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红尘》 文案: 剧情方面:讲一个身份成迷、籍籍无名的小弟子追寻身世之谜,一路被坑的故事。 感情方面:讲一个“先爱上的人不一定先输”的故事。(年上,攻受有年龄差,受开窍比较晚) ps: Ⅰ.不怎么正统的修真文,自设世界观,一切设定都为情节服务 Ⅱ.剧情与感情并重,有甜有虐,一路波折误会最后修成正果 Ⅲ.主受,但为了开展剧情,偶尔切换攻视角 Ⅳ.写第一卷时候还没确定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写得比较随意,稍稍有点抓不着头脑,后面也懒得修了,就这样吧 内容标签: 强强 虐恋情深 异世大陆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离行;谢留尘 ┃ 配角:太多,不写了 ┃ 其它:年上,双视角 第一章 云山剑宗后山有一处断崖,断崖边耸立着一尊褐色巨石。 巨石表面如刀割般平整,十丈见方,有如平地,除一方嵌入山体中,其余三面皆悬空直面青天长空、苍茫大海。 此石曰“观沧海”,乃云山奇景之一,素来以奇俊壮美而闻名。 这日,巨石上传来刀剑争鸣之声。 有一人正在巨石上舞剑。 身法奇快,出剑奇稳,剑刃挥舞,快得只见残影。自海上袭来一阵怒号狂风,他衣袍被海风掀翻,现出一截削瘦腰身。 长剑挥出,迎向海风劈去,剑身长鸣,一声尚起,一声又响,快得好似只有一声,实则已是过了千百声。 剑端微颤,声音遥遥传击千里江海。 这人身量尚未长成,犹是少年身姿。他神色凝重,一心只在挥剑上下。 练剑完毕,已是月上中天,少年提剑离开后山,一路御剑而行,眨眼已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小屋门前。 意外的是,屋前正有一人在等他。 此人正是他名义上的师尊,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负手而立,神色冷淡:“徒儿,你已修成剑意。” 练剑少年名叫谢留尘,他素来对这位不教不养的师父全无好感,只拱手行了一礼:“是的,师尊。弟子于三日前练剑之时真气翻涌,丹田内一阵激荡,就地打坐后不觉间已领悟剑中真意。” 玄思真人将他全身打量一番,放柔了语气:“好,这很好。你天资出众,于修炼一道上实有天赋,兼之心性坚韧,不为外物所动,是个剑修的好苗子,这也是我当年把你从周家村带走的原因。唉,” 他忽而叹了口气:“这十年来,磊落峰上只有你我师徒二人相对,为师我又日夜闭关,没有教你多少。你一个半大孩子自己生活,自己修炼,真是为难你了。” 谢留尘弄不懂这往日冷淡的师尊怎么突然亲切了起来,心下有些奇怪,并不作应。 玄思真人却看出他心中的不解与怨怼,少年人哪怕装作再若无其事,心思仍是会不自觉写在脸上。他正色道:“你既已炼成剑意,便有资格代表门派参加本次紫渊秘境之行。我虽非真正云山人,但我门下弟子若想一同前往,也是可以的,只消向掌门打个交待便可。你意下如何?” 谢留尘松了口气,他这半年来不停修炼,便是为了能成功修成剑意,得到下山的机会。如今听到师尊亲口确认,自然放下心来。 他竭力掩饰住心中的欢喜,面上仍是不卑不亢对玄思道:“弟子但凭师父吩咐。” 月色分明,于这未长成的少年脸上镀上一层柔润玉色,照得眼前人五官极为秀挺,玄思这才发觉眼前这个徒儿已然长大,不再是当年上山时连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的那个小娃儿,他想说些什么,终是摆了摆手,让徒儿进屋休息去。 不足十七岁便已修成剑意,以后怕是只能永远保持这副少年模样了。 终究还是心太急了啊。玄思真人悄然叹息。 他无奈地摇了头,藉着月色,踱着步走了。 …… 谢留尘将剑放在床边桌上,翻了个身坐在床上,双腿并拢,开始打坐修炼心法。 他人生前六年与一名叫南星的药师在凡间生活,六岁时,南星师傅病亡,他跟着玄思真人上了云山剑宗,除入门第一天进主峰拜见了掌门及众长老后,便被带到这里,一心修行,鲜少见过外人。 他的师尊玄思真人为云山剑宗的客座长老,不管俗事,不管教导,只需出个长老名头就行,但这位客座长老常年闭关,甚少教他修炼,最多只会在出关之后送他一些功法书籍,让他自行领会学习,幸亏他在周家村时学过字,懂得理解书中含义,也幸亏他天赋实在过好,从入门到修成剑意这条路又实在过于简单,才能一路磕磕碰碰修到如今。 求仙之途虽道阻且艰,却也蕴生着一种渺茫莫测的魅力。 但也只是到此为止了,若想在修炼一途上更进一步,他就必须走出磊落峰,见识这大千世界、朗朗乾坤。 何况他来此,可不仅仅是为了修炼而已。 他停止修炼,沉吟片刻,而后开始灌注真气于识海,开启不为人知的窥探之术。 不多时自头部百会穴处渗出一缕神识,神识似有意识般,一端扩散千里云山,将云山一景一物尽揽无遗,一端钻入捏成法诀的右手中,手心处粲然大亮,水光波动,谢留尘识海里开始显现画面,一开始波澜微动,后来逐渐清晰如镜,构成一副山林景画。 谢留尘紧紧内视识海,从画面开始显现后的一草一木到亭台楼阁,悉数尽收心里。 内视许久,等到识海重陷虚无后方收回神识,但仍是一脸凝重。 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难道魔尊真的死了吗? 还是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黑袍人在骗他? 他自怀中取出两张传送符,轻轻摩挲,思绪纷杂,一时间有如乱麻,恍然重回十年前,上山前夜。 十年前的一夜,一名来历不明的黑袍人来到周家村,找到年幼的他,说道:“你是我魔族遗留在南岭的卧底,魔尊被云山剑宗掌门囚于派内禁地,你趁机以玄思真人弟子身份入山,将人救出。” “待魔尊降临世间,便是我族重回苍元世界,占领苍元四陆之时!” 语气中杀意森然,震慑了当年只有六岁的他。 而后,黑袍人随手扔过来两张传送符与一本《魔煞血书》,又匆匆离去。 如此寥寥数语,甚至称得上语焉不详,却一度使年幼的他信以为真,直到后来上了云山,长大了些,几番冷静思索之后方觉其中蹊跷之处。 南星师父死前将他托付给了玄思真人,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又要他去利用玄思真人,到底谁才是居心叵测? 他心里自然是偏向南星师父的,再年幼无知,也不可能仅凭三言两语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何况这黑袍人鬼鬼祟祟,恐非正道。 然而南星师父从未告知他的身世,黑袍人却说他是魔族之人,在修炼了黑袍人所给的《魔煞血书》之后,他确实进步神速,也隐隐感到身上有被封印住的庞大力量。 但反过来想,若所谓身世,所谓魔族身份,根本只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呢?那黑袍人欺骗那时他一个无知幼童又有什么作用? 谢留尘想不通,决定将计就计,先集中精力找出魔尊藏身之处。 他沉迷修行,终日离群索居,又不善与人交谈,无从打探到更多消息,况且,堂堂魔尊囚禁之地本就不可能轻易被普通弟子探查到。十年来收效甚微。 一日在后山练剑之时,偶然听路过弟子提及一事,半月后门派将派遣一批新近修出剑意的弟子下山历练。谢留尘思来想去,决意藉此下山机会与那黑袍人见上一面,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并试探黑袍人的目的。他开始勤修苦练,争取下山机会。今夜玄思真人来此,虽则行为举止与平素大为迥异,但下山一事,却正遂了他的心意。 磊落峰上,高山之巅,苦寒清修之地一片寂然无声;风摇翠竹,屋后十里幽篁被吹得沙沙作响。谢留尘便在这韵律响声中抛却心事,渐渐入定。 第二章 三日后,果然有外门弟子奉掌门令来到磊落峰,邀“谢师叔”前往掌门所在的宣和峰正殿一见,言辞中颇见敬重。 谢留尘收了剑便随着弟子出了磊落峰,一路行至云山正殿。 宣和峰正殿装点朱漆门,以黄金琉璃瓦盖顶,雕龙玉柱为梁,地面铺设大理玉板石,全不似修道界所有,反而是富丽堂皇得有如人间帝王宫殿。 “掌门与云相长老正在正殿相候,师叔请。”那弟子说完便退下了。 谢留尘进了大殿,见到殿内高位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朱颜鹤发的白眉老者,一个是身形瘦小的长须修士,老者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名修士,女修气态沉稳,不似普通弟子,男修长相年轻,身体虽站得板直,却偷抿着一张嘴,笑得十分轻佻。 白眉老者为云山剑宗掌门清阳真人,长须修士为云山剑宗四大长老之一的云相长老,这二人似乎正在议事,一看到他进来便停下话语。 他上前一步,对着座上诸位长辈行了一礼,抬头后便看到那男修在朝着他挤眉弄眼。 掌门清阳真人精神矍铄,面容祥和,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至谢留尘耳边。 “你师尊玄思前日传讯与我,说是你近日来已修成剑意,为稳固境界,想要参与本次紫渊秘境之行。你师徒二人虽非真正云山剑宗门人,但多年来客居磊落峰,与我派情分非比寻常,这小小的请求我自不会拒绝。晚宁——” “在,师父。”那女修应了一声。 “你谢师弟年岁尚幼,又常年在磊落峰上清修,此次出行你需得全程把人带在身边,好好照顾左右,不可让其独自一人行动。” “是,弟子谨遵师尊之意,必当全力护持谢师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向晚宁朗声道。 谢留尘心中猛地一跳。他不知是自己身为“居心叵测”之人的过于敏感,还是清阳真人说话一向如此,总之,他从掌门这几句话里听出了一种不像保护而像监视的意思。然而一眼扫去,却发现殿内其他三人神情自然,似乎都不觉得掌门这话隐含什么言外之意。 清阳真人又问了一些谢留尘修为上的进展,谢留尘便拣着其中部分明确告知,又状似随意地提及自己剑法上的困惑之处,听得清阳真人不断颔首,并赐给他一枚玉符,嘱他好生领会。 谢留尘谢过掌门,下去之后神思一扫,发现是一部剑术秘诀,名叫 《沧海剑谱》。 这个名字使他联想到每日在观沧海上的练剑,原来掌门竟是知道的么? 谢留尘顿觉受宠若惊,将掌门的恩情暗暗记在心里。 清阳真人摆了摆手,道:“我与云相长老尚有其他要事相商,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那两名年轻修士便拜别掌门与长老,跟谢留尘一起出了正殿。 殿门外,向晚宁笑道:“谢师弟,半月后的三月初三便是出行紫渊秘境之日,探秘之行加上来回时间大概在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若有不懂的地方,或者遇到什么困难,都可来找我与方师弟。我们云山弟子出门在外,向来是互相扶持的。” 方师弟便是那位朝着谢留尘挤眉弄眼的男修,名叫方景林,他眨了眨眼:“也可以来找我呀!师兄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向晚宁一脸好笑看着方景林,话却是对着谢留尘:“方师弟人缘极好,让他带你去结识一下门中弟子也能多交几个朋友。”她见谢留尘一幅清冷疏离的样子,又道:“磊落峰门人稀少,谢师弟又长年清修,恐怕很少接触过其他弟子,因此这次掌门才特意让我们与你结伴进入秘境,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到之处,还望师弟莫要嫌弃师姐师兄们碍手碍脚才是。” 方景林也插嘴道:“是啊,我看师弟性子这么冷,肯定是因为长年一个人呆在山上,没人陪伴才这样的。等到下山就好了,我带你到处逛一下。以后想找我们玩就去宣和峰,直接报上大名,我只要不在巡山,肯定第一时间出来迎接。” 面对眼前二人的殷殷切切,谢留尘也不好继续冷淡下去,于是点了点头:“多谢师姐师兄的关心,谢留尘心领了。半月后定如期到达宣和峰,与众位一并出发。” “如此便好。”向晚宁一边介绍紫渊秘境,一边领着谢留尘往正殿前右方的演武场徐徐走去。 “紫渊秘境的出入口位于海外奇岛凤临川上,需穿越万里大海。秘境十年开放一次,内有无数天材地宝,但都算不得珍品,适合剑修炼成本命剑的也不多。但秘境中环境奇特,能孕育出一些修为较高的妖兽,兼之秘境里毒虫妖物盛行,瘴气蒸郁,步步陷阱,是个适合剑修弟子历练的好地方,届时我们会与其他几个门派弟子偕同进入——” …… 三人行至演武场,突闻远处呼声阵阵。 谢留尘望去,见到一处比武台,台上有云山弟子在比剑,打得热火朝天,台下围着数百弟子,交头接耳,不时呼好。弟子们皆是身着青色罩衫,发冠高束,与他装束一致。 三人的到来引起一阵不小的关注,弟子们远远地就朝着他们打招呼,或是高声呼叫,或是举手示意,无一例外,对象都是向晚宁—— “向师姐!你来了!” “啊!快看!向师姐也来了!” 打招呼者众多,向晚宁也一一做了回应,始终面带笑容,方景林感叹道:“同人不同命啊,同为掌门亲徒,我的名声始终比不上师姐啊。”向晚宁听到这话,笑他没个正经。 等向晚宁向众弟子介绍过谢留尘身份后,众人心中一阵咕叨—— “谢留尘,这名字好熟啊,我在哪里听过来着……” “据说他是磊落峰上唯一一个弟子,这人什么修为?” “原来这便是那磊落峰弟子谢留尘?他也要跟着我们去秘境吗?” 云山剑宗名下有上万名弟子,分属七大主峰,由掌门与六位峰主分别执掌,四大长老协助掌门统管门派。除磊落峰外,其他六峰门下弟子多则数千,少则上百,像他和师尊玄思真人这样只有两个人的主峰算得上只此一家,这师徒俩又都是常年不下山的怪人,实在怪不得很多弟子没听过磊落峰的名号。 因此当清阳真人公布进入秘境弟子名单,而磊落峰谢留尘的名字赫然在内时,着实在云山内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待见到本人又是如此光华夺目的少年,众弟子心里都有些蠢蠢欲动。 谢留尘感到身旁不时打量的眼神,心生不悦,蹙起眉头,冷冷地扫了过去。 这边情形并未影响到台上酣战,台上一番比剑进入尾声,一阵剑光过后,是一名身形瘦小的男修取胜。 台下有弟子讶然:“贺七何时这么厉害了?” 另一弟子回道:“你可不知,那贺七早已修成剑意了。” “什么?这么快!他入门还不到三个月吧?” 那名叫贺七的男修胜了一场,扬起嘴角,收剑回鞘,想要转身走下演武场,却被一名年轻男修拦住了。 那男修挡在身前:“贺师弟,听说你才入门几个月就能修成剑意,师兄不才,想向师弟讨教几招。” 台下向晚宁见谢留尘看得目不转睛,便含笑介绍:“方才这位取胜的师弟是盘龙峰的新秀贺七,人称剑术鬼才,在剑术上颇有造诣,自称每日只比三场;拦住他这位是无明峰的赵轩,擅使无双剑诀,为无明峰峰主赵逸的徒孙,在无明峰上十分受宠。”谢留尘听得不住点头,将人名暗暗记在心里。 台上贺七见被赵轩拦住,露齿一笑,现出右颊边一个酒窝:“抱歉,今日三场已过,请师兄明日赶早。” 赵轩皱眉道:“你这是看我不起?” “师弟并无此意,师兄若想找人切磋,台下数百弟子任你挑选,师弟我就不奉陪了。”贺七说罢,悠然旋身飞下高台,离开了演武场。 赵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弟子的指指点点与嘲弄眼神,一时恼羞成怒,环顾四周,忽然指向其中一个弟子:“你来!跟我打一次。” “不不不!赵师兄剑术出众,我可不敢。”那弟子说罢,一溜烟地跑远了。 赵轩气急败坏,又点了几个弟子的名字,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绝,只因赵轩实力一般,却又为人骄慢,仗着师长地位,在门中横行无阻,门中品级低一些的弟子轻易不敢惹上他。 向晚宁早已不满,正要上前相劝,方景林却在谢留尘身后推了一把:“谢师弟,去啊!” 谢留尘不意遭他推搡,怔愣一下,忙道:“不,算了吧。” 方景林最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想着这位谢师弟从不出门,应当趁此机会与门中众弟子亲近一下,便一边推挤谢留尘一边怂恿道:“去嘛去嘛,杀杀他的风头也好,师兄支持你!” 向晚宁迟疑一阵,也转变想法道:“与其他主峰弟子切磋比试,对自己也有助益,那赵轩还未修出剑意,修为一般,谢师弟不必担忧。我们两个也想见识见识师弟的剑意呢。” 方景林听了向晚宁此言,大受鼓舞,动作幅度愈大,谢留尘大感难为情,支吾道:“师兄,你别这样!我不想去。” 他二人这番推来攮去的举动,自然落在高台上的赵轩眼里。赵轩眼神扫了过来,瞥了谢留尘一眼,冷冷道:“不知这位师弟可有兴趣与我一战?”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不少弟子望向谢留尘这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都是期待不已。难得见到一个面生的弟子,不管是谢留尘或赵轩哪方出丑,于他们而言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此时再多婉拒,已然不是。谢留尘心中暗叹来者不善,轻轻飞上高台,飘然站定在赵轩面前。 谢留尘彬彬有礼道:“赵师兄请。”他在后山练剑时,只因面对的皆是山风海啸这般死物,从不流露过多心思在脸上,久而久之,自练出了一番不动如山的气度。 外人却不知这等内情,对面赵轩看到他从容不迫的身姿,尚未交手,心里便先“咯噔”一声,暗叫自己一时托大了。但既是自己主动请战,怎好主动退缩?便也很快收敛心神,硬着头皮出了剑。 双方行了一番敬礼,很快交上了手。 第三章 同为剑修,谢留尘是第一次与同门对战,由于缺乏实战经验,他丝毫不敢托大,运起全身精力应对,真气流走剑锋,身姿飘忽,以昔日与狂风对战的身法压制对方,企图以快取胜。 但赵轩毕竟是人,不可能站着任人宰割,他走的是大开大合的霸道招式,不出招则已,一出招则道道往谢留尘挥去,一旦剑身相抵,便激荡真气于剑上,企图以强力压迫对方屈服。 谢留尘被这股悍然之力压得虎口生痛,心思电转,便也学着赵轩,汇聚真气于手腕之上,真气灌入剑身,与赵轩来了个硬碰硬。那赵轩恼他如此不上道,剑招甩得更加猛烈。 如此过了十数招,双方渐感不支,开始慢慢回拨灵力,以求将体力保持至最佳,蓦地,一阵剑光掠过,在台下弟子尚未有反应的瞬间,那赵轩竟被直接甩出高台! “赵师兄承认。”剑势未收,胜负已定。 向晚宁修为较高,在台下将一切看得分明,赞道:“谢师弟好灵巧的心思。” 原来方才两人胶着之际,谢留尘趁赵轩松懈之下,手腕卸力,旋转剑锋指向,直对着赵轩腹部。 由于两人真气皆汇聚于剑上,导致剑柄旋转后,顺势变成了双方共同使力于谢留尘剑锋上,这一剑若是刺了下去,那准得开膛破肚了。 赵轩以为他有意攻击腰腹,便立即收回大半真气,身形半矮,企图远离谢留尘剑锋。 谁知谢留尘这一招竟是障眼法,他假意攻击,迫得对方收回真气,趁机格去对方手中长剑,右脚尖一转,霎那间便来到对方身后,又快又狠地在赵轩背后踢了一脚,把人踢飞出去。 这一下速度快得惊人,看得台下弟子皆是目瞪口呆。 不怪众弟子少见多怪,实因剑修一直都是讲究凛然肃杀的剑意与举重若轻的力度,纵有修炼灵巧剑势的也多为女修,实在没见过一个男剑修,不修剑意,只修身法的。 实在是……太新鲜了…… 谢留尘第一次对战所获良多,论起来,对手招式繁多,一来一往皆是有理有据,若换成一个稍微学过云山入门招式的弟子,对此亦只能见招拆招,决定胜负的只会是两人修为上的高低。他以诡谲身法取胜,本就占了对手无法料敌机先的优势。想来不是对方轻敌,他也不可能转败为胜。但可一不可二,下一次出手可就不能这般投机取巧了。 被他一脚踢出高台的赵轩半跌在地,本想再接再厉,一雪前耻,却发现落在他身上的周遭眼光俱是幸灾乐祸,他陡然惊醒,想到自己以靠师长地位在门中横行,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也知道,败了一次还能说是偶然,若再败一次岂不是自取其辱? 赵轩越想越觉羞愤,只好顶着周围的指指点点,灰溜溜地走了。 谢留尘本欲打完这场就下台,只是未等到他动身,已有另一名修士飞了上来,驻剑而立,站在他身前。 这次是一名女修。 “在下萧紫玉,来自盘龙峰,请谢师弟赐教。” 萧紫玉盈盈站立,神色冷峻,剑身隐含凛凛的肃杀之意,看来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谢留尘可有可无,应下这一场请战:“萧师姐请。”示意对手先出手,萧紫玉也不客气,长剑破风而至,带起无比萧瑟秋意,狂扫当场。 双方先是你来我往小小试探几招,待二十招过后,萧紫玉剑身蓦地泛出幽蓝亮光,一招“劈海斩浪”夹挟着无比剑意,铺天盖地的汹涌海浪朝着谢留尘击来。 谢留尘心神激荡,仿佛瞬间置身于观沧海之上,下意识地挥剑相向,熟练的剑招悉数都因这无比猛烈的海浪激发而出。 这才是值得一战的对手! 两人皆是刚刚突破剑意,修为相当,谢留尘略差一截,但女修身娇力小,力道本就逊了三分,一时间倒也打了个不分上下。 剑身未曾触碰,皆靠着剑上喷薄的剑意对战,剑气化作千万柄无形之剑激射四方,两人身形都被遮掩得看不清了。 转眼又过了数十招。 谢留尘越是对战,越是心惊,此女修剑意磅礴全不在他之下,甚至因为是女修而显得这股剑意更加难能可贵。 此时他才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全然不敢轻敌,严阵以待。 台下又是另一番情景—— “萧师妹可是盘龙峰近年来进步最快的人啊,连掌门都对她赞不绝口呢……这小子竟然能跟她打成平手……”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原来磊落峰藏龙卧虎,十年磨一剑啊……” 萧紫玉心下也是暗暗惊奇,她自练成剑意以来,已在同境界弟子中难寻对手,没想到这看似花架子的半大少年竟然是深藏不露,她又惊又喜,更加被激起了好战心。 谢留尘以不变应万变,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时而正面直面其锋,时而利用身法以快制快,越战越是感到酣畅淋漓。 “萧师姐,小心了。” 剑势催发,剑意滔天,招招式式,可说是不容对方有喘息之机。 萧紫玉毕竟是女修,战至最后力有不逮,动作不由缓了些,谢留尘抓准机会,持续反击,将其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战局的结果,是以萧紫玉的主动认输结束的。 “我输了。” “承认。”谢留尘收了剑势,率先走下高台。 身后年轻的女修微微喘息,看着谢留尘的背影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提剑离去。 台下叫好声不断,那方景林喊声尤其响亮,吸引了过路来来往往不少弟子,少顷,台下所聚之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被激起了好战之心,上台参与对战者也越来越多,场面愈加沸反盈天。 众弟子纷纷投来激赏神色,却只有谢留尘自已知道,他这两场赢得实在艰难。第一场是对手没有探知他的深浅,一时轻敌,加上做法强硬,不懂变通,给了他有趁之机。第二场更是赢得不光荣,根本就是掐住对手体力不足的弱点,急攻猛打,迫使对方耗尽真气,自动认输,若是对面体力强些,就不是他压着对方打,而是鹿死谁手,尤未可知了。 谢留尘慢慢走至向晚宁等人身边,方景林立时迎了上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几下:“行啊,你这小子!藏着掖着的,敢情是扮猪吃老虎啊!” 谢留尘回神来,哭笑不得道:“我也是一时侥幸,方师兄,您别笑我了。” 方景林瞪大眼:“你见到哪个侥幸到连败两名弟子的?不是我说,谢师弟有这等修为与天赋,当个首席弟子绰绰有余!” 谢留尘身藏见不得人的秘密,本就心虚,听到这句“首席弟子”,一颗心猛地狂跳:“难道是我过于招摇了?” 他正低头沉思,却没见到向晚宁投过来看他几眼,眼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与此同时,宣和峰正殿二楼,红砖碧瓦,青烟缭绕,朱红栏杆前,有一名玄衣修士负手而立,冷眼旁观台上一切,眼神无悲无喜。 …… 自这日小小比斗两场之后,谢留尘的名声很快在云山剑宗弟子中传开,众人皆知磊落峰出了个不得了的少年剑修,时常有有心者打听其身份来历,不过这并未影响到谢留尘的修行,他仍是坚持着每日在观沧海上练剑,隔绝了外界一切试探的举动。 他自修成剑意后,除了修炼功法外每日还要增添练剑时间,功法上的境界进展自然一日千里,挥剑时却每每深感剑势中总有涩滞之意,剑招挥到紧要处便戛然而止。 他便开始修炼掌门传授给他的《沧海剑谱》,发现剑谱所记载之剑诀似乎与自己剑术招数同出一脉,越是挥剑,越是感到剑术上的契合。 掌门赐予的这部剑谱于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此等恩情,确实要铭记于心,待他炼成本命剑之后,定然能将这部剑谱发挥得更加出色。 如此半月后,约定出发时间到来,谢留尘暂停练剑,先是去拜别了一下师尊,意料之中地发现那人还在闭关,也不多礼,洞府外汇报下便转身下了磊落峰,毫不留恋。 待来到宣和峰,已有不少弟子在此等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向晚宁与方景林两人跟他打了招呼,很多弟子好奇望过来,谢留尘不喜被他人探究的目光触碰,因此下了剑后便跟在方景林身边,隐入人群。 此次进入紫渊秘境的共有五十名新弟子,与一位峰主、一位长老随行,峰主为无明峰峰主赵逸、长老是那日与掌门交谈的云相长老,他虽身形瘦弱,但颇具威严,眸光冷冷一扫,众弟子即刻噤声。 时辰到来,云相长老自空间扳指中唤出一只袖珍小舟。 小舟雕工古朴,在峰主与长老齐力催动之下开始泛出亮光,呼呼旋转,飞上半空,眨眼间便成了一艘可供数百人栖身的庞然巨物,稳稳浮于空中,正是云山剑宗出行常用之“巨舟”,可随意调整大小,装上灵石即可驱动,日行万里,极为便捷,但造价昂贵,也只有云山剑宗这种大门派才用得起。 随着众弟子纷纷上舟,巨舟缓缓启动,稳如平地,许多弟子是第一次接触这等巨物,自是喜不自禁,四处走动,无明峰峰主与云相长老一上舟便自行进了船舱。 那日被谢留尘所打败的女修萧紫玉也出现在舟上,她看到谢留尘后,眼含深意看了他一眼,而后不着痕迹地瞥开。 谢留尘不以为意,他向来不关心旁人动向,别人怎么看待他,他也不甚在意。 远眺云海,长天一线,脚下是脚踏实地的木板,眼前是茫茫不可知的未来。 少年的征程,正要从此开始。 第四章 苍元世界浩瀚无边,水陆交错,陆地被壮阔海水分割成五大板块,依其方位,分别命名中洲,北陆,南岭,西涯山与东岛。 五陆中以中洲最为广袤无垠,地势宏伟,但中洲气候却十分诡异,或雷电交加,或狂风暴雨,或冰天雪地,或烈火燎原,自古以来几成绝境,罕有生灵存活。 北陆荒芜贫瘠,苍元世界中最为贪婪好战的魔族不甘安身在此,屡屡进犯人族;北陆上另有一处荒谷,生养着数万残暴嗜杀、灵智低下的兽族,与魔族毗邻。 人族则占据了最为丰美肥沃的南岭大地,无数凡人与修士跻身此陆,安然相处。凡人寿短,穷极一生也未能踏上修途者早成黄土一抔,偶有资质出众者也在踏上修途后远离亲友、再不入红尘,自此,修士世界与凡间遂成壁垒分明的两方世界。对于如今的凡人而言,修仙一事已成了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 云山位于南岭边岸,因山巅常年云气缥缈而得名,凡间故老相传,云天之上乃仙家修炼之紫府秘境,常有凡人在云山脚下朝参暮礼,希冀于仙长慈悲,降下普世功德。 西涯山居住着所有生灵中最为奇特的妖族,妖族多为花妖狐媚、山林精怪化身,生来继承天地力量,个个样貌出众,灵秀异常,但妖族血脉薄弱,数量极少,三百五十年前妖族与魔族大战一场,妖族死伤惨重,妖王于死前关闭西涯山的现世通道,自那之后,世上再也难寻妖族踪迹。 相比于其他四陆,东岛就小得多了,它远离四陆,自成水脉,岛上常年海风呼啸,只有一个叫天一阁的门派。 东岛之外还有一处更小的岛屿,世人称其为凤临川。 凤临川,海外奇岛,据传为上古神兽凤凰栖身之所,当年凤凰取来东海息壤填海造地,又引来天地真气相佐,使得凤临川拥有了孕育造化之力,几千年下来俨然成了一方真气湃然之胜地。岛上山峦起伏,落英缤纷,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三百年前更有名震苍元世界之“凤临九子”在凤临川上结拜,成一桩美谈。 紫渊秘境位于海外奇岛凤临川之上,据闻秘境境主为千年前一位飞升大能,大能飞升前,其紫府遗留世间,天长日久之后便渐渐衍生成一处秘境,孕育出无数天材地宝,引得后人纷纷前往探秘,以求突破修途上的困障。 谢留尘斜倚船舷,听向晚宁对众弟子讲述紫渊秘境的神奇来历,耳畔凉风阵阵,众弟子听得入神。 向晚宁娓娓道来:“……紫渊秘境开口处在凤临川西南面,凤临川上风光秀美,有奇珍异果无数,但却从无任何飞禽走兽聚居于此,与西涯山景致倒是别为相似,说来真是奇也怪哉。若说兽族是受困于北陆荒谷,无事不得出谷,那还说得过去,但自妖族隐世至今已三百五十年,无人能探寻其踪迹,也不知究竟是否尚在此方世界……” 众弟子坐在大师姐四周,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从各处得来的小道消息。 “听说那妖族个个都是天地精灵化成,它们那么厉害,竟然连魔族都打不过吗?” “它们若是厉害,便不会那么死得那么惨了。听我祖爷爷谈起,妖族下落不明是在妖王陨落之后,我猜它们多半是被魔族打怕了才躲起来的。真是可怜啊。” “你们说妖族其实会不会就藏在西涯山上,隐匿行踪?” “但是西涯山我去过很多次了,也不见什么妖族啊……” 谢留尘听众人七嘴八舌,心中大惑不解:“为何说兽族受困于北陆荒谷,无事不得出谷?” 瞬间鸦雀无声,众弟子皆奇怪地看着谢留尘,眼神怪异。 谢留尘看不懂众人神色,于是重复一遍。 “那个,谢师弟啊,”方景林吞吞吐吐,“当年,兽族被囚禁于荒谷,它们生性暴虐嗜杀,残害凡人,我们也是为了人族安危着想,当年掌门带领五大门派在荒谷设下禁制,严禁兽族出谷,这件事在入门讲授苍元史的时候都会说到的……” 谢留尘点头:“原来如此。”如果说他听到这里还不懂,那就真的是妄为人了。兽族残杀人族,违背天道,被掌门带头围困荒谷,这也是顺应天道,无可厚非之举,想来在门内也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之事,怪不得众弟子露出如此耐人寻味的眼神。 可是,谢留尘心中却觉不适,只是哪里不适,却说不上来,他只觉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兽族不该遭受如此粗暴的对待,他识海中甚至隐隐出现一个奇诡画面——荒芜山谷之中,一地妖兽濒死,死前呼呼惨叫,似在控诉天地无道,更甚至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回绕:苍天垂怜,吾族无辜。 声音飘飘缈缈,若有似无,谢留尘一时茫然若失。 “对,此次下山我还得到消息,此次除了天一阁和步蟾宫外,还有秋水门也会随同我们一起进入秘境。”向晚宁见他一脸魂不守舍,便适时岔开话题。 “秋水门会是谁带队?商师兄也会来吗?”有位女弟子反应最快,其他弟子也纷纷呼应。 向晚宁笑道:“你们猜一下?” “啊,难道真是商师兄?!”那位女弟子激动惊呼,表现得十分雀跃,其他女弟子虽没她这般激动,却也可见脸上期待之色。 “商师兄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轻易过来,别妄想了,我看最多就那个姓何的冰柱子过来。”有男弟子看不过眼,朝她泼冷水。 “如果是何师兄来也好啊,我也好想见识一下沥雪十九剑的风采呢。” “人家又没拜入云山,你叫哪门子何师兄?” “商师兄可以叫师兄,商师兄的结拜兄弟当然也可以叫师兄啦。”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小姑娘,你们在弟子服内侧偷偷绣了商师兄的名字,那天练剑时我们都看到了。” “要你管,哼!” “嘿嘿……” 见旁人的插科打诨仍未转移谢留尘的心思,向晚宁好心提议道:“师弟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下?” 方景林道:“是啊是啊,巨舟上为出行弟子们开设了休憩专用船舱,谢师弟进去躺一下就好了。” 谢留尘入门多年来第一次与门人出行,大感新鲜,本不愿就此扫兴,但他不愿劳烦师兄师姐们担心,而自已也确实倍感不适,沉吟片刻方道:“既如此,那我先去了,诸位失陪了。” 方景林笑道:“师弟真是太客套了,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嘛?你安心去吧,师姐师妹们都有我陪着呢。” 向晚宁笑骂:“就你油嘴滑舌的。”又对着谢留尘道:“去吧去吧,别理会你方师兄,他就这样。” 谢留尘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脚步踏在木板上,转过大半个船身后,还能依稀听到身后众人说笑声—— “哎呀,师姐你又打我……” “你啊,在谢师弟面前正经点,别吓坏人家。” “我怎么就不正经了?” 缓缓走到船尾的弟子船舱门口,谢留尘注意到高处桅杆隐约挂着一个黑影,随着狂风在蓝天白云间飘来荡去。 正是倒立悬挂在桅杆上的男修贺七。 贺七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睁开眼睛,对着他露出微笑,谢留尘便也回之一个点头。 他曾听向师姐说过贺七的身份来历,说是此人在剑术上有不凡造诣,几月前带艺上山,被掌门亲自领入山门,后来更是在短短三个月内便突破剑意,成为门中除萧紫玉外最年轻的突破剑意者。 在船上相处一段时间,他也发现贺七的特立独行之处,将来或许要找个机会与此人一战,切磋一下招式…… 这般想着,便呆呆停在门外。 “劳烦让一下。”一道冷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谢留尘回过神,转身一看,见是面无表情的萧紫玉。 船舱走廊狭窄,仅容一人穿过,谢留尘只好侧过身子,让给她一条通道。 萧紫玉也不道谢,径自走过去,待走到走廊尽头,又突然停下,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可是身体不适?” 谢留尘道:“我没事,多谢萧师姐关心。” 萧紫玉依然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并非关心你。” 谢留尘阅历虽浅,心思却十分剔透,愕然片刻,不由得问出心里话:“萧师姐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你想多了。”萧紫玉声音冷硬,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走廊。 谢留尘心中暗忖,他自问并不愚笨,这几日相处中能隐隐感到萧紫玉对他的敌意,只是这敌意从何而来,他却不懂,难道真是因为那日打败了这位风头正盛的萧师姐,使得她怀恨在心? 这可能吗? 谢留尘想不通,干脆不愿再想,推开门,进了船舱休息。 第五章 巨舟在海上漂泊十日后,终于到达凤临川。 巨舟稳当停在凤临川一处渡口,众弟子欢天喜地下了船,踏在凤临川结实的土地上,云相长老将巨舟重新收起,放回空间扳指中。 跟随人潮下了船后,谢留尘也紧随着踏上凤临川,极目远眺,只见小岛四面环水,一眼望尽。岛上风光旖旎,景致优美,有如桃源幻境,只是不见飞禽走兽,亦不见行人踪迹。离渡口数十丈许处摆着几块焦黑石块,形状诡异,零零散散,似阵非阵。 经由云相长老指教,谢留尘才知道,原来这个乱石摆成的阵法,正是此行目的地——紫渊秘境的出入口。 见岛上仍是空无一人,无明峰峰主赵逸感到奇怪,低声对云相长老道:“我们乘坐巨舟出行,日行万里,来得这么早也正常,怎么离凤临川最近的天一阁,竟然也还没到?” 云相长老一捋长须:“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他们能有什么事?”赵逸不解,“曲阁主不是一向最守信的吗?” 云相长老虽不苟言笑,但最是好脾气:“不急,先耐心等等,总不会比秋水门更晚。” 赵逸道:“想想也是,曲阁主今年不便前来,让其亲子带队,可能真是年轻人第一次来紫渊秘境,不识路吧……唉,江山代有才人出,想想我们当年大战魔族,那是何等壮烈,若是当年天衍宗没有投降,我们早就——” 云相长老适时出声:“赵峰主,慎言。” 赵逸点头:“我晓得我晓得,一时牢骚之话,长老不要当真,我这便不再说了。”于是命令众弟子就地休息,等待其他门派聚齐后再一起进入秘境。 众弟子很快三三两两分成几队,或打坐或聊天,却只在法阵入口徘徊,俱不敢走得过远。 谢留尘自舟上那一日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因而也不急着打坐,而是到处走走停停,观赏景物,试图缓解心中不安。 岛上风光秀美,有如仙境,虽听向晚宁几次说到此岛景致优美,但等到亲身体会,又是一番新的感受。 漫步岛岸,亲耳聆听风浪扑打石岸之声,谢留尘顿感心旷神怡。 正是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灼灼,娇美绝艳,如少女红妆,桃腮粉脸,又有如粉蝶蹁跹,纷纷洒洒,却见其中最大那株桃树下水光潋滟,粼粼生光,谢留尘定睛一看,原来是树下流淌着一条蜿蜒小河,桃花落在水上,随河水随波逐流,隐约可听水流之声。 被河水围着的是一处六角亭台,亭台中间石碑上镌刻几行飘逸字迹,风骨神秀,飘逸如仙,谢留尘走近细看,见是八/九个不同的人名,看字迹,似乎全为一人所写。 他将字迹细细辨认一番,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此处就是当年“凤临九子”的结拜之地。 “‘凤临九子’俱为惊才绝艳的散修,当年聚在此处意气相投,结为金兰,后来天下大乱,各族纷争不休,这九子又聚集了天下数万散修之力成立秋水门,助人族对抗魔族,求来苍元世界三百年的和平……”他忆及向晚宁舟上所言,微微出神:“巨舟上曾听向师姐讲过‘凤临九子’结拜的故事,却不知这九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这些云山弟子神往不已。单单一个商离行,就能惹得他们这般激动,若是九人聚齐,岂不是风云际会,强悍到足以颠覆整个苍元世界?” 谢留尘越想越觉激动,不自觉走到其中一株桃花树下,轻拈桃花,低头细嗅,闻得花上透骨清香,沁人心脾,萦绕心头多日的烦闷如潮水般退去。 他在岛上越逛越远,渐渐地为这美丽的岛景所折服。 等到巳时三刻,方有其他门派陆续来到。 最先抵达凤临川的是步蟾宫。步蟾宫门人以灵修为主,而且皆是身形窈窕、形色姝丽的女修,众女下了巨辇,在岸边站成一排,亭亭玉立,可谓一道极艳丽的风景,霎时吸引了不少男弟子的眼光。 步蟾宫宫主因少宫主突发重疾并未前来,取而代之而是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谢留尘听人尊称她为灵萱长老。 赵逸与云相长老迎上前去,与灵萱长老亲切交谈,说话间,又有一个门派到达凤临川。 当是时,晴空万里中突现几点黑影,飘飘渺渺,小若青蝇,疾空飞来,待黑影越来越近,岛上众人这才依稀可辨其身形,原来是一群御剑者。 这群人便是天一阁门人了。天一阁地处东岛之上,与其他四陆互不相通,门内之人自入门起便练了一身好身法,无需乘坐船具,皆是御剑而来。 只是不知为何,这行御剑之人却是个个如喝醉般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当先一个身影庞大者摇晃得最为夸张,连脚下之剑都在摇摇摆摆,怕是下一瞬就要掉入苍茫大海中。 岛上众人亦是看得紧张不已,好在有惊无险,天一阁弟子一路磕磕碰碰,最终还是成功登陆凤临川。岛上诸人等其靠近,才发现那看似身形庞大者原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青年男修紧紧叠在一起,其中一个趴在另一个背上,手足并用,攀得死紧,场面看着十分滑稽。 背着他的人已是身疲力竭,刚一踏上实土,便猛地弯下腰身,长喝一声,把肩上背着的人“砰”一声摔在地上,而后双腿无力瘫软,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 背上那人蓦然被平地一摔,摔得动弹不得,分明是清醒的,却只是口中低呼“哎呀”一声,眼睛睁都不睁一下,兀自呼呼大睡,摊在地上。 人群中一些修士已然猜到此人身份,在场有些女修嗤嗤发笑:“这就是天一阁曲老头那不成器不肖子,果然轻浮放浪,仪态不修。” “听说这不肖子前些日子喝醉酒说要直驱十万大海持剑端了魔窟,结果差点回不来。”一名女修掩嘴偷笑。 “何止啊,听说回来后不仅断了半条胳膊,还被他老子赶出天一阁……” “我要是生了这么个异端,早被气死了,哪还能静心修炼啊,要说他老子还真是好脾气。” “那可不是……” 众人交头接耳之声陆续传到天一阁弟子耳边,其他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作无视状,唯有那一路将他背来的程辛然见自家师兄仍在装死,不由得怒火中烧,顾不得原地喘息,站起来上前踢了醉汉曲空青一脚,力道大到发出沉闷响声,见曲空青还是不醒,又气得“啪啪”地扇了他两巴掌。 其他门派之人皆是看得呆了,谢留尘心想:“这又是什么情况?” 程辛然一脸痛心疾首:“师兄,师兄,你快醒醒!师尊说要你来秘境可是要你将功折错的,你可不能错上加错啊!我们被你灌了酒,耽误了时辰,回去师尊知道了我们也要一起受罚呀!你自己领罚就够了,可别连累我们呐……” “师弟啊……”烂醉如泥的曲空青终于勉强睁开眼缝,斜乜了师弟们一眼,缓缓撑起身体。他身形颇为高大,相貌出众,就是站得实在不成体统,站起来后打了个饱嗝,一个踉跄,眼见又要倒下,生性伶俐的其他师弟吓得急忙退开,最后又是那倒霉鬼程辛然“接住”了他,一脸欲哭无泪。 曲空青环视一周,忽而高声大笑,笑声震落岛上桃花无数,众人一时怔愣,以为他将作出何等意外之举,却听得他放声长吟,满口尽说些颠三倒四的胡话:“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几回魂梦,一抔黄土,大梦浮生我独行,哈哈哈哈……”语罢,他拍了拍程辛然的肩膀,似醉似醒,哼哼几声,半晌之后,又靠在师弟身上睡死过去。 其他门派弟子皆是一脸憋笑,连一向沉稳的云相长老也难得沉下脸,反观天一阁弟子却一脸见怪不怪,淡然以对,心中皆想:反正自家师兄丢脸也不是第一次了。 …… 三个门派的弟子都已赶来,眼见秘境开启时辰就要到了,众人却都停在原地,迟迟不见行动,谢留尘感到好奇,却害怕再度问出什么丢人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 云相长老见诸人皆在翘首以盼,便道:“诸位道兄不必等了。我与赵峰主在途中接到商门主传讯,他嘱我带句话给众道兄,说是门内有要事耽搁,无法及时前来,要我们不必相等,以免耽误时辰,他若处理好门内之事便会即刻赶来。诸位,我们先入内吧。” 灵萱长老亦开口:“商门主日理万机,稍晚几步也是正常,我们就先不管他了。” 话说到这里,眼见秘境开放时间也快到了,众门派只好不再耽搁,以门派为主,依次分批站立,在带队人安排下静静等待时刻到来。 秘境终于开放,平淡无奇的石阵乍起七彩灵光,交错成绚烂夺目的法阵,随着法阵越来越大,凭空现出一个高约一丈的八方阵门,门内波动流转,难以直视。 云山剑宗作为第一个到场的门派,自然最先进入,待云相真人与赵逸做好护持结界的准备,云山剑宗众弟子开始有序进入秘境。 向晚宁与谢留尘站在一起,她趁机抓住谢留尘的手,并柔声嘱咐:“师弟要当心,入口处虽然看似安全,但其实往往藏着极大风险,叫人防不胜防。” 谢留尘感念师姐一番好心,也回之温柔语调:“多谢师姐关心。” 迎着刺眼白光,谢留尘跟随身前的云山弟子缓缓走进秘境入口,眼前一阵晕眩,六感迷失之际,只听到身后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抱歉,我来晚了。” 而后便被一股不明引力吸入秘境。 第六章 甫一进入秘境,云山剑宗弟子众人便接连遭遇多番困境。 紫渊秘境入口处阵法繁复,各门派之人一经进入,便会被随机传送至不同地方,或是在秘境中相逢,或是探秘之旅结束后才能再见。 云山剑宗众人一进入秘境即被传送至一处密林中,天色已晚,树影憧憧,遮天蔽日的密林中,众弟子在向晚宁带领之下走走停停,却始终走不出重重树荫,向晚宁奇道:“这密林竟似走不完似的,这可如何是好?” 方景林本是兴致盎然,听了向晚宁此言,朗声笑道:“师姐也太心急了些,这还走不到三个时辰呢。师姐若是怕指挥失当,遭到长老与峰主责罚,不如留在队伍中间,由我来带队,如何?” 向晚宁只当他说笑,嗔怪几句:“师弟正经点,小心护持身后,莫要让妖兽有机会靠近突袭。” “师姐真当我开玩笑啊……”方景林抓抓脑袋,神色忽而有些落寞,“唉,也罢,谁让我一向听师姐的话呢?” 见向晚宁一心只在探路,丝毫未将他的一席话放在心上,方景林又有些委屈:“我也是心疼师姐啊,她为整个门派付出了这么多,可偏偏还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身为师弟,为她分担责任也很正常啊。” “谢师弟,”他说着便勾上谢留尘肩头,转头又变成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说的对吗?”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谢留尘已渐渐习惯他孩童般阴晴不定的脾气,便也温声道:“师姐估计在想着只要你不捣乱她就满足了。” 方景林挑眉:“好哇,你才下山几天?也开始跟着他们学坏了。” 谢留尘有些不解:“我只是讲出实情,怎么就算学坏了?” 树枝一阵颤动,却见树上跳下一人,正是那身材瘦小的贺七。贺七跳下树头,落在队伍前头,听了方景林这话,亦回头笑道:“我当只有无明峰才养得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人,却不想师兄原来也同那姓赵的差不离。” 方景林与贺七性情相似,交情甚深,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当下便佯怒道:“你竟将我与赵轩那三脚猫相提并论?我与他哪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贺七干脆倒着身子走路,与他面对面聊天:“嘿,难道不是?明明心里就很想要,非要藏着掖着,跟那个不自量力的赵轩有什么区别?哦,我说得确实不对,”他低头沉思一番,又抬头笑道:“说起来,那姓赵的可能还比你光明磊落些。” 方景林耳根泛起红晕:“胡说八道!你倒说说我想要什么了?” 贺七嘿然一笑:“你想要什么我怎会知道,我只知道,你想要的,就是你得不到而其他人唾手可得的。”忽而笑意一敛,正色道:“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我厌恶姓赵的,却独独与你交情甚笃,就是看你尚有药可救。” 方景林不悦:“你从哪里看出我伤心了?我只问你,你既然对赵轩不满,那日为何不直接打他一顿,好出口气?” “我那日三场比试已过,不好破了规矩,”贺七神色悠悠,看向谢留尘,“再说,我要是跟他打了,你身边这位谢师弟岂不就没有出头机会啦?” 谢留尘听了这话,随之点点头:“嗯,那日一场比试确实收益良多。” 方景林哀嚎一声:“我说谢师弟啊,人家都欺负师兄我到这份上了,你到底站在哪边啊?” 谢留尘更加大惑不解:“什么?” 方景林欲哭无泪:“你还问我什么?你怎么如此天真,人家摆明拿你当借口啊……”他本想好好数落谢留尘几句,却未料他竟是纯真至此,连旁人的推脱之语都看不透,又想起谢留尘一人在山上苦修多年,从无玩伴,想到此处,心肠便软了几分,不好对着他发火,于是把所有怒火发作在贺七身上:“贺七,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的‘浮光剑’拿来拔鸡毛!” 贺七哈哈一笑,几个转身,借着身形优势隐遁弟子群中,笑声愈加肆无忌惮:“我看你哪只甘心做一个带队人,还不如直接让向师姐将大弟子的位置让给你,岂不更好?” 方景林气得咬牙切齿。 谢留尘确实不懂旁人的真言假语,只好默然不搭腔,跟着向晚宁穿梭在密林中,安静片刻后,却忽地感到身后有人戳他几下。 又是方景林。 方景林以指尖轻碰他的脊背,声音有些低落:“那贺小人老诋毁我,说话也是讨厌得很,师弟,你帮帮我,捉弄捉弄他。”见谢留尘不语,他又道:“师弟,行行好吧,我们这群人中只有你最善良听话,我就信任你一个。” 谢留尘方想应答,又听方景林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来。”他说完便也掩起身子,偷偷潜至弟子队伍中,不一会儿,身后弟子群中便传来方景林的惨叫声:“啊!师姐救命!师妹救命!师弟救命!”伴随着贺七笑得愈发怪诞的声音,其他弟子嫌恶地远远躲开这二人。 怪叫几声之后,又听得萧紫玉怒骂之声自身后冷冷传来:“聒噪!再吵杀了你们!” 贺七与方景林终于齐齐噤声。 向晚宁始终走在队伍前头,听了身后呼呼喝喝的吵闹声,不由拧眉,摇了摇头,而后轻轻牵起谢留尘的手,将他拉至队伍前头,与自己并肩而行,无奈叹息:“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谢留尘转头问道:“师姐为何不管管他们?” 向晚宁柔声道:“何必管呢,他们开心就好。” 谢留尘点头:“师兄们还是年轻人,难得出来一次,确实不要给他们太多束缚。” 向晚宁噗嗤一笑:“你说这话真像个小老头。” 谢留尘赧然一笑,走了几步,向晚宁突然又问:“师弟这次来秘境除了历练外,还有什么目标吗?” 谢留尘自有一套说辞:“我是为了搜寻铸炼本命剑的材料。” 向晚宁奇道:“原来师弟还未炼成自己的本命剑?玄思长老竟没为你铸炼?这也难怪,师弟年纪轻轻就修出剑意,在挑选本命剑方面自然要比旁人更加谨慎。” 谢留尘心道:“他哪里是谨慎行事,而是压根就没想过帮我择选本命剑的事情。”但是这赌气话却不好对着向晚宁宣泄,他只能若无其事道:“我只是少了一种铸剑材料而已,没事,不急。” “师弟少了哪一种铸剑材料?” “一种名叫越天石的灵石。” “秘境中珍宝甚多,师弟不用担心,定能找到合你心意的材料,况且我听说这紫渊秘境一直无人继承,许在等待有缘人的到来,说不定师弟会成为那个有缘人。” “师姐说笑了。” …… 众弟子再往密林深入,行约一炷香时间,一阵轻烟飘过,忽听得林中一阵妖兽嚎叫之声,而后大地轰然震动。 众弟子顿时全神戒备,向晚宁持剑在手,凛然大喝:“大家小心!” 众弟子往声音来处望去,却见树影纷乱,簌簌作响,紧接着自密林中冲出两只面目狰狞、头长犄角的妖兽,张着血盆大口,在弥天飞尘中朝着众人急奔而来! “大家分头行动,景林、紫玉你们带领部分弟子对付左边那只,余下弟子随我来!” 云山剑宗众弟子持剑在手,在向晚宁带领之下训练有素地往妖兽奔去。 谢留尘本想拔剑相对,却被那妖兽血红圆睛一扫,手心一阵刺痛,神智恍惚,登时怔立当场。 向晚宁长喝一声,带头冲了上去,剑光凛凛,风姿飒飒,挥剑斩落兽角一端,娇小身影在妖兽身后左右摇摆。 那妖兽被她砍落一角,鲜血泉涌,一时恼羞成怒,疯狂怒吼,巨大兽爪带着要将人凭空撕裂的力道猛地扑下! 方景林战得左支右绌,还要分心照顾其他修行较低的弟子,寻隙间回头一看,却见谢留尘还愣愣站在原地,眼神呆滞。 方景林大吼一声:“师弟,上啊!” 谢留尘被他当头棒喝,才猛地惊醒,便也挥起剑柄迅疾朝两只妖兽斩去,风声猎猎中,剑势破空而行,只是在快碰到妖兽肉身时,蓄势凌厉的剑招却始终挥不下去,如同隔了一层法阵。 谢留尘心中大吃一惊:“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景林见他呆立当场,也来不及加以训斥,急忙朝向晚宁另一端奔去,师姐弟二人合力对付其中一只妖兽。 这一端,萧紫玉与那贺七又是战至一处,两人似存着有意比斗一番的心思,将手下妖兽作为比斗对象,你进我退,你砍我杀,将嘶吼中的妖兽捅出无数个窟窿。 余下弟子也自动分成两队,分别迎向两只妖兽而去,一时间打得难分难解。 谢留尘虽觉诡异,却不好自己退缩原地,任由师姐师兄们冲锋在前,于是灌注真气,将手中长剑挥出万丈红光,使计照得妖兽目眩神迷,动作迟缓,给师姐师兄们提供偷袭契机。 很多弟子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型怪物,心下畏惧,但在向晚宁带领下仍是发挥出极高战力,加上弟子们以多对少,不一会儿便把两只妖兽杀得奄奄一息。 妖兽轰然倒地,有弟子蹑手蹑脚上前补了最后一剑,妖兽终于闭上不甘的眼睛,静静死去。 收了剑势后,萧紫玉与贺七开始互相嘲讽。 萧紫玉冷言冷语:“不过尔尔。” 贺七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向晚宁方才并未注意到这边情形,她微微喘息,见众弟子都有些疲累,于是吩咐众人坐下休养生息。 方景林看着谢留尘,神色十分担忧:“师弟,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谢留尘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突然神识混乱,却不知是何缘故。” 方景林道:“应当是被吓到了,没事,坐下休息一下便好。” 谢留尘点了点头,随之坐下,他神色恍惚,险些瘫软在地,急忙收敛心神,运气周身,只觉之前那股已消失的不适感又浮上心头。 妖兽虽已死去,但其死前的景象仍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生死面前,它两只铜铃大眼中只见溢满哀痛悲悯之色,分毫不见对于即来的死亡的恐惧。 它想说什么? 它想告诉我什么? 妖兽不是神智未开吗,为什么会露出如此哀伤的表情。 谢留尘摩挲手中泛着光华的长剑,一时怔然。 紫渊秘境虽为幻境,但其时间的流转与现世是一致的,云山剑宗弟子在秘境中行走了三五日,终于走出这片密林。秘境中奇异珍宝甚多,众弟子这几日收获不少,但因为所遇妖兽有强有弱,因而也有部分弟子受了伤。 几日下来,云山剑宗弟子历经十几场对战,也由于被妖兽分散战力,部分弟子走丢在密林中,向晚宁只好几次来回奔波,将失散的弟子一一找回,却始终不见最后一个萧紫玉。 第七章 据回来的弟子禀告:“我们与萧师姐六人在密林中兜兜转转,始终被高大树木遮蔽视线,找不到出路。萧师姐一怒之下持剑劈开苍天大树,大树倒下之后竟然有一个大树洞,洞里黑黝黝的,我们跟萧师姐说里面恐有危险,要与大家聚齐后一起进去。萧师姐竟也不知怎么回事,完全听不见我们说话,直接就走了进去。我们几个跟了上去,还没进洞,就被一阵白雾拦住脚步。等我们驱散白雾后已经看不见萧师姐的身影了……” “是啊,萧师姐当时中邪了一样,说什么她都好像没听见,我们修为不够,拦不住她,就看着她走了进去……” 向晚宁十分担忧:“若萧师妹真是中了什么蛊惑,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找她。” 弟子们纷纷围上来:“这本就不怪大师姐你,是萧紫玉一意孤行,不顾师姐好心劝阻,一心深入险境,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向晚宁摇了摇头:“临行前长老将你们一行人托付与我,是我领导无方,有愧于长老的信任,才让萧师妹涉入险境,做不到让人心服口服,这是我的不足之处,怎么能把问题推到其他人身上呢?此话莫要再提,我们这几日分散精力,找一下萧师妹的踪迹吧。” 她声音温和,但掷地有声,有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众弟子受她训斥,不敢再相劝。 贺七突然道:“既如此,那我跟师姐你们分开寻找吧。” 向晚宁斩钉截铁:“不可,已经丢了一名弟子,我不可能再让其他弟子出事。” 贺七微笑:“无妨,这秘境我来过,我知道怎么躲避兽群。” 向晚宁道:“不行。贺师弟,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并非一般弟子,你之前的身份来历我不感兴趣,可你既然进了云山剑宗,便要听我命令,我不准你私自行动,你便不许走!” 贺七对向晚宁说:“哈哈,师姐你可拦不住我,我先告辞了。”说罢,朝方景林挤眉弄眼,又落下几点笑声,跑远了。 “师姐,我们不把他追回来吗?” 向晚宁默然片刻,道:“唉,罢了。他既这么说,便有他自己的道理。” 方景林连声劝慰:“这种人实在可恶,师姐不要为这群不听话的弟子生气了。” 向晚宁不改忧愁之色,只是强打精神:“嗯,没事。” 这日傍晚,谢留尘与向晚宁遍寻不着萧紫玉踪迹,又连续遭遇几次妖兽袭击,众弟子累得苦不堪言,向晚宁只好停下追寻步伐,令众人停下休息。 谢留尘这几日下来愈加心神不宁,懒懒倚在一节枯枝上闭眼养神,旁人见他精神不济,皆以为他是在与妖兽对战中被累到了,也不来打扰他。 没人知道谢留尘此刻内心是多么急躁不安,因为经历几场对战后,他惊恐地发现,他确实无法对妖兽下手。 每每挥剑落到妖兽身上,便像被定在当场,剑身迟迟无法砍下,只能退至原处,旁观其他弟子动作,向晚宁后来也发现他的异常,几次询问他出了何事,谢留尘只得摇头,甚至更有部分弟子以为他临阵逃脱,朝他投来鄙夷眼神。 但他不说,是因为连自己都弄不懂这其中缘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众人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山峦迭起,琪花玉树,不远处更有山岚萦绕,亦真亦幻,若不是有妖兽环伺,紫渊秘境倒的确称得上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远处天边乌云翻涌,闷雷阵阵,西边却是云蒸霞蔚,亮得有如白昼,照得大地上一片苍黄,美不胜收,如此奇异瑰景也只有秘境中才有幸得见。 群山环绕,将天地尽收于一线云霞之中。霞光晚照下,苍茫天地间,不远处正有一队修士朝此处逆光而来,长风猎猎,衣袖翻飞,投在地上的身影几成一线。 来者身影本该是微渺而飘忽,却随着云霞消散而愈行愈近,逐显清晰。 该是其他门派之人吧。众弟子如是想道。 待到人影走近之后,云山剑宗有个别弟子发出惊呼。 谢留尘半睁开眼,竟见平日里沉稳行事的师兄师姐们霍然站起,个个双眼发亮,脸带期待之色,连一向镇定的向晚宁也悄悄攥住身后裙角,不自觉地将额前一缕碎发收至耳后。对于这位众弟子心中的大师姐而言,这等小动作已然暴露其内心的激动。 “商师兄!商师兄!这边这边!”方景林兴奋朝着来人手舞足蹈,就差拔腿跑去迎接了。 谢留尘心道:“这就是这几天众人心心念念的‘商师兄’吗?传闻中的秋水门门主,‘凤临九子’的老大?” 那队人影仿佛尚远在天边,下一瞬却近在眼前,略一抬头,带头之人清朗眉目便直直跌进谢留尘眼中。 仿佛云雨初霁,隽逸如画。 这队修士走近前来,一行约有十数人,形貌各异,其中既有双鬓发白之老者,也有身形窈窕之少女,众人衣饰穿着也大为迥异,像是一支路途中凑巧相遇而组合成的队伍。其中走在队伍前头的男修气度尤为出色,他容貌清逸,玄衣墨发,行走间广袖无风自摆,手持一支制式古怪的乌木长杖,身形颀长如松如柏,透出一股常年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严。本该是高深莫测、望之生畏的大能修士,但因着他眉目含情,眼角自带三分笑意,而生生冲淡了这股慑人气魄。 跟在玄衣男子身后的是一名抱剑修士,凛若冰霜,神情颇为倨傲,怀中剑上凝结一层冰雪,冷得使人无端生寒,与身旁站着的一位白衣青年形成鲜明对比;那白衣青年长相俊秀,亦步亦趋跟在玄衣男子身旁,微微低着头。 再往后便是十来个形形色色的修士,皆是修为不凡之辈,站在玄衣修士身后,面带恭敬之色。 向晚宁与众位弟子纷纷与来人见礼。 那姓商的玄衣男子持着乌木杖走近来,长杖上结扣垂丝轻轻晃动,衣袂飘飞如莲华波纹荡开。这人看似颇具威严,嗓音却十分柔和:“向师妹,方师弟,多年不见,你们还是这般热情。” 他一说话,谢留尘便认出是他在进入秘境时听到的那把声音。 向晚宁笑道:“算起来都五十年未见师兄了,师兄是个大忙人,都不知道我们这群师妹师弟有多想念你呢。” 商离行叹道:“是啊,五十年,转眼又是五十年了,我当年隐入云山,拜会掌门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刚刚练剑的幼童,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向晚宁脸上顿起红晕,方景林兴冲冲道:“师兄我呢?你怎么都不说我?” 商离行微笑道:“我走那时你因修炼偷懒,正被掌门责罚,怎么,你要我当着诸位师弟师妹的面说出来吗?” 方景林立时大窘:“啊师兄你一路走来一定累了,我们就别说以前的事了,快点坐下休息吧。” 他招呼商离行坐下,又看到商离行身后站着的抱剑修士,面露惊喜:“这位肯定就是何所悟何道友了,真是久仰久仰,我们云山弟子早想领教一番沥雪十九剑的风采。这次出门真是太幸运了,竟然有幸得见——” 那抱剑修士面无表情走过来,一身剑意外露,剑上迸出冰雪寒气,冻得方景林吞回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 谢留尘坐在远处,暗暗思忖:“这人好磅礴的剑意,是个剑修高手。” 方景林见了商离行身后的白衣修士,又是故作惊叹道:“这位道兄难道也是——” 那白衣修士小声道:“我叫纪清,清楚的清。” 方景林神色一敛:“啊,原来阁下也是‘凤临九子’之一,纪道友真是,”他顿了片刻方道:“一表人才啊。” 纪清仍是低着头,声音细不可闻:“道友谬赞了。” 商离行率先坐在石块上,其余众人又随之坐在身边,各自谈话。 商离行见云山弟子皆是一脸愁眉苦脸,问其缘由,向晚宁只得将萧紫玉深入密林,意外失踪的事情告知于他,谁知商离行听完沉吟片刻,却是露出释然神色,对云山弟子道:“我瞧诸位不必过于烦忧,这位萧师妹可不是下落不明,而是无意间得到了什么机缘。” 云山众弟子异口同声:“机缘?” 第八章 坐在远处的谢留尘也好奇得竖起耳朵,听商离行讲话。 “是的,机缘,”商离行道,“这处紫渊秘境为大能陨落前所遗留之紫府,千百年来无人继承,想必是在等待有缘人到来。” 向晚宁也道:“我曾听门中长老说过,秘境空置在此,须得有缘人继承,难道萧师妹会是这个有缘人?” 商离行道:“没错,听你们所言,这位萧师妹是个心性坚韧,对修行有着极致追求的人,或许这正是她被秘境选上的缘故。机缘之事,向来不可对外人道,所以她才在冥冥中进了密林。” 方景林却是不服:“千百年来无数剑修来去,从无一人能被这秘境看上,怎么偏偏就她萧紫玉走了这狗屎运?” 向晚宁怪他出口不逊,商离行笑道:“命数如此,天道如此。你们机缘不在此处,莫要强求。” 众弟子皆是寂然,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有些不忿。谢留尘心中却想:“师尊说我心性坚定,适合练剑,可是跟这位一心修道的萧师姐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来她之前对我怀有敌意,确实不是针对于我,而是放不下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所打败;她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修行上的阻碍,唉,我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想来想去,一时茫然若失。 向晚宁仍是惴惴不安:“可是我进来前曾答应长老与峰主要尽力护好每一位弟子,如今却——” 商离行温声道:“出去后我会与云相长老与赵峰主解释,向师妹不必太担忧。” 向晚宁听他温言劝了几句,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商离行又道:“商某因处理门内事宜,故来迟一步,劳诸位师弟师妹挂怀,一路行来风平浪静,本想着于此地休息半天之后再做打算,既是有缘在此相遇,不如接下来的行程我们结伴而行,诸位云山师弟师妹意下如何?” 向晚宁脸上顿现意外喜色,方景林朗声笑道:“那当然好。”身后其余师弟师妹也是一脸喜不自禁。 暮色四合,枯枝荒地中篝火升起,围坐在白石块上的众人低声交谈,商离行言辞轻柔,全不见身为一派之主的高高在上,反而是亲切得有如邻家兄长,不因弟子身份而起分别之心,云山弟子早就仰慕商离行风姿,此时早已化作被驯服的小兽,露出激动又羞涩的神色。 商离行问道:“自上次行经云山,上山拜会至今已有五十年。掌门他,是否安好?” 向晚宁笑道:“商师兄可算有心了。师尊一切安好,况且有我众弟子分担门内事宜,自是不像商师兄一样亲力亲为了。” 她与商离行相识已久,言谈间也比其余弟子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熟络:“师尊他老人家嘴上虽不说,可一直挂念着你呢,都说好久没看见商师兄了,就盼着师兄你何时再上云山一趟。” 商离行却摇头道:“之前秋水门事务繁忙,我实在脱不开身,连这一次秘境之行也是因为刚好驻留附近,寻空前来罢了。” 向晚宁奇道:“商师兄作为带队人,为何亲入秘境?” 商离行淡然道:“在秘境外是等,在秘境内也是等,还不如我来领着众人进来,何况这群散修,”他指了指身边的数十个修士,“他们也是第一次进入紫渊秘境,我作为门主,也有责任照看他们。” 商离行话说得含蓄,向晚宁却听懂了其言外之意,只因她多年来协助掌门处理门派事务,早不似其他弟子般无知,她知晓秋水门虽广纳天下散修,风头无两,但散修向来不同普通弟子好管教——大门派弟子受到门规管制,与无所顾忌的散修相比,本就受了诸多局限,双方处于不公平的基准上,若是在秘境中有修士起了杀人夺宝的念头,到时难以问责孰是孰非尚是小事,最可惜的就是牺牲在秘境的无辜性命。 说是监管也好,防备也罢,作为一个散修盟的掌门人,商离行都不可能任由一群散修与大门派的弟子在同一个密闭地方相处。 但秋水门作为一个与其他门派有着相同地位的盟邦,又不好推辞这难得的历练机会,于是最后便演变成了商离行亲自前来坐镇。 向晚宁想到这里,心中敬意更甚,调侃道:“师兄有时间来秘境却没时间来云山,掌门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准得生气了。” 商离行微微笑道:“如今门内魔族之事刚好处理完,我这段时间空了下来,过几日定当亲上云山,向掌门敬上一份弟子心意,到时向师妹可不要嫌我这半路师兄过于叨扰了。” 谢留尘被他“魔族之事”四个字吸引了心神,猛地抬头,心中大感好奇,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向晚宁也注意到了这几个字:“魔族多年前大败后死伤惨重,早已深藏北陆茫茫大地中。怎么,魔族又出了什么事?” 商离行摇了摇头,并未作答。 向晚宁瞬间明了,知晓此乃秋水门门中秘事,她这么问算是逾矩了,因而脸上一阵火辣辣。 谢留尘听他推脱,并未得知什么有用信息,心中十分失望。 那叫纪清的男修听闻二人对话,生怕向晚宁有些误会,急忙小声解释:“向道友莫要误会,不是门主他不肯言明,而是此事牵扯过大,我们暂时还在暗查阶段,一时未曾探得有用信息,因此需隐秘进行。” 向晚宁听了纪清这话,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脸上现出一丝赧色,呐呐不语。 商离行不免有些好笑,趁二人交谈之际,随意扫视一圈周围。 这一扫,就注意到了坐在众人身后的谢留尘。 相比于云山剑宗弟子一脸欢欣鼓舞的神色,那少年仍是兀自闭目养神,与其他人隔着礼节性的生疏,与何所悟一样远离人群。 料想又是一个高傲如雪的少年罢。 商离行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少年脸庞,眸光微闪,而后轻轻开口:“不知坐在枯枝旁的那位师弟该如何称呼呢?” 他声音不大,但常年身居高位,声音中带着一种刻意压低也难以忽视的气势,一时间,云山弟子和秋水门众人俱停下交谈,把眼光投往谢留尘身上,连那冰冷剑修何所悟也难得抬眼看了谢留尘一下。 谢留尘一愣,不懂自己为何突然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他在数十双眼睛注视下感到十分不适,于是也望向一丈以外的商离行。 方景林急忙介绍:“这位是云山剑宗磊落峰玄思长老座下弟子,谢留尘谢师弟。” “哦,原来是玄思长老的高足弟子,谢师弟。”商离行突然放低声音,说着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谢留尘身边,乌木长杖在地上发出“笃笃”之声。 谢留尘顿时感到他身上刻意散发的威压,想逃离却苦于无法动弹,眼见商离行越走越近,谢留尘大惊,紧紧握住剑柄,凝神屏气,生怕对方看出点什么。 等走到身边,却见商离行突然弯下腰,自然而然地拉起他未拿剑的左手,谢留尘半眯着眼抬起头,对上一双略有些笑意的双眸,灿若星辰。 下一瞬,商离行表情变得凝重:“你双手间有真气凝滞郁结,导致全身真气难以流转,该是这几日受过伤吧。” 向晚宁十分讶然,谢师弟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了伤,为何一直不肯据实相告……她想起走失的萧紫玉,心中又是一阵失落,果然是自己这个师姐做得不够好,无法让弟子们交托全身心的信任么? 方景林却是快人快语:“啊谢师弟,原来你受伤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在场中更惊讶的是谢留尘,他前几日与妖兽对战前确实感到手心一阵刺痛,当时愣在原地,经方景林大喝后方觉醒,急忙出手应对,但对战过后手心并无任何不适感,他也就没把这事与自己的异常联系起来,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目光如炬,一下子便被他看穿了去。 不等他想下去,商离行又开口:“以你的身法修为,本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妖兽攻击了去。你眉间似有倦意,看来是遇上了什么烦恼事,导致一时分神不察,被妖兽‘妖瞳’射出的神识所伤,我说得可对?” 看到谢留尘露出惊讶神情,商离行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他运气化去手中长杖,自怀中取出一张明黄符纸,当空一甩,左手拈成一个召唤手势,自半空中的符纸迅疾划下几道符咒,而后二指疾点向谢留尘太阳穴。 谢留尘全身一震,随即感到一股透骨冰泉自商离行指腹流入太阳穴,紧接着识海震荡,神识蓦然一松,经脉顺畅,好似大病初愈,双眸也重回往日清明之态。 谢留尘感到连日来萦绕心头的烦杂念头皆冰消雪释,心下一阵满足,他想拱拱手,向商离行表达谢意,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还被商离行紧紧抓在手里,而对方则一脸若有所思。 第九章 谢留尘挣扎喊道:“放手!” 商离行却是置若罔闻,目带探究,将他一只手扣得死紧,谢留尘急欲挣脱,便要伸起另一只手朝前拍去,谁料商离行动作却比他更快,运起二指,直直朝着他灵台点来。谢留尘大吃一惊,急忙运起身法,旋身一转,这一转身便顺势挣脱了商离行的钳制,他感到手腕蓦然一空,回头一瞥,却见商离行的下一招业已迎面而来。 荒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竟就这么动起手来,顷刻间已过了十来招。 方景林正要上前相阻,却被向晚宁拦住:“无妨,商师兄只是在试探师弟的修为。” 方景林大急:“可是谢师弟打不过商师兄啊!” 向晚宁道:“你看下去就知道了,商师兄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如向晚宁所言,商离行只是稍加试探,故而并没有使出真正修为,使得谢留尘在应对之际尚有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便只是这三成修为也够他应付的了,不到二十招后,谢留尘又终于被他制住,受他摆布。 眼见避无可避,商离行二指已点在他灵台上,谢留尘心头顿起悚然念头:“这人眼光实在毒辣,修为又实在深不可测,会不会是他早已看出我身上的魔气?有意试探我的来历?” 他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心干脆来个“恶人先告状”:“堂堂商门主竟然对我这等普通弟子大打出手,说出去真是不怕世人笑掉大牙。” 本已做好商离行对他严刑逼问而他死不认账的准备,不料商离行却在下一瞬放开了他:“抱歉,谢师弟,是我唐突了。” 谢留尘瞪他:“一句道歉便想了事?” 商离行淡然道:“那你待如何?” “你!你这是恃强凌弱!” “我方才也医治了你,这就算扯平了吧。” “一码归一码,不能相提并论。” “谢师弟倒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商离行转身离去,“那你便先还了我的恩情,再来与我说道歉的事情吧。” “你——” 这时向晚宁与方景林一行人走近来,好言相劝:“谢师弟不要气啦,商师兄只是想试探你的修为而已,并不是有心针对。” 谢留尘大怒:“他都对我动手了还不是针对?” 向晚宁道:“商师兄已经手下留情了,他要是真对你动手,只怕你根本走不过三招。” 方景林也道:“是啊是啊,我们想让商师兄考校修为都没有机会呢,说来谢师弟真是幸运啊。” 谢留尘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幸运?这位商门主分明就是对我有所怀疑,有意为难与我,你们真当他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人?”心里虽这么想着,谢留尘却丝毫不敢在同门面前暴露魔族身份,只好闷声不吭,暗自吃了这个哑巴亏。 商离行站在一侧凝神思索,纪清靠过来轻轻叫了声“门主”。 商离行摇头:“莫多心,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人。” 纪清蹙眉:“难道是风——” 商离行叹道:“自当年无念身亡后,三百年来他始终不肯再相见,可是这少年……唉,希望是我多心了吧。” 纪清道:“可是门主你方才的举动是否过于冲动了?” 商离行想到方才谢留尘色厉内荏的模样,笑道:“莫担心,只怕他如今比我们还要紧张。” 纪清迟疑问道:“那门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商离行收敛笑意,正色道:“我这几日会严密监视他,若他真是魔族奸细,我定然叫他出不了这秘境。” …… 这次交锋之后,谢留尘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商离行,生怕商离行点破他的来历,将他身份来历公之于世。但秋水门众人又与云山弟子同出同入,这让谢留尘每每总是避之不及,无意间总跟商离行打了照面,而被商离行藏着笑意的双眸一扫后,他总是一阵毛骨悚然,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似乎无所遁形。 商离行到底发现了什么他并不清楚,商离行为何刻意不揭露他的身份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商离行一定在暗中监视着他,打探他的行踪,只是因为秘境中行动受制,他又没有在秘境中行动的打算,这才使得商离行始终未能抓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谢留尘暗暗捏紧手中传送符,出了秘境后必须得尽快摆脱这个人了。 如此紧张兮兮了数日,谢留尘才陡然惊觉,他这几日只一心一意应付商离行不怀好意的关怀,不仅将搜集铸炼本命剑材料的事情抛诸脑后,也根本忘了检验自己是否能重新对妖兽下手的事了。 谢留尘懊悔不已,于是将此事全部记恨在商离行身上,对商离行更加不给好脸色。 一路深入秘境,再也不见任何妖兽踪迹,目遇之处尽是瘴气浓郁,幻境迷迭,云山剑宗弟子与秋水门散修也一改之前的散漫之心,开始认真应付种种危难。 商离行作为一派之主,修为高深,应付这等水平的秘境本不在话下,但他始终没有出手,而是将历练的机会让给其他弟子,事后再适时开口,指点几句,几日下来,众弟子皆是受益良多。 他身边的何所悟,因是剑修出身,喜爱杀戮,但未逢妖兽,一身冰雪剑意皆是无用武之地,于是每逢弟子休息之时,便远远一人练剑。他练剑时剑光直冲云霄,仿佛千里荒野皆成冰天雪地,彻骨寒意几可涤荡神魂。 方景林心生向往,那日拦下何所悟说想比试一番,却遭何所悟冷言道他不是对手,方景林霎时羞得满脸通红,被迫收起满腹不甘不愿的心思。 而与此同时,受了何所悟“沥雪十九剑”影响,谢留尘在剑意领悟方面更上一层楼,也开始忘却俗事,日渐沉迷于练剑中了。 于是除了何所悟之后,这群队伍中又多了一个终日练剑的剑痴。 …… 从弟子们休憩地绕过半里路,可见一处断崖,断崖上常年劲风吹刮,与云山观沧海上极为相似,可激起他心中最本能的剑意,谢留尘找到这处好地方后,心生喜爱,便时常在这里练剑。 他练的是清阳真人传授给他的《沧海剑谱》。 潮起潮落,日月盈昃,恍如明月照大江,亦如斜阳入红海,对商离行的一腔愤懑悉数化作心中意、剑中气,宣泄在三尺剑端。 每一练剑,便入无我之境,他已经渐渐感受不到周围的风吹草动了。 商离行便是在此时来到他的身后,看他练剑。 看着眼前心无旁骛的少年,商离行眼里有着几分惊叹与不解,这少年修士道心之坚定远出乎意料,看他对剑意的领悟力便可知将来定是不凡人物,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出身魔族呢? 商离行蓦然心思一动,左手化出一泓秋水长剑,潋滟生辉,波光粼粼,随即持剑上去,直逼少年眼帘。 谢留尘被这猛然袭来的长剑吓了一跳,差点接不住招,待看清来人,他心中大怒:又是这个人!怎么老阴魂不散的! 虽然震怒,但经过这段时日大大小小的对战,他早非昔日下山前初出茅庐的少年弟子,怒气未消,手中剑一挥,便格去商离行来势汹汹的一剑,两人当即比起剑来。 商离行号称符阵双修,虽非剑修,但所学繁杂,在剑术上也颇有造诣。他身法不快,剑意也算不上纯粹,但目光老辣独到,虚晃几招后便觑得谢留尘空门所在,秋水剑尖映出一点光亮,点向谢留尘命门,剑势迅猛,力道沉稳,端的是无比精妙绝伦,谢留尘只得狼狈收回剑招,一时间无法自救,眼见商离行剑锋便要刺入自身肋骨,瞬间冷汗直下! 第十章 好在商离行此招并非要取他性命,见他无法招架后便止住剑势,收回长剑,把秋水剑收回袖中,重新化出一支乌木长杖。 天空灰暗,狂风又起,远处众门人围成一堆,各自打坐养神,无人注意到这边动静。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商离行往前凑近几步,提走他手中剑:“谢师弟所学之《沧海剑法》虽高深晦涩,但此剑法向来讲究的是随心而动,不拘一格,若是能领会其中剑意,便无需一板一眼模仿剑招,这与你自身性情倒是颇为契合,”一边说着一边又取走剑鞘,“想必这套剑法是掌门传授于你的吧?” 谢留尘任由他将剑取走,板着脸道:“是。” 商离行还剑入鞘,又递还给他:“谢师弟你今年多大了?” 谢留尘转过脸去:“十七。” 商离行轻笑道:“谢师弟年岁尚小,能修炼到这等剑意已然是少年天才了,我十七岁时别说掌握《沧海剑法》,恐怕连剑都拿不好呢,你又何苦自恼?” 谢留尘知道自己年幼力弱,再怎么勤修苦练,也绝不可能比得上这位成名许久的大能,但一想起自己最得意的剑法在商离行面前竟是被制得毫无招架之力,心里还是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因而赌气似的不说话。 商离行凝视着他,越发觉得眼前少年性情实在是过于纯真质朴,之前那点怀疑与试探之心登时烟消云散。他心里暗暗好笑,笑自己真是活得越发回去了,怎么开始跟个十几来岁的小孩子计较了?纵使对方身份目的不明,身上也带着熟悉的魔气,但说到底也不过才是一个连逢场作戏都不会的孩子,又何苦去为难人家?他商离行自问若是连这点识人本事都没有,还怎么统领天下数万散修? 明白之前的刻意刁难已经让谢留尘起了厌恶之心,有心想弥补关系,于是心生一计:“我看谢师弟之前在秘境中寻寻觅觅,却一直毫无所获,可是为了什么?” 谢留尘冷冷道:“为了铸炼本命剑的材料。” 商离行问:“哦?少了什么材料?” 谢留尘有些不快道:“缺了一块越天石。” 商离行露出了然神色:“哦,原来是少了一块越天石,这可就不好找了,越天石本身倒是常见,但要炼成绝佳本命剑,需寻得其中上等法宝者才为最佳。” 谢留尘冷声道:“废话,我当然知道!否则为何一直苦寻不得?” 商离行微微一笑:“据闻现世所存大多越天石是经由穿梭三千世界,从中吸取不同世界灵华而炼化成的,但我却说这并不是最好的越天石。”见谢留尘听得入神,又道:“古籍上有载,曾有一性情至坚至柔之人为历情劫而入红尘,历经百世情殇后识海内竟也修出一颗越天石,其后人用此石铸炼本命剑,竟发现这块越天石的奇异之处——不仅可稳固剑魂,更甚至可自行修成灵体,化出剑灵,只要剑魂不死,剑身则永世不灭……这种铸剑材料百世难得啊。” 谢留尘心下存疑:“真有这么神奇?你怎么知道?你看过这本古籍?”他只知道自己所需之越天石世间难寻,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古籍轶事,故而作此一问,哪里知道商离行所说的这本古籍乃妖族的不传之秘,早已随着妖族避世佚落,如今世间再难寻踪迹,也只有商离行这种见多识广的大能修士方有机会接触并借阅过。 商离行正色道:“不要问我怎么知道,我只问你,你想不想要?” 谢留尘确实心动,本命剑炼成之后,人剑命途休戚与共,大道相连,纵使身死道消,只要剑身不灭,亦可将魂魄附于本命剑上,以剑为身,融为一体,重回修行大道。这么一想,商离行所介绍的越天石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也是作为剑修修途中留给自己最好的后路。但是,这种越天石既然如此神奇,想必是极其稀少的存在,怎么可能轻易就能得到?谢留尘将疑窦的目光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见吊足胃口,方微微一笑道:“若谢师弟不嫌弃,我商离行愿倾秋水门之力为师弟寻找越天石下落,只是这越天石数量极少,难以寻获,因而需等待一点时间,想必师弟也不急于一时吧?” 谢留尘摇了摇头,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商离行此举是在为之前的唐突举动赔罪,并借以打消他的芥蒂之心,他既应了这份人情,便不能再计较之前商门主的无礼行为了,何况,真要算下来,商离行也没对他做出什么过分之举,反倒是自己占了天大便宜了。 商离行却在一边感慨:“越天石啊……我始终觉得,历经三千世界而来的,亦不过是旁观他人的悲欢离合,欢乐是他们的,悲伤也是他们的,哪里比得上亲身入红尘一遭,感悟世间诸般爱欲缠绵更有滋味呢?” 谢留尘淡淡瞥了他一眼:“无聊!”冷冷抛下一句,径自提剑走到山崖边吹风。晚风轻拂,谢留尘呼出一口浊气,怔怔眺望天际。 商离行也走过来,看了他几眼,轻笑一声:“世上之人我看过很多,像谢师弟这等样貌的却是少见。” 谢留尘心中深觉此人实在啰嗦至极,却不敢当面呛声,只是看着眼前山崖,沉默相对。 商离行又道:“谢师弟的形容特征,在人族中少见,但在其他族中却不一定了。” 谢留尘起了捉弄之意,索性转过脸与他对视,抬起下巴道:“好看吗?” 商离行难得迟钝了下:“好……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谢留尘拔高声量,傲气十足道:“好看不就得了!你管我是什么人!” 商离行怔了怔,突然一阵开怀大笑,笑声被晚风远远送至山崖下,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他清朗的笑声。 谢留尘张口瞪视,内心甚为不解,嘀咕道:“笑什么笑?很好笑吗?” 或许是连老天也站在商离行这边,谢留尘在秘境中再也没能寻获一块越天石。他初时尚且心生急躁,等到后几天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心中暗道便是让自己欠商离行一个人情又如何呢,他还不起吗? …… 三日后,秘境再度开启,云山弟子与秋水门散修结束为期半月的秘境之行,有条不紊走进阵法,经由传送法阵回转现世。 云相长老诸人早已在一旁等待许久,见众弟子出来后,开始清点人数,而这一清点,就发现了失踪的萧紫玉。 赵峰主听闻盘龙峰走丢一名女弟子,正要严厉问责向晚宁,云相长老却冷静询问:“晚宁,这是怎么回事?” 向晚宁于是将商离行所言悉数告知云相长老,商离行也在这时安顿好秋水门众人,过来与云相长老二人见了一礼。 商离行虽曾师从于云山剑宗掌门清阳真人,但未真正入门拜师,如今又贵为一派之主,云相长老二人自是不敢以寻常晚辈一般将他看待,只敢与他行同辈之礼。 云相长老与赵峰主二人身居高位,见识自非一般弟子能比,听了商离行解释来龙去脉后便也放下心来,只说回去后要禀告掌门此事,再派弟子在此接应云云,萧紫玉之事就此揭过不提。 云相长老说罢此事,话锋一转:“商门主也有些许年头没上云山了,掌门甚是想念,商门主倒不如趁此机会与我等回去,与掌门他叙叙旧,不知门主意下如何?” 商离行道:“长老有心了,我在秘境中已与向师妹他们说好了,几日后会去云山一趟拜会掌门。” 云相长老捋须笑道:“那便好,那便好。” 那程辛然这时小跑过来,对三人恭声道:“见过商门主、长老与赵峰主,敝派已在天一阁中备下薄酒,阁主令我相邀诸位前辈及门下弟子大驾光临。” 第十一章 天一阁与凤临川离得近,来到凤临川的修士离开后往往会顺道一探天一阁,天长日久之后便也成了一个传统,天一阁阁主曲白微偶尔也会邀请一些修士前往天一阁做客。此等相邀要务本是应交由曲空青办理,只是那曲空青不仅枉顾父命,姗姗来迟,又一路睡得人事不省,程辛然只得委委屈屈地代他打点一切。 商离行当即应下,言明将带着秋水门散修一同前往,云相长老也想趁此机会让向晚宁逐步接手俗务,与其他门派多加接触,于是带着以向晚宁为首的一部分弟子欣然赴约,剩下部分不愿去的弟子便跟着赵峰主先一步回转云山。谢留尘有自己的打算,也悄然跟在了向晚宁身边。步蟾宫众人担忧少宫主身体,出了秘境后早就带着门人先走一步了。 那贺七早已先向晚宁他们一步出了秘境,在旁等得百无聊赖,听得众人将要回转门派,也随之拍拍衣袍,跟在赵峰主身后。 向晚宁道:“贺师弟之前不是说好跟我们在外面多玩几天吗?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贺七道:“唉,罢了罢了,好好的一个师姐,说失踪就失踪了,我还要回去盘龙峰,难得有这种机会呢。” 向晚宁怪道:“什么机会?” 贺七嘿然笑道:“当然是争取成为盘龙峰大弟子的机会喽,多难得的机会啊,”他朝方景林挤眉弄眼,“你说是不是啊方师兄?” 方景林不耐烦道:“快走快走!一见到你就烦!” 贺七也不多言,似笑非笑,跟着赵峰主上了巨舟。 …… 商议抵定,诸门派弟子分成两拨,一拨在天一阁弟子带领下御剑前往天一阁,一波回转各自师门。乌泱泱的人头四向离去,凤临川上转眼又是人去楼空。 谢留尘稳稳飞在云山弟子队伍中,不时回头望向凤临川,贪恋这海外仙岛风情。碧海蓝天中,美丽的小岛在视线中逐渐变小,最后成了几不可见的小点。 忽而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笑声。谢留尘转头望去,见是那秋水门的纪清在抿嘴偷笑,谢留尘随他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又是程辛然背着曲空青摇摇晃晃的身影。 纪清笑了一阵,转头一看,发现谢留尘在看着他,便御剑小心飞至谢留尘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他为灵修出身,不善御剑,便只能小心翼翼踩着剑过来,动作十分轻柔。 谢留尘将他扶住,温声道:“纪道友小心。” 因商离行这层缘故,加上几日相处下来,纪清见到云山弟子众人早不像之前那般腼腆,与谢留尘也能偶尔搭上话。他低声道:“谢师弟叫我纪清就行了,不必那么客气。” 谢留尘便道:“好。” 纪清说罢又望向前头天一阁弟子那边,谢留尘心生好奇,问道:“有那么好看吗?” 纪清道:“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 谢留尘不懂他指的是曲空青还是程辛然,只好摇头,纪清便解释道:“我之前只听门人说过天一阁老阁主有一个行事无端的儿子,向来无法无天得紧,还以为是个什么混世魔王的样子,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可爱……” 谢留尘很难想象会有人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纪清见他面无表情,误以为他心生不耐,急忙道:“谢道友莫要笑话我,我确实见识不深,总觉得世间千百人有千百态,个个皆有其可怜可爱之处……像这位曲道友,虽然表面乖张放肆,但是着实是个性情中人。他一定,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才能炼就这样率性不羁的真性情……” 谢留尘听了这话,心道:“没想到这纪道友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原来心思这般细腻敏感,竟比女子更胜几分,怪不得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但他曾因见识浅薄而闹过笑话,实在不忍听别人在他面前自称“见识不深”,于是反口一问,“纪道友为何要说自己‘见识不深’?” 纪清柔柔一笑,眼里有了几分说不清的落寞:“我,我向来怕生,平日里很少出门,也不太敢跟陌生人打交道,向来只在门中协助门主处理俗务。这次出门是祁欢他临时有事,我才替了他来。” “祁欢是?”谢留尘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竟有几分耳熟。 纪清道:“祁欢啊,是我们九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爱玩爱闹,也好相处……” 谢留尘这才想起,原来他曾在凤临川石碑上见过“凤临九子”的名号,上面也有“祁欢”二字,怨不得会觉得如此耳熟。 纪清继续道:“若是他来,跟你们应该会相处得比较好。不像我这么木讷,又这么怕羞,只会给大家拖后腿……”他说到这里,不知怎么地,竟微微涨红了脸。 谢留尘道:“纪道友太谦虚了,你这几日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缓和弟子关系,还是处理门人给养,都做得很好,弟子们都看在眼里,实在没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了。” 纪清略带羞涩道:“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我胆子又小,又不爱出门……” “纪道友实在过于束缚自我了,须知修行的意义本就在于见天地广阔、见自身渺小……”谢留尘说到这里,突然面露茫然,呓语般自言自语:“纪道友方才也言‘世间千百人有千百态’,若只是作为旁人旁观,又能体味其中滋味几番?若将大好年华困于斗室之中,那又该是何等遗憾?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想商门主既然将你带来,就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说着说着,恍然想起自己这多年来也是终日远离凡世、几不下山,尽将平日生涯局限于修行与练剑二事,说起来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画地为牢”吗? 不入红尘,焉得出尘? 不历劫难,焉能顿悟? 商离行三天前的一番无心之言竟是言犹在耳。 他整个人像是痴了一般,立在当场。 纪清听了他这番话,心情似好了很多一般,只低声叹道:“这话说得真好,谢师弟真是聪慧过人,怪不得门主对你大为赞赏,他那日自断崖回来后好似十分愉悦,还常在我们面前夸你有天赋……”纪清兀自说着话,见许久后仍无人回话,转头望向身边,这才注意到谢留尘的异常,他又叹道:“聊着聊着也能入定,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离天一阁已过半数路途,各门派之人三五成群,低声交谈,一时间也无人留意到这边。 为了维护二人御剑身形,也为了护持一旁入定的谢留尘,纪清将体内真气快速运转,如此过了片刻,二人已是渐渐落到队伍后方,这时方有弟子注意到这边异常,方景林为了不让向晚宁错过聆听长老教诲的机会,于是主动请缨,凑近来问明原因。 他飞过来后很快弄明前因后果,露出恍然笑意,扶住谢留尘的肩膀,将人接到自己剑上,借以减轻纪清压力,见谢留尘一时半刻也未得清醒,便凑得更近些,兴致冲冲与纪清拉起家常来。 他一向喜欢到处打听,又兼口才出众,此时一脸神神秘秘、滔滔不绝地对着身边“见识不深”的纪清讲述各门派世家的秘辛往事,听得纪清大为咋舌。二人聊着天,不知怎么地,又把话题扯到“凤临九子”身上去。 谢留尘恰好这时从入定中醒来,神识恍惚间,耳边传来纪清带着追念的声音—— “说到九子结拜,想想都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纪清道:“当年我与小妹遭仇家追杀,一路逃至凤临川,本是生死一线,却恰好在此遇上同为散修的其他七子,为他们所救。当时他们都已是名噪一时的修士,连最小的祁欢都比我们厉害许多……本来,以我们兄妹二人的修为地位是万万不能高攀上他们的,是小妹决意舍弃颜面,主动请求与他们七人结拜,好在当时门主他们不嫌我们兄妹此举过于孟浪,后来这才有的凤临九子……我们才能……” 方景林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谢留尘也明白纪清小妹这种行为的大胆离奇之处,散修本就性情孤傲、独来独往,不用说义结金兰了,便是与人招呼都是极为稀奇的一件事,何况还是与这么多性情各异的人套在一起,谁又能保证将来不会有反目成仇的存在呢?也是纪柔心细胆大,竟敢于提出这样破天荒的提议,如若被其他七子拒绝,就不是一段流传三百年的佳话,而是一个被苍元世界嘲讽三百余年的笑话了。 方景林一脸赞叹:“纪师姐真是敢作敢为,雷厉风行啊,真想让纪师兄替我们引见一下,领教一下贤妹风采。” “她啊,不用我特意引见,你们见到她,自然就会认出她的。”纪清想到自家小妹,脸上顿现温柔神色。 这边纪清与方景林说着话,那边谢留尘心生感触,望着前方商离行与云相长老交谈甚欢的身影,不由想到那日所见凤临川上结拜陈迹。 年少成名,正是恣意潇洒、蕴藉风流之时,遥想三百余年前,凤临川上桃花翩纷,曲水流觞,少年散修们恰逢其时。这时候的他们,醉卧桃林,意气相投,既是倾盖如故的知己,又有着共同的信念与情怀。后来的他们,又以一肩之力担起天下数万散修的命途,在各自修途上成长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庞大力量。 他们当时想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那时候的他们,又该是何等风采。 第十二章 天一阁、云山剑宗与秋水门众门人御剑飞行,不到半日便到达东岛。 东岛地域僻远,除附近的凤临川外,离其他陆地最近的也有万里之遥,故而岛上罕有人烟,得以保存原有风貌。岛上有着蜿蜒起伏的天然地势,山木葱葱,高树林立,常年海风呼啸,水汽氤氲,望去有如蓬莱仙境。 天一阁是一座浮于岛上的空中楼阁,依靠七重法阵支撑,稳稳漂浮在半空,御剑而来的众人尚在千里之外便可见到此处层台累榭,飞阁流丹,如隔云端,仿佛下一瞬便有仙人腾云驾雾、飘然临世。 阁主曲白微早已带领门人在前门相迎,他的容貌与曲空青有几分相似,只面容间多了一抹岁月沧桑,看到趴在程辛然身上的儿子,曲白微不动声色,只是挥了挥手,让归来的弟子们先行下去,而后便把众门派之人迎了进去。 “商门主,云相长老,这边请。” 见过礼后,商离行与云相长老一左一右,立于曲白微身侧,三人同行走进天一阁,向晚宁跟在云相长老身后,谢留尘与方景林又跟在向晚宁身后,众人一路逶迤行至前厅,四周道童仆从,来来往往,见了众人皆是纷纷行礼。 亭台矗立,长廊深远,本就不大的空间竟是走出九曲十八弯的错觉来,谢留尘四下打量,见一路走来,白壁为灯,水晶为帘,其中间或点缀着珊瑚玉树、琉璃影壁,所见一应器具无不精致华贵,连道童所穿衣裳也十分华美,看着煞有几分仙人之姿。 谢留尘低头问道:“方师兄,这天一阁怎么这么小?看着也不过几百人。” 方景林道:“师弟你这可不知道了,天一阁共有记名弟子三百九十九名,仆从道童一百一十七名,加起来不可正是才五百来人吗?” 谢留尘咋舌:“师兄怎么连这个也清楚?” 方景林露出得意神色:“也不看看你师兄我是谁,这四陆之事有什么瞒得过我的?不过你别看天一阁虽人数极少,传承却一点都不输给那些大门派,而且又占据了这片大好灵脉,把门人都养得水灵灵的,这就是‘贵精不贵多’,天一阁实力可不容小觑啊。” 谢留尘点了点头,又听方景林道:“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只有这么几个人的门派,管起来一定很方便。” 谢留尘道:“师兄以前没来过?” 方景林道:“嘿嘿,没有,以前我都是探秘结束后就回云山的,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天一阁主动相邀呢,我看恐怕是他们想商谈什么要事。” 谢留尘还想问是什么要事,前头光线忽而一亮,原来众人已经随着曲白微进了主阁前厅。 本就不大的前厅瞬间人满为患,曲白微招呼商离行与云相长老坐下后,自己坐在主位上,对着左右两边道:“弟子们远道而来,想必都有些累了,商门主,长老,我看不如先让他们下去休息吧。” 看这番架势,确是有要事相商了。 商离行颔首道:“正是如此。”他对着面前的秋水门诸人:“何所悟,你先带领他们下去休息吧。” 何所悟应了一声:“是,大哥。”随即抱着剑跟着天一阁招待的弟子走出前厅,其余秋水门散修都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云相长老也转头对着身边的向晚宁低声道:“晚宁,你留在这里,好好学着,”又转过来扫了一下其余的云山弟子,稍稍皱起眉,而后忽而叫了一声:“谢留尘!” 冷不丁地被云相长老喊了一声,谢留尘被吓得蓦地抬起头,眼中一片迷茫,却见云相长老严色道:“你,你先带弟子们回去休息。” 谢留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云相长老脾气虽好,看他痴痴傻傻的样子也不禁心生不悦:“叫你带众弟子下去歇息,听不懂我的话吗?” 谢留尘仍是懵懵懂懂,站在原地,向晚宁适时出声:“方师弟,你先带着弟子们下去吧。”她在心里暗叹,这位云相长老向来长居宣和峰,协助掌门处理事务,对于各峰弟子本就认识的不多,如今竟然连弟子名字也叫错了。 方景林这时也反应过来,悄悄推了谢留尘一把,轻咳一声道:“长老,师姐,我知道了。”他转头对着云山弟子道:“大家先跟我下去吧。” 其余弟子这才行动起来跟着他走出去,谢留尘也急忙跟上去,转身时刚好遇上商离行略带戏谑的眼神,瞬觉不快,眼带厉色、狠狠瞪了商离行一眼:笑什么笑! 弟子们退下后,曲白微也命在旁伺候的道童下去,厅中顿时只剩下曲白微、商离行、纪清、云相长老与站立一侧的向晚宁五人。云相长老对方才错认弟子的行为丝毫未放在心上,与曲白微寒暄几句话便直切正题:“曲老这次邀我等前来,恐怕不仅仅是邀我们前来做客吧?” 曲白微悦道:“长老真是快人快语,不错,这次邀约云山剑宗与秋水门前来,正是有事要说。” 云相长老道:“阁主请说。” 曲白微也直截了当:“实不相瞒,是与魔族有关的事情。” 云相长老皱眉道:“魔族?” “是,魔族,”曲白微与商离行对视一眼,“长老可知,我与商门主半个月前在南岭边界发现了魔族的活动踪迹。” 云相长老疑道:“这,恕我直言,魔族屡犯南岭边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曲老可否说得详细些?” 曲白微道:“我那时只是带着在外历练的弟子途径南岭,于其中具体经过却不甚清楚,还是由商门主你来说吧。” 商离行便接过话道:“魔族之事事关重大,商某那时在秘境中也是事从权宜,为了不走漏风声,并非有意相瞒于长老与向师妹。” 云相长老颔首:“正该如此,魔族之事虽重要,但秘境中人多嘴杂,难以保证不会有魔族奸细渗透,商门主确实应该谨言慎行。” 站立一侧的向晚宁也道:“我那时在秘境中问到此事,商师兄闭口不言,纪道友说是还在暗查阶段,原来也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偷听,啊,我当时竟然问出那种问题,真是太冲动了。” 商离行温声道:“师妹并没有问出什么过分的问题,不必过于自责,况且纪清说的也并非全是推脱之词,事情是这样的——” 曲白微早已知晓事情经过,只坐在一旁听着,云相长老心知商离行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凝神细听。 “长老与阁主皆知秋水门这三百年来一直在密切关注魔族动向,前段时间我与何所悟来到边界,在边界部署防守阵线,纪清与其他人留守门派,静候安排。半个月前,在凡间游走的纪柔突然传讯与我,说是在凡间莫名发现有凡人暴毙,数月间死者竟是多达上百人,且死状恐怖,有如干尸。” 云相长老闻言“啊”了一声:“竟是如此离奇的死法?到底是何人如此草菅人命,杀人无德?” 商离行道:“长老莫急,且听我说。纪柔那时获知此事,深觉蹊跷,又知晓我正在南岭边界部署,便一边传讯与我,一边带领赋阳生等几人深入凡间,打探真相。” 云相长老赞道:“纪姑娘之胆大心细,真令我老头折服。”纪清在旁听得云相长老夸奖自家小妹,纵使气氛沉郁,也不由得为小妹感到自豪,露出欣慰笑容。 “我接讯后认定是魔族所为,但魔族一向北陆蛰伏,又是怎么逃过秋水门布防、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南岭腹地还杀了人?”商离行接下去道:“于是我便多留了个心眼,在边界加大搜寻力度,除了千重影壁外,几乎将整个边界都翻了一遍。” 云相长老迟疑道:“这……商门主为何会有这等想法?魔族跨越十万大海,离开北陆,潜入南岭,只为了杀几个无关轻重的凡人,不是我不信,而是这听上去不太可能啊。” 商离行笑道:“或许是与魔族打交道多了,我听闻此事第一直觉便是魔族所为,但后来细细一想,魔族千辛万苦潜入南岭杀人,不仅动机奇怪,也不利于掩人耳目,于是我也传讯给纪柔,让她身边的赋阳生带其中几具尸体回秋水门,给白萱验看,谁知不验看还好,看了之后竟是连白萱这等见惯生死的医修也被吓得面色发白——” 云相长老忙问:“白姑娘发现了什么?” 商离行环视一周,忽而问道:“长老与阁主德高望重、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什么吸人精气的功法?” 曲白微摇头道:“实不相瞒,曲老儿从听闻此事至今半月,仍是深感难以置信。我修行六百多年,只听过世间有妖物吸人精魄滋养自身,但那毕竟是违逆天道之举,未能长久,更遑论将其作为修行功法……若是世上真有这种功法,那岂不是通过杀人便可以得道飞升了?这,这几乎行不通啊。” 云相长老也捋须道:“须知‘人以天地之气生,天饲人以五气,地饲人以五味’,人没了精气还怎么活?谁敢这么做?这是逆天之举,必遭天谴啊。” “长老可不知,那魔族杀害凡人不是为别的,”商离行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眉间闪过一抹不忍之色,“正是为了汲取凡人精气,以供自己饱食,换取逆天修为。” 云相长老霎时失声:“这,商门主此话可当真?”站立一旁的向晚宁也惊得捂住嘴。 商离行点点头,道:“当真。长老也知白萱为苍元大陆最有名望的医修,在歧黄方面可谓学究天人,她说是吸人精魄的魔功,那便是真的了。” 大厅气氛瞬间凝重,云相长老眉头深皱,闭口不言,商离行继续说道:“我那时听闻此事,心中也是惊骇莫名,刚好遇上带着弟子前来边界历练的曲阁主,我们略一商计之后,为了不打草惊蛇,决意先将此事按下,暗中调查。也刚好是在那时,恰逢十年一度的紫渊秘境之行,不耽误进入秘境的时间,我与曲阁主分头行动,他带着弟子继续在边界与凡间查探,我带领门人先进入秘境探秘,半月后再由曲阁主的名义相邀,我们一起齐聚天一阁,共商对策。不知曲阁主在我走后,可有查到什么?” 曲白微喟然长叹,摇了摇头:“一无所获。” 商离行也叹道:“如今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纪柔那边能抓到一两个魔族了。” 向晚宁听了半天,这时也道:“商师兄方才所说‘千重影壁’?难道魔族是从那里进来的?” 商离行点头:“向师妹倒是点破我了,没错,千重影壁确实是最大的可能,看来还要去探一次。” 云相长老听了这等残暴之行,内心又惊又怒,久久不能平息:“哼!这三百年来随着妖王战死,兽王失踪,魔族愈加狼子野心,肆无忌惮,屡屡犯我人族边境,怎么,他们真以为我们人族和平了三百年,便再也拿不起刀戟了如何?” 曲白微皱着眉头,带着一脸化不开的忧愁:“南岭素来为人族生息繁衍之地,我们若连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保护不了,还谈何修仙悟道、得道飞升啊……” 云相长老发作一通后也冷静下来,叹道:“看来此事着实棘手,我回转门派后会将这件事禀告掌门,与掌门商议定夺,想必他有更好的方法。” 曲白微道:“如今几大门派中除了清阳掌门与秋水门外,其他人皆缺乏与魔族打交道的经验,当年能够降服乱世魔头、驱赶魔人至北陆、还人族一个清静,也是靠了清阳掌门那惊天一剑……” “我回去后也会继续广派人手,加大力度追捕魔族,力求揪出幕后黑手。至于千重影壁那方面,我会再次前去查探是否真为魔族暗道,”商离行顿了顿,“若事情当真到了那般严峻的地步,我再考虑是否动用崔明若这步暗招。” “如此,便有劳商门主与秋水门诸位了。”众人拱手。 经过两个时辰后,诸事商定,天色已晚,几人纷纷行礼话别,离席回去。商离行与曲白微多谈片刻,便叫纪清先回去了,等他出了前厅后,路上已是了无一人。 商离行委婉谢绝了天一阁弟子的领路,持着乌木杖,穿过幽径小道,乘着月色款款而行,就在快走到秋水门下榻院落时忽而止住脚步,停在原地。垂眸思索片刻后,又突然折返,改道走向云山剑宗弟子下榻的庭院之外。 天一阁特有禁制自然拦不住他,不一会儿,一道身影便若无其事走进庭院中。 第十三章 这边,谢留尘跟其他云山弟子来到天一阁为他们备下的院落休憩,在被交代了院落外已开启夜间禁制、无事不得随意出入后,天一阁弟子便客套退下,留给他们自主空间。 既是主人家下了禁制,众弟子也只好客随主便,只挤在院子里聊天,不敢擅自外出。耳听众弟子交头接耳,谢留尘方知他们一共要在天一阁住三天,按照云相长老的说法是,为求修行上的进步,这三天内会适时安排他们跟天一阁的弟子比试切磋。想必到了明日便热闹了。 不同门派有不同的下榻院落,而天一阁看似不过尺寸之地,房间数却足够多,弟子们闲聊片刻后觉得无趣,纷纷散去,各自回了自己房间修行,连向来跳脱的方景林也由于旅途劳累而早早下去休息了。 庭院顿时一片冷清。谢留尘静静坐在院子里,等所有弟子都离开了,才进了自己房间,挂上门栓,而后自怀里取出那两张藏在身上十年的传送符。 对他来说,长老不在身边,这是难得的机会。 随着符咒燃起,房中一阵云烟吹过,谢留尘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房中,无人察觉异常,隔壁厢房里的年轻男修正睡得一脸香甜。 几乎就在同一瞬,耳边响起海浪拍岸之声,谢留尘睁开眼,原来已到了十万里外的北陆。 海浪翻滚,月色昏暗,北陆岸边礁石上,稳稳站着一人。身披黑袍,黑雾缭绕,正是谢留尘十年前上山前夜所见的那个黑袍人。 那人一身宽大黑袍,连带着五官双手都掩盖住,黑袍下的声音有如鬼魅般死气沉沉。 “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见我,可是有好消息了?” 谢留尘借着月色偷偷打量他,听他开腔,先是很快低下头,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了两步,立在另一块礁石上,又缩起脖子,嗫嚅着道:“没,没有,我没有下过山,这些年来也没有找到他在哪里……” “没有?!没有你竟敢来找我!竟敢浪费了我一张上品传送符!”黑袍人声音陡然尖厉起来,黑雾般的魔气瞬间弥漫整片海岸,谢留尘只感到那股魔气蠢蠢欲动,似乎想要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心下惊慌,又急忙退后三步,强自稳住心神,“我,我来找你,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黑袍人极不耐烦一摆手:“说!” 谢留尘道:“当年上山前你曾说我为魔族之人,为何我却在人间长大?” 黑袍人阴森鬼魅的声音自黑色斗篷下传来:“十五年前荒谷中的兽王趁我族一十九宫与三十三洞不备,偷潜出谷,为了报复我族,走前将你掳走,遗弃凡间。” 谢留尘不解:“那,那兽王为何不是直接杀了我?” 黑袍人静了片刻,方道:“自古兽族大多神智未开,却只有其中一只能修成人形、成为兽王,想必是他脱去原始兽性,见了襁褓中的你,动了恻隐之心吧。” “这是真的吗?”谢留尘听了这话,不觉感动,反觉其中疑点甚多,只是心头如乱麻,却辨不出哪里不对,只小声嘀咕,“掳走我却又将我遗弃?这又是何用意?” 黑袍人陡然冷笑一声,声音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那我如何知晓?你今天前来,就是为了问这等小事?既如此,那先滚回去吧!” 谢留尘急忙道:“慢,慢着……那,那我今后又该如何?” 黑袍人本欲离开,听了他这话又折返回来,声音微凉:“你也知道,云山上有护山大阵护持,我族十年来不敢靠近,更不敢与你对接,一切只能靠你见机行事……你既如此无能,本也没指望你能救出魔尊,你就维持原状,继续待在云山吧。” 这番薄情之语,反倒坐实了谢留尘的猜想,心道:“看来的确是将我当棋子看待,才给出如此错漏百出的说法糊弄于我。真有心找我,怎会在乎区区一个护山大阵?真当我是自己人,怎会如何冷淡以对?扔来一本魔煞血书,便想让我帮你们卖命?他只当我好欺瞒,可惜却不知我早已非当年的无知幼童。” 谢留尘垂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可是……掌门他们可太聪明了,我怕,我怕有一日被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那该如何是好?” 黑袍人愈加不耐,声音愈疾:“发现便发现了,为我族的辉煌明日而死是你的光荣,有什么好扭扭捏捏、贪生怕死的?!” “可是掌门他们——” “哼!狗屁的掌门长老,修得哪门子道,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世间修者最是自私自利,口口声声大道无情,其实全是借口!当世人受苦受累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座洞府上逍遥自在?!” 谢留尘急忙低头称是,整个人几乎缩在礁石上作惊慌状,心里却不以为意,想着:“这人敌意都不知从何而来?什么修者无情,你又有什么资格责骂修士?” 黑袍人胡乱骂了一通之后又道:“你回去吧,传送符既然用了,以后就没必要见面了,有事我会找人与你对接。” 谢留尘又吞吞吐吐:“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快说!” “那套魔功……不知为何,我,我练不下去了……” “那就不要练了!” 黑袍人冷冷抛下这句话,宽大袍子一抖,转瞬在黑雾中消失。 “哎,我还没问完,你别走啊——”谢留尘千呼万唤,黑袍人却是再也不理他了。 “唉——” 黑袍人一离开,谢留尘登时不复唯唯诺诺的姿态,垂眉敛目,静静伫立,好半晌,才动了下腿脚,开始散起步来。 本是趁着难得的单独行动的机会,偷跑来与当年哄骗他的黑袍人见面,装作少不更事的惶恐模样,以便于从黑袍人那里获取更多真相,却不想黑袍人根本连装都懒得装了,明晃晃地表现出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来。 一颗棋子尚且有十之一二的利用价值,他却不过是颗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弃子罢了。 转念一想,黑袍人既将他视为弃子,当年又为何对他说出那番看似言之凿凿的话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留尘苦思不得,在礁石上走走停停,来来回回。 与黑袍人暌违十年的再次相见,使他想起在周家村的诸多幼时光景,恍惚间,他又忆起那个将他养大的南星师父。 周家村简陋的小院子,承载了他六年的儿时记忆,那院里常年种着许多叫不出名的药草,药味浸润至每个角落。 南星师父是个眉目温和的青年,缠绵病榻多年也难掩俊雅风姿,眼中永远带着他看不懂的悲伤,总是微笑着唤他的名字,以单薄又温热的身躯抱着他;白天将他抱在膝上,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晚上抱着他哄他入睡,跟他说穿越天上的星星,就能回到过去,见到他的爱人……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南星师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待在周家村,却没想到南星师父终究死在了他六岁那年。 弥留之际轻抚他的面颊,对床前哭得不知所措的他说,莫伤心,我只是去找我的爱人了,我为你找好下一个师父了,他会对你很好的…… 南星师父最后是笑着离开的,在他死后,他种植的那些药草也都死了。 而南星师父直到死去,也没告诉他真相:他是谁?为什么会在周家村长大?为什么身上会有一股被封印住的庞大力量? 都说大道无情,可天伦人情,又怎么能轻易割舍?他一心想探查自身身世,也是为此。 海岸边,一个孤寂身影,神色落寞,踽踽独行。 他远眺星空,透过沉沉夜幕思忆往世之人,幼年的记忆已不甚清晰,只留下一个哀伤孤寂的残影。 南星师父,你到底在我身上藏了多少秘密…… 残月隐在云层中,将层层叠叠的云海边缘晕染成一片亮白银光。 山石嶙峋,光秃秃不见树木,风声呜咽,海浪拍打在石头上,激起浪潮片花,低沉潮声回荡中夹杂着一阵隐约的刀剑铿锵之声,沉浸在往事中的人被这道声音惊醒,蓦地回过神来。 修者素来耳力出众,然这道声音听在谢留尘耳中却若有若无,显然打斗处离此地尚有一定距离。北陆荒芜,少有人烟,加之此时正值夜半,原以为海岸边只有他一人,却不想竟还有其他人在场。 究竟又是什么人? 不待他多想,那道刀剑铮鸣之声已是逐渐来得近了。 谢留尘手里还剩下最后一张传送符,只能支撑他回去天一阁这一趟,一顿思索后,他决定先躲在一旁,等那伙人离开后再行动。 他屏息凝神,几个翻身,飞身来到一大片嶙峋怪石之后,刷地一声潜入山石交错所形成的犄角之中,妥贴遮掩身影,收敛神识,双眸透过山石罅隙盯着眼前平地。那是与海边礁石形貌大为迥异的一片黄沙地,平地上沙石绵软,是为日复一日的海浪冲刷成的一片海滩。 不久后,几道身影悄然逼近,停驻沙地上,谢留尘凝眸看去,见是有三名修士在追杀一个人。 一个肤色与人族迥异的魔人。 两名男修一身劲装,弓下腰死死按住被掼在地上的魔人。那人脑袋被正面按在沙石之上,不住呜咽挣扎,身上遍布伤痕血迹,双手青筋暴突,紧紧攥住的细沙不住自指缝间流洒,显然极为痛苦。 背对着谢留尘这边,站着一名身形不高的修士,手持一柄长剑逐步靠近,剑尖始终指向地上之人。 剑身泛红,刃如秋霜,有红色液体自剑尖渗下,点点血珠砸向黄沙地—— 一滴一滴,是死亡的征兆,预示着这场隐匿在黑夜中的暗杀胜负已定,胜者凛然而立,败者垂死挣扎。 其中一名男修回头向持剑修士说道:“好不容易才抓到此人,道长真的不需要再仔细审问了吗?” 另一名也附和道:“魔人狡诈,我们一行辛苦追查数月,日夜不休,趁着魔族放松警惕之时设下杀局,才终于在北陆抓到此人,或许门主他——” 那站着的持剑修士手持长剑,不待那男修说完,清冷嗓音吐出一句“没必要”,便手起剑落,划过地上挣扎那人的咽喉,端的是又狠又厉。 红光过后,魔人先是一阵抽搐乱踹,而后呜咽声立时消失,握着细沙的双手无力垂下,一动不动。 一剑封喉,死得无声无息。 那两名男修放开魔人尸身,站起身来,讷讷不语。 “门主那边我自会交待。”修士收起长剑,冷冷留下一句,转身带头而去,徒留地上一具尚淌着热血的尸体。 那修士本是背对谢留尘,这一转身便露出一张文雅清秀的面容来,明晃晃呈现在谢留尘面前。 谢留尘倏忽呼吸一滞,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这张脸,五官俊秀,面容白皙,白天里尚与谢留尘有说有笑,一路友好交谈,对此时的谢留尘而言,最是熟悉不过。 谁知晚上便在此地重遇——纪清,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四章 原本此刻该在十万里之外、东岛天一阁里的那个人,却意外出现此处,而对方则一改白日里怯弱腼腆的形象,摇身一变,变得冷漠无情。 谢留尘一开始只觉于理不合,但既然他能通过传送符来到十万里之外,就意味着纪清也能,这没什么可怀疑的。 唯一需要怀疑的是为何这纪清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若这人真是纪清…… 他思来想去,片刻后心中稍定,细细回想刚才一幕,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方才那名男修说是自己一行人“辛苦追查数月,日夜不休”才擒获魔人,但纪清半月以来却始终呆在秘境中,与云山弟子同出同入,从这点上讲完全说不过去。 况且,眼前这人与纪清的感觉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一个温和柔弱,一个果决明快。 太不一样了…… 再略微回想,这个“纪清”说话时声音又快又冷,听不出原来声色,但如果细细分辨,便能察觉出是一把女子的声音。 忆及白日里纪清曾言明“见到她,你们自然会认出她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这个人是妹妹纪柔,不是纪清。 方才是在过分惊愕之下先入为主了,其实只要仔细一想,眼前这人虽身穿男修服饰,但身形娇小,五官也较纪清柔和得多,该是名女修才是。且她气质与纪清全然不同,可说是除了容貌外二人毫无相似之处。 谢留尘哭笑不得,没想到白天刚刚提起的人物,晚上便叫他遇上了,更没想到这两兄妹的长相竟如此相像,怪不得叫他错认。 但不管是纪清还是纪柔,都是秋水门的人,都说秋水门散修广布天下,探听消息能力当世无双,且三百年来始终活跃于抗击魔族、维护人族和平上。 如此说来,在对魔族的了解方面,秋水门确有无与伦比的优势,那么……谢留尘双手托腮,呆呆想着:“如想探查自身身世,秋水门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啊。” 他在北陆海岸独自静坐两个时辰,见再过不久将要天亮,便取出身上最后一张传送符,重新回了天一阁,只是这一次却意外传送到了院落外围。 幸好白天已经走过一回,对路途尚有些许印象,他不紧不慢,沿着记忆中的长廊走去,一路上竟是一名弟子也无,空荡荡的庭院,虽有白壁照夜,却是与白日全然不同的孤寂冷清,想来该是天一阁依仗禁制厉害,便没有派弟子巡夜罢。 禁制? 他猛地惊醒,想起离开前曾听师兄师姐说起天一阁弟子稀缺,无法安排巡夜,故在夜间开启所有院落的禁制,不容非天一阁门人随意出入,如今,传送符将他送到院外,无法进院,他又要如何解释? 想到此处,心中焦急,不由加快步伐。 再走一阵,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眼前景物便有些黑黢黢的,脚下路也看不太清,待转过一个拐角,隐约可见东南角落有黑影飘动,谢留尘有心唬他一唬,刻意放出脚步声,那黑影似被惊动一般,很快飘走了。 正当疑惑,这时间,远处又传来一阵苍老荒凉的叫声。 凝神听去,依稀是海岸边的乌鸦在鸣叫,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奏唱挽歌般,将这霜寒冷夜映衬出十二分的阴森来。 他微微皱眉,步伐迈得更快了些,待走到院落门口,却发现门口禁制已遭破坏。 是谁? …… 庭院深深,夜深露重,有一人已静候许久。 商离行坐在院中石凳上,神色悠然,听到门外动静,便朝门口望去,见到那个漂亮的少年大跨步走进院子,抬眼看到庭院中坐着的他,又很快收回已然踩上地面的左脚。 “抱歉,我走错院子了。”谢留尘见到是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顿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抬眼看了一下客房的檐角和紧闭的门窗,将目之所见的景物扫了一遍又一遍,目光中带着不解。 商离行心中颇感好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没走错,这里的确是云山弟子所居客房。” 谢留尘神情古怪看着他。 商离行一脸若无其事,将乌木杖放在一边,指了指石桌旁的另一张石凳:“天快亮了,谢师弟应该不需要休息了吧,不如陪我聊聊天?” 谢留尘神情更加古怪。 这个人是专门大半夜过来找他聊天的吗?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原来还有人这般无聊的吗? 谢留尘缓步走进院子,仍是谨慎观察着他:“你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商离行一见他这样子便笑了:“我还没有问你深夜无端外出,做了些什么,你倒反而探查起我来了。” 谢留尘随口乱诌:“练剑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院门:“门外所设禁制是你破坏掉的?” 商离行不置一词。 谢留尘更觉此人实在不可理喻,干脆越过他,打算直接回房:“我很累,没心情聊天,商门主请自便。” 没走开几步,却被商离行挡住去向:“你也不想我用武力强迫你留下吧?若是一旦动起手来,惊扰了你的诸位师兄师姐们,得知他们这位纯真无知的小师弟大半夜不在房里,跑去万里之外的北陆逛了一圈,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听得商离行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北陆”二字,谢留尘立时吓得瞳孔一缩,心中突地一跳——他知道我去北陆了?知道我与魔族接头了? 不待多思,下意识负隅顽抗:“我在外面海岸边上练剑,不曾去过什么北陆。” “虽然都是海边,但北陆一带海产丰饶,妖兽横行,海风之中皆挟带着一股微微的腥臊之味,”商离行定定看着他,“你身上,便有着这股味道。” 谢留尘再也顾不得掩饰,急忙低头抽鼻,猛嗅几下衣袖,然而嗅了半天,却什么都没闻到,他大怒道:“你在蒙我?” 商离行摇了摇头:“你身上衣物确实透着海风腥味,寻常人闻不出来,我却是一闻便能发现。” 谢留尘哑口无言,立在当场,内心又惊又怕,又是生怕商离行在哄骗他。他自小长居高山,离群索居,对于揣摩人心这套实在不擅长,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商离行所言是真是假。 “这下你愿意坐下来了吧。”见他呆住,商离行好脾气地领他坐到旁边的石凳上,自己也坐下了。 两人这下便是面对面坐着了。 谢留尘心跳得很快,他向来很怕商离行这种人,因为只消被这人别含深意的眸光一扫,登时只觉自已无所遁形,什么心计都耍不出来,什么小把戏都被看透一般。 他自认也不是会耍甚么心思的人,方才去到北陆,在黑袍人面前演戏时,也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小聪明,但他深知,这点小聪明是远远不够应付商离行的。 谢留尘忧心忡忡了半天,见商离行似乎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渐渐的,心跳开始回复正常,胆子也大起来了:“你要找人聊天,外面多的是人愿意上门。” 商离行看着他道:“可我不愿意。” “可我不会跟人聊天。” 商离行又道:“聊点什么都好。” 谢留尘抿住嘴角,鼓起勇气看他清俊面容,良久,方移开视线,抬头看了眼天上弯月,泄气般叹道:“商门主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都交代还不行吗?” 商离行也将目光自他脸上移至残月,却道:“磊落峰啊……五十年前我曾上过云山,那磊落峰我也是去过的,峰上屋后一大片竹林,风一吹,便沙沙沙地响着,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真是美妙极了。”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想到那样美妙的场景,商离行心中便软成一片,连说话声都温柔许多,他声音本就悦耳动听,这下更加柔和得简直要融到月色中了。 谢留尘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好像要沉溺到那一方梦境中,只愣愣道:“是啊,磊落峰上的竹林长得好高,我小时候在那里练剑,砍断了好多竹子,后来大雨冲垮了小屋子,我就只能跑去观沧海上练剑了。” 商离行忍俊不禁:“原来你小时候这么顽皮啊。”面上笑着,心里却是多了一分无奈:“真是会煞风景,明明说的是风物宜人,偏偏要跟我讲幼时的斑斑劣迹。” 谢留尘误将这话理解为嘲笑之意,只没好气道:“谁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我那时初始拿剑,出力不准,便有误伤也是正常。” 商离行笑问:“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观沧海上有狂风呼啸,最适合练我的剑,便喜欢上那里,后来也在那里修成剑意了。”谢留尘说到这里,眉间得意之色尽显无疑,“我出的剑,可以割风,我的身法,比风还快。” 商离行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暗叹:“果真还是个孩子。” 又开口道:“你的剑意确实深厚纯粹,快到可以绞杀海风,可见是长年累月挥剑炼成的。” 谢留尘点点头:“嗯嗯,我现在的剑法别说砍一节竹子了,连海浪都能掀起呢。” 商离行赞叹:“确实很了不得。” 谢留尘少年心性,听了这话心情便愉悦许多,“我也这么觉得。” 商离行又道:“我常听剑修者说‘起心动念,一招一式,皆为超越旧我’,意思即为,将剑意发挥到极致,突破困障,这是一般剑修追求的,属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境界。我却说,有时明明可为止而不为之,这才是更进一步的境界——”他说到这里,见眼前少年激动地看着自己,双眼晶亮,眼含期待,顿时话就说不出口了。 见他停住,少年立马催促道:“说啊,要追求什么境界?” 商离行失笑,他不是剑修,也甚少在剑修面前表现自己的剑术看法,方才这番话也是一时无意随口而出,却没想到谢留尘竟然听进去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方才说你的剑法已经强大到可以翻江倒海了,心里想什么便能做到什么程度,这是力量强大的表现,这很好,但我们既拥有这样的力量,便该控制好自己的每一道出剑,出手的剑做到收放自如……你说对吗?” 谢留尘大力点头:“对对对,商门主说得太有道理了!”他从前一心练剑,只道剑意这东西杀伤力越大越好,云山同门们也悉数讲究修炼剑意,从无一人跟他说过要克制自己的力量,如今听了商离行这话,心中大感新鲜,直恨不得商离行再说上千言万语,以让自己学到更多。 谁知商离行却定定坐着,好像不打算说下去了,他开口示意:“商门主——” 商离行忽然问道:“你为何不跟他们一样叫我商师兄?” 第十五章 谢留尘扭头:“我……我不习惯。” “你都没叫过怎么知道习不习惯,”商离行淡淡道,“你叫我一声师兄,我便拿你当师弟看待,想让我教你什么,说一声,师兄总会答应的。” 谢留尘道:“不好,我觉着别扭,不叫。” “再别扭能有你这个人别扭?”商离行挑眉,“我瞧你跟方景林他们相处的时候也挺正常的,怎么一跟我说话就这样了?” 谢留尘皱起眉:“谁别扭了?我又怎么了?” “你不别扭?”商离行觉得他一点就炸的性子实在好玩,忍不住逗弄,“那叫我一声师兄试试?” 谢留尘也觉得自己这样实在矫情,于是咽了咽口水,强忍心头怪异感,声如蚊呐地喊了声:“商师兄……” 虽然声音细不可闻,甚至听不出一丝真挚情意在里面,商离行仍是觉得大为受用,脸上也开始恢复笑意:“谢师弟这才对嘛。不过话说回来,你如今剑气正盛,剑意浓厚,正是随心所欲的年纪,还不够境界体悟我说的第二层,所以我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了。” 谢留尘等了老半天,却只换来这么一句“点到即止”,登时对商离行怒目瞪视:“你,你在拿我消遣!太过分了!”一想到方才被这人诱骗着叫了师兄,深感此人实在厚颜无耻,嚷道:“你这人太坏了!” “你想什么呢,”商离行哑然失笑,“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你年纪太小,确实还不够境界领悟更深一层,待你炼成本命剑后,将胸中剑意抒发到最浓烈之后,方能体会返璞归真的真谛,不过现在嘛,少年人,还是要有些少年意气才好。” 谢留尘偏过头:“我不懂!” 商离行好脾气解释:“刚刚修出剑意,最是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时候,若每出一剑都拘泥于内心想法,心有挂碍,踌躇不定,那又何谈潇洒快意?我要是跟你讲太多,你以后心里就都只想着该不该出剑、出剑又要使出几分力道的事情了,那就将自己给局限住了……唔,你看过何所悟的‘沥雪十九剑’吧?” 见谢留尘点头,又道:“那你可知何所悟至今也没有做到我说的第二境界。” 谢留尘瞬间惊呆了,那何所悟修为如此高深,竟然还没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吗?而且,他都三百多岁了! 商离行接下去道:“个人有个人的修途,何所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年少时天资出众,每一挥剑皆是银霜满地,沥水成雪,但他却始终无法做到克制自己的剑,”他说到这里,顿了下,“因为他心中有憾,未得圆满,所以始终未能体会到最快意的剑。” “无法得偿所愿,也就无从快意,更谈何收放自如,唉,出剑容易收剑难,说起来很简单,等真正体会了才知其中艰辛。” 谢留尘奇道:“他有什么憾事?” 商离行看着他笑:“你还太小,不懂的。” “我还能有什么不懂的——”谢留尘只当他又来故弄玄虚,糊弄自己,心中便不太乐意,把明晃晃的不悦表现在脸上。 月色凄迷,正是天亮前最黑暗之际,商离行借着晦暗夜色专注端详他生动面容,心下只叹,眼前人之光华般端丽容颜,纵在黑暗中也掩不去十之一二,这等出色容貌,怕是连以灵秀皮相著称于世的妖族也生不出来。 商离行心中怜意更甚,只想着多留一刻是一刻,于是便只静静坐着欣赏美人美态,不说话了。 谢留尘被他盯得老大不舒服,期期开口:“你,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罢,见商离行没反应,便要起身离去,转身之际,却又被商离行持杖拦住。 “放开!你——” “我还有话要说呢,你怎么就急着走了?”商离行说着便携了他手,重新将他带到石凳上。 “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谢留尘被他牵着,只好不甘不愿地坐下,心中却是极不耐烦了,他在半个月的秘境之行中都没怎么休息过,来天一阁后跑去北陆演了一场戏,又在这里听他讲了半天,天知道他现在有多累,这人却还温温吞吞,拉着他在这里赏月闲聊,话也只说一半,实在讨厌至极! 商离行忆及今晚来此的用意,只好叹道:“既然你如此急切,那我只好直说来意了。你可知,我那时在秘境中为何刻意针对你?” 谢留尘心道我如何知晓,但只是置气般不说话。 商离行见他无动于衷,忽而转换语气,一字一顿,凝视谢留尘:“你是否,曾修行过一套魔功?” 谢留尘一时愕然,脱口而出:“你,你知道?” “你是在惊讶于为何我能察觉,还是在惊讶于为何我之前不说?”商离行认真道:“实不相瞒,一般人是看不出这套魔功来历的,但多年前因缘际会,我曾在一位好友身上见过,因而对其有些印象,你身上缠绕着的微弱魔气,便是由修炼此等魔功而来,我在秘境中初次见到你时便发现了。至于这位好友的身份,请恕我不能告知。” 谢留尘默然无语,满腔震惊顿时化作了然之意,原来不是他的错觉,他是真的被完全看透了。想着既然已经将话说开了,那作再多掩饰也无甚必要了,说着话的语气便有些理直气壮起来:“那商门主是想怎么处置我呢?将我交给掌门?还是就地处决掉?” “都不是,”商离行道:“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谢留尘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 商离行循循善诱:“那我再问你,你现在还在修炼这套魔功吗?” 谢留尘默然,半晌,点了点头,毫不意外看到商离行皱起眉来。 其实他这里偷偷撒了个谎,十年前在拿到黑袍人所赠与的魔煞血书后,他只在第一年修炼了第一层一小部分,而后到了云山,便一心沉溺于玄思真人所传授的剑法上,没有再动过魔煞血书一页了。虽然修炼魔功之初成效着实惊人,但他深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何况黑袍人居心叵测,他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去修炼一套来历不明的功法。 说来商离行既已知晓他修炼魔功的事,那这一点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了,然而在商离行殷殷切切的目光之下,他也不知怎么地,心里怀揣了什么奇异的想法,竟一时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 商离行又温言相劝:“你若是信得过我,以后就不要再修炼这套魔功了,可好?” 谢留尘却直直反问道:“我为何要信你?” 商离行一时间被这几个字呛得哑口无声,对于素来无往不利的他而言,这可能还是三百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问为什么要信任他…… 略一定神,他又道:“至少我不会害你,不会骗你,也不会将今晚之事告诉任何人,这样足够你信任吗,谢师弟?看在我之前答应了帮你寻找越天石、铸炼本命剑的份上,你也答应我这件事,如何?” 谢留尘见他如此真情实意,也只好呆呆应了:“那,好吧,我答应你,不再练那魔功了。” 他一张俊脸上此时写满无辜,十分惹人垂爱,商离行看了一会儿,深觉有趣,低笑道:“我总觉得我们应该在哪里见过面。” 谢留尘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他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方景林用于与步蟾宫女弟子搭讪的时候…… 原来堂堂商门主也是会用这种拙劣的搭讪手法的吗…… 商离行显然对他的过去产生了浓厚兴趣:“你在拜入云山剑宗前是在哪里生活?” 谢留尘道:“我从六岁有记忆起便跟师尊在磊落峰上修行,无父无母,身份不明。” 商离行又问:“那你六岁之前呢?” “……”静了半晌,谢留尘才道:“请问商门主是住海边吗?” 商离行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说道:“唔,秋水门离最近的泗海不远不近,尚有一段路程,但后山小河直流泗海,说是近海,倒也可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谢留尘没好气道:“我说你管的真宽!” 商离行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失笑:“你——你可真是——”话到这里,一边摇头,一边笑个不停。 他露出明朗笑意时,眉眼弯弯,一双眸子中光亮明灭,直比天上星辰还要耀眼几分。 谢留尘却是抿紧嘴盯着他看,好像生了一肚子气似的。 商离行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误会了,笑过之后只能解释:“我可不是在跟你套近乎,而是确实对你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所以才问你幼年来历,也可能,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曾见过面……” 谢留尘盯他盯得更加紧了,已经将此人此语当成完全的胡说八道了,他人生前六年与南星师父在周家村相依为命,后来十年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哪来的跟他见过面?也不知为何,这人老是有事没事消遣他,谢留尘想到这里,又有些气鼓鼓的:“商门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若无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歇息了。” 商离行还想留他:“不接着聊了吗?” “不了,你跟天上的月亮聊天吧。”谢留尘无力摆了摆手,随即转身飘进了自己房间。 离商行望向天边被层层云海挟裹住的半月,低低笑开,夜色中的声音飘飘渺渺—— “若是明月当真有情,又能解得人生几分愁苦?” 第十六章 谢留尘懒得理会,进了房间,径直上了床榻,阖上眼帘。 本来奔波了一整晚,身心已是累极困极,恨不得就此沉沉睡去,可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竟仍是一点睡意也无,闭上的眼皮复又睁开,只怔怔望着床顶发呆。 呆坐片刻,见窗纸上透出微白暖光,听外面鸟儿啾啾鸣叫,谢留尘心里忽然想着:“都快天亮了,商离行走了吗?怎么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又想着:“不对,都没听到他离开的动静,他还没走……他是打算坐到弟子们出门吗?他想怎么解释他在这里坐了一整晚?他会跟师姐师兄们提起我吗?不行,要快点把他赶走!” 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这样实在不妥,打起精神来爬下床榻,气势汹汹开了门,准备下逐客令—— 却见院子里一片空荡荡,哪还有商离行的身影? “走了?”他关上门,游魂一般在房间里游荡,这般胡乱想着:“也对,他修为这么高,自然可以走得无知无觉,我怎么这么傻,白担心了半天!” 想到商离行那副笑吟吟的样子,不知怎么地,心里又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就像宿醉后的酒醒之人一般,这时候方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秘密全部都被看透了,怎么办?” 他不知不觉间又飘到榻上,心中一阵兵荒马乱:“他会帮我?不可能!他们秋水门肯定恨死魔族和魔族卧底了!怎么可能会帮我!他会不会暗中使计对付我?还是会对我使用搜魂大法?不行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好一阵,终于受不住睡意袭来,阖上眼皮,缓缓进入睡梦中,昏昏沉沉之际,门外突然又有了脚步声。 是商离行吗?他又来了吗?还是我做梦了?谢留尘半梦半醒地想着,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睁开眼了。 脚步声响过之后,整个世界又陷入一片寂静。 谢留尘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又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人轻轻敲了他房门。 “谢师弟,你醒了吗?” 一道温柔女声在门外响起,谢留尘猛地睁开眼睛。 “谢师弟,我有话跟你说。”那道女声又响了一遍,谢留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向晚宁的声音。 他急忙整理衣襟,深吸一口气,掩去一脸倦态,下床开了门:“师姐,什么事?” 向晚宁站在门外,见他精神尚佳,便知自己没怎么打扰到他,微笑道:“看来师弟昨晚休息得还不错,天一阁住得还习惯吗?” “还行。” “第一次下山,感觉如何?” 谢留尘真心实意:“我觉得很好,师姐师兄们都对我很好。” 向晚宁笑道:“那就好,我呀,就怕你第一次跟弟子出行,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既然你适应得很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想到这近一个月来向晚宁众人总是对他诸多照拂,是他在磊落峰十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温情暖意,谢留尘心中感动非常,只轻声道:“师姐很好,还有方师兄、贺师兄,他们都很照顾我。” 向晚宁笑问:“那商师兄呢,你怎么不提他?我记得他对你也是另眼相看,在秘境中还陪你练过剑呢。” “啊,他——”谢留尘一想到商离行方才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便不太舒坦:“我不喜欢他,他对我心怀不轨。” “胡说!”向晚宁难得摆下脸,看着谢留尘的眼光多了几分严色,训斥道:“商师兄什么为人,怎可以容你随意诋毁?” 谢留尘怔怔立着,却是不知向晚宁误会了什么,只见她深吸口气,语气放柔了些:“谢师弟,我知道你对商师兄多有意见,只因他那日对你出了手,可是商师兄也是为了慎重起见,不是刻意针对你,若不是你身上——” 她说到这里,又是突然止住话头,谢留尘听她停顿,心中没由来的惊慌:“什么?” 向晚宁却是微微转过头,不再看他:“没什么,童言无忌,我不说你什么,以后这种话你也不要随便说了,”话到这里,又生生转了话题,“你知道过几日商师兄要上云山一趟,到时候你要陪我好好招待他,可不许赖在山上练剑了,知道没?” 谢留尘呆呆应着:“好……” 向晚宁目光柔慈:“还有,辰时秋水门众人会先行离开,一会儿我们要去送送他们。” “……好的。”谢留尘再次乖巧应声。 向晚宁走后,谢留尘知道一会儿要出去,也没心情睡了,只是坐在榻上打坐,过了一个时辰,外面天色终于大亮,却又下起了零星小雨,起床的云山弟子并未受到影响,打坐的打坐,练剑的练剑,院子里一时间倒也热闹非凡。 这边秋水门也起了,散修们都收拾妥当,等在院子里,商离行开了房门,见门外下着毛毛细雨,廊下花团中立着一位抱剑修士,冰柱子似的伫立着,比这四月初的晨雨还要冷上几分。 商离行一边收拢衣襟,一边问道:“纪清呢?还没出来?” “他说他要去主阁看望一个人,让我们先去前厅,他一会儿就到。”何所悟答得一板一眼。 商离行顺口一问:“看望谁?天一阁弟子?” 何所悟道:“不知道,他没说。” 商离行微微诧异,据他所知,纪清在这趟秘境之行中,除云山弟子外,未有与其他门派接触过,又是什么时候与天一阁弟子有了交情? 他正出神思索着,见眼前何所悟一脸欲言又止,便示意开口。 何所悟扭扭捏捏,一张冰雕似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寻常的薄红:“大哥,我,我想回去前先去一趟药谷,跟你先说一下。” 商离行心中了然,并未过问,只是“嗯”了一声:“可以。走吧,我们先去跟曲阁主和云相长老打声招呼再离开,莫要耽误太久。” 众人相偕往前厅走去,画廊长亭,斜风细雨,一路来到主阁前方的空地上,恰好经过云山弟子下榻院落。 有弟子眼尖,远远看到秋水门一行人便热情招呼,将云山弟子都叫了出来见面,谢留尘站在最后,小心将自己的身影藏起,不让商离行看到。 商离行笑着上前与云山弟子寒暄,只说过段时日将再度造访云山,众位师弟师妹不必如此讲究礼节,见在场的只有弟子,不见长老,又问:“云相长老还没起身吗?” 向晚宁却道:“我也不知,早上敲了房门,一直未见答复,我也不敢过于惊扰,只好先在外等候——” 话说一半,却被一道男子惊叫声打断。 众人悉数往声音来处望去,听方位,像是主阁那边。 “是纪清!”何所悟最先反应过来,只抛下这三个字,便纵身跃去,身影转眼消失。 商离行紧随其后,留下秋水门散修与云山弟子面面相觑,浑不知发生何事,没多想什么,也个个紧跟了过去。 天一阁以主阁为住所中心,北接前厅,南承小苑,主阁有厢房数间,间间高大明亮,历来为阁主与阁内亲传弟子居所。 此时,主阁第二间房里却是遍地狼藉。一人远远缩立在墙边角落,发冠凌乱,前襟微微敞开,胸膛急速起伏,白嫩脸蛋涨得通红,一双水眸羞怒地瞪着另一人;一个支身坐在床上,仅穿里衣,醉态百出,一会儿双手胡乱抓着自己头发,不住摇头晃脑,一会儿又直勾勾盯着墙边之人,不多时眼神又开始飘忽不定…… 何所悟一行人相继闯进房间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面。 不消多言,房里二人神态已然说明一切,何所悟大喝一声,便刷地一声提剑出鞘,凛光一闪,往床上之人砍去。 剑光带着肃杀寒意,转眼就要把床上之人劈成两半! 曲空青虽宿醉未醒,但修行多年,身体的本能反应仍在,说时迟那时快,他身躯一缩,向后一倒,以腰椎支撑着,柔若无骨般在床上悬空一转,转眼便离开床榻,站立于地,险险躲过这杀意凛然的一剑。 只是未来得及穿鞋,所穿里衣也被剑气余威割得支离破碎,看上去着实有些狼狈。 然而他的视线,一直都没从纪清身上移开过。 何所悟见一剑不成,又添一剑,冰雪剑气悉数迸发,是比刚才更加猛烈的杀意,旁观众人感到渗骨般的寒意弥天而来,已不由打起冷颤。 然而,剑招未出,却被一人轻巧挡下了。却是商离行。 也不见他如何出手,只是左手伸出,轻轻一点,便化去了何所悟炽烈杀意,举重若轻般将他长剑格下,也不知那支乌木杖是何木料所制,对上何所悟锋锐长剑竟是毫发无损。 商离行一脸无奈:“你就不能先问个清楚再动手吗?” 何所悟哼了一声:“有什么好问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分明就是,就是——” 就是某位阁主亲子酒后失态,意图轻薄于纪清! 不只是他,其实在场诸人皆是如此想法,只是秉持着“他人之事不便插手”的想法,旁观不言。 商离行看向纪清:“真是如此吗?纪清。” 这番动静下来,纪清再是迟钝也该惊醒了,看着眼前一场闹剧,他已是羞得不敢抬头,怯怯地扫了一番众人神色,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连散乱衣着都未来得及整理。 曲空青酒意也已醒了大半,却只是站在床边,愣愣盯着纪清远去身影,一脸魂不守舍,然后似恍然大悟般,双眼一亮,紧跟着纪清身影追了出去。 竟是连鞋子都没穿。 房中众人皆是一脸错愕,何所悟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商离行看着二人远去,一脸若有所思:“可能他们之间存在什么误会吧。” 向晚宁也道:“这位阁主亲子虽素来行事放荡,但还不至于胆大到这种地步。” 何所悟怏怏收回剑,想着纪清虽然闷了些,但毕竟有修为在身,若他不愿,也不会随意叫人轻薄了去,或许真是有什么误会吧…… 谢留尘则想起了昨日在路上纪清说过的话,心里骤然产生了什么奇异想法,纪清该不会是…… 想着想着,他便向方景林望去,见方景林正在发呆,他悄悄探过头:“你知道什么事?” 方景林被他吓了一跳,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什么事?” 谢留尘惊奇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 方景林比他更惊奇:“谢师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这时,又有天一阁弟子过来相迎,说是阁主已在前厅相候,商离行便对着众人道:“既然无事,我们就先去前厅吧。”其余人也就跟在他的身后,往前厅走去。 迷蒙细雨仍在下着,众人在天一阁弟子带领下穿过长廊,走向前厅,谢留尘本是走在弟子最后,想到昨晚的事情,神色复杂偷盯商离行后脑,却忽然见到商离行转过头来瞥他一眼,惊得急忙转开视线,心中一慌:“他怎么注意到我在看他?” 商离行方才只是随意一扫,并不知道谢留尘在看他,待知晓谢留尘在偷看他后,又忆及昨夜二人独处情形,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众人很快到了前厅。曲白微早从随行弟子口中得知方才闹剧,却并未多说什么,依然一脸若无其事地招呼来客,与秋水门诸人话别。 他倒也沉得住气,自昨日亲子回来后竟忍至今仍不见动手,身旁服侍弟子则早就吓得噤若寒蝉了,心知眼前宁静不是风雨将歇,而是在酝酿着更为可怖的疾风暴雨。 那纪清也不知与曲空青在小苑里谈了些什么,回来时已经回复往日神态,面对何所悟的关怀亦不过回了一句无事,只是眉梢间带着一丝细微愉悦,至于那曲空青,大概是早知道了自家老子在备下严刑等着自己,又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气得曲白微在一脸云淡风轻之下,暗暗捏碎手中白玉杯。 秋水门门人须在今日内返转门派,而云山剑宗弟子还需要留在这里三天,商离行只能温言宽慰云山弟子,再三承诺自己将在不日拜会云山,总算哄得云山弟子不再恋恋不舍。 商离行与其他弟子依次话别后,又走到谢留尘身前,低声道:“昨晚的事情——” 谢留尘吓得猛然抬起头。 商离行低**,在他耳边悄声道:“如果还想要越天石,记得来秋水门一趟。” 谢留尘被他抓住的把柄太多,只能瞪他一眼,不甘不愿应了下来。 商离行见他这样,便忍不住多逗弄几句,只把这十来岁的少年逗得瞋目切齿,敢怒不敢言。 已到辰时,小雨渐渐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湿润泥土的气息,秋水门一行将要离开,那边向晚宁仍在疑惑:“奇怪,怎么还不见云相长老出来?” 她心里斟酌一阵,还是决定先回去把长老请出来,与秋水门话别,毕竟秋水门与云山剑宗一向交好,失了礼数,总归不好。 只是未等到她付诸行动,天一阁却是飞来一队巡逻弟子,跌跌撞撞飞下前厅,投下了惊天一闻—— “启禀阁主,弟子,弟子们在西岸发现了云相长老的尸体!” 第十七章 众人赶到西岸时,赫然正见岸边躺着一具干尸也似的尸体。 只见“它”委顿在地,浑身只留一幅被皮包裹着的骸骨,皮骨黑似焦炭,竟透着一股邪异气息,内丹也遭破坏;再瞧那面容,五官凹陷,双眼怪睁,早已看不清原来样貌。 若不是身上特有的服饰碎片昭示死者身份,众人绝不会想到这死状恐怖的人竟是那威严加身的云相长老。 云山弟子见状,个个跪倒在地,面带凄然,更有个别甚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住哀号哭丧,旁观闻者也为之不忍泪下。 “长老!长老!” “呜呜呜——” 细雨初歇,一缕晨光于云层间悄然照射,海边波纹熠熠,光亮夺目,映在霜雨未凝的尸身上,晃花了弟子的眼,也刺痛了弟子的心。 岸边云山弟子早是哭成一片,秋水门与天一阁众人站在身后,神色悲凉,曲白微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愁雾,与商离行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十二万分的惊疑。 谢留尘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何等滋味,看着眼前焦黑尸体,仿佛这位长老的音容相貌尚历历在目,转眼却是天人永隔,他跪立在向晚宁身边,见她哭得泪眼婆娑,自己也是忍不住眼眶一酸,不住劝慰:“师姐别哭了……” 方景林神色恍惚好一阵方接受事实,他怔怔看着地上尸身,片刻后也将她人搂紧,在耳边低声哽咽:“师姐,长老他——他——” “不要哭,我们要振作,为长老报仇!” 向晚宁哭过之后,最先振作起来,她狠狠擦去脸上泪珠,深深闭上眼,再抬起头时,已是换之以决绝神情,只是眼眶仍旧带着一圈通红。 她挣脱方景林怀抱,起身面向神色冷峻的商离行与曲白微,面色一肃,而后直直跪在这二人面前,朗声道:“商师兄,曲阁主,我派云相长老无辜枉死,其中必有内情,弟子向晚宁不才,只为云山弟子、为云相长老求一个公道!” 她一拜到底,沉声道:“请商师兄与曲阁主为我们做主!” 云山弟子也收敛神色,紧随着跪在身后,拜倒在地,齐声道:“请商师兄与曲阁主为我们做主!” 曲白微立时将她搀起:“向师侄快快请起,怎能行此大礼啊。” 商离行也温言道:“向师妹,起来吧,”扫了一眼跪着的云山弟子,“大家都起来吧,云相长老死得蹊跷,这已然不是你们一个门派的事情了。” 曲白微将跪在地上的云山弟子一一扶起:“是啊,云相长老死在我天一阁,这本就是我天一阁的分内之责,向师侄实在言重了。” 商离行道:“诸位师弟师妹节哀,晚宁,你先将此事告知掌门他们吧。” 向晚宁站起身来,眼泪再度忍不住盈出,方景林柔声道:“师姐,我来传讯给掌门吧,你莫要太伤心了。” 向晚宁摇头:“无事,我自己来吧。”她与方景林走到一边,取出云山特有传讯符,灌注真气,开始将长老死讯传回十万里外的云山剑宗。 那边,商离行与曲白微一左一右,一来一往,不停在云相长老尸身周围徘徊,又偶尔低**,撩开尸身碎布,探查痕迹。其他云山弟子在一旁看得心焦如焚,却是不敢上前惊扰。谢留尘隐在弟子群中,不知为何,心头总是突突跳个没完。 …… 过了半晌,曲白微方开口:“商门主看出什么了?” 商离行低头看着尸身上星点泥点子,叹道:“可惜了。” 曲白微亦看着泥泞土地:“是啊,可惜了,若没有这场雨,或许还能看出点什么。” 脚下土地俱是烂土泥淖,尸身深入地面寸许,周身一片狼藉。凌晨的一场雨,将一切兴许存在的证据冲刷得干干净净,纵再是如何目光如炬,也很难察觉凶杀痕迹来。 商离行又将注意力放在死状诡异的尸身上,锁紧眉头:“这种将人化成干尸的死法,却是有些耳熟,好像是——” 曲白微陡然抬头,失声道:“难道是——?” 商离行抿唇锁眉,向后挥挥手,点了身后几名散修的名字,让这几人走上前来。 似乎被沉重氛围所感染到,在场众门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那几个秋水门散修走近尸身周围,商离行对他们道:“你们几人一向沉稳,又是去过人间的,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他压低声音,“是不是与那凡间离奇死亡的凡人死状一致?” 几个散修也知事态严峻,分毫不敢大意,仔仔细细将尸身辨认一番,交头接耳再三确认后,对着商离行恭恭敬敬道:“是的,门主,我几人前段时间曾与纪柔道长到过凡间,亲手处理被魔族残杀的凡人,除了没有内丹可被掏出之外,他们的死状便与云相长老一模一样。” “什么?魔族?!” “竟然是魔族杀了长老?” “天啊,竟然有魔族上了东岛?!” 一语惊起千层浪,除秋水门散修外,天一阁弟子与云山弟子皆是面色一变,议论纷纷。 魔族?竟然是魔族? 谢留尘猛地惊醒,突感身边竟有炽烈杀意,抬头望去,却见向晚宁眼眶血红未褪,带着要将他挫骨扬灰的恨意,死死盯着他! 谢留尘心中一颤,瞬间明了一切,又是不忍垂头。 原来师姐,早就知道他与魔族有所勾连了。 他正黯然神伤,眼前一晃,却被一道身影不着痕迹挡去视线。 是商离行。 他将谢留尘挡在身后,正正对上向晚宁仇恨目光,微微摇头,向晚宁遭他隔绝视线,杀意渐缓,神色渐松,也微微点了点头,偏过头去。 释然之意不言而喻。 商离行维护谢留尘,只因他善于识人,一心认定谢留尘为无辜,便不容他人误会,而向晚宁经他目光授意,自己也相信谢留尘为人,故而放下疑心与恨意。 他们这番心照不宣的动作,看在旁人眼里是几不可察,加之他人皆被魔族二字分去心神,一时也没注意到他们这番举动。 谢留尘在身后轻轻道了声:“谢谢。” 商离行淡淡看了他一眼,又回到云相长老尸身旁边:“你们可确定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几名散修反倒笑了:“门主也太看不起我们几个了,我们虽是修为一般,但眼神可是好好的。皮骨黝黑,邪异魔氛,跟纪柔道长发现的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曲白微却是不解:“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确实不可能……”商离行也敛眉思索,身为云山剑宗四大长老之一,云相长老的修为,本身就不是一般凡人可比,谁能杀得了他?还是在天一阁的地盘上、有三个门派、数百修士驻留的地方? 又有谁有这种本事? 与旁人的悲怒不同,商离行在惊疑之余,尚多了一分懊恼。 昨夜他破坏院落禁制,在云山弟子下榻庭院逗留半宿,那时满腹心思都在谢留尘身上,竟也没有想过为何不见云相长老出来一见。 如若他那时多留个心眼,发现云相长老根本未曾回去,是否就能救下一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呢? 有人在东岛海岸悄无声息诛杀一位当世大能,而岛上竟无一人察觉——一念及此,商离行当即感到不寒而栗。 究竟是谁,拥有这般通天能耐? 商离行略一沉吟,对曲白微道:“能否请阁主讲一下天一阁法阵运行规则。” 曲白微也恍然大悟,将天一阁法阵禁制细细道来。天一阁所处东岛远离四陆,自成一体,离最近陆地有十万里之遥,与内院不同,岛上外围向来不设任何防护法阵,只在某几处设下由阁内弟子组成的巡逻队,每日晨昏之时定点巡视。 换言之,极有可能是凶手自其他大陆赶来东岛,在海岸边杀了云相长老后,再离开东岛,且完美错开天一阁弟子巡视时间。 商离行却觉其中疑点甚多,须知道,天一阁敢放松在海岸外围的禁制,必是有所依仗,因为纵使是修为再高深的大能,自最近陆地赶来也需耗费过多真气,遑论到了天一阁后还要掩人耳目杀人,怎么想都是惊世骇俗,他自问以自身修为尚且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在飞越十万里后一击格杀云相长老,若真有人能办到这一点,那该又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不对…… 商离行又想到,若凶手不是飞越大海,而是使用传送符而来呢? 那凶手又是如何保证穿越到此地后,第一时间遇到的是云相长老,而不是其他人呢? 那可传送十万里的传送符何等珍贵,凶手若不能保证一击即中,那还有赶来东岛的意义吗? 除非……云相长老主动出来相见! 他越是思索,思维便越是清晰,若对方当真使用传送符,那就只能是云相长老出来接应了。 难道——难道云相长老与魔族有往来?! 商离行深觉不可思议。 这时,天一阁也找出了昨晚将云相长老带往客房的弟子,弟子言道,昨夜议事结束后,云相长老说是自己可以通过内院禁制,拒绝了天一阁弟子的带领,他德高望重,又兼远来是客,一般弟子自是不敢说不。 向晚宁亦点点头:“昨晚出了前厅后,云相长老说是有要事,要我与天一阁弟子先回去。没想到,原来长老他是……”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原来昨晚云相长老竟然是主动离开,难道是他与魔族有了勾连、进而外出与魔族对接,而因某种缘故被魔族杀害? 各人心中似乎已经认定此等想法,看着地上尸身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惊疑与不屑。 向晚宁忍不住喊道:“不可能!长老不是这种人!” 商离行柔声道:“向师妹别急,事情真相恐怕没这么简单,”他冷冷扫过在场诸多面孔,施加威严:“诸位莫要多言,在未查出真相之前,我们切不可枉下定议,坏了长老清白。” 曲白微亦应和道:“是,云相长老平日里为人大家都见得到,有什么想法还是等真相出来再说。” 在场众人听他二人此言,也自知言行不当,纷纷噤声。 真相更加扑朔迷离,现场也殊无丝毫蛛丝马迹,商离行与曲白微商议后,决定先由云山弟子把云相长老尸身送回云山,而后再寻合适时机,商议对策,查明真相。 秋水门已耽误整整半日,商离行只好带着门人先走一步,留下云山弟子孤零零等待掌门前来接应,曲白微看他们一脸丧气,也不多言,与天一阁众人先回内院,给他们留下默哀空间。 师长的离奇死亡,像把刀子般直戳心窝,开了个血淋淋的口子,此时此刻,这群初初长成的弟子方真正意识到,世间最为无可奈何之事,莫过于生者郁郁寡欢,死者不得安息。 第十八章 是夜,云山之巅,明火幢幢,宣和峰主殿之内,清阳掌门、三大长老、六位峰主齐齐聚首。 连向来不事俗务的玄思真人竟也破天荒出现在此,虽然还是摆着一张脸,见了徒弟也不予任何反应。 云相长老身亡之事早已传遍整座云山,门外乌压压围了无数弟子,扒着殿门,带着或悲痛或讶然的神色—— “云相长老被人所害,在岛上死得不明不白!” “会有谁有这种能为?天啊,这也太恐怖了吧……” “听说死的很惨!跟干尸似的!” 殿内,一门之隔,死一般的沉寂。 云相长老的尸身被停放在殿内正中间,不见血肉的凹陷五官,只余焦黑皮表,十分的狰狞可怖。 从天一阁回来的云山弟子跪在台下,天一阁协同前来的弟子站在一旁,正谨慎详述当时情形。 “……当时我们弟子八人在天一阁海岸巡视,来到距主阁最远的西岸时,远远看见岸边躺了一个人,当时天还下着小雨,我们还以为是哪里喝醉酒的弟子,于是凑过去看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一具焦黑尸体……” 那弟子缓了一下又道:“我们当时都被吓坏了,通过衣着辨认出是前一日前来做客的云相长老,我们曾在前厅迎接,所以才一眼认出长老身份……” 清阳真人摆手示意:“不用说了,都知道了。” 早在凌晨便已由着向晚宁的传讯得知经过,现如今多加盘问,也不过是想从中追寻点蛛丝马迹罢了。但如今看来,却是收效甚微。 整个大殿瞬间冷寂下去。台上众人或目目相觑或低首敛眉,深知此事极不寻常,皆是一言不发。台下弟子则将头垂得更低。 谢留尘跪在弟子群中,突突直跳的一颗心始终静不下来,心道:“如今这番阵仗,却不知如何处置?向师姐为何会知晓我的来历,是商离行告诉她的吗?他们是否会怀疑到我身上?” 又想到商离行那番维护自己的举动,心中稍定,身板稍直,却仍是有些忐忑。 盘龙峰峰主扫了一眼台下弟子,皱眉道:“掌门,此事该如何处理啊?” “玄思,你怎么看?”清阳真人看向端坐一旁、始终无悲无喜的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垂下眼皮,声音无波无澜:“确实是魔族手笔,也确实有内应从中接应。” 台下云山弟子皆是悚然一惊,玄思真人断言一语,无非坐实了云相长老私通魔族之事,魔族好不容易安生三百年,如今与云相长老勾结,难道是——打算伺机卷土重来? 他们因已先入为主,早一步认定云相长老弃明投暗,勾结魔族,便将玄思真人的所谓“内应”对应到云相长老身上,却不知玄思真人此言却是话中有话。 清阳真人喟叹道:“云相长老为我云山操持俗事,兢兢业业数百年……玄思啊,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玄思真人道:“云相长老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我亦是就事论事,并非在说他人坏话。” 清阳真人别含深意:“哦,那你又觉得这个内应,会是谁?” 玄思真人却道:“追查真凶之事另有其他长老协助掌门处理,我本就无需参与这等俗务,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他将衣角往旁一撩,冷声道:“我来,是为接回我的徒儿,掌门如若无事,我们师徒二人就先回磊落峰了。” 话毕,玄思真人径直走下长老位,一步一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云山弟子脚边。 谢留尘没有抬头,余光瞥见师尊的玄色衣摆停在脚边,而后,是师尊平静的声音:“回去吧,徒儿。” 谢留尘回了一声是,随后站起身,向掌门及诸位长老、峰主行了一礼,跟在玄思真人的身后,走出主殿。 门外围观的弟子急匆匆挪开一条通道,注目这对师徒远去的身影,谈论声不绝于耳。 “诶诶,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走了……不是在追查凶手吗?” “不会是闹不和吧?我看掌门脸色好差。” “去去,胡说什么呢你……” 清阳真人黑了一张脸。好半晌,才有一位长老苦笑道:“这,玄思长老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啊……” 无明峰峰主哼了一声:“哼!摆脸色给谁看,那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谁迫他上殿来的吗?” 一位长老试探着问:“掌门,你看这云相长老……” 清阳真人盯着主殿门外,深深长叹,良久,方沉声道:“以门派最高规格好好安葬云相长老,一木,由你去处理吧。” 坐于一旁的一木长老遵命称是。 清阳真人又冷笑一声:“至于这对师徒,呵,看来我们云山人少派小,怕是留不住这位大能修士了。” 一木长老不解:“掌门此话何意?” 清阳真人呵笑一声:“长老可记得十年前玄思真人带徒上山之事?” 一木长老点头:“记得,当时玄思真人带了一个孩子上山,便是方才那个少年罢。我还记得自那之后玄思真人便迁居磊落峰,十年来再不下山一步,也不知是何缘故。” 清阳真人眼中寒芒微闪,冷声道:“可惜时过境迁,有些人怕是忘了当初的承诺,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不得,留不得啊。” 殿内再度恢复死寂,天一阁弟子自觉外人身份,静静站立,不敢出声。 向晚宁悄然握紧拳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 磊落峰上,阔别一月,依旧是凄清孤苦的景象,玄思真人领着谢留尘,拾级而上,走回山上。 夜空浩渺,残星几点,远处烛光明灭起伏,狭窄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 看向眼前身影,谢留尘乱跳一整天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安宁下来,忍不住开口:“师尊……” 总感觉,这次出门回来后,玄思真人变了很多。 是因为云相长老之死吗? 思绪一时飘远,他蓦然想起一月前乘舟出行,偶然捕获的云相长老与赵逸的谈话,也是他唯一一次听到外人谈及他的师尊。那时他斜倚船舷,闭目养神,耳力外放,尽情聆听风声割裂、海浪喧嚣,却不期然听到船舱里那番未设下结界的对话。 “……玄思此人,看似不近人情,疏淡冷漠,实则刚强独断,心里极有主见分寸……但过刚易折,心思过重,往往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本就非同道人,你又何需将心思花在他身上呢?”是云相长老难得一见的柔软语气。 另一道声音响起:“我也并非故意要为难与他,只是这人实在不会做人,要不是他天天摆出那副脸色,谁乐意去搭理他?”声音中带着忿忿不平,是无明峰峰主赵逸。 谈话戛然而止,剩下的已经在海浪风声中消散开去。 排除了大半无足轻重的闲言碎语之后,只有这么一句残留在他脑海——“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高大的身影依旧,持剑的手依旧,多年前曾牵着年幼的他走上云山,走上磊落峰。他仍旧记得,那双手上带着多少层薄茧,磨得他多不舒服,总是忍不住想脱离却被握得更紧。后来,他被安排在了磊落峰,开始踏上修途,从一开始的握不住剑到后来沉迷于修炼,日子都是平波无澜悠悠而过,乏善可陈,再也没有那样亲密的接触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净,却在这条窄窄山道的夜色中,被乍然敲开尘封深处的记忆。 他想,这样无情的人不是最适合修仙吗?他怎么会老?怎么会死呢? 但实际上,哪怕常年闭关,修为仍是凝滞不前,那日渐佝偻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的衰老之态。 难道死亡真是不可避免之事吗? 南星师父如此,云相长老如此,玄思真人也会如此吗? 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只余自己一人在尘世,就算能得享长生又如何? 那修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般想着想着,谢留尘竟然就此陷入魔障中,浑浑噩噩站在原地,走在当前的玄思真人敏锐察觉,回身一望,当即蓄起真气,运起二指点向谢留尘灵台。 一时间,灵台清明,恍如大梦初醒,历劫重生。 谢留尘神智慢慢回复,呆滞道:“师尊,我……我刚才……” 玄思真人语气中带有少见的严厉:“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察觉,召回你的神识,只怕你就永远被困在魔障中,成为心魔的食物了!” 谢留尘嗫嚅道:“对不起,师尊,我,我只是一时神思翻涌,不料……” 玄思真人眺望远处渺茫星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少年多情,总是有着各种翩浮联想、旖旎绮思,但是修行之途最忌纵情任意,你要记住,不要让情绪牵动了你,而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太上忘情,超然于世,才不至于发生今天的事情。” 谢留尘虽不说,但心下却倍感委屈。他十年来首次对眼前人产生了如师如父的感情,只是尚未来得及将那点小心思整顿个明白,便遭到对方疾言厉色的告诫,明明知道玄思真人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而恼,却还是有着一种自作多情的挫败感。 玄思真人又叹道:“你啊,你这样,将来怎么继续修炼下去?怎么练好剑?有谁会在你身边纠正你的不足,教导你走上正确修途,走得更长远啊……” 谢留尘嘴角抿得紧紧,心中愤怒至极,心道:“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什么时候尽过为师之责,你不就出来逛风景时随手扔我几本书吗?算哪门子的教导?你对得起南星师父的托付吗?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师尊吗?”越想,心里越加不平。 方才心底那点温情心思已然被打击得干干净净,谢留尘甚至有些凉薄地想道,就这样吧,他既然这么不讲道理,也从没真正教过我,哪怕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了。 玄思真人说了几句便不再往下说了,师徒二人一时无言,待走过一刻钟,终于到达磊落峰上,玄思真人留下一句:“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安心在峰上修炼,任何人来召唤都不能去。”而后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谢留尘一颗心被怒火烧得沸腾,他自认只是一时走神,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却先是遭到师尊责骂,而后又是被勒令不得外出,这算什么?将他变相禁足吗? 被常年练剑磨得一干二净的少年心思,平生第一次有了叛逆的念头。 第十九章 宣和峰这边,依旧是明火幢幢的主殿,依旧是冷寂肃杀的氛围,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殿外的人声鼎沸,没有了殿内或站或跪的诸多身影。 云相长老的尸身已入土为安,喋喋不休的弟子被各自师长提溜了回去,天一阁弟子被客客气气请出主殿。 台上台下,仅只两人,一者端坐,一者低跪。由于据理力争许久,向晚宁始终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双腿早是发麻,眼前也有了阵阵晕眩感,清阳真人坐在高位上,冷眼觑着她:“晚宁,这就是你的想法?” 今日这一番师徒对峙,向晚宁在云相长老身亡后便已预料到,她一路上也想得很清楚了,她相信谢留尘的为人,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师弟枉死。 她自问做不到师尊的要求,或许她的心,还不够狠,还不够资格接任这偌大的云山剑宗。 向晚宁低头道:“是的,师尊,弟子所言俱出自肺腑,绝无二意。” 清阳真人冷冷哼了一声:“看来你是坚持要护他。” 他表情淡淡,却挥动袖袍,在大殿里施加威压,向晚宁面色瞬间变白,试图稳住呼吸:“云相长老的死另有真相,绝非谢师弟所为,请师尊三思。” 清阳真人再次哼了一身。 她再次叩拜:“弟子幼年入门之时,曾听师尊教导,‘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心存仁义、怀抱大爱方能在修途上走得更加长远,这也是师尊一向教导给我的道理——可是,”她咬咬牙,一字一顿:“可是现在师尊竟然想要违背自身言行,企图靠解决弟子以换得一时安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行径,请恕弟子无法认同!” 清阳真人双眼陡睁,猛地站起,疾言厉色道:“妇人之仁!当真是妇人之仁!那谢留尘来历不明,出行前我曾让你在途中严密看管好他,却没想到你竟然心慈手软,不听为师号令,致使云相长老惨死天一阁上,我尚未拿你问罪,你竟还敢来为他求情!” 向晚宁扑地拜倒在地:“是弟子有负师尊嘱托,弟子甘愿受罚,但是,这不是师弟做的!” “你竟还敢为他求情!晚宁啊晚宁——”他长舒了口气,想到台下跪着的女弟子毕竟身份特殊,又缓和了语气,“在这么多亲传弟子中,你向来是我最得意的那一个。你样样都好,有担当,有能力,为师一直对你很是满意,将来这整个云山也会交到你手上,可惜你为人却始终过于优柔寡断、妄自菲薄。”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我知道,把整座云山剑宗的万千重担都压在你身上,对你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可是晚宁,你要清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有时候你所坚守的,你所希望看到的,并不是最好的结局。” 向晚宁心下一惊。 清阳真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肃容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你是未来的一派掌门,你要站的,是在我这个高度上。” 属于大能修士的威压悄然撤去,向晚宁不知何时身后冷汗已浸湿衣袍,她四肢发冷僵硬,头脑却是意外清醒。 清阳真人说的是对的,为了云山数万弟子的命途,她只能站在整个门派的角度,去处理一切可能对本门派不利的变数。 身为云山掌门亲传大弟子,她自认没有商师兄那样的魄力,担得起一派之主的身份,强大到让世人心悦诚服,可以尽情尽意、随心而动;平庸如她,被安排坐在这个位置上,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自己做不好,有负师长信任,有负同门期待,故而一直如履薄冰、兢兢业业。 可是,如果“不负师长信任,不负同门期待”的代价是牺牲一位无辜师弟,那建立在他人性命之上的声名地位、门派安稳又有何意义所在? 清阳真人以审视目光看着她。 向晚宁坚持道:“请掌门收回成命!” 清阳真人气得砸碎了手边的一盏琉璃灯,瞬间清脆一响,遍地支离破碎! “好、好、好!”他连说三声好字,显然已是气急,“既是如此执迷不悟、软硬不吃,你,现在,立马,滚去禁室面壁思过,等什么时候醒悟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向晚宁叩首遵命:“是,师尊。” 清阳真人拂衣而去,向晚宁只跪在地上,目送师尊离开。 烛光幽幽,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年轻的女弟子悲凉想道,我所坚持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她独自坐在幽暗禁室里,面对着无边黑暗,心中犹是一阵迷惘,无法传讯,也无法出去,只能寄希望于斯人命途安康罢。 禁室的门被悄然打开了,一线微弱光亮投入室内,又很快被阖上的偏门阻隔在外,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进来。 “师姐。”是方景林的声音。 向晚宁终于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师弟,心下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喜悦:“方师弟,你怎么来了?” 方景林一脸理所应当:“我来看望师姐啊。” 向晚宁挪了一个位子给他,嗔怪道:“你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就敢偷偷来看我,万一要是被师尊发现了,责罚你怎么办?” 方景林嘿嘿挠头:“我不知道师姐犯了什么错,我也不怕掌门罚我。我只知道师姐不会做错事,掌门他也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你们双方都没有错。既然你们都没有错,那相信师姐的我也肯定不会错,既然我没错,那我为什么要怕掌门责罚我呢?” 向晚宁不禁失笑。 笑过之后,却是别有一番苦涩萦绕心头:“师弟,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坚持的是对还是错。”她顿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成为了你心中一直向往的那种人,但是与此同时,却必须得抛弃某些坚持,你会怎么做?” 方景林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那师姐可曾后悔?” 向晚宁闻言怔愣,半晌才道:“我一点都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那不就得喽,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方景林好奇道。 向晚宁恍然大悟,是啊,只要自身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又何必在乎自己做对还是做错,平添苦恼呢? 她不由望向身边的方景林,算起来方师弟也不过才比自己小几岁而已,却因为性子过于跳脱随性而不得掌门器重。若是当年接任掌门大弟子的是他,会不会比自己更加服众呢? “师弟啊……”她把身子挪到方景林身后,头和脖子微微往后仰,靠着他厚实的背部,深深闭上眼睛。此时此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嗯?师姐,怎么了?”方景林轻轻转动脑袋,温热气息喷在向晚宁耳边。 “没什么。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传讯到磊落峰,给玄思真人?” 方景林声音有些闷闷:“师姐,你想做什么?你想救谢师弟?” 向晚宁倏忽睁开眼睛:“原来你知道?” “我不知道,对于昨晚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掌门若是想杀一个人,就不可能任由别人随意插手,到时候人是救了,可你要怎么收场。师姐,我在为你好。” 向晚宁头一回听他用如此沉重的语气说话,一时呆住:“师弟,你……” 方景林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向晚宁手腕,肢体相触,体温传递,他温言道:“师姐,我们就不要去管他们的事了,好不好?” 向晚宁惊讶道:“你什么意思?” 方景林声音淡淡:“天意如此,他合该有此一劫,熬不过也是他自身命数使然,掌门已经决意动手,你护得了他一阵,能护得了他一世吗?” “不!不可以!”向晚宁极力想挣开师弟双手,却被方景林用力攥住,转身搂在怀中。 想到要眼看着师弟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向晚宁瞬间嚎啕大哭。 “师姐乖,不哭啦。”方景林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语气温柔,动作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第二十章 清晨来临,一缕晨光透过残破窗棂,打在逼仄小屋的地板上。 谢留尘在自己房中打坐,左右无事,打算再度踏上观沧海,重拾之前的每日练剑,却被一道意外的传讯打破计划。 他微感意外,竟然是掌门亲发邀请函。 内心踌躇,一时不知是否前去。向师姐既已知晓他的身份,掌门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掌门应该是对他有着欣赏之意的,不然不会传授《沧海剑谱》给他,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心中又安定不少。 想来掌门应该是打算召见从天一阁回来的弟子盘问讯息。他打定主意,待会儿在掌门面前一定不能暴露自己的魔族身份,说自己那晚并未出门,也并未见到云相长老。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既不曾做过伤害门派的事情,云相长老的死也确实与他无关,又有何惧? 至于玄思真人昨晚下的禁令,已然被他抛诸脑后了,谢留尘赌气地想着,我就偏偏不如你愿,我就偏偏要出去。 他被清阳真人召见到主殿后的开元阁。 开元阁为云山派阵法重地,一般弟子不可随意出入。谢留尘甚至想过如果魔尊真的被囚禁在云山中,此地可能性最大。但开元阁机关阵法尤为严密,他向来不敢随意进入探查,也只好将计划搁置多时。 沿着主殿侧边石板小径一路蜿蜒而入,进入一处光线暗淡的阁楼,放目处是一片散发着莹蓝光芒的法阵,铺满整个开元阁,耳边机括之声不绝回响。 清阳真人站在其中一处法阵前,负手而立。 谢留尘对着清阳真人的背影行了一礼:“弟子见过掌门。” 清阳真人转过身来看着他,神色淡淡,谢留尘心底无由来乱跳一下。 “嗯。若我没记错,你这次是初次下山,本次秘境之途有何意外收获?”威严之声在空寂阁楼中回荡,与机括声共鸣。 谢留尘拱手道:“弟子在秘境中对剑意的领悟已经进步许多,招式练得熟了,出手也越加有把握。” “我传授与你的《沧海剑谱》可有修行?” “多谢掌门关爱,弟子自得到剑谱每日修行不辍,随着修行日深,愈加领会到剑谱中所载剑诀之精妙,也逐加感到以往修行上的粗鄙与不足。” 谢留尘此言非虚。须知道,他自上山以来,修行的功法剑诀无非就是玄思真人扔给他的那几本入门剑谱,只记载了一些基础剑招,却远远谈不上何等精妙高深。 也是靠他数千个日夜在观沧海上练剑,才能靠一己之力炼出剑意,直至掌门传授了《沧海剑谱》,更是助他在修途上更进一步。也因此,他心下是极为感恩的,心底甚至觉得,这位掌门比自己的师尊还要亲切些。 清阳真人又道:“你师常年闭关,少不得要我这位掌门替他教导几番,你且上前来——” 谢留尘依言走上前去,也站在那处法阵前。 清阳真人指着身前法阵道:“为了验收你这段时间的收效,我便就地开设一个法阵令你进入其中亲身历练吧。希望你确实有所进步,而不只是用来搪塞我这个老人家的说辞。” 谢留尘感到十分诧异,掌门召唤他竟然是为了验收他这个月的进展? 原来掌门也会管弟子修为进展的吗? 这是属于初次下山的弟子才有的待遇吗? 为何方景林等人未曾向他透露过。 清阳真人冷声道:“还在犹豫什么?进去吧。” 谢留尘原地踌躇,欲言又止:“掌门,为何弟子从未听过门中有由掌门考校弟子修为之事。” 清阳真人负手哂道:“你是不信我?还是在害怕什么?” 谢留尘急忙退后一步:“弟子不敢。” 清阳真人道:“那还不去?更待何时?” 谢留尘情知不能推脱,方缓步上前,走进身前法阵。 清阳真人挥手掐一阵法,口中默念咒语,其身前平地上顿生幽幽魅光,法阵中缓缓开启一处小口,清阳真人道:“进去吧。放心,里面危机比之紫渊秘境不相上下,对你而言不算过分危险。” 谢留尘应了一声是,持剑钻进法阵,身影倏忽消失当场。 空旷长阁,阒静无声,昏暗不明中只余一声无奈叹息。 …… 万千光亮裹挟着一点流星向远方飞去,转眼消散,天空密不透风,无边的黑暗中唯余鼓噪的心跳昭示生命存在,这是一片与现世全然不同的幻境——法阵中的世界,有着隐匿在空中的冰冷杀意,有着透彻人心的颠倒迷离幻象,更有着对信念的反复叩问,每一下都敲击在人心最深处的地方。 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进,忘记在世间的一切,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不知道自己该将往何方,只知道迷惘地、执着地向前追寻而去。 原本无穷的生命力也开始与死气沉沉的幻境融为一体,变得了无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久,无边无际漫长的行走中已经消磨了他最初的斗志。就在他心态开始崩溃、已经准备放弃时,忽而一成不变的虚空幻境开始轰然崩裂,一切迷离幻象如镜花水月骤然消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清风拂面,而是四面八方相继袭来的浓烈杀意! 杀气炽烈,绝不容情! 有人要杀他! 是谁? 幻象杀阵,能以世间诸般颠倒迷离幻象,轻易勾起人心中最脆弱不安所在,消磨阵中人生存意念,在间不容发之际伺机喷薄杀意,绞杀阵中人。 谢留尘终于全部想起来了,是掌门唤他进阵并设下的法阵! 掌门要杀他? 这怎么可能! 他眼中泛出血红,心中糅杂悲愤交加,只想着不顾一切冲出去责问那个高高在上的师长,却不料越是激动,越引得杀阵快速运转,黑暗中无边的威压似无形枷锁层层逼压而来,气息不受控制地紊乱流窜,真气涣散,一阵撕裂般痛楚从内丹传来。 不,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不管掌门是蓄意杀人还是有意磨砺,他都不可能束手就擒,让自己死在这里。 混沌昏冥中,猛然想到昨晚玄思真人所言,“少年人最忌纵情任意,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思绪越是浓厚,杀意就越是凛然,一念及此,他开始收敛心神,不顾加诸肉身与神识中的痛楚,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做,以不变应万变。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波澜不起,心自无惑。 一时间,肆虐的杀气变得平缓,周身的呼啸声也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复归于无,真气开始慢慢回转自身,身上痛楚也逐渐消失。 谢留尘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化了。这一回,是更加具有真实感的幻境。一片绵延千里的荒漠,风沙漫天飞舞,目之所及处,只有天上一轮明日高悬,圆得像是画上去的,离地面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明明是烈阳天,身上却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炎热。 随意擦去唇边的血迹,他知道,这应该是第二关了。相比前一层铺天盖地的决绝杀意,这一层的幻象显得极其温和,甚至带了些抚慰的意味在其中。 心道既然第一关都能从容应对,想必接下来的法阵也应该不难对付。 孰料这相应而生的阵中阵、劫中劫,却是隐藏着更大的杀机。 斑斑血迹,汩汩而流,四肢瘫软,神识愈趋奔溃。 剑,已杀至极致,人,已身心俱疲。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关,只知不停挥剑、原以为闯过上一关便能解脱,便没想到下面还有一关,一关之后又是一关,竟然是无穷无尽、变化无端的往复杀阵,循环反复,一阵比一阵杀意更强烈,或是雷霆崩摧,或是烈火焚身,无一不是割裂神魂之痛。 杀意来得太猛太快,身上到处都是被撕裂开的伤口,喷出的热血浸泡衣衫,全身狼狈到面目皆非,不见昔日模样。 他已经顾不得调转真气疗伤了,双眼酸涩到无法闭合,手脚僵硬到无法动弹,唯有手中剑是唯一的依赖,助他在这滚滚杀气中求得喘息之机,助他对抗这漫天无边的猛烈杀意。 来啊!杀啊!你想要我死,我偏不如你意! 他已经不想去计较掌门的杀机了,也不想去探查自身身世了,唯余一股不愿这就么死去的执念支撑着他。 他才十七岁,人生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思绪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在这生死一瞬间,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可以修仙,可以认识很多人,所以,他更不想死。 杀意随着时间流逝竟是攻击得愈加猛烈,手中剑承受不住,剑身竟开始现出皲裂痕迹,谢留尘瞳孔骤缩,预测自己末路已至,心中一片悲凉—— “哐!”一声,剑身断裂! 杀意趁机排山倒海凶猛席卷而来,穿透全身筋骨血脉,谢留尘颓然倒下,眼神犹然带着不甘! 原来死亡竟是这般滋味,原来我会是这么死的。 与此同时,开元阁里,清阳真人口中默念顿止,一直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眼里一片古井无波。 他伸手欲撤开身前法阵,观视阵内少年生死状况。 谁料此时,变故陡生! 第二十一章 未等及清阳真人有所行动,耳边忽而传来破空之声,似金石相击,流水錚摐。他心有所感,运起双手回身相抵,真气瞬间喷薄而出,措不及防之下勉力格下七成,却仍被余下三成剑意震得一阵趔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去,退了三步后方站直脚步。 来者两鬓微白,玄衣窄袖,赫然便是那常年闭关、不见踪影的玄思真人。 清阳真人缓住脚后跟,对着这张无悲无喜的脸,顿时变了脸色——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 玄思真人负手而立:“他还没死。有我在,他便不会死。” “你要救他?”清阳真人很快恢复常态,重拾掌门威严,“你要知道,这孩子留不得。” “留不留得不是由你说了算,掌门,放了他吧。” 清阳真人正欲反驳,却看到玄思真人突然上前一步,灌注真气于熠熠生辉的法阵阵眼中,本就光华微弱的法阵顿时光亮大开,呼呼然继续运转,他一时骇然:“你干什么——” 随着玄思真人真气灌入,法阵相对应起了变化,一股湃然生机流转往复,生生不息。如枯木逢春,陈花重放。 阵中,本已神识涣散的谢留尘躺倒在地,忽而感到一股力道正轻柔抚摸他的面庞,一时惬意异常。他微微张开嘴巴,温热真气瞬时穿过五官七窍,流向四肢百骸,自动修补近乎破裂的神魂。他不由轻哼出声,舒服得蜷起身子,白光一闪,转眼便被那股真气包裹起来,虽然身上伤口仍在渗血,心里却暖洋洋的,再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痛。 “玄思你——”清阳真人勃然作色,“以你目前的修为根本就救不了他,此等耗费真气的法子无异于自寻死路!你快停下!” 玄思真人却是不管不顾,径自运转真气到法阵上,指尖微微发颤,脑门上冷汗直下,清阳真人看得分明,他是在毫无保留地相救自己徒弟,哪怕耗尽修为也在所不惜。 这简直就是以命换命的救法!清阳真人心急如焚,但法阵已被玄思真人重新启动,此时若是自己贸然插手,不但于事无补,甚至会导致法阵生机乱窜,生死无定,反噬己身。他再也维持不住表面威严,对着玄思真人戟指怒骂:“你可知此子身上魔气强盛,你当年带他上山时我便极力反对他拜入云山剑宗,是你一意孤行,坚持让他入你门下修行。他若是在山上好好修行我也不会为难他,可是你看看,他刚出去一趟,便害死了一个云相长老——” “云相长老不是他杀的。”玄思长老冷冷打断他。 “是,依他的修为确实杀不了云相长老,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与魔族勾结,暗中残杀云相长老,此子终究是个祸害啊,留不得。”清阳真人想到云相长老死状,悲从中来。 玄思真人一念及掌门此举也是另有苦衷,心中有了几分体谅,便随之缓了语气:“掌门,我救我的徒儿,与门派禁令无关。人不是他杀的,自然不该他承担。” 清阳真人半掀嘴角,无奈苦笑:“这次是一个云相长老,那下次呢?我云山剑宗有多少个长老、多少个峰主可以无故牺牲?” 玄思真人道:“将来会如何,我不敢保证,我只答应你,只要我在一天,便不可能让他危及云山剑宗。” 清阳真人一听此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道:“又是这句话……玄思啊,这些年来你为了这个弟子答应我的还少吗?请问你哪一桩做到了?” 他嘴边挂着讽刺笑容,眼神冷到极点:“当年我说此子身份特殊,将来恐会成为门派变数,你说好,你不会让他下山,你们师徒俩会一直安安分分待在磊落峰。后来呢,你为了让他得以下山历练,就来求我让他参与秘境之行——” 玄思真人不语,手上动作却不停。 “我说此子身上带有魔气,若是杀意太盛,沾染血迹会滋生其暴虐之心,所以不适合当剑修,是你说他天资过人,不练剑过于可惜,我才勉强答应。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玄思真人的手:“后来,你又以他练剑无谱为由,屡次向我央求门中剑谱助他修行,《沧海剑谱》我也给了,哪一件,哪一桩,我不是都顺着你的意思来?” 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暴厉起来,“结果,结果转头就让云相长老死在天一阁上!” 玄思真人仍是不语。 “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对门派的承诺,玄思啊,人心都是偏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心能偏到这种程度,我们云山剑宗好生供养着你,可我们在你心目中又到底算个什么?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 清阳真人说完这话,再次苦笑一声,无奈摇头,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思真人眼中一抹不忍闪过:“你知道,我活不久了,我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一个弟子。” 清阳真人闻言,转回视线打量他,就好像看着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修。 身为云山剑宗的掌门与客座长老,清阳真人与他已是结识多年,也知道玄思真人的修为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停滞不前,甚至已隐隐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然而这个人当年初见时,可不是如今这幅沧桑衰老的样子,他也是曾年少过的——那一年,少年剑修甫一出关,大笑三声,向天地挥出第一剑:剑光所向,神鬼辟易,山河崩摧;剑锋所指,万丈巨浪从中劈裂,云雷之声响彻七天七夜,震撼了整片四陆。 身为几近同时成名的两大剑修,两人年少相识,素有交情,后来也是经清阳真人相邀,玄思真人才进入云山剑宗担任客座长老一职,常驻磊落峰,往来切磋剑艺。 可是自十年前玄思真人从周家村带回一个孩子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追溯少年际遇,万般不堪回首。 玄思真人也知,清阳真人一向对魔族深恶痛绝,能容忍他师徒二人至今,已是宽厚至极。多年来他提出种种过分请求,已是让掌门倍感为难,今日这番举动,不过是忍耐多年,此时一同发作罢了。 云山剑宗与徒弟之间,他只能做一个选择。 回望往事间,法阵中又有了动静。 被细心修补的伤口再次爆裂,护持全身的真气无力维持,开始灰暗下去,谢留尘的神识重新回到杀阵漫天的幻象中。 他无言低咽,意识涣散,眼神迷离,身上早是痛到说不出话,只知道杀戮,不停地杀戮,方能止住这漫长无休止的虐待! 能依稀感受到,外面有人在豁尽全力救他,会是谁呢? 他极力想恢复神智,神识中却是一片混沌无知。 玄思真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指尖一动,真气再度爆发而出,无穷无尽的生机灌入法阵,与内部的困兽犹斗遥相呼应,协助法阵中的徒弟脱离昏乱意识。 与之相应变化的是玄思真人瞬间变多的白发,嘴角渗出的鲜血,与愈加颓败苍老的面容。 然而他的手,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法阵。 清阳真人悲吼道:“你快住手!你会死的!”他双目刺红,急欲上前相阻,却苦于无法插手,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眼前人孤注一掷,不要命似的将真气全部泄出,只为了护住法阵中的弟子可以坚持到最后一刻。清阳真人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玄思竟然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救下这名弟子! “我,掌门,我愿以命相抵,求你,留下这孩子一命……”玄思真人静静看着他,声音越来越低。 清阳真人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不过一个弟子而已,你要多少个我都帮你挑来。” 玄思真人已经无力开口,声音被堙没在充盈鲜血的唇齿中,断断断续,若有若无:“故人相托,未敢有负。” “你——” 玄思真人仍是看着他:“掌门,求你——” 空荡荡的开元阁中,清阳真人沉默,最后长叹一声,终于松了口:“好,若他能坚持到最后,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为难你们师徒。”他掩面转身,不忍再看。 “多……多谢掌门。” 清阳真人又道:“只是,出去之后,你要自请脱离门派,从此你们师徒便不再是云山剑宗的人了,此生此世,不得再度踏入云山一步。” 他虽没有言明,但言下之意已明——你莫要怪我心狠,我也是为了云山剑宗的命途着想。 “……好。”玄思真人低声应道。他为护持徒弟周全,耗费半身修为,以命相承,却也为自己提前择下终途。 法阵内,谢留尘仍在坚持,好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然而一颗求生之心,却悉数化为最强烈的求生意念,支撑着他不愿睡去,不愿沉迷。因为一旦陷入昏迷意识,便再也醒不来了。他始终不愿屈服,越是霜刃加身,越是百折不挠。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风收雨歇,幻象骤灭,杀阵自行催破。谢留尘仍被困在神识世界中,全身真气乱窜,不住颤抖。他眉头紧皱,缩成一团,完全感受不到外面一切。 玄思真人收回双手,鲜血汩汩直流,脑袋嗡嗡作响,他看不清、也听不得眼前的一切了,却仍是蹒跚着,发抖着,凭着感觉,弯**,抱起躺在地上的徒弟。他抱得很紧,似乎是把最后的力量都用在这里了。 清阳真人再也没看过他们一眼。阁门大开,玄思真人慢慢走了出去。他们在开元阁内待了整整一日一夜,外面再度是朝阳高悬,灼日刺目。 日光照射,师徒二人身影投在阁内石板上,成一条长线,打在闭目不言的清阳真人身上。 阁外,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第二十二章 商离行再度拜会云山已经是十日后的事情了。 不领随从,不御法器,像个凡人一样拄杖而行,一步一步攀登上山,但毕竟修为在身,哪怕走得再慢,脚程也远非一般凡人可以比拟,看似没走几步,转眼却已消失在高山深林、云海霭霭中。 一大早便有亲传弟子接了掌门令在山门处等候,周遭更有数百弟子聚在此地翘首以盼,个个脸色带着激动期待之色,不时交头接耳,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多是听闻了风声,眼巴巴等待着这位与掌门关系匪浅的“师兄”的到来。 在山门迎接的弟子一脸欣喜迎了上去:“见过商师兄。掌门已经在宣和峰恭候师兄多时了。” “有劳师弟了。”商离行亦拱手作礼。 “师兄,这边请。”门人一早撤下守山法阵,就只是为了等着商离行到来。 “请。”商离行随着领路弟子走进云山剑宗。 云山弟子人头攒动,乌泱泱围在商离行身边,此起彼伏的声音,尽是弟子们在出声问好,商离行始终噙着一抹笑意,不断颔首,一一回应了过去,凡是之前打过交道的、见过面的,他都能准确叫出对方名字来。 “商师兄竟然还记得我是谁,好激动!” “就是就是,都有五六十年了吧,商师兄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领路弟子一脸受宠若惊:“真是没想到,都这么多年没见了,商师兄竟然还记得我们这些小弟子。” “我许久不上云山,这里较之五十年前已变了太多,也多了很多新面孔。”重回旧地,商离行不时打量着周围一草一木,眼中带着丝丝喟叹。 领路弟子十分讨巧地接上话:“弟子一代换一代,但是我们云山弟子对于商师兄的这颗心却是永远不会变的。” “师弟真是会说话。” “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商师兄你可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要来云山后,弟子们都快沸腾了,都巴不得能跟你亲近亲近,连这份差事都是我们争了好久无果后,才抽签选中我的,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羡慕我……”领路弟子终于见到等待多时商师兄,激动地刹不住话头,口沫横飞地抒发起自己心中的一腔仰慕之情。 商离行由他领着路,在一旁听得兴起:“原来是抽签决定的。唔,据我所知,掌门一般吩咐做这些俗务的不都是给向师妹吗?” “这个嘛……”周师弟顿时露出难为表情。 商离行环视一周,奇道:“怎么了?为何不见向师妹,连方师弟也不见了?” 向晚宁身为掌门大弟子,被诸多事务缠身也是正常,可是方景林一向爱凑热闹,这种场合不见人影倒有些稀奇了。 领路弟子小声道:“方师兄他是最近心情烦闷,自请闭关修行。而向师姐是被掌门关了禁闭。” “关了禁闭?她犯了门规?”商离行诧异。 “是,要关一个月,且不准门中他人探视,师长也禁止我们私下传播此事,只有我们几个宣和峰的亲传弟子才知道。至于是犯了什么门规,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掌门这段时间心情都不太好,不过相信他见了师兄就会好了。”这位领路弟子完全不把商离行当成外人看待,一开口便把门中秘事都抖搂出来。 商离行听得不住颔首,心中万千想法忽忽闪过。 清阳真人领着几个弟子在宣和峰正殿等候,虽不说话,弟子们却能从他掩饰不住的表情上看出愉悦心情来。 “见过掌门——”商离行走上正殿,在殿前见到授业恩师,欲行跪礼,却被清阳真人一手拉住。 清阳真人笑呵呵道:“行了行了,不用多礼了,又不是凡间俗人,还要行这种繁文缛节,起来吧。”他一向看重这位没有师徒名分的“徒弟”,眼下终于将人盼来,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直接搀着手将人领进宣和峰正殿。 琉璃瓦,雕龙柱,玉板石,宣和峰正殿这几日被门内弟子好生清净了几遍,可说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清阳真人直接领着商离行上了首座。 商离行此次前来是以个人名义拜见恩师,也无需其他峰主、长老出面接待,门外弟子俱在见识过商师兄风采后便一拥而散了,剩下几个未有缘得见的也不敢随便进殿。整个空荡荡的大殿除了两三个亲传弟子外,就只有他们二人。 商离行被领着坐在清阳真人身边,温声道:“掌门近来可好?” 清阳真人爽朗一笑:“谈不上好与坏,你能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我就高兴,我一高兴,身体就好了。” 商离行亦笑道:“我以后一定会多多来探望掌门。” 清阳真人叹道:“离行啊,你还是这么客套。” “掌门——”商离行无奈道。 果然,清阳真人下一句便是:“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师父啊……”轻飘飘瞥了商离行一眼,眼中隐约可见一丝不满。 商离行微微一笑:“我对掌门的敬意向来在心不在口,名头上的师徒称号也不过是俗世虚礼而已。刚才掌门也说了你我之间不必遵守那等繁文缛节,不是吗?” 清阳真人也不禁笑出声来:“是是是,总是你说的有理。” 他对商离行再是了解不过,深知此人看似温和有礼,心里却极有主见。当年清阳真人看重他的资质为人,全不介意其散修出身,不仅传授了几部上等修行心法,更是一心想将他纳入云山剑宗,收为首徒,孰知商离行却以“自身任意随性,不适合门规森严的门派”为由婉言拒绝,随后出走四陆,与其他散修结拜,建立秋水门。清阳真人劝慰多次无果后,也只好扼腕作罢,不再提起收徒之事。心中却倍留遗憾。 尽管二人理念不合,但多年相识情谊仍在,商离行对于这位授业恩师,素来是敬爱有加,甚至比一般的弟子更加懂得尊师重道的道理,渐渐地,也洗去了清阳真人心中最后一丝不满。 清阳真人此言也不过是一时调侃,本就没指望商离行能够一改往日口径,改口称他一声师尊,但商离行那句“在心不在口”还是大大取悦了他,当下也不再纠缠在此事上。 他清清嗓音,岔开话题:“算来你都好多年没来过云山了……” “是,算下来整整五十年了。”商离行如实相告。 “竟然有这么久了。如何,重返旧地,物是人非,看着可还习惯?” 商离行道:“只多了一些生面孔,其他的一如往昔,确实让弟子想起很多旧事。”他回想起少年时在云山的修行生涯,虽只短短数月,却是一生铭记。 “我还记得你当年曾在云山剑宗住了一小段时间,那时候天天往后山跑,说是观沧海那处景色宜人,最适合练剑。你还记不记得?”清阳真人追忆往事,露出笑容。 商离行垂首敛眉,低声道:“弟子记得。那时掌门曾说,若我能一心坚定走剑修之途,将来成就必定不在云山剑宗历代宗师之下,可惜弟子心有挂碍,始终做不到一心向道。” 清阳真人叹道:“哎,你有济万民之心,立志以天下为己任,单就这份志向又怎么是一个普通的剑修比得上的呢?你有这份心,很好,我一直都很为你高兴啊。” “若不是掌门的支持,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商离行想到自己散修出身,见识修为本是比不上大门派出身弟子,多亏少年时得遇良师,从恩师处学会良多道理,受益一生,心下自是感恩不已。 清阳真人最烦煽情,摆摆手道:“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出色多了,有今日的成就也都是靠你自己,我帮不了你什么,哎,罢了罢了,提这些往事干嘛,徒惹伤感,”他话锋一转,“我只问你,这次打算待多长时间?” 商离行笑道:“如若不出意外,此次将在云山待上三天左右。” 清阳真人道:“嗯,看来魔族最近是没有什么动静了。” 商离行点头:“确实如此,”他几番思定,将那日在天一阁商议之事悉数告知清阳真人,又言明自己对于云相真人身亡之事的诸多猜想,惹得清阳真人不住颔首,凝眉思索:“确实是大有蹊跷。” 商离行道:“云相长老身亡后,我与秋水门散修赶回门派,在边界与凡间加大边防部署,发现这十日来南岭大陆上皆是一片风平浪静,纪柔那边也无什么消息传回,被残害的凡人也少了,想来是魔族探知秋水门动向,打算按兵不动了。” 清阳真人正色道:“嗯,魔人狡诈残忍,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们本就吃了亏,现如今他们韬光养晦,潜伏不出,我们更加无从下手,要谨防他们在背后使诈反咬才是。” 商离行也正襟危坐:“我会多加留意魔族动向的,那云相长老这方面——” 清阳真人脸色顿时变冷了些,挥手道:“无妨,真凶已经被处理了,你无须担忧太过。” 商离行眉心蹙了蹙,疑道:“处理好了?掌门这是何意?” 清阳真人淡淡道:“此事已过,暂且不提。魔族这三百年来一直不肯安生呆在北陆,魔族可能会在人族内部安插奸细,你回去后也要排查一下秋水门的散修。” 商离行也不多问,郑重点头:“好,我回去后再探查一番。” 清阳真人一向信任商离行的能力,也不再多言,他心头有一件大事压着,本想打算自己悄悄解决,然而经过与商离行的谈话后,他又有了另一番想法。 “我有一件大事跟你讲,你随我来看看。”清阳真人言罢,走下高台,从正殿偏门率先走了出去。 商离行应了一声“好”,跟在身后走了出去,留下其余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我们这是可以走了?” 第二十三章 清阳真人直接领着商离行来到了开元阁。 商离行跟在身后,见清阳真人掐动法决,身前顿起粲然光芒。 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散发着点点荧光的巨大法阵。 “掌门,这是?”商离行嗅觉灵敏,瞬时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清阳真人望着身前的庞然大物,神色幽幽:“离行啊,你还记得三百年前人族与魔族那场大战吗?” 商离行点点头:“记得。”他稍稍回忆,“魔族于三百五十年前发动战乱,攻打妖族,妖族覆灭,隐遁于世;三百年前,魔族又趁机渡海远征南岭,从南岭一路打到东岛,人族顽强抵抗,我与无念成立秋水门,号召天下散修对抗魔族;二百九十年前,掌门你以惊天剑法将乱世魔头斩于剑下,将剩余魔族驱赶至北陆,又在北陆设下禁制,将魔族与兽族共同围困在北陆,才平息了四陆这场长达六十年的动乱。” 清阳真人赞许道:“你记性很好,还记得这些旧事。” 商离行道:“掌门想说的事与此有关?” 清阳真人道:“是,确实与魔族有关,”他挥手示意商离行走过来,“你可知,这法阵中困着一个极为恐怖的大魔头。” 商离行上前几步,也望着身前法阵,疑道:“魔头,难道是——” 清阳真人白眉耸动,低声叹道:“里面关着的,正是那造成四陆之上数十万生灵动荡不安的罪恶之源。” 商离行骇然道:“难道是——魔尊冥天!他不是早在两百九十年前就死了吗?” “没错,这里面囚禁着的确实是魔尊冥天,”清阳真人转过头看着商离行,“当年冥天确实被我打得奄奄一息,但是他始终没死掉。” 商离行心中已然惊疑不休,清阳真人续道:“为了安抚整个人族,也为了制住魔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我当年不得不谎称魔尊已死,转而将其囚禁在杀阵中。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与几位长老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你。” 商离行思来想去,几番沉吟后很快恢复冷静,道:“那掌门为何选择此时将此事告知与我?难道是?” 清阳真人道:“若不是事态紧急,我也不想多让一个人得知此事。从魔族这些年来到处兴风作浪的举动来看,我疑心他们已经获知魔尊未死之事,打算将人救出云山,以图卷土重来。” 他这般说着,便顺手打开法阵上一方小口,让商离行上前一步,看清被困在其中之人——躺在一汪水色法阵中的半幅躯体,周身萦绕着浓厚黑深的邪异气息,晦暗不明的五官隐在其中,阵光亦无法将其照亮分毫。只消望一眼,便教人直透不过气来。 清阳真人又道:“魔族生自蛮荒之地,其族人魑魅魍魉,修行各类诡异法门,我当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杀得了他,所以几经思量后选择了一种较为迂回的困杀之计——只是重伤了他,将他关了起来。以冥天当时的伤势来看,被困在幻象杀阵中绝活不过一百五十年,可是至如今已经被困整整二百九十年了,他竟然还活着,且一点生命衰败的迹象都没有,这段时日更加有源源不断的生机灌注进去,只怕再不制止,过些日子就活了。” 商离行支颐沉思:“看来有人在暗地里救他。” 清阳真人点头,神情中有几分担忧:“没错。你通晓各类法阵,应当比我清楚,云山上有守山大阵隔绝在外,竟还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输送生机给冥天,故而……” 商离行接道:“故而掌门怀疑门中有魔族奸细?”说到这里,竟想起那个有些孩子气的谢师弟来,便下意识说道:“这倒也不尽然。掌门也知,魔族修行法门众多,或许便存在着一种可隔空灌注真气而不受任何空间限制的邪术,若真如此,恐怕那就难找了。” 清阳真人听闻此言,神色愈加凝重。抓不到人,便无法断绝冥天生机,甚至会让冥天有重新活过来的可能,到了那时,整个人族又要被牵扯到无休止的动乱中。 商离行思索片刻,主动献计:“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揪出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就不知掌门肯不肯冒这个风险。” 清阳真人奇道:“什么法子,你说吧。” 商离行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引蛇出洞。” 清阳真人疑道:“你是说——” 商离行便接着解释:“如今魔族得知冥天依然存活,却未采取任何攻势,可见只有少部分人知晓此事,我猜想这应当是属于魔族内部秘密。与其让魔族以此为由牵制我们的行动,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主动将魔尊尚未身亡的真相传出去,只要魔族闻风而动,我们这边便不难抓到人。” 清阳真人猛摇头:“不不不,你也知冥天在魔族中地位甚高,魔人又向来凶悍暴虐,若是听闻冥天没死,万一齐齐攻上云山,那待如何?此举风险太大,云山剑宗冒不得。” 商离行安抚道:“掌门且听我说,将冥天仍活着的讯息散布出去,并不代表就要告诉魔族冥天被囚禁在云山,”他顿了一下,露出淡淡笑意,“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我们不明确告知冥天囚禁地点,而是散布多条难以分辨真假的讯息,一来可从中找出背后之人,二来可分散魔族注意力,逐个击破。” 清阳真人仍是惴惴道:“你真有把握不把云山剑宗牵扯进去?” “当然,”商离行笑道,“掌门莫忘了秋水门门人广布四陆,要散布一些似假非假的消息最是容易不过了。先前魔族偃旗息鼓,我还在想着要怎么将把他们引出来,如今刚好有此契机。对于魔族而言,当年的魔尊战死,始终是他们心中一桩奇耻大辱,多年忍辱负重,蛰伏北陆,一朝听闻魔尊死而复生的消息,必是群情激昂,这个时候,也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 清阳真人听罢,颔首道:“确实如此,魔族必是闻风而动,我们刚好能趁机将其一举歼灭。”又认真道:“既这样,那这件事就交给你门人去办吧,切记,将此事搅得越浑越好。” 商离行笑着应答:“好。” 随后二人又商议了些应对举措,一人交接想法,一人从旁补充,不知觉间已到了晌午时分,有弟子在前殿问候,请示掌门处理事务。 清阳真人解决了心头大患,心情也随之大好,自己前往正殿处理俗务,只让商离行自行在门中转悠。 商离行与云山剑宗相熟甚久,论起对云山的熟悉,比之一般弟子也不遑多让,当下也不多加客气,悠悠然地到处走走逛逛。他身姿出众,眉眼带笑,很快便在周身围了一群热情的年轻弟子。 “商师兄想去哪里逛一下?我们带你去啊。” “人家商师兄对云山都比你熟好不好,还用得着你带路?” 商离行不欲耽误云山弟子的修行,便温言细语,婉言拒绝了一众师弟师妹的好意相邀。 话言及此,弟子们也不再过多纠缠,应了一声好后便依依不舍离去,风声中只闻阵阵遗憾的叹息。 …… 商离行走到后山,登上观沧海巨石,一阵海风刮来,深闭上眼,一时感到神清气爽,通身畅快。他垂下头,注意到脚边石壁上残留几抹剑痕,轻泛浅白,斑驳杂乱,看痕迹,该是不久前留下的。 鬼使神差般,一股奇异想法猛然袭上心头。纵观云山剑宗剑修无数,天资出众者不在少数,但是能真正发掘出此地练剑潜力的剑修却是寥寥可数。想当年,他也是偶然间登上此石,方发现此地狂风呼啸,是个磨练剑意的好去向。观沧海上常年甚少有人上来,更别说在巨石上留下剑痕。究竟会是哪位修士呢? 商离行这般想着,便不自觉地走上前往磊落峰的山道。待回过神来,他才想起那位谢师弟似乎是住在这里,要不要上去打声招呼呢? 他只站在山脚下片刻便慢条斯理走了,待走过四五步后又重新回过头来,绕过山脚杂草丛,转道上了磊落峰,一边走着一边无奈摇头,暗笑自己越发多虑了。 一开始想着不经通报便擅自上门相见,实属唐突,但恍一念及谢师弟那一派天真少年模样,又觉分外有趣,于是便意兴勃勃上了磊落峰。 待谢师弟看到自己意外出现,会露出什么样惊讶的神情来呢? 只是当他登上磊落峰时,心头所有想法一时间化为乌有: 眼前的山,还是在眼前;本该在眼前的人,却已经不在眼前了。 两间原本低矮的木屋被燃成一片灰烬,草木灰随风飘散一地,一眼望去只剩下屋后一片竹林,空荡荡地不见半个人影。 商离行站在竹林前,怔愣许久,一时间,种种想法涌上心头,瞬间明了一切,原来方才掌门所说真凶已被处理竟是这个意思,那如今他们师徒,又在什么地方?难道是已经死了? 商离行顿感一阵失落,无暇观赏竹林山色,心神恍惚地下了山,在山脚下又遇到掌门遣来的宣和峰弟子,那弟子道掌门如今已得了空闲,正有事想与商师兄商议。 他只好暂且放下心头乱如麻的想法,随着前来的弟子再度踏上宣和峰正殿,待到了正殿,方知晓原来是清阳真人处理门派事务时,心神不宁,又想起困守魔尊的法阵漏洞甚多,提出让商离行替他修补法阵,以防冥天意外逃出。商离行自然答应,跟着清阳真人在宣和峰待了三日,将法阵悉数修补完善。期间几次欲言又止,想询问玄思真人师徒下落,看到清阳真人严肃脸色,终是无法问出口。 待到了离开云山这日,带着清阳真人的叮嘱与关怀,在众弟子依依不舍的眷恋目光下款款离去。 来时怀揣一腔期待,如乱花飞絮充盈身心,去时堆满失落神伤,落叶枯黄不暇自扫。 然而半路上莫名接获的一纸传讯密令,突如其来,似狂风扫落叶一般,瞬间驱掉心中一片阴霾。 第二十四章 传讯所用的是名贵的千仞无枝纸,造价不菲,唯精通法阵者方有能力开启。纸上未见传讯者落款,只有用隐形符咒刻下的三字——“松间照”。 “松间照”为一处世外之地,山中松竹繁茂,小桥流水,溪水上游处不知何时架起了一方小屋。跨过潺潺碧水,踩上嘎吱作响的木板桥,走上几步便来到小屋前,传讯之人就坐在屋门前等着他。 “见过真人。”商离行见了一礼。 坐在屋前的玄思真人恹恹地倚在椅背上,半阖着眼:“你既改唤我一声真人,而非长老,想必已经知晓我师徒二人的事情了。” 商离行与玄思真人并不熟稔,见了他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多礼地问了句:“真人,为何你们会离开磊落峰?” 玄思真人摆手道:“其他问题就不要问了,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日后你自会知晓。老夫今日冒昧邀约商门主前来一会,乃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身后的草屋像是随意搭建起的,屋门口以草帘虚掩着,商离行看不见屋内情形,只听到屋内若有若无的痛苦低吟声。玄思真人往身后伸了手过去,撩起身后门上的草帘子,侧过身探视屋内人的状况,回头看到商离行略带诧异的眼神,不知为何,又把帘子放下。 商离行见玄思真人放下帘子,分明是有话要说,于是恭敬道:“真人请说。” 玄思真人以目光审视他:“商门主应该也见过我这个徒弟吧?” 商离行老实答道:“是,在秘境中有过共处之谊,谢师弟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玄思真人听了这话,突然失笑:“在不听话这方面确实是孩子习气,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长大。” 商离行嘴角含笑道:“该长大的总会长大的,其实他这样也不错。” 玄思真人叹气道:“当年我从那个药师手里将他接上云山时,尚且是个懵懂幼童,十年来也毫无长进,在人情世故方面就像一张白纸,也才教有心人利用了去。” 商离行眉头轻蹙,正想加以追问,又被玄思真人摆手制止了。 “唉,罢了,时日无多,莫说废话,”玄思真人终于完全睁开眼睛,看着商离行:“这孩子跟了我十年,如今我师徒二人情分已尽,再也无法教授他什么了。我想将他托付给你,商门主不会介意吧?” 商离行不解其意,又见玄思真人睁开的眼眸中黯淡无光,心中便先打了个突,下意识摇了摇头。 玄思真人又道:“这个孩子与你们‘凤临九子’有莫大缘分,想来将他托付给秋水门是最好的办法。” 商离行疑道:“这个孩子到底什么身份?真人可否言明,也叫我心中有个底。” 玄思真人复又闭上眼,淡淡道:“很多事情无法告知,我只能告诉你,他的身份绝非那么简单。” 商离行想到云山上看到的一切,不解道:“那掌门他为何——” “没什么好说的,”玄思真人低下头,脸色透出些许苍白,“‘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我玄思活到这把岁数才懂得这个道理。” 商离行了然道:“掌门是因为他身上的魔气,和云相长老的死,才迁怒于你们。” “斩妖除魔,是身为一派之主的责任,我不怪他,”玄思真人捻起二指,轻搓眉心,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惜云山之上再无我们师徒二人的藏身之处——” 他言语切切,看上去很是疲倦,揉眉动作也稍稍迟缓,莫名地就让商离行有不好的预感。商离行打断他:“真人准备去哪?” 玄思真人幽幽道:“去世间最为污秽黑暗之地,亲手斩断一切罪孽源头。”站起身来,身子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商离行急忙扶住他,这才发觉玄思真人一身落拓,形貌憔悴,衣袍之下一片空荡荡,昔日磅礴真气竟是荡然无存。 商离行心头微微一酸,再多话也问不出口:“真人——” 站起来之后的玄思真人稍缓片刻,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脸色也不再是那么苍白。制止了商离行接下来的话:“从你在秘境中一直没有对我徒儿下手来看,我便知道你不会害他,他的身份若是泄露出去,只会招惹来无数杀机,如果你也不愿意留他,我不会勉强你。”他伸手欲掀起草帘子,无奈力不从心。 商离行立马接道:“长老难道还信不过我吗?若是连一个普通弟子都罩不住,商离行又以何能力统领整个秋水门?”他伸出一只手帮玄思真人撩开草帘,动作十分轻柔。 玄思真人应了一声。被帘子掩盖住的昏暗木屋此时方展现出全部面貌。商离行站在门口,一眼便能看到屋内低矮的竹榻上,无知无觉的少年弟子正沉沉昏睡,汗水打湿身上本就单薄的衣袍,双手死死按住身下竹篾,眉头紧紧蹙起,好似在滚滚热火中煎熬,十分痛苦烦躁,丝毫没有任何苏醒迹象。 商离行走进来,抓起少年纤柔手腕,细细把起脉来,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谢留尘。 “这是怎么回事?”他凝眉问向玄思真人。眼前人明明身体并无大碍,但神识昏迷,脉象紊乱,其中有一股不属于他自身力量的真气在体内流转。 玄思真人随之慢慢走了进来:“他曾被困幻象杀阵中一天一夜,意识被幻境消磨殆尽,我虽救了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他从幻境中唤醒。”他见商离行对谢留尘的真情实意不似作伪,声音也变得温和许多。 “是……掌门做的?”商离行哑声道。 玄思真人避而不答,只说起其他:“我只能尽力维持住他的身体机能不受损害,好在他求生意志坚定,不然也是回天乏力。至于如何让人醒过来,你对机关阵法比较熟悉,应该可以救得了他。” 商离行颔首:“我会救他,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醒过来,而是静养。谢师弟神识虽然被困在幻境中,但本身的求生信念十分强烈,只要他能摆脱杀阵桎梏,醒来是早晚的事情,能不能过这一关,还是要靠他自己。” 玄思真人有气无力道:“那便好,能活过来就好,你将他带回秋水门吧。”说罢,转身出了屋子,慢慢走远了。 “真人——”商离行还要再问,玄思真人却不欲多说,风中飘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将他带走吧。” 既然什么都不肯说,商离行也不再勉强。他支起身子,以有力臂膀抱起床上的少年,又怕硌着对方,动作很是温柔。 床上昏迷之人感到有人在抱他,下意识地抗拒挣扎,却被商离行抱得更紧,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话,乖,别动。”那人声音似乎带有某种蛊惑力量,使谢留尘再度安定,乖乖任其摆布。 怀中的身躯十分瘦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青涩。商离行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商离行带着谢留尘回到秋水门时,纪清正在藏书阁修缮典籍,闻言抬起头,惊道:“你说的是真的?” 前来交替工作的散修耸肩:“肯定是真的呀。整个秋水门上下都传遍了,门主抱回一个少年剑修,还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住所里。” 纪清更加吃惊了,想了片刻,道:“那门主还做了些什么?” 那散修道:“还叫了白萱姑娘过去,估计是要给那人看病。” 纪清又问道:“门主就没说那人是谁?” 散修没好气道:“那可是门主,我们哪敢问啊,现下都在等着白萱姑娘出来呢。哎,你到底让不让位,别耽误我事啊。” 纪清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把位子让了出来,在得到散修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后,又小小声赔罪了几句,一头雾水离开了藏书阁。 秋水门建造在南岭北侧,门派依山傍水,顺应地势,低缓平原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楼阁台榭,占地不比云山剑宗恢弘大气,也不比天一阁自成一岛,倒是有山有水,相映成趣,别有一番人间景致风味。 穿过门中小桥流水,萋萋芳草,纪清一路低头不语,来到商离行住所,欲小心探视其中之人,却与正好走出来的商离行打了个照面。 纪清恭敬道:“门主。”商离行颔首:“你随我来。”纪清只好按捺下心中好奇,跟在身后,走出商离行住所,来到议事厅。 商离行款款而坐,率先道:“纪柔最近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纪清思索片刻,道:“目前没有,应该尚在凡间追查魔人踪迹。” 商离行心中有数,嗯了一声,又问了他离开这几日秋水门发生的大小事务,纪清一一做了对答,商离行一边听着,一边拿起并拆封手中信函,低头细细查看。纪清原地踟蹰几步,总算问出心里话:“听说门主带回来一个人?” 商离行看得入神,又是嗯了一声,随口应道:“对,是云山剑宗的谢留尘。” “原来是他?”纪清恍然,“门主怎么将他带回来了?” 商离行不欲多言,只是道:“他受了伤,暂时安置在我那里。” 纪清迟疑道:“这不太好吧?门主住所向来不接待外客,应该将他安置在医师药庐才对吧。” “安置在白萱那边?”商离行抬起头,挑眉戏谑道:“你就不怕何所悟生闷气?” “那倒也是,我怎么给忘了?”纪清嘀咕道:“那家伙一向爱乱吃飞醋,可是门主你这边——” 商离行放下手中信函,将其递过去,道:“先不要管我这边了,你看一下这封信。” “是崔明若发来的信函?”纪清不明所以,放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将信件原原本本读了一遍,“千重影壁有魔族活动踪迹?看来那里果然有古怪,崔明若这个消息可靠吗?” 商离行道:“可不可靠尚在其次。原本我也打算去探查一番,如今有了崔明若这封密信,我更加确信非去不可了。你召集部分散修,过两日随我去一趟。”纪清领命:“是。” “噢对,还有,”商离行方站起,又坐下,道:“你走近来,我还有事交代你去办。” 纪清依言走过去,商离行便在他耳边轻轻授意,纪清听得眼睛倏忽睁大,脸色阵白阵红,商离行说完,又道:“知道该如何做了?” 纪清仍是一脸不可置信,讶然道:“门主,这是真的?魔尊冥天竟然还活着?” 商离行正色道:“此事务必办得滴水不漏,消息传得越乱越好,莫要让魔族察觉异常。” 纪清略一点头,深知此事严峻,道:“门主放心,那我先去办了。”得到商离行应肯后,便主动出了议事厅,办事去了。 商离行在议事厅坐不住,又踱着步回到自己的住所,撩开帘子,走进内室,轻声问着床边一人:“如何了?” 床边坐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修,闻言回过头来,嫣然笑道:“门主您也太心急了,您才离开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呢。”她面容不算美,倒是有着一番温婉秀丽的气质,一眼望去便使人心生舒坦。这便是“凤临九子”之一的医修白萱了。 商离行坦然笑道:“我就担心他身上还有其他异常。” 白萱收敛笑意,道:“我查看了他的伤势,虽然严重,但身上真气一直有在自行运转,相信能很快将伤口修补好,只要他能摆脱杀阵幻象,不日便能醒来。但是——” 商离行立即道:“但是什么?” 白萱道:“门主应该也发现了吧?照理来说,他身上虽有魔气,但并不强盛,甚至若非当世大能根本无法察觉,但要说是魔气,又似乎弱了些。” 商离行沉吟一番,道:“我之前在天一阁要求过他从此不再修炼魔功,或许是这层缘故。” 白萱摇头道:“不是这般简单。我查探过,他的识海一片纯澈旷洁,根本不曾沾过什么魔气。除非他不是魔族之人,身上仅余的魔气是由修炼魔功而来。” 商离行道:“看来情况没我预料得那么复杂。那你能否帮他洗清身上的魔气?” 白萱无奈道:“我知道门主是担心他身上的魔气会有损剑术修行,可我只会医治,对涤荡魔气方面一无所知。” 商离行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只道:“无妨,辛苦你了。”白萱摇头,继续回过身查看床上之人伤势。 白萱医治一番后便离开商离行住所,商离行有俗务在身,也没忘时不时过来探望,每次过来都只见床上少年痛苦得揪起眉头,睡得浑然不知外部环境,商离行只好纡尊降贵,时时帮他擦拭身上冷汗。 这日,门主带回一个不明来历剑修的传闻一度在秋水门甚嚣尘上,其中不乏有心人私下打听剑修来历,但一来散修性情乖戾,本就不甚在意他人生死,二来驻扎在秋水门本部的散修也不多,没过段时间也便一一散开了。 谢留尘在商离行房中昏睡三日才醒来,蓦地脱离幻象世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浑身痛苦难抑,在床上蜷缩好久后才慢慢展开身躯,细细打量室内一切,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正好这时进来,见床上的谢留尘已然苏醒,朗笑道:“总算是醒了,也不枉费我时时过来殷勤探望。” 谢留尘脑中一片混沌,见到商离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愣愣呆看来者,商离行生怕他伤势未愈,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温声问道:“你还好吧?” 谢留尘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皱起眉头,茫茫然道:“商门主……为何我会在此处?我……我还没死?” 商离行将他扶住,半倚在床榻上,自己也坐在床沿,低下头看着他:“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你现在感觉如何?” 谢留尘头脑仍是有些昏涨,也不作答,只是静静坐着,等身上不适感缓缓退去,商离行也不催促,好脾气地坐在一旁等候,见谢留尘终于舒缓过来,不再露出迷茫神色,才将玄思真人托付一事告知于他,只是怕他忧思过重,没有将玄思真人伤势深重之事据实相告。 谢留尘早在阵中知道有人在外营救自己,却不料那人竟是自己的师尊,心头五味杂陈,偷偷揪紧了榻上被褥,商离行见他方自醒来,怕是身上仍有不适之处,又不厌其烦嘱咐一番才离开,留他一人在室内静静休养。 谢留尘在榻上呆坐片刻后,方掀开身上被褥,捂住胸口,慢慢下了床,扶住桌椅,在室内缓缓走动。念及自己被掌门诱入杀阵,又被师尊所救,后来又在无意识间被托付至商离行手中,来到千里之外的秋水门,身世之游离不定,便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越想,越是茫然若失。 过了晌午时分,门外有人轻轻敲门,随后步入一名提着药箱的温婉女修,含笑而来:“门主方才说你醒了,我还不信,看来你的修为比我想的还要厉害许多。” 白萱对他言明自己身份,又将他扶至榻上,耐心地为他把脉,片晌,才缓和神色:“你身上的伤势虽还未好,但体内真气已然恢复常态,可以继续练剑了,”又自药箱中拿出一瓶丹药,置于谢留尘手心,“这瓶舒元丹有助于修补身躯,稳固真气,每日一颗,要记得服用。” 谢留尘心中一暖,握紧手中瓶:“谢谢白姑娘。” 白萱温柔笑道:“不用多礼,你是门主带回来的尊客,我便该尽心尽力医治了。呆在房间里相信你也闷了,我们出去走走?” 谢留尘在房中躺了数日,已感到四肢有些瘫软了,便点点头:“好,有劳白姑娘了。” 白萱笑道:“客气什么。”收拾了药箱,将谢留尘带出房间,谢留尘不欲让她扶着,婉言谢绝了她的搀扶,白萱也不客套,笑吟吟地在前面带路,步出商离行的院子,一边走着一边耐心介绍起秋水门特有景致。 第二十六章 现下时节已是四月天,外面艳阳高照,碧空万里,一路上山水繁华,花红柳绿,所遇修士倒是不多,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在紫渊秘境中/共处过的散修,见了谢留尘,个个露出诧异神色,白萱只解释为谢留尘受了点伤,受了门主邀约,暂时在门中休养,对其他事情略过不提。 谢留尘感念她为自己被赶下云山的事情找了借口,对待白萱的态度便好了许多,两人一路有说有笑,来到一处小河边,谢留尘将视线投向河边小桥,独木桥上远远地站着一人。背影清瘦,带着不可言说的肃杀寒意。 他似根柱子直直站在那边,不知低头在看些什么,听闻这边动静,只向这边看上一眼,又略带不自在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忙不迭地跑了。 白萱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小声怪道:“这个冰柱子真是古古怪怪,怎么老见到我就跑?” 那个匆忙跑掉的身影正是何所悟,不知为何突然作出这番异常举动,谢留尘也是捉摸不透。这时候,又看到商离行走上小桥。 白萱将他叫住:“门主。”商离行见了他二人,走下桥来:“你们怎么会在这?”白萱道:“我见谢道友常日来待在房里,便提议出来走走。” 商离行看谢留尘精神好了许多,点头:“好,你有心了。”白萱又道:“门主行色匆匆,是否将要出门?” 商离行道:“不错,我与纪清、何所悟一行人将要出门,接下来有赖你继续照料门派了。” 白萱低呼一声:“门主你们要出门,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我好去配制丹药?” 商离行摇头道:“这段时**辛劳甚过,何所悟不愿让你过于操劳,劝我们不要告诉你。” 白萱难得动了怒,跺了跺脚,只没好气道:“谁叫他多管闲事的?又关他什么事啊?不行,我还是不放心,门主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攥紧手中药箱跑远了。 她去得匆匆,剩下二人站在原地,默然冷场。谢留尘自觉与他没有话说,商离行感到些许尴尬,便提议在河边稍待片刻,两人在河岸边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多数时刻都是商离行在说话,他从容接过白萱的差事,细致为他介绍起秋水门的风物景致,见谢留尘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切问道:“谢师弟感觉身体可好多了?” 谢留尘神色淡淡,嗯了一声,将头撇往一边。商离行认真凝视着他,突然开口:“感觉谢师弟自醒来后变了许多。” 少年人涉世未深,一朝却被信任的师长设计诱杀,甫脱劫难后,不说性情大变,从此疑神疑鬼,光是能在短短数十日内就恢复往昔神色,便已是极其难得了。对于这份自我排解的过人修养,商离行由衷感到万分钦佩。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谢留尘内在其实已变了许多,至少上一次遇见时,对方还不曾学会这般冷冷淡淡的神情。商离行想到此处,心中无声长叹。心里想着要如何开解他,如何引开话题才好。 谢留尘闻言,眉毛动了动,但未说些什么。 其时长天一色,碧空如洗,河面上倒映出湖光山色,岸边人几可揽镜自照。商离行突然指着那脉脉碧水道:“谢师弟,你看。” 谢留尘侧目往河流睨去,见一池秋水无波无澜,心中疑惑道:“这又有什么好看的?” 商离行含笑看着水面道:“你看这春波碧水,风平浪静的样子,像不像一面镜子?” 谢留尘先前并未仔细注意,这下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学着商离行的模样,支起脖子,凝眸俯视,好奇端视起这平静河面来,果然水如明镜,深邃冷凝,照得他秀美的五官分毫毕现。端详片刻,蓦然心下一动,七情六欲齐齐涌上心头,三魂七魄被震了一下,要开口竟已失语。 那种感觉甚是奇妙,就好像透过重重时光罅隙,看到了另一个在红尘中浮沉的自己。 久久无法回神。 商离行呢喃道:“秋水无波,照现本心,这便是秋水门的来历了。” 谢留尘恍然大悟。他在云山剑宗中也曾听过秋水门的来历,据闻秋水门为散修“凤临九子”所创建,与苍元大陆其他门派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该门门人皆为散修。 散修者,向来独来独往,不入宗门,不归道牒,逍遥无虞。但有利亦有弊,散修者无法得到宗门庇护,纵再是如何天资出众之辈,也往往因修炼资源不足而无法走得更远,更遑论得道飞升。 三百年前,商离行横空出世,以一手无双符法名动天下后,又与凤临九子共创秋水门,引动天下数万散修之力,共抗入侵的魔族,凭借过人修为与名望,将原本的一盘散沙凝聚成一股撼天巨力。一时间,天下莫能与之争。 秋水门,本质即为散修盟,宗意为不求宗门显赫,不求修为高深,只为能以秋水无波自见,明朗清澈下照现本心。秋水门广纳天下散修,不问身份来历,不问修为高低,只要是心怀坦荡、道心坚定之人皆可进门,门人随性而来,也可随性而去。 门派为散修设立一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守则,门人无需发扬宗门,也无尊卑之分,只需听门主调令行事,以换取相应资源。门人广布四陆各地,除可以在门派监督下公平得享修炼资源外,也可凭借门人身份而到门派寻求协助。虽立门至今不过三百一十年,却因广收天下修士之心与外松内紧的处事策略,得以深深植根于四陆之上。 秋水无波……原来秋水门三个字竟是从这条河而来。谢留尘无论如何也想不透,本该是散漫不羁的散修们,为什么始终坚持站在对抗魔族的第一线?为什么甘心听从商离行的差遣?为什么能甘愿为人族做到这种份上? 他从未了解商离行此人,也不曾动过了解此人的念头,但此时此刻,站在这一池春水前,心头微澜波动,竟无端产生一种“原来他是这般厉害人物”的感觉来。也难怪人族能将天生神勇的魔族驱赶至荒芜北陆,给南岭众生带来太平盛世。 许久无言,商离行在一旁自顾自说道:“怎么还不见何所悟出来?” 一阵沉默过后,谢留尘望着河面,淡淡开口:“他方才来过,见了我和白姑娘,又跑了。” 终于是舍得开口了,商离行微哂,正欲接下去说话,背后又忽来凌乱脚步声,却是白萱带着药来了。身后又跟着纪清等一群修士。 纪清将白萱手中药瓶接来,温言谢过,对着商离行道:“门主,人手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吗?” 将行出发,商离行便暂且按捺下想开解谢留尘的念头,想着回来后再处理谢留尘的事,便点头道:“若无事,我们便出发吧,早去早回。” 少顷,何所悟慢吞吞地从河那边去而复返了。商离行不言,倒是白萱见了他过来,不客气道:“你怎么回事?大家都等着你呢。” 何所悟一脸扭扭捏捏,完全不敢正眼看白萱,只吞吞吐吐道:“我,我方才去了你房间。” 白萱疑惑道:“去我房间干嘛?”商离行心中憋笑,嘴上打趣道:“何所悟之前去了趟药谷,帮你采了点药,一直不敢当面交给你,想必你回去便能看到了。” 白萱仍是大惑不解,睁大一双好奇的眼:“为什么不敢当面给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何所悟一见她便紧张得说不出话,自然不敢对着她陈情诉意,闻言霎时大窘,手足无措,慌张张地走在众散修面前,走远了。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谢留尘在旁瞧得分明,这冰冷冷的何所悟摆明了就是对白萱有意,却又不敢剖陈心迹,才至于畏首畏尾,只在暗地里借机讨好;而相处了三百余年,白萱竟也是毫无察觉,这心思也是迟钝得可以。谢留尘实在是难以想透,都几百岁的人了,喜欢便是喜欢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心中又暗忖道:“这‘凤临九子’怎么尽出怪人?” 何所悟一步当先,遥遥走去。商离行心中发笑,也不多作停留,嘱咐几句紧要之事,招呼纪清带着其他散修跟了上去。一行□□人,转眼便消失在桥边转角处。 留在当地的只剩白萱与谢留尘二人,白萱道:“谢道友,我这边尚有些许要事处理,恐无法陪你散步了。你先自己一人慢慢玩,好不好?” 谢留尘却摇头道:“我也觉得累了,现在先回去吧。” 白萱本是一介医修,不曾在秋水门中担任重责,但商离行一行人外出查探,她需要留在门中协助处理一应俗务,无暇陪伴谢留尘闲逛,也道:“那好,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原路走回去。一路上,谢留尘也不像应对商离行那般寡言,主动与白萱交谈:“白姑娘知道商门主他们要去哪里?” 白萱道:“门主没跟你说吗?他们要去千重影壁。” 谢留尘只觉这地名有点耳熟,却是忆不起在哪里听闻过,见白萱对他好似毫无防备,问道:“千重影壁?这是在哪呀?” 白萱便好言解释道:“千重影壁,处于南岭大陆北面边界,向来是隔绝魔族渡海远征的一处天然屏障,边界常年驻守着二百名散修,日夜监视魔族动向。前些日子凡间出了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几具尸体被辗转送到我手上,相信谢道友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谢留尘知道她所说的是前阵子有几名凡人遭到魔族吸取精气之事,神色为之一肃,只听白萱续道:“门主三日前收到门派暗探传来的密信,道是魔族近日频频躁动,疑是魔族从此处偷潜进来,故而门主带着一群人去千重影壁探查了。” 谢留尘不料秋水门对着魔族动向的把握竟如此敏锐,又听白萱谈及“秋水门密探”,心中一时好奇大作,装作漫不经心般问出密探身份来。怎知白萱虽是对他有着全身心的信任,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透露那名暗探所化用身份,只语焉不详道:“此人身份是门中最高机密,除了我与门主几人外,世上尚无人知晓她的身份。为了安全着想,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少。” 谢留尘也隐约可知魔族与人族向来关系紧张,尤其是直面魔族的秋水门,处处都得防备魔族奸细渗入,白萱方才说出密探之事只是一时无心,让她透露再多已是不能,便索性不再多问,说起其他,两人很快回到商离行住所,白萱将他送至原本下榻房间,便去忙其他事了。 谢留尘独自坐在房中木椅上,兀自支颐沉思,木然坐上好半天,午后和煦春光,在他秀挺面容上投下星星点点。 …… 白萱这一忙便忙到日落西山,离开主厅时方忆起谢留尘还呆在房中,本想召唤一个散修前去相陪,又想着谢留尘是门主带来的尊客,不该过于轻忽。于是与前来掌灯的道童招呼一声,由他在前路领路,头顶星光,逐步走向商离行住所。 白萱来到房前,见房门紧闭,房中殊无半丝气息声,料想是谢留尘仍在蒙头大睡,当下只在门外低声叫道:“谢道友,你还在睡吗?” 半晌无人应答,白萱心中起疑,推门而入,道童紧随其后,将手中一盏小灯提起,如豆烛光朝房内打去。 却见房中一片阒静冷清,原本该在房中卧榻而眠的谢留尘已不知去往何处。 第二十七章 商离行一行人不到半日便抵达位于南岭边界的千重影壁。南岭边界地表下盘踞无数洞窟,岩洞绵延数千里,深入地下千尺,岩洞曲折幽暗,幻境迭生,有如迷宫,世人称其“千重影壁”。因其幽深莫测,自古无人敢轻易进入。千重影壁之上,山脉南北纵列,高山峻岭云集,植被茂盛,可阻挡来自海上的潮湿之气。一面是苍茫大海,一面是丰饶陆地,自两百九十年前魔族战败退至北陆后,此处便成为一处隔绝人魔两族的天然屏障,秋水门更派遣数百散修驻扎于此,来往监察,密切监视魔族的一举一动。 山脚处地势平坦,秋水门散修在此建起了数百个营寨,浩浩荡荡,错落分布,晨昏之时定点巡视,探查情势。散修们早在今早便已接到商离行密令,见了他一行人到来,纷纷前来见礼,交代诸般琐事。商离行率领□□名散修走进营寨,在中间主营寨坐下,听众人汇报情形。 驻扎在边界的散修共两百余名,划为四队,分别归属四个方位的巡视工作,其中负责东方方位的散修名叫戚如意,灵修出身,为人胆大心细,不畏毒虫毒烟,最适合探查东岸多瘴气之地;负责西岸的修士名叫赋阳生,出身于当年烜赫一时的天衍宗,专修衍术,自天衍宗覆灭后便跟随商离行左右,主要探查西岸远山平原之地;负责地下千重影壁与北岸险峻地势的散修同为一人,名叫祁欢,正是“凤临九子”之中最小的一个,向来性情跳脱,除了商离行的话谁都不听,此时尚在外带队巡山,未见前来。 那赋阳生汇报完巡视情况后,上前躬身一礼,与商离行道:“门主,下去探路的人手都备好了,只要他们那边将千重影壁的地势图绘好,我们即日便可出发。” 商离行略一沉思,摆手道:“不需要了,现在出发,你二人都与我同去。” 赋阳生神色不定,疑道:“门主,竟如此急迫?” 商离行认真道:“魔族已入侵南岭多时,被残害的凡人与日俱增,云山剑宗云相长老死因不明,此事须宜早不宜迟。” 那戚如意虎背熊腰,面容丑怪,一把嗓子却是尖细无比,闻言霎时满脸不乐意:“请门主恕罪,我在东岸另有巡视要务,实在抽不开身。” 赋阳生低低叹了一声,道:“那千重影壁地势如此险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实在不敢轻易下去啊。”他说着,冲着商离行身边的纪清使劲使眼色,言下之意为想要纪清在旁劝阻商离行的冒险之举。 纪清却知道商离行所做之决定,从无人可以劝阻,只是站立一侧,对赋阳生投来的眼色视而不见,那何所悟更是懒得理会散修们那点小心思,只头不抬,眼不扫,抱着剑,不动声色伫立着。 商离行心中知晓散修们虽受他调遣排布,驻守边界,但相比之下还是会比较爱惜自身的身家性命,道:“我知晓你们在担忧什么,但倘若千重影壁之下当真为魔族通道,那样幽暗莫测的地下岩洞,只怕普通修士下去,根本应付不了嗜血残杀的魔族,这岂不是白白牺牲了诸多同修的性命吗?” 赋阳生二人驻守边界,对于千重影壁的诡异莫测早有耳闻,其实早在接到商离行密令之时,便已私下商议过绝不淌这趟浑水,主张一切事宜都让祁欢去应付,他们料想商离行素来温雅和善,也不致强人所难,要求他二人前往。只是没想到商离行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且是全然不顾他们的推脱之词,便指名要他二人随行同往。