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 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 迦南原本只想召唤个能帮自己洗衣服做饭的灵兽, 可是那只九条尾巴的大狐狸是怎么回事?! 尼玛别说洗衣做饭了,没让他去伺候它就不错了…… 总之,这是一个屌丝巫师带着一只牛逼烘烘的九尾狐闯荡大荒,最后成为牛逼哄哄的大巫的故事…… 着故事慢热,精彩的在后面,请大家有耐心~~ 然后虽然文案看着挺励志挺欢脱,还是提醒大家一下,有一定暗黑情节…然后主角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良主角… 内容标签:强强洪荒虐恋情深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迦南 第一卷 巫师学徒 第1章 ƒ迦南真正成为巫师学徒那一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晴好,从巫峡料峭的绝壁间迤逦而过的巫溪宛如一条缀满碎银星点的绸带,潺缓的声响平和而静谧,阳光稀释成五彩的光晕轻笼在整个巫咸族上空,似是彩霞化作纱帘垂挂下来,衔接着天际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跟迦南一起入学的一共有十五个人,他们的老师是精通召唤术的巫谢一脉十分有名的巫女青夷。青夷的修炼场建筑在巫峡北面两座地势较为平缓的山谷之间,深埋于一片蓊郁的原始森林深处,四处都是有着上百岁年纪的参天古木,不同形状的树叶遮天蔽日,如同压顶的绿云,只有细微的几率光柱交错着照射在长着小红豆的灌木丛里。 无数气根从粗壮虬结的枝干上垂下来,扎入地下,宛如长条状的帷幔悬挂着。由于缺少阳光,森林里面荡漾着一层蓝幽幽的氛围,空气里面凝结着湿意,有蛙鸣声和不知名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修炼场是由三座建筑组成的。最中间的大房子有四层,木质的建筑,斜斜的屋顶,二楼有一座延伸出来的天台。通常召唤术的修炼都会在这座主场中进行。紧靠着主场的是一座三层的小阁,那里面收藏着许多关于召唤术的书籍,一些高级巫理也通常会在那里传授。剩下的就是两座楼旁边的一座木屋,那便是导师青夷的居所。 之所以将修炼场选在密林深处是有原因的。召唤术的精髓便是控制和利用附近所有的自然力量,越是巫术高强的人,所能控制的范围越广,比如现在的大巫巫谢便可以控制他周围方圆数百里的所有自然力量。而且伴随着能力的提升,召唤出来的力量也更为强大。但是这些初学者多数都只有不到一里地的掌控能力,如果修炼场周围资源不够丰富的话,学起来也是举步维艰。古树林里自然力量最为浓厚,也就最适合初学者们修习基本的召唤巫术。 虽然说是入学仪式,然而青夷的仪式比起正常其他老师的典礼要更简陋一些。十五个少男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主场三楼的无言堂里,他们的老师抱着双臂站在描绘着一条青蓝色大蛇的画壁前面。那条蛇据说是上古时代创造召唤术的大巫巫谢的灵兽,曾在对抗蚩尤大军时以一人一蛇之力横扫千军万马,也因此被奉为巫咸族的上神。蛇鳞一片一片细致而执着地排列着,金黄色的眼珠似乎有生命一般注视着前方。 青夷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看起来颇有种成熟女人的风韵,一头乌黑的长卷发斜绾,插着一枚样式古朴的木簪,身上剪裁合身的修身长裙,右摆开了高高的叉,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修长右腿。由于长相艳丽,加上实力强悍,她一直是众多少年的梦中情人,因此能成为她的学徒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儿。 然而迦南一点儿都不觉得骄傲,因为他是靠着他的启蒙老师帮忙走后门才成为青夷的学徒的。 “我叫青夷,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青夷随随便便靠在画壁上,仿佛在闲聊似的,“在我这儿当学徒有三个规矩。第一,”她说着,懒懒地竖起一根手指,“周末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我周日很忙。” 迦南有点儿发傻,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老师这么直接的… “第二,你们做不做功课我不管,但是如果考试没有通过的话,男生穿一个星期的女装,女生扫一个星期的夜灵枭粪便。” 此语一出下面一片惨叫,尤其是男生。而女生们虽然也对于打扫粪便的肮脏差事心存不满,然而却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情期待地看着男生们,好像他们已经统统挂科了一样。巫咸族的女人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怪癖,就是喜欢欺压男性,尤其是自己喜欢的男性,这也是为什么巫咸族的气管炎出奇地多。 青夷似乎对这样的回应十分满意,嘴唇微提,笑容美满却透着恶劣,“第三,在外面打架输了不许说是我的徒弟。打赢了的话我重重有赏。好了,要说的就这么多,明天开始修炼,不许迟到。都散了吧。” 迦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直到周围的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才明白过来所谓的入学仪式已经结束了。青夷向来就不是那种有身为教师要奉献自己照亮他人的高尚觉悟的老师,她年轻时候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但也大概是因为太漂亮被众多追求者宠坏了,脾气怪得很,还很不负责任,有时候明明是要上课的时候了却找不到人,结果竟然是因为前天晚上跟人出去喝酒喝醉了躺在屋里睡大觉。整个族里能镇住她的就只有巫首巫咸以及他们召唤系的大巫巫谢了。这么一个半吊子老师还能这么有名,而且还不是骂名,不得不说是生命的奇迹。 不过众巫师不敢小觑青夷的最主要原因,大约还是因为她确实有着超凡脱俗的强悍巫力,这从她成功召唤并降服灵兽玉麒麟的英勇事迹就能看出。 虽然跟的是牛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富美老师,却并非每一个学徒都是高富帅。像迦南,就是那种被扔在人堆里就真的失踪了的屌丝。 迦南今年十五岁,中等个头 ,中等身材,中等样貌,中等尺寸的小弟弟,中等的成绩。 他学习认真刻苦,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中等。你可能会觉得中等不错了,但其实比起所谓的吊车尾,中等还要更悲催一些。这年头考前几名的是天才,考最后几名的是怀才不遇特立独行的天才,剩下中间的那些就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路人甲乙丙丁,是将来为了衬托天才的独特而存在的普通劳苦大众,是所谓“即使从这个世界上擦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小透明。 迦南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做着想要成为大巫的梦的小透明。 所谓大巫就是巫咸族中巫术最强大也最有智慧的十人。历代巫咸族的首领都被称为巫咸,在他之下还有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这九个封号,与首领一道并称十巫。传说这十个名字是传承自鸿蒙时代建立了巫咸族的十位大巫,除了最强的首领巫咸之外,另外九位大巫每人创造了一种巫术。 巫即是草药术的创始人,他熟知一切自然物质的药性,可以治愈任何疾病,也可以制造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巫盼是巫剑术的开创者,他是第一个将巫术与武术完美融合的人,传说他是当时轩辕国最强悍的剑客,曾经在与魔神蚩尤的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巫姑是十巫中唯一的女巫,她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有着洞悉一切人类思想的智慧。传说凡是对上她双眼的人都会被她的精神意志操控,从身到心沦为她的奴仆,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魅术了。 此外还有巫彭创造的结界术,只要进入了他的空间,是生是死便完全由他决定。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这五位大巫则创造了巫蛊之术、祝福诅咒术、变形术、召唤术以及占卜术。九位大巫奠定了巫术博大精深的体系,而首领巫咸则将这九种巫术相互融合贯通,终于创造出一种举世无匹的力量。传说若是他们十人同时施展巫术,足以令昆仑山化为沧海,黑夜变为白昼,乾坤逆转,轮回倒错。 迦南一直默默觉得,这只不过是历代族长吹牛逼而已。毕竟他们要是不把牛逼吹大点,当今轩辕国的帝王怎么会把他们这个小小的民族放在眼里,更不可能每逢祭祀大典都派遣皇家车队前来迎接。然而就算吹牛逼,当上十巫之一仍然是千万少年青葱岁月中的白日梦。毕竟十巫的称号意味着自己已经站在一脉巫术的顶端,而族长巫咸更是超越了系脉的限制,屹立于所有巫师之上。这么有面子的事儿,怎么能不令人向往?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迦南也变得越来越实际了。这么虚无缥缈的梦想被仔细收了起来,现在他只想顺利出师成为一名真正的巫师。巫咸族虽然号称是专门生产巫师的种族,但其实真正当上巫师的也不过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其他的人就和普通人一样,该吃饭吃饭,该种地种地,过着平凡而快乐的日子。而巫师们则负责守卫整个巫咸族,保证族中每一个社会系统都可以正常运作。也有些巫师会选择离开巫峡去外面游历,也有许多因为违反族规被驱逐出去。巫咸族族规严格,尤其是十大禁条,凡是违反了任何一条的人一定会被下封印诅咒,然后驱逐。从此这个人就再有没有使用巫术的能力,只能终生漂泊在巫咸族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了此一生。 十五个学徒成群结伴地离开修炼场,走在螟蛉声不绝于耳的丛林里。现在正值初夏,原本就四季如春的巫咸族添了几分湿热之感,丛林深处缺少阳光,只有稀疏的光柱投射在人为踩出的小径旁长着红豆的树丛上,愈发显得闷热了。迦南扯了扯领口,默默背着书包走着,也没有去找谁搭话。倒不是说他多清高,只不过是性格比较孤僻而已。 但是他却把另外十四个未来五年将要一起修炼的学徒都看清楚了。这些人中虽然也有跟他一样是走后门进来的,但至少有一半是靠着自己出色的成绩。尤其是走在他前方不远的那两个人。 走在右边的是名叫萨洛的少年,戴着一幅眼镜,相貌秀雅温柔。他是迦南这一代年轻巫师里面最有才华的学徒,小小年纪就已经把古卷堂收藏的巫典几乎看了个遍。他从学校毕业之后很多有名的巫师,甚至包括巫蛊术的大巫巫真都想收他当学徒,然而出于未知的原因,他选择了召唤术作为自己的专修。 而走在右边的少年,皮肤白皙像是从雪堆里生出来的,遥遥看着似乎能冒出寒气。迦南默默跟在他后面,感觉他的背影就像他的人一样,透着股清冷疏离的意味,让人不得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少年名叫海洹,被称为巫咸族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在成为青夷的学徒之前就已经开始跟着精通祝福诅咒术的大巫巫礼学习了,虽然不是正式的拜师收徒,却在小小年纪就有了与成年巫师抗衡的能力。 加上他那俊美的样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冷淡气质,早已被喻为巫咸族第一美少年,成为众多少女甚至少男的梦中情人。 迦南其实跟他早就认识,还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个是一个班的同学。然而迦南却怀疑对方究竟记不记得自己是他同学这件事,甚至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意识到过他的存在。这两人虽然同班六年之久,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句。而今天海洹除了低声与萨洛交谈过几句,连正眼都没瞧过迦南。 迦南挺烦海洹。他觉得这种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有什么值得得瑟的?还不是他爹妈把他生得好? 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弯腰驼背唯唯诺诺的样子。 迦南不明白海洹为什么要来学召唤术。明明巫礼和族长巫咸都那么欣赏他,他完全可以拜入大巫门下,又何必跟着他们这些凡人当青夷的学徒? 正低头走着,忽然间一阵怪异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停住脚步,抬起头。 周围的几个学徒似乎都听到了那声音,同时驻足聆听。 不多时,又一声怪叫从丛林深处深深浅浅的阴影里隐约而黏腻地传出来,好像是婴儿受伤后凄惨却无力的哭声。此时四周围除了这声音一片寂静,连鸟鸣声都不见了,只有密集的林木间深深浅浅的阴影,整个丛林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第2章 “那是什么声音啊?”问话的少年浓眉大眼,迦南跟他也曾经是一个班的同学,因此知道这个名叫鹿鸣的少年是个名副其实的顽童加笨蛋,当年班里雷打不动的吊车尾。迦南觉得他们班一共也就三十来个人,十分之一都成了青夷的学徒,而且这三个人好巧不巧偏偏包括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加上他这个永远的中不溜,真是挺奇怪的缘分。 “听着像婴儿在哭……”迦南低声说。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婴儿啊?不会是鬼吧……”鹿鸣一惊一乍道,吓得他旁边那个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女孩煞白了脸。 萨洛白了他一眼,“别一惊一乍的,这是夜灵枭的叫声,说白了就是一种能模仿人说话并且会预言吉凶的猫头鹰,是一种灵兽,没有攻击性。” 没有攻击性吗?可是这叫声听着,怎么有种凄惨不祥的意味?迦南不动声色地想着。 虽然知道没有危险,一行人仍然加快脚步向林子外走去。这片丛林是他们修炼召唤术的地方,有着千奇百怪的灵兽,有些凶悍,有些恐怖,都不是他们这些刚刚入学的小学徒能对付的了的,因此所有未成年的孩子都被禁止进入这片丛林玩耍。 林子外面已经有两辆玄龟车在等候他们了。所谓玄龟车是巫咸族一种独特的交通工具,主体是一种名叫玄龟的灵兽。一般的玄龟光是龟甲就有一辆马车一般大小,青蓝色的龟壳上蜿蜒着自然却有规律的花纹,长着红色的鸟头和蜥蜴一样的尾巴。这种动物十分通人性,虽然被称为龟,爬行起来却跟蛇一样迅速,而且是水陆两用十分方便。被驯化的玄龟背上各托着一间小小的车厢,形状宛如玲珑的小屋,翘起的檐角上还挂着风铃,在奔腾入巫峡的风流中铃丁作响。 那车险看起来只能容纳两到三人,可是只要打开布满木质雕花的车门,便会发现里面的空间比看上去要大出十倍不止。高高的车棚上吊着红灯笼,两侧的座位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坐垫,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碟小点心,有牛舌饼、南瓜饼、豌豆黄、山楂糕、龙须糖等等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一侧的小书架上放着很多本杂志小说一类供人消遣的读物。虽然从修炼场回到巫咸族要花上半个小时,但有了吃的看得,孩子们就能乖乖的坐在车厢里,而不至于因为无聊把车顶都掀翻了。 迦南跟在海洹和萨洛后面上了车,鹿鸣随后也爬了进来。另外还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他都不认识。几个刚刚见面不久的少年最开始各自默不作声地坐在车厢里,也没人好意思最先伸手拿东西吃,直到脸皮最厚的鹿鸣最先傻笑一声,“你们都不饿吗?我可有点儿饿了。”然后就伸出魔爪抓起一块山楂糕大口往嘴里塞。 一个女孩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气氛这才有所缓解。八个少年不一会儿就相互自我介绍并且聊起天来,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岁月,很快就打成一片了。那两个同车的女孩都长得相当可爱,迅速引起了鹿鸣和另外两个男孩的兴趣,然而迦南在这方面一直都比较闷骚,就算喜欢也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表示,所以他默默拿了本小说,抓了块绿豆饼,一边吃着一边看起来。 “喂,你不是迦南吗?”活力四射的声音,迦南不抬头也知道是鹿鸣。但是他还是抬头了,冲他唯唯诺诺一笑,“是啊,好久不见了鹿鸣,假期过得还好吗?” “好啊!就是差点以为自己要当不成巫师所以郁闷了一阵。好在后来青夷师父还是收我了!”鹿鸣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迦南其实很羡慕鹿鸣,即使对方成绩差的离谱,而且比单亲的他还要悲惨,是个被收养的孩子,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鹿鸣总是可以那样无忧无虑充满生命力的样子。 迦南往旁边挪了挪方便鹿鸣坐下。鹿鸣用眼睛往一旁的海洹那边斜了斜,“哎,你看那不是咱们班草,还是一副别人都欠他八百万的逼样…” 迦南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你不觉得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大么…” “大怎么了?你信不信就算我在车里放炮仗他都听不见?”鹿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的海洹忽然睁开一双修长的凤眼,目光锐利地射向他们两人,鹿鸣一瞬间噤声了。 “尼玛……还真让他听见了……” 迦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那么大声就算是聋子都能听见了吧? 玄龟车迅速驶出林区,奔向巫峡的方向。两侧的山峰平缓地在中间相接,形成一个形状优美的山坳,正中一条长河徜徉向前,水波沉静地喧哗着。玄龟大步迈入水中,悠闲却迅速地随着波浪向前游着。少女们将头探出木窗,河面上清凉的风吹着她们的发丝,后面山峰翠绿流云雪白,一派恬淡唯美的景色。 再往前一些,山峰变得险峻,距离也更近。中间的河床一下子深了下去,水流愈发迅疾。那便是巫峡,那条河便是巫溪。巫咸族世代居住于巫溪畔,两侧尽是陡峭到似乎随时要合拢在一起的悬崖绝壁,下方只有一片银白色的河滩上铺展着一片青草。 巫咸族人的房屋便都蔓延在那些刀削斧刻一般的悬崖上,木质的建筑巧妙地与山体结合在一起,飞翘的檐角宛如金翅浸沐在夕阳暖橘色的光线里,悬崖上碧绿的藤蔓沿着房椽攀爬,门窗上古朴的雕花被静静地渲染上阴影。建筑和建筑之间错落有致,用攀爬在峭壁上的长廊飞桥连结。 在峡谷变得窄细的地方,甚至有飞跨峡谷的栈桥,无数桥梁栈道纵横交错,形成复杂而庞然的虹桥体系,与天然的环境水乳交融。若是站在峡谷中间顺着巫溪往前看去,整座城市似乎是飞在峭壁之上,直登青云之中,苍鹰从中盘旋呼啸,壮丽苍凉中又不失精妙复杂,让人直叹鬼斧神工之巧。 鹿鸣迅速跟迦南熟稔起来,等到玄龟车停泊在巫咸族那巨大的青石城楼外时,两人已经基本以兄弟相称了。迦南了解到其实自己家跟鹿鸣家离得不算远,正好隔着峡谷遥遥相望,只要通过横跨巫溪上空的栈桥就到了。两人相约第二天一起上学后便各自掉头回家。迦南的家是一座爬满藤蔓的双层小木屋,顺着屋子侧面的木梯爬上二楼翻过窗户就可以直接进到他屋里。 他爹一如既往的不在家,他放下书包就开门下楼,从地窖里挑了棵白菜几条小黄鱼又拿了几个蘑菇到厨房去煮晚饭。水槽里的盘碗还没洗,客厅里乱得一塌糊涂,两个爷们住在一起通常都是这种结果。迦南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深深叹了口气。 他选择召唤术当专精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召唤师可以捕捉灵兽作为自己的仆从,这样的话他就能捉一只灵兽来帮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了。 饭快好的时候门口有了响动,是迦南的老爹,专修巫蛊术的巫师迦蓝。迦蓝今年四十五了,沧桑的眉目间依然深邃俊朗,颇受女人喜欢,只可惜仕途不顺,一直得不到重用。迦南的出生其实是个意外,迦蓝原本就没打算要过孩子,但是忽然有一天他的前妻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虽然有办法用蛊把婴儿催下来,但就是无法下手。 后来前妻跟着另一个高富帅巫剑系巫师跑了以后,竟然还是由他来抚养的这个计划外的孩子。问题是迦蓝根本不知道怎么抚养孩子,也不想抚养孩子,所以一天之中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外面忙,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会回家。 “今天当学徒第一天怎么样?”迦蓝啃着小黄鱼问。 “还行。” “你们老师是那个大美人青夷吧?” “……是啊,你想干嘛?” “你们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爹……你能别这么饥渴么?” 吃完了简陋的晚餐进行完了没营养的对话,迦南爬上楼梯回到自己阁楼的房间,随便看了会儿书便倒在床上。月光从屋顶倾斜的大窗户照进来,温柔地轻吻着他的眼睫毛,从窗口垂进的绿藤无声摇晃。迦南睁睁地看着月亮,忽然就觉得无法忍受。 这样寂寞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3章 跟着青夷学习已经有一个学期了,三天前刚刚进行了第一阶段的试炼,迦南顺利过关,然而鹿鸣不幸成为了第一个挂掉的。于是在今天早上迦南照常在栈桥上跟鹿鸣碰面的时候,很不给面子地喷了出来。 按照青夷的规矩,从今天起鹿鸣把头发编成两根麻花辫,穿着粉色小裙子,这样上学一个月,直到下一次试炼。好在鹿鸣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倒还挺可爱的,迦南一路上止不住地笑,最后鹿鸣恼羞成怒一把将书包拍在他头上。 “鹿鸣啊,我看你以后就当女生吧~你要是女生我肯定娶你!” “你他妈去娶你爹吧!” “我可没那么重口味~还是你比较可爱~” “哼,要不是我一时失手……” “你那哪叫一时失手,我看发挥的挺稳定的。”迦南揶揄着,鹿鸣不客气地一拳挥过来,没打中。 “操!老子有一天会召唤出的灵兽肯定比海洹那小子的还要厉害一万倍!” “你说的那一天是指下辈子吗?”迦南偷笑。召唤术最讲究冥想术的修炼,因为只有进入最宁静的状态,才有可能从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整个自然界的灵魂融合交流。当然交流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召唤巫师们致力于凌驾自然界之上,以自身的巫力控制有灵性的生灵,令他们聆听自己的号令。所以最适合修行召唤术的人性格一定要安静沉稳,静得下心来,向鹿鸣这样成天咋咋呼呼的真心不适合召唤术,别说超过海洹了,恐怕连超过迦南都是个问题。 当然迦南不会说出来,虽然他有那么一点点看不起鹿鸣,可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在巫溪的港口边集合的时候,鹿鸣毫无意外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几个女生笑得直不起腰,男生们围成一圈起哄。这时候海洹和萨洛也到了,萨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海洹也多看了鹿鸣几眼,丹凤眼边泄露出些许笑意。 迦南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对着明明是正在出丑的鹿鸣竟生了几分羡慕之意。 众人吵吵闹闹进了修炼场,青夷看了看鹿鸣的样子,满意地笑了,“不错,我看这路线挺适合你。” 鹿鸣大叫着抗议。一番吵闹后,青夷抬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你们要开始学习捕捉灵兽了。”青夷说道,“所为灵兽,我想你们都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不然你们也不会想要修习召唤术。” 下面一片寂静,然而学徒们的眼神中都显露出明亮的热切。灵兽对于召唤术的巫师来说是最神奇的字眼。所谓灵兽,便是自然界中集天地日月之灵气修炼成仙的野兽。大致上灵兽可以被分为三等,依次是通人性有灵能的灵兽、有法力和道行的仙兽。剩下的一种最高等的虽然仍然具备野兽的体貌,但已经有了人形,而且拥有不同程度的神通和灵力。大荒中的人大都称它们为:妖。 每个召唤学徒真正成为召唤师的最主要标志,便是成功捕捉降服一只妖,作为自己的仆从。这只妖将与召唤师缔结终生的血契,直到召唤师死亡都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一名召唤师可以捕捉许多只妖,只要他的灵力够强大。然而一只妖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主人,直到主人死亡,血契终结,才能回归自由之身。 拥有一只强大的妖,是每个召唤巫师的梦想。 “我知道你们都想一步登天直接抓只妖玩,但妖可都是活了上百上千年的东西,你们这些小崽子别说想抓妖了,恐怕就算送给人家当吃的,人家都嫌你们没嚼头。就连召唤灵兽对于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能轻而易举学会的能力。所以我要先提醒你们,不是所有人都能捉到灵兽,捉不到灵兽就不可能捉到仙兽,也就更不可能捉到妖。换句话说,如果通不过这一门,你们就只好被开除了。” 迦南听了,心情有些沉重起来。虽然他在班里算是个中等水平,应该不至于连灵兽都召唤不到,但是鉴于青夷这一番捉不到就走人的言论,还是让人压力不小。 “你们已经学会了冥想,也学会了召唤方圆五十米之内的灵物的咒语,要捉灵兽除了冥想和咒语,还要用到巫祝舞。”青夷说着,从坐垫上站起来,将垂落胸前的长发甩到身后,“所谓巫祝舞,是在冥想的状态下,用舞蹈的形式将身体也同心灵一起融入到自然中去。我只会给你们看一遍最基本的巫祝舞,不会教你们具体的姿势,等到你们真正进入更深一层的冥想状态,身体会自己起舞。” “啊!我怎么不知道学召唤术还要跳舞!我可是男生啊!”鹿鸣惨叫道。 青夷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男生?” 众人哄笑一片。萨洛拍拍鹿鸣的肩膀,“巫祝舞跟一般的舞不一样,是自然从内心而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你要是不是娘炮,你的巫祝舞就不会娘炮的,放心。” “喂你个娘娘腔,你什么意思啊!” “行了,都闭嘴。”青夷将一串银色的铃铛手镯戴到她白皙如玉的手腕上,“都看好了。” 之后她轻轻合上眼帘,逐渐的,她光洁的额间似乎泛起一层依稀可见的莹润光泽,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愈发静止,如同画像一般被时间凝固了。然后倏然间如珠破玉碎一般的铃声响起,她如流水一般的身形轻摆,银铃随着手臂柔中带刚的摆动有节律地作响,折腰,旋转,脚尖轻点地面,宛如天鹅一般优雅姣美。明明四下没有任何音乐,只有铃声与肢体交织起舞,却是浑然天成,令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样的舞蹈迦南从未见过,艳丽之中不乏端庄,如此圣洁却又如斯诱惑。然而迦南无法想象自己跳这样的舞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会很滑稽吧… 一舞终了,遥遥的森林中却倏然响起了一声骇人的咆哮,似乎是狮子的叫声,却又更加振聋发聩,震得整个修炼场都在摇晃。学徒们惊慌起来,却见青夷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都别怕,那是我的玉麒麟。每次我一跳巫祝舞他都能感应到。” 迦南听说过玉麒麟的名号。传说他是最桀骜不驯的妖之一,当年多少出色的巫师都想收服他,最后非死即伤,所以当青夷决定去捉玉麒麟的时候,众人都没抱她能活着回来的希望。只是没想到她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和玉麒麟缔结了血契。自此青夷名声大噪,成了巫谢一脉的奇迹。 学徒们交头接耳,海洹却第一次主动出声问道,“我们可以看看玉麒麟么?” 迦南看了海洹一眼,是什么让那个冰块一样的人对玉麒麟这么感兴趣? 青夷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海洹,她虽然是有名的导师,但迦南总觉得她似乎对海洹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屁孩有几分忌惮,这种感觉固然诡异,可却总是时时闪现,令他有些在意。 “想看玉麒麟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之中胆子小的,不要被吓尿了。” 一行人随着青夷穿行在愈发葳蕤茂密的丛林里,昨夜刚刚下过雨,树干上和地面上长满了很多色彩艳丽的蘑菇,光线氤氲如水,晃漾在青碧色的叶片间,如同梦境一样清幽。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林木倏然稀疏了,留出一片空地。一条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逐渐隐没在林地中。此地已是山谷深处,前方现出一座黑黝黝的山洞,洞口狭长高约十丈,垂着青绿的藤蔓。 青夷站在山洞,双手抱胸,丰满的臀部微偏,一派御姐姿态,然后大吼了句,“小玉!!!” 话音未落,山洞深处倏然一阵骇人的厉吼席卷而来,附近的树木都在那慑人的力量下摇摆,众人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几个胆小的已然煞白了脸。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地动山摇一般的响动从深处的黑暗里渐渐逼近,仿佛有无数个上古巨人正用脚跺着地面奔跑。面对着这山雨欲来般的临近感学徒们大都慌忙后退,迦南却硬生生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因为他看到海洹和洒落都站在原地没有动,而傻乎乎的鹿鸣不但没有退还一脸兴奋。 然后那头怪兽便从黑暗中一跃而出,宛如一道碧绿眩光铮然弹出,在落地的一霎那整片大地都在震动。迦南仰着头,怔怔然看着。那是怎样一头巨兽,足像一座小山一般,如同鹿一般的身躯上覆盖着仿佛碧玉一般的鳞片,四只马蹄硕大如银盆,龙一般的头颅上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仿佛在看不值一提的蚂蚁一般,头上一双银色鹿角,宛如刀锋一般闪烁着寒芒,一条长长的尾巴时时晃动,尾端火焰一般明亮的鬃毛宛如旗帜。 他硕大的阴影迎着所有学徒当头压下,庞然的气势和冰冷的目光令人错觉自己即将被他的铁蹄踏个粉身碎骨。那幅玉色的身躯里蕴藏着压倒性的毁灭力量,令所有学徒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膝盖都在发软。 迦南发现那双金色的眼眸微微转动,忽然定在了海洹身上,停驻良久。一瞬间迦南感觉那玉麒麟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紧接着他的目光却又移开了,扫过鹿鸣,最后停在了迦南身上。 迦南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掉头就跑。而更奇怪的是,玉麒麟一直死死地盯着他,时间长的令其他学徒都觉得有点异样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没人知道这灵兽要做什么。 迦南害怕了,他往后后退了一步,谁知他一动,玉麒麟忽然低吼了一声,冲着迦南冲了过去,吓得几名学徒都尖叫起来。 “小玉!你疯啦!”只听青夷一声怒喝,宛如一道水绿幻影般凌空腾起,同时手中结印,数道粗壮的千年古藤破土而出,将玉麒麟伟岸的身躯层层缠裹。玉麒麟挣扎着,发出慑人的怒喝,仿佛癫狂了一般。学徒们早已顾不上其他,纷纷四散奔逃,而那古藤摇摇欲坠,与玉麒麟强悍的力量胶着角力,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迦南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面上,此时却见海洹倏然跑向玉麒麟,手伸向口袋,嘴里低声念咒,然后在距离玉麒麟十米远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沙,放在嘴边用力一吹。瞬间荼白的烟雾缭绕而起,弥散在玉麒麟四周。紧接着他又用手在空中快速画了几个符咒,用掌心推着腾空而起,竟迎着胡乱挣动的玉麒麟的头颅扑去,银色光华闪过,只见他一掌拍到玉麒麟的额头上,一道繁复的咒符在灵兽额头闪现,随即暗淡下去,仿佛渗入头脑深处。 然后那原本抓狂的巨兽,竟逐渐平静下来了。 迦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鹿鸣摇晃着他,“迦南!迦南!你没事吧!”他终于回过神来,有点儿慌乱地抓住鹿鸣,“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海洹那小子用祝福术安抚住那怪物了。” 迦南看向前方,此时玉麒麟已经跪倒下来。青夷正叉着腰站在他前面破口大骂。而刚才还凶悍无比的玉麒麟,竟然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乖乖低着头听训,一副柔顺无害的模样,迦南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而海洹站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大概是海洹第一次注意到迦南的存在吧,在此之前,迦南只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字,是鹿鸣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具体的形象。 此时玉麒麟身上泛起一层朦胧的碧色光辉,在那光线中,原本巨大的身体逐渐缩小,最后竟凝化成了人的形貌。碧绿的鳞甲幻化成了碧色的甲袍包裹着强健伟岸的身躯,一头银灰长发柔顺垂下,金色的眼眸,俊帅的面容,头上的鹿角和牛一样的尾巴却还保留着。没想到玉麒麟的人形竟然是个帅哥,迦南原本以为会是个彪形大汉什么的…… 此时玉麒麟低着头,竟然开口跟青夷道歉了,“抱歉主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脑子被人控制了一样……” 青夷气还没消,“老娘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今晚给我去跪洗衣板!” 看着大个子的玉麒麟在柔弱的青夷面前低眉顺目的可怜样,颇有种狗狗被训的滑稽可爱感。然而此时迦南一点儿都不觉得他可爱,刚才给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要知道他一直扮演的都是没脾气没性格的小透明角色,突然对他如此“热情招待”这是为哪般啊? 迦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暗忖自己果然还是只适合默默的路人甲角色……“鹿鸣……扶我一把,腿麻……” 鹿鸣这臭小子居然还在笑,“哈哈,有没有被吓尿啊?” “你大爷……” 此时青夷走过来了,轻轻拍拍迦南的肩膀算作安抚,“今天真是对不起,他平时不会这样的。你没伤到吧?” “我没事,师父放心。”迦南还是一贯的乖乖学生的样子。 青夷随意点了点头,就对留下的海洹,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萨洛,以及鹿鸣和迦南两人说,“行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迦南由于腿软,走路有点儿一瘸一拐地,默默跟着鹿鸣和另外两人并排走入树林。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玉麒麟一眼,却意外地与对方的金瞳对上了。一瞬间迦南感觉仿佛被那视线扎了一下,连忙回过头,低着脑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第4章 玉麒麟风波过后,众学徒对海洹的钦佩更胜以往,即便是那些对他存有几分嫉恨心的也纷纷被他的勇敢和强悍蛰伏。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竟然制服了发狂的玉麒麟,这样神话一般的故事已经迅速传遍了整个巫咸族。 于此同时事件的另一个主角迦南也顺理成章地——被无视了,流传的海洹传说里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到,只是“海洹的同学”而已。 那天下课后迦南鼓起勇气,想要去跟海洹道谢,可是他们几个女生里最漂亮的那个名叫琼枝的女孩在跟海洹和萨洛说话,他便只好故意拖慢收拾书包的速度,可惜他们三人,准确地说是琼枝和萨洛一直聊个没完,眼下以他龟爬一般的速度也只剩最后一根笔了,迦南垂头丧气,背上书包正打算走人,却见萨洛跟海洹道了句再见,就率先搂着琼枝的肩膀出去了。走到门口时迦南总觉得萨洛似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迦南一阵心慌,想来自己这么明显的意图是瞒不过萨洛那样聪明的人,所以他才把原本想要跟海洹搭讪的琼枝拐走。 迦南在心里感激萨洛,然后给自己壮了壮胆,冲着正在经卷上勾画些什么的海洹走过去。后者似乎没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兀自低着头,面无表情。 “那个……海洹……” 听到他的声音,海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黑色中却翻出几点幽蓝的眸子剔透如同极地的千年寒冰,寒气袅袅中映出他唯唯诺诺的面容。 “谢谢你……”迦南用力拉扯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儿僵硬有点儿傻的笑容。 “不用。”他简单地说了两个字,便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照平常迦南的性格,应该会就这么默默离开,可是今天迦南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竟然又往下接了一句,“你在看什么啊?” “中古巫术发展史。”头也不抬。 “啊,我有读过这本。”迦南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我很喜欢里面关于第十五代巫谢的那一段,感觉他从一个资质平平的学徒到最后当上大巫,还发明了巫祝舞,跟小说似的特别给力。” “你还有事么?”海洹斜过眼睛来看着他,虽然没有表情,但是迦南仍然从对方眼神的细微变化里看出了几分不耐烦之色。 迦南感觉心脏被踢了一脚,然后连忙站起了,“啊,没什么了。再见。”然后几乎是逃跑一般快步出了修炼场。 那天之后,迦南愈发的讨厌海洹了。 巫祝舞的修行已经进行了一段日子。众人每天都在修炼场里冥想,但大多数的人还只能徘徊在比较浅层的冥想状态里,迟迟无法进入青夷说得深层境界。然后有一天原本静坐的海洹忽然站了起来,双目浅闭,手臂缓缓张开。他是第一个学会了跳巫祝舞的学徒,那一天他的舞蹈令得迦南,令得所有学徒甚至导师青夷都看呆了。 那是和青夷的巫祝舞截然不同的舞蹈,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优雅却凌厉,糅杂着阴柔和阳刚,而那舞动间隙泄露出的眼神竟是无边魅惑。迦南从来不知道男人跳舞可以这样圣洁而魅惑,并非女性化,而是超越了性别的绝色。 第二个学会的毫无悬念的是萨洛,他的巫祝舞动作柔缓却变化万千,华美稍逊海洹,然而也是令人屏住呼吸般的梦幻。之后就如同众人都开窍了般,一个接一个地成功进入深层冥想,学会了不同的巫祝舞。迦南是第七个学会的,当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柔软的世界,四周都是迷离的精灵之光幽幽盘旋,耳畔仿佛回荡着远古的召唤。 莫名的感动席卷而来,仿佛是漂泊已久的游子经历数不尽的沧桑之后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几乎令他潸然泪下。然后,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口沿着血脉扩散,逐渐游走至全身。 霎那间他忽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站起来,顺从着那力量的引领,快乐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舞蹈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在跳巫祝舞的时候,虽然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甚至对于外界的感知比以往还要敏锐,但是仿佛自身与周围的空气是一体的,灵魂从身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似的畅快。但是事后听鹿鸣说,他的舞蹈挺奇特,有种打动人心一般的力量,好像是灵魂在跳舞一般。 最后一个学会的,毫无疑问,是鹿鸣。当时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的学习,只有鹿鸣还坐在角落里冥想。眼看着就要被青夷扫地出门,迦南看着他拼命努力的样子,心中有些同情。于是他每天放学后都会陪鹿鸣到巫咸族附近的一处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在一株老橡树下修炼冥想。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进展。青夷对鹿鸣下了最后通牒,鹿鸣急得抓耳挠腮,茶饭不思,这对于吃货一只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末日一般的举动。 迦南那天陪他坐在树下,看着对方越急反而越进入不了状态,额头上汗珠直冒。迦南看不过去了,靠在树干上看着他,“鹿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别的巫术?” 鹿鸣一下子张开眼睛瞪着他,“你说什么?” “其实要当巫师不一定要学召唤术啊,说不定你其实更适合别的巫术呢?” “你这不是咒我过不了吗!我就是要学召唤术,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上巫谢,凭什么不让我学?!” 迦南皱眉,也有点儿火了,“你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学召唤术,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人生这么长,怎么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啊?换一种活法有什么不行的?!” “你愿意换你去换!反正我不换!” “你个傻逼,我他妈是为你好……!”话还未说完,忽然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咦?哥俩吵架了?” 迦南一转头,却见到了正缓步走来的海洹和萨洛,而刚才说话的正是一贯笑吟吟的萨洛。 迦南莫名其妙的感到脸上发烫,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不想让海洹看见自个儿脸红脖子粗的没品模样,大约是不想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丢脸? 鹿鸣恶狠狠瞪着这俩高材生,“你们来干嘛?笑话我的吗?!” “怎么会,我是被海洹拉着来散步的。不过现在看来,他是有意过来的咯?”萨洛说着,浅褐色的眸子在海洹和鹿鸣之间转来转去,迦南忽然觉得他脸上那种似乎意味深长的浅笑特别碍眼。 海洹看着鹿鸣,“有进展么?” 鹿鸣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海洹没回话,看了萨洛一眼。萨洛立马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好好好,少爷,我算懂了什么叫过河拆桥。”然后便走到迦南旁边,“迦南同学,我有事儿要问你,咱们一起回家吧?” 迦南没有办法,只得同意。 沉默地走在路上,萨洛并没有问他什么,他也没问萨洛要问他什么,因为他知道萨洛根本就没打算真的问他什么。他心情很不好,可要真让他说个原因,他也说不出来。他觉着大概是因为自己跟好朋友吵架了的缘故。 迦南一向是个和平主义者,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轻易不会跟人发火。除非是很好的朋友。 “迦南,平时在班里也没怎么跟你说过话。说起来你跟海洹好像以前是同班同学吧?” “恩。没错……” “鹿鸣也是?” “对……” “哈哈,我倒真想见见你们老师的,鹿鸣和海洹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他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迦南想说为什么只提到鹿鸣和海洹而把他空过去,不过他当然没有问出来。想来是自己太平庸了,就连鹿鸣起码也是差得很有特点,唯独自己,永远只是个陪衬。 他顺着萨洛的话茬儿说,“我们老师一直都拿鹿鸣没办法。” “你们两个以前是好朋友么?” “不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哦?”萨洛转头看他,眼中显出几分兴味,“你性格很孤僻嘛?” “没有。”迦南连忙否认,“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而已。” “这样啊……”萨洛不置可否的样子。好在他的兴趣持续得很短,没有继续追问,两人从青石城楼旁边一条细窄的小石梯爬上城楼刚刚进入城内,萨洛就跟迦南道了别。两人各自回家,后话不提。 神奇的是,第二天鹿鸣竟然当着全班的面,跳出了一支相当动人的巫祝舞。他的舞蹈充满灵动和热情,宛如是精灵的舞蹈一般,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带动着四周的叶片和阳光一同起舞。等到一舞结束,所有人都用力地拍着手掌,不断叫好。迦南为他高兴的同时,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鹿鸣的感情是复杂的,既同情又厌恶,既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嫉妒。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比他要优秀,为什么得到众人关注的总是鹿鸣呢?难道一个努力的学徒还比不上一个成天挂科的学徒么?就连海洹都那样关注他……这是什么世道? 然后在这些矛盾的感情至上却又存有几分眷恋,毕竟他的朋友不多,而鹿鸣正好是目前占比重最大的一个。 如此两月之后,他们终于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工作,开始着手捕捉自己人生中第一只灵兽了。 捕捉灵兽简单来说有三个步骤。首先是要调查自己想要捕捉的灵兽的习性,摸清它们的喜好,能力,行动模式,饲养方法等等等等,总之能调查的资料都要搞到手。为此十五个学徒之前的一个月成天都在捧着比板砖还厚的灵兽图鉴在那儿研究,哪只灵兽适合自己。迦南选的是狌狌,那是一种古老的猿类灵兽,长着人的面孔猴子的身体,跑步飞快,而且会说人话,知道许多人类不知道的知识。这种动物算是灵兽里性情比较温和亲人的,适合初学者捕捉。 鹿鸣则十分不靠谱,竟然选择了青鸟。那传说中为被大荒神打入炼狱的南方天帝女娲取食的神鸟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仙兽了,就算是海洹捕捉起来估计都有困难,别说是他了。迦南因此劝鹿鸣换一种灵兽,可鹿鸣却说他看不起自己,偏偏就要去捉青鸟。迦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爱抓就抓去吧,到时候抓不到被青夷踢出去的时候看你傻不傻眼。 第二步是要准备好灵兽喜爱的食物,并且在捕捉前的几日里时常在冥想状态中呼唤灵兽的名字。这样的话在捕捉前便已经与灵兽建立了一定的精神上的联系,等到真正进行仪式的时候灵兽会有更大的几率感应到召唤,继而被引诱入法阵中。 而最后一步便是在灵兽经常出没的地方设下神坛法阵,摆好祭品,巫师便站在法阵外跳巫祝舞。如果顺利的话跳一遍灵兽就会出现,不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要跳上三天三夜。但三天是极限。如果第三天还没有出现,那么这一次的召唤便被认为是失败了。 迦南认认真真的准备,心里却总是担心如果自己捉不到该怎么办。其实这样的几率是非常小的,捕捉狌狌的成功率即使对初学者来说也是十分高的,而且迦南的能力在十五个人里也算得上是中等偏上,需要担心的本不该是他。可他就是心神不宁,甚至在捕捉仪式的前一天晚上一夜未眠,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窗台上摇曳的藤蔓,默默在心里向大荒神,向东西南北四方天帝祈祷,保佑他第二天能够顺利捉到灵兽。 第5章 捕捉进行的第一天,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巫咸族上空,只有几缕惨白的日光从厚厚的间隙中投射下来。密林里一片阴暗,空气稠密得让人胸口隐约发疼,这是要下大雨的预兆。这样的天气十分不利于仪式的进行,但是青夷不打算变更计划。她懒散地站在修炼场前的空地上,视线依次扫过十五名学徒。 “这三个月来大家都十分努力,今天就是检验你们的成果的时候。一会儿你们将各自进入林中,这片森林你们可能以为自己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我要警告你们,不要掉以轻心。这些月来你们只是在修炼场四周活动罢了,森林深处有什么,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所以我的忠告是,不要走得太深,如果遇到危险就召唤出古树藤。那些树藤是我设在地下的,遍布整片森林,你们只要召唤,我就能感知到你们在哪里。进入森林以后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到第三天日出时还没有召唤到也要立刻出来,明白了么?” 众人齐声道,“明白了!” 青夷大喝了声,“解散!” 众人立时纷纷冲入身后的丛林里。莎莎的草木作响一阵,逐渐平静下来。 站在原地的青夷看着学徒们消失的方向,从腰间拿出自己的细烟杆,点燃后托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吹出一团袅袅青烟。 “小玉,我总觉得这一拨学徒里面,会出现两三个……比较特殊的巫师。” 玉麒麟从一颗老树后以人的形态走出,金黄的眼睛里熠熠闪烁着莫名的光。 迦南和鹿鸣一开始是一起走着的,但是后来就分开了。因为他们两个要捕捉的灵兽习性上差很多,所以捕捉地点自然也离得较远。迦南来到一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这一带无花果树十分繁郁,层层叠叠的绿叶间缀满了紫红色的果实。狌狌最喜欢吃这种果子,因此也必定时常在这一带出没。 迦南按照青夷教的,先在树下用事先制作好的无花果和红土研磨而成的粉末洒出一个圆形的法阵,阵中写上复杂的符文,然后在八个方位分别摆放上一小块浅绿色的玉石。这些玉石都是从山里采出来,色相并不好,然而用于施展巫术也足够了。 对于巫师来说,那些宝石并不是装饰品,而是聚集了山川大地的灵气,由大地母亲孕育而生的圣物,因此在施法时它们可以帮助巫师控制阵中的力量。更高一级的巫师都会持有用特殊的宝石制作而成的手杖,这些宝石都是由巫师在冥想状态下选召而成,因此都具有神奇的力量,传说这些宝石的颜色就是巫师灵魂的颜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处不多说。 总之迦南规规矩矩地布好了阵,半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干粮和水,靠在树干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便站起来开始进入冥想状态,开始一边吟唱咒文一边跳巫祝舞。他在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沮丧,因为很多初学者都要一天半的时间才能抓到灵兽。但是等到第二天也结束了的时候他就有点儿慌了。第三天的时候他不再吃东西也不再睡觉,冒着大雨整整跳了一天一夜,到最后整个人已经累得神志不清瘫软在地,那法阵还是冷冷地和他对峙,没有丝毫动静。 第三天也过去了,迦南绝望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步履不稳地回到了修炼场。场外只有青夷一个人在等他。 青夷看着他满身泥浆落魄的样子,一向冷艳凌厉的目光里竟然露出几分同情怜悯之色。她的眼神令迦南感觉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样难受。 他低着头站在青夷面前。青夷叹了口气,“原本以为会是鹿鸣,没想到是你。” 迦南身上一抖,“鹿鸣捉到了?” “捉到了,居然真的是一只青鸟。他是在第二天晚上出来的。估计是跟青鸟大战了一场,衣服都破破烂烂的,不过笑得跟花儿一样。”青夷说着,露出几分类似于宠爱的微笑。 一只青鸟……竟然真的是一只青鸟啊…… 一向只不过是个吊车尾的鹿鸣,竟然第一次就捉到了相当于仙兽的灵兽。而自己之前居然还瞧不起他,觉得他不如自己,根本不会成功。 迦南一霎那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竟然输给鹿鸣那样的…… 迦南强忍的鼻间酸涩,指甲陷入掌心,骨节咔咔作响。他对青夷说,“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青夷柳眉微皱,踌躇了一下,“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如果三天你都没能捉到灵兽,那么即使再给你十天百天机会也是微乎其微。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在一开始就说过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上巫师。不当巫师人生也一样可以很精彩。况且,你还可以去尝试别的巫术。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别的领域成功的。” 迦南那一刻终于明白了鹿鸣听自己劝他去学别的巫术时的感觉了,就仿佛是别人知道你不行了,便用这种饱含同情的劝诫来婉转地告诉自己“放弃吧,你不行的。”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都十分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说他不行?难道他之前的认真不过都是笑话,都比不上海洹和萨洛那样的天才和鹿鸣那样似乎生来就是话题人物的蠢材么? 他满心愤怒,他恨青夷,也恨鹿鸣,恨所有成功了的学徒。但是他不像鹿鸣那样会表现出他的愤怒。他只是垂着眼睛,胡乱地跟青夷鞠了一躬,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了。 晚上迦蓝回来发现饭桌 上只摆着他一人的饭菜,不见迦南的身影,也没多想,估摸着是迦南已经提前吃过了,便自顾自吃了晚饭。迦南躲在被窝里,听着父亲在楼下大声吸溜面条的声音,用力咬着枕头低声呜咽起来。 但是他没有打算放弃。 休息三天后,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照常去了修炼场。他总感觉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看对他嘘寒问暖的鹿鸣的眼神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以前他不过是个透明人,现在成了值得同情的可怜虫。而鹿鸣以前是被众人取笑的傻瓜,现在却被众人围着,争着要看他抓到的青鸟。 那青鸟的样子迦南也看到了,是一只通体被青蓝色的羽毛覆盖的美丽大鸟。长长的蓝色尾羽上流光山水,头上一缕翘起的绒毛仿佛是仙女的花冠。传说青鸟能够千里传信,甚至不止是这个世界,它们甚至可以将人的愿望带入仙界的上神手中。虽然不知这是传说还是事实,也足以证明青鸟有能力获取和传递世上的任何信息。然而它们也足够凶猛,甚至以空中的鹰隼为食,捕食的时候凶悍异常,跟它们美丽的外形完全不搭。 迦南没说恭喜,什么也没表示,鹿鸣再一次来找他,兴致勃勃来跟他讲要怎么怎么帮他也抓到一只灵兽的时候,迦南终于受不了了,他猛地站起来,吓得鹿鸣睁大那双明媚的眼睛。 “你能闭嘴么?”迦南冷冰冰说了一句,然后夹起书包落荒而逃。 他在丛林里游荡,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最后他竟然又来到那颗巨大的无花果树下。树荫之下法阵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露出地面的树根间那些红红白白的蘑菇,还有蓝莹莹的野花静静弥散着芬芳。他把书包随意扔在地上,在一根树根上坐下来,用手捂住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放弃么? 他不想回去,不想再见到鹿鸣。他嫉妒他嫉妒得要发疯了!他多希望这个人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从巫咸族里消失。恍然间鹿鸣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头号敌人,就连他的失败仿佛也是他造成的一样。 迦南一边在心里责骂自己的丑陋,一边却又抑制不了自己的憎恨。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分裂成两半了。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迦南转头,看到了正在无花果的叶片下笑着的萨洛。 迦南胡乱抹了把脸,微微一皱眉头,“你怎么来了?” “刚才看你在修炼场里发脾气,然后就冲出来了。我跟着来看看。” 迦南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你是我同学,又是海洹和鹿鸣的朋友,我当然要关心朋友的朋友。” “我不是海洹的朋友。”迦南笑得很 难看,“也不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就是别安慰我。” “谁说我要安慰你。”他走向前,居高临下站在迦南面前,“我是来拯救你的。” 第6章 迦南听了萨洛的话,愣了两秒,然后就笑了,“拯救我?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萨洛看着迦南一副不屑的样子,丝毫也不着恼,只是转手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块黄色的石头一样的东西,一把丢到迦南面前的地上。 “这个东西或许可以帮你。” 迦南皱着眉头看向萨洛,却发现后者一副不容拒绝的气势,是跟海洹的冰冷不同,也跟他清秀典雅的外貌截然相反的一种霸道气场。 迦南迟疑着捡起那块石头。那是一块相当大的琥珀,黄澄澄的色泽,好像是松树滴下的眼泪一般透彻。很难想象这么一大滴的松脂是被一颗什么样的树分泌出来的,更特别的是,在这块奇大无比的琥珀中间,包裹着一只拥有着特殊的翠绿色翅膀的蝴蝶。那蝴蝶的时光被永恒凝固了,她还保持着舒张翅膀的姿势,只有脚上显示出挣动的痕迹。美丽的蝶翼上优柔的绿光中点着一颗眼睛一般的银色花纹,看久了竟让人产生一种那双“眼睛”是活物的错觉,进而目眩神迷,整个人都有点儿入魔般的恍惚。 迦南连忙转开视线,手臂伸直,好像想要逃离自己手中的东西一样,“这是什么东西!” “琥珀啊。” “我当然知道是琥珀,你从哪弄来的?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们巫师都会拥有一颗灵石吧?”萨洛说,“青夷也说故,等捉到了第一只灵兽后,我们就要开始着手寻找属于自己的灵石用来做法杖了。” 迦南举起琥珀,“你的意思是,要给我这块石头当灵石?” “没错。”萨洛在迦南对面的树根上坐下,随意摘了一块红色的蘑菇玩着,“这琥珀是羽人的圣树建木上结的。建木是羽人的传说中位于天地中心的天梯,连结着神界、人间和地狱。而这蝴蝶名叫碧羽蝶,别名叫嫘祖之眼。因为当年大荒神化身为黄帝之妻嫘祖降世的时候除了饲养蚕,还养过这种蝴蝶,她们的翅膀上覆盖着一种有巫力的粉末,人若是看到她们飞过就会丢了魂魄,成为任人操控的傀儡。但是由于她们是大荒神饲养的,所以一开始是被当做神物崇拜的,但是后来魔神蚩尤利用她们创造了幻术和夺魂术后,她们就成了邪恶的象征。蚩尤被黄帝杀死后,这种蝴蝶也被捕杀殆尽。这琥珀里的大概是最后一只了。” 迦南从没听说什么嫘祖之眼,但是蚩尤黄帝什么的他自然知道。大荒的信仰中,创造了世界的神明是大荒神,大荒神创造了东方天帝伏羲,西方天帝少昊,南方天帝女娲和北方天帝颛顼。之后伏羲创造了仙人,少昊创造了羽人,女娲造出了人类,而颛顼则庇佑着鲛人,这便是大荒之上最主要的四个种族。然而仙人居住于无上神界,鲜少在人间路面,而鲛人深居海底,虽然也时常上岸来与人类交流贸易,但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陆地上,所以陆地上最主要的种族便只剩下人类和羽人。蚩尤是少昊天帝的属臣蓐收与其姊乱伦诞下的魔神,传说他有三头六臂,口中会喷火,曾经将整个大荒变成了炼狱,连四方天帝也无法除掉他。 当时唯一在苦苦撑持着与蚩尤对抗的就是黄帝轩辕,也就是上古时代轩辕国的创建者。传说他是东方天帝伏羲的转世,拥有举世无双的美丽容貌。而他的妻子嫘祖传说是大荒神化身而成。大荒神在人间的塑像一般都是男体,但也时常有女体塑像,那便是以嫘祖的形象为参照。皇帝与蚩尤大战十年,始终无法取胜。后来在涿鹿之野决战前夕,大荒神牺牲了自己的神体,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十二缕神识,其中的十一个神识被散入大荒各处,唯有在大荒遇到危难时才会出世。而余下的一个便是大荒神的本体,跃入铸剑池中,铸成了唯一一把可以杀死蚩尤的神剑屠魔剑。后来黄帝用这把剑成功诛杀蚩尤,并将其灵魂封印在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后来蚩尤曾经有一次冲破了黄帝的封印,但终究还是被大荒神的第三神识重新封印。 迦南看过很多大荒神女体的画像,确实周围总是会被画上很多飞舞的蝴蝶,想来就是这琥珀里的这种了。可是现在想来一些古老的描绘诛杀蚩尤场景的壁画上,那青面獠牙的魔神周围也飞舞着很多这样的蝴蝶,只不过翅膀上都沾着血。真是奇怪,一样东西可以同时用来代表圣洁和肮脏,那么到底是它本身拥有这两种对立的特质,还是只是人们强加给它们的意义? 迦南说,“既然这种蝴蝶是邪物,应该是被禁止使用的吧?” “没错,这是邪物,准确的说是曾经被封印过的邪物。”萨洛说得漫不经心。 “啊?!”迦南大叫一声,一把将琥珀丢在地上,“你他妈害我啊?!” 巫咸族中十大禁条之三,不准使用任何封禁邪物施放巫术。十大禁条中有任何一项被违反了,都是被封印巫力驱逐出族的下场。 “冷静冷静。”萨洛用一种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冲他摆摆手,“先听我说完行吗?这种蝴蝶已经灭绝了两万多年,早就没人知道了。我敢保证就算你堂堂正正在巫咸面前拿出这块琥珀,也没人看得出来它是封禁邪物。” “那你怎么知道?而且这种邪恶的东西你到底从哪弄来的?” “别忘了我可是通读了巫咸族所有书籍的‘神童’。”萨洛说着,冲他露齿一笑,“而且我们家族世代都在守护巫咸族的镇魔塔,那塔里镇着成百上千个这种封禁邪物,总之我自有我的办法拿到。” 镇魔塔就在巫咸族最南边,一处高耸的山侧。那是一座岿然的十五层浮屠塔,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一扇塔门,由巫咸族巫力最强的萨氏家族守护。由于萨洛为人一向低调,迦南几乎忘了他是萨氏的继承人了。 可是监守自盗这种事……他不由得开始担心巫咸族的未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已经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巫咸族的未来这种漫无边际的事? 萨洛继续说道,“这东西是两万年前被封印的,也就是蚩尤刚刚被诛灭的时候。时至今日就连巫典上也没有关于它的记载,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就算如此,我拿着一个封禁邪物能做什么?”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萨洛微微歪着头,“迦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你的能力而已。要知道,并不是召唤不到普通的灵兽就说明你没有当巫师的资质,这世上有一些人的能力必须用不一样的方式被发掘。” 迦南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些人的能力就像是这些封禁邪物一样,需要被‘解封’,然后才能一鸣惊人。我可以告诉你,鹿鸣不是池中物。他虽然现在看起来笨笨的,但早晚有一天他会成为能和海洹比肩的人物。”萨洛说着,深深地看入迦南的眼睛,“你想要一辈子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么?” 迦南不语,定定地看着地上腐烂的断木。 “这块琥珀还没有被解封,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这个命,与它产生共鸣,你的‘封印’便可以和它一起被解开。”萨洛说完,站起身来,轻轻掸落袍子上的灰尘,“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置它,随你了。” 萨洛转身欲离开时,迦南问了句,“你为什么帮我?我不是你的朋友。” 萨洛只回给他半个笑眯眯的侧面,“因为我也不爽鹿鸣很久了。” 第7章 迦南带着那块琥珀从窗户爬进自己的屋子,找了个木盒把它收了起来放在床下,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藏在被子里,几分钟后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放回了自己的口袋。把一个封禁邪物放在身上,要是在以前迦南肯定觉得自己疯了。但是现在眼看着连巫师都当不成了,他的胆子也格外地大了起来。 反正再坏能坏到哪里呢?顶多被逐出巫咸族罢了。他父亲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儿子,他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意外。 但是他还是迟迟没有动用那块石头。 一个学期结束了,第二个学期又开始了,期间迦南每天都会趁着放假或是放学后大家都回家了的时段自己去林子里捕捉灵兽。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成功。其他的学徒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役使灵兽了,他便将青夷讲的理论和方法都仔仔细细记在笔记本上,然而由于他连一只灵兽也没有,当大家开始修炼的时候,他便只能在一旁默默翻看自己的笔记。 他开始翻看各种巫典书籍,想要查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召唤不到灵兽。他不相信什么有些人天生就当不了巫师的说法。既然迦蓝是巫师,自己的生母也是巫师,没有道理他会成不了巫师。 连鹿鸣都能做到的,凭什么他做不到?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读完了十多本厚厚的巫书,没有发现丝毫线索。正当快要绝望之际,却在古卷堂地下室里的一本几乎快要散了架的巫书,书名是《论巫力与遗传》。他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却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果真提到了巫力是如何在人体贮存流动,如何被激发。也提到了为什么有些人能成为巫师而有些人不能。作者署名十五,但好像是手写上去的名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迦南如获至宝,将那本书揣在怀里,偷偷带出了古卷堂。夜间他点着豆油灯,逐字逐句地研读着。书中说道,巫力其实相当于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同一种力量被不同的种族赋予了不同的名字。既然每一个鲛人和每一个羽人都拥有神力和灵力,那么每一个人类也都应该拥有不同程度的巫力,然而唯有人类这个种族,并非所有人都会使用这种能力。因此,这并不代表能使用巫力的人天生就具备特殊的力量,也不代表使用不了巫力的人永远成不了巫师。 迦南被完全吸引住了,他一夜未睡,竟将整本书完完整整看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修炼场。鹿鸣照旧跟他打招呼,但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靠!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这么颓废!” 迦南冲他笑笑,“失眠。” 鹿鸣露出同情的目光,似乎明了他在为什么而失眠一样,用安慰的语气说着,“不要急,晚上放学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抓灵兽。” 迦南很想脱了鞋往那张在他看来分外自以为是的面孔上抽过去。他以为他捉到了灵兽就有资格怜悯同情他么?!但是迦南面上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事,你不用陪我。” “咱们是好兄弟嘛!我当然要陪你。你要是不当巫师了,我也跟你一起退学!” 听着如此的豪言壮语,迦南知道鹿鸣是认真的。鹿鸣一直是个单纯重义气的少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总是缀澈了漫天的星芒,令人看着就充满了希望。 可他还是嫉妒他,憎恨他。 “别说傻话了。当召唤巫师不一直是你的梦想么。”迦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表情。 鹿鸣大大咧咧地一把搂住迦南的肩膀,“那也是你的梦想啊!我们说好了,将来一起当大巫!” “……可是只有一个人能当上巫谢啊。” “咱们就给他开个先例呗!” 迦南笑着摇摇头。大巫的什么的,对他来说早已是如前生般遥远的梦想了。如此灿烂的梦想,估计也只有鹿鸣这样简单的人能够一直坚信着吧。 登上玄龟车的时候,迦南看到了海洹和萨洛两人。海洹看了一眼鹿鸣就上了车,而萨洛则对他笑笑,挥了挥手,然后又跟鹿鸣打了声招呼。 “那个叫萨洛的怎么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阴险?”鹿鸣低声在迦南耳边说道。 迦南不置可否,“笑还不好嘛?跟海洹不是正好互补?” “感觉他最近总是跟你打招呼找你说话什么的,我觉得你还是离他远点儿吧。谁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迦南心里冷哼一声,是啊,远离所有人,他便只有鹿鸣一个“朋友”了。毕竟他不像鹿鸣,可以跟谁都当铁哥们。 玄龟车离开港口,驶入巫溪,一路游向密林。车厢里窗户都打开了,河面上清凉的风穿梭来去,初升的朝阳染红了一江碧水,几只野鹤漫步在河边的沼泽里,一派安然景象。 过了一会儿,海洹忽然走过来跟鹿鸣说,“我有话跟你说。” 鹿鸣表情很怪,有点不情愿,却又有几分期待般的别扭样子。 海洹没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向了车厢比较僻静的角落。鹿鸣踌躇了一会儿,看了迦南一眼,“我过去一下啊。”然后也起身走了过去。 迦南看着他们两人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什么,海洹冷凝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了几分类似温柔的神色,而鹿鸣的脸蛋竟然隐约泛红,似乎有些……害羞? 迦南不得不在脑中想象他们在说什么。这些日子鹿鸣和海洹似乎私下里时常有来往,虽然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泄露的,但他相信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海洹苍白的面容,心中隐隐作痛。 好讨厌……两个人都好讨厌…… “心里不舒服了?”低缓流入耳道的气息,令得迦南打了个冷战。他一回头,却不知萨洛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距离太近,迦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你有事么?” “真是冷淡啊。”萨洛浅褐色的瞳孔映出他由于刚才心里的秘密被揭穿而显得有几分惊慌的脸,“之前给你的东西,还没有用吗?” 迦南抿抿嘴唇,“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真是固执啊……”萨洛微微挑起眉头,“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他便站起身,回去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了。 那天放学之后,青夷要迦南留一下,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迦南忐忑地坐在软垫上,青夷关上修炼场的大门,然后缓步走到他面前,坐下来。带着几分魅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 迦南有不好的预感。 “迦南,你是个好学生,也很努力。” 这话一开头,迦南就猜到了青夷接下来会说什么。 “师父,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迦南慌忙说道,“我想我已经有进展了!” 青夷叹了口气,看着少年急切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不得不狠下心来。毕竟这一次她已经给了他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了。眼看一年都要过了,迦南连最简单的狌狌都还没有抓到,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会连其他学徒的进度一起拖慢。 “迦南,不当巫师不代表你就是个失败者。你不要太执着了。”青夷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道,“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迦南眉头紧紧皱起,鼻头发红,手死死攥起。 “师父……我可以的……每个人都有巫力的,我查过资料,巫力就跟鲛人的神力和羽人的灵力一样,每个人都有的。既然有巫力就一定有办法的……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我已经给了你一学期的时间了。”青夷有些不耐起来,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迦南如此不开窍已经令她有些火大了,“就算每个人都有巫力,但巫力也分多少,也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迦南,不要再浪费时间,你现在还年轻,还有很多种活法可以选择,一条路走不通就要换一条,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只不过是给自己也给别人找麻烦罢了。” 给别人找麻烦么……他已经很努力了,可为什么即便如此还是被人这样说?迦南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麻烦。 “明天不用来上学了。你父亲那边,我会亲自上门去解释。”青夷说完,就站起身离开了,只剩下迦南一个人茫然地坐在修炼场里。已经入冬了,虽然巫咸族这里四季如春,到了冬日天也黑得早了些,只剩下一缕金红色的霞光从山影后溢出来,从明净的窗户中透射而过。满地的树影婆娑,宛如散落满地的寂寥。 迦南呆坐了一会儿,像个失了魂的木头人。然后他动了动手,把那块琥珀从兜里拿了出来。 如果用了它,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发现,不但再也当不了巫师,连家也失去了。 迦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拿定了主意。 他背起书包,快步走出修炼场。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的青夷看着他经过窗口,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只当他已经放弃了。微微叹了口气,便关上了窗。 迦南看她的窗户关上了,便转变了自己的方向,向林木深处走去。 他照旧来到那颗无花果树下,这些日子来他每日都会来这里捕捉灵兽,所以法阵都是现成的。巨大的树荫遮蔽了仅存的余光,唯有点点的萤火虫在树冠和草丛间托着幽咽的蓝色光线飞过,宛如漫天弥散的星斗。就着萤火虫的微光,他双手托着那块琥珀,举到与额头齐平的地方。据说额头那里是灵魂与自然界相连的地方,因此将灵石举在额头附近,可以增强灵魂与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充斥着鬼神灵力的世界的联系。 他用着这样的姿势进入冥想状态。意识逐渐沉淀,最初是一直盘绕心中的烦躁愤怒和悲伤渐次消散,然后记忆逐步模糊溶解。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片无边的碧海,温暖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浸没了他全身上下。头发随着海潮飘舞,四肢不再需要任何力量,就这样仿佛被遗弃一般一直下沉着,头顶那属于人世、属于我执的粼动光芒越来越遥远。身下庞然无际的黑暗里,仿佛传来远古海妖的歌声,渺渺茫茫,荡涤一切灵魂上残存的尘埃。 一时间,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了,眼前模糊的碧色忽然逐渐分开,出现在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宇宙。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他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那片宇宙,没有尽头,存在而又不存在着。这大概就是人出生时最初的感觉,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眼见的一切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是饥饿和痛苦的感觉令人意识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而是被这个世界掌控的,喜怒哀乐都不由自身的可悲个体,自此才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才开始明白“我”不过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中的一个。 多么可悲,“我”竟然是以痛苦为基础架构的。 恍惚中,迦南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找不到家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皮肤被冻得青紫,脸上生着一双清澈碧绿的眸子,只不过此刻目光涣散,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少年的面容看着十分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也不知怎么的,迦南感觉自己进入了那少年的身体。说是进入了,他却又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透过当事人的眼睛在看着这世界,感受着他近乎麻木的痛苦。 折磨少年最甚的其实并非寒冷,而是饥饿。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胃疼得到后来已经麻木,却剩下一股空洞的寒冷令人害怕。少年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在冰天雪地中无人问津,就这样消失在这天地间,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不存在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无法想象,也正因为无法想象,才害怕的要命。 这时,一只莹润白皙的手忽然伸到他面前。那只手十分饱满,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在往上是一截淡绿色的袖子,袖口上绣着精美的蝴蝶纹样。 而最吸引人的,是那手上拿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雪白的表面上点着一颗朱红的点,香气几乎要令他疯狂。 他一把抓过那馒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软软的,带着丝丝缕缕的甘甜,那热气沿着食道散播。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全身的感官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绪也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嘴,一张可以吃到东西的嘴,追寻这这世上最原始的冲动。 由于吃得太快,他噎到了,痛苦地咳嗽着。这时那只手又体贴地将一袋水壶凑到他口边,另一股温柔的力量轻拍他的背脊。他好不容易就着水将堵塞在食道中的馒头咽下去,意识这才慢慢清晰起来。就在他转头的时候,一道浅碧色的披风落到他的肩膀上,噬咬着他皮肤的寒冷于是也被阻隔了,那带着清甜香味的气息萦绕着他,令他愣愣地看向给予他帮助的人。 那是一个一身绿衣的女人,秀美的面容面对着他,黑色的眼中凝结的是浓浓的怜惜。 那一刻,迦南感觉那张明明只是中上之姿的秀致面容美丽到倾国倾城,她的笑颜仿佛银月一般散发着朦胧迷人的光辉。 难以描摹的温暖感觉海潮一般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心脏和灵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只要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就不再觉得寒冷和饥饿,就不再会有孤独和恐惧。那征服灵魂一般的快乐和温暖,似乎就是幸福的感觉了吧。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面前被打开,被剖析。他忽然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他看到前方一团银色如月光般美丽夺目的光华,那强大的力量震撼着他的心灵。但是他完全没有退缩,他此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他无所不能,世间一切都应当在他面前臣服。 他无所畏惧。 于是他高声吟唱咒语,双手在空中画出咒符,一道绚丽夺目的天罗地网从他手间迸射而出,迅速扩大,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空。那团巨大的银白光芒愤怒无比,拼尽全力冲撞着那七彩宝网,但无论如何挣扎,那宝网只有越缠越紧。 此时迦南面上竟露出与他性格不符的邪魅笑容,额头上甚至有一道诡异的黑色花纹顺着眼角蜿蜒下来,双眼中散发出碧绿的光芒。只见他将手指放到唇齿间咬破,缓步走入法阵中间。他的衣袍和长发被强烈的气流席卷而起,阔袖在风中鼓动如同翅膀。他走到那白色的巨兽前,不知从身体何处散发出的悍然霸气竟令那巨兽有一瞬间的怔忡。趁着这个空档,迦南用血在它额头上画下了契约的符文。 血液染红白色皮毛的一瞬间,那巨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几近撕心裂肺,仿佛是绝望的呐喊。 就在那一瞬间,迦南倏然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第8章 迦南是被一阵凉风吹醒的。他感觉头疼欲裂,好像满满当当装满了东西,可是仔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他恍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经历了另一种人生,不过一醒来那梦便迅速模糊暗淡,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却忽然像弹簧一样坐了起来。昏倒前最后一刻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从脑海深处渐渐明晰,他记得他貌似给一个什么灵兽下了血契。 他连忙望向法阵的方向,然后就彻底傻了眼。 圆形的法阵中间,卧着一只巨大的银白色狐狸。迦南从没见过这么大却又这么美丽的狐狸。它的身体足有强壮的雄狮般大小,仿若霜雪覆盖的皮毛上流过优柔的月光,散着一层清幽的寒气。而那强健的肌肉似乎饱含庞然的力量,静静蛰伏在美丽的皮毛之下。尖尖的脸上一双银蓝色的眼眸,美丽仿佛洒满星光的海面,此刻正静静望着他,看不出表情。而它的额间有一道血红色的痕迹,大约是被下了血契的地方,由咒符和迦南的血液凝华而成。而最为显眼的,却是他身后如丝绸般铺展的九条长尾,看上去宛如孔雀的翎羽般华丽。 它纹丝不动地趴在法阵中心,似乎被什么力量束缚着。 迦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难道就是巫典上记载的,常在青丘山上出没的九尾狐么?! 九尾狐……那可是妖级的灵兽啊…… 怎么可能……这真的是他召唤出来的么? 迦南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试探性地往法阵里迈了一步。那九尾狐见他有动作,忽然抬起头来,此时一道五色罗网在它身上闪现一下,又消隐下去。 五色罗网……那是只有最出色的召唤师才能用出来的巫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迦南觉得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刚才施术的人真的是自己么? 迦南咽了口唾沫,继续向着九尾狐走去。灵兽看着他逐步接近,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迦南站在它面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下九尾狐的头颅。可谁知它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仿佛即将发怒的咕噜声。迦南手一抖,赶紧收了回去。 “你……你是妖吗?”迦南问道。 九尾狐没有回答。 迦南继续问,“如果你是妖的话,请你化成人形跟我说话好吗?” 九尾狐只是默默看着他。 迦南想,估计这只九尾狐还不到妖的道行,说不定是仙兽吧。毕竟以他的能力,就算蝴蝶琥珀再怎么强悍,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唤出来一只妖啊…… 可就算是仙兽,也超出他的预想太多了……天知道他原本只是想捉只狌狌来着…… 可九尾狐怎么会出现在这附近呢?不是应该在青丘山吗? 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一阵狂喜已经把他吞没了。他不仅成功捉到了灵兽,而且还是个九尾狐!!! 他一下子想起青夷说得在捉到灵兽后要先确立自己的威信,于是连忙挺直胸膛,抬起下颚,笨拙地想要做出一副霸气的表情,只可惜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 “我叫迦南,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主人。我将命名你为……”他背书一样说出这段话,可是到了起名字的地方就卡住了。 叫什么好呢…… 迦南看着九尾狐那流瀑般迤逦的长尾,宛如霜华泄地一般,便说道,“就叫你阿霜吧?”说完他还颇有几分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起的名字颇为朗朗上口,可是九尾狐看他那个表情……是在鄙视他么…… 青夷说过,被下了血契的灵兽便不能再攻击自己的主人,否则会遭受宛如粉身碎骨般的痛苦,除非是在主人命令的情况下。对于被奴役的灵兽来说,必须不遗余力地执行一切主人的命令,甚至包括自杀或亲手杀死主人。 既然契约已经订立,迦南便不怕它会攻击自己。但是在他扯掉五色罗网之前,还是用商量的口气跟九尾狐说,“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所以你别怕啊,也别咬人什么的。我可是你主人……”他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咒符,贴在九尾狐身上,然后低声吟唱咒语。那咒符哗然一声燃起,之后五色罗网流光溢彩地闪烁了一下,便逐渐消散了。 九尾狐低吼一声,强健的身躯站立而起。九条长尾长练般舞动在空中,月华流转过它全身。迦南已经被他的那种霸道的美丽彻底折服了。 然而九尾狐伸展了一下身体,似乎就打算离开了…… 迦南连忙跑到它面前挡住它,“哎哎哎,你要去哪?” 九尾狐冷冷地盯着他,目光里有着敌意和几分厌恶。 迦南一下子软了。他搜肠刮肚,也不记得青夷有教过如果自己的灵兽不喜欢自己该怎么办…… “额……你……你先别走好不好……我还得带你去见我们师父……不然我就当不成巫师了……” 九尾狐充耳不闻,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绕过他往林子深处走去。迦南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喂,我是你的主人啊,你应该听我的话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虽然我知道被人束缚住你一定很不爽,可是以后我可以做饭给你吃啊。虽然我厨艺不是特别好,但是也好过整天吃生的东西嘛。” 大约是因为对方不是人而是灵兽,迦南的话变得异常额多起来,似乎吧平时放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兴奋非常,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他已经彻头彻尾地喜欢上了自己的灵兽。虽然人家连正眼都没瞧过他吧…… 最后九尾狐貌似被他唠叨的烦了,忽然四足一蹬地,整个身体宛如一道流星一般撕裂林中的黑暗,下一瞬便在黑色的林木间消失了踪影。迦南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如同游移的月光般银白的光影,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愣了两秒,然后懊恼地骂了一声。 好不容易召唤到了灵兽,结果召唤到这么一只牛逼哄哄的,人家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啊? 难道真到要用青夷教过的那些惩罚灵兽的可怕巫术来驯化它么?迦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决定还是再缓缓,反正被下了血契的灵兽一定会响应巫师的召唤,只要先让青夷大吃一惊对自己刮目相看一下下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以后慢慢再说。 迦南第二天没有去修炼场,而是在家好好睡了一觉。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天放学后都会在林子里呆到月上中天,有时候赶到林子外面连玄龟都已经睡熟了,没人载他回家,他便只有在林子里将就一晚。就算是按时回家按时睡觉,他也是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而今天他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地陷入梦乡,从来不知道能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好好的睡上一觉是如此幸福的事,整个身体,甚至是灵魂都终于从紧张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第二天清早当他出现在玄龟车上,车里的学徒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想来是他昨天没去修炼场,众人都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只有鹿鸣咋咋呼呼地迎接了他,大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看着鹿鸣真诚的笑脸,迦南忽然惭愧万分。虽然他之前那样嫉妒憎恨鹿鸣,单纯的少年却对他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嫌隙,就仿佛一面坦然的镜子,映照着自己的狭隘和丑陋。 迦南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但是一想到阿霜,又是一阵子的欢快幸福。 跟着众人一同走进修炼场的大门,青夷一见他,立刻皱起眉头,显出几分不耐烦之色,“迦南,你怎么来了。” 迦南走到青夷面前,有些紧张地说,“师父,我捉到灵兽了。” 其他学徒发出惊讶的叹息声,切切查查的耳语立刻弥漫开来。 其实本没有什么,他原本就是中等偏上的成绩,只是前一阵捉不到灵兽,令得大家已经把他归类到“没有天赋的人”以及“钻牛角尖的笨蛋”一列了。 青夷也同样惊讶地扬起眉毛,“哦?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我昨天太累了,就没有来。对不起师父。” 青夷半信半疑,总觉得这个迟迟不愿意放弃 的学徒在耍什么花招,“既然如此,带我去看看吧。” 迦南点点头,“但是我刚刚收服他,还没有训练他,所以……” “明白了,但是你至少能召唤它出来吧?” “我觉得应该可以……”迦南说得没有底气。毕竟九尾狐那样的仙兽是否会像一般的灵兽那样响应召唤,他心里也没谱。 但是感觉到自己贴着胸口放置的蝴蝶琥珀,他又多了几分自信。 青夷跟着迦南出了修炼场的主楼,来到三座建筑围城的空地上。其他的学徒也都好奇地涌出来,远远地看着。 迦南站在空地中心,闭上眼睛,另自己的思绪沉淀。一时间四下的声息似乎都静止了,整个森林里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阵绿色的风,轻盈地飘荡在森林上空。 只见他摊开双手,衣裾伴着时有时无的风飘摆,口中连绵不绝地吟唱着咒文。古老的语言悠长地回响,那是唯有自然中的神灵能够听懂的召唤。 倏然间,风似乎凝固了,整个世界都似乎凝固了。四下一时静得有些诡异。 下一瞬,忽听林木种一阵莎莎的响动,一道雪白的光华飒然绽放,宛如利剑般射入空中,又轰然落地。溅起的泥沙烟雾一般弥漫了整个天空,连日光都被遮蔽了。众人连忙举起袖子掩住口鼻,眯起眼睛想要看个真切。 等到尘埃一点点消散开来,那烟雾后出现一道雄伟而美丽的身影。 整个修炼场一片寂静,众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呆呆望着眼前的灵兽。 九尾狐沉静屹立于众人面前,荼白胜雪的皮毛衬得那双银蓝色的眼睛越发深沉,额头上的红色血契越发凄艳。身后九条华丽的长尾慵懒地摇晃在半空中,如同仙人周身飞舞的丝绦。 青夷怔忡半晌,喃喃说了句,“怎么可能……九尾狐……九尾狐不是妖么……” “不不,他还没到妖的级别,我问过他了,他变不成人的。”迦南连忙解释道,心里埋怨阿霜出来得也太拉风了,一点儿也不低调。万一青夷怀疑他怎么办…… 要知道他身上现在可是带着个封禁邪物啊…… 果然,青夷神色骤变,猛地扯起迦南的领子,“你到底是用什么召唤到他的!给我老实交代!” 迦南被青夷凌厉的目光刺得心慌意乱,勉强镇定心绪,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我用了我家祖传的灵石召唤他出来的。那块灵石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宝贝,我是偷偷从祠堂里拿出来的……师父拜托你不要告诉我父亲……” “灵石?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巫力,根本驾驭不了能召唤出这样的仙兽的灵石,还没召唤出来你自己就应该先被灵石反噬了!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要是再不老实交代,我就带你去见巫谢!”青夷愈发愤怒了。她原本以为迦南是个老实认真的孩子,只是运气不好。没想到这小子一点儿也不老实! 就在青夷恶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时,眼角忽然撇到银光一闪,身后的众学徒都大声呼叫起来。 “师父!小心!” 青夷连忙放开迦南,灵巧地就地一滚,闪开了突如其来迅捷如风的攻击。定睛看时,竟然是九尾狐一尾扫了过来。那粗大的尾巴看起来虽然柔软如丝绸,可刚刚擦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竟然凝结着浓厚的杀气。 九尾狐冷冷地盯着她,缓步走到迦南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住迦南。 迦南愣愣地看着身前保护自己的巨大狐狸,呆呆地呢喃了句,“阿霜……” 九尾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向青夷,眼中有着警告。 青夷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站起身来,轻轻掸去裙子上的尘土,冷笑浮现在面上,“好一只忠心的仙兽!迦南,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凭你一个学徒,能召唤到仙兽么?” 迦南觉得青夷脸上的神情刺痛他了。他不明白,鹿鸣抓到的青鸟也是几乎类似于仙兽级别的灵兽,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他? 此时萨洛忽然从学徒中走出来,笑着站到青夷和九尾狐中间,“师父,您先别生气,让迦南把他的灵石拿出来看看不就好了。” 迦南傻了,他慌张地叫了一声,“萨洛!” 萨洛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眨了下左眼,带着几分俏皮。那神色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青夷觉得这个提议中肯,便说道,“把灵石拿出来。” “师父……” “如果你真的能驾驭你的灵石并且已经将自己的灵魂与其缔结了联系,我根本触碰不了你的灵石。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你没有作弊,而且是个极有天分额学徒。我不但不会惩罚你,还会奖励你。”青夷说着,翘起的眼角便愈发冷厉了,“但若非如此,我就亲自带你去见巫谢。怎么样,你敢么?” 迦南心里忐忑。之前萨洛说过,关于嫘祖之眼的传说早就散佚了,如今除了极少的人,根本没人认识那种蝴蝶。就算是那些壁画上画的蝴蝶也都是后人凭着想象画出来的,跟嫘祖之眼完全不同。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担心向青夷这样出色的召唤巫师是认识这种曾经的致邪之物的…… 萨洛也看向他,带着安抚的神色,“迦南,拿出来吧。没关系的。” 迦南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萨洛。他看看青夷,又看了看似乎事不关己正在低头舔爪子的阿霜,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了琥珀,走向青夷。 他站到青夷面前,张开双手,露出掌心的琥珀。 青夷惊讶地看着,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大的琥珀,竟然可以将一整只的蝴蝶包裹进去。那澄黄的色泽似乎还散发着松香,里面碧绿蝴蝶的翅膀上,一双银色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她。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琥珀。可是指尖还未接触到表面,她倏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楚顺着指尖攀爬上来。她痛呼一声,立时收回手指,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迦南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目光闪烁着看向一脸惊讶的青夷。 “竟然……是真的……” 迦南知道青夷没有认出来这块琥珀,而且它确实已经跟自己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顿时心头一松,整个人差点儿就瘫软在地上了。他强自忍住,尽量淡定地将琥珀重新收回怀里。 青夷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表情看着迦南。她大概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一个资质平平的学徒是怎么在一夜之间成了能召唤到仙兽的天才的? 不只是她,其他的学徒都在用相似的目光望着迦南,连鹿鸣也长大嘴巴,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了。 迦南很享受这种令人震惊的感觉,这一刻他终于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终于令那些曾经忽略他或是看不起他或是怜悯他的人大跌眼镜。 此时九尾狐忽然转了个头,向着林子走去。迦南知道他要离开了,忙喊了声,“阿霜!” 九尾狐竟然真的顿了下脚步,回头来看着他。 迦南冲他笑起来,咧开嘴巴,一双眼睛弯成月牙,“谢谢你!” 九尾狐似乎愣了愣,然后便又将头转了回去,登时又如银色的利剑一般闪了一下,迅速消失在林木的阴翳间。 迦南回过头,看着青夷和众人,想在人群中找到海洹的影子,却没有找到。 他有些失落,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他多么希望海洹能够看到。如果这样,那双清冷的目光是否也会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青夷走了过来,面容已经和缓下来了。她站在迦南面前,叹了口气,摸了摸迦南的头。 “对不起,师父错怪你了。” 第9章 迦南终于可以跟着所有人一起继续上课了。然而在练习训练灵兽的时候,迦南十分不愿意将阿霜给带出来,首先你让一个高傲的仙兽做各种翻跟头啊直立行走啊这一类的低级动作实在是太侮辱人家的智商了,其次以阿霜的块头,他一来整个修炼场估计都要被他给折腾塌了,所以迦南连夜又去丛林里捉了一只狌狌。 狌狌只要看一眼人,就能知道那人的名字以及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过往。在捕捉的时候,迦南先是听到有人在林子深处叫了句“迦南”,他一开始以为是鹿鸣跑来找他,但是不论他说什么,那声音都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迦南”两个字。仔细听来,那声音跟鹿鸣的确实不一样,更细一些,甚至有些诡异,用极快的语速不断叫他的名字。于是他想起书上关于狌狌的描述,便连忙开始跳巫祝舞。这一次他十分顺利地就捕捉到了,那是一只有着白色耳朵,差不多有三四岁孩童大小的猴子,一张跟婴儿非常相似的白脸,黑眼珠机灵地瞅着他左瞧右瞧,好像很喜欢他似的。 迦南抱起它,摸摸它的头,“嗯……你是我的第二个灵兽,就叫你二白吧?” 迦南带着二白天天跟着众人一起修炼,由于他之前都有认真记笔记和复习,很快便将进度赶了上来,然而他那能召唤出九尾狐的强悍实力也只是昙花一现,之后他便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平凡无奇的中等学徒,以至于他自己都怀疑狌狌才是他的第一个灵兽,九尾狐只不过是做梦罢了。 为了验证自己么有做梦,他总喜欢在放修炼结束后自己跑去林子里召唤阿霜出来。杯具的是阿霜似乎知道迦南只不过是在无聊地验证他对自己的所有权,所以到后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回应他的召唤。时间久了就令迦南有点儿不爽,好歹自个儿也是那只狐狸的主人啊,每次出来爱答不理的就算了,怎么最近竟然连来都不来了。 迦南坐在自己屋里生闷气,二白坐在他对面跟他大眼瞪小眼。迦南撇撇嘴,看着二白说,“还是你乖!” 二白美滋滋看着他,美滋滋地叫了声“迦南!”然后继续低头啃着自己的无花果。 迦南看着二白蹲在那儿啃果子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人家都说灵兽喜欢出没在有自己喜欢的食物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巫师在进行召唤之前总要摸清灵兽的喜好并将他们最无法拒绝的美食摆在法阵中心。既然阿霜是在无花果树附近被捉到的,说不定那只大狐狸也跟狌狌一样喜欢吃无花果呢? 第二 天是周末,迦南起了个大早去赶第一班玄龟车。玄龟们也才刚刚起床,一个个懒洋洋地晃动着硕大的脑袋,看到站在栈桥上等着上车的迦南不满地发出低低的哼唧声。负责喂养玄龟的饲养员一边往玄龟嘴里扔鱼,一边看着迦南笑,“你这孩子怎么天天早出晚归的,学习一定很好吧?” 迦南脸一下子红了,“没……就一般……” 一下车他便直奔无花果树林,爬到树上摘了一篮子的无花果。他心情愉悦,哼着歌提着篮子跑到最近的山泉边将一粒粒的果实都清洗干净,泉水的芬芳隐隐弥散在空气里。洗好后便取出了自己的法杖。前些日子他们已经开始学习制作法杖了,学徒们都在忙着挑选自己的灵石。而他早已有了蝴蝶琥珀,所以日子比起其他人要更轻松一些。 鹿鸣的灵石是一块紫水晶。当时在福记灵石店这块石头在受到他的碰触后,里面忽然燃起一团轻灵的光晕,最后化成了一个瞳孔的形状,跟水晶狭长的形状配起来,就仿大荒神庙的壁画中描绘的凤凰的眼睛。那店铺的老板都惊住了,说这块水晶是凤凰的眼睛化成的,在店中放了好几年,很多有名的巫师前来求取,都没被它选中,如今竟认了鹿鸣这么一个半吊子巫师学徒当主人,实在是奇哉怪事。 萨洛的灵石是一块血红色的珊瑚。那是极其少见的品种,是一种名叫血珊瑚虫的灵兽死后化成,只有在遥远的深海中才找得到。那块石头貌似是萨氏家族的传家宝,由于萨洛是萨氏这一代唯一的后人,血珊瑚自然要由他继承。 而海洹选择的却是一粒珍珠。这大概是所有学徒的灵石中个头最小的一个,然而却是最令人敬畏的一个。因为这粒珍珠来自大荒神庙,是传说中一万多年前化身鲛人的大荒神第三神识留下的一颗眼泪。据说第三神识曾与当时鲛人的海神禺强相恋,可由于禺强乃是嫘祖(也就是大荒神的本体)与黄帝的儿子,第三神识作为大荒神的化身,伦理上来讲是禺强的双亲之一(第三神识是雄鲛人,所以这里不用母亲…想了解详情的可以去看鲛人天下系列的第二部…),因此与海神的恋情就成了一个悲剧。 最后海神与当时企图利用大荒神的力量征服整片海洋的南王朝海王溯汐同归于尽,死在了第三神识的怀里。这颗泪珠就是当时神识悲痛欲绝之下流出的。那样一颗小小的珍珠静静躺在海洹的掌心里,毫不刺目却温润柔和的白色光华中弥漫着一层氤氲的哀伤,令人看着就莫名地想要落泪。 海洹将这粒珍珠带回来的时候 神色有些异样,那一天都有些精神恍惚。青夷见海洹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以为他生病了,三三两两的学徒都去询问他是否需要去看医生,就连鹿鸣都架不住去关心了一下。迦南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众人去抢着烦扰海洹,于是一直等到放学后,众人不注意的时候低声问他,“你没事吧?” 原本迦南以为海洹会像以前一样,头也不抬地说一句“没事”,谁想到这一次海洹竟然分外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黑色的瞳孔深处有几分空茫。 “头很疼……”他低声说着,一副不胜烦扰的样子。 迦南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这算是在他面前示弱了吗? 迦南刚想再说两句,鹿鸣就咋咋呼呼跑过来了,“迦南,一起回家吧?” 迦南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抽飞,可是还不等他拒绝,萨洛也走过来了。迦南无法,只好跟着鹿鸣回家。 话题扯远了,刚才说到迦南拿出了自己的法杖。那根长长的法杖大约有七尺长,用不慎名贵的雪松木制成,杖头便镶嵌着那块蝴蝶琥珀。他一边吟唱咒文,一边高高举起法杖。蝴蝶琥珀迸射出明耀的白色光芒,盖过了日光在林木间轮转。不多时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吼叫,迦南几乎能听出那声音之中的不耐烦。 好在这回阿霜很给面子地出现了,他在迦南面前十几步之遥蹲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理了理自己的尾巴。迦南带着讨好的神态提着篮子走到阿霜跟前,“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阿霜看看篮子,又看看他。一瞬间迦南发誓他在狐狸眼里看到了鄙视的神色…… 迦南摸摸自个儿的头,“你不喜欢吃吗?我费好大劲儿才摘到的耶……我还以为你爱吃无花果……”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来他是在冬天捉到阿霜的,那个时候树上已经没有果子了…… 迦南陷入深深的自我鄙视…… “不爱吃吗……那算了……”迦南臭着脸打算把篮子拎走,甚至一只雪白的爪子忽然按在篮子上。迦南讶异地抬头,却见九尾狐还是那副高傲的德行,四十五度角扬着他的大白脑袋,好像只是随意地把爪子一放似的……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迦南心花怒放,他立马裂开嘴笑了,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比鹿鸣还要没心没肺。如果是平常他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其实他本质上说不定是个比鹿鸣还要屌丝的屌丝,只不过孤僻的性格令得他的缺陷没那么容易暴露在人前罢了。 九尾狐探着鼻子嗅了嗅篮子里的果子,用爪子拨出几个低头吃了。迦南也坐在他对面往嘴里扔了几颗无花果。果然甜津津的,也不怎么腻人。他抬头,看看正眯着眼睛咀嚼的狐狸,白色的毛发看起来丝缎一般光滑,还有那不时抖动一下的尖耳朵,看起来好可爱…… 他好想把手放上去试试啊…… 正当他试探性地把“魔爪”伸向九尾狐的头,后者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迦南一下子又蔫儿了,连忙改变了手的走势,转而放到自己鼻子上揉了揉。 尼玛……要不要这么霸气威武啊……这样让他一个小学徒怎么驾驭啊……此刻迦南心中有一千只草泥马狂奔而过,然而看着对方再次低下头去吃了几颗无花果的样子,一股喜滋滋的感觉却又再度融化开了。 “阿霜,我怎么觉着不是我捉到你的呢?其实是你把我给捉到了吧……”迦南对着九尾狐自言自语。九尾狐当然是能听懂人话的,但仙兽不会说话,他们本质上仍然是兽类,所以也没有妖那样精通人情世故。因此对他诉说心事还是很安全的。 果然,九尾狐根本不鸟他,只是吧唧着嘴巴里的果子。 迦南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觉着你要是变成人的话,肯定跟我们修炼场里一个叫海洹的特像……那小子也跟你一样,成天一副得瑟样子,从来不拿正眼儿瞧人,拽的二五八万的,他要是看你一眼你就恨不得跟领了皇帝的赏一样激动……” 九尾狐瞥了他一眼。 “虽然他确实是挺牛逼的。我们十五个人力除了我就只有他捉到仙兽了。他捉的是驳马,就是那种长得像马,头上有一只银色的角的独角兽,特别漂亮,只不过那种仙兽很凶猛,搞不好还会吃人呢……而且他还救过我的命,当时他特帅,就这样一下子飞起来……”迦南说着还站起来比划了一下,“就把咒符贴到玉麒麟脑袋上了。要不是他,我估计早就没命了。”迦南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有几分苦涩,“只不过我估计他都不记得这件事了……唔……就算记得,可能也不知道救得是我吧?” 九尾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吃果子,一直静静看着他。 迦南有点儿发呆,神色有些寥落。但他很快又把嘴巴一咧,“无所谓,反正我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存活率最高啦,要是上了战场都没人来杀我,你说爽不爽!” 九尾狐再次露出了鄙视的神情…… 第10章 四月时节,原本沉眠的世界逐渐苏醒了。巫咸族地处南方,气候本就温暖潮湿,所以冬季也不像北方那么明显。然而即便如此,春天时候百花初绽的繁盛景象仍然令人神清气爽,好像自己也跟着世界新生了一样。 到了四月下旬,将会有巫咸族最盛大的庆典大荒神祭。或者说这该是整个大荒最盛大的庆典,然而由于大荒神的信仰已经在人类和羽人之中逐渐衰落,所以其他地方的庆典大约都不会像巫咸族这样倍加隆重。而巫咸族的大荒神祭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庆典中最高潮的部分——九巫会。在这场大会中,九个巫系将各自派出十个当届最优秀的学徒,与其他巫系的学徒切磋巫术。最后胜出的三名选手将获得第一学徒的称号,被授予丰厚的将近,并有幸享有同族长巫咸共进晚宴的殊荣。 因此每到隔年的这个时候,学徒们一个个便开始摩拳擦掌,希望自己的导师能够选中自己作为候选学徒。每位导师可以推荐三名最优秀的学徒,这三名学徒将进一步与巫系内的其他导师的学徒比试,最后选出的十名选手将进一步晋级到最后的九巫会。然而这只是开始而已,真正惨烈的“厮杀”是在大会开始后。连续十个日夜,最开始的两三天内一多半的人都会被淘汰出局,之后留下的四十来人将在未来一周内进行更为残酷的比拼。虽然说是比试切磋,但是经年累月下来,这场大会早已成了九大巫系在族中地位以及权力的较量,甚至可能影响到未来两年内九位大巫对重大事件的决策分量,因此不只是学徒们,就连巫咸族的高层都对这场大会十分看重。 青夷迟迟也不提起候选学徒的事,搞得大家这几日浮躁不堪,都在猜测青夷到底会选谁。其实基本上没人会怀疑海洹和萨洛一定会入选,只不过剩下的那一个会是谁就让人心里没谱了。要说论灵兽的势力,迦南倒是出乎意料地成了最有可能的候选,只不过他虽然能把九尾狐召唤出来,却没本事驾驭他,只能天天带着个狌狌修炼。除了九尾狐,最强的灵兽大概就是鹿鸣的青鸟,鹿鸣虽然也跟迦南一样是个半吊子,但是凭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儿,倒真是让那青鸟服帖了许多,前些日子还载着鹿鸣在修炼场上空飞了两圈。 除了他们两人,他们修炼场里的第一美少女琼枝也是个不能小觑的学徒。若是不论灵兽单论实力,她都比鹿鸣和迦南出色不少。只不过她似乎无心参与这场竞赛,而且她的灵兽也是性子比较温和的犰狳。这种灵兽长得像大白兔一样,有一双长长的白耳朵,但是却生着一张黄色的鸟嘴和蛇一样的长尾巴,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分外可爱,然而也分外胆小,如果一见陌生人立刻就会被吓昏过去。这样的灵兽你要是让它参加九巫竞技,还没开打呢它肯定就石化了。 鹿鸣估计是所有人里最着急的一个,他跟迦南说,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参加九巫大会。迦南在心里暗忖,就你这水平就算青夷师父瞎了眼选了你当候选,估计连系内试炼都通不过,更别提九巫会了。然而他不希望再跟鹿鸣闹僵,于是只是笑着说,“你一定会选上的。” 鹿鸣听了满意地傻笑,然后眨着眼睛看着他,“你不想参加吗?” 迦南笑着摇头,“哪里轮得到我?而且就算我想参加,海洹萨洛和你已经把名额都占了,我上哪里参加去啊?” 鹿鸣贱兮兮地笑,“有办法啊,咱们衬海洹不注意,往他午饭里下泻药,让他拉个昏天黑地,你不就有名额了嘛~” 迦南立马喷了,光想着海洹顶着他那幅冷若冰霜的脸蹲在茅坑上的苦逼样子就让他笑得肚子疼。两个人笑成一团,直到一个低沉的女声想起,“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迦南和鹿鸣连忙站好。青夷已经进门来了,身后跟着海洹和萨洛。海洹朝他们两个瞥了一眼,目光冷冷的几乎让他俩错觉对方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了。 青夷走到最前方莫呼洛迦的壁画前,随性地抱臂一站,“九巫会的候选我已经定好了,海洹,萨洛和鹿鸣,你们出列。” 话音落,众人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竟然……已经决定了? 直到鹿鸣倏然欢呼了一声,迦南才被他给震回了神。 没想到……竟然真的选上鹿鸣了…… 三人按照青夷说得向前迈了一步,青夷来回扫视着他们三人,“选上海洹和萨洛的理由我想我就不用多说了,他们两个不论自身实力、灵兽的实力还是掌控灵兽的实力在整个巫谢一脉中都是佼佼者。至于鹿鸣嘛……”青夷瞥了这个虽然是吊车尾,却时时能给她带来惊喜的学徒,“你的青鸟实力很强,你自己虽然差点劲儿,不过关键时刻倒是没见你掉过链子。希望你这回好好表现。” 鹿鸣欢天喜地,站得跟铅笔一样直,“师父!我一定鞠躬尽瘁死……” “得得得,别太早被淘汰下来我就谢天谢地了。”青夷眼角露出几分笑意,然后便开始接着昨天的课程开始讲解如何训练激发灵兽的第三重灵力。 迦南那一天都有点儿走神,搞得二白都跟着有点儿晕头转向不知道自个儿该干嘛,最后它干脆往地上一坐生起闷气来,责怪迦南不专心跟它“玩儿”。 迦南抱起它揉揉脑袋,“对不起啊二白……” 二白倒是挺好哄,没一会儿就在他怀里扯起他的头发来,还贼儿哇乱叫着迦南的名字,把旁边的琼枝萌得不行。 “好可爱啊!迦南,把二白借我养两天好不好~~” “……不好……它可是我的灵兽哎……” “就两天嘛~而且你不是有九尾狐了吗~” “九尾狐根本不得儿我好吗?”迦南抵死不从。琼枝眨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可偏偏她对其他大部分男生的魔力就是对迦南不起作用…… 放学后,原本鹿鸣要和迦南一起回家,可临时连通海洹和萨洛一起被青夷叫走了。迦南强颜欢笑着冲鹿鸣招招手,“你去吧,我先回家了,明天见。”然而除了修炼场的门,他却往林木深处走去。 迦南来到他惯常来的那颗巨大的无花果树下。此时四下光线幽暗,孔雀蓝色的光点飞舞在繁茂的叶片间,四周垂挂下来的气根好似绸缎帘幕一般时时轻晃。露出地面的树根间生着许多蓝色的野花,散发着有几分神秘的香味。他放任狌狌爬上树去吃无花果,自己在树下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自己的法杖,吟念咒文召唤阿霜。 召唤了一会儿,四下没有响动。想来是阿霜今天没有理他的兴致。他也没有继续召唤下去,默默放下法杖,眉目间有些落寞。 可是过了一会儿,左侧的灌木丛中忽然一阵哗然作响,过了一会儿一只白色的雄伟野兽倏然拨开草丛缓步走了出来,九条长练般的尾巴优雅地轻舞在空中,银蓝色的眼睛是最神秘深广的海洋,眉心的红色痕迹点缀几许妖艳。 迦南看到阿霜,整颗心忽然都柔软了许多。他冲阿霜笑着,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在他身边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蹲坐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 迦南张开两只手,有点儿抱歉的说,“对不起,今天临时决定过来,没给你带好吃的。” 自从上次给阿霜带过无花果之后,每次迦南都会带点其他的零食糖果来跟阿霜一起吃,一边吃一边唠叨些平日里憋在心里的话。迦南一开始担心阿霜会烦他,但是每次阿霜都是一副百无聊赖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没听的样子,既没表现出兴趣也没露出过厌恶,时间久了迦南就放心了。 他已经不再把九尾狐当成被他奴役的仙兽了,事实上他认为阿霜根本不是他召唤出来的,说不定只是机缘巧合下神明赐给他的一个朋友,他梦寐以求的朋友,可以静静地听他说话而不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不会跟他竞争什么,永远只是静静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却又在他需要的时候按时出现。 迦南觉得,阿霜一定是伏羲天帝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九尾狐对于没有吃的这件事似乎全然不在意,只是伸出舌头舔了下鼻子,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白色的大脑袋低下来趴在自己的前爪上。它这一趴,就离迦南近了许多,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到。然而迦南没有轻举妄动,他不希望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和谐被他冒失的动作打破。 四周除了螟蛉和雀鸟时隐时现的叫声便只有远处传来的溪流声,清幽到恍如幻境。 “阿霜,我们巫咸族要举行九巫会了。” 九尾狐抖了一下尖耳朵,半眯着眼睛。 “我们师父选了海洹、萨洛和鹿鸣。”迦南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好想参加啊……” 九尾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迦南看着他苦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就我的水平估计第一轮就要被刷下来了。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去参加,你就让我做做白日梦吧。” 九尾狐又垂下了眼睛。 “其实我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当大巫。我想着说不定我将来一下子就成了第一学徒,然后被大巫什么的看上收为入室弟子,然后就带着一大堆的灵兽仙兽妖啊的傲视群雄,多拉风啊~后来我明白了,我老爹是个老diao丝,我就是个小diao丝,还是那种永世不得翻身的类型。我还是默默当个普通的巫师就好。可没想到到现在了,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儿不切实际的野心呐……” 说着说着,迦南低头一看,发现九尾狐已经闭上了眼睛,身躯有规律地起伏着,似乎是睡着了。 迦南心中一动,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体。 九尾狐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少了平日的霸气冷傲,多了几分安恬柔顺。 迦南抿抿嘴唇,几乎是用走钢丝一般的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指尖还带着点儿紧张的颤抖。 当他的手举到阿霜白色的头颅上空时,九尾狐忽然睁开了眼睛。迦南吓得全身一颤,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有动。他心下飞快盘算怎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才好,谁知九尾狐只是懒懒瞥了他一眼,又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迦南目瞪口呆地将手落在了那一片雪白之上。 那毛发的触感一如他所想象,甚至比他想象得还要美妙。起初仿佛是摸上一层刚刚落下的轻雪,带着微涩的酥软和冰凉;继而那雪片融化了,向下弯折了,冰凉沿着指尖向上,却逐渐演变成了浅浅的温存。都说鲛人织出的鲛绡是世上最柔软轻盈的绸缎,迦南从不知道鲛绡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不过他想如果那真是世上最名贵的丝绸,摸起来大约就应该是这样的触感了吧? 迦南感动得眼睛都红了,阿霜终于愿意让自己触碰了! 那一刻原本的难过失意尽数被抛到九霄云外,迦南强忍着不想因为太高兴而哭出来丢人,那眼泪却变成鼻涕直往外冒。他用力地吸着鼻子,幸福地傻笑着,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但是九尾狐似乎没觉得他可笑也没觉得他可怜,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其实傻乎乎又有几分单纯的少年,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动过什么,很快又消隐不见。 第二天迦南起晚了,匆匆忙忙搭乘了玄龟车赶往修炼场,然而一进大门,却见所有人都已经到了,只是整个空间没有丝毫声响,气氛凝重得几乎成了固体。迦南被下了一跳,原本还想趁着众人修炼的当儿悄悄溜进去,这下可好,一下子成了全班瞩目的焦点。 迦南暗道不好,这回少不了被一顿骂了,连忙低着头快步走到鹿鸣旁边站好。青夷盯着他,半晌双唇轻启,说出的却不是责备,“迦南,你将代替海洹成为九巫会的候补学徒。” 迦南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青夷在开玩笑了。然而青夷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他连忙转头看鹿鸣,鹿鸣冲他一笑,笑容有点儿复杂,似乎有心事似的。他又看向最左边海洹惯常站的位置,却只看到了一个空缺。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青夷,“师父?” 青夷平静的脸上现出一道裂痕,似乎是几分难以名状的失望。 “他决定代表巫礼的祝福诅咒巫系,而不是咱们召唤巫系,出席九巫会。” 第11章 “他决定代表巫礼的祝福诅咒巫系,而不是咱们召唤巫系,出席九巫会。” 迦南一下子愣住。他早就知道大巫巫礼曾今亲自传授海洹祝福诅咒术,虽然由于当时海洹年纪尚小,没有正式拜师,但也可以算是巫礼的入室弟子了。虽然后来迦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选择了召唤术作为专修,然而他祝福诅咒术的造诣也是年青一代里首屈一指的,因此代表巫礼一脉也无可厚非。然而他的专修毕竟是召唤术,而且他的召唤兽是实力强悍,连玉麒麟都要忌惮几分的驳马,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令他非得放弃巫谢一脉改投巫礼? 要知道这样一来,就算他将来再回来跟着青夷学习召唤术,恐怕也要承受“不忠”的非议。 迦南心中一半是可以成为候补学徒的欢天喜地,一半是匪夷所思的担忧。他很想亲自问问海洹,那个天才少年到底打算干什么? 可是仔细想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呢? 那天放学后,青夷留下了迦南。她默默合上修炼场的木窗,说着,“我们巫谢一脉共有七位师父,所以一共会有二十一名学徒参加预选,其中超过一半的人将被淘汰。你必须想办法控制你的九尾狐,否则你连预选都通不过。” 迦南跪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默默点头。 “迦南,这次是难得的机会,你要把握住。” “是……师父。” . . . 于是萨洛、鹿鸣和迦南的特训开始了。青夷给了他们每人一本她自己写成的修炼手札,那是她当年修炼召唤术时几年积攒下来的心得以及几种她自己创造的秘书,只有每一届的候补学徒才能看到。 放学的时候鹿鸣在修炼场门口等迦南一起回家,迦南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背着书包走过去。 “鹿鸣,以后你不用等我了。”迦南说。 鹿鸣面现困惑,“啊?为什么?” “我想自己一个人修炼。”迦南还是决定跟鹿鸣说明了。他不喜欢鹿鸣,甚至讨厌他。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可以让所有人觉得他是个沉默但善良的孩子,但是每一次如果跟谁走得太近,他便会开始觉得无法忍受,因为对方永远不能按照他期望的那样,把他放在朋友之中最重要的位置。就像鹿鸣,刚刚成为朋友的时候,迦南是很高兴的,但是他发现鹿鸣不止是他的朋友,他跟所有人都是铁哥们,只不过凑巧和他住的比较近,比较方便时常接触而已。他对鹿鸣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的独占欲令他开始觉得愤怒,继而开始嫉妒鹿鸣总能轻易吸引别人的目光,尤其是海洹的,而自己永远只是个陪衬。 他总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某个人眼中特别的存在,这大约是因为他年幼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而对自己的亲父亲来说,他只是个意外而已。