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魔方》作者:夏汭生 文案 徐迟醒来,被拉入魔方世界。 起初,他以为周岐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三流狱霸, 周岐也以为他不过是个身无二两肉的顶级病娇。 他们针锋相对,谁也瞧不上谁。 直到杀戮开始—— 魔方转动,死法有千万种,正解却只有一个。 周岐颤抖点烟:“兄弟,你一刀一个小朋友的样子颠覆了我对你的认知。” 徐迟捂嘴咳嗽:“你边逃命,边唱摇篮曲,边奶孩子的样子同样令我无所适从……” 他们惺惺相惜,亦敌亦友。 后来—— 队友:把杀戮机器玩成恋爱通关游戏很有趣? 徐迟&周岐:很有趣。 =====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上将,我将是你最忠诚的部下,拥趸,与情人。 ——周岐 食用指南: ①架空未来世界 ②通篇扯淡,谈恋爱高于一切 作者微博:夏汭(rui)生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无限流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迟,周岐(qi) ┃ 配角:姜聿,任思缈,冷湫等 第1章 情侣装   徐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他又立刻闭上眼睛,因为光线照射到久无用武之地的视网膜和晶状体上,感觉像是直接在灼烧视神经。   这种重获光明的感觉很荒诞。   他一定是死了。   他当然死了。   但所处之地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是一个房间,有六种颜色的怪异房间。   天花板是白色的。徐迟缓缓转动头部,四面墙壁依次是红绿橙蓝,地面则是亮眼的黄色。墙壁地面与天花板的材质相同,都是光滑无比的玻璃,能照出人影。徐迟抬头,看见久违的自己。   他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因遭受了经年累月病痛的折磨,体格硬是比先前小了一号,头发偏长遮过眼睛,光着脚。   周围很安静。   是那种绝对的安静。   没有抚慰人心的都市噪音,没有蝉鸣犬吠,甚至没有任何通电设备发出的滋滋动静。这对日日被各色杂音包裹的现代人来说,简直是灾难,耳朵它清净得过了火,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   但徐迟很适应。他习惯了在阒静的世界里,与自己和平共处。   他爬起来,活动麻木的四肢,探索起这个小房间。   房间是个标准的正方体,长宽都只有五步,一步与肩同宽,肩宽不过半米,算下来,房间约六个平方。   没有门,没有窗,连个气孔也没有,如此封闭狭小的空间,能让幽闭恐惧症患者失禁发疯。   房间的左上角有个黑底红字的电子时钟。丈量房间前,徐迟记得第二个数字是7,现在减少到6——时钟不会往回走,它是在倒数。   倒数的计时器容易令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炸弹。   联想一发散,耳朵里的血管骤然加速,剧烈跳动,徐迟大口呼吸,想让脑部获得充分氧气从而进行快速的思考,但两个小时后,他被迫放弃——构成房间的玻璃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坚不可摧。   这里就跟沙漠一样,没有东西可以吸附视线,所以他勉强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充满恶意的计时器上。久而久之,他似乎产生幻觉,总觉得那跳动的红光后面可能藏了一双眼睛,或者一个摄像头,正兢兢业业地监视着笼内困兽的一举一动。   这种被窥探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拉长越来越明显。   72小时,熬得比一个世纪还久。   倒计时最后十秒,徐迟走到角落,抱起双腿蜷缩身体。常识告诉他,这个位置这个姿势,能让他不至于死得那么难看,但其实这只是个心理安慰,真遇上爆炸,哪怕他把头埋进裤裆,身体也会被炸成碎片。   所幸,想象中的燠热与巨响并没发生。   “叮——”一声类似微波炉完成加热任务后的清脆电子音突兀地响起。   房间正中浮现巨大的光影,看形状,是一只旋转着的三阶魔方。   什么东西?   【欢迎来到死亡魔方。】   哦,还能说话。徐迟面无表情。   【魔方转动,正解只有一个,死法却有千万种。谁能杀破重围,谁将成为鲜花下的骸骨?被选中的幸运儿们,机会摆在面前,你们将如何选择?】   忽略一长串矫情中二的台词,徐迟注意到“们”这个字,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受害者被困?数量有多少?他们在哪里?囚禁的目的是什么?   这时,旋转的魔方停下了,原本凌乱的色块整合完毕,呈现红橙黄绿蓝白六面,跟房间的颜色遥相呼应。   【请选择。】   魔方冰冷地发出指令。   徐迟站起身,不太明白具体是让他选什么。   他站定在魔方面前,围着走了一圈,发现魔方每个面正中间的那个方块上都有一个凹下去的手印。   徐迟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那个手印。   【请选择。】魔方重复。   徐迟于是把左手按进绿色那一面的手印凹槽里,调整位置,发现严丝合缝,大小正合适。   【指纹已采集。您选择了绿色回收舱——公爵夫人的新衣。请准备,舱门即将开启。】   语毕,那面绿色的玻璃幕墙发出咔咔的沉闷声响,仿佛墙壁里隐藏有沉重的链条机关,齿轮转动,链条便拉着整面墙从左往右缓慢打开。   【魔方启动。第一,请通过所选关卡。第二,请遵循魔方规则。第三,魔方没有规则。】   外面目之所及,是一片混沌的灰色雾霾。   徐迟默了两秒,抬脚步出。   “咔嗒嗒——”   墙壁又在身后闭拢,雾霾散开稍许,脚下现出一条崎岖的山路。   顺着山路往下走,周围是高大密集的林木,没过一会儿下起了雨,转眼从淅淅沥沥发展到瓢泼。没有任何可供使用的雨具,徐迟往上拉了拉湿透的衣领,机械地迈腿,等数到第四千四百四十四这个糟糕的步数时,他抵达林地边缘,拂去不断打在眼皮子上的雨水——阴暗低垂的天幕下,漫山遍野的植被中央,出现了一座庄园。   空气中有股青草、雨水与泥土混杂的腥味。那座气派的庄园有着低调阴森的黑色外墙,把周遭所有微弱的光线全都吸了进去,如同宇宙里的黑洞。   徐迟牙关轻颤,打了个寒战,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地。   围墙由岩石堆砌而成,铁质的大门上攀爬着青黑浓密的藤蔓,门没落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徐迟走进庄园。   碎石子铺就的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雨势不减,正前方的雨幕中,冷不丁出现一道撑伞的黑影。徐迟顿住。恰巧一道闪电劈落,轰隆隆的雷声炸起,黑伞上移,闪电余光照亮一双幽绿如豺狼的眼睛。   “第24位客人,公爵夫人等您很久了。”   黑衣黑伞的男人嘴角抽动,笑了一下,像是猎户看到野鹿时因过于兴奋而产生的面部痉挛。他提着猩红的嘴角,单手按上左胸,鞠了一躬,“我是管家阿诺尔,快跟我走吧最后一位客人,你迟到了,晚宴就快开始啦。”   他语气轻快,嗓音尖利,像十几岁的活泼少女,令人感到不适。   徐迟放松绷直的嘴角,默默跟上。   偌大的庄园用走的得花上半个小时,穿过曲折复杂鬼影幢幢的园艺绿植,然后是雕塑,喷泉,最后抵达主体建筑物,一座凹字形古堡。   厚重的大门被仆人往两侧推开,七绕八拐,徐迟穿着湿透的病号服,一路滴着水,被领到餐厅。   繁复璀璨的水晶吊灯下,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桌边,两两对坐着同样湿透了的其余23名客人。   这些人的表情高度一致,混合了迷惑,惶然,恐惧,盯着食物的目光则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算起来,他们三天滴水未进。身体稍微差一点的,此刻因脱水大概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   但其中也有例外的。   管家阿诺尔拉开最后一张空着的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徐迟一落座,对面立马射来强度起码有十级的打量视线,他被灼到,蹙了蹙眉尖,撩起眼皮,看向那名例外。   对方身上的那件“奇装异服”丝毫不逊于自己,灰蓝色,白条纹,胸前口袋上方有一串编号及服刑地点——这是一件监狱里统一配发的囚服。   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只见这位服刑者一派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一手屈起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黑白分明的眼里不见恐慌,冷静得过分。   徐迟扫他一眼,注意到他左边眉毛中间断了一截,那片眉骨应该是曾经受过伤缝过针,伤及毛孔导致毛发不再生长。   断眉,贴着头皮的短寸,加上囚服,这些因素叠加起来,使他看起来悍厉远胜英俊,一看就不是善茬。这也解释了为何在徐迟到来之前,没人愿意坐在他对面。   “嘶——怎么连病号都不放过?”对方嘟囔出声,同情的目光落在徐迟搁在桌上那副凸出的腕骨上,“也太没有人道主义精神了。”   他那双眼睛,眼窝深眼皮薄眼尾下垂,本就自带挑衅滤镜,再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挑衅程度直接连升几个档次。   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像是在暗讽人体弱多病。   徐迟拿过桌上备好的热手巾拭去脸上的雨水,敛眉垂目,点头附议:“不能期待绑架犯有过高的道德水准。毕竟他们连老实本分吃牢饭的也不肯错漏。”   同样话里带刺,不落下风。   哟,挺拽。   周岐唇角上扬,一副逐渐被激起斗志的样子。   徐迟握着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并不看他。   本就压抑恐慌的气氛里又掺了点莫名其妙的剑拔弩张,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越发坐立难安。   徐迟的邻座是个长发长袍的奇男子,长发湿透打结,袍子上打满补丁,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到二十,本体却疑似以世界和平为宗旨的中年大叔。   他哆嗦着手撩开湿发,露出青白的脸,拼尽勇气朝徐迟抛出橄榄枝:“你好,你也是被那个奇怪的魔方发配来的吧?我们刚刚已经做过一轮简单的自我介绍了。我叫姜聿,是一名光荣的流浪诗人。刚刚跟你说话的那位叫周岐。兄台,你贵姓?”   “徐迟。”   “徐哥,幸会幸会。”姜聿伸出被热汗濡湿的手。   出门在外,男的都是哥女的都是姐。   徐迟看了一眼,没动。   热脸贴了冷屁股。   僵持几秒,姜聿讪讪地把手收回。   对面的周岐则发出一声冷哼。   姜聿不介意,他对谁都很宽容,仍然积极主动地共享信息:“是这样的,我们大家之前都是莫名其妙地在一个小房子里醒来,然后按了魔方绿色那一面上的手印才到这里的。没得选,外面下暴雨,走了很久,方圆十里就这一个能躲雨的地方。”   徐迟点头,表示遭遇雷同。   “既然来都来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幕后黑手绑架我们到底是想耍什么花样。”   “神他妈来都来了,可真乐观。”有人小声嘲讽,“怕不是个傻子。”   “大家都振作一点!相逢即有缘嘛。”姜聿像没听见,有心想活跃气氛,奈何无人响应。   姜聿挠头,他看出自打这最后一名客人进来,也不知道是这人的气场太强还是怎么的,大家突然都变得拘谨起来,话也不说了,天儿也不聊了。不说正常人,即使是他这种心比天大的,面对徐迟也没来由地有点紧张,一紧张,他就不受控制地抖机灵:“徐兄,一看你跟周哥就很有缘,命中注定终有一见呐。”   “哟。”周岐扯了扯耳根,“这话怎么说?”   “瞅瞅你俩穿的!”姜聿到底是个不知者无畏的小男生,“嘿,就跟提前商量好似的,这蓝白的颜色配的,还挺青春挺小清新,很有夏天的感觉!这不妥妥儿的情侣装吗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全场瞬间静默如坟场。   有人捂脸,有人摇头,有人骂了句傻逼。   “咔”一声,周岐把叉子戳进了木桌。   徐迟朝他投去死亡凝视:“……”   段子没达到预期效果。   姜聿意识到又嘴瓢了,他有点尴尬,尤其是当那两位兄台朝他投来“你是智障吧”的眼神时,尴尬又转化为一丝丝害怕。   他缩缩脖子埋下头,开始叽里咕噜地背诗解压。   徐迟烦不胜烦,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什么“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十分十分特别白”,再或者,“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狼狈地站在你面前,你荷包里没捅钱也不乐意扫个码……”   徐迟:“……”   他仿佛顿悟了流浪诗人这个职业的奥义?   这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管家凭空出现在身后,他故意咳嗽一声,几位可怜的女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客人们,久等了。”阿诺尔僵直地立着,臂弯里挂着洁白的餐巾,乍一看,像一个人形木偶。他裂开过分鲜艳的嘴唇,高声宣布,“让我们欢迎庄园的主人——尊贵的公爵夫人。” 第2章 人形模特   他说完,让开一些,一位矮胖妇人现出身形。   她穿着繁冗蓬裙,头上的黑色蕾丝礼帽大得就像一柄伞,伞面上嵌着一颗巨大的祖母绿,放射出诡谲的光,帽檐投下浓重的阴影,遮盖了五官。蓬裙前后大开,乳房被过紧的胸衣挤压得变了形,皮肤上凝着水雾,又湿又白,浮着不正常的红褐斑点。   在座不少男士被大波吸引了注意,热血还没来得及往下,公爵夫人抬起头,尊容从帽檐底下滑出——   那张脸已不能用丑陋来形容,而是诡奇。浮肿的脸如汪洋大海,五官却小而集中,吝啬地挤在一座小岛上。尤其是那张嘴,薄得只剩一条缝儿,一裂开,细细密密的尖牙上是裸露的牙龈,瞧着瘆人。   就连徐迟这种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一时间也觉得血有点凉。   众人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对面的周岐忍不住骂了句“操”。   公爵夫人恍若没听见,趾高气昂地飘向了长桌尽头。   是的,不是走,她用飘的。   全程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女人的重量肉眼可见,移动起来却轻盈迅捷,一眨眼的功夫,就瞬移到主位,落了座。   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面如菜色。   有人在发抖,连带着沉重的木椅嘎吱作响。   前菜早已上桌,之前已经有两个经不住诱惑的先啃了几口面包。   管家阿诺尔看见桌布上的面包屑,出声警告:“作为礼数周全的贵族,夫人希望她邀请的贵客们也能严格遵守用餐礼仪。否则,惹恼了公爵夫人,后果自负。”   他说后果自负的时候,着重加强了语气,说完,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墨绿色的瞳仁里闪过邪光。   “什什什什么后果?”偷吃面包的其中一个不安地询问。   管家没说话,回以一个蜥蜴般的微笑。   那两人一哆嗦,立马不约而同动手抠嗓子,想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阿诺尔,你又调皮了。不要以吓唬客人为乐。”   公爵夫人一开口,满桌客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低沉的音色,这沙哑的质感,妥妥儿的优质男低音啊!   也就是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公爵夫人脖子上小巧的喉结,说话时那典型的男性象征宛如小异形般在皮肤底下爬上爬下,像是想破茧而出。   妈的,还是个女装大佬。   徐迟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交握,捻了捻,他听到周岐疑惑的嗓音传来:“所以他的胸纯粹是暴力挤出来的?”   公爵夫人死气沉沉的眼瞳不悦地转向这边。   姜聿:你可少说点吧牢头。   晚宴在静默中展开,尽管饿坏了,但在这种环境下,穿着湿透的衣服,还能放开手脚大吃大喝的几乎没有,多数人就只随便塞点食物果腹。当然,其中还有另一层顾虑,怕被这诡异的主仆俩毒死。   徐迟倒是没什么影响,还按正常饭量吃,但他的胃经过长时间的断食早就萎缩变小,尽全力吃也只能撑到前菜结束。   到后来,整桌就只剩下周岐一个还活跃在前线。   徐迟吃完,单手抵着下巴,欣赏起此人的吃相,觉得有点意思。   怎么说呢,这人要真是罪犯,那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罪犯——从他使用刀叉的娴熟程度,用餐时不自觉挺直的腰背,包括餐巾在腿上的折叠方式等一系列细枝末节上可见,他并非山野莽夫。恰恰相反,他的一举一动,皆如教科书般标准,那种深入骨髓的优雅,非长年浸淫无法得出。   很难想象,如此教养的男人,到底会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而被送进监狱。   最后一道甜点上完,管家拿汤匙敲了敲手边的银器。   “不知晚餐是否合口味,各位要是有什么意见尽管提,阿诺尔尽力改正。现在,到了欣赏夫人新作的时间,请贵宾们拭目以待。”   真正的主菜来了。   徐迟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颈子里的黑色绳结。   对面再次射来探究的视线,徐迟绷直嘴角:他总觉得这个姓周的,有点眼熟。   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种感觉略令人不爽,这说明他的记忆力正在减退,机体也走在不可避免老化生锈的道路上。事实上,他已然忘记上次更新升级核心海马体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很快,餐厅内响起滚轮的轱辘声响。   仆人推着一个与人同高的神秘物件儿上来了。那物件上蒙着一层黑布,上尖下宽,呈圆锥体。   推车从身后经过,徐迟搔了骚鼻尖。   他闻到一股刺激的气味,类同腐尸。   “公爵夫人亲手设计的时装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淑女们争相追捧的新潮流,每一件都量身定制,千金难求。各位远道而来的绅士们,今日你们可以大饱眼福了。”阿诺尔说着,骄傲地揭开了黑布。   出人意料,那是一件浅绿色的洋装。   令人联想到初春草地,或夏日麦田。   洋裙的腰身极其窄,裙摆极其大,大到同时塞进两个大男人都不成问题。裙子上堆满了蕾丝缎带花朵蝴蝶结,层层叠叠,奢华繁琐,放到现代,货真价实的重工艺。   在座有懂行的女士哇了一声,说是什么洛可可风。   徐迟的直男审美无法理解,心想,这玩意儿穿身上,走得动道儿?   对面的周岐显然也有这方面的忧虑,直言不讳:“女人穿这个,怎么上厕所?”   公爵夫人的死鱼眼一翻,再次冲他投来注目礼。   周岐耸肩:“行呗,反正女人总有办法。”   就此,徐迟对周岐的初印象已然落成——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直男癌,外加吐槽王。   重点显然不是这件反人类的洋装。   徐迟的目光落在那个展示洋装的人形模特身上。相较于现在商场里那些统一模具浇铸出来的完美的人形模特,它的身材比例一点都不匀称,很瘦,头小肩窄脖子细长,全身裹着一层密实的绷带,被摆出一个少女提裙的姿势。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它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徐,徐兄,你不觉得那个模特有点怪吗?”姜聿直觉哪里不对,戳戳徐迟的手臂。   徐迟摩挲着嘴唇没说话,一抬眼,对上周岐的视线。   对方立即挪开目光,作意识游离状。   注意到六指的显然不止他们,大家的想象力在这种情形下高度趋同——这可能是个真人做的立裁人台。   议论声四起,恐慌持续发酵。   “怎么样,你们还满意我的作品吗?”公爵夫人站起身,眷恋且细致地抚摸着人形模特的脸庞,仿佛那是她深爱的恋人。   没人敢答话,都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装哑巴。   “咦?”公爵夫人皱起眉毛,撅嘴,用那副标准的男低音撒起娇,“你们不满意吗?”   场面略恶心,有人已经以手掩嘴,像是要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咯咯咯。”公爵夫人出离愤怒了,嗓子里发出违和的笑声。倏地,她一拍桌子,目眦欲裂,露出锯齿般的牙。人形模特脸上的绷带渗出不祥的血渍。   “啊——”   胆小的女客人已经尖叫着钻到了桌子底下。   徐迟还记得管家的警告:惹恼夫人,后果自负。   于是他清清嗓子,面无表情地高举胳膊,拍手:“美!”   周岐跟着大力鼓掌:“真他妈好看!”   说起吹彩虹屁,姜聿是一把好手,一嗓子吼出来:“啊!才华横溢的夫人呐!您有一双被上帝祝福过的手,才能剪裁出如此美妙绝伦的艺术!啊!瞧瞧这精致的刺绣,还有这完美的腰线……”   众人也都从惊惧中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公爵夫人的眉毛舒展开,神态又一点一滴回复平静,她高矜地扬起下巴,目光自24位客人身上一一剐过,满意地飘走了。   惊魂甫定,管家又紧接着开口:“到就寝的时间了。庄园只剩十二间客房。”   说完,他就停了下来,耐心等待。   房间有12个,可人却有24个。   这回大家的反应都很快,直接就奔着顺眼的人求组队去了。   徐迟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扭头看向唯二说过话的流浪诗人,姜聿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他看起来最好相处。   五分钟后,所有人整整齐齐配好对,男的跟男的,女的挽着女的,也有男女搭配的。   徐迟顶着张上坟脸看向同样剩下的周岐。   周岐双手插着口袋,溜达过来:“别看我,我也不想的。”   徐迟眯起眼睛:“你对我很有意见?”   “意见倒不至于。”周岐撇撇嘴,“但你反思反思,为什么没人愿意跟你一组?”   徐迟:“这个问题你也该问问你自己。”   周岐:“……”   两人突然意识到,在不招人待见方面,彼此可能半斤八两,于是都垂下头,陷入了毕生罕见的自我反省。   城堡里用的是煤气灯,煤气燃烧后挥发的烟尘附着在墙壁上,经年累月,使得整个城堡看上去都灰扑扑的。白天昏暗,晚上则更为阴森。上楼梯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压抑恐怖的氛围,大喊大叫着蹿下去,往门口狂奔。   “这破地方太怪,老子不伺候了!”印着花臂的纹身男怒吼。   有人开了个头,早就退意萌生的其他人纷纷响应,挤开管家,跟着往外冲。   阿诺尔也没阻拦,拎着煤油灯立在扶手旁,微笑目送他们落荒而逃。   楼梯上刹那间只剩下徐迟周岐和姜聿。   姜聿犹豫着挠头,问徐迟:“徐兄,你怎么不跑?”   徐迟扶着墙轻喘气:“吃饱了犯困,没力气。”   姜聿看看他身上的病号服,想起走来时那段漫长的山路,正常人都累得够呛,遑论病号了。姜聿深表同情,而后又扭头问周岐:“山支兄,那你呢?”   周岐拧了拧湿透的衣服:“我讨厌淋雨。”   徐迟跟周岐又齐齐看向姜聿。   姜聿指指楼梯尽头的一幅油画,快哭了:“我,我是因为被吓得迈不动腿……”   徐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油画是张全家福,色调阴郁,画上总共有三个人,公爵、公爵夫人,还有他们的女儿。公爵夫人跟她那矮胖丑陋的丈夫不同,她面容清丽,身形高挑,竟比公爵高出整整一个头,且气质出众,端庄大方。   最重要的是,她牵着小女儿的那只左手有六根手指。   唔,所以那个用来展示洋装的人形模特其实就是……   “啊啊啊啊啊!”   这时,原先一股脑冲出去的人们又全都尖叫着折返。   “怎么回事儿?任医生,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姜聿声带紧绷,两股战战。   “第一批冲出去的两个人死了。”回答的是一位素颜也很漂亮的女士,瓜子脸,皮肤白皙,大波浪卷发贴在被冷汗浸湿的面上,虽然狼狈,但她的状态已经远比其他人镇定多了。   “死,死了?”姜聿震惊到结巴,他咽了口唾沫,“怎,怎么死的?”   女人的表情则有些古怪:“活活被雷劈死的,跑出大门没两步,天降惊雷,烧成了焦尸。这种事你能信?”   姜聿张张嘴,想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但,像是为了验证这个世界的唯心主义,天地间立马响起隆隆雷声。   姜聿识相闭嘴。   “哦,可怜的人儿。”一直保持着怪异微笑的阿诺尔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适时插嘴,“上帝惩罚不守规则的叛徒,保佑虔诚的教徒。剩下的客人们,这边请。”   边走,他还边嘟囔:“不早了不早了,该入睡了,否则公爵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事到如今,没人再敢反抗,只能乖乖听从管家的安排。   徐迟走在队伍末尾,听到有人在低低地啜泣,有人在压着嗓子谩骂,更多人还没从死亡的阴影中缓过神来,捂着胸口机械地抬腿,宛如行尸走肉。   进了房间,徐迟跟周岐一左一右,一站一坐,占据了两个角落,各怀心事,半晌无语。   过了一会儿,周岐起身,在房间内四处走动。看样子是在检查有无机关或暗器。   徐迟拿眼角余光留意着对方的举动,很快就发现一点——他已经算个高腿长的,没想到周岐站起来个儿比他还高,腿比他还长。他有点酸,毕竟单比外貌条件,他还没输过谁。但他不可能表现出来。因为在外人眼中,徐上将一直就是个无药可救的面瘫——尽管他私底下自我感觉良好。   “那谁。”周岐检查完,坐到床上,用下巴指了指徐迟,“你睡左边还是右边?”   徐迟站在原地没动:“我有名有姓,不叫那谁。”   半晌,察觉周岐还在盯着他看,又难得耐心地补充回答:“你睡吧,我不在床上睡觉。”   “哪儿那么多穷讲究……徐迟是吧?”周岐穿着湿透的囚服,浑身难受,动手解起上衣纽扣,“你是不睡床,还是不愿意跟我睡一张床?” 第3章 死亡条件   不想睡床,更不想与陌生男人睡一张床。徐迟心道。   但若非特殊情况,徐上将从不轻易表露喜恶,只习惯性地保持缄默。   昏暗的室内,煤油灯寂静燃烧。他抬眼撞见周岐脱衣服,刚好解到第三颗纽扣,露出精悍且遍布疤痕的胸膛。脚跟一旋,他背过身。   周岐脱完,将囚服扔在地上,一抬头就对上徐迟乌黑的后脑勺,笑了,说话痞里痞气的:“怎么着,面壁思过呢?”   徐迟不理。   周岐琢磨着,这人可能是害羞了。   可两个大男人,脱个衣服有什么可臊的?他那颗连脑细胞都长得笔直的脑袋想不通,并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事儿逼。   徐迟无疑不是个普通人。   周岐捞过床头的毛巾,边把身体擦干边思考。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他的这位室友虽然很瘦,身无二两肉的那种瘦,但无论站坐还是行走,脖子到尾椎的那根线条都绷得笔直凌厉,自带气度和威严。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子常年身处上位圈的领袖人物才会散发出来的气息——专属于那个阶层的气息,冷感,独裁,狠毒,周岐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曾不同程度嗅到过。   所以……你到底是谁呢?   这神神叨叨的地方又是你们新策划出的一起赶尽杀绝吗?   敲门声在此时突兀地响起,打断思绪与沉默。   “咚——咚咚——”   徐迟几乎是在第一记敲门声落下的同时便动了,他迅疾转身,滑步后退,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移动至门后的阴影。而后他举起一只手,几根手指在空中优雅地动了动,示意周岐上前开门。   周岐饶有兴致地挑起眉——这一系列“我掩护你行动”的动作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徐迟此时即使再从腋下掏出一把枪来,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惊讶。   无人应门,咚咚声停下,几秒后又执着地响起。   周岐半裸着起身,提了提卡在胯上的裤腰,溜溜哒哒地与徐迟擦身而过,拨开插销,拉开门。   门外站着管家。   “有事?”周岐靠上门框,问得漫不经心。   只有藏在暗处的徐迟才看得见,这人后背上遒劲的肌肉全都一块块泵起,蓄满了力道,随时可以发起果断的进攻。   阿诺尔的嗓音依旧尖细嘹亮,被死寂的走廊衬托得格外刺耳:“公爵夫人不喜脏乱,她希望今日到访的贵客们务必保持衣冠整洁。这是干净的换洗衣物,请两位绅士一定换上。”   深更半夜,特地来送衣服,说话用词不是“务必”,就是“一定”。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寄人篱下。   周岐接过那叠衣物,挑剔地翻了翻,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挥手赶人:“行,知道了,你回吧。”   阿诺尔却纹丝不动,脸上那蜥蜴般的笑容每回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请务必换上哦先生。”他再一次强调,“千万不要惹恼夫人。对了,晚上最好也不要随意外出,实不相瞒,近日地板上发现多处损坏,可能有老鼠出没,先生当心。”   说完,他才僵硬地转身,笑容又扯开了些:“祝你好梦先生。”   哐啷一声闷响,室内重陷静默。   周岐把衣服扔到床上,随手挑了件衬衫换上,穿完才发现门襟上缀着夸张的荷叶边和流苏,他别扭地扯了扯流苏穗子,问徐迟:“是不是有点娘?”   徐迟说:“还好。”   周岐点点头,又把裤子套上。   那裤子的版型十分窄瘦,布料紧绷,完美勾勒出强健的大腿肌肉和修长笔直的小腿,甚至连两腿之间的鼓鼓囊囊也无处遁形。周岐细长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又冲徐迟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回,徐迟说不出还好两个字。   他低下头,张开手掌,以虎口掩住抽搐的嘴角——这是什么恶趣味的紧身裤?   “嘶——又骚又娘。”周直男嫌弃得不行,但懒得再脱,后来索性丧失审美,“算了,有总比没有强,穿着还挺显身材,将就吧。”   骚不能一个人骚。   他把剩下的一套丢到徐迟脚边,视线在那双满是细小伤口的光脚上停留一瞬,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你也换上吧,天儿冷,湿衣服穿久了,当心感冒。看你也挺虚的,多注意点。”   徐迟盯着他看了几秒,分辨出对方虽然语气欠嗖嗖的,动作也粗鲁,但似乎的确出于好意。于是没计较,弯腰捡起衣服,坐进沙发,盯着空气。   周岐没再管他,爬上床。   很快,规律的呼吸声从被褥中传出。   确定人睡熟了,徐迟才抬起酸软的胳膊,褪下身上湿透的病号服。   窗玻璃上映出一具羸弱嶙峋的躯体,泛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肋骨根根分明,平坦的小腹失去往日腹肌的庇佑,脆弱地往内凹陷。平直凸出的锁骨间,陈旧的黑绳缀着一片长方形的银色金属吊牌,吊牌上铭刻着的图案在微弱的灯下反射出泠泠冷光。   空白许久的大脑一下子涌入太多未了的恩怨,徐迟食指交叉,抱住钝痛不已的头颅。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到寒冷,摸索着穿衣,动作间,后背支棱着的肩胛骨如同一对扑扇的蝶翅,振得衣料窸窣作响。   周岐于半睡半醒间听得一声自嘲的叹息,眼皮挣扎着开启一条细缝。   昏黄的光影下,他看见那个瘦高个儿屈起修长的四肢,膝盖抵着胸口,用最符合人体工学的方式把身体蜷进了单人沙发椅。   那熟练程度令人吃惊,就好像这人一直以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入睡的。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   徐迟醒来时,周岐已不在床上,一动,发觉身上多了层散发着霉味的被褥。   他掀开被子,活动手脚,穿上房间里与衣服配套的鞋。   下楼前,徐迟想再次察看昨夜里出现的那幅油画。   结果墙壁上空空如也。   油画不见了。   管家不在,惶惶不安的人们自发聚集在餐桌边,压着嗓子叽喳讨论。   话题左右不过那几个——我在哪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将去往何处。   周岐还是那副双腿交叠的懒散姿势,一条胳膊搁在隔壁姜聿的椅背上,慢悠悠地啜饮咖啡,飘忽的眼神晃来晃去,晃到立在二楼楼梯口的徐迟时刹车顿住。   他隔空举了举咖啡杯。   算是打过招呼。   在同一个房间睡了一夜,他们之间的敌意似乎消散不少。   徐迟颔首,视线游走一圈,发现此时餐桌旁坐着的人们,无一例外,男士集体换上了花哨的衬衫和紧身马裤,女士则身着差不多款式的华丽蓬裙——看来大家都很听管家的话,尽量做到所谓的衣冠整洁。   正欲抬脚下楼,走廊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徐迟转头,一位女士提着厚重的裙摆,惊慌失措地往楼梯狂奔而来。奔到跟前,也不看脚下,要不是徐迟及时伸手拦了一把,她能从楼梯上一头栽下去。   “小,小晴出事了!”女人面色煞白,嘴唇绀紫,紧紧抓住徐迟不放,如同溺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徐迟寻思着,谁是小晴?   下面的人听闻动静,纷纷赶上来。   “什么叫出事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好,好像是死了……”   “什么?又死一个!”   “妈妈啊,我想回家……”   走廊尽头的房间。   死者是位年轻女孩,身穿暗红色洋装,仰面倒在床上,瞳孔涣散的美目死死瞪着天花板。洋装上缀满大朵大朵的花,鲜血浸湿床铺,乍一看,如葬身玫瑰花冢。   大多数人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吓得魂不附体,不敢再靠近半步。   反而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女人奇异地冷静下来,进屋察看。   还有另一个胆大的,就是徐迟。   任思缈这会儿从惊惶中恢复一点神志,她深吸一口气,俯身过去,探鼻息摸颈动脉,而后摇头。   “身体还是温热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半小时之前,她还在餐厅正常吃饭。”她用力地搓着胳膊,很是自责,“我要是陪她一起上来就好了。”   徐迟也没安慰她,只在房间里到处乱晃,问:“你是医生?”   “嗯。”任思缈盘起了那一头海藻般茂密的卷发,露出来的脸庞小巧精致,鼻子上有一颗红痣。她苦笑一声,“刚刚被辞退的外科医生罢了。”   徐迟对人的过往不感兴趣,直截了当地问:“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他的反应过于寡淡,令人不免怀疑,在他眼里,这个刚死去半小时的女孩现在兴许只是一具可供分析线索的尸体。   任医生不适地蹙起秀眉,她跟徐迟不同,死者曾跟她共处一室长达一晚,她们促膝长谈,分享焦虑,同被而眠,谈不上是纯粹的陌生人。   也正因如此,她的恐惧是旁人的一万倍,因为死亡离她比任何人都近。但她还是拿出过硬的职业素养,面带不悦地动手翻检起尸身:“从现场出血量来看,死因应该是失血过多。可是……”   “可是?”   “奇怪,体表并未发现明显外伤。”任思缈嘟囔。   “你不把裙子脱下来看看吗?”这时,门外有人道。   徐迟转身,周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捂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姜聿——这孩子不知跟哪位小姐妹借来了两根发绳,一左一右扎起双马尾,造型相当甜美雷人。   “看可以,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还得请你们都出去。”任思缈抱起双臂,“小晴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杵在这儿围观算什么。”   “哦,那我们出去,麻烦你了。”徐迟于是退出去,带上门。   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双马尾,并肩立在走廊上。不远处是物伤其类抱团取暖的叽喳人群。   周岐率先开腔:“有什么发现?”   徐迟:“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嗯。”   “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不排除。”   周岐嘶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姜聿举手:“两位哥,我有话说。”   周岐一抬下巴,准了。   姜聿吞了口唾沫:“那个小晴吧,是昨天未经允许就偷吃面包的两个人里的一个。”   徐迟:“你确定?”   “当然确定。”姜聿拍胸脯打包票,“不瞒你们说,我别的不行,却有两大绝世本领。一,运气好,天生欧皇。二,记性好,早到五岁时我妈过年偷拿了我多少压岁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少?”   “三十二块零五毛。”   “出息。”周岐翻了个白眼,“照你这么说,难道这就是管家所谓的后果自负?但未经允许吃面包的不是有两个吗,另一个怎么没事?”   姜聿把马尾拧成麻花辫:“不知道。可能是他长得帅?”   周岐呵呵了:“合着杀人还得看颜值?”   “那咱也不知道啊,咱也不敢问。”   “……”   徐迟在一旁沉默半晌,嘀咕:“因为没满足死亡条件。”   “什么死亡条件?”   周岐扭脸看向徐迟,对方的眉眼隐藏在过长的额发间,闪过凛冽的寒光。他略微一怔,门在此时开了。   任思缈煞白着脸,扶着门出来。   姜聿上前扶了一把:“怎么了任姐?”   任思缈嗫嚅:“全,全是针眼。”   “针眼?”   “对,密密麻麻,衣服底下的皮肤上全是针眼大的小孔,多到能引发密集恐惧症的程度。”任思缈抱着手臂打寒颤,从医近十年,这么惨的死法对她来说也很罕见,“伤口很小,但很深,有的可能戳进了脏器,有的直接戳穿大动脉,内出血加外出血,她是被活活被扎死的。”   有那么几秒钟,空气凝滞,没人说话。   “操。”周岐低声咒骂,“真他妈变态。”   姜聿点头如捣蒜。   徐迟则继续追问:“凶器呢?”   “没发现。”任思缈颓然倚在墙壁上,额头上遍布冷汗,“我把贴身衬裙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哪怕一根针。”   这人死得太蹊跷。   四人相对无言,没多逗留,转身下楼。   前脚刚站稳,公爵夫人后脚便抵达。   现在,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深切的畏惧,仿佛这是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土皇帝,随便一个不高兴,就能要了众人的小命。   公爵夫人显然很满意大家战战兢兢的态度,她用低沉的男嗓嘻嘻一笑,说:“下午我将去观看马球比赛。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们,我希望能得到一顶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帽子,最好能让我在一众贵妇人中脱颖而出,赚足眼球。”   开什么玩笑?刚又死了人,这时候让他们做帽子?   有人小声抱怨。   公爵夫人眼波一转,意味深长地提醒:“如果帽子令我满意,我开心了,那么大家将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否则……”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顿住。   也没人想听否则后面是什么糟糕的台词。   马球比赛下午三点准时开始,公爵夫人两点出门,现在上午十点,只剩四个小时。所有人绞尽了脑汁思考起设计方案。   公平起见,帽子的初始样貌是统一式样的黑色蕾丝礼帽,人手一个,就看谁往上摞的元素最新颖最富有想象力。   姜聿作为一个非把职业乞丐说成流浪诗人的矫情鬼,天性烂漫,有着女生们集体望尘莫及的少女情怀,他找了一堆花花草草,编完花环编蚱蜢,编完皇冠编草船,整了一帽子绿色环保的大杂烩。   任思缈则暴露了吃货属性,用胶水把甜甜圈樱桃黄桃罐头等爱吃的东西一股脑全黏上。   最狠的还是周岐,他直接杀去厨房,抱来一只公鸡,刷刷给鸡薅光了毛,做了一顶发量惊人的杀马特羽毛帽。   生死关头,人能爆发出的潜力趋于无穷大。   至于徐迟……   徐迟慢条斯理地吃起早饭,啃完硬梆梆的石头面包,吃了两只鸡蛋,最后又就着冷牛奶塞了几块臭臭的奶酪。   中途,周岐看他如看变态:“刚才目睹了那么血腥的现场,你还吃得下?”   姜聿附和:“好狠一男的。”   徐迟垂着眼皮擦嘴,没辩驳。   他其实不饿,也没有任何胃口,之所以这么认真地执行吃饭这一项任务,是想尽可能多的摄入能量,以便保持体力直到脱离险境。他本可解释,但徐上将从没有跟别人说明自身行为的习惯,久而久之,他不仅越发乖僻,还学会了如何不去在意周围那些异样的眼光。   身体太虚,吃饱了就犯困,他打了个呵欠,直接趴桌上打起了盹儿,一觉睡到公爵夫人来验收。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这个紧身裤完美“凸”显了我的优势。 第4章 伺候更衣   公爵夫人如同一只矜傲的黑孔雀,左右飘荡,来回审视。   管家阿诺尔毕恭毕敬地站在不远处。   当那顶伞一般的黑色蕾丝大礼帽出现在眼皮子底下时,周岐的目光停在那段死白的后颈。他在思考,如果他此时出手,咔嚓一声拗断那条颈椎骨,成功实施绞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有点好奇。   他想试试。   通常情况下,他是那种身体执行力与内心想法高度吻合的行动派。   于是他动了动脚,调整站姿,默默变更着身体重心,确保他即将使出的那一击能达到尽可能高的爆发力与致死率。   然而,就在最佳时机的前一秒,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周岐眼中暴涨的精光迅速敛去。他低头,顺着那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臂往上看,寻到它的主人。   徐迟冲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   周岐略一用力,挣开。   “哦我的上帝,这顶堆满了植物的帽子充满了乡土气息,廉价极了。”   “甜甜圈?动动你的脑筋吧女士,我可不想该死的苍蝇成天围着我乱转。”   公爵夫人对每一顶帽子都不满意,她总能吹毛求疵,挑出各种毛病。当她那挑剔的目光触到周岐的羽毛帽时,立时失声惊呼:“谁要是戴上这个,远远看去,就像头上蹲着只丑陋的野鸡!”   周岐:“……”   他越发暴躁,恶狠狠地剜了徐迟一眼。   徐迟全当没看见。   没有帽子符合公爵夫人的审美,全军覆没。众人的心越提越高。   公爵夫人来到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徐迟摊了摊手,大方展示空空如也的桌面。   “你的帽子呢?”公爵夫人不悦地压低了嗓子。   徐迟:“我没做。”   “你说什么?”公爵夫人松垮的面皮抖动,令人联想起龇牙咧嘴的沙皮狗,“你竟敢违背我的心愿?”   所有人都为徐迟捏了把汗。   “是。”徐迟抬眼,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风范,“我做不出来。”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哦,可怜的人儿。”管家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兴奋地舔起嘴唇,“愿耶稣保佑你。”   公爵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高高举起干枯的双手,活像一个即将实施黑魔法的老巫婆,然后她掐着嗓子,咆哮着念出咒语——   “上帝将清除一切不守规则的反叛者。”   “我做不出来,没人能做得出来。因为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帽子——”徐迟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现在正被您戴在头上,尊贵的夫人。”   厅内一片死寂。   这是什么优秀的操作?   “哦?”公爵夫人转了转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徐迟。   “不用怀疑,夫人。”徐迟扯了扯嘴角,“世上再没人能超越您举世无双的设计。”   公爵夫人的怒气瞬间蒸发,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放下双手挺了挺胸脯:“那是当然。”   “愿夫人在观众席上独领风骚。”   公爵夫人施以赞赏的眼神,兴冲冲地带着阿诺尔出门了,留下一群人干瞪眼。   “这居然也行?”姜聿迷惑极了,“合着压根就没指望我们能做出什么合格的帽子是吧?”   任思缈嘴角抽搐:“她只是想听我们无条件吹捧她罢辽。”   “那她这意图也太隐晦了。”姜聿气闷,“万一我们没能领会呢?”   “你说呢?”周岐反问。   不要问,问了都是死路一条。   众人皆觉脖子凉凉,看向徐迟的目光也多了点敬畏。   成功蒙混过关,平安无事捱到傍晚,女人们聚在一处,紧张地议论起什么。   徐迟的精神不大好,能不动就不动,一直埋头枕着胳膊补眠。   任思缈几次三番过来,看他在睡觉都不敢说话。   “有什么话直接说,他根本没睡。”周岐看她犹豫不决地来回好几趟,忍不住道。   徐迟于是抬头看过来:“找我有事?”   “啊?嗯,是的。”任思缈不太敢跟他对视,十分局促,眨眼的频率也高得出奇,“那什么,小晴不见了。”   “不见了?”   “对,尸体消失了。床单也换了新的。整个房间焕然一新。”任思渺绞着手指,看起来很不安。   “哦。”徐迟反应平平。   周岐也仿佛司空见惯:“看来这里还有类似清道夫的存在。挺好的,否则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不出三天,我们能被熏死。”   “……”   “哦,尸体不见了,你是不是害怕?”周岐这才想起兼顾正常人的感受,笨拙宽慰,“别怕,这地方本来就吊诡,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别大惊小怪。”   徐迟:“你要适应。”   “……”任思渺也不奢望从这二位身上寻求什么共情了,继续道,“还有就是,你们昨天晚上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没?”   “声音?”姜聿叼着辫子凑上来,“没有,我就听见室友打呼噜的声音。”   周岐跟徐迟也摇摇头,前者是睡得太死,后者是睡到一半直接陷入了昏迷。   “可我们,我们都听见了。”任思缈下意识摸起耳骨,她原本就白,现在面上更是毫无血色,“之前我还以为是我做噩梦,方才她们聊起这个,我过去听了一耳朵,发现所有女的都能听见。我又问了几位男士,他们的反应则跟你们一样,一无所知。”   “听见什么了?”徐迟问。   “笑声。”任思缈重重咬了咬下唇,饱满的唇上陷进去几颗牙印,“小女孩在走廊上咯咯地笑,还用力拍门,说我该死,真该死。挺恐怖的,我一晚上没怎么睡着。”   “这种事,你现在才说?”姜聿躲到周岐身后,明显也怕得要死。   “我说了,我以为我做梦呢。”任思缈道,“因为我一睁眼,笑声就停止了。一闭眼,就又来了。”   “妈哟,真邪门儿。”   “谁说不是呢?”   “你说只有你们女的才听得到?”周岐捕捉到重点。   “嗯。”任思缈点头,“其他几个男的也说没听见。”她内心浮现恐怖的猜想,“这鬼地方是不是……是不是专挑女的下手啊?”   周岐跟徐迟都沉着脸没说话。   这种事情谁敢断言?   但很快,这个猜想得到验证。   晚饭前,又出现了三具新的尸体,无一例外,全是女性。   这次,她们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建筑前的喷泉池子里,手拉着手,染红了水柱。   姜聿从未有哪一天,为自己身为男人而感到如此庆幸。   敏感又聪慧的女人们陆续反应过来。她们开始咒骂,哭泣,歇斯底里,甚至埋怨起无所作为的男人们全是窝囊废。   夜晚很快降临,公爵夫人坐着马车重回庄园,吩咐管家准备舞会。   舞会开始前,公爵夫人吩咐众人务必提前找好各自的舞伴,并换上华美的宴会服装。   恐慌的众人莫敢不从。   但现在问题来了,原本有24位客人,现在死得只剩下18位,其中有12位幸运的男士,女士则仅有区区六位。   也就是说,有六位男士将面临没有女伴的困境。   挑选流程走得飞快。   眨眼间就被剩下的六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到两颗闪亮的柠檬。   姜聿气鼓鼓地瞪着那些挽着女伴的天选之子,酸得不行:“哼,这些女的就是肤浅,瞧不起俺们穷写诗的!”   周岐也啧了一声:“她们还看不上囚犯和病号,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歧视。”   徐迟附和:“呵。”   三位直男达成短暂共识。   姜聿紧接着道:“无妨,既然没女的要我们,我们就内部消化!”   周岐:“什么意思?”   徐迟挑眉。   姜聿解了发绳,散开他那一头秀丽的长发,抛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媚眼:“没女的,咱就创造出女的来呗。反正公爵夫人也没说必须得男女配对,她自个儿没准儿都是个女装大佬,既然如此……”   周岐明白了,但打从心底里有些难以接受:“你让我穿上那个见鬼的裙子扮成女的?不行,不可能,我不干。”   否决三连。   姜聿又看向徐迟。   徐迟摩挲脖子里那根黑绳的动作顿了顿,抬起一张上坟脸:“不。”   拒绝得干净利落。   “得。”姜聿撇嘴,“那你们自个儿看着办吧,我去跟我室友组队了。嘻嘻,一想到要穿美美的小裙子,还有点激动呢。”   这孩子的自我性别认知是不是有偏差?   周岐跟徐迟对视一眼,尴尬,别扭,嫌弃,各自瞥开视线。   另一对剩下的男男组合在僵持过后,也采纳了姜聿的意见,通过剪刀石头布决定了谁穿蓬蓬裙。   现在只剩下周岐和徐迟。   该死的命运总把他俩绑在一起!   周岐深吸一口气,冲徐迟勾勾手指:“走,我们回房说话。”   徐迟点点头,跟着上了楼。   一进房间,周岐指着那件黑金色的裙子,开门见山:“你穿。”   徐迟冷漠摇头:“你穿。”   “你看,你比我矮,还比我瘦,长得……抱歉,麻烦你把刘海撩上去我仔细看看长相?算了,也甭撩了,肯定长得也比我好看。”周岐嬉皮笑脸地动之以理,语气无比真诚,“相信我,你比我更适合这件艺术品。”   徐迟不为所动:“滚。”   周岐觉得此人的脾气可与茅坑里的臭石头相媲美,他捞过床上的裙子,搁在身前晃两晃,并屈起上臂秀出他十分可观的肱二头肌:“老弟,行行好,难道你想大家伙的眼睛全都饱受金刚芭比的荼毒?”   徐迟的嘴角抽了抽,没有感情地鼓掌:“哇,期待。”   周岐:“……”   周岐无计可施,在他耿直的世界观里,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徐迟感知到危险,警惕后退,脊梁骨抵住腐朽潮湿的木板。他转身想开门,一条胳膊刮着耳廓抢得先机,砰地将门压实。那人欺身而近,投下大片阴影,气息将至,徐迟皱了皱眉,左手拉住颈侧那条胳膊,右拳划破气流,直击面门。   周岐的身体训练有素,条件反射很快,几乎是下意识屈肘格挡。只是没想到,这一拳只是虚晃一招,中途硬生生收势,改变路线,锤在了小腹。   周岐弓腰嘶了一声,吃痛皱脸。但他下盘稳,纹丝不动,反而握住那只拳头,贱兮兮地笑:“怎么着?给大爷挠痒痒呢?”   徐迟不吭声,他的右手被周岐扼住脉门,左手则制着周岐的一条胳膊,四手皆不得空。   紧跟着,徐迟便使出腿法。   周岐实战经验丰富,对方能想到的,他当然也能想到,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腿。   啪啪啪几声交锋。   周岐挑准位置踹在膝盖骨上方。由于人体这个部位实在难以抵御来自这个角度的强烈外力,股四头肌会立刻瘫软,接着膝盖骨压迫到胫骨前方,膝关节韧带和髌骨肌腱也会随之失去力量。徐迟一时不慎,错失重心,周岐立即抓住机会,松开徐迟拳头的同时反手握住其左肩,来了个实打实的过肩摔。   嘭的一声闷响,徐迟喉头泛起血腥味,眼前一阵眩晕。周岐不等他有所喘息,扑上去把人扛起来摔到床上,强迫其脱衣。   一边解扣子,一边还欠嗖嗖地耍嘴皮子:“让你自个儿穿,非不穿,还要大爷亲自伺候你更衣。乖,听话一点,别乱动……”   口嗨还没嗨完,徐迟猝不及防地挺胯抬腰,小腿在他颈后交叠,坚硬的膝盖骨夹着他的下颌迅速收紧。   咽喉被禁锢,周岐眼神一凛,抬手欲解,那厢徐迟的手已呈鹰爪,朝眼睛迅疾袭来。   这是投机取巧且不留情面的杀招。   周岐怒喝一声,双手回转,直直插入徐迟手臂里侧,用力外撑,徐迟的指尖一寸寸远离目标。体力悬殊的情形下,周岐直接用蛮力将其双手交叠按到头上,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则朝钳住他脖子的剪刀腿摸去。这个过程中他开始感到窒息,胸腔内的氧气一点点流失。   其实有点不公平。   他完全可以伸手去掐徐迟的脖子,直截了当地扭断。   但他没这么做,他的初衷并不是杀死眼前这个人。   他只是想徐迟换上那条该死的裙子而已!   太阳穴暴起的青筋喧嚣地鼓动着,颈骨发出喀嚓异响,似乎已经逼近极限。   周岐有点后悔了,他小看了这个病鬼,同时,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他妈是个贼较真儿的病鬼。   就在他的手终于探入徐迟交叠的腿间,眼前也因缺氧而阵阵发黑,发力前夕,颈上束缚的力道骤然松了。   霎时间,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充血的呼吸道,他被呛得面红耳赤,剧烈咳嗽起来。   “你赢了。”徐迟脱力般放下腿,胸膛大幅度起伏,他别开苍白的脸,绷起唇,“好了,成王败寇,我听你的。”   喘息声中,周岐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那张脸。 第5章 致使华尔兹   比想象中清隽,斯文。   无论是眉眼的弧度,还是下颌的线条,既不傲慢,也不冷漠,甚至连硬朗都称不上。   那是一种难以定义却又真实存在的美,令周岐联想到各种宗教所崇拜的那些雌雄同体的神祗。总之,这张脸并不像本人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相反,它对男人和女人都具有同样的吸引力。   尤其是那双黑沉的眼睛,铺满了寂寥与寒霜。陷进去,深处却又萌动着热切的星火。   如美杜莎怀里的波斯猫,危险神秘,但美。   周岐无法错开眼珠,他早已停止咳嗽,但窒息的感觉仍逡巡不去。当他发现是自己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导致大脑缺氧时,整个人都别扭起来:“咳,早点穿不就好了,还得打一顿。”   徐迟冷冷地盯着他。   周岐与他对视,慢慢儿觉得浑身都像有小蚂蚁在爬,心率也有点失常。   打个架被揍出毛病了?周岐纳闷。   “下去。”徐迟发出简短的命令。   周岐后知后觉他还跨坐在徐迟身上,连忙手脚并用爬下来,姿势有点笨拙,有点丑陋。下床前,他还咳嗽一声,自以为贴心地把被他扯开的衬衫前襟给拢上。边往墙角走,嘴里还边嘟嘟囔囔:“瘦得跟竹竿儿似的,身上总共也没二两肉,哪儿来那么大的爆发力?”   徐迟大病初愈,经不起折腾,体力告罄后躺着缓了很久,才慢慢起身。   角落里那道审视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跟俩雪亮的探照灯似的。   徐迟心情很差,勾了勾薄如刀锋的唇角:“怎么,你要站在那儿全程观看吗?”   周岐咬了咬后槽牙,背过身。   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背过身,毕竟两个大男人,你什么物件儿我没有啊,害个什么劲儿的臊啊?但他还是面壁了,他能感觉得到徐迟不喜欢。   他越发觉得徐迟是个矫情的事儿逼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动手弄死那个妖里妖气的公爵夫人?”周岐对着墙,百无聊赖地找话题,“这样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徐迟道,“在什么都没搞清楚之前贸然出手,很可能破坏‘他们’口中的规则。”   “哦……那万一没事呢?毕竟谁也不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试试,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周岐:我忽然就不想试了!   两人不再对话。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   周岐耐不住寂寞,扭头:“你好了没?女人都比你……”   后面的话就这么搁浅在他的脑子和声带之间。   第一个念头是,居然很合适?   徐迟的身高有一米八,挺拔修长,普通女人的蓬裙穿在他身上,露出一长截伶仃脚腕,同样,喇叭形的长袖袖口也成了七分袖。   但这不影响绝妙的视觉效果。   这件裙子出乎意料地符合徐迟的气质,低调且矜傲。宽大的裙摆上笼着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黑纱,褶裥百重,其间点缀着长条的碎金绸缎,绸缎上是繁复典雅的刺绣。剪裁相当完美,尤其当一切弧度抵达腰身时,隆重地收紧,凸显出苗条的身段。臀胯处有飘逸的系带,追其来源,出自腰后巨大的金色蝴蝶结。   周岐从不知道男人的腰也能细到这种程度,好像拢住了,轻轻一握,就能折断。   “你,呃,还行。”周岐词穷,干巴巴地竖起大拇指。   裙子显然还没穿完,宽大的领口松垮地堆叠着。   徐迟蹙着眉尖,显然耐心用尽,他抬了抬下巴,冷淡地道:“过来帮忙系腰带。”   “啊?哦,好。”   周岐别开目光,同手同脚地走过去,拽住金色的丝带绕在指尖,倏地一扯。   “……你勒得太紧了。”   “抱歉。”   “是这么穿的吗?”   “是……吧?”   “感觉有点不对。”   “要不把姜聿那小子叫过来教教咱?”   “……”   舞会开始前,两人总算捣腾完毕,成功下楼。   姜聿见到徐迟的一刹那,眼睛都直了,夸张惊叹:“哇靠!”   周岐明白他的感受,拍拍其肩膀:“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女装大佬了吗?你跟他站在一起,就是王者和青铜的区别。”   “绝了。”姜聿拨了拨双马尾,甘拜下风,“除了没胸,简直无可挑剔,人间瑰宝啊徐哥。”   徐迟觉得这不大像在夸他。   周岐心有戚戚,谁能想到,为了让这宝器心甘情愿穿上裙子,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任思缈越过人群过来,挑剔地端详许久,惋惜极了:“不当女的可惜了。”   徐迟:“……”   你们可以闭嘴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任思缈惊喜道,“冷淡,倨傲,不可一世,深得女王范儿的精髓!”   周岐不懂就问:“什么是女王范?”   姜聿侃侃而谈:“就像女王啊,很霸道,气场很足的那种,独占性很强,报复心也很强。”   “嗯,别的不知道,报复心是真的挺强的。”周岐有点后怕。   徐迟冷漠地转移话题:“那三个女人为什么死,你们有线索没?”   攸关生死,任思缈立马从裙摆下掏出一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喏,这就是她们做的那三顶帽子。”   三位男士表情古怪。   “好家伙。”周岐豁然开朗,“我现在明白这裙子的裙摆为什么要做这么大了。合着是为了藏东西!”   姜聿无法阻止龌蹉的思想,邪恶地摸起下巴:“也可能是为了藏野男人。”   “这三顶帽子的设计很像。”这里就徐迟一个老实人,“布局一样,运用的元素也大同小异,谁剽窃的谁?”   “不能说是剽窃吧,我们是合作完成的。”这时,一位戴着眼镜,同样也被逼无奈穿上蓬裙的男青年走上前,他一直留意着他们四人间的对话,此时迫不及待地插嘴,“每个人完成一部分,然后拼凑起来。集思广益嘛,我们以为这样胜算能大一点,谁成想……”   他手里也拿了一顶帽子,那是他自己的,的确跟任思缈寻来的那三顶差不多。   “你还记得公爵夫人让我们做帽子时的原话吗?”徐迟问。   青年挠挠头,努力回想。   姜聿从旁提醒:“她说她要的帽子,得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   周岐眯了眯眼睛:“可你们四个人的帽子式样雷同,违反了‘独一无二’的原则。”   任思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徐迟都过关了,却还是死了人。”   “可,她们都死了,为,为什么我还活着?”青年有点慌,不停地舔舐起皮的嘴唇。   “呵。”任思缈瞪了他一眼,讥笑一声扬长而去。   青年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挠头:“我,我做错什么惹她生气了吗?”   “没有。”姜聿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她这会儿估计看所有男的都不顺眼。”   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未达成公爵夫人要求的女人会死。划重点,一是公爵夫人的要求,二是女人。   