如今祁欢尚未回来,他们无从推诿,戚如意心中不悦,又不敢在商离行面前造次,只将不满的心情摆在脸上;赋阳生是一月前才被委任到边界驻守,相比于惫懒成性的戚如意,尚有几分热血在胸,被商离行几句话说得脸色阵白阵红,只能喏喏应和,灵机一动,道:“我与戚道友向来巡视东西两岸,对于千重影壁实在不熟,门主不如抽调祁道友那边——” 正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欢快纷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赋阳生的话。那人嗓音明快,脚音急促,转眼便近在门帘处,高声叫嚷着:“当真?我大哥来了?” 商离行听这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便知来者何人,安坐上位,不禁露出笑意,紧接着门帘一掀,自门外冲进一人,身影一晃,便要撞进商离行怀中。商离行只好将手中长杖往前一送,将忽地投来的怀抱隔绝在一尺之外,眼中带着笑意问:“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稳重些?” 来者是一名年轻修士,只见他一双眼睛灵动明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悦喜色,周遭人景物皆入不了他眼,只凝眸看着商离行一人,声音中带着满满的撒娇意味:“大哥都好久没来了,我太想念大哥了嘛。” 商离行好笑道:“我们才走了一个多月吧,这才多久?” 那年轻修士正是“凤临九子”之一的祁欢。祁欢不客气地哼了一声,顺势搂住商离行臂膀,几乎就要靠在他肩上,声音温软:“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哥都走了多少秋了,我每天都掰着手指头数着大哥走了多久,又有多久没有传讯给我。” 商离行轻轻将他推开,祁欢嘟起嘴,头一摆,手臂一动,又要贴上来,商离行细声道:“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祁欢才不情不愿地将他放开,只是仍然只看着商离行,对于同为“凤临九子”、站在一侧的纪清和何所悟皆是招呼也不打一个。何所悟向来厌恶祁欢这番黏糊糊的样子,见状脸色更加冷了些。纪清则是看得一脸煞有趣味。 在场众人见祁欢对商离行这番亲昵举动,与平素趾高气扬的样子大为迥异,心中皆是闷笑不已,赋阳生这才有机会将话接下去:“祁道友回来得正好,方才说到,祁道友对千重影壁了解颇深,想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戚如意也作出一幅苦大仇深状,唉声叹气道:“唉,我与赋道友本是有心相与门主前去,无奈实在**乏术,脱不开身啊,只能让祁道友辛苦一趟了。” 商离行也不拆穿他们那点小把戏:“既然二位有事要忙,那就暂且留守在此吧。”他本意是觉得事态紧急,急需查明千重影壁是否与魔族有何种休戚所在,所以才让赋阳生与戚如意二人前往,如今既正好祁欢回来,加上他对千重影壁比这二人熟稔多了,那就恰好让祁欢带路罢。 祁欢低呼一声:“啊原来大哥你们要去千重影壁?好啊,那我与大哥同去,我对那里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双眼晶亮,咧开嘴角,笑吟吟看着商离行,表情十分得意。 戚如意与赋阳生听说不用他们出场,皆是心中一松,庆幸不已,突然又见祁欢转过身来,面向他们,脸色一变,冷哼一声:“大哥心胸宽广,可以不计较你们这等小把戏,我可不行,我只问你们二人,在这边界监守,哪几次出任务不是我去的?最凶险的哪处不是由我在把守——” 商离行不悦喝止:“祁欢!” 祁欢却是咄咄逼人,一张嘴径自说个没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二人心里藏着什么龌龊心思,我看平日里偷个懒也就罢了,连这等紧要之事都要你推我让,置众生性命于不顾……哼!你们倒是平白落了个好差事,好清闲自在啊。”他脸上挂着轻蔑神情,双眼大睁,眉梢高高吊起,像极了一只威风凛凛、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戚如意脸色憋得紫红,胸膛剧烈起伏,赋阳生已是臊得不敢抬头。 商离行在旁命道:“祁欢,慎言!”纪清也急忙劝道:“祁欢,别说啦,赋道友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实在忙得很啊。” 祁欢驻守最苦最险的边界地域,又见不到商离行,心中本就颇有怨言,此番依仗商离行在身边,干脆将多日来的怨气发作一通,既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又能让商离行看到他的功高劳苦,心生怜惜,于是所说之话愈发无所顾忌起来,连什么“龌龊心思”这样言过其实的说法都抖搂出来,只听得在场诸人脸色各异,五彩缤纷。 商离行加重语气,厉言训斥道:“闭嘴!祁欢!” 祁欢被他的疾言厉色唬得呆了呆,顿时委委屈屈地看着商离行:“大哥……” 商离行却不看他,只看着被他骂得目眦尽裂的戚如意与无地自容的赋阳生,冷声道:“祁欢污蔑同门,语带不敬,罚到灵修院洒扫一月,到藏书阁修书三月,因出发在即,责罚暂且压下,等出了千重影壁之后再领受责罚。” 祁欢不可置信看着他:“大哥,你,你竟然罚我?” 这下愣住的不止祁欢,还多了戚如意二人,戚如意手足无措,立在当场,一腔话溜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赋阳生也低着头嗫嚅道:“门主,你,你不该责罚祁道友,他说的对啊。” 商离行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赋道友不必再说,祁欢本是我结拜幼弟,他言行有失,我自然需要管教一番,幼弟无状,得罪二位,商某代他向二位赔礼了。”说着,便示意性拱了拱身,礼节十分周到。 戚如意分毫不敢受他这一礼,吓得急忙退开一步,呐呐道:“祁道友年纪尚小,言行,咳咳,那个言行有差,也是正常,门主不至于,不至于啊。” 赋阳生也一脸羞愧不已:“门主,你真是折煞我二人了。” 商离行终于看向祁欢:“祁欢,你可认错?” 祁欢见惯他平日里温声笑语的模样,何时见过他这番冷面无情的一面,登时心中气恼不已,眼眶渐渐泛红,浑身发抖,商离行再重复一遍:“祁欢,你可知错?”祁欢再是满心不愿,也只好暗自握紧拳头,低眉垂眼,满心不甘地点了点头。 纪清适时出声,出来打了圆场:“好啦好啦,既然祁欢也知道错了,门主就不要再逼他了,我们还是为要事为主罢。” 赋阳生也立马应和道:“是了是了,门主,我们二人这就准备组织门中散修们,跟着门主下去!”戚如意本想再挣扎反对,被他一个手肘挡了下,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好胡乱点头,随口应是。 商离行道:“不必了,我们随祁欢进去便可,你们二人还是驻守在上面吧。” 赋阳生却只当他客气,还想再说,商离行只好解释道:“魔族动向诡谲莫测,地下千重影壁情形也不明,我们此番下去,归期未定,不好擅离职守太久,你们守在上面,也好有个接应。” 戚如意立即道:“既如此,我们二人就在上面等着门主凯旋了。”赋阳生也道:“唉,罢了,那门主你们可要一路小心,那种地方啊,不遇上还好,遇上魔族,最好还是能避则避。” 祁欢满脸不客气,讥诮道:“我们有大哥在,还会怕他区区几个魔人,赋道友实在是会灭自己人威风。”赋阳生心中羞愧,自知理亏,不敢再反驳半句。 商离行道:“无需担忧,此番出门,白萱为我们备足了丹药,想来该是能无虞归来。” 戚如意纵然疏懒,却也知道自己之前一番自私心思实在有负商离行宽厚以待,干脆自请下去,亲自前去备妥下洞所需一应事物,又召集了数百散修在门外等着商离行调遣。 于是除了随商离行前来边界的八/九名散修之外,又点了祁欢及其手下三四十名散修,共凑足七七四十九人,赋阳生在门外旁观着,担忧道:“门主,这点人手够吗?要不要再多派几人了?” 商离行看着眼前站得赫赫生威的数十名散修,淡然道:“兵贵精不贵多,地下岩洞狭窄低矮,也不适合带太多人。” 祁欢这时换了一身衣裳过来,兴高采烈道:“大哥,我准备好了,可以走啦。”他像是已经全然忘记之前的不愉快,又是那副软绵绵的样子,赋阳生看得啧啧称奇,在心中暗叹:这等反复无常的小鬼头,也只有门主才能镇得住。 纪清将人手校点完毕,何所悟冷着脸,拽着纪清的衣袖一马当先,急急朝千重影壁奔去,在场散修听纪清吩咐,乖巧跟着二人身后,赋阳生又好奇道:“何道友怎么一幅急匆匆的样子?”商离行笑道:“因为他急着回家。” 祁欢不喜欢商离行与赋阳生说太多话,亦步亦趋跟在商离行身边,不住催道:“大哥,走了。”商离行无奈,只好与赋阳生话别,任由他牵走。赋阳生在身后殷切相送。 第二十八章 众散修走到山脚下,来到一处透着生长杂草的洞**,正是地下岩洞——千重影壁的其一入口。 商离行在进入前与身后众散修细细嘱咐进洞事项,譬如不得独自行动,不得无故出手,门人间需彼此照应等等。他说一句,祁欢便大大声应一句,好似别人不知道他有多听话似的,何所悟努着嘴,满脸不屑,纪清跟在人群最后,以作断后,正认真听着商离行的话。 忽闻身后一阵惊鸟之声,商离行的话被打断,众人齐齐回头一看,见林中树叶一阵耸动,突然跌下一道湛蓝色身影,直直摔在地上。纪清看清那道身影,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意外,急忙小跑过去,将地上那人扶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地上躺着那人正是在天一阁偷偷逃走的曲空青,也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此处,且他脸色如常,分明醉意全无。手掌用力握紧纪清手臂,死死看着纪清:“可算找到你了。” 他看着纪清那样的眼神,简直毫不遮掩,祁欢在旁看得心中发毛:“门主,这人谁啊?干嘛这么看着纪清。” 何所悟眼神全然变了,抑制不住的杀意又要喷薄而出,商离行适时将他稳住,道:“何所悟,别冲动。” 纪清一对上曲空青那般炙热的眼神,眼帘一抖,脸蛋霎时通红,吓得急忙将人甩下,曲空青措不及防被摔倒在地,低低“啊”的叫了一声。纪清回过神来,将人再度扶起,这才发现原来他竟摔断了一条腿,不禁低声埋怨道:“你,你怎么回事?” 曲空青只是笑意淡淡,温柔看着纪清:“终于又见到你了啊,我一开心,就从树上摔下来啦。”他因爱酒成痴,常年眼角带着濡湿春意,看着人的眼神便分外多情起来。 纪清登时连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了,脸皮一阵发热,只是害羞低着头,小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空青便将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由着纪清将他扶过去,在他耳侧说着话,声音有些委屈:“我去了秋水门找你,到处找不到人,他们说你来了边界,我就跟来了,一路上都是荆棘林,我衣裳都被划破了,你看。”说着,还撩起衣摆,不依不饶的,非要让纪清看上一眼。 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话,纪清心中顿时又惊又喜,万般甜蜜苦涩滋味皆一齐涌上心头,他这半生走来,出身一般,修为一般,向来看人眼神行事,除了小妹纪柔外,何曾有谁对他如此上过心?这位被人称为“放荡子”的曲空青,行事无端,却是头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他将曲空青扶至散修队伍中,众人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商离行过来看了一眼:“无妨,只是轻伤,修养几日便好了。” 纪清道:“门主,我先将他带至山脚下,由赋阳生等人照顾吧。”商离行尚未作答,纪清衣袖一紧,却是曲空青攥住了他的手臂,声线低低沉沉:“我不要走,我要跟着你进去。” 纪清蹙眉道:“可是你受了伤……” 曲空青立时一跃而起,原地摆了几个凌厉有力的招式,朝纪清爽朗一笑:“看,我没事啊,真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纪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商离行道:“曲道友既然要跟着就跟着吧,只是进去后不比在外面,一切都要听我命令行事。” 曲空青急忙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连我家老头都听门主的,我肯定也听。” 站立一旁的何所悟却不愿意了,道:“门主,我们此行探查千重影壁,怎可让外人参与?” 商离行正色道:“曲阁主的独子怎么会是外人呢?何所悟,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何所悟自知失言,即时认了错,闭口不言。 祁欢在旁仔细看他半天,道:“原来你就是曲阁主家那个‘登徒子’啊,啧啧,”他不住来回打量纪清与曲空青紧贴在一起的身躯,眼神玩味,“长得倒是不错,我替纪清认下了。” 纪清再度红了脸:“祁欢,不要胡说!” “好了,闲话莫谈,”不欲耽误,商离行再度催道:“我们快点进去吧。纪清,曲道友便由你负责了。”纪清慢声细语应了一声,将曲空青的身躯扶稳了些,自觉落在队伍最后。 众人随着商离行的身影依次进了**,眼前光线霎时变暗,脚下泥土松软,岩石嶙峋,幽晦阴暗,好在修士素来目力出众,无需凭借烛火即可从容前行。商离行在前领着路,祁欢紧随其后,何所悟在队伍中间护持着,四五十名修士一个接一个跟着,洞中路时宽时窄,宽处可容三四人并行,最窄处尽容一人侧身而过,远处不时回响着水滴声,空荡低沉。 走过半盏茶功夫,眼前洞穴越见陡峭狭窄,洞中凄迷寒凉,冷风正呜呜地吹着,受其沉重氛围所影响,修士群中一片静谧,纪清与曲空青落在最后,正不知低头说些什么,有说有笑,谈笑声一路传至队伍前头。 商离行一边探路,一边听纪清的声音道:“你今天没喝酒啊?”曲空青笑道:“没有。” 纪清奇道:“为什么呀?” 曲空青叹气道:“哎,喝酒误了事啊,之前好几次被我家老子抓到,啧,那老家伙手重得很,差点没把我双腿打折了。” 纪清笑了一声,道:“难道你要戒酒啊?” 曲空青道:“又有何不可?” 纪清小声道:“我,我才不信呢。” 曲空青啧啧几声,道:“嘿,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喝,以后就绝不喝了。” 纪清又道:“那,那要是酒瘾上来了怎么办啊?” 曲空青哈哈一笑,蛮不为意道:“酒肉之需,口腹之欲,素来为修行大忌,既已踏入修行,那断酒绝肉又有何忍受不了的?说不得,便忍上些许片刻,等那股馋劲儿过去就是了。” 纪清轻声道:“你说的也是。” 两人自顾自的交谈,静了一会儿,又听曲空青道:“唉,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可太安静啦。” 纪清又道:“什么想象中的?你以前见过我吗?” 曲空青道:“见过啊。记得那时你立在桥头,将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斩落于剑下,剑光长耀,衣袂飞扬,真是英姿飒爽,好看极了。” 纪清不解道:“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我也没见过你啊。” 曲空青又道:“你当然不记得啦,就在红江楼那里,我那时候只远远看了你一眼,连话还没搭上,你就走了。” 纪清道:“你记错了,我不曾去过什么红江楼。” 商离行听到这里,不禁心头一动,像是想到些什么,不待想下去,身前风向突然一变,商离行敏锐察觉,脸色一变,立时反应过来,嘱咐身后众人:“大家小心!” 只听远处水滴声忽忽渺渺,断断续续,风声中似乎有了异常响动,众人被迫停下步伐。纪清与曲空青不再说话,祁欢在身后紧紧抓住商离行的腰封,整个人都要靠在他身上,软软叫了一句:“大哥……”修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黑暗中,忽而平地拔起一声尖锐叫声,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有魔气!” 紧接着无数黑雾似海潮一般,铺天盖地,自洞穴四面八方齐齐涌来,众人视线登时受阻。有修士惶惶不安,也有修士淡然自若,商离行道:“莫慌,大家稳住!”说着,真气流转,目力外放,一阵金光闪过,将迅猛袭来的黑雾驱散在三尺之外。商离行高声喊叫:“有魔气突袭,何所悟从中护持,纪清注意身后!” 何所悟、纪清各自应了一声,也将浑身真气运转,借以驱散魔气,怎料那黑雾却是从不同角落袭来,防不胜防。商离行原地法阵大开,祭起一方防护罩,大喝一声:“开!” 随他法诀念力催动,身前金光法阵旋动抖开,将余下四十余名修士一起纳入防护罩所护持的范围中,自己与越众而出的何所悟配合,一人持剑相挥,一人从旁护持。 站立在队伍最后的曲空青也随之祭出长剑,还别有闲情逸致地对着纪清眨了眨眼,耍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其身姿之灵动迅捷,再不复先前那番懒散模样,纪清担心叫道:“小心你的伤!” 曲空青在半空中哈哈大笑:“不用担心!”剑招大开大合,汹涌奔来的魔气很快溃不成军。 魔气在众修士合力催发下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碎片,碎片飘飘荡荡,似有意识般,转而朝人群下方飞去,攻击起修士腰腹处来。此时众修士彼此之间身躯紧紧相贴,肩臂相抵,岩洞又偏偏低矮褊狭,众人挤在一处,根本无法对近在眼前的魔气碎片下手。商离行手势一转,诛魔法咒再起,一路往修士人群中贯去,将剩余的魔气碎片割裂得支离破碎,再无力攻击洞中散修。 猝尔尖叫之声再度响起,清晰得仿佛近在耳畔,商离行心头一颤,下意识横杖一挡。原来那道声音竟趁众人将全部心神放在魔气上时,悄然迫近,来到众人身边! 第二十九章 黑暗中有修士凄然叫了一声:“手!我的手!”紧接着更有其他声音喊道:“我的脚!有东西咬我的脚!”“不好了!魔族暗袭!”声音此起彼伏,闹哄哄的乱作一堆,商离行看不清众人情态,只得扬声高喊:“大家莫慌,不要伤了自己人!” 可惜他这一声喊得太晚,先前已然被击散的魔气再度来袭,修士间看不清彼此的脸,为了让自己及早摆脱莫名的攻击,竟然开始敌我不分,对着前后左右的同修出手了。 场面愈加混乱,纪清二人不知被魔气冲散到何处,何所悟也正被缠住,商离行只得一边稳住众人,一边驱散周遭魔气。他将祁欢推往身后,道:“你去那边劝开他们。” 祁欢愤愤道:“管这些人作甚?谁叫他们不听大哥的话,活该!”商离行喝道:“快去!”祁欢哼了一声,松开抓住商离行的手,飞身朝修士推搡的那处奔去。 商离行忙而不乱,手中法阵运转不休,放下吵闹的众修士,开始一心针对眼前魔气,心中只道:“这魔气来得如此突然,定然是有魔人从旁作祟,企图浑水摸鱼!”闭目细听,自动摒除修士嘈杂吵闹声,果然耳听得风声中有不明异动,手指尖一弹,将暗藏手中的真气倏地扬出。黑雾中只听闻“啊”的一声,被打中的魔人中招倒下。 商离行法阵再度催发,意欲打散黑雾,见右前侧似乎还有其他身影晃动,伸手探去,正好抓住一人手腕,只觉入手处的肌肤一片滑腻细致,犹如抓住一条在水中自由摆动的鱼。商离行心中生疑,加重力道,这时黑雾将行散去,商离行顺着自身右臂定睛望去,原来抓住了一名黑袍人。 那黑袍人反应极快,被商离行抓住竟也不慌不忙,另一手挟起满溢的杀气,直扑商离行面门,转瞬便要脱身而去,身法是十分的敏捷异常。商离行冷笑一声,手心暗暗施力,顷刻间便捏碎了那黑袍人的腕骨,再迎上去,捏其肩头骨缝,干净利落地将其双臂肩骨卸下,转眼便把黑袍人制服当场。黑袍人闷哼一声,登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一边,随着魔气消退,余下众散修开始也回过神来,各自照料起自身伤势,何所悟用力拽起一名残喘在地的魔人,将他带到商离行面前,祁欢也处理好了剩下魔气,自发站在商离行身边。 何所悟将那名魔人狠狠掷在石板上:“大哥,就是这个魔人在搞鬼!” 身后数十名散修群情激昂:“装神弄鬼!杀了他!” 商离行意味深长看了身前的黑袍人一眼,又转向身后,缓缓道:“刚才在旁作祟的魔人肯定不止两个,我还有话要问,暂时不要动他们。”叫人将魔人的头抬起来,欲严刑审问,那魔人却是瘫成一堆,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祁欢使力踢了那魔人一脚:“先前还叫唤个没停,怎么现在不说话了?死了?”将他身子翻过来,见面容魔气缭绕,五官已近变形,呼吸全无,原来他方才被商离行那一招所伤,已是受了重伤,捱到现在,终于气绝。 一名受了魔气重攻,下腹血流如注的散修气若游丝问道:“门主,我们还要继续深入吗?”部分散修修为不济,被突袭中招,此时缩在角落,面色惴惴,显然已是有些后悔了。 商离行帮这几人止住血,又自怀中掏出白萱所研制药丹,予众人服下,清点人数后,道:“纪清他们何在?”众散修你看我我看你,一脸不知所措。 何所悟道:“方才魔气来袭,料想慌乱间与我们失散了。” 这时曲空青的声音从岩洞另一端遥遥传来:“商门主,我们在这边。”回声在洞穴中久久回荡。 商离行高声问道:“你们在哪儿?” 曲空青又道:“我们在北侧岩洞中,从左端小门转过两个转角便是。纪清受了伤,无法走动。” 商离行应了一声“好”,又道:“我们这便过去。”转过身来,对着身前四十余名散修道:“此番出师不利,是商某没做好万全之策便匆忙出发,连累诸位受苦了。” 众散修皆受宠若惊道:“哪里哪里,门主莫要多想。”“是我们几个修为不济,害了大家才是。” 商离行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侃然道:“只是我们这趟势必是要往下走的。不想去的,或是去不了的,现在原路回去,我不阻你们。” 闻言,受了伤的,没受伤的,有十来名散修蠢蠢欲动,目目相觑,却是没一个敢先跨出一步。 商离行又道:“千重影壁之下杀机重重,魔族在暗我们在明,前路恐怕更加艰辛,这次尚是小打小闹,下次可就没这么走运了。”话音一落,再过片刻,便有几个散修越众而出,朝商离行行了赔罪一礼,走回原路,四十九名散修,转眼便走了□□个。 商离行环视一周:“还有吗?”又有三四人迟疑着走上来,跟着行了一礼,踩着原路折返而去。 过了半柱□□夫,终于没人动了,商离行这才道:“走吧,我们继续往下前行。”说着率先朝北侧岩洞大步跨去,声音落在自身身后,众人身前:“何所悟,将那人带上。” 黑袍人踉踉跄跄地被何所悟扯着襟袍,紧随商离行身影,往洞穴深处走去。 …… 队伍再度前进,余下三十来名散修沉默跟上去,祁欢看着商离行略有几分萧瑟的身影,亲昵凑上前去,低低唤了一声:“大哥。” 商离行温声道:“怎么了?”祁欢挽住他手臂道:“都是他们不好,大哥你别生气。”商离行淡淡一笑:“你以为我生气了?”祁欢撇嘴道:“都是只看重那点修行资源才跟随我们,结果一遇到点小事就贪生怕死的,枉费大哥对他们那么好……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 商离行叹道:“我不是在生他们的气,只是深感道不相谋罢了。”祁欢又道:“大哥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你于不顾的。”商离行莞尔一笑,身后黑袍人忽而痛苦□□一声,何所悟厉声道:“做甚么?别动!” 商离行回头一望:“何所悟,轻点,别伤了他。” “俘虏也讲究待遇?”何所悟哼了一声,手下动作却也放柔了些,被卸下肩骨的黑袍人不再动弹,渐渐地安静下去,被何所悟拉扯着前行,祁欢不满道:“大哥你对魔人这么好干嘛?为什么不趁早把人给了结了,免得夜长梦多。” 商离行道,“魔族这次突袭绝对是有备而来,我们只抓了两个,一死一伤,剩下的这个需要好好利用起来。” 祁欢又问:“那他要是趁我们不备逃走怎么办?” “无妨,他逃不掉的。”商离行道,“小心看着点便是。” 曲空青站在一处洞门前等候他们,等把人迎进来后,才道:“我们方才被魔气误导方位,慌不择路走进这处洞穴中,纪清被魔气击中腰部下肋,一直昏迷不醒。” 商离行看向倚靠石壁、陷入昏迷的纪清,指尖一点,将一股夹杂着精纯元力的真气灌入纪清灵台,过了片刻,纪清开始转醒。 曲空青在一旁看着,赞叹道:“好厉害的功法。” 祁欢得意道:“这是我大哥独创的诛魔符法,一般人可学不来。” 曲空青油然而生敬仰之情:“商门主不愧是符阵双修,竟然连驱散魔气这种刁钻的功夫都会,怪不得我家老头总称赞商门主为年轻一代修士中的第一。” 商离行收起手势,看着自己的手心,茫茫道:“唉,可惜只能驱散侵扰修士的魔气,却无法救治修习魔功的修士。” “竟还有自己跑去修行魔功的修士?”曲空青咂舌道,“究竟是谁,这么不怕死?” 商离行低着头,似是笑了一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隐在修士群中的黑袍人冷言冷语哼了一声,这时候,正悠悠醒来的纪清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他,失声惊呼道:“啊有魔人!”曲空青急忙将他哄住:“别怕!只是一个俘虏。” 纪清这才看清眼前场面,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对不住,是我大惊小怪,吓到大家了。”祁欢斜眼乜他一眼:“老这么一惊一乍,真是没用。”纪清遭他数落惯了,虽是又羞又怒,却不敢反驳些什么,曲空青挑起眉道:“哟,那你就很有用了?”他挑衅般大剌剌看着祁欢,祁欢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纪清见状,不顾未见痊愈的身躯,小心翼翼劝开针锋相对的二人。 …… 那一边,商离行径自走到黑袍人身前,将他带出众人屈身之洞穴,来到路口分岔处,真气倾泻,广袖扬起,手腕一抬,一拍,封住他周身七处大窍,又悠悠然将他瘫软的肩骨接上。他手上用力极深,黑袍人顿时发出极为痛楚的闷叫声,身子一阵晃荡,险些就要站不住,商离行似笑非笑道:“疼不疼?” 周遭修士尽被黑袍人这一声惨叫惊住,齐齐望向这边,连祁欢几人也暂停争强好斗之举动,望了过来。黑袍人蜷缩在地,垂头抱臂,全身不住发抖,商离行也低**,看着他,问:“你们自北陆渡海而来,是经由哪个方位?” 黑袍人五官悉数被遮掩在宽大黑袍中,看不清脸上神情,只是紧紧抱住自己,不言不语,商离行低声道:“真是倔。”手下力道再度加重,黑袍人剧烈挣扎,喉中发出“嗬嗬”急喘声,声音嘶哑可怜得紧,怕是再施加几分真气,黑袍人便要神魂迸碎了。 再也遭受不住这撕裂神魂般的痛楚,黑袍人颤颤伸出手,指向右前侧一处洞口,低喘道:“那边,那边进去……”他声音发抖,嘶哑尖怪,似不知被什么物件扼住喉咙般。 商离行放开他,站起身来:“你可知道,欺骗我们可有什么后果?” 黑袍人抬起头,似乎看了他一眼,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商离行道:“那好,你在前面带路。”说着,便将黑袍人自石板上扶起,将人往前推去,黑袍人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子,向洞穴深处走去,众散修再度跟上,曲空青也扶起受伤在地的纪清,紧随在后。 随着众人走远,原本窄矮的洞穴顿时一片空旷,商离行落在三四步之外,饶有趣味看着黑袍人瘦弱肩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第三十章 黑袍人被卸下的肩骨虽已接上,走路身形却仍是摇摇摆摆,几度欲倒。岩洞中遍布不少漆黑如墨的岩柱石壁,将原来低矮的岩洞逼得更加仄狭窄小,黑袍人矮**,慢吞吞挪着身子,行尸走肉一般蹒跚而行。 祁欢在身后跟得不耐烦,愤愤往他身上猛踢几脚,骂道:“拖拉甚么?还不快点!” 黑袍人呵呵冷笑几声,脚下步伐竟然迈得更加慢了些。祁欢勃然大怒,骂道:“你找死吗?”说着便要运掌蓄势,将黑袍人毙命于掌下。商离行只跟在他身后左侧一步之遥,始终与祁欢成掎角之势牵制黑袍人行动,见势立时将他掌力格下,冷言训道:“做甚么?别胡闹!” 祁欢反握住他的手掌,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带着讨好声音道:“大哥!这人太讨厌了!我们杀了他,自己找入口好不好?” 商离行抽出自己手掌,抿住嘴,不悦道:“不要耍性子,大事为重!”又向着黑袍人冷声道:“好好带路!如还想再痛一次,你尽可以走慢些。” 祁欢哀怨叫道:“大哥!你就这么信任他?” 商离行道:“有我在,他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黑袍人怪笑一声,收起散漫模样,开始有意无意迈大步伐,绕过一处石柱后,地势略微空旷了些,只见他忽然运起诡谲身法,飞也似的朝前奔去,一时忽左,一时忽右,脚步杂乱无章,身影飘忽不定。 商离行亦步亦趋紧跟不放,一众散修在后面险些跟不上,累得叫苦不迭。纪清跑得将要断气般,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曲空青二话不说,将他背起,纪清惊呼:“你的脚伤!” 曲空青反手伸臂,将他牢牢锁在背脊上:“没事,早就好了,背你一个绰绰有余。”纪清又羞又惊:“这样不好,你放我下来!” 曲空青抱稳他,将他抖了抖,乐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轻?”纪清臊得不敢说话,只将脸埋住,任由他一路背着。 众人低着头,忙不迭赶着路,走了一阵,忽而感到周身一冷,抬头一看,见进了一处十丈见方的寒洞。洞中死气沉沉,幽暗凄冷,渗骨寒气扑面袭来,除来路外,身前身后皆无其他出口。众散修见状,哗然色变,眼前一黑,差点喘不过气来。 见黑袍人足步似乎缓不下来,转眼就要撞上石壁,商离行暗笑一声,手疾眼快将他拦住:“这是什么地方?” 黑袍人遭他阻拦,也似松了口气般,低低呼了一声,不着痕迹错开几步,倚在石壁上,径自喘着气,理都不理他。 商离行哼笑道:“脾气还挺大。” 纪清被曲空青背着,那家伙始终不愿将他放下,纪清只好探出头,靠在他背上扫了一圈寒洞左右,疑道:“这是,走错路了?” 黑袍人声音从重重魔气下传来,再度变得怪了些:“我没带错,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什么?”眼前寒洞只有一个来时入口,再无其他,分明就是一处有进无出的死境,哪里还见什么魔族入口?祁欢气急败坏:“你在戏弄我们?” 黑袍人干脆贴地而下,双腿盘起,满不在乎道:“不信自己找!” 商离行问:“这里何处有入口?” 黑袍人呵呵几声,闭口不答。 商离行又问:“魔族共有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你是哪位魔君麾下?” 黑袍人又不说话了。 商离行算是看清楚了,这黑袍人也不知是否因记恨他先前伤过自己,对其他人的问题大多有问必答,对于商离行的话却是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商离行心中暗自好笑,又问:“是障眼法?” 黑袍人沉默片刻,讥诮道:“商门主不是号称符阵双修吗,怎么连这点雕虫小技也看不透?” 商离行笑了一下:“那你觉得我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呢?” 黑袍人哼了一声,彻底闭口不说话了。 商离行看了他几下,转头对其余众人道:“大家累了,先歇一会儿吧。”语罢争先一步坐在黑袍人对面,抱臂席坐,与他相隔三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 众散修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纪清被曲空青放下来坐在一侧,两人相倚在一处说着悄悄话。祁欢瞪了那黑袍人一眼,也凑上来坐在商离行身边。 黑袍人方才经商离行卸了肩骨,虽已接好,却也受了些许内伤,半死不活靠在一边,发出阵阵低吟声。商离行瞧他瞧了一会儿,起身上前,自怀中玉瓶倒出几颗舒元丹,半矮**,递给黑袍人。 祁欢立即叫了一声:“大哥!”站立在旁的何所悟也面露不满。商离行对二人摆了摆手,又将手掌往前递了点,直接伸到黑袍人眼下。 黑袍人怪异的声音自魔气下冷冷传来,吹动黑袍扑扑颤动:“惺惺作态!” 商离行道:“不想日后留下顽疾,尽管逞强无妨。” 黑袍人偏过头哼了一声,犹豫半晌,才自衣袍下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他那双手倒是白得过份,腕骨突出,手指又直又白,让商离行有瞬间的怔神,恍然想起方才紧握于手的滑腻温软手感。 黑袍人接了那几颗丹药,也不知是如何服用,手掌一收,手腕一动,顷刻间丹药已然消失在手心。 商离行这才微笑着退了几步,往原处坐下,与又贴上来的祁欢低头说着话。祁欢半靠在他身上,笑得眉飞眼笑,欢声笑语不时在洞中响起。正倚在对面休养生息的黑袍人似乎被吵得紧了,猛然起身,噌蹭几步,往更远的角落钻去。 众人坐了半盏茶功夫,又见商离行站起身,不停在寒洞中穿梭走动,或抬手或低头触摸嶙峋石壁,一时运化真气,一时掐算法决,过半晌复又驻足静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探查半天之后,又自言自语道:“不是障眼法,而是时辰不对。” 黑袍人隐在重重衣袍下的身躯不自觉颤抖一下。 商离行凝神细听,仿佛听到石壁之外隐隐还有海水暗流、妖兽嘶叫之声。原来他们一路往地穴深处走来,不觉已入地千尺,靠近海底了。北陆与南岭之间相隔十万里茫茫大海,海中栖息无数千奇百怪的妖兽,人族对其所知甚少,秋水门也不敢在海中派遣守卫,这也是商离行一心认定魔族会由千重影壁渡海登岸的缘故。 有修士纳闷道:“怎么妖兽叫嚷的声音这么大?” 又有修士道:“是啊,声音近在耳畔,感觉就像随时会冲进来一般。” 商离行静静站着,听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不休,想了片刻,忽而回头朝众人道:“千重影壁之下不见天日,不辨时辰,现在该是酉时三刻了。大家既休息够了,就该重新出发了。” 商离行一步当先,率先退出寒洞,回到原有路途,余下众人虽深感奇怪,却个个不敢多问,鱼贯而出,紧随着跟了出去。 这次商离行没有让黑袍人带路,而是自发在前,继续往千重影壁深处迈步而去。众散修跟着他,在绵长的洞穴中又走了一阵子,眼前景色再度一变,商离行站在入口处停下,身后几名散修眼前一晃,看清异状,皆不禁“咦”了一声,祁欢被商离行身影挡住,只看到忽忽闪闪的夺目光亮,皱起眉道:“怎么,这就到……出口了?”缀在最后的修士看不见身前异象,探头探脑道:“怎么回事?看见什么了?” 商离行负手立着,神色幽幽:“千重影壁……果然不愧起名千重影壁……”原来随着商离行步伐,众人竟尔走近一处十分怪异的景象,自洞口望去,只见眼前黝黑石壁悉数被遮挡住,壁前林立着无数光滑的水镜,从身前半尺处一路延伸至目力再难企及之处。镜与镜之间天衣无缝衔接无暇,镜面光华波动,光可鉴人,照出无数个或大或小的人影,端的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场景。 顶板,地板,四面八方,除众人所处窄小来路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东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些诡异阴森的镜子。 商离行伫立片刻,走进水镜范围十来步,身影立即被倒映到镜面上,镜面互相照射,转眼分化出无数个“商离行”,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作出与本人一模一样的神色。 商离行眉梢动了一下,水镜中无数个“商离行”随之作出相应动作;商离行拄起手中长杖,水境中的“商离行”也将手中长木杖挥出,动作分毫不差。众散修跟在身后,一经进入,瞬感一阵晕眩,霎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是镜中形成的幻象。站在人群中间的何所悟随之步入水镜中,忽然叫了一声:“小心陷阱!”黑袍人突而桀桀怪叫,声音凄厉如枭,嘶哑如鸦:“真是自作孽!” 商离行闻声而动,往黑袍人那处望去,见黑袍人兀自低着头,罩住五官的衣袍收得紧了些,望也不望那些镜子。再见周遭众人,除何所悟冷冷抱剑站立外,连祁欢在内,个个眼神涣散,口出呓语,面露茫然之色。 显然已是被水镜摄去神魂,一时失魂在场了。 商离行无奈摇头,心想真心是自己托大了,以自己修为应对水镜确实不在话下,但以散修们微弱定力,根本无力抗衡这等能摄魂夺魄的咒法,当即心神一凛,唤出定心咒,大咄一声,“去!” 众人神识一阵混沌,只觉耳边顿起鼓噪雷声,声若洪钟,同时间,一股金铜击撞、玉石相砌之声晃荡盈怀,自识海最深处蔓延开来,震荡四肢百骸,一股精纯元气生生不息,灌注全身。众人神魄一遭凝练,很快清醒当场,怔怔不言。 黑袍人突然嘲笑道:“蝼蚁之辈,无能之徒,也敢出来自寻死路!” 商离行见他明明也是早先得知此处异常,事先捂住眼睛才得以逃过一劫,也不知到底有何资格嘲讽他人,心中冷笑一下,敏捷抓起黑袍人手腕,落下一句:“随我来!” 脚步一转,竟然又开始走了回头路。众人只得一头雾水又跟了上去。 黑袍人气结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商离行浑不理会,抓他抓得更紧。 黑袍人又打又骂:“你有病吗?还是耳朵聋了?我说我自己会走!不要抓我的手!” 商离行沉着脸,任由他打骂,将他手腕死死抓死,再未松手。 第三十一章 两人便一直打闹着走出水镜照射范围,踏上原时路,遇上纪清与曲空青。原来他二人由于纪清还带着伤,一直跟在人群最后,尚未有机会走近水镜,曲空青扶着纪清,见二人走来,掀起唇角,不冷不淡笑了一下:“哟呵,好大的脾气。” 他笑得邪气,声音也带着古怪意味,身边的纪清一愣,又听曲空青说:“不过嘛,发脾气的资格一向是美人专属,啧啧,你这半人半魔的怪物就算了吧。” 何所悟跟在商离行身后,抱剑走过来,冷冷道:“我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俘虏。” 商离行见身旁之人身躯抖索不停,似乎是被捏得痛了,于是将虎爪般钳得死紧的手掌松开一圈,感受到黑袍人急欲挣扎的举动,嘴角一扬,又狠狠握了上去,果听得身边之人一声闷哼。 商离行沉着的脸开始恢复往昔温煦和善,笑了一声,与纪清众人道:“跟上”。领着怒骂不已的黑袍人走了几步,突然手掌在黑袍人身后一扬,化掌为刃,在黑袍人后颈处又狠又重击了一下。 黑袍人一个不察,登时昏迷在地,人事不知。商离行手探其怀,搜出一张灰青符纸,将其一把燃烧殆尽,雪白灰烬掉落在地,又一手穿过黑袍人肋下,抱着人往来时路去了。 曲空青饶有兴致看着,啧啧称奇:“那人脾气挺辣,你们门主品味独特啊。” 纪清眼神一黯,低声道:“你喜欢这样的?” 曲空青怔愣道:“什么这样的?”祁欢这时候慢慢走近来,目光始终追随着商离行的身影,看到商离行背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又小跑着追了上去。曲空青又怪模怪样“哟”了一声:“这一个两个的,你们门主吃得消吗?” 何所悟抽剑出鞘,喝道:“你嘴里在不干不净放着什么?” 曲空青嘿然道:“我可没说错。你们门主啊,怕是对那小魔人产生什么不得了的心思了,怀里搂一个,身后跟一个,真真艳福不浅啊。”见何所悟面色冷肃,隐然是要与他干上一架的态势,又嘿嘿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就正印证了你家门主魅力无双吗?纪清你说是不……哎,纪清,等等我……” 纪清却像没听到似的,沉默着跟着祁欢走去,背影看着十分落寞。 …… 商离行重走来路,对路途本应更加熟稔,却不知为何脚下步伐慢了许多,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停顿驻足,他人问他何故,他也不作应。众散修随他来来回回,一颗原本躁动的心竟奇异地安宁下来。 如此断断续续,时走时停,众人在洞穴中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才走出七八里路,离先前所进入的寒洞尚有一里左右路途,商离行忽而停在一处光线晦暗处,将手一挥,吩咐道:“何所悟,助我布阵!” 何所悟向来与他默契十足,也不多问,只应了声,便开始视察当前地势,清扫乱石,有模有样忙了起来。余下散修不解其意,皆是呆住了。 商离行这时又道:“众人备战,静待魔族到来。” “什么?”“魔族要攻来了?”“什么时候?”众人闻言骇了半晌,面面相觑,有一名表现得较为稳重的散修上前问:“门主,魔族何时会攻来?” 商离行看了昏睡的黑袍人一眼,缓缓道:“若我没猜错,戌亥之交之刻便有魔族进入千重影壁,大家做好准备,给他们一个当头痛击。”他在进入寒洞之时,察觉寒洞气氛有异,测算到魔族将至,心中了然,定是黑袍人暗中搞鬼,伺机将他们带往魔族入口,与远道而来的魔族狭路相逢。但他生性素来主动,不愿如此受制于人、坐以待毙,于是将计就计,佯装不知,假意退却,又半途折返,在此设下伏击,以逸待劳,以图先发制人。 又唯恐黑袍人与魔族暗通讯息,将众人行踪泄露,于是在折返之前打昏黑袍人,将其怀中窃听符咒燃尽,来了个出其不意。 随即吩咐众人隐匿行踪,各自藏身,遁入黑暗中,自己准备布阵。 “好。”众人本就冲着魔族而来,一听此言,当即来了精神,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要将方才吃的亏一并讨回来。 祁欢见他始终将黑袍人半搂在胸前,自作主张道:“大哥抱着这个人一定不方便排布阵法,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商离行道:“唔……也好。”于是将怀中的黑袍人送了过去,由祁欢扶着,又道:“他身上这件法袍沾有魔气,你要小心不要碰到。还有,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揭开他身上黑袍,以免沾染魔气。” 祁欢当他此言是在顾念自己的安危,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大哥放心好了,我不会这么冲动。” 商离行往黑袍人身上看了一眼,自行忙去了。 商离行手尖星芒熠动,一气呵成,一连布下三个小型诛魔法阵,环环相扣,阵上加阵,与原有空间融为一体,让来人丝毫觉察不出异常。众人三五成群,隐匿在盘杂错乱的石壁后方,商离行藏在离寒洞最近的角落中,祁欢带着黑袍人紧随其后,何所悟与纪清带着人守在另一处。 过了片刻,果觉空中气息似乎变得极不寻常,阴沉沉的氛围笼罩众人。众人心中都有了主意。一名散修赞叹道:“门主果然料事如神。”另一人低声道:“这份测算之机、通天之能,怕是当年的天衍宗弟子也未能习得。” 商离行嗅觉出众,已然闻得空中隐隐有股腥臊之气传来,他全神贯注于八方风吹草动上,还要分出心力注意众人动静,闻言抬头,微微笑道:“这不是推演之术,而是通过研习阵法知道的。” 众散修们奇道:“门主此话怎讲?” 商离行冷眼注视着身前动静,声音却极其温和:“寒洞中寒气逼人,想必是靠近深海的缘故,洞中设有特殊阵法,需到每日固定时辰方见开启。” 散修疑道:“也就是说这个魔人说的话是真的?” 商离行回头看了那黑袍人一眼,点头道:“是,他没有骗我们。方才进的那处寒洞确实是魔族渡海潜入南岭的入口。” 散修问道:“那门主,那里的阵法需要如何破解呢?” 商离行却摇头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那处阵法到底算不算阵法,明明似阵非阵,却又找不到阵眼所在,看来我还得再过去研究研究。” 说到这里,来时路逐渐变得幽暗,自那处远远传来一阵难闻味道,奇臭难闻,带着腐尸般糜烂的气息。商离行放下那份不解心思,低声道:“来了,大家做好准备。” 众人随即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祁欢悄声道:“大哥,好难闻的味道!”他面露嫌恶之色,一手拉住商离行衣襟后摆,一手紧紧掐住黑袍人臂膊,用力太过,竟然把那黑袍人掐醒了。 黑袍人缓缓转醒,无由来的低低□□一声,祁欢转头一看,立即将他嘴巴紧紧捂住,在他耳边小声恐吓道:“别出声,不然杀了你!” 黑袍人冷笑一声,将他手掌狠狠格开,厉声道:“杀了我,你们就真的出不去了。” 他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这一室安谧中就显得极为响亮突兀,祁欢大吃一惊,生怕魔族来人察觉异常,就要再度对他出手之际。这时,商离行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黑袍人半躺在地,懒懒开口道:“方才那处洞穴确实是出口,我并未撒谎,只是那处需等到戌亥之交方有异象出现。” 身后修士横眉怒目:“你方才又为何不说?” 黑袍人阴阳怪气道:“我方才说了,你们都不信,还大老远跑来跑去,现在又来责怪我,哼,说你们自作自受还真是抬举你们了,分明就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身后修士听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商离行静静看着他:“你是想带我们攻克魔族入口,还是想让我们这群人尽数步入魔族圈套?” 黑袍人“哦”了一声:“那有差别吗?” “怎么没有差别了!”“你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想让我们去送死!”“好歹毒的心思!”身后众散修再度动怒。 商离行叹了一声,又问:“为何寒洞中只有戌亥之交才会出现异象?那究竟又是什么阵法?” 黑袍人打断他道:“那不是阵法。” “什么?”商离行看着他道。 黑袍人重复了一遍:“那不是阵法。” 商离行声音涩滞:“那是……什么?”他生平最厉害的便是那一手无双符法与精妙阵法,如今竟将阵法错认,心中只觉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黑袍人道:“那是什么很重要吗?我只是想跟你们说,我是你们之中最了解这里的人,在没有出这千重影壁之前,你们不能对我下手。” 商离行听了这话,沉默许久,半晌无奈摇头,又转过头,继续盯着魔族动向了。 祁欢冷言嘲道:“我还以为魔人多硬的骨头,没想到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黑袍人道:“随你怎么说。” 祁欢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杀了你,再去抓其他魔族过来吗?” 黑袍人幽幽道:“其他人……恐怕见了你们,只会拼了个你死我活,哪里还会有活口?” 祁欢难得被他噎了一下,不知回些什么。他常年与魔族打交道,也知道此人口中所说的确实属真。人魔两族大战三百余年,烽火连天,死伤无数,两族间积怨已深,早成水火不容的局势了。彼此间见了面,除了斗了个你死我活,也就没其他了。说起来,也不知眼前这个魔人究竟是哪一宫、哪一洞麾下的,竟敢如此淡然与众修士同进同出…… 祁欢越想越觉可疑,将黑袍人抓得更紧了些。 第三十二章 这一边,商离行凝神闻声,耳听得魔族脚步纷杂,来者竟隐隐有千人之众,几番思定后,轻轻推了祁欢一把,示意道:“祁欢,你退居最后,看守他。” 他虽未言明话中这个“他”是谁,当场众人却都知晓他所说的是何人。 祁欢道:“不要,我要与大哥并肩作战!”商离行瞪了一眼:“不要胡闹,这是命令!” 祁欢虽性情无常,却一向听从商离行的话,他知道此时此刻不是他撒娇耍赖的场合,再闹下去只会招惹商离行的不满,于是老大不乐意地拖着黑袍人往身后挪去。黑袍人也不反抗,由着他拖走了。 其余人皆全神应对魔族来者,再过半盏茶功夫,只听远处“笃笃”“嗬嗬”一阵怪叫之声逐渐迫近,空中恶臭味更加浓厚,铺天盖地的,就要将众人淹没。 数千魔兵井然有序,步履倥偬,在前方转角处逐渐浮现身影。 商离行突然扬声一叫:“动手!” 三十余名散修随即如泄洪般冲泄而出,直直往魔族来人斩杀而去,饶是魔族来者人数甚多,却也一时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溃不成军,原本整齐队伍转眼四分五裂。 魔族众部本是出动魔兵率众而来,欲将盘桓在千重影壁中的修士们一举剿杀,却不知为何,反倒叫修士们暗中潜伏在此,先发制人,将他们困杀在此。见同族未留下只言片语,便已突然惨死眼前,顿时怒火大盛,捶胸顿足,一时间魔焰大涨,将众散修围困在场。 不料商离行另有后招,虚晃几招之后,命令众人相继撤退,魔族呼喝前进,步步紧逼,迎头攻上,开始越走越近,这时,商离行道了一声:“开!” 魔族恰好踩中商离行暗中布施法阵所在。可见空间一阵扭曲,光亮大作,法阵顿开,魔族部众发觉异常,再要撤离已是来不及,法阵运转间,将獠牙舞爪的魔族吞噬当场。 数千魔族登时莫名消失大半。 剩下不到半数的游兵散将就好对付多了。他们悲切嘶鸣,怒吼着朝众散修杀去,商离行指挥道:“众人备战!” 一方狭**穴中,战局大开,混战不休。 …… 祁欢在一旁观视战局,眼中迸射出惊人光彩,却是已经看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也能跳出去大杀四方了。心神激荡间,忽而听身边黑袍人喃喃道:“原来你们早暗中布下法阵。” 他嘶哑尖锐的声音又道:“是我太小看他了。” 祁欢一直不喜欢这名黑袍人,也将未能出战杀敌的遗恨怨念发作在他身上,本是对他爱理不理,听到此言却也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情,接道:“怕了吧?我们门主的厉害之处你们魔族也没少见识过吧。” 黑袍人突然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无果,方了然点头:“是了,他将我身上的窃听符拿走了,怪不得方才要将我打昏,原来是为了迷惑我们,以为你们已经进了千重影壁深处,却不想到你们又杀了个回头枪。” 祁欢听他言语冷淡,心道:“这人看到同族惨死,竟是未见半点激动悲痛,真是够冷血无情的。”又想到魔族一十九宫、三十三洞向来貌合神离,不存甚么同族情谊,想来这数千魔兵应当跟他不属同一魔君麾下,才会如此冷眼漠视,可惜魔族游兵散将,对上英明无双的自家大哥只会死路一条。当下好不得意道:“方才是谁说我们秋水门散修自作自受,又是谁说我们是不长脑的废物的?” 黑袍人只是旁观战局,半晌,又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轻抚衣袍,淡淡道:“可惜豺狼也懂得披身人皮,招摇过市。有时候你都分不清对你笑的,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祁欢一边目光紧追随着商离行潇洒身姿,一边听他这一番怪异腔调,皱起眉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大哥风骨超然,统率天下散修,你怎好随意诋毁?” 黑袍人冷言道:“你信他?” 祁欢像听得甚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扫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我不信我大哥,难道信你?” 黑袍人道:“你信他,我看他倒未必护你。他心中若是有你,定然不会将你委派到最苦最累的边界驻守。” 祁欢挑唇道:“呵,你在挑拨离间?” 黑袍人被魔气环绕的面罩动了一下,似乎将头转向祁欢这边,声音中带着恶劣意味:“不妨打个赌?” 祁欢将投往战局的视线收了回来,玩味一笑,看着他:“赌什么?” 黑袍人自衣袍下伸出那只白皙好看的手,五指虚拢,像是作出握剑的动作,声音幽幽:“打赌,打赌商离行会先救谁?” 祁欢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又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赌大哥救谁?你认为你有何资格跟我比?” 黑袍人至始至终一直不停伸展手指,缓缓道:“你若死了,商离行不过少一个结拜兄弟罢了,我若死了,怕是再也很难找出一个能为他破解魔族入口的人了。难道你不想看看,是他心目中的魔族秘密重要,还是三百年的兄弟情谊重要?” 那边震天呼声已是渐渐消了下去,魔族乌合之众,终是敌不过散修们以逸待劳。祁欢静静坐着,竟然将他一席话听了进去,怔愣片刻,道:“这,也能比吗?” 黑袍人反问道:“不能吗?” 祁欢再度陷入为难中,像是被魔鬼引诱着,一步一步,不知不觉迈入深渊,只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半晌,眼中神采一闪而过,终是开口道:“好,赌就赌,谁怕谁。如何个赌法?” 黑袍人等待许久,便是在等此刻,闻言将手伸向东南侧地底下,一处幽深不见底的洞口,道:“此时便是最好良机。我们同时跳下去那个幽瞳洞,长声呼叫,看他先救谁。” 祁欢也看向那洞口,方才商离行所设阵法中隐含搬山移海之术,那被法阵吞噬的数百魔族尽数死在那处洞口中,洞口黑雾缭绕,黑森恐怖,只怕早就充斥着滔天杀气了。修士一旦沾染这股杀气,纵使没有被杀气侵体、使半生修为毁于一旦,也要损伤精魄,致使道心不稳,日后再难避免走火入魔之虞了。 祁欢皱眉道:“你们魔族不是最无所顾忌,爱吸食各种妖魔精气吗?这等杀气根本伤不到你。这不公平。” 黑袍人冷冷道:“你对魔族的了解忒浅了些。魔族有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修行法门各不相同。我跳下去,若无人来救,也会与你一样,死无全尸。” 祁欢将信将疑道:“我要如何信你?” 黑袍人续道:“不管我能不能自行脱身,这都不是重点,不对吗?” 祁欢心下仍怀了几分不安与疑惑:“可……我还是不太信你。” 黑袍人将手掌刷然收回,上身顺势往后倾倒,倚在背后石壁上,不耐道:“不敢赌就别赌,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祁欢也被他一番嘲讽激得起了性子,急忙道:“慢着!说赌就赌,难道还来竟反悔的不成?” 黑袍人突然坐直身子,脱口而出一个“好”,一把跳起身来,拉着犹自坐立于地的祁欢飞掠过重重战局,两人纵身一跃,一起往深不见底的幽洞跳去! 兵荒马乱的战局中,众散修只觉眼前一花,商离行斩杀几名垂死挣扎的魔人,也同时看到那两道身影,心中一惊,石火电光间来不及多想,只甩下一声:“不好!”便身影一晃,抛下场上数十散修与魔人,紧追着祁欢与黑袍人身后追去。 他跟随在后,跳下黑不见深的幽瞳洞穴中,如断线风筝般,直直往下坠去,虽身在半空,却仍是游刃有余,很快来到祁欢二人身旁,大掌往下一捞,顺势抓起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袍人,另一手抓住惊慌失措的祁欢,凝住身形,制住三人下坠趋势。正自喘息间,那被他抓住的黑袍人忽然手腕一动,迅疾如雷,一掌打向他胸膛左侧。 他这一掌打得又准又狠,显然已是藏招多时。 商离行被他这一掌打得措不及防,一股气血上涌,险些就要掉落下去,气极怒极,只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想趁机逃走?” 黑袍人的声音自黑暗中闷闷传来:“是又如何?” 商离行气极反笑,冷笑道:“那我偏不让你走!”说罢,稳住身形,抓住随风飘荡的二人衣袖,飞身掠上散修所在洞口。 途中黑袍人声音被风声搅得断断续续:“放我走!” 商离行将他衣袖攥得更紧,道:“休想!” 黑袍人恶狠狠道:“卑鄙!” 商离行回他一句:“彼此。” 风声猎猎,众散修惊呼间,商离行飞了上来,在平地站稳。他一手拎着一个,齐掷在地,沉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祁欢被甩在地上,摔得一阵七荤八素,方才跳洞途中,见到幽瞳洞中杀气蕴出无边黑暗气息,深处竟然可见一只巨大瞳孔冷冷盯视来者,祁欢被那诡邪瞳孔目光一刺,已是吓得呆了。待等到被商离行救出洞口,心中犹是一阵后怕,遭冷风一吹,全身一个哆嗦,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黑袍人蛊惑着干了蠢事。但他怕遭到商离行责骂,不敢说出跳洞真相,只狠狠瞪了身旁的黑袍人一眼,什么话都不敢说。 商离行一脸恨铁不成钢道:“都几百岁的人了,你是只涨修为,不长脑子吗?” 祁欢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这时候纪清将余下不足为惧的魔族斩杀干净,走过来道:“门主,魔族都处理好了。” 商离行“嗯”了一声,看着乖乖听训的祁欢,无奈何道:“任性、爱耍赖、不知轻重,受不得激,你这样,怎么做好众散修表率,怎么守好这处隔绝魔族入侵的险要之地?” 祁欢一震,又听商离行道:“回去后,你跟赋阳生交接一下,跟着纪柔去凡间帮忙吧。” 祁欢眼睛陡然睁大。固守边界,十天半月尚且还能见到商离行一面,去了凡间,可就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回秋水门一趟了。他心中哪里甘愿,拉着商离行衣衫下摆哀求道:“大哥,我不要去。” 商离行肃容道:“我现在是以秋水门门主的身份在下命令,祁欢,你敢不听门主之令?” 祁欢伏倒在地,几度低低哀求,终是换不来商离行收回成命,他心中恼怒不已,再也顾不得掩饰,突然指着那黑袍人道:“是他,是他对我用了魔族秘术蛊惑了我,我是被他骗的,大哥你信我!” 黑袍人坐在一边,径自不理。 商离行叹道:“若不是你心有贪念,又怎会让别人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祁欢定定看着他,委委屈屈撇着嘴,好像要哭起来一般。 纪清心思柔善,见此不忍多看,劝商离行网开一面,给祁欢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众散修大多为祁欢旧部好友,与他共事多时,也来为他求情。商离行却是一令既出,再无转圜之机,众人劝了一番无果后,终是默然接受事实,转而劝慰起祁欢来,只道凡间诸事好处理,凡人也容易应付,不似在边界一般固守一线险要地势,倒也是一派轻松自在。 众人说得有模有样,颇有几番道理在内,却哪里知道祁欢所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些问题,他越听,心头越是火大,平日里一双亮晶眸子光彩已无,尽皆带着狠辣不甘之意。 商离行留他一人反思过错,带着众散修清扫战场,魔兵残躯尽成一片尸山血海,商离行自怀中取出一只精致布囊,将上千名魔族尸身悉数收进囊中,纷杂洞穴顿时重归洁净。 此次商离行带领众人,布下诛杀阵法暗中伏击,一千余名魔族悉数被歼灭,而己方仅损失了三名散修,自是大获全胜。待清理完成后,商离行走过来冲祁欢道:“走吧,方才自寒洞中潜入的魔族已被尽数斩杀,现在可以过去探查探查了。” 祁欢低低应了一声,缓缓起身,跟在最后,看着被商离行抓得紧紧的黑袍人,目中杀意毕现。 第三十三章 众人再度回到寒洞。洞中寒意萧索,比之上次来时更甚。先前只待了片刻,未能来得及多加注意,很多细节未曾发现。现下时辰变换,又过了戌亥之交,洞中光线暗了几分,石壁渗出丝丝水珠,隐隐带着海水腥声,甚至回荡着阵阵神秘怪异之声。商离行探视一阵,沉吟半晌,忽而抚掌笑道:“我知道了。” 纪清在一旁问道:“门主看出什么了?” 商离行却对着身边的黑袍人道:“先前不是嘲我看不出这些雕虫小技吗,如今我看出来了,你怎么说?” 黑袍人像是极为反感他的靠近,见他接近,不由退后几步,冷冷道:“你看出什么了?” 商离行微微笑道:“不是障眼法,也不是什么法阵运作,而是海中妖兽搞的鬼。” 纪清拧起眉头,不解道:“海中妖兽?” “什么海中妖兽?”众散修也是一脸大惑不解。 商离行只定定看着黑袍人,问道:“是也不是?” 黑袍人沉默一阵,方道:“算你聪明。” 商离行展开笑意,朝着众人道:“每到戌亥之交,海中妖兽成群结伴,猎食而返,回到栖息地。这时候,随着众兽动作,海中暗流涌动,将原本坚实无比的石壁撞开一条孔缝,魔族由此进入千重影壁,继而潜入南岭大陆。” 众散修却是不解:“可是海中妖兽游动,怎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力?” 商离行淡淡一笑,道:“诸位可知海下千尺自成一方世界,所居者皆为庞然大物,一动可使海水倾覆。其翻江倒海之能,又岂是我们目力所见的那些普通妖兽能做到的?” 众散修听闻此言皆是低头沉思。商离行又道:“加之海下暗流波动,漩涡丛生,深藏于深海的石壁受到海水挤压,本就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般风平浪静,魔族众人正是借助了这股妖兽搅动与海水翻滚之力,潜入寒洞,进入南岭,暗杀凡人。”他眉目舒展,眼中笑意恬淡,正正看着黑袍人:“我猜得对不对呢?” 黑袍人冷冷道:“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诩聪明绝顶,却是先入为主,一叶障目,将此处一切异常尽归结为法阵运作了。” 商离行失笑道:“我何时自诩聪明绝顶了?你可莫要胡说。”他因猜对真相,心情极为愉悦,也不计较黑袍人那些刻薄之语,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看得祁欢在一旁冷眼怒瞪。 众人见他与黑袍人言笑晏晏,和气谈话,心中也是感到纳闷不已。 黑袍人冷笑一声:“看得出这些有甚么稀奇的,若看不透,那真是枉费天下散修之首的名号了。” 商离行眸光一闪,了然道:“看来你还是承认我的本事的。” 黑袍人挣脱他的钳制,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不客气道:“本事大又如何?还不是对着这个入口束手无策!” 商离行听了这话,也不动怒,只叹道:“是啊,我们修行之人总说人生灵慧,人定胜天,却不知自然的造化之力,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啊。” 曲空青在旁一听,眉梢一扬,赞道:“商门主此言正印证了‘天人合一’的无上奥妙玄理,真是有见识。” 跟在身后的祁欢轻蔑冷笑,骂曲空青道:“花言巧语!”他声音放得低了,众人也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有纪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将寒洞石壁扫了一下,蹙眉道:“这个入口,只能从外面打开吗?” 商离行道:“那倒不见得。魔族出入后既能将洞口再度闭合,可见已然掌握了开闭入口的秘诀,我们只需找个魔族来问问,就不难得出真相了。”话音一落,长臂一挥,又将走远几步的黑袍人拉了回来。 黑袍人早被他搂抱拉扯、牵制习惯了,被他蓦地一拉过去,虽然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却也不怎么开口骂人了,只是轻轻将他挣脱,淡淡道:“商门主有事请吩咐,莫要拉拉扯扯。” 商离行见他不打不闹,心中却是有了些许失望,却只持续了一瞬,又振奋起精神,脸上流露笑意,道:“证明你价值的时候到了。” 黑袍人回得很快:“我为何要帮你们?” 商离行低声道:“我知道你的立场,也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才会这样做。可你为何——” “为何什么?”黑袍人不耐打断他。 商离行面容柔和,几乎是以哀忱的语气道:“你为何要跟我们过不去?” 黑袍人声音阴森森的:“商门主多虑了。我没有跟你们过不去。” 商离行看着他,声音放柔了些:“唉,你方才故意引诱我们过来,原来是动了坏心思。你是想将我们骗到这里,待戌亥之交,魔兵破洞而入,将我们一网打尽——” “你说错了。”黑袍人再次出声打断。 商离行愕然道:“什么?” 黑袍人一字一顿道:“我不是想让魔族杀了你们,而是,”他语气一转,忽而露出森然杀意,狠厉道:“让你们自相残杀!” 商离行一愣:“你——” 黑袍人继续说道:“你们不是想看入口吗?那我便让你们看看。”他突然上前十来步,停在一块半人高的石柱前,接着运力化掌,朝着石柱前方地面一块银白石板挥出一掌,紧接着只闻轰隆一声,石柱应声而动。众人眼前一花,见石柱消失所在竟露出一片亮白薄膜,波光粼粼,随着海水喧腾波澜微漾。 魔族入口终于完全现出全貌,且看去方寸颇为广阔,大约可容十数人出入。 商离行在一旁赞叹道:“离尘水膜,好精妙的构造。”原来魔族由此进入南岭,为了不让海水涌入千重影壁,充塞通道,又煞费苦心,在被海中妖兽撞开的石壁孔缝后方设立一面离尘水膜,阻隔海水。待魔族经由孔缝与离尘水膜进入寒洞后,随着海水波动,孔缝逐渐闭合,翌日戌亥之交海中妖兽回归,引动海潮涌动,孔缝再度被海兽撞开,如此周而复始,给了魔族潜入南岭又能掩人耳目的机会。 在场众人皆是看得咂舌不已,有修士却是不解:“魔族既苦心孤诣造了这处入口,又为何不直接命令海兽撞开整个寒洞,这样不是更干净利落?” 商离行沉吟道:“海兽力量庞大,就连魔族亦无法掌控,想来他们也是偶然得知此处藏有入口,可作为潜入南岭的秘洞之用。” 众散修听他语气笃信,皆是不由点头,商离行突然又道:“也不对……” 众人见他突然转换语气,口出纳闷之语,又问道:“门主,哪里不对?” 商离行正目不转睛,看着身前的离尘水膜,皱眉道:“如若是魔族知晓此处,利用海中漏洞,那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靠在一旁的曲空青也“啊”了一声,惊道:“是啊,他们怎么知道潜入海中,来到海兽撞开的地方可以进入千重影壁?而且,海兽是从哪一年开始撞击石壁?为什么在魔族设立离尘水膜之前,没有海水渗进来?” 这时候,身旁的何所悟突然出声:“是有心人的引导。”他为人倨傲,素来话少,但一开口,却是有着重逾千金之力。话音一落,整个寒洞突然安静下来。 “没错,你说得对,”商离行兀自沉思,续道,“看来魔族中有异能之士,掌握了驱使海兽的方法,海兽撞击石壁,并非自发性的行为,而是受到有心人的操控,时间也是在魔族设立离尘水膜之后。” 纪清仍是不懂:“可是魔族既已掌握驱使海兽的方法,为何要让海兽一天只开一次入口呢?这样,效率也太低了。” 商离行微哂道:“或许是魔族暗中操纵之人想要循序渐进吧。”不欲在此多加纠缠,他也走上前,站在那处水膜前,与黑袍人并肩而立,微微颔首道:“看来出了这离尘水膜后,入口就在外面了。” 黑袍人方才听他们说了半晌,一直闷声不吭,这时候又开口了:“看水膜表面动静,外面入口还没有完全闭合,商门主不去看一看吗?” 商离行转头看着他,微微动了下眉梢,道:“你在怂恿我去?” 黑袍人“嗬嗬”一笑,道:“亲眼证实自己的猜测成真,不是很有趣吗?” 商离行微微笑道:“可是我没兴趣。” 黑袍人静了片刻,又忽然道:“其实,你也不是非要我出手不可的。你早就看出入口在哪里了,为何不说出来?” 商离行歪着头看他:“若我只是想要确认一点事呢?” “什么事——”黑袍人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海兽长鸣之声,水膜上波动剧烈,海水将其撞击得噗噗作响,他道:“外面的入口要关了。” 商离行也道:“是,我们也该关了。”既明白问题症结所在,商离行便想着将洞口封住,再不容魔族进出便是。他广袖飘动,真气涤荡,想要将石柱后的入口用法阵彻底封住,忽而窸窣声起,自怀中掉下一只小小布囊来。布囊掉落在地,沾染了地上尘埃,正是那收纳了上千魔族尸体的乾坤囊。心念一动,商离行收回真气,将地上布囊径自捡起,道:“你说得没错,还是得去看一看,顺便,”他摇了摇手中布囊,笑得十分邪恶:“去给隔岸的友邻致上一份好礼。” 黑袍人立即冷言讽道:“商门主不愧天下散修之首,果然想常人之不敢想,行常人之不敢行。” 商离行露齿一笑:“阁下谬赞了。” 纪清众人听了商离行寥寥几句,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身后一名修士道:“小心有诈。” 又有修士道:“还是先派个人前去试探一番。” 另一人道:“你去?” 那人听闻此言,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谙水性,不敢泅水。” 商离行衣袖一挥,朝众人道:“我去吧。你们在这里等我。” 在场众散修又是纷纷摇头:“不可不可,怎好让门主亲身涉险。” 何所悟上前一步,道:“大哥,还是我去吧。” 商离行笑道:“无妨,我去去就来,何所悟,守好此地。” 何所悟伶俐改口:“门主放心。” 商离行笑过一阵,转身钻进身前水膜,光华一闪,身影转瞬消失。 众散修无事可做,好一阵惬意松懈,纪清几人一向信任商离行,也未表露过多担忧,祁欢一直跟在人群最后,这时悄然钻出人群,在众人未有反应之机,突然出了一掌,迅猛袭向伫立水膜前凝然不动的黑袍人! 第三十四章 黑袍人身后没有长眼,不能看到祁欢举动,但身在敌营,他始终未曾放松片刻,感到身后杀意,立时回身格下掌势,与祁欢对了一掌,击溃祁欢弥天杀意。 谁知祁欢一招不成,顿足咬牙,又出一招,何所悟及时反应过来,将他挡下,厉声喝道:“祁欢,住手!你在做甚么!” 祁欢眼眶通红,嘶吼道:“我恨他,恨这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何所悟松开他,又退到一边,冷冷道:“他是大哥护着的人,你敢动他?” 祁欢身躯一僵,手掌无力垂下,呆立半晌,突然把嘴紧紧一抿,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汇成泪珠,滑落面庞。这下不止何所悟,连在场所有散修都惊呆了,他们修行半生,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却何曾见过说哭就哭的人,况且还是一名几百岁的男修?倒也是着实稀奇。 祁欢一抹眼泪,微微抬头,痴痴看着面前的离尘水膜,突然将脚一跺,随着商离行的身影冲了出去,消失在海水中。见此意外之举,在场不少散修发出讶然惊叫声,何所悟没有阻拦,只说:“无事,他去找大哥了。” 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何所悟在黑袍人身前划下剑阵,冷言告诫:“别以为大哥不在,你就有机会逃走。” 黑袍人却不理他,干脆抱臂在胸,懒洋洋坐下养神。 ……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商离行才回来,他穿越离尘水膜,从容走来,眉眼含笑,不疾不徐道:“方才出了孔隙,又一路潜入深海,将数千魔兵尸身尽数扔回海里,想必到了今晚丑时便能顺着海水回到北陆海岸了。” 数十位散修闻言不禁喜形于色,纷纷乐道:“哈哈哈,这下魔族的脸色一定很好看了。”“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看他们还怎么敢来南岭?”“真好,出了这口恶气!” 商离行也随着他们笑去,一路行来,地穴中压抑阴暗,难得有如此发泄情绪良机,便稍微放纵些又如何呢? 纪清往他身后看了几眼,突然出声道:“门主,祁欢呢?” 商离行回头看他,疑道:“甚么?祁欢怎么了?” 其余众人纷纷看向何所悟,何所悟难得迟疑下:“大哥,祁欢刚才跟着你跑出去了。” 商离行大骇:“什么?祁欢去找我了?” 在场众人比他更加骇然:“门主没见到他?”“怎么回事?” 商离行冷静下来,细细盘问方才发现何事,何所悟等人也不隐瞒,将方才祁欢意图暗杀黑袍人不成、又突然跑走的事情悉数交代。 商离行心中对来龙去脉有了主意,轻飘飘往黑袍人那边瞥了一眼,面沉如水:“我往返的一路上并未看到祁欢身影,想必是他出去找我,迷了路了。” 纪清嘴唇微微翕动,轻轻“啊”了一声,担忧着道:“那门主……接下来该怎么办?出去将他找回来吗?” 曲空青在一旁道:“入口现在也关了,要怎么出去找他?” 商离行一番神色不定,目光冷峻,环视身前众散修,又从始终坐在地上的黑袍人扫过,突然哀叹一声,道:“唉,罢了,最多出去后再派人将他找回就是。我已在外面设下爆裂符咒,只待此番功成,将魔族入口炸毁。” 何所悟冰雕似的脸庞也微微一怔:“可是祁欢还在外面,若是他想回来——” 商离行神色淡淡,摇头道:“不行,必须炸掉。此时切不可因小失大。” 何所悟向来听从他的命令,闻言也不坚持些什么,将话收回,道了一声是。 纪清不住摩挲十指,低声道:“唉,若是我事先有给他几张传讯符就好了,也不至于……” 曲空青最不爱看他这番自怨自艾的模样,板起脸,粗声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自己任□□闹,真当全天下人都宠着他?也是该受点教训了。” 纪清被他说得一愣,眼神一黯,低头咬唇,不敢再出声了。 “多说无益,”商离行摆手制止道,“依祁欢的修为,还不至于出什么事,我们先出去吧。到出了千重影壁地面,我再引爆符咒,将此处炸毁。”语罢,又一把提起地上的黑袍人,当先走出寒洞。 何所悟将手搭在纪清肩上,瞪了曲空青一眼,抛下一句:“别理他。”将纪清带出去了。曲空青在身后一脸大惑不解,呆呆道:“我说错什么了?” 风声跌宕,水滴声滴答滴答不停响起,黑袍人不挣不闹,老实跟在身后,商离行携着他手,缓缓而行,感受着身后人顺从听话的模样,竟是有些心神荡漾,连众散修的窃窃私语都没在注意听了。 众位散修除纪清与何所悟外,其余人皆是为了获取相应修炼资源才加入秋水门,又是常年在外驻守,对着这位门主本就所知甚少,只知道商离行素来有君子之名,性情温和,又兼修为过人,才能一步步成长为今日的天下散修之首。在这千重影壁一厢接触之后,深感门主之气度高华,不比凡人,心中更是为能跟随这样的大能修士感到庆幸不已。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商离行沉稳气度之下,常有惊人之举,每每令众散修捉摸不透,无法投其所好。譬如明明身处抗击魔族的第一线,却对身旁这位来历不明的魔人青眼有加,不仅全心全力将人护住,方才更是不顾幽瞳洞中摄人杀意,将人救回。怎么想,都觉得门主此行过于不可思议。但他们哪里敢当着面说,只是在背后悄声议论罢了。 曲空青此行纯粹是为了纪清而来,其余人的举动何曾看在眼里。他目光澄澈,慢悠悠跟在纪清身旁,知晓方才凶巴巴的一番话,定是引得纪清不悦了,于是放下天一阁阁主独子的身段,只一个劲儿的伏低做小,围着转悠,小声讨好着纪清。纪清本就不敢恼得太过,生怕曲空青厌嫌他的小心眼。偏头听了一阵,心中郁结顿消,又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笑声飘到队伍前端,商离行也被这股欢悦之情所感染,忆及千重影壁这桩心头大患已被处置,心中稍定,神色和霁,不由有些联想翩翩。 待出去后,是要把人带回秋水门,还是要如何将人处置? 念及祁欢无故失踪之事,心头又沉甸甸地压着乱如细麻的无边愁烦。 便这么又喜又忧地想着事情,商离行带着众人循着来路,逐步走出千重影壁,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识海蓦地一震,心头恍惚,再定睛一看眼前,哪里还是那幽暗深邃的洞穴,竟赫然耸立着铺天盖地的银白水镜。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眼前景物陡然全换,成了那绵延无边的摄魂水镜,脚下的路也由崎岖不平的乱石山道,摇身一变,变成照射出层层人影的光滑镜面。 身后众人好一阵慌张:“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走出去吗?”“这不是我们方才走过的水镜吗?”“怎么绕回来了?”众人心中骇然,吵闹不休。 商离行深深闭上眼,稳住气息:“是我一时大意了。”听众人声音陡然消失,又沉声喝道:“大家先闭上眼!” 商离行调息运神,屏除识海中一切变换迷离的幻象,默念几句定心咒,睁开眼后,终于可以淡然看着身前摄魂水镜而不受其影响了。 周遭众人却有了与上次极不同的反应。除少部分或反应机敏,或听了商离行那句话的,有了戒备,不再受到引诱;余下大多数散修修为低下,也如上次一般轻易被身前水镜摄去神魂,面呈贪嗔痴妄诸般不同神情,可见水镜不仅摄去神魂,更是窥探了众人内心种种不堪隐晦想法,将众人引诱到幻象中,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身后那人仍是被他牢牢锁在身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也不知究竟有否受到水镜影响。但以商离行对那人的了解,他受到影响的可能性极低。 而出乎商离行意外的竟是纪清、何所悟二人。纪清方才因受了伤,与曲空青逗留在外,不曾进入过水镜所在,自然也不知道这些水镜的诡异之处,但他修为远不及祁欢,却竟然能抵抗住摄魂水镜的引诱,只是眨眨眼,好奇打量着镜中自己。何所悟修为高深,剑意超绝,竟然也受到水镜影响,面露痴恋之态,怔怔看着身前一面镜子,停驻片刻,突然又哭又笑,又悲又喜。 商离行暗道纪清虽心思细腻不输女子,但其实内心十分澄澈纯净,故而不会受到摄魂水镜诱惑,但何所悟却是心中有憾,一个不慎,便即中招。 见在场清醒着的散修想要将被摄去神魂的修士摇醒,商离行叮嘱道:“别碰他们!”他心神不宁,手上一个用力,又将黑袍人手腕抓得紧了。 黑袍人突然在身后道:“你不去救他们吗?” 商离行转身看他:“这跟上次是同个地方吗?” 黑袍人道:“是,也不是。但是想用之前的方法救他们,肯定不行。” 商离行又低下头,问:“那你知道该如何出去吗?” 黑袍人将头偏向一侧,微微点头:“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商离行道:“好。”突然将手一松,退后两步,放开对黑袍人的钳制。他道:“我现在放了你了。” 黑袍人身形不动,似是愣了一下,转而轻轻一笑,道:“商门主怎么突然这么好商量了?” 商离行负手站立,仰起头细细巡视身旁水镜,语气悠悠:“这洞里难道还有其他出口助你逃走?” 黑袍人念及商离行早在魔族入口的寒洞外设下爆破符咒,继而愤愤不满哼了一声,迈了几步,屈起五指,握爪成拳,将拳头放在其中一处镜面上,口中犹道:“出了洞口后,商门主不要忘记答应了我的事。” 商离行摇头道:“放心,出洞后放你自由。” 黑袍人得了保证,开始以拳掌在镜面上梭巡机关来。 第三十五章 身后清醒着的部分散修小声嗫嚅,道是门主纵虎归山,实在不妥。纪清也在这时候看惯了光怪陆离的千重影壁,回过神来,在众散修的目光示意下,硬着头皮道:“门主,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肯配合的……” 商离行摆手道:“无妨,救人要紧。” 纪清瞬间止了话头,心想也是,一个魔族的确实不如众位修士的性命重要,要探知魔族内部讯息,不是非要这个黑袍人不可,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小妹纪柔在凡间巡视许久,竟也没有抓获一两个魔族探子来…… 曲空青忽而在他肩后一拍:“发什么呆?” “没什么?”纪清怔怔然望着地上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轻声道:“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妹,不知她何时才回来?” 曲空青好奇道:“咦?你还有妹妹?” 纪清顿感啼笑皆非:“我们‘凤临九子’之中有一对孪生兄妹,原来你不知道的吗?” 曲空青思索一阵,道:“听倒是听说过的,却是不知那对兄妹原来是你们。” 纪清道:“什么时候小妹回来了,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曲空青望着他恬静侧脸,忍不住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你长得这么好看,那你妹妹也一定是个大美人了。” 纪清耳尖泛红,含羞带怯道:“这怎么能比呢?小妹……小妹长得比我好看多了,而且……我又不是女修,怎么可以,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容颜?” 曲空青凝眸看他,眉间闪现一丝得意之色,只是这些许异色藏得深了,纪清也未曾注意到。 商离行目光始终盯视黑袍人,一心两用,听身旁二人说着悄悄话,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正要插话一问,那边黑袍人突然开口:“找到了。” 众散修闻声,转过头去,见那黑袍人正半矮**,将修长手指抵在某处镜面上,不住来回摩挲。从商离行的角度看来,四面八方的镜子映出他无数个黑色身影,层层叠叠,颠倒迷离。连那素来嚣张的魔气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温驯意味。 商离行走过去,见黑袍人手指抚过的地方与其他镜面并无不同,除了手指留下的温热指印外,俱是一片平滑晶莹,但若再定睛一看,便能发现,原来那处多了一条浅浅的白线,从三尺高处一路垂直贯至深入地面,几乎是肉眼难辨的细小,商离行心中突地一跳,不由道:“竟然这也能找得出来……真是好定力。” 须知道,要凭借肉眼找出这处白线,对目力出众的修士而言并不算难事。难的是能克制水镜所带来的种种幻境,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查找白线上,这非需要极强的自制力与坚韧心性不可。故而商离行才说他“好定力”,而非“好眼力”。商离行又道:“现下要如何做?” 黑袍人道:“割开。沿着这条线割开。” 商离行将自己手指覆在未消的指印上,动作似有意无意,转头问他:“这么细的白线,要如何割?” 黑袍人身形凝滞,从斗篷头部角度可知,他正在看商离行手上动作,声音听不出情绪:“用剑,剑气。” 商离行微微挑眉,问道:“你来割?” 黑袍人反应极快:“我没带剑。” 商离行意味不明“哦”了一声:“你果然是用剑的。” 黑袍人突然身躯一抖,声音带着隐隐怒气:“你在套我的话?” 商离行深感有趣,不禁轻笑出声。 其余众人随之走过去,曲空青也将手抚上冰凉镜面,不解道:“将这些镜子打碎不就行了?何必煞费苦心?” 黑袍人干干脆脆道:“不行,打碎镜子,他们就再也醒不来了。” 曲空青第一次与黑袍人对上话,却熟络得好像相识已久的好友,腆着脸笑道:“哎呀呀,这位兄弟,我们好歹也同甘共苦一路了,怎么还老这么冷淡?” 黑袍人应付一个商离行已是烦得紧了,哪里还肯理他。商离行冲他道:“曲道友来试一下?” 曲空青神情懒散,不甚在意道:“商门主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说可以的。就怕我学艺不精,一个用力不慎,把镜子给砸坏了,那大家可就一起完蛋了。” 商离行站起身,佯装无奈道:“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大家让开。” 身旁众人即刻往后退了一步,商离行直直站立,广袖无风而起,双手虚空疾点,手中顿时化出一柄秋水长剑,光华凛冽,清辉潋滟,剑光本是光华暗流,却在四面八方的长镜之中,与银白镜面互相照耀折射,越加亮得刺目。 商离行行事素来谨慎,又是事关众修士的身家性命,他持剑在手,剑尖正正指向那条细小白线,不禁要多问几句:“那,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黑袍人摇头,商离行又问一遍:“真的不需要了?” 黑袍人被他问得不耐了,一甩衣袖,冷声道:“你不是很聪明吗,这也要问东问西,唠唠叨叨,烦不烦!” 商离行失笑一阵,指尖乍然抖动,剑尖却稳如磐石,划破镜面后,剑尖处突然光线大亮,投射出刺眼白光,阻挡众人视线,耳畔闻得剑身长鸣。煌煌天光,茫茫天地间,似乎只余他一人持剑在前,巍巍有如天神屼立,逆光而往。 清脆一声,镜面破碎。众人眼前一阵晕眩,过了约一刻钟,待终于看清眼前景象,蓦地又陷入一片黑暗中。商离行收了剑,突然道:“大家莫慌,我们已经出来了,正常现象罢了。” 眼前一阵发黑,只是因为一时适应不了黑暗环境。何所悟等被水镜迷幻的散修也终于回过神来,想起方才在水镜前诸般丑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商离行说了一句,蓦地惊醒,随即乖溜溜地隐在角落里。 商离行视察了一番四周景象,见眼前石壁岩柱无不眼熟,原来已是离洞口不远了。 他命令纪清清点人数,又招呼众人继续往前走去,众人无不应和,黑袍人似乎也是觉得离开在即,步履都显轻快许多。而另有一人却还怔怔站在角落里,当即唤他一声:“何所悟。” 何所悟抱着剑站在一侧,身影有些孤零零的,反应也略显迟钝。商离行见他神情呆滞,目光无神,压低声音问道:“你方才,见到白萱了?” 何所悟身形一僵,迟疑片刻,方微微点了点头。 商离行心中暗叹,将他轻轻往前推了一把:“此次中招,已然说明你心中有了心魔了,你回去后,须得找白萱将话说开了。” 何所悟难得有这么举手无措的时候,呐呐道:“可,可是她,她要是根本不喜欢我怎么办?” 商离行温声道:“你在害怕,害怕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可你越是害怕面对,就越是瞻前顾后,不敢跨出一步,直至被卑怯与懊悔淹没。到那时,谁也救不了你。” 何所悟心中愁肠百结,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什么。商离行又道:“你不尝试,怎么知道白萱不会接受你呢?人家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总得给人家一次机会,让她有选择的权利吧?” 何所悟听得怔怔入神,恍恍惚惚跟在众人身后。 商离行看他为情所困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分,想当年九子结拜,商离行以绝高修为和过人资历,理所应当受了其他八人一声“大哥”。只是后来随着秋水门的创立,其他几人俱已改了口,叫他一声门主。唯有何所悟与祁欢仍旧坚持唤他大哥,前者是因习惯使然,固执地不愿改口,后者是仗着自己受到商离行关爱,特意不改称呼,昭示自己在商离行这里的独特地位来。想到祁欢失踪的事情,又是一阵头疼。 …… 走了没几步,终于要出了洞口。商离行在洞口引爆符咒,只闻天地间轰隆一阵巨响,随之山摇地动,众人知道魔族入口已被炸毁,皆是心中一定。心思稍多者,又想到回去后该如何加强固守,如何应对魔族诡计,魔族又会如何暗施潜入南岭之计,其中种种心理,自不必言。 走出洞口,却是与入洞前全然不同的景象,四下昏暗,连荒郊野草都成了黑魆魆的一片。抬头望去,只见日月无光,唯余天际一片红彤彤的,血染一般,众人纷纷称奇道:“好个天光异象,看来又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难道又是哪位大能修士飞升了?” 凡天生异象,必有反常,修士者夺天地造化,逆天修行,见惯世间诸般奇景,自然也不会如市井凡人般大惊小怪,只是念叨几句便将此事轻轻放下了。 周遭十分沉闷,风一丝也没,草木凝住一般,一动不动。商离行眺望远处厚重云霞,沉甸甸的好似要往下压来,心神忽然紧绷,心中颤颤,总觉得似乎有危机在旁窥伺。 黑袍人好不容易换来一次得以脱身的机会,自是不多交代,转身要走,商离行突然身形一动,带起无俦劲风,将他拦下。 黑袍人勃然怒喝:“你想反悔?” 商离行看着天边烧得烈焰一般的红云,正色道:“你现在不能走。” 黑袍人冷冷道:“你方才说了我带你们出洞就放我走,怎么又说话不算话了?堂堂商门主竟然如此——” “我并非说话不算话,答应了你的,自然不会食言。”商离行出声打断。 黑袍人嗬嗬一笑:“那你现在又在作甚?想将我杀了,毁尸灭迹,好让世人不知你背信弃义之事?” 商离行毫不理会他的冷言嘲讽,指着那红云道:“你看,那片云根本就不会动。” 黑袍人一怔,商离行续道:“如果是现世空间,我现在便可放了你。可我现在不能放了你——” 众修士才发现此处景物极为诡异,纷纷大声小声,齐齐惊呼起来。此时却听商离行摇头道:“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现世空间。” 第三十六章 眼前山川草木、花丛枝叶都已失去原来颜色,似被抹上一层灰蒙蒙的墨色,天地间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竟不见一只活物。一片凄怆景色中,黑袍人闻言一怔,整个人僵在当场,好半晌,方喃喃道:“怎会如此……为何他们没有告诉我?” 商离行低下声道:“原来连你也不知道吗?唉,这可就难办了。” 黑袍人却突然身躯一抖,哽咽道:“都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都在骗我……”他声音本是沙哑难听,却在这真情流露之余,呜咽低鸣,隐带哭腔,显现出一丝无助弱小来。 商离行见此不忍,急忙放柔声音:“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知道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好不好?”说着声音渐低,伸出手掌,轻轻拍□□袍之下不住颤抖的背脊。 那黑袍人蓦地反应过来,反身挥掌,狠狠将他手掌拍落,厉声道:“不用你假好心!都是你的错!” 何所悟在一旁怒不可遏道:“你敢对大哥无礼!” 商离行手掌被他拍得一阵痛麻,心中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嗟叹一声后,方省起此事还是莫要感情用事的好,对此人,他有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完全无需急躁。于是将心思一转,放在正事上,见周遭众修士三三两两散开,似乎是在打探出去之法,又有部分修士往回折返,想要重回洞穴,找到旧路。商离行将蠢蠢欲动的众人拦在原地,道是幻境中陷阱遍布,对法阵一窍不通之人还是莫要擅动为好。 一旁也有散修冷静下来:“门主说得对,我们受困幻境,需得谋定而后快,不宜自作主张,反倒将自己送入另一层险境中。” 曲空青也是呼应连连:“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是对阵法之事略知一二的,据闻这种迷幻法阵中常常是真假并存,虚实变幻的,我们再进去的洞口未必就是原来那个了。依我看,大家还是聚在一起,不要分开的好。” 听商离行与他人这么一说,众修士也不敢再往外跨出一步,只是乖乖待在原地了。但动身想法落空,追究之心不死,于是呼呼喝喝,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响起,声声句句俱是针对黑袍人:“一定是他使的诡计!”“没错,要不是他说把镜子割开,我们根本不会误入幻境。”“魔族果然心思歹毒!” 商离行上前一步,将黑袍人护在身后,以自身广袖玄衣阻挡修士愤怒目光,缓缓道:“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问题,大家先冷静些。” 散修中突然发出嗬嗬冷笑之声,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不知道门主一心维护这个魔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商离行循声望去,见其中有名散修横眉冷对,面色不虞,而余下散修面色也是惊疑不定。原来商离行多次不顾立场维护黑袍人,散修们看在眼里,早就有所不满了,先前慑于商离行的威压,分毫不敢多言,但眼下被困多时,心生怨怼,俱是一并发作出来。 商离行板起脸,抿紧嘴道:“我要护什么人,还需要向你交代?” 那散修被商离行堵了一下,脸色涨红,气冲冲道:“门主竟然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魔人,与我们起争端,是觉得自己本事厉害,一个人就可以撑起秋水门,还是觉得这人本事在我们之上,想招他进秋水门,好将我们取而代之?” 何所悟横剑在手,冷冷喝道:“你他娘的胡说甚么!” 那散修梗着脖子道:“若不是他有问题,为何要将我们带进这里?” 何所悟也不禁怒气一涌:“方才他不是说他也不知道吗?若是他有问题,为何还要跟着我们进来送死?” 那散修哑口无言,兀自冷哼一声。 曲空青也在旁拍掌笑道:“好一个为天下为人族的散修同盟,这魔族还没消灭呢,自己人就先斗起来了,有意思……” 商离行嘴角轻提,脸色一冷,又回头望了黑袍人一眼,见那人半侧着身,一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稍霁,忽然展颜一笑,悠悠道:“我商离行既然敢创立秋水门,招纳天下散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就破阵灭幻这一点,商某认为,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强。有本事,你不要跟着我,自行找出路去。” 那散修闻言色变,心知商离行所说绝非意气用事,但他并不通晓法阵,修为又实在一般,不然也不会跑来加入秋水门,仰人鼻息,听人差遣,而如今冲动之下得罪商离行,又要如何靠一己之力走出幻境?于是一张红脸转怒为忧,手足无措。 商离行又轻笑道:“我相信在场诸位肯自愿加入秋水门,为天下人奔走效力,定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商某不才,愿为天下人求一个福祉,也愿为天下散修求一个容身之处,只盼人族万世安宁,人人都能得其所愿……不知诸位可否愿意与商某一道?” 其余散修又讪讪道:“门主客气了。”“我们当初加入秋水门就是冲着门主的气度来的。” 曲空青感慨万分道:“商门主真是厉害啊……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将境界拔高不少哇。” 商离行又指着黑袍人道:“唉,这名魔人本性不坏,在洞中一次次出手相救,甚至主动告知魔族入口,诸位也是看得到的。我看他只是被魔族蛊惑,一时蒙蔽心智,有心将他救出泥淖,重归本质真我,诸位觉得商某做错了吗?” 众散修静了片刻。那与商离行争吵几句的散修这时突然道:“门主说得对,是我意气用事了,不考虑门主的用心良苦,真是太不应该了。”说罢上前几步,朝商离行行了一礼,以示赔罪。他开了腔,余下众人就敢说话了。众人开始谈笑自若,气氛复又热切起来。 商离行微微噙笑,欣然受之。身后却突然有道声音响起:“你平时就是这么爱说套话的吗?” 商离行怔愣一下,转身看他,大惑道:“什么?” 黑袍人讥讽道:“我说你很虚伪。” 商离行愣神片刻,静静看着他,突然又笑吟吟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人吗?” 黑袍人即刻反问:“难道不是吗?” 商离行始终笑意不灭:“你因看不惯我的行事准则,便处处以偏激想法看待,我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话都是假的。” 黑袍人道:“那你如何证明你说的话都是真心话?” 商离行目光哀怜,像个师长一般循循善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这般重要吗?不管真话假话,说的多了,听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话,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他们想听什么,我便顺着他们说什么,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话。” 黑袍人轻哼一声:“所以我才说你虚伪。” 商离行复又笑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说的不是我的真心话呢?” 两人莫名其妙地搭着话,竟也说了个有来有往,商离行言笑晏晏,显是乐在其中了。这时纪清凑过来问道:“门主,现在我们该主动寻找出路还是等下去?” 曲空青嘻嘻一笑:“等?等什么?等有人来救我们?还是等幻阵自己消失?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忒天真了些。” 纪清神情突沮,啊了一声:“可是——可是我们又要怎么找出路?” 商离行与黑袍人调笑几句,接道:“改风变水,穴眼在中。法阵集结,必有漏洞,我们须先找出阵眼,再行突围之计。” 又续道:“天上那片红云一直不动,便是最有可能的突破点,我们朝着红云的方向行去,相信便能找到阵眼所在。” 于是在场散修纷纷道:“门主说得对。”“我们听门主的。” 商离行慨然道:“那大家便随我出发,找出阵眼吧。”将衣袍一摆,踏上沙石,沿着荒山小路下了山。他一向习惯牵着黑袍人走路,此时也是自然而然拉着他当先走了出去。 曲空青拉着纪清道:“我们也去看看吧,好比死守的好。”纪清微微点头,跟着商离行脚步,何所悟也跟在身后。 身后众散修也急忙迎上,朝着那天际红云一往无前而去了。 …… 众人所在之幻境,分明与千重影壁之外的山景毫无二致,连那路边含羞绽放的无名野花都像了个十足十。但相较于现世空间,此处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沉闷,灌木林中无半分鸟叫声,山泉成了一汪凝冻死水。众散修在边界戍守已久,对千重影壁的一草一木再是熟悉不过,纷纷叹道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大能如此大手笔,夺天地造化,仿山川毓秀,运化出这一方是真非真的乾坤天地来。 商离行听身后众散修窃窃私语,不时惊呼,不免边走边笑道:“你们瞧这朵花跟现世的花长得一样,以为有人范水模山,仿造出千重影壁的一花一树来。但其实并非如此。” 众散修闻言惊疑道:“门主此话怎讲?”身旁的黑袍人也停下步伐,驻足细听。 商离行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高明的,一切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你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但既为幻境,又怎么会有真实存在的景物呢?一切只不过是内心想法的一种投射而已,假的便是假的。” 有一名修士捻下路边一朵微吐花蕊的粉白小花,指间拈捏反复把玩,惊疑不定道:“门主,可我采到的花确实是真的啊。” 商离行苦笑道:“这便是此处幻境的厉害之处了,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教人无从分辨。说不得,或许连我们手上的触感也是假的。” 那修士啊了一声,吓得把手中花蕊扔掉,身旁众人也惊得收肩缩脚,小心探视足下实土沙石,就怕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去。 黑袍人突然出声:“难道就没有一种可以完美判定真实还是虚幻的方法吗?” 商离行回身转向,敛眉沉吟一阵,若有所思道:“有倒是有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很容易被尘外之物迷惑了去。” 黑袍人道:“是什么?” 商离行淡然道:“不过四字,唯心而已。” 黑袍人哦了一声,声音显是有些失望:“听着也没有那么厉害嘛。” 商离行看着天边那始终静若死物的红云,摇头道:“照现本心,复归真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啊。” 黑袍人突然愠道:“哼!什么是真我,什么又是本心?一个人谎话连篇,欺世盗名,却因为他地位超然,爱说漂亮话,故而世人皆以为他是位堂堂正正的君子。请问他说出来的话,还能算是真话吗?” 商离行目光垂怜,言辞切切:“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深的误解?” 那黑袍人却不愿与他纠缠太多,冷冷呵笑一声,大步跨迈向前,将众人抛在身后,声音愈加不客气:“哼!继续装!我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商离行迎着众散修不明所以的惊疑目光,又是无言苦笑,又是无奈叹息,负手跟着走上去。 众人再度上路,那朵粉白小花落在泥地上,遭众人踩踏碾压,转眼成了一堆灰黑烂泥,透着缕缕死气。商离行回头一看,摇头叹道:“美则美矣,毫无神魂。不过一堆死物罢了。” 众人朝着天际红云走去,虽是步履超绝,却也颇感无奈。原是那抹红云明明近在眼前,却始终远在天边。走到最后,竟是需要翻过千重影壁之上的高山,一路朝十万里苍茫长海奔去。 眼见再越过几丛山林就要踏上无边大海了,众人渐渐放缓脚步,驻留林中,商议起如何越海渡江而去,只是商来量去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不得其解。原来众人早知此处幻境迭生,那在数里之外的海水也不一定就是真实海面了,故而完全想不透那究竟会是何等幻象,又要如何防患坠海的险境呢?再说,若此处幻境当真与现世空间完全一致,按照现世空间的算法,越海之后便要登上荒芜的北陆,到那时闯入魔族老巢,与魔族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又要如何应对?商讨半日之后始终无果,便有修士提议兵分两路,一路原地等候,一路先行探路,此言一出,当即一呼百应,众人纷纷赞许并言及自身如何不适,修为又是如何不济,只能待在山上驻守等候云云。不料却又遭到商离行的否决,他道在场众人除他之外,尚无一人有能力辨认迷幻丛生的法阵世界,无论哪一路无他护持,他都放不下心。众人听他婉言柔声,心中感动,于是争相请往,一鼓作气,直接冲出高山丛林,翻山越岭,来到海岸边缘。 众人行至岸边,却发觉眼前云横雾锁,苍茫无涯,看不出盘亘眼前的究竟是一片大海还是其他未知景象。除了远眺天际,尚能隐约看得到那血红片云外,入目之处竟是一片白茫茫,再也看不见身前方寸许地。若不是修士自忖修为在身,贯通天地真气,几乎都快以为自己如凡人一般生了白翳之症了。 商离行昂首长叹:“镜中镜,幻中幻,好一个虚虚实实。若说在洞穴中长廊白镜看到的是镜中幻象第一重,那打破镜子、进入后同现世如出一辙的幻境就是第二重了。原来我们至始至终都没有脱离出镜中世界,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众人闻言露出惊恐神色,又听商离行淡淡道:“从前只听千重影壁之下,自古无人敢涉足其中,先前只以为是前人危言耸听,却不知原来防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从‘一切皆虚’到‘半真半虚’,接下来便是‘一切皆真’了。此去怕是真正的幻境了,或许也是最惊险的一重世界。” 众散修本就是为了一点修炼资源而来,虽艺高人胆大,也是仗着几分修为在身,一路随行至此,但到底惜命得很,哪里肯愿意往下探去,于是齐齐色变,摩肩擦踵,不断往后退缩,又不时踩中后来人的脚尖,后来人被踩得痛了,一时恼怒叫骂。众散修吵吵闹闹,乱作一堆。 商离行按捺心性,摆手道:“既然走到这步,此时再来吵闹懊悔也无济于事。众人还是冷静些好。” 有部分散修个性孤傲,不屑于与他人起争端的,早冷着脸退到一边了,倒是剩下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 曲空青在一旁倚靠礁石,一手掏着耳朵,慢悠悠道:“吵什么吵,比我家的老头子还聒噪。”他腿伤早已好透,却因为仗着有伤在身,纪清便能对他多几分关怀,于是一直装模作样,若即若离,以此纠缠纪清,将一身无赖本事用到极致。待明了纪清已是手到擒来了,心中一定,又是本性毕露。哪怕背靠岸石,也是站得歪斜欲倒。这时他懒洋洋靠在一处,被身旁争吵的散修推了一下,竟然趔趄着滚下岸石,直接滚进蒸蔚云雾中,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第三十七章 纪清大叫一声:“曲空青!” 周遭众散修也是看得呆了,那将他推落的修士吓得面如土色,这曲空青虽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但好歹也是修为高深的修士,怎会竟是如此毫无防备,轻易便教人推落下去。他们却不知原来曲空青所倚靠的那方岸石其实本为幻象之一,实在禁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之那曲空青性情本就懒散,又兼嗜酒成痴,此时多日未沾酒水,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只是强自支撑,外人看不出来罢了。于是才在一个不慎之下便教他滚落云海。 商离行始终目送他身形一路滚下,眸光微闪,竟是一动未动,少许方道:“或许这正是天意吧,我们也过去一观。” 于是不合群的、不情不愿的、惫懒奸猾的,心思各异,都打起精神,随着曲空青滚落痕迹走进万重云雾中了。 人心惶惶,风急雨促,几日下来众人累得苦不堪言,披着头,散着发,衣裳上泥浆星点,却也无人去介意,只知一味低头随行。倒也不是修士们不看重自身形象,先前几日还有部分人顾得上擦拭面容,保持洁净。但风雨骤至,总是将众人整顿完成的一身整洁打乱吹散。待三四日之后,众人似乎也开始放弃了这等徒劳无功之事,介日里灰头土脸,神色委顿。如此一看,更显潦倒无助了。 那日随着曲空青意外坠入海上云雾,众修士跟在后面走进去,却发现阴翳云雾陡然散去,眼前光景竟是一片不毛之地,脚下踩着的也并非无边海水,而换之为一片焦黑泥土。 众人一阵惊呼,心下又惊又怕,之前的隔阂尽消,彼此之间贴得紧紧的,就怕又陷入甚么可怕的幻境中。 曲空青大咧咧躺在一旁焦土上,身上满是黄泥,笑嘻嘻与纪清道:“我还当我要死了呢……” 纪清匆忙将他扶起,含嗔带怨道:“你方才真吓死我了!” 曲空青摇头晃脑,嘿嘿道:“也不知道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怎么回事?这又是什么地方?” 众人议论纷纷间,商离行负手站立,环视周遭。见旷野无边,暗色沉沉,天边晕染上大块片状乌云,似成水墨画中的扳麻皴一般,唯余其中一片血色红云,边缘清晰可见,全然不被周遭乌云所遮挡。在弥天暗云黑雾反衬中,反倒更加红得刺目。 放目一望,绵延无垠的焦黑泥土,竟是一片荒凉贫瘠,连山石树木都见不到。 商离行始终定定目盯前方红云,往后一挥手:“众人跟上。” 于是一路朝着天际红云前行。众人心中忐忑,路上也不甚太平。这片不毛之地环境险恶,时而烟雨濛濛,时而酷热难忍,好在修士有修为在身,这等险境尚可忍受。只是此处无日无夜,众修士只能凭借修为,感应时日流逝,心中倍感沉闷。 过了整整一日一夜,气候却又加剧。一时风雨大作,一时天雷地火,大雨将地面黑土砸得坑坑洼洼,雷火燃遍千里荒野。众人这才明了为何此地泥土俱成焦黑色。人群中也有修士仗着修为,自行运转起避水符咒来。 待行到第五日,风雨骤然增大,斗大雨珠重重坠下,砸在众修士头上,连那避水符也耐不住滴滴雨珠重量,倏然破裂。不少人当场被淋了个落汤鸡,形色狼狈。听商离行所言路程已过泰半,已逐渐靠近阵眼,心中又燃起些许希望,打起精神,忙不迭跟上去。 而天际那片红云,却始终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岿然不动。 风雨未歇之时,天际又突来红光怒放,竟然纷纷下起火雨来。那浑金火雨来得突然,挟带着狂猛汹涌的气浪,蓦地迎头砸来,落地之时,轰然喷薄紫红色的火焰。有修士措不及防,当场被烈火灼伤手臂,商离行手疾眼快将身旁的黑袍人用力一扯,护在怀中,手中念力一挥,运转起抵御法阵,将在场三十余名修士兜头罩住。 众人心惊胆战之刻,被吓得纹丝不动,只是呆呆躲在防御法阵中,默念着时辰,期待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异象早日消失。 谁知那火雨不仅来得迅猛,更是下得持久,过了整整五六个时辰仍不见止缓,反倒是愈加狂猛,甚至落地之刻,燃尽足下黑土,黑土遭此一击,表面颜色愈加黑了些,且散发着阵阵黑气。 商离行为护众人,祭出防御法阵,耗费了大半真气,纵然是修为高超,也有些气力不支了。此时已是累得脸色发白,连说话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了:“大家不要擅自行动,等这批火雨过去再说。” 修士心中惴惴,躲在阵中交头接耳:“这火到底要下多久?”“这是天火啊,可以燃尽世间一切生灵的天火。”“你们说这个阵眼怎么这么难找啊!”“会不会那片红云便是阵眼?” 商离行断然摇头:“不可能!” 他一手抱着黑袍人,一手掐起法决,运起法阵,身躯便是渊渟岳峙,许久未动。黑袍人几度想挣脱,遭到商离行冷冷低喝:“不要乱动!”他身形一滞,便干脆放弃抵抗。 再过了七八个时辰,这阵火雨方渐渐消散,等到确认火雨不会再对在场修士产生危害了,商离行撤去法阵,宣布大家得以自由活动了。 众人遭此一难,心有余悸,怎敢轻易远离?于是都聚在商离行左右,将他团团围住。商离行面带倦色,挥手将众人劝开,又吩咐众人稍作休息,半个时辰之后再度前行。 他虽然撤去法阵,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黑袍人的手,黑袍人被他带着走来走去,也是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像个乖乖的小宠物一般。 之后的路程便是更加险恶了。众人一路躲雨避火,在镜中行到第七日。这日,众人走到一片地貌尚算得上完整的荒土上,风雨渐渐止歇,众人停下休息。商离行拉着黑袍人坐到一旁,柔声叮嘱道:“小心别碰到泥水。” 黑袍人这几日下来也累得够呛,连甩脸色的力气都没了,只乖巧的任他安排一切事宜。商离行顿感心花怒放,手上动作不由轻柔了些。 人群中有修士小声议论着:“走了许多天,好像在原地踏步一样,也没怎么变化过。” 另一人道:“是啊,兜兜转转都没能出这片荒野。我都怀疑我们遇上鬼术幻阵了。” 一名散修突然大声道:“不对,还是变了,你看,”他伸手指向远际一角,“天边那抹红云不见了。” 另一人循声望去,又嚷道:“吵甚么!不是不见了,是跑到另一边去了……” 众人又纷纷惊呼大叫:“你们看,那片云的方向竟然变了!”“方才不是在北方吗?怎么突然跑到南方去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商离行目视众人大惊小怪的动作,温声解释道:“这是镜中世界,一切景物都在不断变幻中,我们进了第三重镜中世界,自然更加诡异莫测了些。” 众人一阵惊愕,又听商离行道:“万物有灵,连这方阵法也不例外,想是此方阵法感应到我们即将找到阵眼,于是改换方位,借以迷惑我们。我们只需朝着原有路途策力前行便不难找到阵眼。” 众修士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即将脱离幻境世界,心中稍定,于是也紧跟着坐下。 商离行拂去衣上灰泥,感叹道:“七日走来,如此险恶景象,怕是那中洲之地也不过如此呀。” 曲空青架着双腿,坐在一旁,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好奇之色:“商门主连中洲之地也去过?” 商离行遂笑笑,追忆一阵道:“当时年少,一夜见后山泗海水光粼粼,于是欣然兴起,提剑而往,前往中洲游历一番,离开那时恰好月上中天,圆月海潮大江流,如此旷世奇景,可谓毕生难见。” 曲空青啧啧道:“难得商门主也有这么年少意气的时候。” “有谁没有年轻过呢?”商离行哭笑不得道,“你们瞧我老气横秋,便以为我生来如此吗?” 周遭众人都笑了起来,商离行又道:“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等环境比较适合一类种族居住。” 一名修士问:“什么种族?” 商离行口齿微动,吐出二字:“兽族。” 他话音一落,突然似有所感般,猛地站起,举目四望。身旁人不解道:“门主,你在看什么?” 商离行低喃道:“我好像……还真的听到兽族嘶吼的声音了。” 身旁众人也随着纷纷站起,耳力外放,左顾右盼,又是众口喧嚣:“门主,我什么都没听到啊。”“我也没听闻。”“幻境中哪里来的兽族?” 商离行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又回头望向何所悟:“你听到了没?” 何所悟点点头:“听到了,在西南角落,距此地大概五百余里;声音有高有低,约莫有十来只。” 坐在一侧的曲空青紧闭双眼,集中精神听了一阵,也道:“而且他们正向此处奔来,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达这里。” 身后众修士闻言色变:“什么?”“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商离行微微蹙眉,浑然不解:“这是魔族的阴谋吗?”自进入千重影壁之后,前行之途一路顺遂无恙。商离行本就有所怀疑,觉得此行不会如此简单,待后来持剑破镜,误打误撞进了镜中世界,才知晓此处艰险且变幻跌宕,实在担得上一句“幻化无常,神鬼莫测”。又忆及魔族早已占据千重影壁地下穴窟,暗度陈仓,魔族内部又有通晓操纵海兽这等神通之人,在途中给他们设下重重阻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没想到……会有兽族出现……难道魔族深藏北陆多年,已暗中习得操控兽族之法?这可如何了得? 商离行突然看着犹自坐在地上的黑袍人,心头万千想法飘过。 “门主——”众人都看着商离行,在等他下命令。商离行沉吟一阵,正色道:“我们先去找阵眼,不要与兽族对上。” “好!”众人连日走来,身心俱疲,本就不愿多生事端。当下应了一声,纷纷收拾好东西,准备妥当,就要出发。 商离行掐算方位,运算接下来的路途,却见身旁那黑袍人悠悠站起,突然捂住心口,急促低叫一声。 商离行来不及将手收回,只得长臂一舒,一把将他身躯撑起,靠在自己肩上,忙问道:“怎么了?” 那黑袍人急欲挣脱,可惜气力不足,这推搡的动作不仅没能摆脱商离行,反倒使他靠得越贴近了些。他有气无力,软绵绵拍打着他:“放……放开……放开我……” 商离行不将他这番小打小闹的动作看在眼里,反握住他的手,细细把了一回脉,突然低头看他,惊愕道:“你,你身上怎么会有——怪不得,怪不得那次在秘境——” 那黑袍人还在不依不饶挣扎逃离,口中也不知嘟囔些什么,仿佛根本没在听商离行讲话。 商离行沉下脸,将心一横,顺势将那黑袍人挟在肩下,率先走出一步,吩咐道:“走!” “放开我!你——”那黑袍人动弹不得,声音随着商离行走路动作变得一顿一顿的,又被商离行转而移到背上,叫骂声瞬间堙没在衣袍间。 身后众人皆是看得呆了。被何所悟冷声叫了一下,个个回过神来,慌张张跟了上去。 …… 商离行步履匆忙,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众人紧紧跟随在后,只觉他身法诡异,着实算得上是变幻无穷,奥妙丛生。绕来绕去间,那黑袍人伏在他背上,身躯抖得愈加颤动,似是有些不省人事了。 走了百来十步,商离行倏然停下脚步,停在一处荒土上,测算一阵,沉声道:“差不多了,阵眼大约就在不远处。” 众人闻声望去,见四周焦土依旧,周遭一片荒凉,天际红云竟尔消失,纳闷间,回头看商离行,却见他半弯**,将黑袍人轻轻放在地上,随之运出那支乌木长杖,长杖挥落间,口中念念有辞。 随他咒语唤出,众人只觉眼前景物开始无序扭曲抖动,什么乌云焦土都辨不出来了;再过须臾间,顿觉浑身皮肉骤痛,身躯被一股莫名之力挤压,无处不难受,无处不紧绷,徒自张嘴,却是什么话都吐不出来。眼前扭曲景物越看越是痛苦,只好闭上眼睛,耳边却是嗡嗡作响,隐隐只听得嘈嘈切切的怪异声响。意识迷乱之际,识海中传来商离行淡然自若的声音:“现在我施行破镜之法,将大家送出幻境,大家且忍耐一番。” 众人心神稍定,静待商离行施法。这时脸颊上一滴雨水突而降落,漫天雨瀑忽至。众人强自睁眼,乍然间“轰隆”一声,霎时电闪雷鸣,雨骤风狂,间或伴随着砰然爆炸之声,风火雷电交加,烈焰狂□□发,汹涌打在众人身上。众人又是一阵惊慌,原来在幻境中所遭受过的种种异象竟是一齐显现出来。 商离行催发运力,将众人心神唤醒:“大家不要慌,这是幻象,代表我们快成功了。” 在他强力催发下,原有平静空间竟一阵摇晃,众人身前十步处突而凭空蕴生一方裂口,裂口渐渐扩大,直至成人形轮廓。 “这就是阵眼。”商离行动作不撤,目光定定,看着裂口中绚烂光华。 裂口出现之后,一时云收雨歇,雷消火止。方才迫近众人的诸般景象突然消失,竟是来得突如其来,又去得突如其来。 商离行扬声叮嘱道:“大家从这个裂口出去吧。” 众人渐渐恢复神智,不少人仍呆呆立在当场,未反应过来。突然人群中突然有修士跳起嚷了一声:“看!那是什么?” 商离行朝声音望去,只见远处苍茫大地上一阵山摇地动,竟有数十只几只红色巨兽,目中杀意汹涌,口中吼声如雷,直直朝着这边狂奔而来。他心中一震,暗叫不好,方才全力施展于阵眼,竟也没注意到外物异动,这伙巨兽又是什么时候接近来的? 修士中有清醒过来的已然有所反应,纷纷大声叫喊道:“怎么回事?这里怎会有兽族出现?”“我们方才不是特意避开他们了吗?” 商离行百忙之中分出一缕心神,暗自忖思道:为什么明明避离兽族方位,却偏偏将兽族引来? 其实早该想到的。镜中幻境的空间方位俱是相对相反,无法以己身为参照物,在他们看来是离妖兽越来越快,在妖兽看来却是他们逐渐靠近。镜中世界,越是想摆脱,就越是身不由己。可惜他身在此阵中,也被幻境所迷惑,直到现在方明白这个道理。 念及至此,他心中有了主意,不再迟疑,将身前裂口开得更大,冷静道:“你们先走,我断后。”随后一边支撑法阵,将另一手抽了出来,腕力一扬,卷起无俦劲风,以他所处方位为中心,从远至近,或两三个,或四五个,将各自或站或坐的修士们擒着后襟扔到裂口处。在看到黑袍人衣袖一角时,手下一顿,目光一转,径自将黑袍人跳过不理。 众散修盘桓裂口处不愿离去,纷纷道:“门主,我们一起出去啊!”“是啊,我们怎么可以抛下门主自行离去?”“门主,快点过来啊。”更甚者有散修红了眼眶,不顾一切也要冲回来。 “来不及了,” 商离行缓缓摇了摇头,他气力早已用殆,只是强撑着提高声量,“我只能支撑到这里了。何所悟,将他们平安送出。” 何所悟应了一声:“是。大哥,你小心。”他阴沉着脸,一手一个,将叫喊着奔回来的散修掷进裂口,被流转的光华吞噬。冷着脸道:“别给我大哥添堵。”当下抱着剑守在裂口边,再不容散修们逃出。散修们有的临危惜命,匆忙逃窜,有的停驻原地,面露不舍,最后也只好扼腕叹息,对商离行道了几句珍重后走进裂口。 纪清也被曲空青拉扯着进入裂口,满心不愿,只大喊道:“门主,我不走!我也要留下来。”他死命挣扎,却拗不过曲空青的力道,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也渐渐靠近裂口处了。 商离行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们一眼:“有劳了。” 曲空青也淡然回了一声:“客气了。我们在门外,静候商门主讯息。” “好。”商离行身形不动,应了一句,“等我力道恢复,会再度开启阵眼,到时再与你们会面。” 曲空青再不多言,将纪清一并带入法阵中,最后又回头看了商离行一眼,何所悟守在最后,等到全部修士都走了,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纵入开口中。 商离行松了一口气,收回法阵,猝尔迎头碰上迅猛奔来的一只妖兽,遭妖兽庞大身躯一撞,登时眼前一阵晕眩,胸口涌上一阵腥甜味。他急忙唤出怀中秋水剑,出剑如风,狠辣剑意喷薄,正中妖兽命门,将妖兽刺死当场。 接连杀了四五只妖兽后,收敛心神,将涌出心口血强自咽下,又深深闭上眼,借以调息体内喧沸真气。正在这时,那黑袍人突然发出一声凄怆叫声,商离行急忙看去,见他半跪在地,头深深埋在焦土上,周身一片血色,一只妖兽倒卧在血泊中,沾着血色的头颅滚到另一侧,铜铃大眼中满带着不甘之色。他心中惊惶,撑起身躯,急忙飞奔过去,将那黑袍人带起,见他黑色衣襟已被鲜血染透,透出比原来更加深邃的颜色。却原来不是他身上的伤,而是遭他斩下头颅的妖兽留下的血迹。 商离行稍稍放心,将他半搂在怀,感受到怀中人不住颤抖的身躯,连声安慰道:“莫怕莫怕。何人双手不沾血呢,既身在修途,又怎能独善其身?” 黑袍人犹自不停颤抖,声音惶惶然:“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动手——” 商离行将他身上泥土尽皆拍落,正要再开口安慰,这时候又有两只妖兽嘶吼着冲了过来。 他开启破镜之术后,已然耗费掉全身真气,方才杀了几只妖兽后全身真气已是荡然无存,但是身在险境重重的幻境中,眼前又有强敌环伺,又怎能容他迟疑?他再度催发所剩不多的真气,运化出一方小小杀阵,将剩下七八只妖兽围困阵中,手中动作始终不停,操纵法阵将妖兽神魂割伤,直至覆灭。 处理好妖兽后,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身躯支撑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昏昏沉沉间,商离行只觉得头昏脑涨,忍不住软了双腿,黑袍人被他连带着一起坐在焦土上。颊边冷汗直下,遭冷风一吹,瞬感太阳穴阵阵刺痛。耳边听到一道茫然若失的声音道:“我们失散了,再也出不去了是吗?” 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说什么傻话,要开启一次破镜可不容易,我方才只是怕他们又冲动误事,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黑袍人身躯渐渐不再乱颤,声音也渐渐恢复往昔,“那现在怎么办?” 商离行苦笑一声:“只能等我恢复真气后,再重新找到阵眼出去了。” “还能如何出去?”黑袍人又哼了一声,“牺牲小我,泽被世人,商门主真是伟大得很啊。” 商离行恢复了些许力道,撑起半身,慢慢帮他整理衣袍,“我们遇见的自然异象是真的,所杀的妖兽也是真的,这就说明现下幻境正应了我那句‘一切皆真’,既为真的,那阵眼也是有迹可循。” 那黑袍人突然将他手掌拍落,声音激动道:“甚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前是你说的‘是真是假没有那么重要’,现下又成了‘一切皆真’,你到底要自相矛盾到几时!” 商离行被他嚷得一愣,过了一阵方轻轻叹了一声:“你说得对。是我太过信赖自己的判断了。” 黑袍人胡闹发作一通,商离行却始终温柔相对,这于他而言,无异于犹如打到一团棉花上,有劲使不上。静了半晌,又问:“你方才为什么不把我一并带走?” 商离行淡淡道:“若是让他们将你带走,我不放心。” “你是说他们会杀了我泄愤。”那黑袍人声音闷闷的,“我不怕。” 商离行缓缓道:“可我怕,我怕你的身份一旦泄露,以后再难立足于各大门派,尤其是秋水门。” 黑袍人一惊:“你——” 商离行突然长叹一声,定定看着他:“唉,现在只剩你我了,你到底还要遮掩到何时呢,谢师弟。” 那黑袍人浑身一震,许久,方用那把嘶哑难听的声音道:“你知道是我?” 第三十八章 商离行噗嗤笑了一声,眼中满是笑意:“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那你之前都是在戏弄我?!”黑袍人声线一变,将罩住面容的斗篷倏然掀起,露出白皙秀美的一张脸庞,一双炯然明眸,正对他怒目而视。 商离行缓缓摇头:“怎么能算戏弄呢?你既有心隐瞒,我又何必节外生枝?” 谢留尘顿了一下,又问:“那,那你是何时发现的?” 商离行轻声道:“一开始。” 谢留尘顿感讶异,突然转过头来,惊疑目光巡视他全身上下,又半仰起脸,正正对上他含笑双眸。发觉商离行全然不设防备的信任模样,心中厌恶至极,冷笑一声,偏过头去。 商离行却正正看着他的侧脸,盘问道:“你来千重影壁的目的到底为何?你到底跟魔族——” “那与你何干?”谢留尘甩开他,自己站了起来,又走向妖兽尸体,半蹲下去。身旁传来窸窣脚步声,却是商离行走到身边,不依不饶道:“好,那就不说魔族了,单说你与兽族——先前你在紫渊秘境中也是这样?” 谢留尘硬声硬气道:“我不知道!”说完这话,他又抬头四望,蹭地站起,小跑着将滚落一旁的妖兽头颅捡了回来,置于妖兽尸身之上,托着腮,怔怔然蹲在一旁看着。 “唉,一看就没沾过血、杀过人……”商离行始终旁观看他动作,也随之半蹲下来,与他并肩靠着,温言道:“兽族本性暴虐嗜杀,你不杀它们,它们也会杀你,所以这不是你的错。” “你懂什么……”谢留尘看到惨死当场的妖兽,心中不知为何老是隐隐堵着一口气,“我只是一看到他们的死状,心里难过。”他低着头,似乎是在低声啜泣着,过了片刻,突然又伸出手,捋起衣袖,徒手在地面上刨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商离行低嗽几声,急忙摆手制止了他:“这里的土地常年遭雷火煎烤,根本就埋不了妖兽尸体。” “那怎么办?”谢留尘风风火火的动作顿止,蓦地转头,目光仓惶望着他。 商离行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心中暗叹一声,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他强撑着施展火燃法阵,将躺倒在地的妖兽尸体尽数焚化成一堆灰白骨灰。遭寒风一吹,飘飘荡荡,转瞬成空。 商离行神色幽幽:“魂归天地,肉身也尽回混沌之中,”又凝眸望他,“这样好了吧?” 谢留尘面无表情道:“你的脸色更白了。” 商离行顿时失笑,苍白俊颜染上几许无奈:“你个没良心的。枉我为你鞍前马后,却连句好话都不说。” 谢留尘却不理他,只是茫茫看着消散于天地间的灰□□粒,过了半晌,又道:“阵眼再次开启是在什么时候?” 商离行身形蹒跚,摇晃着走到方才那片干净土地,缓缓席地坐下:“再过一天一夜,明日此时。” “嗯。”谢留尘也在一旁坐下,注意到商离行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视线,眉头一皱,又将黑色斗篷迎头兜下,盖住脸庞。魔气萦绕间,只听到商离行轻笑一声,温雅的声音慢悠悠道:“还遮遮掩掩做甚么?这里又没别人。” 谢留尘浑不理会,静了不到半刻,又听商离行念念叨叨:“你坐那么远作甚,还想逃跑不成?”当下好不恼怒,将斗篷一掀,凶巴巴道:“我不遮、也不走,行了吗?啰里啰嗦,迟早被自己念叨死!”说完这句,将身子一转,只顾着看天际乌云,留给商离行一个“话不投机”的后脑勺。 商离行有气无力笑了一下:“你先前怂恿祁欢与你跳下黑洞,是笃定我不会救你,然后你好趁机逃走,是吗?” 谢留尘陡然嗤笑:“哈!倘我那时知道你早已识破我的真身,便不会多此一举,做了这等小人行径,徒惹一身仇恨了。” 商离行知道他定是在耿耿于怀于祁欢对他下手的事,又好言劝道:“那回去后,由我做主,将你与祁欢的误会解开,消释嫌隙,可以吗?” “回去?回去哪?”谢留尘粗声粗气道:“我不去秋水门!” 商离行目光澄澈,定定望着他:“那你想去哪里?” 谢留尘顿然哑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心中颤颤,念及自己这十年来本是好好待在磊落峰上修行,却一朝莫名失去一切,又被突然带至全然陌生的秋水门,见识了各类形形色色的面孔。而到如今,人事全非,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信任谁了,而且……而且秋水门根本就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其实有些话,我在你来到秋水门之后就想说了。”暗自神伤间,听商离行突然道:“你是个天份很好的孩子,长得好,剑也练得好,应该是以前没受过什么苦,心思也是太过简单,才会平白遭受了这些无妄之灾。然而人生无常,你以后要经历的世事还会有比这重得多的,若一直耿耿于怀,最先被压垮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一愣,又听商离行续道:“你莫嫌我啰嗦,我也是像你师尊一样在意你,才会不耐其烦跟你讲这么多,你若是听得下去,我自然高兴,若听不下去,那少不得以后吃点苦了。” 谢留尘神思一滞,回头望去,却见商离行坐得端端正正,脸色苍白,目色中带着少见的郑重与诚挚,正一瞬不瞬盯着他。谢留尘一阵恍惚,蓦地又想起玄思真人多年来对他不教不养的行径,哪算什么在意?心中突感恼怒,怒冲冲道:“我做什么事、成了什么人与你何干?你自认为你是劳什子的门主——管了天下人还不够,还要管到我头上来吗?”见商离行微微眯眼,他也不甘示弱回瞪过去:“我不是秋水门的人,也不是云山剑宗的人了,连,连我师父都不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商离行无奈摇头:“真是屡教不改。”随即深深看他一眼,加重语气道:“既然软的不吃,就别怪我用硬的了。”说到这里,突然敛眉肃容,正襟危坐,口中默念咒语。随他咒语策动,平地上莫名刮了一阵冷风。 “你又想对我做甚么?”谢留尘睁大双眼,提高声量,发现自己竟然又被封住周身大窍,全然无法动弹了。他徒然挣扎,但与商离行修为本就悬殊,如何抵抗得了?愤而大骂道:“你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少来耍这些吓唬人的小伎俩!” “你师尊走前将你交给了我,以后你便由我来管教了。”商离行也恼道:“我绝不可能看着你自甘堕落,一错再错!” 谢留尘大叫道:“你没有资格这么对我!” “我说有便有!”商离行轻抚剧烈起伏的胸口,面颊上冷汗涔涔落下,显是被气得不轻,目光游离着,看着谢留尘:“你想跟我比剑?别忘了,为了那块越天石,你还得有求于我。”见谢留尘兀自吵吵闹闹,又粗喘着气道:“你就先自己冷静一下吧。” 谢留尘对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厌恶极了,根本静不下去。犹自骂了半晌,感到那头动静却是渐渐没了。 停下叫骂,抬头看了过去,发觉商离行稳稳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冷汗打湿鬓发与前襟。一张平日里俊雅含笑的面容,竟是白里透青,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灰暗之色。原来他多日来疲于奔命,又为了救护众人,多次开启法阵。如今真气透支,再难维持,却是昏睡过去了。 谢留尘静静瞧他片晌,自口中不痛不痒骂了声:“活该!”也干脆不再挣扎,闭目养神起来了。这段时日所见所感,蓦地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脑中。 自那日与白萱话别后,在房中沉思独坐,深感自己像是个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秋水门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过分陌生与难以适应。于是一时脑热,离开了秋水门,一路穿山越林,走走停停,只觉飘飘零零、举目无亲,真真可怜极了。 驻足半晌,一时也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踌躇间突然收到魔族传讯,那之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黑袍人蓦地出现,问他发生何事,为何不经请示、擅自出走云山。他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那黑袍人竟不生气,纵然形容阴森,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欢喜。他有心试探,黑袍人含糊应了几句,只说是魔尊不日将要复活,一场大战在即,此时离开云山剑宗也耽误不了什么事。谢留尘想到白萱所言,于是有意无意提及几句千重影壁之事,黑袍人听了,要他到千重影壁监视商离行众人动作,必要时可下杀手将散修众人除掉。事成之后不仅将他身世全盘托出,更会将他重新接纳迎回魔族。 谢留尘听到这里有些心动,想到自己既已被逐出云山剑宗,那又何必对人族恋恋不舍。人族的兴衰胜败,在他看来,自然是比不过探查自身身世要紧的。于是暗暗记下黑袍人的一番叮嘱,全装打扮,藏形而来。 与一名魔人进了千重影壁,很快遇上商离行众人,失手被擒,无奈只能想方设法逃离。但因商离行此人实在狡猾,竟屡屡识破魔族算计,将他们全盘算计打散。谢留尘遭他强力胁迫,心生惧意,又在一番接触后动了恻隐之心,终是不愿伤害商离行等人,于是怀揣着一股复杂心绪,将黑袍人事先告知的魔族入口与破镜方法透露出来,放众人一马,只是—— 他没想到黑袍人给他的破镜之术竟是假的! 都在骗他!都在利用他! 谢留尘想到此处,不由咬牙切齿,口中发出嗬嗬响声。心中悲怒交加,一时真气狂流乱走,神识世界蓦然破碎。他睁开眼,一抹嘴角,感到手中一片温热黏湿。竟是在心神激荡之下吐了一口心头血。 复又闭上眼,无声冷笑半晌。 …… 过了约莫四五个时辰,商离行才恢复意识。他睁开眼,见谢留尘仍保持着原有坐姿,也一动不动闭目养神着。笑着咳嗽几声:“你倒是乖乖的。” 谢留尘抬头望他,见商离行面色已是好上许多,复又是那幅眉开眼笑的样子了。他淡淡道:“现在可以放我了。” “当然。”商离行将他穴道解封,站起来伸展腿脚,环顾一圈周遭后,又将视线落在谢留尘身上。 谢留尘仍自坐着,板着脸道:“看什么?怀疑我又在暗中使诡计了?” “真是孩子话,”商离行笑眯眯走上前:“明明该生气的是我,怎么好像是我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样?” 谢留尘兀自哼了一声,商离行走到他身前,半蹲下去,与他对视,复而挑起一边眉头道:“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尖酸刻薄的?” 谢留尘反诘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商离行失笑:“是,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故而才有着彼此间种种误会,唉,”话到这里,忽而将语气转柔,笑意渐收,带着几分郑重道:“但回去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因为,来日方长。” 谢留尘皱起眉头道:“谁愿与你来日方长,当我很稀罕你们秋水门吗?” 商离行从容转身,与他比肩而坐,轻轻倚靠着他,低声道:“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但以后你若待在秋水门,便不如在磊落峰上那般自由了。” 谢留尘正欲出言反驳,又听商离行缓缓叹道:“唉,先前是我言重了,你确实不是秋水门的人,我无权管教太多。若你实在不愿待在秋水门,去游历天下也好,寒山苦修也罢,我……我总归不会拦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嗓音轻柔,语气恳挚,显是真情流露了。谢留尘霎时不知作何反应。 天色昏暗,万籁无声。商离行说了几句话后,骤然止了话语,等了半晌,才见谢留尘抬头淡淡瞥他一眼,过了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竟是连个答复都不给了。商离行调笑几句,谢留尘始终无动于衷,他自觉讨了个没趣,无奈笑了几声,倒也不再说话了。 到了次日凌晨,幻境中蓦地起了一阵风沙,黄沙掺杂着焦土,仅有的两种纷呈颜色,在天地间肆意起舞。商离行携着他行至一处沙堆前,笑盈盈道:“重新开启阵眼的时刻到了。” 谢留尘等待许久,见出阵时机已至,心下欢喜,于是昂首挺立,作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态势。 商离行将他手心紧紧握着,一手持杖,运转真气,震开弥天狂沙,见状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只需跟紧我便是了。” 谢留尘此生第一次经历空间变幻是在进出紫渊秘境那回,那种失重之感仍是历历在目,心中愀然,不由将商离行的手揪得紧紧的。 商离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待察觉失态,又若无其事地敛了笑意。 开阵咒语念后,谢留尘蓦感那种视线扭曲、浑身绷痛之感复又袭来,过了短短一阵才见消退。再定睛细看时,那沙堆上果然如昨日那般开了一方裂口,裂口在商离行驱动下慢慢变大,入口处光华闪烁。 法阵启动后,商离行不慌不忙,收回长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在秘境中我允诺帮你寻找越天石的事吗?” 谢留尘点了点头:“记得。” 商离行颔首道:“等此番回到秋水门后,越天石的下落便该有眉目了。” 谢留尘听闻此言,眉梢不自觉动了一下,商离行敏锐察觉,旋即将他带着往裂口处走去,边走边轻声道:“出去后,跟我回秋水门吧,我为你铸剑。” 谢留尘并不挣扎,只淡淡道:“出去后再说。” 商离行没再说些什么,两人走进裂口,回了现世。 待站稳脚跟后,才得以打量眼前一切,谢留尘环顾四周,见眼前石壁岩柱,与进入镜中世界前一般无二,分明还在千重影壁之内。听耳边商离行的声音道:“出了些许偏差,我们与他们被送至不同地方。” 谢留尘对他时灵时坏的阵术甚是怀疑,待想冷言嘲上几句,这时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慢着……”又将一手伸来,将他头上斗篷再次披上,补上一句:“以防万一。” 谢留尘淡然受之,一时倒也忘了想要嘲讽几句的心思了,转而道:“看来商门主是想将我这魔族奸细袒护到底了。” 商离行静静看他,只觉眼前青年身姿修长,窄肩细腰,纵披上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黑法袍,也是好看得紧。失神片刻,才道:“你若弃暗投明,别说护你一阵了,在秋水门待上一辈子我都养得起。” “我听着呢。”谢留尘迎着洞穴出口走去,不以为意道:“出去了。” 商离行看着身前那道优雅身影,直看得目不转睛,站了少许又缓缓跟上,脚步有着些许迟滞。 谢留尘在前一边催促,一边不住轻哂道:“商门主是对这地下秘洞恋恋不舍,走不动路了吗?” 商离行轻轻咳了一声,低声笑骂几句,而后撑着墙壁慢慢跟在他身后。走了十来步,忽闻前方竟传来打斗之声,商离行凝神细听,面色凝重道:“不好,他们遇上魔兵了。”说罢将谢留尘手腕扣住,足下发力,携着他往声音来处去了。 谢留尘遭他所制,脸上霎时乌云密布,也身不由己地被带走,懊恼间,心中同时惊惑:“远渡而来的魔族不是全都死了吗?又有哪里来的魔兵?” 狭小/洞穴中,两人飞也似的穿梭其中。行走片刻,终于行至一处转角,眼前景物豁然开朗。一览无遗间,见一处低矮土坑中,十余名修士,包括纪清、曲空青众人在内,正与场上另一群人混战厮杀。那帮人约有五六十名,神情狰狞,五官丑陋,面容呈现乌黑、青白、枣红种种诡异颜色,不一而足,周身散发一股浓烈腥臭的气味。正是魔族特有之先锋魔兵。 商离行见状,不及多言,将谢留尘留在洞边,纵身跃下,加入战局。几名散修抬头一望,惊喜道:“门主来了!”其余散修见他到来,也是一派喜不自禁,志得意满的神情霎时浮现脸上。 商离行并未抽剑,只是挥动着一柄乌木长杖,将真气倾泻,直接点向在场魔兵,魔兵遭他凌厉杀招袭来,严密阵仗登时瓦解。 众散修一时士气大振,三两个凑成一堆,将步履散乱的魔兵团团围住。 商离行对战间隙,见纪清被一个悍勇魔兵逼得节节败退,便出手将他解救。那魔兵不及反击,为他所杀。商离行捂着胸口,微微喘息问:“怎么回事?” 纪清顿感一松,匆忙中应了一句:“门主,这帮魔兵是自凡间而来,想在此渡海回去,恰好给我们遇上了。” 商离行举目四望,见在场散修少了数半,又问了一句:“何所悟呢?” 纪清应道:“他带人回去召集援兵了。” 商离行心道:“原来如此。”现下众人身居之处已靠近出口,这伙魔兵必是尚未知晓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入口已被炸毁的事情,才按照一贯旧路进入千重影壁,却在刚一进入千重影壁就遇上纪清等人,双方起了剧烈冲突。至于何所悟带人回去召集援兵这种说法,商离行心里也有了个七七八八的猜测,料是何所悟倾向于一人来回速战速决,那数半散修多半是自己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了。 商离行心里种种想法交织共生,手上动作却忙而不乱,将紧缠上来的数名魔兵斩杀当场。抬眼望谢留尘,见他仍静静站在原地,便放下心来,全力施为,与众人配合攻打魔兵,真气虽不如以往,对付一群无首之兵却是不在话下。众散修顿觉如虎添翼,只消半个时辰,便将在场五六十名魔兵解决妥当。 众散修气喘吁吁,莞尔而笑。商离行吞气吐纳,收缓神识,回头一望,却见谢留尘竟然不在原地了。 商离行登时眼前发昏,只觉一股涩然之意倏地充塞心头,如潮涌一路贯至口耳、双睛、天庭,他想不得、也听不得其他事了。心中只余明晃晃直戳戳一个想法:“不能让他逃走,以后再想见到此人,怕是难于登天了!” 他一挥手道:“你们先出去,我去将人抓回。”话音一落,朝着来时路一路疾速奔去。 “门主——”众散修高声呼唤的声音已被抛在风中,商离行再也不应,只一味低头朝前飞掠,奔至一条越见狭窄的路口,眼前路竟是一条被参天巨石堵住的死路。他脚下步伐一顿,终于恍然回神,发觉原是自己慌不择路,跑到其他分岔口去了。心中自嘲一笑,自己纵横半生,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复又方向一转。等在盘根错节的洞中兜兜转转半柱香时间,才终于找回之前的路,待飞奔至之前伏击魔族之地,入目处,一道黑色身影正站在幽瞳洞口边缘徘徊。 他猛地停住脚步,顾不得身上痛楚难抑之感,强自稳住心神,一步步缓缓靠近。 谢留尘察觉身后异常,飞快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你,你怎么来了?” 商离行声音沉了下来:“你还想走?” 谢留尘急忙退后几步,粗着嗓子道:“我说了我不回秋水门!”见他脚下步伐不休,又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我要跳下去了。” “本还想放你一马,结果你竟说走就走。”商离行步步紧逼,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玄思真人便是这么教你不告而别的吗?” 谢留尘本就对玄思真人极为不满,闻言轻哼一声道:“我就是一个没人教没人养的野孩子,还需要守什么规矩?” 商离行脸色异变,眉峰深深蹙起,阴沉着脸道:“真是冥顽不灵。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跟我回去。” 谢留尘兀自不应。商离行面带忧色,凝眸望他,放柔声音道:“你在担忧些什么?你在逃避什么?秋水门与云山剑宗虽交好,但甚少干涉彼此处事方针,你不必担心他们来为难你,”神思一转,语气忽而转得委婉,“不然,不然带你上云山与众长老峰主对峙,还你一个清白?我与清阳真人素有师徒之谊,我的话还是管用的。” 谢留尘紧抿着嘴,看了一眼身下深洞,洞中深处横卧着缭绕魔气,凝聚成一只巨大瞳孔,充斥着邪异气息。面上不显,心中算盘打得溜溜响。 久等无果,商离行脸上焦灼之色更甚:“谢师弟,可以吗?”等了片刻,谢留尘突然闷着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商离行心中惊喜,声音愈加柔和:“那好,你过来吧。”谢留尘不敢与他直视,只偏了头,缓缓走近。商离行勉强扯出一张笑颜,始终定定站着。 等两人只剩半步之遥时,谢留尘身形一顿,眉间厉色一闪,飞快打了他一掌。商离行毫无防备,坐倒在地,仰头呕出一口红血:“你——”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那群小喽啰竟能打伤你?”谢留尘丝毫没料到自己竟能一招得手,他睁大一双眼睛,瞟了一眼自己手掌,呐呐数语,忽而又极快反应过来:“不,你不是受伤,你是真气一直就没恢复过来!” 商离行瘫软着低喘,目光近乎涣散。 “门主——”两人僵持间,一声声呼叫自石壁那端远远传来,回声在洞中遥遥回荡。原是纪清众人来寻商离行了。 谢留尘见机不可失,咬咬牙,狠心转身,几步奔至幽瞳洞口,又回头望了一眼,而后径自跳了下去。 “谢——你站住!”跳下瞬间,听得商离行低低叫了一声,谢留尘哪里肯应,身影瞬间融入一片黑雾中。下落至中途,突觉耳边风声陡变,手肘遭到擒捉,竟是商离行随着他一起跳了下来。 谢留尘大喊叫道:“你做甚么?你这样会死的!” 商离行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谢留尘徒自挣扎,失声道:“我有修炼魔煞血书,可以抵御洞中杀气,可是你——” “那又如何呢?”商离行咳得断断续续,身上防御法阵自行启动,抵御起洞里的万千杀气。一阵金光闪过,将搂在一起的二人紧紧裹住。衣袍猎猎而动,谢留尘一阵目眩神迷,风声中只闻得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可能放手……不可能……” 谢留尘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 云雾散离,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朗照亘古长空,清辉之下,海岸边或坐或卧两道身影。孤影独坐的人,望向广阔无垠的海。潮汐如雪卷袭,一阵紧接一阵,刚被捧上高空的浪,转眼又被击打成无数雪□□沫。 他抱膝坐在一方礁石上,看海许久,心绪稍复,回头注视着身旁那人英挺面容,蓦地又起波澜,口中呢喃道:“唉,你为何要跟着我一起跳下来呢?你明明知道……” 话到这里,发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无人给他答案,复再抬眼,痴痴望着天上明月,良久,在奔雷啸声中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第一卷完—— 第三十九章 缤纷芳华次第开,道是人间好景来。 花红柳绿的人间。这日正值月中,正是开集之日,又恰遇上晴朗天气,一方乡野市集上,叫卖连天,呼声阵阵。游客们人头攒动,络绎不绝。买者卖者在此相聚交易,熟络地打着招呼,煞是一阵热闹非凡。集市上有卖着粮油绵绸的,也有卖各种手工物件的,其实最为受欢迎的还是各种糕点零嘴,不止乡间孩童爱吃,连大人们亦无法控制住这口舌之欲,没走几步便被香味勾去,买上一些解馋边走边食。 乡僻之地,向来是乡邻乡里的熟人才会聚在一起来往买卖,然则这日,乡野集市上却意外来了生人。 “店家,你家做的这屉包子包得甚是精巧,给我包上几个吧。”一道清亮男子声音出现在一处包点摊前。 “好咧——”包点摊后的小贩应了一声,随即下意识抬头望氤氲热气一望。只消望一眼,剩下的话便被吞没在唇齿间,心中只暗赞道:好一个俊俏男儿。只见摊前站着一位男子,眉目如画,锦衣绶带,俊美得直不像凡中人。他身后随着两名男子,一者文弱纤美,一者高大英伟,竟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朗。摊前其他食客亦不错眼地打量着这几位陌生来客,眼中隐带惊艳之色,间或窃窃私语。 那小贩看得一阵失神,只听那男子噙着笑意重复道:“店家,给我包几个包子。” “哎,来了来了。”小贩回神,急忙将木屉里的包子以牛皮纸包好,递了过去,又殷勤地添上一句:“客官小心点,烫手。” 那锦衣男子将牛皮纸包悠悠打开,以一方绣着红枫的丝帕覆于指尖,轻轻拈起一只精致包子,轻笑道:“人族的食物向来爱玩些花样,也只有碌碌无为的凡人才会花费精力在吃食俗事上。”呵笑一声,又一手将那玲珑包子送进自己口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举止高贵从容,让周遭的人看得深觉赏心悦目。 说话间,从集市的另一端缓缓走来几名身姿出众的男女,锦衣男子身后那名英伟随从灰白眼珠微转,上前一步,与他贴耳道:“王,是有修为在身的人族修士。” 那锦衣男子接连吃了几只包子,又笑笑道:“自去处理便是,不必请示。” 身后那英伟男子得了命令,大步跨上前,大掌一伸,将那五六名修士拦在街市上。 那几名修士见人拦路,一时面面相觑,又望着身前这人,浑然不解道:“这位……道友,你这是何意?” 英伟男子用一种极为诡异的语调道:“你们是人族修士?” 那几名修士点头道:“正是,我们是秋水门的散修,因身怀要务前来凡间探查,不知几位道友也出现在这里是——” “是人族修士便没错了,”那英伟男子沉着声音道:“找的就是你们。”话音一落,双唇微碰,以怪异腔调念了几声咒术。那几名秋水门散修不及反应,猛然发觉自己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腰身,彼此身躯拉扯至紧紧贴合,捆成一团棉花也似的人柱,登时全身充血胀红,痛不堪言。几人苦苦挣脱不得,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几声。对着身前男子怒目而视,心中不由骇道:“这是什么法术?竟是见所未见,前所未闻!” 英伟男子将几名修士绑住了,又退到锦衣男子身边,请示道:“王,将他们带回去?” 身后那文弱随从往后小心着退了几步,神色不悦道:“王,还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锦衣男子慢悠悠吃完手中包子,将手中丝帕随意一扔,淡淡道:“如此无能,看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地处理掉吧。” 英伟男子应了一声,口中怪语怪调又念了一句,那兀自挣扎的五六名散修同时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高亢惨叫,肢体霎时四分五裂,断肢残骸掉了一地;温热鲜血喷洒,染红整片市集。 集市上的摊点小贩、来往游客俱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跑开着:“杀人了!杀人了!”人群眨眼间便跑了个精光,只有那离得最近的包点小贩瘫软了腿,身子滑了下去。 那绣着火红枫叶的丝帕这时飘落落下,恰好罩住其中一名惨死当场的男修头颅。 锦衣男子擦了擦嘴,回头与包点小贩道:“店家,你家这包子好吃倒是好吃,就是瘦肉放太多了,忒腻了些。”又悠悠然道:“你们凡人出来谋生一趟可不容易,来,领了这颗明珠,回家侍养双亲去吧。”说着将一颗拇指大小的圆润明珠放在遍布油迹的蒸屉旁,浅浅笑着。那小贩哪里还敢接,只吓得躲在摊点后,惊慌失措地缩起抖索不休的身子,牙齿上下打着架。 那锦衣男子陡然一阵高声大笑,领着那两名男子扬长而去了,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 …… 谢留尘心中忐忑,缓缓走到山脚下。转过山林的那一边,正等着一个黑袍人。黑袍人见他到来,开门见山道:“任务可完成了?” 谢留尘低着头嗫嚅道:“没,没有。” 黑袍人又问道:“那,困在千重影壁之下的修士,死了几个?” 谢留尘头愈低了些:“只,只死了三五个,都是被远渡而来的魔兵杀的。” 魔气突然一阵躁动,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做成?” “没,没有……”谢留尘脸上一慌,电光石火间,心思蓦然一动,忙道:“不过我打伤了商离行!他,他现在受了重伤。” “嗯?”黑袍人听闻此事,将怒气一收,沉吟片许,道:“秋水门门主?他现下何在?” 谢留尘谨慎答道:“入口一经炸毁后,我开启水镜幻阵,围困秋水门散修,又将他打伤,等他们进了幻阵后我便趁机潜走了,不知他们如今已到了何处,”说到这里,又状似无意提及了一句:“料想是已经突破幻境,回了秋水门了罢。” 那黑袍人道:“嗯,以秋水门门主的本事,镜中世界困不住他们,妖兽也不行。” 谢留尘道:“我不知道原来那处不是出口,而是第三重镜中世界。” 黑袍人怪笑道:“你是在责怪我?” 谢留尘急忙应道:“不,不敢。” 黑袍人嗬嗬冷笑几声之后,又道:“先前你与我交代秋水门去了千重影壁,我匆匆忙忙传讯回去,命左护法钟冥传召千名魔兵突袭而来,与你里应外合,狙杀秋水门散修,这件事本该万无一失才是。” 谢留尘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之前商离行将数千遭到歼灭的魔族尸体洒向大海之事,而眼前之人却恍若一脸不知其然的模样,看来他是这阵子在南岭大地出没,至今仍未知获魔族死讯。 又听黑袍人道:“不过如今潜藏在南岭的族人已做好备战,相比于吾族未来辉煌大业,这点小小败亡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谢留尘听闻魔族性情向来狂暴无常,却不知是否因为魔尊复活之事,黑袍人这两次见面尽是十分和颜悦色,教谢留尘略感不适。他心中另有一番算计,自是虚与委蛇道:“是……我的不是,我急于立功,没想到那商离行竟如此狡猾,一下子就拆穿了我——” 黑袍人摆手阻止道:“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魔尊复活在即,我不愿多生事端。这样,此次任务既失败而返,你再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再谈先前应允之事。” 谢留尘道了一声是,自是低头沉默着,黑袍人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过了一阵,两人话毕,黑袍人拿出一张传送符,甩到谢留尘身上:“本来以你的地位,这种珍贵的传送符是万万无权享用的,但既为我族办事,那自是要备下脱身之策。” 谢留尘将手上传送符妥帖收好,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 黑袍人又道:“此人修为地位皆是不同寻常,三百年来一直紧咬我族不放,将来战场上也恐成最大变数。杀了他,将来回归魔族,你便是族内骄傲,族民心中的英雄人物。” 谢留尘顿时作出欢天喜地的神态,直道必将此事办妥,不负族人期望。那黑袍人不耐多言,便拿出一枚传送符消失而去了。谢留尘收敛虚假笑意,留在原地,思索半日,等将心头诸般纷杂想法捋了个条理有序了,才心思重重离开山脚。 走到秋水门营寨外,商离行正站在路口枯树下等他,见他走来,笑颜逐开迎上去道:“事情都办好了?” 谢留尘微微点头:“嗯。” 商离行见他眉间紧锁,忙将他搀住,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留尘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道:“我们回去秋水门吧。” 商离行头回见他如此主动,心中欢喜,领着他往秋水门驻守的营寨走去,步履轻快,路上介绍了好一番边界景致,谢留尘心事重重,也没将他的一席碎语闲言听进耳朵。 当日商离行自昏沉中醒来后,调养几日伤势渐缓。两人坐在海岸礁石上,首次开诚布公,约法三章。商离行答应此后不再过问谢留尘与魔族交往之事,只要谢留尘不再作出伤害人族、有悖道义之事;而谢留尘亦答应与他一道回秋水门,前提则是他与魔族之事全权须由自己处理,至于如何告知商离行事端经过、又要告知几分,却是要由自己拿主意。 两人之间你提一句,我添三句;你添三句,我再补三句,针锋相对中,却也不知是谁退了一步,又是谁占了绝大便宜。 一路回了秋水门驻守之地,里面已是沸反盈天了。一听闻商离行平安归来,纪清当头第一个迎了出来,在营寨门前见了他苍白面容,眼眶先是一红,哑声道:“门主,你,你总算回来了,你的脸色……” 商离行温和道:“我无事,只是之前真气透支过度,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其余三十余名修士、与驻守当地的上百名散修,共一百来人也纷纷围上来,亲切问候商离行伤势。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所说者无非“门主这一趟辛苦了”、“我们日夜盼望着门主归来,好一阵担心不已……”之类的话。商离行浅笑着将众人劝开,见纪清心情十分低落,又柔言劝了几句,纪清这才恢复如常面色。待见到商离行身后之人,又是诧异道:“谢……谢道友?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留尘遭他一喊,登时迎上周围数百散修好奇打量的目光,心中大为窘然。 商离行适时为他解围:“谢师弟伤势好转之后,前来千重影壁历练,在海岸边恰好与我遇上了,我们二人在路上聊剑术聊得起兴,于是一同前来。” 纪清挠挠头,似乎有点不理解,想到千重影壁之事,又多问了一句:“那,那门主抓到那个黑袍人了吗?” 未待商离行回答,何所悟突然插嘴道:“入口已被炸毁,将人留着无用,当然是毁尸灭迹了,这也要问?”说罢,有意无意瞥了谢留尘一眼。 商离行接道:“是,他在千重影壁想要逃走,被我杀了。” 纪清犹是不解道:“可是门主之前不是说他本性不坏,想将他救出泥淖吗?怎么又杀了?” 商离行亦别有深意看了谢留尘一眼,笑盈盈道:“助纣为虐,执迷不悟,还留着作甚?” 谢留尘狠狠瞪他一眼,却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反驳,当下只堵着一口气,胸口似被一只兽爪挠了下,恼人得紧。 众人在营寨前聊了几句,气氛一派温馨和睦,突闻寨门外传来一阵高声大笑。却是曲空青从外面游玩回来。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只几步便掠到众人身边,兴冲冲道:“边界虽无人烟,但壮阔山海、高林丛木倒也是风光无限啊。” 商离行看向他,讶异道:“原来曲少阁主还没走吗?” 纪清低声嘟囔一句:“他,他不肯走。” 曲空青哈了一声:“商门主回来了。”目光一转,看到商离行身后的谢留尘,又是眼前一亮,围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惊喜道:“你是妖族的!” 谢留尘急忙摆手摇头:“不,我不是……” 曲空青一瞪眼睛:“怎么可能不是?人族有长成你这样的?” 何所悟硬声硬气道:“那妖族都失踪三百多年了,这小孩儿才十来岁,哪儿生出来的?” 曲空青也不理他,只径自围着谢留尘转圈,一边走一边摇头赞道:“美……太美了……” 谢留尘被他看得心头恼火,便想动手。商离行适时低咳几声,道是自己颇感不适,众人急忙回神,将他迎进营寨中,谢留尘不喜生人探视目光,紧跟在他身后,眼神不经意一扫,扫视到纪清复又红通通的眼眶。心中怪道:“这纪道友怎么比女孩子还爱哭?” 在主营里坐下后,众人继续商议应对魔族之事,只道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入口已遭炸毁,魔族定将走其他暗道渡海而来,未来又该产生何等变数、当下又要如何应对云云。 戚如意听闻商离行回转,抛下手头事务,急匆匆走进来,以尖细嗓音汇报异常:“门主,前几日对面海面一阵喧嚣翻滚,北陆魔族竟有数百人嘶吼悲鸣,直至声嘶力竭,声音遥遥传来,数夜未消。不知到底是何缘故?” 商离行与那日前往千重影壁的数十位散修对视一眼,眼中笑意烁然道:“那日进入千重影壁,在地穴中截杀千名越海而来的魔兵,魔兵尸身顺着海水飘往北陆,料是魔族目睹同胞之死,有所戚戚然吧。” 戚如意闻言大喜道:“好哇!这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啊!怪不得近日里这么静悄悄的。”他小小喝彩一把之后,又拣着些重要之事汇报一番。 商离行神色淡淡听着,等他说完,问道:“祁欢呢?还没回来吗?” 戚如意顿了一下,道:“没有。” 商离行面容染上忧色,戚如意立即道:“门主放心,我们会持续打探祁欢动向,一有消息会立即传讯给门主。” 商离行颔首道:“也只能这样了。”说到这里,他突感心口一痛,识海一阵晃荡,下意识脱口道:“不好!” 众人见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纷纷问及发生何事,这时一名貌不惊人的散修走进来,发抖的手,递上一块绣着几叶红枫的丝帕,低声道:“门主,有几名散修在凡间巡视,遭一伙不明来历之人杀害了。” 商离行气息不稳,连手也跟着微微抖着,接过那方丝帕,又惊又疑道:“是……是妖族……” 身前众修士纷纷失声道:“妖族?妖族不是失踪了三百五十年了吗?”“怎么突然出现了?”“妖王为何要对秋水门散修下手?”…… 商离行定定看着丝帕上的枫叶,面色沉重道:“没错,是妖族现世了。” 第四十章 千重影壁驻守散修惯常交替,祁欢无故失踪,赋阳生另有他用,被商离行点名带走,边界只留戚如意与手下一百来名散修。商离行带着谢留尘、纪清、何所悟与赋阳生,与五十名散修,马不停蹄赶回秋水门。曲空青缠着纪清,不愿离去,众人也只好随他去了。 半日之后,众人终于回转秋水门,甫一进入议事厅,便有等待在此的数十位散修急切迎上来,见到商离行一张脸白得渗人,又把溜到嘴边的一腔话同口水吞了回去,只悻悻道:“门主,你的脸色——” 商离行径自坐下,摆手制止道:“无妨,先说说现在的情形。” 一名文质彬彬的散修迎上来道:“十天前门中六名修士到小里村巡视,遭三名不明来历的男子所害。闻讯之后,我们当即派遣部分散修赶去调查,在事发当场见到各人断肢残骸,死得十分惨烈。当时清查现场,发现整个村落已成废墟,荒无人烟,我们只在现场捡到那一张绣着枫叶的丝帕,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凡人。”此人在秋水门中处理各种繁浩讯息,做事向来井井有条,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十天前,那正好是我们进入千重影壁的第六天,”商离行听得一边颔首一边附和,又问道:“各大宗门那边怎么说?” 一位身形粗犷的修士呸了一声:“那群老不死的介日里躲在深山修仙炼丹,怕是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了,问他们顶个鬼用!”说到这里已是怒火中烧,兀自骂骂咧咧个没停。 商离行命他安静,蹙着眉道:“那妖族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又有一名散修上前道:“启禀门主,据驻守凡间的门人回报,只说大约是半月前,西涯山突然开了。” “突然开了?”商离行眉头未展:“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那散修道:“那夜西涯山突现红光漫天,西岸摇晃了整整半夜,一片硕大陆地缓缓浮现在原有山体上,有部分住得近的门人在岸边将一切看得清楚,确实是那失踪了三百年的妖族突然离奇现世,次日凌晨,消息便已传遍整片南岭大陆,”说到这里,望向商离行,又添了一句,“那时候,门主你们已经不在秋水门了。” 商离行面上愁色遍布,沉吟片刻,又道:“他们是如何杀人的,那个凡人又交代了什么,将当时的情形说得清楚些。” 却见方才那文雅修士又走上几步,有条不紊道:“我们当时在村落里找了半晌,始终见不到一个人,第二日才在一处灌木林中发现一个疯疯癫癫的凡人,手里攥着一颗发亮的珠子,口中只喃喃道‘杀人了!杀人了!’我们将他神智唤醒,才从他颠三倒四的口中听闻一些真相。原来他是一名在小里村买卖糕点的小贩,那日赶去集市卖糕点,有三名陌生男子到来,买了他的一屉包子。其中一名高大男子将在场另几名修士拦住——那便是秋水门门人了。那男子问了门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突然口中发出几句怪异语调,门人当即被撕裂成无数碎片,血流一地。经他复述当时的情形,我们揣测,那名高大男子该是随从一类的人物。” 纪清与其他散修越听越是心惊,谢留尘却是听得迷迷糊糊,大为不解。 商离行忧色不改:“那,那名小贩现下何在,他如今还好吗?” 那文雅散修道:“门主有心了。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我们几人看了也是唏嘘不已。我们按照白萱姑娘的教导,将他这段恶魔般的记忆自脑海中剐去。只是此人后半生,怕是再难安享美梦了。” 商离行点头道:“既能恢复,那便好。将那几名门人好生安葬了罢。” 那文雅散修道了一声是,又道:“是该如此。门主想必已经看到那方锦帕了吧。” 商离行自怀中掏出那片帕子,置于手心上,众人齐齐围上来,带着或惊疑或恐惧的眼神打量着这方丝帕,议论纷纷。 商离行怔怔看着那方丝帕,喃喃道:“妖族中自先任妖王逝世后,竟还有人擅使这等妖术……” 纪清站立左侧,也目不转睛看着它,喃喃道:“这方丝帕,还绣着几片枫叶,是不是妖王用的?” 一名散修恍然道:“先前听门人打听说那新任妖王名叫竞枫,或许正是此人。” 纪清疑惑道:“可我却清楚记得,三百五十年前,魔族入侵西涯山,妖王与妖后先后战死时,那时他们只留下一个女儿,怎么又会变成男的呢?” “女儿?男子?”商离行却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难道是当年那个男婴?”猛地转头,看着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谢留尘。 谢留尘遭他看得心里一慌:“怎,怎么了?” “没什么……”商离行又瞥开眼神,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那时候妖族通道已经关闭了。” 谢留尘深觉商离行方才那个眼神极不寻常,似乎是想对他说些什么,身边众修士也觉得他这动作实在怪异,于是纷纷看往商离行。 商离行敛眉垂眸,想了半晌,一抬头,却见到周围人目光俱都停留在他身上,眼神是十分的耐人寻味。好笑道:“怎么了,为何都这么看着我?” 众散修目带关切,欲言又止道:“门主……你没事吧?” 商离行摇头道:“无事。” 何所悟将围在商离行身边的几位散修推开,冷着声道:“大哥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 “现在局势尚未明朗,”商离行轻嗽一声,谈回正事:“妖族隐遁三百余年,其中种种情状,我们不在其中,未得可知,多作猜测无用。我们现下所要担忧的,是他们会如何与人族相处,又该对未来局势产生何等影响。” 众散修若有所思,此时却听曲空青悠悠道:“若他真是有意为难人族,想必不多时便会主动来访,而不是拿几个无关轻重的散修出气。” 商离行十分首肯:“曲少阁主说得对,他们对人族修士出手,明为挑衅,实为试探,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众人也道:“门主此言有理。”众人商议一番后续应对之策,只道要如何在西岸部署兵力,监测妖族一举一动,如何探知妖族未来打算,妖族势力趋向哪方,人族这边又要如何联合起来,未来是战是和等等……说得煞是词严义正。过了片刻功夫,见商离行神色愈加憔悴,众人也不好多作停留,纷纷告退,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纪清也被静不下来的曲空青拉着出去,为他做了秋水门的向导。先前拥挤热闹的议事厅瞬间一片冷清。商离行将帕子一收,站起瞬间,突感识海一阵晕眩,差点跌倒,何所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商离行借了他这扶力,稳稳站起,对他摇头示意道:“无妨。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何所悟应了一声:“大哥多保重。” 又冷冰冰瞥了身旁站得木然的谢留尘,一言未发,径自走了出去。 商离行站立原地,调理气息一阵后,对谢留尘道:“你随我来。”说罢,也款款出了议事厅。 谢留尘可有可无跟在他身后,随他慢慢走到后院。见他步履蹒跚,身形萧索,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出声:“你真的没事?” 沉静行走的商离行倏然顿住,转身望他。谢留尘看得分明,他转身之际,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也不知究竟是在高兴些什么劲。于是又挑起唇角道:“养了几天也不见好转,怕是年纪大了吧。” 商离行轻笑一声:“收起你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见他唇线微挑,显是极为得意。心中深觉可爱,又忍不住靠近几步,借机将整个人倚靠到他身上,发出一声惬意叹息:“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忙里偷闲就好了。” 谢留尘当即板起脸,轻轻将他推开:“又没人逼着你去当甚么门主。”说着先跨出几步,反倒将商离行落在身后了。 商离行见他急急走远、一脸不胜其烦的样子,在后面无奈道:“有些事,总该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留尘走得急切,并未听见。商离行终是了然苦笑,低叹道:“唉,你又何曾懂我呢?”旋即踱着步跟了上去。 他领着谢留尘到自己院中,指着那之前谢留尘住过的厢房,道:“你暂时先住我这里吧。” 谢留尘也不习惯住陌生地方,当下只满不在乎道:“好。” 商离行撑着身子缓缓走到门口,又嘱咐道:“我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事可以直接过来找我。” 谢留尘不想跟他纠缠,极不耐烦地将他撵走。商离行笑着说了他几句,回了自己房间。 谢留尘在房中打坐半晌之后,终是有些心痒难耐。之前那把剑已被摧毁在清阳掌门设下的杀阵中。他已是多日未曾练剑了。在房中好一阵鼓捣,终于教他在床榻后头的墙头上发现了一把剑,虽比不上商离行手里那把,但剑身泛出流萤之光,却也堪称上品。谢留尘也不客气,提起剑就到院子练起剑来。虽清阳真人对他做下赶尽杀绝之事,但他所传授的《沧海剑法》与自身功法颇为契合,还是要练的。 练剑半日,商离行那边始终房门紧闭,无动于衷。谢留尘不免多想,心道这人睡得可真够沉的。复又想到他这番伤势与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心中暗骂道:“活该!谁让他那天跟着我跳下来的!” 这一日便也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翌日一早,谢留尘堪堪醒来,商离行就正好前来敲门,谢留尘将房门打开,见商离行站在门外,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 谢留尘心中怪道:“这人怎的好这么快?”脸上却是不显山水,只淡淡道:“商门主找我有事?” 商离行笑容可掬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留尘面露惑色:“什么地方?” 商离行牵了他手,心情似颇为愉悦:“随我来便是了。”带着他走出房门、院门,竟是朝着后山而去了。一路上不乏三三两两的散修过来问好,见他二人紧缠双手,眼神皆是一热。 来到险险靠近后山的一处茅屋,商离行停在屋前,道:“到了。” 谢留尘打量身前,见山麓林荫下,两三间茅屋紧挨一处,残垣断壁,屋前长满荒草蛛网,显是久无人居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静静这几间屋子,口中叹息般开口道:“这里是无念住的地方。” “无念?”谢留尘喃喃道:“这个名字倒是耳熟……也是你们九子之一吗?” “对,”商离行半躬**,将屋前杂草除去:“近日妖族现世,我才想起已多时未来探望这位昔日兄弟了。” “这跟妖族又有什么关系?”谢留尘看他动作似是极为眷恋怀念,又不解道:“为何多时不来看他?” 商离行将草除完,已顺利接近屋门,头也不回应道:“他生性冷僻,不愿我们时常来此打扰,我上一次来此也有好几年了。”接道:“其实妖族与秋水门在之前也是有些来往的。无念的道侣正是妖族之人。” 谢留尘蓦地心思一动,脱口问道:“妖族之人?” “对,是妖族的药师,”商离行道:“叫南星。” “什么?”谢留尘双耳嗡的一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四十一章 商离行察觉他异常语调,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留尘仿佛五雷轰顶,呆呆站立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会是他吗?怎么可能!将我养大的南星师父明明只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活了三百年?”又愣愣看着商离行,心道:“怎么可能会这么巧?我要不要告诉他?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信任?”他心头诸般纷乱念头闪过,却是无一能停留心窍半分。 商离行惊疑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谢师弟,你——” 谢留尘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问道:“那这位无念真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 商离行反问道:“你竟不知道?” 谢留尘心头仍是静不下来,摇头道:“我怎会知晓?我又没见过他。” “看来你真是从未下过磊落峰了。”商离行与他隔着一条被开辟出的小道,与他对视:“这本该是四陆都知道的事情。” 谢留尘摇头:“我确实不知。”心中不忘腹诽道:“我还不一定是你们人族之人呢,知道这些作甚?” 商离行负手转身,仰视着身前破屋,语气幽幽道:“无念虽是‘凤临九子’之一,但细细说来,他其实并非散修出身,而是真正的大宗门弟子。” 谢留尘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只立在原地问:“他是哪个门派的?” 商离行回道:“天衍宗。” 谢留尘再度摇头:“我没听过这个门派。” “你没听过天衍宗也是正常,现在年青一辈都不知晓有这个门派了,”商离行道:“三百年前,魔族进攻南岭大陆,天衍宗上下六百余名修士尽皆归降,向魔族称臣,无念愤而出走天衍宗,在凤临川上与我九子结拜,后来又与我集结天下散修成立秋水门。” 谢留尘却是深觉不可思议:“为何会整个门派上下一起投降?就,没人反对?” 商离行将门扉推开,解释道:“当时世人亦是不解,只觉荒唐无稽,对其门人唾骂不已。后来与无念一番彻夜详谈,我才了解内情。天衍宗门人修行衍术,感应天命,性情大多悲观厌世,过于信奉虚无缥缈的宿命之说。恰逢那时宗主赋神通离世,他们门派的信仰破裂缺失,又预感到人族覆灭,心中绝望,于是除两三名傲骨铮铮者,剩下尽数降了魔族。”见谢留尘仍站在草堆外,又挥手示意他走近来。 谢留尘跟了上去,又问道:“那天衍宗那六百余名修士现今何在?” 商离行领着他进了木屋,走到屋子中间,边走边道:“魔族战败之后,退居北陆,那六百名修士尽成了魔族手下泄愤工具,无一幸免。” 谢留尘问道:“那无念当时听闻此事,什么反应?” 商离行淡淡摇头:“他那时已不在世上了。” “死了……”谢留尘心里重重一跳,又佯装不经意问道:“那,他那道侣呢?” 商离行果然毫无察觉:“不知,后来下落不明了。” 谢留尘悚然一惊,又听商离行道:“当时人魔两族打得火热,无念的道侣南星携着一名男婴来找他,两人不知因为何事大吵一顿,愤然决裂,他那道侣带着男婴一走了之,至此消失在世间。几年后无念遭到卜卦反噬,呕血而死。他死时大战还未结束。” 谢留尘这下更是震惊了:“男,男婴?”心头惊道:“难道是我?”又瞬间清醒:“不对不对,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屋子窄小,十来步便走到中间,见屋子中间立着一方石台,上面摆着一个绘有四象三垣的占星盘。商离行目光幽远,望着石台上星盘,像是透过那星盘上的荧荧蓝光、追念旧日兄弟:“无念算尽一生,却终究算不过天意。道侣者大道相连,若他当年留下的这局卜象真有答案,南星可能是唯一一个知晓卜象结果的人。” 谢留尘也正正望着身前星盘,脱口问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商离行哑然失笑道:“你真当我是全知全能的呀?” 谢留尘如堕五里雾中,不解问道:“无念为何不直接告诉你?” 商离行见他什么都不懂,笑着摇头道:“不是不肯说,而是不能说。天机渺渺,命数无常,虽说命途之说向来虚无缥缈,但若想窥测天机、改换命数,则往往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过现下时机成熟,又有了合适人选,将卜象破了倒也无妨。” 谢留尘问:“合适人选?是谁?”商离行朝他点头道:“他来了。”谢留尘深觉意外,正这时,门外走进一人,直直行至二人身边,恭声道:“门主,属下来了。” 商离行正色道:“无念死前曾为四族留下一卜,只语有所指道三百年后会有大事发生。我那时不以为意,但如今妖族恰好此时入世,我不信也不行了。赋阳生,你与无念师出同门,应该懂得如何破解他留下的卜象。”说着,为他让开一步,以便赋阳生看到石台上的星盘。 赋阳生上前看了几眼星盘,眼神微亮,神色凝重道:“我尽量一试。”他本也属天衍宗,为少数几个没有投降魔族的天衍宗弟子之一。后来深觉妄窥天机之事实为害人不浅,从此废除一身衍术,改修灵修,但毕竟修行衍术出身,在推演术数方面自然是老道熟练得很。 他伸展旧日本事,就地卜易推演。商离行静静站在一旁等待。谢留尘也站立在侧,看似耐心等候,实则胡思乱想,心思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过了两个时辰,赋阳生才放下手中算筹,停下推演,微微喘气道:“门主,请恕属下愚钝,我……破解不了……” 商离行轻轻啊了一声,皱起眉头道:“连你也无法破解吗?” 赋阳生擦了一把颊边汗珠,苦笑道:“当年无念真人在门中便是天纵奇才,可谓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属下当时衍术亦是平平,只不过与宗主沾了几分亲缘关系,得以习得几分衍术罢了,比起无念真人还差得远呢。” 商离行面带愁容:“天衍宗现存世门人只有你一个,若连你也无法破解,那岂非真的无人能解?” 那赋阳生苦着一张脸:“门主,属下实在无能,不能帮到门主半分,真是——” 商离行喟叹道:“罢了罢了,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天意如此,不该我们知道的,强求也是无用。此番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吧。” 赋阳生极为不安,又是赔罪几声,得到商离行温言劝慰后,方无可奈何,告辞而去。 商离行目送至他离开茅屋,回头叫了一声谢师弟,人没反应,商离行上前凑近,以肘一击,轻轻碰了他一下:“谢师弟——” 谢留尘愣愣回神:“怎么了?” 商离行手指一屈,在他额上轻轻一敲,促狭笑道:“发什么呆?” 谢留尘目光闪烁道:“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了。” 商离行显是有些失望:“怎么,这就回去了?” 谢留尘心中忐忑不定,全幅心神都在想着南星师父的事,只胡乱点了点头,魂不守舍转身走向屋门。 商离行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低低唤了声:“谢师弟——” 谢留尘却是不应,只直直往屋门走去,没几步便消失在视线中了。商离行哭笑不得,复又低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孩儿就是这样捉摸不透……唉,好事多磨啊。” 念及自己还有很多事务尚未处理,于是也走出茅屋,旋身关上屋门,停驻门前,长长叹了一声,似追怀又似唏嘘道:“你放心,只要风归云还活着,总有他回来赎罪的那天。” 走到山路半途,身后有名散修在身后十丈处疾呼几声门主,又急匆匆迎上来,将他拦住。怀中捧着一方木色锦盒。 商离行想起这是之前曾委托去寻找越天石的那名散修,便顺势停下步伐,问道何事。 果然那散修将手上锦盒奉上,喜上眉梢道:“门主,您要的越天石找到了。” 第四十二章 “哦?”商离行将沉甸甸的锦盒接过,继而打开,扣锁一落,见锦盒中陈放着一块细长玉石,通体晶莹,色作透红,隐泛灵气。商离行不禁露出喜色,嘴角挑起:“你这趟差事办得好。” 那散修腆着笑脸道:“门主交代的事情,我们兄弟哪能不尽力完成啊?” 商离行将锦盒盒上:“此次有劳你们了,去找纪清领奖赏吧。” 那散修道了一声谢,欢天喜地下去了。 商离行单手捧着盛放越天石的锦盒,心中甚是欣悦满足,一时间倒没了处理俗务的心情,只想快些捧着手上至宝回去,讨讨那人欢心。健步如飞,急不可待转回自己院落,未至前门,已闻得院中阵阵簌簌声动,正是金刀与树桩交击发出的沉闷之声,显是那人又在练剑了。 商离行放轻脚步,悄声躲在树丛中,痴痴凝望那道俊秀轻盈的身影,看着看着,眼前不由浮现谢留尘呆呆然的神情来。他这修行三百年来游遍四陆,广交天下,见识过无数或妖冶或秀丽的美人,当年九子之一的崔明若更是有着苍元第一美人之誉,但在商离行看来,却都不如眼前人一颦一笑来得生机盎然,惹人怜爱。 他指腹温柔摩挲手上锦盒,心道:“要如何讨人欢心,还得徐徐图之才是。” 他却不知,谢留尘看似一心挥剑,没听得外物风吹草动,实则内心早如翻江倒海了。他先前听黑袍人所言,对自己身世来历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以缓兵之计静待时机,谋得万全之策罢了。然则眼下得知将自己养大的南星师父竟是妖族出身,诧异之外又有了几分茫茫然之意。念及黑袍人之前交代他去做的事情,又是一番犹豫不决。心神不定之下,在院中挥洒舞剑,借以剑意纾解内心彷徨。 妖族意外现世,魔族又在旁虎视眈眈,商离行为处理诸多纷杂要务,又忙着给谢留尘准备惊喜,每日早出晚归。譬如在凡间加强戒备、派遣门人潜藏到四陆各处打探各族动向、与南岭大陆上其他门派加强紧密联系等等,桩桩件件,都须得他亲力亲为,有时一桩繁琐小事便能忙得他焦头烂额,几难脱身。谢留尘未出房门时,隔壁房中被衾已是冷了半天,待谢留尘歇下时,商离行也未见归来。 这秋水门中人大多有自己的事要忙,谢留尘一人独坐无聊,又不爱与他人来往,除白萱偶然来访、与他闲谈几句,得以打发时间外,整日里除了修行与练剑,与往昔在磊落峰上时也无甚不同。但偶然一日在商离行院中乱逛,倒教他寻获到了一个好去处。 商离行是个有书房的人。自二人厢房绕过一条萋萋小径,从小径尽头步上椴木长廊,右手行六间,推开门,便是商离行的书房所在。那书房空间不大,所存书籍却可谓浩如烟海。 四陆的疆域图纸、文书典藏、四族轶事、奇情撰史……谢留尘在书房里游来荡去,一会儿翻了几本妖族志异,一会儿又去翻魔族载事,介日里看得手不释卷,恨不得将双眼长在纸页上,躁动的一颗心也在翻卷与书香中莫名得到慰藉。但他好歹是个有羞耻心的,总觉不请自来,随意翻动主人书册甚是唐突,可若要他恳求商离行,“我想进你的书房,看你的书”这一类的话又实在说不出口。活动了一下脑袋之后,开始做了一件“自作聪明”之事。白日里商离行不在时,他做贼似的偷溜进书房,抱着书籍看了个天昏地暗。待晚间估算商离行将要回来,立时翻身站起,凭着绝佳记忆将杂乱书房恢复原有面貌,而后掩上房门,悄然离去。他自认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便也以此洋洋得意了好几回。只是有一次午后他懒洋洋半倚竹榻,手里翻着一本无名氏所著剑谱时,见商离行逆光在书房门外直直站着。他不慌不忙,只慢悠悠荡着腿,偏头回了一句“你回来了。”回得煞是理直气壮,合该原本如此一般。 商离行顿了半晌,轻咳几声,忍住笑意道:“我的书房你自来无妨,不必如此辛苦。” 谢留尘只淡淡“哦”了一声,当头应下,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短短十日内将书房中一应书籍翻了个大半。 如此日子悠悠而过,转眼又过了十来天,魔族、妖族未见任何异动,商离行丝毫不敢放松,命人紧盯不放。一片风平浪静中,纪柔自凡间回来了。 她领着十余名散修,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秋水门。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前往议事厅,向商离行细细汇报几年来的行踪与路上所遇状况。她声音清冽,身姿飒然,虽与纪清有着七分以上的相似容貌,但常年不苟言笑,倒多了几分冷若冰霜的意味。 此时,议事厅中只立着何所悟、纪柔二人,商离行坐定主位,对站立身前的纪柔道:“此趟辛苦你了。好在千重影壁入口已关,以后潜入南岭的魔族将大大减少,你可以经常回来了。” 纪柔面无表情:“相比于门主来说,这点小事算不得辛苦。” 商离行言带赞许道:“自你带人前往凡间维持秩序后,凡间这些年来安定许多。前**又及时发现遭魔族残害的凡人,得以让我们做好准备,提早止损。这一次你可谓居功甚伟啊。” 纪柔端着一张脸道:“无法具体计数的昌荣安定我并不在乎,我真正的功绩不在这里。” 商离行一听,来了兴趣:“哦?什么功绩?且说一下。” 纪柔这才抬起头,正眼看着他:“纪柔想先问门主,打算给我何等奖励?” 这时何所悟淡淡插嘴道:“当个副门主或许也不错。” 纪柔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对。许久未见白姐姐了,不知她的草香囊送出去了没有?” 何所悟脸色一变,继而冷言道:“不劳费心。迟早会是我的。” 商离行不禁哂然一笑。这二人性情虽极为相似,但一者沉静寡言,一者倨傲自许,又同为剑修,俱是谁也看不惯谁的作风,说不到三句便要抬杠。 唇枪舌战几句,纪柔又接回正题,看着商离行道:“我在凡间杀了三百七十九名魔族密探,这算几等功?” “都杀了?”商离行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杀了也好,免得多生事端,你这段时日——” 正待问下去,门外忽来两个人的脚步声,前者步履匆忙,后者悠然追赶,却是未曾慢过一步,转眼间两人便来到三人身前。纪柔常年不起波澜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朝着当先一人小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纪清难抑惊喜神色,冲上前连声道:“小妹,你终于回来了!哥哥好想你!” “哥哥,”纪柔语气中也有了些许温度,“……我也好想哥哥。” 纪清半搂住她,激动地上下打量:“小妹在凡间过得好吗?你,你可有受伤?” 纪柔任由他搂着,迫使自己展出不太熟练的笑容:“嗯,我一直很好,哥哥不用担心。” 商离行与何所悟在旁目视兄妹二人重逢场面,心中有些欣慰,抬头却见后面曲空青木头似的矗立着,怔怔然望着极为相似的两张面孔,已是呆若木鸡。 曲空青低哑着声音道:“纪柔?你是妹妹纪柔?你,你怎会——” 纪柔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与哥哥二人,便将纪清推开,自己挡在哥哥身前,冷着脸瞪视不明来者。 曲空青上前一步,径自走到兄妹二人身前,不错眼看着纪柔,又惊又喜道:“绛紫长袍,恢弘剑光……难道我那时在红江楼见到的是你?” 纪柔微微蹙眉,眼神一凛:“红江楼?你说的是三年前春日游园那次?” 曲空青眼中神采迸发:“果然是你!你才是我要找的人!” 纪柔冷冷盯视着他:“你是何人?与你何干?”又回头看向自家哥哥:“哥哥,这人是谁?” 纪清听曲空青说到那句“你才是我要找的人”时脸色已变得煞白,他傻愣愣看着眼前众人,只觉恍若做着一场噩梦,眼前一切却真实得比梦里还要可怕几分。眼眶一红,突然足下发力,夺门而去。 纪柔急急叫了一声:“哥哥!”狠狠瞪了曲空青一眼,跟在纪清身后奔出议事厅。 曲空青喂喂了几句,也紧随着兄妹二人跑了出去。 房中顿时只余商离行与何所悟二人。何所悟叫了一声:“大哥,他们——”他身形未动,语气迟疑,显是尚未反应过来。 商离行正襟危坐,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曲空青无端示好,原来却是认错了人。” 何所悟也终于明白过来,咂舌道:“纪清与纪柔兄妹二人性情全然不同,又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姓曲的怎么会轻易认错?真是个眼瞎的。” 商离行目光平静,道:“他们二人长相极为相似,外人对他兄妹二人不熟悉者,难免错认。” 何所悟犹自自言自语道:“竟连男女都不分,真是糊涂死了。” 说话间,却见白萱一边走进来,一边不时回头,诧异道:“怎么了?怎么一个接一个跑出去了?” 何所悟身躯瞬间一僵,白萱眼神扫过两人,又停留在何所悟身上:“你昨日不是说有事找我吗?怎么又爽约了?” 何所悟强自镇定,语无伦次道:“没没,没什么……我在,我在你药庐中放了一些难见的药草,就……就给你了……” 白萱哦了一声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何所悟手忙脚乱道:“不不不……不用客气……” 商离行暗中发笑,又见白萱转过来道:“门主,您的药煎好了,一会儿是该端到你院上呢,还是你自己过来喝?” “我自己过去吧,”商离行道:“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可不是?”白萱笑道:“您先前真气透支过多,有损道体,不喝药可不行。” 商离行言道:“此际人心浮动,魔族、妖族争相兴事,我伤体未愈之事,只我们三人知晓就好,没必要透露出去了。” 何所悟应了一声:“知道。”白萱也自是说好,交代几句就出去了。何所悟痴痴看着她窈窕身影离去,脸上写满失落二字。 第四十三章 过了片刻,纪柔又镇静自若从门外走进来,她步履从容,脸上也丝毫觑不出端倪。那曲空青跟在纪柔身后,跌跌撞撞走进来,额角见了红,眼角带着淤青。何所悟忍不住呵了一声,眼中满是嘲讽之意。 曲空青双眼发亮看着纪柔,纪柔却当他是死物一般,连个眼神也吝啬得给,与商离行接上方才被打断的话:“属下多次折返四陆,追杀魔人,将三百七十九名魔族密探就地处置,这算得上大功劳吗?” 曲空青有意讨好于她,在身后赞道:“纪柔妹妹好厉害的本事。” 纪柔方才已在哥哥那里见识了此人的虚假嘴脸,眼下听他这一番甜言蜜语,心中不仅不感动,反而厌恶到了极致。头也不回,冷声冷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曲空青死性不改、油嘴滑舌道:“你在这里,我当然就在这里。” 纪柔冷冷呸了一声,旋即转身走过去,啪啪打了他几个巴掌,下手之狠厉毒辣,堪称恨之入骨也不为过。口中喝道:“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诱骗我哥哥,如今还想坐享齐人之福?!” 曲空青被她打得一愣,嘴角也见了红。片刻回过神来,朗然笑道:“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啊!”神色转厉,声音陡沉:“真当我稀罕你们兄妹不成?” 纪柔秀眉不动,阴沉冷笑道:“那你还不滚?” 那曲空青笑得愈加肆意:“哈哈哈哈,滚就滚!”说罢再不留恋,仰天大笑几声,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笑声渐渐飘远,也不知究竟去往何处。 商离行看着纪柔,无奈叹息:“怎么出去了一趟,性情反而变得暴躁了呢?” 静了片刻,纪柔忽然又转过来与商离行道:“属下在凡间追踪魔族密探时,还发现了一件古怪之事。” 商离行问道:“什么事?” 纪柔丝毫未受到曲空青的影响,单刀直入道:“属下带人去往凡间,在一处名为周家村的小山村里,无意间发现一间破庙,庙里供着一尊塑像,长角赤发,面容狰狞,与北陆荒谷的兽王极为相似。” “兽王?”商离行听到这里,心中一惊,道:“接下去说。” 纪柔续道:“于是属下遣来当地村民一问。原来是十来年前,当地曾爆发过一场小小动乱,村民们遭到一伙不明来历之人疯狂屠杀,危难之际,有一名相貌怪异之人凭空出现,助村民对抗外来入侵者,后来更是为救村民英勇就义了。村民感念其大义,在村庄北面山脚修缮一座庙宇,供奉英雄。我看庙中供奉之人的形貌,正是那消失已久的兽王。” 商离行脸色凝重:“你意思是,那兽王不是失踪在北陆,而是死在凡间了。” 纪柔淡然道:“有这可能。” 何所悟诘问道:“他一个堂堂百兽之王,凭何牺牲自己救助凡人?又是怎么从荒谷禁制逃过,来到南岭?” 纪柔理直气壮道:“那我如何知晓?” 何所悟连声怪道:“兽族的兽王一脉单传,是受天地庇护的存在,杀他之人的整个族群都将受到天谴,谁这么不怕死?” 商离行神色忧烦:“魔族、妖族,现在又多了一个兽族,唉,真是多事之秋。”恍然想到之前在千重影壁发生之事,内心一跳:“北陆荒谷的兽族?难道这也跟魔族有关?” 忧愁间,又听纪柔道:“门主方才还没答应我的事情呢。” 商离行回神一笑:“好吧,你要什么奖赏?” 纪柔一字一顿,决然道:“将来若有上战场的一日,请让纪柔率领先锋之军。” 商离行笑道:“你想上阵杀敌?” 纪柔将头一昂,傲然道:“纪柔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想整日里处理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 商离行失笑道:“好好好,都依你。” 当夜商离行喝了药,回了自己院落,在院中遍寻不着谢留尘,穿过小径而去,果不其然看到他又在书房翻着书。 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商离行已然很少跟谢留尘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眼下他站在门外,趁着廊下灯火,看着谢留尘翻阅书籍的身影。一想到自己不在家中,这人会乖乖待在自己院中,等自己回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家中藏了一个稀世珍宝,谁也看不得,谁也碰不得。他心中一软,轻轻走进书房,将桌案上烛心剪短了些,柔声道:“夜晚就别看书了,伤眼睛。” 谢留尘可有可无应了声:“嗯,等把这卷翻完。” 烛火不时跃动,连带着两人身影变得影影绰绰。昏黄烛光旁,商离行痴痴凝视他秀美侧脸,不由出声:“谢师弟——” 谢留尘目光梭巡在纸张上,随口应道:“怎么了?” 商离行一时反倒说不出口了,今夜情形实在过于静谧美好。欲言又止,终是悻悻几句道:“没什么,早些休息吧。”说着走出书房,心中思索道:“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等把剑铸炼好了再说吧。” 翌日在前厅收到后山铸造师传讯,道是门主所委托铸造之剑已近铸炼完成。商离行心中大定,打算前往观视一番。在处理了一应俗务之后,踏上前往后山的路途。 走至中途,穿过一片低矮丛林,忽听一道女子声音响起:“你说你喜欢我?” 商离行听出是白萱声音,心中咦了一声,足步一缓,又听另一道男子声音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从很早前就开始了……”正是何所悟的声音。 白萱声音紧接着响起:“你莫不是在说玩笑吧?你说你很早前就喜欢我了,可我却从未感受到你对我的喜欢。” 何所悟支支吾吾道:“真,真的,我没,没骗你……”虽未目睹何所悟脸上神情,商离行亦能料到他此刻定是已满脸红霞了。心道这人拖了几百年,拖到现在,终于敢表白了。 白萱步步紧逼:“你说你喜欢我,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跑?” 何所悟说话更加语无伦次:“我,我不敢,我怕你生气,怕你不理我,更怕你不接受。” 白萱斩钉截铁道:“我不信,你定是在拿我开玩笑。” 何所悟本是吞吞吐吐说着话,一听白萱话中竟有质疑之意,他炽烈了几百年的一颗真心,哪容如此渺视。当即鼓起勇气道:“我见不到你时我会失落、会想念,有满腔的话想对你说,告诉你我有多想念你……可是真正见到你时,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想着话说多了你会不会讨厌我,话少了你会不会嫌我闷……这难道,难道还不算喜欢吗?” 商离行顿觉眼前云消雾散,乍然天光破云、柳暗花明,心道:“确实如此。患得患失,见不到人时会想念,等见到人了又不敢说话,这就是喜欢了。” 那边静了半晌,商离行只能听得两道浑浊的气息声,一道粗重如喘,正是说到激动的何所悟;另一道急促难抑,显然也是心潮澎湃。 白萱的声音也变得支吾起来了:“可是……怎么会呢?我们认识都几百年了……这太突然了……我,我还是不信……” 何所悟已然将话说开,便不管不顾,将满心的情愫尽皆倾诉:“我每次出去都会给你带新鲜药草回来,我知道你喜欢药谷里种植的药草,我一有空就去帮你摘,我每天都去药庐里看你料理花草直到你出门,我一看你对其他男修露出笑容我心里就嫉妒得快要发疯——” “够——够了!别再说了!”白萱羞得已是不敢再听了,急忙喝止他:“我信,我信了!” 商离行听得心中亦是波澜万丈,茅塞顿开,便好似当头一喝般醒悟过来:“是了是了,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于他,又怎会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呢?我一见他心里就快意得很,只想着怎么讨他欢心,这也是喜欢了罢。” 何所悟冷静下来,喘着粗气道:“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忍不了了,忍到现在才跟你说,你,你怎么想?” 白萱又羞又惊道:“我……我还敢怎么想!” 半晌无言。 商离行怔怔然站在原地,四肢无觉,七窍失感,只一颗心噗噗噗剧烈跳动着:“我有满腹的柔情,无限的真心,却总在笑他不敢踏出那一步,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畏手畏脚、思前想后呢?先前犹豫不决,无非是怕捅破了这层纸,可是情之所至,又是怎么能压抑的了的呢?”念及自己昔日在千重影壁开解何所悟,如今却是反过来经何所悟点醒,才明白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的道理,又是无奈苦笑。 那边安静到现在仍未有所声响,商离行深感偷听他人讲话实为不雅,又孤零零走远几步,继续往后山赶去。路上不时唏嘘道:“枉我商离行活了三百余年,却是生平初尝情爱滋味,不料原来竟是如此甜蜜。”走到丛林尽头,又听两道声音在低声交谈,心道今日怎么来得如此不巧,偏偏总遇上旁人在此私谈。 细细听去,原是纪清与纪柔兄妹二人在此聊天,纪柔温声细语说着些什么,纪清声音似被堵在嗓子里,低到听不真切。商离行有了前车之鉴,不愿作此小人行径,当下只退到一边,识海中自动排除二人声音,以待他二人话毕离开后再出去,也不致叫他兄妹难堪。 待过片刻,兄妹二人声音渐消,再过三刻,等商离行放开耳力,那边兄妹二人已是走远。商离行重新走出丛林,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却是纪清去而复返了。纪清拭去脸上泪珠,小步走过来,垂眸道:“门主,方才让你看笑话了。” 商离行诧异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纪清小声道:“方才门主气息外泄,被我感到了。” 商离行这才省起自己一路胡思乱想,原是忘记收敛真气了。 纪清细若蚊声叹了下:“原来他至始至终都错认了人。他喜欢的是小妹。”他眼眶犹是红红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我这样糟糕的性子,怎么会有人喜欢呢?只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商离行瞧着纪清,发觉他短短一日便憔悴许多,心中多了几分怜意:“纪清——” 纪清始终低着头,道:“我没事,门主。我只是抒发一下感慨而已。” 商离行虽自诩能说会道,但他心知对于此时的纪清而言,再多宽慰的话也像在说风凉话。只柔声道:“你兄妹二人都是我的至亲手足,以后还要一直扶持走下去。” 纪清仍是低着头,声音却多了几分坚决:“是,小妹对我很好,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伤害谁都不会伤害她。” 商离行亦感欣慰:“你能想开就好。这几日就不要去藏书阁了,好好陪着小柔吧。” 纪清轻轻点了点头:“多谢门主。” 闲谈几句,待纪清走后,商离行终于踏上后山之途。路上念道:“原来情爱之事也并不全是甜蜜欢悦,是了,还是早些说开了罢,徒增误会就不好了。”想到那人年幼无知、尚未开窍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酸。可情到浓处,又怎甘愿放下?心头甜蜜酸涩夹杂,一时又悲又喜。 第四十四章 是夜,商离行趁着月色迷人,将缩在书房中的谢留尘揪出来,说要带他出去走走。谢留尘满心不愿,但寄人篱下,不好太过任性,只好乖溜溜被商离行带着走了,心里怨气凭生,暗骂商离行好几句。 来到后山,只见林荫从中光秃秃一片荒地,远处泗海静卧陆边,微泛粼光。谢留尘看了又看,蹙眉怪道:“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商离行笑吟吟道:“给你一个惊喜。”说着指向身前一处,树下放着一个铸剑炉,内里熔岩翻滚,烈火腾腾。商离行招手道:“过来。” 谢留尘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期待与不安,双眼晶亮望着商离行,有如一个小孩儿。跟着商离行往那处走去,停在铸剑炉前。 商离行望着天上明月,道:“时辰快到了。” 谢留尘双眼发直看着铸剑炉,傻傻问道:“这是什么?”说到这里,发觉自己声音竟是有些颤抖。 商离行眨了眨眼,狡黠一笑:“你猜是什么。” 谢留尘直愣愣看着那个铸剑炉,呆呆在一旁守着,小心翼翼不敢动一步,商离行始终看着他,笑意盈盈。 子时三刻一到,商离行道了一声:“时辰到了。”随即听得一声清越鸣叫,铸剑炉轰然炸裂,岩浆流泻一地,瞬间化为乌有。漫天蒸腾白雾中缓缓现出一把长剑,剑身光华流转,灿若星辰,色如白虹,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 谢留尘忍不住惊呼一声:“啊!这是——” 长剑缓缓降落到商离行掌心,顿时光华敛去,现出原有面目。剑柄雕刻琉璃双珠,剑身通体呈青白之色,剑心凝成一颗比血还要红的珠子,隐隐透着血红脉络,犹如人体血脉,纵横贯穿剑身。 商离行双手将手中长剑递过去:“先前答应你的本命剑铸炼完成了。” 谢留尘颤抖着手,接过这柄剑,待完全将长剑握在手中时,他微微眯起眼,瞬觉神魂激荡,剑意凛然。剑身长鸣,光华再起,似与他默契共鸣。 商离行点头道:“它认了你这个主人了。” 谢留尘细细抚摸宝剑,剑柄呈四棱状,有些奇特,握手圆润合式,倒是与他房中挂着的那把十分相似。他一手滑至剑身,打眼望去,却发现锋刃处钝得比指缝还厚。他将窦疑的目光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笑着道:“莫急莫急,还要等几天,用心头血认主开刃后,才能使剑。” 谢留尘了然道:“原来如此。”又忍不住问:“几天后?” 商离行应道:“七天后子时,还是在这里。” 谢留尘点了点头,依旧爱不释手轻抚剑身,商离行笑看着他:“给你的本命剑起个名字吧。” 谢留尘大大方方道:“这是你帮我铸造的剑,就由你来起名吧。” 商离行思索片刻,道:“就叫‘修明剑’如何?” “‘修明剑’?” 谢留尘跟着默念一遍,爽朗点头道:“好,就叫‘修明剑’!”他应了一声,又把剑搂到怀里,以双臂紧紧围紧,对着剑道:“以后你就有名字了。” 怀中修明剑跟着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应和主人的话。 商离行揶揄他道:“将剑抱在怀里感觉如何?” “甚好。”谢留尘闷闷说着,将修明剑搂得更紧:“怪不得何所悟整日里把剑抱在怀里,原来这就是拥有本命剑的感觉。” 商离行的满腔喜爱几要溢于言表,轻轻抚他光滑面颊,只觉眼前夜景朦胧得像是梦境一般,直教他溺死其中,哪怕今夜死去亦不悔矣。 谢留尘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这些亲昵之举。 商离行越是看他,心中炽烈爱意就燃得越加猛烈,不由将心中话脱口道出:“谢师弟,你知道我最羡慕无念的是什么吗?” 谢留尘低头把玩手中修明剑,随口接道:“什么?” 商离行幽幽道:“我羡慕他有一个灵魂相契的道侣。当年他与爱人立场不同、种族不同,本是异姓陌路的两个人,却不顾师门阻挠,结成气运相连的道侣,从此大道同行,生死相随。” 谢留尘想起南星师父死前遗言,黯然道:“他们一定爱得很深罢。” 商离行又道:“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谢留尘摇头。 商离行涩然道:“无念二人突破立场种族问题走到一起,却也因为立场种族问题而致决裂,相爱几十年之后终成怨侣。那时我目睹二人决裂全程,心中在想,若多年的缱绻纠缠只是一场空梦泡影,最后终至狼狈收场,那我还不如不要。” 谢留尘听他声音凄然,心思有所触动,了然道:“这就是你没有道侣的原因了。” 商离行靠得很近,几乎是贴耳而言:“我害怕失去,害怕真心错付,一直克制自己,尽量避免动情。可自那时秘境初会,月下对谈,再到后来千重影壁之下断然随你跳下幽瞳洞,我其实早在无意间对你上了心、动了情。直到看到你完完整整站在我面前,我方明白,情爱之事本是没道理可言的。” 谢留尘呆呆望着他。商离行又道:“谢师弟,给我个机会,可以吗?” 谢留尘听得懵懵懂懂,疑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商离行在他颊上印下一吻,吻得极轻极柔,声音柔到快滴出水:“这个意思,你懂吗?” 谢留尘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双眼睁大,张口结舌:“你你你,你说什么?你喜欢我?” 商离行几乎是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是啊,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唐突,可我已经忍不了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我想讨好你,想跟你做愉快的事情,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这——不不不——”谢留尘猛地摇头,将他重重推开,不可思议看着他:“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在开我玩笑?” 商离行失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接受的。” 谢留尘拧起眉头,戒备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商离行委屈道:“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可多了呢。” 谢留尘脑中已成一片浆糊,完全搞不懂商离行这番大胆直接的抒怀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商离行只手不断抚摸他的鬓角、耳垂,叹息道:“我若想骗你,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谢留尘大怒:“你果然就是说我很好骗喽!” 美好氛围被这不解风情的一句话破坏得干干净净。商离行哑然失笑,无奈道:“是是是,你最好骗了,别人说句什么你都信。” 谢留尘哼了一声。 商离行痴痴看着他,忍不住靠得更近,声音堵在鼻腔里:“这么傻,真怕你被人拐走了。” 谢留尘偏过头,又极小声地哼了一声。 见他始终不正面作应,商离行虽知不能躁进,但自己已然受够这段时日的患得患失,将人揽住,终是忍不住催促道:“如何?你的答案?” 谢留尘紧紧握住手中修明剑,方才的满心喜悦顿然消散,只觉无故得来的这柄剑分外沉重。他并非对断袖之说一无所知,也曾听闻一些大宗门的大能修士喜爱豢养娈宠,其行事作风,堪称十足的**放浪!他却没料到商离行竟也有此癖好,怨不得那日会随着跳下幽瞳洞,原来是早有心思,想让自己当他的…… 不对不对!谢留尘复又想到,秋水门事事以对付魔族为先,而自己又与魔族有所接触,商离行会不会是想从这里下手? 怎么办? 我该如何应付? 他突然恨极这样寄人篱下的自己,手中剑握得更紧。 半柱香时间将将过去,见谢留尘仍是不发一言,商离行吊着的一颗心渐渐沉底,他无言暗叹一声,慢慢将谢留尘放开。将欲放弃之际,谢留尘终于小小声回了句:“……这太意外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热烈灼烧的满腔期待已燃到尽头,不料却能死灰复燃。商离行心头狂喜,不禁恳求道:“我会等你长大,等你懂事。我们就先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好吗?” 谢留尘心乱如麻,始终不得其解,最后只能胡乱点了点头:“好……” 商离行终于露出笑容,展开双臂,将人轻轻环住,几乎是以抑不住的激动语调说道:“不急不急,我不急!我们循序渐进,便在目前基础上更近一步相处,好不好?我暂时不会做出其他过分举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好不好?你若不喜欢外面的闲言闲语,我便暂时不将我们的关系告知别人,好不好?” 他一连问了三个“好不好”,谢留尘还能怎么回应?他全身僵硬,木头一般被商离行搂住,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里。听商离行说着话,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侧,他强自忍住那股怪异感,心道:“不能慌不能慌!我一定要镇定,看看他到底耍什么诡计!” 商离行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搂住他,过了一阵便将人放开,低声道:“先练一下试试。” 谢留尘知道他在说手中修明剑,疑惑应道:“……可是还未开刃。” 商离行道:“无妨,我想看你练剑。” 谢留尘心中也是跃跃欲试。后退几步,飞剑出鞘,迎着月色练了几招《沧海剑诀》,只觉手中剑越练越是顺手,全然忘却外物一切。 商离行在旁看得浑不眨眼,突然咦了一声:“你身上的魔气——” 谢留尘也看到随着剑意燃起,自己心头处忽然涌出一股黑气,流窜到剑身上。讶异道:“啊,是我修炼的魔煞血书!” 那股魔气似乎生出自我意识一般,被迫自谢留尘身上流出,虽不断游荡奔走,却被修明剑泛出的剑光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商离行定定看着,命道:“再练几招。” 谢留尘点头应好,又动作频频,将《沧海剑诀》所载剑招一一使出,那魔气在空中聚得更多,也流窜得越加厉害。谢留尘当机立断,朝着凝滞不动的魔气霍然斩下,魔气无路可逃,竟尔被剑光涤荡一空。 他收剑回鞘,心中空空落落。听商离行道:“原来越天石除了稳固剑魂外,竟还有驱散魔气的作用……”沉思片刻,又道:“也对,玉石有灵,偏爱纯净无暇的道体,自然会为主人消除一切不利影响。” 谢留尘稀里糊涂:“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能不知道。”商离行松了一口气,缓缓道:“那时我将你送来秋水门,找了白萱替你诊疗,发觉你身上魔气过于薄弱,并非天生就有,而是由于后期修炼魔功而来。” 谢留尘愣愣看着那缕魔气消失的地方,瞠目结舌:“你是说……” 商离行断然道:“所以你根本就不是魔族的人。” 谢留尘呆住了。 商离行又道:“以后就好了,魔气消散,你不会再被误认为魔族之人了。”回头见谢留尘呆呆出神的样子,唤了一声:“谢师弟……” 谢留尘这才稍稍回神:“那这么说,我一直在被利用了。”他喃喃自语几句,忽而朝着商离行大叫:“那我先前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 商离行最见不得他伤心的样子,急忙柔声安慰道:“我们明日就去云山剑宗,求掌门还你一个公道好不好?” 谢留尘吼道:“可那云相长老确确实实是死了!” 商离行将他抱住,不住轻拍他背脊:“我可以为你作证明,你那晚是跟我在一起的。” 谢留尘被他抱住,声音闷闷传来:“怎么证明?我那晚确实出去了,也确实跟魔人见面了,这是事实。” 商离行哑口无言。 半晌谢留尘收复情绪,轻轻推开他,低着头道:“我累了。” “好吧,我们先回去。”商离行无可奈何道。生怕他被冷到,替他整了一下衣襟,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见谢留尘犹自心情低落的样子,又放开手,伸开一边臂膀,将他锁在自己怀中,带着他往山下走去。 谢留尘被他抱住,扭来扭去道:“你,你别抱得这么紧……” 商离行抱得更紧:“乖,以后总要习惯的。” 谢留尘满怀忧愁,抱着剑,随商离行走回院子。 站在房门前,见他仍呆呆抱着修明剑,商离行打趣道:“不要把剑放在床上,硌得慌。” 谢留尘应了声:“知道。” 商离行目送他走进房中:“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谢留尘点了点头,心神恍惚关上房门,全然忽视门外商离行失望怅然的神情。 谢留尘今晚睡得极不安分。躺了半晌,还是翻身起来,捻开油灯,坐在灯下,把剑翻来覆去细细打量,爱不释手。听隔壁也是有所动静,似乎是在房中徘徊走动。忍不住大声叫道:“你在做什么?” 那边突然安静下去,过了半晌,才传来商离行低沉的声音:“没什么……我睡不着……”接着再也不闻甚么动静了。 谢留尘想着:“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待将剑看腻了,又轻轻置于桌案上,几步回到床上,将头埋进被褥中,心头想法纷杂,毫无思绪,干脆打坐修炼起来。 这一打坐就直接打坐到了天亮。天刚擦亮,商离行又来敲门。 他打开门,见商离行身姿挺拔站在门外,道:“昨晚——” 谢留尘反问道:“昨晚?” 商离行问道:“你还记得昨晚之事吗?” 谢留尘不解道:“昨晚什么事?”心道:“昨晚发生的事可多了,你问哪一遭?” 商离行茫然若失道:“原来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谢留尘皱起眉头,回身走进房间,将修明剑提了出来:“你若觉得这柄剑的来历算无事发生,让我少了一份需要报答的恩情,我也乐得忘却。” 商离行恍然梦醒:“那就好,原来不是我在做梦……” 谢留尘听他似乎意有所指,终于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你,你昨晚一直走来走去就是在想这件事?” 商离行不甚自在:“我三百年来第一次……自然……”不知所云几句,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实在可笑,于是莫名笑了一下:“我还有点事去处理下,一会儿回来陪你。”语罢,轻轻摸了摸谢留尘脸庞,快步走出院子。 谢留尘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唬得直直发愣,喃喃道:“不就答应跟他在一起了吗?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 第四十五章 商离行说到做到,自那夜之后,在与谢留尘相处时,举动明显要比之前亲昵许多,见他读书要逗弄几句,见他练剑也要逗弄几句,纵未作出何等过分举动,但谢留尘仍被弄得满腹怒火,他无可奈何,只在默默思索最好的动手时机。 六月忽忽而至,日长风暖,时多淑气,谢留尘修行有成,这段时日便渐渐缓了修途,不再躁进。在房中颇觉闷热,遂弃了手中书册,穿得清凉一身,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练起剑来。 树身高大,透过枝叶隙缝撒下斑点日光,谢留尘将修明剑紧紧握在手里,身影带动落叶飘舞。倏然一阵朗然清风拂来,深吸吐纳,只觉遍体舒坦,整个人都要飞升了一般。 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嘴角轻挑,反手一转,挥剑往身后刺去。 身后那人咦了一声,袖风飒然舞动,半戏半真地将他快然如风的剑意格下。 谢留尘不待他有反应之机,又猛然转身,再度出剑,猛攻急打,迫得那人只得以双掌相接,步步后退。见那人被自己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谢留尘得意地抬起下巴。 来者正是商离行。他佯装不敌,只当与小孩儿玩耍,有心哄弄,但见谢留尘目光灼灼,显是战意正炽,遂眉梢一扬,道:“想跟我来一场?” 谢留尘眉飞色舞道:“不敢吗?” “当然,乐意至极。”商离行自然是他说什么皆无有不从的了。袖袍一抖,秋水剑铮然出鞘,秋水湛湛,清辉四溢,薄韧剑身,映出树影下的两道身影。 商离行调谑道:“谢师弟小心了。”便使动秋水剑往身前舞去,劲风带起院落地上无数落叶。 谢留尘亦将手中修明剑横劈贯下。两剑相交,一明一暗,发出铮鸣长啸之声。 谢留尘的修明剑由商离行委托门中铸剑大师铸造,确是一把适合剑修的好剑,只是此剑尚未开刃,便只能灌输些许真气,聊以抒发剑意之用,自是比不得常年老手来得熟练。 商离行剑招老到,轻飘飘将他剑招挡下,借着剑势旋了个身,蓄意与他贴身相接,玩一把情人间眉来眼去的小把戏。可惜他所面对的正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傻子,呼呼地只知道横冲直撞。商离行哭笑不得,在过了十招后,速战速决地以剑锋将谢留尘的来招封住。 谢留尘一场溃败,犹不甘心,挥剑又要劈来。 商离行收回秋水剑,将他的腰身轻柔环住,无奈道:“好了好了,你想将我捅死啊。” 谢留尘敛去眼中杀意,发觉商离行仍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狠狠将商离行双臂拍开,粗声粗气道:“干嘛?” 他衣裳轻透单薄,练剑之时显出一段劲瘦腰身,商离行在一旁看得眼热,早就想上手搂上一搂了。如此举动,自然是为了能与他多亲近一些,还多问什么干嘛?看着他笑道:“什么干嘛?这么没礼貌,叫谁呢?” 谢留尘便哦了一声,从容道:“请商师兄放开我。” 商离行过了一把手瘾,不再留恋,径自将他放开,说道:“从前能哄得你叫我一声商师兄都不容易,现在这声师兄听顺口了,倒是没以前那么好听了。” 谢留尘气呼呼地收回剑,没好气说道:“那我以后不叫了,直接喂喂喂的就好。就怕别人一听,‘这小孩儿没教没养的,怎么叫我们家门主的?’那我肯定要还自己清白呀,‘是你们门主磨叽多事,不让我叫的,’那他们就说了,‘哟,这个门主是有多嫌弃自己名字,都不肯让别人叫的。’……” 他这段时日以来日夜待在秋水门中,远离灾祸,无忧无虑,加之商离行多次逗弄调侃,属于少年人娇憨的性子便逐渐显露出来,说话间也多了几分骄纵与稚气。商离行听在耳中,只觉心中像吃了蜜枣一般,笑吟吟道:“不叫可不行,不过,若你想换其他称呼,我也是甘愿的。” 谢留尘哪里不懂他言下之意,心里不屑暗哼几声,欲回身钻回房间,又被商离行拉了回来:“老这么待在房中可不好,带你出去走走。” 谢留尘只好老大不乐意地被他牵走,听他一路云里雾里地讲着话,开始走神。 商离行与他十指相扣,带着他出了院子,往河边走去,河岸边芳草萋萋,如茵如翠。 商离行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盈盈秋水,慨然出口道:“我似乎还未跟你说过我成立秋水门的事情。” 谢留尘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脚下草地,草根粗短,搔得脚踝微微发痒,他左脚踩右脚,小心地将两只鞋间的绿草踩在脚下,一个人玩得兴起,很敷衍地嗯了一声。 商离行的声音自身前微渺传来:“想及那年我只有十六岁,无亲无故,孤身只影,因缘巧合之下踏入修途,借着几本破烂法决,磕磕碰碰学会引气入体,学会阵法,那时哪有什么修为,哪有什么地位,就如这野生野长的杂草一般——” 回头一望,那人正玩得乐不可支呢。商离行无奈至极,掸了他额上一下,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又转头接道:“我少年之时其实比你还爱玩,游荡四陆,剑走天下,哪里有祸乱便去哪里平乱,哪里有奇阵异境便去哪里探访。” 谢留尘遭他一掸,认真听了一会儿,问道:“你就是这样认识他们八个人的吗?” “没错,那年凤临川上正值桃花时节,我们躬逢其盛,谈天论地,一时引为知己,酒兴上头,遂结为金兰。后来魔族攻打南岭,战火连天,万民遭殃。我们几人有共同志向,实不愿见此生灵涂炭,在无念提议下,我们决意联合南岭上的散修,对抗魔族。这片平原那时尚是一片荒地,我看中此地低缓平坦,山水相伴,又与凡尘相距甚近,可近距离感受凡人烟火气,便决定在此建立宗门。” “选址之时,秋水门的名字也就这么定下来了。而这条长河‘波澜不惊’的特性,正印证了‘秋水无波’之门派宗旨,想来真是天意使然,冥冥中一切有了最好的安排。” 谢留尘听到这句“天意使然”,心中莫名有了触动,问道:“你信命?” 商离行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还记得我那日曾与你讲过天衍宗的事情吗?” 谢留尘点点头,应道:“记得,你说天衍宗门人笃信宿命之说,三百年前全派上下六百人尽皆归降魔族,只有无念真人一人例外。” 商离行叹了一声,眺望身前如镜长河,道:“他若信时,神灵在侧;他若不信,万事皆空。但世事无常,有时又由不得去信。无念信是不信,其实早从他的选择便可窥见一二。” 谢留尘抬头,怔怔看他。 商离行很是无奈,将他拉至身前来,道:“听不懂就算了,你还不到懂这个的年纪。”又略一定神,接着方才的话题:“你知道我在云山剑宗住过一段时间,那是我少年之时的事了。那时我与清阳掌门在凡间相识,结成忘年之交,他传授我诸多剑术剑招,也意欲收我为徒。是我不甘于道,婉拒了他的一番苦心,掌门不仅不计我的‘背义负恩’,反倒为秋水门的成立鼎力相助。如此算来,他应与我是一路人。” 谢留尘对这句“他却不计我的‘背义负恩’”实是不以为然,也知道商离行与清阳掌门关系甚好,随口问道:“为什么要拒绝?那样你不就成了云山剑宗的大弟子了?” “是啊,现在倒是后悔了。”商离行故作失落之态,唉了一声道:“当年如接受了掌门的邀请,入了云山剑宗当弟子,想必还能看着你长大,日夜与你一起练剑。” 谢留尘撇撇嘴,心道谁要跟你一起练剑?哼唧道:“我是不下磊落峰的,你可见不到我。” 商离行笑着说道:“我可管你见不见我,反正我势必是要天天缠着你的。”话才脱口,又想到若能亲眼见到眼前人由小小的一个小童子,长成芝兰玉树的青年,该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想了一阵,突然失声笑道:“要是能见到小时候的你就好了。” 谢留尘望着河边草木,哦了一声,没理会他。 暖风熏人,带来空中阵阵袭人的花香味,混杂着河边湿润的泥土气息,与磊落峰高山之巅相比,确实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谢留尘深深闭眼,陶醉此时。商离行含笑望他,也觉得自己有些醉意了。 有顷,谢留尘陡一睁眼,眼中清明一片,对商离行道:“你说秋水门是你们‘凤临九子’一起创建的,但主事者只有你一个。你死了,秋水门不就散了?” 商离行笑骂道:“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盼着我死是吧?” 谢留尘垂下头:“你就说会不会。” 商离行倒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并给出了确切答案:“那倒不会,为了南岭大陆的安定,哪怕我真遭遇不测了,不消多作交待,何所悟他们也必然不会公布我的死讯。”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道:“放心,为了不让我的谢师弟守寡,我不会就这么死的。” 谢留尘没料到他竟当面说出这等轻佻之言,愕了一下,面无表情将他的手拍开,自去草地一旁看风景了。 正这时,三两名散修打闹着走过来,当先一人边走边回头,渐渐靠近商离行这边。后面走着之人望到这边,忙扯了前方人的袖角。那人很快发现草地上的商离行,几人停下来,纷纷行礼。 商离行负手站立,淡然点点头:“不用顾及我,你们玩你们的。” 散修们怎敢与他同处一室,又见他们二人在此相会,挤眉弄眼说着几句“门主真是好情趣”“不打扰您老人家了”的话便嘻嘻哈哈散离了,也没注意到谢留尘冷冷瞪过去的一眼。 第四十六章 商离行为做好表率,在散修面自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居多,但此际心情甚好,连庄重神情都懒得装了。那群散修离去后,他走上草地斜坡,选择一处草质较为娇嫩处躺下,双手枕于脑后,见谢留尘还站在下面看风景,示意道:“过来。” 谢留尘闻声转头,狐疑看他,商离行又道:“放心,我不对你做什么。” 谢留尘步履踟蹰,商离行又抽出一手,朝他招手道:“过来啊,我有话跟你说。” 谢留尘只好怀着莫名其妙的想法走上斜坡,甫一靠近,商离行双眼一眯,伸出一脚,将他绊倒。谢留尘全无防备,扑倒在商离行身上。 商离行开怀大笑,带着他在草地上滚了个圈,沾了一身草屑。 谢留尘挣扎不休,破口大骂:“你放开!放开!”他就知道商离行满肚子都是坏心思,暗自咬碎牙口,骂自己愚笨如斯,又轻易上了这个人的当。好一番拳打脚踢,却哪里敌得过他,不消多时便真气耗尽,无力地瘫软在草地上了。 他正怔怔望着余晖,商离行凑过来,半躺在他身侧,挡住那过分耀目的日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留尘脸上全是他的影子,不自在地别过脸:“看什么?” “看你长得漂亮。”商离行轻轻抚摸他端丽眉眼,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之色:“谢师弟若是扮做女子,一定很好看。” 谢留尘下山以来,对美丑好坏有了一定辨识能力,也知道自己的相貌多么出众,听了商离行这话,点点头,趾高气扬说道:“我本来就长得好看!” “美得你!”商离行要爱死他这幅洋洋得意的小模样了,一颗心几乎化作一池微澜秋水,漪漪荡漾。欺身而上,一臂撑在谢留尘肩膀一侧,将他整个人罩在身下,与他头额相抵。 “你干嘛?”谢留尘不意他竟如此孟浪,慌慌张张地挣扎起来。 “别动,让我亲一下。”商离行只手摩挲他的柔软唇瓣,笑着俯**,意欲吻他的唇。谢留尘飞快将头偏往一侧,使得他这一吻落了空。 商离行哑然失笑:“亲都不给亲啊,这么小气啊?”只好转而亲亲他的眉角、额头,笑声沉在胸膛里:“怎么老这么别扭?” 谢留尘只觉尴尬万分。商离行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他面皮发热,恨不得抽出修明剑,挖个土坑,就此遁土而去。 商离行只当他害羞,又以空着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耳垂,轻轻掐着那团**。谢留尘的耳朵也长得好看,耳骨绵软,耳垂玲珑巧致,商离行感受指腹下传来的美好触感,有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 遭这一番耳鬓厮磨,谢留尘尴尬之感渐消,亦觉四肢酥麻,神魂颤栗,小小声道:“我听说他们养娈宠,也是这样的?” 商离行依旧压在他身上,好笑道:“你想当我的娈宠?” 谢留尘扫他一眼,眼神又很快飘走:“你不是这个意思?” “舍不得。”商离行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又道:“我跟那些人不一样。” 谢留尘心道你不会,别人可不见得不会这么想,你那些门人这段时日的指指点点,我可是看在眼里。顿觉意兴阑珊,起身推开商离行,说道:“我要去看书啦。” 商离行犹是一动不动,讶然抬头道:“又去看书?不练剑了?” 谢留尘懒懒应了一声:“早上刚练,不宜操之过急。” 商离行道:“之前的剑谱看完了?”谢留尘心里暗骂一句“啰嗦鬼”,脸上乖巧应道:“看完啦。” “那去吧。”商离行想了又想,又不放心加了一句:“你现今练习《沧海剑诀》已然足够,不能贪多,知道不?” 谢留尘很不喜欢他这种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脆生生应道:“知道啦。”遂拍了一**上草屑,头也不回地往商离行院子走去。 谢留尘这段时日沉迷看书,早把商离行的书房当成了自己家一般。清晨练剑,午后翻书,晚上陪着商离行在秋水门到处闲逛,美其名曰“增进感情”,日子过得比凡间赶考的士子举人还充实。 …… 这日天气温煦,暖阳烘晒在窗棂外,谢留尘又轻车熟路摸去书房翻书,前几日的剑谱已然阅完,又跑去角落博古架上搜搜刮刮,除却一些精致玲珑的玉器玩物外,上面还陈放着一些诸如机关术图、秋水门散修名册的书簿;名册旁边随意摆着几本四族传史,纸薄篇短,像是随手装订成的小册子。 谢留尘随手翻起一本,见开头先是来了一句“妖族生于天蕴地灵之地,贴近大道……”,后面跟着洋洋洒洒千字长文,谢留尘没心情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书卷扔到一旁,自顾自翻起其他书籍来。 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二本,却是一本兽族轶事。文笔较之方才那本粗俗许多,谢留尘反倒看得认真了。 他将此书置于其他几本册子之上,捧着书册慢悠悠走到木椅上,往下一坐。一边看一边不住感叹:“兽族灵智低下,千百年才出一个兽王。一任兽王死去,方有一只妖兽修成人形、成为下一任兽王,真是好神奇的一个种族。”紧接着又被接下几句吸引了心神,忍不住继续看下去,这一下却是看得入神了。待合卷之后,不由咂舌道:“杀了一个兽王,竟要连累整个种族,这所谓的天谴实在是古怪了些。” 说话间,那道苍老声音再次出现耳边,缥缈无常,诡异凄怆。谢留尘顿觉心头一痛,手上书册顿时洒落一地。他忙闭目养神,摒除一切外界声音。半晌,待那股不适感终于过去,才疲倦地睁开眼。这等异常状况自他下山后已然出现两三次,但他却全然不知这道诡异声音到底从何而来,甚至有时怀疑是否是自己臆想所生。或许黑袍人所提供讯息,是他寻获身世的唯一途径吧。 休息片刻,他慌慌张张收拾起一地书册,却不经意瞥到桌案脚边的信封一角,原是从最底下那本魔族传史中掉落下来。将信封拾起,见信封上写着七字:“吾弟风归云亲启”。 忆及凤临川上石碑所载,低声道:“风归云?也是凤临九子之一了。”信封尚未上封,显是还未来得及送出去。字迹飘逸潇洒,与凤临川上石碑所刻全然一致,谢留尘知晓这是商离行写的,心道这人写字还怪好看的。 他将信封插回书册中,突然心念一动,像是预感到些什么,停下手下动作。左顾右盼几次后,鬼鬼祟祟将信封中的信笺抽出。展开信笺,上面墨迹已干,却是只写了不到半页纸就戛然而止。 谢留尘细细看去,见上面写着:“贤弟风归云:见字如晤;自当年泗海匆忙一会,至今悠悠已过二百九十载。四陆风波不息,干戈时起,贤弟自逐北陆,始终不肯与我兄弟几人见上一面,却不知究竟是不忍相见,还是耻于回首。 自那年贤弟回转魔族,为兄便知相见无期,只是午夜梦回,难免回想当年凤临川上九子结拜,无日或忘,幸甚纵情恣意。为兄亦知贤弟有着自己的立场与难处,只是无念之死又岂止错在你一人?斯人已去,情何以堪——” 谢留尘看到这里,一颗心突突突地跳着:“这什么意思?风归云是魔族之人?难道商离行竟与魔族有所勾结?!” 待再看下去,耳后突来一道男子声音:“谢师弟,你在做什么?” 谢留尘仓惶回头,见商离行浅笑着站立于身后,来不及将信笺放回,他匆忙将信封塞进书册,又将信笺放在身后椅上,借椅背挡住自己的小动作。见商离行走进来,他装模作样研磨铺纸,结结巴巴道:“看不出来吗?练字。” 商离行挑眉笑道:“练字?我倒不知谢师弟有这等雅兴。” 他走到谢留尘身边,低**,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搭在椅背上:“让我看看谢师弟在写什么。” 谢留尘大惊,欲盖弥彰将后背紧贴于椅背上,怪异扭动几下,企图将信笺自脊柱处挪下去。听到后背窸窣声响,心道不好。 商离行显是也听到了声音,只道他在玩小孩儿游戏,有意逗弄于他:“背后什么声音?你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谢留尘被他唬得一呆,不自觉将手伸往后背,迅疾将信笺抽了出来,死活不让商离行拿到。 商离行自是不愿:“嗯?手里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谢留尘慌慌张张将信笺揉成一团,胡诌道:“我胡乱写的字,丑。” 商离行紧紧扣住他手腕,企图将纸团抢过来,一本正经道:“嗯,那我更该看了。” 谢留尘胡乱应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他的心跳得厉害极了,不知所措间,蹭地一声站起,猛地将头砸向商离行肩膀,意图逃脱。 “你写的,自然好看。”商离行说着话间,将他抱住,一时分不出手去抓他手腕。他见谢留尘主动投怀送抱,只当是情人间的情趣,遂玩心大起,出手擒拿,将谢留尘双手反剪身后,左手向前一伸,眼见就要拿到谢留尘手中纸团。 谢留尘看他近在咫尺、眉欢眼笑的神情,吓得连心跳都骤止了,突然鬼迷心窍一般,对着他的嘴唇贴上去。 商离行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先是惊讶,继而狂喜,用力将人抱在怀中,强势地反吻回去。 谢留尘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嗯嗯哼哼几声,想要挣脱。 商离行却是不打算放过他,刚松开他的嘴唇不到须臾,又紧紧吻了上去。 谢留尘本想狠狠咬商离行一口,孰料一张开双齿,便感到商离行想要挤开齿关闯进来,心中又怕又怒,只知道紧紧咬住牙齿,死命瞪他。 商离行哪里将他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他深溺情网,自然是以为情人间的一切嗔怒多是调情,心中一甜,手下力道使得更紧了些。 谢留尘双手被紧紧锁住,无法动弹,只觉这一吻漫长得将要断气一般。 但其实也没亲多久,商离行生怕将人欺负狠了,只浅尝辄止几番,便放开他。 谢留尘一经挣脱,立时往后退了三步。他只想让商离行放过纸团之事,却哪里料想商离行会这么坏,这么得寸进尺,当下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好的只是试一段时日而已,又没真的答应你!” 商离行对他这番倒打一耙的举动毫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萦绕唇齿鼻息间的尽是商离行的气息,十分的难以忍受,谢留尘低下头,胡乱擦去唇上津液,擦拭间,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狠毒念头:“早知适才拼着个两败俱伤,也要咬你一口!”他心头正是火大,又暗骂商离行几句,抬头一瞪,却猛然间对上商离行的眼神。商离行嘴角微微荡起涟漪,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他想起信笺上的内容,蓦地觉得有些害怕,暗中揪紧那团纸团,慌慌张张道:“我先回去了,商师兄请便!”便转了个身,风风火火地奔出书房去了。 商离行一动不动,看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只觉心神激荡,畅快异常,过去三百余年竟无今日这一吻来得荡气回肠。他伸舌舔唇,回味方才的美好触感。意识到自己这些动作有些傻气,手指触到自己面颊,发觉嘴角已是咧得老长。 第四十七章 谢留尘面皮发烫,一路狂奔冲出商离行的院子,直到停在河岸边,才逐渐冷静下来。有气无力卸了半口气,只觉跟商离行打一场交道,直比练上三天的沧海剑诀还累。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一手抱着剑,另一手还将那张被揉成纸团的信笺紧紧攥住。心焦如焚地在岸边柳树下来回徘徊,惊慌失措道:“怎么办?我怎么把东西还回去?” 待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将信笺内容看完,于是鬼鬼祟祟将皱巴巴的信笺展开,定睛往下看去,却是刚好断到空白处。 顿然气不打一边来,愤愤然道自己这番辛苦作为到底是在作甚么?这下好了,商离行必定以为自己是主动投怀送抱了,这人惯会收买人心,他必是以为自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说不定此时笑得正欢呢……哼!真是恼死了! 他气得将岸上一丛杂草好生□□了一番,羞恼间,心中同时惊疑道:“凤临九子之一的风归云为何会去了魔族?商离行到底瞒了天下人多少事?” “谢师弟。”骤然听闻有人叫他,他抬眼望去,是白萱身姿窈窕、自小桥那边走来。 谢留尘见她满面春色,笑容明媚,显是人逢喜事。他这两天也是听闻了白萱与何所悟之事,人未走近,先发自内心道了一声喜:“恭喜白姐姐。” 白萱走近来,声音柔媚道:“你也知道了?”见地上遭狗爬过似的一团乱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谢留尘讪讪挠头,将信笺匆忙塞进自己怀里,收敛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诚挚一笑道:“早上在院中听几名护卫说的,说是何所悟昨晚广宴门中修士,在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狂笑半宿——” “哎呀,别说了!”白萱跺了跺脚,捂脸娇羞道:“都叫他别那么快告诉大家,这人可倒好!”她虽讲着羞愤不已的话,眼中却笑意浮现,显是不如脸上表现出的那般恼怒。 见一贯恬静文雅的白萱作出小女儿一般的娇憨之态,谢留尘乐得一笑,紧锁的眉目不禁为之舒展。说起来,他与秋水门中人接触最多的除了商离行就是纪清了,但他一是厌恶商离行本人,二是不习惯纪清过于纤细敏感的脾性,反倒是独独对没见过几次面的白萱有着特殊好感,只因这位美丽的女医修性情温婉,总能使他感到长姐一般的宽怀善意。见她得遇良人,谢留尘忍不住问道:“白姐姐接受他,是因为也喜欢他吗?” 白萱嫣然一笑道:“我都几百岁的人了,自是不像你们小孩子那般过于追求梦幻缥缈的真爱。他既对我有情有义,我为何不给他、给自己一次机会呢?” 谢留尘啊了一声,惘然道:“可是不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接受他呢?” 白萱心中暗道果然是孩子才会说的话。摇头笑道:“非得喜欢才能接受,这样我得错过多少大好姻缘啊?我问感情从来只要你情我愿便好了。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谢留尘喃喃道:“真是如此吗?”想到这里,又深觉问起这个问题的自己有些傻愣愣的,轻嗽一声,切过这事。谈笑半晌,念及那夜商离行曾与他说过魔气之事,见白萱毫无防备的样子,迟疑着开口:“白姐姐,你能帮我查看身上的魔气吗?” 白萱与他谈得正欢,毫无防备间点了点头,伸手为他把脉。片刻后咦了一声:“你身上的魔气怎么全不见了?” 谢留尘将那晚铸剑之后剑意将魔气涤荡一空的事情说了。 白萱听后笑道:“看来真是天意如此了。门主为你求来的越天石正有此等奇效,谢师弟可算因祸得福了。” 谢留尘闻言不喜反忧:“可是我身上的魔气是因修炼魔功而来,而不是天生自带的。” 白萱点头道了一声是。 谢留尘茫茫然小小声道:“这样我再也不会是魔族卧底了。” 白萱显然是不知他担忧何事,温婉一笑道:“谢师弟不用担心,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的。” 谢留尘突然听她来了这么一句,奇怪地望她一眼,疑道:“白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白萱接着解释道:“全天下除了我们九人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你身怀魔气的事情。” 谢留尘陡然心头漏跳,直直望着她,眼中满是惊愕之色:“也就是说,如果你们不主动告知别人,别人不会知道我练过魔功的事情?” 白萱重重点了点头:“是啊,你身上所怀之魔气来历只有我等几人见过,其他人哪怕见了,也不会怀疑你是魔族之人,谢师弟大可放心。” 谢留尘瞬觉后背阵阵发冷,一颗心颤颤欲坠,一瞬间,他全然明白了一切,心道:“原来如此!商离行此人何等虚伪!我怎么因为些许好处便放松戒备!” 白萱见他脸色陡然苍白,误以为他还在记恨之前被赶下云山剑宗之事,有心宽慰几句,又想着被驱逐出门终究是难以启齿之恶名,贸贸然揭人伤疤,恐不太好。几番思索之后,只可有可无加劝一句:“如今你进了秋水门,又是门主要护住的人,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就不要再去想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目光落在谢留尘身上,见他仍似被雷劈一样愣在原地,轻轻摸了他的头,小心翼翼唤了一声:“谢师弟,你怎么了?” 谢留尘突地反应过来,对上白萱担忧神色,正待出口,不期然摸到怀中那张揉成纸团的信笺,想起此事,试探着问:“我在秋水门中这段时日,为何从不见凤临九子中的其他几人?”又掰着手指头数道:“除了你与商门主、何所悟、纪清纪柔兄妹外,好似其他几人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门人说起过。” 白萱轻声道:“剩下的那四位,除祁欢驻守边界外,其他三位都不在秋水门了。”又轻轻叹了一声,目光飘远:“崔明若下落不明,风归云他……因为当年之事与我们几人出了龃龉,从此不肯相见……而最后这一位……唉……无念真人死于三百年前的人魔大战中,谢师弟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谢留尘点了点头,装作少不更事的模样问道:“风归云……他与你们有什么矛盾?” 白萱表情忽而有些不自在,只不明不白道了一句:“门主没与你说,就表示他不想让你知道此人之事。谢师弟,你为何不去问门主呢?” 谢留尘心中大叫:“我就是不敢问他,才来问你的!” 白萱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展颜一笑道:“相识三百余年来,我第一次见到门主如此看重一个人,师弟要珍惜啊。” 静了片刻,谢留尘突然道:“那风归云去了北陆,对吧?” 白萱浑身一震,惊道:“你知道?” 谢留尘点了点头。 白萱哀叹一声,道:“没错,此人身份实在不能告知,这也是为了秋水门的声誉着想。”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只丢下一句:“我还要去练剑,白姐姐,暂时失陪了。” 便错身走开了。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头问道:“白姐姐之前与我说的秋水门密探是否也是九子之一?” 白萱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点头。 谢留尘留下一句:“我知道了”,匆忙忙与她告了别。 没心情理会惊惑忧虑的白萱,他持剑在手,怒气冲冲赶回商离行院子,只待要去找那人要一个交代! …… 踏上柚木长廊,正好看到一道身影自长廊那头昂首阔步、徐徐走来,脚步不由得一缓。那道身影正是纪清。 谢留尘见他气度从容,剑意内敛,眼神充满自信神采,与往昔大相径庭。很快醒悟过来,眼前这人不是纪清,而是他那个刚从凡间归来的妹妹纪柔。纪柔虽是女子,但偏爱作男装打扮。与她容貌肖似的哥哥纪清站在一起,一时间倒有些雌雄莫辨之美感。他想起先前在北陆海岸遇到纪柔追杀魔族、狠厉下杀手之事,心道这人听命于商离行,多半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厉害人物。 纪柔也是刚好看到了谢留尘,眉间好奇之色闪过,兴致勃勃朝着他走来。她高高昂着头,冲口道:“你就是门主房中的那个人?” 她这话说得好没礼貌。谢留尘颇为恼怒剐她一眼,纪柔却似浑不在乎,将他全身从头至脚打量一番,见他手里拿着剑,一时兴起好斗之心,挑着眉道:“你也是剑修?” 谢留尘随意点点头,以示默认,见她仍定定挡在自己面前,心生不悦,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纪柔也不拦他,在他错身走开的瞬间,又淡淡瞟了一眼他手中抱着的修明剑,缓缓开口道:“门主何等人物,竟会为你铸炼本命剑,你究竟用什么本事勾引了他?” 谢留尘脚步一顿,大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纪柔从容出剑:“是剑术奇才还是投机取巧之辈,与我一战便知。” 谢留尘死死按捺住心中那股滔天愤意,冷着声道:“我现在有事,不跟你打!” 纪柔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剑光一闪,横剑劈来,剑尖直指谢留尘心口。 谢留尘惊慌之下,退后几步,急忙伸剑去挡,借以挡下纪柔这突如其来的一招。 纪柔哪肯给他喘息机会,蕴含双生杀意的后招即刻袭来。 谢留尘虽剑术有成,但毕竟年幼体弱,剑术修为哪里比得过这位几百来岁的成名剑修?且他被怒火烧了心智,又对敌经验稀缺,根本看不懂纪柔那般迂回老练的剑势。加之修明剑虽附有越天石之灵性,但尚未开刃认主,十来个来回之后,便教纪柔打落在地,一道铿锵有力的落地声,仿佛将剑身砸在谢留尘心里。 他气血翻涌,狼狈倒地,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一双含怒带恨的双眼。 纪柔仗着自己修为高上一截,将谢留尘轻松击溃,且丝毫没有身为成名剑修应有的自觉,悠悠然收剑还鞘,补上一句:“不过如此。” 见谢留尘低着头,紧紧握住剑柄的双手已泛了白,又冷着脸道了一句:“无知小辈就合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人是你不该招惹的,莫要妄想一步登天。” 说完话,提脚大阔步迈步而去,只留下在柚木长廊上顿挫幽远的脚步声。 谢留尘四肢麻木坐在木板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纪柔留下短短的几句话在他心中刻上深深痕迹,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他与商离行之间的身份地位竟是有着如此天壤之别。他向来自诩剑术出众,却不料今日遭到连番打击——被人几招打败也就罢了,竟还遭到如此侮辱性的奚落……对,都怪商离行,都怪他! 想到商离行那虚伪至极的嘴脸,他咬牙切齿道:“早知当日就该让他死在千重影壁之下,也免得今日乱我之心!” 第四十八章 回到所居院落,商离行出来相迎,见他一身狼狈,惊讶道:“这是发生何事?” 谢留尘无言掠过,竟连个眼神都不给,面无表情回了自己房间。 商离行杵在院门,看着他落寞身影,摇头失笑道:“又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当天夜晚,安分守已了近一个月的妖族终于再度对人族出了手。步蟾宫在抓获两名对人族修士下手的妖族,云山剑宗那边也遭受不明攻击,云山守山阵法被破,无辜死了几名弟子。局势一时紧张。消息传到秋水门这边,道是妖王在西涯山设下宴席,诚邀南岭人族几大门派之掌门,共商两族和平大事,步蟾宫、云山剑宗等大宗门门派只道来者不善,商离行与清阳真人遣来传讯之弟子商议过后,欣然赴约,言道三日后必亲上西涯山,与妖王一会。 谢留尘当夜亦接到黑袍人的密信,道是刺杀之事需快马加鞭行动下来,莫要耽误魔族行事。谢留尘尚未下定决心,随意搪塞过去。 他在房中不住来回走动,几度想出去撞开隔壁商离行房门,大声责问清阳掌门困杀当日真相,踌躇来回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前去砸门,开了门,却发现商离行还未回来。 辗转去了前厅,看到明灯高悬,门人络绎往来,商离行与一个云山弟子商谈着事,两人高谈阔论,气氛融洽。 商离行本是一脸凝重与那云山弟子谈着事,见他伫立门栏,即刻展出温柔笑颜,起身将他牵进来。 谢留尘不认识那位云山弟子,那位云山弟子显是也不认识他。能被委以外出传讯重任的弟子一般都很有些眼力见儿,那弟子见他与商离行一人容貌昳丽,一人风姿无双,二人之间又有着过于亲昵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了猜想,不住明里暗里连声道喜,言辞间有着与方景林相像七分以上的轻佻。 商离行满面春风,自是不吝啬于在外人面前展现他的款款柔情。