他从来不曾成为谁生命中的唯一,即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或许这就是家庭完整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孤独,因为父爱母爱来得那么自然,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失去也没有什么。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最喜欢看的是爱情故事而不是亲情故事,因为爱情是你要去奋力争取的,从无到有的东西,而亲情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似乎从来不需要花特别的心思去小心翼翼地呵护。然而事实却是,当你没有了父爱母爱那些最基础的安全感,余留下的便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残缺和执着。 迦南觉得自己就像个刺猬,永远只能跟人保持一段距离,独自舔舐自己的寂寥。一旦接近,只能在刺伤别人的同时也刺伤自己。 与其这样保持一段矛盾虚伪的友谊,还不如自己去忍受孤单来得轻松。 鹿鸣的脸色果然变了,他莫名其妙的看着迦南,“为什么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迦南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鹿鸣,有时候我想要自己独处。所以不希望你介入太多我的生活。”然而听起来似乎还是不够柔和。 鹿鸣怔忡地看着他,继而有怒色一点一点爬上他的眉角。他盯着迦南看了一会儿,说了句,“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总是怪里怪气的?” “我有吗?” “我哪儿招你了吗?” “没有,你挺好的。是我自己的问题。”迦南很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我这人就这样……比较喜欢独处……我还有事,先走了……” 迦南说完连忙转身跑了,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鹿鸣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了,他这才渐渐缓下脚步。 看着鹿鸣的背影,他忽然就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 迦南来到无花果树下,坐在树根上翻看青夷给他的那本册子。忽然附近的树丛莎莎响了一阵,紧接着阿霜蓝色的眼睛从叶片的暗影中亮起来。 这是第一次迦南没有召唤阿霜却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了。迦南别提多高兴了,立马站起来阳光灿烂地笑,“阿霜!” 九尾狐这回走到了他身边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趴下来,悠闲地摇着他的九条大尾巴。迦南于是也坐下来,冲九尾狐笑笑,然后继续看那本书。细碎的树影降落在他和九尾狐身上,斑驳拼接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枝头一只蓝色的小鸟,鸣叫清澈仿佛刚刚喝过山中甘泉。 迦南看了一会儿,却觉得书中所写并没有什么意思。就算他把这本书看了个透,并且按照里面讲述的修炼方法练习,萨洛和鹿鸣一定也是按照同样的方式修炼的,别的导师的学徒说不定也都是按照类似的方法修炼的,这样的话有什么胜算呢? 他转头看了看眯着眼睛打盹的阿霜,抿抿嘴唇,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另一本书。 破破烂烂的烟熏黄色封皮,脆而薄的纸张,仿佛一用力就会随风而散了。这是他去年想方设法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召唤不到灵兽的原因时从古卷堂发现的那本书《论巫力与遗传》,署名十五的人写的巫书。 迦南摸着封皮上有些模糊的字迹。他发觉他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跟十五这个数字有些联系。他虽然马上就要十六了,不过十五岁还没有过,修炼场里有十五名学徒,他最崇拜的是第十五代巫谢,而他手中的蝴蝶琥珀是来自巫咸族那十五层的镇魔塔。 忽然觉得这个数字好灵异啊…… 这本书当初迦南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很多遍了,它除了提出了每一个人类都拥有巫力这一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论外,还提出了九大巫系每一系激发自身潜在能力的方法。 在召唤系那一章里,作者写道,整个自然界中的万物实际上都有各自的灵魂,这些灵魂虽然看似独立,实际上都相互连通影响,它们的根源便在诞生一切的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作者称那里为灵体界。 召唤系的基础便是将自身灵魂重新融入灵体界中,在初步的时候放弃自我,进而与整个灵体界完全融合在一起,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架构自我,继而控制整个灵体界。 然而人类的精神力毕竟有限,只能控制一定范围内的灵体世界,所以召唤师巫力的强弱常常能够决定他究竟能掌控多大范围的自然之力。实际上每一个巫师都有控制整个自然界的潜质,之所以没有人能达到如此境界,是因为寻常精神力不够强的人很可能在初步与灵体界融合的时候完全丢失自我,这样的结果就是“丢了魂”,魂魄再也无法重新聚集起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体。 由于失了灵魂,躯体也许还能再存活很短的一段时间,如果在此期间不能将魂魄找回,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结果。 按照那一章中介绍的方法修炼,可以迅速提升自己的巫力,但与此同时当精神力达到了临界点,修炼必须停止,否则便将面临失魂的危险。 迦南对这本书,以及书中的修炼方法十分着迷。但是他不想变成“植物人”,于是迟迟不敢尝试。 往后翻了翻,书的最后一章只剩下了一半,但仅存的那一半也已经足够吸引人了,因为那一章讲的是如何将九大巫系的巫术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足以扭转乾坤的巨大力量。这种想法对于巫咸族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因为十大禁条中最后一条明确写了,九种巫术只能分别施用,若有任何人妄图将不同的巫术融合在一起,创造出来的便是禁术。参照第一条,凡是修炼禁术的巫师或是创造禁术的巫师,都将被打上永恒的封印,驱逐出族。历届族长巫咸都是在精通一门专修巫术的基础上对各个其他巫系都有一定造诣的伟大巫师,然而就连他们也从不会妄图将不同巫系的巫术融合。 据迦南所知,这是因为在第十五代巫谢的年代,当时族中出了一个可怕的疯狂巫师,企图融合九大巫系,最后变成了一个怪物,血洗了整个巫咸族。当时的族长巫咸带领九大巫合力才诛杀了他,然而死伤惨重,九名大巫死去了五名,重伤三名。十五代巫谢就是殒命于那场战役。自此巫咸族严厉禁止这种巫术研究,烧毁了一切涉及此道的巫书,但凡有一丝毫的风声,也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迦南想了想,还是翻回了召唤术那一章,低声对九尾狐说,“你说我应该试试吗?” 九尾狐没有反应。 迦南看着睡个没完的狐狸,暗自想到,如果真能融入灵体界,是不是就能明白阿霜在想什么了? 如果能和阿霜对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反正现在阿霜离得这么近,也不用激发太多的精神力吧? 迦南这么想着,盘起腿,开始按照书中所写调整自己的吐纳呼吸,让自己一点一点静下来,开始沉入一层又一层的冥想状态。 以往在冥想的时候,他总会保留着几分自我意识,这是青夷特别叮咛的,说是如果不保留这点自我意识,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今天他看了这本书,知道危险在哪里,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放开了最后一点对自我的的执着,迦南忽然感觉到,不,说感觉已经不太合适了,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我”的概念。 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之前进入冥想时看到的种种幻象。 感觉好像撒开了,若说是什么散开了,却又说不出来了。 他好像变成了风,又好像是一棵树,一缕阳光,一片流云,一只飞鸟。 他好像还是一只狐狸。 一只白色的狐狸。 白色的狐狸跟另外一只红色的狐狸奔跑在碧草连天的原野上,白色的狐狸很快乐,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如火焰般的身影。 红狐的个性活泼,充满生命力,又有几分单纯的傻气,隐约跟某个人非常相似。 两只狐狸跑到一个平缓的山坡上,远处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地平线上一段胭脂色的朝霞,太阳正缓慢升起。 忽然两只并肩而立的狐狸身上起了变化。 白狐的身形逐渐长高,原本的皮毛褪去,成了莹润似雪的肌肤。他的背影高挑而优美,赤裸的身体被水银泻地般的银色长发覆盖。 而红狐也一样化成了人形,健康的蜜色皮肤,虽然不如白狐高挑,却也充满着阳光活力的健康身体,赤红色的毛发有些咋咋呼呼的,在赵阳的映衬下宛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阿九,早晚有一天,我要为咱们妖也建一个国家!一个自由的国家!再也不用被那些死巫师奴役的地方!”红狐大声地说着。 白狐心中柔软,充斥着某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温情。 “阿九!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红狐说着,然后转过脸来,对着白狐弯起眼角笑起来,笑容更比阳光夺目。 然而迦南的灵识却在一瞬间重新聚合,他喘着粗气从冥想深处醒过来。 那红狐的脸……怎么竟是鹿鸣的样子?! 他刚刚定了定神,却听到身旁一阵带着愤怒的,仿佛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慌忙转头,却见阿霜已经站了起来,全身毛发蓬张,银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冰冷如地狱般的愤怒。 第12章 迦南刚刚定了定神,却听到身旁一阵带着愤怒的,仿佛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慌忙转头,却见阿霜已经站了起来,全身毛发蓬张,银蓝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冰冷如地狱般的愤怒。 迦南知道,阿霜一定感觉到了自己刚才探知了他的秘密,他心虚又愧疚,脑中却又盘桓着数不清的疑问。他为什么在阿霜的记忆里看到了鹿鸣的面容?阿霜跟鹿鸣难道有着什么关系吗? 可是鹿鸣是个人类,为什么在阿霜的梦境里却是只狐妖呢? 更重要的是,九尾怎么在还只有一只尾巴的时候,就已经能化成人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九尾早就该成妖了啊? 迦南有些乱了阵脚,说出来的话也有些逻辑不清了,“对不起阿霜……我不该看你的梦……你认识鹿鸣么?……我可能不该问,可是……你……你是妖吗?……” 九尾狐鼻上的肌肉皱起,露出尖锐的獠牙,那一刻银蓝色的双目中甚至现出几缕杀意。迦南被吓到了,向后退了一步,全身一阵冷战。他只想到如果九尾打算杀他,他是毫无生还之理的,却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九尾的主人。九尾再怎么愤怒,也不可能杀死自己的主人,因为他若是如此做了,只要主人的气一断,他也会同时殒命,除非这是主人的命令。 迦南害怕得想要逃走,但却强忍着没有动。他总觉得要是这么走了,阿霜说不定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企图令自己冷静下来,“阿霜,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别生气好吗?” 九尾身后飞扬的长尾忽然化作锐利的白光暴涨数倍,夹带着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凛然杀意扑向迦南。迦南惊呼一声,只觉喉咙一紧,氧气瞬间被厄断了。他只觉得一阵压力不断往头上挤上去,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脚绝望地踢动着。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九尾的力量,如此庞然霸气,不容拒绝不容挣扎,宛如排山倒海泰山压顶一般无可挽回。他感觉自己就如同随时可能覆灭的小舟,只能绝望地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将他层层缠绕。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力量却骤然一松。迦南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摔在地上,他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呕吐的冲动直往上涌,然而他实际上做的却是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咳嗽,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鼻涕眼泪都在往外流。 二白早已从树上荡下来,抓 着迦南,冲着九尾狐龇牙咧嘴,一副炸了毛的样子。然而他一只小小的狌狌,在雄狮一般庞大的九尾狐面前未免显得弱小得可怜。 迦南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再抬起头来看九尾时,目光中已经染上了浓浓的惧怕。 九尾却似乎已经平静一些了,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迦南,那眼眸中闪动的情绪纷乱,看不出头绪。最后他转过身,如一道月光般消失在林木深处了。 那之后,九尾再也没有回应过迦南的召唤。 眼看预选赛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了,迦南想,他不得不放弃九尾了。 虽然他可以用咒术逼阿霜现身,毕竟血契是妖永远也无法反抗的桎梏。可是迦南不愿意如此,他不愿意逼迫阿霜做什么。阿霜给他的感觉是像神仙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的存在,用咒术逼迫什么的他连想也不敢想…… 最后一次召唤失败后,他随意地将法杖扔到一边,顺着无花果树的树干滑坐到地上。他用双手抱住头,心中无限后悔,后悔自己用那方法趁着阿霜熟睡精神力薄弱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意识。早知道会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按照那本书中讲述的方法修炼的…… 阿霜会不会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被抛弃的恐惧。阿霜对他来说早已超过了一般灵兽对于巫师的意义,甚至已经上升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重要地位。 然而却因为他愚蠢的举动,令一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崩溃瓦解。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发出混杂着懊恼、愤怒、无可奈何以及悲伤的声音。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已经找不回来了。 反正已经习惯了,就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就好。九巫会的预选也没什么的,大不了就是被淘汰而已。大不了就是回到从前的日子,从前那种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迦南想着想着,就红了眼睛。二白看着他,那和人几乎一样的眼睛还有如同婴儿一般的脸上露出的是有些同情的神色,长在一个猴子的躯体上看起来却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迦南。”二白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掌抓住迦南的衣袖。 迦南抬眼看着它。 狌狌虽然只是灵兽,但是能说人话,只不过大部分时间它们都只是呼唤人的名字,将人引入迷途,最后困死在林木里,然后聚集起来吃那些人的尸体。这样看来,狌狌其实是有些邪恶的灵物。然而它们看人一眼,便能知道那人的过往,因此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事情,这样看来又似乎比人多了许多的智慧。 二白再次开口了,却不是在叫迦南的名字。 “九尾狐是妖。”它看着迦南,吐露出这句话。它的声音奇异,听不出雌雄,稚嫩宛如婴儿,而且语速很快,听起来总有点怪异。 迦南一愣。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毕竟即便是最有慧根的灵狐修要多炼出一条尾巴要几百年的时间,尾巴越多,越难往上修炼,而九尾最快也需要五千多年的时间。一只活了五千多年的灵兽,怎么可能还没有成妖呢? 是他之前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召唤到妖。其实就算是仙兽也不太可能,但仙兽总比妖靠谱多了。 现在想想自己多傻啊。五千多年啊……他这样的人类就算长寿也只能活八九十岁,五千年是什么样的概念,他根本就不可能了解。 在他之前,阿霜认识过多少人,他哪里会知道呢? 他对于阿霜来说,大约就是时间的尘埃里可有可无的一点吧。说不定此时阿霜已经把他忘记了吧? 甚至阿霜可能从来就没有打算让他进入他的生活,不然为什么从来也不和他说一句话。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仙兽。即便他是他的“主人”? 没有九尾狐,迦南只好带着二白参加预选。 巫谢一脉的预选地点在巫峡的九座主峰中巫谢居住的那一座之上。巨大的圆形试炼场被无数木梁架在悬崖绝壁上,被各种藤蔓植物覆盖。不同的叶片间开放着不一样的花结着不一样的果,随微风徐动着宛如散着一层珠光宝气。那修炼场从外面看起来半径约有百米,然而进去以后却是一个根本看不到边际的空间。原本该是天花板的地方已经被无数树木交织而成的穹顶覆盖,蜿蜒交错的道路从茂密的树丛中迤逦而过,两侧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珍奇植物。偶尔还可以看到水潭和溪流,有仙鹤漫步在不远的地方。置身于其中的人根本想不到自己是在一个人造的屋子里,那完全就是一片充斥着珍禽异兽奇花异草的雨林。 这个试炼场跟玄龟车的车厢一样,是由巫彭一脉的巫师们下过结界术的(九大巫系之一,详情参见第一章),所以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不受外界自然法则的限制。他们将这里营造成了一个充满着各种自然力量的独立世界,只为方便召唤巫师们自由地役使各种生灵。 预选的题目已经出来了。这是一场持久赛,所有候选学徒都将要面对一只名叫天狗的妖。天狗是巫谢座下的长老逐夜的仆从,他虽然名字叫狗,长得却更像狸猫,只不过是一只巨大如牛的狸猫,而且头部荼白,身上却披着暗色的花纹。传说他有腾云驾雾之能,甚至连月亮和太阳都能吞下,虽然多半是以讹传讹,但也足以显示出天狗的强悍勇猛。 学徒们对上天狗自然没有胜算,所以也只能尽量支撑,直到学徒自己或他们的灵兽倒在地上超过十秒都没能站起来就算是结束。最后支持的时间最短的八人将被淘汰。 迦南得知题目的一瞬心就凉了一半。自然不能指望二白去对付那天狗,把一只智慧型的灵兽用来当战斗型的使用实在太没人性了。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与之对抗。 他早就听说过天狗的威名,所以估摸着自个儿能撑两三分钟就不错了。原本若不是海洹突然决定代表巫礼一脉出战,他还没有当上候补学徒的机会。折腾了半天,他果然还是连九巫会的大门都进不去,想来也真是点儿背到家了。 他的试炼被安排在预选开始后的第三天的最后一个,前面还会有两名候选学徒进行试炼,其中一个就是萨洛。 由于自己的两个学徒都在同一天试炼,青夷也来到了试炼场的大门外。她看到迦南,上来就问了句,“九尾怎样了?” 迦南扯出一个苦笑,“对不起师父……” 青夷倒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了似的。这反而令迦南更加难受了。 “没关系,就当长长见识吧。”青夷安慰似的说着,淡淡吸了一口她的烟杆。 第一个学徒已经进去了,萨洛坐在迦南旁边很久都没说话,却忽然轻笑一声。 迦南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萨洛摇了一下头,凑到他耳边,轻盈的声音宛如羽毛一般钻入他的耳道,“天狗最贪吃,尤其喜欢吃月饼。” 第13章 萨洛摇了一下头,凑到他耳边,轻盈的声音宛如羽毛一般钻入他的耳道,“天狗最贪吃,尤其喜欢吃月饼。” 迦南一愣。 此时第一个进去的学徒竟然已经出来了,而且是被抬出来的…… 迦南看着那人鼻青脸肿的样子身上一阵阵发毛,却见萨洛仍旧挂着他那淡如水的微笑站起来,跟迦南说了句,“我不会那么快出来的。”便施施然迈入了那两扇木门中间。 迦南突然从等候的椅子上站起来,飞快地跟青夷说了句“我上茅厕”,便风一般冲出了试炼场。青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大叫了句,“快到你了!你干什么去!” 迦南沿着长廊和栈桥冲向最近的糕点店,买了三个月饼。他不敢买太多,试炼中除了法杖什么也不让带,所以他只好把月饼都藏在了长袍的内袋里。 匆忙赶回试炼场,没有人怀疑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看到了第一个学徒的惨状吓得拉肚子。此时萨洛还没出来,迦南看着紧闭的门扉,有些担心。 对于萨洛他的感觉一直很矛盾。那样一个天之骄子按理说跟他不该有任何交集,可是对方却一次又一次地帮他。 困惑的同时,却也满心感激。 青夷也有些紧张的样子,已经是第三次换她的烟丝了,整个等候大厅都缭绕着她的烟味。 大约三个小时后,门终于开了。萨洛就那样走了出来,身上不见一丝尘埃,简直跟刚才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迦南迎上去问,“怎么样?” 萨洛耸耸肩膀,“我看着三个小时应该也差不多了,就投降认输出来了。不然赶不上家里的晚饭,我娘要生气的。” 青夷在一旁低声笑起来,“你这小混蛋。” 迦南羡慕地看着萨洛,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出这样霸气的话来…… 紧接着一阵冷战便顺着脊梁迅速蔓延至全身,终于轮到他了。 “青夷师父的学徒,迦南!”一名身着黑衣的巫师拿着名单念道。 “在!”迦南用力握拳给自己打气,然后努力挺胸抬头地走过去。然而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双腿一阵发软。 他差不多都后悔了,没事儿参加什么九巫会啊…… 虽说是没有性命之忧,毕竟天狗是被逐夜长老调教过多年的,下手有分寸。可是平白被打个半死也不是什么值得享受的事情啊…… 现在只能希望不要被打得太惨。 迦南紧握自己的法杖,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杖头上的琥珀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他前方的景象。拨开浓密的树叶,沿着几不可辨的小路向前,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正向前摸索着,忽然感觉脑后一阵凉风。他连忙向前扑倒,与此同时一阵劲风从头上扫过,他恍惚看出那是一条粗壮的尾巴,坚硬的皮毛宛如钢针一般,如果被这个扫中了,估计他立马就得出局。 他惊魂未定,凌空一道冷光。慌乱之中他只好就地滚开,便见他刚才躺着的地方留下深深的三道抓痕,看那深度足有半尺。 迦南一滚就顺着一个斜坡一下子滚落下去,狼狈宛如皮球一样。他大叫着,差点连法杖都丢掉了。倏然被地心引力牵着停不住的身体猛地撞到一节树干上,撞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他摔得七荤八素,却隐约知道不能久留,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自己站在一块空荡荡只有树墩的洼地里。而他的面前,那公牛一般巨大的野兽,正虎视眈眈瞪着一双红色的眼睛,其余的身体都浓缩成了可怖的黑影。 天狗! 迦南身上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天狗真的有留情吗?刚才地上那么深的爪印,如果抓到他身上,他肠子都要给撕出来了把…… 天狗那如猎豹一般的白色面孔从黑暗中析出,龇出的獠牙上闪烁着蓝森森的冷光。只见他压低了身体,全身钢针般的毛发竖立,喉咙里发出令人战栗的低吼,这是将要攻击的姿势。果然下一瞬,只见他爆发般地腾入空中,宛如一片硕大的乌云倾泻而下,向着迦南当头扑来。 眼看着迦南就要被它锋利如刀的爪子拍个半死,却见那巨兽半空中忽然收敛了几分杀意,原本杀气腾腾的目光也显出了几分迷茫。 他落在迦南面前。 再看迦南,他左手抱头,右手高高举着一块月饼,一副闭眼等死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疼痛的感觉,他试探性地睁开眼,一点一点移开自己的胳膊,却猛然看见天狗近在咫尺的大白脸。 迦南吓得都快心肌梗塞了。 不过天狗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此刻他正专注地嗅着迦南手上的月饼… … 迦南伸长了胳膊,恨不得从自己的右胳膊逃离的姿势,心惊胆战地说,“你……你吃么……双黄馅儿的……” 天狗看看月饼又看看他,忽然露出了十分纠结的表情。 想来是正在接受贿赂和铁面无私之间挣扎吧…… 迦南咽了口唾沫,把另两个月饼也从兜里拿出来,小心地举到天狗面前,用近乎讨好的卑微表情看着对方,“那个……如果你能让我在这儿呆上十分钟,这三个全是你的……” 天狗忽然坐下来,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月饼。迦南傻了,他不明白天狗这是在干吗呢。 难道这是接受他的贿赂了? 他的心刚刚放下一半,却见天狗忽然开口说话了,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有男人味,“你以为用三个月饼就能贿赂我么?我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灵兽!” 话音刚落,迦南只觉手臂上一阵剧痛,接着整个身体被一股悍然的力量扫飞出去。他撞在地上,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 天狗再次蓄势待发,迦南知道这回死定了。但他还是决定拼一把。 想来刚才已经磨过去了五分钟左右,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能通过了…… 他捂着剧痛的腹部站起来,举起法杖,专注精神,高声吟唱咒文。瞬间无数巨大的藤蔓冲破土地而出,向着天狗扑射而去。天狗虽然身形庞大,动作却极其灵巧,从藤蔓织出的天罗地网中一路冲过来,眼看就要到迦南面前时终于被一根坚硬的古藤牢牢缠住。他身形一顿的功夫,迦南连忙控制着另外树根藤蔓迅速缠裹住天狗的四肢。天狗挣扎的力量强悍,迦南苦苦支撑,却见那巨兽用尖锐的牙齿撕碎了藤蔓,一个飞身跃下来。 迦南连忙跑开,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疯狂地跑过。天狗在他身后戏谑的声音传来,“你要跑到什么时候?” 他找准一块看起来比较湿润的土地,脚步一顿,低声默念咒语,将法杖狠狠插入地下。瞬间大地震动,一道巨大的土龙凌空而起,长啸一声向着天狗扑去。然而天狗却也张开巨口,一道鲜红夺目的火焰喷射而出。那土龙之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水立刻被蒸发殆尽,土也无法再凝固成形,纷纷散落下来。 迦南慌乱后退,天狗却转瞬就到了面前。 “小子,还有两把刷子嘛!不过你要是再不召唤灵兽出来,老子可就懒得陪你玩儿下去了!” 迦南看着天狗抬起利爪,那黑色的暗影压在他的额头上,他乱了阵脚,绝望地闭着眼睛举起法杖,嘴里大叫着“阿霜!!!!”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熟悉的长啸,一道白影宛如闪电一般排空而下。迦南只觉头上一阵风声凌乱,两道愤怒的咆哮撞击在一起。 他睁开眼睛,却被漫天飞舞的白练迷离了双眼。 九尾狐立在他身前,冲着天狗龇起锋利的獠牙,喉咙中发出充满威胁感的咕噜声。 迦南冷冷地看着,喃喃地说了声,“阿霜……” 天狗愣住了,定定地看着这横空出世的对手,倏然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你这样的妖都捉得住!” 九尾狐不做声,清冷的目光盯着天狗。 天狗添了一下自己的爪子,“看来今天可以好好打一架了,真让人兴奋!” 此时,阿霜却说话了。 “我没有兴趣跟你打架。” 迦南快要怀疑这是幻觉了,这就是阿霜的声音么?阿霜果然是会说话的! 那声音有几分被压低的沙哑,但听起来仍然是十分清朗动人的,年轻的声音。 天狗扬起眉头,“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他只要停留的够久就可以了。现在从他进场已经过了十五分钟,足够了。”九尾狐微微侧过头,从眼角斜睨着迦南,看不清表情。 “还不快走?” 迦南这才恍然回神,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还在试炼场里了。 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腹部仍然在隐隐作痛,嘴唇却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阿霜……”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九尾狐打断了他的话,用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 迦南无法反抗,只好一步一回头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第14章 从修炼场里出来,立刻便有巫医(注,初代巫即是草药术的创始人,所以巫医都属于巫即一脉,详情参见第一章)过来将他带到一边,打开药箱为他处理手臂上和脸上的伤。青夷也连忙走到他身边查看他的伤势,说着,“做得好,这回入选应该没有问题了。” 巫医按到迦南的腹部时他立刻痛呼一声,医生立刻要求带迦南去药堂进行进一步的检查。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经黑了,迦南带着一包内服和外敷的药往家走,脑子里还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的迟钝。 他忽然好想见阿霜。但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赶紧回家睡一觉的好。 走上连结着峡谷两面的长长栈桥,却见海洹也正从桥对面缓步走来。迦南感觉心口一跳,深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装作毫不在意地与海洹逐渐接近。 两人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迦南忽然叫了海洹一声。 海洹停下脚步,侧头看着他。 迦南低声问,“你为什么要代表巫礼一脉出战?” 海洹说,“不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为什么?肯定有原因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迦南感觉又被刺了一下。每次跟海洹说话就好像是站在一颗不定时爆炸的炮仗附近,随时都有被炸伤的危险。 迦南抿抿嘴,退而求其次,“那……你以后还会回来修炼召唤术么?” 海洹略作沉默,说了句“或许”。 . . . 刚刚进行完预选,青夷允许迦南和萨洛早半天回家休息,而鹿鸣的预选赛在后天,听说这些日子他都在专心修炼准备。鹿鸣现在看见迦南表情还是怪怪的,迦南也觉得每次见到他就是一阵阵的尴尬,于是两个人不再说话,全班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 上半天的修炼结束后,迦南和萨洛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下楼的时候萨洛在后面叫住了迦南。 “你和鹿鸣闹矛盾了?” 迦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 “我可是听他跟我说你突然就要跟他掰了。” 迦南有些生气,他觉得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鹿鸣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其他人呢? “性格不合吧。我比较喜欢独处。” 萨洛看着他,提起嘴角,“这样也好,省得九巫会上你们俩万一对上了还要纠结。早点绝交,说不定你还能打赢他呢。” 迦南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是啊,如果他们都通过了预选的话,虽然几率不高,但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出现的。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 就算他想跟鹿鸣撇清关系,但毕竟两人曾是朋友,难道真的要撕破脸皮相互对抗吗?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要知道九巫会的参赛选手共有九十名,其中大部分都会在开始的连三天内被淘汰,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些被淘汰的选手中的一员,因此会碰上鹿鸣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不再多想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无花果树那边。这一次他刚一拨开气根和树丛,便见到九尾狐正卧在树下,听到响动,抬起雪白的头颅看着他。 迦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走到九尾狐身边,坐下来,看着自己仍然包扎着绷带的手臂,“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是我的主人。”有些冷淡的声音。 虽然已经知道九尾狐会说话,但再一次听到,仍然令迦南感到惊奇万分。他讶异地看着阿霜,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 “阿霜……你是妖吧?” 阿霜似乎淡淡叹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如果你命令的话,我会的。” “……” 迦南看着自己手掌上的纹路,那短短的生命线曾被人说成不祥,不过他从来没当真过,“阿霜,你为什么会被我抓住?” 九尾狐微微仰起头,从重叠的叶片间去看那西边刚刚升上天空的晚霞。 迦南见他不回答,忽然苦笑起来,“你其实根本不想被我抓住吧?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人,你是不是立刻就会离开了?” 九尾冷笑一声,“谁会想要当别人的奴隶?” “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仆从,我想都不敢想。我……我只是把你当朋友……” 九尾听了,似乎微微一怔,蓝眼珠微微转动,斜斜看着一旁的少年。 “那天 ,我偷看你的意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做了。”迦南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心中的疑惑,“但是,请告诉我那只红狐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他跟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么像?” 九尾眼中一时闪过一丝冷凝,不过他闭上眼,问道,“这是命令么?” 迦南深吸一口气,“不想说就算了……”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但是听完以后,就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九尾眯起眼睛,平淡开口,“那只红狐,是我很久以前的……朋友。他被一个巫师捉去当了仆从,我们就分开了。我找了他很久,想要救他离开,可是他却爱上了那个巫师,不愿意随我离去了。再后来他死了,被那个巫师牺牲了,因为那个巫师要利用他当诱饵,去引诱另外一个更强大的妖。”九尾狐说完了,看向迦南,“满意了么?” 迦南凝视着九尾,仿佛能看出那双被冰冷粉饰的眼眸深处,浓重如墨的悲伤。 “所以……你是为了他才来到巫咸族的?这里对于妖来说是很危险的地方吧,随时可能被捉到。” 九尾狐却淡淡摇了摇头,“他已经死去很久了。我来有另外的事要做。”他说着,看向迦南,“剩下的我不会再说了,除非你命令我。” 说完,九尾却倏然感觉到爪子上传来一阵温热,低头看,却是迦南安抚似的把手放在他的爪子上。 “阿霜,我一定不会像你朋友遇到的巫师那样对你的。我会对你很好的。”迦南说得十分认真,好像在对谁许下誓言似的。 九尾看着少年那黑色中夹带一丝碧绿的眼眸,一阵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他觉得自己最近情绪波动得比起过去一千年都要多,对于这样的自己,他十分不满。 这个名叫迦南的少年对他来说,只能说是一个有点严重的意外。 曾经那样热爱自由的红狐最后竟然在被奴役后判若两人,没想到自己现在也被捉住了。 他发誓不要像红狐那样,即便被奴役,他也要做自己的主人。然而这个少年却又似乎真的跟别的巫师不同,到现在为止从未给他下过任何命令。 可是人类能够相信么?或许这只是收服驯化他的手段吧,就像那个人对红狐的手段一样。 这样想着,刚刚柔软下来的心却又逐渐坚硬了。 九尾将自己的爪子从迦南手下抽出来,一下子 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了。“还有事么?” 迦南有点失落,但今天和阿霜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他带着几分雀跃看向阿霜,“九巫会上,你会帮我么?” 九尾看了他一眼,答道,“会。” . .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迦南过得跟做梦一样快乐。每日修炼结束后,他都会来到无花果树下跟九尾一起修炼。一个巫师跟召唤兽的默契程度在战斗中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性因素。九尾实力到底有多强,迦南没有概念,但是他似乎知道非常多的关于巫术的知识,每次修炼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学到的却比过去一年都多。 九尾狐是个严厉的老师,虽然他从来不像青夷那样骂人,但无言的冷冷注视甚至比那还要恐怖。迦南每天都快茶饭不思了,每分每秒都想着修炼的事儿,搞得他爹对此颇有微词,因为近日连晚饭都有些凑合了。到最后他爹受不了了,每晚跑去外面的饭馆解决。迦南于是更加清闲,干脆开始整晚整晚不回家。 有时候修炼太累睡着了,醒来感觉周身暖融融的,却见身上环着一道雪白而柔软的“被子”,再仔细看时,却是九尾的尾巴。 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枕在九尾的肚子上,后者趴在他身后,似乎也在打盹。不过一感觉到他的动作,九尾立时就醒了,连忙没事人似的站起身,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迦南发誓他感觉阿霜有那么一点儿害羞…… 那一阵他整个人都跟如沐春风似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绽放了。他走路不再佝偻着背,而是挺胸抬头,头发也输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似乎都清爽起来了。一同修炼的学徒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没想以前总是一副邋遢样子有些阴沉的迦南要是收拾利索了,竟然还是个挺清秀的少年。 萨洛笑着看他,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迦南一下子傻了,“啊?” “是谁家女孩啊?你就别装傻了。” 迦南不明白为什么会给别人他谈恋爱了的感觉,阿霜可是个狐狸啊,更何况还是只公狐狸…… 虽然他应该有人身,不过迦南还从来没见过。 而且……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想起海洹来了。 说起来…… 不知道在巫礼那边修炼的海洹最近怎么样了呢…… . . . 大荒神祭日益临近了,开始陆续有外族前来观礼的人进入巫咸族。族中每一个客栈酒楼都住满了人,平日里一些少有人光顾的地方也挤满了观光的客人。偶尔还有一两个羽人出现在人潮中。虽然人类跟羽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目前还没有达到需要将双方侨居的民众撤出的地步。 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巫咸族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那便是轩辕国的帝王轩辕温寒。轩辕国是君主立宪制,重要的国事都需要由国相率领议会通过后才交给轩辕帝做决策和签署圣旨。如今的轩辕帝已经年迈了,国事上大都交给议会处理,自己却越来越喜欢游山玩水,这回突发奇想要看一看巫咸族的大荒神祭和九巫会,于是整个巫咸族一时繁忙到焦头烂额,为了帝王的驾临准备行馆,布置警卫力量等。 迦南的父亲迦蓝也是警卫队中的一员,而且这次竟然被分配到为轩辕帝准备的行馆江山楼中。迦蓝一下子忙起来了,连回家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毕竟皇帝的守卫工作必须做到滴水不漏,时刻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迦蓝是巫蛊系巫师,所以主要负责检查进出人员随身携带的物品以及厨房餐厅的安全情况,以防有人趁乱给皇族下蛊。 皇帝的车辇浩浩荡荡驶入行馆,那天巫咸族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那车队有多么气派。长长的一条龙,骑兵们身着华丽古典的铠甲,骑在统一白色的高头大马上。那些马的鬃毛和马蹄上覆盖的毛发都修剪得十分精致美丽,马鞍上描绘着华丽的金色花纹。而那八匹骏马拉着的巨大马车更是极尽奢华,车厢的花纹间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晃动的流苏从车顶上垂下,被四下五颜六色的幢帆华盖映衬着,尽显皇家的气派尊严。 迦南当时看傻了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他多么好奇那车厢里坐得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毕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免不了向往那些华丽的东西。他想着自个儿的老爹在皇帝住的地方当差,说不定他有机会能撇到一两眼。 却没想到,他这次的好奇,给自己惹来那么大的祸事。 第15章 迦蓝吃腻了食堂油腻腻的大锅饭,于是迦南自告奋勇要给迦蓝送饭。迦蓝虽然对于儿子这么积极十分惊讶,不过为了自个儿一日日翻江倒海的胃着想,他就给迦南弄了个通行令牌。迦南送了几次饭,好奇地打量着江山楼里面奢华的装饰布置。那原本是巫咸族最大的酒楼,在此之前迦南还从来没进去过。 第四天送饭的时候,迦南照常找了件比较体面的长衫和外袍,好好梳了梳头发,虽然看起来仍然寒酸,不过反正也只是送个饭而已,不丢人就行了。 照常提着食盒从后门进入江山楼,沿着长长的铺着绛紫色描金地毯的走廊走向膳堂的方向。这个时间他老爹应该正在膳堂里检查餐具。来往的仆人匆匆忙忙,有些捧着盘子有些捧着碗,香气在走廊里盘绕。迦南觉得有点奇怪,应该还没到用餐时间吧,天色还早。仆人们见他胸前挂着通行令牌,也就没人理他。 然而迦蓝却不在餐厅里了,里面站满了守卫和仆人,还有乐师在一旁敲着编钟,悠远的乐声响彻大厅,除此便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那中间长长的餐桌尽头坐了一个白发老人,没有胡须,身上穿着丝缎的衣袍。迦南直觉他貌似来错地方了,连忙想要后退,却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身上。 “这儿怎么有个孩子啊?”一道成熟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 迦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相貌算得上英俊,两鬓的头发有些发白,却颇有魅力,华丽的衣饰彰显他与众不同的地位。 旁边一个侍者摸样的人连连道歉,“抱歉殿下,奴下这就带他离开。” 殿下? 迦南张大嘴巴。 早就听说这回陪老皇帝一起来的还有那玩世不恭的二皇子轩辕端,难不成就是他? 迦南直觉自己应该立马跪地道歉然后快跑,然而还不等他出声,那被称为殿下的人就抬了下手,“先不急。”他带着和蔼的笑容看向迦南,“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这儿?” 迦南老实回答,“我叫迦南,是来给我爹送饭的。” “哦?你爹在这儿当差?” 迦南点头,“他是侍卫队的……” “还真是个孝顺孩子。”轩辕端笑眯眯看向身边的侍从,“你们说是不是。” 侍从们忙连连称是。 “你父亲叫什么?”轩辕端问迦南。 “……迦蓝。” “你们,去帮他把饭送给他父亲。”轩辕端一吩咐完,就有人接过了迦南手里的食盒。迦南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目前是怎么个状况。 “你还没吃饭吧?”轩辕端问的亲切。 “……没有……” 轩辕端侧过头,跟身旁的那名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侍从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之后轩辕端又对迦南笑了一下,就进入餐厅了。 那侍从却留了下来,对迦南说,“你跟我来。” 迦南莫名其妙的,转头看看餐厅,又看看四周,直到那侍从又催了他几句,才忙跟了上去。 侍从带他进到一间华丽的屋子里。屏风上绣着精美的仕女图,丝绸帘幕上布满繁复蜷曲的花纹。镂花门后有一张圆桌,一张简易的卧榻,还有一墙的书架。墙上挂着几幅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书画,角落里摆满了精美的瓷瓶摆设。 侍者让迦南在圆桌后坐下,随后便有其他侍者来,端来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迦南瞪大眼睛看着那些正不断冒出香气、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美食,茫然地看看侍者。 “殿下让你在这儿等着,你先吃饭吧。”侍者说完就要离开,迦南连忙站起来,“那个……我……我该回家了……” 他有些不安,直觉应该赶紧离去。 可是侍者却转头有些严厉地看着他,“殿下的命令,你想违抗么?” 迦南一下子蔫儿了,只好摸摸鼻子又坐回去。 房间的门被关上了,迦南坐立不安地等着。 他不知道的是,坊间一直流传着轩辕端喜好男色,尤其是未成年的少年的传闻。迦南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少年,可是长得清秀,一副傻傻的样子也不失为一道甜品。轩辕端这些日子陪着老头子已经快要憋死了,这么一个羔羊送上门来,不放松一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至于违法什么的,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形同虚设,自有下人替他料理。 一桌子的美食诱惑着,迦南想要拿筷子,可是刚刚握起又放下了。此时门扉响动,一抬头,却见轩辕端走了进来。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入了狼口的迦南连忙站起来,然后跪拜下去,嘴里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轩辕端看他笨拙的样子心里倏然升起一股子强烈的欲念。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是个姿色平常的少年,怎么一见他就感觉整个人被某种力量魅惑了似的…… 很想摧残点什么的欲望…… 他带着优雅的笑容走上前,把迦南扶了起来,手却顺势抚摸到迦南的腰间。迦南觉得浑身不对劲,又不敢挣扎。 轩辕端把他拉倒桌前,亲切地问,“怎么没吃?” 迦南只好撒谎,“不饿……谢殿下……” “哎~”轩辕端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对他摇摇手指,“少年人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这样长不高的,来~”他说着,给迦南夹了一筷子的菜到盘子里。 迦南不好拒绝,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被夹到盘子里的菜。轩辕端又将每道菜都夹了一些给他。迦南只觉目前的情况诡异极了,为什么一位皇子在给他夹菜啊…… 他竟然抽空想到,赶明把这事儿告诉其他学徒,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殿下……您不吃么?”迦南觉得只有自己在吃实在太奇怪了,于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轩辕端摇摇头,“本王已经吃过了。” 吃着吃着,迦南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发热,被衣服摩擦到的皮肤甚至有些令人燥热的麻痒。逐渐的,他感觉握着筷子的手也有些发软,甚至有些抖了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了,脸颊上好像在发烧,而那麻痒的感觉愈演愈烈,最后竟然汇成一股热流,向着身体下方涌去。 他呼吸粗重起来,手一软,啪的一声,筷子掉到了桌上。 轩辕端看出他的变化,满意地提起嘴角。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凑到迦南身边,一手搂住他,嘴里假装问着,“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未曾尝过人事的迦南在这方面还没有知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唯一的相关经验就是十二岁的时候几次梦遗,但完全不了解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迦蓝对迦南也不怎么上心,从未告诉过他相关的知识。他自己又比较孤僻,每天只想着怎么修炼,只模棱两可地知道男女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却从不知道男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轩辕端的另一只手顺着迦南的衣领滑入,沿着少年人紧致火热的肌肤寻找到对方胸前那颗小小的果实,挑逗般地一掐。迦南立刻发出了甜腻的呻吟,整个人都软在了轩辕端怀里。 对方青涩而慌乱的反应令轩辕端yu火高涨,下身竟然已经坚硬如铁了。 迦南隐约觉得轩辕端的动作令他害怕,但又在疼痛中给予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不自觉地渴求更多那样的痛楚,可脑子中清醒的一半却在大声叫着救命。 本能的觉得,这是不对的…… 轩辕端饥渴地撕扯着迦南的衣服,不多时少年便半luo了,因为上了年纪略微粗糙的手放肆地蹂躏着他的皮肤,更进一步噬咬上他的颈项,粗暴的动作令人害怕。迦南想要反抗,可是动作就像猫一样没有力量。 哗然一声巨响,满桌的餐盘尽数被轩辕端扫到了地上。迦南被粗暴地按在桌子上,裤子被狠狠扯下。感觉到最令人羞愧的地方暴露出来了。迦南大叫起来,拼尽全力挣扎。可轩辕端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那原本黑色的眼睛竟然现出几分疯狂的红色来,他残忍在迦南肚子上打了一拳,又扇了他几个耳光。迦南被打得七荤八素,只觉自己被人翻过身来按趴在桌子上,双臀被粗鲁地揉弄着,然后两根手指毫无预兆地,带着几分残暴和不耐地冲入他体内。 迦南惨叫一声,从未被打开过的身体发出抗议。那是怎样一个羞耻的地方啊,他无力挣扎,却只觉此刻恨不能一头撞死。 为什么那个人要对他做这些奇怪的事? 绝望中他哭着大叫“阿霜救我!!!” 下一瞬,只听一声震天怒吼撕裂长空,原本在身体里肆虐的手指倏然撤出。迦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却见白色的巨兽像之前那样挡在他身前,对着已经吓得瘫软的轩辕端咆哮着,锋利的爪子凌空呼啸,听得一声惨叫,却是轩辕端满脸是血的撞到墙上,死物一样滑落下来。 此时迦南的意识已经陷入迷离状态,他只是觉得身上好热好痒,尤其是后面,那刚刚被弄得疼痛的地方,此刻却分外怀念刚才的疼痛似的。 阿霜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叼起床榻上铺着的一块毯子扔到他头上。他感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上的感觉却分外清晰细密。 迦南感觉到一双手将他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似乎不甚宽广,却令人十分安心,就连那折磨着他的燥热和麻痒也暂时褪了几分似的。身体倏然凌空,他被抱了起来,只听哗然一声,整个身体似乎随着那怀抱凌空而起。 第16章 迦南感觉自己在空中飞翔着,风声在四面八方呼啸,身体由于被毯子包裹着所以不觉得冷,但皮肤与粗糙的布料摩擦的时候却产生一阵又一怔令人想要尖叫的怪异感觉,下身也坚硬得令人面红耳赤,还有后面,那样瘙痒的感觉,恨不得……恨不得有什么粗而坚硬的东西能狠狠地挺进去,狠狠地撕裂他! 环抱着他的手臂十分坚定有力,紧贴着的胸膛上有心跳传播到他的皮肤上。他忽然分外渴求这环绕着他的身体。他用身体磨蹭着抱着他的人,难以自持地发出一阵阵呻吟。那抱着他的身躯上肌肉似乎因此而愈发绷紧了,心跳也骤然加快。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终于停下来了。他感觉自己被放在了有些湿润的地面上,有草木的和着泥土的芳香气味。他隐约觉得四下氛围熟悉,该是他常常去的地方。 那环抱忽然离开了。他一下子慌乱而烦躁起来。他需要那具身体,他渴望着那具身体,他不能离开那具身体;他胡乱地扯着毯子,想要露出头来。可是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缕荼白如月华的发丝,和一双美丽的银蓝色眼眸,便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那只手上传来的清凉缓解了在他皮肤上燃烧着的情欲,他贪婪地抓着那只手,吮吸着那皮肤上传来的芬芳。那人似乎被烫到了似的,想要松开手却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动弹。过了一会儿,一道白布代替了那只手被蒙到他眼睛上。迦南也顾不上看得见看不见了,那人俯身在他脑后系紧布带的时候,他顺势抱住了那肌肉紧实的柔韧身躯,仿佛水米未进的饥民看到了丰美的酒水佳肴一般。 “救我……”他呼着炙热的气体,宛如叹息般哀求着,“救我……求求你……” 身上的躯体似乎好一会儿都有些僵硬,但是迦南感觉到了,对方腿间同样变得坚挺的炙热。他于是更加卖力地用大腿磨蹭着那人的那里,直到身上的人似乎终于发出一声奇妙的叹息。 下一瞬,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毯子被扯开了,仅存的衣裤也被撕扯开了,衣料别撕裂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分外香艳。迦南感觉自己的腰胯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抬了起来,双腿被架到了一对肌肤柔软的肩膀上,紧接着,一个火热而巨大的东西,终于势如破竹一般,一举撕裂了他饥渴难耐的身体。 迦南痛得哭叫起来,胡乱地抓着那人垂落在他脸颊边凉软如丝缎般的发丝。但是紧接着,快乐忽然如同海啸灭顶一般压下,迦南痛苦的哀叫一下子变了味道,啜泣变成了甜腻的吟哦。那人的节律透露着他同样难以自持的享受,每一下都愈发深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顶穿一般。迦南随着那汹涌的波涛沉浮着,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两人结合的那个地方,带来的狂喜无限放大,仿若成了他唯一能感知的东西。 春日的夜晚,张开碧色穹庐的无花果树下,一地绚丽的旖旎无边绽放着,张扬着焚尽银河的烈焰。这便是一切更深沉的纠葛的开始。 . . . 翌日清晨,迦南倏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风吹动窗边的翠绿藤蔓,天空如明镜般澄澈。 他先是脑中一片空茫,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梦而已。 可是随之而来的腰间的酸痛和后方的胀痛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迦南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迟钝的脑子慢慢运转着,然后他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如果他没记错,昨晚是阿霜把他救出去的……那事后发生的那些……难道是和阿霜吗…… 虽然之前从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发生那样的事,但是经过昨晚,他隐约明白了那种事的意义…… 他愣了一会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可是那隐约的一丝甜意是怎么回事啊…… 身为一个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那样了,不是应该很气愤才对吗…… 紧接着,他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那个二皇子…… 糟糕了…… 迦南顾不上身上的不适,挣扎着套上衣服,扶着墙壁打开房间的门要下楼,却看到鹿鸣正端着一碗粥走上来。 两人在窄仄的楼梯上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迦南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鹿鸣忽然转开眼神,故作不耐烦样,“听说你生病了,你爹又不在家,我只好勉为其难来看看。” 迦南满腹狐疑,满脸惊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忽然一块石头外面裹了一张纸被丢到我屋子里,纸上说你病了,让我到你家看看你。妈的,窗户都被打破了。你丫到时候得赔我!” 迦南松了口气,看来昨晚不是他…… 想来也是,就算那次在 阿霜的意识里看到了鹿鸣的脸长在那红狐的身上,也不代表鹿鸣是只狐狸啊。更何况他那么废柴,就算是狐狸也不可能是阿霜…… “快上去吧,你不是病了吗。”鹿鸣冲他努努嘴,示意他进屋。 迦南犹豫着进了屋,重新坐到床上,可是一坐就是一阵令他龇牙咧嘴的疼痛。 “你怎么了?不是长痔疮了吧?”鹿鸣嘴贱地问了一句。迦南翻了个白眼,“你才长痔疮了呢,你全家都长。” 鹿鸣把碗往他旁边的矮桌上用力一放,“哼,我就是我全家,可惜我没痔疮。” 迦南倏然想起来鹿鸣是个孤儿,立刻觉得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有些羞愧,但是又不想认错,只好若无其事转开头。 鹿鸣气哼哼地将一把调羹扔到他被子上,“吃饭!” 迦南摸摸鼻子,拿起调羹端起碗,正要吃的时候又有些担心地问了句,“我爹呢?” “听说昨晚二皇子被刺客袭击了,幸好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貌似太过惊吓对昨晚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估计蓝叔叔现在还在那边处理后续事宜呢吧……”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太好了…… 不过怎么会这么凑巧,是真的吗? 迦南的心不上不下的,有些焦虑。 显然就算二皇子什么都记得,也不可能公然找他的麻烦,毕竟强奸未成年少年的罪名可不小,万一传出去将是一大皇室丑闻。但即便如此他得罪了轩辕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但如果对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最好了……会不会是阿霜做了什么? 他现在忽然好想见阿霜,但又不敢见阿霜。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呢? 鹿鸣忽然说了句,“你想什么呢,这么一会儿表情都变了好几次了。” 迦南一下子回过神来,掩饰似的赶紧大口大口喝完了粥。鹿鸣走上去摸摸他额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看来已经没事了。”然后他拿起碗,丢下句“我走了,碗你自己刷”就兀自开门下楼。 迦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口一阵温暖。“鹿鸣!”他冲着鹿鸣大喊了句,“谢谢你!” 鹿鸣脚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不甘愿地翻了个白眼,眼里却有几分笑意,“哼,病死你算了! . . . 迦南在床上休息了一天,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港口,乘坐最后一班玄龟车驶向密林。他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见了阿霜该说些什么,可是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而且越想越脸红。他已经想起来自己昨夜是怎么恳求阿霜抱他的,甚至做出那些平日里自己打死也做不出来的淫乱举动。他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土里变成鸵鸟算了。 终于走到无花果树下,他感觉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毕竟是初尝禁果的身体,而且又那么激烈,到现在还有点儿缓不过劲儿来。他扶着树干歇了一会儿,然后迟疑着拿出手杖,吟唱了召唤的咒文。 吟唱完了好一会儿,林子里都没有动静。 迦南感觉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那样的心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林子里都没有动静。迦南忽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想过阿霜是不是愿意的。 说不定……说不定阿霜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人,才不得不那样做的呢…… 说不定……阿霜其实是厌恶跟他发生那种事的呢…… 这样的想法,忽然令他像被扼住了呼吸一样难受,胸口闷闷的疼。他一时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太蠢了。他摸摸鼻子站起来,捶了捶腰,像个老头子一样佝偻着后背,正打算离开。 此时身后一阵细碎响动,迦南心中一动,转过头来。 九尾狐站在远处的树荫下,月光丝丝缕缕洒在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月华织成的宝网。 迦南高兴地看着他,“阿霜!” 九尾默默凝睇,半晌终于迈开步子,慢慢走出阴翳,站在迦南面前。迦南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你……还好么?”九尾狐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问道。 眼见九尾狐露出羞涩的样子,迦南原本满心的报赧之意竟然淡了几分。他笑得挺温柔,倒好像他才是昨晚在上的那个人似的,“我很好,昨晚……谢谢你救我。” 九尾狐侧对着他,坐下来,也不看他,好像对面的树梢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似的使劲儿盯着,“不用。你是我的主人。” 迦南抿抿嘴唇,还是决定先问问他最担心的事,“那个二皇子……” “你不用担心,我用 魅术暂时封印了他的记忆。关于你的事他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迦南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太好了……阿霜你怎么连巫姑一脉的魅术都会的?真是太牛逼了!”(注,巫姑为十巫之一,唯一的女性大巫,初代巫姑创造了九大巫系之中的魅术,能够控制影响人的思想,迷惑人的神智,详情参照第一章) 九尾为皱着眉头,“我总感觉,那个二皇子之所以对你那样,是被魅术控制了。” 迦南一愣,“魅术?” “之前玉麒麟突然莫名其妙的攻击你,也是如此。”九尾狐喃喃低语,“为什么要针对你呢……” 迦南瞪大眼睛,“你怎么连玉麒麟之前攻击我的事都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抓住你啊。” 九尾狐猛然回神,似乎眼睛里闪过一缕慌色,但很快又沉淀下来,“别忘了,我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很久了。” 迦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现在疑惑解开了,昨晚的事又暗潮汹涌地闪现在他脑海里。他感觉脸上一阵发热。 “阿霜……昨晚……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人形?” 九尾狐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看的。你要命令我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迦南听了,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笑着摇摇头,“算了,不看就不看吧。” 沉默在两人之中静静蔓延。 迦南忽然低着头,问了句,“阿霜,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啊?” 九尾狐闻言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又别开头去,“什么怎么样?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仆从,你求我救你,我救你,就这么简单。” 迦南听了,忽然感觉心口又被狠狠踢了一脚。 他总觉得,这只大狐狸真像是跟海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样,都这么气死人不偿命啊……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果然阿霜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主人,不得不做,才那样做的吗? 想来也是,自己一个男人,又不是海洹和萨洛那样的美少年,也没有鹿鸣的阳光可爱,有什么资本让人家心甘情愿呢?这么看来,虽说被上的是他自个儿,可竟然还是他占了人家的便宜。 迦南觉得笑容终于挂不下去了。来的时候那满心焦躁不安的甜蜜也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第一次对着九尾狐觉得愤怒了。 他瞪了九尾狐一会儿,然后恨恨地吸了一口气。 “再遇到类似的事,就算我跪着求你救我,也不用劳你大驾了!”他大吼着说完,立刻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跑开了。 第17章 由于那天晚上他去密林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班的玄龟车了,所以他只好在修炼场里将就一夜。他趁黑偷偷摸入修炼场的主楼,青夷的侧影闪现在她居住的小屋的窗纸后,但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样子。他推开二楼修炼场的大门,靠着墙找了个角落,笨拙地坐下来,小心地找了个不会痛的姿势。他懊恼极了,只想闭着眼睛赶紧睡去,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初明,湿漉漉的阳光在地面上托着常常的痕迹,鸟鸣不绝于耳。迦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赫然发现海洹坐在修炼场中间,似乎正在闭目冥想。 迦南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却清清楚楚看见多日不见的人就坐在哪儿,就连长长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迦南张口结舌,不知道海洹这么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海洹忽然动了动,睁开眼睛,眼珠转动到他的方向。 迦南有点儿结巴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海洹说,“就算我代表巫礼参加九巫会,青夷仍然是我师父。我为什么不能来。” 迦南越发觉得海洹这人神秘了。不过人家愿意来就来,也不关他的事,他跟着瞎操什么心,最后人家还要嫌他麻烦。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青夷师父见了你可能会发飙哎……我觉得你还是过一阵再来吧……” 海洹却不理会他的劝告,问了毫不相关的一句,“你的病好了?” 迦南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鹿鸣告诉我的。” 果然啊……海洹果然还是跟鹿鸣比较亲密。虽然他们一个是天才一个是蠢材,可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才和蠢材不过是一线之隔吧…… 迦南心中发涩。他觉得他不能再跟海洹和阿霜那种性格的人或兽来往了,不然早晚要短命早夭。 他赌气似的说了句,“我这种抗打抗摔的,能有什么事儿。” 海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这样出门去了。此时迦南却蓦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外衣,白色的衣料,看着很像海洹以前常穿的一件。 迦南脑子有点儿发懵,连忙抓起衣服跑出修炼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院子,哪还有海洹的半个影子。 . . . 四月二十日,大荒神 祭开始了。那一天所有修炼场都停了课,巫咸族中的每一个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涌向架筑在东峡谷最高峰上的大荒神庙。 大荒神庙是大荒之中所有供奉大荒神的庙宇的总称。大荒神的信仰自从文明之始就存在了,因此在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地区每一个角落都散布着这些庙宇,有些仍然拥有着庞大的信众,香火鼎盛,因此建筑之华美凝聚了无数虔诚的设计师和工匠的心血,成了展现当地历史和文化的古迹;也有些神庙年久失修无人照管供奉,已经被废弃了,曾经辉煌的宫殿化作残垣断壁坍塌在荒野里,被野草和青苔一层层地覆盖。 每一座大荒神庙中的布局都是相似的。如果是简单的神庙,那么所有的神明都会被供奉在同一个殿堂里。正中是大荒神的神像,通常是男体,有着圣洁的白衣白发和蓝宝石镶嵌而成的双眼。而东西南北四方分别供奉着伏羲、少昊、颛顼和女娲四位天帝的塑像。若是大一些的神庙会为每一位天帝单独立出一座殿堂。通常女娲的庙宇是最小的,因为传说她由于魅惑东方天帝伏羲而被大荒神打入轮回,早已不再是神了。她入了轮回的第一世曾转世为黄帝的次妃嫫母,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她去向的记载。然而由于她是人类的创造者,被尊为人类之母,人们为了纪念她,也为了表达对她的感恩,仍然尊她为四天帝之一。(看过鲛人天下的同志们可能会对这些设定比较熟悉……) 巫咸族的大荒神庙虽然不如轩辕国的都城长安的气派,却也决不能算寒酸。正中供奉着大荒神的主殿通体用白色巨石砌成,高耸入云霄,宛如深埋于雪山中的圣域鸟瞰着云海蔓延。主殿的东西南北各立一座供奉四位天帝的浮屠塔,形态色彩和装饰各不相同,墙上布满颜色艳丽造型细腻精美的彩绘。由于是依山而建,这四座浮屠塔高矮不一地围绕在主殿周围,与嶙峋的山石相互掩映浑然一体,趁着碧透的苍穹和盘旋于峡谷之上的雄鹰颇为壮丽。 由于神庙之中空间有限,大部分的人群都聚集在山下广阔的平台上。在那里要趁机狠赚一笔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支起了自己的摊子棚子,贩卖着香茶小吃,水酒饭食,手工艺品等等巫咸族的特产。平台之上拉起一道道灵巧的姑娘们制作的花串,彩旗迎着风猎猎飘摆,人们都身着宽袍大袖的正装,摩肩接踵,笑闹声沸反盈天,一派节日期间的繁盛热闹。 迦南的老爹因为要留守江山楼不能来观礼,迦南想着过两天的九巫会,没什么心思出来玩,加上他听说鹿鸣已经有约了,而且是跟海洹和萨洛两人,他又没有什么其他朋友,心里闷闷的,本来懒得去凑热闹了,可是那一天街头巷尾都空荡荡的,他一个人坐在家里,忽然就觉得寂寞得无法忍受,所以最后还是抓了一把零钱跑了出去。 一个人在人潮里被推来挤去,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迦南一来就后悔了,要再想挤出去可是难如登天。最后他总算是挤到一个卖肉串的小摊旁,肚子也饿了,干脆插空找了个空桌子,点了十个肉串叫了碗茶,先把晚饭解决了再说。 正低头啃着羊肉串,忽然前方人影一晃,一个人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他一看,竟然是鹿鸣。只见平时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鹿鸣今天竟然摇身一变,一袭银红绲雪长衫,黑色腰带,黑发也拿一个绣着暗纹的发带束了起来,看起来英姿勃发的,相当有朝气。迦南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只红狐狸。 鹿鸣冲他咧着嘴笑,“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没跟别人出来?” 迦南见到他又是欣慰又是生气。欣慰的是总算是碰上熟人了,生气的是鹿鸣出来不叫自己,竟然还问这种话来奚落他。 但转念一想,应该是自个儿想多了。自己不主动联系人家等着人家叫,难道还能怪人家不叫你吗?而且鹿鸣应该只是无心一问,毕竟人家心思单纯,不像他那般阴沉复杂。 “哪有人叫我出来啊,自己来的。”迦南说,“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发财啦?” 鹿鸣献宝似的张开手给他看,“帅不帅?萨洛借我的!” 正说着,另外两个人也出现在面前。萨洛一袭绛紫暗花长衫,外配一件月白绸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整个一翩翩佳公子,贵气逼人得迦南都快被晃瞎了。 而另一人不用说是海洹,仍然面无表情,眉目如画,白衣胜雪,宛如画中谪仙。他没有特别的做任何修饰,但迦南仍然觉得,每次看到他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真巧啊!”萨洛拿着扇子在掌心拍了一下,冲我笑眯眯的,“这么多人偏偏看见你了。” 迦南也笑,指着方桌旁一左一右两个空着的凳子,“你们要不要来坐?” “好啊,可把我累死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吧。”萨洛一边招呼着小二一边跟海洹坐下来。 迦南有点儿坐立不安,他看了坐在他左边的海洹一眼,低声说,“那天谢谢你……我改天把衣服还给你。” 海洹微微转动眼睛,看了看他,“不急。” 鹿鸣此时又咋呼上了,“什么什么?什么衣服啊?” 迦南撇他一眼,“没你事儿。” 鹿鸣碰一鼻子灰,倒也没生气,径自拿了一串迦南刚刚点的鱿鱼串,“饿死我了!” “喂!想吃自己买!” “买着呢!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海洹似乎不怎么饿,只要了碗茶,萨洛把他和鹿鸣的钱一块儿给付了。鹿鸣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谢谢你啊小萨。” “客气,回头再还我。” 鹿鸣惨叫着“哎呀你看我们都是好哥们儿,大家这次又都进了九巫会!你怎么还跟我们谈钱啊!我看迦南的你也应该一块儿出!” 萨洛不得儿他,转过脸来看着迦南,笑容挺亲切,一如以往,“早知道你是一个人,就叫上你一起了。” 不知怎么的,迦南觉得萨洛这一句话正好说到他心窝儿里了,搞得他还有点儿小感动。 吃的都上齐了,萨洛忽然举起茶杯说,“咱们干个杯吧。” 鹿鸣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又没有酒,干什么杯啊?” “以茶代酒嘛。就祝我们四个九巫会都能马到成功,最好能出个三甲!” 鹿鸣一听就来劲了,赶忙也举起杯子,“别啊,最好是我们四个都进三甲!” 迦南笑了,“四个人怎么进三甲啊?” “有两个人平手就行啦!” 此时海洹竟然也举起了茶杯,跟他们三个的杯子碰在一起,哐当一声响得清脆。 于是四个少年在喧闹人群中,简陋的茶棚下,第一次这样简单地聚在了一起,吃吃喝喝着。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命运的羁绊并不只是如此的简单,而这次的相聚,也像是被某只无形的手设计好的预兆。 夜晚降临的时候,大荒神庙中传出了祈福的歌声。那由众多侍僧一同唱出的乐章响彻天际,宛如是从天空中传出的,属于神界的歌声。庄严而肃穆,一时广场上的人们也都杳无声息,仰头望向高处圣洁的宫殿,一股虔诚的力量暗暗笼罩了整个巫咸族,就连外族来的观光者都被无声地折服了。 随后,光怪陆离的烟花忽然接连在黑广的夜幕中绽放,伴随着升空的尖叫和盛放的轰然。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兴奋地指着那各式各样的花型赞叹着。迦南、海洹、鹿鸣和萨洛四人也都站在茶棚边仰头看着,鹿鸣兴奋地跳着,萨洛有点嫌吵地捂着耳朵,而迦南则暗暗侧着头,看着烟花绚烂的光华流转在海洹侧面的线条上。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阿霜。 “迦南。” 迦南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海洹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是被发现自己在偷看他么?迦南面红耳赤,连忙转开视线,若无其事道,“啊?” “九巫会,你想要走到哪一步?” 迦南眨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海洹忽然转过脸来,黑色的眼珠映出他的脸,“你要进入三甲么?” 第18章 海洹忽然转过脸来,黑色的眼珠映出他的脸,“你要进入三甲么?” 迦南被他的目光摄住,有些傻呆呆地回答,“三甲?我哪有那个水平……” “你只说你想不想。” 他不知道海洹忽然这么执拗地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膀,状似轻松地说道,“当然想,谁不想当第一学徒。” 海洹用极不明显的动作点了下头,然后便仿佛对他再也没有兴趣了似的,将目光移开了。 . . . 两天之后,便是九巫会的第一天。巫咸族的人们蜂拥向巫咸族北面镇魔塔下,那座足有二十多万平米,被百级高的看台围绕的露天圆形竞技场。正中是一大片圆形的沙地,围绕着的是上百个盘绕着藤蔓的圆形立柱,撑起上方阶梯状向上的百级看台。高耸的看台是由巫峡中开采出来的青石砌成,级与级之间的隔板上雕刻着鸢尾花纹。站在竞技场中央,可以看到西面嶙峋突兀的诡峰,以及倚峰而建的那座十五层高的八角浮屠镇魔塔,冷峻地屹立在有些苍白的蓝天之下。 此刻看台上已经摇摇欲坠地挤满了观众,脖子上挂根绳子,连着端在手中的大托盘的商贩们在台阶上走来走去,贩卖着零食饮料和扇子,四下人生鼎沸。最东面的第一层建有一块突出的方形平台,上面摆了一排长桌,十把硕大的栎木雕花椅子。那便是族中十位大巫的座位,此时还全都空着。 迦南接到的通知是早上九点到竞技场签到,之后直接进入圆形沙场。另外的九十名学徒也都陆续到达,由专人领着按照不同的巫系排成九道队列进场。迦南排在巫谢一脉的第四名,前后的两人都不认识,大约是别的师父的学徒,鹿鸣排在倒数第二个,而萨洛排在第一。越过几个队伍,迦南看到站在巫礼一脉打头位置的海洹,只能看到对方黑色的长发,但他的背影依然是十分容易辨认的。 倏然之间,站在南面看台第一层的一排乐官齐声吹起硕大的螺号,悠远而雄壮的声响盖过了喧嚣的人声,在旷然的场地里营造出某种苍凉肃杀的氛围。一阵螺号声后,北面的另一队乐官忽然齐声奏响由锦瑟、扬琴、笛箫和编钟等穿插编织而成的雅乐,愈发升平隆重的乐声中,十位大巫缓缓走上东面的正席。 十位大巫平日鲜少路面,只有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中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因此也显得愈发神秘。十位大巫渐次落座。右边的四位大巫依次是巫即、巫盼、巫姑。巫即身着代表草药术的墨绿色华袍,面容白皙眼神平和,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着代表巫剑系的白色华服的是巫盼,他看起来大约是十人里最年轻的,魁梧的身形加上英俊的脸,衬得那身繁重的袍子也变得挺拔好看起来;而巫姑则一身艳丽的红色曳地长裙,那有些危险有些凄艳的颜色代表得是魅术。她是十巫中唯一的女子,岁数其实应该有将近五十岁了,可那艳丽娇媚的面容看起来却如少女一般柔嫩。眉间一颗朱砂记,是历代巫姑接任后就被点上去的标记,一双细长的眼睛,眼波流转间似能勾魂摄魄。传说她巫力强大,寻常男子只要看她一眼,便愿意为她出生入死,甚至抛家弃子。第四名大巫是大约四五十岁的长者,留着儒生常常留着的那种胡须,看起来颇为严肃,身上穿着代表结界术的黄色华服。他便是巫彭。 左边的五位大巫,起首的是一位生着一双下垂眼,相貌有些阴沉的中年人。他便是巫真,身上披着代表巫蛊之术的紫色华服;他身旁的是巫礼,目前族中辅佐巫咸的次长,也是除巫咸外最有权利的人。他看来也只有三十岁,面上无须,看来给人一种温润如水的感觉,然而那剑眉星目又散着几许凌厉。他穿着代表祝福诅咒术的灰色华服,深沉而内敛。接下来便是迦南等人最为敬重的巫谢。他在族中德高望重,约有六十多岁,然而鹤发童颜,面上带着莫测的微笑,看来是个可亲而慈祥的爷爷。他身上裹着对他来说有些过于厚重的青色华服,那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颜色代表得便是召唤术。巫谢再右边是一袭代表变形术的褐色衣袍的巫抵,他是一名看起来有些阴柔的男子,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慵懒,秀雅的面容上虽然带着几许年龄的风霜,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最后一位便是占卜术的大巫巫罗,他,透着儒雅的书卷气息,一袭蓝色华服,有些戏谑的双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坐在正中最宽大华丽的那把椅子上的便是族长巫咸。他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白须白发,就连眉毛也是白的,老树一般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精烁眼睛,身上厚重而华丽的黑色巫师袍将他层层包裹,却并不令他显得摇摇欲坠,反而衬托出他万巫之王的尊贵高傲。黑色,是所有颜色混在一起后而诞生的颜色,容纳一切也吞噬一切,象征着初代巫咸将所有巫术融会贯通的传奇。虽然之后这种巫术的融合被严令禁止,对初代的崇拜却随着这深沉无底的黑色世代流传了下来。 迦南遥遥地看着那十位遥不可及的 大巫,他们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甚至膜拜的强大气场。那样的气质究竟需要经过多少修炼和经历的沉淀才能酝酿生香,迦南完全没有任何的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就算是下辈子恐怕也达不到那个级别。 而轩辕帝则坐在了临时搭建的更高一级的平台上,他的身边坐着那令迦南全身战栗发冷的轩辕端。见到他们入场,迦南反射性地缩了下肩膀,但继而想到轩辕端已经不记得他了,又稍稍安了心。只不过那夜阿霜来救他之前的可怕记忆还是令他冷汗直冒,而之后与阿霜在一起的记忆固然甘美又令人羞怯,此时想来,却又多了几分苦涩。 “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仆从,你求我救你,我救你,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啊…… 是啊……不然还在奢求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灵兽而已啊…… 此时巫礼起身走至台前,打开巫咸颁下的黑色圣绢,代替巫咸致辞。他的声音洪亮明澈,明明没有用太大力,却能响彻偌大竞技场的每一个角落。这般的银色,必定是用了祝福术的辅助,然而能令声音播散到如此广的面积而又不至于太过震耳,却需要对巫术极端精准的控制和运用。 想来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巫竟然愿意亲自传授海洹祝福诅咒术,还挖空心思想要把他挖去自己的巫系,迦南不由得再一次在心中崇拜起海洹来。 简短的致辞后,九巫会正式开场。九十个学徒在这两天内将有一半被淘汰,他们被分成了四十五组,分别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方位进行角斗。迦南被安排在第一天的下午,他的对手是一名占卜术的巫师学徒,名叫难柯。 占卜术其实是一种更适合文斗的巫术,因为他们的主要能力是预言。然而经过无数年的发展,占卜术已经被成功地扩展为一种可以在战斗时使用的实战巫术。占卜术的巫师将自己融入冥想状态,令世间所有信息在最短时间内汇聚在他们的脑海中,做出惊人的准确预言。他们可以精准地预见对手的每一个动作以及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从而在瞬息之间施展最正确的巫术来克敌制胜。试想不论你想如何出招,对方都知道你要做什么,并且知道克制你的方法,你又如何能够取胜? 迦南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去,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别的巫师交手。此前他还从来没有跟谁比试过巫术。然而他必须得吃饭,不然是没有力气挺过下午的角斗的。 于此同时,他也还在犹豫。 那一晚之后,迦南再也没有召唤过阿霜,也没再去无花果树下。他那天狠狠发誓,他绝对不会再腆着脸去召唤那只死狐狸了。再也不要自取其辱了。然而过了这么些天,他发现他分外思念那只鼻孔朝天的装b狐狸,想念他那双缺少感情的银蓝色双眼,他柔软的尾巴将他全身围裹的温暖,他吧唧着嘴吃无花果的样子,还有他故作若无其事地释出的点滴温柔。 但是迦南仍然拉不下这个脸去主动见他。明明是那只狐狸的错,他看不起自己这个主人,就连那种事都发生了,他也没有心甘情愿地承认过他这个主人。 不过迦南要得其实不是主人的身份,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说他其实内心明白,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毕竟那样的拒绝比被仆从违抗更加令人难过。 直到现在,九尾也没有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于是他赌气地决定,这回不用九尾,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对手。 然而他真的能做到吗?对方可是占卜术中最出色的十人之一啊… 时间分分秒秒走过,迦南纵是再紧张,入场的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比试的场地被安排在竞技场西侧,离主看台较远的地方。向来是他们这场比试并不十分受瞩目,所以被安排在偏僻些的位置。 然而也有许多巫罗一脉的学徒跑来助威加油,青夷师父的几个学徒以鹿鸣为首也跑来给迦南加油,在用结界术圈出来的圆形比试场地外又叫又跳的。眼见自己的同学们来为自己助威,迦南心暖只余却也愈发紧张了。在认识的人前输掉着实不会是好的体验,眼下他只能祈祷自己能挺过初场。 萨洛也来了,他静静地站在场外,看着他,冲他微微一笑。 迦南转动头颅,没有看到海洹,不由有些失望。 裁断的巫师锵然一声敲响了铜锣,宣告比试开始。对面的难柯看来比迦南年纪大些,手中白木法杖横在身前,一双冷静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迦南知道对方在估算自己下一步的动作。但只要自己不出招,对方就不可能做出任何预言…… 然而他错了,连他的这种想法所能造成的结果也被预言到了。只见难柯念动咒语,一道凌厉的银光向着迦南铺面而至,凛冽的戾气几乎刺痛他的皮肤。迦南连忙往旁边躲避,然而他的这一步动作也被预言到了,他几乎还未落地就有另一道似乎早已在等待的银光集中了他的腹部。他闷哼一声,只觉整个身体被一阵重击撞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结界无形的墙上。整个半球形的结界亮了一下,随即淡黄色的光华流转着消散,而迦南也呻吟着落到地上。 裁断巫师锵然敲了下锣,来到迦南面前开始倒数。十秒之内迦南站不起来,便算是输了。 鹿鸣在外面愤怒的喊声听起来挺遥远,迦南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才刚刚开始就被给了这么一下,迦南知道这一次他估计真的要靠运气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对面的占卜巫师冲他轻蔑地笑着。 迦南忽然感觉内心一阵愤怒。 又是这样看不起他的人。 他凭什么? 迦南知道这回就算站着不动也不行了。他脑中飞快转着,思考自己到底要如何行动。他念动咒语,一瞬间有细小的藤蔓无声息地从难柯脚边迅速钻出,企图缠住占卜师的脚踝。然而难柯却一瞬间跳开了,令藤蔓的攻势扑了个空。那些藤蔓倏然暴涨数倍,灵蛇般向着难柯缠绕过去,可难柯仍然好整以暇,脚步轻挪间,竟巧妙地穿过一道道缝隙,毫发无伤地踩着一段藤蔓倏然跃起,举起向着迦南射出一击。迦南身形甫动,另一道攻击便接连而至。这一回迦南有了经验,并未停止躲避。他绕着结界快速地奔跑着,同时变化了咒语。于是不断舞动的藤蔓中倏然开出了一种颜色艳丽形状却如巨口一般的古怪花朵。那些花都是能够食人的怪花,立时咆哮着向着难柯咬了过去。 难柯一时忙于躲避,没有再继续攻击迦南。迦南好不容易才找到时机停下来喘息,思考自己下一步的动作。然而只在霎那之间,难柯的法杖射出一团火焰,迅速烧着了那些食人花的根系。于是花朵怪叫起来,撕心裂肺的声响令人闻之生畏。与此同时烈火引燃了其他的藤蔓,整个结界中火光四起,热浪铺面而至。 迦南却看到了机会,在难柯再次开始向他攻击之时,他心中有了计划。既然占卜师是靠进入冥想后收集冥冥之中的信息进而分析到每个选择可能造成的结果,那么只要他够快,对方便没有足够的时间分析了。 拿定主意,他令自己进入深层冥想,也不再躲避对方的攻击了。强大的重击接连落在他身上,他如同布偶一般被打得昏头转向,整个人都贴在了结界壁上一般。鹿鸣大叫起来,催促着裁决官赶快叫停,这样下去迦南会被打死。然而就在裁决官打算敲锣的时候,迦南的双眼却倏然睁开了。 一瞬间,原本漆黑的眸子中一道碧芒闪过,如败絮般萎靡的少年宛如突然重生了一般举起法杖,口中却吟唱出了两股交错穿插着的咒文。 伴随着这咒文,漫天的烈火忽然化作一只火鸟,向着难柯扑过去。正当难柯嗤笑着轻而易举地击退火鸟的攻击,却倏然觉得脑后寒风凛冽,头刚回了一半,却是又一道藤蔓巨蟒一般迅速地缠住了他的腰身。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刚才由于轻敌没能及时预言出这一道攻击!他没想到迦南竟能同时召唤两股力量。 他刚刚想要集中精神看清迦南的下一步动作,却已经来不及。一道猛烈的旋风忽然卷起漫天沙土将他围在中间,他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双眼被沙砾击打得又酸又疼,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方寸大乱,再无法进入更深层的冥想。迦南知道时机已到,立时念动咒语。狂风卷起他的长发和长袍,他张开两手,法杖上的蝴蝶琥珀迸射出青色的光华。与此同时一道青色的动物破土而出,足有古木树干般粗的身体,披着青色的鳞片,竟是一只巨大的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扑向被古藤和狂风困住的难柯。 难柯惊恐地瞪大眼睛,终于丢了法杖,嘶声大叫起来,“我认输!!!!!!!!!!!” 几乎是于此同时,比试结束的锣声响起。四下的结界倏然散出一阵明黄色的光芒,那结界中原本肆虐的烈火,呼啸的狂风,张牙舞爪的藤蔓和可怖的蟒蛇倏然间伴随着结界灰飞烟灭了。 迦南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看着由于失了藤蔓的支撑跌倒在地脸色惨白的难柯。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胜利了。 第19章 第一场比试之后,迦南直到被鹿鸣搂着肩膀跟另外几个同学去饭馆庆祝的时候都有点儿恍惚。说实话他在进入更深层的冥想后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似的,满心都是某种想要破坏和毁灭的欲望,就好像是内心深处囚禁着一只不断咆哮企图挣脱桎梏的野兽一般。恐惧的感觉隐隐浮动在心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虽然他内心一直都有很多负面甚至阴暗的东西,但都不能与陷入冥想后的那种阴暗相提并论。就仿佛是关了灯后的黑暗无法与天地诞生前那无边无际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黑暗相比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清楚地记得在他进入深层冥想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杀了那个名叫难柯的学徒的。当时若不是裁决官及时结束了角斗,他可能真的会役使着那条巨蟒活活吃掉那个对他露出过轻蔑神情的占卜学徒。 与此同时,在那种时刻他也觉得全身游走着奇异的力量,仿佛是沉眠于体内的另一股巫力苏醒了似的。他觉得那时的自己拥有绝对的力量,与嫘祖之眼的呼应也更为得心应手,有一种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霸道。那样强大的感觉,确实令他心醉神迷。 思及此,他打了个冷战,连忙从那回忆中挣脱出来。 鹿鸣还在招呼着他喝酒。他勉为其难,从来不觉得酒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但这种时候跟着大家“庆功”,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频频接受敬酒。 酒过三巡,他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了,看着眼前的世界颜色似乎更加鲜艳了,跟平日似乎有些不同。他知道自己似乎有点儿醉了,却一点也不想控制自己,话也变得多了,而且变得口无遮拦起来,连脏字都蹦出来了。 “别喝了别喝了,都醉了,我带你回家吧?”鹿鸣想要扶着迦南站起来。谁知他一下子甩开鹿鸣,冲他咧嘴一笑,“我没事儿,我不回家,你先回去吧。” 鹿鸣怎么可能答应,半拖半拽地想要把还想继续往嘴里倒酒的迦南拉走。迦南却一下子怒了,“你他妈就不能少管我的闲事?管好你自己吧蠢材!看你不爽很久了!” 鹿鸣一下子给他骂傻了,但随即想到对方只不过是在耍酒疯,立马笑笑不在意,仍旧劝着,“管完你这一次我不管了行吧?先跟我回去吧~” 迦南晕晕乎乎的,只觉得鹿鸣更烦人了。他貌似是对鹿鸣吼了一句什么,可是他自己也不太知道到底说得是什么,只记得似乎看到鹿鸣一怔,露出了几分受伤的表情。 旁边的同学貌似有过去安慰鹿鸣的,有在他耳边嗡嗡说着什么的。他忽然觉得好吵,整个世界都好吵。与此同时他前所未有地想念阿霜,并且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于是冲出了酒馆,一步三晃地跑到码头边乘上了玄龟车。车子停在密林外,他带着浑身的酒气,摸到了无花果树下,一屁股坐下来。头顶翠绿到发蓝的树冠似乎在旋转,一缕缕的光点落在他脸上,刺得角膜发疼。此时已经是薄暮时分,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四下终于安静了。 是他醉了,看到错觉了吧。为何阿霜没有经过召唤,就从那林木中来到他的身边,九条长尾美丽如同仙人身上乱舞的飘带。 迦南咯咯笑了两声,“阿霜!我赢了!” 九尾狐静静窝在他身边,没有说什么。迦南恍惚觉得,阿霜其实只是一只仙兽,就像原来一样是不会说话的。他喜欢这样沉默的陪伴,让他觉得很温暖,很踏实。 “阿霜,我靠自己的力量赢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 “阿霜,可惜海洹没来看我,每次我扬眉吐气的时候他都没来看我,你说为什么呢?” 九尾狐一双蓝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 “我是个男生,海洹也是个男生,可是我从很久以前,在学堂里的时候,就喜欢他。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没注意过我。我知道喜欢他的人很多,我不想被人笑……后来当了巫师学徒,他救了我,我去谢他,他都不搭理我。阿霜,你说,为什么他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九尾狐似乎微微皱了皱眉头。 “还有你,你和他一样……”迦南说着,却咯咯咯笑起来,只不过笑声有些惨淡,“你们俩都不是好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你们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呢!你们都去找鹿鸣吧!都去找他吧!我不在乎!” 迦南说着,还故意摆出一副潇洒走天下的表情,可惜看起来有点儿傻兮兮的。 “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大巫,让你们这些忽略我,看不起我的人都后悔死!我迦南,总有一天要活出个样子来!!!” 迦南又断断续续说了好多,最后就趴在九尾狐身上睡着了。九尾狐一动不动,微微回头,看着酣睡的少年。银蓝色的双目中,一闪而逝的情绪太过迅速,还未来得及辨别。 迦南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头疼 欲裂。他记得自己昨晚喝了很多酒,然后跑去了密林,可是怎么一觉醒来却在自己家呢? 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睡衣,光着的脚踏在木地板上,还有些发软。 昨晚,是做梦,还是他真的跑去找阿霜了? 大约是做梦吧。 他晕晕乎乎地扶着墙下楼。老爹的房间还关着门,估计还在呼呼大睡呢。连着值了好几天的岗,好不容易换了岗,迦蓝睡得昏天黑地,连饭都不吃了。 迦南去厨房给自己倒了碗茶,咕噜咕噜喝下去,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一看时间,却立刻瞪大了眼睛。 今天上午是鹿鸣的初赛,他本应该去捧场的,可是现在都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迦南连忙套了件衣服狂奔出门,直奔竞技场的方向。然而在他问清楚了鹿鸣的场地后气喘吁吁跑到目的地时,却只看见鹿鸣被众人围在中间欢呼着,而另外一个貌似是巫剑系的学徒则垂头丧气,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已经……结束了? 迦南看到海洹和萨洛都在场,虽然没有凑过去跟着那几个同学一起欢呼,却也都站在一旁看着,萨洛面上带着惯常的微笑。 迦南错过了鹿鸣的比试,心中原本十分过意不去,然而看到海洹的瞬间,这种罪恶感却又大大消减了…… 此时鹿鸣招呼着那几个跟他关系很好的哥们儿一起再去搓一顿,在经过迦南身边时,一行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兀自擦身而过了。迦南本想冲鹿鸣笑,恭喜他胜利了,可那笑容却尴尬地僵在了一半。 这是怎么回事? 他隐约记起,昨天他酒喝多了,似乎和鹿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 犹豫间,萨洛却走向了他。 “你还好吧?听说你昨天喝醉了?” 迦南有点儿不好意思,抓抓头,“好像是,不过已经没事了。” “你以后还是少喝酒吧。你记不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萨洛问得蹊跷,于是迦南知道自己确实酒后失言了。 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却还是回想不起来。 萨洛看着他的样子,却只是拍拍肩膀,“算了,别想了。到时候我帮你跟鹿鸣说说吧。”说完后便经过他身边。他身后的海洹走过来,多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离去了。 迦南一个人站在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地上,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郁结。 怎么觉得,所有人都站在鹿鸣那一边呢? 这种感觉,好像比原来更加孤独了呢…… . . . 两天过后,九巫会中只剩下四十五名学徒了。值得庆幸的是,青夷门下的三个学徒都还没有被淘汰。接下来的试炼只会更加艰险残酷。 第二轮考验不再是一对一的竞技,而是更加自由却也更加凶险的比赛。场地被设在巫咸族以南一百里的一座地宫之中。那地宫深深隐藏在雨林深处,被古藤根须覆盖的入口处宛如上古时代遗留的问话遗迹,由生满青苔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大门。门前一座椭圆形的石雕,雕刻的是一个咧着嘴笑的相貌扁平的怪异山神。这座地宫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是古代的巫师学徒出师时接受试炼的地方。但是由于里面太过凶险,这一规矩被更改了,这里也成了禁地。只有九巫会的时候才会被打开,用来充当竞技的场地。 传说地宫之中的道路错综复杂,而且充满了诡异的机关和怪物。甚至还有人传说里面有鬼怪。学徒们很容易就会迷失其中,很多甚至因此一度精神错乱,被送进医馆休息了整整一年才恢复。据说在经过这一场试炼后,能留下来的学徒也就不到十人,是十分可怕的一关。 迦南提前两天就拿到了地宫的地图。他窝在房间里研究了整整一天。比赛规则中说,凡是在三天内到达地宫出口的前十个人算是顺利过关,然而那地宫实在是大得离谱,而且简直如迷宫一样,三天的时间虽然宽裕,但能不能超过其他人最先到达出口就不一定了。 他心中盘算着,这样不可能有胜算。 他思考许久,终于拿定主意,把萨洛约了出来。 两人在横跨峡谷的栈桥上相见。萨洛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真难得,你竟然主动联络我。” 迦南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以前是不敢打扰你。你可是萨氏的公子啊。” “哦?那你这次怎么就好意思了?” “……关于后天的试炼,你有什么想法?” 萨洛一脸平常,“没什么想法。地宫嘛,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 “你不觉得靠自己一人,要想在三天内最先到达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吗?” 萨洛明明听出了迦南的意思,却故意装傻,“恩,听起来是挺难的~” 迦南觉得萨洛这小子就是在耍他。不过他不介意,现在萨洛是唯一他能求助的对象。 “我有一个想法,我觉得能让你我,海洹和鹿鸣都通过。” 萨洛挑起眉梢,“哦?说来听听。” “很简单,我们四个组成队,结伴而行。” 第20章 作者有话要说:把上章的闯关规则修改了一下~然后今天可能有二更哦~~~ 萨洛用一只夜灵枭给迦南传了信,说是他已经跟海洹和鹿鸣都说好了,等进入地宫以后,他们四人将会一起行动。第二场试炼比起第一场还要凶险十倍,因为只有最先出现在出口处的十人才有资格进入第三轮试炼,所以学徒们进入地宫后不仅要面对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的危险,还要小心其他的学徒暗算。 这种情况下要想组成一支团结的队伍是不容易的,谁都有可能在危急关头罢你一道,没有人可以相信。然而这种情况却对迦南等人好得多。他们四人都是同一个师父的学徒,而且大家彼此之间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就算再怎样也不会发生相互陷害这样的事。 第二场试炼那一天,厚云积聚,淅淅沥沥的小雨沾湿了雨林的叶子,弄得眼前一片雾蒙,空气里散发着湿漉漉的味道。一只接着一只的玄龟车将四十五名学徒送至地宫门口。地上树根盘结交错,布满青苔,走起来十分滑脚。迦南看到地宫门口那咧着嘴怪笑着的矮胖山神,它身上的冕服也被青苔和地衣覆满,斑驳得宛如原本就存在的花纹。迦南看着石像的表情,总觉得那笑容有些邪恶。 据说古时候巫咸族训练年轻学徒的手法十分残酷,进入地宫试炼的学徒甚至有很大几率会惨死其中。但也正因如此那时候的巫师比现在的更加优秀,因为他们都是经历过死亡试炼的幸存者。现在的地宫严禁常人进入,但里面的结构其实已经被专门的守护者摸了个清楚,里面的生物也被小心地饲养着,虽然整体保持着远古时候的模样,一旦发生了危险,会有守护者及时前往救援,所以虽然艰险,却不会有生命危险。 四十五名学徒聚集在洞口,听着前方的裁决官朗读试炼规则。 “进入地宫后比赛正式开始,为期三天。三天后还未出现的学徒则视为失败。最先到达出口的十名学徒将有机会进入第三轮试炼,所以第十名学徒出现后,即使还不到三天,比赛也会自动终止。在地宫中可以对其他选手发动攻击,但是不得伤人性命。” 这样的规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规则。迦南预感到这次的试炼没有那么好混了…… 但不论如何,他已经进入了族中最优秀的四十五人的行列,即便止步于此,他想他也该满足了…… 另外一名试炼官依次检查每个学徒的随身行李。按照规则,学徒被允许带三天的食物和水,以及自己的法杖和施术必须的道具,例如咒符、龟甲、乌鸦眼睛、麝香、蝙蝠血等等。迦南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把可能要用的道具几乎全都装上了,反观另外三人则各个轻装上阵。 鹿鸣跟迦南对视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迦南想着,一定得找机会跟他道个歉。毕竟酒后失言甚至错过他的比试是自己不该。 随着锣声铿然想起,学徒们蜂拥进那长方形的黑黝黝的洞口。迦南也要冲进去,却被萨洛拉住了。 迦南瞪他,“干嘛拉我?再不走要落后啦!” 萨洛摇摇头,低声道,“地宫入口处只有一条路,现在进入肯定是一片混战。不如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进入。他们经过一场恶战肯定疲累非常,到时候我们趁机溜进去,直接拐到左边的岔路里,再按照我们之前设定好的路线走,事半功倍。” 迦南听得有礼,海洹默默的没有发表意见,鹿鸣却叫起来,“那要是我们赶不上他们怎么办?” 萨洛一笑,“放心,他们一进去必定会折损严重,不可能有人毫发无伤。这种艰险的环境,哪怕是受轻伤也会拖慢进程。更别说里面一片漆黑,他们身心俱疲,当然会疑神疑鬼心神大乱,稍不留意就会迷路。据我所知,地宫中的机关暗道和怪物都集中在地宫后半段,前半段除了这场恶战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危险,我们虽然出发晚,但是避过了最开始的冲突,速度一定会比别人快上许多。” 于是鹿鸣恍然大悟,崇拜地看着萨洛,“小萨,你简直就是天才!” 萨洛谦虚地笑笑,“哪里哪里~” 门口的裁决官看到他们四人一动不动,都投来有些奇怪的目光。他们愣是等了两个时辰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大门之后是一道宽宽的阶梯,一路延伸向下方浓重如墨的黑暗。他们四人小心走着,发现台阶上遗留着不少打斗后的痕迹,用过的咒符散落满地,甚至还有许多折断的法杖、血迹。然而却不见被打败的学徒,想来已经被守护者们用结界术转移到了药堂。迦南看着黑暗中的一地狼藉惨烈,不禁心有余悸,看来萨洛所言果真不假。 随着渐渐深入,从出口传来的光线逐渐暗淡,气氛也愈发凝重起来,空气里还弥漫着紧张的杀意。他们四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念咒令法杖发出光来照亮前路,沉默的空间里只有惶急的脚步声。 终于,自然光线完全消失了,黑暗便默不作声如影随形,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若不是靠着法杖上发出的微光,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连脚下踏着的石路都变得不确定起来。迦南开始觉得心慌了,这种环境,就连前方三米之外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其他三人似乎也是如此,一股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压在额头上方。 此时道路已经平坦,他们也已经深入地宫有三四个小时了。 鹿鸣忽然故意叫了一声,似乎想故意打破这种压抑的感觉,结果却把迦南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他妈吓死我了!”迦南大骂。 鹿鸣看着迦南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贱兮兮地笑起来,“这不是活跃活跃气氛嘛~” “你再这样我掐死你你信不信……” 萨洛也笑起来,“你俩终于说话了。” 他这样一说,迦南和鹿鸣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搞得他俩前些日子互不理睬的局面简直像小孩子闹别扭,幼稚极了。 迦南觉得时候道歉了,就主动说道,“鹿鸣,上次我喝多了,不管说了什么都不是成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哎……算了,谁没有耍酒疯的时候啊。也怪我,没事儿跟个喝醉的人较真儿。”鹿鸣倒是挺大度,抓抓头,傻呵呵一笑。随即又一变脸色,“不过你第二天没来看我比赛这事儿可没完!出去以后你得请我吃一个星期的饭!” 迦南兑了鹿鸣肩膀一下,笑着说,“你个吃货!” “哥就是吃货怎么了?俩星期!” “好吧好吧,我给你当俩星期的厨子还不行吗?” 正当俩人聊得不亦乐乎,却见走在前方几步的海洹忽然停住脚步,同时对他们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鹿鸣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海洹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众人不要说话,用心听着什么。 半晌,他倏然低声快速说了句,“熄了光,躲到甬道两边蹲下,不论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能出声!” 他话音一落,众人便毫无异议地照办。海洹进了地宫说话还没超过三个字,突然这样说必然有原因。 熄了灯,四周便立时陷入黑暗。那是一种没有希望的黑,除了身后紧靠的粗糙石壁,便什么也没有了一样。 迦南和鹿鸣躲在一侧,他知道鹿鸣就在他身后,便稍稍安心了些。 不多时,从前方未知的黑暗深处,传来什么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一开始那声音模糊暧昧,似有似无好像幻觉似的,但逐渐的却愈发清晰,显然是有东西正在接近他们。那声音有点类似成千上万只蜈蚣一同舞着无数细小的脚踩着落叶爬过的摩擦声,听着令人浑身发痒直冒冷汗。更要命的是,那摩擦声中还有类似幼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迦南感觉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前方几步之遥,顿时寒毛直竖。他用手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黑暗的空间里只有那诡异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清晰非常。 然而那声音在离迦南等人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竟消失了,就仿佛倏然蒸发了一般! 可迦南知道,那东西没走,只是突然停下了。 它停下,肯定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迦南感觉到那东西近在咫尺,可他就是什么也看不见。这样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他不知道那东西还在不在,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干什么。 于是迦南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僵硬到几乎要抽搐起来! 正在此时,却倏然听到海洹的声音宛如爆炸般从对面的黑暗中响起,“迦南!快跑!” 迦南一抖,反射性地点亮了法杖,却立时满脑空白。在他的面前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一张惨白的脸几乎贴上了他。最为恐怖的是,那张脸上竟没有五官! 它似乎被倏然亮起的灯激怒,倏然从下巴的地方裂开,那惨白的类似嘴的黑色裂缝越裂越大,同时发出尖锐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咆哮,恐怖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迦南连滚带爬掉头就跑,也不知道那怪物追上来了没有,然而他却听到海洹在后面大声叫着,于此同时洞内倏然光华四射,鹿鸣和萨洛的叫声也猛然响起。但迦南不敢回头看,他怕他一回头就看到了那没有五官的怪物,只能没命地如无头苍蝇般的奔逃。 他狂奔了一阵子,身后的叫声已经听不见了,四下重新变得寂静,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和大口喘息的声音。地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摇晃,四下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法杖上散发出来的光线。 他有点跑不动了,便慢慢停下来。心脏狂跳不止,喉间翻起腥甜。他大口呼吸着,鼓起勇气往回看了看。 只有茫茫无际的黑暗。 < 前、后、左、右,都是茫茫无际的黑暗。 其他人呢? 迦南一下子慌了,怎么其他人没有追上来? 他茫然无措,忙用法杖四下照了照,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岔路口,而他却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洞口跑出来的。 他忙打开地图,却根本搞不清自己现在何处。 他惊慌失措了一分钟,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跟其他人走散了。逃跑的时候太过害怕,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现在想来其实当时他们的声音是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的。 他连声暗骂自己是蠢蛋,竟然被吓成这样。不过那怪物真的长得太吓人了,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怪脸,身体却似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蜈蚣,跟巫书上写得可怖怪物相柳氏的子孙小相柳怎么那么相似。 可是地宫的怪物不是应该不会威胁到学徒的生命么,像小相柳那种喜欢吃人肉的怪物,怎么可能也任其在地宫里瞎跑? 迦南气得在墙上踢了一脚,脚趾头却被踢得生疼。他没有办法,只好吟唱了召唤狌狌的咒文。不多时地上冒出一道白烟,逐渐勾画出一只狌狌的轮廓,二白便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出现在他面前。 迦南低头默默二白的头,“对不起,把你唤到这种恐怖的地方。” 二白却在他掌心蹭了蹭,叫了句“迦南!” 二白一直很喜欢他的样子,喜欢黏在他身边。迦南想,说不定它是世上最喜欢自己的生灵了。 “二白,你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知识,这个地宫,你熟悉么?” 二白四下打量一番,点点头。 迦南打开地图,放在二白面前,“我们现在在哪,你知道么?” 二白一边玩着迦南的袖子,一边用在地图上随便地指了一下。 迦南看了看二白指的地方,还好那条路没有偏离他们原来定好的路线太远,要摸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迦南蹲着研究了一会儿,找好了路,便将地图收起来,拍拍二白的头,“咱们走吧。” 一人一狌狌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黑暗里。知道二白在身后跟着自己,迦南总算是踏实了点。然而他仍然心惊胆战,恨不得一步三回头,又怕走得太慢追不上海洹他们。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 名字,“迦南!” 迦南一愣,这声音是……海洹? 他连忙回头,果真看见海洹从后面追上来,俊美的面容上有着担心和焦急。 迦南一看见他,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快步跑过去,本想直接一把抱住对方,但是到了面前却又胆怯了,只好停下脚步傻笑。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直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第21章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啦~~~ 迦南一下子傻了,身体僵在对方怀里。从海洹身上传来的体温几乎灼伤他。 这是……做梦吗? 迦南傻呆呆站着,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挣扎,潜意识里希望这一刻持续得更长久些似的,也没注意到二白一直在拉他的衣角。 半晌,海洹终于放开他,漆黑的眸子直击他心灵深处。迦南讷讷地由他看着,绞尽脑汁,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出不来了。 “迦南……我找你找了好久……”海洹的声音很低,很动听,好似是从心口发出的一般。 “……你……你没事吧……”迦南问着,却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没事,你呢?有没有伤到?” “没……”迦南从没见过海洹对他如此温柔,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他也如做梦一般问道,“其他人呢?” 海洹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但是他用那样温柔如水的目光看他,令他已经无暇去追究这一点点的异常了。 海洹竟然伸出手,如斯缱绻地抚上他的面颊。微微温热的手指,似乎跟平时冷若冰霜的样子不太一样,却一样令人神迷。 “迦南,你喜欢我么?” 迦南被他的问题震住了。 诚然,他是喜欢海洹的,那是他深埋心底多少年的暗恋,没有人知道。他想用厌恶来伪装,可是每一次都不成功,每一次哪怕是能与海洹有一丝丝的接触,他都甘之如饴,也常常贻笑大方。抓着一点点的回忆和接触不放,最后也只能深深收入心底。 九尾的出现,曾一度替代了海洹的身影。但最后九尾还是和海洹一样,拒绝了他。 但是海洹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呢? 不,哪里不对劲。 不只是海洹,连自己也不对劲。这种精神意志都胶着在对方身上的感觉,不太像平常的自己了…… 脑子里虽然意识到不对劲,嘴上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说出,“喜欢,我喜欢你。” “那,我求你的事,你都会做到吗?” “会……我会……为了海洹……阿霜……” 迦南目前的状态十分奇怪,就像是一部分的思想和控制着身体的那一部分思想分开了。一半的自己老老实实地回答着海洹的问题,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大声咆哮着,这不对!这不是海洹会说得话! “但你……你不是他……” 正在紧要关头,忽然听到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咆哮。迦南意识斗转间,只见一道闪电般的银影划破黑暗。他面前的海洹倏然露出惊恐的神情,下一瞬便被那白影撞飞出去,惨叫一声撞在石壁上,落地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迦南不认识的巫师! 而那道银影轰然落地,踏裂了脚下的地面,伴随着漫天旋舞美轮美奂的长尾,竟然是阿霜! 迦南恍惚中似乎刚刚从一个牢不可破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整个人倏然被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摄住。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好似同什么强大的东西抗争过似的。 刚才的海洹……果然是魅术么! 再看那刚刚对迦南施展魅术的巫师,竟然是个相貌绝美的少年。巫姑一脉鲜少有男性学徒,除非个别极有天赋的会被巫姑亲自训练。这一回参赛的巫姑一脉中便只有这个名叫奂清的少年。他的相貌妍丽更胜于女子,举手投足间虽无半分女气,却别有一种迷惑人心的魅色。他也是族中有名的天才学徒,据说数不清的学徒,不论男女,都对他心怀爱意。 奂清面现痛苦,捂着胸口费力地站起来,嘴角溢出一丝殷红血迹,看起来却更加妩媚了。他面对着凶悍的九尾却并没显出多少慌色,只是带着几分兴味地看向九尾身后的迦南。 “能破我魅术的学徒,你还是第一个。迦南,我记住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完,再次露出魅色横生的一笑,随即举起法杖射出一道刺目的闪光。迦南和九尾都偏过头,反射性闭上眼睛,等再回头看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迦南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他讷讷地抬头看九尾,问道,“我没有召唤你,你怎么会来。” 九尾转过来面对着他,垂下银蓝眼眸看着他。 “你刚才,怎么认出来那不是海洹?” 迦南一愣,没想到这么久没见,阿霜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他抿抿嘴唇,一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边说道,“海洹不会对我这么温柔。”他不想再被九尾俯视,所以他站直了身体,故做无谓地耸耸肩膀。 九尾眉间的毛皮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皱了下眉,“他对你那么坏,你却还喜欢他么?” 迦南一 下子被说中心事,立马红了脸。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事不对啊,阿霜才来,怎么会知道他喜欢海洹? 他不知道自己醉酒的那晚已经跟九尾和盘托出了。 但此时他只好逞强嘴硬,“谁喜欢那冰块儿了?”说完他还用眼角撇撇阿霜,故意说,“难道你吃醋?” 阿霜没说话。 迦南也不知道自己期望听到什么了。对海洹只是无望的暗恋,阿霜却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连那种事都发生过了。虽然对方是不情不愿地跟自己绑在一起的吧…… 哎……怎么会吃醋呢,一人一妖都不在意他的想法,他喜欢谁还是两个都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迦南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海洹鹿鸣和萨洛他们在哪么?” 九尾的目光望向迦南身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他们在等你。” “……你不跟我一起?” 九尾摇了下头,“如果你需要,可以召唤我。”说罢,便转了身,瞬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迦南看着空空荡荡的黑暗有点儿失落。但他很快重整精神,顺着阿霜说得通道快速跑去。 果不其然,跑了不到十分钟,便看见三人正在前方等他。鹿鸣一看他,连法杖都扔了,跑到他面前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迦南摇头,“没事,你们呢?” 鹿鸣也摇头,“我们当时分头跑开了,那东西追着海洹去了,但是好像被海洹甩掉了。” 迦南一听,抬头看海洹。后者还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对他的回来没表现出关心,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但是迦南记得,当时是海洹救了自己。他故意发出声音点亮法杖,吸引那小相柳追向他的方向。 迦南感激地看着海洹,后者却转过了头,“走吧。” . . . 接下来的一天倒是平安过去了。虽然路上遇到过几拨学徒,但都被四人收拾掉了。中途三处暗藏杀机的机关倒是被细心的萨洛注意到,小心翼翼地化解了。毕竟海洹和萨洛的实力够强,迦南背着一大包的东西什么都有,他们需要什么他都可以及时提供,鹿鸣关键时刻也经常能惊人地爆发一下。总体来说,他们这支队伍实力倒是颇为强悍。 萨洛选的路线是他经过搜集各种资料后确定出来的,据说遇到的怪物最少。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确实都十分顺利,除了之前的小相柳外,没有遇到过什么更恐怖的怪物。 在漆黑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众人也都不觉得那么紧张了。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简单地解决了午饭,萨洛看了看地图,说道,“只剩半天的路程了。” 鹿鸣欢呼起来,迦南却总是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事实证明,他对祸事的预感还是非常准确的…… 由于快要到目的地了,四人用最快的速度前行,思想上也都不那么谨慎了。结果在经过一处有些狭窄的甬道的时候,萨洛忽然叫了一声,“小心!” 然而走在前面的鹿鸣由于心急,已经一脚踏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大叫,人已不见了踪影!他原本站的地方竟开始坍塌,迦南等三人逼不得已后退,原本坚实的地面不多时就形成了一道半径足有两米的大洞,把通道都给切开了。 此时只见身旁人影一闪,海洹已经跑过去,连想都没想,就纵身跳进了那个大洞。萨洛的劝阻都没有机会被喊出来。迦南和萨洛也连忙跑过去,趴在坑边往下面看。只见下面黑黪黪的,望不到底,只能看到往下延伸的粗糙石壁。 “海洹!!!鹿鸣!!!”迦南大声叫着,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弹跳着,一直向下扩展下去。然而却没有听到回音。 