舞会开始,这是个很大的会客厅,角落里有一支死气沉沉的乐队,面孔腊白的乐师机械地拉着小提琴或弹奏钢琴,悠扬的乐声时不时诡异地停顿一下,就想卡了壳的八音盒。   烛火摇曳,银质餐具反射冷光。   公爵夫人换上夸张到极点的华服,在管家的搀扶下在王座般的椅子上落座。   人们两两四散在酒席周围。   “绅士与淑女们,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愿欣赏你们在舞池中曼妙的舞姿。”公爵夫人抚掌而笑,露出尖利森白的锥牙,“这世上最优雅的舞蹈莫过于华尔兹,诸位都是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时常参加贵妇人的沙龙与聚会,想必不会跳错任何一个节拍……”   她的话还没说完,众人心头皆是一跳。   “你会跳华尔兹吗?”周岐低声问徐迟,语带顽劣,“不会的话,会死哦。”   徐迟眼皮未撩:“你该担心你自己。”   “别小瞧蹲监狱的。”周岐手执高脚杯,摇晃着里面金黄色的酒液,眨了眨眼,“本事亮出来,吓你一跳。”   “是吗?”徐迟卷了卷嘴角,“拭目以待。”   夜色正浓,管弦乐舞曲轻快柔美,男男女女却都沉着脸,迈不出颤抖的腿。   “音乐开始了呢。”公爵夫人不满地催促。   惶恐的多是不会跳舞的女士,朝各自的男伴投去求助的目光,而男人们更是一筹莫展:华尔兹?这种远古时代的舞种谁还会?   “我们来领舞!”   这时,周岐突然拉着徐迟站出来。   “?”   徐迟被不容分说拽着走。   “华尔兹不难,我先跳,跳多久都可以,你们慢慢来。”周岐大声说完,欠身朝徐迟伸出手,并压低嗓子,“提前问一句,你会跳女步吧?”   徐迟想说不会。   周岐又接着道:“不会也没办法,你跟着我的步子临场学,我反正只会跳男步。”   徐迟:“……”   两人缓缓靠近,徐迟的后腰被一条钢铁般坚硬的手臂箍住,他顿了顿,敛目垂眸,抬手搭上周岐的肩膀。一阵大力袭来,他整个人被揽了过去。方寸之间,鼻息拂过鬓角,无形的张力逡巡萦绕。   前进,转身,摆荡。   衣料间摩擦得窸窣作响。   “你想借机教会他们?”徐迟问。   周岐穿着近似燕尾服的晚礼服,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他莞尔:“我看着像是那么热心的人吗?只是想出出风头罢了。”   后退,滑步,旋转。   胸脯贴着胸脯,呼吸交缠。   周岐握着那劲瘦柔韧的腰,贴向耳廓:“你得了什么病瘦成这样?不治之症?”   “你呢?”徐迟与他侧身,轻盈地滑开,“你犯了什么罪被关进监狱?”   两人短暂分开,又重新拥抱。   “在这种鬼地方,其实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谁知道呢,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或者我。”周岐劝诱,“你身手还成,练家子?”   徐迟继续答非所问:“你先告诉我,现在是天合多少年?”   “什么?”周岐稍有卡顿,眉毛逐渐拢起一条沟壑,“你说的天合是天合政府吗?它二十年前就垮台了,你是刚从火星回来吗?”   垮台了……吗?   徐迟的眸子黯了黯。   舞伴不再说话,无论周岐怎么逗,换来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沉默。他怀疑他可能说了什么,戳中了对方的痛点。   一曲终了,另有两对踏进舞池。   没人跳完直接走,直到最后一对也勇敢且谨慎地舞出生涩的华尔兹,人们才停下舞步。他们的舞姿算不上美妙,但起码都没出错。可见,人的潜能确实无法估量,两三个小时足以迅速掌握一门舞种的基础舞步。   徐迟的体力确实差劲,拼到最后简直是用生命在跳舞。最后还是周岐托着他的腰,扶他下场。   这期间,公爵夫人不断射来恶毒怨怼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能把两个独领风骚的领舞全身都扎出血窟窿。   “感谢配合。”周岐递来擦汗的手巾。   徐迟的汗水在灯火下闪闪发光,脖颈上恍若铺了一层碎金,他调整压着喉结的黑色蕾丝颈带,仍是那张冰山脸:“不用谢。”   舞会圆满结束,除了公爵夫人,大家都心情愉悦,尤其是女人们,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被周岐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为了表达感谢,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提着裙摆前来问候。   周岐撸着他短硬的发茬,眉梢挂着三分散漫七分痞气,不论高矮美丑,先挨个儿调戏了一遍。   “婶儿,体脂略高啊,平时吃得不错吧?想健身想减肥,找我,五折优惠。”   “大姐这头谁烫的?技术太差!以后美容美发包在我身上,会员充一千送三百。什么?送五百?姐,不是我说,女人就应该舍得给自己花钱……”   自此,周直男刚积攒起来的一点群众好感全部败光。   辛辛苦苦推销完,周岐渴了,抿了口酒,一扭头,身边已经不见徐迟踪影。   “可能去解手了。”姜聿朝楼上努了努嘴。   “嘶,多稀罕啊。”周岐削了一记姜聿的后脑勺,“我说要找他了么?”   说完,放下酒杯,双手插进裤兜,撩开长腿就溜溜哒哒地往楼梯走。   姜聿抚摸被拍疼的脑壳:“可不是找人家吗!”   一转身,嬉皮笑脸转瞬即逝,周岐先回房间,没见着人,转身找去洗手间。   狭窄昏暗的走道内,壁纸斑驳,墙壁上悬挂的煤油灯将人影拉得很长,摇曳着拖在地上。前方有两盏灯忘记上油,灭了,暗处的阴影里隐约传来窸窣声。   周岐停下脚步,细细辨认,觉得那是衣料被风吹动而摩擦地面的动静。   这一点动静被寂静放大。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那儿。   周岐于是拉长了耳朵去听,摩擦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睛,压实了瞳孔。屏息凝神时,余光里掠过一道高瘦的人影,金色飘带扬起,稍纵即逝。   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逼近人类极限。   徐迟?   一触即发。   周岐释放蓄势已久的肌肉,如一只迅捷的黑豹,循着那根飘带奔进黑暗。   黑暗吞噬所有感官。   刹那间,周身景象全部褪色,如入迷失之境。他于虚空中重见那幅消失的油画,悬浮在楼道半空。   这次,是两大一小三个背影。   伯爵与女儿褪色变形。   六根手指的伯爵夫人凸显出来,她有着乌黑秀丽的长发和高挑的身形。女人缓缓侧身,转过头来,小脸上有着不成比例的大嘴,空荡荡的眼眶里,原本应该存在的碧绿眼珠不翼而飞。   那两个黑窟窿木然盯着周岐的方向,凉意兜头泼下,敌不动我不动,周岐头皮发麻,尽量克制住想逃的后脚跟。   对峙良久,女人抻直胳膊,蜷曲的手指点了点某处。   空气里浮起一线血腥味,气味逐渐弥漫,加重,深色的液体自缝隙里汩汩淌出。   耳边充斥高频的心跳声,周岐沉着脸,按照提示走过去,推开洗手间厚重的木门。   “吱嘎——”   门刚开启一条缝,一具穿着蓬裙浑身是血的高瘦躯体随即压了过来。   他心头一跳,张开手臂,顺势接住。   一探鼻息,已然断了气。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大佬,在线换装。   徐迟:等我找回场子……   魔方外面的世界架空未来,所以华尔兹等一系列东西都快成失落的文明了,至于具体世设,后文会慢慢展开哒~ 第6章 密室日记   “还以为他能逃过一劫。”姜聿取下裙撑,往后仰倒,粉白色的梦幻裙摆铺满了整张床。   “命中有时终须有。”任思缈趴在他身边,握起他的长发散在手中,编起复杂的麻花小辫——这对男女以众人难以理解的速度迅速建立起稳固的革命友谊。   “刚才他舞伴也说了,这人侥幸逃过帽子一关,仗着性别优势,华尔兹压根儿没好好学,以为自带逆天外挂呢,瞎几把乱跳。不死才有鬼。”   “可这样一来,咱们之前的推测就站不住脚了。”姜聿托起腮,圆脸皱成一团,“现在开始,死的就不光只有女人了。”   “很好。”任思缈大点其头,“这样才公平,不然那帮臭男人毫无危机意识。”   “?”姜聿扯回头发,不爽了,“任大医生,我发现你,格外仇男啊。”   “算不上。”任思缈呵呵一声,“但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女人确实是比男性更高级的物种。”   “哎!”姜聿不服,坐起争辩,“你这话简直就是田园女权的宣传标语啊,从人人生而平等的角度出发,个人强烈建议你去接受电击治疗。”   任思缈优雅地拢拢鬓发:“你这性别认知障碍也挺严重的,不如你先去电一电?”   姜聿:“不,女士优先。”   任思缈:“大丈夫,理当身先士卒。”   姜聿:“我大丈夫的身体里住着位小公主,姐姐先。”   任思缈:“老弱病残你占了仨,妹妹何必谦让?”   两人刚还姐妹情深梳头编辫,一言不合塑料花友谊就碎裂一地,在床上掐起架来。   周岐愤怒,一手一个脑袋,将难舍难分的两人掰开:“要吵给我滚回去吵,都挤在我这小破房间算怎么回事儿?”   “我不回去!”姜聿不依,紧紧抱住周岐大腿,“周兄救我,我害怕。”   周岐冷酷:“你怕个几把,赶紧上炕抱室友。”   任思缈立马见缝插针,语速奇快:“我没有室友可以抱,我室友早上刚死了,我的房间死过人!大哥你收留我吧,我不睡觉,我就坐门口给你们守夜!”   面对美女的苦苦哀求,周直男无动于衷,拎着领子把两人从床上扯下来,丢出去,拍拍手,甩上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观赏度极高。   徐迟:“……”   “看什么看?”周岐龇了龇牙,像极了某种领土意识极强的犬科动物。   炸毛的样子有点好笑。   徐迟摸摸鼻子,缩进沙发椅。   夜晚,周岐睡得很浅,朦胧间,他捕捉到门的异响。他瞬间清醒,翻身坐起,尾随那道身影出去。   结果甫一将门合拢,他就被发现了。   那人穿着黑色的衬裙,靠在门边的墙上,似乎特地在等他:“跟着我干什么?”   周岐眼里闪着精亮的光,一点都不像刚从睡梦中清醒的人,不答反问:“你出来干嘛?”   徐迟倒是答得爽快:“找东西。”   “什么东西?”   徐迟定定地与他对视两秒,转身:“跟你想找的东西一样。”   周岐于是跟上,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对话如同打哑谜:“那你找到了吗?”   徐迟颔首。   “之前你上楼解手的时候找到的?”   “嗯。”徐迟一路往西走,转弯,打开拐角第一道门,“在你发现那个男人的尸体之前。”   这扇门与其他门并无不同,但打开后,后面居然隐藏着一长截楼梯。   楼梯盘旋而上,不知通往何处。   周岐探头往上看了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率先踏上楼梯,并以一种闲聊的语气进入预设好的话题:“唉,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死的人是你。那男的跟你身高差不多,体型差不多,也都穿着裙子,别提有多恐怖了。”   当时他的双手触到温热粘腻的血,那一刹那,心脏是真的狠狠跳了一下,撞得肋骨生疼。   他为这个反应感到困惑,并为此心情烦躁。   徐迟冷哼一声。   “但显然是我想多了。”正经话没说两句,周岐又开启嘲讽模式,“资深病鬼大多求生欲惊人,没那么容易阵亡的。”   徐迟:“……”   “哎,你刚刚是不是翻了个白眼?别不认,这里虽然黑,可我视力好,其实吧,你翻白眼也挺好看的,起码比面瘫强多了……”   一不小心秃噜出心里话,周岐怔住。   他在说什么鬼话?   徐迟顶着一张送葬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岐顺势就给很有自己想法的嘴巴拉上了拉链。   他们躬身上楼,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红毯,吸收了脚步声。爬了约有两分钟,尽头是一扇拱形雕花红木门,上面落了铰链与铜锁。   徐迟掂了掂铜锁的重量,觉得暴力拆除的希望很渺茫,便掉头下楼。   “去哪儿?”周岐拉住他。   徐迟:“找工具。”   “不用那么麻烦。”周岐挤了挤眼睛,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黑色发卡,晃了晃,“从姜聿那小子的头上顺的。看我的。”   徐迟的眉脚抖了抖。   周岐专心开锁,身后那人凉飕飕地道:“你从他头上顺走这东西,他知道吗?”   周岐:“不知道,他以为我打他呢。”   徐迟:“……”   听着跟扒手的手法很像。   “怎么了?”周岐问。   “没什么。”徐迟哽了一下,干巴巴地道,“技术不错。”   咔嚓一声,锁开了。   周岐以为对方在夸他的开锁技术,登时得瑟得不行,尾巴翘上天:“那是,专业师父一手培养,持证上岗,包开百锁。”   他说的师父是队内数一数二的机关专家。   但徐迟会错了意,寻思着这盗窃犯的作案手法如此娴熟,果然背后有成熟的教导团伙和培训体系。   解开缠绕的锁链,徐迟轻轻拉开门,灰尘混杂着腥臭扑面而来。   两人交换眼神,周岐捂住口鼻,率先跨了进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剪裁室。   房内有两台蒙尘的缝纫机,散落一地的羊皮纸上满是凌乱的线条,依稀可见蓬裙各部分的设计样貌。立裁人台东倒西歪,墙壁上有充满童趣的涂鸦,到处是木马洋娃娃等小孩子钟情的玩意。   徐迟蹲下,并起二指夹了一张草稿近看。   “这里应该属于真正的公爵夫人。”他指着纸上褪色的花体签名,“她叫埃米洛德。”   “这个名字取自希腊语。”周岐掀开角落里蒙着的白布,“意思是绿色的宝石。”   “绿宝石啊……”徐迟沉吟。   “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可能有。我是说,不负责任的联想罢了。”   “那你先别纠结了,过来看看。”周岐朝他勾勾手指,“喏,我们要找的东西。”   徐迟将草稿叠好,放进胸前的口袋,走过去。   那幅一家三口和谐美满的油画沉静地斜靠在墙角。   这次,徐迟近距离仔细观摩起来。   “果然没错。画里埃米洛德的裙子就是公爵夫人,哦不,现在应该叫他公爵了,是我们来到庄园的第一夜,公爵展示给我们看的那件。”周岐用指尖轻触油画上埃米洛德碧绿色的眼睛,“公爵取代了埃米洛德,成为了新的公爵夫人。”   “他杀了她。”徐迟道,“还把她做成了人形衣架。”   “变态吗?”周岐不解。   徐迟摇摇头,把油画翻过来:“说说看你的想法?”   “我觉得裙子有鬼。”周岐说,“其实压根不是性别的问题,触发死亡的条件有两个:一,违背公爵的意愿。二,穿上公爵给的蓬裙。这就是为什么舞会过后会出现男性受害者,因为他当时正穿着裙子,又跳错了舞步,完全满足条件。”   徐迟表示赞同:“如果我们推测得没错,那凶器就是裙子。接下来就该搞清楚公爵如何利用洋裙杀人,以及杀戮背后的动机。”   周岐啧一声:“变态杀人不需要动机。”   徐迟不置可否,他扶住油画的画框,抬腿,对准中心一脚踹过去。   噗擦,公爵的脸裂开一个大洞。   “哎操!”周岐被这波操作惊到,往后跳了一步,“你干什么?”   只见徐迟弯腰,自裂口撕开防水涂层,找到相框里暗藏的夹层,左拨右拽,拉出一卷羊皮小册子。   周岐:“……”   “你怎么知道里面藏着东西?”周岐有点服气,他拎起面目全非的油画颠来倒去地看,没发现任何可供参考的蛛丝马迹。   “不知道。”徐迟翻阅起手册,“只是试试。”   “试试?”周岐头皮发麻,“你这叫毁坏他人私有财产。”   徐迟弯了弯唇角。   笑意转瞬即逝,却被周岐捕捉到。   周岐:“你笑什么?”   “我笑久病成良医。”徐迟耸肩,“这句话看来有点道理。”   周岐脑袋灵光,立马反应过来:“怎么着,是不是觉得蹲监狱的懂点法律知识挺违和的?唉,跟你这么说吧,世上最了解刑法的人,一个是警察,另一个就是罪犯。少瞧不起人了,你这就是歧视……”   “这是一本日记。”徐迟不想打口水仗,适时打断。   “你转移话题的技术太差劲……”周岐也相当收放自如,“哦,是吗,谁的?”   “埃米洛德。”   “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   “这他妈都是英文!我要是看得懂我还问你?”   徐迟狐疑地觑他,似笑非笑:你连希腊语都懂一点,会不懂英文?   周岐无视他质询的目光,继续装傻充愣:“而且这字迹都是连笔,一长串字母连个标点也没有,看得我头晕,学霸,给翻译翻译。”   他演得这么费劲,徐迟也无意拆穿:“听好了,我只大概说一下。”   周岐嗯哼一声,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迟的嗓音无波无澜,如外交部官方发言人。尽管他念出的内容与严谨理智的演讲通稿天差地别。   “内穆尔对裙子的狂热爱好已经抵达我所不能忍受的境地,一天之内,他勒令我必须更换十二件蓬裙,以满足他那变态的观赏欲。天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年他娶我,只是因为我能做出贵妇人们交口称赞的裙子而已。他并不爱我,他的眼里只有该死的裙子!”   “我的灵感枯竭了,我现在见到布料就恶心,我要改变现状。内穆尔就是个变态,他有恋裙癖。”   “内穆尔把魔爪伸向了可怜的珍妮,他让小女孩不停地换衣服,直到把她累得直不起腰。天呐,我得快些想办法,不能让女儿重蹈她母亲的厄运。”   “新来的管家令我感到不适,他跟我一样,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他说他曾经是吉普赛部落里的占卜师,并向我保证他有能力解决庄园里的一切问题,包括公爵先生的病症。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今天我撞见内穆尔在卧室偷穿我的裙子,他的表情迷恋且欢愉,他疯了。我无法与疯子共度一生。我与他大吵一架。”   “我得把珍妮送出庄园,与这样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好处。”   念到这里,戛然而止。   “怎么了?”周岐抬眼问。   徐迟把羊皮册子翻转过来,那一页上的笔迹潦草狂乱,整张纸上重复着同一句恶毒的诅咒:May God burn you inhellfire!(愿上帝用地狱之火将你焚烧!)   周岐唔了一声:“那一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彻底改变了公爵夫人心境。”   “对一位母亲来说,没有比失去孩子更痛苦的事。”徐迟淡淡道,“那一天珍妮死了。”   周岐:“猜的?”   “不是。”徐迟摇了摇头,“珍妮自己告诉我的。” 第7章 黑弥撒   周岐抱住自己:“我怀疑你在讲鬼故事,但我没有证据。”   徐迟点头:“确实是鬼故事。”   周岐:“……”   “还记得任思缈之前说入睡前听到奇怪的歌声吗?”徐迟问。   “小女孩咯咯笑,说她该死,真该死?”周岐的后背蹿上凉意,帅脸有点僵,“怎么,你也听到了?”   “应该是穿上裙子就能听到。任思缈只听了前半句。”徐迟指指自己的耳朵,“后半句是变相的提醒:心慌慌,脱光光。爸爸把你们都杀光。”   话音一落,缝纫店旁的小木马就前后摇摆起来。场面一度瘆人。   先不管稀碎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周岐绷着下颌,咬肌动了动:“她在暗示裙子有问题,不脱下会没命?”   徐迟:“嗯。她应该就是第一个遇难者。”   周岐:“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   “赶紧把身上的衬裙脱了。”   徐迟摆手:“不急。”   周岐瞪起眼睛:“知道了还把这晦气玩意儿穿在身上?兄弟,我佩服你的勇气。”他抱拳致敬,催促,“好了,Bking,脱了脱了,赶紧的。”   裙子是周岐软磨硬泡逼徐迟穿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他良心不安,所以这会儿表现得格外关切。   徐迟解释:“不穿衣服会着凉,我还是个病号。走吧。”   “去哪儿?”   “找管家。”   “找他干嘛?”   “拜访一下。”   “行,正好。”周岐活动手腕,“早上的鲱鱼罐头味儿太大,我得上门投诉。”   一刻钟后。   阿诺尔的卧室内。   可怜的管家被迫穿上徐迟的黑色衬裙,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吊在天花板上。   像是头一次遭遇这种野蛮待遇,被揍后,阿诺尔整个人呆若木鸡,难以置信:“你们,你们竟敢殴打我?”   周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根雪茄,点燃了叼在嘴里,揉着铁拳,嘴角呼呼溢出白烟:“打的就是你。”   徐迟换上管家的燕尾服,从更衣间出来,瞧两眼周岐的那副流氓作派,怀疑这小子不光偷东西,可能还涉黑。   烟圈扑打在管家脸上,他恼羞成怒,挣扎着蹬起后腿:“放开我,公爵夫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公爵夫人?”徐迟低头整理袖口,“埃米洛德不是已经被你们杀死了吗?”   阿诺尔的脸色变了变:“放屁,公爵夫人正在她的卧房内安睡……啊!”   一道银光闪过,阿诺尔发出短促的尖叫,但下一秒,嘴巴就被臭袜子堵上。他惊恐扭头,看向稳稳插入身后墙壁的餐刀。随即脸颊上传来刺痛,伤口缓缓渗出血液,啪嗒啪嗒滴在地板上。   “我要是你,我会选择好好说话。”掷出飞刀的人一手插兜,一手闲散地掸掸烟灰。   “呜呜呜呜呜!”   周岐:“听不懂。”   “呜呜呜呜呜呜!”   周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呜?”管家在心里骂娘。   徐迟:“……”   徐迟嫌弃地拔出袜子。   阿诺尔呸呸两声:“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徐迟:“裙子的杀人原理。”   阿诺尔哽住,眼神恨恨地在二人之间徘徊,继而挂上他特有的蜥蜴式冷笑:“你们杀了我吧,杀我就是破坏规则,破坏规则会引来什么后果……想必不需要我多说!来啊!把刀往我脖子上砍啊!”   “后果……被雷劈死?”周岐又从腰后拔出一把餐刀,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顺了这么多兵器,他拿刀拍了拍管家嚣张痉挛的脸,阴恻恻道,“我不杀你。但我有很多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你要试试吗?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哪怕是npc,也有痛觉呢。能感觉到痛就好办,让我想想,从哪里下第一刀啊……咦?我不过轻轻碰了碰你□□你叫什么?”   这人的气场很足,撂狠话的时候还弯着眼睛嬉皮笑脸,举手投足间净是邪气。徐迟瞬间产生一种错觉,比起被吊起来打的管家,严刑逼供的他们更像是真正的反派。   管家哆嗦得尿裤子。   五六七八刀后,先前那张蚌壳一样紧闭的嘴巴不出意料被撬开,吐露两个字:“血契。”   困在庄园的第三天,管家消失不见。   人们正议论纷纷时,见徐迟明目张胆穿着管家的衣服下楼用餐。人人好奇死了,但又不敢问。只有姜聿壮着胆子上前打探。   “那什么,你俩,杀人夺衣了?”   周岐一听就很气愤,撂了刀叉凶神恶煞道:“我看着像那种人吗!”   姜聿:“……”   兄台你有点自知之明不行吗?   周岐斜眼看人:“你那什么眼神?有前科就会去杀人吗?同志,罪犯也享有人权的,你这是明晃晃的身份歧视啊……”   徐迟现在听到歧视二字就头疼,按着额角赶紧打住:“公爵夫人来了。”   “公爵夫人”今天的脸色不大好,阴鸷的目光在徐迟与周岐身上来回扫射,他的唇上现出铁锈红的胡茬,小眼珠在眼眶内骨碌转动,不知又在酝酿什么坏水。   “又到了做弥撒的日子。”她一展笑颜慢悠悠道,“神父已经在教堂等候。各种虔诚的教徒们,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请随我同来。”   幸存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姜聿嘀咕:“我一个新时代无宗教信仰的自由人,做屁的弥撒?怕不是什么惊天巨坑?”   因失眠而神思恍惚一早上的任思缈也有同样的隐忧:“会不会咱一踏进教堂,因为不是真情实感的信众,就被耶稣拿十字架抡死?”   姜聿:“不瞒你说,我觉得很有可能。”   人们愁眉苦脸,但不得不执行指令,陆续跟上在前带路的公爵夫人。   姜聿哀叹一声,抬脚时被人拉住,他扭头询问:“怎么了哥?”   某人牵起神秘的微笑:“来,有话跟你说。”   今天天气依旧沉闷,白雾蔽天,庄园里的绿植生长得与人同高,在其间穿行宛如陷入偌大迷宫。任思缈瘆得慌,摒弃前嫌,死死搂住姜聿的胳膊。   无奈姜聿这个一米八的大小伙比她还怕,胳膊大腿乃至嘴唇都在打颤。   “有点出息!”任思缈照着他后背就呼了一巴掌,“学学那两位大佬!”   姜聿被拍得嗷嗷叫:“姐,你轻点!”   “谁是你姐,我任家出不了你这种穷要饭的。”   “呔!我流浪诗派岂容你这等尘世俗人妄加置喙?”   “哎呀妈,还有门派,说说呗,你们强,还是丐帮强?”   “自然是我们……呸,休拿我派与丐帮那帮讨饭的相提并论!”   两人来回打口水仗,倒是渐渐放松下来。   很快,他们抵达庄园西南角的塔楼教堂。   推开大门,饱受背叛与苦难的耶稣张开双臂,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十字架下,是一身黑袍膀大腰圆的神父。   玻璃彩窗在地上投下斑斓光影,神父耷着眼皮,做了个请各位落座的手势。   “愿你们都能圆满完成弥撒。”公爵夫人裂开嘴,阴阳怪气地道,黄色的椎牙上隐约粘附着不明组织物。她在第一排坐下,闭上眼,双手交握作祷告状。   姜聿一进来就感觉浑身不适,脚后跟阴风阵阵,坐下时努力缩起肩膀,恨不能直接从长椅上滑下去,躲进任思缈的裙底。   神父抬起异常肿胀的手,在胸前画十字圣号,苍老的嗓音泛着陈腐:“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们。”   众人:“阿们。”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   =====   “你知道公爵的卧室在哪儿吗?”   缺席了弥撒的两位客人在城堡里乱逛。   徐迟:“不知。”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很多类似昨晚那样的暗室。”周岐留意着四周墙壁,一路敲敲打打,察看是否有隐藏机关,他偶尔瞅了一眼徐迟,皱眉,“你脸色不太好。”   “缺觉。”徐迟打了个呵欠,病恹恹地招手,“别敲墙了,来看看这里。”   “地板?”周岐顺着他的手势低头,见墙角里的地板上有三个孔洞,他隐约想起来什么,“管家好像说过,最近城堡里有老鼠,到处啃地板。”   “嗯。”徐迟蹲下来,“欲盖弥彰,必有猫腻。”   他比划着将三根手指嵌进孔洞,抓住了,微微用力,呈正方形的五块地板就被轻而易举提了起来,暴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入口。   对视一眼,周岐摘了墙上的煤油灯,提在手里,跳下去。   徐迟紧随其后。   高度并不高,但徐迟落地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只因地面并不平稳,还左右摇晃。   周岐扶了他后腰一把。   徐迟掌心向外,做了个无妨的手势。   他身边一定很多人对他嘘寒问暖。周岐退后一步,脑子里冷不丁蹦出这么一个念头——因为那个拒绝关怀的手势实在过于熟练。   煤油灯昏暗的光线照亮周围,周徐二人惊讶地发现他们身处一条简易小船,怪不得刚刚跳下来会有颠簸之感。   小船下也不是河流,而是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上架着索道机关。   徐迟摸索着,摸到潮湿的墙壁上有块圆形凸起,他按下去,同时在小船里坐下,另一只手抓紧船沿。船底立刻传来绳索拖拽的传动声,小船缓缓往前移动几步,随即出弦箭矢般俯冲而下!   他做这一切之前并未事先提醒周岐。   也不需要提醒,周岐的反应几乎与他同步。   小船飞出去之前此人早已稳住身形。   很好。徐迟心想,这个狱霸不笨,可省去一切不必要的沟通。   小船的速度先快后慢,最后稳稳停下。他们成功抵达公爵的“地下卧房”。   这是个富丽堂皇的地下洞穴,拱形吊顶上镶嵌着各色宝石,折射着烛光,熠熠生辉如漫天星辰。地上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满是精美的壁画与挂毯,脚边随处可见打开的宝箱,金银珠宝泛滥成灾,垂着纱幔的大床由象牙打造,十二根雕刻着裸女的白色石柱撑起这方欲望天地。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也安置着一架堪称豪华的缝纫机,上面搭着一件蓬裙的半成品。   徐迟眯了眯眼睛,他以前时常出入壹宫寝殿,可论穷奢极欲,公爵似乎比那个昏君更胜一筹。   “好家伙,天天睡在小金库啊。”周岐嗤了一声,拎起纯金酒杯便倒了杯葡萄酒,仰头饮尽,咂咂嘴,评价道,“味道还成。”   尝完还有点不忿:“啧,每天给我们吃那些猪食,我还以为这是个屁钱没有的没落贵族呢,合着是个一毛不拔的葛朗台。”   徐迟没理他,四处溜达,最终停在散发着檀香的书桌前,左挑右选,翻到一卷装帧古朴破破烂烂的羊皮书,靠着书桌蹙眉研究起来。   周岐的目光紧跟那道身影,他放下杯子,直接拎起酒壶,对着壶嘴嘬了几口。目光一转,他注意到什么东西,轻轻咦了一声。   角落里立着一个铜人俑。周岐走过去。人俑的面部是空的,肚子上有个把手,看起来像件立着的重骑士铠甲。   “别乱动……”徐迟制止不及。   周岐已经信手拉开把手,并下意识侧身闪避。   =====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弥撒礼进行到冗长的忏悔词。   姜聿百无聊赖,把双腿从裙子下伸出,盘起,忧心忡忡地数着自己的腿毛,数到一半,任思缈拿指甲挠了挠他。   “别动。”姜聿低声抱怨,“你一打岔我就忘记数到哪儿了!”   任思缈扭头,一脸莫名:“我动什么了?”   “你刚不是挠我了么?”   “我挠你?你做梦?”   确认过眼神,都是不搞恶作剧的老实人。   姜聿快哭了:“那是什么东西……”   任思缈也有点怕:“别紧张,可能就是你太敏感了,产生了幻觉。”   “你,你是医生,幻觉的医学解释是什么?”   “颞叶损伤,大脑神经递质紊乱,高烧,癫痫,中枢神经病变……”   姜聿:“停,我感觉我好了。”   两分钟后,他又感觉不好了,因为他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裙摆。他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弯腰朝长椅下看,伸长脖子——一双淌血的眼睛与他两相对视。   =====   想象中的机关并未触发。   三秒后,周岐探出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什么,忘了告诉你,我是重度酒瘾患者,一接触酒精就脚底发飘。”   徐迟未发一言,劈手夺下他的酒壶。   缴了就缴了,周岐嘟囔了几句,也没反抗。   铜人俑被打开,内里中空,壁上遍布黑色的陈年血迹,腥臭逼人。   “我敢打赌,这十有八九是刑具。”周岐摸着下巴道。   徐迟不置可否。   两人围着铜人俑转了一圈。   周岐伸手,转动铜人右手的戒指,突突突,人俑内穿出几声闷响。停顿几秒,徐迟再打开门,铜人内部交叉遍布密密麻麻的铁刺,锋利狰狞的刺尖上满是干涸的血迹。   周岐眯起眼睛:“万箭穿心,狠。”   “任思缈之前检验尸体,曾说尸体上全是洞。”徐迟面色不佳,“如果不是巧合,裙子就是这个铜人俑演化而来的高级进阶品。”   “受规则限制,管家最多只能透露血契两个字。”周岐不停拨弄着开关,铜人俑里的铁刺就不停地伸出缩回,突突个不停,“被塞进这个刑具,死法除了惨烈,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会导致人体大量失血。你看这个凹槽。”   徐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铜人的底部有个可供液体下渗的水槽,周岐将手指探进底座,咔嚓一声拨出一个方形容器。徐迟挑眉。   “铜人俑的真实目的可能不是虐杀,而是为了收集血液。这可能是缔结血契的一个步骤。”周岐推测,“那么问题来了,死在这里面的会是谁?埃米洛德,还是珍妮?”   说完,他期待地望着徐迟。   徐迟莫名:“看我做什么?”   周岐试探:“你不知道吗?”   徐迟摇头。   “哈!”周岐趁机损起来,“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徐迟努力辨别这句话的语气,侧头:“你在嫉妒吗?”   周岐眨眼:“嗯?我嫉妒你个病秧子?”   “嫉妒我比你聪明。”   “……”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周岐气得笑了,拍拍手上的污渍,“喂,你小子,是不是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   徐迟颔首:“确实有人说我狂妄。”   除了狂妄,还有铁血,独裁,油盐不进,不知好歹等……   周岐真诚劝告:“听哥一句话,你应该虚心接受周围人的意见,有则改之,争取好好做人。”   “你说的很对。”徐迟略一沉吟,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可我比你聪明,这是事实。我没有因此感到骄傲。”   周岐:“…………”   他感到更不爽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徐迟蓦地压低了嗓音,“床上有人。” 第8章 血契   周岐压实瞳孔,脸上的讥诮随即转化为戒备,脚跟轻而快地一转,望向那张浮夸靡丽的象牙床。   地下室内,不知从何处吹来一股湿冷的阴风,层叠垂落的绯色纱幔荡开一条缝隙。   于那一线参差中,周岐隐约窥见床上平躺着一人。只一瞬,他抓住了重点,那人交叠着平放在小腹上的双手缠满了眼熟的绷带。   绷紧的肩背肌肉倏地散去蓄起的力道。   “看来是老朋友。”   徐迟走过去,掀开床幔。   真正的公爵夫人——埃米洛德被摆放在床上,穿着那件浅绿色的裙子。她与那天被公爵推出来展示时一样,头小肩窄,脖子细长,手有六指。   徐迟侧身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摩挲起埃米洛德脸上粗糙的绷带,神态看来竟有几分温柔,垂睫喃喃道:“竟是这样么?”   “什么这样?”周岐看得毛毛的,鸡皮疙瘩掉落一地,“你摸,摸她干嘛?虽说新时代了,人们的思想也与时俱进了,但兄弟,你这癖好还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啊……”   “她有反应。”徐迟没理解周岐想说什么,他不光自己摸,还拉着周岐一起摸。   “哎哎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别拉,真的,哥们儿不好这一口。”   “闭嘴。”徐迟不由分说,强行把那只大手按在埃米洛德脸上:“看,受到刺激,她脸上的肌肉会产生轻微的痉挛。”   “……”   周岐凝神感受,入手冰冷粗糙,什么都没有,他使了些力气拍了拍,又静待片刻,绷带下果然传来微弱的抖动。   “她,她没死?”周岐又试了试,得到相同的反馈,他讶异地瞪大眼睛,连忙去检查呼吸脉搏。   但生命体征表示,这只是一具尸体。   “被塞进铜人俑,身体被那么多铁刺贯穿,是你你能活吗?”徐迟嘲讽完,就动手拆起公爵夫人手臂上的绷带。   周岐:“……”   此人百无禁忌的行为跟自己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绷带绕开,露出的皮肤呈死灰色,遍布触目惊心的血洞。   周岐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她原先确实是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被像这样‘复活’了?既然机体有最基础的条件反射,那她还有意识吗?”   “有又如何?”徐迟的目光黑沉,里头掩着汹涌暗流,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不过是可供驱使的奴隶罢了。”   “难道这就是血契的效用?”周岐头皮发麻,“穿上裙子,死而不腐,终生沦落为被人随意摆布操控的人形木偶?”   “刚才我翻看那卷羊皮书,上面记载了许多吉普赛人的古老巫术。其中有两项被墨水重点圈出,旁边还有详细注释。”徐迟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一个是血契,以彼之血挽留彼魂,具体操作是先放干尸身的血,冰冻五日,封堵五感,然后举行招魂仪式,将亡者的一魂一魄注入尸身,自此这具意识残缺的身体就只能听凭调遣。上面每个步骤都记录得很清楚,唯独认主那一环被墨水掩盖,这一环想必涉及主人自身,内穆尔怕留下什么致命把柄,故意涂抹。”   周岐听得唇寒齿冷,问:“另一个呢?”   “另一个类似于一种咒语转换器。把一种诅咒,通过添加死亡前提的方式,在其基础上进行加工改动,保留威力的同时,令诅咒为己所用。”   周岐啧一声:“说人话。”   徐迟:“穿上裙子会惨死,这个诅咒原先可能不是公爵的作品。”   周岐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裙子上的诅咒刚开始是埃米洛德设下的?后来被公爵改造了,才成了现在这样?而这个死亡前提,就是必须满足他的意愿?”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周岐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让我们来还原事件的本来面貌。”徐迟玻璃般冷感的嗓音缓慢且清晰,不疾不徐中透着绝对的理智,“内穆尔嗜裙如命,被变态的欲望所驱使,杀了违抗他命令的亲生女儿,又用血契将妻子的零星意识禁锢在这具千疮百孔的尸体里。我想他的初衷,只是想让埃米洛德在死后也能一如既往替他赶制新裙。后来他才发现,埃米洛德的怨念太重,怨念化成诅咒,所有穿上她亲手做的裙子的人都会无故横死。她只是想杀公爵,没想到的是,公爵却把第一件裙子赠给了旁人,或者以其他方式,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公爵很聪明,利用吉普赛管家奉上的转换咒保留了裙子上诅咒,同时将其挪为己用。”   “现在的局面就是他们夫妻俩相爱相杀,以公爵取得最终胜利而形成的结果。”徐迟习惯性摩挲起颈间黑绳,这是他在进行快速思考的标志性动作,“这样一来,问题就分解为两部分,一是公爵与公爵夫人之间的血契,一是裙子上的诅咒。这二者互为表里,目标人物只要违背死亡前提,裙子就会夺取目标的性命,等尸体的血流干,第二重的血契则生效,目标被迫献出躯体。”   “所以只要打破内穆尔与埃米洛德之间的血契,埃米洛德的意识彻底消失,裙子就会自动失去诅咒能力,我们就得救了?”   徐迟:“按理说,应该是这样。”   “那问题来了,如何打破血契?”周岐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他找出重点。   “我们寻找墨水掩盖的部分。”徐迟在埃米洛德身上搜寻起来,“既然是契约,缔结双方必然都要付出一点东西,服从的那一方献出全身鲜血,认主时主人也应该提供相应信物……”   可翻遍全身,没有任何可引起怀疑的物件。周岐不免有些气馁,他趁徐迟还在找,贴着墙根又去偷喝了几口酒。正打酒嗝,冷不丁想起他曾在走廊上见过公爵夫人的游魂——当时他差点被那双失去眼珠填充的空眼眶吓得心跳停摆。   这个一直被大脑忽略的信息在此时蹦出来,显然是在昭示着什么。   周岐于是走回床边,拔出腰间别着的餐刀。   “你……”   周岐手掌下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握着刀,低头靠近埃米洛德的脸,用刀尖挑起最外层一层绷带,割断,再挑起一层,割断。如此割了不知多少回,近乎骷髅的面部重见天日。周岐深吸一口气,揭开最后一层蒙着眼睛的绷带,空荡荡的眼眶暴露出来。   同时暴露出双眼里嵌着的两颗顶级祖母绿。   宝石表面流动着神秘诡谲的光芒,细看,嫩树芽般的绿色晶体内,游离着一线血丝。   这滴血属于谁,不言而喻。   周岐伸手欲取。   “慢着。”徐迟呵止,“小心为上,你用刀尖撬出来。”   周岐照做,但当银制餐刀甫一碰到宝石表面,叮一声脆响,接触面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藤蔓般迅速缠绕上来,黑雾所过之处,刀身被严重腐蚀,竟片片掉落!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周岐却魔怔般魇住了,动也不动!   未及他有所反应,腕骨被外力狠狠一折,疼痛令他下意识撤手,再低头,手中只徒留一只光秃秃的刀柄。   好险,差点丢了命!   他揉着手腕,面色阴晴不定,冲及时出手的徐迟抬了抬下巴,算是道谢。   “你怎么了?这个时候思考人生?”徐迟皱眉,按周岐的运动神经与条件反射,遇到刚才那种突发状况,不该跟个傻子一样杵在那儿。   周岐不介意他颇为刻薄严厉的口气,解释:“我听到埃米洛德在说话……”   话刚开头,房间各个角落里的立柜疯了般抖动起来。   周徐同时转身,背靠背,各自进入警戒状态。   下一秒,啪啪啪,柜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里面飞出一道道身影,它们穿着各式各样精美的蓬蓬裙,全身缠满绷带,手里拿着骇人的凶器——从数量和身高体型来看,正是之前惨死的客人们。   它们脚不沾地悬空着,被某种力量操控,逐步逼近,将两位闯入者团团包围……   =======   “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对天主献出圣血与圣体,虔诚的信徒们,为了获得天主的恩宠,赎清己罪,我们将分食圣体圣血,与耶稣同在。”   神父苍老刻板的声音在教堂上方盘旋,如叽喳不停的老乌鸦,低诉着不祥与宿命。   椅子下的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扎着亚麻色的羊角辫,穿漂亮的裙子,拥有天使般的面庞和灿烂的魔鬼笑容。   “咯咯咯。”她趴在那儿,努力仰起脸,笑得欢快。   “珍妮该死,你也该死。”她吟唱诡异的歌谣,“心慌慌,脱光光,爸爸把你们都杀光。”   姜聿两腿拌蒜,恐惧攫住他的心神,令他动弹不得。他一边念念有词“幻觉,幻觉,都是幻觉”,一边在胸前不停画十字,左耳朵听的是神父的弥撒曲,右耳朵灌进来的是小女孩的恐怖歌声。   混乱中,周岐临走前交代的那句话跳出来:“在我回来之前,尽你所能拖延时间!”   这时,小女孩倏地捉紧他的脚踝:“来啦来啦!”   姜聿被她这么一抓,凉意沁入骨髓,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尿裤子:“靠!”   “怎么了?”任思缈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询问。   此时,神父闭上了嘴,教堂里安静下来,从两侧小门,有两队黑衣黑帽的人弓腰垂头,抬着巨大的金色餐盘与酒壶鱼贯而入。   小女孩舔了舔细密的牙,小手抚摸着姜聿的小腿胫骨,似乎在寻思着从哪下口。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姜聿把头摇成拨浪鼓,笑得比哭还丑陋:“没,没事。”   任思缈狐疑地打量他两眼,目光转回祭台。   小女孩于是亲昵地蹭了蹭姜聿的腿。   姜聿:“……”   他的腿已经不是他的腿,放下裙子后,他的腿可能在,也可能不在,这是一条薛定谔的腿。   祭台上,神父在铜盆内净手,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又从银壶里倒出一杯赤红液体。   “愿基督的圣体与圣血,洗净我的罪污,涤除我的愆尤,保佑我得到永生。”   唱念完毕,他大口啖肉,饮下红酒。那血色液体沿着他灰败的唇角溢出淌下,滴落在黑色长袍上。   难以言喻的腥味弥漫开来。   众人艰难地吞咽口水,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写满抗拒与嫌恶,干呕声此起彼伏。   清晰的咀嚼声终于停止,神父拿洁白的圣巾抹抹嘴:“请众信徒受领圣体与圣血,分食之。” 第9章 卧室乱斗   那肉,那酒,都令人产生糟糕的联想。   现代人早就摆脱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习性,此时除了毛骨悚然,抽搐的胃袋毫无进食的欲望。   “愿你们都能圆满完成弥撒。”   “公爵夫人”翘起手指,用粗哑的公鸭嗓再次强调。他就像养殖场里挥舞砍刀的屠夫,朝一只只待宰猪崽投去浸染了森森血气的眼神。   空气宛如淬了毒的寒冰,每吸进肺里一口,冰碴割裂肺泡,剧毒缓慢侵蚀躯体与神魂。   一位沮丧颓唐的男人硬着头皮站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   神父递来滴血的刀叉。   男人接过,他努力遏制生理性的呕吐欲——这两天他与所有幸存者一样,在一桩接一桩的死亡面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断提高自身的心理阈值,他开始变得麻木、冷酷、听天由命。   他面无表情地切下第一刀,刀锋划开细腻的皮肉,发出噗呲的细微声响,他忍不住发散思维:什么动物会有如此光滑的肌肤?反正不是猪。他没去细想,事实上,某种说不清的本能阻止他深入探寻。他可能割到血管,里头滞留的黑血渗出。   真恶心。   但没办法。   为了活下去。   机械地切下一块肉,用叉子叉起,屏住呼吸,生肉缓缓靠近蠕动的嘴唇。   头顶的耶稣投下垂怜的目光。   有如刹那间的神启,男人蓦地转动眼珠,他瞥见红布掩映的那一大坨死肉上,有道黑青色的印记。印记从记忆中猝不及防地掉落出来。瞳仁剧颤——那是纹身。   额头刷地沁出豆大的冷汗。   “当啷”一声脆响,叉子带着肉从铺着红毯的台阶上滚落,一直滚到公爵的脚边,玷污了华丽的纱裙。   纹身属于头天晚上被雷劈死的那个花臂男!   咔嚓,虚空中有什么我们称之为人性尊严的易碎品破裂了。   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男人捏紧了拳头,恨恨转身,他双目赤红,绝望又愤怒地指着那坨肉咆哮,“这是人,这他妈是人肉!我不吃!我不是禽兽,我不吃人!”   他的指控在肃穆的教堂内掀起一轮热议。   “什么?是人肉?那酒呢?”   “不会是人血吧!”   同类相食的恐慌迅速扩散。   “怎么办?要不要吃?”   “不吃会死!”   “嘻嘻,爸爸的恶作剧真坏。”脚边的小女孩托着血糊糊的腮唉声叹气。当然,只有姜聿能听见。   他还听见任思缈爆了好长一句粗,骂遍祖宗十八代不带捯气的,这位大姐有时候路子比男人都野,实乃巾帼不让须眉。   “这只是弥撒礼的其中一个步骤。”公爵不耐烦地催促,“你不愿意吃,那就下一个。”   男人颇有骨气,噔噔噔跑下来。   下一个是位穿蓬裙的女士,她的形势可比男人严峻多了,搞不好她的拒绝会立即触发惨烈的死亡。   所有人目送她昂首挺胸地来到神父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妇女臃肿且和蔼,形象非常贴合每个人对小区居委会热心大妈的普遍认知。此刻她抿紧唇,眼神坚定,甚至带出点解脱的微笑,似乎已然下定决心要誓死捍卫最后的尊严。   神父照旧递来刀叉……   姜聿在座位上,咬着手指狂抖腿:他得做点什么,周哥让他拖延时间,他得做点什么才行,赶在死人之前……妈的,他从小到大就是个一事无成猫欺狗憎的怂蛋,死了爸,被继母和弟弟赶出家门,为了躲避追杀扮成这副鬼样子……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萍水相逢,那个人凭什么对他有这么奇怪的期待?他配得上吗?   “呜呜呜……”脚边那诡异的洋娃娃又呜咽起来,哭得好伤心,“爸爸好坏,呜呜呜,又有人要跟珍妮一样死去,真痛啊,真痛,珍妮该死,真该死。”   大妈已经摆出了“不”的口型,千钧一发!   操,去他妈的。   “等等!”   年轻的流浪诗人蹭地站起,瘦弱的胸膛被一鼓作气的勇气所填满,剧烈起伏。他愤愤然撩开长发,提起裙角,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屁股一顶,搡开神父,占据了祭台。   大妈,所有人,包括任思缈,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姜聿本就一鼓作气,赶鸭上架,这会儿对上公爵那双死鱼眼,气就地就散了,怂耷耷地干咳一声:“那什么,领圣体之前,吾倾慕于公爵夫人对上帝的虔诚之心,有感而发,即兴赋诗一首让大家伙品鉴品鉴。品完咱们再继续哈,不耽误功夫,真的,就五分钟。”   弥撒礼遭野蛮中断,众人一脸莫名,公爵眼刀频频。   姜聿一咬牙,无视所有,放空大脑,信口胡诌起来:“改革春风吹满地,文明花开遍神州。耶稣佛祖固然妙,不如皈依流浪教。世人皆逐名与利,殊不知,两袖清风最快意……”   任思缈:这傻狍子搞传销的?   =====   “你用什么武器最称手?”周岐压着眉眼问。   徐迟:“枪。”   “想得美。”周岐塞过来一把闹着玩儿似的餐刀,“只有这个,杀伤力有限,凑合用吧。”   徐迟:“不用。”   “不客气……嗯?不用?怎么,这个时候你还嫌东嫌西?我看你真的是个……事儿逼躲开!”   就在他们背对背嘀咕两句的间隙,人形模特们高高举起砍刀铁棒大剪刀,从前后扑了过来。   脑后疾风袭来,徐迟侧滑半步,闪身避过凌空劈下的砍刀。周岐眼疾手快,拉住那条持刀的胳膊,借力打力,砍刀直接对上背后冲上来的铁棒——“当!”一声,两把铁器凌空交激出一道橙黄的光,火星迸溅。周岐飞起一脚标准侧踢,持铁棒的妹子被当胸踹飞。踹完迅速转身,拽着胳膊骤然将偷袭徐迟的那人拉近,餐刀噗地没入太阳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带出几点血星。   “见过养看门狗的,头一回见养木乃伊的!”周岐堪称温柔地放倒瘫软下去的躯壳,甩去刀上浑浊的脑髓与肉沫,眼底一片森寒。   这些人在被放干全身血液的那一刻已经成了行尸走肉,周岐不会对死人有多余的怜悯,但他觉得愤怒——被不知名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走到这一步还要与已死同类拼杀的愤怒,三天以来堆积起的愤怒之火几乎燃爆他!   解决两个,剩下四个一拥而上。   它们会飞,行动飘忽敏捷,宽大的裙摆荡来摆去遮蔽了视野,满耳皆是衣料摩擦声,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打斗中听声辩位的能力。   周岐与那位惨死的高个男子僵持不下,又有其余两位灵活小巧的女士左右夹击,应接不暇,混乱中,他听见徐迟高喊。   “七点方向!”   菜刀当面直下,左右火力全开,背后又有杀气逼近。周岐当机立断,一跃而起,凭借超强的平衡力蹬着高个的肩膀攀上墙壁,攥住挂毯,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跳出重围。稳住身形后,他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扭身倒挂,餐刀没入高个的咽喉,一拧一划拉,餐刀割断半边脖子而出,高个捧着摇摇欲坠的头朝后栽倒。   “一,二,三。”   周岐缓缓数着数,不皮不笑的时候,他那双精亮的眼珠表面恍若被一层阴霾笼罩。当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依次扫过剩余三人时,他们若还活着,早该吓得屁滚尿流。   但可惜,他们现在只是群没有感情的木乃伊。   正打得如火如荼,周岐一个翻滚躲过砍刀,动作微滞,鼻翼敏感翕张,他似乎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着的气味?   这味道越来越浓烈,还伴随着呛人的白烟。   眼皮重重一跳,念及某个“消失”了好一阵“同伙”,周岐抬腿踹落砍刀,脚尖一挑,握住反杀,拨冗往徐迟那儿瞥了一眼。   徐迟那病秧子居然在玩火!   举着镶金的蜡烛,姿态从容优雅,点点床幔,点点油画,后来索性点着了巨型挂毯!   星星之火,尚能燎原。   何况这么大面积的火源?   很快,大火裹挟着热浪,愈演愈烈。   纵完火,那斯文败类扔了蜡烛,拍拍手,人模狗样地行至床边,背起床上的公爵夫人。   “走!”他冲周岐一招手,轻飘飘地擦肩而过,率先跳上小船。   “?”周岐目眦欲裂,忍不住破口大骂:“我他妈一打三,被缠得死死的,你让我怎么走?”   徐迟则竖起两根手指:“给你两分钟。”   砰,一记漂亮的过肩摔,周岐拎起一个丢进火中,未及转身,肩膀硬生生抗下一记铁棒。他闷哼一声,只觉得喉头泛腥。   “操!”他反手握住铁棒,额角青筋迸发,掐住对方喉咙将人提离地面,重重摔在地上,一脚踩上胸膛。   “一分钟!”   火焰燎到裤脚,周岐不再恋战,夺过铁棒,掂了掂,噗呲一声,铁棒从眼眶没入,从后脑穿出。   “三十秒!”   徐迟在小船内壁摸索到上坡的机关。他抬眼,火光中,周岐大步流星飞驰而来,最后一名人形模特在身后穷追不舍。那位女士挥舞着修理园林用的大剪刀,瞄准了周岐的寸头脑袋,咔嚓咔嚓,交叉的刀锋险些刮掉脖子上的一层油皮。   “病秧子,你敢丢下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周岐咬牙切齿,回头跃起便是一脚,却没踹中!那位女版剪刀手猛地从半空俯冲至前方,挡住去路,火红的裙摆在烟熏火燎中飒飒荡起,宛如热烈降临的死神。   后背被熊熊燃烧的烈火炙烤得淌下热汗,周岐几个深呼吸,敛目沉眉,提气冲上去。大开的剪刀正面迎上,咔咔咔横扫一气,周岐左腾右挪,瞅准机会踩住把手,木乃伊强抽不出,漏出一丝破绽,周岐双腿腾空,直接将人当空踹飞。   如一片羽毛般,他轻巧落地,没顾得上摆pose,随即拔腿狂奔,掠至小船前抬胳膊撑住船沿,欲纵身跃上。   这时,脚下骤然一重!他垂眸一看,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狠命将他往下拖——竟是头先没下死手的漏网之鱼!   而火海里,一个接一个砍不死烧不化的身影挣扎着站起……   “xxxxxx!”周岐飙出脏话。   “抓好了!”   纠缠间,徐迟啪地按下按钮,木船冲破火海弹射而出。   一瞬间的加速度差点令周岐脱手,他指关节泛白,死死扒住船沿,脚下还在与木乃伊激烈搏斗。   “死病秧子,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趁火打劫,天理不容!”他把这辈子学的成语都用上了,嗷一嗓子,“我操,能别他妈扒我裤子吗!”   船上的人探出头:“你低头。”   周岐气红了眼:“要我低头?呸!老子这辈子不跟人低头,你算哪根葱……”   没等他阐明个人坚定的立场,一只沉重的宝箱当头砸下,他靠了一声,不得不埋头闪避。扒他裤子的木乃伊没那个反应能力,当下被宝箱哐当砸中,松了手。   周岐喘息着往下看,嚣张的火舌迫不及待卷上人形模特易燃的洋裙,它们浑身着火,无声地伸长了手臂,踽踽而行。   恍若无间地狱。   “不低头,嗯?”   徐迟那张被火光映得生动明灭的脸重新撞入眼帘,浅浅的笑意中带着点讥诮与揶揄。   他冲周岐伸出手。   自然垂落的五根手指,青筋迸发,线条劲瘦。   “上来吧,炸毛的小家伙。”   “……”   “轰——”   十二根石柱撑起的吊顶坍塌,火舌卷着热浪成了威力最猛的助推燃料,小船箭矢般疾射出去。   徐迟握住了周岐的手。   那一刻,周岐瞳孔紧缩,心脏疯了般狂跳。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面无表情:你看我像小家伙的样子? 第10章 重剑悬鹰   “以梦为马,越骑越傻;诗和远方,越远越脏;没有梦想,过得特爽;天圆地方,没钱不慌……”   姜聿信口胡叻了近半个小时,倒空肚内为数不多的墨水,绞尽脑汁耗干口水,成功将身边的神父忽悠得五迷三道,祭台下某些不着调的女士譬如任大医生,竟晕晕乎乎地打起了瞌睡。   公爵的耐性呈指数下跌,终于忍无可忍,他微抬手指,朝神父遥遥示意。   神父肥硕的身躯猛然一颤,大梦初醒,直接从大妈手里粗鲁地抢过刀叉,强硬地塞给姜聿,堵住他的嘴:“诗很美,请这位才华横溢的信徒抓紧时间食圣体,饮圣血。”   炮火一下子转移,大妈投来感激的眼神。   从小到大没充过英雄的姜聿:“……”   周兄你为何来得这样迟?难道跟徐迟一起行动就注定要迟到吗?姜聿在内心无声哭嚎,我才20岁,我还有大好年华!我韬光养晦不能直接晦死啊!   这时,四下里响起一道清脆洪亮的声音。   “小乞丐别怕,姐姐来!”   说话的是从瞌睡中惊醒的任思缈,她边揉着酸疼的脖颈,边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刮到跟前。   “任姐……”小姜同志感动的一批。   明艳动人的任思缈朝姜聿抛了个媚眼,随后举起那杯暗红色液体,毫无心理障碍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姜聿不太能接受,捏着鼻子后退,“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就喝?”   “无妨。”任思缈蹙起秀眉,口腔内的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她摆摆手,“就当注射用输血袋不小心口服了呗。”   学医的女人真可怕啊……   姜聿捧住自个儿那抖个不停的小心脏,露出钦佩的小表情。   “至于这堆肉,碳基化合物罢了,跟猪牛羊又有什么区别?”冷艳女医生嗤之以鼻。   姜聿试探:“同类相食,你不觉得有违伦理?”   任思缈回以肯定的眼神,清清嗓子:“远古时候闹饥荒,人人易子而食,跟活下去相比,伦理算什么?”   姜聿明白了:“非也,易子而食者有之,饿死不受嗟来之食者亦有之,怎可以偏概全?”   “现实面前,你还在这空谈理想主义,简直害人不利己!”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颇有不争出个上下不罢休的气势。   刚开始,公爵还抱着瞧新鲜的心情看好戏,渐渐的,他觉出不对味来,霍然起身:“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拖延时间吗?”   争辩戛然而止,任姜两人又互相狂甩起眼神。   公爵眯起本就细窄的眼睛,粗轧的嗓音透出危险:“你们在等谁?”   姜聿怂兮兮地缩起肩膀,踮着脚尖往任思缈身后躲,任思缈则强撑着煞白的小脸挺了挺傲人双峰:“等你祖宗!”   “啊!”   “任姐!”   电光火石之间,任思缈突然抓住餐刀,魔怔般朝自己的脖子捅去。   姜聿这辈子反应没这么快过,攥住她的手腕强行制止。   两人拉锯。   “你疯了吗……靠,放手啊,你吃菠菜长大的吗这么大力气?”姜聿双手齐上,整个人抱住任思缈的手臂往外扯,“到底是怎么了……”   任思缈的表情狰狞且惶恐:“不是我,我没法控制自己。小乞丐你再使点儿劲,我感觉刀口划破皮肤了,再深一点我就死了!”   公爵咯咯咯阴险地笑起来,锯齿上下抖动。   两人在祭台上僵持不下,其他人不明就里,怎么吵着吵着,大姑娘就要拿刀抹脖子,小伙子还死拦着不让?这里面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   就在大家伙儿犹豫着要不要出手调解纷争的间隙,紧闭的教堂大门被砰地一脚踹开,朦胧的迷雾裹挟着肃杀之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迷雾散去,视野里现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并肩而立。   姜聿双手双脚缠住任思缈,两人滚作一团,姜聿正玩儿命夺刀,看到来人立马嗷一嗓子咆哮道:“两位哥,你们可算来了!快,我顶不住了!这女的劲儿齁大!”   “辛苦了小老弟。”周岐并起二指抵在眉脚,轻轻扬了扬,顺带吹了个曲里拐弯的口哨,“俩小时不见,你跟我们的美女医生都进行到这一步了?”   任思缈抹脖子的动作更坚定了!   “哥,求你别说话哥!”姜聿简直要跪。   周岐抬脚进来,人们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背着一个女人,刚开始没注意到只因他的站姿过于笔直过于挺拔,脊梁丝毫不弯,仿佛背着个全无重量的稻草人。   徐迟抱着双臂,低头走在两步开外,仍是那副不容任何人近身的霜雪之姿。   “妈咪!”   姜聿裙下的小女孩尖叫着冲出去。可除了天选之子姜聿,没人能看见她。   小女孩围着周岐乱转,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哭诉些什么。   徐迟若有所感,乌黑的眼珠盯着周岐周围的虚空看了一会儿,姜聿以为他也能看见,但片刻后这人又面无表情地垂下头。   “内穆尔公爵,有件事儿得麻烦你帮忙。”周岐径直走到仿佛突然间失去全身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的冒牌公爵夫人面前,他单膝跪地,轻手轻脚地将背后的女人放平在地上,“能否请你把埃米洛德眼睛里那两颗属于你的东西取出来?”   “你,你们居然偷拿我的裙子……”公爵勃然大怒,他一震宽袖站起身,阴冷的目光如吐着信子的毒蛇,高举双臂负隅顽抗,“虔诚的信徒们啊,耶稣与我命令你们,献上你们宝贵的血与肉,英灵……唔?唔唔唔!”   谁也不知道徐迟是什么时候摸到公爵身后,并在关键时候果断出手,捆人封口一气呵成的。   “兄弟好身手。”周岐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直起腰。   面对夸赞,徐迟不为所动。   “游戏规则是什么?”   他居高临下,脚跟重而缓地碾着公爵的手指,神情倨傲且冷漠。十指连心,公爵惨叫不已。那一秒,很多人都不敢直视他罗刹鬼般的俊秀面孔。   “让我来猜猜。”   徐迟俯身直视公爵的眼睛,但他并非在与公爵说话。他的对象是其背后的操作者。   “我们一步步找到真相。搞清楚了内穆尔的杀人方式,行凶动机,以及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可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试图取下宝石终止血契,但遭到埃米洛德的拒绝,被人形模特围剿追杀。接下来,唯一的途径只剩下处决公爵,只有公爵死了,才能平息埃米洛德的怒火……”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周岐从旁插嘴。   徐迟投以询问的眼神。   周岐耸肩:“当时我拿刀撬那两颗宝石,埃米洛德拿这句话警告我。”   “这样啊……”徐迟沉吟,扯了扯嘴角,“看来公爵先生,我们该给您换身衣服了。”   公爵疯狂摇头。   众人七手八脚,给受制于人的内穆尔换上了埃米洛德的蓬裙。   整个过程中,公爵像条案板上的胖头鱼般剧烈挣扎。   “接下来呢?”周岐摊手,“触发死亡得满足违背公爵意愿这一条件。”   “问题、问题是,怎么能让公爵自己违背自己说的话?”姜聿还在气喘吁吁地与任思缈搏斗,他以一个可笑的姿势骑在任思缈身上,膝盖按住那两条不听主人使唤的手臂。   “这很简单,自相矛盾就好。”徐迟拔出公爵嘴里的布条,凑近了,以平铺直叙的语气提问时淡漠的眼珠子里没有光,“内穆尔,还记得你的女儿珍妮吗?”   那一瞬间,公爵的挣扎停止了。   “看来记得啊。”徐迟眯起眼睛,“那么,你爱她吗?”   