他将谢留尘牵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椅上,谢留尘被他一搂,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想起白日里纪柔那一席刻薄之语,心道自己如今这般俯仰由人,在外人看来,岂不正是娈宠一般的角色? 他冷着脸坐完全场,当夜回去,提起修明剑在桌上戳出好几个窟窿,恨意直烧得双目通红。 想到黑袍人交代之事,心中几度起伏明灭的杀意终于复燃成滔天怒火:“你不仁我不义!待我将你那伪善做作的面皮撕下,看你能装到几时!” 第二日夜晚,修明剑开刃时刻到来。商离行暂且放下堆积如山的事务,与谢留尘再度踏上前往后山之途。 其时已近月末,半月如钩,为山林披上一层惨白霜辉,两人隐入幢幢山林之中,只余斑驳支离亮光星点洒落,照得彼此五官晦暗不明。 谢留尘怀揣莫名心思的一颗心,也隐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狂跳不已。 商离行松开与他十指相缠的手指,借着地势做了一个防护法阵,昏黑凄迷的夜色瞬间如潮涌般退去,悠悠亮白伴随着法阵蕴藉而生。 商离行将他带往法阵中央一处,道:“你先在此地坐下,灌注真气到剑身,尝试着将修明剑的剑魂唤起。” 谢留尘依言行动,在商离行设下的法阵之中盘腿而坐,将修明剑置于****,闭眼运气,进入入定之中。未几,真气果然感应到剑中剑灵的存在,那道剑灵便如一条轻盈鱼儿,先是摆尾凑上来,小心轻碰几下,又很快害羞地缩回去。 商离行的声音在一旁道:“好了,现在尝试让剑魂进入你的识海,切记不得躁进,缓缓地、温柔地将它引进你的识海,之后再将它驯化,慢慢来,不要急。” 谢留尘再度依言而行,将引至自身真气之中,那团剑灵开始躁动不安,一个劲儿后退,谢留尘耐下心抚慰着它,那道剑灵放下戒备,渐渐与他的真气融合成一体。谢留尘巨感神魂震荡,冥冥中,似乎多了一条因果线系在他身上。 商离行站在一旁守着,又觉得这样看着他的谢师弟实在看不全,干脆半蹲下来,支颐浅笑,满面宠溺看着他,满腔满怀都是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讨好于他。蹲了一阵,觉此举颇为不雅,又悻悻然站起,示意性扑打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土尘埃。 过了约两个时辰,谢留尘才终于将剑魂铸成。他心中不再空荡荡,转而换之是一份沉甸甸的依靠,心道从此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商离行凑过来,弯**,在他右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爱不释手地将他俊秀可人的脸蛋揉来揉去,笑眯眯道:“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他取出一根银针,靠近谢留尘心口,道:“取出你的一滴心头血,不要怕。” 谢留尘看着他将银针插入自己胸膛,引出一滴鲜血。说是有多痛,倒也未必,只觉心头一阵微微刺痛,转瞬即无。 商离行将这滴血滴在修明剑上,顿时剑身剧烈颤抖,两人低头看去,只见修明剑在心头血催化下,褪去一身质朴醇光,显出原有锋芒来。 剑锋光华内敛,印入眼帘处是薄如蝉翼的剑刃。 谢留尘呆呆看着那柄剑,心中乍起异样情绪,余光感到商离行热切的眼神,不由得将头一低。 商离行笑着将他扶起,心中满是得意自豪之感,谢留尘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乖巧地任他牵起。 几乎就在那石火电光之间,一道剑光迅疾闪过,那剑锋上的血还未冷透,转眼又添了一人热血。 商离行顿觉心口一痛,他极其缓慢低下头,只见一柄青白剑锋正插在他的胸膛处,鲜血顺着剑刃洇出,沾湿了他玄色衣襟,一点一滴散落在法阵光圈上。 而剑柄那端,正直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握住。 他心中冰冷一片。顿时法阵熄灭,天地无光。 谢留尘双手颤抖,目中突现惶惶然之意。那伤口其实刺得并不深,甚至对于修为高深的商离行来说,可能根本伤不到他的根基。但谢留尘生平未曾杀过一人,持着剑一时间竟不知该抽出还是该刺得更深。他甚至在心里反复说道,够了,这个深度已然足够了,只要他昏迷一段时间就够了。 商离行缓缓抬头,嘴唇微微颤动:“……你想杀我?” 谢留尘神色彷徨,双目不知看望何处:“我为何不能杀你?是……是你说的何人双手不沾血!” 商离行忍着心口剧痛道:“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事到如今,谢留尘已然不打算再隐瞒些什么了,他恨声道:“因为那个人说,我只有杀了你,才能获知自己的身世!” 商离行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开口:“原来你——” 谢留尘见他目光哀怜,陡然心生怒意,霍地一声将剑身抽出,冲口而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呸!什么师长关爱!什么用情至深!假的!都是假的!” 商离行捂着伤口后退一步,眼底猩红一片:“你不信?” 谢留尘嗤笑一声:“哈!你觉得我会信?” 他本殊无杀人之意,出这一剑也只为了取信于黑袍人,但此时意气上头,好似将半年来的满腹委屈心酸尽数报复在商离行身上,深觉痛快异常。 恶从胆边生,他眼中恨意迸出,诸般狠毒之语再度由那张年幼的嘴唇冰凉吐出:“我只是一个无人教养的弃徒,从来就没有人关心我……却能意外得到商门主垂青,还,还煞费苦心帮我铸炼修明剑,哈!我既无过人本事,又无聪慧才智,唯一有值得商门主看上的,就是我身上的魔族身份。若不是别有居心,堂堂商门主怎么可能会为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做这么多?你当我傻吗?” 商离行疼痛难抑,冷风吹来,顿觉全身又冷又痛,却全然比不上心中的痛。他苦涩道:“若我说,我确实别有居心呢?因为我喜欢你。” 谢留尘大叫:“你还来装!你为了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兄弟都能出卖,骗我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在话下。” 商离行猛地抬头:“你还是不信?” 谢留尘大声道:“是,我不信!” 商离行突然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很,他退后一步,苦笑着道:“那你之前都是在假意迎合?” 谢留尘看着他脸色倏忽惨白,心中无由来的心虚,刻薄之语一时倒说不出,只迟疑着点了下头。 商离行道:“我只问你,你对我说的那句‘愿与我尝试一段时日’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留尘听到这里,又点了点头。 商离行惨笑道:“原来你也并非那么毫无城府,好一招假意屈从……与我逢场作戏这段时日,你一定很委屈吧。”他低下头兀自笑了几声,眸中星辰几近熄灭。 谢留尘壮起胆子道:“是,你少得意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说完这话,将剑抱在怀里,打算撤退。 商离行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猛地抬头:“你怀疑是我向掌门告的密?” 谢留尘见他目光凶狠,像是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心中打了个突,退后几步道:“没错!不然我在云山上好好待了十年,何以从来没人对我下手!魔气之事肯定是你告诉掌门的!” 商离行见他要走,立时紧咬牙关,手下运力重开法阵,谢留尘遭到法阵束缚所致,一个不慎,扳倒在地,被商离行紧随几步掠上来,欺身而上,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商离行眼中的怒火几可迸射出来:“你想走?” 谢留尘生怕再次被他抓住,死命挣扎,他手下用力过度,竟将一只手指斜斜插入商离行心头伤口。 伤口裂开,鲜血流淌一地,商离行闷哼一声,霎时松开双手。 法阵再度熄灭,谢留尘得以脱身,不管不顾,立马转身站起,谁知商离行却拼着伤口红血急涌不管,出手如爪捏住他的脚踝:“谁教你遇事就逃的?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以后就再难洗脱通敌嫌疑了。” 谢留尘出脚踢他,颤着声道:“你……你莫要怪我,我本不想杀你,可谁,谁让你先骗我的?”他踢了几脚,终于迫使商离行松开手。他抱着剑撒腿便跑。 商离行瘫倒在地,身心俱疲。他有心为自己辩驳几句,嘴巴动了动,终是一字未吐。原来自己所以为的一世欢情,转眼竟成一场镜花水月。 谢留尘走出十余步,突然又停住身,回头望着他卧倒在地的身影,几度不忍,开口道:“你,你放心,等我找到身世真相后——”他本想说“我会回来向你请罪”,但一想到自己今日这番遭遇,眼前这人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话到嘴边,硬生生又转成了“——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落下最后一句,他咬咬牙,朝着泗海边掠身而去了。 商离行全身发抖,满含恨意看着谢留尘飞鸟一般远遁而去的身影,无力的眼皮,终是不甘阖上。 第四十九章 谢留尘粗气急喘,冷汗涔涔,在重重山林中一路狂奔,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不断在心中盘旋:“我对他动了手!我竟然对他真的动了手!” 月下轻烟寒鸦,自山林中发出簇簇尖锐叫声。他被林中乍起鸦鸣声惊醒,蓦地停下脚步,擦了把额边冷汗,不住安慰自己道:“我在慌什么!盼了多年,终于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应该高兴才对啊!”慢慢朝着山林窄道走去,直至终于走出山林,迎来孤冷月色,皎洁如玉,似在为迷惘彷徨的他照亮前路。 冷静半天,打算自怀中拿起那日黑袍人所留传送符,却意外触到怀中外状嶙峋之物。原来是那纸团还好好地塞在他的怀中。他将纸团拿出,展了又展,抚平褶皱,又再度贴身而放。他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此时却心虚地仿佛自己真伤害了商离行一般。他暗骂自己一声:“真不争气!不就捅了他一剑嘛!至多以后让他捅回来不就行了!” 深吸几口气,拿出传讯符,离开秋水门,传送到了黑袍人所在之地。他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站在一处檐屋墙外地上,茂盛林荫遮挡近半条窄巷,只见乌云欺月,远处似有恶犬狂吼。此处高屋建瓴,门第次落,像是凡人富贵人家所有的居所。 那黑袍人站在远处屋檐上,声音不带任何起伏:“任务完成了?” 谢留尘慌乱的一颗心仍是静不下来,干净利落地点了点头:“他受了我一剑,已然伤重不治了。” 黑袍人声音颇为意外:“嗯?死了?为何我这边还未听到消息。” 谢留尘低头垂眸,脸不红心不跳道:“对,商离行确实已经死了。我杀了他。” 那黑袍人一向当他听话好哄,闻言也不多问,只顺着他的话应道:“看来人族那边还未将消息扩散。” 谢留尘接着道:“此际各族动乱,秋水门不会将他死讯公布,最多只会说他受了重伤。” 黑袍人首肯道:“没错,只要商离行这段时日不会再出现,便可证明他其实是死了。” 谢留尘激动开口:“那你之前答应我的事情可以兑现了吧?” 黑袍人摆手道:“现今仍未确定人已死亡的事实,等明日再说吧。” 谢留尘自是不甘,加重声音道:“那我如何确定这是否不是你的推托之辞?” 那黑袍人冷笑道:“跟阴险的人族混多了,你倒是也学会讨价还价了。” 谢留尘连声道不敢。 黑袍人笑了几下,动了一**子:“也罢,你跟我来。”他走前一步,命令谢留尘跟上,谢留尘不知为何他不当面告知,反而走远,心中满是不惑,也只好跟上。 在树荫下走了片刻功夫,两人绕过窄巷,来到另一处巷口,空中突然袭来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只见一处大宅门口树影不动,门前灯笼半明半灭,一只垂垂老矣的家犬正在仰天狂吠。 谢留尘往宅院门内望去,顿时悚然一惊——院中尸横遍野,血流遍地,俨然一幅人间地狱惨景。谢留尘看着眼前地狱般骇人场景,不由退后几步:“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说话间,偏门处突然奔出几名高壮男子,手持刀枪,怒发横眉冲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满面泪痕的纤弱女子。几名男子面露癫狂之态,见到站立门口的二人,不由分说,持刀砍来。 那黑袍人蓦地将谢留尘往前推了一步,指着他对那几名凡人道:“此人便是杀害你们全家的刽子手。” 谢留尘猛然回头瞪视着他:“你在说什么?” 那几名男子眼底全白,幽深不见瞳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不懂,只是杀气腾腾地对谢留尘猛下杀手。 谢留尘无法,只得铮然运出真气,将那几名凡人轻飘飘震开。 那几名男子竟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哪怕几经摔倒在地,仍是嘶吼着朝着谢留尘刀剑相向。 谢留尘再是如何不忍,此时也渐显不耐,何况还有一名黑袍人在一旁冷眼旁观。但对凡人下手终是有违天道之事,他心思一动,将那几名凡人双腿关节卸下,使他们再站不起来。 那黑袍人站立一旁,蓦地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低笑,默念几声诡异之词。 几名凡人像是听到什么诏令似的,竟尔不顾双腿无力,挣扎着争相站起。任谢留尘再是单纯无知,此时也看懂了——分明就是黑袍人暗下毒手指挥凡人围攻于他。他恶狠狠朝那黑袍人瞪去一眼,厉声喝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那黑袍人淡淡道了一声:“除非你杀了他们,否则我不可能罢手。” 谢留尘怒瞪吼道:“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黑袍人道:“这可由不得你了!”他再默念几句诡异咒法,那几名凡人骨头发出咔嚓之声,仿佛天降神力一般重新站起,吼叫着杀向谢留尘。 谢留尘秉持着不愿伤人的念头,始终以轻盈身法左右躲闪。那几名凡人爆发出异常强劲之体力,竟与普通修为的修士不相上下。几人穷追不舍,刀砍剑刺,在他身上划下数十道又细又长的伤口。 谢留尘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衣衫被剑气刀刃斩成缕缕长条。修明剑低鸣,似乎也是与主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在躲闪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心头那把无明业火燃得更炽,他终于再忍耐不住,忽地仰天长啸一声,全身真气剧烈暴涨,修明剑一出,青冥剑光冲天而起,直直贯穿那几名凡人的胸口。 他颤着手,收回修明剑,尚未收敛激动不已的心绪,蓦地感到背脊处突来一阵刺痛,他回头一望,却是方才那名纤弱女子。她花容失色,手里紧紧攥住一支沾了血的金钗。原是她趁谢留尘不及防备之下,背后暗伤了他。 谢留尘红着双眼,雷霆般出手死死扼住那名女子的咽喉,粗着嗓子道:“你也想杀我?” 那女子方才见他宛若地狱杀神一般将自己家人屠杀殆尽,心中已是怕得魂飞魄散。她牙齿打着颤,呜咽着道:“不敢……不敢……我不敢……求求你放了我,我肚子里……我还有一个孩子……” 谢留尘低头一看,果然见她小腹微微挺起,纤细的身躯下正渐渐蕴生出新的生命。他近乎发癫的情态瞬间回笼,指掌一松,将那女子放开。他深深闭上眼,有气无力道:“你走吧,我不愿伤害你……” 那女子得了自由,整个人跪倒在地,双手无意识往地上一撑,却无意间触到一地血海。她凄厉尖叫一声,竟爆发出惊天的求生欲,忽而站起往小巷一处出口夺命狂奔,转瞬不见身影。 谢留尘复又睁开眼,看着始终不动声色的黑袍人,声音中满是倦意:“为何设计我杀了这些人?” 那黑袍人自始至终看了一场好戏,声音十分轻快:“杀人的感觉如何?你杀了他们,很快就有秋水门的散修过来找你了。” 谢留尘深吸口气,冷着声道:“现在可以告知我真相了?” 黑袍人莫名发出夜枭般桀桀怪异笑声:“哈哈哈哈!因为你必须死,且只能死在人族手里!” 一股不可思议的想法猛然袭上谢留尘心头,他将目光刺在黑袍人身上,双唇颤颤道:“你什么意思?” 那黑袍人冷笑道:“只要人族杀了你,整个人族都将受到天谴。” 谢留尘顿觉全身冰冷,旋绕多年的疑团一时间俱全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他竟是这样的身份!原来当年黑袍人要他潜入云山剑宗,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他颤着声道:“原来……你从多年前起就是想让我死在人族修士手上……” 那黑袍人大笑几声:“没错,让你死在云山剑宗就是我的本意。不过,能除去一个秋水门门主,也不算太糟,哈哈哈哈。”留下这句话后,他轻摆衣袖,想要就此脱身而去。 谢留尘反应过来,铮然剑出,将他拦下:“将话说清楚一些!” 那黑袍人不躲不避,在他剑刃将要接触到自己肘弯衣袍时,运起二指,指尖弹出一股弥天魔气。 谢留尘遭那黑沉沉的魔气袭击,五感顿失,瞬间陷入可怕魔障中,手中修明剑哐当一声落地。那黑袍人轻松将他击倒,蔑笑道:“自不量力!”随后踏上满地尸骸,长笑而去。 谢留尘犹如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厮杀,颓然坐倒在地。良久,他抱膝而坐,头深深沉在双膝间,已是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是兽王?那我为何会流落到凡间?为何会被南星师父养大?” 恰逢迷茫间,这时,识海中那股缠绕已久的苍老声音再度出现,谢留尘蓦地灵台有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之感涌上心头。他瞬间明白了一切——那道声音正是上一任兽王留存在他体内的一道意识。他一言不发,心里难受得像要死去,原来得知身世真相,却也并非想象中那么欢欣愉悦。 他呆坐半晌,发觉身旁有影影绰绰之物在晃动。微微一动,侧身打眼望去,见是那条被铁链锁住的狗,正停了吠叫,来回走动,孤零零的身影,被清冷月光照在地面上。 那条狗显是有一定年纪了,全身皮毛土黄粗粝,瘦到骨头关节清晰可辨。谢留尘望着它,它也望着谢留尘,目光中似乎满是悲悯之色。 谢留尘摇晃着起身,望着遍地尸骸,凄然一笑。旋即矮**,摸着老黄狗的头道:“连你也觉得我一事无成吗?” 狗自然是不会说人话的,只是见有人跟它亲近,便也亲昵地摇了摇粗短的尾巴,靠近上去。他搂着狗在地上坐了一阵,突然觉得冷意袭体,于是更加用力抱着那条黄狗,带着哭腔的嗓音堵在狗毛中:“为什么我这么蠢……为什么我刚才要动手……为什么我一直都在被利用……” 凄冷月色中,一人一狗,满地尸体。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迷迷糊糊,意识渐渐陷入虚无中。就此不知过了多久,谢留尘迷迷噔噔被冻醒,发觉已至四更天,自己竟抱着这条狗睡了一夜。寒风透体,纵使修为在身,他也不禁被冻得拢了一下衣襟。 天际微微发出醺黄明色,一勾残月半隐半现。地上血液早已凝干,他颤颤起身,注视着昨晚胡乱造成的一切,朝着满地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痛声道:“抱歉,是我一时失手,才累得你们死于我手,这是我的罪孽。门内的那几位,你们虽非死于我手,却也因我而亡。若当真天道惩戒,请让报应应在我一人身上。”说罢又主动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转眼已是夜尽天明,也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周围人家出现。他没心情搭理,将全部尸身堆积一起,点起火,将几幅尸身连同宅院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前,他低**,为身旁那条老狗除去缚身狗链,矮**道:“好狗儿,跟我走吧。”那狗垂着一双浑浊双目,乖巧地任他忙前忙后。他抱着剑,牵着狗,举目四望,茫茫然道:“可是,如今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既是兽族的兽王,那他理应回去北陆荒谷,与自己的族人在一起。但一想到商离行昨晚还受了自己一剑,心里又是十分的忐忑不安。他不住对自己说道:“我就去看一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而已。看完后我就要启程去荒谷,永远再也不回南岭了,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罢。” 他将狗儿抱起,沿着城镇巷道,上了山林小路,一路披星戴月,兜兜转转。走了不知多久,几度日月更替,已逐渐看不到凡人的烟火。他终于到达一处平原上,正是秋水门本部所在。 他抱着狗,跻身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不断劝服自己要直面接下来的一切,哪怕商离行要怎么报复他他都不能反抗等等。胡思乱想片晌,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他侧耳听去,发觉原是几名秋水门散修正大声说着什么,声音纷杂无章,一时倒听不清所讲何事。 只听一道声音怒气腾腾道:“岂有此理!竟在南岭北侧眼皮底下行事,显是不把我们秋水门放在眼里!” 又听一人高声道:“唉,当此门中巨大变故之际,真是不得不怀疑是那北陆或是那西涯山的在搞鬼啊!” 几名散修说话间,又听一人脚步声自秋水门门中缓缓走出。这脚步声轻若飞鸿,与那几名散修全然不在同一境界上,显是一位修为高超的修士。 谢留尘凝神听去,只听那人沉声问道:“……又出了什么事?”正是何所悟的声音。谢留尘听他声音中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心中好不奇怪:“为何这个何所悟好似很气愤的样子?” 那几名散修你一言我一语,将所谈论之事细细说了。巨石之后的谢留尘心中大惊,背后不断涌出冷汗,原来这几名散修所说的正是他那日动手杀害凡人之事。 只听一名散修道:“那人竟敢对无辜凡人下手,整整十五口人啊,这究竟是何其残忍!” 又一名散修骇声道:“作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凶手人人皆可诛之!”他听到这里,有心想冲出去为自己辩驳几句,却苦于无法证明自身清白。 哀痛苦闷间,听何所悟开口问道:“那凶手有何外貌特征?” 那吵闹不休的几名散修兀地静了下来,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是,是一名长相俊秀的年轻修士,据那凡人女子描述,他的相貌特征……像极了一个人……” 何所悟不耐问道:“是谁?” 那散修声音发抖道:“……可能与跟害死门主的谢留尘是同一人……” 缩身巨石之后的谢留尘浑身一颤,脑中轰然空白——“商离行,死了?” 第五十章 他全身血液倏忽凝住,一颗心摇摇如坠冰窟。怀中的老黄狗这时发出一声低低哼叫,那边何所悟立时察觉:“什么人!”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剑气飞出,疾击谢留尘所藏身巨石。那巨石霎时化成齑粉,灰飞烟灭。 漫天飞尘中,谢留尘与他怀中的狗再无所遁形。 何所悟一见是他,不由怒目而视:“你还敢出现在这里!”其余散修见了他意外出现此处,也是惊骇莫名,纷纷亮出武器,全神戒备。 谢留尘充耳不闻,双目无神,只愣愣道:“他……真的死了?” 何所悟却不回他,抽剑相向,直指谢留尘面门:“哼!今日若不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他手腕斜抖,摄人心寒的冷意席卷而来,沥雪十九剑蓄势再出,这时忽听一女子扬声道:“住手!” 白萱从门中快步走出,几步行至众人身边,她动作轻柔,拦下何所悟手中寒意剑招,对着他道:“别伤了他。” 何所悟见是她到来,剑势立时缓了下来,却仍死死盯着谢留尘,口中含怨带恨道:“此等阴险小人,不仅暗中伤害门主,更是恩将仇报,我怎能轻易饶恕?” 白萱拉住他的一边臂膀,好声好气道:“你忘了门主……离世之前怎么说的了?”何所悟满眼错愕,偏过头看她一眼,见她眼睑微颤,对他眨了眨眼。他心有灵犀般收剑回鞘,将满心怒气吞回肚子。 白萱复又转过来,垂眸望着谢留尘,无言片刻,方叹息般开口道:“唉,你为何还要回来呢?” 谢留尘急得几乎快哭了:“白姐姐……他……他真的死了吗?”白萱深吸口气,面露哀色,对着他点了点头。 谢留尘心中大恸,几乎以为自己是活在梦中。他浑浑噩噩活到十七岁,受黑袍人欺瞒哄骗,遭信任的掌门围杀,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命途多舛,任人摆布,失去的已经够多。却不料一朝身世之谜得以水落石出,竟是以如此代价换来的。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头:“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他眼眶酸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只知道冲着白萱大声嚷道:“他不可能会死!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死!” 周围数名散修听他言辞激烈,神情哀痛,显是与自家门主有着匪浅干系,一时面露惑色,面面相觑。 白萱面色沉静,又道:“门主走前最后的遗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留尘心跳几乎静止,他似乎已经预料到白萱接下来要说什么,心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大叫:“别说,求你别说……”可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了。就听白萱一字一顿道:“门主去世前,要我们不得伤害你一分一毫。” 谢留尘听闻此言,呆立当场,只觉满嘴又涩又苦。 白萱愁容满面道:“你走吧。我们不会伤害你,却也不可能再对你有好脸色了。” 何所悟道:“哼!我只答应门主饶他一次,却没答应会一直放过他!”他转过身,不愿再直面谢留尘,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你滚!滚得远远的!不然以后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谢留尘像遭冰水浇了头,连手指头都麻得不会动了。他木然环视周遭散修神色,见杀意汹涌者有之,横眉怒目者有之,侧目漠视者有之。不远处的门边正站着郁郁寡欢的纪清,他神色落寞,面容憔悴,也是怔怔然看着谢留尘。谢留尘心中又是一痛,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抱着那条狗,心神恍惚地走了。 神情麻木来到灌木林中,浑不注意,教一道带刺的斜长荆棘划破脸颊。他哪里顾得脸上刺痛,只是毫无目的地乱走乱逛罢了。 他心中是不相信商离行已经死了的,但几经思索,又忽而想起自那日跳下千重影壁之后,商离行脸色一直就不太好。说不定……说不定他身上的真气至始至终就没恢复过!所谓的好转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他想到这里,心顿时凉了半截,当下狠狠拍碎了拦路的树枝,满心不甘,满心不解,只想求一个答案。 当夜起了月晕。谢留尘将老黄狗安置在山林一处荒屋中,悄无声息潜入了秋水门。一路畅行无阻,来到昔日居住院落。只见商离行所居院落大门紧闭,黑灯瞎火。他见四下无人,便翻墙进院,无声落在石板地面上。凭借往日记忆,几步掠到商离行的厢房,推开门,走进去,也是一派昏天黑地。 在房中好一阵搜刮,几乎将整间房子的地皮掀起,也不见商离行的踪影,越是不见人,他的心越是慌乱。他在黑魆魆的房中沉思片刻,心道:“或许是商离行算到我会来找他,所以事先藏了起来?”此种念头一出,他的心反而定了下来,满心思索着要如何将这狡猾的商离行引出来。 “唉,你为何就是不信呢?”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哀怨声音。他回头一望,见白萱正提着灯笼站在厢房门口。他此时最不敢面对的人就是白萱。见她到来,谢留尘讷讷喊了一声:“白姐姐……” 白萱款款走进来,低声道:“白日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何还是不死心?门主他可以原谅你,我们却不能。” 他满腹心酸齐齐涌了上来,声音干涩唤了一声:“白姐姐,我想见他一面。” 白萱觑他一眼,低叹道:“谢师弟,如今你还认不清事实吗?若不是门主走前留下遗愿,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活到现在吗?” 谢留尘低下头,小声道:“我会向他赔罪,说声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他。” 白萱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当年门主带我们创立秋水门时,我们都还很小,连给那些大人物抱剑的资格都没有。一路走来,受过多少白眼,又遭过多少冷言风语……这么多年了,你以为,门主在乎的还会是这点小小误会吗?” 谢留尘难受至极,想张嘴反驳,心中却酸酸涩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白萱又道:“那日门主将你抱回秋水门时,我见他虽一直没说话,脸上的欢喜却是瞒不了人的。相识三百年来,我未曾见他露出过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刻。可能那时连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我却是将一点一滴看进眼里的,以为门主只身多年,终能遇到真心之人,却没想到到头来——”她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失望神色,缓缓道:“你终究还是不懂他。” 谢留尘面上遍布愁云,听白萱寥寥几句,一直在避重就轻,显是商离行宁愿诈死隐世,也不愿见他。他心里也不知为何越来越难受,声音涩然道:“你不愿带我去见他是吧?好,那我自己去找他!”说着又拂袖转身,准备继续在房中鼓捣下去。 “若门主还在世,定不愿再见此场景。谢师弟,你又何苦,让他走得不安心呢?”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砰然落在谢留尘耳畔,他猛地止住脚步。若说白日里门外那番话只是给了他当头一棒,那此时此刻,在这暗夜中的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恐怕从此失去什么了。 随着电闪雷鸣相继出现,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谢留尘与白萱受雨声吸引,齐齐望去,见院中斜风细雨,残花落地。白萱将手上灯笼递过来,道:“将这盏灯拿走吧,此去一路,风雨如晦,世道未明,愿它能照着你走下去。” 谢留尘心中寂寂,默然接过灯笼,走了两步,刚要跨出廊下,又回身问了一句:“白姐姐,我最后只想要一个答案——他,真的死了吗?” 白萱倚在门边俯视着他,目光垂怜道:“死了还是活着,有这么重要吗?你会在意吗?” 谢留尘身体一颤,白萱又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秋水门了。” 谢留尘再也不敢回头,茫茫然走进风雨中。他一刻都不敢留在这里了,迎着阴风晦雨,脚踩雨水,疾步冲出秋水门。却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走了多次的路,竟如此漫长。 等回到山林中,全身已然湿透,手中灯笼也是遭到雨水淋透,早熄灭了。他将被淋得不成样子的灯笼放在屋前,双目又涩又酸,脑袋也一直嗡嗡作响。一声声哀怨凄凉的狗叫声将他唤醒,他推开荒屋的破旧门扉,见草屋屋顶破了个三尺大洞,荒屋里的老黄狗被铁链拘住,走不得,教雨水浇得全身淋漓,雨水在它身上走了一遭,顺着狗毛滑落在地。真是好不狼狈。 那狗兀自哀叫挣扎,见他到来,双瞳立时露出委屈神色,谢留尘不禁失笑,正欲走上前为它解开铁链。老黄狗突然将身子来回剧烈甩动,抖落全身雨水。谢留尘措不及防,身上唯余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前襟也尽数作深了颜色。 谢留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解了狗链,将它抱往屋内干燥之处,运起真气,为一人一狗烘烤取暖。一只手轻轻抚摸身旁修明剑剑柄,心中百感交集。 第五十一章 雨下了一整夜。翌日醒来,又是一片风和日丽。谢留尘不敢再与秋水门的散修碰面,决意放弃北岸的千重影壁,前往西边海岸渡海去往北陆荒谷。 走过莽莽苍山,迎着日月星辰,不疾不徐朝着既定目标赶去。多年寻寻觅觅的真相一朝获知,心中似乎没了以往那般患得患失的心绪,他也不想再去理会各族间那些恩怨了,只想去他的族人身边,去看看兽族到底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日,他下了高山,在凡间一处路边茶馆里稍作休息。跟随身边的老黄狗在山上接连三日没得东西吃,早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叫茶馆店家取来一碗清水并几个烧饼,喂给那只可怜巴巴的老黄狗。 一人一狗怡然自得间,又自茶馆门外进了三人。谢留尘微微抬眼望去,见那三人衣着样式统一,隐隐间真气流动,可见是什么大宗门弟子。他屏气收神,不教那三人察觉此处另有修士在场。那三名修士坐下后,向店家要了一壶清茶,开始絮絮叨叨聊起天。虽掩低了声音,但只能骗过凡人的双耳,却无法防止修士窃听。谢留尘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暗自将那几人的话悉数听进耳。 只听一阵无意义的打趣说笑之后,三人开始转而谈起它事:“西涯山那妖族近日里安静得哪,也不知是否真与各大门派掌门达成了什么协议。” 另一人道:“听说步蟾宫、云山剑宗都有弟子死在妖族手上,他们竟咽得下这口气?” 那人道:“咽不下又如何,难道要为了几名普通弟子开战?不是我说,太平日子过久了,谁都不愿再起战端。” 这时那第三人突然插嘴道:“我可听说了,那散修之首其实早被暗杀了。”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中重重一跳。 他身边的同伙急忙连声惊道:“这可不得胡说呀,那商离行何等修为,怎会有人轻易伤害到他?” 那人听他同伴满心不信,于是将话透露更多:“我听内门弟子说了,五日前妖族宴请各大掌门前去西涯山,那散修没去,最后去的竟是他的结拜兄弟。这还不能说明他死了吗!” 一人揣测道:“难不成是他们怕影响时局,不敢将死讯公布?” 另一人赞同道:“有可能,秋水门三百年来一直紧盯魔族不放,那人若死了,且不说妖族如何,光就北陆魔族那边,怕就要动手了。” 一人又问道:“这可就问题大了……那内门弟可有透露他是怎么死的?” 方才透露消息那人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他身边人下的手。” 另一人啧了一声:“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那人飞快接道:“是啊,据说在后山发现时,已经过了一夜,身体都冻僵了……” 谢留尘一颗心跳得飞快,不忍再听下去,匆忙抱起吃得欢快的老黄狗,结了账走人。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起身离去之时,身旁那三名修士中的一人突然抬起头,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微微皱眉,偏过头对着他的同伙道:“哎,你们觉得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谢留尘心虚不已,急忙忙奔走出十几里路,待走到一条官道上,才渐渐缓了脚步,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若魔族真因商离行的死亡而兴起干戈、征伐南岭,那我岂不是成了四陆上的罪人?可他明明还没死,难道这又是甚么引蛇出洞的损招?那魔尊既已复活,想必魔族兴兵是早晚之事,难道这样……便能逼迫魔族早日动手吗?”他先前只听黑袍人谈过几次魔尊复活之事,想到魔尊被关在云山剑宗禁地许久,魔族暗查三百年亦不得其真正下落,那黑袍人到底为何突然又说魔尊将要现世?难道又是商离行他们设下的什么诡计? 他想东想西间,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声回头,见有十来名修士自官道一头飞速赶来,卷起满身风尘。 谢留尘吓了一跳,急忙抱着狗飞也似的拔足逃去。那几名修士却不是好糊弄的,只见他们或左或右,错身而上,身法快得惊人,顷刻间将来不及逃脱的谢留尘围住。其中一名将他全身上下细细看了一遍,直指他道:“没错,就是他!在凡间残杀无辜十五条人命的凶手!”十来名修士顿时神色戒备,披坚执锐,步步紧逼。 谢留尘一听此言,已然明白这群人多为秋水门的散修,奉命前来抓他。心中愤愤道:“商离行实在太狡猾,说了放过我,偏偏又派人来抓我!”他满脸委屈,冲着那十来名散修高声喊道:“你们门主说了不追究我的!” 其中一名持剑散修嘿然一笑,面露不怀好意神色:“门主只说不治理你伤他之罪,却没说饶你杀人之罪。残害凡人,这是连门主也维护不了的重罪。” 谢留尘明了这些散修是为那些为他所杀的凡人而来,今日此番,怕是难以逃脱了。可他现在有事要做,实在不愿就此伏罪。于是也将剑抽出,肃容道:“要抓我容易,除非你们门主亲自前来,否则我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那持剑散修没有开口,周围其他散修齐齐振臂高呼道:“此人残杀凡人,心狠手辣,实在留他不得,大家上!”说着便要冲上来,将他围杀当场。 谢留尘急得大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们也会死的!” 那群散修闻言爆发一阵哄然大笑,皆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脚下步伐却不停。 那方才出声的持剑散修双目神光内敛,显是修为高出其他散修一等。他伸手示意,将群情激愤的众人拦下,又靠近谢留尘几步,好整以暇道:“如何?你是打算低头认罪,还是负隅顽抗?” 谢留尘哼了一声:“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那散修眼神玩味,目光落在他身上:“也罢,你独身一人,我方却有十二人,未免你说我们以多欺少,这样,你与我来战一场,只要你胜过我手中这把剑,我便放了你;若我将你擒下,你便乖乖认罪伏诛,如何?” 余下散修在一旁不住起哄道:“跟杀人凶手废什么话!早些将人处置了,早些回去领赏!”“邢老四你莫不是看人家长得秀气,动了什么歪心思吧。”“哈哈哈哈……”他们见谢留尘长相出众,身姿颀长,又是手到擒来的伏罪之人,心中存了几分轻蔑之意,说话间便肆无忌惮起来。 那位被叫做邢老四的散修蓦地啐了一声:“呸!长得再美也是条毒蛇,我可不是门主,这等蛇蝎心肠老子可不敢受!”他嘴上虽说着嫌弃的话,眼光却毫不客气地、不住扫过谢留尘的面容与腰身。 谢留尘微感恼怒,紧咬牙关,他心知这一战必是免不了的了,也只好先将老黄狗放在一旁地上,全身施为,对付起身前这人来。 那邢老四微微翻手扬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谢留尘毫不客气,出剑起势。 他只想着一心突围,自然不会对眼前人手下留情,挥剑间沉稳不失灵巧,将《沧海剑诀》剑招一一祭出。邢老四能在秋水门中取得一定地位,自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只见他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沉腕横剑,以力敌千钧之势,从容接下谢留尘先发制人的剑招。 谢留尘见这一招奈他不得,心思陡转,撤剑回身,使出不久前刚巧学会的《沧海剑诀》上的中篇名招,是为“云奔潮涌”。 谢留尘身法轻快,修明剑游走如龙,剑锋所到之处,竟有如千乘万骑之势,声浪气吞山河。 那邢老四使的是一把青芒利锋,剑锋无光,有如一头沉着猛兽,任风吹雨打,山河破碎,他自岿然不动。双剑相击,迸发出亮度可逾焰光的星火。 渐渐地,对战场面愈来愈阔,愈打愈是激烈。待过了四五十招,双方仍是勉力僵持着。 谢留尘始终突围不得,心中焦急,却也知以当前战力,他实在毫无把握胜过眼前这名散修。 昔日能以绝快身法接连打败两名云山弟子,为何如今却无法尽情挥洒剑意—— 何从失去?何从有憾?快意的剑为何不再快意? 是他心有挂碍了吗? 谢留尘心中丝丝透出悲凉,忽听一旁地上那条老狗发出一声凄惨叫声。谢留尘循声望去,见那老黄狗正被一名散修伸腿踢飞出去,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谢留尘长长呼了口气,偏头骂了一声:“去他娘的快意不快意!再这么婆婆妈妈下去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话音未落,他眼中突现狠厉之色,周身乍起白虹剑光。剑锋开始如野马脱缰般无端挥洒,竟是爆发出一股决绝不屈之意。 那邢老四似是全然没料到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招,脸色一慌,开始手忙脚乱开始抵御剑势,但见谢留尘步步紧逼,也不管剑势用得是否合理,招式是否能克敌制胜,腕间胡乱抖动,提剑便砍,出剑狠辣。横劈竖挑,出手间杀意决然。 邢老四微微色变,一个不慎之下遭他打倒,胸口衣襟被剑锋挑割,破出好大一个洞,冷风飕飕往里灌去。 谢留尘撤去白虹剑光。他负手立身,将众人或惊或惧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道:“我可以走了?” 其他人愣愣站立,邢老四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大家愣住干嘛?快来杀了他!” 余下十一名散修得了指令,纷纷手持武器,一拥而上,意欲将他斩杀当场。 谢留尘再是心思通透,也料不到这群散修竟如此言而无信。他虽剑术有成,但寡不敌众,逐渐被逼至路旁杂草丛上。包围圈越来越小,他挑唇冷笑道:“出尔反尔,果真是秋水门自上至下的风格!” 这时那条侧身着地的老黄狗突然爬起,吠叫着冲向这边,张嘴咬住其中一名散修的膝弯。那散修嘶了一声:“死狗,竟敢咬我!”他将身上的狗狠狠摔在地上,手中锋厉长剑往老黄狗的脑袋削去。 谢留尘急呼一声,那老黄狗来不及惨叫,便直接被削去一半脑袋,半边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迸了一地红白鲜血与脑浆。 见相陪日久的黄狗蓦地惨死眼前,谢留尘心中所喷涌而出的,又岂止伤心二字?他全身发抖,额边青筋暴突,朝着数十位散修嘶吼大叫道:“你们竟连一条狗也不放过!” 那名散修收了剑,犹自笑嘻嘻道:“哭丧甚么?到地府去做你的孝子贤孙吧!” 谢留尘心中郁愤不已,见周围散修围了上来,刀光剑影悉数往他身上招呼。他左支右绌间,身上很快多了几道伤痕。措手不及间,一道剑锋猛然刺入他的腿弯,霎时血涌如注,他的身法慢了下来。 他错身退后,借机将鲜血止住。 他冷眼注视身前散修,一阵发狂大笑:“好极!杀了我,拿你们整个人族陪葬,值了!” 散修们见他口吐癫狂之语,怒火更甚,手下动作杀意更狠。 谢留尘勉力支撑,加诸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皮肉剜剐,深处甚至可见白骨。末路已至,痛楚加身,眼前人皆为牛鬼蛇神。这时他心中竟鬼使神差地闪出一个念头:“不就杀人吗?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他像是突然间自暴自弃一样,发了失心疯一样长声大笑:“哈哈哈哈,我是谁?我要做什么?立场是什么?种族又是什么?我不是人族之人,为何要遵守你们修士那套?我杀人了,我堂堂正正地杀人了!”他长啸一声,隔空挥剑,在这生死一瞬间,体内那股封印多年的神秘力量竟隐隐呼之欲出。 他只感觉体内真气急速暴涨,丹田处传来刀剐似的痛楚。而周围散修所见的却又是其他景象。他们停下手,目瞪口呆看着谢留尘。见他衣袍无风而动,天庭处竟然发出一道细长光线,冲破云霄,直贯长空,似与天地之灵遥相呼应。 那道亮光越发强劲,不似魔气,不似人族该有的力量。 散修们纷纷睁大双睛,大呼小叫道:“天!这是什么妖法?” 一阵撕咬血肉的彻骨痛楚之后,谢留尘癫狂之态渐消,仿佛多年的桎梏一朝消散,心中蓦感重生般的惬意快感。他掠身几步,顺手抓起最近的一名散修,指掌用力拍下,就要将那人打死当场。 却在那千钧一发之刻,从一双恐惧惊骇的眼眸中,仿佛看到商离行的面容——那人眉目含情,柔爱地喊了一声:“谢师弟……” 谢留尘动作凝滞,一时下不了手。 在他迟疑间,余下十来名散修欺身而上,谢留尘不及防备,背上又多了七八道剑伤,鲜血染湿衣袍,汩汩直流。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脚下退后七八步,放开了那散修。他目光呆滞,看着身前杀意正炽的众人,扫视一圈之后,垂眸低眉,竟往众人相反的方向夺命逃去! 第五十二章 不顾伤势,没命狂奔,跑了不知多久,来到一处荒野。谢留尘慌不择路,闯了进去,见不远处盘踞着数十根树桩,像是刚被砍伐剩下的。他飞速往树桩群掠去,余光可见其中几节树桩中空,其树根处生着一个黑黝黝的树洞,遮掩在盘根错节下。 他猛地停下,隐隐听得身后骂骂咧咧之声,心中知道此时不宜再多迟疑,于是矮身一闪,躲进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处树洞中。 纷杂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那些散修也闯了进来,分成几队人马,扬声道:“他肯定还在这里,给我搜!” 谢留尘心中慌张,紧紧抱住修明剑。 那群散修显是也想到了他会藏身树洞中,于是站立树桩一侧,朝着树洞胡乱捅了几剑。 谢留尘屏息凝神,毫不敢躲避,教其中一道剑锋直接刺向他的胸肋,浓烈血腥味充斥整个树洞。他强忍伤痛,死死咬着牙关。十指无法伸直,深深插入身下泥石中。 那些散修见遍寻不着,便呼喝着走了,不久后又再度折返,显是打算杀了个回头枪。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谢留尘分毫不敢大意,缩身树洞中,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 天色渐暗,阵阵寒意袭来,只听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相继响起:“啧,怎么突然下雪了?”“唉,才七月份就下雪,这天象一年比一年诡异了。”“料他受了伤,也跑不远,明天再来吧。”“呸!冻死最好!刚才掐我脖子,痛死老子了!” 几片细小白絮钻进树洞中,轻飘飘落在剑身上。他探身望去,果然见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细雪。那群散修终于不再出现。 他已经不想出去了,只想委身于树洞中,度过这场雪。树洞窄小,只容得下他的上半身,一双腿只得委屈缩在一旁。他全身是血,生怕腿被冻伤,转了个身,将双膝抱住,努力缩成一团。他眼睛有些湿润。 将修明剑紧紧搂在怀中,呜咽一声,低哑道:“如今,我只有你了……” 风雪愈急,在天地间无情怒号。昏昏沉沉间,他好似听到了踩踏树枝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 他勉力睁开双眼,见树根缝隙间,自黑夜风雪中缓缓走出一道模糊身影。 他已经认出了来者,口中无意识低唤一句:“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那身影越来越近,顷刻间便来到树洞边。 谢留尘心神恍惚,只听得一道声音幽幽响起:“那日惨败你手,我实在不甘,时日渐久,遂成心魔,即使得了紫渊秘境传承,心中也常常蕴含着一股抑郁之气。故而我今日来,便是为解开自身心魔。” 他喃喃叫了一声:“萧师姐……”回神来,慢吞吞爬了出去,伤口见雪凝固,血冻成柱,直棱棱挂在身上。 萧紫玉持剑在手,低头看他:“来,与我战一场。” 谢留尘费力将身躯挪到雪地上,摇头道:“我现在打不过你。” 萧紫玉冷眉一挑,将剑刺下。谢留尘有气无力躲了个身,萧紫玉再度提剑迎上。 谢留尘遭她追赶,在雪地上翻来覆去,鲜血再度迸出,雪块渗入伤口,传来钻心一样的痛。他发出一声怒叫:“你欺人太甚!” 萧紫玉面无表情,剑锋在他身上左拍右打。十足的胡搅蛮缠。 谢留尘不胜其烦,心中极为恼火,猛地站起身来。伤口再度裂开。他强忍住身上伤痛,提起修明剑直迎上去。 萧紫玉双眼一亮,面露喜色,开始见招拆招。谢留尘真气受强自催发所致,开始狂奔乱走。他尝到口中铁锈味,低头呸了一声,将满口鲜血吐出,悲鸣着冲向萧紫玉。 但他身上伤痕累累,又哪里是有备而来的萧紫玉的对手呢?萧紫玉得了紫渊秘境传承,也早已不是昔日轻率的云山弟子。她真气涤荡,几招来回,剑身翻转,抓到空隙,将他用力踢飞。 谢留尘身体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染红身下白雪。 萧紫玉喝道:“再来!”谢留尘双腿打滑,勉力站起又措手不及地摔倒,他嘴角洇血,腿脚抽搐,死人一般趴倒在地。 萧紫玉大步上前,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拔葱一样猛地抓起,厉声道:“站稳!”谢留尘不动不弹,低头自嘲一笑。萧紫玉在他耳边大声道:“你的斗志呢?你的剑意呢?” 谢留尘深闭双眼,充耳不闻。萧紫玉再度在他耳边大叫:“你之前不是很神气吗?你打败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快来,跟我打一场!” 一团白气自她口中呼出,声嘶力竭几句后,谢留尘仍是无动于衷。静了片刻,才听他凄然道:“……你直接杀了我吧……这样……你就打败我了。” 萧紫玉将他放下,皱眉道:“你想死?”谢留尘后颈一松,噗的一声趴倒,声音闷在雪堆中:“反正……我明天也会死,还不如死在你手上……”萧紫玉果断应了一声:“好,你跟我痛快打一场,我赐你一死。” 谢留尘颤抖提剑,慢慢爬起来,萧紫玉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握紧手中剑,浴血而战。 但这回——仍是一败涂地。 萧紫玉得了胜利,大喜道:“哈哈,如今我心魔已除,煞是痛快!”她兀自笑了半天,笑声渐歇,再度低头看谢留尘。他如死狗一般摊在雪地上,身躯缩成一团,双目半开半阖。 萧紫玉收了剑,道:“看你如今这番情状,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说着往后退了几步,就要离开。 谢留尘躺倒在地,声音发抖道:“你……不杀我吗?” 萧紫玉折返回来,挑眉道:“原来你是真的想死?那好,我成全你。”她将长剑高高挥起,这时谢留尘忽然睁开眼,以手撑地,凌厉翻了个身,躲过她这一剑。 他仰卧地上,直喘粗气道:“我不能死……” 萧紫玉嘲道:“哦?你又舍不得死了?” 谢留尘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苦笑道:“我是不能死在你手上……萧师姐,请让我自生自灭吧……” 萧紫玉瞟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良久,摇头叹息,将一物掷来,正直直落在谢留尘怀中。 谢留尘无力伸手去接,那东西直接投入他的胸口,顺着里衣前襟滑下去。那东西像是玉石一类,直接冰透他胸口最后一点热度。 “好生保重吧,谢师弟。”萧紫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踏着茫茫大雪去了。 谢留尘仰着头,看着白茫茫的天地,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拖着伤痕累累的双腿,想要缩回树洞中,双腿却跨不进去。 他颓然跪地,哀伤看着怀中修明剑:“原来,我连你也失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将他的身躯渐渐覆盖。漫天风雪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再也听不见。 第五十三章 商离行出事那夜,秋水门明光千里,彻夜未灭。门主遇刺之事如烈火燎原一般,当夜传遍整片秋水门,门中人心惶惶,动乱不安。有人说门主遇害,莫名死在后山,也有人说门主只是闭关修炼,暂且不见外客。消息传至外界后,整片南岭大陆上的宗门世家俱为之一惊,值此特殊时期遭受突袭,焉知不是其他两族在暗中下的毒手呢?一时间众说纷纭,可谓风风雨雨,人人自危。翌日西涯山宴会,何所悟代商离行出席,更是坐实了此等传言。 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那个人,正昏睡在自己房中,不知世事。 商离行醒来之时,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此时他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伤口已被包扎妥帖。他脑袋一阵阵尖锐刺痛,心中只悲凉地回旋着一个念头:我帮他铸炼本命剑,他竟然要杀我…… 白萱端着药走进来,唤了一声:“门主?” 我将他接到秋水门,给了他一个家,他竟然要杀我…… “门主——” 我将我一番真心相付,予他无限柔情蜜意,他竟然要杀我…… “门主……” 商离行苦笑一声,既然是逢场作戏,为什么又不把戏做到最后?他缓缓摇头,摒除心头莫可名状的哀伤与愤恨。转头平静地问了声:“西涯山那边如何呢?” 白萱将手上药碗递给他,无奈道:“门主,你还是先养伤吧,这种事情我们来处理便可。” 商离行接过药碗,动作毫无涩滞地将头一仰,持药汤灌入咽喉,平日里苦涩的药汤此时喝来竟是无甚滋味。他将药汤灌完,平复心情,稍许,又问:“何所悟回来了吗?” 他心系正事,欲将伤疤轻轻揭开,白萱知他性情,自是不敢管得太过。只得顺着答道:“回来了,昨夜便回来了。” 商离行淡淡道:“那妖王什么反应?” 白萱双唇微碰,吐出几字:“绝非易与之辈。” 商离行点了点头,轻倚床边,不再问些什么。白萱亦是无言以对。沉默半晌,他轻抚胸上伤口,定了定神,像是破釜沉舟般将□□裸的伤痛撕裂开来。嘴唇动了动,终是问出藏在心中的那个人:“他呢?” 白萱知道他在问谁,酝酿了一番情绪后,镇定自若道:“正在抓捕中,目前下落不明。” 商离行猛地抬头,将身子坐直,不可置信道:“你们对他下了通缉令?” 那一瞬间,白萱不敢看他亮得惊人的眼神,只低着头道:“门主,他杀了凡人,按照秋水门与四陆宗门订下的规定,我们有权缉拿他。” 闻言,商离行先是一怔,随后无力卸下那突如其来的紧绷感,疲倦将身子一倒,深深闭上眼:“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萱低叹一声,情知商离行所言并非在问自己,不再接话。静了片刻,又有一名修士走进房内。只见她面容沉静,语气平波无澜,对着床上的商离行叫了一声:“门主,你醒了。”却是纪柔听闻他醒来,前来探视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神情疲倦,也不说些什么。纪柔见他不言,冷言劝道:“门主,你太死心眼了。天下间多得是皮相出众的美人,你又何必——”商离行表情不冷不淡,出口打断:“……可我就喜欢他。” 纪柔一席话被堵了回去,将满心不悦表现在脸上。白萱哑口无言,心中嗟叹自家门主沉稳内敛,何曾有过如此任性的时候?她对纪柔咬着耳朵道:“门主受了刺激,可能有些神志不清。你暂时别再提这件事了。” 纪柔只得点了点头,问候一句:“门主,我先出去了。”随后冷着脸走了出去。 走出商离行院落,恰好遇到何所悟自外面走来。他身后跟了一人。为一名气度沉稳的女修,看衣着样式,是云山剑宗的弟子。纪柔没见过那人,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何所悟问她门主现状,纪柔心中憋着一股气,便将方才之事说了。 何所悟听罢,点了点头道:“白萱不会像你问这么莽撞的话。” 纪柔横剑出鞘,斥了一声:“谁莽撞了?” 何所悟带着那名女修错身而去,径自不理。 房中二人一站一坐,白萱静默不语,看着床上闭目休憩的门主,他低眉敛目,面带病色,其悲戚愁苦之态,与平日里温润面容大相径庭。白萱心中生了些许感同身受的难过,却也知道自家门主用情至深,此番受了打击,怕是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了。 沉默间,门口传来何所悟低沉的声音:“来了。”白萱听来者脚步,似不止一人,回身一望。这一望之下,难过的心绪顿时消散许多。她惊喜道:“原来是向师妹来了。” 那跟随在何所悟身后之人正是云山剑宗大弟子向晚宁。 向晚宁行色匆匆,额发微乱,似是御剑到了秋水门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她与白萱匆忙打了招呼,又快步走上来,切切问道:“商师兄,你没事吧?”待看到商离行包扎完好的伤口与苍白面容,眼神微黯,嘴角稍抿。商离行强颜欢笑,作出无甚大碍的样子,温言笑道:“没事,些许小伤罢了。让你与掌门担忧了。” 向晚宁敛紧眉头,话语不停歇地道:“掌门他在来往西涯山的路上听闻此事,震惊不已,匆忙传讯于我,派我前来探望。商师兄,到底是谁伤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商离行问道:“掌门回云山了?”向晚宁如实答道:“我出发前他已经在启程路上了,想必此时该到了。”商离行微微颔首,没表示什么,只怔怔然看着自己的胸口伤处。向晚宁俯视望他,见他眉峰轻蹙,眼神游离,似是在微微出神。她心中诧异,往何所悟与白萱二人那边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白萱只得无奈何唤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恍然回神,顿了一下,方道:“妖王迫害南岭凡人,显是来者不善,偏偏妖族又不受人族管拘,我们实难对其定下罪名。此番宴席之后我们仍需与诸位掌门宗主一道,商议出应对之法。” 向晚宁点头应是,道:“我晓得的,回去我就跟掌门说起,定下一个聚首时机。” 商离行打起精神道:“秋水门这边多年来将人力放在魔族身上,暂时无法分散出更多人力来对付妖族,对于妖族动向也无法做到全然把握,靠近西岸那边该如何部署兵力,到时仍需详细讨论。但无论如何,出师无名,总归不好。所以,我们要让妖族先动手。” 向晚宁见他昏睡多日,根本无所谓知晓外部之事,但言辞笃定,语气从容,似是一切尽了然于心。一时间,一个奇异的念头不由自主浮上心头。她惊异道:“原来外头将商师兄的死讯传得沸沸扬扬,竟是这个原因。商师兄是打算诈死,引动妖族出手?” 商离行低咳几声道:“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他咳嗽间牵动伤口,胸口骤痛,不禁伸手将伤口捂住。白萱急忙上来扶着他,何所悟也忍不住凑近来。 “无妨,我没什么大碍,无需担忧。”商离行待伤痛一缓,又紧接着说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之法,最是能迷惑敌人。看那妖王多日来只敢小打小闹,似乎是在试探些什么,又或者是有所顾忌。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姑且一试,看看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向晚宁觉得此种方法过于匪夷所思,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她叹息一声,道:“只好如此了。商师兄可不知道,那日掌门在路上听闻商师兄遇刺之事,气得胸膛都要炸了,连传讯与我时声音都发着抖。我跟在他身边五十多年,可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商离行强自一笑:“下次见面,恐怕要跟他老人家道一声抱歉了,平白让他生了这么多担忧。”向晚宁也笑了,道:“商师兄若真想讨他老人家欢心,那最最重要的还是保重自己。毕竟商师兄过得好,掌门他老人家才会好。” 商离行听了这席话,却是有些微微怔神:“要我过得好,却也需要他过得好才行啊。” 向晚宁听得不甚明白,误以为商离行话里的这个“他”指的是清阳真人,随即嫣然一笑,接口道:“是啊,大抵天下间的长辈都是如此的,总是为儿孙弟子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商离行如何听不出她这话语中的误解之意,只是当下心里不太舒坦,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微微转头,见一旁的白萱与何所悟正一脸担忧看着他,神色间十足关怀。 商离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未沉溺于那桩情伤中。只是旁人不愿见他过分伤情,而自己甘愿作茧自缚,其情不自禁之满溢情愫,又怎是能控制得住的呢?他半昏半醒,耳听得向晚宁讲述清阳真人对自己的拳拳关爱,却是心不在焉。心道自己如今虽受了伤,但比起遭到秋水门散修追缉的那个人,又是何等有幸。他与那人同出自云山剑宗,有师兄弟之名义,但一者无正式师徒名分,却受尽掌门关爱,在门中地位亲逾首徒;一者正式拜山入门,却遭到门派背弃,直至一路漂泊,无人问津。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了些恼怒之意,为那人遭受的一切感到不忿。 他稍稍侧身,望向向晚宁,突然出声道:“向师妹,你可知谢师弟他——”说到这人,心中一涩,霎时无语凝噎。向晚宁立时会意,接道:“前些日子偶然下山,听秋水门门人道,谢师弟被商师兄接到秋水门了?”商离行收敛情绪,勉强点了点头。 向晚宁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那可好,谢师弟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她顿了顿,左顾右盼一番,疑惑道:“……怎么不见谢师弟?” 商离行对着站立一侧的白萱与何所悟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事与向师妹说。”何所悟、白萱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房间。 第五十四章 向晚宁心思灵转,待二人走后,先一步问道:“是谢师弟又出事了?” 商离行嗯了一声,淡淡道:“你们那时,将他赶下云山剑宗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杀云相长老的动机何在?” 向晚宁听他语气生硬,莫名地有些心虚,只她虽那日为谢留尘求了请、受了罚,但出了禁室后,将全幅心力放在处理门中事务上,也渐渐地将这桩事抛诸脑后了。此时听商离行将此事直言不讳道出,心中第一念头是商师兄在责怪自己的不作为了。她斟酌着道:“我心中一直是不愿相信他是凶手的,那时也为他求了情,可惜……” 商离行平静接道:“可惜掌门恨极了魔族之人,根本不容得一个可能危及到云山剑宗的隐患存在。你知晓他身上有魔气之事,定是掌门透露给你的。然而你可知,”他缓了一下语气,下一瞬,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他身上的魔气根本不是天生的。” 向晚宁惊声道:“商师兄,你在说什么?” 商离行向她轻轻一瞥,将那日修炼修明剑之后,谢留尘身上魔气被剑身上的越天石涤荡一空之事说了。末了,幽幽然补上一句:“我们都冤枉他了。” 向晚宁站在床前,表情凝滞,暗中揪紧了自己的衣角。随后,商离行又讲了几句谢留尘离开云山剑宗后的遭遇,譬如他在清阳真人设下杀阵后如何被解救,又是如何受到魔族胁迫,为魔族办事等等,只听得向晚宁胆战心惊,止不住的潸然泪下。她只知道在她禁闭解除后,出了禁室,已然发现谢留尘师徒被逐出门派之事实,却不料竟是玄思真人牺牲修为、为自己徒弟求来一命,更料不到清阳真人当真做到如此赶尽杀绝的地步。 商离行说到最后,垂眸捧心,摇头苦笑道:“如何不懂,如何才懂?被那么养大的孩子,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一颗真心呢?或许是太冲动了罢。” 这下心不在焉的反倒成了向晚宁。她被谢留尘魔气之事夺去了全部心神,竟也没听出商离行语气中的亲昵爱意。待回到云山剑宗后仍是愁眉不展。 清阳真人也是刚好自西涯山宴席回来,坐在宣和峰正殿上焦急询问了商离行遇刺之事,翻来覆去地细细问了几次。但秋水门上下将此事藏得甚紧,连向晚宁亲自上门看望,也无法探知更多事实,只说商离行赴宴前夜在后山遇刺,昏睡数日,如今已然转醒,连动手那人是谁都不清楚。 清阳真人听完,白眉一飞,呵斥道:“你商师兄摆明了就是不想将事情扩大,你与他交情最深,怎么连这个都探不出来?早知道就不该派你去!” 向晚宁心系谢留尘之事,受到清阳真人训斥,不但不急着请罪,反而木然站在下方,神游天外。 清阳真人摇头晃脑,又生气地添了一句:“早知道唤景林去!他那么机灵,比你会做事多了!” 他一向威严加身,不苟言笑,但在对待弟子尤为严苛,稍不顺意便要叱骂训诫一番。向晚宁仰头看他,见层台累榭,高低相错,分出一道高逾五尺的高台。高台上,她的师尊正居高临下瞪视着她。她第一次发觉,从首席弟子到掌门高位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那么长。她也想大声责问为何不经调查便毒手杀害弟子,也想大声告诉这位最敬爱的师尊:错了,师尊你错了!你杀错人了! 胶着之际,方景林走进宣和峰正殿,见她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急忙向清阳真人告了退,将她拉出正殿。 向晚宁低垂着头,不挣不扎,任由他拉着出去。 师姐弟二人在二楼栏杆前吹着晚风,眼前山色空寂,鹤唳鹿鸣,可谓一派世外仙境;不远处演武场上弟子三三两两,嬉戏打闹。 方景林看着身前晚霞正艳,头也不转道:“师姐你打算告诉掌门?” 向晚宁亦望着天边云霞,茫然道:“能不告诉吗?这事关一个弟子的清白。” 方景林无奈叹道:“师姐,他如今已成丧家之犬了,多一份、少一份清白有什么干系吗?” 向晚宁不解道:“可是——就任由他们误会下去?” 方景林道:“你将此事抖搂开去,就是在逼着掌门承认自己的过错,你让掌门怎么想,让整座云山剑宗的弟子怎么想?” 向晚宁讶异看他,微微张嘴,眼神中满是困惑:“难道,这颜面、和门人弟子的看法,会比一个弟子的清誉重要?” 方景林没有看她,反而以斩钉截铁语气道:“就是有那么重要。” 向晚宁端详他的侧脸,见他神色坦然,语气平淡,显是丝毫没有如她那么困扰于心。她不经意问道:“若被赶下山的是你呢?你会希望别人也作如此想法吗?” 方景林没有回她,亦始终没有转头,过不久,方无奈呼了口气:“可惜被赶下山的不会是我,若真是我,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师姐,此事已成定局,你再纠缠下去,无异于是在为难自己,为难大家,掌门也决不会自承错误。” 向晚宁秀眉轻蹙,微微愠怒道:“掌门怎么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呢?” 方景林低笑一声,感叹道:“师姐,等你站到那个位置你就懂了。听我的,暂时先不要冲动好不好?不要因为这件事再跟掌门起争执了。” 向晚宁垂眸道:“也只好如此了。” 方景林终于转头看她,见她神色落寞,嘿然一笑道:“师姐,你太优柔寡断了,这样不好,嗯,你以后可是要当掌门的人。” 向晚宁被他逗笑,心中也不禁感到自己实是过于多愁善感了。当下慨叹道:“当掌门,也未必就能随心所欲啊。” 方景林笑得露出洁白双齿,眼睛微微眯起:“师姐,我最羡慕你的就是这一点了。你要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啊。” 向晚宁偏头侧目,疑惑问道:“什么?” 方景林干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没什么,”继而将头转向正面,指向那天边红霞,惊叹道:“你看这天空多美啊。” 向晚宁顺着他手势望去,只见空谷幽林,奇峰孤日,天际红云出岫,浓墨重彩得有如玛瑙珊瑚;那红霞燃到极致,却成浓烈明火般吞噬了半边明空。日头滑落,转眼便至日暮。 人族各派掌门宗主终于决定在三日后聚首商议妖族之事。那一日,云山剑宗在宣和峰正殿布下好大阵仗,自山门至正殿一路戒严,沿路有弟子站桩把守,只为更好款待各路远来之客。为防人多口杂,泄密与妖族,清阳真人只点了十来名亲传弟子到场布置与招待,将无关弟子清理出去。因此众人进入云山剑宗之后,目之所及的路上,偌大一条山道,竟是见不到几个人。 商离行乔装打扮,秘密出行,前往云山剑宗参与议会。他面带病色,脚步虚浮,持着乌木长杖,与纪清纪柔二人缓缓走上正殿。 清阳真人一见之下,禁不住老泪纵横,并不住出言埋怨,怪他不爱惜身体、出了事也不跟自己讲。 商离行柔声劝慰,道是自己一意孤行,没有提早告知掌门,害掌门白白担心一场,他心中着实有愧。他一直有意无意带过话题,始终不肯告知下手者何人。 清阳真人见他憔悴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怅然,亦知他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哪里还敢继续纠缠于他隐瞒凶手之事。 商离行一面谈着话,一面不经意往清阳真人身后的向晚宁看去,见她稍稍将头偏往一边,眼神游离,始终不敢直面他炯炯目光。 商离行心中再是明白不过的了,却也强逼不得,只得将此事暂时搁在心头。心中沉甸甸地压着事情,满不是滋味。 纪清、纪柔二人跟在商离行身边左右,极其相似的面容,吸引住不少其他门派来客与云山弟子的目光,纪柔恼羞成怒,将双手紧紧握在剑柄上,脸色都黑了;纪清心事重重,亦是愁眉不展。他见天一阁的曲白微曲阁主稳坐一侧,便不时往曲白微身边瞥去,只是伤透他心的那个人始终没出现,纪清心中苦楚难言,脸上失望黯然之色愈深。 南岭大陆上的各大门派掌门陆续到来,众人见了礼,又是一阵阵寒暄。高台上的长老位一早被撤下,整座正殿霎时空旷许多。此时站在一处,平视彼此,心中暗含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众人早前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些关于商离行的传言,只当他误中敌袭,命不久矣。眼下看他好好地站在清阳真人身旁,心中皆是一惊。 众人纷纷坐定,因来得匆匆,一时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之分,大多是拣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了。与会者共有云山剑宗掌门与六位峰主,天一阁曲白微,秋水门商离行三人,与其他说得出名、与说不出名的各位门派主事者、随从、弟子等,合计三十来人,除了不爱凑热闹的、漠视人族未来的、隐世闭关的,南岭大陆上的风云人物来了不到一半。 殿门紧闭,殿内点起数盏油黄长明灯。一片肃穆氛围中,不知是哪位宗主先起了头,打破沉默道:“妖族数量稀缺,向来不成气候,也未必就是有心犯我南岭,我看我们不如还是将精力放在应对魔族上。”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掌门随即反驳道:“那**也去了西涯山,宴席上那妖王笑里藏刀,话中有话,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你住在最远的南岸,当然不在意了。怎么,那酒你回去喝了?滋味可好呀?” 先前开口那宗主遭他这么一挤兑,立时悻悻然将嘴闭上。 商离行虽没能赴宴,但也经何所悟汇报后,得知西涯山那场宴席上所发生之事。五日前,那俊美妖王竞枫在十里长堤设下豪宴,唤来无数妖美舞姬助兴劝酒。酒香四溢中,他慵懒而坐,热情地为众掌门介绍桌席上数百道山珍海味的来历——皆是凡人地界风物美食,自南岭各地搜刮采购、连夜运往西涯山。他介绍过后,更不断慨然言道自己如何向往人族繁华富饶,未来又要如何在南岭长居等等。人族各位掌门个个面色凝重,无一人理他,他便回身与身后两名随从调笑,整场宴席中,只他一人笑得颠倒众生。人族这边尴尬至极,却又唯恐有失气度,不愿如此拂袖而去,当下只憋得脸色纷呈,精彩至极。宴席之后,那妖王不仅贴心地派人将各位掌门送回南岭各地门派,更每人送上一樽据称是凡人所酿之酒,赠言道:“薄酒素菜,宾主尽谊。” 商离行念及至此,沉吟开口道:“妖王谈及桌席上丰盛食材的来历,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他掌门宗主听到这边说话声,纷纷侧目而望。方才那态度强硬的掌门顺势接道:“没错,那妖王分明是觊觎于南岭之上的丰饶物产,拿凡人食材大做文章,有意挑衅!什么宾主尽谊,谁是宾?谁是主?真当别人听不出他意有所指?” 其他掌门忆及当日那场骑虎难下的宴席,脸色都不太好看。 曲白微忧色不改道:“那妖族封山三百余年,如今一朝现世,不知来意究竟为何。我们此时仍需静观其变才是啊。” 清阳真人断然摇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近日以来之举动,是在屡屡试探人族底线,可见离出兵时机不远了。为今之计,只能加强人力,固守西岸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魔族这边风波不断,现在又多了个妖族,唉……” 话到这里,突然有弟子风驰电掣,挟带落叶飞花,一路急闯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启禀掌门,大事不好了!妖族攻进西岸的步蟾宫了!” 众掌门、长老、峰主闻言色变,蓦地起身。清阳真人端坐原位,脸色不改。 那弟子再道:“妖族乘坐巨舟渡海而来,将步蟾宫门人困在宫中!” 第五十五章 妖族来势汹汹,议会遭到打断,众人纷纷大惊道:“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清阳真人神色凝重道:“那边说了什么?” 那弟子拱了拱手,摇头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弟子也只知道,妖族莫名地自海上乘风而来,把距离西岸最近的步蟾宫围封起来。消息被紧紧封闭,若不是门中有女弟子外出历练,回宫路上发觉异常,向云山剑宗求救,恐怕至今仍无人知晓这件事。” 右侧一位宗主讶然道:“梦宫主为何不向我们求救?” 清阳真人白眉低垂,道:“那梦秋云一向心气高,哪怕走投无路,也绝不会向外界请求援助。” 商离行这时道:“掌门,由我去吧,我去与妖王交涉一番,看他到底想做什么。”随即命道:“我们来不及回秋水门了。纪清,你即刻传讯回去,召集门人,与我前去西岸。” 纪清也随着站起,出声阻道:“可是门主你的伤势——”商离行摆手道:“无妨,随机应变。” 他伤口本已好了个七七八八,但真气尚未复原,表现于外便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在众人看来,根本就是伤势沉重的模样。 清阳真人也道:“看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这样,我调遣部分弟子跟你去。”商离行当即应道:“也行。” 清阳真人命向晚宁带领部分云山弟子,跟随商离行前去西岸步蟾宫,在场中亦有不少掌门人担心妖族袭击自己门派,在商离行下了云山之后,也跟清阳真人告了别,急匆匆走了。余下不到一半主事者面面相觑,却知事发突然,此时定下再多后招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看妖族那边提出什么条件,以待后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聚首议会竟是无疾而终。 清阳真人坐在首位上,眉头紧锁,目光幽远。 商离行、纪清、纪柔带着以向晚宁为首的八十多名云山弟子离开云山,沿着直线路程朝着西岸赶去。路上商离行与纪清兄妹道:“妖族不确定我是否诈死,我欲藏于幕后暗查,需要你们兄妹出面,我们双方配合行事。”纪清与纪柔听闻门主号令,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言道必小心应对此番妖族无故围困之事。行至半途,刚好遇上何所悟带领秋水门门人,双方人马汇合,当即朝着西岸步蟾宫急速奔去。 西岸之巅,白浪滔天,沧波荡日,涛声响彻云霄。撼天波浪中,只见一艘巨舰稳稳浮于岸边,随着浪潮摇摆起伏,却始终稳如泰山,未偏离岸口半分半毫。巨舟上长桅激鸣悲奏,白帆飒飒鼓舞,似在顽强叫嚣着,与风浪厮杀对抗。 船头站立一名俊美至极的男子,他正负手站立,遥遥眺望远处山峦上的宫殿群落,脸上带着几不可察的得意之色。他身后跟随两名随从,一文弱一英伟,皆全神关切着妖王的举动。两名随从之后,巨舟甲板之上,又乌泱泱整齐排站数百名妖族族民。巨舟吃水甚深,船身半隐在海水中。舟上之人面对飓风狂浪,脸上殊无半分惧色。 妖王竞枫收回遥望已久的眼神,慢悠悠开口问道:“那些女人送来降书了?” 身后那英伟随从立即低声回道:“王,还没有。她们将我族前去交涉之人打出宫,看样子,是打算宁死不屈了。” 竞枫低笑一声:“呵!宁死不屈?料她们再倔,也支撑不到今夜子时。”他左手手腕缠着一条细小红丝,身前木舷板上透出妖异红光,在日光下折射成线,凛然直逼远处宫殿群。竟是一方不知何名的妖族秘法,牵引着步蟾宫法阵。只怕步蟾宫法阵一破,便再无遮挡妖族进攻之屏幕了。 那英伟随从道:“王,五百名族民已严阵以待,只待王一声令下,即刻冲上山巅,将那些女人擒下。” 妖王竞枫嘴角噙笑,缓缓摇头道:“何苦如此呢?总要迫得她们心甘情愿降服才有意思。” 那随从迟疑道:“可若她们到时不肯降服呢?” 那妖王头也不回,长长“哦”了一声,道:“寒竹,你可别又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了。”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立即低头喏道:“属下不敢!” 妖王负手站立,哂道:“我知你当年跟在我父王身边,几次出入南岭,对人族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一片土地,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英明睿智的领导者才对啊,不然各门各派割据并立,各自为政,又谈何长享修行大道哪?” 寒竹沉声附和:“统领这么丰饶的土地,王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妖王微微一笑,这时身后那位文弱随从低低咳了几声,出声道:“王,我们擅自出兵,大妖王那边,又要如何交代?” 妖王竞枫闻言回头,装作讶异脸色道:“我出兵是受了族中长老的命令行事,难道还需要向那个人申请?” 那文弱随从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捂嘴咳了几声,方道:“可若大妖王怪罪下来,族中长老也未必会站在王这边。” 竞枫对他病弱之色视而不见,傲然摆手道:“你向来聪明,这种小事要学着自己去摆平,不要拿它来烦我。” 那文弱随从神情一顿,只好应是。 妖王继续负手眺望远处山色,笑吟吟道:“寒竹,郁柳,你二人为我左右手,向来得我信任,你们可是要陪本王我一直走下去啊。将来开疆扩土,建立万世功业,总有属于你们的一份功劳。” 寒竹、郁柳彼此对视一眼,齐声应道:“属下定当誓死跟随在王的身后!” 妖王竞枫激昂拍手,在海浪狂风中高声大笑:“好极,好极!”长袍随风猎猎而动,神情狂妄至极。 步蟾宫所在山峰名曰“双刀峰”,山体呈辐射脉络走势,恰如一条分迳而流的江河,离开西岸后逐裂成并行之两峰,愈靠近内陆,山体愈是陡峭狭长,如锋如刃,渐成峡谷之型。商离行一行人沿着峡谷一路朝西岸奔去,却在即将靠近西岸主峰时停在峡谷中,原地分派人马。 商离行将八十多名云山弟子与四十名秋水门门人分为三拨,一波随他隐在峡谷中,伺机而动;一波与何所悟、向晚宁通往大路,与西岸边的妖王交涉;一波与纪清、纪柔悄然自后方靠近步蟾宫,以待与宫中女修联系。 “那禀告讯息的云山弟子之前有说过,那妖王带领五百名妖族族民停驻海上,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法,竟能命令步蟾宫机关自行烧毁。好在步蟾宫长老发觉敌情,及时在宫殿外围布下防护法阵,现下双方正僵持着。 步蟾宫位于西岸之巅,与西涯山隔海而望,门派中又全为女修,确实会成为妖族最先下手的目标。但妖王将步蟾宫宫人围困宫中,却又不下手剿杀,可见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占领步蟾宫,而是借此求得与人族谈判的筹码。故而,到时无论他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你们都不得冲动行事,一切等回来后再说。” 商离行话锋一转,又突然将目光投往纪柔,点名道:“尤其是你,纪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一切都要听纪清的话。”纪柔板着一张俏脸,不忿道:“我不是祁欢,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商离行对她自然是比祁欢信任得多,闻言放下心来,道:“那好,我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朝何所悟与向晚宁道:“你们的修为我是信得过的,凭妖族实力,尚不足将你们扣押下作为人质,但也切不可掉以轻心。” 何所悟与向晚宁点点头,傲然道:“知道,我们这就去了。” 商议完毕,兵分三路。纪清纪柔兄妹最先行动,沿着蜿蜒峡谷御剑飞去,直扑步蟾宫后方。何所悟与向晚宁带领三十名弟子,以人族名义问道。弟子们精神抖擞,整装待发,向晚宁指挥有方,将伶牙俐齿的弟子们安排在前锋,深藏绝技的弟子安排在外围。告别几句后,就此去了。 何所悟与向晚宁二人风尘仆仆赶往西岸,粝石白浪中,赫然可见一艘可载千人的巨舟浮于海岸,而远处山峦上的步蟾宫宫门紧闭,双方正遥遥对峙着。狂风怒吼,巨浪嚣天,那艘安稳如许的巨船有如一只贯入南岭大陆的椽子,舟上人头攒动,挤挤攘攘,叫喊不休。 向晚宁心焦如火,便要带着弟子冲上去。 何所悟抱剑在胸,冷静劝道:“不急,先派几名弟子过去探查一下。” 向晚宁足下一顿,回身问道:“这又是何意?” 何所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向晚宁很快明白过来,也顺着道:“也是,我们这么多人,一旦出事,我们二人要脱身容易,可余下弟子难免有照顾不到的。” 何所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走到一旁,开始闭目养神。 向晚宁又唤来一名弟子,低声问道:“步蟾宫那边对接上了吗?” 那弟子伶俐回道:“没有。他们还没到。” 向晚宁心中一颤,那方没有消息传来,这方又是持续对峙中,此时他们驻守在此,便有如目盲耳聋之人,什么都只知晓个一知半解。她茫茫然想了片刻,心中无奈道:“如今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第五十六章 这一探查便等到当夜亥时。当夜海边起了雾。雾锁江海,烟笼长河,直照得身前人影朦朦胧胧。 二十多名弟子藏在海边山林中,作壁上观。向晚宁心绪不宁,来回走动,忧道:“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何所悟倚在一旁,平静道:“放心,过不到一刻,纪清那边就有消息了。” 向晚宁惊喜望他:“何师兄此话当真?” 何所悟缓缓点头。 说话间,负责传讯的弟子接到纪清那边的传讯,凑过来道:“师姐,他们已经进了步蟾宫地界了,正在与商师兄传讯,设法破解步蟾宫外围的防护法阵。” 向晚宁面露喜色:“这就好,等他们那边对接上,我们便可以里应外合,打妖族一个措手不及了。”随后命令众弟子稍作休息,养精蓄锐。 亥时将将过去,白日里前去探查的五名弟子回来了。却只回来了一名。他全身是伤,匍倒在地,哭哑着嗓子道:“我们本来只是在岸边巡视,没想到被一名妖族的人发觉了,他们将我们掳上船,严刑逼问,我们不从,他们……他们就把阿尧他们几个扔进海里喂海兽……” 众弟子顿时脸色一变,向晚宁又悲又怒,颤声道:“实在欺人太甚!” 那哭丧在地的弟子继续说道:“他们放了我回来,说……说若再不降,今夜便要进攻了。” 向晚宁双手握爪成拳,咔咔作响。她心中明白,妖族根本不知道他们所杀的是步蟾宫门人,抑或是其他门派的援兵。或者,他们知道,但并不在乎。 她试图稳住悲怒情绪,以平静语调道:“妖族为何要步蟾宫归降?” 那弟子伤势沉重,只匍匐在地,嘶声痛叫:“他们想要使用武力迫使步蟾宫女修降服妖族,成为妖族奴仆。” 向晚宁险险平复的心绪立时如翻江倒海,她抽剑喝道:“荒唐至极!” 那弟子本在巨舟上被妖族吓破了胆,被她这么抽剑唬了一下,登时眼皮上翻,昏倒在地。 向晚宁及时回神,急忙命弟子将他带下去疗伤。弟子群中氛围沉重。突然之间,何所悟猛地睁眼,目中冰冷一片:“不好,她们行动了。”紧接着步蟾宫那边传来一阵震天尖啸,声音传击千里海面,如悲似诉,悲切激昂。 众弟子朝声音来源望去,见山峦之上步蟾宫宫门轰然大开,竟尔冲出一大群女修。她们去势汹汹,呼喝连连,顷刻间冲到岸边。朦胧间数不清女修人数,但照叱叫呼声听来,应有百人之众。 向晚宁大惊道:“她们怎会突然行动?纪道友那边还没对接上吗?” 何所悟脸色严寒,低声小骂一句:“这群倔女人!”又与那名传讯弟子道:“传讯给门主,说步蟾宫背水一战,先一步行动了。”随后持剑飞出山林,飞鸿一般轻轻落在山脚下。 向晚宁心烦意乱,但此时形势严峻,容不得她多想,吩咐几句,与其他弟子也急忙随之冲出去。 西岸边夜色如霜,白雾横江,只见点点星火在岸边飞速窜动,如邪影鬼魅一般,聚在森然巨物旁,汇成冲天火光。顷刻间,漫天阴霾被驱逐一空,视野顿然一派开朗明亮。森黑船身也在火光下显出白日庞然形态。那上百名步蟾宫女修全副武装,低叱连连,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神色,一往无前。纵使巨舟船身厚重,也不禁被众女修的呼声震得抖动几下。 巨舟上很快点起烛火,幽幽江火中,只见那妖王健步迈出,站立在一盏油灯之下。那油灯来回摇晃,打在他俊美如昔的脸上,半面妖异映玉,半面暗昧不明。他居高临下,轻蔑眼神扫往岸上众人,似是丝毫未因众女修的悲怒怨恨而感到不适。 众女修见他出现,眼神齐齐定住,半瞬之后,手中什么短刀利刃、符咒暗器……哗啦啦都往他脸上砸去。 妖王轻轻一挥,将打上来的武器尽皆扫落,铿然落在甲板上。他慨然一笑道:“诸位的心意,本王都收下了。只是刀剑无眼,这贡礼未免过于血腥了些。” 一名浓眉大眼的女修冲锋在前,白练翻飞,御剑浮于半空。她命令步蟾宫众女修挥剑砸船。高声道:“呸!我步蟾宫哪怕死守山上,也不可能俯首为臣。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那妖王陡然失笑:“哈哈哈哈,俯首为臣?凭你?”他面带讥讽道:“为奴者也敢自抬身价,妄称为臣?哈哈哈哈,真是本王自出西涯山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那女修震怒异常,命众女修加快砸船速度。只是那船身竟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任刀剑加身,竟是无法伤之分毫。众女修叫苦不迭,手上动作稍缓,抬眼见到妖王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心中一口怨怒之气差点没喘上来,精神复又一振,全神投入到杀敌大计中。 船上那妖王悠悠然平稳站立,浑不以为意。 自他身后步出两名男子,那文弱的郁柳道:“王,何不将她们一举歼灭?” 妖王笑得一派肆意放达,摆手连声道:“不急不急,先看一出好戏。” 船身有特殊法阵加持,步蟾宫女修飞也飞不得,也无法将人赶下船,只能使出全身力气,将满怀恨意灌注双臂,狠狠砸在船身上。船身一阵阵摇晃,那看惯好戏的妖王也开始渐感无趣,他笑意渐敛,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稳步上前,口中默念几句,众女修只感一阵头昏目眩,手下动作渐缓,一股撕裂骨肉的痛楚即刻袭来。 “大家小心,那是妖术!” 正这时,何所悟及时到来。长剑一挥,漫天冰雪伴随狂风哗然袭来,将那即将发作的妖术冻住在场,众女修神情一怔,呆了一瞬。 站立船上的妖王意味正浓:“嗯?多了几尾小鱼?有趣。” 那名叫寒竹的随从哼了一声,将手一扬,掌心向上,口中再度念念有辞,不多时,自他掌心处幽幽浮现一个白点。那实质白点在他念咒催动下,最后竟燃成一捧白色火焰,火焰白中带青,不安跃动。 何所悟抬眼望去,心中预感不好,浑身再起肃杀之气。 见那随从运出一捧火焰后便将掌心倾翻,火点掉落下来,何所悟朝着身旁女修高喝一声:“那是妖火!大家让开!”但见周遭一片乱糟糟,步蟾宫女修又是全身心于砸船大计上,哪里有一个肯听他的? 那白色火焰很快降到众女修身边,离之最近的一名女修浑不以为意,轻飘飘挥手将那火焰拍开,但那火焰似有了生命一般,来回晃动几次后,竟主动往她手心钻去。 何所悟眼力过人,剑身运出彻骨冰雪,险险将其冻在众人上空。他也随之冲飞半空,霍然抽剑,将半空上那名女修拦住,喝道:“梦秋云!快让她们退开!” 梦秋云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无知小辈,也敢拦我?让开!”方甫抵上何所悟那悍然剑势,顿感冰雪寒意,透骨袭体。她眼中异色一闪,望着何所悟:“沥雪十九剑?你是秋水门散修?”她声音虽仍带着威风赫赫之势,动作确实是慢了下来。 何所悟再次喊道:“快让她们退开!” 梦秋云收回攻势,哼了一声,朝着十里朦胧烟雾遥遥喝道:“大家暂退!” 却已是慢了一步。 那白色妖火发疯似的跳动,不断撞击将它冻住的冰块,很快便脱身而出,在何所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分成数十点小小火点,疯狂攻击船边女修,自脸庞、手臂、后背分别钻入众女修体内。妖火甫一入体,众女修即悲吼惨叫,翻滚在地,死死拧住自己的胸口。 余下没有受到妖火攻击的步蟾宫女修听到号令,很快反应过来,飞速撤退。这时向晚宁也刚好及时杀到,护持着她们退开。 那受到妖火攻击的女修在海岸上不住拼命翻滚,尖声惨叫,神情痛楚至极。有见之不忍的步蟾宫女修想要上前拯救同伴,却遭到何所悟剑气阻拦:“别靠近,妖火会通过肉身传递!”那些女修眼角噙泪道:“那该怎么办?” 何所悟降至岸边,与向晚宁对了一下眼神。 向晚宁瞬间反应过来,带领身后弟子结成剑网,将岸上打滚的步蟾宫女修兜在剑网中,剑气挥转,用力一掀,将她们扔进海中。这时何所悟“沥雪十九剑”正好运化至最强之招,将彻骨严寒剑意劈向海水。那一片海水变得风平浪静,甚至在眨眼间便冻成了冰,海面上白雾氤氲,霜气冻人。遭到妖火袭体的女修凝冻在那片海水中,很快安定下来,不再挣扎惨叫。 妖王竞枫透过冲天火光,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眼眸微微眯起,赞叹道:“好厉害的剑法!此人是谁?” 他身后的寒竹回道:“此人名叫何所悟,为秋水门散修,练有沥雪十九剑,剑法可沥水成雪,十分厉害。” 妖王恍然道:“嗯,对。本王想起来了,那日代替散修之首前往赴宴的也是此人。”他眼神中满是玩味神色:“看来散修中也是人才济济哪。” 随即又惊疑道:“都打到家门口了,那散修之首居然还没出现,难不成真是死了?” 那边,夜冷霜寒,空谷阒静。商离行带着十余名散修隐在峡谷中,凛然正坐,眉间忧色未改。 有弟子一边打着冷颤,一边缩手缩脚凑过来,小声问道:“商师兄,我们要躲在这里多久?” 商离行不欲多言,只断然回了一字:“等!” 那弟子见他脸色寒烈,语气间杀伐果决,分毫不见往日的温润模样,不禁再次打了个寒颤。殊不知商离行此时虽仪表威严,但其实只是虚有其表。他之前在千重影壁透支真气过度,一直不见复原,后来又受了谢留尘那摧心一剑,终至伤处累累,病体沉疴。在严寒霜冻中,已然快要支撑不住,但他不愿将虚弱的一面表现出来,当下只得将体内不适之感强压下。 秋水门门人接到何所悟传讯,匆匆过来汇报道:“门主,步蟾宫的人先一步行动了!何所悟他们也忙着赶去支援。” 商离行端坐原地,无奈道:“梦宫主为人好强率性,只怕根本不信任外人的援救。”又问道:“纪清他们呢?” 那门人摇头道:“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身边那弟子问道:“商师兄,我们也要去援助吗?” 商离行沉吟片许,挥手道:“不急,我们静观其变。” 那传讯的门人已是心急如焚:“可是门主,那妖王带了五百人马,连步蟾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是真打起来。我们——” 商离行叹了口气道:“放心,以我对何所悟的了解,他肯定会将人驱赶进内陆。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那门人与弟子齐齐应道:“是。” 商离行轻抚胸口,抬眼望天,见月冷风高,银霜覆叶。他心口一痛,无由来的一声低叹:“他如今……会在哪里呢?” 第五十七章 眼见何所悟与向晚宁众人配合默契,及时救下受到妖火袭击的女弟子,梦秋云心中感激,正欲上前相助,这时那妖王的声音又自海上藉风传来:“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诸位,来而不往非礼也哪。” 梦秋云听闻此言,立时朝着那船沉声叱骂:“我呸!下作的东西!困了我们半个月,还想让我们做你的奴仆,想得美!” 妖王高高在上,俯视她们:“既然如此,那可就别怪本王不讲情面了。”他挥手示意,那寒竹再次依法施为,将掌中妖火放出。 岸边众女修心生惧意,急忙往后退去,向晚宁叫了一声:“何师兄!” 何所悟嗯了一声,也是如同先前一般,腕间抖动,长剑迸出惊天冰雪,将那团妖火牢牢冻住。 那妖王在船上将一切觑得分明,嘲道:“哼!雕虫小技,还以为能再使一次?” 孰料何所悟这一次反应神速,不待冰块融化,居然凭空伸出一脚,将它踢向船身! 向晚宁不解其意:“何师兄,这是作甚!”何所悟冷冷落下一句:“烧船!” 未等向晚宁作出反应,梦秋云飞了过来,附和道:“好主意!我来助你!”她将手上白练迎风抛去,裹挟着那块拳头大小的冰块,狠狠砸向巨舟船身。那冰块砸在船身上,很快碎裂融化,妖火倏地逃脱,不偏不倚落在一片舷板上。舷板遭到妖火燃烧,遂成焦黑一片。那妖火越燃越烈,顿成青白巨焰,将大半船身吞噬! 妖王竞枫站立船头,脸色陡然间变得阴沉:“他们竟然知道妖火可以烧毁妖木?嗯?谁告诉他们的?” 见那妖火来势汹汹,眨眼间便烧到甲板上,只怕过不到片刻,便要将船身烧毁殆尽。寒竹与郁柳对视一眼,眉间染上愁色:“王,现在该怎么做?” 竞枫沉着一张俊脸,咬牙切齿道:“弃船!沿着之前的计划潜入南岭,进入凡人地域。”又道:“那些凡人曾受了我的恩泽,看他们到底会不会为了我而对那些凡人下手。” 寒竹与郁柳应是,指挥身后五百名妖族族民冲下船身,为妖王开道。 岸上众女修见妖族族民跳下巨舟,朝海岸四面冲去。众女修呼喝一声,将多日来所受的屈辱悉数化作滔天杀意,一齐围了上去。梦秋云冲锋在前,扬声命道:“众人备战!” “杀!” 步蟾宫门人虽多为女修,但受困日久,心中愤懑之意已渐渐酿成无匹恨意,虽只百来人,对上妖族五百人马,却是毫不逊色,几有以一抗十之力。向晚宁也带领二十多名弟子从旁协助。战局分散成数个战场,混乱异常。火星窜动,滚滚烟尘,那海边的巨舟上已完全吞噬在冲天巨焰中,漫天白焰将整片战场照得有如白昼。 一场声势浩大的海边厮杀就此拉开帷幕。 何所悟直接在妖族群中锁定妖王竞枫,猛一提势,单刀直入,冲到妖王身边,便要与他来个死战。那妖王身边随从被人群冲散,此时孤立无援,见何所悟杀到,心中先惊了一下,但面上未显,出袖运转妖法,与他抗衡。何所悟对白萱挑明心意,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已然不再有憾。他出剑间快意潇洒,无拘无束,比之之前更多了几分圆融之意。那妖王虽身份尊贵,但一向由两名随从相护,修为堪堪只比一名普通弟子高上些许。他修为远远不及何所悟,不出十招,便被何所悟挑落头冠,长发散落,遭海风一吹,立时变得狼狈潦倒,俊美风仪不再。他气急败坏,急声大呼道:“寒竹!” 那随从寒竹从另一战场飞速掠来,替他挡下何所悟冰寒剑意。道了声:“好剑法,来,跟我打!”何所悟不言不语,面沉如水,挥剑再向。 船身再是庞大无朋,也禁不起一场烈烈大火的燃烧。过了两个时辰,那妖火逐渐燃尽,白焰倏然小了下去。 这夜冷霜无月,直打到了下半夜。妖族死伤过半,终是为妖王打开了一条生路,那寒竹修为煞是惊人,一手将妖王护在身后,一手施展妖法与他对打,竟还能战了个不相上下。何所悟十分防备他手中妖火,束手束脚,一时间竟占不到上风。他心中惊疑,这随从明明可以释放妖火,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见他放出妖火杀人。见他虽身形魁梧,但目善面柔,不像穷凶极恶之辈,心想难道是这人不忍杀生太过? 思忖间,两人已渐渐偏离原有位置,逐渐靠近妖族族民打开的那处缺口。何所悟见那寒竹突然停下,仰天长啸一声:“走!”紧接着健臂下沉,将身后的妖王背起,轻飘飘远飞而去。那郁柳紧随其后,带领五十余名妖族仓皇跟上。 何所悟眼睁睁看着妖王众人撤退,竟也没有去追,反倒是转身飞到岸边,拔剑劈开海中冰雪。 步蟾宫女修也死了不少,余下七八十名女修战至力竭,但在梦秋云的带领下,仍是坚持着要追赶敌人而去。这时有一名步蟾宫女修失声尖叫道:“那是什么人?”众宫人纷纷回头,顺着她手势望去,只见远处幽黑山峦之上,步蟾宫宫门之前,却站立着一男一女,头顶宫灯来回晃荡,二人身影在夜风中显得单薄又缥缈。 梦秋云定睛看去,登时大怒道:“什么人!竟敢挟持我的少宫主!” “什么少宫主?” 向晚宁众人也看清了那两名男女的模样,原来正是纪清纪柔兄妹二人。向晚宁急忙解释道:“宫主不用担心,是我们的人。”但那里站立的明明只有纪清兄妹二人,却不知哪里有什么少宫主。 向晚宁疑惑不解,这时再听那处传来一声娇柔女声:“娘!”向晚宁循声望去,仔细瞧上一瞧,这才发觉原来是纪柔身上背着一名女孩儿。那女孩儿也不知长得有多娇小,被她背在身上,竟然与纪柔身上衣着融为一体,沉在黑夜中。他们纵使目力出众,又哪里能像梦秋云这般母女连心,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呢? 纪清、纪柔二人朝着这边远远招手,而后背着那名女孩儿下了山,朝着海岸边赶来。 等纪清纪柔兄妹二人来到岸边,向晚宁等人这才发觉这名女孩儿长得有多标致。十五六岁的模样,细眉杏眸,面容削瘦,与梦秋云五大三粗的外貌可说是几无相似之处。可惜弱质纤纤,显是身体不好,放到人间,估计也养不到这么大。她脖子上套着一个长命锁,制式古朴精巧。众弟子自小修行,哪里见过这等凡人才有的物件,当中便有不少弟子直直望着她的脖颈,望得眼睛一眨不眨。那女孩儿羞得躲在纪柔身后,将长命锁掩在衣衽中。 纪柔冷眼对着众弟子瞪了过去:“看什么!” 梦秋云走过去,那女孩儿又小小声叫了一句:“娘……”声音轻软如绵,甘甜如蜜,直叫到人心底去。 “霜儿,”梦秋云见到她,满脸严色顿时化柔:“不是叫你别出来了吗,外面风大。灵萱长老呢,怎么没好好陪着你?” 梦如霜低声道:“长老她担心法阵,去了神塔视察,我总不能让她围在我身边,耽误了正事吧。” 梦秋云板着脸道:“那你也不能随便就跟陌生人走啊。” 她眼风如刀,侧目扫向纪清兄妹一眼,显是极为不满。 梦如霜也不着痕迹看了纪清兄妹二人一眼,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牙:“因为他们是秋水门的人啊。” 梦秋云嗔怪道:“好了好了,为娘知道你又要提秋水门那个人了,天天提,夜夜说,你不烦,娘都烦了。” 梦如霜听闻此言,只低头一笑,没有回话。 那一边,向晚宁正与纪清问道:“纪师兄,你们怎么现在才到?” 纪清道:“我们破除法阵后,发觉宫中已空无一人,只留下这名女孩儿,她说她是步蟾宫少宫主,想让我们带她出来,跟她娘亲见面。我们背着她出了宫门后,才发觉你们已经打完了。” 说话间,何所悟已将岸边海水解冻,配合着步蟾宫女修将受到妖火袭击的部分女修救上岸。等处理完,又走过来,朝着纪清兄妹点了点头道:“妖王逃往内陆,势必会经过峡谷,此人狂妄自大,刚愎自用,根本不会是大哥的对手。” 那梦秋云知道此间事尚未了结,也只好暂且放下与女儿的温馨时刻,吩咐道:“外面太冷。你先回去吧,我们继续追赶敌寇。”说着便命令几名女修好生送少宫主回去。何所悟却突然插口道:“你们步蟾宫就无须动身了,我们去就行。” 梦秋云回身瞪道:“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何所悟面无表情道:“只会靠蛮力横冲直撞,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忙?” 梦秋云怒喝道:“臭小子你在说什么?” 梦如霜走到梦秋云身旁,挽了她手,柔言劝道:“娘,这位大哥哥说得对,此际宫人死伤惨重,最需要还是将受伤的宫人安顿好,这个大哥哥也是为我们好啊。” 梦秋云心有触动,见受伤的宫人倒了一地,海岸边还躺着十来位人事不省的女修。她知道此时不是自己该逞意气的时候,只好将这口气强忍下,愤愤道:“也罢,我们就先放过他一马!将来要是抓到那老小子,老娘准要他好看!”她顿了顿,又不情不愿对着何所悟道:“那麻烦小兄弟替步蟾宫向商门主道一声谢。” 何所悟不冷不淡回道:“要谢,你自己来谢。”话音一落,即与纪清纪柔兄妹对了一下眼神,三人运起身法,追着妖王逃亡路线而去。向晚宁清点弟子人数后,道了一声:“梦宫主,晚辈失陪了。”带着余下弟子紧跟上去。 步蟾宫门人定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梦如霜依偎娘亲身旁,痴痴看着一路人远去身影,眼中满是眷恋之色。 奔波一夜,天际微微泛白,白霜微凝,山谷中雾气茫茫,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何所悟三人与向晚宁带着二十余名弟子策力狂奔,沿着妖王逃窜方向一路紧追不放,出了一身热汗。向晚宁行在何所悟一侧,好奇问道:“何师兄,你怎么知道那些妖火可以拿来烧船?” “大哥曾翻阅过妖族古籍,知道妖火的存在。”何所悟只解释了这么一句,但向晚宁修行多年,心窍何等聪慧,听他寥寥几句很快便反应过来,知道商离行知己知彼,竟已事先预料到妖族后招。心中油然而起敬佩之意。 潜入茫茫大山数千里,越见冰雪寒意,呵气成霜。向晚宁心中疑道:“难道又要下雪了?”近年来南岭大陆上气候已是越来越加异常了,明明此时尚是七月初,却忽地说变冷就变冷。尤其是在这茫茫大山中,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隐隐有着下雪的征兆。众人忍着寒意前行,走了一阵,忽然接到商离行传讯。何所悟道:“大哥已经捕捉到妖王踪迹了,此刻正在布下法阵。” 向晚宁大喜道:“那可太好了!” 何所悟又接道:“大哥让我们先过去一个人,协助他布阵。向师妹,那就有劳了。” 向晚宁心里咦了一声:“难道商师兄一个人无法布阵吗?”但她没有将此事贸贸然问出口,而是点了点头:“幸好我对布阵之事有所涉猎,既如此,那我去了。” 纪柔站在一旁,突然开口:“那我也去!” 何所悟正色道:“别胡闹,我们三个在这里守着,绝不能让妖王逃回西涯山。” 纪柔静了一下,方抿了嘴角,不悦道:“那,如果妖王往回逃了,要把他留给我。” 何所悟淡淡觑她一眼:“到时再说。” 第五十八章 向晚宁直接往峡谷奔去,何所悟三人带领部分弟子继续呆在山谷中,静静等候。天色微明,寒鸦惊栖,何所悟抱着剑倚在一棵苍虬槐树下,兀自低头沉思。 纪柔走过来问道:“冰柱子你说,是不是门主出了什么事?” 何所悟沉着一张脸,回道:“是,大哥的伤势复发了。” 纪柔不可置信道:“什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纪清也走了过来,骇道:“怎么回事?门主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何所悟点点头:“大哥的伤确实已经好了,但昨夜蛰伏山谷,受了寒气,引动体内真气流窜,伤了心脉。”说到这里,又狠狠拍了一下树身,咬牙道:“都怪那姓谢的小子!” 纪清问道:“门主出了事,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何所悟闷声道:“他只告诉我一人,不想将此事扩大。” 纪柔蹙眉噘嘴,压低声音道:“门主身体不适,岂不就抓不到那个妖王了?不行,我要过去看一下!”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何所悟以剑身将她拦住:“纪柔站住!大哥说的话你给忘了?不是叫你莫要冲动行事吗?” 纪柔脚步未缓过半分,头也不回,只出剑相抵,直接将这一招挡了回去。那侧二十余名弟子见他们动手,都愣愣地看往这边。 何所悟双足未动,敛眉垂目,将沥雪剑再出,冷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纪柔眼眸微动,突然回头叫了一声:“哥哥,替我拦住他!” 纪清一向听他妹妹的话,闻言脑子尚未反应,身体已下意识地挡在何所悟身前,何所悟手疾眼快将他推到一旁,上前迈出几步,想要将纪柔拦下。可纪柔却已经御剑飞走了,只留给众人一道张扬的红色身影。 何所悟将沥雪剑收回,冷冷道:“纪清!你妹妹真是鬼迷心窍了!” 纪清知他不悦,也不敢反驳些什么,只低着头道:“小柔她还是孩子习气,只是想要点功劳而已。” 何所悟听闻此言,简直不知作何反应,指着他道:“功劳功劳,天天只想着功劳!她早晚会死于你的过分溺爱上!” 纪清看着他的手指在眼前来回晃动,想起曲空青也是曾这么指着他的鼻子数落他。他鼻头一酸,低声道:“你不懂,我就一个妹妹,自然是疼她的。” 见了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何所悟再多脾气也发作不出来了。他不客气道:“你这么疼你妹妹。那我问你,若将来有一日,她接受了曲空青,你又当如何?” 纪清身躯颤了一颤。这段时日以来,他为了这个名字茶饭不思,失魂落魄,此时再度听闻这三个字,竟似有如摧心剖肝一般。那日噩梦般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真教他如何情何以堪。他沉默半晌,方似下定决心一般,小声却肯定地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我自然是让的……”他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小,待说到“让”字时,已是细若蚊呐,轻得几乎是吞没在唇舌间了。 何所悟静静看他,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生硬地转过话题:“不行,还是要跟大哥说一下,将人看着点。” 纪清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应声,只沉默着点点头。 天光大亮,商离行等人隐身峡谷中已过了整整一夜。众弟子蹲得腿脚酸麻,头脑昏涨,见日光尚好,便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宽敞处,就地施展身躯。 众人见商离行仍端坐一方山石上闭目打坐,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名弟子蹑手蹑脚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只觉手下触感竟是一片冰凉,原来商离行一动不动坐了一夜,身上落满了霜雪。 那弟子见他毫无反应,吓得惊叫一声:“商师兄!”余下弟子听闻动静,齐齐凑过来,连声加问。 商离行只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无奈道:“我没事。”弟子们纷纷抚着胸口道:“商师兄你可吓死我们了。” 商离行不甚理会,双手撑在山石上,缓缓长身立起,道:“那妖王逃往深山峡谷来了,身边只剩下十来人。众人随我布阵去罢。” 他身边的秋水门部众跟随他日久,耳濡目染,在某些紧要关头,也能从旁协助一番。商离行站立谷中,十指飞快测算,将几身所处设为阵眼,五色缯悬于身前。门人依他指示,在八大阵位上插下阵旗。云山弟子在旁看得目不转睛,赞叹连连。 阵成后,只闻峡谷中一阵虎啸龙吟之声,山摇地动,山石簌簌掉落。商离行低咳几声,定然道:“妖王已入阵。”他昨夜预感自己身体有恙,怕是不及支撑到收阵时刻,便与何所悟暗中传讯,遣来一名靠得过的门人前来相助,又细心吩咐何所悟不许将此事泄露,免得人心动荡。谁知何所悟转头却还是告诉了纪柔等人。商离行想到这里,心道一会儿见到纪柔,定要将她好好训斥一番,以免日后冲动误事。 又过半日,午后稍稍而过,天际变得灰蒙蒙的,峡谷中起了阵阵寒风,眼见一场大雪即将造访。门人示意性问道:“现在就剩东南角落还没布阵,门主,我们要不要——” 商离行摆手道:“莫急,等他们进了阵中心再说。” 到了酉时一刻,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雪粉飒飒飘落下来,落在山林、头发、地面上。向晚宁终于姗姗赶来。商离行对她点了点头,测算时辰,道:“妖王众人已被困了一日一夜,是时候收网了。”说着命令门人收起阵旗,向晚宁来不及休息,忙在一旁协助撤阵。商离行抽空看了她一眼,向晚宁忙得热火朝天,浑没注意。商离行又突然抬头,往她身后打眼望去,出声问道:“纪柔呢?不是说她也过来了吗?” 向晚宁停下手下动作,应道:“何师兄只叫了我一人过来,纪姑娘没来。” 商离行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紧锁双眉道:“她没跟你来?” 向晚宁见他露出痛楚神色,忙问道:“怎么了?” 其他门人听他二人对话,也放下手中动作,一齐望了过来。众人只见商离行紧紧捂住胸口,目光游离,自言自语道:“东南角落……东南角落……怎能如此糊涂?!” 向晚宁何曾见他这么惊惶失色的模样,心中一颤,哑着嗓音叫了一声:“商师兄……”却听商离行大叫一声:“胡闹!”话音一落,竟然双眼一闭,昏迷过去。向晚宁与众弟子大骇,七手八脚将他扶住,异口同声叫道:“商师兄,你怎么了?” 向晚宁伸手搀住他的一边臂膀,一触之下发觉他浑身发烫,体肤透红,隐隐有功体逆流之兆。她勉力保持冷静,命令道:“不好,商师兄真气逆转,快将他抬进山洞去!”众人手忙脚乱将他抬起,往左侧的山洞急速奔去。这时商离行突然睁开眼,出手迅疾若雷,死死抓住向晚宁的手腕,断断续续道:“去……叫纪清他们回来……” 向晚宁被他这一下昏迷唬得够呛,见他又莫名醒来,心中尚来不及一喜,却见商离行旋即又闭上眼睛,真正昏死过去。 众人将他抬进温暖干燥的山洞,轻轻放下。商离行一经落地,修行多年的身躯受识海所策,开始自行运转逆流的真气,修复功体。 向晚宁在身侧来回走动,一颗心跳得几乎要飞出来:“怎会如此?商师兄的伤不是好了吗?” 身后跟着的门人、弟子挤了进来,木然看着地上的商离行,有几个年纪小的眼圈红红,几乎要哭出来一般。 向晚宁只觉眼前场景实在过于晦气,吩咐道:“快去叫纪清回来!” 身旁的门人应道:“是叫纪清回来,还是所有人都叫回来?”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向晚宁在惊慌失措间哪里还想得到商离行方才说的是“他”还是“他们”,心道兴许是纪柔出了什么事,需要纪清这位哥哥前来协助。自作主张道:“叫纪清回来便可,其他人守在原地。”又冷静下了命令:“商师兄这边我守着便是,你们继续撤阵去吧。” 众人听她吩咐,点头应是,转身出去。 那细细碎碎的小雪越下越大,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转眼已在山洞前覆盖了厚厚一层棉絮。向晚宁见山洞幽暗森冷,于是拾薪成堆,点起柴火,忽听昏迷中的商离行低低喊了一声:“谢……” 向晚宁听到声音,心中窦疑丛生:“谢?谢什么?”放下手中薪柴,走几步凑过去,半矮**,欲听闻究竟。 跃动火光之下,只见商离行上下双唇缓缓开阖,又细不可闻吐出几字:“谢……师弟……” 向晚宁这下听得明白了,一颗心狂奔乱跳,脑中只翻来覆去绕着一个想法:“原来如此!商师兄与谢师弟竟然是这种关系!怪不得他那么在乎谢师弟!”旋即又想到:“如今谢师弟被驱逐下山,他们之间又要如何通过掌门这一关呢?看来得还谢师弟一个清白才是啊。” 向晚宁支颐望去,见他一张苍白的俊脸隐在黑暗中,眼皮沉沉阖上。她细细咂摸商离行话中情意,“谢师弟”短短三字,念兹在兹,却教他说得柔肠百转,真不知暗含多少幽昧情思在其中。她痴痴听了许久,心中莫名闪出一个念头:“原来这种人,也是会动心的……” 第五十九章 双刀峰峡谷中,漫天飞雪,遍地银装。山谷之中,一片旷野空地,来者双脚踏在雪上,踩出深逾寸许的脚印来。当先那俊美男子狠狠拍去身上雪粉,气急败坏道:“我们在这里兜了整整一日了,到底何时才能出去?我都快疯了!” 身后那随从寒竹平静道:“王,请冷静一下,我们现在被困在阵中,急也无用。” 那妖王竞枫呵呵一声,气极反笑:“冷静?现在还叫我如何冷静?” 那随从郁柳道:“人族显是预料到我们的行踪,提前在峡谷中设下迷魂法阵,这也是防不胜防啊。” 那妖王瞋目竖眉,一张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欺人太甚!人族真是诡计多端!” 郁柳低头咳了几声,道:“没想到人族中竟还有这等本事之人,只怪我没事先做好敌情侦查。” 那寒竹神情淡然,一双灰白眼珠却转个不停,示意道:“王,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如——” 妖王竞枫眼风一扫,狠狠朝他脸上打了一个巴掌,冷笑道:“哈哈,你想劝本王投降?不可能,本王死也不可能投降!” 寒竹受了他这一巴掌,登时什么都不敢再说,只默然低下头。 妖王竞枫怒气冲冲道:“要不是族中长老以我年纪太小,不肯给我派遣族中精兵之权,这次焉能败到如此地步?这次回去,一定要将族中精兵全调出来,将整片南岭攻下!” 那寒竹突然抬头,上前几步,将妖王护在身后,扬声喝道:“什么人?” 妖族众人望去,只见一旁萧索枯枝之中,缓缓走出一名持剑女子。那女子一身绛红长袍,眉眼泠然,满是傲色。 寒竹见她持剑到来,心中起疑,问道:“你是人族的修士?”那女子正色道:“正是,你们如今已成丧家之犬,只要乖乖投降,我还可以留你们一个全尸。” “哈哈,就凭你一人?”那妖王竞枫挥手将寒竹撇到一旁,与那女子直面对视。身后五十余名妖族族民也齐齐上前,将她围住。 那女子傲然道:“没错,凭我一人!” 妖王哈哈大笑道:“好个大言不惭!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眉眼间满是自信从容:“好说了,我叫纪柔,是秋水门的散修,好好记下了,黄泉之下只管来索命。” 妖王脸上流露出赞许之色:“你倒是大胆,有气魄!给你个机会,说吧,这里,你想跟谁打?” 纪柔昂首道:“随意,全上也无妨。” 妖王瞧她一眼,嘴角微提,往后挥挥手,命道:“寒竹,你来!” 寒竹应道:“是。” 旋即越众而出,站立纪柔身前,双掌相抵,微微点头道:“指教了,小姑娘。” 纪柔娇叱一声,剑光煌煌相挥,扫去遍地雪粒,敏捷如鹰直欺压过来。寒竹沉肩避过,脱口一声“好”,只任由纪柔在旁侵扰,守住阵势。纪柔见他始终稳立如山,其沉稳老辣之姿,有万夫莫敌之威,当下震荡剑身,将皑皑雪花噗噗打在他身上。 寒竹也一动不动,只驱使真气融化雪花,冒出一阵氤氲热气,恍若刚从温泉中泡完澡一般。 那妖王在一旁看得不耐,怒叱道:“婆婆妈妈!” 寒竹眉色一厉,陡然变静为动,化守为攻,运出无匹掌力,猛地击向纪柔额角。 纪柔错身避开,见他主动出手,眉间染上喜色,手中挥剑更加毫无迟疑,横劈竖斩,剑舞如风,对上他厚实双掌。 听妖王在身后又不悦怒骂了几声,寒竹脸上不忍之色一闪而过,口中念了几句怪异咒术。 纪柔霎一抬头,正对上他灰白双瞳,只觉身上蓦地传来撕裂般的痛意,心中大惊,想要退后,却已慢上一步。 寒竹施展那日杀害修士之妖法,纪柔被妖法定在当场,手中所持之剑无法再握,掉落雪地上。雪越来越大,却无一粒落在她的身上。纪柔苦苦挣扎,始终无能为力,干脆哼了一声,闭口不言。 妖王在旁笑道:“果然是女中豪杰,可惜蚍蜉撼树,终是可笑之举。” 寒竹静静看她,一双虎目中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意味,审问道:“说,如何出去?” 妖王也慢悠悠问道:“你是那散修之首的手下,这个困阵也是你们秋水门布下的?” 纪柔依旧不语。 那郁柳目光何等锐利,其实早在纪柔出现那一瞬便大致有了猜测。在一侧出声道:“王,她方才是从东南角落而来,我看那里定有出路。” 纪柔瞳孔倏忽一缩,抢道:“你们进了迷魂法阵,出口入口根本不一样!” 那妖王笑道:“哈哈,小姑娘,你撒谎的样子可真有趣。可惜我们不信你这一套。” 纪柔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姑奶奶当年横剑闯荡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装什么老气横秋!秋水门已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是逃不掉的了。” 妖王笑吟吟道:“你越这么说,可我越不信。行吧,乖乖求饶,我还能考虑收你当个随身女仆。” 纪柔又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嘲讽之意:“纪柔不怕死,只怕喊疯狗一声主子,会污了我的口!” “哈哈哈,果然好了不起!”妖王将她好好赞叹一番,忽而将语气转冷,道:“那就送你一个生不如死吧!寒竹,动手!” 寒竹面露不忍,支吾道:“王,已经将人擒下了,无须如此吧。” 妖王摆起架势,冷冷瞟了他一眼:“嗯?主人的话也不听了?” 寒竹立时将头低低垂下,连声道:“不敢。”方站到动弹不得的纪柔身前,长长叹了一声,随即双掌运出一团白色焰火,对准纪柔心口,将妖火打入体内。 那妖王余光将一切看得清楚,轻笑一声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纪柔只觉有人往她胸口钉入一颗钉子,先是一股透骨寒意侵体,紧接着自胸口传来噬心般的痛楚,顺着四肢百骸,流转全身经脉,痛彻神魂。她痛吟一声,倒在雪地上。 妖王往地上看了几眼,满意点头道:“自不量力,就是这种后果。不过,也多谢你了,为我们指了一条明路,哈哈哈哈——”他胸膛猛烈振动,爆发出一阵弥天大笑,而后带着两名随从与族民往东南角落赶去。 纪柔痛不欲生躺在地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视线逐渐模糊。 日晦云黄,大雪纷纷,妖王带人绕过枯枝,兜兜转转,果然找到了法阵的缺口,回到原有路途。众人大喜,又快马加鞭往内陆方向走去,在峡谷中继续行了半日,天色重新大亮。妖王众人自知逃出生天,一派喜不自禁,快步走下高山,来到一片平地荒野。 远远望去,只见荒野之上盘踞着无数巨型树桩,树桩丛另一边正迎面走来十来人。妖王众人大部分隐在树桩后方,故而能先一步看到那些人的身影。那群人顶着大雪,露天行走,正不知在到处翻找些什么,一时尚未发觉妖王众人。 寒竹警觉地伸手示意,命令妖族众人藏好踪迹,侧目旁观。那妖王走了多时,早已是厌倦不堪,见到那群人的衣着打扮,眼神一凛,恶狠狠道:“又是那群可恶的散修!” 寒竹观察那群人一阵,在他耳旁小声道:“王,看来并非什么厉害人物,不如放过他们……” 妖王脸上满是嫌恶之色,冷冷哼了一声,命道:“杀了。” 寒竹只好领命,自树桩后走了出去,直对上那群散修。 那群散修共有十二人,穿着十分厚实的衣着,正持着刀剑分别刺入一个个树桩上的树洞。他们听闻脚踩枯枝之声,转头见到一人身影,纷纷停下手中动作,直面喝道:“什么人?”那人不应不答,只直直朝着这边冲来,众散修看他在这大冷寒天里竟□□着半边臂膀,手臂肌肉虬结,心中惊疑,再仔细瞧他脸色,发觉他双瞳灰白,像是死人一般。众散修见了这妖异之色,脸上皆是一骇,其中一名像是领头的散修惊道:“你,你是妖族之人?” 寒竹依旧不言不语,单枪匹马冲到众散修身前,那十二名散修为他惊人气势所震,慌张地聚成一团,彼此对视一眼,匆忙结成剑阵。 寒竹默念咒语,施展妖术。众散修只感到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操控着他们的身躯,四肢扭曲失型,皮表胀痛不已,像是要皮开肉绽一般。他们心中简直惊骇至极,苦于无法开口,只得咬紧牙关,纷纷运起生平最大的修为与求生欲抵抗。那名领头人物修为高出余人一等,竟然开始慢慢挣脱这可怕的束缚。 寒竹面色微沉,迟疑半瞬,而后开始如法炮制,掌心运出白色妖火,打向众散修身上。 众散修只觉浑身上下传来骨肉分离之痛,一声惨叫之后,俱变成了一具具干枯焦尸。 大雪纷扬而下,将十二名尸体无情掩盖。 清理十二名人族散修之后,寒竹收回掌势,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见妖王众人已走出藏身之地,不慌不忙穿过树桩丛林,于是匆忙跟了上去。 人群中只郁柳却走在最后,他四下张望,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神色微茫。 妖王众人渐渐走远,郁柳突然出声道:“王,那边还有一个人。” 妖王足下脚步一缓,头也不回道:“看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一并处理了。” 郁柳低声应是,凭着与生俱来的灵敏直觉,走到一处树桩旁,只手拽去树洞表面的枯藤烂枝。他半蹲**,闻得树洞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 树洞中躺着一人。 一种奇异的想法涌上郁柳心头,他伸手拨开厚重雪堆,触及那人削瘦肩膀,再往深处探去,又摸到那人陷于雪堆深处的五官,体表微温,呼吸尚存。他手掌用力,将躺着那人翻过身来,轻柔而又不失力道地掸去其面上雪粉。 待看清那人五官,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张脸……” 妖王率人已渐渐步出荒野,忽然听树桩那边的郁柳叫了一声:“王,您过来看一下。”语调急促起伏,似有惊惶之意。妖王颇觉纳闷:“郁柳一向镇静,怎么会喊得这么急切?”说着与身旁的寒竹对视一眼,二人一起走回树桩丛中。 五十余名妖族族民无他下令,不敢擅动,只得原地等候。 他二人走到郁柳身旁,妖王问道:“何事?”郁柳将半死不活那人拖出树洞,直到那人青中透白的一张脸暴露在雪天中。 妖王从容不迫的脚步忽地凝住,双睛圆睁,死死盯着地上那人的五官。身旁的寒竹也不可置信道:“怎,怎么会有这张脸……真是不可思议……” 郁柳将那人手臂放下,微微喘气道:“属下方才看到这张脸也是吓了一跳,但天下人数以万千,样貌有所肖似者也属正常。” 妖王只顾着看地上那人,一张脸阴晴不定,良久,方深吸口气,开口道:“此人出现在此,真不知是殃是福。” 郁柳无力咳了几声,轻声道:“属下倒认为这或许正是王的转机。” 妖王将闪烁不定的目光转到他身上,诧道:“此话何意?” 郁柳道:“眼下便有一个借兵的方法,就看王敢不敢了。”他咳得眼角泛红,神情却很是泰然,双眸微微眯起,直像只狡猾的狐狸。 妖王复又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人,垂眸思索半晌,微微点头:“嗯,看来连老天也在助我。”他向寒竹叮嘱道:“将他带回去。”见寒竹立时弯身,要将地上那人扶起来,眸色一深,又突然开口止道:“慢着,测一下是否为妖族之人。” 郁柳立时接道:“属下方才已测过了,并非妖族之人,且他身上存着兽王的传承。” 妖王挑唇道:“兽族?嗯?这就有趣了。”再微微弯身,细细端详那张脸,似乎是想从中找出点什么,找了半晌,只觉得那张脸除了过分熟悉之外,什么妖族兽族血统特征都看不出来,也只好摇手作罢,命寒竹将人背起。 郁柳看着那人被寒竹背在身上,浑身伤痕血迹,怀中似乎还抱着一把剑。他双眸闪过一道精光,意有所指道:“王,您决定了吗?” 妖王偏头觑他一眼,发出不解一声:“嗯?” 郁柳低垂着头,与妖王附耳道:“既然决定了,那这些人,就不能留着了。” 妖王神色淡淡扫他一眼,再望向远处那些留在原地的妖族族民,目光幽深莫测,而后在郁柳的意料之中,断然吐出一字:“好。” 第六十章 旷野空地上,纪清冒着大雪急速奔走,背后冷汗不受控制地涔涔而下,待寻寻觅觅四五个时辰之后,奔波不休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大荒地中停滞。 他身躯一僵,直挺挺地停在雪地上。入目处是茫茫大雪中的一抹红色,犹如一滴撒在白玉盘上的鲜血,红得近乎灼眼。 他的妹妹正仰头躺在雪地上,双眼紧闭,大雪覆盖半边身躯。那一瞬间,他的心跳近乎骤止。急忙拔足奔去,半跪在那抹红色身侧。他急切想询问妹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要不顾命令,擅自行动,只是当一触及那张与他过分相似的脸,他便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纪柔唇下环着一圈又深又重的红痕,红得比她身上的衣袍还要刺眼,肿得几乎与下唇融为一体;牙关咬合不住,渗出几乎止不住的血,沿着双颊、脖颈,蜿蜒落地,与白雪掺杂一起。身下那片雪地已悉数作了红,凝成了块,她口中却还在大块大块地吐着血。 她脸色白得不像活人,双眸死死阖紧,双唇还在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痛。 纪清将她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躯是冰冷的,胸口却传来灼烧般的热度,连跪身一侧的纪清也恍然以为自己被烫伤了。 当他接到门主那边传讯时,便一直心神不宁,害怕看到最可怕的一幕。只是当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妹妹时,那过分震撼的场面,还是将他冲击到了。 “妹妹,妹妹……小柔……”他手颤得厉害,发抖着将此生最重要的人搂进怀中。还好,还有着呼吸,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纪清又轻轻唤了几声:“妹妹,小柔……” 纪柔茫茫然睁开眼,眼中蕴出水光,已无一丝神采。好半晌,她才轻轻缓了口气,气若游丝说了一句:“哥哥……我好痛……” 纪清瞬间心如刀割。这是他最要强的妹妹啊,究竟要如何的痛,才会让她不顾颜面,在哥哥面前流下泪来。他低下头,小小声问道:“你冷吗?哥哥带你回去。” 纪柔好容易找回涣散眼神,凝视着他,以近乎乞求的声音微弱道:“哥哥,我不想再痛了,求你杀了我……” 纪清心中料想妹妹已被冻得胡言乱语了,柔声慰道:“等何所悟来,让他用沥雪十九剑救你。” 纪柔眼角渗出泪水,笑着道:“哥哥……可是纪柔……不想求人啊……” 纪清也不禁哭了:“哥哥去求他,我跪在他面前求他救你!他若是不愿意,哥哥就告诉白萱!”但其实他兄妹二人心知肚明,何所悟与纪柔关系再是一般,但曾有结拜之义,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对纪柔见死不救呢?只是他此时已满心惶然,以致语无伦次了。 纪柔仍是苦苦哀求着:“求你杀了我,哥哥,我真的好痛……” “别胡闹!”纪清斗大眼泪垂直落下,顾左右而言他道:“雪,对,用雪……”他慌慌张张地捧起一抔雪,不管不顾地将其覆盖在纪柔伤口上,双手不听使唤,抖落大半在衣袖上。明明手是冷的,他却好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将雪粉洒落一地,怔怔然低头看着。 纪柔一心求死:“哥哥,来不及了,我好痛,我真的好痛……求你成全我……” 纪清死死搂住她,又哭又叫道:“糊涂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这样对我!”又抬头大声喊道:“何所悟呢?那该死的怎么还不来?” 纪柔倚在他怀中,惨然一笑道:“对不起……哥哥……小妹一向任性啊……” 纪清捂住自己的脸,忽然发癫大叫一声,好似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惊醒一般。重新看回他痛不欲生的妹妹,轻轻抚上那张脸,眼中柔情万千:“好,哥哥成全你……” 纪柔微笑着闭上眼睛,似陷入了一场香甜好梦中。 而等商离行清醒过来,带着众弟子与门人赶到此处阵地时,纪柔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商离行僵硬站立,全身冰凉,心头传来针刺般的痛楚。太久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当年无念呕血而死时,自己是否也是这么伤心的呢? 纪清紧紧抱着纪柔的尸体,将头深深埋入雪堆中,发出低低呜呜声。 商离行双耳轰鸣如雷,喉间涌上一口腥甜,几欲昏倒。但心知此时不是该倒下的时候,他死死咬住双唇,又将那口心头血强自咽下。 向晚宁静静看着眼前一切,意识自己犯下了什么天大的过错,呜咽一声,不停哭喊道:“是我自作主张,是我自以为是!” 商离行悲切叹了一声,劝道:“别说了,向师妹……这不是……”他本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但一想到此番变故,焉知不是苍天授意?天道无常,谁又能逃得过命途之手的无情拨弄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忍住那股凶狠杀意,向身后门人冷声问道:“可追查到妖王的踪迹了?” 一名门人匆匆来报:“门主,我们在十五里外的荒野上发现了妖族的尸体,还有我们秋水门散修的尸体。” 商离行问道:“妖族对上我们的散修了?” “是,”那门人答道:“是邢老四和他的兄弟们,他们近日正在西岸追缉那个谢留尘,却正好对上妖王,惨遭不测——” 商离行猛然回身,目光迸火道:“你说谁?” 那门人被他唬得一呆,吞吞吐吐道:“那个……杀了凡人的谢留尘……他们,邢老四他们接到其他门派弟子的报案,说是这个谢留尘在西岸出现了……所以就……” “他也死了?”商离行脸色霎白,心头血险些涌出。他强自稳住心神,恍惚言道:“他也在那里?” 那门人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商离行又缓了口气,颤声问道:“你说那里有多少具尸体?” 那门人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舌头打结、语无伦次道:“共,共,共有六十三人,不确定是否全为妖族之人。那妖王不见踪影,可……可能逃回西涯山了罢……” 商离行心头成冰冷一片,脚步不听使唤地朝着荒野方位走去,喃喃道:“走,去看看,去……看看……”众门人看他茫然若失之状,心头一紧,皆不由自主地随后跟了上去。 急切行到那门人所说的荒野树桩旁,果然可见地上胡乱躺着数十具形貌各异的尸体,掩在了厚重雪被中。商离行一步当先,形色匆匆凑过去,低身扫去一人脸上白雪,说了一句:“不是他,不是他!”起身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边,拂血观视,又照样重复一遍:“不是他,不是他!”其神神叨叨之举动,实在与平日里温雅从容之态大相迳异。 身后众门人面面相觑,只觉眼前门主之举动实在过于诡异无常,只何所悟向晚宁等人皆不曾跟了过来,众门人也不敢上前相问相劝,只好木然旁视,任由自家门主作出这等荒诞之举。 待商离行将地上数十具尸体细细看了一遍,众门人终于听他说了一句正常话:“将邢老四他们好生埋了吧。”众门人急忙凑近,依嘱行事。 没找到心中的那个人,商离行一颗心终于复归原处,气力不支间,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抑不住,低喘猛咳,昂头将血呕出! 周遭众人这下俱是吓得魂飞魄散了,大叫道:“门主!”“商师兄!” 商离行却是不支栽倒,再也睁不开眼了。 这一年南岭大陆气候异变,二月海水化冻,四月海潮,七月降雪。七月初,妖族率五百人进攻南岭大陆,全军溃败,只妖王并两名随从之外,尽数战死。妖王兵败之后仓惶逃回西涯山,不敢再出山一步。步蟾宫八十七女修并秋水门十三名散修亦英勇战死。秋水门门主自先前那次刺杀后,便始终不见出面。至于到底是死是活,外界众说纷纭,却不知究竟孰为真,孰为假了。 而那个据说先为云山弃徒、后遭到秋水门追捕的谢留尘则不知所踪。大概也是死了吧。 第六十一章 西涯山开启三百年的屏障,再现人间。山上层峰叠嶂,四季常青。其中最大一座名为翠染峰,峰上花叶相宜,蜂飞蝶舞,堪为人间胜地。 满山红枫黄叶,白泉赭石,五彩嫣然。山泉漱石,一名身穿白色衣袍的少年在林间来回游荡,上下跳脱。他双目灵动,眼波一转,悄无声息地溜到淙淙涧流边,拍上溪边人的后背:“疏桐哥哥!” “元桑,不要闹啦!”疏桐受惊回身。他长得虎头虎脑,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佯怒而瞪。 元桑探头问道:“你又在采花了?” 疏桐点点头道:“是啊,王最爱喝我泡的花茶,这次我要多摘点花回去。” 那元桑贼兮兮一笑,现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道:“疏桐哥哥,王昨夜回来了?” 疏桐老实应道:“对啊。” 元桑又笑嘻嘻道:“我昨夜在山门晃荡,看到寒竹哥哥身上背着一个人,好不神秘的样子,还将人家的一张脸掩得严严实实。如何,到底是长得有多美,让我们的王这么在意?” 疏桐瞪大眼道:“不知道哇!我也没见到,王只将那人藏在烟萝阁里,可宝贝了!”说罢起身,沿着潺潺溪水,心满意足地捧着花走回山谷。 元桑长长哦了一声,跟上几步,又好奇问道:“那王现下作甚?” 疏桐神神秘秘凑近来,小声道:“嘘!我只可跟你一人说喔,王在跟族中长老讨兵权。” 元桑睁大眼,奇道:“王竟然想要兵权?” 疏桐抱着手中黄花,当先在前,絮絮不休道:“听说王这次败得惨烈极了,空手而回!这次是回来争兵权,打算一雪前耻!这也实在丑闻一桩呀,单五百人能干啥呀你说!” 元桑又哦了一声,顺应着道:“也难怪,人长大了总是有野心的。” 疏桐不忿道:“毕竟王都满三百五十岁了,也该是时候统领全族了,大妖王不知为啥,就是不肯放权!”念及眼前元桑是为大妖王心腹之一,又悻悻道:“元桑你可别生气啊,我不是对大妖王有意见。” 元桑眉峰一扬,心中暗道:“就凭你也敢对大王有意见?”面上却仍自笑意诚挚道:“当然,无心口说有心话,我自然是懂的。” 那疏桐愣头愣脑,也听不出他的话中意思,摇头叹息,又以好友般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说南岭有什么好,王他到底图啥呀?” 元桑笑着应了几句,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撺掇着疏桐去前殿偷听。疏桐装模作样推脱几句,实则自己心中也好奇万分,也无须元桑推搡加劝,便自发地跟在元桑身边。两人做贼似的偷溜进翠染峰前殿,躲在一根樟木柱子后,支耳偷听。 他二人屏息凝神,只听殿中沉默数刻,方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震惊异常道:“整整五百族民啊,就这么死了?”他二人听得分明,发声者却是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又听妖王竞枫痛声道:“是本王的不是,本王一时轻敌,教那伙人族修士烧毁了妖船,本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哪!” 紧随着另一道声音响起:“可据我所知,死在西岸边的只不到四百五十人,另外那五十余人到了何处,还请二妖王明确告知臣下。”是另一位长老的声音。 妖王竞枫长长哀叹一声,沉声道:“长老们应知寡不敌众的道理,族民们本就无太多临敌经验,若有精兵在手,本王必将率兵远征,踏平整片南岭大陆,为无辜枉死的族民报仇!” 那道声音又道:“可我听说人族那边只出了一两个门派,加起来还不到两百人,如何算得上寡不敌众?” 妖王竞枫唉声叹气道:“允棠长老是在刻意为难本王了,那人族狡猾,通晓何其多的古怪阵法,竟将我们困在雪谷中两天一夜!若不是,若不是本王得天命守护,更得五十名族民誓死随护,如今只怕也只剩一具骨灰了。”说到这里声音竟然开始哽咽。隐约传来衣袖窸窣摩擦声,似是在垂头拭泪。 木柱后的元桑嘴角一撇,又听方才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道:“可大王离开前并未将兵权交接,大长老的命令也未下达,二妖王,请恕我们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不敢擅自将兵权交出。” 他们一口一个“二妖王”,妖王竞枫听在耳中,只觉那三个字刺耳万分,当下冷哼一声道:“我是妖王还是你们是妖王?” 允棠长老冷冷道:“谁是妖王,我们便听谁的。”更有一长老讽道:“身份再尊贵,也只是一个二妖王罢了。” 妖王吞声忍气多时,当下便已忍受不住,愤而脱口道:“本王再如何不受重用,也是先王的遗腹子!”旋即拂袖出殿。站立殿门的郁柳立即迎上来,问道:“王,还是不行吗?” 妖王竞枫恶狠狠道:“这群老不死的欺人太甚!”郁柳道:“王,请息怒,此时与长老撕破脸皮,于我们毫无助益。” 妖王胸膛剧烈起伏,狠声道:“本王如何不懂!”舒缓片刻,才缓住心中怒气,放低声音道:“那人还没醒?” 郁柳摇摇头,示意未醒。又低声道:“说也奇怪,此人明明有着兽王传承,该是兽族之人才是。可我以妖族妖术救治,竟可毫无阻碍地灌入他的经脉,真心古怪。” 妖王不以为意道:“这有甚奇怪?我族妖力继承自天地灵气,本来就可与所有生灵自由灌输灵气——嗯?”听殿门一侧有微微喘息之声,他喝骂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殿门左侧奔出两道身影,妖王与郁柳望去,见是疏桐与元桑二人。疏桐忙不迭迎上来,咧嘴笑道:“王,是我们。”元桑也笑吟吟地上前问好。 妖王面带不悦道:“你们两小子在这里作甚?”疏桐捧着花,赧然一笑,不敢应答。元桑笑道:“我二人听闻王回山了,特意前来拜见。” 妖王胡乱点头应道:“有心了。” 郁柳附耳道:“王,此事是该告知疏桐。” 妖王竞枫道:“要告诉这傻小子?” 郁柳道:“迟早要让他知道的,不然这小子冲动起来更坏事。” 妖王面带疑色,又看了傻愣愣的疏桐一眼,叫了一声:“疏桐。” 那疏桐亮着一双虎眼,讶道:“怎么了,王?” 妖王摆手道:“你跟我们来。”说着转身要走,郁柳又突然与他道:“王,请让元桑也跟来吧。” 妖王止住脚步:“嗯?你要让此人也参与?” 郁柳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此人能成为大妖王的心腹,与兰辛同为大妖王的左右臂膀,平起平坐,可见实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有他支持,长老那关也会更加好过。” 妖王静默一瞬,方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轻飘飘瞥了元桑一眼,嘱道:“你也跟我来。” 元桑不置可否,静静跟上。 烟萝阁中烟熏气蒸,香气宜人。阁前一左一右,跪拜两名娇美女奴。妖王竞枫带着郁柳、疏桐、元桑三人走过去,朝那两名女奴命道:“你们先下去吧。” 女奴领命退下,妖王带领三人走进烟萝阁,过了厅房、卧房,一路径自不停。元桑左顾右盼,问道:“王,这是何意?” 妖王自得一笑,却是不答,率先走上九层桐木高楼。自楼顶横木廊桥踏出一步,便是一处连接着山体中部的山洞。妖王迈上廊桥,打开山洞石门,走进山洞,又开了山洞中另一处石门。如此兜兜转转,待走到第四处石门时,妖王终于走向一处开挖出石梯的缺口,顺着石梯往下走去。一路所经之处皆有青桐油灯作引,视野一派敞亮。 疏桐走得一头雾水,小声与元桑嘀咕道:“王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元桑笑而不语,暗自将路径记在心中。 沿着粗粝石梯,走了约莫半柱香时间,终于走至山体中空的腹部,妖王停在一处矮小石洞门前,道:“到了。”接着伸手打开石门机关,走到石洞中间,有一张石榻。榻上躺着一人,背对着他们四人。 妖王示意郁柳将榻上昏睡那人翻过身来,使其正面直直对着元桑二人。 疏桐当即跪下,大声道:“见过大妖王!” 元桑瞳孔骤然一缩,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这——这是大妖王?” 妖王竞枫坐上石榻,翘脚笑道:“对,她就是我最敬爱的姐姐,我们妖族最尊贵的存在——大妖王殿下。” 元桑方才失态之下骤然出声,现在细细将那人望去,才发觉认错了人。见妖王笑语吟吟、却始终目色沉沉盯视自己,他眸光微闪,一字字道:“二妖王,这是何意?” 妖王笑道:“以元桑的头脑,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元桑云淡风轻一笑,道:“王有事请吩咐。” 妖王慢悠悠道:“现在留给你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从烟萝阁里走出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二是与我一起见过大妖王,如何?” 疏桐听他二人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显是在打着哑谜,便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讪讪起身,躲在一旁。 妖王又问:“如何?”元桑露齿一笑,将腰深深躬下,一字一顿道:“臣下自然是站在王这一边。”妖王挑眉示意:“嗯?” 元桑长声道:“王不是先得到臣下的保证再告知计划,而是先将所有筹码摆上台面,再让臣下作出选择,可见王的胸襟气魄实非常人所能度量。臣下虽不才,却也愿为王的马前卒,鞠躬尽瘁,尽力效劳。”妖王微微一哂道:“你倒是上道。” 元桑又道:“只是此关一过,日后若大妖王回来,问起此事,王您又该如何给个说法?” 妖王安坐石榻,豪气万丈道:“到时南岭大陆已尽为我族彀中之地,本王登高一呼,万民拥戴,在族中声望早已远远超过了她,还怕她问罪不成?” 元桑应道:“看来王是真心成竹在胸了。” 妖王慨然应道:“好说。”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元桑又道:“如今族中尚有族民十万,精兵五万,其中三万精兵藏于练华谷,一万五千驻守望天涯,剩下只有五千在翠染峰,王若能得大长老谕令,则可号令翠染峰五千精兵;若能加上大妖王谕令,则再可号令望天涯一万五千精兵,敢问王究竟欲出多少人马?” 竞枫嘴角一努,寒声道:“练华谷三万精兵固守西涯山,暂时是动不得的,但本王想要的,又岂止这剩下区区两万人马?” 元桑了然掀唇,道:“王的雄心自然不只此处。” 竞枫怏怏道:“可惜我那好姐姐离开西涯山前,并未将练华谷三万精兵的兵权移交,我纵是再想如何李代桃僵,也实无可奈何,当真可恼!”说罢狠狠拍了一**下石榻,掌风带起石榻上那人衣袍一角。 元桑随之望去,目光在石榻那人身上停留半瞬,而后眼角微抬,与竞枫道:“兵权没有移交,并不代表我们便指挥不了练华谷三万精兵。” 竞枫微微眯眼,道:“元桑可是有好的主意?” 郁柳插声道:“你难道是想让这个人领兵出战?” 元桑挑眉道:“有何不可?” “不可!”竞枫沉声道:“那练华谷三万精兵为我姐姐亲手□□出来,对她一言一行再是熟悉不过,伪装之人根本骗不过他们的耳目。” 元桑反问道:“王既想要兵权,又不肯冒此等风险?” 竞枫叹了口气,面色为难道:“本王终究还是……不敢做得太过啊……” 元桑心中暗嘲,面上却作怏然状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疏桐在旁听得浑然不解,心急问道:“王,你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 郁柳面无表情道:“因为你蠢。” 疏桐闻言不快,便要发怒,妖王摆手道:“你不懂也没关系,本来就无需你懂。” 疏桐却也没笨到底,挠挠头,问道:“那,王我应该做些什么?” 妖王道:“你只需将人照顾好了便是,其他不得多问。” 疏桐呆愣应是。 待诸事商议完毕,妖王留了疏桐一人在石洞中,言道须将人好好看顾,待人醒来时立时回报自己。疏桐乖觉应喏。妖王便带着郁柳、元桑二人绕着原路出去。 疏桐百无聊赖坐在一旁地上,背对着石榻整饬自己摘来的黄花。半日之后,只觉得身后忽而传来芒刺在背之感,霎一回头,正对上榻上那人幽深如夜的目光。他顾不得地上的黄花,双手搭在石榻边,惊喜道:“你醒了?” 第六十二章 谢留尘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头脑尚是一片混沌。将这男子浑身上下扫了又扫,只觉得眼前人虽虎背熊腰,五官却端正憨厚,再怎么瞧,也不致像个地府里的索命无常。嗓音干哑道:“我死了……?” 那男子见他能说话,喜上眉梢,声音拔得愈高:“你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咧!” 谢留尘恍然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环视一圈,又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那男子道:“我叫疏桐,这里是西涯山,是我们王救了您回来。” 谢留尘对妖族之名实在不感兴趣,双手撑榻,便要起身。方甫动身,手臂、胸膛、腹肚立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疏桐大惊小怪叫了几声,连声道:“不要动,不要动,您身上的伤还没动,不能动!” 谢留尘只好重新躺回石榻,又听疏桐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受了这么多剑,竟然也能好好活到现在,您也可真够命大的。也是,我们的王一向古道热肠……” 谢留尘生平最为厌恶啰嗦之人,看他一张嘴上下双唇开合不休,不觉将一张脸绷得紧紧。他径自躺在石榻上,心中疑惑乍起:为何自己会来到西涯山,那妖王为何又要救下自己?带至西涯山? 为什么不让自己安安静静地死去? 他心中难受至极,干裂的双唇微动,不觉将心里话脱口问出:“为什么……要救我?” 疏桐听闻,顿时止了长篇大论的话题,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留尘面对这张憨厚的脸,也委实无心思盘问究竟,只漠然自若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又听那疏桐张嘴道:“您喝茶不?我做的花茶,可香了。” 谢留尘轻声道:“不想……”疏桐却是不理,自顾自泡起了茶,又将茶盅端过来,反复示意道:“喝嘛喝嘛。”谢留尘死尸一般,无动于衷。 疏桐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家伙,蹑手蹑脚将他扶起,把花茶送至他口边,催道:“喝嘛,很好喝的。”谢留尘双眼微睁,透过眼缝瞥了疏桐一眼,嗅得那股扑鼻甘香,口生津液,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疏桐眼尖,立即将茶杯倾倒喂给他。 甘甜之源方一入喉,便如天降甘霖,浇灌干涸皲裂的寸寸心田。很快一杯见底,犹觉回味无穷,轻舔唇角,眼角微抬,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想喝……” 疏桐哈哈一笑,又自去帮他冲泡了一杯。谢留尘接过茶杯,大口灌下,疏桐在旁连道:“慢些,慢些,别呛着了。”谢留尘喝完第二杯茶,咳了几下,小声说道:“谢谢。” 疏桐咧嘴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喝下我的花茶,别说外族人了,连族中都没几个人能喝下我的茶。” 谢留尘仰卧榻上,心情突然变好了些,问道:“为何?”疏桐摇头晃脑道:“因为他们嫌过于甜腻。”谢留尘道:“很好喝。”又问道:“你如何对我这般客套?”敲敲石榻,示意他坐上来,方便二人谈话。 疏桐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对着你这张脸,我实在是,”他挠头嘿道:“不敢造次。” 谢留尘不解其意,也没心思过问。他眼下无法动弹,只好和这桩傻愣愣的木头同处一室,躺了片刻,浑身伤痛四起,头脑阵阵昏涨,浑浑噩噩间,又渐渐昏睡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石门轰然开启,将他惊醒。睁开眼,见到自门外走进四人。 一人当先在前,俊美无俦,举止高贵从容,另三人跟随身后,皆是形貌出色的男子。其中一人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散发着淡淡的莲花香味。 疏桐熟络地为他介绍起身前这几位人物来:“你看那三个人,那位长得高高壮壮的叫寒竹,那个面白瘦弱的叫郁柳,还有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叫元桑,”最后再着重介绍道:“你身前这位最俊美最高雅的,就是我们的王了。” 谢留尘可有可无微微点头,一眼扫去,见那四人皆双眼沉沉盯视着他,尤以那元桑为甚。 妖王竞枫命郁柳将汤药端上前来,望着谢留尘道:“如今你上了我这条船,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二是喝了这碗汤。” 谢留尘望向那碗散发莲香的汤水,问道:“这是毒?” 那妖王泰然应道:“对,这是毒。喝了它,两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必将真气溃散,神魂破裂。” 谢留尘颇觉可笑:“既然都是死,又有何区别?” 妖王道:“一个可以让你晚些死、甚至不死,这便是最大区别。” 谢留尘不可置否,他自觉已经死过一次,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将脸撇向床里,道:“我不喝,请让我死吧。” 妖王道:“若我偏不让你死呢?” 谢留尘置若罔闻:“随你,杀了我更好。” 妖王面露不耐:“你这是在挑战本王的耐心?” 那元桑越众迈出,在一旁恭敬道:“王,请让臣来。” 石洞中沉闷无风,妖王本也烦闷,摆手道:“嗯,你来。”没心情旁视探听,转到一边角落去了。 元桑走到石榻边,毫不客气地坐在石榻上,与谢留尘四目相对,眼神钩子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来回。忽而狡黠一笑,说道:“你并非真心求死。” 谢留尘自方才起便注意到这人,只因此人目光灼灼,笑意浅浅,让谢留尘总是想起同样爱笑的商离行来。他心知眼前这人实在不好对付,半掀眼皮道:“从何见得?” 元桑道:“你若真心求死,便不会在雪地中支撑了这么久,你的求生意志何等顽强,怎会是轻易想死的人呢?” 谢留尘听他语气十分亲昵,像是极为了解自己,反口诘道:“若可以选择,谁愿意生不如死?” 元桑泄了口气,无奈道:“好罢,是我理解错了,你确实想死。可以告知我你想求死的原因吗?是因为你做了什么错事吗?” 谢留尘静了一瞬,声音凝涩道:“因为我辜负了一个人。” 元桑哦了一声,显是来了兴趣:“你有遗憾?” 谢留尘突觉身上伤口有些难以忍受,顿了一下,方道:“有,我对不起他。” 元桑又问:“那你想去见他?” 谢留尘怔愣一下,道:“我不知道……” 元桑问道:“情人?” 谢留尘目光闪烁,否道:“不是。” 元桑点头道:“那便是情人了。” 谢留尘心中暗叹,他与商离行从未有过半刻真心时刻,又算得上哪门子的情人?但若说不是情人,那些情话却又是真真实实从口中吐出的。他不知如何否认,却是不答。 元桑定定看着他道:“既有遗憾,为何甘愿求死?” 谢留尘听他问得唐突,似有探听他的密事之意,然他与商离行之间的恩怨又何须轮到他人过问?他愠怒道:“与你何干?” 元桑掩嘴笑道:“哎呀,真是小孩子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谢留尘恼怒不已,将头转到床里,再也不理。 元桑低声叹道:“明明是一样的脸,怎么就……完全不一样呢……”自顾自低喃几句,又微微侧身,在谢留尘耳后悄声说了一句:“你想带着遗憾去死,却不想那人是否在等你一句解释?” 谢留尘心神一震,蓦地想起很多旧事。那夜后山上的一腔真情,说了甚么“我早已对你上了心、动了情”,那么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后来一剑相刺,商离行眼中星辰熄灭的瞬间,又是那么历历在目。他鼻头一酸,紧紧闭上了眼,浮现眼前的竟又是那张温柔笑意的脸庞。一时间,百般说不出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教他浑不知身在何处。他不明身世,自小孤寡,一直缺少来自师长的言传身教,这些个甚么情情爱爱,也从来没人教过他。 可如今红尘辗转一遭,他却强烈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能对这些情爱之事感同身受的。 若是真的便这般死去,是不是会害及那人误会一生? 想到这里,心头一个声音在不屈不挠道:“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良久,谢留尘终于睁眼转头,以平稳气息道:“说罢,要我替你们办什么事?” 元桑微笑道:“非也,不是你要替我们做什么事,而是你要为自己争取生存之机,必须与我们合作。” 谢留尘深觉眼前这人饶舌之状实在过于烦人,皱眉道:“你们想与我合作什么?” 元桑快然道:“借兵。” 谢留尘问道:“借什么兵,怎么借?” 元桑道:“很简单,陪我们演一场戏。” 谢留尘又问:“什么戏?” 元桑唇角微掀,悠悠然道:“这你暂时就不用问了,三日之后我们会告知你如何去做。” 谢留尘眉峰微蹙,与他对视:“不行,我现在就要知道。” 元桑眼角弯弯,说道:“你这急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她,可惜事关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得太明白。” 谢留尘以手撑榻,缓缓坐起:“那就三天后再来与我谈合作的事吧。” 元桑道:“现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哪还有提条件的资格?” 谢留尘轻哼一声,道:“我决不谈无把握的合作。” 元桑双眼微眯:“这里可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废话什么?”寒竹在旁看得不耐,端起桌上汤药,奔近石榻,掐起谢留尘下巴,喝道:“喝!”不待榻上二人作出反应,便将药汤倾注似的灌入谢留尘口中。 谢留尘避之已晚,下颌遭到钳制,被迫将汤药吞了个大半,前襟全湿。寒竹松开后,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抑不住地猛咳几声,眼角泛泪,脸色红紫。 元桑脸色一寒,将寒竹推开,嘟起嘴道:“寒竹哥哥,你客气一点!好歹也是我们妖族三百年来唯一的客人。”靠坐身后,帮谢留尘轻抚胸口,谢留尘咳得几欲昏厥,全身颤抖如筛。 寒竹面无表情,看向缓步走近的妖王,恭声道:“王,他已服下汤药。” “什么三流货色也敢讨价还价?!”妖王冷冷一笑,面向疏桐,命道:“好好看着他,不准他走动一步!” 疏桐探头探脑道:“连在石洞中走动也不行?” 郁柳恨铁不成钢扫他一眼,没好气应道:“对。”跟随妖王步出石洞。 元桑将抚在谢留尘背上的手掌缓缓收回,从身后睇了谢留尘一眼,而后缓缓将目光收回,也跟随二人身后出洞。 疏桐将三人送走,又将石洞上的石门放下,唯唯诺诺走近来,声音极低道:“您没事吧?” 谢留尘头皮披散,半躺石榻,在粗喘之余无言扫了他一眼。疏桐遭那眼风冷冷一扫,登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第六十三章 谢留尘卧于石榻上养伤,静忖妖王意图,就此悠悠过了三日。那妖王倒也实在有耐心,这三日来,每隔两个时辰便叫寒竹或郁柳其中一人送来解药,予他服用,其余时刻,只他与疏桐二人委身石洞,无聊说些闲话。他心道如今受制于人,倒不如随遇而安,见机行事,即与妖族众人和气相处。 只有一事令他深感不解,那元桑倒是时时勤来,只是并非送药或者谈话,而是命谢留尘“演戏”,纵只是喝口茶说句话,也无不成为元桑挑刺所在:譬如谢留尘谢过疏桐递来之花茶,元桑忽道:“这个动作不对,她向来高高在上,不会说谢。”谢留尘抬眼瞥他,元桑又道:“你的眼神不够犀利,憨了些。” 任谁也看得出他在让谢留尘模仿一人,一位地位高超的女子。 这日午后,到了服用解药时刻,忽然听石洞外面传来脚步之声,又是元桑过来了。 元桑手捧一套衣物,吩嘱谢留尘穿上。衣物抖开,正是一套束腰曳地长袍,袍身黑红相错,广袖袖口或有隐隐暗纹流动,一旁兼放一方白玉腰扣。 谢留尘也不多言,长身站起,直接将长袍套上身,元桑又往他脸上涂抹了些不知什么冰凉膏物,谢留尘毫无反抗举动,乖乖任其摆布。 过一阵,元桑停下手上动作,点点头道:“如此这般,才叫半真半假。”又将一轻质帛巾覆他面容之上,只留出一对秀长细眉并一双潋滟水眸,正眼望去,端是一个雌雄莫辩。 疏桐始终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待谢留尘穿上那套长袍,眼中发出惊异之色。 元桑奕然一笑,躬身道:“王,这边请。” 谢留尘目露惊疑之色,示意何解,元桑笑道:“路上再与王详谈。” 谢留尘知晓今日将要上演重头戏,心中一凛,服了解药后,将修明剑藏于识海中,在元桑带领下走出石洞。 及至踏上石梯之时,元桑又恭敬道:“日光晃眼,请王将双眼闭上,以免遭到灼伤。” 谢留尘随和点头,依命行事,心道不让我看路途,我偷偷记在心里还不成么? 谁料这石梯竟是九曲十转,弯绕跌宕,谢留尘闭眼行路,只得依靠耳力行进,而只靠听觉走路本就不如目力所见一般轻巧,兜来转去几番之后,再也分不清石梯方位。他心一急,索性睁开双眼,却见元桑正立身前,似笑非笑看着他,显是早已猜到他会主动睁眼。 谢留尘怒道:“看什么?” 元桑笑道:“没什么,看你可爱。”四下张望,低声问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谢留尘窦疑望他,元桑又低声问道:“你师承何处?可有父母在世?” 谢留尘心想这人怎么跟商离行一样,也爱打听他的身世,冷声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元桑神色复杂,端详他的面容,片刻叹道:“唉,罢了,当下也问不出什么,随我来吧。将眼闭上。”即转身带路,谢留尘只得将眼一闭,随他踏上石梯。 而与此地相隔不远的前殿已然吵成一团。妖王竞枫强势施压,一出言便是索要望天涯与翠染峰的两万人马。妖族八大长老固执己见,不肯交出兵权。双方面红耳赤,力争对峙,形势剑拔弩张。 正这时,殿外走进两人,先前一人未等殿中众人看清身影,即高声喊道:“大妖王驾到!”扬声遥喝,声传十里,端的是威势十足的作派!殿中众人有如惊雷在耳,浑身一震。 来者大踏步走近来,气势凛然,一望之即可知来者身份尊贵。六位长老齐齐色变,恭敬行礼:“见过大王!”而其中两位长老身形凝滞,面带犹豫之色。 妖王竞枫笑道:“姐姐回来了,这可真是赶巧了。”眼角微瞥,见那两位长老神态,即冷声讥道:“允棠长老是年老昏花,连大妖王都认不得了?” 允棠长老连声忙道:“不敢不敢,臣下见过大王。”说着也带着那位长老匆匆行礼。 谢留尘穿着大妖王服饰,大步流星跟在元桑身后,走进前殿,隐在袖袍之下的双手微微颤动,一颗心几乎要飞到嗓子眼——方才在来时路上听元桑吐露详情,原是要他假扮妖族的大妖王殿下,向族中长老请兵,攻打人族! 元桑将他领至殿内,扫了一眼眼前众人,抬起下巴,赫声道:“王听闻南岭战败之事,特意回来主持大局。”又不着痕迹地退至谢留尘身后,朝他压低声音道:“现在该你说话了。” 谢留尘恨极这道声音了!这元桑当真狡猾,知他从南岭大陆而来,与人族有所干系,是以始终藏藏掖掖,待到出了石洞方告知他合作事宜!如今他被迫假扮妖王,已是骑虎难下,又怎么来得及反悔说不?可如果不按元桑授命行事,自己必死无疑。再说妖王既能找他第一个“假妖王”,想必也能找出第二个来,反悔已是无济于事,那倒不如将计就计,先保下自己的小命再说。 念及至此,他猛吞津液,紧捏嗓子,按照元桑指示说道:“本王在来时路上已听闻枫弟出兵不利之事,究竟为何如此冲动?” 元桑在他身后以细不可闻的声量道:“不对,声音不够大,语气还要再冷硬些。” 谢留尘微恼,又大声道:“枫弟,请给本王一个解释!” 竞枫立时出列,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臣弟日前带领五百精兵登陆南岭西岸,攻占步蟾宫,本想小试牛刀,给人族修士一个下马威,并以此试探散修之首的生死,却不知那人族中竟有一名散修知晓妖火秘密,趁我不备,烧毁我族妖船,将我族中数百精兵赶下妖船,并将我族部众全部残杀,委实是可恶至极!” 那允棠长老道:“妖火之密向来只有妖族秘籍中有所记载,难道二妖王是认为族中有人私通人族,将妖族秘籍出借?” 另一长老追忆道:“妖族秘籍外流,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先王尚在人世,曾与人族交往过一段时间,寒竹那时跟随先王,应该有印象。”隐在角落的寒竹莫名被叫了一下,先是怔忡回神,而后微微点头。 竞枫将头抬起,冷冷一笑道:“长老此言差矣。须知世事无常,白云苍狗,三百年多前外借的东西,怎会刚好、如此凑巧就给那名散修看到了呢?” 允棠长老嘿然道:“二妖王言下之意为,妖族秘籍是近日才外流出去的?” 竞枫傲气十足道:“有这可能。” 谢留尘听二妖王阐述战败经过,心想五百人马便想对付商离行,损兵折将也是活该,又听允棠长老与二妖王针锋相对,显是这二妖王在族中不得人心,才迟迟无法统领兵权。见允棠长老众人听闻竞枫之言,莫名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思一转,突然出声:“枫弟,你是怀疑本王?” 竞枫闻言呼吸一滞,慌张张道:“臣弟不敢,臣弟无能,请大王恕罪!”将话下意识说后,方知失言。心道自己当真糊涂,妖族秘籍历来为有实权的妖王或大长老保管,他却说秘籍是近日才外流于世,岂不正是暗指大妖王私通外人?他被允棠长老拿话套住,再被冒牌货威严一喝,竟一时产生错觉,将眼前这冒牌货当成了真正的大妖王。顷刻之间,对这狐假虎威的冒牌货起了杀意,但念及自己将此人扮做大妖王的最终目的,清醒过来,又错开话题,长声道:“请大妖王将望天涯与翠染峰两万精兵派遣南岭,助臣弟一洗前辱!” 谢留尘依旧是装模作样,点点头道:“可以,两万精兵归你麾下,攻占南岭,但这并非让你横行无忌,而是将功折错,枫弟懂吗?” 妖王眉梢一扬,装出大喜之色道:“多谢大王,臣弟一定不辱使命,夺取四陆资源,为妖族带来千秋霸业,万世昌盛!” 允棠长老几人仍是坚持己见,劝说道:“王,先王曾与人族订下和平协议,不宜出尔反尔、轻诺寡信啊!”“王,请三思啊!”“此事还需问过大长老才是啊。” 谢留尘按照先前诵下的说辞,冷冷道:“什么情意,什么协议,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我族沉寂三百余年默默无闻,是知道让世人知晓苍元世界还有一个妖族存在了!” 众长老安逸日久,不肯撕毁契约,干戈征战,故而苦着一张脸,婉言相劝。谢留尘硬着头皮,在身后元桑协助下,装腔作势地将众长老喝骂回去。众长老寂寂无声,已有几位放弃上谏。只有允棠长老二人带着狐疑神色,偷偷打量着谢留尘。 妖王竞枫心知出兵之事已是手到擒来,心中好不得意,将得志之色写满脸上。就在这时,谢留尘眼前一花,竟觉脸上一凉。原是那允棠长老悄然迫近,竟趁竞枫等人未有所反应之时,飞快摘下谢留尘脸上帛巾! 第六十四章 谢留尘在允棠长老冲来那刻,心中大叫不好,元桑与竞枫众人也是全然没料到这老狐狸竟然假意迎合,实则心中始终存着一丝怀疑。谢留尘心中咯噔一声,自知死期已到,心中倏感悲凉一片。 谁知那允棠长老在摘下他脸上帛巾后,竟是微微张口,愣愣看他,瞬间之后,直直跪下,大叫道:“老臣失礼!”其余七位长老也随之乌泱泱跪了一地。 竞枫怒道:“允棠长老,你好大的胆子!”元桑也沉着一张脸,走上几步,将谢留尘护在身后。 谢留尘一颗险险飞走的心又跳回原位,刹那之间,一种极为不满的感受在心中涌起,他无师自通,冷冷朝那允棠长老骂道:“放肆!连本王也敢冒犯!”面上帛巾不在,声音便毫无阻碍地传至众人耳边,直说得允棠长老连呼不敢,他这才觉稍稍安定。微抚脸颊,心道也不知那元桑究竟在他脸上涂抹了些什么,竟能骗过这帮火眼金睛的老家伙。 那允棠长老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王,老臣方才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请王恕罪!”余下七位长老也纷纷求情道:“求王放过允棠长老!”“允棠长老年事已高,一时糊涂,请王饶恕!” 谢留尘声音愈冷:“允棠长老这是不信任本王了?怀疑本王为他人假扮?” 允棠长老遭他戳破心思,老脸涨红,既羞且惧:“老臣不敢,老臣方才只是——” 谢留尘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允棠长老支吾道:“王之前曾说过兵权不得外借他人,却突然间转换心思,老臣实是一时之间不敢置信,故而才——” 竞枫不待允棠长老说完,面色陡沉,冷笑道:“允棠长老这话说得恁地古怪,好似本王没资格统领族中精兵一样。他人?本王堂堂正正先任妖王亲子,算什么他人?” 允棠长老哼了一口气,气势陡然一变,粗声粗气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领兵?你不过就是一个——”说着话间稍稍抬头,却恰对上元桑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冰冷如刃,带着极为高深的意味。允棠长老心中一惊,不觉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元桑眼波一转,朝谢留尘道:“王,允棠长老也是年老多虑,一时魔障罢了。就请王看在允棠长老多年来为族人攘灾祈福的份上,饶过他的无心之失吧。” 谢留尘眼帘稍垂,见允棠长老因他寥寥数语,便惧怕成这幅德行,而其余几位长老亦是汗洽股栗,神色慌张,可见这位神秘的大妖王对待族人极为严苛。他心道要将此事搞得越乱越好,最好激化妖族长老与妖王竞枫之间的矛盾,使得出兵南岭计划胎死腹中。思忖一番,斩钉截铁道:“允棠长老冒犯本王,实该重罚!” 允棠长老悚然一惊,连连叩首,大呼道:“老臣该死,老臣有罪,请王饶恕老臣这一次!” 竞枫这时跨近几步,走到谢留尘身边,道:“且慢,姐姐请听我一言。允棠长老族中声望颇高,姐姐只因星点小事便要重罚,恐怕会寒了族人之心——” 谢留尘颇觉意外,心想此人看似是个草包,笼络人心之本事倒是厉害得很。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独当一面。可他一番苦心,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心中十分不悦,待想开口,余光一瞥,见元桑眼皮眨动,在朝他使眼色。他蓦地惊醒,省起自己的一条小命还被这帮人抓住手中,充什么无名英雄?便略一摆手,道了一声:“罢了,这次就饶过你吧。”随后当先步出前殿。 元桑对着妖王竞枫露出满意一笑,随后跟在谢留尘身后走出前殿。 允棠长老讶然抬头,望着大妖王迈出前殿的身影,只觉其身姿看去十分陌生,但相貌、神态,甚至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又无一不吻合。心中甚是惊虑不解。 竞枫却在一旁偏头看他,微微笑道:“长老,将调令符拿出来吧。” 允棠长老一张老脸挂不住,赧然站起,道:“……多谢二妖王求情。”旋即将怀中调令符取出,递交妖王竞枫手心。 竞枫从容接过,道了一声:“好!”随即哈哈大笑:“五日后启程!这次本王定要一举拿下整片南岭!” 允棠长老与其余七位长老面面相觑,预感安宁日子不再,皆是一水儿的愁眉苦脸。 谢留尘被元桑护持返回原路,两人一路无言,行至烟萝阁门口,元桑将门前女奴召走,笑道:“哎呀,你方才反应真是快啊。” 谢留尘进了烟萝阁,自觉闭眼,任由元桑将自己牵进去,随口问道:“我不是差点穿帮了?” 元桑又道:“相貌再肖似,气质神态却是骗不了人的,你方才做得很好,差点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谢留尘念及自己方才使的雕虫小技皆被此人看在眼里,心里堵着一口气,实不想理会。 元桑却在他耳边聒噪不休:“你就不好奇我们妖族为何有两位妖王吗?” 谢留尘不应不答。 元桑叹道:“唉,说来也是话长。妖族一向血脉薄弱,三百五十年前曾与魔族大战,可惜人族见死不救,任由魔族屠杀我妖族子民,先任妖王与妖后为护族民先后战死,妖后死前产下一子,即为二妖王竞枫,大妖王怜他幼年孤寡,对这个弟弟自然是溺爱得很。”说到这里,也觉“溺爱”之说实在牵强,不禁出声嗤笑一下。 谢留尘皱着眉道:“什么叫人族见死不救?商——他不会是这种人。”他本想为商离行说句好话,却陡然省起元桑所说已为三百五十年前之事,而那时秋水门还未建立,人族救与不救,实与商离行没什么关系。 元桑又接道:“等不久前我们重新回到现世,才知道,原来在我们妖族关闭现世通道五十年后,人族也遭到魔族的进攻,哈哈,世人总是等到自己也遭受同样灾难,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谢留尘闭着眼听他扯来扯去,不禁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元桑开口道:“看你有什么反应。” 谢留尘冷冷嘲道:“三百五十年前我还不知在哪里,跟我说这些,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反应?” 元桑脚步倏忽停住,声音有些迟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谢留尘答道:“十七。” 元桑声音陡然拔高,不可置信道:“你才十七岁?” 谢留尘不置可否。 元桑又急切问道:“那你有父母在世?家中长辈呢?” 他今日已是第二次问起谢留尘身世来历,谢留尘十分不快,冷声道:“我没有父母,亦没有长辈,都死了。” 元桑又道:“不可能!” 谢留尘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古怪至极,方一开口,身前忽地起了一阵凉风,谢留尘匆忙睁眼,却是元桑猛然扑近,紧紧抓死他的手臂。 谢留尘手上吃痛,明显感到有一丝冰凉之气透过被揪住的手臂传入体内,怒而瞪视道:“你干什么?” 元桑与他四目相对,手下力道使得愈重,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确实是十七岁的根骨……可你明明能够接收我的灵气……”低喃半晌,方放开谢留尘。 谢留尘一经自由,远远躲开,一脸防备。 那元桑却是神色复杂,直直盯视着他,一瞬之后,又蓦地双眸一亮,道:“对,要去找大长老问个明白!”说罢几步走近,将挣脱不已的谢留尘双手擒住,带回石洞门口,而后不留一语,匆匆离去了。 谢留尘实感此人着实不可理喻,慢慢走进石洞,正见疏桐躺在角落呼呼大睡,人事不知。他心头落满妖族出兵南岭之事,若有所思坐回石榻之上,满心盘算着要如何逃出西涯山,逃回南岭。北陆荒谷那边,谢留尘料想将来定有机会回去一趟,没必要急在一时。反倒是南岭这边,干戈动乱,事态严峻,也不知商离行那个人伤好了没有,到时能否领兵作战? 他慢慢躺下,蜷起身子,心口传来微微痛痒,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不多时后,同地上角落的疏桐一样,渐渐沉入梦乡中。 第六十五章 如此又过两三日,疏桐不时前来侍奉汤药,谢留尘气色好上许多,伤口也渐渐痊愈。可他心中实在焦灼得很,一直想着如何脱身。可不仅妖王与寒竹三人未曾露面,连那对他感兴趣的元桑竟也没有再来过一次,只是派遣一位女奴将莲花汤解药准时置于石洞门前,经由疏桐拿进来,给他服用。 这时间,他百无聊赖躺在石榻之上,开始打坐修行,运转体内真气,却是神思不宁,总是莫名想起商离行,心中暗忖:“我还是尽早出去才是,不为别的,哪怕遇上商离行,与他说上一句抱歉,也能了却心头几分遗憾。” 疏桐走进石洞,将制好的花茶置于一旁石桌上,谢留尘突然心有所感,摆手将他招近。 疏桐愣愣走近石榻,问道:“怎么了?” 谢留尘道:“我身上难受,你扶我过去坐坐。”他这段时日伤势虽有所好转,但体虚力滞,常常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疏桐对他这张肖似大妖王的脸素有惧意,无有不从,闻言也不加以质疑,顺从地靠过来,半矮**,欲将谢留尘扶起。孰料谢留尘看中的便是此时,他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在疏桐脑后狠狠一砸。 疏桐双手滑落谢留尘肩臂,蓦然倒地。 谢留尘讶然一惊,原本以为制服此人还须耗费好大功夫,却不料竟如此顺利。他忍着不让伤口迸裂,慢吞吞将疏桐扶到石榻上,见疏桐纵是昏迷之中,脸上仍带着浅浅憨笑。谢留尘不由一乐,对他说道:“对不住啦,这段时间多谢你的花茶,虽然你人很好,可我必须要走。” 方甫踏出几步,谢留尘随即又想到自己还中着毒,不出两个时辰就要死了。心中暗忖:“势必先去偷回我的解药,再回南岭。” 又乐观想道:“服用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的解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我将一切事情经过告知商离行,他那么喜欢我,肯定会谅解我的苦衷,到时我再求情几句,或者可以找白姐姐帮我祛毒。”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雀跃,足下步履轻快似燕。却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了得以获救而高兴,还是能为再次见到商离行而高兴。 只是在一看到洞外石梯后,登时傻眼,雀跃心情荡然无存。只见通往上头的石梯粗粝漆黑,横亘石梯之上的竟是数百条开凿而出的通道,盘根错节,错落无序,几乎可说是将整座山体掏空一番。 谢留尘心中一凉,知道这错综复杂的山中密道,若无有识途之人指引,铁定找不到出口,甭说两个时辰,只怕两百个时辰也未必能走得出去。木然呆立片刻,终是悲愤想道:“唉,罢了,死便死吧,搏一回!” 凭借几日前的零星记忆,缓缓步上其中一条石梯,快步行走,行至半刻钟后,只闻一片安谧氛围中,竟从石壁一面依稀传来寥寥人声,无法辨认说的是什么,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分不太清。谢留尘悚然一惊,心道怎还会有人驻留在此,那些人会不会发现自己。怔然想了半晌,发觉那人声却又慢慢远去,渐渐地细不可闻了。 他旋又开怀,料想定是有人也在寻找出路,心想一时毫无头绪,倒不如跟随而去,看看究竟能否助他走出山中迷宫。于是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往着声源之处追去。 谢留尘生怕遭人发现,始终轻手轻脚、不远不近缀在其后。他虽有伤在身,但常年在“观沧海”上与海风厮杀,练就了一身飘逸身法,追踪他人不是难事。只是毕竟伤势未愈,走不到半柱香时间便觉力有不逮,稍一停滞,原地休憩,猛然间警觉惊醒,那道声音竟然也开始停驻不前了! 谢留尘心中大惊,难不成教那些人发觉了他在背后跟踪?这可如此是好?几番思忖之后,是以屏息潜听,静待来人。然而原地等了许久,那道声音始终停驻原地,没有过来。谢留尘心中存疑,又开始缓缓走动,却惊奇地发现那道声音竟然也开始动了。他有心试探,故意走走停停,忽快忽慢,那道声音竟也始终与他保持特定距离。 他心头渐渐生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莫非那些人是在为自己带路?”此种念头一出,背后更是陡然发凉,好似平地刮起了一阵阴沉冷风。 他沉气运力,拔足奔去,势要将装神做鬼的那人揪出来!只是他一加快步伐,那道声音竟也开始急速闪远。 谢留尘策力前行,却始终无法靠近声源之处,走了大半个时辰之后,那道声音倏忽消失。他粗喘着气,打眼一看,发觉来到了一处狭小山洞。打开璧上石门,一阵清风拂面,霎一定神,发觉竟已出了山中迷宫。 只见眼前山林幽深如墨,影影绰绰,原是已至子夜。乌蒙蒙的山林夜色间,殊无一人踪影,间有鸟鸣虫叫、江潮浪滚之声,似乎离海岸不远。 谢留尘看夜色凄然,恍惚忆及秋水门后山表白那夜,突然间有些想念那个过分温暖的怀抱。他感到有些冷,不禁拢了拢衣襟,茫茫然朝前望了一眼,不知该往哪个方位去,忽听得海浪拍岸之声,等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逐渐朝着海岸走去了。拨开层层密林,出现于青天之下,却看到海浪边立着一人,正是元桑。 谢留尘一见此人,大惊失色,立时便要转身逃去,孰知那元桑见了他,面色却极为平静,淡然点头道:“您来了。” 谢留尘神色戒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元桑并不应,只是静静走近,取出一物,递给谢留尘。 谢留尘莫名其妙接过,念头一闪,求情般开口道:“我想离开西涯山,我想回去南岭。” 元桑点点头道:“已为您备下了船只。”说罢,将手一指,指向岸边某处。 谢留尘顺势望去,果然可见岸边陈着一艘小舟。 元桑又道:“解药在您手上,并非那种两个时辰的,而是永久性的。” 谢留尘往手心一望,见元桑递过来的正是一颗药丹。 刹那之间,谢留尘明白了一切,不可思议道:“原来方才是你在帮我引路?” 元桑不置一言,显是默认。 谢留尘心道此人莫非真是一番好意?只是他装神弄鬼,手段迂回,心思实在是古怪至极。 “为何要帮我?”谢留尘问道:“既帮我引路,又送我解药,现在又为我备好出行船只,你究竟在打的什么主意?” 元桑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白日里得知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真相,心中彷徨,故而有些失态,让您看笑话了。” 他这套语气殊为客套,且答非所问。谢留尘一时反倒有些生疑,上下打量着他。 元桑见他一脸防备,双眸睁睁而望。顿感好笑,重又回归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好罢,别疑神疑鬼的,我还是那个我,快走吧,等疏桐哥哥醒来就走不了了。” 谢留尘皱了皱眉:“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哈哈哈哈,都是妖族之人,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元桑听他说得幼稚,笑了几声,又悄悄靠过来,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利用价值已尽,王早已命令疏桐哥哥杀了你,要不是疏桐哥哥不敢对你下手,你早成西涯山亡魂一缕了。” 谢留尘悚然一惊,元桑又道:“不过还有我呀,我也是真心对你好的。” 谢留尘问道:“为什么要对我好?” 元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不会伤害你的。走吧,趁着夜深之际,岸边无人。” 谢留尘总算放心下来,悻悻道:“那谢谢你了。”说着渐渐朝着岸边小舟走去。 走了几步,元桑又突然在身后叫住他:“对了,走之前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留尘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问题?” 元桑定定看着他,神色郑重道:“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谢留尘略微踟蹰,心中极不愿将自己名字告知元桑。 元桑又无奈道:“好罢,既然不肯说,那总得告诉我你姓什么吧。” 谢留尘双唇微动,轻轻吐出二字:“姓谢。” 元桑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谢,我记下了。”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般道:“如此深重戒备之心——您这么多年来一定吃了很多苦罢?” 谢留尘听他说得古怪,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元桑又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将来定有再见之日。” 谢留尘感念其恩情,也大大方方道:“今日之恩,来日定当谢过。”说罢转身跳上小舟,驱动真气。小舟应力而动,缓缓驶入无垠沧海之中。 谢留尘服下药丹,乘着夜色,晃晃悠悠漂泊于十万里海上。一派风平浪静中,他抱膝而坐于舟上,想着再过不久就要重新见到商离行了,心中说不出的欢欣满足,连瞧着那黑黢黢的海面都可爱了几分,什么兽族、什么荒谷,都被他抛之脑后啦。复又想到自己莫名被妖王竞枫带到西涯山,几日来待在石洞之中,南岭那边至今是何情状尚未可知。妖王是否已出兵?他现下回去通风报信是否还来得及? 他方才听元桑那句“一定吃了很多苦”似乎别有深意,又念及此人几次三番打听自己身世来历,到底是何居心?自己身为兽王,却被南星师父养大——对了!南星师父! 谢留尘不禁啊叫一声,一拍脑袋:“糊涂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原是他蓦地想起商离行曾与他说过:那个与他南星师父同名之人出身妖族,与无念真人结成道侣,在妖族隐世后与无念真人大吵一顿,后来不知所踪。他心头懊悔不已:“方才就应该多问一句那个南星的事情,说不定那个元桑刚好就认识他,说不定我就能知道他们是否同为一人了呢?!” 他狠狠拍了几**下木板,正这时,小舟底部传来低沉回荡之声,与之回应。谢留尘一时大惊。 顷刻间,海上忽地刮来一阵大风,一道海浪迎风打来,险些掀翻小舟。谢留尘随着小舟摇摆不定,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往下望去,海面黑沉如夜,暗底似有异物游过。他想起昔时千重影壁之下,也曾听闻海中栖息着千奇百怪的妖兽,妖兽异动,引发海潮,导致修士死伤无数。 谢留尘心知情势危急,忙召出修明剑,弃舟纵身,御剑飞上半空。因有伤在身,加之海风狂刮,他御剑之时摇摇欲坠,渺小得犹如随波逐流的一片落叶。 站立修明剑上,俯视茫茫大海,见海潮滚滚而动,小舟不远处竟渐渐聚起了一方庞然漩涡。小舟东西游荡,很快被漩涡绞得四分五裂,碎板无数,随着海浪载沉载浮。海面波涛翻滚,暗流涌动,竟有上百头遍身鳞甲、头顶尖角的海兽出现漩涡周边,往来游动,发出一阵阵尖锐怪异啸声,有如鬼哭狼嚎,听来真叫人毛骨悚然。 谢留尘心里发毛,忙运转真气,飞身跃上高空,孰料此时海中竟又起了异变。一只庞然海兽破浪而出,引颈尖啸,一个甩尾,正直直打中他后背脊。谢留尘真气一时散乱,呕出一口血。双足发软,与修明剑齐齐掉落海中。伤口泡水,瞬间渗出无数新鲜血液,海中妖兽受血腥味吸引,张开巨型大口,疾如星火,奔游而来。 谢留尘被迫吞了几口海水,全身力道似被抽去,双腿痉挛,无助地挣扎拍打,却苦于无能为力。他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猛然一喝,如离弦之箭远远射开,险险躲过了妖兽的血盆大口。却不料方逃出生天,又遇死关,他感到周身撕裂般的痛意,回身一望,却见幽深波浪已迎面袭来。 他什么动作都做不了了,死死抱紧手中修明剑,只觉双耳嗡嗡作响,衣裳、头发紧绞全身。 死亡一般的绝望汹涌袭来,谢留尘悲哀地嘶吼一声,转瞬便被漩涡吞噬其中。海浪喧嚣,直到下半夜方见平静。 第六十六章 七月十二黄昏,日色将暗未暗,妖王竞枫率领妖族两万妖族大军,浩浩荡荡攻上了南岭。一百艘妖船满载妖族精兵,绕过西岸,转道驶向南岸。登岸之后,一路所经尽是平原沃土,妖族精兵长驱直入,无所阻挡,三日之内占领南岸凡间大小城镇二十多个。 妖族精兵威赫喧天,每经一乡一镇,即将占领之地划为妖族领地,派兵驻守;将此地凡人俘虏,凡不肯降服者、出言不逊者、意图逃往者皆遭到寒竹妖火煎害,受尽焚身之苦。如此杀鸡儆猴几次之后,凡人无有不从。 凡人寿短力弱,何曾见过如此可怖之天外来敌,只当苍天无道,魔头灭世,波及凡人。哀绝恸哭,哭声震天,南岸上空漂浮死亡气息,一时间有如酆都鬼蜮。 妖族进犯得如此突如其来,直教各大门派修士瞠目结舌,甚至更有部分滞留南岭之魔族余孽趁机兴事,整片南岭一片混乱,哀鸿遍野。所幸人族修士尚有义勇之士,闻之拍案而起,先后飞至妖族占领之地,联合抗击妖族。 妖族精兵受妖王之命,与闻讯而来的数千修士在南岭平原上正面交锋,展开殊死之战。 草长莺飞,长空之巅,一驾雕龙宝马之中,香气缭绕,温香软衾,妖王竞枫与寒竹、郁柳、元桑三人,正围着桌板案上南岭地图,低头观视,谈论战况。 “往西就是步蟾宫,其门人先前一战死伤数百,不足为惧;以妖族如今行军脚力,要攻至秋水门,至少仍需半月。” “秋水门如今群龙无首,只剩一两个修士在勉力支撑,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云山剑宗多为剑修,杀戾深重,应作为妖族重敌,宜将兵力分而攻之,派出至少一万人马。” “剑修战力最强,脑子却未必最佳,那云山剑宗有数万剑修,难道我们便要以数万精兵去对付吗?” “管理凡人一个城镇只需一兵一卒,自然是要将所有兵力用在对付人族修士上!谁最强就对付谁!” 郁柳与寒竹你一言我一言,争相抛出自己想法,直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妖王竞枫慵懒而坐,不发一言,双眼微眯,只冷眼看着二人交锋之举。不多时后,目光一转,看向马车一侧始终不动声色的一人:“元桑怎么看?” 元桑坐于车马一侧,始终垂眸沉思,默然无声,存在感近乎于无。听到妖王指名,微微抬眼,面色沉静地回了三字:“秋水门。” 竞枫“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认为秋水门才是我们的重敌。” 元桑知他有意听闻自己想法,想了一阵,再度说道:“秋水门之主虽死,但整个门派仍在。秋水门凝聚天下散修之力,看似一盘散沙,无拘无束,宗义开广,但门人分布广泛,耳目众多,可谓连点成线,连线成网,再成连通各派之经络血脉,宗门往来,皆要倚靠这股力量。秋水门,实不可小觑。” 又道:“灭了一个门派,也就是没了一个门派罢了。但没了秋水门,整片南岭宗门将陷入瘫痪中,这才是秋水门之所以能傲立南岭的原因。” 竞枫哈哈一笑,转而对郁柳道:“郁柳啊郁柳,从前只当你谋略过人,洞若观火,现在跟元桑一比,反倒落于人后了。” 郁柳轻轻一咳,赧然道:“王教训得是。郁柳囿于见识,在分析情势方面,自然比不上大妖王的左膀右臂。” 元桑眸中闪起笑意:“看来郁柳哥哥还是不太信任元桑啊。” 郁柳道:“岂敢岂敢。”二人眼神交汇,皆是微微一笑。 竞枫独卧衾中,悠悠然道:“能凭借一己之力,凝聚起南岭数万散修,此人号召力实在厉害。也幸好身消道陨,少了我们一份威胁。”沉吟数瞬,与寒竹下了命令道:“抽调一万人马,掉头前往秋水门,三千精兵前往云山剑宗,其他人按原路拔营前进。” 寒竹正色道:“是。”起身掀帐而去。 夜深寒重,秋水门中,寒风习阵。白萱持着药箱,轻轻阖上房门,发出轻细的一声低叹。这段时日以来,门中遭逢剧变,她心力交瘁,连带着脸色也灰暗几分。 何所悟自墙角迎头走来,见她身影萧索,神情灰淡,立时大步跨来,将她手上的药箱接过,牵了她手,轻声问道:“大哥还在房中?” 白萱点了点头,也问了一句:“纪清呢?” 何所悟静了一会,应道:“在后山,陪着纪柔。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白萱将头一歪,轻轻依偎在他肩上,二人相互依存,迎着深夜寒风,缓缓走回药庐。 何所悟在她面前才会露出难得无措的模样,犹豫一阵,吞吞吐吐道:“纪柔的事情——” 白萱反握住他的手:“别再说了,这件事的发生我们谁都没想到,谁都没有错。” 何所悟就此闭口不言。 白萱望着寂然长空,叹息一声:“若是能回到无忧无虑的那一年,该多好。那时我们九人都还在,哪有什么秋水门,哪有什么战争动乱。” 何所悟不应,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二人缓缓走出院子,只听远处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又下雪了。” 抬头一看,果然可见寒风摧树,云霭低沉,青苍天色中,细碎雪粉纷纷飘落,如柳絮,如梨花,更如天穹的星辰陨落。 何所悟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白萱温柔回道,“希望这场雪快点过去。” “但愿吧。” 相偎的身影逐渐远去,雪地上空空渺渺,伴随着簌簌的雪落之声,飞鸿掠过地面,踏雪无踪。半个时辰之后,一名童子提灯走进院子。 掌灯童子受了白萱嘱咐,来到书房门外,见窗纸上泛出昏黄灯光。轻叩门扉,低声说道:“门主,夜已深,该歇下了。” 房中灯火随他说话之声跳跃一下,良久,才传来商离行细不可闻的声音:“知道了。” 那童子得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转身下了台阶。大雪在地上打上薄薄一层雪被,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小小喷嚏,拢紧衣衫,蹑手蹑脚地提着灯走了。 商离行身披单衣,正坐在桌前看剑。 那柄名为秋水的剑。 这柄剑自与清阳掌门相识之日起,便一直伴随在他身边,至今已经三百年了。伴随了他三百年的剑还在,伴随了他三百年的人却一个个地远去了。 灯光昏暗,照不亮心中阴霾;三尺剑锋,驱不尽身上寒意。 倏忽一阵大风刮来,房门轰然一声大开,冷风携带着漫天飞雪灌入书房,呼啦啦刮起满室书纸,如翩翩彩蝶,直直撞进他眼中。风中之烛摇曳明灭,打乱他的一番神思。 商离行蓦地回神,木然抬头望着充斥房中的漫天飞雪,停滞思考整整三日的头脑慢慢运作。这一瞬间,他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雪并不全是白色的。” 痴望半晌,方感到丝丝寒意,他自嘲一笑,慢吞吞地放下秋水剑,撑起身子,走到书房门口,重新将门栓挂上。 他垂眸敛眉,背对着书房桌案,房中烛光轻轻跳动一下。 若有所感般回头,一望之,房中已多了一人。正站在他方才的位子旁。 “妖王殿下?”商离行在房中独坐三日,鲜与人言,再度开口,声音竟是有些涩滞难听。他打量来者,叫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称呼。 雪夜来客,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身披一身曳地长袍,面容隐在帛巾之后,负手站立于油灯一侧,眼波流转间,浑身妖冶之气。 门外除风雪怒号外,甚有隐隐气息波动,显是来者不止一人。 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子声音从帛巾下传来:“商门主,别来无恙。三百五十年没见了,你这声妖王殿下倒是改口得快。” 商离行怔怔看着眼前女子身姿,回之道:“殿下亦不遑多让。” 那女子轻笑一声:“当年我父王出游南岭各地,曾路遇一少年,交谈寥寥数句,为之心折,不仅将妖族典籍出借,回西涯山后更是在我与母后面前大赞这名籍籍无名的少年,只道他神清目朗,锋芒逼人,将来定是超凡脱俗之人物。” “我父王看人眼神一向很准,商门主那时尚是机灵顽皮的少年人,不料多年未见,转眼已成了万人之上的散修之首,真叫本王震撼啊。” 商离行闻言一怔,如今人族妖族两族对垒南岸,妖王雪夜来访,首当脱口而出的,竟是这番情切意深之口吻,真不知是何用意。走回书桌,将桌上烛光挑亮了些。客客气气道:“殿下谬赞了。” 房中灯火一时大亮,那女子的身影真实了些。她迎着煌煌烛火,双眸扫往商离行一眼,出言哂道:“商门主这幅为情所伤的样子可真叫人怜爱,可惜本王今日来,不是来看你这番失魂落魄的样子的。” 商离行也料想她是为两族对战之事而来。来者是客,商离行忽略她语气中殊为傲慢的一面,淡淡道:“有话直说,商某洗耳恭听。” 大妖王顺势坐在他的位子上,虽仰视着商离行,语气却是高高在上:“本王那好弟弟这段时日真给你们惹不少麻烦,为难你们了。沉寂了三百余年,总有人不安分,也总有人受到无辜牵连。” 商离行暗自揣摩她的话中含义,不冷不淡地说道:“好说。” 大妖王又呵呵一笑,道:“如今你们修士战力全部集中于魔族那边,此战你们胜倒是可以胜,却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北陆那边,蛰伏多年,隔岸观火,才是我们人族与妖族最大最狡猾的敌人。” 之前商离行带领散修炸毁千重影壁之下魔族入口,使得北陆那边的魔兵无法潜入南岭,南岭这边本就被纪柔杀得所剩不多的魔族余孽有所忌惮,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但魔族一日存在,南岭便一日不能安定松懈。他眉梢一动,应道:“确实如此。” 大妖王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愉悦语调:“做个交易,如何?” 第六十七章 商离行问道:“什么交易?” 那大妖王道:“我可以让我那好弟弟不伤一兵一刃,退出南岭,而商门主则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做个交易……退出南岭……原来殿下放任自己弟弟兴兵南岭,打的是这个主意,”商离行听闻此言,倏然之间,仿佛拨云见日,脑海中清明一片,喃喃道:“……好算计,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利用。” “哈!亲弟弟?”大妖王嗤笑道:“本以为会是个听话的小东西,可惜被我给养废了。” 说的是自己弟弟,她却用如同逗猫玩狗一样对待宠物的语气。商离行一时惊疑,之前妖王攻打步蟾宫,他曾派遣门人打探妖王来历,得知妖王竞枫真实身份实为先任妖王遗腹子,与眼前这位真正的妖王殿下为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为她一手养大。她怎会用“养废了”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幼弟? 他心道此人之冷血寡情,实与先任妖王之宽厚仁爱全无半分相似之处。沉吟数刻,问道:“殿下想让秋水门为你做什么?” 他说的是“秋水门”而非“商某”,便是料准大妖王看中的是秋水门的门派优势,而非他商离行这个人。 大妖王自也明白,眼带赞许,一字字道出条件:“找到南星,与被他带走的孩子。” 商离行咦了一声,也随之想起当年那桩怪事,思索一阵道:“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当时也纳闷,为何妖族隐世,却独独留下南星与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外颠簸五十年。” 大妖王冷冷一笑:“哼!当年人族无视两族契约,见死不救,我父王母后战至力竭,含恨而死,族人分崩离析,骨肉生离,被迫遁世三百余年,这是你们人族欠我的!” 商离行淡淡摇头:“可秋水门并不欠你什么。” 大妖王却是充耳不闻,冷声道:“秋水门也是人族的一员,你们每个人都要为我父王母后的死负责!” 商离行陡生怒意,醇美嗓音染上风雪寒意:“殿下莫要无理取闹!那时我虽未参与其中,却也知晓两族契约只谈及和平共处之事,从未说过调兵相助。况你父王从未向人族求救请援,请妖王殿下不要将自己的无能推到他人身上!” “好个无理取闹!”大妖王嗤笑一声:“除却南岸两万大军,我西涯山练华谷中还有三万精兵,严阵以待。商门主,整片南岭的修士加起来有没有五万?三万呢?我还能更无理取闹些呢!” 商离行冷着脸,不言不语,大妖王又呵呵一笑道:“我妖族厉兵秣马,韬光养晦三百五十年,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踏平整片南岭大陆。却不知商门主敢不敢冒这个险?” 书房中一阵沉默。商离行最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只因这种人言谈咄咄逼人,一言不合便会无情翻脸,毫无理智,等闲听不进他人的话,是个全然吃不得一点亏的主,甚至在某些方面与无赖实无甚区别。况这位身居高位的大妖王在妖族中定是惯于发号施令,哪怕与他这种外族之人谈交易,也是居高临下的语气。他一怒之下致使旧日伤口撕裂,紧抿着嘴,与大妖王一站一坐,冷冷对视。 冷风呼啦啦拍打窗棂,喀嚓作响,室内二人冷眼相对。门外那侍从也始终不动声色。商离行借着摇曳烛火,正眼看着那双潋滟双眸,一阵恍惚,痛极过后反倒清醒,头一个念头是:“这双眼,跟谢师弟的好像……” 第二个念头却是:“谢师弟现在在哪里?” 念及至此,商离行冷静下来,摇头道:“并非商某不答应。若能找到,三百年前就找到了。南星后来确实来过秋水门一趟,但之后便不知所踪了。我与九子其他几个,找了整整三百年都没能找到南星其人。” 那妖王听他软下声音,自也收回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冷不淡道:“你们秋水门势力广布四陆,搜寻一个没有修为的药师,应是易如反掌之事。” 商离行依旧摇摇头:“寻找一个失踪了三百年之人,实在渺茫无期,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难道妖族两万精兵也要在南岭呆上十余年不成?” “商门主好会讨价还价,”妖王一经说开,倒也好说话:“本王可以先退兵,找人之事暂且押后。” 如此说法,正中商离行下怀。拱手道:“那商某代表南岭人族接受殿下的交易了。” 大妖王道:“好。妖族大军中有我的手下,兵权号令,全权交由他负责,你与他对接即可,到时再将我那弟弟留给我便是。” 商离行缓缓点头,暗自在心里谋划计策。 妖王说完,起身将要离去:“那本王就在西涯山静候商门主的好消息了。请——” “慢!”商离行突然出声。 “嗯?”妖王果然停在桌案边,发出不解一声。 商离行略一定神,正色道:“天暗路滑,殿下慢走。” 妖王呵笑一声,道了句:“兰辛,我们走。”身形不动,却有一阵北风挟雪撞开门栓,刮进书房,烛光忽闪,身影瞬移,已是走得无影无踪了。 举目望去,唯余书房门外苍茫夜色,松竹青翠,雾凇沆砀,地面上一道浅浅的灰白脚痕。 商离行只好勉为其难再度将书房门阖上,无言捂胸,缓缓走回桌案边,黯然独坐。 他方才差一些就问出谢师弟之事了。 好在尚存一分理智。若贸然提出谢师弟之事,反倒使人生疑,遭妖王得知自己软肋尚是小事,谢师弟的安危才是大事。这女人如此喜怒无常,焉知不会伤害谢师弟。眼下两族关系势同水火,他不能冒这个险。 虽这坏家伙薄情寡义,也曾坦言与他只是逢场作戏,从未有过真情,那日场景至今想来,仍是句句诛心。但要他轻易放下,却是万分不能。 翌日一早,一轮明日初升,日光打在结了雾凇的树梢上,地面雪花开始融化。白萱按照惯例,前来为他疗伤,推门进来,明眸一看,商离行换了一身玄色广袖长袍,正端坐书桌前低头阅信,听闻门声,抬头望来,眉眼间神光焕然。 白萱惊喜道:“门主,您终于想开了?” 商离行苦笑一声:“再颓丧下去我这个门主就不用当了。”又温声吩咐道:“叫何所悟来。” 白萱见他走出阴影,心情也为之振作,将药箱放下打开,取出伤药,为商离行调养伤躯。不多时,何所悟健步到来,白萱退出书房,二人闭了房门,密谈正事。 商离行率先开口:“那边如何了?” 何所悟答道:“妖族三日来日夜不休,已占领凡人城镇二十三座,数千修士聚成战力,在滨海小镇抗击妖族大军,双方正着力对峙,修士目前形势严峻,急需援助。我昨日派出门中一千五十名散修前去支援了。” 商离行静静听闻,又问:“凡人死伤状况呢?” 何所悟向他汇报战况,自是不可能如以往一样沉默寡言,一板一眼道:“这位妖王行事虽乖张无常,但从不对凡人下手,所杀者皆为修士。他与其他妖族之人修为都很一般,只有身边跟着的一名擅使妖火的随从有些本事,但这名随从却很少使用妖火伤人,之前在步蟾宫对战中几度对我们手下留情。纪柔那次也是如此,可惜我终究慢来一步——”说到“纪柔”这个名字,顿了一顿。 商离行全神贯注于战局形势,浑没注意他情绪变动,二指曲起,轻扣桌面,开口却是惊人之语:“昨夜,我院中来了一个女人。” 何所悟不意自家大哥竟突如其来冒出这么一句,一时全身僵挺,呆若木鸡。 商离行见他愣住,不由一笑,解释道:“是妖族的大妖王,她昨夜来访,与我订下协议,可助我们逐退妖族两万大军。” “大哥与妖王合作了什么?”何所悟暗自想道:“听说那姓谢的小子是被妖王掳去了,难道此次合作与他有关?”想到这里,竟是微微恼怒,这厮捅了大哥一剑还不够,还想与大哥纠缠到几时?自家大哥一向英明绝俗,却在这小子身上屡屡栽了跟头。何所悟面上不显山水,心中却极为不满。 商离行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是将自己思定之对战计划和盘托出。何所悟心怕他关心则乱,被妖王趁虚而入。不禁问道:“大哥如此信任那个妖王?焉知不是里应外合之计?” “里应外合么?”商离行一怔,忽地想起昨夜荧荧烛光之下,那双酷似谢留尘的眼睛。果断摇头道:“不可能。” 何所悟听他语气肯定,想着多半是自己担忧过多了。抛却心头万千思绪,静静听商离行交代计划。 “那两万人马受大妖王调遣,无须将兵力放在他们身上,只需将妖王引至秋水门的方位来即可,其他皆交由大妖王处置。你所做的便是截断通风报信之人,与纪——”话到这里,顿了顿,又改口道:“罢了,让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何所悟飞快点头:“不用跟他说了,我自己行动就可以。” 忽闻门外敲门声,纪清的声音随之在门外响起:“门主……” 商离行与何所悟对视一眼,可见彼此眼中担忧之色。少顷,商离行轻嗽一声,朝外面道:“进来吧。” 门外的纪清轻推房门,头发束起,白纱缟衣,走进书房,与房中二人打了声招呼。何所悟将头压得低低的,胡乱应了一声。 商离行抬眼望去,见纪清双眼红肿,口唇发白,面上全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纪清缓缓走近桌案,对他道:“门主,我也要去。” 商离行与纪清相识三百年,何曾听过他提出这般主动要求,知他因纪柔之死大受打击,性情大变,欲相劝几句:“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纪清摇了摇头,正正看过来,眼中满是坚毅之色:“小柔生前常与我说,人活一世,与其得过且过,不如轰轰烈烈,活出自己的一条路。我那时只觉得她说的一切离我很遥远,要什么风光,要什么名望,安贫乐道一辈子不好吗?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商离行五指顿然紧握,扬眉一望,何所悟也不顾内心愧疚,讶异地抬起头。 “我是个没本事的哥哥,多年来一直仰仗着自己的妹妹过活,功劳是她挣来的,名望地位也是她打拼来的,我这个哥哥只会躲在她身后贪图安逸,做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商离行喉头微微一动:“纪清……” “门主,无须再劝,我这段日子已然想得清楚了,”纪清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小妹累了,想先歇息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生前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死后更加不能让人瞧不起。我要继承小柔的意志,代替小柔,活下去!”他说话犹是那般低声细语,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坚定的决心,眼中光彩亮得几乎灼人。 看着那熟悉不已的神采,商离行只觉自己的心被一根尖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当日纪柔惨死雪山,受打击最深的自然是她这位血浓于水的兄长,他也早已想好了如何安置这位内向讷口的结拜兄弟,使其快速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却不料纪清受了打击之后,性情竟转变至此,不但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反倒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商离行心头酸涩,只好退了一步,答允纪清:“也好,多出去走走,对你也有好处。”低声吩咐了一句:“何所悟,照顾好他。” “知道。”何所悟神色凝重,望了一眼纪清,说道:“我以后会保护好他。” 第六十八章 纪清、何所悟离开后,商离行整理桌上书册,径自走出书房,穿过庭院,来到昔日谢留尘暂住客房,不解衣带,往床上一倒,闭眼养神。他这段时日以来,每每胸口痛楚难忍之时,便只身前来这间厢房,怔怔然坐上老半天,夜间也是不由自主在此下榻,只有闻到那残留被衾的独特气息,方能安睡。 可孤衾独枕,其心中寒苦无论多少被衾都盖不暖。 休憩半晌,感到心上伤口微微痛痒,遂在房中解开衣襟,低头一看,那卦钱大小的伤痂已脱落,只剩一道浅白嫩红的痕迹。商离行看着心口那道白痕,苦笑一阵,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半月来,他除了处理门中事务,余下独处时间,便是在反复想着谢留尘那一剑的动机。他苦思多时,却始终想不明白,谢留尘既对自己有所怀疑,为何宁愿相信魔族之人,也从未想过盘问自己事情真相,难不成真是因为……商离行长长叹了口气,得出一个更加令人心碎的答案:“或许是他根本没想过信任我吧?”仰倒床上,双睛无神,望着头顶红绡青帐。这时间,后院传来呜呜之声,含悲带怨,是风中竹子发出的声音,似在啜泣,又似低吟。 小院之前只栽种了一些松树柏木,自谢留尘入住后,商离行便仿照磊落峰的景致,嘱托门人往院子里栽了数十支南竹。南竹受泗海之水浇灌,这半个月来簇丛节生,拔地长了十尺有余,本是给谢留尘练剑之用,可惜那日谢留尘始料未及的一剑,将他全盘计划打乱。 商离行念及至此,又忿然念道:“管他是信不信任我!待来日抓到这坏家伙,看我怎么好好处置他!” 过了半日,果见门人来报,说是妖族集结了一万大军,往秋水门方位行来,照当前路程测算,六日后将到达秋水门本部。门中一时人心惶惶,只因眼下驻守秋水门本部的散修不及上千,门派地势又处平原,易攻难守,如何抗衡得了妖族上万大军?门人争相向门主请示迎敌方针,却只得到商离行短短四字回复:“守好本部”。门人私底下揣摩这四字含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门主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或许是已有了应敌之策,才如此成竹在胸罢?心下大定,渐渐地放弃探索念头,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 商离行为了不让风声走漏,并未道出与大妖王合作之事,只装模作样地加固秋水门周边防守,静候妖族大军来临。自己却带着几名资历较老的散修,朝出晚归,耗费心力,在秋水门前方十里深谷布下可围困万人的巨型法阵,往来指导,忙得直抽不出手脚。门中杂事悉数交予白萱负责,商离行同时委派她与各大宗门联络传讯,共抗妖族。除云山剑宗外,其他门派皆传来讯息,道是因妖族分拨一万大军对付秋水门,压力陡减,无须秋水门这边增援人马相助。步蟾宫因昔日妖族进攻之故,死伤惨重,半月以来致力于重振战力,部署麾下,整座宫殿加固了整整三层法阵,巍如泰山,固若金汤,宫主梦秋云更是放言,步蟾宫与妖王不共戴天,妖王胆敢来犯,直教他有去无回。 商离行空闲之际,给云山剑宗发了数道密函,却始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商离行忧心忡忡,但当此风雨飘摇之际,不敢轻易离开秋水门,便召了数名信得过的散修飞往云山剑宗探查情况。 妖族一万精兵步步逼近,势如破竹,渐渐靠近秋水门所在平原,商离行随即吩咐门人往后撤离五里,逃至山谷中。妖族大军不知是计,跋山涉水,行军愈疾,幸自南岸一路行来,皆为荒无人烟的平原河岸,妖族大军也没有伤害凡人的机会。 六日之后,妖族大军终于抵达秋水门前方平原,与商离行所设巨型法阵不过十丈之遥。领头之人正是那擅使妖火的随从寒竹。 商离行带领数十位散修停在法阵之前,一块石碑旁。猎猎山风吹动墨染长发,他身披玄色长袍,手持乌木长杖,眸似星海,面容肃静,端的是气度伟岸,风骨卓然。 寒竹喝令大军停驻在地,率众而出,与商离行众人隔着一道灌木林,遥遥对视。 “我见过你。”寒竹说道:“三百五十年前,我在南岭小盘山见过你。” 小盘山位于南岭大陆西岸,正是当年商离行与先任妖王初次见面之地。 商离行扬了扬眉,也想起旧事:“那时随在先任妖王身边的是你。” 寒竹大声道:“没错,那时我王游历南岭,在小盘山与一位少年一见如故,感叹道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天下人物来去,千百年后,孰能独领风骚?谁曾想,几百年后,我们竟在此地兵刃相对呢?” 商离行道:“你既是对先任妖王忠心耿耿,那应当知晓当年先任妖王与人族签下协议之事,为何却甘愿听任差遣,无故犯我南岭?” 寒竹直截了当道:“我为妖族子民,自然听任妖王差遣。” 商离行忆及数夜前来访的大妖王,轻笑一声:“孰为真妖王,孰为假妖王,你的这些部下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寒竹听他话中有话,岔开话题道:“看来你就是商离行了,原来你没死。” 商离行淡然接道:“大敌未破,何敢身死?” 寒竹断然道:“好一个何敢身死!今日便让你死得其所!”说罢旌旗高扬,喧声震天,喝令身后一万大军冲锋陷阵! 妖族大军得了指令,齐声高呼,人马如波纹荡漾散开,漫山遍野,杀将过来,渐成合围之势,将岿然不动的商离行众人围困山谷之中。 商离行身形不动,任由上万人将自己紧密围住,目光始终不离那人马中指挥之人。寒竹见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镇静气度,心中暗自佩服,出声道:“十来人便想对付我们上万精兵,商门主忒也托大!” 商离行嘴角挂笑,慢悠悠道:“你怎知我是在托大,还是真备有后招?” 寒竹窦疑丛生,举目四望,见山谷地势低矮,远山葱郁高林,遮挡日头,山林之外又有皑皑白雪,与云头相接。疑心是雪山有诡,下令命妖族大军围得更加紧密,远离那随时会崩塌下来的雪山。妖族大军听他号令,本已漫野散开的军队再度靠拢,密密麻麻围聚在十里平原上。 寒竹看着从容自若的商离行,朗声道:“你的法阵呢?怎么还不亮出来?” 商离行淡然自若,反问道:“什么法阵?我怎不知?” 寒竹见他装疯卖傻,好生不快,下令将他众人擒抓,正这时,只觉一阵山摇地动,远处突来砰然巨响,便似狂龙怒号,声撼惊雷,又似九霄凤鸣,裂石穿云。妖族大军登时一阵喧哗:“怎么回事?”“雪崩了!” 寒竹骇然望去,只见远处陡峭山崖之上,团团乳白雪块溃然崩塌,倾盆泻下,冲往妖族大军而来。西涯山四季常绿,罕有极端气候,妖族之人不曾见过什么冰融雪消,瞧见这番汹涌动静,俱是面如土色,部分人更是吓得失声大叫了。谁知他们越是高声大叫,雪崩得越加剧烈,雪团簌簌扑下,砸在妖族人马之中,妖族大军登时人仰马翻,四分五裂。兵荒马乱之中,只能听得商离行声音隐约传来:“托大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寒竹心中惴惴,忙运起妖火,将迎面砸来的雪块燃成水汽,又下令妖族大军镇守原地,好在随他出征的俱是族中精兵,应变机敏,纵心中恐惧消难,却无须多作交代,便自发整饬装容,井然有序排列在他身旁。 商离行在山崖一岸瞧得分明,心道看来此人便是那个擅使妖火的人了,为消妖火之患也好,为报纪柔之仇也好,此人绝不可留。念及至此,将湛然秋水剑抽出,衣袂飘扬,眨眼间便消失在山崖之上。 寒竹下令整顿妖族大军,倏然感到肋骨传来一阵钻心之痛,原来是商离行趁妖族不备,轻剑飞扬,闯入万千妖族军中,对他刺了一剑。 寒竹紧紧捂住伤口,退后三步,忽闻地下传来一阵喀嚓之声,这声音极微极弱,寻常情况是听不见的,但寒竹此时痛极,反倒目明耳聪起来,强忍伤痛,大声喝道:“不对,不是雪山!大家快撤!” 那阵声音越来越大,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裂地之声,整片山谷摇摇晃晃,树木栽地,河水沸腾,围着妖族大军竟尔深开豁口,从山谷迸裂处泛出恢弘白光,山林、草木、河流、雪粉也随之呼应,粼粼生光。以河岳为载体,以水木为祀物,商离行在此设下的巨型引灵法阵现出原型,将妖族大军团团围住,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妖族大军自认为避过一劫,根本没料到商离行真正陷阱竟在脚下,顿时哗然色变,你推我攘,蜂屯蚁聚,全然无法逃离。寒竹心中暗叹:“好个商离行,此次败得不冤!”他眼前一黑,随即足下一空,与数万妖族精兵齐坠无边黑暗中。 寒竹最终却没有死。原是商离行在紧急关头想起谢留尘之事,他曾听何所悟说起寒竹此人尚存三分悲悯之心,也知晓这人曾跟随过先任妖王,定是比那喜怒无常的大妖王更加靠得住,心念电转,没有对寒竹狠下杀手,反而索性也将他困在阵中。 商离行将寒竹与那一干人困在法阵中,又亲入暗黑法阵,看着坐地疗伤的寒竹,许诺道:“只要你告知我一人下落,我便不杀你。” 寒竹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那名被王带回西涯山的少年。” 商离行道:“我杀你,实为易如反掌,但看在先任妖王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将那人下落告知。” 寒竹闻言大笑:“哈哈哈,商门主,我又不是那般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你说的是你不杀我,却没说秋水门不杀我,你拿这话来哄骗我,还不如劝我降服来得实在。” 商离行遭他识破内心想法,倒也不恼,摇头道:“我无法阻挡门人的作为,你杀了纪柔,秋水门本就不可能轻赦你。” 寒竹却是软硬不吃:“杀了我,你也就永远得不到那名少年的下落了。” 商离行严声逼问:“他在哪儿?” 寒竹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之意:“你很在意他?” 商离行重复一遍:“他在哪儿?” 寒竹道:“他已经死了。” 商离行沉着脸道:“不说么?既然不说,那你们便永远待在阵中吧!”语罢再不多言,拂袖出了法阵。 寒竹在他走后,终于卸下全身防备,心中忖道:“如何才能快些将此事告知于王?” 第六十九章 何所悟、纪清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赶赴南岸,这日奔至一处凡人城镇,掩了行迹,化作凡人装扮,隐入如潮人群中。 妖王大军停驻在城外五十里处,尚未进城,凡人不知危机已到,此处城镇仍是一派安谧祥和。日暮黄昏,天际灰黑,城中点起万家灯火,自每一处民房壁窗中透出昏黄暖光,传来饭菜香味。熙熙攘攘的街上,尽是行色匆匆的凡人,不料天公不作美,在人们奔赴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如酥小雨。凡人摩肩擦踵,脚下步伐迈得更快,淅沥雨声、裤鞋摩擦声、吵闹声、乱哄哄闹作一团,夹杂着城角一处不时传来的骂咧声。 “死酒鬼!快滚!没钱学人家喝什么酒,晦气!”酒馆老板粗声粗口,命酒保将一只酒鬼支起,粗鲁地扔在路边。路面湿滑,那酒鬼在地上滑出十步有余。过往凡人见状,纷纷嫌恶地掩鼻躲离,酒鬼周遭空出老大一片空地,又接连打了几个酒嗝,懒洋洋一动不动,仿佛真成了个人见人厌的死鬼一般。 何所悟转过街角,听身边纪清呀了一声,正眼望去,那瘫在酒馆门前烂醉如泥的酒鬼,倒趴在地,露出熟悉的湛蓝衣角,不是曲空青,又是谁? 当日曲空青将纪柔错认为纪清,疯狂示好,惹得纪清动心,他却在得知认错人之后变脸离去、毫不留情,使得纪清伤心了好一段时日。何所悟见是这人,皱起眉头,刚想回句“不要管他”,伸手却抓了个空,目光一转,纪清早已小步跑到酒馆门前,将那酒鬼扶起。 曲空青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纪清身上,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望过来,叫了一声:“纪柔啊……你来看我了……” 纪清掩面道:“我不是小柔。” 何所悟大步走过来,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肉来:“你少痴心妄想了,纪柔死了。” 曲空青睁大一双眼,嘴巴张得更大:“你说什么?纪柔死了?”一瞬之间,脑中一片惊天巨响,这四字有如黄钟大吕,声声句句敲打在他醉如酥麻的心口,曲空青头脑尚且不清不楚,心中却倏然一痛。他愕然看了纪清一眼,又看了何所悟一眼:“你再说一句?” 纪清心中一酸,撇过脸,何所悟冷冷冰冰,一字字道:“是,纪柔死了,你以后别再妄想了。” 曲空青张大嘴巴,又向纪清确认道:“你妹妹死了?” 纪清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哀痛之色,阖上眼皮,缓缓点了点头。 “死了?纪柔死了?”曲空青张口瞠目,像是定住一般,半晌,呆滞目光转到纪清身上,突然拍腿狂笑,指着纪清道:“哈哈哈哈,死了?自己的妹妹死了,你竟然这般无动于衷?你不是说你最疼你妹妹的吗?哈哈哈哈!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他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几句,又突然怔怔落下泪来:“她死了?这么厉害的小姑娘居然也会死?她还欠我一个巴掌呢……哈哈哈哈……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呢……”他这般疯疯癫癫,又哭又笑,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真可像是失心疯发作一般。 何所悟却是不乐意了,正欲上手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酒鬼。 纪清拉住他,小声劝道:“何所悟,算了,不要跟一个醉鬼计较了。” 何所悟怒气冲天:“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谁不知道,纪柔的死,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心!”见曲空青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显是根本还没清醒。何所悟斜眼一望,见不远处有条城中河,遂提起地上酒鬼的后衣领,运起真气,将醉鬼噗通一声扔进河水中。水花溅起数十尺,吓坏了河边柳树下一对卿卿我我的小鸳鸯。 “让你清醒清醒!我们走!”何所悟哼了一声,将呆愣伫立的纪清飞快拉走。 翌日,纪清在客栈里独坐,听得门外笃笃之声,开门一看,又是曲空青。 曲空青眼神清明,恍若回到清醒之态。他站立门外,嗫嚅道:“实在抱歉,昨夜我……” 纪清摇了摇头,道:“没事,一时酒后无状,我不会放在心上。” 曲空青赧然道:“我那时真不是有心,我只是一时……一时口不择言……” 纪清摆摆手道:“没事,真的没事,你也没说错什么……” 曲空青再不说话,尴尬静了一阵,又问道:“你们住在这里啊?” 纪清低下头说道:“是的,我们受了门主之命,化作凡人装扮,自然也要与凡人同吃同住,才不致惹人怀疑。” 曲空青虽不知他们有何使命在身,但联系近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心中已猜了个**不离十,支支吾吾道:“那也好,也好……” 两人相对无言,两根柱子似的,静静伫立半日。纪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开口说道:“歉也道过了,你还不走吗?” 曲空青轻嗽几声,终于鼓起勇气道:“介意……出来走走吗?” 纪清咬唇想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步出客栈,行至河边柳树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到处俱成水洼洼的泥泞之地,纪清一个不慎,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曲空青及时将纪清搀住:“小心!” 纪清轻喘口气,说道:“没事。”将头偏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 曲空青有些不自在,双唇张张合合,终是问道:“她……葬在哪里?” 纪清轻声道:“秋水门后山。你想去看看吗?” 曲空青摇了摇头,纪清轻轻道:“也好,不去看,便不会去想,不会伤心。” 曲空青闻言一愣,偏头看他,轻声叹道:“你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纪清轻轻一笑:“是不一样了,人都会变的。你也该收收性子了,曲老阁主就你一个儿子,整日里在外游荡的,总难免叫亲人担心。” 曲空青知他近些年来与纪柔聚少离多,这番话表面听着是个劝勉之意,实则是在感叹自己与妹妹的分分离离。叹了口气,换了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啊,我要回去天一阁喽,几个月不见回家,我家那老头儿估计也该想我了,说不好他怜惜我在外奔波受苦,回去后会免了我的罪行呢。” 纪清可有可无点了个头,说道:“正是如此。” 他从前待人接物便是一幅卑怯柔弱、不争不抢的样子,现下几月不见,性子中倒多了一股沉静气质。曲空青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挠头说道:“你现在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哈哈,你妹妹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大吃一惊。” 纪清轻声应道:“是啊,我明白得太晚了。” 曲空青又嘿哈几声道:“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其实我一直想说来着,你们兄妹俩的名字倒是起反了,你妹妹刚烈似火,名字中却有一个‘柔’字,你性子温吞柔善,却偏偏叫‘纪清’……” 纪清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个说法却对不上了。‘柔’对‘刚’尚能理解,‘清’,怎么对都对不上‘温吞柔善’四个字。应该换个说法罢,妹妹带柔,却是刚烈如火,哥哥带清,却是昏聩不明。” 曲空青脸上一热,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你别这么认真……” 纪清低声说道:“你没说错,一直都是这个道理。” 曲空青听他自怨自哀之情状,又依稀仍带着几分旧时卑怯模样。不同的却是自己的心态了,从前只嫌这种性子过于无趣,如今听来,倒多了几分悲凉意味。 曲空青心生怜意,蓦地想道:“唉,他历经失妹之痛,我还总在他面前提及纪柔这个名字,这不是揭人伤疤吗?”一时之间,又恨不得将自己这张嘴巴给齐整缝上,免得一出口尽是荒唐之言。见纪清虽一双眼看着身前河岸,但双瞳失焦,神情恍惚,似乎心不在焉。曲空青疑道:“你——” 纪清回神,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曲空青挠挠头道:“没,没什么。你今天有事?” 纪清点点头:“嗯,一会儿我们要出去。” 曲空青问道:“你们去哪?” 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回道:“我们去哪,与你何干!”回话的却是何所悟。他外出办事,回来之后却发现纪清不在房中,问了客栈伙计,跟随出来,见曲空青又缠上了纪清,面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曲空青心有愧疚,想多陪着纪清,说道:“你们要去打妖王吗?我也去!” 何所悟抱剑走到纪清身侧,皱眉道:“我们有任务在身,不带酒鬼上路。” 曲空青撇了撇嘴,道:“你们只有二人,如何抵抗得了妖族数万大军,万一一个不慎身份暴露,你倒是容易脱身,纪清怎么办?” 何所悟哼了一声道:“我会保护好他,无须少阁主担忧。” 纪清在一边劝道:“何所悟,多个人,多份助益。有曲空青相助,我们的胜算多了几分。” 曲空青点头应道:“就是就是!我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放心,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何所悟本想再反对,但念及曲空青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有他相助,可算如虎添翼,没再开口反对,显是默认。只是至始至终摆着一张臭脸,任曲空青百般花言巧语,自是面沉如水,不理不睬。 第七十章 三人穿上何所悟买来的衣着,扮做凡人装扮,又悄悄绕过城郭,出了城门。走在通往城郊的路上,曲空青见气氛凝重,便想活跃一下氛围,学着孩童呢哝腔调,颠三倒四地,唱了几句路上听来的歌谣。纪清全身心于低头赶路,没有在听;何所悟冷心冷面,径懒得理会。曲空青自觉无趣,干笑几声,没再出声。 行了半日,终于缓缓接近妖族大军驻扎之地。妖族大军驻扎在城郊五十里外,守卫森严,巡卫之人身形高大,巍巍有如天神,何所悟使了个方法,使得自身行迹暴露在妖族大军眼下。 妖族大军巡卫之人立时察觉,遥声喝道:“什么人?”三人装作惊惶无助的模样,四散冲开。 那妖族中竟有一名文弱之人,行在队伍前头,似是地位超绝,见了三人,秀眉一拧,冲将过来。何所悟三人对视一眼,狂奔几步,哎呀一声,就地扑倒。巡卫之人几步抢前,将三人拿下:“带他们去见王!” 那名妖族看似文弱,力气却不小,径自抓了三人,走进营帐,将三人掼在地上,朝一锦衣男子禀道:“王,就是这三个人!鬼鬼祟祟在城外张望!” 那锦衣男子转过身来,俊美无俦,正是那妖王竞枫。 纪清见杀妹凶手便在眼前,恨意陡生,全身止不住发颤,曲空青与何所悟见状,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住。 妖王只当他胆小怕事,没将他看在眼里,朝三人问道:“你们是修士?” 那文弱之人道:“这三人身上全无修为,兼且形貌平庸,不像是个修士。”三人化做凡人形貌,与之前大为不同,妖王麾下中记人本事最好的当属寒竹,但寒竹先前领了妖王命令,未在此间,因而妖王一行数人辨识不出何所悟等人。 妖王目光惊疑,在三人身上来回审视,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至今仍是泥泞,三人衣袍下摆、靴上尽是斑驳泥点,修士向来生□□洁,绝不可能沾惹风尘泥土。妖王也没多加怀疑,问道:“你们三人到底何人?为何来我营帐外探视?” 何所悟低首垂眸,颤声道:“小民三人本为……本为城中住户,早上出城,走至城郊,偶见诸位神仙人物……” 纪清也低着头道:“小民见此营帐高大,人们来来往往,穿甲带枪的,好不威风,你们,”他抬起头,一脸惊奇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啊?” 妖王不喜旁人窥听,有心树立威严,喝骂一声:“多嘴的贱人,谁允许你说话的?”一掌挥落,将要打在纪清面上。 曲空青腾地站起,身形一挪,替纪清挡下这一掌。他脸上遭了妖王一掌,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痛。纪清身躯一抖,待他跪倒,附耳低语道:“你没事吧?” 曲空青嘶了一声,也回之以小小声音道:“没事,就当被畜生咬了。” 何所悟却在这时大喊大叫:“大王饶命啊!我们只是路过的小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啊!求大王饶了我们啊!我们不敢再偷偷摸摸靠过来了!”一时之间,整座营帐中尽是他的喧闹求饶之声,正好将曲空青与纪清的低声细语盖了过去。 妖王竞枫遭他嚷得双耳生痛,陡生暴戾之心,恶狠狠道:“再聒噪将你舌头拔下!” 何所悟再不吱声。 营帐中再度恢复安谧,妖王长长呼了口气,又道:“你们以为装作意外目睹我族军队,本王便会看在你们的无心之举份上,饶过你们吗?说!你们三人真正目的到底为何?” 何所悟三人以退为进,便是旨在引诱妖王上钩,迟疑一阵,说道:“前几日,小民三人在城中喝酒,听说城外来了很多又高又壮的大人物,还有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马车,整个小镇都传遍了,我们,我们几个听说这里有神仙临世,想要来此拜师学艺……求长生之法……” 妖王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你们想拜在我门下?” 何所悟打了个寒战:“是。” 妖王扫了他们一眼,极轻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们会煮饭?” 三人不意他竟突然来此一句,面上一愣,心下皆是暗忖:“这妖王真是古怪,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难不成是在以此试探我们?”然则身在敌营,不能多问。默然一瞬,曲空青接道:“会一点……” 妖王点点头:“好,既会做饭,那便去为本王做几道菜。” 曲空青站起身来:“就是不知大王要什么菜式。” 妖王道:“随意几道家常小菜便可,做得好了,本王便收了你们为仆,共享长生大道!”说罢命令妖族部署将纪清三人带至妖族后厨,烧火执炊。 三人经由一名妖族之人领路出帐,路上曲空青与纪、何二人低声道:“话说,你们两个到底是过来干嘛的?” 何所悟神色古怪瞟他一眼:“你不知我们来此目的便自告奋勇跟了进来?” 曲空青摸了摸鼻子,嘿嘿几声道:“眼巴巴地就跟来了,这不是看在纪清的面上嘛……”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眼含深意看了纪清几眼。以往他道出如此撩拨之语,纪清必定含怯带羞,低头一笑。如今却无论如何逗弄,都再难见纪清展露羞涩笑颜。曲空青顿觉受挫,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何所悟看在眼里,心中嗤笑,面上答道:“与内应接头,将妖王引至秋水门,顺便善后战事。” 曲空青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又是你们门主的主意了。你们扮做凡人也是为此?” 纪清点点头:“嗯,这个妖王痛恨修士,却唯独对凡人手下留情,我们二人扮做凡人潜进妖族大军之中,更加易于行事。” 曲空青道:“那内应是谁?你们知道?” 纪清摇头道:“不知道。但门主曾交待过,此人一经碰面,便会主动找上我们,我们只需静等那人现身即可。” 曲空青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行至妖族临时搭建起的后厨,刀具、厨具样样齐全,一应食材都已备下,曲空青将身前食材扫了一圈,赞叹道:“这妖王倒是懂吃。” 纪清扯住曲空青袖子,小声道:“你真会做饭?” 曲空青朝他挤眉弄眼,笑道:“我在凡间游荡这许多年,也不全是酗酒逗乐,一会儿瞧我的。” 过不多时,三道热腾腾的饭菜被送至妖王身前,由妖族部署测验无毒后,妖王亲自尝了一口,大悦道:“好好好,好本事,你们三个就在本王这里入了族籍吧,郁柳,给他们安排一个住处,以后本王膳食皆由三人负责,直至本王吃腻为止。” 何所悟三人叩跪道:“多谢大王!大王万岁!” 那文弱妖族,也即郁柳,领了妖王命令,径将三人带下。带至一处高大营帐前,掀帐一看,里面竟有百十来个凡人挤挤攘攘,或抱膝蹲坐或仰躺啜泣,有的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甚或萎靡不振,奄奄一息。郁柳说道:“你们三个倒是胆子不小,面对我王,水准不差,竟也能作出这般合他口味的佳肴。”何所悟三人这才明白,妖王喜爱凡间美食,遣人掳来许多凡人厨子,为他烹饪羹食。只是凡人见识浅薄,不曾知道什么妖族等外来人物,遭此一吓,介日里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厨艺水准不佳,做出的饭菜自然不合他意。 又过一日,三人为妖王备下可口佳肴,将饭菜送至妖王帐中,妖王大赞手艺了得,吃得津津有味。酒酣耳热之际,帐门挑起,走进一名白袍少年。那白袍少年眼波在帐中众人身上一转,浅浅笑道:“臣下来得不巧,惊扰王的兴致了。” 妖王大快朵颐,挥挥手道:“元桑,你快来尝尝这手艺,真心不赖。” 那白袍少年笑道:“元桑吃不惯凡人东西,无福消受王的美意了。听说王昨日抓到了三名探子,元桑特意过来一观。” 妖王道:“不是探子,就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手艺还不赖。”说罢将手一指,指向站立一侧的何所悟三人。 元桑哦了一身,转身望去,细细打量何所悟三人。 何所悟三人警觉,也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白袍少年。这人能得到妖王亲邀入席,又能直言拒绝妖王盛意,看似在妖族中地位不低。 元桑在三人身边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问道:“你们是城中居民?” 何所悟躬身道:“是,小民三人正是城中住户,听闻城外有神仙降世,特来求仙问道,以求长生。” 元桑嘻嘻一笑:“什么神仙?都是无知凡人杜撰罢了。说起来,我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凡人。寻常凡人见到我们妖族大军压境,早就吓得面如土色了,哪里还能想到什么修仙问道,什么长生不老?” 何所悟听他语气生异,似有试探之意,再次躬身道:“大人可不知,我兄弟三人自小便爱听些什么话本册子,向往书中所说的什么仙人乘鹤西去,什么跺跺脚,念念法诀,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啊……” 纪清也感叹道:“想飞就能飞,想生就能生,事事顺遂,不死不灭,多好啊……” 元桑听得一乐:“哈哈,有趣,你们既想求仙问道,怎能忍到现下,不去仙家之地碰碰运气?” 何所悟三人心道这倒是个点破实情的好机会,曲空青当下点点头,应道:“是啊,听说千里之外的平原之上有个什么秋水门,我们几人也去啦。” 元桑哦了一声,将这“秋水门”三字重复念了一遍,帐内坐着的妖王、站立的郁柳听到“秋水门”三字,也一齐望向这边。 曲空青来了劲,夸夸其谈:“对啊,就是这个什么秋水门,我们兄弟三人饥餐渴饮,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跑去那片平原找了整整半个月啊!可就是找不到哇!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在山顶望去,看到那里似乎有楼阁片瓦,若隐若现的,看似近在眼前,可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都怀疑是不是碰见海市蜃楼了!” 郁柳在旁嗤笑道:“凡人见识浅薄,不知什么阵法奥妙,连迷踪法阵都被他们说成了狗屁不通的海市蜃楼,当真可笑!” 曲空青打了个哈哈道:“那是那是,据说那个秋水门的门主是个有着通天本事的大人物,近日里拘了一批什么几万个妖魔大将在地下,那一日整座山都抖了几抖,真他娘的恐怖!我们几个那时刚巧在山上,摔了个狗啃泥,屁滚尿流赶了回来!”他常年混迹凡间,听惯市井粗俗俚语,此刻学来,真可谓是惟妙惟肖。 妖王却是听得大骇:“那秋水门门主没死?将寒竹他们困住了?”他一惊之下,霍然起身,竟连身前佳肴也顾不上吃了。 第七十一章 元桑与郁柳二人也是吃了一惊,元桑咦了一声,挑了挑眉,眯眼瞄了何所悟三人一眼,郁柳走近几步,正色道:“王且冷静,不可轻信凡人一面之词,说不定寒竹众人只是暂时失去了消息,并非就是遭遇不测了。” 好容易将震怒不已的妖王劝好,郁柳转身直面何所悟三人,严色道:“你们三人,从哪里得到的秋水门消息?” 曲空青道:“我们亲眼见到的啊!” 郁柳冷冷道:“休得道听途说!” 曲空青瞪着眼道:“怎么会是道听途说,我们兄弟三人亲眼所见,绝不作伪!”何所悟与纪清二人也纷纷应和,说得义正辞严、煞有其事。 郁柳惊疑眼神在三人周身上下逡巡,妖王竞枫紧绷俊脸,阴沉沉道:“这到底是真是假?那散修竟然没死?” 何所悟三人正想出声答复,这时却听元桑叹了口气:“唉,王,元桑这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寒竹哥哥带领一万大军前往秋水门,至今已过整整十一日,照理来说,早该到了秋水门范围,可不知为何,始终不见那边任何消息传回。元桑用了妖族秘法,传讯给寒竹哥哥,竟是一直杳无音信。” 妖王竞枫既惊且疑:“怨不得寒竹领兵前往秋水门之后便一直联系不上,真被那散修之首困住了?” 元桑道:“以整片平原作为法阵,引诱一万妖族大军深陷法阵,不得脱逃,会有谁有这等大手笔呢,想来想去,便是那散修之首了。” 妖王听了此言,再无怀疑,狠狠拍了拍身下座椅:“好啊!原来果是诈死之计!好阴险的人族!” 何所悟三人见妖王动怒,彼此各自使了个眼神,妖王尚在震怒之中,并未察觉三人小小举动。 元桑摇头道:“王,我之前便说了秋水门方为大患,尤其如今那散修之首没死,一万人马,还是过于轻敌了。” 郁柳愁颜不展道:“寒竹被困秋水门,我们该如何去救呢?驻扎此地的妖族精兵已不足三千人了。” 元桑却出声道:“非也,是不足两千人。” 郁柳愕然问道:“两千人?怎么回事?” 妖王竞枫沉了口气,说道:“东南角落尚有两个小门小派,我前日派遣一千三百五十人马前去收服了。” 郁柳这段日子被蒙在鼓中,直至此刻方知外面人马已少了数半。他失声道:“驻留此地的三千精兵,是我们最后的后备军,怎可再随意分散人马?”眼珠一转,又忽而瞪着元桑,大声道:“是你给王出的主意?怪不得你这几日都不在军中,原来是领兵去了!” 元桑面露为难之色,闪烁其词道:“郁柳哥哥,这是王的意思啊……” 妖王见此不悦,严声喝道:“胡闹什么!值此紧要关头,还来搞什么内讧?” 郁柳惊了一下,忙请罪道:“属下不敢。” 元桑咳了几声,又道:“王,其他门派那边,有的仍在路上,有的勉力对峙,另有两千人马前往云山剑宗,至今仍未见消息。” 郁柳揣测道:“云山剑宗离秋水门最近,难道也落入法阵陷阱中?” “不无这个可能。”妖王沉吟着点点头,目光扫向何所悟三人。他料想这三名凡人应也听不懂,便毫无顾忌说道:“此来南岭,只带了两万大军,一万受制于秋水门,另有八千人分批攻向各大门派,现今已经分不出人手,寒竹这边又怎么救援呢?” 元桑道:“王,攻城的事情暂且搁下,请让元桑带兵前去秋水门援助寒竹哥哥吧。” 郁柳预感不对,拱手道:“王,此或为诱敌之计,不可轻忽,切宜谋定而后动。” 元桑瞥他一眼道:“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寒竹哥哥做人族阶下囚不成?郁柳哥哥,你这话说得好生薄情!” 郁柳遭他噎了一下,不忿说道:“臣下也是为了妖族大业着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元桑撇撇嘴,道:“我自去救寒竹哥哥便是,你就缩在南岸当你的守边大将吧!” 何所悟三人自方才引出“秋水门”三字后始终沉默不言,静静听他二人针锋相对,暗暗对视几眼,皆是会心一笑。 妖王竞枫示意二人安静,说道:“本王去吧,你二人有联络各队兵力之责,需留驻此地,不可擅离。” 郁柳担忧妖王安危,道:“那王将留驻此地的两千人一并带去吧。” 元桑却笑道:“哈哈,郁柳哥哥这话又说得不对了,万一真是秋水门的诱敌之计,我们将剩余的两千后备军都派出去了,真万一哪一队出了问题,既自困其身,又无援兵支助,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妖族调兵遣将无法周转,最终岂不是导致全军覆灭?” 郁柳哪里不知这等缘故,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妖王竞枫听闻沉吟,道:“元桑说得对,这两千人是最后的战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随意调动。” 郁柳还想再劝,妖王竞枫摆手道:“本王知道你担忧何事,此去小心行事,不直面对上秋水门之人便是。这一万人马何等金贵,若是能及时援救出来,不说一个秋水门,纵使对上全南岭的修士亦未必落于下风。”说到这里,又忽而豪迈笑了几声:“哈哈,本王身份尊贵,上承天命,岂会如此轻易折于南岭?郁柳莫要杞人忧天了。” 郁柳也只好道:“那王一路须多加小心,那散修之首既然没死,必然会在暗中埋下陷阱,防不胜防啊。” 妖王点点头道:“本王晓得的,替我安排三百精干小将,我们轻装上阵,三日内疾行至秋水门!” 命人将那三名凡人厨子遣出营帐,押回后厨,郁柳即与元桑出谋划策,对照南岭地图,为妖王并三百小将出行规划一条隐蔽路线,一路沿着凡人城镇、低矮丛林疾行,悄无声息逼近秋水门所在平原左侧之山林,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几番弯绕,行踪却始终如云遮雾掩,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待妖王竞枫离开后,元桑也自去安顿妖兵去了。郁柳独处片刻,面上虽是若无其事,心中却极是忐忑不安,在营寨中巡视片刻,一颗心仍是静不下来,心道:“不行,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去找元桑谋划一下才是。” 方甫走出几步,忽听一名族民来报:“郁柳大人,有几名凡人逃走了!” 郁柳回身盘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叫凡人给跑了?” 那族民嗫嚅道:“不知,不知怎么回事,方才卫兵来报,说是后厨营帐点名,发觉始终少了几人,确认几番后,方确定是有凡人厨子逃走了。” 郁柳心神不宁,听闻之后也并未觉得是何等大事,冷冷道:“跑了便跑了,反正王本来就不打算杀了他们。这等小事还来找我说干嘛?” 那妖族族民面露为难,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他们逃走了,王回来之后要怎么交差呀?王近日可是吃惯了他们做的菜啊。” 郁柳心头嗡的一声,失声道:“你说逃走的是几个人?”那族民道:“三,三个。”郁柳问道:“是昨日在营帐前被我抓进来的那三个人?”那族民道:“正是,正是这三个人。” 郁柳又惊又疑:“这三人不是声称来求仙问道拜师学艺的吗?怎么会私自逃走?难道是?”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他全身冒出冷汗:“难道真是诱敌之计?这可如何是好?” 他撇下那名惴惴不安的族民,发力奔至元桑营帐,连声在帐门外急切喊道:“元桑,你出来,快点出来,派兵前去支援吾王!” 帐内悄然无声,始终无元桑出来作应,郁柳冲入帐中,四下张望,倏忽身后袭来一阵冷风,郁柳警觉回头,只觉眼前一花,旋即胸膛传来温热触感。郁柳神魂惊颤,瞳孔紧缩,低头一看,有一掌正抵在他心口。他目光上移,呆看出手之人,嘴唇微微翕动:“你……原来竟是你……” 那对他下手之人正是元桑。元桑收了手,仍是一幅笑吟吟的样子:“郁柳哥哥,你可莫要怪我,谁叫你们跟错了人呢?”他说着话间,一旁跳出三道身影,正是何所悟三人。 郁柳受了元桑摧心一掌,僵直倒地,自此气绝,双眼犹是睁睁,死不瞑目。 何所悟朝元桑示意性点了点头,元桑回之朗然一笑,随后快步带三人步出营帐,自怀中取出一物,那东西通体如墨,浑身流转妖冶之气,像是信物一般。元桑高举手中调令符,朗声下令:“传大妖王指令,敕令大军,即刻回转西涯山!” 与此同时,与各大门派酣战的妖族大军收到妖王之令,齐齐罢手,令行禁止,往南岸方位撤兵。 各大门派修士打至一半,忽然见敌兵自动退离,心中好不纳闷,皆是一头雾水道:“怎么突然就走了?” 妖族大军不沾一物,顺着来时原路井然撤离,短短一日内重新聚集南岸。元桑清点人数,发觉除被商离行法阵困住的一万大军外,尚有攻往云山剑宗的三千妖族精兵下落不明,无法召回。何所悟得知此事,向云山剑宗发出传讯,不知为何,也是始终联系不上云山剑宗,不知其故。只好暂时先将此事传回秋水门本部,得到商离行一句简短回复:“莫急,已派门人前去查探。” 按照两族协议,聚集南岸的七千余名妖族精兵在元桑带领下,按部就班踏上来时巨舟,先一步撤离南岭大陆,回转西涯山。 南岸上仍有之前与妖族大战的千名义勇修士,他们见妖族撤离,在何所悟言明秋水门与妖族合作事宜后,自知此战打不起来,也安心地御剑离去了。两日之后,在南岸的便只剩下何所悟三人与数百秋水门散修了,其后修整城镇,安顿凡人之事,自不必言。 按照惯例,为消除一切不利因素,秋水门散修需要施展忘灵符咒,以让凡人忘却恐怖之事,得以安生繁衍。此事做来耗时日长,这群散修便暂时驻扎一处城郊之外。何所悟三人带领众散修东奔西走,好生忙碌。眼下何所悟行色匆匆,边走边低头查阅修士伤亡名册,远处树丛中奔出几名散修,朝他挥手道:“何道长,这边!这边!” 何所悟闻声走了过去,示意何事。 那几名散修恭敬道:“何道长,我们兄弟几个在小树林里抓到一个妖族逃兵。” 何所悟朝他们身后望去,果然见几名修士押了一人走来。那人虎背熊腰,长发披散,不时发出低低呜咽之声。双腿似乎用不上力,经由几名散修挟持着,步履蹒跚。 几名散修骂骂咧咧道:“妈的,哭哭啼啼的,比女人还麻烦!”“真吵啊!”“这人吃什么大的,重死了!”将那名笨重之人扔在何所悟面前地上,拱手道:“何道长,就是这个人!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的,肯定是西涯山的逃兵!” 