他吓坏了,那两人不会是死了吧?! 但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九巫会还从来没有出过人命。 刚才海洹奋不顾身追着鹿鸣跳下去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重现,他感觉喉咙仿佛被梗住了,心口也在隐隐作痛。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抬头看萨洛,“怎么办?我们得救他们!” 萨洛举起法杖,低声念动咒文,不多时一条青藤从地里钻出来,沿着陡直的石壁向着下方的黑暗蜿蜒下去。萨洛收起法杖,对迦南说,“咱们走。” 迦南和萨洛抓住藤蔓,让那植物带着他们深入那道深坑。愈往下方,四下的空气也愈发潮湿起来,隐隐的,甚至开始有水波荡漾的声响。 萨洛也皱起眉头来,对迦南说道,“地图上没有画出这个地方。” 迦南没说话。现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越是向下,一股腥臭的气味也逐渐变浓。仿佛是肉类腐烂后的那种恶臭。迦南捂住鼻子,可那气味仍旧有生命一般钻入他的鼻腔,叫人闻之欲吐。 迦南知道下面必定有着预料不到的危险,这臭味便是一个讯号。 藤蔓的生长停住了,用法杖向下照去,果然看到了一片黑漆漆的水波的反光。 迦南又大叫了一声海洹和鹿鸣的名字,也仍然听不到回应。 迦南和萨洛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去。脚踝沉入水中的一霎那,迦南打了个冷战。那恶臭的味道愈发浓烈,显然是从水里发出来的。而且那水竟然是流动的,流速还很快,看宽度竟然已经是一条小型的地下河流。海洹和鹿鸣如果掉进去,很可能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 迦南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憋住,直接松开了手。他一下子沉入冰凉的水中,彻骨的寒冷从每一个角落侵蚀着他的身体。他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浮上河面,身体却不能自主地被湍急的水流带着一路下滑。他挣扎着回了下头,立马就傻了。 只见萨洛施施然坐在一只貌似是大鱼的动物身上,悠闲地向他游过来…… 迦南顿时觉得自己好傻逼啊… 萨洛把迦南拉到鱼背上,两人顺着水流一路向下,直到一处宽广的溶洞内。那洞穴足有大荒神殿的正殿那般高大,洞顶上到处倒挂着钟乳石。那片黑水在此处汇聚成了一片小型湖泊,恶臭的气味却愈发浓烈了。迦南和萨洛举着法杖,微光趁着湖面上广大的黑暗宛如在夜幕中飞过的萤火虫般渺小。为了更清楚地看清前方,萨洛催动灵石,令杖头射出的光芒更加强烈,却赫然照亮了湖边的石头上横七竖八堆满的黑色东西。 迦南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些都是正在腐烂的尸体,黑色的皮肉中甚至会涌出绿色或米白色的液体,腐臭的味道正是来源于此! 他立刻恶心得差点连午餐都吐出来了。 萨洛却一脸冷静,驱着大鱼靠近岸边,用法杖仔细地去照那些东西。那都不是人的尸体,奇形怪状的,竟然都是些没见过的怪物。想来都是生活在这地宫中的生物吧。 然而它们怎么会纷纷死于此处? 萨洛脸色变得凝重了,“糟了……” 迦南忙问,“什么?” “它们明显是被捉来这里的。尸体残缺不全,似乎被噬咬过,可能是被吃剩下的残骸。这里一定住着一个比那些怪物还要可怕的东西!” 迦南一听,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刚才还在尸堆中看到了一个类似于他们之前遇到的小相柳的东西…… 萨洛说,“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那海洹和鹿鸣呢?” “我们上去后,通知守护者们下来救人。” 迦南有些犹豫,“来得及吗?” 萨洛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总比全军覆没好。” 迦南脑中天人交战。诚然,他现在害怕极了,恨不得马上从这儿出去,而且离目的地也非常接近了,等他出去了再叫人进来也该来得及,而且还能顺利进入下一轮试炼。非常有吸引力的选项。 但是另一半的思想又在鄙视这样想的自己。关键时刻扔下朋友逃跑,就算胜了也会被自己瞧不起的。 况且,他不想海洹出事…… 于是他说,“萨洛,要不……要不你先上去叫人……我……我再找找……” 萨洛扬起眉头,“我走了,你敢一个人呆在这儿?” “……有什么不敢的……”他说得要多没底气有多没底气,一听就是心里发虚。 萨洛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好,那我再陪你找找。但是十分钟之后必须离开。” “好!” 两人一边巡视着湖岸一边叫着海洹和鹿鸣,仍然没人回应。他们怀疑这湖中还有另外一个出水的地方,否则这里的水早就该溢出去了。 迦南正仔细眯着眼睛仔细寻找岩石间的缝隙,却倏然感觉身下的水波动得有些异常。他复一抬头,却见萨洛也有些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水面。 倏然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巨浪瞬间将迦南二人拍下鱼背。迦南呛了好几口腥臭的黑水,又是难受又是恶心,当他好不容易钻出水面,却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手脚冰凉。 一只巨大的怪物倒挂在他们的头顶上,看来至少有三丈多高,似乎长着翅膀,如枯枝一般的脖颈上顶着一个青色的脑袋,头顶长着一只仿佛突出的肿瘤般的角,白惨惨的眼珠死死盯着迦南二人,而它的嘴里,那只断成两截剩下一点血肉相连的东西,竟然是刚才还载着他们的大鱼! 萨洛低声道,“不好,那是蛊雕!” 蛊雕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怪物,最喜欢吃人肉,原本以为已经差不多死光了,没想到这里竟还藏着一只。而且这只由于长年吞噬地宫中的怪物,恐怕比一般的蛊雕还要更加可怖。 还不待二人有反应,只见那怪鸟忽然张开嘴,发出一声婴儿般尖锐的怪叫。那只可怜的大鱼就这样掉进水里,溅起一大片的水雾。还不待二人有反应,只见那怪鸟倏然张开几乎能覆盖半个湖面的翅膀,冲着他们幽灵一般冲了下来! 迦南连忙令自己沉入水底,却还是被那怪鸟卷起的漩涡吸向湖中央。他挣脱不得,举起法杖,努力让自己进入冥想。然而水底数缕头发一般的水草倏然缠绕住他的脚踝,宛如深渊中伸出的饿鬼的枯手,他惊恐万状,尤其是当那怪鸟一双白惨惨的眼睛盯住他,并且开始向他游来的时候。 正在此时,怪鸟身后竟然燃起一片血般鲜艳的红色光华,那简直宛如燃烧起来一般的亮度刺痛了迦南的角膜。他眯起眼睛,却见蛊雕嘶叫一声,似是受了什么重创一般,挣扎着冲上水面。它搅起的波澜令迦南差点就漏了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迦南连忙稳住身形,待水流稍微平静了些,便立时钻出水面。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黑暗之中,一只通体燃烧着火焰的巨大飞鸟正在和蛊雕相互撞击、撕咬。那绚丽夺目的烈火狂丽舞动着,伴随着大鸟锐利的长啸,看起来壮观无比! 此时只听有人低声吟念咒文,竟然是远处正站在一股涌起的波浪上的萨洛。他张开双手,神色坚定,便有黑色的水柱倏然冲天而起,宛如长鞭一般配合着火鸟的攻势,一次又一次地挥向蛊雕。 迦南睁大眼睛。火鸟……那可是妖啊…… 萨洛是什么时候抓到火鸟的? 眼看着蛊雕逐渐落入下风,却见那怪物倏然张开嘴,发出一阵悠长的宛如啼哭般凄惨的叫声。 此时,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密集声响倏然从他们来时经过的那道黑水河流过的山洞中传出来,宛若无数只鸟在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迦南看到萨洛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下一瞬,便见一团黑色的烟雾倏然冲出洞口,一瞬间便扩散开来。再仔细看时,便发现那并非烟雾,而是成百上千只蛊雕,正发出凄厉的怪叫,愤怒地向着他们二人冲来! “萨洛!”迦南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一只蛊雕就已经如此难对付,现在是一群蛊雕…… 难道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变成岸上那些腐烂的冒着绿水的尸体之一了么? 迦南一直很怕死,他不敢想象人死后是什么样的。再也不存在的感觉……一定比现在还要孤独,还要可怕……他尤其不想死在这里,一个被人世遗忘的地方,被丑陋的怪鸟啃得尸骨无存,静静烂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恐惧达到极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另一股冲动从狂跳的心脏中涌出。一瞬间他竟然变得非常冷静,宛如野兽爆发前那山雨欲来般的冷静。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深。那里恶臭熏天,仿佛是一个储存着世界上所有恶魔的深渊。在那里他看到火汤里的罪人们在燃烧着,惨叫着,油锅里的小鬼被炸得粉身碎骨。遍地都是火焰刀山,他看到一双碧绿的眼睛在冷冷凝视着一切,带着恶意而满足的笑容。 迦南再睁开眼睛时,静静地仰头望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怪鸟,倏然举起法杖,却没有吟唱任何咒文。 他感觉到了,那些怪物对鲜血的渴望,它们是如此饥饿,如此贪婪,永远也吃不饱一样! 多么可憎的生灵! 然而就在此时,那些怪鸟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纷纷在迦南面前十米左右的地方扭转了方向。它们嘶叫起来,叫声比刚才还要凄厉,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它们逃跑得如此惶急,就如烟雾一般迅速涌向那狭窄的洞口。然而它们数量太多,不可能一下子挤进去,顿时便见一片惨烈的厮杀场景。蛊雕们疯狂地用爪子撕裂同类的腹腔,肠子和内脏下雨一样落到水中,黑色的血液漫天飞溅,一派血腥残暴的场景。 待到所有蛊雕都逃了出去,水面上漂起一层黑压压的尸体。 迦南精神一放松,便差点昏了过去。若不是一只手及时接住了他,他便要沉入那臭烘烘的水里淹死了。 萨洛摇晃着迦南,“迦南!醒醒!” 迦南挣扎着醒过来,眼前还有些迷蒙地看着萨洛,然后又看看四周,“那些东西呢?” 萨洛也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知道,突然都跑掉了……你没事吧?” 迦南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萨洛怀里,觉得累得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萨洛。” 萨洛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转头,却见海洹背着鹿鸣刚 刚从一道岩石的缝隙间挤了出来。他看起来也是满身狼狈,想是也遇到些事。 萨洛扶住神志不清的迦南,笑起来,“总算找着你们了!你们去哪了?!” “刚才被水流带到这处蛊雕的巢穴,好在大部分蛊雕都外出觅食,只余三只。我杀掉了两只。鹿鸣掉下来的时候磕伤了头,我带他躲进一处通往别处的通道为他查看伤口。刚才听到这边有声音,便过来看看。你们怎样?” 萨洛眼睛弯弯,“还能怎样,差点为了你俩成了岸上那些东西。” 海洹看着萨洛怀里的迦南,眉间微蹙。 “这小子对你可真够一往情深的。”萨洛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语气轻飘飘的,“你不心疼?” 海洹面上仍旧没有表情,也没有回答。 第22章 萨洛和海洹将鹿鸣迦南二人带入刚刚海洹发现的洞穴。地下湖泊的水正沿着那道隐藏在岩石缝隙中的河道不动声色地流淌着,两边有一些突出水面的巨石,可以供人落脚。 迦南刚刚被萨洛放在石头上便逐渐转醒了。他虽然疲惫不堪,但神智很快便恢复清明了。他看到了活生生的海洹,立刻松了口气,再一转头看到昏迷的鹿鸣,立马爬起来探过头去看看人是否还活着。 鹿鸣的胸膛微微起伏,虽然脸色苍白,但看起来还是活生生的。 不知怎么的,迦南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在内心深处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失望…他连忙压制住这大逆不道的感情,做出急切关怀的表情。 “他伤到了头,不知道会不会对脑造成损伤,要尽快出去才好。”萨洛低声说。 海洹点点头,赞同他的意见,眼神却飘向迦南,淡淡问了句,“你可以么?” 迦南心中因为这点关心而雀跃着,忙道,“我没事。” 萨洛看了看他们刚刚进来的缝隙,又看看往更深的地方流去的地下暗河,分析道,“再回去太危险了,那些蛊雕可能已经回来了。不过地宫的出口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这条河肯定是向下流的,说不定沿着河走能找到出口。” 迦南和海洹都同意冒险一试,海洹背上鹿鸣,三人小心翼翼地扶着甬道两侧的石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向前摸索。前路越来越狭窄,空间的压迫令人觉得呼吸都不再顺畅了,最后他们只能侧过身从石壁间挤过去,脸被磕到好几次,后背也时不时和粗糙的石头摩擦着,就好似随时都会被压扁一样。海洹背着鹿鸣,走得更为艰辛,还要注意着不要伤到背上的伤患。 迦南走在海洹和萨洛中间,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刚才在蛊雕巢穴中他脑海里出现的那双绿色的眼睛。他认得那双眼睛,曾经他在召唤阿霜的时候曾在意识的最深处看到过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在冰雪和寒风中孤独无助奄奄一息的少年。 每个人的意识都是极其复杂的,我们平日在清醒的状态,能认知到的其实只是灵识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的意识都隐藏在认知之下,一层层地铺展着,越往下,越是最接近天性和灵魂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潜意识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但是人们平日将最本能和邪恶的思想压抑入意识深处,好呈现出自己和别人能接受的自我,因此若是开发了太多的潜意识,就等同于将内心蛰伏的累积了无数轮回的野兽们释放了出来。最后甚至将自我吞噬殆尽。 因着这个原因,很多追求极致力量的巫师由于太过深入自己的意识最终走火入魔,变成了祸害人类的怪物。就如同十五代巫谢时那个企图融合九大巫系的疯狂巫师。 迦南始终不知道那绿眼睛的少年是谁,但那双邪恶的眼睛背后,却令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 为何这双眼睛会存在于自己意识深处? 那难道就是自己潜意识深处隐藏的邪恶的具现化? 可那邪恶的化身怎么看起来那么可怜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忽然鼻子一疼,撞到了被海洹背着的鹿鸣的背上…… “哎呦……” 海洹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好像前面是出口。” 一说完,他忽然一低头从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 迦南也忙跟着往外钻,一出去就傻了眼。 他们似乎是从一处出水口钻出来的,外面就是一条甬道。而前方遥远的那一点光源,难道就是出口么?! 迦南大叫一声,“到了!!我们到了!!” “别高兴得太早……”萨洛的声音有些紧张,迦南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竟然看到了五个学徒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那五人中为首的满眼敌意。按照比赛规矩,每到有人到了出口就会有一道钟声传入地宫。迦南他们之前已经听到两个,后来他们掉进蛊雕的巢穴,耽误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剩余的钟声,现在已经有七个人到达了终点。 这五名学徒本来正在为谁能成为最后的三个学徒斗得不可开交,没想到这四个家伙凭空从地底下冒出来,而且竟然站在他们前面! 萨洛一看他们的态势,就猜了个大概,他当机立断喊了句,“跑!” 迦南三人立马向着出口的方向狂奔,海洹虽然背着个鹿鸣,速度倒是丝毫不慢。身后各种吟唱咒语的声音,不断的有各种颜色的光球下雨一般落在他们四周,路面上生出无数蔓延的藤蔓企图束住他们的手脚。他们被逼得苦不堪言。 出口就在前方了,然而身后的攻击却愈发密集,几乎是要至他们于死地一般的毫不留情。萨洛忽然停了下来,迦南察觉到,立马回身叫他,“你干什么!快跑!” 萨洛头也不回,坦然地面对着追来的五个学徒,冲他摆摆手,“我拦住他们!” “出口就在前面了!要走一起走!” “胜利者只能有十人。”萨洛说着,转头冲他笑眯眯,“你不是一直想赢么。” 说完,只见他张手臂,开始吟唱咒文。瞬间他面前的甬道中开始摇晃起来,半空中垂下的石笋都在摇摇欲坠。 “还不快走!”萨洛第一次用那么严厉的声音说话。 迦南抖了一下,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觉得眼底发酸。但他还是按照萨洛说着,转过身,拼尽全力,向着那团充满希望的明丽狂奔而去。 . . . 进入决赛的十名参赛者就这样被定下来了。迦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挤入前十。 他注意到之前在地宫中假扮海洹的奂清也进入了决赛。对方在看到自己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鹿鸣有点儿脑震荡,不过总算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在药堂养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期间海洹一直守在他身边。迦南虽然难过,但是他心中早就知道,海洹对鹿鸣是特别的。自己再怎么嫉妒也无济于事,也就渐渐学着释然了。 萨洛没能进入决赛,但是却并没有显得有多伤心。迦南那天带着自己做的芝麻糕去药堂看他的时候,他正心情很好地看着书。 迦南把篮子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拉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迦南终于忍不住了。 “萨洛,你干嘛要这样帮我?我觉得我欠你太多了。”他垂下眼睛,避开萨洛的视线。他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好。 然而萨洛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揶揄道,“别人对你好还不行?你怕我喜欢上你只能以身相许么?放心,你不适合我的口味。” “……滚!” “哈哈!对你的恩人这么凶!要遭报应哦~” 迦南正色,“我说真的呢!我们之前又不熟。” 于是萨洛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态。而且他竟然真的连一丝微笑都没有了。 迦南发现,萨洛在不笑的时候,眼底竟有几分比海洹还要冷淡的东西。 “你真的不要感激我。”萨洛说,“其实我也在利用你。” 迦南扬起眉头,“是吗?你说说你怎么利用我了?又是帮我找灵石又是帮我进决赛的,你该不会是要利用我帮你从什么家族的负担中解放出来这么狗血吧?” 于是萨洛又笑了,被迦南给逗笑的,“你就当是这样的吧。我本来也对九巫会没兴趣,是师父要我参加的~” 那天两人相谈甚欢,迦南内心深处,已经把萨洛当成了挚友。 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懂萨洛。 . . . 决赛前夕,十名选手被邀请参加大荒神祭中另一个盛大的典礼——嫘祖之晏。那是巫咸族中的狂欢节,当天在大荒神庙前会摆开盛大的酒筵,燃起篝火和礼花,人们在乐声中狂欢起舞,喝得烂醉如泥,通宵达旦,直到天明。那天按照巫咸族的习俗,少年们会去抢心爱的女孩的头花或发饰,凡是抢到了的就相当于告白。女孩要是答应的话,跟少年一起跳舞,不答应的话就直接跑开。 十位族中最出色的学徒在万人欢呼中被迎上筵席中最显眼的长席,紧挨着大巫和长老们的长桌。迦南排在第五个,他前后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算是提前认识一下可能的对手。 除了他认识的海洹(代表的是祝福诅咒巫系)、鹿鸣和奂清,还有巫剑术的向禄、草药术的末叶、变形术的晗裳、结界术的亦衡、巫蛊术的暗翎和占卜术的长田。其中晗裳和末叶都是女孩子。九个巫系都有人进入了决赛,最扬眉吐气的还是巫谢一脉,竟然有两名学徒都进了决赛,而且都出自青夷门下。青夷再一次声名鹊起,然而最令她跌破眼镜的是,过关斩将进入决赛的竟然是她不看好的那两个…… 夜宴很快进入意境,乐师们奏着欢快的曲调,广场中间的篝火烈烈燃烧,映得星空都黯然失色。广场上空礼花接连不断胜放,花灯盏盏在夜风中摇晃。少年们在广场上追逐着少女们,发簪珠钗绢花掉了满地。不多时筵席中的十个少男少女也加入了跳舞的人群,就连鹿鸣也疯跑了出去,只余下迦南和奂清还在席间。 迦南没想到海洹竟然也离席了,他一边端起银质酒觞喝酒,一边在人群中搜寻海洹的踪影。 然而他却看到就在不远处,海洹默默从后方接近仰头看着眼花的鹿鸣,忽然伸手扯下了鹿鸣头上的发带。 黑色的长发失去了束缚,立时散落下来。鹿鸣惊讶的回头,看到海洹的一瞬间,露出的并非愤怒或拒绝,那惊讶之中饱含的,竟是几分企图被隐藏起来的甜。 而海洹眼中的温柔,又为何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迦南本以为自己只是暗恋,早就放弃了,早就没有什么了。可是那一霎那,还是心痛到无以复加。那种痛并非撕心裂肺,只是闷闷的,一开始你好像觉得一点儿也不严重,不过如此,可是过那么一阵子,你会发现这痛楚丝毫没有减少,它就那样实实在在地呆在那儿了,压在心房上,连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迦南慌忙把一大杯酒喝了下去,结果呛到了自己。 此时另一个人忽然坐在他身边,他却还是满脸鼻涕眼泪的狼狈样子。他挣扎着想用最正常的表情看向来人。 艳丽到阴柔的面容,是奂清。 “怎么不去跳舞?”奂清问他。 迦南说,“不会跳……” “是吗?我也不喜欢跳舞。” “我是不会跳不是不喜欢跳……” “跟不认识的人碰来碰去的,沾上那么多细菌,多脏啊。” …… 这人完全就没有听他说话好吧…… 迦南心里翻了个白眼儿,真想忽略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到失恋的悲伤里去…… 不过,这小白脸有着跟海洹相似的万人迷体制,竟然还不喜欢跳舞这种交际活动,是不是这些受欢迎被很多人喜欢着的人物都这么清高啊…… 切……还不是仗着别人喜欢他们,他们才能这样高高在上,要是有一天自己不喜欢海洹了,他算个吊? 他还不如阿霜呢!对的,他迦南还有阿霜在!他不是孤独的! 虽然他还在跟阿霜闹别扭吧…… “你想什么呢?”奂清又在旁边问起话来了。迦南觉得很烦,这人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于是全世界的人都要忍受他无聊的问题啊。 不得不说现在迦南对这些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子有很强大的怨气…… 于是他没好气的回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说也没事。我要是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你信不信?” “就凭你的魅术?上次我不是都破了吗?” 一提这个,奂清脸色就难看了,“那次是你侥幸,还有你那个妖,你竟然叫妖出来帮忙,这公平吗?” “你能用魅术我就不能用召唤术啊?你讲不讲理?” “理是什么东西,跟它不熟。”奂清自恋又傲娇地抬起下巴,忽然又转头饶有兴趣似的问他,“不过你那天看见的我到底是谁啊?” “……你都不知道你当时装成的谁?” 奂清十分无辜地看着他,“我只是对你用了幻情咒而已,只知道装成的是你喜欢的人,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啊。”奂清想着想着,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啊!难不成你喜欢的不是人型的东西而是动物,所以我的魅术对你不管用!你们召唤系的不是都有点儿恋兽情结嘛!” 迦南被这个自恋狂气得简直是要破口大骂了,“你他妈才恋兽呢!自己本事不到家还好意思骂人?!”可是话说完,他突然就想到了阿霜,于是瞬间就有点儿心虚。他心绪的波动自然很容易被精通魅术的奂清察觉到,于是对方变本加厉地大笑起来,“你果然喜欢动物啊!是不是那天救你那只九尾狐狸啊!口味真重!” “你大爷!!!”迦南气得直接一拳挥了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那奂清懒洋洋地,眯着一双魅色横生的眼睛,“打人不打脸,对着我这么好看的脸都打得下去,你有人性吗?” 迦南用力挣扎,却没想到奂清力气大得很,竟挣脱不得! 迦南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召唤二白出来把这自恋狂的脸抓花。不过不等他将此想法付诸实践,另外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奂清的手腕,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迦南意外抬头,却看到海洹冷冽的面容。 奂清眉梢微扬,“你干什么?” 海洹微微皱眉,“你又在干什么?” 迦南傻了,海洹这是在帮他出头么? 这是……怎么个状况… … 这会儿鹿鸣也跑了过来,刚才被扯下的发带已经重新被束在头上了。“怎么了怎么了?”他大喊着。 海洹不做声,只是盯着奂清。迦南还没见过海洹露出这么冰冷的目光,甚至都能化成冰刀将人刺穿了。 奂清却笑了,淡淡抽回自己的手,“洹美人,虽然你长得很美,但是老这么粗鲁可是会让人讨厌的啊。” 海洹冷声道,“随你。”然后转向海洹,“跟我们走。” “啊?”迦南连问话都来不及,就被海洹一把给拉了起来,小跑着离开了筵席。他回头看了看奂清,后者还不怕死地冲他魅笑,顺带着抛了个媚眼。 迦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转过头。 穿过人群,他们来到里筵席较远的地方。海洹这才放开了迦南,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迦南不知道海洹这是干什么。他总是这样,做出一些令人误解令人想入非非的事后,再让你明白他对你什么也没有。就像之前从玉麒麟手下救了他,给他盖上他的外衣,在地宫中吸引小相柳好让他逃跑,看他受伤后对他的关心…… 所以迦南这次有些生气了。他看看鹿鸣,看看海洹,快速说了句,“我累了,先回家了。” 鹿鸣愣了,“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不回去,留在这儿当电灯泡啊?”迦南故意想说得轻松,可怎么听怎么有股酸意。 鹿鸣一下子慌了,似是心事瞬间被戳穿。他面红耳赤,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胡……胡说什么啊!” 迦南反倒是像放开了一样,一摊手,“我都看见了,刚才海洹不是扯了你发带吗?” 迦南自始至终没敢看向海洹。所以他不知道海洹的表情。 鹿鸣更慌了,“……那……那……他……” 迦南忍受不了了。他现在迫切地想见到阿霜,想知道还有阿霜在林子里等着自己。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一道威严而沉重的声音倏然响彻整个广场,盖过了人群的喧嚣和欢快的乐声。 那道声音属于巫咸。 一时间整个广场鸦雀无声,众人都看向主席的方向。只见尊贵的黑袍老人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吐字缓慢,却字字千钧。 “刚刚接到情报。羽民国已经攻破我轩辕国西关,夺了两座城池。轩辕国正式向羽民国宣战,皇帝陛下已经动身离开巫咸族,赶回长安了。从今天起,大荒神祭和九巫会一并取消。各部开始备战!” 第二卷 沙场小兵 第23章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简介战争前因后果、世界观、历史背景神马的,心急的童鞋或是不想弄得太明白的童鞋可以跳过或忍住,等俺明天出了下章再继续看… 然后这文的架构和鲛人天下差不多,只不过是第十二神识时期的故事,所以看过鲛人天下三部的也可跳过~ 然后此架构借鉴了上古神话神马的,但是还是有很大区别,很大意义上是俺自己编的,所以大家别跟真正的神话搞混啊…orz… 巫咸族一直受到轩辕国皇廷的照顾,由于他们居住在地势险峻不宜耕作的西南方向,每年皇廷甚至会拨上相当可观的一笔抚恤金来巫咸族。而作为回报,每当轩辕国面临战事,巫咸族也必须全力协助军队作战。也正因如此,沿着轩辕国历史那千万年的轨迹看下来,那一次次的战事之胜败,巫咸族的参与与否是决定性的因素。 这一次羽民国与轩辕国的战争其实并非偶然发生。自古以来,海洋是鲛人的天下,而大荒的陆地主要便是被人类和羽人占据着。广袤的土地只有东部地区是最适宜居住的平原和丘陵地带,而愈是向西地势也俞高,气候变得寒冷起来。总体来说羽人的领土和人类的领土分别聚集于大荒东西两边。轩辕国是东方最主要的人类国家,西边与羽人中最强大的羽民国接壤。羽人身体轻盈,且背上生有西方天帝少昊神赐的羽翼,可以翱翔九天,遍游寰宇。他们寿命可达五百岁,身体中蕴藏着强大的灵力,原是比人类更加强大的种族。然而由于羽民跟鲛人相似,生育率低下,而且还不像雄鲛人那样有着雌雄同体的体质,所以逐渐被迅速繁荣起来的人类压制。明明是最接近天空的民族,却被逼到了西方贫瘠的土地上。 因此从有历史记载的年代开始,羽人和人类关于疆土资源的纷争就从没间断过。人类由于繁衍太快,人口爆炸,资源也同样稀缺,更不愿意跟羽人分享。战争和平总是相互穿插着,其间少不得政治上的明争暗斗,包括缔结条约和皇室之间的姻亲互通。矛盾和利害关系也就变得愈发复杂了。加上人类的国家之间也会时不时发生争斗,羽民国与四周的羽人国家也并非古井无波,局面就更加错综复杂难以预测。 而这一次的战争,却是起源于一柄剑。 这柄剑并非一般的宝剑,它太过尊贵无价,是大荒教的信仰者眼中至高无上的圣物。它有一个流传千古的名字——屠魔剑。 这柄剑前文曾经提到过,然而要想明白它的重要性以及战争的来龙去脉,免不了要从大荒教的创世神话说起。 大荒的创造之神——大荒神,原本是拥有男性的躯体,圣洁的外貌。他先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样子造出了东方天帝伏羲,西方天帝少昊和北方天帝颛顼。伏羲乃是大荒神从一团天地之初的圣火中造出,是他花费了最多心血,也最完美的作品。传说伏羲有着令日月黯然失色的绝美容貌,有着寰宇为之震动的无边力量,以及连浩瀚的海洋也无法承载的智慧。也正因如此,他备受大荒神宠爱,甚至一些比较现代的大胆的说法中猜测,伏羲是大荒神选中的爱人。 这大概是为什么大荒教对于同性相恋分外开 明的缘故。 然而在大荒神创造第四名天帝的时候,他决定造一个不一样的神明。他希望这一个神明的后代可以和另外三个神明的后代结合在一起,自己继续生命的轮回繁育,而不必再耗费创造之力。于是他创造了一个女神,也就是世上的第一个女人——南方天帝女娲。 女娲乃是大荒神从波浪的曲线中获得灵感继而创造而出,她拥有着与伏羲截然不同的美貌,身体的曲线如水波一般纤美玲珑。她的皮肤细腻温软,仿若最天然的乳汁,她的手柔弱无骨,连手腕都随时要折断一般。她那弱态的美果真令另三位天帝包括大荒神自己都喜爱非常,给予她最荣耀的神宠。 这四位天帝协助大荒神进一步完善世界,建立了生死轮回的秩序,并将整个世界的面貌和天地万物的秩序都记载入一部《大荒经》之中。在这个大荒教已经被遗忘了的世界上,大荒经的大部分章节已经散佚,只剩下零星几篇流传至今,并且丢失了原本的名字,被后人称为《山海经》。 创世之后,大荒神原本以为人间和神界的秩序都已经圆满,他可以放松的休息,与他最爱的四个孩子,尤其是被他视为爱人的伏羲安心地生活在无上神界,享受人世间的崇拜和信仰。然而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尊之神没想到的是,伏羲爱上了女娲。 大荒神因此震怒了,他将女娲革除了神籍,打入轮回,永世不得进入无上神界。伏羲天帝因此悲痛欲绝。为寻女娲,他私自进入轮回,丢失了作为神的记忆,阴差阳错转世成为轩辕氏黄帝。在轩辕国之前,人类最强大的帝国是神农国,但炎帝暴政,弄得民不聊生。黄帝推翻了炎帝的神农国,创立了千秋万代的轩辕国。而他不知道的是,人间将有一名魔神出世,一名就连伏羲天帝都难以抗衡的魔王。他崛起后,人间便会化为炼狱。于是大荒神为了拯救世间,也为了寻回伏羲,化身成一名人类女子降世,后来更是成为了黄帝的正妃嫘祖。而传言曾说,黄帝的次妃——那相貌丑陋却备受黄帝宠爱的嫫母,便是女娲的转世。 后来魔神蚩尤果真崛起,率领着他的魔军横扫天下,不论人类还是羽人都被他征服,唯有黄帝率领的一支强大的军队还在与其抗争。然而蚩尤是不死之身,就算把他扔入岩浆火汤,千刀万剐化为碎屑,他依然能从灰烬里重生。因此黄帝的军队也是节节败退,最后败到涿鹿之野,背后便是轩辕国的最后根据地。黄帝决定要和蚩尤决一死战。 嫘祖,也就是大荒神,为了完成黄帝屠魔的决心,将自己的神体分化成了十二缕神识。其中十一缕神识被送往大荒中的各个地区和各个时空沉睡,每当大荒中即将出现灭顶之灾时便会出世拯救世界。 唯有第一神识,也就是神之本体,带着属于大荒神和嫘祖的全部记忆和情感,跃入装满金铁之精的铸剑炉中,化为了一柄屠魔剑。这柄剑是由创世神化成,是唯一一把能杀死魔神的宝剑。在后来的涿鹿之战中,黄帝便是用这柄屠魔剑杀死蚩尤,并将其灵魂封印在地狱之中。除掉蚩尤,他的魔力也消失了,原本的魔子魔孙被北方颛顼天帝赦免,化为鲛人进入深海之中生存。 大荒被解放之后,黄帝尊嫘祖为大荒神,因此直到第三神识的时期大部分的大荒神塑像都是女体的样子。到第四神识的时候这一错误才被修正。而屠魔剑也被当成大荒神本体的化身,被恭敬地供奉入轩辕国都城长安的大荒神庙中。传说当一缕神识完成了他拯救大荒的宿命,寿终之后灵魂便会回归无上神界的涅槃轮。而十二缕神识重新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大荒神便会重生,整个世界也将会变成人间天堂,六道中的众生不用再继续受苦,生死轮回都可以停止了,轮回中失去的记忆都会回来,前世失散的亲友都可以重新相见。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个神识圆满了,加上化为屠魔剑的本体,只剩下最后一位神识还未出世。屠魔剑对于大荒教的信徒来说便愈发重要了,因为那十一个神识必须依附作为第一神识的屠魔剑重生。在最后一位神识圆满之前,这柄剑不能有任何闪失。 如今大荒教的信仰在人类之中已经逐渐没落,在羽人中却依旧如火如荼。大约是因为西部资源贫瘠,羽人们还没有因为生活安逸富足而像人类那般自大起来。直到如今,羽民国总领国事的还是他们的宗教领袖左贤者和右贤者。他们一直很希望能将屠魔剑迎入羽民国供奉,毕竟人类对于这柄剑已经没有那么看重了。 然而轩辕国对于此事却打死也不同意,大概是觉得屠魔剑代表得是人类祖先黄帝的威严,如果失了这几乎是神话传说一般的历史文物,便是丢了轩辕国的尊严。这个时候羽民国却出现了一名神秘的巫师,他手中带着鲛人的预言天书。那天书曾成功地预言了前十名神识的降世时间地点以及特征,是一直由鲛人供奉的宝物。而那天书中写道,最后一名神识已经降世,并且他将会在羽民国圆满。 也就是说,大荒神的复活或许将会是在羽民国。 于是羽人开始向人类开出各种条件,一定要将屠魔剑迎到羽民国,而轩辕国则认为羽民是在窥探他们的宝物,侮辱轩辕国的荣耀。两国因此关系日益紧张,边境地方骚乱不断。此番战争突然爆发,导火索似乎是一队轩辕国的爱国青年误杀了羽民国边境的牧民,于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羽民国就这样攻入了西关。 虽说直接参与战争的只有羽民和轩辕两国,然而周遭的小国、附属国或是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可能都会被牵扯进来,到时候没准又是一场世界大战。 迦南自然不可能对这些知道得这么仔细。他听说战争爆发了,第一反应居然是失望。 原本说不定有机会能争到第一学徒的。九巫会竟然就这样取消了?! 然而他没有机会抱怨,因为很快的便有征兵令下来了。每一个成年巫师,包括那些学徒的师父们都会去参战,而他们手下的学徒可以选择去还是不去。 迦南和其他九个在九巫会的前两场试炼中脱颖而出的“小十巫”纷纷接到巫咸族长老会的传唤令。当时他跟其他人横城一排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圆形的大厅前方的一排长桌。巫咸族的长老会成员们就坐在桌后。他们问着这十个少年少女,是否愿意为了祖国的荣耀,也为了巫咸族的荣耀出战。 迦南觉得有点儿纳闷,巫咸族那么多的成年巫师都不够么?为什么要连他们这些小的也拉走? 他一点儿也不想上战场。因为他知道战场是死人的地方,而他不想死。 可是当长老们问有谁不愿意,可以现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敢动…… 因为其他人也没有一个动的…… 他坐立不安,又想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常年缩在人群中的习惯这会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地发挥了作用。他记得冷汗都留下来了,却终究没找着机会当那唯一一个说不的人。 于是,他就这样被编入了巫咸族的军队。 第24章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啦~这章比较甜~想看虐的童鞋请耐住性子吧… 迦南的老爹是在迦南已经被编入军队后才知道他儿子在九巫会中大放异彩,竟然成了最出色的十名巫师学徒之一,继而又知道了他儿子竟然还深明大义精忠报国,明明才十七岁的年纪,竟然就愿意保卫国家上阵杀敌了。 他是从部下那里听来的。迦蓝作为长老会的护卫之一,自然是要参战的。由于他资历很深,能力也不差,这一次被任命为副将,将跟着精通巫蛊术的大将陶问直接驰援轩辕国大军主力。他那天回到家,看着迦南如常地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忽然就有点儿不忍。 他确实不怎么关心这个孩子。他一直觉得,没必要花费过多的精力在迦南身上。只要保证他平安长大就好了。 眼下迦南已经十七岁了,个头似乎又窜高了些,身上也有了些肌肉,看起来不那么佝偻干瘪了。虽然他仍然习惯走路时微微含胸,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影子一样稀薄的少年。他的脸上也褪去了从前带着几分稚气的清秀,多了些近似于成年男子的棱角,虽然说不上多么出众俊美,英挺端正却也还是当之无愧的。 迦蓝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当年那婴儿才那么小小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一晃眼,十七年已经过去了。 迦蓝讷讷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听说你进了九巫会前十?还志愿参战了?” 迦南回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怎么之前都没告诉我?” 迦南又瞥他一眼,眼神颇为无奈,“老爹,我跟你说过啊……是你自己没听进去吧……” 迦蓝立时尴尬非常,顾左右而言他,“啊?是吗?可能吧。前一阵子可真是忙啊……” “知道你忙。”迦南把晚饭端上桌。一盘炒菜,一锅鱼汤,两大碗米饭。 “战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别去的好。”迦蓝说着,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族长也真是的,你们这些小毛孩儿毛都没长齐,去干什么去啊?” 迦南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吗……当时大家都说要去,就我说不去,合适吗?”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啊?明天我去帮你说情。” “其实没事儿,好像我们这些学徒只是在后方支援,不会上前线,所以没什么危险。”迦南连忙说,“我好不容易都想通了,你就别逼我变卦了。” 其实他突然决定要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海洹鹿鸣 和萨洛都会去。原本萨洛是不用去的,不过他为了要和好友们一起,硬是说服家族里的人,以历练为由加入了军队。 为了管理方便,学徒们被统一收编到负责后勤的队伍里,而他们“小十巫”由于被认为是最优秀的学徒,被单独编制出来,成了一个特别的小队,由一名出色的成年巫师将领直接带领。跟随着大军主力行动。 临出发前,迦南趁空跑去了密林。现在他们曾经的修炼场已经空空荡荡,连青夷都搬走了。她也要上前线,所以临走前解散了所有学徒。迦南在杳无人迹的空场里转了一圈,回想两年前自己站在那座主楼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他还未修满三年,这里却就这样被遗弃了。 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回这里修炼了。 他转身出了大门,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幽暗的林木深处,那几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依然无言地等待着,浓密的树荫下笼罩着萤火虫的巢穴,宛如天空中坠落的银河。迦南在树下拿出法杖,吟念了召唤的咒文,不多时便听到背后那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迦南转头,便见阿霜一如以往,慵懒地摇晃着九条长尾,姿态闲适优雅地向他走来。 这是地宫中那次之后,两人的第一次相见。中间隔了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直到现在迦南都反应不过来。 “阿霜。”迦南首先开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不过这次,他选择直奔主题,“我要去打仗了,你跟我去么?” 九尾狐很快地回答道,“你是我的主人,如果你召唤,我自然会出现。” 迦南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满足于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了。他想要更多…… “……要是我不召唤,你就不会出现么?” “我是妖,怎能随意行走在你们人类中间。” “……你……你不是有人形么?” 九尾狐转开视线,“你想看我的人形?” 迦南抿抿嘴,点了点头。 “那就命令我吧。” 这句话,同样是迦南最不想听的。 他到现在为止都坚持着不给阿霜下任何命令。他总觉得一旦他这么做了,就会打破什么东西。 但奇怪的是,阿霜似乎一直在逼他给自己下命令。 是因为阿霜想要离自己远一些吧?只要自己命令了他,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主人和奴仆的简单关系,再也不可能有其他了。 可是那一晚,或者不止那一晚,从他刚刚见到阿霜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可能只是主仆了啊?为何不愿承认,为何一定要这般嫌弃他? 为何就是没有人,愿意陪在他身边? 迦南惨然一笑,在树下坐下来,也不再去看九尾狐了。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去打仗,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你跟着我的话,我心里就有底了。但是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召唤你就是了。” 迦南低着头,所以他没看到九尾狐紧紧皱起的眉头。 其实对于九尾来说,迦南也是一个永远令他懊恼的存在。他一直都是九尾漫长生命中的意外,不在任何计划之内,却总是一遍又一遍收紧与自己的牵连。 那一晚,他其实比迦南更加记忆犹新。迦南是被药物控制才会那样,而自己呢?完全是自愿的。 那一晚,错得太多了。 “迦南。” 迦南一愣,这是九尾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不该对自己的仆从这样委曲求全。”九尾冷淡地说道,“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驾驭自己的奴仆的么?” 迦南却一下子站起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瞪着狐狸,半晌大叫了一句,“因为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奴仆!你这个王八蛋!” 九尾狐第一次见到迦南冲他发飙,一时间也愣住了。 迦南像是气得不轻,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想要做些什么发泄自己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徒劳地走来走去,最后一甩袖子,“妈的,我来找你干什么!回去了!再见!永别!” 说完,便气呼呼地往来路走。 走了两步,眼角一缕白影总是在若即若离的跟着,都已经到了修炼场了,阿霜还在跟着他。 迦南看对方如此,气倒是稍微消下去些。他干脆转身,抱着手臂,看着九尾,“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迦南难得的坦然目光下,九尾的视线却奇异的有些闪烁起来。 “我……” 迦南眼见九尾一贯的冷凝气场似乎现出裂痕,他也觉得今夜的自己似乎也比往日更有力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巫咸族奔赴战场,所以豁出去了。于是他决定在今晚跟阿霜把一切都挑明。 他不想再猜下去了。海洹已经选择了鹿鸣,他已经想通了,也放弃了。但是他要知道这一边他是不是也需要放弃。 难道,真的只能是主仆么? “阿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晚你为什么要跟我做那种事?只是为了救我吗?你真的……只把我当主人么?” 九尾狐犹豫了。他低垂着银蓝色的眼眸,白色的睫毛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迦南失望了。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懂了。”他低声说了句,转过身打算继续离开。 可就在此时,阿霜却说话了,带着几分慌张的挽留。 “我没有只把你当主人。” 迦南脚步一顿。 “我……我想……我大概……” 大概后面的几个字,因为说得太过含糊,迦南没有听清。他于是回头问了句“大概什么”,却惊讶地见到一向高傲冷淡的九尾狐,此时竟然乖乖地蹲坐着,九条尾巴也耷拉下来,连耳朵也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微微垂着,一副大狗狗的模样。 他这是…… “我大概……心里是有你的。”九尾狐嗫嚅半刻,终于如此说道。 迦南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愣,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了。 原本以为他会听过的不过是类似“我拿你当朋友”这一类的话,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这算是……告白吗? 迦南于是傻乎乎愣着,九尾也默默看着他。一人一狐默默相对,大眼瞪小眼,中间有夜风慢慢刮过。 迦南憋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呆滞地问了句,“真……真的……?” 九尾垂下目光,半晌,用微弱的动作幅度,点了一下头。 迦南于是更呆滞了。 九尾见他的样子,微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竟然呆得相当……可爱。 于是九尾的嘴角微微抬起,那一章雪白的狐狸脸上,竟然露出了类似笑容的痕迹。虽然隐约,却仍然如早春第一朵绽放的桃花一般,带着冰雪融化般的动人。 九尾说,“干什么这么惊讶?” 迦南眨了下眼睛,“……因为你一直很嫌弃我啊……” “嫌弃你,怎么还会一直暗暗跟着你。”九尾低声说着,似乎对于这句话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声音硬邦邦的。 也对啊……现在仔细想想,第一次在青夷面前现身,预选面对天狗时的危机,那次在江山楼里遇险,还有在地宫中,每一次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阿霜立刻就出现了,就仿佛一直都在他身边似的。 可迦南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九尾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论如何,阿霜会一直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用害怕。” 迦南愣愣看着他,忽然,眼眶竟然红了。 不知道他已经期待这样的一句话期待了多久了。 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暴风雨的夜晚,他爹爹那天照旧要加班所以不在家,窗外电闪雷鸣,家里却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缩在被子里被吓得瑟瑟发抖。他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事实上他非常胆小,对死亡非常敏感。那几乎能撼动屋宇的霹雷吓得他在被子里呜呜的哭。他缩成一个团,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能有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充满恐惧和孤独的世界里,保护他,陪伴他,令他不用再害怕。 而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不用害怕了。 九尾狐是第一次看到少年流出眼泪,于是他愣了。不明白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为什么会让迦南有这样的反应。 下一瞬,迦南忽然扑上前去,一下子抱住九尾的脖颈,把脸埋在他颈项的皮毛里。他抱得那样紧致,以至于九尾几乎被他眼泪的热度烫伤。 “阿霜……”迦南的声音闷闷地,“你对我太好了……” 阿霜的双目中一时间闪过一缕触动般的颜色。其实作为一个仆从,他本不够称职,对主人没有该有的恭敬,还经常不回应迦南的召唤。他甚至曾经想方设法想要弄掉额头上的血契,虽然没有成功,不过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对迦南有多好。只不过会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他,需要保护他的时候出面罢了。 可即便只是这一点点的温情,也已经令迦南感动至此。 这样容易满足的一个人,本该活得很快乐不是吗? . . . 大部队开拔那一天,蜿蜒的巫溪上玄龟车一辆排着一辆。巨大的玄龟们晃动着他们明晃晃的鸟喙,硕大却有些迷蒙浑浊的眼睛望着岸上那些正在送别将要奔赴战场的巫师的民众们。多数巫师怀里都抱着亲友塞到他们怀里的花、衣服、吃的、护身符等等东西。但迦南和鹿鸣两个人是少有的无人相送的类型。鹿鸣是因为无父无母,自小在孤儿院长大,而迦南唯一的亲人迦蓝也同样要去参加征战。 迦南和鹿鸣站在他们被分配的玄龟车前等着海洹和萨洛。这辆玄龟车比他们往常乘坐的还要大上两三倍,青灰色的龟壳上托着一座精美玲珑的房屋,翘起的四角上都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叮咚咚地作响。迦南看着周围的学徒们被父母和兄弟姐妹围着,只觉羡慕无比。鹿鸣也少见地不说话了,大眼睛里添了几许惆怅。 “咦?那是海洹的家长么?”鹿鸣忽然问了句。 迦南也看到了。海洹的身后跟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和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非凡的中年人。海氏家族也并非普通的家族,虽然不像萨氏那样是世代守护镇魔塔的世家,却也是名门望族,祖父海逸甚至曾经是巫咸族的巫礼,这也是为什么迦南小小年纪就有机会跟着现在的巫礼学习祝福诅咒之术。那位中年人就是如今海氏的一家之主海烨,也就是海洹的父亲。而那位异常艳丽的妇人便是海洹的母亲若芝,当年巫姑最疼爱的弟子,也曾经被称为族中第一美人。 海烨和若芝四周都有许多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身上那虽然端素却质地上乘的衣饰同样昭示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迦南注意到,鹿鸣看了一会儿,就有些自卑地低下头。大约是觉得海洹那样的家族,而自己相比起来就有些不相称了…… 但是现如今迦南已经不再介意他跟海洹之间的种种了。迦南想到了阿霜,便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容。自从那晚阿霜跟他表白之后,他便觉得整个人生都明丽起来,仿佛之前总是笼罩着他人生的阴霾一瞬间消散殆尽了。虽然阿霜还是不给他看他的人形,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萨洛是由萨氏家族的管家带来的,他首先跟迦南和鹿鸣打了招呼,随即便招呼海洹也一起上船。那玄龟车内部十分宽敞,足能容纳三十人左右。由于要长途跋涉上一天一夜,房间里摆放了两排简易的床铺,小十巫们由占卜系的学徒长田在一侧的床铺上安顿下来,其余的学徒则在另一侧。 迦南把自己的包裹塞到床底下,便半躺到床上,靠着身后的墙壁,闲来无事翻着那本《论巫力与遗传》。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内容已经基本上了然于胸。最近修炼的时候常常会将书里介绍的修炼方法用进去,虽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什么效果,不过由于书中还记叙了其他巫系的修炼方法,所以偶尔他也会试着去体会体会其他的巫系是如何修炼的。 在所有的巫系里,除了召唤术,他竟然感觉自己在修炼魅术的初级入门冥想术时最为顺利。几乎是很轻易的便能感觉到周遭万物的情绪波动。然而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毕竟在他的观念里,要修炼魅术的人一定得长得特别好看才行。他虽然长得不难看,可是离美少年的标准还是有点儿远。更何况那个奂清已经给他留下了相当差的印象…… 正想着,却见身旁的床位上一道紫影一闪,一扭头,却正好见到刚刚还在心中默默腹诽的奂清那张妖魅阴柔的脸。对方冲看了一眼,然后忽然扭头,对着一个刚好经过的学徒轻柔地勾起嘴角,有些发紫的双瞳深深看入那学徒的双目,仿佛能勾魂摄魄一般,“同学,能帮我铺一下床么?” 只见那学徒跟丢了魂一样,呆呆地回了句“好”,然后就乖乖走过来,把床铺上的床单被罩都一一铺好,扫得一尘不染的,然后才又像傻瓜一样抱起自己的东西离开。 迦南看得目瞪口呆的。原来魅术还可以被这么用啊…… 早知道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去学魅术,然后每天指挥着他那老爹做饭刷碗洗衣服…… 只不过那样的话,就遇不到阿霜了,还是算了吧…… 奂清似乎感觉到了迦南的崇拜,冲他一挑眉毛,笑容得瑟又自恋。迦南冲天翻了个白眼,转了个身冲着另外的方向看书。 一转身,就看到了隔一个床位的海洹,也正巧看向他的方向。两人的视线撞击在一起,海洹有些慌乱似的移开了视线。 迦南觉得海洹的反应有些奇怪。以前都是自己慌张,怎么这回变成他慌张了? 玄龟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驶出巫峡,巫咸族那青石巨门也在巫溪粼粼的水光中逐渐迷茫。遥遥的那些横跨峡谷的栈桥都成了彩虹,悬挂在赵阳胭脂色的霞光里。上百辆玄龟车在宽阔的河面上排成宽宽的数排,玄龟们滑动着硕大的四肢奋力向前游着。他们将逆着水流而上,经过半日多的水路后登上岸边,直奔如今轩辕国主力驻扎的青丘。<鹿鸣的床位挨着迦南。夜半时分,众人都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迦南也在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在冲他微笑,那男子长得很像海洹,但是是银蓝色的眼睛,额间还有一道红痕。迦南迷迷糊糊竟然意识到好像是自己把阿霜和海洹安到一起了,他想着这肯定是在做梦吧。 然后,鹿鸣就把他给摇醒了,低声在他耳边说道,“迦南,我想跟你聊聊……” 迦南有点儿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就见鹿鸣蹲在他床边,俩手抓着他的被子,“要说什么啊?大半夜的……” “我睡不着……” “数羊去……” “迦南,你陪我说说话吧?” 迦南很想让他自己玩儿蛋去,但是间鹿鸣一脸惆怅迷茫的表情,顿时觉得能让他这么白痴加粗神经的人露出这种不适合他的表情的事说不定是大事儿,于是终于勉为其难,往旁边移了移,示意鹿鸣挤上来。 鹿鸣毫不客气地钻进被窝,好在他体温比迦南要高,倒是烤的迦南挺舒服。 “迦南……你觉得海洹怎么样?”鹿鸣低声问。 迦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他一下子精神了,难道鹿鸣察觉了自己对海洹的意思? 但接下来鹿鸣却说,“你说……他为什么总是帮我呢?最开始我学不会巫祝舞,是他引导着我学会的,后来每次出了点儿事他都会帮我。我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迦南这就放心了,看来鹿鸣只不过是在想自己的事情而已。 “他……不是都扯了你发带了……你还不明白?” “……可我们都是男的啊?” “那怎么了?咱们变形术的大巫巫抵也是男的,还不是跟巫盼(注,巫剑系大巫)成天眉来眼去的……” “啧……你怎么能议论大巫啊,不想活啦?” “事实啊,全族人都知道。” “……可是我哪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啊?” 迦南听了,转头看了看鹿鸣。对方垂着眸,一脸落寞,样子竟有几分像曾经的自己。 他跟鹿鸣,或许都是自卑的。只不过鹿鸣用快乐来伪装自己,而他,天生就是个透明的角色。 于是迦南心软了,尽管到现在 他仍然暗暗嫉妒和憎恨鹿鸣夺走了他的初恋,尽管到现在他仍然不能做到平静如水地谈论海洹,他仍然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就算你没有什么好的,他要是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才不会去管值得还是不值得。” 鹿鸣之后又断断续续和迦南说了好多,迦南到后来只是反射性的回应着,实际上意识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另一个人。”鹿鸣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也不在乎迦南有没有听进去了。 第25章 一觉醒来,早晨的风里带着露水的清澈。窗外远山迤逦连绵,是不同于料峭险峻的巫峡的柔美曲线。他们已经离开了水路,进入了青丘的范围。迦南跪在床头打开窗,看着外面缓缓挪移着的景色,忽然想起来青丘貌似是九尾狐的家乡才对。传说中青丘山中常常会有修炼出九条尾巴的狐妖出没,他们的叫声如同婴儿,喜爱吃人肉,所以附近的居民在日头落山后便不再出门了。 迦南觉得这种传闻无疑有丑化妖的成分在里面。虽然他不知道阿霜平时到底吃什么,不过他可以确定对方一定不吃人肉的。否则也不可能隐藏在巫咸族附近的密林里那么多年都没有被其他巫师发现。 这么说来,阿霜也算是回故乡了吧? 迦南忽然十分渴望见到阿霜。他很想让阿霜带他到他长大的地方去,看一看阿霜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就更好玩了。迦南想象着一大家子九尾狐窝在洞里睡觉的样子,忽然就特别想笑。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打仗的了。 吃过早饭,他们的车队在青丘城外漫山遍野绵延的军营外停了下来。这里驻扎的是由轩辕国主将杨少彰率领的四十万主力大军。站在山丘上向下眺望,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白色的营帐,大大小小,庞然却有序。一队队巡查的哨兵在其中往来穿插,校场上身披锁甲的军队高喊着口号操练,兵器火器默然地陈列着,看起来壮观而肃穆。 长途跋涉,有许多不适应的学徒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吐个不停。鹿鸣就是其中之一。他吐了一趟回来,脸色煞白煞白的,迦南关心了几句,就见海洹默默过来,在鹿鸣手里放了个黑色的药丸,说了句“含在舌头下面”便又走了。鹿鸣照做了,果然舒服很多,眼睛逡巡在正和队长长田说着什么的海洹身上,脸上露出几分柔软而快乐的神情。 迦南看着他俩的互动仍然会心中不自在。但他一想到阿霜,便又释然了。 迦南站到萨洛身边,有点儿怯意地看着那些高大的士兵,叹了口气,“你说咱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啊?” 萨洛一派闲散地伸着懒腰,说着,“谁知道呢。” “他们不会要我们也上战场杀人去吧?” “说不准哦。虽说我们是学徒,会把我们主要安排在后方负责保护辎重粮草。但要是真打起硬仗来缺人手的话,就连平民百姓都得被抓来充壮丁,别说我们这些原本就被训练来战斗的巫师们了。” 迦南听着,打了个冷战,“我可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你说怎么办?” 萨洛一摊手,“当逃兵呗。” “呿!” 他们被领到一处营帐中,里面空空的,只有十个铺位,是专门为“小十巫”这个队伍准备的。其余的学徒则被领入旁边的营帐里。大家纷纷选了个床位安顿自己的包裹,此时却听长田说道,“都先停一下手里的活,我有事要和大家说。” 占卜术的学徒长田是所有十个学徒里年纪最长的,看起来成熟而稳重,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洞悉未来的一切。他被委任为这十人的队长,直接听从这次巫咸族队伍的统领者逐夜长老(大家还记得那只天狗么…就是这人的仆从)的调遣。 其余九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队长。长田说道,“我们虽然不属于韩将军的军队,但既然这次是要联合御敌,便要遵守军营里的规矩。”说完他照着一张纸宣读了所有的纪律。里面包括军中规定的作息时间,以及被禁止的行为,其中包括不得擅离大营,不得私斗,不得偷抢平民财务等等。而他们作为巫师,在此基础上仍然要严格遵守巫咸族的族规,尤其是十大禁条,即便已经离开了巫咸族,仍然不可以被触犯。 这些宣读完后,长田看了看众人,然后忽然转身,将营帐的帘子关了起来,然后对精通结界术的亦衡说道,“请你在大门处设一个简单的结界,接下来的事只有我们十人能听到。” 亦衡没有多问,按照长田说得走到营帐帘门前在两侧各摆放了一块红色的灵石,随即手在空中画了几个符印,口中念念有声,便见一层浅蓝色的光焰在整个营帐上空一闪。从此时起,营帐内的任何声音便都穿不出那道帘幕了。 长田神色肃穆,众人知道他要说的事估计不是什么小事。 “此次轩辕帝要求我们巫咸族前来援助杨少彰将军,除了要应对羽人的射日之术外,还有另一项机密任务。” 果不其然…… 原本就算战争再怎么艰险,皇廷也不会要求他们这些未成年的学徒也来上战场的。此次一定要将他们十人带来,必定不只是为了添补后援这么简单。 长田顿了顿,问了句,“关于离孤这个人,你们知道多少?” 这个名字对于很多学徒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迦南也早有耳闻。前文中提到过,在十五代巫谢的时期巫咸族曾经出现过一个企图融合九大巫术重现初代巫咸所创造的撼天之力的疯狂巫师,他由于陷入了太深的冥想,以至于失去了自我,释放了意识深处一直沉眠的、轮回累世所积累的所有邪恶,终于走火入魔变成了怪物,滥杀无辜,整个巫咸族血流成河。最后是靠大巫们合力打败了他,却也死伤惨重。自此后巫咸族便制定了十大禁条,为首的一条就是不得擅自融合不同巫系的巫术。 那个疯子的名字就叫离孤。 鹿鸣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离孤?” 长田于是继续道,“那么你们有多少人知道,其实离孤很可能还没有死?” 此话一出,众人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什么?” “怎么可能啊?” “你疯了吧?这都过去最起码得有四千年了吧?” “就算是巫力强大的人活得会比常人长久许多,也不可能活这么久啊!” “就是啊……开玩笑!” 长田面不改色,对于自己说的话非常有自信的样子,“没错,正常人早就该连尸骨都变成石头了,可是离孤他并非常人。四千多年前他迷失心智,被大巫们合力诛杀,最后从巫峡上跌落进了巫溪,尸体一直都没有被打捞到。但是在一个多月前,巫咸大人收到一封来自羽民国的信,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 长田顿了顿,轻启双唇,“巫族负我,离孤必报!” 这八个字说得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激烈,可是每个人听了,身上都是一阵战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离孤这个名字一直是个禁忌,大家平时讲起他的那段惨痛的传说,都只是叫他疯子而已。可是此时这个名字怎么竟成了活生生的东西? 巫剑系的向禄忽然干笑两声,“骗……骗人的吧……” 晗裳也跟着说,“是啊,一定是恶作剧!” 长田却淡淡摇摇头,“你们可知这次战争的始作俑者是谁?” “不是那几个杀了牧民的傻逼吗?” “不,他们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长田从袖中掏出一支他们占卜师常用的卜签,“收到那封信后,巫咸大人也说大概是恶作剧,但是巫罗大人用那封信进行了一次占卜,得到的是这支‘大凶’。于是长老会派出了探子去羽民国打探消息,很快便得知最近右贤者接待了一位神秘的巫师,他带来了鲛人的预言天书,上面记载了最后一位神识降世的时间地点和特征。据说那名巫师无所不能,最令人惊奇的是那人自称活了四千岁,能够长生不老。他甚至能准确地说出四千年前轩辕国的风土面貌,还有巫咸族那场天下闻名的十巫与疯巫师的血战。那时候巫罗大人用新收集到的信息重新占卜一次,便已经预言到了这次的战事,之后他连夜重新收集了关于离孤的所有资料,闭关三天三夜,终于推测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离孤当年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所救,而且他几乎耗尽巫力,所以自我重新凝聚,找回了意识。出于种种未知原因他确实融合了部分的草药术、巫蛊术和变形术。而他自己本身专修的是召唤术。虽然这四种巫术并未完全融合,然而却也足够他修炼一种名叫活体转生的禁术了。” 众人越听越心惊,迦南几乎觉得这简直就是个神话故事了。怎么可能呢?四千多年前的人?! 长田却还未讲完,“所谓活体转生术,便是付出一定代价,获得长生不老。这代价便是他的身体会很快毁坏,但是他的灵魂永远不会脱离他的身体。到最后他身上甚至会开始腐烂发臭,但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死。为了摆脱这种可悲的境地,每当身体中的一个器官或是某个部分发生了问题,只要寻找到一个健康的器官换进去,就可以继续如正常人一样存活。” 常听人说,修炼禁术都要付出代价,但这么恶心变态的代价,迦南还是第一次听说。 “只要有这种禁术,而他又能不断寻找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四千年,就是再活一万年都不是问题。” 整个营帐里霎时鸦雀无声。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太难以置信了,但大巫巫罗的占卜和推断,出错的概率极小。 “我们十人此次的任务,就是要来确定那个羽民国的巫师究竟是不是离孤。”长田终于说出了他此番发言的主旨。 可此话一出,却听奂清在一旁闲闲地说,“让我们这十个小屁孩去对付离孤?族长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啊。更何况他在羽民国右贤者府邸里,让我们怎么查?” “正因为我们年轻,从未在大荒中走动过,没人知道我们是谁,要想混入羽民国才会比较容易。而且他们羽民国常常喜欢将捉到的战俘送到他们的都城通天城去,当成奴隶卖给那些贵族。我们可以伪装成普通士兵,或是装成奴隶,或是以流民身份混到城里去,从各方收集情报,然后统一传给我进行占卜。最重要的是要见到那巫师本人。”长田说着,从他的行李里碰出一只被密封起来的铁盒,盒盖上贴满了封印的咒符,“这里面装得是离孤的灵石猫眼的碎片,是从镇魔塔里取出的封禁邪物。若是接近那巫师的时候这碎片有了反应,便说明那人确实是离孤。所以我们只要能带着这灵石见到离孤,便可知其真伪。” 末叶此时问道,“碎片只有一个,我们谁能接近他呢?而且任务成功之后要怎么撤退?” “是的,碎片只有一个,所以我们中有一人将要带着这枚碎片,其余的人要全力协助他见到那名巫师。”长田说着,视线渐次扫过九人的面孔。 巫剑系的向禄个性勇敢好斗,立马就举起手来,“我去!” 谁知长田却摇了摇头,“你太扎眼了,很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需要一个令人不容易注意到的,常常被忽略的人。” “喂!你什么意思啊!” 确实,向禄人高马大,而且相貌颇为英俊,对于卧底这种工作不太适合。 结果鹿鸣举手了,“我去我去!” 可是海洹却几乎立刻大声说道,“不行!” 他反应这么大,令众人都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一向都会缄口不语,就算鹿鸣跟他关系非同一般,以他的性格,也不会有这么大反应,顶多事后帮鹿鸣把这事推掉罢了。 他这一叫,迦南才发现,似乎自从提到了离孤,海洹的面色就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那几乎是介于惊恐和憎恨之间的一种神色,虽然他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对于已经偷偷观察他很多年的迦南来说,这点自控根本掩饰不了他的情绪。 一阵尴尬的沉默,终于还是被长田打破,“鹿鸣确实也不太合适。你虽然不像向禄那么扎眼,但也不够低调。” “说到不引人注意的人啊…”奂清说着,忽然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迦南,“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 第26章 “说到不引人注意的人啊…”奂清说着,忽然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迦南,“你们看这小子怎么样?” 众人的视线第一次集中到迦南身上。迦南立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 奂清姿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还在火上浇油,“我要是不说,你们能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存在吗?” 还真是如此,在奂清提醒之前,他们真的忘了这么一个人。准确的说,他们只是意识中知道这个队伍里共有十人,但是要是数起名字来,总有那么一两个会被遗忘,怎么也想不出来,而迦南就是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人。 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仿佛是透明的,他们走在路上,不会被人多看一眼,到了餐厅里没人招呼,在一个团体里总是被忘记算进去。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吃饭睡觉走路说话,但是他们做过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些人并非隐士,他们就在人群中,在每一个人身边,默默地存在着,隐形着,也孤独着。 迦南这样突然暴露在注意力的聚光灯下,立时觉得不自在了。他连忙大声说,“别开玩笑了!我哪行啊……” “不!你非常合适!”长田骤然说道,面上露出喜色,“简直是太合适了!” 迦南急了,“我什么都不会啊!我这次进了前十都是靠萨洛帮忙啊!”他可不想干这种听起来就很重要很危险的事儿,这么大的责任他怎么承担的起来?他说着慌忙看向海洹,“海洹你知道啊,我完全是靠运气啊!”海洹也皱起眉头,开口道,“的确如此,让他去太冒险了!” 此时长田却走到迦南面前,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撤退的方案我也已经制定好了,你只要带着这碎片见那巫师一下就好,不会有危险的。” “可……可……如果他识破了我怎么办?” “他不会的。我们会想办法让你混在人群中接近他。他一定不会注意到你的!”长田说着,抬眼看其他人,“你们说呢?” 修习草药术的末叶一直是个安静聪慧的女孩,她也一点头,“的确,他看起来很合适。只要我们配合得当,悄无声息地深入羽民国并非不可能。” 向禄却说,“可这小子又不能打,真要出了危险怎么办?” “我跟着他。”倏然插入的声音,迦南一愣,竟然是海洹说得。<海洹看向长田,“我跟他在学校学习巫理的时候一直是同班同学,后来也一起跟随青夷师父修炼召唤术。他的强项和弱点我最了解。由我保护他,可以保证他平安见到离孤。” 迦南几乎是目瞪口呆了,海洹居然要当他的保镖?! 鹿鸣也插嘴道,“我也一起去!我们是朋友!” “你不行!”海洹用近乎命令一般斩钉截铁的语气喝道。 鹿鸣不服气了,“为什么你行我就不行啊?!” “你自顾都不暇,谈何保护别人。此行事关重大,你不要意气用事!” “你看不起我!” 长田见状,也调停道,“海洹说得有道理,人多了就太扎眼了。海洹,那么就麻烦你协同迦南了。” 海洹无声点头。 迦南可傻了眼,他还没同意呢啊?怎么都没人听他的抗议啊?! 但是此时此刻,听说海洹将要护送他,他忽然又没有那样强烈的想要抗议的愿望了…虽然他对海洹早已死心,可能有这样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却也仍然令他心生向往想入非非。 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有了阿霜陪伴,他心里又充满了罪恶感。他拒绝承认自己是因为海洹才没有抗议到底,于是自我安慰道:既然这是关系到两国战事的重要任务,如果巫咸族和祖国需要,他就应该不畏艰险才是。 于是长田快速地向他们讲解了自己的计划。此次行动他们将分成三队,从三处不同的渠道潜入羽民国。长田率领着鹿鸣、末叶和亦衡是第一组,他们将伪装成贩卖草药的旅行商贩,借口趁着战事做生意混入通天城。奂清带着晗裳、向禄和暗翎是第二组,他们将伪装成羽人的奴隶,混入通天城的权贵势力中间。而迦南和海洹便是最后一组,也是最重要的一组。他们将带着猫眼石的碎片从涿鹿之野悄悄潜入羽民国境内,最后化妆成侍僧混入右贤者的府邸。 在迦南执行任务接近那离孤之前,亦衡会在城中各个地点设下结界的传送点,然后会将一个传送咒附着在一样物品上,由第二组的人找机会带给海洹或迦南。一旦迦南完成了任务,便立时触动传送咒,到时其他传送点都会得到他们已经被传送的消息,其余人也立刻各自去往最近的传送点。这些传送点将把他们送回涿鹿之野,之后他们便安全了。 计划部署好之后,他们营 帐的结界忽然被触动了,亦衡闭目冥想后说道,“是逐夜长老。” 长田立时出去迎请长老,可是最后跟他进入营帐的却是萨洛。 “萨洛我想大家基本都认识吧?”长田跟萨洛似乎早有交情,语气很熟络。 暗翎阴笑一声,“当然认识,镇魔塔的守护氏族本家唯一的继承人,未来的萨氏家主呢!幸会!” 萨洛摆摆手,笑眯眯地弯着眼睛,“岂敢岂敢。不过是诸位手下败将而已。” “你太谦虚了,地宫中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得清楚。”向禄说着,有点儿嫌弃似的看了迦南一眼。在他看来,迦南和鹿鸣这种水平的能挤进他们十人的队伍完全就是个意外,如果他们其中一人能换成萨洛才更自然。 长田插言道,“好了,闲话不多说。萨洛的家族世代守护镇魔塔,对于猫眼石这种封禁邪物更为了解,而且他博学多闻,他的参与对于此番行动有很大的帮助。他将跟随我们第一组行动,还是照原来讨论的,第一组负责在民间打探消息,制定策略,交由第二组执行。第二组则负责直接联络和协助第三组。还有任何疑问吗?” . . . 按照约定,第二组最先出发,混入被送往通天城的俘虏的队伍。次日便是第一组。而海洹和迦南则在最后出发。只要一离开军营,直到任务完成十人便再没机会聚在一起,因此一定要尽量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目的地,如果有任何变故,则要用夜鹿鸣的青鸟来传递消息。 萨洛临走之前,曾经趁着众人去吃饭的时候私自约了迦南在营帐后见面。迦南刚一到,就被萨洛拉到一颗松树后。 “你知道那猫眼石碎片是什么东西么?”萨洛劈头就问。 迦南试探地回答,“不是离孤的灵石上的一部分么……封禁邪物是吧……” 萨洛点头,“还有呢?” “还有?” “我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灵石都是活的,只要选定了主人它们是跟主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如果你贸然带着猫眼石去见离孤,而对方又确实是离孤的话,他一定能感觉到。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迦南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啊?那怎么办?” 萨洛低声说,“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了。” “什么办法?” “巫术融合。” 迦南一下子后退一步,瞪大了眼睛,“你疯啦!” 萨洛却根本不理会他的惊恐,继续说道,“其实巫术融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你能进入更深层的冥想,并且熟习两种巫术,要融合施展并非难事。那本《论巫力与遗传》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迦南一愣,他怎么会突然提到那本书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后一章只剩下一半,但是要融合两种巫术,只看那一半修炼就足够了。记住,你需要用到的是你已经熟悉的召唤术,还有魅术。灵石本身也是自然之物,它的力量也是来自于自然之力,只要你能将魅术和召唤术融合,便可以使用一种名叫幻魂术的禁术,控制离孤的灵石,令其在一段时间中以为你才是它的主人。在你见到那名巫师后,若那人真是离孤,灵石便会开始躁动。但是由于它被铁盒封印住,一段时间内摆脱不了封印。这时候你要立刻开始施展此术,便可令那碎片平息下来。才可能全身而退。” 萨洛说完这一番话,便立即离去,连问话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迦南。 其实迦南很想知道,猫眼石碎片会令离孤察觉的事,长田和逐夜长老他们知不知情?若是知情的话…… 岂不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么…… . . . 第二小组也动身离开后,营帐中便只剩下海洹和迦南两人了。迦南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和海洹说些什么,偏偏心中又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他唾弃这样的自己,这样既对不起阿霜也对不起鹿鸣,可面对着暗恋了那么久的初恋,谁又能心如止水呢? 入夜后他也迟迟睡不着,一想到以后的任务,他就觉得头昏脑胀。这样的任务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落在他头上?都怪那个奂清…… 那贱男一定是嫉恨自己破了他的魅术,才屡屡刁难…… 一睁眼,就看见隔了几个床铺的海洹正背对着他,无声无息,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他心烦意乱的,看见海洹只觉得更乱了,于是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他穿过军营,来到大营后方一处僻静的山丘上。此时月朗星稀,一条银河横贯天际,白色的营帐宛如波浪一般沿着山丘的曲线铺展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吟念了召唤阿霜的咒文。 阿霜踏着草叶,发出柔软的簌簌声。迦南回头,便见阿霜蹲坐在他身后,仰头望着山头接着天边那轮明月,眼中盈盈闪动着几许怀恋之色。 “阿霜,这儿是你的家乡吧?” 九尾狐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好像是吧。记不清了。” “怎么会记不清呢?那可是你出声的地方啊!” “已经五千多年了,再重要的事,最后也不过是一团烟雾。” 迦南听着,忽然露出几许落寞之色。半晌,他喃喃道,“等我死后,你就自由了。是不是再过五千年,我对你来说也就不过是一团烟雾了?” 阿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像是逃避问题一般转过头,“好好的,干什么说这些。” 是啊,想也是没有用的。人类生命短暂,妖却可以活上千年万年,甚至最后羽化登仙。就算暂时被人类抓住了,不过受几十年的委屈,主人死后便可以恢复自由了。 这样想来,其实这种主仆的关系,还真是够凉薄的。 迦南觉得这样的关系,远远不够。他不要当阿霜的主人。 “阿霜,你还有亲人吗?” 阿霜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天边的星斗流云,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终于他说,“我不记得我有过亲人。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红狐陪着我。” “就是你说过的那个你最重要的朋友么?” “不错。”银狐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他叫赤炼。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了。” 迦南忽然有些不爽,银狐神色中的柔软和忧伤令他心里发酸。更何况,在阿霜意识中的赤炼的人形跟鹿鸣那样相似,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 “阿霜,那个赤炼是你很重要的人么?” “我们是一起长大,一起共修的。从一条尾巴到五条尾巴。一步一步,一起修炼过来的。若不是他被那巫师迷惑,我也不会来到巫咸族……大概都是宿命吧。”阿霜淡淡说着,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迦南完全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是到最后,阿霜却忽然问了句,“一个人如果本来喜欢着一个人,他有可能会同时喜欢上另一个么?” 迦南一听就慌了。坏了……难不成阿霜察觉到他对海洹的心还没死? 他一急,说话也就结巴了,“啊……这个……呃……我想……不……可能……?” 阿霜倒也没追究他的语无伦次,神色一变,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幅冷淡高傲的样子,“明天就要出行了,你不睡觉么?” 迦南知道他应该去睡觉了,可是又想跟阿霜多说两句话。九尾狐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柔和了一向清冷的目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九条柔软如丝缎的长尾轻盈地抚上迦南的面颊,“去睡吧,我一路跟着你呢。” 第27章 作者有话要说:尼玛家里的网出问题,每次上晋江网站显示都有问题,还发不了文…耽误了更新请大家见谅啊! 天朦朦亮的时候,迦南和海洹便背着行囊,从军营悄然离去。他们一路向西,朝阳在他们身后缓缓撕开雾霭,眼前青绿色的原野上闪烁着一层露水的珠光宝气。 海洹召唤出了他的驳马。那是一只通体纯白的仙兽,形态是一匹高大强健的骏马,但是比起一般的马匹大出两倍不止。雪白的鬃毛飘逸而柔滑,强悍的肌肉安静地蛰伏着,四只银蹄大如碗口,额头的地方长出一只尖锐如刀锋般的银角,一双金黄色的瞳孔看似温驯,却在那宁静之下隐藏着凶悍暴躁的杀意。 海洹说了句“路途遥远,我们骑马。”随后便率先翻到马上,对着下面傻看着他的迦南伸出手,“上来吧。” 迦南立马觉得脸上发热,心跳如鼓。他伸出手,借着海洹的力气一下子翻到海洹身后骑坐好,手却慌张地不知该放到哪里。海洹拉起缰绳,微微侧过脸,“抓紧我,不然会被甩下去。” 得到了批准,迦南才试探地把手放到海洹腰上,但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太多放肆。看海洹没有什么反应,才放心地搂紧。 海洹喝了一声,驳马立时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几乎站立了起来。迦南吓得一下子整个人都挂在了海洹身上。紧接着驳马后腿施力,肌肉块块鼓胀,他们便如风一般冲了出去。 驳马果然是仙兽,跑起来四蹄腾空而起,轻盈而迅捷,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原。身边的景色都模糊成了一团,什么也来不及看清。能看得清的就只有眼前那虽然消瘦却宽阔而坚毅的肩膀,还有那充满着生命的力度的心跳,带着对方的体温一点一点浸透他的身体。 由于驳马速度太快,他们疾行了一天一夜,便已经出了青丘的范围。日暮时分,前方渐渐开始出现了积聚在草丛间的水洼,空气也逐渐潮湿粘稠起来。过了青丘,已经有几座城池被羽人占领,还未被占领而又离涿鹿之野最近的便是无盐城。那座城深居沼泽地之中,荒凉偏僻,人口稀少,对羽人来说不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地盘。 海洹看看天色,“沼泽里毒虫多,晚上赶路太不安全了。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 迦南乖乖点头,跟着海洹下了马。这附近空气太潮湿,连想召唤一团火出来都不可能。海洹用祝福术给二人身上下了一层保护,令他们不会因为潮湿发冷的空气感冒。迦南从包里掏出两个火烧,递给海洹一个。 两个人几乎没有怎么说话。海洹总是在默默做事,而迦南则时而看着海洹做事,时而琢磨着背包里装着的那个铁盒发呆。萨洛临行前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悠。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如果那巫师真是离孤,他真的会发现自己吗? 萨洛是不会骗他的。到目前为止,每一次都是萨洛在帮他。身为镇魔塔守护家族的少主,这个消息应该准确无误。 如果按照他说的用禁术的话……那可是触犯了十大禁条的首条啊,如果被发现了,一定会被封住巫力逐出巫咸族的!更何况要学会禁术也是要天分的啊……虽说他也曾超常发挥地给阿霜这只牛逼的妖下了血契,但也只是昙花一现,之后他就再没能重现当时的光彩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海洹对迦南说,“你睡觉吧,我还不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他会守着夜,让迦南放心睡觉。迦南此时确实又困又累,便没跟海洹争,说了句“后半夜的时候叫我吧,我换你”便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然而睡到中夜时分,迦南却被海洹摇醒了。他还以为轮到自己守夜了,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问“该我了吗”。然而海洹却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即低声说,“你仔细听。”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莽原上空黑云低垂,看不见丝毫星月的痕迹。四下的芦苇丛偶尔摇晃,蛙鸣声此起彼伏。然而在这自然的声息中,却隐隐传来一丝类似人的叫喊,若隐若现漂浮在空气里。 迦南一愣,睡意全消,莫名地看着海洹。 海洹说,“好像是有人呼救。” 那确实像是有些凄厉的呼喊,只不过由于距离遥远而显得有些虚弱飘渺,在这寂夜倒变得像是冤魂的啼哭般令人战栗。这苍茫的沼泽地间,夜半三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会有人烟呢? 迦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该……该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海洹皱起眉头,“我听了一阵了,确实像是人的声音。应该不是妖怪灵兽之类……” “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海洹想了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可万一真的有人遇到危险了呢?” “你若想去,我陪你去看看就是了。” 说实话迦南也不想去,可是他设身处地的想了下,在这种荒凉无人的地方死去,被整个世界遗忘,连尸体都无人掩埋,实在太凄凉了。就像前些日子在地宫中他们误入蛊雕的巢穴,那濒临死亡的感觉一暗。 于是他们二人小心翼翼地沿着蜿蜒在沼泽中的道路走着。两旁的荒草芦苇蔓延,积聚的墨绿色水洼里时时有气泡咕嘟一声冒上来,颜色暗淡的蟾蜍蹲在石头缝隙间盯着陌生的人类。这片地域分外凶险,随时都有陷入沼泽之中难以自拔的可能。由于气候湿润闷热,生有许多毒虫毒物,而且据说这一代还栖息着一些性情阴毒的灵兽,实在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明白无盐城的居民为何要世代居于这里。 海洹利用祝福之术增强了二人的听力和眼力,在沼泽之中寻找着。终于在西方某处前行时发觉声音变得愈发清晰了些。他们用树枝探着路,拨开半人高的芦苇丛,艰难地潜行着。 倏然,前方的芦苇忽然变得稀疏了,出现了一大片生满地衣和青苔的泥地。深蓝的夜色中,只见那片平坦得诡异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长蠕动的东西,一层叠着一层,鳞片相互摩擦,好似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线团,望之令人遍体生寒。仔细看时,那些细长的东西竟然全是毒蛇!它们嘶嘶地吐着信子,扬起上身,一齐涌向那空地中央。 而那中央竟然有两个人正在惨叫挣扎着。他们身上已经挂满了毒蛇,似乎痛苦难当,正满地打滚企图摆脱那些无处不在的阴毒动物。他们所过之处群蛇纷纷被压到,但仍然在前赴后继地往那两人身上缠过去! 迦南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那满地密密麻麻的蛇群令他头发都竖了起来。这半夜三更,怎么会有这么多蛇同时出现,而那两个人又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迦南恨不得拔腿就跑,然而却因为太过害怕两腿发软根本动不了。 海洹压低身体,向前探着头观察着,自语般说了句,“怪了,怎么这么多巴蛇的幼蛇?” “啊??巴蛇??” 巴蛇,是传说中十分可怕的一条毒蛇。它足有两百多米长,生着青色的脑袋,黑色的身体。它残暴凶狠,连大象都能吞吃入腹,消化三年后才把象骨排泄出来。后来它由于杀人作乱太为猖狂,便被一名叫羿的英雄斩杀了。然而它却并未全死,因为后来又有人在巴陵附近见过它。 巴蛇的幼蛇,顾名思义便是巴蛇的后代。它们生着和巴蛇相似的青首黑鳞,齿间含有剧毒,传说只要碰到连皮肤都会被融化掉。迦南仔细看时,发现那些毒蛇确实符合对幼巴蛇的描述。可是如果这附近有幼蛇出没,那么巴蛇也应该离得不远才是…… 这样想来,这沼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危险。 “怎么办,我们怎么救他们啊?” 海洹面色紧绷,看起来也没有十足把握,“如果伤了幼蛇,可能会把巴蛇引来,到时候就麻烦了……” “那……那我们就这样跑么?” 海洹沉默半刻,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该给那两人一个痛快。” 中了巴蛇的毒如不能立时毙命,将要被蛇毒折磨白日,看着自己的皮肤一寸寸溃烂,内脏一点点融化,最后痛苦地化为一滩脓水死去,整个过程痛苦无比。而那两人身上已经缠上了那么多的幼蛇,恐怕早已没救了。 迦南一听海洹的打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要杀了他们?” “不错。”海洹说着,举起法杖念起了祝福之术的咒文。那咒文便是当初救迦南时对玉麒麟使用的咒语,有着宁心净神,抚平杀意的作用。受术者将会觉得心上一片清明澄净,原本的躁动愤怒都会平复下来。 他念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复杂的字符,然后喝然一声,向前一指。那道字符倏然如一道金色烟花般绽放,散作无数光点降落在蛇群之中。果然,有许多蛇变得柔顺下来,也不再挣着往中间挤了。然而他击中的蛇数量毕竟有限,其他的蛇受到搅扰,纷纷注意到他们这一边。随即大批的蛇群竟然调转了方向,开始向他们快速爬行过来,它们毒辣的嘶嘶声几乎已经到了耳边! 海洹一家子把迦南拉到他身后,双手在胸前结印,霎时一道金色的屏障将他和迦南团团围住。迦南傻了眼,这不是结界术么?海洹怎么连结界术都会的? 蛇群在结界外将他们团团包裹,一双双不怀好意的黝黑眼睛盯着他们。他们开始冲撞那道结界。虽然最初它们的冲撞不会对结界造成太大威胁,然而他们毕竟算是灵兽,长此以往也会对结界造成损害。更何况若是它们将此讯息传递给了巴蛇,他们估计就没有活路了。 迦南急得不行,他对海洹说,“我把我的九尾狐叫来帮忙怎么样?” 可是海洹回答得坚决,“不必。” “可是这些蛇太多了!这附近又没有什么能利用的资源,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啊!” 海洹说,“你不用帮我。乖乖在我身后呆着就好了。” 虽说 这话听起来有一种低调的霸气,听起来很有安全感。但毕竟一个男生遇到危险后只知道躲在另一个男生身后实在太没出息了,即便是迦南都原谅不了自己。于是他开始陷入冥想,试图找到可以利用的自然之力。 他一层层地深入意识,一层层地搜寻着沼泽地中的精神力量。倏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庞然的正围绕着他们的精神力量。那力量是由无数道小的力量组成的,由个体组成的一个密切的组织,就如同组成了大脑的细胞一样分工明确形态庞大。仔细看时,那竟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形。它庞然地伫立着,只有一个虚幻的金色影子,迦南在它面前就如牙签一般渺小。 迦南忽然就明白了,这便是那些幼蛇的精神力组合在一起后的样子。它们虽然看似分散,但实际上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它们的精神力合在一起,就是一条巴蛇的样子! 找到了这些精神力,迦南忽然就感知到了那些幼蛇的意识。他感觉得到它们的贪婪和嗜血,它们对于杀戮和吞噬的渴望。然而那渴望简直热切到不正常,倒像是被谁控制着似的。 迦南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找到对方的精神力,并且这样轻而易举地感知到对方的意识和情绪波动。即便是很多修习魅术的人也要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如此。 于是迦南在意识深处对那些精神力命令道,“都给我立即离开!” 起初那些幼蛇的精神根本不搭理他,反而变得更暴躁了。但是在冥想状态中的迦南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事实上那时候由于进入深层冥想,他已经从日常的那个有些唯唯诺诺的自我中脱离出来了。现在的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完全按照本能中的一种逐渐升起的愤怒行为着。他忽然生气起来,厉喝道,“你们这些大胆的灵兽,若再不离开,我必定让尔等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此句一出,在那意识的深处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整个意识空间似乎都被他的愤怒撼动了。迦南的灵体张开双手,目光凛冽,宛如修罗一般盯着那巨大的巴蛇之灵。顷刻间,原本威武的巨蛇之灵忽然开始躁动,组成巨蛇的千千万万只幼蛇之灵竟在一瞬之间溃散! 趁此机会,迦南的自我意识重新聚合,他从深层冥想中挣脱出来,却正巧看到那原本盘桓在结界外的幼蛇竟然正仓皇逃窜,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一样。 又是这样……跟上次在蛊雕的巢穴里的情形相似…… 迦南目瞪口呆,转头见海洹,却见海洹也是面现讶色。上一次在蛊雕的巢穴里海洹并未见到那些蛊雕逃窜的场景,所以对于此种境况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 海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忽然被那两个被蛇群围攻的人的惨叫吸引了注意力。 迦南和海洹连忙围聚到那二人身边。那两个人在地上抽搐着,脸色发青,看起来痛苦难当。他们睁开浑浊的眼珠,仿佛窒息一般双眼突出,对着迦南和海洹伸出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不明意义的声响。那濒死的表情看起来可怖之极,令得迦南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海洹眉头深锁,终于伸出手,双掌分别放到两人的额头上,口中低声吟念咒文。不多时他的掌下散出一团雾蒙蒙的白光,而那两人人的表情也逐渐趋于宁静安详。半晌后,那二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就这样如同睡着一般死去了。 迦南傻呆呆的看着,半晌回过神来。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之前他们那痛苦而绝望的面容仍然盘桓在他脑海里,那样的恐惧令他的背脊发冷。概念上知道死亡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它降临却是另外一回事。此时的他感觉到某种茫然而无处不在的恐惧,在它面前,言语都显得苍白。 若不是海洹用祝福术最后送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他们临死时该有多么害怕,多么怨恨? 那两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侍僧袍,衣襟和宽大的袖口都镶着墨绿色的绲边,胸前挂着一串玻璃石念珠,坠着四片羽毛翅膀的银质雕饰。 海洹忽然伸手解开了那两人的衣服,将他们的尸体翻过来。他们发青的背脊上赫然生着一对浅黄色的羽毛。 “是羽人的侍僧。”海洹说。 这是迦南第一次见到羽人。据说他们身后生有西方天帝少昊赐予的羽翼,平时都收在背脊中,只余留翅尖的几根长羽在外面,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便会张开翅膀,冲上苍穹。 “这两个羽人侍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海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难道无盐城已经被占领了么?” “可是即使被占领了,也应该是士兵出现在这附近,怎么会有侍僧啊?难道他们羽人行军打仗还带着侍僧超度亡魂吗?”迦南傻乎乎地问。 海洹低头沉思一会儿,忽然说,“这是一个机会。” 迦南一下子没闹明白,“什么机会?” “我们本来便是要伪装成侍僧混入羽人的大荒神庙,现在两个现成的侍僧在这儿,我们可以伪装成他们。” “可是怎么装啊?他们是羽人啊,我们又不会飞,而且咱们跟他们长得也不像啊?” “很简单,用变形术就行了。” “变形术?可是晗裳他们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啊。” “不必等他们。”海洹说着,动手将那两人的尸身放平在地面上,随即跪在一人身旁,咬破手指,在那人的额头上写下一长串蜷曲的符文,随即抽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割下一小段那人的头发,放在掌中,低声吟念咒文,将那一撮头发放入他们随身携带的吃饭用的木碗里,又向碗中倒入清水,滴入自己的血液,然后一仰头将碗里的东西喝了下去。 接下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海洹清俊的容颜逐渐开始细微的变化。原本修长的丹凤眼变窄了些,鼻梁微微变宽,嘴唇变薄了些,脸型也变得圆润了些。只是这些细微的变化,组合出来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 迦南目瞪口呆,怎么海洹连变形术也会的?他不是只学过召唤术和祝福诅咒术么?刚才就用了结界术,现在竟然连变形术也使出来了,他是全能的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啊? 海洹用那地上已经死去的人的眼睛看着迦南,最可怕的是竟然连声音都变了,“这种变形术持续时间有一天,从内脏到皮肤都会变得跟那个人一摸一样,绝对不会被识破,但是每天必须要吃下一部分这人身上的东西才能维持住,所以我们要带足够的头发。” 迦南苦着脸,“一定要吃这人的头发吗?好恶心……” “这是最好用的部分了,你要是想吃其他的地方,我也不反对。” 迦南闭嘴了,乖乖看着海洹照着刚才的步骤从另外一个人身上割下头发,放到木碗里,迦南咬破了手指头往里滴了几滴血喝下去。先是感觉到一阵麻痒的感觉沿着五脏六腑蔓延开来,最后蔓延到了皮肤上,就仿佛有许多只蚂蚁在皮肤下面爬一样。过了一会儿,麻痒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皮肤变得比以前红润了些似的,再默默自己的脸,却总觉得触感陌生,并不像是在摸自己的脸一样。 他们换上了那两个侍僧的衣服,从他们的衣襟里找到了两块名牌,上面刻着大概是他们名字的东西。海洹的名牌是“连晨”,迦南的则是“乐驹”,牌子背面都刻着“初果侍僧”四字。按照羽民国的宗教传统,侍僧共分为九级。最高级别的是无相侍僧,整个王国只有六人,地位仅次于左右贤者,往下有空观侍僧、般若侍僧、无忧侍僧等。初果侍僧是第五级,不算太高的品位,但也不是小喽啰。这样的品位对于海洹和迦南十分有利,既不至于吸引太多注意,又有机会接触到上层的侍僧,也就愈发有机会见到他们的目标。 海洹和迦南将那两人的尸体沉入泥潭里,看着他们一点点消失在泥浆之中,在这世上再无一丝痕迹。 他们继续赶往无盐城。如果海洹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无盐城一定已经被羽人占领了。这两个羽民侍僧不可能是凭空出来的,他们半夜三更在这样危险的沼泽地里游荡,一定有其目的。 天明时分他们见到了无盐城的城墙。这是一座小城,由于地处偏僻,城墙年久失修,看起来斑斑驳驳的几乎摇摇欲坠了。海洹和迦南进城的时候,发现守卫城门的果然都是羽人士兵,然而城门处来往的却都是身着侍僧衣服的羽人。整座城似乎都被羽人侍僧控制了,街上只有被羽人抓来当劳力的人在推着一车车的粮草。 这样偏僻并且不具有任何战略意义的小城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羽人侍僧,一定有问题。 迦南他们正在思考下一步要如何进行,却见一个年轻的羽人侍僧迎面向他们走来,双手合十行礼,“二位师父,子尤猊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请随我来。” 他的姿态端庄严谨,一举一动都十分恭敬谦和恰到好处,看似随意,却严谨到每一个角度都似乎是经过设计的一样,明明身形并不高大,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势,叫人不由自主就收敛起来。这是羽人侍僧才有的庄重,在大荒教信仰已经逐渐没落的人类国家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气质的侍僧了。 却见海洹向他还礼,姿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简直是浑然天成,“辛苦这位师父了。请代为引路。” 迦南不禁在心里愈发崇拜海洹了,他不仅全能,还是个天生的影帝啊! 二人跟着那名侍僧来到了看起来是城主府邸的宅院前,门前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看起来里面的人身份必定不凡。 二人被引入了正堂,他们在堂中等了半刻,便见一名高大的侍僧款步从后堂走出。他头发灰白,面容英俊却略显风霜,身上的是僧袍颜色虽然素净,但那衣襟袖口上镶嵌的宝石,以及那群青暗花雪蚕丝绸剪裁而成的质地,便知此人绝非一般侍僧。再一看,他胸前垂挂着的念珠上缀着九片银质羽毛垂饰,便猜到此人难道是最高级的无相侍僧? 然而迦南自然对这些细节毫无感觉。他只觉得这名师僧走路的姿态非常平稳优雅,几乎看不出来起伏,而且他将双手揣在袖中,阔袖随着走步时扬起的风向着两边鼓起,抬头挺胸的姿态非常高贵,面上神色虽然带笑,而且颇为和蔼,但是那一举一动中透露出来的态势却是如此凛然,叫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只是看着他走进来,向他们转过身,轻抬下颚微笑的气质,便已经令人折服了。 这便是脱离世俗的修行人的姿态么? 海洹模仿着侍僧的样子,双手合十胸前,上身微微前倾,目光柔顺垂落在脚前大约三步处。而迦南在海洹身后半步处站着,也模仿着他的动作行礼。迦南内心紧张无比,毕竟他们是冒牌的,要是露馅了,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他看着前方海洹那自然而然胸有成竹的动作,又觉得安心了些,不论如何海洹会有办法应对的吧… “见过猊下。”(注,猊下是僧团里弟子对高僧的尊称) 那名叫子尤的无相侍僧同样双手合十向他们还礼,“二位师父,此行还顺利么?” 迦南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怎么回答?他连那两个人大半夜跑到沼泽地里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只听海洹答道,“此番出去不慎遇到巴蛇幼蛇的围攻,贫僧二人有幸逃脱,看天色已亮,便打算先行回来复命。我等有负猊下所托,请猊下责罚。” 子尤抬起一只手,“连晨师父莫要自责。要寻承影剑也非一时半刻的功夫。只是这沼泽地里怎么会有巴蛇这等邪物呢?” 海洹回答道,“此事,贫僧也甚为不解。” 却见子尤叹了口气,“想来是那魔神的魔气压制不住了,泄露出来,吸引来了这些邪物。二位师父辛苦一夜,先行休息吧。此地凶险,接下来该如何,容贫僧再行考虑。” 第28章 迦南和海洹从城主府出来,发觉一路上的多数侍僧都没有他们品级高,见了他们都是要行礼的。海洹随意拉了一名低位侍僧说道,“去到我屋里把我放在桌上那套黄皮的大荒经取来。” 迦南注意到海洹在说话的时候悄悄将那侍僧挂在腰间的佩饰拽了下来,而后等到对方离去,便将那佩饰放到鼻间轻轻一嗅。 “你在干吗?”迦南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海洹瞥他一眼,“跟着我就好了。” 不多时那侍僧果然两手空空回来了,面上有着慌张和懊恼,“师……师父……桌上没有啊……” 海洹佯作生气状,“这点事都办不好,什么都要我亲力亲为!”随即一甩袖子率先走向刚才那小侍僧前往的方向。迦南连忙跟着,惊讶地发现海洹熟门熟路地拐入一道小街,走了两步推门进了一座小院的木门。这家院子看来是城中比较富庶的人家,自己有独立的水井,一间主房两间厢房,柴草都堆在墙边,棚子下还有着牛马。院子里有一个正在扫地的侍僧,看到海洹二人忙迎上来,恭敬行礼道,“连晨师父、乐驹师父。” 海洹双手合十还礼,“我与乐驹师父有事相商,你们各自做事,不必打扰。” “是。” 一直到进了正屋,迦南立马就把心里积攒多时的疑问一口气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咱们装的这两个人是住这儿的啊?还有刚才我们见的那个侍僧是谁?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耶!” 海洹却完全忽略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了第二个,“你看到那人胸前戴的念珠了么,上面垂着九片羽毛银饰,说明他是无相侍僧。” 迦南瞪大眼睛,“无相侍僧?!怎么可能啊,那种地位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啊?” “这也是我所奇怪的。尤其是他刚才提到了承影剑。” 承影剑是另一柄有屠魔之能的神剑。传说它是由铸剑神匠干将打造。第三神识时期,蚩尤曾经挣脱了黄帝的封印复活,为重新将其封印,当时的海神北斗以身殉剑,于是诞生了这柄新的屠魔剑。然而海神之力毕竟比不上大荒神之力,所以承影剑只能暂时封印蚩尤,一旦剑被拔出,蚩尤便会被释放出来。于是当时这柄剑跟随着蚩尤一同消失在涿鹿之野的镜湖深处了。 羽人为什么要找这柄剑呢?它不是已经跟着蚩尤沉入地狱之中了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人间? “第三神识时期,蚩尤仍然是在涿鹿之野被封印的。这里离涿鹿之野这么近,会不会是承影剑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这附近来了吧?” “但是承影如果被移动了,蚩尤呢?”海洹反问。 “说实话。”迦南耸耸肩膀,“我还真觉得那些魔神什么的跟神话故事一样,哪有什么人能被杀了还能复活啊?” 海洹皱起眉头,“如果离孤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有可能。人尚且能做到,更何况对方是魔神。而且鲛人的预言天书上不是说大荒神最后一个神识降世了么。这个神识只有在大荒有危难的时候才会出来。由此推理,魔神被释放也不是不可能……” 迦南怎么听怎么觉得太夸张了。他们现在在跟羽民国打仗就已经够乱的了,还要搞出这些神啊魔啊的东西来。这个世界还真是疯狂…… 但对他来说,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唉,管他们呢,咱们快点想办法完成任务,然后就能回家了。” “迦南。”海洹说着,忽然十分认真地盯着迦南看,看得迦南都不自在了,“昨晚在沼泽地里,你是如何另那些幼蛇逃窜的?” 迦南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进入了冥想,看到了它们的灵识,我就吓唬它们让它们走开,结果他们就真的走开了……” 海洹眉间微蹙,“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么?” 迦南想了想,点了下头,“在地宫里,那些蛊雕也是。” “巴蛇和蛊雕……怎么全是这些阴邪的灵兽……” 迦南看海洹神色之间有些凝重,心下开始不安了,“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么?” “不,可能是我多虑了。”海洹如此说着,面容中却带着几分迟疑。 当晚海洹用祝福之术增强了他和迦南的耳力,于是一夜之间他们已经把整个无盐城中所有侍僧间的交谈听了个遍,对于他们在此的目的也有了几分了解。无相侍僧子优是现在羽民国的右贤者最信任的下属,此番暗地驻扎无盐城也是右贤者指示,为了寻找承影剑而来。羽人善观天象,精通占星之术,据说右贤者夜观星象,发现一消失了一万多年的凶星重新现世。这样的凶兆实在不祥,再加上那名神秘巫师带来的预言天书上说大荒神第十二神识降世,右贤者便断定一场严重的危机马上就要降临大荒。 羽人和人类战事一起,侍僧们便悄然潜入涿鹿之野调查蚩尤被封印的镜湖。那里是地狱与人间最接近的一处缺口,蚩尤被诛杀后曾经被下过重重封印。然而此番去看,却发现封印有被动过的痕迹。羽人请来几位鲛人侍僧下湖查看,一连三人都是有去无回,最后一人倒是回来了,但是已经神志不清,满嘴胡话,没过几天就断了气。临死前那鲛人忽然抓住身边照顾的一名羽人侍僧的手声嘶力竭地说,“承影剑没了!” 如果承影剑没了,那么唯一真正能压制着蚩尤邪灵的力量便没有了。 这件事传到右贤者耳中,他当即决定,派出最亲信的子优前来搜寻承影剑。 迦南越听越纳罕了,他偷偷睁开眼望了望海洹,却见对方仍然在冥想状态中专注地听着。半晌,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这些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三个多月,现在羽民国和轩辕国战事吃紧,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如果不出我所料,这两天内便会回通天城。” 迦南默默点头,偷偷瞟了海洹一眼,低声说了句,“我们会没事吧?” “我会帮你,不必担心。” “可是……临走前萨洛告诉了我一些事……”迦南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但是此时此刻海洹是唯一陪伴着他的人,一路上都是靠他引领着,又是自己多少年来的情感寄托,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他当成了可以完全信任依赖的人,于是也不再隐瞒了,“他说如果离孤是真的,我带着那碎片接近他,他一定会察觉到……” 海洹听了,却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这倒是不奇怪。每一个巫师跟自己的灵石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联系,这联系的奥秘即便是现在也没人能完全解开。但是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安全回来的。” “海洹……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应该跟鹿鸣呆在一起吗?”迦南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上都在困扰他的问题。说实话海洹对他这么好也是一种折磨,自己的感情总是要竭尽全力才能抑制住。如果不打算跟他发生什么,就不要对他这么好。这样随意施舍的关怀也许对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却可能掀起滔天的波澜。 海洹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目光却立时闪向一边,有些不着痕迹的仓皇,“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鹿鸣的好,谁都看得出来。这一次你为什么突然要跟我一起行动?” “不为什么,我希望任务能顺利完成。况且你我是同学。” “同学吗?”迦南笑得带上几分讽刺,“我还一直以为你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个同学。我跟你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吧?” “这种时候纠结这些问题有意思么?”海洹忽然有些烦躁起来。他站起身,面容重新封上一层冰霜,“天色不早,早些休息。”说完便大步开门走了出去。 迦南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目光中忽然泻出几许憎色。 如果没有鹿鸣的话,该有多好。 明明是他先喜欢上海洹的……鹿鸣那个废物,根本什么都没努力过,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到他一直喜欢的人的青睐? 真是碍眼…… 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这阴暗的想法才一浮出水面,立刻就被他掐断了。他用力锤锤自己的头,总觉得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前虽然也会模模糊糊的想,但是最近想法越来越极端,极端得他自己都有点儿害怕了。他怀疑是不是那次面对幼蛇,还有之前面对蛊雕,以及最开始捕捉阿霜的时候陷入的冥想太深,以至于将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些东西挖掘了出来。 但自己的内心,难道真是如此丑恶的吗?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 . .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他们被子优召见,并被告知要马上拔营,返回通天城。 迦南和海洹心中窃喜,连忙回去收拾行囊。第二天天一亮,羽人侍僧组成的大队人马便在一只羽人军队的保护下赶往涿鹿之野的方向。由于他们位高权重,有资格乘坐坐骑,而其余的羽人便要自己飞行。羽人的坐骑是一种名叫毕方的大鸟,它们有一只脚,宽大的翅膀,以火焰为食。这是迦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奇的动物,足有一匹雄马般高大,周身遍布蓝绿色的羽毛,只有翅膀和尾羽尖端浮荡着一层灼热的红色长羽,飞翔起来便如同在翅膀上燃烧着两团烈火。迦南和海洹跨坐在毕方背上的鞍座上,脚踩住脚蹬,手握紧缰绳。前方的子优一声号令,毕方们便长啸一声冲天而起。迦南差点从鞍座上掉下去,惊慌间却被一只手扶了一下,一转头却是海洹不着痕迹地超过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子优侍僧身后。 飞翔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在适应了最初的惊慌和胆怯之后,迦南终于将视野拓展开来。今日天气晴好,头顶的苍穹从深蓝到乳白的渐变着,宛如会呼吸一般,流云层层推开,似是湖水上荡漾而起的涟漪。而身下广袤无垠的大地宛如墨绿色的绸缎,起伏连绵地铺展到天边。大块大块的色彩相互交融,间有银色的河流迤逦蜿蜒。阳光烁金流银地普降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打出深深浅浅的阴翳。遥望天边,竟宛如铺了一层蒙蒙的金色轻纱,笼着地平线上那些黛色险峻的山影。 原来大地是如此壮阔的样子,若不是在天空上,怎能窥得这般面貌。原来他们一直以来踏在脚下的,竟是这样美丽的世界! 迦南看着,不由得羡慕起羽人来,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 大部分羽人侍僧不能飞得太高,所以他们的队伍也不能穿过云层。他们就这样在云峦下飞行者,迅速而无声地掠过涿鹿之野,到日暮时分,已经进入了羽民国的地界。 进入羽民之后,他们第一站降落的地点是双树城。整座城市由两颗相互依靠的巨大神木组成,一棵树是雄树,一颗是雌树。 雄树看起来比较刚正挺直,巨大的树根下面交织出一个宽广的空间,那里被建成了神殿。树身高达百米,沧桑而厚重的深灰色树干,最上方是如苍穹般的树冠,浓密的蓝紫色枝叶遮天蔽日,一层叠着一层。站在树下,抬头极目远望,树冠的尽头似乎已经与地平线相连,只能从叶片的缝隙间找到零零落落的天空,阳光像细小的水流一般纵横交错着从叶片的缝隙中徜徉下来,宛如轻盈摇晃的金色纱帐。时常有飞鸟从树身的一半高处掠过,就像一片缓缓移动的画卷。 雌树要更婀娜秀丽一些,袅袅地缠绕着雄树生长,伸展开的树冠有着舞者般舒缓的姿态,蓝绿色的树叶重重叠叠,中间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与雄树的华冠相互掩映。 两棵树的枝桠从离地面大约一百米的距离就开始生长,一直蔓延到最顶端,宛如道路般宽广的枝干相互交织着,把空间切割成了许多立体的碎片,编成了无数的桥梁栈道。就在这些树枝编成的道路上,建造了无数或高大或矮小的房屋。精巧玲珑的雕花木窗,重重叠叠的金色屋顶,屋檐下风铃被吹起时轻盈如风的歌唱,鲜明而梦幻。 另外,还有无数条巨大的藤蔓沿着覆盖着苔藓的树身盘绕向上,形成了连接地面和树上的城市的桥梁。 那两颗棵树真是太巨大了,站在它下面的人如沙粒一样不值一提,抬起头时,就觉得整片天空都被树叶占满。羽人们飞翔在整棵树的各个角落,不同颜色的翅膀辉映成一片彩霞般的迷离光晕。 迦南只觉得这些日子真是长见识了。早听说羽人的城市都是建筑在树上的,原本他还想象不到,如今真是大开眼界,原来树也可以长得如此巍巍壮观。 他们在树根编织成的神殿那里休整。迦南和海洹跟着子优去见驻守在这里的另一位名叫梧潭的无相侍僧。那位侍僧看起来年岁比子优还大些,留着白花花的胡须,一派仙风道骨。短暂寒暄之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迦南这一路上还没有什么独处的机会,所以也有好一阵子没能见到阿霜了。入夜之后他便悄悄溜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出了神殿。外面的池塘中立着一尊托着水罐的羽人少女,水流汩汩流入下方清澈的池子里。往下一看,池底竟然布满了铜钱。 “这里是用来许愿的地方。” 迦南一愣,转向说话的人。来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剑眉星目,原本是非常俊美的面容,却透着一种病弱的青白色,连嘴唇都没有丝毫的血色。他身形消瘦,穿着挺名贵的衣袍,手怕冷似的缩在缀着羽毛的袖子里,身旁有一个容颜妖艳绾着灵蛇髻的红衣女子搀扶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这人虽然病弱,却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让人看了心生向往。 于是迦南也被这种气质影响了,与他攀谈道,“你是?” “叨扰这位师父了,在下是随梧潭猊下前来接应子优猊下和诸位的,叫我十五就好。” 迦南一听,睁大了眼睛,“十五?为什么?”他立刻想到了自己身上一直带着的那本宝贝巫书《论巫力与遗传》,那个作者署名不就是十五么? “排行十五,大家就都叫我十五了。师父为何如此惊讶?” “没……没什么,只是奇怪你并非侍僧,森么会跟着梧潭猊下。” 那自称十五的男人忽然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然后继续说道,“不瞒师父,我原本就不是侍僧,这次是被主人派来打杂的。” “主人?” “不错。”十五说着,笑容淡淡,“在下的主人就是离孤大人。” 第29章 “不错。”十五说着,笑容淡淡,“在下的主人就是离孤大人。” 迦南废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没听错吧?离孤的手下? 迦南如临大敌,面上不动声色,手心却已经布满了冷汗,脑子飞速转着,随意找了些话出来寒暄,“噢~原来如此!阁下也是深夜睡不着吗?” “失眠是老毛病了,出来透透气。师父又是为何事烦心?” 迦南胡乱编了个理由,“此次没有成功完成任务,不知会不会被怪罪呀……” “乐驹师父不必担心,右贤者是位通情达理的大人,承影剑是何等神圣的东西,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得到。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离孤大人说得,尽快逼人类交出屠魔剑才是。” “可是屠魔剑是轩辕国象征啊,就连他们的旗帜上都是一把宝剑的样子,怎么可能交给我们?” 十五微微地咧了咧嘴,笑容显得有些病态,“我们羽人的联盟大军加上离孤大人的仆从莫呼洛迦,人类国家就算结盟也不一定有胜算,更何况鲛人的海神应龙已经答应同我们结盟。” 迦南听到莫呼洛迦四字,几乎要跳起来了,“什么!蛇神莫呼洛迦是离孤的仆从?!!” 他的反应令十五露出几许困惑,“怎么,你竟然不知道么?” 莫呼洛迦,那对于巫咸族的召唤系巫师来说是多么神圣的名字。众蛇之王,天龙八部之一,唯有初代巫谢降服过的妖神,诛杀蚩尤魔君的功臣,传说一般的存在。自从初代巫谢之后,便再没有人能够窥得其面貌,更遑论降服了。 离孤究竟要有多么强悍的实力,才能连莫呼洛迦也被他收为仆从? 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他连忙镇定下来,心却已经因为恐惧而战栗,“我……之前只听说离孤大人是世上最出色的巫师……” “是这样啊……”十五说着,忽然露出了一种十分诡异的笑容,那青白的面孔,此时看来竟有几分鬼气森森。 迦南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说道,“时候不早了,贫僧先回房休息了。告辞。” 他说完便连忙往回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只觉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在地。仔细看时,一双藤蔓竟已经无声无息缠住他的双脚! 他慌忙回头,却见那坐在水池边的十五仍然保持着那鬼魅的笑容,“我是离孤大人的仆人,巫术嘛,自然是会一点的。你们的变形术挺高明,不过不觉得用这种方法去接近离孤大人,有点儿太天真了么?” 迦南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手脚。 被识破了,怎么办! 只见那十五咳嗽了两声,伸手指了指迦南,对身边的红衣女子说了句,“娇娜(nuo),杀了他吧。” 红衣女子柔顺地应了一声,然后姿态袅娜地向他走了过来,她那原本的纤纤玉手上,涂着蔻丹的指甲倏然暴涨数倍,闪烁着锋利冰冷的寒芒。 迦南只觉死亡迫在眉睫,他连忙摸到藏在胸前口袋里的自己事先从法杖上取下来的蝴蝶琥珀,高高举起大声吟唱召唤的咒文。霎时只听一声怒吼,一道银色身影凌空而降,以迅雷之势悍然震慑了方圆数十米的地面。在迦南还来不及看清的瞬息里,数道寒芒叮铃交错碰撞,只见那女子灵巧地向后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娥眉皱起一瞬,下一秒笑容却愈发柔媚妖艳了。 “原来是你,都是同宗的妖,何苦出手这样重呢?” 九尾银狐摇晃着九条长尾,蓄势待发的样子,逼人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阿霜冷冷盯着对面的狐女,只说了简单的两字,“退下。” 名唤娇娜的狐女娇笑几声,眼波流转,任何男子看了也会心醉神迷,“我退下,你就不杀我了?” 阿霜似乎不打算再跟她废话了,后腿发力,宛如银色的利剑一般冲了出去。而此时那狐女周身也泛起一层红芒,片刻之后竟然化作一只有着五条尾巴的红狐。 阿霜的动作一瞬间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凝固…… “赤炼……” 那红狐却笑了起来,“赤炼,原来你还惦记着赤炼啊!可惜他已经死了!”话音一落,娇娜便一跃而起,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烈火,尖锐的獠牙对准了阿霜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阿霜微微一偏身体,极富技巧性地避过要害,与此同时尖锐的利爪一闪,红狐尖叫一声,再落地时腹部已经留下数道深深的抓痕,鲜血混着红艳的皮毛滴淌而下。 而阿霜也并非毫发无伤,由于刚才一瞬间的失神,他的颈侧也被刮伤了,嫣红的血色浸染了银白的皮毛。 与此同时,迦南紧张地注视着仍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般坐在水池边的病弱巫师。十五见娇娜受了重伤,却无动于衷,兀自一副看戏的表情。而迦南脚下的藤蔓也丝毫没有松懈。迦南进入冥想,企图控制住脚下的藤蔓令其松开,与此同时尝试召唤地下的其他根系。可对方的精神意念竟然已经控制了整片双树城区域的根系,而且那意念强悍无比,凭迦南的那点精神力根本是蜉蝣撼树一般。不仅如此,当迦南察觉到对方的精神意念开始入侵他的意识的时候,立刻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却已经来不及防御了。 他感觉到头疼欲裂,整个人几乎陷入癫狂。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被那强悍的力量拉入意识深处! 在那里,他全身被树藤捆绑着,动弹不得。他看到那邪魅到有些变态的十五坐在轮椅上,轻微地咳嗽着,却笑吟吟地看着他,“原来这就是你的意识,真是无聊啊。” “放开我!!!”迦南对他大喊。 “为什么要放开你?你的人生如此失败,不如我来替你过吧?”十五说得好像是在施舍他什么一样。迦南却感觉到浓浓的恐惧。这里是他最隐私的地方,他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里! 然而此刻他全部的人生都被赤裸裸血淋淋地陈放在那变态的巫师面前,毫无遮拦,任其翻看评价。 “嗯,啧啧,你还真是可悲啊。一出生就被亲妈嫌弃,自己的亲爹也不拿你当回事,从小到大为人孤僻交不到朋友就算了,好不容易交到一个还抢了你暗恋那么多年的人。你喜欢的在意的人全都拿你当空气。你说说,你这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么?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么?” 他每多说一个字,迦南就感觉自己的内心坍塌了一块。他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相信,然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对方说的每一句话,竟然都是真实的。 是啊,他这样一个透明的人,会有人在乎他的消失吗?就算他的整个躯体都被面前这个邪恶的灵魂侵占,恐怕他的父亲都不会注意到什么变化吧?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一直都有在努力生活着啊? “啧啧,看看你那个叫鹿鸣的朋友。同样是没有天分,人家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你这样嫉妒他,恨不得杀了他,表面上还和他称兄道弟。看来你不仅无用,还很虚伪。”