公爵几乎想也没想,直着眼睛嘲讽:“上帝啊,谁来拯救这个愚蠢的傻子?”   “哦,你是说你不爱她吗?”徐迟轻声诱哄。   “当然不!我亲手把匕首捅进了她那颗聒噪的心脏,因为那个该死的小贱人胆敢……”   一句话未尽,公爵倏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他那身黑纱蓬裙里,无数根细针齐齐发动,将那具衰老的身体瞬间戳成了筛子。鲜血疯狂地汩汩涌出,在他脚下汇聚成粘稠的血河。   “不……不可能……珍……”   噗通一声,公爵维持着震惊的表情,倒在了血泊中。   与此同时,埃米洛德眼睛里的宝石失去了神秘的光彩,颓败地跌落眼眶。   无论是血契,还是诅咒,一刹那烟消云散。   任思缈也安静下来,姜聿趴在她身上喘气,蓬裙里躲着的小女孩还在咯咯笑着。   教堂外,重重迷雾消散不见,阳光透过彩色玫瑰窗倾泻下来,在阴暗的地面上投射出斑斓光影。   “死了?”有人讷讷出声,“结,结束了?”   没等人们从胜利的眩晕中缓过神来,一道强光闪过,耶稣受难像的正上方,赫然出现一把旋转着的巨剑。异象骤现,不知祸福,众人惊吓退散。   一时间,方圆十米只剩下徐迟四人。   “达摩克利斯之剑?”   徐迟屏住呼吸,低声呢喃。   “什么剑?”   周岐捕捉到他微弱的声气。   像是从梦中惊醒,徐迟猛地看向声源。他脸色微僵,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达摩克利斯之剑,著名的双刃剑,代表权力与代价并存。”   “见过。”周岐不动声色,“很小的时候。”   徐迟没接话,垂下眼睑,收敛起所有情绪。   周岐的目光则钉死在他脸上,探究意味浓烈,就像嗅到猎物踪迹的秃鹫,在低空盘旋着不肯轻易离去。   他没看错。周岐确定,那把悬剑出现时,徐迟浓黑的眸子里,某种炽热滚烫的情绪冲破冷淡的囚笼猝然爆发,令人联想到平静火山下的岩浆,狂热的宗教信徒,或者恶魔铁骑背后的誓死追随者。   这可不太妙。周岐缓而慢地落下眼睫,挪开逼视的目光。   你是谁都可以,但如果跟那个传说中的兵团扯上关系……。   徐迟感到周围气温陡然下降,他扭头,周岐正转身往耶稣受难像走去。他想喊住人,但那一刻,他奇异地从那道板直如钢的背影里察觉出疏离与抗拒——他总能敏感地发现一些常人发现不了的小细节,这不是天赋异禀,任何被长期疏远与戒备的人都能后天习得这种感知能力。   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剑尖所指之处,一道畸形扭曲的裂缝被无形的双手撕扯开,无数旋转的风刃从里刮出,抽得皮肤生疼。   “我们得穿过这个?”任思缈推开姜聿,揉着几乎脱臼的手臂,从地上龇牙咧嘴地扑腾起来,“到目前为止我们遇到的事情都无比玄幻,患有恋裙癖的公爵,吉普赛的血契,杀人的裙子,唯物主义价值观已经碎成渣了,现在,我们还要穿越这来历不明长得好像碎肉机的时空隧道?”   “姐,有可能是次元壁。”姜聿不一样,他充满了希望,“说不定那一头,就是正常世界!”   “是。”任思缈神情郁郁,“也说不定,又是另一个恐怖关卡。”   “姐,你这样说,我就有点怕……”   “你先?”周岐立在漆黑的裂缝前,旋风刮得他的衬衣猎猎作响,他侧过身,半张脸掩在黑暗中,断眉下的眼眸里掠过寒芒。   徐迟略微蹙眉,颔首,走上前。   他虽然瘦削异常,但脊梁骨往那儿直挺挺地一戳,周身嶙峋的骨骼与纤薄的肌肉便像有了主心骨与向心力,随时随地都能化零为整重新凝聚成一把长剑,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这样的人,若是敌非友,将来恐成大患。   擦身而过时,周岐牙关轻启:“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内穆尔爱女而不自知。”   “他唯独没把她做成木乃伊。”徐迟道,“还纵容了她的许多恶作剧,这不是爱是什么。”   一句话的提醒,周岐瞬间联想到戏耍般消失的油画,走廊里故意让人看见的埃米洛德的游魂,以及那首藏着善意提醒的恐怖歌谣,恍然大悟:“亏你能注意到。”   “现在承认我比你聪明了吗?”徐迟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步入风穴。   周岐目送他的身影逐渐淡去,扯出微笑,优雅地骂了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承认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承认。   后来,真香。 第11章 睡眠舱   徐迟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三天高强度的应激控制训练强行调动起他所剩无几的精神力,令他事后虚弱得像只未满月的猫咪,一点颠簸都能致使疲惫的机体直接宕机,陷入深度昏迷。   他在一个睡眠舱中醒来。   静脉输液的导管正扎在他的手臂上,体感温度极低,导致正常温度的注射用液体涌入血管时竟带来异样的温热与痒意,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已久的浪人将冻僵的双手猛地泡进温泉里。   那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他略一挣动,舱内的亮度随即由昏暗转向明亮,空气流动的速率加快,湿度温度随之调整。   一连串欢快雀跃的电子音符后,甜美的女音响起:【编号A1019530,以下是您身体的各项指标。】   话音刚落,面前的玻璃上投射出一大堆数字,宏观到身高体重体温心率血压,微观到红细胞平均血红蛋白浓度左心室舒张压嗜酸粒细胞占比等,比常规体检详细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徐迟在医学方面毫无建树,他只能从不断标红的上下箭头中读出:他的身体状况有点不尽人意。   好吧,不是有点,这数据放到临死病人身上也不违和。   他忽然有些烦躁,从玻璃小窗往外看,看到白色天花板以及红橙蓝的墙壁——噩梦尚未结束,他又回到原先那个光影魔方出现的小房间。   他伸手去按舱门的开启按钮。   【友情提醒,您正在接受营养液供给,请勿乱动。】   徐迟瞥了眼手臂上的导管,随时会挂掉的身体指标还在余光中疯狂跳动,他安静下来,躺好。当然不是求生意志作祟,他忽然对这个睡眠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睡眠舱上跳动着日期与时间:   3102/06/06   永川时间:22:17   徐迟的目光死死粘附在那串数字上,缓慢吐气。3102年,距离他上次躺进睡眠舱被迫进入冷冻状态,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太阳穴传来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用破冰之斧一下一下凿着他的大脑沟回。   姓周的那小子说,他苦心维护为之披肝沥胆不惜粉身碎骨的天合政府早已垮台。   一时间,几天来刻意屏蔽的一些画面呼啸着纷涌而来。   “你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片国土,和这片国土上的子民。”两鬓斑白的老人坐在庄严的司令台后,他的面前,插着天合国旗和兵团军旗,旗帜后威严的嗓音充满了沧桑浑厚的力量感,“你的将士是你的部下,更是你的兄弟。你是帝国的守门人,更是人民的瑰宝,救赎兵团在战火中孕育而生,也终将消亡于太平盛世,希望你铭记于心。”   “是,元帅!”   “好了,快去看看崇飞吧,这次行动折了他几员大将,这会儿估计又霸占着操场练兵撒气呢。”   “他……就这个脾气。”   “脾气差点好,当兵的多少都有点匪气。我从来不担心他,我担心你。”   “我?”   “嗯,你小子啊……”老人从座位上起身,扣上纽扣与年轻人并肩往外走,背着手揶揄,“把事儿闷在心里都闷出味儿来了,十米开外我都能被熏着。”   徐迟喉结微动,左手缓缓抚上心脏的位置,逐渐收拢,攥紧衣料。他脖子里的名牌紧贴皮肤。烫得宛如烧红了的烙铁。   老人的音容相貌恍如隔世,思维却不肯停留,残忍地跳跃着向前。   国王的后花园,不祥的铅云笼罩大片大片的金色鸢尾花。世上本不存在金色鸢尾,这种花是培育出的珍稀品种,是天合皇室的专供观赏类花卉。   “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就他妈是个废物!你他妈的就为了保护一个废物,拿枪指着兄弟的脑袋?徐上将,你还记得兵团的第一宗旨吗?!”   金色花海绚烂无比,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他妈的就是被造出来的战争武器你还不明白吗?那帮老头子是怎么对我们的?双刃剑!危难时候不得不用,用完了就丢掉,烧毁,监视!奶奶的,可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不是一把刀,一把枪,或者随便什么称手的兵器,我们是人!上将!你清醒一点!”   年轻的上将有自己坚持的信念,面对声声泣血的控诉无动于衷,冷冷道:“曹崇飞,放下武器。”   “上将!”   “我说,放下你手中的武器!”   “你扪心自问,到底值不值得……”   “中将!同一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曹中将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里现出绝望疯癫的神色,他苦笑两声,拨动手枪的保险栓,扣住扳机。然后他用口型无声讥讽:“怂逼!”   周围机关枪的连发功能启动,发出一串短促的火药爆炸声,血雾弥漫,天降大雨。血水蜿蜒至黑色皮靴旁,在沾染上之前,皮革军靴一脚踩上去,血水迸溅至裤脚,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金色鸢尾沐浴着腥风血雨,盛放得越发高贵耀眼。   徐迟闭上眼睛,断断续续的思绪在他的大脑神经元之间反弹。他听见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   “呼——”   身体的痛楚溢出喉咙,他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这时,友情提醒再次响起:【舱内配备了全息模拟交互系统,欢迎使用。】   二十几年前的睡眠舱除了提供基础医疗和安眠服务,其他什么也没有。现在这玩意儿显然更新进化了,什么模拟系统?为了把自己从沼泽般黑深的负面情绪里拉出来,徐迟不得不强制性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   他点了那个推送上来的图标,屏幕上出现几个图形选项:画着刀叉的应该是餐饮,健身器材代表运动,此外还有电影游戏等休闲娱乐,至于最后……一上一下两个交叠的人影?这诡异的姿势……是特殊服务么?   多么人性化的睡眠舱啊。   徐迟嘴角抽搐,点了运动。   情绪上来了就运动,这是徐迟常年养成的习惯,打拳跑圈举杠铃,直到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累得半身不遂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也就没闲心思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运动下又有许多分类,徐迟没认真看,随手选了一个。   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他身穿厚重的击剑防护服,孤零零地站在十四米长的剑道上。   护面下的徐迟:“……”   他要是常识还在的话,击剑得两个人吧?一个人怎么玩儿,跟手中剑交流感情?   下一秒,耳边传来依旧甜美的女音:【现在为您匹配对手,请稍等。】   嗯,这才正常。   徐迟于是原地等了近一刻钟。   击剑显然是个冷门运动,否则也不会匹配这么久。   匹配到的玩家也是被困在魔方里的人吗?   想想也是,幕后的人怎么也不会蠢到让魔方与外界取得联系。   徐迟杵着剑低头发呆,远远看去,就像一位落寞的武士。没过一会儿,对面剑道上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透过护面的细网,徐迟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眼熟,尤其是走路的姿势,像只嚣张跋扈的大螃蟹。   据他所知,在他面前胆敢这么横着走路的,有且只有一人。   “兄弟,今儿你遇见我,可是不走运。”大螃蟹拖着剑走近了,大言不惭地撂狠话,“这年头,击剑玩儿得好的可都成古董了,像我这么年轻的不多见,让你长长见识好不好?”   徐迟卷了卷唇,点头,勾勾手表示放马过来。   双方退开线外,丁字步敬礼,起势。   对方率先弓步直刺,徐迟反应迅速,一个漂亮的压剑还击,对方拨挡,徐迟随即二进攻半步长刺,去势凶猛。   距离拉近,对方并不防守,反而迎头冲刺,出击上六分位,被避开后又立刻转位攻击,近身战一招接一招,老练精准,快如疾风骤雨,剑尖连续威胁胸腹部位,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   徐迟频频接招,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胜在步伐灵活多变,并不落于下风。他发现在这种虚拟状态下,现实中的体质如何并不影响他的实力,他可以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的身体,动用每一块他想调用的肌肉,就连反应能力也回到了正常水准。   对方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这个随机匹配到的对手居然真有几分实力。   而后,战术肉眼可见地发生改变。   直来直去的威胁变成竭力隐藏企图的佯攻和假动作,各种旋剑、控剑、绞剑,百花齐放,与其说是在炫技,不如说是在坏心眼的戏弄,遇上沉不住气的,可能早就露出破绽自乱阵脚。但徐迟素来以冷静取胜,见招拆招,一而再的触剑狙击使得局面胶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迟每一剑挥出去都不遗余力,感受汗水从发端洇湿衣领。剑柄震得虎口酸麻,喘息声被锁在厚厚的防护服里,盘旋在耳边,逐渐盖过心跳、繁杂的心绪和诸多可与不可、能与不能,痛快!他太久没能如此尽兴。   强强对决,对方显然也亢奋起来,动作大开大合,兴致撩拨到高潮时甚至吹了个挑衅意味浓重的口哨。   最后一轮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进攻,徐迟防守再防守,剑尖在对方护手盘的周围画了一个完整圆周,在后退半步的假动作下,突然大弓步直刺,依赖纯熟的技巧在相反线上控剑刺中。   对方的身形在被刺中时僵硬地停顿了两秒,迟疑着呢喃:“这一招……”   徐迟收剑复位。   遗憾落败,那人摘下护面,眼中错愕未散。   那张谈不上多熟悉但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上遍布汗水,英气逼人的断眉高高扬起,语气像是在质问:“刚才那一招,画圆还击,你跟谁学的?”   徐迟没回话,转身欲走。   “等等!”周岐叫住他,绷直的唇角噙着不服气,“我们再比一场!就一场!”   “你打不过我。”徐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他说话微喘,周岐听见这把清冷喑哑的嗓子傲慢无比地陈述着事实,愣了愣,仿佛再一次听到某人在耳边说:“可我确实比你聪明。”   真的很少有人,能装逼装得如此浑然天成且不自知。   周岐心念微动,出手如闪电,扔了剑,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去摘徐迟的护面。   可他扑了个空,在他的指尖触到护面网格的刹那,那道人影接触不良般明灭了两下,竟原地消失了!   周岐:“……”   什么玩意儿,爽完就跑? 第12章 小王子   徐迟当然不是爽完就跑的人,他耗干精神力,直接昏迷掉线了。   十个小时之后,他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同时感觉到乳酸堆积过多造成的肌肉酸胀,他意识到睡眠舱内提供的一切服务不止停留在意识层面,活动产生的影响将通过中枢神经持续作用于躯体。也就是说——他透支了有限的体力,进行了一场货真价实的击剑赛。   这可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   他的体力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比如逃出这个鬼地方。   徐迟这么想着,直接无视屏幕右下方不停闪烁的消息提醒,闭眼进入睡眠。   周岐退出剑道后,在界面上找到他的活动记录:3102/06/06,22:30,项目击剑,地点三号剑道,您接受编号A1019530的挑战,比赛结果负,请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个屁。   周岐第七八九十次点击那个一长串的编号,发送好友请求。   皆石沉大海。   周岐紧咬牙根,感觉臼齿的凹凸表面,他停止无用的等候,掀开睡眠舱坐起身。   狭小封闭的六色怪异房间待久了令人窒息,周岐抱着双臂不停踱步,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复盘着方才那场比赛,仔细过滤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不可否认,那人在击剑方面的造诣堪称集大成者,比得上当年的皇家击剑队。   击剑这项运动,在天合政府时期备受皇室贵族推崇,一度风靡全国,后来猎鹰党短暂执政期间,明令废除所有与天合政府相关的礼仪习俗,连壹宫周围绵延数里的金色鸢尾都被付之一炬。那之后,击剑转入地下二十年,剑道凋敝,大师们或籍籍无名,或担惊受怕,不公开授课,更不在明面上收徒,同好们只私底下找场子偷偷切磋。   周岐从不知,与他年纪相仿的这一代人里,还有这样优秀的沧海遗珠。   这不是最令周岐震惊的,他耿耿于怀的是对方制胜的那一招画圆还击。   “距离是击剑的灵魂,如果只一味地进攻,你会离敌人的圈套越来越近。”   剑尖画着圈,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狠狠地在手腕上咬了一口,当啷一声,几乎与小男孩同高的重剑脱手坠地,男人没有摘下护面,只冷淡地命令:“再来。”   小男孩捂着刺痛的腕骨,愤怒地拧起眉毛,他是天潢贵胄,天之骄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有了小大人的威严与气度,他故意沉下小脸,提醒:“上将,我是你的亲王。”   “是的,小王子殿下。”男人不疾不徐地弯下腰,将重剑拾起,单膝下跪,把镶满宝石的剑柄塞进年幼的王子手中,“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学小安东在我裤腿上尿尿,申明了对属下的占有权。”   小安东是老国王的牧羊犬。   王子小脸一红,羞愤不已:“不许你再提我小时候的糗事!”   “小时候?只过去了两年而已。”男人的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浅笑,周岐印象里,这人真的很少笑。当然也有可能是见面次数实在太少,他不曾有幸撞见。   “殿下,你知道学习击剑是为了什么吗?”男人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攻击。”周岐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童年的事情他忘记得七七八八,连男人的脸都记不清,但他记得这段对话,他用未变声前稚嫩的童音撂下狠话,“我要赢你!我要做帝国第一击剑手!”   “好,有志气。”男人拍拍他的头,周岐仰起脸,钢制的三棱剑淬着寒芒,如他那双闪烁着熠熠斗志的眼睛,“但你要真想赢我,就得记住一点。”   “你说。”   “击剑不是为了进攻。”男人屈起修长的二指,敲了敲他的剑,“而是为了控制。”   “控制对手?”   “不,控制自己。先自控,再控人。”   周岐料想当时的自己应该是一脸懵逼。   好在那人也没指望七岁的熊玩意儿能有什么深刻的思想,隔着手套捏了捏小孩汗津津的脸,柔声哄道:“好了,小王子殿下,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好了,成王败寇,我听你的。”   徐迟的嗓音乍然切进来。   周岐倏地睁眼,表情空白三秒,而后左右开弓,啪啪啪拍起脸:冷静点周岐,上将要是活到今天,都是五十岁糟老头了,怎么可能那么年轻?而且长得也一点不像……嘶,上将长什么样儿来着?   有了睡眠舱,72小时就显得不那么难捱。   监控器里,大多数人都在吃喝玩乐乱搞男女关系,抓紧时间享受末日前的狂欢。   也有几名例外的,A区尾号530的那位成天昏睡,脑电波显示他每隔几个小时会醒来一次,可即使是醒着,他也不声不响地阖眼假寐;于530而言,生命的意义在于静止,同在A区的另一位,生命的意义则是运动不止。此人哪儿都不去,一直就待在三号剑道,致力于将所有应战者抽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此外,有待在医院太平间沉迷于解剖尸体的女医生,有以头撞墙撞一下念一句诗的长发文艺男青年。   奇葩年年有,今年扎堆出现。   旋转魔方再次“叮”一声出现在房间中央时,徐迟的脚尖刚刚触及地面。   躺着的这三天让他双腿血液循环不良,甫一接受重力的支配,脚底便激起针扎般的刺痛。   他踉跄了一下,稳好身形,朝魔方走去。   【绿色回收舱已关闭,魔方重启。幸存者A1019530,请重新选择。】   从公爵的庄园出来,徐迟又换回了之前的病号服,依旧狼狈羸弱,如干枯衰败的树枝。   一切好像回到起点,徐迟伸出胳膊,手臂穿透魔方的光影。   “你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握紧拳头,自言自语。   魔方机械冰冷地重复:【请选择。】   “存在的目的?”   【请选择。】   “谁把你造出来的?猎鹰,还是天狼?”   魔方闪烁了一下,如同人在眨眼睛,但很快平息。   【A1019530。请选择。】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徐迟把手按在了魔方红色的那一面上。   【指纹已采集。您选择了红色回收舱——朱家诡事。请准备,舱门即将开启。】   =====   “你们那儿发大水,闹饥荒,既然都来投奔咱们村,那就要守咱们赤村的规矩。”成婆老得不成样子,缩得只有半人高,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得艰辛,松垮的面皮被吹出波纹,她破碎的警告也散在强风中,“一不得半夜出门,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只身上……赤山。”   “赤山?”她身后跟着的人群里,一位长发盖面个高腿哆嗦的年轻人小声提问,“这里三面环山,哪座山是赤山?”   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也想问,但不敢。   成婆多看了那小伙子两眼,只看到一头张牙舞爪的稻草长发,劈头盖脸贞子似的,眼皮子一阵抽搐,她伸出蜷曲如鹰爪的手,迎风一指:“喏,就后面那座小土丘。”   那小土丘一看就不大正常,青天白日的,山头压着层灰蒙蒙的瘴气,大风刮得人都站不住,瘴气却仍然浓稠如墨,化也化不开。   “你们这一大帮一大帮地涌来,咱们村也没多余的房子,天儿不早了,你们就暂时歇在朱家吧。”成婆老归老,脚程却快得惊人,也不知道着急忙慌赶去哪里,“朱家老爷以前中过举,当过县太爷,他这老宅啊,三进四合,是咱们村最大最气派的屋子,别说你们,就是再来几家人也照样容得下!”   众人敷衍地应着,顶着一张张上坟脸,并没有一点即将入住豪宅的欣喜。   村子里没有多少人气,将将黄昏,家家就已经关门闭户,路上能看见的活物就只有青石板上啄虫子的鸡,和龇牙咧嘴冲陌生人狂吠的狗。   走过泥路,姜聿将长袍的衣摆扎进腰带免得沾了泥水:“都说要富先修路,瞅门前这路,朱家估计也富不到哪里去。”   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掌啪地拍在他后脑勺上,恶意地搓了搓:“你个穷要饭的,还挑三拣四?”   “诶哥,别小看我。”姜聿拍开那只手,学对方的语气啧了一声,“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我当年多有排场多有钱,内裤都是高级定制,出门都是劳斯莱斯,去哪里身后都跟着一打保镖,摔破点皮就惊动家庭医生……”   “梦醒了儿子。”周岐冷嗤,一个字也不信,“你要是个有钱人,那爸爸我还是国王他儿子呢!吹吧吹吧,谁还不是个小王子呢?”   姜聿:“……”   姜聿哼地一跺脚,屁股一转就奔去队伍末尾,把同样的话对另一个清瘦男人又说了一遍。   男人苍白的脸上萦绕着沉重的病气,还新添了咳嗽的毛病,比起上次见面,性子也更沉默更高冷。其他人都离他远远的,一是觉得他不好打交道,二怕被过了病气,三怕这人万一走着走着突然就挂了,没得平添晦气。   徐迟额前的碎发盖过眉眼,他听完姜聿吹牛,点点头:“由奢入俭难,辛苦了。”   姜聿没收获嘲讽,反而愣了,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了?”徐迟询问。   姜聿两根手指搅弄着头发,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想哭,嗫嚅道:“我妈去世之后,就没人关心我是不是辛苦了……”   徐迟看向他,努力分辨他忽然转换的情绪源于何处,但以失败告终。他无父无母,很难理解一般人对已故至亲的怀念。他思来想去,最终伸手拍了拍姜聿的肩膀,就像一个寻常长辈,无关痛痒地宽慰:“好了,你长大了,想要妈妈就自己找一个。”   姜聿:“……”   姜聿以为自己听岔了:“徐兄你说什么了?”   不是,这两个大佬怎么回事?一个一口一个你爸爸,一个商量着要给他找后妈?   “我的意思是……”徐迟可能也觉得哪里不对,他极其不擅长对他人表达好意,生涩之余,只能蜷了蜷手指转移话题,“咳,朱家到了。” 第13章 风灯传信   朱家大院门前有一棵参天槐树,站在树下举首仰望,沉沉压下的槐树冠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门前有槐,升官发财啊。”徐迟听身边人小声议论。   “非也。”姜聿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神神叨叨地摇头,“这分明是大树压门,家无后人呐。”   “你懂风水?”徐迟的目光落在大门高高的门槛上。   门内,已过天命之年的朱老太太领着一众家小缓步行来。   “懂指甲盖儿那么点儿吧。”姜聿掐着手指头比了比,得意吹嘘,“不瞒兄台,小弟行走江湖久矣,左邻右舍皆是数一数二的风水大师,耳濡目染,自然也会背些口诀。这家前屋后栽树啊,那都有讲究的,什么东不栽榆,西不栽桃,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屋顶出树,必出寡妇……”   周岐靠在槐树树干上,叼着根干草棒,伸手又是一记后脑勺:“讨饭就专心讨饭,还学隔壁摊儿的算命瞎子坑蒙拐骗!我说你身上这股子传销气质打哪儿来的,合着是大染缸子里浸出来的。”   “别老拍人脑壳!”姜聿吱哇乱叫着躲到徐迟背后,瞪着圆眼睛,泫然欲泣,“我有什么办法,流浪也要资本支撑的,总要学些特长安身立命的,我一没偷二没抢的,算命怎么了……话说哥,我好奇很久了,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逮进去的?”   小家伙转移话题的能力堪称优秀。   周岐的那身囚服时时刻刻都在强调其来历,一路上饱受注目礼,他靠了一声,冲姜聿比了个中指:算你狠。   姜聿很谦虚,微笑着收下。   从始至终,周岐与徐迟全程零交流。   再次进入魔方,参与者换了一拨人,这些人的脸上虽然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恐惧,但尚算镇定,显然或多或少都有相关经验,姜聿由此推测——这拨人可能都出了新手村。   至于为什么打乱重组后他们三人仍能碰上,那就只能用该死的缘分来解释了。   “啊,我有点想念任姐。”路上,姜聿还一直惦记着他的塑料姐妹花。   “今洪水肆虐,饥荒横行,民不聊生,朱家世代矜贫救厄,乐善好施,理当略尽绵薄之力。诸位同胞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热水饭食已备下,快些进来歇息吧。”   朱老太太身穿绛紫色软缎,上绣铜钱图案,一头鹤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此刻虽声音洪亮笑得和善,但从那张脸上深刻的法令纹、精明的眼神,以及子女下人对其毕恭毕敬的态度可以看出,平日里她应该是个严肃持重不苟言笑的老人家。   没搞清楚规则前,众人讷讷不敢言。   “哎呀,都呆头鹅似的傻站着做什么?风怪大的,还不赶紧进来?”搀着朱老太太的一名女子叉腰催促,她嗓子尖细,瓜子脸天鹅颈,高额杏目盛气凌人,看上去有些刻薄。   说话也刻薄:“怎么着,来吃白食还得三催四请啊?”   “弟妹,你客气些。”站在老太太另一侧的女子低声提醒。   “姐姐,我已经顶客气了。平时我就是这样说话你又不是不知。”弟媳妇拨弄着发簪上的穗子,瘪了瘪嘴,“娘身子不好,我这不是怕她见了风,晚上又咳喘吗?我听着可心疼了。”   朱老太太闻言,弯起眼睛拍拍她的手,宠溺与偏爱摆在明面儿上:“蓉儿孝顺,又心直口快,老二常年不在家,大当家的你就多担待些。”   那位姐姐的神色黯淡下来,绞着帕子不再说话。   徐迟的目光在那对妯娌面上来回逡巡,觉得颇有意思。   众人唯唯诺诺地进了朱家。   忙里忙外给客人安排食宿的是那位不受待见的姐姐——朱家大媳妇闵氏。   朱闵氏穿着湖绿色对襟常服,鹅蛋脸,两弯罥烟眉,一把纤细骨,看人不敢直视对方眼睛,说话也细声细气,瞧着异常温婉柔弱。   徐迟在旁冷眼瞧着,发现这家里的下人多半不把她当回事,前脚刚应下差事后脚便乐颠颠地跑去二房听凭差遣,阳奉阴违攀高踩低的事儿干了不少。   这一批来的人少说也二三十个,普通厢房住不下,安排的都是大通铺。   一间通铺能睡十个,总共三间。   选床位的时候姜聿说什么也要拉着周岐徐迟同睡,一左一右两个大佬,他睡中间,别提多有安全感。   徐迟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周岐也懒得掰扯,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下了。   日渐西沉,整理完床铺,到了用膳的点,家仆前来唤人。   堂屋内架了几张圆桌,桌上摆着小葱拌豆腐,清炒黄花菜,白面馒头外加腌黄瓜,一桶米粥米少汤多,不见半点荤腥。众人也不敢抱怨,只埋头呲呲溜溜地喝滚烫的米汤。   “家中拮据,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朱闵氏面带惭愧,朝大家伙赔礼道歉。   没人搭理她。   一道山水屏风将热闹的朱家人与客人隔开。   姜聿啃着白面馒头,眼睁睁看白切鸡、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等硬菜一道道从跟前走过,他仰鼻使劲儿嗅两口鲜咸肉香,再低头咬两口馒头,再仰鼻嗅两口……   “别望梅止渴了,再怎么闻,你嘴里的馒头也变不成狮子头。”周岐生生被他这副馋模样给逗笑了。   站在一旁的朱闵氏脸更红了,窘迫难当,支支吾吾地想解释什么,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夫人你别管他们了,也快来吃吧!”朱家大儿子朱逍大步转过屏风,要将闵氏拉回去。   那朱逍生得器宇轩昂,浓眉吊眼,自带一股骄纵劲儿,连个正眼也不愿施舍给这帮蹭吃蹭喝的难民。   “等等,我……”   “是啊姐姐,娘在等你呢。”苏蓉也拖着绯色的裙摆款款前来,这位朱家二媳妇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与闵氏大相径庭。天气并不热,但她身上的衣料却少的可怜,雪白的颈子和腕子都露着,腰肢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她搡开朱逍,装得妯娌情深,热络地拉住闵氏的腕子,“姐姐我跟你说,今日有你爱吃的四喜丸子,冷了就不好吃了,这帮小碎催自个儿长了嘴也用不着你喂,你守着做甚……”   闵氏被她连劝带嗔地拖走。   “呸!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姜聿低声啐了一口。   他旁边,徐迟捧着碗发呆。   那粥刚从大锅里舀出来,能把人烫掉一层皮,这人十指指尖都被烫得由白转红,却无知无觉。   “喂,想什么呢?”周岐唤了一声。   徐迟明显被惊了一下,眼珠一转回过神,放下粥碗:“没什么。”   周岐看他把烫红的手指按在后脖子上降温,内心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你想吃?”周岐探过身子,表情戏谑,“想吃什么,哥给您弄来?”   徐迟垂着眼睫,八风不动:“没有。”   周岐坏嘛,就诈他:“那你流口水干什么?”   徐迟动作一僵,勉强克制住下意识想去抹嘴角的冲动。   “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周岐夹了根腌黄瓜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不知道你,反正我挺馋的,这些天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尤其那个清蒸鲈鱼啊……”   徐迟黑沉沉的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他这么看人的时候浑身都散发出无声的谴责,周刺头居然有点怵:“怎,怎么了?”   徐迟轻轻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周岐:“……”   逗他两句而已,脾气这么大的吗?   “欸?迟哥就这么走了?他一口都没吃呢!塞个馒头也总比饿着强啊……迟哥!”   “行了,甭叫魂了。”周岐的脸色也不大好,“回头你揣两个馒头带回去,他要是不吃,饿死了算你的。”   “?”姜聿懵了,“不是,关我什么事儿?”   胡乱喝了点粥,周岐出来,在门口撞见徐迟,他倚靠廊柱,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下巴到脖子绷出好看的线条。   周岐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琢磨着应该开口说点什么。   其实他就想问一个问题,你的击剑哪儿学的?   但他直觉徐迟不会告诉他,事实上,他可以肯定,不管他问什么,徐迟都不会如实回答。   这人身上戒备的痕迹太重,拒人于千里之外。   夜风微寒,空气中有股奇异的香味,来自门外那棵正处开花期的老槐树。   没想到先开口的是徐迟,微抬的下颌到滚动的喉结,流畅的线条轻轻一滑:“你有话想说?”   周岐摸摸鼻子:“很明显吗?”   “明显。”徐迟点头,“一整天了。”   是的,周岐这一整天都有意无意地围着徐迟转,离得近了就拿余光瞟,离得远了就竖起耳朵听,欲语还休的,能把活生生一个爽快的直男给折磨死。   “咳。”周岐撸了一把寸头,拿下巴指了指徐迟,“那天在三号剑道,是你吧?”   “是我。”徐迟并不否认。   周岐:“后来你跑什么?”   “没跑。”徐迟难得有耐心解释这些实在称不上事的小事,“只是掉线了。”   极限就到这里,再往深了讲为什么掉线他就要烦了。   所幸周岐也没追问,转而问:“你打败我的那一招,跟谁学的?”   呼——憋了一天总算给问出来了!   他有点紧张,看向徐迟的眼神里莫名多了点期待。   ——这人跟上将有关联吗?他们都姓徐。   ——上将即使亡故,他也迫切想了解所有能跟对方扯上关系的人或事,随便什么,都可以。他的记忆不全,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来感恩与缅怀。   “忘了。”   可徐迟这么回答。   “忘了?”周岐瞬间卡了壳,巨大的失落席卷而来,他犹不死心,对暗号似的追问,“那你知道击剑的灵魂是什么吗?”   徐迟侧目,看傻子一样蹙眉看他。   两人眼对眼,半晌,徐迟冷淡地道:“周先生,你要是想深入探讨有关击剑的话题,不妨等我们出去之后再聊。”   “……”   众人陆续吃完,朱闵氏不放心,前来叮嘱:“想必你们来的时候成婆就叮嘱过了,赤村的规矩,一不得半夜出门……”   话刚说一半,苏氏磕着瓜子打断她:“甭听那个死老太婆胡诌!就赤村这个小破地方,还立规矩?真真是笑死人了,也就你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闵氏声气不足地反驳。   “子不语怪力乱神。夫人多虑。”朱逍握住闵氏窄肩,安抚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房歇息吧。”   他说着,拢了拢闵氏的衣襟,抬头张望一阵,迅速低下头。   周岐捕捉到这个抬头的姿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肯定有什么很重要但被他忽略了的东西,先前徐迟也是盯着那个方向瞅了很久。   只见廊上挂着一排风灯,风灯由红色桐油纸糊成的,半透明,灯肚上绘美人,灯里燃香油。   抱着此灯必有猫腻的心情细看,还真让周岐发现了猫腻!   最边上的一盏风灯上,缠了一条绯色的丝绸。   绯色……   周岐扭头,正瞧见身穿绯色衣裳的苏氏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住闵氏的背影,她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冷哼一声,缓缓扯出一个顾盼生姿的媚笑。 第14章 小神婆   朱家人陆续离席,余下几个洒扫婢女收拾堂屋。   徐迟与周岐立在门口,一左一右,俩辟邪的门神似的。   不多时,屋内传来惊疑不定的呼声:“靠,你怎么知道?”   “神了神了,你真姓姜?”   “真在家里排行老二?”   “天呢,小神仙,你这么厉害,也给我瞅瞅呗?”   “我先来我先来,我就问一句,我能活过明天吗!”   众人熙熙攘攘围拢成一个小圈子,姜聿在里头发出强烈的质疑:“不对,少装神弄鬼,你肯定认识我!”   “怎么,小哥哥你很出名吗?”   圈子中央传出清婉娇甜的嗓音,令人联想到黄鹂鸟或者小提琴。   周岐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近张望。   “名气肯定跟那些明星没法儿比……”只见姜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投降,“得得得,我就是一普通人行了吧?”   “小哥哥你不是普通人哦。”坐在桌上晃荡着两条小细腿的女生故弄玄虚地摇了摇食指,“等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就很厉害啦,真正一夜暴富的那种。”   一夜暴富这四个字太有魔力了,众人瞬间化身柠檬,投来又酸又慕的目光。   一跟钱挂上钩,姜聿的面色就不大自然,伸手拨拨头发盖住半边脸,干巴巴地笑:“那就借你吉言咯。”   神秘女生弯起月牙般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上还穿着私立高中的校服,头发染成一种挑战人认知的颜色,乍一看是绿,看久了是蓝,绿中带蓝,蓝中又掺着点绿,灯光下时而绿时而蓝,变幻莫测,与她的神婆气质搭配起来简直浑然天成。   此刻小神婆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越过人群朝周岐的方向看来,目光陡转犀利。   周岐注意到她视线的落脚点并非自身,而是他身后的徐迟。他玩味地摸了摸下巴。   只见女同学伶仃瘦削的两条腿一晃,跳下桌,拨开吵着闹着递手过来让她看相算命的人,径直走到徐迟面前,仰起小脸仔细端详。   被盯的徐迟:“……”   这突然多出来的女娃娃是谁?   “同学。”周岐乐得看热闹,吆喝起来,“你要给这位叔叔算一卦吗?”   众人添火加柴,纷纷附议。   “算一个,算一个。”   徐迟注意到女娃娃非同寻常的表情——她很震惊。   “你……”女生蠕动嘴唇,深深蹙起的眉头如一道海沟,小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   徐迟挑起眉。   “你不是早就……”   徐迟心里升腾起不妙的预感。   “你,您为什么……”   没等她组织起语言,徐迟先发制人夺取话语权:“你叫什么,小姑娘?”   “冷湫。”女生迅速回答,她对上那双与老相片里一模一样的眼睛,醒神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又重复一遍,“我,我叫冷湫。”   “你姓冷?”徐迟抓住那不大常见的姓氏,问,“冷明珏是你的……?”   “是,是我母亲。”冷湫压低了嗓音,“我见过您,上将。我妈她保存了您许多照片。”   徐迟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同样降低音量,说起悄悄话:“那么我希望你现在开始能记住我的新名字,冷湫同学,我叫徐迟,请多指教。”   冷湫受宠若惊,下意识想立正站好敬个军礼,刚歪歪扭扭地摆好姿势,徐迟掰过她即将在胸前握拳的手,握了握,使了个眼色。   冷湫年纪小,心眼却多,意识到对方不想也不能暴露身份,立刻切换自如地把神婆气质装起来,朗声道:“先生,您的面相非凡人所能轻易勘破,我只能说点浅之又浅的皮毛,您看对不对。”   徐迟配合着含笑点头。   “先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但志同道合者众多。”   徐迟摸着颈间黑绳,唔了一声:“可以这么说。”   “先生平时作息规律,早六点起,晚十点睡。”   徐迟:“那是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了。”   “先生喜洁,口味清淡,哦,对了,尤爱吃鱼。”   徐迟:“……”   徐迟回答前莫名瞟了一眼周岐,刮了刮鼻子:“差不离。”   周岐探究的眼神一直在二人之间逡巡徘徊,听到回答时露出了然神情:原来冲冠一怒竟为清蒸鲈鱼啊!   “哇,小神仙连别人喜欢吃什么这种细节都能算出来!太神了!”众人越发大惊小怪了,甚至开始怀疑起徐迟是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儿。   她也只知道这些细节。徐迟心想。   配合着演完,徐迟无意停留,转身离去。他乏了,生物钟告诉他现在快十点了,他需要睡眠。   冷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大通铺的门口,目送他进去后又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进了隔壁。   周岐与姜聿后脚回来,拌了两句嘴,也跟着上炕入睡。   “那个小神棍肯定在哪里见过我!”姜聿直到阖上眼睛,还在嘀咕冷湫的事。   不知是否是到了夜晚的缘故,人的视力在黑暗中急剧退化,鼻子的灵敏度则显著提高。   空气中的槐香愈发浓烈。   无形中,粘稠的香气钻入鼻腔,灌满嘴巴,霸占每一个充盈的肺泡。   徐迟被这股异香冲得头昏脑胀,在疲惫的识海即将关闭之前,他陡然一惊,逃出迷离的境地。   不对,槐香有问题。   浑身的骨头突然间软得不可思议,光是完成坐起身这个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动作都令徐迟出了一身冷汗。   十几人的大通铺里一片阒静,身边的姜聿发出绵长规律的呼吸声,推他也没反应,睡得很熟。   这本身就不正常。   徐迟从小在部队里长大,漫长的军旅生涯告诉他,睡着后不打呼噜的男人比国宝还珍稀。   他的好友周行知中尉甚至这么开玩笑:除非变成一具尸体,或者一棍子把我打成昏迷,否则别想阻止我在寝室的打呼比赛中蝉联冠军。   周行知……   徐迟用力抹了把脸,庞大的睡意再次汹涌袭来,半梦半醒间他咬破舌尖,尝到血腥味的同时,剧痛带给他短暂的清醒。   于是他看见了撑着膝盖蹲在自己脚边的人。   那双眸子褪去平日里的嬉笑,在昏暗中冷冽犀利得惊心动魄,如同淬着寒芒的剑。   徐迟喉结一滚:“周……”   “嘘!”周岐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迟短促地挑了挑眉。   周岐冲他勾勾手指,让他过去窗边。   徐迟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压根没力气动。   他这会儿还能保持清醒已经是极限。   周岐啧了一声,俯身过来,双手从腋下穿过,将人架起来,拖到正对着床位的窗边。   他做这些也很吃力,从耳边粗重的喘息声就能听出。徐迟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泛酸水,到底是年轻人,底子摆在那儿,遭得住消耗。   窗户纸糊的,一捅就破。   徐迟从孔洞里看出去,正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头蒙披风从拱门鬼鬼祟祟地进来,提着裤子一路小碎步奔跑。   徐迟眉眼一沉:“是朱逍。”   周岐点头:“都下半夜了,你猜他从哪里回来?”   徐迟静了一会儿,说话没什么特别的起伏:“朱老太太的二儿子常年在外跑商。”   “而二媳妇苏氏生得虽不如闵氏端庄大气,但胜在性格孟浪,兼空闺寂寞,无处排解……”周岐迫不及待接话,语带玩劣,“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对狗男女,干柴遇烈火,朱闵氏被绿了。”   “嗯。”   “风灯上系着的丝绸肯定就是今夜偷情的暗号!”   周岐推测,等了半天,身边寂静无声,他探头去看,徐迟已经撑不住,垂着脑袋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已经撑到极限了?   周岐默默待了会儿,伸手捏住那尖削的下巴,用拇指粗鲁地擦去对方唇边鲜红的血迹。   咬舌头这一招可太狠了。   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对别人是不是更狠?   周岐捻了捻手指,徐迟的嘴唇,皮肉是温的,血是凉的。   那老槐树的香气仿佛是什么强效麻醉剂,捱到此刻,饶是体力一流的周岐也是困倦异常,力气被抽空,眼皮直打架。月光迷蒙,视物重影,眼前有好几个徐迟。   太瘦了。   最后,他垂落的目光落在徐迟凸出的后颈骨上,那一截折起的弧度看起来那么脆弱优柔,跟它主人的气质简直南辕北辙。   爱吃鱼可不行,光长智商不长肉……   鬼使神差地,周岐挣扎着抬起胳膊,揽住那双嶙峋但平直的肩膀,掰过那颗不近人情的脑袋,轻轻安置在自己肩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终于完成什么神圣的使命,松了口气,靠墙阖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冷湫:麻鸭!我妈的初恋小情人儿诈尸啦! 第15章 近乡情怯   第二天,东方渐露鱼肚白,徐迟在坚硬的炕上第一个醒来。   他掀开被子,双腿一荡下了床。   姜聿与周岐皆安安稳稳地睡着。   徐迟的目光在周岐的睡脸上多停留了两秒,昨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后来必是周岐将他搬上床的。   这么一看,此人变得顺眼不少。   事实上,当周岐闭上那双眼睛,他严峻或几乎是好勇斗狠的容貌就得到了适量的缓冲。   如果再把那条断眉的缺憾填补上,这张脸就会产生一种不知从何得来的熟悉感。   徐迟又一次检索记忆,仍是徒劳无功。   正发呆,周岐猝然醒来,两人一站一躺眼对眼片刻,都没缓过神来。   “啊!”这时,姜聿突然一个打挺惊坐而起,深吸一口气猛锤胸膛,“我我我我晚上好像被魇着了!想醒怎么都睁不开眼!是不是撞鬼了?啊?是不是?好恐怖啊,我他妈的以为我快死了……”   “是啊,鬼都坐你身上了你也不知道醒。要不是我,你都死一万遍了。”周岐打了个呵欠,这是个嘴上占便宜一刻不得闲的主,还特爱捉弄胆小鬼,怎么恐怖怎么编,“那女鬼长得老吓人了,舌头有这么长,肚子有这么大,口水流得有这——么——多——她从门口进来,挨个挨个地闻,闻到你的时候就走不动道了,年轻伢细皮嫩肉,肯定好吃……”   “妈呀!周岐你只驴!就知道吓人!”姜聿吓得都口不择言了,猫着腰直往被子里钻,像只遇到危险就知道把头埋进翅膀的鸵鸟。   周岐拍着炕,哈哈大笑。   再抬眼,徐迟已经出了门。   冷湫守在门口,手握树枝蹲地上写写画画,见徐迟出来,立马扔了树枝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地上画的东西全部抹去。她的发色在阳光下绿莹莹的,很有活力:“早啊徐上……徐叔叔!”   徐迟如寻常那般颔首示意,反应实在算不上热情。   唯独冷淡的眉眼罕见地柔和下来。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他无视女生跃跃欲试想冲上来攀谈叙旧的眼神,脚下不停,与其擦肩而过。   冷湫待在原地,明亮的眸子里涌现失望。   遇见故人的孩子,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只可惜,场合与时机都太糟糕。   且一时间……徐迟双唇被绷紧的肌腱拉直,不得不承认,他被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所支配。类似于远游之人的近乡情怯。他拒绝主动去打探故人的消息,哪怕身份足以提供准确消息的人就近在眼前。   他怕听见什么对他来说可能称不上友好的信息。   尤其是关于冷明珏。   当初她与父兄决裂离家出走,及至于后来亲手射杀疼她宠她的兄长,全都是拜他所赐。   这种遗憾哪怕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分毫。   他能做的,只有远离她,远离她的孩子。   徐迟这一消失,直到大家伙吃完早饭才回来。   姜聿围着他乱转,嘘寒问暖。   “哥你昨天晚上就没吃,饿不饿?”   “早饭也错过了,我给你留了两个馒头。”   “多少吃点儿吧哥,保命要紧啊!”   徐迟显然觉得他聒噪,不得已开口应付:“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   不远处,冷湫独自坐在门槛上,时不时投来热切的目光。   关注对象是徐迟,徐迟却不为所动。   周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意思。   正吃饱了搁院子里晒肚子,两位婢女愁容满面地打主屋里出来,边走边议论:“你真的到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找过了,连床底下都看了,人影儿都没有!”   “昨儿睡之前,我还去房里挑过灯芯,那时候还在呢。”   “是啊,真奇怪。”   “两位小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姜聿的注意力瞬间从馒头上转移,八卦地凑上去,“谁不见了呀?”   他顶着张幼齿童颜,极具欺骗性,除开任思缈,能唤起绝大多数雌性动物的母爱。   那两位小婢女一看他那巴巴的笑脸,心就软了,一人一边扯弄起他的头发来。   “偷偷告诉你啊,二夫人失踪了!早饭之前就找不到人影了。”   “是的,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人掳去了。”   苏氏失踪?   徐迟与周岐对视一眼,第一反应是那对狗男女趁夜私奔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满整个朱家。   一时间人心惶惶,朱老太太与闵氏坐镇堂中,遣家仆四处寻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近晌午,无人带回有用的消息。闵氏一介弱质女流,朱老太太病后刚掌家不久,六神无主之下竟急得低声抽泣起来。朱老太太强撑病体,疾言厉色:“哭什么哭?遇见什么事儿就只知道掉金豆子!人只是不见了,又不是死了!”   朱逍睡到日上三竿才出房门,溜达到主屋,见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不免出声询问:“怎么了,一个个摆着张奔丧脸?”   闵氏抽抽搭搭地与其说明原委,朱逍顿时惊掉手中茶杯,面色大变。   “夫君?”闵氏察觉异样,温温柔柔地拿手帕替他拭汗,“夫君你怎的出这么些汗?可是起来穿得多了?”   朱老太太瞧出一点端倪,冷声道:“蓉儿失踪,老大你可是知道些内情?”   朱逍不答,粗暴地拍开闵氏的手,转身撩起长袍,拨开众人,急急忙忙往外狂奔。   “夫君,逍哥哥你去哪里?”闵氏不明所以,提着裙摆跟上,“夫君等等妾身,妾身与你同去。”   于是朱家人一拥而上,全都跟去察看。   NPC们一个个都演得如此真情实感,徐迟这群特邀观众当然不能不赏脸围观。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后院的人工湖,来到一间上了锁的大屋。大屋外有铜鼎,鼎内烧着三炷巨大的香,今日无风,三道笔直的烟雾直冲云霄。   “夫君,你来祠堂做什么?”闵氏有些畏缩,她向来不喜欢来阴森森的朱家祠堂,平日里除了老爷忌日,她几乎从不踏足此地。   朱逍这会儿压根听不进旁人的话,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开锁,他汗如雨下,戳了老半天,愣是对不准铜锁的锁眼儿。   “没出息的东西,还是我来罢!”老夫人每个字音里都透出恨铁不成钢,她狠狠踹了一脚长子的屁股,劈手夺过钥匙,开了门,头一个踏进去。   徐迟眼皮一跳,预感到即将有事发生。   “哎呀我的乖乖!”   朱老太太一声呜呼哀哉,不知在门内看见了什么,忽然两眼一翻,往后仰倒,撅了过去。   “老夫人!”   “阿婆!”   “娘!”   混乱中,闵氏伸手接住朱家主母,两人跌作一团。   场面一时失控,顿时人仰马翻。闵氏打绰约人影中瞧见装着祖宗排位的大小神龛,目光缓缓下移,触及染血的蒲团,凌乱的衣衫,以及一只她亲手做的暗红绣花鞋。   “啊——”她忽然惊叫出声,面若金纸,食指颤抖着指向前方,“蓉……蓉妹……”   朱逍后脚进门,如遭雷劈般钉在原地,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地急急后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眼也失了神采,似是惊吓过度。   周岐徐迟冲进祠堂。   只见飘荡的灵幡之间,横亘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绯色衣裳被撕扯成碎布条散落各地,尸身的完整度极低,主躯干上遍布深刻的刀痕,东边一只手臂,右边一条腿,头颅滚落至门后。   阴暗的祠堂内有股久不见光的霉味,混合了浓烈的血腥味与香火味,有人捏着鼻子呕吐起来。   徐迟与脚边那颗头颅面面相觑,苏氏惊骇的杏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她凌乱的发髻上,插着一只新鲜的槐树枝,乌黑的发间,点缀着零星白槐。   奇异的槐香冲破血味,丝丝缕缕侵入鼻腔。   头颅旁边,躺着一把劈柴的砍刀,砍刀卷了刃,一半是锈,一半是血,刀柄上缠着一绺颜色浅淡近乎于棕的长发。   大家仍处在震惊中。   乳母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把刚刚十三岁的朱家孙女拉走。   现场一片寂静,仿佛被按下静止键。   突然,朱逍毫无征兆地暴起,扑来捡了柴刀,转身就要去砍跌坐在地面无人色的闵氏。   “啊!”闵氏抱头尖叫,惊吓不已,边躲避,边护着怀里昏厥过去的朱家主母左躲右闪。   “不关你的事你起开!”朱逍双目赤红,宛如走火入魔,他喘着粗气,砍刀指向不省人事的朱老太太,“人一定是这老不死的命人杀的,她就是个没人性的老鬼妇!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今天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替我,替蓉儿报仇!”   “可老夫人,老夫人是你亲娘啊夫君……”闵氏一介弱质女流,被强悍的丈夫一把推出去老远,又卑微地爬回来,抱住朱逍大腿哭着阻拦,“逍哥哥,你醒醒,你疯了吗?万万不能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弑母之举啊!”   闻言,朱逍动作一滞,癫狂的面上慢慢浮现讥诮之色:“你唤谁逍哥哥?”   闵氏不解,抬起苍白的鹅蛋脸,睫毛一颤,泪水就淌下来。   朱逍弯腰,恶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说,谁是你的逍哥哥?”   “逍……夫君……”闵氏被掐得生疼,蹙起眉毛,泪珠大颗大颗滚下,“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颤抖的声线里透出绝望。   “别装傻了贱人。”朱逍却不肯放过她,似是厌恶极了长久以来的虚与委蛇,终于撕破脸皮狠狠甩开手,凉薄地嗤道,“从始至终,我只作一人的逍哥哥,你算哪根葱?” 第16章 爱是一道光   闵氏面上闪过一瞬的错愕,她湿润无措的眼珠缓缓转向地上那一滩骨渣碎肉,突然如失了生气的木偶,歪着头,气若游丝道:“夫君怎知弟媳在宗祠?”   “我怎知?”事已至此,索性破罐子破摔,朱逍狰狞地笑起来,“我怎知?我隔三差五夜里去寻蓉妹,你作为枕边人,别跟我说竟一点不知?”   自揭阴私,全场哗然。   “嘶……”周岐捧住腮帮子,凑来与徐迟交头接耳,“这狗血剧情看得我牙疼。”   徐迟略微后仰,与耳边那股温热的鼻息错开,半晌才点头评价:“渣男无德。”   闵氏如遭雷殛,瘫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泪水晕开皮肤表面的妆粉,显出两道黯淡的泪沟:“你……你们……”   “收起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你与老鬼妇就是一丘之貉,联手拆散我与蓉妹,我忍你们多时!”朱逍对着发妻啐口唾沫,状若癫狂,“现在蓉妹没了,我再没什么好忌惮的。看好了,我先送老不死上天,再一纸休书休了你!我倒要看看,这朱家到底谁作主……”   “放肆!反了天了!”一声暴喝打断了他,朱老太太不知何时醒转,醒来便听到这么一句杀人诛心的混账话,当即怒火暴涨,不顾病体跳起来,指着朱逍的鼻子骂,“小王八犊子说什么,有本事再与我说一遍!”   “娘你怎么……”   朱逍再怎么失去理智以疯装邪,多年来对老太太的畏惧却是刻在骨子里的,登时吓得哐当一声丢了凶器,连退数步。   扭头想逃,却被几个家仆截下。   “孽障!偷偷摸摸犯下家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敢如此堂扬?”老太太在这个家里积威久矣,举手抬足间威仪毕现,人只要往那儿一站,场子立马就稳住了。她铁青着脸,厉声呼喝:“朱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来人,把大少爷拖下去关进柴房,此事谁也不许声张!”   家仆们刚还在犹疑,这会儿辨清形势,立马蜂拥而上,将骂骂咧咧的朱逍五花大绑。   “朱家亡了!早亡了!老鬼妇,你杀人,你害死了蓉妹,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朱逍声嘶力竭地咆哮,脸贴着地被硬拖下去,石板地上留下一长条蜿蜒的血印子。   “剩下的人过来收敛二夫人的遗体,择日便入棺下葬。”朱家主母在关键时刻从悲伤中强行抽身,雷厉风行地嘱咐相关事宜,“葬礼由大当家的一手操办,账房支取银钱需提前向我递交明细,入土为安前谁也不许泄露风声给苏氏娘家,等事情一过,只说苏氏不守妇道与人私奔。另外,寻一匹最快的马,通知遥儿让他火速回家。”   安排妥当,这位老妇人便如回光返照后迅速颓败的临终病人,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她梗着脖子,在婢女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去。   “一不得半夜出门。”这时,失魂落魄的闵氏喃喃出声,“半夜出门,猛鬼傍身。”   ====   当天夜里,所有人做了同一个梦,梦里,旋转的魔方给每人分发了纸笔。   纸上有一行小字。   ——谁杀了苏蓉?   早上醒来,大通铺里少了好几个人。   徐迟立时爬起,奔去隔壁,见冷湫正安然无恙地宽慰着小姐妹,便又转头退出来。   早饭后,失踪的那几个人出现在朱家祠堂,尸体被剁成几段,残肢散落各处。   对此,朱家上上下下视若无睹,只专心操办苏氏的葬礼。   对他们来说,好像只是死了几只鸡或者几头猪,议论两句都嫌浪费了口水。   “死法跟苏蓉一模一样。”   人工湖旁的小亭子里,周岐面沉如水,有一下没一下掰着馒头屑投喂湖里的金鱼。   “看来这一关的规则就是猜凶手是谁,猜对过关,猜错了就嗝屁。”   姜聿这会儿想起那几人死不瞑目的惨状仍是一阵恶寒,后怕得不行:“不瞒你们说,我填答案的时候涂涂改改了大半宿,差点就见不着你们了。”   徐迟眼珠不错地盯着湖里抢食儿的鱼,问:“你蒙的?”   “是啊,不然呢?”姜聿回忆起高中三年被各科选择题所支配的恐惧,“就凭我的智商,不蒙还能咋的?我倒是想请求场外援助伸手找你们要答案,可我醒不过来啊!”   “那你倒是挺会蒙。”周岐眯了眯眼睛,“近一半的人都蒙错了。”   “实话说,动机还是挺明显的。我要是有朝一日被绿了,小浪蹄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这么些年,我也指不定哪天会失手剁了她。”姜聿抹抹脖子,同时翻了个白眼,“自作孽不可活呗,这事儿我无条件站原配!”   “小鬼是连蒙带猜,那你呢?”周岐双手张开搭在栏杆上,转头又问徐迟,“你看出什么了吗?”   “致命伤在颈部,只有脑袋颈上的皮肉向上紧缩,是尸体众多伤口中唯一有生活反应的。看伤口形状,应该是行凶者从背后偷袭,将刀架在了脖子上,像这样。”徐迟拿手刀大概比了比。   周岐点头:“再持有充分杀伤性凶器的情况下,还挑准人体最脆弱的要害下手,说明凶手对自己的力量没有太大信心。后来的尸体状态也证实了这一点,凶手原先应该是计划完全分尸泄恨,但最终只割下头颅,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断口边缘毛糙不齐整且有许多试探伤,显然经过反复切割与拉磨,最后刀都砍钝了,没了力气,才作罢。”   “嘶……这得有多恨?”姜聿听得牙齿直哆嗦。   他哆嗦的点其实是,面前这两人都不是专攻医学领域的人才,分析起尸体跟杀人手法来却头头是道,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他们很有经验,至于是关于什么的经验……姜聿默默地将自己的意识抽离,飘去远方。   “确实,凶手选择分尸这种极具仪式感的……”   徐迟话说一半,停了。   周岐无意间瞥见他滚动的喉结,以及他盯着池塘专注的目光,失笑:“还想吃鱼?