这些特征吗?”   余亦勤看着他,眼底有着直白的好奇:“对,你怎么知道?”   “以前见到过,”杜含章笑了笑,“这种花叫纵火花,也叫魔道看门人,你身上没有钥匙,它就不会让你过去。”   这还真是,肩膀上的灼烧点就是余亦勤试图强行穿过焰层的结果,他一撞上去,火焰上就冒出了一些黑色的烟气,就是那些烟气灼伤的他。   余亦勤擦完灰,将纸揉进手心里握着说:“可我没看见那个女人开门,是因为那个门的钥匙,不是实物,而是气的吗?”   “嗯,”杜含章回望着他,目光有点深沉,“根据以前一些记载来看,看门人的钥匙应该是魔息。”   魔息就是魔族的气息,来自魔族的本土的一切事物上都带有魔息,打个比方,这种叫做看门人的花就是一个道闸,魔息就是开门的磁卡。   余亦勤平时不出门,也不定奋斗的小目标,是个时势敏感度基本为零的鬼,他说:“可魔族不是封疆很久了吗?”   久到目前似乎只活在人族的幻想类小说里,还被歪曲的没个魔样。   “是封了,”杜含章说,“但是根据以前的记载,纵火花是魔域荼疆境内才有的一种花,只能在荼疆通往人界的入口上生根。”   “照你这么说,”余亦勤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在找秃鹫,而是在拔萝卜,这一手才下去,就带出了一大滩泥,他隐晦地皱了下眉,“那两人很有可能是魔族了?”   杜含章也不确定:“现在下结论还有点早,毕竟人类的青椒都种到太空里去了,那些东西还是不是荼疆的独家特产,我觉得有待考证。”   余亦勤不管是魔是鬼,反正得知了那种诡花的名字,也是一项收获,他说:“那个通道关闭之后,还会再开吗?”   杜含章:“如果有人要出入,它就会开,但很大概率已经不在道观的井里,而是转移到别处去了。”   余亦勤不懂就问:“你知道它转移到哪里去了吗?”   这个杜含章是真不知道:“书里面记载,纵火花的通道本来就是移动的,即使你没有找过去,门关上之后的一刻钟内,它也会从原地消失。”   这些个鬼魔族反侦察能力也太强了,余亦勤觉得有点头大,不过还是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个笑意很浅,时长也短,不过杜含章正好看到了,他眼皮一跳,觉得这人五官生得温雅,笑起来比冷着张脸好看,显得人十分和柔恬静。   就是恬静了没两秒,余亦勤的目光越过他,看了他那边的车窗外一眼,又猛地转回来说:“这不是回东一环的路吧?”   杜含章坦荡地笑了笑:“不是,这是去防异办的路。”   防异办虽然也是他的目的地,但这跟他上车前说的不一样,余亦勤的眉心立刻细微地皱了起来,他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欺骗性。   “那我跟你不太顺路,”余亦勤立刻伸手搭住了腿上的东西,“再见。”   他要跳车了。 第9章 骨碎补   再见都说了,分别还会远吗?   杜含章本来就在看他,见他一动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了,鬼魂跳车,连门都不用开,这个危险举动普通人不能学。   他能灰解,杜含章不确定自己拉不拉得住他,眼疾手快地一伸手,扣住了黑包裹的末端,说:“跑这么快干什么?是不想去防异办吗?”   余亦勤是个左撇子,右手心里还捏着刚刚用过的纸团,被他拉得手上一顿,其实用抢的也不是跑不掉,但余亦勤就是莫名其妙,他止住去势,偏过头来看人。   他感觉到杜含章话里有话了,像是在说他不敢去防异办,不过余亦勤没有天眼,并不清楚这位在暗示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无事献殷勤,就是不知道杜含章是奸还是盗了。   “你平时骗了人,”余亦勤脸上看不出表情地说,“都是这么理直气壮吗?”   提起防异办就要跑,杜含章本来以为他是心虚,现在看来却不像,因为人不仅不跑了,还反过来谴责他的人品了。   这似乎不该是一个凶手能有的道德水准,杜含章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他平时基本不骗人,今天这也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杜含章并不心虚,松开手指,抽空看了余亦勤一眼,笑着说:“抱歉,我不该骗你,我是真的有事问你,你也别突然从环线上下车,行吗?”   余亦勤没说行不行,但是立场坚定不移:“你有事问我,和诓我去防异办是两码事。”   如果这两码事非要凑在一起的话,余亦勤动了下眼睫,隐约有点猜到了,那应该是防异办的人要问他案情相关的事。   这想法才生成,旁边的杜含章突然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向了他:“是,但也不是,你记得陆陶吗?他死了。”   余亦勤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先被事实惊了一下,脑子里接着想起了那只鬼。   按理来说,那鬼既然破不了他的门障,那他给陆陶的冥钱足够抵抗鬼的攻击了,可人为什么还是没了?   “记得,”余亦勤抬眼,和杜含章在镜子上对视道,“他是怎么出的事?”   杜含章注意到他换掉了“死”字,不清楚是他忌讳这个,还是在顾及死者亲友的心情,杜含章没留神多想,注意力迅速跳过去,说:“昨天晚上10点40多,他在朋友的车里,被人追尾了。”   余亦勤不是吹自己,如果是普通的车祸,那张冥钱保不了陆陶全须全尾,但留一条命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悲剧既成,基本可以说明这个车祸不太普通了。   他想了想说:“人是当场就没了吗?”   杜含章:“是,120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特征了。”   余亦勤觉得不应该,但因为不明就里,也有点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说:“追尾的人怎么说?撞车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吗?”   如果不清醒,很有可能是被鬼上身,想要借刀杀人。   “不太清醒,”杜含章说,“那个司机是酒驾。”   车祸里所有线索都跟交通意外相符,唯独那张多出来的纸钱透着反常。   市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车祸,但陆陶这个跟那些性质不一样,余亦勤说:“那只跟着他的鬼呢?你们找到了吗?”   这时车开到了高速出口,前面堵了一片,杜含章刹停了车,转过来面对着他,目光深沉地说:“找到了,鬼也死了。”   余亦勤眯了下眼睛,终于咂摸出那句“跑那么快”的潜台词了,这让他顿了一秒,没再瞎打听,只是有点不愉快:“你要问我什么?”   杜含章看见他的冷脸了,但还是解开手机,点开了陆陶背影的那张照片,亮给他看:“陆陶后颈上的这张纸钱,是你的吗?”   这张冥钱果然用上了,余亦勤刚想说“是”,又看到了纸钱上的黑块,立刻朝屏幕凑了过来,眉心里皱出了困惑的痕迹。   “冥钱是我店里的,但这个黑色的东西,”好像是字,不过太小太糊了,余亦勤没看清楚,老实地说,“我没见过。”   黑色就是魇镇的结印,杜含章心想: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么车祸里就还缺一个施术的人。   有没有这么个人,对方又是谁还犹未可知,杜含章只能就已知的事提问:“你的冥钱为什么会出现在陆陶身上,这个你能解释一下吗?”   余亦勤本来是日行一善,谁知道会落入嫌疑犯的田地,他其实已经够冷漠了,但现实似乎还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杜含章等了片刻,看他光盯着自己不说话,脸上恍惚写着四个大字:不想鸟你。   ——   晚上七点零七分,防异办行动二组办公室。   杜含章带着余亦勤来洗刷嫌疑,陆辰正在吃盒饭,一转眼看见嫌疑犯,登时将夹起来的土豆丝扔回了盘子里,放下饭盒跑了出来。   迟雁早就吃完了,本来正在看监控,见状点了下暂停键,抄起水杯也出来了。   四人转移到走廊里的审问室,路上陆辰已经按捺不住无处发泄的悲痛,审问似的对余亦勤说:“余亦勤是吧?从昨晚到现在,请问你都去了哪里?”   余亦勤没见过他,不认识,一句“你是?”才到嘴边,杜含章看气氛有点剑拔弩张,出来打起了圆场。   他在陆辰手臂侧边拍了两下,拍完抓住人拉到自己旁边,声音压低了提醒道:“陆辰,情绪收敛一点,不是他。”   陆辰半信半疑地说:“不是吗?你问过了?”   杜含章对他点头:“问过了,应该不是。”   陆辰在情绪和信任他之间选择了后者,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在哪儿找到的他?”   杜含章:“吃饭的路上捡的。”   “……”陆辰觉得他在讲笑话,“我的人在他店门口蹲半天了,毛都没盯到一根,结果你说捡就捡,凭啥?”   杜含章哑然失笑:“不知道,我确实是在清微宫门口的人行道上碰到的他。”   陆辰端详了他几秒:“草!行吧。”   承认你是天选之子老子也不会死。   在他们背后,余亦勤本来一个人一排,落在他后面的迟雁看了几眼他手里的东西,感觉有点邪门。   其实下车的时候,杜含章从后车厢里找了个手提袋,余亦勤拿它提着长袍和骨头,看起来很普通。   只是迟雁的目力远超常人,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瞬间眼里陡然多了一圈瞳孔。   这多出来的十个瞳孔让她的视力急剧锐化,迟雁的视物模式陡然一变,目光x光似的透射黑布,直接看到了里面裹着的骷髅头,并且这画面因为猝不及防,骇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余亦勤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看着自己的手下方,似乎是被吓到了,就将袋子挪到身前,吊在腿前面挡住了。   迟雁看见他的小动作,愣了一下,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照顾。   很快四人在审讯室里做成面对面,余亦勤和杜含章背对着门,陆辰和迟雁面对着他们。   尽管有杜含章做担保,但陆辰还是很想知道,他抹了把脸,整顿了一下情绪后说:“你好,我刚刚有点激动,你别介意,我是陆辰,感谢你这么晚了还能过来配合调查,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直接问了。”   “我就按时间顺序来问,这是陆陶,你认识吗?。”   他不肯用办里打印出来的陆陶的七寸照,从桌子对面推过来的就是他的手机相册。   余亦勤看了看,发现屏幕上是半张放大的照片,陆陶在搂着被挡住的人,笑得非常灿烂。   这种笑容很难让人不惋惜,毕竟陆陶正年轻,并且看着和古春晓还像是一路人,是那种傻呵呵的乐天派。   想起古春晓,余亦勤有点心软,表情柔和了一点,认真地说:“他去我店里买过一次黄纸,但是我们算不上认识。”   陆辰的语速有点快,说着又推过来两张照片,恰好是余亦勤在杜含章手机里看过的现场照片,陆辰用手指点着照片上的纸钱旁边说:“既然不认识,那陆陶身上为什么会有你店里的纸钱?”   余亦勤说了下陆陶买黄纸的事。   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他虽然看着有点冷淡,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只是陆辰没有完全采信,多疑地说:“他买了自己扫掉的蜡烛,你就送了他一个护身符,你人挺好的,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啊,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个护身符的实际效用,到底是什么?”   余亦勤不是佛祖菩萨,说不出他能保佑谁这种话,他顿了一下问道:“有纸吗?”   迟雁连忙从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   余亦勤接到手里,二话不说开始撕纸。   他徒手撕的,动作很快,纸样的边缘却十分整齐,俨然是个手作方面的老司机。   半分钟后,杜含章见他拿手指在冥钱小样上搓了两下,接着将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了陆辰。   “你们看看吧,”余亦勤说,“这个人形就是普通的纸,纸钱上面我附了点气,跟给那个陆陶的冥钱一样。”   在座的只有陆辰是人,他鉴灵要比另外的几个都麻烦,于是接住纸作就递给了杜含章,用眼神示意他先看看。   杜含章分别捏住两个纸片,眼睛没看出区别,又暗自拿魂元探了一下,发现纸钱捏起来比纸片人要凉,并且那种隐约的凉意还让他心口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仿佛是在响应某种缥缈又遥远的羁绊。   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就没了,快得如同一抹错觉。   杜含章觉得有点怪,拿着纸样递给陆辰,自己跟余亦勤讲起了小话:“嗯,我感觉到了,然后呢?”   “然后把纸片人和纸钱丢出去,方向随便,方式也随便,”余亦勤抬了下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一副尽量降低能耗的样子,“以毁掉那个纸片人为目的,攻击它一次。”   杜含章点了下头,目光抬起横移,跟对面研究着纸样的陆辰对了个正着。   陆辰立刻扬了下手里的东西,征询道:“那,我试试?”   有人愿意出力是好事,大家都没意见,目光安静地聚在一处,看陆辰将纸样抛出去,接着右手的手指相互掐点,飞快地结了个最后并指点向纸片人的手诀。   此刻纸片人正在半空中往下飘,被陆辰用手一点,人形瞬间蜷缩了一下,边缘猛地爆出了一圈火光。   正常情况下,这个纸片人两三秒之内就会化为灰烬,但眼下的情况却不太正常。   众人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原本飘离纸片人半米有余的纸钱悖离了各种原理,离弦的箭一样射穿火光,叠到了纸片人身上。   下一秒火舌腾卷而上,纸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捶中,震了一下,火舌的方向霎时逆扑,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可燃物,只能须臾间越缩越短,无声地灭了。   然后火光尽去之间,纸片人还在往下飘,纸钱却不再附着,跟它分道扬镳地掉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都已经是实物表演了,大家想不明白都难,陆辰总结道:“所以你那个冥钱的作用,差不多就是一次免伤buff,是我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托抽卡狂人古春晓的福,余亦勤好歹没活成山顶洞人,“嗯”了一声:“但人还是出事了,要么是有人不止袭击了陆陶一次,要么就是下手的人,力量比我强很多。”   杜含章跟他不熟,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不好让他别妄自菲薄。   陆辰从狂记里抬起头,点着“山鬼”继续提问:“那这个符号,你认识吗?”   余亦勤摇头,他即使认识,也早忘了。   “行。”陆辰点着头,又问了他昨晚到今天的行踪。   余亦勤像个复读机一样,将水深火热的一晚上讲的寡淡又不刺激,陆辰追着他问了半天,才把脖子精的特征拼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什么鬼东西?”陆辰在本子上画了一个比火柴人略微丰满一点的怪物脑补形象,转头去指望杜含章,“你知不知道?”   这位老板兴趣清奇,喜好驰猎,好奇好怪,是个实打实的志怪行家。   而行家多少有两把刷子,杜含章闻言从手机上抬起头来,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好物共享道:“之前余亦勤说的时候,我是感觉有点印象,找我朋友查了一下,他说是……”   余亦勤往前探了下头,看见了他聊天界面上最下面的一句话。   [特征最贴近的是一种妖物,叫骨碎补。]   作者有话要说:  骨碎补是一味中药哈,名字太酷炫了,借过来当个妖怪~ 第10章 剥换   “骨碎补?”   陆辰瞅着手机,深感这案子办得人民群众心力交瘁,满脑门子生僻词,他别别扭扭地念完,心里有点烦:“啥玩意儿?”   有他这种急性子在,余亦勤在旁边坐着听就行。   杜含章被三双渴望科普的眼睛盯着,环顾了一圈后落在了逆时针末位上的余亦勤身上,说:“准确的说法我有点忘了,只记得一个大概。”   余亦勤现在就是个脑袋空空的补课党,大概的也不嫌弃,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辰也在旁边催,杜含章看他们都不介意半截消息,于是看向对面,讲了起来:“其实这个妖名起的很贴切,骨头碎了要补,就叫骨碎补。”   “根据记载,骨碎补是一种小型地妖,是从尸堆里孕化出来的妖物。”   “我们现在用的葬法是火化,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个只针对以前的土葬。在土葬时期,什么样的骨头会大量的碎?答案有不少,但主要的是这三种:被砍头的,被坑杀的,被殉葬的。”   “据说,骨碎补在开灵窍之前,会一直寄生在碎骨的脊髓里,化形之后是一种可随意变化形态的胶状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书里对它的描述是似牛筋,色类肤,质滑韧,刀枪不可尽断。”   杜含章说着看向唯一接触过妖物的余亦勤,问道:“是这样吗?”   “是,”余亦勤肯定完了,又有疑问,“但她除了脖子以外,身上其他的地方好像一直没什么变化,只有脸和手指变过一次,不太符合你说的可随意变化形态。”   “符合的,因为这个骨碎补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杜含章语出惊人,“而是那截脖子。”   余亦勤顺着他的信息往下捋:“这么说的话,那具身体是谁的?”   杜含章都没见过袭击他的地妖,怎么可能答得上来,对他摇了下头。   陆辰本来在狂写笔记,闻言抬起头来,愁得把剑眉皱成了一字:“那个什么骨碎补不会是杀了个活人,才凑出了那么一副身体吧?”   这问题没人答得上来,实际上还得靠防异办去查,屋里飘来一阵沉默。   陆辰看没人回答,自顾自又起了一个话题:“这个东西该上哪里去找?它有什么特殊的窝藏习惯吗?”   既然是亡人骨髓里孕生的妖物,自然是喜欢有死者和断骨并存的地方,杜含章说:“要是实在找不到监控,你们可以去医院和殡仪馆的停尸房碰碰运气。”   陆辰记录下来,一刻不停地去问余亦勤:“你还记得那个妖物化成人形的样子吗?”   余亦勤想了想:“大概的样子记得,但她的脸变化过,我不确定我后来在道观里看到的那张,就是她本来的样子。”   “没事,”陆辰沧桑地笑了笑,“线索是能有一条是一条,麻烦你描述一下她的长相。”   余亦勤脑子里一共没几个形容词,迟疑了片刻,故技重施地用鬼气旋出了两个小人偶,一尊是古春晓,一尊是女怪物。   这玩泥巴的技能都赶得上侦查画像了,陆辰苦中作乐地接过来,又开始问那个老头。   余亦勤不想吓到迟雁,提了提袋子但没拿上桌,说:“在这里。”   陆辰没有梅花瞳,不知道他提溜的是什么,见他示意了又不拿上来,还觉得他这人有点磨叽,不过两分钟后看到袋子里的东西,又善变地说:“……你还是放在地……算了,雁子,你把这个拿到技术科去,看看这个袍子和骨头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迟雁其实不怕骨头,她之前就是没心理准备,此刻闻言面色平平地提起袋子出去了。   黑气裹着的人骨头,这回明显不是妖怪了,因为能具象出黑气的只有魔族,而实体的妖气该是黄绿才对。   陆辰叼着根没点的烟,问余亦勤说:“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知道吗?”   “不清楚,”余亦勤要是知道,这会儿根本不会站在这里,他冷着脸说,“但他们能把古春晓学的那么像,我觉得古春晓在他们手里。”   陆辰发散思维道:“不一定,你妹妹失踪,也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不是熟人,”余亦勤说了下他试探骨碎补的经过。   杜含章看他一副直来直去的做派,没想到危急关头里还会耍心眼,登时揣着一种人不可貌相的观感说:“小王是你妹妹的室友,小代是谁?”   他和陆辰都感觉,能张口就来的称呼,一般都是关系十分亲近的人。   结果余亦勤来了一句:“它是古春晓养的仓鼠。”   那是一只银狐仓鼠,是古春晓在小区的垃圾桶里捡的。   当时这东西被人连笼子一起扔在有害垃圾桶里,她本来是准备捡回去当储备粮的,结果养了没几天就成了仓鼠的妈,鬼吼鬼叫地说可爱,还给老鼠取了个学名,叫一代天骄。   不过这种大名余亦勤不想说,他觉得傻得冒烟。   他不说,杜含章目前无从知晓这种细节,只能意外地感慨,余亦勤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似乎还挺多的。   不过陆辰就喜欢这种能够替他们防异办减轻负担的人,他摸着下巴思忖道:“行,排除熟人,我捋一下线索。”   “一只地妖假扮成一只鸟妖,跑去捉了鸟妖的哥哥,也就是你,带到了她们藏身的道观后院里,然后让一个魔物来给你剥换记忆。但是剥换这个概念……”   陆辰出生天师世家,虽然不精通术数,但见识要比普通人强,他看向杜含章说:“不是堪舆风水里面的吗?”   杜含章除了送来一个余亦勤,兼而回答了个别问题,基本全程都在当隐形人。   防异办的案情他不会主动参与,他还没走的原因只是在等余亦勤,打算是等这人完事了,把他送回东一环,算是一个诓他的补偿。   但陆辰要是问他,他也不会假装不知道,接过话说:“嗯,我们这行说剥换,指的是龙脉的蜕变。”   真龙行脉,卸老结新,是一种气运上的变换,但余亦勤的脑子里不可能有龙脉,杜含章继续说:“但那个耆老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他明确提过‘记忆剥换’这四个字,他想动的是余亦勤的记忆。”   但余亦勤有什么记忆,能够牵涉到他们的利益?   余亦勤心里没什么数,有点茫然:“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根本没见过这两个人。”   并且他的生活也很平淡,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就只能从其他的问题上找突破,陆辰说:“那个耆老第二次准备剥换你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余亦勤回想了片刻:“耳朵里有点痒,像是有东西在往里面飞,脑子里面有嗡嗡的声音,嗡的时候头有点晕。”   杜含章不由得想起了三十三天虫,因为那些都是雄虫入颅的症状。   陆辰是个执行者,懂的不如他多,暂时还没想到虫子身上去,继续说:“然后魔没成功,对你说了一句‘又是一个不受幻觉控制的’,那么排除掉已知的你,这个‘又’指的是谁?”   从道观后院离开的时候,余亦勤脑子里还只有一个人选,共命鸟古春晓。   不过眼下站在这里,得知了陆陶的死讯之后,他心里又自动多了一个名额,五俎陆陶。   而目前和古春晓和陆陶都相关的记忆,就只有梅半里工地的那口井……原来兜兜转转,问题都是围着那个工地在转。   想通的余亦勤抬起头,敲了下桌面,对着听见动静看过来的陆辰说:“那个工地上面,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目前发现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不过他既不是内部人员,也不是杜含章这种关系户,陆辰虽然感谢他积极配合调查,但也有章程需要遵守。   “抱歉,办里有规定,调查过程里需要保密,”他给余亦勤递了根烟,有点为难地笑了笑,“希望你能理解。”   余亦勤去看杜含章,杜含章不想掺和的心从没变过,也没立场让陆辰行个方便,因为这话一说,就是掺和了。   余亦勤连续被拒,愣了一下。   他就是亏在没跟防异办打过交道,不知道这单位是貔貅的嘴,线索只进不出,早知道这种都是气话,余亦勤觉得没意义,只能陡然安静下来。   人间的规矩就是这样,受害者家属等警察的消息,但余亦勤又不是人,他是一个部分事情上动作还要快于人类的鬼,让他干等着有点难,也有些浪费资源。   其实他还有一个办法,去找无常分局或者妖联所的公职人员来介入,这样防异办就能共享信息,但那两个部门的效率实在有点低。   妖界以强为尊,管理全靠一顿捶,谁捶赢了谁上位,秩序委实有点乱,而且他们也并不觉得失踪了算是事,还会振振有词地安慰你,说不定你亲戚是出去修炼升级了。   至于鬼族,他们的管理层很佛,也觉得什么都不算事,余亦勤对他们没什么信心。   这时夜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着一年中最温柔的气劲,余亦勤坐在风里,一时居然有点怅惘。   古春晓别看咋咋呼呼,胆子其实挺小的,也没怎么吃过苦,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受罪。   此刻余亦勤心里的感觉说孤立无援,有点过度,他还不至于那么无路可走,毕竟杜含章刚刚说的他全听见了,他只是有点累。   而且防异办的姿态确实很高,余亦勤要是冲动一点,现在仍然可以隔空齑化那两个人偶,让防异办去挖掘他们掌握的其他的线索,不过他没这么做。   要是下次再找到什么,他仍然会过来,防异办拿了他的线索,能早点找到古春晓也行,只是交东西之前他可能会提些条……   这个决定下到尾声的时候,小臂上突然传来了碰触感,余亦勤动了下眼睛,感觉杜含章在他皮肤上慢慢划出了一个字:迟。   这是陆辰不方便说,他可以去问迟雁的意思吗?可是迟雁就方便吗? 第11章 过阴人   这边桌子下面,两人在搞你画我猜。   余亦勤其实不怕痒,但他要靠感觉识字,注意力就都得往手臂上放,然而兴许是过于注意,他反倒有了点轻微的痒意,这让他突然往旁边瞥了一眼。   杜含章一个字写完,因为不清楚他认出来了没有,也来看他。   两人转头的时机契合,顷刻间四目相对,余亦勤立刻感觉对方的手指又在自己小臂上点了两下,像是在他问他懂了没有。   眼下他就是没懂也没法问,余亦勤不管自己意会的对不对,先冲他轻轻地眨了下眼。   对面的陆辰合上记事本,一抬头就见对面那俩真眉来眼去的,不知道在传递什么鬼信号。   从这画面里看来他俩真有种挺熟的感觉,陆辰眼皮一跳,觉得从保密这件事上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刚想打断那俩,问他们对着在看什么,审讯室门外却先冒出一个人来,打断了他的打断。   “二队,出事了!”   来人是他队里的小马,陆辰见他急切地说:“一队长传来消息,说拜武山突然出现了数量不明的僵尸,景区不少游客都被咬伤了,僵尸还在往南边的城区靠近,一队说人手不够,让你带队去支援。”   最近不知道哪路磁场犯冲,西城广新区的异动简直是层出不穷。   先是那边森林保护区的猴子山大王当腻了,跑进城区里打砸抢抓,霍霍起来没个完。   接着那边的一间养老院,里头好些老人突然变成了挂在墙角上的人茧。   除此之外,广新区还有人的头盖骨失踪案,突然流入市场的文物案等等。   猴子作为保护动物,被入侵地区的居民只敢承受不敢反抗,生怕伤到了这些珍稀物种赔不起,当然他们也伤不到,因为那些猴子的速度快得出格,大概率是异变了。   然后睡在茧里的老人们也还活着,技术科也不敢强行破坏,于是抓猴的在外面跑,搞研究的在家里蹲,行动力一下去了近半。   陆辰昨天才从人茧的案子里抽出身来,这会儿又听见有僵尸,忍不住抵触地一阵胃疼。   拜武山也在西城,是一座落址在远郊,有七道连峰的山脉,山势广阔不说,林子也深的很,他这一去又是当野人的份。   陆辰心里窝火,迁怒地瞪了来打报告的小马几秒,瞪完一捶桌面站起来,三言两语把余亦勤给请退了。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余先生,感谢你提供的宝贵信息,有结果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陆辰边说边走边打电话,转身对杜含章扯了个笑:“含哥,我先走了,小马帮我送送人。”   门外的小马“诶”了一声,让出门口,任他更加顺畅地出了门。   陆辰一边左拐一边举着电话说“喂”,人与声音迅速远去。   剩下小马面对两个明明坐在审讯室里,却被队长喊着哥的大哥,懵完全凭直觉,直接给两人称上了“您”,有请两位往外走。   “我们自己出去就行了,”杜含章对谁都和气,“你去忙吧。”   防异办不大,小马也是真忙,并且作为去年才进来的新人,他并不认识杜含章,闻言当真只顺路送到楼梯口,人还没走,自己先一溜烟地跑了。   灵检科在顶层,杜含章不下反上,领着余亦勤轻车熟路地往上走。   等上了半截楼梯,小马也已经跑远了,余亦勤这才出声,跟他确认:“迟是指迟雁吗?”   杜含章拐了个弯,“嗯”了一下。   余亦勤从不抵触做尝试,他只是感觉这个好像没有试的价值:“她也是防异办的人,不也需要保密吗?”   “她是防异办的人,”杜含章不知道他是忽视了,还是没看出来,似笑非笑地提醒道,“但她也是半个鬼族。”   鬼通灵,修为够的话靠意念交流也行,并不一定非要说话,而不说话,也就不算违背陆辰的那句“不方便”说。   再退一步,事实上在对妖鬼族的公务上,队长是有一定程度的应变权限的,只是陆辰这人比较轴,不喜欢依赖妖鬼的力量。   而且同族相亲是各界的本能,迟雁作为半鬼,自有帮助余亦勤的义务。   余亦勤确实忘了迟雁的鬼气,不过他即使没忘,估计也想不起来要问,他都不知道这姑娘是防异办里干什么的。   但是杜含章知道,迟雁因为十二颗瞳孔的视力,是办里侦查技术科的中流砥柱,只要是她负责的案子,物证口的消息有六成以上,她都是第一接触人,是个十分能干的鬼天师。   这么看迟雁确实比陆辰“方便”,余亦勤踏上这半截的最后一坎台阶,脑子里还是有想不通的事。   他抬了下自己被杜含章写过字的手臂,坦诚地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就直接走了,这个谢谢你,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不是陆辰的朋友吗?   杜含章拐了个弯,初衷很简单:“我就是不想你和防异办冲突,你们的目标应该是一样的,因为保密的规定闹得不愉快没有必要。”   “而且万一你俩打起来了,”他笑了笑,什么都敢往外说,“我感觉陆辰可能会吃亏。”   这个说法其实也还是在为陆辰考虑,余亦勤谢谢他这么看得起自己,不过也承认他的考量没错。   因为等到真没办法的时候,防异办的院墙余亦勤是翻还是不翻,差不多也就是脑门一热的事。   不过眼下还有办法,余亦勤领情地说:“我不会跟他打起来的。”   当然陆辰要是先动手,那就另说了。   两分钟后,两人上了顶层的走廊,两人站在顶层最左边的办公室门口,杜含章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屋里很快有人应声,过来拉开了门。   开门的人身材中等,留着胡子,看是杜含章立刻就笑了,不用说又是他的熟人,人称老吴,是个人族的辩气师。   老吴请他俩进去,又问余亦勤是谁,杜含章没说,一句带过道:“我就不进去了,这是我朋友,迟雁在吗?我有点事找她。”   老吴闻言,立刻回身喊人,很快穿着白大褂的迟雁从里面小跑出来,看见杜含章,眼里打着茫然的问号。   接着为了不耽误灵检室干活,一行三人转移到了楼梯口附近。   杜含章率先开口,先提了余亦勤的需求,也没隐瞒陆辰的拒绝,说完了他让迟雁自己选。   不得不说,余亦勤之前挪换耆老骸骨的举动非常提升好感,迟雁犹豫了半晌,还是在好印象的煽动下,决定告诉他。   不过保险起见,说之前她提了一个要求:“我要无常分局那边官方的联名调查文件,报案人必须是你,消息一旦泄露了你就得负责,可以吗?”   这个要求不过分,余亦勤答应的很快:“可以,我马上就去办,弄好了来找你。”   迟雁有点惊讶于他的干脆,说:“你上哪儿去马上啊?分局都下班了。”   真要是见了文件才有消息的话,最快也只能等明天了,余亦勤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想等的信号,杜含章看着好笑,跟迟雁讨了个人情。   “你先跟他说吧,这样明天他去了无常分局,调查函可以直接传过来了,他不用跑,你也不用再花时间接待他,你们都省事。”   迟雁的顾虑就是怕余亦勤先拿了线索跑路,不过就她对杜含章的了解,能有这个态度,差不多就是给余亦勤做担保的意思。   这样万一鬼跑了,自己只管找他负责,迟雁听了他的劝,愁云惨淡地说了起来。   “也算不上有什么发现吧,”余亦勤忙了一晚上,他们这边也没歇着,迟雁说,“我就按时间顺序跟你们说,先说那只狗。”   “它是7天之前的夜里发现的,是谁杀的?怎么出现在工地的井里的?这些监控因为要跟人打交道,还没调过来,情况还不清楚。但郊外埋狗的地方,我们去过了。”   她的叙说一断,余亦勤和杜含章就都感觉有问题。   下一刻迟雁的转折证明他俩的直觉都准,她注视着两人说:“但是狗不见了。可坑埋土还在,基本能排除被野兽叼走的可能性,应该是谁挖走了它,又把坑填了回去。”   “我们问了当时运狗出去埋的两个司机,他们表示埋完之后就没管了,并且听说狗不见了还挺怕的样子,应该不是装的。”   “可要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呢?偷走那只狗的尸体,又是想干什么?这是我们目前想不通的问题。”   分析案情需要足够的时间,眼下明显不是时候,在听的两人都没出声。   迟雁又说:“没找到这只狗的去处,我们就想着先找到是谁家的狗,然后问了工地上的人,他们都说那狗看着不像是有主人的,都说是流氓狗。”   “而且当时因为狗死的很惨,大家都瘆得慌,都没留照片,狗这边没法查,线索就先搁置了。再说生桩。”   “梅半里的开发商流程走的还是挺正规的,报了警,派出所派人来勘察过,证实那两具遗骸年代很久远了,不牵涉治安或者刑事案件。”   “工地的总包找人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块地,把骨头火化了,都烧成了灰,生桩上面也没线索。”   “第三,也就是目前唯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就是你们来举报了之后,我们从工地上发现死者,他的身份确认了,就是跟陆陶说过有鬼的那个大哥。”   余亦勤之前做过猜测,此刻被迟雁证实,心里只有一种“果然和鬼”有关的感觉。   “他叫胡弘平,”迟雁说,“死因是脑震荡导致的颅内出血,我们猜测就是那个钻进它耳朵里的雄虫搞得鬼。”   “工地上说他脑子有问题和没问题的人都有,我们查了他的病历,没有精神病史,另外,他以前在老家的职业有点特殊,他是一个过阴人。”   过阴人的别称有很多,比如鬼师或巫婆,现代医学发达,加上无神论的普及,这类人渐渐成了骗子的代名词,很多人不得不下岗就业,开始劳动最光荣,胡弘平就是这当中的一个。   不过凡事无绝对,未知的事物不一定就是骗局,而一类人中也不可能只有100%的骗子。   再者话说回来,胡弘平是通灵之体,他的口风又和其他人截然不同,想到这里,余亦勤心里蓦然一动,恍惚抓住了一点关窍。   死人!   就在同时,旁边的杜含章意味深长地说:“过阴人啊,这倒是有点想象的空间了。”   “同样都参加过井的开挖工作,工地上的人都说是生桩,只有胡弘平说是死人,是其他人集体被蛊惑了,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错?”   余亦勤被他看着,跟他对着说:“不知道,但说挖出来是生桩的人都还活着,只有坚持挖出来的是死人的胡弘平,和被他告知过的陆陶出事了。”   两人交流得很快,你一句我一句,比演员背台词还顺溜,迟雁插不上话,只能眼珠子两边转,谁开口就看谁。   这回轮到杜含章了,他说:“严格来说,还应该加上旁听到陆陶给我发语音,并且还被鬼看到了的你,你也被袭击了。”   “那你呢?”余亦勤不是怀疑他,只是困惑,“你收到了陆陶的语音,你也是知情人士,为什么你没事?”   这个杜含章也不清楚,他刚想摇头,楼道里突然插进来一声怒斥。   “还能是为什么?全今西市的妖鬼,哪个不知道他杜含章是个大名鼎鼎的人衣冠。”   余亦勤还没回头,心里先陡然冒出了一句:我就不知道。 第12章 人衣冠   以前人们管人间的杀人狂魔叫人屠,可人屠杀了人,死者的尸身还会在,可是人衣冠不一样。   他们杀了人妖鬼,死者皮肉尽消,只会剩些身外之物,凑合立个衣冠冢。   所以古人有言,闻有衣冠,附伪命者,好杀无赦,杀不留痕,这种人就是人衣冠。   余亦勤转过头,看见说话的人站在楼梯平台上。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瘦长脸,下垂眼,表情也阴沉,此刻正盯着杜含章,神色里有着明显的怒气。   迟雁看见他,忽然有点心虚,视线飘出去,盯着栏杆小声地叫道:“副站。”   这是她们办里的副站长冯文博,可能是全市最厌恶和防备杜含章的人。   这一点杜含章心知肚明,不过仇视的作用是相互的,他对冯文博也没什么好感,打交道的基本原则就是这人堵心,他就舒适。   此刻他站在高处,目光俯视下去,跟没听见别人嫌恶的语气一样,礼貌地笑道:“这个我可不敢当,冯副站,好久不见了。”   冯文博巴不得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冷冷地说:“别忙着谦虚,就你身上挂着的那一百多条枉死的命,这个你当之无愧。”   余亦勤注意到他用的是“命”,而不是人命。   不过不管是什么命,放在和平时代的今天,牵扯到一个人身上,都是一个足以让人联想到“杀人狂魔”的数字。   所以杜含章是杀了一百多个人妖鬼吗?   余亦勤静静地瞥了他一眼,感觉他不像任何一种狂魔,反而只会让人联想到衣冠楚楚,衣冠辐凑之类的词句。   有些人过于顽固,只有他说的是理,别人说的都是屁。   杜含章觉得冯文博就是这种人,听见这句懒得说话,摊了下手,一副“你高兴就好”的架势。   冯文博每次跟他说话,都感觉拳头打进了棉花里,自己气的不行,杜含章却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副虚伪的皮囊只能看得他更加窝火。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含怒踱步上来,语气里满是质问,“这里是内部人员办公区,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一个“们”字,算是把余亦勤跟杜含章凑成一伙的了。   余亦勤被他拿眼尾一扫,虽然对前情还一窍不通,但是感觉到这人的官架子了。   也许是因为没当过官,余亦勤不喜欢架子大的人。   放他们进来的人是在门口值班的陆辰的队员,杜含章不想让小孩平白挨骂,避开了说:“我们是梅半里案件的目击者,过来配合调查。”   比起目击者,冯文博更倾向于觉得他是肇事者,当即斜着眼去审视迟雁:“是吗?”   “是的副站。”迟雁不觉得自己这算说谎,因为这两本来就是来提交证据的。   “配合调查需要到顶楼来吗?你们刚刚只是在交谈吧?而且谈的还是案情,小迟,”冯文博的目光锐利起来,盯着迟雁说,“这些你好像不应该跟外人说吧?”   副站是办里是二把手,身上有些积威,迟雁看着领导的眼睛眯起来,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这种感觉让她有点慌乱,迟雁心里惊了一下,临到当前居然忘了该怎么说。   她只要沉默,或者答的支支吾吾,基本都能证明冯文博目光如炬,蒙的都对。   迟雁心里越急,脑子里就越空,就在她下意识地准备去看杜含章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余亦勤突然开了口。   “不该跟外人说,又何必找我们这些外人来配合什么调查?”   余亦勤迎着冯文博转过来的冷厉面容说:“还是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才是你们防异办谢谢别人配合调查的态度?”   杜含章听出来了,他这话针对的不仅是冯文博,还有陆辰,这让杜含章倏然感觉,余亦勤看着闷不吭声,其实脾气怕是不小。   陆辰已经溜了,剩下冯文博独自扛着他的仇恨,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他似的,态度居然和缓了下来,比面对杜含章和迟雁时都要好。   “你又是谁?为什么这么说?”冯文博费解道,“我没有对你们挥之则去吧?我说的是你们应该在二组所在的三层交谈,而不是在这里。”   余亦勤感觉他的情绪好像只是在针对杜含章,对自己还算有礼貌和耐心,便报了下姓名。   这时,旁边的迟雁已经回过了神,插进来解释道:“副站,是我让他们上来的。因为那个三十三天虫比较特殊,它吸食了血液之后的颜色,会随着寿命的缩短而变浅,现在它们都连在仪器上,不好取了拿下去,所以我就叫……”   “组长”习惯性的涌到嘴边,被她用理智吞了回去,迟雁在心里大呼好险,说:“杜含章和余亦勤上来看对比色,我们想试试用颜色演算它的寿命,进而反推它被种到那个井里的时间,再去追踪布阵者的踪迹。”   她跟杜含章走得近,冯文博还是不太信,又问:“可你们说的明明是语音,没有提那个虫阵?”   迟雁拿虫阵害死了陆陶,而陆陶给杜含章发过语音搪塞过去了。   冯文博挑不出毛病,只能将他心里的高危人士往外赶:“是吗?那你们聊得怎么样了?没聊完就下去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迟雁忙不迭地“诶”了一声,作势带着两人下去说,其实是因为说得差不多了,直接将两人送了出去。   背后冯文博站在楼梯口,目光复杂地盯着杜含章离去的背影。   纵然十二年一去不复返,很多人都淡忘了,但他还恍如昨日地记得,战友和女儿尸骨无存的痛苦。   当年发生在人世尽头的锁钥雪山上,魔族封印破裂,同事和探险爱好者一夕之间只剩衣服和鞋袜的谜底,以及杜含章身上那个,在他重伤濒死期间,都能将修士爆成齑粉的魂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冯文博要一个答案,至死方休。   ——   下楼的路上,迟雁将剩下的零碎消息一股脑地倒了个干净。   “三十三天虫还在研究,不过它腹眼里的眼睛不在了,应该是背后的人单方面的切断了控制。但我们不能确定‘眼睛’会不会再睁开,所以暂时把它封住了。”   “然后撞陆陶的司机说,追尾的前一瞬间,他感觉到过一阵寒意,我们猜是他是被鬼附身了,现在正在联动分局,在全市范围内找山鬼。”   “至于余亦勤的妹妹这边,她在监控里的移动路径没什么问题。目前的头绪,差不多就是这些。”   杜含章点完头,突然想起了那个“剥换”:“工地上那些踏进过虫阵范围内的人,记忆没什么问题吗?”   迟雁之前出去的早,错过了剥换这段,愣了下说:“嗯?什么剥换?”   陆辰肯定会跟她交代,而且杜含章直觉这个非常重要,因为胡弘平死后,这些人就是唯一有可能见过“死人”的人,只是因为幻觉或者其他东西的干扰,使得他们忘了这段记忆。   不过这是陆辰的工作,杜含章就不代劳了,笑道:“这个你去问陆辰,他知道,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今天不好意思,连累你被领导批了,回头你们休假的时候我再喊你们出去吃饭。”   人在社会飘,哪能不挨削,迟雁被削习惯了,没把冯文博的脸色放进心里,抿嘴笑了几秒,突然心酸起来。   “组长,”她在一点迟来的后悔里说,“陆队,老吴,我,还有大家,都是相信你的,你信吗?”   杜含章没正面回应,岔开了说:“回吧,我们走了。”   说完他立刻转身走了,余亦勤站在一种“此处一定有故事”的氛围里,看见迟雁立刻露出了难过的神色,他不善于应付这种状况,说了句“谢谢你的消息”,腿长溜的快,追着杜含章走了。   两人走着走着,因为杜含章有心等他,慢慢走成了肩并肩。   天气预报说最近一直有雨,快走到防异办门口的时候,余亦勤感觉到鼻尖上落了一点雨,他抬头去看天,脸上登时被滴了好几点。   “下雨了,”杜含章也感觉到了,突然侧头来说,“我送你回去吧?算是我今天诓你的补偿。”   余亦勤沉静道:“不用了,如果早知道被你诓一下能换这么多线索,我只会感激你。”   “别了,”杜含章学他说话,“这也是两码事,不能相互抵消,而且我要去的饭馆,离你住的地方也不远。”   余亦勤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别人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于是几分钟后,他再次坐上了杜含章的副驾席。   路上两人因为暂时没有别的共同话题,就着迟雁给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了一下。   话题是余亦勤起的,他在意地说:“那只被埋到郊外的狗,为什么会消失?你有什么想法吗?”   杜含章为了避嫌,不愿意跟陆辰多说,跟他讨论却莫名其妙的可以,因为余亦勤不问,这些他也会不自觉地琢磨。   现在只是多了个分享的人,而且余亦勤问得认真,气质也安静,让人有跟他说话的欲。望。   反正那些猜测也不要钱,杜含章轻松自然地接了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余亦勤措了会儿辞:“按理来说,一只狗死了,埋了就是它的终点,既然已经是终点了,为什么还会消失?”   “可能是因为,”这是杜含章唯一的思路,“它身上带着幕后的人的痕迹。”   余亦勤也是这么想的,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个过阴人嘴里的‘两个死人’,可能也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记忆能够剥换,那有没有可能,工地上的人看到的生桩,其实就是过阴人看到的‘死人’,只是他们的记忆被替换成了生桩。   因为看到的是生桩的话,那么工地的井里就只死过一条狗,这个无伤大雅,虽然城里很多人自称是狗的爸妈,但狗是不上户口……   余亦勤正在沉思,鼻尖却蓦然闻到了一点腥气。   他只就听“砰”的一声,有什么砸在了挡风玻璃上,他猛地抬眼,看见两只跟着陆陶的那种山鬼,张着密利的獠牙,身体不受玻璃阻隔,陡然探了进来。   并且它们的牙口目标明确,一个是他的头,一个是杜含章的头。   余亦勤想都没想,闪电般伸手去按杜含章的后脑勺,却不料手才碰到对方的头发,自己的脑袋先往下一栽,被隔壁的新朋友先下了手。   他一脑门砸在车身上,很不习惯这种被动的感觉,一边撑起来一边说:“你不是有名的人衣冠吗?这些山鬼为什么又敢动你了?”   杜含章差点被啃掉头,还要忙里偷闲地辟谣,好笑道:“吹的你也信?我那么有名,你不也不认识我吗?”   余亦勤乍一听觉得有道理,不过瞬间反应了过来,为他的名气挽尊道:“……我不一样,我平时很少出门。”   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宅。 第13章 矜孤   头顶悬着张血盆大口,杜含章没再闲聊,手心里猛地祭出了小木简。   被截成标准七厘米长的木简旋转上升,往两只鬼的中间疾射而去,车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一瞬间居然析出了雪花。   余亦勤正准备散去人形,头顶却倏然响起了轻微连绵的冻结声。   他护着头将自己砸回靠椅,抬头看见山鬼的体表迅速结了层薄冰,冰层的厚度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只可惜厚度还不够形成束缚,两只山鬼低吼一声,猛力抖动身体,将冰层震碎并甩飞了出去。   趁着它们忙于破冰,余亦勤猛地将手伸出窗外,做了个抓取的动作,车外原本清明的夜空里登时灰尘急聚,在纷扬间凝出了一张网的形状。   期间车还在路上行驶,前后都是时速五十多公里的私家车。   陆陶或许就是这么死的,他们俩倒是有点自保手段,然而路人没有,搞不好就是几死几伤。   念及此,杜含章驱完寒食符,立刻重新握住了方向盘,歪了下身体去看被山鬼挡住的前方车况,在飞溅过来的冰块里说:“你顶一下,我把车开出去。”   他话音才落,余亦勤已经隔空拉着灰网,朝山鬼的方向甩了过去:“好。”   山鬼抖完冰块,背上又来了一张网,被扰得烦不胜烦似的,“砉呜砉呜”地叫了几声。   叫完它们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余亦勤跟前的那只扑进来,上肢踩踏住他的肩膀,张得如同鳄鱼进食瞬间的大嘴,对着余亦勤的头就下来了。   另一只却不进反退,倒撤出去,拿利爪撕扯背上的灰网。   杜含章眼观四路,这种情况下也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右转都没打,直接把方向盘扳向了右边。   车身霎时急偏,带得车里所有的东西都往左倒去,山鬼也不例外,玻璃外面的那只甚至差点被甩下前车盖。   只有余亦勤因为被杜含章推了一把,整个人倒向了右边。   下一秒,觊觎着他那颗头颅的山鬼牙床轰然咬合到一起,发出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咚”音。   余亦勤的人了歪出去,手上收网的动作却一刻没停。   只见车前盖上的山鬼越撕就被缠得越紧,车里的这只一击落空,被他拿网做绳,眨眼间沿着脖子绕了一圈,然后他扣着绳结,将山鬼用力地摁在了车身上。   杜含章见状,也突然抬手扣住空中的寒食符,将它塞进了因为挣扎,而吻部大张的鬼物嘴里。   符一入嘴,这只山鬼立刻颤了几下,豆荚状的皮毛下往外渗着冰晶,晶体须臾间连到一起,将它超级速冻成了一个冰疙瘩。   到了这里,车里的这只算是暂时解决了,而车外那只被困进网中,几乎捆成了一只粽子,就是没人会吃。   袭击消停下来,惊心动魄的紧绷氛围也随之淡去了一些。   杜含章陡然离开车道,在后面那辆车或警告或抗议的喇叭声里将车靠了边,转头去打量自己的临时战友,关怀道:“没事吧?”   余亦勤被他又是摁头又是推搡的,东倒西歪地坐起来说:“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杜含章说完,转眼去看那两只肇事的鬼,沉吟道,“它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路上?”   余亦勤心里已经将山鬼和骨妖串在了一根蚱蜢绳上,闻言不假思索:“可能是我来杀我的吧。”   杜含章觉得不是,指了下外面的那只说:“不太像,如果只是针对你,它们应该会集中起来攻击你,但刚刚的模式明显是一个负责一个。”   “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缓一缓再说,我的意思是,它们怎么知道你这个时候,正在这条路上?”   余亦勤第一反应是自己被鬼跟踪了,但随即他又推翻了这个设想。   姑且当他的洞察力是零,如果山鬼跟在他后面?是从哪里跟起的?   清微宫的道观后院基本可以直接排除,因为离开道观之后,余亦勤就上了杜含章的车,并且走的还是城内高速。   那一路上车速更快,当时他手里还有耆老的骸骨,所以那个下手时机,怎么想都比刚刚要好得多,成功了它们还能取回同伙的骸骨,不至于让防异办拿到新的证据。   所以推断下来,它们要跟,只有一个时机合适。   想到这里,余亦勤抬眼说:“是不是我们从防异办里出来的时候,就被它们跟上了?”   杜含章觉得自己的危机意识应该不至于这么差,连被低等的鬼物跟上了都察觉不到,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有可……”   “能”字没出口,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视线不经意看到了余亦勤颈侧的烧伤,发现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小点扩散成了硬币大小的块,并且颜色也从青转紫,乍一看像是人类的淤伤。   可鬼身上又不流血,怎么会产生紫色的淤伤?   这念头让杜含章目光一凝,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凑过去,离得近了,居然在那些紫块上看到了若有似无的火焰。   余亦勤在跟他聊跟踪,见他说到一半,突然盯着自己身上过来了,正纳闷,就听他问道:“余亦勤,你脖子上溅到的看门人火,好像还在烧。”   他不说,被火撩到这件事,在满世界找秃鹫的余亦勤这里,仿佛就过去了好几年。   此刻闻言,余亦勤愣了一下才侧了下身,对着后视镜看了下颈侧,还真看到了几丛焰苗。   不过它并不是时刻都在,烧得十分隐蔽,只有持续盯着伤口看,才能间或瞥到一眼。   杜含章盯着他的锁骨,还真不是耍流氓,因为他锁骨的凹里也有个淤块,看门人的火正好烧到了那里。   传说这个位置生得好,能让人看出性感的韵味,但杜含章大概是仙修久了,有点清心寡欲,只看出对方有点瘦了。   他没有察觉,那火烧着应该就没什么明显的痛觉,杜含章受这个焰火提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说这两只山鬼,有没有可能是通过这个火焰找到你的?”   余亦勤抹了把脖子,那种火焰却恍若不存在似的拂不灭,反正也不疼,他就暂时抛在了一边,专注到了话题上。   在见识了那个纵火花之后,余亦勤感觉这种可能应该是有的,既然魔焰都智能到可以筛选游客了,那么和同宗的老乡产生一点感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点了下头,附和道:“有可能。”   杜含章:“如果是这样,那这火得赶紧灭了,不然你的行踪对它们来说基本就是透明的。”   这几天以来,余亦勤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博学,不懂就问地说:“这个火怎么能灭?你知道吗?”   杜含章这回真不清楚了,因为书里没记,他说:“你到分局或者是妖联所去问问吧,他们寿命长,也许知道灭火的法子。”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余亦勤仍然谢过了他,接着将两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山鬼扔到后座上,和杜含章重新上了路。   这次两人都有了经验,杜含章往车饰上贴了个木简,这是一个过滤符,让鬼这种灵体看不到这辆车。   他贴木简的时候,余亦勤因为不知道作用,默默地瞥了一眼,这次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挂件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是金属、陶瓷、玉或水晶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成人手指长的木雕人偶。   那人偶身上的刀工很细,连长袍上的衣褶都雕了出来,虽然长发如瀑,还编了些结珠石的小辫子,但看得出是一个高个的男性,他手上拿着把草藤状的东西,脸上带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虽小,还不到一元的硬币大,但轮廓清晰,看得出五官都是夸张的线条,眼洞狭长,嘴角上扬,透着一种人兽杂糅的神秘感。   余亦勤乍一眼看清这个面具,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意识深处没有记忆浮起来,心里却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他在这种陌生的感触里坐起来,指着那个摇晃的挂件,难得好奇心起地说,“是什么?巫傩吗?”   杜含章忙着汇车,本来在看外面,骤然听见这句,心里针扎似的短暂地刺痛了一下。   他发现余亦勤话不多,但总是能问道点子上。   虽然很像,也是异族,也有很多奇怪的风俗,但余雪慵不是巫傩,他是矜孤族的古旃,古旃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守护神的意思。   他是矜孤的守护神,而矜孤据说是重黎绝地天通之后,唯一留守在人间的神脉。   不过这个所谓的神脉,已经在一千年前的封魔大战里因为投魔,而被人间的帝王联袂妖鬼两族,共同赶尽杀绝了。   每次想起余雪慵,杜含章的心情就十分复杂。   这人辜负了他的信任,也取走了他的命,杜含章心里恨他,但又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和妖、魔一样,神脉死后,历来没有入幽都的记录,杜含章根本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是生是死,以及又该到哪里去找,所以死亡对有些恶人来说,还真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   可几百年过去了,古河道干涸,卫星上天,人们去繁从简,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杜含章还是没能忘记他。   他记忆开始里的余雪慵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只有结局让人失望。   巫傩好歹是个有褒有贬的职业,而余雪慵只有叛徒的骂名。   杜含章垂眼笑了笑,遮住了眼里闪过的悲哀:“不是巫傩,是……”   他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个特别道貌岸然的骗子吧。   就在杜含章踌躇着该怎么给他的故人下定论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是陆辰。   “劲爆消息预警啊,”陆辰没头没脑地在那边说,“我来拜武山追个僵尸,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杜含章又没有千里眼:“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一个殉葬坑,里头的人骸骨目测不下百具,而且很关键的一点,这些骸骨没有例外,全都是头身分离的,你说这个坑,会不会是那个地妖的孕化地?” 第14章 灵帝墓   杜含章在开车,打电话用的是外放。   余亦勤听见“地妖”,注意力立刻从人偶身上移走,留神听起了通话内容。   “单就头身分离这一点,确定不下来吧?”杜含章说,“这种类型的葬坑在全国范围内并不少见,而且妖物具有流动性,她也可能是外地过来的。”   “不过你要是捉住了她,当着她的面将骸骨殓走,她要是特别激动,那这里应该就是她的家了。”   原理和屋主面对野蛮拆迁的时候反应是一个道理。   陆辰:“我知道,只是随便关联一下,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边乱哄哄的,杜含章听不清是在闹什么,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陆辰话锋突变道:“问你过不过来考古。”   会用符,是顾问,是稀奇古怪事物的行家,这会儿又有人请他去考古了,不过余亦勤适应力一流,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他也不会嫉妒别人有才而他没有,就当旁边坐的是个全才。   “全才”其实没那么全能,闻言也有点不理解:“我一环境顾问考什么古?考古你不应该去找文物局吗?”   “找了的,就是听文物局的领导说这儿可能有个灵帝时期的墓,才专门跟你说的,”陆辰顶着挨批的风险小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墓吗?”   这话一出,余亦勤和杜含章的眼神陡然都变了。   历史上有不少灵帝,但他们不约而同,关注的对象都是一个,就是厉朝的倒数第二位君主厉灵帝。   古谥法里有云,不勤成名,好祭神怪曰灵,史书里记载的灵帝贺兰柯正好符合。   史书上称,贺兰柯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地废除了儒释道,盲目尊崇矜孤异族,挑起诛魔战役,也就是以惨烈著称的“酉阳之战”,导致天下生灵涂炭。   要不是人间的史书都是后人所修,而改朝的新帝祈仁宗段盈是他的契亲,贺兰柯的谥号可能会更差,被追封成“炀”也说不定。   余亦勤并不纠结谥号的好坏,他在意的点在于秃鹫接受到的记忆传承,正好就断在了那场大战的中途。   淳愚也就是他们的族长在酉阳城里失踪,很快他的共命鸟也出现了濒死的迹象,这说明共命人也已经离死不远。   不久,前任的共命鸟果然死了,可它死前却又生出了一枚卵,卵孵化出来就是如今的古春晓。   然后传承既然没断,那么族长也就还在,只是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值得商榷。   余亦勤并不记得这些,因为在秃鹫孵化之前的三百多年,他一直都躺在厉朝都城济武的护城河底,和淤泥以及软泥下的水草和白骨为伍。   是谁将他丢进的河里?他又为什么神奇地没有被淹死或者泡烂?   这些和灵王墓一样,都是未解之谜,只是灵王墓举世瞩目,而他没人关注。   古春晓在水里破壳,毛都没长齐,差点就淹死了,她出水以后在岸边的树上蹲了几年,直到狗屎运爆棚地捡了颗妖丹化形,才将余亦勤从水里拖出来,磕磕绊绊地守了五十年,然后他才睁开眼睛。   是古春晓告诉的他,他是谁,来自哪里,他们又要往哪里去。   如果淳愚还活着,他们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就去找他的继承人,共命鸟天生有追随共命人的本能,而余亦勤去哪里都无所谓。   但是提起淳愚这个人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会有一种牵挂的感觉,淳愚应该是他的故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那个。   要是古春晓在,余亦勤或许还可以问问她,只是她目前下落不明,不过即使在家,她很大可能也不知道。   作为矜孤族的活“史书”,秃鹫那颗杏仁大的脑子里装着几千年的变迁,沧海巨变都只能留下寥寥数笔,余亦勤更是沧海一粟。   甚至因为传承仓促,兼而还有三百年的断层,她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下来,对他的印象就像早期的史书里的后宫和部分大臣,只有一个称呼,知道他是古旃,是他们族里战斗力最强的人,并且她自己,也没有得到共命人给的名字。   所以重新入世的时候,余亦勤给她和自己都取了新的名字。   它明明是只秃鹫,却喜欢咕咕咕地叫,也喜欢睡懒觉,就叫古春晓。   然后他自己因为旧迹难寻,只有身上揣着本泡得不成样子的书,书名和内容早都糊了,剩下序里还有几个勉强能看出轮廓的小楷,就挑了三个相对来说最清晰的字,随便凑了一个名字。   余自生来愚亦钝,唯事异者勉称勤……   这些字写得还挺好看,瘦硬有神,极具筋骨,大意是我这个人生来愚钝,只在稀奇古怪的事上还能勤快一点。   余亦勤确定不是自己写的,他没有记忆也会写字,但风格跟这个完全不同,而且他对“异者”也没兴趣。   后来有了互联网,余亦勤去查过关键词,不过没有搜到过重合的字句,只能猜它是卷手写的孤本,笔者佚名,和无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由于世间万物太多,失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余亦勤什么也没找到,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从书到人,世上的事物这么多,跟他有渊源的却实在没几个。   不过提起“异者”,杜含章倒像是对这些比较精通……余亦勤漫无边际地想道:等到以后腾出空了,他要是还记得,就去问问这个人。   ——   旁边的杜含章还不知道自己在余亦勤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一门心思都在电话上面。   他确实是在找这个墓,因为正史上没记录,而偏史和野史上都有说,厉灵帝生葬了矜孤全族,借以报复他们对自己的背叛。   杜含章找不到余雪慵,有一个猜想就是他可能在贺兰柯的墓中,又或者墓志铭上会有线索,可灵帝墓的位置一直是一个谜。   厉朝享国四百零七年,共历三十帝,陵墓群全都集中当年都城以西的扇面区域上,厉灵帝的安陵也在当中,但安陵只是一个空墓,里头空有陪葬物,却没有帝王骨。   对此考古界有诸多猜测,参考史书参考风水,预估过几个灵帝墓的选址,不过陆辰现在所在的拜武山不在其中。   拜武山并不是传统的风水宝地,这座山里妖气浓郁,魅鬼横行,要是有大墓,早该被翻空了。   可文物局也不至于这么没谱,杜含章问道:“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陆辰说的犹犹豫豫:“专家说,坑里发现的那个什么旗子,还有一个叫三什么佩的印章,都是灵帝时期特有的东西。”   杜含章目光一动,抿嘴道:“是不是苍鸾旗和三兵佩?”   “对!”陆辰再听见就想起来了,纳闷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这些他不清楚才是怪事,虽然活了这么久,可他这一生的起点,恰恰是动荡的灵帝时代。   记忆里的狼烟离他已经无限遥远,如今杜含章待在太平里的一隅,每每回望过去,都陌生得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   那时他的故乡棹兴城,还没有被水沉埋,他的性格跟现在不大一样,名字也不是在用的这个。   一千年前,他的名字还是方崭,是个家中几代为官,不务正业的望族子弟,无心报国也不思进取,只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不对世道口诛笔伐,就揣上足够的银票,天南海北的找奇花异草,搜罗神器或鬼故事。   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一个吃白食的二世祖。   如果能那样过完一生,也不失为一种无上的福气,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那种好命。   那段时期里没什么愉快的记忆,杜含章不想提,敷衍带过了:“书里看到的,你现在在哪?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过去。”   陆辰回了句“ok”,挂了电话。   这时离丧葬店已经没几公里了,杜含章在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里也练出了一颗平常心,说话算话地将余亦勤往店里送,路上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因为万一陆辰蒙对了,那个葬坑是骨妖老巢的话,里头或许会有些找她的线索。   余亦勤有点想去,但沉默了一小会之后又拒绝了,他的目标是找到古春晓,其他哪怕是有了淳愚的消息,他都不会去。   既然狗和死人有问题,他就去这些方向上找踪迹,至于什么骨碎补,纵火花,林林总总的一大堆,都得先往后押一押。   不然就他一个人,忙不过来非要兼顾,到头可能哪边都不讨好。   杜含章见状,只能踩了几脚油门,将他送回了步庭街。   余亦勤谢过他,拖着山鬼下了车,他不是独占功劳的性格,在路上说了要跟杜含章对半分了,只是杜含章对山鬼没兴趣,都送他了。   余亦勤关上车门,转身看见自己锁上的店门外坐着个低头玩手机的女生,她右手边有根拐杖,左边的地方放着个笼子,不是别人,正是古春晓的室友王树雅。   后面的杜含章坐在车里,被他挡住了对门的视野,只注意到了他头顶上方的店名。   东方丧葬一条龙。 第15章 手串   他长的倒是挺东方的,只是浑身上下都和一条龙都搭不上边。   杜含章感觉他像是会取“余氏丧葬店”那种朴素店名的人,谁知道店名这么狂野。   不过有时候,他的作风也挺狂野的,杜含章瞥了一眼那两只被他拖在地上“扫大街”的山鬼,服气地笑了笑,开车走了。   在他的车屁股后面,“狂野”的店主很快回到了门口。   这边,低头族的姑娘还在玩手机,还是她脚边的胖仓鼠看到了自家雕姐的大哥,躁动地在笼子里蹿着叫了起来。   它不喜欢余亦勤,因为它每次被提到这边来,走的时候都会瘦十克。那种被灰做的猫狂追,整天都只有胡萝卜果腹的减肥生活它过一分钟都够了。   只可惜没人愿意顾及它的意愿,拎着仓鼠过来寄养的小王终于在“滋滋”的叫声里抬起了头。   山鬼人眼是看不见的,不然她此刻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冰疙瘩里头那只还算安静,被网困着的那只却威吓似的翻着嘴唇皮,双眸赤红地从牙缝里往外嘶气,野兽的形态和气息让人倍感狰狞。   王树雅寻常地仰起脸,露出来的五官小巧文静,皮肤也白,透着点不怎么见光的虚弱气,身上却契合她的职业,各式各样的珠串戴了一大堆。   她看见余亦勤,先打了个哆嗦,接着才微笑起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吓我一跳。”   余亦勤走路是有点轻,但她的手机玩得也确实有点沉迷,现在很多人都这样,他没对这个说什么,干脆地道了歉:“不好意思,你怎么过来了?”   王树雅是个占卜师,因为腿脚不方便,一般都在线上接活,平时宅的和余亦勤难分伯仲,这回过来是为了给他送仓鼠。   “我这两天要回一趟老家,没法替春晓喂小代了,所以,”她面露歉意地说,“我就把它给你拿过来了。”   余亦勤这几天为了找人,自己都没吃饭,根本没时间喂仓鼠,不过这个是古春晓的锅,跟人小王没关系。   “好,麻烦你了,”余亦勤说着弯腰提起了鼠笼子,开门将山鬼拖了进去,“你吃饭了吗?”   没吃他就让旁边的餐馆给她炒两个菜,毕竟她是秃鹫的朋友,然后他就不陪吃了,他回来换个衣服,一会还要出门。   “吃了,”王树雅杵着拐杖站起来,捞起小板凳去还给隔壁的花店大姐,还完知道他很忙,压根没进店里,站在门外说,“那哥,小代给你了,我就走了啊。”   说实话,这其实就是余亦勤想要的结果,可别人这么善解人意,就该轮到他过意不去了。   不过他也没违心的挽留,出门给王树雅打了个出租。   等车的时候,路边遛什么的都有,狗、驴、貂甚至还有猪,有的牵绳了有的没牵,宠物们到处突蹿。   一只拴了绳的大白熊犬在地上嗅来嗅去的过来了,余亦勤没注意,王树雅却有点怕,她没法像正常人那样闪避自如,万一那狗非要走她站的地方,她估计只有摔跤的份,于是她默默地往余亦勤身边挪了一步。   拐杖的声响比走路要重,余亦勤听见动静,侧头看她满脸都是戒备,这才发现她似乎怕狗。   每个人可能都会有害怕的东西,有人怕死,有人怕猛虎,有人怕蟑螂,怕什么都不稀奇,恐惧只是一种感觉,并不能作为回答问题的理由。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余亦勤还是愿意关照别人的,他往后面退了一步,拦住了白熊犬过来的路。   好在这只狗也温顺,此路不通它就往旁边拐了,很快离他们越来越远,接着车也来了。   王树雅上车不容易,又是拐杖又是人,余亦勤看她艰难,将她搀了上去,王树雅要抓着他的手腕,手上的珠串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   玉石多半都是凉的,余亦勤起先还没注意,几秒之后感觉皮肤上的冷度一直没降,这才去打量她的手串。   那是一串白色的手串,表皮上微微有些浮黄,珠子很细,单个直径大概只有两三毫米,绕她手腕缠了好几圈,余亦勤不懂手串,没看出这是个什么材料,只是感觉这上面的阴气有点重。   因为占卜也是一项玄学色彩浓郁的职业,沾点阴气其实不足为奇,但长期接触肯定不行。   余亦勤正在想该怎么跟她说,扔掉这个手串对她比较好,车里的王树雅却已经坐正,猛地转过头来说:“哥,春晓她……找到了吗?”   余亦勤连根鸟毛都还没找到,却还是对她笑了笑,沉稳地说:“快了。”   王树雅抿了下嘴角,表情一瞬间像是想哭,不过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冲他挥手:“嗯!拜拜。”   细密的手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了“咔咔”的碰撞声。   余亦勤还记得她刚刚的那个表情,感觉她挺担心古春晓的,就替秃鹫还了个人情,他说:“小王,你右手上面那个白色的手串,最好别戴了。”   这话转得太快,王树雅懵了一下,等回过神想来想问“为什么”的时候,余亦勤已经关上车门,转身走了。   车门一关,司机立刻点火上路,丧葬店很快被抛在了后面,王树雅对着手串呆了半晌,伸手摸来摸去,摸完还是没取。   这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给自己转运用的,而且她感觉还挺有效的。   再说了,春晓的哥只是一个买祭品的小老板,他总不能比她们占卜这边公认的大师还内行吧?   ——   余亦勤确实比不了大师内行,他只是认得鬼气。   店里多了两只还不太能隐藏鬼气的山鬼,温度细微的降了一点。   很难说清到底是鬼气的阴森吓到了小代,还是它对余亦勤的厌恶更胜一筹,反正余亦勤再次回到店里,它就已经双手抱头地缩在笼子里,自闭了。   余亦勤回来只看到一团肥毛,往它的碟子里倒了点饲料,之后就顾不上它了。他从里面锁上店门,拖着山鬼从后门回了房间。   衣服上一排洞,还在河水里泡过,余亦勤去洗了个澡,洗完他照了下镜子,发现脖子上的火苗还在若有似无地烧。   他散去人形,火苗非但没有消去,反倒掺在他的魂体之中,飘卷得越发幽诡。   一如世间没有永动机一样,也不可能有没有新燃料,却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这个魔火肯定在烧着什么,但余亦勤目前身体上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顶多是心理上有点多疑的倾向。   因为按照杜含章的猜测,他这就像是被人在身上安了个定位器,干什么都在别人的监控下移动,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余亦勤穿上衣服,回到客厅研究了一下那两只山鬼。   然后继交谈、恐吓等方式通通失效之后,他发现它们智力不高,也不会说话,当即不再浪费时间,拿灰绳绑住网里山鬼的嘴,又在它身上蔓了层灰做掩饰,接着拎起冰冻的那只,在屋里一闪,原地消失了。   几分钟后,距离他家五十多公里原始森林里,遮天的树荫下视野漆黑,最高那棵马尾松的树干上,一道人影倏然凝聚。   余亦勤提着山鬼,从兜里摸出一个塑料管样的东西,抵到唇边吹出了三声哨子。   那哨声既不响亮也不尖锐,近似于几声没吹响的唢呐,可原本夜栖的飞鸟却冲天而起,叽叽呖呖地叫成了一片。   它们飞成了黑夜里的黑点,很快又四下散去,不过有一只朝着余亦勤这边俯冲而下,在即将撞到树干的瞬间,拉成变成了一个青年。   这青年编着一头小辫子,穿得十分朋克,一出现就朝余亦勤并指点额地耍了个酷,说:“嗨,我未来媳妇儿的大哥,你怎么有空到山里来了?”   古春晓是猛禽出身,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这只乌鸦,更别提要嫁给他。   不过余亦勤知道吴扬也只是嘴巴贱,喜欢恶心她,这是古春晓的口水架,他不会管,捡最后一句听了,直奔主题道:“春晓不见了,我还在找,跟这种山鬼有关系,这个给你,你手底下人多,帮我追一下它的老巢。”   这片山头的鸟雀都归吴扬管,鸟类因为会飞,在室外的视野可以铺到无限广阔。   山鬼背后的人能叫山鬼跟踪他,余亦勤也可以这么做,不就是拼小弟吗?四舍五入他也有。   前些天古春晓说她要去旅游,吴扬让她来这里游,秃鹫给他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回头旅游给旅丢了,也是它们翅膀界的一大奇观。   “什么情况啊?”友情的嘲笑虽然不能少,但该担心的吴扬也没有开玩笑。   他跟古春晓兄妹俩算是不打不相识,想当年他也是这个山头里天上飞的一霸,看见路过的秃鹫年幼,跟着她的鬼也半死不活,就想拦路打个轻松的劫。   谁知道余亦勤是属蟑螂的,吴扬打不死他,还差点被割了喉管,拿拜武山第一峰山大王的地位来换命,别人还不稀罕,只是取走了一张櫽卡。   后来古春晓老来这边打野食,一来二去慢慢就熟了。   余亦勤简单跟他提了下工地上的事,又捏了个骨妖的泥巴模型给他,说:“还有,你要是看到这个女人,或者那种烧起来冒黑火的花,也都通知我一声。”   吴扬爽快地说:“行,这三样包在我身上,你呢?你下面准备怎么办?”   余亦勤的目标没变,他准备去找狗和死人,只是还没开口,远处陡然传来了一声悲凄的长啸,听着像是狼嚎。   两人即刻循声望去,就见不知道多远的山头外面,有张巨大的结界正在徐徐撑开,它像是跌宕的水波,半透明,呈倒扣的碗状。   余亦勤看了两秒,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第16章 泥印   拜山林深处粗糙的导航地图所坑,杜含章神行过来,落在了一片针叶林里。   周遭漆黑无人,耳畔都是动物移蹿的细响,气氛有点吓人,好在这里地势平坦,并且远处看得见灯光,他应该没有离陆辰太远。   杜含章径直出了针叶林,朝灯光那边去了,只是没走多远他就发现那边不太对劲,因为他听见了枪声。   那声响沉闷兼而带着忽闪的光阵,俨然是防异办的符刻枪。   这种枪专为对付灵炁体而制,由此可想而知,那边瞄准的不是妖族就是鬼,不过考虑到拜武山是妖族是聚居地,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杜含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快步往那边靠近,很快他来到亮灯处,看见这里已经变成了战场。   只见这边,长尾巴的山鸡一个旋转跳跃,用尾巴将一个持枪的人抽出了两米远。   那边一个持枪的人一枪打出去,带着光圈的子弹登时在被瞄准的怪物身上穿出了一个不断熔蚀的弹。孔,它长着蜥蜴的身体却顶着人的头,头顶的发型还挺杀马特。   陆辰也在这波乱斗当中,他正倒着后退,手上的枪一枪点倒一个,射击位置全在膝盖。   在他背后,是一群抬着个人逃窜的普通人。   被抬的那个不知道怎么弄的,后背上插了一根成人的腿骨,那骨头像利器一起穿透了他的胸口,顺着断骨往下淌的血势极凶,正连成线地往地上滴。   照这个速度流下去,这深山野岭大半夜的,他未必等得到救护车来。   杜含章走过去,抬手往那根腿骨上挂了个寒食符。   陈旧的木简和骨头轻轻地磕在一起,“砰”的细响了一下,冰层在响声里不寒自生,水幕一样开始往下绵延。   由于他出现的突然,在杜含章后面抬着伤者左腿的青年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前面多了道人的背影。   他还以为是那些突然就变得跟狼人一样的混子们的同伙追上来了,当即吓得心脏一个哆嗦,腿上软得站不住,“啊”了一声,恐惧地倒跌了出去。   受他影响,不止抬人三个,另外的人也都看了过来,一时间尖叫没起,本来就仓皇的人脸上先浮起了各式各样的恐惧。   陆辰也在叫声后面回了下头,脸色本来戒备而铁青,等看清了来人才稍微松动了一点,立刻将头转了回去,嘴上同时喊道:“兄弟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受伤那个是大学教授,需要急救,交给你了。”   杜含章安抚了一下受惊的人,这才接他的话:“你打电话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打起来了?”   有他顾着,陆辰就不用惦记给考古队殿后了,立刻停在原地,一边射击一边说:“好个鬼,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山下头的路上,这儿已经闹起来了。”   杜含章托住了伤者的腿,又将跌倒的人拉了起来:“在闹什么?”   “这伙妖都是傻的。”陆辰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接着将枪插进套中,腾出双手贴住掌心了再缓缓抹开,对着脸的左手心里赫然出现了一张朱砂黄符。   他右手并指一翻,符纸横进指缝之间,被他举过头顶,嘴唇嗡动地念了几下,黄符霎时迸成碎光飞出去,打在妖怪身上变成了绳子。   绳子堪堪成结,陆辰就跟着蹿了出去,他手里继续催符,嘴上也没闲着。   “他们不许考古队在这里勘探,也没法沟通,考古队不知道他们是妖,可能说了点什么吧,两边就动起手了。”   人与妖的关系本来就敏感,人觉得妖好斗,妖觉得人羸弱,相互不能完全交心,只是妖联的主任段君秀也就是他们老大比较亲人,下面不得不跟着上面走。   这一伙妖物看着都挺年轻,说看着确实像仇视人的队伍,杜含章应了一声,说:“动手也该有个分寸吧?怎么把人伤成这样了?”   按照妖联所的治管条例,为保持人妖相处的平稳有序,有灵智的妖物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不可使用妖力,可眼前这根骨头又不像是人力可为。   陆辰忙着催真火去帮同事,敷衍道:“你问考古队吧,他们比我清楚。”   杜含章收回视线,顶着满身探寻的目光,却没立刻发问,而是对抬人的几个说:“别跑了,他受不了颠簸,把他放到地上吧。”   “陈老师身上有、有腿骨,”说话这人是抬着伤员左臂的青年,他回过头来看着杜含章,有点结巴地说,“只能侧着放,这样不会有什、什么问题吧?”   杜含章不是学医的,不是那么清楚什么情况该用什么救治体位,但他感觉侧放起码要比抬着四肢晃晃悠悠要好。   其他人想想也是,加上一歇下来也实在是跑不动了,很快就地放下了伤员。   接着队伍里的一位女性不知道是精神松懈了还是怎么,喊着老师开始嚎啕大哭。另外还有人打120,叫完救护车又问急救措施。   杜含章在伤员身边蹲下来,对面蹲着的正好是刚刚那个结巴的青年。   他本来用满是泥土的手搓脸,看见杜含章看自己,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捂着口鼻露着眉眼,目光有些呆滞地说:“警官,我这应该是在做、做梦吧?”   他这是把自己当成陆辰的同事了,不过这是小事,杜含章没辩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续上一点力气,往下按了按说:“如果你希望它是,那就是。你老师会好起来的,别怕。”   依照联盟的规矩,妖鬼都是用的人形在人间行走,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神论,但在一些涉灵事件中,普通人难免会被卷进来。   这类人接受着自然科学的教育,身受着传统文化中祭祀习俗的熏陶,古人的遗骸都会让他们敬畏惊惧,更别提亲眼看见群妖乱舞了。   针对这一情况,防异办专门设了一个独立出去的心理辅导部,用来观察、评估、调节,甚至根据情况干预接触到灵异群体的人的记忆。   一般来说,被吓到的人都会在潜意识里选择忘记这段惊吓,少数人如果神志清醒,自愿选择保留这段记忆,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一类人通常都会成为防异办的志愿者,帮忙处理一些收尾以及隔离的工作。   如果青年知道这个,眼下陷在情绪里的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忘记,可惜他不知道,只能怔怔地点点头,然后感觉眼底热流汹涌。   另一位女性也惶惶不安,一直问杜含章那些是什么。   杜含章不是辅导部的,这时没时间照顾她的情绪,低头查看起了陈老师的伤势。   只见有了冰层的阻挡之后,陈老师伤口外缘的渗血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了一点,只是伤在胸口正中,他又彻底昏迷,断骨到底刺穿了他的哪个器官还很难说。   这个状况比较危急了,能早一秒就医就能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杜含章才来,眼见人命关天,只能立刻又走。   陈老师状况背着扶着抱着都不行,最好的法子就是用冰临时冻住了带去医院,杜含章打定主意,刚要伸手去碰贴在腿骨上的木简,人群那边却突然响起了一声欢呼。   “是午哥,兄弟们,午哥来了!”   杜含章循声抬了下眼,就见人仰马翻的草地后面的那条山间小径上,有对男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女人穿着一身黑,视力差点的一眼过去很容易忽视她,男的比较明显,上身套着件白T恤,臂弯里还抄着一只狗……不,狼崽。   杜含章一看见这个抱狼的汉子,以及他那张臭成千年茅厕的嘴脸,心里就是一声“不好”。   这人他认识,以前在防异办的时候接触过,这人是妖联所的后勤部长杨午。   杨午虽然管后勤,但性格是出了名的没耐心,一般面对这种情况,不出意外他都会来个简单但又群伤力惊人的下马威。   事实紧接着也证明杜含章的预感一点没错,只见这个新来的杨午一看场面,脸色当即黑如锅底,胸膛外鼓地吸了口气,接着猛地张开了嘴。   杜含章见状,心知自己很难快得过声音,果断转溜为守,瞬间插一掷三,在伤员的头脚和手臂两侧的土里分别钉了枚木简。   双方各自动作的结果,就是震耳欲聋的啸声在山林里响起的时候,半透明的结界也以那个伤患为中心撑开了。   声波的攻击力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能碎人心脉折人骨,重伤的这个血管本来就破了,再挨这狼妖一嗓子,最坏的情况是立刻没命。   ——   同一时间,五个山峰之外,飞鸟再次惊渡夜空。   余亦勤看的是那个结界,吴扬却是在听狼啸,这个吓人的嗓门显而易见,只有接待处那个奶爸狼妖才配拥有。   很快啸声的余韵掠过这里,吴扬顶着一张新鲜出炉的幸灾乐祸脸,准备去看热闹,一句“哥我去那边看看”还没出口,先被对方堵了回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先走了,”余亦勤拍了下他的肩膀,“那个地妖和火都有点危险,找的时候小心一点。”   “行,知道了哥。”吴扬笑了笑,看他不见了。   然后余亦勤前脚一走,后脚吴扬就吹了声哨子叫来一只麻雀,将山鬼扔给了对方,临时撂下这挑子后他张开双臂,黑色的羽毛从他指间迅速向躯干覆盖,吴扬在树梢上一蹬,恢复原形冲向了西边。   余亦勤离开树梢,在空气里停留了两秒之后,去了第七峰。   之前杜含章喊他他不来,主要是不想跟人结伴,现在他在这边的事已经办完了,也就不在乎多停留个几分钟。   他抵达结界消失点的时候,落点仍然在树上,只是没杜含章来的时候这么远,就在草地边上。   因为站得高,视力又不受黑夜干扰,下面的事物余亦勤都能尽收眼底,他一来别的没注意,先看见了树下那个巨大的葬坑。   坑长约十米宽约五六,整坑的土层才被拨开,彻底的骨化的骸骨纵横叠压地陷在土中,单独滚落的头颅上面,尘土填塞满了每一对空洞的眼眶,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余亦勤注意到的不是这种恐怖的氛围,他看的是葬坑左上角上已经不知去向的骸骨泥印,那些印记十分凌乱,压根看不出数量,不过泥印十分清晰。   清晰的就像梅半里那个井壁上的生桩遗迹一样……   这个念头从余亦勤脑子里划过的瞬间,他不自觉眯了下眼尾,感觉自己好像该抓住什么,可草地上骤起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思绪。   “干什么啊都在?”   杨午采取的是无差别攻击,一嗓子下去吼连自己人都吼翻了一半,吼完他才收起大妖的妖力,恢复成了普通的大嗓门,板着张脸训他的同类,只是眼睛睨着陆辰这边。   “你犊子们的可真有出息,叫我过来看你们袭警呢这是?”   “不是啊午哥呃……部长,天打五雷轰的冤枉,是他们人那边先挑事儿的!”那只山鸡被啸声震到地上,扑棱出半米化成了一个理着韩式发型的男青年,他转身一指,用一种半里地外都能听见的嗓门开始告状。   “拜武山不是咱们的地方吗?第七峰还是咱们主任的老家,他们凭什么偷偷摸摸就进来挖坑,卧槽还挖了这么大一个!”   陆辰看他长得像个二百五,没想到告起状来这么专业,一张嘴他们仿佛成了先吃亏的受害人。   拜武山确实是妖族的地盘,不过只是旅游看风景的话,人族也可以过来,但除了第一峰的前山修了条路,后面全是原始森林,一般人要不是探险家或者开飞机空降,很难过得来。   陆辰不知道考古队是怎么找过来的,但要不是伤了人,这事还真是人族理亏。   余亦勤站在树上,顺着那只山鸡的食指一看,就看见了蹲在人群中间的杜含章。   不过他也就看了一眼,因为下一刻这人就单手按着个人形的冰块,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就看了过来。   人群这边,虽然这阵扯皮杜含章想听,但送医的任务先来先办,他准备走,正在跟陆辰打招呼:“陆辰,我去一趟医院,马上……”   说到这里,杜含章突然顿了一瞬,因为他才瞥见陆辰那个方位上更远的树上站了个人,这让他心里登时就冒出了一句:不是说不来么?   不过杜含章还是说完了自己在说的话,以盯着余亦勤的状态消失了。   “……回来。” 第17章 井绳   杜含章带着伤员刚走,吴扬就扇着翅膀来了。   第七峰目前的巡山队长是只嘴巴臭而长的山鸡,吴扬跟他有过节,原本是过来看山鸡笑话的,结果一来看见余亦勤居然也在,也就跟着落到了树上。   “哥,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吴扬化出人形,心里稍微有点奇怪,因为他认识的余亦勤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   余亦勤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凑热闹,他是看见了杜含章的结界,估计葬坑在这里,他说:“我听人说这里有个殉葬坑,过来看看。”   吴扬听得直皱眉,他确实看见了脚下的遗骸,可作为拜武山的土著,过来之前他却根本没听过这里有什么死人坑。   “这个什么葬坑,”他困惑地说,“你听谁说的?”   能听见其实是沾了杜含章的光,但消息是从陆辰嘴里出来的,余亦勤追本溯源地说:“听防异办的陆辰说的。”   吴扬有点越听越懵:“不对啊,这么多死人骨头,应该是挺大一个新闻,可我和兄弟们天天在这七个峰头上飞过来飞过去,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坑,啧,什么时候挖出来的?谁这么闲?”   这个陆辰没说,余亦勤也不清楚,但他流浪了几百年,立刻从吴扬话里听出了不对劲。   妖族普遍寿命长,数量少,而且生性散漫,活就活死就死,是不记录更不会考古的一个群体。   他们瞧不起人类那些几十载一代的繁琐历史,所以除非是钻地碰到了珍宝,对于这种只有骸骨的殉葬坑,妖族根本不会重视,更不会费工夫挖掘,这种坑只有追寻历史的人族才感兴趣。   可是妖族既然不在意,这里为什么又会打起来?   想到这里,余亦勤侧过头说:“吴扬,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有啊,”吴扬一眼扫去就有好几张熟面孔,“挺多的,怎么了?”   余亦勤;“你去帮我问一下,这个葬坑是什么情况?谁发现的?他们跟防异办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吴扬本来就为八卦而来,朝他比了个“ok”,兴冲冲地跳下树跑向了人群。   这边,山鸡因为指着指着人就少了两个,正抬着嗓子在要求空气:“草!那谁,回来!不许跑!”   奈何杜含章的符起效快见效更快,早就没影了。   作为这里防异办的最高长官,陆辰扛起责任,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跑你想让他怎么样呢?横在那里,流血流到死吗?”   山鸡心里想的是哪那么容易死,嘴上也准备这么说,不过杨午没让他继续拉仇恨,转头就是一声:“你闭嘴。”   这时杨午差不多已经问明白了,那个老师身上的腿骨不是谁蓄意插的,是猴子扔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砸到了他,老师跌进葬坑里,刚好那截腿骨又竖着,他倒砸上去,直接被刺穿了。   “是他自己倒霉,这可不能赖……”   妖联所的规矩是不能恃妖力行凶,猴子怕被惩罚,还想狡辩,也被杨午瞪闭嘴了,他是个硬汉形象,除了对他的崽和老大,对其他人都像秋风扫落叶。   人群外沿,杜含章走的快回来也快,回来看见余亦勤还在树上,一副事不关己但又不肯离去的架势,路过树下不远处的时候就说:“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余亦勤俯视着他,坦荡地说:“围观啊。”   “没见过围观围出这么远的,”杜含章哑然失笑,“你听得见吗?”   “还凑合。”余亦勤心说你不找我说话就可以。   杜含章是个讲究人,能更好的他就不会凑合,他指了下人群说:“要不要过去围观?”   余亦勤听得见,不想多此一举:“不去了。”   杜含章也不勉强,颔完首正要走,余亦勤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带走的那个冰块里面是个人吧?他怎么样了?”   自己走的时候他才来,也就几秒钟的交集,杜含章没想到他的眼睛那么尖,居然能看穿冰块里是个重伤员,并且还记得对方的安危。   这点陌生而突然的关怀突然让杜含章觉得众生百态,似乎只要有灵,就有温情。   “不太好,不过也不算最坏的情况,”杜含章心里有点触碰到善意的愉快,笑道,“送进抢救室了,预祝陈老师手术顺利吧。”   原来受伤的人还是个老师,余亦勤其实没看清,他只是看见了地上一路滴淌的血迹,再结合杜含章来了又走的举动猜的。   余亦勤闻言没说话,只是冲他眨着眼地点了下头。   杜含章仰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站位和角度的问题,突然就觉得他眉眼低垂下来的那个感觉,跟自己记忆里的人有点相似,有点沉静又慈悲的味道。   这感触让杜含章心头一跳,再去看他,却又不觉得像了。   余亦勤是冷淡,而余雪慵只是话少,待人还是温和的,杜含章感觉自己就有点越活越像他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感觉余雪慵还真是他的“井绳”,还不止十年,像是要影响他一辈子。   ——   两分钟后,杜含章走进防异办的队伍,这边氛围正值针锋相对。   杨午指着那只肇事的猴子,看着陆辰说:“伤了你们的人,我把他给你们,要坐牢要枪毙随便你们。”   这话一出,不止猴妖,跟他一伙的妖怪都惊呆了:“午哥这……”   杨午不耐烦地摆了下手,继续对陆辰说:“就是有一点你们得解释清楚,拜武山是我们的领地,你们凭什么不打招呼,就过来动土?”   这个陆辰还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就打起来了,只能让队员去考古队带了个人过来。   杜含章一看,发现来的是那个有点结巴的青年,其他人大概都不愿意来。   “你叫什么?”陆辰当众问他。   对面的妖族有的还是半人半妖状态,青年没敢正眼看,目光躲闪地说:“李尘。”   “这儿的山路可不好走,你们是怎么过来的?”陆辰问着问着,也觉出有点古怪了,“还一下就发现了这儿有个殉葬坑?”   李尘看着他,态度比对着妖族要镇定一点,也就不太结巴了,他平时其实不这样,只是受不得惊吓,一紧张就容易结巴。   “是陈老师带、带我们过来的,他说灵王墓很有可能就在这里,这个取土点也是他选的。”   杨午眼神不善地说:“你们这个什么老师又是怎么知道路和墓的?”   李尘被他的气场摄到,不自觉又开始结巴:“陈老师一直在、在找灵王墓,他每年寒暑假都会出、出去考察。”   “今年二月份过完春节假,他拿来了一堆有带有刻字的碎瓦片,说我们马上可能会有一个大课题,他让我们拼瓦片查资料,自己又出去了,四月初回去之后,就带着我们进了这个山。”   从四月初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个半月了,杜含章正在想:山里的妖怪那时不管,现在又是在跳什么脚?   外围树上的余亦勤却在思索。   山里确实有些小径,不过都是妖踩出来的,而且也不连续,加上头顶的树又遮天蔽日,航拍根本看不见路,寻常人一般进不了这么深。   再说,拜武山每个山头都有守山妖,就跟城市区里的城管一样,吴扬守的是第一峰,第七峰更靠内,按理来说应该守的更严才对,可这个陈老师却不仅自己过来了,还带了一队学者,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值得探究。   用符过来的陆辰也有同样的困惑,正要开口问,就见对面的杨午突然抬起一脚,将山鸡踹得飞到了三米开外。   “这就是你给妖联所守的山?别人在你家院里挖了一个月的土,你们是被收买了还是他妈的集体瞎了?”   山鸡自知理亏,没敢说话,躺在地上蜷着平复痛岔的气息。   猴子却有点看不出去,跳出来嚷嚷道:“午哥你这么说不公平吧?这个把月以来,不是防异办天天在找我们问话吗?猴子疯了来问,老娘们儿被裹茧里了也来,出个僵尸还来,我们天天配合这个配合那个,能巡个鸡毛的山!”   这些事确实闹得杨午也很烦。   妖联所只管成了精的猴子,野生的他们不管,野猴子闹事他们背锅,一个字,冤——所以事后他们把那些疯猴子全部扔到东边的山里去了。   至于茧这个案子,确实是广新区的一只蜘蛛精干的,可缠人的妖精已经死了,妖丹也失踪了,简直是死无对证。   再就是今天那群僵尸,原本是第五峰地底的躺尸队,醒和疯的都莫名其妙。   这些事里都透着不太平的气息,不过都不能作为第七峰没人看守的借口。   杨午刚要说“巡不了你不会说?”,妖群里那只人头蜥身的蜥蜴就小声地说:“……那个,部长,我们没有让人在这儿挖一个月,我大前天走过这里,前天这里还没有这个坑的。”   “是啊。”   “我也记得。”   “当时我跟蜥仔在一块,我也可以作证。”   杨午背后霎时响起了一阵议论。   杜含章听得眼神一动,目光瞟向考古队,默数之后加上陈老师和李尘,算下来发现是九个人,七男两女。   可是给九个普通人三天时间,他们能挖出那么大的坑吗?   他正疑惑,就见考古队那边之前哭的那个女性突然站起来,冲这边喊道:“李尘,瑶瑶呢?她人呢?”   瑶瑶就是那个被妖怪扔进葬坑里,顺便碰倒陈老师的女生。   李尘闻言猛地转头,看了看队伍又去看妖怪那边,两边都没寻到目标,整个人登时激动起来,化愤怒为勇气地扑向了猴妖。   “我同事呢?”他嘶声吼道,“先就是你把我同事丢进坑里的,你把她丢到哪儿去了?”   他扑过去谁也打不赢,被反伤的可能性更大,杜含章连忙伸手拦住了他。   旁边的陆辰也盯向猴妖,沉声问道:“兄弟,考古队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猴子对那个怀疑的眼神不爽,对之前瞎挠瞎抓的女人更不爽,他恼火地说,“她当时要抓我眼睛,指甲这么老长!我不丢,留着求瞎啊?”   “而且我一把人丢出去就去躲枪子儿了,谁管你们的人去哪儿了?再说了,谁家扔了垃圾还管捡啊?没这个道理。”   他把考古队的女性比作垃圾,这话是难听,可话还是说清楚了。   杨午又确认了一遍,是那个女人先动的手,并且在场没有任何妖物吃人,问完脸上就多了抹玩味,要笑不笑地说:“有点意思啊陆队,我们的妖都还在,你们的一个大活人却在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突然就不见了,她跑得挺快啊。”   余亦勤听见这句,心里猛然浮起了一个猜测。   人是跑不了多快的,除非是非人……他想起了那只能随意幻化形态的骨妖。   她既然能扮成古春晓,再装个“瑶瑶”也没什么不行,问题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挑起人和妖的矛盾?可她也是妖,人妖两族关系恶化,她又能从中讨到什么好处?   不过这个猜测,倒是和她能跳进纵火花的通道里不谋而合,她投魔了。 第18章 脂衣奈   陆辰脑子里案件太多,一时根本没想到骨妖那边去。   他几秒没答话,气氛安静而尴尬,像是他被问倒了一样。   “是啊,很有意思,”杜含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一个人,在一群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杨部长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杨午看向他,扭了两下眉毛,认出他来了,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哟呵,是你啊。你不是被开了吗?怎么又端起防异办的饭碗来了?”   杜含章走过去笑道:“是被开了,端什么起来?我还在自己讨生活。”   “自己当老板多好啊,没人给你委屈受,”杨午感慨完又正色起来,摸了下小狼说,“你没在防异办的话,半夜跑这儿来干嘛?”   还有那边树上那位,杨午斜着睨了一眼,发现是那个找妹妹的鬼,心里虽然不清楚他们来的目的,但莫名感觉他们妖联所最近摊上事了。   由于杨午的眼神很隐蔽,余亦勤没发现自己的被嫌弃了,只听见杜含章说:“陆辰说这里有个墓葬,我过来看看。”   杨午不懂墓有什么好看的,每个人人手一份的东西,将话题扯回来说:“那个什么瑶瑶和老师好像是都有点问题,但我现在还有点迷糊,说不上来,你有什么想法的话,共享一下呗。”   “我也迷糊,”杜含章边想边说,“不过前几天我刚听说过一只善于伪装的骨碎补,这里又正好是个断头坑。如果这里是她的老巢,而失踪的‘瑶瑶’是她假扮的。”   “那么这个考古队为什么能够避开巡逻,能够三天挖出这么大的坑,甚至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这些就都能说得通了。”   杨午管妖,自然清楚骨碎补的特征,但问题是,他说:“可咱们市里没有这种地妖啊?”   登记的妖物都需要填孕化地,生地和妖脉之间会有感应,这点想谎报都不行,相当于终生不能变更的户籍地。   根据杜含章对杨午的了解,他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只是谁都会有点忘性,杜含章说:“你确定吗?”   “那有啥不确定的?”小狼在他手臂上打了个长而卡顿的哈欠,犯困犯得厉害,杨午赶紧摇了几下,嗓门都立刻放轻了一点,“市里一共也没几个妖。”   和人相比,妖确实可以用“珍稀”来形容数量,陆辰点了根烟,心想他居然想岔了。   杜含章却还在接着问:“外地来的也没有吗?”   “登记的没有,有的话就是还没登记的。”杨午说着有点好奇,“不是,你为什么要揪着这个骨妖说事,他干什么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杜含章说:“让陆辰跟你说吧,这个妖怪跟他们办里的一个案子有关。”   陆辰任劳任怨,出来跟杨午说工地的案子,从工地井里的狗说到余亦勤上交的那个袍子裹骨头。   这些余亦勤都清楚,听得就并不经心,低头观察起了脚下的葬坑。   听那个猴妖说,他将人扔进这坑里就没管了,考古队这边当时因为陈老师受伤也阵脚大乱,没人注意那个“瑶瑶”出坑没有,又去了哪里。   如果她是人,即使惊慌失措地扎进了林子里,在场这么多人和妖,应该不至于全部忽视她。而她要是骨妖,想要悄然离开,办法能有一大把。   可问题是原来的瑶瑶去哪了?她又是什么时候取代的对方?   想要弄清楚这些,少不了要查和盘问,余亦勤刚觉得自己眼下没这个余力,准备打住思绪,落在葬坑里的目光不自觉一顿,瞥到了一块有点眼熟的东西。   他定住视线,看见了坑中的一块髋骨,但让他眼熟的却不是这块骨头,而是骨头上残留的印记。   那印记看着像是布料留下的自然拓痕,可几百年前的布料早已烂为了尘土,昔日衣料上的纹路却不知道怎么印在了骸骨上,并且不止纹路,连底色都能窥出一二。   余亦勤看得很清楚,这块髋骨上的印花,和那个耆老身上的长袍一模一样。   这让余亦勤突然想到,耆老和这个葬坑,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伸手一捞,灰拧成的蛛丝样的细线登时将断裂的髋骨拉着飞向了他。   ——   葬坑外沿,杨午听完陆辰的案情描述,神色不由凝重了一点:“我听你们说的,这事好像是魔族在背后操纵,然后我们妖族有人跟着他们魔族混了,但是他们图啥子呢,魔头报仇,千年不晚?”   陆辰不像他们那么命长,对千年前的大战只有一个故事性的印象,既不是很了解,更没法真情实感,被问了只能摇头。   杜含章却是见识过魔族屠戮现场的人,不可置否道:“也有可能,不过他们图什么,不就是你们接下来要查的事吗?”   “嘿,你倒是会打算盘,一句话就把我们跟防异办绑到一起去了,”杨午哂笑着说,“得,我们查,那你干嘛?”   杜含章摊了下手,做良民状:“我就遵纪守法,诚实纳税,尽量不给和谐社会添麻烦。”   陆辰闻言觉得大材小用,杨午却只觉得他不要脸。   别人不清楚,杨午还是晓得的,这位良民当年以一己之力给防异办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一度被列为三界的高危人物,就这还有脸说遵纪守法。   杨午嗤笑着说:“骨妖这个事,我回头去追一追,看是不是我们妖联所的登记工作没做好。然后那个什么瑶瑶,只要她在这山里,我也可以帮你们找。但是这个墓,要是没有合法手续,我不能再让你们继续挖了。”   “普通人不知道,所以这次就算了,但你们防异办肯定知道,第七峰是我们主任他爸开灵窍之前,扎根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灵王墓啊葬的我不清楚,但这里相当于是我们主任的老家,希望你们能给出一点基本的尊重,挖坑之前敲个门儿,可以吧?”   杜含章是觉得可以,可作为古早前的局外人,他只能说:“可不可以看防异办,你看我干什么?”   杨午跟他说习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哦”了一声才去看陆辰。   陆辰这岗位是个典型的背锅岗,坑不是他让考古队挖的,可妖联所的“商量”还得他来接,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点着头说:“行,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会跟我们领导反映。”   为了人员的安全,领导一般也会赞成这个提议。   杨午拿到了人这边的承诺,自己也打算加强巡逻和布防,碍于考古队还有个姑娘下落不明,双方很快暂时结束了对话,开始协同找人。   妖族巡山,看山林范围内有没有目标女性,防异办则负责详问考古队“瑶瑶”的言行举止。   至于杜含章,他跟上了杨午,边走边问道:“老杨,灵王墓到底在不在这个山上?”   杨午看了眼自己入睡的儿子,接着用一种文盲的表情去看他:“你觉得我像是知道这个的人吗?”   “像啊,”杜含章揶揄道,“传说矜孤族长的四方印里,藏着能够接起昆仑天梯的秘密,天梯一旦接起来了,人妖鬼魔就都能飞升,到天墉城里去当神仙。修行界的梦想有可能就在灵王墓里,狼族老仙,法力无边,你不想吗?”   传说天墉城是五千年绝地天通之前,神族居住的天穹,其与地脉相连的昆仑天梯是地上生灵的飞升通道。   杨午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说:“你这种人,纯粹就是没养过孩子,不懂什么叫心力交瘁。”   “我现在就只想把我儿子好好地养大,什么四方印和法力无边?都是些啥啊,能折现换海景房吗?不是我说,这么迷信和不劳而获的词儿,你一文化人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杜含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个痴迷买房的妖怪抨击迷信,可见时代确实变了。   只是变来变去,人心、妖心、鬼心乃至于魔心,本性里的东西基本都流传下来了。   世上既有杨午这种紧跟时代的妖怪,也有耆老那种执迷过去的邪祟,并且类似的差异会永远延续。   杨午说他不知情,杜含章只能自力更生:“想到了就说了,迷信的是人,跟词儿没关系,你也不要有偏见,文化人里也不缺迷信的。你不知道灵王墓就算了,那我自己过来查,但是没有防异办的公函给你,你看行吗?”   “我看不行,”杨午斜眼看他,“你就真的不来吗?”   杜含章笑笑不说话,杨午心知肚明,对于有能力的人,阻拦式的藩篱和规则就是用来跨越的。   杨午知道“不行”也没用,也就不说伤感情的话,碰上远处有人喊他,顿了顿,透露道:“我们主任,我也不清楚他常年窝在哪儿,但你要是挖他的山头还碰见他了,别硬刚,赶紧溜,我感觉你是打不过他。”   道上都说,妖联主任段君秀是个千年以上的半妖,父亲是银杏树妖,母亲是人,他很神秘,很少露面,但半妖能够当妖王,以及妖联所能运转得井井有条,都能说明他是个厉害角色。   杜含章承蒙关照,点头表示同意和领情:“好,但我没见过你们主任,就是碰到了,我也认不出来。”   杨午本来打算让他看大佬的气场,但段君秀看着跟个人没两样,杨午只能继续泄密,嘀咕道:“那你看衣服吧,他衣服领口上基本都有蓝色的银杏树叶子。”   “行,”杜含章撸了把他儿子的小脑袋,“知道了,谢谢。”   杨午怕他把小狼整醒了,一把掀开他的手,转身走了,杜含章和他背道而驰,去了葬坑。   树上的余亦勤看他们散伙了,连忙飘下来,和过来的杜含章擦肩而过,迅速赶上了杨午。   他问杨午下秃鹫的消息,杨午看着他,满脸都写着“哪儿那么快”,余亦勤知道他妖族是这种尿性,气都生不起来,转头看见吴扬也跑了过来。   “哥,我问了蜥仔,他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即陆陶和杨午的交谈之后,又经过他的补充,余亦勤差不多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吴扬身上还有杨午派的找人任务,说完后一展双臂,化成乌鸦飞进了林子里。   余亦勤也准备离开,但看见杜含章在葬坑里捣鼓,在原地顿了几秒,跟着也过去了。   他跳进坑里,看见杜含章蹲在地上,切豆腐似的往结实的陈土里插了块木简。   这种类型的叫安息符,杜含章松开手指,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余亦勤。   这人身上有种常年在祭品堆里熏出来的气味,和寺庙的香火有点像,但是淡上很多,这时随风飘了过来。   余亦勤走到他旁边站定,过来的路上斜着看见了他的侧脸,有一瞬感觉他的神情似乎有点悲哀。   杜含章的心情却不是悲哀,他只是有点矛盾。   虽然周围都是骨化的白骨,看起来也都是一个样,无从分辨谁是谁,但是杜含章感觉得到,这里不是矜孤族人的埋骨地,因为血肉和衣服会腐蚀殆尽,石头却不会。   矜孤族人喜欢在辫子上穿一些小玉琮状的他山石,石头上还有雕有苍鸾刻印,杜含章在这坑里没看到那种珠石,一颗也没有。   他心里有点失望,却又诡异地松了口气,后者就是他矛盾的原因,好像是在庆幸什么一样。   杜含章不想多想,立刻转开注意力,偏头视线往上看,说:“找我?”   “嗯。”余亦勤说着,将捡到的髋骨递给了他。   杜含章记性不差,看见那印花就开始眯眼,想了几秒,脑子里登时浮起了之前他用来兜骨头的那件袍子。   既然印在骨头上,出处已然不用问,杜含章双手接过来,凑近了一些打量了几眼,又用手指刮了下印记,发现染料已经渗到了骨头里。   这种染料好巧不巧,他生前不务正业,见过不少,杜含章放低了髋骨,去看余亦勤:“这个你从哪儿找到的?”   余亦勤侧过身,朝坑中的位置指了一下:“那边。”   杜含章顺着指向,看见了一块有个凹陷的泥印,他走过去蹲下左右看了看,在其他骸骨上却找不到类似的印花了。   “这和那个耆老身上的袍子花纹一样,”他懂得多,余亦勤也不吝啬向人请教,说,“那个耆老也是一把骨头架子,你觉得他和这个坑有联系吗?”   杜含章结合杨午给的信息,想了想莫名感觉自己说是置身事外,但好像又正一点一点,被背后的人有意无意地扯进浑水里,因为耆老怎么看,都和这个葬坑脱不了干系。   “有,他可能就是从这个葬坑里出去的,并且在这些人里面,还算是身份比较尊贵的人。”   线索只有那块花纹,余亦勤看不出来,只能继续问:“从哪里能看出他身份尊贵?”   杜含章将手中骨头上的花纹翻了个角度,让他能更容易看见:“因为这种沾在东西上就很难洗掉的染料,叫脂衣奈。这种染料非常名贵,能够染出当时最纯正的蓝色,只有当时能够得到御赐的贵族才用得起。”   好吧,就算是贵族诈尸了,虽然那老头看着还不如杜含章有贵气。   余亦勤瞥向角落里那几个空掉的泥印说:“如果他是从这里出去的,那为什么只有他和那几个能出去,剩下的人都还躺在这里?”   “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尊贵”这种理由,人死之后就用不上了,因为人间的货币在鬼界用不了,所以按照灵异小说的套路,大家拼的应该是怨气。   但幽都的存在却又证明,鬼界也一个有秩序的世界,怨恨并不能凭空暴增某只鬼的力量,只有修炼和吞噬可以,而后者在幽都严令禁止。   所以某具骸骨能够被魔族挑中,进而赐予魔元“复生”,那它一定还有其他的特征。   是什么杜含章现在没法猜,但那些泥印他越看越觉得,像是出自一大两小的三具尸骨。   而耆老加上工地上那两个生桩,也是三具……   这些泥印越看越联想越多,杜含章突然转头,冲右前方扬声道:“陆辰。”   陆辰远远地“诶”了一声,接着听他问道:“你问一下考古队,他们有没有清理过尸骨?”   考古队已经护送出去了,陆辰给随行的队员打了个电话,很快茫然地喊道:“他们说还没开始,怎么了?”   杜含章霎时和余亦勤对视了一眼:“你说,梅半里井里的那两个生桩,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耆老从这里拿过去,顶替‘死人’用的?”   这话让余亦勤猛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已经逐渐在接近古春晓了。 第19章 腐味   “顶替什么?死人?”   余亦勤还没说话,陆辰的声音先插了进来。   他给队员安排完任务,回头一看这俩在坑里嘀嘀咕咕,又是蹲下又是起立的,陆辰还以为他们这是发现了什么,跑过来麻利地跳进了坑里:“你们在说什么?”   因为“无可奉告”的事,余亦勤对他有点小意见,既然杜含章在,余亦勤就没吭声,让他们朋友自己交流。   可杜含章要说清楚,就得拿那块髋骨说事。   陆辰的记性不如他们,看见了印花表示一脸茫然,直到杜含章说到了耆老才恍然大悟,伸手要去拿那块髋骨拍照,好传回去给迟雁核实。   只是他的手才伸出去,余亦勤眼观八方,立刻伸手拦了一下,对陆辰说:“你看可以,拍照也行,但是东西不能带走。”   陆辰不知道是他捡的,觉得他这个姿态有点高傲,眉心不自觉皱出了纹路:“为什么?”   杜含章明显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出来打圆场说:“因为这是他发现的。”   陆辰噎了一秒,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发现这个人的磁场确实有点清奇,就梅半里那个案子来说,这也是他发现的,那也是他发现的,偏偏他还不是人,防异办严格来说管不着。   现在这人不乐意了,不想上交关键物证,陆辰根本没办法拿人的法治来压他,只能借联盟来施压。   但幽都肯定护着鬼,余亦勤也没说要藏私,他只要将东西交到无常分局,再提一个不愿意和防异办共享的附加条件,到时候防异办想借调这块髋骨,还得隔着分局找他协商。   因为之前是真没想到,他这么能找线索,陆辰隐约有点后悔,但心里更多的是啼笑皆非。   “不用这样吧?”他笑着说,“咱们目标一样,都是想快点破案,这么弄不是平白浪费时间吗?”   “你们的时间是时间,我的也是。”余亦勤冷淡道,“而且我也不会浪费时间,这个我会马上交到无常分局,检测完了你们要用一个报告的事,大家都方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点意有所指的意思:“起码比我从你们那儿问后续方便。”   陆辰感觉自己算是把他得罪了,不过反过来说,这人没有揣着就走,还答应给他拍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不算是个特别小气和情绪化的人。   办里的规矩在这里,陆辰也没意愿给他开天窗,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行行行,我只看,只拍照,给我吧。”   余亦勤这才撤开手,让陆辰将髋骨拿走了。   可惜陆辰不是杜含章,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拿手机前从各个角度拍了照,发给迟雁就开始打电话。   旁边被晾着的两个也没闲着,重新续上了之前未完的话题。   余亦勤:“其实我之前一看到这些泥印,就觉得跟梅半里井壁上的那半个有点像。”   说着他隔空抓来一片比他头还大的树叶,蹲下去垫在地上,捡了根断裂的指骨放在了上面,折叠树叶将它包裹了起来:“防异办不是有鉴气师吗?把这个拿回去火化了,跟生桩的骨灰做对比,气息要是差不多,这个猜测就是对的。”   杜含章“嗯”了一声:“还有这些泥印,也可以拓印下来,拿回去和梅半里的泥印和耆老比对。”   ——   这一晚给陆辰拍完照,余亦勤又额外送了他一根树叶包的指骨,之后就带着印花的髋骨回了家。   杜含章则惦记着灵王墓,留在山里到处乱转。   第七峰的山顶还算平坦,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小山坡,他翻过两个山坡,不期然看见了一片倒映着星空的湖泊。   这是一个面积可观的山顶湖,深度未知,天高水长,是个山水俱全的好地方,只是地势上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陵墓,因为自古皇陵的三种封土方式,覆斗方上、因山为陵、宝城宝顶,这里都看不出丝毫踪迹。   拂面的山风吹到脸上,带着一种自然所特有的韵律,湖边的芦苇摇摇晃晃,杜含章的记忆蓦然被搅动,突然就不想往下走了。   他的人生里除了余雪慵,家人也占着很大的比重。   在他还叫方崭的时候,算得上是意气风发,他喜欢到处游走、结交朋友,父亲为此没少训斥他心思浮躁,但却从没给他下过禁足令,杜含章也是因此才能跑得更远,一直跑到西北的边陲小城。   山里的夜风很舒服,杜含章索性在山坡上坐了下来,也不管泥巴会不会弄脏西裤,他放松地将手臂架在膝盖上,视线顺着小臂垂落下去,看见草丛里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点地梅和婆纳。   说起来他第一次遇到余雪慵,虽然不是在山顶,但湖泊和这些时令花都很像。   当时他还是个逍遥旅人,带着小厮长时在湖边生火煮鱼,锅里正要开,斜刺里就来了个戴着面具的怪人,背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步伐稳健地来到了湖边。   长时看那姑娘啜泣不止,哭得双眼通红,偷偷摸摸地凑过来跟他嘀咕,问他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不是个强抢民女的盗贼。   杜含章却觉得不像,因为那姑娘哭归哭,伏在对方身上的身躯却是放松的,而且她身上的金饰、耳坠、玉镯一样不缺,此外右边的裙摆上也有血迹,像是腿上受了伤。   再看那个男人,脸上是副只露着眼珠子的邪异面具,打扮和着装也不是中原的风格。   他没束发,长发像没出阁的姑娘一样披着,双鬓往后拿珠石和彩线结了些小辫子,身上的长袍是黑底棉衫,上头不知是绣是染,饰满了山川河海和飞禽走兽,从左肩到右肋斜着排开,细看每样都自成一体,总体来看却又遥相呼应地组成了一只曳尾鸾鸟的图案。   这纹样有点少见,他的打扮也独特,寻常人见了都会注意,要是近处的城郭里有这么个盗贼,檄文早就满天飞了,可杜含章一路走来,并没有在城门口的通缉告示里见过他。   于是杜含章只能想当然,肤浅地认为这是一对落难的小情人。   这对“情人”在不近不远的湖边打了点水,又漂了漂姑娘罗裙上的血迹,很快就重新上了路。   杜含章只喝汤不吃鱼,对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吟了首悠关风月的酸诗,念完笑着熄火走了。   之后他南下归家,走了半个月,坊间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西岭山里出了个异族的神仙,一个人端了山贼的老窝不说,还救了城中富商家的千金小姐。   坊间的书商还以此为素材,行动力惊人地编写出了诸多神仙下凡,与民女终成眷属的爱情传奇,大肆刊印贩卖。   鉴于异族和小姐这两个特征,直指湖边遇到的那对“小情人”,杜含章觉得有趣,还专门买了几个版本,翻开看完后又觉得大失所望,因为这些个爱情的套路和牛郎织女,董永与七仙女之类的除了开篇不同,后面的发展都大同小异。   大概这些书中唯一新颖一些的亮点,就在于这次被拿了面具之后上不了天的不是仙女,而是一个仙男。   只可惜世事无常,这个被编进书里的仙男没有和小姐喜结良缘,倒是和他纠缠不休……   不过这么说也不严谨,因为余雪慵早就退场了,是他自己放不下。   可是杜含章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他大哥堂堂中原战神,为了守住酉阳城,被魔族俘虏后拒绝投降,砍下的头颅被供在三丈三高的祭台上七天七夜,城楼上的守军一抬头,视线就能平视到主将的首级。   城里的官兵都说,大将军死不瞑目。   适逢那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也是一盘散沙,厉朝国祚四百余年,到了这一代,终于露出了将尽的气象。   陛下虽无大过,但沉迷炼丹,偏信术士,朝中党派林立,权斗激烈,国库空虚,连边防的粮草都拨不出来,这时的形势已然十分明显,谁接掌虎符,谁就倒霉。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倒霉的一直是他们方家,素日里不合的大臣们都说,方家祖上有几代忠臣,而忠臣之间又是武将居多。   于是他的父亲、叔父乃至堂表兄弟,只要挂着武将的头衔,先后都去了酉阳城。   只有杜含章因为少时不学无术,以至于虽然年龄无比合适,但大臣们愣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嘴吹嘘这位子说不语,他都不听的方家三公子。   杜含章因散漫得福,免去了战场送死之灾,被朝廷不知道是出于监视还是补偿的考虑,赏了一个太史院著作郎的职务。   他母亲杜氏为此礼佛念经,说好歹是留下了一线血脉,可讽刺的是杜含章天天在都城里写祝文,祝福陛下祝福国祚,他的亲人却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一个接一个地战亡了,还是毫无悬念的那种败势。   都城里的现状也让杜含章失望,败仗连连,总得有人出来为战败的原因负责。   然后迟迟不到的军饷深究不下去,以次充好的粮草话题也很快被转移,也不说群臣激愤,就是有那么一群欺上瞒下的,集体往殿前一跪,送人上战场的是他们,等人死了来说他们没有领兵才能的也是他们。   杜含章站在百官的末尾,听得差点都开始怀疑,他们方家那些亡魂是不是死了活该,只知道愚忠却没有自知之明,这种无能的主将比逃兵更可怕?   那时他处在世态炎凉的局势正中,心中也实在动摇过,他方家的亡魂,确实愚忠。   所以既然这样,作为一个更无能的方家人,杜含章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赶车离开了京城,去了酉阳给亲人收尸。   他告诉管家如果朝廷差人来问,就说他疯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不过朝廷并没有追究,因为他前脚一走,后脚陛下的后背上就生了恶疮,不到三天就吹灯拔蜡了。   此后两个月,大权的纷争才残酷地落幕,之前被看好的王爷们死的死,软禁的软禁,上位的却是之前谁都没注意到的贺兰柯。   贺兰柯登基之后一改从前的低调作风,第一件事是改国号,第二件事是彻底清洗了术士阶层,尊矜孤族长为新师氏,而师氏是厉朝三军统帅的总指挥,也就是说,新皇将兵权彻底地放给了这个根本没什么人认识的异族首领。   当时,余雪慵却没有跟着族长一起入京,杜含章生平第二次见他,这人正在长河落日下的郊外余晖里替人殓尸。   他赶着一辆用瘦马拉的木质拉车,头顶上盘旋着一只成人手臂高的秃鹫,那只秃鹫每次扑到地上,那个位置上一定就有个死人,而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每次蹲下去,长发和辩子都会铺满身侧。   直到现在杜含章都还记得,夕阳从他发丝缝隙里穿过的感觉,漆黑之中又露着丝丝绚烂,仿佛是从黑暗里看见的光。   只可惜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种眼瞎的错觉。   余雪慵开了酉阳的城门,可以说是他枉顾了之前所有牺牲者,以及还在战斗之中的人的努力,他是一个标志性的叛徒,如果还活着,势必会被钉上耻辱柱,杜含章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   不过眼下杜含章想起这个片段,因为脑中有秃鹫也有死人,他思绪本能地关联,眼睛动了动,目光陡然清明起来。   余亦勤的妹妹是只秃鹫,而留有她羽毛的那口井里,死去的胡弘平声称挖到过死人……   当他试着将这些串联起来的时候,杜含章怔了片刻,接着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秃鹫食腐,余亦勤的妹妹有可能是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才会停留到那口井里。   但要是这样的话,新的问题就出现了:她是怎么闻到工地井里的腐味的?在它围起来已经有了小半年之后。   她的嗅觉有多强?这个问题大概只能去问她的监护人。 第20章 眼缘   余亦勤回到家里,看见那只山鬼还在冰里。   杜含章弄出来的冰不知道是什么结构,这么久了也没化,山鬼还在里面干瞪眼。   这画面莫名有点喜感,不过余亦勤笑点高,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眼,接着去衣柜里翻出一块枕巾,将那块髋骨裹了起来。   包好后他去前面的店里拿了把香,点燃了插在蚊香盘里,任香默默地在空气里烧。   作为一只有资格现身说法的鬼,余亦勤可以实名认证,人间点的香、烧的纸都不能让他们一夜暴富,祭祀只能算是人们的一份追思,代表他们还没有彻底遗忘某个人。   不过余亦勤和这位古人之间没有记忆可讲,这是他对打扰逝者的一点歉意的表示。   放下打火机后,他去洗了个澡,然后顶着一头滴水的头发坐上了沙发,山鬼和骨妖都交给了吴扬,现在他可以腾出时间,专心去研究工地上的狗和死人了。   余亦勤静坐了一会儿,理了下思路,接着翻出手机,开始搜索宠物狗的种类。   他先将网上大大小小的宠物犬图片一样存了一张,接着又去搜本地的寻狗启示,见一条存一下,打算明天全都打印出来了,去工地上问问。   虽然那些人的记忆遭遇过窜改,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余亦勤还是会去试试,毕竟坐在家里发愁也不是办法。   存完图片,他又过了一段哭笑花里的视频,因为没什么发现,想起杜含章那句“要是最先卯上她的是人”,便决定明天也问一问迟雁人族那边的监控。   熄灯之后,颈侧的魔火还在无声地烧,余亦勤不看的话没什么感觉,就这么睡着了。   翌日一早,他洗漱完,出门吃了碗面,接着将山鬼和髋骨缩放成鹌鹑蛋大小,放进口袋里先去了无常分局。   驻扎在人间的分局实行的是朝九晚六制,这会儿大厅里不止没什么鬼,连窗口的业务员都还没来齐,反倒是领导来得早,余亦勤还没进大厅,就看见了端着养生杯溜达的何拾。   何拾的人形年纪上看着和他差不多,生得斯文和蔼,眼睛细长,嘴角含笑,有点笑面虎和老干部杂交的复杂气质。   余亦勤跟他认识,他刚来今西市的时候是个黑户,后来一个鬼在逃跑的路上抓了他当鬼质,被他拿灰当场埋了。缉捕队本来想表彰他当一个热心鬼民,一问发现他根本没登记,只好又拉回分局去接受教育。   而何拾就是那个负责教育他的领导。   这时,领导从咨询台前走开,转了个弯,正要折回来,一抬眼就见余亦勤拖着个大冰坨子,作风江湖地进来了。   何拾纳闷地挑了下眉,迎过去说:“你这是在搞什么,又见义勇为啊?”   见鬼的勇为,自保还差不多,余亦勤让开门口,站在一边跟他讲遇袭的事情。   何拾听到一半,惊讶地发现他的最佳损友杜含章居然也在这个故事里面,不过他没打断,等余亦勤说完了来龙去脉,才知道那个闹腾的秃鹫小妹不见了好几天,并且好巧不巧,还和杜含章公司的陆陶有所关联。   他觉得这事有点复杂,叫了个员工过来拖走了余亦勤的鬼,自己则拿着那块髋骨看来看去,领着这位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路上何拾边走边说:“其实你没来之前,防异办就把追查这种皂荚科山鬼的行动书发过来了,我们已经开始找了,我就是没想到,它们和春晓的失踪也有关系。”   这种事情就胜在突发,根本没法提前预见,余亦勤沉默着没说话。   何拾看他沉默,宽慰道:“都这样了,就别多想了,春晓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她是有自保能力的,你要对她有点信心。”   “嗯。”余亦勤搭了下腔,心头的担忧却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有所减缓。   他不是看不起自家的丫头,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她。   这个目标让余亦勤如鲠在喉,他说:“那些山鬼的老窝,你们找到了吗?”   何拾谢谢他这么看得起分局的效率:“拜托啊大哥,调查的人昨天早上才出门,你当我们有天眼啊?”   “不是我,”余亦勤苦中作乐地甩了个锅,“是人这边的书里这么当的。”   何拾有点好奇:“人这边的什么书?这么吹咱们,我怎么没看过?”   “忘了。”不过考虑到他的爱好,余亦勤还是回想了一下内容,方便他以后搜索,“反正书里说,鬼族都是监视狂魔,不仅在人脑袋里下三尸神,还连人上厕所不放过。”   何拾是个讲究人,闻言咧了下嘴角,感觉有点不雅。   余亦勤却蓦然从他的表情里窥出了一点“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轻松,毅然决定继续荼毒他。   “说是阎王给每个人都派了个厕鬼,让厕鬼趴在茅房顶上,但凡看见有人在厕所里吃东西、看书、行苟且之事的通通记过,等他下地府投胎的时候一起算账。”   何拾听得瞠目结舌,抱了下拳说:“好恢弘和不差钱的脑洞。”   余亦勤笑了一声,紧接着被他在背上糊了一巴掌。   何拾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以后还是多看点正经书吧孩子。”   余亦勤没什么改过之心,抬脚进了他的办公室:“你见过八百岁的孩子吗?”   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这么老的孩子,何拾还确实是:“……没见过。”   很快两人在屋里坐定,余亦勤将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不扯了,说山鬼。”   “你们找到了也告诉我一声,然后我交过来的那只,你们按程序处置,我不管,但这块髋骨如果防异办找人来调,你别给他们,我想跟他们的负责人聊聊。”   何拾狐疑地看着他:“就你这样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你能跟别人聊出什么?”   余亦勤:“我只是不爱聊,不是不会。”   何拾不可置否:“早让你填个申请表过来考试,现在想查什么都容易,后悔了吧?”   余亦勤觉得做事不该这么功利:“如果我当时到你这儿来上班,就是为了今天想查什么都容易,后悔的就该是你了。”   现在的风气是唯恐找不到关系可用,这位倒好,一板一眼正直得过分。   这种人说傻也对,说呆也行,但何拾大概是活久了,居然青睐起这种品质了,他叹了口气说:“可以,你赢了,我承认你不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而是一个屁能崩断八根棍子了。”   余亦勤不是很懂:“为什么我的口才在你嘴里,非得用屁来衡量?”   他不说何拾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闻言乐了两声,敷衍了一句“那谁知道”,接着才正经起来。   “春晓是妖,”他说,“你在妖联所报的失踪,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   “没有。”余亦勤说,“我昨晚才跟杨午落实过。”   然后料想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新进展。   不管是谁家丢了人,找起来都不容易,何拾喝了口水:“我猜以你的性格,搁家里也坐不住,你下面准备怎么办?”   余亦勤本来就是为这个来的:“我准备去那个工地上问问,但我没有调查资格,我也不想弄假证,到时候让你为难。你帮我想想办法,给我一个分局的临时工作证。”   何拾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趁火打劫地说:“临时的没有,入编的可以有,来不来?”   余亦勤当他是朋友,不想坑他:“我现在为了拿证,跟你说来,等找到人了我又跑了,你怎么办?”   何拾好笑地说:“现在讲究劳动自由,你不想在我这儿上班,我能怎么办?就只能认清你是个不择手段的货色,然后离你远点了。”   “那划不来,我不来,”余亦勤直视着他,“你把岗位留给更适合的人吧,我有事,不会一直在这里停留的。”   何拾知道他在找人,性格也有点执拗,敲了下桌面,退而求其次地说:“行吧,给你整个临时的,反正不给你,你也不会回家坐着,但是拿了证你就是局里的临时工了,任职期间得尽义务的,这点责任感你应该有吧?”   “有。”余亦勤说完,又还提了点要求,“窗口我坐不来,我去缉捕队吧,行吗?”   缉捕队是战力队伍,一般的鬼还不愿意去,何拾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当然是行的不能再行。   “不过证你今天肯定拿不到,这样吧,小罗最近没什么事,你把他带上,就说你是他的助手。至于你脖子上的那撮火,我回头帮你问问局长,他活得久,可能知道该怎么灭。”   说着何拾看向窗外,外面风轻云淡,可他感觉到的局势却没有这么祥和。   魔族动作频频,分局这边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防异办和妖联所那边看着也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这种不在掌控的局势让他突然有点不安。   “好,谢了。”余亦勤直接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何拾对他比了个ok:“小事,有你还的时候。”   余亦勤也不喜欢欠人情,跟他对着比。   小罗原来是何拾的助理,后来因为细心,调进局里技术科了,何拾领着余亦勤过去,小罗很听话,二话没说揣上工作证就跟着余亦勤走了。   从分局出来之后,余亦勤带着小罗在路边打了个出租。   小罗说:“余哥,副局让我一切行动都配合你,我们下面干什么?”   余亦勤拿出手机,解锁了点进相册,递给他道:“先去打印。”   小罗低下头,才看见一只的咧嘴笑的萨摩耶,手机里就进来了一个电话,将狗子的靓照给切走了。   他看见来电人是杜含章,连忙将手机还了回去:“余哥,有电话。”   余亦勤接到手点了绿色的键,举起来听见杜含章在那边说:“早,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   杜含章:“我有个关于你妹妹的问题想问你。”   余亦勤感觉他会这么问,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什么,立刻专注了起来:“你说。”   杜含章:“你妹妹平时有恢复成原型了,在城市上空遛弯的习惯吗?”   妖联所的规定是不能这么干,不然猛禽们心血来潮,动不动就在城里激情裸。奔,这样会极大的干扰治安。   秃鹫虽然飞得高,可以在高空上假装猫头鹰,但古春晓喜欢当少女的感觉,不猎食的时候让她变身她都不变,对此余亦勤还算肯定:“没有。”   杜含章:“好,她的嗅觉呢,怎么样?比如在梅半里工地外面的路上走,能闻到里面那口井里的气味吗?”   余亦勤:“什么气味?”   杜含章:“死人的气味。”   余亦勤眸光错动,这时才意识到秃鹫和死人之间的联系,他说:“她的嗅觉还可以,不过前提是在野外,在城里不怎么样,干扰的气味太多了。”   比如什么臭豆腐、臭鳜鱼、螺蛳粉之类的。   外加在余亦勤的印象里,那口井离工地的哪一面围墙都不近,他总结道:“我感觉她闻不到。”   杜含章:“好,我知道了。”   余亦勤也想知道,立刻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杜含章:“我在想,你妹妹如果不是从高空路过的时候发现的异状,也不是从外面闻到的死人气味,那她还能有什么途径,知道这口井不对劲?”   余亦勤想了想,猜测道:“别人告诉她的,她从外面看到的,她从外面闻到的,这些都有可能。”   杜含章觉得跟他聊天挺容易的:“我猜的是后两种。”   “你看,工地的狗和生桩被挖出来的时间,和你妹妹失踪的时间在同一天,白天狗被发现,傍晚发现‘生桩’,再两个小时之后,你妹妹进了公厕,没有再出来的痕迹。”   “假设工地里挖出来的是死人,耆老和骨妖为了掩盖杀人的事,挖了两具遗骸来假冒生桩,同时带走了死人。”   “但是在他们离开的工地的过程里,你妹妹因为对死人的气味敏感,撞破了他们的行径,他们为了继续隐瞒罪行,只能把你妹妹也带走了。”   这个逻辑没问题,余亦勤说:“所以我还是应该去查工地外围的监控吗?”   杜含章倒是没这个意思:“你要查什么是你的自由,这个也是多个调查方向里面的一种,我只是想到了这里,跟你说一声。”   余亦勤迟疑了一秒,还是问道:“谢谢,不过我有点没明白,我们不算熟吧?你为什么要帮我?陆辰不是说你不爱管闲事吗?尤其是跟防异办相关的。”   “这个,”杜含章在那边笑了一声,很轻,有点愉悦的尾韵,“也得看眼缘吧。” 第21章 藏头面具   这意思是自己还挺合他的眼缘了?   余亦勤以前不怎么出门,出了门也不怎么理人,很少有人跟他说这种明示好感的话。   不过即使有人看在他脸的份上说了,他也未必走心听了,毕竟他是一个走路可以真正带风的男人。   然后余亦勤也不是古春晓,没那个cp脑,可以从这一句话里悟出什么暧昧或者男男不宜,只觉得杜含章怎么说呢,是个好人。   余亦勤对自己的认知还是有数的。   他的性格并不讨喜,容颜也没有神仙般的英俊,他其实并不清楚杜含章的眼缘合在了他身上的哪里,不过别人是好意,他既然没有暧昧的觉悟,再问就只能有杠精的嫌疑了。   想到这里,余亦勤笑了笑,说的也是实话:“谢谢,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也会告诉迟雁的。”   杜含章已经准备去防异办当临时工了,连忙截胡:“别,你直接告诉我就行,我们还可以讨论讨论。”   余亦勤感觉他对梅半里的案子好像上心了不少,但也没问,只说:“好。”   挂掉电话之后,余亦勤和小罗回了步庭街,在路边的打印店一口气打印了五十多张纸,转道去了工地。   工地上已经重新开工了,工人们基本都在,分局的工作证和防异办看起来是一个样,只是防伪标不一样,这里闹鬼,分局有正当的调查权。   只不过甲方的项目经理误会了,以为他们是派出所的民警,又为了哪家痛失宠物的闹腾人在找宠物,对他们的询问工作虽然有些轻视,但大体还算配合。   于是工地这边,余亦勤跟个摆摊的一样,将照片和寻狗启示沿着桌沿摆了一圈,让工人们沿着桌子绕弯,他自己则站在旁边问:“你们看看,工地上之前挖出来的那条狗,是这些里面的哪一种?”   然而仔细问下来,工人们的反应却无外乎都是这三种。   “去的时候狗已经被勾走啰,没看到。”   “诶哟当时啊,那狗身上都是血,可渗人了,我没敢细看,忘了。”   “这咋说啊,那狗子身上被刀划的血呼啦喳的,我就看出是个黑色的大狗,样子呢像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吧。”   小罗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叠着几张纸当扇子用,边扇边说:“余哥,咱们这么问,好像也问不出个什么啊。”   余亦勤心里也清楚,他们这一早上说的话,可能有9.9成都是在白费功夫,但这些憨办法总得有人来做,而且人间的警察也一直在重复这种看似毫无效率的工作,在鸡毛蒜皮之中找线索。   这是一项需要极度需要耐心的工作。   到了上午十一点半,他们总算从被剥换和遗忘过的群众记忆里,限定了那只死狗的犬型。   黑色,大型犬,初步估计是阿拉斯加,罗威纳或者比特里面的一种。   狗都是这样,死人的消息就更缺失了,大家都说胡弘平是在胡扯,看得出那个虫阵的洗脑威力非比寻常。   小罗问了一早上,说的口干舌燥,余亦勤让他先出去买水,自己单独去了趟井边。   尽管今天的穹顶阴沉,这里却因为虫阵的拔除,而没了之前那种阴测测的气象。   工地里的人也因此没再产生闹鬼的臆想,已经拆了围着井的复合板,摆过香案上过香,准备开挖土机推平这口残井了。   余亦勤来的赶巧,挖土机正在不远处工作,但井壁还没被刨开,仍然竖在那里,生桩的泥印也在。   他过去拿手指丈量了一下,感觉它和殉葬坑里那两具小孩的泥印十分接近。   听项目经理说,防异办已经来过了,余亦勤估计对于生桩和葬坑的关系,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自己就没有多做停留,折回去和小罗会和了。   他原路返回,走到工地栅栏门口的时候,门的右边来了个抱着纸箱的技术员。   那箱子有点大,顶部挡了这技术员的大半张脸,他只有眼睛露在上面,看见余亦勤在门口,登时扯着嗓子喊道:“兄弟,等一下,帮我拉下门哈。”   他离自己没几步路,而且说着也小跑了起来,余亦勤出了门,站在外面扣着门框等他。   “谢了哥们儿,”技术员操着一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跑过来,一边抬脚跨门,一边热情地说,“来根烟不?”   余亦勤一句“不用”才到嘴边,就听空气里响起了一声踢铁板的动静,紧接着他扶住的铁门开始细颤,敢情是这大哥绊到了门槛。   他反应很快,马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技术员的手臂。   只可惜这大哥已经扑了出去,余亦勤抄住了他右边的膀子,他左边没人拉,身体登时翻转。   箱子也跟着翻出去,抱不住地砸到了地上,由于它上头没用胶带封口,里面靠上的东西被震出来,乱七八糟地涌到了地上。   余亦勤不经意扫到,目光登时一凛。   因为地上这些分别是道袍、五连冠、师刀和鬼眼法铃,落得最远的还有一副扣在地上的巫傩面具,和工地的气质极为不搭,让忍不住想往胡弘平身上想。   这人抱着这些东西,是要去干什么?   余亦勤于是也不走了,蹲下去伸手扣住了技术员够不到的那个面具,明知故问地说:“大哥,你这些都是什么啊?”   技术员正在捡法铃,铃铛叮当作响,他在这阵碎响里说:“就神棍做法的东西吧,我也不太懂。”   余亦勤差不多能肯定这是胡弘平的东西了,扯出一个笑说:“我刚从你们工地里出来,也听到了一些挺玄乎的事,你说的这个神棍,是不是叫胡……”   不过过阴人的名字还没说完,他自己蓦然顿住了。   余亦勤看见自己捡起来的那个傩神面具里面,赫然还套着一个面具。他将它取出来,翻过来照脸一看,眼角和心口登时齐齐地抽了一下。   只见这个藏起来的面具,和杜含章车饰上的那个人偶面具居然一模一样。   眼下它是正常大小,余亦勤拿指腹摩挲着它,脑中明明什么都没想,手上却像是有意识一样,举着面具就往脸上贴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面具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和熟悉。   余亦勤的动作又轻又快,眨眼间面具离他的脸就只剩一拃的距离,他甚至还透过那一对长条形的眼洞,看到洞外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衣领上绣的好像是野草,他躺靠在一辆粮车的轮子上,浑身都是血。   他的右手搭在地上,手边有一棵发着微光的小桃树,它有一尺来高,光秃秃的树干上缀着几个豆点大的花苞,这人垂着眼帘,不知道是在休憩,还是在赏花。   余亦勤站在他的侧面,目光放远了往上,越过脖子和下巴,看见了一张覆满了血污的侧脸。   他生得怎么样,余亦勤还没顾上细看,就先呆了一瞬,因为这人长得实在是……太像杜含章了,就是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杜含章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则要冷厉得多,而且非常虚弱——   余亦勤正纳闷,地上的人却猛地抬眼对视了过来,他失血过多,脸上干净的地方苍白如纸,可眼神却意外的锐利,他晦涩不明地盯着余亦勤,接着右手费力地往旁边一扫,掀翻了那棵小巧的桃树,随后面带讽意地说了句什么。   余亦勤被他一看,脑中霎时“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同时余光里又瞥见那棵桃树被他扫得拦腰折断,枝头的花苞却突然绽放,紧接着花瓣像是风过千树一样,成片地飘了过来。   那几点淡粉状若飘摇,可来势却快得不可思议,一下就撞到了余亦勤眼前。   他怕迷到眼,下意识歪头一闭,这一动也不知道牵扯到了什么,心口和脑子里居然袭来了一阵剧痛,疼得他一下没蹲住,闷哼了一声,抱头弓背地跪到了地上。   “诶哥们儿?你咋了?”   技术员看他在帮自己捡面具,正拖着箱子来接,就见这个刚刚还力大无穷的瘦子直接跪了。   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扶,还没碰到人,背后又是一声断喝。   “嘿!干什么你?”   技术员人没扶到,又被喊声分了心,仓促间回了下头,就见一个小平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他吓了一跳,正一头懵地想自己是拉了什么仇恨,对面的余亦勤却在这两声惊乍里缓过了劲。   他抖着睫毛睁开眼睛,却见面具的眼洞前方只有地砖,根本没有车,也没有人,原来刚刚那个画面,竟然是一个自然的形同真实的幻觉!   余亦勤恍惚了一瞬,脑子里仿佛还听得到对方的声音。   “呵……你不用开了,我等的人来了。余雪慵,你过来……”   然而隔着虚空,对方不可能真的讲话,所以余亦勤听到的只能是记忆或者幻觉。   “不用开”应该指的是桃树,他好像是在跟桃树说话,不过余亦勤没顾上这个,因为注意力全在对方的声音上。   他觉得很奇怪,这人的声音和那天梦里说剖心的是同一道,一样的虚弱,一样喜欢在开口之前,带点讽意地笑一声。   余亦勤瞥着那个面具,左膝还点在地上,他茫然而揪心地想到:他原来是叫,余雪慵吗?还有地上的那个人,怎么会和杜含章长得那么像?   这边他正脑筋疯狂打结,小罗的声音却猛然从旁边冒了出来:“余哥,你没事儿吧?”   刚刚出声的也是小罗,他从小超市里出来,正好目睹到余亦勤冲人“下跪”,小罗还以为是这个戴安全帽的怎么他了,提气就是一嗓子。   不过现在看来情况不对,毕竟安全帽是个普通人,而且还扶他来着。   “我没事。”余亦勤回完他,脸色有点发白,他接着去看技术员,扬了下手上的面具说,“大哥,这可能是胡弘平案的物证,不好意思,麻烦你开箱让我们看看其他的东西。”   眼见着热心市民秒变TVB警探,技术员直接懵了。小罗见状,立刻朝他出示了一下工作证。   余亦勤查了下箱子里的东西,发现都是胡弘平的生活用品,没什么特别的,他就只拿走了那个傩头和面具。   这一耽搁就到了午饭时间,街道里飘满了食物的香气。   小罗跟着他东奔西跑,连顿午饭都没有说不过去,虽然他一直推脱说不用不用,余亦勤还是带着他去下了馆子。   两人坐进包间里,菜上了余亦勤也不吃,净对着那个缩成胸牌大小的古怪面具走神。   小罗好奇心重,边吃边问:“哥,这是什么,面具吗?样子怎么这么奇怪?”   “我也不清楚。”余亦勤将汤碗里的番茄鸡蛋都捞进他碗里,接着拿起手机站了起来,说,“你先吃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小罗点了下头,余亦勤转身出去,站到了路边的香樟树下,开始给杜含章打电话。   除开杜含章,胡弘平和这个面具也有关系。   它很新,看内侧就知道还是个半成品,和胡弘平那个包浆浓厚的傩头风格也截然不同。可信神的人一般不会突然改变信仰,即使改变也是除旧迎新,不太会完整保留之前的物品,所以这个新面具给人的感觉非常突兀。   余亦勤暂时还摸不清当中的关联,但他可以找杜含章讨论一下。   反正讨论是对方先提的,而且被面具晃出了记忆或者幻觉之后,余亦勤心里涌动着一阵很想找他交谈的念头,比如在正事说完之后顺便问问,这种面具到底是什么?他又认不认识余雪慵?   只是他没想到,电话拨出去之后,听筒里传来的反馈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余亦勤没有稍后,直接挂了,转身回了包间,准备半个小时之后再打,只是他板凳还没坐热,手机又突然震了起来。   他还以为的杜含章,接电话的动作就很快,然而手机屏一亮出来,来电人又只有两个字:吴扬。   余亦勤接起来,听见吴扬在那边喊:“哥,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店里,怎么了?”余亦勤明明不在,只是说了饭馆吴扬也不知道,就这么着了。   “我们发现那个骨碎补了!”吴扬大声嚷道,“你跑得快,来帮忙逮人啊。”   这个骨妖非常关键,在余亦勤这里有优先等级,他立刻说:“好,你现在在哪?”   “我给你发……”   吴扬本来想说发定位,但想起这么快的移动速度下,定位估计延迟的不能要了,灵机一动改了口:“……个定位,再吃一根蝶见草,你到附近了就找得到我了。”   蝶见草是妖族的一种异草,谁吃了都能秒变香妃,不招蜂但疯狂引蝶。   余亦勤说好,快步跑回包间,飞快地和小罗交代道:“小罗,我有点急事,出去一下,你先打电话问问狗主人,我回来跟你说。”   小罗还在喝汤,有点怔怔的,不过乖乖地点了头。   他的下巴还没点到底,余亦勤的人形就开始变淡,就在他即将彻底消形的瞬间,手机的震动声突然响了起来。   嗡嗡嗡——   余亦勤淡化的趋势停滞了一下,他像个鬼片里的鬼魂一样,不知道从将近透明的人形轮廓的哪里摸出了手机,看见这次的来电人终于正中预期,是他之前想聊的那个人。   他接起来,听见杜含章在那边说:“喂,现在空吗?”   余亦勤赶着去捉妖,在小罗的眼皮子底下连同手机一起灰化了,但他还可以打电话,他说:“现在没有,妖联所发现骨妖了,正在抓。”   “哦。”杜含章了然道,“那你去吧,防异办这边也有发现。迟雁发现你妹妹好像是跟着两个人去的公厕,那两人跟她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同一层,我们现在准备过去问情况,本来是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的,现在看来够呛。你忙吧,忙完了再说。”   路上遍布着行人和车辆,余亦勤就在这个背景的上空疾行,虽然已经灰化得看不见脑子了,但思绪照样电光石火。   按照他们之前对腐味的猜测,他说:“那两个人,会是工地井里的死人吗?”   杜含章:“是不是,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如果没有这些电话,余亦勤下午会去找狗,他心里还记着这个事,这时脑中一动,下意识又说:“你顺便看一下,这两个人养没养狗。”   狗和死人在同一口井里,天然就是有联系的,杜含章明白他的意思:“好。”   余亦勤风一样掠进拜武山边缘的林子,身边已然有了在向西南方向飞的蝴蝶,这说明吴扬离他不远了。   他来不及和杜含章多说面具的事,说了声“挂了”,抬手接住一只蓝色的鬼眼蝶,加紧往它前进的方向上冲了过去。 第22章 图谋   “又在叫谁要不要一起啊?”   防异办的停车场里,陆辰坐在车里往外探着头,一边八卦一边吞云吐雾:“我们这是去办案,不是去参观的大哥。”   杜含章上了车:“我知道,我又没叫观光团,不会耽误你办案的。”   陆辰弹了下烟灰,嗤笑了一声:“没叫观光团,你叫的是那个失踪鸟士的家属吧?”   杜含章不知道他在嗤个什么劲,认了:“嗯,怎么了?我是不能,还是不该叫他?”   “你能,该不该也随你,”陆辰抽完最后一口,拉开手刹将车开了出去,“我就是觉得吧,你最近有种干什么都好像要带上他的意思,你以前不这样的,是不是雁子?”   迟雁坐在副驾上,还在看监控,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回过神感觉谁都得罪不起,连忙往屏幕上一扎:“问我干嘛?我忙着呢,聊天别沾我。”   不过话是这么说,她又悄悄地竖起了听墙角的耳朵。   杜含章喜欢男的,这在办里不是秘密,早些年沙安热衷于给办里的单身青年拉良配,被他一句给KO了,从此大家的世界都清静了。   但这么些年以来,他又始终都是一个人。   其实就他那个形象和气质,追他的人不缺,但他都避得很开,交朋友他愿意,谈情说爱却不可以。   不过大家有目共睹,最近他提起余亦勤,以及跟这人同进同出的概率实在是高的反常,直男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迟钝,连陆辰都感觉到了。   陆辰像是有点牙痛地说:“你不会是对人有什么图谋吧?”   “我能有什么图谋?”杜含章反驳的时候很坦荡,说完却又像是才审到这道题似的,心思飘忽地想了想。   他有图谋吗?严格来说也有,他想跟余亦勤交换信息,但只为这个打电话就够了,邀约是个多余的动作。   那他为什么还要邀呢?   杜含章往靠背上躺了躺,心想他要是知道或者意识到了,可能就不邀了。   余亦勤是个长相温柔的酷哥,没有勾搭他的意向,可杜含章只要留神去思考这个问题,就能意识到,这个人对他有新引力,还不是情爱那个层面上的东西。   初见那天的清晰感应,后来杜含章没再感受到了,但他没注意的时候,又总是在接近这个人。   可能缘分是一种说不清,又不可阻挡的东西。   杜含章心里有点理不清,掐了下眉心,抬眼对上陆辰投在后视镜里的怀疑眼神,也不是心虚,就是懒得再找补什么,只说:“看路吧,别看我,后面有人要超车了。”   陆辰最近诸事不顺,心火旺得能搞烧烤,闻言立刻迁怒到后面的车主身上了,根本就没让道。   超屁!他心想:你还能比老子更赶时间?   在他后面,杜含章已经摸出手机,拨了杨午的电话。   杨午沉迷带娃,一般不会上一线,果然没响两声就接了:“喂?干啥?”   杜含章:“我听说你们找到骨碎补了,在哪儿找到的?”   杨午还挺有相关部门的底线:“你一个闲散人员,问这些做啥子?老实当你的顾问去。”   顾问顾问,可不就是顾不上问么,杜含章相互伤害道:“你一个奶爸,还有脸瞧不起闲散人员。”   “是啊,就瞧不起。”杨午无所谓误伤,一句得罪了大半个社会。   杜含章懒得跟他扯淡:“随你,我问你骨妖的位置,你别东拉西扯。”   “想知道,过来打工啊,月薪三颗顶级妖丹,绩效另算,要得不?”杨午趁机敲竹杠。   这待遇在妖联所挺高了,杨午一个月才五颗,杜含章笑道:“要得啊,你说吧。”   “没见着人我会发工资?”杨午匪夷所思地说完,立刻失忆似的换了个语气,“你要她的位置有啥子用?”   这个说实话,杜含章想找她探墓,也有余亦勤在那边的因素,他没跟杨午推心置腹,虚伪地说:“要是顺路,你们又需要的话,我就帮你个忙。”   杨午“切”了一声:“你是个奸诈的生意人,你会上赶着给我帮忙?”   杜含章平时就知道他唠叨,这时深有体会,叹了口气说:“位置,来。”   杨午上班无聊,本来还想拉他扯淡,但他儿子突然在键盘上打了个哈欠,滚了半圈,慢悠悠地拿上肢抱住了头,腿也蹬了出去,看着像是要醒了,他有爹性没人性,这才丢下一句挂了。   “等一哈,我拉你进群,你直接问那边的人,问完自己退出去。”   杜含章放下手机,点进微信,看见杨午已经用换尿布的手速给他发完了进群邀请,他点进去,看见群里跟炸锅一样,不是短视频就是语音。   [喔靠!这妹子……我不行,她那是个啥脖子啊?太恶心了。]   [蜥仔你丫能不能一边儿蹦去,挡我镜头了你!]   [诶?她怎么不动了?]   [不是不动了!是那尸体是个壳子,它脱壳了,在沟里,盘它!]   [盘个锤子,钻地了。]   [钻地就钻地,谁怕谁?有山儿郎们随我冲啊……啊!这底下怎么会这么大一个坑。]   群里兵荒马乱的,杜含章觉得有点扰民,拉出耳机来挂上,任由消息往下滚。   中间还有些视频,不过镜头晃得厉害,被试图聚焦的骨妖和山鬼都晃成了一片虚影。   不过最后那个视频拍的能看,因为当时骨妖正在抛弃依附的身体,化成一道肤色的影子蹿出了屏幕,那具尸体却留在原地,用一种身体背对,但头却转了180°的姿势倒了下去。   杜含章看得很清楚,被抛弃的这张脸,属于考古队的那个瑶瑶。   她没能幸免,已经遇害了。   这发现让杜含章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想起了余亦勤脖子上的那几点火。   魔焰的燃料是生气,这都烧了好几天了,余亦勤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态,就风风火火地跑去捉妖了,这人真是……   不知道为什么,杜含章总觉得要出事,不过他的直觉一直不准,不然一千年前余雪慵投魔,他也不至于惊到吐血。   这么想着,杜含章摈弃掉脑子里这些有的没的,四平八稳地坐过了两条街,右拐的时候陆辰的手机响了。   陆辰接通了,他手机连着蓝牙,对面的人说话全车都能听见。   “喂,陆队啊,你们要找的这个涞苑小区4栋2单元501的住户,我们这边上门去问了,家里没人,我们打电话联系了他们的家属,说是这两人前几天出去旅游了,还没回来呢。”   涞苑小区就是古春晓住的那个,她和王树雅住在504,小区离梅半里不算太远。   陆辰:“好,麻烦王队,他们去哪里旅游了,咱知道吗?”   王队是辖区派出所的所长,爽朗地笑道:“不麻烦,应该的,他们就去西边的拜武山了嘛……”   这话一出,陆辰立刻和杜含章在后视镜里对了道眼神。   又是拜武山,给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吉利。   杜含章本来都打定主意,不管骨妖那边的状况,谁知道局势突变,那边他怎么都得走一趟了,区别只是他是跟陆辰他们一起去,还是自己单独先去?   ——   拜武山,第二峰半腰。   蝴蝶一个劲地往树木丛里扎,这要是普通人,根本没法追。   余亦勤边追边找,五分钟后才看到头,只见蝴蝶在他前方结成了群落,几乎挤成了一块会飞的地毯,贴着地面,像是在追赶什么似的往前急掠。   可在视野范围里,地上除了荆棘和树干,其他的活物又一概没有。   余亦勤落在这个蝴蝶织成的“毯子”上,看它们边飞边扑击地面,很快反应过来,吴扬他们都在山体内部。他目测了一下前进方向,从蝴蝶身上跳下去,撞进地面不见了。   视野变黑之后,地下隐约传来了声音,余亦勤循声追去,三秒之后身上的阻力一轻,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巨大的地道之中。   这个地道大得超乎他的想象,光听回音就能知道。   “抄抄抄,包抄。”   “找死!”   余亦勤触到地面,在不断摇晃的墙壁光影上,看见一片跳跃的影子在光的映射下朝这边拉了过来。   他左手一抖,匕首从腕子内侧探出来,被他换到右手握住了,然后他形单影只地拦在了地道中间。   骨妖后有追兵,猛地从弯道后面冲出来,她缩成了一条肤色的细蛇,目标很小,游得又快,是脚底抹油的不二形态。   只是她拐完弯,才发现前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拦路虎。   不过这拦路虎不太稳固,她不久前才亲手逮过这瘦子,知道他的本事和体格差不多,都挺弱的,不是什么强敌。   这种印象导致她没把余亦勤放在眼里,蛇头倏然一转,嗖一下就贴到了墙根下,然后见缝就钻。   在她后面,黑压压的山鬼纠缠着妖族的飞禽走兽,也撕扯莫怕地冲进了这个弯道,场面混乱不堪。   余亦勤没管其他的妖鬼,锁定骨妖的蛇形闪过去,途中飞刀一样甩出了匕首,刀尖险却精准地钉住了骨妖在某个巢穴外只剩一截的尾巴。   骨妖吃痛,尖叫了一声,同时尾巴分崩离析,炸成了一堆毛笔尖似的线,尾部并不粘连,这样就能越过刀锋了。   只可惜她打的算盘不叫如意,这以秒计数的拖延里,余亦勤已经闪电般逼近过来,斜拉着匕首切进地面,将这边的线先卡在地上,然后用左手勾住,猛地将它扯出来抽在了墙上。   这地道的墙壁是泥石混合,骨妖被整条砸上去,蛇形瞬间融化似的坍平,往石缝里钻去,这边它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墙上,另一头浪潮似的往墙上挤。   她一边逃还一边挑衅:“帅哥是你啊,你找到你那个亲爱的妹妹了吗?”   余亦勤有点抓不住她,干脆松了手,一巴掌将墙壁拍塌了半拉,说:“抓到你,就能找到她了。”   骨妖在飞灰滚石里登时又暴露了大半,这威力震得她吃了一惊,不过没耽误她四下乱窜,她猛地溜高上了顶部,呵呵哈哈地跑远了:“那你来抓呀。”   吴扬在妖鬼堆里扑腾,听见这句简直百感交集。   作为一个被抓过的过来人,他觉得这骨妖有点作,并且一定没见过余亦勤用左手拿刀。   那其实才是余亦勤的惯用手,膏药下面贴的也不是关节炎,而是一个暴走的开关,人家平时肯用右手,那是热爱和平的表现。   吴扬心有余悸地想到:跑路就专心一点,何必犯贱撩闲?看他的哥多抓紧时间,二话不说就没影了。   他正幸灾乐祸,旁边悄无声息闪现出了一个人,吴扬吓出了乌鸦叫,然后才认出他好像是那天跟余亦勤一起在山里蹲坑的男人。   杜含章就是看见他了,才落到乌鸦旁边的,他扫了一圈没找见人,连忙笑道:“不好意思,我问一下,余亦勤在这边吗?”   吴扬抬手指了下前方那片黑漆漆的洞口:“刚刚还在,现在那边去了。”   “谢谢。”杜含章说完,化成一道虚影风驰电掣地往前面去了。   这时吴扬才飞起来,看见这速度差异登时伤到了自尊,他什么时候堕落到,连个人都跑不过了?   啊?! 第23章 苏衣被   要不是正在这个山洞里穿行,余亦勤实在很难想象,拜武山的山体之中,居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空间。   它底部的路其实还算平坦,只是地上落满了碎土石块,这些路对人不友好,对非人却没多大限制。   骨妖随意变幻着形态,像是长了百足的太岁一样到处弹跃,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焦躁,因为余亦勤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人应该没这么难缠才对,可他这个恐怖的速度又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个弯道之后,骨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上次被我抓住,是不是故意的?”   余亦勤还是用右手拿的刀,左手刚从空气里拉出了一张网,正要开撒,闻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淡淡地说:“是。”   骨妖心想果然,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带他回道观,然后同时折了落脚点和耆老。   可恶!   骨妖心里怒火中烧,但网已经当头罩下,她没余力再打嘴炮,只能拼尽全力地到处逃窜。   很快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摆脱这个人,当即一个急向右转,扎进了前方六个岔道口里的一个,同时试图用说话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你不该帮妖族来抓我,”她意味不明地叫道,“你会后悔的。”   一个抓了秃鹫的绑架犯,居然替他操起了心,余亦勤觉得她有点傻,他帮妖族追什么她?追她是因为古春晓。他没理她,继续狂追。   骨妖第一次干扰失败,有点懊恼,冷笑了一声继续说:“你还别不信,你知道我上次为什么能把她模仿得那么像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片刻,意在吊人胃口。   一找这么多天,一点消息也没有,余亦勤有点关心则乱,注意力往她身上摊去了一点,说:“为什么?”   这时,洞内前方的墙壁上,隐约有了层白色的霜,空气里的湿度也有所增加。   骨妖心里窃喜,脚上全力朝那边冲去,口中却故作停顿地大声笑道:“当然是因为,她跟我们,是一伙的啊。”   山洞深远曲折,无数阵回声霎时叠在一起,朝四面八方传荡开去。   杜含章正愁一个路口就好几条岔道,不好找人,听见这动静眼前一亮,分辨了片刻,朝音量最强的方向去了。   回音继续远递,传到一边厮打一边前进的妖鬼群里,吴扬第一个表示咂舌。   “这姐们儿也太能扯了吧?古春晓那么颜狗,就她长的那样儿,她俩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那有什么不行的,”猴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人家就是想要妲己的脸,不也分分钟就能捏一个?”   橡皮人的脸和身材确实厉害,吴扬噎了一下,还是坚持:“反正我不信!”   这话余亦勤其实也不信,不过他没想到骨妖会说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还没回神,鼻尖上就被落了一滴水。   水素来逢坡就下,划过鼻尖的时候,余亦勤闻到了一股人工肥料的气味,像是硝。   他还在追人,速度没减,不等去看这是哪来的硝,身体就先冲进了一片绚烂的五光十色之中,然后他就看见前方积木成林似的钟乳石阵里,站着上百个自己,和上百只骨妖。   他们分别站在不同的地方,地上、墙上、山洞顶上,每个都和真人等大,除了角度不同,其他特征都一模一样,晃得人眼花缭乱。   余亦勤一眼瞥过去,还真不知道哪个是正主。   骨妖“们”看他眼神游移,脸上不由集体露出了一丝得意,她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不信?”   余亦勤不动声色地在假象里找:“那我现在跟你也是一伙的了,古春晓在哪里?你告诉一下我这个同伙。”   “可以,”骨妖左脚往外扣了半圈,方便随时开跑,“只要你放了我。”   话音未落,数百个骨妖同时行动,在这个古怪的幻境里冲向了四面八方。   余亦勤没有目标,万一追错了方向,又会离骨妖越来越远,他正迟疑是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动起来,还是再观察看看,耳边就倏忽一静,远处的回声淡下去,像是突然与世隔绝了。   这种感觉他体会过,余亦勤回过头,果然看见杜含章站在背后,在这人背后,半透明的屏障顶天立地,渗入了山石和地面,不出意外,应该是结成了一个包住这个幻境的圆。   这样骨妖可以躲,但她只要想出去,碰到了结界的任何一点,杜含章就能发现。   不过骨妖忙着脱走,跑的正专心,还没发现自己陷入困境了。   现在有的是时间观察了,余亦勤莫名其妙地悠闲下来,看着他说:“你不是去涞苑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杜含章走上前来,看他站在彩色的光晕之中,气质本来清隽,偏偏颈侧的魔火又幽昧摇曳,烧得比上次旺了一截,为他平添了一股说不上来的邪气。   这样的他突然就有了点余雪慵的感觉,杜含章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因为心神恍惚,打量的目光就有点直接。   余亦勤看他不说话,光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怕他被这个怪地方魇住,只好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杜含章?”   杜含章闻到一丝香火气,霎时清醒过来,笑了笑说:“当事人不在,两天以前到拜武山来旅游了。”   又是拜武山……余亦勤提刀往前面走了一步,转回去盯着骨妖:“你们找到人了吗?”   杜含章:“还没有,陆辰他们一会儿就到,我先过来看看你们这边怎么样了。”   “就这样。”余亦勤抬脚铲飞了一颗石头,说完想起那个面具,将它从口袋里摸出来,路过的时候递给了杜含章,“这个你看看,从胡弘平的遗物里找到的。”   杜含章接过来,看见面具像泡发的东西一样长开,恢复成了原本的大小,那种狭长而奇异的线条刺得他眼皮一跳,眉心登时皱了起来。   这种面具叫苏衣被,是矜孤族人特有的骐头,已经佚世很多年了,胡弘平是从哪里仿的?   这时,飞出去的石头击中了就近的一个骨妖,她没受影响兀自飞奔,石头却咚的一声,像是砸在了石头上。   余亦勤过去摸了一下,发现触手果然是石头的质感,并且摸着也不平,不知道是怎么形成这种堪比3d效果的镜面的。   不过他眼下没时间欣赏奇观,拿手在石头一抹,整个给它糊了层灰。   接着他从空气里抓来一把土,准备不管真假先把其他的也糊上再说,就是手腕才抬起来,就被杜含章压了下去,他说:“不用这么麻烦,把那四丛灯草遮住就行。”   余亦勤心想对啊,没了光,自然就无从折射了。   他刚要撒灰,杜含章扔出四个木简,它们飞出去化成四副长幡,旋转着将灯草裹成了一个个古式灯笼,可惜它丁点光都不透。   结界里立刻黑暗下来,石壁上的众多人影开始悉数消失。   杜含章举着面具,嗓子诡异地有点发紧,他咳了一声说:“胡弘平怎么会有这种面具?”   余亦勤本来在找骨妖,听见他这种比平时急迫不少的语气,脑子里瞬间想起了地上那个跟他长得很像的垂死之人,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没头没脑地觉得亏欠。   他看向杜含章,着急也不好怠慢他似的,耐心地解释道:“我也不清楚,这个是帮胡弘平寄遗物的人意外摔了一跤,我帮他捡傩头的时候,在傩头里面发现的。”   杜含章一时哑然,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失望,血脉深处更多的还是兴奋。   哪怕胡弘平以及遇害了,但矜孤族的东西正在浮出水面,他可以永无止境地活下去,不愁找不到余雪慵的踪迹。   这个名字像是有种神奇的传染性,此刻杜含章心里在念,余亦勤脑中也在想,这可能是他过去的身份,它携裹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朝他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他想知道自己是谁,有哪些朋友,又亏欠了谁。   于是说不上这是哪门子的心血来潮,余亦勤突然说:“你认不认识、余雪慵这个人?”   他平时直来直往,说到这里却迟疑了一下,仿佛是源于一种写在本能里的期待和胆怯。   杜含章的眼神细细地颤了一下,很快变得深沉起来,他就这么盯着余亦勤,半晌没说话。   余亦勤被他看得不太舒服,杜含章眼里的情绪闪得很快,有时像是仇恨,有时又很沉痛,余亦勤感觉这不该是他这种路人甲应该承受的目光,但他又没有移开眼神。   直觉告诉他,他不该那么做。   沉默开始在屏障里蔓延,气氛低迷而古怪,直到外面嘈杂起来。   一只蜥蜴突然飞过来,用一种四肢舒展的姿势,重重地砸在了屏障上。   紧接着乌鸦扑腾过来,在外面喊道:“哥,那妖怪逮住了没?”   余亦勤这才得以从那记仿佛能持续到地久天荒的对视里回过神来,率先滑开目光,回头冲吴扬摆了摆手,摆完他顺势搭了下杜含章的肩膀,是个提醒他回魂的动作。   “我去找找。”说完他也没给杜含章安排任务,抬脚就飘出去了两三米,开始飞速地在钟乳石柱后面绕进绕出。   杜含章还没纠结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出那个名字,肩膀就往下沉了一下。   他心想,是余亦勤其实认识余雪慵?还是他是余雪慵的亲戚后人?或者干脆……他就是本人?   这是一个非常突兀的念头,他们其实不像,可当它成型的时候,杜含章在一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心情里,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余亦勤。   骨妖是余亦勤的正事,但它碍着杜含章的心事了。 第24章 无峥   洞里钟乳石柱层层叠叠,喀斯特的地貌和骨妖的本体也像,她随便往哪儿一挂,都可以以假乱真。   余亦勤绕来绕去,触目所及全是静物。   杜含章却盯着他在黑暗里背影,每次想问,余亦勤都会换个地方,杜含章的注意力一直被打断,最后不得不叹了口气,竭力将涌到嘴边的问题压了下去。   再等一等,他告诉自己,一千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而且他也不喜欢当猪队友。   念及此杜含章稳住心神,抬手搭住了余亦勤的肩膀,手的落点还贴近对方的颈侧,将那几丛火里的两处摁在了指下。   不过紫黑色的火焰瞬间又烧过他的手指,婀娜地升了起来。   杜含章没感觉到生理上的疼痛,但他发现自己裹在手指外侧那层白色的气壁很快就破了,并且火星沾上破口上,暗火烧纸一样往外扩散。   这证明魔火的舔食力非常强,可余亦勤被烤了两天,还能活蹦乱跳,这侧面说明他为鬼的阴气还是挺充沛的。   余亦勤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压力,还以为他是找到了骨妖,侧过头来没说话,眼皮往上抬了一点,尽力从平淡的表情里挤出了一个问号。   杜含章却根本不顾忌会不会惊动到骨妖,直接说:“别找了,我来吧。”   余亦勤没推脱,点了下头。   杜含章的能力偏向于束缚和保护,在这里,比他这种只能暴力破坏的合适,这种溶洞成型不容易,能不动余亦勤就不想打扰它。   旁边杜含章放下手,翻转过来摊平了,一块小木简旋现出来,稳稳地立在他面前,余亦勤看见他抬起右手,中指尖上白气氤氲,那是灵气,也可以说是魂力。   杜含章沾着灵气在木简上涂抹,木简上的刻痕随之变化,弯弯绕绕地余亦勤也看不懂,他看得见效果就行了。   效果就是四周的屏障像是漏了气的气球,正在飞快地缩小。   这时两人为了找骨妖,站在屏障上比较靠边的位置,余亦勤看见那圈白色的圆壁迅速逼近,扫过钟乳石和他们,像空气一样把他们过滤了出去。   屏障外面,战斗已经接近收尾的妖族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此起彼伏地喊成了一片。   “喔靠这是在干啥?”   “牛比!结界耍得跟玩儿一样。”   “诶哟我,科幻大片啊这是。”   不远处的议论还在继续的时候,屏障已经疾如雷电地缩成了一个直径接近十米的圆,随即西边的屏障上突然爆出了一团白色的火花。   这是妖物触碰到屏障的迹象!   余亦勤的目光陡然锐利,盯着那一点,还没抬脚去撵人,杜含章就已经捏住木简往那边扔了过去。   木简疾飞出去贴在屏障上,它缩小的趋势登时又快了。   众人只见骨妖在里面东/突西撞,搅得球体里火星爆闪,像是过年的夜里,孩子们放的火树银花。   这种视觉效果有点震撼,妖族那边不知道是谁在喊“大哥666”。   余亦勤看着骨妖在里面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也觉得挺6的。   这骨妖实在是见缝就钻,滑不留手,用灵气壁来抓她是最好的选择,但一般人又很难完成这么大范围的布控。   他欣赏地看了杜含章一眼,嘴角里攒了点稀薄的笑意,觉得这人来了也挺好的,是个可靠到超乎想象的帮手。   ——   陆辰搀着迟雁来姗姗迟来的时候,正赶上山洞里的这阵吹嘘。   他俩选的落点不好,不仅和屏障球离得不到半米,并且里头的骨妖正还扑向这边。   于是他们还没落地,就见一坨太岁似的东西吧唧一下贴在了屏障上。   那肉块上面还有只眼睛,迟雁跟它面面相觑了一刻,骨妖现在是逮谁咬谁,猛地从“眼睛”外面长出了一张满是獠牙的嘴,冲着迟雁龇了一下。   嘴里装着颗眼睛珠子,这画面怎么看都是个奇行种,怪异到令人反胃。   迟雁呆在当场,猛地往后躲去,仰赖于平时工作上的见多识广,她好歹没尖叫出声,只是浅浅地呕了一下。   陆辰也被震到了眼球,下意识地就是一记老拳,将这个屏障球打飞了出去。   余亦勤看见有人影出现,担心是骨妖的同伙,陆辰和迟雁还没完全显形的时候他就闪了过来,闪到中途看见球被击飞,这才发现来的是防异办的人。   他连忙刹住去势,悬停在几米开完等球飞过来。   杜含章本来牵引的好好的,没想到陆辰会出来搅局,他瞥见余亦勤去接球了,自己也就不打算管了,跟陆辰两人打起了招呼。   “你们怎么也过来了?”他说,“其他人呢。”   陆辰这时离地还剩半米,干脆卸去符力,一边自由落体地往下掉,一边答道:“进山去搜李小杉和孙娴了,我这几天找人找吐了,过来看看热闹。”   空中余亦勤已经碰到了球,它缩成了家用炒锅大小,被他托在左手上,开始往杜含章那边回飘。   他边飘边听他们说话,不期然听见两个陌生的名字,脑中正在想,古春晓是不是就是跟着他们去的公厕,空气里就陡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波动。   杜含章洞察力惊人,正好也对着波动的方向,抬眼一瞥,登时扑了出去,扬声说:“余亦勤,小心!”   迟雁听见提醒,眼睛闭上再睁开,梅花瞳霎时就布满了瞳孔,紧接着她在这种视力惊人的模式下,看见缩成家用炒锅大小的屏障球后面,正凭空出现一团圆形的黑雾,雾气边缘还有一圈的黑色小花在徐徐绽放。   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从里面探了出来,一双在雾气里眼睛若隐若现。   迟雁乍一看见它,忍不住指着雾气飞快地说:“队长,看,那儿!是、是之前三十三天虫腹眼里的那双眼睛!”   陆辰顺势望去,除了黑雾却什么也没看见,但迟雁的眼睛非常可靠,这也就是说,幕后更深层次的人已经出现了……一双手。   他大喜过望,手上开始取符,嘴上不忘拉援助:“杜总,该你展现魅力的时候到了,帮忙啊。”   不用他说,杜含章已经看见了那双眼睛。   只见通道出口的那只手上,手心里突然飞出了一根雾气拧的绳索,它的一端飞出来,蛛丝一样粘在了球上,拽着它往雾气里猛拖。   余亦勤因为背对着异动区域,虽然和杜含章同时察觉到,但却要晚上一个回头的时间来看见。   然后在他回头的中途,蓦然觉得一轻,屏障球居然脱手了……   余亦勤惊了一下,即刻掉头去追,可那魔气的拉扯先他半拍,愣是抢在他指尖触碰到球面的瞬间,将骨妖给拽进了这个刚刚形成的魔道里。   一时之间,雾气之外只剩下骨妖一声惊喜的啜泣,洞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喊的是:“无峥。”   这一声可以说是直接暴露了她同伙的姓名,不过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对它十分陌生,只有两个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含章目光一凛,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在济武皇都里,跟着余亦勤的那个矜孤少主,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矜孤族人没有固定的姓氏,取名的风俗更是随便,他们有一盒专门取名的竹字模,到了取名的时候,父母祭过苍鸾神鸟,之后会去大颂家一人抽一个,凑在一起就是孩子的名字,如果有重名的就再加一个字。   余雪慵说他的名字就是加出来的,要不是族里还有个同名的小姑娘,他可能就会顶着余雪过一辈子。   杜含章那时觉得他叫什么都好,现在却沾着姓余的都要怀疑。   这时他在心里想到:原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命案和幺蛾子,都是矜孤族人在背后搞鬼么?   可余雪慵也是矜孤族人,骨妖说古春晓是她的同伙,可古春晓的监护人余亦勤却满世界地找着妹妹,看来像是毫不知情,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边他自满腹疑思,空中的余亦勤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峥这个名字同样挑动了他的神经。   无峥是谁他知道,古春晓跟他说过,无峥是淳愚选的继承人,如果没有酉阳之战,无峥原本会是矜孤下一任的大颂,只是古春晓对他的记忆,断在了那一场滔天的战火里,那一年这位少主才十五岁。   但即使记忆断了,无峥对共命鸟也该是有感应的,他应该认得出来古春晓是同族,所以这就是骨妖说的……他们是一伙的原因?   余亦勤脑子里一团乱,因为失去了记忆,他在哪里都像一个外人,他厌恶这种找不到方向又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所以眼下不管来人是无峥还是有峥,他都打算让对方留个步,谈一谈了。   打定主意,余亦勤凌空虚踏了一步空气,人却像踩实了一样蹿出去,他一边突进,一边将刀换到了左手。   杜含章还在来阻拦,或者护他的路上,本来不出意外,眨眼就能赶到他身边,可他没想到余亦勤会突然换手拿刀。   那把造型怪异的刀柄碰到余亦勤左手的瞬间,他腕子上的膏药布一下碎成了灰雾,曝露出皮肤上的六圈筋脉色的纹路来。   它们出现的突然,消失得更加突然,杜含章还没细看那是什么,就见它们像解开的缠蛇一样,潜入了余亦勤小臂上方的皮肤下面。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周身冒出了一阵被弹开的有形空气,偌大的山洞里,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了轻微的震感,头顶霎时落土纷纷。   余亦勤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在这种威压的加持下,看起来居然眉眼沉沉,冷酷得让人有点想离他远点。   可是杜含章不想,就在这飞沙走石的一瞬间,他再次感受到了之前那种微妙的感应,并且这次非常强烈,变成了某种种呼之欲出的悸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余亦勤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几圈东西隐没之后,他身上突然就有了余雪慵的杀气。   至于之前为什么没认出来,关键应该就在对方手腕上的那六圈纹路上,那是什么?   它消失之后,余亦勤明显实力大增,那是封印吗?那个圈数六又代表什么? 第25章 对峙   半空之中,余亦勤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快将他的后背盯穿了,已经贴到了纵火花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花和他颈侧的魔火相呼应似的,焰苗猛地拔高之后在空中交汇。   魔火像是见了油星一样,一窝蜂地顺着他的手臂卷上身躯,眨眼间他半个身体上都烧起了火苗。   这一幕看着就残忍和痛苦,但杜含章丝毫不觉得快意,他往余亦勤颈侧掷了块木简,小木牌一贴到位,和他的手指之间又有白气相连。   他将灵气源源不断地往木简上灌,魔火贪得无厌,立刻顺着气线烧了过来,杜含章以气做绳索,趁着它还没断,扯着余亦勤往后拉。   偏偏有些人他不合作,余亦勤不肯顺势往后退,一边跟杜含章较劲,一边不闪不避地往黑雾里劈了一刀。   众所周知,雾、水和空气都是切不开的东西,可是余亦勤这一刀出人意料,迟雁和杜含章最先看见,魔道上居然出现了一道无法闭合的裂口。   这人的刀势居然撕破了虚空!迟雁才觉得不可思议,更诡异的一幕就出现了。   她看见余亦勤顺着那个缺口,头也不回地一弯腰,手脚麻利地钻进了那个传说中只有魔族才可以过境的通道。   迟雁吓了一跳,无助地去看陆辰,说:“这……队长,他、他怎么进去了?”   荼疆的魔火随着沉睡的魔族消失了一千年,也是梅半里的案子之后才在人间出现的,陆辰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能跟她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我更关心他还出不出得……来,喂!姓杜的,你干什么?”   陆辰话音未落,杜含章已经揣着一腔越理越乱的心思,步上了余亦勤的后尘。   他其实有预感,余亦勤肯定会去硬杠那团雾气,但他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直接往里面跳,而且他还真的进去了。   魔火吞噬生气,跟不会游泳的人跳水一样危险,杜含章以前没这么干过,他并不知道雾气后面是什么,他只清楚只要自己还活着,余雪慵就跑不了。   迟雁登时也急了,扯着嗓子劝阻:“组长不要过去!危险!”   杜含章听到了却没回应,已经一脚踏进了黑雾里。   纵火花又开始燃烧示威,火星喷射着往他身上溅,不过没等碰到他,杜含章指尖的木简就陡然变成了一把纸伞,他推着伞骨撑开,将火星尽数拦在了伞面上。   纸伞上瞬间破了一堆洞,杜含章身上却毫发无损,他将纸伞挡在身前,不断往破洞处灌注灵气,接着又往阻力强劲的雾气里进了一步。   只是就在这瞬间,雾气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你……”   这是一道男声,听起来很年轻,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只手的主人无峥,杜含章听他开口的时候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就变得冷漠和孤傲了起来。   雾气里同时响起了短兵不断交接的声响。   铿——   “相傅,果然是你。”无峥又说。   杜含章听见这个久远的称呼,心下登时愈发确定,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   相傅是矜孤族语中教授武艺的师父,如果说话的人是无峥,那么从前他的相傅就只有余雪慵一个人。   杜含章在这一瞬间觉得命运真是残忍。   他找了一千年的人就站在面前,他自己没有认出来,那人背负着他一生的爱恨,见了他同样恍若路人。   杜含章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他们能够和平相处,那么所有的怨恨意义何在?但如果旧恨无法释怀,那他为什么会认不出正主?   现在回头去看,他之前对余亦勤的种种友好,实在是非常的伤自尊。   不过伤都伤完了,杜含章冷漠地心想,其他的事先放一边,把人逮到了再说吧。   下一刻说曹操曹操到,他要逮的余亦勤在雾气里说:“相傅?说我吗?”   无峥不无讥讽地笑道:“春晓说你失忆了,我本来还不信,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没想到你这种人身上,居然也会上演这么狗血的桥段,活着可真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他提起秃鹫来语气亲昵,余亦勤板着脸说:“你说是就是吧,古春晓呢,她在哪里?”   无峥在一堆野兽的嘶吼声里冷笑:“她就不用你操心了,跟你这种叛徒没有关……”   “系”字还没说完,他又猛地换了个警惕的语气喝道:“谁?”   随着他的质问,杜含章撑着一把破得几乎只剩下伞骨的纸伞,整个人踏入了雾气后面。   雾气后面一改洞口那个逼仄的模样,居然是一个开敞的大空间,有花有草有庑廊,像是一个古代的院落,里头正值深夜,沿廊挂着的灯笼都是莲花状的魔火。   灯下挤满了山鬼,杀伤力不算多高,胜在可以用来拼一次人海战术,此刻这些山鬼正前仆后继地往余亦勤身上扑。   在这场拼斗的外沿,一个穿着苍鸾长袍的男人正袖手旁观,骨妖已经脱离了屏障球,变成了蹲在他肩上的小黄鹂。   杜含章看过去,立刻就对上了一张戴着苏衣被的脸。   余亦勤陷在魔物堆里,正在墙上飞檐走壁,看见杜含章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感觉这时问他来干什么有点多余,只说:“没事吧?”   “没事。”杜含章就是费了不少灵气,接完话又觉得太自然,悻悻地咽掉了后面那句“你呢?”。   场面一下子冷了,余亦勤恍惚觉得他态度有点古怪,但也无暇深究,因为一道带着风声的鞭子从侧面强势抽来,无峥插进来说:“你很悠闲啊,还有工夫聊天。”   说完他立刻吹了声哨子,源源不断的魔物从雾气里钻出来,山呼海啸地将余亦勤埋在了下面。   杜含章刚要过去,脚尖才转了个方向,无峥就拦在了他面前。   那张面具眼洞后面的眼神冷漠而充满敌意,凝固似的看了他好几秒,又才阴郁地笑起来,他说:“方家大哥,好久不见,一千年了。”   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无峥还是个耿直腼腆的少年,谁曾想斗转星移,他居然会变成这幅模样,浑身魔气四溢,比地道的魔族魔气还浓郁。   杜含章扔掉已经快烧没的纸伞,回了个客气的微笑:“是,很久不见了,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想干什么?”   “跟你一样,”无峥说着转向余亦勤,目光刻薄地说,“找他。”   杜含章明知故问地指了下余亦勤,套话说:“找他?我不找他,我要找的人是余雪慵。”   “他就是。”无峥一派笃定。   杜含章装得像是完全没听见之前那阵墙角,反驳道:“他不是,他都不认识我了。”   无峥冷冷地睨了魔物堆一眼,说:“他不是不认识,他是忘了。”   余亦勤刀锋递出去,三只魔物霎时雾化。   他现在头痛得像是有钻子在里面乱钻,他对无峥没有印象,但这个人的敌意让他莫名地如鲠在喉。   这边无峥和杜含章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简直没有他,余亦勤一直没插话,切瓜砍菜地收拾魔物,直到听见这一句,眉眼才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是忘了,但他为什么会忘记?   古春晓说他可能是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将脑子给泡坏了,但她的鬼话余亦勤从来不信,包括这句。   杜含章看着无峥说:“我又不是路人甲,跟他之间有那么深的渊源,这也能说忘就忘?有点扯吧?”   无峥其实也没弄明白,余雪慵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鬼样子,但他还是说:“并不扯,当年贺兰柯举国之力绞杀矜孤族,他能有命在已经不错了,伤个脑袋、丢点儿记忆又算什么?”   那些都是杜含章“死”后的事了,他通通不知情。   如果无峥说的都是真的,那余雪傭其实是活该,但无峥对他的态度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点让杜含章想不通。   