十五用手摸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品评着他周围不断闪现的意识片段。 “别说了……”迦南已经泪流满面了,“求求你……别说了……” 十五看到他这副样子,却笑得更开心了,笑得咳嗽起来,“难受了?这有什么?其实你也没那么悲惨不是么,又没有经历过多么悲惨的过往,父母都健在,也没人虐待过你。你只不过是个透明人罢了。你说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愤世嫉俗啊?” 迦南觉得这个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锋一样,生生将他的心脏撕扯到四分五裂。 放过我吧……迦南无声地哀求着…… 十五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微微垂着眸子看着他,“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了。” 住口!住口!! 迦南倏然目眦欲裂,身上也不知何处暴起一团悍然的力量,那些缠绕住他灵体的藤蔓竟然在一瞬间寸寸断裂!他周身燃起一层幽绿色的光焰,那原本总是充满怯意和惊惶的眸子,此刻竟然透露出蚀骨的憎恨和凶残! 十五看着他如此,微微挑起眉梢。 “滚出去!!!”迦南大吼一声,双掌中倏然爆出一团庞然的碧焱,冲着十五奔腾而去。十五连抵挡都没有,便立时被那团青绿的火焰吞没了。 眼前重见光明,迦南从意识深处挣脱出来,却见红狐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似乎昏了过去,而那名唤十五的巫师似乎刚刚遭受了阿霜的攻击,胸前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口中呕出一口鲜血。只不过,他那溢出嘴角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怪不得刚才在意识中那巫师连抵抗都没有,原来是阿霜救了他。 “你怎样了?”阿霜正关切的望着他。迦南有些怔然,似乎刚刚从鬼门关遛了一圈回来似的,脑子里仍然晕晕乎乎的。 “我没事……你呢?” 阿霜摇了下头,随即将视线移到那垂死的巫师身上。 “你等会儿,我们要尽快结果他。一会儿必定会有士兵被引过来。”说完,九尾狐便走向那一动不动的十五。 正在此时,迦南却倏然见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红色雌狐倏然有了动作。她尖叫一声“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阿霜,利爪上沾染着拼尽一切的杀意。 迦南慌忙撞到阿霜身上,将九尾狐撞到了一边,然而红狐的利爪已经到了面前。迦南脑中茫然,本能地躲闪,忽然感觉到左眼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脑中一懵,昏了过去。 . . . 迦南是被左眼传来的一阵痒痛唤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了那树枝编织而成的床铺上方的镂空木雕,却总觉得视野有点儿不对劲。 他动了动身体,感觉四肢都被柔软的被褥包裹,没有什么病痛的感觉。恍恍惚惚的,他将手放到脸上,却猛然一怔。 他左半边的眼睛被重重纱布包裹着,轻轻一碰,便是尖锐的刺痛。 他终于知道视野中的那种委和感是什么了。他左边的眼睛被包扎着,眼皮一动便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种痛楚令人心慌,他想起来昏迷前他被那娇娜袭击了,而且,伤的似乎就是左眼。 此时有门扉响动的声音传来,迦南转过脸来,看到伪装成连晨的海洹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放着瓶瓶罐罐和纱布。见他醒了,海洹脚步顿了一下,那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神色。 就好像是混杂了心疼和痛苦的矛盾表情,怪异的很。 不过这表情只有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的海氏招牌冰山脸,将托盘放到床边那木雕的玫瑰花枝托起的木桌上,然后坐到迦南旁边,淡淡说了句,“我来给你换药。” 海洹把手放到迦南左眼的纱布上,手腕却一下子被迦南抓住了。 迦南盯着他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海洹有些木然地看着他,“瞎了。” 迦南仅存的右眼呆愣愣的,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一样。 “你为了救那只九尾狐,被五尾狐妖抓瞎了。”海洹补充了一句,然后便继续手下的动作,用极其轻柔,轻柔到温柔的力度,一点一点拆开他的纱布,以至于如遭雷蚀的少年,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 迦南呆了一会儿,却眨了眨眼睛,没了下文。海洹原以为他怎么也会大哭一场,却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平平静静的,什么表示也没有。 最后垫在眼睛上的染血的纱布被拿了下来。迦南原本的眼睛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痕。那样深的痕迹,即便痊愈,也必定是一道永不可磨灭的疤痕。 海洹的手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要为你的仆从牺牲到这种地步?”海洹轻声问。 迦南的右眼转向他,抿抿嘴,“他对我很重要。” “他只是你的仆从。” “海洹,我不知道你。但我觉得,要是能有人为我赴汤蹈火,冒着生命危险守护我的话,我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迦南一副接受命运一般的释然,“尤其是他一个那么厉害的妖,却得被我这么个废柴束缚着。” 海洹猛地转开头。弄得迦南觉得今天的海洹怪怪的。半晌,海洹才将头转回来,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眼睛却似乎有点儿发红。 “你眼睛怎么了?”迦南问。 海洹有些狼狈似的,“没什么,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迦南竟然还笑了两声,可是刚一笑就疼得他一吸气。 “你知道么,有时候你真是很蠢。”海洹说,“你知不知道九尾狐妖能活上千万年,即便你死了他仍然会继续活着。你对他来说或许最后什么都不是,干嘛不简简单单维持主仆的关系呢?” 他这番话,说得迦南又有点难过了,他垂下眸子,哑着嗓子,“可能吧。不过我活着的时候他心里有我,也挺不错的。就算是大荒神最后都渐渐被世人遗忘了,我也不指望能在谁心里永垂不朽。” 海洹不再说话了。他用极尽温柔的动作将药膏涂抹到迦南的眼睑上,然后将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缠上去。 迦南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揪住海洹的衣角,“对了!那个名叫十五的巫师呢?还有阿霜呢?他有没有受伤?我们暴露了吗?” 海洹轻声叹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站起身,从附近的梳洗台上拿了一只小镜子,凑到迦南面前。 迦南的右眼一下子瞪大了。 那张脸,除去刚刚换上的纱布,是那个名叫十五的巫师! “你昏过去不久阿霜便通知我去救你。当时是夜间戒严的时刻,所以你们的打斗虽然弄出了动静,但也没有立刻引来太多士兵。那狐狸把当时闻风赶到的羽人都杀了。我用变形术把你变成了那个巫师的样子,把那巫师的尸体变成了你的样子,然后叫来了护卫队,说你是巫咸族的巫师用变形术伪装成混入羽民国的,十五发现了你,与你搏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但成功把你和你的灵兽五尾狐妖杀死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没有暴露,阿霜也没事。”海洹用最精简的语言把这其中复杂曲折的变故快速叙述完了,便又转身端来一碗散着草药味的药汤,“喝药。” 迦南被海洹扶起来,半靠在他怀里,乖乖把药喝了,然后还不放心的问,“难道你要我扮装成十五?可是十五是离孤的手下啊!会不会太招摇了?” 海洹扶着他躺了回去,站起身来,“你睡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第30章 迦南在床上躺了三天,便又开始下床走动了。他的左眼上仍然缠着纱布,海洹是用草药术为他疗伤的,其中包括一味用杜松子和白葡萄酒制成的止痛药,另一味则是用响尾草和睡莲调制而成的生肌膏,这两种药方搭配在一起相辅相成,没几天迦南原本血淋淋的左眼睑便愈合得剩下一道疤痕。娇娜袭击而来的时候迦南有尽力避开,所以除去受伤严重的眼睑,眼珠的损伤仅限于角膜,没有必要摘除眼球。为了防止眼球萎缩,海洹又用银针将某种药物刺入他的眼睛中,每天坚持三次,如此一个月下来才停止。 迦南不明白海洹干嘛要这么执着地要让他的眼睛能够看起来跟没受损的时候一样。反正都看不见了,而且又有那么狰狞的一道疤,肯定要用眼罩盖起来的。 与此同时,迦南也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海洹对草药术也颇有造诣。这样一来,他这样一个跟迦南年纪相仿的十七岁少年身上已经具备了祝福诅咒术、召唤术、结界术、变形术和草药术这五种巫术的知识。就算是对于天才来说也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水准了。迦南忍不住问海洹,他平日里是不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光学习巫术了。海洹也没否认,只淡淡说了句“平日里喜欢看书,看多了就懂了”便草草唬弄了过去。 由于“十五”受伤严重,通天城允许梧潭和子优两位侍僧在双树城多逗留一月。这期间,羽民国和轩辕国之间僵持的局面也有了重大的转变。除了已经同羽民国结盟的一些羽人小国比如卵民国、讙头国以及苗民国之外,鲛人忽然从轩辕国以东临海沿岸进攻,一夜之间便夺去了南方三座主要城市。鲛人和人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然而近两千年来由于人类开始打造大量的船只企图出海去寻访海外的大陆进行贸易,向海中排放陆上的废弃物,大量捕杀海洋中的鱼类,已经令鲛人们日渐不满。加上鲛人深居海洋深处,平日里鲜少见到,而他们流出的眼泪却能凝成一种华美非常的珍珠,他们的歌喉又是任何种族都无法比拟的绝美,所以人类时常会捉捕迷路或落单的鲛人,在地下市场里出售为奴隶,卖给荒淫无度的权贵们享乐。轩辕国曾经明令禁止捕捉鲛人的行为,但随着年月的逝去,这条法令如今是名存实亡,人类与鲛人的贸易往来也早已断了,如今鲛人与人类的积怨被羽民国派去的使者挑了起来,鲛人的精神领袖海神应龙允诺与羽民结盟,这次的袭击恐怕就是在表明立场。 如今轩辕国腹背受敌,其他的人类盟国却都按兵不动没什么表示,情况相当危急。 这日那位名叫梧潭的无相侍僧忽然来找迦南,说是前来探病,外加有要事相商。迦南心中一阵紧张,担心自己伪装的不好进而露馅。海洹见他心神不宁,便出言安慰,“你不必担心,我给你施的变形术是取用十五的心脏上的一部分血肉混合符咒施在你身上的,你现在连内脏的形状都跟十五一模一样。” 迦南听傻了,“你是说……你当时给我吃了他的心脏?!” “只是用针挑出的一小块而已。” 迦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吃过的午饭都在一个劲儿往上涌。他赶紧喝了一大口茶把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可就算我长得像,万一性格什么的装不像怎么办啊?” 海洹仍然是那副淡定的样子,“这种噬心术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你进入冥想状态的话,连性格都能和你扮装的人一模一样。但是要注意不可以进入太久,否则迷失自我的话,你就会完全变成他了。” 真的么?是不是这么牛逼啊?虽然噬心术这种变形术迦南也听说过,那是变形术当中十分难学的一门法术,就连十分有经验的成年巫师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而且此种巫术太过阴毒,是以被模仿者的死亡为代价的,族规中说过不到非常时刻不得使用此种巫术。 海洹小小年纪,怎么可能连这种巫术都精通? 没有时间多说了,门外的走廊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迦南连忙令自己进入冥想状态,逐渐地,一种暗含着愤怒和毁灭的欲望的怪异心情从意识某处浮现出来,变得渐渐明晰。那是某种由于身体残缺而产生的对整个世界,对自身命运的憎恨和厌恶,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令人窒息的黑暗。奇怪的是这种原本不属于他的人格对于迦南来说却十分熟悉,熟悉到理所当然。这令他恍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模仿十五,而是在扮演着自己一般。 离孤是现如今的右贤者最尊敬看重的幕僚,而十五作为离孤的属下,地位并不比无相侍僧逊色多少,此番十五受伤,梧潭本应马上前来探望,但由于梧潭自身十分厌恶失去信仰的人类,更何况对方还是他们一向视为旁门左道的邪恶巫师,实在不肯拉下身份去看望他。但是子优侍僧却劝他一定要拉下脸皮来,毕竟十五这回是跟他一起出来的,要是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梧潭都不去看望也太说不过去,回去后万一十五跟离孤打小报告,他们在右贤者那里也不好交代。 梧潭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面色平和,身上穿着素净的侍僧袍,手里持着高位侍僧常常拿着的手杖。他由侍者引着沿着盘绕着树干蜿蜒的阶梯拾级而上,十五居住的屋宇便被架筑在较高处的树枝上,宛如选在枝桠间的筑巢。然而那屋宇檐角玲珑,铺着紫色的琉璃瓦顶,门窗上都镂刻着精美的曼陀罗木雕,趁着上方雄木那蓝绿色的树叶,颇有种梦幻般的幽魅。 推开正屋的门进去,却见十五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这巫师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弱样子,左眼被白色的绷带包着,听见他进来,便挂上那惯常虚假的温吞笑容,“梧潭猊下,大驾光临真是折杀晚辈了。” 梧潭保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高高在上的风范,身上散发的是那种侍僧特有的凛然庄严的气势,“先生为捉奸细身受重伤,贫僧本应即刻前来探望,无奈公事繁忙来不及,今日才得空闲。还望先生海涵。” 这一番话说下来明里在道歉,实则在暗讽十五这个闲人每天无所事事,自己却是废寝忘食日理万机。蔑视之意不言而喻。 十五却不生气,轻咳两声,面上扔带笑意,语气轻忽飘渺的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不妨事,原本就是小伤,子优猊下还派了连晨师父来,把我这个病秧子倒是越养越胖了。” 说着,梧潭才注意到默默立在房间一角恭顺地垂着头的连晨。虽然对方只是初果的品位,但原本应该侍奉大荒神的侍僧竟被派来服侍这个人类巫师,令得他心中愈发气结了。他不明白为何右贤者会如此重视离孤和他的部下们。现如今的羽民国真是越来越堕落了,羽皇成日里饮酒作乐不问政事,左贤者又患了绝症奄奄一息,整个羽民国的政务都由右贤者一人把持着。而这个右贤者一直都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想他梧潭原本德高望重,在通天城待得好好的,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右贤者被派到双树城这种靠近边疆的偏僻之地。 梧潭被让到上座,他见那病秧子虽然瞎了一只眼睛,却不见有多难过的样子,如此洒脱,倒也真令他升起几分敬佩。“没想到人类竟然这么大胆,派探子混入我们羽民国,看来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扮装成侍僧的目的何在。” 十五说,“扮成侍僧,多半跟离孤大人有关吧?” 梧潭挑眉,“何以见得?” “我想大人应该知道,离孤打人跟巫咸族以前的故事。” “这是自然,那已经是四千年前的事了。” “即便已经是四千年前,巫咸族和离孤大人那一战太过惨烈,想必仍然心有余悸吧?”十五说着,又咳了两声。 梧潭拈着他的胡子,“你是说,人类派巫师混入羽民国,是要去刺杀离孤?” “猊下,贫僧以为刺杀倒不一定。说不定只是混进来收集些情报。”连晨忽然出声道。 梧潭听罢觉得有理。毕竟如果这个离孤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真的活了四千年的怪物,那么也绝不是一两个刺客能奈何得了的。 他心下忽然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妨利用那些前来刺探的巫师,探一探那离孤的底细。想来自己被贬黜到双树城也多半是因为自己曾向右贤者进言,离孤此人是否是货真价实的疯巫师还不一定,应该予以试探。那之后不久自己就被随随便便调配到此,说什么与轩辕国对峙的非常时期,前线的战士们需要他来赐福抚慰,其实还不是被离孤得知后,用了什么诡计把他支走,省得碍事。 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说,“轩辕国既然派了人伪装成乐驹,难保他们没有同时派出其他的巫师。这样的话,我们该将此事上报右贤者,多增派人手保护离孤先生的安全才是。” 十五却低低笑了两声,笑声有些飘忽,有些阴糁糁的,“猊下多虑了,离孤大人岂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此事到底会怎样发展现在还难下定论,不如再观察观察吧。” 十五这样说正和梧潭心意。他又与十五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梧潭一走,迦南立马就从冥想里出来了,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上,“妈呀……吓死我了……” “连晨”见他夸张的样子,忍不住从眼角泻出几分笑意,“怕什么?你做的很好。” “那是你的噬心术牛逼啊……”迦南现在一想自己吃了十五的心脏,还是会觉得胃里泛酸水般一阵阵恶心。 “你觉得梧潭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看起来很慈祥的样子。” “你没看出来,他对离孤和右贤者颇有微词么?”海洹若有所思地看着梧潭离开的方向,迦南也隐约感觉到了。刚才在意识中的时候,他冥冥感知到了对方的情感波动,在提到离孤的时候对方释出了强烈的厌恶,而且他阻止梧潭上报的时候对方也没有坚持,看来真是跟那离孤有过节。 “这是一个机会。”海洹说着,忽然看向迦南,“你跟我说过,萨洛让你用魅术融合召唤术来控制离孤的灵石碎片,你可有想过修炼魅术?” 迦南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我哪有修炼魅术的资本啊?”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你看修炼魅术的一个个都会女的,而且都是大美女,就算是男的也得长成奂清那样才行吧?” 海洹却轻摇一下头颅,说道,“你错了,魅术最讲求的是探知对方的精神活动,并且用自身的精神去影响扰乱对方的意识。虽然外表会令人起贪爱或欲念之心,从而使精神上的弱点更容易暴露,但不必有太出色的外貌一样可以魅惑人心。” “就算是这样,我难道真的要违反十大禁条之首吗?太冒险了吧……” “我并没有让你去融合魅术和召唤术。”海洹说道,“照目前的状况,我们大概很快就会见到离孤。而离孤的专精巫术虽然是召唤术,但实际上他在魅术上更有天分,后来更是对魅术着迷,变成了喜欢玩弄人精神意识的可怕人物。所以如果我们面对的真是离孤,你若没有对魅术最基本的防卫能力,就算我再怎样也难以让你全身而退。” 迦南一听,心中愈发紧张了。意识被十五入侵时那惨痛的经历令他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那……我听你的。” . . . 魅术乃是由鸿蒙之初巫咸族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所创。传闻她并无绝色美貌,甚至幼年时因为相貌平平,在家族中颇不受宠爱。然而她似乎天生就对于人的情感波动非常敏感,而且进入冥想后能感知到别人的潜意识。后来她的恋人被族中第一美人夺去,她愤恨之下,开始研习魅惑控制人心的方法,并且在十年后脱胎换骨,任何人只要和她的眼眸对上,便会从身心沦为她的奴仆,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不过为博她盈盈一笑。 修习魅术之人常常因为太过迷恋控制别人的感觉而变得阴邪怪异,有些时候因为太过于沉浸在别人的意识中,导致丢失自我,最后反而被别人的意识吞噬。所以要修炼此法,必须有极强的自制力才可以。 迦南现在看到海洹对魅术也如此精通,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但一丝疑云还是渐渐在他心中成型。海洹真的只是个简单的十七岁少年么?一个人到底要聪明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在少年时便对几乎每一种巫术都有相当的造诣? 入夜后,一轮玄月悬挂在雌树的梢头,流银般的颜色缀满青蓝色的树叶。迦南和海洹面对面盘坐在从房间延伸出来的平台上,清风吹动两人的发丝。此时万籁俱寂,众人都已沉睡,他二人身上变形术的时效暂时过了,便都现出本来的面貌来。迦南偷偷看着月色流淌在海洹的眉梢眼角,那一头黑发恍若蒙上一层银白,愈发清丽如梦。迦南不明白一个男生怎么可以给人这么圣洁的感觉,令他这样仰望着,向往着,却也无可奈何着。 好在上天赐给他一个阿霜。阿霜和海洹的感觉这样相似,令迦南偷偷感到一些对阿霜的罪恶感。 是把阿霜当成海洹的替身了么?但感觉又不是这样… “不要走神。”海洹忽然说话了。迦南心里一慌,连忙收敛心神,努力进入冥想。 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的便只剩下月光照在皮肤上安静的清凉,和海洹飘在耳际的声音。 恍惚,怎么竟有些像是阿霜在对他说话似的… “试着找到我的意识,这是第一步。找到我后,我会试图入侵你的意识,你要尽量将我推出去,或者不要让我找到你的意识。放心,就算我入侵了你的意识,也不会进入太深。我们只是练习。” 迦南点点头,忘了海洹根本看不见。 沉入冥想,他在一片苍茫中茫然四顾,四方烟云弥漫,恍然一片虚无,只有他孤身一人。他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人的意识。 倏然,他感觉整个灵体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摄住,头颅剧痛,仿佛在被什么强行入侵者。他大叫起来,拼命挣扎,却阻止不了对方的入侵。 半刻后,他忽然从冥想中挣扎出来,大口喘息着,几乎是趴在地面上。而海洹则在他对面坐着,样态跟刚才别无二致。 “还好么?”海洹问了句。 迦南平静了下心绪,知道海洹并没有真的入侵他的意识。恐惧的感觉稍稍减退,他便说道,“没事了,再来。” 第二次,仍然是相似的茫然无措,相似的被入侵的恐惧。迦南冷汗直流,再次清醒过来。海洹见他如此,说了句,“你还记得你在沼泽里是怎么找到那些巴蛇幼蛇的灵识的么?” 迦南感觉左眼一阵阵发疼,用手整了整绷带,“我……我当时也不知道……” “不要找,用你的灵魂去感觉。世间万物的灵体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有联系的吗?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意识可能会被别人看到,他就恐惧非常。十五那青白的面孔又浮现在记忆里,令他控制不住地慌了神。 “不用害怕。我在你身边,你是安全的。”手上一阵透着冰凉的温热,迦南一愣,却陷入了海洹近在咫尺的黑瞳里。 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这是阿霜也对他说过的话。迦南感觉心间狠狠一阵颤抖,整个人都愣住了。 海洹却蓦然退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重新打坐,“再来。” 这一次迦南尝试着按照海洹说的,不再茫然寻找,而是试图去感觉。然而仍然是一头雾水,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又是筋疲力竭地从冥想里挣扎出来。如此一夜,他一次一次陷入冥想,一次一次挣扎出来。到最后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边露出曙光之时,海洹叹了口气,扶住了脸色煞白的迦南,“今天就到这儿把。回去好好睡一觉。梧潭那边我会去回报。” 迦南按照海洹说得躺回床上,心里却对自己升起一团浓浓的厌恶。为什么连这点天分都没有?之前对付蛊雕和巴蛇的经历果然都是他运气太好么? 又让海洹失望了。这样弱小无用的自己,真是令人厌恶啊…… 模模糊糊地陷入梦境,海洹一直等到他睡着了,才默默坐到他身边,双目有些痴然地看着那面白如雪的少年。 海洹看着看着,双目中却泄露出几分银蓝色的光华。 “我该怎么办?”他低声询问着,空档的室内,回应他的只有颤抖的朝阳。 海洹喂昏睡中的迦南吃下了用十五的心血制成的药引,然后施了变形术,将迦南变回十五的样子,他自己则重又幻化成连晨的摸样,去向梧潭和子优报告,十五的伤口发炎,现在又病倒了。 子优听了,端严的面上双眉皱起,“如此这般,还是要再向右贤者回报。” 梧潭捻着胡子,向海洹发问道,“不是已经好了么?” “是夜间受了风寒。” 两位无相侍僧都知道十五喜欢夜间出去散步,便也没有再继续询问。从无相侍僧的谒见厅出来,按照侍僧的作息他该去大荒神庙,跟其他初果侍僧一起带领众侍僧诵读大荒经。由金色蜷曲的树藤编织而成的大荒殿雄伟高大,如明珠一般镶嵌在树根形成的穹庐之下。白色的阳光透过那些花纹般的树藤的缝隙交错在神殿之中,映照着大殿正中高大的大荒神塑像。 这塑像总是令他有些在意。虽然神像只是彩塑,面孔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子,但那白发白衣蓝眼都是大荒神的特征。 最近夜晚做梦,总是会梦见这白发蓝眼的神明。梦见他在一座巨大如山的铸剑炉前癫狂一般地舞着,用苍凉的嗓音唱着一首古老的名叫凤求凰的情歌。那神明的情感竟不知为何传递到他的身上,他能感知到对方一种心碎到极致的悲伤,和一种心死后浴火重生般的释然。他不明白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为何会有这样令人绝望的感情,但他却隐约知道,令大荒神如此绝望的,是那个名叫伏羲红衣如血的绝美神明。 海洹不知道人可以美丽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地步。即便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巫姑,跟这个男人比起来也如萤火之于骄阳般不值一提。 伏羲是温柔的,但是他的温柔给的却不是最想要这份温柔的人。 所有人都不懂,鸿蒙初开之时,为何大荒神一定要以女子之身降世,成为黄帝的妃子嫘祖。只有海洹隐约明白。他已经梦到这一节太多次了。伏羲私自进入轮回化身成为轩辕,也就是后来的黄帝,去寻找被贬入凡尘的女娲。而大荒神在亲手摧毁了女娲,以及他和伏羲之间的关系之后,想要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接近伏羲,想要和他重新来过,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非至高无上的创世神。而他选择以女体降世,是因为他以为伏羲爱上女娲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女娲是女人。他作为同时创造了男女两种性别的神明,原本也不觉得为男为女有什么好坏优劣,至于男尊女卑的局面,则是源自后来人类在自己的发展轨迹中逐渐衍生出来的传统和世界观。 但令海洹一直费解的是,为何他的灵识深处会有这么多关于大荒神的记忆。并且这些记忆仍然在一点一滴地苏醒着。对他来说这些记忆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困扰,反而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但随着这些日子来听说的关于第十二神识降世的传闻,这样的记忆便令他有些在意起来。 正想迈入神殿,身后却忽然跑来一名侍僧,向他行礼道,“连晨师父,一个药草商要见您,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药草商?海洹心中一动,忙赶往门口。见到的果不其然是萨洛,而他旁边跟着的,是鹿鸣。 海洹心中一阵柔软,但碍于目前的情况,只能忍着不表露出来。他像一般的侍僧一样中规中矩地行礼,“二位先生,何事要见贫僧?” 想必萨洛已经收到他传出的讯息,并且已经告知了鹿鸣他已经扮装成了这个名叫连晨的侍僧,鹿鸣才会对他露出那样欣喜的表情。而萨洛则很敬业地扮演着热情地推销货物的药贩子角色。“这位师傅,一看您这么慈眉善目,就知道您是个高僧啊!现在咱们羽人跟人类打仗,这前线得有多少同胞受伤啊。您看这神庙里缺不缺跌打损伤的药?我可以打折卖给您!” 海洹配合着说道,“哦?可否给我看看你们的货物?” “这个当然!”萨洛给鹿鸣使了个眼色,鹿鸣便把一个篮子提过来,掀起上面盖的布,露出下面的药材。但在海洹走近他低头查看的时候,他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到海洹手里。 海洹不动声色,在抬起头时悄悄在鹿鸣耳边说了句,“一切安好。勿念。” 鹿鸣似乎被萨洛命令了不能张口说话,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地用力点了下头。海洹看得神色又柔软几分。 可不知怎么的,海洹忽然想到了左眼缠着纱布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迦南,心中猛然一颤。 “这些药材都是普通的品种,我们库房里还有很多。什么时候有了稀罕的再来找我吧。”海洹说完,便匆匆回去神庙之中。他一路回到迦南睡觉的房间,才打开那张字条来看。 字条很短,海洹看完后便立刻点了根蜡烛,就着烛焰烧掉了。 那字条上只写了一道长田传来的密令:线已布入,速往通天城。 第31章 收到长田的密令后不久,梧潭也收到了右贤者的诏令,要他们即刻回城。迦南和海洹自然也跟着浩浩荡荡的侍僧队伍开始拔营,到立夏那一天清晨时分,他们便坐上了由两只毕方拉着的明月车离开停留了一个月的双树城。 明月车是羽人特有的交通工具,相当于鲛人的海螺车,人类的马车和巫咸族的玄龟车。那车厢是一种巨大的鲲鹏用唾液和他们腹部的银色绒羽铸成的窝雕琢而成。车厢通体是一种珍珠般温润的莹白色,里面凝结着银色的自然花纹,宛如月光般皎洁,因此得名明月车。车厢整体呈椭圆形,表面上被工匠雕刻出了精美的浮雕花纹,有些富庶人家的车厢上还会镶嵌宝石。车门也是椭圆形的,垂挂着帘幕,里面的座位上铺着柔软的白羽,冬暖夏凉,十分舒适。迦南一个人坐在单独的一辆明月车里,透过窗口看着下方铺展的大地。今日天气有些阴沉,白色的云团积压在头顶,只偶尔能看到几处蔚蓝的缺口。 他心中紧张非常。回到通天城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见到离孤。但是他还没有准备好。他的魅术还是完全没有进展。其实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毕竟通常的学徒要花费半年的时间修炼才能熟练地搜索到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灵识,而他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对于一个并非天才的普通人来说太勉强了些。海洹倒也没有责备他,之不过面上开始现出几分忧虑之色。他们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海洹告诉他最开始接触那巫师的时候先不要带猫眼石,否则马上就会被察觉到。等到他真正准备好了再带上也不迟。实在瞒不下去了,就放弃十五的身份暂时撤退,等找机会再利用别的身份接近离孤。反正只要成功混入通天城,就已经离他们的目标进了一步了。 迦南现在觉得自己前途未卜,不知道到了那未知的羽人都城后会发生什么。他只希望能够安全地回家。他现在再也不梦想着当什么重要人物了。他只想跟阿霜平平静静地生活在巫咸族里,每天走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做着自己熟悉的事,这样充满未知的生活实在太刺激,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不过海洹说会保护他的安全,阿霜也说会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倒也没有那么害怕。只是忐忑总是难免的。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争气一点,不要拖海洹他们的后腿。 通天城位于羽民国中部偏西南的方向,迦南等人中途在两座城市中略作停留,三天后便抵达了通天城。 入城那天迦南原本还在车里打着瞌睡,直到前后左右骑着毕方的护卫队士兵们的欢呼声把他吵醒,他才迷迷糊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此时日光正灿烂,迷蒙的彩霞中中透出了几片黑影。当日光渐渐向两边分开,迦南便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那些硕大的黑色阴影,竟然是一座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岛屿,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大块的沉重陆地浮上空中,在下方的大地上拉出山峦般的影子。这些岛屿有大有小,高低错落着,上面托着山川湖原,还有建在林木间的繁华城市。高高的楼阁广厦林立,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彩色玻璃上反射得缤纷光线。每一座岛的四周都被许多飞行轨迹坏绕着,无数彩色的毕方围绕飞行,蓝绿色的巨大翅膀辉映出夺目的光晕,宛如一条条的彩色丝带。天空通透到能望穿寰宇,从深到浅的蓝色,在这些天空之城身后一直延伸向地平线,日月星辰在其中缓慢地转动,耳畔似乎能听到年华流过的声响。 我们的毕方缓缓驶入这一片岛屿中间,透过窗子,能远望到那些小岛上冉冉而出的炊烟。我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看到很多白色的鸾鸟托着长长的尾羽掠过岛屿下方倒锥形的沉重嶙峋的石壁,看起来宁静而飘逸,高空中有苍鹰在盘旋,长长的鸣叫声高亢而苍凉,却能与这四周的繁华如此契合。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最大也最高的一座巨岛。与它一比,环绕在它身旁的那些岛变得犹如渺小的护卫一般。那座岛就像是傲视群雄的国王,宁静地悬浮在正中,而它上面最显眼的,是一颗犹如山峰一般峻伟的大树。即使迦南的明月车离那座岛还有很远的距离,那棵树都清清楚楚。它的树身是银白色的,线条虬结却又不失优美,银色树根从岛屿下方倒挂着的巨大山体中伸出来,宛如一张细密的网包裹着整座巨岛。树冠宛如花瓣一般张开,金色的树叶层层细叠,如行云般起伏,璀璨而华贵,映照得四周的几片云彩都成了金色。那树冠如此巨大,它的阴影覆盖了岛上所有的屋顶檐角,阳光被树叶切割成无数缕交错的光流,静静地在城市上空流转着。而在那金色的树冠之上,有一座通体纯白的宫殿,圆形的屋檐一层层叠摞上去,四周环绕着高高的楼阁,宛如一颗金盘中的明珠,四周酝酿着一层袅娜的圣光。 那棵树就是羽人的圣树建木,传说中连接着无上神界的天梯。 而那座白色的宫殿便是羽民国的大荒神庙了,那是对于羽人来说最神圣的地方,供奉着羽民国的信仰大荒神以及东西南北四方天帝。而最高神权代言人左右贤者也住在那里,他们的地位之高,连羽皇也要敬畏三分。然而如今的羽皇昏聩,左贤者病危,整个羽民国都被右贤者一人把持着。 长长的车队从港口登岸,并入城市里的轨迹,沿着宽阔的铺满白色细沙的道路滑行着。两旁的很多楼宇都看起来古雅而精美,雕刻着花纹的立柱上盘绕着藤萝,飞翘的檐牙上挂着铜铃,风一吹就清灵灵地响起来,屋顶上时常落着一两只孔雀,拖着彩色的翎羽悠然漫步。墙壁上门窗上有藤蔓垂挂下来,或者有不同颜色的繁花点缀在四周。道路两边都种满了萤火栀子,凝碧的叶子托着奶白色的花瓣,看起来一尘不染,花心处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若是在晚上就能像星子一般明媚动人,引来无数萤火虫为它们传粉抬头往上看,便是被金色的建木树叶编织成的穹庐,风吹过时,树叶间会发出风铃般美妙的乐声。阳光透过无数层的叶子,一柱一柱窸窸窣窣地在圣城的每一寸土地上晃动着,如同金色的水流,好像仰起头就能感觉到它们洒在脸上。 两旁的道路上还有半空中都有很多羽人。有一些在走着,有些飞在半空中,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翅膀交相辉映着,飞过一座座楼阁的檐牙。不急不缓的人流从窗子两边无声掠走。 迦南看得眼花缭乱,心想原来这就是通天城,简直像仙境一样。他不曾去过轩辕国的都城,不知道他们的长安是否也有这般壮丽。 他们的车队径直沿着建木周围的轨迹盘旋而上,一路奔向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虽然巫咸族也有大荒神庙,不过比起羽人的果然还是小巫见大巫。 羽人的大荒神庙总共由五座大宫组成。东西南北四方各修建了一座大宫,分别供奉着东西南北四方天帝。而正中载天方圆之上建造的大荒殿则是最大的宫殿,里面供奉着大荒教的最高神明大荒神,四方天帝侍候左右。除此之外,每座大宫都带着许多副殿塔楼,供品阶较高的侍僧居住。宫殿外围也有着一排排的长巷,那里是普通的侍僧以及侍卫居住的地方。 大荒神庙的大荒殿之前,是由白玉铺筑而成的载天方圆。那是一座巨大的广场,纯白的地面中晕染着几丝翠色,干净到能映出天上的白云。不远的大荒殿高居三层大基之上,每层地基都有五六米高,长长的阶梯倾斜而下,正中雕刻着凤鸟祥云的图腾,蜿蜒的翎羽上镶嵌着彩色的宝石。护栏上的琉璃装饰也辉映着青天中的灿灿日光,看起来流光溢彩,宛如笼罩在圣光之中。 最美的还是那座高大宏伟的大荒殿。圆形的白色殿身,周围环绕着一圈羽人少男少女的雕像,相貌端丽,服饰华美,有作垂首沉思状,有仰头祈祷状,有些似乎正要扬起翅膀翩翩起舞,有些正要收起羽翼弯腰拈花。这些雕像托起五层檐顶,每层和每层之间又有不同的雕塑。整座宫殿算下来,共有一百五十座雕像,竟然没有任何一座雕像与其它的有重复的地方。而那纯净的莹润白玉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宛如一张迷离的绸缎,如白莲般圣洁美丽。 迎接梧潭和子优侍僧回来的是另一名无相侍僧,看起来比子优还要年轻些,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然而他面容白净,姿态严谨到一丝不苟,看起来颇为冷淡的样子。 “两位师父此行辛苦了,右贤者猊下有事不能前来,请两位先去休息,明日猊下会召见二位。” 梧潭脸上似乎隐忍着几分不悦,而子优只是风轻云淡地回了一礼,“有劳齐云师父。” 而后那名叫齐云的无相侍僧又走到迦南面前,看到迦南被绷带包裹的左眼微微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但还是用跟刚才相仿的谦卑却疏离的姿态行礼,“十五先生,离孤先生托我将此药膏带给你。他说这两日会来看你,让你可以先去休息。”说完,将一只小小的木盒放到迦南手里。 迦南此时在浅层的冥想状态中,用十五惯常的那种有气无力的语气答道,“有劳猊下,请代我向离孤大人问好。” 众人逐渐散去后,迦南被侍僧带入少昊殿的一座副宫,那该是十五之前一直暂居的地方。宫殿不是很大,但是有一个独立的庭院,院子里种满翠竹。侍僧向十五行礼后便纷纷告退。迦南还在纳闷怎么他们这么自觉,后来想想按照十五那种表面礼貌实际阴沉孤僻的性格,大概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旁边伺候。 这对迦南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连忙把院门锁好,各处都查看了一遍,取出自己的灵石,开始吟唱召唤的咒文。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正在接近他。一道气息轻触着他颈侧的皮肤,迦南转过身,用笑得弯成一条细缝的右眼看着许久不见的阿霜。九尾狐没有说话,走近他,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触他缠着绷带的左眼,银蓝色的双眸半垂,那样温柔缱绻的动作,几乎要将迦南融化了。 迦南抱住九尾狐的脖子,用脸颊蹭着丝缎般的银白色皮毛。 没想到一见面阿霜竟然会像狗狗一样跟他撒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迦南感觉心里像有蜜糖在融化,忘了自己身处险地,快活的都要飞上天了。 九尾狐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迦南的左眼,问了句“当时疼吗?” 迦南说,“就疼了一下儿就晕过去了,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啦。” 九尾狐又问,“后悔么?” 迦南说,“有什么可后悔的。不是还有一只眼睛吗。” 九尾狐不说话了,用脸颊蹭蹭迦南,低声耳语一般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其实你是最会驯服灵兽的巫师了。” 迦南低声笑起来。九尾狐恍然觉得,这个少年低笑的声音,竟然已经有了几分成熟男子的低沉和沙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欠你一只眼睛。”九尾狐说道,“所以只能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眼睛了。” 迦南半晌才反应过来九尾狐竟然在说笑。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他还是傻乎乎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迦南的笑意却稍稍消减了。他想到如果这次的任务出了什么万一,他就再也见不到阿霜了。 “迦南。如果这一次的任务你觉得太危险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阿霜忽然说。 迦南没想到阿霜会忽然这样说,他一愣,却苦笑起来,“哪是那么容易就走得了的啊?” “只要你想,这不是问题。”九尾狐说得平淡,然而那份傲然的自信却仍然清晰地透漏出来。 这个提议其实是非常诱人的。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用担心出什么意外了。和阿霜两个人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在大荒中漫游,简直像做梦一样的未来。 可是……“不要了,那样的话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爹怎么办?”迦南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反正……反正只要见一面就跑就好了吧。长田不是说传送点都已经布好了么?” “你不明白……如果那人真是离孤,不是有传送点就能轻易脱身的……”阿霜说着,眼睛深处却隐隐地泻出几分惧怕。而迦南由于这些日子一直在修炼魅术,对于别人的情绪波动也更敏感了。他明白阿霜对离孤升起的这种生动而浓重的惧意,不像是单单从传说中听闻而来。 迦南走近阿霜,轻抚他的背脊,“阿霜,你是不是见过离孤啊?我是说真人。”即便离孤是四千多年前的人,那时候阿霜也已经是一只千年狐妖了。是怎样一个才活了几十年的人类才能让活了上千年的生灵感到惧怕? 阿霜皮下的肌肉似乎有一瞬的抽动,他闭了下眼睛,似乎在压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曾经有一个共修的同伴,名叫赤炼么?” “当然记得。”就是阿霜意识里那只红狐吧。那时候他曾经衬阿霜入睡没有防备,侵入了对方浅层的潜意识。他到现在仍然有些在意着,那只红狐为何有着鹿鸣的面孔。 一向冷酷的九尾狐此刻的神情看起来,竟添了几分脆弱和落寞。想来当年的往事,必定令他伤心绝望,才会另他在几千年后想起来,仍然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第32章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迦南瞪大了眼睛,“离孤?!!你是说疯巫师离孤吗?!!” “除了他,世上还有第二个离孤么?”阿霜看了他一眼,蹲坐下来,用尾巴环绕过自己的身体,有些懒散地抬眼看着月光,陷入回忆,“那时候赤炼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巫师,那巫师就是离孤。当时我十分反对,对于我们妖来说,人类太危险了,尤其对方还是个巫师。但赤炼生性善良,不忍见死不救。那巫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醒来后见到我,便设计要给我下血契。我当时被他困住,仍然拼命挣扎,但他的力量强大无比,我跟他相斗三天,终于还是被他打败了。我当时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不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脱离的桎梏实在太令人绝望了,更可怕的是他还在不断深入我的意识。我后来受不了了,就跟他求饶,但他还不放过我,要我从身到心都当他的奴仆。这时候赤炼却求他,说愿意替代我被他奴役。离孤一开始不肯,但……但赤炼用尽办法……包括……用我们狐族最擅长的魅惑之术……我当时感觉快要疯掉了,但离孤似乎觉得看到我那样痛苦的样子很有趣,就同意了……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赤炼被下了血契,被带走……” “别说了……”迦南忽然说了句,九尾感觉到一阵充满温情和怜惜的力道触碰着他的脸颊,他没注意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了。 没想到时隔这四千年的时间,想到这段过往,他仍然会痛苦到发狂。 迦南没想到九尾也会哭的,而且哭得这样无声无息,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他想象不到阿霜当时究竟有多么痛苦绝望,他隐隐明白,赤炼对阿霜来说,不仅仅是朋友。 他们大约曾经是恋人吧? 阿霜看向迦南,“如果我当时能更强一点,大概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你知道吗?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以前是那样张扬快乐、崇尚自由的狐妖,可是再见他的时候,不论离孤怎样作践他,他都会像狗一样凑过去。我不知道那巫师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令赤炼爱他爱到没有了尊严……” 听着阿霜诉说时那状似平稳,却隐隐带着颤抖的声线,迦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疼痛起来。 “更可悲的是,那离孤竟然不珍惜。”阿霜忽然冷笑一声,双目中骤然迸射出刻苦的仇恨,“他后来为了捉一只更强更可怕的妖,竟然将赤炼作为祭品,牺牲了。可那只傻红狐直到最后都痴痴念着他的名字……你直到么,他是死在我怀里的,他临死前跟我说,他好希望自己爱得是我……可是……离孤给他下了比翼……他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那个巫师……” 比翼,原本是那样浪漫的一个禁术。由初代巫姑所创,融合了魅术和巫蛊之术,可将两人灵魂缚在一起。被这种巫术缚住的两人,不论如何转世轮回,一定会相遇,并在相见之时,回忆起前面无数人生之中一切相关的记忆,若一人的灵魂毁灭了,另一人会一同灰飞烟灭。而施术者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以后生生世世身上一定会有不可弥补的缺陷。然而离孤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然而赤炼不论如何转世,只要一见到他,仍然会忆起前世的一切,仍然会像当年的赤炼一样,爱他爱到失去尊严。(作者乱入一下:看过鲛人天下系列的同志们,还记得第三部里禺强给某伏下的那个巫术咩~~~)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连轮回都抹不去的诅咒。 九尾狐恍惚又看见,自己臂弯中那凄艳如血的狐。他口中不断溢出朱红,染红了自己雪白的衣袍。那双金灿灿的眼眸正逐渐失去生命的光彩。 “阿九……我好累……” “阿九……要是我一直爱的都只是你,该多好啊……” “阿九……来生……来生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对不起,是我不够努力,没能让你爱上我…… 是我的错,让你被别的人抢走了…… 来生,我会很努力,很努力让你在爱上他前就爱上我…… 再也不会让你痛苦了…… 九尾狐忽然感到嘴尖一阵温热,是迦南轻吻了他一下。一只眼睛的少年笨拙地抱住他,想要安慰他一般。 九尾狐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竟然已经占据了他心中那样大的位置,以至于连这样深埋数千年的秘密,也就这样倾吐了出来。 他从没有跟任何妖,任何人讲述过这段过往。 “迦南,你能忍受我心中永远会有一只红狐的影子么?如果你忍受不了,我仍然会当你的奴仆,但不会再越过该有的界限了。”阿霜低声问道。 迦南心中自然有些苦涩。谁不希望自己是爱人心中的唯一,但是面对着这样超越了几千年的情感,这样曾经刻骨的纠缠,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只要阿霜现在是属于他的,其他就算了吧。再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惦念着海洹呢。 这世界上,恐怕根本没有纯粹无瑕的感情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迦南顿了顿,又继续问了句,“你介意我一直想着海洹么?” 阿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忽然变得更温柔了,“你还喜欢他么?” “可能……还有一点儿……我已经有努力想忘了他了……”迦南把脸埋在阿霜的毛发里,“你得给我点时间。” 阿霜却似乎低笑了一声,“没有关系,你不用非得忘了他的。不过,他那样忽视你,冷淡你,你难道不讨厌他么?” 迦南抬起脸来,耸了耸肩,“我喜欢他,他又不一定要喜欢我。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 . . 那晚与阿霜见过面后,迦南心中一直盘桓的恐惧却似乎少了很多似的。在第二天海洹借故来找他,与他继续修炼魅术时,他居然成功地避开了海洹的灵体,并且第一次试图反向侵入。 这会是海洹有些狼狈地从冥想中挣脱出来,他看向迦南,一向冷凝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 迦南抓抓头,傻呵呵地笑,“嘿嘿,运气啦,全是运气。” 然而经过那一次后,迦南像是突然开窍了,每一次都能极为精准地在海洹之前抢先对海洹的灵体发起入侵。若不是海洹修为深厚,总是能把迦南推出去,恐怕已经被迦南看到他的潜意识了。海洹内心隐隐有着惊异,资质一向平平的迦南何以在魅术上这样有天分,只是短短几日,就达到的常人要一年多才能积累下来的修行。 三日过去了,离孤却还没有召见十五。此时伪装成大荒神庙的奴隶的晗裳趁机溜进了迦南的住所,将一块传送石递给了他。晗裳告诉迦南,这两日离孤似乎身体不适,所以一直闭门不出,连侍僧都不让踏入他的行馆半步。期间只有右贤者进去过。与此同时,第一组的成员已经将传送网设好,只要迦南一被传送,其他人也会一同被传送。第二组的成员已经将羽民国的皇室和神庙中的动向摸清楚了。羽民国的皇族是凤鸟氏,除此之外还有四大贵族,分别为玄鸟氏、青鸟氏、伯赵氏和丹鸟氏。这四大贵族分别掌管士农工商四民。而现在的右贤者萏央深受羽皇信任,并且在皇室里和四大贵族中都有着相当的势力,几乎是只手遮天,控制着整个羽民国的命运。然而四大贵族中的丹鸟氏对右贤者已经心生不满,全因右贤者对人类巫师离孤的看重。他们与现在的无相侍僧梧潭暗中常有书信往来,恐怕再过不久就会有所动作。 离孤近日的闭门不出很可能与此有关。右贤者的眼线遍布整个通天城,对于丹鸟氏的动作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为了防止丹鸟氏联合四大家族中其他的反对势力,也为了使此时心有反意的敌人浮出水面,先让离孤示弱,然后从暗中一点一点剪除敌人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右贤者正忙着对付丹鸟氏和梧潭,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入侵。现在接触离孤是最好的时机。第二小组的人中奂清和晗裳已经混入大荒神庙伪装成了底层的奴隶,向禄伪装成了大荒神庙离孤居住的行馆的侍卫,而暗翎已经混入了在膳堂中打杂的奴隶之列。这几日他已经给整个行馆的伙食里都下了蛊。蛊不似毒药是死物,很可能被验出。相反它们有着自己的生命。暗翎下的这种昏聩蛊如果不被催动,根本不可能被察觉到,一旦被催动,整个行馆四周的侍卫或侍僧都会立刻陷入昏睡。长田制定好的计划是,迦南作为离孤的心腹,一定会被传召。他一旦被传召,向禄一定会第一个知道。向禄会通知在行馆附近做杂物的奂清或晗裳,他二人其中之一立刻给暗翎传信。迦南踏入行馆之时,暗翎便立刻催动昏聩蛊,这样看守行馆的侍卫和侍僧便都会被放倒,即便是最近的侍卫队要赶过来也要花上一刻。离孤如果真是离孤的话,大概会对这种蛊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是只要能够踏入行馆,这样的距离便足够让猫眼石与离孤产生共鸣,如此一来迦南不用真正见到离孤,便能探知其真伪,还能减小离孤发现迦南真身的概率。一旦探知结束,便立刻利用身上的传送石传送。 这个计划对于迦南来说是十分有利的。他几乎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带上那猫眼石在离孤的行馆门口溜一圈就行了,跟他想象中那种凶险万分的情况完全不同。然而他此时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当英雄,越是简单的计划越好。 又等了两日,离孤终于发出诏令,命十五前去见他。 迦南一出门,便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句,“别担心,我在。”他一转头,却看到一名陌生的低位侍僧,大约是跟着传召的人过来的。 然而他却莫名其妙的知道,那侍僧是海洹变得。 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忽然没那么害怕了。之前辗转反侧了一个月的担忧此时竟然全都消散,他甚至感觉到某种轻松。 只要完成了就能回家了。 跟着侍僧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走向伏羲宫的方向。在进入副宫之时,他看到向禄对他眨了眨眼睛。 与此同时,刚才还引着他前行的侍僧忽然都像提线木偶被剪断了线一样接连倒下来,只剩下海洹变化的侍僧还在原地站着。 整个行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夕阳的余晖鲜红似血,看起来有几分凄厉的不祥。 迦南悄悄按了按放在胸前衣襟里的铁盒,然后抬步迈入行馆。 铁盒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几乎有些不相信了,愣是又往前走了几步,仍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那离孤是……假的?! “好了,快走!” 迦南直到被海洹拉着催动传送石的时候还有些惘然。任务就这样完成了么? 他们准备了一个多月的任务,就这样?离孤是假的? 一阵天旋地转。被传送的感觉从来都不美好,整个人仿佛被好几股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一会儿捏圆一会儿捏扁。迦南感觉自己的肠胃被挤压,差点要吐出来了。 然而这感觉十分短暂,只有一瞬的功夫,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小组中的全部十个组员。大家似乎都是刚刚到达,还有些迷茫困惑的表情挂在脸上。 鹿鸣忽然指着他大叫一声,“你是谁啊!” 此时海洹忽然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吟念了几句咒文,解除了他的变形术。他这才显出本来的面貌。众人的目光从困惑变成了然,又从了然变得有些惊讶地将目光集中在了他那被绷带包裹的左眼上,除了已经见过他的晗裳,大家都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的眼睛……”鹿鸣最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一般。 迦南苦笑,“说来话长。” 然而此时萨洛却忽然插了一句,“亦衡,你确定你的传送点没有设错么?” 他这一问,众人才发现,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似乎不太像是涿鹿之野。 在他们四周,是茫茫然的一片白雾,飘渺流转着,似乎什么也没有一般。 “怎么会……这里不是我设的传送点啊?”亦衡的眉头都要纠结成一团了。众人茫然四顾,都找不出头绪。 正在此时,只有一人看起来淡定非常,面上甚至挂着慵懒的笑意,“别看了,这儿的确不是亦衡设置的传送点。” 大家都看向说话的奂清,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奂清悠闲地玩着自己的法杖,魅色横生的双眼一一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最后停留在迦南的身上,“刚刚在那个行馆里,猫眼石有反应了么?” 迦南讷讷地回答:“没……没有啊……” “这就对了。”奂清微提嘴角,“因为离孤大人根本不在行馆里。” “奂清!你小子说什么呢!”没耐性的向禄恶狠狠地吼道,“能不能说人话,你到底想说什么。离孤不在行馆还能在哪,我可是一直守着呢!” 奂清却呵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声听来令人寒毛直竖,“放心吧,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不过离孤大人也会一点结界术,这些日子他都在一个结界里,等人。” 他说着,带着莫测的微笑,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一股云烟忽然淹没了他,竟然令他完全消失了踪影! 鹿鸣一下子冲过去,拨开云雾后,却仍是一片虚无,哪里还有奂清的影子。 “我们似乎被设计了。”萨洛低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心惊无比。这到底是哪里,奂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奂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向禄一副怎么也想不通的样子,晗裳打了他的头一下,“笨蛋!他背叛我们了!” 正在此时,海洹面上神色骤然一变,原本白皙的面容此时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一阵熟悉的,有些阴糁糁的笑声不知从何处的云烟中幽幽而出。那笑声熟悉得令迦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于此同时,他胸前的猫眼石铁盒突然开始剧烈的抖动,他连忙将铁盒掏出来,只见那些封印上的字符泛起了刺目的金色,仿佛正在与铁盒内呼之欲出的力量争斗着一般。 这是…… “几位废了这么大劲来找我,却不见我一面就走,不是太遗憾了么?” 语毕,一个人影,在云雾中缓步走进。他的身旁,有另一个身影正在搀扶着他。 迦南手一抖,那铁盒掉在了地上,还在不断发出某种令人心慌的铁器的摩擦声。众人看着那剧烈抖动的铁盒,也一个个煞白了面孔。 离孤!那人是离孤! 为何……为何他会在这里?! 那云雾后的身影一点一点析出,忽听海洹低吼一声“不”,整个人化作一团巨大的白光,立时向那黑影扑了过去,可还没有来得及接近,却仿佛一下子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跌落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而最震惊的,莫过于迦南。 那倒在地面上的,并不是海洹,而是一只通体银白,双眼银蓝,眉间一点朱红的九尾狐。 “阿霜……” 第33章 迦南愣愣地看着那正从地面上爬起的九尾银狐,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梦里海洹变成了阿霜,是因为他把自己喜欢的两个人合为一个了而已。 可是离孤的笑声却那样鲜明而刺耳,“斛九,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热情’。” 阿霜脑中已经忘记了身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独眼少年,现在的他满心都是愤怒,憎恨和恐惧。他只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离孤终于还是出现了,出现在赤炼的转世面前。 “鹿鸣!”九尾狐忽然大叫道,那音色却跟以往带点沙哑的嗓音不同了,想来是平日里阿霜故意压低声音,不让迦南听出来他的声音跟海洹其实是一样的,“闭上眼睛!” 鹿鸣却也怔怔的。他不明白海洹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迦南的灵兽,以至于海洹的声音此时听来竟有几分虚幻,就像不是从九尾的口里发出来的一样。 但是眼前的情况,已不容众人花费太多的注意力在海洹的身上。那浓雾后的黑影就那样若即若离地立在他们面前,看不清样貌。那便是离孤么?传说中如同恶魔般可怖的疯巫师,连十巫联手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打败的怪物。现在那怪物穿越了四千年的时光重新出现在他们这些出粗茅庐的小学徒面前。每个人都脸色煞白,血液几乎被恐惧冻结。 “年轻真好啊,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站在我面前,吓得瑟瑟发抖的,真是让我欣慰非常。”那有些阴翳的嗓音还在继续着,“这样等到我回到巫咸族的时候,也不至于天天对着一群半个身体都入了土的老不休了。”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动身体。那莫测的黑影也一动不动的,却更令人茫然失措。 “你想做什么?”最后还是萨洛打破了沉默,他走到九尾狐身边,轻轻往后推了他一下。九尾狐仍然警惕地盯着那影子,身上毛发直竖,露出锋利如刀的獠牙。 萨洛见那黑影不回答,继续说了句,“我们不过是来探探你的底细,对你不会造成任何威胁。相反如果你伤害了我们,整个巫咸族都会与你为敌。” “巫咸族?呵呵呵呵……”棱角分明的笑声好像沙砾一样灌进众人的耳朵,“巫咸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况且他们竟然派你们这些小孩子来执行任务,想来巫咸族也没落了不少啊。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打算杀你们。我只要带走你们其中的一个人而已。”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而海洹却几乎立刻大声喊了出来,“你休想!” 离孤似乎微微歪了下头,看起来饶有兴致一般,“哦?你知道我要带走谁?” “不要冲动。现在我们在他的结界里,根本毫无胜算。”萨洛在九尾耳边低声说着。但是九尾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他持续了四千年的梦魇就立在他面前,让他如何才能冷静? 萨洛继续问道,“你要带走谁?” “是啊,我要带走谁呢?”离孤玩味地重复着萨洛的问题,好像连他自己也没考虑好一样,“原本我都想好了要带谁走了,可是让斛九你这么一吼,倒让我改变主意了……这样吧,阿九啊,看在我们是旧相识的份上,我让你来选,我是带走赤炼,不,应该说是鹿鸣好呢,还是带走你的新欢迦南好?” 蓦然被点了名字的迦南和鹿鸣身上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为何是他们二人?而离孤又为何称海洹为斛九,为何称鹿鸣为赤炼,为何说他们是旧相识。他要鹿鸣或迦南其中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海洹外,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实上,连海洹也不明白了。他愕然万分,没想到离孤竟会说出迦南的名字。 他怎么会知道迦南和自己的关系?况且他要迦南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折磨自己么? 就因为当年离孤一直无法以魅术征服九尾而对他怀恨在心,就要这样偏执地针对他直到四千年后? 看到九尾狐出乎意料进而失措的样子,离孤笑得分外开心,“哈哈,怎么样?新欢旧爱左右为难?不如我帮你做决定如何?” 话毕,众人只见那黑影猛然有了动作,化作一团黑色的烟雾,向着鹿鸣的方向奔腾而至。海洹瞳孔骤缩,几乎是同时化作一团白光,瞬间便将鹿鸣包裹。鹿鸣惊呼一声,只觉眼前一花,身体骤然被只手臂带起。等到他重新落地之时,却发现身旁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那人的相貌其实并不如奂清那般阴柔艳丽,但是胜在清俊如霜,雪白的肤色几乎堪比他那一头水银泻地般的及膝长发。他的双眼发蓝,眼底带着一抹流银,眉心一道红痕,为那冰雕雪铸般的面庞添了一点妖艳。 那是海洹,却又不是海洹。明明有着海洹的容貌,看起来却又似乎比海洹成熟几岁。 此时烟雾却骤然散去了,他们面前逐渐出现了开满水仙的原野和远处如黛的雪山。冥冥中,离孤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哈哈,果真是个痴情种子!既如此,就让你们这对有情人多温存几天吧。” 离孤走了,广袤的涿鹿之野铺展在他们面前。视线所及的地方,开满了一丛丛的野水仙。乳白的花瓣相互簇拥,缀着里面一层金黄的小盏,花下世被阳光照成半透明的细长叶子,楚楚动人。稍远的地方,有一片湖泊,远远看过去,水色泛着宝石蓝的光泽。最远处有几座相连的高山,山顶的积雪像是有人无心碰洒的糖霜。浅蓝色的天空从云朵的缝隙中显露出来,天光在大地上变幻。 一切看起来这样宁静安详,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么? 鹿鸣傻呆呆看着紧紧抓着他好像怕他不见了一样的银发人,问了句,“海……海洹……?” 而银发人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 竟然就这样从离孤手下救下了身为赤炼转世的鹿鸣?怎么可能这么轻易? 银发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猛然转头,看向刚才迦南站着的地方。 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迦南呢?”海洹有些怔然地问了句。 此时众人像是才发现迦南不见了似的,茫然四顾。一二三四……一共只有八个人。除去背叛了他们的奂清,便是迦南不见了踪影。 萨洛忽然嗤笑了一声,笑声里有几分讽刺,“离孤一开始就打算抓走的人,我们却谁都没留意到啊。” 第34章 迦南被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来的黑雾包裹住的时候没有挣扎,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那一团黑雾,也忘记了挣扎。他愣愣地看着阿霜化出的人形,那水银泻地般的银发和收藏了漫天星辉的蓝色眼睛,那熟悉的神态以及和海洹相似到令他窒息的面容,他看着海洹,也看着阿霜,不顾一切抱住鹿鸣,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迦南觉得自己像在看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只不过不小心扮演了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第三者。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了一直以来支持着他的某种坚持坍塌的声音。 阿霜……是不存在的么?阿霜是海洹,海洹是阿霜…… 海洹是鹿鸣的,阿霜是他的。可是现在阿霜没有了,阿霜变成海洹了…… 他只来得及模模糊糊想到这些,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某种无法违抗的可怖力量摄住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叫出声来了。 没想到不只是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给忽略了。所以当他听到那阴糁糁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着“那次在双树城就跟你说过,不论你活着还是死了,存在还是消失,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就连你的仆从也一样”,迦南竟然没有任何的反驳,他甚至觉得脑子里木木的,好像已经游离出了身体。 最后等他的形神终于重新聚合,理智终于回到他空茫的头脑中。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暗的石筑的殿堂里。拱起的穹顶,高耸的立柱上布满罪者受刑的浮雕,饰带上的花纹古典,却似乎已经被岁月磨得不慎清明了。光线从彩色琉璃窗中照射进来,在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大殿两侧都站着披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他们无声无息,密密麻麻,宛如幽灵一般。而最前方石阶砌成的高台上立着一道王座,硕大的椅背上方雕刻着一只巨大的眼镜蛇头,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眼睛闪烁着鬼魅的光彩。 有一个人斜斜坐在宝座上,不胜劳累般地托着苍白的脸颊。 那个人,竟然是本该早已死去的十五。而他身边立着的红裙女子,竟然是那已经被阿霜杀死的,名叫娇娜的雌狐妖。 空气中彻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浸透他的骨骼。他伶仃地站在大殿中央,佝偻着腰身,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无助得像落入陷阱的可怜动物。 “欢迎来到我的巫咸族。我是巫咸离孤。”十五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迦南此时忽然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抓他来这里? 他往后退了两步,慌张地回头眺望,却惊恐地发现,这个大殿是没有门的! “别怕,这个地方,只有我让你出去,你才能出去。”离孤说着,缓缓站起身。他咳嗽了几声,用枯骨一般的手轻抚着自己胸口。娇娜连忙扶住他,低声说着,“主人,快进行仪式吧。” “不急。”十五低笑,看着那满身戒备却也满身破绽的可悲少年,“这个孩子,让我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阶梯,走向那如惊弓之鸟般的迦南。 迦南手脚冰凉,想要逃跑,却不知往哪里逃。他隐约明白自己是在那人的结界里,当你陷入了别人的结界,除非你有着比那人还要强悍的力量,不然便只能如砧板上的鱼一般等待着结界主人的宰割。在这个空间里,所有正常世界中的物理定律都是不适用的。在这里所有的法则都是界主制定的,这便是结界术的威力。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迦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着,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能平稳地发出了。在离孤这样强悍的巫师的结界里,根本就不用想去使用召唤术。尽管刚才他还不死心地拭了拭,但是刚刚陷入冥想,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被某种力量拉扯入侵,他便立刻狼狈地从冥想中挣脱出来了。 “我若是不死,怎么能让你顺利见到我,怎么能让你吃下我的心血?”十五慢吞吞说着,仍然用手捂着自己的心脏。 “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杀死的是我的化身,是我用巫蛊术复制出来的另一个我,还有娇娜。”伴着他的话语,那娇娜还冲迦南福了福身,妩媚动人地一笑。 “那个十五只是在基因上与我完全相同,却只有我十分之一的力量,所以你的九尾狐才能那么顺利地杀了我,并且没有感知到我的真实身份。不过也不能怪他,我的样子,跟四千年前已经是大不相同了……”十五,不,是离孤说着,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情。 迦南感觉被离孤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吞噬的眼睛看着,全身便如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这传说中的疯巫师究竟要对他做什么? “你……要干什么……” 离孤此刻看他的神色,竟有一丝同情和怜悯的温柔。他叹了口气,仿佛无限惋惜地摇摇头,“你一定十分困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你一定觉得自己真是太不走运了,竟然被离孤这个大魔头抓到了。”他说着,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鬼魅的微笑,“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会站在这里,面对着我,你相信么?” 迦南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反射性地摇头。 离孤毫无意外,他此刻温柔得如同一个好心肠的病弱公子,那双枯瘦冰冷的手,也无限缱绻地轻抚过迦南苍白的脸颊。 他给迦南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强大的巫师,修炼了一种名叫活体转生术的禁术。这种巫术可以令修炼者拥有不死之身,但是身体却会不停衰老。不论身体有多么破败,灵魂都不会离开。这样的不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死亡还恐怖的诅咒。试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腐烂的情形有多么可怕吧,没有人能承受的了。 然而这种巫术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每当一个器官开始衰退的时候,只要能找到新鲜的器官来替换,便可以长生不老了。 在所有的器官中,最重要的便是心脏。心脏是身体中储藏着生命之源的所在,替换心脏不似替换其他器官那样容易,替换者必须要尽可能的和接受者相似,不论从血型,经历还是性格天分。在仪式进行前,此人必须吃下接受者的心血,必须从精神上与接受者相通,直到替换者年满十八岁的那一天,他的心脏必须由其亲人亲手取出。 那个巫师的心脏已经快要到期了,于是他需要一名新的替换者。他的追随者有很多,从中他挑选了两名最合适的,用巫蛊之术令他两人在交合期间,令其染色体以最理想的方式分裂重组,而后诞生一名天性上与这名巫师最为相似的婴儿。 这个婴儿出生后,由其父亲在巫咸族将他抚养长大,潜移默化中以魅术控制他,令他学习跟那巫师相同的专精巫术召唤术。而后这个孩子参加了九巫会。在预选的时候,逐夜长老作为他离孤暗藏在巫咸族的手下之一,命令天狗给其放水,令他顺利过关。而后在地宫中,他的追随者之一,巫咸族的后起之秀奂清也曾暗中帮助他所在的小组赶走了大部分可能遇到的怪物。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意外,不过这个孩子总算是成功地进入了最前十的名次。 此时在巫师和右贤者的合作下,羽人和人类的战争爆发。巫师故意写了一封信给巫咸,而巫罗,同样作为他在巫咸族的暗桩,告诉了巫咸离孤可能回来的噩耗。于是在巫罗和逐夜长老的推动下,十名少年被送往羽民国,而这个天生就注定成为替换者的少年,自然也在其中,被一步一步地送到了这名巫师面前。 “故事结束了。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十五轻轻挑起迦南的下颚,凝视着少年那愈发惨白的脸,还有那逐渐被不信和惊恐填满的右眼。 “你骗人……骗人……”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这太虚幻了…… 照他这么说,他父亲难道也是离孤的手下?怎么可能?! 但是离孤仍然好整以暇,迦南那在恐惧和崩溃边缘挣扎的表情,令他享受无比。 “你难道没怀疑过,为什么你母亲这么多年没回来看过你一次,为什么你父亲从来不拿你当回事?天下父母心,怎么会有父母这样不在意自己亲生的骨肉?你难道没怀疑过,资质平平的自己怎么可能过五关斩六将在九巫会中展露头角?你可能会说你有一个厉害的灵兽,但是这一次你被抓,那九尾狐有选择救你么?” 离孤每问一句,迦南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撕扯下来一块。胸口闷痛不已,脑子里也在嗡嗡作响。 离孤咯咯咯笑起来,笑声刺耳艰涩,“当时我给九尾狐那两个选择的时候,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救赤炼。我的目标本来就是你,可笑他还以为我费那么大力气只是要那只红狐狸的转世。迦南啊迦南,废了那么大力气,丢了一只眼睛,最后还成了别人爱情的陪衬。你真是可怜,看得我都不忍心了。” 迦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离孤的话进入他的脑中,便停留住了,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为何,离孤说得每一句话,他都毫无反驳的余地? 迦南捂住自己的耳朵,睁大右眼,眼泪接连不断爬了满脸,哭得又难看又可怜。他呻吟一般哀求着,“别说了……别说了……” 离孤见他如此,知道他已经快要崩溃了,现在只差最后一击。 “迦蓝。”离孤收起了笑意,命令道,“今天可是你儿子十八岁成年的生日,你不出来祝贺一下么?” 迦南从低垂的视野里,看到一道黑色的下摆,缓慢地映入眼帘。 他隐约知道,他不可以抬头。一抬头,他的人生会就此支离破碎。 可是他还是抬头了。 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离孤是在骗自己的。 可是当他看到迦蓝那有些躲闪,有些不忍,有些愧疚的目光,迦南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梦、他的期望,一直在破碎着。所有的奇迹,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不过是为了之后更大的失望和悲伤。 因为他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玩笑,一个谎言。 迦南小时候总是羡慕班里那些被家里人管着一定要按时回家不能像他一样在外面疯玩的孩子,因为有人管着,有人唠叨,说明有人是在乎着你的。不过他想,没有关系,他的爸爸只是太像小孩子了,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爸爸。 却原来,对方根本就没想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儿子。否则在最后的时刻,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呢? 让他出生,把他养大,原来却只是为了他的心脏。 迦南忽然觉得好冷,整个世界都好冷,好孤独。 只有他一个人在踽踽独行。没有人会来救他。 没有人愿意爱他。 离孤看着跪坐在地上,右眼中一片死寂的少年。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仪式进行的时候,如果替换者没有一丝生存的渴望,便会更容易斩断生命之源与灵魂的联系,也就能令仪式的进行更加顺利,产生排异反应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 迦南被人架起来,被放到一张黑水晶雕铸而成的祭台上,手脚都被玄铁拷了起来。他仍然挣扎得很厉害,他大声叫嚷着,大声求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不想死,即便没有人在乎他,他还是想活着。 他不想就这样消失在一团虚无中,孑然一身,不留一丝痕迹。 迦南大声哭叫着,扭头看着他的父亲。他抽噎着,小声地哀求着,“爹……救救我……我是你儿子啊……我是南南啊……别杀我……我不想死……求你了……我会听话……我会乖乖的……我不想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嘴里却一直一直在哀求,样子凄惨极了,迦蓝却别过了头,不再看着他。 离孤凑到迦蓝耳边,对自己这忠诚的属下低声地,魅惑地说着,“我知道你会心软。事成之后,你便是我最宠爱的属下,我会好好待你。” 听了这话,迦蓝眼中的不忍渐渐消减了些。他就如中了魔咒一般,看向迦南。伸手拿起了身边的人捧着的托盘上,那柄用纯银铸成的匕首。 迦南见状尖叫起来。他大喊着“阿霜救我!!!阿霜救我!!!”他拼了命的挣扎,无穷无尽的绝望,无穷无尽的害怕。 是谁告诉过他,会一直在他身边?是谁告诉过他,不要害怕? 为什么他这么怕的时候,不来救他? 为什么选择救鹿鸣,却放弃了他?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为什么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救他? 他明明很努力的生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即便是最透明的存在,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绝望? 当迦蓝走到祭台前,在他身边站定时。迦南已经害怕得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声息。他的牙齿打颤,全身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因为恐惧而抽搐着。他睁大了茫然绝望的眼,那匕首高高扬起的寒芒刺痛了他的瞳孔。 最后一刻了,会有奇迹出现么?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大喊一声“住手”么? 会有人救他么? 离孤的笑容温柔却残酷,他看着那最后如脱水的鱼般挺动着身躯,满面的绝望和恐惧的可悲少年,轻声说了句,“啊,差点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啊,迦南。” 当匕首落下的时候,迦南终于不再期望什么了。 即便他这短暂的一生,不论何时,都总是在期盼着,充满着希望地看着自己的未来。不论何时,他都在努力着,总觉得只要自己够努力,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温柔地看着他,告诉他别害怕,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在这最后的时刻,迦南是恨着的。 对离孤,对他父亲,对奂清,对逐夜,对鹿鸣,对海洹,对阿霜,对巫咸族,对整个世界。 疯狂地,刻骨地,如同诅咒一般地, 憎恨着! 第35章 那是一段遥远的记忆,遥远到已经被深深地埋入灵魂深处。那段记忆来自于数不清的岁月之前,鸿蒙初开的传说年代。他在那段传说中是永恒的反角,邪恶的化身。 他的父亲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之子蓐收,是司掌刑罚、战争和秋季的金神,少昊钦点的属臣。他性情狂傲霸气,更是有着众神无法匹敌的强悍力量,一直被无上神界的众神和人间的生灵敬畏着。这个蓐收是个情种,只不过他的情用错了对象,而且错得离谱。他深深爱上了他的姐姐,彩霞女神晚姬。 少昊对于蓐收来说,是遥远而可畏的父神,而他的母亲,少昊的神妃月亮女神常羲则是个冰冷疏离的存在,似乎从不曾爱过自己的夫君,也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生下的儿女,长年在西方的天河边居住,鲜少回到无上神界。 所以蓐收从小是被晚姬带大的。在他眼中,姐姐永远是那样温柔娴雅。漆黑如墨的长发从颈侧垂下,柔缓的眉梢舒展,下面是一双宁静如山中古湖的碧绿双瞳。她总是穿着胭脂色的襦裙,淡粉色的罗纱宛如有生命般飞扬着,而她的手温润而白皙,带着晚霞般温柔的热度,总是牢牢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天边洒下一片一片玫瑰色的彩霞。 晚姬并非神界最美丽的女神,在蓐收长大后,多少比她动人比她聪慧比她强大的女神都曾倾心于蓐收,他心中却永远只有一人。而晚姬亦迟迟不肯嫁人,她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一天天变得英俊威武,身边那样多的美丽女神环绕着。她亦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终于有一天,蓐收无法再压抑自己心中禁忌的情感,向晚姬吐露爱意。晚姬害怕极了,她知道这样的情感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是被秩序,被天道,被父神,被大荒神,被所有人斥责唾弃的。她逃避着也拒绝着蓐收,可却渐渐无法再忽略自己心中那一份柔软的喜悦。 两人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在一起了。当他们的事被少昊发现时,晚姬已经怀了两人的骨肉。少昊天帝悲痛之下,将二人交给了当时仍然主管着无上神界的伏羲天帝处置。伏羲将蓐收的力量尽数封印,将其囚禁于无间炼狱之中,永世不得解脱,而后又下令将晚姬及其腹中孩子一并杀死,只因神明之间的乱伦不仅仅是犯了天条,禁忌之子更由于从出生就背负着罪孽,将来很可能成为祸害天地苍生鬼神的魔物。晚姬为了保全腹中孩子,逃亡到了人间,投身于一刚刚因病死去的人类女子躯壳之中。神明的怀胎有十年之久,并且会打量消耗神体的力量,期间神兵不断追杀,而晚姬的神力也逐渐耗尽,几乎被逼到山穷水尽。 后来伏羲与女娲的事情暴露,大荒神震怒之下将女娲打入轮回,伏羲则追随女娲降世,而大荒神又追随伏羲降世。神界大乱,对晚姬的追杀也终于停止。晚姬却因为连年颠沛流离,多次被神兵重创,神力耗尽,躯壳破败,最后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诞下一名有着碧绿眼眸的婴孩后断了气。庙中的乞丐养活了婴孩两年,在孩子刚刚学会走路之后,便将他卖给了奴隶贩子。他自从懂事开始,就不断被转卖,每到一个新主人手里,总是要挨饿,总是会挨打,冰天雪地也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可以穿,他一直到十二岁,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后来一个名叫轩辕的人起兵造反,各地诸侯也纷纷效仿,整个神农国陷入混乱。那时他刚刚被一个神农国的贵族买下来,没想到第二天那贵族满门便都被起义军杀了。他侥幸逃脱,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没有一文钱,没过多久就饿的两眼发昏。身上单薄的衣服几乎等同于没有,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连乞讨都讨不到吃食,最后他趴在雪地里,神智已经不清楚了,机械性地往嘴里扒拉着雪块。他想,自己可能快要死了,朦朦胧胧地感到害怕,可是就连害怕的力气都有些欠缺了。 这个时候身边出现了一道绿影,一阵属于食物的扑鼻的香气热腾腾地袭上他的面颊。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算绝色,但是眉眼清秀,也自成一番风情。她梳着十字髻,两缕黑发垂挂在脸颊边,黑黑的眼睛倒映着他雪一样惨白的面容。翠袖中伸出的手莹润丰满,手中是一只雪白松软的馒头,上面点着一颗红红的点。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猛然抓过那只馒头,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用真真切切的面粉做得,不是喂给牲口吃的夹着生硬谷粒的饲料。他大口大口吞咽着,没察觉到眼泪已经爬了满脸。他哭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口中的东西太过好吃了。 紧接着,一道淡绿色的披风带着一阵牛奶般的清香落在他的肩膀上,一瞬间严寒便都被隔绝在外了。那女子用披风将他紧紧裹起来,用自己的手臂抱紧住他,不顾他满身脏兮兮的泥污。 他傻傻的,从懂事起,第一次有人这样拥抱他。 “冻坏了吧?”一道轻柔的声音,“有亲人吗?” 他摇摇头。 “有家吗?” 他又摇摇头。 “有名字吗?” 他仍然摇头。 一声叹息,那女子抬起他的下颚,有几分怜惜地看着他。虽然那双眼睛是温婉的,但是仍然隐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高傲尊贵之气,令人心生敬畏。 “我姓西陵,名叫嫘。你跟我走吧,愿意吗?” 同样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询问他的意见。 短短一刻间,这个女人给了他太多的第一次,他的眼中,早已被这淡绿色的身影占满。 他用力地点头,生怕力度小了些,就显示不出来他有多么愿意。 他不管这女人是谁,也不管她为什么要带他走。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了,原本就是要死掉的。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给他温暖,让他不再饥饿,不再恐惧。 这个女人,是他的救赎。 自称西陵嫘的绿衣女子看着他猛点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目也愈发温和了。她抚了抚他蓬乱的头,轻声说,“看你笨笨傻傻的样子,从今天起,你就叫蚩尤吧。” 乱坟岗,埋葬的都是死在路边漂泊无依不知家乡在何处的魂灵。这里接近羽民国与轩辕国的交界处,荒草丛生,杳无人烟。由于近年羽民和轩辕频频有战事发生,很多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都会成车地运来此处掩埋。不论是羽人还是人类,终于在这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不分彼此,共同化为枯骨。 一个新的尸体被丢弃在了这里。那是一个刚刚满十八岁的苍白少年,左眼被绷带包裹起来,右眼睁得大大的,里面一片空洞。他的表情有几分不甘,有几分恨意,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何种令他死不瞑目的折磨。他前胸的衣衫被扯开,一片血污,胸腔被剖开,里面没有了心脏。 丢弃他的几个身穿黑色兜帽的人走后,隐藏在附近草丛里的豺狗便循着血腥气围聚过来。可是就在它们打算饱餐一顿的时候,一道刺目的光线却突然从少年衣襟的内袋里迸射出来,琥珀色的光华轮转,直冲天际,瞬间撕裂了黑色的天幕。豺狗们被某种力量吓得四散奔逃,一瞬间便没有了踪影,坟岗上只余下草叶被狂烈的风吹动发出的莎莎声。 那道光华中,一对硕大的蝶翼舒展开来,碧绿的荧光闪烁,上面一对银色的眼睛,充斥着魔性般的魅力,仰望着整片苍穹。夜幕中,一颗血红色的星骤然光华四射,夺目的光辉瞬间盖过了其他的所有星云。 遥远的通天城大荒神庙中,一袭青衣的右贤者望着那天空中大放异彩的红色星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下一瞬,那漫天的琥珀色光华还有那一双硕大的蝶翼,统统被收入了那十八岁的年轻躯体中,收入了那已经被挖空的单薄胸膛中。然后,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被血污玷染的胸膛上,已不见了那狰狞的伤口,变得完好无损。而那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空洞右眼,倏然间被一片碧绿浸染,然后一点星芒从那空洞之中析出,逐渐明晰。 徒劳睁大的眼睑,忽然向下合上,上下两片眼睫毛轻轻碰触,又缓缓分开。 独眼的少年,复活了。 迦南在原地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仰望着头顶横贯天际的银河。然后他坐了起来,首先是身体,然后头颅才像是不堪负荷一般跟随着身体立起来,喉间发出淡淡一声叹息。 他伸手抚上自己发热却死寂一片的胸膛,静静地微笑起来,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死而复生开心着。 只不过,那笑容之中除了几分天真无邪的开心外,还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浓稠的邪魅,令人看了遍体生寒。 第三卷 血之大巫 第36章 阿霜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满怀失望地回到巫咸族了。这些年中,他到处寻找着离孤的踪迹,可是自从五年前迦南被掳走后,就连离孤也销声匿迹了。 那天迦南被掳走后,他本来立即便动身冲回羽民国去寻离孤,然而却在半路上被萨洛追上。萨洛极力劝阻他。他们入侵伏羲殿副殿已经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现在回去无疑自投罗网。况且就算他是九尾狐妖,有着积累了五千年的修行,但离孤手下忠心的追随者现下看来似乎不少,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光救不了迦南,说不定会连自己也赔进去。为今之计,是速速回到巫咸族,将此行的发现禀告族长,派人外出搜寻迦南,并且开始肃清族内可疑人员。离孤说巫咸族已经被他控制了,那么恐怕奸细不只奂清,甚至连长老议会中都有可能存在他的暗桩。 对于回到巫咸族,阿霜有几分踌躇,但想到需要巫咸族的协助援救迦南,他还是决定回去。九尾狐妖对于召唤系的巫师来说是传说一样的灵兽。虽然狐妖有很多,但是能修炼出九条尾巴的目前只有他一个。当年他刚刚修炼出了五条尾巴的时候,由于年少轻狂妄尊自大,看不起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却自诩正道的人类,曾经幻化成一美女,魅惑了当时的轩辕帝,把整个轩辕国搅得乌烟瘴气,朝野和民间都是怨声载道,各地诸侯都揭竿而起。后来他当够了妖妃祸水,又化身成一名将军,率领着轩辕国的大军横扫各路诸侯,竟然把当时有几分摇摇欲坠的轩辕王朝给稳固住了。最后他在皇帝封官加爵的时候,公然在朝堂上显露出真身,然后潇洒离去。这个蔑视了人类最高皇权,来去自如,将偌大一个帝国玩弄于股长之中的名叫斛九的五尾银狐顿时声名大噪,也就是在那时,离孤知道了他。后来赤炼救了离孤,离孤在看到他的一霎那就决定要拥有这只妖。 后来经历了赤炼代替他被离孤奴役的事件,他便开始收敛了性情,隐藏自己的踪迹,不再如以往那般飞扬霸道。随着年月的流逝,道行的加深,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冷淡,也越来越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情绪。 然而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的行踪仍然暴露了。 那是在五百年前,他与赤炼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时离孤决心要捕捉蛇神莫呼洛迦,需要一名拥有至少三千年道行的妖献祭。离孤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赤炼。 阿霜尽力去救赤炼,但在上古蛇神莫呼洛迦那几乎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前,他仍然有些力不从心。虽然终于救出了赤炼,但对方也已经受了重创,不久于人世了。 那一场战役里,他同莫呼洛迦战斗的震撼场面被众多巫师看到,于是斛九的名号又一次传遍了巫咸族乃至整个轩辕国,只不过从五尾变成了九尾。九尾狐妖成了所有召唤师梦寐以求的灵兽,哪怕下不了血契,只要能见一面,多少人也会心满意足了。他们到处搜寻九尾的踪迹,却不知道,他已经悄悄追随着赤炼灵魂的投胎转世,来到了巫咸族。机缘巧合下,海氏家族刚满一岁的独子海洹高烧不退,马上就要断气了,于是他便占据了那孩子的身体,正式作为海洹重生。海洹日渐长大,由于身体受到灵魂的影响,面容也愈来愈像九尾狐妖本来的面貌,然而发色和眼睛的颜色都还正常,而且九尾将气息隐藏的很好,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到什么。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救赤炼脱离离孤的魔咒。离孤给赤炼下了比翼,也就是说他将来很可能还会利用赤炼去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了不让赤炼继续被离孤折磨,他决定要想办法破解这一禁术。 然而比翼几乎是无法可破的,除非他毁灭离孤的灵魂,可且不说他能否毁灭那魔鬼的灵魂,即便他真的坐到了,赤炼的灵魂也会跟着一起被毁灭。 原本最好的时机是赤炼刚刚被下了这个禁术的时候。如果那时赤炼拒绝接受这禁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离孤便会灰飞烟灭。但当时深爱着离孤的赤炼又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只能接受离孤加诸给他的一切。 斛九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一种可能的办法。他要在离孤再次遇见赤炼前,让赤炼的转世爱上自己。这样即便他们见了面,前世的记忆回来了,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将赤炼留下来。 原本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鹿鸣没有排斥他的亲近,甚至对他表现出了浓浓的爱意。他们狐族的嗅觉灵敏,嗅得出人动情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新鲜牡蛎一般的带着点海洋的腥味的清新味道。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迦南。 阿霜,或者说是斛九,在踏入巫咸族的地界后便化出了人形。银色及膝的长发和头顶一双雪白的狐狸耳朵,银蓝色的双眼间那道殷红的血契,身后的白色九尾孔雀翎羽一般铺展着。他确实是个极美丽的狐妖,那美丽不只是他的相貌,更在于他周身某种高贵而圣洁的气质。走在路上不论是不是召唤系的巫师都会不由得放慢脚步,视线被他吸引住,需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转移。 斛九心情并不好,原本的扑克脸现在更是冰冻三尺。他径直走向萨洛的家,萨氏大宅的所在地。自从他的身份暴漏,海洹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用下去了。海氏家族的人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来令他们引以为荣的独子竟然是狐妖所化。海洹的母亲若芝顿时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阙,海烨则气得要与斛九兵刃相向,但终究还是不忍对那抚养了将近二十年的狐妖下手,只是斛九也不可能再继续以海洹的身份居住在海氏的府邸了。作为他的好友,萨洛慷慨地接纳了斛九,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令仆役们把他当成主人一般尽心侍奉。 萨氏大宅就坐落在巫咸族南方的镇魔塔下,被修筑在巫溪的入海口附近那一片沙洲之上。黑色的石墙中围着高耸的塔楼屋宇,棱角分明而肃穆,尽显镇魔一族的威严雄武。主家居于大宅正中,次家居于附近的副宅内,形成众星捧月之局。 萨洛当时也刚刚从长老议会的谒见厅回来,与父亲刚刚商量完清查镇魔塔的事后从主屋出来,却正好见到斛九一脸生人勿进地穿过游廊。萨洛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色却不善,便叹了口气,跟上去拍拍他肩膀,“怎样?还是没有眉目么?” 海洹眉头蹙起,紧紧抿着嘴唇。 “已经五年了。”萨洛淡淡说着,“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他……” “住口!”斛九蛮横地打断他的话,像是急于否认什么一样。 萨洛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弯起眼角,“好,你不让说,我就不说。不过鹿鸣最近可是很担心你啊,吵着好几次要去找你,要不是我围追堵截,他已经擅自离族了。” 听到鹿鸣的名字,斛九原本冰封的面容有几分软化,他转过头来问道,“他最近还好么?” “还是以前的样子,不过还是在到处搜罗关于离孤的资料,说是要帮忙找迦南,但我总觉得他那次见了离孤,虽然没有真的看见对方,但是不是还是想起点了什么。” 斛九听着,神色又愈发沉重了。 “这样下去,瞒不了多久了。更何况,离孤销声匿迹这么久,我不相信他就这么退隐了。” 斛九头上的狐狸耳朵却微微一转,似乎是不想再听萨洛说下去了。他转头继续往前走,脚步愈发快了。 一切都乱了套。迦南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期待还是该惧怕离孤的重新出现了。 斛九现在虽然是作为迦南的灵兽的身份留在巫咸族的,但族中其他的人却根本没有在乎过迦南的失踪。当年他们从巫咸族回来,长老议会讨论了三天三夜应对离孤的策略,却丝毫没有涉及到营救迦南的计划。随着时间的流逝,斛九已经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留在巫咸族的立场。 他是迦南的仆从,如果迦南还活着,肯定会召唤他的,那样他便应该能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了。 可是五年多了,一次召唤都没有。 是不是真的该放弃了?是不是真的应该接受那少年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的事实? 可是一想到迦南左眼缠着染血的纱布,右眼却在对他微笑的样子,他就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无法接受,是自己在关键时刻放弃了他,导致了他的死亡。 每一次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这漫漫妖生中,还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愧疚过。 鹿鸣一听说斛九回来了,便跑来找他。经过了五年的岁月,原本浓眉大眼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飞扬的眉梢,灵动的双目,永远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如过往的记忆中那飞扬似火的身影,他决心要保护的身影。 鹿鸣傻笑着站在斛九面前,然后忽然一把抱住了斛九,“你这次去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也跟迦南一起失踪了!” 斛九先是微微讶异,随即反手轻抚着鹿鸣的背脊,柔和了目光,“有些事耽搁了。” 鹿鸣直起身体,急切地问,“这回有消息么?” 他神色微黯,摇了摇头。 鹿鸣的眼神也暗淡下来。最开始的时候,鹿鸣是最为焦急的人,每天都嚷嚷着要出去找海洹,若不是被斛九一番狠话刺激了一番,他根本冷静不下来。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似乎也逐渐地失去了找回迦南的信心。 第37章 又是一年大荒神祭。这一次的神祭虽然没有九巫会,而且由于轩辕国和羽民国的战争仍然在持续着,周边人类小国接连陷落,但是巫咸族的大荒神祭依然盛大无比,盛大到不禁令人怀疑,这会否是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嫘祖之晏上,十位高坐于主席之上。摆了十里的筵席上布满珍馐佳肴,彩灯和严华的光华相互映衬着,人群在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一排盛世繁华的虚假景象。 巫咸族最杰出的七名青年坐在长老席附近最近的席位上。鹿鸣这种吃货看见好吃的自然是把大战啊离孤啊羽民啊这些东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眼睛里只剩下甜品了。萨洛轻抿一口酒,笑着和旁边的长田说了句,“你看这小子的吃相。” 长田见了,也淡淡笑起来,“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啊。” “羡慕什么?” “头脑简单。” “喂!你们俩当我死了吗!”鹿鸣满嘴蛋糕含糊不清地抗议着。 这时,坐在鹿鸣旁边的末叶忽然垂下婉约的头颅,淡淡叹了口气。 鹿鸣便转头问她,“你叹什么气啊?” 末叶抬起眼眸,露出几分惆怅,“还记得五年前么,那时我们有十个人。现在奂清背叛了,迦南失踪了,海洹又变成了斛九。” 她这样一说,鹿鸣含在嘴里的东西似是突然咽不下去了。他有些没落地垂下眼睛,原本的食欲突然全无。 萨洛淡淡道,“大好的日子,提这些做什么?” “不提,难道就这么忘了么?”暗翎有些阴翳的声音插进来,“下次的嫘祖宴,不知道又会少了谁呢?” “够了!”向禄忽然一拍桌子,“还他妈让不让人过节了啊!” “好了好了,今天咱们不谈这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长田举起酒觞,率先干了一杯。 就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遥遥响起了一阵铃声。 那铃声最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渐渐地,便听到那声音中是带着某种节律的,疏密有致,十分悦耳。 那原本是一阵轻柔的风一吹就能散落的声音,但是在嫘祖宴上这沸反盈天的环境里,它却能清晰到分毫毕现。这不得不说是有些异样的。 最先注意到异常的,是在召唤巫师首席的青夷。她擅长利用巫祝舞引导灵兽,常常在手腕上挂上一串银铃,用来强调舞蹈的节拍,令得灵兽更容易按照她的节韵行动。然而此种方法并非是她独创,据她所知,在她之前还有许多名有名的召唤巫师用过这一方法,尤其是当初的疯巫师离孤。 她倏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向长老席,向着逐夜长老说了句什么。逐夜面色骤然改变,也注意到了那铃声的异常,便离席走向席。萨洛注意到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微微眯起温润的双眼。 那铃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在一点点接近着。此时只见席上,巫谢缓缓站起来,一向笑容可掬的慈蔼面容却蓦地变得凝重。 巫谢的动作,令得在狂欢中的一些巫师开始注意到了那铃声的异常。此时,遥遥的似乎有尖叫的声音传来,天边也燃起了一团有些不祥的红光。 今天嫘祖之宴,几乎族中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因此直到现在,异常才被发觉。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和那夹杂在其中如蝼蚁一般的惨叫声,冲天的火光盖过了烟花的绚烂,被烧焦的焦臭沿着晚风弥散过来。 人群一下子乱了套,纷纷冲向大荒神庙的高台边,围着栏杆沿着巫溪向巫咸族城门的方向看过去,却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丢掉了魂魄。 前方悬挂在峭壁之上的壮丽城市,竟然已经有一半都被毁掉了。房屋被摧枯拉朽般地摧毁,瓦砾木梁屋宇残叶一般零落在巫溪里,溅起庞然的波涛,整座峡谷都弥漫着大火,一切城市的残影都被浓烟吞没着,沿着巫溪一路蔓延过来。 这是末日一般的景象,天空被映得通红,到处都是火,整座城市都燃烧着,有细小的人影如沙砾一般尖叫着从悬崖上跌落。而最可怖的,是在那团火光中,有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巨大到连巫峡高达万仞的崇山峻岭也相形见绌的怪物。 那东西先是以一个朦胧的影子出现,让人最开始以为是一座缓缓游移的山峰,随即那影子逐渐清晰,从黑雾中猛然射出一对鲜红如血的眼睛。 那是……一条如山川般魁伟的眼镜蛇! 它张开肋部,血红的眼睛正遥遥盯着大荒神庙。它无声地立在浓烟中,纹丝不动,宛如是静止的。然而某种可怕的气息从它身上弥散至巫咸族的每一寸空气里,那是一种令人从内心深处产生恐惧的狂霸和尊贵,在它面前,所有人类都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随时都会覆灭在它铺天盖地的暗影之下。 这一幕,十位自然也看到了。只见巫谢苍老的眼睛一瞬间睁大,透露着惊愕和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离他最近的巫姑转过头问道,“那是什么?” 巫谢仍然怔忡着,这世间还从未有什么能让这位老人露出这般表情。 “那是……那是……蛇神莫呼洛迦!” 离孤大军进犯巫咸族的时候,斛九正以狐狸的姿态卧在修炼密林那几株高大的无花果树下。满树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着,围绕着他翻飞盘旋,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幽咽的弧线。 他原本在做梦,梦见迦南拎着一篮子新摘下来的无花果站在他面前,左眼缠着纱布,右眼中带着微笑。 “迦南……你去了哪里?”梦中的他问道。 梦里的独眼少年没有说话,却转过身,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他打了个冷战,醒了过来。此时他忽然发现满树的萤火虫突然都似受惊一般纷飞而起,散作漫天迷离的光点。他一下子束起耳朵,警觉地立起身体,鼻间嗅到了一股不祥的焦臭味道。 下一瞬,他已化作一团月光,闪电般地冲向巫咸族的方向。 等他赶到的时候,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在烈火中燃烧的城市。漫天的星空已经被烟云吞噬,一座座的栈桥正在坍塌着,到处是建筑物从悬崖上倒塌的轰然巨响,伴着人群的尖叫。黑压压的巫师军队正整齐划一地挺进原本坚固无比此刻却已经成了一堆废石的大门,所经之处,无数民众宛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屠杀着,孩童的哭叫夹杂在濒死的惨叫里,地面上的血液淌成了河流,染红了江水。 而那在峡谷中肆虐着的可怖怪物,竟然是他五百年前的梦魇! 这是梦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了这幅模样? 最可怕的是,莫呼洛迦的出现,只代表了一种可能性。 离孤来了! 没有时间多想,九尾狐化作一团灵巧的白色光团,跳跃在一座座正在坍塌的栈桥回廊中间,以闪电般的速度飞檐走壁在绵延数里的峭壁上。穿越过浓烟和烈火,他落在圆形的召唤术试炼场屋顶上,眯起眼睛扫视四方的情况。莫呼洛迦就在前方,四周有八道最刺目的光芒正在围绕盘旋着,似乎是九位,而周围还有成百上千的光点,在不断对那庞然的蛇神射出无关痛痒的攻击,只不过都似泥牛入海,没有对蛇神造成丝毫的损伤。 但见巫彭设下结界,企图困住莫呼洛迦,然而上古蛇神对结界的每一次撞击,结界都会瞬间散碎。巫谢召唤出了他手下所有的仆从,包括上古的神兽朱雀和白虎。那硕大的巨鸟托着燃烧般的尾翎盘旋在巨蛇周围,锐利的金色爪子伺机要撕裂蛇神的喉咙,而白虎亦在结界中不断与蛇神缠斗着,可是巨蛇的每一次攻击都是毁灭性的,若不是白虎身手矫健,恐怕早已死去无数次了。巫姑施展魅术,企图从精神上控制住蛇神,而巫礼则用诅咒术削弱蛇神的精神力量和体力。巫盼手中持着天下闻名的泰阿之剑,威武而俊逸的年轻对着蛇神劈下惊天的一剑,立时狂啸的剑气卷起漫天烽火,悍然的巫力被凝贯其中,恍惚中有巨兽在剑气中咆哮着,朝着莫呼洛迦奔腾而去。巫抵则变身成了一只巨大的蛇鹫,张开硕大的白色翅膀,头顶的羽毛根根竖起,一次次地攻向莫呼洛迦,宛如是在与其起舞。巫即则退居后线,为所有受了伤的人施展治疗术。 没有找到巫咸和巫罗,难道是在应对离孤么? 虽然在被八名围攻着,蛇神却仍然游刃有余一般。明明是配合默契的攻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蛇神那一身闪烁着青碧色光芒的鳞片,而蛇神的精神意志之强,就连巫姑都渐感吃力。 由于跟莫呼洛迦战斗过,斛九知道,蛇神并未使出全力,否则即便是这八位同时出手,也根本不可能有喘息的机会,更不会有机会制定攻击的策略。 他是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呢? 斛九神色一变。不好,他是为了拖住这八名! 他慌忙调转身,循着那愈发浓烈的,属于离孤的气味,飞速奔向大荒神庙的方向。 雪白的大荒神庙,宛如是这巫咸族里最后一块未被浓烟、烈火和鲜血玷染的所在。线条柔和的主殿屹立于充斥着污秽和毁灭气息的背景下,带着某种凄怆的意味。而在那神庙之前广大的载天方圆上,巫咸族的王者巫咸,身着黑色描金龙的华服,如铮铮古松一般威严而立,手中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巫咸法杖迸发着夺目的光华。 而在他的对面,离孤也拄着一只手杖,苍白病弱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有些阴冷如蛇的笑意。 “你就是如今的巫咸么?果然是一派威严,比我们那个年代的巫咸更强。”他明明说着赞美的话语,面上却挂着轻蔑的微笑。 巫咸凛然地盯着他,然而他胸前的衣襟,实际上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刚刚两人短暂地交手,巫咸先后以巫剑术、祝福诅咒术、结界术与其相斗,可没想到对方总是会跟他使出一样的招式,而且甚至比他使用得更为精妙。 巫咸知道,此战他必须胜利,不然整个巫咸族便都要覆亡了。 已入古稀之年的老人骤然定睛,周身忽然燃起烈烈的金芒。他的衣袂,还有灰白的发丝和胡须,都在一阵悍然的巫力中狂烈翻飞着,骤然一道金色光华冲破天际,撕开烟云,狂霸的气息向着四面八方瞬间扩散。只见一道金黄色的结界从他的掌中瞬间撑持而起,笼罩了整个大荒神庙,无数古老的符文在结界上流动着,耳畔仿佛响彻着古老的精灵吟念咒语之声。 这是结界术的至高秘术:一叶菩提。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成功破解这一结界,然而要施展这一巫术,将要复出昂贵的代价,那便是以施术者的生命之源为架构此结界的基础,结界时间存在越长,施术者的生命之源耗费越大,若是超过三个小时,施术者必定会耗尽全部精力而亡。 离孤眼见自己被一叶菩提所笼罩,却仍然好整以暇。他轻轻咳嗽两声,眼中露出几许兴奋。 “这样的结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你果然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巫咸低喝一声,只见结界之内,倏然电闪雷鸣。无数道夺目的闪电骤然汇聚于天,向着离孤当头劈下。与此同时炙热的岩浆从地下喷射而出,那是召唤术的力量,将烈火凝化成一只巨大无比的恶龙,掀起岩浆的波涛从四面八王向着离孤围剿。顿时雷电与巨龙的怒吼交互炸响,灼目的光华几乎吞噬了天地。 离孤终于收起玩笑的神色,举起手杖,杖头上残损的猫眼石上流过金色的光华,如同灵蛇细长的瞳孔。他吟念咒文,一道银白的结界瞬时将他包裹,雷电和岩浆与他的结界相互碰撞,顿时地动山摇,僵持不下。巫咸眉间紧蹙,大喝一声,于是雷声更猛,火势愈炙,而离孤的结界确纹丝不动,毫无破绽。两师都是倾尽力量,衣衫鼓胀翻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倾世的一战,几乎令得大荒神庙的副殿尽数被岩浆吞没,主殿也已经坍塌大半,其中的大荒神雕像上彩绘剥落,宛如在哭泣一般。 可是离孤在此境况下,嘴角却仍然挂着轻松的微笑。而巫咸额头上却已经渗出冷汗。 斛九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暗道不好,正打算冲入结界,却蓦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问话,“阿霜,为什么不来救我?” 斛九心中一窒,脚步也跟着一顿。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逐渐析出他面前迷茫的烟雾。独眼的少年,左眼上缠着染血的纱布,右眼徒劳地睁大,身上血迹斑斑,衣不蔽体。 那是迦南,浴血的迦南。 迦南痴痴地看着他,右眼中似有几分幽怨。 “阿霜,为何不来救我?” 轻轻的一句问话,便已经令九尾狐惨白了面色。他化出人形,愣愣地,伸出手去,想要去触碰那只能在睡梦中见到的容颜。 “迦南……真的是你?” 第38章 迦南痴痴地望着斛九,如泣如诉,那眼神看得斛九喘不过气来。只见迦南一步一步走进他,张开双手,一下子抱住了他。 斛九一愣,却在下一秒眼神一凛,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尖突然爆出数寸长的利爪,向着迦南的背脊上抓去。 迦南瞳孔骤缩,一侧身避开了斛九的攻击,另一柄银色短剑却也露出袖口。迦南看着斛九,勾起唇角,笑容魅惑,“太绝情了吧?不仅当初见死不救,现在还要痛下杀手?” 斛九冷冷盯着他,“因为你不是迦南。” “迦南”哈哈大笑起来,张狂的样子,全然不似以往那唯唯诺诺的少年。果然下一瞬,他的面容变得阴柔艳丽,随意地扯下眼罩丢到一边,微微侧头,“你们狐狸的鼻子果然很灵。但是如果我连你的嗅觉一起迷惑,你觉得你还有机会避开我么?” 斛九眯起眼睛下一瞬原本的冷凝之中泄露出几分愤怒,银发宛如有生命般飞扬在烟尘之中,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奂清,“你不该冒充他!” 语毕,只见他低声吟念咒语,瞬间一道银色光网如同蛛丝一般将奂清层层包裹。那是斛九的精神之丝,此种魅术乃是利用自己的精神困住对方之精神,然后在意识之中将对方彻底摧毁。斛九的精神意志非常强悍,奂清虽然勉力抵挡着他的入侵,却仍然渐渐支绌。然而作为巫咸族最有天分的魅术修炼者,奂清也绝不是吃素的。他竟然放松了精神,令得斛九成功侵入他的意识,然后企图借机令自己的精神沿着那蛛丝反向侵入海洹。两人在精神界里不断拉锯着,互不相让,虽然海洹的力量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可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 而此时,巫罗也终于赶到,冲入结界协助巫咸对离孤发起进攻。巫咸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之一,便放其进入结界。有了帮手,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全力以赴想要压过离孤的力量,身体中的巫力已经被提升至极致,周身苍老的皮肤上弥漫着青色的血丝,宛如周身被青莲缠绕,样貌宛如修罗。离孤的身影几乎被电闪雷鸣和冲天的火焰吞没,那白色的结界唯有仔细看来才能寻找到蛛丝马迹,摇摇欲坠宛如一叶小舟随时会倾覆。 然而就在此时,巫罗出招了。 只不过他的一击,击向的是巫咸。 身为占卜系的,他做出的是最完美的攻击。合适的诅咒,击中了巫咸的后背。而巫咸由于全身的巫力正大量流出,他面对着离孤,专注于控制结界内的力量,背心便成了他支撑结界的巫力的流出点,在这里的防御力最为薄弱,只要适度的攻击,便可以将整个结界破坏。 果然,只听巫咸一声闷哼,口中喷出一股鲜血,冠帽掉落,苍白的发顿时飞散。与此同时,笼罩着整个大荒神庙的结界顿时碎裂,化作漫天的金粉零落下来。 与此同时,原本肆虐的雷电和火焰也随着结界消散了。只见离孤站在原地,完好无损。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亲自打败巫咸,毕竟巫罗是他以魅术魅惑并控制着,所以巫罗的成功,便是他的胜利。 巫咸突遭重创,立时单膝跪地,老迈的身躯晃了几晃,却终究支持住没有倒下来。他狠狠看着巫罗,眼神中有着几分不可置信和伤心,“叛徒!!!” 巫罗毫无懊悔之色,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巫咸一眼,专注到痴缠的目光,尽数投降给了那邪佞的疯巫师。 离孤有些无辜地微笑着,一步一步朝巫咸走去。 而一边的斛九见状,知道大事不妙了。他猛然震开了与奂清纠缠的精神之丝,掌中利爪爆出,周身妖气飞旋,一个蹬地如闪电一般蹿出。奂清企图阻挡,却被他的妖气撞击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低头呕出一口鲜血。 奂清勉力撑起身体,大喝道,“赤炼!你要看着他杀了你最爱的人么!” 他的叫声令得斛九全身剧烈震颤,他的利爪在一人的额前一寸处险险停下了。 鹿鸣挡在他面前,眼中有着几分受到了可怕冲击的茫然。 斛九刚才与奂清缠斗,加上一心想着不能让离孤得胜,竟然忽略了鹿鸣悄悄跟来的气息。所以他也没看见,当鹿鸣看清了那从火海中逐渐显露出来的离孤的身影时,微微睁大的双眼。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些排山倒海般冲入了脑海的记忆和情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是一只红狐?为什么自己名叫赤炼? 鹿鸣呆住了,他一时间困惑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前世持续了将近五千年的记忆和对离孤强烈的爱意,令他今生作为鹿鸣的经历变得惨淡失色。他惘然了,却仍然在斛九企图与离孤决一死战的时候,下意识挡住他的去路。 斛九也呆住了。 他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鹿鸣么? 而离孤就像是没看见这一插曲一样,头也不转地径直走向巫咸,然后在那想要站起身却力不从心的老者面前缓缓蹲下,一脸的关心,“老人家,真对不起,本来应该光明正大的赢你。可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八个难对付的,我得留着点儿力气。” 原本肃穆高傲的眼神透露出明显的不甘。 “魔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巫咸族的人不会屈服的!!” “哦?真的吗?”离孤说着,咳嗽两声,“我却觉得,大部分的人还是普通人,普通人都是怕死的。只有你们这些英雄才不怕死,所以你放心,我会送你的英雄们去陪你作伴的。”离孤说着,伸出一根冰冷枯瘦的手指,放到巫咸的额头上,“所以,您安息吧。” 死到临头,巫咸冷冷盯着他,忽然也咧开嘴,怪异地笑了笑。 “就算我死,就算魂魄不全,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你等着吧,哈哈哈哈!”巫咸狂傲的笑声中,离孤将一道精神力射入巫咸的额头。瞬间巫咸惨叫起来,腐朽的皮肤扭曲成了饿鬼般的狰狞。离孤将自己的精神力射入,在离孤大脑里将老人的灵魂绞了个粉碎。老人感觉自己的记忆、人格、感觉都在被无数可怕的野兽撕扯吞吃着,原本美好的记忆突然都扭曲了面貌。明明是一瞬之间,巫咸却感觉一生都重新经历了一遍一般,只不过原本的记忆被粉碎重组,整个精神别扭曲修改。 这是相当痛苦的死法,相当于抹杀了一个人的一声,并将其改写成另外一个恐怖而悲惨的人生。最后,受术者将在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中死去。这是一道以魅术为基础的禁术,带来的是最扭曲的死亡。 于是,巫咸死的时候,一双眼睛如死鱼一般吐出眼眶,双手捂着脖子,仿佛有无形的鬼怪正扼住他的喉咙一般。 “族长!!!”匆匆赶到支援的长老会众巫,正好看见巫咸倒落于尘埃中的一刻,立时绝望地高呼一声。然而此时只听一声恐怖的兽吼,之间逐夜长老的天狗从天而降,一落地便一口咬断了一名长老的喉咙。而此时数名长老,包括逐夜在内,突然对自己人发动了攻击。大荒神庙前,混乱的屠戮再一次开始。 不多时青夷等巫咸族出色的巫师接连赶来,而另一方的迦蓝等埋伏多年的暗线也露出的狰狞的面容。相识多年的旧友一夕之间情谊尽毁,在不信和不甘的惊讶眼神中,多少的背叛和相杀就此上演。 巫咸已死,长老会被围,巫咸族这回,恐怕真的要完了。 而斛九此时看着记忆正汹涌而至的面容恍惚的鹿鸣,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厮守,还有迦南的牺牲换来的,竟然是相同的结局。 离孤,难道真的是不可战胜的么…… 恰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有节律的铃声,再一次在烟云弥漫的空中响起。伶仃伶仃,伶仃伶仃,点点轻柔,声声凄清,正是在开战前响起的银铃声。 斛九等人本以为这铃声是离孤所出,然而对方手上并无银铃,此刻更是微微扬起头颅,看向天际,眼中现出几分探寻之色。 娇娜聘婷走到离孤跟前跟前,柔声问,“主人,这是……” 离孤没有说话,只是自始至终一直游刃有余透着玩味的面容上,却微微显出几分犹疑之色。显然,这声音不在他的预期之内。 不过现在巫咸已死,巫咸族已经落在他手中了,就算是有人来救援,恐怕也是力不从心。 此时,却见滚滚浓烟中,一道瘦长的身影缓缓走来。 乌黑的发松松束起,在硝烟中飞旋着,苍白到几乎能看到血管的皮肤外裹着漆黑如墨的长袍,端正的面容上,左眼上罩着一只黑色眼罩,露出的右眼一汪澄碧,如同海洋深处碧绿的波涛,虽非俊美潇洒的相貌,却隐隐带有几分单纯而又诡异的邪气。他赤裸着双足,荼白的皮肤落在粗糙的地面上,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左脚脚踝上挂着一只银环,铜环上连着两颗银铃,随着来人的每一次迈步伶仃作响。 他凝视着前方,嘴边似笑非笑,那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的青年面孔,几乎要让人认不出来了。 斛九睁大了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一窒。而鹿鸣亦是怔忡地望着来人,原本就迷茫的面上,愈添了一种如在梦中的恍然。 前来援救的巫师中,青夷一样睁大了双眼,昔日那影子一般的少年,不是早该死在羽民国了么? 而最惊讶进而露出几分恐惧的,莫过于带领着巫咸族中埋伏的暗线正与长老会激战的迦蓝。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可是,那孩子的心脏,不是已经被他亲手取出了么。现在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怎么可能有人在失去心脏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 离孤亦是惊讶的。这四千年来,已经很少能有人可以让他这样惊讶了。即便是活体转生术这样神奇而阴邪的巫术,也是需要一颗心脏来作为支持身体的生命之源,怎么可能有人在失去心脏的情况下活了下来? 迦南逐步走进,就如同一道影子。只不过这道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影子,今日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走到已经满目疮痍的载天方圆之上站定,眼神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 所有人在被他眼神扫过的瞬间,忽然感觉到一阵从心口缓缓蔓延开来的寒意。 然后,迦南忽然张开双手,左脚微微在地面上一顿。一道伶仃声中,只见那变得有几分说不出的邪魔的青年,开始跳起了巫祝舞。 起手,翻掌,点地,跳跃,行云流水的动作,不似女人的舞蹈娇柔妩媚,也没有太夸张太大幅度的动作,只是简单的姿势,却带着几分奇特的魅力,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铃声随着他左脚的动作有节律地响着,在他的手腕脚踝间回旋荡漾,仿佛成了这末日一般的背景下奇异的赞礼。伶仃伶仃,一生伶仃,那清脆的音律里,带着几分孤独和凄伤,然而舞蹈着的青年嘴角,却始终挂着似有还无的微笑。 在铃声中,他的身后,倏然出现了另一道巨大的影子。那是一个无比高大,几乎犹如塔楼一般雄伟的人形,雄壮赤色的肌肉喷张,左手持干,右手执戚。他每走一步,大地都会震颤摇晃。然而那巨人的身影,却竟然没有头颅。 竟然是少见的由尸体化成的妖族中赫赫有名的战神——刑天。 随着迦南的舞姿变化,那无头巨人忽然凌空一跃,在众巫的惊呼声中,庞然落地。霎时尘烟飞扬,遮蔽一切。离孤以袖掩口咳嗽起来,却倏然面色一凛,娇娜惊呼声中,他向后急速飞起,此时一道巨斧劈落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上顿时离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离孤不但没有害怕,眼中竟然升起了某种疯狂一般的兴奋。他抬起右掌,吟念咒文,腾入空中,一道无形的气墙从他掌中铺展,向下把盈天的烟尘都压了下去。 然而尘埃落定后,却已不见了巫咸族众巫师的踪影。 第39章 在大荒神庙附近原本打算援救巫咸,却被离孤大军困住的青夷等巫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拉抻扭曲,那是被结界术传送的熟悉感觉。然而在下一刻,眼前倏然清明起来。只见头顶一条宽广的银河徜徉而过,依稀可见星团推出的阵阵波涛。月色洒下幽蓝的水色,覆盖了整片大地,一座古旧的寺院静静立在月光下,红墙斑驳,苔色蔓延在石阶上,看来是座废弃的古庙。 