你昨天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徐迟看他一眼,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样子,明明还是面无表情,周岐却硬是能解读出装模作样的无辜来。   “什么鱼?”姜聿动了动敏感的小耳朵,“我听到了哦!你们背着我吃烤鱼!”   “我没有。”周岐立即否认,“是这病秧子一个人跑出来吃独食,回来就一身鱼腥味,你闻不见?”   徐迟:“……”   “徐哥?”姜聿难以置信,“说好的患难与共?”   徐迟冷漠:“谁跟你说好?”   “对啊,明明是你一厢情愿抱大腿。”周岐拆台,“老话说的好,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姜聿怒:“徐哥,周岐他又欺负人!”   徐迟严肃地看向周岐。   周岐挑眉。   徐迟:“舔狗是什么?”   “哇……”姜聿愤懑跺脚,“你们两个大渣男!”   闹完,三人各自陷入沉默。   姜聿气鼓鼓地编小辫儿。   徐迟盯着鱼。   周岐盯着徐迟。   “你又来偷我的鱼!”   这时,身后传来清脆明朗的嗓音,三人齐齐转头,亭子外站着一个小小少年,穿着朱红底子银鼠褂,脚蹬小朝靴,扎小辫,坠百岁锁,粉雕玉琢,瞧着十分神气。   少年抱着双臂,不悦地挂着脸:“昨天你捉鱼烤了吃了,本少爷胸怀宽广懒得与你一般计较,没成想今天你还来,还变本加厉带了两个同伙?哼,真是贪得无厌!”   “哟,还会说成语。”周岐挂上嬉皮笑脸的面具,勾勾手指,“小孩过来坐。”   “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少年不屑。   “哦,那你站着吧。”   “……”   少年叫朱文誉,是朱逍与闵氏的小儿子,朱文誉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叫朱文芸,今天十三岁。   徐迟对朱文芸有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长相肖似其母,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朱家主母后头,半天也不见她吭一声,就是个会喘气儿的人形背景板。   跟她相比,朱文誉简直活泼得过了头。   “你姐姐十三岁,那你呢?”周岐看起来挺喜欢这小孩儿的,不停地将那张小脸揉扁了再搓圆,玩的不亦乐乎。   “君子动口不动手。”朱文誉俨然是个小大人,拒绝周岐热情的双手,“我与长姊同岁。”   “十三岁?”周岐上下打量他,持怀疑态度,“你这小身板看起来顶多十岁啊小朋友,家里不给你吃饭了?”   姜聿附议:“难不成朱家观念超前,重女轻男?”   “有可能。”周岐摸起下巴,“平时只看见孙小姐,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个孙少爷……”   朱文誉瞪起双目,为了挽回面子极力解释:“我只是发育的晚!以后我会长得又高又壮的!还有,你们不经常见到我只是因为我,我不大爱出门而已,祖母疼我,怕我出来玩儿伤了自己!”   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啊……   徐迟从旁瞧着,觉得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爸。   天彻底暗下来之前,朱家二儿子朱遥风尘仆仆地赶到家,一进门就趴在媳妇棺材上号啕大哭。此情此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唉,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姜聿真情实感吟起诗来,“爱是绿阴如盖,是碧浪翻滚,是苍松翠柏,是离离原上草,万顷油麦田……”   朱闵氏打门口进来,将新摘的槐树枝轻轻放在棺椁上。她身穿雪白的丧服,淡色偏棕的长发只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垂髻,耷拉着眼帘,无悲无喜:“二弟,节哀顺变。”   作者有话要说:   原配是个芝麻汤圆。   划重点:朱文誉 第17章 相由心生   朱家大院上空,犹如沉重黑色舞台幕布的云层退到一旁,露出黄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袅袅夜风吹得槐树枝沙沙作响,清甜的香气逐渐铺满这方封闭的天地。   哭罢,朱遥拿袖子揩去满脸泪水,直起身。   闵氏奉上茶水。   “多谢嫂嫂。”   朱遥长得与其兄朱逍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小些,气质上也偏文秀。他常年在外与商贾小贩斡旋,自然也有几分生意人的精明,他接了茶,却没喝,转而放在手边,嗓音嘶哑湿润仍带哭腔:“夫人横死,娘亲病重,嫂嫂主持丧事多有操劳,弟弟感激不尽。”   闵氏束手压眉,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认真听。   “只是……”一般“只是”后头才是正文,朱遥射来质询的目光,“只是蓉儿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实在有失体面,那行凶的歹人现可有眉目?”   “歹人?”闵氏面露古怪,像是忌惮什么似的左右瞧瞧,而后以帕捂嘴声如蚊呐,“弟媳死,是因为她坏了赤村的规矩。三大规矩头一条,不得半夜出门。她不信,如今坏了规矩,遭鬼神严惩,何来的歹人?”   她这副神神叨叨畏首畏尾的样子显然触怒了朱二少。   “嫂嫂荒唐!区区迷信之语,骗骗三岁小孩罢了,你竟也当真?简直糊涂!”朱遥拍桌而起,横眉冷对,“妇道人家,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大哥呢?你将大哥寻来,我听他说。”   “你大哥他……”闵氏的表情不大自然,闪烁其词,“夫君这会儿被禁足在柴房,娘说,说……”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怎么说呢,说你亲哥跟你老婆偷情?你跟我一样头上都挺绿?   “这又是犯了哪门子的滔天大罪?”朱遥一回家,碰了一脑门子的糟烂事儿,气得喝光了一整杯茶,朝闵氏一摊手,“你把柴房钥匙给我,我亲自去问他。”   “还,还是不去了吧。”闵氏往后退了退,“我也是为了你好,况且娘说了,没她的允许,谁也不能探望……”   朱遥直觉闵氏推三阻四的态度很是蹊跷,故意加重了语气,施压:“嫂嫂,你要明白,这朱家姓朱,可不姓闵,更不姓章!”   章是朱家主母的姓氏,自从被冠夫姓,同辈亲友渐渐死绝后,已经很多年没人提及朱老太太出嫁前的姓氏了。改弦更张是个逐渐渗透的过程,不知何时起,整个家族才惊觉老太太已然成了朱家明面上的操控者,朱家的头脑与主心骨。   但追根究底,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外人罢了。   朱遥讨钥匙这一招,说白了,就是借机敲打,让底下人擦亮眼,看清楚到底这朱家是谁的朱家。   闵氏默了默,乖觉取下钥匙,双手奉上。   如今存活下来的“借住难民”都心知肚明谁是凶手。   姜聿瞧着表面上柔弱温婉的闵氏,背地里却拿柴刀将弟媳妇砍得七零八落,尾椎骨不禁直往上蹿冷气。   “我有点佩服这个npc的演技。”   “放在外面,天鹰奖影后非她莫属。”   “瞧瞧那逆来顺受的眼神,一点不刻意一点不做作,真的,我都想鼓掌了。”   “多学学吧。”   姜聿周岐二人组在耳边不停地嗡嗡嗡,徐迟叹口气,平移两步远离噪音源。   朱遥取过钥匙也没急着寻去柴房,他深陷苦情男二号的角色拔不出来,硬是不顾众人阻拦,揭了棺材里苏氏身上的蒙尸布。   原来按照当地习俗,未到择定的封棺日,棺材需敞开着,方便所有前来吊唁的亲眷瞻仰遗容。正常来说,死者面容不会拿布蒙上,相反,还要浣发净面梳妆打扮,争取死了也与生前一样,干净整洁地下葬。   可那苏氏死得着实太惨,无人敢碰,草草敛了尸块拿席子卷了,便扔进这昂贵的棺材。   这会朱遥甫一揭开白布,便与一双失神泛灰浸着血的死眼对上,当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狼狈的脸上颜色尽褪。   别说他,徐迟也忍不住撇过了头。   “你见不得这个?”周岐捕捉到他细微的动作。   “见得不多。”徐迟也不否认,“我见过的尸体一个比一个新鲜。”   周岐:“……”   他对徐迟的身份越发好奇。   那朱家二少也非池中之物,被这么一吓竟没被吓跑,原地做好心理建设后又爬了回来,堪称温柔地抚摸起苏氏凌乱的鬓发。围观群众看的那叫个胆战心惊,有人小声吐槽:这朱家怕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发妻如此惨死,着实可怜,朱遥从灭顶的悲伤中缓过神来,怒不可遏,将茶碗杯碟砸碎一地。他声色俱厉,嚷嚷着要求闵氏前去报官,寻仵作来验尸,誓要抓住凶手。   闵氏踌躇了一阵,见他歇斯底里的状态也不敢多说什么,转头下去吩咐家仆连夜赶去报官。   丧妻之痛,痛大伤身,朱遥一通发作完,充血的眼里浮现疲惫之色,他叉着腰在棺材边站了许久。众人都能看出,这位正牌老公是真的伤心。   姜聿又在一旁吟诵起那首关于绿的诗歌。   周岐则哼唱着背景音搭配食用:“我爱你你却爱着他,我的为你的心都碎了……”   徐迟再跨一步,继续与这一对活宝拉开距离,眼珠不错地留心着朱遥的一举一动。   一炷香的时间后,朱遥涣散的瞳孔突然一阵紧缩,他把手伸进棺材,顺着露在外面的一点穗子摸出一只带血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交颈鸳鸯,正面用金色丝线绣了个“蓉”字,背面则是一个“朱”字。   此“朱”是“朱遥”还是“朱逍”,不得而知。   朱遥现还被蒙在鼓里,当然以为只能是他,悲切且怀念地捧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端详,摇一摇,荷包里还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他动作微滞,拉开束口的绳子,倒出里面装着的物什。   ——一只纯银打造、用来驱邪避祸的长命锁。   朱遥握着长命锁,想到什么,脸上登时风云变幻,阴晴不定。   徐迟眉心微挑,这个长命锁瞧着有点眼熟。   这时,方才被打发出去的闵氏回来了,小叔子背对她倚着棺材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二弟,娘唤你问话。”闵氏转达老夫人的话。   不成想这轻柔的嗓音竟唬了朱遥一跳,朱遥啊了一声,仓皇转身,迎面撞见闵氏,连忙慌慌张张地将荷包并长命锁塞入怀中。   “二弟往怀里藏什么东西?”闵氏发问。   “没,没什么,蓉儿的荷包罢了,留着作个念想。娘找我?我这就去。”   朱遥不太敢直视闵氏的眼睫,低头匆匆走出灵堂。   闵氏目送他跌跌撞撞的背影远去,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弯处,她抬起纤细的手指将鬓发捋至耳后,缓缓露出瘆人的微笑,整理着丧服衣领自言自语:“赤村规矩,二不得拾亡人物件。”   “娘,父亲要被关到几时?”这时,一直安静待在闵氏身边的少女难得开口说话。   这句话语调平直,话音清冷,极度缺乏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温度与起伏。   “芸儿乖。”闵氏执起女儿的手,拍了拍,“你先去给文誉送些吃食。放心,等阿婆的气消了,你父亲自然就出来啦。快去吧,别教文誉饿着了。”   朱文芸蹙眉,少年老成的小脸上泄露出一丝鲜活的表情。   徐迟辨认出那是憎恶与鄙夷的情绪。   “小弟爱吃枣泥酥,我这就吩咐厨娘去准备。”   女孩性子内敛,即使十分不喜也不摆在脸上,轻轻拂了娘亲的手,转身告退。   “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周直男评价。   “哪来的懂事呢。”耳边一道清冷的嗓音嗤道,“委屈了,不说而已。”   周岐闻言愣了愣,扭过头去找寻说话的人,但只收获一条笔直如刀刻的脊背。   看完今日份的戏码,徐迟整个人恹恹的,晚饭也没吃就回了大通铺补觉。   冷湫小神仙今日无心看相,徐迟走后,她也扔了筷子起身离席。   “哎小妹妹,别急着走啊。”一只大手陡地压在肩上,冷湫受外力所迫不得不重新坐回长凳上,抬眼望向头顶那团阴影的来源。   ——是上将身边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的囚犯。   “叔叔找我有事?”冷湫装乖巧。   “没事。”周岐撤手,在她身边坐下,大腿翘二腿,笑嘻嘻地指指自己,“就是想你也给我算算。”   冷湫似笑非笑地睨他,单手在桌上弹钢琴似的弹了片刻,为难道:“今日大凶,不宜观相,小叔叔还是改天吧。”   “还有这忌讳?”周岐像是故意找茬的难缠客户,啧一声,“那咱就先不观了,我问你点事儿。”   冷湫眨眨眼,抿起唇,腮边的小梨涡陷进去:“你要打听那位徐先生吗?还是姜聿小哥哥?”   周岐嗤之以鼻:“谁关心姓姜的臭小子。”   那就是另一位了。   冷湫感觉棘手。上将刻意隐藏身份,这人看来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因为照常理来说,普通人应该对隐形富豪姜聿更感兴趣一些,而不是一身病气的徐迟。   周岐刮刮鼻子,凑近,沉声道:“咱明人不说暗话,你俩原先认识吧?”   “我识得天下人,天下人不识我。”小姑娘笑得很有神棍气质,兜兜转转打起哑迷。   周岐耐着性子,问:“他打哪儿来?”   “从混沌中来。”   “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守一方净土。”   “他天生就那副狗脾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看我像傻子么?”   “相由心生。”   周岐:“……”   要不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他可能一拳打飞这个不说人话的丫头片子。 第18章 上天的祝福   冷湫回来时遇见徐迟,他正孤身站在院子中央,低头研究着铺满月光银辉的大地。   自感不受人待见,冷湫也没搭话,默默往通铺里走。   徐迟却在身后叫住她:“跟我聊聊吧,冷家小姑娘。”   “哎好。”冷湫立马没骨气地折返,同时欣喜若狂地蹦起来,“徐叔你特地等我吗?”   “是啊。”徐迟语气里带上显而易见的笑意,他指了指不远处,两人朝小石桌走去。   冰凉的石凳使人清醒,冷湫开始紧张。   她面前坐着的人,曾经是帝国利刃救赎兵团的最高军事指挥首长,多次在残酷的反侵略战争中带领天合军队突破重围,驱除外敌,收复河山,他曾经是年纪轻轻便令敌军国闻风丧胆的铁血上将,是一代军官的信念与梦想,是国民的光与希望。   而现在,他被从国家历史里恶意抹去,被人抛弃,被人遗忘。   冷湫奔腾的热血刷地冷却起来,她垂下头,厚重的刘海遮住愤怒的眼睛。   “你多大了?”   “再有两个月就十七岁了。”   “哦,上初中?”   冷湫飞快地抬头看了徐迟一眼,不安地转动眼珠,看向一边:“其实我,我没上学了。”   “嗯?”徐迟的目光停留在她那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校服上,“那这身……”   “衣服是我以前抢的几个小太妹的。”冷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穿这身摆摊儿算命的话,别人更容易上钩一点,因为觉得上好学校的学生妹大概率不会骗人。”   提到骗人,徐迟蹙起眉头:“你认识姜聿?”   在上将面前冷湫没胆子撒谎。   “当然认识!他那蹩脚的伪装只有脸盲才认不出来,他可是姜大茂大老婆生的耶!”小姑娘抱起双臂,对待业务很认真的样子,“三年前赌王姜大茂突然辞世,他有四房老婆,两个儿子五个女儿,这还不算上私生子,其遗产分配问题一直都是社会热点话题,我曾经在花边新闻上见过姜聿小时候的照片,跟现在比起来,变化不算大。”   “只是在新闻上瞥过一眼?”   “嗯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徐迟面露狐疑,“我现在瘦得脱相,外貌已与当年有很大的不同,且再怎么变化不大,几年甚至二十年过去,当初只是瞄一眼照片,你是如何迅速认出某个人的?难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啊,徐叔你发现了盲点。”冷湫咯咯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瞒你说,只要是我见过的人,我就会记得他们,每一个都记得。当我站在公交站站牌下,看见那些陆续下车的乘客,我就能记起自己见过他们的时间和地点:有的是前天一起搭过同一趟地铁,有的是十年前在学校操场上一起跑过步,有的可能是在快餐店吃饭时坐在隔壁桌,有的可能在银行抢劫案的监视录像上看过,唔,这也是我众多谋生手段中的一项。无论这些人的容貌变了或老了、化了妆或换了发型、蓄了胡子甚至注射了肉毒杆菌或植入硅胶,我都还是认得出他们。这种能力是上天对我的祝福。”   徐迟消化了一阵,试探着问:“你曾经去检查过吗,不好奇自己为何会与众不同吗?”   “检查过。”冷湫回答,“有些心理医生想给我贴上阿斯伯格症的标签,你听过吗?就是‘天才孤独症’,据说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患有这种病。其他医生则认为我有轻微的脑部损伤,使得大脑中负责辨识面孔的梭状回试图拼命补偿。但有一个比较聪明的医生,我很喜欢他以及他作出的解释,他最后陈述说我的大脑会自动储存每张脸孔的独特性,犹如计算机储存DNA编码的十一个数字一样,他问我,既然计算机可以,人脑为什么不行?我被他说服了,所以这根本不是病,是礼物。”   人对于未知事物总是充满恐惧,冷湫幼时肯定也曾因为这过人的本事而被视作异类,但她现在看起来很好,这就行了。   “是的,很高兴你能坦然接受它。”徐迟放下那点担忧,十指交叉搓了搓,“明珏想必也引以为豪,她一直说将来想生个女儿,她的愿望成真了。”   冷湫的笑颜凝固。   徐迟内心升腾起异样的直觉,轻声问:“冷湫,你的父亲是谁?”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在脑海中筛检合适的对象,但并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选。   “我没有爸爸,徐叔。”冷湫的情绪明显低沉下来,“应该说,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我妈只是在庞大的基因数据库里给我随意挑选了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我料想他肯定很笨,不然我的学习成绩不会那么差。”   徐迟难掩震惊,但这确实又像是冷明珏会干出来的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小姑娘。   “她是个很偏执的人,对吧?”冷湫黄鹂鸟般的嗓音浸满悲伤,“你知道的,她会不择手段完成一切她想完成的事。”   那一瞬间,糟糕的预感猛然膨胀,徐迟希望她不要把话说下去,希望她立刻停止。   但声音还是穿透绝望的耳膜抵达大脑皮层——   “包括死亡。”   =====   晚上,诡异的槐香如约而至。   既知这香气不会将人毒死,还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徐迟就不再分神管它,任凭阴暗晦涩的意识被拉入迷离之境。   来到朱家的第三天,徐迟睡得极沉,他像是这辈子没睡过一顿安稳觉的可怜虫,不遗余力试图抓住这点来之不易的睡眠时光。   但——   “喂,醒醒。”姜聿双手圈在嘴边做扩音器状,在努力赖床的某人耳边大声咆哮,“出事儿啦!别睡啦!再睡待会儿就直接交白卷啦!”   徐迟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动了动,悠悠醒转。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掺任何杂质,盯住近距离凑至面前的两张面孔。   逐渐,这两张讨人厌的面孔扭曲变形……   “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睡傻了?”周岐有点毛毛的。   姜聿略感不妙:“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类比狠还多一点的狼人,平时看着都挺正常,一旦被人吵醒,就会愤怒变身,成为最没人性的凶猛禽兽。”   周岐:“说人话。”   还他妈来得及翻译成人话?   姜聿咽了口唾沫,拔脚就想溜,然而未及实施,一只手便以雷电不及的速度迎面袭来,揪住他的领子按住他的后脑勺,二话不说就把他脑袋瓜往硬梆梆的石头床铺上砸。   连砸三下,他耳有余震,眼冒金花,扑倒在床上,撅着屁股哀嚎:“他有起床气啊!”   解决一个,那双莫得感情的眼珠又转向周岐。  周岐浑身的雷达都在报警,立马背信弃义:“喊话都是这小子喊的,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姜聿捂着被磕出红印子的额头,嗷一嗓子:“周哥你说的什么屁话!明明就是你……唔唔唔!噢,你顶到我的肺了?!……”   周岐扑过去,拿被子蒙住姜聿的头,一顿乱拳揍老实后言归正传,安抚被愤怒支配的徐迟:“那什么,你先冷静,我们喊你起床确实有正事儿。”   徐迟找回脱缰的理智,盯着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肩颈肌肉,示意他接着说。   那一瞬间,周岐觉得自己逃过一劫,长舒一口气:“朱家又死人了。”   昨晚刚回来的朱遥今天就死了。   死在关押他大哥的柴房里。   而朱逍不知所踪。   怎么看怎么像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小小的柴房外挤满了人,一拨接一拨的人进去又出来,他们的目的与徐迟三人相同,趁着案发现场还没被破坏干净,抓紧时间前来搜集线索,以应付接踵而来的致命问卷。   朱家人现在以闵氏为首,在柴房前围成一圈,也没阻止这群“避难者”的无礼行为。   柴房内干燥逼仄,到处是打斗挣扎的痕迹,并无血腥气。   朱遥的尸首靠坐在柴堆旁,脑袋无力地垂落,下巴抵着胸口被压出两道褶子,脚下有两道拖拽的痕迹,显示曾有人移动过尸体。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握着那只绣着鸳鸯的荷包,右手则呈鹰爪状蜷曲着,手边遗落一根光秃秃的槐树树枝。   “被勒死的。”先前已经就死因讨论过两轮的群众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朱遥脖子上缠绕着一根绣着祥云图案的腰带,腰带的主人系朱逍无疑。   尸身不远处,躺着一只巴掌大的死猫。   地上散落着撞翻的酒瓶与酒杯,经过一夜的发酵,柴房内有股浓烈的酒气。   “闻味道,应该是酱香型。”周岐耸了耸鼻尖,活像只闻到肉味精神一振的大狗,舔了舔嘴唇,“看这现场,应该是昨晚朱遥揣着酒前来与他哥叙旧,途中兄弟俩不知道因为什么爆发了激烈争吵,朱逍人高马大,性情顽劣,怒而杀之!”   “对!”姜聿附议,“朱逍与朱遥二男争一女,兄弟阋墙久矣。今苏蓉已死,朱遥本想摒弃前嫌重归于好,没想到朱逍对他的嫉妒早已根深蒂固,破镜难圆,甚至怒而杀之!”   “或许是兄弟俩喝酒,猜拳猜输了,怒而杀之!”   “也可能是二人就苏蓉更爱谁的问题产生了重大分歧,辩论无果,怒而杀之!”   “女人算什么?男人之间一言不合就可能怒而杀之!”   “对!我之前在新闻上也看到过……”   徐迟太阳穴上的那根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幽幽道:“我现在只想对你二人怒而杀之。”   周岐:“?”   姜聿:“……”   作者有话要说:   徐迟:对周姜这个二人转小团体的忍耐度直线下降!(狞笑) 第19章 兄弟阋墙   周岐哼了一声,心想你打得过我吗你?   但转念一想,这事儿逼较真起来是真的狠。   于是他乖乖闭上嘴巴。   很快,他闻出肆溢的酒香中还混杂着其他气味。他拉起裤脚蹲下,二指拈起酒壶的青花瓷碎片,凑至鼻端嗅了嗅。嗅完,拨弄两把僵死的小猫,又跑去朱遥面前闻他的口鼻。   “哥你好像一条狗。”姜聿嫌弃道。   “狗儿子怎么称呼你爸爸呢?”周岐隔空拿手指威慑性地点了点他,话却是对徐迟说的,“过来看看?”   “有什么发现吗?”徐迟站着没动,双臂环胸,象征性抬了抬下巴,“酒里有毒?”   “应该是。”周岐上下掂了掂那块酒壶碎片,“这上面有一点苦杏仁的味道。”   “苦杏仁……氰化物?”   “嗯,是后来安乐死注射液的主要成分。”周岐道,“死猫身上有这股怪味,说明是毒死的,但人不是。”   “显然朱遥没喝酒。”徐迟屈起食指刮了刮颈子上的喉结,“可酒又是他带来的。”   “还有,氰化物不是寻常人容易接触到的东西,尤其是在这么闭塞的山村里。”周岐提出疑点。   “氰苷。”徐迟吐出两个字,“蔷薇科植物如杏、桃、李、枇杷的种子以及木薯里含有这种有毒物质,通过提取可得到氰化物。”   “就当毒药是确实可得的。也就是说,朱遥原本想毒杀朱逍,说话时误舔酒液的猫突然暴毙,朱逍察觉朱遥有毒害之心,怒而反杀?”周岐总结陈词。   徐迟不置可否,提问:“酒是朱遥带的,毒就一定是朱遥下的么?”   “不是他是谁?”   说话间,徐迟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外的闵氏。   闵氏与他对视,略微欠了欠身。她将双手拢进宽大的袖中,徐迟发现她的小拇指指甲很长,藏毒投毒这种事应该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这次根本没等到天黑,午间小憩时,魔方迫不及待地入梦索要答案。   ——谁杀了朱遥?   ——朱逍。   这题简单得就像免费赠送的一样,虽然中间可能有些小插曲,但现场证据确凿,人确实是朱逍杀的,不管他是临时起意还是防卫过当,这个赖不掉。   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出现在现场的荷包,荷包在,长命锁不在,朱逍拿着长命锁逃去了哪里?当夜朱遥揣着苏蓉的荷包前来找朱逍喝酒,兄弟之间到底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使得朱逍认定朱遥想杀他?   谜团一环扣一环,错综复杂。   醒来时,徐迟环顾四周,发现大通铺里还是少了两人。   后来这两被缢死在柴房里。   “唉,那两个都是傻子,怎么跟他们说都不听,非认定闵大嫂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啊,他们说一看就是栽赃陷害。闵氏两面三刀的,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杀一个是杀,一回生二回熟,多杀几个也不稀奇。”   “惯性思维害人呐!”   “谁说不是呢,不瞒你说,我也差点写闵氏,苏蓉是她杀的,苏蓉的老公万一知道了真相肯定得报仇啊,闵氏为自保再度杀人,动机很充足啊……”   周岐坐在槐树底下,嘴里嚼着槐花花芯,一条腿曲着,一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眯眼听惶惶不安的难友们小声议论。   姜聿也掺和其中,牛皮吹得锃亮:“这种事情又不是上学时候做选择题,不能碰运气瞎选,选错了不扣分,它扣命!还是得看证据!听我跟你们分析啊,这一呢,看现场的打斗痕迹,注意到朱遥脖子上的那道勒痕没?那么深,喉骨都勒碎了,多大的力啊,基本可以排除是女人作案……”   他一条条一桩桩把徐迟的分析照搬过来,俨然一位冉冉升起的福尔摩聿,唬的听众一愣一愣的。   要不是看在他有钱的份儿上,冷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能当场把他的牛皮戳爆。   徐迟就背手站在不远处,初秋的暖阳铺了他满头满脸,他仍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额前碎发盖过眉眼,只留下挺直的鼻梁与苍白的嘴唇。那双吝啬于见人的眼睛,只能在风起时依稀窥见半分摄人的锋芒。   槐花清甜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周岐顺着徐迟的视线远眺。   赤山山头笼罩的瘴气厚重如凝固的墨水,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不多时,空中飘起毛毛细雨。   众人一哄而散,全都进屋躲雨。   徐迟一路默默无言地往后院走,周岐跟着他,姜聿怕这雨有问题,糟蹋了他的秀发,拒绝跟来。   “你去鱼塘找那小孩儿吗?”周岐光头的不怕雨淋,胡乱抹一把脸,“你身体这么弱,淋雨感冒一命呜呼怎么办?”   徐迟没答,闷头走路。   雨雾逐渐打湿衣裳,周围景象因天地间升腾起的雾气变得朦胧模糊,周岐啧一声,飞跨一步掠至徐迟身前,弯腰抱腿扛人起身,就像训练时扛沙袋,一气呵成。   徐迟整个人腾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你!”   “你什么你?”周岐拔脚狂奔,“你走得太慢,无限延长了淋雨的时间,乖一点,别蹬腿,回头再把你给摔着。”   他说着,还大力拍了一记徐迟的屁股。   徐迟身体一僵,整个人都被拍懵了,咬牙切齿地从唇间挤出因颠簸而破碎的话语:“周岐……你够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   最终徐迟被安放在池边凉亭的石凳上,虽面无表情,但他攥紧的拳头暴露出他此刻想杀人的心情。   周岐熟视无睹,在他对面嬉皮笑脸地坐下:“不好意思,跑得快了点,你没被颠晕吧?”   在徐迟眼里,周岐已经是一具尸体。   徐迟不与死人对话。   “没被颠晕的话,那就说声谢谢我听呗。”周岐得寸进尺。他发现逗弄徐迟很好玩儿,他就喜欢看别人那种明明很生气但又不能拿他怎么样的眼神。欠的。   徐迟拿他当空气。   “说真的,我怀疑你这人自闭。”得不到回应,周岐自言自语起来也很起劲,“听说自闭患者有社交障碍,言语交流障碍,也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好意,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在某些方面又确实很聪明,天赋异禀。听听,这描述,简直为你量身定制。”   徐迟半晌没说话,沉淀来沉淀去终究没忍住:“你才自闭。”   “哟,不闭了,又想开啦?这是多随心所欲的霸王花啊。”   徐迟于是彻底不想开口了。   经过接触,他慢慢地也能摸清周岐的天性——这就是个没事嘴欠有事手欠还极度擅长变脸的戏精。   但周岐显然不这样想。   “说认真的,你没有之前热情了。”周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装出一副你是我好兄弟我跟你掏心窝子说话的真切样儿,“虽然你从来也没热情过吧,但这两天你开口的次数有越来越少的趋势。怎么了,说说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因为那个头发不知道是绿还是蓝的神棍丫头?”   他还记得丫头说,徐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那岂不是孑然一身?   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一外人乍听之下都难免不适的话,当事人居然还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但其实还是在意的吧?   不然事后不会持续不高兴。   徐迟抬眼,抿起唇,有些惊讶于周岐精准感知他人情绪转变的能力。   这人表面上的大大咧咧全是伪装,内里实则细腻且敏感。   那一秒,周岐看着徐迟黑沉的眼睛,觉得有戏。   就在他差点以为闷葫芦即将对他打开内心世界的时候,对面慢悠悠飘来四个字。   “与你无关。”   周岐:“……”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我与我家小迟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嗯,手感不错。 第20章 哥以后让着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可能就是他们二人。   雨越下越大,池塘里的浮萍被打得东倒西歪,风卷着枯叶刮过水面,鱼儿潜入水底。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下雨天,朱文誉应该不会出来。   亭子四处透风,徐迟濡湿的发丝贴在面上,空洞的目光落在满是枪茧的掌心。   周岐也不发一言地端坐着,他在静静地等待,让徐迟坐着思索,让真空的寂静发酵。这种真空迟早都会勾出一些东西,像是半真半假的倾诉,或带有某种隐喻色彩的题外话。但徐迟打破沉默时,却是在近乎真诚地发问。   他问:“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   周岐眼皮一跳,继而故作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要看你问的是哪方面了。”   “太平吗?”他平板的语气里带出点期切。   周岐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要是太平盛世,你觉得会出现这个见鬼的魔方吗?只有在什么时候,这些人能为所欲为,一下子制造出这么多起人口失踪也溅不起什么像样的水花?”   徐迟愣了愣,蠕动嘴唇:“战争。”   “二十年内战。”周岐目光晦暗,语气不自觉沉了下来,“当年天合政府垮台,留下很大一个烂摊子,几个主流党派,各个都想分一杯羹,无休止的谈判打仗议和背叛,导致各区法纪崩坏,人口外流,GDP大幅下降,恐怖主义横行,这个国家就快完蛋了。”   徐迟墨色的瞳孔颤动,几次舌尖抵着上颚想询问具体细节,都被灭顶的失望打回去。   “想出去?”周岐冷笑,带出点不易察觉的苦涩,“魔方里是吃人的地狱,外面就不是吗?”   原来,原来他和他的人,那些所谓的牺牲,没有意义。   徐迟怔怔的,原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阴冷寒凉,恍若一具从千年寒潭里拉出来的冻尸。   周岐瞅他这幅鬼样子瞅得直皱眉,心中的那股疑虑又冒出来了:“我记得你问过我现在是天合几年,现在又问我外面的世界什么样,难不成……”   徐迟无意识摩挲枪茧的动作停了下来,停下后,才发现他把手指都搓红了。   “难不成你真是从月球回来的!”周岐忽然一拍桌子,样子很是激动,伸手就握住徐迟的手,“兄弟,如果真有这个技术,出去后,麻烦你带我移民吧!我就知道,那帮老不死的还藏着秘密武器!”   “没。”徐迟使劲儿缩回手,信口糊弄,“我只是……只是被关了很多年。”   他这话说得无波无澜,落在周岐耳朵里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你……”周岐平时多活泛一人啊,这会儿却不知道该摆上何种表情,讷讷道,“你是说,你被人囚禁了二十年?从小就与世隔绝,所以才跟我打听外面的世界?”   徐迟寻思着也差不多,便点了点头。   怪不得性格孤僻好似自闭!   怪不得对人的戒备心这么重!   怪不得身子骨这么差!   肯定是被关他禁闭的变态折磨惨了!   周岐一时间说不清心底涌出的那股酸楚是对弱者的同情还是什么,一边在心底唾骂变态,一边在脑海里疯狂倒带,想他之前有没有欺负狠了徐迟。   过肩摔,逼迫穿女装,嫌他事儿逼……   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徐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误解并忏悔些什么,投来询问的目光。   “咳!”周岐立马端正坐姿,驴唇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那什么,哥以后让着你。”   徐迟:“?”   徐迟卷了卷嘴角,心想,哥?我的年纪说出来可以当你爸爸。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就不可思议地愉悦了起来,答:“好。”   周岐挠挠头:“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外面人都管我叫岐老大,你管我叫岐哥就好。”   徐迟:“岐哥。”   没想到对方这么乖巧配合,周岐瞬间就飘了,他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围绕。   “行,以后不管在这里还是出去了,岐哥都罩着你。”周岐飘飘然中夸下海口。   徐迟轻轻慢慢眨了眨眼:“我记下了。”   雨雾中响起丁零当啷的摇铃声,一顶大红色油纸伞朝亭子的方向缓步而来。   周岐徐迟相视一眼,停下交谈。   那人收了伞,提起被泥水溅湿的裙摆,冷着小脸,也不看亭子里坐着的两人,径直将手中的朱漆食盒摆在小石桌上,打开,把里面几个装了各色食物的小碟子一一拿出来,摆放整齐。   里面有一项,是新鲜出炉的枣泥酥。   周岐嘴欠嘛,忍不住出言撩拨:“文芸小妹妹,你怎么这么好,还来给我们送饭吃?”   朱文芸手上不停,古怪地觑他一眼,搬出食盒里最后一个精致小碗。碗里装的却不是煮熟的白米饭,而是未经加工的生米,米里还掺着脏脏的灰烬,闻起来有股熟悉的檀香味。   周岐瞧出那是什么,面色骤然一变。   朱文芸掩嘴噗嗤一笑:“这饭也不是不能吃,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第21章 见鬼   朱文芸摇了摇铃铛,点了三炷香,插在了米碗里。   烟雾缓缓升起,香灰飘落。   “文誉弟弟,吃饭啦。”   少女的嗓音比起同龄人低沉得多,她唤完,打食盒底层抽出土黄色的纸钱,旁若无人地点燃了,撒出去。纸钱打着旋儿,乘着风,落进池塘,没来得及烧完就被雨水洇湿,残缺不全地浮在水面。   “你弟弟……”周岐想起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小少年郎,一时间有些恍惚。   “淹死啦。”朱文芸淡粉的唇勾起讽刺的弧度,女孩子的长相略显平淡,与其母一样,眉毛与头发的颜色也较常人浅淡,但她这样笑起来,却有股别样的明丽之感,整个人仿佛瞬间活了一般,连说的话也沾了活气,“十岁的夏天,他掉进这个小池塘淹死啦。”   那他们之前看到的是……徐迟的目光飘向池塘。   少女生动的语气令人不适,周岐反感:“听着你好像还挺高兴?”   “再也没人跟我抢枣泥酥了。”少女还想笑,笑到一半却卡了壳,于是维持着一边嘴角往上扬,一边嘴角垂下去的模样,瞧着有点诡异,她哀伤道,“也再没人跟我一起玩捉迷藏了,我找不到他了,真可怜。”   也不知道是说她自己可怜,还是说弟弟可怜。   徐迟冷眼觑打量她,忽而问:“朱文誉是失足淹死,还是被什么人推进了池塘里?”   闻言,朱文芸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徐迟:“我知道什么呢?”   她垂着颈子,盯着暴雨下涟漪阵阵的水面,低声呢喃:“我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说罢,她自腰间掏出一把制作并不精美的竹笛,吹了首欢快活泼颇有童趣的短曲。   “这笛子是文誉十岁那年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物。”朱文芸眉宇间笼罩着与她年纪不符的轻愁,“我与他同岁,生日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家里人觉得年年贺两个生辰太铺张浪费,太折腾,于是就合并成一个,只过文誉的那一个。”   “文誉怕我伤心,每年都亲手做个小玩意儿送我,他的手很笨,做什么都丑,唯独这个笛子我颇为喜爱。刚刚那首曲子,是我学的第一首童谣,也是文誉弟弟最喜欢的一首。他若是不开心,只要我给他吹小曲,他便高兴起来了。”   “唉,可怜他才十岁……”   姐姐絮叨着有关弟弟的点点滴滴,语气说不上有多怀念,但也足够令人动容。如果换两个心肠软一些的听众,可能早就手忙脚乱地安慰起她来。   而徐迟与周岐只是冷眼瞧着,不打断,也不接话。   多待无趣。   送完饭,朱文芸收拾了食盒,掸了桌上的香灰,姗姗离去。   铃铛声起,灰色的雨幕下,那顶显眼的红伞红得刺目。   “你闻到没?”徐迟道,“她身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嗯,像什么刺激性的矿物粉末,还有一点酒气。”周岐挠头,“我应该在哪里闻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没事,总会想起来的。”   周岐与徐迟没走,一站一坐,在亭内枯等片刻。   朱文誉果然还是来了。   少年仍是上次见面时的样子,朱红底子银鼠褂,扎小辫,坠百岁锁,打雨中来却滴水不沾身,第一句便道:“她是鬼。”   徐迟多瞥了两眼他脖子里的银锁:“什么?”   “她不是我姐。”朱文誉语气笃定,“她是鬼。”   周岐笑了,问:“那你呢?”   “我当然是人。”朱文誉佯怒,瞪他一眼,“你眼神什么毛病?”   周岐搔搔鼻尖:“行叭,我眼神有毛病。”   “为什么你说她是鬼?”徐迟问。   “你问我?”少年趾高气昂,拿鼻孔看人,“我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我说得出个甚么!”   徐迟&周岐:……果然是亲姐弟。   周岐算是看出来了,这些戏精npc们没一个好东西,飙起戏来一个比一个有表现欲,一到关键问题就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朱文誉坐下,徐迟发现违和之处,比如少年左手上的血管青紫发黑,后颈上爬满黑色纹路。   “你总在这一片玩儿吗?”徐迟问。   “他们都不跟我玩了。”朱文誉看起来有些沮丧,“大人们各有各的事要忙,每天只有姐姐陪着我,我们经常在这里玩捉迷藏,有时候叔母也会陪我,但她总是不开心。”   “叔母?”徐迟捕捉到关键词,“你说苏氏?”   “她长得好看,对我也很好。”朱文誉一脸天真烂漫,“我长得像父亲,她说她很喜欢,她总说我怎么不是她的亲儿子。她很可怜,娘说她生不了孩子,一辈子也做不了娘亲。”   原来苏氏还有不孕不育的毛病。   孩子单纯善良,徐迟的嗓音不自觉柔和下来:“那你的长命锁是谁送的?”   “是祖母。”朱文誉出奇地乖巧,有问必答,托起颈子里的银锁,“成婆说我命里有一劫,得挂着这个东西消灾挡难,一刻不得离身。”   “你后来有把它摘下来过吗?”徐迟摸了摸朱文誉的头,翻手一看,手掌心沾满淤泥。   “有。”朱文誉抬起小脸,青黄的眼白浮现黑气,“就一次。”   回了大通铺,姜聿吹完牛皮迎上来,笑得十分狗腿:“周哥徐哥,你们上哪儿赏雨了?”   周岐面露疲态:“我与落水鬼有个约会。”   徐迟也神色郁郁:“见了鬼。”   “啊?”姜聿感觉才半会功夫不见,他与两位大佬的脑电波已然脱节,抗议,“能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   两位大佬不约而同白他一眼,上床盖被子,睡觉。   姜聿:智商不够,感觉受到排挤QAQ!   翌日清晨,消失一夜的朱逍竟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甫一踏进门槛,一众家仆吆喝着冲上来,将其捆绑缚住,丢进中堂。   朱老太太听说弑弟孽子还有脸归来,强撑病体爬起,拄着拐,被闵氏搀出房门。   “你去了哪里?”   中堂,朱家主母端坐太师椅,威严气度难掩憔悴病容。   朱逍跪坐堂下,凌乱的鬓发里夹杂着几片枯叶,衣裳也破破烂烂,早已没了先前器宇轩昂的骄傲姿态,他蠕动干裂的嘴唇,沙哑道:“赤山。” 第22章 赤山揭秘   “去赤山做什么?”   他低着头,不作声。   “你还有什么话……咳咳,什么话好说?”   朱逍无话可说。   可朱老太太性子执拗,非要听他亲口承认,一遍又一遍地逼问:“遥儿,遥儿可是你杀的?是不是?是不是你杀了遥儿?”   朱逍的肩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   朱家主母猛地一杵拐杖,声嘶力竭:“孽子从实招来!”   “是!是我!哈,是我杀的又怎么样?!”朱逍竟是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从地上蹭地爬起,双目猩红,“明明是他先下的毒手啊娘!要不是被我提前发现这会儿躺在棺材里的就是我!他想杀我,他早就想杀我,我不过,我不过是自卫!”他瞪着端坐主位横眉冷对的娘,忽而心生委屈,“我当时气昏了头,我也不想的。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惺惺作态跟我说对不起,说当年可能是蓉妹把文誉推进了池塘!这怎么可能?蓉妹这样善良痴情的女子,为了离我近一些不惜下嫁阿遥,怎么可能对我的孩子下手?我不信,我与蓉妹已经天人两隔,他居然还要栽赃陷害往死人身上泼脏水。他嘲笑我,说我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呵呵,小畜牲活该他被我勒死!”   他头面蒙尘,阴狠骇人,高高的眉骨像遮雨帘般挡住了眼睛:“是了,是朱二该死,从小到大他抢了我多少东西?我才是朱家长子,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什么好的都给他?最后还得寸进尺抢我的女人!他早就该死了!死得好!真他妈解气!”   “你……你……”朱老太太按住剧烈起伏的胸脯,显然是气得狠了,直往回捯气。   “夫君,少说两句吧。”闵氏忙不迭地给老太太捶背顺气,“别再把娘气出什么好歹来。”   朱老太太却不领情,推开她,食指哆嗦着,直直指向朱逍:“既然要掰扯,那我与你就掰扯个明白!当初是你这个风流东西,脚踏两条船,先是勾搭上姓苏的小浪蹄子,自感郎情妾意,要与她长相厮守,后又不知怎么的将闵氏的肚子搞大,闵氏哭上门来,朱家家风严正,岂容你胡作非为?逼你娶闵氏是老爷做的主,谁敢置喙?新婚后你消停了一阵,闵氏待产,你又憋不住那一副花花肠子,与苏蓉暗通曲款。你求我说你要纳妾,可那苏家是什么寻常人家吗?他们肯将宝贝独女许配给你做妾?简直痴心妄想!”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两年后遥儿又看上这阴魂不散的冤家。这苏蓉也是好手段,先后把我两个儿子迷得团团转,当初要不是我心软,看在她信誓旦旦地跪在我面前,说是误会一场,她自始至终爱的都是遥儿,遥儿也心系于她苦苦哀求的份儿上,我怎会同意三聘九利八抬大轿娶这小浪蹄子进门!没成想……没成想竟是给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作了嫁衣裳!可怜我遥儿一直被那蛇蝎妇人蒙在鼓里,你这混账玩意,到头来竟把什么都推到遥儿头上!”   老太太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真相,未等众人消化完,身旁站着的闵氏先扑通一声栽倒了。   “大当家的!”   “娘!”   “大夫人!”   几个婢女一涌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捋手心的捋手心,七手八脚忙得不可开交。   “呸!”朱逍却是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因遭不住真相鞭笞而昏倒的发妻,冷笑一声,“老鬼妇,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既知来龙去脉,难道当真看不出蓉妹与我伉俪情深?你只是装聋作哑罢了!你口口声声说心疼二弟被蒙在鼓里,心心念念的却是如何攀上苏氏这门亲!你说,这些年你明里暗里沾了苏家多少好处?逢年过节上门打了多少秋风?怕是连你自己也数不清吧!你不满蓉妹又如何,你敢表现出来吗?还不是得供菩萨似的把人供在家里!”   “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朱家!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没用的饭桶!”   “朱家姓朱!倒了废了哪怕只剩个空壳子它也姓朱!轮得到你一介妇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   “你什么你?要说这一连桩丑事的始作俑者是谁,非你这狠毒的老鬼妇莫属!”   “来人呐!来人!”朱老太太说不过他,哇地呕出一口心头血,霜白的两鬓几欲被老泪打湿,发了狠,“快来人,把这孽畜裹了草席拖下去,给我乱棍打死!”   “我看谁敢!”朱逍骤然拔高嗓音,泛红的眼里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点了点为首那几个魁梧壮实的家丁,狰狞怒视,“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谁才是你们的主子!老鬼妇病入膏肓,拖得一时是一时,等她一死,谁来接管朱家?动动你们脖子上戳着的那颗榆木疙瘩好好想想,仔细将来饭碗不保!”   家仆们被唬住了,看看座上有进气没出气哇哇吐血的老主母,又看看正值壮年活蹦乱跳的大少爷,心中的天平不约而同地偏向了后者。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咋咋呼呼地涌过来,又不声不响地退下。   至此,一场硝烟弥漫的夺权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胜负已分,朱逍趾高气昂,吩咐下人把瘫在椅子上倒气的老夫人拉下来,搀进厢房,命其好生休养。   接着又随口交代几句,他便掸掸衣服上的泥灰,转身回房。   徐迟猛然看见他背后的腰带里插着一根槐树枝。   “哟,杀个人,智商提高了。”周岐冷嘲热讽。   耳根被热气吹拂得发烫,徐迟瞥他一眼:“有本事你大声点?”   “……”周岐眨眨眼,“你看哪个现场直播的吐槽弹幕带声儿的?”   徐迟偏头:“什么是弹幕?”   周岐张张嘴一时间解释不上来:哦,他忘了这人从小惨遭囚禁与世隔绝……嘶,太惨了,连弹幕这种基本常识都欠缺。   弹幕这东西其实二十年前就有,但徐上将从小在部队长大,娱乐活动不是打靶就是运动,很难深度接触网络。他也有笔记本电脑,但只做办公用途,不追剧也不打游戏,像直播弹幕这些东西,基本没机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总的来说,他就是个老干部与苦行僧的完美结合体,日常生活十分枯燥乏味,不是练兵就是打仗。   徐迟还在眼巴巴地等待解释。   “就是实时评论。”周岐挠挠头,握住徐迟的肩膀紧了紧,“不懂没事,以后哥慢慢教你。”   笨拙的安慰。   徐迟默默将他的爪子拨开。   下午,朱家主母吞金自尽。   夜间,门前的老槐树被天雷劈中,树干裂了一条缝,槐花落地成灰。   之后,闵氏疯了。   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儿子朱文誉了。   所有人都说,她从未有过儿子。   她只生过一个不带把儿的黄毛丫头而已。   此妇疯了也不似旁人那般癫狂失态,她仍是那副优柔婉约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小朝靴,目里满是哀愁,逢人便问:“你见过我的孩儿吗?他叫阿誉。个头这么高,戴一个银匠铺专门定制的长命锁,走丢的那天穿着朱红底子银鼠褂,我亲手给他做的。”   她边说边比划,不知想起什么幸福的往事,脸上溢满笑容,不一会儿又淌下泪来。这时朱逍就会冷着脸走过来,强行把她往屋子里拖。   “夫君!夫君!”闵氏攥住朱逍的衣袖期期艾艾,泪眼朦胧,“他们说妾身从未生过男娃,可妾身这里还有给阿誉缝制了一半的鞋子……他们都说妾身疯了,可妾身确确实实有过儿子……夫君,你可还记得阿誉?他聪明活泼,可爱听话……”   还未念叨完,朱逍便啪地扇了她一记耳光,把人拎起来与他眼对眼,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没有儿子。”   “我不听,夫君你说谎了。”闵氏捂住耳朵,挣开他,缩着身子坐到廊下台阶,又开始她每日必说的车轱辘话,“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自大礼成,妾先后育有一女一子,相夫教子,恪守女训,侍奉公婆,善待家弟。虽不得婆婆亲近,不得夫君喜爱,不得仆人敬重,但言无一点逾矩,行无半分差池,唯痴心一片,企望夫君能回心转意……”   朱逍被她扰得烦不胜烦,厉声呵斥:“疯婆子,再不闭嘴,我就一封休书休了你!”   “父亲!”紧跟在闵氏身后的朱文芸终于忍不住爆发,冷声呵斥,“这个家已经成了这样,你还要怎样?”   朱逍对其母对其妻端的是薄情寡性,但对一双儿女中仅剩的长女还有稍许耐心,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愤然离去。   朱文芸转回来又冷眉冷眼地规劝起闵氏:“娘,还是安生些吧。”   闵氏不以为意,抱着小朝靴摇来晃去,缓缓念:“赤村规矩,一不得半夜出门,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   她僵硬的眼珠倏而骨碌一转,盯着朱逍的背影,纤细指尖将鬓发拢至耳后,如花笑靥绽开,年轻时一般柔美灵动。   “三不得只身上赤山。”   自从朱老太太死后,姜聿就有点反常。   不成天黏着俩哥了,不吟些乍听之下没营养仔细听确实没营养的破烂诗了,甚至每顿连馒头都少啃一个了。   周岐问徐迟这孩子怎么了,徐迟说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的。   周岐不信,姜聿看上去就比正常孩子缺几根筋,很难产生自己想法的样子。   于是蹲茅坑的时候,周爸爸在外面捏着鼻子问里面正使劲儿的姜宝宝:“儿砸,你这两天是不是便秘?”   姜聿:“……”   姜聿:“这两天没死人,哥你是不是闲得蛋疼?无聊你就数腿毛玩儿别来埋汰我!”   “傻孩子,瞎喊什么哥?乱了辈分。”周岐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蹲地上,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杵,单手托腮,“不便秘,那怎么成天摆着张便秘脸?”   “我在思考哲学问题!”姜聿在茅厕里大喊。   周岐嗤笑:“哟,关于如何讨饭更方便快捷的哲学?”   “到底要我说几遍,是流浪诗人!不是叫花子!”姜聿提着裤子冲出来,暴躁地一撩长发,竖起眼睛撸起袖子,“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想打架?啊?”   冲动是魔鬼。   年轻人为他一时的口不择言付出了两声好爸爸的代价。   今日天气晴朗,不冷不热,很适合活动一下筋骨松快松快。   “我就是……就是想不通,一家人不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非要搞得你死我活,呼……至死方休?”   姜聿被一个过肩摔砸在地上就再没力气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气,稻草长发一绺一绺地贴在汗湿的面上,掩盖了眼里的迷茫。   “很奇怪不是吗?夫妻,母子,兄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是跟条狗子,待久了都能产生感情,怎么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连家人都会背叛你,那朋友呢?周哥,哪天你会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周岐没说话,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并肩坐着。周岐伸直双腿,信手丢着石子,小石子撞得茅厕门前装水的铁桶砰砰作响。   良久,热汗转冷,呼吸也逐渐趋于稳定。   就在姜聿以为周岐不会对他的疑惑作出任何有建设性的答复时,大佬清咳一声:“放心,不会,一般我不背后捅人。”   姜聿眼里涌现感动。   周岐:“我基本都正面制裁。”   姜聿收回错付的感动,干巴巴地笑:“也是,算起来我们认识也没多久,翻起脸来估计也没啥心理负担。”   “这跟认识多久没多大关系。你太高估人了,在忠诚度方面,人确实不如狗啊。狗一辈子不会背叛你,但人会,任何人都会。亲生父母可能会为了钱把女儿送进风月场,同床共枕半辈子的丈夫可能早就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小四小五,亲兄弟可能为了争夺遗产斗得头破血流……”周岐看了眼快把头埋进裤裆的姜聿,眯起细长的眸子,“可以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一家人。”   姜聿知道周岐说得对,很对,但……   “但没有人想活成孤家寡人,那样就太惨了。”周岐话锋一转,抻抻嘴角仰头吐出一口浊气,“所以我们即使深知真相,还是倾尽毕生所能寻找同路人,还是兜着一颗半信半疑的心小心试探,万一呢?对,就是这两个字,万一,在好奇心与可及性面前,人就会暴露出赌徒属性,万一真有生随死殉矢志不渝呢?万一这份幸运就被我碰上了呢?再不济,哪怕只是暂时的陪伴,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吧?”   姜聿不受控制地点头。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也没兴趣探究,我说这些话也只是因为我想说。 ”周岐双手撑地,望着天,“很早之前有人这么跟我说,通往生命尽头的列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站停车,这趟列车里,有人从头陪你坐到尾,有人刚坐一站就火急火燎地下车,有人好容易捱到中途却还是被窗外的景色所蛊惑。来来去去很正常,陪伴与背叛总交错行进。不必为分道扬镳而伤心,要为曾经的志同道合而满足,然后,该放过放过,该杀便杀。”   “不要因为害怕背叛与恶果,就不去结交伙伴与战友。”   姜聿听得入了迷,怔怔的,恍若被邪教洗脑的小肥羊。   等他回过神来,周岐已经起身,双手插兜溜达走了。   还怪潇洒的。姜聿想。   周岐装完人生导师,感觉自己浑身散发出圣者的金光,一路横着走回大通铺。刚到门口,对面屋里传出一声能刺穿人耳膜的尖叫,一位衣不蔽体的婢女面无人色地跑出来:“死人了死人了,大少爷死了!”   原本寂寂无声的几间大通铺瞬间倾巢出动,十来号人跟擎等着这一秒似的,听见动静,立马拔腿就往对门狂奔,一个个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死了死了?终于死了?”   “龟孙子总算遭报应了!”   “渣男死得好……”   “哎,前面那人,别到处乱摸,姜聿小侦探不是说了吗?要保护第一现场!”   “妈呀,死得这么惨!躲开躲开我要吐了,呕……”   周岐:“……”   不得不说,过了新手村淘汰赛,剩下的确实都不太像正常人……   这会儿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徐迟斜披着件不知从哪儿倒腾来的旧大褂,睡眼惺忪,晃晃悠悠地缀在队伍末尾,脚下不快,但也不慢,刚好能跟上的程度。   周岐从后面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懒得给个反应。周岐便又几个箭步蹿到前面,倒退着冲他夸张招手,跟条上蹿下跳非要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似的。   徐迟不得不撩起眼帘瞅他一眼。   大狗于是满足了,一甩头往屋子里撒野狂奔。   徐迟无声挑眉。   此人的某些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室内浮动着暖香与酒气,绯色纱帐垂落,隐约可见朱逍赤着上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有胆子大的上前拉开纱帐,挂起,推了一把朱逍,没反应,于是将人翻过来。   “嚯!”   床前围着的人集体发出一声惊呼,齐齐后退。   只见朱逍的死状十分恐怖,面孔青紫,七窍流血,身体已经凉透了,血却还在汹涌外流。掀开盖住下半身的丝被,底裤也被血浸透了,竟是身上所有孔洞都在淌血!   “我们喝了点酒,他喝醉了,一觉醒来就……就……”原先奔出去的婢女又返回来,扯扯衣衫哭得梨花带雨,摇着头极力与自己撇清,“人不是我杀的啊,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大少爷他……”   大家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婢女长得与那苏氏竟有几分相似。   没人关心朱逍还在披麻戴孝就乱搞白日宣淫,当务之急是,赶快搞清楚到底是谁杀了他?   “这血都黑了,一看就是中毒!”   稍有些常识的人立马转身去检查桌上残留的酒菜。   徐迟之前一直被人群隔离在外围,这会儿终于得以上前。他的目光从死者头脸逐渐下移,划过泛青的胸腹,最终落在掩在被子里的那条左腿,于是弯腰俯身……却有人先他一步掀开被角。   那条腿已经发黑肿胀,溃烂流脓,飘出阵阵恶臭。   “这有两个小伤口。”周岐不知从哪找来一把鸡毛掸子,嫌弃地捅了捅小腿肚靠脚踝的地方,“看形状,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嗯。”徐迟又盯着朱逍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以前见过人被山蝰咬了之后的样子。这种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体其他孔洞出血不止,一两个小时内就会死亡。”   “像这样?”周岐指着朱逍。   徐迟点头:“像这样。”   周岐听了,立马跳上床,把床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蛇影子也没见着。   “看来小家伙咬完人就跑了。如果真是蛇,那就难办了。”周岐翻找角落,床底衣柜花盆,连夜壶里也不放过,“这蛇是主动找来的,还是被什么人放进来的,直接决定了咱们能不能活过今晚。”   凶手如果用毒蛇杀人,现场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次是真正的一头雾水。   所幸朱家几乎死绝,只剩闵氏母女两口人,众人开始盲猜,风声基本一边倒,都把宝押在有过前科的闵氏身上。   这也是头一回,人们开始注意到朱文芸这个小丫头,并且无一例外地发现,这孩子身上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很难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先是目睹过苏蓉分尸惨死,现在又亲眼看见父亲恐怖的死状,却依然冷着一张脸,连个惊慌的表情都欠奉。   倒是闵氏,反应颇大,先是哭嚎一阵,后又放声大笑,似悲似喜,疯疯癫癫,早已没了之前端庄贤淑的闺秀模样。   “娘,仇已报,现在你可满意了?”朱文芸居高临下,觑着情绪失控匍匐在地的闵氏,“朱家的女人临了都没有好果子吃,当初你何苦非要嫁进来?甚至不惜……”   闵氏怀里犹抱着那双小朝靴,喃喃哼唱:“妾年方二八,嫁入朱家,如今算来,已十又四年矣……”   “罢了。”朱文芸蹲下,将人扶起,“以后别再让我送饭了,你的阿誉死了,早死了。”   “夫君,我生过儿子的对不对?我儿呢?”