杜含章说:“他不是你们的古旃吗?你从前整天相傅长相傅短的,现在看起来怎么像是挺恨他的?”   无峥看着魔道边界的黑雾,幽幽地说:“我不该恨吗?我们矜孤族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他背信弃义,为我们引来了灭族之灾,你让我还怎么相傅长相傅短?”   杜含章觉得他话里有漏洞,从前的矜孤族人确实坦荡,但他现在肆意杀人,已经不配说那种话了。   不过他没戳穿无峥,状似赞同地点了下头说:“他确实可恨,但灭你全族的人是厉灵帝,你要报仇,不是应该找贺兰柯吗?”   “我当然会找,”无峥笑道,“辜负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杜含章表示理解:“可是贺兰柯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到了他的墓,又能做什么?”   无峥一副随便的语气:“能做什么找到了再说,反正眼下我知道我能做什么。”   杜含章挑了下眉:“做什么?”   无峥朝雾气做了个捏紧的动作,语气里有种报复的快意:“杀了他。”   杜含章立刻发现,自己很不爱听这句话。   余亦勤这时虽然还在雾气里,但杜含章感应得到他在哪里,这人应该已经快出来了。   魔物是无峥在操控,死了多少还有多少他最清楚,他看着雾气上的一个点,突然鄙夷地说:“看来善于投降确实会让人变弱,余雪傭,你退步了,一群低级的魔物都能将你困到这种地步。”   余亦勤在他的尾声里出现在雾气中,魔火已经烧上了他的眉毛,按理来说,此刻他即使不觉得痛苦,也应该很虚弱。   可是余亦勤却突然从空中失去了踪影,等无峥反应过来的时候,左肩上已经袭来了一阵冰冷的刺痛。   虽然他反应够快,立刻闪开了,但他肩上的骨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挑走了。   一鬼一妖飘然落地,位置已经到了魔道入口,一眨眼就能穿出去。   无峥倾身要追,脚却没能抬起来,他仓促垂眼,就见自己从脚到膝盖已经被冰块冻住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他周遭的魔物也全被冻上了。   他心里一惊,正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入口那边又有变故,余亦勤没有出去,完全屏蔽了挑衅的话,拿刀抵着骨碎补说:“让古春晓出来。”   骨妖身上被余亦勤刃口碰到的地方,瞬间就变成了灰色,而且那抹灰色还在往外蔓延,等她通体变灰的时候,她就会死成灰烬。   骨妖接连受伤,喊痛的音量已经低若蚊呐。   无峥却十分铁石心肠,做了个“你请”的手势说:“你拿她威胁不了我,这种级别的骨妖,我手底下要多少有多少。”   “不见得吧?”杜含章突然在他背后说,“她不是你的共命鸟吗?她死了,你也会元气大伤。”   他记得无峥的共命鸟是一只黄鹂,刚刚那只骨妖也变成了黄鹂,无峥还大老远的来救她,待遇比耆老好过太多。   面具很好的遮去了无峥的表情,这让他的心事也变得很难揣摩。   好在余亦勤这种行动派,也从来不爱研究这些,他一听见杜含章的话,压刀的手登时又低了一截。   这次无峥眼底果然露出了痛楚,他猛地抬起手掌说:“等等!”   余亦勤诚意十足地顿了一下,看无峥从雾气里抓取出一团黑气后摇了摇,古春晓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啊啊啊啊!哪个傻子在晃我?我祝他智障五百年!”   余亦勤一口气还没顾得上松,又听见她的鬼吼鬼叫里还掺着一道年轻的男声。   “啊——嘶!大姐你爪子往哪儿抓呢?我是直男我不需要耳洞……”   杜含章看向雾气,有点惊喜地说:“陆陶?” 第26章 缚心猿   雾气里的男声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 接着就被打断了。   古春晓:“呸!你叫谁大……”   余亦勤就知道,扯到年纪相关她就会跳脚。   “嘘!谁在叫我……”男声说, “……我靠!老板是不是你?”   杜含章确定这种咋咋呼呼的腔调属于陆陶, 抬手就去抢, 只可惜他已经对无峥动过了手, 对方防他不亚于防余亦勤,带着雾气就飘退了数米, 警告道:“不要乱动。”   说着他手里的雾气像蛇身一样绞紧, 收紧的边界像是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墙壁, 挤得里头的两人差点把肺泡里的氧气都吐出来, 陆陶登时闷哼了一声,古春晓比他扛揍一点, 只是咳了一串。   余亦勤护短,立刻看向杜含章, 对他轻轻摇了下头。   杜含章一直拿余光注意着他, 看到了但是没回应, 只对无峥竖起双手, 同时往后退去:“好,不动, 你别把他们捏死了。”   无峥这才住手,刚要说话,雾气里的话痨们又突然出声, 一下抢了他的戏份。   “啊哈哈!”陆陶激动地说,“鸟姐, 不是幻觉,我又听见了,是我老板。”   古春晓压住咳嗽,气息有点急:“是就快叫啊!”   陆陶听话得很,声音立刻抬了十个八度:“老板?”   杜含章心里其实有很多问题,可是考虑到无峥恐怕不会给他们那么多时间闲聊,便言简意赅道:“是我,你们怎么样?”   “我……”   陆陶刚说了一个字,话语权就被古春晓抢走了,余亦勤听见她一阵窃窃私语:“快!说你不好,快挂了,喊你老板救命!”   陆陶还算有良心,更小声地嘀咕:“没那么夸张吧?我老板不像你哥那么牛比,就一看风水的生意人,那个线做的妖怪那么凶残,你别坑他。”   这话灌进耳朵里,让杜含章突然有点惭愧。   “诶,我服了。”古春晓却很无语,“真那么牛比还给我当什么哥?真正的大佬都是动一动小指头就解决一切的,能让我在这里被关那么多天?”   陆陶:“那你还……”狂吹一百二十吨牛。   古春晓仿佛是看破了他的内心,破罐子破摔道:“我那都吹的,忽悠那个糟老头子用的,让他动咱俩的时候掂量掂量,电视剧的机智女主都是这么演的,这你也信?让你快点,求救!”   余亦勤:“……”   这么一对比,秃鹫幸好真的是他捡来的,不那么伤感情。   不过她嘴里的糟老头子是谁?耆老吗?   “……好吧。”陆陶终于答应了,不过他一张嘴,又咳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   古春晓怒其不争,一边拿小翅膀猛捶他的胸口,一边扯着嗓子假冒陆陶,“老板”、“救命”的喊了起来。   只是这求救声没能传达出来,无峥嫌他俩太吵,又加了几层雾气,院里立刻安静下来,他举着那团没一个是人的人质问余亦勤:“现在可以换了吗?”   余亦勤听秃鹫的嗓门还挺大的,估计她应该没什么大事,而且陆陶居然也在里面,虽然可能只是一道鬼魂,但他的熟人应该还是高兴的。   他瞄了一眼杜含章,发现对方果然注视着那团雾气。   “可以。”余亦勤说。   无诤颔首:“那换吧。”   大家之间毫无信任,余亦勤挪开刀,提着骨妖说:“怎么换?”   无诤也不客气,要求提得飞起:“方家大哥先出去,然后我喊一二三,我们同时将人质往对面扔,怎么样?”   “不怎么样,”杜含章赶在余亦勤前面笑着说,“为什么我得先出去?我的员工也在你手里。”   腿上的冰块已经让无峥够恼火了,他斜着眼道:“那你想怎么样?”   杜含章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样子:“这样吧,咱们其实没什么嫌隙,不如你先把陆陶放出来,我带着他一起出去。”   无峥“呵”了一声,指了指脚下的冰冻层:“这就是咱们的嫌隙,如果你刚刚没有这么做,我现在肯定就答应了。”   杜含章:“可你不答应,不就把我往余亦勤那边推吗?”   “你不本来就是他那边的吗?”无峥挖苦地笑道,“他送了你的命,你还向着他,方崭,你可真是个以德报怨的烂好人。”   “送命”和“方崭”这两个字眼,让余亦勤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方崭就像一柄钩子,猝不及防又不合时宜地扯出了他的一点记忆。   “站住!”   耳朵里的嗡声开始淡去的时候,余亦勤听到有人喊了这么一句,然后他看见了一座被烟熏黑的城楼。   城楼下站着几个守门将,他们脸上覆着黑色的兽纹,脚边趴着几条自己刚刚斩过的狼头魔物,正一起看着这边。   左边打头阵的那个怒目圆瞪,抱着拳道:“我主有令,清剿未毕,哪怕一只活着的大雁都不能离开酉阳城,活人更不行,古旃,如果您要出城门,还请放下此人。”   余亦勤看见自己穿戴着无峥的那身衣服和面具,背上背着长发的杜含章,手里提着一柄长戟,戟尖和袍角上都是血。   那血滴得淅沥,恍如牛毛细雨时在檐角攒的雨滴,厚积薄发地在余亦勤心里砸出了一种心脏紧缩的忧虑。   可是记忆里的他又走着和担心截然相反的路,二话不说地扯过杜含章,朝那守将身上扔了过去。   杜含章砸在对方身上,余亦勤的长戟随后就到,戟头转眼间就自他胸口没入了大半。   拿戟的人整张脸藏在狰狞的骐头后面,看不清神色和模样,身上却有股磅礴的杀气。   余亦勤看见他单手用戟挑着杜含章,声调冷然又毫无起伏:“这个人我要带走,活的不行,尸体也可以。”   说完他还往前推了推戟,顶得撑着杜含章的守将连连后退,依稀是个对方不答应,就将他和杜含章一起捅穿的意思。   杜含章大概是觉得痛了,奄奄一息地看了他一眼,瞳孔里的光已经黯淡了许多。   余亦勤心下一恸,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梦里的人说自己剖了他的心,之前余亦勤还不信自己会那么凶残,现在他亲“眼”见了。   很快他的意识摔落回现实之中,又见杜含章衣着整洁,正在跟无峥讨价还价。   “当个好人还不好?”杜含章手上摊着寒符,人模人样地说,“我现在把冰撤了,你把陆陶给我,这总可以吧?”   余亦勤盯着他,有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的错觉,但既然对方还活着,能说能笑还能帮他,如果自己亏欠了他,以后偿还就是了。   这个还能有来有往的念头让余亦勤突然镇定了下来。   这时,无峥说:“好人可当不了人衣冠。”   杜含章纳闷地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的,看来之前就调查过我啊。”   “也没有多之前,就是那天在腹眼里看见你们了,你我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他……”   无峥说着转了个面向,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没有认出来,长相变了,兵器换了,修为也衰弱得一塌糊涂,相傅,你说这是不是苍鸾神鸟对你的报复?”   这个余亦勤可不知道,但无峥的话说明他以前果然是用戟的,那把戟呢,怎么变成一把刀了?还有就是,这两位故人见面,严重跑题了,非常误事。   余亦勤坚持一个找妹子的中心不动摇,提了下骨妖,一秒话说回来:“不是换人质吗,还换不换了?”   无峥噎了一下,有种言语的力量都失效的憋屈感,嘲笑对要脸的人才有效,余雪慵不止没脸,他好像都没有感情,这样的人,和他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换!”无峥眯起眼尾,脑中迅速权衡道,“但是现在局面对我不利,你们二对一,为了保证公平,交换条件必须由我来提。”   余亦勤:“不用给我强加优势,你刚刚喊他方家大哥的时候,我也没说你们是一伙的。而且条件必须由你来提的话,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无峥:“那你有什么能够保证我们彼此利益的好提议吗?”   余亦勤直白地说:“没有。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自己吃亏,既然谈不来,那就各凭本事,直接抢吧。”   他说话很少用强调的语气,但行动力向来是一等一,话音未落人就蹿了回来。   杜含章不用他说,跟着弹了下木简,冰块霎时沿着无峥的身体往上爬去,目标性极强地冻住了无峥拿雾气那只手。   就在这时,余亦勤的刀也到了。   两人的目标都是无峥的手,杜含章是想定住,余亦勤是想砍掉,眨眼间他的刀锋切破冰层,无峥的右手随着冰块掉了下去。   但他本人显得并不痛苦,断臂处没有血肉,只有滚滚喷出的黑雾,他的人形开始变淡。   “我就知道,你们俩个会反水。”无峥桀桀地笑道。   他居然也是一团雾,他一定在这里,就是不知道伪装成了哪一根廊柱,或者哪一片树叶……   敌暗我明对他们不利,杜含章想都没想就一手拦腰搂了余亦勤,另一手捞住裹着无峥断臂的冰块,一边封口一边带着余亦勤往通道那边闪退。   只是他背后如果长了眼睛,就会发现一只雾气凝聚成的巨大手掌,正在出口上守株待兔。   院落里遭了地震似的摇晃起来,走廊、墙面和魔物都开始变形,和无峥一样,全部变成了黑雾。   原本被埋在冰层下面的雾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溢了出来,通道里一下变得漆黑,四面八方里全是无峥的声音。   “所以我早有准备,你们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用魔气化的,你们抢到了小骨又怎么样呢?出不去不也不一样白搭?别挣扎了,一起死吧!”   随着他的怒气,那只五指山似的大手山崩一样翻覆,拍猴子一样朝余亦勤他们拍了下来。   它带来的风劲强到影响呼吸,余亦勤本来还有点愣。   杜含章的手圈在他腰上,有点紧,也有点体温正透过来,其实这些感觉都很细微,可一旦加上那些打打杀杀的过去,这个救援式的搂抱就显得复杂和沉重起来。   他到底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做的这些事?   余亦勤不明白。他在急退之中转了下头,因为没想到距离那么近,鼻尖和嘴唇同时擦过了杜含章的左脸。   杜含章怔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触感有点凉润,像是两滴落雨,有点沁人心脾的意思,但他的心却陡然被搅乱了。   这是几个意思?以身相许还是没事添乱呢?   不过没等他琢磨明白这纯粹是一个意外,余亦勤先看见了背后的黑手。   杜含章是人,身体受伤了不可逆转,可他不一样,他有变成纸片人的先天优势。   眼见着压顶之灾即刻就会上演,余亦勤突然盖住杜含章的手,吸了口气,任指尖掐进内陷的肚皮,借此握住了杜含章的手,然后发力扯开,将他朝远处丢了出去。   杜含章看他从自己手臂间转出去,在和自己转成面对面的中途一个猛甩,一股大力霎时袭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外飘。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尽管这次是出于好意,杜含章还是被激怒到了。   他心里不快,冷笑了一声,翻腕甩出了一块木简,抽人似的砸在了余亦勤指尖上,说:“又扔?你当我是垃圾吗?”   木片像胶水又像绳索,一边止住了杜含章的去势,一边将余亦勤往对面拽了一截。   余亦勤一头栽过去,差点和他撞成嘴对嘴,连忙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同时将头往后仰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好就着这个像是要对人耍流氓的姿势解释:“不是,我是怕你受伤。”   杜含章瞬间五味杂陈,理智告诉他这是鬼话,不能信,但他的身体又先于意识,猛地抱住余亦勤的头塞进怀里,蹲下去的同时布了个仅供罩住两人的小半球结界。   形势不再容他们多说多想,五指山当头罩了下来。   它虽然是气做的,但劲力却像真山一样势若万钧,和结界接触的一瞬间,结界上就爆开了一圈蛛网似的裂纹。   余亦勤明显感觉到杜含章的身体往下沉了沉,他撑着对方的手臂试图解放自己的头,杜含章却不让,牢固地压着他说:“别动。”   眼下他在扛鼎,余亦勤不是添乱的性格,老实地呆着不动了,关怀道:“扛得住吗?”   杜含章就这么搂着他,还能看见他背上的魔火,顿觉碍眼地说:“凑合吧,说句大话,应该比你这种火人能扛一点。”   余亦勤敏锐地发现,他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如沐春风了,也许是因为刚刚认出他是仇人来了。   可是他眼下的态度对仇人来说又过分宽容,余亦勤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意识里只有一种想要珍惜的印象。   方崭也罢,杜含章也好,只要还活着,他不问来龙去脉,心里只有高兴。   人在愉快的时候笑容就会多,余亦勤笑了笑说:“还行吧,不算大话,我一秒也扛不住。”   他会直接躺成一片纸。   他的语气因为过于简单,稍有变化很容易听出来,杜含章说:“扛不住你也能笑?”   余亦勤根本不是在笑这个,随便聊道:“自嘲的笑也是笑啊。”   杜含章不信:“我听你笑的挺愉快的。”   “你听错了。”余亦勤说完正经起来,“一会儿万一结界破了,我劈一刀,你就带着古春晓和陆陶出去,不要停留,也不要管我,知道吗?”   杜含章才在想,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牺牲精神呢,背上的重量就突然多了一大截。   原来是无峥看手久压不下,用剩余的雾气结成一把不断变大的巨锤。   他不知道藏在哪里,声音却无所不在,评头论尾地说:“方家大哥倒是有进步,不过也没什么用,你再有能耐,也只是一介血肉之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我本来不想伤你,但你执迷不悟,非要和余雪慵共同进退,可就怪不得我了,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候”字一落,有一间厢房那么大的锤子就无人抡捶自发起落,从最高点虎虎生风地敲在了雾手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力量迅速下传,结界一下就裂到了底,从透明玻璃变成了夹丝。   余亦勤虽然看不见,但他听得见连绵不断的碎裂声。   杜含章快撑不住了!   他心里惊了一下,猛地抬手撑住结界顶部,在对方怀里灰化的瞬间,迎面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钻了出来。   它出来的速度很快,眼神莹润无辜,一看见余亦勤就够着上肢,像是要他抱。   余亦勤被它碰到头发,瞬间感觉自它爪下传来了一种源源不断的热流,像热水流过皮肤时留下的感觉,但暖意的却是去向身体内侧。   这种对流让他神清气爽,有种精神特别充沛的感觉。余亦勤有点惊奇,同时也因为舒服,不自觉地停下了灰化的趋势,伸手摸了下那只猴子。   因为杜含章的压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不好做,余亦勤为了摸猴子的头,手顺便也无意地把杜含章胸口蹭了个干净。   杜含章真是受不了他这个动口又动手的臭毛病,低声警告道:“瞎摸什么你。”   故总和他连着心,杜含章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阵异常的力量交流,余亦勤居然在吸他的魂气,更诡异的是,故总居然没有抵抗。   这小卖国贼!   保持人形的余亦勤不好动作,敷衍地说:“没摸你。”   然而灵体态的故总却来去自如,它殷勤地跳到了余亦勤手上,拿软塌塌的脸去蹭他的手,像是十分欢喜。   它每蹭一下,余亦勤接受到的暖意就越强,那些被魔火烧来的倦怠很快地一扫而空,他爱不释手地勾了下故总柔软的下颌,无峥震惊的声音紧接着就在空气里回荡了开来。   “缚心猿!”   喊完他不再隐藏行踪,从浓雾里走出来,浑身魔焰狂烧,目光震惊里又带着一抹狂喜和贪婪。   “好!很好!原来你那一半的魂魄,一直都在方崭身上,我就说他一个普通人怎么能活这么久?神脉果然是可以抽取的,但是相傅啊,你不应该把它给外人。” 第27章 脱困   缚心猿等于余雪慵的半道魂魄。   杜含章下意识看了故总一眼, 心里“咯噔”往下一沉。   这家伙还在地上装可爱,蹲在余亦勤的左脚边, 一副很依恋的模样。   自从十二年前故总暴走开始, 杜含章其实就有点怀疑它和余雪慵有关系, 毕竟他前世今生, 加起来也只认识一个能将人灰烬化的人。   可是故总发毛的时候也能做到。   不过矜孤秘术博大精深,秘密也不会泄露给外人知道, 杜含章既不知道共命鸟的共命原理, 更不知道有什么缚心猿。   原来它的学名是这个, 可它不跟着正主, 却糊在他身上的原因,杜含章未必是脑洞不够, 他只是不愿意往深了想。   杀了又救,神经病吗?   这时, “神经病”站在他身边, 脸上是一种遗忘所赋予的淡定, 心里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余亦勤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故总, 除了本能的亲近,他一时很难相信, 这么个藏在杜含章身上的小东西就是他缺失的半道魂魄。   可它是怎么到杜含章身上去的?   故总看他关注自己,立刻直立起来,像宠物猫狗似的趴在了他腿上。   余亦勤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弯了下腰,将它捞了起来。   无峥看他们像是一家三口, 除了孩子是只猴子,其他都很和谐的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当年你要是将神脉给了我,或是族里的其他人,也许我们矜孤族人,现在还可以在不虚山的山谷里一起放飞共命鸟。”   “你知道你投魔之后,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不虚山被烧成了火海,树上的树油,河里的鱼油,还有人间的烈酒,泼得不虚山的山坳里都是溪流。我们每一个被抓的族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共命鸟被人烹煮,自己也在滚烫的通感里死去。”   “我们活的人无家可归,死的人尸骨无存,骨头被做成祭塔受人唾弃,人和鸟的头盖骨还要被挖下来,磨成药粉,只因为济武城里那些愚蠢的贵族们,相信吃了矜孤族人那些生来就带着刺青的天灵盖可以长生不老。”   “我那时不明白,那些脆弱到一只手就能捏死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后来发现是因为欲。望。”   “欲。望是个好东西,它让我以一种方式死去,又用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   “我还活着的时候,到处找大颂,听人说他死了,只好找你,希望你这个引来祸端的人,可以在每一个危急的关头从天而降,救救大家,可是你去了哪里?”   “你不见了,还把你的神脉,分了一半给一个外族人,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偏心哪?”   说到最后,无峥笑了一下,可面具眼洞后面的眼眶里却满是泪水。   余亦勤心里难过起来,他没有自罪型人格,也还没想起这些事,可他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还有你!”无峥转向杜含章,“你和他无亲无故,你有什么资格,又怎么敢接受他的魂魄?”   杜含章正因为他太激动,而愁着插不上话,闻言说:“我也想知道,所以一直在找他,可是很狗血啊,他失忆了,你知道的话,不如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无峥十分反复无常,哭完了立刻笑起来,“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了,这样挺好的,余雪慵只有一半的魂魄,我要杀他,何止容易了一半。”   雾手和巨锤在无峥的话里散去,所有的黑气开始回流倒灌,连魔道都不例外,被他吞食得干干净净。   没了魔气做的通道阻隔,山洞里的说话声慢慢传来,从模糊到清晰,没见过世面似的嚷成了一片。   “什、什么情况?”   “靠,那啥啊?”   “诶哟我,是我哥们儿,余哥!你没事吧?”   “组长,你怎么样?”   黑气全部回到无峥身上的结果,就是他周围罡气成风,迅速转起了一圈漏斗云状的小龙卷风。   杜含章和余亦勤对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转头,朝地上喊道:   “陆辰,带迟雁走。”   “吴扬,离开这里。”   地上惜命的人们,听见指挥纷纷训练有素地开始脚底抹油。   “走?”无峥左手往下一压,一排风卷登时卷向人群,他阴沉地笑着说,“今天谁都走不了,我族死了多少人,我要人界百倍千倍的偿还!”   众人就见龙卷风途径之处,餐桌大小的石头都被绞成了颗粒,地上的妖物见状,登时跑得更快了。   半空这边,无峥转向余亦勤,带着剩下的龙卷风,风驰电掣地掠了过来:“我先抽了你的半条神脉,再去收方崭的。”   余亦勤立刻提刀去迎,同时将骨妖塞给了杜含章:“这个你拿着,走。”   杜含章抓住骨碎补,心想这个门儿都没有。   他好不容易找到人,这还没有正经相认,外加无峥身上还牵系着人命,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走。他收了骨妖,藏进掌中芥里,分心留神着地上的状况,前后脚跟着余亦勤走了。   无峥的龙卷风带着魔火的性质,杀人先吞生气,对方腿软了,自然会被卷进风里。   地上已经有妖物中招了,凄厉的叫声响彻洞中,不过只有半声,原型就化成了血雾,染得风旋都变成了暗红色。   余亦勤在旋风里进进出出,像极了一个追龙卷风的勇士。   杜含章始终离他不到五米,本来想当个远程奶妈,后来发现他一刀砍碎一个龙卷,灰烬还劈头盖脸地撒了他一身,杜含章没事做,只好落地去控制龙卷风。   他给每个龙卷风上面都套了个圆柱形的结界,让它始终在结界里转,即使扫到了人,对方也不至于立刻毙命。   等他控完最后一道风,鬼族的支援突然来了。   何拾从地下走出来,身后还跟着通知他的小罗以及其他七八个同事,他看了杜含章一眼,还没顾得上问情况,背后就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杜含章立刻看过去,就见右手边的山壁上尘土飞扬,蓦然多了一个直径约有两米的圆坑。   坑里余亦勤一刀扎着无峥的左腹,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无峥的面具被震掉了,一张年轻且正气的面孔露了出来,就是脸上已经烙上了魔族的兽纹。   这世上在脸上烙了纹还能好看的人并不多,至少无峥并不属于这种,兽纹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怪异。   余亦勤看见这张脸,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只到他下巴高度的少年影像,他和无峥长得很像,只是颜面干净,轮廓更稚嫩一些,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小大人似的老成。   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余亦勤像是习惯,抬手想揉他的头,抬起来才发现高度好像不对,只好僵在了空中。   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了半晌,还是无峥先说:“相傅,你还是心软,居然没有往我的心口上扎。”   余亦勤沉默了几秒才说:“扎哪里都一样,都是魔气。”   无峥的左脸开始雾化,他得意地说:“没错,我没有心肝脾肺肾,只是一抹执念,执念一日不消我就一日长存。我现在可以理解你当年想要当魔头的原因了,可以永生,谁会不愿呢?这次是我托大了,没想到魂魄就在你身边,下次再会,就一争生死吧,哈哈哈哈……”   “不好。”地上的何拾突然喊道,“老余,他要走人,拦住他!”   杜含章才是最佳的拦截人选,托了枚符,立刻朝那边移了过去。   壁坑这边,余亦勤用灰网了一下,不过作用不大,黑雾仍然往外溢,只是速度稍微慢了一点。   余亦勤在这阵拖延里飞快地说:“说实话,我就不为难你的共命鸟,梅半里的工人是不是你杀的?”   无峥的声音渐行渐远:“知白守黑,神明自归。苍鸾神鸟在上,杀人的不是我,是人的欲。望,不信你可以问春晓。”   随着他的离去,杜含章的掌中芥里也溢了一丝黑气,这是裹着古春晓和陆陶的魔气。   魔气自行消去,无峥的声音还在山洞里回荡,古春晓和陆陶的说话声嘀嘀咕咕立刻冒了出来。   “噫,这不是我老家的誓言吗?”   “你老家在哪?”   “说了你也不知……嘶,你闲得啊,挤我干嘛?”   “我没挤你啊姐姐。”   “我让你喊妹妹,说了一百遍了!不对,不是你在挤我,是咱们在变大,这是不是奔向自由的变化?”   陆陶不想说话,他最近人生的起落幅度,加起来超过了前半辈子,极大的消磨了他的热情和希望。   他刚想说别指望,幸福才能来得突然,杜含章听见口袋里的议论,打开了那个桃核似的芥子。   一只秃鹫和一道鬼影突然从芥子中飞出来涨大,像是从里面吹起来的气球一样。   古春晓在空中僵了一秒,因为忘了拍翅膀,生生往下掉了一尺。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翅膀一张托着陆陶,苍鹰一样滑了出去。   “我说自由就自由吧,预言之神懂不懂?陶仔别不开心了,姐姐带你回家去。”   不过她向来说话像放屁,才说完要带小弟回家,转弯过来就看见了还握着刀柄挂在半空的余亦勤,登时完全偏航,自杀似的往那边俯冲了过去。   “老余,你这是个什么姿势,故作攀岩吗?你这几天找没找我?担不担……”   话没说完,余亦勤看见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还有心情给人当坐骑,心里的气一松,眼前直接黑了,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古春晓惊了一声,一看就知道他是很久没吃东西了,还沾了一身的火。   这个素食二货!   古春晓咒了一声,飞行技术高强地贴着墙横滑,准备拿自己纤细的身躯接住他。陆陶眼看自己要拿脸撞墙,吓得一个劲撸她头顶的毛。   这要放在平时,秃鹫能一个倒翻将他扔了下去,还送他一个鸟踏飞人,不过眼下她着急力挽她大哥,根本没发现陆陶的大不敬。   几百年的相依为命不是假的,她是真的担心余亦勤,尽管他就算真的砸在地上了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古春晓还没飞到,有道人影比她更快,直接站在下面,抱公主似的接住了余亦勤。   这个抱法用在一个爷们身上,真的有点雷人,不过古春晓的眼皮还没跳起来,又见她大哥不愧是她大哥,一生都跟浪漫情节绝缘地……变成了一摊人形的灰。   杜含章白张了一次难得放开的怀抱,可朋友或情人一概没接着,只差点接了一腕子灰,他无语又无奈,只好在纸片灰底下垫了块木简。   木简上方霎时撑开了一个圆形的八卦,余亦勤完整地落了上去,看起来像一个火化现场,古春晓紧跟着扑了下来。   杜含章察觉到振翅声,抬头看见一只大鸟,担心她把她大哥扑成散渣,抬手招了一下,示意她落到自己手上。   古春晓跟他打上照面,疑惑了一秒后又反应了一秒,立刻不忍直视地偏了下头。   这还是她生活的21世纪吗?她才走了几天,怎么债主就找上门了?余亦勤也太会拉仇恨了吧?   古春晓炯炯有神地心想:场面这么尴尬,他昏过去了也好。   自己机缘巧合地顶着一张鸟脸,也看不出丝毫表情,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知白守黑,神明自归——出自《道枢》 第28章 饿晕   那个姓方的正在看她, 古春晓还在绞尽脑汁,应该怎么打破沉默, 陆陶适时跳出来, 解了她的围。   眼下他们的站位是杜含章托着秃鹫, 秃鹫的背上站着陆陶, 四舍五入也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鸟胸,陆陶正站在自家老板的手臂上。   对于一个员工来说, 这姿态有点太睥睨了, 陆陶连忙从秃鹫背上跳下去, 可身体太轻他却没准备, 差点摔个狗吃屎。   杜含章反应快,伸手扶了下他。   陆陶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一直卡机的大脑才开始正常运转,然后一下被委屈和惶恐淹没了。   “老板, 我……”他突然紧张地说, “我死了。”   他除了以前不懂事, 喜欢抱怨和顶撞父母, 其他也没做错过什么,怎么会这样?   杜含章看他眼圈通红, 心里其实也难受,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将陆陶拉得站直了, 又用了点力气去拍他的肩膀。   一般人碰不到没有实体的新生鬼,但是杜含章可以, 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消化一下,还是得冷静下来。陆陶,别怕,我知道是你,也碰得到你,你要是想哭,就去那边蹲会儿墙角,我要是笑了,年终奖翻倍,今天就发给你。”   被熟悉的世界彻底抛弃,就是陆陶恐惧的原因之一,不过老板对他好像还是同一个态度。   陆陶被这种寻常的对待击中,嘴角下撇又上翘,心里伤心的不行,但又很想笑,眼泪顺着眼角淌下去,又被他抬手抹掉了,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什么啊,我都这样了,要年终奖还有什么用?”   “外行人才会说你这种话,你现在是灵异世界的内部人员了,要多听多看多学习,比如你看躺着的这位。”   杜含章敲了敲八卦屏障,cue了下人事不省的余亦勤:“他跟你一样,也是鬼,但你看见了,别人还在工地外面开店,收你扫码支付的钱呢。”   刚刚古春晓喊“老余”的时候,陆陶就看见余亦勤,也认出来了,不过即使看着这人变成了一摊灰,陆陶也不知道他是鬼。   此刻杜含章直白挑明,陆陶想起余亦勤说“你买回去了也没什么用”的样子,和人一模一样,心里恍惚感觉当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目光呆滞地反应了几秒,没那么慌了才低头说:“那……他这样、没事吗?”   杜含章说实话,也是第一次看人晕成这种直接入土的模式,答不上来地去看古春晓。   古春晓要是不说话,就是一只健硕威猛的秃鹫,此刻歪着的小脑袋上,眼睛漆黑有神。   杜含章的记忆里也有一只这样的鸟,不过它属于矜孤的族长淳愚,只是偶尔才会歇到余雪慵的肩膀上。   陌生的鸟都长得像一个样,杜含章并不知道共命鸟已经更替了一代,还以为古春晓是原来那只,说:“古春晓是吧,你好,还记得我吗?”   古春晓怕他翻旧账,鸟头摇来摇去之间,发出了少女的声音。   “你好你好,帅哥那个……不好意思,我是公元1100年之后才孵化的新生代,认识你的应该是我爸爸,我……嘿嘿嘿,对你没啥印象。”   酉阳之战发生在公元900年前后,比她孵化的时候早了200多年,正常来说,她确实不认识杜含章。   可杜含章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又说:“是吗?可我记得,你们共命鸟是靠记忆传承的。”   “是啊,”古春晓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就不虚,张嘴就是胡扯,“可那会儿不是打仗么?我先天传承不良,只继承到了一部分的记忆。”   “那一部分里刚好就没有我,是吗?”杜含章不知道该说这是太巧了,还是自己太无足轻重了。   古春晓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杜含章笑了一声,心想这还真是兄妹俩,一个失忆,一个数据库断层,以前的旧账忘得精光,可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欠的债都是要还的。   不过眼下余亦勤还晕着,杜含章收起了盘问的心思,说:“好吧,先不说这些,他这种情况,正常吗?”   “呃,”古春晓也不是想diss她的兄弟,她现在就想快点带着余亦勤闪人,半真半假地道,“他这个情况,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吧?”   杜含章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一种“这状况我也没辙”的意味,垂眼去看八卦上的灰,神色有点冷寂,不知道余亦勤这是怎么了。   古春晓见状,内心窃喜地说:“所以你们忙吧,我就先带他走了,去看医……”   只可惜“生”字还没说完,杜含章就突然摘了木简,八卦台开始迅速缩小,余亦勤的人形在上面等比例地变化。   古春晓愣了一下,张开翅膀跳到了台子边缘,叫道:“诶诶诶,你干嘛?”   杜含章瞥见何拾往这边来了,说:“你才脱困,歇着吧,各个办事处也要找你,我带他去看医生吧。”   古春晓不愿意,像个护犊的老母鸡:“我替他谢谢你,不过你又不是家属,还是我来吧。”   如果余亦勤真的情况危急,这种由谁来送他去看病的争辩就是在浪费时间,杜含章托起缩成小人书大小的八卦台,说着就要走:“没事,鬼看病不需要动手术。”   古春晓抢了一下,没抢到那个平台,感觉自己拦不住他,只好用爪子抓着杜含章的袖子,泄气地摊牌说:“等,等一下!你别走,他没事,不用看医生。”   杜含章顿住脚步,觉得这丫头说话前后矛盾,怎么跟个撒谎精一样,他保持着怀疑地确认道:“他真没事?”   古春晓伸着翅尖去接八卦台:“真没事。”   杜含章不给她,平稳地托着八卦台往外挪了一截说:“可你刚才不是说要带他去看医生吗?”   古春晓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找补道:“我没说啊,我说的是带他去看……一下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带他去看病是你说的。”   “一”和“医”根本不是一个声调,杜含章知道她在编排,没戳穿她,说:“那他这是什么情况?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带他走了。”   古春晓心想那可不行,他现在没意识,不是任你鱼肉吗?   但余亦勤这个衰样的理由又实在是有点没面子,古春晓小声地说:“他就是……饿晕了。”   杜含章:“……”   陆陶:“……”   就余亦勤之前追无峥的那个速度,是头猪都不会相信他正在经历着低血糖。   古春晓看他们不说话,不满地说:“你们什么表情?我说的是真的,向苍鸾神鸟起誓。”   杜含章看她这么笃定,感觉更不靠谱了:“可别的鬼饿晕了,也不会变成这样。”   古春晓根本不想跟他聊,但余亦勤又在他手上,她不耐烦地说:“他不一样,他只有半边魂魄,一失去意识灵体状态就不稳定,会散架。”   这理由听着才像是对的,然而余亦勤的另一半魂魄在杜含章身上,所以他变成这样好像还是自己的锅。   杜含章沉吟道:“他为什么会只有半边魂魄?另一半呢?”   古春晓从掌中芥里出来的时候,故总已经回老窝了,古春晓没看到它,于是她无知地摊了下翅膀说:“那谁知道?他在水里泡澡的时候,我还是个蛋呢,可能被狗吃了吧。”   杜含章什么都没干,就被她骂成了狗,看了她一眼说:“可能是吧,但你哥连魂魄都能被狗吃掉一半,那也挺能耐的。”   古春晓并不在乎余亦勤的名誉,还在附和:“那可不。”   杜含章发现她谁都不维护,登时知道这种机锋没什么意义,正色起来说:“他晕成这样,以前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陆陶也很好奇,突然插话说:“人饿晕了可以打葡萄糖,可你哥这样,要怎么补充能量啊?”   这根本就是无处下针,只能扫起来装进罐子里的感觉啊。   然而面对两人严肃的目光,古春晓却跟灰姑娘的后妈一样说:“不用怎么处理,也不需要补充什么能量,他睡个三五天的,自己就醒了。”   “啊?”陆陶一脸吃惊,“这么省事啊。”   事实上就是这样,余亦勤好养活的不得了,可是古春晓却不怎么高兴,板着鸟脸说:“嗯。”   陆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奉上了一句万能安慰用语:“那就好。”   杜含章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的,他恨余雪慵,想要他的说法,想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但并不想看见他过得支离破碎。   也许他的恨不正宗,但心境这样,也不是杜含章能够左右的,相反的他才是被心境左右的对象。   古春晓看他不说话,觉得离开的时机到了,在他手臂上迈着接近余亦勤的小碎步说:“所以他真的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等他醒了我叫他请你们吃饭。陶仔你也累了,让你老板送你回家吧,回头咱俩都休整好了,我再带你出去浪。”   说到最后那个字的时候,她突然在杜含章手腕上来了个大鹏展翅。只可惜八卦台猛地往上飘了一尺,她扑了个空,翅膀交叠起来,变成了一个猛禽捧心。   她刚想发毛,问杜含章霸着余亦勤是什么意思,背后却突然有人大喊:“陆陶!”   一人一鬼和一只鸟同时转头,就见之前跑远的陆辰和迟雁又回来了,只是迟雁被甩开了一大截。   陆辰大步冲过来,欣喜若狂地往陆陶身上拍了张符,接着一把抱住了他。   陆陶本来还怕他哥会从自己魂体上穿过去,心里一阵恐慌,等到被扯进一个对鬼来说有点烫的怀抱里,才闭上了瞪着的眼睛,猛地哽咽了一声,悲从中来地嘶嚎了起来。   自从车祸之后,陆陶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他被自己熟悉的世界抛弃了。   他死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渴望,像以前一样活着。   山洞里霎时一层一层,回荡起了年轻人压抑不住的哭声。   眼下死的死,伤的伤,也不是调查问话的好时候,杜含章跟何拾打过招呼,不由分说地带着余亦勤走了。   走前他并没有征求家属的同意,只是通知性地说:“我先带他回我那边了,你是一起,还是自己回去?”   古春晓往他身上跳:“他又不是没地儿住,为什么要去你家?我们都不跟你一起,你把他还给我。”   她挺会胡搅蛮缠的,但杜含章没理她,挂上符人就远了:“不还,我家条件还可以,挺适合睡觉的。我跟何拾说好了,待会儿他会送你回去。你这几天小心一点,家里不安全就去妖联所里蹲着,给我打电话也行,不要一个人乱跑。等我缓一缓了,再来找你喝茶叙旧。”   古春晓可不想让余亦勤去他家睡觉,不是孤男寡男的问题,她是怕杜含章报复心起了,也给余亦勤捅一刀。   她飞起来就追,何拾却是个好朋友,鬼影飘忽地拦住了她的路,嘘寒问暖地笑道:“春晓,你没事吧?”   古春晓眼睁睁地看着杜含章没了踪影,一个头两个大地说:“本来没事的,现在有点想吐血。副局,你认识方崭吧,他家住在哪儿?”   何拾认识杜含章的时候,他早就改了名,何拾一下没反应过来:“方崭是谁?”   “就……”古春晓想起自己和余亦勤,陡然明白过来,说,“刚刚让你送我回去的那个男的。”   如果没有余亦勤的人身安全问题,古春晓应该会把“男的”换成“帅哥”。   “哦,”何拾恍然道,“你说杜含章啊,人可不止一个家,我也不是他管家,没法跟你如数家珍。这样,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吧。”   古春晓在心里骂了一声万恶的资产阶级,答应着落了地,原形虚化拉长,成了一个瓜子脸,大眼睛,扎着高马尾和穿着背带仔裤的高挑女生。   “好”完她伸手摸了下兜,秀气的眉眼立刻凶狠起来……她刚买的手机,被无峥的狗腿子没收了,里头有她无数的精神食粮!   ——   杜含章带着超低能耗状态的余亦勤,回了文心苑。   他这栋楼在小区深处,除了保洁和邻居家的轿车,其他就没什么人会路过了。   客房有床但他没铺,余亦勤这个德行也用不上。床了,他将人带进书房,连同八卦台一起放在了地板上,然后才将人恢复到正常的大小。   余亦勤演鬼片一样摊在地上,没鼻子没眼的,杜含章就坐在旁边,守着他发了半晌的呆。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找到了余雪慵,然而对方这幅惨样,好像不用他出手,已经被天网恢恢给收拾服帖了。   这应该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现场,然而杜含章并不觉得快意,他的恨被一个又一个疑问给卡住了。   缚心猿,半条魂,失忆,还有余亦勤左手上那圈纹路,都是怎么回事?   不过想起缚心猿,杜含章立刻想到了之前在魔道里那阵灵气交流。   秃鹫说余亦勤饿晕了,而鬼是食物是阴间的灵气,阴间的灵气杜含章手边没有,但自己的魂力他之前用过。   想到这里,杜含章抬手在胸前写了个符,故总接受到传唤,很快从他胸口冒了出来,它落地之后毫不犹豫,直接走到了余亦勤的左腕上。   但它并没有将灰扰乱,而是差之毫厘地浮在上面。   杜含章感觉到一股冷气很快顺着魂结攀了上来,那一团人形的灰也随之浮空,越升越高,慢慢消失的同时,一个人形从空气里凝聚出来,站不住地倒了下来。   他倒的方向并不在杜含章这边,杜含章动了下手指,压住了过去接他的冲动。   昏迷的人本该仰面倒在地上,可在他即将砸到地面的瞬间,杜含章看见他突然动了下手肘,撑了下身体,然后才砸到地上。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居然已经醒了!   杜含章意料之外,猛地改坐为单膝跪地,上前用左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右手卡着他的下颌。   余亦勤才醒,视线也模糊,但他的危机意识还在,感觉到了扑过来的细风,凭本能开始抬手反击。   他只觉得下颌上一紧,连忙摸向受袭的地方,摸到了一只手后不假思索,刚准备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上滑,钳住他的肩膀,就听有人说:“你是打架打上瘾了吗?眼睛都还没睁就开始打人,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余亦勤觉得这声音耳熟,手上顿了一下,快眨了几下眼睛将视线眨清晰了,杜含章的脸就出现在视野里,皱着眉头,离他的脸只有一拃的距离,喘个气热意都会扑过来。   “对不起。”余亦勤连吸了两口他的呼吸尾气,这才松开手说,“我不知道是你。”   杜含章脸色有点冷,将他的脸又拉近了一点:“现在知道了吗?”   余亦勤觉得两人之间太近了,不过没躲,说:“知道了。”   杜含章:“那你说,我是谁?”   余亦勤其实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站在明哲保身的角度上,他不该说实话,可他一张口却说:“方崭。”   杜含章一瞬间眼神剧变,手指立刻从下颌移到了他的脖子中央,掐紧了说:“你是刚想起来,还是一直在骗我?” 第29章 偿命   余亦勤闷哼了一声, 张了下嘴却没发出声音,因为窒息。   杜含章见他仰着头, 一直挂在脸上的淡定不见了, 眉眼纠结, 像是茫然又痛苦。   可也许就是这些挣扎的情绪, 让这个人突然显得真实和鲜活了起来。   杜含章感觉他的喉。结在自己掌心里滚了一下,隔着皮肤, 那点碾压原本都是温柔无害的, 可杜含章就是觉得它硌手。   可手掌硌穿了他也不想松, 他脑海里肆虐着躁动的戾气, 耐心也突然告罄,见余亦勤不言语, 不由得又逼近了一截,鼻尖几乎相贴地催道:“说话。”   余亦勤说不出来, 这么着也没法说。   他想散去人形, 可刚醒的身体却似乎并不听使唤, 他颤了几下睫毛, 实在是身心俱疲,干脆将上眼皮往下一搭, 脖子和身体一起软了下去。   杜含章立刻发现自己有病,看余亦勤醒着怒火中烧,余亦勤一晕他又怕他死, 手上立刻就松了,接着看他后背直往地上砸, 意识里还有“下手去捞”的冲动。   就是被放过的那个人实在不值得同情,杜含章还没动作,本该倒地的余亦勤却突然左手撑地,贴着地板轻飘飘地滑了出去。   得,这鬼东西居然给他装晕!   杜含章坐在地上,怒气被这个小小的骗局一激,理智直接炸成了烟花。   这是他的地盘,之前余亦勤还在昏迷,他出于基本的尊重和底线,都没想过要捆绑或者打断这位的狗腿,谁知道尊重的结果就是这样。   余亦勤不合作,他也懒得客气,一把木简拍出来,直接在书房外面设了五层嵌套的结界。   层叠的虚白圆形穿墙透板,罩住了书房,杜含章由此好整以暇,心想我看你往哪儿跑。   然而余亦勤并没想跑,他溜出去,抵到第一排的书架就停了,背对着杜含章躺了几秒,这才撑着地板坐起来,后背靠在书上平复气息。   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乍一看像是个图书馆,余亦勤悄悄打量了几眼,才发现里面没有别人,像是私人空间。   杜含章一直盯着他,看他很快坐出了一副到图书馆打地铺的架势,身板还挺修长文艺,扯了下嘴角,语气有点嘲讽:“怎么不继续跑了?”   “本来就没想跑,”余亦勤闷咳了几声,嘶哑地说,“只是你掐着我脖子,我没法说话。”   “你还挺有道理,”杜含章气笑了,抬了下手,请他似的说,“现在你的脖子自由了,可以说了吗?”   “可以。”余亦勤嘴上这么说,可当他对上杜含章的脸,又有种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可欠缺的记忆又让感觉显得苍白,因为总不能平白无故的,他就重要起来了吧?   杜含章这时也不急了,他情绪上的引爆点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理智和耐心都在慢慢上线。   两人相对无言,目光交织在一起,一个茫然一个冷清,一千年的光阴空白地流过。   书房里长久地沉寂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余亦勤才开口说:“我没骗你。”   杜含章感觉他之前也不像是装的样子,信了一半:“就当你是后来想起来的,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余亦勤其实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认出他了,但还是说:“在魔道里面,无峥叫你的时候。”   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杜含章现在回想,居然事无巨细的都记得,他说:“那会儿就想起来了,后来还敢把头给我抱着,不怕我一下给你扭断了吗?”   “当时没想那么多。”余亦勤在他纠缠下,被迫想起那一幕,骤然从中回味出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这让他笑了一下,心情突然有点愉悦:“而且你要是想害我,其实根本不用抱我的头,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就行了。”   可是他没有……甚至包括刚刚掐脖子那阵也是,空气里根本没什么杀气。   杜含章看他还有脸笑,言下似乎还透着一种“你明明关心我”的潜台词,两边的太阳穴登时一阵抽动。   就因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杜含章才觉得无处着手,他的行为和思维一直在搞内斗。   不过人都爱惜自己,可以不限次数的原谅自己,但余亦勤一个仇人,就不要这么有恃无恐了吧?   “你别误会,”杜含章笑了笑,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我是怕你死在那里,逃了我的债。”   余亦勤收了笑意,目光看进他眼里说:“我欠了你什么?”   他问的很平和,用意其实也真诚,他是“看见”自己捅了方崭,但是后来呢?   “欠我什么?”杜含章盯了他片刻,心里失望又心寒,“你刚不是想起来了吗?还是一听说要你还债,你就又失忆了?”   余亦勤发现他好像误会了,连忙说:“没有,我知道你是谁,但其他的事我还没想起来。”   杜含章怀疑地看了他半晌,接着站起来,走过去停在了他面前。   余亦勤仰着头,视线不闪不避,态度上有种磊落的感觉。   “那我告诉你,”杜含章说着蹲下来,和他脸对脸地说,“你欠我一条命,和一些说法。”   余亦勤下意识想说对不起,但又觉得对方未必需要,沉默了几秒后说:“什么说法?”   “你还挺会避重就轻的,”杜含章哂笑道,“命呢,你怎么不问?”   余亦勤气管里像是塞了团棉花,胸口憋闷地移开了视线,声音也有点闷:“这个我记得。”   他不想提那一段,一想心里就翻腾,杜含章却不依不饶,拉着他的左手往自己胸膛上贴。   余亦勤手腕上一暖,愣了一下,指尖接着就被捉住拉开了。   杜含章拿小拇指挑掉了纽扣,笔挺的衬衫豁了个大口,他扯着余亦勤的手指钻进去,一把摁在了那道遗留了一千年的伤疤上,强行带着他的手指移动,让他感受。   “你记得什么?”他淡漠地说,“是这个吗?”   指腹下面是一条凸起的瘢痕,和记忆里长戟捅伤的位置吻合。   余亦勤的手指和心脏同时抖了一下,脑海里一瞬间全是回音。   尸体也可以……可以……可以……   他摸到电闸似的想抽手,但杜含章手劲实在不小,捏得他手骨都变了形。   余亦勤左右抽不掉,索性将心一横,回了声语气有点重的“是”,接着垂眼去打量这个伤口。   它落在胸口略偏左的位置,皮肉下面应该就是心脏,在当年没有胸外手术的条件下,捅心就是一个死。   可杜含章还活着,而且这道伤口上,还奇异地系了一条魂线。   在魂线的末端,故总谁也不帮,正坐在地上懵懂地看热闹。在它眼里,这场面跟菜鸡互啄没什么区别,都是两个活物,撕扯个半天还在抱团。   余亦勤拿食指从伤口和魂线上一同拂过,心里是一个纯正的问号。   无峥说这小猴子是他的半边魂魄,他自己有感应,应该错不了,但问题是他的魂魄怎么会跑到杜含章身上来?   他正在想,杜含章被他挠得有点痒,心里十分异样,鉴于他也看了挺长时间,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该看完了,杜含章说:“您看够了吗?”   让看的是他,不让看的也是他,一股事儿爹的做派,好在余亦勤不爱吐槽,只是点了下头。   杜含章见状,拉着他的手移开了,但出于提防他跑路的考虑没有松开,仍然拽着,边理衬衫边说:“你失忆了,但我也会不占你的便宜,我们白纸黑字,一样一样地说清楚。我说这道伤是你留的,你认不认?”   “认。”余亦勤也不敷衍,只是觉得说话就说话,拉什么手。   不过他还没表达,杜含章就似笑非笑地说:“我说是你杀了我,你认不认?”   余亦勤觉得哪里不对,但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有点认不出口,改成点了下头。   杜含章收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轻声说:“那我要你偿命,你愿意吗?”   余亦勤心里一恸,突然如鲠在喉,不过很快他抿了下嘴角:“不愿意。”   他还没有那么天真,去为了一段模糊不清的过往自裁。   杜含章挑了下眉:“你我都不算是现代人,按照当年的律法,杀人者偿命,怎么,你想赖我的账?”   “没有,”余亦勤后知后觉地说,“只是不管按照哪一年的律法,你的命都还在,让我偿什么命?”   “你不肯偿命,那这又是什么?”杜含章单手抄起故总,将它放到了两人的腿中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半道魂魄,会在我身上?”   余亦勤心里的疑惑不比他少,摸了下故总的头说:“……我也不知道。”   杜含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余亦勤无奈地看着他:“真不知道,忘了。”   杜含章:“那为什么无峥会知道?”   余亦勤心说我怎么知道:“你可以去问他。”   接着杜含章问了很多问题,你为什么要开城门?为什么要投降?捅伤我之后去了哪里?矜孤族又是怎么没的?魂魄我又该怎么还给你?   余亦勤十个有九个答不上来,甚至连自己手腕上那圈纹路都扯不明白,只知道它在消失状态下自己下手就没什么轻重,很容易误伤到人。   杜含章感觉他的人虽然找到了,但好像跟找到块泥巴没两样,不知道是不是缺魂的后遗症。   可人总归和泥巴有区别,他会抬杠,还会拿非常隐蔽的眼神斜人,杜含章虽然不能说是喜悦,但是心里是踏实的。   至于那些藏在黑暗里的谜团,这下没办法,余亦勤答不上来,杜含章只能跟他一起去找。   这造成半小时后,两人因为问答环节矛盾重重,而让气氛陷入了又一次的沉默之中。余亦勤打算回家睡觉,却发现杜含章遛着他的猴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余亦勤忽视不掉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杜含章指了下故总,将责任甩得干干净净:“别问我,问它,是它要跟着你。”   可余亦勤能跟一只奶猴子说什么?而且这还是货真价实的、发自灵魂的追随。   余亦勤觉得杜含章可能是怕他跑路,虽然他不会,但别人的思想不是他能控制的,所以杜含章要是闲的没事,想跟就跟吧。   反正他估计也跟不了几天,毕竟老账要算,可日子也是要过的……余亦勤这么想道。 第30章 一年蓬   事实很快证明, 这道灵魂的追随比较塑料,两人前后脚从楼上下来, 还没出院门, 故总就猫回了杜含章的心口。   它是一个低调的灵体, 没事绝不刷存在感, 也不爱被人当猴子看,虽然它就是个猴子。   余亦勤看见了, 但他是个厚道人, 惯常不会扫别人的面子, 瞥了一眼就过去了。   杜含章本来准备开车, 无奈余亦勤走的飞快,喊他等一下他还振振有词。   “灵魂的追随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打算出门打出租吗?”   这还真没有,因为要跟着他的东西根本不是故总, 而是杜含章本人, 但这不能跟余亦勤说, 说了灵魂的追随就变味了。   “告诉了, 但我没听。”杜含章假笑了一声, 扯着他就往车库里走,“我是债主,凭什么听你灵魂的?”   余亦勤被他拖了两步, 潜意识里觉得幼稚,可嘴上又没过脑似的在说:“一样的道理, 我也不用听你的。”   欠的是债,又不是人身自由。   杜含章拉着他路过了一丛月季和郁金香,有点无语:“你也没听啊。而且我又没让你去维护世界和平,只是让你坐个车而已,你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的吗?”   余亦勤闻到花香,垂眼看见碗大的月季连绵成片,带着鲜血的色泽,勾得他霎时就想起了杜含章躺在车轮下的那一幕,这让他突然就不想跟杜含章争了。   他看了下对方的背影,默默合上了杜含章的步数:“我没有如临大敌。”   之前在空气里拉直的手腕垂落了一点,变成了一个角度虽然大,但不再蕴含拉扯的V字。   杜含章察觉到这点变化,回头瞥了他一眼:“既然没有为什么还要打出租?”   余亦勤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干脆说了实话:“因为我现在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你。”   哪有捅了刀子又去蹭人顺风车的道理?杜含章的态度也让余亦勤云里雾里。   刚刚还让他偿命来着,现在又好像心情不错,愿意给他当司机了,标准十分的难以捉摸,让人觉得分裂。   可实际上杜含章只是跟他一样,正在事实和感情的矛盾里摇摆。   院子里氤氲开一阵静谧,杜含章回望着他,半晌才默默地叹了口气,回过头说:“不知道就先按照那些不齐全的前情提要愧疚起来,对我谦让一点。”   这是债主派的任务,本来应该严肃一点,可余亦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   这又不是在拍韩剧,剧本都不全演什么戏?   余亦勤没打算盲目愧疚,杜含章让他坐副驾,他也不谦让,一低头就钻进了后座。   杜含章老拿意味深长的眼神瞟他,这让余亦勤觉得不太自在。同时他也忍不住,一个不注意就会去观察杜含章,看这人的脸,留意他的表情,然后在心里愁他想不起来的前尘往事。   这种状态非常古怪,注意力一下就散乱了,余亦勤不喜欢这样,所以他坐到了杜含章正后面,坐好后他往车窗上一靠,就见车窗外面的条形花坛里,开了一大片白瓣黄蕊的素色小花。   这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花,又叫一年蓬,是去年杜含章随手在郊外铲回来种下的。   当初栽下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来年花又开的时节,他会和故人重逢,更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别扭。   朋友不是朋友,敌人又不像敌人。   可沉默下去也不像话,杜含章驱车上路,开出小区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西瓜摊,从吃想到饿,话题自然而然地来了,他说:“你之前昏迷,你妹妹说你是饿晕了,你是没吃饭,还是没钱吃饭?”   余亦勤再怎么差也不至于混不到温饱,他说:“没吃。”   杜含章瞥了眼后视镜,看见他躺靠在后面,一副困顿的样子:“为什么不吃?”   余亦勤坐车本来就爱犯困,杜含章的车位又挺宽敞的,他陷在坐垫里,困意不要钱地往眼皮上堆,人也没那么戒备了。   他其实是不想吃,觉得挺残忍的,他心里抵触,不过他没跟杜含章说那么多,只轻声说:“忘了。”   杜含章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修仙了:“饥饿感也能忘记?”   余亦勤打了个哈欠,抬手掩了下口鼻:“可以,我感觉比较迟钝。”   他一抬手,杜含章登时又看见了他腕子上的圈纹。   之前在书房里,杜含章仔细看过了,这些青筋色的圈是由很多个黄豆大小的方块符号串联起来的,方块里面是两条斗形龙合成的卍字,卍字的四面和角上又有牛头纹和蘑菇纹,然后每个方块里面的牛头和蘑菇都似而不同。   它可能是一个力量型的封印,不过杜含章从没见过这种图案,余亦勤又一问三不知,杜含章跟着他,其中一个打算就是去问古春晓。   那大妹子再怎么不靠谱,也是矜孤族人的共命鸟,杜含章相信肯定有些只有她才知道的东西。   这时,后面有人突然鸣了下笛,杜含章回过神,看见对方想超车,将车往右边靠了靠,说:“你这个感觉迟钝,跟只有半道魂魄有关系吗?”   古春晓和何拾都说有,但余亦勤没感受过魂魄完整的状态,中肯地说:“可能有。”   杜含章心里一涩,觉得他就半边魂,一直失忆下去也不是办法,杜含章沉默了片刻,说:“故总要确实是你的魂魄,我也不会占你这种便宜,我该怎么还给你,你心里有数吗?”   余亦勤不负他望,果然说:“没有。”   杜含章立刻发现,自己现在最好是只跟他聊生活和天气问题,不然真的只有把天聊死这一条路可走,因为你想知道的,别人全都不清楚。   车里突兀地安静下来,杜含章才去开电台,手机就响了。   打来的人是陆辰,杜含章开着外放,余亦勤听见陆辰在那边说:“含哥,何副局说那个骨妖被你们捉住了,有这回事吗?”   “有,在我这里。”杜含章说。   陆辰笑道:“太好了,你在哪?我过去找你取。”   骨妖基本是余亦勤抓的,杜含章就是收了个尾,从付出多少上来说,余亦勤才是那个有发落权的人。   但杜含章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发现余亦勤没什么反应,就说:“我在去工地那条街的路上,你过去了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在哪。”   “巧了,”陆辰说,“我正好也要去那边,半个小时左右到,一会儿见了说吧。”   杜含章本来还打算问问陆陶的情况,闻言觉得没那个必要了,挂了电话后问余亦勤:“陆辰要提走骨妖,你没什么意见吗?”   余亦勤看着他的后脑勺说:“没有。”   “现在倒是大方了,”杜含章揶揄道,“之前不是一块骨头都不给陆辰的吗?”   余亦勤是个结果主义者,古春晓既然找到了而且没什么事,他跟陆辰那点小矛盾就不值一提了,他说:“现在可以了,不过骨妖在哪?我有点问题问她。”   杜含章从裤兜里摸出芥子,反手搁在了头靠右边。   余亦勤伸手去接,可芥子只有桃核那么小,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对方的手。   这是一只在他记忆里拂乱过桃花的手,有着修长和均匀的骨节,还说过自己是他等的人……余亦勤拿住那枚桃核,心里突然翻涌起了一股念想,杜含章为什么会等自己,他想知道。   他将桃核拿到面前,知道这是一个储藏空间,但翻看了一圈不得要领,只好说:“怎么打开?”   杜含章:“有刻字那一面朝上,顺时针拧三分之一圈,再转回六分之一圈的位置,吹一口气,就开了。”   余亦勤低头去找刻字,结果翻过来之后,没看见字,只看见了一枚六角形的雪花刻印,和真正的雪花一样细小,难怪他到手的时候没注意。   不过这么小个玩意上还要刻个精致的雪花,余亦勤毫无艺术细胞地感慨了一下没意义,左拧右拧最后吹了口鬼气,桃核也不嫌弃他不是神仙,“噗”的一声变成拳头大小,接着猛地弹开了一小块。   骨妖从里面飘出来变大,身上贴了块定势木简,她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地往下掉。   余亦勤单手抄住她,看她好像石化了,还是一个黄鹂的形态,余亦勤晃了晃她也没反应,只好又去问杜含章:“我要问她话,应该怎么做?”   杜含章:“你等会儿吧,红灯的时候我给你弄。”   余亦勤应了声“好”,只是他们正在高架上,等杜含章减档候灯的时候,后面的人闷不吭声的,居然已经睡着了。   余亦勤实在是困得够呛,他没日没夜地找秃鹫,在杜含章的书房也是被故总强行用灵气灌醒的,刚刚被稳定的车速一颠,眼皮很快就沉了下去。   杜含章没看后视镜,侧身回过头,看见他歪在后座上,神态安宁地睡着了。   这时旁边车里的音乐声飘进来,歌手嗓音温柔,不紧不慢地合着曲调,那些临时又意外捕捉到的歌词,居然和杜含章的心境挺配的。   ……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   他是存了好多话,可悲的是想要交谈的人成了个“哑巴”。   “哑巴”在他车上睡得还挺好,半小时后,杜含章将车停在丧葬店对面了,余亦勤还在后面倒头大睡。   他已经彻底倒下了,后背贴着靠背和座椅的折角,左手搭在脸前面,如果无视掉那只形态多变的骨妖的话,睡相还是能看的,挺乖顺的感觉。   杜含章解了安全带,盯了他半分钟,余亦勤的危机意识却像是下线了,半天一动不动。   杜含章心想这也睡得太死了,他下车从后座拉开门,撑着座椅将上身探进去,刚准备摇一下这位辟谷的睡神,背上就被人推了一把。   “想干啥啊你!耍流……呃!”   杜含章趴下去的时候,古春晓像只被掐住了咽喉的鸡,音量呈指数级别坍缩。   她在店里看见杜含章,就知道余亦勤肯定也回来了,本来还挺高兴的,谁知道跑出门后大吃一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姓方的妈的想干什么!   不过千怪万怪也怪她手太快,她推他干什么?应该拉出去摔进垃圾桶啊!   古春晓脑子里在后悔不迭的“啊啊啊”,车里杜含章却没占到什么便宜。   有点遗憾,他演技不够,没能摔出个嘴对嘴,只是撞出了个嘴对下巴,心猿意马屁也没有,牙还磕到了内唇皮,伤口兴许是有点大,使得血一下就淌了出来。   但他的左手摁到了余亦勤身上,这一碰让他发现了不对劲。   余亦勤不是睡着了,他是……凉了。   杜含章目光一震,也顾不上偷袭他那个缺大德的,猛地抓住余亦勤的手臂晃了晃:“雪……余亦勤,醒醒!”   这期间他躬伏进去,用另一只手将余亦勤的脸翻正了,血顺着杜含章的下颌往下滴,意外地落到了余亦勤唇缝里。   杜含章正准备继续喊他,意料之外的一幕却出现了。   余亦勤根本没动,他没张嘴,也没舔嘴唇,可那滴血很快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杜含章愣了一下,本能地用指腹擦了点血,在他嘴上抹了一下。   不管他抹的是什么,这个动作都过于亲密,可眼下情况莫名且紧急,杜含章根本顾不上旖旎,很快就见那抹红色又不见了。   自古都只有邪魔外道才会吸食血气,现在余亦勤居然也变成了这样,他到底怎么了……   杜含章一边思索,一边却又不假思索,低头将唇压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等古春晓反应过来,你特么又不止嘴上有血的时候,车里都已经少儿不宜了。 第31章 收回   有点凉, 但是很柔软,鼻尖还有点隐隐攒动的香火气, 这是杜含章压下来之后, 不合时宜的第一反应。   世事实在无常, 不久之前他还在让这人偿命, 眼下却又赶着给他“献血”,而且方式还如此的……另辟蹊径。   只可惜他连原则和色相都一起牺牲了, 余亦勤还是不领情。   和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不同, 余亦勤并没有无意识地攫取, 他唇角冰凉, 纹丝不动,让人克制不住地想往“死”上联想。   杜含章一口的铁锈味, 也不知道自己嘴里的血渡过去了没有。   他贴了片刻,像是终于受不了这种一潭死水似的状况, 伸手捏住余亦勤的下巴, 顶开他的牙关, 咬破舌尖, 将血和灵气一股脑地灌了进去。   在他眼下看不见的位置,余亦勤颈侧的火焰摇来晃去, 焰苗居然矮了下去。   同一时间,在车外面,古春晓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   虽然她热爱嗑cp, 这两位的脸真拿出去也圈得上粉,但她还是有底线的, 余亦勤晕成这样,姓方……算了,还是姓杜的吧这是在占便宜!   想到这里,古春晓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下手锤爆杜含章的冲动,在车门口青筋暴跳地喊道:“我说老兄,要急救也应该先把患者弄出来摊平吧?您先把他弄出来了再上人工呼吸行吗?”   杜含章却根本顾不上理她,他跟余亦勤现在的姿势,活像一对交颈鸳鸯,新鲜的感触呼啸来去,将他的思绪塞了个密不透风。   嘴里的咸味才淡下去,另一种陌生的柔软又瞬间蔓延了上来。   这世上连杜含章自己都理不清楚余雪慵对他的意义,所以那种感觉掠上心头的时候,他本能似的尝了尝,然后才表情复杂地抬起头,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完全变了味道。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分寸,他的礼数,和他的仇恨呢?   杜含章问不出口,也不想问,他面沉如水地悬在离余亦勤的脸不到三寸的位置,心里一瞬间居然想咬他。   咬他的咽喉,和他的……   杜含章眼眸幽深地在余亦勤唇上盯了一眼,接着郁闷至极地喘了口气,撑起上身,将余亦勤粗鲁地拽起来撞进怀里,一手抄腋下一手托膝弯,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余亦勤的脸歪进他颈侧,也许是杜含章的错觉,觉得他的嘴唇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凉了。   车门外边,古春晓见她大哥出嫁似的被抱出来了,也顾不上吐槽这个受风浓厚的姿势,忙着指挥杜含章:“诶你慢点,我。靠你撞到他的头了,看着点儿啊大哥,活儿这么糙!”   杜含章不是活儿糙,他是有点刻意随便,毕竟两人有仇,还想要什么温柔呵护?   而且余亦勤看着清瘦,但当人当得着实认真,给自己拟的人形还挺沉的。   杜含章抱着余亦勤往店里走,古春晓却在旁边左扰右拦,伸着手说:“行了,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来吧。”   杜含章瞥了下她的小身板,避开她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手,将余亦勤抱进了店里,准备往藤椅上放。   古春晓发现赶不走他,只好去开后门,想让余亦勤躺得舒服一点:“别放那里,后面有床,放他屋里去吧。”   杜含章这才知道,余亦勤的住处就在店的后面。   他跟着古春晓进了后门,看见屋里光线很差,放眼也空空荡荡的,不过不乱,也不潮湿,一个单身汉能收拾成这样已经及格了。   很快余亦勤被放到床上,古春晓将杜含章挤到一边,开始掰眼皮探呼吸地折腾余亦勤,还扯着余亦勤的领口,去看他脖子上的魔火。   这火已经快灭了,只剩下一点暗火印在皮肤上,像是会发荧光的纹身。   古春晓盯着它,脸上的嬉皮笑脸不见了,板着脸说:“这伤是哪儿来的?”   杜含章看着魔火:“他之前找你的时候,强冲魔道时沾上的。”   说完他简单讲了讲余亦勤被抓的经过,都是之前余亦勤在防异办里说的翻版。   古春晓听得心酸又感动,咬了下内唇角,做样子的在余亦勤手上抽了一下,垂眼嘟囔:“冲个屁,真是个憨批。”   她的语气自然亲昵,神态也说不上娇羞,是一副心疼到责备的意味。   别人兄妹俩,亲近是应该的,可杜含章却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种亲情之外的感觉。这让他无端在意,盯着古春晓看了好几眼,对方依然恍若不觉,忙着用细长的手指给余亦勤整理领口。   杜含章看这一幕有点碍眼,想皱眉脸上又还是面无表情,很快打断她道:“他到底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又晕了,是……”   这话没说完,急性子的古春晓就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纳闷地说:“嗯?‘又’是什么意思?他不一直晕着吗?”   “不是,”杜含章说,“一刻钟之前在车上的时候,他还是醒着的。”   “是吗?”古春晓皱了下眉,表情迅速纠结。   杜含章不知道她这是在愁什么,说:“是,有什么问题吗?”   古春晓“啧”了一声:“不是有问题,是有点反常,他以前一般都要睡个几天的。”   这话她在山洞里也说过,要四五天,杜含章顿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一般来说,醒得快了应该是个好现象。”   古春晓不可置否,不过终于放过了余亦勤的眼皮,蹲到床头柜跟前去翻抽屉了。   杜含章看她翻得哗哗响,说:“他以前经常这么昏迷,浑身发凉吗?”   “也没有很经常。”古春晓停下翻找,目光遥远起来,陷进了回忆里,“在我的记忆中,他昏过四次,第一次睡够了三百年,后来两三百年会来一次,周期越来越短。但他六十年前才昏迷过一次,应该没这么快,现在突然又晕了,应该是最近耗损太大,透支了。”   说完古春晓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赖我。   杜含章没想到这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继续说:“这个魔火怎么灭,你知道吗?”   古春晓怎么说也是矜孤族的活史书,虽然是个残本,但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说:“就我记得的,有两个法子,第一,找到这几点魔火的魔源,消灭他,或者是让他吸走,火就会灭。第二,找妖联主任,段君秀。”   还有一种,就是不管不顾,任由余亦勤烧成鬼干,这个古春晓不允许,所以等于没有。   第二个办法还算容易理解,根据万物相生相克的原则,段君秀的修行方式可能刚好克魔,但前一个杜含章没听懂,他微微侧了下头,说:“烧到余亦勤的是纵火花的火焰,它确实是魔火,但你指的这个魔源是什么?”   古春晓干笑了一下,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可能是,无峥吧。”   “纵火花说到底只是一种花,或者一粒种子,它不可能有通到哪里,以及什么时候关闭的主观意识,需要带着目的的魔族来点燃它。它的作用其实只在于打通一个通道或者空间,打通之后,通道里外的一切,都是魔的幻化。”   说着她指着那几点残焰:“也就是说,如果那个通道是无峥打通的,那这几点火,就是他本体的一部分。”   杜含章想起之前通道里面,整个院落和所有魔物都变成像无峥一样的黑雾的场景,突然之间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之前为什么能那么轻易的进入无峥的魔道之中了。   因为无峥当时正在和余亦勤交手,设在通道处的防备自然就弱了。   想到无峥,杜含章抬眼说:“无峥说你跟他是一伙的,照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藏在哪儿吧?”   古春晓翻了个白眼:“呵呵,他把我这么优秀的一个‘同伙’,裹在八十层雾气里面,黑布隆冬地关了这么多天,天天给我洗脑,人性是多么的险恶,人间多不值得,你觉得我能知道个啥?”   杜含章笑了一声,本来应该顺便关心一下陆陶,但古春晓正好抽了张湿巾,要去给余亦勤擦脸。   但她下手的地方从杜含章这个角度看去,愣是错乱成了要擦嘴,杜含章盯了一下,突然抬手抽走了古春晓手里的纸巾。   古春晓手里一空,目光斜过来的同时,皱了下左边的眉眼,脸上无声而明显地挂了一排字:你想搞个啥子?   “我来吧。”杜含章道貌岸然地往床头坐了一截,占了古春晓原来忙活的位子,说,“你被关了这么多天,应该很累了,旁边歇着吧,动嘴说话就行。”   古春晓恶狠狠地抽了张新纸巾,心里很不爽:“不用了!我不累,你给我起开。”   杜含章没起,边擦边说:“刚刚在车里,我的血滴到他身上,马上就不见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古春晓明显愣了一下。   那会儿她在车子外面,视线也被杜含章给挡住了,所以滴血这一幕她没看见。不过她即使看见了,这场面也超出了她能处理的范畴,因为这种情况以前她也没见过。   古春晓匪夷所思地说:“等会儿,你说他吸你的血了?这怎么可能呢?他一不是蚊子,二不是吸血鬼,三连鸭血都不吃的人。”   杜含章看她不信,翻出木简划了下食指,血线沁出来,接着被蹭到了余亦勤的嘴角上,然后血果然就不见了。   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古春晓看看余亦勤又去看杜含章,好半晌才喃喃自语地说:“我知道了……他的魂魄,是不是在你身上?”   “是。”杜含章对着她的视线,拍了两下胸口,将故总请了出来。   灵猿落到余亦勤胸口上的时候,古春晓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如果这是余亦勤的魂魄,那它为什么不进入他的身体?   他的魂魄还能收得回去吗?   古春晓正心神恍惚,后门前面却突然有人喊道:“老板,在不在?”   杜含章动了下眼神,觉得那声音听着像是陆辰。 第32章 比土   店里来了人, 古春晓不得不收起震惊,站起来到前面去了。   杜含章跟出来, 看见陆辰亮着工作证, 已经问起了话。   “余亦勤的妹妹, 古春晓是吧?”陆辰说, “我是防异办的陆辰,根据报案, 来找你了解情况。”   说着他看见杜含章, 在句末冲他点了下头。   店里一共才巴掌大, 一下挤了两个比古春晓高快一个头的爷们, 说话都嫌氧气不够,她“哦”了一声:“到外面去说吧。”   陆辰没意见, 边退边跟杜含章扯淡:“我就猜到你在这儿。”   杜含章站在门口,笑了下说:“你怎么猜的?”   陆辰说着出了店门:“我在山洞里回过神后, 你就不见了。 我问分局的何副局, 他说你带着余亦勤回去了。我本来以为你在你那别墅里, 结果打电话你又说你要来步庭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吗?”   杜含章对他比了个赞, 接着回了趟余亦勤床边,将仍然处在石化状态的骨妖提到了手里。   在他眼皮子底下,余亦勤睡在大开间的床上, 显得安稳又安分,完全不像是个偷摸开溜党。不过杜含章还是小人之心,往床沿上贴了块木简,这才出去带上了门。   门关的瞬间,余亦勤床周围突然撑开了一道柔和的结界,比起防人利器,看着更像个防蚊虫的蚊帐。   屋里彻底静谧下来,因为动静全都移到了店外。   古春晓的待客之道还挺礼貌,一出门就问隔壁花店的大姐借板凳,说要三个。   “别麻烦了,”陆辰婉拒道,“我想请你去防异办做个笔录,你方便吗?”   古春晓:“不方便,老……啊不,我哥受伤了,我得留在这儿看着他,你见个谅,有什么就在这里问吧,需要签字按手印什么的,我回头补给你。”   既然她家里还有人要照顾,陆辰正在考虑,杜含章就看着她,突然笑道:“你去吧,没事,我在这儿看他。”   古春晓脸上的客气“腾”就缩水了一截,假笑着说:“不用了,我跟你又不熟,不好意思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我的时间不怎么宝贵,而且,”杜含章话里有话地说,“我跟你哥是朋友。”   不相爱却相杀的朋友吗?那才见鬼了。   古春晓麻利又悄悄地吐了个槽,接着没理他,转头冲隔壁花店里喊道:“日光姐,我用下凳子,一会儿还你。”   店里立刻“好”了一声,古春晓抽了三张可折叠椅,搬着往树荫下面走。   杜含章伸手去接,纯粹是不好意思光看不干活。   古春晓却七拐八弯地会错了意,感觉他有点岂有此理,余亦勤隔壁店里的板凳他都要掺一脚,干嘛啊兄弟!   于是她带着内心导演的一出戏,猛地将椅子挪了出去。   陆辰看见这一幕,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较什么劲,但确定这妹子对杜含章不太客气了。这可真是有点稀奇,王老五面对妹子时竟然也有吃瘪的一天。   陆辰摸出烟盒往杜含章身边一挤,嘀咕说:“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对你怎么吹鼻子瞪眼的感觉。”   杜含章想起自己察觉到的那点亲昵,表面上对陆辰摇了下头,心里的结论却挺清晰。   这丫头片子可能是吃醋了,或者跟无峥一样,抵触他身上有余雪慵一半的魂魄,但杜含章没有照顾她心情的意向,毕竟她有心,自己还有仇来着。   陆辰一堆案子,也懒得深究这些小恩小怨,又说:“余亦勤没事吧?”   杜含章看见他拿烟,自己突然也想抽,蹭了一根说:“不清楚,醒醒睡睡的,话都说不上连续的。对了,陆陶呢,冷静下来了吗?”   陆辰点了下头,“咔嚓”一下摁了下火机:“冷静下来了,你知道,他就是那样,情绪来的急,去的也快。我出来的时候,他跟迟雁去灵检室里玩去了。”   杜含章将烟横在鼻子下闻了闻,抬手挡住了陆辰递过来的火机,他不抽。   “坐吧。”这时,古春晓在树下直起腰,椅子已经被她摆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三人就近落座,陆辰对路边停的一辆车招了下手,副驾的车窗立刻降下来,露出一张队员的脸。   “队长,咋了?”   “来个人。”陆辰喊了一声,又提溜着骨妖跟杜含章说,“来,把你这个石头咒解一点,让她可以说个话。”   杜含章闻言抽出灌着灵气的钢笔,在骨妖的木简上改了几笔。   古春晓探着头看,看他不爽,逮着机会就挖苦他:“诶哟天,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叫石头咒的?也太土了吧!”   石头咒就是陆辰随便叫的,其实杜含章根本没什么招式名称,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叫什么不重要。   他三两笔勾完,边套笔套边笑:“还行吧,比起你哥还是要逊色一点,他整个人都是土做的。”   古春晓噎了一下,想反驳一时又没找到论点,只好偷偷地做嘴型:呸!   陆辰没他们这么无聊,繁忙地派完让队员先审骨妖的任务,将人打发走,然后开了手机的录像功能,很快进入了正题,看着古春晓说:“五天以前,余亦勤在妖联所报了你的失踪,说一下吧,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   古春晓两脚踩在椅子两边,背靠在树干上,膝盖晃来晃去地说:“哪儿也没去,就……进了下斜对面那个工地,然后就被那个糟老头子和线丝丝儿一样的妖怪抓住,扔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地方,一直黑到之前出狱。”   这和他们先前猜测的基本吻合,杜含章看了眼陆辰,示意他让自己说一句:“你进工地的时间,是不是五天以前晚上九点前后?”   古春晓眯了下眼睛:“差不多,不过我当时没注意时间,不晓得是不是九点。”   这个可以回头去查监控,很容易确认,杜含章又说:“那么晚了,还是封起来的区域,你是怎么想起来要进那个工地的?”   “又不是我……”   “想进的”还没说完,古春晓脑筋一动,突然“诶哟”了一声,转头看着陆辰说:“那个,警官,你们查过我隔壁那对情侣吗?他们怎么样了?”   陆辰反应了一秒,反问道:“你是说李小杉跟孙娴吗?”   古春晓有点懵:“我不晓得他们叫什么,反正就住在我租的房子隔壁,504那屋的两个。”   那两人就住在504,陆辰疑惑道:“是他们,他们去拜武山旅游了,我们的人暂时还在找,他们怎么了吗?”   “他们,”古春晓有点吃惊,语出惊人地说,“五天以前就死了,啥时候去旅的游啊?”   之前怀疑的遇害者,果然出现了遇害的征兆——   杜含章抬起眼睛,对她说:“旅游这个后面再说,先说你为什么要大晚上进工地,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古春晓不自觉吸了下鼻子,脑中的记忆开始往事发那天回溯,她说:“呃,我那天在干什么来着?”   杜含章记得余亦勤之前说过,适时提醒了一句:“排队买奶茶。”   “对,”古春晓拍了下手,“买奶茶。”   “那天晚上,我想着第二天要去旅游,就打了个车,想过来跟余亦勤说一声。我是在那个奶茶店对面下的,等单的时候看到我那两个邻居了,我就跟雅雅说了一声。”   雅雅显然就是王树雅,杜含章听着听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不止余亦勤,防异办也找过王树雅,但从她嘴里什么消息都没得到。   这两人可以说是古春晓失踪之前,最后见到的几个人,对于调查非常关键,可王树雅却只字没提,到底是调查的人没问,还是她忘了说?   杜含章去看陆辰,陆辰俨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边写边说地问古春晓:“雅雅是你那个合租的室友吧?你跟她说了什么?”   古春晓:“就说,这两个高级人今天喷的是什么香水?怎么那么臭,像……啧,肉腐烂了的味道。”   杜含章问陆辰:“你们没查到这条信息吗?”   陆辰同样意外:“绝对没有。”   要是有,他们不可能错漏这么明显的信息。   杜含章说:“那就是有人,从数据终端里抹掉了这条消息。”   而是谁干的已经不言而喻,不是无峥,就是他的手下。陆辰点了下头,对那种烂肉味的香水嫌弃又好奇,不过终归是想象无能,只好说:“嗯,然后呢?”   古春晓嗤笑了一声,无语道:“还能有什么然后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恶心的香水,那就是死人味,我那两个邻居,都已经死了,还在我后边儿排队买奶茶呢,什么鬼?”   事实正在合上他们猜测的轨道,杜含章看着她说:“所以你就跟上了他们,是他们去了厕所,你才跟着去的?”   “对啊,”古春晓眼睛立刻瞪大了一点,“死了人叻,我不可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买奶茶吧?”   她脸上有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和无畏,对普通人的性命也非常在意,一点都不像是记住了无数岁月和风雨的共命鸟传承。   杜含章心里突然想到:看来余亦勤将她保护得很好,她活的自由自在,马马虎虎又有点善良。   她其实挺讨人喜欢的,不喜欢他,也照样给他搬了板凳,杜含章对她多了点好感,语气不由得和气起来:“你跟进了公厕,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古春晓却没听出来,脸上很快露出了一种恶心的表情:“然后我跟着那个女的进了女厕,看她进了最里面那个隔间,半天没出来。但是那种腐烂味啊,啧,厕所里的味儿都盖不住了。”   “我就蹲到地上,拿镜子照底下那条缝,我。靠我恨我这只猥琐男一样的贱手!太恶心了!”   “那女的坐在坑上,身体已经软了,附在她身上的妖怪正要跑路,挂在窗沿儿上往外溜,那个质感啊,像……像一千根鼻涕虫拉成丝儿之后又粘起来那样,噫。”   古春晓说着刨了下手臂,一边出鸡皮疙瘩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   杜含章听着却还行,表情没什么变化,顺势分析道:“然后她逃进了后面的工地,你追过去,看见她跳进了一口罩着瘴子的残井,你也跟着跳进去,发现她的另一个同伙正在井里等你,是吗?”   古春晓一脸“你小子是不是偷看了剧本”的小表情,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杜含章说完话,转眼去问陆辰,“之前调查古春晓这边的人是谁?你查一下王树雅当时的笔录,都回答了哪些问题。”   陆辰会意,立刻打了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迟雁就把对应的笔录发了过来。   古春晓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聊起了王树雅,满头雾水地说:“你们在说什么?关雅雅什么事?”   陆辰正在放大屏幕上的笔录照片,而杜含章低着头,也在等着看。   没人理古春晓,她正要肘击一下杜含章,就听见对面传来了余亦勤的声音。   “他们的意思是,王树雅可能是梅半里案件的嫌疑人。”   古春晓眼睛一亮,笑着循声看去:“你醒了啊,呵呵呵,这么快?”   杜含章回过头,看见余亦勤不仅换了身衣服,还坐在本该在店里深处的藤椅上,看这架势,墙根铁定没少听,觉估计也是论秒来睡的。   他转过身去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余亦勤其实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但杜含章有事没事就踩他,这种风气不能助长,于是他精确地说,“就你说我整个人都是土做的,前一分钟。” 第33章 古河道   有一种尴尬, 叫说人坏话的时候,他刚好就在背后。   这种翻车现场历来是古春晓的太爱,一般来说, 她都会憋出一副等待吃瓜的笑容,在旁边抖腿看热闹, 但眼下她却没能调出那份闲心。   余亦勤的话震惊并刺伤到了她, 她愣着眉眼心想:她的室友,一个有点社恐又温柔软萌的残疾女生, 怎么就成嫌疑人了?   在她隔壁的角上,陆辰则觉得是爷们就该不拘小节,只给了余亦勤一个眼神, 兀自埋头看笔录。   杜含章被抓了个“长舌妇”的现场, 面上却既不羞愧,也不局促, 笑了下说:“你这个刚刚效率挺高啊,给你听到了这么多。”   余亦勤才醒,精神有点差,靠在椅背上谦虚:“也没有很多, 你们前面聊的什么, 我就错过了。”   前面聊的都是废话, 但聆听和看书一个道理,量不在多, 但求精要, 余亦勤的耳朵就挺会卡关键内容的, 这种本能有点过于敏锐了,虽然他不应该说余亦勤是土。   不过行动里的意向必然胜过言语,古春晓只要再灵机一动,立刻就能给杜含章驳进马里亚纳海沟里去:觉得土你还又亲又抱的,你的爱好是吃土吗?   杜含章当然不爱吃土,他说:“前面没聊什么,你听的够全了。”   余亦勤是信不信都行:“是吗?”   杜含章没说是不是,只是看他坐在门口,左右是印着夕阳的玻璃,橘金青黛、浓墨重彩,给他仿佛也镀上了一点暖色,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虚弱和苍白了。   像是一幅油画里的人。   杜含章的心绪霎时在怀念和意见之间摇摆了片刻,很快两边不靠,想起了正事,他说:“我不是在你床上罩了个结界吗?你怎么出来的?”   余亦勤:“穿了拖鞋,走出来的。”   “……”杜含章目光垂落,发现他穿的还真是一双经典的蓝色男士凉拖。   可一双拖鞋能赋予他什么神奇的力量?   杜含章旋即反应过来,余亦勤之所以能悄没声地出来,不是因为他穿了拖鞋,而是自己的结界出了问题。   正常的情况下,这次余亦勤碰到结界的反应,应该和山洞里那会儿骨妖碰到屏障的效果差不多,可他居然能自由进出,原因是什么?   余亦勤看他不说话,一副迁思回虑的模样,立刻问道:“怎么了?我不该出来吗?”   “也不是。”杜含章心说我只是觉得,你出来的时候我怎么着也应该有点感觉才对。   余亦勤等了几秒,见他不吭声,明知故问地说:“也不是什么?”   “没什么。”杜含章不傻,不可能把约束挑明了说,立刻换了个话题,“我只是没想到你醒得这么快。”   余亦勤也不是自己要醒的,他是被烧醒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了,跟淌着火一样,躁得厉害。不过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哦”了一声,没了动静。   杜含章也在想事情,没再说话,暗自心念电转。   符是灵力驱使的,他的灵气又和故总不可分割,而故总属于余亦勤,所以换算过来,等于他的约束对余亦勤不起作用?   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发了,他要盯着余亦勤,就只能实实在在地跟对方形影不离,天知道他堂堂一个债主,怎么会混成这样?   但更诡异的是,杜含章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太抵触这个委屈又弱势的债主的地位。   他不抵触,就只能内心复杂地冲余亦勤招了下手:“过来坐吧,老盯着我的后脑勺也不像话。”   余亦勤刚醒那会儿,本来是打算加入的,是赶上杜含章正在说他土,他才坐在门口的,想看这位能真情流露到哪个地步。   不过一直到现在,杜含章都只流露了那一句,土不土的余亦勤倒是无所谓,毕竟又不是要跟他谈恋爱。   他耳旁风似的放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身攻击,拉着藤椅过来了。   ——   这边陆辰看完照片,正在给迟雁发消息。   [雁子,你定位一下王树雅,尽快找她到办里问话。]   “二队一枝花”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不过声音却是陆陶的。   [哥,是我,雁姐在忙,手机给我在玩,你说的这个我马上跟她讲,你还有啥要吩咐的没有?]   陆陶成了鬼,又没有余亦勤的修为,现在还碰不到三次元的普通手机,迟雁的手机却可以,因为是防异办特制的。   期间余亦勤走过来,考虑到杜含章不待见自己,毅然将椅子放在了陆辰和古春晓这边。   杜含章也没资格管他坐哪,只能看他跟自己坐成了面面相觑。   陆辰没管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由于这边一堆人,他没用语音,低着头在屏上一顿戳:暂时没有,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无聊得要命。   陆陶:[不会聊天就忙去吧您叻。]   陆辰看他恢复了以前的画风,有些心酸又欣慰,觉得弟弟长大了。   陆陶却不愧是个话痨,才说完让别人去忙,接着就是一条长语音。   陆陶:[你同事在探那个山洞的走向,我在帮你们做技术分析,我学的专业告诉我,它是一个巨大的古河道,很早以前,可能跟整个市的地下水都是互通的。]   杜含章本来在跟余亦勤对望,闻言错开眼,想到什么似的往陆辰的手机那边凑了凑,说:“陆陶,是我,问你个事。”   陆陶:[诶?老板,你跟我哥在一块儿呢。啥事儿你说呗。]   