那名虎头虎脑的妖族衣衫不整,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泗涕横流,破锣嗓子里不知在嚷些什么。何所悟微微俯**,才听懂他嘴里说出的话:“王,疏桐对不起您!那个人跑了!疏桐真没用,真没用啊……” 旁边散修议论纷纷道:“真不知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吓傻了吧。”“哭的真叫难听!哭丧似的。”见一个大男人动辄哭哭啼啼,皆面露鄙夷之色。 何所悟凝目打量地上哭嚎那人。南岭大陆近年来气候异常,连真气在身的修士亦挨不住寒冷,纷纷穿起御寒衣物,这人却还穿着一身单薄外衣,现出上身雄浑肌肉。何所悟心中有数:“不是逃兵,是从西涯山赶来的。”又踢了踢地上那人,缓缓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人跑了?” 那人犹自哭嚎不停,打着嗝道:“就是……就是王从南岭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儿……他跑了……找不到了……王你要我杀了他,可是疏桐实在不敢动手啊……疏桐真没用啊……” 何所悟听闻此言,微微一凛,旋即冷冷道:“杀了。”几名散修也早已被那人嚷得心浮气躁,听何所悟下令,急忙七手八脚将那人带往树林中。不多时后,嘶哑难听的哭喊声渐渐消了下去。 何所悟以冰冷眼神,扫了一圈身边几名散修,众散修遭他扫视,立感身上传来冰雪般寒意,不禁打了个寒颤。何所悟收回目光,寒声道:“今日之事,不得告知门主。” 众散修一向慑于他过人修为,对“沥雪十九剑”存着颇多敬畏之意,他说什么,自然是不敢多问其中缘故,唯唯诺诺地应了。 第七十二章 妖王竞枫带领三百精干小将经由凡间隐秘小路,暗行至秋水门方位,疾行两日后,众将士力有不逮,行速稍滞,妖王竞枫便命令众人在树林中暂且休憩。三百小将分批散开,隐于暗夜之中,一名小将匆匆提着一物,绕过山林丛木,走过来道:“王,南岸那边连夜送来一个箱子,不知是什么东西。” 妖王竞枫负手站立,正满心盘算接下来的计划,听闻此言,心中疑道:“咦?南岸?是元桑抑或郁柳送来的?”回身一望,看向小将手中提着的那木箱子,箱子沉甸甸的,散发着一股腥臭气味。妖王竞枫审视一阵,说道:“什么箱子?打开一看。” 那小将依言打开箱子锁扣,妖王往箱子里定睛一看。猝然之间,一道男子声音响彻整座寂夜中的荒山:“元桑你这叛徒!” 妖王竞枫双手发抖,直直指向那只开了箱门的木箱子。只见箱子里竟卧着一颗头颅,头颅黑发缠乱,布满斑斑血迹,依稀可辨其眉清目秀之面容,双睛犹睁,正是那文文弱弱的郁柳。 旁边那小将也吓得尖叫一声,双腿打颤,险些将手中箱子摔下地去。 竞枫一见之下,哪里还不明白是元桑背叛了他!他双拳紧握,发出嚓嚓骨节声,恨不得就此飞到叛徒身边,纵啖其肉饮其血,亦难消心头之恨! 那小将失声道:“王,现在回去南岸?” 妖王竞枫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方才心神激荡之下喊了一声,现下渐趋冷静,头脑运转,寻思道:“不对,现在不能回去!元桑叛变,定是遵从了姐姐的意思,将郁柳头颅送我示威,必然是想激怒于我,我现下回去,岂不是着了他们的道?”随即深吸口气,道:“不得退走,按原路前行。” 那小将领命,提着木箱而去,紧接着山林一处又传来飞鸟惊林之声,隐于黑夜中的妖族小将有的发出啊的一声嘶鸣惨叫,有的大呼小叫道:“什么人?” 妖王竞枫循声望去,见前方黑黢黢的山林簌簌抖动,暗夜中迤迤然走出一人,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正是商离行。 商离行信步走近,神色淡淡道:“妖王殿下,久仰大名了。”自他身后再走出四五十名散修,散修们一一散开,手下押着一人,妖王看清那人面目,脱口道:“寒竹,你还好吧?” 那名被押着之人正是寒竹,他前几日率领一万妖族精兵围攻秋水门,却不料遭到商离行布下法阵擒拿,不但不能攻下秋水门,反倒受制于人,成为秋水门阶下囚。寒竹神色委顿,见了竞枫在此,自知大势已去,有气无力叫了一声:“王……” 妖王竞枫怒道:“奸诈的人族修士!本王的一万大军在哪?!” 商离行道:“已悉数经由其他路途,回了西涯山。” “这一万人也没了?”妖王竞枫惶然失声,见寒竹仍被散修们紧紧挟持着,不由生出妖王威严,严声喝道:“放了他!” 商离行缓缓摇头:“要我放了他也行,拿一人下落来换。”妖王道:“谁的下落?”商离行道:“那名被你带往西涯山的少年。” 妖王竞枫眉峰蹙动,拂动衣袖道:“什么少年,本王不知你在说些什么!”那日将雪山上那名少年带回西涯山,借他假扮大妖王得以向族中长老出兵之事,唯有寒竹几人知晓,眼下跟随身边的三百小将俱是不明内情之人,妖王竞枫自然不可能当场承认此事。 商离行朗声道:“日前你在双刀峰峡谷拾获一名身受重伤的少年,将其带回西涯山,又当场杀了妖族五十族民,究竟是为了掩饰什么?” 他刻意提高声量,声音一时郎朗传遍整座山林,藏于山林各处的妖族小将听闻此言,虽已被秋水门散修制住,却仍交头接耳,发出嗡嗡议论之声:“那五十族民竟然是二妖王杀的?怪不得那日允棠长老大为恼火。”“二妖王到底为何要杀自己人?他怎么连自己人都下得了手啊?”“他到底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事?” 妖王竞枫听众口喧嚣,心中惊惶,断然矢口道:“狡诈人族,休得污蔑本王清白!”他知晓元桑与人族里应外合,算计于他,今日断是末路已至,再难逃脱的了,但他一番功业未竟,怎甘心轻易认败?慌张之际,蓦地想到他如今身边随从唯有寒竹一人,寒竹传袭妖火本事,实为助他突围出去的最好人选。他定一定神,正色道:“你不是要那个人的下落吗?先放了寒竹,我再告诉你!” 商离行思忖片刻,料想如今妖王势弱,当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便微微点头,朝众散修微抬下颌,道:“放开他吧。” 寒竹一经松开,立时奔至妖王竞枫身旁,轻声询问竞枫状况,妖王竞枫见他担忧之色不似作伪,心中一暖。他的这两名心腹随从,几百年来伴他身边,对他皆是忠心耿耿,念及惨死的郁柳其人,心中又悲又怒。 商离行在一旁问道:“已经放开你的属下了。他的下落呢?” 妖王竞枫见他神色忧切,陡然生出恶毒心思,得意洋洋说道:“他死啦。” 商离行微微一震:“你说什么?” 妖王竞枫露出得意一笑:“我离开西涯山前,叫我属下处理了他,尸体扔到海里喂海兽啦,说不定已经尸骨无存,连收尸都收不了啦!” 商离行吼了一声:“不可能!”先前审问寒竹时,他也道谢留尘已经死了,那时商离行不信,只当他信口胡诌,而眼下妖王竞枫也道谢师弟已经死了,寒竹被困法阵,无法向外传递消息,两人无从有过对峙之机,说辞却全然一致,难不成真是——商离行想到这里,只觉铺天盖地的悲怆席卷而来,寒风袭至,砭人肌骨。他咬咬牙,痛声道:“既然如此,留你们不得!”说着长袖一动,召出袖中秋水剑。 妖王竞枫看他神色激动,显是那少年的死对他打击甚重,哈哈笑道:“听闻商门主号称符阵双修,不仅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法阵,符箓修为也是不差,本王今日倒是想指教一番!” 商离行泠然持剑,寒声道:“对付你还用不着符阵,一把剑足以。”随他话语落下,真气运化,剑身上秋水明光乍然惊亮,粼粼水光照亮凄然暗夜。妖王竞枫遭那剑意晃花了眼,心生惧意,猛然向后退了几步,却觉一阵凉风拂面,眼前身影交错之间,原是商离行竟在短短一瞬之间,错步来到他身前! 妖王竞枫心中骇道:“好恐怖的身法!”匆匆忙出了几掌,对上商离行决然剑势,只见一道剑光迅疾挥斩,刺将过来,瞬间肩胛一痛,血如泉涌,妖王竞枫大声喊道:“寒竹,救我!” 寒竹也没料到商离行竟是说出手就出手,根本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他跳至二人身前,挺身出掌,以自身血肉之躯挡下这一剑。 商离行见他出手,目光一偏,秋水剑剑势陡转,斜刺狂击,剑尖铮然作响,专挑他胸口旧患下手;另一边旁生剑风,将妖王竞枫紧紧锁在自身剑网之中,竟是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身后众散修见商离行陡然之间催生出无匹杀意,皆是自觉后退一步,留出对战空间。商离行练剑多年来旁通触类,目光老辣,最能觑得对手空门所在,适才听闻谢留尘已死,内心悲愤交加,出手之间再无半分留情。 寒竹既要维护妖王安危,亦要护好自身,他顾此失彼,全力全力护持妖王,自己却多次不慎,教商离行刺了几道剑伤。 商离行剑光游走二人之间,杀意昭绝。寒竹低呼一声,双掌托出,欲运化妖火,商离行冷冷哼了一声,觑准时机,秋水剑剑光迸射成一道凌空白虹。 寒竹不及避让,教那剑光贯胸而过,他噗噗吐了几口血,身躯摇晃几下,旋即砰然一声倒在地上。 妖王竞枫悲吼一声:“寒竹!” 寒竹修为比之妖王高深许多,商离行处理掉一个,剩下的这个便不足为惧。商离行眸光一闪,有如猎鹰捕食一般,威势赫赫,双目泛红,将困于剑网中的妖王狠狠掼在地上,摧天劈地的一剑紧随而来,顷刻间便要将他斩于剑下! 眼见这一剑便要斩落面门,妖王竞枫大骇张口,在这生死关头之间,急中生智,脱口说道:“他没死,他没死!” 这短短的“他没死”三字在此刻的商离行听来,真有如醴泉甘霖一般,由天灵盖直至脚底,浇透他的满腔悲怒怨恨。商离行霎时回归冷静,收回威猛无匹的剑势,哑声问道:“他在哪?” 妖王竞枫犹是一阵后怕,双唇微颤,磕磕碰碰讲不出话来。 商离行见他迟疑,一手挥下,扇了他一掌,又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森然逼问道:“他到底在哪?” 妖王竞枫被这一掌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幽幽恢复神智。他后背冒下冷汗,寻思道:“我之前叫疏桐将那个人处理掉了,他自然是已经死了的,我哪里去给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罢了,先来个缓兵之计罢。”望了一眼寒竹尸身,微微喘息,道:“你先放开本王。” 商离行冷哼一声,掌爪一松,将他放开。 妖王竞枫啪啦一声落地,又接连急喘几下,方道:“你放本王回归西涯山,本王就将那名美少年完好无缺地送还给你,如何?”心中又想:“待本王回归西涯山,猛虎归山,蛟龙入海,还怕你上门讨人不成?” 商离行已经不知是否该继续信任此人,但他心中确实存了几分侥幸心思,宁愿将这人推脱之辞当做真话,也不愿相信谢留尘已死之事。这般想着,心中甚至突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要将此人带回秋水门,找白萱施展搜魂大法,得到谢留尘的下落。虽说妖王身份尊贵,于情于理,都不该受到如此对待,但他此刻关心则乱,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思忖之际,身旁忽来一阵微风,一旁卧着的一道身躯猛然跳将起来,将妖王竞枫卷走,身形一动,转眼已在几十丈外! 突来如此意外之举,快得在场诸人几乎无一人察觉,竟是那方才被商离行一剑刺死的寒竹。商离行极快反应过来:“原是诈死之计!” 寒竹声音远远传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商门主,彼此彼此……” 身后散修也反应过来,都叫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断然道:“追!” 散修问道:“那这些人呢?”话中所指,自然是留驻山林中的三百妖族小将。 “妖族这边自会有人前来接应,无须多管!”商离行话语中带着深深恨意:“快追!绝不能放他离开南岭!” 第七十三章 寒夜中,寒竹背着妖王竞枫,如无头青蝇一般横冲直撞,毫无方向地在山林中仓惶逃命。方才对战之时,他见商离行剑意凶狠,心知以二人如今境遇,绝难逃出生天,便审时度势,伏地诈死,以待伺机而动。他行事向来老练,为了摆脱商离行的追踪,他几乎是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便已做好所有准备,甚至不惜耗损精力,故布疑阵,只为将身后之人远远甩开。 两人都受了伤,尤以寒竹那贯胸一伤最为严重。妖王竞枫被寒竹背在身上,浑身发烫,陷入半昏半醒中,忽然梦呓般叫了一声:“寒竹……” 寒竹强忍伤痛,应道:“属下在!” 妖王竞枫小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好想吃包子……” 寒竹脚下步伐殊无半分迟疑,以温柔语调回道:“属下会做,属下回去就给您做。” 妖王竞枫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寒竹连声慰道:“属下什么都会做,王想吃什么,属下都会帮你做。” 妖王竞枫忽而低低笑了一声:“这辈子活得好糟糕啊……好想重新活一次,我不是妖王,该多好……” 寒竹闻言心口一涩:“王切不可如此丧气,待回到西涯山,整军重发,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不可能了……”妖王竞枫低喃细语道:“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郁柳死了,本王失去一只手了……” 寒竹嘶声道:“您还有我这只手!”他伤口深重,鲜血不住流往地上,连成一道逶迤血痕。他不敢停留半刻包扎伤口,只得死撑着亡命前行。 背上的竞枫没再接话,又开始陷入半睡半醒间。 寒竹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景物都宛若死物,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只听得到自身胸膛里微弱的跳动。这一生之中,他从未有过如此急切的求生之心。一颗星辰在眼前掉落,深邃的夜色暗藏不为人知的危险,寒竹心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不是光明大道,便是永生之夜。 倏然之间,远处传来一道破空之声,寒竹险险转了个身,腰腹气力使不上来,眼前一黑,连带着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妖王竞枫跌跌撞撞滚落于地,披头跣足,憔悴殊甚。 妖王竞枫迷迷糊糊睁开眼,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声在二人耳边响起:“两万人马便想吞下整片南岭,我可怜的弟弟啊,你可真是好大的气魄。” 妖王竞枫身形一僵,茫茫然抬起头,双唇上下翕动:“姐姐……您怎么来了……” 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鬼魅一般出现在二人面前,面缠帛巾,妖气缭绕,俨然正是妖族真正的王。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名女随从。 大妖王透过一双不含感情的双眸,冷眼看着身前二人。一者优雅高贵,仙姿佚貌;一者狼狈委顿,伤痕累累。任谁都想不到,他们曾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亲人。 妖王竞枫像是彻底清醒过来,不住在地上磕头,哑着嗓子哭喊:“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不敢再争夺兵权了!以后我都听您的,孝敬您!” 大妖王轻轻一笑,道:“先前西涯山开启屏障时,我便说过,你若安安分分呆在山上,将来我定不会亏待你,可是你看你,老是这么不听话,真叫姐姐伤心呐。” 妖王竞枫磕头动作仍自不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姐姐,我们回西涯山去吧,我以后不会再离开西涯山一步了!” 大妖王慢条斯理道:“我确实没料到,我一不在家,你就给我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出来,枫弟啊枫弟,你连族中长老都能骗过,可真是天大的本事啊。” 妖王竞枫为求逃生,自是不敢再隐瞒半分,心思电转,将先前借兵计谋托盘道出:“我,我是找了一个小男孩假扮的您,他,他长得跟你很像,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姐姐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不敢了!”说到后来,又开始呜呜咽咽,在地上接连磕头。 大妖王点点头:“嗯,此事,也算你立了件大功。” 妖王竞枫听她口风松动,惊喜道:“姐姐原谅我了?” 大妖王道:“是啊,看在你好歹做了一件好事的份上,姐姐就送你一个好的归宿吧。” 妖王竞枫与她相处三百余年,听她突然好商好量,瞬觉古怪,待见大妖王运指如爪,一步步朝他趋近,大叫道:“姐姐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对我下手,我是先王遗腹子,是母后耗尽自己的妖力将我生下来的,我是你亲弟弟,你不能这么对我!” 又接连大叫几声:“寒竹寒竹,快点救我!”寒竹那边始终无动于衷,转头一望,但见寒竹四肢尽遭那女随从斫断,口中咯咯作响,灰白瞳孔微微上翻,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妖王竞枫瞬感绝望,僵持之间,从山林一侧冲出几名凡人,口中高声喊道:“恩公有难,大家冲啊!”原来这妖王竞枫为了收买人心,之前在南岭广布恩泽,一些凡人受他恩惠,视他如神,眼下见他受难,便有二三十人自发纠集起来,前来援救自己的神。 大妖王叫了一声:“兰辛。”那女随从步出几步,以妖术划下一道光线,将攘攘不休的凡人拦在三丈之外。那群凡人遭到阻拦,却犹自叫嚷不休,大妖王微微蹙眉,沙沙的嗓音道:“吵吵闹闹,杀了。”兰辛听命,远远朝凡人挥出妖术,凡人瞬觉颈项一凉,横七竖八接连倒地,山中瞬间回归一片宁静。 妖王竞枫刚逢生机,转眼又遇死路,心中感受实可谓大悲大喜。眼见大妖王有力掌爪已爬上他的脖颈。他挣脱不得,口中发出咯咯之声,一张俊美之脸渐渐扭曲。生机渐渐消散之际,气若游丝:“为什么,我是你的亲弟弟……” “想知道为什么吗?”大妖王俯**,陡然加重手上力道,在他耳畔轻轻落下几字:“因为你根本不是——”最后几个字消失在唇齿间,只余他二人听闻。妖王竞枫听到最后几字,突然抖了一下,双瞳猛然急缩,神采消散,就此气绝。 大妖王将他轻轻放下,起身立起,以威严声音道:“妖王竞枫,假传吾令,戕害族人,因带兵无方而至战败,于南岭荒林畏罪自裁。” 说完这话,又翩然转身,看着一旁眼泛泪光的寒竹,嗤笑道:“他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寒竹本身受重伤,又遭兰辛砍断四肢,现下度过最初痛楚,终于勉强说得了话:“王,请动手吧……” 大妖王摇摇头,道:“寒竹曾为先王随从,又继承了先王妖火本事,于情于理,本王实不该对你赶尽杀绝。” 寒竹惨然一笑:“惺惺作态……连他都要死,我一个小小的随从岂敢有这等殊荣?” 大妖王毫不以为忤,道:“枫弟杀害五十族民,又擅传我的命令,兴兵南岭,我不杀他,族民民心不安。” “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的王,”寒竹呵呵笑道,嗓音几乎渗了血:“是您将他养废了!他为您一手养大,从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向来嚣张跋扈,是您放任他兴兵南岭,又罗织罪名,残害于他……” 大妖王森然道:“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寻死路。” 寒竹呵呵一笑,加重声音道:“您是给了他一个尊贵的身份,但您始终无法将他视为自己的亲弟弟,您所给他的一切都不过是虚有的身份地位而已,实际上他想要的,您永远都不可能给他。” 大妖王不言,任由他直言指责。 “当年先王战死之际,族内大乱,多王并立,西涯山被迫隐世,您抱着这个刚刚出世便失去双亲的孩子,不吃不喝,在大长老洞外跪了七天七夜,大长老听得洞外婴儿啼哭之声,一时恻隐,出山为你们姐弟主持公道,您才能安稳坐上这个位置……是啊是啊,当时的您,就已经如此狠心对待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在族中树立无比威信,自然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二妖王了……”寒竹说到最后,深深闭上眼,凄然道:“寒竹四肢俱废,妖力尽失,如此活着,已然了无生趣,请王给臣一个痛快吧。” 大妖王心知他已存死志,留着也无多大作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兰辛,动手。” 这时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须脏了兰辛姐姐的手,我来吧。” 说话之人正是元桑。他一身轻快,悠然走至寒竹身侧,冲着寒竹歪头一笑:“寒竹哥哥,对不起啦,还是那句话,谁叫你们跟错了人呢?”说罢飞快出了一掌,打在寒竹胸口,寒竹受他一掌,释然一笑,双眼再也无法睁开。 元桑甩了甩手,径自走到大妖王身前,浅笑着行了一礼:“元桑见过吾王。” 大妖王赞许道:“此事你处理得很好。” 元桑展齿一笑,道:“为妖族清正血统,本就是元桑的责任。” 大妖王点点头:“找到那个人了?” 元桑应道:“是,找到他了。他姓谢。” 大妖王又问:“确定是他?” “向大长老确认过了,确定是他。”元桑顿了一下,又道:“他的容貌,与王您几乎一模一样。” 大妖王点了点头,元桑又道:“属下已在南岭大陆展开搜查,相信只要他在南岭出现,属下便能立即寻获他的踪迹。” 大妖王道:“你将他送走了?” 元桑从容应道:“是。他对自己的身世似乎一无所知,成日里坐卧不安,属下担忧他忧思过重,便自作主张将他先一步送出西涯山,回了南岭了。” 大妖王又问道:“你没告诉他事实真相?” 元桑摇摇头:“没有,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二人对话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正是商离行率人追随着地上寒竹血迹跟了过来。寒竹虽受了商离行贯胸一剑,但在方才的逃亡过程中,他爆发出濒死前最后力量,如最狡猾的猎物一般不断迂回逃窜,商离行一时追之不及,又受其迷惑,倒是渐渐被拉开距离,在路上耗费了一段时间。 商离行一见妖王竞枫与寒竹二人倒在地上,皆已伏诛,内心重重一跳,对着大妖王道:“殿下来得好快!” 大妖王见他神色古怪,道:“这不是商门主吗?怎么这幅表情?” 寻找谢师弟的线索中断,商离行心中极是恼怒,听她冷言嘲讽,面生寒意,眼眸一抬,脸色倏忽一变。 身后一名散修低声说了一句:“门主,那边死了好多凡人。”其实已不必他再多言,商离行也注意到了地上横卧着几十名凡人尸体。他强忍心中怒火,冲大妖王道:“这是你干的?” 大妖王傲然道:“是又如何?” 商离行忿然道:“殿下既然如此无情无义,杀害凡人,想必也无须商某协助寻找南星其人,那契约也就作罢了吧!” 大妖王冷冷一笑道:“作罢就作罢,本王寻找本族族民还需要你帮忙不成?” 商离行失去谢留尘下落,心中本就抑着一口气,听到大妖王此言,不仅毫无愧意,更是轻贱人命,全无敬畏之心。商离行欲动手拿下妖王,这时山林中突然冲出几道身影:“门主,门主,可算找到你了!” 说话之人正是之前被派往云山查探情况的散修。他们大喘着气,连声道:“云山那边出事了。整座云山被魔气包围住了,山上没有一人能下得来!” 商离行本就怀疑云山剑宗出事,听闻来报,内心一沉。暗忖事有轻重缓急,便收回掌势,冷冷道:“商某劝殿下最好早日离开南岭,切莫逗留。”说罢,带领门人转身离去,快步往云山剑宗方向飞去。 元桑在一旁听秋水门散修禀告此事,与大妖王道:“王,我方尚有三千人马被困在云山,可能也是出事了。” 大妖王面色凝重,沉思片刻,道:“枫弟身亡,族中必然会大乱一场。兰辛留在南岭,对接这三千人马,元桑与我回西涯山,处理竞枫之事!” 元桑与兰辛对视一眼,拱手应道:“是!” 第七十四章 行至云山脚下,抬眼一望,果然可见千尺高峰之上黑气缭绕,魔气将整座云山团团裹住,魔气似被某种力量无形锁控着,一动也不动。 终年云气缭绕的云山剑宗成了一座黑沉沉的牢笼,只能从魔气罅隙中觑得一丝原有的白芒云雾。 山脚下乌泱泱拜了一地凡人,穿着粗制麻布,背上布满各色补丁,正不住往地上磕着头,甚或更有樵夫猎户者,将柴薪弓/弩扔在一旁,也随着跪在地上三跪九叩。众凡人口中高声念道:“神仙显灵啦!神仙显灵啦!”“求神仙赐我神力,脱离贫苦啊!”“求神仙给我很多钱财,让我下半辈子好吃好住,不用再去砍柴了啊!” 几名跟随身后的散修拧眉道:“怎么回事?怎么跪了一地凡人?” 便有得知内情的散修答道:“这群无知的凡人在山脚下见到山上云气突然变黑,又以为是哪路神仙现世,来救他们脱离苦海了,”再往身后瞟了一眼:“瞧,人还不少,约莫着还有人正赶在路上呢。” 又有一名散修嘿嘿几声道:“我辈修行之人逆天修炼,历经无数困障,才仅得几百寿岁,这群凡人掉几滴眼泪,磕几个响头,便妄想不劳而获,愚昧、贪婪!” 商离行为更好观察云山魔气,不自觉停在一群凡人身后,仰视观视,等他终于回神,想绕过这群凡人、自其他山路飞上云山时,发觉退路已被闻讯而来的凡人围住,退也不得,进也不得。 身边几名散修察言观色,为他开路,呼呼喝喝道:“大家让一下,让我们上去……” 谁知那些凡人竟是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磕头咕叨,那几名散修在商离行面前,不敢作出恃强凌弱之事,只面带难色道:“门主……” 商离行微微摇头:“算了,值此特殊时刻,权宜从事,直接飞上去吧。”他不愿在此耽误时间,率先策动身法,衣袂临风,御风直上。身后散修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飞身纵越,一行十数人衣袍鼓风猎猎,朝着千尺之上的青天云巅直直飞去,很快便不见身影。 身后的凡人呆呆目送众人远去,良久,陡然爆发惊天呼声:“哇!是神仙!” “原来神仙就在我们身边啊!” “求神仙求我等脱离苦海啊……” 凡人的欢呼声渐渐消散在风中,众人飞过山腰丛林,落于云山白玉山门之前,破开云山上的障眼法,这下将魔气看得更清楚了,确然是滔天魔气弥漫住了偌大整座云山剑宗,而众人受黑魆魆的魔气蒙蔽,无法看清身前三丈之外的景况。 商离行锁紧双眉,朝魔气打去一掌,魔气却是纹丝不动;伸手往沉沉魔气探去,却在某一处受到阻碍。用尽多种手段,始终无可奈何,商离行道:“进不去,如此强悍的力量,已然形成足够可怖的防护罩。” 有名散修道:“门主,结个诛魔法咒试试。” 商离行神色凝重,敛起心神,祭出一个小小的诛魔法阵,金光泛闪的法阵在他策动之下,渐渐飞往身前黑雾,却在甫一接触魔气时,即遭吞噬。商离行再接连打出两三个诛魔法阵,皆是如是下场。商离行摇摇头道:“不行,这防护罩没这么简单。” 身后众散修听闻,皆露出意外之色:“连门主也没办法破除的魔气,那该多厉害。”“这魔气能将上万名云山弟子困住,确实是不简单啊。” 商离行沉吟一阵,正色道:“不止,除却山上魔气外,另有一股无形之力在阻挡着我们进入,那股力量与魔气互相抗衡牵制,同时亦在阻止外人进入,防护罩可能并非魔气催发,而是两股力量对冲所生。” 众散修更是不解,商离行吩咐道:“你们四下搜搜看,看有否其他小路进入云山。” 几名散修随即领命而去,商离行身边只剩四五人,他在山门前几度徘徊,思索着以何种方式最能快速驱散如此庞大的魔气,这魔气究竟从何处而来?掌门他们被困魔气中还好吗? 边思索着,边走进密林深处,商离行心事重重,不经意挥手拍向身前魔气,突然咦了一声,足步一顿。他所在的这片山林,虽也是弥漫着黑黝黝的魔气缭绕,但较之山门前的魔气已然薄弱许多,遭他一掌拍去,即随着掌风飘散而开。想来是那魔气虽强悍至斯,但泛散范围终究有限。 商离行唤来那四五名散修,言道自己欲一人独身一闯,自山林这边突破防护罩,那四五名散修无不露出担忧之色,不欲自家门主孤身犯险。 商离行摇摇头,拒绝了众散修的劝阻。在无从获得可靠信息前提下,他从不作过多臆断,但这过分强劲的魔气,实在不得不使他念及先前清阳真人曾与他说过的魔尊复活之事:“云山剑宗众人已被困多日,我实在是关心云山此时内部状况,你们在此地等我,我进去看看。” 他不管那几名散修的阻拦,提脚迈步,再往丛林深处走进数十步,愈是往里走,魔气愈加浓厚,且魔气生出自我意识,开始攻击于他。 商离行心知魔气必是感应到外来之物的入侵,才会发起攻击,他便一边开启身上防御法阵,如润物无声般融入魔气之中;一边谨慎感受周遭魔气流动。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得以神识探路,轻手轻脚走向这遮天蔽日的黑雾。 随他步伐迈近,属于魔气特有的腥臭之味也愈见浓厚,商离行为了始终保持灵敏五感,没有收屏鼻息,而是一路面不改色,直奔魔气内部而去。 再走上百步,仍在山林之中,商离行一足微抬,脚下忽而踩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体,像是刀剑一类的武器。他目力受限,无法看到踩到的是什么,便再伸出一脚,往前轻轻踢去,竟是踢到了一团绵软之物。那东西被他一踢,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声。 “怎么有一个人……” 正当疑惑之际,身前魔气突然一阵窜动,朝他发起了疯狂攻击,他心道:“不好,被识破了!” 那团魔气好不警觉,明明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声,都能作出如此神速反应。防御法阵遭到魔气识破,商离行再也无法维持,直接抓住地上那人的衣襟,飘然退后。 一路足不沾地,连退四五十丈,直至退到方才所停留的山林入口,那团魔气才停下攻击,慢慢安静下来。 适才被他派出去的那几名散修都回来了,正停在山林外等着他。众散修围了上来,见他手上提了一人,俱吃了一惊,七嘴八舌道:“这人是谁?”“门主,这人穿着云山弟子服饰,是云山弟子啊。”“奇怪,他怎么会躺在山林中?” 商离行将那人放在地上,见是一名矮小的男修,穿着云山弟子特有的青色罩衫,一手提着剑,双目紧闭着。 云山弟子众多,商离行不可能一一认得,但既是云山弟子,那便与他有一定情分在内,自然要救。商离行提起一掌,将一道精纯元气打入那弟子后背,过了一阵,那弟子突然发出啊的一声,随即缓缓睁眼。 商离行半蹲**,细细打量着这名不明出现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苍白,虚弱着叫了一声:“商师兄……” 既认得他商离行,那便确信是云山弟子了。商离行审问道:“你是哪座峰的弟子,为何出现此处?” 那弟子强自挤出一笑,笑出唇边一个小小酒窝:“商师兄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商师兄。”又道:“在下贺七,为盘龙峰弟子。” 商离行身旁一名散修低声道:“门主,几个月前我们到过紫渊秘境探秘,见过这位盘龙峰的弟子,确信不是假的。” 商离行点点头,又问贺七道:“盘龙峰的贺师弟……你不在盘龙峰,为何会一人躺在山门前?” 贺七坐直起来,疑惑地望了眼云山上的魔气,懵懵懂懂道:“商师兄,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商离行道:“七月二十二。” 贺七讶异道:“原来我睡了七天了!” 商离行闻言也觉讶异,凝眉道:“云山剑宗被魔气困住七天了!” 贺七轻抚胸口,长长叹了口气:“商师兄啊,不是魔气困住了云山,而是掌门着意放出护山大阵,封印了云山。” “果然是掌门所为!”商离行一时骇然,随即恍然道:“那魔气也是自云山内部逸散开来的了?” 贺七点点头:“没错,魔气是自宣和峰正殿散开来的,为了不让魔气逃窜,掌门才用心良苦,将云山封闭。” 商离行已然明白:“既是如此,那那道防护罩就好解释了,那股与山上魔气互相抗衡的力量正是清阳掌门所发出,不仅在阻挡着外人进入,原来更是在防止着魔气外溢,危及云山之外的人。” “是的,唉,事情便是如此,”贺七叹了口气,道:“话要说回到七月十五,也即七天前,那日清晨,我等弟子同往日一般,正在各自峰上修行练剑,突然接到掌门传讯。掌门传召所有云山峰主、长老与弟子到宣和峰正殿集合,语气似乎十分焦急。我们诸位弟子虽不解其意,却也不敢推脱,忙御剑往宣和峰正殿飞去。” 商离行众人知道事端从这里开始,静静听着。 贺七接着道:“当我们去到宣和峰正殿,正停在外围练武场上时,却见练武场上已经来了四五千名弟子。那时我们几千个弟子,眼睁睁看着掌门坐在台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的,一会儿发了好大的脾气,将身边几名长老骂得狗血淋头。我当时站得太远,没听到他在骂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几位长老都低着头没回话,大师姐向晚宁上前拉住他劝了几句,却反倒被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 众散修听到这里,不由发出咦的一声,商离行听出了一股极不寻常的意味,道:“向师妹为人稳重听话,向来最是得掌门宠爱的,掌门怎会对她下狠手?” 第七十五章 贺七道:“是啊,我们这群弟子当时站在下面也都看得满心怨怒,却自知地位不足,不敢说些什么,要是师兄你那时在就好了。” 商离行随意点了点头,深深地蹙起眉峰。 贺七顿了顿,又道:“向师姐被打了一掌,掩着面下去了,整个练武场上鸦雀无声,人人不敢再出声。后来又有不少弟子陆续赶来,练武场上挤满了人,我们一万多名弟子点名过后,竟然就被掌门这么罚站了,也不交代什么缘由,连长老峰主说话,掌门都不听。商师兄你想啊,我们这群弟子平日里有修行任务在身,最不喜欢将时间浪费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那日酷热难耐,我们也难免生了点怨气。” “后来我身边的师尊见我们满脸不悦,偷偷告诉我们,说是掌门怀疑门中有魔族奸细,生怕奸细得知事先逃走,所以才突然传召我们过去,我一拍大腿,既然是为了找出奸细,那掌门大发雷霆的事情就好理解了,也没那么生气了。唉,我要是早知道后来事情会发展成那样,当时打死都不可能松懈。” 商离行喃喃道:“后来……后来……魔气出现了?” 贺七点头道:“是的,其实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掌门那时可能已经同一名厉害的魔人斗了很久了。众弟子聚齐之后,过了一会儿,掌门下来巡视,等他走过来时,我大着胆子偷偷在人群中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神情很是焦躁,眼中满是血丝,像是彻夜未眠。” 商离行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贺七道:“掌门巡视了一圈,又走回去,口中好像念叨些什么。等过了午时,掌门仍没有放我们回去的打算,我们几人私底下悄声议论着,忽然之间,只听得人群一阵骚动,我们远远望去,只见掌门竟打了一木长老心口一震,又将他扔下高台。” 众散修疑惑问道:“难道一木长老便是魔族奸细?” 贺七缓了口气道:“唉,不清楚啦,一木长老受了那一掌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众散修倒吸一口凉气。 贺七又道:“掌门又莫名接连打伤了好几位峰主,我们在下面看得全然不解了。对了,从早上我们赶至宣和峰起,正殿的大门便一直是紧闭着的,但在这时候却突然自己开了。掌门本来是死死瞪着地上的几位峰主,在那正殿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突然扬声一喝,连叫了好几声向师姐的名字,然后直接冲入正殿,将大门再度紧紧关上,他也随着关在正殿里。” “也是我们过于畏惧掌门的威严,不敢多加胡忖,到这里,我们才发觉出掌门的不对劲儿来。我们见势不妙,忙冲上去将几位峰主扶起,又去敲门,谁知那扇门却是怎么样都打不开,殿内也安静得可怕。峰主长老们被掌门打伤,甚至有好几位昏死过去,向师姐还有方师兄急匆匆赶来,也是一筹莫测。我们所有弟子生平首次见此诡异事件,个个不敢动弹一步。” 商离行皱眉道:“你们就任由掌门这样闹下去?” 贺七苦笑一声:“我们又不是商师兄,哪劝得了掌门啊?当夜我们聚在主峰,商讨应对事宜。又忽然听到殿内掌门叫了向师姐一声,殿门开了一条缝,向师姐就通过门缝走进正殿,接着又陷入安静中。等过了三刻钟,殿门突然砰地一声由里至外撞开,我们一惊抬头,就看到向师姐跌跌撞撞自殿内冲出来,惊恐失声道:‘大家快散开!魔尊快来了!’我们那时听到都吓坏了!” 商离行众人也是听得啊了一声。 贺七道:“我们瞧得分明,向师姐叫了那一声之后,自她身后蹿出了一股惊天魔气,很快包围住了整座正殿。唉,说来惭愧,我们虽为剑修,但面对如此恐怖的魔气,第一反应竟是恨不得夺命逃离。我们六神无主时,却见殿内奔出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白的那道是掌门,黑的那道大约就是死而复生的魔尊了,他被一团黑压压的魔气包裹着,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但压迫感十足,我们一见之下便觉四肢发颤,差点走不动路了。 掌门与他缠在一起,几乎看不清谁分谁,相斗之际,我们又听掌门叫了一声:‘晚宁,开启护山法阵,绝不能让魔人离开云山!’紧接着只闻四面八方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我仓惶逃窜,但已经逃之不及了,那时候一片混乱,什么都看不清。后来魔气越来越重,我不知被谁打了一下,就此昏迷,醒来后就在这里,被师兄你救了。” 商离行挑眉道:“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贺七嘿嘿一笑道:“师兄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就不用问得那么详细了吧。” 商离行知道每个人皆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见他将自己最后躺在山门外之事一笔带过,也不多问,沉吟道:“如此说来,掌门那日清早无故打伤几位峰主,该是暂时被魔气迷惑心智所致。但掌门既能摆脱魔气迷惑,想来这魔尊的修为还不至于能超过掌门。将云山与世隔绝,对内对外,都是好事。” 贺七双腿盘坐,修复真气,认真应了一声:“是的,护山法阵开启,掌门得以困住魔尊,那魔尊也奈何不了他,双方僵持着,一时倒是不会有什么事。” “多谢你了,你先休息一会吧。”商离行见他面色苍白,便不再多加打扰,他站起身,转头问那几名找路的散修:“你们可有找到其他入口?” 那几名散修摇摇头道:“没有其他入口,都被魔气围住了。” “都进不去?”商离行凝视着这黑压压的魔气,喟叹道:“看来只能与这魔气硬碰硬了。” 贺七慢腾腾地站起,伸了个懒腰道:“商师兄,此事发生实在是始料未及,我也想尽一己之力帮助大家,我要回一趟老家,去寻求开山方法。” 此道防护不仅蕴含着云山护山大阵的力量,更有魔尊清阳掌门这两位当世大能的力量加持着,商离行自问倾尽秋水门上下之力都未必能将其破开,听闻贺七要去搬救兵,他奇道:“你要去请哪位大能出面相助吗?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什么大能……”贺七挠挠头,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请商师兄借一步说话。” 商离行点点头,与他走至一旁,贺七压低声音道:“商师兄,实不相瞒,贺七并非南岭人士,而是来自中洲大陆。” 商离行望着他道:“中洲之地气候恶劣,可是住不了人的。” 贺七露齿一笑道:“商师兄可听闻过维天之柱?” 商离行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不是苍元世界的人。” “没错,贺七便是自维天之柱的异世界而来。”贺七笑道:“登上维天之柱,可穿梭无限时空,我便是从维天之柱柱顶来到苍元世界,掌门也是知道的。此事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却也不适合公诸于众,我也是相信商师兄的人品才选择告知。” 从方才的一番言谈起,商离行便觉这位贺师弟来历神秘,似乎身揣很多秘密,见他一意孤行,似乎真有什么好方法,也不多管闲事,道:“那就劳烦贺师弟了,贺师弟一路保重,半月之后,我们再在此地相会,共开云山。” 贺七也拱手道:“商师兄不必多礼。” 贺七离开后,商离行与众散修仍停留在云山上,他怔怔然望着笼罩住整座云山的魔气,只感到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摇摇头,与众散修道:“如此枯等无用,我们先回秋水门吧。” 商离行转身离开,面色仍是十分凝重,全幅身心想着适才贺七所言之事,暗忖道:“先前炸毁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暗道,外部问题是解决了,但没想到竟有这等内部忧患,以掌门的功力,最多只能再坚持半个月。” 走了几步,又寻思道:“上次拜会云山之时,掌门将我带至开元阁,看到被困阵中的魔尊冥天。我回秋水门后,又吩咐纪清将魔尊复活之事散布开去,魔族听闻魔尊复活,势必蠢蠢欲动,云山之变,如此大的动静,魔族怎可能仍是无动于衷?” 念及至此,他猛地停下脚步,改口道:“我们重新去一趟云山山脚。”说罢转身,带着众人绕过山间小路,下了云山。 山脚下仍是跪了一地凡人,商离行领着众散修隐身于一片山石之中,静静旁观凡人举动,始终不发一言。 有名散修按捺不住,好奇问道:“门主,你在看什么?” 商离行目不转睛盯着凡人中的其中几个,小声道:“你们看那几个人,面色诡异,行迹鬼祟,可能正是魔族卧底。一会儿你们跟随他们身后,看他们与何人接头,再一举将人擒回秋水门。” 众散修纷纷应和道:“好!” 众人耐下性子再等片刻,只见那几名凡人鬼鬼祟祟地拉扯着走了,商离行道:“跟上。”众散修得了命令,旋即放轻脚步,步出山石,跟在那几名凡人身后,尾随而去。 众散修与魔族打交道时日甚深,商离行对众人的本事还是信得过的,等过了一炷香时间,众散修终于将人抓了回来。每名散修手下各押着一个魔族卧底,大多受到散修袭击,昏死过去。一名散修道:“门主,人都抓到了,共有六人,都在这里了。” 商离行极为满意:“好,辛苦你们了,将人带回秋水门吧。” 商离行与众散修带着那几名魔人连夜回了秋水门,待进了门,问前来迎接的散修:“何所悟他们还没回来?” 那散修道:“禀门主,还没有。何道长说南岸受到妖族大军惊吓的凡人太多,需要再处理一段时间。” 商离行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叫他们不要急于求成,定要将事情办稳妥了再回来。” 那散修领命下去,商离行又命道:“天色已晚,先将这几个人押下去,明日带至白萱药庐处。” 几名散修押着那几个魔族卧底离开,厅门内便只剩下商离行一人。 他心事重重地走回自己院子,待走到院门前,将要跨入院子之际,一股莫名的感觉袭击他的心神。只觉身前树丛中,似乎有一道十分熟悉的气息微微浮动,若隐若现。 商离行微微一凛,朝昏暗树丛低声一喝:“什么人?出来!” 那股气息陡然一滞,紧接着树影一动,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走出来,在黑暗中叫了声:“大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饶是商离行一向稳重老成,此时也不禁面露惊喜:“祁欢,你回来了。” 第七十六章 那人正是商离行最小的结拜义弟祁欢。当日他在千重影壁之下,因被谢留尘乔装的黑袍人蛊惑犯错而受到商离行责罚,一气之下跟着商离行跑出离尘水膜,自此下落不明,商离行也曾派遣戚如意等人在边界搜寻他的行踪,但却始终一无所得。商离行虽担心过他,但料想祁欢好歹也是三百多岁了,纵冲动任性,却也不至于轻易教人欺负了去,便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见他完好归来,一时大感欣慰。 “杵在那里干嘛?”商离行见他愣愣站在树丛边,招招手,失笑道:“过来让大哥看看你,怎么在外面一个多月都不传讯回来?你可知我们有多担心你。” “大哥,”祁欢却反倒退了一步:“我好生生的,不用担心的。” 商离行道:“嗯,我知道,过来让我看看。”祁欢原地踟蹰,始终不肯上前一步。 商离行身处黑暗之中,兼之祁欢遮遮掩掩的,一时倒看不太清祁欢面貌,但他心思何等灵敏,见祁欢缩起肩膀,当即沉下声道:“怎么一直躲在树堆里?过来!” 祁欢身形一僵,又呐呐叫了一声“大哥”,随即慢慢走过来。 他走得极慢极慢,一点也不像平日里见到商离行那般欢快样子,便是这样,商离行才更加觉得可疑。 随他走出树丛范围,一张脸渐渐显现在夜色中,商离行隐约见他脸上似乎画着些什么东西,歪歪曲曲的,虫子一般,冷冷道:“再过来些!” 祁欢闻言又走前几步。商离行这下将他看得更加清楚了,猛地走近几步,用力握紧祁欢肩膀,失声道:“你……你脸上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原来祁欢脸上竟多了几条深红色血痕,横七竖八的,将原本一张白嫩的脸蛋划得面目全非,商离行陡然见到这张花脸,心中顿起怒火。他奋力擦去祁欢脸上血痕,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去。 祁欢低下头,极小声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商离行收回手,静静看着祁欢。当日祁欢是受了谢留尘挑唆才犯下了错事,失踪的这一个多月也不知究竟遭遇了些什么,竟带了一身伤回来。商离行心中多了几分愧疚,但他是决意一心谢留尘到底的了,说什么也不可能将黑袍人的真实身份告知祁欢。一念至此,他的声音跟着柔了许多,温声道:“找白萱看过了吗?” 祁欢将头压得低低的:“没有……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 商离行退开几步道:“这样可不行,明天要去找白萱看一下。” 祁欢道:“大哥,不罚我了?” 商离行见他伤成这样,哪里还敢再罚他,柔声道:“嗯,不罚你了。” 祁欢定定看着他道:“大哥,你会因为这样嫌弃我吗?” 商离行内心一跳,忙转过话题道:“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 祁欢依旧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想去你房间睡。” “胡闹什么?”商离行见势不妙,不自在地转过脸,快步踏入自己院子,“你在本部有自己的房间,白萱常常派人过去打理,房中还算干净。” 祁欢紧紧跟随他身后:“可是……可是我害怕……” 商离行一路不闻,径自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祁欢一阵风似的紧追上去:“大哥……” 商离行推开自己房门,尚未迈步,身后那道身影一动,已先他一步冲进房间,商离行无奈道:“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去隔壁睡吧。”说罢眼疾手快阖上房门,听祁欢在房内急促地叫了一声“大哥”,他在门外道:“明日一早随我去见白萱,让她给你看一下。” 房中莫名安静下去,也不知祁欢听到了没有,商离行却是再不敢多作停留,说完之后,旋即快步走去昔日谢留尘所住房间,那脚步快的几乎可算是落荒而逃了。 房里黑灯瞎火的,他也懒得点起烛火,径自往床上一扔,感受那过分熟悉的气息,才觉一颗心渐趋安定。 他在黑暗中黯然忖道:“我与谢师弟之事,还是要早些与祁欢说清楚为好,免得让他再误会下去。” 祁欢自从前起便黏他黏得紧,那时商离行唯恐再任由他缠下去,将凭生诸多误会,才将他委派到边界驻守,却也始终没有将话挑明。但他如今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不能再同从前那般任由祁欢误会下去了。 次日,商离行欲带祁欢去见白萱,谁知祁欢却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躲在他房中,死活不肯将门打开。 商离行先是好声好气劝了几句,祁欢只一直重复嚷着:“我不去!我就不去!” 商离行站在门外,板着脸道:“听话,你脸上的伤要给白萱看一下!” 祁欢的声音从房中传来:“不,不去!我不去!” 商离行再是有耐心,也实在受不了祁欢这般阴晴不定的怪脾气,他愠怒道:“祁欢,你不要太任性了,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 他这番话的语气重了些,一出口才觉不对,可惜话已出口,绝难收回,果然话音一落,房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噼里啪啦之声,显是那小祖宗又在拿商离行房中物件出气了。 商离行胸膛剧烈起伏,瞬间被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他本以为祁欢历经磨难回来后会更加懂事些,没想到仍是这般死性不改,早知昨晚就不该那么轻易赦他的罪! 他沉着脸出了院子,一路行至白萱药庐,那边已有几名散修押着昨日那几名魔族卧底在候着了。 商离行脸色稍霁,面对众散修的问候,淡淡地点了点头。 一名散修道:“白萱姑娘已经在里面准备了。”商离行平复心情,道:“好。”恰逢这时,白萱一身黄裳,身姿窈窕地走了出来:“门主,我准备好了。” 几名散修听商离行命令,将那几个昏迷中的魔族卧底押入药庐,将人放在正中空地上,旋即快步退下去。 空地上已画下一圈猩红符法咒文,燃起了熏香,商离行与白萱对视一眼,面对面盘坐于几名魔族卧底左右,入定之后,分出一缕神识进入地上几人的识海中。 “搜魂大法”本为一套残害神识的邪功,商离行当年因缘巧合之下获得此套功法,为能更好从魔族卧底口中挖出东西来,便与白萱花费三天三夜时间研习法阵,加以改良,使之成为一套既可搜寻识海记忆又不伤害神识的功法,三百年前人族能打败魔族,也有“搜魂大法”的一份功劳在其中。“搜魂大法”的修习对天赋有极为严苛的要求,整个秋水门中只商离行与白萱习得,兼且施展本套功法需耗费大量真气,轻易不使用,每次使用,都需得他二人联手施为,白萱施法,商离行护持。 虽有贺七的襄助,但商离行不肯坐以待毙,便叫白萱合作催动“搜魂大法”,看能否从这几个魔族卧底中找到开启云山的方法。 施法过程中,两人神色几度变换,最后目光都凝聚在地上的几道身影上。 待过一个时辰,才终于将功法施展完成,白萱额头已聚起了层层汗珠,她默然看着地上那几个魔族卧底,眼中满是驱不散的愁雾。 对面的商离行亦是凝眉不语。 白萱轻轻喘息道:“门主,你觉得会是什么情况?” 商离行低头苦思,不解道:“神识世界一片空白,一般是死人身上才有的,难道他们其实早就是死的了?”话到这里,连自己都觉得此种说法过于匪夷所思,苦笑着摇摇头。 白萱也是纳闷道:“此等情况,我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除非……” 商离行听她此言,似乎是有什么见解,问道:“除非什么?” 白萱道:“除非他们的识海世界根本不归自己控制。” 商离行蹙了蹙眉:“他们的行为不受自己控制?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白萱神色有些茫然:“我记得曾听门主讲起过千重影壁之下,有海兽撞击石壁,行为却不受自己控制,怀疑是有心人的操纵。” 商离行沉吟道:“你觉得会是同一个人?” 白萱道:“白萱也只是大胆揣测。” 商离行颔首道:“先假设,倘使真有这么一名厉害人物,既可操控海下妖兽,又可操纵魔族卧底识海,他的修为必定深不可测,真有这样一个人,魔族怎会衰败至今?” 白萱大赧道:“门主说得对,是白萱想太多了。” 商离行笑着摇头道:“不不不,你说得很有道理,有这种想法很好,很大胆,只是尚需一定证据佐证。” 白萱也笑了,她站起身,收拾地上咒纸,道:“那门主,我们是否需要再抓几个人来搜魂?” 商离行思忖道:“嗯,可以,不过看来希望不大,可能最后仍要靠贺七道友那边带来的结果。我们静待贺七道友佳音吧。” 白萱喟叹道:“如今也只有等了。” 商离行心中暗道:“先前命纪清传出魔尊复活消息,想来魔族那边早已接到风声。”即出口道:“留守南岭的魔族卧底绝不可能只有这几人,这样,你派几名修士去凡间秘密一探,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 白萱正色道:“好。” 商离行出了药庐,命候命在外的几名散修进去将魔族卧底带出来,解决了事。随后踱步回了自己院子。 他踏入院子时,祁欢已将房门打开了,正蹲在门边抬头呆呆看他。商离行心中对祁欢仍有余怒,但甫一对上祁欢那满脸血痕,火气登时便消失了一大半,叹道:“怎么蹲在门口,多不雅。” 祁欢慢吞吞直起身,嗫嚅道:“大哥……” 商离行与他对视,心道此时或是点破实情的好机会,负手进了屋子,面向屋里道:“祁欢,你进来,大哥有话要跟你说。” 身后祁欢的声音幽幽传来:“大哥要跟我说什么?” 商离行转过身:“早上是大哥说得太重了,大哥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祁欢跟着走进房间,低声道:“不是大哥的错,是我太不听话了,老是惹你生气。” 商离行目光专注地望着祁欢:“祁欢,大哥还想告诉你,大哥有了喜欢的人了。” 祁欢始终将头压得低低的,颤声道:“我知道,就是之前住在你院里的那个人,我早上听他们说了。”又微微抬头,带着几分哽咽道:“我现在破了相,当然比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你听大哥说,”商离行郑重道:“情之一字,向来如人饮水,大哥心中有了一人,以后再也不可能如从前那般娇惯你了,那个人他……唉,我本有很多肺腑之言想对你言明,现在又觉得一切话都是多余的,留待你自己领悟吧。” 祁欢眼圈微红,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是十分善解人意:“没什么,大哥,我已经想开了,我知道,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分先来后到的,认识三百年都不会动情,以后更不会了。” “那就好。”商离行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说起它事:“跟大哥说说,你这段时间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吧。” 祁欢低声啜泣:“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商离行深觉古怪,又追问了一句:“你在千重影壁之下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千……千重……千重影壁……”祁欢喃喃重复着“千重影壁”这四字,陡然全身一阵发抖,商离行忙问道:“怎么了?”祁欢先是面皮颤抖,张口无言,而后突然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倒在商离行膝下。商离行一时大惊,将他扶起。祁欢全身冰冷,那张方才仍好端端的脸现下变得惨白惨白的,衬着那斑斑血痕,分外狰狞。 商离行想是海水之中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不少创伤,立时收了口,连声慰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你先休息吧。” 祁欢缩起身子,颤声道:“海水……淹没……海兽……漩涡……” 商离行思忖道:“海兽?漩涡?海底暗流汹涌,他想必是在海下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了罢?这可不好,一定要找一个时间让白萱过来看看。”他哀叹一声,好不容易将惶然失措的祁欢劝好,在床边守了一会,见祁欢渐渐安定下来,又出门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这一天十分忙碌,等他回到自己院子已是下半夜了。他进院时见自己房中烛火已熄,料想是祁欢安然睡下了,便照旧去了谢留尘那间厢房躺下。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白日里听了祁欢那一席话,当夜竟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浩瀚无边的十万里海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随着海水上下漂浮,四面皆有海兽张着血口獠牙追赶于他,那人惊慌逃离,反被滔天漩涡鲸吞。 吞没之际,那个人的一张脸出现在视线中,那张脸,竟从祁欢慢慢变成了谢留尘…… 他一时大骇,惊吓坐起,发觉全身冷汗浸透衣衫,才知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慢慢地躺回去,静静望着帐顶,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暗室之中,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谢师弟,你现在在哪儿呢?” 第七十七章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尽的冰冷与黑暗,将他死死困住,他挥动四肢,总也游不出这片海域。 海水再次沸腾,他自眯成一线的眼缝中,看到一张大口张开,长满尖厉獠齿,露出猩红内颚,将他吞没。 “噗啦”一瓢水将他从长久的黑暗中泼醒。他费力睁眼,却只看到黑沉沉的一片,脸上一片冰凉,全是水。 “这是哪儿?”周身触感与听觉慢慢恢复,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骨头似被拆开一般,听周遭人来人往,嘈杂刺耳,像是一处市集。疑惑间,正想开口,忽听得身边传来一个声如洪钟的男子声音:“来来来,刚捕上岸的大海兽,肉质鲜美,真元沛足,可炖可蒸可生吃!” 紧接着耳边人群一阵骚动,顷刻便有七八人一同围了上来,发出音色各异的说话声:“刚从海里打上来的?新鲜的?”“老李今日收获不差呀!”“这海兽的血都快流干了,哪里算新鲜了?” 谢留尘听他们腔调古怪,但又不似完全听不懂,心中疑惑更甚,下意识运转识海。少顷,嗅觉、视觉也逐次恢复,突而闻得鼻间一股腥臊之味,强自将眼帘睁开一条缝,日光猛烈,一阵晕眩。 好容易等视线适应,见脚边倒着七八头头顶犄角的海兽,背鳍翕动,其中一头肚腹大开,红血直流。身边站立着两名面容丑怪的小童,正提着水桶与水瓢,不住往海兽身上泼水,以防海兽脱水死去。方才脸上那一滩凉水,便是由此而来。他再缓缓将头一转,眼帘睁得更大了些,可见到方才说话那人,侧过半身,面色黝青。 那几名议论不休的路人也看见了他,伸起手道:“哟!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好像是人族之人?”“这人给卖不?” “你说他?”那青面男子指向谢留尘,嘿嘿道:“你可买不起!” 周围人起哄道:“你就说要多少?” 青面男子骄傲地昂起头,不紧不慢道:“好说,一百块上等灵石!” 人群中发出一声轰然倒彩。一道又尖又细的女子声音道:“他都受了伤,要死不活的,也好意思卖那么贵?老李头,你是不是仗着整条后街只有你一个人敢出海捕兽,又坐地起价了?” 又有几人吵吵闹闹,应和道:“就是,长得瘦瘦弱弱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食材!我看也就东街的赤霞洞主会看上这种小白脸儿。”“你别说,那赤霞洞主上次把几名要死不活的人族男子都买下了,嘿嘿,也不知是吃到了锅里,还是床上了?”“那能怎么办喽?本族壮年男子,哪个见了她不是连声作呕,雄风难振哈哈哈?”话毕,人群中发出吃吃暧昧笑声。 见那群人说得越发没边了,青面男子轻嗽一声:“别废话,爱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没见那边一大堆人排着队等着买我的大海兽呢!” 一人犹自仍想奚落他,插了句尖酸话:“老李头,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这种干干柴柴的小白脸儿,嚼起来没劲得很,别说一百块上等灵石了,十块都嫌多!” 那青面男子赶苍蝇似的摆摆手道:“去去去,这可是上好的人族修士的肉,真气灵得很。” 周遭众人咂舌道:“原来竟是个修士!”“好你个老李,修士还不给押到左护法那里去?” 青面男子哼了一声道:“左护法又没奖赏给,我才不吃这个亏呢!” 这时一名肥头大耳的男子上前一步,口角流涎,眼中满是贪婪之色:“修士好,修士好,修士肉质一定美……” “识货!不愧是懂吃懂喝的黑旗宫掌事!”青面男子伸出大拇指,得意洋洋说道:“这人在海兽肚里待了至少这些天了,”他伸出一手,比出一个五的数字,“幸好老李我出海多年,经验丰富,清晨将海兽捕捉上来时,见其中一只腹肚便便,便知是又有倒霉鬼跑到海兽肚子里啦,剖开一看,呵,好家伙,竟然还是活的!” 周围的人听闻这人在海兽肚中存活了至少五天,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简单,以往从海里捞上来的人族,不是快死了便是被撕裂得只剩一只腿了。”“看来这个小白脸儿修为一定高深,一百灵石也算物有所值了。”众人先前明明是一脸不屑,现下只因青面男子几句话,态度在短短一瞬间又是全变。 谢留尘听这些人似乎是将自己视为食材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靠着勉强积攒起的一点真气,慢慢支起身子。 周遭众人双睛一亮,聚拢上来,大呼小叫道:“他醒了,他醒了!”他们似见到怪物一般,只顾着睁睁围观谢留尘,再无人去管那些待售的海兽。 那青面男子闻言更加得意:“我就说了他身强体健,修为不低,才不是要死不活的呢!” 谢留尘见周围男女老少,面色各异,衣着古怪,正齐齐盯着他看。昏沉已久的神识终于反应过来,瞬间冷汗浸透后衫:“我竟然跑到魔族地盘来了?”魔族生于蛮荒之地,面色素来与人族肤色大为不同,且身带腥臊异味,眼前这如许人马,几乎个个继承了魔族特征。他再四下张望,见周遭一切人、景、物全然陌生,心中再无怀疑,他此时、确确实实已身在北陆了。 谢留尘一阵惊慌,怎么办?怎么回南岭? 商离行呢?他们跟妖族打完战了吗? 先前莫名在西涯山醒来都没有这般害怕,他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好在他这段时间几经磨难,心性已较之先前坚韧许多。思忖片刻,最后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那肥头大耳的男子也围了上来,站在人群中,双目晶亮,盯着谢留尘看了好一会儿,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虽然丑了些,但双睛明亮有神,一看即为上品,我买,我买了!” 谢留尘闻言一愣,不由轻抚起自己的面容,他连遭险境,精神气虽不如之前那般明朗,但怎么也算不得丑吧?还是说,魔族之人的所谓美丑是与人族不同的? 那青面男子高声道:“莫急莫急,这个人是需要留待最后的,大家先看这边,海兽离水时久,生息趋弱,再不买就要死了!” 人群一阵耸动,争先恐后地去抢夺一旁的海兽了,皆是生怕慢了一步。那青面男子连叫好几声:“不要抢!不要抢!”即命令两小童就地割肉称斤,自己又在数点收上来的灵石,已是忙得无暇看管谢留尘这边了。 人群散离,谢留尘顿觉一阵轻松,心中盘算着如何找机会逃走时,却见那肥壮男子借机凑上来,目光游巡谢留尘周身上下,开口道:“会说话不?” 如今身在魔族领域,自是得小心行事,谢留尘干脆装聋扮哑,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男子。那肥壮男子正欲再度开口,一道女子声音忽地传送至众人耳边:“连人带兽,两百块上等灵石,我全都要了!” 人未至,人群已发出一阵轰动声音:“哇!是九宫主!”“魔族第一美女来了!” 却见人群两拨分开,从中缓缓步出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身后跟着数十名身材魁梧的随从。不少人双眼发光,抛下集市上的海兽,屁颠颠跑去那边献殷勤了,连那肥壮男子也不例外。那女子身后的随从不耐烦地将围上去的人轰开,紧密密围在她左右,动作熟稔,显是见惯此等场面了。 谢留尘也自是见到了那名女子,可她面如重枣,细眼厚唇,又哪里算是个美女了?想来魔族的审美倾向真是奇特。 那肥壮男子跟随九宫主身边,恭恭敬敬道:“九宫主要的,自然是给的!”即将手一挥,扬声喝道:“大家听到没?全送到九宫主宫上!” 九宫主微微颔首,含笑看他:“你倒是会做事。”话毕,那女子身边的随从上前几步,将青面男子手上的海兽悉数收下,另有两名随从步至谢留尘这边,似是要将他一并带走。 谢留尘继续装出痴呆之态,实则暗地里偷偷盯着在场诸人,想着这名九宫主修为如何,若想从她手下逃走,又有几分胜算? 那肥壮男子腆着一张脸道:“能得九宫主这一声称赞,小的真算得上是如聆天籁。宫主还要小的做什么事,尽管吩咐!” 九宫主道:“你的意图,本宫主再是明白不过的了,看在你如此殷勤会来事的份上,再过三日便是魔族大会,届时左右护法皆会到场,你们黑旗宫到时在会上尽管提出迁宫之事,本宫主自然会替你们说几句好话。” 那肥壮男子闻言大喜:“能得九宫主这句话,敝宫上下不胜感激——” “慢着!我出四百块灵石,人带兽统统给我留下!”东面又突来一道极为清丽的女子声音,将那男子说到一半的话打断。 谢留尘满心的沉思也被打断,下意识往东面抬眼一望,那边正有一女子在空无一人的街角,翩然走来。 那是一个肤色极白的女人,长发高高束起,薄衫微透,衬出十分婀娜的体态,有如一朵生长在蛮荒之地的牡丹花,艳丽地傲视周围的枯叶烂泥。 她体带幽香,在此时将将恢复嗅觉、又身处腥臭环境的谢留尘闻来,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了。 周遭众人却捂着鼻子,嫌恶般远远躲开,窃窃私语道:“好臭!怎么又是她?”“这个女人真是讨厌,长得这么丑就别出来吓人了!”“丑人多作怪!” 肥壮男子一见此人,也是毫不掩饰鄙夷神态,道:“赤霞洞主,这批海兽已经被九宫主买下了,您老还是找其他人买吧。” 那赤霞洞主很快便走至众人身边,撩了撩额边长发,道:“本洞主听闻又有人族修士就此当街售卖,你们不是最爱编排我喜爱人族男子的吗?本洞主不若将此人买下了,怎么对得起这个名头啊?”她哼了一声道:“反正今日这人,你们得给我留着!” 那肥壮男子怒道:“呸!你这女人,不懂先来后到的道理!” 九宫主冷冷嘲道:“这就又要男人了?怎么,才几天?三日前买回去的那三名修士,在床上还不够喂饱你?” 骤然听闻这等大胆露骨言论,谢留尘不禁面皮发热。 “当然是不满足的啦。”赤霞洞主翻了个白眼:“谁叫他们那么弱,玩不到几下就死了,老娘我闺房空虚寂寞得很,自然是要找点乐子了。” 肥壮男子露出一个极为猥琐的笑容:“呵呵,你那般玩法,有几个男人受得了的?”周遭人群也是发出一阵不屑嘘声。 谢留尘先前从黑袍人那里听闻,魔族内部有一十九洞与三十三洞,能被冠以“宫主”“洞主”之称的人,几是魔族高层人员,在魔族内部纵不是地位超绝,却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路人嫌恶的地步。显是这位赤霞洞主在魔族内部极不得人心,成为人人皆可嘲弄的对象。 “废话少说!”九宫主道:“三日后召开魔族大会,会后的庆宴,先以人族鲜血祭奠吾族几百年来战死英魂,我受左护法之命,收捕一切人族,现在还差最后几个,老李家打捞上来的这个,不能给你!” “哦?你缺几个干我屁事?”赤霞洞主口中说着粗话,却是嫣然一笑,伸出一只凝脂玉手,指着谢留尘道:“你们想带他走,倒是要问问他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愿意跟你们走啊?” 谢留尘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她们真会问过自己意见,心中将这二人对此一番,却也不由思忖,若真能选择跟谁走,他还是比较愿意跟随这位赤霞洞主,毕竟,不会死得太快。 九宫主冷哼一声道:“没听说过买食材还要问食材的意见的,多此一举!” “哈哈哈哈,没听说过岂不是正好?”赤霞洞主发出极是夸张的一声长笑,而后倏忽停下笑声,一字字道:“那本洞主就让你大开眼界!”脸色一变,喝令一声:“抢!” 随她一声令下,市集上忽然出现数十名鬼魅一般的黑袍人,个个皆是笼身罩面,几步抢近,将谢留尘护在身后,又将九宫主随从手上的海兽肉块一齐夺了过来,立成一面人墙。 赤霞洞主见地上尚有一些海兽,眼神示意,一名黑袍人即挥动袍袖,劈头夺下青面男子身边还没卖出去的海兽。 青面男子欲过来争夺,却被铜墙铁壁一般的人墙挡住脚步,急得在一旁破口痛骂。 那肥壮男子气得全身发抖,指着赤霞洞主,颤声道:“丑女,你莫要太过分!” 赤霞洞主趾高气扬道:“老娘就是这么过分!有本事,上告至左护法,求他为无能的臣属主持公道啊。” 她口口声声自称“老娘”,表现出与她姝丽容貌全然不同的粗俗,在此时的谢留尘听来,不仅没有丧失初见时那般美好印象,反倒觉得此人至情至性,有些意思了。 九宫主柳眉倒竖,眼喷怒火地瞪着她。 肥壮男子怒声道:“强盗!强盗!你当真我们不敢告?” 赤霞洞主扭着纤腰道:“哈!有本事去告!尽管告!看左护法会护着有战功的,还是酒囊饭袋之徒?老娘不陪你们玩了!走!回家乐去!哈哈哈哈!” 一阵放浪笑声中,谢留尘不由自主被其中一名黑袍人带着走,跟随那女子身后,转眼间已出了数十丈。其余人痛怒骂声被远远抛至身后。 他被困兽多时,伤口迸血,一时趔趄,便要将倒未倒之刻,一双柔荑玉手伸将过来,稳稳将他扶住。忍痛望去,正是那容貌清丽、性格泼辣的赤霞洞主。 赤霞洞主一边侧颜对着他,日光刺眼,她微微眨了眨眼睛,谢留尘心中突然一阵漏拍。那人一颦一笑满是撩人情态,自她出现后,仿佛天地间只有她这种颜色。谢留尘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 赤霞洞主注意到他的视线,笑吟吟地将目光转向谢留尘面上,突然就凝住不动了。 谢留尘瞬感不妙,果然只见她纤手掩嘴,吃吃笑道:“哎哟,先前没来得及细细看上一次,原来还是个俊俏男孩呀!” 谢留尘默不做声,那赤霞洞主又上手摸了他脸,啧啧连声道:“啧,长得真是秀气。” 谢留尘生平首次被女人摸脸,又是如此美貌的女人,微微涨红了脸。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过分震慑的容颜。却忽然被另一侧的东西晃花了眼,余光望去,见是有一名面白如纸的魔族人在兜售各族的奇珍异宝。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物件,其中陈放着一个金黄色的项圈,像是稀缺玉石打磨成的,极为漂亮,发出金光者正为此物。 那东西真是太眼熟了,谢留尘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便在此时,识海中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是兽族至宝,要去将它取回,取回!” 谢留尘再不迟疑,将修明剑从识海中抽离。修明剑知他心意,化作一阵青光,倏忽钻进那个金色项圈中。日光猛烈,一时倒也无人察觉。修明剑本是他的本命剑,轻易不能离身,但兽族至宝却是重逾生命的存在,一定要找机会寻回。 第七十八章 赤霞洞主带人转过一条街,将谢留尘带回自己住所。 北陆土地贫瘠,种不出什么像样的花草,谢留尘一路走来,见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与大片的荒土黄泥。而这位赤霞洞主的家可就不一样了。红彤彤的山花漫山遍野,在太阳下随风摆动,花丛间有白石铺路,一路蜿蜒至洞府门口,谢留尘随众人走上白石小路,仍不忘频频回头看花,双睛亦是目不转睛。 赤霞洞主注意到他这番动作,呵呵一笑道:“你可真有意思,一般人听说要来服侍我,可是吓得连腿都软了,走不动路了呢。” 谢留尘势要将装傻充愣的伪装贯彻到底,闻言也不作应。赤霞洞主笑着看了他几眼,回头俯视洞府门口,目光沉沉,嘴角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行至赤霞洞府门口,几名扫地仆从见她回来,围上来道:“洞主,您回来了。” 赤霞洞主淡淡嗯了一声,那方才在集市上洋洋得意的样子全无,便像变了一幅脸面也似。她冷冷道:“把这个人关进玄苍洞里,给他上点伤药的,别让他死了。” 几名仆从小声应道:“是,洞主。”即有一名侍女放下手中扫帚,将谢留尘领进了其中一处洞穴,又去取了伤药,作势欲亲自为他上药。 谢留尘坐在石椅上,大感窘然,连连摆手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那侍女道:“不敢不敢,您是洞主领回来的贵客,不能怠慢,不然洞主会骂我们的。”说罢,一手翻开谢留尘的衣袍,口中惊道:“哎呀,你这伤口有些时日了,又泡了水,可不好恢复了。” 谢留尘身上几道伤口正是当日几名秋水门散修所刺,这段时日以来颠沛流离,伤口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心知功体不全,便无拿回兽族至宝之机,更遑论逃回南岭。他羞赧之余,乖巧任由那名侍女为他上药,同时不忘旁敲侧击:“你们洞主那么凶的吗?我看她一路有说有笑的,可和蔼了。” 那侍女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嗯,我可不敢说洞主坏话,被她听到了我们就要受罚啦。不过呀,洞主对人族来的人都很好的。” 谢留尘问道:“为什么呀?” 那侍女嘻嘻一笑道:“小呆子,还要问为什么!因为她喜欢人族男子呀!” 谢留尘贴了那仆从耳道:“那你们洞主会吃人吗?” 那侍女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会啊,会吃人啊,还专吃人族男子呢。你瞧,今晚上你便知道了。一般来说,今晚亥时洞主会派人过来,将您接到她的房间,三天后才放你出来呢。不过呀,以往那些人族男子为洞主侍寝,没一个能活得到第三天的呢,因为啊,都被榨干了……” 谢留尘年岁幼小,于情/事上一知半解,闻言啊了一声,却是满心想着三天后那兽族项圈都不知被卖至哪个角落去了,慌道:“三天后才能出来?那我能不能下午出去一趟啊?” 那侍女陡然拉下脸,冷声道:“不行!莫怪我不提醒你,进了赤霞洞府,不得随意进出,否则一被洞主发现,我们都要跟着遭殃!” 谢留尘心中一急,道:“这位姐姐,我真的有点急事,需要去拿一件至关紧要的小东西,拿不到我就无法安下心来,求求你啦。” 那侍女噗嗤一笑,上药的手也微微动了几下,连带着声音也轻快许多:“你不必如此,要出赤霞洞倒也不难,除非你能讨洞主欢心,让洞主带你外出赴宴,就有机会啦。” 谢留尘问道:“那要怎么讨她欢心呢?” 那侍女暧昧地笑一声,垂下头,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些什么。 那显然不是什么能大声说出的好事,谢留尘只听得脸色阵红阵白,连声道:“不行不行,这太难为情了,要是让商——” “商,商什么?”那侍女好奇问道。 谢留尘一时失神,发觉自己听闻要去给赤霞洞主做面首,第一反应就是商离行知道了该怎么办,很快又念及自商离行远在万里之外,不可能知道他在北陆的所作所为。心神稍定,摇头道:“没什么。我答应你就是了。” 那侍女道:“三日后开启魔族大会,到时洞主出席宴席,肯定唤人随侍伴行。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呀!” 谢留尘问道:“你们洞主很厉害吗?” “当然,”侍女很果断地点点头,道:“我们洞主虽相貌一般,可是有过一等战功的,修为高超,别看族中其他宫主、洞主,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在左护法面前可说不上话,连我们洞主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 谢留尘听到这里,却是想着:“这个赤霞洞主如此厉害,我要如何从她手下逃走呢?啊,对了,从前我只要一夸白萱姐姐,她便笑得很开心。想来天下间的女孩儿都爱听别人说漂亮话,这位赤霞洞主料应也不例外,我哄她开心,说不定就放我走了呢!”想到这里,心中又安定了不少。 当日亥时,赤霞洞内燃起照壁明灯,谢留尘在白日那名侍女的带领下,一路左弯右绕,深入洞府,来到洞主房间。 赤霞石洞内有乾坤空间,从中开辟出数百个大**穴,璧上装点各色奇花,在壁灯照耀下,一派光怪陆离,阴气沉沉。 那侍女打开璧上石门,浅笑着将一旁的谢留尘推了进去,在门口柔媚地叫了一声:“洞主,人带来了。” 那赤霞洞主坐在灯下,手里翻着一本书,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谢留尘咽了一口口涎,全身紧绷地走进赤霞洞主房间,紧张得手脚几乎不知如何置放才是。他不断告诉自己,莫慌莫慌,服侍洞主,可不一定就要服侍到床上去。 他慢吞吞走到床边,见赤霞洞主犹自看书,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安定许多。 赤霞洞主一心看书,但余光瞥见身旁木头似的杵着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沉下心神去看书。她以甜美的嗓音唤道:“过来,帮我捶捶腿。” 谢留尘受其嗓音蛊惑,依言走了过去,蹲在赤霞洞主脚边,她很随意地伸出一腿,支在长凳上,见谢留尘仍傻愣愣地站着,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流走:“呆头呆脑的,在北陆可活不长久。” 谢留尘以为赤霞洞主是唤他前来侍寝,三日来在玄苍洞苦想了几十条计划,连如何杀了赤霞洞主、夺路逃出北陆想到了。结果却是人来了,对方却没表现出那方面的意思。他眼皮稍抬,瞥见她手上书册,见上头文字略有些眼熟,心中咦了一声:“原来魔族的人也是看得懂人族文字的吗?” 那赤霞洞主一心看着书,拈起一页翻过,桌案烛影摇红,许久,“啪啦”一声响,洞内再度安谧下去。 谢留尘心不在焉捶着腿,久等无言,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唤了一句:“洞主……” 赤霞洞主翻过一页书册,慵懒道:“什么事?” 谢留尘很真诚地说了句:“您长得真美。” 赤霞洞主噗嗤笑了一声。 谢留尘见她发笑,又强调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那赤霞洞主放下手中书籍,似笑非笑跳起他一边下巴:“现在不装傻了?” “……”谢留尘顿了顿,微微偏头,又小小声道:“其实您长得挺好看的。站在人族角度看来,你的相貌是万中无一的美貌,实在不必如此自暴自弃。”说到这里,又觉得“自暴自弃”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不妥,却苦于词穷,一时哑言。 赤霞洞主又笑了一声:“我知道。”站起身来,谢留尘也随之站起。 她走至床边,道:“时辰到了,脱衣服。” “脱——脱衣服?”谢留尘这下可吓得不轻,接连退后几步,脸色煞白。 赤霞洞主笑了一下。大概也是生平少有见到如此呆笨之人,她眼中的笑意几乎是隐藏不住,眼波流转:“不脱衣服怎么睡觉呀?还是说,你没做过?” 谢留尘目光闪烁,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赤霞洞主笑道:“小雏儿,不懂男女之间怎么做吗?别怕,让姐姐来教教你啊。” 谢留尘又退了几步,心中警铃大作。这女人当真可怕,安静时恬淡美好,神性内敛,一动起来却是凶猛似虎,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 怎么办?是曲意逢迎还是奋起反抗? 见他脸色发白,步步退后,赤霞洞主嫣然一笑,吹熄案上烛火,于黑暗中扣住谢留尘一只手,就要将他往床上带去。 谢留尘修为尚未恢复,挣脱不得,在被赤霞洞主擒住的那一瞬,他欲哭无泪:“难道今日清白便要葬送于此?” 此时此刻,他心头只剩一个无比痛苦的念头:“商师兄,我对不起你!” 第七十九章 一阵天晕地眩之后,谢留尘躺在床褥上,睁大眼,望着笑吟吟爬上来的赤霞洞主,浑身动弹不得。床帐内暗黑无光,只见那笑意正浓的美人盘了上来,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几乎摸遍他的下巴、胸膛。一股淡淡幽香萦绕帘帐,谢留尘一时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赤霞洞主稍稍贴近,呵气如兰,往谢留尘脸上吹了一口气。 谢留尘晕乎乎间,看着赤霞洞主近在咫尺的面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片刻之后,一股熟悉的暖流出现在识海之中,很快流经四肢百骸,驱散眼前一片阴翳。 谢留尘大惊退后:“你往我脸上吹了什么?!” 赤霞洞主双眼迸出亮光,她立时跳起,飞快反手将谢留尘制住,又朝案上灯烛打出一掌,洞内再度恢复光亮。她死死盯着谢留尘,厉声逼问:“你不是人族之人?” 谢留尘心里大叫糟糕,心道这女人好生警觉。 赤霞洞主又连番逼问:“你来北陆目的为何?谁派你来的?为何要假扮人族修士?” 谢留尘知道人、魔两族之间常年战乱,兽族也常常参与其中。暴露兽王身份,难免叫人多心,他也没必要给自己多找麻烦。矢口否认道:“我本就是人族修士啊!我是秋水门散修!” “当我不知道吗?”那赤霞洞主冷笑一声:“秋水门上下皆为散修,修为大多稀疏平常,怎可能会有剑意如此精纯的剑修?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留尘狠极了将他赶尽杀绝的云山剑宗掌门,宁愿拗着一口气,也不愿自承云山弟子身份,只咬实了说法:“我确实是秋水门的人,秋水门的商门主是我的朋友,我受他所邀,到秋水门传授剑艺,我就住在他的院子!” 赤霞洞主又冷笑一声:“商离行一向谨小慎微,怎会邀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传授剑艺?” 谢留尘不乐意了,商离行看重他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理直气壮道:“我确实认识他呀,他很看重我的!” 赤霞洞主犹是不信,冷哼一声道:“族内部分不安分之人一直怀疑我的来历,对我心怀芥蒂,这次焉知不是他们出的诡计?你假冒人族修士,我也没必要对你废什么心思了!”说罢,出了狠厉一掌,朝他劈下。 谢留尘这下有些害怕了,急得破口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赤霞洞主杀人了!” “鬼叫什么?!”赤霞洞主目眦欲裂,一张美丽的面庞变得狰狞,出手狠狠拍了他一掌。 谢留尘痛苦地啊了一声,嘴角满是血,双唇颤动:“我没骗你,我真的是秋水门的散修,方才,方才,您看的那本书,上面是商离行的字迹,我去过他的书房,认得他的字迹……” 陡然听闻,赤霞洞主身形微微凝滞,很快又回过神来,沉声逼问道:“你真的认识他?” 谢留尘躺在床上,口中淌血,断断续续道:“认识,认识……” 他面颊阵阵胀痛,脑袋嗡嗡作响,心中无由来的觉得好委屈。为了寻获自己身世,他从未有害人之心,也从未对不起除商离行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却每每总要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先是秋水门的散修,后是西涯山的妖王,现在又是魔族之人…… 凭什么?这些人凭什么责问自己?凭什么决定自己的命运?怨恨、不甘、种种想法交织盘绕心头,他眼里渐渐泛上泪光。或许是受了此等悲愤情绪牵引,远在不知名角落的修明剑、缠绕他体内那股神秘力量,竟一时起了共鸣反应。 谢留尘微微转头,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在莫名间冲破了赤霞洞主的禁制。 赤霞洞主眼尖,见他瞬间便挣脱了自己的禁制,又十指交错,飞快在他身上种下更多禁制。谢留尘刚觉自己恢复了些许力道,很快又无法动弹了。他睁圆一双眼,近乎绝望地看着赤霞洞主。 赤霞洞主打量了他许久,放宽了神色,轻笑一声道:“倒还真有些本事,行吧,我信你了。”她出手一点,解开了对谢留尘的禁制,整个人也随之退开几步。 压迫骤失,谢留尘顿觉轻松,见赤霞洞主自去一边斟水去了,呆愣许久,坐起身,呐呐道:“那,那您不需要我服侍您了?” 赤霞洞主道:“不需要了。” 见她态度软化,谢留尘壮起胆子问道:“您明天是不是要去赴宴啊?”见赤霞洞主毫不理会,又道:“我明天也想去。” 赤霞洞主讶异地抬起头,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又道:“你想离开北陆,有的是机会,没必要摊上我。” 谢留尘摇摇头道:“我并非想离开北陆。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去做。”他方才已经感应到修明剑的所在,正是在北陆一处不知名宫殿内。魔族人员部署错综复杂,一个不慎,便可能被魔族发觉,若能借以赤霞洞主的名义行事,当能更好找到兽族至宝与修明剑。 赤霞洞主淡淡道:“倘你现在想离开,我可以帮你。” 谢留尘陡闻此言,简直是不可置信:“您……要助我离开北陆?” “哼?不行么?”赤霞洞主哼了一声,脸上小表情很是生动,“本洞主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说要助你离开,便绝不会放任你在北陆受难。现下,你要么今晚趁此机会离开,不得再出现在北陆,要么留在我身边,以后寸步不离赤霞洞府。” 谢留尘道:“我留在此地是为了一件对我族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离开,至少现在不能,但我一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我便会离开,所以,我也不会留在赤霞洞。” 赤霞洞主对他态度已冷淡许多:“随你,到时丢了小命,也是你自找的。”言罢,转过身,再不愿与他说话。 谢留尘顿然失语,惶恐不安地坐在床边,只觉满室凄冷,度时如年。 次日,洞府中仆从前来洒扫,见床褥凌乱,赤霞洞主与谢留尘一坐一卧,各自不语,气氛低沉,心中打了个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又过不久,洞府外又来了一人,正是先前为谢留尘上药的那名侍女。她站在洞府外恭恭敬敬道:“洞主,属下已将大会之物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赤霞洞主懒懒应了一声,那侍女捧着一套衣服走进来,转头见到坐在一旁的谢留尘,倒吸一口冷气:“你竟然还活着?” “碎嘴什么?”赤霞洞主冷冷道:“九宫主势必会在大会上提及迁宫之事,到那时我们赤霞宫又要割出一块地去养那些废物了,本宫主今日心情不佳,你最好给我安静些!” 那侍女哪里还敢再多言,唯唯诺诺,颤声道:“是是是,奴婢多嘴了。” 赤霞洞主也不忌讳男子在侧,大大方方地披上侍女为她备下的盛装,道:“走吧,一会儿在路上你找个机会,自己走吧。” 谢留尘一路低着头,毫无心思看那路上景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洞府,上了路旁一驾车鸾,一名仆从在车辕前驾起车,车前金铃泠泠作响,“笃笃”之声渐起,载着车上二人渐行渐远,往北陆最繁华最高大的魔宫驶去。 车上,谢留尘与赤霞洞主对坐无言。过了一夜,赤霞洞主语气仍是硬邦邦的:“路上你找机会自己逃走吧,有多远走多远,等三日之后,海岸边不再出现护兵了,那时便属自由之身了。” 谢留尘低声道:“好,谢谢你。” 车鸾一路快马扬鞭,走了近一刻钟时间,路上行人话声、吆喝声渐趋嘈杂。赤霞洞主又道:“等快出了集市,到了郊野之地,你就可以走了。” 谢留尘道:“好。” 车鸾疾行穿过街巷,将要抵达郊野之时,忽而听闻车外一阵铁蹄之声,紧接着,车鸾莫名停了下来。车外那名仆从翻身下车。 谢留尘一怔,只听到车外数道声音齐齐喊道:“左护法来了。” 赤霞洞主低声不知咒骂了句什么,又忍了下去,道:“随我下去,见过左护法。” 谢留尘心道这个左护法或许是个魔族中的大人物,心中一凛,即跟在赤霞洞主身后下了车。 赤霞洞主停在车鸾一旁,矮**,行了个礼,柔声道:“见过左护法。”谢留尘跟在她身后,也随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两边行人也都低着头,将气息声死死压了下去。 只见数名魔兵将车鸾挡在路上,魔兵浑身黑雾,透露凛冽杀意。当先一名男子,身量高大,肤色黝黑,身披半边毛氅,目光阴鸷,正定定盯着赤霞洞主头顶的柔亮黑发。谢留尘顺着赤霞洞主头顶望去,刚好与左护法目光交汇。 左护法微微一怔,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便移开了目光。他的发音极是古怪,像是疏于说话般,出声吃力,一字一字往外蹦:“你的,身后,是,你,的,新欢?” 赤霞洞主不着痕迹将谢留尘挡住身后,垂眸道:“正是,左护法垂爱赤霞了。” 左护法又望了谢留尘一眼,道:“很好,很好。”而后在谢留尘的一头雾水中转身离去。身后数名魔兵井然跟上。 及至重新上了车鸾,赤霞洞主才淡淡道:“你走不了了。” 谢留尘惊道:“为什么?” 赤霞洞主道:“左护法注意到你了,现在离开,只会招惹他的怀疑,你也不想你在逃走的过程中被抓到吧,大会后再找机会另行离开吧。” 谢留尘眼下靠她抽身逃离,自然是全心依赖着她,心内虽极是失望,但也不再反对了。小声问道:“这位左护法是什么人?” 赤霞洞主道:“你惹不起的人,名义上的左护法,实际上的魔族掌权人。” 谢留尘惴惴然道:“他刚才带着一队魔兵,是刚从海岸回来吗?” “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赤霞洞主冷冷道,旋即偏过身子,再不与他面对面。 她的目光幽远,神情放空,似乎是在望着黄澄澄的车帐,又似乎没在看什么。 谢留尘望着她姣好侧颜,心中想道:“这位洞主一定很孤独吧。” 车鸾又行数刻,车外嘈杂之声渐次远去,只听御车兽蹄声在硬实石板上踏踏作响,空旷回响不绝于耳。 谢留尘陡然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不由微微收敛神识,赤霞洞主自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他怀中,道:“将这东西涂抹在你脖颈上。” 谢留尘低头望去,正是一个小小的妆奁,打开一看,那股浓烈得让他急欲作呕的味道充斥车鸾,纵收敛神识也浓厚可闻。谢留尘拈起一簇脂粉,强忍着将其涂在自己脖颈上。赤霞洞主见他动作温吞,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车鸾很快停了下来,他与赤霞洞主下了车,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黑玉作壁,宫壁上雕刻魔族神物,上嵌诸生魔婴,下刻潜渊魔龙,天地六合俱是化不开的黑沉魔气。 正是魔族中最大的一座魔宫。 魔宫宫门大开,无数面色怪奇的魔人出出入入,争相招呼,腥臊熏天。 谢留尘苦着一张脸,随着赤霞洞主一路走近,只觉如入鲍鱼之肆,渐渐地,反倒不觉得臭了。 赤霞洞主与宫门前的魔族打着招呼,笑得满面春风,又与之前清冷冷的样子有所不同。 因她战功显赫,在左护法身前地位非凡,魔族中不少人虽鄙夷她的容貌与为人,却不敢对她不敬,尤其是在左护法的地盘上。 谢留尘警惕地左顾右盼,忽而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轻声道:“你身上好香啊。”他惊疑之下,蓦地回头,但见周围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但又每一个都很可疑。 谢留尘满心窦疑,转回了头,那声音又在他耳边炸起:“可惜是赤霞洞主带来的人,我不敢吃。”回头瞪视,那人却不知已溜到哪里去了。 谢留尘深觉烦恼,跟在赤霞洞主身后进了魔宫。 而等他随着赤霞洞主步入魔宫,才发现这烦恼竟是接踵而来。自他一步入这黑沉沉不见天日的魔宫,即感气氛低压。魔宫内或坐或立,隐有数千人之众,众魔兵、洞主、宫主,一见二人身影,齐齐把目光投在他与赤霞洞主身上,有的满脸讥诮,有的掩嘴偷笑。 赤霞洞主倒是落落大方,径自阔步朝魔宫议事台步去。 谢留尘紧随身后,听东面角落有几人窃窃私语:“你看那丑女,还来摆谱呢。”“光天化日之下,将男宠带上台面来,真是够不要脸的!”“有些女人啊,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 交头接耳之人地位似乎是比之门外之人高出许多,见赤霞洞主进来,既不打招呼,也不来奉承,说话更是直言不讳。他们虽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清晰传至二人耳边,分明就是有心让二人听到。 赤霞洞主神情不变、步伐庄重,昂首走上议事台。 谢留尘看得分明,她一路走来,步履沉稳,动作毫无涩滞,但在听到那几句话时,袖袍下的拳头微微握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谢留尘内心一涩,莫名有了些感同身受:“原来她也是会在意的吗?” 第八十章 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俱已来齐,部署留在台下。这五十多魔族高层神色凝重,稀稀疏疏坐于议事厅上,身前各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头空无一物。魔气氤氲,将本就阴暗的魔宫笼罩得更加阴森。 赤霞洞主远离其他宫主、洞主,在角落里一张桌案前坐下,谢留尘低着头、躲在她身后,心中计划着一会儿回去途中如何逃脱。 一名声音苍老的宫主朗声道:“左护法临时有事,宴席押后,大家先静待一阵吧。” 也没几个人说话,魔宫内落针可闻。 这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各占一张座位,而上座还空着三张座位,除了适才所见左护法外,应还有两人,在魔族中身份地位高于诸位宫主、洞主。 赤霞洞主百无聊赖,翘起长腿,把玩着自己手中一支银钗,这银钗制式粗糙,不像魔族所有,更不似人族修士所有,倒像是南岭凡人才会做的东西。谢留尘站在她身后,凝神望去,看得微微出神。 那道苍老声音又道:“多年未见此魔族盛会,各位宫主、洞主也好久没聚齐了。此次左护法突然召开魔族大会,除了听取各地情报外,便是有大事宣布。诸位有何想法,尽可在会上提出。” 说话间,几名仆从鱼贯而入,为每人桌案送上一盏银壶,与一只杯子。 谢留尘望着那鎏金银壶,不知为何,一股不适之感泛上心头。见赤霞洞主凝眸望着那银壶,始终一动不动。他偷眼望向其他宫主,见一名宫主舔了舔唇,迫不及待地提起银壶,倒出壶中液体于案上杯中。流淌出来的,竟是颜色鲜红的血液。 谢留尘心里顿起悚然念头,这,会是人族的血吗? 其他宫主、洞主也各自先后倒起了一杯红血,喝了起来,嘴角都染上了绛红色,好似抹上胭脂般。 赤霞洞主兀自低头,继续把玩着手中那把银钗,没有再去看案上那樽银壶。就在谢留尘以为她不会喝时,她终于伸出了手,径倒了满满一杯血,面不改色地将杯中血送入口中。 谢留尘闻得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抑不住的干呕几声。 一室静默中,这声干呕传至各个角落,人人可闻。人群中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沉闷氛围一遭打破,便再也静不下去。 赤霞洞主慢悠悠喝完一杯血,终于开口:“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迁宫。” 坐在最远处的一位宫主道:“赤霞洞占地广袤,割出一小块地,无伤大雅。” 赤霞洞主拭去唇上血迹,冷笑一声:“我为魔族立下汗马功劳,赤霞洞的地界谁也别想动!” 那苍老声音的宫主颇具威严,冷声道:“赤霞洞主,我们对你好声好气,是看在左护法的份上。迁宫之事已成定局,你必须得让!” 赤霞洞主斩钉截铁道:“不给!” 只听一道声音淡淡道:“黑旗宫为魔族牺牲甚多,在之前千重影壁那一战中死伤惨重,多要点土地,并不过分。” 谢留尘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正是那几日前与赤霞洞主起了争端的九宫主。 赤霞洞主微微眯起眼,道:“我的赤霞洞地界,也是我靠战功得来的,凭什么他们死了几个人,就要我让地?” 九宫主道:“赤霞洞府占据了北陆仅有的丰沃地界,赤霞洞主又休养多年,专宠面首,众人早已不满,为堵悠悠众口,赤霞洞主合该退上几步才是。”言下之意,句句都在指责她淫狎男色,荒废战功之事。 “这么殷殷切切的,你是为黑旗宫讨公道吗?”赤霞洞主却道:“听闻前两个月,上千名黑旗宫魔兵的尸体顺着海水飘了回来,那夜凄厉长嚎,彻夜不休。”这女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专挑他人痛处下手。黑旗宫宫主死命瞪她,瞪红了一双眼。 九宫主道:“黑旗宫受左护法之命,到南岭的千重影壁之下歼杀人族修士,为吾族大业捐躯,死得光荣,赤霞洞主莫要说此凉薄之话。” 赤霞洞主又呵呵笑道:“说起千重影壁之事,我倒是想说了,那时左护法临时抽调一部分人马前往南岭,大部分的宫主、洞主都尚未接到情报,除了黑旗宫战死的数千魔兵之外,算来算去,也只有左护法与潜藏南岭、往来传讯的人知晓此事。可是为何,那时人族会知道千重影壁下的通道,反杀魔族魔兵?” 在南岭大陆卧底者大多为枯水宫麾下部署,听闻此言,枯水宫宫主冷下声音道:“赤霞洞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枯水宫部署传递的讯息有误?” 赤霞洞主笑得更加冷厉:“有误倒不敢说,呵呵,不过,你们枯水宫数十年来,派出去的卧底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吧?怎么到现在一个有用的消息也探不回来?” “是啊,何止千重影壁这一桩,”坐在离谢留尘二人最近的一位洞主道:“自三百年前,吾族退败北陆以来,派了无数卧底前往南岭,却几乎没得到几桩有用的讯息。” 那枯水宫气得红面煞白:“枯水宫这些年死伤数目有耳皆闻,不容得你们此番诛心之论!” “哦,你说的死的那些人,”赤霞洞主道,“先前死的那些个魔兵,全身溃烂,有如干尸,这种死法人族可没有吧。” 枯水宫宫主浑身发抖,一心只道:“我枯水宫心怀魔族大业,一世清清白白,怎容得你信口污蔑!” “够了,赤霞洞主,别再说了!”除了这道苍老的声音加以劝阻外,其他宫主、洞主俱是一脸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情。 黑旗宫宫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沉思片刻,道:“两位洞主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想来最大的可能,便是族内有人与人族暗通款曲,将吾族进入南岭的通道告知人族修士,给了他们准备之机。” 枯水宫宫主失声道:“邢宫主,连你们也不信我?” 又有一名宫主道:“赤霞洞主说的也并无道理,本来我便想说了,这么多年来,怎么可能派出这么多人去南岭,却一点作用都没有?要么便是人族修士料敌机先,要么便是有人告诉了他们,什么人最有嫌疑呢?自然是身在南岭之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应和:“我们也不愿作此想法,但枯水宫于此事上毫无建树,实在可疑。” 谢留尘曾听白萱说过魔族中有一名秋水门卧底,为他们传讯魔族动向,望向那枯水宫宫主,她肤色略带青黄,极其接近人族外貌,心道难道会是此人?自己该不该救她? 这枯水宫宫主性格最是刚烈,听闻在场诸人声声句句,俱是在针对于她,她伸出发抖双手,指向众人,突然大声道:“好好好!既然你们都不信我,那我便证明给你们看!” 她一言不合,即伸出一掌,正对自己面门拍下,顿然血溅当场,倒在地上! 魔宫之内,氛围有瞬间的凝滞,良久,才听得那位声音苍老的宫主道:“枯水宫宫主以刚烈之心,证得自身清白。将她拖出去吧。” 东面角落冲出几名白衣之人,眼角噙泪,呜咽着抱走地上的枯水宫宫主,出了魔宫去了。 这几名身穿白衣之人,正是枯水宫的部署,也即为方才挖苦赤霞洞主那几人。谢留尘心中一片澄澈:“原来这个赤霞洞主是在报复方才之事。这几名枯水宫的部署一定是受了自家宫主授意,有意挤兑于她,她记恨于心,转眼便顺势将罪名嫁祸到枯水宫宫主身上。如此说来,这枯水宫宫主定然不是秋水门卧底了。” 旋即又想道:“只为了几句便要逼死一位宫主,这女人心胸好生狭隘!”方才生出的那些许同情之心,瞬间烟消云散。 他眼皮稍抬,将魔宫内部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又想:“那名秋水门卧底,会在此中吗?” 魔宫内静了片刻,又有一人笑呵呵道:“左护法还没出现,大家还是找点乐子吧。除了迁宫之事外,诸位不妨猜猜,左护法召开此次大会的目的还有什么?” 赤霞洞主微哂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魔尊之位喽。” 那黑旗宫宫主道:“魔尊之位空置已久,左护法钟冥、魔主九英,右护法无漾,这三位皆是地位高超,无论哪位能当上魔尊,在下都是赞成的。” 九宫主也道:“这话说的不太对,魔主是魔尊亲传弟子,论地位,比其他两位还高上那么一点点。” 一名洞主道:“哈哈,九英是你哥哥,你自然是无论他修为如何,都会站在他那边的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并非是在争执什么,”九宫主淡淡道:“我们兄妹二人一心只为了魔族大业,并不在乎谁坐上那个位置。魔尊之位,能者居之,吾兄之心,即为我之心。” “推举九英?那个病秧子?”赤霞洞主又是嘲讽一笑:“还不如为他准备后事来得实在呢。” 饶是九宫主如此沉着镇定之人,被她屡屡挑衅,也不由怒目瞪视:“你,你最好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赤霞洞主道:“呵,我说错了吗?当今魔族,论修为,论资历,论人品,有哪一位比得过左护法,我全心拥护左护法当魔尊,谁敢有异议,先打败左护法再说。” “可惜右护法常年外出,不在魔宫之中,否则,论战功,谁是他的对手啊?” “左护法修为最为高深,推举他当魔尊也没什么不好。” “嘿嘿,左护法确实不错,可惜他有些口吃,怕族民以后会拿这点说事。” “口吃算什么?能壮大吾族、带领吾族走向光辉大道,才是魔尊的最好人选,我也赞成让左护法当魔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个嘈杂不休,纷杂中,只听一道声音忽地插口:“大家怎么忘记愁海那位了?” 此言一出,满室静默。 赤霞洞主微微偏头,面向谢留尘这边,做了个冰冷冷的笑脸,分明是满脸不屑。 一片安静中,只见一道高大身影信步跨入魔宫,带来满殿的肃杀之气。谢留尘听有人说了一声:“左护法来了。” 众宫主、洞主俱都起身相迎:“见过左护法。” 左护法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魔将。他走上议事厅,点头示意。 第八十一章 得他点头后,众洞主、宫主才敢坐下,他立于众人中间,环视一周,看了低着头的赤霞洞主一眼,而后,又将目光停留在谢留尘身上。 那目光毫不掩饰,竟带有一丝**之色,让谢留尘颇觉不适,想道:“他为何要那么看着我?难道是——没什么,想来以魔族的目光来看,我长得这么丑,他一定不可能看上我。” 满室静默中,那位声音苍老的宫主适时出声道:“不知左护法召开此次大会,是否有何要事相商?” 左护法吐字吃力,向来是能不动口就不动口。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魔将代他发言,其中一名悍勇魔将沉声道:“左护法今日召集诸位宫主、洞主前来,乃是有一件大事宣布!” 九宫主试探着道:“是否为了迁宫之事?” 那魔将肃容回道:“不是,迁宫之事虽十分急切,却有一件事比之更加紧迫。” 众人问道:“那是何等大事?” 左护法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魔尊。” 那魔将沉声有力道:“不错,这件大事就是——攻打南岭,迎回魔尊!” 一言落定,不少人讶然站起:“魔尊不是死了吗?”“怎么回事?” 谢留尘听闻“魔尊”二字,一时也被吓了一跳,往身前敛眸望去,却见那赤霞洞主依旧好整以暇地坐着,神情满是漫不经心。 左护法扬手示意,那魔将又接着道:“右护法日前传回消息,魔尊已然复活,目前在与云山剑宗掌门纠缠。我们的人正在源源不断为魔尊灌输生机,多则一月,少则半月,相信不久魔尊便能脱身归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洞主潸然洒泪:“三百年啦!三百年啦!吾族终于能得见光明了!”在场亦有不少人双拳紧握,神色激动。 那魔将道:“不瞒诸位,其实魔尊未死之事左右护法一直都是知道的,隐忍多年便是等待反扑良机,不告诉诸位是为了防止各宫各洞倾轧之事。日前右护法得到魔尊正式复活讯息,已先一步带人前往南岭了。两位护法商议之后,决意请一十九宫、三十三洞各出一千魔兵,随左右护法征兵南岭,迎回魔尊!” 随他一声话落,在场五十多张面色迥异的脸孔,此时流露出各不相同的神情,大多宫主、洞主,都如适才那名老者般激动到不能言语,却有不少人神色暧昧,或目光交缠、或老神在在,神情不一而足。 一名较为年轻的宫主凉凉道:“每宫都出一千人,这也忒不公平,别的不说,我们宫的那些个荒土可种不了粮草,养不了那么多闲兵。” 左护法走到中间座位坐下,淡然目光,望向座上诸人。那魔将见他目色授意,沉声问道:“哦,那你想怎么样?” 那年轻宫主道:“自然是谁家占的土地多,谁出的兵最多喽!” 赤霞洞主冷笑一声。 那人又道:“我们今日聚齐于此,本来以为先重点谈迁宫之事,最不济也是谁当魔尊之事,谁知道,原来不仅不给我们派土地,还要我们倒贴人力去帮一个三百年的俘虏,嘿嘿,死了三百年又莫名复活,谁知道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话音未落,魔宫中突现一道惊弦之声,一道黑气凭空出现,竟以耳目难以捕捉之速度袭向于他。他的声音连同那道黑气一道堵在口中,咯咯几声,七窍喷出浓稠黑液,瘫倒在桌案上。 诸位宫主、洞主身躯俱一阵颤抖。谢留尘也莫名吓了一跳。如果他没猜错,出手者正是那位始终面无表情的左护法。 那魔将只是怔忪半瞬,又朗声道:“迁宫之事休得再提!左右护法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全族上下,当以迎回魔尊、光复吾族为最高族义,胆敢抗命者,有如此人!” 左护法这一招不动声色,震慑下来,真有股雷霆之效。之后,各位宫主、洞主纷纷表上忠心,再不敢有任何异议。调兵遣将之事自不必多言。那魔将道:“据南岭那边的探子来报,云山上的魔气已经与护山法阵上的真气糅杂在一起,等闲人开之不得,也就是说,我们至少需要三万魔兵,才能破开云山上的防护罩。”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头一颤:“云山剑宗?他们怎么了?出事了?”旋即又很快想道:“我已经被驱逐下了云山,云山剑宗出事,关我什么事?”想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定。 想虽是这般想,但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听闻出事,怎能无动于衷?他心里挂怀着云山剑宗,再也懒得分出心神去听魔族兴兵之事。 过了片刻,出兵计划一经落定,左护法又通过那名魔将道:“左护法另有要事,会后宴席诸位自便吧。” 左护法面对众人微微颔首,带领两名魔将,走下议事厅。走之前,那阴沉沉的目光又看了谢留尘一眼。 谢留尘像被毒蛇盯上一般,忙缩起身子,将自己藏在赤霞洞主身后。 一应仆从手捧银盆,在每张桌案上摆上佳肴。每位宫主、洞主身前桌案上,除了一小盘带血的妖兽肉块,再无其他。谢留尘暗自忖道:“魔族高层宴席尚且如此寒酸,北陆到底有多贫瘠?” 赤霞洞主神色恹恹,像是没什么胃口,看都不看那桌案一眼。 宴席之后,诸位宫主、洞主三三两两散离而去,赤霞洞主也自收回手中银钗,淡淡道:“我们也回去吧。” 经此一会,众人也知晓赤霞洞主在左护法心目中地位实属无可撼动,自然无人再来敢挑衅于她。二人慢步走出魔宫,赤霞洞主像是在思索些什么,走得很慢。 谢留尘跟在她身后,也在低头沉思着魔族兴兵南岭之事,念及云山剑宗此时情状,莫名又有些怅然。 二人无言,走出数十步,谢留尘莫名感应到了修明剑,方想开口问及自己何时能离开之事,身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赤霞洞主且慢。” 赤霞洞主闻言停步,转身一望,正是方才那跟随左护法身后的一名魔将。 赤霞洞主道:“嗯?左护法有事找我?” 与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之人不同,魔军中最敬重有战功在身之人,那魔将客客套套道:“正是,左护法传召赤霞洞主到后殿一会。” 她点了点头:“嗯,好,赤霞这便去了。”又转头对谢留尘道:“你先回去吧。” 那魔将阻道:“慢着,这位先留在这里吧,可能,一会儿有需要他的地方。” 赤霞洞主身躯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道:“好。”而后错开了眼,随那魔将去了。 谢留尘等在魔宫门前,接受着各色魔族之人的目光,心中好不焦急,一会儿想着如何去取回本命剑与兽族项圈,一会儿想着不告而别、回归南岭,端的是归心似箭。 过了一炷香/功夫,赤霞洞主又与那魔将一道回来了。 谢留尘忙不迭迎上去,笑盈盈道:“你回来了?我们可以走了?” “你不用走了,”赤霞洞主没在看他,反倒将目光投往身前巍峨宫门,幽幽道:“左护法看上你了,去吧,好好服侍他。” 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飘飘渺渺,一言一句,碎在了寒风中。 “你什么意思?”谢留尘难以置信般看她,气结道:“不是说好的送我离开吗?你怎能出尔反尔?” 赤霞洞主伫立寒风中,不言不语。 谢留尘见她转头不言,足下一动,便要脱身而去。 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突觉全身真气乱窜,一时无力,倒在赤霞洞主身上。 适才背后突如其来的那阵疼痛,原来正是赤霞洞主伸出一指,正点在他一处伤口上,给他种下了禁制。与昨夜受制于人一般,谢留尘又是全然动弹不得了,他睁睁望她,滴出血:“赤——你——” 赤霞洞主将他轻轻推往一边,与那魔将示意道:“将军,请吧。” 那魔将点点头道:“洞主是识大体之人,左护法会将今日之事记在心内。” 赤霞洞主摇了摇头,深深看了谢留尘一眼,道:“以后,不要太相信陌路人。”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留尘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眶一涩,无助地落下泪来。 第八十二章 谢留尘极不情愿地被带回魔宫后殿,这里魔气遮天蔽日之盛,几为北陆之最,正是两位护法与魔主处理公务所在。 那魔将一手拘着谢留尘,走到一处宫殿,敲开了一间门:“左护法,人带来了。” 门内嗯了一声,而后房门大开,不紧不慢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满脸黝黑,正是左护法,他看到谢留尘,眉头微微舒展,伸出一手,便要抚上谢留尘的脸。 谢留尘哪里愿意被他碰到,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死命挣扎。其反应幅度之大,正教他躲开了左护法的触碰。 左护法又皱了皱眉,道:“回,浮梦楼。” 那魔将小心翼翼问道:“左护法要将这人带回浮梦楼?可是小公子他……” 左护法道:“不听话,不管他,不在意。” 那魔将领命道是,又支起谢留尘,跟在左护法身后。 谢留尘想到他们不知要将自己带至何处,心中愈加难受,眼眶红红,不禁坠下几滴泪珠。 左护法走在身前,始终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哭了,微微一怔,道:“哭,什么?”伸手欲为他拭去脸上泪珠。 谢留尘撇过了脸,收起眼泪,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那左护法不仅说话吃力,似乎连为人也有些木讷,见谢留尘一直不理他,也不勉强些什么,讪讪然收回手,再没作出什么亲昵举动。 三人又走出魔宫后殿,经过一处宫殿时,那殿门半开,从黑不见底的魔气中走出一名男子。 那男子满头白发,脸上枯点斑斑,见到他们三人,微微一愣,又眯了眯一双浑浊的眼,道:“哦……是钟冥啊?”他缓缓走到三人身边,步履很是蹒跚。 左护法道:“钟冥,见过,魔主。” 那魔将也道:“属下见过魔主,魔主气色比上次我们离开时好多了。” 魔主病体孱弱,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免礼免礼,你们刚从前线回来,那边战况怎么样了?” 左护法一字一顿道:“即将,出兵,迎接,魔尊。” “那就好,那就好,他终于要回来了,魔族就有希望了,”魔主絮絮叨叨道,“你和右护法二位也是辛苦多年了,将来我们占了南岭,吃好喝好,便不用在这个鬼地方受气了,”望向魔将扶着的谢留尘,眨了眨眼,呀了一声:“这个是?” 左护法回道:“赤霞,送来的,礼物。” “哦,那个丫头送的,太有心了,不过他怎么一直在哭啊?”一只满布褐点的手伸出,魔主颤巍巍地拉住了左护法,语重心长道:“钟冥啊,这种事情,最讲究个你情我愿,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能强逼人家呀。” 左护法一板一眼道:“魔主,说的,有礼。” 魔主犹自一口气唠叨个没完:“你的口味真是堪忧啊,魔族多少美人,你都不要,我还以为你自涟儿他娘死后,便清心寡欲,再也不打算找个人了呢,结果赤霞那丫头一出现……唉,你也不挑一挑,得不到赤霞也就算了,怎么口味愈加奇特,看上这么个……丑东西……” 左护法转头看向谢留尘,缓缓道:“他,不丑,美。” “瞧你的眼神,连我这个半老头子都比不过啦?他们人族、妖族,哪一个不丑的?就是连涟儿他娘也是……”魔主唉了一声,摆手道:“诶,我说这些做什么?去吧,去吧,多多玩乐,莫耽误正事就行。我老了,比不过你们年轻人爱玩爱闹……等魔尊回来,我也该卸任,好好去过我的清闲日子喽。” 左护法道:“好,好。”也不知究竟是在好些什么,辞别了魔主,又命那魔将带上了谢留尘。 其时天色昏暗,魔气团团盘踞魔宫之巅,似有了灵识一般,在夜里中亮出狰狞的爪牙。谢留尘哭也哭得累了,死尸一般任由那魔将拖拽着,三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被魔气吞噬了大半。 那魔将压低声音,道:“左护法,魔主近日来愈加神神叨叨,恐怕是时日将近了。” 左护法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那魔将道:“魔主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回到南岭,可是照今日看来,他的情况很是糟糕,属下怕他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左护法道:“魔尊,活了!我们要,尽快,出兵!” 那魔将又道:“当年吾族初来北陆,北陆寸草无生,吾族难以生存。魔主耗费毕生精元,在北陆开荒造地,功在千秋。属下也常常在想,有生之年,能看到吾族摆脱这永世受困于荒地的宿命,也算于焉足矣,死而无怨了。” 左护法道:“一样的,一样的。” 左护法将谢留尘带至浮梦楼,见他爱理不理的,便示意那魔将扛着谢留尘走进楼上一间屋子。 一名身穿灰衣的老仆迎了上来:“主人回来了。” 左护法跟在魔将身后上了楼,边走边问:“涟儿呢?” 那瞎了一只眼的老仆道:“小公子在后院玩耍呢。” 左护法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及至将人带至房间,挥挥手,打发那魔将出去了。 那魔将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室内只剩谢留尘与左护法二人,谢留尘坐在床边,死死盯着正在宽衣解袍的左护法,暗地里不断策动真气,以图快速摆脱赤霞洞主种下的禁制。 左护法脱得只剩一件内衫,朝着谢留尘走来。那一瞬,一股浓烈得使人几乎晕厥的腥臭味袭来。谢留尘咬牙切齿道:“你敢动我分毫,我就死给你看!” 左护法为他那凶狠气势所唬,伸出的手竟一时僵在半空,良久,方叹了一声,道:“睡吧,睡吧。”错开半尺,径自上了床,倒头就睡。他似乎很是疲倦,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睡得熟了。 谢留尘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整间房间吞没,他浑身发抖,将下唇咬出一条血丝。未几,那股熟悉的力量回到识海,识海震荡,蓦地身上一松,终于再次摆脱了禁制。 他砰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远远避开充斥腥臊味的床榻。 这番动作实是大了些,按照惯常情况,床上的人不可能不被惊醒,但那左护法却犹睡得鼾声如雷,一动不动。 他警惕地望着床上的左护法,见左护法睡得深沉、全然毫不设防的样子,他再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同时右手呈虎爪状,运化真气,心中暗道:“看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我能不能杀了他?杀了他就能逃走了!” 而在此时,伴随着力量的回归,他终于再度感应到了修明剑的所在,出乎意外的,修明剑的所在角落,竟然离他很近。似乎便在浮梦楼中。 机会难得,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在电光石火间思定想法,收回手,飞身出了房门。 顺着浮梯,一路走到一楼大厅,四下一片昏暗,空无一人,他施展身法,按照修明剑感应方向,绕过几间空荡荡的屋子,悄悄潜到后院。 这里名叫浮梦楼,似乎为左护法私人住所,楼上楼下并无魔兵戒备,相较于魔气沉沉的魔宫,倒多了几分闲适气息,适宜闲庭信步,更适宜孩童居住嬉戏。 后院流水淙淙,假山环绕,四下里静悄悄的,谢留尘屏气凝神,警惕留意四周环境。 夜风袭过,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出来作甚?” 谢留尘吓了一惊,回头定睛一望,见是那名瞎眼老仆,正倚在一处假山前瞪着他看。谢留尘抿了抿嘴,道:“我出来透透气。” 那老仆睁着一只眼球发黄的老眼,大剌剌盯视着他,等谢留尘全身竖起汗毛,他才慢吞吞收回目光,粗嗓道:“主人睡下了?” 谢留尘道:“睡下了。” 那老仆闻言也不说些什么,老态龙钟地走过来,与谢留尘错身走开,再往其中一处假山走去。 谢留尘暗叫糟糕,原来那老仆走去的地方正与修明剑所在方向重合。他硬着头皮,脚步跟了上去。 那老仆果然停下脚步:“不回去,跟着我作甚?” 谢留尘不由自主跟在那老仆身后,小声道:“房里有点闷,我去后面逛逛。” 那老仆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佝偻着腰,低嗽几声,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留尘心中着急,却不敢贸贸然出手。适才他如此全神于探路,都未能发觉这名老者的踪迹,可见其人有一定修为。他自问并无一击得手的把握,遑论在这里杀人夺命,到时无法脱身倒罢,却难以担保不会惊动浮梦楼里其他人,尤其是那修为深不可测的左护法。 绕过几座假山,忽听得南面角落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那笑声气息绵软,绕梁不绝,簌簌然似有癫狂之意。谢留尘心中奇怪,跟在老仆身后,装作不经意问道:“怎么大半夜的,会有人在这里吵闹?” 老仆脚步不停,道:“一个疯子罢了。”这老仆到底是不同凡响,见到人族之人,竟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两人走进一片黑雾,在黑雾中再绕过几步,出了层层叠绕的假山,眼前一派豁然开朗。 却见粼粼水光泛起,湖边躺着一人,瘦骨嶙峋,披发跣足,口中念念有辞,正不知在默念些什么。 那老仆骂道:“这疯子!晚上不休息,明天又该起不来了!早晚宰了他!”愤愤然走过去,死命踢那疯子:“起来!起来!还不去休息!明天不帮我把墙砌好了,要你好看!” 那疯子慢悠悠站了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是大喊大叫道:“都死啦!都死啦!” 谢留尘走过去,问道:“什么死了?” 老仆又踢了那疯子几下,那疯子拍手笑道:“都死啦!三百年后都死啦!投降吧!投降吧!”胡言乱语一阵,又披头散发地往一处角落奔去,疯癫笑声久久未歇。 这人明明是人族之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身上穿着的服饰虽破破烂烂,但也依稀可见带着某宗门的印记。谢留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老仆道:“哦?这人也是你们人族的,那个叫天什么宗的来着……” 谢留尘心中一紧,脱口道:“天衍宗的?” 那老仆道:“是是是,就叫天衍宗。” 谢留尘惊道:“不是说天衍宗的修士都死绝了吗?” 那老仆慢吞吞道:“是啊,当年粮食短缺,都吃了,只剩下一个疯子。” 谢留尘既惊又怕,商离行曾与他说过,当年人魔大战,天衍宗六百修士尽归降魔族,后来魔族战败,这六百人成了魔族泄愤工具,无一幸免。商离行却没说,原来这六百人都是被魔族吃了! 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彻骨生寒,连带着眼前这老仆的枯老面容也狰狞许多! 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连他也一起吃了呢……” 那老仆道:“疯子肉就算了吧,我们可不想染上一身疯病。”又稍抬一下眼皮,告诫道:“我们主人宠爱于你,才会将你带来浮梦楼,你既在这里住下了,以后便一心侍奉我们主人便是。若是你想动什么歪心思,呵呵……” 他这番威胁语气,谢留尘何曾听在眼里,只因无尽的哀怆已将他淹没,让他听不得外界声音了,那疯子到底是为何而疯?兴许是见到了门人惨死?兴许是因信仰破灭? 那一刻间,他感受到那股近乎窒息的绝望无助,又莫名起了哀怜之心,问道:“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哪舍得哟?”那老仆道:“这疯子气力足,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又不用吃饭。” 谢留尘还想再说,却听黑雾中一阵叮叮当当的响铃声,由远及近,穿透无尽暗夜而来。 那老仆提高声量道:“小主子,你又在哪里玩耍了?” 一道孩童脆生生的声音道:“伯伯,我来了!” 谢留尘听到这道声音,心中一凛:“是白日里那道在我身后说话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那老仆朗声道:“过来,过来这边玩,比较亮。” 那道声音应了一下,不多时,果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走来的方向,却因他隐在黑雾之中,教谢留尘一时看不清那处光景。 老仆展露一个诡异却真挚的笑容:“小主人,那么晚不睡,干嘛呢?” 清脆铃声始终叮叮当当响个没完,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走过来,终于缓缓出现在夜色中。谢留尘定睛望去,见是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身上隐隐有金光闪过。同时间,修明剑的灵气也随之出现。 谢留尘气息一滞。 果然,那孩童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项圈,正是他苦觅多时、求而心切的兽族至宝。 第八十三章 那孩童走了过来,与那老仆应了一声,又转头仰视着谢留尘,舔了舔唇,道:“你让我吃了你,好不好?” 谢留尘目光闪烁,略一定神,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吃啊?” 那孩童双目发亮,看着谢留尘,道:“我爹将你带了回来,不就是要给我当食物的嘛?” “你爹?”谢留尘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你是左护法钟冥的儿子?” 那孩童点点头,很是得意:“是啊是啊,我爹很厉害的,是吧?” 谢留尘有心与他亲近,以待套取兽族项圈,柔下声音道:“是啊,你爹是很厉害!可是为什么你长得跟你爹一点都不像呢?”眼前这名孩童粉嫩可爱,全不似魔族之人。若不是他说自己是钟冥儿子,谢留尘几乎还要以为他是哪处凡人人家的贵家小公子。 那孩童道:“因为我娘是人族之人啊,所以我就长得像我娘,不像我爹啦!” 那老仆轻嗽一声,将二人对话打断:“小主子,不要跟外人讲太多话。”又伸出一手,揪紧他的后衣襟。 “我才不呢?好不容易有个外人来!”那孩童在他手下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安分,“伯伯你放开我,我还要跟他聊天呢!” 那老仆也不敢下死力气,很快便让他终于挣脱开来,对谢留尘道:“我叫钟涟,你叫什么名字呀?” 谢留尘反问道:“你脖子上这东西很漂亮,哪里买来的呀?” “漂亮吧?”钟涟毕竟年纪小,不觉间被他带过话题,很得意地说道:“我也觉得很漂亮,几天前伯伯带我去逛市集给我买的,伯伯还给我买了很多玩具,可我最喜欢这个金圈子!” 谢留尘心中暗道:“我族至宝,怎可能不漂亮?”点头道:“我们的目光一致,看来很适合做朋友。可以摘下来让我看一下吗?” 钟涟很大方地猛点头:“可以呀!”话毕,微微低下头,一双白嫩小手将那金项圈取下,递到谢留尘手中。 谢留尘伸手接过,那金项圈有些沉,拿在手中分量很足,脑中那道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与项圈扣锁上的清脆叮声一同响应。他细细摩挲项圈那光滑表面,只觉分外亲切。 余光一瞥,却见那老仆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凛,又将金项圈递还给了钟涟,强逼自己收回目光。 钟涟将金项圈接过,又套在自己脖子上,道:“我们就算认识了,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吃啊?” 谢留尘蹙眉道:“你娘既是人族之人,你怎么可以吃人族的肉呢?” 钟涟撇嘴道:“饿都要饿死了,谁管你什么族呀!” 谢留尘想了一阵,道:“你有一半的人族血脉,想必也是可以同人族一样修炼的。” 钟涟问道:“修炼后可以干嘛呢?” 谢留尘点头道:“修炼后就不饿了。” 钟涟一派天真道:“为什么呀?” 谢留尘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们会修炼,会辟谷,这样好不好?” 钟涟歪头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谢留尘问道:“为什么不好?” 那钟涟摇头晃脑,也学大人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不好,当然不好啦,肉那么好吃,干嘛要戒掉呀?” 那老仆早在一旁看得不耐了,抓起钟涟就走,道:“小主人不要跟这等人多废话了,实在辱没自己身份,我们快回去歇息吧!” “我话还没说完呢!”钟涟啊了一声,被他稳稳提在手上,小小的个子仍不忘回头叫道:“喂!你记得要来找我玩哦,不然我就吃了你哦!” 那老仆带着钟涟一路疾行,很快消失在黑雾中。无人开口说话,四下登时静了下去。心也冷清,夜也冷清。 谢留尘走到湖边,满心思索着该如何从钟涟手中夺回兽族至宝。 强夺?是不行的,且不说那小孩儿是左护法的亲儿子,单就他身边一个修为不凡的瞎眼老仆,自己都不一定应付得了,何况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实在毫无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回到南岭。 那么该如何做呢? 他怔忡望着那荡漾湖面,想道:“要是可以联系到商离行就好了,他肯定有很多主意……” 他在后院吹了一夜夜风,及至夜色将退,又无奈地回到那间房间。 推开门,室内空无一人,左护法钟冥却已经不在房中了。 他压根不在乎左护法去了哪里,孤零零在房中呆坐半日,修明剑不在手上,练不了剑,一时倒也无趣,便自顾自地打起坐来。 这一日始终无人前来叨扰,当夜他再次溜出钟冥的房间。天色刚刚擦黑,后院陆续有下人来往,低头探知些什么,看似是在找人或是找物。 只听有人说道:“那个疯子又不知躲在哪儿去了?老这么躲着不干活!真讨厌!”“人族就是奸诈!等抓到他,看我不好好打他几顿出出气!” 谢留尘一路光明正大,步至假山丛中,突然插口问钟涟住在哪里。 那些下人见有个外人出现,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又明白过来眼前此人为左护法带回来的人,分毫不敢怠慢,为他指了指其中一处方向。 谢留尘抬脚大步跨去,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身在敌营,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走至一处假山旁,又听一道声音不断在院子叫道:“小主子,你去哪了?别老躲着,让我好找!”却是那名瞎眼老仆。 谢留尘脚步一滞,屏息细听,果然听得另一假山后有一道微弱的气息声,他绕开那座假山,透过苍虬枯枝,就见前方一道小小身影躲在假山中,鬼鬼祟祟不住地探头张望。 他蹑足凑近,擒住了那小小的身影:“嘿!我抓到你了!” 钟涟将身子缩成一个球,对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嘘!小声点!别让他们发现我!”他往谢留尘这边凑近几分,嗅了嗅,道:“你身上真的好香啊!” 谢留尘知道是之前赤霞洞主给他涂的东西起了作用,借以掩盖掉他身上的人族气息,并使得魔族之人与他亲近。他垂目看着钟涟那金光闪闪的脖颈,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呀?” 钟涟奶声奶气道:“伯伯想要抓我去写字,我不想去!”又支耳听了一下,兴高采烈说道:“哇!伯伯走了!” 谢留尘瞥开视线,道:“为什么不想去写字?” 钟涟嘟起嘴,道:“他们总要我去学人族的东西,可是那些字好难学哦!” “学人族的东西?”谢留尘心头想道:“原来魔族也会学人族的文字的吗?” 见那小孩皱着一张小脸,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他道:“其实也不难学,我五六岁时就已经全学会了。” 钟涟小声说道:“可是为什么要学那些鬼东西嘛!当首领的是我爹,又不是我!大人就应该去做事,让小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才对嘛!” 谢留尘对他这一番歪论实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道:“可是小孩以后也是要长大的呀!到时候你就成大人,也要做事了。” 钟涟听闻,苦着脸啊了一声,小脸都皱到一处,低下头黯然片刻,又猛地摇了摇头:“我爹爹那么疼我,以后他当了南岭的王,我什么都不用做,也是可以的嘛。” 谢留尘哼了一声,心中暗道:“等你爹死在南岭,那时你不想学也得学了。” 又干脆蹲**,与钟涟平视,淡淡道:“你说你爹关心你,我看倒不见得,我来这里两天了,都没听他说起过你。” 钟涟这下可生气了,跺了跺脚,冲他嚷道:“你胡说!你胡说!我爹最疼我了!他自己舍不得吃的肉,都让给我了!” 谢留尘突然起了一个坏念头,与那小孩儿说:“哎,别生气。怎么证明你爹关心你呢?其实也很容易。” 钟涟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那要怎么证明呢?” 谢留尘长长地唔了一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钟涟拍手道:“好哇好哇!我最喜欢玩游戏了!玩什么游戏呀?” 谢留尘伸手指了指他脖颈,道:“你去跟你爹说,有人要抢走你脖子上的东西,看看他会不会出来。” 钟涟道:“可是爹爹走了。” 谢留尘心中一颤,问道:“你爹去哪儿了?” 那孩童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爹爹去前线了,打战了。” 谢留尘一颗心噗噗地跳着:“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南岭了?这么快?看来我要尽快回去!”心知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又对依旧嘟着嘴的钟涟道:“跟伯伯说也一样啊!你伯伯是你爹爹的属下,他对你越是关心,就代表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地位越重。” 钟涟摇头晃脑道:“真的吗?” 谢留尘斩钉截铁点点头:“真的!你试试喊他过来不就知道了。” 钟涟哦了一声,而后张口大声叫道:“伯伯,伯伯,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谢留尘暗笑一声,疾速躲进了最近的一处假山。 那独赶来,四下张望,见此处只有钟涟一个小孩子,不敢对他发火,只是小小训斥几句:“小主子,你又在拿老仆开玩笑了。” 钟涟心虚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老仆道:“那人呢?” “他——”钟涟往身后一指,却发觉身后空无一人。他睁大眼,咦了一声,想要冲进假山中,未迈开一步,后衣襟一紧,又被独眼老仆抓了回去:“小主子呀,你乖乖的回去写字,别为难我老人家了。” 钟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乖巧地任由他将自己抱了回去。 谢留尘收敛神识,静静等候,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又蹭蹭蹭地跑回来了,叫道:“你出来!伯伯没跟来!” 谢留尘走出假山,钟涟拿手指着他,很不满地说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躲开呀?害得伯伯以为我骗人呢!我都挨骂了!” 谢留尘轻笑一声,又蹲**道:“我要是站在这里,你伯伯不就把我当成坏人抓走了?” 钟涟趾高气扬道:“怎么样?我伯伯一听说坏人来了,就立马赶来了,是不是说明他很关心我呢?” 谢留尘道:“你伯伯只是当心有坏人闯进来,破坏这里的东西,并不是真正关心你。” 钟涟气得拍打他:“才不是!才不是!” 谢留尘躲开他这无关痛痒的拍打,道:“那我们再试一次?” 钟涟冲他道:“试就试!”又扯开喉咙,大声呼叫:“伯伯,又有坏人来抢我的金圈子了!” 谢留尘再度闪身进了另一处假山,不多时,那独眼老仆又循声而来:“我的小祖宗,不是叫你好好练字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钟涟嚷道:“坏人又来了!” 那老仆叹了一声,道:“小主子,别老拿老仆开玩笑了,金圈子不是还好好地挂在你脖子上呢吗?” 钟涟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他偷偷跑了进来,想抢我的金圈子!” 独眼老仆道:“这里是浮梦楼,怎么可能会有外人进来呢?不要瞎说,快去练字!”又呼呼喝喝将他提走。 这次等得稍微久了些,钟涟才再度赶来,一擦小脸上的汗水,喘道:“我伯伯又来了,所以他是真的关心我!” 谢留尘深吸一口气,道:“是,他是真的关心你,可是我就要对不住你啦!”语毕,无奈叹了一声,劈头夺下钟涟颈上项圈,顺着昨夜那条路撒腿便跑! 钟涟傻了半晌,良久,才从后头传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伯伯,他跑了,那个人真的跑了!” 这下可没人信他了,哭了好久也没见那独眼老仆出现,谢留尘强忍伤痛,无奈苦笑:“谢留尘啊谢留尘,如今你竟堕落至此,连一个小孩也要欺负!” 他紧紧握住那个得来不易的金项圈,施展身法,沿着小湖一路疾奔,正思索着如何飞出这座浮梦楼,突然砰地一声,湖水迎天蹿起,重重砸落,砸了他个全身湿透。 谢留尘的脚步一缓,正眼望去,从湖中飞身而出的,正是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他哈哈大笑,满身泥浆,停在湖边,摇晃了几圈。谢留尘细细一看,湖水汩汩而动,水面一片静止,仿佛根本没人出入过。 他心中莫名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湖水里可以藏人?”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多思,他飞身上前,打晕那名疯子,将他踢至湖边乱石中,而后一个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第八十四章 无从借力,一路跌入湖水,谢留尘再次体会到之前那番堕入海水的感受,幸自此处水流没有海水那般湍急,也没有噬人的海兽出现。他握住兽族项圈,召出修明剑,缓止下落趋势。深入湖面十丈,水压越见剧重,眼前再见不得一丝光明。 在黑暗中游了许久,终于双手触到一片坚硬壁垒,壁垒洞开一口,湖水不断往里灌入。谢留尘借势滑了进去,被湖水冲击到一片坚实土地上。 他打出剑光,细细打量周遭情境。却见是一个巨大蚌壳,壳内堆积无数泥沙,泥沙过滤涌进来的湖水,将脏臭湖水与壳内世界隔绝开来。深吸口气,将离身已久的修明剑收回识海,借机打坐起来。 湖底风平浪静,过了半日也无人前来打扰,他打坐一阵之后,神清气爽,真气沛足,便盘腿坐着,拿起手中的兽族项圈,翻来覆去,看着身为兽族至宝的这个东西到底有何特殊所在。那项圈在他手上发作阵阵微弱金光,伴随着叮叮铛铛的响声。 识海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忽而心有所感,在掌心划出一道红痕,将几滴血滴在金色项圈上。猝尔金光大作,化成一道细条长光钻入他的识海之中。 识海中那道声音不断震荡回响,仿佛在一刹那间活了过来。 他低低啊了一声,紧接着被拖拽到无边无际的哀伤中。 记忆闸门被打开,铺天盖地的画面如潮袭入识海。 这是——属于前任兽王的记忆。 兽族一脉,灵智低下,茹毛饮血,浑浑噩噩地来,浑浑噩噩地去,千百年来才得一个兽王降生。当黎明的第一道光划破黑夜,乍然天地破晓,奔腾万兽之中,有一只受到天命召唤,渐渐落至它的族人身后,伏倒于地。 那一道光洒落在它身上,如同母亲抚摸过婴儿,它褪去了一身坚硬的兽甲,前肢变成了双臂,后肢变成了双腿。浑浊的双眼充盈海水般的清澈。 当它重新站起时,“它”已经变成了“他”。 当他拥有灵智的第一个反应,是俯视着脚下的万里荒谷,接着抱膝而哭。 万兽悲嗥,每一只都无意识地跪趴在他的身边。生于荒谷的兽族,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一个王。 拥有上天赋予的灵智,成为万兽之王,带领兽族走向光明,这是身为兽王的毕生宿命。然而,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一切。浑浑噩噩时还好,可一旦拥有灵智,他眼中看到的、他心中所思考的,已经跟一只兽类不一样了。 所以他很孤独。 他看见了血红的残阳,看见了亘古绵延的荒谷黄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自我意识相伴相生的,是永世的孤独。 后来有一天,外来者入侵了这一片净土。 他的族人受到外来者的虐待,不得自由。身为兽王的他,更是被外来者驱使做事,领着自己的族人做了很多违心的事。 他隐隐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对的,他有过反抗,可是每一次都毫无征兆地失败了,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没人教过他怎么与族人配合行事。 每次失败过后,他都将遭受更为可怖的虐待。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狂性大发,拔**上的铰链,咬死了几名看守,在慌乱中逃走了。 心知只要一停下,便会落在那群恶魔手中,遭受百般凌虐,他跑得很快,以血肉之躯强行突破种种禁制,他穿越万里荒谷,踩过狂风大雨,踏过滔天海浪,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来到另一处大陆上。 这里住着很多人,有老有少,有善有恶,他们好像天生就拥有灵智,他们嘴里讲着古怪的语言,穿着奇怪的衣服,他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那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活法,却让他深深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他在这里住下,学着做“人”。他渐渐忘记了荒谷的一切,学会了人族的文字,知道了这里叫做“周家村”,这里住的都是猎户。他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这些脆弱的人类,但害怕自己的丑陋吓到人类,他总是将自己的五官掩住。那群猎户并不在意他的遮遮掩掩,反而对他更加敬畏。 有一天,周家村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怀里抱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婴儿。 他问那名年轻男子:“你从何处来?” 那名男子道:“受天命指引而来。” 他确定了想法,他们是同路人。 他决意帮那名男子救治他怀中的男婴。婴儿神魂受损严重,他献出一滴精血修补了他的神魂,同时在男婴体内种下了自己的一丝恶念——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下一任。 他一直住在周家村,没有名字,也始终没有同伴,但他却享受着作为“人”的一切。几年的快乐日子过后,终于,那群恶魔重新找到了他,他在前一日与年轻男子告了别,然后独自一人去赴死。 他最后是如何死的,金项圈中并没有这段记忆,因为在他去见外来者之前,金项圈就已经被他摘下,扔进海里了,后来又被打捞起来,一路流落,重新回到北陆。 残留的灵识毕竟有限,金项圈中最后的记忆就此停留于此,其后的种种,已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于无形之中。随谢留尘退出识海世界,那道苍老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谢留尘已然明白:他并不是兽王。他是南星师父带来的,与前任兽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黑袍人会将自己当做兽王,是因为受到了前任兽王的欺骗。他为了保护真正的下一任兽王,在将一滴精血灌入谢留尘体内的同时,也将一分传承送到谢留尘体内,致使魔族误认为谢留尘才是新任兽王,从而来到他身边,给他设下种种阴谋,欲让他死在人族修士手上。 一阵气血翻滚,他怔怔望着那个金光闪闪的兽族项圈,忽而,将其狠狠摔在泥土中,死死踩上去,悲吼道:“你救了我又如何?谁准你这么对我?谁准你在我身上种下传承?你凭什么将一切灾祸都引到我身上?你凭什么?凭什么?!” 蚌壳世界不断震动,海水也在汩汩滚流,谢留尘怒火发作之后,见那金项圈仍是浑金未改,他弯**,又将其远远抛至看不见的角落中。 金项圈不知砸到了什么东西,铿然一声,彻底陷进泥土中。 终于见不到那讨厌的金光,谢留尘卸下全身力道,将脸罩在手掌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路走来哭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如这刻般哭得如此伤心,身躯是麻木的,泪水也是麻木的,他的真心以待,换来的是一次次的欺骗,一次次的利用。这世间除了商离行,再没一个真心对待他的人了。 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望着金项圈抛掷的方向,道:“罢了,就当做报答你当年救了我吧,我会找个机会将这东西还给兽族,以后你我阴阳两隔,两不相欠!” 循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扫开层层积泥,却发现金项圈陷入得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再挥起剑气,往下挖去,挖了一尺有余,才终于见到那熟悉的金光。 他将金项圈拎起,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本该是淤泥重重的地方,生长着一株奇形怪状的植物。 北陆素来荒芜,这样蓬勃的植物可不多见,何况还是绿色的。谢留尘深觉奇怪,绕着植株周遭往下深挖,等挖了七八尺左右,再将剑身一捅,一阵刺目光亮忽而袭来。谢留尘咦了一声,拨开泥土,径自跳将下去。 等跳到淤泥下方,方觉别有洞天,底下生长着无数海底植株,欣欣然随湖水流动招展身肢。他惊讶道:“北陆也不全是荒芜之地!这些植株适宜北陆土地,若是能为人所用,北陆想变成南岭那般富饶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连声赞叹,走过几步,耳听得隐有水流之声,细眼一看,脚边蚌壳有一个小小的泉眼,正不断往这边输灌泉水。那水流带着海水特有的酸咸味,似乎是由另一处海域流来。 原来此处竟还贯通着另一处水脉!谢留尘得知此事,心道:“太好了!我可以顺着这条路离开了!” 想到现在便可回到南岭,他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开怀。他破涕为笑,抽剑欲破开蚌壳,却在握住修明剑的那一刻,动作复又迟疑下来。 本来以他完整修为,破开这个蚌壳,应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一念及若上面的人找不到自己,那独眼老仆必定会迁罪于无辜之人,首当其冲的,必是那名天衍宗的疯子。 他踟蹰几步,心思不定,一会儿想道:“这段时日以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回去南岭吗?现下是最好的机会,何苦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劳费自己的力气救他?” 一会儿又想道:“当年两族大战,天衍宗门人归降魔族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这人在北陆受苦受难三百年,何其无辜!我怎么还能对他落井下石呢?这人若能早日恢复神智,说不定天衍宗光复有望!商师兄肯定很开心!” 他呆呆看着那个泉眼,心中愁肠百结,良久,无奈叹了一声,收回修明剑,足下一顿,重新跳上去。 克制自己心头的胡思乱想,他冲出蚌壳,如鱼儿入水一般,迅疾往湖面游去。 直至哗然水声响起,他破水而出,湿淋淋地落在坚实地面上,发现此时也不过刚过子夜。 四下之景比之他跳湖前更加灰暗,几步跃至湖边乱石中,却见那处一片空荡荡,那名疯子也不在了。 谢留尘深觉古怪,后院一阵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一夜间,仿佛整座浮梦楼的人都消失了一般。 他行至假山丛中,突觉后颈一痛,来不及回头,扑腾一下趴倒在地。 倒地同时,似乎听到一道清幽的声音在耳后道:“可算找到你了……” 他来不及分辨那是谁的声音,眼前一黑,就此意识昏迷过去。 第八十五章 那日商离行与祁欢一番对谈,当夜便有所感般梦见了谢留尘跌入大海之中,他骇然惊醒,腾地坐直于幽室之中,伸手一擦额发,汗津津的尽是黏湿的汗水。坐了半夜,仍是惊魂未定,思来想去,总觉此事不妙,将其视为不祥之兆。翌日一整日皆是心神不宁,直至恍惚间接到崔明若密信,才勉力打起精神来应对俗务。 将崔明若寄来的信笺打开,才知道魔族已然备下完备魔兵,打算趁道攻上南岭、迎回魔尊。他与门中众散修商议半日,定下种种应对方针,同时派出此事告知南岭上各大宗门,以让各大宗门提前备下御敌之策。又未雨绸缪,派遣祁欢与赋阳生前往边界,率领边界散修严密布守边界。赋阳生听得事态不妙,干脆利落地应了,祁欢立于众散修之中,却低着头,始终沉默着。 回过头一看,祁欢仍是一幅萎靡不振的样子,商离行暗叹一声,又念及何所悟纪清二人仍在南岸处理妖族善后之事,尚未回来;贺七至少仍需半月时间才能回苍元世界,云山剑宗这边一时急之不得,便沉吟说道:“左右无事,还是我与赋阳生一起去吧。” 众散修自是无有无不有地应了,纷纷退下去忙自己的事了。商离行打点好门中一切事务,将要出发,却在临出发前又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只得命赋阳生先行一步,自己将事情处理完了再出发去边界。赋阳生遵从门主之命,轻车熟路地去了边界。 待将诸般琐事尽处理完了,商离行才踏上前来边界的路上。 …… 南岭边界,近日风浪不平,因海中频起海兽伤人事件,戚如意带领数十名散修加固边界结界,又在海岸沿线一路布下法阵,以防修士外出渡海,遭到海兽袭击。 岸边狂风大作,众散修衣袍猎猎,忙得如火如荼。戚如意有条不紊,指挥手下排兵布阵,正这时,一名散修来报:“戚队长,北岸那边乘风飘来一艘小船,快要靠岸了。” 戚如意道:“那船头上是不是插着一朵红花?” 那散修奇道:“戚队长,你怎么知道?船头确实插着一朵小红花儿,远远地就看见了。” 戚如意摆手道:“没事,又是被送回来的修士。按照惯例,等他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那散修挠挠头,道:“戚队长,你怎么这么熟练的样子……” 戚如意没有回答,倒是他身后的散修道:“你新来的吧?北岸边界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修士被送回来,都不知持续多少年了。门主也交代过,只要那小船簪着一朵红花,我们就要救下船上之人。” 那散修更加不懂了:“为什么呀?” 戚如意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干什么?门主的事是你能过问的?”又冲身后的散修道:“少废话!快点去干活,等门主来了,看你们还敢偷懒不!” 他身后那名散修道:“嘿嘿,说起偷懒,戚队长干的活可不比我们多。”另一名散修也不满道:“就是,你又不干活,就会驱策我们!” 戚如意道:“废话,我是队长,能一样吗?”呼喝着将众人赶去干活了,回头见那散修还呆呆站着,又扬扬手,将他打发走了。 那散修回到北岸,果然小舟已然靠岸,舟里正如戚如意所言,躺着一名修士。驻守此地的十来名散修轻轻将那人抬下船,挪到营帐中,又围成一圈,细细打量这名不明来者。 “哟,原来是个小白脸。” “怎么处理他呀?” 一名散修见他回来了,问道:“戚队长怎么说?” 那散修便道:“戚队长说了,等那人醒来,问他想去哪,他想留下,便让他留下;不想留下,便任由他走。” 众人对此也无话可说,静静坐在那人身边,一名散修凑近一看,支颐说道:“我怎么越看,越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有的说眼熟,有的说面生,说法全然没个一致。 便有好心者为那人把了把脉,点头道:“身上有些伤,但多已痊愈,无大碍。” 众人又是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所谈者无非这人何等来历,为何意外自海上乘舟而来罢了。 谈了一阵,突然见那人啊了一声,睁眼跳起。 围观的散修也被他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问道:“这位道友你从哪里来呀?” 那人呆呆望向众散修,怔了好久,片刻才回答:“我,我从海上而来。” 众散修道:“你也是外出时坠海的?” 那人点了点头,面露迷茫之色:“是,我乘舟渡海,遇到大海漩涡与海兽,不慎掉入海中。” 边界常年有修士坠海之事发生,众人闻言也不多加生疑,又问:“请问这位小道友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谢留尘。” …… 谢留尘自己也是如坠五里雾中。那日他为了回去救那天衍宗的疯子,重新回到浮梦楼,却不知被何人背后偷袭,等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竟莫名回到了南岭,也不知究竟是谁将他送了回来。他茫茫然看着众散修:“我怎么会回到南岭……” 边界消息向来不灵通,众散修并不知道谢留尘之前被秋水门追杀的事情,听闻这个名字也没往心里去,道:“方才你乘着一艘小舟迎风而来,我们按戚队长的吩咐救下你,将你带至这里。” 谢留尘摸了摸仍有些余痛的后颈,道:“戚队长,是那个叫戚如意的吗?” 方才那名去请示戚如意的散修道:“对,就是他,他说是门主的指示。” “门主?你们门主知道我在这里?”谢留尘无意听闻商离行的名字,吓得仓惶跳起。周围散修也被他吓了第二次:“你这年轻人,怎么老一惊一乍?又不是救了你一人!” 谢留尘眼珠转了一圈,不确定问道:“你们门主不在这里?” 众散修一齐摇摇头:“没有!” 谢留尘寻思道:“商离行倘知道我在此处,恐怕一早过来对我兴师问罪了。如今他不在此处,那自然是还不知道我回来了,那这些散修又为何说是他吩咐将我救下?他们又说救的不止我一人,难道说……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将我带了回来?”想到这里,忽地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道声音,心道:“看来真是那个秋水门的卧底在暗中将我带走了,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想了良久,越觉云里雾里,仍是头疼,干脆止了神思,不再去想。 眼见他露出惝恍迷离之态,众散修好心问道:“小道友,你没事吧?” 谢留尘见他们关切之态,稍稍放下了戒备之心,思忖一阵,又忽而想起一桩旧事来:“那个妖王呢?”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妖王?” 谢留尘疑道:“他不是派两万妖族精兵攻打南岭了吗?” 众散修这才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不知道,兴许跑回西涯山了吧。” 谢留尘又接连问了几句妖王兴兵南岭之事,众人仍是一问三不知地摇摇头,他见众散修似乎毫不关心外界之事,也只好放弃从他们这边探听消息的意图了。 谈过一阵,众散修又按照戚如意的意思问道:“你是打算离开,还是留在此地呢?” 之前谢留尘急切想回到南岭,自然是为了见到商离行,但如今身在南岭,他反倒近乡情怯起来了。想了一会儿,念及自己也一时无事可做,小声道:“那我暂时留下吧。” 之后,他便暂时在北岸住了下来,每日间早出晚归,跟随此地的十来名散修加固结界,也渐渐地与众散修熟稔起来。众散修见他年纪小,模样又俊俏,常常逗弄与他,什么好哥哥好弟弟之类的叫着,谢留尘知晓众人并无恶意,也没真正往心里去。几次想告知众人魔族将要入侵之事,但见边界固守森严,众散修看似嬉嬉闹闹,实则未有一刻松懈布防,魔族来此,不一定就能得了几分好处去。便将此种念头放下了。 边界自古经受海风侵蚀,时中种种艰辛自不必说。一日他登高临顶,与众人在山坡上架设瞭望台。休憩之余,听闻海边浪滚之声,一时受浪声吸引,停下手上动作,怔怔地眺望起雪白浪花来。身边一名年纪较大的散修也在引颈观潮,喟然叹道:“自古人才鹊起,便如这江潮滚浪,以新推陈,唉,老了老了……” 这名散修年岁较大,为人稳重,众散修对他颇有敬畏,谢留尘听他出声喟叹,客客气气道:“前辈,你说自古新人换旧人,有如江潮浪滚,后浪推前浪。那如今天下,有谁算得上新一代的人才呢?” 那散修摇头晃脑道:“依我所见,当世能称得上一句大人物者,不作第二人想,便是我们门主了。他建立秋水门,将天下散修的力量结合起来,驻守边界,对抗异族入侵,本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功业。” “啊,你说他呀?”谢留尘恍惚言道:“守边界,对抗异族入侵……可是我不懂,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好不懂的呢?”那年长散修道,“门主心怀仁善,以天下为己任,正是他的本性所在。” 谢留尘喃喃道:“可他不过是一名修炼者,天下人的兴衰荣辱与他何干?” 那散修道:“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既为天下人,便管天下事。” 谢留尘道:“可他做的又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情,因为那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呀!” “你这就强词夺理了,”那散修摇了摇头,缓缓道:“正因为人人都可以去做,却从无一人去做,才更显得门主的难能可贵啊!” 谢留尘微微皱眉,脑中混混沌沌,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几名散修嘻嘻哈哈凑了过来:“嘿,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什么天上地下的?” 那年长的散修微微笑道:“我们在说门主。” “说门主什么呢?我们也听听。” 那年长散修笑道:“哈哈哈,我们在说门主是个英雄人物,伟大,了不起!” 几名散修顺应道:“哈哈,没错没错,门主确实了不起。”嬉笑几句,却有一名修士不屑道:“你们真当门主建立秋水门有多伟大?不过就是大宗门进不去,又舍不下颜面当一个没有道牒的散修罢了。” 谢留尘大怒道:“他哪怕不是秋水门门主,也会成为云山剑宗的大弟子,他本来就是很厉害的人物,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那名散修被他噎了一下,又气不过道:“那,那就是门主他看不上云山剑宗的资源,想独立门户,做个既有名望地位又无长老管束的掌门人!” 谢留尘大声道:“不准你们说他坏话!他才不是这么想的呢!” “诶?你怎么老为门主说话呢?”一名散修坏笑道:“怎么,他是你情哥啊?这么护着他?” 又有一名年轻散修嘿嘿道:“听说门主之前身边跟着一个男孩,长得可漂亮了!哎,你们说是不是门主原来也好那一口啊?” 那修士装模作样道:“哪一口?” 那年轻散修暧昧一笑,道:“还装?不就那一口呗!祁欢不也是?” 另一散修拍了拍谢留尘肩膀:“就是,小兄弟,你这等容貌,说不定也是门主喜欢的类型?不妨去试一试呗?” 谢留尘微微一怔,道:“试什么?” 几名散修哈哈大笑,争相在他耳边道出种种令他面红耳赤之语。 这几人尽是口无遮拦之辈,谢留尘说也说不过他们,用力推开他们几人,愤愤道:“不理你们了!”将头一扭,径自跑下山去。 众散修见他扭扭捏捏,分明却是羞红了脸的样子,对视几眼,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大笑。 …… 他们这边的小打小闹,戚如意那边自然是不知道的,眼下他带领一群散修,忙着在边界加固结界,突闻身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眼一看,一名熟人急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戚如意一打招呼:“赋老弟,你怎么来了?” 赋阳生形色匆匆,一身风尘仆仆,人未近,声音已如惊雷落耳:“北陆魔族那边要攻来了!” 戚如意与身边的散修齐齐色变:“什么?” 赋阳生落至众人身旁,道:“门主接到卧底密函,魔族听闻魔尊已然复活,近日里正在纠结魔军,打算攻上南岭了!门主命我前来边界,通知大家做好准备!” 戚如意以又尖又细的嗓音道:“那门主呢?他不来吗?” 赋阳生道:“门主一时被门中事务绊住了,令我先行一步。” 戚如意嘶了一声,怪模怪样地呀呀了几声,道:“这下来得正好啊!多年未动过筋骨,都快生疏了!” 又转头对诸人道:“大家听到没?立功的机会来了,这下可有的忙了!” 众散修也是艺高人胆大,陡然听闻魔族攻来,先是被唬了一呆,旋即想及立有功劳者,可享更多修炼资源。纷纷高声呼应:“休养了三百年,总算有用武之地了!”“在我们的地盘上,哪还容得到他们放肆?” 戚如意摆摆手,将众人轰开:“得了得了,瞧你们得意的,大话别说太满,大家加把劲,快些将边防阵法布好,随后与我整顿边界全部修士,对战魔族,打他个落花流水!” 他又点了几人名字,抽调一部分散修巡逻边界,将众散修一一赶去做事了。 等忙完一阵,才有空闲问赋阳生:“门主得到的密信里有说魔族何时攻来吗?” 赋阳生道:“估计快了,就这两天吧,魔兵势众,自北陆渡海而来也需要一定时间。” 戚如意挠了挠头,问道:“门主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啊?怎么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 赋阳生道:“魔族的暗探传来的消息,那人神秘得很,我也不清楚是谁。” 戚如意连连哦了几声,心知这不该是自己能过问的事情,又耐不住问道:“那门主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赋阳生笑眯眯道:“快了快了,估算时辰,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吧。” 二人谈着话间,相携走回北岸的千重影壁。走到北岸一处山脚下,恰好遇上跑下山的谢留尘。谢留尘低着头,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经过。 戚如意觉得他有些面生,喝令道:“站住!” 谢留尘僵在原地。 戚如意扬手一指,问道:“你是哪个营的散修?怎么没见过你啊?” 谢留尘心中一慌,嗫嚅道:“我,我是新来的,暂时,暂时没有归到哪座营帐。” 戚如意怪道:“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你转过身来,跟我认识认识,顺便过去登记一下名册。” 谢留尘只好听话将身一转,这不转身还好,一转之下简直像见到鬼一般。却见身前站着两名修士,一名是只见过一次面的戚如意,另一名却是眼熟得很! 赋阳生啊了一声,走前几步:“你,你不是那个——” 谢留尘倒吸一口凉气,退后几步。 “我记得你是——哎,不对,你怎么不在门主身边了?”赋阳生仍是微微皱眉,定定地盯着他看,待冥思苦想片刻,突而,恍然般叫了一声:“你是那个谢留尘!” 谢留尘又往后退了一步。 赋阳生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赋阳生啊!我们在秋水门见过几次面的。” 谢留尘当然记得他是谁,正是因为记得他是谁,才格外感到害怕。既然赋阳生已经来到了边界,那想必商离行可能也来了。想到可能随时会碰上商离行其人,他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放了! 他大喊道:“你记错人了!”说罢脚也不停,运起身法夺路而逃去也。 赋阳生完全不懂何以他如此惊慌,仍是在后面长声叫道:“哎,谢道友你别跑啊——门主到处在找你呢——” 将赋阳生的呼喊声远远抛诸身后,谢留尘一路疾行,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待漫无目的地冲出数十里路,方自冷静下来,见自己慌张之下,不知跑到了什么鬼地方,眼前是漫山花草,全然是个陌生的所在。 再走过去可就真的要迷路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不住暗骂自己道:“我慌什么呀?见到商离行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一知道他在这里,反而要跑了?至于吗?谢留尘你真没用……” 他扪心自问,重回南岭后,确实是想过要去见商离行的,这几日心头也确实萦绕着这个念头,但方才陡然知晓商离行也可能出现在边界,第一反应竟是害怕、逃跑、不敢直面。 但如果要问为什么不敢,他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思。 “唉,现在怎么办?我是继续留在边界还是走开为好?”他垮着一张脸,垂头丧气地走过几步,突然听一道醇美男声在身前响起:“谢师弟……” 那道声音惊愕中带着激动难抑的语气,熟悉至极,谢留尘浑身一颤,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芳草丛中,站立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正怔忡盯着他看。 不是那令他又想又惧的商离行,却又是谁? 第八十六章 商离行因心头挂满谢留尘之事,内心忧虑重重,无心飞行,一路代之以双脚前行,故而走得不快,半天也才走了一半路程。待走至一处陌生荒野,却见眼前缓缓走来一名低着头的少年人,定睛一看,岂不正是他思念已久的谢留尘? 刹那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一时疑是眼花,一时又疑身处梦中,怔怔然叫出那个藏在心中柔肠百转的名称。 “……谢师弟?” “你——” 骤见商离行,谢留尘被吓得连脚都不会动了,只直挺挺地伫立当场。 若说适才见到赋阳生可说是见到鬼,那现在真真切切见到商离行本人,可说是连见鬼都没这般恐怖了! 原来商离行竟然不在边界!而是在前往边界的路上! 他脑袋轰的一声空白,来不及想得更多,立时转身便跑! 商离行见他拔足旋身而去,这才如梦初醒,默念咒语,施展法阵,将他定在原地。 谢留尘没走几步,便遭他制住,心中又惊又怕,叫道:“你放开我!”商离行冲了过来,眨眼便站在他身前,紧紧凝视着他。谢留尘陡见这张近在咫尺的俊雅面容,气息一滞,恼羞成怒道:“要报仇雪恨尽管来,我根本就不怕你!” 商离行怔怔道:“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敞开怀抱,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谢留尘连动弹一下都是妄想,更别提挣脱他的怀抱,心中怒意更甚,咬牙切齿道:“没错,我早就回来了!我一直就躲在边界,混迹于你们的散修之中!就是不见你!你有本事杀了我,少来搞这些吓唬人的小伎俩!” 商离行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将他揽住,喃喃道:“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终于回来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苦苦寻找谢留尘下落已久,几次在妖族那边陡闻噩耗,昨夜又是做了那样的梦,心中虽不愿相信,却也做好了大致准备,不致让自己在真正见到谢留尘尸身的那一天过于失态。却也合该是天意使然,终于教他在来边界的路上重新见到这人。他若早知道谢留尘早已回到南岭,一直偷偷躲在边界,恐怕早就恨不得抛下一起去边界找人了。 他心神激动之下,几乎是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用力将活生生的心上人搂住,生怕一放手,对方又要逃走了。 谢留尘被他抱得前胸阵阵发窒,差点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什么骂人的话都冒了出来,商离行抱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缓过了最初那般激动的情绪,微微放开了他,听他骂个没完,显是毫无悔意,更无愧意,也是恼怒之气陡生:“好好好!你长本事了!知道跑了是吧?知道捅人了是吧?你怎么还敢回来?!” 谢留尘大感委屈,冲他大声道:“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南岭又不是你的地盘,我爱来便来,爱走便走,哪怕躺在你们秋水门门前,你都管不着!” 商离行见他那生动至极的面容便在眼前,一嗔一怒尽是自己最喜爱的样子,全身血液沸腾,他再也受不住内心那股熄不灭的怒火:“那好,既如此冥顽不灵,就看我怎么罚你!” “你要干什么?!”谢留尘失声大叫,发觉整个人已被商离行抱起,商离行的修为可比他高上许多,他连动一下都是妄想,只得眼睁睁看着商离行抱住自己,踏着风尘一路扬长而去。他心中兀然一惊,又开始嘴巴不合,骂起人来。 商离行任由他粗口破骂,一路面沉如水,飞一般将他抱回秋水门。 他走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秋水门上下根本无一人看到他回来的身影,只能隐约听闻几声怒声叫骂,一抬头,人影已不知去往何方了。他闪身飞回自己院子,一路不带停地来到谢留尘之前住下的房间,顺手带上房门,几步将谢留尘摔在床上,旋即整个人压了上去。 谢留尘何曾见过他这般狠厉模样,当下心中打了个突,待商离行强势地吻了下来,又发觉商离行双手不停地解开他的外袍衣襟,这才感到惊慌,停下叫骂,尖声喘道:“放开我!你放开我!求求你别这样对我!商师兄,我求求你!” “现在知道害怕,已经晚了!”商离行以自身身躯压住他在床上,一边死死咬住他的喉结,一边又手不停歇地将他的外袍脱下,手往外一扬,将外袍扔在一旁地上。 谢留尘见他似乎是要动真格的,一时也顾不得害不害怕了,将心一横,唾液四溅地怒骂道:“反正我捅也捅了,翻旧账有什么用?你有本事打我一顿出出气,或者罚我去做什么也行啊,总之,总之就是不要这样!”他这人便是如此,一向善于忍辱求全,但在某些时候被逼到极致了,反倒被激发出了一丝韧性。 商离行冷笑一声,恶狠狠看着他道:“我确实是想打你一顿出出气!怎么会有你脾气这么臭的人?还是说,你对别人都好,却唯独对我这么坏,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谢留尘挣扎不得,满心怒火又起,朝他喊道:“你这个人太小气了!不就捅了你一剑吗?你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我又没真正对你下杀手!” “你是没杀我,可我的真心差点就被你给毁了!”商离行松开他,冷笑道:“你倒是轻飘飘地将此事说开了,可我呢?你在乎过我怎么想吗?你知道我这段时日来是怎么度过的吗?你就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我又打又骂,对吧?” “你还敢说这话?你为什么喜欢我当我不知道吗?”谢留尘粗喘着气,冲他大吼道:“你不就是看我好看才喜欢我的!” 商离行也不禁气笑了:“我当然是觉得你好看才喜欢你!谁叫你长得这么合我的意!” 谢留尘破口大骂:“肤浅!虚伪!庸俗!我太讨厌你了!”他自忖早与他撕破脸皮,也没必要装出先前曲意迎合的那般乖巧模样,对商离行可谓是骂来骂去,毫无顾忌。 商离行伸出二指勾起他的下巴,冷笑道:“好哇!原来才是你真真正正的心里话!之前你假意迎合于我,实则心中将我厌恶到了极点!你老实说,是不是跟我接吻之后,暗地里一直恶心地想吐?” 谢留尘下巴被他紧紧掐住,痛得眼泪都渗出眼角了:“你放开我!商离行!我说过我不喜欢你,我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在骗你的!你放开我,我们打一架!” 商离行一时气性上来,也不再顾念些什么了,将他压在床板上,恨声道:“我商离行修行多年,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可偏偏就一个你……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与我结成道侣?!” 谢留尘面皮一热,冲他喊道:“哪有你这样子强迫人的,无耻!” 商离行手下力道加重:“我若不强硬些,只怕你又要逃走了!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将你绑在床上,看你还怎么逃?!” 谢留尘嚷道:“恬不知耻!你这个人,你可是大了我三百多岁!” 商离行冷冷一笑,死死掐住他的肩颈,眼里全是一触即燃的火星:“年纪大不好吗?三百岁对于修士漫漫岁月而言不过一瞬之间,你连这点都堪不破,还怎么妄谈修行?” 谢留尘哼了一声:“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二人对峙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大哥,你在房里做什么?”却是祁欢的声音。 两人一时不敢出声,只冷冷对视着。商离行瞪了他好几眼,才调稳气息,对门外道:“没什么,我在练功。” 门外静了一瞬,方传来祁欢淡淡一句:“哦,我知道了。”也没问他说定了去秋水门却为何去而复返,而只是留下一句话后,便自走远。 经祁欢这一番意外打搅,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也顿然消散几分。商离行借着窗外微醺日光,瞥见谢留尘衣襟凌乱,从下颌到锁骨,尽是自己掐出来的斑斑红痕,理智霎时回归,微微松开了手。整个人却仍趴在他身上,将头放在他肩窝里,深吸口气,连一动也不想动了。 谢留尘感到颈部微痒,徒自挣扎不得,开始哼哼哧哧地骂起来,很快遭到他的呵斥:“嘘!别出声!秋水门现在还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你想再把人给引来吗?”他对谢留尘的事分外上心,怕极门人知道谢留尘回来了,对他问罪杀害凡人之事。 谢留尘这段时间经历的事多了,哪里还记得杀害凡人这层缘故,听他此言,心道:“怕什么把人引来?让别人知道你强迫于我吗?”旋即叫得更加大声。 商离行只好伸手捂住他的嘴,狠狠道:“再吵我就让你说不出话,变成个小哑巴!” 谢留尘呜呜几声,死命瞪他,又咬了他手心肉一下,商离行冷笑一声:“先前你刺我那一剑,伤还没好呢,怎么,还要再给我来一道伤才罢休?”说罢,干脆一手扯开衣襟,整个人凑上去,以让谢留尘更好地看到他胸口的伤痕。 谢留尘见到那痊愈得只剩浅白痕迹的伤口,回想起对他下手那夜情景,突然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眼神黯淡下去。 商离行将他一切举动尽收眼底,见他不说话了,才拢好衣襟,又重新趴在他身上。 两人气息渐缓,许久无言。 第八十七章 直至日头下山,屋内渐趋阒暗,屋后的竹林开始沙沙作响,才从上方传来谢留尘微不可闻的声音:“商师兄,对不起……” 商离行嗤笑一声,知道他先前被自己带起了气性,才会那般口不择言。现下缓过了最初的别扭性子,终于肯好好与他说话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你那时,到底误会了什么?” 谢留尘闷声道:“那时我听白姐姐说,我身上的魔气,只有你们九子见过,外人是不知道的,又听闻风归云与你们几人产生了龃龉,去了魔族,不肯跟你相见,所以——” 商离行深叹一口气,温热气息喷在他肩窝,体温是暖的,声音却是冰逾数九寒冬:“所以你便先入为主,以为是我以风归云的魔族身份、换取了秋水门在人族中的地位?又以为是我将你身怀魔气之事告知掌门、欺骗与你?甚至连我对你的一番真心、你都当做是假意?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问我事实真相、只凭自己主观臆断?” 谢留尘嗫嚅道:“对不起,商师兄……” 商离行微微起身,将手撑在他身旁两侧,目光凄然地望着他,又酸涩一笑:“我有什么好怪你的呢?你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又怎听得下我的一番肺腑之言?我商离行生平得意之事无数,唯有这次……这次可是在你身上翻了好大一个跟头啊!”替他抚平凌乱的几缕发丝,深深叹息,语气中满是涩然之意:“我怎么就,怎么就栽在你这样一个小孩儿手里……” 他没有责骂之意,更无迁怒之心,此刻将心里话娓娓道来,尽是酸涩之言。谢留尘听他语气黯淡,更加恛惶无措:“对不起,我以后——” 商离行定定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深逾山海的深意:“我不想再听你说对不起了,谢师弟。我总说你还小,但其实你不是小孩子了,凡人家十七岁的都已经娶妻生子了。是非曲直,恩怨对错,你心中须得有一把量尺。动辄以自己的好恶断事评人,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情。你想一直任性行事,可我却不知自己能护你到几时。” 谢留尘听他说得凄婉,心中一痛,微微垂下眼皮:“那你罚我吧,别生气了……” 商离行看着他羞愧神色,幽幽道:“唉,是我太奢求了,时至今日,你连我为何生气都不懂,我知道你年纪小,很多事还没来得懂,可是,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 谢留尘争辩道:“我,我明白的,你对我一直都很好,是我自以为是,我——”一时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说出自己内心最幽昧的想法。 商离行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无奈苦笑一声,躺倒在床榻外侧,幽幽望着帐顶,谢留尘默然一阵,突然似想起什么,低声问道:“我刺了你一剑,怎么你不怪我了?” 商离行好笑道:“还能怎么怪,要我也捅了你一剑报仇吗?” 想到这样处理或许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谢留尘支支吾吾道:“那也,不是不行……” 商离行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断然摇头道:“不好,我偏偏不罚你,我要让你始终亏欠我,始终心怀愧意。” 谢留尘听了也没觉多么生气,呐呐道:“那,那也好啊……” 商离行不由失笑,笑过一阵,方想起正事,心道误会还是要及早解开为好,便将事情捋了捋,开口道:“其实,白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魔气之事并非只有我们九人知晓,清阳掌门他们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身份,不是我说的。” 谢留尘啊了一声:“那——” 商离行道:“白萱跟你说你身上的魔气只我几人见过,是因为魔族中确实只有那人修炼过此等魔功,而此人的身份也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谢留尘疑惑问道:“那个人是谁?是风归云吗?” 商离行缓缓点头,深深叹息:“并非我们有心隐瞒于你,只因当年那一桩事,是我们几人一生之痛,一般情况下,实在不愿将其宣之于口——无念身死,并非全是意外。” 谢留尘一时错愕:“无念,是风归云杀的?” 商离行垂眸道:“是,也不是,不过无念确实是他害死的。他是魔尊的儿子,将来会继承他父亲的魔尊之位。” 谢留尘闻言一愕,忽地想到那日魔族大会发生之事,魔族现今掌权者只有魔主与左右护法三人,那风归云后来又为何没有继承魔尊之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去了哪里? 商离行淡淡道:“当年我们九子结拜过后不久,人魔两族大战便爆发了,风归云那时身在南岭,屡次接到魔族那边传信,却因厌倦战争,始终逃避过去。后来,我与无念成立秋水门,将人族团结起来共抗魔族,人族转败为胜,魔尊死于清阳掌门手上,魔族节节败退。将行战败之际,风归云却突然对无念下了手,仓惶逃回了北陆。” 谢留尘气息一滞,不解问道:“他怎么下的手?” 商离行道:“他知道无念修行衍术,感应天命,便打乱了无念的星盘轨道,致使无念推测星盘之时走火入魔,呕血而死。本来以无念的修为,发现星盘上的异常应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那时他与他的道侣南星决裂不久,介日里失魂落魄,一时不慎,踏入风归云所布圈套,终至无力回天。” “南星师父……”谢留尘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深吸口气,道:“商师兄,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商离行随口问道:“什么?” 谢留尘道:“将我养大的那个人,也叫南星。” 商离行内心一颤,诧异道:“难道是妖族那个失踪了三百年的药师南星?” 谢留尘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跟你说的南星是否为同一个人。” 商离行深深蹙起眉:“你不是在云山剑宗长大的吗?”又极快反应过来,“喔,你说过你六岁才被带至云山剑宗。” 谢留尘道:“是,我在凡间的周家村长大,直到六岁方被师尊带到磊落峰修行练剑。” 商离行默念这三字,喃喃道:“周家村……好熟悉的地方,像是在哪里听过?南星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或许是受到商离行那副哀伤神色所感,谢留尘再毫无保留:“我小时候跟南星师父在周家村生活,后来南星师父病死了,将我托付给了师尊。出发前夜,有一名魔族的人找上我,交给我一套魔功,说我是魔族之人,要帮他们去云山救出魔尊。” 商离行淡淡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你便信了?” “我那时候还小嘛,不懂嘛,”谢留尘微微赧然,又轻嗽一声,接道:“后来他们见我在云山上蹉跎十年,毫无建树。又改变计划,说只要让我杀了你,就告诉我身世真相,并将我迎回魔族。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他了。” 又道:“后来,我按计划完成了那个人的安排,他又让我误杀了几名凡人,告诉我我的身份是兽王,将我安排到云山是为了让我死在人族修士手上,让天谴降临到人族身上。可是,可是,我在兽族的至宝上获得前任兽王的记忆,却又分明不是这样。”说到后面,念及这段时日的百般艰辛,只觉苦苦寻觅的身世真相愈加扑朔迷离,心里越来越难受。 “周家村,兽王,南星……”商离行怔怔听闻,却像想到了些什么,突然间翻身坐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道会是你?当年那个婴儿?” 谢留尘愕然:“什么婴儿?” 商离行却不答不应,只细细盯着他的一张脸看,目光渐渐放空。 谢留尘见他不知在凝神思索些什么,躺在床上,被他盯得面皮发烫,四肢也都快麻了,小声道:“喂……已经说过对不起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商离行略一回神,忽而轻笑一声:“你想让我放开你?” 谢留尘求饶道:“你放开我嘛!商师兄。” 商离行得意一笑:“不放!”微微贴近他发热脸颊,良好视力于黑暗中见他一张俊脸泛红,甚为可爱,又不禁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高几分,自己又低头在他脸颊上狠狠咬了几口,咬了左脸咬右脸,像是要在他脸上咬下一块肉一般。 又沿着面颊一路吻过去,直至吻住他那张骂骂咧咧的嘴,抱着他在床上滚做一团。 二人几番唇齿交缠,满室气氛忽地暧昧起来,商离行心潮澎湃,执意深入,吻得愈发如癫如狂。 谢留尘动弹不得,更别论享受这一场近乎被迫的接吻了,等到他觉得自己的唇都快被商离行咬破了,才发觉自己可以动了。待获知这一事实,忙用力推了商离行几下,却哪里推得动? 谢留尘见推他不开,声音堵在二人唇齿间,闷闷传来:“别……我痛……” “痛才好,就是要让你痛!”商离行接吻空暇之余道:“不让你吃点教训,像你这种铁石心肠的顽石,永远也不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谢留尘哼了一声,心道我怎么不知道了,我当然知道!又被商离行擒住双手,按住嘴吻了上去。他一开始是想奋力反抗,但看着商离行近在咫尺的面容,眼脸下方带着深重的青黑之色,心中一软,不知觉反倒配合起商离行的动作来。 二人吻得气息不支间,屋后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之声,谢留尘一时受惊,慌张推他道:“又,又有人来了!” “别担心,是竹子的声音。”商离行咬住他一边唇瓣,含糊不清道:“我为你种下的竹子,准备给你一个惊喜,你这坏家伙转头却给了我一剑,好气啊……”吻得几乎将要断气,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将他半搂在怀里。 谢留尘全身酥软,尴尬地不知如何应付于他,侧身面向床里,理不直气不壮道:“可是,我不一定就喜欢男人的……” 揽住他的肩臂顿时一紧,紧接着,那只手沿着他的身侧一路往下摸。谢留尘大惊:“你往哪里摸!” 商离行笑得眉眼弯弯:“都被我亲得起反应了,也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 谢留尘大怒:“才不是!” 商离行无视他的否认,在他耳边轻轻一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姑娘,怎么扭捏成这个样子?” 谢留尘被他这一声贴耳发出的笑声勾得七荤八素,瓮声瓮气道:“我还小,我不想这么快就定下来。” 商离行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继续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忽而摸到他怀中坚冷如冰的东西:“嗯?你怀里藏着什么东西?” “我身上?我身上除了那个项圈还有什么呀?”谢留尘皱了皱眉,昏糊糊的脑袋开始运作,突然想起那日自商离行书房偷走的信笺!误会了人家一场,已是不好意思至极,哪里还敢让商离行知道自己将他未送出的亲笔信偷了出来,万一商离行问自己为何不把信给扔了还贴身藏着,自己该是多么难为情啊! 他开始挣扎起来:“没什么,你不要乱摸!那是信——” 商离行已先一步将那些东西自他怀中掏了出来:“这是什么?”见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项圈,与一块质地光滑的玉石。他将那金项圈打量几眼,知道是兽族的东西,便可有可无地将其塞回谢留尘怀中,一心摩挲那玉石光滑表面,显是对后者产生了浓厚兴趣。 谢留尘也翻身坐起,呆呆看着那玉石,见那玉石其色作莹黄,一侧雕镂雏凤之姿。他吃惊道:“这是什么呀?” 商离行将那玉石拈在手里,无奈看着他道:“这东西在你身上,一看便是放了许久,你也不知它是什么?” 谢留尘将那东西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我怎么会知道……”少顷,识海中一片清明,手中冷凉触感,使他想起了那个寒冷至极的雪夜:“啊我想起来了,是萧师姐扔到我怀里的!” 迎着商离行不解的眼神,他道:“就是之前在紫渊秘境消失的萧师姐,她后来得了紫渊秘境的传承,回来找我驱除心魔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将这个东西扔给我呀?” 商离行定定看着他的手心,呢喃道:“紫渊秘境,紫渊秘境,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伸手一挥,点燃室内烛火,顿然一室光亮。他翻身下床道:“我去一下书房,去去就来!”说罢,一阵风似的开门而去了。 谢留尘呆呆目送他离去,等他人都跑得没影了,才后知后觉道:“好的,好的。”将玉石往旁边一扔,重新将头陷入被褥中,深深吸了几口,又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还是这里舒服呀……” 探怀一摸,才知道之前拿走的那封信笺被藏在怀里深处,商离行一时也没发现,心中想道:“还是找个时间把它还回去吧,别让商师兄发现……嗯嗯,那我就暂时不走了吧,留下来陪着商师兄。” 他极为享受地哼哼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闻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立时装模作样,正襟危坐起来。 商离行重新走进来,一手捡起一旁玉石和外袍,一手拉起床榻上的他:“走,跟我出去一趟!” 谢留尘不由自主被他带起身:“去哪?” “我们去一趟凤临川,连夜!” 第八十八章 及至被商离行一路拉到秋水门后山,谢留尘才确信是要去一趟凤临川了。他疑惑道:“凤临川那么远,我们怎么连夜去啊?” 商离行道:“无妨,我们当夜回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言罢自怀中取出几张黄色符纸,谢留尘偏头望去,纳闷问道:“这是传送符?这东西不是很贵吗?你怎么会有这么多?” 商离行哑然失笑:“你忘记我号称符阵双修了?制作几张传送符,于我而言不过手到擒来之事。” 谢留尘仍是不解看他:“为什么要突然去凤临川?” 商离行朝他眨了眨眼,抛了抛手中玉石,道:“因为你那个师姐给你留下了一个好东西啊!”再不多言,将他的手紧紧牵住,点燃符纸,眨个眼的功夫,二人已到了凤临川上。 此时夜已深了,凤临川上万籁无声,一片阒静,只余点点星火打在海面上,熠熠生光。 商离行手持玉石,一路领着他到那片桃花林下,见树下河水蜿蜒,落花逝水,那块刻有九人名字的石碑原地矗立,刻印着一段流传三百年的佳话。 物是人非,再多追溯已是惘然。商离行放开了他的手,向前迈上一步,微微低头,扬手拂去碑上灰尘,谢留尘静静看他动作,听他略带怀念的声音依稀响起:“三百年前的一天,我到凤临川游历,来到此处桃花林下,那时也是如这般的夜色,树下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眉目俊秀的青年。他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张黑檀棋盘,棋盘上散落着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我好奇心起,上前几步,问他在作甚,他说他在看星星。” 谢留尘道:“低头也能看星星?这人可古怪得很,他是谁?” 商离行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便是无念,那是我与他第一次相见。他是天衍宗赋神通门下首徒,善于推演天机奥妙,行迹素有些疯癫之处,听他将摆弄棋盘比作观测星轨,我便猜到了他的身份。我问他有多少颗星星,他说地上有多少朵桃花,天上便有多少颗星星。我再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都看到了,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我又问他,看到了如何,看不到又如何?” 谢留尘听了这等神神叨叨的对话,大感兴趣,问道:“那他怎么回你?” 商离行顿了顿,仿佛在回想着那夜的对话,他失笑一声,道:“他没有立即回答,大概是嫌我过于聒噪吧。” 谢留尘也不禁开怀一笑,心想:“原来他自很早前起就这么啰嗦了,嗯嗯,怪不得有这么多结拜兄弟,肯定是因为他过于自来熟了。” 商离行直起身来,道:“我见他坐在棋盘边,身上落满桃花瓣,有的已经枯萎了,看样子他在树下坐了很久,我有心与他结交,便道:‘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一切,还不如宁愿不知。’结果他听了之后——你猜怎么?” 谢留尘实在猜不出,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商离行轻笑一声,道:“结果他站起来,将棋盘给砸喽。” 谢留尘眨了眨眼:“为什么呀?” 商离行转过身来,笑眯眯看着他道:“因为我说得有道理啊。” “这又是什么道理?”谢留尘心知这人又在有意戏谑了,小小哼了一声,刻意不接他话。 商离行又道:“这便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了。我们在桃花林下谈了一夜,他大约是开了心结,变得健谈起来。第二日风归云来了,此后,何所悟、纪清纪柔……也相继来到了凤临川,我们九人相见恨晚,干脆在这桃林下刻了一块石碑,结为金兰。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比祁欢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原来已经有一位相伴十几年的道侣了,而且还是妖族的药师。” “南星师父……”谢留尘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道:“你认识他吗?” 商离行道:“见过几次面,不太熟,南星性子偏冷了些,跟我们其他八子素无交情。妖族关闭现世通道后,他消失了好几年,等到了魔族攻上南岭的时候,他才突然出现在秋水门,与我说过几句话,可是自那之后他又消失了。” 谢留尘望向那块黝黑的石碑,开口道:“当年,南星跟无念,他们为何会决裂呢?风归云又为何临时叛变?” 商离行轻抚了那石碑一下,遥遥叹道:“这世间多得是白首相知犹按剑之事,纵是亲密无间如道侣,亦难免猜忌、怨恨、对抗,时日一长,逐成怨侣,当你以后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你便懂了。” 谢留尘听他讲得感慨万分,语气中更多几分洒脱随性之意,不由怔愣了下:“商师兄……” 商离行略低了头:“嗯?” 谢留尘问道:“如果将来风归云回来了,你会不会原谅他?” “谈何原谅不原谅呢?”商离行垂首敛眸,声音也变得低哑下去,“他对不起的,从来便不是我,我没有资格替无念做选择。” 谢留尘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岛上一时变得安安静静的,耳边只闻翻浪滚潮之声。 两人在此站了大半夜,到了后半夜,此地无风起了一阵大雾,朦朦胧胧间,只听桃林深处传来一道清越凤鸣之声。谢留尘悚然一惊,忙拉扯商离行的衣袖:“商师兄。” 商离行也听到那道凤鸣之声,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们今天便是为此而来。” 谢留尘也回之以小小声音:“什么意思?” 商离行道:“神兽凤凰、天衍宗宗主赋神通、与此处紫渊境主,这三人为旧相识,修为通天,皆身怀窥探天机之能。那块玉石雕刻雏凤清姿,可见是什么信物。你那个师姐继承了紫渊秘境的传承,留给你这个东西,必有深意。我想,这或许这能帮我们解答一部分疑虑。” 说话间,那道凤鸣之声渐渐低了下去,自桃林深处缓缓走来一名苍颜白发的老者,浑身散发柔和白光。 商离行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见过前辈。”谢留尘也忙拱手。 那老者明明近在身前数尺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吾名昆山老奴,吾家主人便为这紫渊境主,你们深夜来此,有何用意?” 商离行递上那块玉石:“晚辈心存一疑虑,久寝不寐,故来深夜叨扰,烦请前辈为晚辈指点迷津。” 昆山老奴径不理会,看了那玉石一眼,自顾自道:“你们既能得到这块凤麟玉,那便是有缘人了。你们想得到什么,凡老奴能办到的,定倾尽所能,助尔等达成心愿。” 谢留尘嘟囔道:“好大的口气,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昆山老奴道:“长生?抑或修为?吾主尚有一处传承,另在他处,你们想要,我自去中洲为你们取来。” 商离行摇了摇头:“晚辈不求长生,也不想要传承。” 那昆山老奴淡淡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商离行拱手道:“晚辈只想求一个答案,这场延续三百年的动荡,一切究竟从何而起。”又拉了拉谢留尘的衣袍:“谢师弟,你呢?” 谢留尘忙回道:“我也一样。” 昆山老奴道:“你们确定了?机会只有一次?” 商离行道:“确定。” 昆山老奴微微瞥了二人一眼,面无表情道:“也罢,你们随我来吧。”复又转身走进桃林之中,顷刻间便不见踪迹。 “商师兄,我们真的要跟他去?”谢留尘疑惑望着商离行,“他万一是个坏人怎么办?” 商离行牵着他往前走去,道:“那能窥探天机的三人早已羽化登仙而去,这人是紫渊境主之仆,料也传承了几分本事。别担心,他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二人一路跟着昆山老奴走进桃花林中,夜色深邃,映着魆魆桃林,分外凄迷。路上商离行问那老者:“前辈方才问长生问修为,是否晚辈想求长生,前辈也会如愿奉上?” 那老者道:“自然。吾主是个真性情之人,一贯看不得众生为生老病死所恼。老奴承他意志,凡有所求,皆予应答。” 商离行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昆山老奴见他神色淡淡,即反口讥道:“怎么?看不起那些只为自己着想的人?” 商离行微微一凛,道:“晚辈未曾有此等想法,不管是求一己之长生,还是求众生之安乐,都是个人意愿。人各有志,向来强求不得。” 昆山老奴本是板着无悲无喜的一张脸,闻言也不禁动容:“你这名后生倒是有意思。” 第八十九章 再走数十步,他将二人领至一片苍茫茫的白雾中,道:“你们想看到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至于看到了多少,便是尔等的造化了。” 商离行拉着谢留尘行了个礼:“多谢前辈。”那昆山老奴摆了摆手,衣带飘飘,也不知去往何方了。 二人站立一处,谢留尘紧紧握住他的手,顿然跌入一片混沌之中。商离行五感顿失,暗自调运真气,将要恢复之际,只听一道极为恚怒的声音在耳边炸起:“无念,你太自私了!” 商离行一惊,眼前迷雾如潮般忽地退去,环顾四周,却发现谢留尘竟然不在他身边,手上空荡荡的,也不知是何时脱离了自己的手。 他心中一慌,走过几步,眼前再一花,出现在他身前的,竟是一处山脚,眼前一景一物都极为熟悉,原来是在秋水门后山。 他不由自主地望着眼前山景,他身边的这棵树,在真实世界中早已成为一颗苍天巨树,但是在这里,它还只是一株小小的幼苗。商离行顿时明白了:他见到的是三百年前的一幕。 身处幻境之中,只能做一名旁观者。他再往前望去,见自己身处无念所住那间茅屋附近,屋内隐约可闻两道激动难抑的喘息,此外还有一道极为微弱的气息声,似乎是无念与另一人正在吵架,还有第三者在场。 他再往外一望,正见一道身影缓缓向后山茅屋走来。 商离行定睛细看,那道身影,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他年轻许多,眉宇间也多了几分风发的意气。 他见到那个年轻的自己一路行至后山茅屋屋前,刚要敲门,屋内又响起了无念一贯沙哑低沉的声音:“南星,我们几十年的情意……连你也这么说我?” 那个年轻的“商离行”陡闻屋内无念的声音,不由手下一滞,紧接着屋内又传来南星那清亮的嗓音:“不是吗?你们人族个顶个的自私!个顶个的无赖!当年对我族见死不救也就罢了,现在人族自己都要灭亡了,还要顾念什么天不天机!” 无念道:“你懂什么!此等天机一旦泄露,势必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偏离!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屋内,南星闻言先是静了一下,紧接着,他发出簌簌几下笑声,笑声之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针锋对话:“狗屁的为了天下苍生,我也是苍生之一,怎么不见你来可怜我!这五十年来,我西涯山回不去,带着这个孩子在凡间寻医问药,四处奔波,食不安饱,夜不敢宿,就怕被魔族发现我们的存在,对这个孩子下手……当年,当年是你说的会爱护我一生一世,可当我最无助、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无念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五十年来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可是如今大战方启,局势紧张,秋水门刚刚建立不久,脚跟还没站稳,我实在脱身不得。” 南星冷冷笑了一声:“秋水门,秋水门……”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打落,重重压过了二人的喘息声,他再开口,声音更是凄然中带着苦涩,“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你那几位结拜兄弟……” 无念长长叹了口气,道:“你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南星声音颤动道:“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得我多想!” 随即房中传来衣袖擦动声,是无念俯身将地上那东西拾起,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淡淡道:“星盘是我的命,你拿我出气可以,别摔坏它。” 南星大声道:“我就是要摔坏它!就算测算到三百年后的劫难又有什么用?它救得了谁?”他深深喘息几声,又道,“他的主人,根本就是一个只整天躲在房中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 无念将手中星盘重新放回桌上,静默不语。 房中有片刻的沉默,门外的“商离行”垂眸敛眉,无言嘘唏,刚想转身离去,这时,房中又响起南星激动的声音:“无念,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无念漠然道:“我说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南星深吸口气,道:“我们少年相识、相知,在天地见证下结下道侣契约,而直至如今,我才真正看透你的真面目!既然我们相处得如此不愉快,那也没必要再在一起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这几十年的情分不要也罢!是我南星看错了人,以后我们恩断情绝!” 这段话哐然落下,房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无念才哑声道了句:“随你。” 南星陡然发出怪异的一阵笑声:“好,那我现在就走!三百年,三百年,我等不及了!不管是为妖族,还是为了救这个孩子,我都绝不会让这场劫难降临!” 无念听他语气不善,心生疑惑,随口问了句:“你要去哪?” 南星又冷冷道:“与你无关!” “你——” “商离行”在门外听得二人吵架之声,一时不知该退该进,迟疑间,不防南星突然冲了出来,他轻咳几声道:“南星,许久未见了。” 南星夺门而出,正是气头之上,怔了一下,才恭敬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随意应了一句:“嗯嗯,你与无念这是——”他点点头,不经意迎头一望,顿时被南星怀中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吸引了全部心神。在南星手里的,是一件白色棉衣,棉衣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婴童双目紧闭,雪白可爱,气息声却十分薄弱。他顿起怜意:“啊……好可爱的小婴儿,他是?” 南星却慌张地将婴儿挪至自己身后,抿了抿嘴,道:“商门主,你知道怎么去中洲吗?” “商离行”颇觉惋惜,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婴孩好几眼,才回过头来,点点头道:“我知道,可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南星神色黯淡,缓缓摇头道:“听说那里有根维天之柱,是真的吧?” “商离行”道:“是的,维天之柱维持苍元世界的秩序,登上维天之柱可任意穿梭无限时空,不过自古以来都没人能轻易踏上去。” 南星凝神听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商门主。” “商离行”又引颈望向他怀中婴儿,好心提议道:“这个孩子貌似神魂有损,气息不顺,让白萱帮他看一下吧。” 南星垂眸看了那男婴一眼,道:“不必了,他生来命苦,受不得此等大恩惠,我自己会想办法救他。” “商离行”跟他不熟,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于他,只给他一句可有可无的话:“也罢,只要你愿意回来,秋水门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多谢商门主,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这话,南星又做了一礼,抱着那个沉睡中的婴儿,慌慌张张地走了。 “商离行”一直目送南星离去的身影,等他走后,才终于敲响了门:“无念,你还好吧?” 良久,屋内方传来无念黯然的声音:“没什么,大哥。” 他暗叹一声,一个两个都说没什么,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两人可是一个比一个伤心。 商离行静静旁观着这一场恍若旧梦的混乱,似有阵阵沉重的钟声敲打在心头。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有些迷茫,半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这番痴恋与坚持,最后是终得圆满,还是如无念二人一般不欢而散、无疾而终?如果最终也是落得如无念一般的结局,那还值得执着下去吗? 他一声苦笑:“无念啊无念,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大哥,为什么明明知道有你这样的前车之鉴,我却还是甘愿沉沦其中?” …… 谢留尘这边看到的,却又是不同的记忆了。 他见到一段藏于记忆深处的童年记忆,熟悉的乡间茅屋里,床沿坐着一人,低头垂泪。屋内堆满柴垛,角落里还煎着药,时隔多年,谢留尘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 紧接着,他见到那个小小的自己迈着小步跑来,满脸疑惑:“南星师父,你又在哭了。” 南星忙擦了擦泪,道:“阿尘,你看错了,我没哭。” “谢留尘”歪头看他,嘟起嘴道:“你就是哭了!还老耍赖!” 南星摇了摇头,道:“有人敲门了,阿尘快去开门。” “谢留尘”哼了一声:“又是那个丑叔叔。” 南星拭干颊上泪珠,哭笑不得道:“你生父早亡,生母生下你时又受了惊,你生来神魂有损,是那个叔叔救了你。” 谢留尘听到那个小小的自己道:“可他就是长得很丑嘛!” 南星笑眯眯道:“傻孩子,容貌之美丑,正如璧上之颜料,多一分则稍显驳杂,少一分则略嫌寡淡,最难最讲究的,便是浑然天成四字。天地赋予的容貌,怎么能说丑呢?听话,快去开门。” “谢留尘”满脸不愿,却一向听南星的话,蹭蹭蹭地小跑去开门了。不多时后,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汉子跟在他身后走进来。 南星起身离床,慢吞吞走向药炉:“那些人终于来了。” 那丑汉道:“是。” “你要去应战?” “是,我可能回不来了。”那丑汉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我也等不到那时了,”南星缓缓将汤药倒入碗中,道:“那就将这件遗憾报答在人族身上吧。” 那丑汉面无表情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南星,你可曾后悔过?” 南星面不改色喝下汤药,涩声道:“无从选择,谈何后悔?” 那丑汉身形一僵。从谢留尘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到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末了,只听他沧桑老迈的声音道:“我也是。”旋即大步迈出屋门去了。 最后的画面随着他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谢留尘蓦地回神,神识重回现世。 他抬眼一望,商离行正孤零零站在不远处一株桃树下,低着头,望着满地花瓣。一阵夜风袭过,吹散地上残败的桃花,也吹动他黑色的衣袍一角,他的身影融在夜色中,就好像随时会乘风归去一般。 谢留尘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愚钝感到懊恼,——他从来,都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走了一步,见他仍对自己不理不睬,谢留尘心底蓦地一慌,叫了一声:“商师兄。” 商离行这才“活”了过来,走过来:“看到什么了?” 谢留尘茫茫然摇了摇头:“看到小时候在周家村的一段记忆,可是我还是不懂。” 商离行叹了口气:“我也是只看到一些熟悉的记忆,也猜不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的表情很是平静,仿佛刚才那道落寞身影只是谢留尘的错觉。谢留尘稍稍一定,看向他手中那块玉石,提议道:“不然我们再去找那位老人家问问。” “这既是他给的答复,那我们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了。”商离行摇头道:“罢了,我们先回去吧,天快亮了。” 谢留尘一惊抬头,果然天际已微露白光。他们自进了那片迷雾,再到重见往日记忆,算下来不过短短片刻,竟然却已耗费了如许漫长时间。他不由脱口:“过得好快!” 二人出了桃林,重新经过那块石碑,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等一下”,迎着石碑走了过去。 谢留尘见他又跑去拂去石碑上的桃花辨,心中纳闷,干脆在一旁静静等着。 商离行背对着他,只是轻抚石碑,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连风也停了,谢留尘有些尴尬,想开口,一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他莫名想道:“好安静啊,这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想着想着,突然听身前人气息一紊,低声叫了一句:“谢师弟啊。” 谢留尘下意识应了句:“在在在!” 商离行回身一望,见他认真端视自己,双眼一眨一眨的,不由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谢留尘忙辩解道:“我没紧张!” 商离行含笑看他,又拉长尾音叫了一声:“谢师弟啊——” 这一声道来温柔款款,更多几分缱绻情思在其中,谢留尘耳朵尖莫名有些红了,扭过了头,又羞又恼道:“你这人……你有什么事就说,别老这样!” 商离行静静凝视着他,一双星眸倒映出海面粼粼波光,声音出奇地温柔:“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如此良夜,正是情人私话时,经由商离行说出来的,哪里会是除情话之外的其他事,谢留尘耳朵烧得更红了,别扭了一下,小声道:“什么事呀?” 商离行神色哀切,看着他道:“跟我在一起,真的很为难你吗?你会感到委屈吗?” 谢留尘脸上潮红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他猛地抬头,睁大眼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你……你还是在怪罪我?” 商离行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人各有命,每人经历过的事情不同,我没经历过你的那些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你为何宁愿一意孤行也不愿选择相信我。” 谢留尘心中无由来地一酸,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揪住他的衣袖:“商师兄……” 商离行只是定定看着身前石碑,温声道:“我并非有心狎昵与你,若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你了,我尽可以抽身离去,反正也还陷得不深。” 谢留尘手下动作一滞,旋即更加用力地握了上去,看着商离行无悲无喜的侧脸,一时只恨自己笨嘴笨舌,不知如何回复才好。 商离行又道:“谢师弟,你的想法呢?” 谢留尘轻轻摇了摇头,呐呐开口:“我不知道……” 商离行反倒轻轻一笑:“你若是直言说不,我也不会一味强迫于你。情爱之事,方得你情我愿方得其中况味,一味强取豪夺,只能贪享一时之乐,但天长日久下来,热情消散之后,又有甚么滋味可言?但如今看你这般模样,你也不是全无感觉。” 谢留尘想及方才床榻之上自己主动迎合商离行亲吻一事,面皮又是一热。 商离行温雅的声音自身旁缥缈传来:“我方才去了一趟幻境,见到了一些旧人旧事,渐渐地倒是冷静下来了。先前是我一时盛怒,说错了话,你不必记在心上。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在这三天内不要出门,好好考虑是否继续跟我在一起,还是与我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若选前者,我尽可以放下秋水门一切,与你游历天下,一心爱你护你;若选后者,那你便可以自由走人,从此不必因待在我身边而闷闷不乐了,此后一生,我也不会再纠缠与你。” 谢留尘不意他竟一下子将话说至如此决绝,可见并非全是一时兴起。他内心一震,失声道:“我不答应,就不能跟你见面了?” 商离行叹息般道:“是啊,你想跟我称兄道弟,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你难道忍心看我忍受心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无法拥抱的痛苦?我不缺兄弟,只缺恋人,所以将选择的机会留给你。三天后,你给我确切的答案。” 谢留尘望着他淡然自许的神情,小声嘟囔道:“你刚才还要我做你道侣呢,现在又不要了?” 商离行摸了一下他脸,笑道:“并非不要,恰恰相反,我对你是爱到极致,才甘愿放弃主动权,我不想再让我们之间重蹈无念与南星的悲剧。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此后是分是合,见或不见,都在你一念之间。” 谢留尘听出他语气中的涩然之意,一颗心渐渐沉至无边深渊之中,心道:“要让我做选择,好难,好难……” 第九十章 二人相携回到秋水门时,天色大亮。谢留尘满心忧虑,一脸不开心地被商离行牵着走,刚进门时,迎面走来几道身影,商离行飞快将他拉至身后。 那几名散修见到商离行,有些讶异,纷纷见了礼:“门主。” 谢留尘有些奇怪,不懂商离行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他被商离行挡住视线,看不到那几名散修,只听商离行疲倦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嗯。” 他刚想说话,又被商离行压低声音警告:“别出声!”以宽大衣袖将他的身躯死死挡住,拉着他飞快地跑了。 那几名散修也是不懂,等二人走出老远方敢议论:“门主不是去边界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走回到商离行院子,谢留尘才得以松开商离行的衣袖,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闷闷地想着:“我就有这么见不得人吗?”抬眼一望,发觉院门大开,院子里背对门口,坐着一人,驼背佝腰,正抬头望天,不知眺些什么。 那人听闻身后响动,立时小步跑来:“大哥,你昨晚去了哪里,我在你院子等了一夜,都不见你回来!” 商离行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身侧的谢留尘一眼,没回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经白萱治疗几日,祁欢脸上红痕已消退许多,复见往日白嫩脸蛋,此时立在二人身前,委委屈屈道:“昨晚上你没回来,我担心了你一整夜。”他分明是看到谢留尘的,却连对他望上一眼都不肯,只顾着跟商离行说话。谢留尘因当日千重影壁之下引诱祁欢犯错之事,对祁欢始终心存几分歉意,又想起祁欢一贯依赖于商离行,爱对他撒娇示弱,先前不觉如何,现在等真正见到这一切了,竟隐隐对此生出些恼怒之意。 他们二人内里存着各异的小心思,表面上俱是一派风平浪静,商离行也不想多去琢磨那些心思,扬了扬手,倦道:“我很累了,我先休息一下。”语罢径自走进房间,阖上房门。 这下子,院子里便只剩下祁欢与谢留尘二人了。 祁欢在这里苦等商离行一夜,好容易等到商离行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人,又见是个长相端丽的男孩子,心知此人便是门人说的那个谢留尘了。他高昂着头,朝谢留尘投去轻蔑的一视。谢留尘触及他投来的视线,很不满地说了句:“看什么?” 他目光凶狠瞪着谢留尘,谢留尘也挑衅般瞪着他。 他朝谢留尘哼了一声,谢留尘也朝他哼了一声。 祁欢皱起眉道:“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闻言心虚了一下,又很快想到祁欢根本不知那个蛊惑他的黑袍人是自己,遂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我们没见过!” 祁欢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稍稍偏过头,振振有词道:“没有,你记错了!” “那你目光在闪躲什么?” “谁闪了?” “你不闪,那你干嘛不敢看我?” 争吵不休间,耳边突而响起一道低沉的啪嗒声,商离行开了房门,站立门扉处,板着脸道:“怎么在门外吵吵闹闹的?都给我闭嘴!” 二人一齐闭嘴,谢留尘低下头,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祁欢犹不死心地盯着谢留尘,冷冷哼了一声。 商离行望见二人势如水火的态势,煞是一阵头疼,对谢留尘道:“跟我进来。”径自走进屋子,将房门开着。 谢留尘大力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间,在伸手触上门扇之际,得意地朝祁欢扬起下巴,做无声炫耀,待见祁欢冒出火了,又啪嗒一声紧紧阖上门扉,将含怒带恨的一双眼眸隔绝在一门之外。回身走进房间,见商离行除了鞋袜,褪去外袍,神色委顿地躺在床上。 这才想起商离行制出传送符支撑二人连夜来回,恐怕耗损了过多真气。他立时放柔了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声音从门前一路响至院门,也不知那祁欢在外面到底打砸了多少东西。谢留尘顿时火大,也不顾自己修为比不比得上,召出修明剑,便要冲出去好好教训祁欢一顿。 刚跨开一步,商离行适时在他身后出声:“没事,任由他闹去。” 他回身一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神情平静。他极为不满地剜他一眼:“这是你的院子,你怎么可以任由他在这里撒泼耍赖!要是我,早就将他打出去了!” 商离行淡淡道:“祁欢性子一向如此,不让他打砸个高兴了,他会闹出更大的麻烦来。别管他。” 谢留尘听他一说,也只好悻悻收回修明剑,语气仍是酸溜溜道:“那你也不能这么宠着他呀!” 说话之间,正见一道初阳透过白蒙蒙的窗棂,打在室内桌角一边,屋内一时大亮,空中也多了丝丝清新甘甜之味。他心念一动,抬眼打量屋内四周。昨日一路被商离行扛回秋水门,又是几厢对峙,又是床榻厮磨,尚未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间屋子,此时在日光前四下望去,见屋内一尘不染,碧玉地板光可鉴人,连角落里的观赏瓷瓶也未沾一丝灰尘,料想是商离行时常派人前来打扫,以备他来日入住。他心中窃喜,连带着那份不满之心也消退几分。 他可不知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商离行一直睡在这边,嗅得那熟悉的气息方得安眠。若他知晓,怕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走近床榻,待见商离行平稳睡在床榻里侧,留出外侧一大片空地,知道是商离行留给他的,心中又是一喜,很干脆地除了鞋袜与外衣,也躺了上去。 那床宽愈六尺,床褥厚重,睡下两个身高腿长的男子绝非难事。二人又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手足所能伸至最长的范围之内,分毫不越雷池一步,一时之间,二人当中空出好大一片空隙。 便如此并肩而卧,将什么烦心事都抛诸脑后。谢留尘惬意地叹了口气,有心跟他说几句闲话:“商师兄,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 过了一阵,才听商离行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低哑传来:“又在说孩子话。” 谢留尘别别扭扭道:“才不是孩子话,我只是,不想让太多人惦记着你……”这是他生平首次如此大胆抒发情怀,一时说出竟有些难为情。他忐忑不安了许久,商离行那边却一直无动于衷,也不知究竟听到了没有。 他满腹失望地闭上眼,脑海中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本既无倦意,又无心睡眠,但听闻商离行平缓节律的气息声,过不多时,也渐渐沉入睡梦中。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身旁的商离行又忽而低低开口:“谢师弟,你睡着了吗?” 那道声音极低极弱,却因近在身侧,仿若贴耳一般清晰,吓得谢留尘昏沉中打了个激灵,意识未回归,已下意识接道:“还没睡!”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支起耳朵,欲听商离行对他说些什么。 只听商离行无奈笑了一声,在他身旁缓缓道:“南星之事,这三百年来也一直困扰着我。昨夜我们二人见到的回忆都与南星有关,可见这场预言中的动荡跟南星脱不了干系,我打算在处理完魔族之事后,去南星的故乡找一下线索。” 原来他突然叫醒自己为的是这件事,谢留尘一愣:“南星师父的故乡,在哪儿?” 商离行道:“南星为妖族药师,他的故乡便在西涯山,我打算去西涯山一趟,找妖王寻求真相。” 谢留尘陡然睁开眼。他听闻“妖王”二字,立时想起先前被妖王竞枫带去西涯山之事,微微一怔:“你要去找那个二妖王?” 商离行低声道:“不是二妖王,而是大妖王。二妖王死了,你不知道吗?” 谢留尘这可感到诧异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原也怪不得他,他在离开西涯山之后去到北陆,与魔族打了几番交道才得脱身,意外回到南岭后也只在边界走动。边界消息向来不灵通,散修们也乐得清闲度日,没兴趣打听外界消息,是以他始终不知二妖王身亡之事。此时听闻,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死了,不就代表不会有人来找我算账了吗?” 只听商离行又缓缓道:“二妖王假传他姐姐的命令,擅自出兵南岭,被他姐姐杀了。” 谢留尘气息一紊,失声道:“连自己的弟弟都杀?”心中又想到:“这个大妖王好生无情,为了出兵之事,竟连自己弟弟都要杀害!更别说我一介外人了!若教她知道了曾假扮她请出妖族精兵之人是我,她怎可能饶得了我?!” 在他惊愕之际,疲倦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谢师弟,你想去吗?” 谢留尘哪里还敢主动去送死,心道:“到时倘我真与大妖王起了冲突,岂不教商师兄为难了?”心中一慌,忙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只觉身边气息突然顿了一下,过片刻之后,商离行又道:“你是不想……跟我一起去?” 谢留尘又这般想着:“寻找真相方法多得是,不一定就要去西涯山啊!”下意识应道:“是,我不想!” 仿佛只过一瞬间,又仿佛过了许久,才听商离行涩声道了一句:“好,我明白了……”他说了这一句之后,房中陡然阒静下去,再也不见他说什么了。 谢留尘只觉他的声音中带有几分黯然情绪,受此感染,他也莫名有些感伤,有心多说句什么,却忽听身旁的商离行气息悠软绵长,显是已然深深睡去。 听枕边人睡得安宁,他也突感困意袭来,闭上双眼,朝外翻了个身,渐渐地,也进入睡眠中了。 这一觉却睡得不甚太平,晕晕乎乎之际,梦到了许许多多的旧人旧事。一会儿是他受到秋水门散修的追杀、雪夜逃亡的场景,一会儿是他坠入苍茫大海中,被海兽吞入腹中的记忆;一会儿场景一切,又变成了遭到信任的清阳掌门设计杀害、被困阵中之事,总之颠三倒四,梦见的尽是这半年来深深刻入神魂的痛楚记忆。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身上一重,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身上,他意识朦胧中知道是商离行,极为不满地扬手一拍,嘟囔了句:“烦!” 那人却不依不挠,将他挥出的手轻轻握住,又顺势在他脸上落下一个个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不愿打扰谢留尘的睡梦一般,只是蜻蜓点水几下便尔松开了他。 谢留尘被他吻得极是舒服,不由发出轻哼一声,昏昏沉沉间,但闻耳边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唉,谢师弟啊,莫要怪我,我也是为你好……” 谢留尘睡得正熟,不愿醒来,只随意嗯嗯几声,伸手触及身旁那个温热的臂膀,又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靠了上去。 昏沉之际,觉得似乎有一股暖流经过身旁人的指腹灌入自己识海,全身暖洋洋的,十分惬意。这下睡得安宁又踏实,再也没有什么牛鬼蛇神侵入他的梦境了。 等这一觉醒来,已是红霞满天,日落西山。 谢留尘晕乎乎地躺在床上,回想自己是如何醒来的。方才将醒未醒之时,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朦朦胧胧间,感到体内神秘力量一直在与那股暖流抗衡,奋力将自己自昏睡中唤醒。两股力量相争片刻,体内力量终于占据上风,那股将自己拉入沉睡的暖流如断弦般消失。他才得以完全清醒。 躺了一会儿,神识渐渐清明,发觉商离行已早醒来,不知去了哪里了,而自己却保持着一个十分诡异的睡姿。他躺在床榻中央,侧卧向里,双手向床里伸出,呈合抱手势,像是在揽着些什么东西。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意味着什么,其实已是不言而喻。 待察觉这一事实,他顿时睡意全无,红着脸起身,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 他拢了拢衣襟,又胡乱地把头髻扎好,翻身下了床,发觉自睡了一个神清气爽的觉,脑袋空了,连走路的脚步也轻了。 举目四望,房中确实只有他一人,房门也紧紧闭着。 在走向房门的期间,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方才与商离行睡在一处之事,想到一会儿见到商离行,该如何应付,他会不会揶揄自己? 心中一时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又是羞涩。 只是当他碰上那道门扉之时,那五味杂陈的欢喜甜蜜瞬间化为乌有,一股生平从未有过的寒意乍然生起,自脚底一路贯上四肢百骸,直至头顶天灵盖,在他头顶凝成冰一样的深渊寒潭! 门窗上加了禁制,把他关在了房中。 对于门窗上的禁制,他委实熟悉至极,那分明便是商离行的手法! 他双手运化真气,欲强行劈开房门,却被那门上强劲的禁制刺伤了手。他急忙缩手,呆呆然望着这恍若梦中的一切。 纳闷之际,房外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声:“谢师弟?你——” 那是商离行有些迟疑的声音,似乎对他的醒来感到惊愕不解。 谢留尘诧异道:“商师兄,你,你干嘛把我锁在房里?” 商离行错愕的状态只维持一瞬,很快,变得涩滞的声音幽幽传来:“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出去。” 谢留尘一头雾水:“为什么呀?” 商离行淡然道:“没有为什么,不能让你出去就是不能出去。” 谢留尘简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愕然片刻,愣愣道:“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将我关在这里,又不说明原因!” 商离行在门外柔声道:“你先在房中待上两三天,等我处理好外面的一切,就放你出来,好不好?” 谢留尘大喊:“你告诉我为什么呀!” 商离行却是只重复道:“没有为什么,你乖乖听话好不好?我不是在害你!” 听闻他含糊其词,就是不肯言明其中缘故,那一瞬间,谢留尘想起昨夜在凤临川上那一番对话,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在他脑中惊雷般炸起:“难道,难道是他反悔了?他不想放我走了?” 此种念头一出,脑中思维简直是无法遏制地蔓延开去,他又忽而想到:“是了是了,他昨夜在床上说的那番对话,什么修行多年得不到一个我,什么栽在我手上,还说要将我绑起来,不让我走……他追了我那么久,对我可喜欢得很哪!这种人,这种人怎么可能甘心让我离开?” 再联想到刚才自己一直睁不开眼,醒不过来的事情,心中再是一惊:商离行根本就是打算把他困在梦境中,不让他醒来!他对自己能这么快清醒感到惊愕,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体内另有一股足以与他真气抗衡的神秘力量。 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恼意,冲着那扇门大怒道:“你不是说了给我选择的机会吗?怎么又将我关起来了?你这个无赖!” 门外的商离行气息一滞,仅仅过了一瞬,又听他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这么看我的?” 谢留尘嚷道:“难道不是因为这个?那你为什么不放我离开?” 商离行低声道:“三天后我放你出来,到时候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谢留尘大叫道:“什么事还需要等三天?你分明就是心虚了!” 一门之隔的距离,清晰听得商离行短促的一声低笑,谢留尘一颗心却坠得更深了。他早在昨夜商离行提出两个选择的时候便动摇了,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留在秋水门的念头,什么身世之谜,什么四族恩怨,他统统都不想去管了,只想留在商师兄身边,好好补偿于他。只是,仅仅过了一日,商离行便将他的满腔美梦无情打破,原来他终究还是将自己视为禁脔!丝毫不顾念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心底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恨意。他颤声道:“你既如此不尊重我的意见,那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不用什么选择,也不用什么三天五天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选第二个,我永远,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这番话一出,那是彻彻底底地宣告决裂了。商离行听得这段与南星如出一辙的话,只觉昨夜看到的幻境宛若重现,如此相似!他心脏似被利爪紧紧攥住,投在门纸上的身影微微一颤:“这是你的真心话?” 谢留尘握得双拳泛白,在房内大吼大叫道:“是,是我的真心话!反正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这一个!” 商离行也是气得血液沸腾,一时竟没听出他语气中的酸味醋意,在门外冷笑几声,旋即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听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留尘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又说错话了。 他蹲**,在门边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我好懊恼啊,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肯定很生气……” 第九十一章 这日的晚霞来得比平日艳了些,似浑金炼火,烧残了日暮下的旷野。商离行听了谢留尘房中那一段话,一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 待步出院门那一刻,一阵凉风拂面,才知秋意已经降临。 他苦涩一笑,一路漫无目的地在秋水门走来走去,等日头暗了下去,他才恍然回神,发觉竟在不知觉间走到后山。 孤零零站立于他面前的,是那几间遍布蛛网荒草的茅屋。 他再抬头一望,可见天际云霞残照,烧至最后一片暗红余烬。听不见周围的人声鼎沸,也听不见耳边的萧瑟秋风了,他呆呆看天,伫立在那间小屋前自言自语:“我还在妄想些什么?他是存心跟我来个了断了罢?我白天问他愿否与我一道去西涯山,他却回我不去,看来他早在心里下定决心,要疏离我了……他既如此不甘不愿,那我便……放他自由吧。” 他垂下眼眸,无悲无喜地望着身前小屋,声音更加低哑了些:“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世间从无真正的两情相悦,却还是……” 也不是非要求个答案,因为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再问多些什么,便能好受些吗? 他在无念屋前怔然站立许久,直至夜色完全暗了下去,才形迹落拓地走回前厅。刚在廊下走过几步,身旁便传来白萱温柔的声音:“门主。” 商离行满腹心思,被她喊得怔了一下,这才点了个头。 白萱又走近几步,对着他嫣然一笑:“门主不是去边界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商离行微微敛起神色,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何所悟纪清他们快回来了,边界那边还是让他们去吧。” 白萱笑道:“白萱第一次见门主如此草率地做决定,似乎不太符合门主的性格啊。” 商离行正色道:“我是见门中事务繁多,留你一人处理一切实在过于劳累,再说,秋水门也需有人坐镇此中,居中调度,边界之事有我没我,暂无影响。” 他这话于不知情的外人说来,实属义正辞严,毫无破绽。但在玲珑心窍的白萱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白萱眼中浮现笑意:“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门主这时才想到白萱有多辛苦吗?” 商离行向她看了一眼,缓缓道:“门中缺少得力干将助我处理要事,我又信不过外人,这些年确实辛苦你了。” 白萱轻摇螓首道:“谈何辛苦呢?当年结拜立下的种种宣言,历历在目。我们愿意跟随大哥你走来,便是做好辛苦一生的准备了。” 她忽而改称“大哥”,只听得商离行心口一颤,果然只听她接下去道:“其实,大哥是有事瞒着我们吧?” 商离行叹了一声,道:“我确实瞒着你们许多事,其中也包括无念当年留下了什么预言,你若想知道,我尽告诉你便是。” “恐怕不是此事吧?”白萱笑道:“听说昨日门主貌似带了一个人回了秋水门,直至深夜都不见出来。” “原来你是问这事吗?”商离行先是面作讶然之色,又转而微微一笑:“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你也知道那些散修向来爱在私底下编排我的事情。” 白萱嘴边笑意更加深厚,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真是如此吗?门主?” 商离行微微一凛,转过身,静静看着她。 白萱站在廊下,也笑吟吟地望着他。 一阵秋风吹来,二人齐立萧瑟寒风中,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良久,方听商离行长长叹了一声,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已无适才那般故作轻快之意:“……白萱,别叫我为难。” 白萱也收敛了嘴角笑意,柔声道:“门主不信白萱吗?” 商离行道:“我知道你不会,但何所悟会。” 白萱伸手拂了拂被秋风吹散的秀发,低叹一声:“我明白了,门主一向深谋远虑,是连一点小小的变数也不允许有的。” 商离行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无奈一笑:“你一向通达人心,对世事看得极透,我亦知晓,谢师弟在我房中之事早晚瞒不过你,却不曾想你如此快便猜到了。白萱的才智十倍于我。” 白萱微微一笑,道:“门主抬举白萱了,我只是一个小小医修,治病救人,便是我的职责了,至于其他,白萱没那个能力去管。” 她将视线投至廊下那一盏小小鲛油灯:“门主为何不告诉他呢?” 商离行苦笑一声,也随她目光望去:“我了解他的性格,他知道秋水门对他下了追杀令,届时肯定会出来认罪认罚,而我不想让他有负罪感。” 忽而只听白萱长长唉了一声,故作娇憨之态道:“唉,门主对谢师弟这么好,倒叫我们一众弟弟妹妹嫉妒了呢!” 商离行知她是在借以宽慰自己,不由失笑,只是那笑意中多了几抹酸涩之意。白萱看在眼里,面上虽仍笑着,心中却是哀伤至极。她移过视线,望向远处:“门主,此事若教门中众散修知晓了,您可就什么都讲不清了。” “讲不清便讲不清罢,”商离行凄然一笑:“这或许是此生,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反正他也要走了。” 白萱敛起蛾眉,疑惑不解道:“可是门主您包庇杀害凡人的修士,纵众散修不知内情,但你又如何过您心里那一关呢?” 商离行低声道:“魔族兴兵南岭迫在眉睫,我现在还不能放下一切,我只求你,给我几天时间。” 白萱听他越说越是莫名,蹙眉道:“门主您的意思是?” 商离行久久凝视夜色的秋水门山水。一阵秋风拂过夜色,吹低了廊前的萤花烛草。 他静静道:“等此间事了,我会退位让贤,将门主之位让给何所悟。” 白萱一惊:“门主,您打算退位?” “退什么位?” 身后一阵寒风忽至,同时伴随着一道年轻男修的声音,幽幽传来。 商离行与白萱二人一愕,齐齐回头一望,却见从廊下拐弯处,转过一人身影。 商离行讶异道:“祁欢,你怎么在这里?”他二人聊了一番沉重话题,心中思绪万千,一时竟没发觉有第三人在场。 祁欢望了白萱一眼,缓缓道:“我来找白萱姐姐换药,听这里有人说话,便过来了。”又转过来,望着商离行,道:“大哥,退什么位?” 商离行定定注视着他:“你听到了多少?” 祁欢凉凉出声:“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商离行眉睫微微一颤,白萱垂首不语。 祁欢又道:“我听到大哥说,要维护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还要为了这个人退出门主之位。” 他朝着二人这边信步迈来,目光直直望着商离行,见商离行微微垂眸,又问:“谁杀害了凡人?” 商离行躲开他的目光,不发一言。 祁欢冷笑着哼了一声:“是你房中的那个人吧?” 商离行亦不曾给予回复,倒是白萱转过目光,疑惑地望了祁欢一眼。 祁欢大声道:“大哥你竟然连这种人也要维护?他凭什么?!” 白萱忙道:“祁欢你小声点!” 祁欢冷笑一声:“这天下还有谁比你更加适合这个门主之位?你要退到哪里去?” 商离行长长叹息一声,脸色凝重道:“祁欢,你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以后就别叫我大哥了。” 祁欢大声道:“大哥,我不同意!” 白萱轻叹一声:“祁欢,你还不了解大哥吗?他决定的事情,从无人能多加干涉。” 祁欢睇了白萱一眼,凉凉道:“连姐姐也站在他那一边,看来这个姓谢的真有些本事。也对,世人多爱年轻美貌的少年郎,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 商离行最看不得他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蹙起眉头,喝令道:“祁欢!” 祁欢静了一瞬,片刻之后又忽而发狂大笑:“好啊好啊,都不去当什么门主了,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反正杀了人也不会有人来管!杀得好!杀得好哇!” 商离行担忧他的笑声引来更多的人,忙道:“祁欢,你冷静些!”见他仍是一派癫狂笑语,不由出手,疾点向祁欢心脉。 比寒风更冷冽的笑声戛然而止,这次不止动作受限,更是一并被商离行禁言了。祁欢一动不动,嘴巴来不及阖上,张口瞠目地望着他。 白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商离行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法理、人情,向来两难抉择,进则大义灭亲,退则徇情枉法。人人都有私心,你大哥我亦不能免俗,我可以忍受他不在我身边,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受苦。” 缓了一阵,又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何曾见我为其他人破例过?以后不会再有这些事了,祁欢,就当做大哥求你一次吧。” 祁欢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一刻也未离去。 片刻之后,商离行方淡淡道:“知道就眨两下。” 祁欢怔然一瞬,依言动了两下眼皮。 待商离行将他禁制解开了,他退后两步,垂眸道:“大哥,我知道了。” 商离行神色淡然,望向不远处的山上某点,目光渐渐缓和。 他万料不到祁欢竟会出尔反尔。 …… 夜深之际,谢留尘孤零零蹲在门边,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心头一喜,不待那人走来,先蹦起身来,朝着窗纸大喊一声:“商师兄!” 一道带着极其讽弄意味的声音冷冷传来:“听说有个小可怜被人关在房里,真是好惨哦!” 一听这声音,便是他最讨厌的祁欢了,谢留尘又蹲下去,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是你啊。” 门外笃笃几步,祁欢的身影慢慢浮现在门帘上,他怒视着那扇门,出口第二句是:“我讨厌你!” 谢留尘微微一怔,旋即回了一句:“我也讨厌你!” 祁欢落在门扉上的身影剧烈抖动:“你这个狐狸精!” 谢留尘大怒:“你才狐狸精呢!” 祁欢又吼道:“大哥以前很疼我的!自此你出现后,大哥就跟我疏离了,都是你的错!” 谢留尘也冲他嚷道:“他喜欢的是我!一直都是我!” 祁欢大声道:“你根本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会连累他!” 谢留尘比他更加大声:“那又怎么样?反正他喜欢的是我!” 祁欢呵呵一笑:“我可以为了他忍受边界数十年的荒凉,可你呢?你能为他做什么?他为了你,可连门主都当不成了!” 谢留尘微微一呆,傻愣愣道:“你什么意思?” 祁欢大笑几声,以蛇口吐信一般冰冷的腔调道:“大哥为了维护一个杀人凶手,连门主之位都不要了。” 谢留尘心头一震。他怔然起身:“你说什么?商师兄是为了我?” 祁欢冷冷一笑:“没错!你若还有点血性本色,就该趁早出来认罪,躲躲藏藏于他人身后,我都为你臊得慌!” 谢留尘全身重重一颤,喃喃道:“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在黑袍人引诱下杀了几名凡人,事后遭到秋水门追杀,我怎么给忘了?他昨晚在凤临川对我说要放下秋水门的一切,就是打算以门主身份替我顶罪……原来,他将我关起来是别有用意,他是为了保护我!” 只听祁欢仍在门外冷笑道:“你这个蠢蛋,真是蠢到家了!大哥怎么会看上你这种自私的人!” 谢留尘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却由眼眶迸了出来,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以复加:“原来他早就暗中谋划好了一切,只待三天后带我一起离开,可我却又一次地误会了他……祁欢说得对!我真是天下间最无可救药的大蠢蛋!