闵氏却紧紧攥着她的手,神志尽失,痴态中显出几分阴鸷颜色,“是了,是苏蓉那个贱人把我们的儿子推下了池塘,我待她如亲姊妹,她却如此心狠手辣。你呢,你也向来不喜我的两个孩子,既然如此,你便去阴曹地府,与她好生做一对鬼夫妻吧!”   众人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所谓因爱生恨,莫过于此。   “还找什么证据?肯定是她干的!”   “上次朱遥死,你也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除了她还能有谁?”   “难说——”   “总不可能是那十三岁的女娃娃吧?”   “姜聿小侦探呢?咱问问他……”   姜聿已经脚底抹油,跟在周岐徐迟屁股后头溜之大吉。、   开玩笑,姜聿抹一把脑门上的热汗,他就是个传声筒,有谁把传声筒当主cpu使的么?   周岐徐迟在朱逍的卧房内什么也没搜到,紧接着就去了朱文芸的房间。朱文芸这会儿在灵堂上跪着,房间空着,也没上锁,他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姜聿在后头犹豫了好久,心说魔方里是法外之地,一切都是为了活命,车轱辘话连说三五轮才硬着头皮私闯小姐闺房,顺手还给两位大佬掩上门。   “你们俩,找什么呢?”姜聿压着嗓子拿气音儿说话。   徐迟周岐分头行动,翻箱倒箧不亦乐乎。   没人睬他。   姜聿背靠门站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的空气地位,于是自暴自弃地坐下来,随手在桌上拿了只茶杯想给自己倒杯水。   这一倒,屁都没倒出来。   茶壶里没水,姜聿又提起脚边的水挑子,掂了掂,里面装了大概小半壶液体。   他这会儿渴得很,也没多想,倒了满满一杯,仰脖喝了个精光。   等咂咂嘴,才发觉味儿不对,哇地一声跳起来,掐着脖子使劲儿往外啐口水。   “那傻子在干什么?”周岐捧着花瓶回头。   徐迟扔了手里的刺绣绷子,走过来,执起在桌上打着旋儿的茶杯,问:“你喝了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姜聿挖嗓子眼儿挖得泪水盈盈,脸都激红了,“味道好怪,像药酒,我怕有毒!”   徐迟于是把杯子凑至鼻子下闻了闻,若有所思:“这个味道……”   “是朱文芸身上的那股怪味儿。”周岐劈手抢过杯子,又从水挑子里倒出一杯,不怕死地抿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是雄黄酒!”   得知这东西有名有姓也没毒,姜聿立刻不挖嗓子了,轻咳一声掩饰他方才的惊慌,悻悻道:“我说味儿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奇怪,朱文芸搞这么多雄黄酒放房间里干什么?离端午节还早着呢……”   “她放在这么大容量的水挑子里,应该是晚上泡澡用的。”徐迟道,“雄黄酒能驱虫避蛇。”   “啊?”姜聿抓的重点永远比常人清奇,“你说我刚刚喝的是洗澡水?”   周岐转着杯子扯了扯嘴角:“看来这毒蛇果然不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   稍晚时候,待闵氏精神状态好一些了,她自作主张,把五口棺材挪到了后院宗祠。   大门敞开着,朱家人的棺材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打左边第一口起,依次是朱家主母章氏、朱逍、朱遥,以及二媳妇苏氏,不过短短几天时间,死亡就像瘟疫笼罩了这个家族,人丁凋敝至此,令人唏嘘。   “芸儿,我们一家人像这样永生永世聚在一起,你说好不好?”闵氏倚在最后一口空棺材旁,空洞的大眼睛里早已失去光彩。   朱文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问,“那口棺材你是替谁准备的?”   “阿誉当年早夭,早夭的孩子便是讨债鬼,死活不让进宗祠。呵,今天我偏将他的棺材抬进来,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出来拦我?”   说着,她将那把银制长命锁小心安放在棺材里,完成心愿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摩挲着棺材盖:“我儿文誉,娘亲替你报了仇,你可欢喜?”   宗祠外,大香炉里的三炷香齐齐断了一截。   半空中的烟雾凝成一个虚幻的人形,神明般,悲切地摇了摇头。   天逐渐暗下来,冷湫提议,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引蛇出洞,可以尝试利用新鲜活鸡制作诱捕陷阱,放在蛇类容易出没的草垛砖堆等处,每个人负责两个陷阱,一有动静就击掌为号。   姜聿表示困惑,他们找蛇干什么?难道把蛇抓住后掐其七寸,然后严刑逼供?   说!是谁指使你来咬人的?   画面太美,他随便一脑补就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   冷湫忙着捉鸡,看见他傻笑,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许多富二代的财富与智商成反比。   夜幕降临。   周岐与徐迟两人四鸡相隔不远,各自都在怀疑人生,不明白好端端的体面人怎么就沦落为守鸡捕蛇的机会主义者。   没过几分钟,周岐觉得蹲在草丛里跟鸡大眼瞪小眼实在太傻,于是抱着鸡跑来徐迟这边,跟徐迟大眼瞪小眼。对视两秒后,他真心觉得这个决定十分之英明,因为……   徐迟比鸡美。   徐迟:“……”   徐迟面无表情,指了指两步开外:“你那只鸡好像在扑腾。”   周岐不知在沉迷什么,有些恍惚,说出的话根本不打脑子里过:“咳,小鸡崽子没见过世面,打从鸡笼里出来就一直扑腾。”   “不。”徐迟嘴角抽搐,“它扑腾得有点剧烈……是不是……?”   此时,被捆住的鸡已经发出惨烈的咯咯啼鸣。   “不慌,除了蛇,谁惦记一只鸡啊?”周岐顿了顿,猛地蹿起,“靠,不会这么巧吧?”   他一个箭步拨开草丛冲过去,只见月光下,一条一米来长两指余宽的黑斑蝰蛇正绞缠住已然吓晕过去的母鸡,同时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鸡头整个吞进腹中。   “住口!放开我的鸡!”   周岐一声暴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住蝰蛇的身体。   蛇被激怒,放开鸡头,剧毒的獠牙反射着寒光,咻地朝周岐猛扑过来。   周岐的速度却比蛇还快,也不找七寸,一手掐住蛇颈就拎了起来,拎起来就是一顿狂甩,左甩右甩转圈甩跳绳甩,直把蛇给暴力抡晕。看架势,是完全凭借本能的硬核捕蛇了。   徐迟在旁张了张嘴,可能是想替可怜的蛇求饶,但是看周岐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就又闭上了。   好在周岐还记得他的任务,没把蛇往死里折腾。他朝徐迟使了个眼色,徐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上缝着结实的麻绳,他把麻绳系在蝰蛇的七寸上,打了几个死结,想了想,又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周岐挑剔地评价:“蝴蝶结打得马马虎虎。”   徐迟弯了弯嘴角,拿磨得尖锐的铁钉戳破小布包。   做完这一切,周岐退到一个安全距离,把蛇给放了。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觉得差不多了,两人便沿着布包里漏出来的石灰粉追踪蛇迹。   奇怪的是,那条蛇并没有在朱家大院多做停留,而是径直从后门游了出去,灰白色的爬行轨迹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徐迟中途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路两旁黑黢黢的密林,密林里呈现可怕的寂静,连正常的虫鸣鸟叫也无处可寻。   “看样子,它上了赤山。”周岐略有犹豫,侧头询问徐迟的意见,“还继续追吗?”   徐迟轻启牙关:“追。”   两人结伴上山,前后始终保持着一臂距离。   四下里阴风阵阵,鬼影幢幢,月光再亮,也照不透浓重的瘴气。   瘴气里似乎还掺杂奇香,周岐脚步微滞,这是……槐花香?   赤山上种满了槐树?   他心下一惊,倏然抬头,前方却已不见徐迟踪影,而是换了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战火里的废墟,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壹宫的近卫兵全军覆没。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保卫王族撤退的灰鲸部队连同周行知中尉在内,剩下大约五十人,他们乔装混进市郊东的难民集中营,追捕者很快闻讯赶来,包围了那些残破不堪的旧帐篷。昔日的救赎兵团土崩瓦解,猎鹰天狼两大主要战力暗通曲款,联手造反。此时,那名猎鹰部队的上尉命令他们所有人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装甲车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   三小时后,瘦弱的难民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周行知手下的少尉离开队伍,扶起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少年从装甲车上跳下来,当场对着少尉的腹部开了一枪。血雾腾起。在那之后,再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金色鸢尾,并希望那少尉别再哀嚎。少尉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这时周行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我的兵就不要哭。”   哭声便停止了。   周行知暴露了。   猎鹰的士兵用步枪顶着他的后脑勺,将他请出队伍。   队伍里躁动起来,装甲车里安坐已久的猎鹰上尉踏着军靴走到周行知的面前。   “好久不见。”上尉撑着伞,比想象中年轻,也比想象中高大,甚至比想象中温和,“周行知中尉,很不幸,我为你带来了坏消息。你的上将,你的信仰,已经阵亡,就在刚刚。”   周行知偏了偏头,他其貌不扬,脾气也臭,一直以来在部队里都以不服管教而出名,但此时,他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手握拳头砸了砸胸口。   他宣称:“上将英灵与我同在。”   那名上尉被激怒,拔出枪来,挥手就往周行知脸上打去。   周行知的鼻子鲜血长流。   “那位小王子呢?”上尉如一头意气风发的雄狮。   周行知擦了擦鼻血。   “我问你。”上尉丢开伞,给子弹上膛,冰凉的枪管自下而上抵住周行知的下颌,“袁启呢!”   “我叫周行知,我是救赎兵团灰鲸部队陆军中尉……”   上尉朝他身后的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上前,将周行知踹翻在地,抓住周行知的头发,转过他的脸,面对大雨和群众。雨水将周行知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冲到浑浊的泥水里。   “袁启在哪里?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我叫周行知……”   “二!”   “是灰鲸部队陆军中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哒声听起来依然犹如令人胆寒的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装弹匣。”刽子手说。   少年递上弹匣。上尉将弹匣装入枪柄,再次上膛,举起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这次对准了眉心,周行知闭上眼睛,雨滴从睫毛落下。   “最后一次机会!一!”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我在军旗下郑重宣誓,自加入救赎兵团……”   “二!袁启在哪里!”   “终生为,为我的王献出热血与心脏……”   天空打开,冰雹般的雨滴伴随着轰鸣声落下,仿佛正绝望地试图阻止惨事发生。   他无法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因他受折磨。他张开嘴巴,打算大叫,说他就是小王子,他就是袁启,他们要找的是他,不是周中尉,他们要他的命尽管拿去。但这时,一只纤细的带着香气的手捂住了他的嘴,那位母亲眼含泪水冲他摇了摇头,然后她站起身,她拉着自己的孩子走上前。   他认得她,她是周中尉的妻子。   他也认得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周中尉的儿子。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女人亲手把她的孩子推进恶魔的魔爪,她的声音在颤抖,“请放了我男人。”   不——   小男孩困惑的眼睛里盛满恐惧,他不明白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干什么,他才八岁而已。   不是!   手枪调转方向,指向新的目标。   他不是我!天呐,该死的,你们都瞎了吗?他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   泪水汹涌而出,他蠕动懦弱的嘴唇企图出声,这时,周中尉的目光扫来,他在中尉哀伤的眼神中看见强烈的祈祷,也看见他摇了摇头。   接着,正中眉心的子弹切断了身体与灵魂的联结,男孩的身体猛然抽搐,倒进肮脏的泥水。   他看见男孩的目光熄灭,生命已离开那具可怜弱小的躯体。   远处的号角声响起,是姗姗来迟的救援部队……   怒火,盛大的怒火一刹那席卷心野,血液化作滚烫的岩浆流经四肢百骸,灼烧每个细胞每个毛孔。   杀光你们。   日日夜夜鞭笞灵魂的念头喷薄欲出,无数张嘴巴在耳边轻声呢喃、诱哄。   “替那个无辜的孩子报仇。”   “杀尽所有叛道者。”   “一个不留。”   “包括你自己,你这个无能的卑鄙的懦弱的——孬种!”   “周岐,周岐——醒醒。”   嘈杂的窃窃私语里忽然切进一条格格不入的呼唤。   这声呼唤就像黑暗里一条显眼的光束。   他那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稍作停顿,随即欢快地暴涨,如同肆虐成性却憋闷已久、这会儿终于找到泄洪口的洪水,当下不顾一切地铆足力气,冲着那一点光亮奔涌而去,渴求畅快的释放。 第23章 听天由命吧   徐迟把突然间人事不省的周岐轻轻扶正,调整姿势,使他靠坐在山体上。   这里是一处人工开凿的低水洼。当时周岐从背后一头栽过来时,他正蹲在水洼边缘察看石灰粉的行迹,一时重心不稳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与周岐抱成一团双双滚落。   黯淡的月光吝啬地洒落,能见度很低,水洼土质松软,四壁布满湿滑的苔藓,不知从哪渗出来的泥水没过半截脚踝。当不得不在肮脏泛黄的泥水里趟行以视察周边情形时,略有洁癖的徐上将心情糟糕到极点。   这都要拜那位走着走着突然掉线的周某人所赐。   正处于一级警戒状态,脑后倏地刮来凛冽杀机,徐迟稳住下盘,脚后跟陷入松软的淤泥,上半身后仰闪避的同时出手瞄准要害。   肌肉的记忆有时候比眼神还快,手刀即将落下,视网膜才将熟悉的面孔传送回大脑,徐迟瞳孔骤缩,手刀临时改变路线,避开咽喉。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停顿,对方抢得先机,当胸一脚侧踢将徐迟踹翻在泥水里。   “咳咳……”   口腔内泛起异味,不知是血还是污水的腥气,没等他分辨明白,重拳随之而来。徐迟弓身抱头,交叉的手臂扛下力道骇人的第一记,霎时,上臂肌肉连着肩颈都被震得发麻,小臂的骨头发出岌岌可危的咔嚓声。   周岐的状态不对。   徐迟近距离看到那双被仇怒支配的双眼,精亮,摄人,残暴,带着极恐怖的压迫感。不对,不光是精神状态不对劲,还有力量。上次他与周岐交手时,周岐的瞬间爆发力远不如现在可怕。   什么东西激发了他的潜能。   拳头转而朝腹部落下,徐迟不敢再硬抗,使足全身力气一脚蹬向周岐的小腿胫骨,周岐闷哼一声被迫屈膝,徐迟后背贴地,借力将自己轻巧地滑了出去,同时抬起膝盖骨对准了周岐坚硬的下颌。喀嘣一声。这次他没用全力。周岐疯了,他还没疯,尽管他即将被浑身的泥水所逼疯,但只要尚存一丝理智,他就不可能下杀手。所以周岐的下颌骨没裂,他只是吃痛地捂着下巴,后退了两步。   但这也彻底激发了野兽的凶性。   周岐低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朝他扑来。   打斗过程中,徐迟想起他以前养过的那头狼。那是他在北境执行暗杀任务时救下的一条濒死的狼崽,当时它的肚子被炮弹的碎片击中,鲜血沾满雪白的皮毛,它躺在弹坑里,瞪着悲伤的眼睛呼哧喘气,奄奄一息。他将它抱回车里,将金属碎片取出,给它上药包扎,并驱车赶去最近的医院,用枪抵着并非兽医的医生的头,命令他用治疗人类病人的方法将它坏死的肠子割掉并缝补。它活下来,他训练它,把它带在身边,并时刻提防这条优美但凶性未泯的畜牲在神经错乱的时候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周岐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他咬牙摸索着,摸到周岐身上那件囚服的衣摆,一个用力反掀起,罩住周岐的头,并用结实的布料绞缠住那两条有力的臂膀,拧了个麻花后抬腿将人踹飞。   周岐在泥水里奋力扑腾,想把困住他的衣服解开,刚露出头,徐迟骑到他背上,狠狠压制他。   “嘘……”   徐迟附在他耳边,像提溜当年那只小狼崽子一样拎起他的后颈肉,不轻不重地揉捏。   失了规律的吐息钻进耳蜗:“嘘……乖乖的,别动。”   周岐狂躁地挣动几下,动作竟真的迟缓下来。他侧过头,动了动耳朵,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逐渐抻平,似乎得到有效的安抚。   “徐……”   神智回到他迷茫的眼睛。   下一秒,徐迟把那张怔忪的俊脸一把按进泥水里。   “唔唔……迟……咕嘟嘟?”   徐迟松开手,冷声问:“清醒了?”   “呸呸呸!”周岐仰起脖子,呸掉一嘴的泥渣,刚捡回神智就破口大骂,“靠,你他妈想淹死我?”   徐迟认真盯着他看了几秒,确定人恢复正常后才扶着墙站起身,只顾喘气,不答话。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狼狈的样子半斤八两。   周岐衣服的纽扣在撕扯中崩得七七八八,他索性脱下来,拧干了擦把脸,坐在泥塘里捋清状况后,大方道歉:“对不住了兄弟,你没伤着吧?”   徐迟绷着青白的唇角,发丝还在滴水,胸膛剧烈起伏,面色差得要死,眨眼就会昏过去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你……?”   “咳,不小心着了道。”   周岐摸摸鼻子,觉得逃不过,于是半遮半掩地复述了过程,说当时他闻见了浓郁的槐香,然后出现幻觉,这辈子最不想面对的噩梦开始不断重复,他气急败坏,控制不住,不痛快发泄一下生活没法继续下去的那种。   徐迟听完沉默了,也没问具体是什么噩梦,他对别人的隐私向来没什么求知欲。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了点像样的反应。   “看来朱家人自相残杀,一部分原因是老槐树作祟。”因为体力消耗,他说话的声气儿都弱了,“槐树的香气不仅放大了人本身的欲求,还激发出人体内最大的潜能。如果潜能与欲求成正比,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闵氏一介弱女子,能有力气把苏蓉的尸体砍成那副样子。她太恨了。”   周岐点点头,若有所思,而后他抬起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徐迟:“为什么只有我?”   徐迟:“什么?”   “为什么只有我受到了香味的影响?你怎么没有?明明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周岐发现盲点,提出疑问。   “不知道。”徐迟耸耸肩,笑,有点自嘲的意思,“可能是我无欲无求。”   周岐则把这句话自动理解成:可能是我比你厉害比你强。   周岐挑眉,再次陷入强烈的不甘与不服。   “走吧。”徐迟朝后撸了一把湿发,指关节因之前激烈的打斗破了皮,这会儿泛着红,“先从这里出去,还得继续找蛇窝。”   “嘶,那什么,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找了。”周岐指指他的身后,“咱们可能已经在大本营了。”   徐迟闻言,悚然一惊。只见四下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许多幽绿的萤火——那是一双双在黑暗中发亮的蛇眼。   周岐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人被蝰蛇咬了之后都是怎么死的来着?”   “毒液麻痹神经,溶解血管壁,身上所有孔洞血流不止,眼睛耳朵鼻孔包括……”   “好了你别说了。”周岐只觉菊花一紧,连忙打断他,“你知道蛇最怕什么吗?”   徐迟:“气味?”   “啧,朱家小丫头不是告诉你了吗?”周岐弯下腰,把宽大的裤腿卷到大腿根,大腿上绑着尼龙战术袋,原本这里面插的应该是各类匕首,但徐迟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小酒壶……   如果不出所料,这里面装的应该是……   徐迟感到些许窒息:“你连雄黄酒都不放过?”   “酒精是恶魔,也是天使。”周岐旋转金属瓶盖,仰头灌下一口,嘴角吊着痞痞的笑。此人装逼成性,且不分场合,“你知道当年天合政府背后,有个恶名远扬的隐形特种兵小团队,他们所有成员没有姓名,只有代号。据说每次出征前,他们会在脖子里挂上代表荣耀的银片,银片里是个自杀小装置,按钮一开,浸泡过剧毒的银针就会刺出,见血封喉。对这些战争机器来说,没有战降,只有牺牲。对我来说,酒精,就是我的‘毒针’。死前喝一口,阎王也怕我……”   徐迟摩挲颈间黑绳的手垂落,插进裤兜:“别为你的重度酒精依赖症找借口。”   “……”   被说破,周岐索性放弃找借口,又呷了一口酒,然后抬手就把剩下的雄黄酒浇在了徐迟的头顶。黄褐色的酒液从拢起的眉心淌下,自尖削的下巴滴落,蜿蜒进衣领。   寸寸逼近的蛇群一嗅到刺激性气味,疯狂撤退。   徐迟抬起湿润的眼睫。   “别瞪我嘛,我这不是在给你武装嘛。”周岐一滴酒液也不肯放过,食指轻刮徐迟的下巴,探出舌尖卷了卷指腹,他整个人都被浓郁的酒精味熏得神经质了,眼睛发亮,喟叹一声,“徐迟是吧?你这会儿闻起来美味极了。”   徐迟抬手抹了把脸,阴恻恻地笑:“蛇闻你,应该也觉得美味极了。”   周岐于是把空酒壶揣回去,扑上来抱住徐迟就是一顿狂蹭,美其名曰:“借我点儿酒气。”   徐迟冷着脸,一脚把他踹开。   趁蛇群被雄黄酒熏得头昏脑胀,无力反扑,周岐蹲下,徐迟蹬着周岐的肩膀轻巧地翻出四米多深的水洼,随后又把两人的衣服绑在一块儿垂下去,充当攀岩绳,默契配合下,周岐也成功爬上来。   刚把衣服重新套上,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笛音。与此同时,背后的坑洞里传来嘶嘶沙沙的声响。   “完犊子,快跑!”周岐气儿还没喘匀,刷地蹿起,拉起徐迟就撒丫子狂奔!   他们身后,贴地游行的毒蛇疯狂扭动身躯,吐着猩红的信子全速追赶。   “吹笛子的人能操控蛇。”徐迟在奔跑间隙勉强吐出完整的话。   “我不聋!”周岐脚下生风,逐渐拉开距离,又折返回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妈的你怎么逃命也不积极?跑快点!”   徐迟:“我们似乎跑错了方向,这不是下山的……”   周岐根本不听他说话,再次不分青红皂白扛起人就跑。   “我警告你,事……事不过三……”   “闭嘴,你怎么这么事儿?这不还没到第三回 吗?!你当我很想扛着人负重跑?”   “你该原路返回。”   “原路都他妈是蛇!你回头看看!”   徐迟:“……”   算了。徐上将颓废地想。听天由命吧。   周岐在体力方面就是一头大牲口,背着徐迟一路高歌猛进,期间还能腾出手搬起巨石砸死十数条蛇,直奔进一片鬼气森森的坟地,他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徐迟先前在洼地里与失心疯版本的周岐缠斗半晌,已然秏干气力,这会儿又被颠得七荤八素,一时间眼冒金花,天旋地转,脚一沾地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这……这又是什么地方?”只听周岐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道,“这么多坟包,合着赤山就是一坟山啊?”   徐迟克服晕眩,抬眼。目之所及,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棵槐树,每棵槐树下,堆着几个坟包。坟的数量太多,几乎漫山遍野,一眼看不到头。   空气中暗香浮动。   不是槐香,是香灰的味道。   周岐与徐迟对视,彼此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穷追不舍的蛇群在坟地边缘停下,像是忌惮着什么,不再往前。   蛇群的背后,现出一位少女的窈窕身姿。   是面沉如水的朱文芸。   徐迟扶着一块墓碑坐下,几个呼吸后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问:“是你杀了朱逍?”   朱文芸低头转动手中制作粗糙的竹笛,并不否认:“娘亲她恨那个男人,我也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娘亲不忍心下手,我只好代劳,了了她此生心愿,也助我们母女俩早日脱离苦海,两全其美。再说,你们不也希望那个负心渣男死吗?他死了,遂了所有人的心。”   周岐:“可他是你父亲。”   “不,他不是。”朱文芸扯了扯嘴角,“他只是朱文誉的父亲,不是我的。”   “提起朱文誉。”徐迟咳嗽两声,漆黑的眸子里结着冰霜,“他只是个孩子,爱你亲你,你又为何对他下手?”   朱文芸侧目觑他,竟有几分顾盼生姿的活气。   “那是意外。”她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天气,而非关乎一位亲人的生死。   “哦?”   “那日,我,苏氏,和文誉弟弟在池塘边玩捉迷藏,我精心喂养的小蛇不知如何从随身携带的锦盒里掉出来,偏巧咬伤了他。”   徐迟冷嘲:“不知如何?偏巧?”   朱文芸并不管听众的反应,兀自说下去:“文誉中毒,立马就昏迷了,要往池塘里栽,苏氏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却只扯下了一把长命锁。事后,所有人都以为文誉是失足淹死的,苏氏怕揽责上身便谎称当时不在现场。这个女人其实只是蠢,心地不算太坏,她居然还一直为那次失手没能救下文誉而耿耿于怀,自责懊悔,就将长命锁日夜佩戴在身上。不巧,这个长命锁某日被娘亲撞见……”   “闵氏误以为她的孩子是被苏氏谋杀,而你明明知道真相,却任由她将误会当真,酿成大错?”   “真相?什么是真相?”朱文芸掩嘴笑,明明只有十三岁,一颦一笑却足够令人胆寒,“小孩子惯会信口开河,谁会在意我说的话?他们这些大人呐,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一旦认定了哪容他人置喙。况且,你以为百般苦果皆由我吗?”   徐迟闭上眼睛,懒得再多费口舌。   “你以为朱文誉不死,结局就会皆大欢喜吗?”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朱文芸露出愤恨与讥讽交错的复杂神色,“娘亲杀苏氏,是为情仇。朱逍杀朱遥,是为嫉妒,气死祖母,是为夺权。我杀朱逍,是想彻底了结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的朱家。这些杀孽早就祸根深埋,无论如何都会发生,迟早的事,区区一个朱文誉,不过是最不值一提的导火索罢了。”   “冠冕堂皇的宿命论。”一直沉默着的周岐终于憋不住了,“你这么说,还不如把一切都推给槐树精。照你的思维模式,普天之下,只有杀人才能解决问题?谁家都有几本烂账翻,但把家庭矛盾上升到刑事案件的还是极少数,你反思反思,不对,你们一家都反思反思,做鬼是不是太偏激?”   刚还被槐树香气所蛊惑导致神经失常想弄死人的周岐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徐迟都替他脸疼。   质问之下,朱文芸卡了壳。   看来这个npc的偏执人设是一早设定好的,解决家庭矛盾的方式?别问,问了都是杀光。   “行了,你也别站那么远说话了,费劲。”周岐可能也自感过于不要脸了,停止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教行为,朝她招手,“来,走近点说话。”   朱文芸不动。   “怎么?你不能靠近这里啊?”周岐面露狐疑,摸起下巴,“嘶……难不成这里是什么禁区?你们这魔方做得不严谨啊,还有bug。”   朱文芸死死蹬着他。   “小姑娘,我看你有事没事地说那么多话,可能是有点紧张。”周岐双手插裤兜,沿着一排歪七扭八的墓碑慢慢走。这人腿长,这么插兜走路懒懒散散的,就特别酷特别养眼。酷man挂上标志性坏笑,耍起嘴皮子:“没人告诉过你,反派一般死于话多吗?有本事你倒是过来啊?光嘴炮顶个屁用呢?”   “没用的。马上就到选择的时间了。”朱文芸的面部肌肉因过于紧绷而产生一些轻微的痉挛,她咬了咬牙,“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也没想过要救下所有人啊,我又没什么吃力不讨好的英雄情结。”周岐漫不经心地巡视一块块墓碑,“但看你的反应,我感觉,或许有希望能提前终止这个狗屁关卡。因为我们俩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发现了一个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   朱文芸的眼珠不受控制地转向某个方向。   “啊——看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周岐自始至终都在留心观察朱文芸的反应,这点面部细节被他精准捕捉。于是他确定好角度,转回来,停在徐迟面前,俯身眯眼,细看徐迟手臂搭着的那块墓碑。然后,他暴躁地撸一把寸头,指指墓碑上的字,又指指徐迟那张平淡如水的脸,表情狰狞:“妈的,你早就发现了,还坐在这里听她废话玩儿深沉?”   “我歇歇。”徐迟有气无力地捂着脸,“累。”   “你累?背着百十来斤的人肉沙袋跑这么老远的是你还是我?你还累?”暴躁周哥简直无语了,气得肝疼,在耳边咆哮起来,“说了,没事别挑食,给我多吃点肉补补钙补补体力!下次别指望我再背着你逃命!”   徐迟嫌他吵吵,捂住耳朵。   “诶!那边那个丫头!”周岐吼完,转头又指朱文芸。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朱文芸似乎瑟缩了一下。   “你早就死了你知不知道?”周岐拿食指狠命戳墓碑,看架势,恨不得把石板戳穿,“不光你死了,你来看看,早几十年前你全家都他妈死绝了!合着朱家大院就是座鬼宅,你们一家子老鬼小鬼关起门来无休无止地回顾生前呢!靠,扯犊子,这还真他妈是宿命论!”   “你说什么?我是鬼?”   真相揭开,朱文芸显然接受不了,她一直以来都活在自己编织的虚幻世界里,久到忘了前尘忘了身份。她摇着头连连后退,就像明知错了但坚决不承认的倔犟孩童,“我死了?我竟然死了?不可能!”   周岐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人对自己要有清醒的认知。”   “我怎么死了呢?”朱文芸困惑地歪起头,面孔逐渐扭曲变形,嘴角有鲜血缓缓渗出。她不明白,煞白着脸怔怔重复,“谁杀了我?谁杀的我!”   这是个好问题。   徐迟与周岐对视。   赤山残破的墓碑上,朱家人的姓名从老到少,排列得整整齐齐,立碑人朱红色的落款也一笔一划刻凿得无比清晰——未亡人闵槐。   作者有话要说:   徐迟:你泼我一身酒?嗯?   周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全都舔干净……   徐迟:滚吧。 第24章 天火驱狼   徐迟周岐回到朱家,冷湫大惊小怪地奔出来,拽住徐迟的胳膊:“上……徐叔!太怪了!又死人了!”   姜聿迎门也慢人一步,只捞到徐迟的另一条胳膊,吓得嘴角直抽抽:“靠靠靠,闵氏发疯,灌朱文芸喝下掺了氰苷的毒酒,把人放进最后一口棺材里了!还说什么知女莫若母,后悔生下丧门星,神经病吗这不是!”   看来闵槐目睹朱逍死状的刹那就知道了一切。徐迟推测,当年朱文誉的尸体从池塘里被打捞起来时,闵槐可能就注意到儿子手臂上的牙印。当时只道水中有蛇,咬了尸体,死因仍是溺水,直到朱逍也如此这般惨死。苏蓉已受制裁,闵氏再傻,也该彻悟凶手其实另有其人。   冷湫本来就跟徐迟有一层类似亲属的关系,又是现场唯一知晓徐迟秘密的人,她觉得自己抱住上将不撒手是天经地义。   姜聿也觉得自己抱得天经地义,他可是除了周岐以外,唯一一个从上一关跟着徐迟跟到这一关的战友,这种机缘哪里找去?   两人暗中较劲。   徐迟一边吊着一个甜蜜的负担,露出罕见的不知所措。   周岐感到孤独,抗议:“你们怎么只搂他,不搂我!”   姜聿与冷湫争宠争得正欢,异口同声:“因为迟哥(徐叔)比你聪明比你强!”   周岐化身与人等高的酸柠檬,狞笑:“你们再说一个试试?”   其他人也陆续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安极了。   “怎么今天到这会儿还没陷入昏睡?”   “死俩人了,我还等着填答案呢!”   “还填屁的答案,排除选项只剩一个了啊!总不可能让你轻轻松松躺赢吧!”   “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又有新的玩法?”   这时,“叮”一声,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现出旋转魔方的熟悉光影。   光影上方有个巨大的投屏,投屏上一个接一个地打出三个大字:谁是鬼?   “卧槽换问题了!”当即有人大喊。   另也有人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知道!我在后院亭子里遇到过朱家孙少爷!朱文誉是鬼!”   看来撞见过朱文誉的不止徐迟他们。   他说的没错,朱文誉确实不是人。   然而下一秒,异变陡生。   众人眼睁睁地目睹激情抢答的那位仁兄眼睛鼻子开始往外哗哗淌血,没几秒,裤裆里也开始往外渗血。   “啊——!你你你!”   周围人连忙奔跑着远离,恨不能一脚蹿出去百里远。   那人脸上还带着错愕,想伸手去抹脸,可手刚抬起一半,整个人噗通倒地,气绝身亡。   姜聿跟冷湫撒开徐迟,吓得抱成一团。   姜聿似乎能跟任何女性在短期内迅速建立起珍贵的姐妹情谊。   不少人吓得尖叫。   “别慌!镇定!”周岐喊道,“只要管好嘴巴,别随口说出错误答案就不会死!”   这些人到底也不是新手了,很快平静下来。   “那哥们儿死了,也就是说他答错了。”   “看来他说的那位不是标准答案。”   “那谁是啊!”   “一个一个猜?用排除法?”   “说得轻巧,你第一个上啊?”   这里面,只有徐迟周岐上过赤山,知道坟地的事。周岐挪动脚步,想去答题,徐迟拉住他。   “怎么了?”周岐用眼神询问。   出于谨慎,徐迟问:“你确定你想的就是正确答案?”   周岐收回迈出去的脚:“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徐迟眨了眨眼:“回答之前,我们不妨先验证一下。”   周岐挑起一边眉毛:“怎么验证?”   朱家祠堂内,白幡飘荡,纸钱纷飞,铺天盖地的悲伤似乎将屋子的颜色吸收殆尽,一切都显得灰扑扑的。   闵氏披着丧服,淡褐色的长发披散,跪在五口棺材前伏着身子嘤嘤哭泣,边哭边嘟囔,来来回回还是她那几句专属台词:“妾虽不得婆婆亲近,不得夫君喜爱,不得仆人敬重,但言无一点逾矩,行无半分差池,唯痴心一片,企望夫君能回心转意……”   徐迟双手抱胸斜靠门,盯着她的背影默了许久,开口唤她:“闵槐。”   女人的反应很慢,仿佛这个名字必须绕过浸满泪水的神经和短路的突触才能到达目的地。   她直起腰,一点一点转过头,就像掉帧的老视频影像。   泪水流干,她的眼睛涩得发红,胸前对襟上还沾着朱文芸的血。   “你想看看外面那棵老槐树吗?”徐迟注视着她的双眼,发出邀请,“它长出了新芽。”   “不可能。”闵槐的声音嘶哑得就像两块生锈的铁板在互相摩擦,“你骗我,那棵树早就死了。”   “我到底有没有骗你,你不想亲眼验证吗?”徐迟不急不躁地与她周旋,“槐树发新枝,文誉也回来了。你不想见文誉最后一面吗?”   被戳中软肋,女人眼中燃起暗淡的光芒:“你说阿誉?”   徐迟点头:“他在等你。”   闵槐于是站起,她似乎比之前矮了,可能是泪水带走了她体内过多的水分。   周岐不知徐迟究竟想干什么,但他很配合地闭紧嘴巴,避免把戏演砸。   闵氏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牵丝木偶,一路垂着颈子缀在徐迟后头来到朱家大门高高的门槛前。   徐迟跨过门槛,闵氏也从善如流抬起脚,而后顿住,想了想,又把脚谨慎地收了回去。   “文誉在哪里?”她抻长脖子向外张望。   “出来吧。”徐迟轻声诱哄,“出来你就能看见他了。”   闵氏不动,甚至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一退,就踩上了一只厚实的脚面。   周岐堵在她身后,似笑非笑:“我们徐娇娇让你出去呢,都到这儿了,没的还往回缩。”   闵氏勾着肩,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不不,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出朱家大门,我不出去,我生是朱家人,死是朱家鬼……哎呀,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徐迟给了周岐一个眼神,周岐意会,拎小鸡似的握着闵槐的肩膀将人拎出了大门,安稳地放在平地上。   变化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发生。   先是那头柔顺长发的颜色越来越浅淡,最后完全褪色变成银灰。然后是身体,她的骨骼在肌肤底下急劇缩小,连头骨也跟着缩小,使得那张清丽婉约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大了三号,松垮垮地垂下,皱纹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横向扩大领地,并纵向形成永远也无法填满的沟壑。   这张脸变成大家伙印象中的另一个人。   “成,成婆?”姜聿张大的嘴巴可以塞下一整个鸡蛋,“这他妈是什么奇幻故事?”   “看来冷湫说的没错,你跟成婆是同一个人。”徐迟朝冷湫略微颔首。   冷湫摊手,表示小菜一碟。   原来先前冷湫交代她那天生的超强人脸识别技术时,曾顺口提了一句闵氏,她说很奇怪,闵氏跟那天带他们来到朱家后就消失了的老太婆长得很像,像到什么程度呢,孪生姐妹一样。   原来不是姐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是同一人。   朱家是座设定了特地时间的鬼宅,里面的鬼魂因过强的执念一直停留在某个时间段,循环往复地经历那个时间点曾经发生过的事。且不光鬼,人进去后也一样,甚至还会变回当时的容貌。   闵槐,也就是成婆,朱家唯一的幸存者,颤巍巍地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整个人被宽大的衣裳包裹。她佝偻着腰,缺了一半牙的口中仍念念有词:“既然你们来了赤村,就得守赤村的规矩,一不得半夜出门,二不得……”   “现在你可以回答魔方的问题了。”徐迟拿下巴指了指周岐。   周岐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说出正解:“除了闵氏闵槐,朱家其余人都已是亡魂。”   魔方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机械音随之响起:“已采集到正确答案,红色回收舱正在关闭,倒计时计时开始,十、九、八……”   众人面面相觑,很多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成功过关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夜幕被撕开,一团火球流星般划过,不偏不倚,刚好坠落在朱家门前的老槐树上。   大火腾地蹿起,烧红半边天,映亮了所有人错愕的脸庞。   与此同时,熟悉的黑洞风穴在火中显现。通过它,就能逃出这个诡异的赤村。   徐迟伫立原地,漆黑的眼底跃动着火光。   重剑悬鹰。   天火驱狼。   是巧合吗?   下一关,是不是就轮到灰鲸?   这个魔方到底跟他的救赎兵团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五、四……”   幸存者们不再迟疑,争先恐后地跳进风穴。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落在肩上,按了按:“想什么呢我们徐娇娇?还不走,想留下来再吃条鱼?”   刚才徐迟就想问了,皱眉:“什么徐娇娇?”   “傲娇,病娇,小娇气鬼。”周岐指了指前面正准备跳进风穴的姜聿,“喏,我们私底下都这么叫你,徐娇娇。”   徐迟:“……”   “哎,听着还怪可爱的。”周岐刮了刮鼻子,低笑。   徐迟:“…………”   姜聿感受到来自身后的一股死亡威胁,后颈上的汗毛刷刷竖起。他拼命忍住,不回头,装没听见,心里则疯狂吐槽:老哥你什么毛病?偷偷取的外号你光明正大拿出来说?是不是没给亲爱的班主任取过各种奇葩代称?是了,没错,这位哥一看就缺乏这种学生时代妙趣横生的幸福经验……   倒计时结束。   徐迟周岐一前一后步入风穴。   上次徐迟因体力不支而昏迷,并没有清醒着体验到风穴传送的过程。这回他特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踏进风穴后,先是眼前一片黑,视力被剥夺,随后鼻尖触碰到湿润的水雾,再然后……他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晕了。   如果他这副身体还没虚到弱不禁风的境地,那么他有理由怀疑,所谓风穴,可能只是个大型麻醉手术舱。魔方在关闭所谓的舱门时,需要所有参与者在传送过程中集体失去意识。   如果一直保持清醒状态,会怎么样呢?   徐迟在睡眠舱中醒来。   温度湿度适宜,手臂上的导管正在给他贫瘠的身体输送昂贵的营养液。   至此,徐迟对魔方的目的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知:它被制造出来不是为了单纯的迫害与杀戮,它在筛选,通过一个个关卡淘汰不符合标准的人,而择选出它想要的人。那么,它具体想要什么样的人?最终符合要求的幸存者会被用来干什么?   无论如何,先活下来。   只有活人,才有权力接近真相。   徐迟躺了一会儿,整理完思绪,点亮面前的玻璃屏幕,屏幕右下方,红色的消息提示不停闪烁。   徐迟点开。   【您有十七条未读消息。】   徐迟逐次点开一条条消息,全部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顶着个极为对称的顺眼编号,A1019101。   101:赢了就跑?再来一场呗?   101:三盘两胜怎么样?   101:我刚刚那是走神了,我不服气!你要真厉害,你来打服我。   101:回话。   101:我有一个疑问,你是不是姓徐?   ……   徐迟一路拉到底,最后一条是今天的,刚过十五分钟。   101:醒了没有徐娇娇?   徐迟:……   徐迟寻找起桌面上有没有拉黑选项。   还真有。   【你将把编号A1019101拖入黑名单。】   【确认。取消。】   徐迟毫不犹豫,抬起手指便要按下确认,企图终结某人单方面的骚扰。   这时101又发来消息:来餐饮C区吃西湖醋鱼!这里的东西虽然都是假的,但吃起来就跟真的一样,过不了嘴瘾过过干瘾也挺爽!   徐迟顿住,目光在那个鱼字上微妙地停留数秒。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点击按钮。   闭上眼睛,再睁开。   他出现在餐饮C区。   此时正值饭点,整个餐饮区人满为患。   徐迟第一次对魔方里到底囚禁了多少受害者有了最直观的感受,寒意从脚底升起,直蹿头顶。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吧?”身后传来女人清冷的嗓音,徐迟转身,对上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他有轻微脸盲,但仍能从那头海藻般浓密的卷发和鼻子上的红痣认出来人。   “任医生。”徐迟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挺客气的。   “叫我任思缈就好。”任思缈站在大佬身边,感觉大佬虽然还是给人以不明压迫感,但总体上收敛了许多,比之前平易近人多了,不免暗自松了口气,“你找周岐和小乞丐吧?跟我来。”   徐迟想了想,点头,走到一半冷不丁地问:“西湖醋鱼呢?”   “什么鱼?”任思缈以为自己听错。   徐迟眯了眯眼睛。   “啊,你说吃的鱼吧?”任思缈拐进角落里的卡座,“餐饮区每天提供的食物都有固定菜单,今天好像没有鱼呢,可能明天会有吧……”   徐迟受到欺骗,感觉被玩弄,他轻挑眉毛,无声地抿起唇:很好,姓周的在他眼里再次沦落为一具尸体。   卡座里周岐姜聿都在,正在激烈讨论着什么,他俩扎堆儿不奇怪,怪的是冷湫居然也在。   小姑娘一看见徐迟就连忙放下手里的猪肘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身,热情洋溢地招手:“徐叔你来啦!这里这里!”   徐迟撩起眼皮剐了她一眼,走过去,默不作声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冷湫立马就意识到徐上将的洁癖犯了,赶紧接了纸,擦完手擦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恨不能刮下层油皮:“那什么,叔你是不是奇怪我也在?是这样的,我之前呢,跟姜聿小哥哥交换了编号嘛,姜聿小哥哥呢,有周哥的编号嘛,周哥呢,有徐叔你的编号嘛,所以人就凑齐啦。哦对,还有任姐姐,我们是到了餐饮区才遇上的呢,听说她跟你们也认识,就拼了个桌嘛。”   这孩子不带语气词儿可能就说话不顺溜,她解释了一长串,周岐听得直皱眉:“不是,为什么我们都是哥哥姐姐,徐迟就是叔?不对啊,你之前也管我叫叔来了,怎么才一天不见,你就自动给我降辈分了?”   冷湫经常性把周岐当空气,叫声哥都是抬举,这会儿也不理他,拉着徐迟坐:“徐叔你坐,想吃什么我给你拿。”   徐迟摆手,落座,黑沉的眼珠轻飘飘一转,视线落在周岐身上。   周岐正喝水呢,一口水含在嘴里滤了一下口腔,猛然咽下去的时候喉结滑动。他放下杯子,心虚地咳嗽一声,拒绝与徐迟对视:“别忙活了,你叔奔着西湖醋鱼来的,除了鱼,什么都不吃。”   “可今天没鱼……”冷湫咯噔一下,“哈,你该不会骗徐叔说今天有鱼吃吧?!”   她幸灾乐祸地看向周岐,眼神里明晃晃地挂着你作死你完蛋明年今日就是你忌日的促狭——毕竟在冷明珏事无巨细的日记里,上一个胆敢无中生有逗徐上将玩儿的憨批直接肩章掉一颗星。   周岐不光是个憨批,还是个赖皮,甩起锅来那是相当的熟练,一手按住姜聿脑袋,一手捂住姜聿嘴巴,笑嘻嘻道:“别误会,消息是这小子披着我马甲发的。”   被剥夺解释权的姜聿:“唔?唔唔唔?唔!”   徐迟定定地看着周岐,双腿轻轻交叠,修长十指交叉置于大腿上,一个挺放松挺优雅的姿势。但他肩背的线条却是绷着的,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无形中透露出威压。就在周岐脸上的笑肌因实在撑不住而扭曲痉挛时,徐迟抬了抬下巴:“说吧,找我什么事?”   “找你扶贫来了。”周岐感觉逃过一劫,放开努力挣扎的姜聿。   姜聿的嘴巴一重获自由,立马如机关枪上膛,突突突地往外吐子弹。   “我不是我没有迟哥你听我解释,事儿确实是我打听到的,消息货真价实是周哥发的!是这样的,我早上在娱乐区玩儿斗地主的时候听到两位大姐聊天,大姐瞅着经验都挺丰富,我就凑过去套路了一下。大姐们说啊,魔方里是有阶级制度的,一开始大家都是新手嘛,但是过了第一关之后就升阶了,二阶以上的人就有组队的资格,组队啊!哥们,心不心动?而且随着阶级不同能组的人数也不同,比如咱们现在二阶,就只能组一个队友。等升到三阶,就能组两个队友,依次递增。我寻思着,咱也挺熟的了,要不也组一个?”   姜聿说得那叫个声情并茂,激动人心,徐迟听完,没什么表情。   空气中尴尬弥漫。   几人满怀期待的小表情逐渐黯淡下来。   周岐嗤笑:“说了,他这人就是匹独狼,队友?不存在的,全是累赘……”   话还没说完……   “好。”徐迟出乎意料,干脆利落地应了。   打脸来得猝不及防,周岐高高挑起眉,而后他看见徐迟朝冷湫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这家伙答应组队,原来是要保护姓冷的小姑娘。   为什么?就算是熟人,按照徐迟的性格也不至于这么上心。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更深层次的关系在里面?毫无疑问,冷湫是个特别的存在。   不知怎么的,心头涌出一股酸水,灼得胸口发烫。他低头,刮了刮那道锋利的断眉,失笑,疯了吧,这人关心谁要护着谁犯着他什么事儿?他在意这个干什么?   组队资格也不是所有幸存者都能获得的,还有个前提条件。   “得在任何一项竞技类运动中连赢六场。”姜聿伸出大拇指和小手指比了个六,说,“这个成就说难挺难,说简单也简单,看人,像周哥,已经达成了,他之前在击剑场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直接获取组队资格。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准确来说,就看徐迟的了。   剩下那三个把所有竞技类运动从左滑到右,又从右滑到左,选半天没一个拿手的。   “网球?游泳?竞走?啊,为什么没有网游竞技?”姜聿抱头哀嚎,“来个植物大战僵尸也好啊!”   冷湫叹口气,安慰他:“别伤心玩游戏你也玩不过别人,毕竟你都氪金,没了钞票和装备,人家搞你就是虐菜。”   姜聿:“……”   姜聿暴起:“果然你还是认识我吧!不然怎么知道我有钱氪金!”   “什么?小乞丐还玩游戏?网吧网费付得起吗?”任思缈嘲讽技能点满,性别原因,她自动自发与冷湫站在同一阵线,“小妹妹你新来的你不知道,这就是个沿街讨饭的,哪有金可以氪……”   “说了,我是流浪诗人!不是讨饭的!”   徐迟在一片喧嚣中,选了射击。   靶场上,各种声音都有各自的音频,因此即使场上枪声隆隆,徐迟还是能听见靶纸的拍打声、铅弹击中金属的声音,以及子弹掉落在容器里的细小咔哒声。容器位于靶纸下方,用来收集打到变形的子弹。从这些细节上可看出,睡眠舱全息模拟的逼真程度已臻化境。   人影出现在瞄准器中,他闭起一只眼睛,缓缓扣动扳机,聆听心跳。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心脏将血液输送到手指。他放开扳机,取下耳罩和护目镜,低头填弹。电子器材和金属线发出嗡嗡声响,人形靶纸摇摇晃晃地接近。不用看,他知道子弹击中头部中心,宣告他毫不费力地赢下第五场。   背后有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我不知道比赛过程中还能围观。”   “这个鬼地方总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显得很人性化。”   “你要来两把吗?”   “不了,我怕你输得太难看。”   徐迟弯了弯嘴角:“我很欣赏你每次都能大言不惭地撂狠话。”   “这次是真的。”周岐抱着双臂倚在隔音壁上,“比我承认我离不开酒还真。”   隔壁靶道的新对手就位,徐迟把弹匣咔哒一声装到定位,举起手臂。   “不过我有一点很好奇。”周岐看向那道挺拔的背影,那是军人教科书级别的射击姿势,他捻了捻手指,问,“关你小黑屋的人,难不成是当兵的?”   徐迟含糊地唔了一声,他把耳罩再次戴上,透过护目镜凝视前方。   “他关着你,还教你用枪?”周岐哼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对方说谎说得太不走心,还是在笑自己智商确实有待提高,“教得还挺好,直接教成了神枪手?”   子弹嘭地一声出膛,徐迟没听见背后的质疑,他感觉到手枪的后座力,余波顺着肌肉与骨骼一直震到大脑。他忽然想: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   我得出去,然后做点什么。   比如,夺回属于我的兵。 第25章 跟我喝一杯?   以徐上将近乎外挂的准头,连赢六场充其量只能算热个身。他也从不恋战,目标意识极强,赢完就放下枪走人。   回到餐饮区,触摸耳后,虚拟电子屏展开在眼前。屏幕上跳出绿底白字的对话框——【您已获得组队资格,队员名额限一人。】   对话框下是组队需知,规则列了五六七八条,简单来说,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队员绑定程序是单方面的,组队发起者可强制招募某人为队友,对方没有说不的资格。同时,权利带来义务,队友死,发起者死,发起者若死,组队终止,队友可继续存活。组队资格使用一次即失效,也就是说,下次如果还想组队,只能再去找个项目连赢六场。   徐迟一目十行地看完,抬头询问冷湫的编号,冷湫报出,徐迟输入,点击确认。   全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姜聿酸了,不敢指徐迟只能指着冷湫扯嗓子控诉:“你俩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略略略。”冷湫扒着眼睛做了个鬼脸,乐不可支地炫耀,“想知道叔为什么护着我吗?”   姜聿很真实地点头:“想。”   冷湫:“就不告诉你。”   姜聿:“……”   一条大腿抱不上,还有另一条。   姜聿于是一撩头发,转脸就冲周岐狂抛媚眼,那令人牙疼的连续wink饱含强烈的暗示。   周老哥却屏蔽了接收器,他自从从靶场旁观回来,脸色就不太好,这会儿意味阑珊地用下巴指了指任思缈:“公平起见,你俩谁跟我,猜拳决定。”   姜聿懵了。   任思缈受宠若惊了。   她没想到这帮大佬居然还带着她玩儿!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不捡愧对列祖列宗,于是忙不迭往拳头上哈了一口气。   剪刀石头布,三盘两胜。   任思缈轻松获得组队资格。   任思缈不好意思地搓手手,忸怩作态:“不好意思啦小乞丐,最近手气有点好。”   姜聿两眼一黑:“……”   他一个欧皇,赌王之子,竟然猜拳猜输了?   不可能的。   他绝不承认,他其实故意让着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女人。   72小时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按照之前约定好了的,这次魔方显现,徐迟将手掌按在了蓝色那一面上。   【指纹已采集。】   魔方光影短路般明灭数下,瞧着竟是有点兴奋的意思,连一成不变的机械音都变得欢快起来。   【您已选择蓝色回收舱——倾斜岛攻防战。请准备,舱门即将开启。】   =====   这是一座倾斜的小岛。   远看就像失了衡的天平。   灰蓝的天幕下,黑沉的海域无边无际,天平的一端似乎放置了异常沉重的砝码,几乎被压入海平面。另一端则高高翘起。   他们裹紧单薄的衣衫,竖起衣领,张开双臂,以一种笨拙但实用的姿势艰难维系身体的平衡,一步三滑地行走在倾斜面上。   呼啸的冷风从裤管侵入,刺痛皮肤,直钻骨髓。   岛上气候严寒,除了苔藓、地衣和芦苇,没有什么像样的植被。土壤是冰沼土,堆积着厚层泥炭,冻得铁硬。举目四望,视野出乎寻常的广阔,偶尔可见冰原狐或旅鼠。这些机警的小动物行动速度非常快,咻地弹出,又咻地消失不见,仿佛周遭随时有天敌伺机而动。   接待他们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种。他四肢短,躯干大,远看像头熊。颧骨与下颌骨显著凸出,使得面部模样呈有棱有角的五边形,与岛上其他土著民一样,他有着一头赭红色的头发和极为苍白的肤色。唯一不同的是,男子的一只眼睛覆盖着透明的白色薄膜,仿佛眼珠子上洒了牛奶。他站得抬头挺胸,姿态像是年轻人,容貌却颇为苍老。   男子一路上都很沉默,只在刚开始含糊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一串陌生的音符散在凛冽的风中,听不懂,也没人注意去听。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位男子是一名萨满,据说经历过三次转生。   寒冷侵蚀身体,徐迟已经感觉不到手指或脚趾的存在,冻僵的肌肉在迈步时隐约发出冰碴迸裂的声响,他停下来,拿拳头敲了敲仿佛灌满冰块的腿。身侧递来一双无指手套,皮的,保温效果聊胜于无,徐迟抬头看了一眼他的主人,伸手接过,套上。   “你倒是不客气。”周岐哈气搓手,“也不问问哪儿来的。”   “抢的。”徐迟青白的嘴唇崩成一条凌厉的直线,“我刚看见你欺负那个胖子了。”   “什么叫欺负?岐哥像那种人吗?”周岐抱着胸,把双手夹在胳肢窝里取暖,“人家是小年轻,又养了一身厚实保暖的膘,火力壮得很,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徐迟漆黑的眼珠转向他:“你拿什么东西跟他交换了?”   “嘶,眼神这么毒呢徐娇娇?”周岐扯扯嘴角,指向冷湫,“作为交换,我让冷湫给他看手相了。”   徐迟:“冷湫听你的?”   周岐:“我给她叔淘换御寒的手套呢,她能不听?”   徐迟沉默,半晌后抬头:“你别拿人家小姑娘寻开心。”   “哪儿能呢?”周岐嗤笑,“这不物尽其用呢吗?再说,指不定谁开心呢,我看小姑娘挺开心的,能为你做点事别提多开心了。处关系嘛,你来我往感情才能持续深化,你跟她组队,二话不说帮她,也得给人一个献殷勤回报的机会不是?”   徐迟没听出周岐奇奇怪怪的语气,轻轻摇了摇头:“不对,我帮她是出自个人私心。她不必有所回报。”   这话有点模糊,仔细品品,还有点暧昧。   周岐的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并产生了天大的误会。   所以……   “所以她要是之前得罪过你,还希望你别放在心上。”徐迟投去隐含警告意味的眼神,浑身透出一股这女人是我罩着的霸气,淡淡道,“孩子还小。”   你他妈也知道孩子还小?   喉结上下滚动数下,最终周岐也没把禽兽二字说出口。   天上开始飘雪,他嘴里发苦,铁青着脸加快了步伐。   男子带领一行数十人贴着陡峭的崖壁缓行,寒风中夹带着肉眼难见的细小雪花,会如针一般扎入眼睛。所有人不得不眯起双眼,靠垂落的睫毛抵御冰针,但这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视线。途中有人不慎坠入悬崖,队伍乱了有一分钟,很快又恢复镇定,继续前行。   行至半山腰,他们穿过蜿蜒的潮湿的人工开凿出的山洞,开始走下坡路,又过了不知多久,他们抵达山脉背面。   山体背阴处,一个由石屋组成的小村落现出身形。这个村落要定睛细看才能发现,因为石屋的选址十分隐蔽且蹊跷,全都散落在那些突出于山体的巨大石块所落下的阴影中,终年不见阳光,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男子从石阶奔下,以一种奇特的音调吆喝一声。   随即,大大小小的石屋打开紧闭的木门,他的族人争相涌出,叽叽哇哇地欢迎外来游客。这些土著民很热情,慷慨地送上煮沸的雪水、安装了防滑木钉的棉鞋,以及臃肿沉重的大衣,并邀请他们进入石屋躲避风雪。   徐迟这会儿才听清领路男子的名字叫什么,村里人发出的音类似于休斯。   一行人经历短暂的同行,三三两两分散开,进驻石屋。   徐迟周岐四人去了老休斯的石屋,因为周岐说老休斯一看就是这个村落里条件最好的。   “谢谢,谢谢,你们真是太客气了。”任思缈边道谢,边警惕地观察起屋内摆设。   当地土著信奉萨满教,而老休斯又是一名文萨满,算是精神领袖,因此他的屋内会有一些极具宗教冲击力的装饰品,比如腰铃,皮鼓,奇形怪状的头盔与面具,还有包裹着蛇皮的神杖,神杖顶部还有一个铜铸的小人头,张着满是獠牙的大嘴。   神秘的同时,不免有些阴森。   任思缈多留一个心眼,没喝桌上的茶水。   而坐在她身边的,一左一右两位大佬已经不知第几杯热茶下肚,其中一个还恬不知耻地问了声有没有酒。   由于语言不互通,老休斯不明白。   周岐于是跟他开启了你画我猜。   五分钟后,老休斯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跑出去。回来时,怀里多了一个腌咸菜的坛子。   徐迟右眼皮狠狠一跳,他拿余光瞥见,周岐看见坛子的一刹那,双眼直接被还未开封的酒精点燃,射出炽热的光。   不知道的,以为他见到阔别已久的爱人。   很快,桌上酒香四溢,令粗茶淡饭黯然失色。周岐与老休斯酒逢知己,各自用各自的语言聊得热火朝天。   任思缈揉按太阳穴,开始觉得自己的队友不大靠谱。   半个小时后,当周岐不满于拿小碗喝酒,而是抱着坛子牛饮时,她十分确定这位队友极其不靠谱。   “哎,他酒量什么程度?”任思缈偷偷杵徐迟。   徐迟正托着腮拨弄空茶杯,垂眼看屋外边几个小孩儿玩一只几经缝补显得不伦不类的皮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熟,没一起喝过。”   也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任思缈开始祈祷晚上不会有事发生。   事实上,周岐的酒量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想象的都要好。   大半坛子过去,周岐脸不红气不喘,眼睛越喝越亮。他忽然扭头,啪地一声搭上徐迟的腕子,攥住了,有意无意摩挲起那凸起的腕骨,笑眼眯眯:“怎么样徐娇娇,跟我喝一杯?” 第26章 忍忍   徐迟看进那双漾满了轻盈笑意的眼睛,并在更深处捕捉到奇异的或可称之为期待的细小钩子——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周岐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仿佛害怕遭到拒绝。   酒精不光浸润腐蚀了肺腑,还柔化了其极具侵略性的外表,令他此时看起来像极了某种脆弱的小动物。   众所周知,徐上将自律到苛刻,滴酒不沾。   但现在,他像被什么东西蛊惑,移开了挡在空杯上方的手。   入口醇郁,余味酸涩,这是一种不知名的果酒。