杜含章“嗯”了一声:“你刚说那个河道,以前可能跟市里的地下水是相通的,那你查一下,它的走向跟梅半里工地上那口井,和清微宫后院的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陆陶:[现在没法查,河道曲里拐弯的,主干道都还没摸清楚呢,不过问题我记下来了。]   杜含章应了声“好”,才把话语权还给陆辰,就见余亦勤正在看自己,他笑了下说:“看我干什么?”   余亦勤在想他刚提的问题:“你是觉得那个古河道和市里的那两口井,也是通的吗?”   “我觉得是,”杜含章说,“这些都是和水相关的东西,他们在市里的两个活动地点也是井,应该不是偶然。而且,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那么他们的主要活动据点,可能都在这条河道上。”   余亦勤受他提醒,也想起件事来:“说起来那天骨妖抓住我之后,也是走的水路。”   杜含章点了下头,感觉这猜测即使不准,也应该差不了太多。   在他们小声交谈的期间,陆辰也在和陆陶继续沟通,他输入道:那个河道有多长?弄明白了吗?   陆陶:[目前探明的长度是三十四公里,前面塌方了,有多长还不知道。]   陆辰起先以为就是一截,闻言大吃一惊:这么长的水路,干了个底儿朝天?   陆陶:[这算什么?从历史里消失的东西海了去了,这个只是沧海一粟,懂不懂?]   陆辰是个糙人,不是很懂:行了,没你懂,这个河道起点呢?找到了吗?   陆陶:[找到了,在第七峰,离那个湖不远,藏在一片人都进不去的一线天里面,只能用无人机来探,鬼都不知道。]   陆陶:[给你看个断面扫描,你就知道咱地球母亲的折耗有多大了,从河道里还有水的时期到现在,水位下降了一百多米,牛皮。]   陆辰:[行,你继续做贡献吧,出了结果告诉我一声。]   陆陶这次回了个表情包:莫得问题.jpg   陆辰聊完天,退出去看了眼陆陶发来的河道照片,发现果然挺震撼的。   那是一个山体的断面,巨大而幽深的洞口横生在陡直的山壁上,光线都照不太进去,陆辰看着它,突然觉得人是如此渺小。   不过下一秒,古春晓的问题就将他从感慨里拉了出来。   她终于懵完了,转头错乱地看着余亦勤说:不可能吧老余,雅雅那个样子,出个门都难,她能犯什么案子啊?”   她是个干什么都能真情实感的人,余亦勤拍了下她的背说:“你别急,不是她的话,陆辰也不会冤枉她。”   “对,我们不会随便冤枉谁的,放心吧。”陆辰接过话,顺便将手机上的对话框拉回去,点开笔录递给了古春晓,“出门并不是犯案的必要条件,王树雅确实有问题,她的笔录和古春晓对不上。”   古春晓接过来,目光动了两下,看见了屏幕中央的一个问题。   17、你最后和古春晓联系的时间是什么时候?当时她跟你说了什么?   王树雅:2027年5月7日晚7点16分,古春晓说要去一趟她哥那边,回来会有点晚,让我别反锁门。   她在说谎。   古春晓有点受伤,盯着三人看了一圈,还是想替室友辩护,她说:“她……是不是单纯的就、忘记了?”   陆辰:“单纯的忘记不会抹掉社交信息,她是故意的,这点很明显了。”   “可,”古春晓结巴道,“为什么啊?她平时性格挺好的,我也没听她说过跟谁关系不好之类的话。”   陆辰刚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余亦勤和杜含章就同时开了口。   余亦勤:“你邻居是不是养狗了?”   杜含章:“她平时跟隔壁504的那对情侣关系怎么样?”   古春晓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因为偏心,先答的还是余亦勤的问题:“嗯,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她好像有点怕狗。”余亦勤脑海里还残留着那天王树雅等车事避狗的画面。   古春晓没听懂,拧着眉毛说:“啊?雅雅怕狗,504就养了狗,这个逻辑关系在哪里?”   陆辰好像有点懂了,眯着眼睛整理起了思路。   杜含章因为有心无心,之前天天和他凑在一起,这时也明白了,接过话说:“他的意思可能是,你504的邻居养了狗,你室友因为怕狗,由此产生冲突甚至结下了仇恨,导致你的室友杀人杀狗然后抛尸井中。”   说完他看向余亦勤,后者对他点了下头。   古春晓看完他们的一唱一和,还是不愿意相信朝夕相处的姑娘是个杀人犯,干巴巴地说:“可她是个残疾人,抛个屁的尸啊?还有哪有为了一条狗杀人的?”   这个陆辰很有发言权,他笑了下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这个世界上不用怀疑,什么人都有。”   不过也大可不必一味地讨论人心险恶,好人也有,他一样见过很多。   古春晓还是想摇头,可她脑子里却又突然浮起了一副画面。   有天晚上她喊王树雅去逛超市,好说歹说她终于答应了,古春晓拿轮椅推着她去等电梯,结果电梯门一开,隔壁的罗威纳扑了出来。   它刚被遛完回来,浑身热腾腾的,也没栓绳,一出来直接扑到了王树雅腿上。她当时惨叫了一声,直接木在了轮椅上,狗主人却说他们的狗不咬人,让王树雅放松一点。   古春晓也是个嘴炮,说人连自己的脾气都管不了,还给狗打什么包票,赶紧把狗弄走。   对方觉得她说话难听,差点吵起来,还是王树雅拉着她走的。   古春晓当时以为她是脾气好,现在回头去想,突然又觉得她也许是怕的不行了,所以才想快点走。   “可是她那么怕狗,见了就僵成铁板,她哪来的勇气去杀狗?”至于杀人,古春晓觉得那个更魔幻。   杜含章:“如果她就是梅半里抛尸案的核心人物,她根本不需要动手,无峥、骨妖、耆老还有那些山鬼,多的是能替她代劳的对象,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这些激进的复仇份子,为什么要帮她一个小姑娘?”   余亦勤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看着他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和灵王墓有牵扯?”   话音刚落,陆辰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没开扩音,不过在座三个人都听得见。   “陆队,考古队那个陈老师醒了,你过来看看吗?” 第34章 保驾   这是个好消息。   陆辰心里松快了一点, 感觉这事儿像是快了了,笑着说:“行, 知道了, 我这儿还没完,等会过去, 你们先问着。”   那边应了, 他挂掉电话,重新投入了这边的谈话。   “怎么又是灵王墓?”陆辰说, “那个墓到底有什么稀罕的?搞得活人死人都要盯着它不放。”   在座的另外三位相顾无言,俨然也属于这个“活人死人”的范畴,不过谁都没说话。   陆辰不是当年的局中人,那些老掉牙的爱恨和谜团, 说了他也没法感同身受。   陆辰看他们不说话, 兀自又说:“现在王树雅的行为逻辑是有了个雏形, 但是动机还不够。怕狗的人不在少数,但行为这么极端的说实话, 有点少见,一般都是怕就多走两步, 稍微离远一点。”   余亦勤不太赞同:“她已经躲的够远了, 平时一个月出不了几次门,我觉得她的问题不在躲上面。”   杜含章稀奇地扫了他一眼,感觉他对妹妹的室友还挺了解。   这些当然是古春晓说的, 她约不到室友出去浪, 动不动就在余亦勤跟前念。   余亦勤察觉到了杜含章的目光, 就是没能意会到他眼里的八卦,跟他大眼瞪小眼。   这时,古春晓在旁边附和:“对啊,现在很方便,她卖菜都是喊的外卖,我也没听她抱怨过隔壁那俩人和狗子,看不出来有什么矛盾啊。”   陆辰说:“正常,有些人性格内向,你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让迟雁查下档案,看看王树雅和李小杉两人以前有没有什么瓜葛。”   古春晓没说话,杜含章想了想,建议道:“你可以顺便查一下王树雅的就诊记录。”   陆辰一点就通,打了个响指说:“这个是该查,一般怕狗的人和被恶犬咬过的人,心态恐怕会大不相同。”   如果王树雅被504的狗咬过,当时狗主人的回应又不如人意,她仇恨狗和主人不说合理,起码就有了事实依据。   陆辰说完,又去问古春晓:“你跟王树雅合租多久了?”   “三个月,”古春晓算起来才陡然发现,她们认识的时间原来不长,“还差几天。”   陆辰:“你们是怎么住到一起的,是本来就认识,还是通过租房软件找的?”   涞苑那房子,本来古春晓租了,打算和余亦勤一起住的,那边离拜武山近,空气好,她打野食也方便。   可是余亦勤不肯去,他觉得古春晓是大姑娘了,跟他住一起不合适,一直住店这边的小黑屋,古春晓没办法,空了间房她钱包痛,只好将次卧挂了出去。   她说:“我整租的二居室,挂在软件上,她联系的我。”然后一拍即合。   王树雅很勤快,古春晓把客厅整成狗窝,她天天收拾也从来不提什么室友准则,搞得古春晓不好意思,再也不把熬夜刷剧吃出来泡面碗扔在茶几上隔夜再收了。   而且王树雅看着文静,其实挺肉麻的,经常把“喜欢你嘛”、“跟你住在一起真好”这种话挂在嘴边,哄得古春晓心花怒放。   她和王树雅一起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吵过架,可现在一出问题,居然就这么大……   古春晓心烦的要命,脸上全是情绪。   陆辰看见了,但职业不允许他那么识相,继续问道:“你们合租的时间里,她有没有被狗咬过,或者跟你提过,以前被狗咬过之类的话?”   “没有。”古春晓语气有点委顿。   陆辰又问:“李小杉和孙娴养的是什么狗,你有印象吗?”   古春晓虽然是一代天骄的妈妈,但对宠物狗不了解,她说:“印象有,什么狗不晓得,我只认识大家养的那多的那几种狗子。”   陆辰让她描述一下,古春晓想了想,比划道:“就是那种黑色的大狗,脸上有点黄毛,这么高,看着有点蠢,但跑起来贼凶,一爪子就能把小区里的小狗摁在地上。”   余亦勤听到这里,突然摸出手机,解锁翻了几下,然后递给她说:“你看看,是不是这种狗?”   屏幕上是一只成年的罗威纳,古春晓看完抬起头,有点纳闷:“对,就是这种。不过你手机里怎么还存上狗了,你要养啊?”   余亦勤示意她把手机递给陆辰:“不养。”   古春晓照着做了,对他的丁点变化都感兴趣,揪着不放地问道:“那你存它干嘛?”   余亦勤:“之前找你的时候用的。”   古春晓不靠谱地说:“找我怎么还用上狗了?靠它的鼻子闻我的气味吗?”   余亦勤只好给她解释,狗是工地命案的线索之一。   很快陆辰看完狗的照片,也拍下来发给了迟雁,抬头继续问古春晓问题。   李、孙二人性格怎么样?那条狗怎么样,凶不凶?他们平时都什么时候遛狗?   古春晓基本都答不上来:“我跟他俩没什么接触,不了解,那个狗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不凶,它每次碰见我都老老实实的,我说坐下它就一个屁墩儿,还挺乖的。”   陆辰心想那能不乖吗?你们没成精之前就是高原一霸了。   高原一霸却没什么自觉,继续充当一个并不关心邻居怎么样的城市租客。   陆辰问不出什么,只好转变方向,说:“王树雅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提起这个,古春晓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焦躁道:“不知道,我先回去了一趟的,她不在家里,打电话也没接,不知道干嘛去了。”   连她都不知道,陆辰刚在想只能调人去查,就听见余亦勤猛不丁地说:“她回老家去了。”   杜含章不是很明白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她回家之前来过一趟,来送古春晓的仓……”   余亦勤说到一半,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她临走之前,在出租车里最后流露出来的那个要哭的表情。   当时余亦勤觉得那是担心,可加上了现在的这些条件之后,他印象中王树雅的神情似乎又变了种味道,它里面有担心,但也掺着一种之前被他忽视的欲言又止。   她当时是不是想说什么?   余亦勤不得而知,只是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他自然地想起了那个手串,蓦然换了话题,他问古春晓:“王树雅有个白色的手串,上面阴气挺浓的,你知道吗?”   杜含章听见“阴气”,目光动了动。   古春晓摇着头说:“她有一大堆手串,转运的、招财、招桃花的,就是没有阴气重的,还是我道行不及格,有阴气但我没感觉到?”   余亦勤觉得不至于:“那个阴气挺明显的,应该不是你的道行有问题,而是她没有当着你的面戴过。”   “或者是你失踪之后,她才得到那个手串,她戴了,你也没机会看见。”杜含章又补充了一种可能。   古春晓觉得自己好像被智商碾压了,有点讨厌这种感觉:“手串怎么了手串?你俩一直说说说的。”   陆辰理了理思路,猜测道:“他们的意思应该是,那个手串是衔接你室友和骨妖的关键,信物、契约什么的,是吧?”   杜含章和余亦勤还没给反应,陆辰的队员突然跑过来,停在他斜后面刨起了头发。   陆辰问他干嘛,队员苦笑着说:“那个妖怪架子怪大的,嫌我们问话掉她档次,呼叫你呢。”   “她是我老板啊,还想让我随叫随到?”陆辰气得想笑,“你把她给我拎过来。”   队员觉得大庭广众的,审问那么个怪东西太诡异了,陆辰这边又没说完,只好端着板凳,集体迁移去了余亦勤的屋里。   这时床上的结界还在,陆辰一看见就误会了,笑着说:“嘿哟!这蚊帐,可真够奢侈的。”   古春晓也啧啧称奇:“这玩意儿啥时候整的?我怎么不知道?别说,还挺梦幻的。”   继仿若不存在之后,他的结界又成梦幻的蚊帐了,杜含章简直哭笑不得,对陆辰说:“羡慕吗?羡慕也给你来一个。”   陆辰连忙拒绝:“别,不用了,我穷人,消受不起。”   杜含章拍了下余亦勤,笑道:“你可不穷,再说心宽天地大,一个连蚊子都拦不住的蚊帐有什么好消受不起的,是不是,余亦勤?”   余亦勤很少跟人贴着站,但杜含章搭着他,他又不知道是适应还是忘了注意,只顾着抬杠似的说:“不是。”   杜含章抬了下眼皮,依稀是个洗耳恭听的意思:“不是什么?”   余亦勤从不盲目地打击敌人,实事求是地说:“你这个蚊帐,拦蚊子还是拦得住的。”   这么卑微的作用,简直是在侮辱结界的尊严,杜含章哂笑道:“蚊子都给你在拦外面了,你在里面睡得好吗?”   余亦勤分明被热醒了,但还是违心地笑了下:“挺好的。”   杜含章立刻掐了下他的后颈皮:“挺好的你就一直睡里面吧,让我的蚊帐给你保驾护航。”   余亦勤脖子后面一紧,但是不怎么疼,反而很暖和,人的体温是一种很舒适的温度,温暖又不熨帖,他就没躲,只学陆辰说:“不用了,我也很穷,消受不起。”   杜含章压低了声音,笑得有点意味深长:“没事,受着吧,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不谈钱,算你免费。”   两人这会儿离得近,他说话的气流从近处灌过来,扫得余亦勤耳朵有点痒,不自觉缩了些许。   然后这一个短暂的歪头里,他对上杜含章的脸,眼里心里都没预兆,突然一起跳了一下。   他像是才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里反应过来,杜含章的相貌居然是有冲击力的。   他必然是个颜值爸爸,看古春晓对他的容忍就能知道,余亦勤也承认他形象好,第一次在工地上见面就瞻仰过了。   但无论杜含章是帅还是好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债主”,和一个好看一点的“债主”的区别而已。   只是定心丸虽然下的有鼻子有眼,本能却并不买账,余亦勤感受着胸膛里那阵陌生的跳动,既没有挣脱他的手,也没有转开目光。 第35章 死亡之吻   这人前脚还在讨债, 现在又要来保护他的睡眠,余亦勤心里清楚, 他其实是想限制自己。   但那个“梦幻”的结界又似乎没起作用, 余亦勤姑且放下了差点被当成瓮中鳖的捕快,困惑起来, 看了他片刻后说:“免费你不是亏了吗?”   从事实上来看, 杜含章确实亏了,但盈亏这东西还得看实力和心理, 他不缺灵气,心理上也不觉得, 约等于没亏, 于是他说:“我亏了你会良心不安吗?”   “不会。”余亦勤心想,又不是我逼着求着你挂的那个“蚊帐”。   杜含章就知道他会是这德行, 捏着他的后颈推着走了起来:“不会还问什么问。”   余亦勤其实也没弄清这句废话的产生原理, 反正张口就来了。然后他发现这种闲扯的感觉也还凑合, 话不用过脑子, 也不尴尬,就说:“随便问问。”   杜含章捏着他脖子根儿往前推, 有点无奈:“闭嘴吧你。”   余亦勤不怎么合作, 话锋一转,看破也说破道:“其实你不用浪费灵符, 我不会跑的。”   杜含章设结界的心思比较复杂, 有防备也有保护, 可惜他自己不愿意直面后者, 只好也拿防备来遮掩,他说:“我不信你。”   余亦勤顿了几秒说:“随你的便吧。”   这时,古春晓走着走着,发现背后的声音远了,回头一看登时催道:“你们两个磨磨唧唧的在干什么啊,快点。”   两人这才解开勾肩搭背模式,过去在一米二的餐桌上剩下的位子上坐下了。   杜含章和陆辰一边,余亦勤和古春晓一边,隔着六十厘米的桌子,他俩仍然是面对面。   三人接着就见陆辰上菜似的,将骨妖放在桌子中间,揭了她鸟头上的噤声符,然后开了审问专场。   陆辰问骨妖的妖籍和孕化地,对方却并不配合,不是在拿喙子当嘴打哈欠,就是在转头盯古春晓和余亦勤。   化成黄鹂的骨妖眼珠子只有绿豆大,乌溜溜的,连眼白都没有,但共命鸟的族性使然,物伤其类,古春晓从她眼中看到了仇恨。   余亦勤没她那种公感,只看到了骨妖看自己的动作。   一旁陆辰问了半天没人搭理,也不生气,毕竟他这个职业,这种鸟态度见得多了,他沉得住气,继续问道:“梅半里工地上的虫阵,是不是你们布的?”   骨妖没反应。   陆辰又问了些其他问题,胡弘平是不是她们杀的?说:“其他人也出入过虫阵,为什么死的人只有胡弘平?是不是他看到了你们杀人抛尸的过程,所以你们才杀他灭口?”   骨妖还是像聋了一样。   “这个应该不是,”杜含章闻言却打断了一下,说着从掌中芥里找出面具递给了陆辰。   陆辰错过了无峥脱出魔道的场景,端看了几眼:“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杜含章简单提了下余亦勤找到面具的经过,接着说:“三十三天虫的催化需要大量纯正的魔气,我觉得她和耆老都没那个水平,虫阵应该是无峥下的,胡弘平看到的是他,把他当成了鬼,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脸,只能刻下了他的面具,意在给追查的人留下一点凶手的线索。”   说到这里,余亦勤看见他隐蔽地瞥了眼骨妖,笃定地说:“所以胡弘平是无峥杀的。”   余亦勤突然觉得,这句话里连“应该”都没有,不太像他的风格。   不过也在这时,只有脑袋能动的骨妖突然调转鸟头,看向了杜含章的方向。   余亦勤心里一动,隐约感觉他好像是有目的,接着就听见陆辰说:“陆陶的车祸是你们设计的吗?”   杜含章:“应该不是,监控里没有她和耆老的身影,但要站到监控的范围外施魇镇术,起码也得有无峥那种水平才行。”   陆辰点头,又说:“你们为什么要抓余亦勤?”   杜含章:“无峥指使的吧。”   反正无峥既可怕又无聊,只要是个事他都要积极地插一脚。   这其实就是个激将法,算不上高明,只是骨妖那种杀掉最省事的性格,还果然是会中这种套路。   余亦勤眼见着她越听越焦躁,在桌上左右摆头。   她应该是想化出尖锐的东西去扎杜含章,结果却是挣扎了半天也控制不了身体,只能破口大骂。   “放你妈的狗屁!什么都是无峥干的,你们人族就清白无辜了?哈哈哈哈你们真是,无能又可笑!”   陆辰被骂了一脸,心态却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贱,来劲地扫了一眼杜含章:开口了,继续!   杜含章不管她觉得,态度和她截然相反,十分温和:“我们也想要事实的真相,是你自己不肯替无峥辩解,是你在增加他的作案嫌疑。”   骨妖讥讽道:“呵!我都说了,不是显得你们很没用吗?”   古春晓无法理解,跳出来发表心声:“我说老姐,你人身自由都快没了,还管别人有用没有,你多为自己想想叭。”   骨妖转头就唾了她一口,就是没能吐出口水,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闭嘴!”   这马屁精被关在魔道里面的时候,演技那叫一个好,整个就一被叛徒拐卖又蒙在鼓里的无助少女。   她说她是共命鸟,她先天传承不良,她被余亦勤骗得好惨好惨,打死她也想不到,她居然会有一个认贼作兄的悲剧人生,她恨余亦勤,她想回家。   她哭哭唧唧的,哭得原本多疑的无峥都相信了她。   可谁知道她竟然是个戏精本精,由此可见女人的嘴比男的不遑多让。   古春晓全然不知道骨妖在心里“佩服”自己,用上板牙咂住唇角,没说话了,其实她还能抬一百斤杠,但她不太想针对骨妖。   气氛从激愤里安静下来,显出了一种压抑和凝滞。   骨妖虽然张嘴了,但她仍然不配合,看她的样子晓之以理是不可能了,杜含章稍一沉吟,对上余亦勤的视线,朝他偏了下眼珠子。   这位就在他眼跟前,脸够白手也够快,杜含章觉得他挺适合出来唱个白脸。   余亦勤接到这记隐蔽的“眉来眼去”,反应了一瞬,很快就说:“你们别问了,共命鸟一般都很忠诚,她不会说什么了,你们直接把无峥抓回来问吧,她我就带走了。”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伸手提住了骨妖的头,像是要走。   杜含章连忙站起来拦他:“你等等,她是犯罪人,你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余亦勤:“她抓了古春晓,我带她去妖联所投那个失踪案,你们先聊,我很快就回来。”   这次杜含章还没开口,对他的刀尖深有恐惧的骨妖先叫了起来:“我不去!你们不能让他把我带走,他会杀了我的!”   余亦勤说:“你放心,我会原封原样把你交给妖联所的。”   可他的声线天生就有点冷清,语气即使正常,对方有心也能听出冷意来。   余亦勤的意思是眼下她是什么样,他就怎么交到妖联所,但他用的那个词恰巧有点双关。   骨妖仓促之间,却意会成了余亦勤是要剜了她的妖丹,让她变回化形之前的一摊脊髓液。   妖丹等同于人族的大脑,是妖物能像人一样思考的关键,剜了妖丹她等同于彻底消失,她会忘记一切,在仇恨还没开始清算之前,这样太可悲,也太让她意难平了。   死亡的恐惧猛地涌上脑海,骨妖乱了方寸,奋力挣扎起来:“防异办!我说,你让余雪慵放开我我就说!”   陆辰听着屋里回荡的尖叫,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   余亦勤干什么了,对那妖怪释放精神冲击波了?她这也变得太……歇斯底里了吧。   可惜余亦勤自己也有点愣,不知道她突然鬼叫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结果总是喜闻乐见的。   骨妖一直在呼唤,杜含章不是防异办的,但过去接手的人却是他,因为陆辰忙着感叹。   余亦勤松手之前,看见他对自己比了个赞,可是他在赞什么呢?余亦勤心想,总不能是自己比较擅长吓人吧?   杜含章要是知道自己一颗好心,被他怀疑的稀烂,估计又要忍不住怼他了,他明明赞的是心有灵犀。   好在他没有读心术,一行人重新坐回去,这次的问询总算是勉强上了轨道。   陆辰说:“这次好好说,别阴阳怪气的,第一个问题,梅半里工地井边的虫阵,是不是你们弄的?”   骨妖点了下头,陆辰追问是谁,她说是她,铁了心要护着无峥。   陆辰懒得跟她卡题,跳过了说:“你们为什么要在工地的井布那个虫阵?”   骨妖刚刚喊过了头,声音这时有点嘶哑:“因为尸体被发现了。”   陆辰:“谁的尸体?被谁发现了?”   骨妖想了想说:“李……小杉吧?和他一起住的女生。”   陆辰面色严厉起来:“你们杀了人,可居然连别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的动机是什么,无聊吗?”   说到最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屋里响起了“砰”的一声。   骨妖却丝毫没被震慑到:“别胡说啊,人不是我们杀的。”   余亦勤听到这里,脑海中登时就浮起了无峥脱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杀人的是人的欲。望。   尽管真相这时还在迷雾里,他却像是已经预见到了似的,感觉古春晓这次要伤心了。   在他的斜对面,陆辰正在记录,于是杜含章接过话说:“不是你们,那是谁杀的?”   “其实你们心里估计都清楚了,”骨妖幽幽地笑道,“杀人凶手是王树雅。”   古春晓闻言,立刻在椅子上蹿了一下,嘴唇张开了,像是要骂人。   余亦勤听见椅子腿敲地,反应神速地将她按了回去,接着对她摇了下头,让她别打岔。古春晓被压着坐回去,脸上有点委屈和告状的意味,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杜含章这时没看他们,视线落在骨妖身上。   早在王树雅露出嫌疑的那一刻,陆辰心里就有了准备,此刻并不意外,刚要开口问她王树雅为什么要杀人,迟雁的电话就来了。   “陆队,查到了!”迟雁飞快地说,“王树雅和李小杉、孙娴的矛盾。”   杜含章听到迟雁的声音,往手机的方向偏了下耳朵,抬眼见余亦勤坐在对面,正在看陆辰的手机。   这是一个想听的信号,对他来说,要听其实也容易,分一丝本体飘过来就行。但陆辰是普通朋友,这种公然的窃听不太合适,余亦勤就没动。   杜含章看在眼里,手指一动,指缝里就多了块木简,他捏着这边,将另一端塞进了余亦勤的食中指缝里。   余亦勤感觉指头上被什么碰了一下,下一刻陆辰的通话就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脑海。   “三年前的5月13日,王树雅在路上走,右腿被孙、李牵着的狗舔了一口,被舔的部位感染之后,截肢了。”   余亦勤听得一愣,狂犬病他知道,但是舔一口就,截肢了? 第36章 挑拨   陆辰问出了余亦勤心里的疑惑。   古春晓一听, 先懵后急,视线随便扫了扫, 登时眯瞪在了桌子中间的那块木简上。   干什么啊这两个男的?审犯人呢, 怎么还勾搭上……嗯?不太对。   纠结之中,古春晓突然从他们的表情和姿态中反应过来, 那块木简应该是个传声器之类的玩意儿。   她蠢蠢欲动地伸了下手, 又觉得那木简上全是指头,“矜持”的她下不了手, 只好一撑桌面, 站起来绕到了陆辰背后,将头往手机附近塞。   这时在手机里, 迟雁的声音刚开始流泻。   “是的, 我查了她的病历, 也找就诊的医生核实过了,王树雅从小免疫力比较差, 后来又因为脉门高压,切除过脾脏,这种人比较容易感染猫狗唾液的中的一种细菌, 叫犬咬二氧化碳嗜纤维菌。”   这个细菌名字勾得杜含章思绪一扯, 突然想起了一篇几年前的新闻。   出于一种事不关己的闲散,他当时没细看, 只记得那则新闻里也是一个外国人被狗舔后截去四肢, 但舔人的是是患者自己的, 并且编者在文章末尾还辟过谣, 说这是个例,让大家不必过分恐慌。   但眼下从迟雁精确的感染前提来看,这类感染不说普遍,至少也不是个例了,因为个例无法形成样本。   杜含章头没动,只动了嘴说:“是人的皮肤拦不住这种细菌,还是王树雅被舔的位置本来就有伤口?”   余亦勤光听不出力,注意力相对分散,瞥见骨妖歪着头,似乎在看热闹,抬手往她身上罩了层灰色的雾膜。   同一时间,在电话那边,迟雁跟杜含章打了个招呼,言归正传道:“是皮肤拦不住。”   “医生说,这种细菌可以直接渗进人的身体,但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问题,或者只产生一些轻微但可以自愈的,类似流感的症状,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会像王树雅这么严重。”   健康从来不是一个公平的话题,杜含章本该同情王树雅的不幸,但她的作为又让人同情不起来,他说:“好,我知道了,你跟陆辰说吧。”   陆辰接过话道:“然后呢,这个事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迟雁的转述还算公正,没有添加情绪化的字眼:“王树雅的父亲找到,并打死了李小杉两人的狗,并要求赔偿,孙李二人非常重视这只宠物,在拒绝赔偿的同时,要求王家向他们赔偿。”   古春晓就没她这么客观了,咂舌道:“这两人也太贱了吧?”   剩下三个男人比她沉稳,都没说话。   宠物当成家人来养,这是如今城市的风俗,古春晓自己也养了仓鼠,大家都喜欢小可爱,在不打扰或者别人不介意的前提下,养什么其实都无可厚非。   但养出这种蛮不讲理的情况,那就是人品和道德有问题了。   迟雁听对面安静,她作为公职人员,也不好在工作时间发表什么,只能继续转述。   “双方都不退让,孙李曾经向法院起诉,法院因为他们起诉的原因是狗没有立案,王树雅的父亲这边,本来也打算告他们,但碰上那段时期王树雅的病情恶化,他们搁置了起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李小杉和孙娴已经出国了,王家因为治疗产生的债务,也没有再追究,之前的交集就是这些。”   按理来说,不再追究就代表放下了,而人的情绪会随着时间沉淀,可是王树雅没有。   也是因为她的“没有”,触发了陆陶的无辜身亡,陆辰心里压抑,脑子一时停摆了。   迟雁还在那边等,余亦勤脸上又写满了“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聆听者”。   杜含章看他那个样子还怪温顺的,多看了一眼,出来挑了大梁,冲着手机说:“后来呢,三年里面没有任何新的交集吗?比如王树雅试图寻找李小杉和孙娴之类的。”   迟雁:“这个明面上是没有,没有通话记录,私底下就有点难说了,毕竟再现代化,也还是有科技之光照不到的角落的。”   杜含章“嗯”了一声,又问:“照古春晓的说法,李小杉和孙娴死亡了一周以上,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没发现异常吗?”   迟雁:“没有,他们都没有工作,也不怎么出门会朋友,不遛狗就待在家里,和父母的联系频率也不高,平均下来,一个月能有通一次电话吧。”   所以双方的父母在接到死讯的时候,都惊得半天没回过神。   杜含章听下来的感觉就是,这两人差不多活成了城市里的孤岛,太独了。   不过余亦勤可能比他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他怎么找了几百年,都没有找到他的人。好在他还有个妹妹,为了找秃鹫,自己这才撞上他。   就是没想到撞上之后,事态会变得这么乱。   不过乱中还算有线索,王树雅牵扯着灵王墓,等找到了那个墓,里面或多或少,会藏着一些当年的秘密。   这时陆辰缓过劲,重新担起了队长的责任,他说:“既然李小杉和孙娴以前养的狗咬过王树雅,他们怎么还让后来这只狗往王树雅身上扑?他们是没认出来还是什么?”   迟雁:“应该是没认出来,王树雅做过不少部位的微整形,再化个妆,跟以前差很多。”   陆辰点头,又问王树雅找到了没有,迟雁说还在找,找到通知他,陆辰答应完挂了,又来让余亦勤撤掉屏蔽。   余亦勤从木简这边移开手指,心里在一本正经地思考: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地听电话,开个外放就行了?   不过他没问,拿木简搭他的人也没法告诉他,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古春晓很快归了位,脸上有点闷闷不乐。   她听出来了,王树雅找她合租的最初,应该就是抱着目的来的,她印象里的好室友正在崩塌,这种感觉让她有点窒息。   怕狗告诉她啊,要是那狗真的喜欢咬人,她可以揍它,也不会喊她出门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啊?   古春晓将头往臂弯里埋,背上很快被拍了拍。   她还在对面的时候,余亦勤就看见她垮着脸了,杜含章看他在秃鹫的背上安抚地轻拍,倏地想起很久以前,这个人也这样安慰过自己。   可惜如今怕是不行了。   骨妖的屏蔽解开之后,陆辰迅速恢复上岗,目光犀利地说:“就当是王树雅有杀人动机,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在案件里出没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目的,就是……”骨妖用一种怜悯的语气说,“看她可怜。”   陆辰听得简直想吐血,犯人可怜,他们抓犯人的不是更可怜?   审问最好不要被犯人问到卡壳,杜含章适时插了句话:“你们有这么好心?”好心打个引号。   骨妖语气挖苦:“怎么,‘坏人’一辈子就只能做坏事,一件好事都不能做了?”   “帮人肆意杀人,”杜含章皱了下眉心,平静地问道,“你当这是好事?”   骨妖突兀地愣了一下,意识里好像突然真的,不太认识“好事”这个词了。   但这点茫然只持续了一瞬,怒火从她的小眼睛里迸射出来,她看的是余亦勤,问的却是杜含章。   “首先,我再次声明,人不是我杀的,其次,说起害死人,我比起你对面这位,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得很了。”   “他害死了比我更多的人,罪比我大,孽比我深,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方崭、方太守,我真是不知道你的心胸到底是有多宽广,才能容得下这个破你守城、取你性命的叛徒,现在像朋友一样地坐在你对面!”   这段话她说的非常快,而且言语含恨,少有停顿,谴责的气势和意味都非常浓厚。   陆辰不知道他们的爱恨情仇,听得没太反应过来。   余亦勤人在椅上坐,锅从桌上来,猛不丁又被拉出来骂了一遍。   在他目前持有的记忆里,只有杜含章是他伤害过的对象,骨妖说的这些人啊城的,他并不记得,暂时不会去想,只有最后那句猝不及防地扎了他一下。   朋友……一阵眩晕突然罩住了前额,余亦勤抬手压了下脑门,目光从手腕两边穿出去,落到了杜含章脸上。   这人脸上没了笑意,气场冷了一大截,余亦勤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骨妖戳中了痛脚,心里正在积攒仇恨值,对他的那种。   这时,他旁边的古春晓抬手就是一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在了骨妖的爪子前面。   “砰”的一声从桌板上浑厚地荡开,猛禽的杀气随之外溢,古春晓威胁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拍成蒜泥!”   防异办的人在这里,骨妖谅她干不了什么,刚要连带她一起骂,说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杜含章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首先,世上没有十八层地狱,幽都的每一个鬼都可以证明,地府只有一层,其次……”   杜含章拿指尖敲了下桌面,声音很轻,不足古春晓巴掌威力的千分之一,然而骨妖却应声而起,像是被弹飞了似的,迅速升到了他眼睛的高度。   人和鸟眼达成平视,骨妖看到他脸上褪去笑意之后,显出了一种凌厉和肃杀来。   “你可以单独说他是叛徒,也可以夸我心胸宽广,但不要将两件事搅在一起说,我和他的事,不需要你来评头论足,听懂了吗?” 第37章 食物   骨妖明显没有“听懂”。   如果她恨一个人, 她巴不得全天下的人时时刻刻都在非议和痛骂对方,这样她心里才能解气一点。   身上的威压其实很重了, 但骨妖心里的诧异更浓, 她叫道:“我没有对你们评头论足,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杜含章语气冷淡:“你对评头论足的意思有点误会, 而且事实也不用你来阐述。”   他自己会看。   骨妖噎了片刻, 万分费解地说:“你既然知道他都干过什么,为什么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   余亦勤立刻看向了杜含章, 说实话,他也想知道。   于私就不说了, 杜含章也说不清,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 基于对友人前半生的了解,他还一直对余雪慵抱有侥幸, 奢望他叛变的原因里有不得已的苦衷。   至于于公,杜含章想要一个真相,一个相对完整, 并不缺斤少两的真相。   不过这些他犯不着对骨妖坦白, 毕竟眼下是在审犯人,而不是老朋友的茶话会。   杜含章说:“我乐意, 你也别想着东拉西扯了, 激将法是个好手段, 可惜我不吃你这一套。”   陆辰插话进来, 笑得有点轻蔑:“就是,你们这种套路的,我们见了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九了,你的小心思还是省省吧。”   骨妖呼吸一窒,霎时心念电转。   杜含章对余雪慵的仇恨值,明显要比对她的警惕性高,这家伙如果不是太冷静,就是对余雪慵的恨意不够,所以才能保持理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她的怂恿和转移话题是失败了,骨妖不想自讨苦吃,只能恼恨地咬了咬后槽牙,不甘心地妥协道:“听……懂了。”   杜含章这才又敲了下桌子,让她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骨妖“哒”的一声落在桌上,身歪脚翻,这点动静搅得余亦勤闭了下眼睛。   他心里在想:杜含章和自己的,什么事呢?   这人不许骨妖对他们评头论足,大概想和自己说,可余亦勤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以来,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抛弃遗失的记忆生活,因为不抛弃他也想不起来,只能去遵循那句顺其自然。   刚醒来的那几年,余亦勤其实警察问古春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人是谁,朋友姓甚名谁?   后来发现古春晓也不清楚,问来问去都是惘然,余亦勤也就慢慢不问了。   从前的往事永远空白,后来的经历又一路填塞,余亦勤原本以为,他会一直平静地混沌下去。不过最近他慢慢发现,杜含章的出现正在打破那种平静。   他最近经历的一切改变,秃鹫失踪,开始做梦,找到魂魄,都跟这个人有关。   甚至连审个犯人,都逃不过“他对不起杜含章”的戏码,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很渣,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可他才是当事人,接二连三地面对别人突然的谴责,他不好奇,他不怀疑,他不想反驳吗?   这些答案毋庸置疑,都是肯定的,虽然程度因提问的人而有点差异,杜含章问他要为什么,余亦勤搓了下眉骨,心想他也想知道……   “老余,”古春晓的叫声突然从右边冒出来,压得很低,大眼睛里闪着没加掩饰的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菜?”   杜含章正伸手在拨正骨妖,闻言看向对面,见余亦勤撑着额头,脸色翻白,像是有点精疲力尽的架势。   他拿目光罩着这人,心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虚弱了?是骨妖的话中伤了他吗?但差不多的话自己也说过,他当时怎么不皱眉,还差点揍自己的人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对自己和别人就是区别对待,对别人应对自如,对他视如空……   然而“气”字没想完,余亦勤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事,就是有点热。”余亦勤说完拿开手,视线在回正的中途对上杜含章的,由于脑海里还回荡着刚刚他对骨妖说的话,心里乱七八糟地生出了一堆念头。   挺好的,他也不喜欢自己的事,被不相干的人越俎代庖地操心。   听杜含章那个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是凭什么他挨夸,自己挨骂?   还有,这人刚刚勉强应该算是、在替他说话吧?   于是对面的杜含章就见他的神态几经细微的变化,最后变成垂下眼帘,幅度很轻地笑了一下。   杜含章并不觉得自己替他说话了,见状登时纳闷,心想这是个什么毛病,被人敲打了一顿,还给乐上了?   这边,两人的心理活动在“鸡同鸭讲”,旁边古春晓嘀咕了一句“热吗”,立刻欠身抬手,准备去摸余亦勤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杜含章的视线像是跟古春晓的手有智能联动,立刻瞥上了。   余亦勤却因为谢绝少女的肢体关怀已经很久了,身体往旁边避了一截,抬手拦住了古春晓的爪子。   “真没事,坐你的。”他说。   古春晓被拦习惯了,斜着给了他一个“好心当成驴肝肺”的眼神,扭着手腕探向另一边,抓起遥控开了空调。   屋里“滴”了一声,室内机运转起来,空调风徐徐扫送。   审问接续起来,陆辰说:“所谓无利不起早,你们为什么要帮王树雅行凶?你们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骨妖这次像是老实了,答的虽然有点散乱,但好歹没有偏题。   她说:“大家都知道,天地灵气不够,各族修炼都需要替代品,人族借助从前的法器和秘化符咒,锤炼术士的精神力,妖族靠吞噬新老妖丹延续,鬼族靠人族的亡魂填补幽都的缺口,至于魔族的替代品,现在是人的恶欲。”   “人哪,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物种,明明那么普通,身体里灵气没两克重,可一旦有了恶念,就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力。”   “王树雅憎恨着大半个今西市的人和狗,她的恶念庞大深厚,是无峥修炼需要的……”   骨妖在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声调微变,话里居然多出了一种违和的怜悯,她说:“食物。”   这理由居然和灵王墓毫无关系,但也有可能是她的谎言,或者他们原本就猜错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含章和余亦勤飞快地对了一眼,都感觉王树雅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古春晓则是头皮一麻,后背上陡然爬起了一阵往下蹿的寒意。   陆辰的表情立刻冷了,王树雅即使该判死刑,那也得是他们人这边来判,而不是什么魔和“食物”的相互成全。   他问骨妖王树雅和无峥的下落,她却阴测测地笑了几声,随后一头栽倒在桌上,晕得简直恰到好处。   陆辰差点气死,又拿昏迷的她没办法,只好拎起就走,带回防异办去让她接受脑外刺激,看能不能实时唤醒。   走前他让杜含章跟他一起回办里,说:“差点忘了,你的外聘人员工作证已经下来了,走啊,上岗为人民群众做贡献啊。”   杜含章要盯着余亦勤,本来打算拒绝,只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他说:“我开了车,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要是过去,就直接去办公室找你。”   陆辰耽搁不起,很快没了影,屋里只剩下或坐或站的三个人。   半分钟后,古春晓从震惊里缓过劲,看见杜含章站得离余亦勤十分近,立刻说:“你不是要去上岗吗?怎么还不走?”   她就是个单纯的傻姑娘,杜含章懒得跟她拌嘴,和气道:“还有点事,办完了就走。”   古春晓真是稀奇了:“你能在这儿办什么事?”   这个杜含章没琢磨过,不过能办的事应该多了去了,他说:“我跟余亦勤有点话说,你能不能先去前面看会儿店?”   “什么话啊还不能让我听了?”古春晓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说,“不会是又想欺负我们老余不记得事情,卯着劲儿给他扣黑锅吧?”   杜含章看着信誓旦旦的她,有一阵子没说话。   古春晓被他看的有点发憷,刚要问他看什么看,杜含章又突然说:“你觉得骨妖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那肯……”   古春晓话没说完,就被余亦勤打断了,他不肯定,他记得自己捅伤了杜含章,尽管当时这人已经身受重伤了。   秃鹫有心护短,奈何余亦勤不领情,她只好“砰”的带上门,出去坐到了店里收钱用的桌子上,因为藤椅还在外面。   带门声响起的时候,余亦勤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杜含章没掩饰,直白地说:“我要去防异办,但结界又困不住你,怕你跑了,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要困住你,你帮我想个办法,听着就无理又欠抽。   不过余亦勤没有抽他,还在短暂的凝视和沉默过后,给他想了个办法。   “你可以在想去和不敢走之间,一直发愁。”   杜含章直接被气笑了,故作佩服地说:“这还真是鬼想的办法,高明到跟没有一样。”   余亦勤听得出他在挖苦自己,但他又在笑,看起来还挺和颜悦色的,余亦勤于是也放松下来,往桌沿轻轻地一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防异办?”   “是,”杜含章看着他,“你去不去?”   这不是杜含章第一次喊他去防异办,但态度差了很多,之前很客气,现在……其实也还行。   余亦勤没怎么犹豫:“去。”   杜含章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反倒有点诧异:“这么干脆,不怕我坑你?”   “怕。”余亦勤违心地说,“但我更怕你赖在这里不走。”   杜含章沿着他的小黑屋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回了某个屋主身上:“……你想多了。”   余亦勤觉得他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有点好笑,站起来说:“走吧。” 第38章 四方印   古春晓刚拿起扫把, 准备战术性地扫到门口去贴门板,屋里的两人就出来了。   余亦勤走在前面, 照面就说:“我出去一趟, 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家去?”   “我……”古春晓说着瞥见了杜含章, 眼皮一抬说, “你怎么才回来就要出去?你要去哪儿?”   余亦勤反手指了一下:“我跟他去一趟防异办。”   古春晓盯了下杜含章, 心里霎时警铃大作,她说:“我也要去!”   余亦勤自己都是个跟班,做不了主, 他说:“不方便。”   古春晓登时急了,心说这特么哪里是方不方便的事, 是安不安全的问题啊兄弟!   从脱困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跟余亦勤说点悄悄话,就是没想到杜含章居然会把人“劫”走。   现在余亦勤好不容易回来了, 结果杜含章也来了,还又要一起出去,这是什么鬼情况, 连体婴儿也得有个打盹儿的时间吧?   古春晓心里焦躁, 一时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拉着余亦勤就往外走:“你出来一下, 我有事跟你说。”   余亦勤抬眼去看她, 却发现她正扭头盯着杜含章。   杜含章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但看这阵仗也知道,那些话不欢迎他听,于是他对古春晓笑了笑,体贴地转身,折回了屋里。   余亦勤出门的时候,门玻璃的反光上正印着这一幕,他们两个人,出了不同的门。下一刻人影一闪而逝,余亦勤也从灯光下走进了夜色里。   古春晓为了提防杜含章偷听,面朝店里站着,压低了声音说:“防异办有你什么事儿啊?你去干嘛?”   余亦勤仔细一想,还真没他什么事,是杜含章喊他,他才决定去的。然后问题来了,杜含章的存在感已经强到了能够干扰他行动的程度吗?   古春晓看他不说话,扒了下他的小臂以示催促:“喂。”   余亦勤没有理由,只好说:“不干什么,陪杜含章去一趟。”   要不是知道他失忆了,古春晓真想捶爆他的头,她说:“他一个大男人让你陪什么陪?他又不是不认识路?”   杜含章当然认识路,他就是提防自己跑路,余亦勤想到这里,突然说:“春晓,你记得方崭这个人吗?”   古春晓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老余你、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余亦勤:“想起来了一点。”   古春晓笑起来说:“真的?你想起什么来了?”   余亦勤简单提了下那几个片段,不过略去了剖心和桃花不用开这几句话,那是方崭的呓语,他不想说给别人听。   古春晓寄望过大,听完难免有些失望,余亦勤想起了方崭和无峥,却仍然不记得她的上一世和淳愚。   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起码这是个好现象,古春晓清扫了一下失落,正经起来说:“你既然都知道了,你跟方崭有梁子,你就应该离他远一点!”   只有梁子的话,确实是应该离远一点,可现在的情况是他想靠近。   “我知道,”余亦勤看着她说,“但是我也很想知道,我以前都经历了什么。”   古春晓鼻子发酸地说:“记忆什么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找啊,你别跟那个姓杜的走太近了,我觉得他……很危险。”   余亦勤还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这么严肃的用词,诧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古春晓偷瞄了一下玻璃,看到店里没有杜含章的人影,这才小声说:“你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方崭这个人吗?”   “我原来是真不知道,忘记了嘛,但这次不是被无峥逮去了吗?他为了让我相信他就是我们少族长,给我看了他额头上的四方印。”   余亦勤听得一怔:“四方印不说是族长的手持印吗?怎么会在额头上?”   古春晓:“没人见过,谣言传成真的了呗。我也是碰到无峥才知道,四方印指的不仅仅是族长随身的那个小石章,还包括我们额骨上的图案,石头是印章,图案是印记,合起来才叫四方印。”   余亦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看了下她的额头:“什么图案?”   古春晓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把手指放在我这儿。”   余亦勤照做了,将左手的食中指腹搭在了她眉毛中间。   古春晓闭上眼睛,催动妖丹凝神引气,将灵识逼向了眉骨中央。   余亦勤立刻感觉到她的眉心开始发热,那股热量顺着皮肤蔓延过来,居然在他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图腾。   那是一个直角的等边三角形块,一边的锐角朝上,内部非黑即白,半边的纹路和他左腕上的小方块相似,但要大上很多。   “你看到了吗?”古春晓憋着口气说。   余亦勤“嗯”了一声,不等细看,脑海里的图案却凭空迸散了。   与此同时,他对面的古春晓吁了口气,额头上都是汗地说:“这个就是四方印记,我才知道怎么感应到它,所以坚持不了三秒钟。”   余亦勤瞥了眼自己的左手:“你说的这个印记,我也有吗?”   古春晓擦了下汗说:“有,我们每个族人和他的共命鸟,应该都有。”   余亦勤:“可我没有共命鸟。”   古春晓不赞同地说:“你应该是有的,只是丢了,或者……诶,没有就没有吧,哪个旮沓里还没有一两个怪胎呢。”   余亦勤笑了笑,心说行吧:“ 那个印记到底有什么用?”   “传承。”古春晓突然虔诚起来,“我们共命鸟的记忆传承,靠的就是它。”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写在基因里的记忆芯片,一个‘芯片’分成两半,人一半,共命鸟一半,印章是一个数据整理器,如果下一代要得到全部的传承,就必须要有族长的印章。”   “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的记忆之所以残缺,可能就是出生的时候,没有经过印章的洗礼。”   余亦勤看她说得头头是道,说:“我也是吗?”   “你……不好说,”古春晓装了半段深沉,后面笑场了,“你是怪胎,不要跟我这种普通的少女比。”   余亦勤懒得理她,将偏了半个地球的话题扯了回来:“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   “哦对,”古春晓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扯忘了,我是想说,族长和他的共命鸟,还是有一点额外的读取权的。我偷偷读取了无峥和他收集的族人头盖骨上面的一点记忆,发现了一个问题。”   “当年你去济武皇城的时候,跟在你身边的人是无峥,他对方崭的记忆比我要多得多。”   “我从他的记忆里看到,一千年前的方崭,只是一个搜罗了不少稀奇古怪玩意儿的普通人,他没有慧根,道缘也不够,只有点人间的武艺傍身,杀个鸡问题不大,但要说可以从魔道之中来去自如,我可以用你的店来打赌,他没这个本事。”   余亦勤猜测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半道魂魄,改变了他的体质?”   古春晓:“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但你听我说完,还有几个族人,他们的记忆里有一段让我很在意。”   “酉阳大战之前,人妖鬼连同咱们,不是一起在酉阳城上空布了个万古纳灵阵吗?阵眼在太守府,作用是阻拦魔族进城,但三界这边可以自由出入。”   “这个阵前期效果一直很好,但是有一天,这几个族人莫名其妙一起死了,我看见他们记忆里的日头和城景了,一模一样,他们是在同一个时间去世的,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看见这一段突然死亡的场景,在他们的印记里面,”古春晓咽了下口水,感觉喉头一片干涩,“重复循环了六次。”   这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族人的记忆出了问题,那么当年的酉阳城上空,很有可能还罩着一个轮回死阵。   用现在的话来说,轮回死阵是魔族的专利,因为那个阵法吸收到的生灵力量,只有魔族才能洗化。   推而论之,在纳灵阵张开之前,城内已经有了潜伏的魔族——   余亦勤脑子里“嗡”的一声,太阳穴上突然袭来了尖锐的刺痛,像是记忆的洪流即将崩泄,但又一直冲不出来。   古春晓却还在说:“到了第七次,你开了城门,成了叛徒,给我们全……算了,没什么!方崭却死去活来的,成了酉阳城里唯一的幸存者,还……”   她本来想说“夺”,临到嘴边又觉得偏见性实在不是一般的强,只好改口说:“分走了你的半边魂魄。”   “还有,十二年前的荼疆出口结界破裂,他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根据幸存者背锅定律,我就是怀疑他,”古春晓直直地看着余亦勤,“老余,我知道你们以前是朋友,但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能对他留一个心眼,人家是有故事的人,你的都忘光了,你俩聊不来的。”   聊不来吗?   余亦勤想了想,发现这么说不太准确,去山洞之前他们相处得还可以,杜含章热心,他心怀感激,他们相互间态度的转折明显发生在余亦勤“掉马”之后。   如今确实有点话不投机,但别扭的只是对人的感觉,不耽误他们谈正事,余亦勤说:“好,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那,”古春晓搓了下手,“你就别跟他一起去防异办了,让他自个儿去,要么你带上我。”   余亦勤无情地打破了她的期望:“防异办还是要去的,王树雅、无峥都要找,至于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好好待着吧。”   “为啥?”古春晓十分郁闷。   “如果他真的是危险人物,我就更不会让你跟着了,”余亦勤顿了片刻,又说,“你说的那个六次循环的记忆,我能看吗?”   古春晓摇头:“估计不行,无峥也不能看我的记忆,我猜是需要族长的印章。”   印章是族长的随身之物,不出意外应该在淳愚身上,无峥既然没有,就说明他没有接收到传承,也还没有找到淳愚。   族长的下落还是一个谜,而且三两句也说不清,外加他还有别的问题,缚心猿是什么,那半个魂魄要怎么取回来等等,光是问题都要想半天。   余亦勤沉默了片刻,抬眼说:“循环这事,在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你先放在心里,不要跟任何人提,知道吗?”   古春晓慎重地点完头,继续耍赖皮,想当跟屁虫,余亦勤按了下她的头,利索地将锅甩给了杜含章。   “我跟防异办没关系,想带你也没立场,如果你非要去,去问杜含章吧。”   无奈古春晓是个逆反心态很重的人,她不愿意向自己怀疑的人低头,不过树挪死人挪活,她很快就拿着余亦勤的手机,开始给迟雁发微信。   迟雁的手机和余亦勤的待遇差不多,眼下的归属人是陆陶。   古春晓靠着店玻璃,跟他共患难的新朋友打起了商量,她絮絮叨叨地说:[陶仔,我,你晓姐姐,你在哪?在防异办不?]   陆陶秒回:[在.jpg,你呢,到家了吗?]   这边,余亦勤返回屋里,发现杜含章正站在他饭桌后面的古董架前面。   那柜子虽然叫古董架,但上面根本没什么古董,小格间里都是空的,连个五块的花瓶都没摆上俩,只有一个陶瓷的小茶罐,和一本夹在玻璃里面的老破书。   此刻那书换了位置,正被杜含章拿在手里。   在未经主人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动别人的东西,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还被抓了个正着。   不过杜含章并没觉得尴尬,他在背后的脚步声里回过头,脸上是一种近似于想不通的表情。   他对余亦勤抬了下手里的玻璃夹书,说:“这本书,你是哪儿来的?”   余亦勤从进来就开始打量他,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和邪恶不沾边,倒是没太在意他动了自己的东西,答道:“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身上。”   杜含章转过来,面对着他说:“你醒的时候,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吗?”   余亦勤:“没有。”   杜含章的神色登时显得更怪了,他说:“你当年随身,就只带了这本书?”   事实是怎么样余亦勤忘了,反正结果是这样,他就“嗯”了一声。   杜含章脸上一瞬间悲喜难辨,缓慢道:“你带着它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不如带两张银票。”   余亦勤也不知道,顿了会儿,只好说:“可能,是因为没有银票可带吧。”   “你可真是个实在人。”杜含章简直啼笑皆非,“没有银票你可以带点干粮。”   余亦勤随便瞎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也许我带了,只是在水底泡烂了。”   水下躺尸三百年这一段,之前在书房里他说过,杜含章看了眼书说:“既然干粮可以泡烂,书怎么没有?我看这书也很普通啊。”   它确实不是什么天地奇书,之所以没被泡成渣,是有人在它外面用灵气做了个屏障,只是历时久远,终归是被泡坏了。   余亦勤有点遗憾,走过来,伸手去拿书:“是很普通,所以它已经被泡烂了。”   杜含章却不给他,挪着玻璃,堪堪避开了他指尖的追逐,一边侧头去看封皮烂掉后露出的扉页,书上“序”字也模糊了,只有左列还剩着几个字。   当中最清晰的几个,重点一眼就能看透,杜含章心绪微妙地说:“你现在用的名字,是……从这书上来的吗?”   余亦勤不知道他怎么就对这本书执着上了:“算是吧,你问这些干什么?”   “因为,”杜含章突然凑近来说,“这本书是我写的,当时没写完,是个孤本。”   书名叫做拥雪拾遗……不过封面糊得厉害,杜含章估计他也忘了。   余亦勤上身不自觉往后仰了一截,心口莫名一跳,突然有点尴尬。   杜含章的脸就在咫尺之外,因为盯得细致,余亦勤脸上这点窘迫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让杜含章的心情突然就好了一截,他藏着笑说:“余亦勤,你为什么要带着我的书?还用我书里的字取名字?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他在“有什么想法”前面笑了一声,音调低沉,笑出来的气流大半传递过来,在余亦勤脸上打了个旋。   严格来说最后这句,应该是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的调戏,可余亦勤没生气,反倒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身体应了不知道哪门子激,无端地紧张了起来,想躲的话其实他也躲得开,但余亦勤就是没有动,扛着无措当了会儿木雕,心跳一下轻一下重。   直到对方催促似的歪了下头,他才像是结束了定身模式,抬手搭住了杜含章的右肩,说:“对你是有一点想法。”   杜含章眼皮一跳,接着在一股平稳的推力里听见他说:“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凑这么近,站直了讲,我听得见。”   “我知道你听得见。”杜含章的身体是退回去了,但他的右手又过来了,在余亦勤左耳垂上搓了一下,“但你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违心?”   余亦勤觉得耳根一热,被他突袭得有点愣:“我怎么违心了?”   杜含章捏了块木简出来,摆出了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耳朵红了,要照镜子吗?”   余亦勤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气氛暧昧,第三还没反应出来,古春晓就从门后跳了出来。   “照什么镜……”她已经get到了去防异办的办法,正眉开眼笑,结果一进来笑容就开始逐渐消失,她说,“不是,你们在打架……”   还是打啵儿呢?这肢体交缠、面红耳赤的,靠!   能去防异办一游的雀跃霎时一扫而空,古春晓堵心地告诉自己:快住脑,cp严禁搞进三次元,还有,那是她的老余啊,姓杜的给她一边儿去!   秃鹫的出现,完美地驱散了余亦勤心里的暧昧和压迫感。   三人沟通了几分钟,古春晓立刻发现自己在外头白忙活了。   杜含章对于捎上她这件事十分可有可无,她还没表示出“我不需要你带,只是顺便跟你们一起走”的孤傲,杜含章就说你想去就去吧,弄得古春晓还愣了一下。   很快余亦勤锁了门,拖家带口地上了杜含章的车。   路上杜含章给陆辰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陆陶。   “他们开会去了。”坐拥了一堆手机的陆陶说,“老板你是不是要过来,我在点外卖,你没吃吧?吃啥我来给你点。”   杜含章这边带了一堆没吃饭的,并不想占公家的便宜,说:“不用了,你点你们的,我们吃了再过去。”   陆陶反正吃不上人间的饭了,并不羡慕他们可以下馆子,“哦”了一声,很快挂了。   鉴于那俩都坐在后面,杜含章扫了眼后视镜,问道:“你们想吃什么?”   余亦勤不吃都行,古春晓是饿了又要假矜持,杜含章问了两句,发现自己的人气有点低,干脆霸道起来,直接把他们拉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有个私房菜馆,鱼做得挺好,上菜也快。   三人随便点了些快菜,余亦勤吃的不多,心里还有点好笑,觉得杜含章这么当债主,不亏成一个黑洞才怪。   杜含章很难不注意他,看他提着筷子发笑,眉眼在炽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得不像话,就说:“你是吃到什么了,偷偷笑成这样?”   古春晓立刻抬头去看余亦勤,发现他也没笑成怎样,但心情好像真不错。   余亦勤迎着他的视线说:“我没有偷偷,我是光明正大地在笑。”   “那你在光明正大地笑什么?”杜含章说。   余亦勤还不至于说“我在笑你亏大了”这种傻话,一笑而过地邻近地菜碗往他面前推了一截:“这个菜挺好吃的,你多吃一点。”   古春晓在旁边拿眼神斜他,心说为什么没有“们”?   杜含章说完谢谢,又来质疑他:“好吃吗?可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动了的,”余亦勤说,“你没看我的时候我都在吃。”   “翻译过来就是我一看你就不吃了,”杜含章把眼一垂,夹了片他让自己多吃的芹菜杆,稀奇道,“你筷子什么时候跟我眼皮联动了?”   余亦勤笑了一声:“没联动,都是意外。”   杜含章“哦”了一声,明显是没信,后半段仍然盯他,余亦勤还是吃得少,不过席间的气氛还算和谐,算是他“掉马”之后的第一次和平共处。   还在吃的时候,杜含章就打包了一堆点心、凉菜和酥炸小黄鱼,看样子是给陆辰他们加班带的宵夜。   余亦勤看他独自拧着一堆打包盒,心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跟魔族扯得上关系? 第39章 错乱   回车上的时候, 杜含章本来准备把打包盒放在副驾上。   可防异办一堆人, 塑料盒摞的有点高,急刹一脚很容易歪倒, 泼一车厢的凉菜汤水, 于是等他去拉副驾的车门,余亦勤突然说了一句:“给我吧。”   杜含章有点错愕,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的毛怎么突然顺了,但还是把提手给他了。   然而在余亦勤看来, 他觉得杜含章才是刚冷静完的那个。   不过不管激动反常的是谁,这一顿饭吃下来, 两人心里都多了点平心静气,觉得反正是要一起行动, 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就珍惜一点,毕竟嫌疑是嫌疑, 可每一次针锋相对, 谁的心里都不舒服。   路上稍微有点堵, 前半段都是古春晓在诉苦, 说她跟陆陶真是实惨。   余亦勤只听, 不时“嗯”一声,但很少发表诸如“我早说让你不要乱跑”之类的事后劝诫。   杜含章也不插嘴, 因为他不在古春晓的诉苦射程内。   古春晓吐了一刻钟的槽, 终于说累了, 打了个哈欠, 歪在一边睡着了。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余亦勤单手按着那两袋打包盒,心里在琢磨那个轮回死阵。   杜含章连看了三次后视镜,发现余亦勤都是那个走神的样子,于是一分钟后,杜含章打破了沉默,他说:“你在想什么?”   余亦勤回过神,理了下思路,起了个话题:“我在想,我当年在城里找到你的时候,你手边有棵小树苗,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小,还能在秋天开花?”   杜含章的记忆霎时浮沉,好半晌才说:“是‘春不休’。”   余亦勤脑中毫无概念:“没听过。”   “你听过,忘了而已。”杜含章纠正道,“‘春不休’是鬼族手作的一种小玩意儿,当年在济武城里很流行,行业机密是用落阴树的木屑装填果核,配上能引燃木屑的鬼符,点燃就能看见枯木逢春的景象。”   余亦勤闻言有点感慨:“这么听着,当年幽都的落阴树应该有很多吧?”   落阴树作为幽都的界树,是一种和地下的地气伴生的幽灵树,它有点像人间的乌桕,有着心形的叶子但是没有果实,树身上也会发出微弱的荧光。   它和人间的植被一样,随着生灵活动的干扰而在逐渐减少,如今是幽都的特级保护树木,鬼民们连叶子都不敢摘一片,更别说砍它的树干来磨木屑了。   “可能是吧。”杜含章其实也不清楚,他没去过幽都,不知道下面树木的多少,但他有搭话的欲。望。   余亦勤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毁气氛,但他还是说:“我记得我那时候找到你,你已经受了伤,是谁伤的你,你还记得吗?”   他私以为这个问题还是挺关键的,悠关着到底是他先开城门,还是城里先出事。   杜含章心想这种事情,谁忘得掉,说:“记得,但我不知道来的是谁,我看到魔军的时候,他们已经散去人形,集结成了一片黑雾,蔓延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没命。”   所以长时来报的时候,他连甲都没批,召了折冲府的都尉和留在城里的能人异士,往城中各处去统招卫兵和百姓规避,紧急地往军镇后方转移。   就是人跑得没有魔气快,他们在内城的中断被追上,殊死抵抗了两个时辰。   长时和都尉们都让他走,方崭也是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他那些被骂愚忠的父兄们所守护的,也许从来不是大义,不是忠诚,也不是名声,只是为了这些在危急关头时让他们先走的人。   余亦勤其实有点不忍心,但按捺住了,还是问道:“既然魔军的威力那么,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杜含章对此无话可说。   抵抗线溃败的第一时间,他就在魔军第一轮冲击的人群当中,当时只觉得风里全是利刃,除了被撕扯的痛苦,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是在活下来不知多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然后他就一直在等,余雪慵来给他一个交代,结果那位的交代就是一枪。   “你就当我是比较倒霉吧。”杜含章想起这些,神色里隐约又露出了冷意。   他居然把活下来看成是倒霉,这词扎得余亦勤心里一恸,有些不是滋味。   但讳莫如深也不是办法,余亦勤倾了下上身,从驾驶椅背后露出脸来,看着后视镜说:“你别生气,我没有恶意,就是想尽快想起来,如果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杜含章本来是有点郁闷,但看他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火气又上不来,登时觉得自己这样也很没意思,不干不脆的显得矫情,只好暗吸长气:“我没生气,不至于,你要问什么,问吧。”   余亦勤笑了下,一点没客气:“当年你看到魔军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杜含章想了想说:“应该是在下午2点到3点之间,换成时辰就是末寅交接前后。”   这描述和古春晓看到记忆里的日头对的上,余亦勤又说:“你在城里,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比如阵法、异象,或者不对劲的人之类的。”   当时仓促又急乱,杜含章心里只有排兵和撤退,其他的事都没太注意,他本来想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深处却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一些冷冰冰的触感。   长时、折冲都尉和林檎山的天师,他们每一个人握过来恳求他走的手,好像都是冷的……   这些记忆陌生得惊人,像是别人塞进来的,杜含章愣了下神,一瞬间有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余亦勤看他没说话,反而是表情瞬间凝重,他虽然好奇杜含章想到了什么,但也怕打断他的思绪,于是也没催,改为给走神的司机盯前面的车况,怕他们这一个天聊得追了尾。   杜含章倒是没这么忘我,司机的本能还在,一秒之后眼睛就动了,只是表情仍然不轻松。   余亦勤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异常?”   杜含章继续回忆,刚刚那种冰冷的感觉又不见了,仿佛那只是他臆想出来的错觉,他脑子里有点乱,说:“我不太确定,我想明白了再跟你说,防异办到了,喊古春晓起来吧。”   余亦勤往右边一看,还确实是要下车了,他伸手去推秃鹫,却又蓦然顿在了中途,不知道慢了多少拍地说:“我……虽然不太记得事了,但你还活着,我感觉自己还是挺高兴的。”   杜含章以前最怕他服软,不过这次没被他的糖衣炮。弹打晕,警惕的厉害:“你少来,我那天在工地上碰到你,喊你头都没回一下,你还高兴?”   “我回了头的。”余亦勤辩解。   杜含章说:“那你高兴吗?”   “我现在高兴,”余亦勤从后视镜里看他,“可以吗?”   杜含章觉得不可以,不过脸上的笑意出卖了他。   ——   古春晓被推醒的时候,八点还差三分。   她哈欠连天地下了车,看见余亦勤提着两袋吃的下来,杜含章从驾驶那边绕过来,打算包揽却没成功,最后一人提了一袋,明明也没说话,但看起来有点默契的感觉。   古春晓盯着余亦勤心想:这算哪门子提防?   余亦勤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见,突然侧过身来说:“走啊。”   古春晓怵了一下,捂住一个新出炉的哈欠跟了上去:“来了。”   三人走进防异办,立刻看见陆陶坐在值班室的门槛上,他奉命来接古春晓,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干脆跑到这儿打起了游戏。   夏初的蚊蚋在灯下乱飞,他就靠在墙上玩手机,看起来很悠闲,除了身形有点透明,地上也没有影子。   “你们一起来的啊。”陆陶看见他们,手指头还在屏幕上摸,一边盲打一边笑古春晓,“你跟我老板一起来的,还让我来接你,你架子怎么这么大?”   “让你来接就接!”古春晓藏着她那些蚯蚓一样的小心思,瞎嘚瑟说,“一堆人想接我还没机会呢。”   陆陶点着头,表情却不是那么诚恳:“是是是,我这就荣幸起来。”   古春晓说“去!”,陆陶乐呵呵的,又去看杜含章和余亦勤手里各一大袋的打包盒,瞅着说:“哇这么多菜,你们是没吃,还是给雁姐他们带的?”   “带的。”杜含章说着朝办公区里走。   陆陶习惯性地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打包盒,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改成了一记讪笑的挠头。   大家都看见了,不过难得默契十足,一起无视了。   杜含章笑着说:“你哥他们的会开完了吗?”   陆陶:“开完了上一个,不过饭吃到一半分局的领导过来了,又开起来了。”   杜含章点了下头,一行人快步上了楼梯,将吃的搁在了陆辰的办公室,又转道去了会议室。   开会这屋里的门开着,何拾和沙安官最大,对门坐着,沙安的右边是冯文博,陆陶敲了下门,众人应声望过来,冯文博的脸“刷”一下就黑了。   是个人都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杜含章,不过陆陶是新生的鬼,古春晓是只妖,只有他俩满头雾水。   好在分局的二把手过来开会,冯文博知道轻重缓急,只摆了个冷脸,倒是没说什么。   沙安笑着说:“来了啊,坐。”   何拾没出声,笑着跟他们俩都挥了下手。   杜含章带着余亦勤进去背对门坐下了,古春晓看见别人都在干正事,迟疑了一下,跟着陆陶跑了。   陆陶从外面带上门,走的时候听见分局那个副局在说:“沙站,我接着刚刚的地方说,至于迟到的某些人,一会儿下去自己补课哈。”   沙安乐呵呵地说:“没问题。”   杜含章对迟雁摆了下手,迟雁会意,立刻肘击了一下旁边的同事,将记事本退给对方,又指了下桌子末尾。   同事压住笔记本,依样画葫芦地往下传了两道,本子就到了余亦勤面前。   余亦勤抬手搭住边缘,往右推的过程里看了眼内容,发现上面写着:   1、王树雅,老家(×)   2、手串-五八命理馆   3、陆陶-无峥   4、瑶瑶-已死   5、分局-   分局的“-”后面还是空的,待填的内容何拾正在讲。   余亦勤将本子推给杜含章,抬头看见何拾举起了一个半掌大的玻璃瓶子,里头悬浮着一团黄豆大的紫色,它乍一看像是晶体,细看又像是气息。   “大家看一下这个罐子里的东西,”何拾说,“这是从山洞里抓的那些山鬼的颅骨里提取出来的,一点魔元。”   “就这么微量的一点点,往低阶鬼物的心口一打,它就能够被魔化,进而山鬼原本所不具有的速度和力量,你们说,这像不像电影里讲的生化实验?”   这话一出,余亦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去看杜含章的胸口。 第40章 失传   不过话说回来, 余亦勤觉得是不太像。   生化电影是从实验室里出的问题, 这个魔元不一样,它俨然已经批量上线了。   “不对啊, ”陆辰想不通地说, “根据记载来看,魔元应该是魔族意识,跟咱人一样,应该是脑子里的东西,这个, 啧, 意识也能提取出来吗?”   何拾颔首说:“这个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万界众生,上下千万年, 如果一件事你闻所未闻,它未必就是不可能, 没发生,只是你没有听到或见到而已。”   这说法余亦勤是赞同的,因为古春晓能窥探族人额骨上的记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也是一种意识的“提取”。   何拾却不知道这点内情,举不出实例论证,只能跳过道:“我们要想知道魔元能不能提取, 就得先搞清楚, 什么是魔?”   迟雁顿时发现, 这个字眼虽然耳熟能详,但真让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又突然无话可讲。   冯文博却立刻盯向了杜含章,意有所指地说:“魔物就是邪恶、不正,会杀人夺命,还很善于伪装的东西。”   这句话里透着满满的藐视和厌恶,还说杜含章是个东西,导致声音所过之处,气氛瞬间冷场。   陆辰和迟雁偷偷交汇了下眼神,都觉得副站有点太不给杜含章留情面了。   沙安笑意不改,在桌子下面伸了下手,准备去拍冯文博的腿,叮嘱他少说两句。   只是他没开口,余亦勤就突然说:“照您这么说,那站在魔族对立面的人,就全是善良、正直,会救死扶伤,还个个都掏心掏肺的了?”   他这话问的很平静,远不如冯文博那么有逼问性,但现实人人可见,冯文博无论如何都给不出肯定的回答。   于是他只能半掀着眼皮,哼笑完说:“我可没这么说。”   余亦勤点了下头,看他承认了反面站不住脚,适可而止地闭了嘴。   冯文博向来是见了他就掐,杜含章本来无所谓,但他没想到余亦勤会帮他说话,心里诧异之余,又倍觉复杂,既乐见其成,又心有芥蒂的感觉。   不过他的情绪浮浮沉沉,最后还是沉淀成了一种有人帮忙的惬意。   杜含章看了他一眼,接着对冯文博说:“我不是要帮魔族说话,但事事无绝对,副站这结论下得,我觉得稍微有点片面。”   冯文博冷笑一声:“你不片面,那你来说,什么是魔?”   杜含章婉拒道:“我也片面,我就不说了。”   他如此内心有数,冯文博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才好。   何拾闻言,出声反对道:“我说,这组织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别谦虚了吧,你当然是片面的,但在我们这屋里,应该没人比你更懂这些什么神话传说了,是吧沙站?”   余亦勤想起他那一整屋的书架,登时也片面地觉得,看书多的人应该也懂得多。   沙安笑眯眯地说:“是啊含章,你就说两句,各抒己见才叫开会嘛。”   杜含章本来也无意藏私,他就是在跟冯文博开玩笑。   现在对象变了,他很少会在正事在跟沙安开玩笑,立刻点了头,环顾一圈后视线落到了隔壁的脸上,边思索边说:“那我说了,不过这个我之前没有整理,只能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了,内容估计会有点散。”   余亦勤听这个意思,好像就一个“魔”字,他就能够说半天的感觉,不由有点好奇。   沙安和稀泥说:“又不是让你作报告,散有什么要紧的,能说到点子上就行。”   “行,要是有不准确或者遗漏的地方,大家随时指正。”杜含章谦虚了一句,很快进入了正题。   “魔这个概念,从五花八门的记载里来看,上古时期就有了。”   “比如我们听得最多的蚩尤,就是古今中外各种魔神里的一个,还有印度佛教里的魔佛波旬,道教文化里的十种大魔等等,都是存在先于记载,几千万年前就出现了,却又一直到文字出现以后,才留下传说。这种属于上古神话,暂时没有证据,学术界的态度是不信不疑,当它是一种文化。   “另一种相对官方也更符合我们目前科学观的说法,就是世上根本没有魔。”   “这个说法的原文是‘魔,古从石作磨。梁武帝攺从鬼’,出自于《正字通》的译经,意思是原先根本没有魔这个字,是梁武帝改石成鬼之后,上有所好,下面的人跟着投其所好,后世才出现的那些群魔乱舞的现象。”   这些生僻的书余亦勤平时很少看,但他挺喜欢听杜含章讲这些的,有点新鲜。   杜含章侧对着他,见他脸上露出了疑惑,停下来说:“怎么,有问题吗?”   余亦勤确实有点好奇,环顾了一圈,沙安跟他对上视线,笑了笑,一副鼓励大家畅所欲言的样子。   余亦勤对这位站长点头致了个意,这才转回来看杜含章:“按改字的这个说法,古代那些讲神鬼的书,全都是编的吗?”   迟雁隔空附议,她是个玄幻灵异小说的爱好者,对于古代百花齐放的神仙故事们持有高度的好奇心。   “全部太绝对了,”杜含章说,“但绝大多数可以确定的说,都是编的。”   陆辰有次查抄过一个热爱收藏笔记小说的犯人,家里那一排排的,书本不重数量惊人,都是古代编者们的心血和成果,他闻言咂舌道:“那可不少啊,那会儿也没有互联网,古代人都是怎么编出来的?”   杜含章眼见着跑了题,连忙给拉了回来:“有市场自然就有人编了,这个你要是感兴趣,空了可以去看一下古代的出版机制,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这个改石成鬼说法的真实性,同样有待考证,因为古代的这些经书,也并不是什么认证世界的权威。”   “还是拿‘魔’这个概念来说,佛和道的分类就不一样,魔在佛教里指魔罗,到了本土的道教这边,指的又是天地人魔。再说同道当中,《华严经》、《法华经》、《大智度论》这些经书里对魔的分类和描述也不一样,我们到底改以哪一个说法为准?或者它们全都不准?”   何拾表示难以理解:“为什么要以这些子虚乌有的说法为准?你们防异办没有魔族的档案吗?”   档案室里的东西只有杜含章整个翻过,大家又来看他,杜含章见状,只好继续挑大梁:“有这么个卷宗,但里头的内容说实话,还不如野史里遗留下来的资料多。”   “当中对于荼疆魔族的行相描述,是巧变万端、可聚可散,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如果魔族有心隐藏,肉眼也看不出来。然后魔族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们对他们的了解,成了约等于没有。”   “怎么搞的?”何拾费解又好笑,“你们不是很爱记录的吗?这个史那个史,还有那么健全的考古系统,这都不够你们挖掘吗?”   杜含章摇了下头:“不够,我们是有史书,有考古,但我们失传的东西更多。”   战乱、死亡、人为抹杀以及时间,都是历史的黑板擦。   余亦勤深有同感,传承和延续有多难,他这还活着呢,经历都能“失传”,那些消亡的事物湮灭得只会更快。   “这个倒是。”何拾不知道在感慨什么,“时间是一切事物的敌人嘛。”   杜含章笑道:“别敌人了,你们幽都是不是有魔族的记载?有的话借我们看看。”   何拾大方地说:“我倒是没收集过这个,我回去看看,有的话刻个副本给你们,不过事先说好,一千年以前的信息,你们也别报太大的期望,哪个族不是与时俱进的呢?比如魔族这个魔元控制,我个人就是第一次见,啧,处理不好得出大问题。”   “是啊。”沙安道,“所以这事得重视起来,何副局,你有通知妖联所那边吗?”   何拾苦笑:“通知了。”   但杨午没来,估计在家喂奶吧。   沙安也清楚妖联所散漫的作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让杜含章继续说,杜含章表示自己说完了,沙安和何拾全局意识重,很快起身出去了。   他们出门之后,余亦勤听见他们商讨起了研究魔族探测仪的可能性,这个内容他感兴趣,正在凝神听,陆辰等人却挪着椅子凑了过来。   杜含章问他:“骨妖醒了吗?”   陆辰点头:“醒了。”   余亦勤的听力被搅乱,也懒得费神再听,打算回头直接问何拾。   这时,在他右手边坐的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一个视频,画面里都是木门木廊,厅堂里还供着排位和香火,明显是个老祠堂。   祠堂的墙正中挂着副古代官员的画像,余亦勤垂眼来看的时候,正赶上录制时的一阵穿堂风,吹得那画轴扭了个角度。   那一瞬间,余亦勤陡然在画轴上看到了几个虚透过来的字,他眯了下眼睛,再去看的时候,画上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在他旁边,杜含章还在跟陆辰说话:“问出王树雅的下落了吗?”   陆辰摊了下手,看样子都是没有:“骨妖只说她回老家了,但我们在她老家附近的志愿者去她家问了,她舅妈说她大前天回去过一趟,呆了半天,去祠堂拜了拜,吃完晚饭就走了,没有任何异常。她打车回了市里的中心的小广场,然后从监控里消失了。”   杜含章看向迟雁:“消失的很彻底吗?”   迟雁说是:“她没回家,也没有产生新的行程,手机定位也一直停留在在广场里,不知道去了哪儿。”   杜含章总觉得和拜武山脱不了干系,可陆辰又说拜武山他们找过了,没有。   没有的话就只能从其他地方着手了,杜含章刚准备问第二条的命理堂是什么,就听见余亦勤说:“这里,能不能倒退两秒,重放一遍?”   放视频的男生看他跟杜含章一起来的,很听指挥,立刻就操作上了。   杜含章见状也看了过去:“你在让他放什么?”   屏幕上的画面切过两帧,余亦勤突然点了下暂停键,说:“这个画像后面好像有字。”   杜含章一看还真是,定睛一看像是一个“干”,非常虚无地藏在繁复的人像背后,要不是余亦勤说,连迟雁都没注意到。   “干?”陆辰满头雾水,“干什么呢这是?”   到今西市之前,余亦勤带着古春晓,在这种宗族的祠堂里住过一阵子,他说:“也许不是干,是一个看的不全的王。”   陆辰疑惑地“啊”了一声,杜含章却听懂了,那副画背后,可能抄着一份家谱。   陆辰很快调了近处的志愿者,又去了王家的祠堂,半小时后,那副画背面的文字被传了过来,事实证明它果然是一份家谱,并且谱系最顶端的名字,杜含章还认识。   王远青,灵帝贺兰柯麾下的部曲将,在灵帝死后,被新皇段盈拨去,当了灵帝墓的第一任守陵人。   “那个骨妖果然没一句实话。”陆辰气得直笑,“他们挑中王树雅,就是冲着她守陵人后人的身份,但他们没去拜武山啊,是灵王墓不在那里吗?”   话音刚落,古春晓就出现在了会议室门外,她举着手机嗯啊诶的,应完冲屋里的余亦勤喊道:“老余,吴扬说拜武山上出了怪事,那个山顶湖里的水吧,一层一层地往外爬人,水做的人,乌央乌央的,全跑到那个一线天的石缝里跳崖去了,你说这是一个什么情况?” 第41章 水人   水做的人?还跳崖?这可真是二十一世纪的怪现状。   陆辰对那场面有点想象无能, 杜含章则是心里一动, 想起离山顶湖最近的一线天,好像就是上次无峥出没的那个古河道出口。   余亦勤又不能未卜先知, 闻言也是一头雾水, 只能说:“不清楚,吴扬打电话是找你还是找我?”   “找我的,”古春晓举着电话走进来,“他让我这个妖族一份子, 过去守护我们老大的鱼塘。”   杜含章心里好笑,心想湖就坐落在第七峰上,说是段君秀的鱼塘也不算错。   守护有没有她余亦勤不清楚,但看热闹她一定少不了她,余亦勤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又怕杜含章觉得自己是想溜, 干脆学了对方的套路,转头说:“我陪她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们才来不久, 这又要走, 其实挺浪费汽油的, 但杜含章却没有犹豫, 立刻答应了:“去, 雁子要是没急事, 跟我一起去吧。”   如果那湖里有东西, 迟雁的视力不可或缺, 而杜含章不会无缘无故地带走迟雁,陆辰相信他,他 于是杜含章带着迟雁,余亦勤带着秃鹫,倏然消失在了办公室里。   剩下陆辰电话不断,调人调车调飞机,准备好也会带队过去,在大家的意识里,拜武山已经和无峥、灵王墓等字眼绑在了一起。   神行符的速度比飞还快,古春晓一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还没哼完,浑厚的水声就鼓入了耳膜。   她循声看去,立刻被月夜下空的景象惊到了。   只见那个反着微光的湖里,无数泉涌似的水柱鼓出拉高,复又横向勾勒出头和四肢,从矮到高,一如孩子长大成人。   它们浑身透明,没有五官也没有衣服,只是水塑的人形,身上波光粼粼,像是科幻片里的外星人。   此时这些“外星人”成行成列地站在一起,拉长到成人的高度就会停下涨势,改为集体迈步开走,走向西边的山坡,再消失在坡顶后面,在此期间,后方新一轮的集结从未停止。   这真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抽水模式。   “啧。”古春晓惊叹了一声,“湖里还能长人出来,这是什么牛皮至极的嫁接技术?”   “它好像不是在长人,”余亦勤看着水线说,“是在把水往外转移。”   那湖面目测已经下降了三米,杜含章看见湖边离水人大军不远的山坡上聚着一群人,一边往那边下行,一边说:“水下估计是有什么东西。”   迟雁凝神看了看,却看不穿那面“人头”攒动的湖面,思索道:“会不会是灵王墓?”   “有可能。”杜含章说完,四人的脚就踩到了实地。   几米开外都是妖联所的人,杨午揣着他的儿,正在山坡上装深沉。   吴扬也在人堆里,一看来人立刻出列,先给古春晓一通打量,见她还是个元气少女,这才去跟余亦勤打招呼。   余亦勤回应完说:“这个状况有多长时间了?你们这边是谁最先发现的?”   “山鸡最先发现的,就那个,”吴扬侧身指了下人群里的一个挑染黄毛,“发现的时间不长,也就二十来分钟。”   “二十几分钟湖面就下降了那么多?”古春晓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干塘效率也太高了叭?”   吴扬耸肩:“可不咋地。”   “可不个屁。”古春晓说,“不是说要守护咱主任的鱼塘吗,怎么都站在那儿不动了?”   吴扬还没解释,杜含章就朝杨午那边走了过去,留下一句:“应该是那个湖里有古怪吧。”   余亦勤看了看这两个老是跑题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杜含章。   ——   “这个湖确实不对劲。”杨午表情凝重地说。   “半个小时之前,山鸡过来巡山,发现这个湖面沸腾得厉害,开了锅一样,湖里全是大波浪,但是山顶又没起风。”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他们以为是住在湖里的鱼妖在捣鬼,叫了半天没人应,就派了个蛇妖下去喊,结果蛇一下水就没再上来,水里爆了一团血花,又丢了一些活的青蛙兔子什么的进去,都是一个结果,这个湖水可以杀人。”   不是余亦勤幸灾乐祸,是妖族的警惕性实在一般,他不抱希望地说:“湖水异变之前,你们没有发现异常吗?比如有外人出没,或者有人对这湖动了手脚?”   杨午的脸细不可查地黑了一层:“没有,这湖在山顶几百年了,谁想得到它会出问题?”   杜含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午的表情:“如果这个湖就这么干了,会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们也不喝这个水,它干了也就干了,”杨午郁闷地说,“问题是谁他妈在我们山头上搞事情?这才是让人不爽的地方。”   杜含章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遮掩的迹象,扫了眼水人大军说:“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就这么等着吗?”   杨午一脸“不然呢”的表情:“我通知我们主任了,但他来不来,就不好说了。”   段君秀一直行踪成谜,杜含章看他一副这湖爱干不干的架势,觉得他们太随便了,笑了笑说:“你忙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说完他用手心撑了下余亦勤的后背,将人往西边那个山坡上带。   余亦勤顺着他的力道走了几步,很快看见了几丛苍耳子,顺手摘了一把刺球,然后丢暗器一样扔出去,一次击中了六七个水形人。   它们比想象中要更不堪一击,刺球才穿透,它们就像是破了口的水气球,聚不住地散了一地,融进了土石里。   两人等了片刻,始终没见着有什么后招,这和下水就会血爆的结果大相径庭,余亦勤立刻改变路径,隔空从草丛里抓了只蚱蜢,拿草线捆了,放进湖里去试了试。   事实证明果不其然,蚱蜢下水就没了,但没有生命的草叶却安然无恙。   余亦勤还想拿手掌去试水,杜含章在后面提了下他的后衣领,无语地说:“你总是……”   可“总是”什么他又没说,突兀地刹住了,同时加重了拎人的力道:“何必冒这个险?等水干了,下面的东西自然就出来了,走吧,去那个一线天那边看看。”   余亦勤的手心一点就碰到了水面,又被他恰到好处地扯开了,余亦勤滴水未沾,但水气里的恶意他却已经察觉到了。   森冷、阴诡,临近接触的瞬间,耳膜里还能听到一大堆低微渺茫但凄厉纠缠的人声和狗吠。   狗?余亦勤脑中灵光一闪,由它想到了王树雅。   杜含章扯完衣领,又捞住胳肢窝将他扯了起来,见他愣着神,立刻摸了下他的左手心,感觉触手温凉干燥,才撤开手说:“怎么了?你在愣什么?”   手里的触摸来去都快,可那种仿佛是担心的形状却留在了余亦勤的印象里,他像是突然发现到了杜含章的豆腐心似的,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人。   杜含章见他光看自己不说话,目光柔和带笑,和以前戴面具的时候非常像,还以为是那个湖水怎么他了,皱着眉心就去握他的手臂,摇了下说:“余亦勤?”   余亦勤在这点摇晃里,切实捕捉到了一点担忧,这让他心里突然一软,蓦然就放松了下来,他回过神,抿着嘴笑道:“嗯?”   嗯个鬼啊,杜含章说:“那个湖里是不是有东西?”   余亦勤又“嗯”了一声:“有,阴森气很浓,还有声音,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人和狗的都有。”   杜含章对“狗”也在意,猜测道:“王树雅该不会下了水吧?”   余亦勤感觉像,但是她下去干什么呢?结合她守陵人后代的身份,她下去的原因八成只能和帝王陵挂钩。   但是一个山顶湖下的帝王陵,出世的方式还如此奇诡,杜含章说实话还是第一次见,是谁建造了它?又是谁在惊动它?   他让迟雁开鬼瞳看看,迟雁睁开梅花瞳,看到的场景果然有变化。   别人都觉得吓人,古春晓却觉得她的眼睛酷炫,歪着头说:“雁姐,你看到什么没?”   迟雁眼底青光流转,形容顿显妖异,因为全副心神都压在了眼睛里,一时根本没听到古春晓的话。   她满心眼里只看见了整片湖面上黑气缭绕,因为范围太广,比较稀薄,和雾霾天的遮蔽度相当,她的瞳术勉强穿得过去,看见了湖中央的一个黑点。   