我为什么这么蠢?!” 这半年的流浪生涯里,他见识过许多的人事物,渐渐懂得了商师兄对他有多好,也惯于在外人面前一心维护于商师兄,可是每当二人发生争执时,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怀疑商师兄的用心。 他始终任意妄为,无法给予他全身心的信任。 他根本不配商师兄为他做这么多! 谢留尘苦笑一声,眼神一凛,猛地挥拳砸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嘶声大喊道:“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商师兄!我自己犯下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这样!” 双手遭禁制刺痛,十指血作喷涌,他却哪里还顾得上?因为那再痛,也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祁欢冷冷看着身前哐哐作响的木门,自觉目的已达,一双晶亮的眼满是癫狂之色:“日子太久,我大哥兴许忘了,房中有一把剑,带有我大哥的真气,可以抗衡我大哥的阵法,你要么自裁,要么持剑出来认罪,总之,你没资格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谢留尘霎时想起那柄曾被他在手里拿过的剑,他冷静下来,朝着熟悉的床边冲去,不多时便寻获到了那柄剑,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随着他挥斥一剑,门上禁制受到同样的真气相引,威力顿失泰半,旋即啪地一声,被他轻而易举地一脚踢飞! 漫天飞尘中,谢留尘持剑冲出房间,红通通的双眼瞟了祁欢一眼,而后拭去脸上泪珠,直接冲往彻夜明灯不灭的议事厅! 祁欢站立门侧,静静目送他的离去,在他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嘴角一绽,露出一个阴沉沉的冷笑。 此时已是深夜,秋水门中散修不多,只有几名因商议魔族近日兴兵之事,开会到了深夜,留待厅中。 见一名莫名来者持剑闯入议事厅,发髻散乱,神色凄然,众散修纷纷面显惑色:“请问这位道友,你是?” 自明白了商离行的一番良苦用心后,谢留尘便恨极了这样无能的自己,此时来到议事厅,面对眼前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唯独不见商离行。 他烦闷多时的心湖竟乍然安静下来,不起任何波澜。 “请你们将我缚起来吧,”他平静道,“我是谢留尘,那个杀害了十五名凡人的谢留尘。” 第九十二章 他这番话一出口,厅中众人一并讶然一惊。其中有几名曾与他打过照面的,将他面容细细打量一番,立时认出了他:“没错,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着一声铮鸣剑吟之声,谢留尘手中长剑铿然落地。他跪在正中间,淡然道:“一个多月前,我在凡间对十五名凡人狠下杀手,如今放下武器、自愿受缚,请你们按照四陆修士守则规定,将我处置掉吧!” 众散修惊疑不解,一时不敢上前一步:“这个谢留尘不是杀人之后逃亡去了吗?怎么自己跑来自首了?”“这个人莫名出现在门中,会不会有诈呀?”“他与门主关系似乎比较密切,会不会是——?” 便有一人越众喝问:“谢留尘,你杀害无辜凡人,如今还敢出现在此?是谁带你进来的?” 谢留尘目光呆滞,扫视了众人一圈,哑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没有谁带我进来,是我自己来的。” 众散修见他神色哀怆,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道:“不管如何,先将他绑下再说!至于如何处罚,明日看门主怎么说便是!” “不用了,”谢留尘忽而插口道:“现在就将我处决掉吧,不用再劳累你们门主了。” 众散修喝道:“杀人偿命确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哪容我们动用私刑?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先将人拿下吧!”几名负责刑罚的散修对视一眼,上前几步,将谢留尘围在其中。 谢留尘心如死灰,一动不动任由散修拿出刑具,将自己牢牢套住。 忽然之间,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慢着!”旋即门边忽来金玉相砌之声,一道气劲挟带风雷之力迅疾打来,不偏不倚,正正打落散修手上沉甸甸的刑具。 众人望向议事厅门口,却见商离行负手自门外走了进来,身后三步处跟着白萱。厅内顿然一片大惊:“门主!” 商离行面沉如水,走到谢留尘身边,静静看着他。 谢留尘眼眶一红,自觉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商离行轻轻一笑,他听见自己涩滞的声音道:“谢师弟,你是在惩罚我吗?” 谢留尘低头看着自己泛出血色的手心,嗓音低哑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商师兄,你不要再管我了。” 商离行静静凝望他紧抿住的下唇,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语气已比方才平稳许多:“你决定了?” “……是。” “好,我明白了。” 谢留尘讶然抬头,却见商离行已走向议事厅中间。在他转身之际,谢留尘看得分明,那长袖下的一双手微微颤动,十根手指交缠,绞得死紧。 直觉告诉他,商离行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见商离行一步一步,行至议事厅主位上,面向厅上众人,一字字道:“谢留尘杀害凡人之事,确成定局。依照四陆宗门与秋水门定下的规矩,杀害无辜凡人的修士确当以命相赔,以免触犯神灵,降下天谴。但自我门建立以来,屡有修士杀人事件,其中几桩实有苦衷,我门一向主张法理进退,张弛有度,在探明真相后,也给了这几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一心维护谢留尘,众散修心下哪里不明?众人一来与谢留尘素无恩怨,不至于要人死命,二来也有心给商离行一个薄面,便道:“没错,法理不外乎人情,圣人亦常怀恻隐之心,门主所说的,若杀人实属事出有因,也不必就要偿命不可!” 商离行神色稍霁,望向低头不语的谢留尘。白萱也终于展露一抹笑意,冲着一旁的谢留尘道:“谢师弟,你说话呀!” 谢留尘低声道:“说什么?” 白萱急道:“说你是有苦衷的呀!” 谢留尘心中痛楚至极,望着光洁亮白的地板,恨不得以头抢地,就此死得一了百了。他犹是低着头,平静道:“没什么需要说的了,杀害凡人的确实是我,我甘愿认罪,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求情。” 商离行双边眼皮重重一跳,嘴唇颤动:“谢师弟……” 谢留尘气息微茫,全身僵挺,如一块磐石般岿然不动。 见他一心犯倔,白萱急如热锅蚂蚁,心思烦杂之际,却听厅上商离行再度开口,声音变得森严起来:“玄思真人将此子托付给我,我代其师,教其练剑、学武、与为人处事的道理。如今他犯下杀人之罪,算来是我监管失责。商某无能,愿为他承担一半罪责!” 铿锵有力的一字字落在整座议事厅上,瞬间静可闻针。堂堂一门门主,竟为了一名藉藉无名的修士担下罪罚,那可是四陆宗门从未有过之事啊!一时间,厅上众散修无不双目陡睁,骇然相望。 谢留尘如死物般消寂的身躯终于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双眼亮得几乎要将人灼伤:“不关你的事,是我罪有应得!” 商离行面色平静,走下来几步,作势欲将他搀起。 谢留尘似被烫到一般,忙退后几步,躲开了他的手,连声道:“商师兄,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对我好!我不想让你为我做太多事!” 商离行手臂使力,不容拒绝地将他扶起。他干涩的双唇微微一颤,涩声道:“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 谢留尘身形一阵摇晃,定然对上他毅然的目光。那目光澄澈如泓,灿若星辰,照现他狼狈不堪形色。谢留尘将那双眼深深刻在心中,此后一生,对他的真心再无半分怀疑。 众散修大呼道:“门主,您当真要为了他受罚?” “门主,这可是您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您要为了一个小小修士打破门规吗?” 商离行旋身一转,与谢留尘并肩站立,目光中满是秋水般的深沉静意:“是,请诸位动手吧!” 众散修大感为难,支支吾吾道:“门主,您这可是——” 白萱见事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偏离,她愁眉紧锁,再不复往日温婉模样,在一旁催促道:“谢师弟,你快点说呀!”她心思通透,知道此时所有的症结都落在谢留尘身上,无论如何,都须得由谢留尘主动解开眼前难题。 谢留尘茫然道:“说,说——我要说什么?” 白萱急道:“当然是解释你的杀人动机啊!你想让门主也跟着你一起受罚吗?” “杀人动机……受罚……”谢留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忽然之间,有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他浑浑噩噩许久的心,在这一刻间开始产生了些求生意念,此时商离行与他二人性命,尽系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微微挣脱了商离行的搀扶,大声道:“好,我说,我说!我杀人,其实是被陷害的!” 商离行诧异一望:“谢师弟,你——” 厅上众散修突见如此意外之喜,忙起哄道:“你有什么苦衷,快快说个清楚呀!” 谢留尘微微转头,接受到商离行鼓励的眼神,他微微昂首,语气中多之几分坚定之态:“那十五名凡人只有其中四人为我所杀,剩下的都不是我杀的!” 他顿了顿,稍作回忆,便将那日受到黑袍人引诱、气火攻心之下杀害几名凡人之来龙去脉毫不保留、尽皆告知。 在听到魔族欺他骗他、将幼年的他作为必牺牲的棋子来为魔族执行任务时,商离行双手倏忽握紧,心神激荡,顿生愤怒之意;在听到他经不住黑袍人的设计,对凡人下了杀手时,心中又倏感悲凉一片。 谢留尘语气从容,将他与魔族之事娓娓道来,蓦然之间,灵敏神识感受到商离行剧烈波荡的心迹,他微微一凛,将后来受到秋水门追杀、差点死在树洞里之事吞回肚子,最后加了句:“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 众散修听完,很是思索了一阵,斟酌问道:“门主,您的想法呢?” 商离行吐纳气息,以平稳语气道:“谢师弟与我素有私情,为了避嫌,处置他之事,不该由我来做决定。” 众散修面色凝重,交头接耳几句,又命人请来门中较有威严与名望的散修,听取意见,以期给出最好处置方案,既不伤害到门主与他的情人,又不致徇情枉法,留下把柄,日后落人口实,败坏秋水门名誉。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谢留尘自知不必以命相偿,心有所感,向身旁的商离行望去一眼,正见商离行也正怔怔望着他。 谢留尘心下一松,朝他莞尔一笑,商离行却不知为何,见他望来,反倒将目光移开了。 一旁的白萱默默将此看在眼里,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到了子夜,众散修商议落定,终于给出最终处置结果:“我们几人商议过后,予他戴罪立功之机,门主,您意下如何?” 商离行对众人想法心知肚明,对此结果也不感到意外,微微颔首道:“不必过问,一切都按照你们说的办吧。” 众散修心下一定,又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终究是有凡人死在他手上,为慰亡魂,他须得受些皮肉之苦。还请门主为他施刑,为他施下雪顶九针,以作惩戒。” 这“雪顶九针”为一种处罚有罪修士的刑罚手段,施针者在受罚者身上按照穴位依次打下九针,这九针阵阵入骨,苦楚难忍,几有震慑神魂之痛,常有修士因承受不住这般痛楚而致真气奔溃、神识癫狂之事发生。此刑罚不算太严苛的责罚,但也绝容不得轻视。商离行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罚方式,一听便道:“哦,那我为他承受五针——” 话音未停,后半截话已被谢留尘打断:“商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是我的罪孽,请让我自己承受吧。” 商离行闻言望去,正见谢留尘面色安详,眉目舒展,见他目光投来,即稍抿了抿嘴,随后绽出一个纯美真诚的笑颜。他一向阴郁忧愤,常年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今夜在这议事厅上竟破天荒地笑了两次,显是他经今夜此番遭遇,心结已解,再不是从前那个沉郁悲忧的谢留尘了。 商离行被这生平罕见的笑容晃花了眼,一时失神,思忖片刻,终是成全了他:“好。” 身边一名散修手捧托盘,为商离行呈上九枚玉针。商离行缓缓拿起其中一枚,面无表情道:“跪下,脱衣。” 谢留尘“砰”地一声跪地,褪去外袍,同时暗中卸下全身真气,见商离行持针的手微微颤抖,他笑得两眼一眯:“速战速决啊商师兄。” 商离行闭眼吸气,再复睁眼,双眼重归清明一片,只见他身形不动,拈住一针,手如飞花空影,一针方甫触上谢留尘的肌理,托盘一动,下一针又连法而至,转眼间已施下四五针。 因他动作太快,谢留尘在第三针入体后才感到传来微微痛意,等第五针进来,那股痛意陡然加剧,全身真气乱走如狂,四肢一麻,暂时麻痹了那股不可抗衡的痛楚。 但这只是暂时压抑住了,并非不痛,很快痛意以成倍加剧,压制过了麻痹之效,那股剜骨之痛铺天盖地弥漫袭来,使谢留尘误以为自己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片片都想回到虚空中,却身不由己,片片又被拖入到肉身中,继续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他痛难自抑地啊了一声,牙关紧紧咬合,嘴角渗出斑斑血液。 白萱唉了一声,偏过头,不忍再看。周遭散修此起彼伏,相继嘶了几声,有几人已经掩着眼奔出去了。 商离行不敢让他承受过多痛苦,手下动作不休,又接连施下第六、七针,待第七针打入谢留尘体内后,他见到几欲趴倒在地的谢留尘,心思一晃,竟鬼使神差般闪出一个念头:“他若是傻了、疯了,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离开我了?”思及至此,他脑中忽地一声轰然大响,从鬓边滴下一颗斗大汗珠来:他为自己竟有这样阴暗的想法而感到后怕。 谢留尘哪知商离行心中那般阴暗想法,见他落汗,痛不堪言之余仍有余力笑道:“放心……不痛的……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啦。” 商离行气喘吁吁,忙抽出第八针、第九针,直直打落谢留尘“中庭穴”与“百会穴”。 最后一针打入之际,谢留尘忽然发出发狂长啸,浑身抽搐,如野兽一般长鸣嘶吼,真气已近决堤。他身上那股神秘力量便在此时起了作用,头顶自生一阵柔和白光,气贯天灵,如蝉蛹般将他覆在其中。谢留尘在白光抚慰之下,失控的身躯不再发颤,渐渐安定下来。 周遭众人哪里看得到,他们早已离去的离去,遮眼的遮眼了,只有站得最近的商离行目睹一切,但他根本无暇管顾那是何物,只半跪在地,将谢留尘紧紧抱在怀中,但见怀中人衣衫凌乱,唇口发白,目光涣散,商离行心中一痛,为他擦去脸上汗珠,不住颤声慰道:“好了,没事了,谢师弟。” 惩罚已过,二人俱是遍体大汗淋漓,谢留尘鬓发、衣衫尽遭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后颈、额上,下颌、前襟已作暗红血色。过了好一阵,他的神识才慢慢回转,真气以原有秩序重新运转,他微微睁眼一望,却见商离行忧色重重,汗流得竟然比他还要厉害。 历此“雪顶九针”之痛,他神魂剧荡,大有种豁然重生、脱体换骨之感,不但痛楚渐消,反倒对商离行促狭一笑:“我就说不痛的吧……” 周遭众散修也回过神来,见他除了形容狼狈外,竟是毫发无伤,不禁啧啧称奇,道:“第一重刑罚已施,那便施展第二重刑罚吧。” 商离行皱眉道:“还有?” 众散修忙道:“门主莫急,不是什么肉身责罚,来太多他也受不了啊!他方才说是一名黑袍人诱惑他杀害凡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害凡人之罪定是要由此人来担啊。” 一旁的白萱也点头道:“对,听谢师弟所言,这名魔族使者身份特殊,将他除掉,对人族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一名散修道:“正是此理。”即扬声一喝:“谢留尘听命!”谢留尘微微一震。那散修正色道:“这第二重刑罚便是要你亲手了解黑袍人,以告慰那十五名无辜凡人在天之灵。” 谢留尘郑重点头,道:“是,我必亲手了解此人,为受害者报仇。” 那名散修道:“再劳烦门主在谢留尘身上种下命符,以待门内追踪他的行踪。” 商离行微叹一声,知晓这是最好的处置结果,他取出一符,一手置在谢留尘心口,柔声道:“谢师弟,我在你身上种下一枚命符,惟有你亲手杀了那名黑袍人,命符才会失效。放心,它不会对你的修为有任何影响。” 谢留尘含笑道:“好。”迎着他苍白的笑脸,商离行将命符送入他体内,又紧紧将他搂住。 如此结局可算皆大欢喜,一名散修高声道:“那好,自即日起,秋水门撤去对谢留尘的追杀令,从此你便为无罪之身了!” 谢留尘心中大定,勉力展出一个微笑,旋即身躯一软,昏了过去。 第九十三章 次日凌晨,匆匆赶回秋水门的何所悟、纪清二人听说了当夜这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他二人为处理妖族大军破坏凡间秩序之事,在南岸逗留近十日,好容易将手头工作处理好,在听说魔族将要兴兵南岭之事后,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出发前,纪清欲将纠缠于他的曲空青打发回天一阁,曲空青却是百般不愿,纪清只好退了一步,答应了日后他随时可以拜访秋水门的请求,方将这人给打发走。 二人听闻谢留尘回来认罪之事,进了秋水门后又急忙兜去商离行的院子。刚要进入探望,商离行已先一步走了出来。 商离行见他二人回得如此之快,颇感意外,站立院门外问道:“南岸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纪清道:“处理好了。我们与五十名修士用了八天时间,消除了南岸上数万凡人的记忆,他们不会再记得妖兵之事了。” 商离行点头道:“好,此趟辛苦你们了。”目光落在何所悟身上,见他欲言又止,笑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何所悟木着脸道:“听说大哥替那个人领罪受罚了?” 商离行摇头道:“没有,后来他自己担起了全部罪罚,我没能帮他做些什么。” 何所悟面无表情哦了一声,心中忖道:“这人倒还有些血性。”又板着脸道:“大哥,这小子曾对你下杀手,可不是个善茬,你要留他在身边到几时?” 他虽未表露出自己的不满,商离行却是一眼读懂他的心思,恍惚一下,才涩然道:“我倒是想留他,可是——” 何所悟接道:“什么?” “没什么,”商离行摇摇头,“我知道你讨厌他,可是他既已受了刑罚,以后就是无罪之身了,刺我一剑之事,我也决意放下了,所以,你以后不得再找他麻烦了。” “可是大哥——”何所悟还想再说。 “好了——”商离行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强硬地转过话题道:“现在魔族已经率军南下,不日就要攻入南岭,这些小事无须多说。” 纪清又道:“门主,究竟魔族那边什么时候会攻来?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一说到魔族之事,商离行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估算路程,也就这一两日了,但不排除魔族兵分两路,绕过边界攻打东西两岸的可能。” 纪清道:“那边界让我与何所悟去吧,门主您还是坐镇秋水门为好,便于从中调度兵力。” “坐镇秋水门么?”商离行在昨夜之前确实是不敢离开秋水门一步的,但经历昨夜议事厅那一桩事,心思转了几转,反倒有了不同想法,心道:“我先前不敢离开秋水门是害怕谢师弟被门人发现,但如今他认了罪、受了罚,却是没有什么性命安危,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又想道:“唉,他既一心要走,我是留不住他的,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不用亲眼看着他离开,也不致会伤心了罢,或许等我再度回归之时,他已经不在了吧。” 便道:“你们此行一路辛苦了,边界那边还是由我去吧。” 何所悟道:“我跟大哥去,纪清留下!” 纪清也道:“我去就好,你们留下!” “你们都留下。”商离行道:“边界地位举足轻重,单有两百名散修是守不住的,戚如意胆大心细,性格毛躁,赋阳生温煦和善,为人卑怯,他二人实在是少了些领兵遣将的魄力。你们两个又与他们不熟,恐怕无法服众。” 又对何所悟道:“白萱现在在药庐呢,去吧,你们一对小情人要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何所悟红着脸应了一声“是”,即抱着剑跑远了。纪清望着何所悟掩饰不住的欢喜神色,出声道:“门主,那我去一趟后山。” 商离行知道他是要去看望纪柔的墓碑,轻声道:“好。” 二人相继离去后,他在原地驻足许久,又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此时谢留尘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帐顶。转头见他进来,乖乖叫了一声:“商师兄。”旋即目光一眨不眨地定在他身上。 商离行走至床边,见他目光痴呆,只怔怔望着自己的衣袍,即柔声问道:“嗯?还痛吗?” 谢留尘摇了摇头,又小小声应了句:“不痛了。” 商离行见他将头歪到一边,生怕他躺得不舒服,坐在床边,欲伸手将他扶起。 谢留尘移回目光,重新望着帐顶,突然开口:“商师兄,我打算下午离开,去找黑袍人报仇。” 商离行伸出的手瞬间滞在半空,他望着那只离他很远的手,突然感觉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迫不及待?” 谢留尘毫无察觉,仍是一眨不眨望着帐顶,认真道:“是啊,以免夜长梦多,早点杀了那个人,就能早点安心,早点——”本欲接下去道:“早点回到你身边”,却觉有些赧于出口,顿到这里,又将话吞了回去。 听商离行那边迟迟未言,他目光一转,见商离行恍若呆住一般,误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擅作主张,忙道:“商师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件事就由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他哪里知道商离行心中所想的并非此事,见商离行始终不言不语,又哀切地求了几句,方听商离行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也好,也好。” 谢留尘仍自顾自道:“要去找那个黑袍人倒是不难,之前我与他几次见面,他出现得特别快,可见这个人一直躲在南岭,他之前诳我害我,心机也算深沉,我该怎么将他揪出来呢?”边说边想间,一个想法渐渐在心头蕴生。 商离行听他拟定计划,也暂且抛弃心中烦闷不已的想法,思索了一阵,突然开口道:“你身上那个兽族项圈呢?” 谢留尘拿出怀中那个项圈,目光停在上面:“怎么了?问这个干嘛?” 商离行也看着他手中那个项圈,眉目疏淡,道:“那个人至今仍误认你为兽王,定然会对兽王的身份大为敏感,我们不如将兽王的消息散步出去,引他主动现身。” 谢留尘抚掌大乐道:“好主意啊!那我去办!” 他对引出黑袍人之事志在必得,闻言心中安定许多,又与商离行说了几句话。以往他二人独处时,都是商离行说话的时候居多,现下反倒反了过来。谢留尘渐渐明了自己心意,与他说话间多了几分撒娇意味。他说着说着,又开始讲起自己以前的经历,恨不得将自己过去十七年所遭遇的一切都与商离行分享,只是他的生活阅历实在浅薄,兜来转去,也不过停留在周家村的一砖一瓦、与磊落峰上的一草一木之上而已。 他讲得眉飞色舞,浑没注意到商离行心思重重的样子。 到了晌午时分,谢留尘在床上躺不惯,别别扭扭地说要出去走走,在商离行将他扶起之后,自然而然地将上半身压到他身上。 商离行误以为他真气尚未恢复,皱眉道:“谢师弟,你身上还痛吗?” 谢留尘理直气壮道:“没有啊,我就是想靠着你嘛!” 他昨夜受了“雪顶九针”的罪罚,伤极痛极,最后竟尔昏了过去。由商离行一路将他背回房间,又帮他灌输了一些真气。翌日醒来,整个人活蹦乱跳地跟个没事人一样,此时顺理成章地依偎在商离行身上,简直乖觉得不成样子。 商离行被他温热的身躯紧紧靠着,一时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愁,想道:“这样的温情时刻还能拥有几时?等他走了,我还能这样与他亲近?”垂眸瞥见谢留尘乌黑的长发,内心一重,又想道:“我实在不该再耽溺于这等儿女情长中了,人道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即轻轻将谢留尘推开,自发先一步走出房门。 谢留尘不懂察言观色,也不知商离行在短短的一日间心态已然翻天覆地,只当他在玩儿呢!在商离行将行跨出房门之际,整个人又不由分说地贴了上去,商离行嗅得后颈传来的熟悉气息,心中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多拥有一刻,便是一刻罢。”长叹一声,双臂一伸,终是转身将他紧紧揽入怀中。 谢留尘笑嘻嘻由他搂着,二人出得院子来,见眼前秋风飒起,满地黄叶,心中大感惬意。不由道:“以前总觉得高山之巅方为苦修圣地,现在才发现秋水门的景致也不差。” 商离行淡然道:“修行之途漫漫无期,有人一起看花开花落,是幸事。” 谢留尘主动将他往河边的方向走,低头注视着脚下的野花野草,长叹一声,道:“以前我住在磊落峰,天天除了练剑就是练剑,也不觉些什么,等下了山来,才知道这样清闲的日子当真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再叫我回去过那样的日子,我又不愿意了。” 商离行失笑道:“因为太无聊了吗?” 谢留尘将头轻轻摇摆几下,道:“因为安定的日子总是不长久的,苦难总是不期而至的,与其担忧有一日遭到狂风暴雨的摧残,还不如一开始就置身于风雨飘摇之中,吹着吹着,也就习惯了。” 这哀伤含叹的话从他口中道出,可就令商离行大大惊叹一番了。想他不及弱冠之岁,虽因身世之故阴郁忧愤,但到底经历不深,一向很有些少年人直言快语的习气,不知这段时日以来究竟遭受了些什么,莫名生出这些老气横秋的感叹来。商离行心中一动,望着他蒙上一层白雾的眼睛,嘴角微微扯动几下,一时竟是无言相对。 谢留尘呆呆望着身前白练一般的长河,神色悠悠,道:“小时候好想知道我是谁,我的父亲母亲在哪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好像觉得无所谓了。” 商离行木然道:“你不想去找你的生身父母了吗?” 谢留尘摇头晃脑道:“现在不在乎啦,反正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来找我,兴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弃婴吧。” 商离行将他牵住,静默不语,又听他开口问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商师兄,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呀?” 商离行闻言一怔,回道:“我也不知,或许人的一生,就是用来寻找这个答案的。” 秋日花木凋零,秋意浓厚,正是肃杀之气频生之际,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谢留尘蹲**,黯然道:“那我爹娘为什么要将我生下来呀?” 商离行微矮**,轻轻摸了他头,柔声道:“因为他们爱你,希望你来到这世上。” 谢留尘的声音闷闷的:“可是他们都不要我。” 商离行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在喊道:“我要你,我要你啊!”又生怕这话说来引他不高兴了,无奈暗叹,即伸出手,将他虚虚笼在自己怀中,以作无声安慰。 谢留尘道:“还有我那个师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跑去哪里了,这么久也没传个消息来。唉,可能真是死了吧!我小时候好讨厌他的,老是冷冰冰的,什么都不肯教我,害我下山后吃了这么多亏!” 商离行忆及当日玄思真人托孤之事,斟酌道:“或许他是另有苦衷呢?” 谢留尘不屑道:“他能有什么苦衷呀?难不成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对我这么冷淡的?” 商离行颔首道:“不无此种可能。” 谢留尘不快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再提这个人的事了。商师兄走啊,你看那边的花都开了。” 他见到对岸还有未凋谢的花儿,眼睛一亮,立时将满腹心思扔到脑后,站起身,拉起商离行往河岸另一边走去。 商离行不由被他一路带着走,暗自忖道:“他识人心的本事还是弱了些,今后一个人在外面行走,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心思重重之际,又听谢留尘问起云山剑宗之事,商离行略一定神,回道:“云山剑宗暂时被魔气笼罩住,进之不得,贺七道友去其他世界寻找开山方法,半个月后才得回来。” 谢留尘啊了一声,很担忧地说道:“那,那掌……向师姐他们还好吧?” 商离行道:“应该不会有事,毕竟魔气再盛,魔尊也是独身一人,”见他双眉紧锁,温声问道:“你担心他们吗?他们将你赶下山,你怨他们吗?” 谢留尘摇了摇头:“一开始被赶下山的时候确实恨死了,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是口蜜腹剑的坏人,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才对我好的。现在想想,其实掌门也没做错,他也是为了整座云山的弟子着想。” 商离行听他语气平缓,显然心结已开,又向他望了一眼,想道:“我在担心些什么?谢师弟确实长大了好多,以他现在的本事,出去也足够应付了,我可以放下心来了……” 可心中终究有些不舍,深吸口气,问道:“你,可以不走吗?” 谢留尘回头一瞥,道:“可是我还没杀了那个魔族的杀人凶手。” 商离行忙道:“我可以命人将杀人凶手带到你面前,由你亲手杀了他!” 谢留尘惊异想道:“他还在记挂着除掉黑袍人之事?”又摇摇头,认真道:“若是一辈子在你的羽翼下生活,那我就永远都长不大了,我可不想被人说是一个只会靠你庇护的废物。” 陡然一阵寒风袭来,倏忽一静,谢留尘将目光往身旁一瞥,却见商离行正痴痴看着他,粗哑嗓音道:“谢师弟,你——” 谢留尘疑惑道:“怎么了?” 商离行移开视线:“没什么,你,一路保重。” 谢留尘愣愣点头,忽而觉得仿佛哪里不对,这念头却只一闪而过,转瞬又消弭于茫茫识海世界中,教他毫无头绪。 二人不知彼此心思,说得气氛愈加沉闷。过了一会儿,谢留尘低声道:“商师兄,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对不起……” 商离行道:“没什么,是我一时关心则乱,处理不好,害你误会了。” 谢留尘仰起脸,鼓起勇气道:“那,你之前说的还算不算数啊?” 商离行一怔:“算什么数?” “当然是……你说的三天……”谢留尘低声嘟囔着,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这时间,河岸边朝着他们迎面走来一人,正是白萱。 这种话当然是不好当着他人的面说出,谢留尘几乎立刻就把嘴闭上了。 白萱走近前来,笑道:“门主,我打扰到你们了?” 商离行道:“嗯,没有,我还有事,白萱你陪着谢师弟吧。”言罢,看了谢留尘一眼,转身往前厅方向迈开步子。 不待谢留尘说些什么,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人,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碧檐瓦下。 谢留尘愣愣看着他飞奔走远的背影,纳闷道:“商师兄怎么古古怪怪的?” “谢师弟,人已经走远了。”白萱促狭一笑,将他走丢的魂儿唤了回来。 谢留尘问道:“白姐姐,商师兄他是不是有心事啊?” 白萱敛了笑意,正色道:“他有什么心事,你看不出来吗?” 谢留尘疑惑道:“难道是为了魔族兴兵之事?” 白萱摇头道:“不是,你再猜。” 谢留尘想了一下,又道:“难道是我昨晚说了惹他生气的话?”商离行说是没有生气,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释怀的样子。 白萱若有所思道:“你昨晚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谢留尘老老实实道:“我那时被他关在房中,不知真相,就骂了他几句,还说我不跟他在一起了,其实我一出口就后悔了。” 白萱昨夜见商离行神色悲切,便猜是他与谢留尘闹了矛盾、谢留尘不想留下,现下又听谢留尘说自己好生懊恼,她心中怪道:“谢师弟不像要走的样子呀,是否门主误会了什么?” 她柔声慰道;“没事的,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了,谢师弟不用担心。” 待与谢留尘分开后,她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妥,便慢慢走去前厅,想让商离行与谢留尘将话说清,看是否是二人之间存了什么误会。 她到了前厅,找了几间屋子,一直没看到商离行,叫住一名门人,问是否有见到门主的踪影。 却听那门人道:“门主已经出发去边界了。” 第九十四章 商离行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当日只身去了边界。 他常年来往秋水门与边界之间,常常如此一般飞去边界,门人对此便如家常便饭一般,浑没将其放在心上,更何况此际魔族蠢蠢欲动,边界那边也需门主坐镇。白萱得知此事后,想着这些小事不足与魔族大患相比,为防门主分心,便没贸贸然将此事传讯给商离行。加之商离行一离开,处理门中俗务之重担又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无暇分神,渐渐地也将此事忘于脑后了。 谢留尘不知此事,回到房中打点好一切后,在院中兜转几圈都没见到商离行其人。他大感疑惑,即出了院子,在门中转了片刻,随手拉住一名散修道:“你们门主呢?” 那散修回道:“门主去边界了啊。” 谢留尘大惊道:“商师兄走了?”又忙问道:“他没有留下些什么?” 那散修认真想了一阵,道:“没有。” 谢留尘一时如坠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忖道:“商师兄怎么走得这么突然?难道魔族已经打上来了?我要不要先去边界助他?” 思忖间,又听一道声音在耳后哼了一声:“你竟然没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谢留尘也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祁欢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前,道:“你不知道大哥去了边界,是为了避开你吗?” 谢留尘皱眉道:“你又来挑拨离间了。” 他二人不管何等场合、何等时刻,一见面便要吵架,门中散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其作为闲暇时的笑话谈资,导致他二人为了门主争风吃醋之事在门中流传甚广,那名散修见势不妙,忙不迭地逃之夭夭了。 祁欢对他露出一排尖白细牙,恶狠狠道:“你就是个扫把星,就是个惹事精!大哥就是为了避开你才走的!” 谢留尘不禁被他的幼稚举动气笑,扬起下巴道:“我与他两情相悦,他都恨不得时时刻刻跟我黏在一起呢!肯定是边界那边有事,他才匆忙走的!” 祁欢道:“你对大哥那么凶,大哥是被你气走的!” 谢留尘气笑道:“你一会儿说他是为了避开我,一会儿说他是被我气走的,喂,你说话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祁欢一时哑然,顿了顿,又以更恶狠的语气道:“反正,反正他不想见你,你不用眼巴巴地去找他了!”说罢,又哼了一声,将头一扭,跑远了。 谢留尘瞠目结舌站了一阵,心下暗道:“这个祁欢真是莫名其妙,我爱去哪,关他什么事!不让我去找商师兄,我偏要去!” 话虽如此,听祁欢无缘无故骂了几句,他心中到底也留下几分芥蒂,慢吞吞走回院子,唉声叹气道:“我昨日对商师兄说了那样重的话,还没来得及道歉呢,他怎么就走了?难道真是被我气走的?唉,其实祁欢说得也有道理,我留在他身边,只会连累他,只会叫他为难。” 垂头丧气走了三两步,又忽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忖道:“去他娘的,老子就爱跟商师兄在一起,哪里轮得到他在指手画脚?” 他漫无目的地在院中走动一阵,忽而抬眼一望,发现竟走到商离行的书房前。他心思一转,想起先前被他偷走的那封信,那信随他流落多时,是该物归原位了。 他掏出怀中那张皱巴巴的信笺,伸手推门,在踏入书房的同时,瞥见桌上白纸黑砚,又突然莫名闪出一个念头:“嗯对对对,既然商师兄不在,我不如顺便给他留封信,告诉他我去找黑袍人报仇了,等报完仇就回来找他。” 心中一旦有了想法,那是说什么都要立马付诸行动的了。他在那张坐过多次的座椅上坐下,随后铺纸研磨,提笔先写了个“商师兄”三字。 他识字本事厉害,但甚少练字,提笔运腕时总也找不到诀窍,短短三字教他写得歪歪曲曲,不成字样。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在脚边,再次铺纸提笔,哼哼哧哧了老半天,统共也才写了十来个字:“商师兄,我先走了,我去报仇了,等我报完仇就回来跟你请罪,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这十来个字比之适才的“商师兄”三字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撇了撇嘴,又将它揉成纸团,随手扔了,望着桌案上雪白的纸卷发呆。 支颐沉思一阵,将方才那信笺铺平放在桌案上,又重新铺开一张白纸,使两张纸平放在一处。他细细端详商离行的笔划,研究过了一阵,又开始动起笔来。 这次他一笔一划地描摹,开始笔端凝涩,一点一捺写得十分吃力。待写了二十余字后,渐渐地找到些运力的诀窍,下笔愈发行云流水。再次放下笔时,发现自己竟不觉间洋洋洒洒写了近百字。他心满意足地将信笺拿起,全神贯注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又觉得有些狗屁不通,悻悻然将信笺揉成一团。重铺一张雪白纸,这次他只写了二十一个字:“商师兄,我去杀一个人,然后回来陪你。还有,我喜欢你。” 字是好看的,情感也到位了,谢留尘得意洋洋地放下笔,又拿起商离行写给风归云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对比,莫名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商离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那些情话一般。 他为自己这点不可见人的小心思感到羞赧,随后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写下的情书吹干、对折、放在书案上,将商离行那封信随手压在其下。 动作间,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书房门口一道声音响起:“你在我大哥房里做什么?” 听这道声音,又是讨厌的祁欢了。谢留尘撇了撇嘴,头也不回道:“我在给商师兄写信啊!” 祁欢听了他得意的语气,皱了皱眉,朝他投来一个白眼:“连传讯都不会,废物!” 玄思真人从未教过他任何东西,致使谢留尘除了练剑外,什么都不懂。但他哪里甘愿在祁欢面前露怯,将头高高昂起道:“我就喜欢给商师兄写信,这是情趣,你不懂的!” 祁欢朝他呸了一声:“不要脸!”在书房门口东张西望一会儿,方自离去。 谢留尘懒得理他,将两封信捧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我干嘛要跟这小子计较那么多?反正商师兄的心在我这里,他想抢也抢不走!” 美滋滋想了一会儿,他放下信笺,走出书房,十分轻柔地将房门关上。对着房门说了一句:“商师兄,等我!” 他满怀欣悦之情,一蹦一跳地走了,也没注意到墙角一边,祁欢去而复返的身影。 谢留尘出了院子,一路遇到来来往往的散修,对他们兴高采烈地打招呼:“嘿!”“你好啊!” 众散修纷纷停下脚步,一头雾水地看过去,仿佛见到一个傻子一般。 谢留尘可顾不得他们精彩纷呈的脸色,他走到一名剑意凛寒的修士身边,用力拍了一下:“嗨,何所悟!” 何所悟脚步一停,愣愣回头,与他足足对视半刻,方回神一般回道:“你——要去哪儿?” 谢留尘用力点点头,道:“我要走了!” 何所悟皱眉道:“你要走了?” 谢留尘理所应道地点点头:“是啊,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待何所悟作出反应,他又挺起了胸膛,一本正经道:“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找杀人凶手报仇了,以后见!” 他运起身法,朝着大门飞也似的一路奔去。 何所悟呆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待反应过来,想多问几句时,却见他已一溜烟儿地出了秋水门大门,不知跑往何处去了。 何所悟伫立原地,站了一阵,又恢复成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抱着剑,一路走回秋水门,来到白萱房间坐下,坐了一会儿,白萱推门而入,看着他坐在房中,惊诧道:“你怎么不声不吭地呆在这里?” 何所悟淡淡点头。白萱四下扫了一圈,问他道:“你见到祁欢了吗?”何所悟摇摇头,以示没有。 白萱奇道:“奇怪,祁欢到底跑哪里去了,他脸上的伤还没换药呢。” 何所悟可有可无点了个头,道:“兴许哪里玩去了吧。” 白萱也知祁欢性情古怪,他要躲起来,自己未必找得到,只好暂时放下寻找祁欢的想法。见何所悟闷闷不乐的样子,将手伸来,轻轻推了他一下,打趣道:“怎么了,谁惹我们的大剑修不开心啦?” 何所悟将她作怪的手反握住,依旧不声不语。 白萱又以另一只手扯了他脸皮,笑嘻嘻道:“好啦,别老摆着一张脸,笑一下嘛。”何所悟挤出一个生涩又难看至极的笑容。白萱被他的表情逗笑,咯咯笑个没完。 何所悟将她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突然开口:“他走了。” 白萱一愣:“谁走了?” 何所悟冷冷道:“那个姓谢的小子。” 白萱啊了一声,很生气地推了他一下:“哎呀,你怎么让他走了呀,也不拦着点他!” 何所悟理直气壮道:“他要走,我哪里拦得住。”心中却想:“走了更好,最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第九十五章 在商离行来到边界之后,驻守的边界的散修一扫往日散漫态度,个个打起精神来,应对即将攻来的魔族魔兵,戚如意重责在身,每日里带领一群散修忙着在东西两个方位布阵,只是散修素为乌合之众,修为不甚高明,布阵之事总完成得磕磕碰碰,不合他意,屡屡将他气了个火冒三丈。数落手下散修之时,一名散修在他身后遥遥叫道:“戚队长,有人要渡海!” 戚如意一听即皱起了眉,骂骂咧咧道:“敌人都快打过来了,还渡什么海?嫌命长吗?跟他们说,秋水门驻守在此,禁止修士出海!” 那散修道:“那个人不肯啊!他打伤了我们几名兄弟,说除非主事者过去跟他交涉,否则不肯走!” 戚如意闻言横眉瞪眼:“只有一个人?哪里来的不知趣的东西,在我的地盘也敢这么嚣张?”又冲众散修喝道:“笑什么笑!你们那些三脚猫功夫连一个人都打不过,尽给我丢脸!” 手下的散修平日里遭他骂惯了,闻言也不恼怒,反倒笑嘻嘻起哄道:“都是些内陆来的愣头青,不识你戚大队长的威风嘛!”“就是就是,我们这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可都仰仗着您戚大队长呢!队长,快去杀杀他们的威风!” 戚如意一向遭众人奉承惯了,一听此等抬举之言,虽是三实七虚,也不禁有些飘飘然,将大手一挥:“这种事还得我亲手出马才行,你们这些软蛋个顶个的没用!” 又踢了身前一名散修一下:“快去布阵!别以为我不在你们就能偷懒,等魔族打来了你们个个都要完蛋!” 他负手于身后,在众散修的嘻嘻哈哈中,朝海岸边的方位走去。不多时,越过几块山石后,穿过丛丛密林,来到岸边,却见岸边立着一人,全身笼罩一袭黑袍,正站在岸边的防护法阵前。日光之下,那防护法阵透着莹蓝阵光,将欲出海去的人挡在岸边三尺之处。 戚如意见这人形容诡异,暗自存了个心眼,缓缓走过去,口中道:“你是什么人?出海为了何事?” 那人黑袍下的身影微微一动,黑袍下传来一道殊为年轻的声音:“你来了。” 戚如意只觉这道声音很是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时之间却又无从分辨究竟。他心中忖道:“那小子忒也没分寸,这种人哪里是什么是正儿八经的修士,多半是修炼了什么奇功诡法的邪人!” 走了一步,又恍然想道:“不对不对,那小子一向精明得很,肯定是知道此事棘手才推到我身上的!好小子,待我抓了这人,回去后好好收拾你!” 他一边想着如何使计擒下此人,一边警惕地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 走至那人身后三步,那人突然又开了口:“本来就想这么离开的,想想,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你。” 话音未落,忽然之间,从那人罩袍周身爆发出一股暗黑魔气,戚如意大惊退后,那魔气如烈焰燃爆,已先一步将他团团罩在其中。他徒自挣扎,却被魔气死死缠住,不得动弹半分。 以他的修为,对付上百名手持武器的魔兵本是不在话下,眼下在这黑袍人手下,却有如一只弱小无助的蝼蚁。戚如意脸色煞白,不住挣扎,失声惊道:“你到底是谁?”他大骇张口,欲高声呼救。魔气却像是知道他心意一般,在他开口之际,汇成一道细长黑气,倏尔直直灌入他的口中。 戚如意喉头疾抖,只能发出嘶哑尖锐的咯咯几声,目瞪口呆之时,斜眼一望,却见那魔气一半困住自己,另有一半蹿向岸边莹蓝之处,顷刻间将法阵烧开一个半人高的大洞! 这人明明有能力破开众人布下的防护法阵,他留在这里,根本就是为了除掉自己! 戚如意袖袍一动,慌忙之际朝众人所在地打出一道传讯符。传讯符化作一道微弱白虹,疾速朝内陆飞去,却在方甫飞出六尺之外,被一道后发先至的魔气拦下。 戚如意顿觉绝望,他心中明白:“这人对自己的招式了如指掌!他认识自己!”他张牙舞爪,发狂一般朝着那黑袍人发出嘶哑的咯咯几声,似在问:“你是谁?” 那人发出一声冷笑,却是不应。防护法阵已破开了一个大洞,忽然,一阵狂风自海上袭来,灌入洞中,吹起那人掩在重重黑袍下的五官。 那是一张年轻修士的脸,脸上纵横数条浅红痕迹,大半到了结痂时候。 戚如意陡见此人面容,不可置信般睁大眼,心中骇道:“你——竟然是你!” 他脑海中只剩这么一个念头,旋即无边魔气灌入他七窍、咽喉、内腹,刀刃一般将他的肉身从里到外狠狠绞动数十下,他连痛苦的声音都发不出,就此无声无息、死在海岸边。 与此相隔不远的山脚下,商离行正与众散修商议应对魔族大军之策。他倾尽边界散修之力,布下重重法阵、设立营寨、纠集传讯小队,又亲下邀约,自其他宗门请来几千名修士,驻守于此,打算将远道而来的魔族隔绝在第一道防线上,不使他们有攻入南岭大陆的机会。为了查验加固后的法阵,他与赋阳生登上千重影壁之上的高山之巅。 只见远处狂风怒浪依旧,凛冽寒风刮面而过,似无形钢针一般刺入肌表,刺得二人脸颊又痛又爽,一扫多日来的辛勤乏累;山脚下众散修来回奔波,好不忙碌,赋阳生跟随他日久,又善于察言观色,见他从容气度之下隐有一抹忧郁神色,不禁关心几句:“门主,您好像气色不太好。” 商离行摆手道:“没事,无须担忧。”将视线投往苍茫无涯的海面上。 赋阳生见他不说话,有心说些什么来调节沉闷的气氛,挠挠头想了一阵,突然啊了一声:“对了,门主,忘了跟你说了,那个谢留尘回来了!” 商离行不意竟在这里听到谢留尘的名字,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垂眸不语。 “哦,是两日前的事了……”赋阳生又想了会儿,道:“怪不得门主你翻天覆地也找不到他,好家伙!原来他一直就躲在边界,躲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商离行道:“嗯,我知道。” 赋阳生本欲大谈一番,但觑得他神情冷淡,只得把话吞回肚子,同时心中暗暗奇道:“奇怪,门主不是之前找人找得很急吗?怎么现在知道人回来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沉默之际,山下忽来一道骇人听闻的急报:“门主,大事不好了,戚队长被人给害死了!” 这一道忽然而至的急报,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山下众散修闻声耸动,商离行不可置信地抬起眼来,身旁的赋阳生大惊失色:“什么?”他骇然出声,嘴巴张得大大的,突觉身旁海风风向一转,眼前一花,商离行已先一步跳下山去,留下风中一道遥遥渺渺的声音:“快!带我过去看一下!”他惊骇之下,来不及想得更多,忙也跟在商离行身后,在汇报死讯的散修带领下往出事的海滩奔去。 戚如意的尸体还躺在海边,身边围着数名散修,个个哭丧着一张脸。海滩上亦有不少听闻风声的修士赶来围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悲或怒的神色。大敌攻来之前,我方竟有一名修为绝佳、身担要责的修士无故惨死,说不定魔族已然在我方不知道的地方进了南岭,甚至可能潜藏在众人身边,一念及此,众人无不骇然相顾,内心惶惶。 商离行半蹲**,伸出一手,将戚如意的尸体细细看来:只见戚如意仰卧于地,全身肌肉溃烂,腹部肿大得有如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往头脸望去,见他口齿大张,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一般睁睁而望。 听周围议论纷纷,赋阳生半俯**,与他道:“门主,他们说凶手只有一个人,穿着一身古古怪怪的衣服,好像是魔族之人。” 商离行查验完毕,慢慢收回手,神色凝重,他道:“七窍出血,内脏已被绞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赋阳生道:“像是吸进了什么东西而致暴毙,应该是魔族在背后偷袭吧。” 商离行微微摇头,道:“不对,倘是魔族偷袭,不可能专程过来只为了杀他一人。”他将凛凛目光投向海边破开一个大洞的防护阵,道:“也不是为了逃走,凶手有本事破开防护阵,不可能还要多此一举将他引到这里,所以,凶手应该是专门为他而来。”他说罢起身,命令散修将戚如意的尸身拉去安葬,又随手将岸边的防护阵修补完好,旋即目光停留其上,一动不动,站立许久。 赋阳生听他这么一说,也起了怀疑,低头思索片刻,道:“会不会是因为戚如意常年驻边边界,魔族知道他身份殊异,想杀了他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商离行又摇摇头,道:“不对,魔族眼见就要攻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他们不可能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赋阳生皱起眉,大惑不解道:“哎呀,那是为了什么呀……” 商离行思索道:“戚如意虽一向偷奸惫懒,然则说来也不过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人品却是没问题的,会有谁专门针对他下手?他到底得罪过谁呢?” 若问戚如意当真与谁闹过矛盾,那最有可能的便是…… 他思忖一阵,一个最不可能的身影缓缓浮现心中,即下令道:“传讯回秋水门,将何所悟调过来,顶替戚如意的位置。” 赋阳生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办!”话音一落,尚未走出一步,商离行又突然拦住了他:“等等,此事还是由我去做吧,你们不要管。” 赋阳生停了下来,诚恳道:“门主,这等小事我们去做便可,无须劳动您——” 商离行断然摇头,道:“不是为此,只是此事实在过于蹊跷,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他去确认。”他未将投在防护阵上的目光收回,只是愣愣看着那荧荧蓝光。 他难以置信般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成了这种人呢?” 秋水门那边听闻边界传来的消息,也是自上至下吃了一惊。当此紧要关头,驻边守将竟尔遭人杀害,焉知不是魔族暗中出动?同一时间,散落在各处的散修都收到一条消息:“南岭大陆兴许残余部分魔族卧底,诸位须多加留意,万莫轻视!” 何所悟接到商离行的传讯后,深深地将眉头皱起。他来到边界后,接连问了几名散修,得知商离行正站在岸边观海。他抱着剑行至风浪迭起的岸边,看到商离行正凝眸远眺,似乎是在发呆。 他叫了一声:“大哥。”将正呆呆望着海浪那人的神识唤回。 商离行点点头,头也不回道:“你来了。” 何所悟嗯了一声,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叫我去找的我已经找过了,你书房中确实少了一些东西。” 商离行问:“少了什么?” 何所悟道:“少了几本大哥绘制的布阵图,还有门中散修的名册。” 商离行本也猜了个**不离十,顿了一瞬,微微颔首:“不错,他潜入我书房,确实是为了那份散修名册。” 秋水门中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除了几名洒扫的道童之外便是他们九子这几人了。何所悟听他此言,便试探一问:“大哥怀疑是谢——”说到这个“谢”字,又突然顿住。他忆及当日谢留尘笑逐颜开与他打招呼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个偷了东西的样子。 他将话收回,想到无故失踪的祁欢,疑惑问道:“大哥觉得是祁欢下的手?” 商离行面色一冷,似被海风罩上了一层寒冰,他正色道:“以往他犯了错,只要被我说几句,都会乖乖听话和受罚,但他这次回来后变化实在太大了,总是明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屡屡搞小动作。” 那日祁欢明明答应了他,转眼却又将破开房中禁制的方法告知谢留尘,使谢留尘冲到议事厅,意欲一人承担罪责。好在谢留尘杀人属实别有苦衷,得以留下一命,不然,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祁欢。 想到这里,商离行心中无由来的一恼,又道:“总觉得,他的性子虽仍是那般阴晴不定,却总藏着几分让人看不懂的阴冷,还有,他这次回来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何所悟抿了抿嘴,道:“那时在千重影壁之下,祁欢赌气出走,戚如意几人遍寻不着,本拟放弃,他却在两个月后突然回了秋水门,不仅带了一身伤,神智也有些恍惚,可能他所遭遇的真不像他说的‘见到海兽’那般简单。” “或许吧,”商离行长长叹了一声,“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祁欢了。” 何所悟道:“可惜祁欢又失踪了,那等祁欢下次回来,我们再盘问他遭遇何事。” 商离行轻叹一声:“也好。”他默默望着身前大海,心中忧虑未定,一时不再开口。 何所悟纳闷间,突然听商离行的声音伴随海风飘到耳边:“他也走了?” 放在以往时刻,何所悟肯定要先问这个“他”是谁再作回答,但他眼下觑着商离行脸色,竟突然福至心灵般知道自家大哥所问何人。点头应了一声:“是。” 只听商离行又问:“你放他走的?” 何所悟顿了下,平静道:“是。” 商离行道:“也好,他想走,就放他自由吧。” 何所悟迟疑瞬间,两片嘴唇微张了张,又很快闭合,过了片刻,开口而出的话已变成了:“大哥,他身上种有秋水门的命符,您可以通过命符,追踪他的下落——” 商离行略一摆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他极目远眺,望着迢遥的海天一色,平静道:“不必了,让他走吧。” 第九十六章 这场维持了三百年的两族和平,终是在当夜魔族攻上南岭的那一刻,宣告破灭了。 魔族左右护法与魔主三人带领五万魔兵,自北陆大地分头乘舟渡海而来,盘踞于距离南岭边界二十里外的海面上,因被秋水门所设法阵隔绝,一时进之不得。左护法钟冥发号施令,命众魔兵停下战船,首尾相接,船板相连,桅绳相缠,就地架起上百尺的海上长线,浩浩荡荡,直逼边界。 南岭大陆亦有不少修士得知魔族入侵之事,除了被围困在山上的云山剑宗弟子外,各大宗门弟子集结成几队人马,驻守南岭各大海防线,以备魔族自其他方位攻来。内陆这边也没闲下来,秋水门散修加强戒备,自早到晚巡逻不休,数日间竟抓获数百名魔族卧底。魔族这边接连上百名卧底,获取不到魔尊那边讯息,又久攻数月不入,军心动荡,遂兵分两路,由右护法与赤霞洞主带领其中一万魔兵绕过边界,登上没有设下防护阵的西岸,对上步蟾宫女修与守护在此的其他宗门弟子,双方陷入了死战中。 八月初五这日,猎猎风声之中,商离行登上高高的瞭望台,遥望二十里外的魔族大军,断然喝道:“魔尊已然身死,你们大举进犯,是想重蹈三百年前的败局吗?” 他借着真气将一番话语传出,声音遥遥传至海面上,顿时之间,天地间不断回响他这番凛凛之辞。他一言落定,南岭这边数万修士也随之呼声应和,呼声阵阵,汇成滔天气势,排山倒海朝海面压去,恍若将沉寂的海浪都掀起数尺之高。 碧海青天之中,数百艘战舰之上,魔兵并未因这道声音而起任何反应,仍旧是岿然不动,如最忠诚的守卫一般笔直地站立于甲板之上。魔主九英满头白发,有气无力地颓坐于甲板之上,他面容苍老,双目却是神光内敛,精神抖擞,脸带笑意。他听闻商离行这一番凛然之辞,露出一个颇为怀念的笑容,笑道:“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族的修士!三百年前就是他带领了一群修士将我们驱出南岭,我记得他的声音!” 他哈哈一笑,纵声长啸:“谁道吾族必败?煌煌苍天,大道谁行?三千浮世,枯荣谁享?吾族生于蛮荒、长于北陆,授天之助,势将重回南岭、迎回魔尊、长享永世繁华!”说到后面几句,越是亢奋,越是激动,他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光芒,连带着那苍老的面容也年轻了几分。 话音落下,随着一道喧天战鼓声起,白帆飘扬,数百条战舰上的魔兵开始传唱不朽战歌,歌声辽远高亢,响遏行云,一时之间,又将南岭修士那边的呼声压了下去。 商离行微微蹙眉,心知魔族来势汹汹,军心昂扬,摇摇头下了山去,不再作此等口舌之争。 回到秋水门驻扎寮寨中,仍能听到海面上魔军的歌声,冉冉不绝,慷慨雄浑。何所悟迎了上来:“大哥,你去了山上了?” 商离行嗯了一声:“我方才数了一下,魔族此行一来应有五万人马之数,恐怕我们这边的防护法阵支撑不到五天。” 何所悟道:“没关系,我们日夜不休,再加固一层便好。” 商离行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就怕魔族不止只攻打这一处,东西两岸或许也有危机迫近。” 何所悟道:“西岸有步蟾宫与数千名宗门弟子守着,倒是无妨,就是东岸那边——” 商离行思索一阵,道:“自十万里海一路登岸,到了东岸,过了一片黄沙地后便是云山剑宗的后山所在,魔族此次入侵,是为迎回他们的魔尊,所以他们绝不可能放过东岸这块。” 何所悟也拧起眉道:“可是云山现在被魔气包围,我们也绕不过去,更别说在东岸部署兵力了。” “我们绕不过去,难道他们便绕得过来?”商离行说到这里,眉头为之舒展,不由一笑:“莫担心,哪怕他们攻上了东岸,云山他们也登不上去,况且,登上去了也不一定就能破开山上魔气。” 何所悟点了点头:“也是,清阳掌门修为高深,有他在云山坐镇,魔族没那么容易得逞。” 说话之间,赋阳生脚步生风、领了几名穿着宗门弟子的修士进来,将人介绍给商离行:“这几位是飞羽阁、残阳观的弟子,听闻魔族入侵南岭,特地下山赶来边界襄助。” 飞羽阁、残阳观俱为南岭大陆上专研法阵的门派,门派主张寒山苦修,轻易不下山来。商离行闻言大喜道:“这可是如虎添翼了。”又双手作了个揖礼,“几位道友心怀天下,为救南岭万民破了不下山的惯例,其功其德,其真其挚,实在昭如日月。商某代南岭上的十万生灵,谢过诸位的慷慨襄助!” 几名修士也忙俯**,道:“商门主着实客气了,飞羽阁、残阳观亦为南岭住民,见此生灵涂炭、生死存亡之际,内心痛极悲极,以身相代尚不能够,怎可退缩其后,做一名无能庸人?商门主万莫折煞我们几个了。” “是啊是啊,魔族进攻,万民遭殃,我们若为了自己的私心独善其身、见死不救,纵得享长生,又有何意义所在?” 商离行朗然一笑,将众人搀起:“原是商某赘言了,诸位请起。”将几人迎进营帐之中,奉上客座,开始大谈加固防护法阵之事。 他对法阵与符箓之术研习甚深,擅长融百家之长,成一家之妙,眼下这几名宗门弟子又是门中佼佼杰出之辈,论排兵之法、布阵之能,门中无人能出其右。共商半日之后,他们一拍即合,即商议出一条最为有效的隔绝法阵。 距离魔族大军驻扎海面已过了三日。商离行与几位宗门弟子商议一套专克魔气的法阵,魔气愈是炽盛,法阵愈加坚固,魔族数万大军数日攻之不破,寸步难进,人心渐渐涣散。 二十里外的海面上,烈阳当空,风声未歇。 一名魔将步履匆匆,由战舰尾端一路疾行至离海岸最近的战舰上,对着船头披甲持斧、巍然站立的男子道:“左护法,再打下去我们可就回不去了!” 左护法钟冥一身战甲,站立如山、纹丝不动,正茫然望着万顷碧波,不知是在追忆些什么。他未开口,倒是船帐里的魔主听闻外面动静,挑帐而出,朗声笑道:“哈哈,区区一个秋水门焉有可惧?我来!” 左护法收回远眺目光,不悦地皱起一张黑似锅底的脸。他身边的魔将见他目光示意,旋即上前一步,拦住了魔主的身影:“魔主,你身体微恙,还是在船上静养的好。” 九英哈哈一笑,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将他推开,道:“你也不动,我也不动,究竟有谁来动?这个死局终究是要有人来破开的,就让我九英来为你们开道吧!” 他喝了一声,抖落身上由海水凝起的雾气,正要跳上一艘战舰,几道纷乱的脚步声紧急迫近,一道清越嘹亮的女子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兄长,我随你去!” 说话者正是他的妹妹九宫主。他闪着一双比烈日还要璀璨的眼睛,回身拉起九宫主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不愧是我九英的妹妹,来!我们去见见那个三百年未见的老朋友!” 兄妹二人手牵着手,踏上脚边一艘黑色战舰,战舰无风自动,风声猎猎,如箭疾射、一步当先,往南岭边界潇潇而去也。 数万黑甲魔军井然站立于巨舟上,拉成一条长达百尺的战线,像是一道望不到尾的黑雾,军中氛围肃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百尺长线之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风浪的拍击下,脱离了黑沉沉的雾气,飞向最近的大陆海岸。在那艘小小战舰冲出之时,魔军之中,不知是谁忽然长啸而起,紧接着,悲壮战歌再起,由船头传唱到船尾,再由船尾传唱到船头,似乎同天上的太阳一样,永永远远也不会落下。 其时日头炽烈,打在波浪滚滚的万顷海面上,波光粼粼,直刺得人睁不开眼来。那魔将遥望魔主兄妹远去的身影,只觉双眼被耀耀白光晃得刺痛,心下恻然,转头叫了一声:“左护法——” 左护法神色冷肃,眼中迸射的光芒不比魔主的弱上多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碧波无边的海面,仿佛一樽永不会疲倦的黑曜石。 边界这边,众修士见一艘小小战舰朝南岭大陆疾速冲来,完全视防护法阵为无物,齐齐大呼小叫起来。商离行信步迈上海岸,站在黄沙堆成的海滩上,看着几乎已近在身前十尺的战舰,对战舰上一男一女道:“凭你们两个人便想突围吗?” 那满头白发的魔主哈哈一声,却未回应,足下使力,稳住脚下战舰,双掌打出一股浓烈熏人的魔气袭向岸边法阵。在他身旁的九宫主亦沉喝一声,运出滔滔魔气,两股魔气汇在一处,凝聚成一股遮天蔽日的魔气,将岸边数十里的范围都罩在有如暗夜降临的黑雾中。 商离行冷哼一声:“找死!”手下同时运化湃然真气,聚成一束金光,打在岸边法阵上。法阵阵光大亮,将魔主击来的魔气反打了回去。 防护法阵像是一张大网,罩住了绵延上百里的海防线,但法阵布局过长,阵身有薄有厚,纵集结了边界数千修士的力量,也难免有薄弱不及之处。不久之后,在场众人同时听闻法阵之处与魔气触击传来“嗤啦”一声,仿若在众人心头上狠狠一敲。魔气在魔主兄妹的加持下,很快将岸边防护法阵烧出一个大洞,魔军之中发出一阵轰然欢呼,开始解离船体,准备冲往海岸而来。 魔主笑了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热烈而又炙热:“死便死了,贱命一条,又有何惧?” 同时间,魔族大军在魔主的身先士卒带领下,军心再振,驾驶上百艘巨舰,冲至魔主身后,经由破开的大洞,浩浩乎乎冲上边界海滩,与驻守在此的上千人族修士狭路相逢。 边界众修士严阵以待,个个心潮滂湃,只为了等待这一刻。众人迎上凶猛冲来的魔军,齐齐高喝一声,祭出各色法器,打在魔军身上。人族修士多为秋水门散修与赶来襄助的宗门弟子,他们形貌、衣着、法器颜色各异,对上黑沉如雾、整齐划一的魔军,像是在不见天日的永夜中盛开姹紫嫣红的朵朵繁花。双方人马死战一处,海滩边一时混战不休。 人群之中,不乏有魔族军士趁机冲过修士驻线,很快又被警觉的修士察觉,打了回去。魔族人多,但多为修为低下的小兵小卒,相比于人族这边,修士个个俱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百年,修为不凡,人数虽少,一时间也能与泱泱数万魔军打了个不相上下。 见魔主冲锋陷阵、只为了给数万魔军开道,商离行心知要修补破损的法阵、将魔军隔绝在南岭之外,必须要解决此人,他留下一句:“你们守住这里,我去解决那人!”撇下岸边,直直冲向战舰之上的魔主兄妹二人。 在他纵身越上战舰之时,九宫主也随之一跃而起,停在半空之上,挡住了他的去路。长风忽起,商离行掠身同时抽出怀中秋水剑,一泓威凛剑意,正正指向身前的九宫主。二人酣战四五回合,九宫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打得鬓发全乱,嘴角渗血。 此时魔军大半业已进入南岭边界,岸上修士被打得七零八落,法阵也残破得不成样子。他不愿在此多耽误时间,挽出一手令九宫主目眩神夺的剑花,在反身收剑的瞬间,伸出一脚,狠狠踢在九宫主后背,断然喝道:“下去!”他根本不准备留情于魔族,踢这一脚用上了十成力道,九宫主肋骨尽碎,瘫软着摔入海水,海水溅起十丈高,渗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海面,红彤彤的血海,雾气蒸发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将那刺目耀眼的日光一齐吞噬。 魔主九英见妹妹惨死眼前,陡然发出凄厉一声长啸,眼角坠下一行浊泪,愤怒着冲向来不及收剑的商离行。 商离行顺势将秋水剑转至身前,身上真气一并流转,金光闪烁,将真气全数灌注于剑身上,以作最后的致命一招! 魔主眼中只有商离行的身影。 他很快扑至商离行身前,避开那锋芒毕露的剑意,全身魔气如决堤般溃然崩散,将商离行紧紧抱住。 竟是打算来一个同归于尽! 这魔主因妹妹之死,老态毕现,神智已失,只知死死勾在他身上。商离行见他兄妹情深,心中一声暗叹,双眼再睁,已无一丝哀恸之色,他眼眸一眯,剑势再起,将秋水剑深深刺入魔主心脏。 魔主苍老的身躯重重一颤,旋即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他目光涣散,近乎痴迷地望着这片丰饶的陆地。他以残存的生命竭力喊出一句: “我虽身亡,魔族精神终究不败!” 魔军之中陡然爆发一阵悲凉嘶吼,高昂的战歌自四面八方响起,仿佛自亘古的蛮荒传来,犹如九天神祗吟唱—— “魔主虽死,吾族精神浩浩长存!” 第九十七章 魔主身亡,虽及时制止了防护法阵的破损,却也激起了魔族大军的士气。魔军悲切之色愈甚,挟带着狰狞魔气汹涌冲入南岭边界,边界修士渐渐抵挡不住,死伤过百,战线开始往内陆偏离。左护法轻舟疾驰,率领几名心腹登上了岸,岸边修士刚要奋力抵抗,浓烈的魔气已将他们兜头罩住。左护法与身旁魔将冲锋前阵,很快冲进了内陆。 商离行将魔主尸体扔下海,旋即御剑飞回边界。在一路手起剑落,快刀斩乱麻般杀落无数名魔族小将后,冲回黄沙海滩,与守在此处的赋阳生打个招呼,二人配合无间,气息一沉,将周身真气源源不断注入身前荧荧蓝光中,重新修补了这层摇摇欲坠的防护法阵。 防护法阵在二人运持下渐渐还原如初,一半魔军冲之不及,重新被法阵隔绝在海上,剩余一半魔军在左护法的率领下,深入南岭大地,一路杀将过去。因人数悬殊,人族修士这边被逼得不断后退,双方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目力所见,尽是满目疮痍、斑斑血痕。 赋阳生护持在商离行左右,眼睁睁见魔族大军一路杀入南岭内陆,连何所悟与飞羽阁、残阳观的修士也被大军冲散、不知散落何处。他不由急道:“门主,他们冲进去了!” 商离行停下真气运化,勉力支起发虚的身子,旋即双眼一眯,提起赋阳生,几个起落,纵身朝着魔军远去方向一路追随而去。疾行之余,同时还要调整因修补法阵因致汹涌沸腾的识海真气。他急喘道:“别担心,我们还有后招。” 左护法钟冥带领数万魔军,跨过一片尸山血海,准备与自西岸登来的右护法等人会合兵力,再集体往云山剑宗方向杀去。走到双刀峰峡谷中,空谷之中忽来一道稚儿尖声:“爹爹!” 听闻这道熟悉的声音,左护法浑身一颤。他抬起黝黑的一张脸,瞥见远远山峰之上,猎猎狂风之中,站立一名锦衣皮靴、浑身雪透的男童。身后站着五六名大门派的弟子,紧紧抓住那孩童的双臂,同时俯视着这边来。 他双目颤动,朝山谷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怒吼:“钟涟——” 那被人族修士所挟持住的,正是他的爱子钟涟。 他离家之前,自己儿子分明还好好地待在浮梦楼里,怎么又会突然被人族抓到此处?左护法内心一沉,瞬间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魔族中有叛徒!”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只因钟涟成了人族俘虏,如今性命垂危,耽误不得。 他欲救爱子,长声一啸,旋即抛下数万魔族大军,猛地运气纵身,直直冲向千丈山峦、钟涟的所在地而去。 远处那五六名修士同时嘿了一声,提起钟涟后颈,掠过高山层峦,一路飞往西北方向。左护法怒吼一声,也随着几名修士的身影追去。 山谷中的数万魔军齐齐愕然,一时噤声。 商离行带着赋阳生落在另一处高峰上,二人目力长放,将山谷之中的一切动向看着清清楚楚。 陡见此童形貌,再见左护法关切神色,赋阳生不禁喜道:“大惊喜!这是那名卧底带来的俘虏?” 商离行面色无悲无喜,轻轻回了一声:“是。” 话音一落,一道略带寒意的身影也落在他们身边。 商离行头也不回,淡淡问道:“她也到了南岭?” 何所悟收了满身杀气,道:“是,她跟在魔族右护法身边,登上了步蟾宫所在西岸,方才给了讯息来,说西岸那边有她处理,我们不必担心。” 商离行缓缓点头:“好。”静静看着伫立不动的数万魔军,就此不再说些什么。 赋阳生暗自将二人谈话听进心里,暗忖道:“这个‘她’是谁?莫不是那名秋水门的卧底?” 本拟将左护法引开,留下数万魔军在此,再分而击之,不料等不到片刻,那左护法却又双手空空,飞了回来。他落在魔军之前,一张黑脸看不出表情,只见他持起手中战斧,迎空喝了一声:“走!” 数万魔族大军高声齐喝,重甲戎行,再次踏上前往双刀峰的征途。战歌嘹亮高亢,铁甲哐当作响,魔军踪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等过了许久许久,山谷之中仍回响着一阵阵回音。 赋阳生奇道:“奇怪,他怎么又回来了?” 商离行看在眼里,道:“兴许是觉得一个儿子没那么重要吧。” 赋阳生不由暗暗咋舌:“这名魔族的将领也是够无情的,为了打战,竟连儿子都不要了?” 商离行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开口,等魔族大军重新集结,浩浩荡荡奔向内陆后,才与何、赋二人一路尾随跟了上去。 被打落各地的人族修士,听闻魔族大军去了西岸,整顿一番之后,也循着魔族大军前行踪迹,先后跟了上来。 与此同时,右护法无漾攻上西岸,与步蟾宫女修血腥死战。次日,消息传到商离行耳边,众人神情无不为之肃然一默。 “魔族的右护法率领一万魔兵攻进了西岸,对上了步蟾宫女修。双方大战八个时辰,步蟾宫宫主梦秋云与右护法缠斗一处。梦宫主不幸战死,少宫主梦如霜临危受命,率领门人守住了西岸。” “魔族的右护法也受了重伤,被一名不知什么洞主救了出去,现在逃往北面的山谷而去,看样子,像是要与魔族主力军这边会合。” 眼下,商离行与数千名人族修士深入丛林,就地休憩片晌,听远道而来的修士呈报战况。 “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云山剑宗,云山魔气强盛,若与魔军相遇,其蕴生出的魔气恐怕将蔓延整片南岭,故而,要截断魔族大军的路程,端看在此一战了。” “话说还有一半魔族被阻隔在海上,他们要是也进来了怎么办?” 商离行摇头道:“方才飞羽阁、残阳观的道友传讯给我,说是他们已经聚结在边界,与驻守边界的散修共同维持法阵,直到魔族退兵,所以这方面暂时无须担忧。” 却有修士不解道:“魔族大军既是为救魔尊而来,怎么不急着去云山,反倒要先去会合兵力?” 赋阳生听闻,哈哈一笑:“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云山剑宗虽然被魔气包围着,但是实际上连魔族的人也不一定能进得去。” 那名修士挠着头问:“为啥呀?” 赋阳生摇头晃脑道:“因为清阳掌门修为高深,放出了云山护山大阵,与魔气掺杂在一起,也就是说,那魔气中有两股两股力量在僵持着。” 那名修士恍然道:“因为魔军被边界隔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不足以开启云山魔气。” 赋阳生露出微笑:“对对对,也就是说魔族人太少不行,所以才要凑多几个人。” 商离行听闻赋阳生循循善诱的语气,心中不由失笑,念头一闪,却是想道:“看来,魔族对南岭这边的了解,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之间,修士外围传来几道急切的交谈之声,抬头望去,正见几名修士抱着一名昏迷中的男童走了过来,正是方才挟制钟涟、意图引开左护法的那几名修士。 商离行点点头,与这几名素昧平生的修士打了个招呼。 几名修士见了商离行,也是客客气气地见了一礼。其中一名开门见山道:“那名姑娘要我们转告商门主,说她在西岸往北五十里的深林里静待商门主与众人到来。” 商离行淡淡点头:“有劳诸位了。” “客气了。”一名修士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钟涟交给商离行,道:“我们师兄弟几人受她之托,带了这名孩童上山,本想引开那名魔将,没想功亏一篑。没能达成目的,我们几人也是羞愧不已。我想,这名孩童还是交给真正掌握情势的人来处理吧。” 商离行将钟涟接过,望了一眼,道:“南岭大陆受此一难,多赖诸位义士挺身而出,有心便好,成不成,尚在其次。” 那几名修士拱手道:“南岭大陆的安危还是有赖商门主,我等闲云野鹤,只求独善其身,惠泽世人什么的,实在羞于一谈。商门主,后会有期了。” 言罢,转身出了修士群中,急急御剑而去了。 这几名修士来得匆匆,去也去得匆匆,因他们神出鬼没,不像泛泛之辈,商离行与他们交谈时,周围的修士无一人敢出声。等他们一走,才齐泱泱地围了过来,议论纷纷道:“这个小孩竟然是那个什么护法的儿子?”“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不像魔族的,倒像人族这边生出来的。” 商离行抱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小孩童,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当年,我差一点就抱到这么小的谢师弟了……” 当夜,这群上千人的修士穿林越云,一路默然无声,朝着西岸往北五十里的深林里奔去。 待到了目的地,已至天明。商离行将钟涟放到何所悟手中,就地探视地势。只见此处乌云障日,高林密丛,树叶上薄霜微凝,气息湿润;树林外却是一片绵延无边的平坦湿地,地势辽广。 商离行最爱这种地形,只因这种地形有疏有密,山林环绕,不仅适合布阵,也有一个适合埋伏、易守难攻的好处。他心下极为满意:“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么了解我。” 他探查了一会儿,喜道:“此地正好,就在此设下法阵吧。”手中金光顿现,就地划起一道屏幕来。 众人在此处暂且安顿下来。等了半天,仍不见什么姑娘到来,人群中开始有人抱怨道:“到底什么姑娘,怎么还不来?”“就是,都等了大半天了,还不见人,这排场也是够大的。” 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人这么说,但眼见日头升上高空,已到了晌午时分,仍不见人来,修士中议论声不绝,开口抱怨的人也越来越多。 商离行见众人烦闷,不由安慰道:“莫急,她一向守时,兴许是受了伤,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听他一说,大半秋水门的散修安静下来,却仍有不少不属于秋水门的修士低声埋怨道:“魔族都打进家门口了,我们还在这里耽误什么?”“我看他们是不来了吧——” 话音未落,一道媚可入骨的女子声音突兀出现在众人身后:“谁说我不来了?” 众修士闻声回头,一时间,他们齐齐停下喋喋不休的骂声,目瞪瞪望着来者,眼中闪现惊艳之色。 第九十八章 魔气遮天蔽日,浩荡无涯,数万魔军在左护法的率领下,越过丛林、河岳,一路奔至西岸。路上遇到被步蟾宫女修打伤的部分残兵散将。那部分魔兵人数约有两三千,编入左护法名下,双方更觉如虎添翼。 左护法召来几名受伤的魔兵,听闻战势,眉头一皱,面色更加黑了些。 他身边的魔将扬鞭喝令:“你说个清楚些,右护法和赤霞洞主怎么样了?” 地上一名呻吟惨叫的魔兵道:“右……右护法双眼失明,废了一足,现正昏迷不醒中。” 魔将问道:“你们中了埋伏?” 那魔兵抖动头额,应道:“是是是……我,我们来到西岸,对上一群又凶又猛的女人,她们将我们的队伍打散,其中一个很厉害的女人还将右护法打伤了,不过,不过她也被右护法杀了……” 魔将又问了几句魔兵现状,心中有数,低下头,对皱眉不语的左护法道:“左护法,您看,现在我们已经凑齐三万人了……” 左护法将眉峰深深蹙起,望他一眼,却是朝地上那魔兵问了一句:“赤霞呢?” “什,什么?”那魔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一晌,待明白左护法此时最关心的是何人,忙不迭应道:“她,她将右护法带走,不知去了哪里了。” 那魔将面色不虞,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委婉劝道:“左护法,方才一名手下统计人数,我们这边的魔兵堪堪凑满三万人,正好可以去攻打云山,救回魔尊了。” 左护法不接腔,又一字一顿,重复问了一遍:“赤霞呢?” 那躺在地上的魔兵浑身一颤,吞吞吐吐道:“可,可能被俘虏了……” 左护法嗯了一声,一张黑脸在火光下泛着红光,仿若一块被烧红的铁烙。静默片晌,周围众人终于听他下了命令:“去救,赤霞。” 那魔将一张脸顿时涨得红紫交加,又接连劝了几句,左护法却下了军令,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周围几名魔将多为他心腹,虽不赞成他的做法,却是不敢说个不字。但待将军令传出,魔军中立时起了嗡嗡之声。原来他率领的这三万魔兵之中,亦有不少一十九宫与三十三洞麾下魔兵,听他调令行军方向,面上不说,心中却是明镜一般,暗中冷笑道:“先前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救,如今却为了一个丑女人,呵呵……” 三万魔军聚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如蜿蜒长蛇一般,朝着西岸方向奔去。走出三十里路,接获赤霞洞主的传讯,道是她已经带着右护法藏在了西岸北边五十里的深林中,请求左护法派遣部分魔兵前去协救,又劝左护法以大局为重,应将重兵派往云山,救出魔尊。 左护法钟冥接到赤霞洞主传讯,在众将士的劝阻下,终于勉强答应分出两拨兵力,一小拨随他前去西岸营救赤霞洞主与右护法等人,剩余主兵力转道攻往云山剑宗的方向。 下了军令,两拨人将要分开之际,又再次接到赤霞洞主的传讯,说是自己一时不慎,遇上人族修士,现在正带着右护法在深林中逃亡,会合地点可能需要更改。 左护法钟冥听闻之后,大发雷霆,又临时改了军令,下令所有人前去援救赤霞洞主众人。他身边的魔将失色劝道:“待属下再与赤霞洞主传个信,确定他们二人是否安全再说!” 好不容易将恚怒中的左护法劝服,众魔将面面相觑,同时暗中擦了一把冷汗:“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跟来,就知道这个女人能扰乱左护法的心思!” 孰料这一次飞出的传讯,却是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赤霞洞主那边再无半点音讯传回。左护法更加一意孤行,不肯将兵力一分为二,众魔将劝之不得,只好任他直接率领三万魔兵马不停蹄奔向西岸深林。 到了赤霞洞主所说地方,只见空谷无人,万籁无声,身前一处绵延数百里的高林密丛,遮天蔽日,黑黢黢的树干,连成一张通天彻地的铁网,罩住密密匝匝的树林,连半点飞鸟投林之声也传不出。魔军中不时有窃窃私语响起:“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赤霞洞主他们真在这里吗?” 左护法命令魔军就地扎驻,自己又命令几名心腹与他深入密林,寻找赤霞洞主众人。一名魔将小声道:“左护法,赤霞洞主联系不上,不一定就是出了事。”另一人也劝道:“赤霞洞主修为高深,战功赫赫,不会如此轻易有事。” 左护法肃然摇头,他抛下一语,掷地有声道:“我,不,放心。” 待深入丛林数百尺,林中刮起一阵山雾,几人挥起一手将白雾驱散,动作间,突而听闻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林中响起:“左护法,我在这里!” 几名魔将大喜道:“是赤霞洞主!”在左护法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躺在树林中的赤霞洞主与右护法二人。 赤霞洞主倚着一株苍树,衣衫凌乱,身上遍布伤痕。她乍见几人,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你们来了。” 左护法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将她扶起,几名魔将也忙背起一旁的右护法。 赤霞洞主笑道:“幸好你们来了,右护法受了重伤,急需治疗,我们这便出去吧。” 众人朝着来时方向折返而回,赶到上百尺外,明明已到了进入前的出发点,然左兜右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加之这深林树枝密麻,四周尽是黑沉沉的树影,似乎每处都长得分毫不差,众人失去方向,迷失其中。 众人心中已明,一名魔将喝道:“卑鄙,是障眼法!” 赤霞洞主讶然道:“奇怪,我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呀!” 她低垂着头,眼眶泛红,似乎很是不安,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大手,虚拢住她的肩膀,却是左护法出声慰道:“他们,不是,在,怪你。” 说是障眼法,却又与寻常的障眼法有所不同。寻常的障眼法,不过搭建些似是非是的虚物混淆视听,只需来人排除杂念,用心聆听法阵中的风声动静,即不难将其破解。这种低端的障眼法,是连初初窥探门道的弟子都能轻易破解的。但眼下众人被困林中,竟是感受不到林中半点生机,周围树木如死物一般,似乎也成了法阵的一部分。 左护法紧锁双眉,打出一个援救的指令。一名魔将听他意思,即传出一道军令:“魔军大军听我命下,冲进丛林,将此处荡平!” 与此同时,驻守在空地上的三万魔兵听闻号令,战声嘹亮,以俯冲之势,井然有序冲进不见天日的深林中。 此一去,便如石沉大海一般,顷刻间,众魔兵失去与左护法等人的联系,坠入一片迷障雾气中。军中嗡嗡之声再起,魔军骇然相顾,争相朝着密林深处的雾障打出几道魔气,然无一有回应。 但是在此地苦等也不是良策,几名留守军中的魔将商议过后,决定联合几人魔气,协力打破目前僵局。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深林之中,随着一道惊天动地的轰炸之声,魔气翻滚蹿动之中,众人终于协力打破迷障雾气,欢喜之余,再定睛望去,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十余条方向各异的羊肠小路。 这下笑声顿止。他们并不知人族修士已先他们一步到了此处,但见了眼前怪景,彼此心中也有几分打算,知道有人暗施诡阵,将他们困在此处,再幻化出十余条方向不一的通道,便是打算将他们三万魔兵引到不同路上,再分而击之。 他们当然不会上当,但见形势危急,左护法众人被困不知何处阵中,分毫耽误不得,商议无果之后,只好硬着头皮踏上其中三条相距较近的小路。 一路更行更远,三路魔兵渐渐失去彼此气息,第一路魔兵如孤军作战一般深入丛林数十里,始终无法走出重重密林,惊惶之际,心中有了想法,料知必是走岔了路,欲想回头,密林深处却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喊声。 众魔军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禁喜道:“是左护法他们!” 匆忙挑开高大的树桩与繁茂的树叶,树林之中,躺着几名面色各异的魔人,正是左护法他们几人。 魔兵忙将众人救醒,见右护法无漾躺在其中,伤势沉重,不敢问明情况,在左护法的号令下,整顿兵力,又朝着另一不知名方向疾奔而去,欲与其他两路魔兵会合,尽快出林。 因为他们已经在密林中耽误太长时间了。 他们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他人的监视中。 …… 赤霞洞主伤势颇重,在林中躺了许久,已是渐渐人事不省了。左护法始终将她牢牢揽在怀中,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身边几名魔将急得是坐立不安,不止来回张望,心中念道:“他们怎么还不进来?” 左护法耐心帮赤霞洞主换了个姿势,额边太阳穴重重一跳,他疲倦地闭上了眼,听身边几名魔将喋喋不休,一颗心分外安宁。他一向不善言辞,纵是最重大的场合,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然而他却很享受听周边人的谈话,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他在虚空中感受到张扬、年轻的生命力,才能更准确地捕捉残留于风中的气息。 左护法深闭双眼,静了片刻,以他沉郁顿挫的声音,一字字道:“他们,已经,进来了。” 几名魔将一齐停住话头,疑惑相顾,却见左护法睁开双眼,朝着一处凌空一指。 他们大惑不解之下,顺着左护法手势所指走去,拨开层层树叶,见其中一片毫不起眼的树叶上,整齐悬挂着三滴小小的水珠。那三滴水珠比之寻常的水滴大上几倍,呈透明色状,挂在树叶上将坠未坠,十分的惹人垂怜。 众魔将再小心翼翼地探目望去,几乎是将鼻尖凑到水珠下,才探得其中端倪。 待他们看清珠中世界后,无不瞠目结舌。只见水珠之中竟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与现世完全一致的世界,水珠中有风、有土、有树、有人,一草一叶纤毫毕现,人人眉目清晰如常。他们如现世里的人一般谈话、行走,却半点声音也没有传出。 那水中众人的五官、装扮,俨然熟悉至极,分明便是与他们失联许久的三万魔兵。 而每个水珠世界中,众魔兵最面前的位置,都站着一名高大的“左护法”。 一名魔将陡睁双眼,喃喃道:“那是,镜中幻术……” 第九十九章 这个古怪的水珠幻境,便是商离行的杰作了。他先前在千重影壁之下与众散修误入镜中世界,连闯多次幻境后才得以脱身,出来后受了启发,借以镜中镜、迷魂法阵、与此处的山林地貌研制出了一个机理相似的镜中幻术,并用到魔族身上。魔族大军乌合之众,根本无需多作诱惑,便即中招。现下左护法等统领者与魔兵分开,正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商离行再布疑阵,将藏有三万魔兵的幻阵幻化成三滴小小水珠,挂在左护法众人必经之路上。 左护法等人见了此等幻阵,果然方寸大乱,一名魔将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办?左护法,我们要打破水珠,救他们出来吗?” 左护法冷着一张黑脸,将昏睡中的赤霞洞主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喝道:“让开!” 他身量高大,站起同时冷言训斥,一出口即将身边几名魔将吓了一跳,回眸望去,见身后的左护法垂首闭眼,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嗡声,而后微微张口,自口中吐出一块浑身魔气缭绕的黑玉来。 左护法将黑玉放在掌心,紧抿着嘴,目光炯炯,盯着身前十步远的那片树叶。 其实他并非口吃,而是他自生下来便是个哑巴,后来得了族中长者赐下一块拇指大小的黑玉。这黑玉不仅能破开一般迷踪幻境,更是身带异能:哑言之人,只要将黑玉衔于口中,便可振动声脉,如常人一般说话,虽只能勉力一字字往外蹦,却总好比不会说话好。数百年的衔含磨合,致使这块黑玉早已与他的神魂融为一体,生出神智。那黑玉知他心意,微微动了一下,而后缓缓飞离他的掌心,化作一道黑雾飞向三滴水珠。 三滴水珠遇到黑玉猛力砸来,不堪受力,清脆一声,倏忽破裂,很快化为漫天水雾,兜头飘下,好似在林中下了一场毛毛细雨。 左护法再将黑玉收回,重放于口中,冷冷道:“雕虫,小技。” 他身边的这几名魔将知道法阵已破,心中大定,望向林中纷纷落下的茅针细雨,雨幕之下,山林的一叶一木皓洁如洗,苍翠欲滴,枝叶纷纷舒展柔软的身肢,构起了一幅碧绿蓬勃的雨后山林图,水汽凝结,与山间云岚撞在一处,转眼起了氤氲雾气,将众人的视线阻隔在一丈之内。 然而,众人静待半晌,林中景物仍是静悄悄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众魔将吃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雨幕纷扬落下之后,白雾渐渐散离,出现在几人身前的,竟仍是如初的繁茂山林,与先前一般无二。 左护法一字一顿道:“原来,是,阵中阵!” 几名魔将听他所言,四下张望,便也很快发现了端倪,身前的这方山林虽仍是与方才死物一般的山林一模一样,但是与那至少仍能感受到山风拂动的山林一对比,现下这方密林空气凝结不动,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密不透风了。 左护法召出战斧,迎头劈向身前树林,静止不动的树干耸然簌簌颤动,迸发点点火星,两物砰然相接,发出一道刺耳的刺啦声响。不料树身不仅没被战斧斫断,反倒将火星吸了个干干净净,树干一张一合,再像人嘴一般呕口一吐,朝着左护法将吸走的火星打出,反击己身。 左护法立身回挡,战甲仍被几点火星烧出几个大洞。陡然之间,他明白了一切,大喊一声:“可恶!奸诈!”哪里是什么阵中阵,而是他们其实从来就在现世,没有入阵,反倒是自己疑心太重,受到水珠引诱,打破水珠,亲手将自己送入法阵中。 其实,商离行早知他身怀异石,可以破除普通阵法,便利用他的自负心态,布置出一个似真似假的幻阵,引他上当,诱他自行入阵,所谓“兵不厌诈”,正是如此。左护法自认老道,不料还是棋差一招,教商离行将他的特性利用到了极致。 几名魔将得知事实真相,也是愤愤不已,无不言辞激烈,对商离行痛声唾骂,更有人想到先前黑袍人那一番未完成的暗杀:“半蚩派出养了十年的卧底,也没能除掉此人,反倒让这人将计就计,捏造身亡假讯,借此退了妖族大军,此人城府当真深沉得可怕!” 怒气升到最高值处,一名魔将陡然回头,颤手指向一边空空的树桩,失声大喊:“赤霞洞主与右护法不见了!” 先前陷入各种幻阵尚且处变不惊的左护法,现下听闻赤霞洞主不在,倏然脸色大变。 惊慌之时,自林中深处传来一道幽远的男子声音:“现下是败是降,端看您一念之间了,左护法。”声音飘飘渺渺,无迹可寻,正是商离行透过迷幻法阵,传入的声音。 众魔将大呼小叫道:“要我们投降,绝不可能!”“魔族之人宁死也不屈服!” 嘈杂吵闹之中,左护法身形不动,一张脸黑如地狱煞神,这时,商离行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你们只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三日后他们可就要死光了。” 随他声音落下,林中几人倏感耳旁风响,眼前一黑,一滴染红的绿叶飘然撞入他们眼帘。 他们看到了一幅地狱般骇人的场景。 三万魔兵陷入幻阵,在“左护法”的带领下,对上各自队伍,他们的神智受到迷障,他们的视力受到欺骗,于是不辨敌我,不辨真伪,将对上的每个人都视为敌人,疯狂厮杀。他们的武器打在同族人身上,他们喝的是同族人的血。 而他们,每一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察觉,只知道不停地举起屠刀。 左护法眼皮重重一跳,他猛然长啸一声,持起战斧,这次他运上生平最为悍勇之魔气,颇有成效,只见战斧带过之处,挟起无数火花如雨,百千林木应声而倒。火光燃至百步之外,又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挡下。他仰天大喝一句:“出来!” 商离行静了一瞬,没有回话,很快,林中再度起了一阵白雾,白雾聚成人形轮廓,化作两道影影绰绰的虚影,飘在半空。先前一人负手而立,神色肃穆,冷冷看着徒自挣扎的左护法众人,他身边跟着何所悟,何所悟怀中抱着一名小小男童。左护法见到那名孩童,眼皮又是一动。 商离行淡淡道:“当初千重影壁之下,你们便是以此法困住了我们,商某现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左护法将目光自自己的儿子身上移开,涩声问道:“她呢?” 商离行了然点头:“看来一个儿子还没那么重要。” 左护法嘶声吼道:“她呢?” 商离行摇了摇头,招手示意。他身后几团白雾氤氲而起,再次凝聚成人形,只见几名散修押着一名红衣如火、眉眼俊丽的女子,与一名昏迷不醒的红脸魔人,立在一旁,正是赤霞洞主,与受了重伤的右护法无漾。 商离行道:“你所带来的三万魔兵已经所剩无多了,我们却还有近一万名修士守在外面,你觉得,是我们略胜一筹呢,还是你们魔族旗开得胜?” 左护法只是死死盯着低垂着头的赤霞洞主,并不应答。 商离行淡淡看着满地残林乱叶,道:“据我所知,那三万魔兵大半为一十九宫、三十三洞麾下,只是临时组建起的一支队伍,军心不齐,上下不一,左护法,你在北陆练兵三百年,便是练成这样的游兵散将吗?” 又道:“两族大战,无论哪一方获胜,其结果必是元气大伤,这道理左护法不会不懂,商某也相信左护法是聪明人,知道一腔孤勇无济于事,三日后,商某在此静待左护法的消息。我们走!” 话到这里,与敌将没多少话可说,他摆手一挥,带着那群散修与几名人质一同消失在林中。 自他走后,一名魔将惴惴道:“左护法,怎么办,我们真的要投降吗?” 另一魔将道:“我魔族之人从来只有战死的,没有自甘俘虏的!” 那魔将道:“可是赤霞洞主和右护法都在他们手上啊!” 另一魔将又道:“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迎回魔尊,如今连魔尊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到,怎可以如此认败?” 众人争端不断,齐齐望向沉默不语的左护法:“左护法,你说怎么办?” 左护法黑着一张脸,望着横亘于前、密密麻麻的树林,眸色彻底沉了下去。 人族修士聚在山林外面平地上,等商离行出来。待他与何所悟众人出了山林后,不少修士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阵中战况。商离行将手上人质放在一旁,双目神光敛聚,为众人打开一个林中小小阵眼,方便他们旁观法阵中的战局。 金光过处,平地起了一面镜子也似的银光平面,使得林中一切情状尽收众人眼底。只见山林之中,尸骸遍地,白骨累累,三万魔兵彼此厮杀,倒卧无数,剩下仍在苟延残喘着的,已不足三千了。另有上千名人族修士从中扰乱,混淆视听。 旁观众人议论纷纷,不时发出阵阵嘘声。 许久许久之后,商离行收回目光,朝旁边问道:“边界那边怎么样了?” 赋阳生凑前一步,禀道:“步蟾宫女修与上千修士死伤严重,现在聚在西岸养伤,梦少……梦如霜宫主正在处理梦秋云宫主的后事,据说已经不眠不休好几天了;飞羽阁、残阳观的道友们正守在那里,边界法阵目前还很稳固,未见破裂之象。那剩余的两万多魔兵在一名宫主的带领下,已经转道渡海回了北陆,怕是要多召集兵力,打算卷土重来!” 商离行微微颔首:“无妨,阵中三万魔兵已死了九成,此次魔族元气大伤,当成不了什么大事。”又谈了几句,沉思此事,双眉不展。 赋阳生望了一眼他的神色,试探性问道:“门主,为什么不把里面那名魔族统领一并解决了?这可是养虎为患啊!” 商离行静静看着何所悟怀中那名男童,长叹一声,道:“有人求我,留他父子一命。” 赋阳生瞪大了眼,呆呆问道:“谁?” 商离行将视线转向一旁昏睡不醒的赤霞洞主,又是长叹一声,却是默然不语。 赋阳生一头雾水,暗暗惊奇:“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情面,让门主答应放过这名魔族大将?” 第一百章 三日之后,在商离行的意料中,左护法答应了降服退兵的条件,并以此换来右护法、赤霞洞主、钟涟与他们几人的一条命。 商离行迫他签下“有生之年不得再进犯南岭”的屈辱条件,才将他几人放出山林,同时将剩余不到五百的魔兵自幻阵中唤醒,整齐押在山林前宽阔的空地上。 魔兵众人浑浑噩噩三天,到出了幻阵才得知自己中了圈套,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手刃族人,他们悲惨绝叫,神情痛苦,不少人嘶吼着冲上来,又被人族修士这边手起剑落,砍断头颅。如此一来,得以存活的魔兵最后只剩不到三百人了。 左护法被几名修士死死押住,默然看着眼前一切。 见到这群几百年来水火不容的仇人,秋水门散修没有一个给好脸色,身后的那些修士也是对魔族深恶痛绝,不时从旁奚落怪笑几句。 商离行令众人闭嘴,又回身望着一身狼狈的魔族众人,淡淡开口:“能带领你的族人在荒芜的北陆闯出一番如此大业,左护法,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将领,可惜,我们立场不同,注定只能在战场上相见。” 风声过处,草木皆静。左护法默然听着一切,不言不语。 商离行望着何所悟怀中的孩童:“以此童面目来看,你的妻子应当也是人族之人吧?” 左护法木然站立,眼珠一动也不动。 商离行又道:“你攻打你妻子母家的时候,想过她会怎么想吗?” 左护法仍是默然不语。 见他战甲残缺,斗志丧失,商离行再不说话,招手示意,命人将昏迷中的右护法、赤霞洞主与钟涟送到左护法手里。 待回到左护法身边,赤霞洞主方自幽幽转醒。她美目微睁,对上左护法关怀的眼色,泫然欲泣道:“左护法,是赤霞连累你们了……” 左护法这时表情方微微有所触动,他一个用力,将赤霞洞主翻身背起,沉声道:“不关,你事。”又大手一挥,将始终昏睡中的钟涟搂到怀中。 此时魔族战舰已被烧毁大半,商离行特意命边界修士送来其中烧损最轻的一艘,先将哭喊不休的魔兵压上船,又伸出一手,示意道:“左护法,请吧。” 等到左护法带领众人上了船,他看着船上神色颓丧的数百哀兵,淡淡道:“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不然……” 岸边刮起一阵凛冽狂风,海水翻滚作响,残破的战舰在青天映衬下渺小得可怜,商离行带领众修士站在岸边,目送左护法等人回转北陆。 战舰上静得可怕,在魔气的策动下,战舰再度开动,缓缓朝着来时路驶去,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带着喜悦满载而归,而是背负着战败的耻辱回家。 这一战,魔族败得一败涂地。 碧海青天,白浪翻滚,左护法目光呆滞,黏在了越来越远的南岭海岸上,他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望了许久,等已经望不到南岭边界了,他仍没有将怀中的钟涟、与背上的赤霞洞主放下。身后是众魔兵凄惨哀绝的哭声,一名魔将跛着一条腿走来,道:“左护法,接到那两万魔兵的消息,已经回到北陆,就地解散了。” 左护法低哑着嗓音道:“叫他们,聚集,重新来,南岭!” 那名魔将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左护法!” 左护法斩钉截铁道:“回来,救回,魔尊。” 魔将又道:“可是魔尊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 见左护法似乎执意卷土重来,他低声道:“其实从我们渡海来到南岭开始,属下便一直心有疑惑,看那南岭边界的防护法阵环环相扣,浑厚坚固,应至少在半个月前便已布下。” 左护法缓缓点了点头:“继续,说。” 那魔将又道:“在破开边界法阵,与西岸右护法魔兵会合时候,赤霞洞主给我们传了讯,我们便马不停蹄一路奔来西岸,如此算来,人族修士本应在我后面,再怎么快,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将赤霞洞主等人抓获。” 左护法点了点头。 那魔将看他脸色,知他听了进去,顿了顿,又道:“属下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有人给人族通风报信了,才使他们得以提前布好后招。所以,属下觉得,与其重兵攻上南岭,还不如先回去揪出族中奸细,正本清源!” 左护法搂紧了背上昏睡的赤霞洞主,看了眼怀中不省人事的幼子,脸色变得阴沉,他紧抿着嘴,下了命令道:“回去,找,叛徒!” 日斜海岸,魔族战舰在潮涌推动下渐渐远去,如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消失在商离行视野中。他眺望白浪如卷,淡然摇头道:“魔族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他们会回来的。” 随即目光一敛,又喃喃道:“如今,就看她狠不狠得下心了。” 想得入神之际,身后突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商离行回眼一望,见是一道瘦小的身影,精致的一双红莲绣鞋,踏在西岸沙石上,转眼便冲到他眼前。 商离行认出来人,正是步蟾宫的少宫主梦如霜。魔族右护法率军攻打西岸,步蟾宫女修与魔族大军苦战数日,梦秋云战死同时,将右护法打成重伤,守住了南岭第二道防线,梦如霜临危受命,以弱质纤纤之躯,接任了步蟾宫宫主之位。商离行见她到来,道了句:“少宫主,请节哀。” 梦如霜只是怔怔望着他,道:“她回来了,是不是?” 商离行一怔:“少宫主,你——” 梦如霜又指着碧空下渐渐远去的战舰,颤声道:“是她,对不对?” 商离行皱眉道:“少宫主,你是指?” 梦如霜道:“你装什么?我说的是崔明若崔姐姐呀!我特意等到现在才赶过来,就是为了怕她分心,可是她怎么又走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少宫主是个明事理的人。” 梦如霜却不理会,只是不住地左顾右盼,面色焦急道:“那时我在步蟾宫宫门前看到一道红色身影,虽然她离我有那么远,虽然她的容貌已经大变,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 话音未落,只见商离行自怀中取出一支银钗,递到她眼前。 梦如霜登时就说不出话了,她目光一颤,伸出一只纤细柔白的手,将其接过,愣愣道:“这是——” 商离行望向海上已然看不见的那个黑点,轻叹道:“是她给少宫主的十五岁生辰礼。” 梦如霜珍而重之地将银钗握在手心,出神地望着它:“她说什么了?” 商离行淡淡道:“她说,她的心愿是,能看到少宫主平平安安地长大。”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我明白了……”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将银钗握得更紧,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捧着银钗,心神恍惚地走远了。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商离行有心上前宽慰几句,蓦地又忽然觉醒,觉得实在没必要做多此一举。 他在凛凛的海风中自嘲一笑:“有什么好同情的呢,我与她,俱是天涯沦落人……” 踱着步,回到修士暂时屈身的山林中,未坐定,已有一名散修匆匆来报:“门主,有个贺七的修士渡海来了西岸,说有事找您!” 连日奔波,早是疲惫不堪,此刻才终于听到了些好消息,商离行愁结数日的眉头不禁舒展:“好!” 贺七姗姗归来,跟随在那名散修身后,一见到商离行,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慌张问道:“商师兄,我自中洲御剑赶来的路上,发现边界围了一圈防护法阵,只能从西岸这里上来,故而耽误了点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族打来了?” 商离行摆摆手,正色道:“闲话莫谈,你拿到开启云山的方法了?” 贺七神色郑重地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玉钥,道:“我求来的就是这把破海钥,据说什么样的护山法阵都可以开启。” 商离行接过玉钥,仍是心有余虑,问道:“确定它可以开启云山的护山法阵?” 贺七拍拍胸脯,道:“当然,我亲手试验过,绝无虚言。” 商离行早是等得心焦如焚,当下不愿再耽误下去,断然道:“行,我们这就出发吧,半个月的时间,掌门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商离行将消息传给山林中的众修士,其余门派修士担忧魔族大军将再行攻入南岭,决定暂时盘守于此,商离行便让何所悟也留在此地,协助各门派修士处理战局,自己带着赋阳生、贺七与十余名散修奔赴受困日久的云山剑宗。 众人不作停留,一路径直赶往云山剑宗,等他们飞上山,赶到云山剑宗山门时,山上的魔气又是为之一变了。只见原本充斥着整座山体的昏黑魔气,已在清阳掌门湃然真气、与云山剑宗护山法阵的催化下,转为一片浑浊之色。 贺七与商离行对视一眼,在对方的颔首示意下,走到山林地界前,手心下翻,作势一抛,只待商离行一声命下,即将破海钥插入原有护山法阵所在空隙。 商离行命赋阳生等众散修守在四周,肃容道:“云山内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都不清楚,一会儿护山法阵开启后会发生什么事,也是实难预料,众人务必小心。”吩咐之后,自己唤出秋水剑,守在贺七身边,严阵以待。 “贺师弟,开始吧。”商离行吩咐道。 随着贺七松开手心,玉钥砸入护山法阵,发出铮然一声轻响,不久后,整座云山开始震荡,山体内部传来震天轰响,同时伴随阵阵风啸雷鸣之声。 山动地摇间,三道死守此地的法阵、真气、魔气好似忽然活了一般,疯狂蹿动起来,只见护山法阵的阵气自地底轰然喷出,朝天射出一圈庞大亮眼的阵光;魔气应声炸裂,凝成无数黑色烟尘,将要散离云山,逃回北陆,清阳掌门的真气冲天而起,似猎手擒物一般,将其死死压住下方。 三气交缠一处,剧烈沸腾,烟雾顿起,众人视野受到迷障遮挡,什么黑的、白的、亮的、暗的,都看不清了。 商离行心知不妙,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同时扬声喝道:“大家小心!” 三气之中,唯有魔气以一敌二,寡不敌众,渐落下风。 魔气将要被消散之际,又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众人神色戒备,寸步不敢移动,忽地自漫天烟尘中纵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众人霎不眨眼之间,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化成两道流星飞火,直接往东面方向奔去。 那是东岛的方向。 魔气彻底消散,云山重见天光,向晚宁等弟子很快灰头土脸地冲出云山,个个神情憔悴,见了商离行,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向晚宁红着眼眶道:“商师兄,我们——” “是掌门他们!”商离行望着那两道疾驰而去的身影,不待向晚宁说话,直接将她提起,长喝一声:“不要废话,快追!”两人御剑而起,朝着天边两道流星疾速飞去。 贺七、方景林等弟子收起眼泪,秋水门众散修召出长剑,他们在商离行的带领下,直接冲向东岛。 清阳掌门与魔尊的生死一战,现在才刚刚打响! 第一百零一章 商离行带着向晚宁,一路提气纵身,紧随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追去,经过一片云山峰谷,远远可见云雾缭绕之间,一队披甲人马,在一身穿黑衣的女子带领下,逶迤穿越云山涧谷。 商离行顿住脚步,对向晚宁及身后追来的众人道:“你们先去追掌门,我暂时有事,随后就来!” 言罢,直接飞下转变方向,直接飞往那队人马所在方向。 “好!”向晚宁干脆利落地点点头,朝身后招手道:“大家随我来!” 身后一行人不敢耽误,在她的带领下,继续朝着东岛方向飞去。 涧谷之间,那队人马约有数千人之众,变纵成一条蜿蜒长蛇,所有人皆静默无声,一心只在赶路。 商离行很快落在了队伍一旁,高声喊道:“兰辛姑娘请留步!” 队伍前头那女子依言止了脚步。她身后的妖族精兵也随之停下脚步。这群人正是当时妖王竞枫攻打南岭、陷于云山的三千妖族精兵,如今云山魔气已破,这群被困在云山山谷的妖兵也得以脱身,现下在兰辛的带领下回转西涯山。 商离行走上前,对黑衣女子道:“商某拦住兰辛姑娘,是为有一事相商。在下想请姑娘回西涯山后,代商某为大妖王通报一事。” 兰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商离行道:“南星与当年那个孩子之事,商某已有了眉目,将择日上西涯山一趟,与她详谈此事。” 那名叫兰辛的女侍从为人冷傲,闻言也未作出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好。” 商离行轻轻一笑:“那就多谢兰辛姑娘了,请。” 兰辛微微颔首,带领身后的三千妖兵再度起身赶路。 商离行立在一旁,目送他们离开,等妖族众人走出百步,才重新御剑飞空,沿着原来路途,继续追赶向晚宁等人身影。 …… 东岛之岸,因近日魔族兵犯南岭之事,天一阁加大巡防力度,对来往东岛者严加盘查。此时此刻,天一阁阁主曲白微正登高临远,站在天一阁最高的阁楼上,凝眸远望着十万里外的南岭大陆。 沉思之际,身后忽来一道脚步声:“阁主,您找我?” “辛然,岛上的防护法阵设好了?” 程辛然拱手道:“阁主放心,岛上四面的防护阵都设下了,弟子们每半个时辰巡视一次,一有发现魔族踪迹,整座海岛都会响应。” “嗯,好,这就好,”曲白微眉间忧色未改,哀叹道,“唉,就是不知南岭那边如何了?” 随后又吩咐了几句巡视事项,程辛然领命而去,下了阁楼,一路沿着木梯往下走,走到一楼转角处,正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大师兄,你吓死我了!” 与他撞在一起的正是刚从南岭回来不久的曲空青,他穿着一身天蓝色长袍,嘴角含笑,容光焕发。他一把抓住正欲偷溜的程辛然,皮笑肉不笑道:“如何?他现在什么脸色?” 程辛然老老实实回答:“嗯……很平静,一直在看海。” 曲空青了然点头:“那就好,代表心情还不错。”他整了整衣袍,直接跳上身前的木梯。 刚跨出一步,程辛然在身后扯住他的衣袖,失色道:“大师兄,你要干嘛?” 曲空青回身,却是问道:“我身上没有酒味了?” 程辛然很是认真地嗅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又惊奇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没喝酒?” 曲空青得意一笑,程辛然又上下打量了他几下,不可思议道:“而且还换了新衣服?大师兄,你搞这么隆重,是要干嘛去?” 曲空青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别问这么多!反正有关我的终生大事!”对程辛然随口敷衍几句,径自转身,几步跃上阁楼。 等上了阁楼,见到曲白微的背影,他收敛起那副轻佻的神情,嘿嘿笑道:“老头……咳咳,父亲,儿子来了。” 曲白微最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听他到来,眺望海面的脸霎时变得阴沉下去。 曲空青挺起胸膛,走近前来,违心恭维道:“父亲今日气色真好。” 曲白微冷哼一声:“有话就说,没话就滚!你那点小伎俩为父岂还不懂?” “父亲真是明察秋毫!”曲空青竖起大拇指,又装模作样清了清嗓音,“其实孩儿来此,是想从父亲这里问一个答案。” 曲白微皱眉道:“你又有什么事?” 曲空青腆着一张脸,笑道:“儿子想问,父亲对断袖之癖怎么看?” 曲白微一听就明白了:“哦,你现在改喜欢男人了?” 曲空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谨慎道:“真是瞒不过父亲,我从前也一直以为我喜欢女修多一些,可是现在又觉得好像男孩子也不错,我心中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父亲能不能接受他进我们家门。” 曲白微不耐烦听他说话,摆摆手道:“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你那些混账风流事,自己去收拾干净!别来烦我!” “这跟之前不一样!”曲空青苦叫一声,面红耳赤地争辩道:“父亲,我是真心的,我确实对他——” 话说一半,曲白微猛地一声严厉喝道:“闭嘴!” 曲空青不懂为何他竟突然大发雷霆,骤然间大吓一跳,却见自家父亲伸出一手,直直指向海上一处方位。曲空青顺他手势望去,一时瞠目结舌,大惊道:“什,什么东西?” 只见万顷碧空之下,苍茫海面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小点,分波踏浪,带起无数蒸腾雾气,如流星一般电掣星驰而来。目标不偏不倚,正是东岛。 因那两道小点太快,曲空青只能看到两抹重叠的残影,他嘴巴尚未闭上,眨眼之间,两道身影已来到百丈之外! 曲白微双手微颤,瞳孔倏忽紧缩:“那是——清阳掌门!” 话未落下,他已转身飞下阁楼,同时提气喝令:“程辛然,传令下去,撤开法阵,天一阁弟子随我出岛迎战!” 曲空青也知事态紧急,跟在后面跳下阁楼:“父亲,我随你去!” 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纵驰在十万里海面之上,身影端的是快若离弦之箭、疾如星驰电发。当先一道黑影,掩在了一团浑黑魔气中,正是死而复生的魔尊冥天,后面紧咬不放的白色衣袍,却是清阳掌门。 魔尊自逃出云山后,便一心往北陆逃窜,清阳掌门哪容得放他走人,他运出生平最强悍的真气,如猫逗鼠一般,几度从旁阻挠,不断迫使魔尊改变方向,二人前行的轨迹,便在一追一赶间,偏离到了东岛所在的东面。 二人一边对打,一边疾行,便如此一路打至东岛,很快来到东岛上空,停留于此。岛上天一阁弟子抬头一望,只看得空中飞花乱影,恐怖的威压笼罩天地,无不骇然相顾。 当世修为最为高深的二人,在此打响惊天一战,真气、魔气对撞一处,引动海浪翻滚,浪潮掀起百尺之高;九天之上,又起风雷之变。 天地突然暗了下去。昏天暗地中,风浪不休,雷电交加。两道身影缠斗一处,再分不清彼此。 “撤阵!” 曲白微便在此时迈步而出,吩咐弟子撤开东岛法阵,自己持剑飞上半空,直接迎上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他见二人斗得旗鼓相当,执意提剑劈入战圈之中,直取魔气护持中的魔尊真身,然而几个来回仍是苦于在旁相掠,进不了对战中心。他一不做二不休,挥出一剑,打在笼罩二人周身的法光上,却是遭到自己的剑气反打,扑倒在地,嘴角洇出一抹红血。 曲空青与众弟子忙冲过来,将他扶起:“父亲!”“阁主!” 曲白微剧烈喘息,摇头道:“他们修为相当,打得疯癫,已成一体,旁人根本插不进手!” 众人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曲白微真气乱走,心焦如焚,却是蓦然想到一桩旧事:“当年清阳掌门便是将魔尊驱赶至东岛,用了反向法阵的斥力围困了魔尊,如今,他是想再施旧计!” 一经想通此处关节,他对清阳掌门的心思便是了解得明明白白,随即下了命令道:“将防护法阵反向开启,引他们进入东岛海域!” 随他一声令下,众弟子齐心戮力,变换东岛法阵方位,法阵反向开启,阵面生出一股强劲斥力,清阳掌门与魔尊受斥力所排,一齐撞入东岛周围一处海域中。 向晚宁与方景林等人这时赶到,见到清阳掌门消失的身影,一齐大喊:“掌门!” 向晚宁一路奔来,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里,眼见终于在东岛追上掌门踪迹,却突然见此莫名场景,一时身法稍滞,愣在当场。 曲白微仰天高喊:“向师侄,你安排众人围成一圈,守在东岛海域周围!” 向晚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好!”即朝跟随而来的众人道:“大家围成一圈,守住外层,绝对不容魔人逃回老巢!” 众弟子修为不一,赶来的身影有先有后,每来一名弟子,向晚宁即将以上命令重复一遍,云山剑宗与秋水门散修赶来的人约计四五十,听她指令行事,分成数十支队伍,围成一圈,将东岛上空紧紧围住。 见魔尊已被困在东岛海域之中,曲白微这才稍稍安心,不待休憩,提剑冲往魔尊掉落的海域处,曲空青、程辛然等人紧跟而上。 向晚宁停在半空,望向阵光泠泠的东岛海岸,想道:“不行,我不能在此等候,我一定要到师尊身边去!” 想法思定,她跟在曲白微等人身后,奔向清阳掌门掉落的海域,便在此时,东岛海岸异状又起,惊涛骇浪中,忽然自海域深处窜出无数道魔气,疾射向云山剑宗与秋水门众人! 众人飘在半空,不住来回躲闪,挥剑劈向魔气。魔气一遭打散,又很快重新凝聚起来,众弟子匆忙应付,左支右绌,向晚宁前路被挡,只得折返回来,与守在外层的众弟子并肩作战。 见身边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被魔气打落,她御剑纵身,替弟子挡下魔气,不及转身间,自己却被一道莫名窜出的魔气打中左胸,眼见就要跌落沧海。危难之际,身后却碰上一道坚实身躯,正是一道身影飞到她身后,一臂将她提起,另一臂挥出一掌,打散将要凝练成团的魔气。 向晚宁一回头,不禁喜道:“商师兄!” 第一百零二章 商离行从容将她放下,大声问道:“掌门呢?” 向晚宁稳住身形,一指清阳真人掉落的海域:“那里!” “好!”他在狂风怒浪中召出袖中秋水剑,斩下迎面袭来的数道魔气,直接冲向那片海域。 向晚宁因他到来,心中大定,跟随在他身后,同时不忘回头吩咐:“大家守好这里!” 迎着熏天魔气,二人疾速冲往困守清阳掌门二人的海域。那片被魔气笼罩的海域之中,已有五六十名天一阁弟子,在曲白微的带领下,逐步逼近战局中心。清阳掌门二人打得天地失色,强盛的魔气不断渗出,愈是接近战局中心,愈是黑雾惨淡、不见天日。众人受魔气所阻,根本看不清眼前境况,当下便有不少弟子一时不察,被魔气打伤,瘫在地上惨叫呻吟。曲白微生怕天一阁战力受损,只得吩咐众弟子在海域守着,自己带着曲空青等几名弟子深入其中。 曲空青自诩剑术高超,无畏无惧,一马当先,被紧跟上来的曲白微狠狠拍了下:“你小子逞什么能?跟在我身后!” 曲空青瞪大眼:“老头儿,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来埋汰我,你儿子我也不差的好嘛?!”见曲白微冷着脸冲锋在前,他仰天大笑一声,旋即御剑追了过去。 父子二人竟像有意比较高下一般,你先我后地赶往清阳掌门掉落之地,余下弟子修为不及他们父子二人,很快被远远甩开了。 众弟子争相追赶之时,眼前一花,又有两道身影自他们身旁闪过。众弟子急忙一指方向:“商门主,他们在那里!” 商离行带着向晚宁飞一般赶去,远远地抛下一句:“好——” 以清阳掌门与魔尊身处之地为中心眼,附近海域的气流受魔气、真气对冲催生,不断撞击、对流,海上又有怒浪狂风,将自中心眼散发出的魔气紧紧绞缠,各方气流窜动之下,渐渐生成一个波及方圆数百里的巨型龙卷风。 朔风凛凛,割裂来者的衣角、发尾。曲白微二人衣衫凌乱,真气鼓荡。他们没心情整理衣着,直接持剑冲进魔气散发的中心眼。 陡一进入,差点没反应过来。 外层是狂风暴雨,里面却是风平浪静,黑暗之中一片静悄悄的,什么海浪喧嚣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中心眼内部散发出黑沉如墨的魔气,魔气形成一个体型庞大的巨茧,清阳掌门二人就被困在最中心的巨茧中。曲白微父子二人勉力稳住身形,飞了过去。他二人在那团魔气外围盘旋几十圈,全然不知如何破气而入。一挥剑,魔气即顺势扑出,将剑锋紧紧缠住;一运真气,魔气即逸散开去,教他们打了个无用武之地。 曲空青几次出剑均不得手,怒气陡生,他伸出一脚,狠狠踢打在魔气上。 那魔气承传了魔气的几缕元神,带有几分神智,只见巨茧之中冲出数道无形之体,分头攻击,将他二人罩在其中,又狠狠拍二人腹肚,迫使他二人张嘴,意欲撞入他们口中。 一遭魔气入体,可就百死而无一生了。曲空青为护自身性命,提着剑躲躲闪闪,恼意更甚。左支右绌间,不防一团魔气将要打到他身上,曲空青避之不及,却是一道身影飞到他身前,替他挡下这不容小觑的魔气。 待看清舍身救他的是何人,曲空青大叫一声:“父亲!” 曲白微替他挡下一道魔气,连带着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上,商离行正好这时带着向晚宁冲来,他剑光涤荡昏天暗地的魔气,将魔气破开一道口,回身对曲白微父子二人道:“你们先走!” 曲空青低头一望,见他父亲发冠散乱,嘴角尽是殷殷血红,心中十分愧疚。他父亲年事已高,多年来勤于俗务,疏于练剑,适才受到魔气一击,也不知有否伤到根基。他不敢再耽误,抱起曲白微,反身飞出魔气中心眼:“好,你们小心!我派弟子们在外围援助你们!” 商离行运起秋水剑,挥力打散再行聚拢的魔气,深觉身旁气息有异,回身一望,却是向晚宁自作主张,冲入那团巨茧之中。商离行大叫:“向师妹,别去!” 向晚宁救师心切,根本听不下他的话,一心闯入魔气中心。见向晚宁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黑沉沉的雾气中,商离行来不及布阵困守魔气,拿起秋水剑紧跟着冲了进去。 一进入巨茧之中,四面八方尽是紧逼而来的可怖威压,商离行一边挥剑荡开魔气,一边寻找向晚宁的身影。 苦寻不着间,蓦然听闻一道女子嘶哑的哭声:“师尊!” 商离行循声奔了过去,正好将被打出数丈的向晚宁揽在怀里。 巨茧内部传来一道嘶哑森严的声音:“回去!” 却是清阳掌门一掌将她拍了出来。 向晚宁泪眼朦胧:“师尊!” 商离行只得分出一只手,将被打伤的向晚宁搂住。见向晚宁一心想冲进魔气内部,商离行将她死死抱住:“向师妹,不要冲动,掌门他不会有事的。” 向晚宁挣脱不得,干脆在他怀里哭起来:“商师兄,你不懂,那时在大殿里掌门本来可以杀了他的,他是为了缠住魔尊,是为了救我!” 当日云山生异,商离行只是听贺七寥寥几句,根本不知那日云山大殿内部发生何事,听向晚宁此言,似乎事情比他知道的还要复杂许多,但当此紧急时刻,实在没心情查问更多。商离行只得婉言劝道:“你如此贸然进去,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掌门分心,你是云山大弟子,应事事以大事为重!” 向晚宁听他劝慰几句,停下抽泣,应了一声:“好。” “你跟在我后面,我们找其他入口进去!” 二人一边躲开魔气的攻击,一边在魔茧外围飞奔,寻找可以进入的缝隙。 向晚宁又在外接连叫了几声:“掌门!” 魔茧内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传出。 清阳掌门方才只在送出向晚宁的时候喊了一句,如今却是再不闻任何声息了。 魔气似乎知道他们的意图,宁静的暴风中心瞬间变了,狂风卷云,在身周肆意翻滚,割裂单薄的衣袍,磅礴的气压骤压下来,二人顶着无俦罡风,在黑漆漆的天地间艰难行走。 “这魔气怎么会逃窜得这么厉害?难道是?” 商离行总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思定前后,顺手点燃一方符咒,兜住身旁逃逸不及的一缕魔气。 默念咒语,将符纸展开,却见那上面的魔气之中,隐隐可见数道半透明化的流体物质,随着魔气翻涌而汩汩流动。 那东西混杂在黑沉沉的魔气之中,若不是他借着符纸分离一缕魔气,还真的很难发现。 那是元神才有的颜色。 商离行心中了然:“冥天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借着散离的魔气,带出自己的元神脱离此地!” 元神向来不能轻易离体,将元神脱离肉身,虽可借着他人肉体借体重生,却也是大伤元气,九死一生。魔尊此举,无异于在做困兽之斗。商离行有此助益,很快确定了一项事实:“附带元神的魔气一定是来自离魔尊最近的地方!” 他将一旁的向晚宁召过来:“晚宁过来,我找到破开魔气的方法了!” 向晚宁破涕为笑:“太好了!” 在商离行示意下,二人又接连祭出几张符纸,借着符纸中魔气的强弱与元神的大小,渐渐确定了元神散逸出来的方向。 只听一声尖锐嘶鸣之声,商离行找到魔茧上魔气最弱之处,持剑劈开巨型魔茧,层层魔气变得猛烈,荡漾开去,向晚宁被打得左躲右闪,商离行替她斩去一道袭面攻来的魔气,将人提起,从被劈开的破口处纵身跳入。 “进来!” 二人跳进魔茧之中,正见更加可怖的魔气萦绕在周身。商离行与向晚宁挥剑斩开无数蠢蠢欲动的魔气,只觉魔势赫赫,伸出不见五指,浓重的魔气挡住他们的去路,步履沉重,寸步难行。 而魔茧内部,清阳真人与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魔气相对而坐,身躯融在一处,已然快分不清彼此。 向晚宁不顾随时会钻入体内的魔气,放声大喊:“掌门!师尊!” 清阳掌门眼皮深深闭上,像是睡着一般。听向晚宁喊了几句,他才微微回神。他一动,对面的魔尊也随之一动。魔茧内部魔气受魔尊控制,再次异动,疯狂攻击商离行二人。 商离行只感双脚被缠住,竟有千钧之重,抬动半分,都是艰难至极。魔气在阻碍他前进的同时,也在慢慢消耗他的真气。他挥剑斩去脚下枷锁似的魔气,不忘照顾身后修为稍逊一等的向晚宁,二人互相配合,脱离魔气强悍桎梏,逐渐走向魔茧内部、清阳掌门身处之地。 他们的目标,从来只有魔气深层的那个人。 快了,快了,只要他们走到清阳掌门身边,杀死对面的魔尊,一切就结束了。 便在此时,又听巨茧内的清阳掌门唤了句:“离行……”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深重的倦意,像是很久没睡过了。 商离行当即应了一声:“掌门,我在!” 只听清阳掌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去,开启法阵,困住他的元神。” 商离行气息一顿:“掌门,我们就快到了。” 只听清阳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知道你们的意图,势必会做垂死一扑,你们,做不到……” 这个“到”字尚未落下,只听魔茧内部传来一阵沉重低吟,紧接着响起轰鸣如雷的爆裂声,腐臭的味道充斥整个魔茧,竟是那魔尊舍弃肉身,将自身元神尽数卸出。 只要元神完全逃逸,他便可借体复活! 清阳掌门陡然威严喝道:“快去布阵!绝不能让他的元神逃逸!” 商离行与向晚宁一齐大喊:“师尊!”“掌门!” 清阳掌门的声音在二人耳旁凛然喝起:“来不及了,你们快走!这个人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冥天了!” “我在这里困住他,你们快出去布阵!” 第一百零三章 向晚宁喊道:“师尊,我不走!” 伴随着漫天彻地的爆裂声,只听清阳掌门森严的声音传来:“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向晚宁不顾脚下魔气的阻拦,一心冲往魔茧中心,她运起生平最大的力量,一步一步,挪动步伐,竟慢慢超过了商离行,靠近了魔茧中心。 清阳掌门将魔尊死死缠住,厉声道:“离行,将她带走!”他喊了这句之后,又猛然一喝,运带起磅礴剑意,困住魔尊的元神。 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似是根本无力再开口了。 商离行也知眼下事态紧急,曲白微受了伤,未知伤势深浅,外面的弟子资质平庸,无一有收服魔尊元神之能,若魔尊当真逃走,岂不教清阳真人三百年来的一番苦心枉费? 念及至此,他将向晚宁几步拽了回来,高喊道:“掌门,我们在外面等你!” 不想向晚宁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道:“商师兄,你先出去!” 商离行简直不知该骂她拗还是该笑她痴,沉声道:“向师妹,事不宜迟,莫要任性!” 向晚宁头也不回道:“商师兄,我们进来时,你为了护我而瞻前顾后,向晚宁哪里不知?现在你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布阵,多我一个只是累赘。” 她吐字极快,声音却一点都不含糊:“我有自己的想法,斩妖除魔,是云山剑宗的责任,我身为云山剑宗首席弟子,势必要与掌门共进退!” 迎着商离行深深皱起的眉头,她展颜一笑道:“向晚宁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商离行神色复杂地望了她几眼,才点头道:“好,我会很快回来,你们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知再耽误下去,只会白白牺牲两条性命,心念一动,剑身飞扬,眨眼间便重新回到海域外围。 天一阁弟子在此待命,不少秋水门散修与云山剑宗弟子也聚拢在这边。 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十分紧张,见商离行出来,异口同声喊道:“门主!”“商师兄!” 商离行迎着凛冽狂风喊道:“众弟子听我号令,布下诛魔法阵!” 众人一齐呼应:“是!” 魔尊元神已经逸散出不少,只剩下其中最重要的命魂还被锁在魔茧中,与清阳掌门对峙着。当务之急是在他的全部元神逃逸之前布下法阵,诛灭其元神。 商离行探手入怀,将手中黄的、白的、黑的各色符纸一一祭出,借着海风,将符纸打至各个方位,各派弟子听他号令,无间配合,依九天六合方位各列阵旗,待守一方。 待各方方位落定,随着一声铮鸣长响,袭天卷地之中,阵光璀然大亮,刺目得叫人难以直视。 九天之方,神鬼辟易,九天诛魔阵就此成型。 隐于魔气中的缕缕魔尊元神不及逃离,甫一触上阵光之时,即被击成一片齑粉,如幻影泡沫般消散无形。 随着魔气被法阵诛灭,海上狂风骤止,云销雨霁,天地复归光明,只余东岛海域中心一个散发着沉沉魔气的巨茧。 商离行与清阳掌门里应外合,困杀了魔尊神魂与肉身,人族修士这边气焰大涨,而与此相对的是逐渐被逼至山穷水尽的魔尊其人。 心知魔尊必会在垂死一瞬做困兽之斗,商离行身随念动,在阵成之后,当即往困守清阳掌门与魔尊的魔茧方向冲去,刚冲到一半路程时,听闻魔茧中遥遥传来一阵严厉至极的怒骂声:“胡闹,不是叫你走了吗?” 向晚宁带着哭腔的声音随后响起:“掌门,晚宁是首席弟子,有资格陪着师尊共驱魔头!” 清阳掌门声音愈加威严:“你没资格,出去!” 商离行一阵心慌,加快行速。那两声怒骂之后,魔茧内部陡然安静下去,只听见几声细不可察的低喃咒骂,完全听不清话语的内容。待商离行将要飞到魔茧外围时,那里又忽地响起一道朗然笑声。似十分开怀,又似很是释然。商离行听那笑声笑得古怪,脚下一顿,随即是奔得更快! 那竟是清阳掌门的笑声! 他眉睫一颤,冲到魔茧外围时,正好看到一道女修身影被扔了出来,立时飞身而上,地飞了过去,将向晚宁牢牢接住。 向晚宁眼泪如断线般随风坠下,靠在他怀中激动大喊:“掌门!” 只听清阳掌门笑过之后,沉声一喝,魔茧中心陡然爆发一阵轰雷般的巨响,接着魔茧内部投射出一线虹光,穿透无尽魔气而来,是比方才阵光更加刺目的金光,反将魔茧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魔茧内部也传出一阵凄厉长啸。 商离行突然产生一阵不详的预感,他放下向晚宁,直奔魔茧内部。不想那金光在将魔茧笼住之后,竟尔迎风燃烧起来,红火簇簇高升,其色艳若流金炼石,在他靠近之时,火势冲天窜起,将他的半身玄袍尽数灼烧成灰! 他心焦如焚,飞快拍去身上焰火,在外面接连喊道:“掌门!诛魔阵已经布下了,您快点出来!” 向晚宁也在一旁叫道:“掌门!师尊!” 熊熊烈火之中,传出清阳掌门威严不改的声音:“向晚宁何在?” 向晚宁眼眶通红,大喊道:“师尊,你这是做什么?” 又听清阳掌门厉声喝道:“向晚宁何在?” 向晚宁拭干脸上泪珠,大声道:“弟子在!” 清阳掌门道:“自今日起,你便为云山剑宗第三十一任掌门人,统领云山剑宗门下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四名弟子,发扬云山剑威!” 向晚宁仍是顾着大喊道:“师尊你快出来!我不要做什么掌门人,我只要你平安出来!” 魔尊凄厉的惨叫再度响起,清阳掌门低闷一声,粗着嗓子喊道:“……你是要将为师活活气死吗?” 向晚宁望着一旁试图冲进火海的商离行,从他坚毅的目光读懂鼓舞之意,咬咬牙,点头道:“是,弟子遵命,弟子必将云山剑宗发扬光大,不负师尊恩托,不坠云山威名!” 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哭得****的,哽咽着说不出话。 商离行狠狠拍散袭面的红火,颤声道:“……掌门,这是为什么呀?” 清阳掌门的声音陡然低喑下去:“你们快走!” 火海迎风而长,势头愈猛,商离行与向晚宁盘旋在魔茧外,二人衣着、头发都烧焦了一半。 清阳掌门不听他二人苦心相劝,一心要与魔尊冥天同归于尽! “快走!” 商离行哪容得见清阳真人如此作为,他用尽扑灭大火,始终进之不得,平日里烂熟于心的各种修为手段此时皆派不上用场。在他急得冷汗直下之际,火海中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炸声,魔茧应声炸裂,如无数碎片迸然散开,围困海域四周的弟子们一起惊呼。二人措不及防,被魔茧炸裂的气波震出十余丈。 在齐齐坠海的前一刻,二人颊边滑落一颗哀伤至极的泪珠。 一场惊天大爆炸之后,天光破云,海波骤歇,大风在海域上空呜呜响着。一片衣袍残片落在海面上,几个沉浮之后,渐渐沉底。 余晖打在海面上,海浪拍打出白色的泡沫,送走了疮痍遍地的一天,也送走了一位当世大能。 清阳真人释出数百年的修为与剑意,烈火焚身,与魔尊冥天同归于尽,形神俱灭。 而那魔尊冥天的元神也随着大火魂飞魄散,再无复活可能。 七日之后,云山之上,鹤声凄婉,青鹿长鸣,白色的幔布一路蔓延着主峰正殿。路上来来往往的云山弟子,神情哀切,个个垂首无言。 今日,是清阳掌门头七的日子,同时,也是向晚宁接任掌门的大日子。 此次掌门葬礼与接任大典一并进行,是向晚宁的主意。她为了追念这位敬爱的恩师,在接任大典同时送走恩师,更是昭显继承前任掌门意志的决心。 商离行穿着一件肃穆古朴的玄袍,陪伴她左右。 被围困半月的云山,并不如外界看上去的那般宁静。清阳真人与魔尊在正殿僵持之时,护山大阵开启,三种浩然元气对冲,殃及七大主峰与后山山体,各峰宫殿、宅院倒落无数。山上的花木受魔气侵蚀,几无一株残活。后山也是遍布了灰扑扑的鹤尸鹿骨。 云山遭此重创,门中长老死伤近半,只余无明峰、盘龙峰等几位峰主安然无恙。 那日目睹清阳真人燃火自爆之后,更有几位长老峰主感时伤怀,纷纷自请辞去虚衔俗务,避世修行。此种举动,对于刚刚接任掌门的向晚宁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经商离行几番苦心相劝,他们才勉强答应暂留云山,等到向晚宁能独立担起云山剑宗后再脱身离开。只是人虽在此,心却已经飘远。商离行见他们主持不了大事,便主动将一切职务揽到自己身上,从葬礼到接任典礼的一切大小事宜,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方景林自那日自东岛回来后,便始终失魂落魄,神思不宁,连一向爱开他玩笑的贺七也难得收敛了轻浮行状,跪在弟子群中黯然垂泪。 正殿上另有不少其他门派代表前来吊唁。曲白微由曲空青与程辛然搀扶着,坐在一旁客位上。他那日受了魔气一击后,昏迷半日,才至真气复原,待得知清阳掌门壮烈牺牲后,在一夜间愁白了半边头发。 纪清木然跟在商离行身后,一直低头不言,见到曲空青在朝他挤眉弄眼,始终避而不回。 待葬礼诸事完毕,商离行又亲自主持接任大典,代替已死的清阳真人,将云山剑宗托付到向晚宁手上。 向晚宁从容接过掌门印信,将一切的喜怒哀乐收敛在五尺高台上。 见她站在高台上举起长剑时,眉眼含飒,隐有一派掌门的风姿,商离行欣慰想道:“掌门,您没选错继承人……” 斯人已逝,好在,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接任大典过后,他站在二楼栏前,望着眼前残败山景,深深一叹,向身旁的新任掌门问道:“你方才在大殿上一直看着我,是有话要跟我说?” 向晚宁换下接任掌门时所穿的繁复长袍,换上一身素缟麻衣。她望着山林中低吟的白鹿,幽幽道:“晚宁心里确实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与商师兄一起商量。” “什么事?” 向晚宁收回望着山林的目光,神色微沉,道:“商师兄可曾想过,为何那日明明可以脱身,掌门却仍选择与冥天同归于尽。” “你知道原因?”商离行一愣,又道:“快跟我说说。” 向晚宁舒了口气,娓娓道出这半个月来云山所发生的一切。 “七月十五那日,师尊一早醒来,整个人便有些古古怪怪,不仅因琐碎小事大发雷霆,还莫名召集了万名弟子,更甚至在台上打死了一位长老,我跟随他多年,从未见过他那般骇人的一面。” 见商离行蹙眉不言,她又道:“当夜,掌门又将我召进正殿,正殿中央摆着一个法阵,掌门已经平静了很多,他静静看着那个发着光的法阵,告诉我那里面是魔族的魔尊,他困在云山上三百年,已经快要复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云山上还有这样恐怖的一个敌患。后来,魔尊突然醒了过来,将我抓住,掌门抢先一步将我救下,又命我冲出正殿开启护山法阵……” 商离行料想应也是此事,他摆摆手,示意知道。 “贺七师弟在半个多月已跟我说过一切,其实我早知云山上困了当年攻打南岭的魔头,只是,”想到清阳真人可能受到魔气侵蚀识海,以致行事怪诞无常,他有些懊恼地说道,“我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向晚宁失神地望着眼前长空一色,喃喃道:“事情远没有那般简单,那时掌门跟我说,他探查了那魔尊冥天的识海,发现竟是一片空白。” 商离行神色一凛:“什么?”他心中莫名一颤,忽地想到那时与白萱联手施展搜魂大法,在搜查那几名魔族探子后,发现其识海也是一片空白。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向晚宁接下去道:“后来在东岛对战,掌门在将我打出魔茧之前,也对着那魔尊的肉身说了一句古怪的话,他说‘原来如此,原来不是你’……” 商离行眼皮重重一跳,道:“……掌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向晚宁。 向晚宁闭上眼,凄然道:“商师兄……你知道吗,其实,有可能,那个魔尊根本是假的!” “他从来就没有复活过!所谓魔尊只是一个傀儡!掌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知道普通的诛魔法阵杀不死他,才决定燃出剑意,跟他同归于尽,斩除祸根!” “这——”商离行心神大震,一时间,万缕想法自脑中飘忽闪过,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向师妹,你先别急,这件事,你可有告知于他人?” 向晚宁苦笑摇头:“没有,时至今日,云山人心散乱,我已经信不过任何人了。” 商离行深深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正色道:“好,我会派人去查个清楚,这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将云山好好带起来。” 向晚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商师兄,晚宁现在最信赖的只有您了……” 商离行深深望了她一眼:“向师妹,多保重。” 向晚宁也道:“师兄,您也多保重。” 商离行与她说了几句话后,独身回到内殿,留给她独处空间。 前来吊唁的门派代表已经走了大半,内殿里空荡荡的,只余几名弟子与杂役在忙着拆卸奠堂。 他一心思索着向晚宁方才的话,在内殿徘徊不定,又想起当日那几名魔族密探是在云山脚下抓获的,遂思定想法。 他将纪清唤来,交代他留待云山几日,协助新任掌门处理事务,而后,独自一人走下云山去,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走到山脚下,往上一望,入眼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山巅尽头,更不见其云中真面目。 云山再度恢复成之前仙气缥缈的模样。 大抵是始终得不到神仙呼应,意兴阑珊,那群之前跪拜在此地的凡人少了大半,只剩几名固执不已的,仍在低头磕跪。 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悲悯,无奈地借道而行。 再走出三十多步,绕过一片低矮的草丛。忽而日光一晃,只见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如流星般消失在一旁草丛中。 那道身影与他共闯过边界的千重影壁,与他日夜相处。对他而言,再是熟悉不过。 商离行激动难抑,脱口喊道:“谢师弟,是你吗?” 第一百零四章 那道身影似乎是早在山下驻留许久,对云山地势十分了解,几个起落即消失在商离行眼前,动作实可算流畅至极。 商离行叫了一声“谢师弟”之后,运起身法,追随那道身影而去。 满山葱郁,雾霭沉沉,二人一追一赶,掠入千里云海之中,商离行足下生风,慢慢地迫近那道黑色身影,又在后面不停喊着“谢师弟”。 那黑衣人却似有心避开他一样,在听他喊了几声后,反而飞得更快。 见他一心逃离,商离行蓦地心口一涩:“谢师弟为什么又要躲着我,他就这么不肯见我吗?” 想到谢留尘几次见面皆是对他避而不见,霎时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任由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微湿的空气围拢过来,眼帘下一片阴翳,他怔怔站在山间雾霭中,嘴角勾起酸涩的笑意:“从前他就一直想走,一直想离开我……既如此,那便如他所愿吧……” 一个有心,一个无情,这份感情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等的,再炽烈的爱意也禁不起无休止的一厢情愿。半年来的悲喜交加,在这一刻化为难以抑制的痛楚,他一阵仰天大笑,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等到半月初上,银光遍洒,他才从旧日光景中醒来,静静地走回原路。 走出几步后,他蓦地站住,神情一肃,一股怪异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方才那身黑长袍明明是魔族人的装束,难道谢师弟又跟魔族人搅在一起了? 昔日谢师弟在千重影壁之下,便是穿的那道黑袍,但他与魔族早已反目,怎么可能还穿着魔族的衣着? 他呼吸一滞,旋即回身朝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真是糊涂! 那个人不是谢师弟,而是真正的魔族之人! 商离行懊恼不已,循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气息残迹一路追去,追出数百里路,但见清辉四溢,山林簌簌,人迹杳杳,却哪里还追得上? 那黑袍人在云山脚下潜藏已久,将云山所发生一切看在眼里,在商离行发现他的时候,他纵入云海,将商离行远远甩开,又燃起传送符,传送到南岭凡间一处山崖边。 魔气大炽,在月色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中,旁边有一魔族小卒递上一物:“半蚩大人,北陆那边传来的讯息。” 黑袍人展信一望,阴恻恻的声音缓缓响起:“嗯?左护法暂时不出兵了?” 那魔族小卒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应声。 黑袍人点燃信函,冷笑道:“区区三万人马,便惧怕成这样,钟冥还是那般无能!” 那魔族小卒试探道:“大人,如今魔尊已逝,南岭这边也没什么动静,我们是否该暂时撤回南岭?” 黑袍人想了一下,应道:“嗯,回去整顿兵马,再谈出兵之事。” 那魔族小卒顿了顿,又道:“大人,小的在路上还遇到一个东西。”他说着,将一个金色的东西自怀中取出,恭敬地递给黑袍人,道:“小的路过一处凡人小镇,听闻镇上凡人议论,有人在王城搭起高台,高调售卖一个金色项圈。” “兽族项圈?”黑袍人声线一变,接过那浑金项圈,道:“可知是何人所卖?” 魔族小卒摇头道:“不知,那人一直未出面,小的怕惊扰秋水门散修,便不敢强夺,只敢半夜偷取。” “自当年兽王自裁身亡,此物便下落不明,不想竟会重新出现在南岭,”黑袍人喃喃几句,“难不成是——”他话说一半,突然发出闷哼一声。 身旁的魔族小卒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黑袍人站稳身形,莫名放柔了语气,招手道:“你过来。” 待魔族小卒一脸不知所以地走近来,他陡然伸出铁爪般的双手,将人死死擒住,又释出无数黑沉魔气,将人一并笼在魔气中。 “大人!” 凄清月色下,只闻那魔族小卒发出惨叫一声,片刻后,魔气散去,地上多了一具面目骇然的干尸。 黑袍人发出几声“嗬嗬”怪叫,将他身上的魔气悉数吸干,就地调息片刻。待月色升上树梢,他重新站起,拿出一张传送符,将要燃起传送符,回转北陆。却在此时,一道亮若星芒的剑光激射而来。黑袍人下意识反手一挡,“嗯?”了一声:“是你,谢留尘!” 谢留尘一身劲装,眉目凛冽,朗然出现于月光之下。他见黑袍人躲开一剑,手腕一转,修明剑剑光再扬,朝他挥起锋芒杀意。 黑袍人冷冷一哼,又以魔气挡下一剑:“你竟然没死在人族手里?” “我当然没死,不过你却是要死了,”谢留尘一个起落,落在黑袍人身前的山崖边,冷笑道:“如何?我今天布的这场局漂亮吗?” “原来你是以兽族至宝引我上钩。”黑袍人长袖翻扬,掌中聚起杀意四射的魔气,打在谢留尘身上。 谢留尘轻巧一躲,运起《沧海剑法》之中的上篇名招“攀云追月”。这一招敛去少年锋芒,以柔美剑势涤荡出无锋剑意,剑身遍泛晕光,与迷蒙月色交相辉映。他这段时日几番历练,剑术已然大涨,与黑袍人对战,竟一时不落下风。 黑袍人不欲与他纠缠,在打偏他一剑后,将之前取出一半的传送符迅疾点燃。 “休走!” 谢留尘一番苦心设计,哪容得让此人逃离,他飞奔扑近,撞入传送阵中,死死抓住黑袍人的衣袍。 火星熄灭,两人身影一齐消失当场。 万里之外的海岸上,云海苍茫,月色如霜。 一片灰黑的礁石上,两道身影正一来一往,死战不休。 谢留尘已经与黑袍人在此酣战了大半夜。 他为了抓住这名诱他杀害凡人的黑袍人,以兽族项圈在南岭凡间布下诱敌之计,苦守多日,总算成功引得一名魔族小卒上钩。一路跟随到山崖上,藏身一旁,见黑袍人落单之后方敢动手。后来更是不惜冲入传送阵,与黑袍人一道被送回北陆。 谢留尘担忧魔族出动之余,出手再不留情。 那黑袍人魔气强盛,修为全不在赤霞洞主之下,谢留尘心知此次若不能将此奸人毙于当场,以后再难有机会。他运起全身真气,又将《沧海剑法》中的名招一一使出。 月上中天,战意正炽,双方渐渐力有不支,黑袍人忽地出其不意,运使魔气,疾冲向谢留尘口中。 谢留尘惧怕魔气,忙退后几步。魔气却如流矢一般,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撞入他口中。谢留尘陡然睁目,大骇不已,那一瞬间,心头蓦地神思有感:“快将魔气吐出!” 他紧握修明剑,仰天长吼一声,声震千里,将盘踞胸膛的魔气尽数吐出。 同时间,身上白虹般的亮光再度闪现,他感到身上流失近半的真气又莫名回来了,心下一喜,剑招更加凶猛决然。 在他紧逼不放间,黑袍人被他连打带赶,很快退至岸边。 一个动作稍迟,被谢留尘觑准时机,刺入一剑。 黑袍人身上血如泉涌,这时“扑腾”一声跪下,不住磕头道:“饶命啊谢小兄弟!” “呸!谁跟你兄弟?!”谢留尘将他狠狠踢倒,冷笑道,“那时你设计害我,可有想到今日?” 黑袍人求饶道:“小兄弟,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我不会再信你了,魔族骗了我整整十年,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一次次选择相信你们!”谢留尘将修明剑格在他脖颈上,“说,你们魔族到底有多少人马潜伏在南岭?你们当年,又是如何对同处北陆的兽王下的手?” “没有了,都回来了,我是最后一个。”黑袍人一边发抖一边道:“兽族在北陆荒谷,受吾族所役,当年,当年兽王不堪其辱,出逃南岭,被吾族发现,死于南岭一个小乡村里。” 谢留尘眉头一皱:“兽王是怎么死的?” “他是,自裁死的……我们抓到他,要他去杀人,他不愿意,自,自杀了……好在,好在,我们靠着他残余的神魂找到附近的兽族血脉,也,也就是你……” 谢留尘心中冷笑。前任兽王不愿受辱,自裁身亡,为了保护真正的兽族血脉,却将一切的苦难引到自己身上。魔族奴役兽族,操控兽王,自以为能让人族误杀兽王、受到天谴,根本不知反被前任兽王算计其中。他问道:“那现在怎么回去南岭?” 黑袍人立马回道:“我怀里还有几张传送符……” 谢留尘将修明剑再刺入半寸,冷冷喝道:“拿出来!” 黑袍人忙不迭道:“拿!我这就拿!”他说着话间,正欲伸手入怀,突然翻掌一扬,将一团朦胧之物洒在谢留尘眼中。 谢留尘没有防备,被那东西迷花了眼。同时下腹一阵传来钻心之痛,是黑袍人将魔气凝成一把小剑,刺在他小腹上。 他陡生冷汗,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礁石上。他心中一紧,眼睁睁地看着魔气再度缠上,却无力站起。 黑袍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凭你也想让我屈服?愚蠢至极!”一手将他提起:“回魔宫!” 第一百零五章 昔日人来人往的魔宫今夜分外冷清,只有几个人影在宫外巡逻。黑袍人提了谢留尘奔到魔宫,巡逻之人争相招呼:“半蚩大人回来了!” 黑袍人冷冷应了几声,进了魔宫,又迎头走来一名灰面宫主。黑袍人与那灰面宫主打了招呼。 灰面宫主手里拿着一物,禀道:“大人好计谋,那名人族修士果然将东西送来了。” 黑袍人取过那东西,展开一观,看了一阵,忽地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卧底便是此人。” 谢留尘听得“卧底”二字,微微一凛,但他被黑袍人提在身侧,头肩往后,根本看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一时间,只恨不得自己脚底也长了眼睛。 那灰面宫主不解道:“只有几个名字而已,半蚩大人看出是何人了?” 谢留尘也在凝神细听。只听那黑袍人嗤笑道:“曾在南岭得见此人画像,我心中有了一个人选。” 灰面宫主道:“那是何人?” 黑袍人再度冷冷一笑,却是不答,收了东西,塞入自己袖中。谢留尘目光一敛,刚好看到那东西在眼帘下一闪而过。 他心头大震:“那不是商师兄的东西?怎么会落到这群人手里?!” 那是几本包着皮封的破书册,虽从印入他眼帘到投入长袖只有短短一瞬,看不清册子内容,但还是能自皮封上依稀看到几个字。那上面的一笔一划,分分明明便是商离行的字迹。 他暗自思索:“难道有人进了商师兄的书房,偷了他的东西?” 黑袍人将东西收好,又问了几句出兵南岭之事,那灰面宫主便道:“左护法带领赤霞洞主回了浮梦楼,右护法也被带去了浮梦楼养伤。” 顿了顿,又道:“半蚩大人多年未回北陆,一回来就遇上大事了。荒谷兽族那边最近又有异动。” 黑袍人问道何事,被他挟持住的谢留尘听闻兽族异动,也暗自支起耳朵旁听。 那人道:“兽族近日不知为何,躁动不安,屡屡成群结队撞击荒谷山壁,荒谷常有山崩之事发生,魔宫这边亦时常受到影响。” “不安分的蠢东西!”黑袍人冷笑一声,将谢留尘抓得更加紧了些,又与那人说了几句,而后转头出了魔宫,往东面而去。一路无言。 谢留尘见得月色泠泠,一路走去尽是荒山枯野,眼熟至极,恍然想起这正是去往浮梦楼的方向。他心中惊疑:“难道他要将我交给那个左护法?那我岂还有活命之机?”想到这里,一颗心慌张不已。 他被黑袍人制住,全身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多次试图运气抵抗,真气仍是被锁在丹田,难以流转,他不断劝慰自己:“冷静冷静,我一定要想办法从他手下逃走!” 刚才受到魔气重击的小腹已经不怎么痛了,似乎伤势并不严重,谢留尘一开始有些纳闷,很快又明白过来:“对了,这个人还以为我是兽王,怕我死在他手上,魔族受到天谴,是以连下手都不敢用力。” “那这魔人为何又突然将我带往浮梦楼?” 他被黑袍人提着,昏昏沉沉想了一阵,忽地醍醐灌顶,脑海中鬼使神差般闪现一事。 浮梦楼中还有一个人族修士! 黑袍人是想让那个天衍宗的疯子杀了自己,以降灾给人族! 想通此处,他四肢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再让黑袍人计划得逞,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北陆了,那商师兄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去会不会很伤心? 自在南岭重见商离行之后,他便在心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此时想到自己要死,第一反应竟不是畏惧身亡,而是担忧与不甘。 商师兄那么好,若是此生不能与他在一起,那该是多遗憾! 他急得眼眶充红,气血翻涌,强行运转体内真气。顷刻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股剜骨之痛,谢留尘心中大喜,知道再挣扎下去,将可能引动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 那将他提在手上的黑袍人机敏察觉,挥起一拳,带动如墨魔气,往他腹肚重重打了一下。 谢留尘真气正运化到紧要之处,不料他突然发难,霎时腹肚一阵绞痛,发狂似的一阵抽搐。 黑袍人冷笑一声,脚步如风,行速愈疾。谢留尘身子一软,再无力运转真气,任由一路被带至浮梦楼前。 他被打得气滞血凝,脑海中昏昏沉沉,被黑袍人挟在身侧,只能依稀看得月光投在泥路上的惨白银辉,待到这时,刚好余光瞥见身旁光线转变,心知已经到了浮梦楼,心中一紧,又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一生憾事无数,今朝岂可甘愿折于此处? 他咬住牙关,强忍体内剜骨般的痛楚,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自黑袍人身后猛地刺去。 黑袍人猝不及防,回头挡下一剑,谢留尘在这时间恢复了些许真气,运起一掌拍打在他膻中穴。 黑袍人就势一躲,打起黑压压的魔气罩住谢留尘面门。 谢留尘轻笑一声,不顾魔气入体,反倒双手并用,将黑袍人死死抓住。修明剑配合默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刚好此刻再度刺来,这次刺的,却是黑袍人的手腕。 见这一剑非得削得自己一只手不可,黑袍人只得松开双爪,将他放开。他摔在灰土地上,就地滚了几滚。 黑袍人怒不可遏,追上几步,此时月光忽地暗了下去,四下一片黑沉与阒静,落针可闻。谢留尘的身影滚了几下,莫名消失不见。黑袍人生性多疑,一时不敢贸然追上,只在昏天暗地的荒地上戒备巡查。 过了一炷香时间,月影西坠,乌云四散,荒地上复见黄澄澄的一片明亮。黑袍人身上的魔气比适才浓了许多,他挥舞魔气,击向一旁石影幽暗处,不料魔气在将要触到石壁之时,反倒调换攻击目标,朝他袭来。魔气之中,另含着一道断金斩玉的烈烈杀意。 黑袍人站立之地本就与石壁相去不远,魔气突然反向攻击,他几乎是无法避开,便叫那魔气扑到身前。 他发出一声沉闷,胸口迸出鲜血无数。执掌朝魔气打去。魔气散去,正是一道锋利长剑刺在他心下三寸。 谢留尘一招得手,再不迟疑,手下修明剑用劲一刺,入体三分。 原来他在落地那时心生一计,趁着乌云遮月、挡蔽黑袍人视线的时候,巧妙地藏身于黑袍人自身魔气中,与魔气融为一体。 这一计可算兵行险着,魔气受黑袍人驱使,与他神魂相契,黑袍人也是生性多疑,不可能毫无察觉。好在他在黑袍人面前总是收敛真实情绪,黑袍人不知他心性如何,虽多做戒备,但到底存了几分轻敌之念,便让他得了手了。 可惜黑袍人修为莫测,这一剑还是无法送他一死。谢留尘暗骂一声。 黑袍人将剑震开,桀桀怪笑:“是我小看你了!”他低喝一声,策动魔气朝谢留尘打来。 谢留尘不躲不闪,倒在地上,任由魔气袭体。体内力量受此刺激,果然如他所愿,迸发出来。他一阵仰天狂啸,真气狂走无形,全身各处相继传来“撕拉”裂帛之声。 黑沉沉的夜幕被白芒剑光划破,谢留尘只感体内真气爆元,猛地跳起,修明剑受澎湃真气驱策,刺向黑袍人脖颈,再无阻碍。 “你!” 剑似白虹,深深贯透黑袍人咽喉。 黑袍人颤了一颤,喉中发出极为难听的嗬嗬之声,魔气溃散,现出他十分丑陋的五官。谢留尘适才被他诈降骗了一次,生怕又是阴谋诡计,接连补上好几剑。 等黑袍人颓在地上,气息渐无,谢留尘才确信对方已然为他所败。他一手格在黑袍人脖颈上,一手在他身上搜查,却只搜到了那个熟悉的兽族项圈和商离行的那几本书册。 他将项圈塞入自己怀中,一剑斩落缠身于剑身上的魔气,冷着脸审问道:“不是说还有几张传送符吗,拿出来!” “哈哈,没有了!我骗你的!”黑袍人仰天大笑,声音嘶哑至极:“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哈哈哈哈!”疯疯癫癫笑了几句,突然瘫了下去,就地一动不动了。 谢留尘几步抢上前,探他鼻息,果然已身亡了。 随着黑袍人的身亡,谢留尘心头重压一松,是先前商离行在他身上种下的命符失效了。 他收回剑,愁眉苦脸叹了一声:“这可怎么办?现在回不去了!” 想回去南岭的方法只有两条,要么在海岸渡海返回,要么依靠传送符。他不是魔族之人,别说渡海了,只怕一走到外面便被魔族之人抓捕了,所以传送回去是最好的方法,可是,现在黑袍人身上也没传送符了…… 他心情郁闷地捧着收缴来的那份名册,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才发现是几张布阵图,还有一本名单。他翻了几页,辨认出几个眼熟的名字,这才明白这是秋水门的散修名录,纳闷道:“奇怪,魔族怎么连散修名录都要偷?” 那份名单上所载名字有上千人,按照入门时间、修行方式、现驻何地等等列入表中,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涨。他翻了几十页,始终看不到商师兄的名字,索性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名字。 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人名字: “商离行 无念真人已殁 崔明若北陆 何所悟驻守本部 白萱驻守本部 纪清驻守本部 纪柔 已殁 祁欢驻守边界千重影壁” “崔明若”与“何所悟”之间,是一个被划掉的名字:风归云。 谢留尘想也知道,商离行位居“凤临九子”老大,这九人的名字必是按照年岁大小序录,他摸了摸最上面那个名字,不禁一笑。 待看到第三个名字,却是吃了一惊:“原来崔明若才是那个秋水门卧底?白姐姐不是说过这个人已经下落不明了吗?是白姐姐在骗我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敛眸望向地上死去的黑袍人,心念一转,却是蓦地想起适才魔宫里黑袍人与灰面人那番对话。 “刚才他说了卧底之事后便赶来了浮梦楼,难道是崔明若现在在浮梦楼中?她是商师兄的结拜义妹,身份快要泄露了,我是不是应该去通知她?” 他在凄冷的月色下踌躇几步,终于下了决心,当机立断,跳上一处高墙,直接闪入浮梦楼中。 浮梦楼中流水潺潺,无人固守。因左护法可能在前院,他只能去后院打探。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浮梦楼,对地势有些了解,不怎么害怕。穿过假山,奔至后院,来到钟涟居住的地方,想要找到那名天衍宗的疯子,看能否问出关于崔明若的秘密。只是粼粼的波光月色下,后院静悄悄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 后院房间众多,谢留尘心想一间间找去,总能找到一两个人来打探消息。 他绕过一处墙角,眼前忽地一花,似乎有一道黑色身影从他身前闪过,又很快融入夜色中。谢留尘吃了一惊,感觉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便悄悄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似乎是在院中搜查些什么,在院中来回穿梭,就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去向。走到了半夜,似乎也发觉有人在追踪他,脚尖一点,径直飞往前厅。谢留尘见他飞走,这才敢自暗夜中走出。 “奇怪,这个人到底是谁?是小偷?还是那个秋水门卧底?” 浮梦楼为左护法住所,虽无魔兵驻守,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思定想法,更加确定了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秋水门卧底,便沿着长廊一路潜行,走向前厅。 路过一间昏暗的房间时,忽而听得房中传来一阵窸窣声。那声音轻轻渺渺,似有若无。 谢留尘停了下来,凝神一听,仿佛听到翻箱倒柜之声和一道微弱的气息。 “难道是方才那个黑衣人?” 他正纳闷间,房中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一道杀气袭面而来。 谢留尘大惊失色,心道这人怎么那么警觉。 那道杀气来得好快,谢留尘拔足逃窜。待飞至身前时,他闻得一阵熟悉的幽香,低呼一声:“是你?赤霞洞主?” 那道杀气倏忽停下,在谢留尘的错愕中,一支纤手如鹰爪般伸出,将他拽进房中。 房中一片黑暗,谢留尘等落在实地后,才站稳身形:“赤霞洞主?你怎么——” 赤霞洞主此时单衣素面,与先前的浓妆艳粉相比,少了几抹艳色,更显清丽。她运劲擒住谢留尘,将他双手反剪,低声喝道:“不是送你回南岭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留尘明白过来:“原来那天是她将我送回南岭的?”忙回道:“我是被人绑来的。” 赤霞洞主面若寒霜,冷冷将他松开。 谢留尘得了自由,呆呆地打量着着眼前的赤霞洞主。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鬼鬼祟祟的,是要找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吗? 突然之间,他心中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赤霞洞主又转身,继续翻找一旁书架上的东西。 “你这小孩……当天我苦心将你救出浮梦楼,你竟转头自投罗网来了,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教养你的!左护法带人围剿南岭战败,海岸封锁,根本回不去。现在想离开北陆,只能跟我回去赤霞洞府,再找机会了。” 她在房中一边搜查,一边说话,身后安安静静,总也等不来谢留尘的回复,回身一望,只见谢留尘定定看着她,眼中满是惊异之色:“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赤霞洞主手上动作一顿,袖中暗自运劲。她冷冷地盯着着谢留尘,只待他一开口,便即出手。 谢留尘毫不察觉,将手一扬:“你是在找这个东西?”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份秋水门散修名册。 他朝身前一脸戒备的人眨了眨眼:“所以你到底是赤霞洞主,还是崔明若呢?” 赤霞洞主警惕盯视着他,将东西一把夺了过去。她目光始终不离谢留尘,只随意地将名册在眼前翻了翻,不带感情地开口审问:“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哪怕被谢留尘意外揭破身份,她都表现得十分冷静,从头到尾,连错愕惊吓的表情都未显露半分。 谢留尘见她问起名册的来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上前一步,激动道:“你真的是崔明若?” 赤霞洞主只是面无表情盯视着他,不发一言。 谢留尘知道不先回了她的问题,这个人不会理他,只好解释道:“我从魔族那个半蚩手里抢来的,除了他,目前还有一个灰面的宫主见过名册,所以你放心,暂时还没其他人发现你的身份。” 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反应,谢留尘有些急了:“你是不信我吗?” 赤霞洞主淡淡道:“连所谓结拜兄弟都能临阵反戈,我为何要相信你一个陌生人?” 谢留尘听得这个“结拜兄弟”,以为她所说的是当年叛离九子的风归云,费尽心思想了一下,道:“你当我怎么肯进来?不还是为了找到崔明若,告知她已经被魔族识别身份的事情嘛?我在浮梦楼外杀了那个半蚩,本来就已经够九死一生的了,为什么还要进浮梦楼自找麻烦?敢情是我多管闲事,行了吧?”语毕,顶着气鼓鼓的一张脸,转身要走。 还没等踏出一步,就听赤霞洞主清冽的声音道:“患难见真情,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崔明若深入浮梦楼,我相信你是一番好意了。” 话音一落,她脚步一动,往后退了一步,一阵暗香吹入室中,满室气息缓缓流动起来。谢留尘这才省悟,适才笼罩在净室中的满是凛凛杀气。他微微一愣,莫名想起当日紫渊秘境初见商离行时的一幕:“当时商师兄怀疑我的来历,没质问,也没对我下手,很快就选择相信了我,看来我在商师兄心中是最特别的。” 他有些开心,就听赤霞洞主又道:“我的身份,只有门主与白萱纪清几人知晓,连祁欢也是不知道的。刚才无礼了些,请小兄弟莫怪。” 谢留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怪不怪,你也是为了谨慎起见,那个,我可以叫你崔姐姐吗?” 赤霞洞主将手中名册收入怀中,嗯了一声,道:“我在魔族卧底近两百年,半真半假地为魔族立下了一些军功,虽有了一定地位,容貌也变了许多,但怕就怕北陆魔族有人见过我之前的画像。” 谢留尘有些懊恼:“之前白姐姐还跟我说你下落不明,害我误会了……” 念及散修名册到手,赤霞洞主心中安定,声音也轻快许多:“我对外宣称的说法确实是下落不明,白萱也未说错什么。” 又抓住谢留尘的一角袖袍,问了他的名字,嫣然一笑:“这次多谢你了,走,谢师弟,我先送你出去。” 她不容谢留尘说些什么,便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路绕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穿过嶙峋怪状的假山。 浮梦楼中暗夜沉沉,崔明若全神防备,始终将谢留尘抓得紧紧。 谢留尘本就对她很有好感,自知道她是崔明若后,更加开心得不得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笑吟吟地望着崔明若,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你那日出现在市集上也是为了救我。” 崔明若道:“我长居北陆,常以收养面首为由,设法将流落到此的人族修士送回南岭,那日左护法向我要你,我实在无法,才临时将你送给他,后来我趁着左护法屯兵海岸,半夜回浮梦楼找你,幸好你没出什么事。” “所以你其实是不愿意的。”谢留尘点点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崔明若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笑:“你这种性格,一定很讨白萱的喜欢。” 谢留尘有些羞涩:“为什么呀?” 崔明若笑道:“你身上有着一种掩饰不了的豁达与善良,那次被我送给左护法,不但不恨我,反而还愿意跟我亲近,很难得。” 谢留尘听了煞是得意,内心暗忖:“你们九子中最喜欢我的可不是白萱,而是另有其人。”想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地往上提。 大抵也是受他喜悦心情所染,崔明若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谢留尘心情大好,正要将他与商师兄的事情告诉崔明若,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想道:“崔姐姐现在还不知道我跟商师兄的事情,嗯,先不告诉她,以后再给她一个惊喜!”想到日后他与商师兄情意绵绵时、崔明若目瞪口呆指着他们的场面,十分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崔明若含笑看他,突然问道:“你去过步蟾宫吗?” 谢留尘一愣,不懂为何莫名问起步蟾宫,摇摇头:“没有。” 崔明若笑盈盈道:“步蟾宫里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她可没你那么爱笑。” 谢留尘心中暗想:“我是想到商师兄才笑的,平时可一点都不这样。”不过这么笑确实有点傻里傻气的,他掐了自己的脸,强逼自己不笑,但实在禁不住,装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咧开嘴。 崔明若越看他越是好玩,方想调笑几句,待想起现今身在敌营,神色一敛,正色道:“我是趁左护法为右护法救治魔体的时机溜了出来,右护法随时会醒来,我们要快点出浮梦楼,将你送回南岭。” 谢留尘也收起笑容,大力点头:“好。” 二人刚刚走出假山丛,忽听得前厅一声嘶哑的粗犷大喊:“把赤霞那死女人叫来!”紧接着前厅火光大盛,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声。 崔明若望着那突然热闹起来的前厅,双眉一蹙:“不好,右护法醒了!” 推了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谢留尘一下:“你先走,去海岸找机会逃回南岭,到了南岭边界,自然会有人接应。” 谢留尘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那姐姐呢?” 崔明若正了正衣襟,道:“右护法点名找我,我必须去见他一面,不然他们找不到我,有所怀疑,只怕会在我们到达海岸之前封锁北陆,那时就真的走不了了。” 谢留尘听得她语气冷硬,心知有左右护法在场,此去绝非那般容易应付,摇摇头,道:“崔姐姐,要走一起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崔明若瞪他一道:“你听我说,在南岭时候我与右护法攻打西岸,那时想多留一个人质,便临时改了主意,没有对他下杀手,我不清楚右护法究竟有没看到是我下的手,故而这一去风险甚大——” 谢留尘更加担心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姐姐,我陪你一起对付魔族的人。” 他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横剑于胸,挺起胸膛,一脸凛然。 见苦劝无得,崔明若只好退了一步:“你要留下,那便留下吧。那你先躲在假山中,如果等到子时三刻,我还没有出来,你就赶快走,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谢留尘垂眸想了一下,退了半步:“好,我就在这里等姐姐,不过,姐姐不来,我就不走。” 崔明若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他去了。 “先前那个独眼老仆通晓人族文字,已经被我找机会杀了,所以躲在后院是最安全的。”她拍了拍谢留尘的脸颊,投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笑靥如花:“别担心,等我回来。”而后捋了把鬓边额发,步出假山丛,悠然然踏上迈向前厅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谢留尘听得远处崔明若故作讶异的声音响起:“呀!右护法您可醒了。”待想凝神再听,却是传来一个男子发狂嘶吼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杯盘破碎之声。 接着莫名静了下去。 再过一炷香时间,前厅始终安安静静的。四周只闻一阵阵潺潺水流声,谢留尘抱着修明剑,独身一人守在假山丛中,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焦躁。 他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倘使崔明若的卧底身份泄露,不能再呆在北陆,此次只能跟他一起逃回南岭。两个人一起上路,总比一个无头乱撞好得多,加上崔明若是商师兄的结拜妹妹,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抛下她独自一人面对魔族。 可惜等到子夜三刻,前厅仍是一派沉寂,始终不见崔明若出来,谢留尘越见心慌,干脆也抱着剑冲出假山。 他凭借那日被左护法带入浮梦楼的记忆,跃上浮梦楼前厅,收敛气息,躲在一处横梁上,谨慎地注视了厅中一切。 厅中灯影憧憧,一地狼藉中,一杯被打碎在地的酒樽引起了他的注意。只听有几道浑浊粗重的气息声。 此处方位不佳,谢留尘什么都看不清楚,皱了皱眉,将身子一倒,转了个方位,扭过头,终于勉强看得到厅中场景。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崔明若,她半躺在一张黑木横榻上,前襟满是大片的酒渍污迹,衣衫不整。 烛光打在她美艳的脸庞上,双目紧闭,秀眉深深蹙起。 而背对着谢留尘这边的,是一道高大的男子背影。左护法钟冥正一边解衣,一边朝着人事不醒的崔明若步步迈近。 此情此景,怒火顿升,谢留尘一颗心快要爆炸起来,修明剑赫势大开,身旁粱木、窗棱如齑粉迸开。剑光与粉尘中,他如鹰隼般疾撞而入,怒喊道:“禽兽!” 他挥起手中修明剑,径直冲到崔明若身边,出手将她带起,又扫起剑风,隔绝左护法钟冥前进的脚步。 “崔姐姐!崔姐姐!”谢留尘使劲摇动崔明若,急得连叫好几声,倚在怀中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双唇紧抿着。 左护法不想有人冲撞,先是没能反应过来,待看到是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视着谢留尘二人。 谢留尘也一脸仇视地望着左护法,一边悄悄伸手捉住崔明若手腕,待探得她气息平稳,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角落中突来一道粗犷的男子声音:“原来还有同伙在浮梦楼。钟冥,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吧。” 谢留尘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厅中还有一人,循声望去,见一旁角落里一张床榻上孤零零躺着一人,身上全是被包扎住的伤口,看不清面目与神情。 他知道这个人便是魔族的右护法无漾了。 那人又慢悠悠道:“本座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女人迷晕,钟冥,机会难得啊,等她醒了,就不好玩了。” 左护法钟冥便在此时出了手。 他修为比方才那黑袍人半蚩强上许多,威压一经施出,满室布满骇人的魔气。谢留尘与崔明若被罩在沉沉魔气中。 一阵灯火摇曳,谢留尘只感眼前一黑,陷入一片魔气中。魔气杀意腾腾,他一边抱着崔明若,一边召唤修明剑诛灭魔气。 这魔气好像总也杀不尽似的,又黑又沉,无边无际,谢留尘杀至一刻,突然手上一紧,却是左护法趁机将崔明若夺了过去。 他心慌意乱,不慎被魔气打中,无力动弹,倒在一旁,见左护法搂紧怀中的崔明若,眼中升起几抹**之色,一只手摸上她雪白的肌肤,将要撩开她的衣襟。 谢留尘咬牙切齿喝骂:“你敢碰她?” 被他这么一喊,左护法伸到半空的手果然停了下来,谢留尘又怒骂一声:“待她醒来后,绝不会原谅你!” 左护法顿了顿,垂下了头。 这时角落里那人又嗤笑一声:“你待那来历不明的女人如珠如宝,是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敢碰的,可惜她不过对你是虚情假意,钟冥啊钟冥,你可还有半**为男人的尊严?” 听他冷言讥讽,钟冥恼羞成怒:“闭嘴!” 左护法钟冥早年娶过一名人族女子,故而审美异于一般魔族,自赤霞洞主来到北陆后,他便为她美色所惑,对她关爱有加,却始终不敢逾矩一步。方才疗养至一半,右护法醒了过来,一开口便是赤霞洞主是人族卧底,要将人召来对峙。待赤霞洞主来到厅中后,又使计将人迷晕,让他得以抱得美人归。左护法见心心念念的女人便在眼前,又被右护法几度出言讥讽,**大动,倘不是适才谢留尘冲了进来,只怕赤霞洞主早就失身于他了。 谢留尘看着躺在左护法怀中的崔明若,满心焦虑。这时,右护法无漾沙哑的声音又道:“你是把这小子当做赤霞的替代品?正主不敢上,连一个替代品也不敢上?” 第一百零七章 那左护法闻言,抬头扫了谢留尘一眼,而后竟将崔明若放在地上,直直朝谢留尘走来。 谢留尘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眼前阵阵晕眩,看着那道遮挡烛火的高大身影,声音发颤地喊道:“你敢碰我,姐姐她不会原谅你的!” 他早已看透,崔明若在这个左护法心中有着特殊地位,以崔明若来作要挟,果有奇效。此际无法动弹,只得寄希望于这位左护法良心发现,放过他与崔姐姐一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左护法的脚步果然依言停下。 谢留尘来不及庆幸,这时角落里那令他深恶痛绝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出兵南岭时候,赤霞这死女人对本座暗下杀手,幸亏本座福大命大,才没有死在南岭人族手上。钟冥,这个女人早已暗投人族,还一直在利用你,你如今还要同她讲什么情面?” 左护法本就黝黑的脸色更加黑了,本已停下的脚步又动了起来,朝着谢留尘躺倒的方向步步进逼。 谢留尘暗地里唾骂不已,恨不得去咬死这把声音的主人,可惜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左护法修为与那黑袍人不可同日而语,他被强于百倍的魔气紧紧缚身,连一向斩除魔气的修明剑也无可奈何。 他眼睁睁看着左护法逼身袭来的威压,对上那愈加**的目光,气血倒流,心中一阵痛楚与迷茫,莫名想道:“我是该以死明志,还是任其侮辱?” 灵魂快飘走了,心也快飘走了。恍恍惚惚间,他想起了离开南岭前,商师兄对他那若即若离的态度。生死之间,识海莫名清明一片,他想透了一件困扰许久的事情:“那日商师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其实商离行从未对他言明自己的心态变化,但他从他异于寻常的举动中,仍能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可惜世事如雾里看花一般,越看越是不明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此浑浑噩噩,陷入一片迷障中,连眼前所见所闻都看不清了,只见得一道模糊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丝烛光,天地间昏暗一片,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 心神恍惚之间,一道清冽的女子声音穿透耳膜,撞入他识海中:“别动!” 虽然那声音十分熟悉,但他意识昏昏沉沉,已经分辨不出那是谁了。 那道女子声音在厅中不远处响起:“谢师弟,快动手!” 谢留尘神识被炸了一炸,意识终于回归,眼前的迷雾倏忽远去,视线也重归明亮。他一脸诧异地转头,脸色转悲为喜:“崔姐姐,你没事?太好了!” 原本该躺在地上的崔明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脚支地,坐在角落那张床榻上,一只手死死掐住躺在榻上的右护法无漾,正面向他这边大声叫喊。 右护法眼珠圆瞪,在榻上发狂般大叫,喉中发出嘶哑如野兽的吼叫声。 谢留尘心知机会稍纵即逝,纵身一阵长啸,引动体内真气窜动,对上与他不过三步之遥的左护法。 他心中十分明白,崔明若暴露身份,今夜若无法一击除掉魔族的左右护法,他与崔明若二人就逃不出去,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僵局,哪怕他与左护法修为相差甚远,也绝不能松懈半分。他大喝一声,持着修明剑对上左护法汹涌无穷的魔气与高大魔躯。 剑风长啸,卷起满室烟尘,厅中灯火吧啦齐灭,两道身影在黑暗中殊死对战。 剑光与战斧相接,迸出亮逾日月的耀目火星。谢留尘在火星中见得左护法那毫不掩饰的**目光,心中怒意更甚,那股常年据守体内的神秘力量悉数爆发,全身真元暴涨,左护法招架不住,持着战斧步步后退。 然而身为魔族护法,毕竟修为高深,很快又反压回去。谢留尘年幼体弱,经验尚浅,又被左护法打得口吐红血,真气乱溃。 同时魔气催生,将谢留尘死死束缚当场。 厅中另一处,随着崔明若手下施加用力,右护法生机渐渐消散,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下去。此人一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那日遭到崔明若偷袭后昏迷不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煽动对她怀揣异样心思的左护法,以酒迷晕于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受尽世间最不堪的侮辱。 崔明若对他可没有左护法那般的情分,眉间厉色一闪,双手再度运劲,榻上的右护法喉中终于支撑不住,喉中发出长长一声哀叫,而后全身魔气彻底消散,死了。 崔明若将尸身甩下,冷眼旁观厅中战局。见谢留尘与左护法缠战不休,始终无法将人制服,不禁有些犹豫。正这时,外面魔兵听闻厅中动静,纷纷赶来,沉重的兵甲在地上划过,发出一阵急促尖锐之声。 浮梦楼中历来无魔兵把守,但左护法一行方自南岭战败而归,心疑魔族中的卧底存在,便派数万重兵团团把守北陆所有地界。适才为了对赤霞洞主下手,左护法临时遣散了浮梦楼所有魔兵,留守门外。故而谢留尘闯进来时,厅中无任何一名魔兵驻守。但留守门外的魔兵也有上千人,不可小觑。 崔明若听着门外沉重的兵甲声,又望着左护法那被团团魔气掩盖住的身躯,脸上一抹不忍闪过,而后以极其平稳的声音道:“谢师弟,他口中有一块黑玉,是他的致命点。刺他咽喉,黑玉无灵,他便会死。” 左护法战至一半的身形一僵,猛然回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谢留尘听闻左护法的破绽,心中一定,剑气涤荡,破开左护法的魔气禁制。 左护法以魔气护住自己的咽喉,战斧大开大合,抵御面前剑气,倏忽身后一道杀气袭来,他回身一挡,却对上崔明若蓄势而出的一掌。 在左护法的满脸惊骇中,崔明若一掌打中他的心脉。他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眼前阵阵迷蒙。 受了崔明若这一掌,左护法心脉受创,魔气一时不受控制,胡乱四窜,护住咽喉的魔气退散,谢留尘的修明剑刚好此时到来,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刺入他的口中。 只闻清脆一声,黑玉破裂,缠绕其上的魔气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左护法黝黑的脸色变得惨白,高大的身躯栽倒于地。 谢留尘长舒一口气,庆幸不已,这才有机会说话:“崔姐姐,我刚才担心死你了。” “没事,”崔明若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不离地上的左护法,面沉如水,“我知道他们会对我下手,暗中将杯中酒倒了。” 谢留尘有些悻悻:“那我方才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哪有的事,别想太多。”她垂眸望着地上生机渐逝的左护法,极其缓慢地收回掌。 黑玉破碎,左护法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再度成为那个不会说话、木讷又憨笨的哑巴。 可是,他像是忘记了这回事一般,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用在嘴巴上,双唇用力颤动,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几声。 崔明若微微低下头,望着那上下张合的嘴巴,脸色莫测。 明明不可能开口说话,明明不可能听到声音,崔明若却仍经由那张嘴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南岭……传讯……” 赤霞洞主心知肚明:他是问那时在南岭,传讯劝他改道去云山是否是真心。 “不是。我是故意为之。”她看着左护法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静静道,“我知道你会来,我利用了你。” 左护法听闻这绝情的一句,黝黑的面皮微微颤动,呵笑一声,而后缓缓阖上了眼。 谢留尘目睹一切,确定人已死,又听门外魔兵兵甲之声,拉起一旁默然无言的崔明若飞出前厅。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浮梦楼的夜色之时,只听魔兵已然入厅,一道稚嫩的男童声紧随其后:“爹爹,你怎么了?!” 谢留尘听出是钟涟的声音,心中一颤,脚步刚有些迟疑,手下衣袖一紧,却是赤霞洞主用力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他带着往后院走。 谢留尘惴惴问道:“姐姐,你是在伤心吗?” 崔明若声音十分沉稳地回道:“没有。自他强迫我灌下那杯酒后,我便决定不再留情了。” 谢留尘百般不解,被崔明若一路带到后院一间厢房中,推了进去。 崔明若跟在后面进了厢房,道:“魔兵太多,凭我们二人可能对付不了,你暂时藏身此处,我去将人引开。” 谢留尘有些担心:“可是两个护法都死了,他们会怀疑到姐姐你身上的。” 崔明若微微一笑:“别担心,现在知道我身份的魔族之人都死了,魔兵没有证据,暂时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况且我在魔族有战功,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话锋又是一转:“现在北陆戒严,我们仍需借着赤霞洞主的身份离开,放心,等我将他们引开后,会很快来接你走。” 谢留尘有些惊讶:“姐姐你也要回南岭了吗?” 崔明若无奈苦笑:“左护法已死,北陆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这个卧底的生涯啊,算是要到头了。” 谢留尘大力点头:“好,那我们一起回南岭!”想到北陆此行,为人族除掉了两个最大的对头,现在将好消息带回去,一定能让商师兄开心。 他心中高兴,连心中方才那份迷惘也一并烟消云散。 崔明若也很高兴,道:“放心,等我打点好一切,很快回来。” 谢留尘朝她招了招手:“崔姐姐快去吧,一路小心。” 崔明若笑了笑,出了厢房,关上房门,走向他们方才的来路。 第一百零八章 谢留尘听了她远去的脚步声,在房中静静等待。再过一会儿,前厅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说话声:“……赤霞洞主,您当真什么都没听到?” 因为所距甚远,加上有钟涟的哭声在旁干扰,听不清崔明若回了句什么,只听一阵嗡嗡的交谈声过后,前厅又响起崔明若激动万分的声音:“凶手一定还没走远,我们快追!” 又是一阵混乱而嘈杂的声音,接着,在几名魔将的喝令下,兵甲之声远去,前厅又恢复成一片安宁。 谢留尘站在门边,静静等待崔明若归来,突然如平湖投石一般,暗夜中骤起一道极其细微的气息,涟漪一般荡漾散开,蔓延至他所在的厢房中。 一股惶恐不安的心绪悄悄在心中滋生。他全神戒备,抱着手中修明剑,四下打量。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眨眼间便来到厢房门外,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谢留尘退到房中角落,借房中器物将自己的身影遮挡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黑色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藏身暗处的谢留尘看清那道身影,内心一惊。 是方才那个在浮梦楼来回穿梭的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虽也是一身黑衣,但衣着制式与那名死在他手的半蚩明显不同,而且身上的魔气也弱了许多。谢留尘微微诧异,他之所以一进浮梦楼就直奔后院,是因为畏惧坐镇前厅的左护法,不敢对上他。此人能在浮梦楼前厅与后院来回往返,可见那个左护法定然是知道的,但他与崔明若二人在前厅杀了魔族两位护法,此人定然也是在附近的,他为什么不出面? 难道这人不是魔族之人? 那他到底是谁呢? 那黑衣人自进了厢房后,便一直不动身形,伫立门边,谢留尘觑准时机,趁那人尚未熟悉房中环境之前,先行出手,修明剑斩将下去。 那人无风而动,轻飘飘退了一步,避开谢留尘暗含真气的一剑,旋即袖袍挥起,击向跳出黑暗的谢留尘。 谢留尘暗自咦了一声,又退回到黑暗中。虽只有短短一招,但他仍能从那被黑袍覆盖的身躯下,感到一抹似有似无的剑意。 “这个人好像是个剑修?” 自这人出现后,谢留尘便始终隐隐觉得不安,此时陡见那属于人族修士的剑意,心中的不安愈加浓厚,几乎要冲破胸膛开去。 他不欲与人族修士起争斗,先退一步,闪到门口,打算撤退。他跳出房门之后,一张脸全然出现在夜空下,那个人看到他的脸后,身形一顿,旋即手下杀意更猛,紧迫追来。 谢留尘摆脱不得,心中十分苦恼。二人一路打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波光粼粼的湖边。 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仍旧躺在湖边地上。见谢留尘二人打至身边,竟也是不躲不闪,只顾自己发狂大笑。 谢留尘从他身边冲过,匆忙之中喊了一声:“快走!”同时绕过湖面,将黑衣人引开后院。 那疯子被他喊了一声,居然好似听懂一般,停下自言自语,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等黑衣人冲到身旁时,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变了调的声音自黑袍下传来:“放开!” 这道声音虽嘶哑难听,但谢留尘仍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十分耳熟,当下更加确信了这人是自己认识的。念及至此,又飞了几步,已经快要飞到假山丛的位置。 黑衣人死命踢那疯子,又以魔气疯狂击打那疯子的背脊,疯子没有神智,被打伤了也不懂得放手,只是癫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黑衣人黑袍簌簌一动,猛然伸出一手,五指如爪死死按住那疯子的天灵盖。 谢留尘这时已退到假山范围,回身望见此等场景,大喊了一声:“不要杀他!”又对那疯子吼道:“快走啊!不要命了?!” 那疯子又突然间听不懂了,只是死死抱住那黑袍人,哈哈大笑。双脚更是紧紧夹住那黑衣人的双足,令他举步难行。 见这个疯子自找死路,谢留尘无奈至极,只好又折返回来,挥剑斩向黑衣人的身后。 黑衣人松开手,转身躲开一剑,与他再度打了起来。 那疯子得了解脱,呆呆然望着打得全然忘我的谢留尘二人,哈哈一笑,又如往日一般,扑腾一声,跳下湖面。 他这个跳湖举动可惊动了那黑衣人,那道黑影一滞,黑袍下的身躯似乎往湖边望了一眼,随后格去谢留尘的一式剑招,竟不知为何,莫名抓住他的一手,便要将他带入湖中。 谢留尘死命挣扎,那人却似有一股执念一般,一心要将他拖进湖水中。谢留尘被这种无赖一般的缠法搞得毫无挣脱机会,扑腾水声再起,双方齐齐跌落湖水之中。 谢留尘在那黑衣人将自己拖入湖水后,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便一个使劲,用力踢开了那名黑衣人,径直游上湖面。在将要破出水面之时,又被在湖里的黑衣人抓住一脚,狠狠地拉了下去。 谢留尘无比苦恼,在水中飘来荡去,苦思解脱之法。眼下最好的脱身之计便是杀了黑衣人,离开湖中,去与崔明若回合,但他又觉得黑衣人是人族修士,实在不好对他下手。 如此犹豫不决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循着当日记忆,往那个巨大蚌壳游去。黑衣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二人在又黑又重的湖中缠斗已久,却不知为何全然不见那个天衍宗的疯子。谢留尘无暇他顾,一路深入水面,来到水压深重之处,触摸到那个熟悉的坚实壁垒,将其掰开,一个闪身,躲进了那个蚌壳中。 可惜水下用力受制,他尚来不及将蚌壳阖上,那名黑衣人已经来到外面,以极其敏捷的身法,一同钻了进来。 他一进来,脚根尚未站稳,又开始对谢留尘狠下杀招,好在魔气在水中也受了限,无法遵从主人的意志自由发散。 谢留尘左躲右闪,双足深深陷入细密的泥沙中。他卸下一道悠悠荡荡的魔气,微微喘息,大为恼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 那黑衣人不答不应,杀招凛冽而至,谢留尘几度退后,万般不肯下杀手。他当然可以如杀了半蚩一般,召出体内力量杀了眼前人,然而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杀害人族修士的罪名。虽说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不同于对凡人下手,是不会触犯天谴的,但是按照秋水门定下的四陆门规,他也要受罚一次。若教商师兄知道,他肯定又要为自己承担罪名了。谢留尘不愿意再让商离行为难,于是一忍再忍,始终不肯出手。 他开始循循善诱:“你是人族修士?为何来到北陆?你知道秋水门吧?秋水门的商门主有权缉拿杀害无辜人族的修士,你这样针对于我,秋水门肯定要拿你问罪。” 谁知他不提商离行还好,一提这个名字,那个黑衣人下手反倒更加猛烈,因魔气无法受他随心所欲的指挥,他便自怀中抽出一剑,对上谢留尘的修明剑。 谢留尘暗暗印证自己先前想法:“果然是剑修!”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又同时有剑在身,谢留尘便也不再犹豫,在蚌壳中与这人比起剑来。 过了几个回合之后,谢留尘趁其不备,一剑挑落,直直刺向黑衣人前胸。 那黑衣人突然僵住一般,不躲不闪,让那柄剑正刺中了他的前胸,谢留尘一个惊诧,刚想抽剑,那黑衣人却像失了魂一般,伸手死死抓住修明剑剑锋,往自己胸口扎去,眨眼之间,修明剑毫不停留地贯穿了他的身躯。 谢留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那黑衣人前胸黑袍被割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衣襟散乱,从中飘飘荡荡,飞出了两张雪白的信笺。 谢留尘目光追随那两张纸,待看清上面字迹,目光忽地一颤。 那两张信笺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如迟迟不肯咽气的临终老者一般不甘落下,飘荡间,隐约可见几行极其端丽、又极其相似的字迹: “风归云……凤临川……” “商师兄……陪你……喜欢你……” 竟然是,商离行,还有他的字迹。 无比熟悉的字迹,无比熟悉的话语,一字一行,都在告诉他,那是自己昔日仿照商离行的字迹,一笔一笔,亲自写下的情书。 他写给商师兄的信,还有商师兄写给风归云的信,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谢留尘无由来的一慌,猝然之间,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随着两张信笺翩然落下,那个黑衣人的身躯也重重倒地。 谢留尘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那黑衣人面上的黑布。 陡然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他全身抖动如筛,呼吸骤止。 随后,他不可自抑地啊了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跌倒在地。 那张隐在黑袍下的脸,遍布深浅不一的细白痕迹,赫然正是那与他相看两相厌的祁欢。 第一百零九章 祁欢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这么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为什么要主动死在谢留尘手上。 谢留尘坐倒在地,睁大眼望着已无任何生命气息的祁欢,直至那疯子撞开蚌壳外壳,游了进来,又一头撞进淤泥,搅动海水轰隆作响,他才自一片可怖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他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杀了祁欢,他没脸见商师兄了。 他慢吞吞爬到祁欢尸身旁边,伸手探其鼻息,想再次确认祁欢是否还有一丝生机。然而,老天终究残忍地没给祁欢机会,也没给他机会。 祁欢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商师兄可能得知自己杀了他的结拜义弟,他颤了一颤,无法自抑地自说自话:“我该怎么解释?商师兄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恨死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他收回插在祁欢胸口的修明剑,痴了一般将剑身紧紧搂在怀中,又突然想道:“不行,历经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跟商师兄在一起,怎么可以让其他人破坏?” 他眼眶睁红,目瞪瞪望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扒拉起地上的淤泥,一坨一坨地堆在祁欢身上,愤愤道:“你死就死了,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想活了?!商师兄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也会是我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然后重新出湖与崔明若会合,再渡海回到南岭,回到商师兄身边,当做湖底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刚刚掩了只有半条臂膀,他又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他慌张想道:“怎么可以当没事发生呢?我确实杀了祁欢……” 他能瞒商师兄多久?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那也是好的,就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自欺欺人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他忍不住就想大笑一场。应该怪谁呢?不,谁都不能怪,谁都没有错,是老天爷在捉弄他,在惩罚他。 他擦干了手,跌跌撞撞地将地上两张信笺拾起,爱不舍手地在抚摸上面的字迹,在怀念,又像是在做告别的仪式。 那是他模仿商离行的字迹,亲笔写下的情写时那般喜悦甜蜜的心情依稀仍在,而今,已经没有机会给那个人看了。 祁欢好会报复,将自己写给商师兄的信拿走,不给商师兄看到这封信的机会,这样,哪怕自己被害死了,商师兄也会误以为是自己不愿回秋水门。 祁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商师兄的信是他偷的,散修名册也是他偷的,他背叛了人族。之前在浮梦楼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在找崔明若,确定卧底身份。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跟商师兄的信放在身上呢? 谢留尘已经可以预想到,依照祁欢的性子,定然是将信笺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前一刻,将信笺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一脸恶毒地说,你看,你没机会了,大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待想通此处,又是一阵酸涩苦笑。 现在死的不是他,而是祁欢,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回不去了。 疯子发了癫一般,落到蚌壳里面,很快发现上次谢留尘挖开的那片淤泥,径自跳了下去,在下面一阵发狂地哇哇大叫,而后竟开始以头撞击那薄薄的外壳。蚌壳质地薄软,破开一大洞口,小小的泉眼陡然增大,酸咸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进来。 谢留尘刚把信笺收回怀中,便是一阵剧烈摇晃,蚌壳彻底破碎,海水铺天盖地灌入,将蚌壳残片、壳中的淤泥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漫过自己身躯,又将自己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 海水冲力强劲,有如尖针刺体,几可割裂身躯体表。受到熟悉的湍急海水压下,耳轰如鸣,眼皮沉重,在被带入到幽深无边的海水中时,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原来方才祁欢一心要将我拖入湖水……是报复我当日诱骗他跳下幽瞳洞之事……他早认出了我……” 疯子的一个小小举动,掀起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海浪狂潮。万顷海水倒灌入湖,水面升高,转眼淹没整座浮梦楼。北陆警鸣四起,数万魔兵出动,巡查源头。到了夜半时分,万里海底之中,又起魔龙嘶吼之声,震荡整片北陆。 浮梦楼与苍茫大海之间的边海屏障被打破,海水咆哮翻滚,引动海底暗流涌动,轰鸣如雷,沉渊海底千年的魔龙被惊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 同时,魔宫宫壁上雕刻的魔龙雕像一并受到召唤,在黑沉沉的魔气中发出微弱青光,与之遥遥感应。 这样微不可察的感应,传至无边愁海,也唤醒了一个孤独了二百九十年的灵魂。 等崔明若解决好北陆一切、重新赶到浮梦楼的时候,此地已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她换上一身轻便常服,在水泽上空来回盘旋,低声叫了许久,始终不见谢留尘的身影。 “怎么回事?谢师弟到底去了哪里?” 她与谢留尘虽只见过两次面,但欣赏于彼此的为人秉性,又有在北陆同闯患难的一份情谊,更为亲近。在她看来,谢留尘不像是会抛下自己离开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 她翩然落至一块浮木上,蹙眉望着幽深漆黑的海水,同时暗自思忖:如今左右护法已死,魔族族内人心惶惶,是逃回南岭最好的时机。过了今夜,魔族戒备再度加严,到时再想走就更难了。 等到了四更时分,仍是不见谢留尘出现。她终于不得不放弃在此等待的想法:“我先自己回南岭吧,回去再打探他的下落。” 脚尖一点,惊鸿掠影般纵上半空,只身飞往北陆岸边,莫名间突然想到一事:“谢师弟是掉入海水中了?他会不会遇到那个人?” 他感到身体飘在一处虚无缥缈的虚空中,无从着落,也无处归宿,飘飘荡荡,如一团飘絮一般,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便在这时候,海水带他穿过一片深海穴洞,后背触上一片坚实的地面,就此搁浅。 海水退离之后,听觉、嗅觉渐渐回归。腥臭的海水味充盈整片空间,喧闹的海潮声仍在耳边鼓噪,他躺在一片低洼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漆黑的洞顶,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泥淖中,可他却一点都不想动。 过了许久,突然,一道古怪又低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传来:“起来!” 谢留尘听而不闻,连眼珠子都不想动,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想知道。 这样也死不了,真是命大。他勾嘴浅笑。 上天赐他不死,是还要给他什么“惊喜”吗? 黑暗之中,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那道声音又催赶道:“起来!” 谢留尘别过头,不想听这道声音。浑浊的气息声落在耳旁,突觉左腿传来一股震荡神魂的痛楚,谢留尘痛苦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如鱼儿摆尾般弹跳起来。 那个人竟折断了他的一条腿! 在他的痛苦哀叫中,只听那道粗重如喘的声音鬼魅般怪笑:“叫你起来,你偏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也起不来喽!” 谢留尘断了一足,站立不住,整个人又很快颓然倒下。 那人却死死地掐住他的咽喉,往他耳旁吹了一股阴冷的寒风:“你是死人吗?怎么不说话?”此人发音极为古怪生涩,且一开口满是令人倒尽胃口的死尸恶臭味。 谢留尘低嗽几声:“……说什么?说你是个疯子吗?” 那人听他说话,古怪地“嗯?”了一声,像是突然间失去兴趣一般,将他甩在地上,又慢慢地走回暗黑中。 谢留尘按住痛彻入骨的左腿,也不知自己究竟伤到了几分,他慢慢地将脚抬近,想检查伤口,但这里地处深海,十分幽暗,以他修为,竟是目不可视,什么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无法看清。 他召出修明剑,打起青白相交的剑光,照在自己的左腿上。忽地一道掌风袭来,将修明剑打落,洞穴中重归黑暗。 谢留尘怒不可遏:“你——” 那人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向他示威。谢留尘一阵冷笑,这些个古古怪怪的人凭什么干涉他的行为处事,不让他打出亮光,他偏要! 谢留尘有意赌气一般,打起剑光,不照着自己的腿,反倒将修明剑转了个剑身,剑光打在黑暗中那人身上,算是看清楚了这人的面容。那人倚在釉光一般的壁上,身量甚是魁梧,左袖下空荡荡的一片,似乎是断了一只手。再往上望去,只见他左眼湛湛有神,右眼却是结满一团血痂,像是曾被人抠挖出眼珠一般。 谢留尘悚然一惊,第一眼还以为见到了浮梦楼中那个独眼老仆,但此时细细看去,这人面容极为年轻,只是长满蓬蓬松松的胡须,衣着破烂,形同野兽。但一身沧桑孤绝的气质,尤胜一般魔族。 那人见他打起剑光,来不及将剑身打落,反倒手疾地遮起了自己的一只独眼。谢留尘这才了然,此人深居海底,与黑暗为伴,见不得一丝光亮。 他自认抓住了此人的弱点,心中烦愁稍解,强忍足上疼痛,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人走去。 第一百一十章 走过去后,收起剑光,那人听闻他走近的动作,又窸窸窣窣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身行迹彻底隐匿起来。 谢留尘谨慎走到方才那人站立的地方,哑着嗓音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甚至根本感受不到属于活物的气息,像是方才那个魔人的出现,只是自己的幻觉一般。但脚上剜骨般的疼痛、充斥在整片空间的腥臭味,都在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他试探着又问了一声,这时突然响起一道低昂起伏的龙吟之声,伴随着阵阵剧烈的山摇地动,海底暗流又开始不安流窜。谢留尘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什,什么东西在叫?龙?这里怎么会有龙?” 那道龙吟声低沉高亢,似乎离他们很近,落在耳旁,像是随时会撞破石壁冲过来一般。谢留尘心神俱荡,下意识地把剑紧紧抱在怀中。 待龙啸声平息之后,此地仍是剧烈摇动,他慢慢坐直,等到洞里不再摇晃了,才敢完全站直起来。 将真气灌注至修明剑上,借微弱剑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发觉此地别有洞天。他身处一处十分宽阔的海底密洞中,四处尽是黑墨如漆的峦石,嶙峋粗犷,好像随时要压下来一样。石壁粗厚,透不入一丝光亮。在他身旁右前处有一条崎岖暗道,暗道幽深昏暗,隐隐有微光渗入。 他被海水冲刷到此地,又被折断一腿,真气流失太多,粗略打量一下四周后,就收回剑光,不敢再释出剑光了。晃晃悠悠地扶着石壁,在黑暗中探索前行,朝着那条暗道走去。 暗道狭长矮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脚下尽是被冲刷铺陈的海泥,散发着兽类腐尸般恶臭的腥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淤泥上,倍感孤寂无助。 这样走下去,也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回到南岭。既然上天给了他活着的机会,就代表他应该坚强起来,勇敢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要回到商师兄身边。哪怕商师兄不肯原谅他,要将他赶走,他也不走。 撒泼耍赖也不走。 便怀揣着这样期待又不安的心绪,他坚持着走了三四个时辰,终于气空力尽,双腿重似灌铅,颤抖着扶上滑腻腥臭的石壁,就地喘息。 此地阴沉晦暗,不透寸光,粗略测算,应在海底千尺之下。他倚靠石壁,微微喘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着:“要是,要是一路走下去是绝地怎么办?” 想到这里,蓦地一慌。 怎么办? 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心神不定之际,却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粗重如喘的气息声。回身一看,那魔人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不远不近缀在他的身后。独眼在黑暗中发出青蓝幽光,如一道冷电般射了过来。 谢留尘一颗心吓得几乎弹跳出来,咽了一口津液:“你,你跟着我干嘛?” 那人微眯一只独眼,在狭长的石道踽踽独行,渐渐靠来,离他已不足十步之遥。 谢留尘心生惧意,将修明剑横于胸前,打起剑光,警惕地打量着他,但见他步伐沉重,步步行来,很是缓慢。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一丝杀气,谢留尘倒是慢慢地放松了:“看来他不是来杀我的。” 见那人不说话,他轻嗽一声,温声道:“你是不是在这里住很久了?对这里熟不熟?你帮我出去,我就欠了你一份人情,将来会报答你的。” 那人发出古怪的一声冷哼,似在笑他这过分天真的模样。 谢留尘倒是心安不少,此人反应在他意料之中,看来神智还算正常。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什么会住在海底,是被人困在这里吗?不然,我们携手闯出去?” 那人依旧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沉重的脚步踏在石道淤泥上,发出丝丝的声音。 谢留尘先前不觉,待这人走过来后,他再度闻到那无比恶臭的气味,竟比淤泥腐尸味还要臭上几倍。他忙收敛鼻息,紧贴石壁,静静地等那人走过。 那人绕过他,沿着黑黢黢的暗道蹒跚走去。视他若无物。 “怪人。”谢留尘想,“这人真是个怪人。” 他满心不解,只好挠挠头,拖着一条残腿,踉踉跄跄地跟在那怪人身后。 走了几刻钟后,眼前开始出现了分岔路,那怪人前行的方向忽地一转,转入其中一道暗道,谢留尘平静的心重新沸腾起来。 是要到终点了吗? 他不由窃喜。 那怪人在前面引路,步履看似沉重,实则脚力不弱,以谢留尘的修为竟是几番追之不上。他欣喜之余,亦全神于赶路上,丝毫未敢松懈。 亦步亦趋跟在那怪人身后,弯来绕去半个时辰,察觉路面渐渐开阔,那股属于海水的腥臊气也逐次减弱。他心中更加确定:“这个人知道怎么出去。” 可惜他还是过分乐观了。自方才转了个弯后,又开始重复先前的困境,平直的石道一路行去,无穷无尽,黑得无法视物,谢留尘总也走不到出口,渐渐失望,脚步也慢慢变缓。约莫走了三四个时辰,他已是累到神识昏沉,双目酸苦,再也不辨方位了。连唯一的一条腿也在微微打着颤。 见那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嗓音沙哑,有气无力地在后面哀求道:“慢一点,等等我……” 那人仍是健步不休,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谢留尘是打定主意,赖定这个人了。这怪人修为如此深厚,又对此地熟悉非常,是他目前唯一能依靠的助力,他生怕他抛下自己跑了,强打起精神来,一蹦一跳地追了上去。 走了百来步,他又闻到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味,竟是比那怪人身上的臭味还要臭了几倍。谢留尘有些不开心了:“怎么会那么臭?前面是什么鬼东西?” 再绕过一个弯后,身前怪人转过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谢留尘紧随而上,不料火辣辣的烟气瞬间扑面而来,他来不及避开,被呛得咳了好几下。 “什,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张开胀痛的眼皮,待看清眼前一切后,他陡然睁大眼,整个人完全清醒了。 目之所望,是一个宽阔无边的坑洞,坑洞下方一池滚滚岩浆,翻滚着熊熊的烈焰。那方才扑入他双眼的,便是这烈焰翻滚所带出的热气。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气泡正噗噗噗地钻往岩浆表面,在表面破裂开来,散发令人倒尽胃口的恶臭。 而岩洞的正中央,正盘踞着一条庞大无比的巨龙,浑身遍布灰黑麟甲,半截龙身与头颅皆陷在岩浆中,看不到具体大小样貌。但一动不动的,似在沉睡着。 此为魔族神物之一的魔龙,体型巨大,喜爱吞食生肉。魔族供奉魔龙与魔婴,一者象征武力,一者象征生命。魔婴数千年未出,预示着魔族日趋衰竭的繁衍能力。而魔龙自那日被天衍宗疯子一番举动惊醒后,出了深海,与那怪人暂时住在此地。魔龙几百年不曾进食,已是饿得有些精力不振了。 “你——”谢留尘步步后退,错愕地看着那怪人。 那怪人一路不发一言,此时那只独眼光亮大放地望着那岩浆,不怕光了,也不怕他的靠近了。 “魔龙千年苏醒,需要食物喽!” 他说了一句十分古怪的话,紧接着抓住了谢留尘,在他的满目惊骇中,又硬生生折断了他的另一条腿! 接着一掌拍落,将他推落深渊,直直落入魔龙口中! “啊——” 谢留尘高呼一声,被推落下去,那魔龙似与那怪人心有灵犀一般,在他堪堪落到岩浆表面时,伸出生有麟角的头颅,张开龙口,将他吞入口中。 谢留尘啊的一声尤未落下,便触到实地,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竟身处魔龙口齿间,手下尽是黏糊糊的液体,臭气熏天,忍不住就在龙口处吐了起来。 这时,他察觉魔龙粗粝肉舌伸将出来,有意将他吞吃入腹,便召出修明剑,狠狠往它下颌刺去。魔龙吃痛,将舌头缩了回去,而后,喉中发狂吼叫,散发出浓重得几乎快化作实质的臭味。 谢留尘腹肚翻涌,呕的更加厉害。呕作物呈白色流体状,在魔龙软腭处聚成一滩水洼。就见那魔龙又悄悄地将舌头伸出,粉色肉舌一张一缩,竟然将他吐出的东西扫荡般吞入腹中。 谢留尘傻了眼:“这龙到底饿到什么境界?连我的呕物都吃?” 心知魔龙饿极,下一个要吃的便是自己。他忙收回惊愕的心情,御剑飞出龙口,停驻在半空。既远远避开那背后暗下杀手的怪人,又躲开口涎恶臭的魔龙。 因双腿疼痛难忍,他甚至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屈腿坐在修明剑上,紧紧地抱着双膝,神情十分沮丧。 那怪人站在岸边,尚未离去,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与魔龙。见他抽出修明剑时,剑气如虹,耀眼炫目,独眼微微一眯,等看清修明剑剑柄,独眼突然发出可比星芒的光亮。 他口中发出“嚯——”的一声长啸,啸声清越高昂,震荡四壁,回音不绝。魔龙本是正美滋滋地舔食谢留尘的呕物,陡闻这声长啸,有了动作。 魔龙出了岩浆,朝在半空飘荡的谢留尘吼了一声。谢留尘吓了一跳,策命修明剑飞得更高些,以避开魔龙。魔龙见他升空,龙身拔高数丈,又对他吼了一声。谢留尘忙不迭地又飞高了些。可惜真气不足,怎么飞也只能勉强升高几尺。他垮着脸想道:“完了完了,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如此几次下来,谢留尘渐渐升高,离岸边越来越近。那魔龙也只是不断对他嘶吼长鸣,并没有吞食他的意思。他有些明白了:“它好像不是想吃我……” 转头一望,却见自己离那怪人站立的岸边越来越近,心中骤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它是想把我赶回岸边?”虽不懂为何,但想到好歹不用死在臭气熏天的龙腹中,他还是松了口气。 可是一触及那怪人落拓的形貌及过分炽烈的泄了气:“死在怪人手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一路被驱赶,苦于双腿被废,真气虚空,根本无力抗衡,只能苦着脸,在飘飘荡荡中又回到了那怪人站立的岸边。眼眶酸涩,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过了一阵,等剑身堪堪触到岸边石壁,那怪人几步走近,一把将剑上的他提起来,揪住他的衣襟,阴沉沉问了一句:“商离行是你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留尘被他抓住,微微一怔:“你,你认识商师兄?” 那怪人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拖上岸后,又直接夺去他脚下的修明剑。 谢留尘站不起来,躺在地上怒吼:“还我!” 那怪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将修明剑举至身前,一只独眼幽幽地打量着剑柄,低声逼问:“你这柄剑,从何而来?” 谢留尘将修明剑视若珍宝,见它被一只肮脏恶臭的手所拿着,自己又无力争夺,简直气得不行,恨声道:“把剑还给我!” 那怪人以指腹轻轻摩挲薄厉剑锋,冷哼一声:“又是这令人作呕的剑气!”话毕,一手将剑扔在地上,一手提起谢留尘的后衣领,严声逼问:“说,谁给你的这柄剑?” 谢留尘恼怒异常,又挣脱不开,听他如此在意这把剑的来历,气性也一并发作起来了,干干脆脆道:“我情哥送我的,要你管?” 那怪人顿了顿,脸色有些古怪:“商离行是你情哥?” 谢留尘脸色微红。“情哥”二字还是他从当日边界那群散修口中学来的,这词有些不正经,听着也肉麻,他寻常是不敢挂在嘴上的,然而此时话一出口,却是坦坦荡荡,接下去的话再是毫无顾忌:“没错,我跟商师兄已经私定终身了,以后是要结成道侣的人。你把剑还我!” 话音一落,那怪人突然掰过他的头,使其正对上自己的脸。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谢留尘看,腥臭气味熏得谢留尘几欲昏厥。 谢留尘屏住呼吸,对上那只独眼与那生满血痂的半脸,不禁心跳如鼓,下意识将眼睛紧紧闭上。 “太恶心了,”他想,“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再看下去要做噩梦的。” 那怪人靠得很近,几乎是将那属于魔族的腥臭气味喷在他脸上,等到他支撑不住将要倒地之际,才神色莫名地松开了他的衣领。 他再度朝空旷地石壁发出一声长啸,本已沉进岩浆的魔龙又听从召唤,飞出岩浆,龙身卧于地上,龙首垂在那怪人身边,接受他手下十分亲昵的抚摸。 那怪人不再理会谢留尘,只是将头抵在龙身上,闭眼不语。 一人一龙,互相依偎在一处,仿佛是世间最好的伙伴。 谢留尘静悄悄躺在地上,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偷偷召回一旁的修明剑,将剑身擦了一遍又一遍,以确认剑上再无那恶心的气味,才将修明剑收回怀中。 他本有意将头扭开,不去看那一人一龙,以免让自己看到那怪人的长相,不想听闻那处忽地传来细微的滋滋声,又耐不住心中好奇,转头望了过去。只见那怪人亲柔地摸了那魔龙一下,退开几步,一手运起一股浑厚魔气,再将魔气毫无保留地送入那魔龙口中。 谢留尘见得此景,心中暗暗骇然:“魔煞血书!” 虽同为魔气,但修炼不同魔功者,身上魔气也有一些细微差别。谢留尘是分不清其他魔族身上魔气与魔功的,但他幼年之时,曾在黑袍人诱骗下修炼过一套名为《魔煞血书》的魔功,对这套功法无比熟悉。此时见那怪人使将出来,与他印象中的魔煞血书毫无二致。 深觉这怪人身上透出种种古怪又神秘的气质,便目不眨眼地望着怪人举动。 怪人修为不凡,自他身上使唤出的魔气,与修习皮毛的谢留尘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魔气滚烫灼热,送入魔龙口中之时,灼烧魔龙口舌,滋滋作响。那魔龙却似毫不在意,将魔气一股脑吞下后,犹在舔舌回味,周身魔气又涨几分,见到谢留尘目不转睛的眼神,龙睛莫名闪过一道精光,谢留尘与那怪人都没察觉。 那怪人又轻柔地抚摸龙首,丑陋狰狞的容颜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柔情。 谢留尘卧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想道:“他们的感情倒是好,竟然奉献自己的魔气来喂龙。”旋即又想到如今身处此间的只有他们二人一龙,魔龙大概真的饿得慌了,才会这般饥不择食罢。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魔龙会放过自己?难道是那个怪人的命令? 想东想西间,那怪人又在魔龙耳边低喃一句,旋即一个纵身,踏上龙身,坐了上去。魔龙发出一声亢然长啸,昂首升空。 魔龙在半空中转了几圈,而后又直直俯冲而下。谢留尘呆愣看着魔龙疾冲下来,呼吸骤止。就见魔龙飞到他身边时,那怪人在龙身上迅疾出手,将他一并拉上龙身。 龙吟撼天震地,传啸千里,载着二人飞往更高的石壁,穿壁而去。 等魔龙再次落地,他们已身在一处海底暗流中,因受到周围海域海兽的攻击,暂时被迫驻留此地。 此地水压比方才在密洞之中已轻缓许多,也有微微光线存在,谢留尘双腿被废,趴在魔龙尾部,任由魔龙甩动尾部,整个人恹恹地起不来。 魔龙周围约有上百头海兽,将他们紧紧围住。那怪人正立于龙首,指挥脚下的魔龙与海兽作战。 黑色魔龙气焰吞天,体型庞大,对这群海兽根本不看在眼里,下颌微抬,将离之最近的几头海兽直接吞吃。尽情吃了几头海兽后,更是肚饱力足,精力充沛。海兽虽是海中霸主,气度嚣张,但在这庞然大物面前,只能算得上是小鱼小虾。不过仗着兽多势众,一时也能争了个势均力敌,间或微占上风。 海水滚滚流动,发出阵阵轰隆响声,似在为争斗不休的双方摇旗呐喊。僵持半日之后,竟有几头海兽趁其不备,静静游到魔龙身后,劈头咬下。 其中一头比较狡诈,见谢留尘死鱼一般瘫着,认定这人是比较好欺负的,便一口咬住他的左腿,好巧不巧咬到他的伤处。谢留尘哇地一声惨叫,整个人跳了起来,猛然清醒。魔龙也同时吃痛,疯狂甩动身躯。 一时间,海波翻滚沸腾,如煮沸了的开水一般搅动起来。 那怪人见状,又顺着龙脊一路滑落,因视线受阻,便将龙尾上的谢留尘一把踢开:“滚开!”开始驱赶那几头偷袭的海兽。 谢留尘被这么一推,直接掉落海水中,身躯不断下坠,另有几头海兽朝他下落的方向张开大口,俯冲而下。 他在下落之际,感觉周身飘飘荡荡,像无根浮萍一般,无依无靠,随波逐流。双眼勉力睁开一线,朦胧见到几个黑色巨影,朝他游来。他想:“或许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等再度醒来之时,发觉自己又好端端地挂在魔龙身上,魔龙满身斑斑血迹,皮肉外绽,有气无力地在幽深海中游动,不时发出低吟龙声。他强撑着坐起身来,感觉脑中昏昏涨涨,像是曾被什么东西撞击过。 他望向身前,发觉那怪人坐于龙首,背对着他,也是浑身是伤。显是曾经历过一番恶战。 “是怪人救了我?”他暗自忖道。 几次历经险境,皆是死里逃生,他不得不感叹自己果真贱命一条,怎么样都死不了。 此地水势平缓,不湍不急,光线又比方才亮了许多。谢留尘深觉四肢麻痹,真气凝滞,试着坐直起来,舒展身躯。那怪人听闻身后水声异动,微微转过身来,目光暗昧不明地望着他。 谢留尘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咳了一声,问道:“方才是你救了我吗?” 大抵是因为共经一番海底患难,那怪人如今对他的态度比之先前温和许多,他开口道:“……你的剑……再给我看看……” 谢留尘也不懂这怪人为什么总对他的剑如此在意,听他提起要看修明剑,不太乐意,全神戒备地盯着他看。 怪人似乎也是累了,见他不肯给,竟没有发怒,也没有命魔龙将他踢下去,只是默然一阵,缓缓转过身,不再看他。 谢留尘望着那孤寂又冷傲的身影,更觉眼前魔族人之古怪,比他所认识的凤临九子亦不遑多让。他的双腿已断,行动受限,心知双腿一日无法复原,他便要一日受制于人,便伸手细细抚摸腿骨,试图接上被折断的双腿。 这时,一股浓烈的臭味充盈鼻间。他抬头一望,见是那名怪人滑到他身边来。 接着,一只臭熏熏的大手掐住他的后颈。 谢留尘有些慌了:“你,你干什么?”这怪人又要对他下手了吗?这次是打算折断双臂,还是直接掐断脖子? 却见那怪人一手将他抓住,一手握住他的小腿,五指并拢,大掌往下用力一扭。 “啊——”腿骨处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的痛楚,谢留尘只觉眼前一黑,转眼便疼得昏了过去。 等意识渐渐回归,重新睁眼,才发觉自己依旧好好地躺在原地,双腿已然复原,真气流转再无阻塞。 “咦?” 这怪人怎么突然好心发作,帮他将双腿接上了? 错愕不解间,那怪人又以那只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意味不明道:“你身上,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谢留尘吓了一跳,虚张声势道:“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哦,我很厉害的,要不是被你打断了腿,根本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 那怪人面无表情觑他一阵,突然道:“你不是人族之人。” “你知道我的来历?”谢留尘有些诧异,“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怪人扔下一句:“不知道。”便转身而去,不再管他了。 谢留尘却被这寥寥几句勾起了兴趣,虽有些害怕这人,想了想,还是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小声问道:“你肯定知道的对不对?” 又想到适才这怪人是从自己出剑后才问起商师兄的名字,恍然道:“你竟然知道我的剑是商师兄送的?你为什么会认识我商师兄?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那怪人猛地停下,静了一瞬,头也不回道:“我不认识他。” 谢留尘追他走到魔龙龙首,不停追问:“怎么可能不认识呢?你方才一见到了我的剑,立马就认出了商师兄的手法,这可是连崔姐姐都认不出来的呢!” 怪人猛然转身:“你说谁?崔明若?” 谢留尘笑了:“哈哈,你果然认识他们!” 怪人明白自己掉入他的语言陷阱,冷哼一声,坐卧龙角边,将准备继续探问的谢留尘又踢到魔龙尾端。 谢留尘被踢得胸口发窒,心中十分不忿,心道:“不告诉就不告诉嘛!这人这么凶,一定不是商师兄的朋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怪人不说话,谢留尘也干脆不说话,盘腿打坐,运化体内真气。经过半日的游动,他们终于来到一片浅海。魔龙在方才的争斗中受了伤,游得越来越慢,最后终至停了下来。 那怪人跳了下去,将头抵在魔龙前额,不断抚摸其墨黑色的龙鳞,魔龙低低吟了一声,眼皮渐渐阖上。怪人魔气再催,将魔气送至头口中,那魔龙却连眼皮都睁不开,身躯渐渐缩紧,奄奄一息。 怪人凶巴巴地喝了一声:“下来!” 谢留尘正全神打坐,不想被这道声音震了一震,匆忙睁眼。 怪人又低喝一声:“下来!” 谢留尘这才反应过来,怪人是在叫自己。 他迷迷糊糊地跳了下去,落在一处海水中,见到整条黑龙缩成一团,龙鳞闭合,一动也不动,不由有些急了:“怎么回事?他的龙怎么不听使唤了?” 见那怪人神色有异,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瞬觉身边海水流动异常迅猛,再四处打量一番,这一打量,却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海底暗流汹涌,不远处更有几方庞然旋涡滚滚搅动,晃然重回当日那梦魇般的可怖一幕。 这里竟是他当日离开西涯山时坠海的地方! 谢留尘突然一阵惊慌,只觉有一双无形的命运之手,将他推向不可知的深渊绝境,喃喃道:“这个地方……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想到那日坠海的经历,想到被海兽吞噬的噩梦,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但一念及自己自下山以来,多次大难不死,屡有奇遇,这次应也不会例外。 他默念几句:“商师兄,你一定要保佑我平平安安回到南岭”,才稍觉心神安宁,见那怪人见魔龙一直唤之不醒,脸色变得阴沉,忙问道:“它怎么了?” 怪人紧紧凝视魔龙双眼,一言不发,他又慌忙催促道:“快走啊,一会儿海兽就要来了!” “我岂不知?”那怪人声线低沉,独眼在水中迸射出一道冷冷的寒光,道:“却不知魔龙为何会脱离我的掌令,游到这里。” 谢留尘一路上专心打坐,也全然不知魔龙怎么回事,回答不了他的疑问。静了半天,魔龙始终无法醒来,终于听他说了一句:“上去!” 谢留尘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里,在怪人“上去”二字刚刚落下后,飞一般游到魔龙背脊上,紧紧抓住一边龙角。 才坐上去,便觉龙身一阵晃动,旋即听那怪人在下面命了一句:“将你的伤口包扎好,别让血渗出来!” 谢留尘双腿已被接上,自是没有什么伤口,但听怪人叮嘱,仍是乖乖地捂住自己双腿。 “坐稳了。”那怪人又叫了一句,而后长喝一声,身下一动,周身海水轰鸣,潮涌一般往后退去。 他竟然扛着魔龙在海里游动! 那魔龙身躯何等庞大,又是何等重量,他扛着一尊庞然巨躯在海水穿梭竟是如履平地,迅速无比。他们很快绕过旋涡,穿越了四五十里的海域。 谢留尘趴在龙背上,双眼紧闭,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水阻力,对怪人的力量啧啧称奇。 等穿过了三四个时辰,他们才终于逃离生满旋涡的那片海域。 怪人一只独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他只是静静凝望着双睛紧闭的魔龙,眼中流露出怜惜之意。 谢留尘感到此处风平浪静,知道已脱离险境,轻抚胸口,跳了下去。睁眼望去,见此处风波安宁,充盈周身的海水碧水荧荧,竟是呈碧玉一般的墨绿色。 他怪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愁海,我的地方。”那怪人淡淡回道。 “愁海……”谢留尘默念这个名字,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开始口吐涎液的魔龙,担忧地道:“你的龙,到底怎么了?”虽是素昧平生,也无什么可留恋的情分,但这魔龙至少将他载离海底密洞,帮他逃出生天,示意性慰问一下也是应该。 怪人神色有些哀切,却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摇摇头,指着虚空一处:“你走吧,往东面游去四五里左右,便能上岸。” 谢留尘陡然听闻,先是一怔,转而大喜:“太好了!那我走了,你们保重!”说罢起身,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出一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真诚地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们了。”微微躬身,作了一个谢礼。 那怪人静静坐在魔龙身旁,对他漠然不理。 谢留尘也不在意,行了一礼后便旋身而去。 谁知走不到几步,那魔龙喉中竟发出一声嘶鸣,双眼倏忽睁开,而后龙身一动,竟张开大口,朝着谢留尘直直奔去。 谢留尘听得耳后异动,惊惶望去,魂不附体,立时飞身逃离! 怪人在后面追赶,大叫道:“回来!” 那魔龙像是突然发疯一般,对他的命令不管不听,一路穿越愁海疾速游去,离谢留尘越来越近。 怪人体力不足,追赶不上,干脆停了下去,口中默念御龙魔咒,企图将魔龙发狂的神识召唤回来。 那魔龙身躯庞大,就在将要吞下谢留尘那一刻,听到身后人的召唤,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强行转了个身,而后,竟一头往身旁一面石壁撞去! 愁海一阵剧烈震荡,龙首涌出鲜血汩汩,将附近翻涌的海水染成鲜红一片。 怪人悲切地大吼一声:“不!” 那魔龙撞了一下尤未停止动作,龙首一昂,便要再度撞去。那怪人已然赶来,挡在石壁之前,使魔龙正正撞上自己胸膛。 “噗——”的一声,他仰天喷出一股鲜血,紧紧抱住魔龙。一人一龙慢慢滑倒,齐齐倒落血泊中。 谢留尘难以理解地看着这一切:“这——”理智告诉他,陡生异变,此时应速速离去,但他望着血海中的一人一龙,脚步竟是一步也迈不开。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了过去。 魔龙龙首血肉模糊,四爪紧缩,龙身胡乱抽搐,发出阵阵又哀又颤的呜咽,此时听来,仿佛正经受着十分痛苦的折磨。 那怪人倒在魔龙身上,伸出一双巍颤颤的手,轻抚魔龙,气若游丝道:“不知道……方才……连我也……无法控制它……” 谢留尘不懂:“那你可以打晕它呀!” “不行,”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魔龙失控,打晕也会很快醒来……无济于事……” “你为什么不让它咬我呢?”谢留尘想也不明白,这怪人与自己萍水相逢,之前更是将自己掷入魔龙口中,差点害死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对自己这么好了? 那怪人苦笑道:“我不能让你受伤,否则,对不起大哥……” “大哥?谁是你大哥?你是管商师兄叫大哥?难道——”谢留尘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怪人,失声道:“难道你是风归云?你是九子之一的风归云?” 怪人释然一笑:“没错,我就是风归云,三百年了,不曾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谢留尘连连发问:“你真是风归云?你怎么可能是风归云呢?风归云不是魔尊长子吗?怎么可能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那怪人颤声道:“你把剑拿出来……看看……”伸出发抖双手,扯住他的衣摆。 谢留尘半信半疑,半蹲**,将修明剑取出,递到他眼前,但仍一手紧握剑柄不放。 那怪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抚摸剑身,独眼望着被握住的剑柄,隐隐有泪光闪动:“当年,我说我想学剑,大哥也曾给我铸炼过一把剑,可惜,可惜……” 谢留尘虽仍觉难以置信,但其实已认定这个事实,不是风归云,怎么会认出商离行为他铸的剑?可能会几次三番地救下他呢? 他说的那把剑,应是商离行房中所挂那一把。 这时候,那安静不到片刻的魔龙又突然狂态发作,发癫一般撕扯龙爪,撞向地面。那怪人坐直起来,一把推开他:“让开!”接着紧紧护住魔龙头额与龙角,被魔龙撞至另一处石壁上。 一下,又一下。 只听数十道沉闷的撞击声传来,风归云被撞得胸胆俱裂,五脏都移了位。而魔龙也在痛不堪言的伤痛中失去力量,龙目溢满泪水。 谢留尘怔然望着他们自裁般的举动,他想说:“既然它控制不住自己,你让它自己撞死不行吗?”但看着一人一龙相拥的场面,竟是双唇颤颤,说不出话来。 魔龙受主人所策,绝不对他下手,但它控制不住自己,只得通过疯狂自残来抑制自己的杀心。 而风归云为了不让魔龙自残,以自身血肉之躯替它挡伤。 谢留尘突然觉得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甚至想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们本不必忍受这一切。” 他想起误死在自己手上的祁欢,想起被自己几度连累的商离行,想起祁欢曾张牙舞爪对他说的那句:“你就是个害人精,你就是个惹事精!” 他低着头,双目涣散,不敢再看眼前近乎残酷的一幕。 等魔龙疯态渐缓,风归云慢慢滑落到地面上。谢留尘飞奔过去,将他接住,手足无措地替他擦去身上鲜血。那魔龙口溢红血,双目水光莹莹,尽是泪珠,在地上哀哀低吟,不住抽搐。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谢留尘眼眶泛红,擦血的手抖如筛糠,与其说是擦血,不如说是画符。 风归云拭去嘴边鲜血,缓缓问道:“大哥他……还好吗?” 谢留尘猛然点头:“很好,很好,他这三百年来一直在想着你。” 风归云静静地望着身旁冷静下去的魔龙,忽地呵了一声,道:“怎么会好呢,怕是一直恨着我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谢留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奇问道:“你既是风归云,怎么不去继承魔尊之位,反倒待在愁海呢?” 风归云独居愁海,性情早已异于常人,此时听他问起旧事,竟突兀地扯出一个浅浅笑容:“我当年犯了一件大罪过,为了赎罪而自逐愁海,自戳一目。十多年前,北陆荒谷地变,山谷崩塌,愁海受到了牵连,我与魔龙一起坠入无边深海中,直至近日方混沌再开,重拾意识,刚醒来便捡到了你。” “大罪过……赎罪……”谢留尘忆及当日商离行所言,喃喃道:“商师兄跟我提起过你。他说风归云是个反对战争的人,因为不想兴起战争才隐瞒身份去了南岭,成九子之一,但是后来突然杀害凤临九子之一的无念真人,逃回北陆。”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风归云笑了一下:“不错,三百五十年前,北陆物产日渐衰减,吾族决意出兵掠夺其他种族的资源,那时我受了父君之命,做了攻打妖族的先锋将领,率魔族攻上西涯山。因亲眼见到妖王妖后为护族人而战死,而起厌恶战争之心。”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道:“想来妖族便是在之后隐世不出,这倒合了元桑之言。” 风归云又道:“不过妖族隐世,吾族打了个无果之战,休养生息五十年后,又决意攻打南岭。我不愿再出兵领将,便出走魔族,改换身份,在南岭各地游历。后来,后来在凤临川遇到了大哥他们,一见投缘。那时人魔两族关系已十分紧张,我心想既要结拜,便该坦诚相对,便忐忑不安地将我的身份告知他们,他们不但没排挤我,反倒愿意替我隐瞒身份,我们九人就此结拜。没过多久,两族开战,吾族攻上南岭,父君与云山掌门惊天一战,惨死东岛,魔族失去统领,族人迫我回魔族继承大位,我无可奈何,便——” 谢留尘看着他:“所以你便杀了无念真人,逃回北陆?” 风归云道:“那时族人通信与我,说是人族有一个叫天衍宗的门派投降吾族,那门派的门人告知族人,无念便是天衍宗首徒,他能推演天机,改换命数,若魔族不想全族覆灭,只能杀了他……” 他温柔地抚摸龙首上的龙须,叹息般开口道:“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那时这条魔龙只是一尾小龙,受魔宫魔气孕育,无法随我离开北陆,没想到便成为了族人威胁我的工具,我……” 谢留尘也望着那已经生机无多的魔龙:“原来当年你杀害无念,逃回北陆是为了这条龙的安危,你为什么不跟商师兄他们说呢?” 风归云苦笑道:“天真的少年人……无论有否苦衷,无论是为了谁,我终归是害死了无念……” 谢留尘大声道:“那你就任由商师兄误会下去?你不跟他说,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原谅你呢?” 风归云惨笑一声:“不会的,大哥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我害死了无念,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不!”谢留尘猛地摇头,“商师兄说过,你对不起的从来便不是他,他无权代替死者怪罪你,他一直在等着你回去,等着你向他解释原因。” 风归云勉强一笑:“哈哈,这倒像是他会说的话,可惜……可惜……”话到一半,又呕出了一口血,身子一软,倒在魔龙身上。 谢留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藏在自己怀中的那两封信,伸手在身上一摸,取出其中一封信笺,将其递到风归云面前,激动万分道:“你看啊,你看,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商师兄写给你的信,他一直都没能送到你手上!” 