斛九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斜斜靠坐在古庙大门前的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看着星空的青年。 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在九尾狐和那青年之间。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变得那样缓慢。五年的时光在其中流转而过,化成了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将他两人隔在时光的两岸。 是梦么?他找寻了五年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了。似乎跟以前一样,又似乎截然不同。真的是同一个人么?还是只是他又一个徒劳的梦境? 熟悉的名字在喉咙里滚动着,到了唇边要发声却那样的困难。 此时闲散地坐着的青年忽然侧过头来,碧绿的右眼与九尾银蓝的双眼遥遥相对。墨色的发丝无声飞扬在他脸颊边,那苍白的面容,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属于迦南的笑意。 “阿霜。” 简单的两个字,却令得斛九全身剧震。下一瞬,只见银光一闪,银狐已经一把将迦南抱在怀里。迦南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于阿霜的行动有些讶异。他的身形有些僵直,但感觉着那人紧致的,像是要确定他真实性一般的力道,他还是缓缓地,将手臂环在斛九的腰上。 阿霜还从没有对他表露出过这样激烈而真实的情绪。迦南有些惘然地想着,如果这样的拥抱需要这样的代价来换得,是否值得呢? 半晌,若不是迦南轻声在斛九耳边说了句,“抱够了没有?”斛九还回不过神来。他贪婪地嗅着迦南身上的气息,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无花果的清甜的气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怀念。 但听到迦南有些疏离的问话,他才终于松开手,立起身来。他凝视着迦南,低声问着,“你去了哪,你的眼睛的颜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迦南静静听他说完,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你不去看看你的鹿鸣么?他好像快要昏过去了。” 斛九一愣,这才想起来现在似乎并非叙旧的时候。他一转头,却见鹿鸣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在身体即将倾倒时,斛九终于赶得及让那年轻的巫师倒在他怀里。 迦南看着九尾瞬间离开自己身边,一如五年前一样。不论何时,一旦鹿鸣有事,他一定会第一个放弃他。 手抚上胸口,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没有心脏了,为何还会心疼呢? 此时青夷遥遥看着他,冷艳的面容上有几分惊喜,“迦南!你没有死!” 而一同被传送过来的长田向禄等人也纷纷围过来,晗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上看下看,好像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迦南面对着惊愕的众人,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是啊,我没死。” “那天,你被离孤抓去了哪里?”长田也问道,“你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是你把我们传送过来的?” 迦南看向他,嘴角的笑意似乎有些微微的消退。长田面对着那碧绿右眼的注视,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冷战蛇一样沿着脊椎攀爬上来。 “不错,是我把你们传送过来的。”迦南说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还怎么夺回巫咸族呢?” 这句简单的话,却令在场所有巫师都微微动容。同时用结界术传送这么多人,即使是精通结界术的巫师都难以做到,而他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巫师甚至专精的都不是结界术,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迦南却丝毫不打算解释,自顾自说道,“这里是离巫咸族五百里的大阿山,离巫咸族不算远,但很安全。委屈你们先在这里暂时落脚。” 然而此时向禄却叫了起来,“巫咸族倾危之际,我们怎么能坐在这儿等着呢?我们应该杀回去跟离孤决一死战!” 他这样一说,其他的几个巫师也跟着附和起来,愤怒地喊着要杀回去替巫咸和死去的族民复仇。浑身浴血的年轻巫师们似乎还没从刚刚惨烈的气氛里回过神来,突然被迦南这样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未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后虎头蛇尾,几乎有些不甘心了。 迦南静静看着他们,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嘲弄,好像在看猴子戏耍一样的轻蔑神情。他这样的眼神,令得斛九有些惘然了,迦南何曾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色,这实在有些不像那个自卑的少年了。 “别吵了!”青夷忽然大喝一声,一下子把正跃跃欲试要杀回巫咸族的年轻人们都给镇住了。巫咸族被救下的寒蝉、五象和墨祺三位长老也训斥着那几个年轻巫师。现在巫咸族陷落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贸然回去不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还会徒增伤亡。为今之计,是像迦南说得那样,先找地方落脚疗伤,然后再想办法夺回巫咸族。 迦南用看戏的表情看了一会儿那些边的吵闹,然后便径自转身,迈过破败的门槛,走入庙中。斛九看着他,也抱起鹿鸣,跟着走了过去。经过庙门前时,他看到已经摇摇欲坠的破败牌匾上有着模模糊糊雕刻上去的名字:伽蓝寺。 迈入大门,眼前是由三座楼阁围出的四方形院子。正中是两层的主殿,右侧是三层的藏经楼,左侧似乎是僧侣们曾经居住的双层禅楼。简单的瓦顶,褪了色的红色廊柱上有些已经爬满了青绿的藤蔓植物,斑驳的白色墙壁已经被苔痕覆盖了。然而院子里和楼阁前的游廊里却都十分干净,似乎常常有人打扫。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上有两条较大的圆石排列而成的小径,一条连接着禅房和一口石井,另一条则通向园中东北角栽种着的一棵桃花树。现在正是四月时节,树不高不大,甚至有些矮小畏缩,可开着的花竟是腥红如血的颜色,连叶子都被遮蔽在如红云一般的花海里,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凄怆味道。此时月色正浓,洒在树冠梢头,便见那燃烧着一般的花色里,有如雨的花瓣翩跹而下,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凄美。桃花的香气弥散了整个院子,令人闻久了,便有种要醉了的错觉。 三座楼前都歌点了两盏绢纸灯笼,灯笼看起来不新,却绝对比这寺庙的其他地方新上很多。 迦南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然后走到桃花树下,用葫芦瓢舀着水一勺一勺泼在树根下。他仿佛没有看见斛九似的,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当斛九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把鹿鸣安置在何处的时候,迦南才出声说了句,“用禅房吧,我打扫过了。” 斛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按照他说的进了左边的禅房。此时其余的巫师也陆续走进来,迦南看着他们,默默指了指开着大门的禅房。 青夷走向他。而迦南看着他曾经的师父,引领他步上召唤术之路的美丽导师,忽然笑起来,笑得像个少年。 “师父。” “迦南,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们都以为你……”青夷问着。她听说迦南被离孤掳走失踪的消息后,便认为迦南已经死了,为此她还难过了许久,玉麒麟陪了她整整一天才逐渐缓过劲儿来。只是,她不曾想过要出去寻找,不曾想过迦南也许还有一丝活着的机会。 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真心在乎你的死活,会为了你的安危殚精竭虑,到处奔走?大多数人能做的,不过是在听到你的死讯时,为你掉几滴伤感的眼泪而已。 我们每一个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存在罢了。 迦南对于这样的道理,再明白不过了。所以他没告诉青夷,他确实已经死了。即便他现在站在这里,能说能笑,他早已经死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游历。”迦南简单地这样说着。 青夷却不明白了,她有些恼火地瞪着这个不懂事的学生,“游历?为什么不先回来报个平安?现在外面这么乱,你让你父亲担心死了!” 迦南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仿佛忍俊不禁一样。 青夷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迦南为什么突然笑了,也不敢置信迦南竟然笑了。 迦南赶快收敛了笑容。努力正色道,“放心吧师父,我心里有数。现在天色晚了,您快去疗伤休息吧。明早长老们恐怕还要和您商量去营救八位和其他族民的事。” 恰巧此时禅房里传来几声喧哗,青夷便只得快步走向禅房。临进门前她忽然回头看了静立在血色桃花树下的青年,那张苍白的面上碧绿到鬼魅的眼眸,还有嘴边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忽然惊觉这孩子,恐怕早已不是五年前她认识的那个迦南了。 众人逐渐安顿完毕。一夜的拼杀激战,大家都是身心俱疲,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沉眠。这一夜过得太过奇怪了,明明前一瞬还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后一刻就在眼前崩塌倾毁,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作烟尘,而余留的,便只剩下性命,和这片刻的休息睡眠。 斛九走出禅房,却见到迦南靠在主殿前的阑干上,曲起一条腿,手随随便便搭在膝盖上。他在看着檐边摇晃的白色灯笼发呆。自从再次相见后,斛九发现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坐着发呆,那只变成绿色的有眼里空空茫茫的一片,似乎连灵魂也没有了一样。 斛九远远看着他,竟然产生几许胆怯。 他这千年九尾狐,竟然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胆怯了。 但他还是走过去了,默默立在迦南靠着的立柱旁边,和他一起看着那盏灯笼,还有房檐边蔓延的星空。现在东方的天色已经透出几丝水蓝,空气变得更加清凉,清晨就快要来临了。 “你这些年,住在这里?”斛九问。 迦南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 “这里到处都有你的气味。” “呵呵,我的气味,还和你以前记得的一样么?” 斛九沉默了一会儿,仍然说道,“有一点点差别,但本质是一样的。” “是么……” 迦南说着,微微侧过头来,绿眼睛斜睨着他,“阿霜,还是海洹?” 斛九微微皱眉,这是他欠迦南的一个解释,尽管他真的不想解释。 “我原本的名字是斛九,寄住在海家死去的婴儿体内,于是成了海洹。” “……所以,阿霜是不存在的咯?” “你可以继续叫我阿霜。我不介意。”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让我看你的人形么?”迦南笑着问,问话里却没有什么伤心之色,他只是凝视着银发蓝眼的斛九,淡淡叹了一声气,“你的人形,和我想象之中一样好看。” 斛九抿了抿嘴唇,终于问了句,“为什么,不召唤我?” 既然没死,为何不在这五年中召唤他呢?这是斛九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是最让他无法释怀的问题。 “阿霜,你以前说过,愿意一直在我身边。”迦南没有回答斛九的问题,而是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斛九,忽然伸手解下了黑色的眼罩。 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过灰蒙蒙的眼球,在此时光线暗淡的凌晨时分,看起来有几分鬼魅。然后他忽然缓缓拉开自己的腰带,一层又一层,拨开了胸前的衣襟。 斛九不知道迦南要做什么,然而当他看到那苍白的左胸上,那可怕的伤痕,立时感觉脑中翁然一声,整个喉咙都被某种力量扼住了。 那样的伤痕,曾经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伤害。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害下活下来呢?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耳语般的问话,被夜风很快吹散了。斛九伸出颤抖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 可是下一瞬,衣襟重新被合上了。迦南看着他,微笑。 “这样的我,你还愿意在我身边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孤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斛九眉间纠结,冷静终于崩坏,他感觉到一股怪异的感情把他完全控制住了,他愤怒而心疼,一抽一抽地疼。他愤怒得想要把天空也焚尽,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痛苦而徒劳的情绪了。 他的愤怒针对的不只是离孤,更是对他自己。 可是迦南却仍然云淡风轻,执着地说着,“回答我的问题,斛九。” 斛九没注意到迦南对他的称呼已经变了,他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明明想要保护,可是总是犯错,不论怎么做都是错。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保护住想要保护的东西了。 “会,我说过会留在你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留下来。”他沉默许久,终于如此说道。 迦南荼白的唇微微弯起,静静地笑了。他好像比以前更爱笑了,只不过总是淡淡的,带着几分鬼魅气息的笑容,让人摸不着,猜不透。 “我再问你一次。”迦南故意放缓了语速,“你真的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么?” 而这一次斛九回答得快多了,语气虽然平淡却坚决,像是在弥补什么似的,“……愿意。” “好。”迦南笑得愈发满意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伸出有些干涸苍白的食指,轻轻点上了九尾狐眉心红色的血契。 “我以汝之主上之名,命令你,” 斛九一愣,有些讶异地看向那点中他眉心的青年。此刻,那曾经无论如何也坚持不给他下任何命令的少年的面上笑容苍白,却透露出无边邪气,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的微笑。 “从此刻开始,你将效忠于我,不得违抗我。也不可离开我。我要你,完完全全只为我而活。” 这是迦南对他下的第一个命令,一阵炙热的疼痛沿着血契迅速蔓延至全身,尖锐的刺痛几乎令他低吟出声,身体也被一阵强悍的力量镇压,不自觉地屈下一边膝盖,单膝跪在了迦南面前。那是契约的力量,强制而霸道,一旦被违抗,便会遭受筋脉尽断般的痛苦。这道命令,几乎是每一个巫师在捉到灵兽后的第一道命令,只不过迦南在不得违抗的命令后,加入了他自己的命令。 他此刻才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的自由,不过是迦南赐予的而已。可从现在开始,这种自由,终于不复存在了。 斛九不明白为何迦南此时对他下这样的命令,为何突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坚持。他的惊愕落在迦南眼里,却引出一阵低低的,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声。迦南轻轻勾起九尾狐的下颚,看着那双美丽到令他心痛的银蓝色双眼,“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呢?你不是说,会永远在我身边么?你是我的妖,我已经放任你很久了……” 九尾狐身上被灼烧的痛楚还在持续,宛如一张网一样覆盖住他。他低声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希望再在关键时刻被你忘记而已。”迦南放开了九尾的下颚,转而轻抚着那流银般的长发。这样轻佻的动作,令九尾非常不适应。可迦南说出的话,听来平淡,却总带着那么几分凄清,又恍惚令他看到了以前那个孤独而胆小的少年。他困惑了,迦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九,我现在,要给你第一个任务。这个任务,事关巫咸族的未来。”迦南忽然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天边。 身上的余痛在逐渐消失,九尾狐喘息半刻,终于站起来。身上的感觉已经与平时无异,但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才真正成了迦南的奴仆。 他忽然觉得心中不安。 “什么任务?” 迦南收回视线,清晨的第一缕光正照在他晶莹如玉的碧瞳中,显露出几分魔性的气息,“我要你,杀死鹿鸣。” 第40章 迦南收回视线,清晨的第一缕光正照在他晶莹如玉的碧瞳中,显露出几分魔性的气息,“我要你,杀死鹿鸣。” 斛九呼吸一滞,双眼微微睁大,震惊地望着迦南。 “你不会问出那句老套的‘你说什么’吧?”迦南说得轻松,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对斛九下了怎样残忍的命令。 斛九怔忡地望着他,“为什么?” “你是我的奴仆,只要执行命令就好。” “他是你的朋友!”斛九皱起眉头,简直在怀疑迦南是不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有人这样风轻云淡地让别人去杀自己的友人?! 可是迦南却嗤嗤笑起来,笑声一连串溅落在地面上,一瞬间就支离破碎。他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知道九尾看他的表情越来越陌生,他才收敛住笑容,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了句,“是啊,他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可是现在他见到了离孤,比翼已经令他想起了一切。在这种时候,留着他只是徒增变数。如果他倒戈离孤,把离孤的军队引来,到时候全军覆没,这样的险还是不要冒的好。” 眼前这样平静地说着牺牲友人的话的人,哪里还有半分迦南的影子。可是对方身上熟悉的气味,又告诉他这并非是魅术的幻觉。 九尾狐皱起眉头,“你是在开玩笑。”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他似乎确定迦南不会真的让他这样做的。印象中的迦南,连动物都没有勇气下手,更何况是人呢? 迦南微微一歪头,“如果我没有开玩笑呢?” “你不会这么残忍。”九尾狐拒绝相信这种可能,“除非你疯了。” “哈哈,说的对,我确实是疯了。”迦南把手放到心口的位置,“一个没有心的人,当然会残忍。”说完,他背过身去,一边向着主殿走去一边说着,“算了,用这个当第一个任务,确实有些太勉强了。去东海,把少昊之琴给我取来。” 少昊之琴,相传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亲手制作,教导他的儿子蓐收抚琴而用。后来蓐收犯下luanlun重罪与晚姬诞下魔神蚩尤,被永远镇压在炼狱之中。少昊每每看到那张琴便忧思郁结,最后索性将它丢入东海之中,不知所踪。然而每每到了夜晚,海面上总是会流连着一阵飘渺的琴声,如风如雾,美不可言。 迦南给了斛九第一个任务后,便进了伽蓝庙的主殿关上了大门。斛九不明白迦南要少昊琴干什么,但他知道迦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性格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而且,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怨怼。他不怪迦南,因为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他被离孤抓走。看他胸前那可怕的伤痕,便知道他必定被离孤折磨了一番。面对这样的横祸,性格变得偏激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假以时日,心结慢慢打开,迦南一定会回来的。 但若是他知道,迦南那句“无心之人”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修辞,而是切实的遭遇,他或许就不会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 不论如何,他还未等到天明,便恢复成狐狸的形态,向着东方飞跃而去。他修炼数千年,早已有了腾云驾雾的本领,心中默念口诀,四足便踏着清风腾然而起,流畅的身躯宛如游动着一般。他借着流云掩蔽,在云峦中穿行,一日一夜间,便飞渡了广袤的陆地,前方雄壮庞然的碧绿山川逐渐趋于平缓,蔓延向大陆的尽头。金色的海岸如同一道分界线,那边便是缀满银色波涛的碧蓝东海,无边无际,一直覆盖了地平线,与迷蒙的天边浑然一体。 要找少昊琴,必须要用召唤术中的御水之术。他落在沙滩上,化现人形,正打算施术。忽然闻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气味,那味道中带着海洋深处的腥咸旷远,浮荡着海藻的清香,那之中却又透露着血液流动的温度。类似的这种味道,他只在一种生物身上闻到过。 鲛人。 他戒备地盯着看似平静的海面,波澜的峰谷起伏间,逐渐的,水面被什么东西刺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逐渐从水中浮现。首先是靛蓝色的发顶,随后是一张浅金色的面容。一对淡紫色的烟罗一般由精致的骨架撑起的鳍耳昭示着对方鲛人的身份,手指和脚趾间同样颜色的半透明的蹼亦是鲛人的特征。鲛人在水中的时候可以化出鱼尾游弋,但是到了岸上便只能维持人腿的样子,所以这个看年纪也就两百岁左右的青年鲛人傲然立在波涛之上,一手执剑,一手指着斛九,喝问道,“你是谁!这儿不是你们随便能进入的地方!” 没想到少昊琴这种按理说更属于羽人的圣物,鲛人也会派兵把守。而且竟然是从岸上便已经设防。斛九不明白,为何鲛人会这样在乎这把琴。 他头上的耳朵微微一转,面上冷凝,直言道,“我要借少昊琴。” 鲛人厉声道,“放肆!少昊琴是我鲛人的圣物,你凭什么借走?!” 九尾狐妖说道,“借走后,自会归还。我不想伤人。” 结果这句话令那鲛人更加愤怒了。他铿然一声拔出剑,“不知死活的妖,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在海洹正和那鲛人僵持的时候,大阿山上伽蓝寺中,迦南推开了禅房的大门。 此时巫咸族的众巫师们正聚集在经堂里商讨如何潜回巫咸族,营救几位。迦南的突然进入,令得所有人倏然噤声。 不知何时,众人竟对迦南这曾经的族中一员有了几分忌惮。大约是在面对巫咸时,他表现出来的实力跟原先差距太大,令人有些难以相信的缘故。 迦南环视四周,问了句,“鹿鸣呢?” 青夷说道,“他还在昏睡。昨天他似乎经历了某些打击,一直在做恶梦的样子。” “是么。”迦南听了,满意地露出笑容,“很好,这样把他送还给离孤的时候,就省事多了。” 此句一出,四座皆惊。 向禄第一个站起来,大喊道,“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要把鹿鸣送给离孤?!” 长田也皱起眉头,“迦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对声不断,迦南却一旦也不急。他悠闲地走到最近的一张破旧的蒲团上坐下,苍白的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伶仃作响。 “有些故事,我想你们还不知道吧。”迦南接着,便慢慢地,将赤炼、斛九和离孤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众人听。其中包括赤炼对离孤的爱意,离孤给赤炼下的比翼,斛九为了赤炼与莫呼洛迦战斗,赤炼惨死,转世成为鹿鸣,而后在昨夜的入侵之中见到离孤,记忆和情感重新觉醒的整个故事。他讲完后,看众人一脸听天书一般的表情,知道他们很难相信。 此时,寒蝉长老开口问道,“迦南,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加纳用一只手托着脸颊,“当然有,我就是证据。我在斛九的意识里,亲眼见过赤炼。” 然而向禄却不干了。他个性直爽,跟心性单纯简单的鹿鸣一向很合得来。眼看迦南这样陷害鹿鸣,又怎么可能缄默不语,“你别信口雌黄!谁不知道你喜欢海洹很久了,你是看海洹对鹿鸣好,嫉妒他,才含血喷人!” 这一番话,说得令大家都有些尴尬。这件事,虽然在五年前海洹便是阿霜的事情败露之后,众人便都隐隐知道了迦南海洹和鹿鸣这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却都不说破。只因当时认为迦南已经死了,对于一个已死的可怜人说三道四,未免太过分。 迦南听着,笑容丝毫未减。虽然每一个字都尖锐得像芒刺,直直地刺入他的身体。没有了心,只剩下在胸膛里支撑着他全部生命的蝴蝶琥珀,可他还是会觉得胸腔闷疼。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被别人的号话语伤到。 是啊,一定是自己这阴暗卑贱的第三者,嫉妒单纯直爽的鹿鸣,所以才要陷害他。 没关系,如果他一定要用这个角色,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令所有人都看到他,畏惧他,再也不会忽视他,再也不会忘记他。那么就让他成为那永恒的唾骂对象吧。他甘之如饴。 “我确实是嫉妒鹿鸣。不过,斛九是我的妖。他已经是我的了,我何必费心思编造这一切?”迦南面色不变,仍然是一副微微懒散的,带着几分少年时的天真的样子,“但你们想想,如果此事是真,鹿鸣倒戈离孤,到时候全军覆没,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况且,将鹿鸣交给离孤,可以削弱莫呼洛迦的战力。” 他此番话一出,青夷神色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青夷师父,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迦南的右眼看向现在余留的巫师中的最强召唤师,“刚才我说过,离孤在捉莫呼洛迦的时候,是用赤炼当祭品。莫呼洛迦喜欢吞噬妖的灵体,离孤当初就是在赤炼的三魂七魄中下了诅咒之术,才成功令莫呼洛迦神力大减。但是在莫呼洛迦吞噬赤炼的灵魄时,九尾狐突然出现,救走了赤炼。也正因为他的灵体没有被吞吃干净,他才不至于魂飞魄散,有机会进入轮回传世成为现在的鹿鸣。所以,现在他的灵魂中还带着当初降服莫呼洛迦的诅咒,只要他灵体中的诅咒被激发,便可以令蛇神体内的诅咒重新苏醒,令其战力大减。” 此番话一出,原本反对的三位长老,却都一下子沉默了。 向禄却仍然不能接受,“不行!以牺牲同伴来换取这样的胜利,太恶心了!这种事我们巫剑系的巫师做不出来!” 迦南却说,“谁说鹿鸣会牺牲呢?不论如何,离孤会甘愿冒着生生世世残疾的风险给赤炼下比翼,就说明他对赤炼也不可能全然无情。更何况鹿鸣的灵体与离孤现在是绑在一起的,如果鹿鸣的灵体受到伤害,离孤也必将遭受同样的命运。他一定不会让鹿鸣有事,甚至好会好好照料。至于那诅咒,只要不被激发,离孤根本察觉不到。大局在前,整个巫咸族的安危和你的兄弟义气孰轻孰重,长田,不如你来评一评?” 忽然被点到名字,长田一愣,然后说道,“迦南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东海之畔,银狐已经与鲛人交手。之间鲛人长剑铿然,气势如虹的一贯。斛九不闪不避,立在原地,九条长尾漫天飞舞间,只见指尖银光一闪,铿锵数声。两人再分开时,却见鲛人手臂上和胸前已经多了四道伤痕,血流不止。 鲛人没想到自己一招就被伤,愈发愤怒,他持剑回身,倏然从喉中射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利啸。鲛人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他们的嗓子。他们的喉咙构造独特,能够唱出世界上最美妙动听,仿若只存在于天堂之中的绝美歌声,也能发出能够穿透钢架,置人于死地的致命之声。他们的唱月之术天下闻名,无坚不摧,即便是那些经验丰富的捕捉鲛人的走私者,也必须在海水中下毒,先暂时令鲛人失声,才敢下海捕捉。 斛九立时对自己施展诅咒之术,令听觉失灵,但一双狐狸耳朵仍然不适地抖了两抖。他灵巧地躲避着那声潮的攻击,暗暗施展召唤术,只见一道藤蔓无声无息从鲛人身后的沙滩上钻出,不断长高,最后倏然间勒住那鲛人的喉咙。鲛人猝不及防间不及闪避,一下子被扼住,声音顿时发不出来了。斛九立时解了自己身上的诅咒,然后银爪再现,欲向那被勒得满脸通红挣扎不得的鲛人攻去。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潮的攻击从背后而至。这道声潮不似他身前的鲛人,磅礴到几乎如同海啸时高达数十米的大浪,铺天盖地而下,气势似乎能覆灭一切船只。斛九不得不折身躲避。 然而那攻击却似乎只是为了给那蓝发鲛人解围,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斛九站定之后,便立时回身,却在此时,与另外一个鲛人一同怔住了。 那个鲛人,有着水银泻地一般的长发,漆黑如夜的眼瞳。他容貌清丽绝伦,宛如银色的月光幻化而成,如同冰雕雪铸般圣洁。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竟然与斛九的人形非常相似! 第41章 忽然看到一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斛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但见那白发鲛人容颜胜雪,鳍扇形的耳朵宛如珍珠色的烟罗,一袭描金素鲛绡华服,衣袂临着海风飞扬,一派风华绝代之姿。黑色的眼瞳略带怔忡地看了斛九半晌,朱唇轻启,却喃喃说了句,“老……爹?” 斛九嘴角抽搐了一下,开始怀疑这“失散多年的兄弟”是否脑子有问题。一上来竟然管自己叫爹?!就算他活了很久,可是弄大别人肚子这种事他自信还是没有过的。 “你是谁。”斛九冷声问。 白发鲛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有点儿尴尬地咳嗽两声,用完全不符合他那冷艳高富帅气场的二货般笑容说了句,“那个,你好,我叫……龙十二。” 斛九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是少昊琴的守护者么?” “少昊琴?当然不是。你看我这么英俊潇洒,像是看门的么?” 现在不止斛九,连刚刚被白发鲛人救下的蓝发鲛人也开始嘴角抽搐了。 “大……少爷,你的意思是我就像个看门的?” 自称龙十二的人用一把鲛绡制成的折扇敲了蓝发鲛人的头,“你本来就是个看门的。” “既然不是,请让开。”斛九言简意赅,不想再与他们多费时间。然而他刚要走过,龙十二忽然伸出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虽然我不是看守少昊琴的,但怎么说这也是我们鲛人的圣物,这么随随便便给你,不是太没面子了?” 九尾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张跟自己相似的面容,“想拦我,你可以试试。”说完,整个身形倏然化作一团灼目的白光,一跃入了水中。 龙十二眼见人一下没了踪影,冲着九尾入水的方向不满地说了句,“这么快?”然后对蓝发鲛人一勾手指,“走,跟上他。” 话音一落,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如两道长虹跃入水中。甫一入水,只见龙十二周身鲛绡华服如同蝶翼一般展开,在水中曼舞,而在那绣着金色花纹的衣摆下,一条金黄色的鱼尾迤逦而出。那长长的尾巴上,细细排列着一层层金煌煌的鳞片,宛如是用阳光的碎片裁剪而成,上面缀着数缕金纱般半透明的尾鳍。然而那鱼尾的形状跟他身旁蓝发的鲛人又有些不同,较寻常的鱼尾更长一些,而且尾端的地方并非一个线条优美的扇形,而是像龙一般有着火焰一样的形状。游动起来的时候,宛如一条金色的虹带,绚丽华美到令人惊叹。蓝发鲛人陪伴在他旁边,宝石蓝色的鳞片与金黄色相互辉映着,向着大海深处飞速远去。 鲛人的速度飞快,只因他们的尾乃是颛顼天帝神赐,蕴含着玄妙的神力,可以令鲛人在海洋中畅游无阻。可是施展了隔水术的九尾狐却丝毫不逊色于龙十二等人。他身后的九条长尾在黑暗的大海中散发着一层朦胧的银光,宛如绽放的昙花一般,银发与衣袂交舞着,愈往深处,四下便愈发黑暗,到最后阳光都被隔绝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水包裹着他。 但是渐渐地,前方却又出现了光明。相传两万年前,鲛人们刚刚来到大海深处定居时,引领他们的第一任海神禺强曾经将阳光引入海底,所以到现在,鲛人们才能生存在阳光和月光之下,而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在黑暗褪去后,下方一个全新的海蓝色的世界,在斛九眼前铺展开来。旷远的蓝色中,数缕巨大的光柱从遥远的海面上投射而下,大片大片的洒落在下方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在这遥远的深海之下,有着和陆地上一样的高山丛林,河流湖泊。有海藻和珊瑚编制而成的森林,海草组成的海洋,被珊瑚覆盖的山岩,还有海中的暗流形成的河流。颜色艳丽的鱼群掠过长空,远处似乎有海豚的剪影游弋而过,远处的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现的来自于大海的叹息。 少昊琴掉落在东海中的一处大壑中。这条大壑据说是当年的归墟余留下来的一截,虽然不算宽,但是深得找不到底,简直像是一直通到地狱中去了一样。九尾还在半空中时,就看到了那蛰伏在覆盖着珊瑚岩的山峦间一道黑黑的裂口。想来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这样清楚,那道沟壑应该就是这里无疑了。他立刻加快了速度。他的隔水术只能持续三个时辰,之后若是要再施术,体力的消耗会大大增加。 他刚刚落在那道大壑边,向下眺望着深不见底的峡谷,不多时龙十二便追了上来,却也没有打算发动什么攻击,只是施施然落在他身侧。 “跑得那么急做什么?”龙十二哀怨地瞪了他一眼,“追的我差点岔了气……” 斛九斜眼看着他,“你要阻止我?” 蓝发鲛人似乎刚要说什么,却一下子被龙十二阻止了。只见对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摆了摆金黄色的长尾,然后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心轻轻一砸,“我决定,不阻止你了。请便。” 蓝发鲛人大叫一声,“啊!!!少爷你疯啦!!!” 斛九已经懒得理这两个不知所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鲛人了。他只是要拿到琴曲交给迦南而已。 不论如何,他现在是他的仆从,不能违抗契约的力量。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微的心痛。 迦南忽然对他下了命令,是决定,要与他止步于主仆了么。自己五年前的选择,果然令他恨上自己了吧。 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恐怕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迦南抓到,不应该逐步接触这个少年,进而为他乱了一切计划。 可是,就连这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到底是在哪里错了?他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到头绪。 斛九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纵身跃下万丈深渊。 此时,在大阿山上,迦南的提议已经被三位长老默认了。虽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忍,都觉得这是不对的,可是迦南说得让人找不出破绽,而他们又已经冒不起风险了。 鹿鸣若真是赤炼,那么绝对不能将他留在身边。他很可能会向离孤告密。 “可是,我们要怎么把他送回去?”长田听着迦南的计划,问道。 迦南用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点着,不紧不慢地说,“如果只是单纯把鹿鸣送还离孤,离孤一定会生疑,万一被他察觉到那诅咒的存在,我们的计划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要用鹿鸣去交换一个人。” “谁?” “萨洛。” 青夷一愣,“为什么是萨洛?” “是啊,为什么不是之一?” 向禄冷哼,“说得那么大义凛然,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谁不知道你跟萨洛关系不错?” 迦南抬眼看向禄,只这一眼,却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巫剑师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总觉得,那样的目光,不似一个活人能够拥有,简直是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一样。 但是这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接下来迦南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首先如果用鹿鸣换,这笔买卖不划算,离孤不会同我们交换。其次,萨洛乃是镇魔塔的守护者,镇魔塔里那么多的封禁邪物,离孤岂会不打它们的主意?如果我们有萨洛在身边,便能有机会知道离孤打算做些什么。最后,萨洛并非最重要的任务,如果我们要他,离孤会猜不透我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仍然是无懈可击的理由,青夷从来不知道,她这个总是默默地被遗忘的徒弟,竟然有着这般的口才和缜密的思维。这样的智慧,真的是迦南能够拥有的么? 总觉得这次见了面,迦南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不单单是在嫘祖之宴那天他展现出来的足以驾驭刑天可同时转移数十人的强大力量,更是他说话行动的方式,虽然仍然有着早年那个自卑的少年的影子,但多了许多魔性的气息。 “既然如此,剩下的就是由谁去当这个使者。这场交换又将怎样进行?” “很简单,只要让离孤知道,我们的手上有鹿鸣,而且我们知道他们之间有比翼的牵绊。他一定会愿意与我们交换。至于人选。”迦南说着,碧绿的右眼看向长田,“请长田师兄辛苦一趟了。” “这又是为什么?”晗裳这回不干了。她心中一直隐隐喜欢着成熟的长田,自然不想看着心上人去送死。 “长田师兄曾经是巫罗的得意门生,虽然巫罗是离孤的奸细,但对于他这个徒弟,应该还是真心疼爱的。由他去与巫罗接触,进而接触到离孤,是最稳妥的办法。是不是,长田师兄?”迦南说着,微笑着看向长田。 长田总是觉得,迦南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总是带着几分令他不适的寒意。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曾对不起迦南。 五年前,他选中迦南作为猫眼石的携带着,其实是跟逐夜长老和巫罗商量过的。迦南这昂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最适合作为隐藏的杀招,同时,也注定是个弃子。一旦任务完成,离孤必定会感知到毛雅诗的存在,到时候迦南将是凶多吉少。不过比起其他九个巫咸族的栋梁,迦南的牺牲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然而生命平等,谁又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谁又比谁更有资格活下去? 带着几分赎罪般的心情,长田静静点一下头,“你说的有理。我去。” 斛九一路下潜,只觉四周的水温越来越冰冷,并且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正向下拉拽着他的身体。随着他的下降,那力量越来越强,若是再深上一些,在想上来恐怕会比较困难。 而且,他的隔水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此时,下面无尽的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银色的东西。 他向着那一处游去,离得愈近,便发觉耳畔有一道越来越明晰的乐声,飘飘渺渺,宛如是从月宫中传来的,带着清凉水纹的歌。那渺茫的音乐动人非常,几乎有种魔性般的力量,令人听久了,便觉得手脚都不想动弹,真想就这么沉睡过去。 斛九知道,这大概是少昊琴发出的声音。看来这琴果然不只是一张琴那样简单,它竟然有着几分跟魅术相似的魅惑力量。 逐渐接近,便发现那发出银色光线的,是几根银色的琴弦。然而说是琴,那其实更像是一只精美非凡的琵琶。深沉的黑色琴身,琴头上雕刻着如意的样子。琴身上流淌着墨绿色的花纹,似乎是与木头本身浑然一体,暗夜里看来竟散发着融融幽光。 没想到那从神界中遗落的圣物,看起来竟然如此朴实无华,除了四根银色的琴弦,便再无其他装饰。 斛九正想伸出手去碰触的时候,忽然一声低沉而悍然的咆哮从深谷下方传来,震得所有岩石都在摇摇欲坠。斛九停住动作,眯起双眼,向下望去。 倏然间,只见一条如同长鞭一般的巨大章鱼触手,从深渊中飒然挥舞而出,宛如黑色的巨龙向着斛九当头劈来!斛九瞳孔骤缩成一条竖线,伶俐地闪避而过。那道触手轰然砸到附近的岩石上,瞬间整面石壁坍塌了大半,就连那少昊琴也险些跟着掉下去。 斛九低声自语道,“难道是海千手?” 海千手,乃是深海之中的千年章鱼成妖,据说它硕大无比,就如海洋中伸出的一只巨手,最喜欢将猎物从吸盘中吸入,将骨肉绞碎成了汁液后再喝下消化,是非常凶残的怪兽。 没想到鲛人竟让海千手这样邪恶的海怪来守卫少昊琴,不觉得跟圣琴的身份很不搭么? 九尾浮在半空中,九条长尾怒张,冷冽的蓝眼睥睨着下方逐渐从黑暗中显形的怪兽,就如一颗银白色的尘沙面对着一个巨人。然而他丝毫没有半分畏惧之色,冷声道,“同为妖,我不想伤你。” 海千手硕大而丑陋的头颅上,一双混沌的红色双眼盯视着半空中的九尾狐妖,笑声桀桀,宛如是被沙土摩擦过一样,“不过是一只狐狸,还不够我塞牙缝!” 语毕,无数触手从四面八方向着斛九挥舞而至。那些触手上,都生着有毒的粘液,还有吞吃猎物的尖牙巨口。海洹宛如一缕在风中飘摇的白樱,巧妙地在缝隙中穿梭来去。海千手不论如何都捉不住他,立时有些恼怒了。只听怪兽低吼一声,忽然开始吸水。他这一吸,整个大壑中的水流几乎全部被吸向他,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斛九立时觉得四下水流骚动,身体失了平衡。 海千手眼见九尾被吸向他,发出一阵沙哑可怖的类似笑声的摩擦声,两只触手立刻缠绕过去,一下子缠住了斛九的腰身。却在此时,只见斛九冷笑一声,倏然化成了一团烟雾。原来那竟是一道幻影。下一瞬,只见银光一闪,美丽的银狐伸出利爪,霎时漫天的水流都化成了利刃,宛如孔雀开屏一般绚烂华丽,在斛九身后绽放开来,下一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海千手的双眼。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可怕咆哮,巨大的章鱼双眼被捅瞎,只剩下两个黑色的血窟窿。章鱼怪又痛又怒,却什么都已看不见了,只能胡乱挥舞着触手。整个大壑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片大片的悬崖石壁在坍塌。九尾看准时机,用最快的速度抢到了少昊琴,然后奋力向上游去。 可是行至半途,还未离开海千手的攻击范围,他的隔水术便已经濒临失效。可此时海千手的巨大的触手还在他四面八方乱舞,万一被砸到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在这深海之中更是毫无生机。他没有时间重新施术,只能强自支撑。然而就在危急时刻,却见上方一线天办的深蓝中,一道道金色的声潮奔涌而至,精准地将他四周的触手刺伤。与此同时一个透明的气泡降落在他身上,将他包裹。他立时大大地透了口气,几乎有了种重生的感觉。 那气泡带着他快速上浮,很快便出了大壑。只见龙十二站在悬崖上,遥望着他。 龙十二不说话的时候,便几乎与九尾如出一辙,如同高山上只可仰止的雪之莲,圣洁而不可亵渎。 然而他一落地,就见龙十二一挥折扇,冲着斛九摆了个帅哥的pose,“咱们这算是什么?美人救美人?” 于是瞬间形象尽毁。 第42章 斛九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名叫龙十二的奇怪男人一定要跟着他呢?他们虽然长得很像,但也是萍水相逢,连种族都不一样,为什么那个总是摇着扇子装高富帅的二逼一定要追着他升天入地的连甩都甩不掉?! 原本他一离开大海便跃入空中,不顾身后那聒噪的白发鲛人,可是当他快到大阿山时,甫一落地,却见那人正笑嘻嘻地抱着一面镜子在一座山头上坐着等他。九尾看见他的时候差点就要说脏话了,但终于还是决定冷着脸,像是没看见一样经过龙十二身边。那个蓝头发的鲛人倒是不见了。 “喂!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追上你的吗?”龙十二跟在他身后大喊,“太没情调了吧!你好歹问一句嘛!做做样子也好啊!” 斛九的狐狸耳朵一阵抖动,像是想把那阵魔音灌耳给抖出去一样。有时候耳朵比人类大也有缺点,什么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斛九脚步一停。并非他真的对龙十二产生了兴趣。只见斛九眼神之中气温再次骤降至少三十度,慢慢地回过头去,瞪着那不知死活地拽着他一条尾巴的白发鲛人。 “……放开。” 龙十二死到临头还睁着一双夜空般漆黑而美丽的眼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一个鲛人跟着你跑了这么远,你都不问我一句跟着你干嘛,你真是太没礼貌了!” 九尾利爪爆出,电光火石间便抓向龙十二的咽喉。十二却仍然施施然笑着,不急不慌地倒退着,以九尾那快到极致的速度,指尖却永远与十二的脖颈保持着一寸的距离。斛九瞳孔骤缩,知道这鲛人不简单,竟然能够这样自如地应付他的攻击。他心中压抑多年的好战之魂隐隐躁动着,于是身形忽变,在半空中一个旋身,九条白尾轮转飞旋,如同白莲绽放般,却隐藏着致命杀机。只见目眩如舞蹈般的动作中,由妖力凝化而成的无数箭影漫天洒落,宛若滂沱无边的暴风雨,令猎物无处可逃。 龙十二玩笑的神色收敛起来,只见鲛人张开双手,一阵清凉如雪的歌声从喉间沛然涌出,声潮搅动着空气,令得箭雨收到了空气的搅动纷纷偏离了目标。他竟靠着声音在周身上下布上一层严密的防御只网,成功挡住了九尾的杀招。 九尾嘴角泄露出几分兴奋的笑意。他银发飞旋,这一次却不再用本身的妖力攻击,转而运起以人之身份修炼的巫力,手间迅速在空中画下咒符,刺破的手指间洒出一颗鲜血,随即一道结界平地而起,瞬间四下的景色被虚无的黑暗吞没,也吞没了龙十二的所在。九尾飞在半空中,双手打开,衣衫飞扬,睥睨的眼神,竟然显露出几分不可一世的霸气。此刻的龙十二仰头看着他,目光竟有几分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般。 九尾一抬手,无数荆棘突然刺破地面,伴着轰然的声响一道道瞬间逼至龙十二面前。龙十二灵动地跳跃躲避,但是刚一落脚便又要跃起,原来站得地方便瞬间被尖锐如刀的褐色荆棘取代。他还未来得及喘息,九尾又伸出食指向着天空一指,随即向下一划,一道玄雷便随着他的动作凌空降下。上下夹击,龙十二显出几分狼狈之态,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叫着“哇靠你要谋杀你亲……你可能的亲人吗!!!” 他这样一说,九尾的攻击便有了一瞬的停顿。虽然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空袭,只见应龙运起唱月之术,一道尖锐而高亢的利啸从喉间迸射而出,顿时震碎了整个结界。 九尾却并没有继续攻击,他立在一颗巨石顶上,背上背着少昊琴,垂眸望着那龙十二,“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么,我叫龙十二啊!” “为何你跟我长得如此相似。你为何要接近我?” “你终于觉得好奇了吗?”龙十二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 斛九第一次觉得拿一个人一点儿辄也没有。 不过,就算这个人来路不明,长得和自己相似,并且一路跟着自己,但自己目前的处境已经很复杂了,不想再多生事端。于是他心思微转,还是决定忽略这个莫名其妙的鲛人,继续赶向隐藏在深山里的伽(qie)兰寺。 “咦?你怎么又是说走就走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善变啊!”那龙十二再一次叫唤着跟了上来…… 迦南独自站在伽兰寺主殿,那座有些斑驳得看不清面孔的大荒神像前,慢慢点燃一支从香案下找到的残香,插在用泥土代替香灰的破旧铜香炉里。他将双手合十胸前,睁开死寂一片的碧绿右眼,带着几分痴然,看向那面目全非的大荒神塑像。 五年前心脏被取出后,他的尸体被丢弃在乱葬岗上。然而那原本躺在他衣服内袋里的蝴蝶琥珀却因着莫名的原因,与他融为一体,代替了他的心脏。灵石之中蕴含的某种熟悉的力量催动着血液的流淌,现在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中都遍布了那邪魅的碧羽蝶的魔力,于此同时,曾经只会出现在零星的睡梦中的片段,却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地拼合成了完整的记忆,那来自于亘古久远的岁月,洪荒年代里传说一般的记忆,记忆里有那名唤西陵嫘的绿衣女子,还有那一身红衣的美丽到令人之双目无法承受的男人。那被所有人遗弃的一生,辉煌璀璨却也被人唾骂千年万年。 这记忆虽然是这五年中才逐渐清明起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那本来就是他的记忆一样。但是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像前生那样强大起来,又会以怎样的姿态终结。 但不论再怎样强大,他也不过只是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似乎没有人记得,他也有情感,也有过自己想要追逐的梦想,他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抽象的印象,一张没有性格的面具。 不被人在意,不被人记得,就像是从未来过这世上,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唯有掌控所有人的命运,才能摆脱这样可怕的孤独,才能不再被伤害,不再被背叛。 此时,忽然残香上袅袅的烟气有了一瞬的动乱。大殿中不易察觉的气流改变,令得迦南死水般的右眼中兴起一丝波澜。 “你要的琴。” 迦南转过身,便见到斛九立在他面前,怀里抱着那黑色中夹着缕缕莹绿纹路的琵琶。 他伸出手,接过琵琶,用手轻轻抚摸过那四根银色丝弦,拨出四声轻灵的音色。迦南满意地勾起嘴角,“你做的很好。” 斛九不适应迦南这样说话,这样作为主人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主仆之分,便再无其他了。 但,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么?为何此刻听来,却如此怅然若失? “你要这琴,究竟要干什么?” “你可听说过混沌?”迦南轻声问。 “当然,四大凶兽之一。曾经是名为帝江的圣鸟,喜爱乐舞,后来堕入魔道,成了邪兽。” 四大凶兽,妖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最凶残可怖的四只妖兽。第一只名为混沌,能使人神智昏聩,发狂而亡。凡人平日里见不到他,但一见到他必定会发狂而死。传说他曾经与一夜之间令整个城市的人同时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第二天进城的人只见到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还有遍地交叠的尸体,如临地狱一般的可怖景象。 第二只名为穷奇,喜欢吃人,并且狡诈非常。传说人类和羽人交恶最初就是由于穷奇挑拨,以至于祸及后世无穷无尽的子孙,饱尝战争死亡流离之苦。第三只名为梼杌,是个凶狠残忍的恶兽,崇尚战争和死亡,曾因与夜郎小国的君主一言不合,竟灭掉了整个国家,血流成河,连小孩妇孺都不放过,凶残至极令人发止。最后一名则是饕餮,虽然是传说中的龙之子,但是贪婪成性,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中,企图吞噬看到的一切。 这四只凶兽,不仅凶恶,更拥有举世无匹的力量,但是后来穷奇被第四神识封印,梼杌在血洗夜郎国后不知所踪,饕餮被历史上一位著名的轩辕国大侍僧囚禁在海外的一座名唤瀛洲的海岛上。只有混沌还未被降服,据说他常常在昆仑山西面出没。 迦南将琵琶抱在怀里,席地而坐,苍白而干枯的手指扫过琴弦,拨出一串有些魔魅的音符,“我要捉到混沌。” 斛九微微动容,眉头皱起,“你疯了么?” “你觉得我做不到?” “混沌是四凶兽中最可怕的,多少年来也没人降服的了,才会放任他一直在昆仑山附近横行。更何况,就算你捉到他,又要做什么?” “离孤有莫呼洛迦,我们要如何才能战胜他呢?”迦南反问道,又铿然地拨了下琴弦,魔魅的音符撞击在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独眼的青年露出几分淡淡的微笑,“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止要混沌,我还要捉到另外三个呢?” 斛九往前走了几步,慢慢蹲下身来,平视着迦南,“不要再闹了好么?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不论你有多么恨我,我随你处置。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迦南拨弄琴弦的手一顿,忽然低下头去,看起来有几分凄伤落寞的样子。斛九正想伸出手去,将那久违的人揽入怀中,却倏然听到一串诡异而尖锐的低笑,从那垂着头的人喉中传出,支离破碎,听起来甚至有些阴森变态。斛九的动作一僵,有些被迦南的笑声吓到。 迦南慢慢抬起头来,扭曲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主动伸出手,握住斛九那原本打算触碰他的手,随后用着有些暧昧的动作,游走着一点点行至那突出的喉结处,最后挑起他的下颚,语气轻忽飘渺,“随我处置?真的怎样都行?那……我要你,当我的男宠,你也愿意?” 斛九身体一僵,他万万没有想到,迦南会说出这样的话。 迦南很喜欢他的表情,所以笑得更放肆了。可是斛九总觉得,那份刻意的扭曲背后,仍然有着某种属于曾经的迦南的卑微和哀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迦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迦南笑着笑着,停下来,忽然转过身,不再看斛九,“我明天就要启程去昆仑。我要你与我同行。放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玩笑。你我只是主仆而已。” 斛九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向来平稳冷淡的心中,竟也蔓延起一丝细细的疼痛。 正要离开时,迦南忽然又说了句,“啊,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让人把鹿鸣送给离孤了。” 斛九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迦南微微侧过头,弯起右眼,笑容纯真如孩童,“我只不过是成全他了。” 斛九疯了一样冲进禅房,不顾青夷等人的劝阻,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最后他颓然地跪坐在地面上,终于知道从一踏入这里就感觉到的细微的气味变化是怎么回事了。 空气里少了鹿鸣身上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迦南不会这样残忍! 这是一个玩笑吧?一定是的! 鹿鸣是他的朋友啊! 不行……他不能让赤炼回到离孤身边,不能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他发过誓,他答应过赤炼,不会再让他被离孤伤害了。 他这千年来都在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怎么会到了最后被自己相信的迦南背叛? 他站起身冲出禅门。现在还来得及,他要去巫咸族抢回赤炼,不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可是就在他刚要迈出寺院大门,迦南的叫喊从身后传来,“斛九!”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却见迦南站在那颗开满凄艳猩红色桃花的树下,黑色清瘦的身形,显得有些伶仃,有些形单影只。 “我不允许你去。”迦南冷声道。 斛九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 可是下一刻,却见原本要化作一团白光的九尾狐仿佛受了某种重创,从空中跌落在寺庙前的台阶上。只见他蜷缩成了一团,四肢都在抽搐着,喉咙中发出痛苦到极致的低吼。他仿佛正遭受着某种可怕的折磨,额头上的血契则开始蔓延,红色蜷曲的花纹顺着脸颊一直蔓延入领口,最后连赤裸的手臂上都被血红色的妖娆花纹缠绕。九尾狐嘶吼着,终于支撑不住,现出了原形。被红色花纹包裹住的银色巨狐,不断抽搐着,最后昏阙过去。 他凄惨的摸样令在场的众巫师都惊呆了,就连身为召唤师的青夷也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巫师用这样严厉的血契来惩罚他的妖。 而迦南默默地看着那倒在地上的银色身影,面无表情。手却有着几不可见的颤抖。 半晌,只见他慢慢走过去,在九尾狐身边跪坐下来,伸手,用着最怜惜的力度,轻抚着九尾狐的头颅。 细细地,摩挲着狐狸的眉眼,迦南低垂的右眼中,显出几分麻木般的空蒙。 “我就知道,你总是会离开我。” “像这样乖乖的,多好。” “你爱的赤炼,爱的却是离孤呢。你啊,是跟我一样可悲的人。” 迦南自语着,然后轻轻俯下身,抱住九尾的脖颈,耳语一般在狐狸的耳边吐露着魔咒一般的话语:“我是不会让鹿鸣得到你的,你是我的妖,永永远远,我一个人的。” 斛九醒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移动的车厢里。身下传来的晃动平稳而有节律,像是玄龟车的感觉。 他只觉得整个躯体像是被一截截撕扯开来又重新拼接了一般,到处都弥漫着麻木的钝痛,就连头也像是要裂开一样。他意识被之前的酷刑折磨得还有几分迷蒙,正想伸手扶一扶额头,却蓦然听到一阵铁器摩擦的铃丁声。 他一下子清醒了,忍痛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是人形的姿态,而且手脚竟然都被长长的黑色锁链缩在了车壁上。 而迦南,正静静蜷缩在他旁边的矮榻上,无声无息,似乎已经睡熟。那缩成一团的姿势,还和五年前那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一样。只是此刻斛九再看到他,已经再无法把他当成迦南了。 这一定是一个披着迦南的皮的魔鬼。他宁愿相信,迦南已经死了! 他用力挣动,运起他那强悍的妖力,但是庞然一搏,那锁链竟然丝毫无损。 “不要挣扎了。”忽然响起的声音,竟是来自那本应睡熟的人。迦南睁开右眼,眼珠转动,看向九尾,“锁链是困妖索,用辟邪的角打造而成,世间仅此一条。一旦被锁住,就算是莫呼洛迦也奈何不得。” 斛九不知道迦南是如何得到困妖索这样的宝物的。他现在满心想得都是要挣脱,“放开我!!!” “放开你,好让你去救鹿鸣么?”迦南语气平平,“你是我的妖,我让你救,你才能救。我让你杀,你就要杀。作为一个仆从,你太欠缺调教了。” “放开我!!!别让我恨你!!!”九尾几乎是绝望的大喊了。现在赤炼在离孤身边,不知道在受着怎样的苦,他连想也不愿想。 迦南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样子,却仿佛觉得很好玩似的,玩味地看着他,“告诉我,五年前我被离孤捉走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么?” 斛九一怔。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 五年前,迦南被抓走时,虽然他也是心急如焚,可是萨洛只是简单的劝说,他便同意先行回到巫咸族了。 迦南不需要他的答案。光看他的表情,便已经能知道一切了。 “赤炼……鹿鸣和你不同……他身上有比翼!”九尾面现痛苦绝望,“你到底要干什么!鹿鸣并没有对不起你!有什么你冲我来啊!!” 迦南忽然顺着相连的长榻爬行过来,爬到他面前,跪着着,睁大碧绿的眼睛看着他,好像一只黑色的猫,鬼魅而妖异,“我就是要鹿鸣死,你能怎样?” 斛九狠狠地瞪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魔鬼。他徒劳而绝望地挣动锁链,身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却仍然是白费力气。 迦南一歪头,有些百无聊赖地说,“恨我吗?没关系。你只要服从就行。只要你服从我,我便让鹿鸣活下来。这个交易,如何?” 第43章 迦南一歪头,有些百无聊赖地说,“恨我吗?没关系。你只要服从就行。只要你服从我,我便让鹿鸣活下来。这个交易,如何?” 九尾冷笑一声,“现在他在离孤手里,还有活路么?”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有你相信的一天。”迦南说完,便不再开口,重又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休息。他似乎很容易疲倦,可睡觉的时候又总是睡不死,哪怕最轻微的一声叹息,甚至是一缕从窗口潜入的夜风,也能令他惊醒。 斛九掀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景色模糊成一团,心中暗暗惊讶这车的速度之快,简直不像是玄龟该有的速度。然而那玄龟身上特有的陈年苔藓的味道又确实无疑。想来一定是有人对它施了祝福术的缘故,才会让它有这般日行万里的速度。 他再次尝试提起妖力,可是却感觉那血脉中流淌的力量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不论如何都无法运转。他愤恨地用力垂了一下身下的床榻,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早知如此,就不该在快到伽兰寺的时候故意绕路甩掉那龙十二。虽然对方不见得会帮自己,不过这种时候说不定也是一个变数,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看着鹿鸣被拯救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不知不觉间,斛九感到越来越疲惫。那困妖索不仅令他无法使出妖力,更使他的力气快速流失,疲乏的感觉丝丝缕缕愈缠愈紧,到最后一阵浓重的困意令他陷入深沉的昏睡,就连满心的焦躁忧虑也无法抵抗。 斛九是被迦南摇醒的。银色的睫毛微颤,缓缓打开,清澈的眼眸显得有些迷茫。 迦南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脸颊,“我们到了。” 九尾支撑起身体,便见迦南已经起身,掀开车帘。外面黑漆漆的,想来竟是夜间。 脚上的锁链被除掉了,可是双手仍然被紧紧锁着。铁链的另一头被迦南攥在手里,就这样被牵制着,被拉出车厢。斛九厌恶这样的感觉,这样如同狗一样被牵着,毫无尊严可言。而迦南似乎还嫌这不够羞辱似的,在他下车的时候猛然一拽铁链,令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巨大的玄龟懒洋洋地摇晃着头颅,竟然没有看到车夫。那龟壳透出紫罗兰一般鲜亮的颜色,十分罕见。 眼望四周,只见四下是开阔广大的原野,层峦在清澈的深蓝色天幕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磅礴地向着无尽的远处推开。而他们面前那一座,庞然到令人心生惧意。那是一座巍峨的雪山,从半山腰的地方便被荼白覆盖,月光的银辉被折射,令得附近的天幕宛如白昼。它高得看不到尽头,山顶被云雾淹没,仿佛一直冲出寰宇,进入了那众神居住的极乐神界。迦南看得有些痴然了。只是大地无心的一道褶皱,便已经如天涯一般难以逾越,在这样庞大的天地和这样霸道的天柱之间,不论是多么永垂不朽的人,也不过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罢了。 昆仑山,传说中连通着无上神界的天柱,唯有修炼成圣的人才有能力登上山顶,羽化成仙,进入无上神界,亲自供养无数诸神和三位天帝(注:女娲已经进入轮回,不在四天帝之列了)。 “现在我们在昆仑山西面,据说南面有一道深渊,里面住着开明兽。反正已经来了,我们顺便把开明兽收服,怎么样?”迦南望着那昆仑山,问道。 斛九冷笑一声。现在他已经只是奴仆而已,这样征求他的意见,不是太虚伪了么。 迦南听不到回应,转头看了看他,笑道,“干嘛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你尽快帮我收服混沌,自然能早些赶回去救你的鹿鸣。” 斛九不做声。 迦南也不在意,一牵锁链,行向那浩淼的天幕下,弥漫着一层淡淡轻雾的原野。一人一妖沉默前行着,是青蓝色的原野上唯一缓慢移动的风景。 昆仑山中地势崎岖险峻,迦南背着少昊琴,走得很慢,而且喘气很粗,脸色也发白。看来他的身体状况大大不如从前,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斛九看着他的样子,原本的愤恨焦急上却又多了几分心疼,想来他变得那样恨鹿鸣,是因为当时的自己选择救鹿鸣的缘故吧。 说到最后,仍然是他自己的错。 斛九低低一声叹息,说了句,“你累了,让我载着你走。” 迦南脚步一顿,有些惊讶的回头,“什么?”是听错了么,事已至此,九尾仍然会关心他么? “解开锁链,我载着你走。” 迦南的表情却又逐渐现出几分嘲弄,“搞了半天,是想让我放开你。” 斛九眉间微蹙,“你想太多了。已经到了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离开。” 然而迦南的眼睛里仍然有着犹疑,斛九看了,疼痛又加剧几分。 曾经的迦南,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信赖着他。可是这份相信一旦崩塌了一次,便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斛九忽然伸手拉住迦南,然后往前走了半步,背对着迦南单膝跪下。 迦南一愣,“你做什么。” “我背你。”九尾言简意赅。 迦南怔愣了半晌,九尾半侧过头,语气冷淡地说了句,“上来吧。” 迦南终于有些迟疑地搂住九尾的肩膀,对方丝缎般的银发擦着他的脸颊,散发着冰凉如雪的气息。九尾勾住他的双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山路继续前行。迦南不知该说什么,他靠着九尾的颈侧,感觉到对方强有力的心跳从背心传出。 难道又要因为这施舍的点滴温柔而沦陷么?迦南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轻易相信。 他只是想要快点到达目的地,快点回去救鹿鸣而已。一切温柔都是有目的的,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他们一路攀过血线,四周气温越来越低,寒风如尖针细细密密刺痛皮肤,凛冽的风雪吹撤衣衫,四下都是厚实的积雪,若不是九尾银狐有着精灵般的灵巧,踏雪一般不留足迹地掠过雪山,早已陷入在齐腰深的雪中寸步难行了。 行着行着,前方风雪迷蒙的山路尽头,却隐隐显出一座宏伟的宅院。白墙上一排青瓦将整个大宅的轮廓勾勒而出,墙后耸立着一座座造型精巧的宫殿高塔,统檐角弯折着优美的弧度,统统被白雪覆盖,间或缀着银色枝条的高树雪松。斛九眯起眼睛,在这荒无人烟的昆仑山主峰深处,竟然有这样豪华的宅院,这定然不是寻常的人家。 迦南看到,却很开心地笑起来,“总算是找到了。” 斛九跪下来,将迦南放下。即便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迦南仍然赤着双足,黑色的衣袍纱摆被风雪吹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一般,右眼中露出浓浓的兴奋。明明是进行一些剧烈一点的运动就会脸色煞白的体制,竟然对寒冷有这样的抵抗力,太不合常理了。 此时,面对着他们的高广大门忽然缓缓开启,从中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绝色美女,向他们二人一福身,巧笑倩兮,“两位莫不是在这风雪中迷了路?不如随我入宅休息一晚如何?” 只见迦南也冲她拱手欠身,风度翩翩还礼,“我是要去昆仑山后的楼兰国做生意的商人,没想到遇上风雪。姑娘雪中送炭,真是感激不尽。” 那女子笑容温婉,眼神却柔媚勾人,微微一侧身,“两位请跟我来吧。主人命我等好好款待贵客呢。” 迦南和九尾于是走上那大门的台阶,斛九在迦南耳边悄声说,“这女子不是人。” 迦南勾起嘴角,“我知道。” 一踏入大门,只见门后一条蜿蜒小径,绕过一片荼白的竹林。那竹子竟然根根都是冰雪雕琢而成,每一片叶子上连叶脉都清清楚楚,这般的工艺,简直令人瞠目。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后一转,只见亭台楼阁林立掩映,荷塘中飘着一朵朵冰蓝色的睡莲,曲折的小桥勾连着各个小园,而最令人目眩的,是那雪中无数如仙子般的白衣美女,她们三三两两,有些围在桥边喂鱼,有些在调琴练舞,另一些说笑着在园中穿梭来去,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她们虽然穿着相似的白色衣裙,但是相貌各个角色,各自生姿,这样的景色,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人间天堂,恐怕寻常之人只要看一眼,便早已心猿意马,流连忘返。更何况,在他们出现在园子里的一霎,便有无数美女如蝶一般围了上来,女人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一张张妍丽的笑脸令人目眩神迷。 刚才引领着他们的白衣女子微笑着说,“这些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很少见到来客,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迦南故意笑得一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看得九尾很不习惯。 “不碍事不碍事,却不知这里这样贫瘠寒冷,怎么会有这许多姑娘这样的天仙住在这儿啊?” 白衣女子以袖掩唇轻笑一声,“公子你真会说话。不过我等只是侍女而已,蒙主人恩典在这里栖身,尽心侍奉主人。” 迦南嘿嘿一笑,“哎呀,却不知道你等的主人是谁,能享这样的福。” “我家主人姓江。”白衣女子引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宫殿,推开大门。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温暖的气息夹带着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只见眼前的大堂上奢华瑰丽,麒麟屏风前的桌上摆满了珍羞美味,乐声袅袅,有美丽的乐姬吹笛鼓琴,舞姿翩翩,是倾城的舞姬连袖成云。 简直是人间天堂般的景象。可以想象,当在风雪中迷了路的旅人看到这样一幕,恐怕恨不得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迦南故意做出一副好色癫狂的样子,哈哈笑着跑入殿中,跟着舞姬们一起手舞足蹈。斛九只是站在门口处,冷冷看着一切。 那白衣女子看到斛九手腕上的枷锁,露出几分好奇,“这位公子,请问您跟那位黑衣的公子是朋友么?” 斛九眼神轻转,斜斜睨了她一眼。这一眼却看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他的仆人,就跟你一样。”九尾说。 “美人,你家主人如此盛情款待,我一定要当面谢他。”此时迦南的声音忽然传来。白衣女子连忙一笑,“不急,公子先在此休息一晚,明日再见也不迟啊。” “那怎么行。一进来当然要先和主人打招呼。我这就去找他。”迦南说完,不容分说,便径直出了门要四处乱闯。白衣女子连忙轻移莲步拦住他,“公子莫要心急,我家主人现在还没回来,不如等到明天如何?” “没回来?没回来我们怎么能随便进来呢?阿九,咱们快些出去,可不要唐突了主人。”他说完便拉起斛九的锁链要走。 白衣女子有些慌了,连忙再次拦住他,“公子,不妨事的。主人吩咐过,如果有迷路的客人,要尽心招待服侍。” “就算这么说,我们轩辕国是礼仪之邦,是守规矩的,没见过主人万万不能随意闯入。” 眼见迦南如此执着,白衣女子终于没办法了。她只好再一次拉住一心要走的迦南,面带无奈地说,“好了好了,说不定这会儿主人已经回来了。请公子在此稍等,我去请示。” 于是迦南和斛九重又进入那殿堂中。迦南坐到桌前,开始大快朵颐,放肆地看着舞姬丰满的酥胸和柔韧的腰肢。斛九皱着眉,“你到底在干什么。” 迦南微笑着看向他,忽然伸手,低声吟念了几句咒语,将手指放到口中咬破,把血滴到了斛九手腕的镣铐上。 只听铿然一声,困妖索竟然被打开了。 斛九一愣。 这一路来,迦南都不肯打开锁链。现在是即将见到他们的目标凶兽混沌的关键时刻,他为什么突然放开了他? 迦南看着他说,“我需要你帮我抵挡混沌的攻击,所以我放开你。你若是想走,我不拦你。但是没有你,我今天定会死在这里。” 斛九默然,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迦南一眼,低声说,“我不会离开你。至少现在不会。” 迦南满意地笑。他知道,九尾对他不是一点感情没有,至少他不忍心看着自己死。只不过这份感情,及不上他对鹿鸣的百分之一便是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再奢求那些。他要的只是控制,只是服从。 少顷,忽然听到远处人声喧哗。遥遥的,只见风雪中,一道队伍缓缓而来。那是白衣美女组成的队伍,为首的两位美女提着宫灯,后面的两人捧着香炉,第三行的两人举着羽扇。如此绝美而华丽的队伍,簇拥着的是一个头戴玉冠,身着暗红锦服,外披银灰狐裘的高大男子。完美的脸型,刚毅深邃的轮廓,薄薄的嘴唇却显出几分邪气。明明是俊逸无双的外貌,偏偏双眼上却覆盖了一道白色的布条,似乎是个双目失明之人。可是看他的行动如此自如潇洒,又完全不似是个身有残疾之人。 “听说贵客急着要见在下,便匆匆赶来了。在下江某,两位幸会。”那男子说着,微微一笑,向着迦南和斛九各行一礼。 迦南也一还礼,“庄主这般殷勤款待,鄙人尤二,这是我的奴仆,不胜感激。” 迦南和江庄主两人在桌前相对,各自落座。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也再次起舞。江庄主面向迦南,那被蒙住的双眼却似乎能看到一般,直直对着迦南,“却不知道兄台做得是什么生意?要冒着这样的风雪穿过昆仑山?” “我做的啊……是珍禽异兽的生意。”迦南饮下一口酒,叹息一声,好似十分舒服似的,“你看我这仆人,虽然看起来像个人,其实是个兽呢。” “哦?”江庄主眉梢扬起,“此话怎讲?” “这世上有种名叫妖的东西,不知庄主知道么?” “当然知道。大荒经中所载,唯一不受四方天帝庇护的种族。怎么,兄台竟然是做关于妖的生意的?难道兄台会巫咸族的召唤术?” “哪里哪里,我只是一个小商人,倒卖倒卖而已。”迦南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庄主,你这里的乐姬们技艺都很高超啊。这曲子弹的可是颇见功力,尤其是那琵琶,弹得铮铮傲骨,又温婉缠绵,听起来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叫绝。” 江庄主似乎有些惊讶,“哦?兄台也是个喜爱舞乐之人?” “爱好不多,舞乐算是其中之一吧。”迦南哈哈笑着,“不瞒庄主,鄙人倒是略通琴艺。如果庄主不嫌弃,鄙人愿意奏上一曲,当做对庄主美意的感激。” 江庄主哈哈大笑,双掌一击,“这可是太好了!我在这深山里隐居,已经多年找不到知音了。兄台快请,在下洗耳恭听。” 斛九却已经戒备起来了。他看到那庄主虽然笑着,但是身上散出的气味已经隐隐带了某种嗜血的饥渴。看来这凶兽,已经快要现出真面目了。 混沌最擅长蛊惑人心,这庄园,这满园的美女,不知道已经令多少人迷乱了心智,最后被混沌吸干了灵识而亡命在这雪山深处。 只见迦南解下了身上背着的琴袋,将少昊琴拿了出来。那少昊琴一出现,江庄主却已经微微动容。 “这琴……” 迦南将琵琶斜抱在怀里,嘴角勾出一抹魔性的微笑。只见苍白枯瘦的手指轮转一拨,一阵妖娆的琴音铮然炸响,随后绵绵不绝,缠绵悱恻,流淌在梁间檐下。斛九知道,五年前的迦南并不会弹琴,看来这琴技也是这五年中发生在他身上的重大变化之一。可是这技巧,却实在不像是五年中就能锻炼出来。轻拢慢捻,每一个动作都是力度正好,每一笔勾挑都是余音不绝,丝丝缕缕细密如网。那琴声美妙绝伦,与之一比,刚才的人间仙乐便立刻成了粪土,变得不堪入耳了。 只见原本已经露出几分杀机的江庄主神色却蓦地恍然了,似乎已经被那魔魅的琴声摄住,竟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混沌原本是名为帝江的鸟神,虽然后来堕入魔道,但对于舞乐的热爱却分毫不见,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如今迦南这一曲,正切中他的要害。 却见目光始终清明的迦南微微眯起眼睛,手下拨捻的速度愈发快乐,琴音也愈发诡魅起来。就在此时,一道杀机透过琴音而出,势若千钧地直直扑向江庄主的面堂。江庄主骤然面色一变,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面上现出几分狂怒,身后四只硕大的红色翅膀庞然展开,一种恐怖而令人胆寒的氛围霎时由他身上向着四面八方弥散。与此同时,原本的屋宇忽然化为一团幻影,原本歌舞着的美人们也变了脸色,皮肤惨白如雪,眼珠漆黑一片没有眼白,荼白的发丝发狂一般漫天飞舞,虎视眈眈立在江庄主身后。 “你找死!”混沌恐怖的怒喝伴随着他四散飞扬的黑发,邪气磅礴而至。 “斛九!”迦南低喝一声。 于是九尾利爪爆出,利剑一般扑向那已经身份暴露的四大凶兽之一,混沌。 第44章 九尾指尖利爪爆出,人形的躯体却蕴含了充满野性的爆发力,一瞬便扑至混沌面前。混沌露出锋利的獠牙,四只巨大的翅膀呼扇一下便飞入风雪飘摇的半空。九尾见状,身体灵动地一个翻滚,双脚蹬地,便如生了羽翼一般直入半空,清俊的面孔上杀气毕露,瞳孔骤缩成一条细线,那利爪上蕴含着悍然的妖力,转瞬间便到了面前。 混沌身后的四对翅膀中忽然又伸出两只手臂,然而那两只手臂比他本身的手长上数倍,而且柔软灵活非常,简直如蛇一般。只见那两条手臂如长鞭一般挥向九尾,看似柔软的皮肤却与利爪碰撞出坚硬的声响。每一次的碰撞,都是庞然妖力的角逐,一波波的气旋向着四方扩散而去,连风雪都被震开了,这一片的大地上竟然形成了一道妖气的屏障,再没有雪片能够落下。 此时那混沌的无数雪妖侍女也凶相毕露,和雪一般荼白的皮肤和头发,眼眶中一片漆黑没有眼白。她们喉咙中发出鹰隼一般尖锐的叫喊,雪白长袖一甩便如大鸟一般向着九尾扑过去。九尾双手成爪,身影一旋,长甲带起一片雪雾。那雪便是雪妖身体中的血液,只见九尾衣袂飞旋间,围着他的一圈雪妖已经被割断了喉咙,神型顿散,化作无数片雪花从空中落下。然而下一波的雪妖又不要命一般扑上来。 而迦南仍然端坐在原地,双眼微合,手指轮转,铮铮不绝的曲调不断从琵琶弦上流淌而下,为这风雪中的厮杀平添几许苍凉肃杀。那琴声中的魔性愈来愈浓厚,宛如细密的网正逐渐打开。混沌似乎感觉到这音乐不对劲,他愈是听着,便感觉到某种压抑的力量正在从四面八方逼近。他知道这独眼巫师正在施展某种召唤术,企图将他制服。 趁着九尾被雪妖牵制,混沌忽然化身成了原形。他是一只生着四队翅膀和六条腿的巨大黑犬,全身覆盖着雄壮的肌肉,嗜血的獠牙冷光森然,眼睛上蒙着白布。它咆哮着,宛如地狱之犬,血红的翅膀展开,盈满整个视线。他奔腾而下,要在迦南那用琴声织成的法阵成型前取他的姓名。只见他势若千钧,马上就要扑至迦南面前。倏然眼前银光一闪,混沌惊讶之下勉强躲闪,肩背上仍然被划出深深的血痕,血涌如注。 原来是斛九不顾一切冲出了雪妖的包围。由于一心要救迦南无心抵抗攻击,此时狐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雪妖们扯得褴褛,露出的大片紧致的肌肉和雪白的皮肤上都纵横着血痕。嫣红和荼白的对比鲜明而凄艳。 受了伤,混沌却仿佛愈发兴奋残暴。他扑向斛九的一瞬间,斛九也现出原形,与其扭打到一处。只见半空中巨大的生了翅膀的黑犬与九尾银狐凶狠地噬咬着对方,鲜血浸染了黑色和白色的皮毛,狂烈的妖气碰撞将企图上前营救主人的雪妖们都震得粉碎,化作雪花重回这天地之间。这原始的兽类的角斗却产生了撼动天地一般的力量,整座昆仑山主峰都在轰隆作响,大片的雪坍塌,形成了磅礴的雪崩铺天盖地降下。然而即便是悍然的雪山之力,也无法介入那妖气翻搅而成的漩涡。只见天地融作一片,尽数被迷茫的白色模糊,宛如回到了洪荒之处,天地未分的混沌时刻。 这便是混沌的力量,能使清明的天地化作浑浊,对于错都不再分明的力量。 然而迦南知道,混沌真正的能力不在于此。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挑战,是在他的魔琴之阵成型之后。斛九能做的,只是帮助他钳制住混沌,让他有时间完成阵型。 完成之后能否在阵中制服混沌,还是未知。 迦南左手按弦揉捻,右手指间生花,魔魅的曲调扬着低仄的回旋,钻入混沌的耳道中,却似乎宛如灵虫一般蜿蜒着侵入脑际。他腹背受敌,既要应付九尾凶猛的攻击,又要抵抗迦南的琴音。他知道,若再不杀掉那名巫师,魔音阵便要成型。 于是混沌忽然释出一道妖力,震开斛九,随即头一扬,化作人形,一把扯开了眼睛上的白布。 紧闭的双眼缓慢睁开,然而那眼帘背后,究竟是什么? 斛九恍然间,感觉意识忽然模糊了。 四周的世界也突然间改换了样子。 四下冰天雪地,他从沉眠中醒来,最先看到的是一张毛茸茸的红色的脸庞。 “我叫赤炼,你叫什么?”红色的狐狸看着他,笑容生动,充满生命般的绚丽。 然而他一转身,另一个微微驼着背,有些唯唯诺诺的少年又站在另一边,笑容苍白,对他说着,“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所以你别怕啊,也别咬人什么的。我可是你主人……” “阿九,早晚有一天,我要为咱们妖也建一个国家!一个自由的国家!再也不用被那些死巫师奴役的地方!”红狐大声地说着,美丽而晶亮的双眼焕发着朝阳般的光彩。 “我觉得,要是能有人为我赴汤蹈火,冒着生命危险守护我的话,我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仍然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目的少年,捂着染血的左眼,露出来的眼中有着几许痴然。 “阿九,我真希望,这一生爱上的是你。” “阿霜,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么?” “阿九,忘了我……连带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阿霜,五千年后,你会不会把我也忘了?” 不同的声音,从前从后,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不断灌入他的耳朵。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混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仿佛原本就是他思想中的一部分。 你要选谁?放弃谁? 一个是你追逐了五千年的身影,一个是现在的主人。你将要负谁? 斛九只觉头疼欲裂,他捂住自己的头,大喊道,“住嘴!!!” 可是那声音还在继续着,“如果,你的主人,要杀掉你五千年的牵挂,你会任由这一切发生么?你的主人,说着爱你,可是最后还不是夺去你的自由和身为妖的尊严,甚至还要夺去你的挚爱。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的挚爱再一次堕入轮回,经历同样的痛苦么?” 斛九捂住耳朵,可是那声音却并非从外传入,这样的动作根本是徒劳。 “你的主人,过几百年对你来说不过是记忆中的尘沙而已。可是你的赤炼却是陪你从小长大的爱人。你真的要为了一粒沙,辜负你自己的心么?” “杀掉你的主人,带着你的爱人远走高飞吧。”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无数个“杀掉他”在斛九脑海中回荡,仿佛是从最开始就存在在他的脑海中的想法。他恍惚间差点就要对他几乎占据他全部思绪的声音妥协。可是下一瞬他意识猛然清明,双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双眼。眼睛一闭上,刚才的幻象和声音突然全部消失。他听到混沌的怒吼传来,这是混沌的双眼天生的妖力,迷惑人心颠倒黑白的妖力。 然而狐妖又何尝不是擅长魅术的妖族。斛九闭着双眼,仅凭嗅觉,一向冷峻的面上,忽然绽放一朵妖魅的笑容,身后的九尾化作漫天白练将他和混沌层层包裹,九尾身形幻化,成了一白衣美女。 那美女黑发如墨,肌肤胜雪,隐隐和混沌做出的雪妖有些相似,却又多了几分仙子楚楚的高洁。只见她水袖一甩,合着迦南的乐声起舞。 这白衣美女的形象,是斛九从混沌的意识中探查到的一道鲜明的身影。混沌之所以将所有的雪妖做成相似的白衣女子的样子,便是因为这道人影在作祟。这女子对混沌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果然,混沌动作一窒,连神色都有些变了。他的妖力也登时大乱。 迦南看准机会,琴声斗转,刹那间,法阵已成。 只见漫天的音符忽然化成金色的丝网,将混沌团团包裹。无数古老的字符在其中流转,看起来坚不可摧。 斛九化身成的样子,是当年他化身而成的绝色美女,用来迷惑轩辕帝的。却没想到,当年她在昆仑台上为迷惑轩辕帝而跳的舞蹈,竟然被混沌看了去。 混沌原本是没有七窍的神鸟帝江,当他好不容易修炼出了双眼,却因为看到了当时魅狐幻化而成的妖姬之舞,而心识大乱,迷了灵识,入了魔道,凶兽混沌因此而生。 感知到这些意识的残片,迦南低声笑道,“斛九,没想到你当年不过贪玩一舞,就断送了一个好好的神鸟的千年道行。看来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斛九也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久远之前种下的因,所结竟是如此的祸果。 迦南抱着琴站起来,看向那被结界层层围困的混沌,碧眼中竟现出几分怜悯。 “就让我来解放你吧。” 手指一拨,一缕金黄色的琴音立时将迦南与那混沌一同包裹入结界之中。 斛九立在结界之外,现出了本来的相貌。他回想起那久远之前的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五千年,究竟在无意中种下了多少这样难以预料的因果。当年为了报复人类对妖族的压迫,他祸害整个轩辕国,到最后不仅令离孤注意到他,导致了赤炼最后的沦陷,导致了他这五千年来的恐惧、痛苦和思念,还令得帝江这样的神兽沦为魔物。当年意气风发充满了年少梦想,想要跟赤炼一起建立所谓属于妖的自由的国度,到最后却是害了每一个人。 这便是大荒经中所讲的因果么。他弄得轩辕国民不聊生保守战争之苦,于是冥冥之中他便要用五千年的生命和周围所有人的痛苦来偿还。 事情到了现在,不论他怎样做,怎样选择,似乎都会伤害到别人。 刚才混沌留在他脑海中的问题,并未消退。 你要选谁?放弃谁? 斛九不知道迦南在结界内如何了。在捉妖法阵之内,变数很多,如果迦南不能降服混沌,那么他要随时准备好,营救迦南。 可是不多时,法阵便解开了。只见迦南和人形的混沌缓缓从半空中降下,后者的眼睛上,已经重新被白布覆盖,四只硕大的翅膀张扬着,却已经没有了杀意。他原本狂霸的头此刻却微微低垂着,那白布的边上,露出半截红色的痕迹。 斛九一愣。 迦南毫发无损,甚至还在开心地微笑着。笑容纯真宛如孩童。 “混沌已经臣服了。”迦南抱着琵琶,抬起魔性的绿眼,如此说道。 第45章 鹿鸣醒过来的时候,便闻到浓浓的药草味道,熟悉而又陌生。那样的味道,有着浓重的苦涩,但是在他闻起来却莫名地喜欢。 这味道对于鹿鸣来说并不熟悉,但是对于赤炼来说,却是令他永远无法逃脱的气味。 鹿鸣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大梦,可是却说不清楚,究竟是鹿鸣梦见自己变成了赤炼,还是赤炼变成了鹿鸣。前世那作为狐妖的记忆,为何就如昨日一般清晰,甚至连那一份令他万劫不复的感情也一路蔓延过来。 他头脑中嗡嗡作响,口中低吟一声,眼睫打开。入目是冰蚕丝锦帐,上面纹绣着针脚细密的莲枝图案。身下的床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除了头疼外,并无任何不适的感觉。 他还未坐起来,已经有人发现了他的苏醒。他听到一个人似乎在对另一个说着,“他醒了,快去禀报离孤大人。”继而是另一道脚步声迅速远离的声音。 离孤……离孤……这个名字即便是此刻想起,令他半为恐惧,半为悲伤。他茫然了,不知道这突然插入的记忆,怎么似乎令得自己作为鹿鸣的人生也将被完全改写。 “这儿是……”他一坐起来,便看到一个侍女正站在他床前,垂首道,“公子,你现在在巫咸族。” “巫咸族……”鹿鸣的眼睛忽然睁大。 巫咸族,已经被离孤占领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记忆中,他不是已经被一股力量转移走了么? 他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闷头就往大门跑。那侍女连忙要阻拦,可惜一个女子的力气哪里是鹿鸣这样的年轻男子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推开。可是他一开门,面前便横了两把剑,两个看起来像是巫剑系的巫师拦住他,冷淡地说道,“离孤大人吩咐,令你在此等候。” 鹿鸣慌了,他被离孤抓住了。 一瞬间上一世惨痛的记忆汹涌而来。被奴役,被侵犯,到最后连心也丢了,却终究被他轻易地献祭给了莫呼洛迦。离孤的名字就像是一个诅咒,令他全身都战栗起来。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鹿鸣几乎是神经质一般连声说着。可就在此时,另一道有些病弱,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幽幽传至他耳际,“不要见谁?我么?” 鹿鸣一转头,便看到离孤那张青白的面容,还有那惯常的,乍看谦和,实际上却总是带着几分阴森的笑容。 鹿鸣只觉一阵寒战沿着背脊攀爬而上,他的脸色发白,目光中却包含了太多恐惧之外的情感。 毕竟是上一世,致死也难以解脱的爱恋。 “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我……”鹿鸣低声问着,问句里饱含着某种痛楚。 离孤拄着他的手杖,一步一步行至鹿鸣面前,伸手勾起他的下颚,倾身便是一道霸道而充斥着占有欲的深吻。鹿鸣没有防备之下,想要挣扎。可是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像是被对方下了诅咒术。鹿鸣只觉得那样的吻简直是要令他窒息,好像要把他吞吃掉一般。然而这样的侵略性,却又令他恍惚忆起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那段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好的岁月。 离孤放开鹿鸣,似笑非笑,“即便是改换了面目,你的味道还是没变。只是我很惊讶,一向讨厌人类的你,这一生竟然转生成了人类。” 鹿鸣双颊通红,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窒息。“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已经有莫呼洛迦了,你还想要什么?” “你以为莫呼洛迦就是我所追求的么?”离孤嗤笑,“我要的,你不是早该知道。” “就算你要重现初代巫咸创造的终极巫术……可是你为什么要侵略巫咸族,为什么要挑拨羽人和人类的战争?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鹿鸣几乎是在大吼了。 “没有战争,就不可能有众生灭度(注:众生灭度就是巫咸的终极巫术的名字)。”离孤似乎一瞬间有点走神,不过在轻轻咳嗽两声后,眼神又回到鹿鸣身上,“赤炼,告诉我,你恨我么?” 一时间千万种情绪从鹿鸣脸上闪过,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此刻他脸上神色之精彩,令离孤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咳嗽却更厉害了。鹿鸣心中一痛,“你……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你的身体……” 离孤笑着,摸摸自己的脸,“你不是已经见我换过几次皮了么。皮肤是最容易坏掉的,怎么,现在这个样子,你就不喜欢了?” 为了活下去,不论是容貌还是器官,都要被一个接一个地替换。替换到最后,连离孤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那叫着离孤的名字的,到底是谁? 这样想着,就连为了达到那最终的目的不顾一切的疯巫师,也现出几分恍然。 “你……” “赤炼,回到我身边来吧。” 鹿鸣一愣,似是听不懂离孤的问话。 离孤望进他的双眼,原本无情的眼睛,却又似乎飘渺着几丝情意,“你已不再是我的仆从,我不会再如前世一般奴役你。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海洹悄悄潜入巫峡附近,发现整个巫咸族几乎已经化为废城。原本恢弘的割断整个峡谷的巨大城墙已经坍塌大半,后面倚靠着两侧的绝壁而建的瑰丽城市宛如遭受过灭世天劫的洗礼,变得满目苍夷。栈桥有很多都被烧焦坍塌,房屋有一半都被毁坏了。许多原本的族民带着脚镣在离孤的爪牙的指挥下整理废墟,搬运着断梁横木,收拾掩埋死在那一晚的巫师和平民的尸体。 这般凄惨的景象,令斛九心中也隐隐有几分不忍。想来四千年前离孤造成的破坏也不及这一次的一半严重。也不知道经过这一遭,巫咸族是否会就此从世上消失。 但是没时间想这些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鹿鸣。根据萨洛说的,鹿鸣现在应该被囚禁在巫咸府中。 九尾一直等到日头落山,夜幕降临,便借着岩石和树木的阴影迅速潜入城中。巫咸族守卫森严,除了离孤手下的巫师之外,竟然还有许多羽民的士兵骑着毕方在空中巡视。斛九思忖半刻,训了一处暗巷躲起来。在一对巡逻兵经过的时候迅速捂住对方口鼻,对他施了安眠术。随即取了那羽人士兵的一缕头发,用变形术将自己变成了他的样子,快步向巫咸府的方向前行。 看样子所有族民都被软禁在家里,大街上来来往往除了被抓来的苦力,便只有羽人和离孤的手下了。眼见族民被羽人甩着鞭子抽打,斛九心中有几分触动。虽然自己并非人类,但毕竟以人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年,那些苦力中许多都是他认识的人。现在看到他们脸上浓重的恐惧,就算是见多了世间悲欢离合的斛九也有些不忍。 或许自己作为一个狐妖来说太多情,才会到现在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巫咸府就在大荒神庙附近,由高高的青墙围起,里面屋宇楼塔森然,看起来庄严肃穆。大门前立着两座手握权杖的巫师塑像,那权杖象征的便是巫咸在族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而现在,想来那巫咸法杖已经到了离孤的手里。 九尾从围墙外翻了进去,以他灵狐的身手没有发出半丝声息。巫咸府大得离谱,人口众多,他静下心来从那由气味汇成的大江之中仔细分辨出了那熟悉的一缕温暖宛如晒在稻草上的阳光的气息,属于鹿鸣的气息,然后便寻着气味摸索而至,一处并不起眼的两层画阁,外面守着四名士兵,楼中只有一间屋子灯火闪烁,看来鹿鸣就在那里。 九尾嗅到,那楼中除了鹿鸣的气息外,还有四道气息。两个属于男人,两个属于女人。女人大约是离孤派来的侍女,除此之外便是两个在内守卫的士兵。 人不算多,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斛九从倚着楼阁斜后方的一株芙蓉树飞窜而上,借着树枝一跃,窗扉轻晃间,人已经进入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斛九迅速移至门边,侧耳倾听门外的声音。 一个侍女在和另外一个说话,正经过他门前。他不想在这里施展巫术,因为很可能被离孤察觉。于是他猛然开门,两个侍女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他接连打在后颈上,昏在他怀里。将两个侍女藏在房间的黑暗处,斛九便沿着走廊转到一处守卫了两个侍卫的房间处。 斛九这回堂而皇之地走了过去。那两个羽人士兵看到他,便问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了?” “院子里有人潜入,我刚刚在走廊里看到那两个侍女都昏倒了,所以来找你们帮忙。” 那两人一听,立刻往斛九指得方向跑去。在他们背对斛九的一瞬间,他利爪爆出,迅速刺入哑门穴。那两个士兵应声倒地。斛九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立刻现出本来的相貌,一把推开门。 鹿鸣听见门响,一下站起来,在看到斛九后露出惊喜的表情。 “海洹……阿九!” 久违的称呼,令斛九有些恍然。然而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鹿鸣,“快走,我们时间不多。” “去……去哪里……?” “先逃出这里再说。” 斛九说完拉着鹿鸣就要走。可是一拉之间,对方却没有动。 斛九一惊,转头看着鹿鸣。 鹿鸣神色复杂,有些犹豫,“我……” “你还在想什么!你想要重蹈覆辙么!” 这一句震得鹿鸣身上一抖。他终于不再有任何抵抗,跟着斛九快速跑向大门。 然而在他们打算从刚才斛九进入的那颗树上逃离时,却蓦然听到楼外人声喧哗,火光熠熠,与此同时轰隆的脚步声从走廊的不同方向汇聚而来。斛九暗道不好,将鹿鸣护到身后,蓝眼中尽是戒备和森冷的杀意。 突然冒出的大批守卫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只得护着鹿鸣退回房间,回头看了看窗户,思索着从窗口逃出的可能性。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袅娜的鸿影瞬间擦过他们身边。九尾回身间,却发现娇娜已经立在他们身后,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哈哈哈,看来用赤炼引你前来这一步棋,是走对了。”人群之后,踽踽行来的是那噩梦一般的人,离孤。他满意地看着斛九,好像在看自己垂涎已久的猎物,“我的九尾狐,你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鹿鸣听了这话,脑中轰然一响。 留下他,难道只是为了引来斛九么?那么之前说的想要他陪在身边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而斛九则咬牙切齿地瞪着那恶魔一样的人,指尖利爪森然,杀气将他的银发和衣衫都吹得轻盈飘摆。 离孤用某种欣赏艺术品般的眼神看着他,“不愧是我惦记了几千年的妖,即便是发怒杀人的时候,都这么美丽。”可是那眼神在看到九尾额间的红痕的时候,变成了愤恨,“只可惜,竟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我不会再让你动赤炼一根汗毛。否则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斛九冷冷地说着,平静的语调却夹带蚀骨的恨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仆从。”离孤抬起一边嘴角,“你的主人,似乎是那个名叫迦南的孩子吧?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不仅我可以得到替换的心脏,你也能从跟他的契约中解放出来,然后被我奴役。可惜没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力竟然可以这么顽强,就算是失去心脏也能活下来。” 斛九一听,脑中翁然一声。 “你说什么!” 失去心脏?迦南失去了心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还不知道么?”离孤慢慢地走向斛九,微微一倾头颅,“你难道没觉得我身上的气味,有了几分改变?” 他这一说,斛九确实发觉,离孤身上的气息,和五年前相见的时候,有些许的不同。多了几分生命的热度,还有一点点清甜的味道。那样的味道,仔细分辨起来,竟有些像……迦南! 第46章 听到斛九离去的脚步声,门后的迦南垂下眼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讽刺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此时走在他前面的萨洛忽然回过头来,“你在笑什么?海洹呢?” “去救他的鹿鸣了。” 萨洛眉梢微扬,“靠他一个人么?这么危险,你怎么会同意他去?” “不让他去,他恐怕要把这里掀翻了。不如让他去,省得他惦记。”迦南平平淡淡说完,走向萨洛,“这些年,你还好么?” “这应该是我问的吧?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是因为你恨我们么?” 迦南没想到萨洛会问的这么直接。他抬眼看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萨洛却忽然弯弯眼睛,将眼镜摘了下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显出几分疲惫之色,“罢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不过,你变了很多,我想,这对你来说说不定是好事。” 两人走向经堂,三位长老都在等待他们两人。见到萨洛,众人都面现关切,寒暄的过程中,迦南便静静找了个蒲团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萨洛回来了,我们也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总是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我们藏不了多久了。”迦南忽然说。 五象长老看向他,“这是何意?” “斛九,也就是你们所知的海洹,已经跑去救鹿鸣。不出我所料,可以成功逃出的几率不大。毕竟离孤一直想要收服斛九,他愿意用鹿鸣交换萨洛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吸引斛九前去,所以他一定会做好万全准本。现在斛九在他手上,可契约却在我身上。只要我一召唤斛九,他便会得知我们的所在。就算我不召唤斛九,一旦巫咸族被完全控制,他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我们。这里离巫咸族不远,就算我有在伽兰寺周围设下结界,但凭他的实力,要想找到我们也不是问题。” “什么!你怎么能让海洹一个人去救鹿鸣?!你疯了么?”青夷急了。虽然海洹身为妖的身份已经暴露,但是作为自己曾经的得意门生,青夷对于斛九还是存有某种难以割舍的偏爱。 “是啊,你不是他的主人么?”末叶也问道。 向禄哼笑,“什么主人,我看就凭他,捉住海洹完全就是个意外。” 面度众人的责难,迦南却不生气,“我故意让他去的。” “故意?这是为什么?” 此时代替迦南回答的却是萨洛。他托着脸颊,温和地笑笑,“我大概明白迦南的意思。现在离孤势力庞大,不仅是许多巫师,羽民国也借给了他不少兵力。如果硬攻巫咸族,靠我们这么点人是不够的。但是如果能将离孤引出来,设下陷阱请君入瓮的话,胜算就大多了。令一方面由于你们已经事先把鹿鸣送去,此时海洹出现会显得理所应当,离孤不会怀疑他是诱饵。到时候他才会更容易地上钩。而且他既然想要奴役海洹,便不会伤及他和鹿鸣的性命,所以他们的安危也不必太过担心。是这样么,迦南?” 迦南抬起嘴角,“把你换出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我终于不用跟没有脑子的家伙废话了。”说着,视线扫过向禄。 向禄双眼圆瞪,一下子站起来,“你说什么!!!” 若不是晗裳拉着他,这个巫剑师可能就要冲过来了。不过迦南就像是看不见他似的,当他是空气。 此时寒蝉长老问道,“即便如此,要设怎样的陷阱?四千年前都要十位联手才能除掉的疯巫师,如今过了四千年,早已今非昔比。就算是我们这些人合力围攻,恐怕也难以取胜。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蛇神莫呼洛迦。你当时说过用鹿鸣身体内的诅咒可以削弱他的战斗力,可即便是如此,离孤和莫呼洛迦合力的话,也是不可能战胜的。” 迦南怪异一笑,“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们只要配合我,我保证一定成功打败蚩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祺长老却忽然开口,“凭你一个后生,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更何况,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长老。”青夷此时开口,“迦南曾经是我一个学生,他是一个很乖的学生,也是巫咸族的一员……”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他被离孤捉走后,我族由于忙于战事也没有派出有效的救援。他为什么要为了我们卖命。”墨祺说着,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向迦南。这位长老的专精巫术是巫蛊之术,为人总是比较尖酸阴沉,说话也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他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众人心中都打了一个突。 确实,迦南受难的时候,没有人去营救他。难道他对他们这些族人没有怨气么?为何此时却突然要为他们卖命。 “我帮你们,当然是有条件的。”迦南微微偏头,似笑非笑,“现在三位长老在这里,虽然没有,但是我相信凭借三位长老在族中的威信,答应我的条件,应该是不会食言。” 寒蝉长老问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在诛杀离孤之后,我要成为巫咸族的。” 词句一出,整个禅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表情看着迦南。向禄大叫道,“你想得美,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么?” 青夷也皱起眉头,“迦南,你是在开玩笑么?” 三位长老都是一脸在听天方夜谭一般的神色。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传出。迦南却是一副笃定而认真的样子,“巫咸族现在已经被离孤控制,名存实亡,如果我帮你们除掉离孤,巫咸族才有可能继续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这样的功劳,难道还不够你们拥戴我为么?” “痴人说梦!离孤岂是你能战胜的?”五象长老怒喝一声。 “呵呵呵,长老。你在我救你们之前,恐怕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对上他的实力?” “若要我们相信你,你是不是应该先拿出些证据?”墨祺抬起阴翳的眼睛,“如果你真能证明你有这样的实力,我们就答应你。” “墨祺!”寒蝉长老大叫道,然后墨祺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迦南抬眼看着他,“可以。你要我如何证明?” “青夷跟我说过你的状况。她说你之所以当初能有机会参与九巫会,主要是因为你有九尾狐这样一个强大的妖。但是现在九尾不能召唤,那么一召唤术作为专精巫术的你,身边还有哪些仆从,能可与莫呼洛迦抗衡?” “想看我的仆从么……”迦南似乎连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不过,我需要寒蝉长老为我设置一个不会另妖力外泄的结界,否则妖气太强的话,可能会被离孤察觉。” 有几个召唤术的学徒嗤笑一声,似乎在嘲笑他夸大其词。几只妖而已,怎么会有强大到足以使五百里外的离孤察觉的巫力? 墨祺长老颔首同意,看向寒翼和五象长老。五象没有意见,寒蝉答应得有些勉强,但见另两个长老都同意了,也只得作罢。 众人来到庭院之内。只见寒蝉长老走到那株桃花树下,从随身携带的袋囊里取出一瓶乌鸦血,用手指蘸着在树身上写下一段符文,之后将法杖上的灵石抵住树身,开始快速吟念咒语。不多时,只见一道白光形成的半球形结界在整座庙宇上空闪烁一下,又消隐不见。 “结界已成,你可以开始了。”寒蝉长老收起法杖,退到一旁。 行至桃树附近。此结界是以树身的木,乌鸦血中的水和火,灵石中的金以及桃树抓住的土壤为媒介,所以桃树附近,结界最强。 迦南连法杖都没有,只是顺手从树上折下一段桃枝,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半径大约两米左右的圆,在其中画上几圈符文后,便站到法阵中心。 “在我召唤的时候,你们不要踏入这个法阵,否则发生任何危险,我不负责任。”迦南平淡地说完,便闭上右眼,摊开双手,开始进入冥想状态。 不多时,他左脚踝上的银铃伶仃一声,脚步轻移,双手打开。迦南的巫祝舞跟以往已有些微不同,虽然仍然是简单无华的动作,但是脚步的动作与铃声的巧妙结合,已经加入了不少技巧,而且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种似有似无的魅惑气质,令人看了,竟有几分移不开双眼。 何以一个平凡的青年,却可以跳出这般带有魔性般魅惑的巫祝舞,似乎能将人的思绪牵引住,通往未知的境界中去。 黑色衣衫飘摆,与苍白的双脚与粗糙的沙砾形成鲜明而脆弱的对比,铃声节律鲜明的叮铃显得有几分凄清,却又在逐渐加快的韵律间愈发令人动容。 就在此时,忽然天际压低的云层间,飒然闪过一道幽蓝的闪电。一阵凛冽的寒意骤然降临,连附近的桃花上都凝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呼出来的气也凝成了寒雾。众人看着突变的天色,开始隐隐觉得心惊。随后一声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长啸席卷着风雪奔腾而至,那声音似乎是从地下传来,震荡着众人的胸腔。 然后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庞然的黑影从天而降。巨大的身躯,喷张的肌肉,黑色的皮毛覆盖巨犬的周身。然而他的背脊上,四片硕大的血红色羽翼扇出呼啸的风雪,几乎是遮天蔽日一般。看着这样一只巨兽突如其来,许多学徒大呼一声,连忙往檐廊下躲闪。 伴随着轰然一声,烟雪迷蒙间,只见双眼蒙着白布的混沌立在众人面前,冲着巫师们露出森冷的獠牙,狂霸地吼声振聋发聩。有人竟然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而青夷等召唤师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这是……” 迦南满意地微笑着,睁开右眼,说道,“混沌,还不向大家问好?” 听了迦南的命令,混沌的四片巨翼忽然合拢,将周身包裹住,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当羽翼再次打开时,之间原本站着那巨兽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相貌深邃俊朗的男人。他一袭玄色赤纹华袍,背上华丽的羽翼舒展,桀骜不驯的面容微微抬着,虽然看不到双眼,却几乎能想象到那眼中的不屑一顾。 “哼,就这几个饭桶,还不够资格让我问好。”混沌轻蔑一笑,然后回身面向迦南,右膝一屈,竟然单膝跪在了迦南面前。 “见过吾主。” “起来吧。”迦南说着,看向瞠目结舌的众巫师,笑道,“我知道只召唤一名仆从似乎有点不够说服力。不用急,下一个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仿若是从几千米深的地下传来的沉闷巨吼,震动得整座庙宇都在颤抖着,发出摇摇欲坠的木梁断裂之声。 倏然之间,大地开裂。原本完整的庭院中间忽然似乎被某股巨大的力量撑开了。大地颤抖着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大片土地陷落,一道深深的悬崖竟然在片刻之间成型。 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令得众巫站立不稳,连忙寻找最近的廊柱扶住。然后,便见那深渊深处,一道硕大庞然的身躯在眨眼之间跃出,尘沙飞扬间立在迦南身前。那是一只全身覆盖浅蓝皮毛的巨大怪兽,那些长长的毛发总是如同燃烧着一般,无风自舞在周身上下。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被怒气和嗜血的气息盈满,口中伸出两只尖锐如刀的獠牙,原形似乎有些像野猪,身躯却宛如雄狮般伟岸,看来粗犷霸气。 下一瞬,那野兽身形幻化,一道人形在其中缓缓凝结。那原本粗犷的身形竟然缓缓化作一身披皮质战甲的女人,浅蓝色的长卷发,深褐色的皮肤,性感的身体曲线,五官并无多数女子的精致,却有一种属于异域的大气的美感,配上一副带着几分狂暴嗜血的神情,多了几分诡邪的气息。 她如同混沌一般向迦南单膝行礼,“梼杌(taowu)拜见吾主。” 四大凶兽中的两个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这小小的伽兰寺中,青夷等召唤师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大长老也同样不自觉地显露出震惊之色。 混沌乃是四大凶兽中最难以捕捉的,他常常喜欢玩弄人的精神意志,利用人性的弱点从精神上摧毁敌人。而梼杌更是四凶中最暴躁桀骜的,如果对方没有强于她的战力,根本没有可能令她臣服。光是要降服这两个凶兽其中任何一个,就非寻常的巫师能够做到,而眼前看起来平凡甚至略嫌苍白单薄的青年竟然能令此二妖同时臣服,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 然而萨洛却似乎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异的神情,他的平静在所有巫师中显得略微显眼。 此时另外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猴子默默坐到迦南旁边,一张婴儿一样的面孔,是二白。它比起另外两只妖来实在太不值一提,但是迦南却仿佛分外疼惜它,将它抱起来,摸摸它的头,给了它几颗无花果,“其实饕餮也已经被我降服,不过他现在有任务在身,我不方便召唤他回来。剩下的穷奇,我已经打听到了踪迹。即便捉不到穷奇,有了四大凶兽中的三个,你们还会认为我没了九尾狐,就只是个废物了么?”迦南说着,抬起碧绿的右眼,那眸子中射出的视线,却令三位长老心中蓦然一寒。 五象长老的神色却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我听说,要降服四大凶兽,除非是比他们还要邪恶的人。你是如何做到的?” “比他们还要邪恶的人啊……”迦南忽然嗤嗤低笑起来,“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寒蝉也愈发担忧了。如果真如五象所说,迦南必然不是善类。就算他帮他们除掉离孤,可若是让他当上,也不知道巫咸族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墨祺却并不这么想。就算迦南是个可能的祸害,然而现在离孤之祸迫在眉睫。不如先利用他,等到他和离孤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再见机行事,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于是墨祺说道,“好,我们答应你。” 他这样一说,五象和寒蝉都变了脸色,“墨祺长老!我等还未同意。” “两位长老莫要生气。现在羽人和鲛人正在大举进攻西方和东方的数座城市,轩辕国大军都被调出,根本不可能来支援我们。若是不除离孤,等到他将来与羽人里应外合,不仅巫咸族就此不存,连轩辕国都有危险。至于迦南,我相信作为巫咸族的族民,他不会害人。” 墨祺说得有理,但是这样做,风险仍然太大。五象和寒蝉神色勉强,但迦南看着,便知道这三个长老必定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他的要求。 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急,只是打了哈欠,随意地说,“你们也不用太急着统一意见,等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再来跟我说吧。啊,不过,我听说离孤貌似已经下令打开镇魔塔了,是吧,萨洛?” 萨洛默然,只是点了点头。 “什么?”寒蝉面色丕变。 镇魔塔里镇锁的不止是封禁邪物,还有许多曾经因为祸乱人间而被收服的妖和灵兽,每一个拿出来都是祸国殃民的东西。如果这些力量流泻出来,必然是生灵涂炭的后果。 迦南像是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讨论,兀自对混沌说道,“你去打探穷奇的下落,有了消息,立刻通知我。”之后又转向梼杌,“你说最近有一个跟九尾狐的人形长得非常相似的鲛人在此山中出没?” 梼杌点头,“不错,他自称龙十二,现在就在山脚下的山村中落脚,到处在打听关于巫咸族的事,引起了一番骚动。” 迦南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随即命令道,“带他来见我。” “遵命!” 第47章 梼杌把龙十二带来的时候,迦南正在主殿神像后制蛊。他打开陶罐,里面黑压压的一片蠕动的虫影。迦南垂着眼眸,咬破手指,再一次将自己的血滴进去。 没有了心脏的他,每滴一滴血便少一滴。总有一天,他的血会流干,那时候的他,恐怕便不再是他了。 到现在,他也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迦南。那些远古的记忆,随着记忆逐渐苏醒的力量,孤独到想要毁灭天地的恨意,那些似乎都不是属于他的。 自从他的父亲将那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他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有时候他会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看就是好久,越看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很害怕,怕有一天,自己把自己也抛弃了,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迦南就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再记得他,像是从来不曾来过这世界一昂。 可是在那之前,他要向所有人报复。 感觉到梼杌和另一股正在接近的气息。他盖上黑陶罐的盖子,从神像后走出来。然后在看到梼杌身后站着的人影时,不由得一惊。 真的……太像了…… 不只是发色肤色,脸上轮廓的每一个角落都带着斛九的影子,如果不是眼睛是黑色的,真让他怀疑这就是斛九。 而对方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你……”迦南刚刚开口,对方却率先抢白,“我知道你是谁。” 迦南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龙十二一甩折扇,笑得有点儿贱,顺带着连斛九的形象也毁得彻底,“我说,我认得出你的灵魂。虽然你才刚刚觉醒,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能力也由于两次重创损失不少,不过你身上的气息是没错的。” 迦南面色一变,骤然命令道,“梼杌,杀了他!” 梼杌闻声而动,挥舞起手中的长柄斧,充满狂霸之气的爆发力迎着龙十二当头劈下。龙十二气定神闲,周身散出一道神力织就的屏障,令长斧的去势一顿,之后顺势向前,手中折扇一拨,借着巧劲避开了梼杌的攻击。梼杌反应亦是敏捷非凡,斧势一转,横劈过去。龙十二衣袂轮转白发飞扬间,虽然勉强避过,却仍然被削掉几根发丝。 “不愧是四凶中的第一战魔,不过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哦~”龙十二身临险境,却并不焦虑,甚至带着几分嬉笑之色。 迦南看出此人不凡,寻常人少有能逃过梼杌一击,更何况是第二击。他闭上双目,开始进入冥想。只见他双手一打开,一道结界倏然膨胀开来,笼罩住整个大殿。随即他将祝福术加在梼杌的武器之上,又用诅咒术中的定身来放缓龙十二的速度。龙十二瞳孔骤缩,倏然一提起,喉间一道尖锐高亢的利啸携带着磅礴如海啸般的声潮,向着四方骤然扩散,轰隆着与结界撞击。梼杌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强大攻击震得向后退了三步,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这么多年,她很少会被人逼到连退三步的地步,不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 而迦南一心只想除掉他。这是个祸害,不论他是谁,都不能留。 然而此时龙十二却大声喊停,“我没说要跟你对抗啊!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这般狠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能帮你的人?” “我不需要。”迦南简单说了一句,精神力忽然铺天盖地而至,利剑一般从额头刺入龙十二的灵识。 然而在他的灵识中,他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和斛九一模一样的人,同样的如水银泻地般的银色长发,同样的银蓝色双眼,同样熟悉的气质,甚至包括那有几分冷淡高傲的气质。那种冷傲,都有几分是因为经历过一些痛苦后强自撑起,背后却都有着各自的弱点。然而与斛九不同的是,那人是个鲛人。 意识里的人在对待龙十二时,却是十分温柔慈爱的,宛如神明一般强大而美丽。他周身一层蒙蒙的光辉,大概是龙十二的记忆中,那人举世无双的样子。 这样美丽的形象,必定是因为这个人在龙十二心中,是一个温暖强大,如天堂一般的存在。这样的感觉,令迦南心中有着莫名的嫉妒。 那是一个父亲或母亲,给孩子最完美的感觉。是他此生,甚至是前生都渴望得到,却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如果生命平等,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父母怀中的宝贝,另一些却注定只是一颗心脏的容器,不论如何呼唤,都只能在绝望和失望之中,在憎恨和复仇之中,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迦南从龙十二的记忆里出来,一瞬间如鬼魅一般飘至龙十二面前,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双眼,“那人是谁,你又是谁!” “你还真是急性子啊……”龙十二仍然一副搞不清状况一般的样子,“早知道就应该带人跟我一起来,一个人面对你,我果然还是有点吃不消……” “告诉我!”迦南猛地抓住他的领子,逼问到。 龙十二用几分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着,眉目间却多了几许不易察觉的怀念,“放心,他不是那个九条尾巴的狐妖。他已经死去一万年了。如果你的记忆已经恢复,对他应该有印象。还记得那把承影剑么?” 迦南久远前的记忆逐渐清晰,面上现出几分恍然。 魔神蚩尤曾经被封印过两次。第一次是被黄帝用大荒神第一神识炼成的屠魔剑刺穿心脏,第二次是在第三神识时期,被第三神识伏溟用以海神之血肉炼成的神剑承影再次封印在涿鹿之野。第三神识是一名鲛人,辗转之中一度隐藏身份当上了鲛人的海王,在位期间以绝顶之声令当时分割鲛人南王朝和北王朝的归墟合拢,结束了南北王朝持续了数千年的战争,后来又成功封印被残余部众复活的蚩尤,其与海神禺强辗转的爱情故事也是一段大荒教神话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迦南问道。 龙十二耸耸肩膀,“这不重要,我只是想来警告你。第十二神识已经出世。作为最后一名神识,他的命运是已经被注定的。他一定要完成拯救大荒末日的天命,灵魂圆满后回归无上神界,大荒神才能重生。” 迦南的手缓缓握成拳,嘴里却说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一定会有人确保他顺利完成他的天命,不会让任何差错出现。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身边的所有人。”龙十二说着,脸上却收了嬉笑的神色,此时的他,看起来与斛九愈发相似。 迦南眉间蹙起,问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我言尽于此。”龙十二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有些犯二的表情,“不过我已经见过你的那只九尾狐啦。他为了给你取那把琴,还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啊。这一点,跟我认识的那个人还真是挺像。” 迦南冷笑一声。并无评论。 下一瞬,龙十二的身形却倏忽化作一道白光,冲破大门奔腾而去。迦南疾步行至门口,却见到九霄层云之中一道银白闪电,隐隐似乎有银色龙鳞一闪而过,一切又恢复平静。 “主人,那是……”梼杌震惊地望着天空。 迦南眯起右眼,对于龙十二的话,他只有五分相信。 毕竟如果龙十二真是他所猜测的身份的话,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来警告他。而且现在鲛人和羽人联手,正在逐步击溃人类的防线。轩辕国危在旦夕。不论如何想,对方都不可能是他的盟友。 就在此时,迦南面色微变。 空荡的大殿内,悄无声息多出一道黑色的影子。那并非实体,只是一道幻影。 “九尾狐救了鹿鸣逃走,与离孤对战中受了伤。他怕把离孤引来,没有回大阿山,往西边的招摇山去了。” 那道黑影传递玩信息后便如烟雾一般消失了。 迦南脸色有些苍白。 九尾竟然真的逃出来了。他一人在重重包围下,是如何逃过离孤和莫呼洛迦的合力攻击?虽然饕餮传来的信息中没有说那是多重的伤,不过面临那样的险境,必定是凶险非常。 迦南立刻开始吟念召唤咒文,只见一道五色光华从天降下,落在迦南面前的竟是一头高大宛如雄马般的白鹿。他的背上生有朱砂色的梅花纹,头上生着巨大而美丽的银角,看来优雅而高贵迦南翻身骑上白鹿,对一旁的梼杌说道,“随我去招摇山。” 话音刚落,只见白鹿长鸣一声,前蹄扬起,霎那间便如幻影一样消失在夜幕之中。 . . . 斛九感觉力气正在逐渐流失,眼前的视野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愈发的不清明了。温热的血液正不断从腹部的伤口中流出,荼白的皮毛已经被染红了大半。他强自撑着,让鹿鸣从他背上下来,随后便身体一歪,倒在暂时落脚的山洞之中,化出人形后用手捂住伤口。 “海洹!你撑住!”鹿鸣慌忙撕下衣衫下摆,为九尾暂时包扎。可是九尾却摇头,“快去把洞口堵上,不用管我。我会自己疗伤。” 鹿鸣见到九尾语气坚决,一时也失了方寸,只好按照他说得,到外面把附近的树枝藤蔓都拉过来,掩埋住洞口。月光顿时被阻隔了,洞中一片漆黑,只有九尾的一双银蓝双眼仍然如星子般明亮。 九尾从随身的小袋里取出能够止血的草药,塞到嘴里嚼碎后敷到伤口上,随后用手按着,吟念起草药术的愈合咒文。那道伤口是莫呼洛迦最后那震慑天地的一击造成。不愧是被离孤锻炼了五百年的蛇神,当时若不是他身形灵巧敏捷,避过要害,现在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 这一条血路杀出来实在凶险,他不敢回大阿山,怕离孤会派人跟着他,导致迦南等人的行踪暴露。 然而此时他却有些担心,自己迟迟不回,迦南会否担心。不论如何,应该想办法给他传个信息。 “海洹,你怎么样了?”鹿鸣的气息在接近。由于九尾的保护,他并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沾染了不少九尾和被九尾杀死的巫师的血迹。 九尾勉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就像平时一样,“我没事,已经止血了。只要休息一晚就好。”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来救我!” 九尾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我答应过你,不让你再落在离孤手里……” 鹿鸣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赤炼,对不起。”斛九忽然说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毕竟你见到他了。”九尾忍着疼痛,低声说道,“是我没保护好你……”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一只手眷恋地抚上斛九的面颊,鹿鸣低低的声音传来,“别这么说……” 九尾有些怔忡。