迟雁将视力让那个点上推过去,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那果然是王树雅,她低着头跪在水下,身上的衣服却和消失那天一模一样,而在下方托住她的不是淤泥和湖底,而是一整个湖面大小的火。   水的下方又是一层火,这个湖泊太离奇古怪了。   迟雁额头上迅速沁出了冷汗,如此大范围的透视她撑不了太久,于是她不再多看,目光只锁住王树雅。   这姑娘姿势有些古怪,只见她双膝点地,左手自下方竖直往上,指尖抵着额头,右手从身侧搭在后脑勺上,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做什么仪式。   迟雁还待细看,那个什么无峥在不在她身旁,就见低着头的王树雅突然抬起头来,对她白惨惨地咧了下嘴角,迟雁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还没平复好那阵心惊,又见王树雅脸上方原本平静的湖水瞬息翻波,凝成了一只大狗。   它和水面上长出来的那些水人不一样,毛发和獠牙一应俱全,翻着外唇扑过来的狰狞模样,和现实里的凶犬如出一辙。   将视线推得太近的迟雁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被恶狗撕咬的恐惧。 第42章 浑仪   迟雁吓得倒脚就退, 想要转身逃开。   然而山头的草皮下多坑洼, 她一步踩中了一个浅坑, 脚踝扭崴, 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   杜含章和余亦勤在她后面,见状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了一步,都想去扶她,不过他们谁也没扶住, 因为古春晓离得更近, 一把先搀了她,倒是他们两个因为目的一致,在走动里撞到了肩膀。   古春晓看迟雁突然就神色大变,似乎非常惊慌, 连忙说:“雁姐, 你没事吧?”   迟雁听到她的声音, 颤了下眼睛,神智这才回到现实, 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摇头:“没事。”   这时余亦勤两人刚绕到她面前, 杜含章先看了她的眼睛, 见重瞳还在, 只是青色的鬼气消失了, 这才说:“怎么了?”   迟雁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将刚看见的画面跟他们说了一遍。   余亦勤听完看向被水人挤成节假日旅游景点的湖面, 却没发现黑气和王树雅, 有什么挡住了它们, 让他的视线看不到要点。   杜含章则是目光一动,觉得那个火上生水的概念像是在哪里听过,脑子瞬间转了起来。   一行人里只有古春晓比较冲动,听完就一展双臂,开始往原形上转化。   余亦勤一直留了分注意力在她身上,见状立刻拉住了她,问道:“干什么去?”   古春晓胸前堵着口气,从抬起来的右手里捏住食指说:“我上去看看,看能不能看到、王树雅。”   她本来要喊的是“雅雅”,习惯了,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因为其他人口中的那个室友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陌生。   余亦勤觉得自己都看不见,她估计也看不到什么。   但这种想法本身就自带着一种“我即世界”的藐视感,无形中扼杀了很多的尝试,余亦勤权衡了两秒,还是松了手,低声叮嘱道:“去吧,小心一点,别离湖面太近。”   “诶!”古春晓一得自由,人形消兽形长,振翅扑到余亦勤肩膀上指爪一蹬,眨眼冲上了天空。   她前脚一走,后脚迟雁就说:“组长,嫌疑人出现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杜含章还在回想,被她突然打断,沉默了几秒后说:“我也去湖上看看,余亦勤,你帮我照看一下迟雁。”   余亦勤本来盯着飞远的古春晓,闻言分出一眼,看了下他说:“你看得到水下面的东西吗?”   “凭肉眼是看不到,”杜含章还没试,“不过借助工具不知道可不可以。”   余亦勤有点好奇:“什么工具?”   杜含章开玩笑说:“照妖镜。”   余亦勤斜了他一眼,眼里写着三个大字:别扯了。   杜含章很能领会他的精神,好笑地说:“你这是个什么表情,不相信我有照妖镜?”   余亦勤否认:“不是。”   他怎么说也是个丧葬店主,店里虽然不进那些,但罗盘照妖镜还是知道的,这些东西好找的不得了,6块6包邮,淘。宝上面一搜一堆。   杜含章知道自己有点无聊,但是对上他就想刨根问底:“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余亦勤是领教过他的纠缠本领的,惹不起地说:“我的意思是,照妖镜什么也照不出来。”   迟雁在一旁晾了半天,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连忙说:“为什么?”   因为古春晓闲得无聊,刻意跑去照过他们遇到的每一块照妖镜,从来没有原形毕露过。而且余亦勤一路走来,也算是亲眼见证过照妖镜从通俗小说里的一个概念,演变成道教通行法器的过程。   它起初只是民间故事里的一环,传说是大禹的三样法宝之一,传着传着又成了道家的驱邪法宝,不过这时候只有功能,没有原理。   后来又过了几百年,才有文人为它编了套原理,说是因为上面刻了八卦和二十四气之象形,鉴妖靠的是符刻来的天地正气,它的铸造者还成了黄帝。   反正就是东家言、西家语,越去细究会越乱七八糟。   余亦勤简单粗暴地说:“镜子就是镜子,以前照人还嫌不够清晰,没有那么智能。”   “可照妖镜不是上古神器吗?”迟雁有时候也是个较真的人。   “是,”杜含章笑着接话,“它是神魔小说里的上古神器,材质是铜,但青铜器出现才三四千年,是没法到上古去当神器的。行了,越扯越没边了,我开玩笑的,我哪有什么照妖镜?”   “组长,没你这样的,”迟雁脸上露出了嫌弃,“这么严肃的场合,咱能掷地有声一点吗?”   “我尽量。”杜含章笑着应完,话锋又一转,“但这儿不都是自己人吗?”   余亦勤抱有疑议对他挑了下眉:“是吗?”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杜含章语焉不详地点了下他的心口,正经起来说,“不说了,我去看看。”   余亦勤挡开他动手动脚的手,心里也有点想去,不过杜含章把迟雁交给他了,他点了下头,还是好奇:“你的工具到底是什么?”   杜含章从掌中芥里取出一个东西,摊在手上说:“这个,浑仪。”   他口中的浑仪离开芥子,在三秒之内恢复了原状。   余亦勤看它像个奇形怪状的地球仪,通体镂空,大小接近于大号的地球仪,材质像是青铜,外环内圈上刻满了符号,从节气、月份到方位一应俱全。   如果余亦勤认识历法,就能发现这是一部完整的太初历,可惜他不认识,只能继续看皮毛。   它的基座是个十字,四条龙从四个端点上竖立起来,抱住了中间的两个垂直相交的圆环,圆环里面还套着圆环,看着复杂又古老。   浑仪是什么?又要怎么用?效果怎么样?   这些余亦勤都不知道,但那位已经说了两遍“去看看”,还问东问西显得很没谱,余亦勤没再问,说:“看见了,你去吧。”   所谓事不过三,杜含章这次真走了,只是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侧回身问道:“你怎么不让我小心一点?”   余亦勤心想就目前这混乱的关系,让他怎么关怀备至。   不关怀杜含章又在问,关怀吧也很怪,像是在讨好他,余亦勤左右不是人,顿了两秒,只好拍了个平静的马屁:“我信得过你的本事。”   杜含章笑了一声,看不出信没信,单手提着浑仪的侧拉环,转身往空气里刨了三块木简。   余亦勤看见它们自然跌落的途中消失了,不过失踪之前周遭的空气扭曲过,和盛夏柏油马路上方的热气很像。   木简消失后,杜含章直接“走”上了空气里,像是脚下有一座无形的楼梯。   那天在古河道里,余亦勤记得自己掉下去之前,他也是这么过去的,杜含章脚下一定有东西。   余亦勤想来想去,猜测是那三块木简搭成的动态“楼梯”,两块做脚踏一块活动板,然后那阵扭曲的空气,也许是他的魂力。   ——   古春晓越盘越低,除了不断涌出的水人,什么都没看见。   她用鸟鸣叫了几声雅雅,湖面上的水人好像凝固过一瞬,但停顿过于短暂,还没等古春晓注意到,就已经消失了。   她有点心累,正要回地上去,就见杜含章如履平地地从水人头顶上路过,风度翩翩地去了湖心上空。   妖联所那边的小妖怪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有的还在吹口哨,喊“大哥牛批”。   古春晓听着这阵吹嘘,登时更郁闷了。   在她的认知里,杜含章的“牛批”都是从余亦勤那里剥夺来的,于是她一边嘀咕着“牛批个锤子”,一边收了羽翼,像个秤砣一样落向了杜含章的头顶。   不过她的捶打没有得逞,杜含章老早就看见她下来了,歪了下头又加了只手,将她像个鹌鹑一样按在了左肩上。   秃鹫被按得在他肩膀上劈了个叉,愤怒而用力地抓着他的衬衫说:“你来干嘛!”   “找王树雅。”杜含章停下来,悬在水人上方两米的地上说,“你看到人了吗?”   古春晓:“没有,你看得到吗?”   “试一试吧。”杜含章说着举起浑仪,放到右眼前面拨动了起来。   古春晓看它又旧又小,一点灵器的样子都没有,咧着鸟嘴说:“大哥,你这玩意儿靠谱吗?”   杜含章没说话,眯着左眼,开始调四游仪,将它的环定在湖心上方,接着将视线从窥管里穿了出去。   由于大小的原因,这个窥管有些细,视线刚出去的时候,只有一点烟头大小的白点,但浑仪作为四世纪时就已经在运用的观星仪,灵化后的透视力不可小觑。   杜含章的视野很快清晰起来,他看见了湖里若有似无的黑气,以及水面下的火,并且不止浑仪的穿透力还不止如此。   火层下面还有东西,那是一整片的树根盘结而成的地面,它们粗细不同,弯曲遒劲,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估计看一眼就会崩溃。   然而即使崩溃了也不算完,树根下面居然还有东西,杜含章一眼看下去,瞬间心神俱震,恍惚的浑仪都差点脱手。   水火木已出其三,已经非常接近五行了,杜含章原本猜测,下面不是金就是土。   事实证明先出是土,但土上有个小泥台,台上躺着个黑衣人,他衣襟上有神鸟,脸上有面具,心口上还插着一杆长戟。   怎么会,这样?   这一幕来的实在是出人意料,杜含章越看越刺眼。   泥台上的人虽然蒙着脸,但那身影对他来说却熟到了骨子里,杜含章不会认错,那是余雪慵,他找了几百年,也执着了这么久的人。   余雪慵怎么会被封在这里?心上还插着自己的兵器?如果这里就是灵王墓,他是没能逃过贺兰柯的报复吗?   杜含章越想,脑子里的浆糊就越熬越稠。   走到这里,酉阳城的叛徒早就得到了他应有的制裁,杜含章却诡异的一点都不觉得痛快,他意识里甚至有些仓皇,感觉到了一种迟来的……失去。   原来无关爱恨,他早就失去了那个人吗?   这念头一生,吓得杜含章突然心悸地回了个头。   在他看向的地方,余亦勤蹲在岸边,正在给迟雁拔草做“凳子”和“绷带”。   迟雁刚刚扭了脚,杜含章走后她觉得有点痛,裤脚一提发现脚踝上已经肿了个包。   她虽然是个半鬼天师,但全部的异能都生在了眼睛上,不会飞也不能隐形,人身和普通人一样脆皮,该受的伤都避不开。   余亦勤为了方便照看她,让她站在自己的侧前面,迟雁的脚伤他也看见了,顿了一会儿拿鬼气割了一堆草梗,凹成了一个小马扎让迟雁坐,又扯开一根草结的带子,给她将鼓起来的踝关节绑了起来。   迟雁有点不好意思:“我来吧,谢谢。”   余亦勤没推辞,立刻将草绳的端口给她了,站起来转身继续看湖中央。   他不受白天黑夜的限制,远远看见杜含章在那边转了下头,但视线因为距离,并没有交汇上。   湖心上方,杜含章看他蹲下又站起来,虽然看不太清在干什么,但人是活动的,轮廓的边缘也很实在,并不是什么假象。   杜含章盯了好几秒,凝滞的神智才开始运转,然后他立刻听见了古春晓的抱怨。   “老哥,我说你要转头,能不能给点儿提示?就你刚刚这一个急甩,差点亲到我脸你晓得吗?”   这就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是她看杜含章不看了,支着鸟头往上凑,事实上也离着三四个鸟头才会碰到,但古春晓就是喜欢夸大,目的就是让对方理亏,进而退让。   杜含章心神恍惚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她的“诬陷”,回过神后脸色难看,不过还是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   他本来想说“你站到我的手上来吧”,但心里又无比在意水下那具身体,瞬间改了口:“飞到天上去,或者回岸上,我要下一趟水。”   古春晓觉得这家伙太善变了:“你刚不是还要静观其变的吗?怎么又要下水了?你是不是从这玩意儿里面看到什么了?”   杜含章不想跟她描述树根下面的场景,也没工夫多说,他从指缝里捏出一块新的木简,放在浑仪下面托着,接着将古春晓往上面浑仪的一只蟠龙身上一放,从底下推了下木简,让它带着浑仪和秃鹫一起往上飞去。   “你自己看吧,转最里面那圈圆环,从中间那根管子里往外看。”杜含章敷衍地交代完,自己往湖面上落了下去。   古春晓无处下脚,只能金鸡独立地站在铜龙的头顶上,有点抓狂:“喂?你就这么下去了,行不行啊?还有你这个东西怎么转呐,顺时针还是逆时针?”   杜含章没说话,脚底已经碰到了一个爬出来的水人的头顶,一瞬间凉气和尖叫声同时进入了他的识海。   ——   余亦勤不知道那边怎么了,就见杜含章突然掉下去,一脚踩碎了一个水形人。   这人的结界还是牢靠的,余亦勤倒是不太担心他的安危,他只是不清楚杜含章到底用浑仪看到了什么,以至于突然就改了主意。   不过虽说是不担心,余亦勤想了想,还是对迟雁说:“这里离水太近了,一会儿怕有什么变化,我们到妖联所的人那边去。”   剩下的盘算余亦勤闷在了心里,没有告诉她:过去了可以让吴扬帮忙看着她,这样万一湖面上情况紧急,他还可以抽出身去帮个忙。   迟雁知道自己自保能力差,从不给组织添乱,十分听指挥:“好。”   余亦勤抄起她的小草马扎,搀着她闪到了杨午这边。   这边的小妖怪们见不得风吹草动,已经议论成了一团。   “喔唷!这是一个什么操作?”   “他是被水拉下去了吗?”   “不是吧?没看见有水沾他啊。”   “卧槽不要啊勇士!会血爆的!”   吴扬正在激情讨论,肩膀就被拍了一下,余亦勤三言两语完成了委托,之后目光就一直锁在湖上,他说不上来,自从杜含章落下去,他心里就开始有点不安。   这时在湖心上,第一个水人破碎之后,水流砸落回了湖里,水波所到之处,像是一脚被杜含章踩出了什么污染似的,竟然将周遭的水人全都融了。   那一片的人形接连坍缩,很快在湖心上坍出了一片洼地,满含白沫的水在这个范围内疯狂流泻,乱而有序地流出了一个外方内圆的八卦的图案。   杜含章径直落上去,脚下明明是水,质感也起伏柔软,但他就是没沉下去,水下传来了一股阻拦的劲力,隐隐带着寒气。   杜含章一心往下,心里沉闷又急躁,下手就不太含蓄,他扔出一块木简,木简瞬间变成了一块不断膨胀的石鼓,然后他抬腿站了上去。   俗话说石沉大海,讲的就是石头在水里的沉劲,余亦勤站在山坡上,看见那个水形的八卦像一块兜满水的细密织布,中心开始往下沉去。   可在石鼓的边缘,湖水却开始剧烈的翻腾,还在凝形的水人也像是活了,齐刷刷地转着身,陆续面向了杜含章,一个不是人的人形包围圈开始在湖面上形成。   淡淡的水腥气弥漫上岸,空气里潮湿得让人觉得憋闷。   余亦勤直觉今晚肯定有事发生,这种本能让他盯紧了杜含章,戒备地将匕首挂在了手心里。   杨午还是够朋友的,提气冲着湖里喊道:“杜含章,别出风头了,先回来!”   谁知道这话音没落,湖面上就有了新变化,那些水人一改原本迟缓的动作,最里面的那圈突然弯腰扑向地面,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地跑了起来。   它们的形态一边跑一边变化,有的还是人,有的却变成了狗,它们人笑狗叫地一起腾空,用叠罗汉的姿势扑向了杜含章。   杜含章面如寒霜,往身上套了层半透明的结界,仍然沉着气,只想往下走。   他脑子里还乱着,既不知道余雪慵的身体还有没有用,也莫名其妙地拱着火。   余雪慵即使该死,也不应该受这种侮辱,他在这水底躺了多久?被钉在那里的作用又是什么?然后余亦勤口口声声说忘了,不知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他正恍惚,水人和水狗猛然从上方扑逼而来,它们轰然撞上结界,崩成了无数带着惯性的水滴,然后前面的还在碎,后面的又扑了上来。   进攻的节奏源源不断,结界被扰动得如同海啸里的小渔船,在水潮上摇摇晃晃,但是仰赖于这种冲力,杜含章脚下的石鼓也完全没入了水面。   只要结界不破,这种攻击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助力,但问题在于,这水底藏着的危机不止这一种,而且高速迸溅的水雾也阻碍了他的视线。   黑色的雾气开始在湖面上打卷的瞬间,山坡上的余亦勤也跟着动了,他握住刀柄,残影虚无地冲向了那阵雾气。   雾气悄然在杜含章背后旋成了一个长钉状的异性小龙卷,钉尖直指他的后脑勺。   空气里仿佛有一杆无形的猎。枪,子。弹就是那个风钉,在又一轮水形攻击的掩护它,风钉倏然也闪电般朝结界飞去。   它去势极快,杜含章正值心神不宁,等察觉到背后有杀气,风钉已经钉上了结界。   结界霎时皲裂,但没有立即穿孔,无峥却凭空从钉子后方出现,冷酷地在钉尾上击了一掌,风钉登时又蓄力,利箭似的穿了进去。   值此夺命时刻,杜含章已经来不及回头,只能凭借本能和经验,将头和身体往右边避去。   也在这时,余亦勤顶着半身的水,突然从对面扑了进来,左手举着刀,一副砍他的架势。   他们共用一个魂魄,结界根本不会拦他,杜含章被他惊了一下,由于身心里都残留着被他捅穿的记忆,下意识就要伸手推他。   余亦勤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左手握着刀,直直地往他右肩上扎了下去。   两人胸口撞在一起的时候,余亦勤的匕首扎在了杜含章肩膀后面的空气里,被那个风钉撞到刀面,一下贴在了杜含章背上。   杜含章听见背后“嗡”的一声,危机感散得飞快,他瞥了眼自己下巴下面的肩膀和后背,心想原来不是来砍他的吗?   余亦勤要砍的人是无峥,杜含章的危机一解,他就从人怀里透了过去,将鬼的特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杜含章怀里一空,不由就想起了水下面的尸……身体,这一瞬间他才突然发现,余雪慵是不能死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不然他要上哪儿去讨债?   水顺着那个钉孔,冲进来了一股又一股,它们扭曲成一张没有身体的狗嘴,大张开来,獠牙直指杜含章的侧边咽喉。   可在它即将咬合的一瞬间,它却突然寸寸凝固成了一块冰。 第43章 大妄(一)   无论湖水还是水人水狗, 都开始以杜含章为中心, 迅速向外圈凝固。   被冻住的湖水无法翻涌, 水形的人兽也失去了攻击力, 有的腾空,有的干脆焊在湖面,纷纷静止下来。   “寒冬”来得如此急遽,范围又在不断扩大, 那个白冰肆虐的场面堪称震撼, 岸上的杨午见状“啧”了一声,感觉人这种生物有时真的挺玄学的。   他都不见得能一嗓子吼翻这湖水, 别人居然给直接冻上了,这家伙要是放在人还能飞升的年代,估计已经上天了。   可惜世间无神已久, 杜含章就是练成冰雪大王, 最终也只能站在冰上。   他转过身, 看见余亦勤对着正在散形的无峥冲过去, 右手扔了根绳子出去, 试图捆住对方。   无峥被那根灌满鬼气的绳索抽中, 化雾的趋势停滞了一瞬, 余亦勤趁机赶往, 起手就是一刀。   普通的兵器根本斩不断雾气, 无峥本来可以无所畏惧, 但余亦勤这把刀有些异常。上次无峥已经领教过了, 这把怪异的刀身上有种无形却又炙盛的焚烧感, 这兴许也是为什么碰到它的东西会化为灰烬的原因。   这俨然是一把火系的神兵,不止杀伤力和水下那柄长戟相似,连器身上的铭符都一样。   无峥不敢大意,在抽刀格挡里心念电转。   长戟是他们族中的圣器,器铭为撕天,传说可以撕破一切屏障和虚空,是和四方印章同样古老的器物,世代由古旃继承,持戟的人也必须以守护族人为己任。   虽说守护早就成了一个笑话,可神兵毕竟不是菜场的白菜,余亦勤这把匕首是哪儿来的?   无峥一边思索,一边接住余亦勤的刀。   空气里应激响起了“铿”的一声,脆而绵延,听得出是好铁叩击的动静,但饶是这样,无峥的雾刀还是裂了,他顺势倒滑出去,然而新一轮的追击已经到了。   扩散的冰层像是有意识,卯着他的脚尖穷追猛打,相差的距离眨眼就只剩了一掌不到。   无峥见状,登时脸色变了。   原先水是他的助力,因为在阵眼上控水的人是王树雅,现在整个湖都快冻成了冰疙瘩,比起失去助力,湖水无法顺利排空的问题明显更大。   水阵排不空,火阵就开不了,后面的就更别提了。   这些人一直在打乱他的计划,无峥想起最近的种种,眼底迅速染上了恨意,他突然不再倒退,而是猛然浮空而起,让冰层从他脚下掠了过去。   “你们这些人,”他一边升高,一边怨恨地看着余亦勤和杜含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余亦勤几乎是就瞬间察觉到了他的目的,没理他,仰头对着高处喊道:“古春晓,到你们主任那边去。”   高空上的秃鹫闻言,立刻“好”了一声,抓着浑仪就往山坡上溜。   无峥拔高了去追,头顶上却猛地传来了微弱的雷亟声,他抬眼一看发现是张雷网,正劈头盖脸地网下来。   无峥烦不胜烦,周身燃起魔火,想要烧穿那张网,谁知道幽紫色的魔火缠过过去,荧蓝色的雷网被火一熏,不知道是颜色干扰还是别的原因,竟然变成了灰白色。   这时魔火再去舔网,居然就丝丝缕缕地被吸了进去。   无峥感觉到力量的流失,不由心下大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在这张网上感应到了魔气……一种似乎藏得很深,让人难以区分正邪的精纯魔气。   可是杜含章的术法上,怎么会有魔气?   无峥被这疑问拌的闪了下神,接着就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冰上。   杜含章扣着木简,看他的眼神有点冷:“说两句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无峥奋力挣扎,越动就被电得越麻,人形也散不开,只好消停下来,答非所问地说:“该说两句的人是你吧?你身上有魔气,你不是方崭,你是谁?”   余亦勤心头一跳,他并不是听风就是雨,真被无峥带了节奏,只是身体要这么反应。   杜含章同样没料到会说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无峥的问题确实清奇,但他从出现开始就疯疯癫癫的,信用值低得让人只想怀疑他是别有用心。   杜含章说:“我即使要交代,对象也不是你。现在我以防异办调查人员的身份再问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无峥冷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杜含章觉得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那个骨妖也是这样,好像只要他们不说,别人就查不到似的。   不过眼下杜含章也无心查案,无峥不配合,他也懒得问,应付了一句“不说你等会儿去防异办说吧”,接着去看余亦勤。   这位刚刚赶来救他来着,在基本不记得他的情况下,可没什么交情都愿意救他,当年情深义重的时候,又为什么下得了手?   余亦勤等了好几秒也不见他说话,就是眼神变来变去,余亦勤毫无头绪,也看不懂,只好说:“怎么了?”   杜含章回过神,顿了下,还是没有告诉他水下有什么,杜含章心想让古春晓去说吧,嘴上便说:“我下去找王树雅,你先带他到岸上去吧。”   眼下没了爱放冷箭的无峥,各种情况他应该都应付的来,余亦勤刚要点头,却被无峥抢了台词。   “你找到她了也没用,”无峥不无得意地笑道,“墓门上的阵法已经启动了,前三道门的钥匙也已经就位了,四道门环环相扣,阵法停不下来了,只能等它打开,或者,哈哈哈哈,连阵带墓室一起毁掉。”   杜含章抽了下眼尾,一时居然真的被无峥给唬到了。   他想余雪慵躺在第四层的泥台上,肯定不是在那儿睡觉,余雪慵应该也是阵法里的一环,墓室打开之后他会怎么样?毁掉又会怎么样?   杜含章正感觉难以接受,余亦勤就说:“阵法不是已经停了吗?水已经不走了。”   无峥霎时在嘴角处勾出了一抹险恶的笑意,他好笑道:“呵,怎么可能。”   厉朝举国之力建造的大墓,其上加诸的阵法,少说都是千人级别的念力,绝不是一人之力停得下来的东西。   这话音刚落,湖边紧跟着就传来了古春晓的大喊:“老余,闪开!”   之前她听余亦勤的,飞到了杨午这边,但没落到地上,一直在空中摆弄浑仪。直到两秒之前,她才刚刚自学成才,知道该怎么看窥管,然后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比起杜含章对余雪慵的察觉度,她似乎跟王树雅更有缘分,一眼下去就看到了她。   只见窥管以外的冰层下面,王树雅乍一看被冻成了冰雕,可古春晓看见她的眼珠子在动,朝右上方不断歪斜,同时她跪着的火一直在往上抬,淹没了她却又没有烧伤她,倒是冰层在悄悄融化。   古春晓顺着她目光往上看,发现她看的差不多就是余亦勤和杜含章站的地方。   这个眼神让古春晓大感不详,她只有一张嘴,于是选择了优先提醒余亦勤。   其实无峥才笑了一声,余亦勤和杜含章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两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爬上了细如丝线的裂缝,还有密集而又五官模糊的水形人脸和狗头,直勾勾地贴在冰下。   两人心神一凛,一人抓了无峥身上的一块衣料,提着就往空中跳。   说着迟那时快,两人才离开湖面,冰层就被扑上来的水狗给冲破了。   有了第一个缺口之后,很快整个湖面陆续化冻,金红色的火苗窜上来又落回去,水人也一改之前迟缓的步伐,突然和狗角逐起来。   一时湖面上人追狗,狗撵人,不是水人打碎水狗,就是水狗扑倒水人,它们就这么你追我赶地往山坡上跑,仿佛一整个世界的人狗冲突都被拉来放在了这里。   余亦勤对狗的喜好一般,步庭街因为人行道比较宽,天天都有一堆溜宠物的。   他见过汪汪乱叫的狗,也遇到过在店门口碰到他,吓得连抬起来的爪子都不敢往地上放的小毛团。   城里的人狗相处大体是和谐的,不会出现这种场面,余亦勤看了几眼,从水里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恶意。   仰仗于这种投胎似的速度,水线很快就降了一截,王树雅的头顶慢慢露了出来。   杜含章非常在意水下面的身体,提着无峥问道:“墓门如果开了,第四层的人会怎么样?”   余亦勤听了一耳朵,没听懂,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不怎么样,”无峥说,“他跟这些水一样,可以离开这个墓坑,自由……”   “你蒙谁呢!”古春晓不嫌麻烦地飞过来,落在无峥脸上踩了一脚。   她这时还是秃鹫的形态,脸上看不出表情,但语气有点急,她说:“老余,我觉得这个阵不能开。”   余亦勤脸上才露出困惑,杜含章就抢了话:“为什么这么说?”   在着急这一点上,古春晓好像跟他的气场更合,对着他就说:“万一下面的身体还有一口气在,上面的阵法又开了,那老余不会……被吸进去吗?”   如果身体还活着,那余亦勤八成逃不开这种魂魄回归本体的宿命,可他要是回去了,照这个水阵的发展趋势,他是会被“碎尸万段”,还是“土崩瓦解”?这个谁也说不好。   杜含章因为慎重不敢托大,一时没有说话。   余亦勤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偏偏自己又满头雾水,不由插了句话:“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身体?”   古春晓伸出翅膀戳了下杜含章,示意他来说,杜含章看向他,刚要实话实说,却被无峥抢了话。   无峥不像他们俩,各有各的顾忌,他巴不得余亦勤伤心欲绝,自然乐得揭秘:“你的身体,被你以前用的武器钉……”   古春晓愤怒地打断道:“不说话你会死吗!”   杜含章的脸色也不好看,不过没有噤他的声,事实就是事实,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余亦勤的脸色。   无峥没理古春晓,跟她同时自说自话:“……在了下面,你过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说完他等好戏似的看着余亦勤,原本以为对方会失态,谁知道余亦勤无动于衷地说:“哦。”   只有活着的旁人才会对尸体产生感想,觉得这人可怜可悲可叹可笑,他不一样,从他鬼生的记忆开端,他就没有身体。   但要说感想,余亦勤心里还是有的,他在想他的身体上,还有他以前的记忆吗?要是有,不管好坏,起码他能够和杜含章言之有物,不用这么相顾无言了。   几人谈话期间,湖里的水位又落了一截,王树雅的脸露出水面,白的发青,像只水鬼,她看着水形厮杀追赶的方向,脸上一直在笑。   那笑容让人很不舒服,不是一个面相柔弱的女生面对厮杀该有的表情,杜含章暂时顾不上刺探余亦勤的心情,问古春晓说:“这个阵法要怎么停下来,你知道吗?”   无峥泼冷水道:“别费劲了,妄阵只要启动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你们怎么打得断一个个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妄想?” 第44章 大妄(二)   妄想?还一个个?   杜含章盯着无峥:“谁的妄想?除了王树雅, 这湖底下面还有谁?”   余雪慵的身体离了灵魂, 不可能还存在什么妄想, 他觉得无峥应该是另有所指。   古春晓却歪着鸟头, 兀自念念有词:“妄阵、妄阵,水火木土,八卦,人啊狗啊妄想啥的……啊!我知道了, 是大妄须弥阵!”   无峥没理杜含章, 戒备地睨着古春晓说:“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余亦勤跟他同时开口:“那是什么?”   现世报来得快, 古春晓也没理无峥, 跟余亦勤说:“是很久以前的一种连环杀阵,我继承来的记忆里,有关它的记载就在绝地天通之后, 人间混战三百年那会儿。”   “这个阵是谁发明的我的祖宗们没记,估计也不晓得, 它当时就是人族用在战场上, 用来抵抗魔族大军用的,据说能把一个人的力量扩大百倍千倍, 但入阵者的后代都很惨, 几代开外都不例外,五弊三缺不得善终什么的, 所以阵法秘诀被后面一个仁君给销毁了。”   杜含章被她的线索吸引, 看了眼湖面说:“既然毁了, 它怎么又出现了?”   古春晓不负责任地瞎猜:“要不是那皇帝很虚伪, 就是阵法被某些人偷偷地传习了叭。说起来你还是灵帝时期的生人,这个墓是谁造的,你有谱吗?”   杜含章当时还在昏迷,没有谱:“虽然帝王的陵墓一般在其生前就会开始建造,但贺兰柯在位七年就过世了,前六年还一直在打仗,他的陵墓是后世修的,这一段相关的史书里没有记载。”   “唉,你们人修的史书老这样,”古春晓嘟囔道,“要啥啥没有。”   余亦勤觉得他们其实也半斤八两,关键的记忆全部丢失,没什么资格踩别人,他打断道:“春晓,有关这个阵,你还记得多少?”   “不太多,主要是早前记事,都很言简意赅的,我想想啊。”   古春晓开始绞尽脑汁:“这个阵当时是用来诛魔的,所以当阵眼的人都是人族这边的首领,他们的妄……嘶,说妄想好像有点埋汰人,就愿望吧,也比较舍生取义,就是不想输,不想把人的地盘让给魔族,然后他们也赢了。”   “须弥阵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入阵的进去之后,他们的妄想会陷落进去,像驴子拉磨一样,把这个阵法拉得转起来,阵眼的妄想越深,力量就会越大。”   “湖上这个已经开阵了,”杜含章问道,“可除了这些跑出去的水,我也没看出这个阵法有什么力量。”   余亦勤猜测说:“你刚刚冻住湖水的时候,那些水形攻击过你,但上了岸就没事了,所以可能它布设的目的本身就不是攻击,只是为了把水挪出去。”   这么说倒也说得通,杜含章举一反三道:“如果是这样,这个阵的精要不是主杀,而是主守,那到了第四层,它的攻击力是不是也只针对阵法范围的入侵者,不会扩散出来?”   “诶?”古春晓惊讶地说,“有可能诶。”   杜含章求证的人是余亦勤,发现余亦勤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他才继续往下推想:“可如果只是为了抽空湖水,租个抽水机就够了,何必弄得这么复杂?”   余亦勤摇了下头,去看矜孤族的活史书,古春晓见状说:“不是这样的。无峥刚刚说了个词,钥匙,王树雅就是第一层门的钥匙。还有两个是谁,这个你们防异办得去查查了。”   这时,奉安街防异办的停车场里,陆辰赶巧正在查。   他刚调配完设备和队伍,准备上车赶去拜武山,各种状况就赶场子似的来了。   “二队,不好了!刚刚广新区养老院里的兄弟打电话来说,院里的人茧少了一个。”   “陆队,新状况,殡仪馆里的尸体不见了一具。”   陆辰脑一问脑仁就疼,因为失踪的尸体是那个身首异处的瑶瑶。   瑶瑶和拜武山已经有联系了,可那个人茧里的老人还没有,陆辰捶了下方向盘,拽开安全带大步下了车:“少了的那个茧里的人是谁?查去!祖宗八代都给我找来。”   ——   同一时间,山顶湖这边,古春晓还在继续她的半吊子科普。   “如果阵眼没有被激发,这个湖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湖,你哪怕把它抽干了,底下露出来的也不会是火,只会是普通的稀泥巴。”   “至于阵眼启动之后,这个水要怎么出去,就跟入阵人的妄想有关系了,按理来说她的执念是什么,阵法就会催生出什么。”   比如说,有人的执念是吃火锅,这个湖就会直接借第二层火的光,咕嘟咕嘟地把水炖光。   两人闻言瞥了眼湖面,杜含章说:“照你这么说,王树雅的妄想就是希望人和狗,这么相处了?”   古春晓叹了口气:“可能是吧。”   杜含章看她不想说,没再追问,气氛静了一刻,很快被余亦勤打破了,他说:“这些水形为什么非要跑到那个裂缝那儿去,是有什么说法或者目的吗?”   古春晓这次答不上来了,换成是杜含章在说:“能同时兼备水的特征,又带有幻象功能的,应该就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水精了。”   水精就是水的精气,不是妖精也不是怪物,是千年河川底下一种流动循环的自然元炁,和传说中的日月精华一样神秘。   拥有水精的水脉不旱不涝,可以长久地保持宁静,灵王墓能在山顶藏这么多年,除了造墓者的大匠之能,水精的定水功能也不容忽视。   杜含章继续分析:“同理,我感觉下面的火和木,应该也不会是寻常的火和树根。”   至于土就不用说了,余雪慵的灵气本来就属于玄黄一脉,几乎是当时出世的玄黄师当中土行气最纯正的一个,然后福祸相依,他躺在了这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这些之后再说,现在说这个水精,”杜含章看着水形跳落的崖口说,“我觉得它们很有可能,是从那个古河道里抽出来的。那么大的穿山河道,要形成少说也要千万年,但它干得那么彻底,我怀疑是失去了水精之后,上下游的水脉同时改道了。”   “当初造墓的人借水精封了墓,也许想过有一天这个墓会被打开,将水往河道里引,算是一种形式上的物归原主吧。”   真相如何只有造墓者才清楚,古春晓敌我关系混乱,才踩完无峥的脸,又对着他歪脑袋,勤学好问地说:“是这样吗?”   无峥其实并不清楚,指点他开墓的人并没有给他讲这些故事,他也不关心,于是他给了秃鹫一个藐视的眼神。   古春晓觉得他可真是个深沉中二的青年。   余亦勤没注意这些小交锋,觉得有可能,冲杜含章点了下头,又问古春晓:“水排空了,是不是第一层门就开了?”   古春晓一拍翅膀:“是!所以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个诡阵停下来。”   杜含章说:“怎么停?”   古春晓焦虑地哑火了,她不知道。   余亦勤出来给她打圆场,安慰道:“你别扣指甲,冷静一点,无峥挖空心思想开这个墓,这墓里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些里面很有可能也有我们在找的,我们就站在这里等着捡便宜好了。”   比如淳愚和四方印章,要是运气好,兴许还能捡回他的身体。   “可……”古春晓虽然动心,但还是不敢冒险,“要是第四层门开的时候,你被吸回了身体里面,你的武器会把你的身体和鬼魂一起撕碎的。”   余亦勤安慰她说:“刚刚杜含章不是说了吗?这个阵不会针对阵外的东西,放心吧,没事的。”   杜含章说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不稳妥,想了想说:“我问问何拾吧,看他们鬼族的档案里,有没有这种阵的记录。”   古春晓只有“好好好”的份,杜含章打了个电话,结果却不如人意,何拾比古春晓还外行,答案没一个,问题倒是一大堆。   “什么大妄阵?听着怎么这么陌生,”何拾说,“干什么的?在哪儿呢?第七峰啊行,我马上过来。”   这一通话讲下来,湖里的王树雅只剩下膝盖还在水下,而杨午他们站的那个山坡上,“鱼塘”的主人终于出现了。   ——   迟雁坐在余亦勤给编的小草马扎上,抱着浑仪正在观望,背后却突然骚动起来。   “咿哟!你谁……”   “去!”杨午斥了一声,语气迅速敬畏,“主任,你来了。”   妖联主任神秘的不行,迟雁一听立马回头,看见后面站了个很像霸总的墨镜男。   他生得非常高大,五官里糅着点少数民族的感觉,妖息收纳得异常彻底,要不是听见杨午喊他,迟雁只会当他是个外貌出众的普通帅哥。   然而帅哥即使不带妖气,气场也有两米八五,小妖怪们纷纷让路,段君秀走到岸边,形象是挺冷酷的,声音却是意外的温和。   “这就是你们给我守的山吗?”他问杨午,“怎么水都没了?”   杨午老脸上有点挂不住:“对不起主任,是我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湖底下有猫腻,之前没让他们留意,没人管这湖,这才被人钻了空子。然后我也不知道这底下有啥,折了几个人之后就没敢动了。”   段君秀拍了下他的肩膀,直言不讳地说:“没动是对的,下边儿有个阵,不是谁都能进的。”   “阵?”杨午头一回听说,十分茫然,“什么阵?谁跑到这旮旯里布的阵啊?”   这话音刚落,原本在湖上空的杜含章就带着全员落到了旁边。   段君秀这么大一个目标,他们在空中很容易发现,杜含章看见了他衬衫右领口上的银杏叶,大概就猜到他是谁了,这是过来向主人家打听情况的。   “主人家”眼见着他们飞回来,暂时搁置了答题环节,由杨午牵线,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遍。   双方以段君秀和杜含章为代表,简单地寒暄完,立刻进入了正题。   “湖里的人是他带来的,”杜含章指了下无峥,对段君秀说,“段主任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如果他愿意回答的话。”   段君秀低头打量了无峥两秒,突然疑惑地说:“你是魔族吗?但气息又不太像,你是谁?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湖底下有东西的?”   无峥不答反问:“你都能知道,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可以,但你不可以,”段君秀语出惊人地说,“因为这是我家的祖坟。”   余亦勤猛然反应到:他姓段,和贺兰柯的契兄段盈是一个姓。 第45章 大妄(三)   这句话虽然简单, 但可以解读的方向却不少。   首先他姓段,那这个坟下面埋的还是不是贺兰柯?其次, 如果他所说属实,按理来说, 他对这个须弥阵应该很了解。最后也是和余亦勤最相关的问题, 他段君秀家的祖坟,为什么要拿余雪慵来当“顶门石”?   余亦勤和杜含章还在琢磨,无峥却已经率先发问了, 他说:“这底下是灵王墓, 而灵帝根本没有子嗣,怎么可能是你家的祖坟?”   段君秀不知道是没脾气,还是过于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德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揭他脸上的面具:“连这都不知道就过来挖坟, 你的情报工作做得有点差啊。”   无峥脸上一轻, 被迫露了脸,他心里还是好奇的, 不过嘴硬道:“我不需要知道那些。”   他只要知道怎么打开这个墓就行了。   “是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是办事的大忌啊。”段君秀哂笑完,对着他的面具一通打量,“这种面具和打扮, 和水底下的那个人一样, 你是矜孤族人吧?”   余亦勤眸光一动, 感觉他一定知道什么。   无峥顿了几秒, 有点黯然:“我不是,世上早就没有这一族了。”   他们死的死,背叛的背叛,再剩下的就是他这种四不像,入不了彻底的魔道,但也不再是人了。   “谁说没有了?”古春晓忍不了这种抹杀,跳出来说,“还有,我和老余就是。”   愤怒从无峥的五官里浮起来,他冷冷地说:“你们不配。”   古春晓跟他话不投机,翻了个白眼,把说话权还给了段君秀。   段君秀又问了一遍,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无峥的口风却很紧,他虽然堕身成了半魔,可生平最恨的还是背叛,魔族给了他复仇的机会,他就是死,也不屑于像余雪慵一样出卖盟友。   段君秀没问出什么,也不生气,对着他喃喃自语:“你这个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魔。从前荼疆还没被封印之前,世上倒是有过鬼魔结合而生的后代,但那都是血脉共生体,用父母的精血分化繁衍而来的,跟你这种生前是人,死后成鬼,如今又能拥有魔族特征的情况完全不同。我有点奇怪,你到底是怎么变成半魔的?”   杜含章提了一嘴魔元的事,段君秀听完,顿时感觉族别上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开关被打开了,就像几年前某国的人兽杂交试验。   这时,湖里的水已经没剩多少了,水面和王树雅的膝盖平齐。   杜含章脸上还挂得住,心里却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往坏处想,这让他按捺下了其他的问题,抓紧问道:“段主任,您知道怎么让这个阵停下来吗?”   “为什么要停下来?”段君秀看着他,淡定的简直不像一个祖坟后人,“你们对底下的东西不好奇吗?”   杜含章怔了一下,指了下余亦勤说:“好奇,但他的身体被做在了阵里,这个我们是要取回来的。”   这本来是余亦勤的事,眼下突然多了个“们”,他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被袒护的错觉。   段君秀却立刻挑了下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打量着余亦勤说:“你的身体?你就是余雪慵吗?”   余亦勤不知道自己过去这么有名:“是,你是段盈的亲戚吗?”   祁文帝段盈文韬武略,是青史有名的大人物一个,他却直呼其名,像跟段盈很熟似的。   段君秀笑了下,将从前的称呼换成了现在的说法:“是,他是我的养父。”   段盈还是祁王的时候,杜含章和他在酉阳城共事过半年,当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杜含章印象里没有段君秀这么个人和名字。   他心里有疑问,只是眼下顾不上问,只说:“所以这个湖下面的墓不是灵帝的,而是祁王的了?”   “不是,”段君秀摇了下头,“这底下没有墓,只有一个……”   他停下来,措了下辞:“被描画下来的死亡现场吧。”   余亦勤没听懂:“什么意思?”   段君秀拧了下眉头,对他这问题俨然更困惑,反问道:“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你吗?你才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嫌疑人。”   这下不止余亦勤三人,连无峥都听懵了。   余亦勤作为失忆党,唯二不多的好处就是人在“局外”,反应最快,他说:“我魂魄不全,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你说的这个死亡现场里面死的是谁?为什么说我是嫌疑人?”   段君秀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他话的真假。   余亦勤不闪不避地任他打量,杜含章本来想辅证一句,但段君秀先中断了注视。   “死的是灵帝贺兰柯,”他突然说,“时间是新元七年末,地点在京郊的磐止行宫。”   无峥感觉血脉发冷,他毕生拥有无数噩梦,磐止行宫却是当中魇他最深的一个,他在那一行之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段君秀说得不慢,没人注意无峥,都听他说:“贺兰柯在行宫里设宴,表面是庆贺新年,实际上是一个局,诱捕矜孤残众集合起来杀他,方便一网打尽,然后……”   “别说了!”无峥忽然大吼一声。   众人循声看向他,就见这人急赤白脸的,不知道怎么就激愤起来了。   杜含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知情人士,不想让他来捣乱,立刻给无峥下了到消声符,让他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段君秀重获安静,继续说道:“矜孤族人还真上套了,局势开始一面倒,他们绝大多数都被困在了行宫,部分被杀,部分被俘,剩下几个翻墙逃走的,贺兰柯一个都不想放过,亲自带兵追击,结果彻夜未归。”   “我养父察觉不对,派人去找,最后在湫水河边山林里的茅草屋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插着你的武器。接着近卫军顺着地上血滴,找到了半身泡在水里的你,你身上也有数道贺兰柯留下的刀伤。”   余亦勤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无数帧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稍纵即逝,就是消失的太快了,不过好歹给他捕捉到了一点残影——那是个束发执刀的蟒袍男子,身上气场很强,目光犀利地从脑海里投过来一眼。   余亦勤在虚空中跟他对上视线,脑中霎时“嗡”的一下,突兀地冒出来一句话。   “不问缘由,不听辩解,上来就斩尽杀绝,这就是陛下的为君之道吗?”   这话冲出迷障的同时,也给余亦勤带来了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晃了一下,拿手撑住了额头。   按照当时的时局,陛下只能是贺兰柯,那么问话的人是他自己吗?余亦勤心想他是有什么缘由,想辩解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余亦勤睁开眼睛,还不等问,先扫见了地上的无峥。   无峥正目光复杂地盯着他,脸上全是怀疑。   段君秀的话有点颠覆他的认知,当年他和另外三个族人逃进湫水河边的密林,四面八方全是厉朝的方士,那三人为了助他脱逃,全都死了,他几度穷途末路,后来又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间逃出生天。   无峥本来以为那是上天垂怜,神鸟眷顾,眼下听来却似乎出现了新的原因。   原来余雪慵曾经离他不远,还杀了灭他们全族的人族皇帝吗?可他既然能及时赶到,之前又为什么消失的那么干净?   不可能,不是这样,这个狗屁妖王在颠倒是非……无峥混乱地重复这几句话,既不愿意将余雪慵往好的反面想,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他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符中世界里哈哈大笑,然而脸上又全是茫然和癫狂。   就在这时,杜含章突然说:“照你这么说,史书里灵帝积劳成疾的死因就是编的?”   段君秀:“是。”   余亦勤心乱如麻,压下阵痛说:“段盈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君秀:“起初是气的吧。灵帝驾崩,他想把人复活,会见了当时的阴天子。阴天子告诉他,矜孤族那柄圣戟是神器,佛魔都能杀,生魂会被焚烧得更干净,幽都里没有灵帝的魂魄。”   杜含章扪心自问,心想自己也被那戟伤过,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去看余亦勤,谜底都在这人身上,只可惜余亦勤揣着相同的疑问,跟他干瞪眼。   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觉得水下的身体一定要保住,不然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白搭,他问段君秀:“然后呢?”   段君秀说:“然后他就想起了矜孤族长的四方印,寄望这个传说拥有通天之能的东西能创造奇迹。他隐瞒了行宫里发生的后半段经过,让人将消息传出去,灵帝遭遇行刺但没有大碍,接着又布告天下,说那些矜孤族人罪大恶极,将在小年之前全部处斩,尸体会被做成京观,只要京观一天不倒,残余的矜孤人就能看到,自己的同族是怎么被镇压和辱骂的。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出矜孤的族长,但是族长始终没有出现。”   “淳愚不是没出现!”古春晓替她的共命人辩护道,“他一定是去不成。”   段君秀笑了笑,没发表看法。   余亦勤摸了下秃鹫的头,觉得解释这个没有意义,另起了一个话题:“我为什么没有被做到京观里去?”   墨镜挡住了段君秀眼底骤然浮现的暗色:“因为在处斩之前,就有人想让你死在牢里,其实你从水里上来就一直在昏迷,但某些人似乎还是不放心。”   “没两天停放遗体的太极殿又走水,差点烧了灵帝的尸体,我养父觉得太巧了,当中似乎有隐情,派人回头去查,从行宫搜到小树林,最后在一棵树干的裂缝里,找到了一朵卡在其中的哭笑花。”   “然后他把那朵花移回妖族的母树上,从残留的画面里看到余雪慵从那棵树下路过之后,有个浑身都裹在黑气里的人也跟他走了同样的方向。”   “还有一个发现,就是余雪慵左臂上有伤,那个伤口里有两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伤他的武器上的刻印,可它们只有一个边角,是什么东西看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古春晓愤愤地说:“魔族也太龌龊了,居然在背后栽赃我们!”   杜含章却不用问都知道,线索也就止步于此了。   余亦勤说:“什么样的符号?”   “回头给你们看吧,我也说不明白。”段君秀说完,目光突然放远。   余亦勤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王树雅已经完全出了水,她原本空荡荡的右小腿位置,眼下被填上了一条水做的腿。   那条腿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光,她就依靠这条异样的假肢,站在那个八卦中央朝这边转向,随着她朝向的调整,湖面上残余的水形被下面的火苗迅速烤成了红色,然后它们开始集体朝山坡这边狂奔而来。   妖族里一个小妖怪懵圈地说:“这、这是干嘛?!”   杨午一巴掌糊在了他后脑勺上:“反正不是来跟你聊天的,快他妈跑啊!” 第46章 大妄(四)   妖族响应他们主任的号召, 立刻作鸟兽散。   古春晓下意识也想争渡,但看她哥和那两个头儿都没动, 只好也站住了:“不是说不会攻击湖外面的人吗?”   杜含章的揣测被推翻, 也不尴尬, 知错就改地说:“现在知道了, 它们会。”   古春晓:“……”   段君秀出声解释道:“它们不是在攻击人,是在找他。”   “为什么要找他?”余亦勤问道。   “这就是用人当阵眼的两面性, ”段君秀答道, “这个阵叫做大妄, 说白了, 力量的来源就是人的妄念,这个无峥应该也是那个女孩妄念里的一环。”   两个模样年轻的男女, 被“妄念”串联起来,别人怎么想不知道,反正古春晓是一下就想到了狗血。可王树雅天天大门不出的, 她是怎么认识无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 就是网络。王树雅自己是算塔罗的,可她却更偏信那个五八命理观的大师, 然后这个大师就是无峥。   说话之间,水形迅速逼近到了十米之内。   古春晓满眼都是冲击力,顾不上八卦, 戒备地说:“马上过来了,怎么办?”   余亦勤让她不要跳来跳去, 叮嘱完又去看迟雁。   迟雁缩在杜含章后面,眼底的青光又浮起来了,在她眼中,薄薄的水层下已经有红光透了出来,她隐约看见那块八卦下面的火光深处,居然还跪着一个人。   这又是谁?   迟雁正要凝神去看,湖面上突然传来了王树雅的声音。   众人听见她空灵而平直地说:“余哥,放了无峥老师吧,我不想伤害你们。”   她安静了这么久,恍若一具行尸走肉,余亦勤没想到她的神智居然是清醒的,眼睫垂眨道:“放了他可以,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古春晓鼻子发酸,觉得王树雅后面那句话太讽刺了。   杜含章看水形来势汹汹,悄悄在指缝里扣了两块木简,趁机又问段君秀该怎么停下这个阵。   “解铃还需系铃人。”段君秀说,“发动和停止都是阵眼一念之间的事,你们可以试着将她从妄想里唤醒,但我觉得很难,水里的戾气这么重,这姑娘过于偏激,已经魔怔了。”   余亦勤建议道:“如果我把她打晕,让她的妄想断了,阵是不是就会停下来?”   这不失为是一个新思路,段君秀想了想后笑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将作薄里没这么详细,但我劝你们别在这里浪费力气,如果你们还想保全第四层的身体的话。”   杜含章凝神说:“怎么说?”   “这个说来话长,空了再说吧,我的建议是,轻重你们自己权衡吧。”段君秀对着湖那边抬起右手,无数草根从岸边的土里钻出来,先是游蛇一样射穿了已经奔到近处的水形,然后环着水形绕圈,闪电般将水形裹成了一个个的茧。   空气里霎时都是草木的清气。   余亦勤和杜含章各自沉思,大事有他们想辙,古春晓没管,心里气归气,又有点放不下过去的交情,小声地问段君秀:“这个阵开了之后,她会怎么样?”   “会变成水,被下面的火蒸发。”段君秀玩味地打量着她,“你这是,在关心她么?”   古春晓刚想说“没有”,却被湖上的王树雅打断了。   她等了好久,这会儿才接余亦勤之前的话:“没时间了,放人吧,不然……不要怪我。”   古春晓一听这个威胁,登时气炸了。   她从余亦勤肩膀上跳下去,化成了人形,站在岸边喊道:“我们已经在怪你了,你伙同无峥绑架了我,害得我差点死翘翘,还派那个骨妖去杀老余,这就是你说的不想伤害?”   水形在段君秀发动的草根下扭动,里面的火外溢出来,有些草根渐渐断了。   王树雅的眼珠子左右动了动,给她木然的脸上增添了一点机械式的活力,她慢慢露出一种难过的表情来,喃喃道:“这些……都是意外,春晓啊,我也不想的,你马上离开这里好不好?”   古春晓听她还有脸哀求自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王树雅到底懂不懂板,她已经没有跟自己撒娇的资格了。   “好啊,”古春晓往前几步,指着她说,“你下去,把老余的身体捞上来给我,我马上就走,慢一秒我的收藏全归你。”   有两个水形烧断了草根,抖掉草木灰,又风驰电掣地往这边冲来。   余亦勤见状反手握刀,用刀柄将古春晓往身后拨。   杜含章也抬起手,将指缝里的木简扔了出去,浅白透明的结界瞬间罩住了他们。   古春晓还算听话,乖乖地站到余亦勤背后去,但她露出了半个身体,高度关注着王树雅的反应。   王树雅僵硬的表情越来越松动,她茫然道:“下去?下到哪里去?你在说什么?”   古春晓现在已经没法将她往好处想了,愤愤地说:“你别装了,就在你脚下,几……十几米的地方。”   王树雅闻言,开始在八卦里低头转圈。   古春晓看见她的动作很慢,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是她一动,疾奔的水形就慢了下来,仿佛是被她卸掉了发条。   这是妄想在转移的征兆,无峥尽力斜着眼睛,心里有点着急。   段君秀却接话道:“她没有装,她确实看不见,大妄的每一个阵眼都是独立的,不能勾连,不然彼此的妄想可能会合并或者冲突,造成无法控制的状况。”   杜含章心头一动,将思维逆推道:“阵眼不勾连的意思,是不是说,前三层的门会各自开,跟第四层没关系?”   “没这么简单。”段君秀本来不想长篇大论,但杜含章他们又很关心这个阵的原理,段君秀只好解释了一句,随后拿手掌在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将心音往对方灵识里灌。   这样虽然会费些妖气,但胜在快捷方便。   于是几秒之间,余亦勤三人脑海里纷纷出现了他的声音。   “这个湖里除了阵法,还有配有机关术,四层阵看着像只是叠在一起,但内部其实是联动的,每开一层,出现的卦象都会下移,最后合成一个完整的八卦,嵌到那个泥台上去。”   “按照奇门遁甲的原理,休门属水,景门属火,伤门属木,死门才属土,如果没有这个八卦入门,第四层就是一个物数尽老的凶阵,所有入侵者一旦误入,就会瞬间生死白发,烬化成灰。可有了八卦,卦盘又会成型下印,届时泥台接受到水火木土四行之气,再加上戟身上的金气合成五行,会逆时针转90度,让戟头对齐墓门上的锁孔,然后神戟会被锁孔后面的机簧弹出来。”   余亦勤心口一跳,他对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有牵挂感的,这种感觉促使他问道:“如果戟弹出来了,我的身体会怎么样?”   段君秀说:“神戟一旦脱离你身体,墓门就会向下打开,因为戟的作用就是拴住墓门的两个铜环。到时候,你四肢上扣着的四根锁链,因为末端分左右的扣在那两个铜环上,你整个人将会被撕成两半。”   古春晓听得牙酸,从王树雅那边抽出一眼,猛瞪着段君秀:“你老子怎么想的啊?鞭尸也没这么过分吧。”   段君秀背着口一千年的黑锅,哑然失笑:“不是,他的身体如果不彻底毁掉,第四层那种将人灰化的戾气就会一直存在,其他人没法进去。”   “所以你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第三层门开之后,到墓门开启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们必须将锁链斩断。”   “就……”古春晓有点不相信,“这么简单?”   段君秀抿嘴一笑,目光随即转开了:“是难还是简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你们要是还想停下这个阵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王树雅身上起火了。”   众人回望湖心,就见一些橘红色的虫子从下面的火焰中爬上了王树雅的身体,她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仍然低头在地上找。   杜含章连忙在古春晓背后拍了一下:“让她先别找了,把阵停下来。”   古春晓立刻喊道:“找不到就别找了,看这边,我有话跟你说。”   王树雅慢吞吞地站起来,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火灼的烧伤,但她的表情并不痛苦:“嗯?你说。”   古春晓让她把阵停下来,她却摇着头,笑得一片腼腆:“停不下来了,春晓,我也不想停,这样挺好的,是我想要的结局。”   “你想要什么啊?”古春晓不明白,“杀人杀狗,搞环境破坏,然后把老余的身体撕成两半吗?”   王树雅脸上渐渐露出愤恨来,她又哭又笑地说:“人确实是我想杀的,因为我恨他们,李小杉和孙娴他们两个人该死!”   “他们的狗,让我变成了一个残疾人,然后他们的歉意……我没看出来。我爸爸打死了他们的狗,他们也差点把我爸打死,法院判他们赔我二十五万,他们拖着不给,还说我家碰瓷,他们宁愿把钱给乞丐,都不会给我。”   “他们的狗高贵,我就活该当瘸子吗?截肢以后,我天天做噩梦,在梦里被狗追,被狗撕咬,被狗啃掉半张脸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哈哈哈哈他们又添了五万,去克隆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继续当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以前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才需要经历这些?我找了无数个人的说法看,想去相信狗是无辜的,人是无心的,我这种案例是少数里的特例,是我自己倒霉,是我身体不好,是我对犬咬菌过于敏感。”   “我跟自己说,有很多狗狗都很可爱,不要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我强迫自己每天路过宠物店,那个遛狗的女孩对我特别好,每次都会扶我下人行道的坡。我也加了很多宠物群,知道有很多狗主人同样痛恨遛狗不牵绳的人。”   “可是你看,接触了这么多和气的人,他们的宠物也很萌,但我还是怕狗,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不牵绳的人,自由自在的狗,我总是反应过度,虽然有的人体谅过我,但我记不住他们,我只能、只能记得住那些反问我的人。”   湖面上突然人声四起,有男有女,语气声调各不相同,但都一样的颐指气使。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狗。   我家狗不咬人。   它扑是因为喜欢你。   你拐杖往哪儿怼呢?我的狗比你值钱多了。   怕狗你还出来干嘛?   不想跟狗一起坐电梯,你买别墅去啊。   万物平等,人并不比狗高贵,ok?   ……   “我在老家活得很痛苦,我的家没了,我无路可走,我恨那些让我痛苦的人,哈哈哈我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然后我……”   王树雅突然顿住,抬眼对古春晓说:“春晓,对不起。”   话音未落,火焰凭空爆生,将她整个烧成了一个融化的火人。   她选择死在这里,这里才是她的世界。 第47章 大妄(五)   至于今西市, 就让给那些不受拘束的狗主人吧,她祝他们, 能永永远远做相亲相爱的家人。   王树雅再次大笑起来, 浑身像是烧融的铁水, 笑一下就能震掉一片。   古春晓心里紧缩了一下, 脱口而出道:“不要!”   余亦勤连忙拉住了她,免得她一激动冲进火里。   “组长。”迟雁也喊了一声, 碍于能力有限, 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每个犯人都这样, 承认犯案再立刻自杀, 法律的制裁就会失去意义,因为不是法律制裁她, 而是她在主宰她的一切。   这不用迟雁说,杜含章心里有数, 脚不沾地就闪移了出去。   余亦勤拿目光追了他的背影几秒, 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去, 低头看向无峥, 揭掉了他嘴上的木简。   无峥一恢复嘴上的自由,立刻戒备地说:“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不管你们的生死, 一个人逍遥快活,可段主任的话你刚刚也听到了,”余亦勤垂眼道, “跟你说的不一样,你现在没什么想说的吗?”   无峥迟疑了一下, 还是嘴硬地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段君秀被怀疑成托,但他无所谓。   余亦勤之前虽然想起了无峥的模样,但对他的记忆仍然不多:“你以前也这么多疑吗?”   无峥顿了一瞬,语气有点漠然:“别跟我提以前。”   “行,”余亦勤从善如流,“那就说现在吧,你打开这个墓的目的是什么?”   无峥笑起来说:“目的就是将你和贺兰柯,一起挫骨扬灰。”   古春晓闻言,气愤地踢了他一脚:“你有没有良心啊?没听我们主任说吗,老余是为了救你,才被人串在下面的,而且都说了背后还有黑手了,你脑残的部分缺的是一个黑洞吧?”   无峥挨了她这不算轻的一下,冷着脸没说话。   余亦勤解了无峥的消声符,并不是让他来安静如鸡的,于是接着又问:“你要是真的那么恨我,不是应该先针对我这道鬼魂吗?为什么非要跟和土没两样的尸体过不去?”   无峥有点心虚,眼角不自觉地抽了下,他正要答话时,余亦勤却不给他机会,平静又笃定地说:“你没说实话吧,无峥,比起我的命,下面有你,或者还有将你魔化的人想要的东西,对不对?”   不对……无峥在心里反驳,可他瞳孔上印着的余亦勤,又蓦然跟记忆深处的老师重叠到了一起,让他不禁一时沉默无言。   他曾经非常敬重这个人,时空斗转星移,一千年过去了,但那余威居然还在,无峥涩痛地咽了口唾沫,一边痛恨自己,一边又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种微弱的动摇。   他真的错怪了余雪慵吗?   同一时间,湖上的王树雅周身扬起了一阵干冰气化似的浓厚白气。   杜含章凭空出现在她旁边,往她身上套了四个木简,它们遥相闭合成一个圈,空气里的水气迅速汇集,塑模似的贴着她烧残的身体开始结冰。   但那个火估计也不是普通的火,杜含章那些在炎夏都不会化的符冰对上它们,居然迅速气化了。   这让他不得不一边加码,一边对着火红一片,已然看不出人形的王树雅说:“李小杉、孙娴和他们的狗已经死了,你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还会害死余亦勤。王树雅,收手吧。”   不断消失和凝结的冰层里面,很快传来了一声残喘似的呜咽。   这说明王树雅对余亦勤兄妹俩多少有些歉意,杜含章趁热打铁,正要动之以情,再将她拉出来时,却听见王树雅在呼呼的火焰声里说:“我回不了头,也没力气回头了。”   她哭着说:“我杀了人,但不想坐牢。我是人呐,在人住的城市里,却活得像只下水沟里的老鼠。我不要收手,这是我唯一的报复机会,我、我舍不得放弃。”   杜含章脑中蓦然闪过那些诡异出走的水形,登时警惕说:“你要报复的人已经死了,你在这里做的这些,都没有必要。”   “没有,还有很多很多,跟他们一样的人……嗬!”王树雅断续地喘了口气,轻笑里带着恶意,“所以我给他们准备了一个惊喜,过几天他们就会收到……”   “了”字没说完,她整个人轰然散架,此时冰层也被烧穿了,杜含章就见她像一盆火似的泼到地上,分不清是水还是火的橘红色反光面里,一些画面走马灯似的晃过。   杜含章凝神看去,发现画面的最初,是一个饭桌上的小姑娘,一边单手扒饭,一边偷偷地在桌子下面喂狗。   那姑娘只有七八岁大,但五官里有着王树雅的影子……杜含章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记忆。   王树雅的身体已经消失了,但感官还一息尚存,她陷入了一种极致痛苦的灼烧感里,脑中残留的最后景象,居然是十六七年前,还在养狗并且双亲健在的她。   那时她还没生病,脾也还在,住在今西市的外环里,和所有正常的小女生一样,精通各种跑跳项目、踢毽子、跳皮筋甚至丢沙包。她还养了一条狗,是她眼巴巴从狗妈妈家里抱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叫“西风”。   她会抱着小狗睡午觉,将它的皮毛摸得油光水滑,它也会日复一日地在放学的路口等她,为她表演生吃鸡蛋。   后来狗咬人的事件突然变多,疫苗价格水涨船高,大人们团结起来,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的堵杀野狗。   那阵子西风非常不安,王树雅害怕它会被当成野狗打死,让爸爸给它脖子上套圈,拴在院子里偷偷地藏着。可惜它散养惯了,被关的难受,白天偷跑晚上乱叫,父母很快在它如果咬人的设想里败下阵来,趁她上学,偷偷地将西风交给了狗贩子。   王树雅放学后回来知道了这事,摔了父亲因为愧疚,给她当零花钱的卖狗钱,还为此绝食了两天,发了场高烧。   她曾经也是一个非常爱狗的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活到后来,会那么害怕她曾经小伙伴的同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听说鬼没有实体,她解脱了。   随着王树雅意念的涣散,火焰轻轻地震了一下,像是往上升了一截,又像是没有。   紧接着湖面上扬起了无数火星,它们和萤火虫差不多大,如果换成绿色,这将会是一个山间清梦般的场景,可惜颜色不对,气氛就只能从梦幻转成危险。   持续高涨的热量很快辐射向四周,余亦勤看向湖中,刚在犹豫要不要提醒杜含章,旁边迟雁的先出声了:“组长,陆队来电话了,让你接。”   王树雅消失之后,火上只剩下一条手串,杜含章隔空将它抓进手里,不等仔细观察,就见它刚待的那个卦圈之中,隐隐有八种卦象浮现出来。同时,火焰下面的视野因为上层水阵的彻底蒸发,而比之前通透了一些。   杜含章站在一个球形的结界里,垂眼看见八卦正下方的火海里,赫然跪着一个人,看身形像是女性,扶额按头的姿势和王树雅出现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像王树雅一样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别人,居然是考古队那个瑶瑶。   死去的人也能当阵眼吗?杜含章心里疑惑顿生。   按理来说,一般催动阵法的不是灵器,就是血气。瑶瑶也许和王树雅一样,是某个守陵人的后代,但她死亡的时候血脉就断了,她还怎么成为钥匙呢?   杜含章想不通,他刚在想段君秀知不知道,迟雁的喊声就传了过来,杜含章没有回头,一连往身上套了三层结界,沉下敛息往下走。   电话一会儿还能再打,但王树雅消失的太快了,瑶瑶应该也是一样,杜含章不想错过极其有限的问话时机。   他要往下,火焰却和之前的湖水一样,对抗着传来了巨大的阻力,但这次火焰没能完全拦住杜含章,因为灵猿突然从他身上钻出来,一个弹跳冲出了结界。   余亦勤看得心口一紧,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顾忌自己的半道魂魄,还是在担心那个人。   古春晓也没搞懂,用手肘直拐余亦勤:“我了个去!他怎么把你的魂儿丢出去了?”   迟雁看杜含章不回来,不得不将手机又贴回了耳边,跟陆辰说杜含章在忙,抽不开身。   防异办里,陆辰听那边风声呼啸的,估摸着形势不会轻松,说:“行,他忙完了你跟他说一声,我这边刚发现,王树雅、于瑶瑶和广新养老院那个韩华平,他们三人的联系找到了,他们都在线下找那家五八命理馆的大师算过命。”   “那个大师咱还不陌生,就是灵检室里躺着的那把老骨头。这个耆老的骨头是抓住了,但他身上的魔气逃走了,我现在带人去那个命理馆看看,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迟雁给他讲起了这边的怪现状,余亦勤站了几秒,火速将古春晓和无峥委托给了段君秀,自己提刀去了湖心。   ——   古春晓实在是冤枉了杜含章,故总不是他丢出去,而是自告奋勇跑出去的。   它一出走,杜含章也吃了一惊,连忙赶去追。   这使得余亦勤蹈火来的时候,结界只剩了一个顶心,他落在上面,但像是什么都没踩中似的掉了进去。   杜含章前面有个要追的,后面又来了个追他的,他感觉有人靠近,近到了身旁的感觉,于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再看火里的故总,虽然一身软毛,但不知道是不是灵体态的原因,居然没有被烤秃的迹象。   杜含章没敢大意,继续盯了好几秒,发现它在火中来去自如,这才稍微放下心,偏头看了眼余亦勤。   不过余亦勤没有看他,正在看火焰里的幻象。   这是属于于瑶瑶的妄想,火海中没有王树雅妄想里那些对着厮打的人和狗,只有一个房间,和两个她。   一个摔倒在地上的是她的身体,和一个跪在她身体旁边,拿着手机打电话的是她的魂魄。   茶几上电子计时器里的时间正在缓慢走动,上面的时间是2027年4月3日,时分秒那一栏是00:00:00。   这个画面如果属实,说明她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灵体分离,死了,可她是怎么死的?   这念头刚起,妄想世界里的鬼魂就说话了:“喂,殡仪馆吗?彤南小区2栋903有人死了,你们……能不能尽快派个车过来?”   “那不就是她住的……”杜含章问到一半,思路自己通了。   余亦勤听见他出声,却欲言又止,追问说:“的什么?”   “的地方。”杜含章说了句废话,又才问道,“你从她的妄想里看出什么了没有?”   余亦勤环顾着周围说:“她的妄想挺平和的,看那个屋里的情况,她应该是意外死亡吧。”   “嗯。”杜含章赞同道,“正常情况下,新生的鬼魂是碰不到手机的,她应该也不行,不然不至于打个电话都需要用妄想来完成,所以我猜,和无峥做交易的应该是她的鬼魂。”   余亦勤刚要点头,余光里却瞥见故总在火里扎了个猛子,一闪不见了。他怔了怔,立刻推了下杜含章:“你的猴子呢?”   杜含章回神去找,发现他的猴子闷不吭声的搞潜游去了,魂结消失的地方是火海的底部。 第48章 大妄(六)   故总居然可以在这个阵里通行无阻,为什么?   没等杜含章和余亦勤讨论起来, 于瑶瑶率先开了口:“你们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杜含章说:“我们是市防异办的, 来这儿调查你的死因。”   于瑶瑶愣了一下, 脸上缓慢露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我的、死因?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没听明白。”   杜含章立刻和余亦勤对了一眼, 都觉得有些奇怪, 听于瑶瑶这个语气,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余亦勤见过这种鬼,因为不想死, 所以坚持认为自己还是人, 于瑶瑶看样子就是这种。   杜含章正回视线, 继续挑破:“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于瑶瑶皱了下眉毛,不高兴地说:“你不觉得你这么说话很没礼貌吗?我又没死, 为什么一直这么咒我?”   果不其然, 杜含章指着火里的妄想说:“不是我在咒你,是你确实已经去世了,不信你看你自己的记忆,那边就有两个你。”   于瑶瑶顺着他的指向看去, 瞳孔上却只有鬼魂的投影, 然后她回过头,疑惑道:“哪有两个我?”   杜含章顿住, 听见余亦勤低声说:“不用跟她说了, 这里是她的世界, 她只看得见她想看的,先管你的灵猿吧,它下去了,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杜含章细细感知了几秒,刚要摇头,心里突然涌来了一阵突兀的激动。   故总从来没有给过他这么强烈的共感,它震得杜含章突然觉得,这小崽子或许并不是不通情感,它只是一直在装傻而已。   同一时间,火海下面,灵猿像是进入了虚无的幻影,从蛇状纠缠树根里继续往下游。   随着它的深入,层层封印下的泥台上,不知道是凭空起了一阵风,还是受到了某种引力,余雪慵的衣袂开始轻飘。   灵猿见状,登时愈发奋力地往下刨,虽然它周遭并没有水。   火海中间,余亦勤见杜含章又是出神又是皱眉的,还以为他是不舒服,问了一句怎么了。   浑仪不在手中,尽管看不见火面下的场景,但杜含章的心跳还是在持续加快,事隔经年,他再次捕捉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神器的金气里混着故人的踪迹,这让他克制不住地有点心潮澎湃。   他笑了下说:“故总到第四层了,搞不好都不用等到第三层打开,你的身体就能取回来了。”   余亦勤不想扫他的兴,也不可能盼自己倒霉,抿嘴笑道:“借你吉言吧。”   两人之间难得和睦,就是此情此景难以长久,只听话音刚落,变故就来了。   于瑶瑶眼仁斜偏了几秒,像是在聆听什么,紧接着她脸上倏地一变,精神分裂似的翻了脸,她瞪向杜含章大声叫道:“我问你话呢,哪有两个我?”   随着她声音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团色泽浓烈的巨大火苗,与此同时,整个火海开始微微震晃,那种震感一直传到了岸上。   “又怎么了?”因为浑仪正在段君秀的眼皮子底下,古春晓没地方看状况,只能干着急。   迟雁将鬼气攒进眼里,目光穿过层层障碍,模糊地看见了那只在泥台上忙活的小猴子。   它落到余雪慵身上,先像是非常眷恋地趴了片刻,接着蹲到他身旁开始拔戟。   一般来说,人都知道阵里的一切都不得擅动,否则容易遭到攻击,但故总不管这些,它用两个短小的上肢抱着戟身,试图立起身来。   阵法霎时被惊动,戟身周围旋起灰色的气流,其冲击力之强,一下就将故总冲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灰气迅速缠上灵猿的身体,大抵是因为同宗同源,并没有将它焚毁,只是在它身上萦绕,并顺着它和杜含章之间的魂结,猛地逆流而上。   它穿过树根和火海,迅如雷电地往杜含章身上烧,但也因为这样,大妄阵自上而下打开的的秩序一下被扰乱了,于是刹那之间,三层阵法居然同时启动了。   火萤纷纷飞升,洋洋洒洒地卷上了夜空。   木阵抽枝发芽,枝干从火海里穿出来,形状和人的脊椎骨十分相像,树缝里长着骨刺一样的小树杈。   火焰无损地爬上那些树杈,伏踞成了一朵朵花,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颜色烧着烧着,会突然从火红转成灰色,然后枝桠会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这一系列变化都在转瞬之间,看得四周树冠上的妖族人简直目不暇接。   树下也来了一群人,是分局的何拾带来的鬼族。   脚踏的土地震颤不已,何拾一边远望一边仰头冲上空的杨午喊:“老杨,什么情况这是?”   杨午也是一头雾水:“谁他妈知道!你先上来吧,这么说话太费劲了。”   何拾连忙带着小罗等鬼,幽幽地飘了上去。   等他在树冠上站定,目光所向的湖面上,因为三种五行力量的叠加,煞气已经浓到了凝成罡风的地步。   那风扑到脸上身上,余亦勤却顾不上去挡,首先他感觉到劲风里有一种他熟悉而怀念的东西在靠近,应该是他自己的身体。其次那种灰色的火,已经齑化了杜含章胸口的衬衫。   由此可见,他虽然和灵猿同气连枝,但仍然是两种属性各异的存在。   余亦勤知道自己属相的破坏性,想都没想就将左手压在杜含章心口上。   杜含章正在御使灵气来当屏障,没曾想他会一巴掌拍在自己心上,登时愣了一下。   下一秒火焰舔上余亦勤的手背,别人觉得烫,给他的感觉却是温暖,他暗自提了口气,那些火就像是风口的草絮,源源不断地钻进了他的手背。   岸上的段君秀见状,登时笑了一声,觉得这湖上真是一笔糊涂账,想当年他老子叫人布这个阵的时候,估计是完全没有想过,破阵的人会是第四层守门人自己的灵魂。   余亦勤完全置身阵外,根本不受阵法的约束,同时那种火焰又伤不了他,所以这还怎么拦?   当然拦不拦得住这个问题,段君秀并不关心,他只是有些奇怪,余雪慵的魂魄是怎么从济武天牢里的层层禁制里逃出生天的。   在他旁边,古春晓和迟雁各是各的着急,迟雁善良一些,担心的时候好歹没把余亦勤落下,古春晓心眼比较小,念的只有她的监护人。   “老余,”她扯着嗓子喊道,“快回来!我感觉这个塘子快要炸了。”   余亦勤却根本没听见,那些火焰灌进他身体里,顺带还带来了一堆记忆的碎片。   大侠,我们公子问你,天寒地冻的,要不要过来用碗鱼汤?   听说矜孤族人取下面具,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师氏大人,今个儿不忙,不如让我等瞻仰瞻仰?   他是不忙,但你如果要继续瞻仰,他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忙什么?   忙着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你……在这儿干什么?   打坐。   坐了多久?   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我在这儿伤心了半天,全都被你看光了?   没有,有草挡着。   区区一捧蒿草,怎么挡得住你们矜孤族人的眼界,看见就是看见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赔我的损失。   我并不欠你什么,无所谓赔偿不赔偿,但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可以请你喝酒,喝吗?   喝。   雪慵,余雪慵,别睡!醒醒,我带你出去,去找你们族长,他精通医术,一定可以救你,你不能让我背着杀你的骂名,不可陷我于不义,不能……不能离开我……   那个声音是方崭,也是杜含章的,余亦勤听得出来,他只是非常茫然,什么叫做杀他的骂名?   不是余雪慵伤了方崭吗?怎么到了这里,说法掉了个180°的大转弯呢?   还有,余亦勤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陌生的手足无措,他不自觉看向杜含章,心想什么又叫不能离开他?   这边余亦勤晃神晃得厉害,脚下却是风云突变。   不过几个闪念之间,火阵就下沉,土阵上浮,八卦和卦象叠到一起,中心隐隐旋开了一个灰色的太极。   于瑶瑶站在两仪的一点上,另一个点上,一个一人来高的茧状物快而平稳地冒了出来。   这是广新区墙角上挂着的人茧,杜含章之前在陆辰办公室的电脑里看见过,眼下出没在这个阵里,看样子也是守陵人的后代了,就是不知道是养老院里的哪一个老人。   人茧出现之后,于瑶瑶的妄想很快就扭曲了,那些开着火焰花的脊椎树干开始集结和交织,很快扭成了一副全家福似的大型排坐木雕。   它分成高低两排,前面的正中间坐着个惟妙惟肖的老太爷,他戴着线织帽,笑得露出了干瘪的牙床。   这是人茧里老人的妄想,也许是和子女一起生活,又或者希望全家都其乐融融。   按照这个趋势,下面应该就是余雪慵的妄想了,杜含章突然有些期待,这个人会想什么。   几秒之后,灰色的火焰蔓烧上来,于瑶瑶的房间和老人的木雕先黯淡后灰飞烟灭,烟雾里又像是有人提笔,山水画似的勾勒出了一副画面。   杜含章看清的第一秒,心里就震了一下。   只见淡如烟雨的灰雾里有个湖泊,湖边有两个支着锅的人,另外有两人从雾气里走来,画面里没有声音,人也不见得有多清晰,但是错不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逢的场景。   当时余雪慵冷漠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去了六七丈开外的湖边。   可在这阵烟雾里,长时做完了回头问话的动作之后,余雪慵背着那个千金小姐,一步一步朝汤锅这边走了过来。   妄想就是现实里的缺憾,杜含章怔怔地想道:他的妄想,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余亦勤却福至心灵的领悟到了身体里遗留的妄想:因为他们曾经生死相隔过,所以余雪慵后悔了,如果还有机会相逢,他不会选择远离这个人。   两人兀自不合时宜地出了神,头顶却隐隐传来了烈烈的风声。   余亦勤仓促抬眼,就见那个当真担得起火树银花的枝桠化成了箭雨,铺天盖地地浇射了下来,他拉起杜含章就想跳开,却没想这人身体一软,居然踉跄着往前栽去。   余亦勤连忙抄住他,看他上身一震,突然吐了口血出来,结界和他休戚相关,跟着弱化下来,被最长那根火树戳中,当即就碎了。   强烈而炙热的气流扑进来,搅得两人头发和衣服翻飞,一根带着荧光的断线从余亦勤眼前倏然飘过,一下攫住了他的视线。   这是杜含章魂结,怎么会突然断了?那只小猴子呢?   不过形势容不得余亦勤多想,他像很久以前在酉阳城里一样,拽着杜含章就往背上甩,只是对方还没落上脊背,他脚底下又踏了个空,一股巨大无匹的吸力突然袭来,拉得他瞬间就掉了下来。   杜含章吐完血,供着身体还没缓过来,根本没有自保能力,余亦勤根本不敢放开他,扛着将自己压碎般的拉扯力死命地拉着他。   岸上的人一是看不清,二是谁也没料到形势会急转直下,这时再来抢救,却已经来不及了。   故总跟他连了几百年,骤然被斩断,杜含章眼前发黑,疼得五感全交代在了疼痛里,以至于错过了泥台上的场景。   四处都不见故总的身影,但躺着的黑衣人睁开了眼睛,他眼里印着被吸来的余亦勤和杜含章,以及上方密密麻麻地箭雨,目光平静的仿佛在看蓝天白云。   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余亦勤感觉自己整个被挤瘪,拉进了一个暖如温泉的所在,然后他觉得有点困,身体有点沉。   不对,身体……他愣了片刻,无数记忆倒灌进了脑海,让他一时只有怔忪,于是他眨了眨眼睛,眼底这才有了神采,看见杜含章正掉落下来。   余亦勤心口痛得很,不过他不假思索,将手的灵体赶出身体,握住神戟拔。出来,反手斩断了右边的锁链,然后他躺回去,换成右手拿戟,快如闪电地斩断了剩下三根,站起来接住了杜含章。 第49章 大妄(七)   上方箭雨已到,危机感刺得人头皮发麻。   杜含章撑过了最初也最强烈的剧痛, 嗅觉率先回归, 这次闻到的不是香火气, 而是一种干燥粉尘的味道。   这使得他还没睁眼,心里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眼下倚着的人是余雪慵,这人醒了,那他想起过去的恩怨了吗?   杜含章在疑惑中睁开眼睛,看见余亦勤正在挥戟。   戟是一种战场的利器,长而沉重,耍起来大开大阖, 寻常不是飘若逸仙的美男子的标配,但它胜在雄浑霸道,一击下去势若千钧。   从前杜含章还是方崭的时候, 一度觉得这人配戟有点头重脚轻,后来看这人败尽了挑衅者,才转而觉得男儿也可以是威武而瘦削的。   威武的余亦勤与这把兵器分开几百年了,但他本能里还镌刻它的手感和分量, 入手感觉除了踏实,还有一种久违的欣喜。   他挽了个枪花, 将戟尖和戟尾调转,尖头沉沉触地, 搅起了一抹尘土。然后他翻了下戟杆, 戟尖斜溜出去, 在地上擦出了一条浅浅的直线。   他在直线的终点上握住戟杆,从后往前地抡起来,灰色的气流在旋转的戟身上爆开,迸射出去与头顶的火树箭雨狭路相逢,空气里霎时交击出了一阵震撼的爆响。   爆响之后又是一声,是余亦勤的长戟划完圆圈,回归原点似的拍到了地上。   矜孤族相传是神族后裔,族中每个人都有比鬼比妖的能力,更不提古旃本来就是他族战力的天花板。   魂魄得以拼齐的余亦勤的气力也在迅速回归,杜含章只听“轰”的一声,接着就见细白沙似的平整泥土上,登时裂出了一条蔓延出去的深长裂缝,一阵空濛的回声很快从裂缝下面回荡了上来。   这说明地下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应该就是主墓室。   与此同时,在两人的头顶,爆响的位置燃起了一个团漩涡似的灰色火焰,直径将有两米,它像陀螺一样,硬生生地将碾压下来的枝桠磨成了灰烬。   脊椎骨状的箭雨强势落地,扎得地面仿佛是刺猬的脊背,地上一边震颤一边浓烟滚滚,只剩两人立身的地方还露着原来的泥土。   余亦勤站起来,戟尖点在地上,沿着身前划了半圈,在绞起了尘土里将右手反抱,搂住了杜含章的后背。   这一次不像梦里,一搂一个空,余亦勤的手碰到实处,脑中恍惚有千言万语,但开口时又成了哑然的一句:“你……还好吗?”   他的语气明显变了,平静里多了种犹豫和关心。   杜含章听进耳里,心里隐约有数了,他吸了口气,按下疼痛说:“还好,死不了,先出去,咳……出去再说。”   其实下去也行,段君秀已经说了开墓的方法,但他现在的状况,下去了是个累赘,杜含章选择先出去摊牌。   周围的火树又开始蠢蠢欲动,树杈从“脊椎”的骨节缝里钻出来,吱吱咯咯的,摸不清是想干什么。   几百年没戴面具,余亦勤有点不习惯,觉得它遮挡视线,边取边“嗯”,同时耸了下肩膀,将杜含章往上提了一点:“那你搂着我,我带你出去。”   杜含章心情霎时复杂,笑了下,语气像嘲讽又像自嘲:“上次你也说要带我出城,结果呢,照着我心口就是一枪,你说我还应该相信你吗?”   对应的记忆袭上脑海,余亦勤心里有点痛,手指不由一蜷,抓住了他背后的衬衫,顿了顿说:“只要我还是我,我就不会害你,有话出去了再说吧,我好看看你的伤势。”   他说的情深义重,可事实又令人失望,杜含章盯着他的侧脸,像是想透皮透骨,看穿他的内心。   余雪慵和余亦勤,模样其实很相像,就是余雪慵的五官的特征要更清俊一些,睫毛长、眼睛亮,看起来温润而无害,十分具有欺骗性,杜含章觉得他还是把面具戴着得好。   但是如果他想害自己,眼下丢下自己就行了,犯不着惺惺作态。   杜含章权衡了一下,还是伸手搂住了余亦勤的脖子,如果有的话,他其实很想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再有就是不管杜含章承不承认,实际上在他内心深处,他就是很渴望碰触这个人——这是他的妄念。   余亦勤感觉脖子上一紧,立刻背稳了他,戟杆斜握着就往上跳。   阵法像是有所感应,那些树刺登时暴涨,横七竖八地交刺过来。   余亦勤甩戟横扫,戟尖上喷出一只灰色的气态长尾鸟,它做了个仰头嘶鸣的动作,随后绕着两人飞起来,所过之处的树刺纷纷被扫落,两人迅速拔高,一跃冲破了树根和火海,踩上了最上面的九宫八卦。   随着他的出现,三层阵法错乱交叠,它们相互干扰又相互加持,导致火海上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余亦勤回到了原来的身体,新老记忆还没厘清,神智并不太受阵法干扰,因为他现在想要的是离开这里,所以余雪慵那个和方崭一起喝汤的梦慢慢碎了。   然后灰雾蔓延开去,将于瑶瑶和人茧的妄想也遮住了。   这个遮不止是遮,还有打碎和扭曲的作用,于瑶瑶和人茧的相继破碎,意识又不像余亦勤这样清醒,表情立刻混乱起来,像是程序错误的机器人,这秒笑下一秒哭,神智在现实和妄想之间来回穿梭。   老人藏在蛛网后面,一时倒是看不清反应,于瑶瑶暴露在月光下,表情扭曲地瞪着余亦勤:“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扰我?”   余亦勤:“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上岸去吧,你们该醒了。”   于瑶瑶还没说话,人茧里突然插来一道苍老的男声,他叹了口气说:“醒了干什么呢?”   回到那个永远空荡,欠费欠到马上就要被清退的养老院里去吗?那他还不如死在这里,反正一辈子也过去了,也心知肚明他和儿女的缘分,在他们各自成家的那天就淡了。   “就是,”于瑶瑶接过话说,“我不能醒,醒了我就,我就……”   说到这里她捧住额头,像是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又或者根本就不敢说。   余亦勤看他们顽固,也不再劝,只是将戟平持到身侧,摆了个随时开战的起手式:“你们随意吧,但我现在要出去,你们要拦吗?”   他身上带有强烈的土阵气息,作为已然融在阵里的一环,于瑶瑶和老人异口同声地喝道:“不行,你也不能出去!”   余亦勤没说话,将戟平举到脖子的高度,旋向与手臂平行的方向,潜台词就是打吧。   于瑶瑶喊完,神智又切回了现实,五官往下撇去,开始流泪:“你不怕你冒然出去了,这个阵会毁掉底下的墓吗?”   余亦勤仍然沉默,沉重的长戟已经摆开了,像个冷漠的好战分子。   倒是没人理的杜含章不甘寂寞,觉得真是反派死于话多,他好笑地说:“如果有人把你捆在他的棺材板上,你脱困之后,会担心他的棺材能不能完好无损吗?”   于瑶瑶噎了一下,控制不住地瞬间翻脸,泪眼朦胧地微笑起来,这次她没再说什么,直接拿行动来代言了。   火树和树刺如同海浪一般,从四周往上卷,再倒扣着砸下来。   杜含章将下巴支在他肩膀上抬眼看热闹,余亦勤眼底划过无奈,手腕翻转戟尖溜下去点地,他没管头顶的“洪水”滔天,抵着戟身疾步冲出了八卦。   金铁的摩擦声霎时不绝于耳,于瑶瑶也看见了让她骇然的一幕,只见那个最终该叠拓到泥台上去的八卦图形,居然被余亦勤一枪切成了两半。   传说神器撕天,可以撕破世间的一切,唯一的缺点就是认主,其他人拿着如同废铁。   这个传说她未必知道,但清楚的无峥心下登时凉了。目前事态的走向,和他的预期悖离了太多,而他还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他看不到,拿着浑仪的段君秀和迟雁却看到了,之前在树根下面,分明是杜含章身上那只灵猿,自己将魂结缠在了被拔除一角的双月刀头上,然后松开了抱着戟身的爪子。   它一松手,魂结在风势的拉扯下,立刻断在了刀头上,然后在它被吹走之前,它被吸进了平躺的身体里面。   迟雁当时吓了一跳,不知道她组长这个小外挂在干什么,连鬼族都不敢切分魂魄,它这么弄,搞不好会直接害死杜含章。   事实证明,杜含章也吃了亏,他趴在余亦勤背上动弹不得。   余亦勤听见他的呼吸变重,心里只有速战速决,一击切开了八卦之后,旋即转身踏步,借力将长戟甩出去,一杆子抽中人茧,将它从两仪上震飞了出去,木阵霎时凝滞,只剩火还在往里翻卷。余亦勤故技重施,又将于瑶瑶朝何拾那边挑飞了出去。   大妄阵至此被他搅得支离破碎,震震颤颤地发出了不知道是将停还是将毁的轰鸣声。   余亦勤顾不上泄愤,挥戟扫出一片净空,带着杜含章从火圈里跳了出去。   两人从矮下去的火焰里显出身形的时候,岸边的古春晓莫名其妙的,突然泪水冲酸了眼眶,六百多年了,他们总算找回了一件像样的人事物。   她跑上前去迎接,那两人却并没有往这边来,余亦勤带着杜含章,直接落到了何拾站的树冠上,准备让何拾给杜含章看伤,因为何拾在进分局之前,本职工作是个鬼医。   可当余亦勤将杜含章放在树上,才发现对方胸口上已经鲜血淋漓,之前还在空气里飘的魂结不见了,余亦勤拨开那层染血的布料,发现一千年前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他不忍心,别开视线准备让位给何拾,然而才起来了一点,手就被人拉住了。   杜含章看着他,泛白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只是很严肃。   “解释,”他偏执地说,“为什么要开城门?为什么杀我?”   余亦勤也不敢挣,只好又蹲了回去,任他握着手,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眼睛,心里刀绞一样:“开门是想破城里的诡阵,至于杀你,我怎么可能杀你?明明是你……求我那么做的。”   难道自己身上真有问题吗?   杜含章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他觉得有点冷,抬手撑了下余亦勤的左边眼皮,让他看着自己:“我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提那种要求?”   余亦勤睁开眼睛,眼底盛着藏不住的难过:“因为当年在战中,有人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往你心口上栽了颗魔元,就像何拾提取的那种,但等级应该更高,我们所有人都没能察觉。那个轮回阵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魔元吞食阵中的灵气。”   “也许就因为你是载体,其他人都是死后在阵里不断轮回,但你不是,我觉得不对劲回城的时候,你还活着,到处都留着你给我的话,你的房中、院里、望楼的砖上,我搁戟的木座,甚至你最后把玩的那棵‘春不休’的土上都是,写的是‘杀我破阵,方崭留’。”   