徐迟啜一口,酒液滚进喉咙,甘冽绵长。他略显惊讶,很难想象这座贫瘠的海岛上能生长出什么像样的果子,竟能酿成如此美酒。   周岐仍支手盯着他看,晃了晃酒坛子:“看来你有点喜欢。”   徐迟曲起手指轻弹杯壁,不置可否。   喜欢归喜欢,但浅尝辄止,他给足面子,便放下杯子,不再饮第二口。   一顿饭吃到天黑,老休斯收拾了桌子,守着炉火进入冥想,两位女士在铺着兽皮的石床上合衣躺下。石床足够大,相隔一条布帘子,周岐与徐迟占据了另一边。   忽然之间,满世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剥声,这里的夜静得令人心生寂寥。   周岐喝了酒,微醺,变得异常沉默,屈着一条腿靠坐在墙头,涣散的目光落在墙壁上挂着的动物头盖骨上,一言不发。   夜里气温在白天的基础上又大幅下降,徐迟裹着狐狸皮毛制成的毯子仍感到寒意逼人,冷意侵扰他每一根神经,令他牙关打颤无法入睡。他调整姿势,侧躺着,面对周岐,清冷的嗓音在夜里听来有种金属的质感:“为什么喝酒?”   这开场白乍一听,四五不着六。   周岐搭在膝盖上的手正把玩着一个木制的小人偶,人偶是他偶然在床上的垫子下发现的,工艺看起来挺精致挺现代化,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他研究得专心,信口答道:“因为我口渴。”   太敷衍,旁边人没了下文儿。   周岐转头,眼尾被酒气熏得微红。   徐迟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隐在昏暗中审视着他。周岐笑了:“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怎么看你?”   “从你这个眼神里,我读出了无药可救四个字。”   徐迟眯起眼,移开目光。   帘子那头传来含糊的说话声,是姓冷的小姑娘在说梦话。   周岐的手指上还残存着方才攥紧徐迟手腕时的触感,明明冰凉如白瓷,连脉搏跳得都不热烈,却不知为何,令他有种被火舌舔到的错觉。   直至此刻,奇异的烧灼感仍在心头萦绕不去。   “在莫名其妙被拖进魔方之前,我已经戒酒整整一百四十二天,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周岐苦笑,“这对酒鬼周岐来说,是史诗般的成就。”   徐迟了然:“哦,看来你在监狱里蹲了足足一百四十二天。还好,不算太久。”   “嘶……”周岐抹把脸,隔空点点他,“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就是太聪明。”   “我可以把这理解为夸奖吗?”   “……”   周岐闷闷地笑起来。   徐迟在被子里打了个寒噤,牙关碰撞出声响:“我见过很多酒鬼。”   “是吗?”   “嗯,我知道这东西一旦上瘾,很难戒掉。”   周岐挑眉:“现在我想高呼一声理解万岁。”   徐迟的脸上没什么可供解读的表情:“但如果他们因酗酒而误了事,然后被上级一把枪抵在脑门上,往后余生,他们发誓将滴酒不沾。”   “啧。”周岐故意作出惊恐的表情,“我收回理解万岁那句话。”   徐迟问:“保持清醒很难吗?”   周岐没正面回答。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首先得知道一点。”周岐拨弄着小人偶可活动的手臂,神态与平时不同,懒散且颓废,“对于我们这种无药可救的重度酗酒者而言,基本生存法则就是醉酒,其次才是人生,而人生呢,就是由醉酒和醉酒之间的间隔所组成的,二者之中哪个部分才是真正的人生,这他妈是个哲学课题,我到现在也没研究出来。”   徐迟半垂眼睫,专注地听着。   方才他没说,他认识的那些酒鬼,一个个都是心底很柔软的人。清醒,就意味着必须直面鲜血与痛楚,他们不愿,只能用酒精麻痹神经,实行短暂的逃避。   “保持清醒不难,但非常令人疲倦、无聊、无法忍受。”周岐耸肩,摊手,表示他也没办法,“我保持清醒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原则性的,仅仅是出于实用。因我还有任务需要完成,不能这么醉着醉着就死了,那样我会遭天谴的。”   徐迟轻转眼珠:“什么任务不完成会遭天谴?”   这问题问出来,得到答复的几率基本为零。   果然,周岐提起嘴角冲他笑了笑,终结对话。   然后他把人偶丢到一边,躺下,与徐迟面对面。   他们离得很近,四目相对。   霎时,浓郁滚烫的酒气扑面而来。   这个距离令徐迟心生警惕,他甚至能看清周岐瞳孔外围那圈棕褐色的虹膜,但诡异的是,他并没有就此后退。   下一秒,周岐很自然地伸出双臂,连人带毯子将他圈起来,按入怀中。   徐迟的身体被冻得麻木,这会儿连脑子也木了,如生了锈的齿轮,转不动。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静默两秒后,一只修长瘦削的手从毯子里伸出,往上掐住周岐的脖子,某人面无表情地威胁:“你想尝尝一击毙命的滋味吗?”   “不想。”周岐拽下那只没温度的手,重又塞回毯子,“你呢?想尝尝被活活冻死的滋味吗?”   当然不想。   身体被冷冻了近二十年,他是真的很怕冷啊。   在生理需求与个人情感面前,前者逐渐稳占上风。   徐迟盯住周岐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半晌,最终妥协,他放松紧绷的脊背,捋直蜷起的脚趾,慢慢把头埋进毛毯。   周岐的怀里很温暖,如严冬里一盆救命的炭火。隔着衣料,徐迟偷偷移动僵硬的手,试图一点点揣进周岐热气腾腾的胳肢窝。   周岐注意到他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没憋住,乐出了声。   如同一只被猎枪瞄准惊慌逃逸的小兔子,徐迟蹭地缩回手,直挺挺地闭眼装死。   “现在我们回到今夜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周岐说话时,声带与胸膛共振,一点笑音在咫尺之间被放大,“你问我为什么喝酒?因为酒能御寒啊徐娇娇,我这会儿热乎着呢。”   徐迟装作已熟睡。   “行了,也别硬扛着了。都是兄弟,不用跟我客气。”周岐丝毫不见外,撩起衣服下摆,捉住那两只手就贴在了腰腹的肌肉上,同时咬牙切齿靠了一声,骂骂咧咧,“你这他妈的是俩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冬天抱俩冰疙瘩睡觉呢!”   贴都贴上了,舒服,肯定没有撤手的道理。   徐迟冷淡得像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技术不好让女方吃痛但压根不想就此停下来的渣男:“忍忍。”   周岐:“???”   既然迈出那一步,俩大男人也没啥可避嫌的,徐迟整个人缩在周岐怀里睡去。到后半夜,周岐酒醒,开始感觉到冷,朦胧间想把肚子上的俩冰爪子拍开。结果刚一碰到,手就被握住了。愣了几秒,他彻底清醒,反握住,心中纳罕:怎么这冰疙瘩捂了这么老半天也捂不热呢?   他那会儿不知道,冰是捂不热的,强行捂,只会融化。融化成的水,形成幽澹大海,直教人心甘情愿地溺毙其中。   天刚蒙蒙亮,屋外传来沉闷的击鼓声。   周岐一个骨碌惊坐而起,怀里是空的,身旁的被褥也凉了,帘子那头的俩姑娘还在睡,屋内遍寻不见那个人影——徐迟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眸子黯下来,他伸了个懒腰,拎起兽皮袄子,双腿一荡下了床。   岛上的石屋全都建在斜坡上,刚好矫正了岛上原本倾斜的地形,所以在屋内能实现如履平地。然而一出门,脚上若不使劲,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好在当地土著给的鞋子底部安装了防滑木钉,一定程度上能省些力气。   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座高高的石台,石台上正在进行吊诡的祭祀仪式。   只见两名壮年男子踩着简朴粗犷的鼓点登上高台,他们的肩上扛着一公一母两只羊。两只羊被捆住前后腿,相对放在色彩艳丽的软垫上。头戴骨盔身着神服的萨满左手持鼓,右手拿槌,围着两只瑟瑟发抖的羊击鼓、跳跃、吟唱,节奏缓慢,音调深沉。忽然,鼓点变得密集,壮年男子的其中一个拔出腰间匕首,割破公羊的喉咙,羊睁着蓄满泪水的眼睛嘶叫哀鸣,鲜血汩汩流出,他将羊高高举起。另一名男子则脱光上衣趴在地上,脖子里套上绳索,将头埋进母羊的肚子下,举着濒死公羊的男子将新鲜温热的羊血洒满他的全身。   现场满是血腥味,令人感到恶心与不适。   仪式结束后,幸存的母羊被送回羊群,男子用剪刀剪开脖子上的绳索,再去河里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血迹。   村里有两个萨满,一文一武,文萨满老休斯正在台下比手划脚地与徐迟对话。   周岐走过去,徐迟与平时一样,抱着双臂朝他轻轻颔首。   老休斯又比划了两句,摇摇头,回屋准备早饭。   擦肩而过时,周岐看到老休斯那只没瞎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你们沟通起来已经没有障碍了?”周岐的目光滑过徐迟青白的嘴唇,有意打趣,“昨晚抱着我,睡得还好吗?”   徐迟则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语言并不是万能钥匙,有时候肢体与神态,能传达出更准确的信息。”   “所以你得到什么信息了?”   “这是一种生产前的祈福仪式。”徐迟尖削的下巴指了指那个浑身淋满腥膻羊血的男人,“仪式的整个过程和降生的过程是平行的:通过产道,满身是血,剪断脐带,之后用水清洗干净。他家的女人不日将临盆。”   周岐回想一遍仪式,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挠挠头感慨:“搞得还挺隆重。”   “因为他们子嗣的存活率极其低。”徐迟举目远眺,“老休斯说,这座岛因为倾斜,分成迥然不同的两部分,翘起面和倾斜面。翘起面生活着一种十分可怕的怪物,它们会循着新生儿的气味赶来,抢走并吃掉刚刚出生的婴儿。”   “怪物?”   “嗯。根据休斯的描述,这种怪物类虫,会飞,会喷射强腐蚀性毒液,长期占据这座岛的食物链顶端。”   闻言,周岐沉默了近半分钟,低低骂了句娘。   “所以这个异形虫就是我们在这一关要对付的东西?”   “应该是。”徐迟面色严峻,“但我们还有更加紧迫的任务。”   周岐感到头疼:“大清早的,你就不能给我带来些好消息?”   徐迟露出苍白的微笑:“你可以选择不听。”   “不听能成功活下来吗?”   “看运气。”   “我向来运气不好。你还是说吧。”   “你闻见了没?空气中海水的咸味变浓了。”   周岐耸动鼻尖。   “海平面正在以每天五米的速度上升。很快,倾斜面就将整个被海水淹没。”徐迟拢了拢衣领,转动后脚跟往回走,“我们要在十天内,驱逐异形虫,占领翘起面。” 第27章 异形飞蛾   周岐挨家挨户,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所有通关者。大多数人都是一脸茫然。   “异形虫?那是什么东西?”   冷湫吃着岛上特有的一种地衣,加点黄油、盐和醋,凉拌,味道有点怪,她吐着舌头:“个头有多大?”   “能吃人的虫子的话……”任思缈发散思维,张开双臂,“这么大?”   “那也太大了。”   “不,可能还要再大一点。”   “这么大还不够大?”   “要变异肯定都尽可能往大了变啊。”   “再大,没点本事也白搭。”   哦,多么糟糕的对话。   周岐听得嘴角抽搐:“等见到不就知道了?”   冷湫惊慌摇头,手直哆嗦:“不瞒你说,我怕虫,尤其是那种长了很多脚的虫。”   “放心,会飞的虫应该长不了那么多脚。”徐迟宽慰。   “真的吗徐叔?”   “真的。”   徐迟说真的,那就肯定是真的,即使假的也都成了真的。   冷湫勉强放下心来,继续吃起黏糊糊的地衣。   错不了,徐迟对冷湫确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   周岐待了一会儿,觉得憋得慌,撩开门帘走出去,对着晨雾呼出胸中郁结的浊气。冷空气同时钻入鼻腔,使人清醒。他拍拍脸,眯眼仰起头,阳光从峡谷一线天的缝隙里漏下,积雪缓慢融化。   有人踩着嘎吱作响地冰雪匆匆赶来,神色紧张,与蹲在门口的老休斯说了两句话后又小跑着离开。老休斯掸掸裤脚上的冰碴子,站起身,走进屋后的小仓库。   任思缈正与冷湫讨论着软体虫与多节虫哪个更恶心,徐迟双腿交叠立在墙角,抱着双臂不知在沉思什么。仿佛有所感应,他猛地抬头。   刚巧周岐探头进来,猝不及防对上他那双吸收进所有光线的眼睛。   周岐愣了愣。   徐迟眉眼一沉:“来了?”   周岐点头:“准备干仗吧。”   老休斯换上萨满神服,抱着一大堆丁零当啷的杂货进来,哗啦啦倒了一地,然后指着砍刀锯子长矛弓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周岐:“他让我们从这里面挑几个称手的武器傍身。”   两位女士率先开始挑拣。   任思缈挑了弓箭,她很明白,真遇上什么打斗场面,她这种级别的碎催,顶多远距离补个刀。   冷湫个头小力气也小,稍微大点儿的刀啊矛啊拎都拎不动,随手扒出条麻绳,就给圈腰上了。   徐迟无视那堆破铜烂铁,拍拍休斯,做了个端枪瞄准的姿势。   老休斯懂了,装没懂,摆摆手。   徐迟又拍拍他。   老休斯指指耳朵,不好意思,聋了。   徐迟继续拍他……   周岐在一旁看得直乐,指着徐迟,也做了个瞄准的手势,竖起大拇指。后又指指自己,也比大拇指,还两个,比徐迟多一个。   意思是,徐迟打枪很厉害的,他自己更厉害的。他俩就是妥妥儿的神枪手组合。   徐迟:“……”   老休斯的目光在两位大佬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拗不过,回头抱了两杆猎枪进来,并叽里呱啦叮嘱了一大通。大意是这东西很宝贵的,你们别给瞎鸡巴玩儿坏了。   这是两把膛线猎枪,与军用步枪结构相同的,只是在子弹上与步枪有所区别。有效射程比步枪稍短,大约四百米。   徐迟拎着枪一项项检查膛线火药准星,掌心向外,下压,令其闭嘴。   老休斯:“……”   =====   女人生孩子时的喊叫隔老远都能听见,一声高过一声,撕心裂肺的,听得人头皮发麻,手脚发凉。   周岐蹲门口,撸一把寸头,没来由地想抽根烟,心想,真这么疼么?   “当年选科室,我差点就去了妇产科,幸亏实习前托关系去产房溜达了一圈,回来立马改了外科。”任思缈拿大波浪长发捂住脸,“现在想想,多么明智的选择啊。”   “产科医生的话,每天都能迎接新生命的降临,不应该是幸福指数很高的职业吗?”冷湫不解。   呵,小女孩就是天真。   “妹啊,姐这么跟你说。”任思缈一把搂过冷湫的肩膀,“对于女人来说,生孩子就是躺在鬼门关。作为产科医生,每天守在鬼门关,面对的不是生就是死。不光孩子,还有母亲。普通科室做手术,手术台上就躺着一个人。在产科,要来都是一双双的来,但不是每次都能一双双地出去,有时候还要面对残酷的选择……”   冷湫蓝绿色的头发在冰雪下反射出近乎耀眼的光芒,她聆听得很认真。任思缈顿住,心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她还小,懂得这些有什么好处呢?   “呸呸呸,说什么不好?说点吉利的。”任思缈于是转移话题,“生了多久了这都?嗓子都喊劈了,生的怕不是个大头儿子?”   周岐也郁闷,瞅瞅天色:“四五个小时了吧,这都快正午了。也不知道这小破村的医疗水平怎么样,任医生,要不你去看看?”   任思缈一脸大哥你别逗我了吧的表情,但那女人的喊叫声确实越来越弱,到后来竟是隔好一阵儿才嗷一嗓子。任思缈到底还是坐不住,拧着秀眉,双手插兜站起来:“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对于小岛上的土著来说,繁衍子嗣是村里的大事,所以这会儿几乎是全村出动:男人手抄家伙,一刻不停地巡逻警戒,女人抱紧孩子守着各自的家门。正在生孩子的那一家更是重点保护对象,两位萨满都在门口蹲守,表情凝重。那位武萨满摘了面具,底下竟是位中年妇人,她的脸上涂满鲜艳的油彩,一双黄棕色的眼睛闪烁着干练狠戾的光,像头威风凛凛的母狼。   任思缈表明来意,女萨满看向老休斯,老休斯点头说了两句什么,任思缈得到许可,被放进门内。   没过一会儿,任医生啪地打开门,支着血淋淋的双手冲周岐大喊:“胎儿胎位不正一只脚先出来了,加上产妇子宫收缩乏力,导致大出血,情况紧急,时间拖久了可能引发宫内缺氧,得赶快进行剖腹产,否则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周岐吼:“你跟我喊什么?我是孩子他爹吗?”   “我要给她剖腹了!你赶紧跟家属解释一下,然后烧水消毒给我准备手术台!”   “靠,我现在上哪儿给你准备这些?手术刀?这个真没有,菜刀行不行?不行啊,要薄一点的?那也没别的选择啊,要不我现场给你磨?针就用缝衣针吧……”   孩子他亲爸就在不远处,红着眼握着拳,直跺脚。周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火急火燎地找能用的工具,顺路冲徐迟喊话:“找家属谈话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徐迟:“?”   徐迟没得选择。   男人看徐迟冷淡简洁但直中要害地比划完,当场就急疯了,扑上来攥住徐迟的手,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徐迟连蒙带猜,推测出那是让里面的医生保大不保小的意思。   “别急。”徐迟拍拍他的肩膀,学周岐那样,比了两个大拇指,“任医生会尽力的。她很厉害。”   他的嗓音有种天生的质感,不疾不徐,能在任何情境下保持冷静与理智。这位准爸爸得到安抚,抱头蹲下来,他忽然用一种徐迟能听懂的语言悄声道:“在这里降生的孩子都身负诅咒,他不该来。”   “你说什么?”徐迟目光一凛,拎着领子将人提起。   男人仿佛白日撒癔症,猛地一个激灵后混浊的眸子恢复清明,他先是目露疑惑,而后恼火地拍开徐迟的手,挣脱出来,叽里咕噜地叫嚷,用的又是他们岛上的土著语。   徐迟盯着他看了几秒,绷起下颌肌肉。   难道是他出现了幻听?   简陋的手术器具消了毒送进去,没过多久屋内就传出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女萨满风风火火地奔进去,将满身是血的孩子抱出来,得胜般高高举起。小家伙在半空中使劲儿蹬着有力的双腿,攥紧了粉白的小拳头嗷嗷大哭,小脸憋得通红——是个带把儿的。   半小时后,任思缈派人出来通知,产妇也暂时脱离危险。   母子平安。   大家伙提了一上午的心脏总算安稳地落回胸腔,周岐在欣喜的人群外遥遥望着明明只有小小一坨哭声却异常洪亮的小家伙,柔软的内心被某种新奇的成就感攫住。他擦一把额头上的热汗,眉毛上下翻飞,得意极了:“哎,要是没我周岐找齐那些个劳什子的刀子镊子缝衣针,这臭小子得在里面憋坏了……”   好心情会传染,徐迟站在他身边,低着头,一向清冷的眉目也染上点点笑意。   这时,天空似乎有云飘过,因为地面上忽然出现一片阴影。阴影越来越大。徐迟扬起的唇角逐渐下落。等翅膀煽动扰乱的气流将腐败的气味与絮状的深灰色粉末兜头刮来时,所有人都看清了他们即将面对的宿命。   ——那是一双翅膀足有三米余长的异形飞蛾。   它们遮天蔽日而来,深灰色翅膀上的圆形斑点如一双双巨大的眼睛,躯干上铺满浓密的黑色绒毛。等飞得近了,人们才看到它们长有一对强而有力的前肢,三对附肢,以及又尖又长的刺吸式口器。   异形飞蛾直直朝刚诞生下新生儿的石屋俯冲而来,警报第一时间拉响。   女萨满手执磨尖了的动物腿骨,朝天发出一声作战的怒吼。所有男性井然有序地围绕石屋,拉开弓步,举起长矛,刺向天空。同时举起铁盾牌,将身体掩护。   但这个级别的防护显然还达不到自保的要求。   三米长的翅膀刮起的旋风轻而易举地掀飞了盾牌,暴露在外的勇士开始拿长矛疯狂戳刺,有些的确刺到飞蛾的身体,但随即带有强腐蚀性的液体从飞蛾口器中喷射而出,浇灌了男人满头满脸。男人抓着腐烂变形露出森森白骨的头颅,发出可怕的长嚎,飞蛾将其扑倒,坚硬的口器从天灵盖刺入。所有人都能听见这怪物吸食脑髓和血液时发出的咕嘟声响,闻之遍体生寒。   不停地有人扑上去,不停地有人被扑倒。   鲜血充斥视野,哀嚎鼓动耳膜。   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境的掠夺与斗争循环上演。   不少拎着武器赶来支援的通关者目睹这人间地狱,吓得连转身逃跑的劲儿都使不上,直接瘫软在地,魔怔了一般,呆滞地望着那一双双有如人眼的翅膀,忘了动作。   “别他妈都傻缺似的盯着翅膀看!”   周岐端起猎枪,瞄准飞蛾,一枪爆头。   棕黄色的汁水爆出,白烟浮动,那巨大的身形在空中打了个趔趄,直直撞向一侧的悬崖,发出轰隆巨响,如小型直升飞机失事坠机。   众人从恐惧的迷茫中挣扎着醒来。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救命,飞蛾带着钩子的附肢生生嵌入了一位同伴的肩膀,正试图将其整个拖到空中!肥胖的男子靠体重死死扒着地上的石头,整张脸剧烈颤抖,疼成了猪肝色。   正当他以为自己一条命即将交代在这的时候,头顶响起此时听来极其悦耳的枪声,一道人影从头顶跳下,落在他跟前。   ——天神,怎么长得跟骗他手套的男人一模一样?   ——仔细一看,不是天神,是鬼神。   “害怕就去捡起盾牌保命!”周岐压着断眉,凶神恶煞,浑身散发出修罗气息,他在人们耳边吼叫,“直挺挺地杵在那儿干什么,给敌人立靶子呢还是送人头?”   众人于是一窝蜂地爬起,跌跌撞撞地寻找掩护。   不远处,徐迟趴在屋顶最大射程处,闭着一只眼,把装了瞄准器的猎枪当成狙击枪使用,填弹拉栓扣动扳机,一枪一个异形飞蛾,汁水四溅。   而他看不见的背后,一大片阴影悄然而至。 第28章 一意孤行   挟霜裹雪的风刃抽打着脸上的肌肤,瞄准镜里,周岐骇然失色,遥遥冲他的方向打了个简练的手势:注意身后。   徐迟当然感觉到危险在逼近,但按照事件的轻重缓急,他得先集中注意力扣下手中的扳机,好将那个从掀飞的屋顶钻进去、试图抓住纤弱的妇孺大快朵颐的丑陋飞蛾一举击毙。   颈动脉剧烈跳动,压缩着喉咙的空间。   他将一刹那的时间在脑海内切割成无数等分,飞蛾的三角形脑袋、小女孩绝望的眼睛、风速距离命中率、冻僵的手指、射偏在脚边的毒液,以及撒腿朝这边狂奔而来的周岐,摒除杂念,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充盈的肺部抵住肋骨。   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身躯覆盖,腥臭肆虐的气流拂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坚定沉郁的眼睛。   周岐感到大腿肌肉无限贲张,发热发烫,鼓起的肌肉弧度饱满到发亮,他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疯狂弹射出去,边拼了命地奔跑,边凭直觉瞄准对象。   火药在千分之一秒间引燃,发出咝咝声,推动子弹从老猎枪的枪管激射而出。千分之三秒后,两发子弹从两杆枪内同时出膛,射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发正中底下那只非为作歹的飞蛾的脑袋,另一发则没入徐迟身后那副巨大的身躯里。   粘稠的体液喷溅在手背表面,挥发出腥膻的蒸汽,徐迟抑制住胃里的倒腾,挂上枪,一个打滚,避开朝他突刺而来的尖锐口器,后又迅速爬起。   周岐的那一枪虽然没击中要害,但也替他争取到零点几秒的逃逸时间,可徐迟没逃,他高举双臂吊上那根打算缩回去的口器,前后摆动腰肢,双腿绞缠,勾住,挺身跃上异形虫凸出的口器。   飞蛾疯狂扑打翅膀,胡乱喷射起毒液,但它引以为豪的毒液能射往各处腐蚀万物,独独射不到自己身上,当然也无法触及正趴在他双眼之间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它眉心的小小人类。自出生起,这种称霸一方的怪物从没受到过如此巨大的屈辱,它愤怒地挥动强壮的前肢,前肢上锋利的镰刀朝徐迟直直劈下。徐迟腾空跳起,起落间轻盈地踏上其脑门,那对扑空的前肢于是戳进飞蛾自己的眼睛,它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鸣,刺得人耳膜发痛。   “看来你的准头不大行。”   徐迟嗤笑,一枪了结。   在飞蛾巨大的身躯摔砸在地上之前,他翻身一跃,轻巧落地。未及站起,手腕被滚烫的掌心狠狠钳制,他被一股怪力猛地一拉,往前踉跄两步,抬头看向来人。   首先迎接的,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我给你打手势打到手都抽筋了你都假装没看见是不是?”周岐一路狂奔而来,胸膛剧烈起伏着,激荡的情绪使他无法控制好自身的力量。   腕骨像是要被火钳碾碎,徐迟吃痛皱眉。   “放开。”他冷声提醒。   “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要不是我你早就化成一滩尸水了!逞威风?嗯?现在是你逞威风的时候吗?”   徐迟耐心重复:“放开。”   “你说什么?”周岐难以置信。   “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三遍。”   “放开放开放你妈,老子……”   周岐双目赤红,被什么冲昏头脑,脏话脱口而出的刹那徐迟黑眸一转,目光陡转凌厉,是那种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一枪轰爆你头的凌厉。   他甚至把手搭上了枪托。   呵,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的家伙。   周岐忽然间意识到二人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他磨了磨后槽牙,腮边鼓起坚硬的咬肌。两个深呼吸后,他松手,尝试放软语气:“我放开还不行么,你别……”   徐迟没给他多说一个字的机会,扭头就走。   周岐话说半句,剩下的全堵在了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骂了声娘,狠叨叨地地瞪着那道挺拔瘦削的背影逐渐走远,重新加入战斗。   猎猎罡风吹散空气中凝结的血气,他站了一会儿,倏而扯出一个薄如剃刀的冷笑。笑完,暴躁地踹一脚脚边的飞蛾尸体,抹把脸:“妈的,周岐你犯的哪门子的贱!”   =====   藏匿着产妇与新生儿的石屋是鏖战的中心地带,五只异形虫一波又一波不停歇地发动进攻,另外还有候补选手在低空逡巡徘徊,伺机而动。   村落里唯一的武萨满绝非浪得虚名,妇人使得一手绝妙的流星锤,锤锤直击飞蛾最脆弱的脑袋。她的部下也一个个骁勇善战。石屋窗内不时飞出弓箭,但射偏射歪的居多,应该是在找手感的任思缈。后来社会姐蹲不住了,她把准头不行归结为距离太远,而她有轻微近视,于是索性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刚得不行,就差直接拿着箭往飞蛾面上捅。   令人意外的是,冷湫的套圈能力特别强。只见她与老休斯配合,一个负责拿绳索套住飞蛾的一部分肢体,一个负责操起砍刀一阵乱砍,效率还行。但这种取巧的战术并不总能成功,二人时不时就被喷射的毒液撵得狼狈窜逃,陷入苦战。   全部人力毫无保留地投入,但因实力相差悬殊,仍节节败退。   两只飞蛾开始用巨大的翅膀撞击起石屋的墙壁,石屋摇摇欲坠,砖瓦碎石纷纷落下,粉絮漫天飞舞。其他未加入战斗的飞蛾也来助力,这些怪物力大无穷,同时发力时竟有地动山摇之感。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屋终究支撑不住,颓然倒坍。   人们傻了眼,愣住。   此时一声惊雷劈落,天空被打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飞蛾们不甘地盘旋着,发出示威般的啼声,紧接着,它们莫名其妙地放弃了继续进攻的念头,奋力拍动沾了雨水后变得异常沉重的翅膀,四散飞逃。   周围倏地安静下来。   静下来的战场有如坟场,肉类腐臭的刺鼻气味熏得人头昏脑胀,棕黄色的汁水混合着鲜血逐渐被大雨冲刷涤荡融合到一起,残肢漂浮,粉絮漫天,一副人间地狱的惨象。   拼死一战的热血与勇气退去后,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脱力跪倒在雨幕中,或失声痛哭,或痉挛呕吐,没有人为幸存下来而感到喜悦,因为噩梦才刚刚揭开帷幕。   冷湫垂着无力的脑袋,蓝绿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狼狈地贴在脸上。她走近石屋倒坍后留下的废墟,用纤细的胳膊搬起一块石头。   不会的,她歪着头,用肩膀胡乱揩去汹涌而出的泪水。   他们这么努力地战斗,这么努力……怎么会连一个刚刚出生在人间连一个时辰都未待满的孩子都保不住?他们明明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为什么这么残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妈妈说的,吃人的现实?   现实曾经吃了妈妈的梦想,吃了她爱的所有人,吃了徐上将,现在又来吃我了吗?   徐上将,徐叔……   对了,徐叔没被吃掉,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又顽强地回来了。他人呢?   少女停下机械的搬砖行为,转动大而空洞的双眼,四处搜索熟悉的人影。   没有,没有,没有。   恐惧逐渐漫上心头。   她挪动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打着摆子拨开人群寻找,一张张面孔打脑海里飞快掠过,全都不是,她开始感到绝望。   这时,飘来的风声雨声和哭声里掺杂了别的音色,像是闷闷的敲打声,冷湫侧耳倾听,竭力捕捉,她眼神一亮——是废墟!废墟里传来一点微弱的动静!   没人听见,除了她。   她激动转身,奔过去,疯了般挖掘起石堆。   “小姑娘,你做什么啊小姑娘?”   “别挖了,挖出来能怎么着?都砸成肉泥了。”   “你说什么?你听见声音了?”   “哎呀,瞧着怪可怜的,我跟你一起搬吧。这石头太沉了,你让开。”   越来越多的人冒着大雨加入无意义的援救行动。终于,一只满是泥尘的手冲破碎石瓦砾,高高举起,无声地显示出方位。   人们惊讶极了,大喊着奇迹,一窝蜂地涌过去,七手八脚地挖起来。   等事情的全貌终于展现在眼前,所有人呆立当场。   那是一块三只铁盾牌架起的三角区域,盾牌被石堆压得扭曲变形,其狭小的空间内,塞挤着两位成年男人,他们叠在一起,一个用双臂撑起安全的空间,将另一个紧紧护在身下。盾牌破损内卷,尖端深深插入年轻躯体的肩背,鲜血顺着抵住地面的遒劲双臂缓缓淌下,浸入土地。他护住的那名男子蜷缩成一团,陷入昏迷。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这时有人捂住嘴巴,短促地“呀”了一声。   “快看他怀里!”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探出脑袋朝昏迷男人的怀里看去,只见他的臂弯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向内收缩,脊背则高高拱起,给怀抱预留出足够的空间——那小小的空间里,此刻正休憩着那位刚刚下凡来到这落拓人间的小家伙。   小家伙安然无恙,全须全尾,正拼命吮吸着昏迷男子的手指,但因实在什么也吸不出来,小脸一皱,小嘴一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人们似乎被什么洪水猛兽吓到,齐齐后退一步。   周岐咬着牙,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挑战着他的神经,实在无力再承受魔音摧残,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将沾满鲜血的手指强行塞进婴儿的嘴巴。小家伙不知是渴了饿了还是缺爱了,抱着手指边啜泣边卯着劲儿吮吸。趁崽子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血不是奶,周岐挣得两秒钟安静,虚弱地招手:“你们,来个人,搭把手。”   任思缈作为现场唯一的医员,拖着伤腿火速冲上来。由于石屋坍塌时她就在周围,也未能幸免于难,一条腿被落石砸骨折了。   “你别动,铁片嵌入的深度还挺深,可能伤及重要脏器,万一戳破什么动脉血管,我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   “嘶——疼疼疼。”周岐挥开任思缈的手,眼前一阵阵发黑,“你先别管我,真有什么事儿我还能这么清醒着跟你说话?还是先看看徐娇娇吧,他突然就昏过去了,该不会是被砸得脑震荡了吧?”   “哎呦,他被你护得好好儿的,哪儿来的什么脑震荡?得得得,你冷静,说两句还急眼了,我检查,检查还不行吗?呼吸正常,脉搏正常,瞳孔……”   任思缈嘴唇翕张,话音却逐渐飘远,直至消失不见。   没事啊,没事就好。   跟撂了什么顶重要的心事似的,周岐撑到极限,眼前彻底黑下来,他垂下头,下巴如愿抵在了徐迟温凉的后颈上,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搞笑的是,直到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秒,他仅剩的一点意识还在坚定地执行着自我调侃程序:周岐,你还真他妈在犯贱这条路上一意孤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犯贱一时爽,一直犯贱一直爽:) 第29章 天合宝鉴   炮火,废墟,还有浓烈的血腥味道。   残败枯萎的金色鸢尾花海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壹宫城中,狼烟正直直刺向灰黄的天空。无数兵士振臂高呼,浴血奋战,弹匣空了便提起刺刀,刺刀钝了便近身肉搏。   他们中的很多人,不知家是何概念,因为从未有过;也不知国有何意义,因为上层建筑过于空泛遥远。压在他们肩上的只有四个字:军令如山。   “看看外面那些白痴,他们都是你一手练出来的战士,你忍心就这么看着他们送死?”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出两相对峙的不同阵营。   “老K,负隅顽抗没有意义,到如今这种局面,再硬拼也只是徒增牺牲。天合早就名存实亡,是时候改弦更张了。”   气氛凝滞紧张,大殿上方仿佛架着一张拉满弦的长弓。   被唤作K的徐上将笑了,时间隔得太久,他几乎忘了他原来用K这个代号走过整个少年时代直到成年,他披着染血的军装外套斜靠在石柱上,救赎兵团的军旗仍飘扬在大殿中央。   “人已经死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躺在军旗下的尸体,尸体属于这个国家原先的统治首领,在主力部队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匆匆往回赶之前,这位国王就被造反者扯出金碧辉煌的卧房,绞死在议事大厅,“你们想推翻天合政府,你们做到了,现在还想怎么样?”   “袁启跑了。”   说话的人是新上任的猎鹰统帅,曹崇业,他的哥哥,也就是上一个猎鹰统帅曹崇飞,不久前刚刚死在徐的枪下。   “哦,是吗?”上将抚摸眉毛,反应平平。   “你把他藏到哪儿了?”   曹崇业质问,上前一步,顿时,一排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瞄准了他。敌动我动,他身后的士兵也整齐划一地架起步枪。   此时只要任意谁的一杆枪不慎走火,谈判失效,枪战一触即发,死伤难免。   “袁启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你为什么非执意要他不可?”上将一副全然不解的模样。   “别装傻了。”与猎鹰里应外合的天狼统帅刘狩终于沉不住气了,夸张地挥舞手臂,“他不光逃走,他还把天合宝鉴带走了!”   上将仿佛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挺新鲜,侧脸挑眉问:“什么宝剑?”   他平日里一张面瘫脸,难得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鲜活表情。   “妈的,姓徐的!别搁老子跟前演戏!”刘狩激动得连握枪的手都在抖,“从A到Z,当年知道内情的26个超级战士死得只剩你一个,现在老司令也死了,谁还能比你更了解宝鉴的秘密?”   “不用你来提醒我的过去。”徐上将抬起眼帘,看向他,似笑非笑,“你也看到了,知道秘密的人都躺进了坟墓,我现在告诉你,你确定你想听?”   上将自从二十岁空降救赎兵团,这些年来号令三帅,指挥八部,在军中积威已久,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部下两股战战,冷汗津津。刘狩也曾口头上不服管教,明里暗里被整到没了脾气,这会儿撞上上将的眼神,下意识后退两步,说话都结巴了:“死,死到临头了,你还横!想活命,就快把袁启和宝鉴交出来!”   “活命?”   徐上将冷笑两声,走动起来,团团围绕他的亲卫兵跟着他同步移动,对面也调转枪口亦步亦趋地跟着移动。   两方在大殿上可笑地转着圈儿,如斗兽场上势均力敌的两头猛兽,虽虎视眈眈,但谁也不肯率先发动攻击。   “徐某当了一辈子的兵,向死而生,什么时候把活命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过?”   他说话十分嚣张,但他一直便是如此,也从来没人敢质疑他。他踏着哒哒作响的军靴,逐步走近殿中央的那具尸体,单膝跪下,注视起那张死白的因骄奢淫逸而日渐浮肿的面庞。   他此刻的心情很平静,出奇的平静,他活了二十七年,内心永远狰狞险恶,暗潮涌动,从未达到过如此这般纯粹的平静。   他效忠一生的王躺在那儿,跟寻常中年人毫无区别。   他这才发现他对这具尸体并无太多炙热澎湃可宣称其为神圣使命感的情感。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从来都不是个称职的军人。那他这些年来,为何汲汲挣扎,为何战斗不休?   一切都似乎变得可笑又悲哀起来。   外面依旧炮火连天,坚固如壹宫,在接二连三的空袭轰炸中也开始摇摆震荡,天花出现裂缝,墙皮不断剥落。   “没有战降,只有牺牲。”徐迟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穿透炮火的隆隆声,“崇业,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灰鲸?”   曹崇业的目光越过数堵人墙,落进那双寂静漆黑的眼睛,愣了愣:“那要看他们愿不愿意投降。”   没了主帅,他们自然愿意。   徐迟点头,他站起身,取下颈间银片,握在手中。   “啊,对了,最后说一句。”在拨开特制自杀装置的盖片,按下按钮之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顺口提起,“你哥的死,我很抱歉。他曾是我的挚友,很可惜没能志同道合走到最后。”   语气无波无澜。   “你亲手杀了他。”曹崇业眼中闪过厌恶与杀意,冷冷道。   “我亲手杀过很多人。”银针刺进指腹,并不太疼,致命毒素在血管里疯狂蔓延,细胞们一个接一个宣布阵亡,他的嘴唇开始变白,呈现绛紫色。徐迟重又把银片挂进脖子里,三秒钟的弥留时间足够他完成这个动作并说完接下来的话,“但并不是每个死在我手下的游魂都有资格让我感到抱歉。”   最后知晓天合宝鉴秘密的K在围城战役中自杀身亡,自此,这项所谓的天合最后的武器沉寂于世间,无人问津。   徐迟醒来。   头痛欲裂。   他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瞳孔深处隐约映出跳跃的炉火,等扛过这一波疼痛,他第一时间扭头朝身边看去。   昏暗中传来深长平稳的呼吸声,伴随着胸膛有规律的起伏,周岐静静躺在那儿,活着。   石屋倒塌的瞬间,徐迟只来得及捞过床上的婴儿护在怀里,而他则被人拉进怀里,紧接着,强烈的震感就直接将他震晕了过去。不用看,也不用猜,他知道并确定身后那副胸膛属于谁。   这种没有理由的确信本身就值得深思。   徐迟坐起来,俯过身,仔细凝视周岐沉睡的脸庞。   那张脸的轮廓真的很深,深邃的眼窝陷在阴影里,一点微弱的光铺陈在眉骨与鼻梁上,照出细细的绒毛。不动不说话的周岐,敛去一身痞气与桀骜,清朗俊逸有余,甚至带出些别样的温柔,与平时判若两人。   徐迟思考着这一点温柔来自何处,因为他觉得似曾相识,记忆里有一张面孔呼之欲出。   “你本来就叫周岐吗?”他自言自语地呢喃,伸手揭开其肩膀上的纱布,想察看伤势如何。   但没能如愿。   一只手握住了他,将他的手轻轻放置到一边。   “没事,小伤。”周岐睁开眼。   徐迟退开些许:“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问我是不是本来就叫周岐的时候。”周岐的目光有些涣散,眉间折起三道褶,似乎刚从噩梦里挣脱,他捏捏眉心,“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很多人都用化名。”徐迟道。   “那你呢?”   “我?我本来也没有名字,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   “没有名字?”   “嗯。”徐迟的头发很长了,盖住眼睛,“就连徐这个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岐嘶一声:“听起来有点惨。”   “惨吗?”徐迟歪头,“同我一起长大的那一批孩子都没有名字,所以我从来没觉得这很惨。”   “那你们怎么称呼彼此?”   “我们给彼此取外号。”   “外号?”周岐顿时来了兴致,眨巴起眼睛,“除了徐娇娇,你还有别的外号吗?是什么?”   徐迟吊足人的胃口,居然摇摇头躺下了!   “喂?说说呗,说了也不掉块肉。”   周岐一个伤残人士,愣是强打精神软磨硬泡了近半个时辰,还是没能撬开徐娇娇的口,于是哼一声,气得背过身,生了足足一分钟的气。   一分钟过后,他开始比惨:“其实你这还不算惨,我比你更惨,我以前有个正儿八百的名字,但出于某种原因,用不了。只能叫周岐。哎,周岐就周岐吧,我觉得还成,挺好听的。”   徐迟表示理解:“通缉犯想行走江湖,日子确实比常人难过一些。”   周岐:“……”   算了,他还是好好睡觉安心养伤吧。   阖上眼,正被肩上伤口的疼痛折腾得难以入眠,门被咚咚敲响了。   老休斯打开门,冷湫披上衣服跟着下地,其余有伤在身的也都警惕地翻身坐起。   来人不是岛上土著,而是通关者,进门就冲周岐徐迟的床铺奔来。   “哎哎,干什么呢?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伤员休息了?”任思缈在里间拢紧衣领大喊,她一条腿骨折了,这会儿行动不便,否则照她的性子,得跳下床把直直冲进来的人踹出去。   来人停在周岐面前,摘了帽子直喘粗气。   “是你啊。”周岐看清了,是那个无私奉献出手套的胖子。   胖子叫王前进,裹着臃肿的毛毡看着就像个圆滚滚的宇航员,此时他的面色很不寻常,双目圆瞪,嘴唇颤抖,却不是给冻的,因一口气跑来,他红通通的鼻尖上还冒出点晶亮的汗珠。   “出,出事儿了。”王前进惊惧异常,不停地吞咽口水,他像是患了失语症,比手画脚,语序混乱,“变了变了,都变了。”   “把话说清楚。”周岐沉下脸,“什么变了?”   “人儿!”王前进急得跺脚,“我们的人变成了他们的人!”   “什么玩意儿?”任思缈拨开帘子,“我们是谁,他们又是谁?”   “哎呀!不说了,说不清,你们自己来看!”   王前进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一个,拉起徐迟跟周岐就往外走。   动作间周岐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徐迟截住王前进:“你放开,我跟你去,他身上还有伤,暂时……”   但话还没说完,周岐已经一溜烟走出了门,完全不像重伤在身。   徐迟:“……”   白天的雨停了,但村子所在的山谷地势低洼,这会儿地上有积水,没走两步就打湿了鞋,索性石屋与石屋之间相隔不远,在裤脚也打湿之前,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抵达王前进所在的石屋。   石屋内布置简洁,光秃秃的墙壁也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屋内加上王前进,有两名通关者,和三名当地土著。   “什么问题?”周岐粗略扫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坐下喝了口热茶,搓着手暖起身子。   徐迟则盯着那三名土著,脸色越来越差:“不对。”   “哪里不对?”   “这三个人里只有一个是原来的土著人,另外两个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嗯?”周岐转身,重新认真打量起那三个土著。   这次他也发现了违和之处。   同样都是四肢短,躯干大,面孔呈刚毅的五边形,也都拥有苍白的皮肤和赭红色的头发,但其中两名土著人的眼睛呈现明显的迷茫之色,除了空白,里面没有任何内容。   “你们是谁?”周岐警惕起来。   那两名土著一张口,叽里呱啦全是当地话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从他们的动作,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失了忆。   王前进捧着脑袋缩在墙角,神经质地往后一遍一遍耙拉头发。   “胖子?”周岐过去踢了他一脚,“说话。”   “你看不出来吗?”王前进抬头,小眼睛里遍布血丝,他指指那两名失忆土著,说话带点儿化音,平时听起来挺逗,这会儿只觉音调诡异,“这不咱一拨儿来跟我住一块儿的俩人儿吗?他们,突然,突然就变了样儿……” 第30章 不是奶是血!   村子深处人声骚动,惊叫声此起彼伏,想必是别的石屋内也不约而同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与王前进一样,几乎所有幸存者在惊慌之余,第一反应就是跑到老休斯家寻找周岐。   周岐纳闷儿,怎么遇到事儿全来找他呢?   任思缈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转折点无非是他和徐迟救下了那个孩子。在眼前群龙无首的绝望境遇下,此举无形中确定了他俩在群体中的领袖地位,还是难能可贵的精神层面上的。而在物理层面上,光靠武力值,周岐作为干架的一把好手,也逃不脱被赶鸭子上架的命运。   周岐刮鼻子苦笑,说救孩子的是徐迟,可不是他。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石屋倒塌的刹那间,他眼里装着的是襁褓里无助羸弱的婴儿,还是什么别的人,还是两者都有。   天亮之后,徐迟让王前进与老休斯把通关者与全村的土著全都聚集到祭祀高台前的空地上,清点人数。   他调遣人员的时候从容不迫,利落娴熟,仿佛得心应手,仿佛一直以来,他就习惯于处在一个发号施令的位置。   在这过程中,周岐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并发觉这两天自己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偷偷观察徐娇娇,且越观察,越欣赏。   空地上站了两排人,通关者一排,土著民一排,泾渭分明。   徐迟朝冷湫点了点头,冷湫得了鸡毛当令箭,昂首挺胸地从两排人之间走过,一一看过去,并把一个又一个长相都差不多的土著民挑出来。   等挑到第十个,她转还回来,双手叉腰得得意洋洋:“没了,就这些。”   周岐没看懂这波操作。   拄着拐只用一条腿站着的任思缈也一脸茫然:“什么没了?”   “没别的了,转化成土著的人总共就这些。”冷湫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任思缈奇怪了,“在我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很孪生兄弟一样。”   冷湫俏皮地眨眼:“在我眼里,他们都很有各自的特点呢。”   “是吗?”任思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周岐:“是个鬼,明明都一样。”   徐迟简明扼要地解释,“由于大脑内高度发达的梭状回,她认人很厉害。”   周岐头顶的文盲称号名不虚传:“梭什么回?”   “梭状回,位于大脑颞下沟和侧副裂之间,视觉联合皮层中底面。医学上通常认为,它负责人的面部识别功能。”任思缈到底是个医生,或许还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她托着下巴沉吟一声,“唔,罕见的病症。”   遇到能背书的学霸,周岐只想躺平,他用自己的方式暴力总结:“得,说得花里胡哨的,反正就是一很好用的特长呗。”   冷湫闻言,咻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岐不要脸地挑眉:“干嘛这么看我?岐哥很帅是不是?”   冷湫哼一声,又转回头。   徐迟失笑,拍拍她的脑袋,他知道冷湫在想什么:像周岐这种时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人,知道她怪异的病症不仅没趁机嘲讽,还宽慰她说这是特长,一个很好用的特长,这点别致的温柔不免有点颠覆旧有观念。   其实,不久之后,她还会发现,周岐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刷新你对他的认知。   徐迟对这点颇有信心。   “十个人啊。”周岐掰着手指,忽然想到什么,“等等,昨天那场混战中,阵亡的土著人有多少?”   “不多不少。”徐迟回答,“刚好十个。”   “也就是说。”周岐脑中浮现糟糕的推测,“死多少土著人,我们这边就将转化多少人去填补空缺?这样一来,自始至终,从我们来到这个村子,到我们离开,土著人的数量在某种意义上都将维持不变?”   徐迟颔首:“恐怕是。”   “那那些转化成土著的人呢?他们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活着?还是死了?”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活着。”徐迟看向那些目光空洞迷茫如行尸走肉的转化人,“有的学者认为,当你丧失所有记忆乃至全部人格,那你这个人即可划分为社会性死亡。”   他的音量不大,但所有人都在呼啸的山风里清晰无比地捕捉到,脚底同时涌起一阵寒意。   事实上,这比社会性死亡还惨,这些转化人没了记忆没了人格,还被强制添加了另一重全新的身份,从此以后不得不作为NPC活在这个诡异的倾斜岛上,每日遭受异形飞蛾的恐怖支配,同时还要直面即将被不断上升的海平面淹死的恐惧。   说句难听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目前我们并不知道转化人选是在我们当众随机产生的,还是必须得满足什么条件。”徐迟表现出的冷静一如既往,“所以阻止转化最好的方法是,力保不让任何一名土著民死去。”   他说完,众人纷纷摇头,表示太难。异形飞蛾战斗力惊人,基本上来一波就得死一打人,全身而退不大现实。   “它们也有缺点。”周岐道,“想过为什么那个时候一下雨,蛾子们就撤退了吗?”   众人于绝境中看到一点希望:“难道它们怕雨?”   “不光雨,我想它们是怕水。”周岐琢磨这个琢磨一晚上了,这会儿说出他琢磨出来的成果,“它们的翅膀又长又大,远远超过其躯干的重量,且翅膀上沾有絮状的粉末,这些粉末一沾水,凝成结实的一坨,基本就跟把棉花扔进水里一样。翅膀吸满水,重也重死了,哪还飞得起来?只要这些怪物飞不起来,那就好办多了。我们可以趁下雨天,发动奇袭。”   “奇袭?”当场有人掐着嗓子发出质疑,不敢置信,“怎么,你们还想主动找上门去干架吗?”   “啊,不然呢?”周岐挂起标志性地痞笑,眯起眼睛,“还是说,你想待在这里,等着十天后被淹死?”   那人连连摇头:“我只是,只是觉得……”   “冒险?”周岐代他回答。   那人忙不迭点头。   “胜利险中求啊朋友。”周岐撇撇嘴角,眼睛里有危险的精光闪过,“只是等待,等来的不是迟到的援军,而是更凶狠的敌人。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可指望的外部救援,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这种老生常谈的道理我想你们都懂,主动出击才是出路,别窝囊着等死。”   这番话有很强的煽动性,适合用来鼓动人心。   那人张张嘴,又闭上,似乎被说服。   “我们得抓紧时间往上翘面移动。”徐迟抬眼看向发出白色冷光的太阳,碾了碾冻僵的手指,“这里已经暴露了,不走,异形虫们很快就会发动第二轮攻击。”   说干就干。   下午,所有人收拾妥当,在老休斯的带领下离开村落,往上翘面进发。临行前他们特意选择了沿河道蜿蜒而上的小路,这样万一正面遇上异形飞蛾,他们就集体跳进河里,潜进水里,也勉强算是一种自保的方法。   早上清点过人数,加上襁褓里新出生的婴儿,他们一行总共三十九人,其中土著民二十五人,这个数字将永远不会发生改变。而通关者仅余下十四人,往后可能会越来越少。   近一个排的人数,行动起来未免目标太大,徐迟以六人一组分成了六拨,前后等距离行进。队伍的一首一尾都是通关者,土著人则被安排在中间重点保护。周岐四人打头阵,每隔五百米留下记号,表示前方安全。   周岐对这一系列的安排丝毫没有异议,但他不解的是——   “这小孩为什么非得绑在我身上?”周老哥指着胸前布兜里贴着他睡得正香的小婴儿,说话虽轻声细语,但难掩暴躁本色,按着额角凸起的青筋发出灵魂的拷问,“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能不能找位有奶的女同志接手?”   “村里没有正处于哺乳期的妇女,他只能喝羊奶。”任思缈无奈摊手,“我倒是想搭把手,可这小家伙除了你,谁抱都哭啊。”   冷湫对新生物种一无所知,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哇,他是不是知道是谁救了他,所以对周哥格外偏爱?”   “唔,难说。”任思缈艰难地拄着拐,努力不让自己掉队,“很有可能是周岐给了他第一口奶吃,他错以为周岐是他妈妈,觉得待在周岐怀里很安全。”   “那是老子的血!”周岐压着嗓子纠正,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迷之臭屁的笑容,“啧,看来这小崽子口味还挺挑。喂,实话实说,爸爸的血尝起来味道不错吧?”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挠了挠小孩的下巴。   行走中颠簸的怀抱就是天然摇篮,熟睡中的婴儿不知做了什么好梦,粉嘟嘟的嘴半张开,往上扬起,露出肉肉的牙龈。   “快快快快快!”周岐连忙扯扯身边徐迟的袖子,跟被奇迹砸中似的,激动得不行,“徐娇娇快看,崽子笑了!卧槽他笑了!”   徐迟扭头,看到他快要咧到耳根的灿烂笑容,嗯了一声。   周岐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冷淡?”   徐迟疑惑:“我冷淡吗?”   “看看这个天使般的微笑。”周岐跟常年晒娃且必须得到别人热烈夸赞才肯罢休的老父亲似的,非按着徐迟脖子让他瞅瞅清楚,以一种非难的语气激愤不已,“难道这种微笑都不能治愈你的面瘫吗?温度,做人得有温度你懂不懂?”   被按着脖子的徐迟与早就收了无意识的笑容继续陷入沉睡的娃娃面面相觑,脑袋上似乎缓缓浮现三个问号。   道路上,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旁观的任思缈与冷湫捂着嘴,憋笑憋出内伤。   周岐反应过来,跟踩了电门的猫似的,迅疾地撤回按在徐迟颈骨上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嘶,我这手啊,有时候挺有自己的想法,它的行为不代表……?徐娇娇你冷静!我劝你把手从枪上挪开,子弹不长眼,走火了你后悔莫及啊靠……”周岐说到后来尾音都飘了,小声惊呼,兜着孩子一溜烟跑了。   面无表情端起枪的徐迟:“……”   作者有话要说:   徐迟:你按我脖子?你死了。 第31章 止戈   可能是由于河流的庇佑,一路上平静得近乎异常。   这种平静一直维持到日渐西斜。   当第一片阴影自头顶洒落时,徐迟即刻下令,各自寻找掩体,隐藏行迹。   岛上无高大树木,连低矮灌木丛都难以寻见,出发前考虑到野外空旷的地理条件,大家被明令禁止穿戴颜色鲜艳可能会暴露目标的衣物,以暗沉的贴近大地颜色的色系为主,同时最外层披上野兽皮毛,企图混淆视听。   所以这会儿,一个个超出正常比例的“狐狸”或“雪原狼”,或趴伏在石碓后,或钻进积雪里只露出一条尾巴。   徐迟队伍里有一只随行的母羊,它的奶是小宝宝珍贵的储备粮,周岐冲过去,抱着羊脖子就不撒手。   徐迟冲他低吼,你干嘛呢还不快躲起来。   周岐说他在扮演恶狼扑羊,谈伪装,这才是大自然里最和谐的一幕。   徐迟目睹他不遗余力的演技,沉默了。   有的人,表面上乍看是个正常人,灵魂深处却住着一个傻憨憨。   一波接一波的阴影自头顶飘过,低空刮起的风旋扬起浮雪,那是所有人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巨大的翅膀连成一片,遮天蔽日,落日余晖自翅膀之间的空隙倾泻在雪地上,忽明忽暗的黄色光晕在颤栗的视网膜上跳跃。那些翅膀上的圆形斑点如一双双黑色的眼睛,直直看进每个人内心的恐惧。漫天粉絮落下,如一场别样的新雪,所过之处,留下这种强悍生物的独特印迹——这些粉絮就像狗的排泄物,大声宣告着,这座岛是它们主人的领土。   而它们的主人,那些成群结队的异形飞蛾,对底下苦心躲藏的猎物视若无睹,它们雄赳赳气昂昂,朝西边疾掠而去。   这场惊心动魄的“迁徙”持续到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徐迟掸去身上的浮雪,下令继续行进。   “它们似乎在赶时间。”   “好巧,我也这么觉得。”   “赶什么时间呢?”   “可能天黑了妈妈喊它们回家吃饭吧。来,小宝贝张嘴,喝奶奶才能长高高啦……”   徐迟:“?”   兴许是被风呛着了,徐迟剧烈咳嗽两声,扭头。   只见周岐正皱着眉头,以一种近乎搞科研的严肃神情温声诱哄怀里的宝宝乖乖张开嘴,好把羊皮囊里刚挤出来的热奶灌进去。   小崽子不配合,小脸憋得通红,很嫌弃的样子,小手一直往外推水囊。   “不喝不行,不喝饿死了,老子和徐娇娇救你全他妈白搭。”周岐与他展开拉锯战,笑容逐渐扭曲,“乖,喝下这口奶,你就是爸爸的好儿子。”   冷湫与任思缈在旁看好戏。   任思缈摇头:“良好的父子关系总是毁灭于孩子开始不吃饭。”   冷湫啧啧:“孩子不吃饭怎么办?打两下就好了。”   “他懂个屁,打他不如打根木头!”周岐暴躁维护捡来的儿子,语气十分担忧,“这样下去真不行,他都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徐迟走过来,伸手往孩子的额头上摸去,沉吟一声,“好像有点烫。”   “你手那么凉,摸啥都觉得烫,我来。”周岐于是也把手贴上去,这一贴,慌了,“靠,真的烫,小崽子发烧了!”   小孩子抵抗力差,身子弱,周岐虽已竭尽所能将他护在怀里,但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又赶了大半天的路,一个不慎脆弱的小东西就容易着凉。   走是不能再走了,大家只好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安营扎寨。   老休斯随身背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各种自制的草药,连忙跑去生火煎药,给小崽子服下。   周岐抱着孩子挨着篝火取暖,小东西闭着眼睛,嘴唇青紫,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小手一直紧紧攥着周岐的衣领,时不时嘤嘤啜泣两声。中途任思缈想换把手让周岐休息一下,结果孩子原本睡得好好儿的,一发现抱他的人换了一个,立马放开嗓子大哭起来。周岐只好再度接手,这回,不管谁再好心想帮忙,他都摆摆手婉拒。   算了,谁让我倒霉,被这小崽子盯上了呢。他这么说。   说来也奇怪,这小孩生来就是倒霉的NPC,很难说他是真实的人还是什么,但小东西却能轻易触碰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哪怕只是哭一声,大家的心就跟着紧紧揪起来,难受极了。   夜晚,人们轮流放哨。   徐迟下半夜醒来时,周岐仍未睡。   小家伙睡得极其不安稳,哼哼唧唧的,在周岐怀里不停扭动。   徐迟凑近了,探了探小孩的额头,烧下去了,但还有点热。他拨动柴火,跳跃的火光使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暗夜里发亮。   “老休斯说,明天我们就会抵达中界大峡谷,出了峡谷,就是上翘面的地盘。他还从来没去过上翘面,也不清楚那里什么样儿。可能毒虫遍地,危机四伏。”周岐用简慢的语气缓声道,他捏捏眉心,看起来很是疲倦,“这条河马上就到尽头了,从河流尽头到峡谷,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裸地,在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的情况下,我们得从长计议,省的白白送死。”   “嗯。”徐迟点头,“所以我想把大部队留下,海平面还有三天才淹到这里,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探路。”   “我们?”   “我。”徐迟指指自己,又指指他,“和你。”   周岐挑眉,没来由地有一点点雀跃。   是因为我们这个词吗?   这是不是代表,徐娇娇拿他当自己人?   “怎么,怕了?”徐迟看他没出声,以为他不想冒险。   周岐嗤了一声:“怕屁。老子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   “那就好。”徐迟卷了卷嘴角。   过了一会儿,徐迟指指周岐怀里的孩子,问:“你喜欢小孩吗?”   周岐眼底泛着青黑,打了个哈欠,回答得很诚实:“跟这种听不懂人话的小恶魔相处,简直就是灾难,摧残身心的灾难!”   徐迟眼里掠过笑意:“白天你还说他笑起来是个天使。”   “我现在纠正,严谨一点来说,是天使和恶魔的结合体。”周岐磨了磨牙,朝怀里的婴儿挥舞拳头,啧了一声,又垂下手,“咳,不管他是什么吧,别死就行了。”   “为什么这么想保护他?他可能只是个……”   “很简单,因为他信任我。”周岐弹了弹小家伙的脸蛋儿,深邃的眼睛拢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周岐做人的宗旨只有一个,去保护每一个信任他的人。”   火堆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徐迟添柴的动作微顿,瞳孔骤缩。   ——你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保护每一个信任你的人。   耳边瞬间浮现他自己的话音。   曾几何时,他对一个小孩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炎热,滞闷,没有风也没有云。军装革履的上将步履匆匆,或许是刚从议事厅汇报完战事,或许是不得不被拉去参加枯燥无聊的阅兵仪式,总而言之,他的眉心拢起山丘。