上一次这样与赤炼说话,似乎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鹿鸣,或者说是赤炼,心中混乱不堪。 又是相似的情况。前生的自己,原本与斛九相恋,但却在后来移情离孤,原本就是自己对不起斛九。而这一生,九尾仍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被比翼束缚的他,而在记忆觉醒之前,作为鹿鸣的自己也确实已经对九尾动情。 可是,现在一切都回来了,不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情感。他该怎么办? 离孤说,想让他回到他身边。可是就在刚才,却又说自己只是用来吸引九尾的诱饵。到底孰真孰假,自己又该如何选择。 而且,他也不确定,九尾对他究竟是习惯,是责任,还是真正的感情。虽然作为海洹的九尾对自己一直很温柔,但是他总是觉得那份温柔中,少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冲动,就像是在执行一个精密的计划,没有丝毫的偏差。 已经经历了五千年的感情,而且是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真的能够一直不变么?他明明是那样强大出色的妖,与自己不同啊…… 鹿鸣在两份感情间踌躇不前艰难抉择。却不知这样的爱,哪怕是痛苦的,受折磨的,也是另一个灵魂梦寐以求,却连边角都触碰不到的东西。 沉默中,斛九陷入冥想中调戏休息。此时,却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召唤之声,在他脑中响起。 那是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咒文,由一道熟悉的声音诵出。斛九一愣,猛地睁开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迦南……” 第48章 九尾撑起身体,感应着迦南的位置。他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所在不远处,立刻幻化身形。鹿鸣见到他的动作一愣,“你要干什么?” “迦南来了。” 鹿鸣也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迦南?” 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记忆了一样。当时迦南突然出现,他由于被前世的记忆冲击,一直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这迟来的震惊力度却一点也不亚于斛九等人当时看到迦南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讶然。太多的问题萦绕在脑海里。鹿鸣面现激动,“他在哪里?” 斛九对鹿鸣说,“离孤的人马就在附近,他太危险了。我必须去见他。” “我也去!” “不,你躲在这里。”斛九想了想,咬破手指,将血滴在山洞中的沙土、石砺以及洞口的枝叶上。一道结界立时将整座山洞笼罩,令整个洞口从视线中消失。 “我会尽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们,千万别走出结界。” 鹿鸣有些胆怯,但是一想到迦南在外面,很可能被离孤的爪牙围攻,他便用力点了下头,“你小心。” 下一瞬,斛九已经消失在山洞中。 另一边,在一处山丘上,空气里弥漫着隐隐一丝怪异的臭味,宛如有东西在腐烂一般。月色当空,银辉遍撒层林,迦南在施召唤术的时候,梼杌便在一旁戒备地望着四周。她对于杀气的感知非常敏锐,几乎可以感应到离孤的人马就在离他们不到一里的地方。于此同时,另一道属于妖的气息夹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正在逼近。 她脸上显出对于杀戮和战斗的饥渴,几乎是期待一般望着九尾狐快速接近的方向。 迦南看到她的样子,淡淡说了句,“你的目标不是九尾狐。控制好你自己。” 她有些不甘地舔了舔嘴唇,转而看向离孤人马的方向。 “刚才让你撒的蛊虫,都已经撒好了?”迦南又问了一句。(大家还记得上一章迦南用血喂过的虫子么……) 梼杌回道,“是,一只也不剩。” “很好。”迦南看着天际闪烁的那颗血红的星,“看来计划要提前进行了。” 不多时,只见一道银光从远处的原野上倏忽而至,乍然迸射,呼啸间轰然落地。巨大的九尾银狐站在迦南面前,腹部的伤口因为跑动的幅度太大再度淌血,一滴一滴渗漏在草叶间。 “你怎么会来?这里太危险了!”九尾皱眉道,心中某处却如同有一段温热的泉流在婉转地回旋。 迦南此次回来变了很多,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就只剩下一个仆从的身份。以为迦南已经再也不会像五年前那样,总是追在他后面,冲他傻乎乎地笑,召唤他出来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心事。然而这次迦南会不顾危险来找他,令他在担忧的同时,却也隐隐地开心着。 迦南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有点儿冷淡,“鹿鸣呢?” “我让他在别处等我。” “怎么,你怕我害了他?”迦南嗤笑起来,“放心,现在他还不能死。” 斛九不喜欢听迦南说这样的狠话,他始终不相信,迦南真的如他自己说得这般恶毒。他化出人形,明明伤口裂开也不去照管。不知为何,他不想在迦南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弱态。毕竟在记忆中,每一次自己出现在迦南面前时,都是以一副强者的姿态。 但是迦南却走到他面前,猛然间扯开了九尾的腰带。九尾一惊,就要退开。迦南抬起右眼,“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九尾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梼杌。他有些讶异对方身上散出的强大妖气,然而更不自在的是迦南竟然要在别人面前做这样暧昧的动作。不过迦南神色认真,他也不好拒绝,于是任由迦南拉开他的衣衫,露出白皙却坚实的胸膛。 迦南压低身体,查看着腹部的伤口,低声说,“是莫呼洛迦的妖气。你与他对上了?” 斛九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却见迦南忽然对梼杌伸手,“给我匕首。” 梼杌将自己腰间的一柄短刀拔出,交到迦南手里。斛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忽然用匕首在左掌心划下深深一道伤口。九尾立刻抓住他的右手,“你做什么!” 迦南好笑一样看着他,“给你疗伤。”说完抽出自己的手,用指尖沾了沾左手心那流出来的有些发黑的血液,然后涂抹到斛九的伤处,划出一道符文。那是祝福之术中的一种高级疗伤巫术。巫术最讲求代价的交换,尤其是祝福诅咒术。凡是祝福术,必定要牺牲施术者身上的某些东西,在受术者身上达成效果,而诅咒术则是从受术者身上夺取一些东西,从而令施术者获益。而迦南此番损伤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血来交换斛九的伤痛,便算是成就了某种交换。斛九的伤口很快便止血,一阵瘙痒的感觉中,有血肉快速生出。 九尾看着迦南左手那发黑的血液,忽然感到一阵抽痛从胸口蔓延。他想起了离孤跟他说过的话。 迦南的心脏,被离孤夺去了。 他猛地见到迦南,竟然只顾得暗自高兴。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迦南……当时会多么害怕……多么痛…… 而这些,全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怪不得迦南的性情变得那么怪,没有人会在遭受那样的对待后,还能一如从前。更何况,当时没有一个人去救他。 但是,迦南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遭受了怎样的罪。为什么不惩罚他不憎恨他,反而还要在自己遇险的时候不顾一切跑来? 太多太多的问题,斛九想问,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有些莫测,有些阴翳的独眼青年,只是觉得有绵绵不绝的细痛顺着心脉扩散至全身。 忽然地,九尾握住了那正要离开他腹部的冰冷的手。那只手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仿佛是本该死去的东西。可是九尾还是紧紧握着,嘴唇抿了抿,却什么也没说。 迦南有些惊讶地抬了下眼睛,然后淡淡转开视线,“离孤的人马近了。我这回来,是有一件事要向你证明。” 九尾问,“证明什么?” 迦南嘴角忽然抬起,笑容诡异,“证明,我有决定鹿鸣生死的能力。” 就在此时,梼杌忽然发出一声吼叫,一阵狂烈的妖气从她身上爆发,四周的草木宛如摧枯拉朽一般拔地而起。于此同时,原本被灌木掩盖的景色清明起来,就在他们所处的一个坡地下方,竟然是一个堆满了正在腐烂的尸体的深坑。无数的苍蝇嗡鸣着,零星的豺狗土狼在坑边徘徊。那一层叠着一层的人体都是死灰般的颜色,可怕的恶臭似乎突然失了屏障,浪潮一般奔涌而来。 即便是九尾,蓦然见到这么阴森恶心的场景,也不免一惊,用手掩住口鼻。 “这里是离孤让手下丢弃那一夜战死的巫师和死去的族民的地方。你倒是很会躲,躲到了这座山上来。”迦南低笑两声,“看呐,不论多好看多优秀的人,死了以后都是一样的恶心,都一样要腐烂。你说是不是?” “你想要做什么?” “看着就知道了。梼杌,离孤的人马离这里还有多远?” 梼杌回头,眼睛里有着疯狂一般的兴奋,“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只见身后的林木间有火光连成辉煌的一片,许多犬妖的红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率先向他们飞速逼近。看人数,竟然至少有千人之多,整片天空都已经被火光映红。 “看来,离孤果真对你们十分看重。”迦南不见丝毫担忧之色。 海洹却已经戒备起来,他一把把迦南拉到身后,“你找机会就让那女人带你走。” 谁知迦南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甚至有些变态的阴翳,“呵呵呵,斛九啊斛九,你以为我还是五年前那个废物吗?” 斛九回头的一瞬,却见迦南身上骤然释放出一股可怕的气息,吹拂得他黑色的衣袍和黑色的长发微微飞舞。裸露出来的右眼中噙着几分莫测的笑意,苍白枯瘦的手倏然打开,宛如在托起什么一般,缓缓抬起。 伴随着他的动作,忽然大地一阵颤动,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忽然从大地之下传来,宛如是从极深极深的地下,那人际从未达到的地方攀爬而来,似乎是厉鬼的哭号。这诡异的声音令得那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快速接近他们的巫师也心惊肉跳,不由得脚步放慢。 伴随着迦南缓缓抬手的动作,斛九看到,那堆积了上千人尸体的深坑中,竟然有了动静。原本已经腐烂的躯体,竟然有零星几个摇摇晃晃地,宛如随时要分崩离析般地,慢慢爬了起来! 斛九简直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这只是开始。下一瞬,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尸体,竟然一具接着一具,窸窸窣窣地动作着,发出低沉的吼叫。那些只剩半个脑袋,或是肠子从腐烂的腹腔中掉出的可怖尸体,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沿着深坑,手脚并用地飞快向上爬来。那样迅速却扭曲的,不似人类的动作,令人看了头皮发麻,就好似夜幕中无数鬼魅般黑影宛如浪潮般奔涌而至。 简直是恶梦一般的场面,只是在一瞬间,大片的尸群便如千军万马一般从他们身边狂奔而过,直直扑向已经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的巫师们。接下来,宛如是炼狱般的场景,死尸们嚎叫着扑向活着的人,野兽一般撕扯着他们的血肉。惨叫的声音凄厉到能刺破鼓膜,到处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只见有些巫师被好几个死尸压在地上,腹腔被活活撕开,心肺都被掏出;另外一边的眼珠被死尸一口咬碎,而那巫师则痉挛一般挣动。就连犬妖们也被似乎饥饿非常的死尸们大卸八块,场面惨不忍睹。 迦南就在这片地狱变相图的尽头屹立着,黑衣随夜风飘摆,露出的苍白双脚,被黑色眼罩遮挡的左眼却衬得右眼中的笑容愈发诡魅妖异,令得即便是凶悍如恶兽梼杌,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而斛九更是不敢置信地望着迦南。他脑中忽然回响起迦南说过的一句话。 没有心的人,当然会残忍。 迦南……真的还是迦南么? “斛九。”迦南忽然开口,眼睛却似乎分毫也不想错过精彩场面一般,几乎是享受一样看着那屠杀的场面,“你现在,还会怀疑我说过的话么?” 斛九冷凝的面上,泄露出一丝裂痕。他向后退了一步,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这样的邪术,你怎么会学会?” “巫术融合嘛,巫蛊术和魅术,再加上一些诅咒术。”迦南回过头看他,笑得甚至有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我发现,离孤其实是对的。巫术融合,真的再好玩不过了。你知道么,凡是被这些东西咬死的人,同样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东西。这样的话,很快我就会有一支军队了。” 他说着,微微抬头,“斛九,我要你跟在我身边看着我,是怎么一步一步,毁了这个讨厌的地方的。” . . . 一夜之间,大批活死人忽然占领了整座招摇山,并且开始向着巫咸族的方向蔓延过来。离孤听着手下回报的消息,咳嗽了两声,微微眯起眼睛。 “你说,复活死人的,是一个独眼的黑衣青年?” 跪着的巫师有些胆怯,他知道离孤现在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不……不错……看起来,有点像……” “像谁?” “像那个给吾主您提供心脏的孩子……” 离孤周身的气旋骤然在整个大殿中震荡开来,几根立柱上都出现了裂痕,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然而离孤的面上却露出了微笑,有些苍白,有些森冷。 “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他了。” 娇娜眼见心爱的主人这样生气,缓步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趴在离孤的腿上。离孤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问着,“娇娜,你说,我们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雌狐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杀了他。” “可是,我们已经杀过他一次了。他却没有死。” “那就把他挫骨扬灰,让他再也没办法复活。” “哈哈哈,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离孤神色变得森冷。他的计划一再被这个名叫迦南的容器破坏,这已经超出他的容忍限度了。而且,他总隐隐有种被威胁的感觉。 当初那个躺在祭台上的无助少年,似乎在五年之间变了很多。那日在巫咸族竟然操控着刑天之尸,当着他的面劫走了巫咸族的数十个巫师。这对他来说,是几千年没遇到过的挑衅了。 一个容器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娇娜,去叫莫呼洛迦来。”离孤眼中寒光闪烁,愤怒在其中隐隐浮现,“让我们把这跟刺先拔去再说。” 第49章 寂夜下的招摇山宛如一道黑色的巨蟒,横卧在巫咸族以西褶皱起伏的大地上。漫天星光浮动向同一个方向,银河是牛奶色的玉带,从遥远的亘古蜿蜒至今。迦南站在绝壁之上,碧绿的眼瞳凝视着天际那颗血红的星子,夜风无声吹起他黑色的衣袍和黑色的长发。他伸出手,轻轻抚着被黑色的眼罩遮住的左眼,感觉到微微的刺痛。 在他的脚下,漫山遍野弥漫着复活的尸体发出的呓语和吼叫。到处是扭曲的肢体颤颤巍巍地漫游着,没有目的,只知道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他们,只知道他们欲望,想要尝活人的血肉。那无数蠕动着的黑影,宛如是炼狱火海中挣扎着的饿鬼,伸着无数灰白的手臂,哀嚎着,想要将所有人也拉入他们的行列。而迦南便是这所有恶鬼魍魉的王,是操弄着傀儡的人偶师。 九尾站在他身后半步,此刻他忽然觉得,曾经那个躲在他身后,对着他呼救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迦南,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而一度作为主宰者的自己,此刻也不过是他的仆从之一。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吧?”迦南背对着他,却忽然出声问道。 斛九不做声。 迦南侧过头,月光勾勒着他的侧脸,线条竟然出奇地好看。 “你是不是好奇,我怎么能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活下来?”迦南似乎提了提嘴角,“你一定也很好奇,为何我能在没有灵石和法杖的情况下施法,我是怎么降服了饕餮,梼杌甚至是混沌,还有当年那个透明人一样的废物,怎么一下子学会了那么多其他巫系的巫术。我说得对么?” 斛九面色微变。为何这些刚刚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问题,却从迦南口中说了出来,是巧合么? 迦南转过身来,冲他笑得灿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要惊讶,是我听到的。” 与此同时,一种怪异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抽离的感觉令得九尾打了个寒战。他瞪着迦南,有些不敢置信,“你入侵了我的灵识?” 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不要这么惊恐。我除了最浅层的思绪,其他什么都没听。”迦南一偏头,“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么?” 九尾神色复杂,但还是点了一下头。他知道,这是关于迦南自己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巫师,需要一颗心脏才能继续活下去。于是他的两个忠心的追随者为他生了一个容器,心脏的容器。后来这个容器长大了,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容器的父亲,亲自把那颗心脏取了出来。” 听到此处,九尾瞳孔骤缩,往前迈了一步,“什么?” 竟然是……迦南的父亲亲手么? 这究竟是…… 迦南继续说着,“但是那个容器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在他的尸体被丢弃后,他的灵石与他的灵魂发生了感应,于是灵石代替了心脏,支撑着他的身体。容器复活了,同时想起了很多前世的记忆,与此同时前世的力量也跟着苏醒了。于是容器变得很厉害,但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形的法杖,一个被灵石支撑着的行尸走肉罢了。跟悬崖下面的那些东西,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迦南说着,手轻轻拢在胸前,那本应跳动着心脏的地方,“阿霜,你知道么。人死的感觉,是很可怕的。全身都好冷,好害怕。就好像这永恒无尽中,永远只有你一个了,永远出不去了。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会和你在一起了。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存在了。就这么,消失了……” 斛九站在他的面前,看到迦南那一瞬间泄露而出的脆弱,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样的痛楚是他许久不曾感觉过的了,只有在几千年前,赤炼在他眼前被离孤打上血契带走的时候有过,后来即便是赤炼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感觉到钝痛而已。 如此这般尖锐的痛楚,令得他的脸色都发白了。那颗心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存在在他的身体中过,就仿佛是荒芜死亡已久,却被另一个人的痛苦,刺激得重新苏醒了。 那样的感觉,是疼惜么? 不是愧疚,不是悔恨,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悲伤而悲伤着。 斛九伸出手,想要将迦南搂进怀里。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缓缓放下了。 现在的他,真的还有资格做这样的动作么?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和迦南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原本他打算,自己以九尾狐的身份陪着迦南,而以海洹的身份继续保护鹿鸣。这样就不必选择了。 可是最后,一切都乱了。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幼稚。 他第一次茫然了。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赤炼的身影。 这颗心,会否在经过了几千年的岁月后,竟然已经被另外一条灵魂吸引了?即便这条灵魂一点也不像他的初恋,他不温暖,不明媚,甚至不善良。他阴暗,自私而孤独,他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全身都是伤痛。 确实,他早已不知不觉被这条孤独的灵魂吸引了。早在被迦南捕捉到的时候,他便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已经相识了很多年的同学,然后在不断的接触中逐渐发现,人后的他有时傻傻的,有时很可爱,总是笨拙地想要讨好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主人对待仆从的样子。后来,他得知迦南想要参加九巫会,于是便决定以祝福诅咒术的身份出战,这样就可以让迦南有机会进入九巫会。这样的动作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毕竟他只是他的仆从,并不需要满足迦南的一切愿望。看到迦南被天狗为难,他会气得毛发喷张,也忘了自己还在因为灵识被迦南偷窥而生气。看到迦南身处险境,他险些就把那个轩辕端杀死,之所以没有下杀手只是抹掉后者的记忆,也只是考虑到迦南今后的处境。后来的夜晚更是意乱情迷,导致一切都走上了错误的轨迹。 他每一次面对迦南,就控制不了自己,总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这样的感情,总是令他有些惧怕。这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他已经是修炼了五千年的狐妖,怎么还会有这些五千年前他刚刚有了意识时才会有的感情? 现在意识到这些,会否有些太晚了? 然而,迦南的脆弱却很快如面具一般剥落掉了。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有些破碎,有些诡异,“其实,我这算是因祸得福呢。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想起来自己上一世是谁,也就不可能得到前世的力量。” 迦南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与海洹几乎已经是面对面地贴上了。然后他微微倾身,在海洹耳边说了一句,“我的灵魂,原来是蚩尤啊。” . . . 鹿鸣在山洞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忽然听到洞口外有脚步落地造成枯枝断裂的干燥声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忘了自己是在海洹的结界里,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了海洹的声音,“鹿鸣!” 迦南一愣,难道是海洹回来了? “海洹?” “鹿鸣!” 对方叫声似乎有些急切,难道是海洹受伤了? 顾不上多想,鹿鸣连忙拨开洞口的树枝,一步踏出了结界。 “你好啊,小帅哥。” 然而,洞外的月色下,立着的却是一个身披战甲的性感美女,她的怀里,二白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鹿鸣,似乎带着几分戏谑。 狌狌知人言,知过去之事。而他们的最后一项能力,便是模仿听到过的声音。在森林里,他们一看到迷路的人,便能看到这些人过去认识的人。然后他们就会模仿迷途者的亲人的声音,最后引得对方跌入悬崖或是彻底迷失,最后饿死。他们便以迷途者的尸体为食。(前文有提到过……我知道二白戏份比较少,介伏笔埋得过长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是12章……) 很多进入森林后失踪的人,据说都是死在了狌狌的叫声里。而今天,鹿鸣也将成为狌狌这一能力的牺牲品。 梼杌冲鹿鸣笑得诱惑而性感,雪白的牙齿,却隐隐沾着一丝血色。 下一瞬,鹿鸣只觉眼前一闪,胸口一阵怪异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 一把桃木匕首,贯穿了他的胸膛。 . . . 巫咸族彻夜间灯火通明,等到天明时分,一只由羽人和巫师组成的军队集结完毕,向着招摇山的方向进发。另一方,在招摇山上,原本四处游荡的活死人忽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开始整齐地排列在巫咸族通往招摇山的道路上。它们静静地立着,浑浊的眼睛望向升起的朝阳,寂静无声,宛如在聆听着什么似的。 离孤的大军停在数百米外,与活死人尸阵遥遥相对。不远的山岗上,迦南右眼转动,轻哼了一声。 “离孤没有来。他果然还是没有把我当回事。” 斛九默不作声。昨晚那个动了感情的银狐似乎只是错觉,现在的他,又恢复成了原本冷若冰霜的摸样,仿佛只是一个侍卫一般,站在迦南身后。 而迦南也没有在对他说话,似乎只是在自语,“看来要想引离孤出来,我还要弄出更大的动静才行。” 话音落,他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原本静止地仰着头看着太阳的尸群忽然有了动作。活死人们一个一个地垂下头来,正在腐烂的眼睛遥遥盯着百步之外的巫师大军。那属于地狱的没有焦点的目光,令所有巫师胆寒。 然后,一具尸体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寒毛直竖的怪吼。那仿佛是一声信号般,所有的尸体忽然开始向着巫师大军狂扑而至。他们宛如疯狂了一般奔跑,野兽一样露出黑色的牙齿,潮水一般扑向巫师和羽人的军队。羽人们立刻扬起羽翼,但巫师们躲闪不及,很多还来不及施术,便已经被一口咬断了喉咙。即便是来得及施术的巫师以及在半空中用箭矢攻击的羽人也都惊恐地发现,那些尸体是不可能被杀死的。每当他们被利剑刺穿,他们只是会震颤一下,接着却更凶恶地扑上来。即便身体被斩成两截,他们也可以用手抓着地面爬过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扭曲的表情,大大张开的口宛如黑洞。 遥遥看着惨烈的厮杀,迦南就像是在看一场游戏。 “斛九,你看,让死人来当士兵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们没法再死一次了” 斛九仍然不做声,宛如是冰雪制成的雕塑。 迦南也不在意,第二声响指清脆地打响。只见以对黑色的队伍,忽然从林木中快速奔出。那仍然是尸体组成的军队,只不过,那些尸体穿的都是巫师的衣服。 那是昨晚被迦南的尸群杀死的那一千名巫师。只见他们东倒西歪地狂奔着,手中却还抓着法杖。甫一与离孤的军队对上,竟然挥舞法杖,释放起巫术来。这种高级的傀儡咒,乃是迦南利用蚩尤的力量,加上巫蛊术、魅术和召唤术制作出来的变异的禁术。这些活尸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大脑中残留的对于巫术的使用方法几乎已经是反射性的了,遇到这种状况,便可以利用他么生前惯用的巫术进行攻击。 这一小支队伍的威力却是巨大的,因为这些已死的巫师不能被杀死,于是他们成了单方面的屠杀者。而已经被活尸们咬死的巫师也开始一个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变成了跟那些活尸一样的东西,向着原本的自己人发起进攻。 然而就在此时,倏然间一道紫色身影飘然而至,绝代的风姿令人目眩神迷,宛如一朵在半空中旋舞转动的曼陀罗花。伴随着那身影的到来,一道清淡的紫色烟云笼罩住了一大片的活尸阵,那原本张牙舞爪的活尸竟忽然间停了动作,倒在地上,变回了一动不动的尸体。 迦南注意到了这突发的变故。他眯起了碧绿的右眼,神色却在一瞬间微微改变。 那紫衣人,是奂清! 是那个将他送到了离孤面前的人,欺骗他的人之一! 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怪物的罪人! 迦南脸上显出一抹怪笑,甚至带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斛九。”迦南低声说,“我要你把他带给我。” 只听耳边一道风声,眼角银色光华一闪,斛九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鹿鸣杯具了…… 于是看过鲛人第三部鲛人倾国的应该还记得这些活尸吧…蚩尤小盆友最喜欢的玩具╮(╯▽╰)╭ 第50章 奂清脚步轻移,周身的紫衣被凛冽的巫力翻卷,手中法杖在空中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咒符。那是魅术师最擅长的一种巫祝舞,起手抬足之间迷惑住对手的意识,控制对方的心神和动作。他猜测到控制这些活尸的禁术中魅术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所以以魅术探入活尸的精神之中,却发现他们的空荡的精神中充斥着对血肉的渴望,以及对于某种力量的恐惧和臣服。这些精神意志零落散乱,但是数百个活尸的意志却可以拼凑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精神意志。而且他最开始在远处观察时也发现,活尸的行动看来毫无章法,但实际上活尸们总是和固定的同伴一起行动,数量大约在一百五十左右。 于是他以一百五十个活尸的精神为一个整体,将自己的精神意志注入,拆解那捆绑着这些尸体的灵识。这个方法果真奏效,一旦拆解成功,一百五十个活尸便全部躺倒在地上成了普通的尸体。 然而这样的效果持续的时间只有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控制着活尸的精神似乎察觉到了这一漏洞,竟然转换了控制的方式。奂清发现那以一百五十人为单位的精神开始相互吞并,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巨大如同怪物一般的精神。在那道精神面前,奂清的力量太微弱了,莫说要拆解,一旦探入便只有被吞噬的可能。 他正在脑中飞快思索破解的办法,却忽然感觉到一道杀气从天而降。他心神一凛,连忙举起法杖一挡。然而那道力量太过霸道,他双足陷入地下,一时间一张雪白的面容与他无限接近,斛九周身白发狂舞,森冷的银蓝双瞳直刺人心。短兵相接只有一瞬,银狐飒然一个翻身跃开,落在他面前五步处。 奂清扬起眉梢,神色轻松,却背过手藏起虎口被震裂的握着法杖的手,“竟然是你,你和我记得的样子果然变了很多啊,这是少白头吗?” 斛九的利爪尖端盘桓着杀气,根本不给奂清与他说话的机会,下一瞬已经逼至后者面前。九尾狐的妖气太过霸道强悍,而且动作奇快,攻击如暴雨一般密集降下。奂清擅长的乃是更倾向于智取的魅术,对于武力本就不甚精通,一番快攻下来已经有些招架不住。然而他发现斛九出招虽然凶猛,却保留了几分,似乎不想伤及他性命。 奂清心思急转间,忽然将自己的心脏向着斛九的利爪上撞过去。斛九一惊,连忙躲闪。毕竟迦南要得是活着的奂清。然而他这一愣,却给了奂清机会。魅术师抬起魅色横生的双眼,与斛九双目对视之间,一道精神宛如风驰电掣般刺入斛九脑海。奂清不断向斛九灵识深处蔓延,令得斛九动作一僵,身体落入他的控制。 然而斛九冷哼一声,忽然妖气暴涨。原本正在斛九灵识深处刺探的奂清忽然感觉整个精神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慑服住,仿佛有无数锁链从四面八方缠裹而来。奂清以魅术封住自己的灵识,防止对方沿着这道灵识刺入自己的意识之中,然而那一道灵识却已经被斛九牢牢锁住,无论如何无法抽身。 此时在战场上的两人就仿佛陷入了时间的凝固,一动不动,然而那战场却转移到了他们的脑海中。斛九的力量太强,奂清挣脱不开,可是如果强行斩断灵识,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后果,包括失忆或是精神错乱。 此时斛九在脑中对奂清说,“要见你的人,是迦南。” 奂清凉薄一笑,“呵呵,我猜到是他。毕竟你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他的仆从而已,只会为他做事。” 斛九并没有被激怒,十分平静,平静到森冷,“是你为离孤建起了结界,你把他带给离孤。现在是你赎罪的时候了。” “哼,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这世上每天有多少人会被杀死?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奂清眼波流转,勾魂摄魄,“看你是如此美丽而强大的妖,却被一个小小的人类压制着,难道你甘心么?我是在帮你解脱啊。” “谁告诉你我想要解脱?”斛九冷笑,那绞缠着奂清的锁链骤然收紧,一股强大的妖气沿着那道灵识澎湃而至,宛如海啸扬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层层摧垮着奂清设下的屏障。奂清心知不好,狠心之下,竟然果真切断了那道灵识。 只见奂清面色骤然惨白,眼角和耳朵中都有血液渗出。他宛如遭受了重创,向后踉跄几步,跪在地上。 然而他没有休息的时间,斛九的攻击转瞬即至。指甲锋利的修长手指牢牢扼住他的咽喉,那霸道的力量似乎随时要把他的颈骨捏碎了。 斛九没有恋战,下一瞬便化作一道灼目的银色光华,消失在活尸和巫师惨烈对决的战场上。 奂清只感觉一阵窒息,身体被凌空提起。他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也冰冷。喉咙上收紧的感觉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他觉得眼珠几乎要被那力量挤压出来,濒死的感觉令人绝望而恐惧。然而下一瞬,喉咙被松开,他被甩在地上。他捂着喉咙狼狈地咳嗽着,一向风姿万千的他不习惯如此灰头土脸,平复一下便挣扎着抬头。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苍白而赤裸的双脚,再往上是黑色的衣料和黑色的纱摆。视线逐步向上挪移,那颀长而略嫌佝偻的身体尽头,一个左眼被黑色眼罩遮住的青年垂眸盯着他,碧绿的右眼里闪烁着莫测的寒光,带着几分有些癫狂的兴奋,嘴角微挑。 奂清忽然觉得一阵寒意沿着经络蔓延入血脉,最后直达心脏。但是他仍然强笑着,试图爬起来。 可是他刚抬起上身,忽然被另外一股力量强行压回地面。迦南竟然踩住了他的头颅,将他那美艳的面容狠狠地,用力地,踩进了泥土之中。 从未受过如此侮辱,奂清闷闷的声音传出,“放开!” 迦南低笑,笑声似乎碎叶被撕裂的干枯声响,睥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好玩的玩具,“奂清啊奂清,我已经期待见到你很久了。” 他终于移开脚,奂清立时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总是一副不羁的明艳脸庞此刻却现出糅杂了愤怒和恐惧的神色,不复一贯的胸有成竹。 迦南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离孤倒真是大方,就这样把你送给我。是想要平息一些我的怒火么?” 奂清意识到自己的心事泄露,这对于魅术师来说是大忌。他重又挂上惯常的妖魅笑颜,姿态也放松许多,尽管那放松中有着掩饰不了的紧张。 “离孤大人只不过是派我来探探前路,后面的人马随后就到。希望你那几个破烂尸体能撑得住啊。” 听了奂清的话,迦南却不紧张,“大队人马?我不相信离孤这样看得起我。在他眼中,我区区一个容器,怎么值得太大的动作?”他说着,负着手,缓缓走到奂清身侧,“你是他派出来试探我的。你看,你为离孤出生入死,最后还不是被他牺牲?” 奂清听了他的话,心中狠狠一疼。 他一直崇敬着离孤,就如同崇敬着父亲一般。当初他只不过是一个巫咸族的罪人遗留的孩子,若不是离孤收养他,他恐怕早就被卖入变态的富贵人家折磨致死,或是沦为路边野狗嘴下的食物。是离孤将他带大,教给他魅术,令他能有机会统帅巫师大军,成为人上人。 他知道,迦南是在攻击他的心防。他不能这样轻易就输掉。他相信离孤会派后援来救他,他刚才已经派人回去传信了。 他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为离孤大人死,我心甘情愿。”奂清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倒是你,没有了心肝的怪物,你真的是迦南么?还是什么路边的孤魂野鬼借着他的尸体复活?” “在此刻激怒我,是最不明智的。”迦南说着,右手抬起,在空中一拢,忽然一团碧绿的光球在他手中成型,乍然袭向奂清的膝盖。奂清惨叫一声,只觉膝盖剧痛,膝盖骨竟然碎裂了。他再也没有力气站立,立时趴倒在地面上。 迦南踱步到他面前,蹲下身体,抬手挑起了奂清痛苦的面容,微微一偏头颅,面无表情地仔细欣赏着。 “真是个美人啊。”迦南淡淡开口,“听说你在被离孤收养前,曾经被一户轩辕国皇族‘收养’,伺候一个喜欢男孩的老变态?” 奂清面色骤然改变,血色尽褪。 那封印在尘埃里的过往,是如何被迦南得知。 “你忘了,我有一只狌狌么。”迦南揶揄地笑,“当男宠的感觉如何?每天是不是都被整治的很爽?这些年没有男人,你受得了么?” 迦南每问一字,奂清的面色便白上几分。不知不觉中迦南已经入侵了奂清的灵识,将那些可怕的不堪的记忆重新翻搅出来,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奂清面前。 被捆绑的身体,撕裂的剧痛,被各种变态的物什贯穿折磨。那是地狱一般的生活,曾经他整夜无法入睡,便是因为一入睡,便会想起这些恐怖的记忆。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以为终于不用再害怕了。 可是此刻,结了痂的伤口被重新撕扯开,鲜血淋漓。 奂清全身开始颤抖,嘴唇上的血色褪尽。他已经被可怕的记忆摄住了。他此刻颤抖的像个孩子,脸上的表情也像个孩子。随着迦南进一步深入他的灵识,他的眼泪终于潺潺流出,纵横了尖削的脸颊。 “不要……不要……放过我……放过我……” 斛九站在一旁,看着迦南折磨奂清,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 这样的手段,会否太阴毒了。即便是要报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亡,不就可以了结了?何必这样折磨他? 可是迦南笑得很开心,看到奂清在痛苦中挣扎沉沦,他开怀地大笑起来。 但是不够,他还要对方更痛苦。只是灵魂的折磨是不够的,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他要加倍地奉还一切! 迦南直起身体,忽然开始吟唱召唤咒文。 不多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他身侧缓缓凝结。那阴翳而透漏着贪婪的妖气,令得斛九面色微改。 这气息…… 出现在迦南身边的男人,看起来高瘦颀长,相貌虽然英俊,却有些阴森。深色的皮肤,却有着血一般鲜红的发。头上生着一双硕大的羊角,琥珀色的眼瞳中是和狼相似的竖直的神色,看起来有些邪恶,有些贪婪。 那是四凶中的第三,代表贪婪的饕餮。原形是一只长了山羊角的狼,也有人称他为贪狼。 然而他除了贪吃之外,还十分好色。 他在迦南面前单膝下跪,“参见吾主。” “饕餮,这些日子潜伏在巫咸族,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迦南说着,踢了一下由于膝盖骨碎裂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奂清,用脚勾起后者的脸颊,“你看,这个奖赏,你还满意么?” 饕餮一看到奂清那张艳丽非凡的面容,以及骨肉匀称的身体,眼中立刻冒出贪婪的精光,甚至咽了口口水,“满意!太满意了!” 迦南浅淡地笑,宛如在谈论天气般,“他是你的了,别玩死就行。” “谢主上!”饕餮立时毫不客气地将奂清横抱而起,下一瞬又幻化做一团黑烟,消失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迦南总算是满意了,他开心地笑着,转头看了看斛九。却见后者有些怔然,在与他的视线对上后,别开了头颅。 “怎么?你不忍心了?”迦南嗤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是跟鹿鸣在一起呆的太久么?”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为什么?他又没有杀过我。”迦南纯真地眨眨眼睛,“他只不过是设计我,把我送到离孤身边而已。这样就杀他,不是太残忍了么。” 斛九眉间皱起,“你这样对他,不是比杀了他更残忍!” “我又不是救世主,我是魔神啊。”迦南转过身,继续将视线投向战场,“魔神不残忍,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么?” 看着被仇恨占据的迦南,海洹心疼不已。但是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留在迦南身边,想办法化解他的恨意。 然而此刻,他仍然需要先回去山洞看看鹿鸣的情况。毕竟他已经出来一夜了。 “我想要离开一下。” 迦南回头看了他一眼,“去哪里?” “……仍然在这招摇山里。” “是去看鹿鸣吧。”迦南又把头转了回去,背对着他,淡淡说,“想去就去吧。” 斛九有些讶异,没想到迦南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他刚要迈步,却又听迦南说了句,“斛九,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以后,不必再说那些废话了。” 那些废话,是指劝阻他的话么。 但是……他这样,折磨最深的,不还是自己么。 斛九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他只好默默点了一下头,随即化作银狐,向着山谷远处奔去。 迦南看着那阳光洒遍的战场上,离孤的军队正在大幅度撤退。朝霞洒在他莹绿的眸子里,幽幽打着转。 “主上,鹿鸣的灵魂属下已经取到了。” 迦南回头,梼杌在他面前屈膝,双手捧起一个桃木制成的木盒。上面篆刻着他亲手书写的咒符。 那木盒很轻,好似什么也没装似的。迦南将盒子捧在手里,指尖细细摩挲着浮雕的纹路,弯起嘴角。 “鹿鸣啊鹿鸣,恐怕在所有我憎恨的人里,你是最无辜的了吧。”他垂着眼睛,低声对那木盒说道,“可你很碍事,因为你不死,斛九就放不开你,离孤也没法死在我手上。所以,你还是死吧。” 第51章 天际云层翻涌,宛如被微风吹皱的水面,从山峦裁剪而成的流畅轮廓外层层递进。本是清朗的一天,可是空气却稍嫌闷热,看样子再过不久将有一场大雨。 斛九来到被结界隐藏的山洞的位置,凝神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一瞬间他面色骤然改变,血色褪尽。 空气中,弥散着莫呼洛迦的气味。 他立刻打开结界,冲入光线阴暗的狭窄洞口。一缕阳光从外面射入,在洞中形成一道光柱,于黑暗中打开一道缺口。就在那光线降落的地方,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蛰伏着,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宛如睡着了一般闭合着,胸前大片的血污染红了他周围的地面,看来宛如堕落在血泊里的红蝶。 斛九愣住了。他就这么站在光线中,宛如化作了一尊雕像。 时光仿佛凝固了,斛九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的寂静。他缓缓跪下来,用世上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易碎的人偶。 鹿鸣沉睡在他怀中,无声无息,太过安静,跟总是活力四射叽叽喳喳的形象太不相称。他的身躯冰冷,有些僵硬,也跟那记忆中火热的躯体大不相同。斛九睁大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有一道尖锐的噪音在响着,覆盖了一切的声响。 不对了,一定是哪里不对了。他走的时候鹿鸣还好好的,结界也好好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为什么空气里会弥漫着莫呼洛迦的味道,为什么鹿鸣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鹿鸣的体温,还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只不过是几个时辰,他不过是离开了几个时辰而已啊。 他的赤炼,又一次离他而去了么? 斛九忽然震颤了一下。奇异的,他没有觉得有多痛彻心扉,他甚至觉得有些麻木。他仰起头,原本光彩流转的眼中一片空洞。他想要发出吼叫,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胸口,令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感觉到抱着鹿鸣的双手在颤抖,睁大的眼睛中却一片干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鹿鸣坐在原地,外面天光变换,他仍然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了一样。 许久许久,他终于像是困惑一般,艰难地呢喃着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赤炼……赤炼明明爱着他不是么…… 为什么这么狠心,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死这样一个一心爱着他的人?他难道,真的是没有一丝人性的么? 在此之前,斛九虽然恨着离孤,但更多的是惧怕。离孤带给他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无可奈何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每当他听到离孤的名字,看到离孤的形象,便反射性地感觉到恐惧,想要快些逃开,带着赤炼一起逃开。逃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 可是现在,这份恐惧倏然之间消失了。 不论在怎么逃,果然都逃不掉么。努力了几千年,终于还是没能救回赤炼么。 一度救回鹿鸣是他唯一的生存信念。活得太久,很多东西来了又走了,只有他一只妖一直在世间踽踽独行,看着沧海桑田不断变化,只有自己是永恒不变的。这样的孤寂,这样的麻木,又有谁能懂得。 如果不是拯救陆明的愿望一直支持着他,恐怕他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可是现在,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现在的他,剩下的只有愤怒和憎恨了。 他一定要让离孤,让莫呼洛迦,付出血的代价!!! . . . 迦南暂时在招摇山山脚下的一座山村中落了脚。那里的村民多数都已经被活尸咬死,或是被分食殆尽,或是也变成了活尸,此时已经是一座空村了。 此种滥杀无辜的行径,早已与禽兽无异。迦南坐在村中最豪华的宅院里,紧闭大门,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很想吐的感觉。 好不容易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他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前一世犯下的杀孽,比这可是严重多了。不论老弱妇孺,一概杀之,生命有什么值得尊重的,不过是瞬息即逝。他嫉妒一切还有能力快乐和单纯的人,他憎恨一切世上美好的他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是蚩尤,注定要毁灭一切。 只有成为一切的主宰,才不会再绝望,不会再痛。 仿若是在催眠自己般,那难受的感觉逐渐消减了。他看了看手边的木盒,眼睛里再次流露出厌恶。 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把鹿鸣的魂魄毁了。可是他不能,鹿鸣还有用。 他双手按在盒盖上,默念咒语,一团青绿的光华在他掌下一闪而逝。随即他小心地打开木盒。那把桃木匕首静静躺在里面,剑锋上密密麻麻篆刻着咒符,还沾染着鹿鸣的血色。 他闭上眼睛,手抚上匕首,开始陷入冥想。此时一团赤红色的光晕缓缓从剑身的符文中蒸腾而出,凝结成隐隐的一道人形。那隐约是鹿鸣的形象,不过他闭着眼睛,身体中盘桓着一道黑气和一道妃色的光团。 迦南看着那灵魂,右眼中有几分迟疑。黑色的气旋大约就是当年离孤下在赤炼灵体里的诅咒,用来捕捉莫呼洛迦的残余。而那道妃色的光团,大约就是比翼了。 诅咒要想剥离出来还算容易,但若想将比翼剥离,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比翼是一道强大的巫咒,几乎与灵魂中的每一个节点都重叠在一起,强行剥离,会导致对方魂飞魄散。 其实要除掉离孤,令鹿鸣魂飞魄散也是一种办法。这样的话离孤的灵魂与他绑在一起,就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然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要这么做。毕竟一旦如此,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到时候他也就没有了控制斛九的筹码。 原本想将鹿鸣放在离孤身边,藉此削弱莫呼洛迦的战力。再送斛九去当诱饵,把离孤引出来。可没想到斛九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计,竟然能从离孤和莫呼洛迦的合围下将鹿鸣救出来。人救出来了又不能送回去,只好想办法把诅咒剥离,由他亲自控制。 此时一道妖气快速接近。迦南一挥袖,那道魂魄便重新回到桃木剑之中。迦南盖上盒盖,看向大门处,“混沌,进来吧。” 大门开启。走进来的狂霸男人收起了四片硕大的羽翼,向着迦南跪拜,“吾主。” “找到穷奇了?” “启禀吾主,属下已经与他有了初步的接触。他现在身处青莲地狱中受苦,已经有将近九千年之久,他说只要主上能够解救他,他便愿意臣服。” 迦南对此十分满意,然而优钵罗地狱,是第四神识在打通阳世与阴世的通道后,于阴世中建立的一个惩罚罪人的空间。据说里面极度寒冷,罪人身上的皮肤开裂,可是血液冻成了黑色流不出来,就仿佛有青莲的纹路蔓延在身上一样。除此之外,还会有冰狼前来吞吃罪人的心肺,吃完后又会长出来,永世不死,受永世折磨。 想不出来,在这样一个地方被囚禁九千年,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然而那种感觉,他又何尝不了解。虽然作为蚩尤的回忆还没有全部回到他的记忆力,却也在睡梦中时常被那隐约的记忆惊醒。到最后他干脆不再睡觉,只因为哪怕是一夜的短暂梦境,对他来说却仿佛重新又被封印到了那片虚无的深湖深处,四周除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便什么也没有。被所有人遗忘,动弹不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沉睡着,又似乎没有,时间无穷无尽,不乱他如何挣扎叫喊,却仍然没有一丝希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万年之久。即便中间他有短暂地挣脱,却终究还是被打败了。 而将他封印在那样的炼狱里的,却是曾经唯一带给他爱和温暖的人,他最爱的人。 为何明明是救赎,到头来却成了劫数?而到了这一世,他竟然仍然逃不了相同的宿命。 不过越是想起来,他便愈是坚定一个信念。这一世,他不会再成为命运的玩偶。他不会再心软,不会再因为那个人前功尽弃,不要再当他与别人的故事中永恒的配角。他要把一切都抓在手中,哪怕要因此而做丧尽天良的事。 报复,不过是一个开始。 “混沌,关于第四神识打造的青莲地狱,你有看到么?” “我只撇到隐约的影子,感觉非常冷,只靠近一点就已经感觉血液都被冻结。” 对于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的混沌来说都冷的地方,究竟会寒冷到怎样的地步?看来要想救穷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是现在与离孤已经开战,他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完成这一役。 迦南右眼微转间,已经拿定主意。 “混沌,我们这就去救穷奇。”迦南说着,站起身来,有些懒散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你去帮我通知在大阿山的所有巫师,要他们与我一起去小苍山解救穷奇。” 混沌刚毅地答了句“是”,随即便走出大门,张开翅膀,如雄鹰一般直击长空,消失在云际。 这四个凶妖之所以被并列成为四大凶兽,除了他们各据东西南北四方之一,还因为他们四者的分别为贪、嗔、痴、无明四种罪业中一种的代表,他们的魔力更是相辅相成。如果能令他们四人共同出招,再以召唤术引导,可以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离孤一生致力于寻找重现初代巫咸的众生灭度,却忘记了大荒经中有记载,众生之所以可以灭度,必先要伏灭贪嗔痴无明四种罪业,才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涅槃于圆满寂灭之中。初代巫咸的绝招并非以毁灭为目的,而是要重生,令得原本追随蚩尤的魔军从蚩尤的魔力中解脱出来。正是如此这一招才能一下子灭了蚩尤的百万之师,并非那些魔兵都被杀死了,而是被挽救了。 迦南如此执着地要集齐四凶兽,便是看准了这一点。如果能有四凶兽,说不定他可以先于离孤重现众生灭度。 然而此番他大张旗鼓去小苍山救穷奇,必然给了离孤一个明显的讯息。离孤是个聪明人,一定能猜到他的想法。那么他便一定会亲自出马,来阻止他。他一定不会有时间带上所有的军队,而是应该带上自己最强大的筹码,以求一次性地消灭他。 但与此同时,那也是他消灭离孤的好时机。但每一步都要走得精准,不可以出一丝一毫的错误。而另外三大凶兽当时必须要准备好,在穷奇挣脱束缚后的一瞬间一同出招,与穷奇配合。所以在那之前,三大凶兽必定要先隐藏起来。否则离孤必定会致力于攻击他们三个,令他们无暇顾及,甚至造成死伤。 因此,他唯有依靠斛九为他拖住离孤,给他时间去释放穷奇。 而那天,他借着给斛九疗伤的时候,吸收了斛九的伤口上残留着的莫呼洛迦的妖力,之后在梼杌前往刺杀鹿鸣的时候,将已经被他用祝福术和巫蛊术提炼过后的妖力洒在身上,这样一来就造成了鹿鸣被莫呼洛迦杀死的假象。斛九悲愤之下,一定对离孤恨之入骨,这样便可以把他身体中蕴藏着的力量激发出来,才能让他从对离孤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唯有如此,才能重现九尾妖狐当年将整个轩辕国玩弄于股长之中的风采,令他有能力与离孤对抗。 这样,斛九才不会死在离孤和莫呼洛迦手里。不论如何,他不想斛九死去。 他要斛九永远跟在他身边,不论是不是自愿。他再也不要被人放弃。 此时,他感觉到属于九尾狐的气息浮荡在空气中。斛九回来了。 迦南抬步走出门,却正好看到斛九抱着鹿鸣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大门来。他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悲伤的神色。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变了,变得令身旁游荡的活尸都有些忌惮,纷纷避开他。 斛九走到院子中,小心翼翼地把鹿鸣放了下来,好像在照顾一个易碎的娃娃,让他平躺在地面上,小心地拨开他额角的散发。 迦南走到他面前,垂眼看着他,“怎么回事?” 斛九没有抬头,声音平静,“莫呼洛迦杀了他。” 迦南蹲下身,伸手在鹿鸣鼻间一探。抿了抿嘴唇。 “你高兴了么?你最讨厌的人死了。”斛九淡淡地问。 迦南哼笑,“他毕竟也算是我的朋友。在你心里,我已经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了?” “都已经无所谓了。”斛九抬起眼珠,看着迦南,“他已经死了。” 迦南挑眉,“如果我说节哀顺变,会不会太假了?” “你不是一直要报复离孤么?”斛九的声音森冷,仿佛冰冷的机器一般,“给我机会,让我亲手杀了他。” “你忘了,离孤是不可能被杀死的么?即使他的身体再怎么被毁坏,他也是死不了的。” “至少让我试一试。” 迦南站起身里,勾起嘴角,“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 斛九点了一下头,再次垂下头去,凝视着鹿鸣宛如熟睡的面容。忽然,他闭上眼睛,周身散发出一团朦胧的银白光华。那光晕宛若月辉,清净无染,围绕着他如丝绦般流连缱绻。 迦南原本已经转过身要走,忽然感觉到周围的妖气不太对劲。他一转过头,却见斛九张口,口中浮现一颗银色的光点,刺目到令得人眼球发疼。 “你做什么!” 斛九将那光球吐到掌中,原本炙热的光华逐渐暗淡,最后化为一颗如珍珠一般弥漫着优柔光泽的宝珠。 那是他一千年修行的精元。失了这精元,便相当于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力量。 迦南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目眦欲裂,“你疯了!” “当年若不是他找到我,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根本就不会有斛九。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区区一千年道行而已,不会影响我的实力。”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就算取出你的精元,又有什么用!” 斛九避开迦南有些疯狂的眼睛,他不想看里面的痛楚。“我只是想保他尸身不腐,至少在我杀了离孤给他陪葬之前。” 迦南不明白,为什么即便鹿鸣已经死了,还是可以和他抢斛九。鹿鸣背叛了斛九不是么,他不是变了心爱上了离孤。为什么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仍然不放开这可恶的红狐? 为什么从前他一直一心一意仰望着他,他却不闻不问?为何他一心为他好,却还比不上一个变心了的旧爱? 真想直接把那躯体撕碎,断了他的想念…… 但是迦南控制住了自己的狂怒。现在还不是把一切做绝的时候。如果他想留着那没用的躯体,就让他留着吧…… 他有时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总有一天,他会让鹿鸣永远消失,不论是从这个世界上,还是从斛九的记忆中。 第52章 小苍山在巫谢族的西南方向,虽然名字中有一个小字,这片山脉却完全不能用小来形容。绵延数百里的山脉,峰峦起伏重叠。据说九千年前,这篇山脉原本被茂密的植被覆盖,幽深的山坳间青蓝色的林木蓊郁,偶然间露出金黄色的峭壁。这片山脉原本是九黎苗民最忌惮的地方,因为山中有一道神秘的洞窟,凡是进去的人从来没能走出来过。苗寨中凡是犯下死罪的囚徒多数会被赶入这道山洞,自此这山洞也便成了恐怖的代名词。 而自从第四神识将凶兽穷奇封印在那主峰寒瑶峰的青莲窟中,峰上的植被忽然尽数枯死,方圆百里的山峦上寸草不生,只余苍茫裸露的黄色和青色的石壁,宛如一片碧海中一道干涸的伤痕,到处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山谷中除了蝎子和响尾蛇,连一只飞鸟都找不到,附近的苗寨也纷纷迁走,宁愿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也不愿再在这被诅咒了的土地上生活。 巫咸族的巫师们已经在三名长老的带领下提前到达了。而在迦南身后,成千上万个活尸也排成整齐的队伍,静默立在他身后,睁着一双双空洞或腐烂发黄的眼睛,有些宛如活人,有些却已经只剩骨架。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里。 巫师们看到这种场景,都煞白了脸色。骑在高高的白鹿身上的迦南站在那由活尸组成的军队之前,戴着黑色的眼罩,奇异的碧绿右眼眯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简直像是魔鬼一般。这样一个充满邪恶气息人,简直就是第二个离孤,怎么可能有资格当上巫咸族的大巫? 迦南身旁,斛九,混沌和梼杌分别以原形跟在他身边,妖兽魁伟而霸道的身形在地上拉出大片的阴影,狐妖舞动着华丽的九条长尾,混沌展开巨大的四片血色羽翼,梼杌周身蓝发飞扬,獠牙上闪烁着嗜血的寒芒。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始终看不清形貌。那便是由饕餮幻化而成。 迦南骑着白鹿来到寒瑶峰脚下,抬眼望去。只见阳光洒落在青黑、土黄交融的山石上,岿然的山体静默着,宛如已经死去。一股隐隐的死亡之气从石缝间渗透出来,夹带着丝丝寒意,与这原本气候湿热的南方气候格格不入。 “今天天气不错。”迦南说着,轻笑一声,“是个适合出去踏青的日子。” “主人,你那些巫师好像被吓到了唉。”饕餮懒洋洋地说了句。 迦南将目光移到巫咸族众巫师身上,嗤笑,“一群饭桶。” “主人,一会儿打起来,我可以连他们一起杀么?”巨大的梼杌虽然身形是魁梧霸道的野彘,声音却仍然是那有些沙哑性感的女声,看起来相当怪异。然而她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的近似于疯狂的对暴力和杀戮的渴望却是丝毫没有改变。 “我留着他们有用。”迦南说着,双脚一夹鹿腹,向前走向巫师们,“一会儿离孤的人来了,你们不可妄动,尤其是梼杌。除了斛九外,我要你们立刻消失。” 话音落,只听耳畔传来几阵风声的轻响,三只凶兽已经不见了踪影。 九尾跟在迦南身后,默不作声。冰蓝的双眸似乎只能看见眼前的道路,再也看不见其他。 迦南翻身从白鹿上下来,五象长老赶过来劈头就问,“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的军队啊。”迦南平平常常地说,“你以为光靠你们几个,能抵御得了离孤大军?” “令死尸复活,这是禁术!” “擅自动用禁术,你可知这是犯了十大禁条之首!”寒蝉也走上来斥责道。 迦南却不屑一顾,“什么十大禁条,现在连巫咸族都没了,哪里来的十大禁条。”说完,他径直走向他们身后的萨洛。后者一点震惊的表情也没有,眼睛弯弯,挂着他惯常的微笑。 “真没想到,五年之间,你竟然变了这么多。”萨洛上上下下看着迦南,“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离孤的大军很快就会赶来。”迦南说道,“从这里通往青莲窟只有一条道路,我需要你带着所有巫师在我的军队后面设伏,尽量拖延住离孤的军队和他的其他灵兽。” 萨洛看看山势,“拖延住军队也许我们勉强能做到,可是离孤和莫呼洛迦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斛九自然会去对付他们。” 萨洛拍拍迦南的肩膀,“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迦南眼光柔和了几分,点了一下头。随后他转头对着斛九说,“我们走吧。” . . . 青莲窟,看起来宛如是斑驳的岩石间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洞口有透骨的寒气丝丝缕缕涌出,以至于四周的石壁上长年结着厚厚的霜层。迦南赤着脚踏在冰冷的石面上,脚踝上的铃铛轻灵作响。他怀里抱着少昊琴,在山洞前停住脚步。 “这就是混沌说的地方了。”迦南喃喃低语。然而他知道,他身后的斛九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斛九没有回应。他望着那山洞,眼中有沉缓的暗流盘旋,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迦南回过头,看着他的白狐。碧眼之中,现出几分依稀的属于少年迦南的神情,“阿霜,我们今天都要活着。”他想了想,又加了句,“这是命令。” 斛九微微动容一般,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迦南抬起嘴角,面色有几分轻松。终于等到这一天,决战的时刻。他一点也不紧张,甚至比以往更为平静。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洞口走去。 就在他快要被黑暗吞没的时候,斛九却忽然开口叫了句,“迦南。” 迦南脚步微顿。 斛九看着他的背影,那宛如已经被黑色吞没的影子,说了句,“你也要活着。” 迦南背对着他,没有转头,也看不到表情。他停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前,消失在黑暗里了。 斛九就守在洞口前。他是迦南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论如何,在穷奇被释放之前,他不能让离孤和莫呼洛迦通过。 这是凶险非常的任务,可他已经不会再惧怕那个噩梦一般的男人了。 日色逐渐西斜,离孤还未出现,迦南却已经进去三个时辰了。洞内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斛九看看天色,有些微的不安。 此时,一道血色的光华闪过眼角。黑色巨犬缓缓化成人形。 银狐转头,看着混沌。而混沌也遥遥面对着他,被白布遮挡住的双眼不知是什么神情。 斛九面对混沌,总有几分愧疚。毕竟是自己让他成为了被痴业所障,从神鸟堕入魔道,成了凶兽。而对方对自己幻化而成的妖姬的痴爱也令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然而这一次却是混沌最先开口,“你便是那日在昆仑台上跳舞的女子。” 斛九转开眼睛,“不错。但那只是幻影,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么。”混沌哼笑,狂傲地扬起下颚,“对于你来说或许不存在,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挥之不去的真实。” 斛九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你想说什么。” “放心,我没有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只不过,我发现其实令我陷入痴障的你,其实也是个痴人。跟我一样,执着于虚幻的东西,并以此为真实。” “虚幻?什么是虚幻?” “主上之所以令我臣服,是因为他让我入侵他的意识。我看到他前世作为魔神所创的霸业,为他的力量所折服。如果能为他所用,我心甘情愿。但除此之外,我也看到了许多关于这一世的片段,包括有你的片段。”混沌答非所问,然而九尾没有纠正他,只是静静听着。 混沌继续说着,“我发现,你一直在追着一个虚幻的名叫赤炼的影子。” “够了!这不关你的事!” “或许吧,但我想要从你这里,找到令我入魔的答案。我迷上你的幻影却非你,可你的幻影也是你。我却并不爱你。如此来说,那么我的执迷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正如你爱上赤炼,可是赤炼只不过是一个初恋的幻影。你究竟是五千年来都爱着红狐,还是只是习惯地追逐着幻影?”混沌眯起眼睛,“如果我能找到这个答案,说不定我就可以从痴障里解脱出来。” “赤炼不是幻影!”斛九生硬地截断他的话,“离孤就快要到了,迦南不希望你们被离孤发现。” “你该称呼他为主上。”混沌哈哈大笑着,似乎看到九尾被他的话搅得有些心烦意乱的样子十分开心。他展开羽翼,重又消失于暮光之中。 他这五千年来的追逐,只是执迷于初恋的幻影么? 真是无稽之谈。 正在此时,从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嘈然的声响。那声音由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并不十分大,但是却震荡着整座山谷。那仿佛是千万只野兽在嘶嚎着,却又像是幽魂在窃窃私语,令人听着头皮发麻。 看来是离孤的军队已经到了。饕餮传来的讯息没错,迦南的动静如此明显,离孤终于坐不住了。 斛九化成人形,银蓝双目中射出锋利的光芒,璀璨而炙热,携带着蚀骨的恨意。今天不论如何,要把他们之间的仇恨清算,就算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赤炼已经不在了。 然而此时迦南最后的微笑闪过脑海,那句“这是命令”令他怔然了一下。 . . . 迦南越走越深,洞口的光线愈发熹微了,到最后几乎消隐不见。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那样的寒冷仿佛是有生命的,从每一个汗毛孔一直蔓延入骨髓之中,冷到疼痛。但是迦南自从失去了心脏,对于寒冷和酷热似乎也不再敏感了。他只能感觉到痛楚,宛如万千小虫,细细密密地爬满了皮肤。他原本可以用祝福术来抵御寒冷,但是他没有,任由寒气透入身体,融入已经凝固了的血管里。 伶仃伶仃,只有他脚上的铃铛在空寂的空间里作响。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山洞里了。这个空间四下只有无尽的黑暗,不论升天入地,都再也出不去了一样。 一种熟悉的战栗的感觉从记忆深处升起。在黑暗之中沉入湖底,被永恒地封印在地狱之中,四下除了黑暗便是虚无,没有任何声响,看不到任何光明。那样的孤寂,永恒无止尽地持续着,到了最后,简直要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真的存在么,他真的存在过么?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 如果不存在,为何他能听到能看到,即使没有了心脏,仍然会偶尔产生胸腔隐隐作痛的感觉。但如果存在,又为何没有人在乎他的存在,为何他总是透明的,就连父母都只不过拿他当一颗心脏的容器。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如果他们不承认他的存在,他便通过折磨他们,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他是迦南,他也是蚩尤。他是确确实实地生活着的。 迦南脚步一顿,不再前行了。他扯下琴套,席地而坐,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一声铮然的丝弦之音乍然荡开了那漫天的黑暗。一瞬间,黑色宛如烟雾一般仓皇逃逸,那竟是无数黑色的死灵,原本欲将踏入了阴世的灵魂吞噬于恐惧之中,一点一滴消化他的灵识,却在此刻被迦南悍然的魔力摄住。 黑色散去后,出现在迦南面前的,是一个美丽到令人叹息的世界。触目所及,到处是巨大的冰凌,不论穹顶还是地面,不同的冰凌折射着绚丽的光线,形成一个巨大的冰霜世界。然而这份美丽却是致命的。伴随而来的是令人皮肤开裂的寒意,连呼吸空气都觉得气管和肺部被冻结了。如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恐怕即便逃过了死灵的恐吓,在踏入这青莲地狱的一瞬间,也会立刻被这寒冷撕成碎片。 在迦南前方,高广的山洞尽头,立着一道高约百丈的冰墙。冰凌凝结而成的霜华之中,隐约冰封着一个黑色的巨大影子。愈是走进,迦南愈是感觉到一阵强大的邪气透过冰面散逸出来,吹拂得他的发丝和衣袍都飞扬起来。 迦南缓步走进,却倏然听到,幽幽一声叹息,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脚步微顿。 一道有些疲惫的沉厚声线,在这冰窟中缓缓升起。 “你是谁。” 迦南仰起头,凝视着厚厚的冰墙之后,那凝固静止的黑影,“我叫迦南,是来救你的人。” “救我?呵呵呵……”低沉的笑声轰隆,震得地面上的冰层裂开几条缝隙,又在一瞬间重新冻结。 沧桑的声线重又响起,“已经很久,没有人类进来过。你能活着走到这里,已经是奇迹。渺小的人类,不要不自量力了。” “我的仆从在不久前曾经拜访过你。你说过,如果有人能将你从这里解救,你便愿意效忠于他。” “哦?帝江竟然是你的仆从?”明显上扬的声调,看来对方的兴趣已经被提了起来。 迦南露齿而笑,“不错。” “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那声音又长叹一声,“也罢,你便试试吧。不过我要警告你,你可能会没命的。” 话音刚落,迦南忽然发觉,这个空间里不再是他一人。在他的四周,早已围上了四只宛如小山般大小的巨大雪狼,它们周身覆盖着冰凌般尖锐的皮毛,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冲着他龇着獠牙,口中吐出嗜血的寒气。 只是在眨眼之间,四只雪狼同时动作,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只在眨眼之间血盆大口已经近在咫尺。迦南却并不移动,他目光已凛,指间倏然急促轮转,霎时玉瓶炸裂一般的魔音喷薄而出。四只雪狼倏然面色一变,步伐开始变得不稳。那音律极为诡异,到处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更奇怪的是琴声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魔气,令人听了头晕目眩,意识大乱,几乎连站立也不稳。继而头昏眼花,耳中嗡鸣,有血丝从七窍之中渗出。 迦南动用了他灵魂中属于蚩尤的魔力。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许多,属于蚩尤的力量也觉醒了很多。然而由于两次被封印,他的魔体大损,加上还未完全成魔,并不能发挥出原本蚩尤的全部力量。然而即使是这些可以运用的魔力,也已经足够强悍。 可那四匹巨大的雪狼也不是吃素之辈,虽然他们头脑昏聩七窍出血,但仍然勇猛地凭着直觉向着迦南准确地扑来。他们的攻势凌厉,而且携带着无穷的神力,在那力量中,迦南隐约嗅到几分熟悉的味道。 是属于大荒神的味道,那烙印在他的灵魂中,属于蚩尤的记忆中的味道。 看来,这四匹雪狼乃是第四神识的神力幻化而成,用来压制穷奇的妖力的。怪不得如此难缠。迦南觉得指尖生疼,已经被割伤了。黑色的血液滚落下来。琴声化作一层层的攻击围绕着他飞舞轮转,挡住雪狼一次又一次地冲击。 如此这样下去,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他没有那个时间。 斛九在外面一个人独对离孤和莫呼洛迦,撑不了多久的。 心思电转,迦南再次解开了一层记忆中的封印。刹那间,属于蚩尤的更深一层的记忆宛如狂风巨浪,迎着他当头压下。 . . . 一袭清理的水绿纱裙,温柔挽起的黑色长发,记忆中的西陵嫘总是淡淡的。她对他总是很温柔,即便她有时流露出来的高贵冷淡的气质,令他有些惴惴不安。 西陵嫘原本是神农王朝的皇族西陵王的掌上明珠,然而她却爱着家中一个名叫轩辕的奴隶。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身份悬殊,但西陵嫘总是会悄悄流去轩辕放牧的牧场,坐在草坪上挺轩辕用草叶吹着歌,站起来在夕阳下跳舞。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轩辕却对于王府中其他贵族对他们这些奴隶的欺凌愈发不满。听小嫘姐姐说,轩辕长得实在太美,当时被府中的王子们觊觎,若不是她一直护着他,恐怕早就像其他美貌的奴隶一样被凌虐致死了。后来她和她母亲被传召进宫,不得不暂时离开王府,为了保护轩辕,她事先安排了轩辕的挚友——府中的另一个奴隶喝下巫咸族的巫师调配的变形术药剂,伪装成轩辕的样子,然后将轩辕迷昏藏了起来。 后来,果然那个假的轩辕被凌虐致死,可真的轩辕却在机缘巧合下目睹了一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小嫘安排,虽然是为了他,可这样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又跟别的贵族有什么两样?他对于贵族的憎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轩辕不知道,他的灵魂乃是伏羲天帝转世,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在他失控的时候,他的力量摧毁了整座王府,当时府中的人无一幸免,纷纷被埋葬在了残垣断壁之下。 杀死了皇室成员满门,这样的重罪必定只有死路一条。于是轩辕逃走了。西陵嫘得知讯息后,却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因为她说,她不过是借着人类的身体,暂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西陵王对她有生养之恩,她会让他来生投生荣华富贵之家,享一世安乐。而后她便四处寻找轩辕,最终找到的时候,轩辕已经组织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反抗等级分明的神农王朝和炎帝。她不在乎这些,如果他想要建立自己的轩辕国,她甚至可以助他达成愿望。 然而他的身边,却多了另一个名叫嫫母的女人。 嫫母,原本容颜清雅,只是脸上生着一块黑斑,令她变得丑陋不堪。那块黑斑,是在女娲被打入轮回前,大荒神亲自为她下的烙印。要她再也不能以美貌惑人。 可即便如此,伏羲还是找到了她,并且爱上了她。 西陵嫘不甘心,她不相信兜兜转转,换了身体性别容貌身份,抢在所有人之前遇到他,却还是输给了那个女人。 难道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善良单纯,所以值得被珍惜。而她太过强大,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所以才能被他明目张胆地推开和拒绝。西陵嫘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用计谋,要到了一个属于她和轩辕的孩子。 以女体之身怀孕,对于一个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来说,简直是再卑贱不过的事。把自己降格成凡人,如普通的人类一样繁衍后代,她曾经想都没想过。可是现在,她不仅不觉得卑贱,甚至感觉到某种幸福。 她带着腹中的孩子,悄然离开。在路上救了险些被冻死或饿死的蚩尤。她和蚩尤两个人在一处安静的山坡下,一片凤尾潇潇的竹林中搭建了一座小竹屋,她要在此静静地,诞下属于她和她挚爱的轩辕的孩子。而蚩尤便一直陪伴着她。 她曾说他是个乖孩子,她希望自己将来的孩子可以像他一样乖。 可如果他真的是个乖孩子,为什么最后却抛弃了他? 为什么就那样选择跟着轩辕离开了,连回头看一眼也不肯? 也许对于她来说,他只不过是路边偶然发发善心捡回来的野猫,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回,便已经仁至义尽。可是她对他来说,却已经是唯一的救赎,是整个世界。 为什么原本的救赎却成了梦魇。 为什么最后化身成屠魔的利剑,刺入他的胸口?她可知道,他有多喜欢她,有多爱她,当时就有多痛,有多恨。 为什么明明努力地当一个乖孩子了,还是会被抛弃,被伤害? 难道一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孩子,真的不值得被爱么? . . . 迦南忽然大吼一声,周身魔气爆旋。他的长发散乱飞舞,黑色衣袂飞旋间,一对硕大的妖蝶翅膀在他身后隐隐浮现。他右眼睁开,莹绿的眸中是疯狂的魔魅,只听一阵狂暴的魔音炸响,少昊琴的丝弦上扬起飓风般的劲力,瞬间向着四方扫荡。那四只雪狼竟在一瞬被打成白色的烟气,盘桓一会儿便在空中消散了。 与此同时,巨大的气旋已经冲撞向囚禁着穷奇的冰壁。一道硕大的封印法阵在壁上愈加明亮,紫红色的咒符密密麻麻地流转着。然而迦南低喝一声,下一轮魔音来袭,魔力愈发狂暴。那法阵竟然支撑不住,瞬间粉碎。原本厚重如金铁的冰壁,也忽然咔嚓几声,有细纹从下至上迅速蔓延,在一瞬间如细网弥漫至全身。 整座冰窟轰然摇动,冥冥中一道嚣张的狂笑冲破云霄。轰隆声中,冰壁散碎,冰窟崩塌,整座寒瑶峰都在战栗着。天塌地陷中,一双纯白的羽翼扬起,大如山峦的金色巨虎长啸一声,冲破石砺,于红尘中涅槃重生。 迦南化作一团碧绿的光,瞬间离开已经被摧毁的青莲地狱,在洞口被滚落的巨石堵塞前冲了出来。然而他刚一落地,却骤然如遭雷蚀。 眼前所呈现的,竟然是他最不愿见的噩梦。 只见斛九全身浴血地躺倒在地,嘴角一抹血色,白色长发如翅膀般铺展,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消逝了。 第53章 时间倒回,迦南进入青莲窟后三个时辰,离孤的先头军队已经到了。那是一支由狼妖和犬妖组成的队伍,遥远的便如一片黑色的潮水翻越山峦迅速蔓延而来。而在寒瑶峰下,漫山遍野静默的活尸也似乎突然有了反应,向着天空发出恐怖的嚎叫。 妖军与活尸的军队冲撞在一处,到处是惨烈到血肉横飞的撕咬拼杀,最原始的搏斗,只有对于血肉和杀戮的渴望主宰一切。黑色的血液洒遍了突兀的黄土地和石砺,整个寒瑶峰弥漫着一片死亡的恶臭。 继而到来的是羽人和巫师的军队。他们骑着毕方,从活尸战场上空越过,避免与不死的活尸接触。然而紧接着从下方射出无数巫力汇聚而成的攻击,五彩的光线把天空都浸染得改变了颜色。在密集的攻击之下,羽人在空中使出射日之术,手中灵弓化现,无数光箭向下回击。而巫师们则从空中降下,与巫咸族的巫师战在一处。 霎时整座山谷之中巫力冲撞而出的气旋如无数涟漪层层扩散,激荡得山石也摇摇欲坠纷纷滚落。巫咸族在两侧的山顶上设下埋伏,巨石如暴雨般翻滚而下,许多离孤的巫师惨叫着被压成肉酱。玉麒麟等妖兽发出狂霸的吼声,冲撞入敌军阵营如入无人之境,一抓之下便是一片血色迸溅。 然而饶是如此,巫咸族毕竟只有几十人,面对着离孤数百人的队伍,即便战力再强,也有些支绌。 而此时,远远的天地间,出现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可怕的蛇神屹立在不远处,血红的双目宛如两颗巨大的太阳,静静地向着此处爬行而来。他宛如天地间的一根天柱,扬着上身,颈侧的肌肉张开,便几乎连日光都遮蔽了。青碧的鳞片宛如钢架一般坚不可摧,偶尔从口中吐出的信子,嘶嘶地宛如远古的众神呓语。 他所经之处,所有的生灵,不论是活尸还是妖兽,纷纷被他践踏碾碎。所有的攻击落在他身上就宛如尘埃一般消散了,甚至都没有进入到他的眼中。他睥睨一切,眼前厮杀的军队都是不值一提的虫蚁。在如此庞然的力量面前,巫咸族的众巫师根本无力抵抗。三位长老合力驶出绝招,终于令得莫呼洛迦前进的步伐微微一顿。 立在蛇头上的离孤垂下眼睛,“真是不自量力,杀了他们。” 莫呼洛迦张开口,口中一道炙热的火球倏然凝聚而成,如奔雷一般当空降下。那炙热的温度能融化最坚硬的黄金,在落地时发生了可怕的爆炸。方圆一里之内万物顿时化为焦土。许多巫师身上都着了火,惨叫着到处奔逃,在地上打着滚。而三位长老中,五象长老正处在爆炸的中心点,顿时身亡。寒蝉长老也遭到重创。墨祺长老虽然化成一颗巨大的虫茧避开了攻击,但也再也无力阻止莫呼洛迦前进的脚步。 萨洛站在附近的山巅上,眼见着莫呼洛迦从面前缓缓经过。他的目光一瞬间与离孤相对。 离孤忽然觉得那青年的目光太过冷静,在此时的情景看起来,有些微怪异。不过他并没有当一回事,将头转回,视线投向封顶那座细长如伤口的山洞。 他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他心脏的容器,竟然会超出他的预料。不仅折损了他的一员大将,甚至占据了巫咸族附近的招摇山,对他形成了严重的威胁。他那役使尸体的巫术着实令他惊讶,这样诡邪的巫术,必定是通过巫术融合才能办到。 何以短短五年间,那个毫无资质的甚至连心脏都没有了的平凡少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已经找到了重现众生灭度的办法。此前他虽然也动过降服四大凶兽的念头,不过既然已经有了莫呼洛迦,便没有这个必要了。更何况四大凶兽生性桀骜,除非是比他们还要可怕还要邪恶的存在,否则是不可能令他们臣服。那个名叫迦南的少年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力量,令得四凶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创造出能够毁灭天地的终极之招,却忽视了大荒经众生灭度一章中所记载的,如果要从无尽的轮回中解脱,除非降服贪、嗔、痴、无明这四大罪业,才能在圆满寂灭后得到真正的解脱。如果是这样,迦南已经降服了四凶中的贪(饕餮),嗔(梼杌)和痴(混沌)。如果这次让他得到代表无明的穷奇,对他的威胁便已经无法令他忽视。 他必须要在迦南成功前杀死他。 已经接近了,可是就在那高大的裂口之前,一道白色身影静默伫立。在巨大的蛇神面前,白影细小宛如一片飘落的雪花,却令得莫呼洛迦停下了脚步。 斛九与蛇神遥遥相对,九条长尾在身后如雀屏舞动,周身妖气婉转盘旋,白发白衣翻飞如蝶。 离孤眼里闪过一抹兴奋,“哈哈哈,九尾狐,你单枪匹马,也想阻挡莫呼洛迦么?” 斛九双手打开,指尖长爪锋利,眼中杀气凛冽。他不说话,唯有眼中那巨大的蛇妖,还有蛇妖头顶上那噩梦般的男人。 杀了他!这是斛九唯一的想法。 莫呼洛迦的红眼闪烁了一下,似乎对于这五百年前的强劲对手有着莫名的情绪波动。太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或妖能与他势均力敌地战上一战,他兴奋得发出嘶嘶的低吟。 斛九率先发动攻击。他双手在眼前交叉了一下,再打开时,四周忽然出现了另外八个相同的斛九。九个银狐身形晃动,如真似幻,刹那间扑向蛇神。锋利的银光与铜墙铁壁一般的鳞片碰撞出无数电光火花。看似徒劳的攻击,然而九条白影倏然跃开,在半空中融合成一道巨大的光球。转瞬之间,一只和莫呼洛迦一般大小的,巨大如山峦的白色银狐,显现在迷茫的白色光华之中。九条长尾遮天蔽日一般飞舞,银蓝色的双目宛如两个圆满的月,里面寒气弥漫,杀意重重。 寒瑶峰顶,两只绝世巨兽对峙着,强悍的妖气顿时翻搅着整座小苍山范围的空气,形成狂烈的强风,吹得不论妖还是人都站立不稳。与此同时天光骤然暗淡,层云扭曲着宛如巨大的漩涡,在封顶上空旋转成型,云层间闪电穿梭,一派末世之景。 离孤面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双手扶着自己的手杖,对面前的巨大九尾说道,“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没有心脏的怪物去死么?为何不让开,让我杀了他,也把你从被他奴役的血契里解放?” 九尾狐开口,声音震颤着大地,“要想过去,除非杀了我。” 话音落,九尾露出獠牙,扑向莫呼洛迦的喉咙。蛇神张开巨口,一个更为硕大的火球奔腾而出,九尾伸出双爪,将妖力凝聚与掌中,低喝一声,竟将火球在面前撕裂。他一蹬地面,脚下大地开裂,巨狐已经跃入空中,居高临下扑向离孤。 离孤瞳孔骤缩,举起法杖,一道结界迅速成形。斛九愤怒地扬起利爪,与结界撞击的气浪几乎震得洞口的石砺摇摇欲坠。 九尾心中一紧,想到迦南还在里面,立时收了几分妖力。注意到他的分神,莫呼洛迦忽然窜入空中,尖锐的毒牙一下陷入九尾的肩颈。九尾低吟一声,却并不示弱,愣是扭转脖颈,锋利如刀的犬齿穿透了坚固的鳞甲。莫呼洛迦感觉到一阵剧痛,不由得松开嘴,转而以颀长的身躯盘绕住九尾周身,并且越盘越紧。那不断收紧的力道令得斛九透不过气来。巨狐挣动着,知道这样下去必定会被莫呼洛迦勒死。他忽然念动巫咒,只听莫呼洛迦一声痛呼,最初时凡是九条银狐与蛇神接触过的地方,忽然散发出团团的死气。 原来是九尾最初那看似徒劳的攻击,是把巫蛊下在了蛇的鳞片之间。此时蛊虫已经沿着鳞片的缝隙钻入了蛇神的身体。 莫呼洛迦力道一松。九尾趁势摆脱了钳制。然而此时蛇毒已经开始沿着他的血脉游走,他只觉被咬到的地方开始变得麻木,火辣辣的疼痛沿着肩颈处扩散开来。可是他并没有喘息片刻,而是向着离孤挥出利爪。 离孤一跃而起,浮在半空中,双手迅速在胸前结印。只听大地咆哮,无数条土龙冲天而起,向着斛九咆哮而至。斛九以一种不要命般的姿态拼杀,每一次挥爪便硬生生将土龙撕扯成两段,或是不顾疼痛直接将其喉咙咬碎,元素的凝结之力一破,土龙便散碎下来。然而此时离孤却已经织成了一道结界,斛九抬头望时,他已经被结界笼罩住了。 那是融合了魅术的结界术,顿时天地之间所有声息都消失了,他、离孤和莫呼洛迦被隔离在这道结界之中。 现在他身中剧毒,若想以强大的精神力压制这结界的力量实在太难了。 结界一旦形成,处于结界中的生物若是不能反制界主,便只能任其宰割。 此时莫呼洛迦因为蛊虫在体内侵蚀,变得愈发暴躁。只见他身形幻化,已经化出人形。 蛇神的人形,竟是一名极为俊美的年轻异域男子摸样。他的身躯被古铜色的肌肉覆盖,脸上轮廓深邃而完美,一头青碧卷发铺展在后背上。宽肩窄腰的强健身体上披着西域风格的华丽衣饰,手中一把金蛇法杖,血红的瞳孔此时看上去怒火炙热。 莫呼洛迦高高举起蛇杖,无数毒蛇从他身后蜿蜒而出,迅速袭向九尾。而九尾由于毒液渗入心脉,无力再支撑太过庞大的身体,同样化现出人形。他双爪在胸前一挥,毒蛇纷纷被戾气切断成了两截。然而倏然间,一道精神意志射入他的额头。斛九一惊,却是莫呼洛迦嘴边一抹冷艳的笑意。 那道意识宛如阴柔的灵蛇,在他脑海中翻搅游走,大肆吞吃着他的灵识。九尾只觉头疼欲裂,仿佛大脑被蚕食着一般。那样的痛楚无法用语言形容,就仿佛是把头皮活生生的一点一点剥落一般。他惨叫着,抱着头跪在地上。 莫呼洛迦最可怕的地方,便是他喜欢吃妖的灵识。他的精神就宛如无数捉摸不透的灵蛇,一旦侵入,便再也没有驱赶而出的可能。只能任由他吞噬,直到魂飞魄散。 无数记忆被翻搅出来,不论是记得的还是被遗忘的。斛九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疼得想要一头撞死。 此时离孤走来,在他身前蹲下,怜悯地望着他,“还不投降么?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哦。” 混乱之中,斛九神智仍存一丝清明。他抬起眼,狠狠盯着离孤,“决不……让你过去!” 倏然间,斛九冷不防一把抱住了离孤。离孤怔了一下,再一挣扎,只觉斛九抱得那样紧,几乎是用尽了力气。 斛九身上燃起一层炙热的白色光华,那光华宛如璀璨万丈的初阳之光,倏然间迸射出来,甚至刺破了结界。那光华太过夺目,带着几分不顾一切的意味。 离孤感觉到了,他面色先是一变,但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你想同归于尽?” 斛九死死抱着他,任由那毒侵入他的心脏,任由莫呼洛迦一面蚕食他的意识,一面伸手成爪扣在他头顶,输入庞然的妖气,企图以痛苦来逼他放开离孤。 只有痛,痛到极致的感觉,有腥咸的液体从喉咙间,从眼角,从耳朵里涌出。痛到他几乎开始期待,死亡的降临。 结束吧,快些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 杀死他,拉着他一起堕入地狱,为赤炼陪葬。 正在最后关头,一只碧绿的眼睛倏然闯入脑海。 “阿霜,我们今天都要活着。” 是谁的话语,这样平淡的,却带着几分落寞和担忧。 被遮住的左眼,被遮住的伤痕,那不断追逐着他的声音。 “阿霜,阿霜,阿霜” “阿霜,你对我太好了……” “阿霜,我会对你很好的。” 是谁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 “不要留我一个人。” “这是命令。” 为什么反反复复,都只有这一道声音? 要我……活下来……么? 活下来…… 为了这声音的主人活下来…… 斛九忽然仰头,发出一声嘶吼。与此同时炙热的白色光华化作一道冲天的光柱,撕裂开了阴云层叠的天幕,宛如这黯淡的人世间开天辟地的光明。 光华散尽,斛九倒在地上,白发散乱,无声无息。 在他身边,离孤缓缓站起,嘴角挂了一抹血色。他皱了皱眉,用袖口拭去了那滴血,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 “该死,这下几乎五脏六腑全都要换一遍了。” 说着,他低头一咳,竟然咳出一大口发黑的鲜血。 莫呼洛迦扬起眉梢,这几乎是他第一次见离孤受如此重的伤。如果是普通的会死的人,此刻必定不可能生存。 “你这个样子,还能继续么?”莫呼洛迦的问话有些冷淡。 “当然。”离孤望向洞口,“我们还没有输。” 话音刚落,却倏然听到山洞中传出一声爆炸般的巨响。原本坚实的山体中发出暴烈的轰鸣,峰峦也开始崩塌,似乎有什么正要从中挣脱而出。 与此同时,洞口的巨石开始滚落,山洞要坍塌了。 一道绿光在洞口被掩埋前射出,落地后出现的人一袭黑纱袍,独眼赤足,便是离孤此行的目标迦南。 然而迦南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离孤。他的目光牢牢钉在了那抹白影上。 他愣住了,整个人似乎都失了魂。一时间他仅存的右眼中,现出了几分不信的神色。 怎么会?斛九死了? 在他的印象中从未输过的斛九,竟然就这样躺在地上,了无生息了么? 似乎是理所应当的结果,毕竟他一人独对离孤和莫呼洛迦,就算是再厉害的妖,恐怕也撑不住吧。不过他还是不相信,他已经尽量快地出来了,怎么还是没来得及呢? 此时,山峦塌陷。轰鸣声中,原本高耸的山峰竟然向着两边开裂。万丈金色的光辉射入天际。在那光朦中,有一只巨大的老虎身影,扬着一双翅膀,在虚空中凛然而出。 穷奇被解放了,另外三大凶兽在附近的山峦上已经感知到,同时化作光团,冲向寒瑶峰的方向。 而迦南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径直走向了斛九的尸体,仿佛看不到面前可怕的敌人,只是执意地坐下来,轻轻抱起了斛九。 他低头看着了无生气的斛九,安静地睡在他怀里。记忆中的他从未这样在他怀里入睡,即便是睡,也是他枕在化为银狐的斛九身上。 迦南本以为失去了心脏的自己,已经不会再心痛了。可是这一瞬间,他觉得很疼,疼得全身颤抖。 斛九死了。 就算他报复了所有人,就算他控制了全世界,斛九也不会再回来了。 斛九终于还是没有遵守诺言,他把他丢弃了。 再一次,丢弃他了。 迦南抬起空洞的眼,冷冷地看向离孤。后者望着这曾经躺在祭台上为他献祭的无助少年,如今竟然散发出某种令他身上隐隐发冷的可怕气势。 那是一种毁灭性的狂魔。 第54章 迦南抬起莹绿右眼,黑发墨衣随着周身缓缓流转的力量无风自舞,身后一对硕大的蝶翼隐约闪烁,浓重的魔魅气息,一瞬间从身上幽幽蔓延开来,扩散至整个寒瑶峰。他怀抱着斛九的尸体,却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由低至高,由压抑至癫狂,笑得令人心惊,令人胆寒! 离孤眼见穷奇已出,而另外三道不同颜色的光芒也在迅速逼近,心知此刻如果不杀掉迦南,将来必成大患。 离孤打开了双手,原本看来苍白而羸弱的巫师一点点挺直了身体。他身上深红色的衣衫如翅膀翻卷而起,扬起头颅,双眼如沉醉一般闭上,陷入最深的冥想。 而莫呼洛迦亦有了动作。蛇神在离孤身后现出原形,庞然地刺透天地。巫力与妖力相互缠绕融合,两人身上散发的光芒竟然合二为一,恍惚中浑然一体。一霎那,一股融合了九大巫系的力量从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的每一个角落向着这道光辉呼啸而至,融入到那巨大的光柱之中。 天空中风云变色,连日光都已经被逼得失去色彩,白昼变为黑夜。这道光柱,不论是遥远的长安城还是羽民国的通天城都能望到,大海之中波涛狂烈,似乎因着什么而惴惴不安。一霎那,整个大荒忽然陷入绝对的寂静,仿佛冥冥之中,所有生灵不约而同因着某种可怕的力量而战栗了一瞬。 世间万物皆是息息相关,若是将有太过可怕的力量出世,即便是最迟钝的傻瓜,也会有一瞬间的清醒。 这一招,是离孤融合了他四千年的生命中所有疯狂追求的一击。他原本以为,世上已经不会有人值得他用到这一招。这是最接近众生灭度的绝招,一击之下,就算是大荒神在世,伏羲转生,也必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离孤在光华之中睁开双眼,瞳孔竟然已经化为蛇目,身上的惨白皮肤也现出了蜿蜒的深紫色纹路。磅礴霸气之中,他发出幽幽一声叹息,仿佛是满足般的赞叹。 而在这毁灭的力量之前,迦南却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静静抱着斛九,抬头看着离孤。 离孤高举法杖,然后倏然之间,刚才那惊动天地的力量猛然尽数被收入他法杖杖头那残缺的猫眼灵石之中。短暂的一瞬,整个世界静的可怕。 然而在下一瞬,离孤用那法杖对准了迦南。 在庞然的巫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迦南奔腾而至时,沉默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然而,他的动作,却是打开了手臂,任那毁天灭地的力量,撞向他的胸膛。 一时间,惨烈的光华将他吞没了。巨大的力量似乎撞上了什么,产生的余波宛如海啸一般一层一层向着四周的石壁飞奔而去。顿时轰隆的山体几乎被拦腰切断,整片大地都在轰隆颤动,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能感受到大地猛烈的震动。 在战场上酣战的巫师们,都身形不稳,不由得停住了手中动作,震惊地望着封顶那道光华,只觉得眼睛被烧灼得一片空白,疼痛非常,耳畔回荡着山体发出的痛楚般的轰鸣。 悬崖上的萨洛同样望着那方向,抿了抿嘴角,忽然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击之下,恐怕连尸体的残骸都找不到了。 离孤面对着眼前坍塌的山体,狼藉的废墟,满意地微笑。 只要迦南死了,那么四凶兽即使被聚集到一起,也没有意义。 然而那光华逐渐散尽,站立在他面前的,却是最不可能的人影。 迦南仍然维持着打开手的姿势,姿态仿若献祭一般,黑色的衣袍和长发逐渐服帖下来,他缓缓地打开了眼睛。 离孤怔住了,他身后的莫呼洛迦也怔住了。 此时能闪过他们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不可能。 迦南看着他,有些纯真地歪了歪头。 人人都说蚩尤有不死之躯,其实那是因为,如果一个人已经死掉了,就不可能再死第二次。 “完了么?”他问了一句,眨了一下眼睛,“那么,该我了。” 他手掌在胸前合了一下,再打开时,手中出现一团黑色的烟气。他将那团烟气捧在左手掌中,忽然催动了诅咒之术。 此时,莫呼洛迦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离孤一怔,转头看时,却见莫呼洛迦周身的鳞片间开始弥漫出一片片的黑气,熟悉的,混合着诅咒之术和巫蛊之术的禁忌之术,曾是他五百年前用来捕捉莫呼洛迦时,下在赤炼灵体内的诅咒。 怎么会,重现在迦南手中?! 莫呼洛迦身形不稳间倒落在地,一片青光散尽后还原成了人形。他忽然觉得周身妖力被某种熟悉而强大的力量禁锢住,血管中似乎有无数的虫蚁噬咬。 此时,迦南忽然再次把手合上,举到眼前,掌心向外翻转,缓缓打开。与此同时脚踝上银铃一响,伶仃伶仃,是巫祝舞的起势。 翻手,旋转,铃声清脆。伴随着他的舞蹈,空中的青红黑白四道光华倏然于他头顶汇聚,然后,一道五色光芒从空中降下,似乎是从天堂中射出的一道瑰丽圣光,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渺茫圣歌,落在迦南举起的手中。 为何四凶聚合所形成的妖力,竟是如此瑰丽的力量。难道纯粹的邪恶和纯粹的圣洁,真的是没有分别的么? 明明应该是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的一招,为何竟然如此平静。甚至于连天幕之中的阴云都开始飘散,有阳光如轻纱一般从天际降下。 离孤已经使出绝招,气力还未恢复。他知道这一击必然不妥,更何况莫呼洛迦受了伤。 他吟唱着召唤咒文,于此同时,迦南已经收回手掌,将那团瑰丽的光华,与左手中的一团红色的烟气,融合到了一处。下一瞬,在他手中,出现了一柄光之剑。剑锋之上,倏然诞生了一种奇妙的气息。 安静的,却令刚才还在战栗震撼的众生,倏然感到内心平静的气息。 迦南看着手里的剑,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力量,真是不适合我啊。” 他说完,忽然身影如鬼魅一般,向着离孤刺来,只是转瞬之间就到了面前。然而伴随着离孤的召唤,娇娜忽然出现,带着一个人挡到离孤身前。 迦南的剑势,竟然在一瞬停顿住了。 挡在他面前的巫师,恐惧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俊逸的面庞,沾染了岁月的沧桑,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曾经亲切地抚摸过他的头顶,也曾经用最残忍的力度,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南南……”熟悉的小名,听起来却恍如隔世。 迦南仿佛静止住了,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将自己生养,却又亲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的人。 迦南其实一直很想问他,究竟有没有像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过他? 在他出世的时候,哪怕一点点,他是否有着寻常父亲会有的欣喜? 离孤笑了,“呵呵,果然还是不忍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啊。” 娇娜娇笑着,“是啊,一个人再怎样邪恶,也不至于到亲手弑父的程度吧?” 迦南沉默不语,纹丝不动。 “退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雌狐说着,扣着迦蓝喉咙的利爪又向下陷入几分。 迦南却忽然淡淡一笑,手中剑锋向前一刺。 低低的闷哼,和不敢置信的眼神。一把四凶所化之剑,同时刺穿了他的生父,和雌狐娇娜的身体。 迦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儿子,然后压着那柄光剑,一路看到自己的被贯穿的胸膛。 “我,早已不是人了。”迦南的语声还未飘落,迦蓝和娇娜的身体倏然如同血球一般爆炸了,炸成了最细微的粉末,漫天飞扬的血水,溅上了离孤的面颊。 然而,他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大,那柄剑却已顺势贯入他的身体。 离孤仍然站立着,仍然在睥睨而轻蔑地微笑着,“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么?别忘了,我可是拥有不死之躯的人!” “没错。”迦南真诚的看着他,“不论你的身体多么破败,你都不会死,那是因为你的灵魂被绑在了你的身体上。但这不代表,你的灵魂是不灭的。” 离孤微微一怔。 迦南身体忽然前倾,仿若十分亲昵一般,凑到了离孤耳边,“你不知不觉中对赤炼动情,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下比翼吧?可惜你这唯一的一次动情,却给了我唯一杀你的机会。” 那柄剑上红色光华闪现的瞬间,离孤忽然明白了迦南的意思。 那光芒,便是比翼。 迦南竟然成功地将比翼的咒术,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了出来。 比翼原本是极为危险的咒术,被下咒者实际上掌握着毁灭施咒者的力量。一旦被下咒者身上的咒术被解,施咒者便会魂飞魄散。 但只要被下咒者接受了咒术,并且转世之后,便几乎没有解咒的机会了。可迦南竟然做到了。 将比翼的咒术附在四凶之力上,由于四凶之力太过霸道,比翼已经被破坏殆尽。于是离孤看到,自己的身体从被剑锋刺入的地方开始,正宛如尘埃一般一点一点消散着。 在他灰飞烟灭之前,他终于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离孤一直是怕死的,他怕自己还没有找到众生灭度的奥秘就死去,被永世以往,化为历史的尘埃。 所以这份恐惧,便是迦南赐予他的,最可怕的惩罚。 伴随着一声惊恐至极的哀嚎,离孤消失了。 化作了一团烟尘,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永远地消失了。甚至连灵魂也不再存在了。 这个一生疯狂地追逐力量的疯巫师的传奇,终于在这寒瑶山上到达了终点,从此散落成故事中的只言片语。 天地辽阔,任何人毕生的努力,不论曾经掀起了多么滔天的波澜,也终归是徒然的。 迦南仍然维持着刺入的资质,知道那柄光箭也逐渐消散暗淡。 头顶云峦逐渐推开,日头已经西沉,竟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玫瑰色的晚霞洒落天边,山峦被打出彩色的阴影。整个世界宁静祥和,清风微微吹拂着。 四名凶兽缓缓从空中降下,各自化为人形,立在迦南身后。这是穷奇第一次显露出人形,与他霸气的老虎形态不符,他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金黄的发松松绾在脑后,温雅的面容,却在眼角蜿蜒着几道黑色的花纹,增添几许魔魅。 迦南转过身,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斛九身边。 他跪坐下来,轻轻用手拨开了斛九脸上的发丝。 离孤死了,父亲也死了。 斛九,竟然也死了。 迦南忽然觉得,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疲惫。 其实,自己也本该死了的。不论是作为迦南的自己,还是作为蚩尤的自己。 不论哪一个自己,都是不被这个世界期待的。 此时,一双不染尘埃的素色锦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萨洛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来。迦南仿佛没有看见他,只是痴痴地看着斛九的面容。 萨洛伸手,在斛九的心口放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他还没死,你不要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词句一出,迦南的身体忽然猛烈震颤了一下。 他抬起右眼,“什么?” “心口还有热气,灵魂也还在。看来他的求生欲望很强,努力护住了自己的灵识和心脉。但是你如果再这么死抱着他不放,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 . . 离孤一死,他的军队也迅速瓦解。原本被奴役的巫咸族众巫师开始造反,与外面的巫师里应外合。羽人军队的将领看到事态不妙,自己本来就是外族人,犯不着为了一个巫咸族配上自己人的性命,一夜之间就尽数撤走了。 寒蝉长老和墨祺长老带领众巫师杀回巫咸族,释放了被离孤困在镇魔塔里的八位大巫。巫罗和一众叛徒被当众处死,而巫咸的葬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与此同时,被毁掉的城市也在大巫和众长老的筹划下开始重建,短短一月之间,原本已经濒临覆亡的巫咸族竟然隐隐恢复了生气。 然而此时,轩辕国却已经被羽民国和鲛人大面积入侵,都城长安陷落,轩辕帝被迫出城受降。巫咸族刚刚喘过一口气,轩辕国却已经正式宣告灭亡。 这令举国哀痛的消息,立时令得重新夺回家园的欣喜灰飞烟灭了。屹立了两万年不倒的轩辕国,竟然就这样从大荒的版图上消失了么? 然而这些迦南似乎都不在乎,他每日守在大阿山的伽兰寺里。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斛九了,虽然对方就躺在经堂里,由末叶和萨洛轮流照顾。他们甚至请来了巫即(草药术大巫)来亲自为斛九疗伤。 迦南知道按照自己的计划,现在自己应该赶回巫咸族。可是他就是无法离开。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那心中隐隐闪烁的光点,竟然是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希望的感觉。 萨洛说出斛九没死的时候,迦南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几乎是被救赎了一般的感觉。 虽然他不知道斛九醒来以后,该要如何面对他。但萨洛说,斛九的求生欲望很强,他忍不住想,是因为自己最后为他下的那个命令么? 斛九原本一心求死,只想报仇的…… 想到这一点,迦南便感觉到,自己那空荡的胸膛里,竟然升起一丝丝熟悉的,属于少年时自己才会拥有的,快乐的感觉。 看来,他并没有真的打算再次丢下自己。 这样等了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萨洛走进了主殿,对着正在神像前冥想的他说,“他醒了。” 迦南立刻站了起来,大步向着经堂的方向走。可是萨洛却拉了他一下。 “有些事要告诉你。他的灵识被莫呼洛迦蚕食过,为了让他苏醒,我们不得已,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 迦南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想快点见到斛九。 大步迈入禅房,那卧榻之上坐着的人,长发垂地,九尾铺展,微微侧过头,银蓝色的眼睛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迦南觉得心口微窒,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所适从的怯意。他迟疑着开口,“你……” 然而斛九却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虽然冷冷的,却也有几分呆呆的憨憨的表情看着他,头顶的狐狸耳朵抖了抖,说了句,“你好。” 迦南一愣。 这种反应……怎么跟他想象得有点不太一样啊…… 什么情况…… 跟在他身后的萨洛咳了一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们……抹掉了他的记忆……所有的。” 第55章 跟在他身后的萨洛咳了一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们……封住了他的记忆……所有的。” 迦南的身体似乎一震,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盯着萨洛,一字一字问道,“什么意思。” “说是抹去也不太确切,可能封印更准确吧。毕竟记忆是不可能被抹去的。总之,他自从出生以来这五千多年的记忆,除了基本的生活技能和常识,已经全都没有了。” 迦南的目光似乎颤抖了一下,“所以,他不记得我?” “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不记得离孤,不记得赤炼,谁都不记得。”萨洛小声说着,低低叹了口气。 倏然间,迦南伸手扯住萨洛的衣领,脸几乎贴在了萨洛脸上,“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萨洛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眼中的暴怒,但很快平静下来,弯起眼睛,温润地笑着,“这是唯一能令他清醒的方式,否则他的灵识被莫呼洛迦摧残过,即使醒过来也是个疯子。” 迦南却倏然大吼了起来,“不行!!!我不允许!!!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能忘了!!!” 忘了,也就是说,他不记得他们的相识,不记得他们的关系,不记得在无花果树下一起相互依偎着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不记得他许下的诺言,不记得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这样把一切都尘封了。在斛九眼中,自己就这样成了一个陌生人! 明明还有那么多没有了结的恩怨,难道就因为这样一笔勾销?! 这和中途落跑有什么区别? 怎么可以这样?!他不能接受,不能忍受! 迦南狂怒的反应,似乎令床上的九尾狐有些困惑。这人大喊大叫的样子怪吓人的,狐狸不着痕迹地往床里坐了坐,虽然依然是扑克脸,只是眼神中微妙地露出某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萨洛赶忙拉住他出了房间,压低声音,“你冷静一点,这样对你来说其实是好事啊!” “好事?!”迦南怒极反笑,“哈,你倒是说说,他现在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哪来的好事!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迦南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如果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又算是什么?他受过的委屈又算是什么? 萨洛突然双手死死按住他肩膀,逼着他正视自己的双眼,“迦南,你别忘了,他忘记的不仅是你,还有赤炼啊!” 迦南蓦地一愣。 赤炼? 萨洛抿起嘴角,真诚地望着他,“虽然他把你忘记了这很残忍,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记得你记得一切,你们中间永远会横着一个赤炼。现在虽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但至少,这一回你可以成为第一个接近他的人,你可以取代赤炼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迦南怔愣地看着他,萨洛的一番话,确实令他动摇了。 是啊,忘掉了一切,就连赤炼的存在一起遗忘了。从此以后斛九的记忆和人生,都可以由自己一手决定了…… 不论他说什么,斛九都会相信吧,毕竟他现在就像一个空罐子,装进去什么都是可以的。 忘记了他们的过往,其实也没什么。那原本就不是什么好的过往,充斥着欺瞒和秘密。或许从头来过,甚至是更好的选择? 眼见迦南逐渐冷静下来,萨洛松了一口气。他拍拍迦南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去看看他吧。” 斛九正坐在床上,看着从窗口倾泻进来的清晨如水的日光发呆。听到门扉响动,他转过头来。 进入他视线的是一个瘦高的苍白男人,黑发黑衣,左眼被眼罩遮住,左眼莹绿如碧,双足赤裸踏在地面上。这人身上有一种魔性的气息,令他升起几分戒备。 迦南走到他面前,斛九就这么看着他走近,虽然仍然是一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怎么原来的他总是给人冷若冰霜的疏离感,现在却这么……呆呆憨憨的感觉? 就像现在,斛九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抬手,没有语气地说了句,“嗨。” 迦南感觉自己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微微弯腰,凑近斛九的面容,望进那双蓝色泛着点点星银的眼睛。斛九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默默往后挺了挺脖子,左边的狐狸耳朵一抖。 迦南说,“你知道我是谁么?” 斛九回答,“我不知道。” 迦南又说,“你知道你是谁么?” 斛九回答,“也不知道。” 迦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体。他垂着眼睛,抿了抿嘴唇,竟然感到一阵紧张。 “你……你的名字叫阿霜,原本是九尾狐妖,现在是我的仆从。我叫迦南,是个巫师,也是你的主人。你曾经对我发誓,要一生效忠于我,陪伴我左右。”如此的自我介绍时,迦南感觉如果自己有一颗心,现在应该是狂跳不止。说不定下一瞬斛九便会皱起眉头,告诉他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远非如此简单。 但是九尾仍然讷讷看着他,半晌,点了两下头,好像小孩子听家长讲故事一样。 迦南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胆子更大了些。斛九的样子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不论他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迦南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继续说着,“不止如此,你还是我的爱人。” 九尾的眼珠子微微张大了一点。 “你曾经伪装成巫师来学巫咸族的巫术,我们两个是同学。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相互喜欢。后来我捉妖的时候阴差阳错把你捉到了,这才知道你真实身份。后来一个名叫离孤的坏人入侵巫咸族,我们跟他决斗的时候,你为了掩护我受了重伤,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开了头,继续往下编就容易多了,好像接下来的字句自己就从嘴里流了出来似的。其实他也不完全是在说谎,只不过是隐瞒了一些比较重要的枝枝节节而已。 九尾眨了眨眼睛,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信息量有点儿大有点儿消化不了。他问了句,“所以,我爱你?” 迦南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九尾垂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竟然扯着嘴角,很僵硬很僵硬地对着迦南笑了一下,“我仔细感觉了一下,好像确实有喜欢你的感觉。我相信你。” 迦南都傻了。这狐狸在一片空白的时候,竟然是这么呆这么好骗的么? 该不会五千年前赤炼就是用这种方法让这只傻狐狸追了他千载万载吧…… 亦或是,九尾在失忆前,确实已经对他动情。现在没了那些缠绵不去的往事和与赤炼的牵绊,他便能更加坦白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叫阿霜么?”九尾狐喃喃低语着,忽然一下子跪爬起来,凑近了迦南嗅了嗅。他离得太近,迦南一下子有些发僵,却倏然感觉到脸颊上被柔软的东西点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九尾狐快速地缩回床上,脸颊边泛着可疑的红晕,却是一脸正经表情,“对喜欢的人,应该这样做吧?” 迦南目瞪口呆,半晌,才怔怔用手抚上被九尾狐亲了的地方。 身后传来某人的低笑,迦南一看到萨洛,便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你确定他是失忆,不是傻了么?” “确定。”萨洛忍笑道,“他只是还需要学习。” . . . 此时的巫咸族百废待兴。然而轩辕国国君忽然投降,他们巫咸族虽然地处偏远,但是作为轩辕国最强战力之一,羽人和鲛人必定不会放过他们。可是现在巫咸已死,巫罗也即将被处死,其余八位大巫在镇魔塔中被离孤以诅咒结界吸取巫力,现在仍然在休养恢复的过程中,而原本二十七人的长老会,现在已经死伤过半,整个巫咸族群龙无首,如果羽人和鲛人强势来袭,他们必定是岌岌可危。 日出时分,幸存的十三位长老在大荒神庙中一同朝圣之后,便齐聚于议事大厅,商讨选出新任巫咸的事宜。 整座议事大厅就建在大荒神庙斜下方,是三座相互簇拥依偎的殿宇,用木头悬空支撑在悬崖绝壁之上。三座宫殿全部用木头雕琢衔接,并未涂上任何彩漆,周身不论是门窗栏榫亦或是立柱楣板,全部覆盖着精美繁复的浮雕。蜿蜒的鸢尾花纹,几何图形组合出的饰带,还有衣着神态各异的人在演绎着巫咸族流传下来的一个个远古的故事。朝阳橘红色的光线投射下来,整座宫殿似乎冉冉升起一团紫烟,周身弥漫着紫檀木的香气,古雅而肃穆。 大厅里一片肃穆。一张半径达五米的圆形的巨大石桌,周围摆放了二十七张石椅。石桌前方另有一道长条形的沉厚石桌,后面摆放着十张华丽的椅子,那些是十巫的位置。长老议会是巫咸族的最高决策中枢,每一个巫系都有三位长老,由历任大巫亲自挑选。然而长老选出之后,大巫便不得直接干涉议会决策,即便是出席也只能是旁听。大厅里灯火辉煌,圆桌顶上的巨大灯台上点了一千只蜡烛。阳光也从高处的窗格中投射进来,相互交错着洒落在石桌上。 此时,参与议会的十三位长老已经依次就座。门口的四名侍卫合力将沉重的巨门合上,整座大厅便只有着十三人和另外三名书记员。 主持议会的,是巫蛊系的墨祺长老。他原本就是长老会中十分有权势的人之一,经过离孤的战役,他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 “诸位,我巫咸族刚刚经历离孤浩劫。虽然终究取得了胜利,但也经不起另一轮的劫难了。如今轩辕国倾危,羽人和鲛人的联军已经进驻都城长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必须要提前做好御敌的准备。可是如今巫咸已经殡天,族中人心不稳。我等如今需得尽快选出即位之人。” “若是从八位大巫中选出一人,他们刚刚被从镇魔塔中救出,极为虚弱。此时若是强行令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即位,恐怕都不能给族人太大信心啊……”星云长老叹息一声,说道。 其余的人都同意他的观点。 “那么,巫咸的人选,便只有从我们这十三人中选出了么?”寒蝉说着,略作踌躇,“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个提议。” “请讲。” “此番浩劫,我和墨祺长老有幸逃出巫咸族。墨祺长老为了拯救巫咸族一直竭心尽力,他心思缜密,深谋远虑,遇事沉稳冷静。当此乱事多难之际,正是需要如此品格的人来保全我巫咸族。我提议,新一任大巫,便由墨祺长老继承。” 寒蝉话音一落,墨祺便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虽然那份勉为其难中多是虚伪,“哎,寒蝉长老,老朽巫术粗浅,难当此大任。” “墨祺长老千万别这么说。”告月长老帮腔道,“你除了精通巫蛊之术,对于魅术、变形术和草药术都颇有造诣,我们这十三人中,恐怕你是最有资格当此大任的。” “告月长老言之有理,此番抗击离孤,墨祺长老你功不可没。而且八位大巫也是你开塔救出。此位,非你莫属。” “是啊是啊,墨祺长老你莫要推脱。” 长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口风颇为一致。墨祺面露微笑,有几分得意之色。他终于扶着法杖站起来,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只好……” 就在此时,巨门忽然轰然一声被某种强大的力量震开。门外的侍卫惨呼着飞了进来。这番巨变,令得十三名长老大惊失色,立刻举起法杖,看向入侵的人。 “呵呵呵,杀离孤,救大巫?如果这样能当上大巫的话,那么也不该是这个老不死来当,而是我。” 轻狂嚣张的笑声中,一道黑色身影施施然走进来。苍白双脚踏上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显得有几分魔魅的诱惑,手中抱着一张样式简朴的琵琶,右眼被黑色的眼罩遮住。 墨祺和寒蝉同时变了脸色。而星云长老则怒喝道,“来者何人!” 迦南挑起一边嘴角,笑容邪魅,“救了你们的人。” 此话一出,众长老微微动容,面面相觑。星云继续问道,“此话何意。” 迦南右眼微转,看向了墨祺和寒蝉二人,“问他们吧。是谁代表长老会答应我,只要我帮你们除去离孤,就让我坐上大巫之位。” 其余十一人的视线落到墨祺和寒蝉身上。寒蝉神色已经大变,有些支吾,而墨祺仍然冷静,他阴翳地笑笑,“不错,我们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们也只不过是两名长老而已,若要当上大巫,必须要超过一半的长老通过才可以。” 迦南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他早就知道,这个墨祺当初答应他,不过是要利用他帮忙除去离孤。 可惜,如今的迦南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哦,这样啊。”迦南莹绿的右眼微微转动,依次扫过每一个长老的面容。凡是被他看过的人,无一不觉得后背发冷,寒毛直竖。他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凶狠的表情,甚至一直似有似无地笑着,可却那视线却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蜮,叫人看了心生恐怖。 “既然如此,那么我还需要……五名长老同意,就可以当上巫咸了?怎么样,同意的人请举手。不同意的嘛……”迦南身后,忽然响起轰隆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然后在他身后,四只可怕的巨兽虎视眈眈立在巨门之外。金色巨虎,黑毛恶犬,狼身羊角,野彘獠牙,四凶兽的悍然妖气令整座议事厅的屋体发出震颤的声音,而他们前方的黑衣男子,笑容鬼魅,宛如魔君。 “不同意的,就去死吧。” 众长老虽然被迦南和四凶的气势震慑,但又岂是那么容易妥协之辈。告月长老向前一步,“你是谁,师承何人门下?你说你除掉了离孤,救出了八位大巫,可你如此年轻,是如何做到?” 迦南抱着少昊琴,一边走向高处的十巫之位,一边说着,“我叫迦南,师承召唤术青夷师父门下。离孤入侵之日,我召唤刑天之尸救走了墨祺寒蝉和五象三位长老,以及一众在场的巫师俊才。之后我派我的仆人饕餮潜伏入巫咸族,探查到离孤关押八位大巫的所在,以及破解结界的办法。之后我带领四凶和九尾狐,也就是你们知道的海洹,在寒瑶峰上与离孤决战。我以四凶之力杀死离孤,这一点是你们族中的萨氏家族少家主萨洛亲眼所见。事后由于我有事耽搁,所以不能及时回来,便将关押八位大巫的所在和破解诅咒法阵的方法告诉墨祺长老。他今天才能站在这里夸夸其谈。” 迦南一甩衣袖,用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上了巫咸的位子,手撑着脸颊,抬起眼珠看着台下众人,“我有能力杀死离孤,自然也有能力保护巫咸族。当然,也同样有能力毁了巫咸族。要如何做,你们看着办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都有些傻眼。墨祺眼神一凛,倏然扬起法杖,一股悍然的巫力向着座位上毫无防备的迦南呼啸而至。 只见迦南不避不闪,任由那巫咒打上他的身体。 众人惊呼,然而烟尘散去后,却见迦南安然无恙坐在原处,微微被吹起的发丝缓缓垂落在脸颊边,连一片衣角都没有伤到。 然后,在电光火石间,众人还未看清之际。一道青光撕裂空间。墨祺惨叫一声,血色漫天飞舞。下一瞬人已经倒落尘埃之中,双眼睁大,却已经断了气。 化为人身的梼杌收起长斧,挺起傲人的胸脯,性感却显得有些狂暴的眼神一转,冲最近的寒蝉长老抛了个媚眼。 “你……你……” “这可不能怪我。我这算是正当防卫吧?”迦南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破碎的音律在大厅里回荡,“怎么样,想好了么?” 十三人中实力最强的墨祺长老竟然在眨眼之间就被取了性命,剩下的十二人立时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多言。 只有星云长老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可……可新大巫的人选,是要八位大巫同意才能通过的……” 迦南胸有成竹,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这个嘛,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饕餮奉他的命令在巫咸族潜伏期间,其实早就发现了离孤将八位大巫关押的地方。但他并没有急着救人,而是利用自己的隐形之术数次潜入镇魔塔中,通过各种可怕的手段折磨八位被困的大巫。饕餮是四凶中最莫测的,他阴险毒辣,除了贪吃好色外,还对各种刑罚手段颇有造诣。他深知一种洗脑的手段,其实是一种原理很简单的刑罚,那便是令受刑人时时刻刻处在某种煎熬中,只在偶尔堆放示弱的时候给予奖赏。这样的刑罚在一开始看来毫无效果,但时间长了,奖赏便和他要对方相信的某些意念联系在一起,潜移默化中,那受刑人终会不知不觉中向着崩溃的边缘靠拢。 他用这种手段,成功地洗脑了八位大巫中的五位。只要超过半数的大巫通过了长老会提出的人选,便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迦南了。 因此当七位大巫签过字的授任书被呈现在迦南面前时,迦南其实一点也不惊讶。他看过一个一个的名字,没有同意的,只有巫姑一人。 不愧是魅术大师,就算是饕餮的伎俩,对她也难起作用。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其他人都已经同意了。 迦南放下授任书,向后靠坐在宽大华丽的玉椅上。 此时的他,身处巫咸府的谒见大厅。高广华丽的大殿,朱红色的立柱上盘绕着五鸾翔舞图,藻井上描绘着逼真的天人散花,明净的地面光可鉴人。阳光从巨大的琉璃窗射入,交织出一片绚烂迷蒙。 他的身后,耸立着初代巫咸威严的立像,肃穆端严的神情,看来正直而不可侵犯。 可在他身前那象征万巫之王的宝座上,坐着的却是他这样一个非生非死的怪物,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期待的孽障,一个没有人关注过的影子。 这不是天下最大的讽刺么? 第56章 巫咸接任大典举行前原本应该上奏轩辕帝,再向皇亲国戚发出邀请函。可是现在右贤者率军进驻长安城,国已破,自然省掉了这些繁文缛节。就连典礼本身也是精简得不能再精简。 原本迦南想要干脆免掉典礼,可是萨洛劝说他,典礼不只是一个仪式,更是代表着巫咸族本身的文化传承。如果没有这一节,不论如何会给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不容易服众。现在正值风雨飘摇之秋,如果不能令所有族民臣服,终归是给自己埋下祸患。 接任大典的日期由长田占卜后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此后便是族中各大家族纷纷前来觐见准巫咸,一番忙活下来,迦南已经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见过斛九了。 所以当他从谒见大厅回到巫咸休息就寝的用的微水居,却蓦然看到阿霜正襟危坐在他房间里等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椅子上的狐狸听到响动,眼睛转过来,面无表情叫了他一句,“亲爱的。” 迦南瞪了他三秒,然后默默退出屋子,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 一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再次打开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因为九尾就站在门后,差点就一头撞进对方怀里。九尾盯着他问,“干嘛看见我就走?” 迦南嘴角抽搐了一下,“谁教你那样叫我的?” “梼杌。她说这样叫你会很高兴。” 