杜含章目光一震,难以置信地想到:原来真正失忆的,竟然是他自己吗?余雪慵亲口说,并不希望自己死,那他这么多年怀恨对方的心情,岂不也是一种无谓的妄想了……   这也太可笑了。 第50章 大妄(八)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杜含章想起无峥那句“你身上有魔气”, 心头一阵发沉:“那个魔元还在不在我身上?还有你一半的魂魄, 为什么也在我身上?”   旁边站着一堆人, 鬼族的、妖族的,余亦勤顿了顿,撒了个谎:“不在了,当时被撕天刺中,它为了保命,从你身上溢出去了。你作为它的容器, 灵气生气本来就被吞了不少,我没办法,只能拿魂魄来补你的缺口。”   杜含章仰面对着他, 看见他那个像是警惕的眼神了,总感觉他没说实话, 但余亦勤最后那句,又让他不想怀疑这人。   切魂割魂,撇开禁忌不说, 痛苦的程度杜含章刚刚才尝过, 他自觉不算娇气,可仅仅是断了一脉相连的魂结, 他就成了这样,他很难想象灵魂撕裂一半的痛楚。   其实这些只是余雪慵的一面之词, 并没有证据作为支撑,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 还是决定先相信他。   余雪慵和无峥立场对立,但他们的口风却是一致的,无峥巴不得余雪慵死无全尸,根本不可能和他串通,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也就是说,给酉阳城带来灭顶之灾的人不是余雪慵,而是他这个被下了魔元的人。   这念头荒谬得让杜含章想笑,然而他一张嘴,偏头就是一口血沫,大概是适应了,他现在不觉得多么疼了,只觉得身上轻,有种很强烈的“少了什么”的感觉。   余亦勤心里钝痛不已,拿手指压住袖口,替他揩去了脸上的血迹,又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接着站起来朝左边撤了几步:“何拾,麻烦你,帮他看看。”   何拾看他像是余亦勤,但又有点不像,感觉有点错乱,不过杜含章也是他的朋友,他连忙点了下头,蹲到了余亦勤之前的位置上。   这时,段君秀右手扶着迟雁,肩上扛着鸟形的古春晓,风度翩翩地落到了树梢上。   古春晓鸟头一垂,看见杜含章身上到处是血,登时吓了一跳:“怎么搞成这样了?”   迟雁也大吃一惊,惊慌地叫了声“组长”。   段君秀松开迟雁,面不改色地踩着树叶走了过去,问何拾说:“怎么样了?”   何拾麻利地往杜含章伤口上贴了一沓苍青色的半透明胶布,这是鬼族的一种魂魄稳固剂,能够有效地阻止魂魄的外泄和溃散,他边忙活边说:“魂魄没什么大问题,有点损伤不过不严重,就是他身上这个伤口,好像没法靠灵气愈合,赶紧送医院去做检查。”   余亦勤听了,屈膝就要去抱人。   段君秀却慢慢露出了一种观察小白鼠的眼神,觉得有点奇怪,那只灵猿分明已经不在这人身上了,为什么他的魂魄还是完整的?   不过不等他深思熟虑,余亦勤已经将长戟往背后一别,让它倏地消失在了空气里,然后他背起杜含章,对秃鹫招了下手,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不见了。   那动作心急火燎的,快得古春晓都没能跳上他的肩膀,大家更是来不及挽留,当场就少了两个大活人。   古春晓扑了个空,气得“啊”了一声,又跳回了段君秀身上。   何拾改蹲为站,无语了几秒,和段君秀商量起了后续。   湖里的火正在慢慢地熄灭,树根也在自然地燃烧,灰烬下面就是墓门,然而当着祖坟后人的面,何拾即使感兴趣,也不好提开墓的事,两个领导于是按照规矩,哪个族的犯事就归谁管,于瑶瑶的魂魄由分局带走,人茧和无峥送去防异办,至于妖联所,段君秀吩咐下去了,让大家尽量配合另外两方调查。   离开前何拾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段主任,那这个墓,你打算怎么办?”   “与其让别人来盗,还不如我自己打开了,完完整整地迁个墓,”段君秀说着,转头去看古春晓,“等你哥有空了,让他带上那把戟过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这里打开。”   古春晓没大没小:“主任,你这话听着很没底诶。”   “因为以前的将作薄里只记了两种情况,第一,阵被顺利打开,第二,阵受干扰自毁,没有记载这种自动停下来的状况,”段君秀甩锅说,“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它还能不能打开。”   古春晓表示无所谓,她的账本很简单,余亦勤拿回了身体,不论世界怎么转,他们都是一个赚。   ——   赚到了余亦勤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出现在医院里,尽管他长得还挺好看,医护人员看他的眼神仍然像是在看某种异端。   好在他的沟通方式不像形象那么古早,很快去急诊的挂号台填好了姓名和电话。   之后就是饱受路人目光打量的等待,好几个年轻人还偷偷地拍过他,准备发微博或者短视频,余亦勤察觉到了,但也没管,坐着椅子上平复心情,顺便梳理那些久远而庞杂的记忆。   没几分钟,他的手机就开始响,先是陆辰,接着是古春晓、何拾和陌生来电,他接了那几个认识的,告诉了对方是哪个医院,然后捏着手机继续发呆,又过了几分钟,古春晓就从楼道的门后面冒了出来。   她轻悄悄地坐在他旁边的铁皮椅子上,先问了下杜含章的状况,得到了一个“还不清楚”的回答,安静了半晌后才又说:“老余,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差不多。”余亦勤侧眼看她。   “那,”古春晓抠了下牛仔裤的破洞,期待地说,“淳愚人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余亦勤眼底有点歉意:“酉阳城里出现轮回阵的时候,我们在回城的路上,被魔族的先锋部队拦在了距离城西二十里外的威风谷,淳愚卜了两卦,算出酉阳城内大凶,让我立刻回城支援,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不止是没回来,我感应不到他的存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感应不到,他是不是……”古春晓叹了口气说,“已经死了?”   余亦勤揉了下她的脑袋,声线温柔又笃定:“没有,他还活着,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而是一直跟着我吗?”   古春晓摇头:“我以前问过你,但是你一问三不知。”   “我现在知道了,”余亦勤说,“因为淳愚和你,都被人装进了一个鼎里。”   古春晓听到“鼎”字,微妙地呆了一瞬,她觉得她好像知道这个,可是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她空茫地说:“什么鼎?”   “我不知道,但是拿那个鼎的人,就是段君秀之前说的那个在树林里跟着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古春晓说到一半,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当年在树林里就看见他了,对不对?”   余亦勤挽起袖子,露出来的左臂外侧果然像段君秀说的那样,有两个星象一角似的符号:“对。这个印子就是那口鼎上的一部分铭文,然后孵化你的那颗鸟蛋,和我手腕上这六圈图案,都是我跟他在交手的时候,从那口鼎里飞出来的。”   古春晓说:“可这也只能证明我的父辈在那个鼎里,不能证明淳愚也在啊。”   余亦勤:“他在,我当时只剩一半的魂魄,又中了贺兰柯一刀,那人从背后偷袭我,我差一点就被吸进了那口鼎里,是你的突然飞出来,将我撞出去的,当时淳愚出过声,他说快走。”   古春晓巴不得是这样:“然后呢?淳愚还有没有什么表示?贺兰柯也不是你杀的,是那个尾随你的嫁祸给你的对不对?”   余亦勤点头:“贺兰柯并不是单纯的莽夫,莽夫走不到人族首领的位置,他虽然提刀就砍,但我说了酉阳城里的死阵之后,他虽然不信,但还是卸了攻势,表示愿意相隔六丈,听我解释。”   只是两人还在收手的途中,背后的阴刀子就下来了,那口鼎里不知道有什么奇境,吸力之强可谓是天地罕见,吹得他和贺兰柯就像狂风里的两粒尘沙。   古春晓的鸟蛋只有一个,余雪慵被撞飞出来,又被那团黑雾追杀,贺兰柯没有淳愚帮忙,当时就进了鼎里。   后面的一切就不言而喻了,余雪慵重伤昏迷,那人还故意给他留了一口气,用来背锅和给段盈出气,他自己则借此消失得干干净净,实在是一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好算盘。   古春晓听完气得差点捶断自己的大腿,简直怒火中烧:“那个狗。日的是谁啊?到处到处地跳!他蒙着全身,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吧?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没有,他那口鼎应该也是神器,有它罩着,撕天根本劈不开他身上的雾气。”余亦勤说着暗自叹了口气,盯着抢救室门上的灯,心想等杜含章醒了问问他吧,他以前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古春晓十分焦虑,又碎碎念道:“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要去哪里找那口鼎啊?然后就算找到了,鼎这种玩意儿一听就是炼东西用的,淳愚还在不在也是问题,唉……”   余亦勤自己也提心吊胆的,还得来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刻钟后,陆辰急匆匆地赶过来,正碰上医生推开抢救室的门,宣布手术很成功。   事实上手术何止是成功,说是医学上的奇迹都不为过,因为杜含章才被推进病房就醒了,余亦勤弯腰去给他盖被子,站直的时候头发就被卡住了。   卡在了杜含章的手指缝里,他没睁眼,但也没松开绕在手上的头发,余亦勤听见他很轻地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余亦勤笑了一声,拉了下自己那头现代不宜的头发:“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你错怪的时候我都不在,然后我一回来你还得道歉,是你亏了,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再聊。”    卷二:黄泉假说 第51章 开始   一句道歉而已, 又不要钱又不费时间, 其实没什么好亏的,反倒是那些不该有的怀疑让人愧疚。   杜含章心里揣着一堆疑问, 身上其实非常难受,但是心中更耿耿于怀, 他说:“睡不着, 聊会儿天吧,你坐着, 往床头来点儿。”   余亦勤就是想他睡个好觉, 才将谈话一拖再拖,眼下看根本行不通,只好依他的意思,将椅子挪到了两只腿挨着床头柜的位置。   杜含章看他忙活, 背上的头发滑下来,帘子似的遮去了大半张侧脸,杜含章手指动了动,突然就很想抬手, 给他将头发挂到耳朵后面去。   然后疼痛大概是真的模糊了他的分寸, 杜含章这么想完,就真的上了手,他不喜欢隔着东西看余亦勤。   余亦勤弯着腰, 刚要抬头, 右边的耳朵就被碰到了。   杜含章挑着他的头发, 顺着他耳朵的轮廓往后划了半圈, 期间重点扭曲地发现,这位爷一千年没洗头了,头发居然十分清爽整洁,这让杜含章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上天在其他方面对他残忍,可在形象这方面却待他不薄,也不知道是什么算法下的垃圾补偿。   他这边正觉得老天爷鸡贼,余亦勤却有点局促。   挽头发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亲密,余亦勤同时还觉得耳朵有点痒,他受惊似的歪了下头,使得侧脸一下撞进了对方的手心。   杜含章被触到他的脸,怔了一瞬,反正是送上门的脸皮,他没故意去摸,但也没将手拿开,就顺着余亦勤的侧脸往下滑。   余亦勤眼皮一跳,霎时产生了一种被抚摸的感觉,他去看杜含章,碰上对方也在注视他,两人一下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彼此的模样。   杜含章像是在笑,余亦勤本来有点不自在,可看见他这样,也像是被感染了,笑了一下,将他的手拉下来摆在了肚子上,正式开聊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杜含章吃痛地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说酉阳城里的旧事吧,之前在山上人多眼杂,我也不好问你。”   余亦勤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没能瞒住他,“嗯”了一声:“你说。”   杜含章:“你在山上没说实话,无峥说我身上还有魔气,那个魔元还在我身上,是不是?”   余亦勤没有正面回答:“在你这里,我的信用比无峥还低吗?”   “绑架大法对我没用,”杜含章思路清晰,“他说实话而你没有的时候,你的信用就是比他低。”   余亦勤低笑了一声,看了他几秒,笑意又慢慢散了:“确切的说,应该是那个魔元还有一半在你身上。”   杜含章觉得自己挺正常的,既不像无峥那样黑气环绕,也不像山鬼那么疯狂,但疑问既然出现了,他也不能一味地否定。   就当自己是个魔元感染症候群好了,杜含章摸了下病服下的伤口,说:“我自己是没什么感觉,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不知道,我试试。”余亦勤将他的手拉开,换上自己的上去,试探性地往他身体里灌了股灵气。   无形的灵气如同水流下渗一样,迅速钻进了杜含章的伤口,他先觉得伤口处清凉舒适,疼痛仿佛都被拔除了不少。   余亦勤驱使着灵气绕着他心口循环了两圈,感觉他身体里风平浪静,没了当年阵中那种飓风似的吸食力。   那半团专为吸收灵气用的魔元分明还在杜含章身上,可它又没了动静,余亦勤刚在想它去哪儿了,他搭在杜含章胸口的那只手心下面就传来了一种突兀的吸力。   它并没有带着余亦勤的手往杜含章伤口上压去,只是拉拽着余亦勤的灵气,往杜含章身体里疯狂倒灌。   同一时间,杜含章这边也是一阵心慌,一种狂躁而贪婪的渴望从他意识深处暴起,激得他眼花耳鸣,除了涌进身体的力量,什么都感受不到。   床头霎时平地起风,余亦勤的长发被往后吹开,他瞬间抬手,可手下的吸力过大,粘得他生生将杜含章从床上提起来了一截。   然后余亦勤在自己手心和杜含章身体拉开的距离上,看见了一束有点璀璨的气柱,黑、橘、青、灰等几色夹杂在一起,有种光怪陆离的既视感。   余亦勤吃了一惊,虽然看到了黑色的魔气,但却没料到他身体里居然还有妖鬼甚至自己的灵气,并且它们还各成一体,没有被炼化。   这状况明显和魔元被栽种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眼下情况紧急,余亦勤根本无暇分析,他担心他们伤到其他人,正准备带着杜含章离开这里,可就在这时,侧躺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开眼的瞬间,杜含章眼里其实没有焦距,但很快虹膜上就有了亮点,余亦勤看他脸上浮出怒意来,突然一把扯住那束气柱,快如闪电地将它掐断了。   余亦勤手上霎时一轻,从强劲的吸力里脱了出来,杜含章却在床上蜷成了一团,咬紧的牙关里都是呛到水似的闷咳声。   病房里的人看不到任何一种形态的气,只见余亦勤那么站起来,还以为他是要打病人,隔壁床立刻“哎哟哎哟”地阻止开了。   杜含章足足缓了五分钟,才从痛苦里缓过神,这次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半天不说话,余亦勤有点担心,问他还好不吗,杜含章又说没事,然后消化了好半晌,脑子才肯再转起来。   “之前在防异办的办公室,”他嘶哑地说,“我听何拾的意思,魔元像是一种能将人感染的寄生物,宿主一死,它们就会脱离,何拾拿的那个瓶子里的魔元就是这么捕获的。所以照这么说,当年我要是死了,魔元应该就会彻底脱离,你啊……”   他叹了口气,脸色有点悲哀:“就不应该拿魂魄来救我。”   “不是这样的,我在山上没说实话,这话你不是刚刚才说过吗?”余亦勤垂眼看他,眼底有种很深的情绪,“当年不是我拿魂魄救你,是你在救我。”   杜含章皱了下眉,脸上分明是不相信。   余亦勤心里一阵酸涩,有点惭愧,但并不觉得后悔:“是真的,你留言让我杀你,可我……我下不去那个手。”   他在关键时刻停了手,反而被魔元逮住了时机,当时它刚吸收了一整个城池的生灵气,力量正值巅峰,方崭突然暴起,脸上瞬间爬满了魔族的图腾,余雪慵没有防备,当即挨了一掌,撞塌了一座内城楼,还没爬起来又被压到了地上。   然后方崭用手指扣着他的天灵盖,像刚刚那样开始吸收他的魂魄。   余雪慵昏昏沉沉,看横竖挣脱无效,干脆反手握戟,准备和魔元同归于尽。   然而刀头扎向胸口的瞬间,余雪慵又突然飞了出去,那一枪只扎穿了他背后的方崭。   “我当时晕过去了,但是你好像醒了,你让我不要睡,说要带我去找淳愚。等我再醒过来,我在城门外面,重新进了一次门,看见你躺在那个马车旁边,身上还有我昏迷之前留下的伤口。”   这次余雪慵没有心软,横下心将方崭捅了个对穿,魔元溢出了一半,方崭危在旦夕,余雪慵干坐了一整宿,没有淳愚在旁边约束,终于选了条逆天改命的路子。   杜含章费解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余亦勤:“可能我也在阵里轮回了一道吧。不过这个应该要问你,阵法的运行和记载明显出现了偏差,变化应该在你身上,而且我刚刚看见你身上的魔元了,它和其他的灵气居然能和谐共处,我没见过这种情况。”   杜含章也没见过,苦中作乐地说:“所以魔元是到我这里基因突变了吗?”   “有可能。”余亦勤笑了笑,“毕竟你以前就是公子哥里面的异类。”   杜含章静下来难受,只好跟他鬼扯:“我那叫思想超前,活出自我。”   他那时确实挺超前的,讽儒讥道,瞧不起坊间的贞节牌坊,余亦勤的马屁没什么诚意:“超前超前,你喝水吗?”   杜含章摇头,仍然在意前尘往事:“你说的那些,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魂魄也不全吗?”   “何拾说你的魂魄没有问题,”余亦勤不想跟他聊这些沉重的东西,独断地说,“你别想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能忘记算是福气,你还是喝点水吧,我去打一点过来。”   杜含章阻拦道:“算了,你这样走到哪儿被人看到哪儿,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好吧。”余亦勤看了他一眼,说着站了起来。   杜含章乐了:“我就客气一下,你还真走啊。”   余亦勤“嗯”了一声,转身到邻床借了个纸杯和一口水,立刻折回来,扶他润了下唇。   之后他坐下来,两人心平气和地聊了会儿天,不过余亦勤拒绝和杜含章说往事,后者于是只能就着病房里被大爷霸占的电视,和他聊三哥家上天后迷失的宇宙卫星。   过了会儿麻药的后劲上来,杜含章也没刻意抵抗,说到一半睡过去了。   等他的呼吸均匀起来,余亦勤才将他推到躺平,坐在旁边安静地守夜。   杜含章的睡相倒是老实,就是神态不太轻松,像是梦里也在挣扎,动不动就要握下拳头。   他手背上还连着输液针,手指一蜷就青筋暴露,余亦勤担心他漏了针回血,沉默了几秒,伸手将他的手指握住了。   这一晚,病房里虽然有些噪音,但相对来说,不失为一个平静的夜晚。   然而在城中的灌木多处花草和灌木下面,泥土不为人知地缓缓起伏,像是下面有什么正在呼吸。   古春晓还没走到床边,就看见那两位手拉着手,画面怎么说,非常扎她的眼。   这让她莫名来气,并一股脑将气迁怒到了杜含章身上。   古春晓心想没那个金刚钻,就不要下湖里充好汉啊,弄得现在可好,还在医院里住上了,真是他们奇幻界的耻辱!她走过去,刚准备将手里的袋子甩到余亦勤身上,邻床的大哥就来插嘴了。   大哥看余亦勤也不像个神经病,借水啊神态都挺正常,就是这服装跟大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实在是好奇,就问了一句:“哥们儿,你是平时都这么穿吗?”   余亦勤说:“不是。”   大哥又很八卦,追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穿,余亦勤不想跟他说那么多,就笑了笑没说话。   赶上古春晓不爱看他俩牵手,立刻眼不见为净,扭头去跟大哥胡乱扯淡,她说余亦勤是个剧组里跑龙套的,才穿好衣服还没来得及化妆,朋友就出了事,只好就这么过来了。   大哥头一回遇到“演员”,感兴趣的不行,大问余亦勤拍的是什么剧。   古春晓编的有鼻子有眼的:“就现在很流行的,都市奇幻悬疑剧。”   她一贯很能侃大山,余亦勤没理她,接过袋子去了病房里的卫生间,再出来就是一身T恤和运动裤,连头发都变短了,他照着之前的发型捏了个障眼法,实际还是长发,准备之后去理发店修。   由此可见灵力也不是万能的,所谓术业有专攻,理发还得靠托尼老师。   古春晓其实有点可惜他那一头小辫子,但见状还是对大哥说:“喏,你看,头套都摘了。”   余亦勤眼下现代得让大哥不得不信以为真。   古春晓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余亦勤没地方坐,将袋子放在床尾,自己也坐在了这边,然后古春晓开始问他火底下发生的事。   余亦勤压低声音,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   古春晓本来觉得杜含章真菜,听完后又觉得他身上实在古怪。   “这,”她说,“不应该啊。魔元的存在本来是为了吞噬灵力,消化吸收了为自己所用,所以他才能以人的身体,活上一千年。”   “可我现在听你说的,怎么感觉他根本就没有转化掉他吸收的那些妖鬼的力量,而是让那些不同来源的灵气,在他体内共存了下来。”   这肯定不是魔元想要的,因为不符合吞噬物体的特性,那么就只能是杜含章想要的了。   想到这里,古春晓突然说:“老余,你当年拿魂魄去补他缺口的时候,魂魄就是那种外接键盘的状态吗?”   余亦勤想了想:“不是。”   他当年就是像填鸭一样,将魂魄塞进了方崭那个不断在涣散生气的伤口上。   “这就奇了怪了,”古春晓说,“我确实知道有一种修行方式,叫做缚心猿,因为心猿意马都是要控制的欲念,所以才用缚这个字。但这个控制说的是自己对自己,而不是别人对别人,按理来说,一个人连自己的意念都很难完全控制,他应该是没有办法控制你的。”   “可那只灵猿看着挺听他的话的。”余亦勤想起了之前杜含章拍了下胸口,灵猿就乖乖往回钻的画面。   古春晓无法反驳,沉默地盯着杜含章,为这种前所未见的状况发起了愁。   事实证明,杜含章不仅没被魔元侵蚀,反而还成功地将余雪慵一半的魂魄,用魂结成功地外联了几百年。   古春晓不解之余,突然鬼使神差地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方崭的身体里烩着一锅力量的大杂烩,余雪慵的魂魄本来也该在其中,但却只有它独立出来了,为什么?是方崭担心余雪慵的魂魄被魔元伤损,所以才将它单独缚在外面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可能要刷新一下对人族力量的认知了,他们似乎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   余亦勤看她眉心里都皱出了一个小包,像是遇到了大麻烦一样,便说:“怎么了?”   古春晓左手抱着右臂,右手摸着下巴,严肃地将心里话跟他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你再想想,当年在死阵里面,还有你给他魂魄的时候,有没有发什么比较奇怪的事。”   余亦勤想了想,说没有,可刚说完他脑子里又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将魂魄往方崭胸口塞的时候,由于力量的激荡,方崭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纷纷浮空,然后被齑化了。   在法铃、立鸟刻刀、铁蒺藜等东西当中,余亦勤记得一块皲裂的板壳,它有巴掌大小,上头刻着些象形符号,年代应该也有些久远了,看起来像是腐烂到一半的木头。   这种老物件本该碎得最快,可事实上它却是最后一个粉化的,并且粉化之后没有四散,而是尽数往下,全部扑到了方崭身上。   古春晓听完后说:“你说的这个壳子,有点像殷商时期刻字用的龟板,但我也没听说过龟板有什么奇特的功能啊。”   余亦勤同样没听过,所以之前才忽略了它,两人一致决定等杜含章醒了问问出处,万一它是个什么其貌不扬的神器,那一切异常就有理可依了。   余亦勤要在这儿守夜,古春晓觉得无聊,也没有守护杜含章的主观意愿,但她又不想走了,让这两个男的在这儿默默地牵手,在她差点纠结成麻花之前,陆陶来了。   他是从陆辰哪里得知的消息,一路业务不熟练地飘过来,饶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他,陆陶还是像做贼。   余亦勤对着门口,发现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立刻招了下手,让他过来。   陆陶却一下没认出他来,因为余亦勤的脸像是突然加了几层美颜,而这种变化陆辰也根本没知会他弟,因为他的脑子里只有案情。   陆陶啧啧称奇地走过来,嫉妒地跟余亦勤打了个招呼,有些人活着,突然就变成了鬼,而有些人死了,居然还能大变活人,陆陶随便一比,心里就塞的不行。   不过心塞总比真的心痛要好,他真切地关怀了一下他的老板,得知没事之后,还是觉得杜含章躺着的样子让他不太习惯。   陆陶碎碎叨叨地说:“认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样,唉,平安是福啊。不过我老板不像我,他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毕竟心脏上的毛病还是挺烦人的。   余亦勤被他嘀咕得一阵愧疚,陆陶走的时候,他让古春晓也回去睡觉。   古春晓不想走,但又没理由留下,只能面不服心更不服地走了。   余亦勤坐回椅子上,也不玩手机,就看着杜含章,像是要将错过岁月中的少见的次数,都在这里找补回来。   病房里的led计时器就在这种安静的陪伴里,悄悄从21点跳到了23点。   等到盐水输完了,病房里的人也都睡下了,余亦勤才在黯淡的光线里,拿棉签往杜含章唇上擦了点水,擦完他又鬼使神差的,拿手指蹭了下杜含章的侧脸和唇角。   平心而论,病患的嘴唇因为体内失水,有些枯干,不过余亦勤并不觉得手感差,动作轻而反复,心里慢慢洋溢起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愉悦感。   他无声地笑了笑,正要收手,微热的呼吸突然拂上了指端。   “摸够了吗?” 第52章 龙骨   这人醒的不是时候, 语气里似乎还有点促狭的笑意, 余亦勤始料未及,一腔庆幸登时化成了尴尬。   不过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很快稳住了,在杜含章唇角又刮了一下, 面色如常地说:“没有, 因为你的口水还没擦干净。”   杜含章脸上里面写满了无语,感受了一下,没觉得下巴哪里有凉意,这才低声说:“我睡觉不流口水, 谢谢。”   余亦勤收回手,忍着笑说:“哦, 但你这次不是睡觉,你是昏迷。”   “你是不是有点没良心, ”杜含章笑了一声,“我是因为没事吃饱了撑的才昏迷的吗?”   余亦勤是魂结断裂之后才下的火海,并不清楚当时下面发生了什么,可他将杜含章的话和古春晓的结合起来,多少也能推测出自己之所以能顺利找回身体,这人一定做过什么。   “你的魂结为什么突然断了?”余亦勤问道,“当时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杜含章刚想说话, 就听见斜对床的人鼾声骤停, 在床上翻了个身,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嘀咕醒了。   他感觉自己和余亦勤三两句也说不完,就说:“大家都睡了,出去说吧。”   他说着就要往起了坐,余亦勤觉得不妥,不赞同地拦了一下:“你才做完手术,危险期都没过,别起来了,我也不跟你说话了。”   “我没事了。”杜含章对这种管束非常受用,说着拉开了病服胸口处的锁边。   余亦勤透过那两颗扣子中间的缝隙,看见杂色的气线在他伤口上缝合似的出没,是各种灵气开始运转,悄悄在修复他的身体了。   这个画面有点奇谲,余亦勤想起之前那种强劲的吸力,没敢再随便碰他,只是又确认一遍了确实没问题,才打算去借个轮椅。   杜含章却觉得没必要,用一种病人不该有的麻利坐了起来。   余亦勤没见过胸口破了个大洞,还能好得这么快的,连忙伸手去搀他,杜含章其实不需要,但也没拒绝,任由余亦勤挽托着手臂,放轻脚步一起出了病房。   走廊里斜撒着淡淡的月光,照在地砖上,被拦成了一些菱形的方块。   两人缓慢地晃过走廊,进了楼梯才开始说话。   杜含章接上之前的话题,突然说:“故总想回你的身体,我就放它走了。”   “之前那个冯副站不是说,防异办的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把把你的魂结切断吗?”余亦勤诧异道,“还是说只有你想断开的时候,它才会断开。”   “你太看得起我了,”杜含章笑着说,“我都管你的魂魄叫总了,你觉得我能够控制它吗?”   如果可以,故总就不用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跑到落地窗前面去扒窗户了,杜含章如今想来,还真是巧合地发现余亦勤和余雪慵的身体,都在它当做痴汉状凝望的方向上。   它应该是有些感应的,只是自己没能发现而已。   杜含章继续说:“但是你们族里的神戟可以斩断它。”   撕天确实可以崭灵,早先还将魔元一分为二了,余亦勤叹了口气,既动容又有点后怕:“你太冒险了,撕天是可以斩断你的魂结,但它不会管你的死活,下次不要干这种事了。”   “不这么干你就回不来,”所以虽然苦头没少吃,但杜含章不后悔,“当年的误会也解不开,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但下次应该没有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下意识摸了下心口,心说毕竟世上只有一个故总。   余亦勤看到他的动作,感觉他有点落寞,顿了下说:“你为什么叫它故总?”   杜含章垂下眼帘,似乎陷入了回忆:“当年我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它是你的魂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的肚子,上面的毛的纹路里有‘故里’的字样,我就管它叫故里,故总其实是何拾叫起来的,说它架子大。”   灵猿本来就是余亦勤魂魄里的生气部分,不占什么灵识,自然也无从携带记忆。   余亦勤有点不相信:“我……不对,它架子很大吗?”   “分人,”杜含章似笑非笑地说,“它跟我处得挺好的,跟其他人就不太行。”   余亦勤扶他拐过平台,侧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杜含章打横了左手,伸出食指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心情有点愉悦:“现在没法对证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扪心自问一下。”   余亦勤静了两秒,做认真出神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扪完了,没觉得。”   杜含章听他的话风就知道他在鬼扯,戳破道:“你应该是个后爹,你肯定什么都没扪到。”   余亦勤笑起来,没脾气似的说:“我给我自己的魂魄当后爹?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杜含章半倚着他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故总多可爱。”   这四舍五入,也就是在他的一半可爱了了,无奈余亦勤根本担不起可爱的人设,消化不良地沉默了片刻,拧了下眉峰说:“所以你这么多年下来,是把我的魂魄当儿子在养了?”   事实上其实差不多,但杜含章否认道:“没有。”   余亦勤心照不宣地挑了下眉,没再追问这个,经过新时代网络文化的洗礼,他对辈分其实无所谓。   几分钟后,两人晃进了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话题也从爹换成了杜含章的伤。   “你这个伤口是怎么回事?”余亦勤指了下他的胸口,说的那些彩色的气线。   杜含章坐在脱了漆皮的木椅上说:“我也不清楚,当年我跟你分开之后,就这样了,不过在今天之前,里面没有那些黑色的部分,我也一直以为是故总的原因,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加快我愈合速度的东西应该是魔元。”   “我现在,应该是一种和无峥差不多的存在了。”他笑了笑,平静地说,“不过这也可以证明,当年在酉阳城里下黑手的人,和现在无峥背后这个是一个,或者一路人。”   “不一样,”余亦勤不喜欢这种说法,纠正道,“你比他的情况复杂,你体内同时还有妖族、鬼族的灵气,以及人族的生气,这些气各自为政,没有彼此吞噬和争夺,你也还是你,没有伤害过谁,我信得过你,你不会变成无峥那样的。”   杜含章心里发暖,本来想说如果有一天他失控了,希望余亦勤按照老规矩,阻止他做一切违心的举动,但眼下气氛宁静,他又不舍得煞风景,便只“嗯”了一声。   余亦勤接着提了提他昏迷期间,自己试探他时的状况以及和古春晓的交谈,完了后说:“我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一点反常,就是你身上那块龟壳似的东西,那是什么?你从哪儿得来的?”   杜含章眯眼想了片刻,回神后看过来说:“那是龙骨。”   现在带龙骨的东西有点多,神话里龙族的骨头,建筑市场里的钢铝龙骨等等,余亦勤不知道他说的哪一样,确定道:“什么龙骨?”   杜含章说:“中药里面的龙骨,也就是现在人说的那种记载甲骨文用的龟壳。”   “不过甲骨文这个东西,直到上上个世纪才被人们发现和关注,又研究了大半个世纪,才给它取名叫‘殷墟甲骨’,所以当年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只是乡间的仙姑从地里捡来,洗干净后摆在家里装神弄鬼用的小玩意。”   “当年我外出游历,也就是在湖边遇到你英雄救美那回,看见它被钉在墙上,觉得那些记号少见,花了点钱买下来的。怎么,你们是觉得我被种了魔元还能维持人的气息和特征,是因为这块甲骨吗?”   余亦勤:“我们也只是猜测,毫无根据,所以才来问你。”   夜里的风吹得人挺舒服的,凉爽又温柔,杜含章披着半身月光,饶是话题像个黑洞,情绪却是惬意的。   他想了片刻后笑道:“我也被你说懵了,那块甲骨我纯粹是路上捡的,在芥子里放了好几年,除了老得掉渣,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不过你要强说它不同寻常,唯一的点就是它生成的年代。”   “甲骨文是商代后期王室占卜用的文字,在应用之前,肯定演化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再往前追溯,前面的朝代是夏朝。夏朝是否真的存在?开国君主大禹是人是神还是神话?这些在人族的学术界,目前都还广受争议。”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跳出自然科学的领域,认为夏朝是存在的,大禹就是神,然后这块甲骨是他用过的,因为沾过仙气,所以带有异能,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前面还像模像样,后面越说越不靠谱了,余亦勤无语地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杜含章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可以。我有个研究甲骨文的朋友,等我出院了带你去拜访去他,到时候问问他,我捡到的那块龟壳有没有什么讲究。”   时隔将近一千年,他的零碎又能堆成山,余亦勤说:“你还记得上面刻的东西吗?”   “记得。”杜含章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对喜欢的东西都是用过心的,他说,“我以前还在书上临摹过,就在你家床头柜的那本书上面。”   提起那本书,余亦勤突然有点愧对他,因为杜含章当时志得意满,说写完了要将它投放到书商那里,等着它因为标新立异而一鸣惊人,然后赚他个盆满钵满的。   “那本书都被泡糊了。”余亦勤老实交代道,“你现在只能靠记性了。”   “不要紧,我还记得,笔画是这样。”杜含章说着伸手在空气里比划,划了三下突然顿住,转过身来握住了余亦勤的左边手腕。   不同的文字有不同的体系和特征,他突然发现余亦勤手上残留的这块方鼎铭文,和那块龟壳上面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它们不是甲骨文,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种古文字,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符号,却又连续出现在关键的事物上,它到底是什么? 第53章 礼仪   余亦勤的文化水平还不如他, 对这些符号只能更茫然。   杜含章于是从身旁摘了两片大携的树叶, 贴到他的小臂上,将那两个缺角的符号摹了下来,准一起拿去问朋友。   摹完两人也没回病房,一直在椅子上坐到了晨曦微亮, 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相互仔细地过问这么多年,都是怎么度过的。   “瞎过。”余亦勤精辟地总结道。   “我没有记忆,春晓天天给我洗脑, 说我跟淳愚是好兄弟, 情比金坚,我就带着她,从北到南地找所有地区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打听。”   “人族的寿命比较短,当时的普通百姓也不像现在, 能坐在家里知晓天下事,加上段盈为了贺兰柯的名誉,将矜孤族从史书里剔了出去, 就我和古春晓东游西荡的,算下来没什么正经的收获,庸庸碌碌地混了这么多年。你呢,怎么改成这个名字了?”   杜含章:“我醒的时候,棹兴方家已经无迹可寻了, 但在我母亲出生的寮岭杜氏却还有人丁。”   “当时新朝初立, 正在新修户帖, 条目之齐全,完全赶得上现在的户口本,我手里虽然有点钱,但我没有社会关系,所以为了图方便,我就对人说我姓杜,又给了杜氏旁支下面一个独居的老头一点钱,让他对外说我是过来投靠他的远房表侄。”   “至于含章,是我嫂子之前托我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取的名字,当时她的要求是男女都要适用,我就说叫含章好了。”   因为《易经》坤六三里有云: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含既包含,章为美也,寓意是保住美好的德行,他以为是个通用无碍的好名字,只可惜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   杜含章淡淡地说:“可惜那个孩子没能出生,我兄长战死,被魔族悬头示威,嫂夫人积郁成疾,一家三口下幽都团聚去了。我那会儿懒得很,不愿意动脑子,就直接把这名字拿来用了,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余亦勤听着感觉他们简直像一对难兄难弟,生逢乱世还家破人亡,但公平地想,生在那个时代的人都在苦难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幸运。   对比起来,现今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了,和平弥足珍贵,战火虽然没有绝迹,但离今西市足够遥远。   余亦勤慢悠悠地笑道:“挺好听的,杜含章。”   这时刚好六点出头,新一天的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天边一片红火,耀得人心眼里都是希望。   杜含章眼里映着朝霞,红光中央又有个人影,他悠闲地说:“根据现在的社交礼仪,我是不是应该回你一个彩虹屁。”   余亦勤很随和:“你也可以根据以前的社交礼仪,回我一串。”   杜含章笑起来:“你少来,以前没有这种礼仪。”   “怎么没有?”余亦勤有理有据地说,“你从前在济武城里,见面用的固定句式不是久闻谁家公子,加至少一个彩虹屁成语,今日一见果然,再加一个彩虹屁吗?”   杜含章被他屁来屁去地逗乐了,笑了一会儿后说:“你别说,还真是,不过你什么时候对彩虹屁这么执着了?”   余亦勤脸上明显露出了开玩笑的笑意:“刚刚。”   杜含章斜视着他笑道:“你是不是在针对我?”   “那你也太好针对了,”余亦勤一副真心相劝的嘴脸,“做人这么敏感不好,容易多想。”   杜含章噎了一下,他还真是多想了,不过想的不是这个针对不针对,他想的东西在那时看来离经叛道,如今世事变迁,居然也成了寻常景象。   所以似乎只要活得够久,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杜含章拍了下木椅边沿,站起来说:“适当的敏感还是要的,不然太迟钝了,该察觉的都察觉不到,也会急死人,你说对不对?”   余亦勤点了下头,一边心想你说这话盯着我干什么,一边跟着他站了起来:“回病房吗?”   “不回,忙活了一晚上有点饿了,去找个地方吃早饭。”   说完他领着余亦勤,在医院的小道上东拐西弯,进了医院后面的食堂。   余亦勤根本不饿,但是非常配合,杜含章问他吃什么,他客都没客套一下,最先看见窗口上方三鲜面条的字样,照着就报了一遍。   杜含章点了碗骨汤面,又拿了两个白水煮蛋和一碟小咸菜,两人就近找了对空位子坐下来,杜含章磕破了一个鸡蛋,边递出去边说:“吃完饭我准备去防异办,让站长帮忙查一下这些符号,你去不去?”   余亦勤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店主:“去,我有点问题想问无峥。”   杜含章将剩下的水煮蛋捏在指尖上,一边转一边磕:“你去最好,无峥口风挺严的,我估计陆辰他们问不出什么,回头还得请你去打感情牌。”   找回了记忆之后,余亦勤对无峥还是有些感情的,“嗯”了一声,心里有种类似于看见晚辈走上歪路的惆怅感。   很快食堂的大姐送来了面条,杜含章将剥出来的鸡蛋放进面碗里,接着用筷子头将咸菜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说:“这个豆豉还不错,尝尝。”   余亦勤很给面子,立刻夹了一粒,搁到面条上,使着筷子将它缠住了,边忙边抬眼说:“你以前在这里吃过饭吗?”   这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小动作了,但杜含章乍一瞥见,熟稔的感觉登时就上来了。   他认识余雪慵的时候,这人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但真吃起来小讲究还不少。比如余雪慵喝白粥、吃清汤面,他就绝不会朝粥碗里放带汤的菜,粥和面条吃到底了基本还是白味的,他不喜欢那些杂在一起的味道。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美食都打破了界限,他还留着这点习惯。   杜含章笑着说:“嗯,陆辰上次住院,让我大清早六点钟来看他,就是为了这一口。”   陆辰看着风风火火的,没想到对吃还挺执着,余亦勤意外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嘴里送了一口面条。   杜含章也去夹咸菜,吃了一口,咽下后才说:“怎么样?”   余亦勤的口腹之欲其实不强,很少体会到古春晓常常鬼吼的那种“好吃到哭泣”的感觉,不过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的原因,他突如其来地涌上了一股食欲。   余亦勤端起碗喝了口汤,脸掩在瓷碗后面,语气有点惬意:“五星好评。”   杜含章登时就觉得境遇玄奇,这人找回了从前的记忆,却又俨然是一个现代人,小说的穿书主角都未必有他适应得快,这也是凉薄的天意对他为数不多的一点补偿吧。   鉴于两人吃饭都不讲究什么优雅迷人,早餐很快就见了底,吃完杜含章没办出院,打电话让防异办的后勤给他办了个虚假的转院手续,自己则和余亦勤打车回家,先将符号誊到纸上,留了一组备份,接着才换了身衣服,又去了防异办。   除了伤口有点疼,杜含章其实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一天痊愈给人的感觉总有点玄幻,路上就是余亦勤开车,他在副驾上听广播。   离防异办还剩两条街的时候,古春晓打电话过来,隐隐暴躁地谴责他无组织无纪律,挪窝了都不通知她,害她白跑一趟,浪费卡路里。   余亦勤道了个歉,又交代道:“我到防异办来了,灵王墓的事肯定没完,你别在外面乱跑,回家去吧。”   古春晓一想他跟杜含章牵着手,就在意的连游戏都打不下去了,闻言非常无语:“防异办又不是你家,你怎么又过去了?”   余亦勤:“我去找无峥问点事。”   “那我也要去。”古春晓说完麻利地挂了。   余亦勤在路口左拐,八分钟后将车开进了防异办的院子。   两人直奔二队的办公室,还没进楼梯就看见沙安在楼上的走廊里甩老胳膊,杜含章和他打了声招呼,旋即改道上了三楼,将两样符号给沙安看。   沙安回到办公室,戴上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尾上眯出了一层皱纹:“这东西眼生,我没见过,但听着事关重大,你们复印一份给我留下,我打个报告上去,让上头修古文字的人研究研究。”   杜含章照做了,接着带上那两张纸,跟余亦勤又去了二楼。   二楼的审讯室门口,迟雁又在啃包子,她对面的单向玻璃后面,陆辰和他一个队员正在问审。无峥坐在他们对面,手脚被拷着,脸上却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余亦勤从外面进来,正赶上他在审讯室里说:“我说了,我要见余雪慵,他不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陆辰心里像是点了一百只二踢脚,炸得他恨不得一拳头捣出去,但碍于各种操蛋的权利,他不得不忍住了,喝了口水,冷笑道:“他来了你就会说吗?你不会,你只是想从他那里套话。”   无峥脸色变了一瞬,很快又稳住了,他正要说一些保证的话,却见陆辰突然站了起来,抄起杯子说:“如你所愿,他来了。” 第54章 摄魂   两人在门口擦肩而过。   陆辰有点诧异, 无峥一直要求见他, 陆辰耗了一夜, 本来是准备今天叫的,没想到对方主动来了。陆辰若有所感,往门外一瞟, 还真在电脑后面看到了杜含章。   这位昨晚还气息奄奄的,今天就像个没事人了, 陆辰一面为他高兴,另一面又实在是有点佩服他的恢复能力。   “组长,你这昨天重伤就今天上岗,”陆辰换了个心情,开玩笑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热爱工作呢。”   杜含章笑道:“现在发现也不晚。”   陆辰嗤笑了一声, 杜含章没理他, 对余亦勤点了下头。   余亦勤眨眼以对,抬手接过陆辰递过来的耳机, 转身进入了无峥的视线范围。   自从余雪慵离封之后, 无峥就一直在等他, 此刻他盯着余亦勤, 目光幽暗又复杂。   余亦勤在他对面坐下来, 看在陷在镣铐里的他说:“听说你想见我, 我来了, 说吧, 你想干什么?”   无峥却半晌不说话, 遍布着红血丝的眼底痛楚浮浮沉沉,低迷的沉默开始在室内长久弥漫。   余亦勤不像陆辰那样有破案压力,他坐得住,只是注视着无峥,以平静的沉默应对沉默。   监听室里,迟雁旁边的队友等来等去,耐心逐渐欠奉,忍不住嘀咕道:“他们在干什么啊,用意念交流吗?”   迟雁乐了一声,并着手臂趴到了桌上,刚盯完一个夜班,她有点困了。   杜含章见状,敲了下她的椅背说:“你俩去歇会儿,这里我来看着。”   迟雁脑子里还留着他昨天浑身是血的画面,心有余悸地笑道:“别了组长,你这才出院,我们不敢累着你。”   “不敢累别人就只能自己累着了,”杜含章说完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陆辰说,“陆陶呢,怎么没看见他?”   “去分局那边报道了。”陆辰笑起来,表情有点无奈,但明显放松了下来,“早上何副局刚给我打过电话,说他执念有点深,不想去幽都,正在他办公室里可劲儿推销自己,说自己协助相关单位勘测古河道有功,还死的那么无辜,分局应该补偿他,给他谋一个能留在人间的小岗位。”   陆陶的死相关单位确实应该负责,尤其是无常分局,杜含章了然地说:“所以何拾打电话通知你,他又要向上头打报告了,是吗?”   “是。”陆辰寄望道,“我也不指望他还能复活,只要他能留在上面,老头老太太想的时候能看到他,就可以了。”   杜含章:“这个应该问题不大,何拾这么说,就是不反对,他有的报告一打能打三五年,到时候陆陶的魂魄适应了上面的环境,想待哪儿都行了。”   “希望如此吧。”陆辰说。   杜含章没再接话,因为审讯室里的对峙被打破了,先开口的人居然是无峥,监听室的众人透过屏幕,看见他像是累了似的垮下脊背,神色黯然地说:“你当年,真的去找过我们吗?”   余亦勤:“找过。”   “我不信。”无峥仰头闭上眼睛,嗓音一片嘶哑。   在余亦勤的记忆中,少年的声音清越,和这种浑浊的音色相差甚远,而今无峥的声音变了,对他的信任也荡然无存,余亦勤心里有些凄凉,他说:“随你。”   “你就是这样!”无峥却突然激动起来,他怒道,“老是一副你无所谓的样子,所以民间一传你投降了魔族,我就信了,因为你无所谓,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你唯一的在乎的,只有……”   余亦勤脑海里登时袭来一股不好的预感,然而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无峥已经嘴瓢地吼开了。   他大概是想捶桌子,无奈手被拷在了符刻的椅子扶手上,只能扯得铁链铮然一响,往前扑道:“只有人族那个方崭!”   这一嗓子震得狭窄的空间里都是回音,余亦勤心口快跳了一下,有个瞬间是有点心虚,可这抹情绪不是因为无峥说对了,而是无峥热议的对象此刻就在他后背。   杜含章戴着耳机,眼里映着余亦勤的侧脸,耳膜里同样回荡着最后那句。   余雪慵在乎他吗?应该是在乎的,可要说“只”在乎他,杜含章虽然希望如此,但却没法认同。   如果余雪慵真的对亲族见死不救,那么他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朋友,再说无峥吃的这种醋,杜含章之前也吃过,他以为余雪慵是为了保全族人,才将酉阳城送进的地狱。   同一时间,审问室里,余亦勤已经驱散了心虚,坦荡地承认了:“我是在乎他。”   隔着耳机,杜含章心口猛的一缩,意识里浮起了一种酸中带甜的奇妙感受。   也许是女性犀利的八卦洞察力作祟,同样戴着耳机的迟雁莫名觉得这一句话有点暧昧,她在监控和杜含章身上来回看了一眼,碰上后者正盯着玻璃走神,神色是一种少见的……   鬼使神差的,迟雁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字眼很诡异,居然是痴迷。   她想完给自己吓了一跳,正在一惊一乍,耳机里突然传来了余亦勤的声音。   “但不是唯一,”余亦勤说,“我也在乎古春晓,在乎淳愚,很久以前也在乎过你和族里的大家。”   “我说过了,我没有向魔族投降,开城是为了破城中的轮回阵,不让它继续向中原腹地迁移。至于被贺兰柯追杀的你们,我很遗憾,我去迟了,但我并不觉得愧对你。   无峥,我不是你的影子,没法时时刻刻跟着你们,但听到行宫设伏的风声后我尽力赶去了,也付出了身体沉眠、灵魂残缺的代价,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也没有用债主的姿态来谴责我的资格。”   无峥想反驳,可他动了动嘴唇,嗓子眼却像是塞满了棉花,堵得他一连好几秒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心神已经乱了,余亦勤却没有趁机咄咄逼人,不紧不慢地换了个话题,他说:“如今你也算是半个魔族人,你知道淳愚的下落吗?”   无峥心头一阵悲怆,嗤笑道:“我要是找得到族长,有依有靠,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可是淳愚最后出没的地方,就在当年尾随我进入树林的那个魔族人的方鼎当中。”余亦勤说,“你借魔族的力量实施报复,那你见过那个鼎吗?大小和样式差不多是这样。”   说着他摊开左手,手上方的空气里灰尘急聚,像个小飓风一样旋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四足方鼎。   无峥盯着它,表情困惑地摇了下头,这东西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余亦勤让鼎落在了桌上,又说:“你当年离开树林之后,都是怎么过的?”   无峥冷漠道:“与你无关。”   “那我换个有关的,”余亦勤看着他的眼睛说,“是谁把你变成魔族的?”   无峥垂眼盯着桌面,露出来的咬肌暴露了他的紧绷:“没谁。”   余亦勤也不生气,面色如常地说:“那你是怎么变成魔族的?”   无峥不吭声,他就自顾自地说:“你是在路上捡到了一颗魔元,自己把它塞进心口,然后就齐活了,是吗?”   耳机这边,杜含章听得直乐,心说照这个流程,种个魔元简直成了一件比吃个核桃还简单的事,种完之后的宿主还力量大增,要真是这样,魔族早就一统四界了。   然而他觉得好笑,桌上的无峥就没这么轻松了,他眼神一动,脸上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怎么知道魔元需要栽在心上?呵,我懂了,方崭身上果然也有魔元。”   余亦勤这次没有打断他,于是陆辰和迟雁听见这个,下意识都是一愣,集体去看杜含章。   杜含章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注目礼,摁了下审讯室里的广播说:“是有,但有你不是该笑不出来吗?我记得古籍当中好像写过一笔,魔族有种能力叫摄魂,水平高低全看魔族的等级。既然你不肯配合调查,今天又难得遇到同类,不如我们切磋一下好了。”   说完他关了喇叭,站起来走向了审讯室的门。   虽然陆辰还懵得很,但这话要是让冯文博听见了,他能激愤得当场将杜含章推进灵检室,那画面陆辰想想就头大。   他本能地想要维护杜含章,连忙扭头去看门,迟雁慢他半拍,但是站起来的更快,过去将门关上了。   陆辰将人拦在门口,眉头紧锁道:“什么摄魂?你要干什么?”   杜含章看他有点紧张,笑着将声音压低了:“你要是问我,我只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进去诈他试试。”   “……”陆辰提起的心诡异地放下了一点,但是有点无力吐槽,“那你还装魔族大佬,一进去不就露馅了么?”   杜含章扶住门把,边压边说:“能诈就诈嘛,反正他这样,正常也问不出什么。”   下一刻他推开门,余亦勤听见门板擦地的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杜含章跟他对上视线又迅速错开,对陪审的队员挥了下手说:“我来吧,你出去喝口水。”   队员听到耳机里自家队长发布的指示,推开椅子起来出去了,杜含章坐过去,还在拉椅子,就感觉余亦勤靠近来,紧接着温热的气流拂到了他的耳廓上。   “你会摄魂吗?”余亦勤说,“你不是昨晚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有魔气吗?”   杜含章侧过脸,皮肤蹭过余亦勤的头发和额头,嘴唇凑到他耳旁笑道:“不会。”   余亦勤刚要眯眼表示无语,又听他笑道:“会的话那天在书房里,你就该被摄了。” 第55章 镜魔   那会儿他就是摄了, 也摄不出什么来, 不过话是这么说,余亦勤心里还是一动, 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惊吓。   他没有琢磨,正回视听了, 继续窃窃私语, :“问题不是你不会么,现在怎么办?”   “看着办。”杜含章说着转眼去看无诤, 目光有点审视, “给你魔元的人是谁?”   他俩在那儿“耳鬓厮磨”,话音低得一塌糊涂, 无诤竖起耳朵听了,却什么也没听出来。   不过他足够疑神疑鬼, 又在山顶湖感受过杜含章身上的魔气,两种状况一经叠加,于是在他的脑补之中, 杜含章已经不是人了。   “你不是要比摄魂吗?”无诤故作镇定, “请吧。”   然后话音刚落,他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余亦勤霎时感觉到面前袭来了一股阴风,气流里有种让人抵触的气息。   与此同时, 无诤的眼白开始变黑, 那是在他的策动下聚集到他眼眶里的魔气。   杜含章空有魔气, 原本没有魔族的特性和本能, 眼下却不知道是失去了故总的约束, 还是被无诤的魔气牵动,他突然感觉到肺腑之中突然有股寒气在流动。   它顺着筋脉往上,迅速越过脖颈到了脸上。然后它带来的表象,就是余亦勤看见杜含章眼底也隐约开始有黑气攒聚。   这下他看着一点也不像不会摄魂了。   余亦勤有点担心他会像在医院的时候一样暴走,暗自警惕起来,高度注意着他。   杜含章同样觉得这股寒流陌生,不过身体和感受是他的,他抬了下眉峰,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余亦勤看到的那股“黑线”,杜含章感受了一瞬,接着试着像联动故总那样,将意识集中到寒流上,引导它朝眼部流去。   余亦勤就见他眼睛上的黑色越来越浓,看起来很有点邪魔歪道的味道。   监听室里有两个监控,一个对着犯人,一个对着审讯人,陆辰看着视频里逐渐“妖魔化”的杜含章,觉得很不习惯。   天生异瞳的迟雁倒是要好一点,她甚至还有闲心,觉得比起屋里那两个,自己的眼睛也没那么吓人。   这厢两人在外面暗自发表观后感,里面的氛围却已然剑拔弩张。   无诤受符刻制约,魔气没法收放自如,杜含章则是新司机上路,不太得心应手。   两人隔着桌子,漫溢出身体的意念在桌上对冲,只听空气里风声一振,三人俱是衣发纷飞,再看无诤青筋暴露,昭示出眼下他正在奋力一搏。   由于技能生疏,杜含章不敢大意,一边凝神静气,一边搭住余亦勤的椅背,将它往后拉去。   椅背受力,顷刻带着余亦勤往后滑去,余亦勤上身晃了晃,最后却还是没动。   他暂时没有捕捉到危机,所以选择让杜含章自己处理。   权衡之间,头顶的灯管闹鬼似的忽闪了起来,桌上记事本的纸业也翻得哗哗作响,无诤额头上都是热汗,那种“推”不动的感觉让他焦躁。   反观杜含章,他眼白上的黑气徐徐析出,悬浮到空气里,融合成了一滴墨水似的雾团。   它不同于无诤的黑色雾气,表面有种玉石般的精光,无论从密度还是光泽上,看着都比无峥高级,这也能从侧面说明,杜含章身体的魔元,在等级上要高于无峥。   黑色的“水滴”悬浮在空中,杜含章端详了它几秒,接着摊开了手掌。   “水滴”和他体内的魔源有感应,立刻缓缓地落了下去,只是还没触碰到他的手心,就突然一改去势,子。弹似的迸向了无峥。   它的速度很快,快到无峥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觉得眉心一凉,“水滴”像是掉进了沙漠里的沙子,了无痕迹地渗进去了。   而后凉意消退,无峥的意识深处却迅速浮起了一种被侵略的感觉。   这时,与这种状况相对应的,是杜含章脑海里好像长了一只“眼睛”,他能感受到无诤的念想变化,抵触、愤怒、试图逃脱……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仿佛无诤的大脑是一个书店,一个商铺,而他是个可以自由进出,也有权利查看书目或商品的顾客。   杜含章感知完毕,回过神,看见无峥目眦欲裂地盯着自己,一直很欠揍的脸上,这次终于显露出了崩溃。   之后探查记忆的过程中,无峥表现的异常痛苦,余亦勤心里不忍,起身出去了。   二十分钟后,审问以无峥的昏迷宣告中止,杜含章连出了两道门,最后在走廊的围墙边找到了余亦勤,这人背对着门,不知道在看什么。   杜含章走到他旁边站定,余亦勤从余光里看见他,侧过头说:“有收获吗?”   杜含章:“有,我看到向他抛出橄榄枝的人了,果不其然,也是当年尾随你那个裹在雾气里的人。”   余亦勤不太意外:“无峥应该不至于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见过,就将报复的希望寄托到他身上,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到了,”杜含章看着他说,“是你以前的老对手。”   后面不用他说,余亦勤已经知道是谁了。   搞了半天,原来藏在无峥背后的人,居然是魔族的开路先锋——林镜。   魔族习惯以成能力为名,由此顾名思义,林镜是个镜魔,能力是复制、制造空间和假象,为人骄傲又难缠,当年还说放眼三界,只有余雪慵配当他的对手。   然而这种狂妄的人,作风一般都很嚣张,林镜当年也确实直接,虽然说话爱拉仇恨,动不动就是“我看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但为人还是磊落的。   余亦勤乍一听有点难以置信,他和林镜立场不同,但作为对手,他还是欣赏对方的,他感觉以林镜的做派和自尊心,根本不屑于藏头露尾。   可是杜含章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余亦勤沉默了片刻后说:“偷袭我,魔化无峥,林镜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   杜含章也是没想到,他所背负的杀人嫌疑,会在这一天得以洗刷,他有点唏嘘地说:“他想打开荼疆的封印。”   余亦勤愣了一下:“荼疆的封印不是早就裂了吗?”   就在十二年前,也就是杜含章涉嫌“杀害”所有同行人员那次。   “没有。”杜含章摇了下头,“荼疆的封印还是完好的,当年所谓的‘裂缝’,不过是林镜为了引起恐慌,故意制造的一层假象,他将假象覆盖在真的结界前面,再从伪造的裂缝里钻出来,当时兵荒马乱的,即使有察觉的人也死了,假戏就这么被做成真的了。”   余亦勤:“所以当年与你一同上山补阵的同事,也都是他杀的了?”   杜含章“嗯”了一声,为当年的惨剧沉默下来。   余亦勤顿了几秒,越发困惑:“当年我打开城门之后,林镜允我先带你去疗伤,处理完毕后再来与他商谈城中死阵的疑问,他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杜含章目光一动,觉得古怪:“这么大的事,他作为魔军的先锋主帅,会不知道?”   “我也想不通。”余亦勤说,“我安置好你,得到消息赶往酉阳城的时候,贺兰柯已经趁着战中,集结了天下能人异士,釜底抽薪地封住了荼疆的出口,魔族的先锋队伍孤立无援,三界又为酉阳城的惨剧而士气大振,林镜孤木难支,我听说是被砍掉首级,挫骨扬灰了。”   “然而他并没有死。”杜含章说,眼下还活跃得像个流量明星。   很难想象贺兰柯居然会犯这种错,居然让魔军的统帅逃过了一劫,但想想他终究只是个人,无法事事亲力亲为,会出现纰漏也正常。   余亦勤点了下头,心说看这个架势,林镜似乎徐徐图之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这千年以来的时间里,人界都没有魔族的踪迹。   一个潜藏的魔族并不可怕,但他如果有将其他群体魔化的能力,那就足够令人忌惮了。   余亦勤说:“林镜在哪儿?无峥这里有眉目吗?”   杜含章:“有几个见过面的地点,陆辰已经派人去查了。”   余亦勤:“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杜含章一个“好”还没出口,右边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陆陶的声音。   “老板,余哥,看见我哥没有?”   余亦勤循声转头,看见陆陶像个蹩脚的旱冰鞋滑手,跌跌撞撞地往这边飘来,但他脚底下没有轮子,这个垃圾特效纯粹是阿飘的一阶技能。   “在里面。”杜含章从余亦勤身后露出眉眼,反手朝审讯室指了一下。   陆陶应着“好咧”,胳膊舞得像俩船桨,东倒西歪地进了屋。   余亦勤看他眉开眼笑的,登时觉得年轻真好,烦恼短暂,不过他还没感慨完,半空中一只秃鹫就飞投而来,落进走廊里,拉伸成了女生的形貌。   他俩站得挺近的,胳膊都快贴上了,古春晓觉得有点碍眼,不过没表达出来,她也没有资格,毕竟余亦勤都不介意。   古春晓压下心里的不悦,对余亦勤说:“你店里去客人了,你回去招呼不?”   余亦勤脑中毫无人选,只能问道:“谁到店里去了?”   古春晓其实跟段君秀不熟,但对方长得帅,她单方面宣布熟了,她说:“我们主任。”   余亦勤闻言,登时扭头和杜含章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段君秀的造访,肯定是为了那个开到一半的墓。 第56章 天地碑(一)   灵王墓也很关键,余亦勤决定回店里去。   而防异办这边需要等调查结果, 杜含章自然跟他一起, 走前回审讯室跟陆辰打了个招呼。   室内这边,陆辰正在跟陆陶说话, 正在打电话,杜含章一听内容, 就知道电话那边是无常分局的人,因为陆辰在问于瑶瑶身上有什么线索。   他见状就没找陆辰, 只跟迟雁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向,让她有事电话联系。   迟雁没什么疑义,闻言就要点头, 陆辰却一心二用,一听到他们要走, 连忙捂着电话说了句“不好意思”,切出对话来说:“等会儿,你们先别走, 我有点事找余亦勤帮忙。”   杜含章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低声说:“那你快点, 他店里也有人在等。”   陆辰比了个ok的手势, 道着歉地将手头的电话挂了。   他说话期间,旁听的陆陶因为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对妖鬼族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问杜含章说:“老板, 你刚说的段主任, 是不就是妖族的老大?”   杜含章点了下头,陆陶就坐不住了,想要去观摩一下妖联主任长什么样,杜含章觉得段君秀无非也就是一个人样,看他想去就随他去了。   陆陶笑眯眯的,刚要拍马屁,结果陆辰挂掉电话打断了他,问杜含章说:“他人呢?”   “在外面。”杜含章有点好奇,“你要找他帮什么忙?”   陆辰边说边往外走:“我听何副局说,他那把戟,是戟吧?什么都能撕破,站长就让我找他帮帮忙,看能不能将那个躲在茧里的韩华平弄出来。”   在余亦勤的事情上,杜含章总是偏心的,他正色道:“他不是防异办的人,你们找他帮忙,万一有什么意外,算谁的?”   陆辰抹了把脸,甩锅地说:“算站长的。”   杜含章笑了笑,旋即出了门,看见余亦勤还在之前站的位置上,正在看古春晓。   古春晓背抵着围栏在说话,嘴里还一边在嚼什么吃的,可抬眼看见他出来,立刻闭了嘴,只吃不出声——她正在diss杜含章逆天的恢复能力,让他听见了不好。   陆辰可不管好和坏,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请求。   这对余亦勤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答应的很爽快,一行人跟着陆辰,去了办里临时收押犯人的监禁室。   人茧在进门后左边的第二间,隔着铁栅栏,牢房内的床板上平放着一个人形的白茧,画风有点妖异。   看守的同事开了门,陆辰第一个走进去,停在床板跟前拿手敲了敲,说:“韩华平,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开口,好好配合调查,再一个就是像个河蚌,被我们强行‘请’出来。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到了你要是还不出声,我就默认你选的是第二种,现在是8点17分,22分的时候我再提醒你,你想吧。”   人茧毫无反应,时间点滴流过,也没有人说话,室内静的像是没人来过。   时间从20分跳进21分的时候,床板上的大茧突然晃了一下,接着里面传来了一声咳嗽。   陆辰心里一喜,但是没应声,半分钟后,人茧在耐性比试上输了定力,沙哑地叫了一声“警官”,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可以配合,但他出不来。   苍老的男声在牢房里回荡开来,藏在茧子里的韩华平说:“当时我跟大师交换的条件,就是让他给我一个永远都不用挪地方的小窝。”   一个不用跟别人交流,不用交护理费,不用有多好的生活条件,但也不会死的地方。   陆辰有点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叹了口气说:“余哥,你过来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出来。”   余亦勤跟他交换了位置,先俯身摸了下那团已经失去了黏性的蛛丝,接着让众人退出去,左手在身侧拉开,手指虚虚握起,长戟就以杆中为轴,无中生有似的从空气里长了出来。   他用戟尖抵住茧皮,移动手臂划了一段,接触点上摩擦出来的动静像是金属在刮擦,蛛网没破,但有几缕稀薄的黑气溢了出来。   杜含章心说怪不得这么坚韧,原来是附了魔族的术法。   余亦勤离得近,看得自然更清楚,牢房狭小,他退了几步,将灵气灌进戟杆再引到戟头上,接着猛地抡起来再拍下去,那动作大的吓了陆辰一跳,生怕他一个不慎,就连人带茧地将犯人砍成了两截。   灰色的焰苗在枪头上爆开,急速下落的长戟上风声呼啸,眨眼就离茧皮不过寸许。   牢房里霎时危机四溢,然而就在这时,韩华平突然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一瞬,弥漫的黑气从离长戟最远的茧皮那段逃逸出来,四散在了空气里。   魔族的制约解除之后,蛛网就成了寻常小妖的把戏,余亦勤持戟挑破了它,人茧随之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蛛网坍落下去,缝隙里露出了一张满是褶皱的脸。   它属于韩华平,一个遥远年代里的守墓人的后代,同时也是现代社会里,一个老无所依的老头。   陆辰和杜含章很快上来,将这个老头从茧里带了出来。   韩华平在茧里待了这么多天,没吃没喝没拉没撒,精神居然还不错,连光都不畏惧。   陆陶好奇地在左右探头探脑,见那张蛛网里干净整洁,被自然科学熏陶过的脑子里登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违背正常生理活动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离开监禁室之后,韩华平被半扶半架地送向了审讯室,余亦勤和杜含章在楼梯口和陆辰分了道,下楼取车,很快带着古春晓和陆陶,汇入了城市里早间的车流。   ——   再见段君秀,他还是戴着那副墨镜,独自站在余亦勤的店门对着的樟树下面,身高在街头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我们主任,那个就是,”古春晓拿手指着,对陆陶说,“帅不帅?”   “帅。”陆陶从不吝惜夸张,一边打量一边评价,“你们主任挺潮啊,来这种老掉牙的巷子里都还要戴个墨镜。”   古春晓本来想舔狗性地维护一句,但转念一想,又说:“他昨天晚上也戴了墨镜的,杜含章,你跟杨午不是挺熟的吗,你知道我们主任这是什么癖好吗?”   杨午平时嘴里不是奶粉就是尿不湿,其他的消息约等于没有,杜含章说:“不清楚。”   古春晓瘪了下嘴,推了下陆陶,让他先下车。   一行人从车里出来,段君秀立刻发现了他们,隔着马路对他们挥了下手,接着双方很快在余亦勤的家里坐定,因为店里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   当然他的家也不大,光线还黑,比起谈事,更像一个搞什么密谋的场所。   好在段君秀不挑剔,开门见山地说:“你有空吗?有的话能不能跟我走一趟第七峰。”   余亦勤原本就有这个倾向,闻言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为什么非得要我去?你是建墓者的后人,你打不开那个墓吗?”   “我打不开。”段君秀有点无奈,“墓室不像密室,还会留个方便进出的门,当年我养父建这个墓的目的,就是希望灵帝能永远长眠。”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杜含章插话说,“但你带头去打开墓室,不是违背了文帝的初衷吗?”   段君秀的眼神被掩盖了,但是神情很坦荡:“可能是吧,不过时移世易,他想给朋友一份清净,可我也有我的立场,拜武山是我们妖族的聚居地,却天天被某些阴谋家来来去去,这种状况我不能容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墓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余亦勤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有点意外:“什么东西?”   “借一步说话吧。”段君秀话音未落,无数树根突然从他的皮鞋底下蜿蜒出来,交错编织的速度快如羽箭,眨眼就在屋里造出了一个异形鸟巢似的闭合区域。   古春晓被这个突发状况惊到,等回过神,就见屋里除了那个“鸟巢”,就只剩陆陶和自己了。   她“喂”了一声,树根里头却没有回应,感情是妖联主任搞小群体,将她和陆陶给屏蔽了。古春晓十分郁闷,踢了一脚那些树根,心里全是问号,凭什么?   同一时间,在树根内部,虽然是个密闭空间,但光线和空气一派如常。   余亦勤和杜含章也有相似的困惑,两人对视了一眼,默认还是杜含章负责代言,他说:“段主任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公开说吗?”   “是不太方便。”段君秀说着摘了墨镜,“你们两个都是我父亲的旧识,也是当年的受害人,我可以相信你们,但你们的朋友不行,所以不好意思,我们得私聊几句。”   墨镜一碰到他的手,倏地变成了两片黄色的银杏叶,然后余亦勤和杜含章在他右边的颧骨上,看到了一块树瘤似的皮肤。   它从段君秀脸上凸鼓出来,颜色暗红、纹路盘曲,不止是看着,事实上也和原生的树瘤一模一样,很有些折损他的颜值。   这要是让古春晓看见了,铁定少不了一顿唏嘘,然而坐在对面的是两个男人,余亦勤奇怪道:“你脸上怎么了?”   堂堂妖界的顶峰人物,用脚想也不至于连个完整的人形都化不出来,这块皮肤一定大有讲究。   果不其然,段君秀说:“这是我化形的时候留下的一块疤,和墓里我要的那个东西有关。”   杜含章接话:“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一块石头。”段君秀比划了一下,双手之间拉出了三四十厘米的间隙,“差不多这么宽,是我本体根下埋着的一个老物件。”   没头没脑的话就是难以听懂,余亦勤问道:“它对你有什么用处,是,能治好你脸上的疤吗?”   “我还不至于这么在意我脸上有没有疤。”段君秀笑了一阵,又正色起来,“我是今早和沙站长通完电话,他说了你的情况。”   段君秀看向杜含章:“他说你曾经得到过一片刻着奇异符号的龙骨,可能就是因此有了能抵抗魔化的能力,我一想,忽然觉得我也有可能是接触过同样的东西,所以才当上的妖联主任。”   其实他挺懒的,不喜欢修炼,也没怎么修炼,段君秀以前以为他的实力是天生的,早上被沙安的电话一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杜含章反应很快,立刻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是……你要找的那个老物件上面,也有相似的符号吗?”   段君秀:“有。”   余亦勤:“它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段君秀说,“要不是看见沙站长给我复印件,我到现在可能都还留意不到它,所以当初就更忽视了,我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好像是这样。”   说着他人没动,一根树枝却从“鸟巢”内壁上延伸过来,在空中自行弯曲折绕,“画”出了几个符号性很强,但又不像文字的图样。   “不过我的记性可能有差,”段君秀说,“你们将就看看。”   杜含章端详了几秒,觉得它们的章法和龙骨上的确实有些相似:“你那块石头,为什么会在墓里?”   “这个就有点说来话长了。”段君秀提了下他的过去。   一千年前,他还是生在山坡边上的一棵普通的银杏,隐约有点灵识,但关窍没通,只能略微感知天气和四季,却没有思想和自我意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改元后的第二年,山里连续半月暴雨不断,山洪猛烈地冲刷下来,将他的本体连根拔起了,树根下面的石块跟着也露了出来,随着山洪一起被冲到了村庄附近。   “那时贺兰柯刚驾崩三个月,我养父还在四处搜查那个尾随者,画有那只鼎的榜文也贴遍了关内,市井里的百姓无人不知,新皇在重金悬赏有类似特征的人。”   “受利益驱使,民间出现了不少投机者,他们有的伪造铜鼎,有人牵强附会,那块石头大概属于后者,被人从我的树根上砍下来,送到了当地的州府之中。”   他脸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   段君秀继续说:“在它被拿走的当天夜里,我就有了人形,不过当时什么都不懂,凭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去了济武城,遇到了我的养父段盈。”   “当时那块石头和其他被搜罗起来的东西,都堆在济武城的积山阁里,我跑去皇城里当盗贼,养父见我年纪小,也不像是在装傻,就将我留在了身边。”   “后来他因为调查无疾而终,将一应事物封进了灵王墓中,我其实不是守陵人,但我养父过世之后,我就没怎么离开过第七峰,一直住在陵墓附近。”   “如今我回头去想,我所追着的那种‘直觉’,也许就来自于那块石头上的符号,它们很神秘,而且好像具有某种力量。”   它们能孕化一个大妖,能让一个人族存活千年,到了那个幕后者的手中,又能发挥出什么作用?然后除了目前发现的这三种,世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符号?   面对这些疑问,三人只能摇头以对,而目前唯一的调查缺口十分明显,只有那个开到一半的灵王墓。   事不宜迟,余亦勤决定立刻就去,段君秀乐见其成,连术法都没撤,直接移换空间,将三人从市里转移到了墓坑边缘。   树根外围的古春晓和陆陶并不知情,还在外面吹鼻子瞪眼地吐槽。   ——   山顶湖这边,余亦勤一落地,就见杨午和他的猫妖同事正领着一票小妖等在这里。   打招呼的声音霎时此起彼伏,段君秀温和地点了下头,在别人看来却有些冷淡。   迅速重游旧地,余亦勤和杜含章四下打量,发现湖里已经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了,水从坑沿的土层里渗出来,在余亦勤之前躺的泥土上积出了一层脚踝深的水。   泥台还伫立在湖中央,九宫八卦也仍然拓在它周围,不过因为失去了灵气赋予的荧光,显出了一种灰扑扑的迹象。   这里俨然也来过新的访客,因为地上有一些活物溜鳅的痕迹,以及一些黑乎乎的碎片。   杜含章指着它们问道:“段主任,这是什么?”   “早上4点半的时候,有3只山鬼来过一趟,估计是想开墓门,我就在附近,原本打算捉下来问一问,结果三只全自爆了。”段君秀无奈地笑道,“我自认反应不慢,却愣是没拦住。”   余亦勤猜测说:“它们应该是被人动过手脚,就像以前养的那种死士。”   “不过这个动向也可以说明,”杜含章哂笑道,“这个墓里一定有那个阴谋家想要的东西。”   另外两人没有疑义,余亦勤率先跳进了坑里,他习惯了现代的生活,能不动用灵力的时候就不用,“噗通”一下踩进水里,插秧似的往泥台那边淌去。   杜含章是个随大溜的性格,跟他一起淌起了水。于是一行三人,只有段君秀一个人在水上漂移。   到了地方,余亦勤召出长戟,将它插进了之前留下的孔隙中,接着按照段君秀的提示,旋转提拉,下方跟着传来卡扣的动静,很快三人脚下轰隆一震,都感觉到自己在轻微的平移。   与此同时,水下逐渐出现了一条加深扩宽的裂缝,水落下去,扰得水面上旋涡不断。   三人眼见着缝隙越来越宽,居然是两道水平放置的巨大青铜门,至于更下方展露的则是一角飞檐。   段君秀跟杨午交代完让他固守上面的事,完了率先跳了下去,落在了一个古朴的四合院里。   他落下去的时候,院中原本青翠的植被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生命力,迅速从绿转黄再变灰,落到地上化成了粉末。   余亦勤和杜含章紧随其后,目光一转,都觉得这里不像陵寝,更像是古人生活的地方,有养莲花的大水缸,屋檐边上还滴落着刚刚从上面泄下来的水。   段君秀从身上掏出一本线装书,书皮上写着将作薄,他对着翻了翻,接着将书合道:“这边。”   余亦勤和杜含章跟着他,穿过两扇月门,进入院中后左拐,看他抬手在门锁上一按,锁舌应声弹开。   段君秀推开门,室内的红木案架和其上整齐摆列的事物重见天日,杜含章像是有感应似的,瞬间越过他和成排的钟鼎碑鼓,看到了一块黝黑的石块。   它看起来并不起眼,石身上的纹路浅而粗糙,但它却不偏不倚,正是段君秀所找的那块。   段盈还给它编了名号,草签上写的是廿七,天地碑。并且除它之外,三人还在这间的典籍架上,找到了段盈的亲笔手书。   [……魑魅图谶,不知所云,吾费时三载,方知上古之禁断绝者,天文初历占其一,然今无遗迹,故留此书,供后世参详。] 第57章 天地碑(二)   “天文初历?”余亦勤眼底露出了困惑的意味, “那是什么?”   段君秀笑着摇了下头,意思是看他也没用。   两人于是集体去看杜含章,然后后者也不负所望, 居然真的知道一点。   “根据目前的史料, 我国发现的最早的历法是‘夏历’, 也就是夏代创立的一种阴阳合历,不过它的推演规则已经失传了。现在人们之所以还知道夏历这个东西,是因为别的书里还有一点细枝末节的记载。”   比如《大戴礼记》中的《夏小正》……杜含章说到这里,突然面露思索地停了下来。   余亦勤猜他估计是想到了什么,等他回神后才说:“怎么了?”   “你们觉不觉得这些符号,”杜含章指了下木架上的器物问道,“确实有点像是一些糅合在一起星宿图?”   余亦勤带着这种意识看了几眼, 还真是有点既视感, 于是点了下头:“可就算它是一种历法,那又怎么样呢?历法并不能解释你们身上的力量来源。”   杜含章反驳不了, 笑了笑, 合上了手里的线装书。   之后他们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了, 段君秀用银杏叶将屋里的符号和资料“复印”了下来, 并带走了那块原本就属于他的石头。   余亦勤和杜含章分别拿各自的灵气试了试,发现石头就是普通的石头, 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能量场。   接下来三人巡查了一遍这个一点都不像墓室的墓。   说起来也怪, 贺兰柯生前被人前呼后拥, 死后墓中却一具陪葬的尸骨都没有, 三人在墓里一通查探, 只在上房的榻上找到了一具仰卧的遗骸,身上也没什么金缕玉衣,只有一把陪葬刀,以及一块和田玉制的腰佩,玉砌的纹路里隐约有个“盈”字。   自古有江山配美人,在后世的文学加工下,厉灵帝实在是不缺红颜知己。   可在余雪慵和方崭经历的乱世中,贺兰柯上位六年,战火就绵延了六年,至少在余雪慵和他接触的时光里,从未见过他身边有过环肥燕瘦。   贺兰柯要是放在现在,妥妥的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加上当年并不盛行男风,段盈也一直是个温文有礼的闲王,谁也没有将这两个帝王的交情往别处想。   如今沧海桑田,站在观察者的立场上,杜含章乍一看清那块玉佩里的刻字,心里骤然灵光一闪,觉得段盈要是还在,他们大概会有些共同语言……关于无言倾慕之类的。   看得出段盈并不想让人扰乱贺兰柯的沉眠,墓室一见空气就开始迅速腐化,除了那些在盗墓贼看来并不值钱的石头,里面也没什么陪葬品。   三人没什么收获,看完就离开了墓室。   回到地上,段盈让杨午安排人手将藏品搬走,至于贺兰柯,则被他用树叶裹起来,和他一起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杜含章的感觉没错,他养父确实倾心这位契弟,段君秀小时候不懂,如今一把年纪了,想看不透都难,所以和余亦勤两人道别之后,他将贺兰柯的遗体送进了段盈的墓中。   从他和段盈相处时的讲述之中,段君秀觉得贺兰柯应该也不会介意和他的故人共享一处安息地。   三人约好一起调查天地碑和天文历法的来历,有消息再相互通知。   余亦勤和杜含章回到店里,发现店门紧锁,古春晓和陆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打电话一问,才知道这两个闲不住又跑去分局凑热闹了。   “这边在审于瑶瑶。”古春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你们搞小团体排挤我们,我跟陶仔无聊啊,就过来了,怎么,你们的悄悄话聊完了?”   余亦勤:“聊完了,我跟杜含章出去一趟,店里的钥匙放在老地方了,需要你自己拿。”   古春晓一听又是杜含章,脸色登时黑了:“又要去哪儿啊你们?”   “去找他朋友问点事情。”   古春晓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去去去去去!我知道了。”   分局办公室这边,陆陶正在她旁边,听她说话像个炮。筒,连忙看过来说:“怎么了啊?这么大火的气。”   古春晓哼笑一声,嫉妒使她开始胡说八道:“没怎么,你老板跟老余搅基去了。”   陆陶惊疑了一瞬,结合杜含章过去的作风一思索,觉得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抑制不住八卦之心地说:“真的假的?”   古春晓完全不想跟他讨论这对cp:“关你屁事!”   陆陶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敌意,耸了下肩,意思是不关就不关,然后因为这边聊不下去,他立刻就凑到小罗那边去了。   小罗正干着监。听员的工作,耳朵里都是于瑶瑶的声音。   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作案动机,只是因为常年一个人生活,本来就对独居青年死在出租屋多久后才被发现这种消息如履薄冰,所以在那种噩运突然降临的时候,对于死后自己身体遭遇的恐惧大过了死亡本身,成了一个偏执的鬼。   无峥趁机而作,以保住她的身体不腐不烂到顺利下葬为条件,换得了她去当“钥匙”的意愿。   负责问话的何拾温和地颔首,心里却并不同情她。   学会逐渐接受死亡,本来也是人生在世的修行之一,她过于执着于“活着”这件事,以至于新的人生模式一直无法开始。   “你们守陵人应该有些开墓的机密之类的东西传承,因而才能打开墓门,”何拾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在那个湖里做了什么?”   于瑶瑶萎靡地说:“我在火阵的阵眼上放了一个铜缚钟。”   何拾知道缚钟是编钟的一个部件,闻言挑了下眉:“就这样?”   于瑶瑶点头,何拾顿了一瞬,换了个思路说:“那个缚钟是你家祖传的么?”   就这样,于瑶瑶说:“是。”   何拾:“那它现在在哪?”   “它已经不在了。”于瑶瑶苦笑,“扣进阵眼的瞬间它就碎成了粉末,然后阵法才流动起来。”   何拾眯了下眼睛,感觉那个铜缚钟像个煤气罐,俨然是那个阵法的动力源,而且清洁无污染,连固体垃圾都没有留下,搞得他想捡回来研究都不行。   他乱七八糟地联想了两秒,又正色道:“那你有它的照片吗?”   于瑶瑶说有,可问题是她死之后,身体连同手机一起给了附她身骨妖,这也就是说,照片的下落在骨妖那边。   何拾继续了解:“它是你的传家之宝,有什么特征你应该是最清楚的,说说吧。”   于瑶瑶沉默了几秒后开始比划:“样式就是普通的缚钟,最小的那种,大概这么大,铜钮什么的都是博物馆里的差不多,哦对了,它的内壁中央有个符号,像两个垂直放着的S形。S的角上都是兽头,但是看不太清楚,我不知道是龙头还是虎头。然后那两个S的交点上有朵花,花瓣是六片,中间有四个花蕊。”   这么粗略的描画里,何拾很难对她说的符号有什么特别具象的印象,他将纸笔推过去说:“你画一下吧,我看看。”   于瑶瑶可以说是三个嫌疑人里最配合的一个了,捡起笔就画了起来。   她是个有点美术基础的人,笔尖唰唰游走,一低头就是半个小时。   何拾有的是耐心,喝了口水,等待姿态从容,从头到尾一句没催。   反倒是隔屏观望的一票人等耐不住寂寞,古春晓和陆陶组了把游戏,小罗的目光就在电脑和手机屏之间来回流浪。   半小时后,纸上的画像初步成型,古春晓从游戏里抽出一眼,看完就眼皮微瞪,惊疑地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正在战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图案,怎么跟她们族里的四方印有点像?   ——   这个上午,搅基组这边,余亦勤跟着杜含章去了市里的图书馆。   路上杜含章有点偏执,一直在想贺兰柯身上的那块“盈”字玉佩,边想就边瞥余亦勤。   余亦勤的感知力本来就敏锐,被他看到第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老看我干什么?”   杜含章一句“没什么”涌到嘴边,突然被一种遗憾给拦住了。   贺兰柯走得突然,段盈做再多事,对方都不能知道分毫,那是一段永远都没法开始的感情,杜含章不知道段盈后不后悔,但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杜含章开始觉得沉默和凝望是一种煎熬了。   年轻人可能还会因为胆怯和臆想,认为等待也是一种希望,但他等得够久了,余亦勤却还是这个“傻”样,杜含章不想等了,于是他又看了隔壁一眼,起了个敏感话题。   “之前在墓里,你看见贺兰柯身上那块玉佩了吗?”   这个话题有点突然,余亦勤不知道他问这干什么,“嗯”了一声,看着他等后话。   “那是段盈的玉佩,”杜含章不动声色地观察道,“却挂在贺兰柯的腰上,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你不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基吗?”   余亦勤瞬间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里贺兰柯霸道,但从没当众给过段盈难堪,而段盈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两人似乎也只要是碰面,就会焦不离孟。   “是有一点。”余亦勤直肠子地说完,稍微有点困惑,“你怎么说起这个了?”   “因为防异办的人也说过,我跟你有点像……”杜含章一边右转,一边笑着从后视镜里看余亦勤的眼睛,“一对儿。” 第58章 秘藏   这话来得突然, 平时也难得听见, 余亦勤侧望过去,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也许有些直男会觉得这话冒犯, 但他没有,甚至在余亦勤的意识深处, 还影影绰绰地泛起了一点愉快的涟漪。   他并不介意这种玩笑,如果它是玩笑的话, 但如果它不是……   余亦勤迎接着杜含章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局促了起来, 此刻他有点像那些揣着初恋情怀的愣头青,心里有种清晰的、想要和对方建立亲密联系的悸动。   可他又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 因为在前半生的战火和沉眠里, 余亦勤还从没遭遇过感情的难题。   他的心一直很安静,直到隔着茂密而摇摆的蒿草丛,看见了那个跑到郊野上嘶声痛哭的酉阳太守。   可在城里点兵布将的时候,方崭表现得都挺稳重的,他是整个藩镇将士的主心骨, 余亦勤眼看着他身上的文人气质迅速消散,清瘦的脸上日渐增多的是武将的沉稳和肃穆, 这让所有人都开玩笑地认为,他是一个被游山玩水耽误的用兵奇才。   然而无休无止的杀戮和死亡, 终究还是伤透了他本性里的宽仁, 蒿草后面的方崭怨恨又绝望, 形象远输于冷静的时候, 可余雪慵突然就软了心肠,他的同情之中,掺上了一点不该有的心疼。   然后他就踏上了留意和不自觉保护方崭的心路,只可惜那段路太短,不等心思酝酿明白,就到了尽头。   所幸世间奇遇多,他们还有前缘可续。   杜含章见他盯着自己,眼仁黑沉沉的,神色又没有变化,还以为自己的试探踢到了铁板,余亦勤实际是个钢铁直男。   这念头让他有点失望,杜含章暗自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却见余亦勤突然回魂,嘴角翘的幅度虽然不大,心情看起来却不算差。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余亦勤没有否认,但也有点赧然,说着移开了视线。   杜含章看他反应寻常,松了口气笑道:“可能是看我老跟你凑在一块儿吧。”   余亦勤觉得这判断依据也太粗暴了:“凑在一起的时间多,就叫有基情吗?”   这种事必然不能一概而论,有些直男也爱扎堆,因为都没有女朋友,但杜含章有心拐带他,便说:“应该是,如果双方都没有走得近的女性朋友,又还长得可以的话。”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古春晓一样。”   他不提秃鹫还好,一提杜含章倒是想起来了,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一样?”   余亦勤想了想,才想起二次元那个专业术语来:“瞎炒cp。”   “你少冤枉我,”杜含章哑然失笑,“咱俩的cp不是我炒的,我是那个被炒的人。”   这骚明明他撩起来的,他还先委屈上了,余亦勤没什么诚意地说:“需要我同情你吗?”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婉拒,杜含章却没有,他不要脸地敲起了竹杠:“需要,中午请我吃饭吧。”   这饭怎么着也不该有余亦勤来请,可他愿意和杜含章一起吃饭,只是当余亦勤要开口答应的瞬间,他却突兀地闭了嘴。   杜含章看他神色古怪,连忙问道:“怎么,我还不值你一顿饭吗?”   余亦勤闻言看向他,老实而贫穷地说:“请是没问题,但中午吃饭不行。”   杜含章:“你中午有事吗?”   然后他才被告知,这位爷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不务正业,导致手机钱包里没有钱了。   