风归云独眼本是微微阖上,陡闻此言,独眼突然光芒大亮,沉声一喝:“扶我坐起来!” 谢留尘慌忙将他扶起后,他劈头夺过那信笺:“给我看看!” 他双手颤得十分厉害,信笺拿在手上左右摇晃,就是打不开,谢留尘便帮他将信笺展开。待他看清上面字迹,身躯一僵,连双手也停止了摇晃。 过了许久许久,终于听他哈哈大笑:“没错,没错,无念之死错不在我一人,原谅我了,他们终是原谅我了,三百年了,我为了这个消息等了整整三百年!” 说罢,又呕出了一口血。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胸膛微微振动。他还在笑,只是笑到癫狂极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谢留尘看着他布满血痂的脸庞,此时沾了斑斑鲜血,狰狞更甚。他旋了个身,坐他身后,出掌相抵,为他灌输自身真气。 风归云接连摆手:“没用的,没用的,你身上没有魔气……” 谢留尘带着哭腔道:“你是为了保护我……”魔龙本不必自残,风归云也不必受如此重伤,他们如此作为,只是为了不伤害到他。他生平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魔族之人,恨不得自己将《魔煞血书》全数修习,这样,也不致于在此时束手无策。 风归云笑道:“你既是大哥的人,我怎么可以让你受到一点伤害?”说着,开始急喘起来:“时间不多了,孩子你坐过来,你听我说。” 他颤抖着手,将谢留尘拉到自己身前,正正看着他:“这一切太不寻常了,这魔龙与我一同长大,心意相通,绝不可能自动跑去旋涡从生的海域,更不可能在我制止的情况下仍然动手,我父君已死——” 谢留尘打断他:“你的父亲还没死,他被囚禁在云山剑宗!” 风归云笑道:“不可能,我能感应到父君的生死,父君的神魂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消失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你听我说,这魔龙天下间唯有我父子二人可以驾驭,所以它方才的失常举动,或许印证了一件事。” 谢留尘惊骇地望着地上那魔龙,怔道:“你的意思是——” 风归云断断续续道:“……有一个可怕的念力在控制着它,逼迫它作自己不愿作的事情。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念力,因为我根本探查不出那股念力从何而来……你一定要跟大哥说……” 谢留尘见他气息奄奄,匆忙应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跟商师兄说。”但他心中却萦绕着另一种悲凉念头:“我要怎么跟商师兄说?倘若他知道风归云是为我而死,他会怎么想?” 风归云道:“还有,你现在是欠了我一个恩情。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留尘收起失落伤感情绪,拭去脸上泪珠,大力点头,道:“你说你说,我听着。” 风归云又咳出一口血,缓缓道:“吾族生于蛮荒之地,生性狂暴嗜血,北陆荒芜之地,资源贫瘠,为了争夺赖以生存的物产资源,不得不对南岭兴兵。我身为魔尊长子,无法带领族人摆脱厄境,反倒为了一己之私,出走魔族,又自逐愁海,实在有愧于这个身份。” 谢留尘方才听了他遗言一般的嘱咐,心知他情况不妙,他不愿接受事实,激动喊道:“那你为了你的族人,更应该好好活着!” 风归云猛咳几声,道:“来不及了,我腑脏俱裂,静脉尽碎,已经活不过一个月了。” 谢留尘眼泪又冒了出来,哭喊道:“那你等着,我现在就将你带回南岭,让商师兄他们为你医治!”说罢便要俯身,将他背起。 风归云将他推开,喘道:“我不会走的,我也没脸再见他们!” 他不知谢留尘担忧他伤势严重,俯身扶起他时用力甚轻,故而这一把推去,一下子便将谢留尘推到一旁,直直撞上魔龙庞大的尸身。谢留尘感到背后坚硬又冰冷的触感,又是一怔,心中想道:“我也是没脸见商师兄,那我是不是也该跟他一样留在愁海?” “你与大哥既是道侣,说与你听,也是一样。”风归云定定看着他:“我要你发誓,将来倘人魔两族再度战乱动荡,人族需留情于我族,不得对我的族人赶尽杀绝!” 谢留尘看着他溅满鲜血的脸庞,愣愣道:“那你呢?” 风归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魔龙龙首边。那本已死去的魔龙似有所感,缓缓张开自己的嘴。 风归云躺了进去:“我与它,死在一处,于愿足矣。走吧。” 谢留尘追了过去:“你——” 风归云没有再回应,魔龙应声而动,哀绝长鸣,带着风归云在碧海中翻了个身,一起沉入无尽深渊中。 等愁海深处再次响起龙吟声时,谢留尘掉下了一滴眼泪。 父君身亡,结拜兄弟为自己所害,风归云的心,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拖着一副残躯,在愁海遁世三百年,始终无法解脱。如今,能在死前看到商师兄的信,也算无憾了罢。 “那我呢?” 他在愁海独坐一夜,等潮起潮涌,将迷障中的他拍醒,他才恍然回神,沿着东面海岸,静静游去。他游得很慢很慢,一步踩下一个脚印,但他知道,不管走得再慢,终究是能走到目的地的。 可是回到南岭又能怎么样呢? “我杀了祁欢,风归云又为我而死,我害死了他两名兄弟,我怎么还敢见他?我怎么还有脸跟他在一起?” 他游出了海,躺在北陆一处山崖上。 风不肯为他吹,明月不肯为他相送,连常年低吼的海潮都静静的不说话。 夜空中有微微细雨飘下,他静静地眺望苍碧色的苍穹,无边的愁绪将他笼罩起来。 他深深地闭上眼。只觉雨夜如昨,天地烟茫,曾经最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回不去了。 ——第三卷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时近九月,本该是返凉的节气,偏偏又是淫雨濛濛,绵绵细雨下个没完,难得有几日见晴。南岭大陆近年来极多这般反常气候,夏日飘雪,秋季阴雨,人族不知根源何在,只好当作是天意难测,降下天诫。 商离行这边,也在处理好清阳掌门身后事、回到秋水门之后,接到妖族回信,邀约他亲上西涯山一会。 西涯山与南岭距离不远,来往一趟至多不过四日,那女侍从兰辛脚力再是迟慢,也绝不致在七八日之后才回到西涯山,向大妖王禀明自己欲亲上西涯山一趟的意图。 商离行收到信笺,淡淡一笑。他心知肚明,大妖王对人族恨极恶极,根本不愿与自己一会,是以拖拖拉拉,将此事一延再延,好给自己立一个下马威。 此去西涯山一趟,恐怕会遭受诸多刁难。 但他同时也想不明白,大妖王既对自己的上山拜会如此不甘不愿,为何最后又还是决定将他请上山? 难道妖族内部另有其他主事者?还是那大妖王临时改意? 总之,无论如何,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了。 信笺所言,妖族这边将派使者前来接人。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妖族使者,他只好暂时将黑衣人之事放下,绕到后山茅屋,将昔日无念留下星盘复刻一份,以备到了西涯山找出破解之法。 次日天际放晴,轻风拂柳,是个适宜出门的好日子。黄昏之际,一驾雕龙宝车暖香馥郁,凌空凭虚,踏着万道晚霞而来。 马车落在秋水门门前,跳下一白衣少年,拱手道:“元桑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打量此人,见他年纪虽小,笑容可亲,礼节周到,依稀正是何所悟纪清所言那名大妖王手下。他轻轻点头:“有劳元桑公子了。” “客气了,元桑奉吾王之命,前来接商门主往西涯山一见,车驾简陋,盼乞莫怪。”元桑倒是毫不在意他的视线,眼波流转,笑吟吟地一掀帐帘,恭敬道:“商门主,请。” 商离行也不客气,负手上了宝车,元桑紧随而后,上了车鸾,而后双唇微启,低叱一声。 驾前御兽受他指令,一声清越长鸣,四蹄如飞,载着车上二人驶向西方夕阳落下之地。 宝车香车,是为妖族最尊贵的出行宝物,专供妖王及待客专用,御兽冲天而飞,一日万里,稳如平地,车上瑞脑香犀,烟缭雾掩。元桑点燃一盏香炉,以木勺轻轻拨动余烬,稍稍抬眼,见商离行坐在车鸾一侧,垂眸不言,道:“商门主不习惯这味道吧?” 商离行淡淡道:“尚可接受。” 元桑扬起一边眉毛,道:“听说商门主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鼻子,可闻到寻常人闻不到的幽暗气味,不知商门主可闻得阴谋二字的味道?” 商离行道:“元桑公子说笑了。” “哦——”元桑拉长了尾音,道:“原来你也闻不到吗?” 商离行道:“商某只能闻得实物之气味,不过,这阴谋二字,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闻不得,不见得没有。” 元桑停了手上动作,与他正正对视,道:“那商门主闻出什么了?” 商离行看他一眼,奇怪道:“我闻出什么又有何益?难道西涯山已备下大刑,等着商某上门不成?若妖王殿下真是作如此打算,那商某更非去一趟不可。” 元桑倒是有些惊讶:“为何这么说?” 商离行道:“今番往西涯山一趟,不为两族恩怨,也不为缉拿凶手,商某是为一点私人缘故而来,妖王若真是如此公私不分,备下严刑相待,那商某自然不能让殿下一出苦戏无用武之地,顺便也好叫世人看看,妖王殿下惧怕商某到了这种程度,竟连一趟私会都要防备至此。” 元桑静静看他一阵,突然朗声笑道:“哈哈,若我王真会为了顾念一点颜面,当年也就不可能当上这个妖王了,商门主未免将人族规矩看得太重了。倒是不知一会儿见到吾王,商门主打算怎么解释南星的事情?” 商离行缓缓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等亲自见到妖王再说。” 元桑也不追问,只是笑吟吟地在他身上扫视上下,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商门主,那位姓谢的小兄弟跟您有何关系?” 商离行知道谢留尘当时被妖王掳去西涯山,眼前元桑可能曾与他见过面,算得上认识。听他问起谢留尘,稍稍思忖,道:“这,对元桑公子而言,很重要?” 元桑笑道:“当然,不只是对我重要,对整个妖族而言,都很重要。倘商门主的猜想成真,那这位谢小兄弟,便可能是我们妖族最为尊贵之人,元桑关心主人,自然要多问几句。” 商离行知他话中有意,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道:“抱歉,恕难告知。” 元桑却有心将话挑明:“坦白来说,我不希望商门主与谢小公子走得太近,毕竟他终归是要回到族人身边的,以后心也要留在西涯山。” 商离行蓦地抬头,两眼射出两道冷电,冷冷投在元桑身上:“这是妖王殿下的意思?” 他自上得宝车以后,便是一脸和和气气、温逊有礼的样子,元桑没料到他竟陡施威严,手下动作一顿,笑道:“商门主怎么好意思吓我这等小随从?” 商离行眯起眼,眸光迸射愈加冰寒,就在元桑笑颜快支撑不住,背后已被冷汗浸透时,他才淡淡收回目光,道:“他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所谓妖王,他若不愿留在西涯山,你们也没资格强迫他。” 元桑暗自舒了口气,发觉手中木勺已被自己捏得缺了一角,他忍下心中怒气,不冷不淡哼了一声:“哦,是吗?” 商离行缓缓道:“三百五十年前你们关闭现世通道,将南星与他抛弃在外的时候,便该想到他与你们人心相离,不可能轻易接受你们这群族人的存在。” 元桑干脆扔下木勺,高声笑道:“哈哈,那便赌一把,看看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可是商门主,恕元桑直言,所谓血浓于水,亲情,便是维系世上关系最好的纽带。” “那商某就等着。”商离行撇过脸,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他表面上一派据理力争,实则心里也没底,谢师弟一生执着于追寻自身身世,将来得知自己身份,多年夙愿达成,恐怕以后再不愿出西涯山了吧。 他会选择站在人族这边,还是妖族这边? 所谓立场抉择,没有亲身经历,他也不敢有过大把握。 这辆妖族宝车,行速极快,在夕阳未落山之前,已停在西涯山山脚。 元桑与商离行一路再是无言,此时下了车,也重新恢复笑意:“商门主,这边请。” 随即领他去了望天涯。 商离行跟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走上这四季如春的望天涯。他并非第一次来到西涯山,三百五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少年人时,曾受先任妖王所邀,来到西涯山一游。而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他再度来到此地,眼前依旧是花红柳绿,而人已几度变数。 元桑便在此时煞了风景:“商门主不妨猜猜,现在吾族共有多少精兵了?” 商离行也注意到了,望天涯四野花草环绕,藏着不少持着剑矛的妖兵,其中不乏略带警惕好奇的目光在打量他这位人族来客。 漫山遍野,粗粗算来,至少上万人。 元桑又道:“如果我们攻打南岭,又有几分胜算?” 商离行负手而行,淡淡道:“胜算为零。” 元桑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商门主好自信。” 商离行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族实力互相制衡,其中尤以妖族实力最弱,这时你们只能养兵蓄锐,按兵不动。何况南岭太大,以你们的兵力管不了这么大的地方,魔族在旁虎视眈眈,你们也不敢冒这个险。” 元桑眼皮一动,商离行又道:“不管他有否回来当这个妖王,你们短时间都不会选择对人族出手,至少五十年间,你们不会动手。” 元桑笑意更浓,倒是没再说些什么。 等到了望天涯峰顶山洞,元桑在外通报:“王,商门主已经带来了。” 洞中静悄悄,竟无人回应。 元桑又往里喊了一声:“王,商门主已在门外,王是否要现在接待?” 依旧无人应答,元桑回身道:“商门主,可能吾王没听到外面的响动,元桑进去通报,请商门主在此等候。” 商离行一甩袖道:“不必了,直接进去吧。”说罢脚步不停,不容元桑做出反应,毫不客气地带头直冲进山洞。 “诶,商门主,您这是——”元桑慌张跟上。 几步走到山洞里侧,见偌大的山洞,帐幔飘飞,香气缭绕,竟是空无一人。 商离行望着紧追过来的元桑,冷冷道:“元桑公子,戏还演得过瘾吗?” 见自己一番把戏被识破,元桑一点愧疚神色也无,轻飘飘道:“哦,可能那时商门主在南岭放了一番狠话,令王芥蒂至今,不肯相见吧。” 商离行一甩衣袍:“那带我去见人吧。” 元桑一愣:“见谁?” 商离行觑他一眼道:“见那个真正想见我的人。” 元桑收起惊愣神情,笑道:“商门主真是好聪明,枉我在路上绕了这么多机关术语,竟没将商门主给绕过去。不错,想见商门主的并非是大妖王,而是另有其人。” 商离行神色稍霁。 元桑微一躬身,轻声道:“商门主,请这边来。”言辞举止比之方才更多几分敬重之意。 商离行随他步伐走出山洞。二人出了山洞,脚步一转,直接转向峰顶远处另一处山洞而去。 商离行跟在此人身后,默然不言,只觉妖族受天地灵气孕育,没见几分纯真灵性,反倒个比个的邪气。元桑自他上了宝车之后便屡屡刁难,方才更是假装洞中有人,想将他一人扔下,自己一走了之。若不是自己不上他当,说不定会被晾在洞外几天几夜,受尽妖族奚落。 元桑经方才一事,倒是主动放**段,低声解释道:“商门主,并非元桑刻意为难,只是当年妖族受到魔族攻击,人族见死不救,吾族族民未免心中怨恨,故立此下马威,这也是吾王授意。” 商离行在他身后道:“元桑公子,商某早已在车上说得清楚,今番来此是为私事,不为两族恩怨,元桑公子此等做法,除了出一时之气外,根本只是在浪费彼此时间。” 元桑到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商门主说的是,元桑意气用事,险些误了大事。” 又引他转了个弯,恭恭敬敬道:“商门主,这边。” 商离行默然不语,静静跟上。他早便知道,妖族族民对当年妖王妖后战死之事十分介怀,自望天涯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旁窥伺,此次主动请求上西涯山一趟,虽做好了被刻意刁难的准备,但遇到元桑此等拙劣捉弄,仍是有些好气又无奈。 他一边随着元桑前行,一边思索道:“若那人有朝一日继承妖王之位,以他年岁心计,又该如何服众?” 澄黄色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成两道斜斜的长影,落在花间草木上。元桑将他带到望天涯另一处高峰山洞,在门外躬身道:“大长老,您要见的人到了。” 洞内很快有了回复:“嗯,请商门主进来。” 元桑低声称是,引商离行进了山洞,来到一处石榻前,道:“见过大长老。” 商离行细细望去,见此方山洞高逾十丈,宽阔无比,洞中无左仆右奴相伺,石榻上坐着一名苍颜老者,精神抖擞,身如磐石,双目精光内湛,目测至少两千岁,他微微一凛,行了一礼:“见过妖族大长老。” 大长老微笑点头,一转眼神,见元桑仍立在一侧,道:“嗯?还不出去?” 元桑笑道:“大长老,商门主,元桑也想见识一番高人对话。” 大长老转向商离行,道:“商门主莫怪,这孩子跟在吾王身边,说话一向拐弯抹角,行事也不太有规矩,方才多有得罪了。” 商离行客气道:“岂敢。” 大长老一捋长须,朗然笑道:“哈哈,商门主脸上说不敢,其实心中怕是仍有几分芥蒂吧。” 商离行倒是直言不讳,冷冷道:“是,商某确实挂怀于方才之事。” 元桑这时不敢要求留下了,轻嗽一声,拱手道:“元桑有事,先出去了,大长老,商门主,容元桑先告退。” 大长老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性子,在元桑走后,望着坐在一旁的商离行,眼中浮现笑意:“商门主率真任情,倒是少年习性,怪不得当年能得吾族妖王赏识。” 商离行成名三百余载,名声在外,任何人见了他,无不是一声恭恭敬敬的“商门主”,此时被叫“少年人”,真是分外新鲜。但他也知,在这位大长老面前,恐怕连清阳掌门都是少年人,他定一定神,拱手道:“大长老有话直说。” 大长老殷切问道:“此次商门主远来是客,车马劳顿,还习惯吧?” 商离行道:“大长老无须如此多礼,商某此来,是为了南星与三百年前那个孩子的身世。” 大长老也不再拐弯抹角,进入正题:“老朽闭关多年,早已不问世事,是我听说南岭的事情,想见一见商门主,才让元桑以妖王身份下了邀约。不知商门主对那个孩子的身份,猜到了几分?” 商离行肯定道:“十成。” 大长老道:“哦,愿闻其详。” 商离行迎上大长老和蔼可亲的面容,一字字道:“其实谢师弟才是真正的妖王幼子,我猜得对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长老微微点头,命洞外小童取来一本画册,交到商离行手上,示意他翻开。 商离行便翻开手上画册,一页页看下去。这本画册画着每任妖王及妖后的画像,笔划精致,栩栩如生,待翻到最后一页画像,商离行道:“果然如此。” 原来画册上画着上一任妖王妖后的画像,而先任妖后的长相秀美白皙,修眉俊目,竟与谢留尘有七八分相似。 他合上画像,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着此事,为何谢师弟被带到西涯山却毫发无伤,为何谢师弟会与大妖王长得如此相似,因为他们才是真真正正、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大长老颔首道:“他们姐弟皆是继承了先任妖后的相貌,不是如此,元桑也不可能在一次见到他时便认出他的来历。” 商离行顿了顿,道:“当年妖族避世,独独南星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流落南岭,我猜想应是那个孩子一出生便受了重伤,南星抱着他苦苦找寻救治之法,后来谢师弟跟我说将他养大的人也叫南星,我便想他会不会就是当年南星抱着的那个孩子。” 大长老叹道:“他们没回来是正确的,那时候族内太乱了!” 商离行道:“接着,我与谢师弟为了解开玄机,当夜去了一趟凤临川,得到一位名叫昆山老奴的前辈指引,他指引我们看了两段记忆,一段是当年南星与无念决裂的回忆,一段是南星与谢师弟在凡间的一幕。” 大长老恍然道:“原来他们躲去了凡间,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商离行点点头,续道:“这些都不难猜出,唯一困扰我的是,为什么南星抱着孩子来秋水门是三百年前的事情,而谢师弟明明只有十七岁,年龄上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 他静了一阵,道:“我本只是七分猜想,但后来偶然一日,想起妖族典籍所记载穿越空间之法,而南星在临走前,曾问过我关于维天之柱的事情,我便大胆预测,南星登上了维天之柱,改变时空秩序,来到了三百年后。” “没错,你猜的一点都没错,我们妖族中有相关典籍,登上维天之柱可以穿梭无限空间,”大长老道:“妖后临死前诞下一子,便是那个被南星带走的孩子,同时也是我们妖族真正的王。可惜老朽不知南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带着孩子来到了三百年后。” “这便是商某今日来此的第二层目的了,”商离行慢慢起身,取出怀中之物,道:“这是无念真人当年留下的星盘,成一桩未解之谜,南星也是看到此物,与无念起了争执,才决定穿越时空而来。” 大长老讶异抬头,自他手上接过那份复刻版的星盘遗迹,将其上的星盘轨迹细细辨认一番,带着几分遗憾道:“可惜老朽看不懂星盘,无法助商门主一臂之力了。” 商离行收回星盘复刻本,问道:“妖族中可有看得懂星盘之人?” 大长老摇头道:“让商门主失望了,没有。” 商离行今日来此,一是为谢留尘身世之事,二是为解开无念星盘之谜,第一件已然得到答案,第二件却仍旧无法施为,如此,也只好轻轻一叹,道:“既如此,商某来此的目的已达成,眼下不宜多留。” 大长老见他要走,道:“商门主这便走了?不如等吾王回来——” 商离行摆手道:“不必了,商某尚有其他要事在身,不多耽误了,大长老,请。” 大长老颔首道:“看来这西涯山美景,也留不下商门主匆匆步伐。” 商离行道:“商某对谢师弟身世之事本就有了猜想,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既已得到答案,那便不需要再多言了。”见大长老欲言又止,问道:“大长老是有话要说?” 大长老迟疑一下,道:“老朽只希望商门主能协助我族找到这个孩子。” “可以,”商离行拱手作礼,正色道:“等谢师弟回了南岭,商某会让他回西涯山一趟,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但是,到时是选择西涯山抑或南岭,那是谢师弟的选择。” “有劳了。” 大长老知他留在西涯山颇感不自在,故而不愿久留,也不留他,即命元桑过来洞口,将商离行带下山去。 元桑很快赶来,在夜色中将商离行带下望天涯,坐上乘坐方才的宝车。 车上,二人对坐无言。商离行自确定了谢留尘的来历,心中竟是一点也放松不了,他迫切想知道,星盘上到底隐藏了什么惊天秘密,才迫使南星舍弃与无念的情分,一意孤行来到三百年后,又为什么一直呆在周家村? 他沉思此事,静静的不说话。元桑也不知为何,一直不见出声。 等车马穿越云海,过了半途,夜空中一轮明月悄然挂上天际。车上点起幽幽烛火,元桑望着商离行隐在烛光中无悲无喜的面容,忽而笑道:“商门主是还在记恨着方才元桑捉弄你的事情?” 商离行回过神来,断然摇头:“没有。” “你说没有,我看倒不见得,”元桑笑容浮在脸上,却无法进得眼里,道:“你们人族总是这般口是心非,将我家小主人都给带坏了。” 商离行听他此言,便知他又有意针对了,但在他看来,元桑此举真是无比幼稚,淡淡一笑,不做理会。 元桑道:“我家小主人将来是要继承妖王之位的,跟人族是走不到一起的。”自得知谢留尘为真实妖王幼子后,他便产生护主情怀,一口一个“我家小主人”叫得起劲。 商离行不禁冷笑道:“你说你一心为主,你们管那竞枫叫了三百多年的妖王,到头来不还是将人当做随时可舍弃的棋子?” 元桑敛起笑意,冷冷道:“一个冒牌货还不值得元桑效忠,整日妄想妖王兵权,死了活该!要不是那时族中有他臣属,元桑早将真正的妖王迎进西涯山!” 商离行听他语气凶戾,心道原来妖族内部也是一团糟,谢师弟一人恐难担以大任,缓缓道:“我说过,他若不愿留在西涯山,你们无法强迫他。” 元桑别含深意道:“你对他关心切切,关系可真不一般。” 商离行摇摇头:“无论我与谢师弟是什么关系,我都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元桑道:“这是我们妖族内部的事情,商门主似乎无权过问吧?” 商离行缓缓摇头:“谢师弟想做什么,我便支持他做什么。” 自方才来西涯山的路上,元桑见他一提到谢留尘便语气不同,对他二人的关系猜到几分,便道:“商门主,我家小主人年幼识浅,依他如今十六七岁的年纪,兴许只是一时迷恋亦未可知,等将来他继承妖王之位,统领万民,您觉得他还会像如今这样依赖您吗?” 见商离行不语,他冷冷一笑,道:“商门主枉活了三百余岁,却将我家小主人带上歧途,呵呵……” 商离行知道与他争执无果,便淡淡道:“随你怎么说。”心中不禁想道:“唯今之计,最好先妖族一步找到谢师弟,否则依照大妖王的强势与元桑的刻薄,谢师弟回了西涯山,恐怕不得自由。” 过了不到一会,宝车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停了下来,元桑道:“商门主,到了。” 商离行心里有些疑惑:“这便到了?”但他面对着元桑的一张臭脸,实在不愿多留,当下道:“多谢。” 掀开车帘,跳下车来,迎面吹来一阵凉风,顿感一阵轻松。 车内的人没有下来,只是留下一句:“商门主,莫忘记元桑的一番好意相劝啊!”随即命宝车启程登空,返道回西涯山。 商离行无奈一笑,四周打量一番,才发现他独自站在一处山郊荒野,不远处有隐隐火光闪耀,偶有阵阵说话之声。 元桑竟然将他带到了凡间。 他想了一想,便明白了元桑的意图,想必是此人与他言谈不和,干脆不送到底,只将他送回凡间,让他自己走回秋水门。 商离行心道:“此人真是幼稚至极。”方走出几步,突然脚下一顿。当年南星带着刚刚出生的谢师弟离开秋水门,没回西涯山,而是去了凡间一处叫周家村的地方。 究竟那周家村有何特殊之处,会令南星穿梭三百年时空,只为在那里待上六年? 那兽王逃出荒谷,为何也是恰好去了周家村? 周家村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眼下,要不要顺道去探一下? 这般想着,他便转过身子,踏上往周家村的方向。 周家村离此地倒是不远,慢悠悠迎着月光,走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只见此处村户不过百,山屋黑墙灰瓦,墙前墙后堆着无数柴垛,山村人家早已入睡,四下万籁无声。 他立在村口,方打算进山村一观,却突然接到秋水门匆匆传讯,正是白萱潦草的字迹:“门主,门中急事,速回!” 第一百一十六章 商离行只好放弃夜探周家村的想法,匆匆赶回秋水门,一经进门,白萱等人即刻迎了上来。 他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如此慌张?”白萱传讯给他的信笺上字迹缭乱,且未说明发生何事,显是匆匆写就,尚未来得及说明事情经过。 白萱面带肃容道:“门主,门中死了几名散修。” 身后散修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那几人死得很是蹊跷。”“我们在凡间接到这几人尸体,立马送了回来,不敢延迟一步。” 商离行面色一沉,白萱脸色凝重道:“门主,这几人正是当日派遣到凡间秘密搜查的那几人。” 商离行脚步一顿,望了白萱一眼。数日前他曾与白萱对抓获的几名魔族卧底施展搜魂大法,探得其识海一片空白,而后他命白萱派出几名散修,到凡间追查剩余魔族卧底。 而莫名死去的,正是那几名散修。 商离行心知此事绝不寻常,紧抿着嘴,衣袖一甩,直接飞步赶去停放尸身的房间,路上问道:“查出死因了吗?” 白萱众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回道:“门主,这几人死状十分可怖,跟干尸一般,与先前发现暴毙的凡间死状一模一样。” 商离行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只见身后诸人神色凝重,愁眉苦脸。他从白萱众人脸上读懂了那份压抑神情,这才明白为何白萱会如此匆匆传讯于他。 不管是门中莫名死了几名散修,抑或这几名散修是当日派出那几人,都不致于让一向冷静的白萱如此紧张。他缓了一口气,安慰众人道:“别担心太多,或许只是巧合。” 旋即脚步迈得越大,几步便来到停放尸身的房间。 商离行走进房间,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揭开,细细旁观死者死状,头也不回问道:“是在哪里发现的这几人?” 众散修迟疑一阵,回道:“门主,并非是我们主动找到他们的尸体,而是有人将他们送了回来。” 商离行瞧他们脸色,便知众散修所知不多,缓缓道:“看来你们也没有掌握可靠的讯息。” 众散修面有难色,支吾回道:“门主,那人只是指使几名凡间樵夫送回门人尸身,我们盘问那群樵夫许久,他们却只说是他们上山砍柴时见到山上躺了几具尸体,旁边放着凡人用的银两,下面压着一张白纸,写着几行字,指引他们将门人送到我们一处驻扎点,其余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商离行问道:“可知那是什么山?” 几名散修道:“正是云山剑宗所在的云山,那几名樵夫常年在云山山脚砍柴。” “云山剑宗?他们怎会跑到云山山脚去?”商离行深深皱起眉,又问:“那张纸呢?” 众散修回道:“烧了。” “烧了?”商离行诧异道。 众散修老实回道:“那几名樵夫中,有一名识字之人,在他念了白纸上的字后,那白纸突然无风自焚起来,一下子便成一堆灰烬,众樵夫虽感惊异,也没将灰烬收拾起来,估计过了这段时间风吹雨打,要找也找不到了。” 白萱道:“看来是有厉害人物在纸张上下了什么不得了的阵法,可是,单凭这点不好找。” 商离行微微颔首,依他能为,在白纸上施加咒术,操纵白纸自焚并非什么难事,南岭大陆上藏龙卧虎,能有此修为者多如过江之鲫,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追寻的线索。 他脸色深沉,目光寸步不离众散修尸体,只见卧在地上的众散修尸身熏黑,五官凹陷,其上缭绕着黑沉死气,与当日莫名死在天一阁的云相长老何等相似。 这究竟是否是魔族之人在背后下手? 下手的目的又是为何? 难道只是为了阻挡散修查探魔族卧底? 南岭大陆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魔族之人? 他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身后白萱与众散修也不敢出声。 暗沉夜色中,门外树影一阵晃动,沙沙作响,突然一道身影在门外闪过,紧接着,传来何所悟低喝一声:“什么人?”剑光抖动,身影一晃,紧随那道身影追去。 身影交错,几声低叱,何所悟正与那人在门外相斗。 白萱担忧着望了商离行一眼:“门主——” 商离行摆手道:“别担心,何所悟应付得了。” 门外二人对了几招,又是剑光一闪,只听一道女子哎哟一声,何所悟叫了一声:“是你!” 斗至火热的阵仗顿然停了下来。 旋即房门自外被人一脚踢开,商离行与白萱诸人齐齐望去,只见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站立门外,一挑额发,悠悠然道:“门主,我回来了!” 商离行见到来人,一愣,道:“你怎地突然回来了?” 白萱见到她,也是满脸吃惊:“姐姐?” 崔明若站在门外,叹了一口气,道:“魔族左右护法已死,我在北陆待不下去了。” 何所悟收了剑,对着崔明若哼了一声,似是埋怨她不早点出声,累他动手,又朝商离行等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抱着剑转身离去。 崔明若掩嘴笑道:“这个冰柱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古怪性子?真好玩。” 白萱走上去,挽住她手,道:“姐姐,他也是为了守护门中安危。” 崔明若笑道:“你怎么也为他说话了?” 门中众散修大多不认识崔明若,见她突然深夜到来,与何所悟一番拳脚相接,又与商离行白萱言谈熟稔,大都一脸惊讶。 商离行挥手道:“大家先回去吧,先去办妥这几名散修的身后事。” 众散修不敢过问太多,应了一声之后,纷纷出门离去,却在出门之际,与崔明若错身之时,都朝她望了一眼,眼中绽放惊艳之色。 崔明若不以为意,与白萱走了进来,白萱很是欢喜,挽着她,道:“姐姐一回来就要戏弄何所悟,他该生气了。” 崔明若道:“听说你们成一对了?恭喜了,什么时候办喜事?” 白萱笑吟吟道:“姐姐回来,就可以办了。” 二人走到商离行身前,崔明若又打了一声招呼:“门主。” 商离行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早该动手的,不该犹豫到今日。”崔明若虽只说左右护法已死,但他却已料到必是崔明若动的手。 崔明若低叹一声:“门主,魔族左护法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危及自身性命安危,我实在不愿对他父子下手。” 当日魔族左右护法为迎回魔尊冥天,率领数万魔兵攻上南岭,却被化身为赤霞洞主的崔明若牵着走,但崔明若也曾几次为左护法父子求情。商离行早看出左护法对她情谊非常,一直担忧她下不了手,如今得到魔军统领已死的消息,心中一定,道:“魔军的左右护法一日未死,南岭便多一份忧患,你能当机立断,替南岭手刃大敌,合该高兴才是,不可再露出此等幽怨神情。” 崔明若笑道:“我本就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哪里又放不下了?只是面具戴久了,偶然一日揭下来,竟一时有些茫然、有些过意不去罢了,兴许过了一段时日就好了。” 商离行道:“自此你恢复崔明若的身份,在南岭大陆上行走,以后北陆就不要去了。” 崔明若知他是在担忧自己遇上魔族之人,被牵动卧底时期的情绪,心中暗道自家门主还是这般体贴,笑道:“门主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去接触北陆魔族了。” 商离行道:“好。” 崔明若又与白萱说了几句私语,往商离行身前望了一眼,吃了一惊:“咦?怎么会有几具尸体在此?” 白萱便将这几名散修意外被派遣凡间查找魔族卧底,又意外身亡的经过告知于她。 崔明若听了事情经过,怪道:“可是魔族现在没有卧底在南岭了呀。” 此言一出,商离行与白萱一齐朝她望了过去。 崔明若解释道:“之前那个黑袍人半蚩是留在南岭的最后一名魔族之人,自魔尊冥天身亡后,魔族便陆续撤出南岭了,不可能还有多余魔族对散修动手。” 商离行知她对魔族内部情况了解甚深,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动的手?” 崔明若也探视了那几名散修的死状,道:“魔族派往南岭的卧底都为枯水宫麾下,照理来说,如果是魔族动的手,应该与枯水宫有关才对。可是我曾为了搅乱魔族人心与掩盖传讯南岭之事,在魔宫大会上逼死枯水宫宫主,枯水宫只剩几名哭哭啼啼的部署,已不成气候了。” 商离行愁眉不展,道:“兴许还有其他宫主与洞主秘密遣人来到南岭。” “门主,此事恐非魔族所为,”崔明若正色道:“魔族先前也死过一批在南岭的卧底,死状也同眼前这几人一般。” 白萱啊了一声道:“魔族也被人吸干精气过?” 崔明若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白萱望向商离行:“门主,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商离行心知此事十分严峻,黯然不语,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无形之手在暗暗操纵一切,而他们则对此一无所知。他想到那些意外身亡的同修,想到无念当年留下的星盘,那星盘的卜象至今仍无法解开,无念当年只含糊言道三百年后的今天必有大事发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他喃喃道:“如何才能解开无念留下的星盘之谜?如何才能知晓三百年后发生何等大事?” “星盘?”崔明若听了他低喃细语,道:“原来门主是在研究无念遗留下的星盘?怎么不早说?天衍宗有一名幸存者,尚在北陆魔族内部。” 商离行诧异回头:“你说的是真的?天衍宗有弟子在世?” “确实是真的,”崔明若道:“只是此人当年目睹同宗门人惨死,致使神智疯癫,我怕也是帮不了什么忙了。” 商离行又问:“现在魔族内部状况如何?” 崔明若想了想,道:“两位护法已死,十万魔军无人率领,暂时无法兴兵南岭,至于魔族内部,我临走前特意将我的赤霞洞府同时让予给几名宫主与洞主,现在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为了迁宫之事而争夺我留下的土地,乱得很。” 商离行道:“嗯,我知道。”应了一句,再度沉默不言。 崔明若与白萱对视一眼,均明白了过来,异口同声道:“门主想亲自去一趟北陆?” 商离行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也不知是哪名散修走漏消息,两日后,魔族左右护法一同身亡的消息在南岭大陆上不胫而走。南岭大陆上不少宗门接到消息,又频频起了心思。其中有七个门派纠集数千门人,来到秋水门地界,邀秋水门散修一起出海,攻打北陆魔族。 商离行彼时尚在秋水门,于议事厅接待了这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待得知这七位掌门人的来意后,稍一思索,拒绝了众人。 众人齐声劝道:“商门主,如今北陆十万魔军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出手的好时机啊!” “我们七大门派联手出动,加上秋水门的上万散修,正将魔族一网打尽,从此不敢犯我南岭!” 商离行坐于主位,缓缓摇头道:“秋水门先前与魔族左护法签订了和平协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出手攻打魔族。” 一位门派掌门人道:“商门主,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魔族之人一向暴虐残杀,几次无故攻打我南岭大陆,杀我同胞无数,同他们还讲什么信义?” 商离行收敛神情,神色淡淡道:“看来诸位是在逼商某撕毁契约了。” 七大门派中有一太清观,观主名唤薛云清,他起身道:“商门主,在下在来时路上听闻魔族左右护法之死,是贵门崔明若所为,如此一来,秋水门已经是事先击杀魔族,怎么能不算主动下手呢?” 商离行也不知这几人到底哪里得来的风声,竟连这等内情都探听到了,虽这几位掌门人俱是南岭大陆上成名大能,不好将话说得太绝,但无论如何,崔明若与魔族护法之间的恩怨,不该算到秋水门身上。他微微点头,道:“不错,魔族两名护法之死确为我门人所为,但杀死魔族护法并非出自商某授意,薛观主,秋水门并没有出手,以后也不会出手。” 众掌门人还要再劝,商离行却是不愿再与他们纠缠这等事情,喝命门中散修送客。七位掌门人自觉腆着老脸来秋水门求取支援已是万分不该,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几人拉拉扯扯,袍袖一甩,争相走出议事厅。 他们脚步已远,愤愤不平的声音遥遥传来,一字不落,随风吹到厅中秋水门众人耳边:“呸!明明自己出了手,还装什么假仁假义!” “不管了,我们自己去!” 待散修将那七位掌门人送出秋水门门口,崔明若撩开厅后帘帐,走进议事厅,道:“门主,是否需要我出海一趟,去挑动魔族出兵?” 商离行道:“没必要。” 崔明若叹道:“唉,门主本不想撕毁契约,有违信义,是我私人因由,连累了大家。” 商离行面色冷肃,缓缓摇头。和平契约已签,只要魔族安分守己待在北陆,他是不愿主动袭击魔族的,何况三百年来秋水门活跃于抗衡魔族第一线,门中散修牺牲无数,主动出兵对秋水门也无甚好处,然而崔明若杀死魔族两名护法之事,却是事实,这一点恰恰被七位掌门人抓住把柄。 这几名掌门人要他派遣散修相助,无非是看中秋水门对魔族的深度了解,想借秋水门实力围攻魔族,但他向来不愿如此受制于人,当下拒绝了众掌门人请求,无形中得罪了这几个门派。 见崔明若脸上微有自恼之意,他道:“不用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不管如何,秋水门都不会主动对魔族出手,他们爱去打战便让他们去吧!” 崔明若道:“门主——” 商离行缓了声音道:“莫担心,以后魔族之事你不用再理会,安心在秋水门住下吧。” 崔明若微微低下头,默然不语。 过了半日,门中散修果然传来消息,那七个门派数千弟子联合起来,已经由北陆千重影壁渡海北上。边界散修听门主命令,并未阻止。 当夜,商离行乘着夜黑风高,独自一人传送到了北陆魔族阵地,欲寻找那名天衍宗遗世弟子。 他直奔崔明若所说的浮梦楼,闪身进了后院,发觉后院几乎无人驻守,四下里静谧得可怕。 一路探查,一路前行,待行至那片假山丛时,又遇几名魔兵巡视。杀这几人于他而言并无难度,但如此一来打草惊蛇,实无甚必要,他躲在假山丛后,屏息凝神,静静等那队魔兵经过。 他不动声色站在暗处,旁窥那队魔兵自身前经过,重甲曳地,军威赫赫,倒有些惊讶:“不是说魔族两位护法已死,魔军群龙无首,已然大乱了吗?这队魔兵步伐整齐,气度威严,不像是无人率领的模样。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接替这些魔军?” 那队魔兵步履沉重,走过后院,穿过假山,迎面走来一人,众魔兵齐齐弯身见礼:“见过小公子。” 一道十分稚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现在轮到第几班了?” 藏于暗处的商离行将这个声音听在耳中,微微眨眼,原来这名孩童竟是那日被他抱过的钟涟。 当日崔明若为了胁迫魔族左护法退兵,偷偷潜入浮梦楼,将钟涟带出,交到几名神秘的人族修士手上,成为威胁魔族退兵的人质。商离行曾抱过此童,对他有一定印象,此时听当时那名只懂哭哭啼啼的孩童已然大变,成为魔族领兵人物,不由暗生感慨。 魔兵应道:“回小公子,已是第五班了,一刻钟后将换班一次。” 钟涟道:“嗯,向我汇报一下近日巡兵情况吧。” 魔兵道:“属下等谨尊小公子之命,半个时辰小队交接一次,两个时辰全队换班一次,三日后全队将与驻兵海岸的魔兵进行一次大调换,不让外敌有冒充可能。北陆海岸那边除淇封谷过于严寒、无法驻兵外,其余海岸皆派重兵层层把守,凶手绝无逃离北陆机会。” 钟涟点点头,道:“也就是说,你们至今对凶手的下落一无所知喽?” 那队魔兵当即跪下,颤声道:“属下,属下等一定竭尽全力,早日,早日找出杀人凶手,为两位护法报仇!” 钟涟也不多问此事,淡淡问道:“赤霞洞主回来了吗?” 那队魔兵声音发抖道:“没有,没有……” 钟涟又嗯了一声,道:“无妨,慢慢找,哪怕是死了,也要将尸体找回,葬在我父亲身边。” 众魔军听他所言,背后又是一阵发麻,纷纷应道:“是,属下一定尽快将赤霞洞主带回!” 躲于一处的商离行也是内心一沉,心道幸好崔明若早一步离开北陆,不然此时只怕要陪着左护法钟冥殉葬,旋即又想道此童果有其父之风,魔族有此人统领,恐怕将来威势不在左右护法之下。 只听钟涟又道:“没什么事了,你们去换班吧。” 众魔兵领命起身,快步走出浮梦楼,在见不到钟涟的身影后,才敢拭去额边摇摇欲坠的汗珠。 商离行听着钟涟脚步声,似是走去浮梦楼后院,身边只他一人,便隐了身影,悄然跟随而上。 他尾随在后,亲眼见到那小孩儿走到后院一处书房,推门而入。片刻之后,房中点起烛光,将那道幼小的身影投在窗上。 商离行闪到窗边,瞥见那道身影,袖袍一动,手中运起一枚符咒,正待出手,心中忖道:“此童小小年纪便有统领魔兵之威,城府又深,将来长大定是不凡人物,不如以符咒将他暗中击毙,以免将来又成人族祸害。” 只是,当他开了窗上一道缝隙,见了那道挑灯夜读的幼小身影,动作却是一顿。钟涟方才面对那队魔兵时,应对自如,俨然是个生杀予夺的大人物气势,而此时坐在案前,皱着小脸,挠头搔首,又突然又成了一个绞尽脑汁刻苦念童。 商离行一时大起怜惜之心,暗道:“算了,两族仇怨,稚儿何其无辜,何必赶尽杀绝?” 他无言一叹,随后悄然离去。 浮梦楼把守重兵不多,商离行在后院搜寻半夜,一间间房间探查过去,路上也没见几个人,几番遍寻不着,终是改了想法:“罢了,打草惊蛇便打草惊蛇罢,这般靠自己找下去,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找到。” 他又转回钟涟所在的房间,如一阵轻风般破门而入,将小童抓在手里,逼问道:“那个人族修士在哪?” 灯烛闪烁间,钟涟被他提在手里,小脸煞白,很快又恢复如常:“本公子不知道!” 商离行看着他道:“去,将你的手下叫过来!”钟涟一惊,反倒将嘴巴紧紧闭上,死也不肯出声了。 他心想:“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任意运出一掌,打在房中桌案上,桌案四分五裂,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这声音很快惊动浮梦楼里的魔族守卫,众人自四面八方赶来,围在房前,持器呼喝,只见暗夜中商离行提着手上钟涟,慢慢地走出书房。 魔军中不少人在之前的对战中见过他的面容,颤声道:“是……是那个散修之首!” 有一些较为稳重的魔军道:“请放开我们公子!”“商门主这是打算撕毁契约吗?” 钟涟被他下了禁制,无法开口,在他手下剧烈挣扎,商离行手下运劲,压制住他的举动,面朝众人道:“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而只为了找一个人,一名被关在北陆三百年的天衍宗修士。” 三百年前两族大战,天衍宗上下六百名弟子尽皆归降魔族,事后魔族战败,这六百人遭到屠杀,仅剩一名得了失心疯的弟子留在浮梦楼,几百年岁月悠悠而过,魔族中没几人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陡闻商离行出口要人,魔军诸人都感意外。但钟涟在他手中,魔族守兵不敢不从。几名带头魔军低声商议后,令楼中奴仆将人带过来。 那天衍宗的疯子也不知是跑到哪个角落,过了好一会才被楼中奴仆找到,很快被带了过来。 商离行远远望去,见被带来的那人周身褴褛,面容衰老,被奴仆架着胳膊走来,不住吃吃狂笑。浑身湿淋淋的,似乎是在曾待在过哪处水里。 他瞧见此人面目,与崔明若所描述之天衍宗弟子分毫不差,问道:“你便是那天衍宗最后一名弟子?” 那疯子只是歪眼涎笑,没回他的问题。 魔军首领道:“人已经带来了,请阁下放开我们公子。” 商离行未等他说完,先一步带着钟涟跳出人群,飞到天衍宗疯子身后,将人打晕,扛上了肩。 众魔军不料他骤然动作,反应慢了一瞬,几步抢近,却被商离行掷出的东西阻挡前路。 “人还你们了,接着!” 冲在最前的几人见他抛出一团白色物体,心中一惊,忙将东西接在手中。后面几人脚步稍迟,合围而上,口中喝道:“慢着,得罪了我们公子便想如此一走了之吗?” 商离行在他们围上之时,又飘然往后,退了十来步,道:“你们不想救你们公子,尽管围攻无妨。” 众魔军惊愕回头,与最前那几人低下头。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们手中抱着的只是钟涟的外袍。 而钟涟还好端端地被他抓在手中,随他身法腾跃而飘来荡去。 “可恶!” 商离行早知现下是在魔族地盘行事,不易过于张扬,一早便打定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人的念头。若自己早早放开钟涟,这队魔军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势必将自己围住不放,而自己被一群魔军围困,很难脱身祭出传送符。 他趁着众魔军分神之际,一路退至湖边,与魔军众人错开一段距离,将追得最紧的几名魔军踢下湖面:“下去!” 此地地势空旷,追兵又在数十丈外,他将钟涟放在地上,望他一眼,解开禁制,道:“得罪了,小公子。”随即祭出传送符,符光一起,匆匆回了南岭。 众魔军赶到湖边,见钟涟小小的身躯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生怕他受到毒害,齐齐跪倒周围,乞恕护主不力之罪。 钟涟却是闻而不闻,只死死地盯着法阵消失的地方,眼神不甘又怨恨。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暗夜色中,商离行扛着那天衍宗疯子,回到秋水门。白萱何所悟等在议事厅中,一见他身影,站了起来,道:“门主,崔明若走了。” 商离行一怔:“她在门中呆不惯么?” 白萱摇头道:“她留下一封书信,说是几百年未回南岭,现下回归秋水门,想在南岭游玩一段时间。” 商离行沉吟不语,知道崔明若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暌违南岭三百年,人事全非,加上白日里七大门派上门提出联兵之事,又给她带来心绪上的变化,他不好强留,便只道:“也罢,让她出去散散心,等她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白萱道:“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派人去将姐姐追回。”顿了下,又道:“她走前也将那份散修名册给我了。” 商离行想起当时门中散修名册被祁欢偷走,事后他也曾将此事密告崔明若,要她密切注意身份泄露之患。便问道:“她是从祁欢手上拿到的?” 白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她没说。”望向他扛着那人,问道:“门主,你找到人了?” 商离行道:“正是,幸好北陆守卫不严,此一趟去十分顺利。” 他将肩上那名昏迷的天衍宗弟子放下,将要开口让白萱医治,门外又匆忙奔入几名散修,道:“门主,那七大门派出海北上,在海上遇到海兽袭击,他们传讯给秋水门,请求援助。” 何所悟皱起眉,道:“好不要脸!” 白萱道:“门主,这些人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先前秋水门不愿出手,他们便暗中诋毁我们,现在出了事,又要我们帮忙。” 何所悟点头道:“对,不要去救他们!” 商离行将那疯子放在一旁,叹了口气,道:“罢了,毕竟同为修士,我们不可见死不救,我再出海一趟,将他们救回。” 言罢,召集百名散修与他奔赴边界,临走前嘱咐白萱医治那名天衍宗的弟子。 等人手召齐,已是三更时分,一行人在他的带领下,急急赶赴边界。路上,传讯的散修禀告具体情况:“门主,薛观主他们带领上千弟子乘舟渡海北上,夜间到了海上三千里处,突然遭遇数百头海兽袭击,海船被顶翻,修士死伤过半,至今仍在奋力抵抗。” 商离行道:“边界的散修也去帮忙了吗?” 那散修道:“去了,不过这次海兽来势汹汹,数量极多,且狂态大作,修士在海上受到诸多限制,无法拼尽全力抵抗,因而才接受了我们边界散修的建议,请求秋水门援助。” 顿了顿,又道:“这次七大门派出动渡海,原本极不愿意我们的散修帮忙,我们的散修听门主命令,未予阻拦,但担忧海兽之患,派人在岸边巡视,果然昨夜远远见到他们的桅杆与白帆接连倒下,紧急出动援助。薛观主他们若不是见到弟子身亡过多,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散修的救助。门主,我看他们一意孤行,就算被我们秋水门救了,也不会承我们的情。” 商离行嗯了一声,再不多言,御剑凌空,催力前行,一行人总算在天亮时分到达边界。驻守边界的散修将他们迎上早已备下的船只,扬帆,奔赴十万里大海。 这批船借风前行,不到三个时辰便抵达出事地点。近百里的海面尽被染成血腥红色,海面上漂浮近百浮尸,有修士的,也有海兽的,与浮板残骸东撞西撞,随着海浪一荡一荡地飘开去。 其时明日初升,海上万道霞光破云而出,艳红如血,七大门派的修士将剩余的船只收拢一处,持着手上利刃,与四周张牙舞爪的海兽殊死血战,另有六七十名秋水门散修驾着小舟,在浪声中飘来荡去,从旁协助对抗海兽。 商离行一声令下,随他远道而来的诸散修齐声应喝,遣开身下船只,分为东西一线,迎头朝海兽群与七大门派的修士疾驰而去,将这群作乱的海兽合围起来。 “是商门主他们来了!” 众人见到援兵到来,心中大定,出手愈加得心应手,秋水门散修处于外围,七大门派的修士身居中心,两方势力里应外合,全力应对不断冲击上来的海中霸主。 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他们才终于将全部海兽屠戮殆尽。众人累得精疲力尽,连话也说不出来,遑论渡海北上,突袭魔族。几位掌门人心中也道出师不利,此番出海实在九死一生,不宜再一意孤行,一行人为防其余海兽闻得血腥味再度攻来,休息片刻之后,驾船匆匆回了南岭。 待上了岸,又是到了翌日清晨,众人灰头土脸回到边界散修营寨,几近腿软,刚走到门边,便即累倒、晕倒者不计其数。商离行与一位掌门带领几名门人清点人数,发现这上千弟子竟只剩了三百多人,其余六百多人都死在海上,另有一百多人身受重伤,无法走动,只得暂且屈身秋水门散修驻扎营寨,借机修养疗伤。 替众人疗伤之际,一名散修走了过来,对商离行道:“门主,太清观的薛观主被海兽咬伤一腿……至今……至今昏迷不醒……”他言辞犹豫,脸上带着一丝疑惑迷色。 商离行一怔:“这是被咬了多重的伤?带我去看看。” 他在那散修的带领下,进了一处营帐,只见薛云清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他腿上的伤口不到五六寸许,并不深,亦早已包扎止血,照理而言,不该至今昏睡不醒。 商离行探他鼻息,又为他把了脉,也是查找不出原因所在,深觉匪夷所思,大惑摇头。 那散修斟酌着道:“门主,会不会是这位薛观主被咬伤后牵引体内旧患,以致真气逆流?” 商离行沉吟一阵,道:“真气逆流,往往将有一定症状表现于外,或冷热交加,或脸如金纸,我瞧薛观主的面色倒是正常得很,实在不像是真气逆流之状。” 又问:“医修来为薛观主看过没?怎么说?” 那散修摇头道:“此次受伤者太多人了,驻守边界医修仅有二人,实在忙不过来。何况,薛观主的情况过于异常,恐怕普通医修也看不出什么,不如,”他提议道,“叫白萱姑娘看一下?” 商离行道:“嗯,既如此,你们留在边界好好养伤,如果他到了午时还不醒,我再考虑将薛观主带回秋水门,叫白萱看一下。” 此次出海遭遇大难,死伤人数虽多,但多为七大门派之人,其留守门派中的其他门人或弟子听闻消息后纷纷赶来,将受伤的门下弟子接回了自己门派,边界人一少,众散修压力骤减,营寨中清静许多。薛云清所在太清观距离边界路途较远,其门下弟子姗姗来迟,到了当日午后才来到边界。其时商离行已先一步动身,将人带回了秋水门。其门下弟子只好先将受伤的门人弟子接回门派,留下一部分人转道去一趟秋水门,接回自家观主。 商离行将薛云清带回秋水门后,立时叫了白萱过来,他仍记挂着星盘之事,对白萱问道:“那名天衍宗的弟子如何了?” 白萱道:“白萱在他的命脉和穴位上分头刺了七七四十九针,助其疏通神智,能不能恢复神智,就看今晚了。” 商离行道:“也行,你先替薛观主看一下吧,看看他为何至今无法清醒。” 白萱道:“是。” 不多久后,太清观的门人也来到了秋水门,请求将自家观主接回门派,白萱道:“薛观主昏迷的原因我还没有找到,请诸位在秋水门歇息一段时间,待薛观主醒来后,诸位再将人接回,不知可好?” 那群太清观的门人听闻薛云清尚未醒来,也是大感不解,但一念及白萱声名在外,若连她也救不了,南岭大陆上更没有其他人可以救得了自家观主,也即答应了下来,暂时住在了秋水门中。 当夜,白萱遣门人告知商离行,道是施了针后,那名天衍宗弟子神智恢复清醒,除了言语迟钝,思维有些颠三倒四外,一切已与常人无异。 商离行大喜,携了无念留下的星盘刻本,前去那天衍宗弟子所在房间。 星盘之事事关重大,他并不想让旁人知晓太多,因此只独身一人去见那名弟子。他进了房间,关上了门,转身望去,正见烛火之下,那弟子坐在床头,听到门声,讶异抬头,眼中清明一片,全然不复昨日见到的那般癫狂之态。 商离行走近一步,见他缩起肩膀,抖个不停,只好停下脚步,温言道:“别害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他进来之前,听白萱说起这名天衍宗弟子神智虽已恢复,但兴许是在魔族受到几百年的虐待,识海中有着太多痛苦记忆,清醒后说话吞吞吐吐,且十分惧怕生人。 商离行生怕吓到这名弟子,停在原地,道:“你认识我是谁吗?” 那弟子在床边缩成一团,泪眼朦胧地摇头。 商离行道:“我是秋水门的门主,亦是你们门派大师兄的结拜兄弟,是我将你带回南岭。你还记得天衍宗的大弟子无念吗?” 那弟子呜呜咽咽地将头缩在双膝之间,并不回他的问题,也不对“无念”二字做出反应。 商离行有些失望,心道自己千辛万苦为破无念星盘之谜,先是去了一趟西涯山,后是去了北陆,却两次都是无功而返,他怏然道:“那你还记得几成衍术?” 那天衍宗弟子只顾摇头,全然不答他的问题。 商离行见他虽是一直摇头,但很明显是听懂了他的话。他心思拟定,将星盘刻本置于身后,慢慢地走过去,问道:“三百年前无念出走天衍宗时,曾说过修行衍术之人心思敏感非常,过于相信虚无缥缈的宿命之说,可是你们门派修了这么多年衍术,应当知道世事无常,你们算得再多,终究是算不到最后的结果。” 伴随着那弟子不断重复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走到那弟子身边,道:“魔族战力虽强,但想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占领南岭,也并非那么容易,所谓的三百年劫难,不到最后一刻,根本谈不上孰胜孰负。天道,未必就真的改变不了,不是吗?” 那弟子“啊”的一声,抱头乱蹿。 商离行看他情绪激动,显然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自己听懂,续道:“你告诉我,当年天衍宗门人为何投降魔族?你们是占卜到了什么劫数?你们天衍宗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们想瞒着世人什么?” 他取出身后星盘刻本,道:“只要你为我算出星盘上的秘密,别说为你同门报仇,哪怕为你们重建天衍宗也非什么难事,抬起头来看看!”最后一声,俨然是自喉中喝出,声调严厉至极。 那弟子猛地抬头,望了他手上星盘一眼,目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发出癫狂的一阵嘶吼,发疯似的撞击他的腹部:“啊啊啊——” 商离行被他撞得胸肋生痛,顿生怒气,一不做二不休,对人下了禁制,定在原地。那天衍宗弟子蜷在地上,口中仍在呜呜地叫着。 商离行与这天衍宗弟子完全不熟,其实根本无几分温柔可言,先前好言相劝,不过是看在他是世上最后一个能破解星盘之谜的人罢了。眼下见这人已濒临心态奔溃,心道或许是逼问的好时机。他无视他惊骇痛苦的神情,将星盘刻本完整打开,递到面前,道:“说,怎么破解?” 那弟子眼神躲来躲去,完全不敢看那星盘一眼。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 他又掐住那弟子的下巴,强迫他望向自己手上的星盘:“告诉我,究竟如何破解星盘之谜?” 那弟子双目泪光大闪,凄厉惨叫,竟然又重回往日癫疯之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商离行见这人实在可怜,突然醒悟过来,心道自己这般欺负一个疯子,着实有些过分。他无奈摇头,解开此人的禁制,出了房间。 走出几十步,犹能听到那挟带惊恐悲切的呜咽声。 他愁色不展地走到门口,命令门口散修:“叫白萱重新过来给他看看。” 他望着不远处叮铃作响的潺潺流水,心道:“是我太心急了。” 白萱闻讯赶来,走到门口,不及与他打招呼,便匆匆走进那弟子所在的房间。 他心想解开星盘之事或许真不该过于急切,叹了一声,刚想走开,忽然房中传来白萱惊恐的叫声:“门主,那个疯子咬舌自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陡闻死讯,商离行身形一僵,很快转身冲入房中,正见地上躺着那名天衍宗弟子,双拳紧握,双目犹睁,自口中溢出的鲜血流淌一地。 白萱蹲在那人身旁,细细探其气息,片刻回过头来,神情很是郑重:“他咬得极狠,连舌根也已断开,已是回天乏术了。” 商离行身躯一颤,只觉眼前一切实在过于诡异莫测,他略一定神,不解道:“他为何……会突然如此?” 白萱缓缓起身,擦了擦脸上汗珠,道:“我这两天为他施了四十九针,驱散体内混沌之气,助其神智复原,但神智恢复正常,心智却未必适应过来,故而一时无法面对事实——” 商离行只感到周身无力,摆手道:“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啊。” 他深深闭上眼,不敢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他站在长廊尽头,听着身侧长河水声,静默不语,片刻,取出怀中那枚星盘刻本,想道:“难不成真是天意不容我解开星盘之谜?这是因我强行解谜,上天给我的警示?” 当年无念与南星因星盘预言之事而决裂,南星得了星盘上的指引,抱着谢留尘穿梭三百年时空,来到现世。而他自确定谢留尘的身世后,再次产生破解星盘的念头,先是与妖族一会,又夜访北陆一趟,所求者不过早一步了解无念留下何等预言。而如今,这名天衍宗弟子自尽身亡,是不是意味着他所做一切都是违逆天意? 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秘密注定只能随着无念的身亡堙没于世?无法破解? 他不敢再想。 夜空中星辰点点,他站立于星空之下,运使体内真气于双掌,将星盘刻本击了个粉粉碎碎。 那碎片随着夜风散至各个角落,无声无息。 身后有人刻意放重脚步声走来,紧着着何所悟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情绪激动了。” 商离行轻捻眉心,摇头道:“无事,我无事。你明天去后山一趟,将无念的旧屋封了,以后不准任何人踏足。” 何所悟道:“好,我听大哥的。”顿了下,又道:“太清观的观主还留在门中,他门下的几名弟子说想当面向大哥道谢。” 太清观为接回薛云清,留下几名弟子住在秋水门中,这几人受秋水门礼遇款待,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商离行想了想,道:“也好,既为东道主,自当好好款待客人,我们这便去吧。” 他转了个身,同时身形晃了下,何所悟将他扶住,道:“大哥好几日没休息了。” 商离行摆摆手:“无妨,今晚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便好了。” 何所悟道:“大哥保重。” 商离行嗯了一声,道:“你进去帮白萱处理好那个弟子的身后事吧,他们天衍宗,”语调忽而一低,“最后一名弟子也遭我连累所害,唉……” 又长长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率先走出长廊,步至前厅。 那几名太清观的弟子坐在厅上,一见他进来,即纷纷站起,拱手行礼道:“见过商门主。” 商离行也十分客气地回了句:“诸位不必如此多礼,请坐请坐。” 太清观众弟子道:“商门主率领门人及时出海,救下了门下众人,又延请白萱姑娘为家师医治,此种恩德,太清观毕派上下铭感五内。” 商离行道:“同为人族修士,贵我两派又皆为南岭门派,这点小事,原算不得什么。” 那几名弟子道:“商门主真是善心仁义。” 又客套了几句,那几人面面相觑,似有其他话要说,几番眉眼交接后,由其中一名较为年长者发了言:“家师有恙,在贵门派修养几日,真是十分叨扰,呃……就是不知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何至今仍无法醒来?” 商离行道:“白萱至今也查找不出什么原因,可能仍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一名弟子上前一步,道:“商门主,实不相瞒,我们几人想见观主一趟。” 商离行缓缓道:“可是贵观观主至今仍未清醒……” 那群弟子道:“商门主,在下师兄弟几人甚为想念家师,只是想看他老人家一眼,绝不干扰秋水门救治家师的行为。” 商离行心知肚明,秋水门与太清观素来交情一般,薛云清门下弟子并非不信任秋水门,而是出于一般防备心理,想必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能安心。 他向来胸怀开阔,不喜揣测那些或隐或秘的小心思,道:“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大能修士往往冷漠疏淡,威严十足,那几名弟子生长于正统宗门,一向慑于薛云清的威严,不知觉间将商离行当做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之人,却不知商离行一向秉性如此,闻言诚惶诚恐道:“我们几人的不情之请,怎好劳动商门主亲自带领?派遣一二小弟子领我们师兄弟前去便是了。” 商离行道:“没事,秋水门中没那么多规矩,由谁来领,都是一样。”挥挥手,召了这几人过去。 几名太清观弟子跟在他身后,其中两个低声赞道:“商门主真是平易近人。” 秋水门楼阁鳞次,檐下点起苍明白烛,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商离行一步当先,将太清观众弟子领到其中一处客房,点头道:“贵观观主暂时安身此处,诸位跟我进来吧。” “吱呀”一声,开了门,走进房间,太清观众人随后跟上。 房中熏烟袅袅,烛火摇曳,定眼望去,榻上竟是空无一人。 “咦?我们观主呢?”众人齐齐低呼。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房中灯火忽而熄灭,顿陷一片黑暗中,众人失声瞬间,白光一闪,一道带着浓烈杀气的身影扑将过来! 那身影迅疾如雷,竟直直冲往太清观弟子。而众人被突然扑灭的烛火乱了心神,根本尚未反应。 “小心!” 众人未有预料之时,商离行手疾,将离得最近的一名弟子一把推开,而那道身影在顷刻间改了目标,对他下手。他挡之不及,手臂一痛,被利刃划下一道细长伤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他闷哼一声,一手捂住臂上伤口,一手疾点那人护身穴道。 那道身影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修为明显比不上商离行,被他几个回合,即刻挡下,受了他的禁制,无法动弹。 众人这时适应了眼前黑暗,才看清出手之人竟赫然是那太清观观主薛云清,他手中持着一柄短剑,剑刃上点点红血滴落,正是商离行的血。 门外秋水门散修听闻动静,赶了进来。 一人点起房中烛火,很快,满室重归光明。 白萱尚未处理那天衍宗弟子的尸身,没有过来,商离行点住自身穴道,止了血后,一名散修取出纱布,为他细细包扎伤口。何所悟站在身旁,盯着商离行血流不止的手臂,眼中怒色闪现,低喝一声,抽出沥雪剑一把格在薛云清身前。 商离行忙喝道:“何所悟,退下!” 何所悟紧抿着唇,反将剑送出几寸。 他向来敬爱商离行,眼下见他被意外刺伤,几乎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动手,商离行又喝了一声,他才不甘不愿地将剑收回,哼了一声,退了开去。 太清观众弟子也是被吓得懵了,躲在门口,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而薛云清被商离行下了禁制后,便定在原处,默不做声,而从他眼神中可知,他分明是清醒着的。 商离行扶着自己受伤的手臂,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道:“薛观主,请您给一个解释。” 薛云清眨了眨眼,未置一词。 商离行道:“薛观主,商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商某下手?”他又指了指门边那几名吓得怔愣的弟子,道:“这几人都是你门下弟子,为了守护你而留在秋水门,你怎地连他们也要伤害?” 薛云清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闭口不言。 商离行又上前一步,逼问道:“薛观主究竟是何用意?” 却在此时,薛云清眸中闪过凛冽杀意,竟然不知为何得以摆脱他的禁制,五爪握成掏心之状,疾速插向商离行胸口。 商离行猛然退后,飞出一掌,打在他眉心上。 薛云清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喉中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嗬嗬惨叫。 商离行俯**去,将人打晕,掀他眼皮,望着他渐渐泛白的瞳孔,忽而心神一颤,想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他朝门边散修喊道:“快!叫白萱过来!” 白萱听闻这处异变,很快赶来,商离行对她道:“助我护阵,我要亲入他识海一探!” 白萱心中一凛,知道商离行所说的是搜魂大法,心知事态危急,立时接道:“好!” 商离行头也不回,往后一摆手道:“何所悟,将他们送出去,禁止任何人在门外喧哗!” 那几名太清观弟子被这接二连三的举动搞得云里雾中,懵懵懂懂地被何所悟赶出房门。他们不知商离行所说的是那套恶名在外的搜魂大法,但听闻商离行想进入自家观主的识海,心中惴惴,还想再探,却见何所悟立如磐石,守在门边,浑身透出冰雪般剑意,顿时抖了一抖,不敢再言。 第一百二十章 房中灯火明灭,只剩商离行、白萱与躺在地上的薛云清三人。 商离行盘腿坐在薛云清头顶一侧,白萱坐在他双脚一侧,二人经验老到,配合默契,很快准备好一应用具,在地上结成一处法阵。 商离行稳固心神,进入入定之态,片刻之后,青光闪动,一缕神识钻入了薛云清的识海世界。那识海世界真气杂乱无形,乱如麻丝。 而当破开那片乱麻后,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片空白世界,与当日所探那魔族卧底一模一样。 这正印证了他的想法。他心知或许今日便有机会将幕后操控之人抓获,神识飞入其中,收敛全部心神,不动声色地飞越深入。 薛云清的识海世界一片空旷洁白,到处都是惨白白的一片,他在其中飘飘荡荡,谨慎打量一切。 识海世界不比现世,万般景物变幻无常,气流无定流转,又似乎什么都是不存在的,站立其中,仿佛立身一片虚无之中。过了许久许久,仍是未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他停下试探,做出将要放弃之举,这时一道无形气流化作杀气,自他身后倏忽袭来。 孰料商离行等待的便是此时,他凌厉出掌,准确无误地挡下来招,化作无形之气,又循着杀气来路,飞一般追了过去。 这下对方主动暴露位置,给了他追寻之机,也不知飞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一道飘忽的身影,出现在薛云清的识海中。 心知一直以来装神弄鬼的便是此人,他一出掌便是致人死命的杀招,那人在一片混沌之中急急逃窜,匆忙间与他对了一掌。 那人也不知是何来历,虽能操控他人识海,但修为却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一掌轻飘飘的,毫无力道,被他蓄势一掌直打飞出去,身形也不知飘到何方。 商离行紧追过去,急欲看清那人面目,忽而腰间一紧,感到一股无形之力在将他拉出识海,心知这是搜魂法阵的警示之力,告诉他真气不足,神识需快些回归肉身,否则危矣。 但他不愿就此放弃,顾不得腰上越来越紧的拉力,想也不想地循着识海深处,继续追赶下去。 追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的神识慢慢变弱,身形也渐渐变得透明,这时一道真气袭入薛云清的识海,直接打入他的神识,温和地附身而上。他微微一凛,顿感真气大盛,流失的力量悉数回归。 正是白萱察觉他的力不从心,释出真气灌注进来,从旁协助于他。 有了白萱在旁相助,更是如虎添翼。过不多时,又终于再度看到那道身影,飘在某一处虚空中,背对着他,缩成一团。 这时他打算一击即中,双掌运出十成力道,直朝那道身影打去。蓦地,识海世界突然剧烈动荡起来,翻天覆地,摇摇荡荡,虚空中的一切如破镜般消散无形,连那道身影也莫名不见。 这是薛云清察觉有人在自身识海中作祟,身躯自动生出防御反应。商离行知晓继续在薛云清识海中大打出手,恐会损害其神智。念及至此,出手有了几分忌惮,心道若无法一击即中,那便不能再出手了。 那人似乎也是知道商离行只有一次出手时机,始终躲躲藏藏,再不肯给他瞧见的机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识海世界不知变幻几度,商离行穿梭其中,蓦地想道:“此人既敢入侵他人识海,胆子也是着实够大,不如将他引至我的识海,在自己的地盘上将人除掉。” 此等举动实在危险至极,且不说将不明来者引入自身识海是何等危险,但就凭这人拥有可随时侵入他人识海的能为,倘进入了他的识海,说不定可轻而易举操控他的神识,将他取而代之。但他向来是个主动的人,宁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也不愿继续受制于人。他索性释放出所余不多的真气,神识再次变得透明。 因同处搜魂法阵,想法无需任何借助,即可传送到其他施阵者心中,白萱获知他的想法,虽是觉得此法过于冒险,但仍是听从于门主之令,将他那道微弱的神识包裹其中,慢慢退出薛云清的识海。 那人显然也是赌徒心理,不但不忙着逃离识海,反倒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附身于商离行那道微弱的神识中。商离行佯装不知,任由白萱将自己拖出,神智一晃,已回到自身体内。 甫一回归熟悉的世界,商离行即刻反击,手下运出杀意昭昭的一掌,打在那道飘忽的身影上。 这一掌几乎已用上他生平最为深厚的修为,那人根本不知他的诱敌深入之计,反应慢了一步,被他打中灵台,痛苦地叫了一声,回声凄厉,在识海中远远地传来,恍若魔音穿耳。 识海世界轰然震荡,哗哗作响,周围一切景物疯狂后退,商离行再也维系不住,神识被迫抽离。 睁开眼来,已回到现世。 双耳嗡嗡作响,脑中也是传来针刺一般的剧痛,他静心凝神,过了片刻,五感次第回归,才察觉白萱将他扶住,在他耳旁道:“门主,您还好吧?” 商离行粗声喘气,道:“你也看到了?” “是!”白萱应了一声,“薛观主也是受到了操控,才对我们出手?” 商离行擦去嘴边红血,有气无力道:“能任意入侵他人识海,操控他人神识,此人念力实在可怕,到底会是谁呢……” 白萱摇了摇头,也是深觉迷惘,等他歇息片刻,才问道:“刚才来的太急,没有来得及问清楚,门主方才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产生要进入薛观主识海一探的想法?” 商离行道:“你还记得薛观主是因何昏迷不醒的吗?” “薛观主之所以昏迷,是因被海兽咬了一下才致如此,”白萱想了一下,喃喃道,“莫非问题出现在那些海兽身上?” 商离行轻嗽一声,理了一番思绪后,慢慢起身,道:“无念预示的某种劫难,皆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一一应运,南岭气候异常,海上又有海潮之变,常有海兽伤人事件发生,现在想来,这几件事完完全全,极有可能是有某种关系的。” “当我看到薛观主明明清醒却对自己门人出手时,我突然想起先前那些识海出现空白之象的人,他们的行为与活人无异,甚至一举一动完完全全就是本人,但是他们的识海却是遭到他人控制的。也即言,那**控的人可通过不同方法入侵他人识海,或是通过海兽,或是通过魔族。”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那名天衍宗弟子的死,或许不是天诫,而是有人从中捣鬼,因为,无念三百年的星盘之谜,正应在此人身上。他害怕被我破解星盘秘密,找到他的真身,故而在我走出房间后,引诱那名弟子自尽。接着,又操控了薛云清的识海,趁着我们进房之时动手,不管他的目的是太清观弟子还是我,总归,不是好事。” 白萱也起身道:“不管无念当年真算到了什么,也不一定应验在今年。毕竟按照门主如此上心的地步,一步步排除劫难发生,那人很难再在今年兴风作浪了,所以门主的用心,终究也是有点成果的,”她叹了口气,“我总算明白门主之前为何执着于破解星盘的心思了。” 商离行神色凝重道:“是,你说的没错,好在,那个人也被我打伤了,纵使侥幸不死,没有个二三十年也绝难复原,况且,此人除了念力过人之外,修为实在一般,复原时间恐怕还要更长些。” 他望着灯火下面色苍白的薛云清,陷入苦苦思索中:“如何才能追寻到这个幕后操控之人?这人到底又是何人呢?他究竟在背后操纵了多少修士?” 说到这里,忽而语气颤了一颤,“我明白了,那日被偷走的散修名册……” 白萱啊了一声,也想起了近日里身边变化最大的那个人,道:“莫非?祁欢也是如此?” …… 几日后,纪清处理完毕云山剑宗之事,赶回了秋水门,他回来时,身边还跟着一人。却是向晚宁。 向晚宁继承云山掌门之位,关心于南岭大事,听闻七大门派出海遇难又被秋水门救下,亲自过来探问。 商离行见到她时,先怔了下,随即一笑:“向师妹如今越发有掌门人的派头了。” 向晚宁也笑道:“师兄就别笑我了,晚宁自己什么斤两,自己不清楚吗?在您面前,晚宁永远是个小弟子罢了。” 商离行随她笑了几声,才道:“云山之事都处理完好了?怎么今次劳动你这个掌门人过来了?” 向晚宁道:“现在门派的俗务都交给方师弟处理了,我这个掌门人倒是轻松了不少。”又苦笑几声,道:“我这个掌门人当的实在不够出色,连方师弟都做得比我好。” 商离行问道:“方景林?” 向晚宁笑道:“是,是他。如今云山中能助我处理事务的只有方师弟了。” 商离行思忖一下,道:“嗯,你有得力师弟相助,那倒是不错,不必事事都由你亲力亲为。不过先前与魔尊一役,云山门人流失甚重,如今是该考虑招收新弟子了。” 向晚宁道:“是,此事我会派一些弟子去做,先是在凡间各地寻找有天赋的孩子,将人带回云山后,再进行考验,我将会加强门下弟子试炼,早日养出足以魔族一抗的战力!” 商离行知她急于一报清阳掌门之仇,劝慰道:“不急,魔族死伤惨重,又与人族修士签订协议,短期内应不会再动兵,西涯山妖族也在屯养兵力,隔岸观望,只是,”他一想到当夜北陆所见的幼年钟涟,眉间略带忧色,叹道:“未来可就说不定了。” 向晚宁最听他的话,闻言道:“嗯,我听商师兄的,魔族既然愿意投降,我自不会违背契约,先行对魔族出手。不过,若魔族狼子野心不灭,企图犯我南岭,云山剑宗将随时奉陪到底!” 商离行嗯了一声。 向晚宁又问道:“对了,说起攻打魔族,那日七大门派出海北上计划为何失败?我怎么听说海兽突然袭击修士,还有薛观主被咬伤后被带回秋水门?” 商离行便将那日七大门派出海遇袭、后薛云清识海被**控、自己又进入薛云清识海将那人打伤之事逐一告诉了她。 向晚宁听了之后,很是惊奇,怪道:“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控识海世界,那冥天之前也是如此?” 商离行道:“是,看来此人早在很久前便对冥天下了手,他潜藏多年,究竟是在幕后布下何等阴谋?” 向晚宁也深感可怕,神色冷峻道:“商师兄将那人打伤,可有看清那人的面目?” 商离行摇头道:“此人一直藏藏掖掖,一直不让我看他的脸,但此人空有过人念力,修为却是差得很,且操控的程度有深有浅,我猜想应当是距离远近有关。” 向晚宁一点即透,道:“商师兄的意思是,此人极有可能藏身南岭?” 商离行嗯了一声,道:“据回来的崔明若所言,北陆魔族未听闻有人被入侵识海之事,而西涯山妖族得天独厚,受天地灵气浇养,有独特的修行法门 ,**控的人,几乎都出现在南岭。” 向晚宁道:“也好,我回去交代出门弟子,去凡间搜寻新弟子之时,顺便探查一下此事。” 商离行道:“无妨,此事不急,那人被我打伤神识,暂时应兴不起什么风浪。”沉吟片晌,又道:“那日被害死的几名散修尸身出现在云山脚下,你回去也要多注意云山内部是否有异常之处。” 向晚宁应道:“好。” 身为云山掌门,事务繁多,不一会儿,便有云山弟子传讯过来,请掌门回山处理大事。向晚宁来去匆匆,等送到门口,她突然问:“对了,商师兄,谢师弟回来了吗?” 商离行道:“回过一次,又走了。你有事找他?” 向晚宁笑道:“是,我有事找他,如果他回来了,师兄记得让他回云山一趟。” 商离行眼神飘远:“西涯山那边也在找他的下落,可是,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向晚宁早知他二人关系,闻言笑道:“商师兄不必忧心,有你在这里,他迟早会回来的。” 商离行心中暗叹:“他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与此同时,北陆荒谷。魔族黑旗宫宫主受了钟涟传召,带着他的手下进了魔宫。他将手下留在门外,独自走进那扇高大厚重的宫门。 他停在离宫殿门口三步之处,佝偻着背,还没开腔,身躯已不自主抖动起来。 幼童形貌的钟涟背对他站在大殿中央,遥望殿上石壁上供奉的魔族神物——麟甲遍身的魔龙与面目模糊的魔婴。其中左边的魔龙身躯萎缩,龙身上的亮光完全黯淡下去,变成死气沉沉的一块黑壁。 “他死了。”钟涟道,“风归云也死了。” 黑旗宫宫主分辨不出他此时心情是喜是哀,斟酌着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吾族现在主事者唯有公子一人了。” 南岭边界,魔主为破南岭法阵英勇捐躯;东岛之上,魔尊与云山剑宗掌门同归于尽,身死神灭;一个月前的一夜,左右护法同时在浮梦楼为人所杀,而如今,魔尊长子也随魔龙身亡,沉埋愁海,这意味着万千魔族的生存重担都要落在这名不足八岁的男童身上。 黑旗宫宫主想及魔族未来,不由瑟缩了下,此时又听钟涟淡淡道:“他们怎么说?” 他忙正色道:“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之人,除赤霞洞外,都向属下透露意向,表示愿臣服于公子麾下,手下魔兵任公子随意调动,土地规划也悉听公子安排。” 钟涟问:“多少人?” “九万三千人。” “连三百年前的一半都没有。”钟涟低低发出一声叹息,“再没有生存资源,真要灭族了。” 他说到这里,才恢复了点属于孩童的样子,黑旗宫宫主道:“属下还有事要说。” “说。” “南岭的那位大人传话过来,要公子暂时养兵为主,静待来日。” “多久?”钟涟问。 那宫主顿了顿,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五十年。他要我们等五十年。” 钟涟闻言,反应却是极为平淡:“无妨,三百年都等来了,区区五十年,算久吗?” 黑旗宫宫主道:“那位大人与我传讯时,声音微弱,带着粗喘之气,似乎是曾被谁所伤,他要吾族暂且休养生息,恐怕更多的,是在为自己打算。” “这与我们无关,”钟涟道:“吾族与他本身就非同路人——” 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声憾惊雷的吼叫声,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黑旗宫宫主不快道:“荒谷那群蠢东西又在躁动了!” 钟涟面色变得阴沉,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命道:“派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黑旗宫宫主出了魔宫,回了自己洞府,路上只闻那兽吼声音越拉越近,越来越近,似乎是要冲出荒谷而来。 他站在荒凉的秃地上,耳闻熟悉的万兽齐鸣之声,蓦然,回想起数百年的一幕,目中神光骤敛,惊道:“荒谷兽族,难道,难道是新的兽王要诞生了?” 而在荒谷不远处的一处山崖边,正躺着一个面带郁色的少年剑修。 当破晓第一道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才睁开眼来。 濛濛的烟雨还未散去,晨曦中带有泥土湿润的味道,耳旁的地上积成一个小小水洼,扑腾扑腾地荡漾着,一切宛若新生。 深谷中传来猛兽嗥叫的声音,长呼短啸,回音不绝,似乎在不远的地方,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迎新礼。 “这里怎么会有妖兽?”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半晌,反应过来,北陆另有一处荒谷,生养着无数神智低下的兽族,应是离这里不远。 他曾经疯狂追寻自己的身世,一度将自己当做兽族的兽王,执着地要回到北陆荒谷,可惜从魔族,到人族,再到兽族,都没有他的亲人,都不是他的归宿。 现在,他放弃了,不想再知道自己是谁了,老天又将他送回到兽族身边。 当真可笑。 他擦去眼睫上的雨滴,拂去身上的露珠,慢慢地坐起身,站了起来,一缕阳光正打在他的脚边。万籁无声,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 抬起头,望着身前苍茫无涯的一片大海,他在身上摸了几下,自怀里取出那两张命途多舛的信笺,揉成一团,奋力砸入远处深海,动作间同时“咣当”一声,是他手里的修明剑落在地上。 他俯**,将修明剑拾起来,重新抱回怀中。这柄剑是商师兄送给他的,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依赖。 可是人都见不到了,留着剑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是不敢回秋水门的。 他突然想着,剑也是该扔的,这样,就可以斩断与尘世的一切因果了。 身前景物碧空如洗,海天一色,一切都美得莫可名状。只有他,是个无根无由的存在。 将剑扔在这里,只会玷污这片土地。 “那就找个地方,给它安个归宿吧。” 也不需要什么方向,更不需要什么指引,便这么放空一切,随心所欲地走走停停。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尽是陡峭的山崖与巨大的岩石,山高万仞,磐石千钧,到处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艳色。他抱着修明剑,离开海岸,在山石间踽踽独行,直至夕阳西去,走入一片黑色山谷。 他迎风而立,站在沉沉暗夜中,望着身前一处黑不见底的断崖,此处上有天堑相隔,下有沉渊黑雾,常年劲风吹刮,灵气相伴,是个绝好的埋剑之地。想道:“就把剑扔在这里吧。” 待寒风一吹,双手一松,修明剑重重坠入深渊之中。他怔怔望着修明剑下落的地方,一颗心也跟着坠落,随后他猛吸口气,双脚一跃,跟着一并跳了下去。 劲风凄寒渗骨,带起衣角猎猎,他在下落过程中将修明剑重新握在怀中。 没有任何抵抗,一路跌至无比黑暗的深渊,直至落在一处山谷中,他抱着手中剑,仰视苍穹,浅浅一笑:“舍不得,我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他在几块巨石罅隙中栖身三天。三日后,妖兽嗥叫的声音越来越近。万兽奔腾,惊动山谷动荡,无数石块四下飞溅,砸在谢留尘身上。 他被乱石砸醒,猛地睁开眼,此时又值黄昏时候,天边乌云越来越大,过不久便要笼罩住整片天空,很快就要天黑了。 随着妖兽嘶吼声的迫近,山谷动荡得越来越剧烈,他站了起来,挥袖扫去灰扑扑的一张脸。 望向传来妖兽声音的那片峡谷,远远可见烟尘四扬,飞沙走石,上千头头带犄角、浑身皱褶黑皮的妖兽,隐在滚滚烟尘中。 因烟尘浓烈,又加之天黑路远,谢留尘看不清那处峡谷中的妖兽究竟是在作甚,只能隐隐看到妖兽分成两拨队伍,争相发出低昂吼叫,似在对峙,又似挑衅。 兽群之中,最外围一圈小妖兽是伏地跪拜着的,越到中间,妖兽身形越大,伏地的妖兽也越来越少,等视线停留在中间最高大的妖兽时,他擦了擦眼,凝聚真气于双目上,投射到被沙石烟尘遮挡的峡谷。 待看清中间妖兽口中衔住的那团东西,谢留尘双眼陡睁。随后,他召出修明剑,跳出所处山谷,越过山峦,带起如刮劲风,冲了过去。 兽群中间昂首立着两名最高最壮的妖兽,正怒目对视,其中一头口中衔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兽族也是一个以肉为生的种族,他们抢夺这个孩子是为了做什么?难道是在争夺食物? 谢留尘不忍看小孩枉死为妖兽腹中食物,心中尚未产生其他想法,双脚已先一步行动起来。 兽群嗥叫之声此起彼伏,见烟尘中有一道削瘦身影直直冲来,踏过妖兽犄角,撞进妖兽群中,顿时一阵骚动,连叫声也低了下去。 妖兽吼叫声一旦低了,其他声音便很难再被掩盖。那被衔住的那孩子发出极轻的“嗯”的一声,落在谢留尘耳边,他如疾风一般的身影一滞,停在一头妖兽背上,看着那小孩,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见那高壮妖兽大口一松,将口中那未着寸缕的孩子放在赤土地上,随即也四肢一软,伏倒在地。周围数千妖兽一并跪倒,呜咽长鸣。 那孩子便在这时候睁开了眼,清澈的双眸如莹莹碧水一般,呆呆打量着身前的妖兽,以及立在一旁的谢留尘。 谢留尘收起那股冲动,跳下兽背,缓缓朝着那孩童走去。因他身上带有前任兽王的一滴精血,妖兽并不怵怕他,也不防备他,而是任由他走到那孩童身边,矮**,将他抱起。 那是一个体型与人族四五岁婴童一般大的男婴,全身雪白如玉,唯有五官较黑,眼珠是青蓝色的,泛着水光,好似两颗熠熠闪亮的珍珠。 谢留尘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孩子罩住,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睁着一双清澈大眼呆呆望着他,不说话。 谢留尘又问:“你就是真正的兽王吗?” 那孩子咯咯一笑,伸手一只小手,抚摸他的脸颊。 谢留尘觉得十分新奇,不由跟着笑了一下,在怀中摸来摸去,掏出那个金闪闪的项圈,套在那男婴脖颈上。 “这个东西给你,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男婴笑得更加大声。 跪倒在地的数千妖兽高昂鸣吼,齐颂赞歌。 对于这群妖兽而言,群龙无首十数年之后,终于再度迎来他们的王。这是无比荣耀的一刻。 妖兽分成两拨对峙,并非是在争夺食物,而是为争夺见证兽王诞生这一殊荣,此时谢留尘横冲直撞进来,抱起了新一任兽王,打破了两拨妖兽对峙局面,群兽无不欢呼。 这时,中间两头最大的妖兽争先抢后跑到谢留尘身边,同时矮身匍地,将厚实背脊送到他身前。 谢留尘明白它们的意思,他笑着抱着那个男婴,跳上其中一头妖兽的背脊。两头妖兽高声一呼,群兽先后起身,引颈高歌,簇拥着两头高壮妖兽,将他们一路迎进荒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陆荒凉一脉相传,荒谷环境之恶劣,与魔族栖身之地亦有过之而无不及,荒谷中黄土赤地,寸草不生,谢留尘看惯南岭风土人情,在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些光秃秃的山石与灰土,住了三天便觉得有些腻了。 他为那个孩子取名“丹吾”,丹吾诞生不过三日,体型已长大到六七岁男童的模样,也已经会开口叫哥哥了。虽吐字尚有些不清,然声音软软糯糯,别有一番意味。谢留尘与这孩子日夜相处,稍解心中烦闷。几度动了离开念头,但看丹吾天真无邪的模样,又有些犹豫。 丹吾受天地孕育,降生此处,与一群神智混沌的妖兽相处,注定是寂寞的,加上魔族在暗中操控兽族举动,若无他相助,只怕将来会重蹈先任兽王的悲剧命运。 所以要么带着丹吾一起走,躲过魔族追杀,要么留在此地保护他。 谢留尘一时未决定该去该留,故而暂且忍受荒谷的残败,留了下来。 而很快,他又遇上了一桩奇事。 与修炼辟谷之术的他不同,身为兽王的丹吾是需要吃肉喝血的,不然长不大,而北陆除了妖兽便是魔族,根本不可能有肉类提供给丹吾。他也曾为此担忧过一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跟在他们身边的几头妖兽总不知从哪里叼来几块血淋淋的红肉,喂给丹吾。 谢留尘一开始十分困惑,后来偷偷跟了它们跟了去,躲在一片乱石中,看到几头妖兽互相撕咬,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血肉,这才明白这群妖兽是在以自身血肉饲养兽王。 他心中不忍,由此坚定了带丹吾离开荒谷的念头。 第五日夜晚,魔族派人来荒谷视察时,谢留尘与丹吾收敛行迹,躲在暗处旁观。 以荒谷的广袤地势,全部视察完也要一天一夜,但这几名魔族之人大抵是族中地位较低的,惯于敷衍行事,行不到半日便缓了脚步,慢悠悠地在谷中晃荡,一脸吊儿郎当的模样。 谢留尘凝力于双耳,听这群人一边视察一边发牢骚: “听说近日荒谷有异动,是不是又有新兽王诞生了?” “谁知道呢?族内最近发生这么多事,谁还有心情来管这群蠢货?” “就是,人人都在争夺土地,就我们宫主最没用,专接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差事。” …… 听这几人所言,似乎是自他与崔明若杀死左右护法后,魔族内部大乱,过了这四五天时间才有闲暇来视察荒谷,得以让初初诞生的丹吾逃过一劫。 只不知将来统领魔族的会是哪位宫主或洞主,与南岭那边的战役又要如何收尾? 谢留尘藏身石壁,低头沉吟,眼神一转,见怀里的丹吾正掰着手指头数数,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小声对丹吾说道:“小丹吾,命令妖兽攻击他们。” 又重复一遍,丹吾才听懂他的话,停下手上动作,很乖巧地应了声:“好!”他闭上眼,打出一道带有兽王命令的意念,传送到众妖兽栖身之地。 丹吾身为兽王,有号令百兽之能。命令一经传下,荒谷中顿起骚动,几十头妖兽同时眸中精光大起,震天一吼,而后倏然起身,亮起犄角攻向那几名魔族之人。 几名魔族之人先是惊了一惊,而后振奋精神,聚拢一处,挥起魔气打散围攻而上的众妖兽。 “不安分的蠢东西!” 魔气打在众妖兽身上,现出斑斑血痕,最前几头妖兽惨嗥一声,身躯倒地。 感受到怀中丹吾的细微挣扎,谢留尘适时将他压住:“别冲动!” 等倒了六七名妖兽,那魔族几人仍未采取其他动作后,谢留尘方确定这群魔族人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传讯工具,他便在此时动了手。 他将丹吾留在大石头后,只身冲出,青白剑光闪动,倏忽来到魔族众人身边。那几名魔族之人不想有人躲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应付起来。 谢留尘剑势凌厉,很快打败几名魔人,众妖兽在旁协助,在魔人倒地时劈头攻上,獠牙大张,将其撕裂成条缕血肉,只留下魔气最薄弱的两个。 谢留尘收了剑,打晕其中一名,命众妖兽将其搬往山谷一侧,又在剩下那一名身上划下几道剑痕,严声逼问:“说,怎么离开北陆?” 小丹吾也屁颠颠地跑了出来,小小脚丫踩上那人的前胸,也踩了个有模有样。他体型是七八岁的孩童,但身为兽王,力气不可谓不小,那魔族之人被他一脚踩下,登时鲜血直吐,半死过去。 谢留尘甩了个眼神,丹吾点点头,小小的巴掌运力一扇,将昏死过去的人活活拍醒。那魔人醒了过来,见到同族被妖兽吞吃后吐出的尸骸,眼皮一翻,又吓得晕了过去。 他醒了晕,晕了醒,很快遭受不住他二人连番虐待,屈服求饶。 “族内生变,北陆海岸戒严,现在是离开不了北陆的……但是……但是……” 谢留尘受不了他慢吞吞的语气,喝道:“可是什么?” “可以……绕远路……飞到北陆最北端也是最寒冷的淇封谷,那里是吾族守兵最薄弱的地方,是离开北陆最好的地方……” 谢留尘听了此言,凝了眉暗自思量。他自忖以自身修为,加上丹吾与众妖兽的协助,尚有余力应付这几名魔族之人,故而决定下手,试探一二,但也不知此人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他担忧崔明若的现状,又问了句:“魔族现在主事者是谁?” “赤霞洞主莫名失踪,留下一片数百里的无主之地,一十九宫与三十三洞主正忙着迁宫,无人主事……” “那现今驻守北陆的十万魔兵由谁统领?” “是……钟涟小公子……” 谢留尘脸色倏变,又补了一脚:“你在耍我?那钟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如何统领数万魔兵?” 那魔人被踢得又呕了一口血,连声求饶道:“大人我真的不敢骗你啊!这是真的!小公子一夜丧父,性情大变,主动接揽魔兵兵权,十万魔兵多为昔日左护法部下,也是全情拥护于他,小的句句属实,无一虚言啊!” 谢留尘见他跪在地上,双腿战战,应是不敢说谎,便以长剑将人格杀当场,抱起小丹吾,走过另一处山谷另一侧,审问另一名魔族之人,得到了一般无二的答案。 自此,他才确信了淇封谷是北陆上唯一无魔族驻兵的地方,想要离开北陆,只能通过这个地方了。 他将丹吾放下,矮**与他平视,说道:“小丹吾,哥哥要离开荒谷去南岭,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小丹吾扯着他的衣角,歪着头,清澈的大眼睛不停眨动,谢留尘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终于听懂,点了几下头。 谢留尘笑道:“真乖。”又将他抱起,转身面向匍匐在地的数千妖兽,低头道:“跟你的族人告别吧!” 丹吾咯咯一笑,挥挥小手,身前数千妖兽呜呜叫了一声,在天色未明之际,目送谢留尘二人御剑离去。 北陆淇封谷,因靠近中州之地,常年冰天雪地,生灵难活,谢留尘抱着丹吾御剑数日,终于来到此地,见得绵延数千里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不禁放声长啸。丹吾自知逃出魔族掌控,也是兴奋难耐,激动地啊啊几声,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差点就要掉下去。 谢留尘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一拍他屁股,含笑道:“别闹!” 丹吾只以为这是亲昵之举,顺着他的臂膀爬上去,“啪啦”亲了他一口。 谢留尘哭笑不得,道:“我在打你呢,你还当我是在宠你?” 丹吾看他笑了,自己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谢留尘望着怀中一派天真的幼年兽王,心中感叹万分。当年兽王雨夜逃出荒谷,历经艰辛磨难,后来在凡间的周家村定居,与受天命指引而来的南星师傅一拍即合,救治了年弱多病的他。于兽王而言,在周家村的那几年,是在荒谷多年不曾有过的欢乐。 而如今,星河轮转,岁月更迭,两代人的命运浮沉,在这一刻汇成一线命途之光,第一次到荒谷的他,正正遇上新一任兽王的诞生,冥冥中,似乎昭示了他与兽族之间斩不断的因缘。 想到这里,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丹吾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或许,该让他也去沾染凡间烟火气,领会一下红尘俗世的魅力。”现在不敢回秋水门,倒不如先带丹吾去凡间走一遭,等他想好该如何与商师兄交代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后,再带丹吾回秋水门。 反正,也不会很久。 他垂眸望向怀中懵懵懂懂的丹吾:“小丹吾,你会飞吗?” 丹吾这次却无须他重复语句,一次便听懂了,点点头,奶声奶气回道:“会啊!” 谢留尘有意考验他,问道:“那……十万里海,如此遥远的距离,如何飞得过?” 丹吾也皱起疏淡的眉,嘟起嘴认真想了想,道:“你载我,累了,然后我载你。” “聪明啊!”谢留尘点他额头,御剑疾冲上空,“走,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一去便是在海上飘了整整七个月。淇封谷在北陆北侧,与南岭相距甚远,谢留尘放弃最近的海岸,舍近求远,绕北陆飞了一圈,才终于找回踏上南岭的路途,所行之路途远远不止十万里。加之路上风雨兼程,罡风巨浪打乱前进方位,致使他们好几次脱离原有轨迹,几度错登上占地最为广袤的中洲大地,更甚至多次绕出海外而去,如此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与丹吾每隔一日交换一次,要么丹吾化出兽态,驮他飞行,要么他抱着丹吾御剑而行,一者飞行时,另一者则趁机休息,恢复真气。 海上气候与陆地殊为不同,时而飓风暴雨,时而风和日丽,时而暖流罩面,时而寒气袭体,二人全神于赶路,不到半月便是一身风尘仆仆。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入目处尽是白茫茫的水,看得久了,又觉得都不像水了。 等到了来年开春三月,南岭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终于摆脱半年多的海上漂流之旅,踏上了南岭坚实的土地。 谢留尘一开始以为自己二人也同往昔一般,登上了不知名的海外陆地,等抱着丹吾走过碧绿如茵的草地,绕过红白相错的花间,登上郁郁苍苍的山巅,见到远处杳杳不绝的人间炊烟,才终于相信自己已然回到南岭。 那一瞬,他心头近乎狂喜,身躯重重一颤,只恨不得把什么顾忌都远远抛下,快马赶回秋水门,去见商师兄一面。 但方踏出一步的脚步又猛地停下。他想,现在还不是机会,至少,要等他将丹吾送回凡间,再好好想想如何去向商师兄解释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如果商师兄知道他的两名结拜兄弟都为自己而死,他会不会再也不原谅自己了? 一想到此处,欢喜心情顿消大半,愁着脸抱着丹吾下了山。怀中的丹吾察觉他大起大落的心绪,问道:“哥哥,你不开心吗?” 谢留尘摇头,又点点头,抿嘴道:“很开心,但是又不开心。” 丹吾眨眨眼:“为什么呀?哥哥回家了,应该要开心。” “回家了……”谢留尘呆呆念着这几个字,目光望向云雾中的一处,忽而,怔愣愣站住了,目中漫上一层水雾。 丹吾探头探脑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在他僵直的怀抱中爬上爬下,疑惑道:“咦?那里有好多高楼,那是什么地方啊?” 谢留尘道:“那是秋水门。”只见远远望去的那处楼阁矗立,绿柳扶堤,正是秋水门所在之平原。 丹吾重复了一遍:“秋水门?”又问:“那是哥哥的家吗?” 谢留尘苦笑道:“算是我的家吧,可是,这个家欢迎我回去吗?” 丹吾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不欢迎?回家后就可以跟家人见面了啊。”他自小与兽族族人一起生活,宛如亲人,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自是将家人的概念看得极重。 谢留尘长叹一口气:“要是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丹吾弄不懂他那些又喜又忧的心情,装模作样学他叹了一声,心中对他那个“家”很是好奇,复又望向那个方向几下,眨眨眼,突然出声:“咦!哥哥你快看!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视力出众,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尚能准确捕获细不可察的身影。 谢留尘抱着他的双手猛然缩紧,忽然觉得头顶似有千钧之重,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他……长得什么样?” 丹吾细心观察一阵,道:“长得高高的,一身黑衣服,身板挺得直直的,手里……手里还提着一根古怪的木杖。” 谢留尘听他描述,再无怀疑,那确确实实便是商离行。他不敢再作停留,匆匆拔腿下山,朝着秋水门的反方向奔去。 丹吾倚在他胸前,随他一路颠簸,摇来晃去,皱着小脸道:“哥哥你心跳好快!” 谢留尘匆匆奔到山下,纷杂的心绪被急促的呼吸所扰乱,这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是个会御剑的修士,召出修明剑,摇摇晃晃飞上半空。 一路上,连声音也在发抖:“你刚才……看清那个人在干嘛了?” 丹吾摇头道:“不知道,他就站在门口,背对我们,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留尘心中又是一惊,想道:“他是在等我回去,他是在等我回去……”其实不该有这种想法的,商离行事务繁多,焉有这等闲情逸致守在秋水门门口等他?但他一听商离行站在门口,第一想法竟是他在苦等自己回去,并对此种念头深信不疑。 丹吾歪着头看他,十分不解:“小尘哥哥,你怎么了?” 谢留尘摸了摸他的小脸,苦着脸说道:“哥哥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现在没脸见他。” “他是谁啊?” “他是我的——”谢留尘哑言,又觉得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事情终究有些不妥,转了话头道:“算了,你又不懂,跟你说这些作甚?” 他抱着丹吾下了山间,走上山路,又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处凡间城镇。镇上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午后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红酒幡,绿瓦墙,刚冒出的粉花尖,无一例外披上一层耀眼的白,照得他眼睛发花。他新奇地打量着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丹吾比他更加好奇。他一进了城,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眼睛就定在上面,不动了。他眼中满是好奇,将方才的疑问抛诸脑后,挣扎着跳下谢留尘的怀抱,在街上跑来跑去,最后索性蹲在一处摊子前。 见谢留尘仍呆呆地左顾右盼,他跳起来招手,大叫道:“哥哥,哥哥!” 叫声高高盖过吆喝声,引得过路行人不断回头注目。 谢留尘听而不闻,只怔怔看着繁华的红尘街市,只觉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一刻,离他如此之近。 丹吾见唤了许久不至,又蹭蹭蹭地穿过人群,拉紧了他的手。他身为兽王,力气绝非七八岁的孩童可比,谢留尘被拽得手腕发红,无奈地被他拖着走。 他将他拉至一处贩卖糕点的摊贩前,指着热腾腾的糕点,道:“哥哥,你看这是什么?跟我们在山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只见摊板上铺着一层油纸,纸上摆着一层精致糕点,制成桃花状,色泽绯红,散发甘甜的香味。谢留尘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可以吃的。” 那摊贩老伯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没见过吧,这是桃花酥,以三月采下的桃花入料,沥水晒干,捣入面粉中,做成桃花形状,又带有桃花香味。小兄弟要不要尝一下?” 丹吾忙道:“我要!我要!” 谢留尘木着脸道:“小丹吾,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凡人所做的东西杂质太多,能不吃就不吃。” 丹吾拽着他的衣摆,乞求道:“哥哥,我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就让我吃一次嘛!” 谢留尘木着脸道:“不行。”正想转身,衣袖一紧,却是丹吾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哀求之意。 谢留尘拗不过他,只好给他买了一份,道:“就这一次,以后不准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丹吾捧着包得露出一个小口的桃花酥,咬出一小片,含在口中,心满意足地舔舐着,根本不在意他的训诫。 谢留尘重新将他抱起,顺着人群涌动方向走去。拐过这条街,又是另一条街,热闹不逊上一条,有女绿鬓罗裙,当垆鬻酒,酒香飘出十里路;又有乐声阵阵,彩车游街娱神,车上锦旗迎风招展,飒飒作响。 其时凡间王朝不知更替到哪朝哪代,凡人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些民间活动就多了起来。路上所遇之人服饰衣着也不尽相同,目之所见,一派昌繁景象,大有山河安定,天下太平之盛况。 “哥哥也尝一口。”谢留尘看得入迷,被猛塞进口的食物唤回心神,发觉丹吾将一小块桃花酥塞到他口里,他细细咀嚼着嘴里食物,心中赞叹道:“真美啊……” 凡间真美啊。 到了夜间,桥边张灯结彩,河莲绽如天上星,则更是美不胜收。丹吾双眼看了一整天,也亮了一整天,一个劲儿地哀求他:“哥哥,哥哥,我们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他贪恋凡间繁华,不肯离去,谢留尘受不住他的央求,又在这处城镇住了三五天。等到了第四天晨间,才抱着肚子圆滚滚的丹吾离开这里。 到了下一个城镇,又是另一番昌荣盛景。二人留恋其中,渐渐放慢了脚下步伐。谢留尘少年心性,丹吾又是个化出人身仅有半年的无知幼童,二人换了凡人衣着与装扮,天天上酒楼吃吃喝喝,养出一身凡间野性,将修行之道全然抛弃脑后。过了大半月后,他们将身上仅剩的银两花了个精光,丹吾为了能多吃点好的,甚至偷偷溜出客栈,要将脖颈上的金项圈典当出去,被尾随而至的谢留尘发觉,严厉制止。 他痛定思痛,心想不能再这样纵容下去,不然连自己也要一并堕落下去了。咬咬牙,当天不顾丹吾的抽噎挣扎,强行抱着他离开这座城镇。他们走走停停,路过繁华如梦的凡间。十来天后,来到一处城外荒郊,又穿过莽莽山林,终于走到周家村所在的山村。 沿着幼时记忆中的路线落到村门口,只见村门口朽木腐枝,门栏上停着三两灰不溜秋的麻雀,一块歪歪曲曲的牌匾挂在麻雀脚边,依稀写着“周家村”三字。一路走进去,只见篱笆稀稀落落,鸡鸭鹅东西乱蹿,拉了一地黄屎,三两只家犬正争夺一块带血骨头,见到陌生人入村,退到一处瓦房后,狂吠不已。其时凡间正值太平盛世,凡人大多搬到城里居住,除了少部分以砍柴为生的樵夫外,少有住在山脚边的,因而周家村人烟寥寥,十分残破。 丹吾左顾右盼道:“小尘哥哥,这是哪里?” 谢留尘沿着记忆中的茅屋走去,道:“凡间,周家村,我长大的地方。” 丹吾喃喃念着“周家村”三个字,伏在他背上,踮起脚尖,好奇地打量四周荒凉景色。 青天白日,一路走来,竟是没见几人。越是往里走,童年回忆越是浮现脑海,清晰如昨。谢留尘脚踩在熟悉的土地上,重回幼时旧地,若有所感,幽幽道:“先任兽王便是留恋此地,顿悟了做人的乐趣,希望你也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沾染凡间烟火气,成长为一个好孩子。”他望向怀中之人,低声询问道:“我们在周家村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丹吾早被花红柳绿的凡间世界吸引了目光,闻言点了点头:“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走到昔日南星住的那处屋子,推门而入,门扉“吱呀”一声,迎面扑来浓厚的飞尘,熏得二人忙不迭地挥手。院子因十年来无人居住的缘故,散发陈旧腐朽的味道,残垣断壁,蛛网遍结,西侧草棚下高高摞着一堆柴薪,已经发旧发黑。东侧是一个开阔的小院子,摆着一张石桌与几块石凳子,旁边凿了一个水井。与他当年离开此处时一模一样。 幸好那个水井被石块封住,没有受到露天影响。谢留尘进了院子,伸手拽去挡路的蛛网,挪去井沿上的石块,见井里还有水,招招手,将丹吾叫了过去。 丹吾早在进门的那一刻,便冲往最中心的小屋子,陡一开门,尘封多年的烟尘一朝重见天日,他被呛到喷嚏连连,眼角满是泪花,嘴巴却是笑得合不拢。听谢留尘召唤,又屁颠颠地跑到水井边,拍着手,兴高采烈叫道:“哇,里面有水!” 谢留尘擦净石凳,坐了上去,看着他兴奋不已的身影,悠然道:“小丹吾,你听不听我话?” 丹吾大声应道:“听!” 谢留尘叫他坐在旁边石凳上,一本正经地叮嘱道:“嗯,既然决定在凡间住一段时间,我们就要按照凡间的规矩来,像凡人一样生活,不得动用体内真气,也不得告诉别人我们是修行之人。知道不?” 丹吾道:“知道。” 谢留尘指着水井道:“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动起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在太阳落山前吃上一顿饭。” 一听有吃的,丹吾哇了一声,眼睛又亮了起来,无须他多做交待,自己去找了水桶,溜到水井旁打水。他在凡间生活了几个月,对什么都好奇得要命,天天在外面蹦跶,早将凡人的生活习气摸索了个大半,提了满满一桶水,擦洗屋中陈设家具,又找了把扫帚,有模有样地打扫起院子来。 谢留尘立在院子中,伸伸手,拂去屋顶边垂落下来的一捆稻草。想及他当年被玄思真人带走时,仅只六岁,那时高大无比的茅屋,现下看来,实在是矮小得不值一提。荒山茅屋,过了十年,都是一个样,变也变不到哪里去。那变的,自然是他了。他留下一句:“我去找点食物。”便一身空落落地出门去了。 出了院门,只见左边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右边是一条黄土铺就的村道,蜿蜒着不知通往何处。上了右边村道,走出上百步,才见到另一间低矮茅屋。周家村村户以捕猎与砍柴为生,人烟稀缺,偌大一个山村,只生活着数十户人家,零散落着几十间灰瓦土屋。这些屋子都是山村村民所住,搭建得不甚讲究,围墙砌得东倒西歪,五颜六色;仰头望向屋子外围庭院,也是堆了满地柴枝枯草。 走到山脚下,一间格外干净的屋子撞入眼帘,令他眼前一亮。这屋子坐落在村子最里侧,与其他土屋不同,是以粱木所筑,装点朱漆碧瓦,色彩分外明艳;屋前屋后种着缤纷争艳的红花绿草,一只黄莺落在支起一半的窗棂上放声歌唱,窗内传来淡淡的书墨香味。 他想道:“这倒不像普通山民所住的地方。”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无心去关心他人的生活起居,他绕过这间木屋,上了山。 他是修行之人,无须米粮肉食充腹,但丹吾可不一样,他是刚刚化出人身的兽王,需要吃肉饮血才能成长。走到山上,只见荒山野林肆意生长,树顶直指天际,层林高如壁垒,黑黢黢地直压下来,山中不时响起兽嗥之声,显是有山禽走兽在此栖活。 他见左右无人,掠进山林,振动胸膛,仰天长啸几声,片刻,树叶刷刷响动,扑簌簌掉下几只鸟雀来。他又持着修明剑,深入荒林,捕了几只山兔,还得了一只呦呦叫唤的野鹿。 擦干剑上的血,将几只山兔捆成一堆,栓在腰上,又结了一条粗长黄藤,绑在野鹿脖颈上,沿着来时的路,牵着鹿下了山。想着:“把这头小鹿送给小丹吾玩,他一定很喜欢。”这荒野山村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丹吾玩心太重,不给他找个乐趣,只怕呆了不到几日就要吵着走人。 下山时,见到路边几名樵夫,背着刀斧,正歇在路边石块上,把眼瞧着他看。 他牵着野鹿慢悠悠地自他们身前行过,一名面容憨厚、满脸汗水的汉子吆喝道:“小兄弟好身手啊。” 谢留尘含笑不语,点点头,从他们身旁走过。他自来到凡间后,便与丹吾私下约定,最好不与凡人多打交道。此时听他们打招呼,也只是客气相对。 那几名樵夫看着他腰上的猎物,又笑道:“小兄弟,做笔生意不?” 谢留尘停住了脚,随口问道:“什么生意?” 方才那汉子道:“我们给你几吊钱,你把你身上几只兔子卖给我们,行不?” 原来他们为本地住户,世世代代以捕猎砍柴为生,但这几人身手却又不够用,做不了猎户的活儿,只能上山砍柴,聊以生计。他们日子贫瘠,于吃穿上便一应从简,此时看中了他身上的山兔,被勾起潜藏多日的食欲,想买几只回去打打牙祭。 谢留尘看出这几人应当是周家村的村民,解下腰上捆绳,将其中两只递了过去,笑道:“何须卖呢,我们兄弟二人原也吃不了这么多,就当送你们的好了。” 那汉子摩拳擦掌,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留尘含笑道:“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直接拿去吧。”说罢,便要下山走去,转身时,望了一眼他们身旁堆得一捆一捆的柴薪,又踱了回来,“钱是不必给的,不过我方才只顾着打猎,忘了斫点烧火用的柴薪回去。” 那汉子一听就明白了,满口应允道:“公子看得上我们手上的粗末之物,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又叫了一声:“秋儿,解下一摞柴,送给这位公子。”他对谢留尘大方送出猎物的行为十分欣赏,连称呼都从“小兄弟”变成了“公子”。 “哎——”只听路边响起一道女孩的声音。谢留尘侧首一望,原来这群樵夫之中,还有一名小女孩。她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粗衣麻布,脸色晒得微微发黄,一双眼睛却顾盼生烟,极为有神。见谢留尘望着她,她低下头,从脸颊一路红到脖根。 其实他自到了凡间,便换了身上的弟子服饰,穿上普通的男子劲装,加上一路风尘仆仆,衣衫早变得灰扑扑的了。但他容貌俊丽,加上多年修行,自有一股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气质。那女孩生平见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山民,陡一见到此等清俊男子,一颗少女心便跳个不停。 秋儿解下最干最松的柴木,捆成一捆,又以麻绳绑了个结结实实,羞答答走到他面前,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公子,给。” 谢留尘道了一声“多谢”,又与这几名樵夫闲谈几句,见日色转暗,便牵着那头鹿,告了辞。 等回到周家村的院子里,太阳还没落山,丹吾早将院里院外打扫了个遍,虽算不得焕然一新,但足够住人用了。他一见到他身后的野鹿,眼睛都直了,袖子捋到一半,手里抹布还没放下,就连跑带颠奔了过去,戳着鹿角,连声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谢留尘进了院子,放下背上的柴薪与腰上的山兔,笑道:“这是野鹿。”关了院门,扯开鹿脖上的藤条,放任它在院中行走。那鹿自在山上,无忧无虑地觅食,无故被谢留尘擒来做宠物,很是不满,被丹吾满院子追着跑,发出哀哀鸣声。 丹吾有些惊喜:“给我吃的吗?” 谢留尘笑道:“你就想着吃的是吧?”又抱着柴木与猎物,进了后厨。 丹吾一见他进了厨房,抢道:“我来我来,我最爱做饭了。” 谢留尘不以为意,索性将东西扔在灶上,转头出了厨房。也不管丹吾会做成什么样,反正做得好不好,哪怕半生不熟,也是他一个人吃。 等丹吾捧着还在滴血的一盘兔肉、一盘鸟肉出了厨房,端到院子的石桌上。谢留尘遮住了眼,丹吾殷勤问道:“哥哥要尝一下我的手艺吗?”他摆摆手,有些无力地说道:“我不需要,你自己吃吧。” 丹吾咧开嘴,直接用手撕开一块血淋淋的兔肉,送入口中,美美地享用起来。 谢留尘进了屋子,到处鼓捣,终于在床底下掏出灯烛,点起了火,顿时满室光华升起。 丹吾嘴里塞着肉,口齿不清地说道:“对了哥哥,我方才在清理院子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你看,”他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跑到院子另一处的草棚里,拨开那堆腐烂发黑的柴垛,招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谢留尘秉烛行来,见柴垛拨开之处,生长着一丛丛绿油油的植物,紧挨在一起,连根枝都看不出在哪里。他了然道:“药草。” 丹吾疑惑抬头:“药草?” 谢留尘解释道:“是南星师父种下的药草,他身体不好,常年自己种着药草,给自己熬药喝。” 丹吾问道:“南星师父?那是谁啊?” 谢留尘略低下头,为他擦去嘴角的兔血,静了一阵,突然道:“丹吾,你跟随我在凡间的这段时间,已经学到了很多了。” 丹吾不懂他为何突然转换话题,呆了呆,点头道:“嗯。” 谢留尘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你长大了,很多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丹吾哦了一声,浑似没在意一般,随他目光望去,正见他怔怔望着那丛药草。 草棚下既无日光雨露,又无人打理,这丛药草被腐烂的柴垛深深掩盖,竟还能生长至此,生命力实在顽强。 第一百二十五章 等丹吾吃完饭,将院子收拾了干净,二人躺倒在屋顶上,仰望璀璨浩渺的星空。谢留尘将关于兽族的一切,包括魔族奴役兽族、先任兽王雨夜逃亡周家村、遇到他与南星师徒、后来又为了阻止天谴降临而自尽身亡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丹吾。 他一口气将全部经过道出,说完后,望着繁星点点的苍穹,神情有些落寞。没有人说话,空气静默许久,良久,才听丹吾闷闷的声音传来:“魔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留尘道:“不知道。” 丹吾道:“为什么大家不能好好相处?为什么要斗得你死我活呢?”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谢留尘怔怔顺着他的话,突然也有些惘然,这是他活了十八年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四陆之间不能和平相处?为什么非我种族总是要斗得至死方休? 此时此夜,夜凉如水,躺在茅屋屋顶的两个人,竟奇异般产生一种寂寥悲凉的情绪。 丹吾坐了起来,托腮想了一会儿,又道:“哥哥,我在想,如果人人都有我们这样的想法,那是不是以后就没有战争了?” 谢留尘叹道:“可那是不可能的。” 丹吾凝眸望他,道:“人间那么美,为什么要破坏它?哥哥说人心是复杂的,可是一旦发生战乱,再是置身事外的人,也一定会受到殃及,所以只要保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法,就不会坐视灾难不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自生下来便是懵懵懂懂、不识世事的天真模样,但能从数万妖兽中脱颖而出,成为兽王,心性自是非同一般。谢留尘听完,竟受到一丝触动,点点头:“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丹吾问道:“那哥哥呢,哥哥从何来?” 谢留尘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是魔族是人族,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丹吾有些不解:“那不是很好吗?” 谢留尘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丹吾正色道:“这样就没有立场上的为难了。” “胡说什么?”谢留尘正想开口反驳,却被一道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愣。他们刚刚来到周家村,什么人都没见过,怎么当夜就有人上门来了? 会是谁呢? 门外那人轻轻敲了三下,似乎是因为无人应答,顿了顿,又敲了三下。倒是十分礼貌。 谢留尘朝丹吾打了个眼神,丹吾轻轻嗯了一声,飘下屋顶,兴冲冲地去开了门,片刻,他的声音自门前传来:“你是谁啊?” “你又是谁啊?”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谢留尘也下了屋顶,持着手上烛火,走到院门,绕过丹吾的身躯,见到门外身影,诧异道:“原来是你。” 前来敲门的,正是白日里那名叫“秋儿”的女孩儿。 秋儿眨眨眼,惊喜道:“啊!没想到是公子你,原来隔壁搬来的是你!”她似乎是刚洗完头,头顶发辫散开,还冒着微微水汽。烛火照耀下,她微微发黄的脸上染着一酡红晕,也不知是被氤氲水汽洇到,还是因见到他而泛红。 谢留尘迎着丹吾一脸莫名其妙的眼神,客气问道:“有事吗?” 秋儿却问道:“公子是这一户的主人吗?” 得了谢留尘肯定的答案,她展露一个欣喜的笑容,道:“白日里跟你分开后,我与爹爹随村民去城里卖柴,刚刚才回到家,看到隔壁点起烛火,我说这里可能有人来住了,我爹还不信,所以我就过来看一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她又望了丹吾一眼,嗫嚅道:“白日里就想问了,秋儿想问公子叫什么名字?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谢留尘点点头,道:“嗯,这里是我的故居,我在这里度过幼年岁月,游历回到此地,准备与舍弟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却是没回她自己的名字。 秋儿听了,显是有些失望,垂首咬唇,正在思索如何说出接下来的话。 谢留尘瞥见丹吾投来的好奇眼神,轻轻一嗽,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秋儿带着几分犹豫与期待,支支吾吾道:“那,那我以后可以过来找公子吗?我在山里见到的都是乡里的叔叔伯伯,没有见过其他人。” 谢留尘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将人送走后,关上院门,侧首望见丹吾盯着他的视线,他木着脸道:“看什么?” “看你喽,”丹吾嘟起嘴,“为什么刚才那个姐姐一直在跟你说话,都不理我的?” 谢留尘反唇道:“我哪知道。”将手上灯烛放在石桌上,先一步进了屋子歇息去了。 丹吾百无聊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不时跳跃的亮红火光,陷入沉思中。 那野鹿被他骚扰了一夜,现在终于得了清静,屈腿躺在一旁地上,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次日凌晨,二人醒来,喂了鹿,在院中打坐了半个时辰,出了门,打算在周家村到处逛逛。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身后便传来秋儿精神十足的声音:“公子,早啊!” 二人回头,正见秋儿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衣裳,站在不远处一间土屋门前,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神采,含笑望着他们二人。谢留尘道:“秋儿姑娘早。” 秋儿走了过来,道:“昨晚我回去问了我爹爹,他说你那间屋子,十来年前确实是有人住过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夫带着一个小孩。公子,您就是那个孩子吗?” 谢留尘道:“是,是我。” 秋儿道:“昨日山上见公子那般好身手,你也是猎户吗?” 谢留尘迟疑一下,道:“不是。” 这小姑娘常年居住山村,对于人的身份所知,除了樵夫外,也就是猎户了,见他独自一人猎了数十只猎物,便将他当做了猎户。 她讪讪道:“也是,公子一看就不像我们这些村里人。”说着,一抹红晕又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羞赧半日,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绕在心头一整夜的问题:“秋儿还是想知道公子的尊姓大名……” 这般公子长公子短地叫着,也着实有些奇怪。谢留尘道:“我姓谢,你叫我,呃——”他有些迟疑,正苦思冥想于如何找出最合适的称呼。 秋儿展颜一笑:“那我叫你谢大哥好了。” 谢留尘想了想,点头:“也行。” 秋儿又道:“谢大哥,我跟爹爹一会儿要上门砍柴,你们也要去吗?” 谢留尘道:“我问我弟弟。”转头叫了一声:“丹吾。”见那小子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推了他一下,好奇道:“怎么了,发什么呆?” 丹吾蠢呆呆应道:“没,没什么。” 他从来不是个会藏心思的人,说着没什么,眼神却是飘飘忽忽。谢留尘更加好奇,见秋儿又进了屋子,低声问着丹吾:“你从昨晚到现在都闷声不吭,怎么回事?” 丹吾仰头望了他一眼,低下头,闷声道:“我没事。” 谢留尘也不去理他,自顾自道:“那我们一会儿就跟着秋儿父女上山走一趟。” 丹吾道:“哦。” 秋儿的父亲,正是昨日那名出口向谢留尘贩卖山兔的汉子。他本已备好父女俩上山用的干粮和水,一听谢留尘二人要去,又多备了两份。父女二人打点东西,一人抱着粮水,一人背着刀斧索绳,出了门。 他因昨日谢留尘慷慨赠送猎物之故,对这年轻人十分有好感,憨笑道:“我姓周,家中排行老六,你叫我一声周六叔就可以了。” “是,周六叔。”四人一行即上了路,走到山村后方。 周家村位于一处山脚旁,因近日雨季之故,常发生山体流泥之事,故而自半山腰以下的山路寸草不生,以泥沙居多。父女慢悠悠走在前头,刚走上半山腰,二人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谢留尘有些疑惑。周六叔解释道:“不用急,现在还早,露水没干,山路不好走。” 秋儿解开水囊,咕噜噜喝了一口水,也笑道:“我们往日里是要到太阳上山才出门的,因这时候露水干了,踏过草木时不会惹了一身水渍,而且木柴受了日光烘晒,失了水汽,重量会轻许多。到了夏季,天气酷热,我们早上就待在家里,延到申时再上山了。” 谢留尘恍然道:“原来如此。”见他们乐在其中的模样,思忖了下,又道:“曾听说世间凡人靠天吃饭,辛勤劳苦,也不过为一点钱财,那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苦,其实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实在无须他人悲悯。”说到这里,又是怅然若失。 秋儿听不懂,只傻傻地笑着,解开身上包袱,朝他递过一个水囊:“谢大哥,喝水!” 谢留尘摇头道:“不必了。”将水囊推了回去,秋儿笑嘻嘻道:“不客气,这是爹爹给你们准备的。”又递了回来。 谢留尘只好接过,道一声:“谢谢。”转身一望,见丹吾无精打采坐在身侧,便将水囊拍到他身上:“喝!” 丹吾恍若未觉地将水囊接过,抱在怀中,没说些什么。 谢留尘也不知他究竟怎么回事,但也没多追问,与秋儿父女再谈一阵,日光掠上山头,暖阳普照。四人正待出发,却闻到一阵清新馥郁的花香味。 “好香啊!”他猛嗅几口,赞叹道。起身走到山路外侧,俯首望向香味来处,只见脚边的山崖下立着一间小屋,屋前屋后开满各色春花,姹紫嫣红,引来粉蝶翩翩。 原来正是昨日所见的那间木屋。 而与昨日不同的是,那时虚掩着的窗棱此时已是大开,屋前空出一片平地,铺着一层白布,布上平铺着晒了一地大小不一、薄厚各异的书籍。粗略一看,竟有上千本之多。晨风一吹,书页翻动,发出如春蚕食桑一般的沙沙声。日光照在页上的墨香味晾出,蕴在花香中,随春风送到他的鼻间。 他注视着那满地书墨,欣赏那繁花似锦的春光,不禁出神。 秋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开口道:“那是傅先生的家。” “傅先生?”谢留尘怔道:“这位傅先生一定是个雅人。”在周家村这等穷乡僻壤之中养花育草,典藏书籍,想来这木屋主人是个十分有情趣的人。 秋儿噗嗤一笑:“才不是呢,傅先生是个书呆子。” 谢留尘也笑了:“怎么个书呆子法?” 秋儿伸伸舌头,道:“傅先生是个教书的秀才,本来是住在城里的,但是他说城里俗人太多,藏书放在人多的地方,会受了俗人污浊之气。所以将家搬到了周家村,说这样可以远离凡尘,抱书而眠。” 周六叔摆摆手,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书呆子?小丫头不懂事,胡说八道,傅先生是个读书人。有学问的人,行为古怪点嘛,也是正常的。” 谢留尘也微笑道:“有意思。”觉得这花香味十分好闻,忍不住又猛吸几口气。 秋儿道:“可他放着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干,非要躲在我们这种小山村里养花,不是读书读坏脑子了嘛!” 周六叔哂道:“小孩子净瞎说!傅先生本来就是周家村的人,七八年前才搬去城里的。你那时还小,记不得这些事!” 秋儿眨了眨眼:“咦,爹,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还以为他是第一次来我们村呢。” 周六叔嘿然道:“跟你小孩子家有什么好说的。” 秋儿微微撅起嘴,气道:“我都十六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周六叔打趣道:“得得得,女儿长大了,赶明儿给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得了。” 秋儿脸一红,几乎要把头藏进包袱里,嗔怪道:“爹,不要在谢大哥面前说这种话。”余光见谢留尘还在望着俯视那间木屋,丹吾又在发呆,自己一番小女儿姿态,无人注意,不由失望,心思转了一转,又嘟囔几句:“不过确实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傅先生啦,也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 周六叔绑好水囊,重新背上刀斧,叫了一声:“走!”将谢留尘游离半日的心神唤回。四人将要再度出发。 谢留尘低下头,见丹吾仍呆呆望着脚边沙土,神情有些郁郁寡欢,手上的水囊原封不动,一口都没喝。他暗自忖道:“这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直古古怪怪的?” 待四人重新踏上山路,他才想起秋儿方才脸红红的样子,突然心念一动,想道:“这小子难道是见到秋儿,喜欢上人家了?” 丹吾生长异常快速,不过短短半年,已经只比他低了半个头,外表看来,便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不过容貌粗狂,虎背狼腰,与“清秀”“英俊”几字是完全搭不上边的。这种年纪的男孩子,会对同龄的女孩动心思,也属正常。 不过,他皱眉望着丹吾厚实的肩背,又暗自嘀咕道:“不可能啊,丹吾从化出人身到现在还不到几个月,开窍也不能开窍这么快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人上了山,却是绕到山的另一侧,不是昨日那条路了。谢留尘微微诧异,问出了心中疑问。 秋儿道:“我们要去另一侧山峰砍柴。” 谢留尘不解:“为什么?” 秋儿回头微笑,解释道:“因为山上的植物,不是无穷无尽任人采取的,我们每半年就要换一次山头砍柴,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原来的树林生长,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取之不竭。” 谢留尘拧眉道:“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秋儿笑道:“我们本来也是不懂这个道理,是傅先生来到周家村后,这么教导我们的。” 谢留尘也不由笑了起来,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跳上一处斜坡,道:“又是这位傅先生?” 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秋儿的语气更加欢快:“是啊,是傅先生的功劳,他还说这叫什么——‘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说到最后一句,还学着摇头晃脑几下。又道:“反正这是从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我是一句也不懂的啦!” 谢留尘不由失笑,想到此举确实有着维系生物繁衍的意义,心道:“这位傅先生是个有智慧的人物。” 日子如此波澜无惊而过,他在周家村又生活了半个月,晴天时与秋儿父女去山上砍柴,出门闲逛,下雨天便躲在家里,与丹吾练功打坐。 丹吾长得极快,这半月中身量又拔高数尺,已经与他一般高了,因怕村民指指点点,再也不肯出门。谢留尘整日里愁眉苦脸,一是为如何向村民解释这吃了药一般膨胀的弟弟而苦恼,二是为无法与丹吾沟通而烦恼。 这天早上,丹吾躲在房中,不肯说话,不肯吃饭。谢留尘也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与他闹了一场别扭后,也不练剑了,随手拎起一件外袍,气鼓鼓地出了门。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村道边青草沾着将滴未滴的水珠,粉白的野花落了一地,被鞋履一踏,碾成了泥。他踏着泥点,走到隔壁周六叔家。 秋儿在屋里听到他的脚步声,欢喜地应了一声,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将他迎进屋去。 屋中热气氤氲,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味。甫一进门,光线一暗,差点以为身处药庐中,等秋儿重新关了门,他才看到除了周六叔父女二人之外,房中还坐着另一人。 那个人着一身白色长袍,头戴纶巾,穿作书生样貌。霎一看他的面容,只见唇红齿白,面容十分清秀。白袍落在身上,更衬得他周身一股掩不住的风流气韵。秋儿关门之时,一股冷风恰吹进小屋,书生以拳抵唇,猛嗽几声。 秋儿啊了一声:“傅先生,不好意思,还是让你吹到风了。” 书生咳完之后,对她浅浅一笑,道:“不是秋儿姑娘的问题。”他目光一转,转到谢留尘身上,慌忙站起,道:“原来是来客人了,失礼失礼。” 谢留尘被秋儿拉着走到屋子中央,坐到书生对面。 那书生整整衣袍,拱手道:“晚生傅长宁,城西人士,初次得见阁下,实乃三生有幸。”说罢,又长长躬身一礼。 见他这般大礼,谢留尘也不敢坐了,立马站了起来,讪讪道:“啊你,你不必如此多礼啊。” 秋儿道:“这位就是之前说的那位傅先生。”又扯他衣角,示意坐下,眨眨眼道:“傅先生一直都是这么多礼的,习惯就好。” 周六叔沏了一壶茶,端着茶盘走过来,笑道:“老六父女俩第一次见到傅先生时,也是被他行了这般大礼,哈哈。” 傅长宁恭敬接过他手上茶盘,先以掌抵着杯底,拿起一杯茶给周六叔:“第一杯,先敬长者。”又递了一杯给秋儿,道了一声:“秋儿姑娘,请。”而后拿起第三杯递给谢留尘,出口却有些踟躇:“这位——” 谢留尘忙将茶杯接过,道:“在下姓谢,谢留尘。” 傅长宁道:“谢公子,请。” 谢留尘有些局促,双脚并拢坐在一旁凳子,点头道:“傅先生,请。” 茶香飞在矮小的瓦屋中,遮掩了那股淡淡的药味。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谢留尘抿了一口茶,方才与丹吾闹别扭的气恼情绪消散许多。四人悠悠聊天,谈到上次进山砍柴,见到木屋前后晒满书籍之事。 傅长宁解释道:“那日晚生是去城中抓药回来,见日光温煦,便索性将一屋子藏书晒开来。幸好那日事先晒了书本,不然其后半月,日日阴雨不停,要等老天赐下晴天,怕是要等上十天半月了。” 谢留尘问道:“傅先生是身体不好吗?” 傅长宁又咳了一声,叹道:“去年入秋时分,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之后就一直咳得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谢留尘哦了一声,抬眸望了这书生一眼。刚才没怎么注意看,现下细细端详,见他确实是身形萧索,面有病色。他见谢留尘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也朝他绽出一个善意的笑容,眼角现出微微笑纹。 谢留尘只觉这书生长得面善,人又礼貌,不由关切几句:“去年入秋?那算起来也差不多大半年了,什么病会生得那么久?” 傅长宁微笑摇头,眼中闪现黯然之色。 秋儿嘻嘻笑道:“之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傅先生说他得的是心病,寻常药治不了的。” 谢留尘放下茶杯,道:“心病?心病皆因心念起,先生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 傅长宁强颜笑道:“岂敢岂敢?晚生一介无名野生,终日只求陋室安眠、三餐温饱,除此之外,哪敢有什么奢望**?” 这话听得谢留尘有些不解。人有七情六欲,爱恨离愁,存活于世,有欲有求,再是平常不过,这书生的语气听来,却像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无欲无求”。 他觉得这书生应当是有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去,突然心念一动,道:“让我替你把把脉吧!” 说着,直接扣住他置于案上的左手,屈起二指,搭在他手腕脉象上。 傅长宁脸色微变,急于抽手,却不料动作太猛,岔了气,引动自身喉道收缩,他往后仰倒,摔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秋儿与周六叔都慌得站起,一人匆忙将他扶起,一人替他轻拍后背。 谢留尘也是吓了一跳,完全不懂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忙道歉道:“抱歉抱歉,是在下逾矩了!”又在他咳到一半的空隙,将他身前那杯茶递了过去。 傅长宁喝了一口茶,慢慢调整气息,咳嗽声渐渐缓了下来。秋儿与周六叔二人重新将他扶上凳子坐下。 谢留尘挠了一下头,呐呐道:“方才摸了先生脉象虽只一刻,但还是探出些问题。先生脉象平弱无力,确是体质孱弱之相。”他见傅长宁脸色白了下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先生的脉象平弱之中还流着一股绵绵之意,若续若存,外虚内实,可见先生身上只是小病,无甚大碍。” 傅长宁轻轻嗯了一声,泛红的眼角瞥他一眼,又垂下了头。 外面的雨声停了,谢留尘对上秋儿父女的四只眼睛,一时有些尴尬。秋儿在一旁支颐看着,突然问道:“谢大哥,你也会替人看病吗?” 修士探查人体脉象,是通过往人体注入一道真气,由真气在四肢百骸的流经轨迹探出人体康健状况,与凡间大夫的把脉无异。这并非什么隐晦之谜,但跟这凡间小丫头解释太多,估计她也听不懂,谢留尘想了几想,便道:“学过一点,不算什么本事。” 谁知这小丫头却对这事格外感兴趣,红着脸道:“那谢大哥也帮我看看呗?” 谢留尘奇怪道:“你也生病了?” 秋儿脸色更加红了,抿着嘴,不说话,只捋起袖子,伸出一截细白手臂,呈到他眼前。谢留尘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突然明白过来了。这小丫头原来是看出他与傅先生之间的尴尬,特意接下他的话,岔开了话题。 他有些感动,对着秋儿笑了笑,也为她把了一次脉。当注入一道细微真气到秋儿体内后,他心中“咦”了一声,再望向秋儿的眼神变得煞有深意起来。 秋儿看不懂他的眼神,小声问道:“怎么了,谢大哥?” 谢留尘注入她体内的真气,便犹如水入汪洋一般,被吸收了个干干净净。秋儿体内的灵脉正有吐纳真气的能为,将他那道细微的真气尽数吸收于无形,他心中暗道:“没想到这位秋儿姑娘看似普普通通,却是个天资出众、适合修行的好苗子。” 他道:“没什么,你的脉象敦实有力,身体很健康。” 秋儿便笑道:“那就好!” 谢留尘不忍良才美质蒙灰,有心想让秋儿也踏上修行大道,又问道:“秋儿姑娘,你想过修炼仙术吗?” 秋儿噗嗤一笑,眼睛眨个不停:“想啊,可惜没有这个机会。” 谢留尘正色道:“现在就有这个机会啊,我为你探脉时,发觉你体内天生自带灵脉,比一般人更容易吸收天地真气,是最适合踏上修途的人物。” 秋儿没说什么,倒是一旁坐着的傅长宁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般,举起茶杯,掩住了嘴。周六叔也憨憨一笑:“谢公子真爱说笑。” 谢留尘觉得这三人的语气有些奇怪,道:“怎么了?你们不相信我吗?我是说真的。” 秋儿、周六叔与傅长宁对视一眼,三人一齐大笑。 谢留尘愈加呆了:“你们笑什么?” 傅长宁摇头笑道:“修炼仙术?那是活在传说中的事物,世间哪有这等东西存在?晚生自认博览群书,也从无此非分之想,谢公子,您这般拿人家姑娘寻开心,可不太厚道呢。” “你是在哄我开心吧?”秋儿收起胳膊,嘟起嘴道:“谢大哥,你这个样子真像个江湖骗子。” 谢留尘不禁在心中苦笑。凡人朝生暮死,从无得见修道之人的机会,故而这三人对他所言的修炼一道,只是一笑置之,毫不以为意。他却不愿如此轻言放弃,又试探着问:“那如果,我说如果,你当真有修炼的机会与资质,你愿不愿意去?” 秋儿道:“那修炼之后有什么好处呢?” 谢留尘道:“踏上修途之后,可凭空御风,无须吃喝,修炼至一定境界后,更可不老不死,与天同寿。” 秋儿道:“那样是不是就不能陪在我爹爹身边了?” 谢留尘道:“一旦脱了凡身,自是要斩断与红尘的一切因果。” 秋儿想了一下,道:“那我还是不愿意。” 谢留尘问:“为何?” 秋儿道:“因为活得太久,身旁的亲人好友都不在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世上,又有什么好处?等几百年后,我可能连爹爹都给忘了,那样活得也没什么乐趣了。” 一旁的周六叔嘿嘿笑道:“小丫头又来瞎说。”虽是斥责之语,但他脸上挂着的笑,却满是慈父模样。 谢留尘也只好回了一句:“这样也好。”秋儿既不愿离开她的父亲,他也不想勉强太多,便将此事放下了。 傅长宁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对话,又抿了一口茶。 他似乎是将方才的尴尬舍下,又就着屋外的春雨谈起春季谷物种植之法。 他饱读诗书,于农桑种植上所知甚多,谢留尘认真听着,渐渐忘却方才劝导秋儿修行之事。 谢留尘自幼修行辟谷,本是五谷不分的人物,但听这位傅先生说得有趣,也与他谈论了起来。 一谈论之下,才明白为何秋儿会说他是一名书呆子。这傅长宁在待人接物上面是个礼节周到之人,但是一谈论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则是双眼发亮,口若悬河,不时引经据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谈吐中,说得其他人几无插口之机,若不是说得太快,又咳了几下,恐怕他会一直洋洋而谈下去。 谢留尘一边听着,不时回了几句。当他说到对傅长宁那套“不夭其生”的做法深感兴趣时,傅长宁眼睛一亮,说道:“谢公子好见识,这是晚生自古书上得来的知识,可见前人智慧,实乃无与伦比。”又侃侃而谈,说到了养护山林之法,说最近雨天频发,山头的泥土固不住,他正为此苦思解决之法。 谢留尘听不懂,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可以在山上种点竹子,既好养活,繁衍又快。” 谁知傅长宁听了,更加乐上眉梢,道是种竹子这法子想得巧妙,一边大赞他的奇思妙想,一边直接搀起他的手,说是与他一见如故,盛情邀他前往自己的书屋一会。 谢留尘本想一口答应,又担忧呆在屋里的丹吾还没吃饭,只道过几日再去。 傅长宁不依不饶,拉住他,定要他现在就去。 谢留尘无奈道:“傅先生,我弟弟还在家里饿肚子呢。” 这时傅长宁才啊了一声,连声道:“失礼失礼。” 等四人话毕,已到午时,谢留尘出了周六叔的家,又去山上打了几只山雀,准备回去给丹吾吃。其中几只山雀离他较远,落在几十步外的旷地上,他走过几步,准备去捡回来。这时透过疏叶林,突然远远瞥见山脚下的村口站着几个人,身配长剑,服饰统一,像是几名修士。 再定睛一看,那几人竟是穿着云山剑宗的弟子服饰。 谢留尘生怕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踪迹,连山雀也顾不得捡了,顺着另一山道,偷偷溜下了山。 等他打了猎物,回到自己屋子,丹吾还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他将打来的山雀扔在院子里,叩门道:“丹吾,我把食物放在你房前了。” 房中传来丹吾的声音:“小尘哥哥,我不想吃。” 谢留尘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丹吾道:“我有一件烦心事,现在还没想好,过几天再告诉你吧。” 谢留尘扔下一句:“随你。”随即面无表情地进了隔壁房间,闭目打坐起来。 刚憩了不到一会儿,院外突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却是秋儿一把纵入他屋中,紧紧拽住他的右臂,失声道:“谢大哥,有人要抓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谢留尘睁开眼,蹙眉道:“谁要抓你?” 秋儿直接躲到他身后,颤声道:“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进了村,见到我和我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要将我带走,谢大哥,求求你保护我!” 谢留尘示意性轻怕她的肩膀,安抚几句:“没事,别担心。” 二人边拉边扯,走到门边,将房门开了一条小缝,沿着院子低矮的围墙往外张望,见左侧村道上走来几名身配长剑的修士,正是方才在山上所见那几名云山弟子。 谢留尘方想做出下一步动作,后肩一紧,却是被秋儿揪住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谢留尘低声道:“嘘!别出声!” 见那几名弟子在院子外面左右徘徊,过了一会儿,眼神一汇,脚步一致地朝着谢留尘的这屋子走来。 秋儿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在他身后道:“谢大哥,我害怕。” 谢留尘道:“别担心,他们打不过我。”他敛眉沉气,刻意施出属于修士的威压。 听闻隔壁房间异动,他传了命令过去:“丹吾,不要轻举妄动。”丹吾听他指令,静了下来。 那几名云山弟子走到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互相望了几眼,随后,一名弟子敲响了院子门:“请问——”手指刚触上柴木门,突闻房中传来一声冷哼,即感指腹染上一片泠泠剑意。 那弟子意识不妙,即刻收手,与余下几人相骇一望,正了神色,恭恭敬敬道:“不知哪位大能修士在此,晚辈多有冒犯,望前辈海涵。” 秋儿脸色霎时就古怪起来。 谢留尘不知内情,但见秋儿惧怕成这个样子,又见这几人都是身份低微的男弟子,心思绕来绕去,不由想道怎么云山弟子如今堕落成这个样子了,竟来欺辱一名凡间山村女孩? 他微微一怒,释出一道剑气,越过院墙,打在那名弟子身上。 那弟子本是躬着身,俯着首,意外被他这一道气劲击中,撞飞出去,落在十步开外的泥地上。 余下几名弟子脸色白得更厉害,异口同声道:“晚辈几人不知前辈在此,触犯前辈仙威,我们这就退了,这就退了!”说罢,连奔带跑,退到那名倒在地上的弟子身边。 “等等!”谢留尘叫住他们,冷冷道:“你们来周家村的目的是什么?” 那几名弟子停了下来,慌忙解释道:“晚辈师兄弟几人,是奉了掌门之令,前往凡间招揽有修炼天赋的入门弟子。” 谢留尘哼了一声,又道:“那你们为何对这名小女孩穷追不舍?” 那几名弟子忙道:“天大的误会啊,晚辈几人只是见这名凡间小女孩资质出众,想将她引入云山,作为入门弟子,实在不是想对她怎么样啊!” 没想原来是这个原因。谢留尘神色晦暗地望了秋儿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天真无知,估计听不懂男弟子们要她去云山修行的话,反倒导致了一场误会。不过他自己也是太冲动了,不先问个明白便对人下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已经出手,便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他沉了语气,道:“这名姑娘已经被我收入门下,不会再入云山剑宗,你们以后不得再入周家村来骚扰她。” 那几名弟子怕他出手,接二连三道:“是是是,晚辈们不知前辈在此,没想惊吓……啊不不不,惊扰到前辈,晚辈这就离开,这就离开!”搀起那名倒在地上的弟子,溜得飞快,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秋儿在旁看得惊叹连连:“谢大哥,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谢留尘关了房门,走到桌边,坐下,得意道:“你这下知道我的本事了?想不想跟我一样厉害呢?” 秋儿眼神仍没有自院墙外收回,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幕,也坐到他的对面,仍是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说道:“可是他们要是再来怎么办?” “不会的,”谢留尘道,“他们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就不会再来了。” 秋儿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留尘道:“放心,不是坏人。” 秋儿微微点头,虽觉无法理解,但是谢大哥说他们不是坏人,但他们就不是坏人。 谢留尘收敛威严,与她面对面坐了一阵,仍是觉得于心不安,想道:“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他站了起来,对秋儿说道:“我跟去看一下。” 他出了屋,叮嘱隔壁的丹吾好好照料秋儿,自己一人开了院门,随着那群云山弟子的踪影追去。 走了百来步,出了周家村村门,正见那群弟子聚在村门门栏边,其中一人被师兄弟扶着,轻轻揉摸自己受伤的腰腹,不时嘶了一声。 村内的两只家犬正满怀戒备地盯着他们,对着他们狂吠。 一名年轻弟子哼了一声,自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家犬砸了过去。 两只家犬急忙散开,躲到一间土屋后,兀自吠个不停。 见他还要出手,一名年长弟子不耐烦劝道:“行了行了,赵师弟,出门在外,少惹点事。” 那年轻弟子才不甘不愿地收手。 那名被谢留尘踢出去的弟子用力揉抚自己腰身,又嘶了一声,微微喘息道:“幸好那位前辈手下留情,不然我这腰估计连御剑都不能了。” 那名年轻弟子愤愤道:“这位前辈真是好不讲理,明明只是来选弟子,他什么都不先问一下,就对孙师兄下此狠手,枉费修行了这么多年!” 躲在暗处的谢留尘羞愧地低下头。 那年长弟子道:“资质出众的弟子虽然难得,但也不是非这个女孩子不可,我们云山剑宗声名在外,也不至于跟他人争夺一个苗子,既然被别人捷足先登,那便算了。掌门师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半个月后,再找不到合适的弟子,我们就回云山吧。” 一名弟子又道:“向师姐脾气比前任掌门好一点,想必我们招不到合适弟子,她也不会多加怪罪。” 那年长弟子道:“嗯,这话没错,大家不必太担心会受到责怪。我们走吧,去下一个镇。” 一群人四处望了一下,见无人在旁,御剑而去。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道:“原来向师姐已经成了掌门人了,想是之前的大战中死了不少弟子,云山才需要派人到凡间招收新人,唉,我怎么就那么冲动呢?” 又想那名被自己踢飞出去的弟子说自己受伤不重,可以御剑,当即放下了心,悄悄走回了家。 也不知是否因见到云山剑宗弟子之故,当夜他躺在逼仄潮湿的床榻上,始终无法入眠,想来想去尽是自己在磊落峰上的十年练剑光景。于他而言,那十年的岁月虽然安定无忧,但孤清寒苦,无人相伴,怎么比,都是比不上在秋水门的日子的。 等到三更时分,村野阒静,他才渐渐睡了过去,朦朦胧胧地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他最想念、又最不敢面对的商师兄。 梦里,商师兄与向师姐正在秋水门前聊天,谈及为何自己仍不愿回去。 商师兄依旧是那一身黑袍,衬得他眉目凛冽,面色苍白,神情却很是萧索。 他面对向师姐关切的眼神,苦笑道:“他若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一直不见人,只怕根本就是不愿意回来。” 在梦中犹能体会到那般痛彻心扉的滋味,谢留尘胸膛一热,再也忍不住压抑许久的相思之情,冲到商离行面前,大声喊道:“商师兄,我回来啦!” 他猛地抱住眼前人,泪眼朦胧说道:“商师兄,我好想你!” 商离行将他轻轻推开,柔声道:“谢师弟,你终于回来啦?” 听到这温柔更甚从前的语调,谢留尘哭得更加厉害,将他抱得更紧。 明知道是梦,他仍是宁愿永世沉溺其中。 抱了不知多久,依稀觉得怀中人体温越来越冷,他抱着商离行,好似抱着一块寒冰。 疑惑间,只听商离行声音突然变了:“早点回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呢?” 谢留尘不明所以地抬头,见他掌风一动,忽觉周遭景物一变,向晚宁不见踪影,只有二人置身于一处绿叶遮掩的树林中。他见到有几人横尸荒野,观其面容,竟是白日里与他打过交道的那几名云山弟子! 而其中一人胸口插着一把剑,正是他的修明剑。 谢留尘吓得魂不附体,退后几步,回头见到商离行漠然望着他的眼神,更是惊慌,连连争辩道:“商师兄,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商离行温柔一笑:“他们不是你杀的?”忽而面色一沉,语气一转,浑身冰块迸射,像是化作万千冰箭直插他的心口:“——那祁欢呢?” “那——祁——欢——呢——” 谢留尘啊了一声,从无边无际的噩梦中彻底醒来。 睁开疲倦的眼,鼓噪的心跳仍未停歇。三更时分,村口传来夜枭凄绝的叫声。 他转了个身,在浓稠如墨的暗夜中抱着枕头,泣不成声。 他因心头挂着这件事,跟秋儿与傅先生见面时,再不如以往那么没心没肺,连上山游玩时都显得无精打采。 傅先生几次邀约他去自己书屋做客,他都婉言拒绝,只因实在没那份心力。 如此浑浑噩噩了好几日,有一夜,他回了屋子,见到丹吾仍没有出来,他出门前备下的食物放在石桌上,被院中那头野鹿撞倒,溅了满地红血,连石桌与石凳都是血迹斑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气冲冲地跑到丹吾房门口,大声道:“你到底想干嘛?” 房里静了许久,方听丹吾道:“小尘哥哥,我想了好久,决定回去北陆荒谷。” 谢留尘当即瞪圆了眼:“你要去北陆?不行!太危险了,我不允许!” 丹吾道:“小尘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而且我是兽族一脉相传的兽王,杀了我,他们可是要受到天谴的,怕什么?” 谢留尘怒道:“魔族奴役兽族,肯定在荒谷派了魔兵监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你这一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丹吾慢悠悠道:“自从那**告诉我关于兽族的一切后,我就一直吃不下东西,心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个问题,两族恩怨终究是难以释解的,我身为兽王,自是要回去与我的族人站在一处,我不能看着他们在荒谷受苦,而我一人在南岭苟且偷生。小尘哥哥,是你的话,你也不会这么绝情,对不对?” 谢留尘这才知道丹吾近日里茶饭不思是为此事,他也知道丹吾所说也有自己的道理,但他不肯退步,只气呼呼地不说话。 只听丹吾又道:“小尘哥哥,我探望族人之后,很快会回来看你的,你不要那么生气。” 谢留尘怎么可能不生气,自己千辛万苦将他自魔族魔爪下救出,带出北陆,如今他竟是毫无留恋地要弃自己而去。他恼道:“你爱去哪就去哪,谁管你回不回来?” 丹吾知他已被自己说动,嘿了一声,道:“小尘哥哥,你都十几岁的人了,别老这么别扭。” 被商离行说别扭,那是理所当然之事;被丹吾一介黄口小儿说别扭,那算是奇耻大辱了。他冷冷斥道:“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必听我这个哥哥的话了。” 丹吾道:“我走了,你一个人很自在呀,可以抱着你的‘商师兄’睡觉了。” 谢留尘更生气了:“什么‘商师兄’?你在胡说些什么?” 丹吾道:“咦,这就奇了,你每晚上都抱着你那个枕头说梦话,口里喊着‘商师兄,我好想你’,‘商师兄,我对不起你’,我在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呢。” 谢留尘大窘,原来自己这近日来的梦呓都被这小孩听在耳中,他心中又羞又恼,狠狠地扭过头去:“不理你了,你爱走便走!哼!” 第一百二十八章 翌日起来一看,丹吾果然闷声不哼地走了。 谢留尘偷骂几句白眼狼,提了桶水,将院子重新打扫了一遍,又解开野鹿脖颈上的藤索,将它放走。 野鹿性灵,被他这段时间养得熟了,反倒围着他来回打转,不肯离去。 谢留尘冷冷道:“你的主人都不要你了,我还留着你作甚?快走!免得看了糟心!” 好容易将它赶走,站在院门,往里望去,只见院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他神情委顿地出了家门,惯常走到隔壁家闲逛,发觉周六叔家竟然破天荒地关着门,父女俩不知是出门去了,还是还没起身。 他有些意外,但也没想太多,在山村里踱着步,慢悠悠地走着走着,走到了山脚下的木屋前。 木屋前一白袍书生正蹲在地上浇花,一见他就笑了:“谢贤弟,早啊,为何如此萎靡不振,这是昨晚休息得不好吗?” 自那日在周六叔家与傅长宁交谈之后,这书生便直道与他一见如故,定要与他以兄弟相称,二人改换了称呼,他称呼傅长宁一声“傅兄”,傅长宁唤他一声“贤弟”。 谢留尘见他笑意盎然的脸上病色更重,忙抛弃心头那阵失落心绪,上前一步,关切道:“傅兄,你身体不好,早上就不该出来吹风。” 傅长宁笑着站直身躯,又咳了几声,道:“贤弟不用太过担忧,为兄这是老毛病,顾忌太多,反倒多余。” 谢留尘扶住了他,道:“我记得以往这时候过来傅兄都是还没起来的,怎么今日起了这么早?” 傅长宁道:“为兄昨夜胸闷难言,到了半夜仍辗转难眠,是以索性早起一步,领略一番晨间清香。” 他被谢留尘搀住,走进屋,左脚落脚时,竟直直踩上脚边一株开得红艳的山茶花,而后恍然未觉地抬脚前行。 谢留尘在他身后,不经意低头一瞧,心中咦了一声,怪道:“傅兄病得未免重了些,连踩中自己辛苦养的花都不知道。”生怕傅长宁清醒后懊恼自己的粗心,急忙将那株花踢至一旁花丛中。 谢留尘扶他进了那间小木屋坐下,见得满屋藏香袭人,心道在此幽境隐居览书侍花,也是快事一桩,胸中突然抒出一股畅然之意,大声道:“你的花以后我帮你浇吧,正好我不用再去山上打猎了。” “以后?”傅长宁却是不知为何,只抓住了两个字,笑道:“那这个以后是要到多久后?” 谢留尘一时也懵了。丹吾舍己而去,留他一人在凡间独居,以后也不知将作何打算。在他看来,他早晚是要回秋水门的,可是这个早晚是要多晚?能够逃避到几时?他又该以如何的心态去面对可能对他恨意昭彰的商师兄? 傅长宁看着他发呆的神色,微微一笑,道:“看来谢贤弟还是打算走的。” 谢留尘道:“那也不确定——” 这时,山上突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山上死人了!” 二人齐齐一怔,只见那人化作一道黑影,发疯一般飞奔下山,刚好自他们置身的木屋前经过。 喊叫声撕开清晨山间的宁静,很快惊动整个周家村的人,过了一会儿,村里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秋儿啊,我的儿啊!” 周家村所有村民出动,到处吵吵闹闹,周六叔哭得老泪纵横,在众村民的簇拥下,赶往山上,一群人又经过木屋。 谢留尘先是听得那声“秋儿”有些耳熟,内心便觉不妙,又亲眼见到周六叔痛不欲生的模样,内心一沉,忙奔出木屋,拉住过路一村民的衣袖,问道:“谁死了?” 那村民面如土色,颤声道:“是秋儿……六叔家的小秋儿……” 谢留尘只觉眼前一黑,不可置信般开口:“秋儿姑娘,死了?” 傅长宁在背后扶住他,淡然道:“我们去看看。” 谢留尘与傅长宁随着众村民上了山,只见丛林中躺着一个小女孩的尸体。晨间清露打湿她的粗衣麻布,素日里微微泛黄的脸色此刻灰白一片。 周六叔伏在她尸体上,哭得近乎昏厥。 周围围了近百村民,悄声议论。 谢留尘顿觉口干,他四肢发麻,慢慢走到周六叔身边。 他觉得难以置信。 昨日还活生生地跟自己打招呼、管自己叫“谢大哥”的小丫头就这样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听周围村民嗡嗡议论之声,突然,心头似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 昨天黄昏回家前,小丫头拦下经过家门口的他,问了一句:“谢大哥,你之前说的可以修仙是真的吗?”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的? 他那时给了秋儿肯定的答案,并问:“你改主意了?可你不是要陪着你爹爹吗?” 秋儿眼睛刚亮起来,听到他问后一句话,又垂下头,语气有些失落地道:“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之前一直不信自己是修士,昨天又莫名问起这个问题,他生怕这小丫头只是一时冲动,问道:“修行太苦,你真能忍受?” 秋儿静了一会儿,又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了一句:“如果是跟谢大哥的话,也不是不行。”脸红红看了他一眼,又钻回自家屋子。 现在想来,秋儿与其他凡人一样,不信世间有修者,只是因为没亲眼见识过修者能为,而自上次他助秋儿打跑那几名云山弟子后,秋儿便信了几分。事后回想,肯定越想越上心,动了心思。 可是,昨天刚动了要去修仙的想法,今天就死在山上。 着实是太巧合了。 他嘴唇微动,正想开口,只听傅长宁微微一叹道:“可怜秋儿姑娘年纪轻轻,竟如此想不开。” 谢留尘一怔,便要反驳:“怎么可能?” 这样活泼年轻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突然寻死? 晨风吹拂,傅长宁拢紧身上白袍,一指秋儿脖颈:“你看。” 果然躺在地上的小姑娘脖颈上环着一圈红痕,而不远处粗大的树干上套着一条麻绳,随着晨风微微飘荡。 秋儿这一死,几乎打乱了整个周家村平静的生活。这个深隐山林的小山村,人烟稀少,死个村民都是天大的事情,何况死者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周六叔掏出毕生身家,为年少身亡的女儿打造一副金楠木,举办了一场浩大的丧礼,而后入殓盖棺,将女儿葬在山脚一株大榕树旁。 秋儿生母早逝,娘家那边早断了联系,父女俩相依为命,无其他往来亲戚。故而,纵使葬礼办得再壮观,前来吊唁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加之周家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来的人就更少了。 人心惶惶中,谣言又起,说村里有邪祟作怪,将秋儿引诱上山,害死了村里唯一一个未嫁女。除谢留尘二人外,其余村民都不敢再上山一步,就怕如秋儿一般,中了什么邪术而选择上吊自尽。 周六叔在众村民的怂恿下,让人去城里请一群法师来村里作法。 谢留尘始终忧心此事,他暗自探测这群所谓法师的修为,见他们内里空空,根本就是普通凡人假扮的骗子。他偷偷找到周六叔,对他道:“周六叔,这些都是骗人的,你不要给他们骗了钱去。” 周六叔短短几天之内像老了二十岁,他眼皮抬都没抬,理都没理他,神情恍惚地走开了。 谢留尘又找到傅长宁,出口道:“傅兄,我觉得秋儿的死一定另有蹊跷。” 彼时傅长宁正在书屋中整理他的典藏,闻言动作未止。 这呆子气,在此人人自危的时刻,犹能优哉游哉地专心于他的藏书上。 谢留尘见他也不信自己,满怀失望地出了书屋,站在门前,遥望整片房屋低矮的周家村,脑中又浮现秋儿姑娘甜甜的笑脸,心中不解更甚。 他想:“秋儿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尽呢?她死前一天明明还问我修行之事来着。” 但是除他之外,似乎村里人人都认定秋儿是上吊自杀的,无人对此提出质疑。 他回到空荡荡的小院子,想着如果丹吾还没走就好了,至少与他有商有量,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独身一人,毫无头绪。 他叹了口气,在石凳上静坐片刻,越想越是不对劲,突然跳了起来,念道:“不行,这事不对劲,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要查明秋儿的死因,就必须开棺验尸。谢留尘跑到周六叔家,道出来意,遭到周六叔当头对面的一顿痛骂。 周六叔以哭哑了的嗓音骂道:“谢公子,我当你是好心人,对你客客气气的,可是我女儿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她死后不得安息吗?” 谢留尘争辩道:“周六叔,你听我说,我不是普通凡人,我是——”他顿了一下,平静说道:“其实我是修行之人,我知道怎么查奇经八脉的走向,只要让我检查一下秋儿的尸体,就可以知道她的死因。” 周六叔痛失爱女,神智早已不复先前那般清明,他双手颤巍巍地攥住谢留尘,痛哭道:“造孽啊,造孽啊……我女儿死得这么惨,你竟要动她的遗体,你的心肠怎么那么毒?!” 谢留尘被他揪住衣袖,又怕摔坏这位长辈,不敢挣脱,只手足无措地辩解道:“周六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百口莫辩,咬咬牙,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伸到周六叔面前:“这是我修行所用的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罢,便要使个剑诀给他看。 周六叔只是怔怔握住剑身,恍惚道:“是了,你有剑,你有武艺在身……”喃喃了几句,突然双眼发红暴睁,指着他道:“你说,是不是你欺辱了她,害她不堪受辱而死?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了她?我们在周家村生活这么多年都没出事,你一来秋儿就死了,是不是你带来的灾殃?!” 谢留尘一愣,见他越说越是荒唐,勉力制住他发癫的身躯,劝道:“周六叔,你冷静点,秋儿的死,我跟你一样伤心,可是她绝不可能是自杀的,我们必须查个清楚,让她安息!” 这时候肩上一沉,传来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谢贤弟,罢了,不要再为难老人家了。” 傅长宁站在身后,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谢留尘转头看看他,再看看面前的周六叔,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可奈何的绝望,他收了剑,随着傅长宁走出屋子。 二人出了周六叔家,走出好久,犹能听到身后癫狂中又带着凄怆的哭喊声:“我的秋儿,我的小秋儿啊……” 谢留尘与傅长宁并肩而行,问道:“傅兄,你也觉得秋儿是自尽而死的吗?” 傅长宁低着头,嗯了一声。 二人各自回了自己家,一路无言。 当夜,谢留尘躺在床榻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声音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身为修士,听力出众,听在耳中,仍是清晰异常。 他跟随声音来源,出了屋子,沿着泥土村道,上了村后的山。 这天正是月初,月色深隐,山间又起了大雾,遮挡星辰,罩入一层黑夜中。 随着脚步走近,那道声音越来越近,隐隐的像是什么人在哭。 走到山坡上,一道悲戚的声音清晰撞到他耳旁:“我的秋儿,我的小秋儿啊——” 谢留尘偷偷躲在树丛中,见周六叔跪倒在秋儿墓前,一边哭着,一边叫着女儿的小名,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他不忍见周六叔沉溺丧女之痛,想上去宽慰几句,但转念想想,自己身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全解别人?周六叔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应是难过至极,让他哭一场宣泄一下也好。 他借着夜色遮掩,悄然退去。 结果第二日,又出了事,周六叔深夜外出,撞死在了秋儿的墓碑前。 秋儿死后,周六叔神智恍惚,无法再上山砍柴,邻家村民就近照顾他,给他带饭并清扫屋子。那村民早上过去给他送饭,发现家里没人,生怕周六叔出事,急忙召集村子里几个胆子大的猎户,一起找人。刚走上山坡,就看到秋儿坟墓前,大榕树下,卧着周六叔老态哀哀的躯体,额上鲜血淋漓。 这一对父女的离奇死去,真真让村民毛骨悚然,午后,村里谣言刚刚平息,风言风语又起。山野乡村,最不乏关于神神鬼鬼的秘闻,村民们惧怕村里当真出了什么邪祟,提心吊胆,当日村里不少猎户与樵夫便抛了祖祖辈辈的家宅,将家搬到了城里。 抛弃了祖宅又如何?不懂其他营生又如何?还有比命更重要的吗? 人心惶惶,村中再无活人气息。过了不到三天,周家村的村民已经全部搬走。谢留尘这日清早出了门,才发觉整个周家村已经空无一人,彻底成了一座废墟荒村。 他倒是无知无觉,有剑修居住此地,再有什么妖邪也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对他而言,所谓邪祟作怪全为无稽之谈,秋儿父女之死明明是活人所为。 但秋儿真是被人害死而非自尽?他又不敢确定了,似乎一旦接受了上吊自尽的说法,先前那般坚定的想法不由动摇起来。 正关着门间,身后响起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我当人全跑光了呢,原来还有同我一般不怕死的。” 说话的正是傅长宁。他站在空荡荡的村道上,身上落满晨露。 谢留尘并不回头,只笑道:“傅兄怎么也不走?” 傅长宁道:“早也是死,晚也是死,生死有命,何须惧怕?” 谢留尘听得这段释然之语,多日来的郁烦心绪油然荡开,陡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气,高声道:“对,有什么好怕的,走,我们喝酒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二人搂肩搭背,一路谈笑风生谈笑去了城里的酒楼,要了几壶酒喝。 坐于楼阁观景台,眺望城中人海,谢留尘满腔情绪无从宣泄,将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傅长宁身体孱弱,本是滴酒不沾,但看着他喝得起劲,也稍稍抿了几口。 谢留尘喝了个酩酊大醉,抱起桌上一坛酒,摇头晃脑地站了起来,游离的眼神看了一眼楼下的人来人往,而后竟放弃案上酒盏,抱着酒坛子灌起酒来。 傅长宁忙伸手将酒坛夺过,斥道:“没见过这般喝酒的,伤身。” 谢留尘酒兴正浓,以为他将与自己抢酒,左手劈头一挥,将堪堪要脱离自身怀抱的酒坛捞了回来,提颌仰头,又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他这一手抢东西的功夫快得无与伦比,傅长宁还没将东西完全拿到手,手上已是一空,惊讶道:“谢贤弟好快的身手,你是练过功夫吗?” 谢留尘打了个酒嗝,微笑道:“没有,我不会什么功夫。” 傅长宁眼含深意看着他:“可是这手速,一般人可做不到。” “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啊,我需要练什么功夫?”谢留尘道,“我早就告诉过他们我不是凡人,我是修士,哼,可他们都不信。” 傅长宁问道:“他们是谁?” 谢留尘放下酒坛子,做出讶异神色:“你有兴趣听啊?” 傅长宁忙道:“没有没有,为兄只是随口一问,不敢过问贤弟私事。” “其实说给你听也无妨,”谢留尘摇了摇怀中酒坛,发觉坛中酒已空,又扯着嗓子叫了几句:“老板,老板,再来一坛酒!” 才回头坐下,跟对桌的傅长宁说道:“秋儿知道,周六叔也知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傅长宁缓缓点头。 谢留尘问:“你不怕?” 傅长宁一愣,反问:“怕什么?” “怕什么?”谢留尘自嘲一笑:“怕周六叔说中了,他与秋儿的灾殃是我带去的,他们是被我害死的。” 傅长宁听了他的疯言疯语,不仅没惊怕,反倒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谢贤弟,六叔他老人家是因丧女之痛才那般口不择言,如今他老人家仙去,你不好再这般耿耿于怀吧?” 谢留尘嗤笑:“哈!我倒是不想耿耿于怀!可惜我害死的又何止是秋儿与周六叔二人?” 酒楼伙计送上来一坛老酒,谢留尘还没拿到手,就被傅长宁一把抢了过去。 谢留尘一瞪他:“干嘛?把酒给我!” 傅长宁痛心疾首道:“谢贤弟,你这般胡喝乱饮,伤胃损脾,对身体不好。” 谢留尘不快道:“你怎么比商师兄还啰嗦?”又将酒坛子抢回来。他迷蒙的眼色半睁,看着坛子上附挂的铭牌,又是嗤然一笑:“忘愁归,哈!我倒要看看是否真能一醉解千愁!”又将一坛一饮而尽。 傅长宁见劝他无用,只好作罢。 饮过半日,酒意醉熏间,听得身旁傅长宁突然问了一句:“谢贤弟听说过云山吗?” 谢留尘脸上表情一滞,很快又恢复成如常面色:“没听过。” 傅长宁道:“其实,为兄十数年前也曾向往过求仙问道,也曾跋涉千里,去过一趟传说中的云山。” 谢留尘道:“哦。”他有些醉了,听了傅长宁的话,也没反应过来他突然说起云山是个什么意思。 傅长宁自顾自道:“十数年前为兄独身远上京师赶考,不想科举落榜,又被街头混混抢了微薄盘缠,孤苦无依之下,借宿道观,听闻观中道长所言,千里之外有一座仙山,山上终年云气缥缈,是为仙人修行之所,为兄那时求官无望,遂起了修仙的念头。” 谢留尘道:“你找到了?” 傅长宁苦笑:“找到倒是找到,可惜,可惜——” 谢留尘随口接道:“可惜什么?” 傅长宁眼神迷茫,似陷入回忆之中,片刻,他抬头浅浅一笑:“那时留恋山麓,满心只盼仙人看在为兄一颗赤诚之心,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哪怕跟我说一句我根骨奇差,无法叩响仙门,绝了我的痴望也行。可惜,可惜任凭我在山下忍受风吹雨东,苦守数年仍是无人问津,最后终于不得不放弃。哈哈,现在想来,若真有仙缘,又怎会苦寻经年毫无成果?” 谢留尘心中暗笑。修道之人沉迷修行,日夜不辍,有谁会无聊到专程下山去见一介资质平庸的凡人,引导其进入修途?何况云山名气浩大,前来求长生求入道的凡人数不胜数,若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那南岭上再多的修行资源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想这书生当真有些痴呆之处,但也不好当面嘲笑,只哄骗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仙人,也没有修士,是我骗你的。” 傅长宁幽幽叹了一声:“真也好,假也好,有谁没有长生梦呢?” 谢留尘不屑一笑:“所谓修行看的无非就是资质与心性,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傅长宁仍是痴痴一般道:“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令人向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为兄相信仙人耳听八方,终有一日会听到为兄的心声,赐下入道法门。谢贤弟,你是真的喝醉了,连这种胡话也说得?” 谢留尘哈哈笑道:“醉的明明是你,你陷入虚妄中了,哈哈哈哈……” 傅长宁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坐着,看着他醉醺醺的脸蛋,半晌,突然问道:“谢贤弟是有心事?” 谢留尘笑意顿止,冷冷道:“没有。” 傅长宁叹道:“都胡言乱语了,还说没有?你这已经是第五坛酒了,再喝下去,只会越喝越难受。谢贤弟,借酒消愁并不是个好主意。” 谢留尘冷笑道:“喝难受,不喝更难受,还不如醉死个一了百了!”提起酒坛,准备再灌一口入肚。坛中酒却是早被他喝了个精光,一滴也没有的了。他一愣,忽而,将空了的酒坛狠狠甩到地上,随即用手捂住胸口,趴在案上,抽噎起来。 只听“劈拉”一响,碎片满地。傅长宁立时便站了起来:“谢贤弟,你哭了?” 谢留尘闷闷的声音自桌底传来:“你别管我!反正我就是没人疼没人爱,我就是活该!” 他安安静静哭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盈满泪水:“傅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让他原谅我?我怎样才能回去?” 傅长宁低低一叹,将他半搂住,轻拍他的肩膀:“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谢留尘眼泪一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他哭得越是厉害,傅长宁越将他抱得越紧。对方白袍上带着花香与书墨味。他闻着这味道,头脑阵阵晕眩,过不多时,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彻底昏睡过去。 他睁开眼,一股异香扑鼻而入。 木屋前后窗棂都被竹条支起,他躺在屋中,便能看到墨蓝色的夜空。 门前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发觉自己躺在傅长宁的床上,身上盖着傅长宁的被褥。 他慢慢支起身子,轻声道:“傅兄……” 门外咳声顿止,傅长宁背对漫天星辰走进木屋,温润笑道:“谢贤弟醒了,头还痛吗?” 他白袍上沾着露珠与花瓣碎片,显得脸色更白了。 谢留尘揉了揉额边穴位,懊恼道:“……我方才……是不是耍酒疯了?” 傅长宁道:“那倒没什么,人压抑久了,难免会有需要宣泄的时候。” 谢留尘平时是不会在他人面前失态的,但自离开北陆之后,他便经常梦见商师兄对他问责杀害祁欢之事,压抑久了,才有了白天里那一番酒后哭闹。他说不出自己是心更累,还是身体更累,只觉得头还有点痛,轻轻摇晃几下。恍惚间,突然听傅长宁轻声问了一句:“谢贤弟可有心仪之人?” 他莫名其妙抬头,对上傅长宁眼神,却是吓了一跳。只见对方拂去身上花瓣碎片,正目光缱绻地望着他,眼里印着满天星光。 谢留尘一颤,以为是自己酒后未醒,眨了眨眼,再望过去,对方眼神如旧。他突然觉得情景诡异起来,支吾道:“傅兄……实不相瞒,小弟舍家远游,中馈在室……”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跟傅长宁相处了一段时间,连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傅长宁讶异道:“没想到谢贤弟年纪轻轻,原来已经有了家室了。”他笑了笑,“那为兄就可以放心了,谢贤弟性情不定,应寻一芳侣为贤内助,时时从旁协助才是。” 谢留尘嗯了一下,赧然想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傅兄将不省人事的自己带回周家村,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自己自作多情,真是枉费傅兄一番善意。他讪讪一笑,调侃道:“傅兄为什么不成家呢?” 傅长宁轻咳几声:“你看为兄这副残躯,像是可以成家立业的样子吗?还是别耽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了。” 谢留尘道:“傅兄一表人才,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哪家姑娘嫁了你,都是上辈子积来的福分。” 傅长宁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却还在笑着说道:“为兄幼年时曾遇一游方术士,说我这一世体质羸弱,至多只能活到五十岁。” 谢留尘皱眉道:“什么狗屁游方术士,傅兄脉象虽弱,但只要好好调养,活到八十岁没有大问题。” 傅长宁擦干眼角泪水,微笑道:“贤弟,生死有命,何须强求?况且为兄缠绵病榻多时,怕是药石无灵了。” 谢留尘很不爱听这丧气的话,气冲冲道:“我南星师父当年便是有名的药师,要什么灵丹妙药没有?对,屋子里还种着许多南星师父留下的药草,我去拿来给你服用!” 似乎是因为此计甚妙,他越想越是觉得合该如此。反正南星师父也不在了,药草养着也没用,不如用来救人。而且刚才误会了人家一把,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他穿鞋下床,留下一句:“等我,我去采药给你!”便匆匆地去了。 一路跑回到自己院子,推开草棚下的柴垛,露出其下的芳香药草来。 他蹲**,伸手连根拔去泥地中的药草。这药草无人照看,在此地养了十年都能生长得如此生机盎然,他也无须怕自己动作过于粗鲁,一口气将其拔了个干净。 忽而一道红光闪出,随着草根被翻出土面。谢留尘动作一滞。 一块通体流红的玉石躺在泥土上。 这是一块越天石,与他的修明剑铸炼材料出自同源。 他顾不得药草,一手捡起泥土里的越天石,心头的讶异越来越重。 这里怎么会埋着一块越天石? 谁放在这里的? 他握着越天石,怔忪间,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进入紫渊秘境,遇到了商师兄的时候。那时商师兄怀疑他的身份,对他出手,后来为了修补关系,答应帮他铸炼本命剑,而铸剑所需,正是一块越天石。 他细细回忆那时商师兄的一字一句—— “据闻现世所存大多越天石是经由穿梭三千世界,从中吸取不同世界灵华而炼化成的……曾有一性情至坚至柔之人为历情劫而入红尘,历经百世情殇后,识海内竟也修出一颗越天石……” 只有穿梭过无尽空间,才能得到一块越天石。 将越天石放在这里的,除了南星师父不会再有别人。 而南星师父所种下的药草,正是靠着这块越天石的灵气滋养,才得以活到现在。 像是突然间醍醐灌顶一般,他沉寂了半年的心湖终于再度翻起滔天巨浪,从前一切想不明白、困扰许久的事情,此时此刻,水落石出。 从南岭到西涯山,从北陆到周家村…… 他喃喃道:“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三百五十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妖王与妖后战死,妖族隐世不出,南星抱着刚刚出世的妖王幼子在外流浪,无法再回西涯山,后来去了一趟秋水门,与其道侣无念真人发生歧念,愤而离去,至此消失在世间。 南星去了哪里? 他怀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 其实一切都明了了。 他先是震惊,转而被更大的喜悦所代替,忍不住就想现在回去秋水门,将发现的真相与商师兄分享:“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不管了,我一定要告诉商师兄!” 他难抑心中激动,将越天石塞入怀中,眼珠一转,瞥见自己手上渐渐枯萎的药草,才稍稍冷静下来,想道:“先将药草送去给傅兄,顺便跟傅兄告别。” 他将地上药草尽数拔净,胡乱拢在掌中,奔出屋子,冲到周家村后侧的小木屋。 陡一闪进傅长宁的屋子,见他正卧在自己方才躺过的床榻上,低嗽不停。 谢留尘擦去脸上汗珠,气喘吁吁道:“傅兄,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回家了!” 傅长宁诧异道:“谢贤弟要走了?” 谢留尘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走!”见傅长宁脸色彻底白了下去,又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傅长宁好容易止住咳嗽,断断续续道:“谢贤弟,如今周家村只有我们二人,你忍心弃我而去吗?” 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实在可怜,谢留尘顿时就不知如何接话了,呐呐道:“我……我会回来的呀……” 傅长宁道:“为兄又生着病,实在无人陪伴,贤弟不能再陪为兄一段时间吗?” “可是……” “等暮春时节一过,为兄身体好上许多,你才走,好吗?” 谢留尘当然不愿意,可是对上傅长宁哀求的眼神,心一软,终是勉强答应了他:“那好,我下个月再离开。我先去为你熬药吧。” 他捧着采来的药草去煎药,只是情绪低落,心里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待傅长宁喝了药,躺下后,他又掩了木门,黯然回到自己家中。 几日后,傅长宁的病果然有所起色。见他心神不宁,提议再去喝酒。二人便再次去了城中酒楼。 谢留尘又大醉一场,被傅长宁带回周家村时,已人事不省。傅长宁将他放到床上,道了一声“谢贤弟,你好好歇息”,便关门离去。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周身忽冷忽热,好似身在浮云之间,虚软无力,耳边千万道声音在呼唤着自己,他想开口应和,却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如往昔一般,他做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挣脱不开的梦魇将他重重困住,使他无法逃离。 这一觉睡得十分长久,等他再度醒来时,天刚刚转亮,门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他莫名想道:“周家村还有其他人?” 也没心思多想,他坐起来,伸伸腰,奇怪的是,浑身腰酸背痛,腰根本直不起来。好容易等肌肉舒缓,走到门口,推开门,眼前的景物却使他陡然惊醒。 院中柴薪腐烂,遍地青苔,蛛网罗织,仿佛几十年没人居住过一般。 他莫名其妙地出了院子,所见一切更加奇怪。周家村的一切已然与昨日面目全非,昔日低矮的土屋全数不见,换之以崭新的栏屋瓦房,路上正有几名小孩在玩耍,一见他出来,同时尖叫吓开:“有鬼啊——” 谢留尘更是吓了一跳,之前出了秋儿父女那一桩事,周家村已经空无一人了,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 一股越来越不安的情绪笼罩上来,他迈步走向那几名孩童,细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几名小孩躲在一株大树下,彼此抱得紧紧的,七八只眼睛警惕地瞪着他,就是不开口,谢留尘又上前一步,耳后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谢留尘回身一望,见路旁站着一名鹤发驼背的老者,正拄着拐杖,盯着他看。 几名孩童见有长辈出面,纷纷叫道“爷爷,爷爷”,连奔带跑地躲到那老者身后。 那老者又发问:“你是什么人,来我们村里做什么?” 谢留尘挠头道:“这里不是周家村吗?你们又是谁?” 那老者嘿然道:“老朽在安乐寨住了五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周家村李家村。我们寨里不欢迎外地人,老朽劝你一句快快离去!” 谢留尘失声道:“安乐寨?五十年?”他放眼一望,远处山峦迭起,烟岚袅袅,与往昔一模一样,这里怎么会不是周家村呢? 可是,站在身前的陌生面孔,样式全然一变的房屋,远处乡民们放声高唱的歌声,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里不是周家村。 属于自然的一切没变,属于人为的一切已经变了。 他只觉整个人陷入一场不明的幻境中,明明身处现世,眼前的一切却诡异得无法用常识形容。 那老者却在威胁道:“还听不懂?快滚出去!等寨里的年轻人一回来,你就要被绑起来了!” 谢留尘却已经听不进去了,此情此景,最大的可能便是——距离他入睡的那日已经过了整整五十年。 双耳嗡嗡作响,他颓然坐在门前,心里空落落地想着:“我睡了五十年,我竟然一觉睡了五十年?我怎会一点意识都没有?” 手指一颤,又蓦地想到:“那傅兄呢?傅兄去哪儿了?” 他想到这里,又腾地一声站起,拔腿冲往后山傅长宁的小木屋。 那老者安抚了一把身后的孩童,那些孩子告诉他:“爷爷,这个人是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的。” 那老者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望向那间院门大开的屋子,喃喃道:“奇怪,那间房子早成废宅了,这人怎能从这里冒出来?” 谢留尘一身虚汗,迎着初升晨光,跑到傅长宁的小木屋,远远就看到那间朱漆木屋只剩几块朽木,布满岁月侵蚀痕迹,原来栽满的奇花异草已是荡然无存。 而木屋遗迹右后方斜斜插着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曲曲地写着五个斑驳掉漆的字:“傅长宁之墓”。 傅长宁已经死了。 谢留尘如遭雷击,更加感到恐怖惊惧,何以只是喝了几坛子酒,就睡了整整五十年? 是不是那些酒有问题? 他勉力控制住心中惊恐,颤颤祭出修明剑,疾速飞往城中酒楼,心中想着,一定要查清那些酒的问题,一定要问个明白! 修为仍在,只身形瞬移,一下子就来到了城里。他跌跌撞撞收回剑,狂奔向酒楼,与无数人擦肩而过。芸芸众生,来来去去,人人挂着模糊的面孔,似乎每一个都在五十年前见过,又似乎是个全新的面目。 他转过第三条街,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建筑,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等终于转过街角,觑见纹路熟悉的石板路时,狂乱的脚步却倏忽停住,整个人僵挺在路旁。 昨日刚踏上的酒楼门口,今日却挂着一块黄绸布——“黄记米铺”。 昔日人烟繁华的酒楼,如今已改换门面,成了一家米铺。 他悄立街角,脑中昏昏胀胀,莫名想起数日前喝酒之后,傅长宁曾告诉过他,自己身体虚弱,可能活不到五十岁了。 那么他是老死的,还是病死的? 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短暂。 那商师兄呢? 他是不是也等了自己五十年? 自觉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害怕的一刻,连当年误杀祁欢、连累风归云死去都未有过。 他死死按住胸膛里发狂跳动的心,祭出修明剑,遥遥晃晃御剑而去。 目标正是秋水门。 这次只用了短短两个时辰,便看到脚下熟悉的平原,还有一群修士的身影。他想,还好,秋水门还在,一切都没改变。 随着越来越接近秋水门,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悄悄降落到秋水门门前的石林中之后,他猛吸几口气,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咽了一口津液,轻声走出石林,见到坐在门前石块上的一个背影,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叫了一声:“商师兄——” 那人听闻他的声音,背影先是微微一僵,而后慢慢地转过身来:“谢……师弟?” 第一百三十一章 谢留尘怔怔站着,一步也不敢靠近。 直到身旁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他才注意到,商离行身边的草地上坐着十来名修士,有老有少,正绕着他围成一圈。 商离行正在给新入门的门人传授阵法,众人听得认真,被他一声叫喊意外打断,一并朝他望了过去。 谢留尘强捺住心头激动,缓缓走近,又呐呐叫了一声:“商师兄……” 商离行坐在大石头上凝视着他,沉默许久,方站起身来,对众散修道:“今日的阵法先学到这里,大家去忙自己的事吧。”又对他淡淡道:“你跟我来。” 谢留尘怀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跟他走进秋水门,见他身影挺直,不发一言,心中更是忐忑。商离行如此平静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想:“不一样了,商师兄跟以前不一样了。”五十年对于凡人而言,几乎便是大半辈子,但对于修士来说,只算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商师兄性情有些许变化,也是正常。 但是,是哪里不一样呢,他又说不上来了。 商离行带他穿过秋水门的大门,走上河岸小桥,过路的散修纷纷打招呼:“门主。”有几名眼熟的散修见到商离行身后的他,都不由咦了一声。 谢留尘摆摆手,硬着头皮道:“大家好啊,好久不见。” 散修中多了不少生面孔,不知他的身份,待打过招呼后,忙将老门人拉到一旁,悄声议论:“那人谁啊?” 跟随商离行一路走来,只见秋水门山水景致,几乎毫无变化,只东南一侧多了几幢高楼,但他此时满心都在身前的人身上,只是微微瞥头一望,便很快收回心神,又试探性唤了一句:“商师兄……” 商离行恍若未觉,带着他走回自己院子,走向书房,一关上门,满室转暗,他周身和煦气质顿然消散,淡淡道:“谢师弟,五十年不见了。” 谢留尘自此才完全确认——当真过了五十年! 只听商离行又道:“你过得可好?” 谢留尘偷偷抬眼望他背影,恨不得就此冲上去将人抱住,但听得他平静语调,琢磨不出他此时心情,只敢立在当场,嗫嚅道:“我……商师兄我好想你……” 商离行没有回头,只淡然回了句:“是吗?” 谢留尘莫名紧张起来。他在回秋水门的路上早做好了种种设想,甚至连商离行将他赶出秋水门的后果都想到了,却不想商离行面对他的回来,竟是如此漠然。 他低下头,思索着如何解释。 商离行又问:“那,你现在回秋水门是有事?” 谢留尘愣愣道:“我回来找你啊。” “回来找我?找我做什么?”商离行轻笑一声,径自走到书案前坐下。 谢留尘愣愣接道:“回来……跟你在一起啊……” “回来跟我在一起?”商离行又莫名重复了一遍,嘴角笑意更深,拿起手头一本书册翻开,看了起来。 谢留尘走前几步,大惑不解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啦?” 商离行埋首于书册之中,并不抬头,道:“谢师弟,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谢留尘顿时瞪大眼:“你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 “当年你离开时,就应该明白世间本没有无穷无尽的等待,何况你这一去就是五十年,毫无音信……你觉得,为什么我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你?” 商离行语气十分平静,说到最后一句,放下手中书卷,微笑道:“谢师弟,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呐。” 谢留尘更加手足无措,连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周家村……” “那你为何不回秋水门,而是去了周家村?” “商师兄,我不是故意不回秋水门找你,我是真的有苦衷的!我当年走前还留信给你!” 商离行看着他:“那,是什么苦衷呢?” “我——”谢留尘目光一斜,正好看到桌案上陈放一本书籍,带着熟悉陈旧的字迹,正是当年那本散修名册。他想起当时在北陆的经历,脸色一变。 他万分想解释一切,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心想:“商师兄知道我杀了祁欢,肯定会更加恨我,我不能说!” 他摇摇头,小声道:“我不能说,说了,你会恨我。” 房中静默,许久,方听得商离行深深一叹:“既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师弟,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谢留尘如遭雷击,心神恍惚地出了书房,走到河边,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谢师弟,你是谢师弟?” 他回头,正是白萱。 谢留尘首先被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所吸引,而后才回神,委屈地叫了一声:“白姐姐……” 白萱道:“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已经……” 谢留尘沮丧地垂下头:“姐姐以为我已经死了?” “不然你怎么会那么久都不回来一次?”白萱抚上他眉眼,疑惑道,“伤心成这样?门主对你说什么了?” 谢留尘垂头丧气道:“没什么,白姐姐,我走了。” 他生怕白萱再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掩面奔出秋水门。 晨间暖阳如煦,飞鸟惊林。秋水门门外听课的散修都散开了,他一路愁眉苦脸,坐到方才商离行坐着的那块石头上,倍感清冷无助。 商师兄的反应竟是如此冷漠。 他真被自己伤透心了。 也是,自己一字不留,说走就走,还一去就去了这么多年,商师兄还那么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已经很难得了,自己又该奢求些什么呢? 可是这一切偏偏不能解释,因为商师兄一旦知道了他杀害祁欢之事,对他就不是冷漠,而是恨了。 不管是恨还是冷漠,都让他难以忍受。他深深地体会到一股窒息般的无力感,将头掩在双膝间,抽噎起来。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他抬起头,来者与他大眼瞪小眼。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黄色的项圈,他双眼一亮,激动地狠拍他几下:“小尘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谢留尘一擦脸上泪珠,蹙眉道:“你是谁啊?” 那青年使劲摇他:“我是丹吾啊!” 谢留尘道:“丹吾啊,你长这么大了。” 丹吾大大咧咧,也没看出他此时失落心绪,只是不停追问道:“小尘哥哥,你离开周家村,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这几十年来一直在南岭到处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谢留尘皱眉道:“我没离开周家村啊,我明明就睡在屋子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屋子里根本没人,整个周家村一个人都没有,”丹吾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又哀怨又委屈:“我还以为是你还在生我的气,不肯告诉我你的下落。” 谢留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你说屋子里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丹吾挠挠头;“怎么了?小尘哥哥——” 谢留尘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干扰他的思路,他深陷其中,如雾里看花,想法一闪即逝。 思忖间,秋水门快步走出一名散修,递给他一封信:“谢道友,门主有一封信给你。” 谢留尘腾地一声站起:“商师兄给我的信?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了?”他激动地展开信笺,立时就把方才的疑惑抛在脑后。 待将信笺内容全部看完,他的心情由欣喜转为失望,整张脸垮了下去:“不是商师兄写的,是云山剑宗。” 那散修道:“是的,门主交代,向掌门那边多次催信,说如果谢道友回来了,就请上云山剑宗一趟!” 谢留尘忽然像被人在心头上狠敲一把,失声道:“他此时将向师姐的信给我是什么意思?他要将我赶回云山剑宗,他真的不要我了!” “呃,这个——”那散修也不知他是否在问自己,迟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谢留尘死死攥住那张纸,像是攥住自己痛到不行的心,他面色一寒,又飞进了秋水门。 丹吾叫了几声“小尘哥哥”之后无果,紧紧跟在他身后,闯了进去。 谢留尘一口气冲到商离行房里坐着那人扬起手中信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商离行头也不抬道:“晚宁师妹知道你不是魔族中人,也并非杀人凶手,打算为你洗刷清白,接纳你回云山。” 谢留尘将信笺拍碎,吼道:“我不走,我死也不走!当年是你说你喜欢我的,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他上前一步,对上那人温润如昔的面容,只觉明明情人近在眼前,心却疏离,多时来噩梦般的惊惧、担忧、不甘此时尽数爆发:“杀人非我所愿,分离多年也非我所能掌控,我也不懂为何一觉醒来就是五十年,至今尚是糊里糊涂!如果这是老天的玩弄戏耍,你要罚我,我也认了!可是你不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谢师弟——” “你说我长不大——是,我以前是很愚蠢,总是将真心误作歹意,将爱怜当作**,可是我从来都很明白自己的心意,自从你那次为我承担杀人罪责后,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他深吸一口气,眼泪不停夺眶而出,“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也一直在尽量弥补。可是我总是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他越说越是不平,到最后干脆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商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他声音这么大,几乎传遍整个院子内外,路过的散修,深觉情况不妙,个个噤如寒蝉,不敢靠近一步。只有丹吾不知内情,站在门外,听他失态嘶吼,到最后又哭又喊,终于走进来,不知所措地扶起他:“小尘哥哥,你别这样,太丢人了!” 谢留尘将他推开,泪眼朦胧地望着商离行,只待他现下给一个交代。 商离行目光微颤,稍稍抬头,见他撒泼打滚的样子,并不起怜,语气也无半分转变:“谢师弟,不是我冷漠以对,而是,我真的已经对你没感觉了。” 谢留尘心神俱震,往后退了一步。 商离行又温声道:“我没有要赶你走,你想一直住在秋水门也是可以的,不过,晚宁一直担心你的安危,你最好是去云山一趟,让她放心。” 门外顿起熙攘之声,显然又有事要找门主一趟。终于有一名散修壮着胆子出声:“门主,向掌门听说谢道友回秋水门,又传信过来了。” 这次先反应的却不是商离行,而是谢留尘,“我现在就去云山,我会很快回来的!一天,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就回来!”他狠狠擦去脸上泪珠,转身跑出书房。 丹吾一脸莫名其妙,又随着他追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尘哥哥,你慢点,等等我!” 丹吾张开双翼,在后追赶,出声叫住不远前那道如疾风飞奔的身影。 被他喊停之后,谢留尘御剑的身影停在半空,道:“丹吾,你先回去,不要跟着我。” “哥哥,可是你刚才——”丹吾关切地问。 谢留尘摇头:“我没事,你回去吧。” “好吧,”丹吾只好退了一步,“哥哥,我先回荒谷了,你自己好好保重,我过几天再来南岭找你。” 谢留尘嗯了一声,运化真气,再度御剑前行,眨眼之间飞到云山上空,随着身影接近,云遮雾掩中,现出云山特有风貌。 他落在白玉山门之前,刚好遇上一名在山门练剑的弟子,那云山弟子并不认识他,但听闻是掌门急着要见的人,问了他的名字后,要他稍候,自己去向掌门通报了。 谢留尘百无聊赖站在山门,张望着熟悉的云山旧景,一草一木,心中不知作何感受;来回走动几步,久候不至那弟子身影,又有些不耐烦,生怕回秋水门晚了。 他与商师兄现在有太多误会,需要快点解开,不然他会难受死。 忽闻山门内部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谢师弟!” 回头一看,却是向晚宁亲自出来迎接他了。 他有些恍神,想起当年向晚宁多次维护他的情景,闷闷唤了句:“向师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向晚宁落在他身前,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姐,倒让我受之有愧了。” 谢留尘低着头道:“向师姐那时身为大弟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事情,不怪你。” “好,我总算可以安心了。”向晚宁当年维护谢留尘未能坚持到底,导致这名小弟子被逐出云山,受尽尘世风霜,她多年来始终心有愧疚,听到他亲口说出,才稍稍解了心中愧疚,微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他带上云山宣和峰。 “谢师弟,你当年离开云山之后的事,商师兄已经尽数告知我了,是云山剑宗对不起你。清阳师尊一生以诛魔驱邪为己任,那时适逢云相长老身亡,他是宁可错杀所有可疑之人,也不愿放过一人的,我不奢求你能谅解他,但是逝者已矣,过去的恩怨就随着云烟一起消失吧,好吗?” 向晚宁站在正殿中央,背对殿门,对他温和说道。 谢留尘摇头道:“向师姐,当年被赶下云山的事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你也没必要一直放在心上。” “你能放下这件事,真叫我开心。”向晚宁为他的豁达坦诚所喜,又紧接着说出她的想法,“实不相瞒,我请你回来是有正事要说。清阳掌门逝世后,不少峰主长老避世修行,新弟子修为有限,始终凑不齐云山的四大长老。现在云山正是用人之际,磊落峰也空了五十年了,我想请你回来接掌磊落峰,并成为授剑长老,助我管理云山剑宗——” 转身看到他的表情,反问:“怎么,不愿意?” 谢留尘当然不愿意。他现在最在乎的是商师兄,恨不得尽快让商师兄回心转意,哪里有闲心来云山做什么峰主长老,他想了想,道:“师姐可以找方景林方师兄啊。” 向晚宁略有迟疑:“方师弟并无意做长老,而且他……近年来心性变化太大,不太稳妥……” 谢留尘沉吟片刻,又换了一句比较委婉的话:“向师姐,我年纪不足,修为又比不上诸位师兄师姐,不够资格当长老,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向晚宁有些意外:“谢师弟资格怎会不够?修为可以后天练就,天赋却是与生俱来的。你幼年独自一人练剑尚能修出剑意,这份无师自通的天赋无与伦比,正是开启弟子剑意的良师。” 见他面有为难之色,向晚宁却是误会更甚:“师弟是担心你只修炼过《沧海剑诀》,没办法传授弟子剑法修为?放心,需要你教的都是新入门弟子,不需太高深的剑法,再说,玄思真人当年传授给你的《沧海剑诀》是门中至高无一的心法,招式灵活,随弟子修为资质而变,一般弟子都能轻松上手。” 谢留尘皱眉道:“《沧海剑诀》是清阳掌门传授给我的,不是我的师尊。” 向晚宁微微讶异:“《沧海剑诀》确实是清阳掌门传授给你的,但那是玄思真人去向清阳掌门央求的,掌门是无权传授剑诀给普通弟子的。” 谢留尘一愣,突然觉得有什么困扰多年的谜团呼之欲出,他百般苦思,奇怪地问了一句:“师姐与清阳掌门那时为何会知道我身怀魔气?是我师尊告诉你们的?” 向晚宁愈加惊讶:“谢师弟怎会那么想?清阳掌门与魔族打交道多年,你身怀魔气之事早在当年入门之时他便知道了,是玄思真人一心护你,坚持要收你为徒,清阳掌门拗不过,才勉强答应。” 谢留尘心中一震,喃喃道:“你是说,是我的师尊在保护我?” 向晚宁惊讶道:“你不知道吗?”旋即反应过来,立时补充道,“想是当时商师兄怕你自责,瞒下此事,他绝不是故意隐瞒你的。” 谢留尘脑中更是轰乱,忙道:“师姐,你快点将话说清楚。” 向晚宁想着既将话说开了,也无需藏着掖着,顿了顿,道:“这些事情我本来都是不知道的,是接了掌门之位后,从七大峰主那边多方探查了解,才将真相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你六岁那年时候上山,身上魔气十分浓厚,清阳掌门当年本准备杀了你以绝后患,玄思真人为你求情,答应掌门你们师徒迁居磊落峰,此后再不得下山一步。” “等你修出剑意后,玄思真人又求清阳掌门让你下山历练,后来在开元阁中也是他耗尽毕生修为救了你,代价则是你们师徒二人终身不得再入云山一步,不过,现在知道当年的事是冤枉了你,我身为掌门,理应为门中弟子洗清这桩冤假错案。” 谢留尘将她全部的话听进耳中,桩桩件件,与黑袍人设计他上山一事,前后联系起来,竟是一毫不差。 他也曾经纳闷,黑袍人预料自己上山会被杀害,结果自己却是在山上全然活了十年,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先前一直以为是掌门没在意自己身份,却没想过竟是自己的师尊始终暗中保护自己。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一切。 他颤声道:“那耗尽毕生修为又是怎么回事?” “玄思真人修为停滞不前,那时在开元阁中护持杀阵,几乎损尽全身修为……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向晚宁说到这里,哀叹一声。 “他……”谢留尘喃喃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要对我那么冷漠?” 向晚宁叹道:“谢师弟,玄思真人性情孤直不群,对人对事从来不假辞色,但他确确实实是个好师尊啊。” 谢留尘微微一颤,苦笑一声:“是啊,他们都对我很好,是我太傻,总是一直在辜负他们,商师兄这样,师尊也是这样……” 呢喃几句,突然面色一变:“哎呀,不好,一个时辰到了,师姐,我要回去了!” 向晚宁惊讶:“这么急——”没等她将话说完,谢留尘转身就奔出了正殿。 身后传来向晚宁遥遥的声音:“谢师弟,那接授剑任长老的事——” “师姐,我会好好考虑的。”谢留尘身影不停,随口回了一句。 他下了宣和峰,快步走在山间石板路上,迎面走来几名打闹的云山弟子。他面不斜视地走过,却从那群弟子中传来一个十分轻佻的男声:“咦?怪哉!这不是磊落峰那名少年天才吗?” 谢留尘随意瞟了几眼,觉得那群弟子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这几人是哪座山峰上的弟子。 那人又开口了:“怎么?攀上了秋水门这棵大树,就不认得我们这群师兄了?” 谢留尘皱皱眉,费尽心思回想片刻,才想起说话之人是无明峰的赵轩。此人当年仗着师长威势,在门中横行霸道,被初出茅庐的他所打败,记得他的模样也是正常。但他见得此人脚步虚浮,料想这些年来也应是毫无长进。他急于回秋水门,哼了一声,毫不理会。 行踪愈疾,突然间,剑光一闪,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拦住他的去路。 谢留尘见到那人,惊呼一声:“方师兄!” 方景林持剑立于他身前三十步开外,淡然道:“你回来了。” 谢留尘心绪微微波动,当年在云山剑宗,与他交情最好的除了向晚宁,便是方景林。他微笑道:“方师兄,好久不见,可惜我现在要回秋水门,没空陪你叙旧。等我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找你聊天。” 方景林嗯了一声,却不收剑。谢留尘笑着走前几步,方景林剑势未止,直指他面门,炽热剑锋上竟挟有一丝微弱杀意。他心道方师兄还是这么爱玩,索性取出修明剑,与他一战。 当二人剑锋对上之时,剑气陡生,战意一触即燃。蓦地一个矮小的身影飞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正是贺七。 贺七剑势偏转,反倒与方景林打了起来。 谢留尘愣在原地,看他们练剑。只见贺七身形灵活,对上方景林微有怒气的剑意,来回躲闪,同时哈哈笑道:“打架这种好事怎么可以不让我来呢?哈哈哈哈!” 眼前剑修身影交错,打得毫不留情,杀气蒸腾,竟让谢留尘产生了二人在生死决战的错觉。 他看得入神,过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回秋水门,忙退出战圈,这时方、贺第一轮对战已经结束。贺七挽了个剑花,在剑影之中不断穿梭,第三次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在他耳边小小声说了句:“离方景林远一点。” 谢留尘诧异抬眉,望向贺七。 贺七没再多言,直接持剑格上方景林手中剑:“来来来,我们再来!”剑招奇崛古怪,屡屡将方景林拦在当场。 谢留尘觉得方景林有些奇怪,贺七对他说的话更是奇怪,也不知这两人在玩什么花样。他挠了挠头,御剑飞空,飞回秋水门。 管他师兄师姐、掌门长老,现在商师兄的事情最重要! 他飞回到秋水门上空,刚要降落到商离行的院子,眼睛瞥见院子中的身影,差点掉下剑去。 院子中站着两道身影,一男一女,抱在一起,他看清那两人面容,整个人都要炸了! 商师兄怀里竟抱着一个女子! 他眼前阵阵发晕,勉强维持睁眼,想再次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 不对! 再定睛望去,明明是那女子依偎在商师兄怀中! 他陡生怒意,自己才刚刚走开一个时辰,这些个不知男男女女的东西就来勾引商师兄! 他冲下云头,脚步还没落稳,就疾步冲过去,恶狠狠将那女子推开,大怒道:“你是什么人?谁允许你抱住商师兄的?!” 商离行最先反应过来,将被推倒在地的那女子扶起:“梦宫主。”带着责怪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谢师弟,你真是太无理取闹了。” 谢留尘气得直指他,手指发颤:“你——你们都抱在一起了,还说我无理取闹!” 商离行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女子身形单薄,弱不禁风,闻言轻轻推开商离行,头未抬,声音低到听不见:“我没事,商门主,如霜身体有恙,想先回去歇息,失陪了。”掩着脸,将要走出院子。 “喂,你别走——”谢留尘一听她要走,登时火气直冒上来,要追上去,却被商离行挡在身前:“谢师弟,别闹了。” 谢留尘顺势搂住他脖子,将他抱紧,又是个要哭起来的样子:“商师兄,我不要你跟其他人在一起!” 商离行稍稍退后几步,以语重心长的语调道:“谢师弟,你是真的误会了,梦宫主不是来找我的。” 谢留尘眼眶充红,咬牙切齿道:“可你们都抱到一起了!” 商离行道:“梦宫主心有所属,方才是说到了那人的事情,有些伤感,我只是在安慰她,不是跟她抱在一起。” 谢留尘知道商离行没必要骗他,有些心虚,但仍是不肯败下阵来,又嘟囔着道:“那,那我也生气!” “唉——”商离行对他的孩子气感到头疼,又觉他今天会变成这样,与自己的宠爱也脱不开关系。循循善诱道:“谢师弟,为人不得如此肆意妄为,错了就是错了。这段时间梦宫主会住在秋水门,你一会儿去跟她道个歉,知道不?” 谢留尘梗着脖子道:“我不去!” 商离行板着脸道:“你要是不听话,就别叫我商师兄了。” 谢留尘更加气不过了,商师兄一向温雅随和,如今竟要为了一个什么宫主对自己放狠话,更加撒泼一般胡闹道:“我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现在就去。”商离行冷冷落下一句,而后睁开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走开。 却又在踏出七八步后,说道:“跟她道完歉后,一会儿到我房间来找我。” 谢留尘双眼一亮:“什么意思?” 商离行没再回他,负手走回书房。 谢留尘顿觉心花怒放,心想:“商师兄让自己去他房间,是什么意思?是他回心转意,想跟自己和好了?” 若是道个歉就能唤回商师兄的心,那要他道上几百次,都是小事了。 出了商离行院子,随手拉住路边一名散修:“喂,那个什么宫主住在哪?!”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得到确切的下榻住址后,他斗志昂扬,一路鸡飞蛋打地过去。 梦如霜身为步蟾宫的宫主,又是秋水门贵客,下住在门中一间幽中取静的独栋小院中。 谢留尘循着潺潺水声,一路走到院门,将要敲门,河边传来一道纤柔嗓音:“你是在找我吗?” 朝河边一望,那位宫主正坐在河边岸上,凄白月光遍洒,照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谢留尘走过去道:“我是来道歉的,方才是我失态了,不该对梦宫主出手。” “坐吗?”梦如霜拍了拍身旁草地。 谢留尘嗯了一声,屈腿坐下,与她并肩挨着。 梦如霜指着天上圆月:“好看吗?” 谢留尘点头:“好看。” 梦如霜痴痴凝望天上月,道:“这世间还有好多漂亮的地方,我都没去过呢。你去过凡人生活的地方吗?” “去过。”谢留尘道,“不过我不喜欢。” “为什么呀?”梦如霜软糯问道。 谢留尘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没有商师兄在啊。” 梦如霜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啊?”谢留尘不解。 “你没发现吗?”梦如霜道。 谢留尘怔了下:“发现什么?” 梦如霜认真道:“你跟他人说话时,是正正经经,很有分寸的,可是一对上商门主,语气就全变了,又软又傲,好像撒娇一样。” 谢留尘下意识否认:“哪有,我哪会撒娇?”心中却十分得意,对她的观感稍稍好了些。 梦如霜又失落般一叹,自顾自道:“商门主是个宽厚沉稳的人,被他喜欢着的你,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谢留尘大为窘迫,心想自己哪里好了,他还曾经捅了商师兄一剑呢。小声道:“我其实……很对不起他……” 梦如霜略作沉吟,道:“可是他没有生你的气,就代表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你意思是,我还有机会?”谢留尘琢磨出她的意思来,霎时心跳如鼓。 商师兄虽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了,可至少对他仍是十分温和,也未对他说过狠话,那是不是代表——商师兄只是在跟他赌气,并非真的不爱了? 他越想,越加认定此种想法,心中期待又添一分。看着梦如霜削瘦的脸庞,更觉她善解人意,谢留尘出自真心地夸赞道:“你这个人真好,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梦如霜柔柔一笑,道:“好啊,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他二人年纪相仿,又聊得来,寥寥几句便使之前的误解冰消雪释。谢留尘笑了笑,见得眼前月华如水,长河如练,照得霜夜冷凄,他看着梦如霜头上插着一支熟悉的银钗,突然醒悟般说了一句:“啊我知道了,你是来秋水门找崔姐姐的!” 闻言,梦如霜脸色一黯,语气沮丧下去:“是啊,我好想见她一面,可她老躲我。” 谢留尘恍然道:“你喜欢崔姐姐?” 梦如霜嘟着嘴想了一会儿,又缓缓摇了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一度夭折,是娘亲灌了很多天材地宝,才将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娘亲怕我出事,将我养在步蟾宫里,从不准我出门一步。可我太孤独了,真的很想出去,有一次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出了宫,躲在门外,又不敢走远,结果就被崔姐姐看到了。” “她好像知道我是谁,蹲在门边跟我说了很多话,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凡间玩,我很想去,又不敢去,最后拒绝了。她就跟我躲在宫门,跟我玩了好久,还跟我讲了很多我从来没见到、没听过的东西。我问她:‘凡间好玩吗?’她说:‘好玩,人间十丈软红,十里河灯,只要我想去,她会带我看遍诸般美景。’” 她摸了摸头上银钗,幽幽续道:“走前,我央求她将来去凡间给我带一件生辰礼,她答应了,可是过后再也没出现过。”说到这里,又有些失落,“娘亲逝世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娘亲怕我动了凡心,对寿命有损,要她不得再跟我见面,她才一直躲我。” 谢留尘想道:“怪不得她那么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此生若是不能跟商师兄见面,那是会抑郁终生的。”问道:“那崔姐姐一直躲你,你会伤心吗?” 梦如霜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以前还会,后来,后来就不会了。你瞧月亮多圆啊,我喜欢天上的月亮,可我从来就不会想着将它摘下私藏。喜欢就一定要占有吗?” 谢留尘了然:“你喜欢的不是崔姐姐,而是那段曾经美好的回忆;你向往的不是崔姐姐,而是她口中描绘的十丈红尘。” 梦如霜敛眸垂首:“或许吧。” 谢留尘道:“你放心,崔姐姐会回来的。” 等到了后半夜,霜华渐浓,谢留尘担忧她体弱受不住,叮嘱她早些回院子歇息,告了辞。 他嘴角微翘,一路小跑,奔到商离行院子,推开他房门,落落大方道:“商师兄,我错了!” 商离行正坐在桌边擦剑,闻言抬头,眼中闪起异色,口中有意问道:“你错在哪里了?” 谢留尘道:“梦宫主是个好姑娘,我不该推她的,我跟她说了对不起,还跟她做好朋友了!” 商离行闷笑几声,擦剑的手微微颤动,见秋水剑剑身澄澈,倒映门边人眉飞色悦的笑脸,这才收剑回鞘。谢留尘笑嘻嘻地关上门,朝他走近。商离行微叹道:“谢师弟,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品质吗?” 谢留尘走到他身边,摇头道:“不知道。” “你很真诚。”商离行道。 “真诚?”谢留尘又不懂了。 商离行低头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不多做违心事,当你说你知道错的时候,你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而不是为了怕我生气而敷衍我。” 被心爱之人奉承说出的话,那是世上最为致命的情话,谢留尘听得有些飘飘然,只听商离行又悠然说道:“不像有些人,口上说着好好好,实则背地里还来搞阳奉阴违那一套。这也是你与祁欢最大的不同。” 谢留尘脸色顿变。 商离行低着头,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招手让他坐下,问道:“你想必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谢留尘悚然一惊,立时接道:“你要赶我去西涯山?” 商离行问:“你想回去吗?” 谢留尘果断摇头:“不想去西涯山,我想跟你在一起。” 商离行忖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嗯,好,等下次西涯山过来要人,我就帮你回绝他们。” 之前那趟并不愉快的西涯山之行,让他感受到妖族对人族的仇视,他确实不愿谢师弟回西涯山继承妖王之位,与人族为敌。更何况,妖族中元桑诸人心机深重,谢师弟回去后恐怕会受诸多局限,如今既然他不愿回去,那待在秋水门也是好的。 谢师弟并不适合勾心斗角,他只适合练剑。 谢留尘乖乖嗯了一声,热切的眼神紧盯在他身上,还想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对方却是好像不准备再开口了。他忽地有些心慌:“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 商离行反问:“不然呢?” 谢留尘干巴巴问道:“你不是想跟我和好的吗?” 商离行怔了下,嘴巴动了动,又合上,许久也不说话。就在谢留尘急得又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情,我还以为你懂,原来你不懂。” “懂什么?你要我懂什么?”谢留尘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揪住他的衣袖。 商离行看着他,眼神十分温柔:“谢师弟,你知道我这五十年来是怎么过的吗?” “我……”谢留尘面上沉静如水,心中早是翻江倒海。他琢磨不出商离行的心思,以致于一时竟不敢接话。 只听商离行又道:“有些事情我本是不想说的,拿过往的恩义相挟,除了增加你的负罪感外,并不能让我得到快意。” 烛火下,他的眼神染上明色柔光,语气飘茫,“我想将话烂在肚子里,让一切都随风飘去,从未发生,可是今晚看来,不得不说了。” 谢留尘整个人愣在当场,想从商离行脸上看出一丝作伪的神色,但对方的表情始终十分认真,甚至带着少有的哀伤与悲悯。有一瞬间,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今夜商师兄没有叫他过来,也没有对他说出这番话。 商离行偏偏又在此时开了口:“你离开的第一年,我常常站在秋水门门外,希望能第一时间见到你回来,对我说一声‘商师兄,我好想你’。” 谢留尘哑声道:“那后来……” 商离行陷入回忆中:“等到第二年,我开始放弃每天去门口蹲点,改而等在书房中,有时门人有事找我,我会借着这个名义走出院子,在秋水门到处踱步,期待与你不期而遇的时刻。便是偶尔外出,将事情处理之后,也会匆匆赶回秋水门,期待推开门的下一刻,你会扑到我怀里。” 谢留尘只觉满心酸涩,深吸口气,问道:“那这次……你又坚持了多久?” 商离行轻声一叹:“坚持了两年左右。两年后,我发现秋水门被我来回看上千百次,一草一木都已看倦,也逐渐不再出书房了。等到后面第……” 他低低笑了下,“我也记不得第几年了,忽然有一天,我看着自己如往常一般走回房间,推门的刹那,心中竟是毫无波澜,不抱任何期待了。我停在房门口,有些愣神,突然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也不知每一次的开门对我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放下了。” “就像现在,唔——”他似乎是怕谢留尘不理解,顿了下,解释道:“就像,哪怕是现在的你,坐在我面前,我也心如止水。” 世间常有修无情道者,天性凉薄,修行至一定境界,心境高人一等,自能做到万事如风过耳,不萦于怀。商离行并非凉薄之人,但他说自己心境无波无澜,那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谢留尘默然听着,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说过,你会等我长大的。” 商离行以认真的神情看着他:“谢师弟,再深的爱意,也禁不起漫无止境的等待,等一切情绪都被消磨尽了,没有恨,也就没有爱了。” “没有恨,也没有爱了……”谢留尘呆呆摸上这张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脸,神色迷惘又不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为什么不恨我?哪怕骂我几句也好啊——”说到这里,胸中蓦地似有巨石垒落,窒碍难行,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是他想错了。原来这人叫自己过来竟不是为了与自己复合,而是想彻底分断干净!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商师兄是真的胸襟宽广,毫无脾气,甚至连对他那些旧日爱恨情仇,也一并放下了。 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又这么坏?” 商离行一动不动,任由他摸上自己的脸,或许是今夜夜色太美,让他将深藏了五十年的心思有机会倾诉,说完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 他听见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道:“谢师弟,今夜过后,我们还是师兄弟,你可以继续住在秋水门。”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谢留尘捂住自己双耳,粗声打断他的话。他猛地抱住商离行,不住哭着嗓子哀求:“商师兄,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真的,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商离行柔声道:“你知道,撒泼打闹对我而言是没有用的。” “我当然可以同从前一般疼你宠你,可是那并不是爱,而是出于师兄对师弟的情意。” 谢留尘吼道:“狗屁的师兄情意!谁要跟你做兄弟!”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哭到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房间,哭了太久,心脉受损,脑中一片混乱,被商离行温热的双臂一抱,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迷蒙间,只觉商离行给他盖上被子,接着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看他。他极力想醒来,但仅存一息的神智告诉自己,与其睁眼后,对上那人悲悯的目光,还不如一睡不醒。 又晕乎乎睡了一阵,听院门外有人小声叫道“门主,有急事”,随后床边那人起身,轻手轻脚走出房门,阖上房门。 谢留尘复又陷入沉沉昏睡中。醒来时,天还没亮,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房中只他一人。 他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掀被下床,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心头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单纯想去找商师兄。 在院中找了一番,商师兄不在隔壁房中,也不在书房,看来是去前厅议事去了。 天外残星几点,秋水门中人头攒动,人人神色匆匆,交头接耳,只依稀听得“中洲”“维天之柱”几个零星的词语,他从那群散修身边走过,自始至终低着头,生怕被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 走到议事厅门口,听到门中传来阵阵交谈声,心道果然是在议事。 他摸了摸自己仍旧酸涩的眼皮,觉得就这么进去也不好,哭成这样,给门中散修们看到了,最多只会笑自己娇气,可是自己与商师兄的关系,这些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一旦联系到商师兄身上,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这样对商师兄的名声不好,他想。 “从昨夜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时辰,南岭仍旧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看这次中洲震荡并不会影响到南岭,大家不用惊慌。”清清亮亮的,正是商师兄一贯温煦的嗓音。 他痴痴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屈腿躲在门边,又忍不住想哭。 厅中一名散修愤然道:“中洲大地几千年来一直风平浪静,这次地震来得真是莫名其妙,门主,我们不是惊慌,我们是担心有人在搞鬼。” 另一道细弱的声音道:“门主,中洲虽无人居住,但论起其重要性,一点都不比南岭输。” 商离行静静听着,陷入沉吟,好半晌,才缓缓道:“也是,中洲之上有维天之柱,创世以来维系整个苍元世界的安危。” 谢留尘听出他声音中的疲倦,又隐隐担忧起来。商师兄昨夜照顾了他一整夜,以至于休息不够,反应都慢了许久。 商离行话音一落,厅中又响起阵阵嗡嗡之声,有人认为中洲震荡与南岭无关,不必如此杞人忧天,有人认为中洲上有维天之柱,一旦天柱出事,南岭势必受到殃及。此起彼伏的说话声中,一名散修提高声量,提议道:“门主,我看还是派些人过去看一下吧。” “唔——”商离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就此没再说话,似是在思考委派谁去。 谢留尘听着听着,察觉门外不远处有散修的脚步声,生怕撞上来者,立时悄悄走开,折返回了商离行院子。 被褥散乱,房中残存他离开前的气息,他脚步迟钝地走到桌案边,呆呆坐下。 这间厢房自他入住后就一直给他留着,哪怕是昨夜将话说开,商师兄还是将自己送回这里。 可是,如果无法跟商师兄在一起,那他有什么脸面继续住在秋水门? 不住在秋水门,他又该去哪里?忆及向师姐谈及的担任授剑长老的邀请,又有些茫然。 就这么离开,他真的不甘心。 坐了片刻,听闻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蓦地醒神,刷一声站起,重新躺回床上。 那人正在此时开了门。 他紧紧地闭上眼,掀起被褥,将脸罩住。 只听那人缓步走近,也不出声,只是重新坐到床边,捏住他的手腕。 谢留尘呼吸一滞。 那人帮他探了脉象,过了一炷香功夫,放下他的手腕,又帮他掖了掖被角,低声说了句:“以后不能再这么哭了,伤神。” “嗯——”谢留尘料想他也知道自己醒着,索性不再装睡,睁开眼瞅着他看。 商离行也是定定看着他,眼中星芒闪烁。 谢留尘眼睛一眨一眨的,他想问,你是不是还对我余情未了,不然为什么还让我住在这里? 他却没有问出口,因为商离行眼中满是倦色。谢留尘闹了一夜,他便伤神一夜,此时脸色憔悴,只一双眼眸还是那么星采熠熠。 “你睡吧。”商离行最先开口。 谢留尘掀开身旁被褥,拍拍床板示意,道:“你睡,我就睡,你不睡,我就不睡。” 商离行与他对望许久,收回眼神,外袍未解,躺下去,径直与他并肩卧着。 谢留尘没有再开口打扰,他想:“没有比商师兄休息更重要的事情了。” 两人规规矩矩地躺着,先后进入沉睡中。再度醒来,又是天黑时分。 谢留尘睁开眼时,商离行刚刚起身,正在整理衣襟,对他道:“你先在秋水门休息一段时间,有需求去找白萱。” 谢留尘在他身后坐起,想问一句:“你要出去?”话到嘴边,又想到以两人如今关系,商师兄恐怕不愿意自己过问太多,遂将话收回,神色郑重地点点头。 等商离行整好衣饰,出了房间,他才重新躺下,任由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闻得被衾上商师兄残留的气息,深深一嗅,记入心头。 他百般揣测那人心思,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被子下摸来摸去。 莫名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拿出一看,是一枚传送符。 商师兄方才睡觉时没有脱外裳,想是躺下之时,传送符从他外裳袖口掉出,落在床上,他没有发觉。 “商师兄要去哪里?” 他缩在被子中,紧紧捏着那枚传送符,怔怔出神。 商离行独自一人传送到中洲时,正好赶上又一次的大地震荡。 中洲气候诡异,他传送的地方正是烈火燎原的极热之地,地上冒出热滚滚的岩浆,火光受地面热气积压,冲天而起,又在升到万里高空后冷却,降成一道道流金般的烈焰。 此地遍地红光流火,酷热难耐,腾升的火焰不一会儿就烧焦了他的一片衣角。 也正是因为中洲气候无常,险境丛生,他才决意仗着修为,一人前来,查探地震真相。 中洲占地广袤,气候诡异,罕有人迹,但中洲上的维天之柱是支撑四境安定的栋梁,一旦中洲地震,致使维天之柱倾斜,整个苍元世界都将受到波及。 自当年与魔族签订和平协议,魔族卧底彻底撤出南岭之后,四陆始终无干戈兴兵之祸,至今已过五十年。这五十年来的太平生活,几乎让他产生了战争远离的错觉。 但这只是静水流深之下的假象,魔族休养生息,在钟涟带领之下日渐壮大;妖族屯兵西涯山,也在一直蓄养精兵中,只要各族有利益冲突,战争永远都是不可避免的。 一旦四陆安定假象被打破,人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所以哪怕只是中洲一次小小的地震,都不容得他忽视。 他想到这里,隐约觉得身旁有细微的气流波动,透过沉闷的热流,传到他的耳旁。 他深深吸气,稳了稳心神,说了句:“谢师弟,出来吧。” 在他身后百步处,一块被烈焰烧得通红的巨石后,缓缓走出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剑修。 “商师兄……” 谢留尘确实是一直尾随而来,他心知以商离行事事亲力亲为的性情,此次出门一定是为了地震之事,来到中洲。他也不知自己是存了什么想法,在捡到商离行遗落的那张传送符后,不假思索,跟了过来。 他只想默默跟在商离行身边,没想到一走出传送符就被发现。他强忍地面热火滚烫,走出巨石,叫了一声“商师兄”,见那人没反应,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 他站在原地,迟疑了下,旋即绕开地面喷薄火舌,踮起脚尖,朝他步步走来。 “好烫——”他小声抱怨道。 商离行回过头,见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什么气都发作不出了,伸手挥灭地面刚喷起的火焰,将他扯到自己身旁。 他沉着脸道:“原来是在你那里?” 谢留尘有些心虚,但仍是弱声弱气解释道:“不是我拿的,是你自己掉落在床上的。” 商离行面色更加深沉:“捡到一张就跟了过来,要是找不到我,你打算怎么回去?” 谢留尘咕哝道:“那就……找到你为止。” 商离行沉默了。他预留三枚传送符,一枚来时用了,一枚掉落床上,现在身上只剩一枚。谢留尘没备下回去的传送符便跟了过来,摆明了就是要把最后的退路一同斩断,跟定自己。他静静看着他,道:“既然跟来了,就要听我的话,不准到处乱走。” 谢留尘大喜过望,本还以为商离行会严词责怪自己,没想一下子就答应了。他忙不迭地点头:“嗯,我听你的。” 他看着商离行,又小声道:“真的好烫啊。” 地面岩浆滚烫,气焰喷发,其热量绝非寻常人所能抗衡。以商离行的修为,也只能堪堪抵抗身边十步内的热流。谢留尘修为比他差得多了,哪怕运起周身真气抵抗,也能感觉足下地表热辣辣的热烫。 商离行将他带近几步,拉着他的手朝着烈焰之地的中心走去。 走了半日,二人离烈焰中心越来越近,二人的衣着服饰被熏成灰黑色,斗大汗珠一滴滴当头砸下。 谢留尘亦步亦趋紧跟在商离行身后四五步处,一路上不敢出声抱怨,生怕惹得他生气了,将自己赶回南岭。 他不知商离行身上只剩最后一枚传送符,要回去,也只能两个人一起回去。 但是,忍得再久,终究是修为有限,他感受着脚下越来越烫的热度,身上真气急速流失,脚步慢了,落到十步开外。 商离行有心惩罚他的鲁莽冲动,自始至终没给他好脸色,听身后他的气息渐渐微弱,脚步也是丝毫不停,迈着步子走向前方。 地皮轰然炸开,从中窜出数道烈焰,谢留尘神识涣散,猝不及防,被其中一道击中小腿,“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坐倒在地。 他顾不得地面滚烫,坐在地上,细细查看自己被烧伤的小腿,狠狠地剜了眼身前那道无情的身影,口中叫道:“痛死我了!” 商离行终究是狠不下心,拳头握了又松,最终折返回来,走到他身边:“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谢留尘捋开小腿上的衣裳,指了指:“喏,这里!”又指了指小臂:“还有这里!都好痛!” 商离行俯**,将他的伤口仔细查看一番,见得只不过是拇指般大小的伤口,松了口气,安慰道:“普通的烧伤,没事,休息几日就好了。” 谢留尘悻悻将衣袖放下,抱着臂,整个人仍是一动不动。 商离行看他这样,又问:“还走得动不?” “走不动啦!”谢留尘有意置气,气恼道:“你将我扔下好了!” 商离行也一动未动,静静看他赌气的样子,良久,道:“上来吧。”转过身,将背脊对着他。 谢留尘立马忘记身上伤痛,整个人手足并用挂了上去,伏在他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嘻嘻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般忘乎其形,商离行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一团硕大火团打来,商离行就势一躲,躲开火团,从容站起身来,稳住身形,倒懒得去理他了。 谢留尘在他背上笑道:“商师兄,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商离行没有回话,将他颠了颠,又顺着烈焰中心走去。 谢留尘笑着笑着,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他耳旁轻轻落下,似一阵微风,拂过耳畔,吹散热流。 商离行将他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百感交集。他说的是:“商师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商离行背着他,又走半日,谢留尘伏在他背上,晃晃悠悠,道:“商师兄,那天向师姐跟我说了师尊的事情,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了我的师尊。” 商离行“嗯”了一声。 谢留尘又道:“我师尊真的死了吗?” 商离行回一句:“不知道。” 谢留尘道:“你说当年南星师父为什么要将我托付给他?” 商离行平静道:“或许他们是旧相识,南星那时身边没有其他值得托孤之人。” “也是,周家村那么偏僻的地方,根本不会有外人到来,南星师父又病得那么重,走不动了。”谢留尘想了想,道:“商师兄,南星师父其实不是病死的,对吧?” 商离行道:“嗯,道侣之间有结契作用,感应彼此心思,无念已死,南星思念过重,郁结难开。” 