迦南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了……这只死野猪真不该让她留在伽兰寺看守狐狸……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让你在伽兰寺养伤么?” 阿霜闭了嘴,半晌,才硬邦邦说了句,“我已经十天没看见过你了。” 迦南一愣……对方这是在……委屈么? 只见那狐狸头顶那酷似狗耳朵的狐狸耳朵微微耷拉着,虽然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那双耳朵倒是在很勤快地表达着情绪…… 这一失忆,倒是把狐狸这种犬类动物的忠犬属性给重新激活了。 迦南不知道现在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那已经没有了心的胸腔里,却蓦地涌上一股温润的热流。停滞许久的血液似乎又开始在血管里流淌。他清了清喉咙,推推狐狸,“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微水居是一座风雅的小阁,以木头架筑在一座小池之上。池水是从巫溪中引来,其中遍植莲花,浮萍连片,像一片青绿浅褐的色块斑驳地缀满了水面。两间相连的木屋,另外一间独立的木阁由曲折的画桥连通,石桌石椅,青帘漫卷,与谒见大厅的华丽庄严截然不同,仿若只是过了一道门,便进入了世外隐者的世界。 寝室就在那独立的木阁之中。一间堂屋,两侧分别为书房和卧房,其间用镂花月亮门和竹帘隔开。碧纱糊窗,有晚风被水波送进来,一派清凉之意。 阿霜乖乖跟着迦南进屋,坐回自己原先坐过的椅子上,仍然是一本正经的坐姿,只有九条尾巴无意识地在身后摇来摇去。迦南脱去外衣,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泛出一阵久违的笑意。 自从五年前被挖心之后,他其实是经常笑的,只不过没有一次笑不是带着某种恶意,意图使看到这笑容的人恐惧而已。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很想笑,那种从灵魂深处蜿蜒而出的,柔软的微笑。 可是这笑容刚浮现到了一半就被他逼了回去。即便九尾现在失去记忆,一心一意只知道跟着他,他也不能忘了自己原本决定要做成的事。 五年前他由于生命受到威胁,灵魂深处一小部分蚩尤的记忆觉醒,随之觉醒的是强大的魔神之力。但是他一学到了祝福诅咒术中的封印之术后,便将所有的蚩尤记忆封印。只是那一小部分的记忆,就已经令他性情大变,如果释放全部的记忆,恐怕他会就此陷入疯狂。这并非他想要的,他还要记得自己是谁,要记得自己的仇恨,这样才有机会报复,有机会让那些曾经无视他、对他残忍的人们拜服在他脚下,看着他们恐惧哀求的样子。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解开封印的。向上一次为了解放穷奇,他又解放了一小部分的封印,但与此同时代价便是他的脾气越来越不稳定,总是有某种嗜杀的欲望在心中跃跃欲试。他需要彻夜打坐冥想,龟息吐纳,才能够将这欲望压下去。 可是现在如果他一心沉浸在与九尾的私情里,那么他那用仇恨解放的力量很可能会不听使唤,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每一步走下来都要小心翼翼,他不可以为九尾分心太多。 “吃过晚饭了么?”迦南走入被厚厚的帘幕挡住的书房中,随口问了一句。 阿霜回答,“没有。” 迦南从书房里出来,向着门外吩咐了一句,“送点饭菜进来。” 门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迦南回到书房里。原本的书房里完全改变了样子,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一些透明的瓶子里还装着一些看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比如蟾蜍、毒蛇、泡在血浆里的眼睛、腐烂的老鼠。另外一些瓶罐里放着风干的药草,捣药用的药杵,药炉等物。 桌子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厚厚的巫书和纸张。迦南打开一只药罐,往里看了看。里面原本有几百只蛊虫,现在只剩下一只了。那蛊虫通体血红,肥大如拇指。迦南看着,却皱皱眉头。 这蛊便是比翼,用巫蛊术佐以魅术和祝福诅咒术制成。原本是已经失传的禁术,他令饕餮寻遍了轩辕国,才终于找到了制作比翼的方法。 他炼制这道蛊并非为了与谁定下生生世世,而是为了自救。 当初他为了将比翼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好藉此杀死离孤,便将赤炼的灵魂吸纳入自己胸腔中的嫘祖之眼中炼化,终于成功将比翼转化入自己体内,然后将赤练的灵魂重新收入桃木剑的封印之中。然而比翼虽然在他身体里,他却无法解开巫咒,因为赤炼已经转世一次,身体里的蛊虫已经随着红狐的身体死去,所以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是已经成型的诅咒,没有实体,无法轻易毁掉。而且那比翼在被他的强大魔力吸出后,便紧紧盘绕在了他的灵体中,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剥除。 为了尽快除掉离孤,他决定欺骗这道诅咒。他自己制成了一道比翼之蛊,并且灌注了打量的魔力,再下进自己身体里。最初他以魔力压制着那蛊虫,不另它苏醒,却令它逐渐与自己的灵魂融合,之后再一举催化。于是两道比翼在他的灵识里进行了一场恶斗,但由于迦南为他自己制作的那一道比翼注入大量魔力,离孤那一道渐渐不敌,终于被一点一点剥落,逼出体外。 可是这样一来,迦南身体里便有了比翼,可是比翼从来都是双蛊成活,如果他不能在三年内将剩下的蛊虫下入另一人身体,便相当于比翼被破,他便只有魂飞魄散这一条路可走。 原本他都想好了,要给斛九下比翼,这是他对斛九放弃他的惩罚,要让他生生世世都离不开自己。并且,这样也算是给自己添了一张护身符,令斛九永远不可能与他兵刃相向,因为一旦他的灵魂被毁灭,斛九也会被一同毁灭。 可是现在,他有些犹豫了。 如果阿霜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做会不会太不公平? 要不要再等等……等他真的爱上了自己,再让他自己决定呢? 正在他考虑的功夫,饭菜已经送到了。迦南让人端到桌上,热腾腾的香气立刻溢满了整间屋子。 然而阿霜看着那满桌珍馐,却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满意。 迦南看到他的样子,就问,“不喜欢吃?” 阿霜说,“我又不太饿了。” 迦南一挑眉头,“原来你还有挑食的毛病。你要什么,我可以让人去做。” 阿霜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用了。听说你也没吃晚饭,你吃吧。” “我不用吃饭的。”迦南说着,忽然觉得他俩的对话很没营养……他一挥手,让人把饭菜撤了,然后看看阿霜,“我要去调息了,你觉得无聊,可以回伽兰寺等我。我有机会回去看你。” 谁知道阿霜却坚决一摇头,“我在这儿等你。” “……我要调息一个晚上。” “没关系。”眼神坚定。 迦南有种想要扶额长叹的冲动,难道五千年前的阿霜是这么粘人的么……怪不得赤炼最后要移情别恋啊…… 他也不管了,径直回了卧房在床上打坐,陷入深层冥想状态。 冥想到子夜时分,他听到狐狸离开的脚步声,心中稍稍一紧,又放松了。 果然还是太无聊了所以跑回去了吧? 可是到清晨时分,忽然听到窗户被打开的细微声响,一道轻盈如风的脚步落地之声,熟悉的九尾狐的气息立刻从竹帘外蔓延进来。 迦南掀开帘子,却蓦然看到狐狸正背对着他对着镜子擦着脸上的什么。他倏然按上阿霜肩膀,后者惊讶地回头看,却见他嘴边留着一些红色的血迹。 迦南眯起眼睛,“你半夜出去干什么了?” 阿霜冷着脸,沉着镇静地把剩下的血迹擦干净,“没什么。” 见对方不想说,迦南也懒得逼问。 “你还不回去吗?” “我也是你的仆从,为什么穷奇和混沌可以一直跟着你,我不行?”九尾狐冷声问道。 迦南被这么一呛,愣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最后他只好说,“你不嫌烦,就跟着吧。” 至于九尾半夜出去究竟做了什么这件事终于在两天后,从两名长老的交谈之中真相大白。据说这两日巫咸族出了个专门喜欢在夜间偷鸡的妖怪,已经有十好几家的鸡被偷了,地上只剩下散了一地的鸡毛和血迹。 迦南听完后差点就一口茶水喷出来,联想到这几天阿霜总是在夜间偷偷溜出去,清晨溜回来,嘴角还带着血的奇异举止,谁是罪魁祸首一目了然… 怪不得他那天不喜欢那些饭菜,原来是喜欢吃活得…… 真不愧是狐狸……就算修行了五千年有了人形都改不了本性…… 不过说起来也是讽刺呢。说是喜欢阿霜喜欢了那么多年,却连对方的喜好都不甚清楚。这样的自己,其实又有什么资格大谈受伤害呢? 与长老和几位大巫见过面后,迦南一看到默默坐在檐廊下的石椅上的阿霜,便走过去想要教训他,没想到却见到后者正抓着一只老鼠玩得不亦乐乎。那可怜的老鼠在他指甲锋利的手中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挣扎,狐狸竟然还睁着一双冷淡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拽拽它的老鼠腿拉拉它的胡子。 迦南忍住想要掀桌的冲动,“阿霜,你还挺会玩儿的啊……” 阿霜听到他叫,手一松,老鼠落在地上立马就跑不见了。狐狸转头看着他,“亲爱的。” “……不准再这么叫我,忘了梼杌跟你说得一切!”这种快要抓狂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你晚上出去是不是去偷人家的鸡了?” 阿霜眼神一闪,似乎有点心虚,他转脸看着池塘里的荷叶,说了句,“我当时饿了。” “我是巫咸,如果让人知道巫咸的妖半夜跑出去偷自己族民的鸡,这像话吗?” “……”九尾垂下眼睛,似乎还挺委屈? 迦南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谁让对方是狐狸,作为主人没有喂养好自己的灵兽,还要人家半夜出去自己找吃的,其实说起来是自己不对呀…… 于是他叹了口气,柔下语气,“好了,怪我不够关心你。其实你如果想吃活物,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九尾狐转过脸去,语气淡淡地说,“谢谢你……可是我不是你的宠物。我是你的仆从。” 迦南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觉得他有些生气? “让我帮你做事,像你指派穷奇他们一样。”九尾狐怕他不明白,又加了一句,“我的能力不比他们差。” 迦南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是怕自己把他当小白脸养着么?果然还是原本斛九的高傲性子啊。 迦南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果惹得阿霜脸又冷上几分。他盯着迦南,“你觉得这很好笑么?” “好,我不笑了。”迦南调整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没注意到此刻的自己几乎又变回了五年前那个少年的样子,“我没有觉得你的能力不如他们,只不过你与离孤大战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不希望你受伤而已。” “我已经没事了。”阿霜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迦南略作思索,终于一点头,走进书房后拿出了三封信函,“好吧,既然如此,我要你作为我的使者,分别带一封信给妖的三大族裔的首领。” 妖族之中,有三族人丁最为兴旺,并且拥有可观的战力,分别为狐族、蛇族和狼族。虽然兴旺,这些族群的村落却总是隐藏在幽谷荒漠之中,寻常人难以找到。也唯有九尾狐这样的妖有办法寻到踪迹。 九尾狐刚要点头,却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可是,你的接任大典不是马上就要举行了?” 迦南颔首,“不过是一场典礼,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这份任务很重要,我要你一定要想办法请他们的首领到巫咸族来。他们对人类,尤其是巫师有很强的敌意,这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所以我给你宽裕的时间,在六个月内办妥即可。” 阿霜听了,却微微一抬下颚,“只要三个月就够了,我即刻动身。” 话音刚落,他拿走迦南手中的信,银光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迦南走出门外,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间又逐渐落寞下来。 他是故意将阿霜支走的,因为他早已令饕餮前往长安城,将两封邀请函分别交给刚刚入驻长安的羽民国右贤者和鲛人海神。据饕餮传回的消息,右贤者竟然真的同意在接任大典时亲临巫咸族观礼,想来他刚刚入主轩辕国,四下民心不稳,为了坐稳这个江山,他必定急着想要拉拢他们这轩辕国最强战力的来源。 而且,右贤者醉心于研究人类的巫力,想必也想探查到巫术的奥秘,好将来为羽民国所用,进一步加强羽人射日之术的威力吧。 而海神应龙则一直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原本是由第三神识所生的神明,借鲛人之躯数次转世,一万年间已经转世了十二次。作为鲛人的守护神,他的力量深不可测,而且似乎知道许多人类难以知晓的秘密。 不论如何,从那已经解开封印的蚩尤三分之一的记忆中,迦南知道他绝不能让右贤者或者海神见到阿霜。 于此同时,在巫咸府外,离去的九尾狐刚刚跃上巫峡顶峰,却见到了屹立于绝壁之上的萨洛。只见对方一袭绛色衣袍,黑发飘摆,竟颇有种君临天下的尊贵之气。 萨洛看见他,便问道,“接任大典在即,你却要离开么?” 阿霜说,“迦南的命令。” “什么命令?” “给三大妖族的首领送信。” 萨洛颔首,微笑着说,“什么时候回来,还赶得及参加他的接任大典么?” 阿霜隐隐感觉这个人十分亲切,似乎在失忆前,也是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人,而且迦南对他十分信任,甚至可以算是迦南的军师一样的人物,于是也对他没有隐瞒,“迦南说六个月,不过我想三个月就够了。” “三个月啊……一个半月后就要举行典礼了。真是可惜,这对迦南来说,可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呢。你知道吗,他从小的愿望就是要当大巫,现在终于实现了,你这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却不能陪在身边。”萨洛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美中不足啊。” 九尾听了一愣。 迦南从小的愿望么…… 萨洛摇摇头,却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找妖族比较要紧,你快去吧。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平常的感叹而已。” 说完,他便负着手,沿着悬崖远远走开,随后施展召唤术,一道藤蔓迅速沿着悬崖攀爬上来,他踩着藤蔓,施施然离开了。 阿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安静浸沐在日光下的巫咸府,然后回过头来,眼中略作闪烁,脑中拿定了主意。 第四卷 魔神蚩尤 第57章 羽人的大军抵达巫咸族的时候正是夏至那一日,炎热的气浪滚滚从地下升腾而起,整条巫溪都似乎快要沸腾起来了。夏蝉趴在树上扯着嗓子叫嚷,日头高高挂在穹窿之上,肆无忌惮迸射着灼人的热度。 对于迦南邀请右贤者前来巫咸族一事,受到了长老会的一至反对。当时墨祺带着一众长老在巫咸府外等了三天,请求迦南重新考虑这件事。作为一族之长,在自己的接任大典时邀请右贤者,等于向人宣布巫咸族背叛了轩辕国背叛了人类,转而投靠羽人麾下。 这样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太过沉重了。长老们愤怒而又焦虑,发现求见迦南不成,又转而向着另外八名大巫求助。 然而奇怪的是,大巫们似乎都对此毫无疑义,甚至还颇为拥戴,说是这样才是保存巫咸族的最好办法。而巫姑被迦南软禁起来,长老们根本见不到。 而族民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反应各不相同,有些是庆幸避过了跟羽人的战争,另外一些则是出离愤怒,说新任巫咸是卖国贼。 对于这些传言,迦南停在耳朵里,只觉得好笑。 萨洛坐在他对面,饮一口茶,“你笑什么?” “笑这些人看起来都好蠢啊。”迦南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看着藻井上的彩绘,“他们以为我就只想当一个大巫而已么?” 萨洛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上的水渍,“那么,你究竟想要走到哪一步?你之前想要报仇,现在已经都报了吧?” “你错了,我的仇还没有结束。”迦南垂下右眼,看着萨洛,“我要让这世上所有生灵,不论神鬼人,都拜服在我脚下,这就是我的目标。” “为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腐烂了。”迦南站起身,打开了窗子,让凉风从窗口吹进来,眼睛望向院子里盛放的红莲,“羽民国连年大旱,自己的民众都吃不饱了,却还要和人类打仗。人类知道羽人闹饥荒,一个个幸灾乐祸,说一切都是报应。这五年里,我看到的没有别的,却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本就没有善恶的,就算是圣人被逼到一个境地,一样可以变为禽兽。你说,这样一个肮脏的世界,竟然说我是邪恶的化身,岂不是可笑呢?不过既然已经担下这个帽子了,不做的彻底点,怎么对得起我的名声?” 那五年中,他为了寻找到在轩辕国中遗失的所有禁术的修炼方法,走遍了轩辕国甚至是羽民国的边疆地带。他看到过逃荒的饥民饿得失去人性,为了吃的将一户富庶人家的全家杀死,他也看到过当官的人在酒楼里大鱼大肉,将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款收进自己的腰包。他见过人类士兵用惨无人道的手段虐待羽人俘虏,也见过羽人的军队屠杀整个人类村庄。其实这些人在平时可能都是努力生活高风亮节的好人,可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他们可以做出最惨无人道的事来。人心充满变数,没有什么标准是绝对的。 然而除去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来。那便是他不想永远只当这世界的旁观者。即便是这样一个肮脏的世界,不被任何人在意,一个人透明地生活一生,太可怕了,就像死了一样。 以前他以为学习了召唤术,有灵兽与自己签订契约,便有了在意自己的人。可斛九的教训告诉他,这远远不够。即便妖在主人有生之年只可以效忠于他一人,可是早晚有一天,自己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遥远记忆里的尘埃。 那么,究竟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存在过呢? 他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只有继续他前世未完成的霸业。用血液染红人间,令所有人听到他的名字也要颤抖,令所有生灵世代传唱他的传说。这样他才可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存在过,才能添补胸膛中那一片永远填不满的空洞。 羽民国的护卫队是从天空中降下的,遥遥的先是从天边升起一团青蓝色的云,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巫咸族的方向奔腾而来。族民们一个个都从房间里跑出来,看着那青云呼啸着掠入狭窄的巫峡,伴随着宛如海潮轰鸣般的翅膀拍击声。原来那是上千只毕方,每一只毕方上都坐着一名金甲护卫,在阳光下熠熠夺目,仿若是从空中降下的烈焰。这壮丽的景象令得族民们发出阵阵叹息。 在护卫队后,一辆巨大的明月车在八只毕方的牵引下缓缓驶来。那车厢通体泛着银月般柔和的荧光,仿若是以珍珠的材质铸成,绘饰着繁复奢华的金色花纹,蜷曲的叶片间以五色珠宝镶嵌拼接成了各种花型图案。这巨大的明月车向着下方的城市投下一大片的阴影,看来颇有唯我独尊的盎然霸气,令人心生敬畏。 这般阵仗,就连当初轩辕帝亲自驾临的车队都及不上。迦南站在大荒神庙的载天方圆上,眯起眼睛看着铺天盖地的护卫队潮水般倾泻而下,随后是那明月车仪态万千地缓行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落地。 八位大巫分立迦南两侧,除了巫姑之外,其余大巫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的空洞之感。而巫姑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令人大惊失色地发现,她原本绝丽年轻的容颜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枯萎,现在的她发丝斑白,皮肤松弛,俨然一个老妪的样子,哪还有当年魅术大师的风采。 长老们见到巫姑的样子都有些绝望了,看来大巫们已经完全被迦南控制。这个恶魔的手段阴毒程度丝毫不在离孤之下,寒蝉等长老悔得肠子都青了,暗自想着早知如此,就该趁早在他与离孤决斗时连他一起杀了…… 可是大部分普通的族民却根本不在乎这些。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谁当权根本是无所谓的事,谁能让他们过太平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谁就是好人。 明月车的车帘由羽人侍者掀开,随后车中的人迈步走出。来人看起来雍容华贵至极,一袭朱红阔袖长摆华服,上面极尽瑰丽地以金色丝线绣了九只凤凰,头戴凤翼金冠,两缕金色流苏垂在眉梢眼角,俊美非凡的面容看起来明艳夺目,仿佛会如太阳一般发出光芒来,教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至于刺伤瞳孔。 此人之美,直教人目眩神迷,想象着传说中伏羲天帝惊世绝伦的美貌,怕便是这般容颜了。 这便是羽民国只手遮天的铁腕领袖——右贤者怀夕。 迦南与怀夕对视的一霎那,忽然觉得那人身上的气息,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非常相似。他忽然觉得身上一冷,一阵似有似无的寒流通过他的身体。 只是初次见面,他为何这样讨厌这个人…… 怀夕面无表情,举步端庄,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一路行至他面前。 迦南冷笑,“右贤者驾临,我巫咸族真是蓬荜生辉。” 右贤者身旁随行的六七名侍者中,为首一人怒斥道,“大胆,见了右贤者为何不下跪行礼?” 迦南眉梢一挑,绿眸微转,视线便移到那侍者身上。那名羽人侍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一阵寒意电流一般通过身体。 此时迦南身旁的萨洛向前一步,“请右贤者不要见怪。我们巫咸族此番邀请右贤者,是希望能与羽民国和天下羽人建立友好的关系。现在天下初定,想必右贤者也希望早日与我巫咸族对话才是。” 言下之意,此次邀请右贤者,并非为了向羽人臣服,而是站在一个相对平等的立场之上。 右贤者看了萨洛一眼,又看向迦南,“你便是新任巫咸迦南?” “正是。” 右贤者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么,吾便提前祝贺你荣登万巫之王宝座。吾对于人类的巫术十分有兴趣,希望这数天中,有机会与巫咸探讨。” 这一番话的语气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轻蔑,但迦南却并不生气,只是饶有兴趣地笑道,“这是自然。右贤者舟车劳顿,我便让我的次族长,萨氏家族的少家主萨洛协助右贤者安顿。只不过我巫咸族不久前才与疯巫师离孤有过一场恶战,大荒神庙原本已经被毁了,这一次是仓促中补建好的,比较简陋,希望贤者不要在意。” 萨洛听了他的话一愣,这次族长的头衔,貌似是迦南随口决定的吧……原本不是应该经过长老会讨论才能决定么…… 真是胡来啊…… 不过他仍然弯起眼角,向着右贤者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右贤者微微颔首,仪态倨傲,随着他走向大荒神庙的方向。 迦南看着怀夕的背影,右眼却愈发冷冽了。 回到微水居,他倚坐在栏杆上,望着在荷叶间游弋穿梭的金鱼,忽然叫了声,“穷奇。” 身后响起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穷奇笑容温文尔雅,“主人。” “莫呼洛迦的伤势如何了?” “我已经除了他体内的毒蛊,伤倒是没有大碍了,只不过对于你趁着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他下了血契这件事,让他非常愤怒。” 穷奇虽然为四凶之一,但是有一项驱邪的能力却是天下闻名。迦南在杀死离孤后,便将受到斛九的巫蛊诅咒和四凶之力重创的莫呼洛迦悄悄转移到了巫咸族附近的地宫中去,由穷奇为他疗伤。、“既然如此,你不必再在地宫里守着他了。我有另外的任务要给你。” “哦?什么任务。” “我知道,人类与羽人数千年的积怨,是由你挑起的。你先是四处在羽民中散播人类背弃神明侵占土地的说辞,后来又在人类中宣扬羽人觊觎人类的领地,到最后闹得天下大乱,一直祸延至今。” 穷奇丝毫也不觉得愧疚,反而十分谦虚似的笑笑,拱手道,“主人过奖。” 迦南转过身来,看着他,“现在我就要你用你这颠倒黑白挑拨离间的手段,去找到刚刚还朝的鲛人海神,告诉他右贤者现在正打算联合巫咸族,灭了鲛人。鲛人原本就是蚩尤的魔子魔孙,在蚩尤被黄帝诛杀后无处容身被逼到海里,受到第一任海神禺强的庇佑才存活至今。像羽民这样自认为最接近神界目空一切的种族,想必一直是看不起鲛人的,而鲛人心里也清楚这些。只要有嫌隙,这个任务应该不难完成,不用让他完全相信,只要生疑就行了。注意,不要泄露你的身份。” 穷奇柔顺地颔首道,“是,这不算难,不过,主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这个,你不必过问。”、 “你是我的第一个主人,我总要知道,自己是不是选择了明主。”穷奇说着,有些含蓄地莞尔,“以你前世的身份,我本不该怀疑你的能力,只是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蚩尤两次被封印,一次是被第一神识铸成的屠魔剑,另一次是被第三神识,大荒神这三个字,就像是你的诅咒一样。我很好奇,这一次,你能走多远呢?” 迦南一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栏杆上,微微一偏头。他看着穷奇眼神却逐渐坚定,一字一句道,“遇神弑神。” 穷奇听罢,向后退了一步,弯身作揖道,“既如此,属下便动身了。” . . . 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如细沙般漏到了最后一粒,大典在即,整个巫咸族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象征十位大巫的十色旗,这座倚着悬崖绝壁而建的空中城市宛如笼罩在一片五光十色之中,节日般的喜庆气氛在这乱世之中蒸腾着。 然而街道上穿梭来去的羽人军队却令这喜庆中多了几分不安。那些羽人虽然身量比起寻常人类来说要更瘦小些,可是身上金甲熠熠,看起来也是坚不可摧,手中的兵刃更是凛冽吓人。对于羽人这般横行在族中,迦南没有什么表示,长老们敢怒不敢言,大巫又都成了迦南的傀儡,于是士兵们更为放肆,竟然出现了几综士兵入室行凶抢劫族民的情况。怀夕知道后,下令打每个犯事的士兵一百军棍。 然而就在行刑的时候,一名有着深褐色皮肤的性感美女忽然扛着一柄巨大的长柄斧走入刑场,挥手间便斩落了所有犯事羽人士兵的头颅。这美女不用说便是梼杌,受了迦南的指使。 当时整个载天方圆上一片寂静,气氛紧张非常,众人都以为右贤者会震怒,当即领兵血洗巫咸族,各自惊慌失措之际,右贤者却只是说了句,“也罢,如此罪行,一百军棍确实轻了。代吾向巫咸表达歉意。” 这样一来,他想拉拢巫咸族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而经历此事后,羽人士兵也大为收敛,再不敢轻易冒渎族民。原本还对迦南颇有微词的族民也逐渐对于这位出手狠辣莫测,独断专行的巫咸心悦诚服。 大典当日,整个载天方圆上众巫齐聚。巫咸族所有的巫师,包括之前一直在大荒中四处游历的巫师都连夜赶回,穿上自己最盛大的礼物,迎接新一任的巫咸即位。城墙上的一排乐官吹起螺号,宏大而庄严的礼乐声响彻整座城市。 万巫簇拥当中,迦南披上了属于巫咸的厚重黑色天鹅绒华袍,仿若能吸尽阳光一般深不见底的黑色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在这夏至之日,他身上没有出一丝汗,若是此刻有人触碰他的手,会发现他的皮肤宛如冒着寒气一般冰冷。 他头上戴着灵虚冠,两道长长的飘带随着他的长发轻摇浅晃,遮住左眼的眼罩上绣着一朵金色曼陀罗花,而右眼却噙着几分魔魅的笑意。 巫师之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新任巫咸,没人想到他竟会如此年轻,可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却带着某种邪恶的感觉,令众多占卜系的巫师们暗暗心惊,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这个巫咸,将会把巫咸族领向何方呢? 八位大巫在大荒神殿之中静静等候着他,而长老们也分立神殿两侧。正中高大的大荒神塑像之下有一座百级神坛,巫咸将要在神坛前滴血在神像上,向大荒神起誓,穷其一生守护巫咸族。 右贤者坐在神坛一侧,看着那立在神像前的少年举起手腕,拿起镶嵌着红宝石的银匕首,忽然开口,宏大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下响彻整个神殿。 “慢着。” 众人都是一愣。迦南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右贤者。 只见红衣贤者缓缓站起,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容,“在巫咸向着大荒神起誓之前,吾有一事,要询问巫咸族的众位长老和八位大巫。” 告月长老说道,“右贤者有何事要问?” 右贤者的视线扫过迦南,一字一句问道,“不知你们巫咸族,是否真的情愿拜魔神蚩尤为你们的族长呢?” 此句一出,大殿之中众巫皆惊,登时四座哗然。告月长老神色丕变,质问道,“右贤者,你此话何意?” 右贤者缓缓踱步到神殿正中,背对着神坛上的迦南,美丽的双目环视在场众人,“我羽人善观天象,常常能从行星运转之中洞察天机。这是整个大荒人尽皆知的事。二十三年前我观察到,天空中多出来一颗奇怪的行星。最初它并不明亮,甚至非常暗淡,若不是我仔细观测,寻常人是根本看不到的,直到五年之前,它突然大放异彩,而且似乎离我们这个世界更加接近了。这颗星其实在一万年前出现过一次,再往前推算一万年,便是它首次出现。我们羽人叫它七杀凶星,而它的现世所传达的讯息只有一个,那就是魔君蚩尤出世。” 魔君蚩尤,传说中才存在的名字。众人只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魔神,每一次他出世,都为大荒带来腥风血雨,令富饶的土地化为焦土,人们自相残杀,大地震动,海洋翻滚,末世将启的可怖炼狱。 “此话当真?”寒蝉长老也站出来问道。 “你们人类早就已经失去了信仰,不相信也是正常。不过你们可以去翻阅你们的史书,相信在第三神识时期发生过的事,就算是你们那被胡乱篡改过的史书也有记载。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一直在竭力寻找第十二神识的下落,便是为了尽快将神识保护起来,以免他被魔神加害。第十二神识是蚩尤命定的克星,他将彻底终结魔神蚩尤,令对方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 “呵呵呵呵……”祭台上传来迦南嗤嗤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右贤者,你是在暗示我是魔神蚩尤么?原来你大老远的赶来参加我的接任大典,就是为了给大家讲神话故事解闷么?” 右贤者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祭坛上的迦南,“错了,吾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开口,不过是为了收集一些证据而已。”他说着,眼神微微一转,“八位大巫,不必再伪装了,把你们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此时原本目光呆滞的八位大巫,却在转瞬之间神色有了微妙的改变,浑浊的眼神渐趋清明,面容变得生动,而巫姑的变化最为明显,她那老迈的皮肤逐渐改变这,一点点变得红人丰满起来,只是片刻间就恢复了原本的倾城容颜。 众人看着这样的变化,不由得瞠目结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祝福诅咒系的大巫巫礼向前一步,眼神森冷地看向高台上的迦南,“右贤者说的不错,若不是这几日中被右贤者暗中搭救,恐怕我等现在还在被这恶魔的魔力控制着。” “诸位大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寒蝉明知故问,他此时心中暗暗欢喜,没想到事态竟然发生了这么突然的转变。 巫姑上前一步,玫瑰法杖直指高台上的迦南,“在我等被离孤囚禁期间,此人曾派遣自己的妖兽饕餮前来以卑鄙的手段折磨我等,以妖力迷乱我等的神智。他的手段比离孤还要残忍几分,我们虽然勉力支持,终究因为巫力被离孤的法阵不断吸取而抵抗不住。几位大巫接连被控制。我虽然坚持到了最后,却被此人幽禁与地宫之中,终日以摄魂术搅乱我的灵识。若不是右贤者以治愈之术解救,我等恐怕到现在都是浑浑噩噩,只能沦为他的傀儡!” “竟有这等事!不过我们在攻打离孤期间,确实见到他令死尸复活,控制亡灵的本事。”寒蝉大声说着,“当时漫山遍野本来死去的人都站了起来,那很明显是禁术!而他原本死在离孤手里,却突然复活,这又岂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身为巫咸族一员擅自使用禁术,十大禁条中的前两条都已经犯了。这样的人,如何有资格当巫咸?”星云长老也说道。 众长老原本就是被逼迫才承认迦南为大巫,此番得到机会,自然要集中火力,一举将这个突然出现的可怕巫师除掉。 巫礼道,“巫咸族所有巫师今天都在场,虽然他身为魔神蚩尤,但力量并未完全觉醒。既如此,当趁此机会,一举消灭此祸害。” 原本的次族长下此命令,众人相互对望一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话都说开了,就不信八位大巫加上十二位长老,还有这千万名优秀的巫师,还杀不死那看起来清瘦得快要被一身黑色华服压垮的男人。大殿之中杀意顿时弥漫,众巫师都举起法杖,万千法杖杖头的灵石闪耀着夺目的光华,齐齐指向神殿之下的迦南。 然而迦南却并不慌张,施施然站在原地,张开双手,“原来是要过河拆桥啊?我给你们机会。来,杀我吧。” 殿中的千名巫师同时开始吟唱咒文,千柄法杖同时迸射出灼热的光华。只见八位大巫也各自提运巫力,每个人身上都燃起烈烈巫力之火,衣袍被气旋吹得翻舞而起。八道不同颜色的巫力震荡得整个神殿轰然作响。初代巫咸的众生灭度,就是在九位大巫的巫力加持之下,才能够成就那传说中的灭世之力,而如今八位大巫再度联手施招,这样的力量即便缺少了巫咸的核心一击,却也足以摧毁一座小型的城市。再集合其余众巫师的杀招,如此攻击,恐怕最后迦南要连渣滓都不剩了。 八位大巫同时使出这雷霆一击,其余巫师的力量也如万千明星升起,随后如倾盆大雨一般向着迦南当头降下。大荒神像在如此攻击下再度被摧毁,整个大殿也是摇摇欲坠,梁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开始大块地坍塌。 迦南却摊开双手,闭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一副束手就戮之态。 而右贤者目光一凛,手下暗暗燃起一团浅金色的光华。 危急关头,倏然之间一道银色光华迅速射入大殿之内,转瞬之间银光大盛,磅礴妖力爆发,与那众巫汇聚而成的力量轰然撞击。这撞击的力量太过强大,产生的气旋霎那间便令得整个大殿爆炸开来,竟散落成了无数碎片,宛如被轻而易举摧毁的沙堡。 这样的变故在电光火石之间,众巫师不及反应之下,都被那余波震飞出去,雨点一般跌落万丈悬崖。而那道银光虽然强悍而霸道,却终究由于众巫集合八位大巫之力太过庞然而被弹飞,跌落入迦南怀中。细看时,竟然是本应在外执行任务的阿霜! 只见他面色惨白,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迦南抱着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阿……阿霜……?” 阿霜身受重创,却挣扎着从迦南怀里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后便回头看着他,“你没事吧?” 迦南已经完全傻了。他根本没有料想到,阿霜会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叫你不要回来吗!”迦南失态地大吼道,“谁要你多事!我根本不用你救!” 万一……万一他死了……该怎么办? 该要他怎么办?? 狐狸一愣,似乎迦南的反应跟他预想有些不一样啊。 还以为他看到自己匆匆赶回来参加他的接任大典会高兴…… 这样想着,阿霜头上的耳朵像被霜打了一样耷拉下来,脸色却愈发冷酷了,“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随后他又转过身去,望着一地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巫师躺在已经被摧毁的面目全非的载天方圆上,各自因为痛苦呻吟。而八位大巫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却也因为这样的攻击竟然被一只妖挡住而大惊失色。 这迦南的一只妖便有如此强悍的力量,那么他本人…… 九尾狐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功挡下了那一击,他刚刚赶回来,却正好见到众人为难迦南的场面,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了,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死去。他只知道在不顾一切的时刻,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力量突然苏醒了,那是比他原本的妖力更加强大千百倍的力量。然而这道力量在喷薄而出的时候,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畅通地随着他的妖力涌出,只有一部分随着他的力量迸射出来,这才挡住了那些巫师的联手一击。 他挡在迦南身前,与右贤者遥遥相对,银蓝色双眼中寒霜漫天,杀气在周身上下游走,“谁敢伤他,要先问过青丘九尾狐!” 迦南一时恍然了。这样的场景多么似曾相识。五年前,阿霜也曾经像这样挡在一无是处的他面前,保护他。 灵魂中原本已经死去的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复活重生了。 谁知右贤者却在见到九尾狐的一瞬间,面色骤然改变。 “你是……”下一瞬,只见原本高傲尊贵不可一世的铁腕贤者倏然张开双手甩开阔袖,然后竟然向着九尾跪拜下来。 “信徒羽民国右贤者怀夕,参见第十二神识!” 第58章 右贤者的动作令原本剑拔弩张的阿霜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前一秒还要伤害迦南的人此刻却在他面前跪下了? 而迦南听到右贤者的话以后,全身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他最担心的事,竟然还是发生了。 明明是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成的任务,九尾怎么会突然回来呢?原本只要过了今天便好的…… 他怔然望向阿霜,想看对方的表情。可是阿霜背对着他,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阿霜狐疑地盯着他,“你是羽人的右贤者?你为什么要为难我的主人?” 怀夕抬起头望着他,眼中似乎翻涌着千万种情绪,但没有一种看得清明,“神识大人,你被这个魔神蒙蔽,忘记了前尘往事。您原本是大荒神分化而出的最后一缕神识,肩负着消灭蚩尤拯救疾苦世间的使命。请速与我返回羽民国,我会使您回忆起您真正的身份。” 九尾狐听着,却嗤笑一声,“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限你一个时辰之内带着所有的羽人士兵离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右贤者却笑了。他慢慢站起来,迷人的双目中射出某种令人不安的志在必得,“神识,现在我同你说的话,你定然听不进去。但是杀死你身后的人是你的命运,你逃脱不了。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你的主人会在五年之间突然拥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为何他是不死不灭之身。听说你在离孤一役后失忆,你难道就不怀疑,你主人告诉你的过去,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在你过去五千年的生命里,究竟做过什么事,遇到过哪些人?总有一天你得知答案后,会知道你的主人,其实一直在玩弄控制你。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这一番话逐字逐句进入九尾耳中,一道火红的身影,倏然快速闪过他的脑海。他身体一僵,感觉有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今日得见神识,吾此行无憾了。蚩尤,你若胆敢伤害神识,吾一定不会放过你!”右贤者轻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轻狂,却也带着几分几不可闻的哀伤。他一甩阔袖,一对金黄色的巨大羽翼从他背后飒然绽放,宛如两道金色的喷泉,在如风般轻盈的声息里,金羽在空中片片飞散,红衣如血,倾国倾城。 他宛如一只金红之箭,射入苍穹,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怀夕的一席话,不仅令九尾狐困惑,更令迦南心惊。 身前的人,终有一天会杀死自己么? 迦南其实早就知道这所谓的宿命,可是他不服。凭什么不论前世今生,从生下来,他就要被贴上不被期待的标签。为什么他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就已经被判定为邪恶?为何有些人完全不用努力,却可以得到他那样渴望的东西。而又为何他需要付出那么多算计那么多,才能够贴近一点身前那如天堂一般圣洁的身影? 凭什么他同样是父母所生,同样在努力地生活着、爱着,却永远注定一生孤独,还注定要被唯一对自己释出过温暖的人亲手毁灭? 这太不公平了。他不相信,自己永远只能任凭命运摆弄。 最好的办法,原本是杀了阿霜,他有许多机会可以这么做,即使是现在,只要他想,一样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十二神识的力量还没有在阿霜身体中觉醒。 可是如果阿霜死了,即便他的魔君横扫天下,整个世界都因为他的举手投足而颤抖恐惧,那又如何呢?他最想得到的人,最想得到的爱,便再也得不到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看着怀夕远去,他隐约猜测着这个右贤者身份不简单。 迦南之所以知道阿霜是最后的神识,是因为蚩尤的记忆中,有出现过大荒神原本的样子。那是和斛九一模一样的面容,白发蓝眼,高不可攀。唯一的区别便是阿霜额间的红色血契。可是右贤者若是没有见过大荒神,没有见过之前的神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断定阿霜的身份?就算有预言天书,对方在见到阿霜时眼中闪过的万千情绪,却告诉他怀夕必定不是如此简单。 为何他要以羽民国贤者的身份出世呢? 怀夕怀夕,怀得又是哪一个夕日? 此时阿霜转过身来,认真地上下查看迦南,确定对方没事后,忽然面现痛楚,膝盖一软,若不是用手撑住地面,可能就趴在了地上。 迦南忙扶住他,见他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只觉胸中像是燃起一团烈火,烧得他焦灼得快要疯了。 “我带你去找若叶!” 就在此时,那八名大巫却倏然横在迦南面前,巫礼手中法杖直指迦南,神色森冷,“诸位,今天事已至此,若不是这魔头死,便是我们亡,我等不能放他离开!” 迦南倏然抬起右眼,愤怒到极致,却化为了怪笑,“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小心地放下阿霜,念动召唤咒语,手倏然成爪,竟然一拳捣入地下。那血肉之躯却仿佛比钢铁还要坚硬,原本坚实的地面竟然被他生生捣开。然后在转瞬间,从地下提起一张琵琶,朴素的黑色琴身上蜿蜒着自然而生的幽绿纹路,四根银弦上流过清冽冷光。 只见迦南怀抱琵琶,面现杀机。而在他召唤少昊琴时,八名大巫又岂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同时念动巫咒,或是画出法阵,在少昊琴现身的霎那,他们的攻击已经到了迦南面前。 然而迦南却丝毫不顾那些攻击,任由所有的烈火寒冰诅咒加诸在他身上。他眼中绿光更盛,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妖异非常,几乎变得不似人类。只见苍白枯瘦的手指一拨,一道诡异的魔音幽幽而起,怪异的音转之间,挑动着几丝惴惴不安。 就在此时,八名大巫面色倏然一变,先是从怪异到了后来的痛苦,直到惨叫。所有八人像是突然疯了一般,捂住自己的腹部,巫彭甚至痛的在地上打滚。他们面上的表情若是寻常人见了恐怕会做恶梦,那是混合了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以及极度的痛楚之后,濒临死亡之际,会产生的歇斯底里的表情。 巫姑倏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只见她的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挣动着,从她的红色罗裙中不断浮现。霎那间,一声血肉被生生撕扯开的声音,只见一对幽绿的巨大蝶翼从她腹部展开,翅膀上一对银色的眼睛宛如能看透世间一切生灵。 一只硕大的嫘祖之眼缓缓从爆出的肠子和血肉只见爬出,舒展着自己的羽翼。那是比那琥珀中封藏的最原始的嫘祖之眼大出十倍的巨大蝴蝶,虽然极其美丽,但那从血肉中诞生的样子,只令人想到恐怖二字。 原来早在八名大巫还在被迦南控制的时候,迦南曾经打开自己的胸腔,取出琥珀之中碧羽蝶的一点体液,用其融合了巫蛊术、祝福术、魅术以及召唤术,制作成了一种蝴蝶蛊。平日里这蛊会沉睡在被施咒者的身体里,吸收着寄主身体中的营养,在寄主茫然不知的情况下逐步长大。然后当迦南弹奏起少昊琴的时刻,嫘祖之眼会骤然苏醒,破体而出。寄主便只有以最痛苦悲惨的方式殒命。迦南给八位大巫下了蛊,可怜他们却毫不知情。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中,一只只嫘祖之眼从大巫们的腹腔中破茧而出,只在片刻之间,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大巫竟然纷纷化为死物,睁大一双双空洞的眼,痛苦令他们的尸体扭曲了表情。其余的巫师们见到这般地狱场景,吓得四散奔逃。 唯有草药术大巫巫即还未死去,但他眼前所见的可怖景象,已经令他绝望。他抽出匕首,打算在自己也想其他人那般死去前自尽。 可是他的手倏然被迦南捉住。一只莹绿右眼死死瞪着他,“只要你医治好了九尾狐,我饶你不死!” . . . 萨洛赶来微水居时,九尾狐已经脱离了危险,正在床上昏睡。迦南坐在一边,望着阿霜的睡颜发呆。 听到门扉响动,他转过头来。 “接任大典的时候,你去了哪里。”迦南冷声问。 “以我的能力,就算在现场,也帮不了你什么。所以我去帮你处理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萨家世代守护镇魔塔,以结界术封印术见长。我令我家族中所有人在大荒神庙四周设下结界,所以当天攻击了你的巫师,都被我捉住了。现在正关在水牢里,只不过人太多了,所以有些被我锁进了镇魔塔。” 迦南听了,不禁有些愧疚,他现在越来越多疑,竟然连萨洛也怀疑起来了。 萨洛继续说道,“但是你是魔神蚩尤的传闻还是传遍了巫咸族。你要怎么办呢?尤其是七位大巫死状凄惨,现在只剩下一位巫即。他们都说,你要毁了巫咸族。” “我要毁了巫咸族?呵呵,我毁掉巫咸族做什么?”迦南站起来,“是他们要与我作对,却反过来怪我反抗?这世间的道理,真是叫人不明白。”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你告诉他们一件事。”迦南忽然阴翳一笑,几分邪恶,几分残忍,“下在大巫体内的蝴蝶蛊,我曾经有下在过巫溪之中。巫溪是巫咸族唯一的水源,所以他们身上都有跟大巫一样的东西。原本我是不想用蛊来控制他们的,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如今逼到这个份上,不想死得很难看的话,他们都只好听我的了。” 萨洛听了,挑起眉梢,“所以,连我体内也有了?” 迦南看了他一眼,“鉴于这一次你们萨氏家族帮忙捉了那么多叛徒,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们。”他说着,走进书房,拿出来一只黑色瓷瓶,“把这个倒进热水里烧开,每人喝一小杯。” 萨洛接过解药,弯起眼角,“那我就代家族的人谢过巫咸大人。” 迦南被他装模作样作揖的样子逗得微微挑起嘴角,随即视线又转回阿霜身上。 萨洛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眉间几不可见的一蹙,“他怎样了?” “伤到了肺腑,需要静养。” “你的四凶兽呢?为什么当时只有他帮你?” “我有任务给他们。” 萨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便默默离开了。 迦南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悄悄握住了阿霜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那是温柔而和暖的热度,有心脏的跳动一路传沿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看着他酣睡的样子了。 迦南忽然觉得胸腔中原本应该有心脏的地方一阵阵酥麻地疼痛着,霎那间,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阿霜愿意为了他去死呢。 这原本,是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 一阵久违的温暖,重新徜徉在他冰冷的身体内。他隐隐感觉到了少年时浅尝过的幸福的味道。 这是被人爱着,关心着的感觉么? . . . 阿霜昏睡了三日后,终于在第四天夜里醒过来。当时迦南正坐在他床边陷入冥想,察觉到阿霜身上的气息波动,他立时睁开眼睛。 谁知一睁眼,就掉进一双蓝的令人着迷的眼瞳里。 “你……”迦南只说了一字,便有些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了。 阿霜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视线微转,转到了迦南不知什么时候握住的阿霜的手上。迦南一看,脸上一阵发热,连忙松开了手。 “你……你醒了。” 狐狸侧着身缓缓坐起来,流瀑般的银发散落在他裸露圆润的肩头,是极度的诱惑。然而这诱惑的罪魁祸首却不自知,睁着一双有些无辜的眼睛,冲迦南慢慢弯起嘴角,“你一直陪着我?” 迦南自然地转开眼睛,“你占了我的床位,我当然要陪着你。” 迦南背对着狐狸坐着,却倏然感觉后背一沉,是狐狸将额头抵在他肩背上。这是从前的阿霜从未做过的亲昵动作,只见九尾狐的耳朵抖抖,九条铺展在床上的尾巴有些高兴地摇来摇去,活像一只大狗狗。 迦南感觉身体一僵,又因为这极难得的触碰而手脚脸颊都在发热。他低下头,轻声问了句,“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下,我本来就不会死的。” “不会死,也会痛啊。”狐狸说得平平淡淡,理所当然。 这一句,却令迦南彻底愣住了。他感觉胸中的什么再也压抑不住,倏然转过身,捧起阿霜的脸,吻上那柔软的嘴唇。 狐狸似乎也呆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地回应起迦南来,不多时竟然便被动为主动,双手环住迦南的腰身,灵巧的舌与迦南的缠绵悱恻。狐族对于情事颇具天赋,即便是记忆全失的现在,也令鲜少接触情欲的迦南不多时便喘息连连,身体发软。 而阿霜看着夜色中的迦南,一层如水月光落在碧绿的右眼中,像是碧海中漾起的波澜。他忽然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被眼罩遮住的左眼,然后解开了迦南脑后的带子。 眼罩落下的瞬间,迦南身体一僵。他害怕,怕斛九看到他左眼上丑陋的疤痕,会心生厌恶。然而九尾却用最轻柔的力道触摸着他的左眼,仿佛他是天下最易碎的珍品。 “你的眼睛,原来是黑色的么?”九尾低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迦南默默点头,“不过那是假眼,看起来跟真眼一样,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是怎么弄得?” 迦南口中泛出几分苦涩。他低下头,无谓地笑笑,“没什么,小时候不小心跌倒划伤了。” “你那时候一定还没有认识我。”九尾狐说着,忽然在他左眼的伤痕上淡淡一吻,“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迦南听了,只觉千般苦涩,却只能往肚子里吞。阿霜啊阿霜,失去眼睛是因为你,心死成魔也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认识你,我今日还会走到这一步么?恐怕,只会浑浑噩噩了此一生,当一个透明的小人物,然后在绝望中被离孤挖出心脏,从此灰飞烟灭。 若不是阿霜令自己那么痛那么恨,恐怕他还不足以有足够的恨意来唤醒蚩尤的力量,更不可能与嫘祖之眼呼应,得到重生。 你究竟是我的救赎,还是诅咒呢?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阿霜是他的了。 什么赤炼,什么鹿鸣,什么离孤,都已经被他除掉了。没有人可以再阻止他得到幸福! 两人相拥着倒在床上的时候,迦南忽然按住身上的阿霜,“你的伤……” “主人,都到了这一步了,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停下来?”阿霜虽然语气淡淡的,表情酷酷的,眼神中却带着一点犬类的可怜兮兮。 迦南被他逗笑了,于是展开自己的身体,声音低哑地说着,“好吧,不过你今晚要是弄疼了我,以后就别想再在上面。” 第59章 然后十二神识中,第一神识就是屠魔剑,第三神识是鲛人天下系列的主角,现在的狐狸是最后的第十二神识,他完成了天命之后大荒神就可以复活了禺强是鲛人天下系列的另一个主角,他是第一任海神,本来是大荒神与东方天帝伏羲的孩子,后来为了跟第三神识在一起斩断了神性,成了凡间的灵魂。他和第三神识生下的孩子(鲛人是雌雄同体可以生育)就是第二任海神应龙(也就是现在鲛人的守护神)。海神可以不断转世,以鲛人的身体回归人间。 蚩尤到目前为止被封印过两次。第一次是被屠魔剑杀死(其实没死透),第二次是被第三神识杀死(还是没死透……)。于是就到了现在了… 这篇文里占很大比重的妖族是不受四方天帝庇护,从比较低等的动物修炼成精的种族。所以比较受歧视…… 清晨迦南醒来,感觉自己被另一副躯体环抱着。盛夏的天气,两个人这样抱在一起本该难受,可是由于迦南体温冰冷,狐狸身上的温度传到他的身上,倒是颇为舒服。 他听到阿霜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从胸膛内传出来,那充斥着生命的律动令他安心。他懒散地转动右眼,看向被阳光穿透的碧纱窗,在光线中静谧飞舞的灰尘,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此时狐狸嘤咛一声,幽幽转醒。他睁开蒙上了一层薄雾的蓝眼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然后缓缓聚焦在迦南脸上。 “昨晚有弄疼你吗?”狐狸问得万分认真,似乎有点儿小紧张? 迦南低笑起来,“大早上,你第一句就问我这个?” “……” 迦南用手指在狐狸的胸膛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没有,技术不错。” 狐狸刚要笑,却听迦南说了句,“不过,下次我要跟你交换。” 狐狸耳朵一抖,眼睛微微睁大。 迦南挑起眉梢,“怎么?怕我没你厉害?” “没……没有……”狐狸说着,脸颊却逐渐变红了。 迦南倏然坐起来,双手撑在狐狸头两侧,低下身来,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垂眸望着狐狸,“虽然我没你有经验,不过这种东西,练一练就会有的。”说着,手顺着狐狸的身体曲线一路下滑,一直滑到臀部,挑逗地揉捏着,“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狐狸紧张地看着他,竟然顺从地闭上眼睛点了下头。 迦南开心地笑起来,刚要进行下一步,却倏然听到外面有人禀报,“巫咸大人,城门外来了几个奇怪的人,说是受您的邀请来的。请您示下,是否要放他们入族?” 迦南停下动作,有些烦躁的坐起来,“真是会挑时候啊……” 他赤足踏到地上,捡起自己的黑袍披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九尾,“对了,你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三族的首领什么时候会来?” 阿霜也坐了起来,梳理了一下自己散乱了满床的银发,“我想在城外求见的‘人’大概就是了。我告诉他们巫咸族有巫咸接任大典,事务繁忙,请他们在典礼之后三天再前来觐见。” 迦南点了一下头,“你是如何在一个半月内就说服了三大族的首领的?” 九尾狐站起来,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他的及膝银发覆盖了他赤裸的身体,阳光落在了若隐若现的肌肤上,仿佛闪烁着一层蒙蒙的光辉。看来宛如浸沐在圣光中的唯美雕像。 “狼族最简单,他们崇尚武力,我打败了他们的领袖,他们就同意来了。蛇族比较狡猾,他们本来想下毒害死我以防我泄露他们的聚居地,我一怒之下把他们的族长咬死,又把莫呼洛迦的鳞片拿给他们看,他们就听话了。狐族最麻烦,他们好像都认识我,但是他们知道我是你的妖后似乎都很生气,说我失去了尊严。我就与他们的族长比试魅术,后来成功控制了他,令他做了很多没面子的事,他尊严扫地之后也没脸再当族长,所以把族长的位子让给我了。” 迦南见狐狸用平平淡淡的简单语言叙述这错综复杂的经历,简直快要忍不住笑了,“所以,你现在是狐族族长?” “对,我已经把他们都带到巫咸族附近,现在在招摇山暂驻。” “做的不错。”迦南赞许地笑笑,转身出了房间。 阿霜披上衣服坐到窗边,看着迦南带着随从出了微水居,前往谒见大厅接见狼族和蛇族的使者。然而阳光落在他银色的睫毛上,瞳孔深处却泻出几分犹疑。 在狐族的时候,那个名叫灰颜的族长不断地提起“赤炼”这个名字,说什么“你忘了你当初和赤炼怎么约定的?”“你把赤炼忘了,把身为狐妖的骄傲也忘了!”“我只当没有你这个朋友!只当没有认识过你和赤炼!” 赤炼是谁?为何迦南给他讲述的过往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又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霎那,内心会隐隐作痛,还会有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明。 他倏然想起右贤者对他说的话,迦南是否真的对他隐瞒了什么?毕竟他是九尾狐妖,至少已经活了五千年,而迦南今年不过二十三四,那么在认识迦南之前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他究竟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认识过什么样的人? 这个赤炼,会不会是他遗失的重要的人之一? . . . 谒见大厅华丽的紫金镶玉椅上,迦南有些慵懒地坐着。在他的座下两侧各有一张席位,桌上摆放着招待客人的上等银针茶,和瓜果糕点。座上各坐着一人。左首之人魁梧高大,脸上是刀削斧刻般的深邃轮廓,浅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冷厉非常。而右座上的却是一名婀娜妖娆的青衣美女,细细的柳叶眉,单薄的凤目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潮。 这两人光是看相貌,迦南也能猜出来谁是哪一族的首领了。左边的男人自称狼王罗刹,狼族以骁勇善战著称,若要当上狼王,必须得是族中最强大的人才可以,可见这个罗刹必定是英勇嗜杀之人。而那女子便是在阿霜杀死蛇族前任族长后,新推选出来的蛇后秦娥。蛇族本来就是城府极深的族群,善于玩弄计谋,以柔克刚。虽然是刚刚上任的蛇后,这个秦娥的能力也不能小觑。 “巫咸,我罗刹不喜欢拐弯抹角,你要我们来见你,我信守承诺来了。这些虚礼客套就免了吧,我们妖族受不住你们人类这般礼待。”狼王开口冷硬不近人情,令得秦娥侧目了。 “狼王,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 迦南托着脸颊看着他们二人,此时阿霜忽然从后殿转出来,披着宽松的白色长袍,水银般的长发松松用布带束起,一副才刚刚睡醒的样子。狼王一见他脸色就发绿,想来看到把自己打败的人滋味一定不好受。而秦娥在见到他的一霎那,竟然有几分恐惧的情绪在漫溢而出,被迦南感知到了。 看来阿霜这次出去采取了比较强硬的手段啊…… 阿霜站在他身后半步,迦南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低声说,“怎么也不穿得正式点?” “昨晚衣服被你抓坏了。” 迦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赶紧转过头去,脖子发僵,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狼王和蛇后的反应,貌似他们二人都没听见。 迦南清了清喉咙,“既然狼王赶时间,我就直说了。当年上古之战时,妖族曾经是蚩尤大军中非常重要的一只力量,后来蚩尤被杀,妖族便四散隐没。到如今,仍然香火鼎盛的就只有在场的狼、蛇、狐三族。若是再过几年,人类和羽人不断侵占你们的生存领地,也不知道妖族还能延续多久了。这次请两位来,是想问一句,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们像你们的先祖一样,跟着魔神横扫大荒,你们愿意么?” 秦娥以袖掩口轻笑两声,媚眼如丝地看过来,“巫咸说笑了,蚩尤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更何况我们只是无名小辈,只想平平安安的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罢了,哪里敢奢望称霸天下?” 狼王却默不作声,似乎等着迦南把话说完。 “蚩尤当初虽然被屠魔剑杀死,但是由于他与大荒神有一段渊源,那剑上的力量没有完全毁灭他的灵魂。他沉睡一万年后曾经苏醒过一次,不过被第三神识以另外一柄以海神血肉炼成的承影剑重创,再次沉眠一万年。如今他的灵魂被重新释放了,进入了一个婴孩的身体里。五年前因为种种原因,前世的记忆,已经苏醒了。” 迦南说着,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你们的先祖,都是很优秀的妖,那个时候不论是人类还是羽人见了他们都要颤抖,可如今,你们却躲在深山幽谷,终日惶惶,连来巫咸族见我一面都不敢,要我的九尾狐威逼利诱。看到我曾经的手下这样堕落,我真是太失望了。” “住口!”罗刹倏然拍案而起,“你以为凭你片面之词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你说你是蚩尤?你除了眼睛是绿色意外,哪有三头六臂的魔神的样子?还缺一只眼睛?我看风吹一下你就会倒了吧?” 听到罗刹冒犯迦南,九尾眼神一冷,周身妖气隐隐浮动。迦南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安抚他,主人还没怎么样,他却先炸毛了。 然而迦南在转回头来的一瞬间,碧眸倏然摄住了罗刹的双眼。只在刹那间,罗刹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东西强横霸道地拉扯着他,要挤入他的脑中。在武力方面他几乎可以算是天下无敌罕逢敌手,就算是四凶之一的梼杌跟他对上恐怕也要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是在灵识修炼方面,他虽然有钢铁般的意志,寻常魅术很难打开他的灵识,但对于蚩尤来说,还是太嫩了。 迦南却没有入侵他的意识,而是抓着他,将他拉入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在那里,到处是刀山火海,血流成河。天空都被浸染成了鲜血的颜色。整个猩红的世间,只有一双眼睛是碧绿的,绿得那样澄澈,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无邪。 海洋掀起滔天的海啸,高达数百米的波浪瞬间毁灭了沿海的城市,上百万的人从此消失在苍茫洪波之中。大地震动开裂,人们在倒塌的房屋中四散奔逃,走失的孩童在路上哭泣。大火席卷了树林蔓延入城市,无情地吞噬这一切生命,炙热的火光将黑夜化为白昼。 而最可怕的,是那天幕中越来越大迅速逼近的红色凶星。那颗星星原本只是熹微的一个光点,后来逐渐变得腥红灼目。并不是那颗星变得更亮,而是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吸引到大荒来!此时天空已经被巨大的行星阴影覆盖,星月全都被吞噬了,再也不见一丝光明。那星球表面坑坑洼洼残缺不全,看起来丑陋不堪,近在咫尺! 当它撞击到大荒的时候,便是末日的来临! 而那一双碧眸的黑衣人赤着一双苍白的足站在山巅,狂烈的风吹起他泼墨般的黑发。他仰起头,从下颚到喉头拉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被发丝迷乱了的侧面,隐约可见一丝癫狂的轻笑。 “哈哈哈,真美啊……这样的杀戮,不正是你们狼族最渴望的么?” 蓦然间,那双莹绿的眼睛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扑射过来,罗刹动弹不得,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 面对着那黑衣人,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强烈的敬畏。那是宛如凡人倏然见到了自己信奉的神明屹立在他面前,受到眷顾般的狂喜和自豪! 当迦南将自己的精神力抽回时,高傲如罗刹,竟然已经屈膝跪在了他面前。 秦娥一看便知道不好。想不到这巫师的魅术竟然如此高超,罗刹在他面前竟然没有丝毫抵抗的机会! 看来要想脱身,必须要虚与委蛇,明着先答应下来再说。 “既然狼王已经决定臣服,我们蛇族也没有意见。不过事关重大,妾身还要回去与长老们商量。” 迦南轻笑,“蛇后原来是这样民主的贤明君主啊,不过,有一个人,可能会跟你一同回去哦。” 他说着,忽然拍了两下手。 谒见大厅的大门轰然打开,一道高挑身影大步迈进。只见来人有着西域的深色皮肤,相貌极其俊美,裸露的上身覆盖着优美的蜜色肌肉,华丽的腰饰和长裤,耳垂上缀着硕大的耳环。而那双红色的眼瞳之间,竟然缀着一道红痕。 蛇后顿时呆住了。她用见鬼了一般的神情一直盯着那人走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冲她轻蔑一笑,“好丑的女人。这就是我们蛇族的后人?” “你……你是莫呼洛迦!” 莫呼洛迦却连看都不看她,径直问迦南,“有事么?” 迦南不满地看着他,“你应该像混沌他们学学,见了我该问一句‘见过吾主’才是啊。” 莫呼洛迦微微眯起眼睛,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是愤怒,“不要以为你侥幸捉到我,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 “手下败将,何必装模作样?”九尾忽然在一旁冷冷地来了一句。他不喜欢这个莫呼洛迦,从见到的第一面就不喜欢,倒好像是一种反射性的厌恶。 莫呼洛迦眼神一转,一种死亡之气顿时摄住整个空间。蛇神巨大无匹的影子隐隐浮现在石壁上,连灯烛都跟着明灭几番。 “好了,闹脾气不要当着客人。真是没礼貌。”迦南说着,张开右手,轻轻向下一按,那满室庞然的妖气竟然在一瞬间被一股力量压制下来了似的。莫呼洛迦露出几分不甘的神色,死死瞪着迦南。 “莫呼洛迦,今天我就给你你的第一个任务怎么样?”迦南对莫呼洛迦说着,眼睛看着的却是蛇后。但见后者已经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瘫软在了地面上。 莫呼洛迦对于蛇族来说是最为敬畏也最为可怖的存在,那上古时代举世无双的大蛇,可是在上古之战时期,莫呼洛迦却选择帮助人类而不是他原本属于的妖族以及蚩尤的魔军,并且屠杀了大量的蛇妖。大家都说他疯了,他却突然在蚩尤之战后销声匿迹,直到离孤将他唤醒。 “蛇后,如果你现在做不了决定,不如我就让莫呼洛迦和你回去,帮你们做决定?”迦南问得十分和蔼可亲。 然而秦娥却慌忙摇头,她心思电转,若是让莫呼洛迦回到蛇族,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这蛇神喜怒无常,断然不能让他知道他们蛇族的所在…… “好,就依大巫所说,若是日后战事将启,我们蛇族一定站在大巫这一方。” 迦南高兴地一拍手,“哎,这不就好了么!那么,就请两位发信给族中的人,在你们的队伍到达之前,不如就先暂住在巫咸族吧?” . . . 在迦南成功控制了三大妖族后,零星的许多小妖族也开始主动向巫咸族示好。与此同时,羽民国却发生了一场战争。原是羽民国西部连年旱灾,数百万羽民向着东部逃荒,路上死去了将近一半。可是朝廷对于本国民生不管不顾,将全部精力放在攻打轩辕国上,如今民众活不下去,自然要起兵造反。 羽民国本土一反,轩辕国内也是反声四起,包括轩辕国周边的许多人类小国也开始有了动作。而羽人的盟友鲛人却一直杳无音讯,并未对此施与任何援手。右贤者对此大为不满,羽人与鲛人的关系迅速恶化。 迦南知道这些消息后,啧啧嘴,“看来,时机很快就要到了。树大招风,羽民国支撑不了多久的。” 萨洛往他的茶碗里倒了些茶水,“你打算进攻羽民国?” “不,我只是要勤王而已。” 萨洛笑了,“勤王?你要勤哪个王?现在大荒一片混乱,到处都在打仗。田地都被荒废了,真是不闹饥荒才怪。” “这不就是人的本性么?”迦南用手指摸着下巴。他现在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势力,但是要想称霸三族,这点还不够。 “除了这些,我还听说了一些传言,我想你应该考虑。” “什么传言?” “海洹……就是第十二神识的事……” 迦南睫毛一颤,看向萨洛,“什么意思?” “右贤者回朝后,已经大肆宣扬他们已经找到了第十二神识,很快就会带着大军来迎接呢……” 迦南忽然一拍桌子,目光阴狠,“他以为这里是他想来就来的么!” “迦南,其实,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么?” 迦南一愣,“蹊跷?” 萨洛脸上笑意不见了,眉间稍稍纠结着,神色凝重,“你是蚩尤转世,海洹一个九尾狐妖竟然是十二神识降世,怎么会这么巧你们相识。倒像是有人故意安排一样。” “你的意思是……” 萨洛喝了一口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眼角,“十二个神识圆满后,大荒神就会重生,到时候整个世界会迎来新的开始,再也没有痛苦的未来。这是每个大荒教的信徒笃信的真实。为了保证第十二神识顺利完成他的天命,我总觉得,有些力量会积极促成一些事。现在你把阿霜放在身边,会不会太冒险了?” 迦南阴翳地勾起嘴角,右眼中却有杀气一闪而逝,“我就是要留他在身边,看看那些人要玩点什么,我奉陪就是了。” 萨洛说的话或许有理,但是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放不开阿霜了。 他原本有千百种更简单的手段来征服大荒,包括释放蚩尤全部的记忆。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没有那么有野心了。 有时候早上起来,阳光温软地晒着被角,转过头,看着狐狸在他身旁睡得酣甜的样子,他就忽然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他想着,如果自己还是五年前那个傻乎乎的有些阴暗有些可怜的迦南,阿霜还是那个酷酷的却会对他温柔会保护他的强悍狐妖,他们就这样在巫咸族厮守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他原本,也只是想要一份爱罢了。 . . . 萨洛从迦南房间里出来,却正好见到阿霜正出门。他扬起笑容,叫住了狐狸。 “天快要黑色,你还要去哪?” “买点心。”九尾狐淡淡回答。 萨洛一愣,“你?吃点心?” “迦南爱吃。”狐狸说着,继续往外走。 萨洛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却逐渐冷凝下来,那一瞬的表情中,甚至现出几许落寞。 但是下一刻他却又追了上去,“对了,听说你终于痊愈了,特意准备了一个礼物送给你防身,省的你以后又被人打趴下。” 狐狸脚步一顿,耳朵转了转,因为对方的话有点儿不爽,“什么礼物?” 萨洛将背上背着的长长的东西解下来,递给狐狸。阿霜打开包在外面的布,竟然是一个镶嵌着海蓝宝石和红宝石的紫金……剑柄?! 狐狸耳朵一抽,盯着萨洛,“你就送我这个防身?” 萨洛笑着拿起那剑柄,看了看西落的橘红色夕阳,还有那东方天边正幽幽升起的白色月亮,在日月交替的正中,将剑高高举起。 一霎那一道剑影在光辉中一闪而逝,而在地面上的影子中,分明看到萨洛手中握着的,是一柄修长的利剑。 “此剑无形无相,它的形貌只有在日夜交替的那一瞬间才会显现出来。所以平日里看来只是简单的剑柄,。但是当你杀机起来的时候,剑身自会随着你的妖气凝化,对手看不见你的剑,你就能出奇制胜。” 九尾狐分明不觉得自己会需要使用这种奇怪的剑,但他还是冲萨洛点了一下头,说了句谢谢。 但是无形无相的剑,怎么听起来跟那传说中第三神识用来封印蚩尤的承影剑有点相似?难道是山寨版本? “对了,这把剑是我背着迦南送给你的。你不要让他看到。”萨洛在他身后又叫嚷了一句,“他这人对你独占欲强的很,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他给弄死。” 九尾耳根刷地一下红了。他头也没回地说了句“知道了”,便快步走远。 第60章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这是真正的60章,于是二更还是木有出来…太晚了俺困得不行,还是明天再更出来吧… 经历了一个春天的动乱,巫咸族的夏季总算在有惊无险之中平静过去,紧接着时光又在秋风中平平淡淡的流逝。如今战火到处蔓延,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得一族安宁实属不易。族民们的屈服一开始属于被逼无奈,惧怕着迦南下在他们身上的蝴蝶蛊惶惶不可终日。然而自从接任大典之后,迦南没有再用蝴蝶蛊杀过任何一人,族民们虽然仍然战战兢兢,但也没有当初那般害怕了。恐惧和无可奈何的屈服逐渐演变到了现在,众人渐渐踏实下来,继续回到平日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寻常日子。 迦南建立了自己的长老会,令原本的小十巫中剩下的七人接掌七名大巫的位置。巫姑的位子则由魅术系的几位大师之间选出一名,而召唤系巫谢的位子迦南交给了萨洛。如此一来几乎被摧毁的巫咸族高层被重新建起,毁坏的秩序亦逐渐回到正轨。 不知不觉到了秋季末尾,冬季的开头,族中的所有枫树叶都被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在夕阳惨烈的光线里飘零飞舞。天空高广浩瀚,悬挂着一种会呼吸一般的蓝色,扣罩在整个巫峡上空。一年即将过去了,迦南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眺望着这属于自己的王国。 五年前的他,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儿时想要当上大巫的“痴心妄想”,竟然真的实现了。他更没有想到,要走到这一步的代价竟然这么重。如今的他是一个没有心的嗜血魔怪,不仅亲手弑父,还残害无辜,这双枯瘦苍白的手,竟然已经沾染了那么多鲜血了。 生命真的值得珍惜么?还是说有些人的生命才值得珍惜,有些人的命丢了也就算了?迦南觉得,五年前的自己属于后者,于是在死过一次之后,他想要当前者。 可是成为强者的代价,便是欺压弱者么?这样换来的强大,真的是踏实的么? 现在的迦南,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之前明明已经决定好要做的事,他忽然有些不想做了。 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有阿霜陪伴在他身边,有众多效忠于他的部下,有萨洛这样一个朋友。其实他要的已经全部都得到了,甚至比他预期中超出太多。现在的他看着夕阳下这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壮丽城市,忽然生出一种安于现状的满足。 此时,一道黑色披风落在他肩上。他回头,阿霜一脸正儿八经的表情,严肃地说,“会感冒。” 迦南低笑起来,“我连死都死不了,别说感冒了。” 阿霜没说什么,还是认真地给他系好了披风的带子,然后默默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日落巫峡的美景。 “萨洛刚才来找过你,要我把刚才长老会开会后整理出来的文书交给你过目。他说继羽民国的大旱灾后,轩辕国东海沿岸发生海啸,南边的潇湘河又发洪水,北方的姑射国境内地震,国民死伤惨重。最近整个大荒地气不稳,巫罗长田占卜后,说这是不祥之兆,大荒将有大灾降临。” “大灾?怎样的大灾?” “末日之劫。” “哈哈。”迦南笑了两声,“难道末日不是只有魔神能带来么?我可还没打算就这么毁掉整个世界啊,那有什么意思。” “长老会认为巫咸族需要采取一些措施自保,所以拟定了一份计划。”阿霜说着,将手中的一本卷宗交给迦南。迦南随随便便接过来,也没有看,继续问道,“右贤者最近有动静么?” “他忙着平乱,没有什么大动静,不过听说他已经开始在大阿山附近集结军队。我怀疑他的目的是巫咸族。” “哦?” “末日之说越传越盛,轩辕国民心不稳,右贤者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说要迎回巫咸族的十二神识,帮助神识完成救世天命。而他那天又称我为神识,我怀疑这是冲着我来的。” 迦南冷笑一声,“就凭他?” 阿霜抿了抿嘴唇,似乎有话想说。 迦南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主人……我究竟是不是他所说的那个什么十二神识?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会做一些怪梦。” 迦南心头一紧,“你梦到什么了?” “我总是梦见一首摇篮曲。一个感觉很像大荒神女体塑像的绿衣女人一边唱着,一边摇着摇篮。” 迦南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点。 阿霜却仍然在说着,“那摇篮曲的调子,我还记得。”随即,他低声轻哼起来,声线低沉婉转,听起来竟分外动听。 “蝴蝶飞,虫儿睡,莲花枯萎,星星落泪。月光浓时,孩子沉醉,留下记忆,远走高飞。” 这轻柔的曲调进入迦南脑中的一瞬间,他却倏然感觉到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猛烈地颤抖起来。一霎那他尘封的记忆疏忽间狂涌而出,他只觉得头颅像是炸裂开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 “我姓西陵,名叫嫘。” “跟我走吧,愿意吗?” “你真乖,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他能像你一样乖。” “原来你就是那蓐收和晚姬生下的孽障?早知如此,我本不该救你。” “你走吧。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 为何这歌谣所牵引起来的,是这样强烈的悲伤?本来是那样温婉的曲调啊,为何会令人这么痛苦? 这是属于蚩尤的悲伤么? 迦南跪在地上,死死抓住头发,发出痛苦的呻吟。阿霜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不知道……你不要再唱了。” “好,好,我再也不唱了。” 迦南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感觉到阿霜支持着的力量,疼痛的感觉逐渐减轻。 迦南喘息着,死死抓住阿霜的手。他那害怕和难过的感觉残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动,“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阿霜说得笃定,安抚地环着他的肩膀。 迦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竟然再一次在阿霜面前露出这般脆弱姿态。然而此时他却不想再继续强装冷静。他回过头,望着阿霜银蓝色的双瞳,“右贤者的话,你不要相信。他只是想利用你除掉我。他就是要我死,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阿霜点点头,轻拍他的背脊,“你放心。我们回去吧。” . . . 然而不安却并未结束。那天之后,迦南在陷入冥想的时候,时常会陷入莫名的境地。他知道那是蚩尤的记忆,可是他明明已经将它们都封印起来了,为何自从听了那首歌就像是记忆打开了缺口,那些属于魔神的记忆和情感正在源源不断涌入他的灵识之中。 很多原本支离破碎的片段,竟然都逐渐串联起来了。 他想起来,蚩尤在养蝶房看到嫘祖蝶舞周身的美丽样子,记得那热切而崇拜的眼神。嫘祖一袭绿衣,碧羽蝶落在她的发上,手臂上,裙摆上,在她明媚的笑颜前舞动翅膀,那上面银色的眼睛就仿佛嫘祖含笑的双目,慈爱而温柔,却也时不时透出凛冽的高傲。对于蚩尤来说,收养了他的嫘祖是他的全部世界,是世上唯一的温暖。 可是嫘祖心中是有爱人的。她的爱人叫轩辕,乱世之中推翻了神农王朝的不世英雄,取代了炎帝君临天下的黄帝。传说黄帝是东方天帝伏羲降世,有着举世无双的绝美面容,他手执干将莫邪为他打造的轩辕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神一般完美的人。 而自己这般暗淡的,老鼠一样不被期待的孽障,又如何相提并论呢?蚩尤羡慕轩辕,羡慕伏羲,因为他被嫘祖爱着,被大荒神爱着,却还不知道珍惜。 世人都说,大荒神化身嫘祖降世是为了帮助黄帝剿灭蚩尤,其实他们都错了。蚩尤知道,伏羲坠落人间是为了追随被大荒神打入轮回万劫不复的女娲,而大荒神降世在西陵嫘的身体里亦不过是为了以另外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抢回化身轩辕的伏羲而已。 然而嫘祖终究还是输了。嫘祖在与轩辕失散多年后再次找到他时,他已经与一名在他的军队里救治伤员的医女嫫母相爱了。那嫫母脸颊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胎记,那是大荒神为了惩罚她勾引伏羲而给她留下的残缺,嫘祖在看到她的一霎那便认出她来。 兜兜转转一圈,他这个创造一切的神明,却还是输给了被自己一手创造的女娲。他不甘心,于是他用尽人间女子才会用的不堪手段,想要重新夺回轩辕的心。可是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如何懂得怎样才能讨好另一个人,不论怎样他仍是弄巧成拙,反而将轩辕越推越远。到最后三人都是疲惫不堪。 嫘祖终于累了,她被逼到了最后一步,用计谋和药物引诱轩辕与她共度一夜后成功受孕,然后带着身孕悄然离开。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爱人。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明,竟然已经卑贱到了如此地步。 在嫘祖在路上救了蚩尤的时候,她已经有身孕了。她带着蚩尤在禺谷落脚。那段日子蚩尤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听她唱着一首摇篮曲给肚子里的婴孩听。她说这首摇篮曲也是她曾经唱给过她最爱的那个人听得,不过那个人应该已经忘记了。 蚩尤不明白,为何那个被嫘祖爱上的人那样幸运,却还不知道珍惜。为何有些人不用做任何努力,便可以得到另一些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嫘祖诞下一个有着子夜般的黑眼睛的男婴,她说孩子是在禺谷出生的,名字的第一个字便叫禺,第二个字希望他长大后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内心都强大的人,所以第二个字就用强。禺强这个名字由此诞生。 禺强后来成为了鲛人的海神,他庇护了鲛人一万年后,终于为了能与第三神识在一起而斩断神性,放弃了大荒神与伏羲天帝之子的身份,转世成了普通的凡间灵魂。现在的海神应龙便是禺强与第三神识的儿子。(详情请见鲛人天下) 蚩尤与嫘祖和禺强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期间蚩尤发现自己拥有特殊的能力,他能够听到或感知到别人的情绪想法,甚至可以控制别人。他甚至可以令死去的小动物重新“活”过来,虽然样子有些奇怪。他还能自己创造一个独立的幻境,在里面设定自己的规则。他最喜欢躲在那个幻境里,幻化成一个很像伏羲的人,与一个幻化出来的嫘祖在一起生活。 可是这些能力终于被嫘祖发现了。她于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金神蓐收与晚霞女神晚姬乱伦之子,破坏了秩序而诞生的邪恶之物。 嫘祖本想杀了他消灭这一隐患,然而面对着这相伴了三年的安静孩子,她终于没有忍心下手。或许是在人间待得久了,沾染了人间的情,变得心软了。她封印了蚩尤的力量,将他赶走。他不愿离去,在门外傻乎乎等了三天。最后当他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冲进屋里,却发现嫘祖已经带着禺强不知去向。 记忆到了这里再次断掉了。迦南觉得害怕,为何那记忆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能冲破他设下的屏障。再这样下去,他很快便会失去自我了。 真到了那时,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 . . 迦南每晚都会从冥想中惊醒,与他同室而眠的阿霜自然最为清楚。他开始担心迦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便去找萨洛询问。 萨洛听后,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被诅咒了,或是中了巫蛊之术?” 阿霜皱眉,“他是巫咸,谁有能力给他下诅咒?” “诅咒这种东西你也知道,并非只有更强的人可以给比较弱的人下,如果趁其不备,不论多么强大的人或神都可以被诅咒。”萨洛说着,面色凝重认真,“如果不快点找到原因,就麻烦了。现在他巫咸的位子虽然坐得稳,但恨他的人也不少。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阿霜一听,心中忐忑,“我该怎么做?” “你去过他的书房么?” “没有。他不让任何人进。” “那就从那里找起。”萨洛弯起眼睛,“全都翻一遍就对了。” 于是第二天趁着迦南去谒见大厅接见长田等人的时候,阿霜溜进了迦南那神秘兮兮的书房。帘幕前下了厉害的诅咒,寻常人一旦踏入必定被吸干精气而死。阿霜光是为了解开那诅咒就废了会儿脑筋,好不容易破解开,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锁定住了两个可疑的东西。 一个是被放在桌上的黑色陶罐,另一个便是被摆放在木质书架上的桃木盒。 桃木向来有辟邪镇魂的功效,里面锁着的必然是邪物吧?而且看那木盒桑贴着的咒符,竟然是最复杂的诅咒之一——镇魂咒。这种诅咒是将活着的灵魂与身体强行分离,之后困锁在被血液浸泡过七天七夜的桃木容器中。容器中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也没有身体,永世处于黑暗虚无之中不得超生,苦不堪言。 迦南为何会有这样恶毒的巫咒,这里面囚禁的是怎样的灵魂? 阿霜心中不安,将手伸向盒盖,想要打开。 “你在我书房里做什么?” 突兀响起的声音,阿霜手一颤,连忙转过身,将木盒藏在身后,做面无表情状,“你回来了。” 迦南负手走进屋里,右眼一直盯着阿霜,神色有些阴冷,“显而易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阿霜隔了三秒,才回答出来,“我帮你收拾屋子。” 迦南此时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被他这么二的理由逗笑了。他挑起眉毛,“收拾屋子?那你怎么不先从卧房开始收拾,反而直奔我禁止任何人进入的书房?”他说完,便伸出手,淡淡说了句,“拿出来。” 阿霜一愣,知道骗不过迦南,便将木盒拿了出来。迦南在见到那木盒的一霎那,便感觉一个冷战滑过脊梁,但面上仍然是一副平淡的表情。 太险了。如果被阿霜看到那囚禁着赤炼灵魂的桃木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接过木盒,放到书架上,心中盘算着是否还是毁掉赤炼的灵魂比较保险。 此时却忽然听阿霜在他身后问了句,“迦南,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迦南一愣,回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阿霜此时看着他,一向不变的表情,此时却微微现出几许落寞,蓝眼向下看着,“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迦南喉头一紧,感觉整个人都悬了起来一样。他冷下脸,看着阿霜,“不告诉你,不代表我不相信你。只是有些事不需要你知道。你这样私自闯入我的书房,我本应责罚你。” 阿霜并不辩解,恭顺地垂首,一副任由责罚的样子。 迦南叹了口气,“算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也不得再进来。随我出去吧,大阿山最近频繁有羽人士兵出没,但就在昨天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我想这件事不简单……”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迦南却悄悄将那木盒笼进外袍袖子中的口袋里,这件东西,还是要尽快处理掉为妙。 . . . 虽然料想到了右贤者要对巫咸族有动作了,却没想到是这么快,这样来势汹汹。右贤者近日似乎总是在忙着平定叛乱,想办法救援安置遭受旱灾、洪灾海啸的灾民,同时还要安抚羽民国和轩辕国两国的百姓,似乎根本无暇顾及巫咸族这边的事。但显然,迦南低估了右贤者对于寻回十二神识额执着,而那些忙乱的假象,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真实意图的障眼法。 刚刚过完年,巫咸族空气湿冷,刚刚下过一场细雪,落在树梢的雪片还没有融化。那铺天盖地的羽民士兵倏然之间乘着毕方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阴云倏忽之间蜂拥而来,整个天幕似乎都被覆盖住了。迦南得到消息,立刻派遣梼杌带领巫师护卫队前去迎敌,令结界师们用事先设下的结界法阵将整个巫咸族保护起来,又令占卜师们迅速到巫罗馆集合,共同进行占卜预测,而他本人也与长老和大巫赶到巫罗馆中,方便听取占卜师们的占卜结果,调整自己的命令。 羽人的攻击非常猛烈,射日之术宛如漫天金色箭雨轰击着坚实的结界。迦南知道一味防守不是办法,他另蛇族狼族和狐族从从羽人后方进攻,又派出了几股精锐之师从镇魔塔方向悄悄潜出,绕到羽人后方协助妖族的攻击。 无止尽的厮杀持续了一日一夜,羽民虽然能够飞翔,但是长时间的飞翔极其消耗体力,渐渐也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在日落时分撤退。迦南也令自己的军队撤回休整。一时间整个巫咸族团结一致,族民们自发将饭食饮料分发给众巫师,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而失掉了秩序。 迦南在谒见大厅里听着战报,食指轻轻点着扶手,“羽人那边的将领是谁?” “是有名的将领寒翼。除此之外在攻打轩辕国的战争中赫赫有名的几位将军也都来了。另外,听说右贤者也会亲自驾临。”萨洛说道。 迦南微微皱眉,这么大的阵仗,怎么却觉得他们没有使出全力呢? 难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么? 不论他们在等什么,如果让他们等到的话,一定不是好事。迦南手一顿,“放出莫呼洛迦。现在。” 萨洛点点头,“但是只有他一个,会不会太冒险了?” 迦南犹豫了一会儿。现在穷奇不在,饕餮正在领导者妖族众人,梼杌负责防务,能协助莫呼洛迦的便只有阿霜了。 “让九尾跟他一起去吧。” 萨洛露出微笑,眼睛弯弯,“是。” 迦南却没想到,这竟会是他此生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 . . 阿霜与莫呼洛迦化出真身,在寂夜中迅速向着羽人撤退的方向疾驰。大阿山畔,万千羽民士兵正在休憩,却倏然见到淡淡夜雾中,一对红色巨大双眼倏然亮起,那如天柱般魁伟的巨蛇一点点从暗夜中析出,嘶嘶地吐着如耳语般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信子。与此同时另一道银月之光撕裂黑暗,转瞬之间便到了面前。 羽人们被那巨蛇的样貌吓呆了。他们此生还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莫呼洛迦发出嗜血的低笑,蛇尾一扫,一大片的士兵便如羽毛一般被轻而易举扫飞,连翅膀都还来不及打开便狠狠撞到山石或营帐,摔断了背脊,遍地哀叫。蛇神又张开巨口,熊熊烈火如遍地红莲盛开,瞬间便四处铺展成了一片火海。被烧着的羽人成了火球,遍地打滚,撕心裂肺的嚎叫在整个山谷中回荡着。一时之间,莫呼洛迦厮杀正酣,羽人们竟似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在山的另一侧,一座不起眼的山巅,右贤者正负手眺望着山那头的惨剧。在他身后,是绵延百里的羽人大军,密密麻麻,宛如一片静默无声的人海。 寒翼将军走到他身侧,“右贤者,我们真的不救?” 右贤者轻蔑一笑,“你不是说,那些士兵都是自愿去的。” “可是……” “好了,你如果不忍心,答应他们的抚恤金再翻倍就是。”右贤者眯起美丽的双眼,“记住,我们今晚的目标。” 阿霜亦横行在士兵之中,利爪挥舞过处一片血雾横飞。他隐约觉得不忍,这些羽民几乎没有抵抗,这样的杀戮,令他觉得罪恶,就像是在屠杀手无寸铁之人。 因此,他在下手之时,多了几分踌躇。但是迦南已经下了命令,答应迦南的事,是一定要完成的。 今晚,这里不能留下活口。 可是……利爪在那流着眼泪的羽人少年面前停下。那少年哭得像个孩子,害怕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喊着娘,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迦南一个命令,听起来如此简单,可是这一个个的羽人士兵,哪一个没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梦想和期待?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这些人的命运。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一刻,一道利剑倏忽之间穿透那羽人少年的身体,刺入阿霜的肩颈。阿霜一愣,随即暴怒地咆哮一声,扑向那攻击之人。 然而那身穿银甲的羽人却只守不攻,一步一步将他向着山深处引去。阿霜感觉到对方是在引他去什么地方,立时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十二神识。我们又见面了。” 阿霜一抬头,却见较高处的山石上,立着一道绝世的红色身影。夜风掀起怀夕的衣袍,右贤者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容。 阿霜喉中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咕噜声,周身毛发蓬起,九条长尾张扬而舞,一副战斗的姿态。右贤者却仍然昂首挺胸垂眸望着他,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苍生一般。 九尾狐猛然间双脚蹬地,如银色的利剑扑向右贤者。 然而右贤者只做了一个动作。他缓缓抬起右手,剑指点向九尾的额头方向。 九尾倏然感觉,自己原本充盈周身的妖力一时竟然难以为继,一道咒符以悍然钧天之力,随着那剑指所指,射入他的额头。 脑中一时轰然,似乎有什么被封藏的东西,哗然撕裂。 右贤者垂下目光,看着他痛苦地摔在地上,淡淡然说着,“你的记忆,被你的主人搞乱了。让我带你看一看,你的前世,还有你这五千年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61章 迦南一夜未睡,在谒见大厅与其他几位大巫商讨过第二天的御敌计划后,他变一个人留在玉椅上,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头。 萨洛也没有走,看到他这样烦心,便问道,“是在担心海洹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 “为何?” 迦南睁开眼睛,看着萨洛,“你跟我说过,为了让大荒神复活,有些人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最后一位神识顺利完成天命,回归无上神界,是么?” “不错,我是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我知道这个人是谁。”迦南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缓缓步下台阶,“前些日子因为机缘巧合,我又恢复了一些关于前世的记忆。你知道么,我一看到右贤者,就想到一个人。” “哦?难道你认识他?” “不止认识,那个人是我前世最嫉妒也最憎恨的人。”迦南说着,转过脸来看着萨洛,“轩辕,你们现在都叫他黄帝,也是东方天帝伏羲的降世。” 萨洛有些诧异,“你是说,右贤者是伏羲降世?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当初能为了女娲私自下界,就不能为了寻回大荒神重新降临人间么。”迦南有些讽刺地笑起来,“可笑堂堂东方天帝,当初自己倒贴送上门的不要,偏偏要等到伤透了别人的心,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萨洛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照你这么说,右贤者这么热心的寻找十二神识倒是确实比较奇怪。虽说是为了信仰,又觉得太狂热了一点。可若说他是伏羲天帝,我承认他很好看,但是若真是如此,他一个天帝,要对付我们这些小小凡人,干嘛还要费心伪装?” “大荒经中所规定的秩序中最重要的对于天人和神明的秩序,便是不得私自干预人间秩序,令得天下大乱。所以他要想参与到这个世界的秩序中来,必然要封印自己大部分的神力,寄住在人类的躯体里。大荒神当初便是用这个方法化身嫘祖降世。” “我还是觉得奇怪。为何你这么肯定是伏羲天帝?” “感觉。”迦南皱起眉头,“所以,我担心,这次派阿霜去,会不会太冒险了点。他虽然是十二神识,可是记忆被封印了,不仅没有大荒神的力量,连自身的妖力和巫力都不能全力发挥出来。这种时候如果对上伏羲,是没有胜算的。” 萨洛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刺探的斥候说,右贤者要明天才能到。今晚去是不会有事的。” 听到萨洛如此说,迦南才稍稍安心。少顷,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阔袖内的口袋中将那只桃木盒拿了出来。他随身携带这东西已经有一阵了,但阿霜每日跟着他,他想要处理,都找不到什么机会。 “这个东西封印的是鹿鸣的魂魄。你帮我收好。不要让阿霜看到。”迦南说着,将桃木盒递给萨洛。 萨洛神色一变,“鹿鸣的魂魄?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被莫呼洛迦杀死了么?”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你保管好就是了。” 然而直到天将明时,回来的却只有莫呼洛迦一人。 迦南得知此事时,一下子从巫咸座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莫呼洛迦面前,“你说他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莫呼洛迦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这是战斗,我又不是他奶妈,为什么要盯着他?” “你!”迦南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阿霜那么强,应该没有羽人是他的对手。他可能是去追逃跑的队伍所以耽误了时间。 现在天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他必须把精力集中在羽人的攻击上。 然而这天早上,族外却分外宁静,看不到半分人影。这样的安宁,却反而叫人惴惴不安了。 就算莫呼洛迦和阿霜真的杀死了驻守在大阿山的全部羽人士兵,可是羽人必定会有增援前来,怎么会毫无动静呢? 而且,阿霜到底去哪里了? 恰恰在此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阿霜回来了,在城门处。 迦南在谒见大厅呆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抱上少昊琴,翻身骑上他的白鹿,直奔巫咸族城门的方向。巫师大军正驻在那里,众人见到令人又敬又怕的巫咸亲自驾临,都纷纷站起身,垂首低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梼杌和饕餮都过来向他见礼。 迦南问梼杌,“阿霜呢?” 梼杌回答,“他神情有些恍惚似的,我让人扶他去见你,他却不肯,说是想静一静,然后掉头就跑了。” 迦南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他在哪?” “好像是往修炼密林那边去了。” 修炼密林么? “你们守好城门,告诉萨洛我去修炼密林了,如果有情况派人去那边通知我。” “主人,现在羽人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你这样离开结界太危险了吧?” 饕餮也说着,“我跟你去。” 迦南却摇头。他和阿霜之间的事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不必担心,我带上二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它会回来通知你们。况且羽人猜不到我会出城,一个人目标比较小,反而不容易被发现。巫咸族一定要守住,我会尽快回来。” 迦南再次跨上白鹿,雄鹿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化作一道白光冲出了城门。 白鹿四蹄生风,宛如一道迅疾的月影掠过巫溪的水面。此时天色才刚刚变得清透,深蓝色的天幕中还残余着几颗疏星,水面上起了朦朦一层白雾,远处的密林仿若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剪影。 已经有快要六年的时间没有回来过这里了。当初十几个少年一起坐着玄龟车上学,在修炼场里打打闹闹,听着青夷训话,想来都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遥远了。现在曾经的同学有些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死去,有些形同陌路,有些被他亲手杀死。留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变的,大概就只有萨洛了。 修炼场里青夷的房间竟然亮着灯光。迦南愣了愣,勒住白鹿,走上前去。这寂寞的深林,唯有这一扇窗射出淡淡的橘黄色光华,虽然熹微却温暖非常。 敲门后,打开门的却并不是青夷,而是人形的玉麒麟。 他比迦南高出一头,一袭碧色长袍,银灰色长发垂落,头顶鹿角尖锐,金色眼瞳却含着几分疲惫黯然之色。 “怎么是你?青夷师父呢?” 玉麒麟也没想到是他,诧异了一下,便又平静下来,“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玉麒麟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她早在你与离孤决战的那场战役里死去了。被莫呼洛迦杀死了。” 迦南呆住了。 “你在开玩笑么?” “我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难道你不觉得,你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你的师父了么。” 迦南答不出来了。是啊,仔细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青夷,还是在离孤死前,那大阿山伽兰寺中。 怎么会呢?师父怎么会死?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死后,你忙着救九尾狐,对于巫师之中谁战死了漠不关心,之后便是篡夺巫咸之位,在接任大典上诛杀八位大巫和几乎整个长老会,等到一切平定下来了,你又忙着组建自己的长老会和十巫。之后又是右贤者来袭。你这个大巫太忙了,忙到没时间去想想自己的师父。” 玉麒麟一席话,令迦南彻底的懵了。 那个冷艳的巫女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香消玉殒了?为什么整个巫咸族似乎都没有人知道一样?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 “你当年总是埋怨她不重视你偏心鹿鸣。虽然没有说出来,我却能看得明明白白,你青夷师父心里也是知道的。可你看到如今,你们这些她悉心教导的学徒们,又有哪一个记得她惦念着她呢?”玉麒麟靠在门框上,叹息了一句,“你怪别人忽略你,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忽视他人?” 迦南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觉得眼眶发疼,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青夷毕竟是他最重要的师父,是她一步一步带着他成了一名召唤师,可是这个一直在他心中生活着的人,却早已在一年前死去了。 “你……你为何还在这里?”这是迦南唯一能问出来的东西了。 玉麒麟用手指捏了捏那已经没有了血契的眉心,只回答了简单的三个字,“习惯了。”便转过身,关上了门。 玉麒麟是和九尾年岁相仿的千年之妖,和青夷的相处,也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年。然而十几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令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妖习惯了相互陪伴的日子,即便是她已经离去了,他仍然在故地守候。 都说一个召唤师不可以对自己的妖太在意,因为只要血契一结束,妖是不会记得你的。毕竟人类短暂的生命,对于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插曲。 可真是这样么? 阿霜不在修炼场,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的地方了。 密林深处,数根巨大的无花果树张开华丽的巨伞,枝条相互编织在一起。记得夏天的时候枝叶繁茂,会有萤火虫栖息在叶片间,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小灯,似乎是天际的银河掉了下来。 迦南抱好自己的琴,翻身从白鹿背山下来,拍了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低语几句。白鹿似乎听懂了似的,掉头抛开了。 地面上堆了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却绵软如厚毯,发出莎莎的声响。迦南小心地走近那靠坐在最大的那颗无花果树旁的银色人影身边,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大意。 “阿霜?” 阿霜将头埋在臂弯里,默不作声。 迦南蹲下来,将手放在九尾的肩膀上。对方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向他。这一眼,却令迦南全身发冷,喉结上下滑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双混乱至极的眼睛。原本的清明澄澈不再,几乎要疯狂了一般的空洞视线。 “我不叫阿霜,我叫斛九。”他仿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说着。 迦南说,“你叫阿霜,阿霜是我给你起得名字,你不记得了么?” “你一直都在骗我。” 迦南脑中所有思绪顿时凝固,最害怕的事,难道还是发生了么? “你在说什么。” “你告诉我的过去,根本不是真的。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已经修行了五千年的狐妖,我的爱人名叫赤炼,我们一起修炼,后来他被离孤捉走了,我一直在找他……”他说着,终于面现痛苦,“可是他死了。我却就这么忘了他……” 阿霜每多说一个字,迦南就觉得身体冷上一分。怎么会?一夜之间,他怎么会都想起来了?萨洛不是说那道封印是他、若叶甚至加上巫即一同建立的,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被破解呢? 可是,阿霜又怎么能说,他告诉他的过去全都不是真的呢……他们确实从小就认识了,只不过作为天之骄子的海洹从来没有注意到过他,他们相伴的日子确实都是真的,相爱也是真的,只不过那样的“相爱”,更像是阿霜施舍给他的温柔。 可不论如何,他回到这里来,就证明他该记得他们之间的过往,无花果树下的那一夜缠绵,相互依偎熟睡的日子,那么活生生的过往,怎么会是假的呢? 如果只有赤炼算是他的爱人,那他迦南又算是什么? “是谁?谁把你害成这样!”迦南感觉有滔天怒火隐隐跃动着。他明明废了这么大力气,才把鹿鸣的存在抹杀了。是谁又让阿霜想起来! “蚩尤,我早就说过,要你好自为之,不要妄想控制十二神识。” 突然传来的声音,一道红色身影,从林木间的阴翳中款步走出,衣袂飘摇,面若桃花,简直把个黑暗的森林点亮了一般。 迦南眯起眼睛,周身杀气倏然爆发,黑发黑衣张扬而起。他狠狠瞪着来人,“是你,右贤者!” “不错,就是我。你控制神识也有一年了,该玩够了吧?”怀夕立在他十步开外,嘴像是在笑,那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睛。 迦南抱琴在怀,右眼中现出魔魅的杀意,以及几分嗜血的兴奋。自从更多的蚩尤记忆觉醒,他便变得更加渴望杀戮和死亡的味道,若不是自我意志强大,恐怕已经像梼杌那样沦为杀戮快感的俘虏了。 “你胆子够大,竟然一人前来。”迦南仔细感知林木间的动静,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其他羽民的气息,“在知道我是蚩尤转世的情况下如此,是对自己的能力太有自信么?” “不错,你的力量觉醒还不到一半,要想收拾你绰绰有余。” 迦南哈哈大笑,笑声癫狂,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愚蠢的笑话,“伏羲,两万年不见,你仍然这么自大和愚蠢!”语声一落长指一扬,一道饱含戾气的杀戮之音骤然从琵琶弦上迸射而出,一霎那整个森林的树木都因为这倏然炸开的杀机而颤抖着,发出莎莎的不安声响。杀意转瞬即至,右贤者的长发衣衫都被吹得狂烈飘起。只见他左手一握,一道金红光华如喷泉般涌出,形成一道弯弓,他右手沿着弓一拉,一道光箭炙热而出,冲着那袭来的杀气冲撞过去。两道悍然力量产生的冲击成涟漪状扩散,四下的无花果树摧枯拉朽一般连根拔起。 迦南指轮不断,淙淙音律幻化成致命的魔音在空气中纷飞乱舞,所过之处植物尽数枯死,而右贤者却只守不攻,施施然避过迦南一次又一次攻击。他眼光扫过在一旁默然而立的九尾狐,喊了一句,“你不想救你的青梅竹马了么?为什么还不杀了这魔神?” 九尾听了身上一颤,有些愣愣地看向迦南。迦南也正好看向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迦南却只看到一片空茫。 他咬牙切齿。一定要杀了伏羲,杀了这注定不容他迦南,不容他蚩尤在这广大的天地间苟活的神明。前世他逼死自己的母亲晚姬,逼得自己幼年饱尝人间疾苦,险些饿死冻死,后来又抢走他最爱的嫘祖,抢走又不珍惜,令得大荒神分化成十二神识,而那本体竟自尽于铸剑炉中。而这被众人歌颂的完美神明,竟然真的拿起了大荒神以自身血肉炼成的屠魔剑,将自己封印,这一封就是两万年。 他哪里完美,他不过是个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只知道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的混蛋。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大荒神的青睐!!! 不知不觉间,迦南的愤怒已经完全被蚩尤的愤怒取代了。他却没有自觉。他周身燃起一层绿莹莹的光焰,原本青白的面容此刻映上几点阴森的碧色,看起来宛如鬼魅。而强大的魔气也骤然充盈他周身上下,席卷了整片密林。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迦南!” 迦南身上一震,停下攻击,回过头去。 萨洛正站在他身后,冲他微笑着。 看到萨洛来了,迦南就安心多了,他一定是带人来帮自己的。 “萨洛,你带着阿霜先退开,让我了结了此人。”迦南说着,冷冷盯着右贤者。 可是,右贤者却做了一个令迦南百思不得其解的动作。 只见怀夕面向萨洛,神色恭敬,恭敬到卑微。他静静垂首,膝盖一曲,竟向着萨洛跪了下来! “木神句芒,参见吾主伏羲天帝。 第62章 右贤者一声伏羲天帝,落在迦南耳朵里,却像是一团烟雾,令他有些捉摸不清,捉之不住。 他怔然,觉得眼前场景虚幻,不像是真的。还来不及分辨清楚,却见萨洛那弯弯笑起的双眼,一点一点将笑意收回。清俊的容颜上倏忽浮起一层月光,眉梢眼角的轮廓细微地变化着。他周身浮起一层炙热灼目的光焰,一霎那几乎将整个森林的黑暗逼退,四下的景物都消散了,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 那是一种圣洁至极的白,毫无瑕疵,干净到让人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成了污点。在这纯白的世界里,萨洛身上产生了惊人的变化。他的身形在变,衣饰在变,眉眼也全然改变了。与此同时,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着,那是在面对着太过高远的存在时,会从内心散发而出的卑微和畏惧,就仿佛虔诚的比丘倏然见到了佛陀的金身浮现在眼前,又或是真挚的牧师感应到了上帝的存在时会有的,那中连呼吸也变得稠密,全身动弹不得的敬畏。 萨洛的头发变得很长,黑如午夜的天幕,流泻翻飞在他的身后。身上朱红华袍烈烈翻舞,金色的龙仿佛也在随着那衣料的飘摆在云中穿梭。他的皮肤变得很白,就像是用雪白的玉石堆砌出来,眉心一点朱砂,灼目而妖异。 当他睁开双眼的霎那,那神之双目中是怎样的繁华灿烂美不胜收,是任何凡人无法想象。就算是爬上最高的山峰去仰望那被星辰之光妆点的绝美夜空,也无法与这双眼睛相提并论。他的美太过纯粹,凡人看到必定会被这样的美丽灼瞎双目,却仍然会痴痴张大眼瞳,成为这美丽的祭品。 这便是大荒神最完美的作品,亦是他最宠爱的天帝。是他魂飞魄散也追逐不到的绝世存在。 而这个至高无上的神明对于迦南来说,却只剩噩梦。 迦南睁大右眼。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为何是萨洛,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伏羲的样子? 他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怀夕,后者也站起来,身后倏然张开巨大的白色百合花瓣,将他整个包裹。花瓣再打开时,里面站着的神明一袭青色华服,相貌清雅,头戴莲冠,丝绦飘摇,正是东方天帝伏羲的属臣——木神句芒。 迦南转过头来,怔怔然望向“萨洛”,“萨洛……你……” “萨洛”,或者说是伏羲,垂眸望着这在人世间兜兜转转两万年的魔神,现出几分与萨洛相似的微笑,“蚩尤,为何你仍然不愿醒来呢?吾已经一步一步引导你走到这里,怎么能容许你放弃。” 迦南的右眼微微张大,碧绿的瞳孔中,被不信和震惊填满。 “怎么会……”他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却只能找到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那不是萨洛么?和他一起长大,他现在唯一相信的朋友。 他说得话是什么意思?这是陷阱吧?是右贤者幻化出来的假象吧? 萨洛怎么会是伏羲呢? 伏羲黑发宛如在水中一般优柔飞扬着,笑容里带上几分怜悯,以及那眼睛深处深埋的寒冷。面前的青年,曾经是他最强劲的敌人,可是现在的他却是何其脆弱,只要自己一根手指,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碾碎。 看着这孤独的灵魂,从一个影子一样的少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如今,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只不过蚩尤终究是他的一个棋子而已,他是不可能为了一个棋子,放弃他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的目标的。 “吾乃东方天帝伏羲,降世化身为萨洛而已。”他残忍地挑开了深埋的秘密,“不然,我要如何一步一步你顺利入魔,如何让十二神识尽快诛杀你,完成他的救世天命?” 伏羲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宛如是从四面八方的云烟中蜿蜒而来,带着空旷的回音,梦一样不真实。迦南听着,就像是掉进了一团黑暗的湖水,耳目口鼻都被冻结。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唯一的朋友,竟原来也是虚幻的? “这不可能……”他低下头,只觉头疼欲裂。 难道不是萨洛一路以来一直在帮他?难道他不是自己踽踽独行的一路中,唯一关心过自己的人? 如果连这点真实都破碎,他还有什么能够相信? “你心口的蝴蝶琥珀,是我给你。你那五年中修习巫术融合所用的那本署名十五的巫书,也是我命句芒从离孤处得到后,藏在你会看到的地方。之前在巫咸族,你险些被玉麒麟发狂杀死,而后又险些被轩辕端淫辱,都是我以魅术控制。因为你身上蚩尤的力量,唯有在面对最可怕的威胁时才有可能苏醒。然而那两次都不成功,于是我安排你进入羽民国见到离孤,由他来杀死你。果然这个方法奏效了,蝴蝶琥珀令你重生,蚩尤记忆开始觉醒,也都是我引导。” 迦南听着,感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自己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竟然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步一步设计的么…… “斛九会与句芒相见,进而得知自己十二神识的身份是我设计。我封印斛九的记忆,是因为他身为狐妖的记忆太强大,压制着他前世的记忆无法觉醒,只好全部封印后再一并开启,现在他恢复记忆,是我令句芒解开了封印。甚至从一开始,也是我命句芒鼓动离孤培养一个容器来换心,之后从涿鹿之野的镜湖取出你的灵魂后注入到了已经成型的胚胎中,你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 伏羲每说一个字,便在迦南那本已空空如也的胸中剜下一刀。迦南听着,只觉得周身一阵阵发冷,冷到彻骨。 “你的一生都是我设计。我做这一切,便是为了让你尽快觉醒成魔。这一生你必定要被十二神识杀死,让他完成天命后回归无上神界,这样大荒神才能复活。可是,你竟然一直在压抑蚩尤的记忆,我怎能容许你呢?”伏羲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不是一个人的一生,“抱歉迦南,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为了大荒神复活,你必须死。” 话音刚落,四下场景骤然改变,眼前又是刚才光线熹微的无花果树林,面前站着的人仍然是微笑着的萨洛,还有一席红衣的右贤者。仿佛刚刚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然而迦南却知道,刚才那些是真实的。因为身上残留的颤抖,是实实在在的。蚩尤最擅长的是幻术,刚才那便是伏羲所创造的,独立于真实空间的结界。所以对于阿霜来说,刚才那些都是看不见的。 迦南此时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抬起茫然的右眼,像是在求救似的看向那银色的身影。 阿霜却在此时抬起眼,那眼神那般陌生,仿佛在看着不相干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为何要骗我……赤炼在哪里?”九尾抬起混乱的双眼,他的记忆现在已经乱了套,前世身为大荒神的记忆和这五千年来身为九尾狐妖的记忆同时绞缠在一起,他能记得清楚的,便只剩下那一道红狐的身影了。 而迦南听到他的话,却只觉得疼。虽然已经没有了心,他还是感觉好疼,整个胸腔都在疼痛着。 不知道他是谁,他竟然说不知道。 过往这一年,他们相处的点滴,还有五年前他们在无花果树下签订血契,对于阿霜来说,真的什么也不是么。 为何这么容易,就被其他所有记忆吞噬了? 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努力抓住他了。自己丢了一只眼睛,丢了一颗心,用尽全力要抓住他。 为何这只妖,不能把他当成唯一呢? 迦南觉得愤怒,觉得失望而伤心,尽管他已经无心可伤。他目眦欲裂地瞪着九尾狐,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阿霜……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赤炼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赤炼,赤炼,这是九尾混乱的脑海中,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名字。与赤炼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在青丘山上奔跑,一起幻想着一个属于妖的自由之国。后来赤炼为了救他被离孤奴役,他苦苦追寻五千年,到最后,定格在他脑海中的,却是自己怀中赤炼冰冷的身体! 自己怎么能把他忘记了?赤炼不是一直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么?一定是眼前这个独眼男人做了什么,为何要骗自己说是他的爱人,是为了控制自己么? 可这独眼男人又是谁呢?为何看到他的瞬间,会有种心脏抽痛的感觉? 可相比起五千年的记忆,这抽痛太微不足道了。他周身妖气乍然弥散,银发被吹拂而起。他冷冷盯着迦南,“告诉我,赤炼在哪!!!” “不必问了。他为了控制你,令你帮他杀死离孤。已经将赤炼杀死了。”萨洛的声音传来。而迦南听着,竟然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木然地转头看萨洛,却见萨洛将那桃木盒拿出来。轻轻打开。 一霎那,一道火红的灵魂之气弥散开来。那气息如此熟悉,令得九尾一瞬间变了表情。 红色的灵魂落在地上,凝化成一道熟悉身影。幽幽浮在黑暗的空中,双眼紧闭,了无生息。 阿霜怔住了,口中呢喃着赤炼的名字。不敢置信地摇头。 “赤炼……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 赤炼怎么会死?自己不是一直在想办法救他? 为何……为何……如果赤炼死了,自己的存在还有意义么? 怎么会这样……自己才刚刚想起来……却要面对赤炼的死亡么?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赤炼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捉不到。他徒劳地伸手,轻抚赤炼的面颊。可是斯人已逝,幽魂又怎能感知到他的触碰呢? 而迦南,麻木地看着这场景,脑中隐隐想着。 果然还是什么都不剩了。 阿霜,不,是斛九,最后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思绪再一次混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一直说着,是迦南,是迦南杀死了他最重要的人。与此同时,似乎更多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在巫咸族的片段记忆,支离破碎,只令他更加混乱。 他抬起眼睛,痛苦地望着迦南,“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们不是朋友么……” 迦南忽然弯起嘴角,现出一个冷笑。“是,是我杀的他。因为我恨他!他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有那么多人帮着他护着他,他凭什么拥有你!!!他不过是一个废物!一个被离孤玩儿烂了的货色!” “住口!!你住口!!”斛九的面上愈发狂乱,妖力席卷四下,巨大的树冠摇晃着,几乎能听到枝桠断裂的声响。 “哈!这么喜欢你的赤炼么?我偏要让他魂飞魄散!”迦南眼光一转,看向萨洛。萨洛手中桃木盒内的桃木匕首才是赤炼灵魂的依附,只要毁了那匕首,便能令赤炼的魂魄彻底消散。 正好,连伏羲一起除掉!现在他寄住在人类的身体里,而且为了隐藏身份,他封印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现在要杀他,正是时候! 凡是背叛他的,或是他憎恨的,都应该去死! 迦南身上燃起一团青碧色的烈焰,魔气迸发,横扫八荒上下。他将惊天魔气凝聚手中,转瞬之间,便要取萨洛性命,摧毁赤炼灵魂。 可是萨洛,或者说是伏羲,却并不闪躲,嘴角甚至带着几分好整以暇的微笑。而句芒也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一切发生的。 然而就在下一瞬,迦南的动作停顿住了。 一道银光,贯穿了他的胸膛。 迦南有些呆愣地低头,银色的剑锋,上面雕盘着宝石蓝色的龙纹,黑色的血液,正逐滴落下。 这是……承影剑…… 鲜明的寒冷和疼痛,从伤口爆炸开来。 迦南低头,咳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液。他慢慢回头,用着不信的目光。 而手持萨洛赠送的宝剑的斛九,似乎也愣住了。 他刚刚看到迦南要毁灭赤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阻止他这么做。然而在剑锋刺穿迦南身体的瞬间,原本虬结混乱的记忆中,倏然有一股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苍白的少年,不顾一切推开了他,然后寒光一闪,少年的左眼只余一片血污。 他怔愣住了,而此时抬眼看见的,却是那少年震惊的目光。那碧绿的眼瞳呆呆望着他,令他心中某处狠狠一抽,就像是整颗心被碾碎了一样…… 为何,会有这样悲哀的感觉? 迦南忽然笑了,大笑起来,歇斯底里几近癫狂。 假的,都是假的。之前已经被颠覆过一次的人生,本以为重新开始了,本以为什么都得到了,却原来一切不过是水中之月,只是为了再一次的破灭。 原来他身边根本什么也没有,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他认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们,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放在心上。就像他的父亲,就像萨洛,就像阿霜。 在他们心里,总有那样一个更重要的存在,是可以为之将自己牺牲掉的。 原来兜兜转转一圈,他仍然是,孤家寡人。 斛九松开剑柄,踉跄后退几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了…… 好像记忆中,还是有着大片的空白……为何那独眼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会令他这么难过? 迦南感觉自己身体中的力量在迅速随着血液流失,他膝盖发软,跪在了地上。好疼啊,就像是当初胸膛被爹爹亲手剖开,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取出时那样疼。 身旁站着的三个人这样看着他,是在等着他死么? 死吧……死去也好吧……反正他活着,也没人在乎吧……很累了,已经活得很累了。想要那么简单的东西,拼尽全力,却还是被牺牲掉了。 是报应么?他杀死那么多人,还杀了把自己视为朋友的鹿鸣。所以他现在落得这样孑然一身的下场? 还是,这是他从前世,从这天地间诞生开始,就逃不过的诅咒? 凭什么他注定天煞孤星一世孤独,凭什么他要这样死去……又凭什么那些欺骗他背叛他伤害他的人,却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呢? 不甘心啊! 要报复,哪怕献上所有。 哪怕失去一切,连自己都失去。哪怕化为修罗,万劫不复。 他定要这可恶的世界,偿还他此生之痛! 迦南倒下之前,眼睛盯着斛九,忽然邪邪笑开。然而在那笑容绽放同时,一滴眼泪,亦同时滑落。 然后黑衣的青年便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唯有黑色的血汩汩流淌,渗进了层层落叶之中,融进无花果树树根里。 