杜含章一边服了他,一边又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他这种条件八成讨不到媳妇,顿时又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   余亦勤不知道他在发什么暗笑,只是见他乐呵呵地说:“不行也得行。”   就是他这话是强迫的意思,可形容和悦的不像话,大概是那种去打劫还要倒过来破产的画风,余亦勤没把他的威胁当盘菜,很有气节地说:“要饭没有。”   杜含章:“要命呢?”   余亦勤:“命也没有。”   杜含章哂笑道:“那我还有什么能要的?”   余亦勤说:“你要什么没什么。”   杜含章松开离合,在滑行起来的车里陈词总结:“三无人士,塑料友情,你都坐实了。”   余亦勤也不否认,就在旁边笑,眉眼和唇角矜持地翘起来,看起来腼腆而文秀。   杜含章被他笑得简直无心看路,心里一脉温情涌动,莞尔道:“中午一起吃饭吧,很久没有一起下馆子了,好吗?”   余亦勤这次不再装穷了,正经了起来:“好,但你那个朋友呢,你中午不用和他聚一聚吗?”   杜含章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提起老朋友,心里总有些关于生死的怅惘:“关老化疗很久了,吃不了外面的东西。”   余亦勤瞬间会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医院。   上午九点三十七分,两人并肩进了市三医院的住院部,杜含章在离医院三条街外的水果店里称了点水果,虽然不如果篮正式,但果品色泽鲜亮,价格也不算亲民。   他要找的人叫关耀先,是他五十多年前百无聊赖时,在成玉号里当学徒时认识的朋友。   关耀先一生经历丰富,青年时期就显露出了极高的篆刻天分,后来经文法学院进入考古体系,之后大半辈子都扑在了一个晋国的古墓上。   由于楼下等电梯的人很多,两人干脆走了楼梯。   杜含章边走边给余亦勤讲前提:“那个墓里也出土了很多带陌生字符的玉片,学术界现在的叫法是匀留盟书,因为那个墓是在匀留市出土的。”   所谓盟书,又叫载书,简单来说,就是古代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往来公函,当时多用在订立盟约上面。   “匀留盟书一共有5000多片,老头儿一辈子都在研究这些,分析字形字义,比对校正编字典,他对文字类型和章法的了解在国内的学者里算是顶尖的了,我觉得他即使不认识这些符号,多少也能看出一点讲究来。”   余亦勤点着头,带着心底暗生的一点肃然起敬,跟着他爬上了十二层。   关老的病房在走廊左边的第四间,余亦勤还没进门,就知道哪个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作为老一辈的资深学者,关耀先很好辨认,他留着光头、眉毛花白,都卧在病床上了,还在伏笔写东西。   杜含章走过去,打了招呼又将余亦勤介绍给了他的老朋友。   老头十分和气,精神也不错,说话抑扬顿挫的有点京味儿,看得出年轻时曾在北方待过多年。   杜含章开门见山,直接将打印出来的图片拿给老人看。关耀先扶着老花镜,交替着纸张看了半天,越看眼周的褶子就皱得越深,但神色之中又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这种符号我好像见过叻,是在哪儿呢?啧……”   老头摸着光脑壳想了半天,又给他老朋友和学生们打电话,拍照传图再沟通,马不停蹄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从以前一个共同在匀留墓葬上参与考古工作的老伙计那里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余亦勤听见电话那边的老太太说:“老关,你不记得了啊?当年我们研究盟书的时候,不是满世界找文献和造字的辞书么,当时找到的资料里就有一份这样的残页,乱七八糟的,谁也看不明白,而且它跟先秦墨迹对不上,就封进库里了。”   关耀先激动得两眼发光:“哦好,在库里啊,我马上去借。我跟你讲,公元900多年的记载里说它可能是失传的天文历法,我看它那么个奇怪法啊,要真是夏商时期的东西,那可就了不得了啊。”   杜含章知道对面那老太太,姓贺,退休后研究起了《山海经》,一埋头就是将近三十年,她对上古中古时期的神话可谓是了如指掌。   果不其然,老太太一听到夏商两个字,登时就坐不住了,呵呵地猜测道:“嗨,夏商时期又和天文历法相关的失传物,搞不好就要扯到绝地天通上去了。”   根据记载,绝地天通是神族斩断和人间往来的大事件,现存的史料很少,连矜孤族这种自称是神使后裔的族群,对这事的记录也只有些零星的片段。   但人也是个很古老的族群,他们的文化璨若星河,知道些古老而冷门的秘密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余亦勤居然在茫茫人海里遇到了神话传说的知情人,这是一种很难遇见的缘分。   杜含章很快问出了他想知道的问题:“贺先生,我有个问题请教您,天文历法和绝地天通怎么会扯上关系?”   “诶,你好啊。”老太太打完招呼后进入了正题。   “以前呢,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大家都认可,夏朝是个中古神话的产物,而不是史实。但是随着考古工作的展开呢,专家在商周的文物里发现了一些很新鲜的东西,万字符。”   杜含章诧异地说:“万字符不是汉朝以后,跟着境外的佛教一起传过来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商周时期的文物上?”   余亦勤听见那个老太太得意地说:“是吧?大家都觉得万字符是从跟着印度的佛教传到中原的,但在比汉朝更早的商代,我们国内就有这个符号了,我听研究的人说过一嘴,他们猜它是一种秘藏天文历法的密码。” 第59章 万字符   “为什么要秘藏啊?”老太太在对面笑道, “目前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猜想是为了稳固统治权。”   “你们看啊, 根据史料,神话和史实的分界时间是夏朝的建立, 也就是说,夏朝之前的大地上神啊魔的还有僵尸, 之后就突然成了人的世界,那么那些上古的妖魔鬼怪都去哪儿了呢?”   “《尚书》里给了解释, 说是这个尧啊,命令羲、和这两位天文历法官执掌日月星辰运行的秩序, 让天地恢复秩序,让人和神灵互不干扰, 这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绝地天通事件。”   “相关的论述还有很多, 我也记不清了,你们有兴趣自己去查吧。这里我们说一下这个尧。”   “尧啊我们都知道,是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首领,我们姑且将他当做是神,不然他没法有调整天地秩序的本领。然后他调整的办法就是让羲和执掌天文历法, 那么为什么掌握了这个,就能控制秩序呢?”   老太太似乎有点教师癖, 话筒里的声音到这里就停了。   病房这边,因为话题起得突然, 三个人都没什么概念, 只能面面相觑。   几秒过后, 因为病房里无人响应, 电话那边的老太太不得不揭晓了答案,余亦勤听见她用一种苍老而有些寂寥的声音说:“因为言之文者,是天地之心啊。”[1]   “天文历法在当时,代表的是人们对世界最先进的认识,可以说是当时最顶尖的‘科学技术’,谁掌握了它,就能了解四季交替的规律,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这不管是对于农耕文明的发展,还是神魔大战的展开都具有战略性的制胜意义。所以你们说,谁不想独占这个技术?”   杜含章目光一动,霎时心念电转。   独占的结果就是秘藏,而秘藏的结果之一就是他捡到了龙骨,段君秀得到了石头,然后更早之前,偷袭余雪慵的黑衣人持有一口带类似符号的方鼎。   这几样东西材质不同,出现的地点不同,但龙骨和石头上已经证明了有异常的能量,举一反三,那个方鼎应该也有。   它们或许是经由特殊的人之手,又或许是经历了奇珍异变的程序,使得本身变成了一种蕴藏着力量的法器,这种力量从何而来?类似的东西还有多少?它们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他正沉思,床上的关老却接了话,跟老朋友聊了起来。   “这还用想吗?”关耀先说,“只要是个有野心有头脑的部落首领,当时应该都想独占。”   贺老太太:“没错,但最后这个天文初义,学术界推测是被上古四大氏族秘藏了,所以它们才能在部落群里迅速崛起壮大,促成了我们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的建立。”   “这个朝代就是夏朝,然后掌握了历法的另外三大氏族,也分别发展成了灭夏的商朝,革商的周朝,以及一统天下的老秦嬴氏。得到了历法的人都成就了大业,100%的概率应该不是巧合,在当时能掌握天文历法很重要。”   现在的天气预报也很重要,在场都认同这个推论,关耀先感兴趣地说:“那他们是怎么秘藏的呢?”   “就是将天文历法的知识和符号管束起来,只许巫使执掌和世袭,并设法用只有巫使才能看懂的方式将历法秘密化。夏朝的做法呢是融会到卜筮中,刻在石碑或者龟甲上,商周是秘制成图案,刻在青铜器上。”   “当时纸还没发明,书面记载的东西本来就少,口耳相传的东西三代之后就失传了,天文历法就算成功的被藏起来了,很多其他史实也消失了。至于民间,当时是允许流传一些基础历法的,就是我们现在用的农历的原始版本,抽掉了阴阳术数的那一部分。”   “然后从那往后的历朝历代,都有严控历法的法律条例,天文星算私家不得有,私下学习的人流放,私下造历的人处死,钦天监人员终生不得从事其他行业等等,我知道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多。”   这些已经够多了,起码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远古历法的不同寻常。   余亦勤敬佩地说:“谢谢贺先生,您说的那个万字符现在在哪里?我们能看看吗?”   “可以啊。”老太太十分和气,“刻着那个万字符的铜盂就展在匀留市博物馆里,你们随便看。”   ——   告别关老之后,两人从医院的走廊往停车位那边晃。   现成的线索出现了,都不用商量,他们心里一致都决定马上奔赴匀留博物馆,但这时刚好是饭点,迎面来的病人家属或者护工都提着饭菜,食物的气息混在消毒水味里,香味大打折扣。   余亦勤三天不吃都没事,但杜含章总归是个人,在和几个拧着饭的人擦肩而过之后,余亦勤说:“你饿不饿?”   杜含章还在琢磨贺老太太说的话,闻言回过神,在工作和本能之间迟疑了一秒,最终选择了继续为社会做贡献。   “没什么感觉,不过陪我吃顿饭你是跑不了的,先推到晚上,线索不等人,”说着他别有居心地拉住了余亦勤的手腕,步伐加快地将人带下了台阶,“走吧。”   余亦勤左腕上霎时浮起了一点温热和圈束感,手臂上也有细微的拉力。   这种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的戏码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过余亦勤看了眼身前的侧脸,又什么措施都没采取,就这么匀速地被拉上了车。   “不是让我请你么?”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在笑,“怎么还自动降低标准了?”   杜含章一边遥开了车锁,一边鬼扯:“没降,是你会错意了,你又要陪又要请。”   室外日朗风清,映衬得人心里很放松,余亦勤笑了一下:“这两个字说的不是一件事吗?”   “本来可以不是的,比如咱们走一个你请客我买单的套路,但你非要这么实诚,”杜含章的惋惜假的非常明显,侧过来的一眼里都是温柔的笑意,“那就只能来真的,你请客你买单了。”   余亦勤无所畏惧:“那我就只能请你喝西北风了。”   杜含章在车头前面停下来,手指从他手腕上松开,接着抬上去推了下他的侧脸:“有点良心吧同志,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那些不曾刻意铭记又无足轻重的小事,蓦然就在脑海深处展开了。   方崭以前对他很好,他自己有点爱吃鱼,余雪慵也能吃两筷子,方崭于是上哪尝鲜都拉着他,碰上余雪慵赴不了约的,也会想办法外带回来。   余雪慵并不贪那口吃的,但是方崭的心意他都记得,并且也不排斥对方的赠予,可换成其他的人就不行,别人的礼物是一种负担。   还有后来被困在酉阳城里,粮草极度匮乏,方崭就经常趁他说话的时候,往他嘴里塞吃的,什么烤蝗虫、田鸡腿,虽然矜孤族人比人族能扛饿得多。   想起这些,余亦勤将被推开的头正回来,像是被良心谴责醒了:“行了我请,你别想当年了。”   杜含章:“你不是说你没钱吗?”   “是没有。”余亦勤一副“天大地大不如请你吃饭事大”的架势,“但我不是有个店么,卖了就有钱了。”   “这谁吃得下?”杜含章乐了,话锋又一转,“不过幸好我不是谁,你的店多少钱,我盘了。”   余亦勤跟他各走一边,手指搭住车锁说:“滚蛋。”   杜含章连忙滚到了他旁边的驾驶位上,两人小议了几句,准备立刻动身去匀留市。   那个县级市离今西市有七百多公里,要是普通人,从医院立刻出发到目的地博物馆,少说也需要六七个小时,但他们两人可以“作弊”,半小时内可以抵达。   不过出发之前,他们被古春晓的电话给拦下了。   古春晓说了于瑶瑶的传家宝和她们族里四方印符号相似的事,两人刚得秘藏历法的事,登时觉得可能有关联性。   余亦勤开了个视频,在征得了何拾的同意之后,让古春晓将摄像头对准了于瑶瑶画出来的图像,看完后感觉确实很像,挂断之后,杜含章立刻联系了迟雁。   “雁子,分局那边让于瑶瑶画了幅画,上面的万字符是个线索点,你要来看看,顺便也让韩华平画一幅,他用在那个山顶湖上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   迟雁懵圈地答应完了才说:“组长,万字符,那又是个啥?”   杜含章懒得逐个解释,省事道:“你开个录音了我跟你说。”   迟雁开了录音,听他复述了一遍天文历法的秘藏史,又被告知了他们的去处。   接着两人离开医院,神行到了匀留博物馆的院墙外,转到正门取票进去,很快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贺老太太说的那个铜盂。   不过厅里的展柜前面有道高大的背影,余亦勤刚眯了下眼,那人就回过头,被灯光照得泛白的皮肤上架着副墨镜,居然是段君秀。 第60章 生肖   今天周三, 又是上午, 馆里没什么人, 三人就没有出去, 小声地招呼上了。   杜含章先开口:“段主任, 你怎么在这儿?”   段君秀看着他们, 目光同样疑惑:“杨午打听到这个盂底下有类似于天文符号的图样,我过来看看, 你们呢?”   杜含章说“一样的”, 接着互相交换了一下获知的前提。   他们是通过关老, 从贺老太太那里得知的, 段君秀这边则是一老顶一宝,从族里的龟老那里拿到的线索。   “龟老的原形是只泥龟,大概七百年前,它在土里冬眠, 碰上盗墓的打墓道, 它跟着泥土一起掉进了墓里, 春醒的时候它所在的墓室已经塌方了,它的龟甲就抵在这个铜盂背面, 不知道是时间太长还是别的原因,壳上留了个一样的印子。所以他一看到我让杨午在内部放的消息,就联系了我。”   余亦勤点了下头,又说:“龟老还说什么了吗?”   段君秀:“他还说他醒来的时候, 鼻孔都被泥巴塞实了, 根本无法呼吸, 按理来说也活不下来,但他就是没死,他觉得冥冥之中是这个铜盂保住了他的命。”   杜含章勾起嘴角,看着两人说:“又来了一个例子啊,说明这种字符具有力量。”   段君秀脸上露出赞同,三人一起看向铜盂,只见它静立在楔方形小台上,深腹圈足,左右各有一个小铜耳,周身被铜绿批满,器身前面的解说牌上只有两个字:铜盂。   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凡老旧,连个有点标志性的名称都没有,以至于要不是有人指点,余亦勤等人就是过来观展,都会默默地路过它。   此刻他们却不会了,鉴于铜盂的底部不可见,他们必须得用点玄学手段。   余亦勤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有点用灰尘捏泥塑的手艺,杜含章看他将手指贴在玻璃外侧,微小而漂浮的绒灰从空气里析出来,如同加速的雪花一样下落,堆到平台上再往铜盂的圈足底下飘。   几秒之后,灰尘又倒带似的飘出来,浮到更靠近杜含章和段君秀的那个角落上集结成了一副有象的图案。   杜含章一看清它,脑中登时就有了一种隐秘的联系,因为它也是两个S十字相交,中轴上压着一朵六瓣花的造型,不过细微处又有不同,这个铜盂上面的万字尾端上的兽形不再是龙和虎,它变成了鸡和狗。   龙虎、鸡狗……杜含章脑中一动,仔细想了想过来之前古春晓发来的视频里的符号,于瑶瑶那个铜缚上的兽形好像是蛇和马。   十二生肖的概念突然就自他意识深处浮现出来,杜含章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余亦勤听见笑声,莫名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杜含章跟他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完了补充道:“我觉得这个方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因为在十二生肖的起源说法里,有一种就是星宿说,从二十八星宿到十二生肖,再到本命年、命理、婚配、国运,这是民俗风俗或者说文化演变的脉络。”   这些东西串起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和价值观,让它无论是在顺境还是困难中都能够源远流长,谁又能说它们就不是一种力量呢?   余亦勤觉得有些跳脱,但是没有反驳,大抵是杜含章在他心里,很早就有了种即使是胡说八道,也能显得一本正经的特质。   他沉吟了几秒后说:“假设你的猜测是对的,万字符跟生肖有关,那刻着它们的器物应该也会是成套的,对不对?”   段君秀脑子也转得快,这时插入了话题:“有道理,这个铜盂上有一个符,带着两个生肖,按照一个符上有两个生肖来算,一组应该有六个。这个铜盂上占了一个符,剩下的五个呢?”   按理来说,它们应该也在这批随葬品中,因为随葬的器物一般都是成套的,而且都是墓主人生前喜爱的东西,所以这个墓主人也值得注意。   理清了这些疑问之后,三人先去找了馆长,向他咨询馆内还有没有其他藏品身上有万字符图案,得到的答案是有。   馆长说除了铜盂,还有一个俎豆和一个瓮,底部都有这种符号。   “不过因为史料稀缺啊,”馆长不无惋惜地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种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不过说起来你们为什么会对这些符号感兴趣?”   馆长只是个普通人,他们没法说实话,杜含章只好谎称他们是夏文化资深中毒者,追着上古的神秘面纱而来。   馆长欣赏他们的学术精神,之后几乎是有问必答。   杜含章向他请教:“馆长,您看这三个万字符上有六个生肖,还缺六个也就是三样器物,您这边在考古的过程中,没发现另外三样吗?”   馆长有点痛心:“没有,咱们国家的规矩是抢救性发掘,这个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破坏的挺严重了,主椁室都被盗了,这几样还是因为西边的陪葬室塌得厉害,被棺盖压进了土层里面才没被盗走,你说的那另外三样啊,我们都没见过。”   见都没见过,自然无从研究了,三人再问不出什么,也不可能带走公家的馆藏,只好让馆长给了一份现存符号的扫描件,一起回了今西市。   三人一出博物馆,余亦勤就突然开了个脑洞,他说:“匀留的那个墓是先秦时期的,里面有三个万字符青铜器,而灵王墓的建造时期是公元一千年左右,守陵人的后代也有三个,并且当中于氏的传家物也是带万字符的青铜器,你们觉得这是巧合,还是它们之间有相关性?”   被问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杜含章做了个“请”的手势,接话的人于是变成了段君秀。   “现在头绪太少,没什么明确的调查方向,”段君秀笑着说,“所以我会选有关联。”   “我们可以先假设,灵王墓那三个守墓人家的传家物,原本就是匀留墓中的青铜器,它们被盗墓贼偷出去,出手,在中原迁移,最后又在我养父的悬赏令下被人上交到官府,成了将作大臣选中的开门‘钥匙’。”   杜含章对这种全靠瞎猜的调查方法挺无奈的,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笑道:“可以先这么想,试试将十二生肖的万字符凑齐了,再看它们能不能凑出个什么名堂。”   段君秀点了下头,余亦勤却接过话说:“可是守陵人的东西都在那个阵里毁了,于瑶瑶画了一个,韩华平那边也还可以试一试,但王树雅的呢?她已经消失了。”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乐观道:“未必,王树雅的人形是消失了,但你记不记得她最后在山顶上说的话。”   余亦勤想了想说:“记得,她说她给那些和李小杉他们一样的人准备了一个惊喜。”   “是什么样的惊喜我们目前还不清楚,”杜含章道,“但是我觉得她的‘惊喜’,肯定依附在万字符的力量上面,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到时这个生肖要是实在拼不齐,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尽力了。”   尽人事听天命,除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余亦勤“嗯”了一声,三人小议了几句,接着目标一致地回了防异办。   这边,因为韩华平年纪大了,也不像于瑶瑶还有绘画基础,他对于自家的传家宝细节记忆不深,这使得迟雁的工作进展艰难,半天下来只有一堆乱麻线。   杜含章回来的及时,并且立刻顶了她的岗,亲自问韩华平卍字尾巴上的兽头。   韩华平再糊涂,这种明显的特征总不至于忽略,他确定了生肖是鼠和猪,但是卍字符身上的纹路还是未知的。   不过到了这里,杜含章等人倒是可以根据排除法,确定王树雅持有的万字符是羊猴属相。   接着杜含章将于瑶瑶的铜缚画像传给了匀留博物馆的馆长,让他帮忙从专业角度分析一下,这个铜缚和匀留铜盂是不是同一批的文物,又让队员重新去搜索三个嫌疑人的住所和网络相关大数据,看那些地方里有没有万字符的蛛丝马迹。   做完这些,段君秀有点无聊,打完招呼走了。   办里的人个个都忙,余亦勤觉得自己在这里会拉仇恨,便接着段君秀的棒,前后脚地提出了告辞。   杜含章虽然是个外勤,但也不好玩忽职守,上班时间就是没事他也不能走,更别说眼下焦头烂额,他倒是没拦余亦勤,“嗯”了一声,起身相送道:“下了班我去店里找你。”   余亦勤还没说话,古春晓先觉得他像个牛皮糖了,不满地插话:“找他干嘛?”   杜含章其实是打算带他出去吃饭,但古春晓像个刺头,心里揣着什么杜含章也大概清楚,于是他就没怜香惜玉,俯视着她笑道:“你猜?”   猜你大姨妈……古春晓气结,一个白眼才翻到一半,突然听见余亦勤说:“好。”   他其实不关心杜含章找他干什么,重点是这个“找”。 第61章 人情   正午的阳光擦过玻璃, 往店里投了一线亮光, 余亦勤拿了个鸡毛掸子, 慢悠悠地在祭品上扫灰。   古春晓不知道又怎么了,出防异办的时候就没给他好脸色,拽着陆陶和他分道扬镳, 打游戏去了。   陆陶其实想留在防异办打打下手, 无奈这新认识的小大姐有点霸道,他又是个“软柿子”, 只好跟着古春晓去为联盟冲锋陷阵。   余亦勤独自回来, 店里冷清店外人来人往,其实这会儿离陆陶过来买黄纸并没有过去多久, 但他坐在藤椅上向外看, 居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世界还是这个世界, 店里空无一人,店外人来人往,可他却不一样了, 他知道了无峥和魔族的存在,也不再是一个需要伪装成人的鬼了。他想起了无峥, 知道了魔族, 也和方崭重逢了,对于余亦勤来说, 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这天他仍然像失忆的时候一样守在店里, 但玻璃上的投影昭示出他的行为模式变了。   他动不动就会摆弄一下手机, 因为对话框那边的杜含章不定时会给他发些消息。   得物杜:[店里怎么样, 有生意吗]   鱼321:[没有]   得物杜:[古春晓呢]   鱼321:[押着陆陶去网咖了]   杜含章心想挺好的,又输入道:[那你在干什么]   鱼321:[等生意上门]   得物杜:[祝福.jpg]   这个表情包是个六十年代风格,余亦勤没图可斗,扔了个一个的图过去。   得物杜:[无不无聊?]   鱼321:[还行,你那边呢,有进展吗]   得物杜:[没这么快,还在原地踏步,不过沙站来了,应该是有事,我待会跟你说]   鱼321:[好]   这句发完之后,杜含章就没再冒泡了,直到晚上六点零四分才来了一条语音。   隔壁花店的老板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和一个塑料袋上门的时候,发现这个以往除顾客上门以外都在葛优瘫的邻家老板,正举着手机在放语音,神色里有种轻松又无奈的意味。   很快说话声从手机里流泻出来,是个低而带笑的男声:“余老板,晚上吃什么?”   余老板刚要施展甩锅大法,很不负责任的回一句“随你”,却先感知到了门外有人,他一抬眼,立刻和隔壁的大姐对上了视线。   大姐立刻看见他脸上的无奈如潮水般退却,恢复成了一种很文静的淡定。她很少见他有这么快的表情变化,感觉还挺奇怪的。   余亦勤松开小话筒,瞥了眼花店老板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说:“日光姐,有事吗?”   花店老板掂了下右手,笑容亲切友善:“没什么事,就是我们昨儿去了趟农庄,钓了一大堆鱼,野不野生的我不知道,味道还是很新鲜的。不过这眼看着就养蔫了,我怕死了不新鲜,活的这又吃不掉,你大哥让我给你拿一条,你要不要?”   这对夫妻不算富裕,人缘却很好,有点什么他们觉得好的东西就爱左边右边到处送,也不求回报。   余亦勤不好意思白收,可婉拒又没能拒绝掉,这使得四十分钟后杜含章一进店门,就听见了一道翻滚的水声。他垂眼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声源,觉得它出现的很不是地方:“哪来的鱼?”   余亦勤:“隔壁花店的老板送的。”   花店的老板是位模样和蔼的中年女性,杜含章直起腰,要计较又觉得自己很无聊,脸上很快纠结出了一点笑意:“花店的老板不是该送花吗,怎么送上鱼了?”   “别人什么都不该送。”余亦勤说着转述了一遍赠送的前提。   杜含章持不同意见:“乡里乡亲的,这些东西还是可以收的,别人是好意,也不算很贵重,你以后有好东西也分给街坊就行了。”   余亦勤就是不擅长做这种好物共享的事,他说:“我没什么好东西分给别人。”   “那没办法,”杜含章走到桌前停下来,有点心疼也有点好笑,“以前你没什么人情往来,家里估计连箱六个核桃都没有,怎么共享?   余亦勤虽然不觉得六个核桃是好东西,但他没反驳,有些时候没必要抬杠,意会到了就够了,他确实觉得不还不厚道,但专门去买又很刻意,有点经营的感觉。   杜含章将公文包搁在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印着红色心形的小纸包,递过去说:“不过以后你就有了,我也送不出什么好东西,但是人情管够,给。”   余亦勤瞥了一眼,伸手接了:“什么东西?”   杜含章鬼话连篇,声线却很温柔:“不是说了吗,人情。”   余亦勤没理他,自顾自拆了包装,发现里头又是四个小长条的纸包,六个分成两摞堆在一起,上面的两个左边写着轻桂花,右边写的是香花槐,是一种老式的饴糖包装。   他就着最上面那个轻桂花往下拆,从缝隙里瞥见里面包的是一块松子糖。   余亦勤不爱吃甜,但他喜欢松子的气味,他说:“你下午不是在防异办吗,怎么又买上这个了?”   “不是买的。”   杜含章是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拉着推车过天桥的老太太,兜里的东西装重了,地上也撒了碗不知道什么做的汤,大概是有点油脂,她在斜坡上颤颤巍巍地倒溜,弯曲的脊背像是不敢重负的树干。杜含章靠边停了下车,糖是送她过桥之后老人送的。   她已然老眼昏花,但包出来的糖纸平整利落,似乎技艺不会随着年龄老去。   等杜含章说完,余亦勤刚好拆开那层糖纸,老人的甜食做的很精致,糖块上面还有用模具印出来的小字,余亦勤定睛一看,发现这块上面印的是“长长久久”。   这字眼让他愣了一下,并迅速在他意识里催生出了一种食欲,余亦勤从长条上掰下半块,小幅度地扬了扬,接着塞进了嘴里:“谢谢。”   杜含章摆了下手,抱着一种想凑他热闹的心思说:“好吃吗?”   余亦勤真不是拍马屁,这糖不甜,但松子味很足,还有点酥香,里头可能加了黄豆粉,他觉得还不错,将纸包摊出来说:“自己尝吧。”   杜含章拿起剩下的半块,目光犀利地看见了上面的“久久”,他是个聪明人,挑了下眉,觉得日行一善的寓意还不错。   余亦勤看见他那个表情了,但却莫名划开了视线。   杜含章也没提什么字,认可了他的口味之后,将包放在桌上,说想洗下手,余亦勤指了下后门,让他自己去屋里洗。   洗手的人前脚一走,后脚余亦勤含着糖块,就看见了在店外奔走的外卖小哥,这画面勾得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杜含章午饭都没吃。   两分钟后,杜含章从屋里出来,余亦勤已经站起来了,他说:“走吧,出去吃饭,你想吃什么?”   杜含章的想法是出门左拐,隔两个商铺就是一个家常菜馆,那里就行了。但他还没开口,桶里的青鱼却嫌命太长,突兀又卖力地摆起了水。   在它的“毛遂自荐”下,两人的话题在“吃不吃鱼”和“到哪吃鱼”上绕了绕,最后图谋不轨地绕到了“在家里吃了算了”上面。   杜含章其实对邻居送的鱼没有想法,但他想跟余亦勤一起去逛菜市场,因为如今的菜场很像古代的早市,那种氤氲的烟火气息,是窗明几净还有冷气的商场里所不具备的。   再有就是余亦勤的冰箱不小,但里头除了一堆在过期边缘试探的咸菜罐子,连个鸡蛋都没有,小日子过得实在是凄凉,杜含章看不下去,决定批一堆冰棍来给他将冷冻室都填满。   然而这个时间点的菜市场里已经没有冰棍可以批发了,菜也剩得不多,余亦勤看着比较像他们两个里面的跟班,却是个实在的配菜文盲,只有给杜含章提菜的资格。   回去的路上杜含章称了几样水果,荔枝、青提和樱桃,还刻意让老板装成了两袋。   余亦勤一开始没懂他浪费塑料袋的用意,回到家里放下东西,被他塞了一袋往店里推的时候才明白,这就是他那个管够的人情。   可他其实没必要做这些,朋友不是老妈子,不该管这些无伤大雅的日常琐事,可是杜含章管的很细,余亦勤被他推得侧了身,头却扭着,仍然面对着他。   杜含章没有看他,因为并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有问题,他无比自然地背过了身,价值不菲的衬衫外面连件围裙都没有,可他的去向却是余亦勤屋里那个老旧的煤气灶。   厨房里的灯具更老,是九十年代那种发着黄光的白炽灯,它有很多缺点,耗电、昏暗和易碎易炸,但它也并非一无是处,和所有古老的东西一样,它的黄光里有种岁月的暖调,照在人身上似乎都多了种温度。   杜含章周身被这种光线镀上了一层细碎的光晕,余亦勤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伸手拉住了对方。   他拉的是手,杜含章猝不及防被牵住,愣了一下回过头,目光撞进他眼里,看见他轻微地眯了下眼睛,有点迟疑地说:“杜含章,你……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   说着他提溜了一下手里的水果袋子。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全方位的勾子,倏然从杜含章脑海深处扯出了无数心思。   他心想余亦勤余亦勤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杜含章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他心里又滋生出了一种想要拥有的迫切:这个世间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去争取,眼下摊牌的机会自动上门了,他要是错过了,又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而且他为什么要等?又有什么好胆怯的?他的感情出自真心,既不虚假也不是一时冲动,余亦勤要是不要,亏的人该是他才对。   想到这里,杜含章混沌的心绪稳定下来,他转过身,像是没看见余亦勤动作:“哪些?”   余亦勤将袋子又提了一下:“这个,我欠的人情,结果你比我还上心,为什么?”   “这可是你要问的。”杜含章说。   听这个语气,自己好像问了个多了不得的问题,余亦勤刚准备说问不得吗,杜含章却又抢了台词,他神态温和却又异常直接地说:“不过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本来我买这些,顺带给你邻居捎一点,动机都只是因为我想,但你非要刨根问底,答案我也有。我上心的原因很简单,我看不得你发愁,哪怕是别人的好意让你心里有负担这种小事也不行,所以说透了,就是我的心思已经越界了。”   大开间里的油烟机还在呼呼作响,酱烧的气味也铺天盖地,氛围和浪漫堪称绝缘。   然而余亦勤心里却砰砰直跳,什么心思才叫越界呢?这一题他感同身受,是个有标准答案的选手。   错愕和欣喜翻涌上来,剧烈得叫他一时难以置信,但意会到的不算,万一错了呢,他必须亲口确认一次。   余亦勤绷着脊背,嗓子眼莫名发紧地说:“你的什么心思?”   杜含章很想碰他一下,脸、脖子或手都行,借此来试探对方的反应,是抵触还是一切如常,但他想来想去,最终却只动了下嘴皮子:“以前我说过,等以后太平了,有时间了,会拉着一起去游山玩水,现在前提条件都有了,但我不想游山玩水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余亦勤目光一震,被这始料未及的告白惊懵了。   杜含章摊完了牌,见他干怔着不动,又不给反应,心里稍微有点煎熬,说:“其实我没想过今天会跟你聊这个,是挺突然的,所以我也没问你愿不愿……”   这话没说完,已经回过神的余亦勤突然伸手,郑重其事地将他抱住了。   “你得问,”余亦勤笑了一声,气息喷在了抵住的颈窝里。   杜含章的身心正在高速处理这个名叫“投怀送抱”的状况,又听他低声笑道,“不问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   杜含章僵了一下,在脑子转过弯之前,身体已经像本能屈服地回抱住了他,喝高了似的飘然道:“那我问了,余亦勤,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有一瞬间,余亦勤觉得他们都很迟钝,转念又觉得情有可原,当年烽火连天,后来又天各一边,所以他们正经迟钝的时间,其实只有重逢后的这些日子而已。   而那些仔细算来,其实也没几天,什么魔族和符号这瞬间都远去了,只有眼下和眼前填满了余亦勤的意识,他骤然心酸,却又有点圆满地说:“愿意。”   你刚刚捅破窗户纸,是双向的。 第62章 吻   杜含章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不过很快脑海里就只剩惊喜了。   也是拜当年的世风所限,哪怕是士为我死, 人们也只会当他们是一对知己,所以他一直以为余雪慵当他是朋友。   但是不管怎么样, 这个人现在是他的……对象了。   这个字眼里似乎就带着一种幸福感, 杜含章不由自主地乐了一声, 拿侧脸在对方贴着他的耳侧蹭了蹭, 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低沉地笑成了一串。   两人正搂成一片, 他一笑,胸腔当中就微震不休, 余亦勤被他震来震去, 稀里糊涂地被传染了, 他跟着笑道:“不是在说正经事吗?怎么笑成这样了, 你是不是傻了?”   “可能是吧,”杜含章失笑,“高兴傻了。”   余亦勤也觉得很奇妙,来去都是些没营养、没内容的话,他却有种心花怒放的错觉:“有这么高兴吗?”   “有的。”杜含章松了点手劲, 上身往后撤了一截,同时双手往上捧住余亦勤的侧脸,和他近距离的脸眼相对起来, “我惦记你很久了, 现在如愿以偿了, 你说我高不高兴?”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微热的气流直扑口鼻,眉眼又在寸许外熠熠生辉,余亦勤有种他随时会亲过来的错觉,但他自己不仅没躲,视线反而还受本能驱使似的,飞快地在杜含章的嘴唇和眼睛之间折返了一道。   这是一个等待和期待亲吻的微妙信号,只有情投意合的人们才接收得到。   杜含章不可能错过这个眼神,因为他的目光所向也是同样的地方。   到了这种时候,言语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余亦勤没回答,杜含章也没心思催了,两人沉浸在一种陌生的亲昵和冲动里,时间如常流过,可在杜含章的印象里,他好像已经盯着余亦勤看了很久了。   他一直觉得这人长得挺好看,在这种只有他可以靠近的距离里去看,那种视觉冲击力愈发被放大,变成了一种让他躁动的吸引力。   屋外的汽笛声钻进来的时候,杜含章惊醒似的眨了下眼睛,突然勾住余亦勤的后脑勺,将嘴唇印了下去。   那是一抹始料未及的温热和柔软,栖息在左边的唇角上,好几秒之内都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在它开始向嘴唇中央辗转迁移的时候,余亦勤心里惊悸地跳了一下。   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来的飞蛾在两人周围盘旋,振翅的声音说大也不小,但耳聪目明的余亦勤这次却没听到,他陷进了一种稀里糊涂的微醺和惊讶之中。   他从来不知道,口水竟然是甜的。   一刻钟后,两人在糊味的熏陶下被迫中止了蜜里调油的行动,而锅里的鱼也算是白新鲜了,糊了个底儿穿。   不过两人还是盛出来上了桌,一来是邻居的好意不能随便浪费,二是忆甜吃苦,苦也就不苦了。   接着两人对着地方台的晚间新闻,磨磨蹭蹭地吃了顿饭,衬得他们像是一对无神论世界下的寻常情侣。   这一晚岁月难得宁静,饭后杜含章却没有滞留下来继续联络感情,而是洗了碗就走了,不是他不想,只是生活不允许。   被他“抛弃”了这么久的公司终于迎来了一个总工杨笠篓不住的问题,只能打电话来煞风景。   “我们不是跟卫兰生物医药有个合同吗?”杨笠十分恼火,在电话那边骂,“他们工厂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到夜里就臭得不得了,附近住的人受不了,把他们给举报了。环保局过去查过一次,查到他们把部分的污水直接排到河里了,罚款让他们整治,顺带把我们和监管部门也削了一顿。”   “这个我听你说过”杜含章说,“他们不是依照标准整治了吗?”   杨笠更来气了:“是整治了,但问题是他们整治完也就正常了一星期,现在又臭起来了,这回更踏马离谱,明明臭得都能熏死人了,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气味源头,鬼晓得他们在搞什么!你赶紧回来一趟,跟我去一趟药厂,环保局已经有人在那边坐着了,要求所有单位都去查证。”   越往后环境污染会查罚得更严,杜含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也顾不上谈情说爱,立刻取车回去了。   这是他的人间事物,余亦勤不参与,也掺和不上,将他送进了路边的车里。   步庭街上的路灯光被茂密的树叶吸走了大半,照人照物都有些灰暗,杜含章有点不放心他那个性子,以至于都该走了,还将头探出窗外来强调和交代。   “魔族那边的事,有任何新发现你都别立刻行动,先通知我,咱们商量着办,我这边也一样,行吗?”   他是真的有点怵,一回头这人又不见了。   余亦勤能从他神色里看出关切,心里一阵温暖,笑着点了下头:“知道了,你去吧,别耽搁了。”   这人站在路肩上,自然下垂的手正好在车窗的高度,杜含章拉了下他的左手,手指很快勾缠到了一块:“回去吧,我走了。”   余亦勤“嗯”了一声,却又一直目送到他的车不见了才转身。   ——   晚上九点二十,杜含章载着杨笠和他的助理,抵达了建在南四环外的制药厂,三人在空旷的场地里下了车,按照微信提示直奔会议室,不过走到半路上,杜含章突然在第二个产房的一个入门小径拐了弯。   这个卷闸门下面蹲着个人,尽管光线混沌不清,但那个抽烟的身形他很熟。   “陆辰,”杜含章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陆辰循声抬头,站起来的同时心里的诧异不亚于他:“监控显示这儿有那个镜魔活动的痕迹,我过来核实情况。”   不过他没问杜含章为什么而来,因为清楚他公司的业务。   杜含章没想到镜魔和这个药厂还有关系,脑中霎时联想不断,嘴上说:“查出东西了吗?”   陆辰摇头:“说不上。”   “我让迟雁查了最近一个月里全城所有的监控,发现林镜只在这个工厂外面的路上出没过两次,但我给厂里的主管看他的照片,他们却都说对这人没印象,并且员工档案里也没这个人。我不管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但他不在城里的任何其他地方,却这里反复现身,我觉得肯定是有原因的。”   杜含章点了下头:“嗯,你现在还在这里,是在调查什么?”   “我查过了,这厂里既没缺人,也没出什么怪事,听那些研发的意思,最近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这些发酵罐,原料配比没问题,各项参数也是一样的,但菌种就是会发臭,他们制药七八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问题。”   这话音刚落,厂房里面也宣告结束似的,发出了一声液压缸排气的动静。   两人循声回头,就见有个师傅坐在升降架的顶端上,举着个小棒大声喊道:“倒倒到!”   随着他的指挥,他对着的那个大型发酵罐开始在联动的机械臂控制下慢慢倾倒,浑浊的溶液从灌口流出,哗哗瓢泼的同时,一股肉质腐烂的窒息性气味隐隐随风飘了过来,很快越来越浓。   “啧,难怪别人会举报你们,这味儿臭死个人绝对没问题。”杨笠捂着鼻子,在行车小道上发表闻后感。   杜含章也被熏得够呛,但他没有退出工棚,反而大步朝发酵罐跑了过去。   “怎么了?”陆辰看他一动,立刻尾随上了。   杜含章却左手反背,一边对他摆手,一边压低了声音:“我刚看见那罐溶液里有黑色的东西流出去了,要不是看错了的话,我怀疑那是魔气,我去探探底,你别跟来,顾好其他的人安全。”   陆辰闻言迟疑了一下,渐渐慢下了脚步,目光逡巡出去,是个总览全局的模样。   杜含章一边靠近,一边往手心里扣了两块木简,他将木简丢出去,木牌疾射而出,一块投进了那个罐里,一块飞到了半空中那个指挥的师傅腿上。   指挥师傅看他乱丢东西,下巴一抬刚要呵斥他,眼前就一花,一个气泡从他腿上膨胀开来,须臾之间就将他裹在了里面。与此同时,他下面发酵罐里也有一个气泡在急速张开。   如果没有意外,眨眼之间整个罐身就会被结界包裹,但不等它膨胀到合适的大小,一团黑气突然擦着球壁逃逸了出来。   杜含章神情冷漠,抬手对着它的方向屈指一抓,黑气往外飘了飘,随即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给拦住了,在空气里挤成了竖起来的一片。   黑雾去路被拦,立刻在空气里凹成了一个蛇头的形状,它猛地回头,同样是雾气做的小眼睛毫无光彩,但被盯住的杜含章能感受到从那边发射来的恶意。   说这迟那时快,蛇头突然就动了,它闪电般地向前突进,细长的蛇身拉出来,又不断变大,这使得它的体型很快就有了蟒蛇大小,一边咧开蛇吻,发出了一道嘶哑的男声。   “嗨老相识,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没死?” 第63章 万物鼎(一)   滞留在厂房里看热闹的工人不是惊呆了, 就是开始奔走惊叫。   这事过去之后,防异办的后勤们不用想都有的忙了,不过那是后话, 眼下的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异形的老相识如今没个人样,声音杜含章又没印象,不过结合其他前情提要, 杜含章猜得出他是谁。   概率八。九不离十, 他是林镜。   杜含章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纵然相遇猝不及防, 但他们之间的过节深刻在骨子里。林镜杀他二哥, 斩首高挂,此仇岁月难洗, 不报愧对血脉亲恩。   再有这厮还是工地案及其延伸案件的头号嫌疑人,于公于私杜含章都不用对他客气, 他用目光紧锁着半空中的雾状物, 神色疏冷地笑了笑:“是很久没见了, 劳你费心, 我很好, 恐怕还得活一辈子。倒是你这个魔族先锋,不去CBD里住总统套房,龟缩在这种全是细菌的罐子里干什么?”   蛇形的雾气已经飙到了几米开外, 林镜不怒反笑:“龟缩?真是个好词啊, 呵!我躲在这里还不是托你们的福, 你们封印了荼疆的出口, 我们无家可归,可不得躲在这里么?”   “们”字让杜含章动了下眼神,他飞快地瞟了下其他的发酵罐,拿不准那些罐子里还有没有猫腻。   同时另一方面,随着蛇头的逼近,他鼻尖外的腐臭味变得更浓了,这种变化让他一度怀疑气味的根源是林镜,而不是药厂所怀疑的菌种变异。   但魔化的状态下不好辨别,杜含章只能压下了这个闪念,往手心里扣了一把木简。   因为担心自己的反击会让林镜转变攻击对象,捡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来当人质,杜含章一直没反击,旨在用消极逃避的方式将镜魔引出去。   期间他一边跑一边对陆辰打手势,示意他要注意其他的罐体。   作为他的同事兼前下属,陆辰和他多少有点默契,不易察觉地在身侧比了个ok。   杜含章的视线从他的比划上擦过,接着举起了右手,他用大拇指第一块木简一抹,牌面上亮光一闪,突然变成了镜面。杜含章将它举过肩膀,正后方的情景霎时映入了其中。   此时,獠牙外翻的蛇头离他不到两米,如有实质的危机感也在背心里投下了压迫感,不过此长彼消,陆辰那边的黄符已经陆续升空,升降架上的工人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与人等身的稻草人坐在那里。   那是天师的替身符,真正的工人被陆辰移到了其他地方,再给他一点时间,其他人应该都能被安全转移。   陆辰还是靠得住的,杜含章将散开的注意力聚回镜魔身上,无名指一松落下一块木简,它在掉落的过程中被有形的气流包裹。   那气流乍一看是和林镜的本体殊无二致的黑色,细看当中又有彩色流转,苍青、橘黄与云白沉浮交织,有点传说中色彩斑斓的黑的意思。   斑斓的黑气在木简周围绕成了一块滑板的模样,落到地上还自带驱动,杜含章一脚踩上去,都没蹬地,就被它带着风驰电掣地冲出了卷闸门。   “堂堂魔族杀戮大军的杠把子,”杜含章冷笑着说,“何必说的这么委屈?你说你无家可归,那当年在酉阳城中对抗你们的将士和百姓还尸骨无存呢,他们又该找谁报复去?”   林镜轻蔑地说:“找我啊,但蝼蚁之躯,谈什么报复?”   “你不是蝼蚁,可你的报复我也没觉得有多石破天惊,你借鬼族的山鬼当棋子,又在城里装神弄鬼,自己还不敢直接上阵,忽悠无峥在前面给你挡枪,不是我说林镜,你从前孤高自傲,最不屑鬼祟行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孬了?”   这话是杜含章估计激的,也如愿地刺中了林镜的痛脚,他大笑起来,有种声震四野的感觉。   “我们丧家之犬,可不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么。不过你们也别得意,等我打开了荼疆门口的封印,届时风水轮流转,就该你们人,和那些没骨头的妖鬼两族来东躲西藏了。”   话到尾声的时候,空中的雾蛇突然竖起上身,迅猛地朝地面扑了下来。   背后猛然飞沙走石,杜含章一个向右急转上了走车道,头也没回地往后丢了一把木简。   木简幻化成羽箭,刺破长风地取道蛇头的眼口和七寸,雾蛇转瞬和它们狭路相逢,它没有后退,而是在一声冷笑里突然左偏,再用卷起的蛇尾将羽箭甩到了一边。   杜含章将一幕看在眼里,右手飞快地在身前点划,被雾蛇摆偏而抛下的羽箭像是被他牵引着似的,违背力学原理地分成左右两列,暗戳戳地跟上了雾蛇。   手里比划的同时,杜含章嘴上也没闲着,含笑挑衅道:“你这个梦想是挺好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荼疆的封印有一千年了,我不信期间你们从来没有行动过,如果我没猜错,十二年前的锁钥山事件就是一次试探吧?但结果怎么样呢,结界仍然完好无损,而你们又蛰伏了十几年,然后新做的盗墓计划夭折,你自己也暴露了。林镜,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呢?”   “暴露了又如何?”林镜潜伏太久,说起话来难免有点旧时的腔调,“就凭你,还抓不住我。”   至于下一步,他是有多傻才会自己和盘托出?   林镜在话末哼笑了一声,蛇头往上盘旋了几圈,游走间头顶最先出现,瞬息又拉出了上身,现出了半个镜魔的人身相,此刻连着那条没变的尾巴,活像一个女娲族的后裔。   这一半才是杜含章所熟悉的形象,编发纹脸,长臂宽肩,不过因为雾做的,假人的既视感十分强烈,炭烧似的。杜含章还来不及心生感慨,顷刻又注意到了镜魔身上那些陌生的地方。   比如他手里的武器就变了,从他原来所持的五环刀变成了一个小托物,杜含章觉得奇怪,定睛一看,眼皮登时跳了一下。   只见林镜手里托着的,分明是一个巴掌大的四方鼎,它除了大小,其他的特征依稀都和当年那个在树林里尾随余雪慵的黑雾人手里的近似。   “当年在背后偷袭灵帝和雪慵的人,”杜含章沉声说,“果然是你。”   林镜笑了一声,脸上有种陌生的凉薄和阴险:“是我,可惜了,没能将余雪慵和贺兰柯一起送上路。”   杜含章心里有股怒气,但他忍住了没流露到脸上,盯着林镜的表情说:“他的命不归你管,既然这个鼎在你手里,淳愚应该也在吧?”   “在啊。”林镜坦然地承认了,猛地一甩手,将小方鼎朝杜含章这边扔了过来,“他就在里面,你可以进去跟他喝个茶。”   小小的青铜器疾射过来,看起来既没罡风也没刀光剑影,但杜含章意识里就是猛地袭来了一股危机意识,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连忙遵从本能直接提气,将自己拉退了四五米。   事实很快证明他做了一个准备的判断,因为他前脚才离开,后脚那个小方鼎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砸落在了他之前站的地方,源源不断地黑气弥漫出来,凝聚成了一只带着很多人脸的大手。   它在空中抓取了一下,因为扑了个空,那些没有清晰五官的人脸上登时张嘴咆哮,不约而同地露出愤怒来。   这场面有点惊悚,所幸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浓雾如沸水般翻滚,大团大团地涌出来,再钻进贴过来的林镜身上。   随着雾气的不断涌入,他整个人也从黑色开始血肉话,肌肤的光泽和纹路突显出来的同时,身上的伤势也变得清晰可辩。   杜含章就见他裸露出来的所有皮肤上,都遍布着支离破碎的伤痕,这使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撕裂又粘起来的人。   林镜怎么会伤成这样?   杜含章心念电转,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他没见到任何镜魔和人妖鬼冲突的记录,可既然如此,他这身遍体鳞伤是从哪里来的?   直觉和刚刚飞进他身上的魔气告诉杜含章,镜魔这些伤口和那口鼎有关,像是某种被反噬的迹象,杜含章才要问,吸饱了魔气的林镜就用一种兴奋又狂热的语气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下一步吗?哈哈哈哈很简单,先……送你下地府。”   这样他才能拿回当年遗留在方崭身上的,从死阵里抽取出来的生灵炁,进而修复自己被力量割裂的身体。   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无数黑雾凭空掀起,聚成了一堵海啸似的浪墙,它们从四方包抄,瞬间将杜含章埋得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工厂内的陆辰出来支援,林镜这边“埋”了杜含章,另一边往工厂里挥了一片黑气。   这些黑气落地变成了十来只红眼睛的山鬼,一溜烟蹿进了门内。   陆辰安置好工人们,转身就往外跑,同时打了电话,正在吩咐迟雁派人来支援,就见一个团黑东西冲了过来,他连忙挂了电话,抬手捏了个火诀,被迫加入了战斗。   这时在步庭街上,余亦勤刚准备关门,手里捏着手机。   他才给古春晓打完电话,放在以前他不会管她,但现在是敏。感时期,为了稳妥,唠叨一点也没什么。   古春晓还在网咖里,陆陶跟她臭味相投,喊“余哥”的时候嘴里还塞着宵夜,两人不仅没事,还滋润得很。   余亦勤落实好秃鹫的安危,又低头查了下聊天软件,杜含章一晚上都安静如鸡,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余亦勤在门口站了几秒,想打电话和耽误他办公在心里拉锯,最后还是前者险胜,然而他拨过去,对面却一直无人接听。 第64章 万物鼎(二)   三十多秒后, 电子音自动挂了电话。   余亦勤关上灯挂了锁,然后一直到进了家门,心里都在琢磨要不要再拨。   他其实不是那种“不接电话你就死定了”的性格,但现阶段状况特殊,他总是忍不住担心对方不接不是因为错过,而是没法接。   所以迟疑了片刻之后,余亦勤还是又拨了一个, 这通仍然待机,不过在被迫挂掉之前, 另一通电话插了进来。   来电人是杨午, 余亦勤点了通话键,听见杨午在那边中气十足地说:“余亦勤, 我们主任让我通知你个事, 南四环外的成康路上发现了镜魔的踪迹,他过去了, 问你去不去?”   “去。”余亦勤不假思索, 灯都没开, 原路从家门口退了出去, 边走边问,“具体位置是哪里?”   杨午一副不熟的语气, “在一个卫什么什么,哦对, 卫兰药厂里面。”   余亦勤瞅了眼夜空, 辨了下方向就开始赶路:“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不是我们发现的, 是防异办那边传来的消息,请求我们在那地儿附近的同事过去支援。”   “好,知道了,谢谢你。”余亦勤说完也挂了,心想怪不得杜含章没接电话。   ——   药厂这边,杜含章不是不想接,他是无暇他顾。   此刻他整个被裹在雾气里,身体外侧裹着一层结界,视线范围内漆黑一片和臭气熏天都不算大问题,雾气里那股将他往可劲儿拉扯的吸力才是问题。   它是如此的磅礴和强劲,以至于以往坚不可摧的结界壁都被扯成了异形。   杜含章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阵吸力里有种吸引他靠近的东西,不过一般这种情况都可以叫做蛊惑,他暂时也还没鬼迷心窍,立刻往外投了个雷符。   蓝色的电光在黑暗里闪烁起来,但触目所及的还是黑暗。   林镜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语气里满是酣畅和得意,仿佛杜含章已经是他家砧板上的鱼了,他说:“人族就人族,你侥幸得了阵法的力量,不过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杜含章听他笑着笑着又话锋一转,换上了一种不无讥讽的语气:“那些灵气留在你身上就是活生生的浪费,不如早点放弃抵抗了还给我。”   “还你之后呢,我会怎么样?”杜含章根本没还的意思,不过还是接了话,一边在手里攒了一把自己身体里的混合灵气。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死,会像重见天日的贺兰柯墓一样,任借来的光阴以上千倍的速度流逝。   但这种实话林镜不会坦言相告,他忽悠道:“你以前是什么样,还了之后自然就还是什么样,那股力量本来就不属于你。”   “是吗?”杜含章继续扯皮。   林镜却不耐烦了,一方面是杜含章没有如他所料地飞进鼎中,另一方面是他看见厂房门口的陆辰将拦路的山鬼定的定,烧毁的烧毁,俨然已经突破重围,冲过来了。   这些天师单挑不怎么样,但作为远程策应却麻烦得很,林镜不想给他们会合的机会,当即摆动着巨大的蛇尾猛地从雾气里扫出来,轰然抽在了结界外侧,同时又用魔气幻化出一群山鬼,继续牵制陆辰。   一时间横扫之下,屏障球应声而破,往鼎那边飞的趋势也又加了一个档。   杜含章在皲裂的结界里摇摇晃晃,手里的火诀将发之际,余光里又有白色的东西倏地闪过。他短促地愣了一下,心里觉得奇怪,因为雾气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会有一抹白芒?   好奇驱使他往那边瞥了一眼,然后就是这一眼让他放弃了拉锯,去那个古怪的鼎里走一趟,因为那抹白色……依稀是一个人的头发。   不过杜含章没看见人影,他看见的是扒在方鼎沿口上的一只手,白色的长发和着往外鼓荡的黑气在他手边翻飞。   这人是谁?   杜含章目光一震,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个姓名:淳愚——   ——   黑雾密集得如同实物一样,陆辰看不见当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见它们在以一种急聚缩减的趋势退散,尽数缩回了那个浮空的方鼎之中。   此刻它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大小,有足球大,林镜站在它后面,盯着雾气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种近似于野兽进食前的渴望。   杜含章还在那阵雾里,再不出来就要被“吞”进鼎里了,陆辰心里焦急起来,一边狂奔一边飞快地捏着手诀,同时嘴里喝道:“五行之祖,六甲之精,兵随日战,时随令行,起!”   这是一个木诀,旨在借和放大天地草木的自然力量,只听“起”字方落,沿路草坪上的草梗霎时抽长,横七竖八地缠上了扑来的山鬼。   陆辰跳山羊似的从一只山鬼的头顶上踏过,符刻的手。枪已经被握在了手中,他没太瞄准,朝林镜的方向开了一枪,然后在“砰”的一声里吼道:“老杜,你怎么样?”   杜含章却没有回应他,此时裹住他的黑雾只剩20寸行李箱的一团,怎么看都装不下他,他已经被鼎“吞”了进去。   林镜见状面上一喜,抬手将方鼎召回了手中,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射来的子。弹。   子。弹的速度加上符文,瞬间腐蚀了他手心里的一片皮肉,疼得他眼下的皮肤一阵抽搐。   眼看着猎物到手,林镜原本不该逗留,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多余的缠斗对他来说有害无益,他也确实有心速离,但是陆辰不可能就这么让他走了,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在追击。   双方你追我赶,很快就跳出了药厂的围墙,奔着西南方那个拆到一半的烂尾楼去了。   楼里楼外都支棱着生锈的钢筋,陆辰不是林镜的对手,猛不丁被雾气抽中,照着一茬竖起来的钢筋断茬就落了下去。他想要护着自己,魔物的雾气又接连而至,陆辰顾头难顾腚,处境一时十分危急。   不过就在他的背后离钢筋只剩一尺的时候,一堆野草突然从废墟里钻出来,结成团地托住了他。   同一时间,他对面林镜的左边眼角里,突然飘过来一片金黄的树叶,林镜眉头一皱,心里一瞬间警铃大作,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出现的段君秀。   段君秀刚刚才到,林镜回头的瞬间,他看的却是对方身前的方鼎。   这器物很眼熟,正是他养父段盈千年前找到的影像里的东西,段君秀双眼一眯,从虚空里拿出了一张画:“当年在行宫外小树林中偷偷行刺灵帝和余雪慵的人就是你吧?”   纸上的画面直冲林镜,景象分明是当年被哭笑花记录下来的一幕,林镜多年潜伏,知道妖联主任不是个善茬,心里不由恼怒,阴冷地剜了陆辰一眼,接着又桀骜地说:“是又怎么样?”   段君秀笑了一声,脸色却冷的很:“不怎么样,照当年的法律来就行了。”   当年的法令是杀人偿命,灵帝的死是段盈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哪怕他后来登临人间的绝顶了,过得也十分沉郁,这是段君秀欠他的养育之恩。   随着他的话音,周遭的落叶开始狂卷,树根破土、花瓣离枝,如飞镖似利箭地射向了林镜。   林镜不敢大意,不得不将方鼎里的魔气又往外倒,黑雾和草木屑瞬间对冲,明明都不是坚硬的实物,撞出来的动静却地动山摇。   这是大妖魔之间的交锋,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力量也强悍无匹,陆辰帮不上忙,只好找了块石板藏身,免得拖累妖联主任。   不过那两位且打且走,似乎也忘了他的存在,段君秀虽然妖力高深,但林镜手里也有万物鼎这个法器,它在林镜手里如同一个贪婪的洪炉,妖气魔气都来者不拒,这使得段君秀以满血状态对林镜的半残,居然迟迟没能占得上风。   两人所过之处,不是风沙走石就是树倒路崩,期间林镜为了脱身,还试过挑拨离间,问段君秀堂堂妖界之主,为什么甘愿和人族平起平坐,无奈段君秀是个佛系的祖宗,省事对他来说比一统天下要有诱。惑得多。   林镜见他如此不开窍,将魔气放到最大,准备夺路而逃,只是他才转过身,面前又多了一个人。   余亦勤匆匆赶来,扫了眼周围后将左手往身侧一抬,盯着实在久违的林镜问道:“杜含……方崭人呢?”   ——   杜含章人在鼎里,里面是个雾茫茫的空间,有很多人形在里头穿梭,个个都像是魔气做的,从头黑到脚。   它们试图拉扯和撕咬他,杜含章催动灵气出来护体,奇怪的现象却发生了,那阵夹杂着溢彩的灵气居然在雾气里莫名其妙地分崩离析了。   这也就是说,他的力量在这里会被瓦解,杜含章怔了一下,心想这是这个鼎的特性吗?   他正要再放出一股灵气来验证一下,一道虚弱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不要浪费力气,你的灵气只要一离开躯体,就会被万物鼎吸收炼化。”   杜含章转身回头,看到了五六米外的提醒人,他坐在一辆盖着雾气的轮椅里,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脸上的面具引人注目,正是矜孤族的苏衣被,还有面具眼洞后面的那双眼睛也有一点熟悉的影子。   果然是他——   杜含章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上前说道:“淳愚族长,是你吗?”   面具人冲他点了下头,接着左右转动轮椅,右手对他招了一下:“方公子,这里是鼎炉中心,对你不利,请随我来吧。”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他还在叫人公子,杜含章不知道他这一千年来是怎么过的,但矜孤族长毋庸置疑,是一个令人心悦诚服的前辈。   这人在一个一心撕碎他、炼化他的孤独异域里存活了一千年,脊背仍然直若青松。他以前救了余雪慵,杜含章相信如今他也能给自己指引。   沿途都是雾,淳愚的声音在这阵茫茫里有种缥缈的意味。   “雪慵他……”他有点诧异地说,“居然还在找我吗?”   这瞬间杜含章心头的感觉不是醋,而是羡慕,他说:“嗯,他和你的共命鸟一直在找你。”   “我的共命鸟?”淳愚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迅速攒上了一点含蓄的惊喜,“它出世了吗?”   杜含章摸出手机,本来想给他翻一下古春晓朋友圈的自拍,可手机拿出来之后才发现没信号,只能冲他颔首:“出了,都六百多岁了,是个叽叽喳喳的丫头片子。”   古春晓是上一辈是只沉稳的雄鸟,淳愚没想到它居然会转生成话痨,一时觉得十分新鲜,拉着杜含章问了不少问题,诸如她有多高,爱吃什么,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这架势宛如一个心有亏欠的老父亲,杜含章的答案却难免浅显,因为他对古春晓不太了解,不过他愿意用一些瞎猜来的答案来答复淳愚,毕竟与世隔绝这么多年,这人一定深怀惦念和担忧。   淳愚也确实非常关心,不过他问到“奶茶是什么”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将话题拉回了杜含章身上:“抱歉,我太久没有大家的音讯,怠慢你了,方……不对,含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含章简单和他讲了遍药厂的经历。   淳愚听完后叹了口气:“林镜如今心性大变,和当年几乎判若两人了。还有你,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你不该进来找我的。”   杜含章安慰他说:“这个鼎有一种很古怪的吸力,所以是进来还是出去也不全是我说了算的。”   这倒是——对于他说的这种吸力,淳愚是深有体会,知道它有多难以摆脱,不过这次他都爬到鼎口了,所以杜含章来的时机不算是最坏的。   淳愚心想下次若是自己在下方托着他,那他出去的概率还是挺大的,眼下忧愁无益,只能稳住心态静待时机了。   杜含章对此没有异议,平心而论,他的境况比起淳愚当年要有利太多,首先这里就有个现成的前辈,其次外面陆辰看见他进来了,余亦勤很快也会知道,再往后推,段君秀肯定是助力之一,这么多人加起来要是办不了一个魔族,那只能说明林镜确实是在靠实力横着走。   他心下镇定,头脑也就清醒,走动间问起了淳愚进来的原因。   “我吗?我是随军行进到峡谷地带,遇到埋伏后为林镜所擒,在魔族的大营里被关押了三日之后,醒来就已经身在这里了。”   想来为什么会有个两日的时差,杜含章觉得是当时那口鼎还在酉阳城里助纣为虐,他说:“他们关押你的期间,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要求你交出四方印之类的。”   淳愚:“有。魔族听信了民间散布的谣言,以为四方印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对它十分觊觎。”   杜含章:“那印台呢?”   淳愚:“给他们了。”   杜含章没想到他这么“没气节”,愣了下说:“给他们了没问题吗?”   淳愚:“无碍,那印对我族来说紧要,因为能够临摹族人额骨上的记忆,但对旁人来说就个凡物,与石头无异,魔族拿去了也没什么用。”   杜含章看他淡定,就没再多问,只是看着路上飘过的雾形人说:“他们原先都是人吧?只是被这个鼎变成了这样。”   “是,都是陆续被吸进来的人,有的早些有的晚些,他们身上的生灵气被抽干了之后,就会慢慢变成炉灰。”   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天地间一抹无名的尘土,不过淳愚心里很平静,死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了无希望才更可怕。事实也证明他那一份无人知晓的坚持是对的,他等到了一个故人,也知道了余雪慵和古春晓的近况。   杜含章其实想问为什么他还是人的模样,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残忍,便默默地换了个话题:“族长,你的四方印为什么能够临摹记忆?和它底部那种万字形的篆刻有关系吗?”   “我原先也不知,印是世代传下来的,父辈只教了我们如何用它,却并未告知它因何能如此,不过在这鼎中的时日里,我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我们到了,你看。”   淳愚说着抬手一点,一盏暖黄色的灵光自虚空浮现,它在空中往前飘,光芒十分黯淡,周围的雾气却应光而散,不多久一道高至绝顶的铜绿色山壁出现在了杜含章的前方。   这山壁看似出自高山,但实际应该是铜鼎的内壁,山石的纹路里都是凿雕的痕迹,细看都是重复码放的万字符。   淳愚的灵光在移升间逐渐变扁拉平,变成了一个同样暗含万字符的方块状花纹,它飞向山壁上的一块万字符,在旋转了一个角度之后叠了上去。   然后杜含章就见那两个万字符叠出来的乱纹的右上角,慢慢出现了两个模糊的古文字。   同时在它们下方的那个对角线框出来的空间里,出现了很多列密密麻麻的小点。   杜含章心里一动,突然有点领会到了秘藏的意思,原来四方印和这个鼎上的万字符需要叠起来才能看见里头藏着的东西。   他眯了下眼睛,可实在看不清楚,便转头去看淳愚,好奇地说:“族长,那是什么?”   “是八穗书。”   八穗书是相传是炎帝所造,早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对于杜含章来说,它是一种失传的古文字,可在用一代又一代族人颅骨做记录的矜孤族长眼里,它还是可窥其踪的。   淳愚在鼎中一千年,日夜都在琢磨这些,他继续说:“那两个大的字应该是北斗。至于那些小字,内容自述是绝地天通时期的一份密盟书。盟书记载的内容是远古四族的首领如何分掌和秘藏历法,分土而治的经过。他们秘藏的办法就是将天之历数密化成阴符,刻进各族的巫使常用的器物之中。   这口万物鼎和我族的印信很有可能就是当中两族的巫家器物,剩下应该还有两样,我未曾见过,这盟书也还欠缺三块,所以那两样器物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也不得而知。”   杜含章脑子里登时冒出了两样东西,他说:“我可能知道。”   那两样东西很可能一样是他原先身上那块龙骨,另一样是段君秀根下的那块石碑。   他讲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同淳愚说了一遍,末了心里又有新的疑问:“族长,你刚刚说是四族分掌,所以这种订立盟约的器物应该是四份,对吗?”   淳愚“嗯”了一声。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杜含章说:“可就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这种带有万字符的东西,在人间不止这我们刚说的这四样。灵王墓和匀留博物馆里分别又出现了另外六个带符的青铜器,这个又该怎么解释?”   淳愚思索了片刻:“也不是不能解释。你看,我们矜孤并不属于这份盟书中提到的四族中的任何一个,但四方印最后流落到了我们手中,也就是说,在千百年的更替之中,上古的盟约已然失效了。既然失效了,为什么就不能有知情又有野心的人,重新整合并再次秘藏这些历数呢?”   矜孤的族长历来都具有非凡的智慧,杜含章无从反驳,服气之余又笑道:“照你这么说,防异办要是能找齐那六个青铜器上的万字符,也可以拼凑出一份失传的天文历法来?”   淳愚温和地笑了笑:“有可能。”   接着杜含章又和淳愚研究起了龙骨和石碑上的万字符,他手机里有照片,淳愚对着照片拿灵光描摹,描好之后往山壁上叠加。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四份万字符终于成功地叠在了一起,模糊的黑点填满了符框,淳愚不让杜含章动手,挥手借黑雾搭了条阶梯,两人沿阶而上,来到了那块整合符像的跟前。   杜含章一窍不通,淳愚则拿手指拂着字迹,逐字读道:“天文之官,仰占俯视……”   这一段和《后汉书。天文志》里记载的一样,杜含章起先没以为意,但淳愚读到最后的主盟人和参盟人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因为在这个盟书的最后出现的上古的四族,和后世所有的版本都不一样。   后世版本里的上古四族是轩辕、神农、九黎和有巢氏,但在这份盟书里,记载的四族居然是燧人氏、磨氏、女夭氏和归氏。   同一个概念,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异?   杜含章心下怪异,并且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件似乎不相关的事。   以前他听关要泉和一个信佛的朋友聊天,两人曾提起过汉字中“魔”字的由来,杜含章记得他们当时说,古时的汉字中原先并没有“魔”这个字眼,于是东汉时期开始翻译佛典的时候,传译者不得不用“磨”字来代替。   当时他没信这个典故,因为他是亲眼见过并与魔族交过锋的古人,知道魔族的历史也得追溯到上古时期。   但眼下这份盟书却让杜含章突然意识到,他以前所知道的魔族历史不过也是从书里看的,从别人的嘴里听的,至于它到底是不是史实,很大程度得取决于记录者写书的目的和诚信。   而同样是记录,如果记录都是真实的,那么越早的记载造假性越低。   杜含章乱七八糟地想到:这个在历史中消失的十分彻底的磨氏人族,和荼疆的魔族有关系吗?然后燧人氏姑且当做是华夏的始祖之一,那剩下的女夭氏和归氏又到哪里去了? 第65章 不战   入夜八点四十七, 西四环郊外。   仇人见面,却似乎谁也没眼红,双方的表现都沉稳而冷漠。   余亦勤横戟而立,封住了林镜的去路,林镜目光阴鹫,好一会都没有答复他,余亦勤有点不耐烦, 干脆跳过他问起了段君秀。   段君秀堵在后路上,一边逼近一边答话:“人进那个鼎里去了。”   余亦勤想起当年自己险些入鼎的体验, 心口登时往下坠。   林镜捉住了他这一瞬间微妙的沉默, 勾唇笑道:“要想让他活命,就放我走。”   余亦勤眯了下眼睛, 从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变化。   以前的镜魔是不会说这种灭自己威风的话的, 林镜是一个好战分子,痴迷于战斗的痛快, 既蔑视别人的性命, 也看轻看清的安危, 如今他却会拿“人质”来交换自己的生路了。   他变卑鄙, 也变得弱和怕死了,可是余亦勤却庆幸不起来, 因为一对一的时候,小人比枭雄更难对付。   放他走是不可能的, 都说物以类聚, 无峥的无赖已经告诉了余亦勤, 不诚心之人的条件就是得寸进尺,他们永远不会依约办事,但杜含章的安危也很重要。   余亦勤正在思索,是该暂时答应还是拒绝还是用个什么缓兵之计,后面的段君秀不甘寂寞,笑着打破了沉默。   “怎么回事?”他问林镜,“我这儿跟你打了半天,你不是挺越战越勇的吗?怎么他一来你的口风就变成了‘放’你走,你是打不过他啊还是瞧不起我?”   “我哪儿敢瞧不起妖联主任?”林镜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脱身的机会,嘴上讥讽地说,“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二对一。”   “我们并不想跟你打,”余亦勤拖着戟,在地上由外往内划了段弧线,这是一个释放善意、收缩封锁范围的动作,“这样吧,段主任数到三,我放下武器,你把杜含章和淳愚放出来,看见他们了我们就放你走。”   林镜就是忌惮他们人多,而且并不相信余亦勤,他嗤笑道:“淳愚我可放不出来,他早八百年就被炼化了。”   余亦勤不知道这方鼎的底细,闻言心里一恸,手里的戟身下意识就翻了半圈,将抬未抬。   林镜眼底映着那抹金铁的亮光,眼底闪过一抹忌惮,连忙又说:“等等!别一言不合就动手,淳愚是还不了了,但杜含章可以还给你……”   说着他拿双手猛地在方鼎上方一抓,一团雾气氤氲而出,体积变得越来越大,一道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余亦勤的注意力不自觉放到了人影上,辨认起了对方的特征。   然而就在这时,林镜突然双手一分,将抓出来的黑雾一下撕成两半,一前一后地扔了出去。   黑雾分两路袭向余亦勤和段君秀,虽然不是什么绝杀手段,但两人都得分心挡一波,林镜捡的就是这个空子,揣着鼎开始尽全力撤离。   眨眼间他就闪离了十来米,不过还是没能如意地离开,因为段君秀用妖力驱策的树根毒蛇一样尾随在他背后,时不时就绊他一下。   林镜烦不胜烦,才用雾气将树根绞成碎渣,一点寒气却又渗进了背心——是余亦勤的戟尖刺过来了。   长戟的攻击距离太大了,林镜不敢将背后露给他,连忙左拐着刹滑出去,一边在滑动间转身,一边化雾为盾,格在身前与戟尖交接。   然而雾盾根本挡不住矜孤神器的攻击,盾牌的形态很快被刺穿挑散,倒退本来就对林镜不利,外加他退去的方向上,无数草藤又蜿蜒而来,林镜进退两难,眼见着戟尖穿肋骨而来,他眼里露出狠戾,突然将手往鼎里一塞,紧接着整个人闪电般地被扯了进去。   余亦勤没想到他还能往鼎里逃,加上鼎吸人的过程又实在太快,这使得他回过神的时候,戟尖只够扎到林镜的左腿,在他腿上撕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段君秀本人的行动速度不如余亦勤,林镜不见了他才赶到,这时方鼎被余亦勤拿戟挑着,两人一起打量着它,段君秀诧异地说:“他是怎么进去的?”   余亦勤仔细想了想,看向鼎口说:“我只注意到他朝那里伸了下手。”   段君秀抬手捻出一片用妖力凝成的蓝色银杏叶,举着小心地它凑向了鼎口。然而出乎两人的意料,鼎口上一派岁月静好,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为什么?”段君秀喃喃道,“难不成这个鼎还认主,只有林镜才能用它?”   余亦勤脑中灵光一闪,将戟藏了,拉着他就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那块石碑不是还在吗?同样都有万字符,我们可以试一试,看石碑是不是只对你有反应。”   段君秀觉得有道理,刚要走,陆辰的声音又从背后冒了出来。   “你们没事吧?镜魔人呢?”   ——   与此同时,主城区金鸡凤爪店。   这个是藏在街头巷尾的苍蝇小馆,卫生比不了大饭店,但胜在有年头和味道好,鉴于店里塞不下三桌客人,老板就常年在店外支摊。   古春晓坐在当中的一桌上,挥了下手里缺了一只脚趾的凤爪说:“喂!”   她“喂”的人是陆陶。   这位小年青自己说要吃烧烤,古春晓感激他陪自己打了一天的游戏,不远千米地陪他寻摸到这里,肉串扎啤不差钱地上,结果上来了他又不吃,突然在她对面开始元神出窍,脸色还不是很好,像是吓到了。   古春晓顺着他的视线找了找,只见对面空空如也,虽然树大灯暗,但她确定没有人也没有鬼。   那陆陶是在看和惊个什么劲儿?古春晓不明白,只好出声打破了他的出神。   陆陶抖了下眼睫,被她挥动的光影搅回神,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嗯?咋了?”   古春晓用鸡爪点着路对面说:“你在看什么啊?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   陆陶揉了下眼睛,像是有点累:“不晓得是不是眼花了,刚看见对面的绿化带里面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但是再看又不见了。”   “什么影子?大的还是小的?什么样儿你看到了吗?”   陆陶比划道:“黑色的影子,差不多有……小狗那么大吧,样子没看清,闪的太快了。”   古春晓“哦”了一声,探头探脑地说:“你在绿化带的哪里看到的,指我看看。”   “那儿。”陆陶闻言,转身往正对着那根路灯的立杆右边指了一下。   古春晓眯起眼睛,妖力涌进眼中,她的瞳孔随之缩小,猛禽优越的视力突显出来,对面灌木丛里的烟蒂都无所遁形。   几秒之后她收回目光,对着陆陶摇了下头:“啥也没有,你估计是看错了,别瞅了吃吧,这些都是你的!”   说着她笑了两声,将什么烤青椒、韭菜和茄子等素的一股脑地推向了对面。   陆陶见状,不知道是不是也不爱吃素,脸上应景地露出了一抹菜色,撸串撸的有点意兴阑珊。   他对面的古春晓也吃得心不在焉,吃完饭她和陆陶就散伙了,她有点想去丧葬店看情况,又觉得那儿没有自己插足的地方,于是思来想去十分纠结。   她确实有点依赖余亦勤,老实交代也有点感情,但有又怎么样呢?一个巴掌又拍不响,而且她也不是没有自尊心。   最终古春晓还是没有去,她一反普世价值观里的绅士做派,押犯人似的将陆陶送回家去了。   陆陶简直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鬼,虽然目前脆皮得八级风都能吹飞,但让女生护送回家还是挺羞耻的。   古春晓却不管那么多,人是她从防异办里借来的,她就会把陆陶全须全尾地送回家,不然万一这倒霉孩子又出状况,她心里过意不去不说,还会透过余亦勤牵连到那个姓杜……啊呸!她送陆陶是因为友情,和杜含章毫无关系。   陆陶回到家里,发现他哥还没回来。   ——   陆辰回了防异办,余亦勤和段君秀也在,因为论科技检测手段,人族要是称第二,就没有族群敢称老大。   而且这里有迟雁,余亦勤希望她能看到一点什么,结果却没能如意,迟雁眼里的内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几人马不停蹄,又抱着那口鼎去审问无峥。   无峥照例被提进审问室,人生自由虽然受限,但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写着一排大字:你们能耐奈我何。   他每次也很不配合,不过这次陆辰进入室内,将方鼎亮在他面前,问他见没见过这东西的时候,他的反应终于有了变化。   隔着监控,迟雁看见这次他一反消极抵抗的常态,愠怒地说:“你们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余亦勤说有个拿鼎的人偷袭了他,这些人就伪造出了一个鼎来,无峥不无嘲讽地想到:可惜他根本不信余亦勤那套说辞,这些人套话的方向错了。   陆辰并不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努了下嘴说:“在你给林镜鞍前马后的时候见过这个鼎吗?”   无峥非常讨厌那个“鞍前马后”,森冷道:“没有。”   “不至于吧?”陆辰笑笑着说,“他的山鬼傀儡都给你用了,怎么着你也是他计划里的一个小高层,他有必要连这么紧要的东西都瞒着你吗?”   无峥:“省省吧,你的挑拨对我没用。”   “那我的呢?”余亦勤突然前凑了凑,盯着他说,“我告诉你,这个鼎是我和段主任刚从林镜那里夺来的,淳愚就被关在里面,一千年了,你信吗?”   无峥对他有根深蒂固的怀疑,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族长的名讳压住了他的否定,无峥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鼎,心头突然涌来了一阵莫名的逃避。   余亦勤一定是在诈他的话,肯定是的!但是族长和……那口鼎……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恍如一柄柄重锤直击太阳穴,无峥猛地蜷起身体捂住头,状似痛苦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淡淡的黑气从他身上蒸腾起来,袅袅地飘进了那口鼎里,无峥的面孔模糊过一瞬,像是灵魂和身体没对准位置,在他身体里摇摇晃晃。   他的异状来得过于突然,余亦勤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方鼎的一只铜耳,将它扔了出去。   这个鼎到底是什么情况?一路回来都好好的,对段君秀的妖力也没反应,怎么遇到无峥又发动了?难不成是无峥比较特殊吗? 第66章 求救   鼎和无峥之间有引力!   余亦勤一上手就发现了, 他居然抡不动那个小鼎。   这一眨眼的功夫里, 从无峥身上剥离出来的黑气往鼎里灌的趋势就更汹涌了,他整个人也越发模糊,声音也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不……不、要,呃!”   谁都看得出来他不是装的, 形势肉眼可见的严峻,如果不能有效的阻止,用不了多久无峥也会进去。   必须斩断这阵对流……余亦勤无暇多想, 长戟瞬间入手, 他在地上蹬了一脚,椅子受力后滑, 然后他在这截拉出来的距离里挽起枪杆,用力向下斩去。   这时一旁的陆辰也反应了过来, 咬着牙根“草”了一声, 蹿起来将桌子一推, 照着无峥猛冲了过去。   无峥上下受敌却无力反击, 只管五官皱成一团,抱着头挣扎哀嚎, 可摇来扭去都离不开他坐的位置, 仿佛是被鼎限制了自由。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全然没了之前搅弄风云的气势。   好在余亦勤这一击来得很快,撕天也不负攻无不克的美名, 当它从连接着无峥和方鼎的雾气中间划过的时候, 雾气居然如有实质地被分成了切面整齐的两半。   下一刻, 无峥惨无人色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陆辰没有和余亦勤打配合,但他推桌子的时机却恰到好处,上头的雾气一断,他推着的桌子就抵着无峥,将对方一下掀到了墙角。   无峥“嘭”一下撞在墙上,露在桌面上的身体往前一扑,突然弹出了一道淡苍青色的影子。   监。听室里,因为摄像头的像素有限,无峥身上的黑雾在监控里根本看不出来,这使得迟雁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看起来还像是余亦勤和陆辰在暴力执。法。   余亦勤不好说,但陆辰不是那种知法犯法的人,这一点迟雁敢保证,于是为了看清状况,她站起来对着单向玻璃开了重瞳,等到目光穿透玻璃,她的眼皮立刻狂跳了一下。   众所周知,苍青色是人族灵魂的颜色,脱离身躯独立存在后叫鬼魂,所以她看到的这道应该就是无峥为人的部分。   无峥是半人半魔,以鬼魂为意识,以魔气强化身体,身上有这道魂魄并不奇怪,真正让迟雁惊讶的却是他此刻魂魄的表情。   诚然它忠于身体,正值痛苦,但它的表情却又和身体大不一样。它满脸是泪,看起来懊悔而悲伤,可这些情绪无峥身体的五官上丝毫没有,此刻在他实在的皮囊上,迟雁只看到了隐忍和暴躁。   这种反差太奇怪了,迟雁头皮发麻地想到:怎么会有不遵从灵魂意愿的身体?因为既然身体有意识,灵魂就是个多余的累赘了。   她这厢瞬间开了头脑风暴,在想无峥是不是精神分裂,玻璃对面的形势却瞬息万变,已然有了新变化。   属于无峥的人族灵魂只出没了很短的一瞬,紧接着就被雾气“抓”了进去。   那些雾气像线像胶水,从无峥的身体上“长”出来粘到虚影上,再闪电般拉着它往躯体上叠。   余亦勤不确定这个“抓”字准不准确,但他确实看见了那抹青色的魂魄在对自己说话。   那个眼睛上扬,并且惯常用仰视的角度看他的面孔才是他记忆中无峥的样子,余亦勤一个怔忪,他就被拽回去,隐没在了身体后面,但是声音却低微地飘了出来。   连陆辰都听到了,它喊的是:师父,救救……   但是救救谁?后面的话音却又突兀地中断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陆辰的脑筋简直不够用,他惊诧地去看余亦勤,嗓子眼里有一句“这特马是个啥情况”,可目光触及到对方的脸,他又直觉问了也是白问,因为那位表现的比他更茫然。   作为当事人,余亦勤要处理的信息比陆辰多了太多,光是那个称呼就足以牵动他的心神。   无峥这是在对他使苦肉计吗?   余亦勤应该这么想,但潜意识又持反对意见,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之后,他仍然会心疼从前的无峥。余亦勤重新去打量无峥的脸,想要找到刚刚那抹灵魂的痕迹,谁料目光一扫过去,陆辰就突然喊道:“注意!它又来了。”   它指的自然是那口鼎。   余亦勤目光一转,就见方鼎上的残留的雾气似乎有意识,立刻拉长了往无峥那边飘,有种不离不弃、想再续前缘的意思。   这要是被它得逞了,之前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余亦勤连忙拿着戟身当跳杆,撑地的同时飞起一脚,用力踹在了鼎肚上。   方鼎应击发出了“哐”的一声,器身摇摇晃晃得往后飞,余亦勤不想让它再有机会到处游走,落地后当即转身,顺势将戟扎出去,枪头刺穿左边的铜耳,将它歪斜着钉在了墙上。   说来也怪,那抹飘霞似的雾气在长戟扎过去之前,就迅速龟缩进鼎里,那内腔里分明一目了然,可它就是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凭空消失了。   等它消失之后,方鼎就彻底安分了下来,余亦勤等了两分钟,都不见它再有什么异状,可是无峥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身上被拉出来的魔气没有回流,就那么弥漫在空气里,身上的虚影倒是摇摇曳曳的,慢慢和身体重叠到了一起,意识也还是清醒了,弓着脊背在费劲地喘息。   余亦勤绕到他面向的方位上,垂眼问他:“你刚对我说救救,救救谁?”   无峥抬眼看他,动作有点慢,连带着表情也迟钝起来,他幽幽地说:“救、谁?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救谁?”   那个求救的“无峥”不见了,余亦勤心里有点失望,不过他没表现出来,麻烦陆辰提供了一下监控。   两分钟后,迟雁拿着个pad进来,陆辰点开了支起来,让无峥看他求救的那一段。   无峥看得眉峰抽动,虽然他说了自己不信,并且怀疑这视频是防异办伪造的,但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却萎靡了不少,应该是心里有数,这段视频是真的。   从这之后,无峥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期间不断揉搓着太阳穴和额头,似乎是头很痛。   陆辰留在里头继续审问,余亦勤却坐不住,拎着鼎退了出来,他越过一道门,发现段君秀还没走,两人出门就鼎突然发作的事交流了一下。   段君秀问道:“它开始吸收无峥的魔气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余亦勤回想了一遍,迟雁闻言也给他们重放了一次监控,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鼎有点怪,”段君秀将它接过来说,“现在对妖气没反应,却很稀罕魔气,但你当它原本就是为了吸收魔气的容器吧,它又有吞并你们族长和你的前科,这是为什么?”   余亦勤想了想说:“会不会是使用条件有区别?吸收魔气是它本来的器性,但将淳愚和我吸进去却是林镜的目的。”   “有可能,”段君秀话锋又一转,“但照你这个说法,有一点解释不通。器物的器性是无时不在的,林镜自己就是魔,还随身携带着这口鼎,这鼎为什么不吸收他的魔气?”   余亦勤不赞同:“如果你要这么说,世上要解释的东西就太多了。   撕天说白了就是一把兵器,可为什么无峥和其他人用不了,而我可以?同样的,杜含章遇到的那块龙骨在民间有很多人经过手,为什么它唯独救了他?还有你助你妖化的石碑,为什么单单将力量赐给了你?”   这个除非追溯到龙骨、石碑和万字符的起源上去,否则根本无法作答,但那些东西又太遥远了,段君秀语塞地笑了笑,摊手表示他是没辙。   余亦勤接着说:“我们都解释不了,只能猜是万物有灵也有机缘,那口鼎选择了林镜,愿意成为他的法器。”   段君秀“嗯”了一声:“如果是这样,这口鼎放在这里就不太妥当,谁知道它吸收魔气的条件是什么?”   “什么条件,你俩在说什么呢?”沙安的声音从走廊左边插进来。   两人闻声转头,看见沙安揣着磨砂质地的保温杯,笑眯眯地往这边走,三人很快碰头,段君秀复述完经过,又问沙安怎么过来了。   沙安还是挺在乎杜含章的安危,段君秀最后那句他根本没上心,笑容消失地盯着方鼎说:“这鼎里头应该是有个异度空间,啧,关键是它这个空间的连接点在哪?”   以前根本没有时空这些概念,余亦勤摇了下头,期望道:“沙站,您这边有寻找这种连接点的设备或者大师吗?”   沙安:“现阶段还没有,那些怎么着也得等到量子力学发展到应用阶段才铺的开。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员工被困在里头了,办里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解救他,这个你放心。你们说的那个无峥的魂魄和身体是两个面貌,这一点我们会注意,还有就是鼎先放在办里,方便我们这边研究,没问题吧?”   段君秀没意见,他们妖族几乎没有科研可言,所以他连从贺兰柯墓里挖出来的石碑都临时放在防异办了。   余亦勤也没有,但他有一点要求:“没有,但是沙站,我也要留在这里,行吗?”   沙安倒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积极,余亦勤本来挺平静的,却不期然被这一句问出了情绪。   杜含章不见了,他没有办法消除心底的那种忧心,这人如今到了哪种境遇?鼎里对他有什么制约?会不会很危险?   “在杜含章出来之前,”余亦勤说,“鼎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   截止到林镜逃入鼎中之前,杜含章的境遇其实还行。   淳愚的知识面非常渊博,他一提出疑问,淳愚没过多久就有了答案。   “归氏有可能指的是鬼族,因为很多记载里都有‘死人为归人’这句话,然后古时候的人字也是象形字,只要是大概长着你我这个模样的生灵,都叫做人。后来鬼字出现之后,归氏演变成了鬼族,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等你出去之后,你可以去查一下的鬼族的历史。”   杜含章一点就透,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能出去,心态反正是挺好的,张嘴就是一个“好”。   好完他接过话来,往下梳理道:“燧人氏是人族,归氏是鬼族,魔字出现之前都写作磨,所以磨氏有可能是魔族的前身,剩下一个女夭氏用排除法就是妖族了,是吗族长?”   淳愚看他的眼里有点笑意,他觉得杜含章很聪明。   “确实,世上相关的记载可能已经失传了,但我们族中传承来的记忆是这样写的。古时的文字排版不如后世整齐,又是竖排的写法,上下两个字稍有错位,再碰上传抄的人一知半解,就极易被误传,妖族的妖就是这么来的。”   杜含章应了一声,接着说:“现在我们算是知道了这些器物的来龙去脉,但当年酉阳城内的阴谋还是一个谜。城中肯定有魔族的内应,这个内应是谁,族长知道吗?”   淳愚:“他既然能在你身上做手脚,必然是经常出入你身边的人。”   “当年这类人中除了守城的副将,就只有雪慵和长时。”   长时就是他以前的小厮,彻底消亡在了那个死阵之中,杜含章说:“事发的时候所有副将和雪慵都在城外,只有长时在我身边,但长时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会背叛我们,这点我可以拿人格担保。”   “我并不是怀疑他对你的情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最后看到的小厮,”淳愚的语气很温柔,但抬起来的眉眼有些哀沉,“其实并不是长时呢?”   杜含章皱了下眉心:“什么意思?”   淳愚没说话,慢慢揭开了盖在自己腿上的雾状织皮,杜含章眼皮一跳,本能地戒备了起来,因为织皮下面没有腿,只有一团涌动的黑雾。   这是什么意思?杜含章心念电转:他是在说,他不是淳愚吗? 第67章 似我非我   “我……”   淳愚顿了顿, 认真地说:“我的意识还是我的吧, 只是你看到的这副身体不是。”   他虽形容异样,但给人的感觉却不可怕,这就完全是个人魅力了,杜含章压下戒备说:“族长, 你的身体呢?”   “被这鼎炼化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淳愚不想重提,一笔带过了, “本来意识也该溃散的, 现在想来应该是四方印上同宗万字符的功劳,替我留住了一份清明。”   “我有点没明白你的意思, ”杜含章疑惑地说,“既然意识是你的, 那你就是淳愚, 长时应该也是一样的才对,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说他不是长时?”   “不太一样。”淳愚右手一握, 雾气登时在他指尖化出了一把匕首。   杜含章觉得它有点眼熟,细看发现它和余亦勤之前用的那把十分相像, 他问了下淳愚, 后者笑道:“雪慵手里的那把应当就是我的, 当年他险些入鼎,恰好我鼎中魔气流通的位置, 为了助他脱困, 我用匕首切开魔气盾推了他一把, 同时将匕首扔给了他,想借此告诉他我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但那把匕首你应该留下防身的,他看见你了。”   淳愚笑道:“那当口乌烟瘴气的,是我以己度人了,他的目力一直挺好的。”   任何夸余亦勤的话杜含章都乐于附和,他笑了笑,蓦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手腕上有六道符圈,说是当年从鼎中脱困时你给他的,族长,那是什么?”   淳愚卡了下壳,有点哭笑不得:“那可能是我的头盖骨吧。”   杜含章被他这个非同凡响的礼物惊了一下。   外族确实一直不太能接受他们这些奇怪的习俗,淳愚看见了他的愕然,也不生气,解释说:“那上面有我自祖辈那里继承来的记忆,也许它们无足轻重,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将它给了雪慵。但它也属于我肉身的一部分,可能出鼎的时候被炼化了,只剩下你说的那一些残印碎片。”   “不能这么说,那些记忆挺重要的,起码能告诉一些人他们的来处,比如是归氏的鬼族和女夭的妖族。”   淳愚其实挺喜欢听这些,谦虚了两句后说:“言归正传,我们接着说这个魔气吧。”   杜含章将头一点,就见淳愚手起刀落,不带迟疑地往那团雾气上扎了一刀,接着两人都看见那团雾气往上一突,顶端上瞬间分裂成很多条,小树藤一样缠上了刀尖。   它居然在反抗!   “你进来时应该看到那些雾色的人影了吧,那就是灵识即将被炼化的人,一旦灵识荡然无存,他们就会散成这种雾气。然后这也不是普通的魔气,它是有意识的,你注意看。”   淳愚动作很快,黑雾一缭绕起来,他的刀势立刻就变了,从扎刺压平变成横挑,刀尖没入黑雾再翘起来,刀上就挑上了一条苍青色的细线。   它细而黯淡,十分的不起眼,同时还似乎兼具活性,滑不溜手地从刀尖上“游”下去,瞬间隐没在了黑雾之中。   杜含章登时吃了一惊,疑惑地说:“这魔气里面怎么会有鬼族的魂丝?”   魂丝顾名思义,就是魂力的丝线态,修为达到一定境地的人族和鬼族都有控制魂力形态的能力,杜含章之前用来连接灵猿的魂结就是一种比较粗的魂丝。   灵魂作为四界之中最特殊的一种灵体,是一种双面介质,可以将人族和鬼族以生死为界绑在了一起,它在肉体里面就是人,独立出来就是鬼。这也是人族之所以热衷于追悼亡灵,却对妖魔讳莫如深的一个原因。   淳愚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找你商量商量。来,你注意看这种魂丝被挑起来的时候,它周围魔气的状态。”   杜含章点了下头,接着看他又使了下刀子。   如今他和魔气已然融为了一体,这举动无异于在挑自己的筋,痛苦自是免不了,但祸福相依也不全是坏处,起码淳愚下手十分精准,这一刀下去眨眼间就又挑出了一根。   杜含章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下手的位置,只见那根魂丝被剔出来之后,它周围立刻弥漫起了几缕黑雾。   “看到了吗?”淳愚抬起眼说。   “嗯,”杜含章应道,“它被挑出来之后,附近的雾气好像松散了一些。”   淳愚:“对,是散了,我试过很多次了,结论是这种魂丝才是聚拢这些雾气的关键,它藏得很好,外人从外面很难看见它。”   而他之所以能发现,纯粹是千百年的“相依为命”使然。   杜含章顺着他的话猜测道:“所以操控魔气的实际上是这些魂丝吗?”   淳愚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其实我没有证据,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还是有问题,”杜含章分析道,“你看,像我们这种进来的人,本身的灵气被炼化之后,最终的流向都是林镜和他驱使的那些魔物,他没有理由让这些魔气不受他自己控制。”   “这就是矛盾所在,所以我有个稍许大胆的猜测,”淳愚清亮的眼里仿佛有种窥破的智慧,“既然长时可以不是长时,我也可以似我非我,那么你们后来看到的林镜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镜魔,他是不是一道由魂丝捆缚着魔气而织就的幻影,我们谁又确定得了呢?”   “另外,”淳愚又说,“我们都当这口鼎的作用是将人、妖、鬼的灵气炼化成魔气,但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它既然可以炼化人妖鬼,那它可不可以炼化魔族呢?”   杜含章目光一震,陡然想起了余亦勤那句林镜变了很多。   淳愚的猜测有点可怕,仿佛大家都是披着故人假象的阴谋家,但杜含章仔细想想,又觉得它好像解释得通一些疑问。   比如林镜几百年前就拉拢了无峥,却等到现在才开始着手复仇,从他眼下的实力来看,他根本不需要蛰伏那么久,只需要在过去的任意一段战火中来一招黄雀在后,就可以稳操胜券,但他却没有,这一点杜含章一早就觉得疑惑,但也没有找到不对劲的证据。   再有就是很微妙的一个点,千年前在人和魔族的对战中,他们居然是没有赢家的双输,这不符合战争的规律。战争必然会有输有赢,那么当年的大战到底是让谁得利了?   从表面看起来,人族哀鸿遍野,魔族被封印在荼疆,妖鬼两族似乎也不像赢家,妖族死了不少同袍,鬼族则在短期内数量剧增再锐减,都不是什么既得利益者,这局面委实挺古怪的。   眼下的魂丝有点将矛头导向鬼族的意味,杜含章说:“你是怀疑当年酉阳城阴谋的背后,另有其人吗?”   淳愚“嗯”了一声,竹林里突然开始狂风大作,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眼神迅速凝重起来。   “林镜进来了,你先隐到一旁,我试探一下他与鬼族有无干系,再找机会送你出去。”   杜含章没动:“不用了,这里的每一寸魔气都是他的耳目,我隐到哪里都跟没隐一样,我还是待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林镜的笑声就伴着翻涌的乌云传了过来:“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杜含章看着他从云层里现出身形,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矜孤族人大概有作风直接的传统,淳愚多的没说,照面就是一句:“我现在知道你不是林镜了,你是谁?”   林镜眼底晦暗不明,脸上露出恼怒来:“笑话,我不是林镜,难道你是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杜含章侧身拦住了淳愚,戒备道,“你的真身是妖族还是鬼族?”   落地的林镜冷笑一声,翻手撒下了一阵魔气做的箭雨:“想知道,自己过来确认啊。”   架免不了要打,嘴皮子功夫也不能被人压一头,杜含章本来想回一句“正有此意”,谁知道手一伸出来,木简却出现得颤颤巍巍,周遭的黑雾聚拢过来,蓦然和杜含章形成了拉锯。   方鼎对他的炼化开始得是如此突兀。   ——   余亦勤不肯走,陆辰又来求情,沙安叮嘱过注意事项后随他去了。   按照所里的惯例,像方鼎这种能量场不稳定的东西,一般都存放在设有结界的独立地下室中。   夜里十点,工作人员将鼎放进上头交代的门牌号里之后就上锁离开了,剩下余亦勤面朝门口地坐在走道上,在他左手边的门上方,方形的监控里亮着一个红点。   这一夜,余亦勤守着这口鼎,而在地面上方,各个部门也还在马不停蹄地运作。   一组还在审韩华平,但他对自家传家的青铜器上的刻文记忆不清,所以依照他的口述画出来的万字符没法用。另一方面,王树雅的“诅咒”也一直没动静,弄得大伙不上不下的。   二组这边,陆辰还在审。问室奋战。   这次他们提审的是那只骨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无峥同气连枝的缘故,它的生命体征变得更差了,精神虚弱而恍惚,有时还会答非所问。   陆辰给她看了无峥身上浮现虚影的视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骨妖说不知道,可泪水突然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陆辰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回答,一直哭哭啼啼地喊无峥。   “怎么说呢?”迟雁挑着夜宵中炒面里的鸡蛋碎说,“她这一段给我的感觉跟无峥灵魂出窍那会儿有点像,有点,嗯……分裂。”   陆辰的感觉没她这么敏锐,仰头点了两滴眼药水,只感觉出了烦躁。   这种被持续蒙在鼓里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余亦勤打了个盹儿,恍惚听见杜含章在旁边推他,让他回家去睡。   他心里一喜,伸手去抓对方的手,可没想到扑了个空,他活活被手上的失重感给惊醒了。醒来后他长久望着那口鼎,第一次发现一晚上的时间居然这么漫长。   室外,黑暗和晨曦此消彼长,天光来的缓慢而无声。   翌日一早,段君秀就去了趟防异办的省部,后面跟着那个和杨午同级冷艳猫妖。   他那块石碑被送到这里来研究了,段君秀依约过来核实一下,它是不是当真只对他一个人有能量感应。   段君秀在省部有认识的朋友,沙安也提前打过招呼,他们一路长驱直入,很顺利地来到了石碑的安置处。   事实证明余亦勤的猜测没错,石碑上的力量虽然所剩无几,但段君秀用妖力我灌注它的时候,它还是微微地发出荧光,印证了段君秀是它选择的对象。   这结果从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另一个猜测,那就是林镜是方鼎选择的人。   测试完石碑之后,段君秀在防异办省部的大厅里碰到了冯文博,两人打过招呼,段君秀问冯文博来这里办什么公务。   冯文博说:“之前分局那边送来的魔息的研究有了点进展,我来领结果,段主任您呢?”   “我过来看看那块石碑,”段君秀没细说,感兴趣道,“我能问问魔息这边是有了什么结果吗?”   反正那报告回头就要抄送给分局和妖联所,他的地位也比较高,冯文博没藏着掖着,十分爽快:“当然可以,那种魔息的组成原理暂时还不清楚,但研究室发明了一种可以粗糙检测魔息的仪器,这么一来,要查那些魔物都窝藏在哪里就容易多了。”   人族的科技确实厉害,段君秀赞叹了几句,转身离开了省部大院,出门后给余亦勤打了个电话。不过他拨通之后,发现那边正在通话中。   余亦勤挂了段君秀的电话,因为他在通话的对象是关要泉。   关要泉本来要找的人是杜含章,碍于对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才将电话打到余亦勤这边来。   他问杜含章干什么去了,余亦勤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担心,拿坐飞机搪塞了一下才问缘由:“您找他有什么事吗?回头我给您转达。”   “诶,事儿倒算不上,就是个趣闻,你们不是在找匀留博物馆里那缺三个凑成一组的青铜器吗?那边打击文物盗窃的最近刚刚打了点儿东西出来,里头有个石鼓,上面记了这几样青铜器的来历。   它们是祭祀器嘛,这没什么好说的,祭祀什么用的呢?大概意思是一个叫做归氏的神话部落,他们可以用人的悼念和愿力为食,为了能够更好的享受这些,他们决定举办一场仪式,叫做以人充鬼。” 第68章 无鬼   以人充鬼的意思余亦勤倒是明白, 就是用人来冒充鬼,他不解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以人充鬼就能更好的享受人的悼念和愿力呢?”   关老乐呵呵地说:“喏,这就是我来找小杜的原因,我闲着没事儿, 来找他讨论的。”   正常情况下,余亦勤不会打探别人的话题,但眼下悠关万字符, 蛛丝马迹他都不该放过,他说:“您跟我也说一说吧,我对这个也感兴趣。”   关要泉一听话匣子就炸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哈,不一定对。”   余亦勤:“我明白,您说您的。”   关要泉:“我觉着这些个悼念和愿力啊,通俗一点来讲, 就是人间的香火。这概念在电视剧啊、民间神话传说里啊, 还有咱们现在的遍地开花的古代寺庙景点里都很常见, 凡人需要神仙保佑,神仙需要香火供奉,大家各取所需, 大吉大利, 对吧?”   余亦勤:“嗯, 可那些都是传说,绝地天通之后, 世上应该就没有正宗的神了, 有的都是些妖魔鬼怪冒名顶替的伪神。”   他能说这些都是亲眼所见, 关要泉却误以为他跟杜含章一样是奇物异志方面的发烧友,越发来了劲。   “从文字的记载上来说,是这样没错,然后那么早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有人来现身说法了,所以我们讨论的层面也在文字记载层面哈。”   余亦勤应了声,表示能够理解,关要泉便继续往下:“所以我觉得这个石鼓上记录的归氏,走的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路子,只是他们伪装的形象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人死后都会变成的鬼,这么一搞,被供奉到的概率就非常大了,一般只要不是给绝户或者逆子当亲戚,就逢年过节都有香火可以飨食,站在归氏的立场上来看,这个政策可谓是非常的惠民啊。”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是挺惠民的,但风险也不小,一个部落的人全部去说谎,不会被人揭穿吗?”   这一点关老有不同的见解,他说:“那不能够,你想啊,就是同一批出厂的机器人都会有个别故障的,人心哪儿会那么齐啊?   石鼓上写着呐,这个部落里有人不同意这个计划,有人还在观望,所以他们分了家,分裂成了六个小部落,但分别前共同对鼎起誓,道不同也互不为敌。这是秘密能够在部落内部被严守的前提,再说外部。”   老头儿侃侃而谈,一副能说个几小时半天不带停的架势,余亦勤却被那个“六”和“鼎”给启发了一下,打断道:“不好意思关老,我有个问题。 ”   关老:“你说。”   “石鼓上有关于鼎的记录吗?”   关要泉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你怎么突然说起鼎了。”   余亦勤将林镜手里那口鼎的相关事宜提了提:“上次我和杜含章找您问的那个鼎,和这六个礼器都是青铜器,都刻有万字符,我在想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关老沉吟了片刻:“有可能是有的,毕竟这个万字符有点特殊,这个我回头查一下吧。”   余亦勤谢过他,老头儿嫌他太客气,两人扯了没两句,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有兴趣,话题自动回到了正轨。   关要泉说:“回到那个揭穿的问题上,一般阴谋被揭穿的前提,都是有人知道一些人在撒谎,而判断撒没撒谎的前提是给出判断的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事是对的还是错的,但在这个归氏计划的那个时期,人们真的知道什么是鬼?有什么方法鉴别鬼吗?”   余亦勤:“这要看在时间上是归氏的计划先出现,还是鬼的概念先出现了。”   关老说得简直停不下来,背景声里有个妇人催他去买瓶蚝油,他喊了一句“马上就去”,说完却当起了行动上的矮人,兴冲冲地扎回了电话上。   “这个嘛我还真的去查过,这个石鼓是从匀留的墓葬里挖掘出来的,那是个秦汉时期的墓,但这个石鼓和那三个带万字符的青铜器不是同时期的,墓志里头有相关描述,表明这些物件是祖宗留下来的,只因为墓主人很珍爱,所以拿来当的陪葬品。   根据这个信息,我们就能推出归氏的时间早于秦汉,具体要早多少还需要其他证据来支撑,但我觉着它应该挺古老的,因为秦汉时期已经有国的概念了。它的资料不详,先就不说它,来说这个鬼。小余,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概念,你知道吗?”   余亦勤想了想,只记得一句“殷人尚鬼”,而殷商殷商,也就是商代。   关要泉说:“那确实是最早有关鬼的文字记录,鬼文化很有意思,它像是照着人类历史的模板来发展的。   比如伥鬼,也就是被老虎咬死的人,这种鬼在明朝之前是没有的,因为那会儿的虎患还不够有名,知道晚期的虎患严重了,鬼界才跟着出现这种鬼。   但这么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难道在明朝之前,一个被老虎咬死的人都没有吗?这肯定不可能,但是既然有,为什么不给人家姓名,非要拖上个千八百年的?”   余亦勤想了想说:“万一以前也有伥鬼,但叫法不是伥鬼,而是别的什么称呼,只是到了明朝才改的呢?”   关要泉:“我明白你的意思,好,我们就当伥鬼是在明朝改了称呼,而它的曾用名记录刚好失传了,但其他的鬼名呢,合计不下百样,难道它们也都这么巧,刚好在某个朝代改了称呼,改名的记载又刚好都失传了?不是的,巧合就巧在一个稀罕,同一件事巧上了一百次,那就不能叫巧合,而是应该叫规律了。”   余亦勤无法反驳,老头儿看他沉默,以为他还有疑问,连忙旁征博引,再次论证了起来。   “我给你举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吧,僵尸,这个字眼一直到了清朝的文人笔下才出现,之前几千年的历史里,完全没有人提这两个字。为什么啊?同样是华夏大地,同样是埋在棺材里的尸体,为什么只有清朝的尸体能变成僵尸,而之前的朝代都不行?因为这就是一个清朝文人想出来的文学概念,之前朝代的文人没听说过,自然就无从沿用创作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轮回转世这个概念,在佛教传入中原之前,是没有人说人死了成鬼,鬼还能再轮回成人这种说法的,大家只说了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鬼很可怕,就完了。   这些现象都是为什么啊?因为人的想象力超越不了现实,那些虚构的东西都是真是存在的事物的变种。自然科学说鬼文化是人创造的,这个结论正好能和石鼓上这个‘以人充鬼’对应上。   我这人对宇宙啊、高等文明生物这些其实还是挺敬畏的,觉得那是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但我不相信有鬼论,起码不信这些书里记载的鬼。”   余亦勤心说可是幽都的鬼族切实存在,并且和记载里的说法十分吻合,不过当着关老的电话,他没有出声反驳。   关老说是要讨论,但基本没给别人留什么空间,自己说尽兴了也就乐呵呵地挂了。   这边余亦勤收了线,立刻给段君秀转播了一个,那边告诉了他魔气追踪器的事,余亦勤投桃报李,将关老的观点也分享给了他。   段君秀听完后感慨道:“这老先生是有点能说,这说的我都有点怀疑了,人世间到底有没有鬼。”   “鬼肯定是有的,”余亦勤现身说法,“不然我取回身体之前的那种状态是什么?”   还有整个幽都的人民。   段君秀胡扯:“不是说了么,你们都是那个伪装成鬼的归氏后人。”   余亦勤懒得理他,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又不是马甲,还能穿上了就是矜孤族人,脱了就是归氏后人,但要弄清楚鬼族和归氏有没有关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找何拾。   ——   何拾还是老样子,陆辰忙得夜不沾床,他却在悠哉悠哉地在喝茶浇花。   “鬼是怎么来的?”   面对余亦勤这个问题,何拾有点匪夷所思:“第一个人死了之后灵魂出窍,鬼就出现了呗。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了,你要是要搞鬼学研究吗?”   余亦勤完全不想,他只是想救杜含章和淳愚,然后何拾的答案不足以解答他的疑惑。   第一个死的人是谁,死在了哪里,他和第二个鬼是怎么认识的,鬼族的群体是怎么发展壮大的,鬼长命和衰亡的原理是什么,他们又是怎么发现自己和人族之间存在轮回关系的?   何拾在鬼族算是高知分子了,但在这些偏门而遥远的考古内容面前,他也被余亦勤问倒了。   “第一个死人叫什么,”何拾好笑地说,“这谁能知道?我问你,你知道第一个人类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他可能都没有名字。那么早的东西,只要考古学家没发布科研成果,我就不可能知道,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但你最后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点让我怀疑鬼生,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   何拾太阳穴一跳,突兀地卡住了,他发现当他开始思索轮回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面突然就空了,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力量在阻止他,不要想——   这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不让他想?   这困惑一生,何拾脑中就“嗡”了一下,他颤了下眼睛,等到意识里那声嗡鸣响彻,他突然就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余亦勤看他愣在当场,目光发直,还有点震惊的意味,就叫了他一声。   何拾被声音勾回神,又愣了几秒,才在一种似乎是本能驱动的情绪里说:“本来就没什么原因啊,我们在人族肉身死亡的瞬间出生,带着死者生前的记忆,这种联系是天生的,轮回只是对这种继承现象的一种大家都认可的称呼而已。”   余亦勤不是要抬杠,只是何拾的回答确实不如关要泉的言之有物,他问何拾那百余种鬼称呼的巧合,何拾答不上来,余亦勤又问他听没听说过归氏这个部落。   何拾明明没听过,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惊了一下,仿佛是对这个字眼有条件反射。   他惊完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很快抛弃了这种怪异感,正色道:“没有,不过我之前也没关注过这个,这个部落怎么了吗?”   对着何拾说你们鬼族可能全部都是伪装者肯定很冒犯,但余亦勤还是直接说了。   何拾也确实被这个脑洞给震撼到了,他觉得很荒谬,但又忘不了刚过去的那阵惊悸。   他不知道别的鬼族是不是这样,反正他自己是偶尔会觉得,有种宿命似的东西笼罩着他,让他在这个阶段做这些事,当一个这样的鬼,在另一个阶段又变成那样。他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每次这种印象浮现,他的情绪都会很低落。   现在似曾相识的低落又被余亦勤给勾了起来,何拾藏住了心思说:“没有,不过我以前也没搜过这个,我回头下去给你搜一下,有结果的话给你打电话。”   余亦勤郑重地向他道了歉,谢过之后回了防异办。   这边的一切还没什么进展,不过陆辰出去了,去省部提新研发的魔气追踪器的试用设备了。   迟雁下午又审了一遍无峥,无峥憔悴了很多,面对问话时常心不在焉,头也似乎还疼的厉害。   下午古春晓来了电话,本意是想闲聊,结果一听说杜含章不见了,也顾不上吃醋了,扑棱扑棱地就过来了,然后隔着防护玻璃,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安慰余亦勤,杜含章命大,不会有事的云云。   余亦勤听进去了,但是心里消停不下来,他让古春晓去山里避避风头,古春晓却不肯去,犟成骡子。   “我不去,你不是说淳愚在那鼎里吗?我要在这里!我要等他出来,相信一下亲人我吧,遇到危险我第一个闪人,不会拖你后腿的。”   余亦勤的目光越过她,看着她身后那位小弟说:“她在这里等她爸,你呢?”   陆陶完全是被古春晓泄的密给勾来的,他自觉自己都是鬼了,勇气便突飞猛进,十分无所畏惧:“我等我老板。”   但是他的勇气不能保护他,余亦勤叫来迟雁,将他们一边一个,押回办公室去了。   等人走后,他就在静谧下来的地下室里对着那口鼎思索,要不要赌一把,再将这鼎和无峥放在一起试试。   晚饭之前,陆辰带着东西回来了,他同办里所有的队伍都开了个会,会上将仪器分发下去,进入各个片区开始寻找潜藏的魔气。   余亦勤等在会议室外面,散会的人们往外一走,他就逆行着进去,将自己的想法和陆辰说了一下。   陆辰心里是赞成的,但他做不了主,两人去找沙安,沙安沉默了半晌,拿着手机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进来说:“我问省部借了两个防御系的人,等他们到了,你们再开始吧。”   然后这一等就等到了夜幕降临,7点半的时候,有人敲响了监。听室的门,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   省部来的人效率比下面还要高,两人很快就位,余亦勤接到陆辰的电话,揣着那个鼎去了审问室。   但他们预想中的异变,这次却迟迟没有出现。   省部的人可能是白来了一趟,但对方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耐烦,倒是陆辰过意不去,吩咐外头送两杯水来。   防异办的人都出去搜索魔族了,办里留的人手不多,迟雁因为走不开,就支使了一下陆陶。   陆陶也好说话,接了水就往审问室送,余亦勤坐得离门近,见他进来侧了下身去接水,谁知道他才转过去,背后蓦然阴风乍起,风驰电掣地越过他,扫向了站在门口的陆陶。   ——   分局这边,自从余亦勤来过之后,何拾心头就萦绕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然后他想来想去,脑筋总是绕不过那个余亦勤那个鬼族是假冒的说法。   他在这种坐立难安的情绪里挺到了夜里九点,终于决定立刻回幽都一趟。   这个点出没人鬼世界交接处的鬼族其实不多,因为夜还不够深,正是人间夜市繁华的时候,但这晚何拾到的时候,却发现大厅里滞留的鬼族很多,因为传送的井口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关闭了。   何拾转身往站务处走,准备去问管理人员详实的原因,但他才敲上值班室的门,交界厅里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眼前的门开始迅速扭曲,何拾一手敲上那片变形的门扇,整个人就有股被往里扯的感觉,他心里一惊,立刻缩了下手,但这还是晚了。   那股拉力强烈无匹,他没能将手撤回来,只能抗拒着被拉了进去。   在他背后,大厅里各处都是扭曲的空气和物件,那一个个突然出现的旋涡深处,黑色的魔气像是张开的大口。   何拾这个旋涡下面自然也有,他大吃一惊,想着他们幽都的大门口,怎么会有魔气做的诡阵?   这画面让他心惊肉跳,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这个速度惊人的旋涡给转的,他短暂地失去过意识,等到神智再次回归,何拾在一种被风刀撕碎的剧痛里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不得不赞一句,你们两个都是好对手,一个避世的小族长,一千年都没能把你炼化,另一个肉体凡胎的人族太守,不仅夺走了我几成的原生灵气,还能在这个鼎里倒逼出我的原形。但你们的胜利也该到此为止了,常言说的好,慧极必伤,知道的多就会死的早,如今哪怕毁去我几千年的经营,我也不敢留你们的命了。   二位,一路好走……” 第69章 万鬼   夜里十点二十一,防异办三栋, 审问室。   那风来得突兀, 从三边封闭的室内向门口卷来, 风速不急, 但却令人很不舒服, 陆陶被风一浸,蓦然浑身发颤,有种在被吹散的错觉。   然而事实上这并不是错觉,余亦勤立刻看见陆陶鬼魂的人形开始扭曲了, 他眉眼一跳,瞬间感觉到了反常。   怎么会这样?鼎不是只对魔气才有反应吗?   余亦勤大脑里正在冒问号, 背后祸不单行,无峥又突然叫了一声, 余亦勤匆忙回头, 就见他身上魔气蒸腾, 丝丝缕缕地往鼎里钻。   原来是他想错了, 这鼎现在是生冷不忌, 魔气、鬼气什么都吞!   作为被选中的“食物”之一, 陆陶已经被拉飞了, 手里的水杯随之倾覆,拉长变细地泼了出去。陆陶和它变化一致, 他原本只有一米七五, 这会儿瞬间被拉长了半米, 有了点漫画里面条人的意思。   这变化应该是痛苦的, 但他却不觉得痛,脑子里只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陆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被扯到哪里去,但潜意识清晰地告诉他: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这念头一起,陆陶突然悲从中来,他在视野颠倒之间找到了陆辰,而后大吼出声:“哥,快走!”   这一声全凭本能,就连陆陶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在面对眼下的未知时,会有这种笃定的预感,这里非常危险,他希望陆辰离开。   余亦勤本来在看无峥。   无峥因为再次遇到吞噬,那道暖白色的灵魂又开始若隐若现,余亦勤在等它对自己说话,不想还没等到,耳畔先响起了陆陶的呼喊。   他留神去看,瞥见陆陶像一片被风乱的云,整个人打横从他侧面飞过,一脚栽向那鼎里去了。   余亦勤伸手去拉,一下捞住了他的左臂,陆陶的去势霎时一滞,但却没有停止,余亦勤被拉得往前一扑,身体开始移动的瞬间他左手一甩,将戟从空气里甩开了。   由于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来控场的两位同志还没什么动作,似乎仍在消化状况,余亦勤喊了一声“同志,防御”,接着一枪削向了对面。   对面是正在被剥离魔气的无峥,他已经有了之前那种分裂的迹象,沥青似的胶装在他灵魂边缘蠕动。   这形象不可谓不恶心,陆辰却不管不顾,紧紧地拦腰箍住了他。   他还试图将无峥拽走,但他的力气比起鼎来却宛如螳臂当车,陆辰急得满头大汗不说,还要分心担心他弟弟。   “陆陶!”   眼见着陆陶瞬间变了个样,陆辰登时心眼剧痛,这种情况他还走屁,陆辰眼皮狂跳地吼道:“余亦勤,拉住他,帮我拉住他!”   余亦勤拉的很牢,却没顾上回他,他这一戟削下去,结果和上次一样,魔气出现了片刻的阻断。   无峥痛呼一声,灵魂的上身突然从黑气塑造的身体里扑了出来,仰起来的脸是余亦勤期望见到的那张。   恰逢此时,省部派来增援的两人也有了动作,鼎身上瞬间爬上了一层白色的蚕丝,它越裹越厚,顷刻就将鼎整个埋没了。   同一时间,一个不断变大的铜钟落下来,将方鼎罩在了下方的空腔里,方鼎左突右窜,敲出一串急促的钟声。   拜这两道禁锢所赐,陆陶和无峥身上的吸力锐减,陆陶被余亦勤拽了下来,无峥则顺着陆辰的拉力,两人一起倒跌了出去。   屋里钟声泛泛,众人的神色都不轻松。   “制服了吗?”陆辰大声说。   省部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观察了一下手里的灵器。他们左边那个手里托着条冰雕似的雪蚕,细到不易察觉的蚕丝连在蚕和茧团身上。另一个人手里有截木杆,杆身上吊着个小铜钟,细看和空中那个大的居然一模一样。   在他们凝神的功夫里,方鼎和铜钟撞击的频率减慢了,提钟的人看小铜钟晃动的幅度小下来,便冲陆辰说:“差不多。”   陆辰点头,一边道谢一边爬起来,才要将无峥往旁边推,身上的压力一下就轻了,他顺势看去,就见余亦勤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左手拉着陆陶,右手拽着无峥。   这时,无峥的灵魂还在体外,余亦勤扶着他的手臂,一方面是让他抬头,另一方面是杜绝它被魔气拉回身体里去,无峥应激抬眼,听他问道:“无峥,我是谁?”   无峥疼的气息紊乱,又是咳嗽又是嘴唇颤抖,嘴张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师、师父。”   余亦勤心头蓦地酸了一下,想应一声,又对无峥过去的所作所为存有芥蒂,他脑中瞬间有千百个问题。   既然无峥的元神还在,之前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报复的半魔是谁?可如果无峥和魔物无关,对方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矜孤族的四方印和过往那些血泪史的?   不过困惑归困惑,在满足好奇心和事态紧急之间,余亦勤迅速选择了后者,他压下那些纷杂的思绪,语气飞快地直奔主题:“我问你,这鼎要怎么进去怎么出来,你清楚吗?”   “不太清楚,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无峥露出心虚的神色,“就是我和他达成交易的那次。”   他答应替对方当马前卒,交换的条件是对方给他力量,替他报仇。   “他?”余亦勤盯着他说,“他是谁,林镜?”   无峥目光一震,突然凄凉地大笑起来:“不,不是林镜,林镜早就不存在了,被炼化了,余下这么一些……”   他愤怒地往还禁锢着灵魂的腿上一捶,喊道:“这么一些谁看都是魔族特征的无根魔气!”   余亦勤实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些,吃惊地说:“等等,你说林镜炼化了,他被谁炼化了?”   无峥蓦然回头看了陆陶一眼:“被……”   然而话才出头,迟雁的喊声就合着一系列突变来到了审问室里。   “陆队,情况不对!好多鬼都朝咱这儿来了。”迟雁异瞳全开,视线穿出墙壁扫向四面八方,满眼都是苍青色的鬼影,它们不知道受什么吸引,全都断线风筝似的飘了过来。   与此同时,走道里布置的能量检测警报也开始爆响,审问室顶上的灯泡也恍如闹鬼,明明灭灭地忽闪起来。   这是能量场严重超标的迹象,而异变只能来自于那口方鼎。   余亦勤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他将无峥往身前扯,准备带着他和陆陶先离鼎远点。   然而这时机却似乎选晚了,铜钟下面突然发出了一声爆响,那声音不知道来自哪里,堪称震耳欲聋,接着铜钟下方就起了冥火。   那火色纯青,顷刻之间就将蚕丝烧焦了,再闪电般地舔上铜钟,铜钟倒是没着,可钟壁外侧须臾间有了蜿蜒的裂缝。   “怎么会这样?”养蚕的省部同志喃喃道,“突然就能量大爆?”   省部那个挑钟的全局意识俨然要强一些,他脸色大变,烫到手似的丢了手里同步开裂的小钟,一边摸出通讯器一边嚷道:“出去出去!都出去!省部省部,防异办的鬼气超出控制,请求支援!”   可那铜钟一裂,青色的鬼气和黑色的魔气就一起漫了出来,其他人是可以走,但陆陶和无峥却被同宗的灵气牵制住了,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跌去。   余亦勤拉着他俩,鞋底在地上溜了一段。   陆辰扑过来拉住了他的后衣摆,省部的同志也是先人后己,嚷嚷半天一个没走,接连或拉或抱地串在了陆辰后面。   玻璃后面,迟雁见状也想来帮忙,但她一站起来,背后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群鬼族吱哇乱叫、歪七扭八地从她背后穿透,越过玻璃,进里头去了。   迟雁被吵得头痛,身上也冷得发青,她打着哆嗦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陆……余哥,小心背后!”   审问室里,在这一串蚱蜢似的人的共同努力下,压轴的效果多少显了出来,一行人靠近的速度有所减缓。   这是一个反击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有了动作。   双手都被占了,余亦勤没法拿戟,他只能将陆陶往背后一甩,让陆辰腾手出来接他弟弟,然后余亦勤用腾出来的左手拿戟,“铛”的一下拍在了鼎肚子侧面。   都是神器,这么硬碰硬地刚上,双月型的戟头侧弹出去,鼎身则晃了晃,往外溢的灵气都散了一瞬。   陆辰感觉到拽着的衣料上的拉力松了一下,眼睛登时亮了,他腾出右手,闪电般地在空中画符,省部的两人灵器不是损了就是伤了,没东西役使了,就掏出符刻枪瞄准魔气射击。   这乱七八糟的一通操作下来,拉力明显越来越弱了。   余亦勤见状,立刻一杆子捅出去,戟尖扎到鼎身上,杆身在两股拉拔的力量上显出弯曲来,这对余亦勤来说是一个弓,他对陆辰喊了声“拉”,说话的同时抬脚往戟的末端踹了一脚。   弹力顺着他的脚往后传递,陆辰配合的时机也刚好,众人只觉手上一松,紧接着就被后倒的趋势给俘获了。   “牛批!”陆辰笑道,“拉脱了,走!”   余亦勤本来也松了口气,他伸手去够戟,准备带着无峥撤离,可就在这时,一股稀薄的冷气在他后颈上缭绕了一下,余亦勤的危机感一下就爆发了,他想也没想,先将无峥推了出去,紧接着他回过头,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推力里,看到陆陶伸着右手,他的眼神很空洞,脸上却有抹陌生又阴诡的笑意。   在他身后,很多苍青色的鬼族分成两翼,正用一种翅膀似的队形在往他后背上灌。   改制以后,鬼族本来是没有地狱的,但现在有了。   狭小的审问室内万鬼齐哭,凄厉地叫声吵得人头昏脑涨。 第70章 会和   “陆陶, 你他妈在干什么?!”   背后不知怎么鬼吼鬼叫的, 陆辰回了下头, 满眼都是风驰电掣的鬼影, 那片青色掠过他, 他跟着回头,就见陆陶推了余亦勤一把, 背后还有一副怪现状。   陆辰震惊地吼了一声,前面的陆陶已经开始往鼎里飘了, 他闻言回头,对陆辰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   陆陶是个货真价实的2b青年, 他从来不会这么笑, 陆辰瞳孔一缩,心里顿觉异样。   这不是他的弟弟!   可他跟陆陶长得一模一样,在刚刚推搡余亦勤之前, 脾气和言行举止也是陆陶本陶,他不可能是别人, 陆辰一边扑过去, 一边在心里想:他一定是被那些鬼影给控制了。   然而不管是不是,他的拦截到底是晚了, 余亦勤被推得往前一栽,瞬间就从鼎口消失了, 陆陶紧随其后, 陆辰扑到的时候, 只抓到了一个童鬼的左腿。   那小姑娘惊恐得厉害, 哭相也和人族的小孩如出一辙,陆辰再怎么硬汉,毕竟还是个人,一不忍心,手就松了。   这使得最后一点鬼影也很快没入了鼎中,陆辰骂了声草,用力捶了下地板。   然而鼎对鬼族的吞噬还不算完,迟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陆队,快出来,又有一波鬼过来了。”   陆辰头疼的要死,不过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扛起无峥就往外跑。   他跑出审问室,看见领导们感受到异变,纷纷都朝这边来了,细看人群里还有一堆善飞善跑的妖族,段君秀和古春晓也在其中。   古春晓个子矮,但她擅长挤人堆,站在最前头左顾右盼,陆辰一出来她就往后瞅,瞅到没人出来立刻急了,跑向陆辰说:“陆辰,余亦勤呢?他不在这儿吗?”   陆辰沉默了好几秒才说实话,古春晓的脸色“唰”一下白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对着还在灵体分裂状态的无峥说吼了句“都怪你”,嚷完闷头往审问室冲。   在上头的增援下来之前,陆辰不可能让她接触方鼎,连忙将她拉住了。古春晓心急如焚,还要挣扎,陆辰实在是分身乏术,连忙将她抛给了段君秀。   段君秀因为没那么多的大局需要看顾,还能和颜悦色地劝秃鹫,反观陆辰就不行了,才送走一个古春晓,沙安立刻就来了。   站长这次没揣茶杯,以往弥勒佛似的脸上也满是凝重,他看着不断聚集过来的鬼影说:“这是怎么了?”   ——   同一时间在方鼎内部,杜含章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经过两天的艰难争取,他和淳愚刚刚联手撕破了林镜的魔气,后者身上黑气剥落,鬼的青气若隐若现。   有了淳愚腿上的魂丝做铺垫,“林镜”的皮下是鬼这一点并不让他们意外,但他到底是哪个鬼?   真身终于是藏不住了,“林镜”却并没恼羞成怒,反倒欣赏地夸起了对手。   面对他的雾霾屁,杜含章和淳愚却都荣幸不起来,两人戒备地盯着对方的脸,很快看到了他的真容。   那脸是见过的,却又有点陌生,不同的人看他就像不同的人。   好比眼下,杜含章觉得他像长时也像陆陶,淳愚因为不认识陆陶,对长时也无甚记忆,看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千年前表现得与世无争的部族首领,鬼王……   当年的世局是妖族混乱,魔族嗜杀,人族的欲望沟壑难填,三族轮流在世间争夺领土和权力,只有鬼族平和清净,乐得千年如一日地阴暗的故土上偏安一隅。   就是当年在战中,这位鬼王也很少出现,他在第一场交锋里就被林镜“重创”,之后就一直在幕后养伤,将鬼族的兵权交给了座下的几位大将,偏偏那些大将又十分配合三界联盟的差遣,表现可圈可点,并不惹人怀疑。   当然,最重要的是每次出战,鬼族的伤亡都很重,在足够大的代价面前,谁也不忍心再去揣度受害者。   可现在杜含章和淳愚突然回过味来了,鬼族伤亡再多,也比不上人族死去的将士多,他们的亡魂一入幽都,就能立刻填补上鬼族失去数量,而人妖魔三族,却得用漫长的时间来恢复人口,这是他们和鬼族最大的不同。   闹了半天,鬼族才是躲在鹬蚌背后的渔翁。   这结果令人意外,但因为符合目前所有的猜测,淳愚心里的疑问平静地落了地,他哂笑道:“鬼王,果然是你,不过想想鬼族也只有你,才能悄无声息地整出这么大的阵仗。”   “族长过奖了。”被点名之后,鬼王彻底没了遮掩的意向,身上的魔气退却凝结,变成了一件雾黑色的长袍,“这么大的阵仗也把你无可奈何,说到底还是族长更胜一筹。”   说着他目光一转,落到了杜含章身上,瞬间带上了不快:“还有你。”   “我怎么了我,”杜含章反问道,“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受害者吧?”   “受害者能活上一千年?能拥有你现在的力量?把我的计划搅得乱七八糟?”鬼王自负地说,“你不是受害者,你是既得利益者。”   这个欲加之罪加得简直让人无力吐槽,杜含章说:“无法苟同。当年要不是你非要将死阵的阵眼设在我身上,后面的一切里都不会有我,我与朋友心生嫌隙,误会他将近一千年,我还没找你说道呢,你倒是先告起状来了,真不愧是个顶级的恶人。”   活到他这把年纪,坏事也都做尽了,恶人的头衔对他来说也就不值一哂,鬼王无动于衷,一副“你活不久了随你高兴”的模样,抬手飞快地捏了个非常复杂的手诀。   杜含章一看这就是个快点灭口的架势,连忙掷了块木简过去:“等等!你来之前,我让族长为我们卜了一卦,卦象是大凶,我也有预感今天不得善了,你不如让我们死个明白,你为什么可以驱使魔气?”   饶是他的语速很快,但却也没能再说更多,因为木简已经到了鬼王的身前,带着不输于箭矢的速度。   鬼王往旁边瞬移了两尺,刚避开木简,淳愚的雾箭又来了,鬼王不想没完没了,好在他的手诀已经捏完了,他最后抬手,对着头顶的虚空划了个框。   在他比划的方向上,雾气滚沸翻涌,里头居然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   杜含章和淳愚循着变化望去,就见那门根本没有门,只有雾气不断往里面扩散,须臾拓出了一个窗明几净的站厅的模样。   淳愚从没见过这种画面,愕然说:“那是什么?”   杜含章眯了下眼,透过那雾门看见里头隐约是个车站,来去走动着各色的鬼族,他们有些的外形和人殊无二致,有些则修为不够,还是青色的灵魂态。   然后门出现的时候,那边本来是人间办事处的寻常景象,有人坐等,有鬼走动,但是很快空气里到处都出现了扭曲的旋涡,人鬼纷纷起飘,穿过旋涡来到了鼎里。   一个人影打从门内走过,杜含章眼皮一跳,看见那人穿着件抹布长袖,侧脸的轮廓看着像是……   事实上不是像,那就是何拾。   何拾晕头转向地再进来,还完全没搞清状况,先听出了他们分局主席的声音。   两个、原形、经营……何拾愣是没听懂他的最高领导在说什么,他正疑惑,就瞥见了倒着站立的杜含章。   何拾也是个聪明人,电光石火之间就明白过来了,自己这是到鼎里来了,可他是怎么过来的?主任又在这里干什么?   然而他还没开始想,一声惨叫就划向了耳膜,何拾眼皮一垂,看见他们分局那个拢共没露过两次面的主席一伸手,捏碎了一个灵魂态的同族的头。   苍青色的魂魄溢散飘开,又袅袅地渗进了鬼王的皮肤,对方片刻不停,眨眼间又爆了两颗鬼头。   何拾心里惶然欲呕,眼里和心里都很清楚,自己也正在不断靠近欺骗和死亡,但是为什么?不管是鬼族还是他记忆里的主席,都是一个仁爱的长者,可眼下这是什么惨相啊?   他默不作声,自然没人会答复他,但在他背后,一道雾绳飘然而至,尾端灵蛇似的将他和他周围的几个鬼族一同缠了,接着猛地拽了回去。   鬼王忙着吸收其他的鬼魂,一时兼顾不上何拾,他捡了个短暂的生机,一后背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何拾,还好吗?”杜含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何拾晃了下眩晕的脑袋:“我没事,你怎么样?”   杜含章刚要开口,淳愚突然插了句话:“他的力量在增强,你们稍后再寒暄,先走。”   两人都没异议,连忙赶鸭子似的催着另外三个魂飞魄散的鬼族,跟着淳愚往雾气里隐,然而走了没五分钟,脚下突然地震似的摇了一下,鬼王的笑声传过来,回音层层叠叠的,听不出是近还是远。   “躲来躲去的就没意思了,这样吧,我又请了一位稀客,是你们共同的老相识,姓余,怎么样,出来见他最后一面如何?”   杜含章脚上一顿,心口剧烈地跳了一下,他不希望余亦勤涉任何危险,可另一方面,他真的有点想他。   浓厚的雾气根本看不穿,但是声音可以,杜含章心头才悸动完,余亦勤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谁见谁的最后一面?”   鬼王轻笑道:“方崭见你啊。”   余亦勤:“我确实是来见他的,还有淳愚,不过不是最后一面。你真以为我是被你控制的陆陶推进来的吗?” 第71章 人造鬼   陆陶推他的瞬间, 余亦勤猝不及防, 确实歪了下重心。   不过长兵有一点好,就是需要时能当做拐杖用,而用撕天扎瓷砖水泥, 对余亦勤来说不比切豆腐难多少。他其实是可以靠这柄长兵来稳住身形并予以反击的, 但他很快又放弃了。   他们一直在找让杜含章脱困的办法, 只可惜目前还没有突破口,那瞬间余亦勤心想既然杜含章出不来, 自己进去找他也不失为一条捷径,虽然有些剑走偏锋。   进入的过程比余亦勤想的还要快,他本来想观察一下路径, 谁知道满眼只有一阵青色的光影。他还没开始想这片青色可能会是什么, 人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近, 等到能听清的时候, 脚底已经踏上了实处。   只见他所处的地方周遭都是黑蒙蒙的雾,天光晦暗,地上草不像草,树不似树,令人压抑感顿生。   在他对面五、六米开外, 有个鬼气森森的男人独身而立,余亦勤看了眼他的脸,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因为那脸分明是一张, 可很奇异的, 看着像记忆里的很多人。   鬼王、长时、陆陶……以及历史上不少封侯拜相的大人物。   这实在是一种新鲜至极的既视感,新鲜到令余亦勤觉得困惑。   中原西部虽然有种变脸的绝技,可以让一个人拥有多副面孔,但一次也只能展现一张,鬼王这张脸到底是怎么长的?   不过形势不容他左思右想,两人甫一照面,言语上就先交了次锋。   一如余亦勤打量对方一样,鬼王也在打量他。   不过余亦勤没什么好看的,鬼王早就透过散布在人界的分化体,比如陆陶、何拾等人,将他和防异办的人了解得清清楚楚了,鬼族自不用说,只有妖族封闭一点,段君秀的行踪他有点琢磨不住。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互相都是冷眼,余亦勤接了句话,兀自趁机心念电转。   进鼎里来的分明是林镜,此刻他对上的确实魔气滔天的鬼王,余亦勤来得晚,虽然一时还没能明察到镜魔是鬼王所披的假象,但却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了。   这样,千年前酉阳城内之所以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死阵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因为风头指向魔族,实际布阵的却是鬼族。   只是鬼王一直表现得言芳行洁,这骤然而来的阴谋家反差实在令诧异和心寒。   在余亦勤沉默期间,对面的鬼王却没有像其他反派一样,回余亦勤一句尽在掌握的“你不是吗”,他笑了笑,仍然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我可没这么以为。”他瞥了眼陆陶说,“你都说我控制他了,他对你用了几分力,足不足以胁迫你进鼎中来,这些我还是知道的。但不管你是被动还是主动的,你进了这个鼎,咱们就是你死我亡,我有自信你们出不去。”   陆陶像是见了磁铁的铁钉,一直在往他那边飘。   余亦勤记着刚刚的“阴刀子”,没有伸手去拉他,只是以灵力为绳索,隔着两米的距离将陆陶束缚在了原地。   “嘴上的自信谁没有呢。”余亦勤单手挑着戟,摆出了备战的状态,“但我这人不爱耍嘴皮子,我问你问题你愿意答就答,懒得回答就打,杜含章和淳愚人呢?”   鬼王朝东一指:“躲到那个方向去了,不过他们要是在意你,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余亦勤“哦”了一声:“你把他们引回来,不怕我们一起对付你吗?”   “这个不是问题。”鬼王说着不易察觉地屈了下膝,紧接着身影飙出,直奔余亦勤面门而来,“在他们来之前解决掉你就可以了。”   余亦勤没接话,振了下绳索,陆陶没有重量,立刻随着绳索的S走向飘向前方,一下堵住了鬼王的来路。   鬼王视线受阻,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右手张成爪状,照着陆陶的头颅扣去。   再看陆陶闭着眼睛,虽然即将面临头颅像西瓜一样被捏破的险境,脸上却没有畏惧,显得很平静。   双方的速度都很快,这使得“陆陶”的头很快就到了鬼王触手可及的位置,鬼王正要回收这个分化体,锐利的杀气却猛地袭向了他的手背。   这是余亦勤的戟藏在“陆陶”身后,后发先至地到了。   受制于惯性和反应,鬼王来不及回撤,干脆将魔气攒聚在手上,成百上千倍地强化了手的抗击力,然后拿它去抓戟的双月刀头。   余亦勤看他的注意力到了戟上,右手扯着绳索再往前一荡,陆陶便随绳波而起,猛地飘高半米,在须臾间和迎面来的鬼王擦身而过了。   之后余亦勤就松了绳索,任“陆陶”继续往后飘,自己则专心缠上鬼王,一时魔气和金铁光漫天瞬闪,对冲的灵波搅得周围的雾景都维持不住草木的形态,碎成了越发浑浊的浓雾。   双方你来我往,不断逼近又轰然退开,源源不断的鬼族飘了进来,多半都融进了鬼王的身上,他像一个来者不拒的黑洞,渐渐让余亦勤感觉到了压迫。   以前他和鬼王切磋过,当时鬼王是没这么强的,余亦勤不确定他当年是在故意扮弱,还是这些鬼魂令他的力量增强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余亦勤眼睫一抬,锐利地盯向了鬼王的后背。   那些鬼魂都是从他的背后消失的,如果自己朝他背心来一枪,是不是可以打断他的吞噬?   ——   因为一共没走出去多远,杜含章一行人回来得很快。   淳愚赶路的迫切不输于杜含章,轮椅被他转得飞快,一千年了,他头一次离亲友这样近。   何拾还是头痛恶心,不过他忍住了叫那二位减速的冲动,因为他对分局主任的新嘴脸非常在意。   三人的目光穿透浓雾的时候,前方的浓雾里有副剪影,像是一个人拿着一根棍子,棍子尾端戳在另一人的背部。   杜含章眼皮一跳,视线收缩到那个“拿棍子”的身影上,喜悦无中生有,突然就填满了他的心。   他刚想喊一句“余亦勤”,瞬间又回过神,担心会分了对方的心,这一起一抑的片刻里,雾里的形势就瞬息万变了。   鬼王闷哼一声,后背心像是被插了块冰,吸进去的魂力也开始逃逸,青色的鬼族魂光登时爆得到处都是。   他心头火起,觉得这些人真像打不死的苍蝇,鬼王的耐心瓦解得很快,他垮下脸来,突然爆喝了一声:“找死!”   随着他的怒吼,雾里有抹阴影闪电般袭向了余亦勤,杜含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小心”出口的时候,雾里的人已经倒飞了出来。   淳愚担心地叫了声雪慵,杜含章却没听到,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余亦勤从雾中飞出来,左边锁骨下方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以前的名字,怔了一下回过头,却没能看到淳愚,因为背后的近处已经有个人了。   来人脸色有点白,对他怀抱大张,眼皮半垂不垂,像是在看自己的脖子。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余亦勤目光在杜含章脸上流连了一秒,接着循声从他颈边穿过去,看到了更后面那个戴面具的人。   淳愚看起来也还凑合,只是坐上了轮椅,但他只要还在就行。   余亦勤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饶是此刻危机重重,重逢的喜悦还是爬上了他的心,他喊了一声“淳愚”,接着放软脊背,任由自己砸进了杜含章的怀抱。   杜含章被他撞得一顿,手臂一收顷刻搂了个实的,他将人圈进怀里,头往前探去看余亦勤锁骨上的伤,嘴上说:“你怎么也进来了?我们还指望着你救我们出去呢。”   这事说来话长,鬼王也不像要给时间他们叙旧的样子,余亦勤带着他朝淳愚那边落去:“这个之后再说,你们都没事吧?”   杜含章:“都挺好的,你怎么样?”   余亦勤皮糙肉厚惯了,张嘴就是他没事,可是伤口和血都不是假的,杜含章扎眼又扎心,放轻动作往他锁骨处贴了块寒食符,薄薄地冰层横向拉开,余亦勤却并不觉得太冷。   两人迅速落地,余亦勤再度和淳愚对上眼神,淳愚打量着他的短头发,多少有些看不习惯,但他没指责什么,弯着眼角在余亦勤手臂侧面拍了拍,然后说了一句他很好。   余亦勤并不瞎,淳愚已经没有身体了,他成了一种和无峥相似的……存在,可他仍然会说他很好,让这场残酷的重逢愣是透出了一点美好。   “春晓和我也很好,”余亦勤说,“回头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淳愚心情不错地点了下头,刚要说好,何拾却突然往前跨了一步。   他的头还是痛的厉害,这不适使得何拾看东西重影,对面的鬼王只有一个,在他看来却成了三个,同理那些鬼影也是,翻成了一个让何拾如坠冰窖的数目。   他怎么也想不通,只能茫然又愤怒地喊道:“主任,你到底在想干什么?为什么要……”   杀死?吞噬?还是吃?这状况实在少见,何拾居然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词,他顿了一下,选了第一个。   “要杀死这么多的同胞?他们做错了什么?”   鬼王原本忙着在网罗那些被余亦勤挑散的灵气碎片,此刻听到这一句,突然停下动作,审视了何拾几秒。   他对外族爱答不理,对本族却要多一些耐心,也许是因为这些可悲的灵魂是他此生最精妙的造物,当然,也是他的食物。   何拾看他沉默,本来已经不抱期望了,却没想到鬼王突然又开口了。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鬼王漠然道,“你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何拾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还活在封建王朝,他激愤地说:“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让我看见、听见这些?和他们一样,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之前就把我吞噬掉啊。”   鬼王本来的打算就是这样,是余亦勤三人坏了他的事,他没理无关痛痒的何拾,冷眼扫向了碍事的三人。   余亦勤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此刻见他看过来,立刻提了个问题,因为一旦开打,他们怕是就没有这么从容的提问机会了。   他说:“不管何拾需不需要,反正我们需要。林镜呢,你把他怎么了?”   鬼王振臂一挥,是个开战的信号:“你都自身难保了,担心的人还不少,先操心你们自己吧。”   “同理,我们也不劳你操心。”杜含章一动,立刻扔了块木简去牵制他,完了偏头对余亦勤说,“没有什么林镜,林镜已经被他炼化了,你看到的镜魔其实是他用那些魔气伪装的。”   余亦勤怔了下,蓦然间醍醐灌顶,他看向鬼王说:“怪不得你在外面和段君秀打了半天,见到我来却立刻逃进了这里,感情是怕我对林镜熟悉,交起手来认出你不是他。”   反正镜魔的马甲已经掉了,鬼王懒得遮掩,也觉得这事无关痛痒,因为只要消灭掉这些在真相边缘试探的人,在鼎外的世界看来,坏人就永远是魔族,而他还是那个仁爱淡泊的鬼族领路人。   鬼王追击道:“差不多。”   杜含章一边牵制,一边飞快地说:“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魔族什么事,当年酉阳城的死阵和现今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乱,不过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到底都是一个欲。望,可你千年前就是鬼族的首领了,要什么有什么,眼下也还是同样的地位,那你在背后辛辛苦苦地整了那么多事,到头来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你在图什么?” 第72章 回光(一)   “你不是要猜吗?”   鬼王才避开杜含章的木简, 淳愚的锁链又抽打了过来。   这一下是有心擘画, 正中他背后的伤口,鬼王怒吼一声,原地转身冲着淳愚而去, 话里也多了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洗耳恭听!”   余亦勤见他杀向淳愚, 立刻提戟去拦, 同时见缝插针地向杜含章两人透露情报:“他在图人族的香火。”   杜含章心里一跳,有种他们即将碰触到核心的直觉, 归氏图谋人间的香火?那岂不是和民俗杜撰中的“神无庙,无所归”如有雷同了。   可由人所臆想的故事,多少都会有些逻辑硬伤, 比如神仙神通广大, 动动小指头就能给自己盖个殿堂, 没道理人族不给他们修庙, 神仙就得露宿街头。   不过余亦勤不会空无胡说,杜含章诧异道:“怎么说?”   余亦勤开口的瞬间,耍了个小心眼,诈鬼王说:“外面已经找到证据了,世上根本没有鬼族, 有的只是一个叫做归氏的部落。”   “归氏我和族长知道,”杜含章觉得挺巧的,“刚好是上古秘藏和瓜分万字符的部族之一, 归氏怎么了?”   余亦勤的话印证了淳愚的观点, 归氏就是鬼族的前身, 这个没什么问题,关键是鬼王和幽都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余亦勤却说世上没有鬼,这是什么原因?   余亦勤一边游走一边抽空说:“他们部落的人有种异能,可以用人的崇拜和供奉做食物,为了更多更简单地占有这些东西,他们编造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叫做以人充鬼。”   淳愚听到最后目光一颤,拜矜孤族奇特的传承方式所赐,他那颗海纳百川的大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不幸的是另一方面,鬼王也终于被激怒了。   他想这几个人真的很讨厌,也是真的了不起,居然能在时间如此有限的前提下,将他的秘密挖掘到这个深度,这是鬼王始料未及的,他眼底杀机一闪,断声喝道:“你们聊够了吗?”   说话的同时他将双手往前一推,鬼气和魔气做的气刀登时箭雨般射向了余亦勤。   袭来的气流里杀意浓烈,可没等扫到身前,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墙,那是杜含章布的结界。   气刀叮叮当当地撞到墙上,很快就崩出了很多蛛网似的裂纹,杜含章的结界强度被削弱了,但遮挡的这一小段时间,也足够余亦勤带着淳愚离开箭雨的打击范围了。   两人飞鹤一样掠出十来米,淳愚边飘落边看着鬼王说:“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能同时看起来像鬼王和长时了,因为这两个所谓的鬼其实都是你,是吧?”   鬼王的杀心起来之后,不知是愤怒还是急躁,他的情绪没有之前冷静了,他含糊不清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在雪慵挑明你不是鬼,而是能飨食人族香火的归氏后人的身份后,我突然明白了你偷袭我和雪慵,以及在酉阳城内暗布死阵的原因。”   鬼王却没明白他是怎么明白的,玩味的“哦”了一声,尾音拖长上扬。   淳愚的声音蓦然冷了一截:“归氏以人族的惦念和祭奠为生,想必非常热衷于战火,有人死了就有人祭奠,你们就能丰衣足食,若是世道一直太平,你们就只能上雨旁风。   厉朝传到灵帝那一代之前,世道大体太平了八百余年,虽然改朝换代的代价也是血,但厉朝先祖的帝位是逼宫而来,虽然名声不好听,但却没到举国牵连的地步,所以我猜百姓正常的生老病死,已经满足不了你们坐享其成的欲。望了。   再则,贺兰柯之前的怀帝时期,魔族虽然会在人间为恶,但从未有过一夕屠尽村庄百余条性命的大动作,因为人间的地气并不适合他们生活,与人族为敌并不能让魔族开疆扩土,他们没有太大的利益。魔君虽然好战,但却不屑于欺辱弱小。   我当年一直不明白,魔杀人、人诛魔,形势因何没来的由就剑拔弩张了,如今想来,当中必然少不了你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等到贺兰柯惨败之后,你们虽坐收了渔翁之利,却又担心魔族睚眦必报,将人族赶尽杀绝,让你们后续无香火可享,所以你们又倒戈相向,开始暗中协助人族对抗魔族,鬼王,我猜的对吗?”   鬼王大笑起来,周身青气翻滚:“矜孤族长可真是舌灿莲花,子虚乌有的事都能说得这么有声有色。”   然后他嘴里说着赞扬的话,手上却是朝天一举,隔空的从雾霾天上招来了一束狰狞的雷电,那雷电也是青色,亟亟地带着响,分明是一副杀人灭口的架势。   杜含章和余亦勤对视一眼,在他的举动里恍然大悟。   淳愚行动不便,杜含章对余亦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支援,自己则突然大声开口:“照这么说来,我也懂了酉阳之战后你之所以沉寂多年,不久前却突然开始频频动作的原因。”   斜对面“照”字一出来,余亦勤就朝淳愚那边闪了过去。   鬼王刚要下雷,没料他会突然说话,注意力不自觉偏了一分,心里有些刮目相看,但更多的还是持续暴露的不悦。   这些人合起来,揭开了他酝酿了几千年的计划,他们必须死,但在死之前,出于欣赏,他会留出个三五分钟,让他们欣慰地死个明白。   打定主意,鬼王举着雷电不发,蔑视地笑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杜含章:“一般也没别的,你图什么就为什么,现代社会的太平稳定、自然科学对鬼神学说的冲击、抛弃老旧丧葬习俗的城市化,以及族越来越长的平均寿命和越来越低的生育水平……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让你的蛀虫生涯越来越难以为继,所以你才再次故技重施,拉沉眠的魔族继续替你背锅,我说的对吗?”   “蛀虫”这个字眼用的很不客气,鬼王却没生气,朗声笑道:“你们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编得一套一套的,听起来很有意思,不过闲话的时间就到此为……”   “止”字没出口,何拾突然喝道:“等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看在我给你办了这么多年事的份上,给我一个实话。你是一个假冒鬼的归氏后人,你以人的祭奠长生,那我和刚刚被你吞噬的千百个幽都亡魂又是什么……东西?”   鬼王被他问得一个恍惚,久远的记忆不请自来,猛地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很久以前,在他成为归氏新一任首领的时候,以人充鬼的计划已经实施了好些年。   在人们对于世界的认知还都停留在想象阶段的那个时候,这个计划铺开的非常顺利,但有一点余亦勤说错了,并不是归氏创造了鬼,而是人族创造了鬼。   不过鬼王自己已经入戏至深,他晃了下头将记忆摇散了,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什么东西?何必听风就是雨,你就是鬼,什么归氏后人,我没听过。”   事到如今,他还是满口只有反驳,何拾打心底里不相信他,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刺耳,他发疯地笑了一通,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既然你一句真话都没有,如果我还有命出去,我会上三界联盟去告你。”   这个窝里反的挑衅比杜含章他们的有效多了,鬼王的脸立刻黑了,他将右手往上一抬,在虚空里捞什么东西似的说:“你应该没有那个命了。”   随着他的动作,地底下开始震颤,鬼青色的草芽突然从地上长起来,长势快得吓人。   “落阴树!”何拾震惊地说完,看了下余亦勤,“这里怎么会有落阴树?它不是长在幽都里吗?”   余亦勤曾经当过鬼魂,也到幽都地底去过数次,见状也愣了一下,看见那些小芽尖持续外冒,下面分明连着枝叶和茎秆,确实是颗树。   这种树只有幽都才有,传说是用来稳固幽都地气的作物,可眼下这些树却很诡异,树身上有种以往所没见过的森然阴气,树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无风自舞。   它们是从下面“长”起来的,可是下面是什么地方?   余亦勤脑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地名:“是,所以我怀疑幽都现在就在我们脚底下。”   何拾张嘴就想说不可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眼下没什么不可能的了:“那就不妙了,幽都里有无数的鬼魂。”   这事不用他说余亦勤也知道,连忙对杜含章和淳愚说:“你们小心脚下,脚下可能就是幽都。”   他开口之前,杜含章在看不远处撑开的那个树冠,上头树叶缠绵连联结,慢慢蠕动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这画面让他心头一紧,突然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正当此时,鬼王身形一闪,携狂风卷落叶的态势掠向了他。   余亦勤和淳愚站在一起,他一个人落单,鬼王选择了先拿他开刀。   杜含章见状双手一分,手中的木简分两路飙出,左路是五块一排,在逼向鬼王的间隙里层层张开,多米诺骨牌似的撑开了五层屏障,右路疾射中爆起火花,精准地落到了那个还在精细化的人形上。   那人形触到火焰,凄厉地叫了一声,接着从树上一跃而起,带着满身地火焰扑向了杜含章。   杜含章迎面冲过去,一脚将他踹飞了,同时喊道:“余亦勤,带族长和何拾他们先走,族长知道怎么出去。”   余亦勤动作也快,几乎是同声行动,闪出去将何拾捉到了淳愚旁边。他再待去捉陆陶,却已经迟了一步,陆陶已经顺着狂风,被鬼王捉在了手中。   杜含章叫了声陆陶,隔空将他冻成了冰坨子。   “雕虫小技。”鬼王一掌赞在冰上,冰层整个碎成了白色,但陆陶身上还剩浅浅的一层冰皮,鬼王挑了下眉,扔下陆陶突欺近,准备先结果掉杜含章。   余亦勤瞥见鬼王的身影都成了虚的,连忙将何拾往轮椅后面一摁,耳旁风似的说:“何拾,你跟淳愚先走,快。”   说完他也不等何拾反应,提着长戟调头支援杜含章去了。   何拾眼前花了两道,等回过神,眼里只有他远处了五六米的背影,何拾愣了一下,垂眼去问淳愚:“族长,我们怎么办?”   淳愚叹了口气:“我本是囚徒,出不出去都不打紧,但是你们不该留在这里,我对里面熟悉,你对外面熟悉,这样,我在这里想办法帮衬他们,你跟着这只小鸟,趁鬼王大开门户的机会出去求助。”   一行四人,你喊我我喊你,到头只有他一个人出去,何拾不想当逃兵,刚想婉拒,淳愚手中那把雾刀就变成了缩小版的秃鹫,它恋恋不舍地在淳愚手背上蹭了两下,接着一跃飞上了何拾的头顶。   何拾头上一重,身侧跟着被推了一把,他飞出去,听见淳愚在背后说:“不要推脱,速速离去,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困境该如何破解,但鬼王依靠的是鼎的力量,我想同时期其他器物应该有分庭抗礼的力量,你让外头的援兵去找,然后投进这鼎中来。”   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打成了一团。   更多的鬼影不断从树上爬出来,它们有的是食物,有的是傀儡,不是飞蛾扑火地往鬼王身上投,就是挥舞着各路兵器杀向杜含章。   鬼王吸收的鬼魂越多,周身的压迫就越强,超乎寻常的力量集结让他的五感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淳愚两人在十米开外的对话都被他纳入了耳中。   他听完只觉得这些人不自量力,脚下的灵光瞬息化为藤化为索,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凌厉地飞去。   “你们谁也走不了。”他狂妄地笑道。 第73章 回光(二)   杜含章真是被余亦勤气笑了。   他一掌拍在地上, 蓝色的雷光才将包抄过来的鬼影震开, 让走的那位就跳了进来。   杜含章将人往后背一押,因为无奈又没办法,只能苦中作乐, 笑了一声:“你这人, 怎么这么不听指挥。”   余亦勤配合地退了一步, 站到他背后迅速转过身,和他背对背, 然后祸水东引:“淳愚也没听。”   “那我也管不了他,”杜含章反手往余亦勤后背的衣服上贴了三块保护用的木简,“顶多管管你。”   余亦勤抿了下嘴唇, 因为不太常说这种话, 显得有些放不开:“出去了我会担心你, 我跟你一起。”   青色的藤索已经到了, 杜含章心里柔软,却又想叹气,他飞快地捏了下余亦勤的手腕,口不对心地说:“那行,咱就共同进退, 我不赶你了,我数到三,你找机会到鬼王左后方去, 我们把他围起来。”   这样站的话, 就一定有个人在鬼王背后的盲区上, 是个非常有利的视野,余亦勤“嗯”了一声,目光灵活地扫视开,开始寻找合围的时机。   这时在另一边,淳愚的雾鸟振翅腾空,朝西边飞了过去。   何拾被他推出几米远,回头一看淳愚已经被海潮似的藤萝淹没了,他喊了一声,很快听到了淳愚平静的回应,何拾这才松了口气,咬牙掉头追着鸟狂奔。   在他背后,灰蒙蒙的世界地动山摇,更多的鬼树和鬼魂爬了上来,空气里都变成了青色,余亦勤三人被淹没在幢幢的鬼影之中,难窥行踪。   秃鹫在头顶枭叫,似乎在催他快点,何拾拼命地跑,迎面的风并不凛冽,他却早已满脸是泪。   他是一个被谎言笼罩了大半生的鬼,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谁。   ——   方鼎外部,防异办三栋办公楼。   鬼在天上飞的异状整个今西市都有,省部早就观察到了,沙安拍去求援的人走到半路,和省部下来的科长主任们碰了个正着。   两路人合成一波,马不停蹄地往防异办赶。   办里的人也没等着人来解决问题,已经用手头所有的封印、符纸和锁链,将大楼围了一层又一层。   新招来的鬼魂暂时进不来了,扒在结界外面嚎叫,但没了鬼魂的来源,那鼎仍然在不停的振荡,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强的能量场波动。   审问室外,陆辰拧着无峥,面如寒霜地问他进出鼎的办法。   托鼎中鬼王无暇分心的缘故,无峥身上的魔气弱了一些,他的魂魄因此稳固了一点,至少说话不用断断续续的。   “我不知道这鼎要怎么进出,我只进去过一次,进去时还是无意识的状态,出来的地方倒是有点印象,好像……是在鬼族的交界厅里。”   段君秀皱了下眉,心想为什么在鬼族的交界厅?   陆辰却立刻回头:“雁子,联系交界厅附近的同事,让他们汇报情况。”   “明白。”迟雁说着回头一通操作,开始和电话对面交代情况。   陆辰又问无峥还有没有别的线索,无峥告诉他:“我知道的其实不多,因为你们看到我的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被‘林镜’控制的傀儡,没有涉足过他秘密的核心,不过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他不是林镜。”   段君秀:“那他是谁?”   无峥:“我不清楚。”   古春晓嗤笑道:“不清楚你还这么笃定?”   面对她的敌意,无峥只剩叹息;“他的魔气底下有鬼青气,还有,他口口声声是为魔族复仇,但却非常恐惧荼疆的封印动摇,因为魔族被封印其实不是人族的功劳,荼疆是魔族自己封的,镜魔就是负责断后的,魔君厌倦了这种没有利益却每隔一些年都会上演的冲突。   但是这个假的林镜一直很担心魔族会苏醒了找他对峙,所以一直派傀儡在锁钥山周围监视,一旦发现封印有变,就会立刻亲身赶往。”   这就怪不得了,魔族在人间作天作地,荼疆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鬼气的话,”陆辰摸着下巴,觉得难以置信,“就是说背后那个大boss,可能是鬼族了?”   鬼族是各族公认的和平主义爱好者,千百年来如一日,古春晓用一种荒谬的语气说:“你可别听他瞎忽悠了。”   段君秀觉得这个思路非常新鲜,没评价这个,只道:“无峥,不管大boss是谁,既然你之前是受他控制的,你所有的行动必然都合乎他的利益,他让你煽动王树雅等人,又挖了贺兰柯的墓,他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无峥说:“他要找两样东西,一块石碑和一块龟甲,他觉得可能在贺兰柯的墓里。”   段君秀目光一动,立刻让防异办的员工取来了天地碑,无峥看过后说:“对,就是带这种图案的,我们族中的四方印上也有这种图案。”   这三样再加上那口鼎,就能凑出一幅原版的上古初历了,段君秀觉得不妙,问无峥道:“找到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呢,他想干什么?”   无峥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浮起来的悲凉:“他想造出无数个我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用魔气控制一个人、一个鬼并不容易,他需要力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碍于形势严峻,眼下分秒必争,省部的支援一抵达,各方整合了一下信息,很快动作开了。   一队带着设备出去搜寻魔族的踪迹,二队去鬼族交界厅查看情况,省部和妖族分两拨支援,省部高层另外联络起了人族的部队,对普通人实施暂时性的管制和保护措施,段君秀则应沙安的委托,站在方鼎外围顾守。   “主任,”古春晓趴在玻璃上说,“你说老余会没事吗?”   段君秀抱着手臂,冷静地盯着那口自动浮空旋转的鼎:“等等看吧。”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期间,去鬼族交界厅的同事传回消息,交界厅里空无一鬼,里头狼藉一片,像是在室内遭到了龙卷风。   这情况必然有鬼,防异办去调监控,到了无常分局却发现这边也急得跳脚,交界厅的监控分局给了,可谁也说不清楚那些凭空出现的空间旋涡是谁制造出来的,反倒是分局的何拾还被吸进去了。   分局的局长郑重其事地请求防异办和妖联给予支援,早点把幕后凶手抓到手,这态度又显得他们鬼族又十分无辜。   局势至此彻底乱成了一团浆糊,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第二天白天,方鼎发出过一声巨响,绿色的灰烬腾空而起,细看却又只是被震飞的铜绿。   但防异办和妖族的外勤却有了收获,他们在无峥的帮助下,在东城郊区的一幢别墅里抓住了六只魔化的山鬼,异变山鬼的户主逃了,身份十分微妙,是无常分局副局长何拾的助理小罗。   他当场就自爆了灵体,没有给人审问的机会,但他消散之后身上掉了样东西下来,一队的队长将照片传回办里,古春晓一看眼泪就下来了,因为那是淳愚的四方印。   她问一队长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瘦瘦,很帅很帅的男的,一队长被她嚷得脑仁疼,说完没有立刻挂了。   找不到淳愚,有个印也行,古春晓抱着它不撒手,陆辰这边又要交给省部研究,古春晓不愿意,但被对方一忽悠是为了救余亦勤,只能妥协了。   防异办的会议室也没歇过,各种会议接连不断,视频电话会议的屏幕上的都是省部的高层,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凝重地讨论着形势和解决办法。   到了夜里10点,会议上的建议是请段君秀拿着天地碑和四方印,试着往鼎里进一进,因为加上这些,原本秘藏历法的器物和受益人就都到齐了,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擦出什么火花。   对于这提议,妖族的部长们不同意,觉得人族是让他们主任去冒险,段君秀却没什么意见,很和气地答应了。   只是当他左手拧着石碑,右手扣着印往鼎里灌注妖气的时候,鼎里却陡然有黑色的雾气往外一蓬,紧接着钻出了一只手。   段君秀愣了一下,等待了片刻,看见鼎口又冒出了一个头颅,段君秀才眯着眼说:“何副局?”   何拾是爬出来的,他没想到这么远,此时已经脱力到说不出话了,他目光焦急,动了下嘴唇没发出声音,干脆一伸手,扣住了段君秀的手腕。   跟我走,古春晓看见他用口型这样说。   段君秀也明白了,他将何拾往鼎里一推,自己瞬间连人带东西,畅通无阻地滑进了一个硕大的空间里。   “等等!”古春晓扑过去,险险地抓住了他的裤腿。   陆辰依葫芦画瓢,一行人一个连一个,像串蚱蜢似的从屋里消失了。   进入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听见了来自远方的狂笑。   ——   “哈哈哈哈……”   鏖战了一天一夜,鼎内的世界近乎被不断冲撞的力量崩成了废墟,狼藉中青木耸立,是鬼王召出的新一批落阴树,也是最后一批了,不过这事只有他知道。   此时鬼王身上青光四溢,这是余亦勤的戟在他身上刺出来的缺口,因为兵器特殊,导致无法用灵气愈合,那种身体一直在泄气的感觉让鬼王越来越狂躁。   他双眼赤红,怒喝一声,落阴树的叶片登时纷纷离开枝头,密密麻麻地卷向了他,鬼王张嘴吐纳,树叶在他嘴边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巨大风旋,源源不断地往他嘴里灌。   看得出他确实没了耐心,嘴上还在补充,手上已经化了个太极似的圆,圆里的空气扭曲旋转,转瞬离开他的手,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风旋,狂风呼啸着朝对面碾了过去。   在他对面,余亦勤三人浑身是伤,其中淳愚的状态最差,鬼王抽走了他身上的魂丝,魔气跟着散了,这导致他眼下成了一个半截人的形象。他脸上的面具也被打掉了,露出来的脸苍白儒雅,如果只看上身,是个古意森然的美男子。   余亦勤上身和左腿的衣服基本被血糊满了,看着吓人,但伤都不算致命,因为杜含章提前在他身上是防护替他卸去了不少伤害,他的问题是和鬼王近身的次数太多,又拼了命地在保护淳愚,已然有些脱力了。   杜含章的状况比他差一些,身上有道大伤,腹部被鬼王的芒刺整个贯穿了。   但饶是如此,形势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鬼王步步紧逼,新一轮的硬仗近在眼前了。   震耳欲聋的风声扑过来的时候,因为范围过大,根本无处可逃,杜含章使出最后的力气设了道结界,设完他就将余亦勤拦腰一搂,压进了怀里。   余亦勤在他扑来之前,抬手将戟像标枪一样投了出去。   长戟擦着结界的闭合缝隙穿出去,仿佛能够搅碎一切的风旋刚好扫过来,结界“砰”的一下裂了缝,狂风顺着缝隙挤进来,变成了薄如蝉翼的风刃,杜含章的后背首当其冲,如果不及时躲避,下一秒就能被风刃击中。   余亦勤看在眼里,手一动就要空手去接风刃,杜含章却瞬息就按住了他。   “别动,”他在余亦勤颈侧低声耳语,“没事的。” 第74章 回光(三)   余亦勤听他语气冷静, 一时不清楚他是有后招还是生死都从容,不过须臾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真就一动不动了。   他眯着眼睛, 看见撕天在风里穿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最后居然颤颤巍巍地停在了半空,风力是如此之大, 大到双月刀头上切出了一道明显的白色气流。   而后屋漏偏逢连夜雨,更后方鬼王吸收完了落阴树的灵气, 看他们三像鹌鹑一样缩着等死,心里大为畅快,连忙腾出嘴来笑道:“都去死吧!”   说话间他朝前踏了一步,携雷霆之势朝三人逼来。   鬼王的速度堪比闪电, 腾挪间和戟擦身而过, 几乎静止的长戟被他操在手中,猛地掉了个头, 猎猎生风地朝三人扎去。   罡风里一时全是逼人的杀气,眼见着长戟越来越近,绝境里的三人刹那间同时有了动作。   淳愚往前绕去, 并试图将那两人掀开。   余亦勤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戟,这是他的兵器, 即使是枪头对着自己,与他而言也是熟悉的, 他有把握抓住戟杆, 再将它挑开。   杜含章背对着兵器和鬼王, 按理来说该是反应最慢的一个,可撕天身上那种刻骨铭心的杀气,他大概是世上最清楚的。   他全力感受着背后的动静,察觉到危机近得不能再近了,却任然没有动作。   锋利的戟头瞬间刺到了他背后的衣服,杀戮的快意从鬼王意识里升起来,他翘起嘴角,准备欣赏敌人的死状,然而下一秒,一道土色的龟甲幻象突然从杜含章背后闪现出来,它瞬间撑开,变成了一块小方桌大的屏障,看起老旧而光芒黯淡,但鬼王却觉得手上的武器增加了千斤万斤,挥不动也提不起来。   与此同时,一股浩大的灵气反弹向他,震得鬼王从手一路麻到心口,身上逃逸的鬼气登时浓了一截。   鬼王就是靠鬼气填充起来的,见状心里忌惮,立刻往回飘开了一截。   这就是万字符四器之一,燧人氏龙骨的力量,可守护可防御,堪称世上最强的屏障,但万事万物都有两面,它的力量只能在接受者性命垂危的境况下爆发,这一点杜含章在锁钥山事件上就知道了。   鬼王眼里迅速露出暴虐而贪婪的欲。望,只要炼化了这个姓杜的,龙骨的力量就归他了。   这么想着,鬼王提戟试图绕后,先解决掉碍事的余亦勤和淳愚,然而他身形未动,背后先传来了利器破空的响动,随之而来的还有段君秀清朗的问候。   “余亦勤,你们没事吧?”   淳愚循声望去,地上来了挺多的人,但他都没留意看,视线被天空上低飞的禽鸟给牵住了。   那是一只幼年的秃鹫,和他之前的那只模样差不多,就是稍微胖点儿。   到了这里,优势的天平上平衡倾斜,慢慢倒向了余亦勤他们这边。   因为四器齐聚,相互间的力量融合又重建,鼎内的空间也出现了变化,原先的结构开始坍塌,天上云层翻涌,脚下地面皲裂,裂缝底下是个幽深黑暗的巨大空间。   淳愚已经无力应战了,陆辰等人将他带开了。   余亦勤杜含章加上段君秀开始围追鬼王,然而鼎内的鬼魂已经被鬼王吸干净了,人间的又进不来。   鬼王没了随即补给的作弊优势,真正的实力慢慢现了形,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鬼气从溢出的状态变成了大量的喷射。   他伸手去捂,无奈根本捂不过来,鬼王像个漏了气的气球,被自己身上喷射的鬼气冲得东倒西歪。鬼王一边拿手不停地挥赶它们,一边跳进了裂开的地缝,在失去了落阴树和鬼魂荧光照耀的昏暗地府里跌跌撞撞。   杜含章等人跟下去,段君秀攒出一团桔色的妖火,照着路在跟在鬼王背后,看他到底想去哪里。   说来也怪,那些大量喷出来的鬼气离开鬼王的身体之后,并未远离,只是一直围着他缭绕,从淡到浓,近乎成了一顶青色的帐子。   这画面不由得让余亦勤想起了一切开始的起点,梅半里工地上的那一堆魔虫,时间其实并没过去太久,可发生的事情却太多了。   杜含章公务在身,是三人之中最耐心的一个,他不厌其烦地问道:“都这样了,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吗?”   鬼王陷在鬼气里,表情看不太清楚,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不配合。   “什么归氏?什么人充鬼?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幽都就是幽都,鬼就是鬼,与人无关。”   “我杀了幽都的鬼?哈哈哈哈别开这种玩笑,我是鬼族的主席,我怎么可能杀鬼?”   “我没有杀他们,没有……”   “你们不懂,只要我不死,他们就不会死,所以我不能死……”   三人跟在后面,看他穿过废墟,爬上了一个有很多台阶的高台。   台上是个祭坛,祭坛中间的地上刻着个直径十来米的圆圈,圈里被分成了四块,靠左的那块上填满了古文字,看结构像是一幅历法。这历法周围立着一圈石雕,正好是十二个生肖。   鬼王连走带爬地到圆圈中间,大笑着跪拜起来,嘴里的话从“我不能死”变成了“我不会死”,拜一下就喊一声。   声音向四野传开,又用回音传回来,高低错落地交织成一片,让鬼王显得十分疯疯癫癫。   杜含章怎么看他的脑子都不像清醒的人了,和余亦勤商量了一下,准备将他带回防异办去慢慢问审。   他俩都狼狈得很,而且相互搭肩膀搂腰的,搀得有点紧密,段君秀作为三人行中不自知的电灯泡,很有自觉地挑了这个大梁,抬脚往祭坛中心走去。   那里,鬼王还在拜喊他不会死,只是这声方落,三人同时听见了一道微弱的男声,他回应鬼王似的说:“真的吗?”   鬼王吓了一跳,扭头环顾着喊了声“谁”,接着面朝东边,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   段君秀见状连忙顿住脚步,余亦勤一开始还不知道鬼王在跟谁说话,但是很快就找到了目标,说话的是鬼王周围那圈鬼气。   只见出声之后,鬼气氤氲蒸腾,聚拢成了两道人形的鬼影,它们呈左右悬在鬼王对面,分不清出声的是哪个,反正鬼王质疑之后,空气里有道笑声。   “可不可能你心里清楚,大家同出归氏一脉,你靠吞噬我们活着,我们靠吞噬你吞噬的其他人活着,如此而已。”   鬼王抬袖在面前一挥,猛地指向了余亦勤那边:“我不相信,你们是幻觉,是他们创造出来的幻觉,我不会信的,哈哈哈哈我不信……”   鬼影没再言语,其中一个将手搭在鬼王头顶上,人形瞬间熔了似的没进了鬼王的身体里。另一个依样画葫芦,刚也准备这么干,杜含章出声打断了它:“等等!你们是谁?要对他做什么?”   鬼影就着按住鬼王头顶的动作回了下头:“我们吗?我们是……”   他顿了片刻,随即自嘲地笑道:“是一群早该作古的罪人,对他自然是做他应得之报应。”   幽都的谜底还没揭开,杜含章不能让他们滥用私刑,好在这位比鬼王诚恳多了,几乎是有问必答,幽都的鬼城的秘密至此终于在他带着古音的腔调里,慢慢浮出了水面。   “幽都的起源,得从上古说起。   我们归氏是上古四族里比较弱小的那一支,当年我们的祖先协助燧人氏平定了水患和苗夷,燧人的首领许诺要与另外三族共享天下和天机,我们自然很欢喜,然而分到的东西却不如人意,无论是土地还是历法,都是最少最贫瘠的一方,后来和其他三族的差距越来越大。归氏的首领心里不服,因此和其他三族生了嫌隙。   其后五百年,燧人氏大肆发展农田水利,越来越强大,踪迹遍布黄河沿线,成了人族。   女夭退居西边灵气旺盛的有山,成了妖族。   磨氏好战,几代以后和苗夷勾结,被人族打败,发配到了荼疆的北寒之地。   我们归氏缩着脖子做人,好的土地都被进献给了人族,面上虽不言语,积怨却越来越深。   你看,人鬼妖魔寻到根上都是人,只是生存的环境不同,导致面貌和能力出现了差异。   我刚说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人族开始建立王朝,他们少逢敌手,终于开始了内斗。   人族生性疑神疑鬼,又爱相互猜忌,自私自利却又希望别人无私奉献,这种天性驱使他们圆融自洽地虚构一个庞大的阴曹地府。   最初人族说,鬼的灵魂没有重量,我们就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接着人族说,鬼为青色,居住在幽暗的地下世界,我们在谋求某家祭奠的时候,就会化成死者的青色模样,再从坟头出入人间。   后来人族又说,人鬼之间是轮回世界,做人的时候不要为非作歹,否则做了鬼后得转世生成没灵智的畜生,这样人族对祖宗的祈求和祭奠就会更多,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人族发明了砍头,他们就当无头鬼,人族开始科举,科举鬼便也横空出世。   所以人族才是鬼学说的缔造者,我们只是顺水推舟,“坐实”那些假说而已。”   这些理论上是可行的,和关老的结论也是一个意思,余亦勤等人想了解的还是那个天衣无缝的“造鬼”的过程。   杜含章说:“顺水推舟说起来容易,可实际实施起来怕是难如登天,照您这么说,我那个叫陆陶的员工也是你们造的鬼了,是吗?”   鬼影说:“是。”   杜含章:“可他和本人言行举止确实一模一样,这个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给每个人都派一个观察员吗?”   鬼影:“幽都的目的就是坐享其成,去当人族的观察员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一模一样不是我们做到的,那是因为你们人族身上有回光。”   余亦勤:“什么回光?”   鬼影:“回光返照的回光,它是你们人族中的某些人死后,一种思想和肉体分离的现象。   回光的形态和“鬼”相似,但是荧光不同,人造的鬼是青色,人族本身的回光却是暖黄白色,音容笑貌比归氏顶替的“鬼”要像上不知道多少倍。   并不是每个人族身上都有回光,古时候山高路远,信息闭塞,我们发现人族身上有回光的时候,以人充鬼的计划已经实施了很多年,再要回头,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和刚刚进入鬼王身体中的那个,生前就是上了贼船半路想下去的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后来都被你们说的鬼王,也就是归连山给吞噬了。   他每“吃掉”一个知情人士,就会抹去一段记录,再杜撰一段填补亏空。然后他又发现,人族这些回光根本不足为惧。   首先回光虽然像鬼,但其实不是生灵,它带有死者生前的记忆,死后的遗憾、不舍、恐惧一概没有,存在时间不会超过九天,更特别的是,它们可以附着在阴物上,而归氏长居地底,就是天生的阴物。   用你们现代医学的话来说,回光只是人族作为万物灵长,那点可以思考的慧根的余温,和没了生理特征的人身体不会立刻就冷是一个道理。   比起玄奇怪异,回光更像是一种科学现象,是人类头骨中某些掌握思想的特殊脑电波,从身体这个容器里溢出时的反应。   而你说陆陶的‘鬼魂’和他生前一模一样,可是你见他到鬼魂的时期,还未超过他死后第九天?”   杜含章顿时恍然大悟,回光可以存在九天,而正常情况下,幽都要求“新生的鬼魂”两天之内就到下面去报道,再清洗掉记忆,可就是谁都可以了。   余亦勤有个问题,他说:“陆陶是鬼王造的鬼,那之前的我呢?我是什么?”   鬼影笑道:“你们矜孤自称是神的后人,其实不是,你们也是我们归氏的一支,只是当年不同意充鬼计划,愤然北上隐入深山,改头换面才没被归氏灭口。   归氏族人原先都是有身体的,后来为了当鬼,一代一代舍弃了身体,成了没有重量的形。你们不一样,你们始终像人一样生活,但脱离和附体的天性还在骨子里,所以你能像‘鬼’一样存在。”   余亦勤被这走走向给惊了个正着。   鬼影又说:“反正归连山将计就计,开始了一个新的计划,他管它叫临摹。   所谓的临摹计划:就是归连山借助万物鼎,将人族的回光绑在他那些同伙的身上,然后这个可以幻化形态的同伙挂羊头卖狗肉,去人间和死者亲眷告别,再宣扬一个三天后喝孟婆汤上轮回台的套路,等到死者彻底消失,他们就可以带着往后数十载的供奉,回到家里去坐享其成。   幽都就这么慢慢成型了,不断发展壮大,时而也会有新的人反对,归连山一不做二不休,慢慢将支持他和反对他的知情人的灵气全都抽空了,做成掩人耳目的落阴树。   他还学习祖先秘藏天文历法的手段,将幽都的演变历史也给秘藏了,匀留墓中那六个一组的万字符青铜器就是那次演义后的产物。   还有和归氏相关的燧人、磨氏和女夭,他也给窜改成了如今的人妖魔。两千多年一过,就连归氏的后人都只知道幽都,而不知什么归氏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邪魔外道上的天才,谎话连篇、精于迷惑和金蝉脱壳之术,多活一刻,就会多害一刻的人,所以抱歉,我不打算将他给你们了,我准备带他到虚无里去,你们也离去吧。”   余亦勤三人想要阻止,但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道鬼影一转身进了鬼王的身体,然后鬼王突然爆炸了灰尘似的荧光微粒。   鼎中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天上的云都开始往下掉,那烈度堪比六级地震,三人凝重对视了一眼,杜含章说:“走。”   但是往哪里走,那些荧光给了他们方向,它飘向了北方,越拉越长,仿佛一个路标。   三人赶紧上去找齐了队伍,然后带着往北方狂奔,在他们背后,虚无的世界轰然崩塌,前方的阳光乍现,众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了假桃园,回到了人族的世界。   余亦勤踏上实地,因为失血过多,被阳光一晃,头上一阵眩晕。   背后有个人抵过来,撑住也抱了下他,然后喟叹了一句:“太阳真大。”   余亦勤睁眼,看见地上有道长长的影子,它有四条腿和两个脑袋,这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种温暖的温馨,他笑了一声,附和了一句:“是啊。”   防异办里兵荒马乱,但是他俩在公然偷懒,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人间,无鬼无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