谢留尘突然怅然起来:“商师兄,我总感觉这一切之间都是有某种因果联系的,南星师父的死跟师尊的离去一定有关系。” “或许吧。” 说话之间,地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灰尘纷飞,火舌乱喷。 “又地震了!”谢留尘神色慌张。 商离行察觉他身躯僵硬,慰道:“别怕。”旋即足下暗施气劲,稳住二人身形。待地震幅度稍稍小了下去,大阔步迈向前方。 察觉商离行走向震动更加剧烈的地方,谢留尘心神一颤,将他紧紧搂住。 “中洲地势广袤,中央屹立着维天之柱,维天之柱八大方位,分别显现不同气候,现在我们往南面走去,应是来到罡风之地,穿过罡风之地,便可到达中洲最中央的维天之柱。”商离行解释道。 二人一路说说话,脚下余震不断。谢留尘感受着地下震荡,有些害怕,紧紧搂着商离行的脖颈,才觉心安。 走了半日,余震停歇,火焰渐渐趋弱,周身也不再围绕滚滚热浪,谢留尘身上烧伤经过自身真气运转,已恢复大半,便恋恋不舍地说着要从商离行背上下来。 若是可以,他宁愿被商师兄背一辈子,但他也知道,中洲地势严峻,商离行既要抵御外部恶劣气候,又要保护着他,所耗费真气远远不是他能想象的。 商离行也没坚持,将他放下。只是始终拉着他的手,并未放开。 谢留尘心中得意,反掌将他握得更紧,二人十指相缠,到了烈焰之地的边界,感受着身前迷障,坚定地穿过去,只见眼前千里沃雪,万顷冰封。 谢留尘走出三步,感到身边人脚步一滞。他不由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举目四望,将身前身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神色凝重道:“不对,这跟我当年来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留尘好奇问道。 商离行道:“烈焰之地的南面应是罡风之地,而非冰雪之地。” 谢留尘刚想说是不是你记错了,但商离行为人持重老练,他说不对,就肯定是不对的。他思忖了下,问道:“商师兄是认为有人暗中作祟?” 商离行点点头:“我怀疑有人改变了中洲地势,却不知究竟目的何在。”他茫茫然环视一圈,测算一下此时所处方位,半晌,又拉起他的手:“走!” “去哪?”谢留尘被他拉着走,下意识问道。 “去找维天之柱。” 又行半日,深入冰雪之地,四下寂寂无人,飞雪怒号,呵气成冰,感受着身边越来越冷的气候,谢留尘不禁打了个寒颤。 “冷不冷?”耳旁传来商离行的声音。 谢留尘强行运转所剩不多的真气,牙齿打颤道:“不冷,我不冷!” 商离行边领着他走,边将部分真气通过紧握双手,渡到他身上,慢悠悠道:“就算你说你冷,我也不会赶你回去,担心什么?” 谢留尘不明所以:“啊?” “我现在身上只剩一枚传送符,只能带你一起回去,你不知道吗?”商离行觑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前方,“哦,原来我刚才没告诉你。” 谢留尘无言以对。他被紧紧牵着,胡里胡涂地想着:“换做以前的商师兄,肯定见不得我担心,早早就将只有一张传送符的事情告诉我,现在他不喜欢我了,就不再装什么温柔师兄,老是爱理不理的。” 他感觉着自手掌间传来的热度,又想着这人明面上对自己不冷不淡,但是暗地里关怀备至的态度又完全不逊从前,真是可爱又体贴。 他偷眼盯着商离行的后脑勺,暗暗念道:“哪怕你要赶我走,我也是不走的。” 维天之柱,维系四陆安定、生灵存活的维天之柱,便伫立在中洲之地的最中央。 商离行带着谢留尘穿越万里冰雪,来到此地,已是三日之后。 维天之柱,巍然矗立,高不可攀,**壮愈百丈,因天柱周围云雾氤氲,风雨呼号,二人走到离**堪堪百步处,才得以窥见其真身。 谢留尘忍不住伸出被冻得发红的双手,触摸冰寒彻骨的**,叹道:“当年南星师父就是来到这里,将我带回三百年后,逆天改命,救了我一命。” 他抬头仰视,眼中带着丝丝惊异:“这里登上去,真可以穿越时空吗?”可惜任凭他目力出众,柱顶云遮雾掩,仍是见不得其中真面目。 商离行也走近来,负手望着这巨大的维天之柱,道:“原来这就是地震的源头。” 谢留尘狐疑回头:“什么?” 商离行将手一指:“你看——” 凝目望去,才发觉**百尺高处环着一圈细细的裂痕,虽比之这庞然大物实在小得可怜,但裂痕颜色深重,在一片青灰之色定眼看去,犹为显眼,谢留尘望着望着,只觉**晃晃悠悠,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从中断裂开去。 商离行及时将他喝醒:“你陷入迷障中了,谢师弟。” 谢留尘险险回神,额边滴下一滴冷汗,擦擦汗,仍是不解:“什么意思?地震是这根柱子引起的。” 商离行道:“不是,应该说,有人在针对这根维天之柱下手,他想撞倒天柱,摧毁整个世界。” 谢留尘吃了一惊:“商师兄是说有人撞击天柱才引起的地震?” 商离行颔首,神色愈发凝重:“我想想现在该怎么做。”他全力测算于天时上,在维天之柱周围走了走,随意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 谢留尘紧挨着他坐下,揣测道:“会不会是魔族所为?” 商离行正全神思索修补天柱之法,没怎么注意听,随口应了句:“不排除这种可能。” 谢留尘其所应当道:“可是魔族没必要破坏自己的家园啊,我觉得不会是他们所为。” 商离行回神,被他这句话逗得失笑:“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谢留尘挠挠头,也随着他讪讪笑了起来。 商离行笑了一会儿,又敛起神色,摊开十指飞快测算此地天时与地势,神识脱离现世,眼睛阖上,口中念念有辞。 谢留尘不敢打扰,蹲在一旁,看他认真的样子看得入迷。 片晌,商离行突然开口:“我知道了,中洲气候有其特定运行规律,外来的势力想破坏这一平衡,势必要借势于中洲天时,那些人为了击倒天柱,一定是在暗中逆转了八方气象,借力打力,将中洲气象之力道作用于维天之柱上——” 他一睁眼,便是谢留尘略带痴迷的眼神,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只轻声咳了咳,唤回那人沉溺的心神。 “呃,商师兄,你——”谢留尘也是没料到他只是就地测算,就能将地震的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清楚楚,心中自豪之感油然而生,赞道:“你好厉害!” 他大大方方地敞开话题,仿佛方才偷窥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 商离行也是没了脾气,干脆站起,围绕天柱走动,不疾不徐道:“在我面前玩阵法,这群人还是嫩了点。” 谢留尘跳到他身边,大力点头:“对,商师兄最厉害了,我们快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商离行敲他脑袋一下:“你啊,现在就顾着吹捧我是吧?” “你本来就很厉害嘛,我只是实话实说,”谢留尘小声却语气坚定地嘟囔着,又抬起头,双眼亮闪闪的望着他:“那你现在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了呢?” 商离行不置可否,错身走开,来到维天之柱近侧,伸手触摸**,口中喃喃道:“八方气象,八方气象……” 谢留尘十分失望,原地发作了一下脾气,又紧紧黏了上去。 商离行围着维天之柱走了几圈,凝神想了许久,最后道:“要修补维天之柱,需先将已经错乱的八方气象导回正途,再着手修补之事。可是要怎么纠正错乱的气象,我还得想想,还得想想……” 自他们进入冰雪之地后,一直持续不止的地震突然停了下来,再无动静,或许是因他们的到来,暗中破坏之人生怕被他们发觉踪迹,不敢行动。商离行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他反复思索着四陆上谁是最有可能对天柱下手的人,想着想着,不禁联想到五十年前那个侵入薛云清识海的幕后之人,到底对方是什么身份,在暗中布下什么阴谋诡计,又是为了什么。 他甚至怀疑那时侵入识海的,与如今破坏天柱的,是同一批人。 谢留尘走到天柱附近一处冰谷走下,招手道:“商师兄,我们先休息一下。” 商离行蓦然回神,心事重重地走过去,随着他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将身上真气传送给他。 谢留尘身上热量回归,大感惬意,知道他正在思忖修补天柱之法,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任意走动,只坐在冰谷旁,随意地到处眺望。 他们坐着的这一处冰谷,正处于冰雪之地的极寒点,四野尽是苍茫白色,除了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天柱外,再无其他颜色入目。自山崖边俯视而下,正是一处巨大的冰川峡谷,在日光下闪烁着冰莹透亮的光芒。 谢留尘望着望着,突然双睛陡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猛擦双眼。 接着,他指着那冰川中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愣愣出口:“商师兄,那里好像有个人!” 他太过惊骇,竟然忘记了不敢出声打扰商离行的事情。 好在商离行已经想好应对天柱之法,并未被他这一声惊扰打断思路。他正坐在山崖边,侧身一望就能望见谷下冰川。凝眸睇了一眼,点头道:“没错,是有个人在那里。会是什么人呢?” 回身却见身边人手足并用,正欲爬下冰谷,吓了一跳,忙将人拉住:“做什么?”冰谷下的深渊,望之几不见底,高度何止千尺,这般贸贸然爬下去,也不知会被摔成几段。 谢留尘被他扯住衣袖,怔神了下,抬眸对上他微愠面色,忙解释道:“商师兄,我总觉得那个人我认识。” “是吗?”商离行口中说道,运转真气于双目上,双睛透亮,再度往冰川峡谷俯视观去,神色几度变换,半晌,叹了口气,“没错,那个人你确实认识。” “是谁?”谢留尘听闻他笃定的语气,心中更加焦灼。 商离行深深望他一眼,而后长身站起,召出一张燃烧符咒,默念几句咒语,将符咒甩下峡谷。 燃烧符咒下落到峡谷半空,忽地无风自燃起来,将冰川下的一切照得光亮可见。 明光骤起,转瞬即逝。 不过这也足够谢留尘将那人面容看得清楚了。随着燃烧符咒燃起,再由燃到灭,他不错眼地紧盯那处黑点,陡然,双眼陡睁,激动地惊呼起来:“啊,是师尊!是师尊!” 第一百三十六章 被厚厚冰川所掩埋着的,正是消失许久的玄思真人。他依旧穿着离开云山时那一身窄袖玄袍,身躯安稳平躺,面色安详,双目紧闭,被掩盖在厚重冰川之下,几乎化作与冰雪一样的透明色状,若不是身穿颜色深重的玄袍,根本无人注意。 谢留尘眼泪涌出,瞬间冻作冰柱。他想起向晚宁对他说过玄思真人的事,向晚宁说玄思真人当年为救他出杀阵,修为耗空,可能已不在人世。 那么他现在躺在冰川下,到底是死是活? 他的师尊,原来在中洲,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五十年。 心神激荡间,身上一暖,是商离行将他紧紧搂进怀中,连声安慰:“别担心,他还活着。” “真的?”谢留尘手忙脚乱擦去脸上直棱棱的冰柱,慌张望他。 商离行道:“是,你看,他被埋在冰层之下,气息不足,但却化作周身内息,连绵不绝,助他吊着残存的一口气。” 谢留尘稍觉安慰:“好,这就好,这就好,”又不解道:“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商离行顿了下,道:“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时,不肯说明自己发生何事,只说自己要去世间最为污秽之地,斩断一切罪孽源头。如果他说的污秽之地是指此地,那么想必他发现了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谢留尘点点头,回想磊落峰上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出玄思真人的行为动机来。不过他当年怨念玄思真人对他不教不养的态度,在磊落峰上相处十年,说过的话连十句也没有,更别论了解对方为人。想来想去,也弄不懂玄思真人不远千里来到中洲是何用意。 但玄思真人对他的关爱却是真实的,他受了南星师父的嘱托,一直尽心保护自己;反倒是自己仗着年幼不懂事,一直误会了师尊。 他越想越是难受,在商离行怀中哀求道:“商师兄,我想救他出来。” 商离行望向深愈千尺的冰谷,沉声道:“冰川底下深不见底,又积累了千万年的寒气,以你如今修为,下去不过是死路一条。” “难道这样就不救他了吗?”谢留尘也望着底下皑皑的冰川,眼眶红了起来,嘶声道,“我当年要是听师尊的话,就不会去开元阁,不会被清阳掌门设计杀害,不会被赶下山,也不会连累师尊为救我耗尽一身修为,是我枉为弟子,是我任意妄为——” 他说到这里,瞥见商离行渐渐变得深沉的脸色,忙收住接下去的话,讨好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商师兄,对不起,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我是恨自己不懂事。” 商离行平静地推开他:“谢师弟,你想让我救他吗?” “当然,你不愿意吗?”谢留尘讶异回道。以商离行一向舍已为人的性情,竟会问出这种要不要救的话,当真让他觉得稀奇了。难道,商师兄不愿意救他的师尊? 也对,自从玄思真人将他交给商师兄管教后,商师兄被他坑害多次,细细算来,这都与玄思真人的管教不力有关,商师兄根本没必要、也没义务救他。 他想到这里,内心一沉。 商离行生平难得迟疑一下。方才,谢留尘误会他的脸色了,他并非是在生气,而是犹豫。以他现在仅剩真气,修补维天之柱与救出玄思真人,只能勉强做到其中一件,另一件只能等数日后真气完全复原再做,而维天之柱关系整个四陆安危,修补之事推迟一日,便多一份危机。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自然不会选择微不足道的后者,加上他与玄思真人本就无甚交情,也没什么必要耗费真气去救他。 但他看着谢留尘泪眼朦胧苦苦哀求的模样,始终下不了决定。 踌躇间,突然扑通一声,竟是谢留尘一声不吭跪在他面前。 “你——” 谢留尘跪在漫天飞雪中,眼眶通红,哑声道:“商师兄,救他,求你救他。” 商离行深觉疲惫,他还没说出自己因何两难抉择,对方已经先入为主,将他的迟疑当做不愿了。他面色顿沉,冷冷道:“谢师弟,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他语气冷漠,谢留尘心中一惊,忙道:“是我不对,是我不识好歹,可是这都是我的错,不关我师尊的事,求你救他。” 商离行凄然一笑,退后一步:“谢师弟,你根本不知我为何而气,时至今日,你仍看不懂人心,”他深深一叹,悲悯地望他一眼,“你要是聪明一点,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今日这种地步。” 谢留尘瞬觉委屈,手足无措间,这时候商离行搀着他手,将他扶起:“起来吧。” 谢留尘嗫嚅道:“我——” “我会先救玄思真人。”商离行强迫自己收回遥望天柱裂缝的视线,淡淡道。 此时日光西斜,夜幕降临,昏暗夜色笼罩在这片极寒之地上,商离行将谢留尘留在上面,独自一人持剑下了峡谷。 谢留尘杵在峡谷山崖边,缩成一个球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有了商离行的真气传输,他抵御不了这极寒气候。 “你在上面等我。”商离行的身影已经远去,他的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冰雪浇透他的身躯,寒气渗入到五脏六腑,他被寒意冻得一个激灵,混沌许久的心思才醒悟过来,他好像又误会商师兄了,怎么办? 夜晚到来,风雪越来越大,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念及商离行下谷前那漠然的眼神,蓦地沮丧起来,以他迟钝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将人追到手? “好冷。”他在严寒中抖着身体,心想,“没有商师兄,真的好冷。” 抵御这种天气,最好的方法是去找遮挡风雪的地方,可他迫切想接应商离行,哪怕再冷,也坚持孤零零守在山崖边。 千尺之下的冰封谷底,商离行纵身下落,连攀带跳,历经六个时辰才终于到达谷底。 等脚踩在实地上时,已然精疲力尽。浓重的寒气倏忽席卷周身,衣袍尽被雪水打湿,穿在身上略感沉重,又有些微凉之感,他果决一挥,将外袍脱下,定目一看,果然被尖利山石戳出数个大洞,寒风直灌进来。 没了外袍遮挡,数千万年的寒气,化作浓烈白雾,朝他袭来,以他一身绝高修为,也被冻得四肢僵硬,头脑发昏。 他长长呼了口气,将外袍随意扔下,站在原地一会儿,运化真气,抖落身上雪粉,才抬起僵直的双脚,朝着玄思真人埋葬之地行去。 路上,呼出的气都凝成烟雾,身前脚下,总有白茫茫的东西在阻挡他的视线。他不禁拢了拢单薄的衣物,脚下步伐更快。 谢留尘冷,他就不冷吗?他只是一个修士,并非仙人之躯,遇到这种足以冻灭生灵的严寒苦地,哪有不怕冷的? 可他就是拗着一口气,宁愿让对方焦急上火、苦心猜疑,也不将自己迟疑的真相告诉对方,任其在山谷上受尽冰冻雪催。他想:“不懂事的小孩儿就是该受到惩罚。” 冰谷之下,冰雪扑面砸落,阻挡前路。在山崖上尚未看不真切,要等到真正下落到这里,才发觉这片冰川有多大。千里无边的冰封雪飘之地,绵延至天地尽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彼端。低头时,只见满目苍茫,冰雪厚愈尺许;抬眼时,却是夜色昏沉,寂寂无人,前路凄冷。他运起真气,抵御身上急速流失的热量,循着下谷前的记忆,在冰川上行走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玄思真人所在。 他一手提着秋水剑,屹立千里冰川之上,深吸口气,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剑锋长劈而下,霎时之间,一声激昂长鸣,冰川剧烈震荡,冰块、雪粉迸裂四散,从中震裂成一条粗长剑痕,商离行再施一剑,缝隙一声清脆,越开越大,数尺外的那个黑点也随之越来越大。 商离行心中诧异,定神一望,只见那黑点之中另有一道黑色身影,在冰川破裂后现出原貌。 正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玄思真人。 商离行放下秋水剑,旋即提神飞去,将平躺冰川之中的玄思真人提起。 他将人带到附近完好的冰川之上,探得玄思真人微弱气息,心中稍稍一定。待将人提住,飞到剑身上,却被一股莫名吸力所引,无法升高半分。 他暗叫糟糕。原来,冰川之下,竟是一片黑魆魆的深渊,他破开玄思真人周身那片冰川之时,冰川破裂,掉落下去,底下黑色的深渊便显露原有面貌,深渊之下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生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引力,致使他气力不济,无法御剑飞行。 商离行牢牢抓住玄思真人,目睁睁望着冰川不断裂开,往下掉落,心中惴惴,只觉这一趟,没那么容易脱身。 坐在山崖边的谢留尘只闻一阵轰隆巨响,心头一跳,突然又听到山谷之下传来商离行断断续续的声音:“谢师弟!” 他翻身往下山谷,左手却被一道彻骨寒气牢牢笼住。 是商离行抓住了他的手。 他来不及去想,为何商离行的手竟变得这么冰冷,急忙反握住,同时俯身,伸出右手接应,商离行却在此时,将另一手提着的玄思真人猛地往上拉,直到被他右手所拉住。 “谢师弟,抓紧了!”商离行深深喘了口气。 谢留尘又惊又庆幸,刚想喊一声“商师兄”,却觉手下传来的力道沉重得要命,他忙改了口:“怎么回事?”声音中带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惊慌。 商离行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被他左手拉扯住,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眸仰视着他。 谢留尘更加慌张:“商师兄?”急忙想将人拖上来,可是任凭他如何使力,手下的身躯仍是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这时,山谷下传来商离行淡然自若的声音:“谢师弟,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跟你师尊,你只能救一个。” 谢留尘失声叫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放弃师尊,更不可能放弃你,要死,就一起死!” 他左手拉着气力全失的商离行,右手拉着不省人事的玄思真人,这是世间他最对不起的两个人,无论哪一边放手,对他而言,都是毕生遗憾。 他紧紧握住双掌,已经觉不出手有多痛,任凭冰雪侵体,天地无光。 随着山风呼啸之声,商离行身躯摇摇摆摆,他抬头望见谢留尘泣不成声的模样,突然感到一股大仇得报般的痛快,大声道:“谢师弟,放手吧,放弃我,你的师尊才能活。” “我不!” 谢留尘自己也快坚持不住了,仍是死死不松手。 商离行却在此时对他笑了一笑,而后一节节掰开他的左手手指,五个手指节全开的瞬间,谢留尘压力骤松,眼睁睁看着他往深渊掉落。 “商师兄!”一道撕心裂肺的嘶吼响彻中洲!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说时迟,那时快,在商离行挣脱他的左手,往深渊坠落之际,他悲愤一吼,用力一拉,将右手拉着的玄思真人连拉带扯拽上山崖,而后毫不犹豫地随之跳下! 跳落之时,似坠落万年不化的冰窖之中,彻骨冰寒之气自脚底汹涌袭来,他才发觉山谷之下竟是如此严寒逼人,与之相比,在上面的山崖简直可算暖意如春了。 他勉力睁开被风流迷乱的双眼,猛地沉**躯,准确牵住商离行被冻得僵硬的一只手,将人紧紧揽进怀里。 他抱着已经昏厥的商离行,感受着撕裂一般的痛楚。 风声漫卷,严寒浸骨,深渊引力大得可怕,连冰川也难以逃离,二人不断往下坠去,将要坠往无边深渊之中。 谢留尘闭上了眼。 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一声熟悉的妖兽吼声,长击空谷。 “丹吾!”他震动心脉,朝天际遥遥一喝,作出奋力一喊。 一道张开巨大双翼的灰色身影拍翅飞落,以雷霆之势俯冲下来,眨眼之间,冲至深渊入口,稳稳驮上了两人身躯。 谢留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丹吾已将他们载上山崖。 他躺在雪地上,全身无法抑制地发抖着,只觉劫后余生,并无半分喜悦之情,因为怀中抱着的那个人已经一点气息都不存了。 他坐直起身,将商离行半搂在怀中,手忙脚乱往他手掌输送真气,带着哭腔喊道:“商师兄,商师兄,你醒醒……” 只见商离行四肢僵挺,脸色惨白,无半点活人气息。以他传送过去的微弱真气,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丹吾收回双翼,也坐在雪地上,刚捏住商离行的手腕,却被谢留尘大力拍开:“你干嘛,不许碰他!” 丹吾简直气结:“小尘哥哥,你也太小气了,我帮他探一下脉象而已!” 谢留尘紧紧抱着商离行,视线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一字字道:“你要做什么,先说给我知道,我同意了,你才可以碰他。” 丹吾怪异地望着他,只觉他这幅样子实在莫名其妙。 谢留尘眼圈红红。 “怎么了?”丹吾越看,越察觉出不寻常来,皱眉问道:“小尘哥哥,你还好吧?” 不问还好,一问,对方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别哭啊,”丹吾手足无措地替他擦泪,连声道,“小尘哥哥,你别哭啊。” “我刚才,差一点就失去他了……”谢留尘将头埋在商离行肩膀上,低低说道。 丹吾又是要替商离行把脉,又是要安慰他,简直不知谁才是哥哥,谁才是弟弟。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吗?现在人躺在你怀里好好的呢,别哭了。” 经过两人半日努力,商离行体内真气渐渐恢复,脸上也重回如常血色。谢留尘稍觉心安,神智也正常起来,这才问起:“你怎么会来到中洲?” 丹吾道:“我去秋水门找你,没找到,听他们说商门主来了中洲,我就猜,你肯定会跟来。” 谢留尘咬着唇:“幸好你来了,不然……”又痴痴望着商离行的脸。 丹吾说道:“小尘哥哥,我这次找你,是为了一件好事,我带领族人用山石在荒谷建起了壁垒,抵抗魔族,以后兽族再也不用受到奴役了!” 谢留尘点头:“嗯,这倒是好消息。” 又问了几句荒谷的事情,天色已经转明,他抬眼望了一下,下了决定,对眼前的健壮青年道:“丹吾,你先将我师尊带回秋水门,叫白姐姐帮忙看一下。” “那你们呢?”丹吾问道。 谢留尘摇摇头:“我跟商师兄还有要事在身,暂时不能离开中洲。” “可是你们现在一个伤,一个弱,中洲又这么危险……”丹吾仍是不能放下心。 谢留尘蹙眉:“都叫你回去了,听话,我师尊被埋在冰川下五十年,需要快点得到救治。” 丹吾想了一下,也是找不到更好的劝服之法,便回道:“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小尘哥哥。” 谢留尘道:“嗯,我会保护好商师兄的。” 他望了躺在不远处的玄思真人,默默念道:“希望师尊没事。” 丹吾重新化出双翼,将玄思真人驮上背脊,走之前,谢留尘突然想起交代一事:“对了,刚才的事情,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商师兄。” 丹吾坏笑道:“嘿嘿,刚才什么事呀?你要说明白才好啊。” “讨打!”谢留尘踢他一脚,“快走!” 丹吾走后,瞬间安静下来,谢留尘坐了一阵,再度感到彻骨般的冰寒,他将商离行背在背上,借着明亮日色,踩着厚重白雪,踽踽往维天之柱的反方向走去。 之前从烈焰之地交界处走来,他记得那里卧着一堆大石头。 他冒着漫天飞雪,将为数不多的石头垒砌,搭成一方小小的石壁,匍匐着在石壁中间铺上自己的外袍,而后小心翼翼将商离行扶进去,见到商离行脸上沾着不少雪粒,便半躺在他身侧,以衣袖替他擦去雪粉。 擦着擦着,突然怔怔出神。 他自与商离行相识以来,从未注意过对方的长相。修者蕴集天地灵气,脱去凡身,大多拥有一身好皮囊,致使很少人会去在意自己或他人相貌。 商离行一身气度惊人,但除了一双星芒闪烁的眼眸外,其他五官都不算特别出众,眼下阖上眼皮,遮挡眼中那份摄人的星芒之后,更显温柔可人。 谢留尘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上一把。 这张脸,面容削瘦,唇色淡红,实是个柔弱可欺的模样。 这双唇,上唇薄下唇厚,不笑时嘴角也是微翘,何况他还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谢留尘指腹落到他唇瓣上,回来轻抚,感受着冰凉触感,爱不释手,猛然间,一阵口干舌燥,不禁俯**,对准他的嘴唇舔舐起来。 待亲了个够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人睡去。 商离行昏睡了整整两日才醒过来。醒来时,正躺在一处昏旧石壁间,身下铺着柔软的衣袍,四面是黑漆漆的石壁,只左侧开了一个洞口,外面风声呼呼,却一点寒意也透不进来。 侧首一望,原来谢留尘躺在洞口,替他挡住风雪。 他动了动嘴唇:“靠过来一点。”一出声,才觉自己声音沙哑得不行。 谢留尘一个翻身坐起,惊喜道:“你醒了?” 商离行长长一呼,伸手将他拽过来,在他背上把探一把,见他身上真气充沛,并没自己想象中那般冰冻,才放下心来,问道:“冷不冷?” “不冷。”谢留尘拢了拢衣襟,凑近过来,嘟哝道:“我还以为你要六七天才能醒吧。” 石壁逼仄,商离行无法坐直,只得原地躺着,侧目对上他隐含担忧的眼神,柔声道:“别担心,我已经好了。” 谢留尘道:“你那天,吓坏我了。” 商离行没有回答,轻抚他的头发,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真气在四肢百骸的流转。谢留尘只觉他醒来后语气更比之前温柔许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抱歉,我没有对你说实话。”商离行突然道。 谢留尘狐疑道:“什么?” “我之前之所以迟疑,并不是不愿意救你师尊,而是在犹豫该先救你师尊,还是该先修补维天之柱。我没有对你说明,是在跟你赌气,故意罚你。” 谢留尘垂眸:“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这样,倒让我无地自容了。” 商离行长舒一口气:“唉,好吧,既然我们双方都有错,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好。”谢留尘应了句,心里却不太舒服。明明错的是自己,这人醒来后反倒先跟自己道歉。越想,越是自责。 “怎么又哭了?”商离行笑着替他拭泪,声音沙哑道:“以前可没见你哭过,怎么越来越孩子气了?” 谢留尘收了眼泪,正色道:“你跟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哭。” 商离行忽地敛了笑意:“谢师弟,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谢留尘泪光莹莹道:“不会结束的,我们之间有太多遗憾,注定要纠缠一生的。” 静默一阵,商离行问:“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可是你对其他人也一样好,”谢留尘摇摇头,皱着鼻子道:“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好。” 商离行又沉默了。 眼下他真气不足,面容带着病弱后的苍白之色,谢留尘越看,越是砰然心动,陡然恶念一起,翻身坐在他身上,恶狠狠道:“现下你为我所擒,逃离不得中洲了!我问你,你从不从我?” 商离行挑眉:“你这是追求人的态度?” “我——”谢留尘正想开口,动作幅度偏大,头顶刚好哐当一声撞到石壁,痛叫一声,整张脸皱到一起。 商离行失笑,将他的头拉低,替他揉了揉后脑勺。谢留尘自觉丢脸,将头埋在他胸前,没敢再说话。 外面是风雪相逼,石壁间安谧无声。 “你是什么心思?”过了许久,商离行突然问。 谢留尘意外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回道:“你当年随我跳下幽瞳洞是什么心思,我如今就是什么心思。” 商离行再度沉默。其实他在坠落时并非神智全失,也在暗中将谢留尘随他跳下深渊和丹吾赶来相救的整个过程听在耳边,此时正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无情。 他想得入神,浑没注意谢留尘卧在他身上,将他抱了个满怀。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日后,商离行经过调养,流失的真气终于复原,带着谢留尘出了临时搭建的石壁,再度踏上前往维天之柱的路程。 他们歇息的这两天,中洲始终没有地震,维天之柱也没有发生异常。 然而,越是平静,才越令商离行担忧——幕后之人究竟是在盘算些什么? 他围着维天之柱来回走动数圈,利用天柱周围的乱石就地排布法阵,以符咒调动四时之力,迫使八方气象回归正途。此举做来不算麻烦,但所耗费体力甚多,劳累半日才终于挪移完成四分之一的气象。谢留尘在旁为他护持,眼睛始终一眨不眨。 唯一值得庆幸之事,便是中洲地域特殊,中洲上的气象有其自然运行规律,一经拨动,即慢慢自发回导旧有秩序。 气象一恢复正常,盘踞在天柱上的气象之力也渐渐消散,天柱重回巍峨之势,不再摇晃。 八方气象回归原来位置,开始凝聚天地之力,主动修复天柱上的裂缝,二人守在地面上,全神戒备。 数个时辰之后,天柱裂缝也被完全修补好,环绕在天柱上的漫漫云霭按照原有秩序汩汩流动,商离行一颗心终于放回原位,大喘几口气。 谢留尘忙上前,作势为他擦汗:“商师兄。” 商离行自己先一步擦去脸上的汗:“没事。” “这就好了?”谢留尘望着已经看不见裂缝痕迹的天柱,开心地道:“那我们回去秋水门了?” 商离行点头:“嗯,走吧。”他说着走,脚上却一动不动,只见天柱上空云雾缥缈,影影绰绰。 谢留尘主动牵上他的手时,他收回目光,伸手欲取出怀中的传送符。 手刚伸进怀里,维天之柱上陡生异变,沉沉云雾忽地猛然下坠,化作一道黑色的不明气劲向下袭来。 谢留尘召出修明剑,将商离行拉至身后:“商师兄小心!” 他剑一出鞘,只感眼前白光一闪而过,浮现脑海中的竟是祁欢肋插长剑、倒在泥地上血流满地的场景。 双手一颤,剑招随心而发,却是一丝剑意也挥不出来。 他心中轰隆一声巨响,汗珠直下:“怎么回事?我没办法使剑了?” “怎么了?” 那道气劲已被商离行挡回,变为一道白色流星射向某处方位。商离行回身,却见他提着修明剑,呆呆站在原地,窦疑地唤他:“谢师弟,谢师弟?” 谢留尘痴呆回神:“怎,怎么了?” “你怎么了?” 谢留尘心神恍惚,口中胡乱回道:“我没什么,没什么。”暗中将脸颊上汗珠擦干。 商离行蹙眉看了他好一阵,才一手指向一个方位:“那道不明之气往那方向去了。”他所指的,正是他们前几日发现玄思真人的那处冰谷。 谢留尘慢慢将剑插回剑鞘,胡乱应道:“好,好的。” 商离行疑惑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打量:“你刚才——” “没什么,没什么。”谢留尘截口道,擦去脸上刚刚又冒出的冷汗,问道:“商师兄,那是什么东西?” 商离行道:“是有**控着袭击我们。”拉着他往冰谷方向飞去:“我们去看一下。” 前几日被商离行砸出一个大洞的冰谷,只剩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巨坑,那深渊受深处吸力,持续扩大,不断吸引着飞雪冰块往下落去。像一只贪婪的巨眼,吞噬万物。 谢留尘想起前两日商离行挣脱他的手、主动坠崖之事,仍是心有余悸,余光瞧见商离行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是准备再度下冰谷一探。他颤颤叫道:“商师兄,你干什么?” 商离行认真巡视冰谷,道:“那道黑气消失了,它攻击我们之后直接进了深渊,可能是深渊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它,我必须下去看一下。”转头见他面色苍白,当他是在害怕,便柔声道:“你留在上面,我下去即可。” 谢留尘立时改了口风:“如果你要下去,我就跟你下去。” 商离行摇头道:“你修为不够,下面的严寒之气有损你的道体。” 谢留尘道:“那天你掉下去,几乎要把我吓死!”定定看他,又以坚定的语气道:“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涉险了。” 商离行哑言,眸色不明地望他好几眼,许久,才妥协道:“那好,你跟着我下去,一切都要听我的话。” “好。” 商离行道:“这次没有丹吾来救,如果到时同上次一样气力用尽,我们可能会死在下面。” “我不怕!”谢留尘朝他笑了笑。 商离行先下冰谷,他顺着石壁攀援而下,踏出第一步,即感到一股强劲吸力拉扯着他往下坠去,将真气催发至极致,衣袍鼓荡,无形中抗衡深渊吸力。 谢留尘缀在后面,爬下山谷,与他一上一下地挂在冰雪冻结的石壁上。 商离行感受着耳边风声猎猎,不忘叮嘱道:“小心点。” 谢留尘道:“嗯。”缩起身子,也学着将身上真气催生透体,护持周身。 商离行一边往冰谷底下,一边分出精力看顾着他,以准备随时将人接住。 而直至爬到山谷谷底,谢留尘攀爬的动作仍是流畅快捷,一点疲累的模样也没有,倒是出乎商离行的意料。 许是两人一起攀爬,互相有了照应,心情轻快,这次比前日耗费更少时间、更加轻易地爬下山谷。 五个时辰之后,迎着雪窖冰天、料峭寒风,两人终于落到深渊入口的冰面上。 休息片刻之后,顺着那股几可摧折肉身的吸力,两人御剑飞下深渊。 落地之时,只感寒意骤消,身处黑暗之中,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商离行紧紧拉着他的手,摸索前行。 随着步伐走去,进入深渊腹地,那股吸力反倒越来越小。一开始两人紧紧靠在一处,扶持前行,抵抗吸力,走三步便要停下缓气,同时运转周身流失真气;到后来变成每十步停一次,再到后来那股吸力完全消失,两人步伐不再受到局限,终于能堂而皇之,信步向前。 “谢师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商离行在前面道。 “什么事?”谢留尘拍了拍身上雪粉,问道。 商离行道:“我记得之前看过的妖族典籍中说,妖王血脉之中流着一股天地赋予的力量,你既是妖王之子,身上应有妖力存在,你可有感受到?” 经他一说,谢留尘才想起来:“啊,是啊,我之前身上确实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忽隐忽现,原来是属于妖王的妖力。” 商离行道:“嗯,妖族之人最看重血脉,你既继承了妖力,也有资格登上妖王之位。” 谢留尘懊恼道:“可是我不懂得控制它。” 商离行随口道:“或许你的姐姐知道怎么做,你可以回西涯山问她。” 谢留尘心里闷闷想道:“他这么说,还是想赶我回去,他不愿我再缠着他……”想到这里,又生出一股沮丧之意。 商离行循味前行,走到上百步,渐渐确定那道黑气的去向:“嗯,这里味道最浓,应是这个方位,走!”拉着心神不宁的谢留尘往其中一处方位奔去。 又走数个时辰,两人终于走出深渊下的暗域,竟又是一处山谷。 出乎意料的,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冰天雪地,而是鸟语花香。 只见身前山峦叠嶂,空中充满淡淡的花香味,却是一派隐逸的世外桃源。 谢留尘百无聊赖地四处望来望去,望至一处时,突然睁圆了眼,惊疑道:“咦,那里,好像有一间屋子……” 商离行也是咦了一声,中洲之地气候诡异无常,任何生灵都难以存活,又怎么会有一间屋子在这里,当真匪夷所思。 他与谢留尘对视一眼:“走,去看看。” 谢留尘提着修明剑,商离行作出防备动作,二人警惕走到那间屋子附近,只见绿野上矗立着一间黄桐木屋,红砖碧瓦,门窗紧闭。 谢留尘围着这所木屋来回走动,目光流连于一砖一瓦上,越看,越是觉得眼熟:“这间木屋的构造好熟悉……” 他推开屋门,看清屋内一切情景,陡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周家村,我在周家村看过这间屋子!” 除了没有屋前屋后环绕的各色鲜花与屋中满室书籍,这间屋子的造式,俨然便是周家村傅长宁居住的那间木屋! 商离行绕过屋子后方,从另一个方位走过来:“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谢留尘惊疑不定道:“商师兄,我——这屋子我在周家村见过。” 商离行听闻,神色凝重起来:“是谁?” 谢留尘表情复杂,似乎是难以接受眼前所见:“一个名叫傅长宁的书生,他所住的木屋跟面前这间完全一样。” 他又加重一句:“可是,那间屋子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傅长宁——”商离行观望眼前木屋,呢喃般念着这个名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留尘想了想,道:“是个有点生,为人很有礼貌,但是身体不好,说是活不过五十岁,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成为一抔黄土了。” 又想到在周家村的生活时,傅长宁对他关怀之意亲逾兄长,自己明明应答他要留在周家村陪他几个月,还没怎么兑现承诺呢,就让傅兄独守五十年,最后带着遗憾与病痛死去。想必在那五十年间,他一定时时来找自己聊天,可惜自己在家中呼呼大睡,完全不知世事轮转,错过了许多。 这一切一切,真是诡异莫名。 他叹了一声,听到商离行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觉得这书生的来历或许没那么简单。” 谢留尘心中一颤,奇怪地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商离行望着他道:“方才那道袭击你我的不明气劲,深入深渊,最后的味道留在这里,然后便消失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留尘瞠目结舌:“不,不,所以——” “所以,这个书生很可疑。”商离行替他接下去道。 谢留尘云里雾里:“可是这——我想不通!” 商离行抿唇沉思,又问道:“你觉得中洲的异变会是他所为吗?” “我不知道。他不像是坏人。”谢留尘仍是不解,皱着脸回答。 商离行笑了:“傻小子,人心怎会是轻易便能看透的?同样造式的屋子在周家村与中州出现,可见这个书生来历不明,我们回南岭后,顺路去周家村看一下吧。” 他取出身上传送符,将要传送回南岭,忽而,敛气收息,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不好,这里地处异世空间,施展不了传送符,我们要出去才行。” 话音一落,四周流动的气息变得沉闷,空中的花香鸟语尽皆消失,山谷阒静,蓦然刮起了呜呜大风。 转眼之间,他们所处的这片山谷,从暖阳春季进入肃杀冷秋。 商离行沉声道:“好家伙,竟懂得操控四季气候,是我小看这些人了!”联系五十年前的南岭气候异变之事,此时再不难确定,破坏中洲维天之柱与操纵南岭气候的是同一批人。 “商师兄!”谢留尘抓住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走!”商离行拉紧他,朝着来时的深渊拔足奔去。 那幕后之人想必已经发现他们尾随而来,欲下杀手,此地危险重重,不可再留。 第一百三十九章 身后狂风大作,转眼化作飞花卷叶的巨大罡风,席卷二人,其中挟带不可小视的浓重杀气,追随二人身影。 商离行冲回来路,手下一甩,将谢留尘扔进那片黑域:“你先走!”抽出秋水剑,对上那团凌冽杀气。 那团杀气在追至他们十步时,似听从主人命令一般,静在半空,接着,啪啦爆空响起,浓黑杀气化为数千道细小气劲,无边无际,疾射向商离行。 它们来得好快,完全是有备而来,意欲将他们留在冰谷之下,商离行剑光舞动,因受限地势,无法催动法阵,只得以剑相挡,将杀气斩尽剑下,速度竟连平日的一半也不到。 “商师兄,我不走!”谢留尘压根没想到商离行会将自己抛开,独自一人去应对危险,他站稳身形后,抽出修明剑,迈出一步,准备与他并肩而战。 持剑的身躯却被商离行挡在身前。 “别闹,你不是出不了剑吗?”商离行格下一道杀气,背对着他道。 谢留尘微微一愣,之前在天柱旁出剑格挡黑气时,他确实无法挥出剑意,没想到商离行竟将此事记在心里。商离行对他的事这般上心,如此一来,他更不能让商离行独涉险境。 他偏偏不信这个邪,修明剑剑身向天一指,又迎风劈向密密麻麻的杀气。 然而剑影到达之处,一道剑痕也没留下。 眼前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谢留尘倏感心中凄凉,至此明白了:自己因为当年杀害祁欢之事,对出剑有了阴影,无法再尽情挥洒剑意。 此时的杀气催发越见凶狠,风声夹带刀刃气劲,呼啸而来,商离行衣袍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在风中招摇曳动,他身上也多了十几道深浅不一的红痕。 夜色覆盖下来,日月星辰陡失亮光,眼前黑雾迷迭,万壑崔嵬,无边狂风席卷如奔雷之怒,更如恶鬼凄厉长吼,二人身形摇摇摆摆,似身处地狱幻境。 杀气一旦催动,竟是毫无停歇之机,密匝无边,卷风猛击,完完全全是置之死地的杀招。 商离行先前的外袍在下冰谷之时被尖石割破,身上只着单薄一层衣物,遭风刃厉刮,立时变得褴褛不堪。 他却始终紧紧守在谢留尘身前,未退一步。 眼见他出剑的速度越来越慢,谢留尘心中焦急,猛地冲出商离行保护的范围。 “谢师弟!快回来!”商离行大喊。 谢留尘挣脱他的庇护,冲到商离行身前,像方才商离行护着他那般,将人笼在身后。他提着无法挥出剑意的修明剑,面对眼前空无一人的狂风,一腔激愤之情压抑不住,嘶声呐喊:“我看谁敢伤他?” 面对杀气腾腾的四方逼杀,他面色变得不再沉静,发狂一般仰天长啸,只感浑身的真气急速流失,满腔悲愤与求生意念宣泄而出。 这一战,是为自己,更是为身后之人。 猎猎狂风中,他大声喊道:“商师兄,哪怕我死了,也要护着你!” 没有剑意又如何,想保护自己的人,还需要靠一把剑吗? 忽而,识海一暖,身上熟悉的力量再度回归,如泠泠清泉,充盈四肢百骸。周身投出一道微茫白光,助他抵抗漫天杀气。 谢留尘精神一震,重新感到那股属于妖王特有的妖力。 他胸臆长舒,啸声连绵不息,声撼苍穹,所有深藏已久的心绪一并流泻,心中快意至极。 商离行望着身前散发光芒的他,生平难得恍神了下。 如果他没记错,这还是他活了快四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 他拉着谢留尘衣袖的手停在半空,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谢留尘周身妖力运转,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白光也浓成一片白雾,渐成猛虎之势,竟将身前无形罡风压了下去。 两股力量殊死对峙,山谷之中昏天暗地,飞沙走石,喧嚣中山摇地动,隐隐听闻一阵细小的裂地之声。 同时一道气团遭风劲一扫,竟在二人身前不远处震开一个数十尺高的山洞。 “不好,山谷要崩了!” 商离行心思转得飞快,刹那间强撑着站起身子,他拉住谢留尘:“谢师弟,快,我们从这里出去!” 谢留尘毫不犹豫收回妖力,扶着商离行,径直冲进那个黑洞。 他们冲进山洞之后,身后一阵轰隆巨响,外面呼啸之声渐渐变小,罡风与杀气再也威胁不到他们半分。 二人穿梭在山谷隧道中,低头赶路,商离行被他扶着,突然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谢留尘一惊:“商师兄!” 将人扶起时,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这才发觉商离行双腿血流如注,身躯也是阵阵发抖,谢留尘声音再是一颤:“商师兄……” 商离行有气无力道:“没事,我没事,快点,山谷一崩,我们就真的出不去了。” 谢留尘为他查看伤口,商离行咳嗽几声,仍在笑道:“没想到我商离行一世英名,竟会是这么憋屈地死去。” 谢留尘咬牙:“都这时候你还在说风凉话!” 商离行笑道:“好好,我不说了,走吧。” 谢留尘见得他流血虽多,是因伤口众多所致,伤口并不严重,甚至还有余力说笑,稍稍安心,重新将人扶起,继续赶路。 走几步路后,又觉得山路崎岖,干脆将人背起。 他慌不择路,背着商离行一路跌跌撞撞,冲往山谷深处,只感到身上人的身躯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昏迷,心中一痛,道:“你坚持住,我们就要回到秋水门了!” 商离行被他背着前行,左摇右晃,声音断断续续道:“往东,往东面去,那里是山泽之地,气流浑浊,罡风无法穿过。” “好!” 这条短短的山间隧道,总也走不完似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奔出深渊下的冰谷,来到维天之柱附近,顺着东面奔出,两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商离行所说的山泽之地。 而他背上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谢留尘抽出一手,摸出他怀中的传送符,就地点燃,传送回了南岭。 再度踏在结实的土地上,他终于松了口气。只见二人身处一片树林,一条溪流贯穿绿荫,绿水潺潺。 谢留尘道:“商师兄,我们回到南岭了。” 背上那人并不回应,甚至气息弱不可闻,他心中一慌,忙将人放到树身旁,探他鼻息。幸好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并无大碍。 紧绷的心弦一松,他也随之坐下歇息,见商离行衣衫褴褛,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将人包住,又叫了一声:“商师兄……” 接着,困意袭来,他倚在商离行肩上,也随着睡了过去。 睁眼时,伸手捞了个空,他慌张叫道:“商师兄!” “怎么了?”商离行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他正坐在河边,捧水擦拭秋水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完好,谢留尘披在他身上的外袍沾染了斑斑血迹,浸泡水中,又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谢留尘撅着嘴走了过去,问道:“商师兄,你的伤好了?” “嗯,差不多了,”商离行正在包扎最后一道伤口,“嘶,可惜这杀气蕴含自然之力,无法以真气疗养,不然区区皮肉之伤,能奈我何?” 谢留尘听他讲得自信凛然,更加放下心来,也随之坐在河边,闷闷不乐道:“那些人太坏了!毁了中洲还不够,竟还想杀害我们,哼哼,可惜他们不知我是妖王,厉害得很……” 商离行笑道:“是啊,这次多谢妖王殿下救命之恩了。” 谢留尘仰起下巴道:“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 商离行并不回答,自压着石块的河底捞起谢留尘的外袍,顾左右而言他道:“嗯,你这件衣服洗干净了。” 谢留尘还以为经此生死一战,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进展,孰知对方仍是不肯松口,他哼了一声,侧身而坐,独自生着闷气。 商离行经历一番中洲之行,九死一生,终于回到熟悉的南岭大地,心中大感快意,见谢留尘仍坐在一边皱着脸,他起了捉弄之心,掬起一抔清水,泼了过去。意料之中见到那人瞪过来的神情,他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谢留尘这下气得眉毛都飞起了:“商师兄!” 商离行犹自低笑不停。谢留尘怒气冲冲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压在他身上:“商师兄!” “诶诶,小心一点——”商离行感到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忙叫住身上的人。 谢留尘恼于他总是逗弄自己,却不跟自己和好,气得将脸上的水珠一抹,全都擦到他衣服上。 商离行笑着躲开:“别闹!” 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谢留尘才发现他身上伤口崩开,唬了一下,忙从他身上下来。闷声道:“你骗我,明明还没好……”说到这里,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没事,都是小伤。”商离行低头见得自己衣衫不仅破破烂烂,被谢留尘一顿乱擦,甚至衣衫不整、带着水渍,他疼痛之余,仍有心情笑道:“好狼狈啊……” 他躺在溪边,抬眼望着蔚蓝天际,深感劫后余生的惬意,深深一叹:“活着真好啊……” 休息半日,两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谢留尘怕极他伤口发作,坚持要背他。 商离行想了想,自己伤势严重,行动不便,也干脆示弱一番,任由谢留尘将晒干的外袍罩在他身上,背起他,御剑而行。 一路行去,眼见路上景物分外眼熟,商离行讶异问道:“不是说要去周家村吗?” 谢留尘瞪大眼:“都这时候了还去什么周家村?不要命了?” 商离行愣了一阵,半晌笑道:“行,现在你是商某人的救命恩人,你说了算。” 谢留尘气结:“你这个人——”血都流了一地了,竟然还有心情贫嘴!他心中气得不行,又不敢真的发作,背着人的双手反倒更加用劲。 飞没几下,商离行又莫名笑了一声。 谢留尘怪道:“你笑什么?” “我很高兴啊。” “高兴什么?” 商离行低笑道:“想我商某人踏入修途以来,以往都是身先士卒,护在他人身前,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人保护着回家,感觉还不赖。” 谢留尘声音哽咽,埋怨道:“你还笑!你还笑!我都怕死了!” 第一百四十章 回到秋水门,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中洲之行才终于成为回忆。 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一群散修,目带戒备之色盯着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谢留尘没心情看那驾马车,冲到大门口,只顾与众散修道:“我们回来啦!” 在门口的散修见到他二人狼狈身形,立时收回目光,一拥而上,将商离行从他背上扶下。商离行一路上昏昏睡睡,到秋水门后彻底昏迷过去。 谢留尘叫喊:“白姐姐!白姐姐!”与众散修手忙脚乱将人扶住,要将人送进秋水门,让白萱医治。忽而身后窸窣声响,草地上响起一道少年人的嗓音:“吾王,可算见到您了。” 围观散修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谢留尘回头一望,才发现车鸾旁边站着一名白袍少年,正是妖族的元桑。 元桑微微一笑,遥遥对他拱了拱手。 他心中一紧,明白妖族派元桑前来,多半,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他先是一慌,很快沉静下来,对众散修道:“你们先将商师兄送进去,让白姐姐替他疗伤,小心点,别碰到他的伤口。” 众散修互相点了点头,将商离行接过。等他们将人抬进秋水门后,谢留尘走过去:“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没多久,两天而已,”元桑笑笑,顿了下,又道,“这群人族散修可真有意思,说是门主不在,死活不肯让我进门,就这种待客之道,呵呵……” 谢留尘知道人妖两族关系敏感,秋水门此举也是小心行事,听元桑这么说秋水门,他心中略感不快,撇嘴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元桑瞥见门边散修好奇探望的眼神,嘴角微勾,再次拱手道:“王,请借一步说话。” 谢留尘只好随他走进山林。 元桑走到山林深处,停了下来,而后转身直面对他,往地上深深一跪,沉声道:“臣下元桑,见过吾王。元桑不力,连累吾王流落在外,受尽委屈。” 谢留尘将他扶起:“起来吧。你救过我一命,算起来还是我的恩人。” 元桑俯首道:“元桑不敢,之前迫于形势,元桑对王多有得罪之处,请吾王恕罪。” 谢留尘回想在西涯山的经历,颔首道:“其实那一次在西涯山,你已经认出我的身份了。” 元桑道:“是,那时族中尚有假王当政,元桑不敢贸然告知王的身世真相,以致后来在南岭失去王的下落,总之,不管如何,都是元桑处事失当,请王责罚。” 谢留尘摇头:“又不是你的错,怪你做什么?”见他一直跪着说话,皱起眉头:“起来吧,这样你怎么跟我说话?” 元桑这才起身,只是仍低着头,作服从状。 谢留尘道:“是她叫你来找我的?” 元桑低声道:“是,她很想念您。”又道:“如今妖族人心统一,妖王之位虚位以待,元桑是来接您回去的。” “我不回去。”谢留尘果断摇头。 元桑怔愣了下:“王——” “我不会回去的。”谢留尘又重复一遍。 元桑迟疑道:“吾王,是为了……刚才那个人?” 谢留尘点头,又很快摇头:“跟商师兄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又道,“你也别叫我什么王了,我不想做妖王。” 元桑面容失色:“这——” 谢留尘道:“你回去吧,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告诉那个人,跟她说,她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不缺我这一个弟弟。”他虽知自己与大妖王是同胞姐弟,但因从未见过面,这声姐姐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只能以“那个人”代替。 元桑不解道:“您不是一直苦寻身世,为了找到亲人吗?现在有机会认祖归宗了,您反而——” 谢留尘道:“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且,我跟南星师父在外流落这四百年间,妖族活得很好,可见妖族有我没我,没什么区别。” “可是——” “回去吧。” 虽出身妖族,但他在南岭长大,与妖族众人本就没什么情分,话到这里便足够。他不再理会身后失魂落魄的元桑,走出密林,进了秋水门,直奔商离行院子。 进了商离行房间,看到房中只商离行一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他在床边坐下,见自己给商离行披着的外袍被脱下,挂在一旁,商离行伤口被白萱重新包扎过,因为无人敢给他换衣服,故而仍穿着那套沾了血迹的破烂衣服。 谢留尘从木柜中找出一道便服,替他换上,帮他掖了被角,又为他擦去脸上脏污,直到商离行整个人干干净净了,才心中一定,望着他沉睡的面容发起呆来。 妖族也好,兽族也罢,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这一生,都不会有比商离行更让他在乎的人了。 商离行不爱自己又如何,自己爱他就够了。反正现在他们有大把时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对方总有软化的一天。 可是,就算以后商离行重新跟他和好,祁欢的事、风归云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妖族那边又要怎么应付? 似乎不管他做了何种选择,做了何种努力,永远都有各种事物横亘在他们面前。 他从未觉得如此疲倦。 想得入神之际,突然听身前响起一道声音:“为什么不跟他走呢?” 他一惊抬头,不知何时,商离行已经睁开了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他反问:“你想我走吗?” 商离行却问:“那你想走吗?” 谢留尘斩钉截铁道:“不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商离行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他,半晌,又是对坐无言。 不知沉默多久,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大哥。”是何所悟与其他散修走了进来。 商离行面色平静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我跟何所悟他们有事要谈。” 谢留尘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房间,关上门后,仍呆呆守在门外,听商离行与房中何所悟二人谈论中洲之事。 白萱走过来,拍拍他:“谢师弟,你过来一下。” 谢留尘不太乐意,却被白萱拉住,径直朝药庐走去:“放心,就一会儿,人不会跑的。” 等被拉着进了药庐,才反应过来白萱叫他过来是为何事。 只见玄思真人躺在一张简陋软塌上,鬓发花白,面容衰老,比当年离开时还老上几十岁。 谢留尘走上前,叫道:“师尊。”见他一直不睁眼,疑惑道:“白姐姐,师尊怎么还没醒?” 白萱叹道:“谢师弟,抱歉,我救不了他。” 谢留尘诧异道:“连白姐姐也救不了?” 白萱双唇微启,欲言又止:“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玄思真人闭锁的气息已经被何所悟解开,但解开后一直不见醒来,我为他探脉后,发现他不是普通的身外伤那么简单,而是被下了某种咒术。” “咒术?” “是啊,”白萱道,“依照他的身体状况,本该早就死去,不知何故被下了咒术,让他得以维持生命,却也让他沉睡不醒。” 谢留尘凝望玄思真人苍苍白头,问道:“有什么办法?” 白萱摇头:“我没有办法,或许只有门主才知道怎么做。” 谢留尘黯然道:“好吧,我等商师兄身体好了,请他来看看。” 玄思真人莫名出现中洲,究竟是遇到何人,那人对他施加咒术,究竟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害他? 谢留尘不明所以,越想,心情越加低落。 二人慢慢走出药庐,白萱又道:“在没有清醒前,玄思真人会一直安置在药庐。我怀有身孕,没多余精力照料病人,玄思真人要靠谢师弟自己照顾了。” 谢留尘颔首:“这是自然,徒弟侍奉师尊,本就天经地义,何况师尊变成这样,也是被我所连累。” 见白萱始终轻抚自己小腹,他好奇问道:“多大了?” 白萱脸上展露为人母特有的温柔神色:“快五个月了。” 谢留尘笑道:“白姐姐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白萱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呀,希望他善良勇敢就好,”又装出嗔怪的样子道,“才不要向他爹那样呢,古板又不近人情。” 谢留尘笑着点头:“嗯,孩子长大后,一定跟白姐姐一样温柔可爱。” 白萱拉起他的手:“等孩子出生了,让他跟着你练剑,好不好?” 她笑吟吟的模样,让谢留尘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已经没办法拿剑了。他微微低下了头。 白萱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问道:“你呢,你跟门主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谢留尘沮丧道:“我……白姐姐,他根本不要我。” 白萱微微一笑:“挽回人心的最好办法不是死缠烂打,而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谢留尘喃喃重复这几个字,一时出神。 白萱又道:“你知道门主在乎的是什么吗?” “他在乎什么呢?”谢留尘又愣愣重复一遍。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更别说怎么投其所好。” 白萱道:“门主出身寒微,无父母无尊长,少年时颠沛流离,受尽世间冷眼,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天资与魄力。他常言清阳真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一路提携于他,但如果不是他心性过人,清阳真人也不会对他青眼有加,你想,像他这样的人,本可以对世事置身事外,又为何坚持入世,坚持建立秋水门?” 谢留尘道:“他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 “是啦,与独善其身的修士不同,门主最希望看到的是天下太平,各族和平共处,繁衍生息,这就是门主的过人之处。若非他有如此魄力,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还有数万散修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何所悟这么倨傲的人,世上也只听他一人的话。” 谢留尘顿觉醍醐灌顶,是了,之前元桑的到来,使他苦恼于人妖两族之间的立场矛盾,却怎么没想过,两族之间的矛盾并非毫无解决之法,他既为妖王,化解妖族对人族的偏见本就比别人容易得多。 想到横亘在商离行与他之间的阻碍又少一道,他不由笑道:“我懂了,维护苍生安定,才是他的毕生追求,嗯,我会尽全力化解人妖两族之间的龃龉。” 白萱见他明白自己用意,大感欣慰:“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固然有我身为人族修士的私心,但更希望你能跟门主能体谅彼此立场,才不致走上无念与南星的老路。” 谢留尘笑道:“我知道了,谢谢白姐姐的提点。” 白萱道:“你能懂就好,有所进步,也就不枉费经历过的那些挫折。”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谢留尘那日与白萱一番对谈之后,心情开朗许多,每天分出一半时间守着商离行,一半时间照料药庐里的玄思真人。 商离行在白萱的照料下,伤势渐渐好转。他在中洲受的风刃割伤,本就不是什么重伤,休息几日后几近痊愈,只是受不得风寒,便整日大门不出,坐在书房,处理门中俗务。每每生出去周家村查明情况的念头,都被愤愤然的谢留尘拦下。 “你伤还没好,不准出门!” 商离行衣裳穿到一半,就被谢留尘拉扯着躺回床上,无可奈何道:“谢师弟,我的伤已经好了,我真的没事。” 谢留尘猛然摇头:“我不信,你肯定又跟上次一样骗我。”说着,要扯开他衣服,替他查看伤口。 商离行笑着退后:“别闹!”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脚后跟踢到床板,干脆就势一躺,倒在床榻上。 谢留尘嬉笑几声,顺势欺身而上,撕开他的前襟,往他的胸口探头望去,突然笑意一敛,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怎么了?”商离行察觉他的异常,推了他一把。 谢留尘轻轻抚摸他的胸口,声音变得嘶哑:“还痛吗?”那里曾被他狠心刺过一剑,伤痕虽是痊愈,但却一直刻印在他的心里。 商离行自是明白他所问的并非是那些风刃之伤,轻轻推开他:“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多年前欠下的一剑,如今回忆早已随着岁月流逝而湮灭,再多提及,都是多余。 谢留尘却始终死死盯着那一处,鬼迷心窍一般,哑声道:“商师兄,如果我现在受你一剑,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商离行微微一叹,坐直来整理衣袍,正眼望他:“谢师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 “你如果觉得这样能让我回心转意,那你就错了,”他舒了口气,“我从不觉得当年那一剑是你欠了我,更不会拿它来报复你。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我明白的,”谢留尘垂眸道,“我们不谈以前,只谈以后,你想天下太平,我就陪着你化解人妖两族的矛盾。” 商离行听他说得莫名其妙,先是一怔,而后恍然般笑道:“是不是白萱指点你什么了?” 谢留尘细不可见地点头:“嗯,我听白姐姐指导,会努力跟上你的。” 商离行失笑:“傻小子,做好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要跟我一样?你要知道,心里放着太多东西,很累的。” 他说着说着,脸上笑容慢慢转为自嘲般的笑意,谢留尘低着头,并没发觉。 商离行默然一阵,突然又道:“对了,昨晚你休息时,我去看过玄思真人了。” 谢留尘抬头:“商师兄解开师尊身上的咒术了吗?” “我也解不开,”商离行正色道,“他身上的咒术实在怪异得很,我生平从未见过,或许妖族典籍上记载的功法可以救他。” 谢留尘踟躇道:“那,我们去西涯山?” 商离行笑道:“不急,我们等等。” “等什么?” “等妖族来人。” 谢留尘疑惑道:“可元桑来过了。” “放心,他们还会再来的。” 话音一落,房外忽起急促的脚步声,商离行狡黠一笑:“你听,这不就来了?” 果然那散修匆匆赶来,在门外停下,出声道:“门主,妖族又来人了。” 谢留尘与商离行收拾一番衣着后,出了院子,径自往议事厅走去。他以为那天说了那样的狠话,元桑肯定放弃,没想几日后元桑又来秋水门,又听闻这次来的,却不只元桑一人。 他满心忐忑,想道:“这次来的,会是大妖王吗?” 步入议事厅中,却见厅中站着几名散修,元桑在一旁躬身站立,客座上坐着一名精神抖擞、面容和蔼的老者。 谢留尘走进来时,那老者双眼一亮,慈眉善目地对他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谢留尘莫名其妙地望向商离行。 商离行笑道:“过去啊。这位是妖族大长老。” 谢留尘朝着大长老走去,被他慈祥的目光一看,心头似被注入一股暖流,倍感舒适。 大长老伸出一双布满枯斑的手牵住他,正正凝望他:“没错了,就是你,就是你。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大长老……” 谢留尘听闻身前长者慈爱口吻,鼻头一酸。自在周家村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以来,他始终心无波澜,意识不到自己与妖族的羁绊。可大长老短短几个字,就让他心中一酸。他到这时候才终于体会到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大长老摸了摸他头顶,又对商离行笑道:“老朽心急想见这个孩子,故而不请自来,商门主,请恕老朽失礼了。” 商离行忙躬身回道:“大长老客气了。” 大长老又道:“商门主,老朽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个孩子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商离行抬眸望了谢留尘一眼,点头道:“可以。”旋即命厅中众散修出门去,将议事厅的空间留给谢留尘三人。 谢留尘因背对着他,没注意到他望过来的眼神,他被眼前老者拉住手,竟无半分抵触之意,只因大长老实在与他往昔所见的妖族众人不同,他是那么温和,又那么慈祥。 待众散修离去,大长老重新抚上谢留尘的发顶,柔声问道:“孩子,元桑说你不愿意回去,这是真的吗?” 谢留尘道:“是的,大长老,我想留在秋水门陪着商师兄,不想回西涯山,”又怕他失望,立时补了一句:“不过,以后我会找机会回去看望您的。” 大长老果然有些失望:“你当真不愿回西涯山?” 谢留尘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眼神,却仍是坚定道:“是的。” 他怯怯低下头,等待大长老的严词逼问,却知大长老反倒笑着拍了拍他手:“孩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同元桑一样,逼你回去?” 他惊讶地说不出话。 元桑在一旁愕然抬头:“大长老,不是说好了——” 大长老悠悠挥手,朝着元桑道:“我不那样说,你会甘愿带我过来?”又对谢留尘道:“我活了几千岁,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既然你在南岭才得自由,那就随你的心意来吧,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 元桑急道:“可是大妖王那边——” 大长老淡然道:“大妖王那边自有我去劝解,你给我出去,别打扰我们谈话。” 元桑怏怏道:“好啦,我不说话了。”他憋屈地闭上嘴,嘴角却不知在小声嘟囔些什么。 大长老又目带垂怜道:“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这些年来在外漂泊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怎么可以再拘束他呢?” 谢留尘第一次听人提起自己的生身父母,痴痴呢喃道:“我爹娘?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大长老回忆道:“算起来,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你的父亲性情宽厚仁爱,深受族人爱戴,说起来,倒与商门主有几分相似,你的母亲是族中最美的女子,与你父亲青梅竹马,长大后嫁给了他,婚后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就是你的姐姐。” “那一年,魔族大军大举入侵西涯山,你父王为护族人战死,你母后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那时我隐世在洞府中,没有参与进去,只听闻那一战打得十分惨烈,迫使族人不得不关闭现世通道。后来便是族中为争妖王之位而大乱的事情了,你姐姐抱着一个婴儿来我洞府外面,跪求我出山为他们姐弟主持公道。” 谢留尘低声问道:“大长老知道那个竞枫是假的?” 大长老叹道:“唉,我当然知道,可是那时面对他们孤寡姐弟,我怎么忍心拆穿呢?” 元桑道:“哼,那个假妖王自以为自己是什么尊贵血脉,其实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也好意思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 大长老假意训斥:“又来插嘴?这里哪有你多嘴的地方?出去!” 元桑挠挠头,满脸不甘的出了议事厅。 见他走远,大长老回头对谢留尘温声道:“元桑这猴子,是个毛手毛脚的性格,向来只听你姐姐的话,你不用在意他的话。” 谢留尘又是一阵感动:“大长老——” “你想留想留,想回就回,这一生,你不必再在乎谁的看法,谁都不能剥夺你的自由。” 谢留尘心中暗叹,怎么可能自由呢?只要人妖两族之间的矛盾仍在,他就永远存在着立场上的为难。不由认真请教道:“大长老,如果我想的是化解人妖两族间的恩怨呢?那样,无论身在西涯山还是南岭,对我而言都没区别。”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大长老闻言愣了下,而后欣慰地道,“很好,比起你姐姐,你终究是更像你父王的,唉,可惜你父王是看不到的了……” 谢留尘难过地低下头。 伤神间,又听大长老道:“好喽,今天这一趟,把我几百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您要回去了?”谢留尘难得与这么通情达理的长辈相处,实在有些不舍。 大长老道:“是我听元桑说起你的事,坚持要下山来见你一趟,看到你成长成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我已经满足了。” 谢留尘想到他千岁高龄,为见自己一面而舟车劳顿千里迢迢来到南岭,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道:“我以后会常常回去看您的。” 他扶着大长老慢慢站起,门外元桑听到他们起身的动作,走进议事厅,商离行也随后走进来,拱手道:“大长老且慢。有一件事可能需要您帮忙,云山剑宗的玄思真人中了不知名咒术,至今昏迷不醒,烦请大长老轻移尊步,过去药庐为他探看病因。” 谢留尘奇怪道:“大长老原来也会为人看病吗?” 话一落下,元桑噗嗤一笑,商离行也微笑道:“谢师弟,你有所不知,大长老学究天人,连南星的医术也是他教的。” 谢留尘诧异:“南星师父?” 大长老颔首:“嗯,南星是我的弟子,他的一身医术是我所传授。” 谢留尘更加惊奇。 大长老一捋长须:“嗯,带我去见他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长老身躯颤颤,一路被谢留尘与元桑扶着,众人行至药庐,正见玄思真人躺在软塌之上,眼皮深阖下的眼脸染上微不可察的青黑之色。 大长老被扶着坐到一旁,并不伸手为他探脉,反而看了他一眼后,闭上眼睛,口中默念不知名的咒语,过了片刻,睁眼道:“我可以救他。” 谢留尘颜笑逐开:“太好了!”他心里实在高兴,兴高采烈地挽上商离行的手。商离行也对他笑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元桑看得撇嘴,哼了一声。 只见大长老再度闭上眼,二指抵上玄思真人灵台,口中念念有辞,瞬间,一道水波般的银光自他口中脱出,沿着二指所指之处,径直射入玄思真人体中。 银光越变越大,转眼覆盖玄思真人周身,本已同死人般沉睡的玄思真人眉梢一动,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谢留尘惊喜出声:“师尊——” 大长老再催发妖力,光芒炽盛,玄思真人脸上青黑之色渐渐淡了下去,到后来,完全恢复如常。 “老朽已为他驱散身上所中咒术,不日便将醒来。不过,他寿元已尽,哪怕醒来,怕也不能如寻常人一般行动自动。” 谢留尘微微摇头:“他能醒来就已经很好了,谢谢大长老。” 商离行沉吟道:“大长老看得出下手者是何人吗?” “看不出,下手之人十分歹毒,所下咒术表面上是维护生机,让他一息尚存,实则是暗藏杀机,若是功力不够者强行破解,反倒反噬己身,”大长老道,“不过绝不是什么少见的咒术,我妖族妖力正好可以破解此等咒术。” 商离行道:“嗯,看来要查出幕后之人,只能等玄思真人醒来再说了。” 他想道:“中洲之事迷雾重重,我总觉得幕后下手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个名叫傅长宁的书生。”他往身旁一伸手:“谢师弟,不如我们下午去一趟周家——” 伸手捞了空,话音戛然而止,侧身一望,却见谢留尘小心搀着大长老走出药庐:“大长老,小心点。” 商离行伸出一半的手凝在半空,半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拱手道:“大长老慢走。” 谢留尘没注意他的异样,倒是一旁的元桑眼尖看到,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流转不定,转过身,偷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谢留尘一路搀扶大长老,出了秋水门,直到看到大长老被元桑扶上车,他在车前道:“大长老,我将来会回西涯山看您的。” 然而大长老上了车,放下车上帏帘,却不急着走。元桑坐在车前,不知低声对大长老说了句什么。 他有些奇怪,下意识往秋水门门口一望,却见商离行不知何时跟在了他们身后,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谢留尘微微踟蹰,这时元桑说完了话,大长老出声道:“孩子,你上来。” 谢留尘更加疑惑不解,他再度往秋水门门口望去,商离行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他突然有些伤感,不悦地上了车,见大长老对他招招手:“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说忘就忘,幸好元桑提醒了我,孩子,你伸出手来。” 大长老握住他的手,将一道银光传送到他体内:“静思,凝神,我将传授你掌控妖力之法。” …… “门主?”门口响起白萱的声音。 商离行回神:“嗯,怎么了?” 白萱视线投向他手上书册,若有所指道:“我刚才来书房时,您在看这一页,现在半个时辰过去了,您还在看这一页。” “喔,是吗?”商离行微微一赧,手指翻过一页,只是,眼神始终怔然凝在上面的字上,心思却不知游离到哪里去了。 白萱也不急着打扰,站在门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商离行在桌案前陷入沉思,许久,突然开口:“你说,他这次会跟他们回去吗?” 白萱道:“那本来就是他的家,回去也是正常。” 商离行叹道:“是啊,他是妖王,本就该回西涯山去。” 白萱笑道:“妖族此时为了接回西涯山,竟出动族中最德高望重的大长老,而且我看谢师弟对这位大长老十分敬爱,恐怕真会被他说动,同他们一起回去。门主,您不要嫌白萱说话直接,人心是经不起拖的。” 商离行默然许久,才再度开口:“嗯,我会考虑的。” 进入中洲以来同甘共苦,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此时听闻他要离开,心中除了惋惜之外,更多的是不舍,原来自己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无动于衷。 …… 谢留尘在大长老的协助下,终于能完全掌控体内妖力,只是刚刚学会驾驭妖力,尚不能运转自如。他微微催动那股熟悉又强大的力量,感受着沛然真气在体内任意流转,一股畅快之意袭上心头,一时如徜徉云端。 他喜不自禁道:“谢谢大长老!” 大长老捋须道:“你现在刚刚学会使用这份力量,为防你意外伤人,封印妖力之法我也一并传给了你,回去后需多加练习,才能熟练掌握妖力的运用。” 谢留尘笑道:“是!” 大长老难得见这种喜形于色的孩子,为他笑意感染,也展露和蔼笑容:“化解人妖两族矛盾之事,回去后我也会跟你姐姐说一下,你不必担心太多。” 谢留尘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通顺,先前忐忑的心情瞬间消散,他再次惊喜道:“谢谢大长老!” 大长老笑笑:“回去吧。” 谢留尘下了车,看到元桑百无聊赖站在车侧。 他走过去道:“元桑,你要好好将大长老送回去哦!” 元桑当即拱手道:“是,王,元桑一定不辱王的嘱咐。” 谢留尘早就有话想问他了:“你那天回去,没将我的话告诉她吧?” 元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挑眉道:“告诉了,她很生气,说七日后将率兵攻打南岭。” “啊?那——”谢留尘一慌,“那她会听大长老的话吗?现在劝她还来得及吗?” 他有些害怕,如果大妖王真的一气之下,出兵攻打南岭,那他该帮谁? “好啦,我逗你玩的,我没将你的话告诉她。”元桑看够他慌张的模样,才告知事实。 谢留尘反应过来,有些生气地埋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却也知道元桑在危言耸听,心中一松。 元桑咕哝道:“元桑若真将你那番话告诉她,今天来的就不是大长老了。”又道:“王,您的性格太容易被人欺骗了,人族又是那么奸险,您当真要留在南岭吗?” 谢留尘学着商离行板起脸:“元桑!商师兄不是那种人,南岭诸人也都对我爱护有加,你以后不得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刹那间,元桑恍若第一次见识到他身上的妖王威严,心中一惊,忙道:“是,元桑不该口出妄言,请王恕罪。” 谢留尘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好吧,没事啦,你们回去吧。” …… 将妖族二人送走后,他迫不及待奔去商离行院子,要将自己身上妖力展示给他看。 他在商离行房间里找不到人,径直往他书房跑去,看到商离行坐在书房中的身影,他欢快地叫道:“商师兄——” 商离行正伏案疾书,不知在画些什么符咒,他有些诧异地抬头:“你没跟他们走?” 谢留尘说了一半的话被迫吞回肚子,他顿时黑下脸,道:“你是不是很想我走?” 商离行神色莫名地扫他一眼,又再度垂首动笔。 谢留尘顿时心灰意冷,冷冷道:“走就走!我现在就去找元桑!”他转个身,准备走开。 商离行及时叫住他:“站住!” 谢留尘脚步僵住,突然觉得委屈极了,他想到宽厚慈爱的大长老,想到刁钻促狭的元桑,哪一个不是与他血脉相连、深情厚意的族人? 他愤愤想道:“我为了你,连自己的族人都抛弃了,结果你还是不要我!” 他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这时又听到身后商离行叫他:“过来。” 谢留尘泪眼朦胧地回头,见商离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突然间心如擂鼓。 “三个月。”商离行道。 谢留尘不明所以地走近:“什,什么?” 商离行道:“给你三个月追求我的时间。” 谢留尘顿时傻了:“真的?”随即又醒悟过来:“不,不行,三个月太短了,我要半年,不,一年!两年!” 商离行收敛笑意,淡淡道:“谢师弟,如果三个月仍不能让我重新爱上你,那给再多时间也是多余。” 谢留尘怕极他又改主意,忙冲进书房,捣蒜般点头:“好好好,三个月就三个月,我会努力的!” 商离行道:“你可想好了,真跟我在一起,以后这一生,都不得再后悔了。” 谢留尘抽噎道:“不后悔,不后悔,傻子才会后悔。” 商离行笑道:“你不是傻子啊,那怎么又哭又笑的?” 谢留尘笑着擦去脸上摇摇欲坠的泪珠,干脆绕过书桌,坐到他身上去。 商离行没躲开,反倒拍他一下:“你倒是自觉!” 谢留尘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他的腿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深觉一切都美好得像个梦,不禁说道:“商师兄,我爱你!” 商离行失笑,又轻轻拍了他一下:“肉麻!” 谢留尘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重复道:“我是真的爱你。”俯**,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再说一句:“我爱你。” 商离行惊讶于他的主动,没再将他推开。 谢留尘吻了好久,松开后仍恋恋不舍地舔着他的嘴唇,耍赖似的赖在他腿上不肯起身。他随意地往桌案一瞥,见到他桌上绘着怪图案的图纸,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商离行道:“还记得我们在中洲经历过的奇异景象吗?” 谢留尘点点头:“记得。” 商离行像个老师一样循循善诱道:“南岭、东岛、北陆、西涯山这四陆,与中洲大地本就由一块大陆分割开来,中洲大地气象虽自成一脉,但论起八方气象生成原理,与其他四陆并无不同,幕后操控之人既然能改变南岭与中洲的气象,也说明了这两个地方的气候之间是有同样的运行规律的。” 谢留尘听得迷迷糊糊:“哦。” 商离行对上谢留尘疑惑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我想到一个新的设阵方法,以中洲为枢纽,其他四陆为四象据点,可以摆一个五行剑阵。” 谢留尘眼睛一亮:“啊!我懂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这样可以来对付那些在中洲追杀我们的人?” 商离行道:“嗯,,任那些人不管藏身哪个大陆,都逃不开五行剑阵的诛杀。不过现在只是雏形而已,我还没有研究出最合适的摆阵方法,等来日绘成了给你看看?” 谢留尘眼睛亮晶晶:“好!” 他们在书房黏糊了一下午,到了掌灯时分也没出来,到了深夜,他们才熄了灯,走出书房。 商离行送他回了房间,到快走到厢房门口时,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那么,之前你瞒着我的事,还是不能说吗?” 谢留尘一整日的好心情霎时被搅得烟消云散,他关门的身形微微僵住,片刻,轻轻摇头,低声道:“不能。” “好吧。”商离行定定凝望着他:“那么,晚安。” “晚安。” 谢留尘关上门,站在门边,确定商离行真正走远了,才发觉自己的手还一直在颤动着,他失神一般站了好久,忽而感应到身后一道邪气的气息,他转了个身,却险险被吓了一跳。 他看清黑暗中的情景后,惊喜道:“师……师尊?您醒了?” 他的师尊,玄思真人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来到他的房中,正站在直面门口的地方,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留尘收起颓丧心情,激动地朝他走近:“您什么时候醒的?感觉怎么样?怎么过来也不先说一声——”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只见玄思真人僵挺如尸地站在屋中,两只眼珠子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朝着他,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谢留尘呼吸骤止,神情凝固:“师尊?” 玄思真人却在此时振荡长袖,击碎身旁窗木,纵身跳出窗台,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他一眼,继而朝着夜空疾空飞去! 谢留尘大惊:“师尊,您去哪?!”他随着破窗而出,循着那道苍老的身影,一路急追过去。 泠泠的月光披洒在树梢,他一边口干舌燥地喊着,一边发力狂奔,眼睛始终盯着前方。 玄思真人进了后山山林,他便毫不犹豫地奔入山林。 两旁树影不断往后退去,谢留尘脚程越来越快,玄思真人的身影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踏上树梢,最后终至消失在月色尽头。 谢留尘追到十几里路,终于停了下来,对着黑黢黢的山林大喊:“师尊,你去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嘶声地叫着,喊声中带了哭腔。 商离行听闻他的动静,不一会儿也赶来了后山。 “怎么了?谢师弟?玄思真人走了吗?” 谢留尘哭哑了嗓子,倒在他怀里:“商师兄……师尊走了,师尊走了,他不理我,怎么样都不理我……” 商离行不住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会派人去找他,好了好了,别哭了。” 商离行轻拍谢留尘后背,抬头直视眼前朦胧山林,表情变得难以言喻。 玄思真人的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卷五 长生??破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北陆魔宫。一道晨曦穿越云海,射往黑漆漆的宫殿群落上,魔宫宫殿供奉的神物魔婴金光一闪,熠熠光亮闪烁不绝。 一道略显老态的身影脸上挂笑,匆匆走进魔宫,对着宫殿内负手站立的伟岸男子道:“公子,那个人醒了。” 那伟岸男子转过身来,及地的黑色大氅一扫,扫起满地烟尘。 若谢留尘等人在此,定能看出眼前人除了面容俊秀外,其一身阴鸷气质,与当年的左护法有七八分相似。 他淡淡道:“嗯。” 黑旗宫宫主道:“公子,十万魔兵在边岸集合完备,一十九宫、三十三洞之人也随时待命,只消公子一声令下,吾族即刻发兵南岭!” 钟涟道:“荒谷那群蠢物呢?” 黑旗宫宫主有些为难,道:“公子,那群兽族近来似乎有了帮手,兽群在山仞筑起一道山壁,阻挡我们的族人进入,属下觉得可能是他们的兽王回来了。” “是吗?” “是的,那人还说,兽王与人族有着深厚情义,战场瞬息万变,此次出征,不宜奴役兽族征战。”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钟涟道:“也好,有了这个人的力量,占领南岭易如反掌,荒谷那群蠢物可以不用理了。” 黑旗宫宫主道:“公子,吾族养兵蓄锐五十年,就是在等这一刻,您也可以为父亲报仇了。” “报仇,报仇……”钟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终于到了这一刻,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呢?” 他面露茫然,疲倦地闭上了眼,眼前一闪,浮现当日父亲死在浮梦楼中的一切,再度睁开眼,眼神中升上几分决绝之意。 “出发吧,希望这一场战争,不要打太久。” 魔族多年来人心不齐,各宫主、洞主各自为政,而自钟涟上位这五十年来,以强硬手段收复人心,使得魔族在他手下呈现数百年来未从有过的鼎盛,现今的他,可算真正的一族之主了。 到了今天,他全权掌握魔族权势,终于可以为父报仇了。 …… 谢留尘在确定商离行全部伤口愈合之后,终于愿意跟他去周家村,查找傅长宁身上的谜团。 “商师兄,我们真的要去掘坟吗?”谢留尘跟随商离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脚下的草根,随口问道。 商离行却不回答,只问他:“如果真的是他做的呢?你会怎么做?” 谢留尘反唇回道:“可也不一定是他啊!” 他还是不愿意怀疑傅长宁的,那样呆傻的一个凡间书生,又没有修为,怎么有能力穿越十万里沧海去中洲建一所木屋呢? 他苦恼地低下了头。 此时眼前光亮一暗,是商离行拦住了他的去路,认真道:“谢师弟,我是说真的,如果这一切真是傅长宁所为,你会怎么做?” 谢留尘对上他郑重神色,突然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只觉这一趟周家村之旅,没他以为的只是掘坟那么简单。他毫不犹豫地从唇齿间吐出一句:“如果真是他所为,那我要杀了他!” 商离行紧紧凝视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道:“记住你这番话,到时不要感情用事。” 谢留尘急于证明自己,拍拍胸口道:“不会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二人赶到昔日的周家村,只见五十年前的周家村早已改头换面,村门牌匾换成了“安乐寨”,村口不远处,一群赤膊青壮年男子在田间弯身插秧,田埂上坐着几名抓草蜢的孩童,见到他们二人经过,都不由自主停下手下动作,齐齐望向他们。 谢留尘拉着商离行走到另一道山道上:“走,商师兄,我们绕路过去,不要给他们碰见。” 商离行正欲低调行事,闻言不置可否,任他拉着,两人走上一道隐蔽山道,路上再没遇到其他人。 谢留尘熟门熟路地拉着他走上山路,道:“商师兄,我之前经常跟朋友来这里,对这里很熟的。” 商离行有些困惑:“你的朋友?” “是啊,”谢留尘数着道:“有秋儿姑娘,有周六叔,还有我跟你说的傅长宁。” 商离行笑道:“你在这里认识的人倒不少。” “嘿嘿,”谢留尘讪讪一笑,又感叹道:“不过现在的安乐寨倒是比之前的周家村繁荣许多,也不知这五十年发生了什么。” 商离行随口问道:“以前的周家村很荒凉吗?” 谢留尘道:“是啊,周家村发生过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村民们在一夜间搬走了。” 商离行道:“哦,发生过什么事?” 谢留尘想起那个笑颜恬静的小丫头,有些失落地道:“死过一些人,秋儿姑娘和她父亲莫名其妙都死了。” 商离行微微皱起眉:“死的都是你的朋友?” “对啊,喏!就在那里!”谢留尘突然停下脚步,指向身前不远处一棵粗壮大树:“秋儿姑娘当时就吊死在树上,村民们都说她是中了邪祟,上吊自尽。” “胡说,”商离行笑道,“怎么可能有邪祟这种东西,你修道之人,也信这个?” 谢留尘撇嘴道:“我当然不信喽!可是他们都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我又没证据。” 他们所在的这片山林,正是当日秋儿上吊的那处地方,谢留尘抬头望着,眼前依稀重现当日秋儿死状,想起那样天赋卓绝却英年早逝的小姑娘,仍是伤心不已。一阵阴风袭来,树叶扑簌簌落下,仿佛真有邪祟从中作恶一般。 “无稽之谈,凡人在吓唬自己罢了,”商离行率先开口,走下山:“走吧,时间有限,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小姑娘。带我去看看你说的小木屋。” 谢留尘道:“好!”又很快跟上商离行,越过他,带他去往此次来周家村的目的地。 因他们是从其他山道抄近路而来,想找的地方又刚好在村子后方,故而一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这倒是少却了他们许多顾忌。 他们来到山脚下那间木屋的遗迹,光秃秃的荒地上只剩一片残垣破壁,谢留尘指着那片朽木:“商师兄,就是这里了。” 商离行微微俯身,定睛查看,想从中辨认出与在中洲冰谷下的木屋有何相似之处,然而木屋遗迹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却是一点旧日痕迹也看不出来。 谢留尘又走到木屋后方:“商师兄,墓碑在这里。” 商离行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只见屋后堆起一个小土包,土堆前立着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傅长宁之墓”五个字。 商离行心中有些疑惑,这傅长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清楚,但听谢留尘寥寥几句描述,对方应是个颇为风雅之人,不想死后栖身之地竟是如此潦草荒凉。 商离行朝着墓碑走上几步,这时谢留尘拉住了他的衣袖:“商师兄,我有点不忍心。” 他实在不忍见旧日好友死后不得安宁。 “别担心,我先看看而已。”商离行安抚几句,挣脱他的手,重新走上前,谢留尘欲言又止,还是跟着他走上去。 商离行目光流转在粗糙的木板墓碑上,看着看着,突然问道:“谢师弟,你知道这块墓碑是谁所立?” 谢留尘在他身后摇头:“我不知道,我一醒来他就已经死了。” “是吗?”商离行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蹊跷。” 他又将目光转到墓碑后的土堆上,眉头越皱越深。 半晌,他眸中精光一闪,口中默念咒语,以他们所处为中心,设下一个法阵,将此处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同时手下使出一张爆破符咒,打在土堆上。 一声低沉轰响,土块簌簌迸飞,土堆之处形成一个深坑。土坑中现出一具黑漆漆的棺木。 商离行右手又再度挥起,二指一并,带起一道侵骨冷风。 谢留尘见商离行右手一挥,便知道他准备动手了,有些慌张地说道:“商师兄。” “你不敢看?”商离行伸出的手停到一半,回身问他。 谢留尘正想说话,商离行又道:“那好,你闭上眼睛,等我开了棺材再睁眼。” 谢留尘想不出其他方法,无可奈何地闭上眼,闭眼后,只听一道低沉的“吱呀”声响后,身旁商离行的气息变得沉重,片刻后,周围莫名安静下去,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了。 他一急,叫道:“怎么回事?商师兄?” “谢师弟,可以睁眼了。” 他睁开眼,见商离行正低头凝望土坑,嘴角抿紧。 谢留尘顺他目光望去,惊叫一声。 棺材中竟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商离行回头看他,道:“谢师弟,你的这位傅兄看来不是个简单人物。” 谢留尘仍是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他做的?为什么?” 商离行摇头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他是幕后主使者还是其中之一,破坏天柱之事和入侵修士识海之事,究竟是否是他所为,这一切我们都还不清楚。” 话锋一转,又问:“你知道他还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 谢留尘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苦恼地低下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周家村之人,长大后去城里住一段时间,后来厌倦城市浊气,又回了周家村。他嗜书成命,除了一身学问毫无长处,曾经科举落榜,身体也不好,只能靠靠村民救济。” 商离行认真听着他讲述傅长宁的生平,但从头听到尾,觉得这个傅长宁除了有些书呆子气外,几乎是毫无特殊之处。他有些泄气地道:“关于这个人的来历,看来还需要从其他地方下手,我们回去吧,回去派门中散修调查一下这个人。” 谢留尘应道:“好。” 商离行伸手欲撤下法阵,手还没挥出,突然停了下来:“等等。” 谢留尘也随他停下脚步,奇怪道:“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商离行表情凝重。 谢留尘觉得奇怪,也跟着凝神静听,片刻,道:“好像山上有歌声。不过,”他疑惑道,“应该是附近山民在唱山歌,很正常呀!” “没错,是歌声,”商离行颔首,“可是我方才已经设下了隔绝法阵,照理来说,我们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外界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 谢留尘对法阵之事一窍不通,闻言只是摇摇头。 商离行脸上神情越来越凝重,道:“除非,除非此地原有法阵,且比我设下的法阵要大,将我设下的法阵覆盖掉。”他将谢留尘拉到身后,“闭上眼睛。” 他一手掐算法决,一手燃起火燃符咒,脑中飞快测算法阵方位,火符随他意念浮到半空,商离行五指收拢,那火符便有了具体方向,飘飘浮浮,悠悠落到阵眼位置。 突破口便为阵眼。 火燃符咒沾物即燃,在他们身后炸开。 阵眼,正是土坑中的棺材。 谢留尘也在此时睁了眼。 二人转头望去,见被火符炸开后的棺材木板四分五裂,炸出一个向下的黑洞,洞口不大不小,刚好容两人进入,往洞口一看,其中竟然还垒着由洞中泥土堆成的土梯,表面整齐平滑,显是人工凿出的,往下蜿蜒通往不知处的黑暗,仿佛在欢迎着他们进入。 对方如此坦荡,不下去看一下反倒显得自己二人胆小怕事了。 “看来是请君入瓮之计了,谢师弟,”他自信一笑,目光温柔地望向谢留尘,“你愿意跟我下去看一下吗?” “当然!”谢留尘毫不犹豫地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他们手牵手,沿着土梯走下洞口,迎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泥土气息,脚下烂泥松软,一踩上去,便是深入泥土寸许。   下了土梯后,洞中忽而风动,左面一盏明灯莫名亮起,照亮整个洞穴。二人望去,见整个洞口不过几长来宽,一览无遗,四面皆是泥墙,并无前路可去。      谢留尘不懂了:“怎么走?”   商离行道:“幻象罢了。”释出一道符咒,打往右前方,空中一面无形之墙急速晃动,如水波般涟涟,光华散去后,显出幻象后方一条曲折通道。   商离行收回手,道:“设下幻象之人的气息很熟悉,如果我没猜错,便是当年那个被我打伤之人。”   谢留尘从未听他说过此事,好奇问道:“当年什么事?”   “那是你离开之后的事,”商离行边牵着他往通道走着,口中边道:“那年有七大门派渡海北上,被海兽袭击,后来我与白萱施展搜魂大法,在太清观的薛观主的识海中发现一道不明神识,并将他打伤,可惜识海受到震荡,让他给逃了。”      谢留尘听着觉得十分古怪,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商离行略作回忆,道:“是在你离开那年的九月份。”      “九月份,九月份……”谢留尘喃喃念着,遽然心中一惊,刚想再问个清楚,忽而,识海一阵剧痛,嗡嗡声中,竟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谢贤弟……谢贤弟……”   那声音幽远梦幻,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带着一种蛊惑意味,让谢留尘头脑恍惚,一时愣立当场,如在梦中。   商离行见状,忙掐他手掌穴道,谢留尘恢复七八分清醒,说道:“他在呼唤我……”   商离行皱眉:“谁在呼唤你?”      谢留尘却抽出被他牵住的手,双手紧紧堵住耳朵,意图驱散脑中那道声音,口中大喊:“商师兄,商师兄,我们快点出去好不好!”   “他在我脑中说话,他在试图控制我!”      商离行立刻明白了,是背后之人试图在入侵谢留尘的识海!   商离行忙出手将一道真气灌输谢留尘灵台:“谢师弟,凝神静心!”他比谢留尘还要紧张。他是亲自见识过被控制识海之人的,他们行为处事全不受自己掌控,唯有心性坚定方可破解。他心道以谢师弟如今年纪,心性尚未完全定下,很容易受到这种蛊惑,不容迟疑,分出全部心神在他身上。   谢留尘身躯颤颤,冷汗急下,眼前光怪陆离,如坠大梦之中,他听不到商离行的声音,却能感受到那股子灵台涌入的真气,他收敛神识,微微入定。   过不多时,那道贯穿识海的声音渐渐退去,直至身躯重归自己掌控,他如历劫重生般大喘口气,一抬头,发现商离行目光深邃,正正盯视他身后某处。      他正想回头看看商离行在看什么东西,商离行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身形蹿动。他倒在一旁,刚要起身,迎面袭来一阵黑雾。他大叫一声,第一次运起无俦妖力,将其厉言喝退。   黑雾再度散去时,商离行的身影消失不见。   谢留尘蓦地害怕起来:“商师兄,商师兄,你在哪?!”   他冲到商离行消失的地方,用力拍打泥墙,泥土灰尘簌簌落下,却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不断地嘶声叫道:“商师兄!”   “出来!傅长宁,你给我滚出来!”      嘶厉的声音传遍山洞,带来回音不绝,然而始终无人回应。      他猛地反应过来,视线死死射向那条传来回音的通道,而后飞进通道之中。   走了几步,便到通道尽头,洞中光线晦暗,十分干燥,与外面湿润气息不同的是,这里充盈着一股浓厚的书香味。   正对洞口处,有一方长长的石台。   石台上坐着一个人。      谢留尘见到此人,立刻怒吼冲上去:“傅长宁,把商师兄还给我!”   冷不防石台上那人轻飘飘一掌,划下一道刺眼白光,将他阻挡在五步之外。      傅长宁好整以暇坐在石台上,支起半边眼皮,淡淡道:“谢贤弟,五十年不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谁是你的谢贤弟?”   谢留尘冷哼一声,也运起妖力与他对抗,妖力一生,满身顿起柔和白光,两股白光互相制衡,最后是妖力强盛,反击傅长宁的阵光。妖力一经得胜,谢留尘奔至石台之上,死死扼住傅长宁的咽喉,严声喝问:“你把商师兄弄到哪里去了?”      傅长宁猛咳几下,面如金纸:“没,没想到谢贤弟原来也是深藏不露……”   谢留尘哪里有心情与他叙旧,手指力度猝然加紧:“说,他在哪里?”   傅长宁脸色更加惨白,断断续续道:“为,为兄,我……”      谢留尘见他咳得凄惨,依稀又是旧日在周家村那副病弱模样,顾念旧情,手指微微一松。不过,眼下胶着的场景又让他骤然一醒,他生平少有好友,故而推心置腹地对待傅长宁,哪知对方却是假死。他退开几步,带着审视陌生人的眼神打量傅长宁,惊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你欺骗于我又是有何目的?”      傅长宁直到此时,仍有心情露出笑脸,他笑道:“我就是傅长宁,傅长宁就是我,还会有什么身份?谢贤弟,为兄从未欺骗过你啊。”   谢留尘冷笑:“那你又为何假死欺骗于我?我当你是好友,没想到你竟在背后谋划了这么多,说,你的同伴还有谁?”说到这里,又激起妖力,以绝快手速,一连点了数百下,将傅长宁周身大窍尽数封锁。   傅长宁笑到一半的脸色立时一变,那笑容慢慢僵化,转成一抹诡异的笑脸。   虚伪的面具一旦揭下,便再不复昔日温润面目。   他不回答谢留尘的问题,反倒冷冷笑道:“谢贤弟,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   谢留尘不爱听废话,威胁道:“你现在在我手上,难道还逃得了?说,你的目的到底为何?商师兄又在哪里?”      傅长宁半躺在石台上看着他,淡然道:“谢贤弟,为兄其实是很羡慕你的,你出身好,修行天赋高,又有这么多人帮着你,保护你,扶持你——”   谢留尘不懂他为何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冷着脸打断他:“少废话,商师兄在哪?”   傅长宁却依旧自顾自道:“不像为兄,生来便是一个平庸之躯,无论如何努力地叩跪天地,都是徒劳无功,永远无法踏入修行大道,永远做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他又自嘲般笑道:“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能享受长生,而为兄我历经九死一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谢留尘听出一股古怪意味,他细细琢磨傅长宁一字一句,忽而,浑身一震,连日来的困惑不解瞬间拨云见日,不可置信道:“秋儿父女是你所杀?”      傅长宁终于停下自言自语,讶然抬头,对上他愤怒眼神,片刻,面色恢复平常:“不错,他们父女都是死在我手上,我最讨厌不劳而获的人!那丫头死得活该!别以为有修行天赋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就能修炼!哼,那个老不死的整日哭丧,听着心烦,为兄便好心将他送去见女儿了!”      谢留尘怔立在地,良久才接受这一可怕真相,他死死盯着傅长宁,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你现在又是什么东西?活了五十年容貌未改,你是什么?是人?是怪物?”   傅长宁嘴角嘲讽一掀:“呵,是人是怪物又有什么区别?我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于成就小小夙愿,从此千秋万代,万里河山,都流传着我傅长宁的名字。”      谢留尘怒斥道:“听听你说的话,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傅长宁呵呵笑道:“圣贤,呵呵,圣贤若是有心渡世,哪见众生苦苦沉沦,不得解脱?”   谢留尘沉默不语。   傅长宁又道:“谢贤弟,你知道为兄当年为什么杀了秋儿,却不对你下手吗?”   谢留尘抿嘴不语,傅长宁道:“当你说你愿意陪为兄在周家村生活的时候,为兄是很高兴的,为兄孤寂多年,难得有个伴侣,可是后来你还是执意要离开,要去找你的商师兄,为兄的心啊……”   谢留尘又是一震,呢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被困在周家村五十年也是你所为……”      傅长宁勾唇一笑,并不反驳,默认了这件事,谢留尘骤闻双重惊天大事,心中恨意更上一层,他稳住心神,说起正事:“你先把商师兄还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傅长宁道:“你的那位商师兄是个十分了得的大人物,为兄有心想与他谋划一番大事业,所以将他留下了。”   谢留尘嗤笑:“哈!你以为商师兄何等人物,会受你蛊惑?”      傅长宁微笑道:“不然我们来赌一次,看看你的商师兄到底会不会跟我合作?”   不料谢留尘听了之后,猛然一阵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如果商师兄会跟你这种小人和谈,那我反而瞧他不起!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用赌,商师兄不可能跟你合作!你别痴心妄想了!”      傅长宁闻言,眼中先是闪过厉色,很快又恢复冷静,他道:“谢贤弟,你的商师兄与我是不是同路人,我们且看着吧,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阵白光闪起,谢留尘霎不眨眼之际,坐在石台上的身躯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他趁着与谢留尘交谈之际,不知何时暗自解开谢留尘设下的封窍之法,谢留尘心神震荡之间,并没发觉,给了他逃脱之机。      谢留尘怒道:“可恶,傅长宁,你出来!”   他喊得声嘶力竭,却是再也没有人应他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们谈话时候,幻境中的商离行正在经历可怕的梦魇考验。   入目的是众生的苦苦沉沦,入耳的是椎心泣血的哀恸,所见所闻,是最为可怖的地狱幻象。以他之能,本不该如此轻易坠入幻象之中。然而那时谢留尘神识被魔音所扰,若不主动出手处理后患,二人都将葬身当场。   所谓关系则乱。一出手,即陷入此中,此后历经种种魔考,便有如身在深渊,步步惊心。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失,他闭上眼,额边冷汗如注。      “商门主,为何还不放弃抵抗呢?你的守心之法撑不到两个时辰,再顽抗下去,无异于自取灭亡。”   耳边,不时响起的声音再度传来,他仍旧闭着眼,未予回应。   傅长宁一身书生装扮,穿云踏雾,看着枷锁受缚的人,微笑道:“商门主,在下是很欣赏你的,你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应知顺应时势的道理,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只要你我强强联手,何愁不能统领四陆,让四族臣服?”   商离行毫不理会。   傅长宁又语气真挚道:“当年不是商门主将在下打伤,在下也不至于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中五十年,这些年来,在下在洞穴中苦心设下种种幻象,无时不刻在等待商门主大驾光临。在下并不记恨这件事情,只要从此你我联手,过往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商离行闭眼不言。   傅长宁轻笑一声,微笑着坐在一旁,任由他苦苦煎熬,受尽地狱幻境的摧残,不到半刻钟,幻境外传来山崩地催的声响,同时伴随着谢留尘愤怒的吼声:“傅长宁,滚出来,把商师兄还给我!”   傅长宁慢悠悠道:“再过不久,他就要找来了。”      商离行听到谢留尘的声音,分出一缕神识,慢慢睁开了眼。他眸色柔和,定定对上傅长宁的眼睛,出口却是问道:“当年被囚云山的魔尊是被你所掌控?是你杀了清阳掌门?”   傅长宁笑道:“如果商门主也是对这种掌控他人识海的方法感兴趣的话,那在下尽可以传授出来。”   言下之意,只要商离出口应是,便是点头应了与他合作的意思。但如果说不是,那恐怕也不能从傅长宁这里问出什么了。   但清阳掌门是他所害,商离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他“既往不咎”。      他不接话,又问:“你改变南岭气候,破坏中洲地势,掠取自然造化之力为已所用的本事,到底是何人教你的?”   傅长宁道:“没人教,是老天赏我的。”   商离行深吸一口气,又道:“中洲那道气劲虽然来得突然,但根本伤不到我们分毫,你刻意引导我们看到冰谷下的木屋,实则意在将我们引来周家村,是也不是?”   傅长宁抚掌道:“没错,我真正感兴趣的人,是你。”      商离行眼神变得犀利:“你确实功于心计,步步为营,作为幕后操控者,将我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我也是到了今日才发觉有你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不懂的是,以你平庸的资质,到底是获得了什么样的惊天机缘,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说话时,幻象又骤然加强,他被迫闭上眼睛。   傅长宁低下头,声音忽然有些黯然:“如商门主这样的大人物,怎会注意到我们这般小人物的存在?同样都是夺天地造化,你们可以长生不死,我傅长宁未必不能开创自己的修行之途。”   商离行沉默一阵,道:“你是走上歧途了。”   “呵,歧途?”傅长宁低笑道:“是歧途还是正途,有那么重要吗?不管何种手段,只要能长生,终究是殊途同归。商门主,枉你修行数百载,竟如此拘泥不化。”   商离行闭着眼道:“修行也要讲究顺应天道,我辈修行之人,从不做伤害他人之事,做了损人利己之事,最终难免自取灭亡。”      傅长宁的声音清晰传来:“没有体会过失去生命的痛苦,哪里知道掌控一切的快意?既然商门主如此大义凛然,那便请商门主入红尘体验一番,看世人受尽煎熬,历经万劫之后,能否保持这份初心吧。”   傅长宁声音一落,他顿觉识海一空,眼前万般幻象尽数不见,接着,谢留尘的吼叫声顿然消失,他再也听不到除幻象外的一切声音了。      谢留尘借着刚刚掌握的妖力,将墓室下的石洞破坏了个彻彻底底,吼到声嘶力竭,傅长宁终于飘然出现。   “谢贤弟,想当年你我兄弟相称,大梦一醉,何等情深义重,如今你连一身傅兄也不愿叫了?”   谢留尘嗤然冷笑道:“谁敢伤害商师兄,谁就是我的仇敌,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例外?”   傅长宁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态度很诚恳地说道:“商门主远来是客,打算在舍间暂留一段时间,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留尘怒气更甚:“我呸,明明就是你将商师兄囚禁起来。”发冠凌乱,又要持剑去砍他。      傅长宁往后退了几步,淡淡道:“谢贤弟的意思是为兄有这等本事留得住商门主?”   谢留尘被他噎了下,很快又道:“不管如何,我要见他,我要亲口听他说。”   傅长宁淡淡摇头:“你找不到他了,他已经走了。”   谢留尘大震:“你将他弄去哪了?”   傅长宁道:“他会去哪里,我也不清楚,谢贤弟,为何不跟为兄握手言和,静静等他归来呢。”   谢留尘只感到一股被捉弄却又无能为力的怒意,他气极反笑:“不可能,你杀了秋儿父女,又害我与商师兄分离了五十年,我不可能跟你握手言和。你再不将商师兄还回来,我就毁了你的老巢!”他提气一喝,又生出一股浑厚妖力,直击傅长宁身处之地。      傅长宁险险躲开,他躲在角落中,低下头,似惋惜又似无奈道:“谢贤弟,实不相瞒,在周家村见到长大的你之后,我是很想拉拢你的,可惜你实在傻得可怜,毫无拉拢价值。”   谢留尘只觉莫名其妙,心中暗道:“什么叫见到长大后的我?难不成他还见过小时候的我?”但他根本没心情去分辨他话中含义,只持剑相对,怒道:“我一想到曾跟你这种卑鄙小人称兄道弟就觉得恶心,商师兄更加不可能与你同流合污——喂,你去哪里——”   傅长宁摆摆手,道:“无波幻象将他带至凡间红尘,能不能找到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信手一点,自虚空中切开一方幻阵,遁入其中,身影转瞬消失。      谢留尘呆立石洞,愣愣回想着他离开前留下的话:“无波幻象,无波幻象,会是什么地方?”   谢留尘与傅长宁虽有交情,但只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没想对方竟是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他的修为有多深,谢留尘根本无从得知,他会将商师兄弄到哪里,更是毫无头绪。   他烦躁地在石洞中来回走动,将脚下泥土踏出一个深深脚印,走了一会儿,又想道:“冷静,我要冷静,现在商师兄需要我去救他,我不能慌。”   心知苦守无益,他怒气冲冲地出了石洞。      他走到一半,充盈鼻间的书香突然消失,他停下脚步。   方才他是由外间从通道进入离间,始终忽略外间泥土的味道,此时从里间出了外间,却能很清晰地闻到一阵腐烂般的臭味。   此方石洞是在傅长宁墓穴之下,泥土潮湿腐烂,略带腥臊之气,左侧一道石壁味道浓烈,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深上许多。   那里,是商离行消失的地方。      谢留尘将妖力灌注指尖,石壁应力而开出洞口,石块化作齑粉,簌簌飞扬,烟尘遍地。   他再提掌一击,石壁轰然破裂,彻底粉碎成一堆碎石块,露出后面一个黑魆魆的洞口。谢留尘心中一定,持剑走了进去。      他一进去,才明白为什么商离行宁可自己深陷险地,也要救他。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以常理理解的幻象。   他徜徉其中,只见前后左右,头顶脚底,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悲欢离合,有哭有笑,身处其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已经分不清了。      傅长宁究竟从哪里学来的蛊惑人心的本事,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果这一趟没能救回商离行,他也不准备出去了。   就死在这里也好。   他闭上眼睛,不愿在听耳旁或哭或笑的声音。   走到不知多久的时候,变换的幻象又换了几轮,出现在周身的,是一阵熟悉又亲近的气息。   谢留尘蓦地睁开眼,望向暗处一道朦胧的身影,惊喜道:“师尊,是你吗?”      谢留尘慢慢走过去,想确定是不是真是玄思真人。   那人反倒往暗处躲了过去。   “师尊?”谢留尘有一千个疑问想问出口,但又深怕自己认错了人,只是小心翼翼地自旁边绕去。   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复他,只是沉默着走向其中一方幻象。   谢留尘急忙跳上前去:“师尊?”彼此距离更近,熟悉的气息唤醒旧日记忆,谢留尘更加确定这人是玄思真人。他想了几想,谨慎地跟了上去。   玄思真人却一直不言不语,走在他身前,带他穿过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的幻境。   穿过一片白光后,身前霍然一亮。   眼前幻象薄弱,不再具有蛊惑的作用,幻象中闪烁着青蓝交加的阵光,是无波幻象的入口。   谢留尘举目四望,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师尊,商师兄就在这里吗?”   他转过头,声音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   身旁空无一人。      谢留尘试探性叫了一句:“师尊?”   空荡荡的,无人应答,这里只有他一人。   仿佛那道将他引到幻象入口的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觉。   仿佛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玄思真人。   但谢留尘心中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确确实实的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为何出现此处,他是被傅长宁所囚禁在此,还是已经被傅长宁控制识海,听他号令。   谢留尘一无所知。   而相比于神秘莫测的玄思真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救出商离行。      傅长宁设下诸天幻象,无波无界,哪里才是商离行藏身之处?   三千大道,三千红尘,便有三千法门,他该由何处去找起?   傅长宁说商离行会去哪里,他作为设阵者也不清楚,也即言入阵之人会出现在哪方幻象,皆由入阵者自己的心意决定。      他站在幻象入口,突然笑了起来。   “商师兄,你从前总说我不够懂你,那这次就让老天来见证,我们是否真的心有灵犀吧。”   他们注定同甘共苦。   在各色阵光照耀下,他神情安详,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走进其中一个幻象。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涛翻涌,吹动衣袍猎猎,吹不动焦灼寻找的心。   他在各色幻象中穿梭而过,苦苦追寻商离行的身影,又是几天几夜。   也不知寻觅多久,他拨开一层黑沉沉的云雾,见到盘坐其中的商离行。   那一瞬间,他欢喜地连手中修明剑掉落也未察觉。   谢留尘惊喜大喊:“商师兄!”      他连跑带奔冲过去,因为寻了太久,冲得太猛,导致双腿一时发软,跪坐在商离行身前。   商离行稳稳坐在浮云间,身躯如松柏般挺直,双眼闭合,脸上神情安详,唇色却异常惨白。   谢留尘大力摇他:“商师兄,商师兄,你醒醒!”   “呵——”在他剧烈的摇动下,商离行发出一声低沉长吟,而后眼皮缓缓睁开,眼神无波无澜地望过来。   扶住他臂膀的双手动作一僵。   谢留尘一怔。   他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那样冷淡又死寂,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哪怕当时说对自己没感觉了,商离行也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他。      谢留尘伸出双手,微颤着抚上他脸:“商师兄,你怎么了?”   傅长宁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什么幻象致使他变得如此冷漠。   像变了一个人。      商离行眼神始终无丝毫变化,谢留尘咬牙切齿道:“傅长宁太可恶了,我真想现在就去把人给宰了!”   他俯下身,作势要将商离行背起,商离行静止的动作倏然一变,无情地推开他。   谢留尘怔愣抬头:“商师兄?”   脖颈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是秋水剑正格在他脖颈上,谢留尘有些手足无措:“你要杀我?”   秋水剑光湛湛生寒,印出商离行死水般沉寂的面容。      谢留尘咽了一口津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商师兄,现在的你到底还存有几分自己的意识?”他伸手握住秋水剑剑锋:“你是真的想杀我吗?”   商离行与他眼神相对,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谢留尘敏锐捕获,庆幸般大喊:“商师兄,你快清醒一下!不要受了坏人的蛊惑!”   商离行面露茫然,持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谢留尘步步紧逼:“如果是清醒状况下的你对我出剑,我躲都不会躲,因为我自知欠你的太多,你要对我下手,我也认了,可是现在的你受了傅长宁蛊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杀了我,醒来之后痛苦的是你。”   他猛然一喝:“商师兄,你快点醒来!”   商离行表情松动,瞳孔急缩,而后抽回秋水剑,闭眼倒下。      “商师兄!”谢留尘飞奔过来,及时将他扶住,背着商离行,冲出幻象之境。   腥臭之味重新回到鼻间,他们再次落到墓穴下的石洞,谢留尘背着商离行,朝着秋水门的方向拔足奔去。   傅长宁并未出来阻止。      他想不懂,傅长宁是好心放过他们了,还是另有盘算?   商离行到底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失常至此?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根本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心如擂鼓,气喘吁吁,夺命逃亡一般回到秋水门,未见到散修身影,先大吼一声:“白姐姐,你快来看一下!”   秋水门散修听到他的叫声,奔出门口,一阵骚乱,将他们二人迎进门去。   人仰马翻中,白萱挺着小腹,在何所悟搀扶下,匆匆赶来。   谢留尘将商离行背到房中,放下人后,慌张地对白萱道:“白姐姐,商师兄他中了幻象之术,你快救救他。”   白萱柔声道:“别急,让我看一下。”为商离行把脉,又试探性叫了一声:“门主?”   商离行眉头紧锁,眼皮沉沉阖着,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白萱再为他检查一会儿,突然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   谢留尘紧张问道:“怎么了?”   他吓得抓住商离行的手,不肯放开。   白萱摇摇头:“没那么可怕,别担心,出去吧。”      谢留尘只好顶着何所悟冰冷的目光,跟他一起出了房门。纪清听闻,也赶了过来,问道:“怎么了?门主出什么事了?”   何所悟杵在门边摇头,神色不善地指着谢留尘:“问他。”   谢留尘垂眸道:“我们去了周家村,遇到了那个破坏中洲地势的傅长宁,商师兄为了保护我,被傅长宁所害,进入幻象之境中。”   何所悟面色顿沉,露出了“我就知道又跟你有关”的表情。      纪清听得不明不白,还想再问个清楚,但觑得谢留尘失落神色,又将话吞回肚子,轻声慰道:“别担心,门主一向足智多谋,善于转败为胜,他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谢留尘听他安慰的声音低柔,更加不好意思,低着头道:“每次出事,都是连累商师兄为我犯险,你们可以骂我的,真的。”   纪清低叹道:“门主愿意救你,我们做门人的哪里有资格过问?”   谢留尘停顿一下,咬着唇,摇头道:“其实我对不起你们的不止这件事,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说。”   何所悟冷哼一声。   纪清失语:“这,谢道友在开玩笑了。”      三人就此沉默,直到白萱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推门而出。   三人围了上去:“怎么样了?”   白萱目光在三人身上绕过一圈,最后停在谢留尘身上:“谢师弟,这段时间门主就有劳你照顾了。”   谢留尘慌道:“他还没清醒吗?”   “门主什么时候清醒,要看他自己的主意了,”白萱露出一个笑容:“至于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隐遁五十年的祸星临世,战事将至,我与何所悟要去处理门中事务,先失陪了。”      白萱拉着何所悟,朝着院门走去。何所悟与她对视几眼,没有反抗地被她拉着走了。   谢留尘早在他们离去的那一刻便冲进房间,守在商离行身边。   纪清一个人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片刻,自言自语道:“嗯,我也该进去看一下。”      房中,商离行盘腿坐在床上,除了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外,便与常人无任何区别。   纪清走进来,坐在谢留尘身边。   两人没有说话,都盯着商离行看。      谢留尘回味白萱离去前说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商离行,看着看着,突然嘴角翘了起来。   似乎是看破了什么,他没有再为商离行的处境而担忧,而是转过头,饶有兴致地对纪清道:“我前段时间回秋水门,没见到你。”   纪清听了他拉家常的话,先是一怔,旋即苦笑道:“我,昨日才回来的。”   他说得很自然,但笑得极其勉强,谢留尘一下子就发觉了,关切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怎么脸色比以前差了许多?”   纪清怔然抚上自己的脸:“是吗?”   谢留尘道:“是啊,”又将视线转回商离行身上,“商师兄的脸都没你白。”      纪清依旧干巴巴道:“是吗?”   他低垂着脸,黯然道:“我只是,昨晚又梦见小妹了。”      谢留尘道:“别伤心,虽然你没有亲人了,但是你还有商师兄他们哪。”   纪清摇头,莫名低叹一声。   谢留尘实在捉摸不透他如女子一般纤细的心思,奇怪问道:“怎么,商师兄不好吗?”   纪清道:“好,可是——”他心道:“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的。”      谢留尘见他低着头,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思念自己的妹妹,语气羡慕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纪清低着头道:“小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谢留尘支着手臂想了一阵,道:“有兄弟姐妹真好,我也有一个姐姐,按照血缘关系,那个人应该是我的姐姐,但是我从没见过她。”   纪清叹道:“亲人是你在世上的唯一羁绊,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   谢留尘点头道:“那也是。”      纪清陪他坐了一会儿,话不投机说了几句,走出了院子。   他低垂着头,一个人慢慢踱至河边小桥,拾级而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湛蓝衣衫的青年男子。   纪清忙掩住自己的脸,转身要走。   那人在身后叫住他:“纪清,别走,我看到你了。”   纪清只好停下,转头对那人干笑道:“真巧。”      他有心演戏,曲空青也装作不知,走过来,道:“是啊,真巧,每次我来南岭,刚好你就出门去了。”   纪清沉默了,曲空青凝视着他,大咧咧笑道:“哈哈,你看你,就是不会撒谎,演戏也不演个彻底点,明明就是躲着我,我只好走了又回,特意绕回来堵你。”   纪清揪住自己的衣角,下意识辩白:“没,没有,我没躲着你。”捏着衣角的指节泛了白,“抱,抱歉……”   曲空青敛了笑意:“道什么歉?你什么意思?”      纪清鼓起勇气,稍稍抬头,看着曲空青近在咫尺的笑脸,心中暗叹躲了五十年还是躲不过去,终究还是要将话说个明白。他道:“这些年,你每半年就要来秋水门一趟,你的来意,我清清楚楚,也很感激你对我的好,可是我,不能见你。”   曲空青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   纪清道:“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当年我的妹妹,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曲空青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纪柔……”他奇怪地看着纪清,喃喃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五十年了,你早就放下了……”      纪清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别说五十年,哪怕便是再过五百年我都想不开!她死在我手里,死前跟我说‘哥哥我好痛,求你杀了我。’你知道我那时是何等想法?”   他对着曲空青惨然一笑,泪珠断线般滚落:“我的妹妹死了,而我只能无助地抱着她,看着她在我怀里慢慢停止呼吸,我那时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她去了——”   曲空青当即将人搂进怀里:“纪清,你冷静一点。”   纪清被他紧紧抱住,多年来的隐忍、思念,化作一阵酸涩低哭。   哭得无声无息,却格外令人心疼。      哭了半日,心绪稍复,他轻轻推开曲空青,拭去脸上泪痕:“抱歉,我忘不了小柔,我不能接受你。”   曲空青皱眉道:“死者已矣,难道你要一辈子活在失去妹妹的记忆中吗?学会放下,让我们重新开始。”   纪清低着头道:“不可能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了,求你以后不要再来秋水门了。”      他最后看了曲空青一眼,咬咬牙,转身小跑下桥,曲空青没有追上去,还在身后高声道:“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会再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纪清离开后,谢留尘又守着商离行一会儿。   这人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古古怪怪的想法,幻象之后一直盘膝入定,不见清醒,他到底在幻象看到了什么,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是真的被幻象迷惑,还是将计就计,做出冷漠之举,瞒过设下幻象的傅长宁,谢留尘不得而知。   但稍一细想,以商离行处事之机变,未必没有给自己留下后招。   白萱留下的那句“看门主的主意”,说明了商离行什么时候“摆脱幻象”醒来,全看他自己如何把握时间。   谢留尘伸出一指,戳他脸道:“商师兄,你还要吓我多少次啊。”   又伏在他肩上,低声哀求道:“你快点醒来啦,商师兄。”      次日,白萱带着众散修前来,看望商离行。   谢留尘乖乖坐在一旁,没有干扰他们,神色间亦再不见昨日那般惊慌之色。   白萱见他老神在在的样子,噗嗤一笑,道:“你看出来啦?”   谢留尘有些得意地道:“哼,我早就想明白了,他那个人坏心思多得很,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被傅长宁蛊惑。”停顿下,又大力点头:“当然,我也很聪明的。”   众散修大笑。   白萱惯例为商离行检查一番,道:“门主现在听得到外界的声音,你们就在这里汇报昨日查访结果罢。”      一名散修便道:“门主回来后,我们几人受何道长差遣,昨夜去周家村遗址走了一趟,查访那傅长宁的来历。”   谢留尘忍不住插嘴:“周家村都消亡五十年了,当年的人都去世了,能找到什么?”   那散修道:“没错啦,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走访了当年从周家村出来的村民,找到他们的后代,可惜年代太过久远,其后代对当年周家村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关于那个傅长宁到底什么来历,身为一介凡人,竟然能活这么多年的真相,实在无人知晓。”   “不过说起来就有这么巧,我们顺路去了一趟离周家村路程最近的城镇,翻阅县志,居然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谢留尘来了兴趣:“什么蛛丝马迹?”   那散修对着打坐的商离行禀道:“傅长宁是土生土长的周家村人,在六十四年前辞别家乡,上京赴考,不料名落孙山,借宿道观,之后不知所踪。”   谢留尘道:“我听傅长宁讲过,他在借宿道观之时迷恋上修仙之法,还去过一趟云山,然而无人为他指引道路,他只能扫兴而回。”   那散修摇头道:“这我们就不清楚了,傅长宁离开道观之后去了哪里,我们找不到线索。只知道三年后有一天,傅长宁突然回了家,在距离周家村最近的城镇置办产业,以买卖文字为生,独自过活,半年后,因身体病弱,又搬回了周家村养病。”      谢留尘听着听着,突然问道:“你们有去找那道观看一下吗?”   那散修道:“有啊,我们几人连夜去的,不过道观已经荒废多年,香火早断了。”   谢留尘听了,心道:“他们追寻到的来龙去脉,倒与傅长宁之前跟我说的基本一致,看来傅长宁得到奇遇,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失踪的那三年中。”   可是那三年中,傅长宁踏遍千山,寻仙访道,其行踪又哪是那么容易找寻的了。   室内一时默然。白萱坐在床边,始终轻抚自己小腹,没有说话。      那散修又突然啊了一声,醒悟般道:“对了,门主,我们查阅县志的时候,还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众人一齐望他。   他道:“因为傅长宁之事干系甚多,线索冗杂又无绪,我们便着重注意他的过往经历,发现他所定居的那处城镇,刚好是被吸食精魄之人最多的地方。”   谢留尘惊讶道:“难道他的修为就是从此而来?”      这时,盘膝坐在床上的商离行手指动了一下,众人视线都转到他身上。白萱侧首问道:“门主也听到了?”   商离行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几根微屈的手指轻轻抖动几下,而后,复归原态。   谢留尘在一旁看得呼吸都停止了。      众散修挠挠头,完全看不懂商离行打出手势是什么用意,问道:“白萱姑娘,门主是什么意思?”   白萱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稍安勿躁吧。”复又深深一叹:“这件事情牵扯越大,看来还是需要门主亲自定夺。”      众散修汇报一番傅长宁的旧事后,便即告辞,转眼过了三日,商离行仍旧没有醒来。   谢留尘始终守在他身边,未离开房间一步。不过探得商离行强劲的心脉,他不仅不担心,反倒彻底放下心来,就等着对方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午后,谢留尘见商离行状态甚好,便趁着春光正好,溜出院子,懒洋洋地蹲在河边晒太阳。   合着眼躺了一阵,身后脚步声起,草地上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哪家小公子在这儿闲弄春光呢?”      谢留尘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嘴角翘起,随手揪去身下草根,头也不回道:“不装啦?”   商离行走到河边,低笑道:“不装了,整日躺床上,闷也闷死了。”   谢留尘见他清醒,心里快高兴坏了,表面上仍是作出冷冰冰的模样:“我守了你这么多天都不醒,我一偷个懒,你就醒了。”他嘴角噙笑,“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想让我担心害怕,对不对?”   “哪敢哪?”商离行道,“你不是早发现我是装的?哪里让你害怕了?”   谢留尘道:“我一开始是真的害怕,你在幻象中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当时真以为你会杀我。”   商离行带着歉意道:“没有事先跟你说,是我的不是。那日我也是一时受了迷惑,故而将计就计,假装无力摆脱,出了幻象后,他虽没有跟过来,却一直在监控我的识海,我担心前功尽弃,索性一路装到底。”   谢留尘哼了一声,道:“这个傅长宁实在讨厌,跟我认识的傅兄完全就是两个人,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   他皱起眉头,“我们要怎么对付他?”      商离行也蹲下来:“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根本不知他师承何处,也不知他除了迷幻法阵和操控识海外,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谢留尘斩钉截铁道:“傅长宁一定是在那失踪的三年中有了什么机遇,才得以摆脱凡人身躯。”   商离行却坚决摇头道:“不一定。”   谢留尘诧异问道:“为什么?”   商离行摇头道:“在外学到了那等本事,实在没必要再回老家买房买书,置办家业。此人到底从何处得来的机缘与修为,尚未可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谢留尘思忖了下,道:“他拉拢你不成,不一定不会去找其他人,他人单力薄,再厉害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会不会——”他惊奇地望着商离行,“会不会他已经找了其他合作对象?”      商离行唉声叹气道:“是啊,所以——”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张信笺模样的纸,谢留尘神色一凛:“什么东西?”   商离行无奈道:“魔族发来的信函,邀我去边界一趟。”   谢留尘慌张站起:“他们找你什么事?又要重新打战了吗?”      商离行摇头道:“不清楚,傅长宁身在南岭,却能同时杀害众多凡人,吸其精魄,未必没有魔族在暗中相助。”   谢留尘想了下,也道:“有道理,傅长宁养伤五十年,魔族就休兵五十年,傅长宁一朝复原,魔族就立刻发兵,说他们没有暗中勾结,鬼才信呢。”   商离行笑道:“刚逃离幻象,又遇魔族来使,清闲的日子总是奢求啊。”      谢留尘接过信函,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认真看着上面端正的人族文字,字迹磊落端和,俨然有大家之风,落款处写着“钟涟”二字。   谢留尘忆及当年的小钟涟为了躲避学习人族文字而藏身假山的事情。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拍拍身上草屑:“我跟你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们在赶往南岭边界的路上,海边停着几艘黑色巨舰,船上乌泱泱不知站了多少魔族之人,约莫一算,近有上千人。船头遥遥站立一名面容俊俏的魔族,目光深沉如炬,始终凝视内陆方向。   边界散修在接到魔族来信后,即刻将信函发回给秋水门总部,除几人留在海边名为陪客实为监视外,众人都不敢直面魔族主事者,只躲在营帐内远远探头围观。      商离行二人赶到这里时,边界众散修齐齐在心中松了口气。   钟涟将手一挥,众魔军停船靠岸,拥着他下了巨舰。      商离行站在岸边,遥遥拱手:“钟公子,多年未见了。不知此事魔族出动大军来到南岭,是何用意?”   钟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而后目光转到他身边的谢留尘身上,相隔五十年,他的气势早非当年的无知稚童可比,那目光犀利深沉,使谢留尘生出一种当年阴鸷的左护法重生的错觉。他往商离行身边凑近一步。   钟涟道:“将赤霞洞主交出来,否则魔族大军,踏平南岭。”   商离行目光一闪,道:“什么赤霞洞主,商某并不认识,秋水门中也没有一个叫赤霞洞主的,钟公子怕是找错人了。”   钟涟迎着呼啸海风,身板纹丝不动,眼睛望着谢留尘,却是对着商离行淡淡道:“那女人害死我父亲,潜逃北陆多年,我日前得到消息,那女人现在就藏身南岭,若不将人交出,魔族不日将发兵出征南岭。”      他句句不离攻占南岭,商离行听得明白,此次魔族远来南岭,为父报仇是假,借机攻打南岭是真,但他身为秋水门门主,也不能任由崔明若被魔族所虏。他道:“商某虽在南岭,却也听闻阁下父亲身亡之事,听说魔族左护法是被族中人所害,钟公子为父报仇,怎么会想到来我南岭找人呢?”      钟涟终于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阴沉沉地望着他,商离行坦坦荡荡与他对视。钟涟率先移开目光,眼中闪过厉色,朗声道:“动手!”   巨舰上的魔兵重甲加身,在旁待令多时,此时听闻号令,一拥而上,将商离行二人围在海岸边。   谢留尘上前一步,将商离行护在身后,喝道:“你们要做什么?不准动我商师兄!”      只听身后不远处的营帐中接连传来叫嚷声,又被魔兵呼喝之声所掩盖。原来在他几人说话之时,其他巨舰上的魔兵偷自下船,循着边界小道,绕到营寨,将边界众散修擒拿下来。   边界散修本就不多,根本比不过上千魔兵,魔族又是有备而来,转瞬之间,局势全掌握在魔族手中。   商离行见自己二人被魔兵团团围住,又听得耳边众散修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脸上未见惊慌之色,面色不改道:“钟公子,商某很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和平,您如今主动抓捕我门中散修,是不将和平契约放在眼里了。”   钟涟木着脸道:“将人交出,一切好商量,交不出,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商离行道:“此契约是当年魔族左护法与我所立,实属得来不易,破坏和平的后果,你承受不起。”   钟涟听得他父亲名号,脸色一暗,道:“契约上写明是有生之年不得妄动干戈,如今我父已亡,这契约便已经不起效了,我身为魔族主事者,是战是和,都是我说了算。”   他这话说得有些任性,不像个一族之主的模样,商离行暗暗一笑,道:“抱歉,商某不能将人交出。”   钟涟道:“既然商门主拒不交出杀人凶手,”他微微摆手,众魔兵会意,在商离行身前让出一条空路,空路尽头是巨舰所在方向。钟涟道:“就请商门主上船一谈。”      谢留尘急得不行,一上魔船,便为人质,哪里还有回来的可能,他张开双臂,将商离行护在身后,同时死死盯着巨舰边的钟涟。   与他焦急心态不同的是,商离行认为事情还未到最严重的的一步,此次他代表南岭人族前来与魔族交涉,不伤一兵一卒而退兵是为上策,因此,他不愿轻易动手。他淡淡道:“谢师弟,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将此事传回秋水门,何所悟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绕过谢留尘,径直走向魔族巨舰的方向。   谢留尘将他拉住,大喊:“我不要!”   商离行深深看他,拂袖掸开他的手,谢留尘怔怔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商离行身姿飘逸,款款走在边界海滩上,身后是谢留尘忧郁神色与众散修被制服的哀叫声。他朝着巨舰走去,越来越近,在将要踏上巨舰之时,一道清丽女声撞入海边众人耳中:“慢着!”   众人回头一望,只见海面之上,崔明若一身艳红劲装,驾着一艘摇摇摆摆的小舟,在猎猎风声中高声一喝,“钟涟,当年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我,你要报仇,找我一人便可,引起两族争端,你居心何在?”   谢留尘也看到她,惊喜道:“崔姐姐!”   崔明若对着他嫣然一笑,又朝着魔族大军所在方位提声道:“放过门主!我跟你走!”   谢留尘急道:“不行啊,崔姐姐你别上他的当,他们就是想找借口撕毁契约!”      钟涟自她出现,脸色就没好转过,咬牙切齿道:“你终于敢露面了,赤霞洞主!”   崔明若跳下小舟,落在巨舰前,朝着商离行拱手:“抱歉,门主,崔明若来迟了。”   商离行对着她轻轻摇头。   崔明若又朝着钟涟道:“你要为父报仇,将崔明若带走便是,但是不得为难门主,也不得借故攻打南岭——”   商离行摆手制止了她的话:“不要再说了,这事我来解决。”   崔明若不满道:“门主!”   谢留尘也在身后叫道:“商师兄!”      钟涟目光在几人流转不定,发出冷笑一声:“好,商门主请。”率先走上巨舰甲板。身旁魔兵寸步未移,显是在等商离行动身。   商离行不置可否,迈步踏上巨舰甲板,崔明若跟在身后,谢留尘突然道:“我也要去!”   商离行停下脚步,皱眉:“谢师弟……”      谢留尘冲到巨舰旁,目光不离他身上,道:“既然已经由私人恩仇上升到两族立场,那多加一族又有何妨?我是妖族的妖王,这场事关两族的盛会,妖族焉能甘做旁观者?我代表妖族参与此事,三族共商天下大事,就在今日!”      他是妖王血脉的事情,只有商离行与少部分妖族之人知晓,听他报出自家来历,不仅营帐内的散修暗自吃惊,连崔明若也不明所以,她蹙眉沉思,见他与商离行站在一处,亲昵举动形同爱侣,心中更是不解。   走到甲板一半的钟涟也停下来,阴恻恻道:“好一个情深义重,那就一起上来吧。”      钟涟走在最前,三人上了巨舰,黑沉沉的魔气当即兜头罩面而来,谢留尘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明面上是风平浪静,实则暗自留心提防,将商离行二人护在身后。   他们完全上了甲板,入了船舱,魔兵才放开营帐里的众散修,回到巨舰周围护卫。      商离行凑在谢留尘耳边,低声道:“谢师弟,你太冲动了。”   谢留尘摇摇头,也小声道:“要是他们伤害你,怎么办?商师兄,我想好了,既然不能保下你跟崔姐姐其中一个,那就干脆把事情搞大点,越乱越好,让他收不了场。”   商离行这才明白他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别有用意,但将妖族牵扯其中,又将给来日带来何种风波?他预测不出未来格局走向,最终只能化作无奈一笑。      进了船舱,钟涟招呼三人坐下,道:“商门主,你的门人我已经全放开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      谢留尘依旧紧靠着商离行坐下,崔明若一进船舱,神情反倒黯然下来,没有初见时那般张扬姿态。   钟涟命一名魔将送上一盏银壶,亲自为三人满杯倒上,道:“这是我父亲生前最爱的红玉浆,每日晨晚一定要喝上一杯。”   将手随意一指,又道:“这里的一桌一椅,都是从我父亲房中取出的,由我亲自摆设,完美复原。”   谢留尘细细扫了一眼船舱,发现确实是当年浮梦楼中左护法房间的摆设。      钟涟针针都往崔明若心上扎,崔明若苦笑道:“钟涟,立场不同,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当年我确实利用了你父亲的关爱,但是——”   钟涟淡淡道:“我父生养我多年,我身为人子,不仅要时时将亡父记挂在心中,更要继承他的遗志。”   崔明若面色一变。钟涟不与她讲旧日之事,是表明了要将此事上升到两族干戈的高度,好让魔族出兵有道。她思来想去,更觉不安。      此时只听商离行出声道:“说起卧底之事,商某常年处理此事,倒是印象颇深,多年来魔族在我南岭大陆布下魔族棋子,杀害凡人与修士无数,不也是暗招频出吗?人族此举,不过有来有往。”   谢留尘也道:“对啊,魔族偷潜入南岭,残害凡人,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呢。”   钟涟哼了一声,道:“本公子主事魔族多年,从未听闻什么魔族卧底,想来不过是你们人族一面之词。”      此时却听海上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人族是一面之词,那我兽族这方面怎么说?”   声音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杳杳不绝,但又异常清晰。声音落下,又化作数声纵声清鸣,声震数千里海波。谢留尘砰地站起,喜出望外道:“是丹吾!”      相比于谢留尘的欢喜,商离行却是始终非常淡然,稳坐船舱,道:“是一面之词,还是众口铄金,这都不过是口舌之争,你今日私自带兵前来南岭,便是毁诺之举。”   钟涟拍桌而起:“今日本公子来此,便是为战!”      丹吾化为兽形,振翅凌空,腾云驾雾,瞬间便已来到南岭岸边,庞大身躯落到巨舰甲板上,轰隆一声,溅起海浪数十丈,周围巨舰数百魔兵,被悍然之力震出甲板,呜哇哇掉落海面。   海面上其他巨舰上的魔兵听闻异变,当即驾舟围拢上去,将他众人身处这一艘主力巨舰紧紧锁住。   丹吾哈哈大笑,化为人形,大手一拽,以巨力掀开木质的船舱舱顶,黑沉魔气四处逃逸,舱中众人露在青天之下。   丹吾大笑道:“如此盛会怎少得了兽族坐镇?钟涟,数百年来你族奴役我族之事,暗害兽族先王之事,今日一并清算!”   钟涟也猛地大笑:“好,难得今日四族共聚此地,是时候将数百年的恩怨一并清算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巨舰在丹吾催力破坏下四分五裂,众人跳落甲板,重新回到岸边,丹吾与谢留尘站在一处,谢留尘又与商离行并肩而战,表明立场。   众黑铠魔兵整齐有序,排列钟涟身后,对上这边商离行四人。魔族人数虽多,但论实力,却是以一族对三族,毫无胜算。      倏然岸边狂风大作,乌云聚拢,海边天色暗了下来。沉闷氛围中,各人心中盘算主意,谁也不说话。      待海风骤歇,乌云散去,岸边重归晴朗,丹吾最先开口:“既然无人主动站出,那便由我兽族来开这个头,钟涟!”他虎目一瞪,冷光射向眼前身披黑氅的男子,“四百年来兽族受困于北陆荒谷,不得出谷,才给了你们魔族驱使奴役吾族的机会,今日,我便是来为我的族人出一口气!”   钟涟轻蔑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在这大放厥词,原来是五十年前那个降生的新兽王,乳臭未干的小子,与你的族人一样愚昧无知,注定低人一等!”   丹吾呸了一声:“你们魔族才是心思歹毒!我一想到跟你们这种人生活在同一片大陆上,就觉得恶心!”   钟涟也冷冷道:“兽类终究是兽类,低劣种族注定臣服高等种族,这是千百年来不灭的真谛。”   丹吾道:“你们算什么高等种族,只会暗中耍诡计!”   钟涟道:“谁叫你们这般无能,我就耍你们了,如何?”   “你们魔族无耻!”   “你们兽族愚昧!”   “你无耻!”   “你愚昧!”   ……   在一旁的众人听着他们对话,神情都有些不对起来。谢留尘心中嘀咕:“刚才不是叫嚣得很厉害吗,怎么越说越像小孩子斗嘴一样?”      丹吾说到最后,勃然一怒,举起身前一块灰白巨石,朝钟涟掷扔过去,那巨石半人多高,有上千斤重,在他手下却像一片棉花一般轻盈。钟涟魔气散逸,缠上迎面而来的巨石,将其震碎成雪白齑粉。   魔气回拢之时,不妨丹吾抢近身侧,一双兽拳虎虎生威,朝他面门挥去,钟涟顺势躲开,丹吾一掌蓄力凶猛,再度对他头侧拍来,钟涟见躲闪不开,干脆开始见招拆招,与他动起手来。   文谈不成,便生武斗。先礼后兵,自古使然。      商离行在旁观视,心知这是魔族与兽族之间的矛盾,并不打算参与。   他甚至有闲暇对谢留尘道:“谢师弟,你这个弟弟力气虽大,脾性却不太稳重啊。”   谢留尘也道:“丹吾由我在凡间带着长大,一直是这种性格。”   商离行将丹吾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颔首:“他二人年岁相若,修为也差不多,但相比于兽族生来便有的蛮力,钟涟不一定能占得好处去。”      “商师兄觉得谁会赢?”谢留尘认真观战,问道。   商离行沉吟道:“谁胜谁负,我不敢妄言,但他二人一方天生神力,一方魔能深厚,我看胜败之间应在五五之数。”   谢留尘也道:“丹吾粗中有细,钟涟心思缜密,我看他们只要不出状况,应该会打很久。”   商离行定睛看了一会儿,却道:“唔,那倒不一定,实力相当是指他们特质互补,但若丹吾能料敌机先,便可破解对方后招,反之,若魔族钟涟故布疑阵,给丹吾设下陷阱,丹吾便无法再反杀回来。谁能抢得先机,谁就能三招内制服对手。”      话音甫落,钟涟不知被丹吾踢中哪处腿脚,砰一声倒在地上,丹吾似乎预料不对,刚想退后,却被钟涟一脚扳倒,咕噜噜滚在地上,钟涟欺身而上,死死掐住他的脖颈。丹吾倒下之时,也猛然伸出一掌,罩住他的天灵盖。   二人互相拿捏对方死穴,在沙地上滚做一团,如两个小孩打架一般,沾了一身泥土与黄沙。   在一旁观战的上千魔兵面色都有些不对了。   崔明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倒在地上打架的二人全然没注意到旁人反应,钟涟被丹吾按住天灵盖,周身再度释出魔气,欲将丹吾吞噬当场。谢留尘大叫:“丹吾,小心!”   被他掐住脖颈的丹吾粗眉倒竖,双目瞪圆,脸色涨紫,感受到即将围上的魔气,他发出一声猛兽巨吼声,震退钟涟魔气。   经此长声一震,两人互相掣肘的局面也随之瓦解。      丹吾就地翻了几个跟头,钟涟也摇摇欲坠地扶着一块礁石站起,他们挣脱彼此,各自往后退开半步,冷冷盯视对方,流转空中的全是一触即逝的火花,不到片刻,又再度缠斗一处。      只见各色光亮闪现中,二人四肢并施,拳脚相加,你打我一掌,我回之一拳,一者为魔族主事,一者为万兽之王,打架却全然没个章法,越看越像胡闹。      黑云再次笼罩海边,云层低压,四下狂风如号,遍地阴暗,像在酝酿一场极大的暴风雨。   钟涟与丹吾实力相当,打得如火如荼,引动此方海浪呼啸,飞沙走石,众人视线被沙石障目之际,钟涟趁机掬起一把泥沙,洒向丹吾双眼。   商离行脱口道:“不好,钟涟抢得先机了。”      丹吾双眼迷蒙,发觉不好,刚想伏地,化出兽型,动作却慢了一步。他倏感胸肋一痛,钟涟将魔气化作一道尖厉长矛,击向他的前胸。   丹吾应力不支,被打倒在地。身旁的几名魔将及时围上,将他擒拿下。   眨眼之间,胜败分明。   魔兵纪律严明,直到钟涟获胜,全程没有出手相助。      钟涟冷着脸,任由贴身魔将近身,替他扫落黑氅上的泥沙细粒,哼道:“蛮夫就是蛮夫!”   丹吾一身狼狈地起身,挣脱魔将,跌跌撞撞朝着谢留尘方向走来。谢留尘扶住他,担忧问道:“怎么样了?”   兽族练有摄人心魄的“妖瞳”之术,眼睛极为敏感柔弱,丹吾被沙石打中,眼眶一圈又红又肿。他好不容易处理好眼中沙石,神情委顿地摇摇头,没说些什么。这一战败对他而言意味着兽族翻身无能,对他打击甚重。      谢留尘拍他肩膀:“他比你大五十多岁,心思也比你深重得多,一朝落败并不可耻,我们来日再雪前耻。”   丹吾闷闷地嗯了一声,但一双眼依旧死死瞪着钟涟。      代表兽族的丹吾落败,意味着兽族退场,现下在场只剩三族,钟涟道:“兽族的已经讨过债了,还有哪个要清算的?”   谢留尘见自己养大的丹吾遭到这种打击,心中的怒火熊熊烧起,他踏上那一地乱石散沙,道:“我来跟你打!”   不料崔明若也道:“我来吧!”      谢留尘摇头:“崔姐姐,我应战,是为了结四百年前的恩怨,没有妖族大败魔族,也不会引发当年魔族入侵南岭之事,此事我为因,你为果,所以理应让我先出手。”   崔明若迟疑道:“这——”   却听商离行道:“明若,让谢师弟去吧。”   崔明若闻言只好退后,道:“那,谢师弟小心。”   谢留尘点点头,望向商离行。与崔明若不同的是,商离行面色始终平静,也没有叮嘱要他小心的话,显然对他十分有信心。      谢留尘轻装上阵,与钟涟面对面站立。   他面色沉静,全然一幅胜券在握的模样,钟涟虽也如他一般不动声色,暗中却作提防之态。黑云袭卷,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在第一滴雨落地之时,双方同时有了动作。      风雨来得越发急促,最后渐成暴风骤雨,谢留尘闪身躲避魔气之时,将妖力催发得如泄洪一般,白光大盛,破开迷离阴晦雨景,将岸边诸人笼罩在白雾之中。   这次谢留尘没有出剑,而是流转妖力,决心要以妖王的身份打败魔族,给四百年前枉死的妖族英灵一个交代。   钟涟化气为矛,只手挥舞□□,脚下踏沙踩石,招招朝谢留尘命穴刺落。谢留尘纵身躲开,他没有用剑,激发的妖力有自保之能,却无进攻之用,只得左躲右闪,暂且做防御之势。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迎着滔滔大雨,不断在海岸边来回交错。      四五十个回合之后,钟涟久攻无果,开始不耐烦起来,他有无数诡计可用,但谢留尘始终只守不攻,根本不给他使计的机会。他为了保持体力,开始缓了进攻的节奏。   他一慢下来,谢留尘也跟着慢下来。似事先约好一般,二人同时停下交错的身影,一方催发妖力,一方策动魔气,身形不动,开始以力相抵,比拼真气。      大雨瓢泼,打在岿然不动的二人身上,雨珠撞飞成碎,又被浑然的真气反击回空,形成一道击碎珊瑚般的雨幕。   谢留尘眼睫沾上水珠,他望着身前那道朦胧身影,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   “当首领的是我爹,又不是我!大人就应该去做事,让小孩子快快乐乐地活着才对嘛!”   “我爹爹那么疼我,以后他当了南岭的王,我什么都不用做,也是可以的嘛。”   无邪的言论犹在耳畔,那个孩子却在一夜间长大,开始学习人族文字,开始担起数万魔族的未来。   他成了一个同他父亲一般、城府深沉的领导者。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是仇恨吗?   还是魔族人特有的冷血?   谢留尘突然不想报仇了。      一轮风雨过后,乌云四散,雨过天晴。   钟涟也在长久的真气对冲中耗尽魔气,败在谢留尘手上。   他四肢无力,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朝着谢留尘冷笑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重振魔族声威,迟早会找你们报仇!”   谢留尘拂去脸上雨珠,神情有些萧索道:“四百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害我父王母后战死之时,你还没有出生,算来算去,都不该算到你身上,”他摇摇头,“逝者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我曾答应过一人,有生之年,绝不对魔族赶尽杀绝。”      站在不远处的商离行听闻他最后一句,脸色忽而凝重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他神色变了几变,倏然闪身至沙石地上,趁众人不察之际,一把将钟涟抓在手中。   他临时起意,先前从未表现半分,不仅魔族诸人一时错愕,连成为擒拿目标的钟涟也没做下防备。   魔军瞬间色变,诸魔将耸动喝道:“干什么?”“放开我们公子!”   谢留尘也愣了:“商师兄……”      商离行擒住钟涟,朝着魔族诸人厉声喝道:“如果还想留下你们公子的命,便即刻退兵,滚回北陆去!”   众魔将直呼放肆,便要冲到沙地这边,谢留尘、丹吾与崔明若三人当即反应过来,合作无间,在商离行周围围拢成一个保护圈,将众魔将围上来的攻势打散。      他们护着商离行不断退后,直至回到边界散修所在营帐中,处于中心的钟涟一手甩去脸上雨珠,反倒有心思笑道:“不错,不错,当机立断,出人意料,果然这才是商门主的作风,当年我就吃了一次亏,没想到这次又……哈哈哈哈……”      四人挟持着钟涟,众魔将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让他们得以安然返回,守在营帐中的众散修见自家门主捉拿魔族人质,心知局势随时逆转,立马围上来,将商离行四人护在中间,形成铜墙铁壁一般的人墙。      众魔将带领上千魔兵,将南岭诸人包围起来,众散修振奋精神,全力应敌,稍有打进包围圈的魔兵,一下子就被外围的散修打退,哪怕有本事冲进内围的,很快又被谢留尘等人打飞出去。   镇守边界的散修不过两百名,远道而来的魔军有上千人,人数对比悬殊,商离行这边却因高手众多,两相抵消之下,双方实力相当,成僵持之局。      双方且退且战,一路穿越山林,逐渐逼近内陆,不到半个时辰,魔军已经散作一团,只余精锐部队还坚守着第一线。这时商离行开口道:“说话吧,你也不想你的这一千名手下死在南岭。”      被他拿住的钟涟眉梢一冷。北陆魔军多年来为他一手扶植,没出几个足以替他管教军队的将帅之才,以至于无他指挥,众魔军便成一团乱麻,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深吸口气,提声道:“回去吧。”   众魔将道:“公子!”      钟涟脸色阴沉下去:“我说回去!”   几名魔将面面相觑,终是下令魔军退散,数千人四散开去,退至边界,登上巨舰,驶离南岭。      魔军散去后,众散修严密阵势才得以瓦解。他们松了一口气,又听商离行道:“召告各大门派,魔族撕毁和平合约,我们要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   众人神色郑重道:“是!”      此次魔族突然来访,明面上是想逼迫秋水门交出崔明若,实则是想以此为借口,公然撕毁合约,他虽挟持钟涟,换得一时的魔族退兵,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魔族势必卷土重来。商离行命散修散布魔族入侵消息,又命人将钟涟带下,忙过一阵,在营帐内外来回张望几圈,才发觉谢留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绕到山的另一边,见到谢留尘被一群散修围围在一片斜坡上。他走过去,见一名散修扯着谢留尘的袖子,对他上下打量着:“兄弟,你真的是妖王后裔啊?怎么以前不跟我们说呢?”   谢留尘一脸得意地回道:“我当然是妖王啦,不过以前不知道,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身世的。”      众散修一阵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我们兄弟几人,竟然有能跟妖王称兄道弟的一天。”   “怪不得当年一见谢小弟,就觉得他贵气逼人,不是普通修士啊。”   “去去去,当年是我把谢兄弟从小舟上救下来,论关系,我比你们先认识他,论情分,我跟他更熟。”   众散修热络地跟谢留尘拉拢关系,吵来吵去。谢留尘也知道他们只是嘴上说些玩笑话,并非真正趋炎附势,便颇有耐心地一句句回了过去。      一名散修一脸不怀好意地推搡着谢留尘:“谢小兄弟,老实交代,你跟门主,嘿嘿——”后面的话被压低声音说出,听得不甚清晰。   谢留尘回了句不明所以的话:“有什么呀?我已经跟你们说了。”      商离行心中好笑,慢条斯理走过去:“说我什么呢?”   几名散修惊了一跳:“门,门主!”   商离行微笑道:“没事,我刚好路过,不必紧张。你们在说我什么?”   几人纷纷摆手:“不敢不敢。”“门主我们几人有事先去忙了。”笑嘻嘻看了谢留尘一眼,拉拉扯扯地走了。      谢留尘一脸好笑道:“你把他们都吓跑了!”   商离行面目送众人离开,转头望向他:“鬼鬼祟祟的,又在背后议论我什么了?”   谢留尘含笑道:“没有啊。他们就是问我,是你追的我,还是我追的你?”   商离行也笑笑,抬步走上斜坡:“那你是怎么告诉他们的?”   谢留尘一脸高深莫测:“就不告诉你!”      商离行笑意盈盈,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掌,递到他眼帘下,说道:“谢师弟,可否把你的剑给我一观?”   “哦。”谢留尘笑得毫无察觉,自识海中取出修明剑,放到他手上,“给!”      商离行信手接过修明剑,将剑身一侧微抬,另一手在剑锋外侧一阵长抚,只见修明剑在他真气运使之下,剑锋光芒醇质,剑心散发如鲜血红般锋锐冷光。   他沉吟片晌,道:“上次在中洲,我见你的剑意一直使不出来,还以为是剑魂有损,唔,如今看来,不是剑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谢留尘笑容顿敛。      商离行收了剑,还归与他,又问:“谢师弟,你刚才出战对钟涟留情,是受了谁的嘱咐?”   谢留尘拿剑的手颤了一下。他全然没料到商离行竟敏锐至此,将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放在心中,他稳稳心神,嘴唇动了动:“是,是一个故人。”      “哦,是吗?”商离行看着他道,“这位故人我认识?”      他语气很是和蔼,丝毫没有表现出追根问底的意思,却反倒让谢留尘无法招架,他突然觉得难以呼吸:“我,我……”   商离行目光自他脸上移开,一路下行至他颤得越来越厉害的手,商离行语气更加温和道:“别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谢师弟,”见谢留尘始终低头不言,他的目光柔和,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像一位包容又仁爱的兄长,“你在瞒着我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谢留尘闻言抬头,对上他清澈的眼神,片刻,他慌乱心绪稍稍平复,摇头道:“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至少,要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再说。”   “好,我等你。”      谢留尘生怕再跟他单独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将藏在心中的秘密尽数吐露,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慌慌张张地跑回营帐,面对丹吾与崔明若的打趣,仍是白着一张脸。      过了不到一会儿,商离行也走回营帐,边界散修向他报道:“门主,已经将魔族入侵南岭的消息通知南岭上所有门派,现在就等他们派弟子过来协助了。”   商离行颔首:“好。”      一名散修指着被捆在一旁的钟涟:“门主,如何处理他?”   商离行道:“将人带回秋水门吧。”      现下最为重要之事,除了对付来历神秘的傅长宁外,便是联系南岭各大门派,齐心抵抗魔族来犯。魔族随时会派大军前来攻打南岭,宜快马加鞭订下御敌之机。商离行望向坐在一边树上打盹的丹吾:“不知可否请兽王跟我们一同回秋水门,共商御魔大事?”   丹吾跳下树梢,不以为意地拍去身上树叶:“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回秋水门。”      来时只有商离行与谢留尘二人,回时却变成五人,此行不仅在外游荡五十年的崔明若再次回归,也多了以兽王丹吾为主的兽族作为盟友,更重要的是挟持了作为魔族主事者的钟涟,看似收获颇丰,但傅长宁与魔族之事一日未解决,南岭便一日未得安息,隐忧如芒在背。      四人带着被俘的钟涟回了秋水门,引起门中一阵轰动。   首先引起门中散修注意的是消失多年的崔明若,当年崔明若因留下一封书信后悄然告别,多年来毫无声息,让白萱担忧许久。白萱关切般询问去处,崔明若只是一言带过,说自己在四陆到处游荡,其余的并未再说。又见白萱小腹微挺,显是有了身孕,道一声喜后,姐妹俩到一边谈论起婴儿的事了。   她们离开前厅,准备前往药庐时,见到谢留尘魂不守舍地杵在门边,便顺便把他也给拖走了。      其次让门中散修惊讶的是被俘的钟涟。这人身为魔族现今唯一主事,却深入南岭,被商离行一抓即中,在众散修在敬佩他的胆量之时,又觉得此人到底年轻,还是过于自大了。   一名散修打量他道:“这不是当年魔族那个可爱的小娃娃吗?怎么越长越不好看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商离行也没理会被崔明若二人拖走的谢留尘,他命散修将钟涟押下,关进其中一间院子,打算亲自审他,丹吾难得见仇敌受辱,自告奋勇要在一旁听审。      他们进了房间,见到被绑在椅子上的钟涟不断挣扎,带动椅子发出喀嚓摩擦声。   丹吾大喝:“干什么?不要动!”   “老实点!”   钟涟哼了一声,停下挣扎动作。      商离行坐到桌案另一旁,面色沉沉地盯着他,开门见山问道:“傅长宁要你领兵进入南岭,是何用意?”   顿了顿又问道:“是以便来日与他里应外合,对不对?”   钟涟抬头,挑起眉道:“哦,原来你们也见过他了?”   商离行问道:“他跟你们魔族有什么合作?”   钟涟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商离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过目光,道:“你可知前不久傅长宁计划破坏中洲地势,摧毁维天之柱?”   钟涟沉默片晌,道:“哦,那与本公子何干?”   丹吾站在桌边,夸张地瞪大眼:“哇,你这话真敢说!天柱一旦出事,整个四陆都会毁灭,你们魔族也会跟着灭族,这么大件事你竟然说跟你没关系?!”      商离行道:“没错,中洲之地有多重要,你的这位盟友应该知道。还有,如果我没猜错,”他表情变得玩味起来,“他要你只带着一千人渡海南岭,其实也存着要你失手被擒的意思。”   钟涟漠然已久的脸色终于动容,却只变化一瞬,又恢复一脸冷漠:“哼!与你们何干?”      商离行道:“现下四族争端为次,对付傅长宁为主,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应该是合作关系。”   钟涟先是愣住,而后陡然发出惊天笑声:“哈哈哈,商门主若是把这句话传出去,恐怕全天下都将指责商门主有叛族之心!”      商离行淡然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为了维护稳定,适时的化干戈为玉帛也是可以的。”   丹吾也道:“不错不错,虽然你们魔族奴役我们族人,但我也不是丝毫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弃暗投明,我也会暂时放下跟你族的仇恨。”   钟涟轻飘飘瞟了丹吾一眼,又对着商离行道:“说也没关系,当年是他主动找上黑旗宫宫主,透过黑旗宫宫主与我接洽。在此之前我从未认识他,他的修为也不是从魔族这边学来的。”      商离行有些意外,稍稍思考了下,又问:“哦,那是哪里学来的?”   钟涟好整以暇地摆弄衣角:“呵呵,本公子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商离行便道:“不想说也没关系,就请阁下先在秋水门住一段时间,好好思考魔族未来。”他也知一时不能操之过急,便没再强迫对方透露更多消息。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钟涟,最后道:“好自为之吧,魔族之主。”      他站起身,将要走出房间,眼神看向丹吾,丹吾接收到他的目光,立时拍拍胸口:“放心,我会好好处理他!”   “……”商离行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本想问一问,顿了顿,改了主意道:“嗯,他就交给你处理了。”      ……      谢留尘被崔明若与白萱二人拉到药庐,一路上心不在焉。   这二人关系甚好,聚在一起谈些女儿间的私房话,间或传出娇笑声。谢留尘想悄悄走开,又被崔明若眼尖瞥见,说准备给白萱肚子里的孩子请一名剑修师父,又开玩笑说将来孩子要认他做干爹,非拉着他听着。      相比于西涯山那位,眼前二人是真心将谢留尘当做弟弟一样爱护。谢留尘心中感激,压住心中不乐意的情绪,听她二人谈些如何照顾孩子之类的琐事。   听着听着,突然问道:“崔姐姐,你知道步蟾宫的梦宫主一直想见你吗?”   “是吗?”崔明若笑容倏然止住。   “是啊,她很想见你一面。”   崔明若漠然道:“有什么好见的。”      谢留尘有些生气,心中琢磨道:“人家小姑娘天天想着你,跑来秋水门就为了见你一面,结果你竟表现得这么不在乎?”   他这么想着,便将心里话全数吐露出来,不料崔明若听完,却是生平第一次对他郑重道:“谢师弟,不是人人都向你与门主那般无话不谈的,我跟步蟾宫的梦宫主不过萍水相逢见过几面,她对我有依赖之情我是知道的,可我们之间话不投机,见了,徒增尴尬,还不如不见。”      谢留尘听到这里又有些闷闷的。说起来,他与商离行见识、出身甚至在世人眼中的地位相差甚多,不是他们两人苦心坚持,说不定也无法走到一起。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跟门主到底什么关系?”崔明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的脸。   谢留尘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喽。”又见她一直笑吟吟看着自己,不自在地低下头:“看什么?”   崔明若看着他笑道:“看得出来,你会是门主喜欢的类型。”   谢留尘羞赧道:“什么类型啊?”   白萱也在一旁起哄道:“姐姐,你别逗他了,他脸皮很薄的。”      “门主喜欢听话的,又带有点小脾气的,关键是,”崔明若笑得越加张扬,“看得好看的。”   谢留尘十分认真道:“可是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他还是喜欢我,那说明什么?”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嘴角扬起,“说明我很值得他喜欢哪!”      “刚才是谁说脸皮很薄的?”崔明若被他逗得不行,伸手就要来摸他的脸,“来来来,让我们摸摸你的脸,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怎么这么厚?”      “干,干,干什么?”   谢留尘慌张叫了一声,被她拉住,动弹不得,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摸个遍。      白萱也掩嘴笑道:“你叫门主过来救你不就好了?”   谢留尘道:“我不叫!”   崔明若与白萱对视一眼,嫣然笑道:“你是不是害怕见到门主?害羞啦?”   谢留尘心中知道他不敢见商离行不是因为害羞,但又不敢告诉她们实情,只好闭嘴不言,当做默认,同时步步后退。      商离行正巧这时走过来,将他去路挡住,对白、崔二人笑道:“闹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   他侧首望向谢留尘:“嗯?脸怎么这么红?”   谢留尘见到他,更加慌张无措,支支吾吾应了几句,绕过他,刷一声地飞出药庐。   商离行手里落了个空,笑着摇头:“逃得跟兔子一样。”      第三日午后,被困在秋水门的钟涟提出要见商离行一面。   商离行先前设想的阵法已经完成一半,正在书房中凝思绘阵。五行剑阵排布到此处,要用五名顶尖剑修分别在五陆阵眼出剑,以剑意运转剑阵,现下除了完善剑阵外,可能还需要寻找五名剑意超绝的剑修。   他听闻散修来报,停下绘阵的手,去了关着钟涟的房间。      进了房门时,钟涟正与丹吾互相瞪视对方,双方脸上全是淤青。   余光见到商离行进来,他先一步收回仇视的目光,转头对商离行道:“事先说明,本公子并非是在跟你们合作,只不过交易消息罢了。”      商离行坐下:“请说。”   钟涟道:“关于傅长宁,我知道的可能并不比你们的多。五十年前,我父亲身亡后,一日,一名身穿长袍、面容削瘦的书生找上了黑旗宫宫主,要与我族合作,我当时怀疑他是人族卧底,并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说为了表达诚意,会为我族献上一份见面礼,果不其然,过了不久,有一群人族修士欲渡海攻打北陆,却在路上被一群海兽围攻,死伤惨重。”   商离行微微颔首,知道他所说的是当年七大门派渡海北上却遭海兽袭击之事。看来这几十年来的海兽事件也都与傅长宁逃不开关系。      只听钟涟又道:“之后,我便答应了与他的合作,双方来往了一段时间,不过刚过了几天,他又突然传讯给我,要魔族暂且停止出兵,修养五十年。”   商离行道:“不错,傅长宁那时神识被我所伤,需要几十年的时间疗养伤势。”   钟涟冷冷道:“哼,本公子猜也是此事,前不久,他似乎是恢复了一点伤势,再次找上我,告诉我可以出兵了。接着,本公子就带人来了,本来以为只是小小试探一把,呵呵,鬼知道就被抓住了。”      他说到最后,看着商离行,脸上杀意一闪而过,商离行听闻之后陷入思索,没有回话。房中有一阵的静默,丹吾始终静静旁听,到这时忍不住问:“然后呢?”   钟涟道:“没有了,我与他的接触也仅此而已,这人什么来历,什么修为,本公子一概不知。”      这一场谈话最终也没得出什么有用信息,商离行略微失望,想来想去,只得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设想中的五行剑阵上。      出门时,正迎面撞上一道身影。商离行放下正事,顺手将人抓在怀里,笑道:“躲着我干嘛呢?”   自从那日在边界问他在北陆的经历之后,这家伙就一直有意无意躲着自己,商离行也就当跟他在玩游戏了。   谢留尘被抓住,逃脱不得,却还在强行辩解道:“没,没有啊。”      商离行攥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去:“走吧,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谢留尘忸怩挣扎着。   “来了就知道了,”商离行不容拒绝地将他拉走,“走啦!” 第一百五十二章   商离行紧紧牵着他,来到书房,抽出被压在信函之下的一张黄稠纸,扬到他眼前:“看!”   谢留尘认出是之前商离行所绘的五行剑阵阵型图,而相比那日潦草的雏形,现下这一版多了千百条错综连合的线条与看不懂的怪形文字。   谢留尘惊讶一声:“啊!剑阵完成了?”      商离行目光停留在阵型图上:“嗯,如何用来对付傅长宁,我所能想到的便是这个剑阵,苦心思虑设想至此,剑阵现在完成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差什么?”   商离行道:“施展五行剑阵,需要五名剑修分别在五陆助阵,现在我心目中有两个人选,剩下三个还没找好。”   “两个?是谁?”谢留尘问道。      “一个是你,一个何所悟,你二人同为剑修,是我现在秋水门中剑意最精纯的二人,所以我第一想到的就是你们两个。何所悟虽为散修,但他的‘沥雪十九剑’却是罕有敌手,你的剑心最稳,也很适合施展剑阵。至于剩下三人嘛——”他说到这里,有些苦恼地说道,“剑意精纯的剑修倒是好找,但是既要五人修为相当,又要有与其余四人足够的默契,不好找啊——”      谢留尘激动地推他一下:“商师兄,可以去找云山剑宗帮忙啊!云山剑宗门下数万弟子,随便找几个都够用了!”   “只能如此了,”五行剑阵能否对付傅长宁,商离行并没有绝对把握,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地召集人手,但隐患一日不除,四陆便一日不得安宁,他想了想,道,“等我将剑阵完全绘完,就去找晚宁要人,嗯,到时你也跟我去。”      最后两人决定去向云山剑宗借人。   向晚宁听闻他们来意,当即传令,从数万云山弟子中精心选出百名已经修出剑意的弟子,排列在宣和峰正殿,等待商离行挑选。      此次剑阵成与不成,都着落在这五名剑修身上,因而挑选的条件十分严格,既要经历商离行的严苛考校,又要有与谢留尘、何所悟二人匹配的剑意,三日后只选出贺七一人。   剩下的一百多人,商离行挑来挑去,都不甚满意。   向晚宁便提议道:“商师兄,不如由我来出阵?”   商离行摇摇头:“以你的修为与剑意确实可以担任出阵者之一,但你是堂堂一派掌门,到时倘若魔族率军攻打南岭,云山弟子还需要你来指挥。”   向晚宁还在坚持:“魔族并不一定会刚好在此时出现。”   “难说,魔族主事者虽然被我擒下,但北陆那边随时会再度来犯,”商离行道,“你要守着整个门派,责任重大,所以,我从头到尾就没考虑过你。”      向晚宁因为无法帮到商离行而感到惭愧,商离行却道:“掌门师妹不必苦恼,剑阵之事并未急在一时,我可以去其他门派寻找合适的出阵者。”      这时,从山脚下缓缓走上一名男弟子,他穿过弟子群,自人群中越众走出,对台上的几人道:“商师兄,掌门,让我试一下吧。”      向晚宁抬眼一望,见是方景林,她不太赞同地开口:“方师弟剑心不稳,多年来一直处于突破瓶颈,并不适合出阵。”   方景林这些年来因修为无法突破,心性变化甚大,门中弟子都知道此事,因而向晚宁一开始便没将他算入入围资格的弟子中,哪知这个人转头却自己上了正峰,主动请求出阵。      方景林脸色有些白,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对上向晚宁,缓缓道:“掌门师姐,我想试一试。”   “都说了你剑心不稳,不宜出阵,你坚持要加入,不是给别人拖后腿吗?”向晚宁说着,转头对着台上其余二人,“谢师弟,商师兄,你们帮我劝一劝他。”   谢留尘摇摇头,并没给出肯定回答。   商离行亦在沉思中。      出乎意料的,第一个发表意见的却是站在弟子前排的贺七,他朝着向晚宁拱拱手,又道:“掌门,方师兄近些年来修为一直退步,现在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对手,弟子也认为他不适合加入我们。”   听闻,方景林脸色更加白了些,他猛然转头,眼神发狠地瞪向贺七:“好……好你个贺七……你——”      眼见两名弟子又要拔剑相斗,向晚宁出言制止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向商离行低声询问:“商师兄,你怎么看?”   商离行沉默片刻,正眼看着台下的方景林:“嗯,可以一试。”   “师兄——”向晚宁有些不乐意地唤着。   商离行道:“没事,事情还没到最紧急的时候,到时再换人也来得及。”      他走下宣和峰正殿的高台,缓步走到众弟子面前,先是朝垂首不言的贺七投去一眼,而后几步走到方景林身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我设立五行剑阵用意何在?”   “知道,为了诛灭一个神秘却异常厉害的人物。”   “你有信心?”   方景林抬头,目光闪躲,干裂的嘴唇微颤道:“商师兄,我会尽力一试。”      “好。”商离行道,“我给你一次机会。”      参与出阵人选最后确定为贺七与方景林二人,如此一来,只差最后一个人选。商离行对二人吩咐几句,对着站在一旁的谢留尘道:“谢师弟,你先跟他们两人去秋水门。”   谢留尘不懂他还要留在云山剑宗做什么,但也没多问,点点头:“嗯,我等你。”      他带着贺七与方景林离开之后,向晚宁知道商离行有事问她,便下令众弟子退下,跟随他来到正殿中。      商离行背对着她,不解问道:“他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去的方景林活泼好动,能言善道,与如今憔悴的剑修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向晚宁长叹一声:“商师兄,晚宁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方师弟脾气便越来越古怪,修为也一直不见进步。方才师兄要他帮忙设立剑阵,我心中是一万个放心不下。”   商离行道:“不用担心,方师弟或许是因修为问题致使心性波动,他住秋水门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开导他。”   话毕,蓦地转了话题:“我将你叫到这里,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当年清阳掌门的死,我已经找到真相了。”   向晚宁诧异道:“什么?”   商离行道:“幕后操控之人便是此行要诛杀的对象——傅长宁。”接着,他将之前与谢留尘在周家村的经历简明扼要地阐述一遍。      向晚宁听完,沉默许久,愤恨道:“这个傅长宁到底是什么人?”   商离行道:“此人来历修为,修为却深不可测,若不是当年被我一击打中识海,安分隐遁五十年,恐怕如今更难应付,我设立剑阵是为诛灭此人,但老实说,我也没有必胜把握。”      “可是总该要一试的,”向晚宁沉声道,“商师兄,为了清阳师尊,剑阵之事云山剑宗上下必定全力相助!”   商离行缓缓点头,顿了顿,道:“设立剑阵之事暂时需要秘密进行,魔族这边也受到人质挟制,我现在倒是不担心傅长宁会突然做些什么,”他微微皱起了眉,“现在,我放心不下的除了方景林,还有谢师弟。”      向晚宁疑惑道:“谢师弟,他怎么了?我看他好好的呀。”   商离行黯声道:“这傻小子害怕被我发觉了什么,最近一直在躲着我,我很担心,他是否曾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   而最后的一个人选也在曲空青来到秋水门之后,确定了下来。      曲空青来秋水门自是为了找纪清,他听闻商离行找他,一脸懵然地踏入他从未去过的议事厅,在听商离行道明找他出阵的事情后,爽快地拍拍胸口,道:“我可以加入。”   他一口答应下来之后,又腆着脸,不好意思道:“那商门主替我在纪清面前说些好话,让他见一见我?”      商离行闻言哑然,片刻摇头笑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管不着,纪清不愿见你,也没权干涉太多。”   曲空青心道我就这么一说,还真不敢劳动商门主为我说情,但念及只要答应出阵,便能有更多时间留在秋水门,之后与纪清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很果决地答应了下来。      之后,五行剑阵的五名剑修确定下来,住在秋水门,整日里聚在一处,在商离行指导下演习剑阵。      因为担心傅长宁监控,提前布好后招,故而演练剑阵的消息没有传开,门中散修也是对此事不甚了解。   几人专门到后山僻开一处绿水青山的幽境,为练剑提供处所,商离行作为绘阵之人,全场掌控练剑进度,偶尔被门中事务绊住,便由赋阳生协助。      另一边,丹吾也经常来往秋水门与北陆荒谷。他铁了心要打败魔族的钟涟,又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因而来秋水门的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困锁钟涟的房间。   门中散修十分纳闷,这两人真是奇怪,明明是相见两相厌的仇敌,每次见面都要打得个头破血流,却老是呆在一处。      练剑的进度却屡屡停滞不前。谢留尘照例无法尽情挥出剑意,常常拖累众人进度。他提着修明剑,打得磕磕碰碰,好几次都被何所悟故意打落修明剑,又遭到余下几人怪异的眼神打量。   他满腹惆怅心思,压得提剑的手越发沉重,随着练剑时间流逝,越想不顾一切将真相吐露出来。但每每被商离行不冷不淡的视线扫一下,出口的话总被吞回肚子。      这日练完剑后,又是耽误进度,商离行脸色不虞地命令众人稍作休息,扫向谢留尘所在方向。   谢留尘触及他的眼神,便知他将自己的力不从心看在眼里。他有些心虚地别过眼去。   谁知商离行却将审视的目光放在方景林身上:“方师弟,你怎么回事?”      谢留尘也望了过去。   只见方景林满头汗水,握着剑的手几乎将要脱臼般摇摇颤动。他被商离行叫得抖了一下,良久,低着头哑声道:“我没事。”      商离行目光沉沉地望了方景林一会儿,方道:“好了,今天大家先练到这里吧。明日我们再来练五行合一的剑招。”   何所悟几人四散退开,方景林也在偷眼瞄了四周后,垂首离开后山。      商离行待众人走后,径直来到眼神飘忽的谢留尘面前:“你跟我过来。”   说完,他略停顿下,而后转身,负手朝后山河边走去。谢留尘抬眼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突然蔓延起一股害怕的情绪。   他收了剑,又惊又怕地跟了过去。      走到河边,商离行转过身,定定望着跟随在身后的他:“谢师弟,你在北陆见过谁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谢留尘下意识摇头:“没有,我没见过谁。”   商离行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方转过视线,望向水流平缓的泗海,道:“谢师弟,你知道由于你的失误,我们耽误了多少进度?”      谢留尘道:“我会尽量克服剑意上的不足,不会再拖你们的后退了,”他目光凄楚地望着商离行,又将头压得低低的,揪住商离行的袖子道,“你不要再逼我了,商师兄,好不好……”   “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在逼我。”商离行轻柔地抓住他的手,抚上自己胸口,温声道,“你听,我的心在说话,它想告诉你的,便是我现在说的话,谢师弟,你敢不敢让我倾听你的心声?”      谢留尘听及此言,身躯一颤,猛然往后退了几步,“商师兄,我……”   商离行又道:“现在四陆动荡不安,傅长宁何时会暗下杀手,你我都毫无把握。谢师弟,你不想诛杀傅长宁、让四陆恢复宁静、救回你的师尊吗?”      “我……”谢留尘嗫嚅道。   “说吧,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谢留尘嘴唇紧紧抿成一线,颤声道:“那……那我说了,你别恨我。”   商离行淡然道:“说吧。”   谢留尘猛吸口气,深深闭上眼睛,以几乎掩盖泗海流淌声的声音说道:“祁欢,祁欢是被我杀了……还有,我在北陆见过风归云,他,他也死了,是为救我而死……”      他鼓起勇气说起深藏心中多年的话,脱口而出后心中绝望一片,耳旁风声倏止,只闻身前泗海沙沙的流淌声音。   他眼皮颤颤睁开,望着身前之人。商离行表情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淡漠,连悲悯的眼神都没有变过分毫。      谢留尘此时已是了然,他再度凄然闭上眼,连声音都在发着抖:“你其实早就猜到了……”      过了良久,冷不防听到商离行细不可闻的一声苦笑,谢留尘忐忑地睁眼,听得他道:“这就是你苦心瞒着我的真相?”   “是……”   “这就是你当年不敢回秋水门而是去了周家村的原因?”   “是……”      商离行带着复杂难言的神情,退后一步。   谢留尘惊慌失措道:“对不起,对不起,商师兄……一切都是我不好,你可以打我骂我,可是,可是不要恨我好不好?”   商离行看着他:“自当日你重回秋水门后,我便隐隐有种感觉,你身上藏着太多我看不透的秘密,可是我万万没料到,你竟然——”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激动,似乎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低头猛咳几下,嗽声凄厉,仿佛要将心肝一齐咳出。      谢留尘惊了一刹,忙上前扶住他,不知所措道:“商师兄!”   商离行咳了几声之后,狠狠将他挣脱,自顾自地低笑起来,嘴角开始渗出鲜血。他却没有伸手去擦拭,也不准谢留尘近身。   谢留尘快被他吓哭了,他想过无数次商离行得知真相的反应,以为商离行是愤怒是伤心,或是欲杀他而后快,然而他没想到商离行竟会一时气血攻心,流出一抹心头血。   他有多恨?他受到的打击有多大?      商离行微微躬着腰,低着头一言不发,静静等待体内那股翻涌之气慢慢回落,方慢慢拭去唇边鲜血,沉声道:“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我说,一句话也不得隐瞒!”   谢留尘一阵心酸,再也不敢隐瞒,将当日误杀祁欢与后来坠落愁海、遇到风归云之事逐一告知。      说话全程,商离行没有看他一眼,听他谈及祁欢握住修明剑时,眼神微微闪动;又听他说到最后被风归云带出愁海、却遭到海兽袭击时,神情终于有所松动。   谢留尘说完,偷偷瞄了商离行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发憷一般缩起脖颈。   风过无声,一阵静默。      “你说祁欢是主动出手,让你杀了他?”过了许久,商离行哑声问道。   谢留尘沮丧道:“是,商师兄,我不敢再骗你了,当时祁欢好像中了邪一样,猛地往我剑锋上扎,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后来的日子,我想了许多可能,可是怎么样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商离行深缓口气,又问:“那风归云带着你遭到海兽袭击又是怎么回事?”   谢留尘低声道:“魔龙被海兽咬了一口,之后不辨方向,带着我们去了昔日漩涡丛生的海域,我们险险逃过海兽攻击,回到愁海,不想魔龙却在之后狂态大发,想要吃我,风归云为保护我,也为了保护它,受了重伤……”      商离行听到这里,神情一动,突然长袖一拂,转身就往回走。   谢留尘被他吓到:“商师兄!”   连叫几声,却不敢伸手拉住他衣袖,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往秋水门方向走去。      谢留尘顿时心如死灰。   他全身冰凉,傻了一般站在泗海边,脑中不停想道:“他要干什么?他突然走了,要打算找人过来处置我,还是他要赶我走?难道,”又忽而想道:“难道,他打算将我扔在这里,再也不理我了?”      他霎时间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当下缓住心神,急忙忙奔回秋水门,进了门,也没顾得上周围散修,大喊道:“商师兄,商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敢再欺骗你了,你不要丢下我!商师兄!”   门中散修一脸茫然地朝他望过去,谢留尘怎么有心情去搭理他们,他心焦如焚,又不敢直接冲进去,只站在门外不住地喊着“商师兄”三字。      他大喊大叫一阵,商离行都没出来理他。他心中更是绝望:“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几名散修走过去,好心劝道:“谢兄弟,门主刚才一脸行色匆匆地进了书房,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你不如进去找他,兴许他在房中没听到……”   谢留尘蹲在门边,轻轻摇头道:“我不敢……”      众散修虽觉奇怪,却也没兴趣多问,各自散去。人群散离不久,一抹黑色衣角落在他眼前。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感受到商离行在低头看他。没多时,商离行从他身边走过,直直绕过他,走出秋水门:“走吧,去北陆,带我去找祁欢埋尸之地。”   谢留尘咽哽着发出一声:“嗯。”   ……   当夜,商离行带着他,利用传送符传送到了十万里海外的北陆。   昔日亭台丛立的浮梦楼,在当年那场滔天洪水中被冲散成残垣朽木,浸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中。较之五十年前的森严繁华,更多几番沧海桑田之感。      谢留尘始终低着头,一路带着商离行往浮梦楼遗迹走去,因他们深夜前来,隐匿行迹,故而北陆魔族这边根本无人察觉他们的到来。   他们脚步不停,片刻之后,停在汪洋前的空地上。      “就在这里?”商离行问。   谢留尘小声道:“嗯,就在这里。当年他死在我剑下,葬身湖里的蚌壳中。”   “嗯,被水隔绝比较好搜集,我们下水一看。”商离行面色平静回了他一句,而后撩起衣角,作出泅水的准备。   谢留尘半是踟蹰,半是不解,拉住他,道:“商师兄,我……他……他已经死了五十年了,找……找不到尸体了……”      商离行背对着他道:“祁欢出身自颖舟祁氏,练有家族所传密学之‘聚魂术’,我找到了他当年留在门中的召唤之法。此次来,是为唤醒他的魂魄。”   谢留尘猛然抬起头,眼中满是亮色:“什,什么?他他他,他可以活?”   萦困心头多时的担忧、害怕的情绪一朝瓦解,他恍然大悟般开口:“原来你白天突然离开,是为了去书房找东西,不是……不是不要我……”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不住庆幸道:“太好了,太好了……”   商离行声音沉沉道:“颖舟祁氏修炼‘聚魂术’用意是为诈死,瞒过家族仇敌,未必对离体五十年的魂魄有效,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召唤他的魂魄,你也不必心怀侥幸,该你承担的,逃也逃不过。”      谢留尘听闻祁欢有机会救活的话,心头一派欢欣鼓舞,他精神大振,哪怕遭到商离行如此语气淡漠的告诫,也毫无忧虑之心,大力点头道:“是。”      二人潜入汪洋大水,沿着昔日浮梦楼的遗迹且游且停,深入水面。      浮梦楼的亭台大部分沉在水中,多年来受海水侵蚀,散发着腐朽难言的气味,将海水染得浑浊,加上水下光线也不甚佳,他们行动受阻,越游到深处,水流压力越大行速也慢了下来。   谢留尘心急想找到祁欢的残骸,也顾不上休息,依照旧日记忆游往深处水域。   商离行紧紧跟在他身后,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寻觅许久,终于在阴暗的海水中见到浮梦楼后院的湖面区域,谢留尘心中大喜,目不斜视,带头游向后院所在湖水。      眼前光线越来越暗,到了后半夜,他们踏上湖底泥土,向水底淤泥扫视一番,隐约见得几片又黑又烂的巨蚌残迹。   “商师兄,大概就在这里了。”谢留尘道。   商离行也落到他身后:“好。”      只见他自怀中掏出一盏制式古怪的铜制灯具,灯罩是一层透明薄膜,散发橘黄光亮。商离行解释道:“此为长命灯,可召唤魂魄散裂的祁欢。”   他手提长命灯,将其放在淤泥地上,口中叫道:“祁欢,祁欢,出来……”   这般唤了不久,水中波流蓦地震动,耳旁突起呜呜之声。   一道熟悉又哀怆的声音幽幽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哥……”   谢留尘浑身一颤。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与商离行同时回身望去,只见海波深处、幽暗莹蓝的海底淤泥中泛着一道忽忽闪闪的白光,祁欢的声音从白光中传出:“大哥……”   那确实是祁欢的声音,但与从前轻快明亮的嗓音不同的是,此时他的声音夹杂幽幽的呜咽声,听来有如鬼魅。   谢留尘怎么也没料到竟真能重见祁欢,他看着祁欢光芒闪烁的魂魄,眼睛一眨不眨,比商离行还要激动。      “你还好吗?”商离行收起长命灯,颤着声问道。   祁欢抽噎道:“不好,我被困在这里,天天想着大哥。”   商离行道:“你这些年来受委屈了。”      只听祁欢的声音带着委屈的语气道:“好久了,我都睡了不知多久了,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了。”   商离行以平稳的声音道:“没有忘了你,现在大哥来接你了,你钻入长命灯中,大哥带你回家,之后为你寻找修补肉身之法。”      谢留尘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祁欢,对不起……”   白光一闪,祁欢幽眛的声音陡然转厉,冲着他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却是清晰传到二人耳边:“姓谢的你听着,我现在清醒了,以后不跟你抢大哥了!”      谢留尘心中五味杂陈,正欲说话,这时祁欢声音又恢复平静:“我有话要跟大哥说。”   祁欢如此喜怒无常,商离行也早已习惯,他阻止了谢留尘将要开口的话,望了他一眼,道:“谢师弟,你先出去吧。”   他自在秋水门后山得知真相以来,都没正眼瞧过他,谢留尘触及他正正投过来的视线,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商师兄……”他犹犹豫豫地看着商离行。   商离行温声道:“听话,出去吧。我有话要问祁欢。”      谢留尘恋恋不舍地望了他好几眼,走出海底。   他漫步在浮梦楼旧日遗迹,心神恍惚游上岸,坐上海水中飘着的一块浮木。   今天所历经的种种事情,令他整个人倍受挫折。凄冷的夜色阴恻恻地将他罩住,他屈腿坐在浮木上,无助地等着商离行上来,甚至不时胡思乱想道:“商师兄会跟祁欢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把我支开?商师兄以后还会不会喜欢我?”   木板载着他在水上游来荡去,有如一片随波逐流的小小落叶。      将要天亮之际,商离行从海底游出,重新站在平地上,放眼一看,看见他蹲在一片浮木上,轻轻咳了一声。   谢留尘霎时回神,跳到他站着的地方,见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着急问道:“人呢?”   商离行道:“祁欢在灯里,灯在我身上。”      谢留尘关切道:“那,那他可以活吗?”   商离行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谢留尘的表情又沮丧下去。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商离行看着他道。      谢留尘委屈道:“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要我,我在周家村时候总是做噩梦,梦见你凶我,骂我,不肯理我……”   商离行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半晌,转过头:“刚才在海底,他将真相都告诉我了。”      “告诉什么?”谢留尘有些疑惑,还有什么真相要告诉的,不就是他误杀了祁欢了吗?   商离行面色深沉道:“当年为什么是祁欢主动死在你剑下,你就一点都没疑惑过吗?”   谢留尘奇怪道:“不是为了报复我吗?我没想过有其他原因,”沉默下,又垂下头补充一句,“我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商离行叹了口气,道:“祁欢刚才告诉我,他当年千重影壁之下遇到海兽,受到伤害,自从神智不清,总是做些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比如从我房中偷走散修名册,再比如在边界杀了曾与他有龃龉的戚如意。死了之后,魂魄离体,反而使识海恢复清明。”      “海兽?识海?”谢留尘猛然抬头:“是,是傅长宁所为?”   商离行道:“除了这号人物,我还想不出还有其他人物会这等操控识海之能。”   “傅长宁!傅长宁,怎么又是这个人!照此说来,他当时主动死在我的剑下,也是受了傅长宁控制。我们都是受害者。”谢留尘喃喃念到这里,黯然低头:“可是,说到底,他当年之所以遇到海兽,也是跟我有关。”   不是他在千重影壁之下诱骗祁欢,也不致使对方陷入傅长宁的阴谋中,说来说去,一切因果循环,都早在冥冥之中种下前因。   他在这一刻有种想找傅长宁同归于尽的冲动。      商离行没有再说话,他神情落寞地望着天边皎洁明月,片刻转身,留下一句:“走吧,带我去下一个地方。”   谢留尘点点头,领着他绕着北陆再走一圈,来到昔日遇到风归云的愁海。   他指着碧绿色的愁海道:“风归云就埋身此地,与魔龙一起。”      云海苍茫,皓月当空,银月清辉流泻而下,温柔地撒满碧海。   商离行沿着愁海边缘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山崖边的石头上,负手垂目,许久也不说话。   谢留尘偷眼望着月色下朦胧的侧脸,不敢开口打扰,只静静地陪着。      随着夜风吹起,云雾遮挡圆月,才听商离行涩滞的声音道:“罢了,这是他的宿命,或许兄弟的情分,今生已然断绝。”      谢留尘听着他落落寡欢的声音,不由道:“商师兄,他走前看到了你当年写给他的信,已经无憾了。”   商离行平静道:“是吗?”      “是啊,”谢留尘紧张道,“少了一桩憾事,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商离行又是沉默了一阵,片刻道:“回去吧。”      回到南岭,天际泛白,白露微凝,商离行大步走在沾着露珠的山间草径上。   他们被传送到离秋水门还有一段路程的山林中,剩下的路程便走着回去,商离行步子迈得极大,一路并不回头,也不说话,恍若身后没有人似的。   谢留尘小步跟在他身后走着,脑中不断回想着商离行在离开北陆愁海前对他说的话,也是没有注意到商离行对他不冷不淡的行为。      过了半里路,听树荫中虫鸣之声接连响起,商离行停了下来:“还不跟上来?”   谢留尘恍然回神,忙跟上去:“商师兄。”      祁欢与风归云的事已成为过去,商离行不愿他再沉溺旧事,但又不想这么轻易让他释怀,思忖几句,可有可无地劝了一句:“收心吧,祁欢的事,错不在你,不必再介怀。”他说着话时,眼睛始终目视前方,根本不打算向谢留尘望上一眼。   谢留尘抬眼,复杂难言的小心思都明晃晃表现在脸上:“可是,还有风归云呢。”      商离行道:“听你所言,魔龙是因受到海兽袭击才突然发狂,想来这事也与傅长宁脱不了关系。”   谢留尘闻言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猛然提高声音:“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风归云的死也与傅长宁有关!”   商离行点头。   谢留尘直到如今,他才彻底明白,这幕后都是拂长宁在玩弄一切!   他满腔恨意脱口而出:“商师兄,我恨死傅长宁了!要不是有这个人从中作梗,你我之间怎么会整整分开五十年?”      “是,都是傅长宁的错,你没有错!”商离行陡然回身,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涩声道,“祁欢的死是傅长宁陷害,风归云的死是傅长宁操控,他们的死都跟你没关系!”   谢留尘听出他的话中含义,蓦地抬头,眼睛瞪大:“我没有这个意思!”      商离行看着他,猛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是啊,你多委屈啊,把我耍得团团转,看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成就感?哈哈哈,你听,堂堂的商门主竟然喜欢一个杀了自己兄弟的人,我杀了他的结拜兄弟他还喜欢我,啊,听着是不是很得意?”      谢留尘猛地抱住他,哽咽道:“商师兄,你别这样!”他现在才知晓,原来商离行在知道真相之后,隐忍了整整一日,到此时方真正发作出来。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听着他凄苦酸涩的笑声,不由眼眶一酸。   被他抱着的胸膛也是激烈震动,这时又听商离行在耳边道:“之前看在你诚心求和的份上,我给你三个月重新开始的机会,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谢留尘闻言一震,嘴唇颤动:“不,不可能,不可以……”好不容易才求得心上人回心转意,现在又被自己一手葬送,他还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留住眼前这人?   他将脸埋在商离行的前襟上,自欺欺人地不想再听那伤人的话。      商离行没有再说话,任由他抱着,许久,才推开他,以疲倦的声音道:“罢了,不说这些了,回去吧,明天还要继续排布剑阵。”      谢留尘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伸来的手。   商离行的手停在半空:“你不肯回去?”   谢留尘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哭了。而且,回去了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没办法释出剑意了,他是个罪人,回去只会拖累大家。      商离行收回手,嘴边扯出一抹极其嘲讽的笑意:“好,既然你不愿走,那就留在这里,秋水门还有很多事要忙,我现在没有时间耽误。”   他深深喘了口气,试图缓解心中压抑的愤怒,而后转身迈向树丛深处,就这么走了。   谢留尘匆匆追了几步,在他身后叫道:“商师兄!”   商离行渐行渐远,没再停下脚步。      月色如霜,透过树荫投下星点银光,谢留尘停了下来,怔怔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只觉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蓦地,被袭来的冷风打了个激灵,想道:“是,都是傅长宁的错,我要去杀了他!要去杀了他!”   他抽出修明剑,拔足往周家村方位奔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傅长宁该死!傅长宁必须死!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盯上了南岭上的修士,暗中派遣海兽袭击修士,又操纵修士识海伤害他人,原来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个人在背后搞鬼!   他心中郁愤难言,一头扎进树丛中,朝着周家村的方向拔足狂奔,半个时辰后,再度来到深夜中的周家村。      周家村夜色深沉,村民早已入睡,万籁无声,谢留尘脚也不停,奔到傅长宁墓室洞穴中,径直跳落下去。   落到洞穴泥地上,还没站稳,就先一把子吼出声来:“傅长宁,你给我滚出来!出来!”   泥土沙石遭他声音震动,簌簌扑落。谢留尘被洒了一身灰头土脸,气得脸色都发了白。   声音被传送到洞穴深处,余音不绝,不多时,一道悠悠的声音不紧不慢自洞穴深处传来:“谢贤弟,何苦如此大动肝火呢?”      谢留尘持着修明剑在洞穴中乱舞,冷笑道:“少装神弄鬼的,你给我滚出来!”   他声音落下,一道白色身影便凭空出现,缓缓浮现在他身前,神情高高在上。      谢留尘持了剑冲将上去。那道浮在空中的白影一闪,躲开剑锋。谢留尘腰身一弯,剑锋一转,再度提剑砍下,那白影在剑光挥下同时倏忽消失,化作疾光,转眼又浮现在他身后。   修明剑虽在手,但剑意仍被封锁,谢留尘几度奈他不何,满心愤怒又起,毫不顾及地提剑便砍。   傅长宁十分狡猾,借着地势便利,在洞穴中左躲右闪,每一次就恰好完美躲过他的攻击。   谢留尘被他如猫逗老鼠一般的举动玩弄得无计可施,拄剑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谢贤弟,你现在无法用剑,没法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虚空中,傅长宁的声音缓缓传来。   他的声音悠悠扬扬,但在谢留尘听来,却分外可恶。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谢留尘沉喝一声,提剑又起。这次他运起妖力全力争锋,极速身法中杀意凛然,傅长宁也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全身心应对起来。   因剑意阻涩,谢留尘动作忽快忽慢,挟着妖力的掌端直拍而下,隐有雷霆之怒,四五招过后,累得身法倏然慢下来,他抬眼,望见傅长宁戏谑眼神,心中无名火起,又被激发出激昂战意。   十招之后,傅长宁被他妖力所伤,白光浮现实物躯体,他瘫坐在洞穴地上,低咳道:“谢贤弟,是为兄输了,你且放过为兄吧。”      谢留尘有了前次经验,生怕他又装神弄鬼,只谨慎地在他周遭绕圈,手掌一翻,卷着柔若白虹的妖力攻击傅长宁。   傅长宁又咳出一抹红血。      谢留尘冷笑看他道:“看你这幅快要病死的模样,也好意思要称霸天下?”   傅长宁浅笑着擦去颊上血珠,微微喘气道:“谢贤弟,我们也曾做过知己好友,你真忍心杀了为兄吗?”   谢留尘居高临下,冷冷觑着他,道:“当年有一次,我被假妖王带至西涯山后,本想趁夜逃回南岭,不料乘着小舟半路遇到海兽袭击,莫名到了北陆,现在想来,那也是你所为了。”      傅长宁嘴角轻轻扯出一个角度,道:“谢贤弟知道我是怎么操纵那些海兽的吗?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为兄就告诉你——”   谢留尘喝道:“我不想知道!我不会再听你的妖言惑众了!你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害我跟商师兄分开了这么多年!你去死吧!”      他蕴妖力于剑锋上,以妖力迫使修明剑绽出炽白烈光,修明剑剑势汹涌,对准傅长宁头颅,将要砍落下去。   忽而眼前乍起恢弘光耀,阻挡修明剑下砍剑势,同时相接处生起刺眼光亮,他退开三步,只觉傅长宁蓦地横斜里伸出双掌,将他拍往一处石壁。   谢留尘身不由己地被那石壁吸了进去。   “谢贤弟,你还是这么幼稚啊。”他被吸进石壁之时,耳边轰鸣如雷,嗡嗡不绝,却还是能听到傅长宁那可恶的声音。   他站稳脚跟,审视石壁,发现他站着之地正是上次商离行被困住的地方。      “谢贤弟,不是为兄想伤害你,而是你想杀为兄,为兄却不想死在你手上啊。”外面,传来傅长宁渐渐远去的声音。“谢贤弟,看在你我曾有把酒言欢的旧情上,我几次三番对你留情,这次也会暂时放过你。”      谢留尘咬牙切齿道:“你害我至此,我恨不得宁愿从未与你称兄道弟过!”   他现在气得只想杀人!   这个傅长宁明明有能力与他对战,却老是故意示弱落败,把他当猴子一样戏耍!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对商离行的歉意,对傅长宁的恨意,以及对一直以来被他伤害过的许多人的愧疚,在这一刻,化作无边杀意,他吼着向石壁拍掌,拍了几百下后,手掌受力不住,虎口鲜血迸出。   无奈,石壁四周皆为幻阵,根本打不到实质性的物体上。      他感到手上伤痛,缓缓停了下来,瘫倒在地,念及商离行,又是陡然心下一沉。   这人将他困在这里,又不对自己下手,难道是想引诱商师兄前来?是了是了,傅长宁先前说过他想与商师兄合作称雄,遭到商师兄拒绝后肯定不死心,自己上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想到这里,很快冷静下来,与其将想法放在杀人上,还不如想办法及早怎么出去。      他打量了一下石壁环境,又想起一事:“对了,我上次进入这个地方是师尊帮我领路,现在,师尊还在这里吗?”一想到此,他猛然提高声量,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叫道:“师尊,你在这里吗?”   许久也无人回应。   “是了,”他又蓦地想道,“师尊没有回应,不一定就被拘束在洞穴中,说不定是他逃出去了,这是好事啊!”      他生怕耽误时间太久,害傅长宁去威胁商师兄,只原地休憩一刻钟,便又再度站起。   这次他绕着石壁走了一圈,几经抉择后,选了一侧石壁较为薄弱的地方,剑身横握在手,对准石壁最薄之处,直插\\进去。   插入瞬间,石壁岿然不动,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身后同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谢留尘回头被吓了一跳,轻声开口:“师尊?”   那道身影被不知什么东西挡住脸,分毫看不清五官与表情,他退开几步,一只手僵硬地伸起,挥开一片散发绚烂光亮的幻阵。   谢留尘愣愣地看着。      那黑影挥开幻阵后,对着谢留尘动了动脑袋,转身走向其中最深最黑的一道口子。   谢留尘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师尊是在帮他。   他抱着剑,忐忑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深入石洞,眼前走道越来越窄,谢留尘一边在身后紧紧跟着,一边不时小心问道:“师尊,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您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才出现的吗?您跟傅长宁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那黑影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带他走过这条长长的走道,走过一炷香时间,来到幻阵中心。   那黑影突然一掌,将他推入幻阵!      谢留尘措不及防,抬眼时察觉幻阵陡然消失,横亘在他身前的,全都是实质的石壁泥土。   “啊,是在这里!原来出口是在幻阵中心!”谢留尘大喜。      “上次我跟商师兄逃了出去,一定令他有了防备,所以这次才将出口设立在幻阵中,不过师父又帮了我一次。商师兄上次肯定也是怀疑幻阵中心有出口,才着了他的道!”   谢留尘一边愤愤想着,一边灌注妖力,将剑锋插\\入石壁之中。   这次毫无疑问,石壁再无阻碍,应力破裂。   “哗啦啦——”一层由淤泥堆砌成的墙迎面倒下,兜头罩在他身上。   鼻间传来淤泥腥臭难闻的气味,谢留尘皱着眉将身上泥土狠狠拍去,拍到一半,又苦涩地想道:“臭熏熏又怎么样?反正商师兄也不在乎我了!”      他灰头土脸地走出洞穴,正值半夜,周家村依旧笼罩在四五更天的夜色中。   他在洞穴中也不知呆了许久,见天边还是夜晚的景色,便放下心来,想来他自进入洞穴到脱身,所历不过一两个时辰,尚且来得及。   他垂头丧气地绕着周家村外围走了一圈,重新走出村头。听闻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脚步慢了下来。   踌躇几步,在回去秋水门与先洗个澡之间犹豫不决。   现在回秋水门,虽能及时阻止傅长宁的阴谋,但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何况他身上这么臭,商师兄见到了,可能还会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倒不如先收拾干净了,起码别让他担心。   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转道走向溪流方位。   “好臭啊,先找个地方洗一下吧。”      他趁着月色便利,来到山间一条小溪,脱去外衫,径直往清澈的小溪跳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他们在吵了一架之后,商离行独自一人回到秋水门,继续处理之前堆积的事务。   他从不因私事而耽误正事,一回到秋水门即开始投入到照常俗务中,只是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心神总是游离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天亮时候,还没将手头上的书信看完,院子外门人来报,说是兽王丹吾前来告别。      商离行稍稍定神,命散修将丹吾将人迎进来。   丹吾扬着一对粗眉,走进来道:“商门主,我呆在南岭也没什么意思,准备要回去看看我的族人了。”      商离行问道:“你与魔族之主钟涟的斗争要停止了吗?”   丹吾悻悻道:“那老小子现在横得很,我不跟他硬碰硬,等过几年我修为上来了,一定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商离行道:“魔族为了营救他们的公子,应会在不久后攻上南岭,你回去到时在北陆顺便牵制一下他们的行动。”   丹吾道:“行啊,你们不是将在四陆设阵吗?到时将人派到北陆荒谷就行,我帮你们护阵。”   商离行想了想,道:“也行。”      “对了,哥哥去哪儿了?”丹吾临走前询问道。   商离行默然不语。   丹吾一看他这种表情就猜到是两人之间又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劝解道:“商门主,小尘哥哥其实也吃了很多苦,他在周家村时候天天睡觉念着你名字说对不起。他要是真的做错了什么,那也是为了怕你生气,他是真的心里有你的。”   商离行低着头:“嗯,我知道。”      “哎,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是管不了的了,我自己族人的事情还需要我去做呢,”丹吾摆摆手出了书房门,声音飘远,“告辞了,商门主。”      他前脚刚走,后脚何所悟又来。   “大哥,不去练剑了?”      商离行放下手中笔,道:“我们可能需要重新找一个剑修了。”   “大哥要替换掉姓谢的小子?”   “他因萦怀旧事,心思沉重,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练剑了。”   “可是——”何所悟眼神闪烁。   “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商离行读懂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开口说道。      何所悟抿了抿嘴角,道:“他是个练剑的好手,南岭上少有这样的剑修。”   商离行淡淡一笑:“我记得,从前你是最不喜欢他的,如今倒是为他说好话了。”   何所悟道:“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南岭,他不该被贸然换掉。”   商离行哂笑。何所悟能为人族大义放下对谢留尘的不满,也算有顾全大局之心。思绪间,只听何所悟又道:“反倒是云山剑宗那个弟子有些问题。”   商离行了然:“你说的是方师弟?”      何所悟支支吾吾道:“……这个弟子有些古怪。”   商离行颔首:“嗯,我知道。不过暂时没什么异样,不好直接问他,以免方师弟以为秋水门怠慢客人。他在门中这段时间,你多看着他点,有什么不对,及时跟我说。”   “好。”      商离行又想道:“看来设立剑阵之事还需要谢师弟参与,这样也好,他还是会回来的。”   想是这般想,他心中却清楚地知道,所谓练剑不过是假托之词,无非是想给自己期待他的回归而找个借口罢了。   他心中一定,对何所悟道:“好,那等谢师弟回来再练剑,你们上午不用去后山了。”      何所悟离开后,商离行坐在书房照常处理事务,到了晌午时分,处理了门人送上来的信函,听闻谢留尘还没回来,他心神不宁。   他深深蹙起眉:“他还没回来?”   门人道:“没呢,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见谢兄弟回来。”      商离行闻言忍不住左思右想:“他会去哪里?他能去哪里?难道是——”   他陡然心下一惊:“对了,他昨晚说他要去找傅长宁报仇,依他现在剑意全失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是傅长宁的对手?”      他心头大骇,腾地站起身来,额边渗出汗珠,又很快想着:“说不定这家伙是在跟我置气,他只是躲起来了。”   他松了口气,又坐了下去。   他这番动作,看得站在门边的门人纳闷不已。   商离行挥挥手:“没事,先出去吧。”   他抛却心中杂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书信上。      夕阳西坠时分,谢留尘还未归来,心绪不宁的商离行终于彻底确定谢留尘是去了周家村。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抛下手头信件就要去找人。   商离行离开书房,对着门人匆匆留下一句:“我先出去一趟。”便急忙忙快步走出秋水门,朝着凡间周家村的方向疾奔而去。      来到周家村之时,天色全然暗了下来,抬眼只见山林黑影沉沉,树影婆娑,隐约听得其中乌鸦嘶哑的叫声。商离行慌忙来到傅长宁的墓穴,只见墓穴周围遍地乱石黄土,坑坑洼洼,不复之前的完好。   凭借良好视力往下望去,只见洞穴左边是一面倒下的土墙,现出其中一个脏兮兮、黑漆漆的缺口,正通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洞。      傅长宁不在此地。   谢留尘也不在此地。      “人会在哪儿呢?”   越是找不到谢留尘,他就越是煎熬。此时两人都不在此地,难以担保不是傅长宁将人抓走了。或许,或许谢师弟已经遭遇不测了?   此种念头一出,商离行眼前一黑,心跳开始狂乱跳动。   这家伙被自己一句气话就赶跑,当真任性妄为。他恨极对方隐瞒自己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可是,可是如果对方真的死了,那自己估计也会郁郁终生了。   这愚笨的小家伙,真让自己又爱又恨。   不对,事情说不定还没到最可怕的地步。他神色凝重,目光放在那个散发浓浓腥臭味的通道上,衣袖一挥,足不沾地,刹那间,又回到周家村村口。      商离行走出数十步,忽而,止住脚步。   他敛眉垂眸,嗅得地面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泥土腥臭味,眸光一变,沿着那味道一路追赶过去。   等来到村头外的树林中,听闻潺潺水声。拨开树叶,见得林荫树下流淌着一条小溪。   谢留尘的青色外袍被胡乱扔在一旁,   人却不在这里。      商离行快步走到溪边,拾起外袍,却只见上面痕迹脏污,还带了点墓穴里的腐烂气息。他顿然全身冰冷,脑中轰隆巨响,他冲到溪边,不住左顾右盼,着急地大喊道:“谢师弟!谢师弟!你在哪儿?你快点出来,不要吓我!”      “哗啦”水声顿起,商离行回头一看,只见汩汩流动的小溪之中,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先是光洁白皙的额头,后是一对黑漆漆的眼珠。   那双眼睛透着氤氲的水汽,怯怯地望着他,眼皮不住眨动:“商师兄?”      商离行眼眸一紧,顿时三步化作一步,不顾衣裳湿透,跳进小溪中。   他动作势如破竹,带动整条原本平静的溪流都搅动起来,谢留尘被溅得水珠进了眼睛,正要起身擦拭,商离行却已经冲到他身边,一把将□□的他自水中拖起,死死按住他光溜溜的臂膀,哑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在想什么?我以为你死了,死在傅长宁手里,我害怕见到你的尸体!”   谢留尘被他唬住,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商……商师兄?”      商离行手下按得愈紧,眸光紧紧盯视他:“你就是存心想让我担心害怕对不对?你明明知道我在意你,我放不下你,就故意以此扰乱我的心思?想逼我主动跟你和好?”   说到最后一句,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恢复点平素的冷静。又想起自己平白担心了他整整一天一夜,还千里追来周家村苦苦寻觅他的下落,这家伙却居然躲在这里洗澡!   他突然恼怒起来,为自己多余的担心感到可笑,松开他,转身就走。      谢留尘这下可不傻了,商离行来找他不就代表心中还有他的存在吗?要是再让商离行自他身边离开,以后就再难挽回了。他深一脚浅一脚淌在溪流中,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恳求道:“商师兄!不要走!”      商离行被他抱住,果然停下身形。   谢留尘将头蹭在他背脊上,带着讨好的声音道:“商师兄,对不起,我以后不再冲动了,不会再骗你了,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他也不确定对方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但是商离行既然会为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就证明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毫不在乎。   他将商离行抱得紧紧的,低声哀求着。   被他抱住的身形僵住,谢留尘略微忐忑。   “商师兄?”      感受着背部衣裳湿淋淋的感觉,商离行深深吸气,他缓缓转身,眼中闪着谢留尘看不懂的神采,而后手一挥,将他一把揽进怀里。   “……你赢了。”   谢留尘被他抱住,又惊又喜:“商师兄,你原谅我了?”      商离行温声道:“我有什么办法?在听闻你可能出事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就跟当年双刀峰上一模一样,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放不下。”   谢留尘将他的心里话听在耳中,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搂住他的脖颈:“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放不下你,要我离开你,还不如要我去死!什么三个月五个月,我都不在乎了,我要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说完,他抬起头,双手勾住商离行的脖子,急切地要去吻他。      商离行也是热血沸腾,正要回应这一吻,蓦地,嗅出耳旁濡湿水汽下淡淡的血腥味,冷静将他推开。   谢留尘察觉不对,飞快缩回手。      “你的手——”商离行目光触及他鲜血淋漓的手,双眉蹙起。   谢留尘挣扎着将手伸到身后,呐呐道:“没事,没事了,小伤而已。”   商离行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心:“受伤了还敢碰水,我看看!”   他低着头,看着谢留尘伤痕累累的手心,眉峰蹙得越来越深,谢留尘就看着他笑。   商离行瞪他一眼:“还笑?你知不知道,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谢留尘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再三确定道:“你真的原谅我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商离行取出药丹,为他涂抹伤口,道:“他们的死都不是你害的,祁欢也说已经原谅你了,我还能怪你什么?你也早为此付出代价,吃了苦头。”      谢留尘乖巧任他处理手上伤口,低着头咕哝道:“可是我杀不了傅长宁,没办法帮他们报仇。”   商离行叹道:“会有机会的,只要你不再像这次一样冲动行事就好。”   谢留尘本是开开心心的,听闻他训诫一般的话,又收了笑容,羞愧地低下头。      低头时,才发觉眼下情景多么古怪。他没穿衣服,全身赤条条的,身上水珠不住往下滴,跟商离行面对面站着,两人脚踝都浸在溪水中。   商离行除了裤脚被溪水打湿外,因为刚才跟他抱来抱去,身上的衣裳也是湿透大半。      他察觉眼下的窘态,脸上轰的一声就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要爬上岸穿衣服去。   商离行正心无旁骛为他包扎伤口呢,见他不安分,将人拉紧,皱眉道:“干什么?”   谢留尘无法收回手,只能掩饰般缩起肩膀,拼命捂住下半身,支支吾吾道:“我,我要去穿衣服……”   商离行见他忸怩的样子,霎时便明白了:“喔,原来谢师弟是害羞了?”      谢留尘恼得忙转过身:“才不是。”他挣脱了商离行没怎么用力的双手,转个身,落荒而逃一般跳上岸,两条细白长腿穿梭在草丛中,在商离行眼前荡来荡去,看得他忍俊不禁。   谢留尘躲在一块大石头后,捡起岸边那几件仍散发着臭味的衣袍,闻了闻,又不肯穿了。      他微微侧目,见商离行还站在溪流中,一动不动,笑望着他,显然没把他赤身裸体的尴尬看在眼中。   谢留尘有些安心,又有些说不出的失望,干脆走出石头角落,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提着衣袍,直对着商离行走到溪边,手一松,将衣服扔进溪中。   “洗一下。”他红着脸解释道,旋即蹲下身,强迫自己忽略身上异样感觉,在溪边浣洗衣服来。      商离行始终笑意不灭,也上了岸,脱去身上被打湿的外袍,扔到一旁,而后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上的衣裳:“我来吧,你手上还有伤。”   谢留尘没让他动手,不肯抬头,坚决说要自己洗。   衣裳只是沾染了泥土,并未脏到哪里去,谢留尘搓洗几下,以真气烘烤两人的衣服。      这番动作下来,又过了两个时辰,夜色更加深了。   谢留尘烘好了衣服,背对着商离行,衣服提在手上,正打算穿上。穿到一半,他突然觉得就这么错过今晚实在有些可惜,他转了个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商离行,鼓起勇气问道:“商师兄,你现在是不是也跟以前一样喜欢我了?”   商离行也正穿着衣服,闻言眨眨眼:“你说呢?”      谢留尘道:“之前说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可是被我搞砸了。虽然你说你放不下我,可是,”他嘴角往下微撇,“我不确定你只是原谅我,还是真的重新爱上我?”   先前商离行曾说过自己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他还是觉得商离行来找他只是怕他出事,而并非对他有情。在没得到最确切的答案前,他不敢妄想太多。      商离行看着他怯生生望过来的样子,心中好笑,招手道:“过来。”   谢留尘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双足不由自主地开始走动。   他只穿着雪白内衫,衣襟没拢好,露出大半个胸膛,下半身光溜溜的,一颗心噗噗乱跳,也没顾得上害不害臊,双眼亮晶晶地走到他身边。   他眼带期待地望着他:“商师兄……”   商离行说了一句:“这是我的答案。”接着,按着他的后脑,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谢留尘感觉着嘴唇传来的温软触感,眼前无数星光闪烁,他得到肯定的答案,只觉整个人都快活得要炸了。他激动难抑地抱住商离行:“商师兄,我爱你!”   商离行闭上眼睛:“商师兄也爱你。”      二人在山野溪边热烈接吻,这一片安谧的夜色中,没有其他人,只有天地的见证。   谢留尘好生得意快活,在他这一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最爱的人就在眼前,柔情款款,爱意绵绵,与自己两情相悦、唇齿相交。什么四族恩怨,什么种族立场,在这一刻,全是虚妄,全是狗屁。   商师兄终于回应了他,终于重新爱上了他!      吻着吻着,不知是谁先起了反应,也不知是谁先脱去对方的衣服……      ————【此处省略两百字】————      翌日清晨,晨曦未现,商离行在一阵铮鸣剑声中醒来。   他躺在岸边石头上,身下是自己的衣裳,身边空荡荡的,那人先一步醒来,还十分贴心地把他的一件外袍盖在他身上。   商离行回忆着昨夜滋味,心中惬意非常,懒洋洋叫了一声:“谢师弟……”      那不远处的剑声依言停下。而后,那人走出树林,“蹭蹭蹭”地跑过来。   商离行优哉游哉地躺着,笑着望向来人。      谢留尘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侧,假装不满地抱怨道:“你怎么还不起来啊?已经天亮了。”   商离行慢吞吞伸了个懒腰:“好累啊,起不来,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昨夜把商师兄折磨成这样。”      “到底是谁折磨谁啊?”谢留尘侧首瞟他一眼,嘟囔道:“昨晚,昨晚明明是你把我,哼——”越说越难为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离行半坐起身,凑近来,低声笑道:“我把你怎么了?说啊。”   “不说了!”谢留尘恼羞成怒地推开他。      商离行被他推开,没有生气,反倒笑着自身后将他环住,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眯眯道:“告诉商师兄,那里难不难受?”   谢留尘摇摇头,红着脸小声说道:“不难受,就是怪怪的。”   “怪怪的啊?”商离行笑着追问:“怎么个怪怪法?”   谢留尘如实应道:“好像在天上飞,又好像在水里游。”   商离行在他耳边低声闷笑。      谢留尘很不自在,又是扭捏又是回味道:“很奇怪的感觉,但是又很快活,以后,以后我们还要做,好不好?”   商离行哈哈大笑起来。      谢留尘十分难为情地堵住他的嘴:“商师兄!不准笑了!”   商离行收了笑声,眼中还是笑意未减:“真的滋味这么好啊?”   “哼哼,不告诉你。”谢留尘嘴角翘得高高的,很得意地哼唧几声,却又刻意避开他的眼神。      商离行知道他害羞,调笑几句就没再说些什么,又见到他怀中散发着余热的修明剑,有些诧异:“嗯?修明剑?你可以使出剑意了?”   谢留尘点点头:“嗯,好了,早上我醒来就察觉修明剑在召唤我了。起来练了剑,发现又可以练剑了。”      先前因误杀祁欢之事,他一直心中郁郁,使不出剑意,哪怕向商离行交代一切,也无法重拾剑心,然而昨夜与商离行冰释前嫌,次日就能重新挥洒剑意,其实内因如何,谢留尘已然想透。   “我一直以为是祁欢,没想到其实是你。”谢留尘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商离行怔了一下,问道:“是我,才使你重新得以释出剑意?”   谢留尘定定望着他道:“对,你才是我的心结。”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人十指交缠,缠缠绵绵地回到秋水门。   这次心结尽开,他们再无所顾忌,坦诚地牵着对方的手,偶尔间一回眸,便是相视一笑。      秋水门忙碌情形一如往昔,门人也未因他们的失踪一日而起什么异动。   进门时,商离行道:“这次你解决剑意问题,我们需快些排练五行剑阵,补上之前被耽误的进度。”   谢留尘想到之前之事,有些愧疚,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们刚刚进了门,门中散修见商离行回来了,便迎上来,相继向他汇报近日事务进度。   “门主,三天前传信给了西涯山,那边依旧没有回应。”   商离行神情一敛。   谢留尘诧异问道:“怎么了?找西涯山什么事?”   他神色莫名问了几句,片刻,也反应过来了。      此番诛杀傅长宁,需在中洲、南岭、北陆、东岛、西涯山各设立一处剑阵,配合出剑,纵横连成五行剑阵,而其中唯独西涯山是妖族领地,人族要在西涯山上设立剑阵,需问过妖族意见。商离行之前曾派遣门人去西涯山奉上亲笔信,却没能得到妖族确定的回信,也不知妖族会不会答应出借西涯山地界。      “这好办啊,商师兄,我是妖族之人,我去西涯山不就行了?”谢留尘丝毫不觉得这是问题。   商离行摇头,却是对着众门人道:“这事我会亲自处理,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吧。”   门人应是,纷纷退下。      谢留尘一见他将众人遣开了,便知道此事比他想的要复杂的多,他奇怪道:“商师兄,怎么了?你——是不是——”   他极快地反应过来:“你不想让我去西涯山?”      商离行牵着他,慢悠悠走回自己院子,路上说道:“妖族与人族一向不太和睦,我担心这次向他们借地,他们会借机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故而我前几天只是派散修前去送信而非亲自上门求取,不让妖族看出我对此事的在乎程度。”   谢留尘还记得五十年前妖族兴兵南岭之事:“南岭虽然物产丰饶,但妖族也有自己的地盘,不至于要跟人族抢资源。”      商离行叹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   商离行认真看着他,温声道:“我是怕,他们会以此要求你回西涯山,不让你再和我见面。我怕你一个冲动就答应了,所以一开始就没将这件事告诉你。”   “啊——”谢留尘显然没想到这一层,愣了下,又急忙解释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样都不会受他们威胁的。”   他并不在意商离行所说情况是否真的发生,心中反而有些飘飘然起来,真好,这个人不管是初见还是现在,永远都在为他着想。   他十分满足地将头倚上去,靠上他宽厚的臂膀,呢喃一般道:“商师兄,我不会离开你的。”      商离行道:“此事不急,我会另想办法,不会让你为难。”   “嗯,我相信你。”      走到院子门口,正好碰上何所悟与曲空青走过来,二人神色有些冷峻。谢留尘有些害羞地松开依偎着商离行的手。   商离行扫他二人一眼:“今天没有练剑?”   何所悟在一旁沉着脸不说话。      曲空青干脆直接地落下一语:“方景林和贺七失踪了。”   “嗯?失踪了?”谢留尘与商离行互视一眼。      曲空青继续说道:“昨夜商门主离开后,他们就失踪了。我们去了后山练剑之地,从昨夜找到现在,都找不到他们两个。我们二人生怕剑阵之事传出去,所以没有声张,决定等商门主回来,再做决定。”   何所悟双唇抿了抿,道:“是我辜负大哥嘱咐,没看好他们。”      谢留尘却是完全不懂了:“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两个师兄会一起失踪啊?也不留封信什么的。商师兄,他们都是云山弟子,这事要不要告诉向师姐?”   商离行沉思了下,摇头道:“这事先不要告诉晚宁,免得让他们担忧。秋水门会先派几个信得过的散修,暗中将人找回,切忌打草惊蛇。”   何所悟道:“是,我就去挑一些散修过来。”      商离行冷静吩咐下去,心中却是不解:“他们会去了哪里呢?”   这两人都是云山剑宗数一数二的剑修,竟然同时间无故失踪,方景林古古怪怪便罢,怎么连一向低调不张扬的贺七也出了事?      到了晌午时分,几个被派遣出去的散修陆续回了秋水门,说搜遍了秋水门方圆几百里,都没有找到方景林二人。   议事厅中的几人现出凝重的表情。      “他们会去哪里?”商离行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皱眉思索着。   其他几人都站着,亦是神情冷肃。曲空青一只手托着下巴,来回走动,“啧”了一声,道:“如果临时有事要回门派,也该告知一下呀,这么闷声不吭地走了,真让人费解。”      谢留尘提议道:“还是去云山剑宗看一下吧,说不定他们回门派了呢。两位师兄平日关系也挺好的,总不能是闹不和吧——”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突然想起,先前自己上云山的时候,正好遇上贺七与方景林在山道上练剑,那时两人之间的氛围十分不同寻常。   但要说哪里不同寻常,他也说不上来。      没有下落,也没有寻找的方向,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商离行只得无奈道:“嗯,我们去云山剑宗一趟吧。”      他们将要动身,这时,门外跌跌撞撞冲进一人,披头散发,浑身是伤。   几名散修哗然,谢留尘等人一时也愣住了。   商离行见到来人,眼皮一跳,忙从座位上站起,上前将人扶住:“贺师弟,你怎么了?你去了哪里?怎么搞的一身伤?”   那浑身血迹的人正是云山剑宗的贺七。   只见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沙哑的声音喊道:“快!快去云山剑宗!掌门有难!”   “快去救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众人脸色一变。   ……   乘奔御风,商离行、谢留尘与何所悟曲空青四人带着贺七,急匆匆赶在前往云山剑宗的路上。      贺七身形矮小,被何所悟毫不费力地扶着。几人运起身法,身影迅疾如风,心情异常焦灼。      “是方景林打伤你的?”路上,商离行开口盘问道。   贺七脸色苍白,嘴角血迹不断渗出,他断断续续道:“是,是……他想去给那人通风报信,被我发觉,我想拦住他,被他使暗招打伤,差点,差点死在泗海中……”   原来他们是藏身泗海中,怪不得散修们在后山兜兜转转半日始终一无所获。   商离行默然不语,片刻,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对劲的?”      贺七道:“商师兄,你还记得吗?五十年前,你曾经在魔尊云山的时候,在山门前救出,救出昏迷不醒的我?”   商离行霎时就明白了:“那次也是方景林所为?”   “是,那次也是他趁乱打伤了我,想暗杀我,不过……不过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早就成了魔族棋子,背叛了人族了……”      谢留尘静静听着,心思陡然飘远,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方景林时的情景。   那年他第一次下山,见到同门中诸多师兄师姐,其中方景林是最活泼好动的一个。   那人总是一幅嬉皮笑脸的模样,跟贺七勾肩搭背,互相挖苦对方。他那时还以为他们感情真有这般深厚,现在想来,他们更多的是在彼此试探。贺七掌握了方景林不少秘密,导致方景林屡屡对他暗下杀手。      魔族为了苦心营救出魔尊,不会只设下他一颗棋子,定然还有其他棋子。   他想,方景林可能早在认识他之前就已经与魔族勾搭上了。   可是,云山剑宗有他挚爱的师兄师姐,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因生怕云山生变,他们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赶到云山剑宗。   落到山门前,草木萧瑟,静谧无人。没有弟子守候在山门前。      他们也不敢耽误,没有多作停留,便直接冲进山门,一路奔向向晚宁所在的宣和峰正殿。   据贺七所言,他在被打入泗海之后,曾在意识朦胧中听闻方景林与一人的对话,那人言道方景林多年来心系掌门之位,如今为了一偿夙愿,须得杀掉身为现任掌门的向晚宁。   那与方景林谈话之人的身份,其实众人都已猜到。   便是傅长宁了。   而方景林将贺七打伤,却没有对他下杀手,兴许是还因心中残留着一抹同门情谊?   或许,事情还不到最严重的一步。      他们进了正殿,印入眼帘的是满地刺目冷厉的鲜红。   众人气息一滞。   只见自正殿门口的地板上,淌了一地红透透的血迹,一路蜿蜒着通往二楼观景台,那血量极大,几乎铺满了整个大殿的地板。   这可怕的血量,几乎可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谢留尘失声道:“向师姐?!”商离行眼神一黯,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贺七悲痛大叫:“糟糕,来晚了!掌门师姐她——她遭遇不测了!”他想及自己千辛万苦为救同门,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来,心中埋怨自己道:早知就该早一步告知众人真相。      商离行深深一叹,安慰众人道:“别担心,可能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大家冷静点。”      正殿中,是死亡一般的寂静,五人踽踽身影,映衬着满地血腥灾殃,分外凄冷。蓦地,二楼传来一股微弱的气息与低叹声。      “二楼有人!”商离行最先发觉那声音的存在,直接拉着谢留尘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曲空青与背着贺七的何所悟紧随而上。      他们冲上二楼,眼前场景却出乎他们意料。      向晚宁坐在二楼地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一地血泊中,她低着头,口中不时发出哀伤的低叹声。   她怀中正抱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男弟子。   那人胸肋深深插着一把剑,血液干涸,流淌一地,渐成凝固的褐色。   已经死去多时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个时辰前。   云山剑宗,宣和峰,正殿外。   自正殿二楼栏杆往外望去,只见鹿鸣悠悠,青鹤长鸣,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自那日听商离行说了魔族随时会攻上南岭的消息后,向晚宁便开始着手安排弟子巡视云山,布下防护阵之事。   弟子们依次被她派遣下去,留守在云山各地,忙碌于练剑与布阵之事,眼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正殿二楼,远远眺望着这偌大的云山。      当年清阳掌门临危托命,将整座云山剑宗交到她手上,如今她终于再度成功使云山剑宗坐稳了南岭第一剑宗的名号,也算无愧师尊的嘱托了。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缓慢的踢踏声,打乱了她的一番沉思。   有人上了二楼观景台。   她转身望去,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向晚宁有些意外:“方师弟,你不是在秋水门陪商师兄他们练剑吗?怎么半路回来了?”      方景林一身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她身后,他右手提着自己的剑,眼神微微涣散,脸上全是伤痕,却没有回她的话。   向晚宁神色微敛:“方师弟,你神情好像有些不对,是没休息好吗?秋水门住得不惯吗?”   方景林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提着剑朝她走近。几步来到她身前,站住了。他的剑锋一直对着向晚宁,没有移开过半分。      “方师弟?”   向晚宁秀眉微拧。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方师弟,你想跟师姐比剑?”她目光陡沉,左手不着痕迹地往后腰探去,作取剑之势,神色镇静道,“你知道师姐修为在你之上,你想跟师姐对战,恐怕胜算不大。”   其实她心中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此时云山弟子们都在山间巡视,宣和峰只有他们二人,方景林若是真想对她动手,她没有把握能完全将人制服。她装出镇定之态,想着先将人稳住再说。      “他叫我,来杀你。”方景林眼珠动了下,终于缓慢地开了口。   向晚宁惊疑:“谁?谁叫你来杀我?”   方景林眼神失焦,表情茫然,一字一顿道:“那个人说,只要我杀了你,就能做掌门……”      “你——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向晚宁先是一怔,很快震怒不已,“是掌门之位重要,还是师姐重要?你忘记了吗?我们师姐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剑,每每你犯了错,都是师姐为你求的情,如今,你竟说你要来杀我——”   她猛地大喝,“你快清醒过来!将剑放下,今日之事我当做没发生过,你也没有回过云山!”   “师姐,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方景林缓缓摇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而后,剑锋上抬,直指向晚宁,“师姐,以往我们练剑,我都是让着你的,这次,我不会让了。”      向晚宁欲想先将人降服,在他话音落下之前,先一步动了手。   剑光乍起,二楼上身影交错,向晚宁剑招快如飞影,却被逼得步步后退,应对起全力以赴的方景林来,再不如以往那般轻松。   向晚宁心中一黯,叹道:“多年来,他确实一直让着我。”   她这等情绪,表面上没有流露半分,但不断后退的脚步和渐趋减弱的剑意,却已经暴露了她优柔寡断的一面。      方景林游刃有余地拆解剑招,甚至还在她耳边说道:“师姐,早跟你说了,妇人之仁是成不了大事的,你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做掌门。”   “住口!”向晚宁陡闻此言,秀眉一拧,剑势猛攻,又被激发出汹涌的战意,“你以为你就很适合做掌门吗?多年来你修炼不前,举止散漫,我早看在眼里!你何曾了解过这个身份下要承担的万千重担,你以为掌门真的好做吗?”      她被方景林寥寥几句话激得满腹怒火,几乎便是不容犹豫地催发剑意。   在她长剑再次刺来之时,方景林手中剑有一刹那的停顿,而后他停住剑势,任由向晚宁的剑刺透他的下腹。   剑锋薄如蝉蜕,透体而过。   方景林对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身子直直倒落在栏杆前。      “方师弟!”向晚宁眼睛睁大,很快收回剑,半跪在地,将摇摇欲坠的他扶住。   “噗——”艳红的液体自方景林腹部喷薄而出,顺着楼梯蜿蜒流淌,“滴答——滴答——”缓缓滴落到正殿地板上。      向晚宁低叹:“激怒我杀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一起长大,向晚宁对他了解甚深,在他倒下那刻便已明白他的用意。方景林也是了解透彻她的性子,才那般出言相激,激起她的战意。   方景林被她抱在怀中,不住地颤抖地身子,炽烈的日光照射在他面上,他眯起双眼,恍若从一场颠倒迷离的梦中醒来。   他好像很多年没有见过日光了。有些刺眼,又有些怀念。      “师姐……”   “我在。”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向晚宁轻抚他的鬓角,低声哀叹。   “对不起,师姐,其实,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方景林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魔尊被囚禁在云山的真相是我透露出去的,云相长老……也是我杀的……我还……打伤了贺七……”   向晚宁全身一颤,喃喃道:“原来,原来当年是你——怪不得你一直在阻止我接纳谢师弟回云山,我以为你是真的在为云山剑宗考虑,原来你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方景林却低低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现:“是啊,我动手杀了门中长辈,还将它嫁祸给了一个无辜的师弟……”   向晚宁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你要杀害云相长老?”   “我好恨,我好恨,明明同样身为掌门亲徒,他们事事都只倚赖你,却从不肯重用我,甚至,甚至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   “所以你就一时起了杀心,将云相长老杀死在东岛的海岸边?”向晚宁深深闭上眼,“方师弟,你真是好糊涂啊……你瞒得我们好苦,如果是为了掌门之位,你要的话,师姐未必不会给你,可是你——不该用这种方法!”      “对不起,师姐,我从那时候起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我压抑不住体内汹涌的杀意,我,我……对不起……师姐……”   向晚宁无声一叹:“你对不起的,又何止我一个?”当年因云相长老在天一阁上莫名身亡之事,连累玄思真人与谢留尘师徒被赶下山,从此在外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向晚宁想及此事,心中又是愧疚万分。      方景林声音断断续续:“因为,我欺骗他们,我不会伤心,可是我欺骗师姐你,我会很伤心很伤心……”   “他想让我来杀了你,最后,可是,我怎么可以对师姐动手呢?师姐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我无论伤害谁,都不可能伤害师姐……”他说到这里,全身血液急速流失,语气也是气若游丝,“师姐,请代我向谢师弟和贺师弟说声对不起……”      向晚宁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嗯,我会替你说的,先睡吧,睡醒来,一切就好了。”   方景林低低回了一声“好”,双腿抽搐一下,而后双眼一闭,再也睁不开来。   ……   谢留尘几人慢慢走到她身后,静静站立,一言不发。   良久,向晚宁才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是,掌门……”被何所悟扶住的贺七捂住胸口,愧疚地别过头。   “为何不早一点告诉大家呢?”   贺七沉默一瞬,道:“毕竟……也是同门师兄,有过练剑情谊,不到最后一刻……贺七总不愿他走到声名狼藉的那一步。”      “也是,说出去谁会信呢?谁会想到门中最大的叛徒是他方景林呢?”向晚宁轻抚着手下冰冷的躯体,“他的心思藏得太深太深,连我也毫不知情。”   谢留尘上前一步:“向师姐,请节哀。”   他们没有亲眼见到方景林身亡过程,但看到满地血腥,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方景林最终选择了自己的方法,战胜了心中欲念,却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向晚宁叹道:“谢师弟,方景林死前说了,当年在天一阁上的云相长老是他所杀。他要我跟两位师弟说对不起。”   谢留尘讶异不已:“是,是吗?”原来竟是方景林动的手,怪不得云山剑宗多年来始终追查不到真凶。他恍然回想当年在东岛上那一夜的场景,此时此刻,与方景林所言联系,竟然存在诸多当时注意不到的细节。   当时他为了不让天一阁禁制发现自己私自深夜外出,一心赶回云山弟子下榻院子,路上刚好遇上角落中的一个黑影。现在回想那夜经历,他确定那个黑影就是方景林了——他在海岸边杀害了云相长老,回院子时却发现商离行守在院子中,只得在院落外围徘徊,等到天亮时分商离行离开客院,他才得以回房。   谢留尘又有些懊恼,如果当年他将此事记在心上,及时告诉商离行,以商离行的能力,绝对能很快找出杀人凶手,这样,便不会有后来的这许多事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已经铸成的大错无法挽回。   一切因果,尽系于不经意的一念之间。   他与商离行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同时想道:“傅长宁又害了一个人。”      “你恨他吗?”向晚宁声音低低,听不出喜怒哀乐。   “不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身不由己。”事隔多年,谢留尘早将前尘往事放下,此时骤然听闻真凶,心中竟是波澜不起,一点悲怨怒恨的情绪也没有的了。      “我仔细想了想,原来从一开始起,在南岭上频频动手脚的,不是魔族而是傅长宁,”商离行道:“如果我没猜错,方景林也早受了傅长宁的控制,只是他身为剑修,内心还残存着一定意志,因此多年来活在悔恨交加中,修为裹足不前,没有对贺师弟和向师妹下最后杀手。”      他缓了缓语气,道:“方景林没有遵从傅长宁的命令下手,也就是说,傅长宁控制识海的方法并非无懈可击,我相信总能找出对付他的办法。”   谢留尘道:“商师兄,可是方师兄将我们的动向透露给了傅长宁,傅长宁知道了我们设立剑阵对付他的事,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出什么诡计。”   商离行“嗯”了一声,静静思索着后路后续动作。      向晚宁背对众人,突然道:“商师兄,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商离行霎时会意:“你想我们答应不泄露今日之事?”   “是,我想留给他最后一个清白,”向晚宁平静道,“方师弟一念踏错,孳生心魔,成为傅长宁掌中棋子,固然是他修为不够,但细细想来,也是我这个师姐做得不好,让他凭生许多不满。”   商离行慨然应允:“好,我答应你。” 第一百六十章   方景林被秘密埋在云山剑宗后山,直到他们离开时,云山弟子仍不知道正殿里发生的这件事。   因方景林之死,出阵者少了一人。商离行一想到又要寻找合适人选之事,不由有些伤脑筋,回秋水门的途中顺便向曲空青贺七等人求助,求他们举荐合适的剑修,代替方景林。      贺七想了一下,道:“我有一个人选,剑术修为不同凡响,加上曾有过一段非比寻常的机缘,可以代替方景林设立剑阵。”   “是谁?”商离行略微诧异,忙问贺七。   贺七却没有直言那个人是谁,只是言道:“商师兄,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去请那个人过来。”   “好。”商离行素来知道他有自己的主意,痛快地答应了他,“既然你有人选推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你们须得尽快赶回来,傅长宁既然重新找上方师弟,就证明他已经行动了,说不定,他已经识破我们的剑阵了。”      贺七笑道:“明白,我先走了,诸位请静待我的好消息吧。”说着朝众人行了一礼,便要离去。   “诶贺师兄你的伤——”谢留尘拉住他的衣袖。   “没事了,伤势看似沉重,但方师兄并没对我下杀手,所以我一个人行动是没问题的,”贺七晃晃自己鲜血斑斑的右臂,舒朗笑道,“设阵之事迫在眉睫,而且那个人的下落现在只有我知道。还是我现在去吧。”   谢留尘有些不解:“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哪?这么神秘?”   贺七哈哈笑道:“说神秘倒不神秘,也是老熟人,不过那人性子太傲,骚扰的人太多,恐怕请她不来。”笑完又朝着众人道,“别担心太多,贺七会及时将人带回来的!”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他摇摇摆摆地晃着身子去了。      商离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颇有感慨道:“贺七此人,看似独来独往,实则古道热肠,做事也极有主张,他既然说自己能找来一名好的剑修,那我们便相信他一回吧。”   谢留尘也点头道:“方师兄几次对他动手,他尚且能放下旧日仇怨,为方师兄隐瞒至今,看来这个人真的不错。”   “嗯,我们回秋水门吧。”商离行拉起他的手,带着曲空青与何所悟,一行四人回了秋水门。      商离行唯恐设立剑阵之事已经被傅长宁发觉,便命几人暂且停下演练剑阵的进度,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曲空青本是一心想留在秋水门,可惜纪清一直不愿见他,东岛他父亲曲白微那边又有急事找他,不断催信过来,他只好恋恋不舍地回了天一阁。   如此一来,秋水门又恢复成一贯的日常生活。      谢留尘闲着无事,天天在门中瞎转悠,夕阳下山时的河边残阳斜照,落日熔金,照得河面金灿灿的,宛若碎金点点。他十分喜爱这道景色,每晚黄昏时都一定要来河边躺一下。      他躺在河边,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身下的野草。   “小公子在干嘛呢?”商离行在处理了一整日的门中事务之后,偶然路过小河,见到他一个人自己跟自己玩得正乐,便走过来,将他一把揽入怀中。   他便干脆往后一仰,任由自己倒在对方怀里,惬意地闭上眼,“我在想很多很多,方景林当年到底是怎么瞒过众人杀死云相长老,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傅长宁搭上关系?傅长宁到底什么来历?还有,师尊又去了哪里?”      “想这么多啊?”商离行揉揉他的头顶,在他耳旁笑道,“想出什么了吗?”   谢留尘摇摇头,眼神黯然,又说道:“原来方师兄从多年前起就一直想做掌门了,可惜他从没有对人说起过,要是早知道他有那种想法,众人多加劝解,也不至于让他走上那样的歪路。”      商离行不免有些好笑,看来红尘走过一遭,谢师弟终于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情怀,他道:“有些人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实心里过于沉重,他们的心结往往是需要自己想通的,旁人无法开解。”   谢留尘叹气道:“幸好我们没有那种过于虚无的妄想,不会生成心病,不过,”他说到此处,忽然面露茫然之意,“现在方师兄也死了,我有点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成了不受自己控制的人?”   商离行将他搂得更紧,道:“别多想,以你的心性,还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被掌控。”   谢留尘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商离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傅长宁看着实在心机深重,怎么就那么轻易跟你以兄弟相称?”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好几次他明明都抓住我了,却又放过我,”谢留尘十分困惑地蹙起眉,沉思一阵,又皱起鼻子,“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脸皮怎么这么厚啊?”商离行被他逗笑,忍不住掐他的脸蛋,“来来来,我看看,是哪里长得这么厚的面皮?”   谢留尘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眸,非常不好意思地在他怀里躲来躲去。      “嗯,是这里吧?”商离行对着他的脸颊吻了下去,“唔,我看这里也挺厚的,再亲一下试试。”指腹在他挺翘的鼻子上摩挲,头又伸过来,轻柔地吻着他的鼻尖。   谢留尘被他亲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挣扎着要逃出他的怀抱。      “好了,好了,知道你怕羞,不逗你了。”商离行懂得见机收好的道理,亲了几下之后便从容地放开了他。   可是人是放开了,手肘却又不断杵过去,碰碰他手臂,“开不开心?”   谢留尘若无其事地点头:“开心!”      商离行低低笑开,笑过之后,又谈起正事:“我那天去周家村,没发现傅长宁的踪迹,看来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可以走出地下墓穴了。”   他长叹一声:“现在傅长宁为祸南岭,魔族之灾反倒成了次要的,这个人来历成谜,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现在方师弟已死,不仅使我们失去了一名剑修,还使得傅长宁知悉了我们的计划,唉——”   他从来都是自信从容、笑容满脸的样子,谢留尘鲜少见过他这么意气颓丧的一面,急忙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不要叹气,我不想见你叹气!”   商离行顺势抓住他的手:“没事,我不会轻易丧失信心的,不用担心。”   谢留尘倚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他的背脊,以安慰一般温柔的语气道:“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谈到这里,这时一名散修远远冲着这边叫道:“门主,西涯山来信了。”   “好,知道了,”商离行随口应了一句,一把将他拉起,“走,我们去看看。”      夜色深深,书房中,商离行展信之后,沉重的神色稍稍缓和:“他们果然想让你回去。”   不过西涯山会主动提出要人条件,反倒让他放下心来,“只要他们提出条件,就证明此事尚有商量余地。”   谢留尘黏糊糊地赖在他腿上,闻言歪了头,“商师兄,我来回信吧。”   商离行欣然应允:“当然,这是你跟家人之间的事,当然你来回信最好。”      谢留尘笑了笑,转身拿起案上笔墨,提笔在白纸上写道:“我在南岭活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要陪着商师兄一起面对坏人,如果你们想让我平安无事,就答应出借西涯山领地。”      商离行探头看到他写的字,挑了挑眉:“行啊,懂得威胁人了,此番情态,你这个姐姐要是再不答应出借西涯山地界,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   “那是,”谢留尘放下手中笔,揉揉手腕,得意地说道,“他们要是想让我回去,就必须让步,不然我哪怕跟你死在一起,也不容世人将我们分开!”      “嘘——别胡说!”商离行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无奈道,“很多话不能信口说出,神灵有感,会听到的。”      “听到又怎么样?”谢留尘不满地撇撇嘴,“反正我们是在天地下见证过的道侣,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越说越是心潮澎湃:“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告诉天下人,我永生永世都只跟商师兄在一起,我们一起生,一起死!”   商离行闻言,心头乍然颤了一颤,定定望着他,眼底盛满柔情。      灯下濯濯如昼,光晕逐散,衬得他含笑的眉眼越加深邃。   谢留尘头脑发热地说了那番话,无意间引来商离行如此深情的凝望,他蓦地咽了一口唾液,极小声却认真地道:“商师兄,已经夜深了,我们来做快活的事情吧?”      他被商离行柔情万千的眼神所惑,商离行又何尝不是?灯下看他少年秀丽面容,含羞带怯地望过来,当真是艳若桃李,美如暖玉,商离行遽然心下一动,一把将他抱起,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结果,没等到贺七将人带回,南岭大陆上先一步发生异动了。      先是有修士在东方的城镇遇到不明袭击,死伤过千,死状凄惨;后有云山剑宗护山大阵也在某一深夜被破坏,几名弟子突然癫狂大发,对同门狠下杀手,使云山剑宗一夜间四五百名弟子惨死当场。   向晚宁当机立断,命人将这几名发狂的弟子格杀当场,又召集门下数万弟子更衣沐浴,到正殿接受四大长老的吟唱洗礼。      正殿中咒唱三天三夜的《清心咒》,旌旗飘扬,白衣猎猎,众弟子在聆听三天三夜的清唱后,终于勉强稳定心神,摆脱被人操控识海的险地。   剑修向来意志坚定,连云山剑宗如此多的剑修门派也遭到如此大的打击,更别论其他门派了。南岭上不断有各大门派发生内乱的讯息传来,虽在各大掌门人的镇压下及时处理解决,但饶是如此,各大门派还是死了不少弟子。      五月初,又有南方异动。南方一个小城镇中传来消息,传言傅长宁游历到南方,暂时驻留当地。各大门派之人听闻消息,群情激愤,短短两天内便聚集了上万门人与弟子,扬言要去诛杀始作俑者。      其中几个门派专程来请商离行出面相助,求他带领秋水门门人与众人一起奔赴南方城镇,合力剿杀傅长宁。      因亲身与傅长宁缠斗过几个回合,商离行知晓此人念力多么深不可测,他原本不愿如此轻率出阵,但在众掌门的合力劝说下,他的一番顾虑被打消了。   “我们如今人多势众,纵那傅长宁有翻天之能,也敌不过我们修士,何况此人只是一介凡躯,只要消除其肉身,再困其元神,他有什么操控识海的方法也使不出来了。”   “是啊,商门主,不过一个凡人罢了,有什么好顾忌太多的,我们出动上万修士围剿于他,都已经算是看得起他了。”   商离行垂眸静听,终究还是被他们说动,答应出面协助围杀之事。      他召集上千名散修,准备带崔明若和何所悟两人过去协助,将秋水门中的一切交给纪清与白萱全权负责处理。   谢留尘听闻他要出门,闹着要跟他一起去,被他温言劝住:“听话,在门中等我。”   “可是——”谢留尘扯着他袖子,十分恋恋不舍,“商师兄,我现在可以释出剑意了,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不是这个原因。”商离行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纪清性子柔弱,难堪大任,白萱又怀有身孕,做事不便,你替商师兄照顾好他们,就是对我最好的交代了。而且,商师兄也害怕你会出事。”   谢留尘还是坚持着不愿与他分开,商离行只好解释道:“好吧,其实,我不带你去,还有一个原因。”      谢留尘问道:“什么原因?”   “商师兄让你留在秋水门可不是为了怕你出事这么简单,”商离行深深一叹,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魔族可能会趁机攻上南岭,来秋水门搭救钟涟,你除了帮商师兄守好秋水门外,还需要警惕随时出现的魔族诸人,到时候商师兄远在万里之外,可能没办法及时赶回来,必要时,要记得去找西涯山求救。记得没有?”   “知道啦。”谢留尘这才知道原来他已经做好一切的安排,终于不再坚持跟着他一起出门,但心中很是不舍,仍是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半分。      商离行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头:“放心,这次我们去了这么多人,肯定可以将傅长宁抓获,此人来历不明,修为诡谲,实在令我心神不安,能早一日除掉,便早一日获得安宁,我也不想夜长梦多。”      谢留尘点点头:“那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商离行笑着亲吻他的唇角:“放心,我没事的,等我。”   “嗯。”      何所悟也在一般与白萱依依惜别:“好好在门中休息,有事让其他人代劳。”   其时白萱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但她哪怕怀孕期间,也是一贯镇定坚韧模样:“走吧,早去早回,我跟孩子等着你回来。”   何所悟絮絮叨叨道:“你怀着身孕,有事让其他门人去做,自己不要操劳太多。”   白萱无奈叹气:“好了,我又不是什么无知小女孩,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有事,你再唠唠叨叨,就要让门主他们看笑话了。”   何所悟,果然商离行等人都在旁边等候着,笑吟吟看着他们夫妻依依惜别。崔明若一身神色劲装,脸上全是戏谑神色。      他也不再唠唠叨叨,停下话语后,便在商离行的带领下,三人带着几百名散修一起出发了。   谢留尘是自二人确定关系后第一次与他分离,心中万分不舍,又紧跟着跑到秋水门门口,痴痴眺望他们远去的身影。      “不用担心,”白萱挺着小腹缓缓走出来,在后面说道,“门主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不会轻易出手的,这次抓人也是做好了全盘计划才会答应几位掌门的请求。”   谢留尘抓抓脑袋,语气闷闷不乐:“我不是担心他们抓不到人,就是感觉他们这次,唉,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有些不甘心,不想跟商师兄这么快就分开。”   白萱盈盈笑道:“处于感情热烈阶段的情人总是如此,少一天相处都觉得遗憾,我们回去吧。”      “嗯,白姐姐,”谢留尘转身扶住她,“商师兄要我帮他照顾好秋水门,门中现在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白萱沉思一下,摇头道:“没有需要你做的事情。”   谢留尘央求道:“白姐姐,你让我做点事情吧,不然我总是想着商师兄,练剑也练不好。”      白萱无奈道:“好吧,我们去看看纪清吧,他最近又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谢留尘一怔:“他?”旋即点头道:“好的。”      白萱将他带至藏书阁后的一处小院子中,路上说道:“一个人呆太久了总是难免胡思乱想,纪清自当年妹妹去世后,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比以前还要怯弱,只要一回秋水门,就会整天躲在房间里,要么趁着夜深人静时候去后山看纪柔的墓。唉,我们跟门主几次相劝,也无法使他走出旧日阴影。”   他们站立在门前,叩响门板:“纪清,我们来看你了,出来见一下好吗?”   许久,也不见纪清开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但房中仅存的微弱气息告诉他们,纪清是确确实实呆在房间里的。      白萱敲了几下门后,转而收回手,对谢留尘道:“算了,他不见我们,我们还是先走吧。”   谢留尘道:“也好,不去打扰他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狂放又熟悉的声音:“嘿嘿,诸位,我又来了。”   谢留尘与白萱转身一望,同时笑起:“曲少阁主,您又来了。”      曲空青身为天一阁少阁主,却不在东岛呆着,总有事没事就跑来秋水门骚扰纪清,其游手好闲的举动常常惹起门中忙碌的散修的不满,故而秋水门散修们是不太欢迎他的。   但白萱等人却是很欢迎他的到来,别的不说,如果说世上有一人能助纪清解开旧日心结,毫无疑问,最好的人选,就是曲空青了。      曲空青笑道:“哈哈,是啊是啊,因为实在想念你们,我在东岛呆不住,又跑过来啦。”   谢留尘道:“你是想我们呢,还是想纪清?”      “哈哈,都有,都有,”曲空青走到二人身边,望向那块薄薄的门板,了然喟叹道:“他还是不肯出来啊。”   白萱道:“对,说了不见就是不见,您还是别多费力气了。”      “唉,也罢,”曲空青吊儿郎当道,“那我暂且留下吧,只要我精诚所至,必能金石为开,相信他会出来跟我见面的。”   “曲少阁主都不用做事的吗?”谢留尘不懂为何他总是永远吊儿郎当,怔愣问道。   曲空青摇头晃脑道,“东岛有我父亲忙着,又有众多师弟陪着他,我是懒散惯的了,反正没事做,就常常跑来秋水门,跟纪清说说话喽。”      “喔。”谢留尘听得不甚明白,他也曾听闻曲空青当年是因为将纪清误认为纪柔,才对他万般示好。如今纪柔离世,曲空青却反倒看上了身为哥哥的纪清,这其中的爱恨纠缠实在是看不透。他对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好奇,不由问道:“那你是喜欢纪清,还是喜欢纪柔呢?”      曲空青听了此言,收起轻佻神色,眉目凝重地沉默一会儿,方认真答道:“我两个都喜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另一边,商离行带着崔明若、何所悟与几百名散修到了南方城镇时,刚刚歇下匆忙的步伐,正与其他门派的弟子会合,忽听得身后一道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来了,商门主,别来无恙啊?”   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大步走过来。   此人正是当年被他救了一命的太清观观主薛云清。   商离行当时救了薛云清一命,使其有幸逃过傅长宁的操控,之后,这薛云清便对他十分客气,言谈间也带着明显的亲近之意。      商离行也笑道:“薛观主,久违了。”   薛云清道:“哈哈哈哈,商门主,我就说你们会来。这厮祸乱南岭,罪行深重,依照商门主的脾性,定然是会亲自来抓捕此人的。”   商离行但笑不语。      薛云清又道:“这下就好了,有商门主协力相助,擒下此人不过易如反掌之间——”他说着话间,眼神一转,忽而注意到商离行站着一位艳丽无双的女子,他双眉上挑,脸上浮现惊艳之色,“啊这位是?”   崔明若盈盈一笑:“见过薛观主,薛观主唤我崔明若即可。”   薛云清恍然道:“原来就是传说中‘苍元第一美人’的崔姑娘,今日一见,果然美如天仙。”   崔明若落落大方地笑道:“薛观主抬举在下了,不过虚名罢了。”      薛云清赔着笑意奉承她几句,偷偷瞥她好几眼,直到何所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才恍然回神,尴尬地转开视线,继续笑呵呵对商离行道:“商门主,贵门真是人才出众啊,没想竟还有像崔姑娘这样的青年才俊。”   商离行也没兴致说场面上的客套话,直接切断他的话道:“客气了。薛观主,你们到底在哪里得到傅长宁出没的消息?”   薛云清见他心急,也不再废话,拱手道:“商门主,几位请随我来。”      他带着商离行三人,身后跟着几百名修士,穿过密集丛林,步行至一处山崖上。   山崖临近小城镇,风光甚好,可俯瞰身前数百里的镇上风光。此处小镇人丁繁华,数十万居民常住在此,安居乐业。      薛云清指着远处人来人往的小镇,道:“有弟子来报,三天前在城镇中目睹他的下落,我急忙忙派人追踪到这里,可惜转眼又失去了他的踪影。”   商离行道:“确定他还在这个镇上?”   薛云清道:“确定,不过镇上凡人太多,我们不想打扰居民,便命弟子乔装打扮,秘密在城镇搜查他的身影,不过三日来一直找不到他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猜,他可能已经逃至山林中,便又派了门下另一批弟子连夜深山搜刮,相信不日就能搜到他的下落。”      商离行听罢,沉吟道:“如此大费周章地以人力搜索,恐怕见效不著。”   “哈哈,商门主这可放心,我们已经在昨日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一露面,我们便驾起罗网,生擒此人,教他插翅也难飞!”薛云清带着自信笑意,傲然应道。   商离行凝眸望去,果然围着城镇的四面山林都泛着一层隐隐星光,光芒绵延数百里,成一光圈,彼此间起落呼应,结成一张足以遮天蔽日的网状符阵。在日光照耀下,那星光只是不定闪烁,又很快消失不见。      等到夜间,城镇点起万家烛火,藏身山间的修士们分头聚集,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薛云清与其他门派掌门继续在其他山坳排布天罗地网,按照他们的说法是,为防傅长宁趁着人多脚杂之际趁乱逃离,几个门派宜分头行动,由一个门派守着一处山崖,各门派间以红光信号呼应。商离行也懒得自己做主意,随意应了一声,任他们折腾去了。      现在围在这处山崖的只有他带来的秋水门门人,商离行独自一人负手站立,望着脚下烟火人间,油然而生归家的思绪。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前襟衣裳皱巴巴,尽是离开秋水门前,被谢留尘抓出来的痕迹。   他无声低笑。   那家伙一向对他缠得很紧,一刻也不愿与他分离,离开秋水门前他好说歹说,才将人劝在门中。他自己心中也是万分不舍的,但一念及傅长宁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便一日不得安宁。他心中有一个近乎直觉般的念头:傅长宁来日定成大祸。如果不能在他重伤初愈的时候及时将人除掉,那等他来日力量大涨,恐怕便很难对付了。   而分析现今局势,魔族为了营救钟涟,极大可能会在他外出之时攻上秋水门,秋水门必须要有相应实力的修士坐镇。他思忖一番,最好的人选就是谢留尘。   他们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其中任何一人受伤,另外一个便会方寸大乱,故而他们二人分头行动,是最好的方法。   商离行静静想着心中的那人,望着一片安详和平的夜间小镇,心思蓦然一转,却是想道:“傅长宁来到这处城镇的目的是什么?”      城中烛火通明,乐声阵阵,居民们好似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喜悦中,给了他一种难以言明的不真切感。突然间,大风刮卷,山崖上忽来一阵冰寒冷风。   他不由回神,抬头远望。      “门主,”崔明若与何所悟走了过来。   商离行问他们:“你们察觉出哪里不对吗?”   崔明若摇摇头,何所悟却道:“很安静。”   商离行道:“没错,就是太安静了。我才觉得不对劲。”   他谨慎注视着方圆百里的一草一木,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身后二人也静静地不说话,商离行凝眸看了片刻,下了决定:“走,我们下山,去跟其他七大门派会合。”      崔明若二人道:“是。”也没有多问,当即命令山上所有散修行动起来,随他们下山。   快步带着众人走下山,走到半山腰,商离行又猛地停下脚步:“怎地突然下雨了?”   只见天际星河隐匿,乌云翻涌,黑漆漆的夜空直压下来,顷刻间下起了蒙蒙细雨,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朦胧白絮中。   何所悟抽出剑,戒备在他身边。   崔明若却不解道:“下雨不是很正常吗?”   商离行凝神停驻一阵,片刻道:“嗯,可能是我多心了,走吧。”      那雨却下得越来越大,走到山脚下,绵绵细雨已经演变成大风大雨,众人冒着瓢泼大雨前行,脚步快得如飞影踏浪一般,身影飘飘忽忽,在风雨若隐若现。   商离行快步带着众门人行走,低声道:“如果一会儿生变,你们两个即刻带门人回秋水门,不得停留!”   崔明若与何所悟对视一眼:“门主,是会发生什么意外吗?”      商离行脚步越来越快,眉心也蹙得越来越紧:“我不确定,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何所悟向来是听他的话的,虽不懂为何他如此突然紧张起来,但还是安静点头。   崔明若应了下来,心中却同时想着:“不过一介手无寸铁的凡人,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啊——”   入夜,静谧的山谷之中,忽地响起一声惨叫。   正在急切行走的商离行等人警觉起来:“不好,真的出事了!”   在商离行命令下,众人旋即御剑起飞,朝着声音来处,摇摇欲坠地飞去。      “轰隆隆——”大雨如瀑,澎湃雨珠汇成若绵若续、浩荡不绝的水柱,水柱在一股无形之力的驱动下,渐渐成了一片片的雨幕,转眼化作夺命罡刀,呼啦啦直刮过来。飞越两座山峰的他们顿觉身前身后压力骤增,被迫降落到其中一条平坦的山道,设下防护法阵。   商离行纵身大喊:“这个人具有操纵四季气候之能,通晓呼风唤雨之术,大家小心,守好各自阵仗,不要让雨水近身!”      他有条不紊命众人守好自身,同时抬眸远眺,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雨水蒸汽中,远处火光冲天,天边不知何时起了一片刺目红光,映照着镇上熙攘来往的居民百姓;惨叫声、轰鸣声、刀剑声,打破寂静夜色。透过重重雨幕轰隆传来,纵雨声嘈杂,也遮掩不住丝毫的声音。   仿佛来自人间炼狱的声音,刺耳地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严阵以待,严密防守,过了不到一刻,雨势竟骤然停了。   秋水门众散修大惊小怪道:“咦,怎么回事,突然间雨停了?”   “好奇怪的雨啊。”   商离行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沉着思索:“这么诡异的天气,恐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当是时,小城镇方向响起一阵阵尖鸣之声,郎朗万里晴空之下,只见映衬着小镇天际的那片红光,越来越红,越来越见妖异。   商离行十指掐算,算到最后,十指凝出血珠,仍算不出天意何在,他陡然心神一颤。      何所悟察觉他的心神不安,问道:“大哥,怎么了?”   “走,恐怕他要针对的是镇上百姓,大家转道跟我去镇上!”他心知此地气候陡变,定是傅长宁暗中运转,试图阻止他们前行与其他门派会合。他心思转得飞快,很快想道:傅长宁此举,或许目标正是小镇上的近十万居民。   只是针对这些没有修为更没有真气的凡人,能得到什么,他实在想不通。      飞到城镇上空,空中莫名又起暴烈狂风,天边乌云再度聚拢,众人在大风呼啸中御剑飞行,身形摇摇摆摆,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啊——”大风肆虐中,跟随在最后面的两名散修,被狂风一刮,身躯打偏,掉落空中。   商离行听得耳边惊慌叫声,急忙回身一望,好在有惊无险,崔明若与何所悟已经早一步行动起来,踏着乌云垂直下落,一人一手一个,将掉落的两名散修救起,重新回归队伍中。      商离行心弦方甫一定,便在此时,迎面匆匆飞来一队人马,似乎是被大风裹挟着,不由自主地亡命奔行,不过瞧他们狼狈的样子,与其说是被风追赶着前行,还不如说是被飓风席卷着驱逐。商离行眼眸一定,看清那群人的身影,立时手掌翻转,手心一捏,设立一个小小的定身咒,将那群人拦下。   在他法阵运作之下,附近十丈方位风声渐消,那群人也终于停下疲于奔命的阵势,烂泥一般瘫软在他们身前。   “薛观主,怎么回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   那群人是薛云清所带领的太清观众人,此时他们不复白日里谈笑自若的模样,而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众人瑟缩成一团,发白的嘴唇剧烈颤动着:“太恐怖,太恐怖了!”   “到底怎么了?”商离行见他们魂不守舍的模样,严厉一喝,将他们癫狂的神识唤醒。      一名太清观的门人断断续续道:“那人在镇上,要将……小镇炼成一个巨大的熔炉……”   “整整十万人,十万人啊……呜呜呜……”      商离行先是一怔,继而朝他们怒喝:“那你们怎么还敢逃?难道是要置城中十万百姓不顾吗?”   薛云清腿已经软到站不起来了,他被门人扶着,泣涕涟涟,只是恍若未闻地重复着一句:“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商离行更加恼怒,正要急急赶去城镇上,便在此时,狂风中传来一阵熟悉又轻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今日起,天下间唯我一人独享长生耳!”   宛然正是傅长宁的声音。      众人借着风眼中心望去,正好看到万里风刃之上,一道被狂风吹卷的白色身影飘飘然浮现,他双臂大张,正透过念力施展法咒,   瞬间罡风狂卷,大雨滂沱,水浪喷涌。   小镇在他的运作下,城镇地壳开始微微震动,房屋倾颓,地皮翻涌,现出道道皲裂痕迹,紧接着,自地面上传来地表崩裂之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灼烧味。      原本安宁的小镇,霎时躁动起来,人群涌动,不断传来有人痛哭惨叫声,他们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迎着狂风暴雨胡乱跑来跑去。   “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娘——娘!救我——”   “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儿啊,你在哪里?娘找不到你啊!”   房屋接连倒塌,人人自顾不暇,场面混乱不堪。      商离行面露茫然,道:“不是说有把握抓住他的吗?你们的天罗地网呢?”   那群倒在他脚边的太清观门人泗涕横流,呜咽着道:“都被他,都被他毁了,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呜呜……这个人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商离行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愣着看着风雨越来越大,地壳变动越来越剧烈。自看到这道身影出现后,他便觉越来越不安。傅长宁重出墓穴之后,气势之嚣张,修为之精进,连他在百里之外也能感受到,此时的这人跟他们之前数次遇到的完全不同,甚至已经到达他所不能测算的范围了。   他想,他低估了这个人的力量了。   “一定有其他方法的,一定有其他方法的……”他发白的嘴唇不断上下张合,带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颤抖。      “咚——”地壳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数百里的大地上光亮顿起,缓缓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轮廓,山崩地裂,土地四处迸裂,岩浆从中滚滚流出,喷发熊熊红焰、蒸腾雾气,有如吞噬的毒蛇,转眼吞噬小镇上的一切。   满目灾殃,遍地疮痍。   这温馨安详的美景,转眼竟成人间炼狱!      同时间,万里高空之上,那道身影还在不断策动念力,摧毁原本平静的大地,他身边百丈之处,各色法光闪现,真气杂蹿,却是有着一些大能修士还在作顽抗对战,将他团团围住。   那几名修士带着各自门人弟子围攻在他身侧,在且战且退的同时,杀气腾腾的剑意、法器朝他疾射而去。   “受死吧!”      傅长宁动作一顿,眉宇间闪现一丝杀意,袍袖一挥,风雨催发的便方向为之一改,那几名大能转眼尽被他打落下去。      烈焰向上喷发,正好将掉落地面的他们吞没。   傅长宁哈哈大笑:“既然你们主动送死,就由你们来为我的长生大业开道吧!哈哈哈哈!”      余下各门派弟子双眼睁红,悲愤万分,却也停留在他周围几十丈外,不敢再前进半分。傅长宁悠悠然噙笑道:“别急,很快会轮到你们。”      “住手!”   商离行蓦然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太清观众人呼呼哀求,他乘风前行,化作一道飞影,直直奔向镇上所在方位,秋水门众人个个面露惊慌,紧紧跟在他身后。      来到城镇上空,终于可见得小镇全貌,风雨大作,岩浆喷薄,底下无数生灵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顷刻间命在旦夕。   他越看,越加心焦如焚,他急于想出手拯救众人,动作却受到阻碍。因为他只觉有一股大到可怕的吸力,在将他往下拉去,那吸力无比熟悉,又无比强悍,竟与在中洲冰谷下的深渊遇到的如出一辙。   周围的秋水门散修、与赶到此处的其他门派弟子与也同时感应到那股吸力,不断有人坠落,不断有人掉落在岩浆中。   那汩汩热气喷发的岩浆,竟蕴含可致人魂消魄散的恶念聚成的邪咒!      “这次,你们一个都走不掉!我要你们留下,为我献出魂魄,助我成就长生!”九天之上,傅长宁的声音幽幽传来。   商离行在身不由己间,听得这道声音,陡然心头一震。   原来傅长宁驻留此地,是打算炼化十万生灵的魂魄,助自己疗养刚刚恢复的身躯!   他失神一般望着眼前宛若人间炼狱的景象,好似醍醐灌顶,追寻多年的星盘之谜终于有了答案。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难以置信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年他急于找出星盘之谜,却在追查到那名天衍宗门人身上的时候,断绝线索。他那时实在找不到后续因果,在打伤暗中操控的傅长宁后,便将此事放下了,没想到,没想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三百年后的劫难,原来不是在五十年前,而是正在此时,此刻,应验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绝望与哀痛。      地面上的凡人已经被烈焰团团围住,脱身不得,哀痛惨叫之声,直达苍穹。半空之上,有修士争先恐后地逃脱出去,被傅长宁挥袖一扬,瞬间又如弱小的蝼蚁般砸落进岩浆里,跌落与之前修士相同的命运。      七大门派、数万修士的修为加起来,竟然全不是一个凡人的对手!他听着耳边凄厉悲怆的叫声,只觉自己今日此番情势,怕是也很难逃出生天了。   他挣脱不得,眼睁睁见得自己的身躯不住下坠,周围各类声音渐渐远去,心乱如麻。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无能,纵有修为在身又如何?纵有统领天下散修能力又如何?在真正的劫难面前,他终究不过一介普通凡躯。   只要傅长宁吸食了这十万生灵的精魄,以后天上地下,再也没人是他的对手了。这个书生,到底是如何能修炼到这类邪术妖法?      不对,不该是如此的,他在昏昏沉沉中被热气一熏,又陡然清醒过来,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   他究竟是何来历?      恍然间,他想到无念留下的星盘之谜,想到南星为逆天改命穿越时空,想到投降魔族的六百名天衍宗门人,前尘往事,点点滴滴,仿佛一切早在冥冥之中,便已种下命数终点。   此时,是该破釜沉舟?还是放弃挣扎?   是该尽力阻止,还是任由生灵涂炭?      “大哥!崔明若不见了!”   一道急切又慌乱的声音,恰如黄吕大钟,声声句句,将他唤醒,他猛睁双眼,那正是何所悟的声音!      何所悟也陷入吸力范围中,他一身澎湃的修为剑意完全使不出来,正与吸力殊死对抗,朝着某一个方位大喊道:“明若——”   “啊——”   商离行顺着他声音望去,只见风声雨影中隐隐可见一抹红色身影,不断急速往下坠落,已经快触及岩浆了。   崔明若一直跟在他身后,怎么跌落得比他跟何所悟还要快?   他再定睛一看,崔明若身下还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一道略有些眼熟的身影,那人面目扭曲,涕泪横流,竟是薛云清眉目带煞,想拉着崔明若一起葬身熔炉之中!      原来薛云清急着带着门人逃走的时候,吸力范围又陡然增大,太清观门人逃离不得,在被吸力往下拽入岩浆的时候,四周毫无借助之力,薛云清急于想找个拉垫背的,便盯上了距他最近的崔明若。   崔明若自顾不暇,浑没注意被他拉住脚踝,两人一路拉拉扯扯,自高空上飞快跌落,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要掉入岩浆中了。      商离行猛然大喝一声,朝着崔明若所在方位直直跳落,落到他们拉扯的地方,准确无误地握住崔明若的手。   “门主!”满心绝望的崔明若感到手心传来温热触感,抬起泪眼,惊喜大喊,同时暗自使出真气对抗吸力,任由商离行将她救起。   那已经半身吞噬在岩浆中的薛云清却不甘心,他面目狰狞地凄绝惨叫,一只手还死死抓住崔明若的脚踝,做垂死前的挣扎。   商离行登时大怒,真气一催,纵气一提,一把将崔明若往上一拉,一脚将薛云清直直踢落岩浆:“大胆!去!”   薛云清上下扑腾几下,身形最终终于还是消释在岩浆中。   商离行拉着崔明若御风上升,又朝着高空提神大喊:“何所悟,助我!”      “是!大哥!”   何所悟也在这时挣脱吸力范围,在云层翻滚之间,释出一道冰寒彻骨的剑光。   沥雪剑光直冲云霄,将商离行与崔明若方圆十丈的吸力倏然斩断,范围虽只一点,但对于商离行而言已经足够。他顿感身上压力一松,他渐渐上升高空,同时将手里拉着的崔明若遥遥掷向何所悟那处。   “何所悟,接着!”      见何所悟牢牢接住崔明若,商离行内心一定,借着这股湃然剑气,冲天而起,坚毅的目光锁定一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傅长宁,纳命来!”      他凌空飞起,双手握成虎爪之型,朝着身处万里高空的傅长宁奔去,傅长宁施展的熔炉法阵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正急着吸食岩浆中炼出的十万精魄,他察觉商离行带着杀意的气息,只是往他身上砸落一道法咒。   却不料商离行不但不急着躲开,反倒直直迎上他那道法咒,被法咒震得呕血的同时,飞速冲到傅长宁的身边,准确狠辣地按住他的脖颈。   傅长宁措不及防,手下动作一顿。   商离行这一招蕴含千钧之力,教身躯虚弱的傅长宁避无可避,毫无抵抗之能。两人自云头跌倒,齐齐坠下。   崔明若失声叫道:“门主!”      商离行死死按住手下的傅长宁,在即将坠落的瞬间,大手一挥,将何所悟两人抛出风圈外围,明朗悦耳的声音在风声中被割裂得支离破碎:“你们两个回去!”      他看着下面的红色岩浆朝着他猖狂喷涌,他看着从天而降的透明雨珠砸在他脸上,他看着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坠落,浮现眼前的,是自己最喜爱的一张脸,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藏着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还没有机会再见他一眼,如今看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门主!”   “大哥!”   何所悟与崔明若二人悲吼嘶叫,眼睁睁看着商离行挟持着手下的罪恶之首,随着十万生灵葬身烈烈熔炉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谢师弟?”   “嗯?怎么了?”谢留尘懵懂转头,见白萱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看着门口?”白萱问道。   谢留尘摇头,有些落寞地抚上自己心口:“没事,就是突然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白萱垂眸道:“确实,他们去了南方小城,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也没消息传回。”   “白姐姐……”   白萱感叹几句,也很快回复往日镇定模样,道:“没事,我不担心。你也不用想太多,我们回去吧。”   “嗯。”谢留尘点头,小心搀扶着她走进秋水门内院。      “现在秋水门中只有我们几个人坐镇,那群散修修为又很一般,除了你与曲少阁主外,没人能守得住秋水门,如果这几天真的出事,”白萱脚步徐徐,冷静道,“你不用顾虑我,只管出去对付他们。”   谢留尘迟疑道:“可是——商师兄要我保护你们。”   白萱柔声道:“放心,我有自保方法,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别人贴身保护的地步。你能帮我们守好秋水门,就是对门主、对我最好的交代了。”   谢留尘见她坚持,也只好应道:“是。”      走到白萱院子外围,正欲将人送回房间,忽听得后山传来一阵陌生的长嗥之声:“呜呜呜——呜呜呜——”   两人一齐停下脚步,谢留尘神色凝重地抬起头:“什么声音?”      后山泗海直通十万里大海,也是秋水门距离海边最近的一面。白萱很快想通当中关联,当机立断道:“声音是从后山泗海传来,看来果然被门主猜中了,魔族将派人来攻打秋水门了,谢师弟,去吧,”她放开挽着谢师弟的手,“秋水门驻守本部的散修都由你带领,你们尽可能将魔族来人打退,哪怕打不走,也要拖延到门主他们回来,必要时候,可拿钟涟作为人质挟持。”   “好,我明白的。”谢留尘自也明白情势紧急,果决地将她送入厢房,而后快步走出院门,来到前厅,召集暂且驻留本部的几百名散修。      众散修也是听到了自后山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声音,纷纷聚拢到前厅,其中几人甚至做好了进一步准备,将一人押了进来,正是被商离行擒获、锁在秋水门中的钟涟。   他神色淡淡,目带凶色地盯着谢留尘看。   谢留尘微微避开了与他的对视。当年在北陆哄骗了年幼无知的钟涟后,他一直都对这人怀着一份愧疚之心,跟钟涟打了个照面,也不甚自在。只问起众散修道:“查清后山情形了吗?确定是魔族之人?”   几名散修答道:“不确定,但应该是了,后山泗海直通与北陆的汪洋大海,魔族想快速抵达秋水门,绝对会从泗海渡船而来。”      谢留尘道:“嗯,那我们去看一下吧。赋阳生,你带着一部人守在秋水门,保护好白姐姐他们。”   赋阳生点头道:“行,我们留在门中,一旦有事发生,即以符咒为信号,互相驰援。”   谢留尘应道:“好。”      商议完毕,双方齐齐动身。谢留尘押着钟涟,带领一队散修,出了秋水门,到了后山泗海,极目远眺,果然见得海外数百里开外,六七艘声威赫赫的巨舰,载着近万身披兵甲的魔军,朝着这处破浪开来。   几百名散修摆开阵势,静待魔族之人的到来。      那群魔兵登上了岸,其中一名魔将跪倒在钟涟身前:“小公子,属下救援来迟了。”   被散修制住的钟涟一脸生无可恋,没有回应,只是面色不善地盯着谢留尘。他从被带出房间之后,就一直恨意深沉地瞪着谢留尘看,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那魔将起身,朝秋水门众人喝道:“人族修士,放开我们公子,可饶你们全尸!”   谢留尘笑道:“你们有什么本事威胁我们?”   那魔将也笑道:“呵呵,当我们不知道吗?商离行早就不在秋水门,秋水门散修无他领导,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怎会是我们魔族大军的对手?”   谢留尘听到这里,暗暗忖道:“原来是调虎离山之机,看来傅长宁是跟魔族有了合作,将他诱走后攻打南岭,商师兄早将一切看透了,才叫我留下。”   他便顺着往下道:“你们不也是一群乌合之众?有我在,便不可能让你们得手!”言罢悍然出战,兵甲高举,嘶吼着挥向秋水门众人。   再不多言,秋水门众散修也齐呼一声,双方在后山展开死战,混作一团。      与此同时,守在秋水门中的赋阳生众人却遇到了另一队魔族的狙杀。   魔族兵分两路,奇兵诡行,绕过秋水门西侧山峦,从另一个方位袭来,正正对上秋水门门口的赋阳生等人。   赋阳生突遇意外,却是不见分毫胆怯,召集众散修排布法阵,众人神色微凛,心知今日一战不仅来得突兀,注定更是一场硬战,众人守在秋水门门前,祭出各色法器,错落成守阵之势,有如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那群魔军在地平线上露出头顶,一开始先是只有一小撮人,而后随着人群逼近,魔军占据漫山遍野,黑甲披身,犹似绿丛山间的一道蜿蜒黑河,无声流淌。   赋阳生等人看清来者人数,心中皆是重重一骇,此次魔族出征竟有数万人!   他们倾巢而出,不仅仅是为了救出钟涟,更是打算攻打南岭!   赋阳生等人脸色一下子都白了。      他急得朝着身旁传递信号的散修:“快,快传召谢道友回来,告诉他门中生变,魔族大军精锐从另一方向袭来,这边需要有人协助,快点赶回来!”   “哧——”那散修释出符咒信号,符纸应声而起,划空而过,尖锐一声长鸣,在空中炸起一道绚烂夺目的红光。   赋阳生眼望着那群渐渐逼近的魔军,心中缓缓生起一丝绝望之意,在心中默默祷告:“门主啊门主,您老人家快点回来吧,我们支撑不了多久的。”      后山飞沙走石,震天动地。魔族众将与谢留尘所带领的几百名散修仍在大战之中。谢留尘挥动修明剑,将所学之沧海剑法一一使出,只见满天气浪狂舞,风声涤荡,魔族众人打在他身上的攻击都被他轻飘飘一剑挡回,因场面实在混乱,甚至不少招式打到了被他提着的钟涟身上,钟涟脸色彻底黑了。   遥遥中,不知是哪位魔将喊了一句:“众魔军听令,救出公子!重重有赏!”   本被谢留尘打散的魔族众人闻言士气一震,再度密麻攻上来。      其时打得正火热,天际突然响起一道响亮的符咒爆裂之声,谢留尘听到声音,百忙之中惊醒抬头:“不对,赋阳生他们也遇到魔族攻击了!”      “让开!”他气得朝天一吼,释出一股湃然无双的白色妖力,妖力如棉絮一般喀剌剌地冲袭整片后山范围,魔族部署瞬间倒了一大片。他与众散修对了一下眼色,众人立时默契十足地且战且退,渐渐退回后山斜坡。   眼见他们下山而去,因钟涟始终被死死挟持在散修群中的缘故,魔族无法突围将人救出,便只能投鼠忌器一样在外围对峙,使得这群散修得以步步退回秋水门。   他们飞一般赶回秋水门,很快与赋阳生等人合成一队人马。谢留尘抬眼一望,望见秋水门门前数万魔族大军,也被骇了一骇。      “谢小兄弟,你们没事吧?”赋阳生问道。   谢留尘看到他脸上数道鲜红的痕迹,关切道:“赋道友,你受伤了?”   “没事,我没事,守好秋水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要管!”赋阳生斩杀一名魔族,大口喘息之余,匆忙应了他一句。      谢留尘跳到他身边,头也没回道:“别担心,魔族这次来势汹汹,恐怕就是趁着秋水门人手不够,趁机生事。如果一会儿真的打不过魔族,就让他们把钟涟带走吧,这样也好换来一个和谈的机会。”   赋阳生稍稍思忖了下,道:“行,听你的。”前日商离行离开时,就已经嘱咐了众人一切都听谢留尘指挥,赋阳生等人向来唯门主之命是从,故而听谢留尘说要放走钟涟时,虽感有些意外,但也没敢作过多反对之举。      数万魔族围攻而上,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师徒吞没弱小的幼蚁。秋水门众散修人数虽少,但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且配合默契,使得人多势众的魔族始终被牵制着前行,场面一时僵持。打至中途,双方都已渐渐力有不支。那阵消失已久的“呜呜”声再度响起。   “什么声音?”打得已然陷入癫狂的众散修听闻怪声,齐齐抬头。   却见天色倏然一暗,秋水门上空飞过一个遮天蔽日的黑影。      相比于门外热火朝天的大战场面,秋水门内却是过分的安静。现下除了白萱纪清两人外,门内还有一个外来人物,便是来自天一阁的曲空青。   曲空青刚在纪清那里吃了个闭门羹,神情讪讪地出得门来,在秋水门中到处转悠了几圈后,才后知后觉地起了疑问:“咦?怎么秋水门这么冷清?人都跑哪里去了?”      他凝神一听,听得门外战声正响,正欲出门去相助。突然,一阵婴儿般“呜呜”啼哭之声在他身后响起,令他毛骨悚然。   他全身僵硬地转过身去,只见空中盘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俯冲而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日光之下,只见那黑影四肢奇长,连成一张网状黑蹼,头上长着一张婴儿怪笑的脸,曲空青大呼一声,即刻清醒过来,抽出身上的剑,与俯冲而来的它缠斗一处。      那黑影无比巨大,笼罩整个秋水门上空,哇哇怪叫,惹得曲空青心烦意乱,手下剑招使得大开大合,剑气直击其柔软腹部。他剑术继承自天一阁内家心法,由其父曲白微亲自督促授习,修为自是不俗,很快在那黑影身上加诸许多伤痕。   却不想此时那黑影低下头来,曲空青正正对上那张诡异笑脸,却有一瞬间的晃神,剑势倏然停滞。      谢留尘与赋阳生众人都被魔军绊住脚步,听闻秋水门中响起怪异的“呜呜”声,也是没办法脱身去协助曲空青。   数万魔军为抢夺钟涟,几乎是以不怕死一般的顽强毅力拖住众散修,一番车轮战过后,谢留尘与赋阳生等人都已精疲力尽,众人却是越战越勇,寸步不移地守在门前。      这时白萱从院子中出来,见到那长着婴儿笑脸的黑影,镇定如她,也不由露出一瞬的恐慌:“这是……这是魔婴……”   “这是魔婴,魔婴啊——”   惊雷贯耳,这句话如同大杵击楫,敲打在秋水门每一人的心头。      谢留尘听闻魔婴二字,怔然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曾在魔宫的外壁上见过这东西的雕像。没想到这已经消失上千年的东西竟会在此刻出现?   他尚来不及思考更多,下一轮进攻的魔军又将他的思路打断。      门内的曲空青也被白萱这一句喊得猛然一省,见识深广如他,很快明白过来,大喊道:“小心点!这鬼东西有摄人心魄的能力,注意不要看它的脸!”      魔婴四肢相连的薄蹼如双翼振动,狂风卷起无数枝干落叶,在门内的白萱与曲空青二人被大风吹刮得东倒西歪,举步难行。   “白姑娘!小心!”   “白姐姐!”   谢留尘对战之隙,微微侧目,竟见得魔婴桀桀怪笑,带起沙石尘烟,直扑向行动不便的白萱,他眼眶充红,便要不管不顾冲进秋水门,谁知刚转过身,却又被魔军拦住去路。魔军如潮涌般直冲过来,黑沉沉的人群又将他淹没其中。   不知何时,手上的钟涟已经挣脱了他的桎梏,重新回到魔族队伍中。魔军齐声欢呼,簇拥着急欲报仇的钟涟,围上门前这寥寥几百名散修。   尸山血海,遍地折戟,将秋水门原本洁白的前门染成一片鲜红战场。      谢留尘被堵在腥臊浓厚的魔军中,失去耐心,嘶声大叫:“滚开!”再度释出纯白如绵的妖力,白光往外一扫,魔军呼啦啦倒下一圈。   他突破人群,正要冲进秋水门中,四周魔军再度将他围拢,谢留尘被迫重回战场,无穷无尽的敌人,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门中的对战也在进行中,曲空青为护着白萱,被巨大的双翼甩至角落的大石头边,呕出一口血。   那魔婴“呜呜”几声,头微微一侧,又将目标转到一旁白萱的身上。   眼见白萱将要受到伤害,却是一道瘦弱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竟是不知何时从房中跑出来的纪清。      曲空青悲吼:“纪清快让开,你不是它的对手!”   纪清恍若未闻,将白萱紧紧护住,一脸坦然无畏地对上那张扭曲怪诞的笑脸:“放过他们,我愿意成为你的食物。”      “纪清你在说什么?”曲空青瞬间脸色一白。   白萱也骤然吓了一跳。      纪清理也不理,目光涟涟望着那怪物道:“我把我的生命献给你,吃了我,你要放过他们。”   曲空青吼道:“纪清你疯了?”   纪清只是冷静地看着那魔婴,那魔婴茫然地歪着头,大口张开,似乎是在思索着他这句话的含义。      外面战声嚣天,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秋水门中诡异的安静。   曲空青扶着树干慢慢站起:“纪清……纪清你别冲动……”      被纪清护在身后的白萱却是早一步比他察觉纪清的不对劲,她此刻眼观八方,耳听四方,全神思索着应对眼前魔婴之法。   传闻千年魔族供养两大神物,一是魔龙,一是魔婴,魔婴外貌如凡人孩童,千年不老,象征着魔族生生不息的繁衍能力。魔族此次出阵竟连魔婴都带了过来,看来是打算倾巢而出,将胜负尽赌在这一战上了。      “是了,”她猛然想到,“那来历神秘的傅长宁也练有控制识海的本领,难道,难道与魔婴的摄人心法出自同源?”   她将魔婴出现后的每一个场景都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刚才曲少阁主是与那怪物对视了一眼,才忘了反抗。难道是——”   曲空青已经借着修复伤躯,再度朝着魔婴打去,那魔婴卷起满地风沙,迷花乱眼,曲空青剑招在飓风之下只得勉强使出六七成,错身之际,又被它巨大双翼打到,“噗”吐出一口血。   他却再度拄着剑,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持剑迎上去。   乱沙飞石中,只见满目剑影闪忽,遮天蔽日的黑影灵活躲闪,搅动方圆十里的风沙银叶。   纪清眉间染上忧色,脚步不断前后走动,急于想帮助曲空青,却始终无法加入这快得无与伦比的对战中。      “对,是眼睛!”白萱眼前不断闪过他们交错的身影,喃喃道:“摄人心魄,乱人识海,原来如此。”她想通此处,对着曲空青道:“曲少阁主,请您出剑刺它的眼睛。”   曲空青抽空回了句:“什么?”   白萱道:“它的能为全在于一双眼睛上,将它眼睛刺瞎,它便不会再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修为也将大打折扣。”   “好!看我的!”曲空青被这巨大的敌人打得招招败退,正是憋屈之时,陡然听闻魔婴弱点所在,精神一振,出剑的手再度焕发从容神采。      “喂!我来帮你!”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干气十足的声音,谢留尘突破数万魔军的纠缠,冲到他们身边,曲空青见他到来,更是乐于有人相助,长笑道:“好!”让了一个位置给他。   两名剑修,一左一右,剑势如长虹直贯而下,谢留尘“修明剑”运转沧海剑诀,剑招精妙无极,曲空青剑术也是毫不弱于他,长剑尽情挥舞,将那巨大的怪物打得左支右绌。      有了谢留尘的加入,局面为之一转,那魔婴左躲右闪,被戏弄得团团转,口中“呜呜呜”之声响个不停,只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相比方才气焰嚣张的呜声,这声长吼中中气不足,后续无力,显是蕴藏极深的怒意与惧意。   曲空青大笑:“哈哈哈哈,你这半人半魔的怪物今天是自己送死来了!”   一前一后,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在空中擦过,疾冲射向它浑浊的双眼。   “呜呜呜——”魔婴没能躲开两人联手这一招,剑光正中瞳孔,陡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打得如火如荼的战场莫名停下,秋水门内外数万魔军与散修都被震得往声源望去。   魔婴痛苦长嚎,从半空中重重砸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愈数尺的深坑,巨大身躯翻滚不息,呜咽声长鸣不止,只见它闭合的眼帘之下,缓缓流下两道如注的血条。      随着“呜呜”声响至最凄厉处,两颗眼珠骨碌碌滚地上,其中一颗在尘土中转了几转,诡异的红光闪起,化成一道疾光,映入纪清眼中。   “冲啊!为圣物报仇!”魔军见得魔婴落败,陡然发出悲吼长叫,带着深重杀意杀向门外的秋水门众散修。   谢留尘大喘了一口气,往门外望去,见秋水门散修被魔军围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小黑点,他匆匆留下一句:“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多加小心!”便再度持剑冲出秋水门,加入到战局中去。      曲空青瘫软着身子,倚着一株枯老的柳树根大口喘息,他庆幸般笑了几声,顿感一阵阵疲倦袭来。他很想站起来,去帮助门外受到魔族围攻的秋水门众人,可惜他四肢虚浮,真气用竭,是一点力气也挤不出来的了。      “纪清……”他虚弱着叫了一下站立在身边的那人,想让他自将自己拖起来。   纪清僵直身躯,仿佛失了魂一般,怔怔望着那魔婴。   曲空青察觉他的怪异举动,伸手想去拉住他手,纪清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力将他甩开。   曲空青失声叫道:“纪清,你做什么?”   纪清痴痴望着那不断□□惨叫的魔婴,口中喃喃道:“妹妹,妹妹……”   曲空青一震,又稍稍用力,支起身子拉住他的手:“你在说什么,哪里有你妹妹?纪清,你清醒一点!”   纪清挣脱了他没什么力气的手,走向不远处那奄奄一息的巨型怪物,曲空青在他身后震惊失声:“纪清回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眼下谢留尘已重新回到散修队伍中,被魔军纠缠步伐,门中除一地狼藉外,只有纪清三人与魔婴对峙着,纪清却突然被摄了心魄一般,直直走向那倒在地上□□哀叫的魔婴。   “妹妹,小柔……”他痴了一般,眼神黯淡,口中喃喃默念着纪柔的名字。   “纪清你清醒一点!”曲空青伏在地上,大声叫喊道,“那里没有你妹妹……你清醒过来!不要受了它的蛊惑!纪清!”他五内如焚,身上真气在方才的一战中全被抽空,无力阻止只知道毫无章法地叫喊着这几句话。      那魔婴双目已失,痛苦得直在地上打滚呻\\吟,随着纪清逐渐迫近的脚步声,它的动作越加激烈。      烟尘滚滚,纪清的身影被渐渐掩埋。曲空青不懂他为何突然作此意外举动,更不懂如何制止对方,但当此紧急之刻,哪容得他松懈,他长啸一声,在这一刻运起身上所剩不多的气力,纵身跳起,将纪清扑倒。白萱也挺着肚子,赶来相助,纪清却只是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那魔婴看,仿佛透过那头痛苦悲鸣的魔婴,看到自己此生最为挚爱的亲人。      曲空青死死按住他,在他耳旁不住大声叫道:“纪清你看清楚点,那不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已经死了,死了五十年了!”   白萱道:“曲少阁主,请你不要凶他,他现在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中,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曲空青急切问道:“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白萱摇头:“我不知。”她确实不解,纪清的反常举动,却与之前受到识海控制的人颇为相似,可是方才明明已经将魔婴的眼睛刺瞎,摄人心魄的念力已经消失,照理而言,不该再有人受到蛊惑。   到底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呢?      秋水门外,平原人山人海,号角激昂,但见战火燎原,旌旗扬炽,魔族大军战势巍巍,在钟涟带领下步步进逼,势要将秋水门夷为平地。谢留尘一人一剑,对上几万魔军重压,被迫得不断往后撤退,身前尸身堆积如山,身后赋阳生众人身上多处重伤,靠着他一人抵御数万魔军的进攻。      正当力有不敌之际,突闻空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兽嗥之声,障目飞尘中,降下一道庞然大物,在蚁集蜂聚的魔军中占出好大一片空地。   “哥哥,我来助你!”那正是化出兽王原型、来相助秋水门的兽王丹吾。   谢留尘骤得援手,心中一喜,道:“好!”      场上数万人先是静默一阵,而后重又沸腾起来,魔军战斧迸出青白光亮,持着战斧杀向那具庞然大物。      丹吾身为兽王,天生神力,又因与魔族积仇多年,心中郁愤难填,此时将两族多年仇怨发作出来,神力催动,数万魔军竟被他一人牵制住,无法再攻击秋水门众人。   秋水门众散修压力一减,得以喘息片刻,继而又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杀伐中,与丹吾配合杀敌。      混战之中,谢留尘又闻身后有人叫他:“谢师弟,你且回来协助曲少阁主。”      他闻言转头,见是秋水门中,白萱躺在地上,紧紧捂着自己小腹,正在喊着他的名字。他顿觉不妙,对着战局中的那道巨大身影叫道:“丹吾,你先替我顶一阵。”而后跳出战局,直奔秋水门内。      丹吾应道:“好,哥哥你去吧!”即使出磐石千斤重压之能,就地一路碾压过去,逃之不及的众魔军呜呼惨叫,顿时血肉模糊,死伤过千。   丹吾却不留恋这等小胜小利,他遇魔杀魔,阔步昂首,自信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魔军中的一人,口中叫道:“钟涟,有本事跟你大爷我单独打一场,别畏畏缩缩,躲在你的手下后面,像个娘儿们一样!”   钟涟哼了一声:“莽夫!”往魔军中隐匿一步,手下魔军听他号令,再度围攻上战场中最高大最凶猛的兽王丹吾。      谢留尘见得白萱呼唤于他,忙奔进秋水门中,将她扶起:“白姐姐!”   白萱急喘几口气,道:“没事,我动了胎气,没什么大碍,快,快去拦住他!”见谢留尘还在扶着自己,一把将他推开,急道,“快去啊,他现在神志不清,根本是在送死!”      谢留尘向门中望去,只见两名男修一前一后对着远处而去,前者目光呆滞,神识涣散,完全不理会后者的苦心相劝与制止,两道身影拉拉扯扯,渐渐逼近那躺在地上的魔婴了。   原来方才曲空青虽是暂时制止住了纪清,但他在方才一战中受了点伤,气力不济,很快又被纪清自身下逃了出去。白萱本就不比他们二人,赶来阻止纪清,也被纪清一把甩飞出去。      白萱语速极快道:“谢师弟,虽然适才你们已经刺瞎它的眼睛,但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纪清还是中了招,我与曲少阁主根本拦不住他,现在看来只有杀了这怪物,才能免绝后患!”   谢留尘果决应道:“嗯,我知道!”当即持剑冲向那魔婴。那魔婴虽是双眼尽瞎,但嗅得谢留尘剑下袭来的杀意,仍是机灵地翻了个身,躲了过去。      谢留尘手握修明剑,纵上高空,使出《沧海剑诀》,极快极狠地俯冲劈下,剑刃发出“哧啦”一声长鸣,同时听得骨头“喀嚓”一响,一只魔爪已被他齐臂斩断。血如喷泉,艳如极色,魔婴陡失一臂,吃痛缩肢,在沙地上长声痛吟不绝。      谢留尘再度挥剑斩落,怪物再度平添诸多伤口。它似已意识到命途终点已至,在作最后的困兽之争,仅余的三肢在地面上发狂,扫动地表沙石。   遍地烟尘,飞沙滚滚。谢留尘却没有被烟尘迷乱双眼,他目标十分明确,快步走到魔婴头部所在,修明剑高高举起,而后刺向不断挣扎惨叫的魔婴——   修明剑剑锋所对,正是魔婴心肺所在。   “铮”一声响落,血雨缤纷,高高溅起数丈,魔婴发出最后“呜呜”之声,巨大的身躯搅起黄沙漫天,挣扎的幅度渐渐趋弱,最终归于沉寂,这次终于死得干干净净了。      他与白萱对望一眼,正当庆幸之际,身后陡然传来曲空青失声一吼:“纪清,不要!”   谢留尘愕然转头,正见曲空青无助地趴在地上,而一旁的纪清已经捡起方才被他斩下的一只魔爪,对准自己胸口。   “妹妹,小柔,不要怕,哥哥来陪你了……”在曲空青那句话落下之后,纪清温柔地对着魔爪呢喃几句,而后持起魔爪,直插入自己心口。   鲜血四溅,烟沙漫漫,纪清的身影直直往后倒下。      曲空青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纪清!”   谢留尘的剑还在淌着血,完全怔愣住了,曲空青爬到纪清身旁,将人抱住:“纪清,纪清!”又冲一旁的白萱嚷道:“白姑娘,白姑娘!你快来看看。”   白萱比他要镇定得多,对谢留尘道:“谢师弟,扶我起来吧。”   谢留尘忙将她扶起,快步走到曲空青身边,白萱替纪清探了一下脉象,脸色霎时一变,帮纪清止住心口血,道:“快,快将他抱进去!”   曲空青此时身上真气仍未回转,但觑见白萱脸色,心中又急又怕,竟陡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气,将人打横抱起,跟着白萱往药庐方向奔去。      谢留尘眼睁睁看着他们慌乱的脚步远去,一股无名火在五内烧得沸腾,他持着鲜血斑斑的修明剑,直冲出秋水门,对着平原上密密麻麻的魔族数万大军嘶声吼道:“坏人,偿命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谢留尘见得纪清作出自残之举,心中早就明白是魔族与傅长宁背后勾结,他将满心愤恨报复到魔族身上,纵上门栏,修明剑长劈直下,剑光闪动,锋芒乍现,霎时间又死了数十名魔军。   “钟涟!纳命来!”他跳到一名魔将身上,遥望万人之中的魔族之主,双目赤红,犹如索命厉鬼,威严喝声遥传方圆百里,响彻云霄,声憾惊雷。   战场上数万人齐齐一滞,钟涟下意识为他惊人气势所惊,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下令魔族众军合围而上,自己则带着几名贴身魔将,悄然远离谢留尘与散修众人。      谢留尘骤见纪清遇难,想到自己本是自信满满,不料终是辜负商离行走前嘱托,让秋水门门人受了伤害,他心神激愤如潮,加入战局之后爆发赫赫战势,战场上战局为之一转。本已战至濒临绝境的秋水门散修众人见状,精神振奋,运力一推,将加诸身上的刀斧战戟等等悉数推倒。   众散修哈哈笑道:“魔族今天死定了!”   “看我们今天将你们打回老家哈哈哈!”      谢留尘双脚一绞,足下那魔将脖骨断裂,应声倒地,他运气纵飞上空,双手互握,真气鼓荡,他闭眼凝神,片刻之后,眉梢一动,一团白色焰火在他掌中缓缓生成,瞬间无数绵绵妖力应力而生,四散开去,绵延至数百里的旷野,场上数万魔军尽陷入这片惊骇恐怖的白色绵光中。      受伤的众散修互相搀扶起身,讶然一望,嘴巴张得合不拢:“好,好强大的力量!”   “小尘哥哥……”丹吾也是吃了一惊。   赋阳生却是大喜道:“这是妖火!谢道友竟然练成妖族的妖火之术了!”   妖火为妖族秘术,自当年先任妖王战死之后,只有寒竹一人习得,但自当年寒竹一死,妖火之术便即失传,谁也没想到,身为妖王幼子的谢留尘,在大长老传授掌控妖力之法,竟然融会贯通、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操纵妖火之法。      只见无边妖力极速扩散至平原上每个角落,妖火紧随跟上,燃烧至妖力所绵延的范围内。   白色妖火所到之处,顿成熊熊火海,魔军一沾妖火,很快烧遍全身,原本各异的形貌尽化作焦黄之色,四散倒地,惨叫不迭。      “哇!好厉害!”秋水门众散修欢呼如雷,脸上流露欢喜之色。   丹吾也是颜笑逐开,站在谢留尘妖火燃烧不到的角落,准确捕获钟涟的身影:“哥哥我来助你!”      白色火焰烧至平原之上每个角落,被烧伤魔军不计其数,瞬间已死上万人。妖火不同于其他普通火焰,这是一种带有自我意识,能顺应主人意志分清敌我的灵通,一经触体,便会将人自心脉到四肢灼烧至灰白躯壳,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旷野之上,绚光爆裂,气浪翻滚,白色火焰吞没魔军部署,钟涟眼睁睁看着手下魔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却无能为力,暗中攥紧双拳,紧咬牙根。   飞在高空之巅的谢留尘将妖力催到极致,妖火灼烧得越加剧烈,被火焰困住的魔族众人,惨叫连连。妖火在他们身上烈烈灼烧,原本健壮的身躯变得干瘪枯萎,迎风一吹,噗噗几声化作粉末。      现下只剩数千名魔军护在钟涟身前,一名魔将在火光中急声叫道:“公子!我们被困住了!”   钟涟眼见数万魔军顷刻间化作粉末,神色几番变换不定,但他心思深重,在魔军遭逢大败、自己身家性命随时尽系敌人之手的情况下,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痛苦之色,反而思忖着脱身之法。沉思片刻,下了决定:“对!去后山,那里有海水,可以阻挡妖火燃烧!”   众魔将即道:“助公子离开此地!”      “听令!”   数千魔军听从号令,快步撤离,护着钟涟往后山方向逃窜,剩余几人镇守原地。   赋阳生等人恢复过来,轻松处理掉留守战场的几名魔军,接着紧随钟涟等人身影,再次打到后山。   “大家快追,不要让他们逃走!”   “是!”      谢留尘恰在此时收起妖力,因用力过度,真气已近耗尽,自空中跌落,被丹吾眼尖接住:“哥哥!”   他擦去苍白脸上的汗珠,无力摆摆手:“我们也跟上去!”   “好!”   丹吾扶着他,两人步步追赶,也循着魔军撤退方向奔向后山。      秋水门散修追杀狼狈逃窜的魔族众人到后山,撤退的魔军众人见数万魔军转眼死绝,心生畏惧,士气大减,又被战意正盛的秋水门散修追来,斩杀一半。赋阳生等人心中料定魔族众人不过是垂死挣扎,下手再不留情,双方边行边战,等追到了后山泗海边,身旁跟随的魔军又被众散修杀掉一半,只剩下钟涟与四五百名魔将。      众魔将将钟涟紧紧护在中间,对上秋水门散修,严阵以待,丹吾因担心魔族众人逃走,在获得谢留尘的同意下,先一步赶到后山,加入战局。      他修为强悍,又兼身躯庞大,实在是个不可忽视的存在,转眼又打死了数十名魔军。他一招解决一名魔兵,很快对上了钟涟,因当日败于钟涟之手,他始终心中萦怀,这次打算血洗前耻,势要除尽魔族诸人,故而出掌尽是杀招,要将毕生修为使将出来。钟涟被困秋水门多日,本就神情不振,又因心知濒临死境,心中绝望,出手也随着慢了一步。      几招过后,他臂上受了丹吾一掌,皮肉绽裂,霎时鲜血喷涌,痛苦低吟一声,捂住伤口,任凭四五名手下扶着,再也无反抗之能。      谢留尘正在此时赶到附近,手持长剑,运起身上最后一点真气,修明剑剑锋蕴藏无边杀意,直指钟涟面门,钟涟自知死期已到,绝望地闭上了眼。   耳旁风声倏然止歇,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谢留尘目光闪烁,在他身上流转不定,半晌,却收回了剑。      钟涟捂着臂上伤口,睁眼与他对视,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怎么,不杀本公子了?”   谢留尘收回剑,转身不再对着他:“你走吧,我当年曾答应过风归云,不得对魔族赶尽杀绝,如今远渡南岭的魔族大军覆灭,你们只有这几个残兵败将,不成气候,我就放过你们了。”   钟涟冷笑:“放过我?呵呵,你装什么大仁大义,要动手就动手!”   谢留尘抿嘴不语,脸色苍白。      众散修也在解决完所有魔兵后,围了上来,都没有说话。他们听从商离行走前嘱咐,一切行动都听谢留尘命令,故而虽是不愿纵虎归山,却没一人出声相劝。   他们不敢劝,丹吾却是无所顾忌,连叫几声:“小尘哥哥!”表露出不满之意。   他打算上前几步,却被谢留尘制止,道:“你们魔族多年来汲汲营营,为抢夺南岭与西涯山资源而几度兴兵渡海,可惜北陆藏有至宝,却是你们魔族不知道的。”   他缓缓摇头:“昔日浮梦楼遗迹下生长着无数绿色植物,若能好好培育起来,北陆未必不能发展出自己的繁荣富饶。”      钟涟表情霎时间变得十分古怪,目光似疑非疑,似惊非惊,敛眉不语,似是思索着他这句话的真伪,谢留尘又叹道:“南岭有南岭的繁华,北陆有北陆的未来,你们千方百计掠夺其他大陆上的资源,却不懂得挖掘自己家园宝藏,这样争了几百年,又能争得了什么呢?”   钟涟冷冷一笑,不置一言。      谢留尘将目光投往无边无际的泗海,悠悠道:“商师兄曾跟我说过,心怀仇恨的人,终生都将活在痛苦之中,我不愿赶尽杀绝,也不愿各族间再有彼此立场的对立。”   想他自年少时一路走来,如果不是有商离行宽厚以待,以他激愤性情,早成魔族手下任人摆弄的棋子,根本不可能有今日成就。   是这个人,教会他如何温柔看待这个世界。      钟涟到此刻终于确认他是真心放自己离开,却仍是哼道:“你不要得意,我父亲仇恨未报,将来本公子有机会一定会回来找你们报仇的!”   丹吾笑道:“嘿嘿,不急不急,你们要离开北陆,得先过我这一关。”   钟涟脸色顿时一黑,如今渡海而来的数万魔族全部死在南岭,留守在北陆的不到两万,之后怕是很难再奴役兽族众人了。      “公子……”身后的魔将小心示意。   钟涟静默一瞬,道:“我们走吧。”   那魔将道:“小公子,这……”   钟涟目光似淬了火般毒辣:“不走?还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吗?”他兀自冷笑几声,含恨般望了谢留尘一眼,而后转身,率先走上海边的巨舰。   几名魔将神色犹豫,最后终是听从钟涟之命,登上岸边巨舰,乘舟离去。      随着魔族众人远去,谢留尘终于忍受不住,噗噗吐出几口鲜血。   众散修叫道:“谢小兄弟!”   丹吾将他搀扶住,神色大惊:“小尘哥哥,你的伤口——”   谢留尘道:“我还好,就是刚才使出妖力过度,休息一段时间就好,走,我们快回秋水门,看看纪清的情况。”      众人经历一场大战,精疲力尽,回到秋水门,只见满地尸骸血海,见证着方才发生的血腥一幕。进了门,那魔婴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赋阳生令各散修稍作休息,以备有更多精力打扫战局,见谢留尘身体不适,便对他道:“谢小兄弟,他们应该在药庐。你就先进去休息吧,外面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处理好了。”      “好,辛苦了。”谢留尘应了一句,被丹吾扶着进了秋水门,直奔药庐方向。   路上却见有几道凌乱的脚步,带着隐隐血迹,沿着门口,一路逶迤着药庐方向。谢留尘将其当做纪清的血,也没多加注意。      他们走进药庐,出乎意外的是,药庐中除了曲空青与白萱外,还站着两人。   何所悟与崔明若站在厅中,衣衫残破,伤痕累累,神色委顿,目光中流露痛楚之意。      谢留尘见了他们,下意识往前后扫视一眼,愕然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商师兄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转回身来,见到崔明若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微扯,“崔姐姐怎么哭了?说话啊?”又看了何所悟等人一眼,道:“你们都不说话?”   将他扶住的丹吾扫视一眼众人表情,心下已有答案,随着众人一样默然不语。   谢留尘心中一慌,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不说话?商师兄呢?”   崔明若哽咽道:“谢师弟,门主他,门主他——”   一旁几人都垂首不言,只有曲空青守在纪清床边,背对着众人,看不见表情。   谢留尘颤声追问:“商师兄怎么了?”      崔明若道:“门主他,他遭遇不测了……”   谢留尘心头一震,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往前跪倒,幸好丹吾事先察觉,将他稳稳扶住,他站起后,很快又道:“不可能,他不可能会出事,他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我要去找他!”   说罢转了个身,便要奔出门去。      白萱站在门边,出声拦住他:“谢师弟,你冷静点。”   谢留尘被她拦住,依言停下脚步,难以置信般道:“白姐姐,你也觉得商师兄死了?”      白萱哀叹一声:“门主确实不像是这么草率的人,但是,但是——”   崔明若在身后接道:“但是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啊!转眼便化作一堆枯骨!那是何等恐怖的熔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门主他,他纵然修为再高深,可是怎么,怎么逃得开……”话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何所悟语气却还保持着三分理智与平稳:“不止十万生灵,还有七大门派共一万多名修士,都死在了那场大战中,这场围剿最终只有我们两个人逃了出来。大哥他为了救我们,拖着那书生同归于尽了。”      谢留尘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商师兄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后招?”   白萱见此不忍:“谢师弟……”   谢留尘急声道:“白姐姐,你是不是在骗我,就跟当年的一样,你骗我商师兄死了,但其实他没死,他只是躲起来疗伤了。”   白萱苦笑道:“谢师弟,门主出事,我也同你一样伤心,但是自欺欺人是没用的,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振作,以及设法为门主报仇。”      谢留尘听到这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哼!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信!我要去找他!”   他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夺门而去。      丹吾在身后大喊:“小尘哥哥,你去哪里?”跟着他跑出药庐。   白萱也对何所悟道:“快点追去,别让他冲动行事!”   何所悟嗯了一声,紧随他们身影追出门去。      他们在身后追赶着,谢留尘却是早运起妖力,先一步奔出秋水门,出了门时,迎面遇上三五名散修。这几名散修正倚靠在门边小憩,他们尚不知何所悟两人已经回来之事,见到谢留尘一脸迷惘,还熟络地打着招呼道:“咦,谢兄弟,这么急赶去哪里?”      谢留尘充耳不闻,一阵风般闪身出了门,他踏过门前平原上的满地尸骸,自言自语道:“胡说胡说!他们都在胡说!我跟商师兄已经结成道侣,他要是出事我肯定感应得到!商师兄根本就是没出事嘛!我要去找他!我要找到他!”   他走在山野上,心乱如麻,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找人,只是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      冲到斜坡前,一道踉踉跄跄、形色狼狈的身影撞入他的眼帘。   他眨了眨眼,片刻,惊喜大叫:“商师兄!”冲下山坡,紧紧抱住那道身影。      身后跟着跑出来的丹吾与何所悟两人望见那道身影,也是喜出望外:“啊是商门主,商门主回来了!”   “太好了!”      只见商离行蓬头垢面,满身是血,衣衫也是破破烂烂,他勉强展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谢……师弟……我回来了……”   谢留尘将人紧紧搂在怀中,眼底泛红,声音哽咽:“商师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商离行笑道:“没事,我没事……”他想伸出一只手去抚他的发顶,手还没伸出,便双目一闭,昏死过去。      谢留尘将人给搂住,简直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手足发颤道:“商师兄!商师兄!”   听何所悟在一旁吩咐道:“快进去!”他如梦初醒,运力将人抱起,拔足直奔向药庐方向,口中犹自叫道:“白姐姐,快点过来看一下!”      白萱众人正在药庐中垂首拭泪,听得他在门外大喊大叫,心下诧异,纷纷往门外探头望去,却见他抱着商离行快步走来,众人顿时大喜,白萱笑着招手道:“没事没事,快点将人带进来。”   崔明若也破涕为笑:“太好了,门主没事!”      谢留尘抱着商离行冲进药庐,众人携手相助,七手八脚地将人扶到一旁榻上,白萱为他把脉。   何所悟与丹吾也在这时进了药庐,几人围在榻边,静默不言。   白萱为人把脉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是容不得旁人喧哗的。      崔明若凑上来:“门主是怎么逃过熔炉的,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谢留尘摇头:“不清楚,我刚出了山门,就在门外看到他了。”      他见曲空青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守着昏迷不醒的纪清,即使听闻商离行归来的消息,也始终没有回头,便悄悄拉了崔明若的衣袖:“崔姐姐,纪清怎么样了?”   崔明若也压低声音,黯然道:“他以魔爪自残,断绝经脉,白萱勉强将他救治,现在算得上一息尚存,不过他心脉俱废,恐怕,时日无多了。”   谢留尘也觉伤心,难过一阵,低头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才想起询问此事:“你们在小镇上遇到了些什么?怎么商师兄会变成这样?”      崔明若略一沉吟,当下便将在小镇发生的一切经过悉数告知于他,说到最后,她道:“那凡人书生为修复伤躯,在城镇上摆下熔炉巨阵,炼化十万精魄,为他所吸收食用,现在他神功已成,你们几人排布的剑阵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了。”   谢留尘听着听着,眉目染上几分愁色。      他二人虽压低声音交谈,但在场众人都为耳聪目明的修士,除了昏迷不醒的商离行与纪清外,都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何所悟抿嘴不语,崔明若也始终以“书生”称呼傅长宁,仿佛只要一提那个人的名字,便是沾了满嘴罪愆一般。      他们不敢开口,丹吾却是无所顾虑,直截了当道出他们疑问:“现在商门主出来了,那傅长宁会在哪里?”   众人听丹吾问起,更加沉默。   知道人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处?      傅长宁吸食十万精魄,修为趋近半神,想一劳永逸将人除掉,只能集结多人力量,而现下南岭七大门派一夕覆灭,秋水门与魔族一战,大伤元气,天一阁弟子稀少,又远在东岛,纵观天下各大门派,只剩一个云山剑宗堪堪有足够战力,但云山剑宗在先前门内大战中自乱阵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多余的战力去对付那个魔头?   商离行设立剑阵之事早在当日方景林身死之前便已泄露,贺七为外出寻人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何况将所有期望押注在归期未定的贺七身上,也不太实际,在设阵方面可说是毫无可行之法。   西涯山的妖族独来独往,与人族素有龃龉,魔族被赶回北陆,死伤无数,兽族神智低下,难以与人族配合行事,细细数来,人族竟是孤军奋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盟友。      他们想到此处,甚至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不可能的期盼,若是——若是那书生已经被门主处理掉了,就好了。      众人愁眉苦脸间,白萱终于放下把脉的手,谢留尘眼尖瞥见,呼唤一声:“白姐姐!”   白萱似放下心头大石般深吸口气:“幸好,幸好,门主身上并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伤口,只是耗费心力过重,识海受到损害,静养几日便会好了。”   谢留尘庆幸般轻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何所悟身为秋水门二把手,拥有主持大局之能,最先缓过神来,道:“现在情况未明,一切都等大哥醒来再说吧,我去门外帮他们处理战场尸体。”即出了药庐,崔明若也打起精神,道:“我跟你去吧。”   二人走出药庐,去了前厅。      白萱缓缓站起,道:“我也累了,谢师弟,有劳你将门主送回他的院子了。”   谢留尘点头:“好。”再不多言,辞别众人,将商离行抱回自己房间。      他将商离行送回自己床上,为他擦净脸上脏污,换上干净内衫,他自己白日里为抵御魔族,也是耗尽了真气,此时跟着静静躺在商离行身边,陪着他沉沉睡去。   躺到三更时分,天色全黑,阒静暗夜中忽闻闷哼一声。   谢留尘蓦地惊醒:“你醒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桌案边,点起烛火,烛光下端详商离行脸色,见他脸上褪去虚弱病色,红光渐现,确实是比白天好上许多。   他稍稍心安,又低下头问:“商师兄,你现在还好吗?可还感到哪里不适?”   商离行微微眯眼,温声道:“别担心,我受得住。”又朝他招招手:“过来,我抱一下。”      谢留尘放下灯烛,重新上了榻,翻了个身,埋首在他胸前。他生怕将人压痛了,上床的动作非常轻柔,找到合适的位置后,便不敢再动一下。   商离行仰卧着将他搂住,长叹一声,道:“只有将你抱在怀里,我才觉得我是真正活着的。”      谢留尘抽抽鼻子,在他怀中瓮声道:“商师兄,你是怎么出来的?崔姐姐他们都说你葬身岩浆中,已经死无全尸了。”   商离行道:“一言难尽,我确实一度以为自己将死在熔炉之下,谁知在跳进岩浆之后,因缘巧合,竟意外撞入傅长宁的识海。”顿了顿,道,“我在他识海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被隐藏在命数轮转下的真相。”   谢留尘问道:“什么真相?”      商离行却是突然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留尘忙回道:“寅时了。”   商离行松了口气:“还好,我们还有十四个时辰的时间。”      谢留尘怪道:“什么意思?”   商离行道:“傅长宁在吸食十万精魄之时,空门大开,被意外闯入的我做了手脚,在十万魂魄中藏下一道杀气,使得他体内真气陷入混沌状态,暂时无法离开岩浆,不过十四个时辰之后精魄吸收完毕,他修为将更上一层楼,从此上天入地,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谢留尘诧异道:“那怎么办?我们的剑阵也杀不了他吗?”   商离行道:“我不知道,我没能想出对付他的方法,因为他的来历根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他语气低沉,忽而长声一叹,“谢师弟,你知道我在熔炉中见到了什么吗?”   谢留尘摇头:“不知道。”      商离行吩咐道:“抱住我。”   谢留尘将他抱得紧紧的:“嗯,抱住了。”      商离行转了个身,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柔声道:“你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不要害怕,相信我就在你身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在与商离行额头相抵的那一瞬间,谢留尘识海一震,无数记忆碎片循着相触地方灌入他的脑海,迷乱白光退散之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处山林繁茂的山村景象。      门栏边杂草丛生,几只家犬垂首低嗅,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细细看去,才发现这是周家村的村口。   但是跟后来落败凋零的周家村相比,此时看到的周家村,绿树葱郁,青山环绕,倒多几分繁华之色。      村口旁错落着四五间低矮的木屋,其中一间小屋前摆着几张小凳子,凳上坐着一名年约十一二岁、身穿皂青麻布的少年,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不时摇头晃脑,低声吟诵。   午后暖阳如煦,打在他稚嫩清秀的脸庞上,面目依稀可辨,正是年幼时期的傅长宁。   谢留尘恍然忆起,怪不得那次在墓穴里傅长宁说他见过幼年的自己,看来他也是在周家村长大的孩子。      这时候,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从村门前走了进来。   谢留尘陡见那人身影,心神一颤,被引出深藏心头多年的怀念之情——那年轻男子正是将他一手养大的南星师父。他满身风尘,神情疲惫,怀里抱着一名粉雕玉琢、睡得一脸安宁的小婴儿。      南星抱着孩子,茫然四顾,谨慎着走进村子,径自来到傅长宁身边,探下身,温声问道:“小兄弟,请问这里是周家村吗?”   傅长宁头也不抬,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门栏:“对啊,那不是写着吗?”      南星回身一望,才发觉身后的门栏上挂着周家村三字,点头道:“哦,方才一路走得急了,倒是没顾得上看,看来此处确实就是周家村。请问小兄弟,村里可住有什么不凡人物吗?”   傅长宁终于抬头,问道:“什么样的不凡人物?”   “就是,嗯,”南星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长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那种人物。”      傅长宁道:“我们村子里就住着一个很奇怪的外地人,他长得牛高马大的,性情也古古怪怪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南星道:“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傅长宁道:“可以啊,不过他长得特别丑,你到时候可不要被他吓坏了。”      “嗯,没关系,谢谢小兄弟了。”南星微微颔首,抱着孩子跟着他往村中小路走去。   山村小路修理得十分平坦,村里孩子一向怕生,见到他们的身影纷纷躲到一旁,噤声不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傅长宁生性自持,又以读书人自居,跟这些只会玩泥巴的孩子是玩不到一起的。      他手里也不忘拿着看到一半的书,领着南星走,在前面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么还抱着一个小孩子,他是你的儿子吗?”   南星摇头道:“不是,他是我主人之子,主人死前将刚刚出生的幼子托付于我。”   傅长宁又问:“你找那个怪叔叔是为了给你主人报仇吗?”   南星道:“不是。”   傅长宁好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南星摇摇头,没再回他。      傅长宁见他不回话,自己落了个无趣,干脆不再多问,心中腹诽道:“嗯,这个男人神神秘秘的,还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婴儿,一定有古怪。”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最是敏感,常常想参与到大人的话题中去,况且傅长宁自幼读书写字,与村里其他愚钝的孩子相比,自是心性过人,他见南星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的样子,心中便存了几分好奇探听之意。      谢留尘目光跟随他们走去,心中却想:原来傅长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孩童时期的他也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只是不知后期经历了些什么,才致他变得心性扭曲、自私自利?      走到山脚下,傅长宁对着白茫茫的山麓喊道:“怪叔叔,有个人说要找你。”   话音未落,自山脚旁不知何处,突然冒出一名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汉子。他望了一眼南星,眼中一抹精光闪过:“你从何而来?”   南星道:“受天命指引而来。”   那丑汉顿了顿,与他冷冷对视一阵,点点头:“嗯,你跟我进来。”      南星颔首,抱着孩子跟他走去,傅长宁想跟进来,却被他叫住:“小兄弟,谢谢你帮我带路。之后的路就不需要劳烦你了。”   傅长宁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在南星跟随那丑汉走进山间后,他的身影又闪现出来。   他没走远,而是躲在林荫丛中,悄悄注视着两人举动。他看着那丑汉抱过南星手上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辞,念了几句不明所以的话,怀中那孩子似受到什么感应,忽然一阵哇哇大哭,南星喜极而泣:“上天保佑!他真的有救!”      傅长宁心中越来越好奇,但又不敢出来探问那是何方妖术,只静静看了一阵那两人举动,到了日暮时分,山上走下几名满载而归的猎户,他生怕被人发觉,抱着怀中书本悄然溜走。      之后南星在那丑汉的协助下,在周家村内建了一所屋子,带着那小婴儿住了进去。那丑汉时不时地跑去南星的屋子,紧闭屋门,与南星救治那婴儿,他每过来一次,那婴儿的脸色便好上一点。   两名外来人物在周家村的种种神秘举动,越加引起傅长宁的好奇,每次只要那丑汉进了南星屋子,他便攀在屋后的窗子下,偷听他们讲话,只是那两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术隔绝外部声音,傅长宁偷听了十来天,也没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也不死心,继续天天蹲在墙角偷听,第二十天后,或许是屋中二人放松警惕,没再设下隔绝法阵,终于给他听到了一次清晰的对话。   只听屋中那丑汉道:“他叫什么名字?”   南星道:“没想好。”   丑汉道:“总要给他起一个名字。等他将来大了,回到族人身边,再改名也不迟。”   南星略顿了下,道:“我带着这个孩子自三百年前而来,是为寻求改换天命之法,如今一事无成,心中郁结,药石罔灵,却是生起了留恋红尘的欲念,就叫他留尘吧。”   那丑汉道:“他们人族孩子的名字,都是一个姓氏加一个名字。”   南星道:“嗯,我们两族起名都没有这种规矩,想必姓氏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就按照人族规矩,起个最常见的吧。”   年少的傅长宁听得满心莫名其妙,暗忖:“为何他们说什么人族规矩,什么没有姓氏?难道他们不是人吗?”      第二天,那丑汉照常来到南星屋子,好奇心越来越重的傅长宁也照旧来到墙角下偷听。   屋中静了一阵,那丑汉道:“这是最后一次医治了,只要将我身上一滴精血灌入他体内,便能彻底修复他破损的神魂,让他健康长大。”   南星道:“好。”      傅长宁听到是最后一次救治,将可能会被发觉的危险抛诸脑后,腰板慢慢挺直,以食指在窗纸上戳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他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只见屋中光华闪烁,南星与那丑汉围在婴儿左右,双手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一缕红丝顺着二人十指缓缓流到襁褓之中,原本半死不活的婴儿身上亮光大盛,开始泛出生命活力。   那是红光?是白光?为何那婴儿可以漂浮在空中?   是邪术?是妖术?为何那红线能救濒死的婴儿?   眼前所见事物,竟突破他过去十二年的所有认知。   原来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妖物!      傅长宁陡然倒吸一口凉气,被正在施法的南星察觉到了:“什么声音?”   那丑汉也停下手上动作,南星道:“我去看看。”便开门往屋后走来。   心神未定的傅长宁心知逃跑无益,急中生智,干脆坐在地上,掏出怀中书册,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   南星来到屋后,讶然出声:“是你。”      周家村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村民大多大字不识,粗鄙野蛮,只有傅长宁是个读书的材料,常年与书香为伴,养出一身温文尔雅的气质,南星偶尔几次抱着谢留尘出门踏青,都遇到他在村口埋头苦读,对他颇有好感,故而见他蹲在墙角埋首翻书,也没往坏的方向想去,只是问道:“小兄弟怎么跑来这里念书了?”   傅长宁心中砰砰响,脸上却是分毫不显,只作出为难的样子道:“家,家里来客人,很吵,这里,这里比较安静。”      南星当他凡人见识不深,毫不戒备,只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小兄弟是打算考取功名?”   傅长宁胡乱点头道:“嗯,不过我现在年纪还小,等几年后过了乡试,就可以上京城参与会试了。”      南星微微点头,又说了几句让他及早回家,莫要让家中长辈担忧的话,才转回身,重进了屋子,不料在这短短的谈话期间,那丑汉已经将谢留尘的神魂修补完好了。屋中传来南星略微诧异的声音:“咦?这么快就修补完成了?”   那丑汉声音却有些不对了,含糊应道:“是,他好了。”      刚逃过一难的傅长宁不敢再听下去,心中惊惧难言,将书本塞进怀里,急忙忙地逃走了。      谢留尘看到这里,心中明了:那兽王便是趁着南星师父与傅长宁交谈的片刻时间,故意将带有兽王传承的一滴精血灌入自己体中,让魔族诸人以为自己是继任兽王,将目标转到自己身上。      他感叹道:“原来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南星师父为了消弭无念真人算到的劫难,带着我来到三百年后,却没想到正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致使这场劫难的发生。”      商离行道:“是,南星与兽王合力施展妖、兽两族神通,救治幼年时候奄奄一息的你,却不知道竟被一个凡人看了去,傅长宁身为凡人,心性过人,一朝得知原来世上还有此等不属于凡人的神通,从此念念不忘长生之术,孳生心魔,万劫不复。”      谢留尘又道:“那他后来又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修炼成那等邪功的?” 第一百七十章   商离行道:“你再继续往下看去。”   “嗯嗯。”谢留尘点头,继续透过商离行识海,注视往日记忆。      傅长宁虽然没被南星发觉异常,从此心中却有了一股不可与人言的心事,他将此事埋在心中,天长地久下来竟渐渐成了一桩心病,原本淳朴心性也在求而不得的欲望中日益扭曲。两年后的他上京赶考,因为心中有了挂碍,再也无法定心读圣贤书,之后科考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傅长宁也觉功名无望,无脸回家,因住不起京师中昂贵的客栈,只得出了京师,寻了城郊一道观借宿。但他没想到,在道观中接受香火供奉的道士尽是些江湖骗子,不仅将他所剩不多的盘缠敲诈了个干干净净,还逼他画押签字,将他扣在道观中,奴役他打洗脚水,端屎盆子,傅长宁每日早出晚归,从一个弱不禁风的穷苦书生变成干粗活的杂工,心中实是苦不堪言。但他浑身无半点谋生本事,除了在道观干些重活,得以混口饭吃外,找不到更好的谋生出路,故而虽是积怨深重,却不敢擅自离开道观一步。      一夜夜寝不寐,起身来到前院,见得香火袅袅,灯烛隐绰,陡然被勾起记忆中那桩两年前的奇遇,心中豁然开朗,想道:“我科考落榜,仕途无望,又恰好沦落到道观借宿,散尽盘缠,这岂不是上天的安排?叫前途缥缈的我探访仙迹,从此荣登仙途,再不受这等凡人的气?”便打包行李,当夜趁着夜色,溜出后院狗洞,不告而别了。      他既一心想追寻长生不死之术,便不容俗事绊身,离开时连盘缠都没拿。从此露宿荒山老林,踏遍万水千山,只求寻仙问道。可是仙迹缥缈,又岂是他一介普通凡人探访得到的?几年下来不仅一无所获,还因只食野菜野果,缺乏肉食,得了不少伤病。   三年之后,他一身病痛地回到家乡,得知在自己外出游历的几年时光中,家中长辈全都去世。他恸哭一场,当夜一把火将自己在周家村的老宅烧光,靠着家中长辈积攒下来的一点微薄家业,到周家村附近的城镇上置办家业,以买卖文字为主,将心中那点不甘的念头深埋起来。   他因心念作祟,一心想脱离红尘俗世,但因资质平庸,求仙无门,又坠落到红尘中来。      半年后,他靠着买卖文字的收入支撑不了在城里的开支,只好又借着养病的借口,灰溜溜搬回了周家村。      回家时,恰好在村门口遇到几名身形诡异的外来人,皆身披黑袍,行迹鬼祟,正商量着不知要把谁引出来。   那几人发觉他的到来,将他擒下,严声逼问:“说,兽王是不是在村里?”      “兽王?你们是指那个丑叔叔?”此时的傅长宁心头郁郁难平,陡然见到几个天兵天将似的人物,先是一阵惊吓,很快明白来者也非凡人,他又惊又喜道:“诸位,我可以帮你们将他引出来!”   那几人一时哑言,不知他此言何意,傅长宁又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们能帮我达成所愿,助我修炼长生之法。”      那几名黑袍人却是不信他:“想修炼长生之法,怎么不去找那个兽王?”   傅长宁赧然不语。这原是他的一桩心病,他心知自己想法痴妄,怀揣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心态上便低人一等,不敢在那高风亮节的药师与兽王面前显现出来。而眼前众人有所图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值得合作。   他又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杀我易如反掌,甚至屠尽村民也非难事,可是一旦打草惊蛇,被那兽王发觉反抗,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村子还住着一个来历神秘的药师,他们联起手来,你们未必有胜算。”   他是读书之人,口才便给,陈述其中利害关系,一下子就击中那几人的心,那几名黑袍人商议一阵,便放开了他,答应与他合作。      傅长宁在众黑袍人的嘱咐下,依言走进村子,来到山脚下,将兽王引了出来。   兽王在周家村过了几年闲适生活,无时不在等待着魔族使者的到来。他早就察觉村子外布满杀气,心态上自是草木皆兵。见了傅长宁来找他,很快明白过来是眼前这书生出卖自己,他手掌一步步朝他走近,想要斩除后患。   傅长宁见他面露凶光,步步紧逼,道:“那群人在我身上下了法术,你杀了我,那群人会很快冲进来,杀掉那个药师和他带着的孩子,还有整个村子的人!”      兽王动作停顿了下,片晌,放下手掌,道:“我去跟他们告个别。”   傅长宁不敢拦他,紧跟着他走到南星的屋子。那屋子内外布满浓重药味,傅长宁自己也是喝了几年的药,十分厌倦药味,便没再跟进去。   兽王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跑来开门,将他迎进屋去。傅长宁守在门前,只听得屋内零星几句“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情”之类的话之后,兽王走出屋子,对他道:“走吧。”      兽王跟着他走出村子,村子外守着的几名黑袍人见兽王出来,将他捆住,逼他跪下,厉声道:“你倒是好会躲,在人族地界躲了这么多年,真以为可以摆脱吾族?!”   兽王语气淡漠道:“在荒谷的岁月恍若隔世,直到在南岭生活这几年,我才懂得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帮你们杀人了,宁愿死,也不会再受你们驱使。”   那几名黑袍人冷笑一声,又往他身上踢了几脚,问道:“说,那个药师身边跟着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你的继任者?”   跪在地上的兽王低头沉默。   黑袍人又问:“你这是默认了?”   兽王静了片刻,方道:“放过他们吧,我甘愿自裁,前提则是留下他们师徒一命。”      谢留尘看到这里,心道:“这个兽王也是古怪,说他有情有义吧,却又将一切的灾端都引到我身上,说他心计深沉吧,他却又为保护我跟南星师父而自裁。唉,人心真是复杂难言。”   又想:“兽王要去赴死,南星师父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却不争不怒,应该也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吧。”      兽王死前被带到海边,他的遗愿是,让他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的故乡。   他跪在岸边,往万里无波的海面看了一眼之后,咬舌自尽。      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渐渐冰冷。傅长宁踢了踢地上硬邦邦的尸体,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现在死了?你们答应我的事可以兑现了吧?”      那几名黑袍人听闻,却是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哈哈哈,愚昧贪婪的凡人,也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你要长生是不是?行啊,我们成全你!”   “把他扔下海去喂海兽!”   “哈哈哈哈!”   傅长宁既惊又怒,正想逃走,可他一介凡人,又怎么跑得过这群魔族之人?他感到后衣襟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摇地晃,他被一股强力扔进大海。   落海之际,海水直灌入双耳,耳边依稀还能听得讥讽不屑的笑声。      很快无数海兽嗅得熟悉的肉味,飞速游来,傅长宁在海中翻滚来回,眼见就要被一只巨大海兽吞噬,心中绝望。恰逢此时,北陆荒谷地震,山谷崩塌,惊天动地的震动蔓延至十万里海,海水震荡不休,更有阵阵龙吟之声在海中荡漾开来。海兽骤闻魔龙啸声,再顾不得生吞食物,摆起尾鳍,一哄而散了。   他五感尽失,意识昏沉,无力地任由剧烈震荡的海水卷动身躯,过了不知许久,只觉背下一实,自己仿佛来到一片陆地上。      天意使然,傅长宁不仅大难不死,还被海水冲到一处莽莽大地。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谢留尘看到这里,刚想问:“那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便心有灵犀透过识海告知他答案:“那是中洲大陆。”      傅长宁身为普通凡人,见识不比修士,着眼处最大的也仅限于生平所见的一家一国,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海外陆地,也根本不懂什么中洲南岭,他只知道自己来到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终恐怕也是逃不过一死。满心绝望之下,在中洲大陆上漫无目的地走动,只盼上天垂怜,赐下一丝生机。      中洲气候之诡异凶险,连普通修士也抵御不了,遑论一介身体孱弱的书生,傅长宁忍饥挨饿,还要遭受各种无常气候的肆虐,始终走不出这片陆地,在四五天之后,终于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这一跌,却误打误撞掉进了一处秘境,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秘境?”谢留尘不解:“中洲怎么会有秘境呢?”   商离行道:“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凤临川吗?”   “嗯。”谢留尘点头。      商离行道:“昆山老奴曾说过,紫渊境主曾在中洲有另一处秘境,料想就是这个了。中洲地势险恶,人迹罕闻,才得以让这处秘境保存到今日。昆山老奴常年守在凤临川,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家主人的秘境已经被他人继承了去。”   谢留尘了然:“原来他是得到了紫渊境主的传承,怪不得能脱去凡身,修炼法术。”      商离行道:“恐怕还不仅如此,凡人继承秘境,难度要比一般修士大得多,如果不懂修炼的话,继承了秘境也没什么用,傅长宁资质一般,按理来说是无法踏上修途的,但他心思机敏,又是对长生之术抱有一腔热忱之心,在继承了秘境法力之后,眼界大开,或许研制出了不同的修炼法门。之后他回了周家村,开始暗中擒捕凡人,通过吸食凡人精魄,修为大涨,此后更学会了操控修士识海与四季气候的本事。”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无人发觉,等到后来他贪得无厌,杀害的凡人越来越多,终于引起秋水门的注意,我那时还以为是魔族卧底所为,带人去摧毁千重影壁下的通道,唉,谁想原来与魔族无关,竟是人族自已内部出了心术不正之辈。”   谢留尘听他语气黯然,又将他搂得紧了些。      只听商离行又道:“他得逢奇遇,又自学成才,不仅没死在海兽腹中,更是将海兽驯化,为他所用,那时祁欢落单之后,便是遭到海兽袭击,沦为他的棋子,风归云所乘坐的魔龙也是给海兽咬了几口,失去自我意识,作出自残举动。”   谢留尘皱起眉道:“听你这么一说,都跟海兽有关。我也曾经落海遭到海兽袭击,为什么我一点事都没有?”      商离行道:“或许是你心性坚定,又或许是身怀兽王精血与妖王之力,使得他无法对你下手,只是将你送到北陆魔族,让你自生自灭。”   谢留尘点点头,想到祁欢当年偷出散修名册的举动,明面上是在为魔族做事,实则也少不了傅长宁的唆使,他不解道:“傅长宁一生郁郁不得志,又被魔族扔下海,在回来后势必是要大肆报复的,怎么还会跟魔族合作呢?”      商离行道:“这个倒是不难猜,或是为挑动人魔两族之间的仇恨,或是为掩人耳目,心思深重之人往往不太计较眼前得失,才能在幕后操控一切。”   谢留尘又点点头。      商离行整理思绪,继续说道:“傅长宁虽是病弱凡人,但念力强绝,故而我那时没想到从凡人这方面去追查真相。后来我透过薛云清的识海,隐隐追踪到他的存在,将他打伤。他躲在周家村疗养五十年,恢复了几成力道,但光靠自己的力量疗伤,毕竟收效甚微,于是他到中洲破坏地势,企图通过吸取中洲自然之力助自己复原,然而又被我们及早发觉并加以阻止,后来的经过,你也知道了,傅长宁彻底被激怒,到南方城镇生祭十万生灵,炼化精魄……”他说到这里,气馁般长泄口气,“我们只有十四个时辰的机会了。”   “真的没办法对付他吗?”谢留尘自言自语几句,蓦地又想到一事:“记得那时方师兄在云山自杀,你说傅长宁控制识海的方法并非无懈可击。”      商离行道:“嗯,也有一部分藏在南岭的魔族卧底被傅长宁收买,其中包括将幼年的你哄骗上云山的黑袍人。但他们识海早被他人占据,根本意识不到傅长宁的存在,还以为是在帮魔族做事。真正能察觉自身行动失控的只有死后恢复清醒意识的祁欢和临死前的方景林。也就是说,想摆脱他的操纵,死,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谢留尘下意识问道:“啊?只能这样吗?没有其他方法吗?”   商离行道:“其实还有第三个人,但他现在深陷虎穴,难以自救,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夺回自我意识。”   “谁?”   “你的师尊。”   谢留尘一惊:“原来师尊也是——怪不得我们在中洲发现他,原来他是被傅长宁困在那里。”   商离行看着他吃惊发呆的样子,不由失笑,但念及当前严峻形势,展露一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将人搂得更紧些,道:“发现了没有?”   “发现什么?”   “你想想。”      谢留尘在他怀中想了片刻,惊声道:“对了,方师兄和祁欢都是剑修,我师尊也是剑修。”他一拍脑袋,道:“所以商师兄那时才会想到用剑阵来对付他,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商离行叹道:“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但却总能作出最正确的应对之法。所以,接下来这个剑阵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纵使不可为也要为了。现在就看贺七能不能在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人带回来,要是回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谢留尘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问道:“商师兄,你害怕吗?”   商离行坦诚道:“害怕。我活了几百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对手,更没有把握能杀死他。”      谢留尘自与他相识以来,见他从来都是自信凛然的样子,这段时日却每每说出这等丧气之语,可见确实是困心衡虑。他眼睫一颤,陡然生出万丈豪情,将人抱紧,道:“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哪怕死,也要埋尸在一处。”      商离行叹了一声,道:“谢师弟,其实你并非人族之人,你可以回——”   “别说,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留尘急得立马坐起,伸手捂住他的嘴,连声道,“你要是敢说让我回西涯山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情人,情难自禁地吻上他的唇,声音缠绵缱绻,被吞没在交缠的唇齿间:“如果魔头当真祸世,我也是要跟你死在一起的。”      商离行闭上眼睛,无声长叹。   这一夜,两人温存依偎,久久难眠。      翌日凌晨,西涯山。天色微亮,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疾步走上望天涯,来到峰顶,正想步入山洞,便被一名白袍少年拦在身前。   “允棠长老,今日来得好早啊。”   允棠长老看清来者,停下脚步,问道:“元桑,王在洞府中不?”   元桑往洞内望了一眼,转头却是问道:“找王何事呢?”   允棠长老扬起手中一物,道:“这是南岭送来的信,我正呈来给王翻阅。”   “哦?”元桑一听南岭二字,语气一变,“南岭来的信?想必是从秋水门来的了,让我先看看吧。”      他为大妖王心腹,向来有助妖王决策左右的权利,允棠长老闻言也不推脱,自然而然地将手中之物递给他。   元桑信手接过信函,抽纸阅信,半晌,抬起满含笑意的一双眼,望向允棠长老:“幸好给我拦住了,这封信若呈到王手上,允棠长老,您就可要遭受池鱼之殃了。”      允棠长老不解:“这是何意?”   元桑笑道:“这封信是我们亲爱的小殿下写给他姐姐的信,信上的语气可不太好哦。”   允棠长老一脸纳闷地接过信笺,匆匆阅了一遍,心中澄明一片,暗道:“胡闹胡闹,这小殿下满口童言童语,险些连累死我老人家。”呵呵干笑几声,擦了一把鬓边冷汗:“幸好,幸好,没给王看见这封信。”      元桑道:“小殿下决定跟一个人族修士在一起,大长老也表赞同,当日回山后跟王谈起此事,希望王能成全他的想法。唉,一向不问世事的大长老破例为小殿下说清,王怎敢当面拂逆他的美意?便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话又说回来,王与幼弟分离了整整四百年,一朝得以团聚,怎么愿意自己的宝贝弟弟再被一个外人拐去?她心里本就压着一团火气,倘若此时再让她看到这封信,那不是火上浇油,伤及长老了吗?”   允棠长老苦笑道:“小殿下童言无忌,不懂王的心思,以为寥寥几句便能化解王的心结。”   元桑叹道:“唉,此事就让我来周全吧,谁叫王一向听我的话呢?允棠长老且稍待一阵。”   允棠长老自是乐得有人为他代劳,言谢几句,看着元桑拿着那信笺走进山洞去了。      元桑再度走出来时,手上依旧拿着一封信函,允棠长老观其外观颜色,却不是自己带来的那封了,他正心下惊疑,元桑便道:“王的意思是,近日南岭生变,最好将小殿下及时带回来,开启西涯山屏障,隔绝尘世。”      允棠长老稍作回忆,也道:“近日里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南岭有一个叫傅长宁的书生为祸人间,难道是为此事?”   元桑笑道:“允棠长老消息果然灵通,不错,方才王也跟我说起此事,我们妖族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将通道一关,同四百年前隐遁世间,那傅长宁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伤害不到我们妖族一草一木,唉,不过其他三族就惨得多了。”      允棠长老道:“要将小殿下带回来倒是容易,但是如此一来,必是兴起干戈;若是不动用武力吧,以小殿下与那人族修士的感情,我们怎么将他哄回来?”   元桑道:“王的意思是,能不动用武力,最好不动武,以免伤及小殿下。不过,妖族可以出借西涯山外围地界给人族修士布阵,前提则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将那封信递到允棠长老手上:“将这封信送去南岭,相信那个人看到信笺内容,会懂得如何取舍。”   “送去哪?”   元桑道:“秋水门。”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今日的秋水门笼罩在一片哀伤中,门人自知傅长宁明日辰时便会脱出熔炉,毁灭世界,自觉生机渺茫,人人皆是面带苦色。   商离行刚刚恢复几分真气,又听闻纪清早晨突然清醒,说是要见他们几人一面。   他带着伤势,赶到药庐,只见纪清仰躺榻上,一向清秀文弱的面容全然凹陷,面色枯黄,胸缠白布,也止不住汩汩而流的鲜血。见他到来,纪清眼神霎时明亮起来:“门主……”又稍稍抬眼,道:“大家都来齐了。”      商离行心中一痛,明白纪清伤势恶化,此为回光返照之象,快步走上前,唤了一声:“纪清。”朝何所悟几人投去带着探询之意的眼神,意即为:曲少阁主何在?   白萱黯然摇头,何所悟压低声音道:“纪清刚才将他赶走了。”      商离行也猜不透纪清此举心思,复又抬眼,只见榻上青年黯淡眼神扫视周围众人,弱声弱气道:“门主,请,请将我葬在后山,葬在小妹身边。”   商离行摇头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静养,不要想太多。”   纪清挤出一个苍白笑容:“门主,无须多劝,我自知时日无多,没有其他遗憾,现在,现在只有这个请求了。”   商离行紧抿双唇,过了片刻,方听他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门主成全。”纪清面容憔悴,笑容中却满是满足之色,“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苟活五十多年,如今,如今也够了,该是时候去跟小妹作陪了,她一定孤单得紧,呃……纪清这辈子能得遇各位,夫……夫复何求?希望,希望来世还能与各位结拜……”说到最后,呼吸声渐渐弱了。      药庐中突然响起崔明若低低的抽泣声,她难抑心中苦痛,掩面而去,白萱轻抚小腹,垂首无言,何所悟将她搂在怀中,身躯也是微微发颤。药庐中静默许久,才听商离行略带涩然的声音道:“现在走了也好,免得到时人世灭亡,枉自死在魔头手上。”      说罢起身,嘱咐众人处理纪清后事,命何所悟跟着自己。走到河边,只见曲空青孤零零地蹲在岸旁,察觉商离行等人到来,抬起了头,商离行对上他询问眼神,微微颔首。      曲空青看懂他眼神含义,猛然后退几步,抬头狂笑几声,似讥讽似自怜,而后摇摇晃晃地去了。   商离行复又哀叹一声,领着何所悟来到书房,坐下后,道:“统计一下,现在还有多少修士?”      何所悟道:“按照大哥吩咐,秋水门遍布各地的散修都在昨日重新部署,集结在南岭大陆,云山剑宗向掌门也清点门下弟子,随时配合秋水门行动,步蟾宫梦宫主也道听从秋水门指令。”   商离行默默听他汇报,沉吟数瞬,又问道:“其他四陆的布阵计划呢?”      何所悟道:“东岛曲阁主昨夜来信,说东岛已经按照大哥布阵图布下剑阵,就等与其他人配合,听他言下之意,是要将曲少阁主召回东岛,由他负责东岛剑阵;赋阳生派往中洲,现正布阵中;北陆由兽王负责接应,他言道一切都会帮我们办妥,无须担心;至于西涯山那边,暂时毫无动静。”      商离行“嗯”了一声:“事态紧急,布阵之事不能再拖,一会儿我再去西涯山一趟。”   何所悟皱眉:“大哥要亲自上门求人?”   商离行叹道:“不然呢?大劫将至,明知道可能活不过明日辰时,我心里还总存着一分痴妄。”      何所悟听他所言,隐隐是有个交代后事的意思,别过脸,冷冷道:“死就死了,反正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倒也是好事。”   商离行道:“别担心,受了你几百年的大哥称呼,我会尽全力留住你的一点血脉。”   何所悟不明所以:“大哥意思是——”      说到此处,门外有散修声音响起:“门主,西涯山来信。”   商离行沉重一整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来得好及时,将信拿进来。”   待那散修送进西涯山来信,商离行展信阅过一阵,却是放下信函,重铺白纸,提笔写字。      何所悟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看着他写字。      商离行埋头写了片刻,问道:“什么时辰了?”   何所悟道:“巳时了。”   商离行微微颔首:“还剩十一个时辰。”将信笺递过去:“如果明日寅时贺七还没回来,你就帮我送出这封回信。”   何所悟接过信笺,问道:“送去哪?”   商离行沉默一下,开口道:“西涯山。”      何所悟惊疑道:“大哥的意思——”   “我答应妖族的条件。”商离行深深闭上眼,缓缓道:“到时候傅长宁恢复真气,整个四陆都逃不过一死,西涯山便是唯一的避难之处,我们身为人族修士,自然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可是我们还有亲人,又怎么能让她们陪着我们白白受死呢?至于余下那些凡人,听天由命吧。”      何所悟已经隐隐听出他话中含义,却仍是不敢置信:“大哥,你——”   商离行再度睁开眼,望着他道:“我想将崔明若与白萱送到西涯山。”   何所悟欲言又止:“大哥,你没必要帮我们夫妻做到这种程度。”      商离行摆摆手:“不必多言,这是我身为大哥能帮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去叫她们两个过来吧。”   何所悟嘴唇动了动,最终一言未发,走到门边,开启房门,只见崔明若傲然站立在门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她走进来,直言道:“我不会走的。”   商离行抬眸道:“大哥只是想保住你们一条性命,你们也忍心让我失望吗?”复又望着另一道走进来的身影,“白萱你呢?”      白萱被何所悟搀扶着,跟着崔明若走进书房,语气平静道:“我夫妻二人愿与门主共进退,但门主想要白萱离开,白萱便如门主所愿。”   商离行颇为欣慰道:“几个弟弟妹妹中,你是最懂我心思的,其他人我顾不上了,最后想保住的,也只有你们几个。”   崔明若直截了当道:“门主,将白萱送走就可以,我要留下,跟着你们留守在秋水门。”      商离行正色道:“你也去。”   崔明若急道:“门主!”   却听商离行突然长叹一声,语气幽幽道:“想当年凤临川上我们九人结拜,后来无念呕血身亡,纪清纪柔兄妹相继去世,祁欢魂魄湮灭,风归云埋葬愁海,如今算来,‘凤临九子’只剩我们四人了,我不想再看着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死在我面前。”他苦笑几声,目光渐趋柔和,“听话吧,就当做大哥最后对你们的一点心意。”   崔明若听他说得凄婉,眼前也似浮现起当年结拜之时种种旧情。身躯一颤,终是不再坚持:“好,我愿意去西涯山。”      商离行目光一一扫过眼前三人,见崔明若与白萱被自己一两句话说得眼泪汪汪,何所悟也难得流露惆怅之色,气氛沉闷。转而展开笑颜,问道:“纪清的身后事处理好了?”   白萱道:“已经将他下葬了,就葬在他妹妹身边。”   “好。”他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辰了?”   何所悟应道:“巳时三刻了。”      “好。”他再度应了一声,见三人依旧面无喜色的样子,声音带着笑意道:“好了好了,事情并非毫无转机,现在哭未免早了些。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所悟三人为他轻松语气感染,也收起怅惘神色,应了声是,齐身走出书房,走前为他关上木门。      等三人身影消失,商离行方卸下强装出的笑容,双唇稍抿,眉峰也蹙得越加深重。   本以为修途漫漫,自己永不会面临生命终点的一天,纵使修途受阻,身死道消,依自己的性情,也该是含笑离世,没想到当真正面临死境时,自己竟是怀着如此不甘,又如此无助的心境。   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又似乎正望着桌案上的一墨一砚。秋水门为他毕生心血,建成今日规模,绝非一时之功,只是明日过后,这一切是否还能存在?      正自出神之际,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你又在唉声叹气啦。”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恍惚回神:“谢师弟……”   “不要皱眉,”谢留尘身子往前一倾,伸出其中一手,顺着他脖颈一路往上,直至触上眉峰,温凉指腹卸出一股绵力,抚平他紧锁的双眉:“我不要你皱眉,我要我的商师兄永远开开心心的。”   商离行笑道:“哪有人能永远开心的?又在说孩子话。”      “怎么就不能开开心心了?”谢留尘知道他在打趣自己,也翘起嘴角,道,“你这个人啊,自己都一身伤,还老是为别人操心来操心去的。”      商离行握上他白皙修长的双手,收了笑意,道:“不操心不行啊,谁让商师兄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呢。”   “哼,不照顾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修去。”      “唉,这可不好,我既担了这个大哥身份,自然要帮他们考虑后路,将她们平安送走,也算尽到了做大哥的责任。”   谢留尘佯装气恼道:“他们是你的责任,那我是你的什么?”      “你也是我的责任啊,当年你师尊将你送到我身边,便表示把你的一生都交到我手上了,”他目光下滑,落至桌案白纸上,正色道:“所以,你也要听我的话,好不好?”   谢留尘下意识接了句:“什么话?”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他的嘴,语气急促道:“不准说,不准说!我不会去西涯山的!我不想再听你说那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商离行幽幽一叹,推开他的手,语气中带上几分缅怀:“那星盘上应当是显示了些什么指示,将南星指引到了三百年后的周家村,如果我没料错,星盘的卦象应该显示了傅长宁的出生地,南星知道三百年后将发生一场大劫难,才急于带着气息奄奄的你来到现世,却不知命运早已在他登上天柱那一刻开始,便已偏离原来轨迹,命途之说,越是想摆脱原本命运,就越是身不由己。”   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动,再不见平日里那般轻柔嗓音,“天衍宗上下六百年弟子悉数归降魔族,也是因算到了这场劫难的到来,天衍宗推演天机之术何等出众,连他们都深信不疑的东西,我怎能……我明知不到最后一刻不该放弃,可是,可是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注定好的结局呢?”      谢留尘听他一字一句,语气中流露绝望痛楚之意,心中越加怜惜,双手搂在他颈边,讨好似的摩挲着,口中同时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准你这么想,贺师兄一定能在辰时前回来的!”   他用自己的方法安抚眼前这人,“你看看我嘛,我也是几次都面临生死关头,结果都是大难不死,好好地活下来,可见什么命途之说都是骗人的,要是人人都顺应天命,就不会有修士的存在了,我们也不能修行到如今年岁啊。”   商离行只是握紧他的手,面色严峻。      见不管自己如何百般抚慰,商离行始终愁眉不展,他陡然生出一个想法,拉起他的手:“来,跟我来一下。”   商离行任他牵着而去:“又有什么新花招了?”   “跟我来一下嘛。走啊!”      他一心讨商离行开心,拉着人径直来到厢房,往床上大剌剌一坐,拍拍自己大腿:“来嘛,躺下。”   “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什么小孩子游戏?”商离行嘴上说道,却是听从吩咐,脱履上榻,根据他的吩咐,顺从地平躺在他的双腿上,只听谢留尘道:“闭上眼。”便应了一声“好”,随即将眼帘轻轻阖上。   谢留尘有自己的主意,自不是同他玩什么小孩子游戏。他双指黏合,自掌心生出一股柔绵妖力,附着于拇指指腹,轻轻为他按摩额边穴位,心下想道:“倘若大长老知道他传授给我的妖力用来给商师兄按穴,都不知作何感想?”   想是这么想,手下力道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还轻声问道:“舒不舒服?”      商离行暂且抛下其他念头,惬意地闭上眼,听得耳边他的询问,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留尘又道:“以后你要是处理俗务累了,我就帮你揉穴好不好?”   听得“以后”二字,商离行初初恢复平静的内心又是倏忽一痛,心道:以后?哪里还有以后?天一亮,傅长宁就要彻底炼化十万精魄,脱身而出,南岭修士再多,哪里又是他的对手?可是这话现在却不能说。说了,这家伙定然又要捂他的嘴。      相较于他的苦闷酸涩,谢留尘内心却是平静异常,自听说傅长宁可能修炼半神之躯后,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要求去守中洲的剑阵,只因他听商离行说过五行剑阵需阵主在中洲护阵,这样就算功败垂成,他与商离行也能依偎在一处死去。   他向来是个率性而行的性子,当年十分讨厌商离行,觉得他虚伪无比,故而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居心叵测,用心不良,而现下心中有了这人,商离行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做什么他都愿意跟随。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两人刻意回避沉重话题,享受着最后的温存时刻,秋水门内外自知大难已到,人心惶惶,再无人来打搅他们,倒是难得的清闲时间。   可是,为什么明明万分不舍,时间还是过得这么快呢?再度往门外望去,见外面天色幽暗,又到夜晚时刻。谢留尘还一直低头凝视他,按摩的动作也一刻都没有停下。   谢留尘问:“累不累?”   “累。”   “睡一觉?”   “不睡。”      谢留尘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来聊天吧。”   “聊什么?”   “唔,就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吧。”   谢留尘回想当年紫渊秘境初见,点头道:“嗯,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动手,我那时可讨厌你了。”      商离行闻言一阵怔忪,很快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可不是在紫渊秘境,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谢留尘呆了下,按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旋即道:“你说的是三百五十年前,南星师父抱着我去找无念真人的时候。”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南星怀抱中的你,”商离行轻轻一笑,道,“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这么好看的孩子,小时候就这么惹人疼爱,长大后该迷倒多少人。”   谢留尘扬起嘴角:“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商离行知道他爱听这些奉承话,便恭维道:“是啊,可惜那时候南星戒备心过重,不让我抱你。要早知道长大后是个小美人,我当初就该夺了你来,自己养到大,也不至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谢留尘果然很吃这套,听了煞是得意,道:“现在小美人在你身边,你可以尽情抱个够啦。”   听了他这段孩子气十足的话,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摇头苦笑间,只听谢留尘又道:“这么算下来,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嘛,以后就不准在我面前装老气横秋的样子了。”   商离行道:“我性子便是如此,你也不是不知。要是像你一样爱玩爱闹,那不是耽误多少正事了?”   谢留尘道:“以后有我帮你分担啊,我也是很厉害的。”   “好啊。”      聊了不知多久,商离行又看了一眼房门,坐直起来,下了床,走开几步,回头。谢留尘静静旁观他的动作,就见他转身过来望着自己:“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一下吧。”   “好啊。”谢留尘也看不见自己头发是否凌乱,依言歪下头,任由他的手抚上自己乌黑的长发,感受着他亲昵的抚摸。      商离行抽出木梳,攥一把他的头发在手里,慢慢揉摸,细心地梳理着,屋后传来一阵沙沙的竹子声,谢留尘惬意地闭上眼,口中说道:“我帮你按摩,你帮我束发,也算有来有往了,以后我们天天都要这样相亲相爱。”   商离行手上动作一顿,谢留尘问道:“怎么了?”   商离行回道:“没什么,看你好看。”   谢留尘弯起嘴角。      梳完头发,戴上发冠,谢留尘坐在床上睁眼,又见他怔怔望着门外。外面天色微醺,正是五更时分。   “又怎么了?”谢留尘对他屡屡张望房门的举动感到好奇,不由问道。   商离行道:“时辰快到了。”   谢留尘不以为意地点头:“嗯,我知道。一会儿就要出发啦,我都准备好了。”      “好。”商离行回过身,目光又转回到他身上,谢留尘与他对视,抿唇笑了笑,方想起身,又听他道:“等一下。”   “啊?”   “脖子后还有一缕没束好。”   “哦。”谢留尘看不到身后,闻言点点头,正要转过身去,商离行又道:“不用转身,抱着我就可以。”      谢留尘道:“好吧。”依言站起身来,张开双手,将床前的人抱住了。   同时间耳旁传来细不可闻的叹息声,谢留尘只觉得这人举止古怪,正想问何事,倏感后颈一痛,穴窍封闭。      突然动不了了?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身怀妖王之力,照理而言,商离行的阵法再对自己不起作用了。      错愕怔愣间,只听耳边那道温柔如昔的声音道:“不必动了,西涯山在给我的信件中,教会我克制妖力之法。”   他突然似明白了一切,气息一颤。      商离行放开他,与他对视。   “半个时辰前,从西涯山出发的马车将白萱和崔明若送往西涯山,本来你们应该是上同一辆马车的,却是我的一番私心,想与你多相处一点时间。”   他目光下移,动手为他整理散乱的衣袍。   “我没有把握能赢他,一旦败了,就是人族覆灭的结局,我承受不起失去你的代价。我虽不是剑修,但剑术不在你之下,你的位置由我来顶替,剑阵也由我主持,我将尽我最后一份心力,至死方休。”   “你不是人族之人,没必要陪着我们枉死,等回到西涯山,通道一关,出来又是几百年后。到时候,兴许外面又是新的世界了,你那时还会不会记得我呢?会不会向人提起我呢?”   他抚上他脸庞,语气温柔似哄弄道:“忘记我好不好?忘记商师兄好不好?”   谢留尘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嘴唇微张,发不出半点声音,商离行做得很绝,生怕听他说话,索性连他声脉也一并封住。      门外脚步声起,听得赋阳生在门外低声道:“门主,西涯山马车来了,现在停在院外。”   商离行道:“好。”      谢留尘只感身下一松,旋即被他抱了起来。      门外天色灰蒙蒙的,天际星辰寥落,赋阳生带着几名散修,提着小灯站在院门外。   元桑牵着一驾高大车马停在门外,见谢留尘被抱着出来,立时心领神会,掀起半边车帘,方便他们进入。   商离行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向门外众人投去一眼,也没有看谢留尘一眼。他稳稳抱着怀中人缓缓行来,上了车,轻手轻脚将人摆放好,为他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末了,又替他抚顺垂在鬓边的一缕长发。谢留尘泪珠不断自双眼涌出,砸落地面,他紧紧死盯眼前人,一个念头在心中无声回旋:“我恨你,我恨你!”      商离行吻去他脸上泪珠,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宁愿你恨我。”深深望他一眼,旋身下了车鸾。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元桑见他下了车,立时走过去,带着笑意道:“商门主果真仁义,小主人回西涯山后,妖族上下将铭记商门主大恩大德——”   “不必多言,”商离行制止他的话,又往车鸾望了一眼,“好好照顾他就可以。”   元桑舒舒嗓音,道:“那是自然,商门主言而有信,妖族也自当谨遵承诺,西涯山已经划出剑阵地界,商门主可以随时派人上去布阵。”   商离行随口应道:“好。”言罢头也不回,带着一群散修进门去了。      元桑目送众人进屋,良久,收回目光,叹息一声:“保重,希望来日还有重新见面的机会。”   他跳上车鸾,坐于车前,朝着帘帐低声道:“王,我们启程回家了。”   车帐内无人应答,元桑也不甚在意,轻轻一笑,“驾”一声驭起妖族宝车,在微微泛白的穹空映衬下,朝着西方疾空飞去。      商离行带着赋阳生等几名散修进了书房,坐在书房中默然不语。众散修知他心情沉重,个个虽满怀不解,却也不敢出言相扰。   默坐片刻,天色彻底明亮起来,等何所悟走进来,他才回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了。”   “贺七还没回来?”   何所悟顿了顿,道:“没有。”      商离行沉思了下,起身道:“罢了,那我们先出发吧。”   众散修齐声道:“是。”各自转头出门,处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      何所悟也应了一声,跟随众散修走出书房,被商离行叫住:“何所悟,你去西涯山守阵吧。”   何所悟愕然回身,道:“大哥,之前不是说好了,南岭由我守阵吗?”   商离行摇摇头:“这是大哥的命令,你去西涯山,也好就近安排后路。”   如果剑阵失败,其他四陆都将遭到傅长宁的报复,绝难存活,但身在西涯山的剑修,却比其他剑修有更多的活命机会,他将何所悟安排到了西涯山,便是希望妖族能看在他与谢师弟的份上,在剑阵出事的时候,顺势救下何所悟一命,纳入西涯山屏障之中。   他思虑周全,势要将余下三个弟弟妹妹保护到最后。      何所悟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深意,颔首道:“好,我听大哥的。”他向来唯商离行之命是从,哪怕这次也不例外。      商离行道:“中洲由我守阵,护阵之事交给赋阳生,东岛有曲少阁主负责,护阵交给天一阁众人,至于北陆与南岭,就留给贺七与他带来的人吧。”   何所悟也道:“步蟾宫与云山剑宗都准备妥当,北陆兽族也将给予援助。”   商离行深吸口气,道:“好,辰时一到,我与赋阳生将奔赴中洲,那时,我们再在阵中相见。”      商离行并未将傅长宁祸世之事昭告天下,但当日傅长宁生祭小镇十万生灵的惊天骇闻却已传遍南岭每个角落,南岭氛围沉重,人人自危,各门派修士也知南岭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此时更需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秋水门众人分头行动,逐次联络各大门派抗敌。何所悟独身一人踏上了前往西涯山剑阵的路途,商离行在将南岭诸事全部交给向晚宁后,也带着赋阳生来到中洲大地。      上次来中洲时,是为处理维天之柱颠覆之事,那时他与谢留尘遭到傅长宁几度暗杀,九死一生,终于成功脱离险境。而这次再度来到中洲,身边除带了赋阳生外,心头更添了几丝茫然之感。   商离行暗暗想道:“那个人,现在应该回到西涯山了吧。”   命途的抉择从来由不得人心,但他总是存着自己的私心,哪怕人族注定覆灭,也不该由那个人来承受。   他生性阔达疏朗,却在那日目睹傅长宁残害十万百姓之后,竟耳生出绝望痛楚之意,只是他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谢留尘虽隐隐知道他心绪有异,却到底没有猜到他最深层的想法。      寒风肆虐,冰雪催发,无俦劲风将二人身形吹得摇摇摆摆,站立在维天之柱脚下,赋阳生忙前忙后,依照门主指示布阵。   商离行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心思几度转换,突然开口问道:“赋阳生,你可知当年无念真人留下的星盘是何用意?”   赋阳生佝偻着腰,全神于排布手下法阵,闻言身形顿住,搔首道:“门主,天无绝人之路,您老人家不该如此丧气——”   其实商离行没有将自己的愁虑表现在外,但众人跟随他日久,最能看懂他的脸色,话说到底,秋水门氛围沉重,跟商离行的忧愁未解也脱不了关系。   商离行负手叹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不到最后一刻,总应该要心怀侥幸。”      过了一阵,阳光脱云而出,照射大地,在厚重云层下投下一束束灿若流金的光幕,粗粗计算,据傅长宁脱出熔炉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商离行又突然问:“我知道你们散修入秋水门都是为了获取修行资源,又为何会陪着我坚守到最后呢?”   “我一直以为你们会逃走,会远遁,毕竟你们散修出身,不像其他门派的弟子,你们没有守护门派的义务。”      “门主也太看不起我们了,我们虽是散修,但多年受门主恩惠,心中感激非常,当此存亡之际,怎会弃门主于不顾呢?”赋阳生讪讪笑道,“再说了,又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是人族之人,也不可能背离自己的家乡,去投奔西涯山。”   商离行第一次听得手下散修的真心话,先是一阵哑然,后是失笑长叹:“患难见真情,果真是患难见真情……”心中因书生祸世带来的烦闷之感,也由此消散几分。      赋阳生忠厚老实,没亲眼见得那日地狱般的一幕,自是无法与商离行感同身受,闻言只是呵呵一笑,又继续于手头上的布阵大业。在他勉力运作下,围着维天之柱的剑阵完成十之八九,阵光时现时隐,与点点洒落的晨光交相辉映,照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商离行目光放空,茫然望着巍峨难攀的天柱,蓦地心思触动,心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连这个剑阵也没办法诛杀傅长宁,那么,只能与他同归于尽了。”      心思杂乱无序,莫名其妙想了片刻,只听赋阳生道:“门主,剑阵布好了。”   商离行收回眺望天柱的目光,心思定住:“嗯,入阵吧。”      入阵之刻,眼前白光一闪,只闻耳旁呼啸不绝的风声。五行剑阵为他亲手所创,为能更好呼应五名剑修,不仅能在阵中互通讯息,入阵的剑修更可在剑阵之中看见彼此。过不多时,西方角落浮现何所悟的身影。   商离行问道:“曲少阁主何在?还没入阵?”   何所悟默然摇头。      商离行有些担忧曲空青的症状,旋即又想天一阁曲白微阁主稳重老到,有他在一旁管教看护,曲空青再是丧气也不会置大业于不顾,念及此处,稍稍平静。      如此等了片刻,东方才传来曲空青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在。”他虽出了声,身影似是被云团遮挡着,飘飘渺渺,看不清五官。   商离行听他声音黯然,为之感伤。纪清的死让曲空青受了不少打击,听他喘气粗浊,声带哽咽,料想是回东岛后一蹶不振,不思修炼,受到了父亲曲白微的训诫。   曲空青意志消沉,见了入阵的剑修由谢留尘换成了他,也没有问些什么。何所悟脸色收敛,没有表现出如他那般的丧气,但商离行却知道何所悟心中郁郁不下于他二人。   商离行将二人神色看在眼里,为鼓舞士气,朗声道:“此战关乎人族与四陆危亡,诸位,成败我亦没有把握,只能竭尽所能,做最后一搏。可惜,”他声音微微一顿,“可惜现在离辰时只剩半个时辰了,若贺七没有在傅长宁脱身之前赶回来,再厉害的剑阵也是枉然。”      话音未落,耳旁传来贺七的声音:“商师兄,我们回来了!”   商离行惊喜道:“贺师弟,你终于回来了,找到适合的剑修了吗?”   只听贺七道:“找到了,找到了,商师兄,她来了。”      贺七声音一落,只见南岭方位缓缓现出剑修身影,却是一名身穿紫衣的持剑女子。   商离行道:“这位是?”   贺七的身影随后显现,只见他摇头晃脑道:“这位是我们盘龙峰的萧师姐,自从得了紫渊秘境继承之后,远遁尘世,避世修行,我可是磨破了一双嘴皮子,才请得动她下山啊。”   商离行与何所悟恍然,原来此人正是继承凤临川紫渊秘境的萧紫玉。   此人一心向道,沉迷修行,如今却愿为剑阵之事下山,商离行一时感叹,深深躬身:“有劳了。”      五人同处剑阵,阵光纵成五行,无数光亮由五方阵眼疾射而出,交织在五座大陆之上。受此所引,俄而风云色变,大陆震荡,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拔地冲出,结成恢弘阵网,这一方大手笔的五行剑阵调动五陆地势,汇聚天下灵气,堪称震古烁今。成败,在此一举。   各人盯紧阵光,静待敌人到来,心思变换不定,但一颗心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陆,荒谷。   晨风轻拂,碧空如洗,万顷山谷间不时传来兽嗥之声。在贺七登陆北陆,与兽族对接,入了剑阵后,兽王丹吾带领数千妖兽守在法阵周围,作护阵之姿。   丹吾靠在一头巨型妖兽背上,眯眼仰躺,不时晃腿搔头,间或呵欠连连,神情满是漫不经心。兽族神智低下,生来受天命庇护,在他看来,傅长宁再是如何神力加身,也伤害不到他们兽族。对于兽族而言,这个书生甚至还比不上同处北陆的魔族来得危险。   不过,再是怎么吊儿郎当,丹吾也非不识轻重之人,早早便在荒谷助商离行设下剑阵,命兽群严守剑阵,以防宵小之辈暗中偷袭,荒谷数千兽族也会在他的带领下守到最后一刻。      正思索间,兽群之中忽而发出阵阵充满敌意的吟声,丹吾闻声睁眼,抬眼往山坳深处望去,只见一名面容英俊的男子领着数名魔将,朗然出现在荒谷上方,透过高高的山壁,俯视荒谷兽族动向。   正是钟涟。      丹吾一见是他,立时全身戒备,冷冷瞪视山坳上那道身影,口中嘟囔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老小子这时来到荒谷,他想作甚?难道,难道他想帮那个书生破坏剑阵?”   他想到这里,心下一沉,急忙翻身站起,站立兽背,提高声量道:“钟涟,你要是敢暗中搞鬼,我立马率兽群踏平你的魔宫!你听到没有?!”   钟涟居高临下觑他一眼,却未回答。      丹吾虎目直瞪,仰视钟涟,怒喝道:“你听到没有?快滚出去!我们荒谷不欢迎你们魔族之人!”   他喊得气势汹汹,心中却也没底,魔族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剑阵开始运行之时到来,到底是何用意?现今北陆魔族人员锐减,无能奴役兽族,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可是,可是现在剑阵正运行到紧要之际,怕就怕钟涟暗中出手,偷袭贺七与兽群,致使剑阵功败垂成,这样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出乎意外的是,钟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只是冷眼旁视一阵,哼了一声,带着手下魔将转头就走。   丹吾见他一言不发,也没出手攻击,便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去了,一时讷言,停下叫喊动作,暗自纳闷道:“奇了怪了,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他到底是干嘛来的?”      他细细揣摩钟涟离开前的脸色,心思转来转去,蓦地想道:“难道是——嘿嘿,我明白了,这小子一定是听了商门主和小尘哥哥的话,心肠慢慢变软,本想带人来摧毁剑阵,到了荒谷却又改变主意了。哼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跟你的决战吗?”   想到这里,又被激起好胜心,哈哈笑了几声,提声道:“嘿!钟涟!你别神气,别看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五十年后我一定可以打败你!你等着!”山谷四面皆为厚实壁垒,空谷传声,将他这道中气十足的遥遥传送出去。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数千妖兽群齐声呼应,发出阵阵长吟之声,声震荒谷。      过了片刻,才从山顶上远远传来一道不屑声音:“哼。”钟涟根本懒得回应,径自带着魔将离开荒谷了。   丹吾听得这道“哼”声,便知钟涟有一说一,不会再来袭击他们了。他再度仰躺兽背,翘起双腿,侧目不由自主望向剑阵中的贺七,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一次能将魔头消灭掉,不要出什么事故才好。”      东岛,天一阁。   巨浪狂飚,长风急呼,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今日敲打在岸边,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曲白微带领五百一十六名天一阁弟子,排列阁楼四周,为剑阵中的曲空青护阵。   众人依据阵法站位依次站立,守护剑阵,曲白微负手站立于楼台上,听得四周弟子们的声音交相传来:“好大的风啊,天一阁建立五百余年都没有过这么大的风浪。”   “阁主,大师兄已经入阵了。”      程辛然站立他右侧,脸上洋溢斗志昂扬的气色,听闻弟子相继传来的交谈之声,低声说道:“阁主,他们说大师兄已经入阵去了,您可以放心了。”   曲白微嗯了一声。   程辛然见他双眸低垂,问道:“阁主可是身体不适?又或者担心大师兄心绪异常,没办法施展剑阵?”   曲白微摇摇头,低叹一声:“我倒不是为你们大师兄担心,只是……”   程辛然身为他的亲传弟子,服侍左右多年,早已习惯他的性情,闻言劝道:“阁主莫要担忧,此战关乎重大,弟子们哪怕拼着自身性命不要,也当随阁主死战到底!”天一阁地处东岛,正是设立五行剑阵的据点之一,在接到南岭传来的讯息后,天一阁众人便做好所有的准备。      曲白微老感宽慰:“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程辛然挺胸昂首,正气凛然道:“人固有一死,但也要死得有价值,与魔头抗争到死,才是我辈修行之人最轰轰烈烈的死法。阁主,我相信人定胜天,邪不胜正的道理,也相信凭借我们的力量,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曲白微点头叹息:“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   在他这个年纪,修行五六百年,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早忘记当年踏入修行是怀着何种初衷,早失去当年立志开创惊天事业的热血,他恍惚想起那些与他同时期的人物,那个与魔尊同归于尽的清阳真人,那个为阻魔族兢兢业业却死于自家弟子之手的云相长老,还有死在抗魔大业上的无数先贤烈士……他们以歃血钝肉的痛楚,以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难得的盛世太平,逝者已矣,好在生生不息,岁月荏苒,总有后来者继承前辈志愿,继往开来,一往无前。      他念及往事,心情本是异常大起大落,霎一抬眼,望向深处剑阵的独子,神色却又渐渐缓和下来。   他这个儿子一生下来,便无母亲管教,多年来浑浑噩噩,养成顽劣轻佻的性子,他身为天一阁阁主,举世非誉,尤为可甚,一言一行都将成为门派表率,才不得不对独子严厉教管,生怕儿子误入歧途,累及门派。但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作为父母,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幽幽回想前天场景,那时他的儿子曲空青自秋水门回来,一脸失魂落魄,对着他说道:“父亲,纪清死了。”   曲白微垂眸望他,目带怜意:“孩子,生死、离合皆为命定之数,你修行多年,为何还堪不破呢?”   曲空青呆呆道:“堪不破?我要如何堪破?”      曲白微道:“天下间你要什么人没有,为何要执着于这对兄妹?”   曲空青怔忪片晌,声音哽咽道:“父亲,儿子是心有不甘啊!为什么,为什么当我爱上妹妹的时候,妹妹就死了!当我终于爱上哥哥的时候,哥哥也死了!难道,难道注定儿子是个鳏夫之命?”   曲白微陡然喝骂:“糊涂东西!你看看,你看看,”手指一扬,指向亭台楼下勤勉布阵的诸位天一阁弟子,“全天一阁五百名弟子与仆从都守在东岛,为了抵抗魔头而日夜操劳,不敢懈怠片刻,只有你,只有你还在耽溺于这对兄妹!”   “商门主选中你作为设阵剑修,就是看中你资质过人,有心提点你!而你至今仍浑浑噩噩,辜负商门主的信任,辜负门人的期待,你,你好让为父失望啊!”      曲空青陡然一震,抬眼看向自己父亲,细细端详他父亲眉目,才发觉父亲为操持天一阁事务,不到数十年,已是满头银发,面色干枯,而他身为人子,不仅没能帮父亲承担门派责任,更在值此大难之际,纠缠于儿女私情之事!   曲空青羞愧难当,咬咬牙:“是,父亲,儿子一定以大事为重,助人族数十万生灵诛灭魔头!还世间一个清净!”      那日的对话就此终结,之后父子二人忙着剑阵之事,再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曲白微也没有机会进一步安慰自己的儿子。在曲空青看来,自家父亲一向严厉,对自己耽于儿女私情的叱骂也在意料之中,因而虽被父亲责骂一番,但他却不耿耿于怀。他怎么懂,看到自己儿子难过,曲白微实则内心之痛全然不下于他。   曲白微望着儿子被阵光覆盖的身影,无声叹道:“儿啊,红颜皮相不过过眼云烟,将来,将来你会遇到更好的人。却是不知那时为父还有机会看到与否?”      南岭,云山剑宗。   今日风高气爽,旌旗猎猎,各门派弟子、门人、散修井然站立,组成数万人的队伍,全听云山剑宗分配行事,共抗祸世魔头。   而率领这数万修士者,赫然便是云山剑宗掌门向晚宁。      各大主峰,人头攒动,战报连连。   “掌门,南方队伍集结完毕!共计一万三千名弟子!”   “启禀掌门,北方队伍集结完毕!共计两万零八百名弟子!”   向晚宁听着接连不断的战报之声,有条不紊组织弟子分头行动,她守在萧紫玉的剑阵周围,见辰时渐渐逼近,神色越见凝重。      据商离行走前所言,傅长宁如今尚身在南岭,因而他脱身之后,南岭诸人将直面第一波攻击,南岭危险性最高,受灾将最严重,同时南岭人物最多,负担最重,商师兄将这偌大的南岭都交到她手上,便是看重她的能力,相信她能守好大战第一关。向晚宁想到此处,油然而生慨然之意。   她紧握手中长剑,心中默念:“师尊,你老人家的仇今日可以得报了。”      千里云山,人人严阵以待,脸上满是傲色,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信念齐聚此处,皆是心道:“哪怕今日死在这里,我也绝不教傅长宁残害世人!”   数万人的云山剑宗,却是寂寂无声,忽然,不知从哪个方位、哪个角落传出一阵骚动。   “报!掌门——”   “报!掌门——”   一声声由远及近的战报,似战鼓擂响,破开沉寂的晨色。      向晚宁抬眼望天,只见原本碧蓝的天际染上一抹血腥红色。“咚咚咚——”远处晨钟敲响,正是辰时到来。   时辰迫近,一股不详的气息蔓延开来,众人心跳一阵漏拍,下意识往红光望去。   随着这股不详气息逐渐逼近,南岭、西涯山、东岛、北陆,中洲,众人心中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来了。”   “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随着辰时到来,五陆同受震动,一道瘦弱的书生身影自地下脱离而出,吸食了十万百姓精魄的傅长宁,重获新生。   众人齐齐仰视苍穹,只见碧空如洗的清晨转眼被猩红血色所覆盖,大地陷入黑暗,铺满大地的剑阵乍然现型,阵网散发明亮阵光。   大风狂啸之中,只听一道声音狂妄笑道:“可笑,商离行难道以为布下这样一个剑阵,就能阻碍我吗?”      黑沉沉的乌云之中,缓缓现出傅长宁的身影,墨发飘扬,傲立高空。吸食十万精魄之后的他,真元饱足,一日万里。他只觉多年谋划运作,成败尽在今日,心中实是痛快异常,只要杀掉五陆之上所有与他作对之人,吸□□魄,破坏中洲天柱,吸取所有自然之力,便能一举登顶仙途,万寿无疆。到时候,便可登往更高境界的世界去了。      他御风疾行,透过厚重云层,高高俯视着南岭诸人,从那或怒或恨的眼神中看出种种隐忍愤恨的情绪,他轻蔑一笑,居高临下,眼眸半阖,宛如望着一群可怜的蝼蚁。谁能想到,南岭修士、魔族、兽族、妖族,数万得天独厚的不凡之躯、天赋异禀者,今日竟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压制得只能露出如此无助又怨恨的眼神呢?   他快意非常,心思一动,蓦地回想十二岁那年在周家村的经历,那年他本为一介朝生暮死的凡人,机缘巧合之下暗自偷看南星与兽王救治幼子之举,从此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后来得逢机缘,继承秘境,开创自己的修行法门,以凡人之躯登顶仙途,成为天上地下独尊无二的存在。这难道不正证明了凡躯也能成为天运之子?      他复又抬眸,望着身前这方横纵五陆的巨型剑阵,在狂风中哈哈大笑:“谁能想到,今日能站在这里的,会是你们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凡人呢?凭什么资质平庸的人就注定不能修炼?凭什么我注定成为朝生暮死的凡人?长生之道,由我而起!从此上天入地,唯我独尊!从今日起,历史将由我来改写!哈哈哈哈!”   他长声一笑,袍袖一挥,身形一闪,转眼已在万里之外,竟是直接抛下南岭诸人,直奔中洲。   南岭诸人喝道:“布阵!别让他逃开!”   向晚宁亦向剑阵中的五人传达消息:“商师兄小心,他去中洲了!”   “好!”剑阵中的五人心神紧联,齐声呼应。      中洲之地同样感受着这股滂湃的威压,在旁守阵的赋阳生抵抗不住,嘴角慢慢洇出红血,商离行持剑站立剑阵中心,稳立如松,身形不动,冷眼觑着半空中缓缓降下的书生身影。只见随着身形降落,傅长宁的声音悠悠落下:“商门主,您这是好大的阵仗啊。怎么,阵法越大威力就越大吗?”   商离行手握长剑,淡然道:“我还要多谢你给了我灵感,设了这个剑阵,正好可以用来对付你。”   傅长宁遽然笑道:“哈哈哈?对付我?就凭你这个破剑阵?可笑!”他震声长鸣,刹那间,中洲大陆平地气流剧变,飞沙呼啸四起,八方气象竟在短短呼吸之间阴阳倒换,气象转变,时序更改。风雪忽降,雷火急升,中洲自然之力随之急速变换,巍巍维天之柱在狂风肆虐中摇摆不定。   商离行高喊:“五行剑阵,启动!”剑阵中的五名剑修身影闪动,同时催动剑阵,持力相抗,剑阵呼呼长鸣,在他们作用之下,中洲之地,风雷止歇,雨雪消释,缓缓稳定下来。      五陆之上,阵光在那一瞬间亮得有如白昼,剑阵之力卷动万里风云,傅长宁身形摇晃,遭阵网一兜,便即跌入剑阵之中。   跌入瞬间,恰逢剑阵中的五名剑修同时招呼而来,傅长宁快如疾风闪电,左躲右闪,避开各色剑光。身后一道紫色剑气攻来,傅长宁“咦”了一声,却是收回真气,眼神玩味:“竟然伤不了你,有趣。”   萧紫玉冷冷道:“我继承紫渊秘境,与你修行法门同出一脉,能够克制你自紫渊境主学来的三分念力,你,伤不了我。”   傅长宁笑道:“不错不错,商离行真有本事,为了对付我真是煞费苦心,如今就看你们还有没有藏着什么后招了。”双掌一挥,无边威压直袭剑阵诸人,白色身影倏然一晃,格开东方方位曲空青剑势,同时间攻向西方方位何所悟,何所悟持剑一挡,却犹被震退三步,傅长宁转身之际,北方方位的贺七又自后背攻来,傅长宁不躲不闪,以迅如疾雷的身法破开阵网,重新跳出剑阵之外。      “大家撑住!”商离行见五人合力运作的剑阵竟是丝毫耐他不得,心下一凛,又带头加强剑阵法力。   “轰——”大地剧烈摇晃,飞沙走石,各色明光呼呼飞转,傅长宁身影忽快忽慢,转眼复又回到高空,剑阵中的五人望着他来去自如的身法,神色变转不定。这一战,不仅是剑阵中的五人在做殊死对战,还有北陆的兽族,东岛的天一阁,南岭的数万修士在身后默默支援,却没想到这么多人加起来的力道竟连他一步也挡不下!   无数爆裂气浪中,商离行凝眸仰望高空中那道化作白点的身影,在这短短瞬间,失望、悲戚、坚定在心头几度流转,最后仅余一个庆幸的念头:“幸好,幸好今日站在中洲的不是谢师弟。”      傅长宁脱离剑阵之后,负手立于长空,只见他轻飘飘拂去一块将要迎面砸来的白石块,清秀的面容微微一笑,道:“我就不陪诸位玩了,还有事要做呢。”   轻快的嗓音,玩笑般的语气,却听得众人心下一沉,众人心中都明白:“他要破坏维天之柱,将所有自然之力吸收完毕。”   他们哪容得傅长宁破坏维天之柱,几人提剑指天,青、紫、白、红,各色剑光同时冲天而起,将剑阵兜起数百丈,将将要奔向天柱方位的傅长宁牢牢锁住当场。   身影屡屡被阻,纵然没有伤他分毫,傅长宁也不由生出一股恼怒之意,跳入阵网,再度与剑阵中的五名剑修对战起来。      贺七守据北陆,距离中洲最远,又有丹吾带领的兽族替他守阵,是傅长宁最不易攻击的方位,最是能起从旁协助其他剑修、干扰受困剑阵之人视线的作用,见傅长宁奔向南岭方位的萧紫玉,急忙出剑攻其背部,傅长宁阴恻恻一笑,在没有回身的前提下发出真气挥向剑阵中心。霎时间,剑阵中气流乱转回流,在反作用力下倒灌回北方方位,贺七受不住这股气流作用,被迫转身。   回身之际,却见傅长宁挟带着湃然真气,直逼何所悟身前,将要落下。忽而衣袍一晃,何所悟被一股莫名推力推出西方方位,竟是商离行事先察觉他的意图,欺身逼来,在眨眼间变换方位,为何所悟挡下这一招。   “门主!”   “商师兄!”   剑阵的众人见傅长宁这一招将要拍落商离行面门,齐声呼喊,大惊失色。      ……   西涯山方外之地,亦受震动影响,只是有自然屏障暗中运转,动静倒是比其他四陆小得多了,身处高空中的车驾却是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动荡。   元桑驾着妖族出驾车鸾,飘在半空,只闻时隐时现的花香鸟语。望着近在咫尺的层林枫染、花叶红翠,想及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带着妖王回到西涯山了,元桑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悦,他面带笑意,不时朝着车内说道:“王,您看到了吗?西涯山的花漫山遍野都开了。”   “王,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大家伙都盼着您早日归来,名正言顺,统正妖族血统。”   “王,允棠长老一早就在望天涯设下大典,就等着您回来继承王位了,西涯山也已经四百年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   他自顾自说了半晌,车帐内无半点声息回应,元桑浅浅一笑,终于收起自言自语,驾着车鸾又行一阵,已然靠近西涯山上空范围。      车内的谢留尘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四肢酸软,心头麻木,连动一下都是奢望,眼泪也快流干了。   南岭人人都坚守到最后,只有他被护着回家。   明明说好了要共同赴死,这人到头来却还是反悔,还是将自己送走!他早在暗中为自己安排后路,到头来,连这点最后的心愿也不愿成全自己!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愚钝太天真,竟没早点察觉他异常的举止。   要是早点察觉他的异常就好了。      车身忽而一阵摇晃,无数灵气盎然的气流自车底涌入。   他们正式进入西涯山地界了。   他心知车马再进一步便彻底回不去了,霎时心如绞痛。只听车外的元桑道:“王,您听见了吗?西涯山的屏障将要启动了。”   他眼眸低垂,望向自己的手,深深阖上眼眸。恍惚间又听元桑轻快的声音再度响起:“只要屏障一开启,西涯山将再度避世,任那傅长宁多么厉害,都伤不到西涯山的一草一木,外面的战乱也干扰不到我们一分一毫。”   他越说越是感慨,“我们妖族所有人都活着,都在山上安安稳稳生活着,想出来就出来,想不出来就不出来,多好啊。只要能跟族人生活在一处,哪怕在山上待一辈子,元桑也是欢喜至极。”   “王,您说是不是?”      话语戛然而止,察觉车内气息倏变,元桑急忙迫使车鸾停下,掀帐一望,霎时一股阴冷气流阴面涌出,而谢留尘坐在正中,面目扭曲,双目紧闭,而从他的七窍之处缓缓淌留出鲜红液体!   他竟然逆转妖力,意图突破商离行设下的禁制!   元桑猛吸一口凉气,疾点谢留尘穴道,失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因元桑穴道点落,谢留尘运作到一半的真气被迫中止,缓缓回流,他睁开眼,透过一双血迹淋漓的双眼,漠然看着元桑。      元桑对上他冷漠的眼神,从那眼神中看不出丝毫归家的喜悦期待,只有深深压抑的痛楚、绝望,与悲凉。他们谁都知道,谢留尘逆转妖力之举,根本解不开妖力禁制,只会白白损耗心脉,在妖力枯竭之后毙命。   元桑叹道:“真不知那个姓商的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您这么死心塌地地对他!”与谢留尘对视一阵,为他擦去口鼻眼处不断溢出的鲜血。   谢留尘默默垂下眼帘,眼神中一片死寂。      元桑擦完之后,放下车帐,重新坐回车驾前,再不开口。车前御兽无他号令,也是一动未动。许久,谢留尘方听他深深吸气:“您没有见过您的姐姐吧?”   谢留尘微微眨眼,不明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只听他低声道:“你们长得真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您没见过她,肯定觉得她是个手腕残酷、不近人情之人,但她曾经也只是一个受尽溺爱的小女孩。四百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妖王、妖后先后战死,妖后在死前生下不足月的幼子,被南星带走救治。”   “一场大战,带走她所有的亲人。她能有什么办法?她那时只是一个单薄无依的幼女,刚面临父王与母后的相继战死,又找不到幼弟的下落,族中人人都在看她笑话,都在觊觎她身后的妖王权势。”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族中亲随的暗助下抱来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婴,充作自己的弟弟,求得大长老出山,助她坐稳妖王之位,止住纷争。”   似乎是被激烈的情绪带回到当年的记忆中,元桑每说一句便叹一次气。      “这四百年来,我们好不容易将权力收拢回来,一点一滴建立起自己的权势,稳定人心。您才是我们妖族的王,是我们妖族最尊贵的存在,那个假冒货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对我们颐指气使,族民根本无人服他!王那是不想太早动荡王权,才让他奴役了我们三百余年!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妖王!”   他越说声音越是激动:“自五十年前得知您的消息后,族民无不欢欣鼓舞,殿下也在为您的归来扫清一切障碍,如今,如今四海归心,族民万众一心,就等着您的到来了!结果您竟然……竟然连我们这些血脉相连的族人都不要,就一心想跟着那个姓商的送死!”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然变得低沉嘶哑,胸膛也是剧烈起伏,车内车外陷入久久的沉寂中。   谢留尘木然端坐。   元桑说完之后,又突然掀帐进来,在他身前弯下身来,目光晦暗不明地扫他一眼。   而后,在他灵台轻轻一点。   “去吧。”      谢留尘顿觉周身禁制悉数解封,真气瞬间流动,连声脉也遭到解禁,他不可置信般开口:“你——”   “看着您这样自残,元桑又岂能无动于衷?”元桑垂眸道:“那个人若死了,想必您这一生也不会快乐,与其看您郁郁寡欢一生,还不如成全你们。”   谢留尘真气回复,不再迟疑,立时祭出修明剑,急不可待地冲出车驾。等御剑飞出数丈,又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颤动:“元桑……”   元桑坐于车驾前,偏过头去,只摆手道:“走吧,现在去中洲,或许还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嗯,我去了,谢谢你。”什么都不必再问,什么都不必再解释,谢留尘心怀感激,展露笑容,捂着尚且麻木的双臂,摇摆着御剑而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元桑才转回身来,喃喃道:“小殿下,希望您能平安活着。”又苦笑道,“算了,现在自身难保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回去向王交代吧。小殿下若出事,元桑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他“吁”了一声,重新驾起妖族车鸾,失魂落魄地上路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中洲大地山摇地动,山石迸裂,不住运转的五行剑阵中,众人齐声呼叫,却已救之不及,眼见傅长宁这一招迎头砸下,商离行将要血溅当场,这时只见剑光闪动,商离行秋水剑自腕下送出,同时足下一点,借着这一股法阵作用之力倒冲出剑阵。   阵主一旦离阵,五名剑修也同时被迫抽离剑阵。   商离行撞上在外守阵的赋阳生,嘴角渗出一抹红血,以剑拄地,才勉力维持住趔趄的身躯。   “门主,您没事吧?”赋阳生手忙脚乱将他扶住。      商离行微微摇头,拭去嘴角流干却又慢慢渗出的血。   傅长宁面对急剧变换的气流,在剑阵中与他对视,冷冷笑道:“可惜,可惜你不是真正的剑修,剑术再精纯,也终究差了一点。”      剑阵仍在运转,却少了其他四人协助,商离行低叱一声,剑阵同时有了感应,传来其他四人的回应,商离行趁机再度跳入剑阵。傅长宁见状微微一笑,双指轻轻一弹,顿时气流狂飞乱舞,剑阵明灭起伏,巨型剑阵被一股无比强悍的威压强行扭曲,改变流转方向,竟开始攻击商离行。   赋阳生大骇:“他,他竟然反,反利用剑阵之力来对付我们!”   商离行眉峰紧蹙,持剑攻上,双唇默念法咒,剑阵受他策动,狂啸的气流乍然回流,又将傅长宁紧紧束缚。   风声赫赫,剑阵在两人一来一回的对峙之间,左右摇晃,就此陷入抗衡之中。      被剑阵压制的傅长宁却在这时喊道:“自然之力助我,中洲之力助我!”   这震天撼地的声音落下,须臾之间,中洲气候猝然面目一转,八方气象又再度阴阳转变,烈火焚冰,雷霆化霜,霜雪却成漫天飞雨的世界,无边无际的大地之气聚成一道道风霜雪刃,直逼商离行二人而来,同时天柱悲戚长鸣。   “操控四时气候的能力!”商离行心中一骇,明白之前的对战对傅长宁而言只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真正进入决战时刻,若迎上这杀气浓郁的万千剑雨,自己将是九死一生,但当此紧急之刻,他身后站着的是南岭数十万的生灵与数万修士的命途,又怎容得他退后?      明光乍现,剑光涟涟生辉,他强行调动四肢百骸的真气,以秋水剑在肆虐狂风中,破开一条血路。   “砰——”飓风挟带一人多高的巨石,朝他胸口砸来!   “门主小心!”赋阳生惊骇大喊,然而远在另一侧,救之不及。   商离行自然知晓远处有巨大危险朝他逼近,但剑气正运到极致处,却不容他轻易抽身。他在满心的绝望中,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定:依旧以剑开路,绝不躲闪。      风,有一瞬间的静止。   想象中的剧痛却意外地没有到来,商离行感到身前风向凝滞,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见是一道身影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这惊天动地的庞然巨石。   “滚开,不准你伤害他!”那人喝骂一声,纯白妖力无边扩散,在击碎巨石之后,依旧没有停下蔓延步伐,直至笼罩中洲上的巨型剑阵。傅长宁猝不及防,被妖力震退数十丈,商离行恰在此时将剑气运到最强,破开剑阵入口,傅长宁摇摆不定,重新掉落剑阵阵光照射范围。      商离行眼睛发直地望着奔到他身前的人影,有刹那的失神:“谢,谢师弟……”   “坐下!”   谢留尘喝令一声,将他扶到一旁狂沙飞舞的大地上,命他盘腿坐下,自己又摇摇晃晃着跪在他身前,双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这张脸。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眼含热泪,嘴唇也在颤动,好似望见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般,哽咽着说不出话。      商离行露出微笑,有气无力道:“怎么就……回来了呢?”   “你——”谢留尘气得直喘粗气,本拟一拳打落在商离行的面颊上,好好出口气,但见他全身伤痕,嘴角渗血,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挥出的手掌终于还是停留到一半,只迎头欺身上去,亮出莹白的牙齿,在他唇上用力一咬。   唇分时,只见商离行嘴角除了不断流出的鲜血外,又多了一抹鲜艳的红痕,谢留尘恶狠狠道:“一会儿再找你算账!”旋即站直起来,持剑冲入剑阵。      “门主,”赋阳生急忙凑过来,“门主您没事吧?”   商离行盘坐地上,微微摇头,望向剑阵的眼神倏忽明亮起来,在赋阳生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竟奇异般绽开一个笑容。   “赋阳生。”   “在!”   “随我护阵。”   “是!”      谢留尘冲进剑阵,与其他四陆上的四名剑修再度聚首,四人见入阵之人又换了一个,心思丝毫不乱,五柄长剑,齐齐攻向傅长宁。   傅长宁自由应对五把长剑,动作优哉游哉,语气也是怡然自得:“谢贤弟,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躲哪儿去了。我就说嘛,你那位商师兄不是剑修,根本对付不了我,你来杀我,我反而开心多了。”      “闭嘴,少套近乎,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谢留尘勃然怒喝,移形换影,与贺七换了个方位。   剑光抖动,五人身影轮转,在商离行的协助下,五行剑阵再度焕发恢弘阵光,真气狂奔乱走,傅长宁眼前一花,被逼得步步后退,却听得贺七笑道:“当然没什么好讲的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哈哈哈。”      贺七无心之语,却正正戳中他的心病,他是凡人之躯,出身寒微,没有修行资质,哪怕继承紫渊秘境,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贺七却叫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岂不是让他再回周家村去做一个卑微渺小的凡人?傅长宁顿时对贺七起了杀意,顾不得其他四名剑修的合力攻击,双掌化为利爪,只全力针对贺七下手。   贺七身形矮小,在这多人团战中便现出他的身形优势来,傅长宁掌势到来,反给他趁机自臂下穿过,与萧紫玉对换了一个位置,傅长宁的一掌将要拍到萧紫玉身上,何所悟与曲空青的长剑恰在此时送到,解了这临危一难。傅长宁真气迸出,在剑阵中晃开层层白红气浪,犹如巨涛临下,震退何所悟与曲空青联手发出的剑招。      剑阵剑气浑厚刚烈,傅长宁自一跌落五行剑阵,便再使不出召唤四时之力的异能,只得依靠自身修为应对眼前五名剑修。但纵使如此,以他凡人之躯的修为,竟也能以剑阵中的五人斗上数百个来回。      五人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将急欲脱身、前往中洲中央的傅长宁围缠剑阵之中,傅长宁被绊住脚步,颇为恼怒,而剑阵中另有一名与他同样继承紫渊秘境的萧紫玉克制于他,使他无法完全发挥应有实力,在无穷无尽的对战中渐生不耐之意。   正在此时,五人剑光又到来,傅长宁应对不辍,却被谢留尘觑准时机,砍断一只小指,霎时鲜血汩汩而流。   傅长宁脸色变得阴沉,冷笑道:“哈哈,你们以为这样就杀得了我吗?”      说着眉色一凛,嘴角现出一个诡异角度,慢悠悠道:“谢贤弟,你见识过我的修行法门吗?见识过那些被我吸□□魄的凡人吗?”   在阵外守阵的商离行听闻此言,立时反应过来:“不好,赋阳生,加大护阵力度!”   他声音落下之后,剑阵忽而阵光大亮,接着霎时黯淡,化作一股无比庞大的漩涡,急速钻入傅长宁口中。   傅长宁竟以自身凡躯,吸食了这偌大的剑阵之力!      同时,其他四陆之人亦在这一刻高喊:“剑阵作用被反吸了,大家加强守阵!”众人纷纷将真气灌入剑阵,抵抗吸食。   谁知这真气灌输得越多,傅长宁吸取的真气就越多,众人灌入的真气便如泥牛入海,转眼又被吸食了个干干净净,南岭修士、东岛天一阁、还有北陆的兽族群体,都耗尽一身真气在这无穷无止的剑阵中。   剑阵以真气供养,但此时却成了吞噬众人真气的供体,这能叫众人安心下去?本已陆续放弃剑阵的众修士,又听向晚宁大喝:“不可以缩手,这时候放弃剑阵,我们就完全没有希望了!”众人微微一凛,又持续灌入真气至剑阵中。      一方无休止的吸食,一方绵绵不绝的灌输,两方力量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僵持,午时悄然而到,日光穿透厚重云层,照射五陆,只听自剑阵的五个方位传来清晰的“啵”一声,有如气泡爆裂一般,响在五陆众人耳边,令五陆众人心头为之一震!   这穷商离行毕生智慧、集数万修士之力、横跨五陆的五行剑阵,彻底宣告破裂!      南岭人数最多,真气最盛,在傅长宁反吸剑阵之时受到伤害最小,北陆荒谷有天赋神力的兽族协助,不成问题,西涯山只有何所悟与他带去的几十名剑修,人数不多,但西涯山有自身屏障作用,论起伤害也算不得什么。   而这四陆之中,真气最薄弱者莫过于由天一阁驻守的东方方位,东岛为一座小小岛屿,本就地形狭小,无法承受与其他四陆一样的重力,受到剑阵破裂的作用力反冲,竟是被压制得整座岛屿剧烈震动,海浪狂拍。   守在剑阵中心的五百名天一阁弟子,人人脸色一变。      “商师兄……”层层叠叠的气流将谢留尘震飞出来,被撞倒在商离行怀中,被商离行眼疾手快接住。   谢留尘颤声道:“怎么办?阵网彻底破了,跟他们失去联系了。”   “谢师弟,你……”他听得商离行断断续续的话语,闻声回头,却见商离行墨发散乱,在狂风中渐渐变成三千白发。   谢留尘失声道:“商师兄!”   剑阵败破,身为阵主自然同受连累,商离行真气急速流失,在谢留尘的惊叫声中,商离行脸色霎时惨白,再维持不住,“噗”一声吐出一口血。      其他四人亦被迫抽离剑阵,贺七眼前一黑,被突如其来的气浪震退出去。   “怎么回事?!”丹吾守阵到一半,突然发觉剑阵的力量莫名消失,又见一柄长剑脱手飞出,紧接着是被震飞出来的贺七。   “剑阵,失败了。”贺七被兽群驮住,守在中间,对上丹吾连接的询问,只回了这么一句,随即彻底昏迷过去。   丹吾使劲拍他脸颊:“喂,你别死啊,快醒醒!你不要有事啊!”   他看着眼前乱舞狂飞的气旋,原本阵光炽烈的剑阵越来越小,最后直至完全熄灭,喃喃道:“剑阵怎么会失败呢?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剑阵的破裂,给大地带来剧烈的震动,与此同时,整座东岛山摇地动,在狂涛巨浪的搅动下,东摇西荡,竟然慢慢开始往下沉没。   “不好了,阁主,东岛要沉没了!”   “大师兄不见了。”   “阁主!怎么办?”   众人闻声耸动,从同门脸上各自看到悲恐交加的神色,然而守在剑阵周围的他们,却无一人撤阵离开。      曲白微亦在到处寻找独子的身影,严声道:“哪怕天一阁今日就此覆灭,我们也绝不容魔头祸世!”剑阵覆灭,楼阁接连倒塌,传来咚咚的轰鸣声,海浪不断卷上岛岸,引动东岛摇摇欲坠,曲白微被烟尘与狂浪遮挡视线,始终搜寻不到独子下落,心中焦急之心愈盛。   曲白微大喊:“孩子们,坚持住!”   混乱之中,传来数百名弟子整齐划一的声音:“是,阁主,我们必将守到最后!与天一阁同在!”      眼见东岛即将塌陷,到处见不到曲空青的身影,剑阵败亡,曲空青本应该与其他几名剑修一样被震出剑阵,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见他的踪迹。天一阁众人无一人愿意提早离开,在狂风巨浪中艰难站立,苦寻曲空青的身影。      这时,一名弟子眼尖瞥见熟悉的蓝色衣角,大声喊道:“阁主,大师兄还被困在剑阵中!”原来在被傅长宁吸食剑阵之时,曲空青因受纪清之死所扰,心绪杂乱,稍稍分神,没同其他四人一样,被剑阵震退开去,而是被困在了阵中。他躺倒在阵光中不知多久,也不知是昏睡过去还是出了什么意外状况。   曲白微稍稍一定,命道:“众弟子听命,重新启动剑阵,将他救出来!”   “是,阁主!”众弟子齐心戮力,大喝一声,聚数百人之力的真气凝聚在阵眼处,重开剑阵。   刺眼白光乍生,剑阵竟在其他四陆没有配合的前提下,缓缓开启。      天一阁弟子单薄的身形在狂风巨浪中摇摆不定,而剑阵处的阵光却丝毫没有弱上一丝,反而在众弟子的强行催发下,越见耀目白光。   曲白微心下一沉,明了在没有其他四陆合作的时候强行开启剑阵,其开启难度远比先前大上许多,众弟子牺牲周身真气重启剑阵,无疑是以命换命的做法。      躺在剑阵中的曲空青损耗所有真气,早是奄奄一息,他强睁开眼,见得,人人脸上带着一往无悔的坚毅之色,曲空青语气惊慌道:“你们——快住手!”   为了一个无能的天一阁少阁主,这样做,值得吗?      “阁主,快去啊!”曲白微在众弟子的连声催促中,迟疑不决,但见得自己儿子就要被剑阵所吞噬,当此紧急时刻,哪容得他多想,袍袖一摆,将曲空青带出来。      恰在此时,汹涌波浪袭来,东岛在一声幽远的长吟后,彻底沉没。   “你们快走啊!”   “来不及了,我没力气了!”      这一场没能及时的撤退,给天一阁带来破坏性的毁灭,大浪滔滔,带着天一阁富丽堂皇的建筑,与五百名天一阁弟子,一起沉没十万里海中。   浩浩荡荡的十万里海,无边无垠,众弟子在这场惊天大战中耗尽真气,动弹不得,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无一人逃出生天。      被困剑阵许久的曲空青跌入海中,瞬间被袭涌而至的海水遮蔽耳觉与视觉,与他的同门一般,随着海波载沉载浮,无力挣扎,静静等待死去的一刻。在感到死亡临近的瞬间,突觉后背一沉,他恍惚睁眼,察觉竟是有人在他身下撑着他的身躯。   他很快认出那是何人,手忙脚乱地嘶声叫道:“父亲,父亲,您做什么?您快停下!”   因东岛覆灭来得突然,已经有不少弟子死在海中,众人自救不及,牺牲自己而救另一个人的做法简直是在自取灭亡!      身下那人却似恍然未觉,只稳稳用手撑住他的后背,顺着一个方向游去。   飞鸟低旋,海兽浅游,这场海浪终于平息。到了日光正盛的时候,终于游到最近的一座岛屿,身下那人用了最后的力气,将曲空青甩上岸。   曲空青感到身下一实,只听耳边虚弱的声音道:“孩子,你的命是天一阁五百二十名弟子换来的,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      曲空青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不知何处的岸边,而他的父亲,在将他救上岸后,与他招了招手,而后慢慢沉下海去。   曲空青全身发颤,不住叫道:“父亲,父亲!您坚持住!父亲!”   “快来人啊,来人救救我们,救救我爹……”   久久无人回应。曲白微身形完全被海浪吞没,消失在曲空青的视线中。      “哈哈哈哈……”良久,他躺在荒草杂生的岸边,仰视日光,发狂大笑,笑得眼泪都呛了出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阵之力一遭破坏,傅长宁当即脱身而出,在吸食了足够的剑阵之力后,修为大涨,停顿片刻,对中洲上的谢留尘三人望也不望,径自往风雪之地飞去。      “他要去破坏维天之柱,”商离行道,“快,谢师弟,我们也跟去!”   谢留尘道:“好。”三人明白若是让傅长宁彻底破坏维天之柱,整个世界都将覆灭,再不迟疑,御剑直追过去。      路上,伤势严重的商离行面如金纸,不断呕血咳嗽,却又催促谢留尘加速追赶,谢留尘担惊受怕,不敢飞得太快,幸好有赋阳生帮忙搀扶,终于没有落下太多,在傅长宁停驻脚步的下一刻,便将人追上了。   三人停下身形,降落在天柱脚下,分次散开,以犄角之势,将傅长宁围锁中间。      漫天风沙中,傅长宁背对三人,正仰望柱顶,伸手抚摸着粗犷嶙峋的天柱表面,忽地开口道:“商门主,谢贤弟,你们信不信命呢?”   谢留尘接口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剑锋直指,蓄力待发。      傅长宁道:“为兄自小苦读圣贤之书,向来是不信命的,但是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世事往往阴差阳错、难以捉摸,我们几人今日能站在这里,实属世事拨弄的结果。我们都是被天意操控的可怜人啊。”      商离行却淡然道:“天意如何,尚且不管。倘若一人只因资质平庸,修行无门,便妄动贪念,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那吸取再多精魄,也只是换来一时的修为,始终得不到天道的承认。你没有修行天赋,可以找其他出路提升自己,世上没有一个人对不起你,你不该拿他们的命来填补你那无穷无尽的贪欲。”      傅长宁嗤笑:“哈哈,说得倒好听,如果有个一日万里的捷径摆在你面前,你会甘心让机会白白流走吗?我承认我有野心,但你们没有经历过我所遭遇的一切,有何资格来评判我的所作所为?”      商离行想反驳一句,苦于伤体沉重,无法提气,却听谢留尘出声道:“傅兄。”   傅长宁微微侧首,只见谢留尘神色淡淡,道:“我记得那一年在周家村见过你种植谷作物的方法,你曾与我侃侃而谈‘不夭其生,不绝其长’的养生之道,教会我万事万物唯有留下自由生长的空间才能生生不息的道理,我一直记在心中。那时我真以为你是一个善良聪颖有大智慧的人。”   他缓缓摇头,“可惜,可惜站在这里的你却告诉我,当牵扯到自身命运前途的时候,你还是会走上破坏生灵的道路。我很伤心,明心见性的傅兄,终究落入窠臼中。”   “我一直当你是个好兄长,也一直很珍惜这段友谊,可是有一天,所有真相都在告诉我,我最信任的傅兄,是杀害我亲人好友的凶手,是害我受苦一生、害我与至爱分离五十年的罪魁祸首……傅兄,我想真心问一句,当你出手的那一刻,你有没有想过被你伤害的无辜生命?”      傅长宁眉头微皱,一时不接话,商离行也意外万分,自重逢以来,谢留尘从没有向他坦露过这方面的心声,此时将心里话吐露出来,使他意识到,这颗年轻无畏的心,终于是在红尘辗转中生出了真正悲天悯人的情怀。   始终没有插嘴的赋阳生则更是诧异,当此生死拼搏之刻,眼前这三人却竟还能心平气和地谈着话。      傅长宁负手而立,目色倨傲道:“谢贤弟,为兄困顿多年,一朝得以一偿夙愿,这其中的百般滋味何足为外人道?你不懂为兄的志向也没关系,如今天下尽在为兄掌中,这万里山河为兄愿与贤弟共享,”他伸出一手,语气轻缓,“来,上前一步,与为兄站在一起。”   谢留尘却退后一步,与商离行并肩站立,坚定摇头道:“商师兄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他想保护这个世界,我便追随于他。”      “既然话不投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傅长宁冷冷收掌,回身望向商离行,神色淡淡道:“商门主,如今剑阵已破,恕我直言,你已经没有法子可以困住我了。”      商离行与谢留尘对视一眼,从容抽出秋水剑,声音虚弱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谢留尘也横剑在手,毅然道:“商师兄现在受了伤,你要与商师兄斗,要先过我这一关。”      “哈哈,就凭你?”傅长宁陡然仰天长笑,冷冷嘲道,“谢贤弟,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妖王出身而已!没有妖力在身,你照样不过一个普通蝼蚁!”   谢留尘也笑道:“哈!没有妖力在身,我照样可以打败你!”   傅长宁斜觑他道:“你以什么打败我?”   谢留尘举起修明剑,道:“凭我手中这把剑,和我这个人!”   说着,果然手指点落,依照那日大长老所传授的秘诀,以极快手速将身上妖力封印。      商离行蹙眉:“谢师弟,不要受他的激将法。”   谢留尘回头对他浅浅一笑,道:“商师兄,你信我啊。”   商离行对上他自信的笑容与温柔的眼神,知他心中有自己的主意,思忖片刻,不再反对,只说了一句:“好,如果你死了,我会很快来陪你。”      谢留尘目光更加柔和:“好。”目光凛冽,上前三步,朝傅长宁道:“我知道以妖力打败你,你肯定不服,觉得我能打败你是依靠了妖王身份,现下我以剑修的身份来与你对战,这样就不算胜之不武了吧。”   傅长宁冷笑道:“哼,想打败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撕下一块布袍,包扎断掉一截的小指,双掌微抬,指尖真气流泻而出。      风沙纷扬中,谢留尘与商离行二人并肩而立,脸色平静。   傅长宁张开手臂,中洲大地之力如流沙,被他扬掌握在手中,顷刻间天地变色,风沙过处,鬼哭狼嚎。      商离行咳了几声,笑道:“谢师弟,看来我们今日难逃此劫了。”   谢留尘与他双手紧牵,嘴上仍自不饶人地说道:“别说风凉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语罢不待傅长宁完全掌控自然之力,剑光一闪,运起《沧海剑诀》朝他劈去。商离行紧随而至,二人一左一右,两剑相交,剑气无边迸射,将人罩在密不可逃的剑网之中。      傅长宁一手对上谢留尘递出的修明剑,一手击掌拍向商离行,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商离行手持秋水剑,不时召出符咒,设立法阵,从旁干扰,使得傅长宁攻击的动作屡屡受阻,傅长宁被他所激怒,格开谢留尘精纯剑势,反身一转,将大部分心神用在对付商离行上。   商离行本就真气透支,在傅长宁全方位攻击之下,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谢留尘见状大喝:“你要应付的是我。”修明剑剑心焕发醇质剑意,将傅长宁杀意无边的阵势打断。傅长宁身形一顿,冷哼一声,重又陷入二人联手对战中。      眼见二人携手共战,竟无法与傅长宁打成平手,在一旁的赋阳生焦灼难言,正到此时,午时三刻到来,日光直照地表,中洲大气为傅长宁所吸收,失却遮挡热辣阳光的屏障,维天之柱散去厚重云层遮蔽,在日光照射之下,现出清晰全貌。受三人对战的真气对撞,天柱竟尔遥遥生出悠长又古老的一声长吟。   傅长宁听到声音,双眼闪过狡黠神采,一时计上心头,在打断商离行二人剑招之后,御风而起,往天柱方位飞去。   “不好!”商离行知道他要去破坏天柱,惊叫一声,与谢留尘随后追赶。      傅长宁升上高空,冷冷一笑,在商离行与谢留尘惊恐交加的神色中,霍然蓄力一掌,击向天柱,天柱似乎预感末日将至,发出旷古未有的悲戚长鸣。   “呜呜——呜呜——”   商离行与谢留尘二人追之不及,在飞奔高空的途中,蓦地感应,望向彼此眼睛,看不到丝毫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都是平静无波,皆是心想:“幸好能跟他死在一处。”      此时恰是日光最盛之际,傅长宁遥望高不可攀的天柱,想到这美丽的世界即将毁灭在自己手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荒凉悲怆心绪。他震声长笑,摇头晃脑,倏然之间,眼睛对上刺目日光,瞳孔莫名变色,一时行动凝滞下来。   商离行见准时机,立时心中一喜,当机立断,喝道:“谢师弟,快!”   “好。”谢留尘也不知是何缘故导致傅长宁突然慢下脚步,将傅长宁将要拍到天柱之身的掌势卸下。   生死陡转,就在眨眼之间。      受此真气聚散影响,三人无力在高空中维持身形,被迫缓缓下坠,谢留尘将商离行护在怀中,剑气直击不远处的傅长宁,孰料转身之际,在傅长宁的瞳孔中,竟缓缓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谢留尘看清那人面目,猝然停下剑势,不可置信道:“是,师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商离行也同时见到那道身影,不过不比谢留尘的惊愕不解,他却是瞬间想道:“玄思真人选择到傅长宁身边,果然是在暗中布局,看来他的计划成功了。”      风声猎猎,气流剧荡,二人不断往下下坠,商离行的心绪在这短短一瞬间转得飞快,他突然想道:“为什么傅长宁宁愿耗费力气也要生祭南岭十万精魄为他修复伤躯,为什么他在脱身之后急于来到中洲毁灭天柱?是因为他的实力不足,不敢面对南岭数万修士?”   从生到死,从南岭到中洲,从天衍宗六百名归降魔族的弟子,到无念留下的星盘之谜,多年以来,他一直对命途之说深信不疑,此时见到拥有自我意识的玄思真人,脑中轰然一响,陡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降落至地面,谢留尘将他放下,紧盯他的神色:“商师兄?你在想什么?”   面对谢留尘惊慌担忧的神色,他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越想,脑中越是清明一片。      “或许是方景林的死?”他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方景林在被他操控的前提下仍能恢复自我意识,可算冥冥之中破了傅长宁控制修士识海的方法,所以他才急于炼化精魄,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操控气象之力的异能外,根本没法侵入修士识海了!”      商离行紧紧盯视不断往下坠来的傅长宁,千百种念头生起,向晚宁、方景林、玄思真人、祁欢、纪清、纪柔……无数曾经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一一闪过,那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困惑许久的事情:“傅长宁自忖算无遗策,却唯独少算了一种叫做真情的东西,方景林对向晚宁的手下留情,名为顾念姐弟友谊,实为顿悟,是他们的存在,才改变了命运的摆弄。”   想及至此,他心田一片澄明:“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维系,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      傅长宁击掌挥向天柱的瞬间,突觉眼前白光一闪,一种从未有过的力滞感袭上心头,他身躯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在二人面前坠落。商离行对上傅长宁的眼神,从急缩的瞳孔中见到玄思真人的身影,只见他屹然伫立,双目半阖,脸上布满安详神态,商离行陡然心领神会,大喝:“谢师弟,快动手!”   谢留尘颤声道:“不,不可以,那是师父,不可以杀害师父!”      他如何不懂商离行的意思,但他也清楚,玄思真人现在在操控傅长宁的身躯,此时出手,无疑将伤害到玄思真人。他迟疑不决,拿剑的手微微颤动。便在此时,瞳孔中的玄思真人睁开双眼,望了谢留尘一眼。谢留尘心神一颤,奇异般读懂那个眼神的含义:他是要自己趁着傅长宁失去身体掌控之时,一剑击杀。   可是,这样师尊也会死!      商离行催促道:“谢师弟,快啊!”   谢留尘面露犹豫之色:“可是……”   耳旁传来商离行温柔的声音:“乖,听话。”   “商师兄……”   倏感手背一暖,是商离行一手伸来,握住他的手,正正望着他,柔声道:“听话,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你师尊想必也是同样的念头。”   谢留尘顿然心神大震,道:“好。”上前一步,修明剑剑光再起,运起熟练于心的《沧海剑法》,挥起剑气的一招,击向傅长宁。   浩浩苍冥,剑光舞动,随剑修的惊天一剑,中洲气流陡沉,厉风横刮,仿佛一瞬间身处苍茫碧海。   心知机会一瞬即逝,谢留尘第一招方甫落下,第二招凛然再起,横贯劈下,漫天狂沙中,只听得他长声喊道:“这一剑是为秋儿父女!”   傅长宁脸色一白,往后摇晃几步:“你——”      中洲倏忽云收风止,气浪沉寂,谢留尘第三招如流星破空,挥洒而出:“这一剑是为祁欢与风归云!”傅长宁背上一痛,一股强悍无比的真气喷涌而出,再往后退了数步。      大地之上,骤然狂风大作,九天之上,风云忽变,天昏地暗,东边天际传来阵阵闷雷之声。迎着天雷轰轰之声,谢留尘第四剑落下,直刺傅长宁瞳孔:“这一剑是为方师兄!”      莹白剑光破开凄迷夜色,冲天而起,直贯苍穹,瞬时间,整座大陆同受感应。南岭数万修士接收到来自中洲的气息,纷纷抬头,讶异连连:“大家看,是剑光!”   云山剑宗人头攒动,人人喜形于色,向晚宁带领数百名弟子傲立高峰,遥遥眺望天际越来越亮的剑光,喜极而泣:“谢师弟他们成功了!”   如潮的欢呼声中,却有一名弟子越众而来,高声禀道:“掌门,刚才有一道剑光不知为何击落到了磊落峰上!”   他的声音虽大,但被掩在了数万人的欢呼声与谈论声中,一时无人察觉,向晚宁也是等他连奔带急来到身边,才捕获到了他的声音,沉吟一阵之后,道:“大家随我来!”带头转身,带领数十名弟子走去前往磊落峰的方向。      人群之中,萧紫玉抬眸望向天际的如瀑剑光,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神色,而后收剑回鞘,遁入欢呼不断、如山如海的人群,悄然远去。      荒谷之中,丹吾陡见摧天裂地的剑光四起,万分疑惑,将陷入昏迷的贺七猛地摇醒,“喂,小剑修,你快睁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贺七被他剧烈的摇晃,缓缓睁眼,瞬间,他的眼神全然一变,激动地道:“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丹吾睁圆了眼:“真是小尘哥哥吗?那可太好了。”即翻身站起,站立最高大的兽背上,纵声一吼,发出高亢雄浑的长鸣之声。   伏倒于地的兽群齐声长嚎,与他吼声相应。      不远处的魔宫之中,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只见两人身影。钟涟以手支额,神色满是漫不经心,耳听丹吾激越命声,眼见长空之上万里如虹剑光,喃喃道:“人定胜天……真能人定胜天吗?”   离他十步外的魔宫地板上,黑旗宫宫主毕恭毕敬地站着,小声提议道:“公子,我们要不要去……”   钟涟喃喃道:“去……去什么?”   黑旗宫宫主眼眸微抬,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唯唯诺诺:“去,救他。”   钟涟摆手道:“罢了,”双眼微眨,又问,“浮梦楼的地底清理出植物了吗?”   黑旗宫宫主忙躬身道:“正在日夜赶工清除遗迹中,还需几天时间。”   钟涟幽幽道:“不急,几百年都等过来了,还会在乎这几天吗?”挥挥手,将人打发出魔宫,遥望天边越来越亮的剑光,目光渐渐放空。      或许是冥冥天意起了感应,在谢留尘第四剑落下之后,九天之上,天雷团团凝聚于中洲上空。谢留尘不待傅长宁反应过来,第五剑悍然落下:“这一剑是为四陆上被你残害的无数冤魂!”   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天雷化作狂龙飓风,急速劈落,五雷轰顶,击打在伤势严重的傅长宁,傅长宁受天雷亟顶,惨叫一声,灰飞烟灭,就此消散于无边天地。      巨雷落下之后,大地依旧剧烈震动,弥天烟雾中,现出谢留尘僵直站立的身躯,他持着剑的右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动,对着迎上来的商离行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吗?”   商离行紧握住他的手,正色道:“他死了,你真的打败他了。”   谢留尘一震,无神双眸望向化为齑粉、被狂风吹至无边角落的傅长宁,却摇头道:“不是我打败的他,他是死于天道。”   商离行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管如何,他都是死了。”   谢留尘对上他满含希望与笑意的眼眸,问道:“那,那师尊呢?”      商离行顿了顿,道:“玄思真人的本体应还在南岭,我们去看一下吧。”旋即道:“赋阳生,将我们传送回南岭!”   赋阳生忙回道:“是!”      他们传送回了南岭,挤开热情人群,来到磊落峰上。向晚宁等人伏倒在一具衣衫褴褛的尸体周围。那尸体遭到与傅长宁同样的天雷亟顶,已经化作一团焦黑,只剩一片片衣裳碎片。正是玄思真人的本体所在,他在将魂魄附身于傅长宁之身的同时,肉身回到磊落峰。   见到商离行与谢留尘二人互相扶持而来,向晚宁声音哽咽道:“谢师弟,节哀顺变,我们来到这里时他已经……”      谢留尘被商离行扶着来到尸体旁,慢慢俯下身,查看这幅熟悉又陌生的躯体,听闻周围议论不绝的声音,还听得隐隐不知哪位峰主隐忍的啜泣声,周围不知是哪位弟子在宽慰他:“峰主,您别哭了……”   “混账东西,谁说我哭了?”   这声音好熟啊,好像是无明峰的峰主。我师父死了,怎么他比我还要伤心?   怎么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吵啊。   耳边不断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他头脑剧痛,回头对上商离行的眼睛,想问说一声“商师兄,师尊是不是死了?是不是魂飞魄散了?”      商离行脸色苍白,嘴角全是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使他方甫脱口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想伸出手,帮他擦去脸上的血,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倒在商离行怀中,此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急于完结,这两章写得比较潦草,不过没关系,对剧情没影响 第一百八十章【结局】   他发觉自己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山道上,山道很窄很陡,他只得一步步地紧贴石壁而行。月色之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前面不远不近地领着路。他抬眼打量着这人,依稀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当即脱口喊道:“师尊,等等我!你等等我!”   “咦?”他脱口之后,自己不禁暗自纳闷一声,“我为什么会叫他师尊?这个人是谁?”      那人听闻他出声,却不回头,亦不停下,反而走得更快,身形如风疾驰,一下子就将他远远甩下。   他一是害怕被抛下,二是对这陡峭感到陌生恐惧,口中叫得愈加急切:“师尊,师尊!”同时紧赶慢赶地追上去。   追出数十步,发觉自己手足突然变得修长,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便追上了身前那人,又暗自“咦”了一声:“奇怪,我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吗?怎么突然变成大人了?”   他一路追赶,紧紧盯视那人身影:“师尊,您要去哪里?”      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在面前领着路,身形飘忽,如坠深梦。山道幽深阒静,仿佛浸入永夜之中。等终于攀上峰顶,正是晨光初现之际,他躺在山崖间喘息,只见身前人背光而立,日光下现出他佝偻的背影。   那背影在日光下照射下,竟然渐渐变得透明,犹如万千彩蝶翩翩,御风而起。   他惊呼一声:“师尊,你怎么了?”   忽然之间,混混沌沌的梦境照入现世光影,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一一涌入,他忍不住潸然泪下,什么都明白了。      直到消散之刻,玄思真人始终没有回头,只是若有若无朝他招招手:“回去吧,孩子。”   他在晨曦中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师尊,一路走好。”   ……   意识昏昏沉沉,将要苏醒,还未睁眼,便听一道道属于少年人的声音在耳边吵吵闹闹:“谢师叔醒了!”   “啊,真的,太好了!”   “快,快去告诉掌门!”      他按上胀痛不已的脑袋,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双关切的眼神。而自己则身处一间陌生的屋子中。   “谢师弟,你可总算醒了。”向晚宁匆匆赶来,笑容满面。      谢留尘急忙坐直起来,揪住她的衣袖,焦急叫道:“商师兄!商师兄呢?”   向晚宁安抚性地按住他的手背,柔声道:“你要找商师兄吗?他正在宣和峰与众长老议事,商议战后之事,”旋即抿嘴笑了一下,“他守了三天三夜都不见你睁眼,没想到才一离开,你就醒了。”   谢留尘忧色不解,连连追问:“他,他没事了?他的伤还好吗?”   向晚宁道:“没事,没事,放心吧。”察觉他不喜欢周围弟子好奇试探的眼神,微微一笑:“大家都散开吧,不要打扰他休息。”将众弟子一一赶出去,又对谢留尘道:“你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吧,等商师兄事情商议完了,会来看你的。”   谢留尘问道:“商师兄什么时候议事完?”   向晚宁笑道:“很快的,不用担心,先歇下吧。你的伤势虽然已经好了,但还须静养一段时间。”      谢留尘“嗯”了一声。向晚宁众人离开后,他缓缓躺下,舒缓混沌胀痛的脑袋。只是醒来没见到商离行,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心绪纷杂地躺了一会儿,开门步出屋子,又闻屋后传来竹子的沙沙声,方察觉过来这是云山剑宗的磊落峰,也不知是何时重新建起了新屋子。   清晨之际,山上山下空无一人,分外凄清。他在屋前蹲了一会儿,忍不住想道:“好想商师兄。”又想:“商师兄怎么处理事情这么久?我要不要去找他?”      想法落定,他便独自下了磊落峰,朝宣和峰而去,路上一名弟子也没见到,一路走走停停,却不知为何,没走到宣和峰,反倒来到后山,见到当年的练剑圣地——“观沧海”。   恍惚忆起少年时在这里练剑的经历,真真恍若隔世。   思及至此,忍不住抽出修明剑,在“观沧海”上练起剑来。虽向晚宁说他伤势未复,不宜动手,但此时重临故地,实在是手痒难耐。耳闻江潮滚涌之声,手下动作毫无凝涩,将少年时所学的《沧海剑诀》一招一式尽数演练出来。   岁月轮转,世事纷扰,自他下山之后,历经世事诸多,如今再回首,发觉物是人非,白云苍狗,只有这沧海巨石,永世伫立,亘古长存。   他直到此刻,才懂得这《沧海剑诀》的奥妙。      练剑至体热之时,耳边传来两道脚步声,他停下剑势,回头一望,见是商离行与贺七二人朝这处走来。   二人言笑晏晏,行至“观沧海”巨石一侧,停下脚步,只见贺七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塞进怀中,笑道:“那贺七就先走了,商师兄交代之事,贺七一定竭尽所能帮商师兄做到。”   商离行拱手一礼:“有劳了,此事若能办成,商某将永远欠贺师弟一份恩情。”   贺七笑道:“商师兄客气了。”朝着谢留尘招招手,“谢小师弟,我先走了。”   谢留尘站在巨石上挥手:“贺师兄慢走。”      二人目送贺七离开,回头望向彼此,谢留尘收剑还鞘,见他已恢复成一头乌黑长发,心知他伤势已愈,便随口问道:“你伤都好啦?”   商离行仰视着他:“嗯,好了。”   谢留尘又问道:“你事情都处理完啦?”   商离行微笑点头:“处理完了。听说你醒了,来带你一起回秋水门。”      谢留尘得到肯定的答案,依旧不冷不淡看着他。商离行笑吟吟道:“现在可以回家了?”   谢留尘昂着头:“嗯,回家。”   说是回家,双脚却钉在巨石上,不打算动一下。   商离行哪里不懂他的心思,摇头一笑,向他伸出手去:“好吧,让你久等了,下来,我抱着你。”      谢留尘这才松了脸色,伸手与他相握,在被他牵住手的同时,顺势跳下巨石,像只鸟儿一般,投入他怀中,商离行将人抱了个满怀,笑了笑,正欲伸出另一只手去抚他的发顶,怀里的谢留尘突然冷哼一声,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推开他:“我还没原谅你呢。”气冲冲走到附近一块石头上坐下,将后背对着他。   商离行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怔了下,道:“行啊,那你先呆在云山剑宗,等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回去,秋水门还有事,商师兄要先走了。”说着果然转身而去。      谢留尘见他竟然不上套,一惊之下可了不得,但又实在放不下面子哀求,整个人猛地从石头上跳起来,趾高气扬地走到山道另一侧。   商离行停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谢留尘下巴抬得高高的:“看什么?这条路你走得,我也走得!”说着做出大摇大摆的阵势,与他站在山路两旁,远远对峙着。   商离行心中明镜似的,这家伙明摆着就是还在记挂着那日将他送回西涯山之事,要自己去哄他,可商离行偏偏不如他意,心中暗笑,头也不回,大步走下山去。   谢留尘终于耐不住了,在身后瞪着他的身影,顿足怒叫:“商师兄!”      商离行见好就收,停下脚步。谢留尘跑过来,牵住他手,在他耳旁悻悻道:“好啦好啦,我早就不生你气了。刚才都是装的。”   商离行心中笑得不行,脸上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点了下头,谢留尘见难得最后自己主动求好,对方仍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由又是气馁又是不满,心中七上八下,相携走到山脚,忍不住追问:“你刚才跟贺七说什么了?有说有笑的,还送东西给他。”   商离行道:“你猜?”   谢留尘皱眉想了一下:“难道是?”他眨了眨眼,“跟我有关?”   商离行点头:“变聪明了哦。”      谢留尘愈加惊奇:“真的跟我有关,难道是——祁欢?”   本只是随意猜想,没想到商离行却点点头:“是,贺师弟是异世之人,可任意穿梭至其他空间,我想委托他带着祁欢的魂魄,去其他世界寻找重塑肉身之法。”笑眯眯对他道,“这样,你心里的愧疚会不会少一点呢?”      谢留尘既惊且喜:“真的?”方才那点不满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他双眼亮晶望着眼前人,难抑激动道:“商师兄我好爱你!”   商离行责怪般瞧他一眼:“真的不生我气了?”   谢留尘猛地摇头:“不生了,不生了,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好意思生你的气?以后我还要加倍对你好呢。”   商离行挑眉道:“那回家了?”   “嗯,回家,我们这就回家。”他兴冲冲拽着商离行,径自往山脚下走去。脸上挂着笑容,哪里还有方才别扭耍狠的模样,商离行对他的孩子性情最是了解,早拿捏得准准的了。      穿过密林,又闻山脚下传来络绎不绝的跪拜声、祷告声,谢留尘拨开密林,又见是一群凡人在云山山脚叩拜,沉默着注视一阵,道:“又是一群想踏入修途的凡人。”   商离行摇头道:“可惜,不是自己能得到的,终究强求不来。”   谢留尘不解道:“天天拜,月月拜,这样真的有用吗?”   商离行无奈笑笑,道:“谁知道呢,人生而寿短,一朝踏入修行大道,便是与天争命,人都是有欲望的,若有机会长生不死,谁愿只做个朝生暮死的凡人?兴许,这群人中,还存在着下一个傅长宁。”   “啊?”谢留尘呆了呆,“那怎么办?我们绕道过去,不要让他们看见我们?”   商离行可有可无,任他紧张兮兮地拉着自己的衣袖往另一山道走去。走过葱郁山林,来到另一山间小路,终于避开那群凡人,谢留尘松了口气,也笑道:“这世间或许会有无数个傅长宁,但永远只有一个商师兄。”   商离行捏他脸蛋:“贫嘴,就知道吹捧我。”   谢留尘突然道:“商师兄,南星师父其实很幸运了。”   “怎么说?”   “至少他活着的时候,还满心以为是自己逆转天命,改换天机,还不知道这场灾祸是自己引起的。”   商离行笑道:“是啊,死去的人总是比活着的人幸运,至少不必应对后来的种种因果。死了,便是一了百了。”      回到秋水门,众散修有条不紊进行修缮工作,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见他二人归来,纷纷打着招呼。   此际大战方定,秋水门百废俱兴,众散修兴致冲冲,搬运木材、石料,全都不以真气辅助,改之以双掌双腿代替,看下来跟凡间劳作的凡人也无异样。谢留尘好奇发问,众人便道重建家园,须得亲力亲为才有意义。   谢留尘听过一阵,感叹道:“仙也好,凡也罢,都须脚踏实地地活着,若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虚妄的东西,只会陷入魔障中。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如何度过。”   商离行笑着点头:“嗯。”      来到前厅,却见崔明若坐在位子上,一见他二人回来,当即迎上来,笑道:“门主,你们总算回来了。”      商离行见只她一人,问道:“何所悟呢?白萱呢?”   崔明若笑道:“他们留在西涯山了。”   谢留尘吃惊道:“难道是妖族将他们扣下了?”心中慌张,想到自己与元桑违背商离行与西涯山的合作,私自逃回来,瞬间无数可怕念头闪过。   崔明若否认道:“不是,是白萱在昨日戌时诞下一个女儿,何所悟正在西涯山陪着她。”   “真的?”谢留尘瞬间转惊为喜:“那太好了!”      崔明若点头道:“我这次回来,除了告知你们这项喜讯外,也是来跟你们告别的。”   商离行毫不意外,淡然“嗯”了一声,谢留尘却是关怀万分地问道:“崔姐姐又要去哪?”   崔明若笑道:“从北陆到南岭,这数百年来我兜兜转转,行踪不定,每次回秋水门,都是呆不到几天就要走人,可见像我这样的人,终究还是适合在外面行走,现在魔头已经伏诛,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可是,”谢留尘还是略微放不下心,皱着眉头道,“崔姐姐,你要小心点,钟涟一直心心念念为他父亲报仇,他一定会盯紧你的行踪的。”   崔明若被他逗笑,又感到无比宽慰:“好了,姐姐我闯荡多年,不会连这点应对之法都没有,放心吧。”转头又对商离行道:“门主,我先走了。”   商离行颔首道:“嗯,保重,什么时候想回秋水门,都可随时回来。”   崔明若笑道:“好。”顿了顿,道,“如果梦宫主再来找我,就请门主替我好好招待她吧。跟她说,修途漫漫,将来总有再见的一日。”   商离行一口应允:“好。”      崔明若与二人再谈几句,告辞离开。将她送走后,谢留尘猛地抱住商离行,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商师兄,我有徒弟了!我要当师父了!”   商离行哭笑不得:“嗯嗯,我知道。”      谢留尘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提议道:“商师兄,我们现在就去西涯山好不好?我迫不及待想看看白姐姐的女儿。”他对西涯山向来是没有情分的,但迫切想见到白萱女儿的欣悦心情冲淡了这份生分,又想起那日被元桑放回之事,“还有元桑,他私自放我回来,一定会受到姐姐的处罚,我们快去救他,好不好?”   商离行早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好好好,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跟你去。”笑着点他鼻尖,“都要当师父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我怎么就不稳重了?”谢留尘斜乜他一眼,“我在丹吾面前可稳重了,就是在你面前才这样的。”故意嗔道,“你不就喜欢我这样?”   商离行随口道:“喜欢,当然喜欢。”说着跟他拉拉扯扯,来到书房。      谢留尘任由他牵着,欣喜的心情依旧没有平复,路上忍不住畅想:“白姐姐和何所悟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将来也一定是个练剑奇才,”他抽抽鼻子,感叹道,“要是我有孩子就好了。”   商离行笑道:“你想生一个啊?”   谢留尘不开心了:“为什么不是你生啊?”   商离行笑吟吟道:“我生也行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留尘哼了一声,笑道:“才不要呢,那像什么样子?”      二人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说得越加有声有色,谢留尘说着说着,又感叹道:“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有自己的徒弟,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啊。”   商离行道:“是,你的两位师尊地下有知,一定以你为傲。”   谢留尘想起清晨那个不太愉悦的梦,顿时变得沮丧起来,倚靠在他胸前,闷声道:“商师兄,我梦见我师尊了。”   “嗯。”商离行感受他微微颤动的身躯,将人搂紧。      谢留尘道:“虽然没有多少师徒情分,可他确确实实把我当徒弟一样疼着,我不忍他尸骨无存,想给他立块墓碑。”   商离行道:“我明白,我们一会儿出发去西涯山,顺便去后山探一块合适的风水宝地,给他安置尸骨,好不好?”   谢留尘点头道:“好。”揩去眼角湿润,伸臂与他紧紧依偎。      待将秋水门一切事务处理完毕,商离行交代自己将离开几日,将门中事情交给众散修处理,带着迫不及待的谢留尘来到后山,打算自此处出发西涯山。      二人十指相缠,谈着话走到后山山林,又听似乎有人在放声大笑,声音极其耳熟,谢留尘忽然闭了口,凑近几步,从绿叶罅隙间觑见不远处一抹蓝色衣角,诧异道:“是曲少阁主……”   商离行了然道:“他在陪着纪清兄妹,看样子,又喝醉了。”   谢留尘惊奇问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商离行早听闻天一阁之事,此时见曲空青出现此处,也不怎么惊讶,静静伫立,脸上诸般神情一一闪过,最后只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要打扰到他们,我们避开吧。”      谢留尘点点头,与他牵手绕过墓碑,走出数百步,忍不住回头望去,见曲空青醉如一滩烂泥,躺在纪清、纪柔墓前,口中长吟不绝。二人且走且听,只听身后的人似是狂笑,又似啜泣,唱道:“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几回魂梦,一抔黄土,大梦浮生我独行……”   声音苍凉悲怆,似承载了无数伤心往事,远远传开,二人似有所感,抬头一望,只见泗海天际苍蓝,风烟俱静,海浪蛰伏不动,仿佛陷入了永世的安宁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