很不幸,心情不悦的他恰巧撞见了躲在花园里偷偷抹眼泪的小王子。   他该装作没看见,他只是个匆忙的过客。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但出于某种连他也说不上来的同情,他停下来,走过去。   哒哒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小孩黑亮的头顶,小王子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声音里满是委屈:“上将。”   “怎么了吗?”   徐迟听到自己刻意放软放柔的声音。   “老安东死了。”小王子为老国王的那条被赐死的狗真心实意地哭泣,“父亲不喜欢它。”   徐迟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心理活动。他想,你父亲不是不喜欢老安东,他只是不喜欢老国王留下的任何东西,包括狗,包括人。   这些人里还包括老国王一手建立的救赎兵团。   但他不能这么跟小王子说。   毕竟小孩什么也不懂。   他褪下手套,坐在那座浮华的亭子里,只是坐着。直到袁启停止啜泣,泪眼朦胧地看过来。   孩子气上头,小王子发起火:“为什么你不安慰我?”   “殿下。”徐迟眺望延伸到远方的金色鸢尾花花田,语气淡淡,“如果你只会哭泣,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很多个老安东。”   小王子愣住了,惊惧地瞪大眼睛。   “你要强大起来,保护好每一个信任你的人,哪怕是一条狗。”   “徐娇娇?徐娇娇你大半夜撒什么癔症呢?”耳边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夹杂着周岐忧心忡忡的询问,“喂,回魂了!”   徐迟转动僵硬的眼珠,直直盯着周岐,四五不着六地问:“你多大?”   “什么?”周岐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忽然发起脾气的婴儿,“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崽子怎么突然哭了”   徐迟却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沉着脸追问:“告诉我,你今年多大?”   “你先帮我哄孩子。”周岐不知道这人突然抽什么疯,他也是实在没招了,直接把小东西往徐迟怀里塞,“哄好了我就告诉你!”   徐迟猝不及防,被强行塞了一吱哇乱哭的孩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看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估计是想一把丢掉。   周岐绷紧浑身肌肉戒备着,确保万一这丧尽天良的小子真敢扔孩子,他能眼疾手快地接住。   所幸,扔孩子的惨剧并没发生。   仍保存理性的徐迟拎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看了看,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抱进怀里,往火堆近处移了移。   然后——   他面无表情地哼起歌。   那是周岐从没听过的曲调,深沉,悲凉,由于徐迟没唱出歌词,很难猜出歌谣的内容是什么,能肯定的是,这绝非什么合格的摇篮曲。但这首歌的调子莫名地适合徐迟,他的嗓音在刻意放低的时候会有些嘶哑。音调一路沉下去,沉进平静但暗潮涌动的海里,沉进寒冷的透不进一丝光的夜里,直到沉进人的心底,勾出最柔和最忧伤的心绪,然后用婉转的尾音,将其一丝丝缠绕起来,纺成线,编织成捆缚的网,教人沉浸在里面,出不来。   婴儿停止了哭泣。   除了周岐,又有一个幸运儿靠一展歌喉,被小家伙欣然接纳。   “你唱的什么?”周岐问。   “止戈。”徐迟回答,“很多年前,在战争平息后,归来的将士们会唱的歌。”   周岐默了默,又问:“它有歌词吗?”   “有。”徐迟垂下眼睫,“但我忘了。”   “人真是健忘。”周岐仰面躺下,双手头枕双手,“我也忘了很多东西,有些决不能忘的人和事,我都忘了,只记得零星几个片段。某种程度上来说,挺没心没肺的。”   他望向星空,到了夜晚,这个岛上的星星尤其多,还特别亮,无视人间疾苦没心没肺地闪烁着光芒。   “你不是问我多大了吗?”他扭头看向徐迟,眼里撒满璀璨的星子,眼尾有笑纹,“二十九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听说你们嫌我老?你们怎么不嫌弃徐迟那个年近五旬的糟老头? 第32章 中界大峡谷   夜里一片阒静,冷湫翻了个身,似是感到冷,裹着被子左滚右滚,滚到任思缈的怀里。   任思缈知道是她,嘟囔两句后伸手搂住,两人相拥取暖。   徐迟长久的注视凝练到如有实质,周岐终于感到感到不自在。   “怎么?”他清咳一声,“你这眼神很不寻常啊,有什么问题?”   徐迟微微眯眸,似乎是在辨别真伪——毕竟根据周岐的尿性,为了占便宜讨声哥来当,完全不介意往大了虚报年龄。所以他面露狐疑,诈道:“你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   “那是哥心态好,保养得当。”周岐吹嘘起来挺不要脸,“看哥这吹弹可破的肌肤。”   “不是外表。”徐迟歪着脑袋,“你既然已经二十九,将近而立之年,怎么还是这副……”   “哎哎哎。”周岐打住,“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在拐着弯儿地说我幼稚呢。”   徐迟沉静地望住他:啊,不然呢?   周岐叹口气,一副我该那什么拯救你我的娇娇儿的表情。   “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人忒没劲,忒无趣。”他翘起二郎腿,一副混不吝的懒散模样,“你是真不懂嬉闹逗耍以疯装邪的妙趣,左右大家活着都是混日子,我这种混法有什么不好?我那不叫幼稚,叫童心,叫失落的初心!能笑为什么哭?能逗趣为什么死气沉沉?你呢,什么都好,就是成天板着张上坟脸太讨厌,苦大仇深的,何必呢?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你这句话时常被广大酒鬼所征用。”徐迟无动于衷,“倒是很贴合你。”   “啧,就知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周岐呷一声,耸耸肩,“以后不叫你徐娇娇,管你叫徐苦苦。”   徐迟不置可否,他垂下眼睑,摩挲起颈间黑绳,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实则波涛汹涌。   天合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若成功逃脱,算算年纪,今年刚好也二十九。   年龄对得上。   袁启,周岐。   名字的发音也像,且无独有偶,改名后偏偏姓周。   当年护送皇室成员安全撤退的死令是徐迟亲口下的,执行人正是灰鲸部队陆军中尉周行知。   周岐曾说,他以前另有一个正经名字,后出于某些原因,只能弃之不用。   某些原因。亡国之子,潜在的头号政敌,这当然是天大的原因。   对了,还有击剑,这小子击剑的水平远超常人,虽然天合政府期间,几乎人人都会耍两把重剑,但技艺娴熟能于自己一较高下的高手并不多见。   种种巧合撞在一起,若周岐真是袁启……   徐迟暗自捏紧了怀中襁褓的一角,面色复杂,心潮起伏,指尖微颤。   他脑海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当年的小王子殿下,怎么长歪了,养成了这副猫嫌狗憎的德性?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周行知究竟是怎么养的孩子?   不,冷静。世上巧合千千万,不可只靠只言片语捕风捉影,盲目断言。   况且,如果周岐真是袁启,他怎么会认不出我?难道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了吗?对某些人而言,七岁确乎还未真正记事,不记得似乎也正常。   徐迟这厢目光明灭,兀自纠结。   那厢周岐一把烫手山芋转手,排山倒海而来的困意随即强势清空大脑,刚刚还睁着眼睛看星星的他没两秒就陷入睡眠。   徐迟原本还想再试探几句,转眼看见周岐肩头的血色,面色沉了沉,掀了身上的兽皮给他盖上,掖好,不再说话。   翌日清晨,火堆被扑灭,周岐被冻醒,搓搓胳膊张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   他蹭地跳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捧着迷迷糊糊的脑袋跑去河边,掬了一捧冰水浇脸,登时清醒。他看看天色,有点不好意思:“咳,怎么也不叫醒我?时间宝贵呐,不容耽搁。”   任思缈朝正擦枪的徐迟努努嘴:“喏,你去问问你家徐娇娇,是他警告我们别出声儿,让你多睡会儿的。你也是,肩上的伤那么严重,血都把衣服浸透了也不吭声,要不是……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少激烈跑动!能不能别跟只大马猴似的,拔脚就是跑!”   周岐才不听她,奔过来乐不滋滋地搂过徐迟肩膀,一副哥俩儿好的样子:“疼人还是咱徐娇娇知道怎么疼人,这一觉睡得爽!来,作为报答,哥给你亲一口。”   徐迟推开他撅起并凑过来的嘴,严肃里带着一丝庄重:“注意言行举止。”   周岐也没真想亲,他就打打嘴炮,当即见好就收,嘴下留人,笑眯眯地摸起下巴上泛青的胡茬。   这时,收拾铺盖的冷湫打旁边走过,狠狠剜了这孟浪登徒子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姓周的流氓总调戏她家上将!   周岐接收到凉飕飕的敌意,顿时起了揶揄的心思,胳膊肘杵杵徐迟:“娇娇啊,你说你这成天的,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如果我是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你也这么端着吗?”   徐迟觉得这个假设很蠢,他选择保持沉默。   周岐却是玩性大发,同时又存着点隐秘的探知欲,他凑近徐迟的耳朵,说话之间,轻挑的笑音先行入耳:“娇娇啊,你有因为什么人失控过吗?”   徐迟脊背微僵,偏头,认真答到:“如果你是别人,女孩子也好,男人也罢。”   “嗯?”周岐支着耳朵等下文。   “在你离我这么近的时候。”徐迟四指并拢,手刀架在他的喉结上,“已经轮不到你还有开口问我是否曾因谁失控过的机会。”   周岐只觉得喉结一凉,敛了调戏的神色,小心翼翼将那只手挪开,悻悻然:“开个玩笑嘛,上纲上线的。行了,准备好就出发吧!”   后面那句他是朝大队伍喊的,嗓门洪亮。   同时也用这动静掩下他的心惊。   徐迟的意思是,换个人敢这么造次,早就见阎王去了。也就是说,他周岐是不同的。   虽然知道这个不同仅仅是因为他们并肩作战,是暂时的盟友,每别的意思。   但周岐的心脏还是经不住咚咚狂跳起来,萨满的神鼓似的,震耳欲聋。   按照计划,他们一行人今天的任务是沿河流前进的同时寻找足够安全的避难场所,最好能保证在周岐徐迟外出探路的三天内,全员无虞。   这在广阔的冻土平原上,并非易事。   不过,上天眷顾,最后还真他们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那地坑口窄肚大,易守难攻,曾经是冰原熊冬眠用的熊洞。此时洞里空空荡荡,熊不知所踪。老休斯说,警戒力不足的幼熊在冬眠期间常常会被狼或者其他什么野兽刨出来吃掉。这个坑洞可能就属于这样一个倒霉熊。由于在地底,这种洞穴很难被制霸天空的飞蛾发觉,再往深了挖一挖,扩大一番,作为天然防空洞,容纳下三四十个人不成问题。   安置的问题一解决,周岐给小崽子喂饱了羊奶,趁其睡得憨甜,慢慢挪交给任思缈。然后清点弹药武器,简单捎上些饼子和水,一一叮嘱剩下的通关者务必保护好土著民,就头也不回地与徐迟一同上路了。   “其实转化对象是有选择的。”走出人们的视野范围后,徐迟冷不防开口。   “怎么说?”   由于地面倾斜,他们行走起来与登山无异。周岐防着徐迟脚滑,故意走在后面,方便随时搭把手。   “每个石屋都有人转化成土著民,唯独我们一行四人安然无恙。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是不是有点太幸运了?”徐迟确实走得略显吃力,但说话仍旧连贯清晰。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周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难道跟其他人比?我们四人哪里比较特殊?”   “如果按飞蛾突袭那次战役的贡献值排名,你我算得上比较有用,可小湫与任医生呢?被转化的人里有两个我有印象,他们都骁勇善战,有点身手,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徐迟显然在思考,没怎么注意脚下乱石,周岐一面走,一面还得替他清理脚下,“所以不是贡献值,是什么别的东西,我总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但……”   它一直待在潜意识的黑暗里不愿意浮现。   “那就先不想。”周岐安慰,“这玩意儿就跟灵感一样,你想抓的时候偏偏抓不住,然后总在奇怪的场合下冒出来,给你当头一击,醍醐灌顶。这就是那什么教里所说的,大启示。”   “你说得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徐迟失笑。想多了头疼,他索性听周岐的话,晃晃沉重的脑袋,不再纠结。   花了近一个时辰,他们以极快的脚程抵达河流尽头,远远望见传说中的中界大峡谷。   那是山脉中间硬生生裂开的一条缝隙,极狭,宽度仅容两人并肩同行,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这种地势对他们来说简直得天独厚,只要成功进入,异形飞蛾因其过于庞大的身躯与翅膀,断不可能挤进来追击,他们可获得一丝喘息。   难就难在,如何趟过峡谷前的那片广袤的不毛之地。   蛾子们似乎也知道这是从倾斜面进入上翘面的必经之路,空地上方,总有监守的飞蛾在低空徘徊不去,似乎在巡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周岐徐迟伏卧在积雪里,一步一步匍匐前进。他们身上的白色狐裘与背景融为一体,猎枪均已上膛,紧急时刻只需扳下击锤,子弹就会齐射而出。每前进五十米,他们就会停下休整,冰冷的积雪被体温融化,很快就浸湿内衫。雪地上一条蜿蜒的行迹线逐渐显形。   徐迟牙齿打颤,他体力差,只能缀在周岐身后,靠周岐替他在及膝的雪地里劈开道路。   起码,起码要支撑到中途。   他不停揉搓冻僵的手指,好让十指始终保持灵敏。背上那杆枪仿佛越来越重。腹部似乎抵到什么硬物,他伸手拔起,是人的一半颅骨,他蹙眉,扔掉,继续前进。   胜利在望。   “咕——”   头顶那两只笨蛾子终于察觉到有什么活物在眼皮子底下公然犯禁。   它们尖叫一声,俯冲下来。   “我在这!”   周岐率先跳起,夸张地挥舞双臂,撒开丫子,拼命往大峡谷跑去。   他们离那救命的一线天仅剩下不过百米的距离。   他主动现身,吸引了天空上的全部注意,蛾子们对其穷追不舍。   徐迟仍匍匐在原处,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冷静地架起枪。   枪声久久未响起。   周岐意识到可能是他跑得太远,徐迟无法瞄准目标。于是他咬紧牙,一个急刹,脚跟一转,又出其不意地往回跑,同时大喊:“你他妈快点!老子现在就是个人形靶子!”   飞蛾转瞬即至,缀在身后,不停高空喷射着腥臭的毒液,周岐跑起来无法预测动向,他不停地改变方向左冲右突。这种复杂的路线有效降低了被毒液射中的几率。周岐虽莽,但也并非不惜命,他很忌惮那些强腐蚀性的液体,因他见过那些惨死在毒液下的尸体。   战后掩埋尸体,某位不幸的土著人头脸皆被腐蚀,头皮溃烂,眼珠与嘴唇被烧光,沾血的肌腱和白色条状物从眼窝里垂落出来,十分瘆人。   肺腔内的空气迅速燃烧,周岐不得不降低速度,就在毒液与他擦肩而过并差点触到他耳朵时,背后终于传来一声短促坚定的枪声。   异形飞蛾应声倒地,脑浆迸裂,翅膀在雪地里扑朔抽搐。   周岐双手手掌拄着膝盖,弯腰喘完粗气,上去就给了这畜牲一脚。   “让你追,长了双翅膀了不起?翅膀再硬,飞起来再快,也快不过你岐哥的……”   狠话还没说完,飓风裹挟着冰雪兜头袭来。   周岐抬手掩面,被强风逼得连退数步,半张的嘴里被一口泥雪混合物堵上,他转头呸掉,眯眼极力找回视力。   原来是另一只飞蛾扑扇翅膀卷起地上积雪,它趁周岐暂时被雪粒迷了眼睛,自风中猝然钻出,抬起强健的前肢直直朝周岐胸口刺来!   而这次时间实在太短,视线亦受阻,徐迟的子弹根本来不及瞄准要害—— 第33章 失控   距离目标对象十几米时,寻常人会高估射中对方的几率,并低估火药爆炸声和子弹击中物体的巨大声响。但徐迟不是常人,他十岁杀第一人,十六岁领导整个暗杀任务,是有丰富杀戮经验的士兵,在子弹还在半途飞翔时,他已明确知道轨迹偏移,无法射中目标。   于是他第一时间伏身,拉栓上膛,重新瞄准。   射偏的子弹打在飞蛾坚硬如铁的狭长口器上,铛的一声,被反弹进雪地里,留下一个孔洞。   这粒小小金属产生的瞬间冲击力震得飞蛾有点头晕,但这点小插曲并不妨碍它将刺刀状的前肢噗嗤一声刺进目标的胸膛。   周遭仿佛突然被按下静止键,一切喧嚣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飞蛾一对巨大的翅膀仍高频扇动着,持续刮起风暴。冰冷潮湿的空气在肺脏里凝结成冰碴,磨割着气管。   瞄准器模糊的视野里充斥着寒霜白雾,周岐直直地立在雪地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两把刺刀般的前臂自他的前胸刺入,自后心穿出。   周岐不是不动,他只是被钉死在那里。   心脏在肋骨之间剧烈跳动,浑身凉透的血液火山爆发般涌上大脑。徐迟向来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他端着枪站起,听见膝盖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紧盯着那个直立的身影,瞳孔颤动。   “嘶——怎么连病号都不放过?”   “那什么,哥以后让着你。”   “人生呢,就是醉酒和醉酒之间的间隔组成的,而哪部分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到现在也没研究出来。”   “你呢?想尝尝被活活冻死的滋味吗?”   嚣张的,颓丧的,嘴硬心软的,各种各样鲜活的周岐自眼前走马灯似的转过。   肆虐的雪花仍然打着旋儿扑打在面上,雪粒钻进眼睛,融化成液体,濡湿睫毛。徐迟忽然意识到,这不光是异形飞蛾的掩体,同时也是他的。   于是他不再瞄准,这把猎枪的弹匣里有七发子弹。   拉栓,扣下扳机,子弹出膛,再拉栓。   被某种愤怒支配,他整个人笼罩在肃杀与硝烟中,双手架枪,身形笔直如长剑,踩着堪称优雅的步伐,步步逼近,如地狱里爬上来的鬼修罗。   等七发子弹全部击发完毕,他扔掉已无用武之地的猎枪,拔出腰刀。   刀尖拖曳在雪地里,划出一长条白色的印迹。   等等,有哪里不对。   正当他思考着如何把那个巨型怪物大卸八块时,他终于拉回失控的理智,发现违和之处。   没有血。   那两把贯穿周岐身体的前肢上并没有沾上鲜血。   他停下,耸动鼻尖,空气里除了毒液的腐臭味,枪支的硝烟味道,凛冽的霜雪气息,没有血腥味。没有,就意味着……   “喂!”这时,前方传来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嗓音,“打死就够了,你还想把它打成筛子吗?子弹这么不值钱呢?”   徐迟缓缓偏过头,轻轻眨眼,有人影自纷扬大雪中朝他走来,冰雪被踩在脚底时打出的嘎吱响声听来有如和平的颂歌。熊熊燃烧的火光与瘆人的杀意自那双漆黑的瞳眸中悄然褪去,他低下头,虎口抵在刀鞘,收了刀。   与此同时,飞蛾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你……”他试图找回干涩的嗓音,被打断。   “刚才真是好险,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拿胳肢窝夹住那畜牲跟刀一样的前肢,我可能已经被劈成两半儿了。”周岐将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说得轻描淡写,弯着眼睛夸起来,“哎,你可真行,盲打也能打中脑袋,真不愧是徐娇娇。”   一阵长长的静默。   徐迟面色苍白,衬得他眼珠更黑。他上下打量周岐,确认无虞后转身回去捡起枪,背上,绕过飞蛾的尸体往前走。   周岐追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刚刚……”背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说话仍有点喘,“好像发火了,是不是因为紧张我?”   徐迟把下巴掩在高高立起的毛领里,没吭声。   似乎默认。   不知从哪儿来的滔天勇气,周岐大跨一步上前,拦住他始终保持着同样速率的步伐。   徐迟不得不停下,撩起眼帘。   “我跟冷湫,你更紧张谁?”周岐抬着下巴,得寸进尺。   徐迟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扯上小湫,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古怪的问题,动机是什么?他想听到什么答案?比较的意义在哪里?   两人对视,一个莫名其妙很认真,另一个把理性发挥到极致、展开深刻剖析。   对峙的姿势一直维持到背后传来扑啦啦的声响,仿佛鸟群飞过。   周岐眯眼远眺,霎时间面色大变。   徐迟疑惑:“怎么——”   “跑!”   情急之下周岐猛地拉住徐迟的手,拼了命地往大峡谷跑。   徐迟扭头,只见黑压压的飞蛾大军正遮天蔽日而来,显然它们是收到了之前两只飞蛾的啼鸣警示,赶来支援。   这些长了翅膀的怪物比只靠两条腿奔跑的人类快上不知多少倍,眨眼就如乌云骤至,头顶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猎物对它们而言,唾手可得。   而峡谷对周岐徐迟来说也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运气的竞争。   海量毒液瓢泼而至,如密集的红外激光,连地面冻土都被腐蚀得坑坑洼洼,几个飞蛾同时俯冲下来,它们长而尖锐的口器几乎抵在了后心。   周岐的手臂被毒液溅到,袖子很快烧出一个大窟窿,里面的皮肤溃烂流脓。他怒吼一声,扛起徐迟,迈动双腿,速度不减反增,跑出了平生最快的冲刺速度。   对于被扛在肩上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 ,徐迟已然麻木。   这次,幸运女神站在了人类这边。   周岐成功钻进峡谷,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有蛾子来不及收势,一头撞在了崖壁上。   整个山体为止剧烈一震,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周岐一路奔至峡谷中段,觉得安全了,才停下来,稳稳地放下徐迟。   他似乎有永远也花不完的力气,瘫在地上边喘气边还放肆地叫嚣:“来啊!有本事给老子钻进来啊!不进来的就是怕了你爷爷!快他妈走吧,趁着今儿你祖宗我大发慈悲,不跟你们这帮畜牲一般计较!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里,老子爷爷祖宗轮番上阵,徐迟面无表情地听着,心想,这绝对不是他想的那位殿下。   爽朗的笑声在崖壁间回荡,那些飞蛾似乎听得懂人话,被这么一激,撞得更狠了。   山石扑簌簌滚落,周岐忽然有点虚,摸摸鼻子:“哎,你说,这山够结实吧?不会有泥石流之类的……”   徐迟眉心一跳:“闭嘴。”   周岐挠挠脑袋,给嘴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姿势。   撞击声一直持续到入夜,飞蛾逐渐散去。   两人紧绷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徐迟给周岐简单包扎了伤口,周岐动动手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直美滋滋地卷着嘴角笑。等恢复了体力,他起身清走一小片积雪,挑拣了还算干爽的枯柴,在背风处生了火。   小小的火焰舔舐着布满湿滑的丛生植物的崖壁,风从峡口吹进来,发出野兽怒嗥般的尖鸣。   土著民做的饼子糙硬硌牙,周岐啃完两个,徐迟还在磨磨蹭蹭地掰着本来就只有一小半现在还是一小半的饼,掰一块,盯着看两分钟,再冷着脸送进嘴里。他似乎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思考,神情专注到近乎严肃,对于别人的目光也丝毫没有反应。   他盯着饼,周岐歪斜在崖壁上盯着他。   长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哪怕是进食这种日常项目。只见那清瘦的两颊边,咬肌缓慢而用力地鼓动着,耳后的一根筋连着脖颈,突出的青蓝色血管浮在肌肤表面,线条凌厉优美。间或喉结耸动,将磨碎的食物吞咽进胃袋。原来男人的喉结也可以这样小巧且精致,看起来有点……脑海里蹦出性感两个字,像是被火燎了,周岐慌乱地瞥开眼。   疯了疯了,单身久了,随随便便看个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这些飞蛾一到夜间就偃旗息鼓,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解开它,或许就是我们反制的关键。”   徐迟的思考得出结果。   周岐盯紧了火苗,目不斜视:“嗯,那我们趁天黑,去上翘面探探。”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迟又掰下一小块饼,这次他久久没放进口中,只是捏在指尖,用一种非难的眼神左右翻看,似乎在置疑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对了。”他把饼丢进火里,恍若不经意地挑起话题,“你在外面,也经常过这样的日子吗?”   “什么日子?”   “就……这种日子。你跑得很快,我还从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平时经常被人追着跑吗?”   “你是想说,被追杀?”周岐明朗的眉宇间划过阴霾,“其实没有。”   徐迟抱起双肘,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练出来的。我们住在棚户区的孩子,跑得都挺快。”周岐扯出个苦笑,“从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如果跑不快,被捉住了,下场就很惨,轻则被断条胳膊折条腿,重则被殴死。在那里,人命如草芥。大人们对自己孩子唯一的期望就是,挨打一定要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傻乎乎地站着被欺负。”   徐迟不知道棚户区是什么,在他沉睡前,国内还没有这个东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住在那里的人生活条件有多恶劣。   “你父母也是这么教你的?”   “不。”周岐摇头,“我妈在我十岁那年就病死了,那之后,我爸成了酒鬼。尽管他每天都醉醺醺的,但他仍要强打精神,拼了命地把我往高贵优雅了培养。我当然也不负所望,他看见的我总是衣冠整齐,绅士礼貌。但也仅限于在他面前,私底下,我早就跟整个棚户区融为一体,满世界打架、逃学、满口脏话,跟着那群小伙伴们一起腐烂、堕落、无法无天。然后就成了我们那一片最出名的混混帮。”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且还子承父业,我还学习了如何一名合格的酒鬼。”   “所以后来你混进了监狱?”徐迟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唔。”周岐沉吟,“那倒是因为别的契机。”   “什么契机?”   周岐低下头,不知在思量什么,然后他松口气,抬头:“你想了解我?”   徐迟知道自己问得太多了。   “为什么?”周岐敏锐地追问,“你看起来不太像乐于打探他人隐私的人,为什么想了解我?”   对方竖起了防卫的刺,徐迟只能作罢:“没什么,只是单纯有点好奇。”   “只是有点吗?”周岐不再嬉皮笑脸,当他敛了谈笑神色,气质便完全不同,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悍利冷酷,绝非善茬。   “我对你可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奇呢。”   每一个非常都加重语气。   到最后一个非常,周岐的脸离他仅有一指的距离。   徐迟瞳孔微缩,手指蜷曲,他忽然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气场。   这气场是对抗性的,但与任何形式的敌意都搭不上边,充满了野性和别的什么他从不了解的东西。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泛起一阵敏感的战栗。他竟觉得不自在,破天荒地萌发了退意。   “你好奇什么?”徐迟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出声。 第34章 上翘面   周岐退回去,认真地想了会儿,笑:“那太多了。你整个人,从头发丝儿到脚趾,我都挺好奇的。”   徐迟就这么看着他,很难说有什么表情。   但周岐就是能从中窥出一种冰冷的审视。   “别误会,我对你好奇,这很正常。所有人都对你很好奇,因为你本来就神秘。神秘,而且封闭。”周岐把双手靠近火堆,揉搓取暖。   徐迟微微侧头,周岐知道这是他表达疑惑的肢体语言。   “呐,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周岐进行详细说明,“刚刚我不是跟你说起我的出身,说起我的父母吗?这都是熟人谈话中经常涉及的话题,但同样的话题如果抛给你,你会怎么回答?”   徐迟的唇角缓缓绷直。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论调,周岐刻意问:“回答我,你是怎么长大的?”   “……”徐迟缩起肩膀,下巴搁在膝盖上握起的拳头上,他淡淡道,“只是长大了。”   明显的回避式回答。   周岐于是继续追问:“只是?不能更具体了吗?”   “就这样,时间它推着我走。”徐迟的目光泛出空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沉默。   加长版本的沉默。   徐迟转过眼珠:“怎么了吗?我的回答有问题?”   周岐一脸就知道是这样的无奈表情:“你的回答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我刚说的两个字,封闭!这世上,是人,只要有思想就都有倾诉的欲望,但你没有,不管什么话题,扯到你身上,直接终结。你根本不想谈,不去谈,竖起一道墙,碰都不让人碰。除了神秘,你知道你还给我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要么,你下意识回避一切有可能透露个人信息的问题。要么,你是一个完全没有过去没有生活的人。”周岐叹口气,“如果是前者,那你以前肯定受到过严苛的训练,早就习惯在人前把所有事情都隐藏起来。这也可以理解,可能是职业需求,或者单纯是戒备心重。但如果是后者……”他顿了顿,手指抬起来,又落回去,嘟囔,“算了,希望是前者吧。”   比起没有值得诉说的过去、没有值得分享的生活,他还是希望徐迟是因为提防着他,所以不肯多说。但同时,他又有点微妙的失落,因为徐迟提防着他。他总有种他们已经很亲密了的错觉。   沉默持续发酵,但并不难熬。   徐迟望着暖色的火苗温柔地轻燎周岐的指尖,好一阵子,他闷声说:“下次,下次你再问我,我好好想想。”   “行。我记下了。”周岐不想再讨论这个,他拍拍手,起身,抬头看了看月亮在天空中的方位,“时间不早了,早去早回,回来还能睡个回笼觉。”   徐迟于是搬起石头灭了火,默默地给猎枪重新装填子弹。现在他们两人就一杆枪,周岐的那把留给了老休斯,毕竟村里总共就这两把枪,不可能都带走,否则大后方要遇到什么危险,连件杀伤力稍微大点儿的武器都没有,那血也太脆了。   穿过整个中界大峡谷花了大概半个小时,临近上翘面,空气中隐约弥漫起一股腥甜腐败的气味,带着潮意。峡口的风刮进来,这种气味变得清晰可闻。   “这味道让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周岐用手指在鼻子下左右蹭了蹭,眯眼想了想,“就像是在水里泡久了的尸体上撒了一把糖。”   徐迟被他这生动形象的描述给恶心到了,揉了揉冰冷抽痛的胃。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在一起。   徐迟平生头一次思考起他以前的人生,得出的结论是,他确实是个没有生活的人,他有的,只有拼杀和战场。   “到了。喂,想什么呢?”   正发呆,冷不丁的,一张放大的脸怼到眼皮子底下,狭长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徐迟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那张俊脸的额头,无情推开:“在想,有机会得见见你的酒鬼爸爸。”   “啊?”周岐忽然笑得很奸,“见家长啊?这进展……嘶,是不是快了点?”   徐迟背着手,绕开他:“我看看,下梁歪成了这副德行,上梁得不正成什么样儿……”   周岐:“……”   月光斜斜穿透峡谷尽头的阴影,二人先后停下,背靠崖壁,在峡口处向外谨慎观望。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他们错愕不已。   与倾斜面相比,这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翘面有高大葱郁的树木,有奇艳的花簇,有波光粼粼的湖面,甚至连吹拂在脸上的风,都带着春天的温度,轻柔如柳絮。   周岐呆住,半天挤出三个字:“操,天堂。”   徐迟没说话,他一向是行动派,直接脱了身上的狐狸毛大衣,一脚踏进“天堂”。   他一秒钟都不想再忍受寒冷。   “哎,等等,你就这么被诱惑了?”周岐压低嗓子冲他的背影吼,“妈的,上翘面是蛾子的地盘,这里面不知道潜伏着多少敌人,你怎么能这么大摇大摆……”   大佬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走出莽中带稳的步伐。   周岐默了默,心道一声牛逼还是娇娇牛逼,输人不能输阵仗,索性也脱了衣服跟上。   就这么拽炸天地走了好久,无事发生。   周岐不禁开始疑神疑鬼,这是不是蛾子们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的陷阱?再走一阵,他陷入疯魔状态,蛾子呢?给我一只蛾子!我要蛾子!妈的,看不见蛾子好慌慌!   再往前走,他又被那些奇特的植物吸引了注意:我天,这个蓝色的半透明的伞状物是蘑菇吗?居然有树那么高的蘑菇?能吃吗?不会有毒吧?啊,树,树皮竟然五颜六色,好璀璨,好夺目……我是在做梦吗?   “你听见没?”这时,徐迟突兀地开口,拉回周岐漫游至外太空的神识。   “听见什么?”周岐拉了拉自己的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是的,因为什么声音都没有。”徐迟在一株长得如婴儿手掌的大花前停下,“虫鸣,鸟叫,哪怕是蚊子苍蝇也没有,这里像是没有活物。”   “蛾子难道不是活物吗?”周岐感到胳膊上开始泛起鸡皮疙瘩。   “你从进来,到现在,看到过一只异形飞蛾吗?”徐迟问。   周岐摇头:“我也正纳闷儿呢,半天见不着一只,都躲哪儿去了?”   太诡异了,他们都送上门儿了,结果敌人理都不理一下。未免有点伤自尊。   “还有那股味道。”徐迟蹙眉,“一路走过来,沿路的植物没有哪一个散发出那种奇特的味道。”   “可能是还没找到。”周岐整个人浸在那股异味中,嗅觉都快失灵了,“再往前找找吧。”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徐迟一个莽爹,这会儿却拉住他,“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先退回……”   话未说完,他闭上了嘴巴,整个人莫名其妙抖动起来。   周岐皱眉看着他:“说话就好好说话,你颠什么?”   徐迟:“……”   等等,徐迟没动。   随即,周岐意识到自己也在抖,站都站不稳,他低下头,发现抖动的不是人,是整个地面!   他空白着一张脸:“什么情况这是?地震了?”   “不是地震。”徐迟的脸色很难看,“是脚底下有什么东西。”   “刷刷——”   就像是节目前的预告,他话音刚落,两条有成年男子腰那么粗的紫黑色荆条从地底破土而出,腥臭的泥块撒了两人满头满脸,而后,荆条不偏不倚,朝两位不速之客破空袭来,如两条面目狰狞的骇人巨蟒。   周岐的反应那是相当快,一手拦腰搂住徐迟,一手抓上垂在面前的树藤,助跑发力,借着股巧劲荡开数尺。   落地后还没站稳,嗖嗖嗖,无数根荆条紧追而来,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发足狂奔。 第35章 母花   倾斜岛的地形对任何靠腿行走的生物来说,都是体力上的灾难,除非插上翅膀,否则速度上很难长时间维持。周岐与徐迟与触手般的不明荆条且战且逃,时不时被围追堵截,陷入鏖战。二人挥舞砍刀,互为手眼,每一刀劈下去,荆条里黑紫色的汁水便喷射而出,溅得人满身满脸。待好不容易杀出重围,两人如从墨池里爬出的恶鬼,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对此,徐上将几乎抓狂,怒意上头,砍起来越发凌厉狠辣,浑似不要命。   历经几次被困与突围,二人反应过来,这荆条数量之多,砍杀不尽,似乎是想以消耗体力为目的将敌人活活拖死,于是他们开始注意保存体力,能避则避。后来,徐迟发现荆条总是大量出现在西南方向,在大方向上总把他们往东北逼走驱逐,像是在刻意维护什么。   顺着这条思路,二人于是转换路线,往荆条密集的反方向铤而走险。   荆条的攻击越发猛烈,几乎劈头盖脸,徐迟于体力上亏欠许多,逐渐招架不住,周岐便有意无意地将其护在身后。他杀红了眼,劲头又足,气势全开时有一夫当关之勇,站在他身后的人,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哪怕四面八方涌来的荆条使出倾巢之力扑杀围剿,他也能带着自己逃出生天。   徐迟往前都是护人厮杀的那一个,眼下被护着,不习惯之余,竟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周岐此人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刻却从不掉链子,是个十分可靠的队友。   徐迟走神的瞬间,一根荆条寻得机会,于漫天飞舞的残肢中咻的一声射出,直冲面门而来,周岐提刀阻挡,另一根荆条趁乱攻起下盘,正中周岐膝盖上方。周岐吃痛,拧起眉毛一声暴喝,手起刀落,砍下荆条,自大腿上拔出尖端。只见那截沾了血的荆条在手中一阵狂舞,而后竟逐渐枯萎收缩,冒出阵阵黑烟。   徐迟蠕动嘴唇,想道一声谢谢。   但周岐没给他机会,抢道:“徐娇娇你欠我好几条命,这次活下来,你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徐迟劈开戳至眼前的一道荆条,颔首:“好。”   周岐扭头过来,眉飞色舞:“大丈夫一诺千金,我可都记在这里了,你别想赖掉。”   他没指脑袋,却指了指心。   徐迟上下扫他一眼:“不赖。”   周岐身上不止一处伤口,他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前胸后背被划出道道口子,所幸除了大腿上的那一下较深,其他的都只是划破层油皮。徐迟与他相差无几,脸色更是苍白得浑不似人,也喘得厉害。   “要不咱……”周岐萌发退意,他担心徐迟支撑不住,“撤退吧?”   徐迟抹去脸颊上的一线血星,那是周岐刚刚拔出荆条时不小心溅到他面上的,是周岐的血。   “撤退?”徐迟面色愈白,显得眼珠愈黑,黑得发亮,亮得瘆人。   周岐被那双眼睛对上,咽一口唾沫,什么话也说不出。   “不,我们不退。”徐迟竟勾起唇角,森森然笑了,令人联想到暗夜里的玉面修罗,“它们进攻的姿态越疯狂,就表明,我们离我们想要的东西越近。目标近在咫尺,临门一脚,不去看看岂不可惜?”   此时他目中的癫狂与桀骜丝毫不加以掩饰,高昂的战意如潮水倾泻。周岐怔了怔,忽然就确定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徐迟都不是真正的徐迟,这才真正的徐迟,他天生就该站在这里,就算四面楚歌求生无路也笑着说出不退二字,他是生长在危境与战场上的曼珠沙华,见血才盛放。   “好。”周岐也被激发出淋漓斗志,断眉一挑,“你想看,我周岐便带你去看!”   拼杀到最后,刀钝人乏,不知负伤凡几,他们终于抵达上翘面的西南沿岸。   这部分岛面高高翘起于海平面,腾空在半空中,显得离月亮都近上一些。   月华流照,给脚下这片罕见的洼地铺上一层静谧的银霜。   狂舞的荆条仿佛忌惮什么,不甘地退去。   而那股潮湿的、腥甜的、腐朽的气味终于找到了出处——这是一片半悬浮在空中的花园,里面栽满了一种形态怪异的花朵。   这些花呈饱满的蛋形,黑紫色的花瓣紧紧闭合,硕大的花苞中间,黑色的绒毛覆盖着一条深深的沟缝,缝隙里流淌出透明的粘液。粘液顺着长长的花茎流下,在月光下晶莹闪烁,缓缓渗入腐烂的黑土地。   周岐伸手比了一下,这一株花的花茎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花苞则堪比城市酒店里的一间标准大床房。   “这花的造型……”周岐咧着嘴思考半晌,吐槽,“挺有后现代艺术范儿的。”   徐迟未语,驻足观望一阵,先行滑下去。   “蛾子一只没见着,花啊树的倒是见了不少。”周岐东摸西摸,拿刀剐蹭着花杆子上的圆形斑点,“哎,你说这花,是不是蛾子们的储备粮啊?没人血吸的时候,就来采采花蜜什么的,说到底,也是虫子嘛……”   徐迟转了一圈,有种误入森林之感,怕乱走迷失了方向,又转回来,指指上面对周岐说:“我想上去看看花苞。”   周岐仰头看了看高达十几米的花茎,挠了挠寸头,点头:“那好办。”   徐迟扯了扯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内衫,撕下腰际的两片长布条,缠在手上用以防滑,又脱了脚下鞋子,以增加足底感知力。准备妥当后,他准备上手攀爬,结果一转身,就看见周岐那个脑回路清奇之人,正手握砍刀,一下一下卖力地砍着柔韧的花茎。   徐迟:“……”   “你……?”徐迟不大能看懂这种优异的操作。   “你不是要看花吗?”周岐挥舞着遒劲的双臂,脑门上的汗珠自鬓角流下,汇聚至下巴那一处,再沿着喉结浸湿衣领,“爬上去多费劲啊,不如直接砍倒,离得近,想怎么赏花怎么赏。对了,咱一路打打杀杀地逃过来,你也累了吧?还愣着干什么?别站着了,赶紧找地方坐吧,我来砍,你休息,两秒钟的事儿。”   徐迟支棱着双手:“不是……”   不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那朵可怜的花遭不住周岐猛烈的摧残,应声而倒。   “哗啦”一声,周围几朵花也被无辜株连,倒伏一片。   周岐大手一挥,器宇轩昂:“来,看看哥送你的花!别不别致?”   徐迟默了默,配合地举起双手,干巴巴地鼓了鼓掌:“别致。”   说完,他敷衍的笑容光速消失,脚跟一转,赶去察看花苞。他怕再待几秒,面对某人灿烂又臭屁的笑脸,他会忍不住把心里的憨批骂出声。   周岐自觉贴心又聪明,公孔雀开屏似的背着手,从折断的花根处大摇大摆地走到花苞那头,看见徐迟正蹲在地上,试图用双手扒开花苞中心的沟缝。但他的力气显然不够,饶是手臂上青筋暴起,咬起牙,清俊的面上涨得通红,也不能撼动花苞半分。   出于某种恶趣味,周岐抱臂欣赏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嘲起来:“你怎么力气小得跟个大姑娘似的?”   徐迟面无表情,激道:“你行,你来试试?”   “我试就我试,看着啊。”周岐撸起袖子,就着徐迟前胸靠大腿蹲着的姿势把人抱起来,搬开,放到一旁,“走远一点,别碍事。”   徐迟现在对于被随意搬来挪去这种事已经产生了免疫力,除了在心里骂一句大牲口,别的也不再多说什么,因为说什么周岐都是一脸,不敢不敢,下次还来。他索性忍耐。   日后,徐上将每每思及自身这一大改变,都会感到无比震惊且匪夷所思。   周岐弯腰发力,使出五成力气掰第一下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大意轻敌。   等使出十成十的力气掰第二下时,他开始觉得骑虎难下。   到手脚并用的第三下时,身后的徐迟发出嗤一声冷笑,周岐的脸烧了起来,一声闷哼连发数次力。   花它纹丝不动!   “这花它想不开。”周岐讪讪地刮了刮鼻子,“咱就别强花所难了吧?”   他灰溜溜地转身,只见徐迟学着他之前的姿势,抱着双臂挑着眉:“看你挺壮实的,怎么力气小得像个大姑娘”   以牙还牙。   周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够了啊,徐娇娇,在外面给男人一点面子。”   徐迟精亮的眼睛望着他,里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天生弧度往下的嘴角竟有些发自内心往上扬起的趋势,但尚未抵达眼角,在中途就消弭于无形,凭空蒸发。   这人,连想笑,都无法顺利自如地笑出来。   周岐喉结上下一滚,走到近前,伸手捂住徐迟的眼睛。   徐迟下意识后仰,想躲开潮热的手掌:“你……”   “嘘。”周岐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脑勺,用了点力道,不让他退却半分,“徐娇娇,来,跟我念,哈哈。”   徐迟抬手想推开他,莫名其妙:“你搞什么……”   隔着散发出各种难闻气味的布料,触及起伏颤动的胸膛,他动作微滞。   “哈哈哈哈哈。”周岐跟坏了的复读机似的,不厌其烦地重复,还耍起无赖,“说嘛,哈哈两声又不会少块肉。”   徐迟冷着脸,半晌,紧扣的牙关松动了:“哈?”   “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周岐大笑起来,松了手,指着徐迟捂起肚子:“哈哈哈哈哈!娇娇,你好呆哦,外面人知道你这么呆吗?你怎么这听话呢?来,采访一下,岐哥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你……喂,打哪里都行,别打头!脸也不行,我以后还打算靠脸吃饭呢……”   两人扭打成一团,徐迟一边觉得这行为有失体统和身份,一边又觉得实在手痒难耐,不抽人能憋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会儿他那张周岐口中“苦大仇深”的脸上正洋溢着笑容。他向来惯会冷笑、讥笑、奸笑、狞笑,但他很难展露出纯粹的发自真心的笑,自他记事起,就从未有过,不是不会,是缺乏场合和机会。   比厮杀轻一点的打闹中,周岐被折断的花茎绊了一跤,摔倒前他匆忙拉住徐迟垫背,于是两人齐齐仰倒,恰好撞在那颗怎么都想不开的花苞上。   “咚”的一声,那是周岐的后脑勺磕在坚硬的花瓣上。   周岐嘶一声,抱着脑袋大呼好痛,这花他妈的可能是朵金刚花!   徐迟趴在他身上,忽听一声“噗”的气流声,他抬眼望向周岐背后——无巧不成书,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刚好把花苞上的那道缝隙给压开了! 第36章 不偶之疑   周岐近距离看到徐迟的瞳孔收缩,像是被人用尖物刺到的海星。   接着一双手攥紧他的衣领,周岐迅速反应过来,背后恐有异象发生,于是忙用双臂箍住那截窄瘦的腰肢,后脚跟蹬地,侧身一翻,两人悄无声息地滚落。一落地,身上的重量陡然消失,怀中一空,徐迟已俯卧在地,摆好了端枪射击的预备姿势。   周岐沉下脸:“怎么?”   徐迟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   周岐扭头,只见如水的月光下,闭拢的黑紫色花瓣正在轻颤,透明的粘液自那道神秘的沟缝中汩汩涌出,且越流越多,最后凝聚成水流,蜿蜒至脚下。徐迟周岐齐齐后退,掩在低矮灌木丛中,谨防沾染上不明液体。   这时,咔一声轻响,第一片花瓣颤巍巍地向外打开,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空气中腥甜的气味浓郁至极,熏得人头昏脑涨,慢慢的,粘液由清澈的透明色转为浑浊的暗黄色,腐臭味道接踵袭来,刺激着脆弱的鼻粘膜。   徐迟空荡荡的胃袋开始往外泛酸水,他得花点力气克制自己虚按在扳机上的食指,免得它自作主张,一枪打爆那朵持续发起生化类攻击的花。   待花瓣一一舒展开,那条沟缝撑开成一个黑洞,什么东西从里面被一点点挤压了出来。此情此景,不免令人联想起人类的分娩。   分娩完成,肥厚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枯萎,化成一堆黑灰,与土地融为一体。   它终其一生娩出的东西被厚厚一层肉色的膜衣包裹,呈巨大的茧型,正怪异地蠕动着。   “里面该不会是……”   周岐有个大胆的想法,但还没等他说出口,“嚓嚓嚓”,茧破了。   长长的熟悉的口器刺破膜衣,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圆不溜秋的纯黑眼睛到处张望,并第一时间锁定了不远处的两人,接着是镰刀般的前肢、副肢,一一从薄膜中挤出,包裹着身体的翅膀也慢慢张开。   ——“蛾子。”   周岐接上他的未尽之语,怔忪间,他听见身边那杆冰冷的枪械完成上膛的动作,然后是咔哒一声,拉好栓。   就这个距离,周岐确定,子弹一旦射出,会正中蛾子的脑袋。   这花是孕育飞蛾的母花,这蛾子是因为他们的唐突而不得不提前娩出的早产儿——它看起来比一般的飞蛾小了一倍不止。   蛾子歪着脑袋打量他们,大得如同探照灯的虫眼紧盯他们,忽然“呜——”一声短促的鸣叫,它挥动翅膀飞扑而来。   徐迟绷紧手臂肌肉,集中注意力——飞蛾进入射击范围,飞蛾减速,飞蛾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好机会!   临扣下扳机之前,一只手按在他的枪管上:“等等。”   徐迟不解抬头。   周岐小声附耳过来:“先别急,那蛾子可能是个傻子。”   徐迟的眼睛从瞄准器后方移上来。只见那发育不全的蛾子停在两米开外,低头认真地观察着什么,它跟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儿,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着月光。   “那是什么?”徐迟眯起眼睛。   “人偶。”周岐道,“在老休斯家的炕上找到的那个,刚刚我俩嬉笑打闹的时候从我屁兜里掉出来了。”   徐迟的嘴角在听到嬉笑打闹四个字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忍不住问:“你管那叫打闹?”   “是。”周岐咧开一口大白牙,“只要你没把我锤死,都叫打闹。”   徐迟:“……”   “那要是锤死了呢?”徐迟好奇地问。   “那就是失手。”周岐扯出痞笑,“娇娇手下死,做鬼也风流。”   徐迟觉得哪里不对,这话似乎是以前他手下的那些兵在调戏女人时说的,用在这里是不是不合适?他仔细审视周岐的表情,没发现什么尴尬之处,又不免疑心,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么说话。   飞蛾见了那个小人偶,居然激动得迈不动腿,它不停地试图用前肢将人偶从地上捞起,但它的前肢不如人的五指灵活,捞半天也只是刨了一层土皮,它气急败坏,绕着人偶转着圈儿地飞,样子瞧着有些滑稽。   “它看起来很想要那个。”周岐托着腮看够了表演,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徐迟看着焦躁乱转的蛾子,若有所思:“它为什么对一个人偶感兴趣?”   周岐跺跺蹲麻了的脚:“想知道吗?”   徐迟下意识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某人可能又要使些出其不意的招数时,周岐已经大喇喇地跳出,直直往飞蛾走去。   徐迟阻拦不及。那新出生的蛾子可能也真是个傻的,看见周岐手提砍刀朝它奔来,竟然就傻了吧唧地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甚至委屈地“呜咕”一声,用锋利的前肢指指地上的人偶,像是得不到玩具的孩子在巴巴地告状。   周岐停在他跟前,弯腰捡起玩偶,拎着玩偶的手臂左右晃了晃:“想要这个?”   飞蛾竟好像听得懂他的话,点点头。   周岐于是从兜里掏出块破布,往玩偶脖子上一系,然后朝蛾子勾勾手指。   蛾子顺从地低下脑袋。   周岐将它上下打量一遍,最终把玩偶系在了那根能够喷射出腐蚀性毒液的口器上,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就当送你的见面礼了。”周岐拍拍蛾子的脑袋。   蛾子高兴疯了,吊着左右摇摆的小人偶,甩得欢快,眼睛都成了对眼儿,它玩了一阵儿,拿毛绒绒的脑袋拼命蹭起周岐,似乎是在表达感谢。周岐哪儿遭得住这种庞然大物的撒娇,被一脑袋顶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一旁的徐迟整个儿陷入了沉思。   这太戏剧性了。他想。简直匪夷所思。这一人一蛾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迅速建立起情感联结的?难不成,是因为周岐平时就爱整些幺蛾子吗?他们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类物种,所以能跨越生理隔阂达成友好共识?   五分钟后。   周岐冲他招手:“娇娇,走!小蛾子说要带我们溜溜!”   徐迟仍处在虚幻状态中,扛起枪,踩棉花似的走过去。   只见那只蛾子正收拢翅膀趴在地上,用脑袋将周岐往它背上拱。   周岐嫌它热情:“别推别推,我自己走。等会儿,把我家娇娇也捎上。”   说完又回头催促徐迟:“你快点儿,磨蹭啥呢?免费的飞机,搭了就是赚了!”   徐迟跟蛾子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有点忌惮。   徐迟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从打蛾子,变成了蹭蛾子飞机。鉴于之前他残杀了无数只蛾子同党,他其实有点抵触与其亲密相处,毕竟和平总是短暂的,万一到时候矛盾爆发,他们被从高空甩下,就算是圣人也回天乏术。但周岐那个憨批,硬是用武力把他强拖了上去。   起飞没有一点征兆。   刚坐稳,疾风掠过,平地而起。   他们逐渐升高,一株株母花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轻轻摇曳着,在视野里慢慢缩小。   直至到达一定的高度,余光掠过花田边缘,徐迟看到什么,猝然扭头,同时扯了扯周岐的胳膊。   周岐正俯瞰着上翘面的奇异风光,有点兴奋,一下被徐迟扯歪过去,鼻梁差点撞上徐迟的脸颊。   “怎么了?”他停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呼出的热气扑打在徐迟的脖颈上。   但徐迟毫无所觉,指了指西方:“让它往那边飞。”   “那里有什么?”   “我不确定。我只是瞥过一眼。”   距离之近,周岐的世界里,忽然间只剩下那两瓣没有血色的薄唇。半空中,夜风拂面,近在咫尺的侧脸,清晰的心跳声自胸腔传入大脑,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扑通声中跳出早就不再安稳的水面。   徐迟压低了嗓音:“我好像找到了那些‘消失’的飞蛾。”   周岐神情一凛,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他俯身,抓了抓小蛾子头顶的绒毛。小蛾子很听话,听懂指令后翅膀偏转一个弧度,调头朝反方向飞去。   母花花田一望无际,飞过花田,就到了上翘面的最西方,也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那些蛾子一个个收了翅膀,排列整齐,雕塑般沉默地站在花田尽头。它们统一面向一座石墙,石墙高耸入云,遮蔽视野,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开始没能看见它们,在空中却能轻易察觉。   小蛾子停在石墙上,它还很稚嫩,歪着脑袋看向底下它的同类,黑亮的双眼里透出新奇的光。   “这些蛾子是死了吗?”周岐望着黑压压一片的蛾群,头皮发麻,“怎么一动不动?”   “出于某种原因,它们可能无法在夜间行动。”徐迟推测,“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太阳一落,它们就得立马赶回上翘面。”   “无法在晚上行动?”周岐伸手一指小蛾子,“那它怎么可以?”   徐迟也不知,摊手:“可能它是特殊情况。”   “会不会是只有成年蛾子才会有这项约束?”周岐俯视过去,粗略扫一眼,“你看,这里面就没有小蛾子这种大小的幼年飞蛾……啊,小蛾子,你是不是营养不良?”   小蛾子“呜咕”一声:废话,我早产!   “这些飞蛾是由母花孕育的,母花是植物,按理说,这些飞蛾也应该是植物体才对,怎么变异成了动物呢?”周岐粗暴地揉着小蛾子的头,而小蛾子似乎还很受用,拢在背后的翅膀微微起伏,“而如果一开始是植物,植物不都有那什么光合作用吗?得靠这个把太阳光转换成能量。你说,会不会蛾子们在进化过程中始终没能摆脱这一习性?它们吸的人血,自身无法转换成能量,只能通过光合作用才能实施能量转换。所以一到没有阳光的晚上,能量供给被切断,它们只能被动陷入沉睡。”   周岐侃侃而谈,越说越觉得自己一语道破真相,真他妈是个天才。   “可能吧。”徐迟眉眼阴郁,他盯着那一只只高大沉默的神秘生物,眼眸深处跳动的微光显示出他此刻也在思考。片刻后,他忽而蹲下,用手掌摩挲起粗砺的石墙。   “有什么发现吗?”周岐坐下,双腿伸到墙外荡啊荡。   “周岐。”徐迟唤他。   “嗯?”   徐迟看过来,嗓音里忽然带上些不明缘由的颤抖:“你说,它们为什么都面向这面墙?” 第37章 小荔是谁?   “墙怎么了?”   周岐与那双黑色的眼睛对上,并在里面读出某种强烈的暗示。   “不行。”周岐想也不想,果断拒绝,同时伸手指了指天上,“看见了没?”   徐迟仰起头,看见西垂的月亮。   东方已渐露鱼肚白。   “过不久就天亮了,这群蛾子指不定什么时候醒来,现在下去,上赶着找死吗?”周岐大腿上的那个血窟窿只草草绑了根布条,鲜血浸湿肮脏的布料,他看起来狼狈且疲惫,伸出一只手,叹息道,“娇娇啊,看我的手。”   徐迟平视眼前那只布满血污、筋脉贲张的大手:“嗯,它还健在。”   “……”   “他娘的它在抖!”周岐龇牙咧嘴地捋着手,今夜挥刀的次数太多,手部肌肉被过度开发,酸痛不已,止不住地抽搐。   “我反正是被那些恶心的荆条给掏空了,再来一场,连刀都握不住。你呢,估计也跟我半斤八两,现在还能站着就算不错了。”周岐分析给徐迟听,“我方显然体力消耗惨重,血条岌岌可危,加上时限将至,咱还是适可而止,三思而行,大不了改天再卷土重来,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别说你想下去正面看看这破墙,就是把墙炸了,我也奉陪到底。但今天真不行,就咱们俩现在这个状态,抗风险能力太低了,遇到什么突发事件,分分钟被秒。”   徐迟全程安静地听着,一个字也没反驳。   周岐一口气倒腾出好几个成语,说完还特奇怪,怎么自己突然变得有文化了?   这要换个人来,岐哥基本上一句“血残成这样还瞎折腾个屁啊”就搞定的事儿,愣是说了这么罗里吧嗦一长段,跟转了性似的。   徐迟低头望一眼密集的蛾子,又扭头望一眼确实已是强弩之末的队友,如此三四回,他起身:“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上翘面待着。”   “这就对了……”周岐下意识点头,点完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是,你说你要在哪儿待着?”   “这里。”徐迟指指脚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   周岐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海量的疑惑,他觉得徐迟疯了。   后来,事实证明,疯子与天才相伴而生。   ——徐迟把落脚点选在了上翘面内湖中心的小岛礁上。   这片仅十个平方大小的岛礁四面环水,恐水的飞蛾哪怕在上翘面生活一辈子恐怕都不会涉足这里一次。也就刚出生才几个时辰的小蛾子,在完全不知道水会对它的翅膀造成什么影响的前提下,才敢不怕死地飞过来。   周岐从小蛾子身上下来,脚一沾地,头重脚轻之下不慎被崎岖不平的礁石绊了一跤,噗通一声往前扑倒。扑倒了就没再爬起来,就地找了个姿势,两眼一闭双腿一蜷,万事不管先睡它个昏天黑地。   等他从半昏迷状态的睡眠中晕晕乎乎地苏醒,已是下午。刚睁开眼,热辣灼烫的日光刺得他几乎失明。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帘,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呻吟还是低骂的声响,缓过劲儿后,他抻了抻酸痛的关节,慢悠悠地翻身坐起,整套动作就像只年迈的老海龟。   周龟龟迟钝地转动脖颈,满世界搜索起他的海星好朋友。眯缝着的眼睛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这片岛礁总共就指甲盖儿那么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却根本不见另一个人的踪影。   “徐……”周岐张开干裂出一道道沟壑的唇,嘶哑钝痛的声音发出破碎的音节。   他没能完整地喊出那个名字,因为恐惧瞬间攫住他的心神。   难道他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荆条发现了他们?飞蛾大规模入侵?还是,那人只是丢下他走了?   很快,他发现他恐惧的不是徐迟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恐惧的是徐迟的离开。   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离开。   他连鞋都没穿,在岛礁上跌跌撞撞地奔走,到处是尖锐的乱石与水洼,他光脚踏在尖石上,石头上留下刺眼的血,他踩进水洼,泥水溅满裤脚。此时他若能停下来,静下心好好审查,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身上那些污秽与血渍早被擦拭干净,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经过完美细致的包扎,甚至连衣服都被搓洗了一遍,散发出阳光曝晒后的干爽味道——能做出这些事的人不会不告而别。   