第63章 看到迦南倒下,九尾狐忽然感觉到心口一阵剧痛。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过去,将迦南抱在怀里。 怀中人杳无声息的身体,那样冰凉,似乎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似的。 此时,他那混乱成一团的灵识忽然渐渐沉淀下来,虽然仍然想不起是如何与迦南相识,但失去记忆后这一年来的相伴却重新回到记忆里。九尾狐怔住了,一时间整个人似乎都空掉了,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主人。 如此也好,反正自己是妖。一只妖如果对主人下杀手,自己也会魂飞魄散的。 就这样,跟他一起死去好了。也比一个人活着好。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竟出现在他脑海里。 可是他却没有跟随迦南死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他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那被剑锋穿透的地方,可也阻止不了迦南所剩无几的血液不断涌出。一年来生活中点点滴滴宛如川流一般流过他眼前,他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不论迦南是不是骗了他,是不是杀了他曾经最重要的人。在这一年里,他确实是爱着迦南的。 正在此时,林木间倏然传来一声咆哮。只见一道青碧光芒凌空而降,巨大的麒麟兽在落地一瞬振起漫天枯叶翻飞,迷乱了众人的视线。此时九尾只觉眼前一道劲风袭来,身体被震飞出去,而怀里抱着的人却被抢走了。 斛九立刻翻身而起,想要去追赶,可是挥开那些漫天飞扬的枯叶后,却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不……”他失魂落魄一般,只觉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倏然眼前一片漆黑,一向强悍无匹的九尾狐,竟然失去了意识。 在他的身体落地之前,却倒入另一个怀抱。伏羲抱住他,一霎那,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柔情万千。 等了这么久,这个人又回到他怀里了。虽然现在的他之不过是大荒神的灵魂的一部分,但那熟悉的气息,已经足够令他动容。 而句芒则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轻柔抱起九尾的伏羲,却淡淡垂下眼睑,敛住神色中的惘然。 “上神,承影剑是以海神之躯炼就,力量远远不及屠魔剑,蚩尤只是被重伤,一定还没有死。” 伏羲抬眼看他,脸上表情却愈发冷凝了,“没关系,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他在今天被诛杀。他还没有完全觉醒,还称不上是魔神,不构成祸世的威胁。但是经过今天这一剑之后,一切就应该回到正常的轨迹上了。” 句芒似乎有话想说,但是欲言又止。伏羲注意到,便说,“有话直说吧。” 句芒嗫嚅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上神,如果没有我们的引导,蚩尤这一世还会祸世么?” 伏羲抱着九尾狐站起来,眯着眼睛望向东边发白的山峦,“魔神,注定是会祸世的。我只不过是确保一切尽快发生而已。” 他已经等不及了。虽然已经等了两万年,但越是接近结尾,他越是无法耐下心来。 伏羲曾经以为,自己从未爱过大荒神,所有与大荒神曾经的一切,不过是他对自己的控制而已。直到女娲出现,他才知道什么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所以在女娲被打入轮回之后,他毫无一丝犹豫地追随女娲而去。他是如此肯定自己的爱情,肯定到不愿意去思考其他的可能。 可是最后,当他赶到铸剑炉旁,却见到一袭白衣的大荒神现出本体,纵身跃入铸剑炉沸腾的精铁之金中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终于令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作为黄帝的一生,他与转世成为嫫母的女娲终老,还了女娲的情。可是等到他回到天界后,却要忍受永世孤独。 “伏羲,大荒神对你的宠爱,到此为止。”这句话是大荒神最后留给他的诅咒,他这两万年中,一直被这句诅咒折磨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缕神识降世,只要十二神识圆满,他便能等到大荒神了。 他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 . . 玉麒麟驮着奄奄一息的迦南一路冲向崇山深处,最后在一座架在两山之间的山洞中停下来。这里离巫咸族已经有五百多里,没有人追上来的话,便不可能找得到他们了。 玉麒麟在见到迦南后,便悄然跟上了他。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发了狂,虽然是被魅术控制了,但这个影子一样的少年,却总给人一种阴沉的印象。而另外那个救了他的银发少年,他一下就感知到了他身上弥散的那一缕若隐若现的妖气,可是于那妖气之中,又始终隐藏着几丝神圣的气息。这两个人的感觉相互矛盾对立,可却又有千丝万缕的相吸之处。他那时觉得,这两人之间必定会有一场纠葛。 而事情发展到如今,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该救这个魔神么?虽然自己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一步一步成长至今。可是自己跟他没有多少瓜葛,甚至他还间接害死了青夷。更何况,如果他真是魔神,将来必定会是整个大荒的祸害。 可是,当年那孩子由于召唤不出灵兽而在角落里一脸难堪却仍然坚持不愿放弃的样子,令他不忍就这样任他消逝。 玉麒麟化出人形,将迦南的身体扶起来,伸手去感知他的心跳。然而这一摸之下,却令他神色一变。这少年怎么竟是没有心脏的? 他胸口支撑着他生命的竟然是一块灵石。那灵石与他的灵魂丝丝相连,所以才能够起到生命之源的作用。也正因为如此,只要灵石还在,迦南就不可能完全死去。 灵石坚不可摧,而这柄承影剑是以第一任海神禺强之血肉铸成,所以大约是能够伤到灵石的,也正因为如此,迦南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与死无异的样子。 可是灵石仍然散发着热度,并未被摧毁。也就是说,迦南并没有死。 可是他为何会昏迷不醒呢? 是因为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被所爱亲手刺穿的痛苦,令他不愿醒来? 玉麒麟想了想,忽然张开口,吐出一粒翡翠色元珠。这本是他修炼千年所成灵源,极为珍贵,不过他已经活了很久,既然要救人,就应该救到底。 他将元珠放入迦南口中,然后将妖力缓缓注入他的胸口。于此同时,他将那横贯迦南心口的承影剑缓缓拔出。剑身被黑色的血液覆盖着,那宝石蓝色的龙形雕刻也成了一条黑龙。 剑伤在玉麒麟的妖力和元珠之力的治疗下,缓缓消失。这般神奇的愈合速度,是只有玉麒麟这样接近天界的神圣妖兽才能做到。只可惜他最擅长的治愈能力,却救不了他最重要的主人青夷。 青夷…… 是了……莫呼洛迦还有四凶兽,如果看到右贤者带着羽人大军前来,却找不到了他们的主人,一定会猜到迦南出事了。不如潜到巫咸族附近,想办法通知迦南的妖。 然而他刚想动,却见洞口蹲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一只狌狌,全身白色的毛发,婴儿一般的脸有些怯怯地看着他,然后又直愣愣地盯着迦南,好像有些难过似的。 没记错的话,这是迦南的灵兽,名字好像是叫……二白? 这小小灵兽,怎么会在这里? 玉麒麟转向它,“你来做什么?” 二白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抓抓头顶,指指迦南,叫了一句“迦南。” 玉麒麟笑起来,“怎么,你担心你主人?放心,他没有死,我现在就去找饕餮和梼杌,你知道穷奇和混沌去哪里了么?”“二白黑眼睛滴溜溜一转,在地上画了一条鱼。 玉麒麟挑起眉梢,“鱼?难道是……鲛人?” 二白猛点头。 “他们去找鲛人做什么?”玉麒麟自语道,然后站起身来,“不论如何,先去找人来救你主人吧。” 然而他想走的时候,衣角却被二白拉住了。二白指指迦南,又指指玉麒麟,说着,“保护,保护。” 玉麒麟指着自己,“你要我保护他?” 二白再次猛点头。 “可是我光保护着他有什么用呢?他这样昏迷不醒,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是唤不醒他的。” 二白这一次指了指自己,伸出两根指头,在地上做了个走路的姿势。 “你要去报信?” 后者点头。 玉麒麟思索了一下。二白这么不起眼,如果偷偷溜进去,应该比他这么大只的麒麟要容易成功一些。于是他一点头,“也好,你就去找梼杌,告诉她我们的地点,让她和其他的妖快些前来。至于巫咸族,就不用再守了。” 二白吱吱叫了两声,立刻转身钻出了山洞。 二白走后,过了大半天,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梼杌、饕餮和莫呼洛迦便出现在洞穴之中。玉麒麟在看到莫呼洛迦的一霎那,双眼中泻出杀机,而莫呼洛迦则一脸轻蔑,似乎根本不把他的愤怒当一回事。 梼杌立刻查看迦南的伤势,得知玉麒麟动用了自己的元珠,有些惊讶。 玉麒麟问,“他身体上的伤害我已经治愈了,原本他就是不死之躯,出手的人也没下杀手,所以也没费太大力气。你们是他的妖,与他精神上的联系更为紧密,有没有办法唤醒他?” 梼杌抿抿微厚而饱满的嘴唇,面色凝重,“感觉他的灵魂似乎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陷入沉眠自我愈合,就像以前被封印的状况相似。或许集合四凶之力,刺激他的灵魂,可以令他从沉眠中醒来。” 饕餮一屁股坐到一颗石头上,“哎……来的时候没有吃饭,现在又要救人,这是虐待员工啊!” 梼杌瞪他一眼,“谁让你成天折腾那个叫奂清的巫师连饭都忘了吃,饿死你也好!”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怪不得没有男人敢要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们慢慢吵,我就不奉陪了。”莫呼洛迦说着,站起来要走。玉麒麟却一伸手拦住他,目光森冷,“你的主人现在昏迷不醒,你却毫不关心么?” 莫呼洛迦红色的眼睛慢慢转到玉麒麟脸上,好像第一次看见他似的,冷笑一声,“他最好赶快死掉,免得我要受制于他。” “你对于自己的主人,难道就没有半点感情么!” “你以为我像你们这些奴才一样么?”莫呼洛迦嗤笑着,想要绕过他离开。没想到玉麒麟倏然挥出一拳,莫呼洛迦脸一偏,转过头来时,鼻间留下一缕血迹。 他微微眯起红色的蛇目,缓缓擦去那缕嫣红,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危险气息幽幽蔓延开来。 而玉麒麟也毫不示弱,银灰色长发无风而舞,他与莫呼洛迦实力悬殊,可是此时却毫无畏惧之色。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梼杌将手中长柄斧狠狠往地上一杵,震得整个山洞摇了两摇。 “有完没完!如果他一直这么长眠不醒,就永远不会死去,莫呼洛迦,你要是真想尽快获得自由,就应该想办法唤醒他。” 莫呼洛迦听完,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蹲下来,红色蛇眼扫视着迦南周身。 他明明是高高在上几近天人位阶的蛇神,天龙八部之一,为何却被迦南这等巫师奴役。如果是像初代巫谢和离孤那样的绝世人物他也就认了,可面前这个苍白男人,不过是借着前世蚩尤的力量兴风作浪罢了,在他的灵魂深处,不过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孩子,睁着一双莹绿的眼睛,总是在渴求别人给予的一点点温暖。这般卑微的灵魂,怎么能令他臣服? 可是,梼杌说得也不无道理。若想尽快恢复自由之身,光让他躺在这里人事不知,便是把自己和一个活死人绑在一起,那便不知道要枯守多久了。 这般想着,他便开口道,“我有办法唤醒他。” 饕餮问,“什么办法?” “我可以进入他的意识,找到令他沉睡的原因,然后强行叫醒他。但是在此期间,我不能被人打扰。” 梼杌抱着长柄斧,一扬下颚,“你尽管去做,我们绝对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 . . 莫呼洛迦扶起迦南,下半身忽然被青色的鳞片层层覆盖,原本的双腿化作蛇尾从衣摆下伸出。他将迦南围在中间,层层盘起,双手托起迦南的双颊,眉心的血契倏然张开,成了一只竖着的血红的眼睛。 这双眼睛平时是看不见东西的,但是它打开时,可以将蛇神的意识射入被它盯住的猎物脑中,任由莫呼洛迦蚕食对方的灵识。 进入迦南灵魂中的最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雾,到处弥漫盘旋着,什么也看不见。蛇神在迷雾中穿行,却仿佛走不到尽头一般。他渐渐感到不耐烦,掌中妖气四溢,一举手,一道烈火之刃劈开迷雾。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地狱变相图。 那是无尽的山峦大地,被烈火烧焦,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到处是零碎的尸体,到处是哀嚎着变了形的人体。那在血红色的火海中扬起的一只只青白的手,仿佛要将能够着的一切拖入地狱,还有无数蚕食着尸体的饿鬼,拖着大大的肚子在焦土上爬行。 在那血红色的天空中,睁着一双莹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一切,里面却是空洞一片,毫无情绪。 这般丑陋扭曲的灵魂,莫呼洛迦还是第一次看到。即便是他也有些讶然了。 上一次在他与离孤对战中,自己也曾尝试入侵他的灵识,却并未看到这般场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此时,一道童稚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你在找我么?” 莫呼洛迦回身,却见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孩,睁着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睛,幽幽望着他。 这便是迦南的灵体化身了。为何却是一个孩童的摸样? 莫呼洛迦说,“这是哪里?” “这里啊……这里是这个世界将来的样子。”孩童说着,笑容纯真无邪,“如果我出去,这个世界,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你是谁?你并非迦南。” “我当然是迦南,不,应该说,迦南是我。他一直都是我,只不过他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孩童眨眨碧绿的眼睛,“如今,他终于放我自由了。” 莫呼洛迦看着这个孩子,心中倏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 那感觉是……恐惧。 这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而这个孩子,不过是在纯真地笑着而已。可是莫呼洛迦却只觉得恐怖。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摹的,根本非理性的感觉。 “莫呼洛迦。”绿眼男孩倏然叫出他的名字,“你真的希望我出去么?” . . . 就在莫呼洛迦开始与迦南灵识相交后不久,山谷中倏然有躁动不安的风四处流窜。梼杌一瞬间警觉起来,望向天空,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 那是……属于羽毛的气味,带着一点阳光的灰尘的味道…… 是羽人来了。 饕餮也感觉到了,啧了啧嘴,“难道是我们被跟踪了么?” 梼杌举起斧头,深褐色的眼睛扫向洞口外的四野。只听到林木窸窣的声音,什么影子都看不到。 正在此时,却见二白一下子冲了出去。 饕餮一愣,“这猴子疯了吧?” 梼杌摇摇头,看着二白跑远的方向。 “它可能是想用它最擅长的学舌能力,把敌人引开。真是太不要命了……” 第64章 伏羲带着斛九回到巫咸族后,向所有人宣称迦南已经被消灭,他们不用再害怕体内的蝴蝶蛊,只要大家投降,羽民国的士兵绝对不会伤害巫咸族中的男女老少。虽然迦南这一年来一直保得巫咸族安宁,不过看现在的形式,连巫咸都死了,老百姓只想着活命,哪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立时纷纷缴械投降。 梼杌和饕餮知道萨洛在说谎,因为他们的血契还在。但是迦南为何没有回来?他们正打算揭穿萨洛的谎言,却见到二白躲在山石后冲他们挤眉弄眼。之后他们跟随二白悄悄离开巫咸族时,其实已经引起了句芒的注意,句芒料到他们必定是去与迦南会和,于是派出寒翼将军悄悄跟着,打算趁着入夜发起突击,趁着蚩尤还未苏醒前将其身体抢到。 寒翼带着一千名羽人士兵中的精锐在林木间穿行,树木阴翳,兵力很难集中,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寂静的夜晚,草丛中有未知的动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而发出令人心惊的怪异声响。 就在此时,不远林木的黑暗中,倏然传出一阵熟悉的,与右贤者相似的声音,“寒翼,过来!” 寒翼一愣,右贤者怎么会突然跑到了此处? 正狐疑着,那声音又在不耐烦的催促了,“你在发什么愣,还不过来!”高傲森冷的语气,倒是没有错的。 难道右贤者其实暗自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了? 寒翼犹豫了一下,便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可是走了几步,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及时张开羽翼,稳住身体平衡,可是这往下一看却是一惊。 这是一个浅浅的坑,但吓人的是,坑下面有无数尖锐的荆棘。这样的高度根本没有时间张开羽翼,便会被扎成刺猬了。 寒翼眼神一凛,知道这事有问题。 此时后面的士兵却纷纷回头,表情奇怪。 寒翼回身问,“怎么了?“ 副官犹豫着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我儿子在叫我。” “你儿子?” 这时另外一些士兵也纷纷嘟哝着,什么“我好像听到我娘的声音了”“你听,那是我媳妇么?”“怪了……我弟弟怎么会在这里?” 寒翼倏然大喝一声,“都把耳朵塞住!” 士兵们被他一吼,倏然一醒,纷纷按照他说得把耳朵堵住。 寒翼令他们所有人停留原地待命,悄无声息地缓缓走到了一片空地正中,细长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 当右贤者声音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倏然凌空化出长弓,运起射日之术,一道光箭嗖然一声淹没入林木深处,随之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白色的动物在林木间一闪。 “追!”寒翼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如潮水一般涌入树林。 此时梼杌等人察觉到羽人迅速接近的气息,饕餮嗤笑一声,“看来小猴子玩儿砸了啊。” 梼杌却兴奋地舔了舔她性感的嘴唇,“正好,我已经好久没杀过人了。” 最先蹦出草丛的是二白,它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还流着血,连蹦带爬地窜入了山洞。饕餮朝天翻了个白眼,“死猴子你没把人引走怎么还把追兵给带来了……” “它一只狌狌,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有点儿同情心行么?” 饕餮斜了梼杌一眼,“同情心这种词语从你嘴里说出来连一毛钱的可信度都没有。” 话音刚落,便见到羽人像是黑色的旋风从林中蜂拥而出,浪潮一般扑向这狭窄的山洞口。饕餮和梼杌纷纷现出原形,一狼一彘在门口大开杀戒,利爪獠牙过处一片血肉横飞。这两只巨兽的嗜血和疯狂令得羽人们有些退却,只见头上生着羊角的巨狼扬起头一声幽眇而高亢的长啸,林木中不多时便传来回应。那是山中的无数狼群在响应凶神召唤。 知道近身战没有胜算,寒翼号令一发,数百羽人张开五色羽翼腾空而起,翅膀浩浩荡荡遮盖了星空。所有羽人在空中同时运起射日之术,那样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如果降下来,必定会摧毁山洞,到时山洞中的人就麻烦了。 梼杌和饕餮现出人形,双腿一蹬地便冲入天空。妖兽都有腾云驾雾的本事,然而在他们飞起的一霎那,数十个羽人却倏然冲向山洞。 此时山洞中传来一声吼叫,玉麒麟从里面冲出来,将入侵者纷纷撞飞。寒翼神色一凛,冲上前去,与玉麒麟战在一处。 就在此时,山洞深处倏然传出一声奇异的吼叫。那吼叫听不出男女,甚至有些不似人声,倒像是山谷中的无数幽魂同时发出的哭号一样,听来令人寒毛直竖。 这吼叫浩浩然冲出山洞,在山谷中无限回荡着。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这一道声音冲入天幕之中,太过突兀而诡异的存在,令得打斗中的人们都停住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山洞的幽暗中,逐渐析出一个同样黑暗的身影。 黑色丝袍曳地,光着的双脚苍白如雪,在衣摆下若隐若现。没有表情的面上,左眼被绣着银色曼陀罗花纹的眼罩遮住,右眼绿如翡翠,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空洞。就宛如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的,令人不适的眼神。黑色长发翻舞,像是在水中一边柔柔飘摆着,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狌狌,看来只是个文弱的青年而已。 可是在他出现的一霎那,整个山谷忽然安静得可怕。仿佛连那些没有灵性的螟虫,也在冥冥中感觉到了某种不祥。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随着那青年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蔓延开来。他面对着漫天的箭雨,却仿佛视而不见一般,只是垂下头,看了看怀里似乎已经死去的猴子,用轻柔到好像在抚摸自己孩子一般的力道摸了摸它的头。 “迦南一生渴望被一个人真心去在乎,最后唯一给了这在乎的,确是你这只小小的灵兽。可惜,就连你也离去了。”青年低语着,用手往下一抚,合上了二白的眼睛。它终究是被伤到了心脉,在迦南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它就断了气。 “迦南”低叹一声,将二白小心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莹碧右眼抬起,望向空中。忽然弯起眼睛,单纯如孩童一般地笑起来。 “这样吧,不如你们来给它陪葬,它就不会孤独了。” 当那震撼天地的巨大魔气喷涌到了天空中,数百羽人只来得及感觉到朦胧的恐惧,便在瞬息间化作血雾,宛如桃花雨般飘落下来。这可怕的气波冲出了山脉,一直扩散到了巫咸族,很多外围的建筑物在瞬间被摧毁,山崩地裂一般的摇撼令得族民们惊恐万状,以为是地震或是海啸,纷纷奔出房屋。而山中的野生更是嘶叫着纷纷逃逸,方圆百里之内,所有草木皆枯朽死亡,化为焦土,就连刚才的山洞也在一瞬之间被夷为平地。而天幕之中,那颗红色的七杀凶星,也变得从未有过的硕大明亮,似乎离这个星球越来越接近了。 在这可怕漩涡的中心,“迦南”黑发黑衣,翻飞如魔。碧眸抬起,望着面前这被他的魔气焚烧殆尽的百里山峦,开心地咧嘴笑着,仰起头,伸了一个懒腰。 “被解放的感觉,真是自在啊……” . . . 伏羲没有在巫咸族久留,他知道离蚩尤的完全苏醒已经不远了。现在斛九的记忆刚刚被完全解放,他还处在昏迷中,要想清醒过来并且得到大荒神的力量还需要些时日。这种时候如果跟蚩尤发生正面冲突太危险了。 在蚩尤苏醒的时候,伏羲已经带着斛九乘坐羽人的明月车驶向羽民国的方向。铺着雪白绒羽的卧榻上,昏迷中的斛九仍然眉头深锁,眼珠在眼皮下剧烈地转动着。伏羲垂眸看着他,手指轻轻抚上他眉心的红色血契。 如今蚩尤觉醒,这血契会是个大麻烦。有这个东西在,蚩尤便有办法控制斛九。若想压制血契的力量并非易事,那毕竟是召唤术中最基本的咒术,然而越是基本却越无法可破。就如同日升月落是自然规律一样,血契便是巫术中无法更改的规则。 但是幸而他在迦南的书房内找到了一样东西。那是比翼的另外一半蛊,一条红色的血虫,被小心地养在一只黑色陶罐里。他最初不明白迦南怎么会有比翼,而且只有一半,但是思及他消灭离孤的方法,便隐隐有了些头绪。 想来这比翼一定与他成功将比翼诅咒从赤炼的灵魂中分离出来有关。比翼一旦与灵魂交融,除非用非常手段,否则便不可能分离。这血蛊乃是用迦南自己的血炼制的,那么另一半的蛊多半是在迦南的身体里。 有了这东西,蚩尤的灵魂便如他掌上鱼肉,任他宰割了。以此为筹码,可以威胁蚩尤解除与斛九的契约。 明月车日行千里,从巫咸族到羽民国七日之内便可到达。他们的车刚刚在通天城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主港口登岸,便传来消息,说是包括巫咸族在内的轩辕国南方大面积地区发生了可怕的地震,死伤惨重,森林中起了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千倾良田化为焦土,人和畜生大多被熏死烧死。短短七日之内,轩辕国南方成了人间地狱,这么多的灾难似乎不是偶然发生。 伏羲听了,冷哼一声,“蚩尤这小子,还是那么能折腾啊。” 此时他身边的句芒却有些担忧,踌躇道,“蚩尤这样残忍,我们真的不去管么?” “让他觉醒,这样的后果是可以预料的。” “但那些人是无辜的啊……” “句芒。”伏羲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来,“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说完,他便抱起斛九,大步走向伏羲殿的方向。 句芒看着伏羲冷淡的背影,眼中现出几许落寞。他轻叹一声,一转身面向前来迎接的羽民国众臣时,又是平日里冷傲的右贤者摸样。 “吾不在的这段日子,通天城诸多事宜有劳诸位了。有事稍后可将文书呈给齐云师父和子尤师父。” . . . 伏羲殿乃是四方天帝的神殿中最为华丽夺目的一座,主殿有四层,檐牙上铺着赤红如血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宛如燃烧着烈焰一般明丽。殿中有四层楼高的伏羲圣像孑然而立,身披朱红宝衣,镶嵌着各色珠玉的璎珞宝网遍覆其身,明眸皓齿容颜艳丽。在主殿旁边有两座浮屠塔和一座名为黄帝宫的副殿。那是一座双层的殿堂,墙壁上妆点着各色彩绘,雕梁画栋十分精美。 伏羲将斛九带入黄帝宫,右贤者早已命人将宫殿收拾出来,并派遣侍僧前来服侍。伏羲将九尾狐安置在水玉床之上,倾身看着那与大荒神相同的容颜,神色愈发迷离,仿佛双眼已经穿越重重迷雾,看向那混沌初开的天地之初。 那时大荒神将他从一团张扬舞动的纯圣之火中创造出来,赋予他最完美的容貌和强悍无匹的力量。他陪伴在大荒神身边,度过了无尽的岁月。 还记得他小时候,常常喜欢到无上神界边界的须弥山上去看人间下雪的样子。他很喜欢雪,可是无上神界四季如春,是不会下雪的。忽然有一天,大荒神带着他来到七宝树林,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埋下一粒冰晶一般的种子。 “这种子将来会长成永冬树,这种树没有叶子,只有花,像雪一样的花。” 伏羲还记得,当时的大荒神白衣白发,全身散发着迷蒙似雪的光辉,银蓝色的眼眸微微弯起,温柔得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等到这棵树长大了,它会天天为你下雪。”大荒神轻抚着他的头,这样说着。而他则傻傻地看着埋下树种的地方,满满的期待。 后来那棵树果真长大了,果真如同大荒神说得那样,它长出了粗壮巨大的枝干,树梢上却被白色的雪花覆盖,微风一起,便如同落雪纷飞了天地,迷蒙了视线。只要站在那棵树下,天地之间一片荼白,就仿佛是大荒神身上的圣光一般。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却早已忘记了这棵树。那时的他眼中已经不只是大荒神了。 女娲原本也同样是大荒神宠爱的天帝,作为四方天帝中唯一的女性,她身上包含了大荒神想要赋予给女性的一切优点。柔滑如水吹弹可破的皮肤,莹润唯美的身体曲线,婉转动人的容貌,和细腻敏感的心灵。她从见到伏羲起,便爱上了这个似乎拥有一切,却隐隐藏着忧郁的灵魂。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直到大荒神消失了,他会到无上神界,才发现那颗永冬树竟然已经长得那样高大了。那一地如雪的荼白,此刻看来却令他胸中撕裂般疼痛起来。于是自从回到无上神界后,两万年的时间,他总是喜欢到永冬树下去,用箜篌一遍一遍弹着一首动人的情歌。 那首情歌,是大荒神留给他的最后的印象。 当时在铸剑炉旁,炙热的精铁之金在翻滚沸腾着,连空气都在颤抖。那一道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宛如即将融化的雪片,炙热气浪吹动他月华般的发丝,银蓝双眼带着解脱般得笑意。他在剑炉边起舞,癫狂一般吟唱着那样美丽的情歌: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那样崇高的一个神明啊,他此生最想得到的,却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他做尽一切,却只是将所爱之人越推越远。他疲了倦了,他的骄傲却不允许他认输。所以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永世孤独。 可是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绝唱,却成了伏羲永恒的梦魇。 此时斛九双睫颤动,竟缓缓打开了双眼。一时间伏羲有些惘然,以为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大荒神的神采。 斛九转动头颅,眼神却逐渐变得空洞了。他看向伏羲,问的第一句是,“迦南呢?” 伏羲回过神来,用萨洛的微笑面对着他,“你不该再叫他迦南了。他原本就是魔神蚩尤转世。”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斛九说着,从床上坐起,用手轻轻撑住额头,合上双目,“关于大荒神,关于我这一世的记忆,赤炼,巫咸族……还有迦南……我都想起来了……” 伏羲不语,静静等待九尾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你身上的气息,我认得出来。”九尾倏然睁眼,凛冽的寒光射向伏羲的面孔,“是你,篡改了我的记忆……” 听他如此说,伏羲也不再掩饰了。他向后直起身体,平缓地说,“不错,是我。因为你已经被魔神迷惑,我担心你被他控制。” “你竟然伪装了这么久……我和迦南……一直拿你当朋友。”斛九说着,低低嗤笑起来,“如果你其实有着这样的身份,为何要如此折腾我们?为何要逼着我……去伤害迦南?你如果想要做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好了?” 伏羲收起了笑意,漆黑的双目认真地看入九尾双眼,宛如一双无底深潭,“如果你不亲手诛杀祸世魔神,你便不能返回无上神界,大荒神便不能复活。为了大荒神复活,你必须杀了他!” “凭什么!”斛九痛苦地吼了一声,妖气霎时四处迸射,整间殿堂中器皿接连爆裂。斛九抬起一双痛苦的眼睛,瞪着伏羲,一字一句道,“我是我,大荒神是大荒神,我没有义务,去完成你的什么天命!” 话音落,斛九利爪爆出,迎着伏羲当面刺去。然而在悍然妖气即将冲向伏羲的时候,却猛然收住了。 伏羲手中握着一只桃木剑。 斛九愣住了。伏羲轻笑,“为了一个魔神,你连你的初恋情人都不要了么?” 是赤炼,赤炼的灵魂就掌握在伏羲手中! 九尾狐狠狠看着伏羲,“你!” “威胁人这种卑劣的手段,吾也不想用。不过你继承的是大荒神的叛逆,不用点手段,又如何控制住你。”伏羲把玩着桃木剑,继续说道,“其实你应该记得,之前你已经用你的元珠保存住了赤炼的尸体,如今又有魂魄,要他复活,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按照我说得去做,我会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你。” “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首先,我要教你如何控制大荒神的力量。”伏羲将桃木剑仔细收进衣袖中,“你身上拥有大荒神十二分之一的力量,但即便如此,那力量的强大是无法想象的。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那力量便应该也随之觉醒。要想对付蚩尤,没有那力量是不可能的。” 九尾却冷笑一声,“我有说我会对付蚩尤么?” 伏羲忽然一抬手,指向琉璃窗外那漫天的星辰中最硕大夺目的红色凶星,“你可见那颗星了么?魔神一旦出世,这颗星便会被其魔力吸引过来,那是地狱之星,一旦与大荒相撞,整个世界都会毁灭。现在它离得越来越近,大荒的地气不稳,灾难也越来越频繁。你忍心看到生灵涂炭,所有你曾经认识的人都成为你这份任性的陪葬品?” “若不是你一再引导迦南,他又怎么会入魔!” “你错了,并非是我一再逼他。我只不过是在关键的地方推波助澜而已。一切,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伏羲微微扬起下颚,月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面,“他被离孤劫走的时候,你选择救鹿鸣,这并非我所迫。他的父亲亲手剜除他的心脏,也并非我相逼。你们巫咸族没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动,也不是我设计。最后捅了他一剑的,也不是我。” 伏羲说得每一句话,都在九尾心口划上深深的血痕。的确,他说得都是对的,伤害迦南最深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没有想到,一直说着会保护他,会陪伴他的自己,最后竟然亲手杀了他。 他一定恨自己吧? 众叛亲离,他一定很痛吧? “况且就算不为众生着想,你难道就不管赤炼了么?” 九尾再一次怔住了。 难道,又要做一次选择么? 为何每一次都一定要牺牲一人,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伏羲见他痛苦的摸样,走上前去,扶住他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由你亲手杀了蚩尤,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第65章 两年的时间飞驰而过了,时间是最冷情的东西,不论日子是苦是甜,都以同样的速度一刻不停,奔向没有尽头的未来。 两年后,整个大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一年前,是日复一日活着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们沉浸在日常的错觉里,总觉得太阳落下去了,明天就一定还会升起;这一个春天过去了,下一个也一定会到来。 可这并不一定是真的。 两年中最先遭到蚩尤摧残的国度是轩辕国。首先是数起巨大的地震接连发生在轩辕境内,令得数座城镇被毁,之后又是持续一年的大旱。羽民国的傀儡朝廷根本没有赈灾的能力,无数灾民蜂拥向附近的城镇,就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附近的城镇也拖垮了。于是其余的大城市和州郡都封闭了城门,不让灾民进入,数以万计的灾民饿死在逃荒途中,甚至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 接下来又是一次海啸,这次海啸从南海冲垮了羽民国南岸的数座岛屿和一座主要的港口大城,无数羽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屋财产。更可怕的是巨浪是在子夜登岸,睡梦中来不及逃走的羽人们便从此葬身水底,连尸身都找不到了。有些孩子睡觉前一晚母亲才刚刚讲完故事,梦中还有着故事中那些鲜活的场景,谁想到这些还未长大的生命就真的永远留在了那些故事中,来不及长大来面对这个世界。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恐怖的。接下来发生的灾难,才是令得整个大荒陷入最大恐慌的末日之劫。 那是一场大瘟疫,迅速席卷整个轩辕国,并且向着周边的人类小国和羽民国扩散。那是如同狂犬病一般的可怕疫病,通过血液和唾液传播。被感染的人最开始也许看不出什么症状,但在三天之内便会病发,之后便如同疯狂了一般,双目血红,见到人便扑上去噬咬吞食。被咬到的人不论死活,只要没有被吃掉头颅,便会变成这种被称为“活尸”的相同的东西。这种疫病是以巫咸族为中心爆发,不到半年便几乎令得整个轩辕国变成一座死国,所有的城市似乎都成了废墟,白天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人影,苔藓和蔓草逐渐覆盖了道路和台阶,野藤萝爬满了廊柱,野生动物在街道间闲散漫步着,就仿佛曾经被人类从大自然中夺走的土地,终于又一点点被自然夺了回来。 可是到了夜间,便会有成群的活尸外出觅食。如今轩辕国的活人已经不多了,活尸们找不到食物,便会开始残杀野生动物或自相残杀,路面上布满了断肢残臂,血液干涸后变成黑色的血块,白骨被太阳晒得发黄发黑,空气中也漂浮着腐臭的味道。 一年内,轩辕国几乎被毁掉了。而羽民国的情况亦不乐观。 虽然右贤者早有防范,但靠近轩辕国的几座大城诸如双树城独木城等都被活尸占领,羽人们不得不放弃这些大城向后撤退,并用以射日术催动的巨大火炮毁掉了这些城市。可是活尸仍然潮水一般涌向防线,羽人战士们苦苦支撑的,可仍然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而这瘟疫的源头,便是魔神蚩尤。这并非他第一次制造出这样的瘟疫,两万年前和一万年前类似的灾难都曾发生过。他用魔力将死去的人复活,变成嗜血的怪物,再去噬咬活着的人,便可以为他造出无穷无尽的军队。这些活尸只听他的号令,他要将整个世界都变成活尸的天下。 此时的蚩尤站在已经荒废掉的长安城轩辕宫千秋大殿那金碧灿烂的琉璃之顶,四下殿宇城镇伏在大地之上向着四方沉落下来,一轮辉煌的夕阳悬挂在血红的天幕边缘,被遗弃的华丽显现出一种苍凉破败之美。 蚩尤伸出手接住那日光,看着那光彩反射在他青白的手掌中。这样的光明,大约也看不了几次了吧。 他正在用魔力,吸引那颗七杀凶星以更快的速度撞向大荒。到那一天时,所有这世上令他憎恨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便都可以灰飞烟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眷恋此时这种傲立于世界顶端的感觉。环顾四周,这当年伏羲作为黄帝时辛苦创立的千秋万代的轩辕国,已经被他彻底捣毁了,原本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可是真的完成的时候,却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好像心里有一个洞,不论多么大的毁灭和破坏,都添补不了。 此时有两道人影倏忽之间出现在他身后。穷奇和混沌同时向他单膝下跪行礼,“见过吾主。” “海国那边怎么样?” “在右贤者的要求下,海神已经动身前往羽民国。” “海神啊……海神……”蚩尤的表情变得有些像小孩子赌气似的,“他是第三神识和禺强的孩子么?这两个人就是第二次封印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让我感觉自己很老啊~” 混沌严谨地抿着嘴什么也不说,穷奇却温雅一笑,“吾主过谦了。要是这样算,伏羲不是已经是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 蚩尤开心地笑起来,“哈哈哈,老不死!他果然是个老不死!” 对于这般幼稚的对话,混沌已经无语到家了。不过自从从海国回来后,他们就发现他们的主人变了好多,虽然相貌未变,某些孩子气的神情也没变,可是以前的迦南是一汪故作深沉的潭水,如今的蚩尤却是一片黑色的大海,不论什么样的光落在里面,都要沉到看不见的深渊中去。 他可以在上一秒还逗着一个小婴儿玩,下一秒就将那婴儿扔给一旁的一群活尸。他也可以上一秒还在无情地凌虐囚犯,下一秒却忽然让人好酒好菜伺候着。完全捉摸不透,没有章法,做一切事情总该有哪怕一点点的道理的,可他完全没有,这才叫人害怕。 现在的蚩尤即便是白痴兮兮地笑着,也会令人感到恐惧。因为你完全不知道下一瞬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混沌隐约觉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迦南。那个灵魂虽然悲伤,但至少还看得到希望。 可是穷奇和莫呼洛迦却很高兴,他们似乎觉得,原来的迦南还是太弱了。唯有现在的蚩尤,才配做他们四凶真正的领袖。 而梼杌似乎跟饕餮相同,却并未表示出什么。对她来说,只要能继续杀生就够了;而对于饕餮来说,只要有人肉能吃便好。 迦南忽然双脚一点屋脊,宛如一只黑色的鸟,腾入空中。他在半空中转身,身影逐渐缩小之际,向着被他留在身后的穷奇和混沌说道,“我要拿下羽民国,把活尸集结到双树城来。” 这样一道不由分说的命令,还不等到穷奇二人应声,他便已经远去得几乎看不到了踪影。 或许现在与伏羲和句芒正面冲突为时尚早,不过蚩尤也有苦衷,他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并不只是那迅速接近大荒的凶星,还有那蛰伏在他体内的半个比翼蛊。眼看着三年时限快要到了,自己虽然拥有魔神之魂,是杀不死的,但这道蛊毕竟难缠,就算不另自己魂飞魄散,也会大大伤害到自己的灵魂,到那时别说除掉伏羲,自己甚至会沦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想来都怪迦南当时优柔寡断,早早将另一半蛊下到阿霜体内不就好了,搞得他现在还要受制于这东西,而且他收回巫咸族的时候那道蛊已经不见了,向来是伏羲把它弄走了,不知又要用它做什么文章。 不论如何,只有孤注一掷,在三年期满前拿下羽民国这最后一块被羽人坚守着的阵地。 至于鲛人,他答应了海神只要对方与他合作,便不会令瘟疫扩散到海洋里。所以应龙那边目前在他控制之下。但他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何应龙会这么轻易答应他的要求,毕竟当凶星与大荒撞击的霎那,不论人类羽人还是鲛人,不论陆上天上还是海洋,全部都会化为星尘消散在寰宇间的。所以他猜测,应龙说不定明着答应了他,背地里却打算与羽人暗通曲款。由于这份疑心,他将饕餮和梼杌派去了海国附近,一旦羽民国众应龙打算有什么不轨的行动,活尸大军便立刻倾覆海国。 . . . 海神应龙莅临通天城,本该是羽民国的一件大事。然而由于末日浩劫的侵袭,羽民国作为最后一块未被蚩尤的魔军侵扰的土地也是人人自危。民众终日惶惶不安,不知道今夜睡下后,明早会不会便看到满街嘶吼的活尸扑过来,将自己以及家人分食殆尽。关于那些活尸的可怕传言在街头巷尾流传着,一过了太阳下山的点,街道上便不见了半分人影。孩子们整夜睡不着觉,时时有幽幽的哭声在夜间缠绵不绝,简直像是鬼城了一般。 可是白日里,浮在天空中的大陆——通天城看上去仍然如同以往一般瑰丽宏伟。巨大的陆地呈倒锥形,阴影淹没了大片的山河大地。那巨大的建木不论春夏秋冬兀自伸展着白银的手臂,金色的树叶煌煌然染得整个天幕都呈现出一片晚霞般的色泽。而那建木顶端的大荒神庙今日戒备森严,军队驻扎在正门之外,载天方圆上羽民国的众朝臣和高位侍僧都身着盛装,静候着鲛人海神的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升至中天,浮动的云层绵延万里。众人都已经等得有些累了,此时在遥远的南方天幕中,隐隐现出三个黑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在一点点放大,逐渐清明。那是三艘巨大到令人瞠目的船,其中中间那个又比两旁的大上许多。大的那个足有数百米长,坚厚的船身,以黄金装饰着海浪形状的花纹,壮丽而精美,船头处一鲛人少女的雕像,鱼尾翩翩,垂首祈祷,熠熠的阳光撒上去,尽是海洋深处的梦幻。小的两个似乎是护卫一般,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大船左右。 这大船就像一座小型的空中楼阁,被后面的动力装置推动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巨大阴影一点一点蔓延入通天城。所有的人都在仰起头,注视着海国最尊贵客人的到来。 海国的巨大飞艇停泊在建木的上空,靠近船头的地方,一扇雕刻着龙纹的舱门被打开。 而此时,从两个护送的小飞船中,已经有数只类似蝠鲼的大鱼展翼飞出,化成两道蜿蜒的弧线,向着载天方圆降落下来。一落地,便有许多身穿护卫服装的鲛人从大鱼身上下来,头盔挡住了头发耳朵,露出来的脸与羽人并没有多大分别。 这些侍卫在大船正下方一字排开,一个个站得笔直,静候着。 从舱口中,漂浮出一只发出幽蓝光芒的巨大水母,透明的伞盖中流离着美丽的光线,下方长长的触手宛如丝绦一般轻舞摆动,在空气中飘飞着就如同在水中一般。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析出,踏上那水母的伞盖。 那是一个冰雪一般的人影。雪白的发丝似是雪水中洗涤而出的蚕丝,随着高空中的风在背后飘扬着,完美的面容,没有丝毫女气,却仿佛漂浮着一层渺渺茫茫的光,令人为之目眩。一双黑夜一般深沉的眼睛,仿佛能吞尽一天的星华灿烂。他的耳朵仿佛两片小小的扇子,流动着珍珠色的光芒,被几根象牙色的骨架撑起,脖颈上长着两片半圆形的鳃,露出华服的修长手指间也长着银白色的蹼,这些明显的特征,代表着他鲛人的身份。 而右贤者则立在大荒神庙主殿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微微仰首,遥望那夺目的身影。他与应龙只见过两次面,已经是在数年之前商讨合作讨伐轩辕国时的事了。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一点也不好。 至于不好的原因嘛…… 海神一袭海蓝色的鲛绡华服,上面用银丝绣着盘曲纠结的海藻和海葵图纹,饰以大块的蓝宝石,里面流转着深海中的暗潮。高空烈烈的风中,衣带随风而舞,飘飘然似要临风而去,周身笼罩着属于神的飘渺圣洁。 众侍僧都仰起头,用仰慕虔诚的视线凝望向那绝美的人影。 应龙视线向下一扫,然后水母缓缓向下降来。紧跟着他身后又飞出十数只蝠鲼,每只上面都站着穿着正装的鲛人,似乎是海神的随从。 此时所有人都仰望着他,偌大的载天方圆一片寂静。 右贤者静静地看着海神降落到地面上。今日他仍然穿着那一身华丽的红色侍僧袍,头戴飞翼冠,珠链垂过艳色潋潋的眼角,仪态端严地向应龙走去。 “欢迎海神大驾光临。”他微微欠身。 应龙缓缓眨了下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丹唇轻启,竟然说了句,“美人,我想死你了!” 第66章 应龙这一句话,周围凡是听到了的侍僧,都是嘴角抽搐满头黑线。而右贤者却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自动忽略了他的话,继续有礼有节地说道,“海神一路劳顿,行宫已经为阁下安排好,非常时期难免有所疏漏,望海神多多包容。” 应龙故意往右贤者的方向挪了两步,离得更近了,已经越过了正式场合中两个人应该保持的最小距离。右贤者有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半步。 “简陋没关系,你会陪我就好啊?” 右贤者咳了一声,故意把他的声音掩盖了过去,“吾率羽民国众臣为海神接风!”话音落,便有人奉上酒爵,二人对饮之后,便共同进入神庙向大荒神以及四方天帝朝拜,之后应龙便由无相侍僧齐云引至颛顼宫的副殿高阳殿入住。 在当夜会有接风宴,在此之前,右贤者去了黄帝宫。 琴声泠泠,回荡在幽寂而空旷的宫殿里。轻纱飞扬间,存身于人类身躯之中的无上神明静坐在显得分外安静的阳光和尘埃间,手指温柔地拂过箜篌竖立的琴弦,哀婉的音乐徜徉回荡。右贤者站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才默默转过屏风,恭敬行礼。 “上神。应龙已经到了。” 琴声骤然停歇,伏羲睁开眼睛,“他的态度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么?我听说蚩尤派人去过海国,海国到现在仍然没有遭到瘟疫侵扰。” “态度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他这一次来带了不少人。” “有多少?” “大约有两千人。” “两千人,自保来说太多,反叛来说又太少。不过他身为海神,战力并非一般鲛人可比,这点也不能大意。” “上神。如果应龙与蚩尤做了什么交易,我们是否应该借此机会除掉他?”句芒眼中有杀机闪过。 伏羲却摇摇头,“不必,他的双亲都还沉睡在无上神界,为了能重新见到他们,他不会真的跟蚩尤达成什么共识。想必只是为了争取一时的安宁吧。毕竟鲛人原本就是魔族,蚩尤战败后不容于天地才不得不进入了大海,受颛顼庇护才存活至今。现在蚩尤复活,肯定会想要召回自己的臣民。为了保护鲛人不得不做些虚伪与蛇,可以理解。” “是。” “对了,今晚筵席,我想让十二神识出席。” 句芒抬起头,神色有些不妥,“他以什么身份出席呢?” “就是十二神识啊。我们都已经大张旗鼓把他赢回来,并且一直在宣称他是大荒唯一的救赎,如果一直不让他露面,恐怕会令军心民心动摇。” 句芒勉强垂下头去,柔顺应道,“是……” 伏羲看看他,淡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放心,这两年来他已经变了很多。不会坏事的。” 然而伏羲却又怎么知道,句芒对十二神识的芥蒂,并非只是因为对方不好控制这么简单。若说到其根源,却是足够被革除神籍,打入轮回的原罪。 句芒根本不希望大荒神复活。可那是伏羲等待了两万年的梦,他不希望看到对方痛苦的样子。 反正已经习惯,以伏羲的愿望为愿望,以伏羲的快乐为快乐。这是作为木神句芒的他永恒的宿命。 当夜,在羽民国皇宫的紫微殿里,刚刚即位才十二岁的小羽皇坐在高高的皇座之上,四下众臣亲王相继落座。大厅当中铺着华丽非常的紫底金凰地毯,上万只宫灯一同映照出穹顶上繁复的彩色绘卷,潘凤柱拧立两侧,其间无数席位整齐摆设,上面金樽玉盏,酒香四溢。 应龙由人引着,进入宴厅,在羽皇右首落座。右贤者坐在他旁边的席位上。 而与他相对的左首席位却仍然空着,直到宴会的编钟声伶仃响起,才有一个人从门外缓步走进。 于此同时,门口的礼官高声宣告来客名号,“十二神识斛九驾到——” 此语一出,满殿寂然。十二神识的名号简直已经成了羽民国的传说,说他是唯一能够从蚩尤的魔掌中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天地大冲撞中解救世人的最后希望。而两年来,这是他首次露面。 此人一袭银丝华服,长长的后摆迤逦在地面上,额间戴着银色冠饰,一颗明珠遮住眉心。他的步履优雅沉稳,银发如悬瀑垂落身后,银蓝色双目清透到冷冽,淡漠的神色,正应和那仿佛冒着寒气般的气质。 此人气度雍容却神态冰冷,叫人看了心生敬畏。可他身上又有某种难言的魅气,叫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满殿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而他唯有在看到应龙时,露出讶异的神色,但只是一瞬,便又转开了视线,在左首席位上落座。 宴会开始后,歌舞升平间,应龙低声与右贤者说,“那就是你们的神识吗?我听说,他是一只妖?” 右贤者面不改色,“听谁说?” “传言。传言他不仅是妖,还是蚩尤的妖。” “一派胡言。” “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用那珠子遮住眉心?而且我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我们鲛人那本预言天书上似乎说过,最后一任神识会‘与魔鬼订下血之契约’,却不知道这魔鬼除了蚩尤,还会有谁?” 右贤者转开视线,“不论真假,他都是唯一能够击败蚩尤的人。否则,不仅是我们羽民国,鲛人亦不可能生存。” 应龙低笑两声,不再说什么,却举起酒爵,对着对席的斛九一举杯。 斛九有些惊讶。没想到当初在东海畔遇到的那个疯子一样的龙十二,竟然就是海神应龙。 为何他当时会出现在东海,还要跟他跑到大阿山去。 海国与羽民的关系一向微妙。近几年结成的联盟也在轩辕被攻破后变得松散。最近更是有传言,说是海神与蚩尤做了交易,才保得海国暂时不受蚩尤所造成的天灾人祸的波及。应龙这个神明,似乎亦正亦邪,他愈发捉摸不透。 这宴会,他并不想参加。伏羲告诉他,他现在是大荒所有仍然存活的人们的信仰,他心中只觉得好笑。几千年来,他都是以一个妖的身份活着,被他们这些受四方天帝庇护的种族视作邪魔外道,如今却成了他们的救赎。 而这份救赎,竟然是以杀掉迦南为代价。 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没有召唤过自己,自己也只能从战报和传闻中得知他的近况。 迦南的所作所为令他心惊。他想,可能现在的“迦南”真的不再是迦南了。 迦南是不是已经被他杀死了,如今迦南的躯壳,只是被蚩尤支配着而已? 每每想到如此,他便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他便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着从小到大跟迦南的所有记忆。 在成为迦南的妖之前,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同班同学。他不曾注意过迦南的存在,可是此时若想重新拾起那时期点点滴滴的记忆,却也不是无处可寻。 他记得迦南总是一个不会讨老师喜欢的孩子,虽然他很努力,但每次写出来的论文都不和老师的胃口。有什么活动,别人围在老师身边撒娇开玩笑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一旁闷着,看样子也想参与到快活的氛围里去,可不论怎样,却永远是个局外人。每次他一说话,话题总是没有人接下去。 那时候作为海洹的他曾经漫漫然地想过,这个孩子还真是孤独呢。 不过他那时全部的视线追逐的都是那个火一样的鹿鸣,一步一步履行着自己的计划。学习大量的巫术,逐步地接近鹿鸣。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迦南注意到自己的,亦或者是一直就注意着他。不知道在他身后,那眼神默默追随了多久。 后来成为迦南的妖后,他开始越来越多地了解这个少年。知道他家里有一个似乎很没有责任心的父亲,也知道他自小母亲就跟人跑了。虽然到现在已经明白这些其实都是离孤的安排,不过那时只是觉得,这果然是个很孤独的人。 虽然他身为妖,没有过父母,可是作为海洹的日子里,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父爱和母爱。他想,一个人类大约是很容易把这些爱当做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可是如果一个人一旦拥有不了,那么从一开始便会是一种缺失。他会一生寻找东西来添补这种缺失,可却永远不可能真正填满。 因为从一开始就缺少爱的孩子,便不可能爱自己。不爱自己的人,便不可能让别人爱上你。 一开始保护他,只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吧。觉得这个少年虽然阴暗,但这阴暗是人性本身固有,他愿意坦然地面对承认,毫不回避,便是人类之中难得的了,恐怕就连自己都做不到如此坦然。他活得那样努力,却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心想着,要不就帮帮他吧。 没想到帮着帮着,就发觉自己的眼睛总也离不开他了。不论他走到哪里,都会不动声色跟着。看到他被人刁难了,就像跳出来帮他教训对方。听说他想要参加九巫会,就故意去别的巫系为他腾出名额,即使两个人闹别扭了,也仍然会远远看着他。 斛九一直不相信自己爱上迦南了。他明明一直一直喜欢的都只有赤炼一个人。 可是到现在,他发现再抵赖已经没有用了。即便是迦南杀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赤炼,欺骗他,利用他,他却仍然无法恨他。 每一次涉及到关于迦南的事,他就会失了方寸。 已经给迦南造成了那么多伤害,他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无可挽回了。可是另一件令他更痛苦的,是在他的记忆恢复之后,伏羲跟他说的另一个可能。 蚩尤曾经爱上嫘祖,也就是大荒神。他之所以最终被黄帝击败,除了屠魔剑有弑神之威外,更因为大荒神已经消失了,令他心灰意冷。 所以这一世,迦南之所以会这样深地爱上他,不一定是爱得作为九尾狐的他。他真正爱的,仍然是两万年前的大荒神。他只不过是在潜移默化中追寻着大荒神的影子而已。 因此,一旦蚩尤真正觉醒,对他这个十二神识是没有任何留恋的。蚩尤心中的人,一直都只有嫘祖,只有大荒神而已。 在好不容易愿意面对自己的心之后,却恍然知道那以为的深爱自己的人,不过是拿自己当替身。 斛九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便有丝丝缕缕的闷疼,从心脏开始,沿着血脉蔓延向四肢百骸。这细细密密的痛楚一旦开始,便再没有停下过。他觉得四下无着,无依无靠,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来依凭,却什么也找不到。 他好像问迦南一句,可是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去问的资格。已经伤害迦南两次了,第一次令他失去了心,第二次却令他失去了魂。 就算想问,也无人可问了。 这两年的时间对于九尾来说是一场漫长的煎熬。到最后他干脆封闭了自己所有的思绪,伏羲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想,一切了结的时刻,大概就快要到了。 . . . 筵席结束后,斛九回到黄帝宫,随意扯下头上的冠饰掷到一边,九条雪白狐尾现出在身后缓慢摇摆着,头上也露出了狐狸耳朵。他用手轻轻按着因为微醺而发疼的太阳穴,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头靠着窗沿稍作休息。 此时伏羲缓步走入室内,似笑非笑看着他,“见到应龙了?” 斛九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这个人,在你面对蚩尤的时候,将会是你很大的助力。鲛人的唱月之术可以直接灌入活尸脑中,摧毁它们的脑部,因此活尸军队如果对上鲛人大军便是遇到克星。” “他有说过会帮你?”斛九似乎毫不经心,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身为海神,由不得他不听无上神界的命令。” “随你吧。我累了。”斛九说完,站起来要进内殿去。可是肩膀却倏然被一股力量按住,他感觉下颚被一只手捏住,缓缓转过来,面对着那属于萨洛的面容。 对于这样带有绝对控制性的动作,他竟没有半分反抗,甚至有几分逆来顺受。 伏羲看着他,“我有说让你走了么?” 斛九微微皱眉,却没有反驳。 伏羲放开他,手却顺势摸上他额间的血契,喃喃说着,“真是碍眼,这东西,要快些去了才好。” 斛九微微一转头,避过他的碰触。伏羲微微一笑,“怎么,你还舍不得么?莫忘了,迦南已经不存在了。这世上只有蚩尤。”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两年来,你身体中大荒神的力量,已经在逐步苏醒。到如今也差不多了。而蚩尤,恐怕也等不及了。”伏羲说着,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自己带来的一只黑色陶罐。 斛九认出了那个陶罐,那是当初在迦南的书房里看到过的…… “你……” “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们最有力的筹码之一。”伏羲说着,将陶罐交给斛九。 看到那条血虫之后,斛九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比翼……一半的比翼……” “不错。”伏羲说着,轻轻将盖子盖了回去,“而另一半,在蚩尤的身体里。” 第67章 听到伏羲如此说,斛九心中一惊,“蚩尤体内怎么会有比翼?” “当年他为了剥离赤炼体内的比翼用以除掉离孤,先将鹿鸣杀死,将他灵魂中的比翼转移到自己身上,再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道更强的蛊。一人体内只能有一道比翼,所以新的将旧的逼出,他才能籍以其毁灭离孤的不死之身。” 这样说来,其实迦南算是拯救了鹿鸣的灵魂不是么…虽然他杀死了鹿鸣,却令得后者的灵魂永远摆脱了那名为离孤的诅咒。鹿鸣如果再入轮回,这一次便可以忘记一切,成为一个普通人了。而相反,迦南自己身体中却多出一个难以摆脱的蛊。 而自己,竟为了鹿鸣一剑刺穿迦南的胸膛。 即便他是不死的,即便他已经没有心了,那一刻恐怕也痛彻心扉吧。 斛九觉得胸口像被闷锤重重击打,一口气闷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如果这一半的蛊一直找不到宿主,他会怎样?”斛九这样问着,面上却是一片淡漠。 “这两年为了让你学习控制大荒神的力量的方法,我将离孤收集的所有巫典都给你了。你难道猜想不出么?”伏羲说着,紧紧盯着斛九的表情。这两年来虽说斛九似乎已经渐渐对迦南忘情了,也不再反抗自己,甚至颇为积极地修习将大荒神的力量转化为巫术运用的方法。但他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斛九说,“我记得巫典上记载,比翼的蛊虫在成虫后还可以活三年。那么三年后蛊虫死亡的时候,便相当于禁术被破是么?” “不错。比翼一旦被迫,施术者会立刻魂飞魄散。” “所以,只要我们杀了那蛊虫,蚩尤便可以被消灭了么?”斛九说着,淡淡一笑,“既然这么轻易,你为何现在才拿出来,连我也不需要找到,你自己就可以杀死他了。” 伏羲见他谈到杀死蚩尤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在说晚饭吃什么一样,便微笑起来,“你错了,蚩尤与离孤不同。离孤只是身体不死,灵魂却不是永生的。而蚩尤的灵魂便是不死的,就连承影剑也只能伤他,何况只是小小的蛊,最多伤害到他令他一时间变得脆弱罢了。” 斛九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与他决斗的时候突然杀死血虫,另蚩尤关键时刻受到重创,我便可以用屠魔剑杀死他了,是这样吧?” “说的不错。但是这件事必须要你亲自来做。吾当时必须要回到无上神界打开涅槃轮,准备大荒神十二神识的重新聚合。” 斛九听了以后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慢慢问出一句话,“听说每一任神识在完成天命后不一定会立刻回归无上神界,而是会等到寿终才会回去。为什么我听你的意思,我与蚩尤决斗后,似乎立刻就会死去?”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伏羲,“还是说,我只要一杀掉蚩尤,你就会立即杀了我?” 伏羲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先是一惊。这十二神识果然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主,即便是现在,也会问出这般尖锐的问题。 但他只是少顷的怔忡,随即从容答道,“蚩尤实力之强,即便是以吾原本的力量,要想打败他也必会付出代价。吾伏羲拥有大荒神一半的力量,而你只有十二分之一,若要杀掉他,多半是同归于尽吧。不过你若是对这个已经被蚩尤毁得差不多的世界还有留恋,我可以救你一命,令你终老。” 可是斛九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是少有的清朗。他这样笑,反而令人不安。 “不必了。”斛九收住几分笑意,抬起有些空旷的银蓝色双眸,“这样正合我意。” . . . 而另一边,夜宴过后,右贤者独自一人登上贤者宫旁的高楼。黑色的天幕无边无际,当中挂着两个“月亮”,一银一红,一小一大,一柔一耀,相互辉映着,是从未有过的奇景。那银色的月亮,便是那自古不变的月亮,可那红色的,却是曾经只不过是天际中暗淡一点的七杀凶星。 蚩尤魔力大盛,吸引着那凶星以极快的速度向大荒冲来。连年的地震海啸洪水大旱蝗灾火灾,尽是因为那魔力与凶星引力的相互作用扰乱了大荒的地气。现在那凶星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大一些,每一天都又离大荒近了一些。现在每天夜里人们都会惴惴不安地望着夜空中那颗红色的“月亮”,带着某种绝望的麻木,看着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传说当它与大荒相撞的时候,一霎那间,世间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埃,消失在寰宇的黑暗里。 如今,人们只能将全部的冀望压在大荒神庙中的十二神识身上,他们坚信他们的领袖告诉他们的是真的,十二神识会挽救一切。 可是,自己说得真的是真的么?句芒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一路走来,他亲眼看着蚩尤是如何一步一步成魔。他开始怀疑伏羲说的话了,这是以前还从未有过的。 伏羲大人说得一定是对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可是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们的设计和参与,蚩尤真的会从那个影子一样无害的少年,成长为现在的祸世魔头么? 如果是他们亲手培养的魔君,却又要反过来将他除掉,这样的做法,就是所谓正义么? 未免太讽刺了。 “美人!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句芒回头,就见应龙端着杯酒拎着酒壶施施然走上楼梯来,微醺的双眸半掩,脸颊染着几分酡红,看起来与平常时候那清澈干净的美多了几分颜色。 只可惜一开口,还是那么让人吐血… 句芒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便转回头去,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喝酒啊!”应龙一下子靠到他旁边,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句芒身体一僵,不习惯外人如此亲密的碰触,抖了下肩膀甩开了应龙的手。 “我有同意和你喝酒么?” “你们羽人酿的这叫什么……金叶酒,实在好喝。建木的树叶子居然也能变成酒,哎……我们海国就找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喽。”应龙一个转身,靠在阑干上,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句芒见他喝得这么痛快,也拿过另一只酒杯,应龙立刻给他斟满。他将酒举到鼻间嗅着,建木树叶的清香缭绕不去,入口甘甜绵远,香气顺着食道渗入肺腑。 句芒身为木神,掌管着草木枯荣的秩序。这建木曾经是他献给少昊天帝的礼物,是他精心培育而成的树种。原本其实并没有想到它竟然会长得这样高大,如今自己站在它上面,却仿佛沧海一粟般渺小。 “美人,你为什么总也不笑啊?你一个木神本来应该欣欣向荣的嘛,老哭丧着脸,怪不得最近几年我们海国的海草长得都不茂盛了。” 句芒斜着瞥他一眼,“没有可笑的事,为何非要笑不可。” “人生在世,如果连值得你笑的事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活了这么久,似乎存在这种东西一旦成了永恒,就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了。句芒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他不明白为何同为天帝的属臣,海神却可以这样潇洒自在。 “应龙,你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我啊。”应龙放下杯盏,看着天空中的血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当初告诉我要守护这片海洋,我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回来咯。不过后来嘛,发现其实没什么意思,我们海国的人日子都过得平平淡淡,有没有我根本没什么区别。” “这样么……”这种类似的感觉,句芒何尝没有。创世的时代造就过去了,秩序已经被建立到近乎完美,真的还需要他们这些神的干预么? 甚至如果没有他们,恐怕这末日,也不一定会来。 应龙转过头来看着句芒,“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活?” 句芒一时间有些迷茫,但他仍然用坚定的口吻回答,“辅佐东方天帝。” 结果应龙却扑哧一笑。这笑声有点惹怒了句芒。他皱起眉头,面露不快。 “别生气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有所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感慨伏羲上神真是好福气,明明是个不知道珍惜的孩子,身边却总会有人宠着他。” 句芒瞪着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什么意思?” 此时应龙忽然前倾身体,托住句芒的双颊,在他唇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然后在句芒震惊的目光中,他直起身,倜傥一笑,“就是这个意思。” 句芒瞪大了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被吓到了。 应龙哈哈大笑着,仰头饮下一杯,然后对着那轮血月,轻轻哼起一首歌来。 鲛人的嗓音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即便是最普通的曲调,应龙唱来却飘渺如雾,恍惚是从天堂中降下的音乐。那是一首摇篮曲,婉转悠扬,令人想到儿时夏日午后昏昏欲睡的夏蝉。 “蝴蝶飞,虫儿睡,莲花枯萎,星星落泪。月光浓时,孩子沉醉,留下记忆,远走高飞。” . . . 蚩尤大军压境,决战的时刻,终于到来。 蚩尤的活尸军队一天一天向着羽民国内陆推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村庄田地尽毁,圣树枯萎,树灵枯竭。而空中的红月也越来越大,光辉已经盖过了月亮,到现在几乎已经占据了半片天幕,几乎连那行星上深深浅浅的山脉都能看到了。 通天城中的万千羽民门自发涌入各大神庙,彻夜彻夜地祈祷着,但愿末世之劫不要到来。羽人们的吟唱声响彻无数个夜晚,人们手中捧着烛台,仰望着大荒神的塑像,祈望最后一任神识能够拯救他们。 夜空寂静,似乎连鸟兽都绝迹了。某种幽忽飘渺的喊叫若有若无一般渗透在夜风中四处飘荡着,不知是不是远处活尸的吼叫。或许活尸此刻已经兵临城下,或许下一刻就会有腐烂了一半的活尸冲进家门,人们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在相互的怀抱里哭泣。 应龙的鲛人大军已经赶到通天城外驻守,而黄帝宫中,伏羲立在大荒神像前,微微仰起头,视线中带着某种痴意。 在他身后,斛九默默走来。他看着伏羲,或是萨洛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阵怅然。 遥想起当初九巫会前,他,迦南,萨洛和鹿鸣,四个人一起围坐在小茶棚的方桌边,嬉笑怒骂着,看着半空中升起的焰火。飒然绽放的烟花映照着每一个人的面容,明明是四个简单的巫师学徒,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一个死去,一个成魔,一个原来是天帝降世,而他,则自始至终是一个谎言。 当时哪会想到这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情仇。前路漫漫,宛如置身迷雾,谁也不知道自己自己踏出的一步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人是不是对的。选对了,我们可能不会去珍惜,选错了,却执迷不悟苦苦纠缠。 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如此吧。 此时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九尾狐,是海洹,是十二神识? 但是他现在最想念的,竟然是阿霜这个名字。 这一路走来,这么多的变化。他们的那么多努力,竟然逃不出伏羲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伏羲,又真的能事事都算到么? “你来了。”伏羲背对着他说。 “我来了。” “之前跟你说过的,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斛九淡淡述说着,“先用比翼威胁他与我解除主仆关系,然后与右贤者和应龙合围他,寻找机会杀死血虫,趁着他虚弱之时,用屠魔剑杀死他。” “不错。”伏羲转过身来,他的手中,捧着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相当精美的剑,白银的剑身,上面又翡翠雕刻的龙纹,不像是杀人的利器,倒更像是装饰品。 伏羲相当温柔地抚摸着剑身,落在上面的目光,隐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往事。他轻轻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恋人一般,走到斛九面前。 这便是第一神识以自身血肉铸成的屠魔剑,可以弑神的绝世之剑。 “拿去吧。”伏羲抬起眼睛看着他,“海洹,不要怪我。” 久违的名字,没想到伏羲此时会这样叫他。他以为对于伏羲来说,作为萨洛的人生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他接过屠魔剑,剑身轻盈,一阵奇异的感觉涌过血脉,就仿佛那剑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我们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失守,明天蚩尤就会到达通天城。”伏羲说着,将那柄桃木匕首也一道取了出来,交给斛九,“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可以先把这东西给你。另外,我还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他带着斛九转到大荒神像后,用手在神座某处按了一个机关,便在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黑黝黝的通道。沿着石阶下去,来到一间密闭的石室。 石室中有一张水玉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影。 高瘦却结实的身形,大而明媚的双目紧闭,剑眉舒展,看起来好似在熟睡一般。 那是鹿鸣的身体,原本他喂鹿鸣吃下他的元珠后,便将鹿鸣的尸体藏在了青丘,却没想到仍然被伏羲找到了。 斛九默默走到鹿鸣的身体旁,静静跪下来,认真地凝望着那张英挺的容颜。原本那样活力四射的人,此刻却显得这般苍白。 “我想过了。只要你杀死蚩尤,我可以保你和他活命,你们两个可以一起终老,算是我对你的报偿,如何?”伏羲在他身后,如此说道。他的语气笃定,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斛九无法拒绝的筹码。 斛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真的么?” “吾伏羲从不食言。” 斛九默默转过头来,用着有些怀恋的目光,看着这曾经占据他全部视线的人。他的记忆长河从五千年前的最初一直流淌到现在,他追逐了五千年的初恋。 五千年,太久太久了。久到现在回过头去看,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他伸手,轻轻触碰那熟悉的轮廓,然后,俯下身,在鹿鸣唇上落下最后一吻。极尽缱绻,极尽温存。 “赤炼,你终于自由了……” 下一瞬,只见鹿鸣周身倏然自内而外地浮起一层炽热的白光,然后在顷刻间,竟然散作了漫天星芒! 第68章 伏羲千算万算,没算到斛九竟然会这样做。他神色丕变,叫道,“你做什么!” 斛九平静地看着那飞散的星尘,语气平平地说,“令元珠自毁而已。”接着他拿出那桃木匕首,手轻轻抚过剑身上的咒符,“我说过要救他,可最后救了他的却不是我。但不论如何,他已经自由了。就让他忘记离孤,下一世当一个快活的人吧。”说话间,他已经割破手指,在剑身上写下另一串咒文。不多时,只见那些血色填满了原本封印的字符,一道红色光芒大盛,熟悉的魂魄从剑身上释放出来。赤炼的魂魄悬浮在半空中,紧闭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赤炼垂眸,看到仰望着他的斛九,忽然裂开嘴角,露出一个灿烂如初的笑容。 “阿九……再见了……” 斛九伸手,而赤炼亦伸出手,两只手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的一霎那,赤炼的魂魄逐渐淡去,终于如晨雾一般消失在虚空之中。斛九痴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指尖,许久,才缓缓收回。 伏羲看着他的动作,他没想到斛九竟然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他此生本该最重视的人。他无法理解,却也无法阻止。 他不是为了赤炼的复活才忍受这两年被他控制的日子,他努力了五千年要夺回赤炼,要和他在一起,怎么明明已经到手了,却就这样放开? 此时他的心在不断往下沉,没有了鹿鸣,也就少了控制斛九的筹码。心思电转间,脑中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 斛九却似乎能猜到伏羲的心思,“你放心,答应你的我会做到。毕竟为了鹿鸣来生可以幸福的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我也不会放任蚩尤毁了这个大荒。” 伏羲被他这样罢了一道,眼见着斛九在最后关头反被动为主动,虽然心下犹疑,也不得不暂时接受这种说法。 斛九看着那已经空了的桃木剑,忽然开口道,“伏羲,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向问你。” “什么?” “你这样费尽心思要大荒神复活,是为了什么呢?” 伏羲一怔。 是啊,为了什么呢?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但他知道,他一定要再见大荒神一面,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他已经孤独了太久,已经忍受不了了。而大荒神,便是他唯一的救赎。 见伏羲没有回答,斛九却嗤嗤地笑了。笑得有几分癫狂之态,听来令人不安。 “伏羲,其实你、我、迦南、蚩尤甚至是大荒神,终其一生斗不过是在追求一样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而已。” 因为得不到,所以执着,所以不顾一切,所以看不见其他所有的可能性。可是在那执着的尽头,他们真的追求着对的东西么。 在得到的时候,真的会满足么? 追逐着,却注定失去,在这条路上,是多么孤独啊。 . . . 长夜漫漫,几十万的羽人大军驻守在通天城前。这片悬浮在空中的大陆拥有天然的绝佳屏障,唯有生有双翼的羽人才能够上来。也正因为如此,通天城才成了这大荒中最后一个堡垒。 半片天幕已经被血红色的星体覆盖,连上面的环形山丘都明晰可见。天空被巨星的压迫搅得躁动不安,连风都变得狂烈起来,大地深处发出不安的绵远声响。 暗夜之中,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琵琶弦音,嘈嘈切切,宛如催命的旋律一般。伴随着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音律,只见一片黑色的潮水从远处的山峦上翻涌过来,迅速向着通天城蔓延而至。羽人士兵们站在通天城的边沿,点燃了火炮。无数金色的光点宛如落雨一般,从通天城降下,在大地上碰撞出庞然的回响。一片片的火光宛如烟花般绽放,大片大片的活尸被炸得支离破碎。 然而活尸仍然在源源不断的涌来,下方是一片黑色的咆哮的海,那宛如野兽般的咆哮此起彼伏,覆盖了整个天空。通天城中所有的民众们都呆在家中,听着那可怖的轰然声与活尸的吼声纠缠在一起,瑟瑟发抖着与家人紧紧抱在一处,等待着末日的审判。 然而此时,一道巨大的蛇影出现在夜幕与大地之间。一双血红的蛇眼如同夜雾中的两个红灯,逐渐拨开云烟出现在众羽人的面前。硕大血月的背景下,巨大的蛇神凝聚成黑色的剪影,而在它的头颅之上,一个人影抱琴而坐。 蚩尤抬起莹碧的右眼,黑色阔袖凌空而舞,宛如一双黑色的翅膀簌簌抖动。枯瘦苍白的指尖,在空中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轻盈落在银色的琵琶弦上。 骤然,琴音一变,那万千咆哮的活尸,竟然同时安静下来,停下张狂可怖的怒吼,而是静静地,用一双双失去生命只剩嗜血的眼睛,望向那天空中的巨大陆地。 守将们心中一凛,而此时在大荒神庙中的右贤者,也是心中不安。 这般的寂静,教人越发害怕了。 右贤者、应龙、斛九以及伏羲四人聚在建木之顶大荒神庙的天台上,遥望着血月下的黑色大地,还有那条即便离得如此之远也清晰可见的巨蛇。一城一蛇遥遥相对,中间相隔着寂静的活尸之海。 终于到了,这决战的时刻。 斛九的目光穿过数里的距离,落在那蛇头上如尘埃一般渺小的黑影。 应龙打开折扇扇着风,“怎么这么安静啊?不知道这蚩尤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话音刚落,只见四道不同颜色的光线宛如炙热的流星般划破天际,从大地之上冉冉升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然后竟迅速向着通天城奔来! 那熟悉的妖气斛九一瞬间便认了出来,是四大凶兽。 金色的巨虎张扬双翼,黑色恶犬身后四片血羽盛开,巨大狂霸的野彘周身毛发如火巨牙如刀,长着羊角的灰色巨狼发出贪婪的长啸。四大凶兽携带滔天妖气冲上通天之城,羽人将军们连忙指挥兵士们将炮筒对准,可是根本来不及发射,可怖的巨兽已经奔至眼前。霎那之间血肉横飞,四凶过处尸横遍野,军士们就仿佛是纸片做成的人一般不堪一击,毫无还手之力。大军被逼得向内陆后退,漫天金色箭雨凌空降下,落在凶兽身上却宛如瘙痒一般,根本伤不到分毫。 此时琵琶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弦音却变得有些鬼魅悠长,揉弦中拐着奇怪的转折。魔气顺着音旋幽幽弥散,令人听不出玄机。 可就在这时,琴音陡然一凛,通天城之下足有那方圆百里之广的令整座城悬浮的法阵却倏然发出灼热的紫色光华,明灭了一阵,而通天城周身的结界也同时闪烁,紧接着,原本稳稳漂浮在空中两万年的大陆,却倏然开始了一阵剧烈的震颤! 这震动对于整个大陆来说,就宛如一阵山雨欲来的寒战,对于渺小的人来说却太过剧烈,城中很多屋宇甚至在瞬间倾塌。民众们恐惧地叫喊着,睁大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怎么连脚下的地面,都不再坚实了?这世界果然要结束了吧? 与此同时,大荒神庙之中右贤者面色一白,“他要毁掉悬浮法阵!” 应龙啊了一声,“那这样通天城岂不是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别说下面还有那么一大群等饭吃的活尸。” 此时六名无相侍僧在子尤师父和齐云师父的带领下进入大殿,一个个都是脸色煞白,眼带恐惧。 齐云一向是最重礼节的,然而在此时竟然连行礼也忘了,径直向右贤者说道,“悬浮法阵遭到重创,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右贤者皱眉,“如果有六位全力撑持,还能撑持多久?” 齐云回答,“即便我们耗尽灵力,也只能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足矣。”一直默不作声的伏羲忽然开口,他看向斛九,深深地注视着,那沉重而不可抗拒的目光令得斛九也不得不与他双目对上。 “这个世界全系于你一人了,莫要辜负所有幸存的羽人和人类对你的信仰。” 斛九却转开视线,有些无谓地笑了一声,“信仰?说是临死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更合适吧?” 说完,他不待伏羲再开口,抱着屠魔剑,转身步下高楼。 伏羲看着他的背影,靠近右贤者,轻声在他耳边吩咐,“我不放心他,你和应龙跟他一起去对付蚩尤。我需要回无上神界。” 句芒微微一点头,低声说了句“上神放心。”之后便扬起头来对齐云和子尤说,“齐云师父,法阵就交由你和其余诸位师父负责,请务必至少撑持两个时辰。子尤师父,请你立刻传我命令,疏散城中平民。” 子尤恭敬行礼,“是,只是……不知该将民众疏散到何处?” 现如今通天城外全是活尸,而通天城又是摇摇欲坠,放眼望去,尽是绝路。 句芒道,“总之令他们到宽阔处随时准备好起飞,一旦通天城法阵崩溃,众人需要先到天空中避难。” “可是飞翔要耗费那么大的体力,普通民众没有经过训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右贤者叹息一声,看向外面被血月覆盖的天空,“只望两个时辰之内,神识可以不辱使命。否则就算是没有活尸,这个世界也会被血月毁灭。” . . . 斛九抱着屠魔剑经过通天城的街道时,便看到亲卫军在各大侍僧的率领下在街巷中穿梭着,通知平民们带好随身的贵重物品,然后集体集合到附近的空阔地,准备一旦悬浮法阵支撑不住的时候便要起飞。川流不息的人潮从他两边擦身而过,不论老幼,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惊惶。妇孺抱着才刚刚满月的婴儿,父亲们拖拉着自己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睁大一双双无邪的眼睛,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末日的到来。 整个世界都被那逼近的凶星染红,不论房屋还是道路,似乎都被血液盖满了一样,散发着蒸腾的热度和杀戮的腥味。此时通天城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逃难的羽人们连忙慌张的飞起,发出阵阵惊叫,却在起飞的过程中与别人相撞,场面混乱不堪。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令人窒息,斛九恍惚想,这便是面临死亡时那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东西吧,令人害怕到极点,失去理智,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迦南终于令这世上所有人都尝到了他当初被挖心之际所承受的恐惧和痛苦。此刻他终于屹立于世界之顶傲视苍生,令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着他,恐惧着他,再也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可是蚩尤那双碧绿的瞳孔中,真的还有迦南的影子么? 另一方,蚩尤再一拨弦,凛然杀机中,狼蛇狐三大妖族的军队迅速席卷而至,不同于活尸,他们中大都拥有短距离内腾云驾雾的能力,只见漫天妖气弥散,妖兽军队像黑色的风一般从地面上蒸腾而起,冲入摇摇欲坠的通天城。守城的羽民士兵连忙举起兵器与之混战一处,从遥远的地方看,被杀死的人影像雨一样在通天城四周不断洒落,而地面上的活尸则因着那从天而降的食物发出一阵阵饥渴的骚动,争先恐后扑上去蚕食尸身。不多时,通天城中火光滔天,燃烧在这红色的宛如被血液浸泡的无尽天地。血月不容抗拒地进一步压近,蚩尤仰起头,露出心满意足般的笑容。 “多美啊……”他赞叹一般说着,“听,那些人的惨叫,真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莫呼洛迦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现。” “他就要来了。”蚩尤站起来,遥望着远处燃烧的通天城,“莫呼洛迦,到城外去。” 巨蛇再次开始移动,所过之处宛如摧枯拉朽一般,矮小的丘陵城郭尽皆摧毁,魔火四处蔓延,仿佛要把这残余的世界焚烧干净。 通天城愈来愈近,这属于凡世的,由大荒神所创造的最后的遗迹,终于也要从这世上消失了。蚩尤感觉自己已经空了的胸膛里却仿佛还有一颗心似的,那颗不存在的心此刻正快乐地加速跳动着,近了,近了,他的目的,就快要实现了。 倏然,三道明媚的光芒,从城中陡然升起,宛如绚丽的烟花升上夜空。两旁的两道,一道金色,一道青碧,而中间的那道炙热而光华万丈的白光,却有着蚩尤熟悉的气息。 是九尾,却又似乎不尽然是九尾。他的力量变得强大了很多,即便是那覆盖天空的血月的光辉,也被他身上散出的白色圣光逼退几分。 蚩尤兴奋地笑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笑声。醒了,十二神识终于醒了。 “莫呼洛迦,你看,他来了!” 第69章 那三道光辉眨眼既至,蚩尤站直身体,怀抱少昊琴,仰面望着那从天空中降下的无边圣光。那如水银泻地般的光雾在莹碧的右眼中盘旋,似乎是湖水中漾出的丝丝涟漪。 斛九悬浮于半空中,与蛇头上的蚩尤遥遥相对。白衣胜雪,黑衣如墨,这是白昼与黑夜相交的时分,是两个永远不可能融合的对立唯一的交集。 望着蛇头上那熟悉的容颜,现在却已经找不到了半分熟悉的神情。现在支配着那幅躯体的,果然不再是迦南了。 句芒和应龙一左一右降临在斛九身边,一时间神圣与魔气相互冲撞,看不见的气旋狂烈了四人的长发。 蚩尤看着斛九,首先开口笑道,“这不是吾的第一只妖么,两年不见,你怎么跟鸟人混在一起了?” 斛九不语,只是静静遥望着他。而句芒此刻却目光如炬,铿然道,“蚩尤!你的身上的比翼血虫在我们手里,如果想要活命,就解开十二神识的血契!” 蚩尤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你们偷走我那半个比翼的计划啊?真是没有创意。” 句芒斜斜瞥了斛九一眼,示意对方拿出那半个血蛊。斛九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从袖口的内袋里,取出那盛了那只奄奄一息的血虫的瓷瓶。 蚩尤眯起眼睛,盯着斛九,“如果我不解开,你果真要杀死血虫么?啧啧,枉费迦南这样真心待你,你就这么想脱离他么?” 斛九仍然不语。这份沉默,却蓦然令蚩尤有些愤怒了。 两年之久,他竟然没有一句话对自己说么!虽然迦南不过是自己这一世觉醒前的人生罢了,但那毕竟也是自己,是没有前世的记忆后,原本有机会重新活一次的自己。虽然觉醒后已经将名为迦南的人格封印,但那太过相似的经历,却令他不能不动容。 凭什么不论生在何种人世,不论怎样努力的生活,最后都逃脱不了相同的结局——被所爱之人亲手诛灭! “蚩尤!我数到三,你若再不解封,我们就立刻毁掉比翼!”句芒冰冷地盯着那魔君,语气却近乎麻木。蚩尤是一定要死的,这是伏羲大人唯一的愿望。 “一!” 蚩尤冷笑着,“好了,不必再说了。反正这只妖这么不听话,还亲手伤了自己的主人。我早就不想要了。”说着,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咬破,却已经没有任何一滴血涌出来了。 “斛九,从此刻起,你不在……” “不。”斛九却终于开口了。只见他银尾如雀屏般绽放,白发如霜花飞旋,银蓝色的双眼抬起,嘴边却倏然挽起一朵笑颜,“妖一旦与人结了契约,就是一生一世。” 话音落,还不待句芒反应,却见斛九忽然打开瓷瓶,一口将那瓶中血虫吃下! 这一次,不仅句芒大惊失色,连蚩尤也呆住了。 “你做什么!!!你疯了!!!”句芒大吼道,一瞬间他神气四溢,化现真身,便要马上擒住斛九。他知道,这只九尾狐把他,把伏羲都骗了! 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和蚩尤决战。他这两年的心死之态和逆来顺受,都是装出来的! 为今之计,只有先擒住他,等待伏羲大人打开无上神界与人间的大门,才有办法挽救局面! 然而眼前金色光华大盛,一条金色巨龙如长虹贯日,倏然横在他面前。巨大的龙头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含着笑意盯着他,利爪张扬,霸气横生。句芒周身碧光迸射,怒上眉梢,“应龙!你要造反么!!” 那巨龙发出低沉而苍远的笑声,“我又不是伏羲的属臣,怎么能说是造反?” 就在此时,通天城中忽然发生了骚动。原本帮助羽人对抗妖兽大军的鲛人军队忽然改变了攻击的对象,开始向着羽人军队发起进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羽人军队乱了阵脚,顿时原本僵持的局面被打破,妖兽和鲛人的联军一瞬间突破防线,迅速杀入城中。 遥见这一变故,句芒心知大势已去,没想到连海神也临阵倒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容分说,他双手一台,便有巨大的青藤拔地而起,迅速缠向那半空中的巨龙。应龙低啸一声,灵动如绸带一般穿梭于那无数巨藤编织而成的罗网之内,竟然无一困得住他。句芒掌中青色莲花绽放,花中百万种光华顿时辉耀天地,每种光华中又有无数莲花绽放,织成层层落网,与那藤蔓一道终于将巨龙困住,然而此时一道火焰汹涌而至,将藤网瞬时点燃,竟然是莫呼洛迦加入了战局。 句芒知道现在情势危急,立刻从指间弹出一片蒲公英的种子,令其迅速飘往无上神界。然而此时身后,一龙一蛇的攻势已到,巨潮与火焰组合成浩瀚火海当头压下,集合了海神与蛇神之力,即便是释放了全部神力的木神也感觉支撑得有些吃力。他抬起双手,一颗巨树瞬间从他面前拔地而起,挡住那狂潮,却因为那力量太过澎湃而逐渐化为灰烬。 句芒双手在胸前结印,褐色的长发飞舞,眉目清明的面上浮起一层淡淡荧光,数片巨大的青莲花瓣在他身后宛如翅膀般绽放开来。此时天地间所有花草树木似乎都听到了某种召唤一般,数不尽的草木之灵纷纷涌上天际,宛如百川归海一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句芒掌中。 应龙知道这必然是木神押上所有的必杀之兆,于是现出人形。他对莫呼洛迦说,“这边我来对付,你去毁掉悬浮法阵。” 蛇神血目一转,“你怕我杀了他?” “别废话,你是蛇我是龙,你想我弄死你么?”应龙快速地说着,眼刀一横。蛇神轻狂一笑,“就凭你?不过罢了,你要他,便让给你。” 此时巨树已经被应龙与蛇神的合击之招摧毁,巨木倾颓断裂发出轰隆的哀鸣。而巨木之后,句芒的绝招繁华落尽已成。只见那虚空之中一朵巨大优波罗华倒立而生,花瓣打开,宛如能吞噬天地一般的庞然,应龙在那优钵罗面前便如蜉蝣一般,霎那间便被吞噬。 然而此时,句芒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痛楚弥漫在他掌心,而那包裹住海神的夺命之花中也在不断骚动着,有着某种躁动的力量蓄势待发。他凝驻全神,握紧手掌,企图压制住海神。 然而此时,一道绝美的歌声从花中幽幽而出,宛如夏夜寂静的海夜上,一轮苍凉的孤月,银色的光辉洒遍波涛,令人闻之失神。这歌声一入耳,木神便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刺痛,一种凄凉悲切之感倏然占满他整个思绪。 自从诞生在无上神界七宝池优波罗华中,他一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一个绝美凄艳的面容,那红色的身影宛如一簇美丽的火焰,而他就如同青蛾一般,一头陷了进去。他是伏羲所创造,便以伏羲为他的全部信仰,他崇拜他,也深爱他,对于句芒来说,伏羲是他的父,他的君,是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存在。伏羲的一切,他的习惯,他的举手投足他都一一铭记在心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化身成右贤者,迷惑迦南,令得明明恨伏羲入骨的蚩尤也在最初错以为他才是伏羲。 可是对于伏羲来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透明的存在,一个影子而已。他的眼中,只有沉睡在涅槃轮中的那十个神识,他的心中,只有那个已经魂魄散尽的曾经的无上之神。 如果自己死在这场战役中,不知伏羲是否会为他而留下一滴眼泪呢? 只是这片刻的失神,那优波罗华忽然被一阵庞然力量震得七零四散,海神的利啸化作最锋利的剑直刺他面前。他只觉铺面而至的杀意,慌忙运力抵挡,却终是受了重创,嘴角溢出一缕银色的血液。 “这般为了伏羲拼命,值得么?”应龙转瞬便到了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海神的力量强悍无比,但这一扣虽然紧致,却并未伤害到他,只是令他呼吸困难。 海神黑色的眼眸深深望进句芒那浅褐色的眼眸中,“大荒神已经是过去了,为何一定要让已经离开的人回来?明明是被人类崇敬的东方天帝,却引得魔神觉醒,置苍生于不顾,他算什么天帝!” 句芒感觉脖颈疼痛,似乎快要被掐断了一般。他挣扎着,问出一句,“你难道……不想见到你父亲了么……” “你错了……”应龙嗤笑起来,“我的父亲,是第三神识伏溟,而不是大荒神!” . . . 另一边,在句芒企图对斛九发难的一瞬,蚩尤便立刻派出莫呼洛迦前去帮助应龙困住句芒。而他则立在虚空之中,血月之下,黑袍张扬而舞,莹碧右眼直勾勾盯着斛九。 “为何要吃下比翼?”蚩尤困惑地看着他。斛九不是并不爱迦南么,他不是一直只在乎赤炼么?如今只要杀死自己,他就可以和赤炼比翼双飞了,那样不是很好么? “我答应迦南,会一直陪着他。” “哈,迦南?他已经不存在了,被你亲手杀了,你忘了么?” “是,我杀了他。两次。”斛九说得坦然,“但是,他还在,我能感觉到。所以,我不会杀你。” “狂妄!”蚩尤骤然愤怒了,周身魔气爆发,“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你我今天必要有一人死去。你不杀我,我便要毁了这世界!” 原本以为,会与十二神识有一场生死之战,却没想到,关键时刻,斛九却做出这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这样怎么可以?!他沉睡两万年,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他在等着,让十二神识用屠魔剑将他杀死。 只要他死了,大荒神便可以回来了。那么,在他殒命前,便能最后看一眼那曾经抛弃了他的,令他在这世间痛苦辗转两万年的容颜。 他至少还有一句话要问大荒神,要问西陵嫘。 两万年前,当他是蓐收和晚姬的儿子的真相被嫘祖知道后,她便离开了他。后来,他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禺谷,去寻找嫘祖的下落。一路上他当过乞丐,做过脚夫,当过店小二,也当过抢劫的强盗。一路磕磕绊绊,他终于来到了长安,听说黄帝登基,封嫘祖为皇后,嫫母为贵妃,他站在那高广的轩辕宫门前,无力地跪坐下来。 如此高的深宫,他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要怎样才能见到她?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只要他打败了黄帝,便可以见到嫘祖了,不是么? 反正他们总是说,他是个魔物,迟早要祸害苍生的。这世界如此冷漠,只有嫘祖对他好,为了嫘祖小小的祸害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吧? 一开始,他真的没有想要当什么魔君。他只是想要像黄帝那样,拥有自己的军队,崇高的地位,这样就可以见到嫘祖了。 唯有站到与她比肩的位置上,她才会看到自己。他不要再当路边被她垂怜的小乞丐,他要取代黄帝,取代那总是让她流泪痛苦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好像越走越错。他收服了妖族,却被人们骂为妖魔鬼怪,遭到排斥唾弃。他将死去的人唤醒,令他们为自己效命,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愿意为他效忠的人。他以幻术迷惑人心,是因为每个人的人性中都有弱点。他取水中的鱼和死去的尸体拼接成魔族,最后便成了鲛人的祖先。 这一路走下来,他其实并未杀死什么人。他用的都是坟墓里的逝者。可是凡是见过他军队的人,都说那些尸兵是他屠杀而死的平民,说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到最后黄帝和羽人都派出大军前来围剿他。他本以为嫘祖会跟来,谁知却根本没有见到人影。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一战役里,于是率军突围。 他制造出来的尸兵携带着病毒,可以将被咬的敌军变成自己的人,这方法令他的势力不断膨胀,而此时,他也终于发现了那颗正飞速靠近大荒的凶星。 原来这才是他将会引发浩劫的关键。他身为神之孽子,从出生便与七杀凶星相互吸引。他的力量越强大,那星便会以更快的速度被吸引而至,最后与大荒撞击,引发天地浩劫。 此时的他,已经背负了千古骂名。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要见嫘祖一面,为何就要被唾弃,被讨厌? 那颗星,并非是他所希望啊? 那时,他只有一个选择。要么被黄帝杀死,从此化作烟尘,消失在寰宇中,留一个完整的世间。要么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见到嫘祖,然后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不论哪条路,都是一个绝路。 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害怕呢?从小受尽人间冷眼,又如何能期待他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他选择了后者。 可是直到最后,他见到的,却只有一柄剑。 一柄以大荒神之血肉铸成的剑。 透过那柄剑,他能看到那剑上之魂,便是嫘祖,便是大荒神。她绿衣黑发,他白衣白发,都是一人,都是一魂。然而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剑锋,他一世杀戮,为的不过是再见嫘祖一眼,却没想到禺谷一别,竟是永诀。 一瞬间,他的所有坚持,全部都没有了意义。 涿鹿之野,血肉横飞的厮杀,在他眼中全部都模糊成了一片。只有面前那绝美的男人,手持屠魔之剑,宛如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眼中。 那男人,便是他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伏羲,是大荒神用生命来成就的神祗。他看到那神明眼中的死寂,和一心赴死的悲凉。他知道,这个男人是想要被他杀死的。 为什么呢?明明他已经赢了,他手中握着能杀死自己的剑,为何他还一心求死呢? 是因为大荒神彻底将他抛弃了么?就像抛弃了自己一样。 到头来,他们都被抛弃了。可他最起码曾经拥有大荒神的全部宠爱,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要成全他么,要让伏羲如愿地死去么? 不,他不要。 于是他癫狂地笑着,在最后一击之中,倏然撤掉了所有攻击,任由那由他最爱之人化身而成的剑锋,穿透他的身体。冰凉的金铁之精带着她掌心温柔的热度,一瞬间,他终于与她如此贴近,心心相连。他终于,完全拥有了她。 于是,在黄帝惊愕的目光中,一代魔神陨灭。那原本被吸引向大荒的凶星,也逐渐被推远。 而他,沉睡在万古的黑暗中,一直好想好想问大荒神,问嫘祖一句话。 “如果我不是魔神,你还会离开我么?” 第70章 蚩尤怀抱琵琶,凛然魔音飒飒而出,席卷了漫天烈焰。一时间大地震动开裂,炙热的岩浆从地下喷涌而出,火舌舔向天空中的血月,硫磺的气味刺得人鼻腔疼痛。炙热的气流推得空气也动荡不安,如同水波一样迷糊一切形影。 漫山遍野,不论山川河流还是草木野兽,不论是人还是活尸,全都被焱流吞噬了。大地一片焦黑,残垣断壁,血色漫天。而通天城也倏然发出一阵轰然的咆哮,巨大的陆地颤抖了两下,悬浮法阵最后一次发出了辉煌万丈的光华,然后竟就此熄灭! 只见那空中悬浮了两万年的大陆,宛如被人剪断了提线,就此坠落向下方的大地! 一霎那,原本辉煌华丽的羽人都城与大地相撞,一瞬间便四分五裂。大地震动着,岩浆喷涌着,那巨大的陆地碎成无数块,上面的房屋像尘埃一样纷纷散落。而那株传说中能通往无上神界的建木,根系尽皆露出,就此倾颓在混乱的山体和石砺中间,骄傲的金色树叶漫天飞散,被焱流点燃,化作火雨。 来不及起飞的羽人们,不论士兵还是平民,不论老人还是孩童,纷纷随着大陆跌了下去,被埋在了城市的灰烬之中。凄惨的叫声被大陆崩毁的轰然声吞没,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蚩尤看着这令人震惊的毁灭之景,哈哈大笑,状似癫狂。他立于喷涌的焱流之间,四周都是毁灭的烈焰,而他指尖不停,魔音仍然绵绵不绝在他四周流转。 而此时,斛九却忽然动了。他向着蚩尤,在虚空中逐渐接近。蚩尤身上散出的魔气宛如利剑长鞭挥舞在他四周,他却全然不顾,无动于衷,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蚩尤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恶意地一阵轮指,漫天杀机便蜂拥而至。斛九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些魔气撞击在他的身上,在雪白的衣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虽然身体由于遭受重创数次后退,他却仍然执迷不悟地向前,连脸上也被刻印上了数道划痕,嘴角漫溢出鲜红的血迹。他越走越近,遍体鳞伤,眼睛却始终看着蚩尤,亦或者是透过蚩尤,在看另一个灵魂。 “疯子。”蚩尤冷笑着,终于停下拨弄琴弦的手,随意将少昊琴扔到一边。然后打开手掌,将那漫天飞旋的魔气,凝聚于一点。 那是一团刺目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碧绿光华,只有一点,却蕴含了滔天魔焰的力量。蚩尤将这一击一掌拍向斛九。 可斛九却没有躲,看着对方将那光华拍入他的左肩。顿时左半边肩膀的骨骼片片碎裂,筋脉尽断,肌肉也被撕裂了。左肩被打穿了,出现一个血洞,斛九低哼一声,口中血流如注,却仍然没有后退半步。 蚩尤与他面对着面,看向他右手中握着的却并未出鞘的屠魔剑,微微前倾身体,在他耳边说道,“迦南的气,我替他出完了。现在,快用你的剑杀了我。” 可是下一瞬,蚩尤的身体一僵。 一双手臂,换过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怀抱紧致,却十分温柔,不带半分杀意。 “迦南。”是谁的名字在耳边响起。 九尾狐的声音低哑,有些吃力。 “这一次,阿霜选你……” 蚩尤的右眼睁大,那一片莹碧之中,倏然之间,被一片纯净的深褐色逐渐浸染取代。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是一句魔咒么? 为何却令得早已消失了的魂灵,重新苏醒? 原来他历尽千辛,穿越生死,最后心死沉睡,化身魔君毁灭天地,等得就是这样一句么? 焱流翻滚,血月遮天,大地一片焦土。在这末日来临之前,蚩尤,又或者是迦南,怔怔地,任由浑身浴血的阿霜将他紧紧抱住,宛如抱着今生最珍惜的东西。重叠的一双人影令得周围的一切都化作背景,宛如天荒地老,再无改变。 迦南看着那天幕中的血月,喃喃地,有些艰难般地,叫了一声,“阿霜?” “我在。” 迦南眨了一下黑色的眼睛,然后趴在阿霜的肩膀上,无声地笑了。 是阿霜,阿霜回来了。 可是,大地再次发出一阵颤抖,那血月终于盖住了整个天幕,即将与大荒相撞了! 当此之时,却听另外一道愤怒的声音,在天际回荡着! “斛九!你竟敢欺骗我!!!” 阿霜和迦南抬起头,却见到高处一道炙热华美的圣光中,那红衣的神祗怒色横生。他的光辉太过美丽夺目,甚至盖过此刻一切的光华,不论是血月,还是熔岩。一时天地之间,只剩那一道圣光。 伏羲以本体现身,在他头顶,一道漩涡隐隐出现。躁动的气流不断盘旋上升,人界与天界的大门,即将打开了。 “斛九,杀死他!否则就算鹿鸣入了轮回,我一样可以令他灰飞烟灭!”伏羲冷声命令着。 而阿霜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冷淡的面上,似乎对于这样的威胁,无动于衷。他重新将视线落在对面的迦南面上。迦南环视四周,蚩尤的记忆依然清晰,事情如何一步一步发展至此,此时回望过去,也如白纸黑字一样清楚明白。他知道,自己的人格,已经与蚩尤的人格完全融为一体了。 迦南忽然笑了,解脱一般的微笑,一如他少年时候,有些憨憨的,傻傻的。他伸手,扯下了自己的眼罩,睁开带着疤痕的左眼,对着阿霜,若只如初见。 “阿霜,杀了我吧。”他笑着说,“让我解脱吧。” 阿霜却也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温柔。那般的笑颜,就如同迦南曾经羡慕过得,只给赤炼的笑容。如今这份温柔,终于属于自己了。 可惜,却已经到了结局。 阿霜说,“不,我不会。” 迦南说,“杀了我吧。就算你不杀我,凶星与大荒相撞,也什么都没有了。” 阿霜却笑着摇摇头,“不,不会。我们有比翼,我们来世还要相见的。你说过,要我陪你的,记得么?” 迦南眼角流下了一颗眼泪,他哭了,因为他舍不得。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论如何挣扎,他注定要死去的。这是蚩尤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 “阿霜,杀了我。这是命令。”他说完这一句,便向前一步,扯住阿霜的衣领,吻上他的嘴唇。 浅浅的吻,却如此苦涩。他想,这样就够了。 至少在最后他知道,有人宁愿整个世界毁灭,也愿意选择他。至少他知道,他追逐了这么久的人,终于肯爱他了。 如此卑微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如此无望的宿命,也终于走到尽头。 他伸手去摸阿霜的屠魔剑,却摸了个空。 阿霜忽然后退,站在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手中屠魔剑已经出鞘。烈焰扬起他月华般的长发,被血液染红的衣袍宛如落梅点点,凄艳绝美。 “迦南,你曾经尝试用四凶来重现众生灭度,那一招虽然确实打败了离孤,但那并不是众生灭度。” 迦南一愣,不知道为何此时阿霜忽然旧事重提。 “迦南,抱歉,是我太傻,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才明白。此生,是我负了你。”阿霜说着,笑起来,却有晶莹的泪,从脸颊边滑落。他举起屠魔剑,宛如火中白蝶,凄艳而张扬,“但是来生,我阿霜,愿只为你而活。” 下一瞬,屠魔剑贯穿了胸膛。只是那胸膛的主人,并非蚩尤。 迦南睁大了眼睛,只觉这喧嚣的天地,倏然寂静了。 众生灭度,乃是于死中涅槃。唯有当施术者为了别人的存活而自愿赴死之时,才能用得出来。这两年中伏羲为了训练斛九控制大荒神之力的方法,为他搜罗天下巫典,却没想到成就了他找寻除了杀死蚩尤之外可以挽救世间的方法的愿望。他翻阅所有相关巫典,得知初代巫咸是以自身献祭,释放出全部巫力,才创造了众生灭度。当时他是人类之躯,力量不够强大,因此才需要融合其他九位大巫的力量。 可是大荒神的力量这般强大,便不需要巫术融合了。 此时,在这已经几乎被摧毁殆尽的大地上,一道明丽的银色光柱冲向天空。宛如天地间一道银白色的细线,静默而无声。可是,这躁动的濒临毁灭的世界,却似乎在一瞬间安静了,短短的一瞬,却仿佛如一万年般漫长。 那光芒穿透迷雾,穿透云团,冲出了大荒的气层,一直奔入寰宇,撞向那巨大的红色星球。 一时间,所有幸存的人,不论羽人还是人类,鲛人还是妖,活人还是活尸,都被这一道美丽的银光吸引住了视线。 而伏羲,亦怔然地望着,面若死灰。 细细的银线,对比着那巨大的行星,太过渺小了。可是就在下一刹那,那银光迅速沿着行星表面横扫整个星球,然后在眨眼之间,原本势若千钧的七杀凶星竟散作了漫天星辰! 天幕之中,盖住了夜空的血月,只在一声闷响之后,便化作片片尘沙,宛如烟花的灰烬一般华丽夺目,漫天洒落。只是那爆炸的一瞬竟如此静谧,似乎庞然之力就这样被卸去了。 与此同时,而满地咆哮的活尸,却似乎都失去了某种力量的支撑,纷纷倒回地面上,变作了原本的尸体摸样。 整个世界的生灵都怔怔望着天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能在一霎那,吞噬整颗行星? 这个世界,竟然安全了么? 此时半空中幸存的羽人们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泪流满面地相互拥抱着,劫后余生地相互亲吻着。即便通天城毁了,即便整个大地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劫难,但大荒还没有消逝,大荒还在,只要大地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此时,地平线上露出一缕金黄色的阳光,霎那间整个天幕已经变作透气的深蓝色,黑夜已经过去,黎明正要到来,这黑色的世界逐渐被金色阳光点亮。从那天边,有白云一点一点推进过来,远处的平原上,还残存着欣欣向荣的绿意。 可是,对有些人来说,希望,却永远消失了。 伏羲怔怔然看着渐趋明澈的天空,漆黑的双瞳中,有某种色彩在渐渐泯灭。 十二神识,终究还是没有杀死蚩尤。他等了两万年,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而迦南落到地面上,迈过几个尸体,缓缓蹲下神,拾起了那躺在肮脏之中的屠魔剑。 剑身银白,上面雕刻着翡翠色的龙纹,此时此刻,却沾染着几缕血色,和一缕白色染血的衣料。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片衣料,那上面,还残留着阿霜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一片布料了。 迦南看着,忽然笑了,笑得如痴如醉,笑得流出了眼泪。 阿霜,你真是个笨蛋。 他抬起头,凝视着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然后举起屠魔剑,对准自己胸口那块灵石,缓慢的,却毫无犹豫地,刺了进去。 没有血流出来,甚至不觉得疼痛。那剑上的温度,竟然是温暖的。 最后一刻,迦南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他躺倒在地面上,仰望着天际云卷云舒,恍惚中,看到了阿霜的眼睛,就如同这黎明的天空,这样高广纯净。在阿霜身后,有二白,有父亲,有青夷师父,有鹿鸣,还有很多很多他失去过的人。他们都在冲他微笑着,等待着这个踽踽独行了两万年的灵魂的到来。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孤独。 就在蚩尤死后,他胸口的屠魔剑,倏然绽放出万丈圣光。 这劫难之后的世界,几乎都被这片神圣的银色光辉笼罩,一时间大地上从未有过的安详,甚至从那浅绯色的天际,传来渺渺茫茫的天人歌声。 那是从无上神界传来的圣歌,为这等待了两万年的时刻。 那柄屠魔剑,缓缓从迦南身体中升起。银色的剑身光华流转,上面承载着两条不同的灵魂。 伏羲原本死寂的眼中,重新流露出光彩。他不敢置信,蚩尤的自尽,竟成全了十二神识最后的天命! 此时十二名神识都已圆满,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天界的大门缓缓开启,那白云之中,隐隐现出仿若幻境一般的亭台楼阁的影子。与此同时,少昊和颛顼的光华,也隐隐浮现在云端,全身流转着圣光,令得劫后余生的人们,看痴了双目,纷纷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五色霞光从天而降,梵音如雷,从四面八方回响。在那大门之中,人间与神界的交界处,十道圣灵一一降下。每一道圣灵,都承载着一段难忘的过往,每一个灵魂,都经历着不同的爱恨情仇。而如今,他们即将合为一体。 应龙亦看向天际,他与句芒的战斗,早已随着十二神识的自尽而结束了。 他有些怔愣了,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无法阻止大荒神重生。这样一来,他的两个父亲伏溟和禺强,便要从此分开,连比翼也无法再将他们绑在一起。 句芒默默凝视着,在那圣光之侧,那道绝世红影。伏羲大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这是最伟大的时刻,万千天人布满虚空,神界的花雨缤纷而下,共同期待着迎接他们离开两万年的无上神祗。 最后一道灵魂融入屠魔剑时,剑身倏然化作一团光辉,与此同时一道白色身影在其中逐渐凝结沉淀。那光华之纯圣令人只觉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凡是在此光辉沐浴下,所有死去的花木重新获得生命,焦枯的土地重归肥沃,裂开的大地又复合拢,悲伤的人们也暂时得到安宁。 在这光芒之中,白色的人影睁开双眼。那眼睛一片海洋的澄蓝,眼底泛着丝丝银光。那白发万丈,根根都似霜雪凝华而成。白色圣袍翻飞,代表最至高无上的神权。大荒神,终于复活了。 伏羲痴痴然看着,绝美眼眸中,只剩下这一道身影。 他终于等到了。 等了这么久,大荒神终于回来了。 他走入圣光之中,那光华几乎将他吞没了。他站在大荒神面前,嘴唇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荒神也静静看着他,然后,淡淡弯起嘴角,依稀是一个释然的微笑。这笑容太淡太轻,似乎马上就会随着流云飞散。 下一瞬,变数突生。原本已经聚合成型的大荒神,周身却再次燃起强烈到不祥的圣光。伏羲心中一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来不及做,却见本已凝聚的神体,倏然再次散开。十二条神识一道一道飞散出去,立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光华散尽时,余留下的,却只剩下一柄屠魔剑。 这一切发生太快,伏羲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北方天帝颛顼与西方天帝少昊也即刻降临。蓝袍的颛顼稍稍检视屠魔剑后,神色有些许暗淡。少昊天帝则低声说道,“上神怎么竟会……” “是上神自愿散体。”颛顼天帝的声音邈远,宛如海洋的波涛一般,“除了剑中本来的第一神识,其余的十一个,似乎都自愿斩断神性,进入轮回了。” “不……不可能……” 低低的呻吟,是来自伏羲。 颛顼天帝看向东方天帝,却见后者美丽的容颜被某种极端恐惧极端绝望的样子摄住了。从诞生到现在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生性冷淡的伏羲露出这般表情。 这般生动的,只属于人类的表情。 “伏羲……”他有些担心。他知道伏羲对于大荒神有多么偏执。 可是,又能怪得了谁呢? 除了第一神识外,其余的十一个神识只是继承了大荒神的记忆和部分性格,却没有继承大荒神对伏羲的感情。他们在人间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却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早已是完全独立的灵魂了。 当初伏羲选择女娲,却在大荒神离他而去后,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还有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孤独。 这恐怕便是大荒神给予他的,最可怕的惩罚。 “不!!!!!!!!!!!!!!!” 后记 蚩尤死后,随着板块运动和几次海啸,原本羽民国通天城已经沉入海底,消失于汪洋之中。末日之劫过后,羽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最后在大荒中完全绝迹,只能在山海经残余的书卷中找到关于他们的记载。鲛人沉入大海深处,与陆地不再往来,到后来完全失去了踪迹,也不知是灭绝了还是藏入了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人类在这一末日浩劫中受到了比羽人更为可怕的重创,然而人类生命力顽强,生生不息,竟然渐渐再度复兴,一点一点,从原始开始,重建被摧毁的文明。他们推举贤明的领导,到后来夏朝开始,进入封建社会,一路发展繁荣至今。而关于大荒的传说和信仰却逐渐被淡忘。 没有了大荒神的庇佑,这世界却凭借着它自己的力量,繁荣起来了。 妖族们隐入深山古林,在历朝历代都还有活动的迹象。而四凶则在蚩尤消失后随之消失,不知去向,蛇神则被佛教吸纳为护法,后来更是被编入各种神话传说中,一直流传至今。 史前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文明,已经随着新的文明的繁荣昌盛,只剩下只言片语。可是轮回不绝,秩序不乱。那些命中注定要相见的灵魂,也终有会相见的一天。 林子喻一觉醒来,直升机已经抵达中途岛上空,透过机窗,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汪洋,碧透的蓝色上遍洒迷离的日光,像是一层闪闪发亮的面纱。翠绿色的岛屿漂浮在海面上,四下无依无靠,看起来美丽又孤单。 这座岛上只有四百多的人口,大多数的居民是野鸟,被文明遗忘的地方,虽然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但是并没有被人类开发太多,算得上一片净土。 但对于林子喻来说,这本是毫无价值的一个地方。作为一个考古学家,他只对那些人多的地方或者至少一度人很多的地方感兴趣,因为只有在那里能找到没被岁月和时间淹没的财富和历史,看到很多人不曾知道的过往,就像打开一扇穿越过无数时间的门一样。 可是这一次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这座岛上登陆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东西,林子喻才同意长途跋涉地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荒废多年的一座航空站现在重新被打开,外面包围着美国大兵,森严的守卫,就连通过都要核实好几次身份。林子喻不耐地张开手臂让士兵搜身,连打火机都不让用自己的,虽然一切都有配备,但还是令他有点不满,心里直想着这么繁琐有必要吗? 但是想到即将见到的东西,他不爽的情绪还是有稍微的缓解。 自从小学第一次参观某古人类文化博物馆之后,林子喻便对那些陈腐的古旧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十七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哈佛大学考古系,二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发表了三篇论文和一本书,那本书中用他开采出来的大片夏墟遗址有力地证明了夏朝甚至是夏以前中国两河流域的文明的存在,在考古界中造成了轰动。 而这样一个致力于中国考古研究的人却突然被带到了美国领土,不得不说令人有些费解。而林子喻现在在中途岛的原因,是因为美国人得到了一件绝对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就在一个月前,中途岛南面太平洋发生了历史上最强地震,震源强度达到里氏10级。掀起的海啸足有上百米高,就连离得并不近的中途岛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一半的空军基地都报废了。众多栖身太平洋中的群岛被湮灭,日本和夏威夷都受到波及。除此之外,这场地震,在太平洋正中开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海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只是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次探测都没能测到底,有人说其深度已经超过了马里亚纳海沟,仿佛已经直接伸进了地狱之中一样。 这么强的地震,搅得整个世界都人心惶惶的,原本就盛行的世界末日传言这下更是呈燎原之势地席卷了各个国家。这条海沟也被命名为无底坑,出自启示录中末日审判一节,传说末日来临前的第五征兆。 而在这场大灾难过去一个月后,一只海上的巡逻艇无意中在那条新的海沟附近的海面上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浮冰,已经可以说是一座小型冰山了。在离南北极这么远的地方见到浮冰已经不太平常,更不平常的是,那冰中似乎是有东西的。 巡逻艇上的士兵把这东西拉到了最近的中途岛,尝试把冰打开,看看里面那么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他们尝试了所有人类先进的武器,竟然不能伤害那块坚冰分毫。 几天后,在海面上又出现了相似的几块浮冰,虽然都没有这一块这么大,但是也足以引起注意。军队里调出潜水员,沿着冰块漂浮的轨迹经过一个月一直寻到那条被命名为无底坑的新海沟。 这件事传回了美国,他们派出最先进的探海艇,继续深入海沟,然后在接近一万米深的海沟下,发现了大面积的冰川。据推测,这冰川的形成至少在10万年以上,并且从切割下的样本判断,那块海上的巨大浮冰正是出自这条海沟。 几名物理学家从美国带来了最先进的加热技术,耗费了上万美金,才终于把那冰融去了一小部分,渐渐的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清明,但随着它渐渐显露出面目,也令所有在现场看到它的人瞠目结舌,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 那是一块大约有七八米高的巨冰,浅浅的蓝色,剔透而无瑕。不规则的棱角将头顶的日光灯照射出的光线无数次地转折,璀璨如同钻石一般,令人目眩神迷。而在那被光线编织而成的朦胧幽迷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等待着。 没错,那块冰里有一个“人”。 冰的一面已经被烤化成了平面,可以清楚滴看到里面的“人”。他和普通的现代人没有任何区别,身形高瘦,面貌端正,只是左眼上有一道疤痕,身上的黑衣如墨,似乎是古代的样式,双足赤裸。 林子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呆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是不可能的!按照进化论的说法,人类从非洲移民至亚洲才不到10万年,如果这块冰真是从海沟里出来,里面怎么会有一个面貌如此类似现代,而且穿着这样设计风格明显的衣饰的人?难道那时人类社会竟然已经如此发达? 如果这个冰中人真的出自亚洲人类历史之前,那么进化论便有可能完全被推翻,甚至于人类现在对于自身的认知都有可能被颠覆。 林子喻简单地安置了自己的行李,立刻就要求去见那块冰。 他被引领入一座宽敞的暂时被改造成了制冷仓库的弹药库里,外围仍然有持着枪的士兵,里面黑乎乎的,由于缺少窗户所以没有阳光能够照入。林子喻猛地从外面的阳光灿烂进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那,等待那个白胡子的美国老教授去把灯打开。 在灯光倏然点亮的霎那,林子喻便看到了那冰中封存的人影。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疼痛在他脑中炸开,随即蔓延到他的心扉。他睁大双眼,忽然低低呻吟一声,跪倒在地面上。 太多的画面闪现在面前,那从亘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记忆,令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竟已泪流满面。 那是…… 那跟随他一同前来的美国教授连忙扶住他,问他有没有事。他却忽然挥开了对方的搀扶。 他抬起头,痴痴望着那冰中的面容,一步一步走进。每走一步,都像是重新经历了整个人生。 那人初见时的无措,他憨憨的笑,他暗自的嫉妒,他躲在角落里的孤独身影,他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泪流满面,他为了保护自己挡在身前,他强装强大,却害怕着他的离去,还有他那一句“阿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每一片记忆,都这样清晰,宛如被切割得棱角分明的钻石,令他痛,也令他怀恋。 那冰面极度寒冷,哪怕碰一下都有被冻伤的危险。可是他不管不顾,不容犹豫地上前。 冰中的男人静静闭着双目,睫毛还根根分明。 他是在沉睡吧? 却原来他为了等自己,竟在这寒冷孤独中,一等就是十万年。 而自己,来得竟这样晚。 隔着冰面,他用手指触碰着对方的面颊,不顾被冻伤的疼痛,勾勒那熟悉的轮廓。他贴近散着寒气的冰面,更近地,更近地感受他的气息。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 “迦南……阿霜来了……” 如同咒语一般的名字,下一瞬,那冰面上倏然出现一道裂痕。 这一变故,令周围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有人大叫着上来,要拉开他。 可是谁也别想拉走他,他将整个身体都贴到冰面上。那冰块发出阵阵断裂的脆响,裂痕自上而下,迅速布满整个冰面。然而铿然一声中,原本坚实的冰块,竟就此散碎了。 冰雨纷飞中,两道身影终于穿越千万年的时光,相拥在一处。 从此碧落黄泉,再也不用孤独。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哇哈哈哈哈哈,在坑了无数次后,俺终于给了大荒神一个结局!!!!撒花庆祝!!!! 这篇文是目前最长的一片了(鲛人那种三部的不算……),这一次写得很快,有些地方比较粗糙,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不过由于俺很懒,所以修文神马的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其实原本还有一些波折,不过写了这么长俺有点儿写腻了,于是把细枝末节都砍掉了。这一部中主要写的就是缺爱的人的孤独,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都在追逐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但是幸好到了最后有人醒悟了,有人等到了,也有人就此错过,只好枯守着一柄剑,承受永世孤独。 蛋似,俺相信这个结局也算是个真真正正的HE,至于很多同志们执着于虐渣攻神马的,我想说的是其实我觉得神马虐过去就一定要虐回来这种写法太没意思了…如果我真的写了大家一定会昏昏欲睡…于是请大家谅解,我还是任性地照着自己的意思来了……更何况感情这东西本来就不可能对等,如果对方不在乎你,就算你想虐人家,也是虐不到的,所以如果能虐到,也只不过是仗着人家有爱罢了。我觉得这样的话虐其实是多余,因为迦南小盆友所要的并非对方痛苦,他要的不过是爱而已。 好啦说了这么多我不多废话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每一条留言我都有好好看。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