但他的大脑这会儿正如沸腾的热水壶,呜呜鸣叫着,失去了自行冷却的能力。全身奔流的血液比火山岩浆还要烫上几分,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部焚烧熔化。就这样,他杂乱无章地奔走寻找,整个人像被架在火炉上烤,直到他听到背后传来哗啦水声,他猝然扭头,目光触及自水中探出上半身的人影。   “滋啦”一声,身体里的火尽数灭了。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意味不明的火却逆风而上,烧得更猛。   他喉头一哽,艰难挤出字句:“你去哪儿了?”   徐迟在蔚蓝的湖面上起伏,游近,他赤着上身,单手往后撩一把湿透的头发,瘦白窄长的脚掌踏上灰突突的岩石。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他把鱼丢在岸上,歪着头拍了拍脑袋,倒出耳朵里的水,眯眼问:“你说什么?”   “我说……”徐迟的裤脚高高挽起,周岐的目光停在那段沾着水的修长小腿与骨感的脚踝上,根本不敢往上走,舌头跟大脑一同生了锈,说出的话也南辕北辙,“我好像饿了。”   “饿就自己捉鱼去。”徐迟坐下,拿起砍刀开始游刃有余地生火杀鱼。   周岐瞥见他脚边一大片垂死挣扎的鱼,各种款式各种型号的都有,不禁气结:“你捉那么多条,分我一条不行吗?”   “不行。”徐娇娇拒绝得干净利落,活像只竖起毛护食儿的野猫,“这些都是我的。”   周岐惊了:“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嗯。”徐迟淡定点头。   “我不管,你分我两条。昨天晚上你说答应我三个要求的,我现在就要行使权利!”周岐死乞白赖地拎起裤脚坐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耍赖。”   徐迟确认:“你确定要把宝贵的机会浪费在两条鱼身上吗?”   “当然。”周岐抻直双腿伸了个懒腰,要笑不笑的,“要么给我两条鱼,要么你以身相许,选一个吧。”   “你三岁吗?”徐迟把拾掇好的鱼串上树枝,架到火上,疑似翻了个隐晦的白眼。   周岐哼一声:“我三岁的话,你顶多也就五岁。啧,五岁了,一点分享精神都没有。你要真能把这些鱼全吃了,信不信我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徐迟笑笑没说话。   烤鱼的香气渐渐弥漫开,鼓动味蕾。   两人拉开架势,开吃。   半小时后,周岐的表情逐渐扭曲。   一小时后,周岐的表情开始从匪夷所思往惊恐的方向发展,并怀疑难道这就是强者的世界?   等徐迟吃完,优雅地擦完嘴,微笑地看过来,周岐弃了手里还剩的半条鱼尾巴,捧着脑袋奔逃:“徐娇娇你个大胃王,真令人感到害啪!”   吃饱喝足,两人躺着晾肚皮。   徐迟上岸后第一时间就把晒干的衣服穿上了,但周岐之前惊鸿一瞥,到现在脑海里还全是旖旎春光,并为此感到万分不自在。   “你从吃鱼的时候就开始抖腿,是尿急吗?”徐迟指着他那条疯狂抖动跟安上了电动马达似的腿,面无表情地问。   “啊?没,没有,我不急。”周岐停下,没两秒又不受控地抖起来。于是他爬起来,用力拍一下大腿哥,用手指着骂,“别抖了听见没?再抖我抽你!别以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打你!”   徐迟:“……”   周岐坐回来:“好了,它保证它不抖了。”   徐迟忍住不笑,又问:“还有,你脚上的伤哪儿来的?我之前给你包扎的时候还没有。”   “哦,这个啊。”周岐左脚跟右脚蹭了蹭,“刚找你的时候太急了,没注意脚底下。”   徐迟:“你找我了?”   “啊?”周岐说漏嘴,连忙往回找补,“这不怕你被蛾子吸干了血曝尸荒野嘛,好歹也兄弟一场……”   编着编着,触到徐迟锐利的目光,底气瞬间泄了个精光,声气也越来越低:“好歹兄弟一场,担心你不也正常吗?”   徐迟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他,周岐屏住呼吸,他似乎听到灵魂深处发出一声轻吟,就像严冬里泡入一缸温热的浴水。脑海中那副劲瘦的腰肢又鲜活灵动起来,连其表面深浅不一的伤疤都无比清晰——原来他当时偷看得这样仔细。   “你真把我当兄弟?”徐迟的眼睛里出现笑意的波澜。   “嗯。”周岐捻了捻手指。   不,好像不是。起码不全是。我也不知道。   对方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兄弟两个字应该不是正确答案,但似乎也马马虎虎。   周岐的腿差点又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那双眼里的笑意逐渐扩大至嘴角,徐迟近乎隆重地回答:“我的荣幸。”   小蛾子出去浪了一圈,又飞转回来,亲昵地蹭了蹭周岐之后乖巧地躺下来,把挂在口器上的小人偶甩来甩去地玩儿。   徐迟走过来,一眼看到小蛾子翅膀上的缺损,眉眼随即一沉:“谁欺负你了?”   小蛾子有点怕徐迟,庞大的身躯使劲儿往周岐背后藏。   周岐本来没注意,徐迟这么一说,立马起身检查小蛾子的翅膀,发现它左边翅膀底部缺了一小块,看边缘青黑色的痕迹,应该是被它们自己人的毒液射中腐蚀掉的。   “妈的!”周岐顿时暴跳如雷,抄起刀就要爬上小蛾子的背,“哪个龟孙子伤的?带我去找它,看老子不弄死他!”   小蛾子收拢翅膀,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动弹。   “你先别炸。”徐迟拉住周恶犬,放柔了嗓音问小蛾子,“你跟比你大的飞蛾打架了?”   小蛾子怯懦懦地点头。   “为什么?”徐迟继续询问,“它们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小蛾子再次点头。   “什么事?”徐迟眸色渐深,“是不是,洗劫村庄抢回孩子?”   这次小蛾子没点头,凸出的虫眼直直瞪着地面。   周岐不关心原因,他只关心结果,插嘴道:“谁打赢了?”   小蛾子眼睛一立,骄傲地挺了挺胸。   “好样儿的!”周岐哈哈一笑,忽然就不生气了,抚摸蛾头,“小荔做得好!以后不管谁欺负你,你都要狠狠地欺负回去!给我揍,往死里揍,让那些幺蛾子知道,你不是好惹的蛾子!”   小蛾子愣了愣,眼里现出迷茫之色,“呜咕”一声,它猛然抬头。   徐迟问:“小荔是谁?” 第38章 记忆的代价   “哦,我临时给它取的名字。”周岐说,“那个人偶身上刻着一个荔枝的荔字,它既然这么喜欢人偶,这个荔就送给它当名字好了。”   徐迟觑他:“人偶身上有字?”   周岐点头:“有的。”   徐迟伸手:“给我看看。”   周岐冲小蛾子,哦不,现在它是只有名字的蛾子了,周岐冲小荔招招手,小荔听话地垂下头。   绑在口器上的小人偶不偏不倚地悬至徐迟面前,徐迟抓住,托在掌心查看。   这是一个身披金属外衣的未来战士人偶,是精致的珍藏品,头部能扭动,木头四肢能折叠,金属外衣还能脱卸,周岐说的那个“荔”字就刻在外衣底下的背上。徐迟默默地看了几秒钟,说,这是三个力,不是荔。周岐疑惑,三个力不是荔吗?   徐迟把人偶整个翻转过来:“三个力旁边还有个思字。”   “啊?还有个字儿啊。”周岐之前没看见,这会儿也不在意,哈哈两声,大手一挥,“行,那就叫荔思吧。”   徐迟停顿数秒,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残酷的真相:“不,这是一个字,念勰。跟鞋子的鞋同音。”   旁边的小蛾子听见了,刷地竖起脑袋,小人偶从徐迟手中被抽走。   周岐:“……”   周岐断然不会承认他是个文盲,强行挽尊:“小荔好听啊!小鞋算怎么个意思?不成不成,难听,小荔就挺好,是不是啊小荔……小荔?”   小荔不知为何,“呜咕”“呜咕”地叫唤起来,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周岐察觉异常。   小荔扇动起翅膀,除了毒液能腐蚀之外连子弹都打不穿的翅膀拍打起礁石,发出砰砰的巨响,看得出来,它情绪很激动。   周岐心中咯噔一声,想上前,但一直被翅膀带起的强风往外推。他就像个被叛逆期的孩子关在门外的老父亲,摸着脑壳嗨一声:“不是,不喜欢这名字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啊!大家再商量商量,你想叫小鞋,那就小鞋呗。”   徐迟拦住他,让他别出声,静观其变。   小蛾子乱发一通脾气,气势之大,差不多拆了整个小岛礁,湖水漫上来,它蜷缩在最后一片干燥的巨石上,翅膀拢起盖住头,累了,不动弹了。   徐迟这才放开周岐。两人走近,从翅膀的缝隙里钻进去,发现小人偶已经被甩落,摔在石头人碎了个稀巴烂。   小蛾子不会哭泣,也没有泪水,它只是把脑袋耷拉在地上,但周岐看出来它很难过。   跟一个人一样难过。   一开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周岐只是抱着小蛾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捋着。   后来小蛾子在他怀中挣动一下,周岐退开,小蛾子抖动翅膀,用锋利的前肢在脚下的石头上有规律地滑动,耳边传来类似指甲刮擦黑板的尖锐声响。   徐迟意识到它可能是在写字,眼里掠过寒芒。   不幸的预感开始在头顶堆积。   小蛾子写了两个字:孙勰。   徐迟舌尖发苦,扭头,从周岐高高蹙起的眉头上看到同样的惊骇与茫然。   “这个人偶本来就是你的吗?”周岐小心翼翼地询问,“你叫孙勰?”   小蛾子大大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里面注满了悲凉与绝望。   “你能听得懂我们说话。上翘面所有飞蛾其实都能听懂,是吗?”   孙勰闭上了眼睛。   “你,你们……”周岐攥紧了拳头,胸膛隆起,很久都没落回去,他艰难地抛出第三个问题,“以前都是人?”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沉默是真相的代言人。   “我不明白。”周岐捏了捏眉心,暴躁地走来走去,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既然,既然你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自相残杀?你们为什么要来抢土著民的孩子?为什么要杀通关者?我们,我们是同胞。”   这次孙勰没有保持沉默,他抬头,展翅,眼里迸发出灼灼恨意,他用长长的口器戳了戳周岐的腰际,把他往背上赶。   知道身份后,周岐不免警惕起来:“你想带我们去哪里?”   孙勰只是推他。   倒是徐迟先搭上了这趟免费飞机:“走吧,不管是什么,去看看。”   孙勰带他们来到了昨夜的那面石墙前,白天蛾子们都出去了,这片空地上空无一蛾,竟比夜间安全多了。   石墙远看并没有什么特别,光秃秃的一片,一步步走近时,徐迟的手搭上周岐的肩,紧了紧,低声说:“上面好像有字。”   周岐没说话,他面色铁青,嘴角一直绷着,看得出来心情非常差。   徐迟暗自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秘密,都很正常。   毕竟魔方里,什么糟糕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但墙上没有秘密。   比没有秘密还要撼动人心的是——这面墙上刻满了名字。   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名字。   孙勰远远不止一个,这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此刻这些生命用代号的形式密密麻麻地罗列在墙上,如无声的血泪控诉,教人头皮发紧。   周岐周身迸发出的寒气如有实质,连徐迟都感觉到寒气侵体,如坠冰窟。   “飞蛾们以前也是通关者。因为没能成功通关,所以被永远留在了这里。”徐迟的声带如绷紧的弦,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力度,“他们被剥夺人身,成了这副样子。根据小蛾子之前的情况来判断,很多变成飞蛾的人连记忆也一并被抹去,直到他们哪天找到自己的名字。找回记忆,意味着找回真相,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让本是同胞的飞蛾不得不攻击倾斜面的土著民?”   孙勰没在此地多做停留,他很快又第二次起飞,载着徐迟与周岐来到了母花花田。   但这次他很谨慎,没有落到地面,因为花田里此刻有很多飞蛾在忙碌。他落在了不远处的巨型蘑菇上,趴下。周岐徐迟隐藏在他头顶的绒毛里。   这时,一阵洪亮的啼哭传来。   周岐心神一震,瞳孔颤动,那是婴儿的哭声!   只见一只飞蛾停在一朵盛开的硕大的母花中央,它的四根附肢赫然抱着一个眼熟的襁褓!   孩子终于还是被它们抢来了!怎么会?藏身的地方明明难道隐蔽!土著民们怎么样了?任医生和姓冷的丫头怎么样了?大家该不会都……   一阵气血翻涌,周岐红着眼,提刀就想冲出去。   “我们在狼窟里!”徐迟横臂搂住他的腰,“你现在出去,除了死,没别的下场!”   “那怎么办!”周岐愤怒低吼,“这群蛾子想把孩子给花当饲料!还有孙勰你怎么回事?你带我们来他妈的就是想让我们看这个?”   孙勰点头:“呜咕。”   随着他的点头,周岐跟徐迟跟着上下颠了颠,一个没站稳,差点抱在一起滚下来。   “你大爷的!”周岐推开身上的徐迟,出离愤怒了,提起刀恶狠狠地威胁,“现在给我飞过去!我要去救孩子,不然我要了你这条蛾子命!”   孙勰:“呜咕。”   “你说啥?我听得懂个屁!”   “呜咕。”   “你再呜咕一个?”   “呜咕。”   “靠,徐娇娇你别拦我,我现在就剁了这只呜咕怪!”   站得离他八丈远的徐迟:“……”   我拦了吗?   “他可能是让我们耐心观看的意思。”徐迟翻译。   “还看啊?再看孩子命都没……”   周岐话没说完,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两人一蛾同时看过去,只见盛开的母花中心,雪白的花蕊缓缓展开,一个摇篮形状的白色体腔被推送出来,体腔内铺满了柔软的绒毛。飞蛾把孩子堪称温柔地放进去,孩子立刻停止了哭泣,安静下来。   透明薄膜缓缓覆盖体腔。   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拉扯起薄而坚韧的膜衣,膜衣被他扯出各种奇怪的形状。这时,膜衣里出现一根乳头般的导管,不用教,孩子凭借本能就能探知到里面有甜美充盈的奶水,于是愉悦地张开嘴,畅饮起来,小手小脚欢快地舞动。   四周所有蛾子同时发出一声“呜咕”,包括身下的孙勰,这盛大的场景宛如一场神圣的祷告仪式。   周岐几乎看傻了:怎么的,这花不光能生出蛾子,还能帮忙奶孩子?   孩子逐渐睡去,蛾子们陆续退下,母花一点一点关闭花瓣。   孙勰用前肢在蘑菇发着白光的表面划出一个数字:6。   “六天以后,这孩子将会作为一只新蛾子,重新出生?”耳边传来徐迟依旧冷静自若的声音。   “六天?重新出生?作为蛾子?”周岐疑惑地重复,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连成句子,他就听不懂了呢?但这并不影响他抓重点,“什么?作为蛾子?”   孙勰缓缓点头。   “你们这么做,是希望他能拥有人类的记忆?”徐迟继续问,“在人的身体,和人的记忆之间,你们觉得记忆更重要,是这样吗?所以你们想方设法把孩子抢来?”   孙勰“呜咕”:是的。   周岐如听鸟语,懵逼了:“你们俩在说什么?能不能给愚蠢的鄙人翻译一下?”   “你早就猜到了,周岐。你只是不想去接受它。”徐迟叹气,“没有新出生的孩子,孩子是以前离成功只有一步但最终仍然罹难的通关者,这些不幸的人,要么完全失去来到魔方前的所有记忆,转化为这个关卡里浑浑噩噩的土著人;要么被飞蛾掳来,恢复记忆,从生至死都保持人类才有的清醒,知前因晓后果,代价是,不再拥有人类的躯体。” 第39章 你得是个石墩   倾斜岛上有两种意义上的“死亡”,被剥夺记忆,或者失去人身。   无论从哪个层面解读,这两种死法没有孰好孰劣之分,都很悲哀。   徐迟以为周岐会难过几分钟,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或多或少有点了解,这个男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其实内心很柔软。这点从他对土著新生儿或是小蛾子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他对弱小的生命有种天然的包容和保护欲。   徐迟也会保护弱者,但他与周岐不同,他没有额外的情感可以付出,比如怜爱或是理解。   如果说周岐行事是出自情感本能,他就只是逃不脱军人职责,只是习惯如此。   同时还心存抵触,情感太丰富不是什么好事,他见过太多死在无谓同理心上的蠢货。   “你如果觉得……”徐迟斟酌用词,尝试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聊表安慰。   但周岐没给他敷衍的机会。   只是出了会儿神,他压低的眉眼随即展开,直直看过来:“所以,照你的推测,飞蛾需要倚靠母花哺育转化土著民的孩子才能完成种族繁衍,如果是这样,某种程度上它们与土著民就是共生关系。但之前我们也亲眼看见了,它们不光抢夺孩子,还会残杀土著民,这又是为什么?要知道,它们每杀一个土著民,就有一个通关者会被转化,这等于变相残害通关者,难道这些人变成蛾子找回记忆后,久而久之,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残忍嗜杀,非我族类都得灭亡?”   周岐道破盲点。   徐迟也疑惑,看向孙勰,孙勰盯着自己锋利的前肢没什么表示,偌大的虫眼中闪着愤恨的光。   见问不出什么,周岐徐迟也不再强求。   当务之急,不是厘清飞蛾与土著民的恩怨,既然孩子被抢来,就表明飞蛾突袭了队伍,任思缈冷湫生死未卜。   两人当下决定不再多加逗留,一入夜,等所有飞蛾归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空地上面壁沉睡,他们随即起身,原路返回。   小蛾子找回自己的名字后,也开始受到夜晚面壁的制约,不能再自由活动充当他们的私人飞机。既然徒步,免不了又跟地面上的荆条打个照面,又是一番死生恶斗,最终有惊无险地抵达中界大峡谷,其间还有所收获,他们发现,那些荆条害怕母花分泌出的粘液。因此周岐那把砍过母花花杆沾染了母花粘液的腰刀简直无往不利,刀的攻击范围内,没有荆条敢近身。这为二人节省了大量的体力和时间。   峡谷内。   “等等,那两个女人肯定没事儿。”周岐躺着歇息一阵,忽然打挺坐起,一拍膝头,“咱把组队那茬给忘了!那个组队条款里说什么来着,一旦队友死亡,组队发起者也会跟着没命!我们俩现在还好好儿能瞪眼能喘气儿的,说明什么?说明她俩肯定没事!”   说到这儿,周岐有点后怕,“靠,幸亏两位姑奶奶命硬,扛得住事儿,这要是碰上血脆一点的……”   “那我们早死了,等不到现在。”徐迟仍在喘气,他把之前丢在峡谷里的兽皮大衣又捡回来,抖抖灰尘裹在身上,嘴唇冻得止不住地发抖,“任医生不是一名普通医生,小湫也不是你想的寻常神棍,她们能活到第三关,必有过人之处,不只是靠运气。”   “姓冷的小丫头认人的本事确实不错。”周岐想起上回就是因为冷湫先认出了成婆就是闵槐,他们才能顺利通关,不由得感叹,“确实人不可貌相,挺好一姑娘,干嘛非把头发染得跟杀马特似的……”   “小孩有点个性才好。”徐迟笑了笑。   小湫已经算好的,当年她妈十五六岁的时候,更夸张,染了一头彩虹色。也就是后来入了行伍,一头长发不得不剪短了,终日还盖着帽子,才翻不出别的什么新花样。   忆起往昔,徐迟露出罕见的温柔,眼睛亮起来,很快又暗下去,温柔被落寞所取代。   如果可以,出去后,他得去墓上走走。   这一番神色变化,落在周岐眼里又是全然不同的意象。周岐只道他爱而不得,饱尝暗恋之苦。   他讥讽地弯起嘴角,语气中有一丝丝微妙的酸意:“小孩还是乖一点才招人喜欢吧?”   徐迟瞥他一眼,回:“我就喜欢有个性的。”   周岐:“……”   周岐面无表情,一扭头走了:“喜欢就喜欢呗,咋呼什么啊,谁还能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非让你喜欢乖宝宝啊?啧,休息这么长时间还赖在地上,天儿都快亮了还走不走啊……”   徐迟望着他怒气勃发的背影,不明白他突然发什么脾气,心说难道他答错了?周岐不就挺有个性的吗?他从善如流回说喜欢有个性的小孩难道不对吗?而且他才坐了五分钟,五分钟而已,大牲口以为所有人都是牲口吗?   脑子不动声色地转了几圈,最终徐迟还是吁口气,起身跟上。   趁着夜色,两人沿着河道很快回到熊洞,除了一头死羊,以及寥寥几处生火的痕迹,里面空无一人。   他们前后一共离开三天,海平面已经涨到脚底,预测明天就将淹没熊洞,即使不被飞蛾发现行踪,这些人也会紧急转移阵地,另寻庇护。好在此前周岐就与任思缈商量好,一旦他们迁移,沿途会留下暗号。   每隔十米,比较大块显眼的石头上会被刻下一个飞蛾的简笔画。   周岐沿着简笔画一路寻找,发现队伍在往中界大峡谷逐步靠近,只是选的路更加偏僻曲折,绕远了两倍不止。   看样子,他们是想直接避开飞蛾逡巡不去的大空地,从外围绕过横亘倾斜岛的中界山。   这条路线徐迟当初不是没想过,只是据老休斯说,中界山四周全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摔进无边海域,水性不好的人,一旦坠海,九死一生。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走大峡谷。现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竟然铤而走险。   最后,周岐徐迟跟着记号行至一处长满低矮灌木丛的小山坡,简笔画在这里断了。   山坡脚下有一个圆形的小石屋。   今夜星光晦暗,石屋有门无窗,门紧紧闭着,很难看清屋内是否有灯火。   周岐做的永远比想的多,率先滑下山坡,倾斜面白天刚下过大雪,山坡上铺满积雪,周岐一个俯冲就溜到了底。他站起身,拍拍后背的雪粒,笑着朝徐迟招手,张开怀抱。白雾从口中呼出,模糊了视野。徐迟抬起冻僵的手拢了拢衣领,他迈开腿,板着脸,一步一滑地走下来,来到周岐面前。   “滑下来多省力啊,非得走。”周岐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嘟囔,“一点情趣也没有。”   徐迟说:“可能会受伤。”   “我不是在下面接着你吗?”周岐刚还有点期待徐娇娇一头扑进他怀里,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期待。   谁知道徐娇娇过于谨慎:“我不是怕我受伤,我怕砸到你,你受伤。”   周岐顿了顿,眯着眼睛笑了:“亲爱的,你得是个石墩墩,才能砸伤我。”   “小心为上。”徐迟怪异地看他一眼,“你像是有点失望?”   周岐眨眼:“失望什么?”   徐迟唔了一声,指指上面:“要不我重新上去,再滑下来一遍?”   周岐:“……”   不知道为什么,待久了,连徐娇娇都好像变得幼稚了。   强行对视三秒,尴尬让两个大男人说不出话。   “咳,还是先进去看看吧。”周岐直挺挺地转身,往小石屋走去。   徐迟低头摸了摸鼻子,跟上。   “咚咚咚。”周岐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交换一个眼神,徐迟走到一边,周岐退后半步,抬起长腿,使满力气,砰一声踹开了门。   “吱嘎——”   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朝里敞开,石屋内空荡无一物。   周岐抬脚欲进去,徐迟一把拉住他。   “怎么了?”周岐问。   徐迟抿着唇,摇摇头。   那感觉又出现了。目光缓缓扫视四周。山坡。徒有其表的石屋。灌木丛。徐迟觉得自己的潜意识知道一些表意识还不清楚的事,有些东西沉陷在意识的泥沼深处,尚未浮到表面。它们在苦苦等待最佳契机。   这时,他听到低矮的灌木丛中响起一阵细碎的声响。   “磕哒磕哒磕哒。”   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老休斯屋里挂着的那根包裹着蛇皮的神杖,神杖顶部有一个铜铸的小人头,张着满是獠牙的大嘴,其下巴能活动,风一吹,就发出磕哒磕哒的声响。   那日往大峡谷进发,他与周岐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每个石屋都有人转化成土著民,唯独我们一行四人安然无恙。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是不是有点太幸运了?”   “难道是我们四个人哪里比较特殊?”   不,不是特殊,绝不是幸运。   答案呼之欲出。   黑暗中,四周突然响起亢奋的鼓点,夹杂了呜呜哈哈的吆喝声。   不好。周岐立时意识到他们中了埋伏。   山坡底下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遮挡,唯有一个小石屋勉强能提供掩护,他飞快抓起徐迟的手,想往屋里冲。   徐迟却死死钉在原地,黑色的眼睛里迸出骇人精光,他沉声喝道:“不能进,进去就中计了!” 第40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岐险险踏进门槛的脚又收回来,话未尽,咻一声尖啸,有什么东西自背后剖开气流,极速飞来。   “当心!”   徐迟厉声提醒。   凭借杰出的运动神经,周岐闻言下意识侧头,淬着寒光的箭镞贴着耳廓飞过,笃地一声没入门板,尾羽震颤不止。   周岐一抹被冻得冰凉的耳朵,指腹意外传来湿热的触感,他长眼一眯,随即伸手将徐迟扯到身后,叫嚣起来:“哪个没长眼睛的孙子偷偷藏起来暗箭伤人?”   四下里先是静了一阵,接着陆续亮起明灭火把,“呼喝、呼喝、呼喝”,有节奏的人声如劳作时高喊的号子,由轻及重,夹杂沉闷密集的鼓点,声势浩大。   徐迟卸下背后的猎枪,单手拄在地上,另一只手拽了拽周岐的衣袖,说:“是那些土著民。”   “瞎子也猜到了。”周岐浑身迸发出凛冽敌意,腰背微微弓起,强健的腿部肌肉收紧,整个人拉好了临战姿态,如一头随时准备反扑的恶狼,现在这头狼杀气腾腾的眼睛里仍充满疑惑,“但我不明白,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是,也不是。”徐迟脸上浮现厌恶之色,“抹除通关者的记忆,把他们转化成无知土著民的,不是规则,是萨满。”   “萨满……”周岐讶异,音量陡地放大,“你说老休斯?”   “之前你曾说我们四人能集体逃过转化可能是因为我们较他人特殊,思来想去,我想大概率是因为我们就住在老休斯的屋子里。我猜萨满想成功实施转化,需要被转化的对象乖乖待在他们建造的石屋里,这石屋一早便准备好,其中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机关。现在能确定的是,出于某种原因,这种转化秘术并不十拿九稳,所以老休斯不敢冒险在他的屋子里实施,怕把自己也搭进去,由此只能先放我们一马。”徐迟语速很快,说得很急,仿佛背后有人在催赶他,“仔细想想,不同于那位骁勇善战的武萨满,老休斯年老体弱,战斗力基本为零,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却坐享全村最优资源,甚至拥有村里仅有的两把猎枪,全村人也对其言听计从,从老到幼,无半分忤逆,很奇怪不是吗?我们早就该怀疑他了。”   但对方演技高超,多疑如徐迟,也防不胜防。   周岐两道剑眉拢作山丘:“可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铲除任何威胁因素,捍卫领导地位罢了。”徐迟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是人的天性。”   山坡上,高亢的号角声吹响,一声令下,疾风骤雨般的流矢漫天乱射而来。   徐迟一挥枪杆,挡开两三根箭,发现这些箭的准头差得很,力气也不够,噱头大于实际杀伤力,顿时了然。   “他们是想把我们逼进石屋!”   “他想老子进老子就进?呸!偏不让他们如意!”   周岐骂骂咧咧地问候了老休斯的十八代祖宗,单手猛地发力,拆下小石屋的门板,当盾牌举在跟前,一把砍刀舞得虎虎生风,掩护着徐迟,竟不退反进,迎难而上。   没彻底搞清楚转化真相之前,徐迟也不敢贸然开枪射杀土著民,怕前脚弄死一个,后脚就有一个通关者被转化,等于间接谋杀。被逼到不得不开枪时,他也只瞄准了四肢关节等一系列只会使人丧失行动力但于性命无碍的位置。这样一来,夜间可视范围本来很窄,加上限制重重,枪械很难真正发挥出实力。   到后来,徐迟索性弃了枪,抽出腰刀。周岐防左翼,他便守右侧,两人组成铜墙铁壁,无坚不摧,一时间竟也能在箭雨中安保无虞。   双方僵持不下。   周岐徐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攻上山坡,对方也似乎忌惮二人武力,不太敢近身肉搏,只敢放箭远攻。   最终不知道对方是把箭射完了还是怎么着,攻击突然就停止了。   周岐放下被插成刺猬的门板,抻了抻酸痛的胳膊,亮开嗓子喊话:“休斯!躲着藏着充什么缩头乌龟王八蛋?有本事出来,好话歹话都放台面儿上说清楚,让我周某死也好死个明白!”   徐迟在他身旁喘着气,知道周岐这是在故意拿话激人,敌暗我明,扛得片刻全是侥幸,必须让对方主动现身。他的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发亮,紧盯方才传出号角声的方位。   那里齐腰的灌木丛里蹲着几个人影,周岐喊完,三人现身出来,缓缓走下雪坡。两高一瘦,先后而行,最前面那个瘦小的身影脚下打滑摔了一跤,直接抱头滚了下来,那一头似绿非蓝的头发在雪光映衬下十分具有辨识度。   ——是冷湫!   周岐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瞬间就变了,隐而不发的怒气层层叠叠兜头压下,压迫着人的神经,徐迟手指在刀柄上神经质地弹了弹,亮白刀身映出他俊美肃杀的面容。周岐呼吸一窒。   另外两人紧贴一起亦步亦趋,是任思缈,和拿刀抵着任思缈脖子的武萨满。她们停在山坡半途,与周徐二人谨慎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任思缈拼命使眼色,小幅度摇头。   冷湫双手缚在背后,嘴里塞着布团,滚下来一头栽进积雪里后便一动不动,像是昏死过去。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徐迟盯着面上涂满红色树漆的武萨满,话却是对老休斯说的。   老休斯躲在灌木丛后眺望。   他很聪明,比徐迟想象中的还聪明。他不光听得懂通关者的话,甚至会说,再不像之前一样装傻充愣,操着生涩的口音:“只要你们走进石屋,我们就会放了你们的人。”   徐迟问:“进了石屋我们会怎么样?”   “感谢神明,你将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老休斯像是泼洒了牛奶的白色眼珠往旁边转去,转出他真正的金黄色的瞳孔。   “就会变得像她一样吗?”徐迟指了指怒目而视的武萨满,“像她一样对你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老休斯用苍老的嗓音发出桀桀笑声:“上一个跟你一样聪明的人已经替我倒了十年的洗脚水。”   周岐也冷笑,不遑多让:“上一个敢让岐大爷见血的蠢货坟头草已经三米高。”   老休斯不理会周岐挑衅,他一早看出来,这两个厉害的外来者中徐迟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那个,他只盯着徐迟,不耐烦地竖起眉毛:“你们到底进不进去?”   他话音刚落,那头武萨满接收到讯号,刀口轻轻一收,任思缈脆弱白皙的脖颈上立即出现一道瘆人的血痕。她颤抖着闭上眼睛,尽量放缓呼吸,保持镇定,她一个曾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回来的战地医生,临死前维持体面的一点勇气还是有的。   冷湫晕过去又醒过来,张开眼一见血就吓得不行,蹬着两条伶仃细腿想从地上挣扎起来,但被困两天,滴水未进,手软脚软,在积雪里蠕动半天愣是爬不起来。只能嗫嚅着向徐迟求救:“徐叔叔……”   “男人应该怜香惜玉。”老休斯拨了拨腰铃,黄金眼里露出凶光,“给你三秒钟思考的时间,三,二,一……”   周岐的心脏提到嗓子眼。   要知道,任思缈一死,依据魔方规则,与她绑定队友关系的自己也会死。救她等同于自救。他不动声色地弯曲膝盖,大脑飞速计算着时间与距离。   武萨满反手握住刀柄,刀口横向拉开。   冷湫啊一声尖叫,拔出小皮靴里藏着的匕首,反身欲往上冲,武萨满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刀口方向发生变更。   就是现在!   周岐后脚跟离地,喘息间已掠出去十米。   然而,比他快的,是箭。   离武萨满和任思缈还有三米,数支箭齐齐飞来,咄咄咄插在他脚边冻硬的土地里,有一支差点贯穿他的脚面。   他不得不停下来。   那边冷湫虚张声势的攻击还未近身,匕首就被一脚踹飞。武萨满又当胸连补几脚,冷湫再次从半坡上滚下。   难道这就到穷途末路了吗?   周岐把拳头攥得咯吱直响,心念电转间,否定一个又一个援救方案。   “休斯,你不想去上翘面了吗?”   这时,徐迟朗声道。   周岐怔了怔,扭头。   徐迟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这个眼神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充其量只有两分安抚的意思,周岐却陡地放下心来。   太奇怪了。比起自己,他倒像是更信任徐迟。   对面停止了动作。   老休斯沉默了一阵,问:“你真能带我们去上翘面?”   “我不光能带你们去上翘面,我还能替你们杀光所有异形飞蛾。怎么样?跟我做个交易吧。”像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徐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比平时重,掷地有声,“但你要是强行把我转化成你们,消除我的记忆,抱歉,我不确定我还能记得飞蛾的弱点。这样一来,我和我朋友这三天的冒险全都白费。”   “你知道那群蛾子的弱点?”老休斯的嗓音因激动而发颤,随后又强自镇定下来,将信将疑,“你不是在骗我?”   “我为什么骗你?骗你只能拖一会儿时间,然后死得更惨,没什么好处。这里马上就会被海淹了。时间不多,你只能选择信我。”徐迟勾起薄如刀锋的唇角,他谈判起来总是游刃有余,谁也瞧不出他手上究竟有多少底牌,“认清现实吧,不管真假,现在我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他从门板后站出来,张开双臂,暴露在山坡上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眼中:“如果你们想亲手葬送仅有的一条生路,那就把箭射向我。”   那一刻,周岐见识到什么是豁出命的狂妄。   男人坚毅的眉眼,自信昂扬的姿态,透骨的疯狂,都像被打了强光灯一样深刻地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山坡上陷入沉寂,似乎被徐迟的气势所震慑。   “你说到做到。”半晌,老休斯做出了决定,“要是做不到,呵呵,呵呵,你将会被转化为村里人人可驱使可奴役的白痴。”   他说完,武萨满放开了任思缈,任思缈双膝一软跌坐在雪地里。冷湫连忙冲上去,依偎进她的怀里,抱着她呜呜哭泣起来。   周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看向徐迟,徐迟蹙眉看着冷湫。   周岐转回目光。   武萨满走下来,冲两人叽里咕噜叫喊些什么。   老休斯在山坡上翻译:“她让你们放下手中的武器!”   周岐与徐迟对视一眼,徐迟摘下背后的枪,放下,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五指一松,腰刀哐啷坠地。周岐也跟着扔了刀,举起双手。   武萨满上前,检查两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武器。检查完,拇指食指圈起,伸进嘴里吹了个口哨。两名土著青年从山坡上滑下,小跑过来。   那边任思缈跟冷湫互相松完绑,抱在一块儿哆嗦着庆祝劫后余生。任思缈说话都劈叉了,冲周岐边哭边吼:“你俩怎么才回来,这些土著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跟小湫看见那个什么休斯在熊洞里画些鬼画符,问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说,还敲晕了我,第二天醒来咱们所有人都被捆了……然后蛾子就来了,差点就死了,差点就死了,呜呜呜,我死了没关系,差点连累你也死了!那样我做鬼也内疚的呜呜呜……”   “停,先别哭。”周岐还是那个周直男,安慰道,“只是暂时安全而已,说不定过两天还是得死,你看开点。”   任思缈打了个哭嗝。   任思缈哭得更大声了,提前把自己的丧给哭了。   “行了行了,姓冷的小丫头还看着你呢,做个坚强的榜样行不行?”周岐苦笑着朝她走去,“这要是姜聿那嘴欠的小子在,指不定怎么损你呢。哦不,他可能跟你抱着一块儿哭,你们姐姐妹妹的啊,眼泪就是多……”   正打趣着,任思缈的哭声戛然而止,周岐脚步一顿,抬眼,只见任医生泪盈于睫的大眼睛倏然瞪大,捂着嘴,瞳仁因惊惶而颤抖。   “怎么……”   周岐张开嘴,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第41章   黑色星空高挂在跳跃着白色光斑的雪原上,风从门缝中吹进来,浸润着浓郁腥咸的海洋气味。   意识回笼的刹那,脑后钻心的疼痛如冰锥插入脊髓,他缓了缓,张开眼,世界颠倒。先是看见徐迟的下巴尖,往上,触及那双黑沉的眼睛。对方脸上的肌肤犹如细薄苍白的死亡纤维,包裹在瘦削的头骨上,唇线绷得笔直。   “嘿,你看起来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周岐扯扯嘴角,打趣,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现在被倒吊在房梁上,衣领、脖颈、乃至下颌,全是干涸的血迹。这表示用棍子把他敲晕的家伙下手很重。   徐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手脚皆被麻绳缚住,仰头歪坐在墙角。   那些土著显然是认为周岐的武力值更高些,所以只把他吊起来,徐迟一个病秧子单枪匹马翻不出什么浪来,可免去倒挂这一费劲的环节。   念及这一层,周岐有点微妙的自豪。   病秧子咳嗽一声,难得说了句关切的话:“你流了不少血,还好吗?”   “死不了。”周岐试着动了动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捆得很紧,他有点累,不想动弹,索性放松下来,问,“老家伙这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了?”   “下马威而已。”徐迟有气无力地垂着眼睑,“合作可以,但你们都得听我的。就这意思。”   周岐骂了声娘,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倾斜面上似乎到处都有土著人的‘房产’。这是其中一处石屋,离大峡谷有点远。”徐迟没被敲晕,被挟持时一路上都很清醒。周岐一听石屋,身条下意识绷起,徐迟宽慰他,“放心,我们的利用价值已经给出,只要老休斯还想进入上翘面想活命,他就不会冒险转化我们。”   周岐头痛欲裂,含糊地哦了声,又问:“俩姑娘呢?”   “跟其他通关者一起被关在另一个屋子里。”   “人数呢?”   “加上我们,只剩十个。”   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的期间内,又有四个人或死或被转化。   周岐沉默。   好一会儿,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真要帮老休斯杀光蛾子?”   徐迟安静地望着他,眼里没有可供解读的情绪。   “说实话,这里面没有对和错吧?”周岐额角的青筋鼓动,双眼通红,“飞蛾们争抢孩子,是为了恢复重生通关者的记忆。之前我们帮着土著杀飞蛾,基本上是出自狭隘的同种族道义,现在既然发现飞蛾的本质也是人,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杀它们?况且休斯那个老混蛋,根本不拿我们当自己人,背后插刀这种下流操作也做得出,倒比飞蛾更像是敌人。他也就是利用我们,最后免不了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周岐不干!”   他说这些话,夹枪带棒的,明显带着被摆了一道的愤懑。年轻人,气性大,也正常。   “杀不杀飞蛾是其次,我们首先必须进入上翘面。”徐迟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嗓音里不掺杂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起伏,“明天,海平面就会淹没这里,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你也看到了,飞蛾的领地意识很强,对上了,如果它们坚决不让我们进入,我们只能杀之。为了活命,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没有转圜的余地。”   周岐高高挑起断眉,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在说:原来你是这种人,为了活命不择手段?   “抱歉,我向来只关注己方阵营的利益。”徐迟闭上眼睛,“其他人是生是死,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不用抱歉。”周岐转移视线,语气有些生硬,“我感到很庆幸,划分在你的‘己方阵营’内。”   气氛沉下来,两人不再说话。   天色渐亮,周岐倒挂了一夜,刚朦胧间睡去就被嘈杂的人声吵醒,昏昏沉沉地被放下来,泼了一瓢冷水,还没睁眼,仓促间就被推着搡着急匆匆上路。腿在动,意识还在沉睡,梦游一般走了许久才逐渐清醒过来,打了个天大的哈欠之后,低头一看,发现海水没过脚踝。   他愣了愣,戳戳旁边人的腰窝:“你们蹚水玩儿呢?”   徐迟疑似白了他一眼:“马上你还能游泳玩儿。”   周岐后知后觉,明白这是漫上来的海水,不禁悚然一惊。   徐迟昨晚说得没错,不断抬升的海平面来势汹汹。   他们双手被绑着,缀在末尾,冷湫他们则在队伍中部,其间隔着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土著男子,专门负责盯着周徐二人,防止逃脱。周岐跟任思缈隔空用眼神交流半晌,太费劲,最终放弃。   成群结队的飞蛾依旧在头顶盘旋逡巡。   躲躲藏藏地赶了一整天的路,一群人个个疲累不堪,终于在入夜之前寻到干燥的栖息地。   屁股刚着地,啃了两口糙饼子,文武萨满就带着两个亲信趾高气扬地来到面前。   “你说到了夜晚才能行动,现在天黑了,你的计划呢?”老休斯那一只金黄色的眼睛浑不似人,像年迈的野兽,在夜里闪着凶残的精光。   “进中界大峡谷。”徐迟坐着,没起身,“别想着绕远路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但是飞蛾……”   “晚上飞蛾没法儿活动。”周岐接话,“先进峡谷,上翘面除了飞蛾,还有别的难缠东西。”   老休斯看起来不是很信任他们,但他实在又没有别的办法,沉思一会儿,只能听从。   事实上,他们确实平安地穿过了峡谷前的死亡空地,途中一只蛾子也没碰上。   进峡谷之前,徐迟发现怪异之处,蹲下来,观察起地面。   “怎么了?”周岐低头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   徐迟的头发看上去很柔顺,质感很好的样子,让人想揉一揉。   但也就是想一想。   “你看这里。”徐迟指着地上新长出的嫩草。   “草啊,有什么问题吗?”周岐沉浸在发旋里,不以为意,刚把话说出口,随即自行意识到问题所在,“等等,倾斜面不是气候恶劣寸草不生吗?哪来的草?”   “不知道。气温也没那么冷了。”徐迟敏感地指出,“是海平面上升的原因吗?”   周岐挠挠头,强行解释:“也许倾斜面也有稍微不那么冷的时候吧。”   徐迟瞥他一眼。   周岐瞧出他有些心神不宁。   穿过峡谷,就抵达上翘面。   瑰丽奇妙的画卷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展开。   所有人愣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上翘面这么暖和。”任思缈边脱下厚重潮湿的外衣,边发自肺腑地感叹,“同一座岛上竟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态系统,太神奇了。”   “这个中界大峡谷,其实是天堂和地狱的分水岭吧。”冷湫嘀咕。   老休斯嘴唇颤抖,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叽里咕噜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长串土著语,随后高举双手,土著们又开始压低嗓子“呼喝呼喝”地喊起号子。   这些人里只有徐迟和周岐面色凝重,他们同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峡谷出口三丈内,原先生机勃勃的花草全部凋敝,沙石与土壤裸露在外,体感温度也降了不少。明明昨天出去之前,上翘面还温暖如春,现在却在往初秋的温度靠拢。   任思缈正欣赏着爱丽丝仙境般的景色,一只手重重地按在肩上。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和冷湫都跟紧我和徐娇娇。”周岐不知何时蹭到背后,对她耳语。   未及任思缈开口问什么,周岐转头冲萨满喊道:“老休斯,我建议你把我们松开。”   老休斯回身,脸上满是绝处逢生的喜悦:“给我一个理由。”   “凭你们的人,走不出多远就会全军覆没。”周岐傲然扬了扬下巴。   话刚说完,人人感受到脚底大地的震颤。   “什么鬼?”   “地震吗?还是海啸?”   “地底下,地底下有东西!”   ——刷刷刷,黑紫色的荆条破土而出,缠住几人的脚踝便往大地骇人的裂缝中拖去!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啊啊啊啊啊!”   武萨满手起刀落,将裹住老休斯小腿的荆条砍落,荆条带刺,老休斯的小腿登时血涌如注,他急赤白脸地指着周岐徐迟,厉声喝令了两句,旋即有人给周徐二人松了绑,并递来他俩之前使的砍刀。   周岐活动僵硬的手腕脚腕,话不多说,一声长啸,劈开朝任思缈掠去的巨藤。那藤蔓有婴儿手臂粗细,劈砍时大量黑浆迸出,残肢落在地上仍蠕动不止,瞧着极为恶心。   除了早已见识过眼前阵仗的周岐徐迟,余下人无不栗栗危惧。起初的混乱过后,人们在痛苦的现实中拾起武器,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   周岐徐迟把剩下的通关者们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力有富余时给武萨满搭把手。土著人那边人多势众,将老休斯围在中央呈同心圆缓缓推进。   劈砍的过程中,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徐迟的眉头越蹙越紧。   “怎么感觉今天晚上这些玩意儿不给力啊。”周岐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直观感受,嘴里念念有词,“难不成是熬夜熬两回,虚了?”   徐迟反手砍落两根荆条,顺手把被石头绊倒的王前进拉起来。王前进对他说了些什么,可能是道谢,他没注意听。   确实,这些荆条不管是速度还是密度都与之前天差地别,本以为一场鏖战在所难免,现在他们却轻轻松松就望见了母花花田。联合之前中界大峡谷两端入口的异象,不安的疑云逐渐笼罩头顶。   种种迹象表明,一定是有什么大的变故在暗地里悄然酝酿。   尽管荆条的威力大为削弱,土著那边仍然折损了两名男子,一个被荆条从后心贯穿,一个手脚被缠住被活生生绞成了肉块。   通关者这边受伤的不少,但起码全部保住了性命。大家互相搀扶,伏倒在花田里暂作休整。   任思缈在伤员之间不停奔走,给这个止血,给那个包扎,身上衣服被鲜血浸湿,头发蓬乱,只拿一根布条松松挽着。   她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包扎动作,眼前的景象与噩梦里的战场慢慢融合。   硝烟,炮弹,流火,惨叫连绵。   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水塘,断臂残肢扭曲绞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到处都是皮肉烧焦的气味,到处都是尸体,尸横遍野,堆成山包,她表情麻木,带着口罩,挎着急救箱一个一个走过去。   “喂!还活着吗?”   “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要说遗言,我不听!活下来之后自己……喂!喂!”   她走了很久很久,从战场这一头,走到战场那一头,麻醉剂告罄,止血带用尽,她抱着空了的急救箱,魂不守舍地确认一个接一个的死亡。白衣染血,她如同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任姐姐,任姐姐,任姐!”女孩清脆的嗓音刺痛耳膜,任思缈回过神,眼前一片雾气迷蒙,瞧不清少女担忧的脸庞。   “怎么了?”她笑着睁大眼睛,等待眼眶内的湿意和酸胀退去。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怎么了?”冷湫小心翼翼拉她坐下,“刚才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像是听不见,一副魂儿没了的样子。”   “只是有些累了。”任思缈敷衍。   “我想也是,你快歇歇吧,大家的伤,不管大伤小伤都被你挨个包扎了遍,就剩你自己的了!”   “我?”任思缈眨眨眼。   “这儿!”冷湫拉过她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把。   “啊!”任思缈终于感知到迟来的疼痛,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发现上臂外侧不知何时多了条一寸来长的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的样子有些难看。   冷湫抢过任医生自制的止血带,给她包扎,任医生的痛感复苏,矫情起来。   “呜哇,疼疼疼,轻点!”   冷湫叹口气,眼神幽幽:“这会儿知道疼了?”   “我又不是周岐那种铁人,怎么不知道疼?”任思缈疼得小脸煞白,夸张控诉,“哇!小没心肝的,下手太狠了!”   冷湫简直哭笑不得:“我已经很轻很轻了啦,原来医生也这么怕疼的……”   任思缈望着她,冷小湫一张小脸认真极了,清理伤口时还会撅起嘴帮忙吹吹,真可爱。这时,脑海中一个念头拨开疼痛冲出来——她的妹妹如果还在世,也差不多是冷湫这个年纪。   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因为智商很高从小就被叫做小神童,但小神童的称谓并没有带给她快乐的童年。事实证明,太聪明的人天生就难以融入群体,她没有同龄玩伴,总是形单影只,要么窝在书房看些晦涩难懂的书,要么躺在庭院里发呆。家庭关系也比常人淡薄,父母很忙,总在加班加点搞科研,姐姐呢,常年在国外求学。   她理应很孤独,是的,她很孤独。   孤独到什么程度呢,那孩子连带保姆失踪后过去了整整两天,家人才发觉不对劲,匆匆赶回家,匆匆报警,连伤心难过也来得匆匆潦草。   战争时期,这个国家每天都有大量的失踪人口上报,其中能找到的,哪怕是尸体,也寥寥无几。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冷却,悔恨却在角落里疯狂滋长。   就这样,那个孩子的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   名字……   任思缈睫毛轻颤,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和迷惑。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任,任……   寒意自足底猛地蹿起,任思缈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冷湫的胳膊,收紧。冷湫吃痛,眉尖轻蹙。   不对,她绝不可能忘记妹妹的名字。   记忆,是记忆出现了问题! 第42章   她想大声呼救,但声带仿佛被剪刀剪断,发不出任何声音。   瞬息间,她便失去对身体的掌控,无法动弹,只能瞪大眼睛,转动眼球,试图引起冷湫的注意。但惊悚的是,冷湫望着她,目光茫茫然无法聚焦,嘴唇微张,表情木然,恍如痴儿,状态竟是比她还糟糕!   任思缈当下明白是中了招,后背登时激起一层白毛汗。   此时,旁人皆在互相抚慰,轻声交谈,她与冷湫坐得远了些,自是无人察觉异常。   而能救她的那两道身影不知为何恰恰不见踪影。   “周……岐……”   她用尽全身气力自僵硬的喉管里挤出断续字符,咕哝着呼唤队友。   无人应答。   她又喊徐迟。   仍是无人回应。   绝望潮水般涌上来,浸没眼耳,封堵口鼻。   她感受不到攥住冷湫胳膊的手,触觉是最先丧失的感官,接下来她会失去更多。   心知必有一死,她于绝望中感到一丝庆幸。被转化成土著人只是被剥夺记忆,只要肉体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就算不上彻底死去。   这就好了。   不用因为那诡异的组队规则连累姓周的枉死。   这便好了。   她颤抖着,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重复,我叫任思缈,任思缈是我的名字。   每默念一遍,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的分量便重上一些,仿佛这三个字承载着的,是她一整个的人生。   一个算不上多波澜壮阔,甚至满目疮痍,疖疤丛生,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人生。   泪珠悄然滚落。记忆中妹妹的脸庞逐渐模糊淡化,直至与夏日深深庭院的葱茏背景融为一体。   但她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那孩子。   “啊……”任思缈咬碎银牙,爆出困兽般的低吼,“不……”   这时,鬓发微动,身后掠过一阵疾风。   任思缈兀自与那股不可抗力斗争,双肩倏地一沉,一双苍白修长的大手自背后钳住她肩头,紧接着她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从石头上拎起。来人一条胳膊握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去捞腿边的冷湫,瞬间爆发力强到令人咂舌,竟以一己之力生生凌空携着两人往后急退。   这事要落在周岐头上,任思缈不至于如此惊奇,但她一回头,对上徐迟一双冷静得出奇的黑眸,顿觉匪夷所思。   也无怪乎她大惊小怪。   徐娇娇终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冷脸冷性,形比女子还要消瘦三分,平常除了远距离狙击也不怎么见他展现身手,更多时候只是站在周岐身侧,比起物理输出,他其实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没想到,娇弱军师救起人来,居然也这样敏捷迅猛。   而原先她坐的那块石头,登时被一把砍刀劈得金光乱溅,粉末飞扬,抬眼一看,挥刀之人竟是刚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武萨满。   那剽悍女人很有几分蛮力,她是冲着徐迟来的,一击不中,提刀复砍。   徐迟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任思缈明白他这是集中爆发过后体力跟不上,恐怕难以赤手空拳与武萨满相斗,当下忧惧不已,但她此刻全身上下无一处能使劲,只能拼命眨眼,让他赶快丢下自己逃命。   徐迟眼见她疯狂示意,反报以安抚眼神。   任思缈:“……”   徐迟:“别担心。我们还有周岐。”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巨响,一坨姹紫嫣红的肉体被狠狠掼在面前地上。   任思缈定睛一看,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老休斯。   老休斯一把年纪,趴在地上嗷嗷直叫,叽里咕噜叫嚣了一堆土著语。   任思缈惊疑地瞪大双目,接着又是砰一声,这次被夺了兵器扔过来的武萨满。   武萨满的战斗力与老休斯毕竟天差地别,不停地爬起来,怒气冲冲地反扑过去,又被更大的力气踹回来。如此几次三番,终于伏在地上捂着肚子喘粗气,不敢再上前讨打。   这还没完,砰砰砰砰砰,连环几响后,土著民里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全被撂倒,叠罗汉似的叠成了小山。   哀嚎声响成一片。   “还搞不搞背后阴人的下三滥招数?嗯?还搞不搞内部分裂?”周岐叉着腰,缓缓踱来,满身戾气,挨个儿又轮流踹一遍,每一脚都踹在屁股蛋上,边踢边问,“还搞不搞?搞不搞?搞不搞?”   他问的起劲,那些土著却听不懂,想说不搞了也说不出,连不迭叫苦。   老休斯被压在最下面,扒开众人艰难地伸出一条胳膊,气若游丝:“别打了别打了,打也没用!这转化程序早在你们第一次进上翘面的时候就种下了,你的两位朋友运气不好,联结的恰好是刚刚死的那两位,没法子啦!你与其现在揍我出气,不如多跟她俩说说话,别让她们忘了自个儿名字,说不定还能撑到你们通关!”   “什么叫没法子?”周岐冲上前,把老休斯揪出来,一拳打在他鼻子上,老休斯鼻血长流,哼叫不止。周岐压着眉怒道,“把话都给老子说清楚!”   休斯是个有些气节的NPC,呵嗤呵嗤吐出口中血沫,黄金瞳里染着狂色:“还要怎么说清楚?献祭转生一旦开启,不能回头。你们所有人,当然除了当时外出的你们俩,都被我绑定了转生程序,作为替代品,与我族人一一对应,从此生随死殉,无休无止。你看那两个丫头,这会儿已经不能动弹,再过不久,五感尽失,记忆抹除,等净化过程走完一遍,她们就将迎来璀璨新生!”   “什么狗屁新生!”周岐见了徐迟怀中深情漠然的任思缈,顿时怒不可遏,又一拳打在他面门上,直把门牙打豁了两颗,“这个什么转生程序真的不能中止?”   这次老休斯却不再开口,闭紧嘴巴任其作为。   徐迟皱着眉,眼见无论如何撬不开口,拦下狂躁的周岐:“算了,他没撒谎。”   周岐也知这老东西再倒不出什么话来,又不能真的把人打死,谁知道他自个儿绑定的是哪个通关者?这么想着,他阴郁的眼神扫了一圈,落在瑟瑟发抖人人自危的通关者身上。这些人形容萧索,面色灰败,但并不如何绝望,更多的只是麻木,躲避着周岐的目光。   周岐于是更气,原地站一会,扭头朝徐迟走去。   徐迟已放下冷湫和任思缈,蹲在二人面前,真的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说起话。   他的聊天技术也实在是差,没两句就聊到了头,此后便只重复地喊名字。   冷湫冷湫冷湫,没完没了的冷湫,周岐听得头也炸了,刚想说你不能这么厚此薄彼,也喊几声任思缈呗,徐迟陡然停了。   周岐低头望去,只见徐迟正蹙眉观察着冷湫的状况。   肉眼可见,冷湫的形势比任思缈危急。任思缈起码还可与人用眼神交流,一双眼珠子转得不知多欢快。冷湫却双目呆滞,呆呆地望着徐迟,对呼唤无反应,手掌在眼前拂过也不知眨眼。周岐心想,也许是她年纪小,羁绊少,心性不坚的缘故。   “小湫,我跟你讲讲明珏好不好?”徐迟忽然道。   周岐怔了怔,觉得明珏这个名字好耳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徐迟这个时候提别人做什么?   故人吗?只有冷湫和他才知道的故人?   周岐心底里那股刻意压制的不愉快又冒出头来,索性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下,一点不避嫌地凑过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徐迟伸手拨他不动,也听之任之,不再理会。   母花花田里仍如上次那般,漂浮着腥甜腐败的气味,闻久了使人头脑昏沉,瞧谁都仿佛带上一层毛刺刺的虚化滤镜。   “我是十五岁那年遇见明珏明铮的。”徐迟以这样一个平淡的开头掀起往事一角,冷感的声调在诉说美好时也不会增染几分温度,仍旧平铺直叙,“明珏肯定很少跟你提及明铮。嗯,他是个好哥哥,也算得上是个好人。明珏是妹妹,被冷家宠着惯着长大,性子很活泼跳脱,也很娇蛮。第一次见面我失手杀了她的鹰,她好生气,那是她熬了三天三夜的鹰,马上就快熬服了,结果一时皮绊子没栓住飞逃出来,撞在我脸上。我当时有些反应过度,下意识扼住鹰脖子,一手给掐死了。”   “得,不是冤家不聚头。”周岐点评。   徐迟抿起唇,轻而快地点了点头:“我错杀了她的鹰,她撒泼打滚,非要我赔。我赔不出,她就冲回屋,取了马鞭出来,扬言要打死我,给她的宝贝鹰陪葬。”   “嘿!倒是个泼辣妹子!”周岐翘起大拇指,挤眉弄眼地揶揄,“后来呢?你被打了?”   “嗯,不过陪葬没陪成,只被打得半死不活。”徐迟的嘴角轻轻提起,又落下,微笑一闪即逝,但这一抹清浅的笑意足以令周岐警铃大作,直接把鞭打事件脑补成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下不安,这个叫明珏的,又是哪个红颜知己?   “不对吧。”周岐心有惴惴,“你十五岁的时候,掐得死一头鹰,打不过一个女孩儿?”   “不是打不过。”徐迟回,“是不能打。她爸是我恩师。”   “哦……那怪不得。”   “我被打得不轻,加上本来身上就有伤,当天晚上发起高烧,老师回来把明珏骂了一顿,又牵连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明铮也罚跪到半夜。”   “那他俩该讨厌你了。”   “本来我也这么以为。”徐迟怔怔地望着十指交叠的双手,“头两天我在老师家住着养伤,几乎碰不上他们兄妹俩,想必是刻意躲着我,或者是老师下了命令,不准他们来打扰我。但我每天都能收到新鲜的花,每天都是不同的式样,佣人说花是小姐亲自准备的,说小姐其实挺后悔的。那时,明珏明铮天天在院子里玩耍打闹,拍球踢毽子,我就偷偷趴在窗户上看。”   周岐皱眉:“你看什么?”   “踢毽子啊。”徐迟答得理所当然,“我没踢过,见都没见过,觉得好玩儿。”   周岐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口舌生涩。   什么孩子,活着什么样的童年,才会连毽子都没见过?   “后来我偷看被发现啦。”徐迟罕见的有些难为情,低下头摸了摸鼻尖,“明珏冲上来,问我为什么偷看。我答不上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问我伤好了没,我说差不多了,她就拉我下去,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玩。明珏明铮都是轻易能与人打成一片的人,热情,健谈,我虽然从小阴沉古怪,但假以时日,跟他们兄妹成为朋友也是必然。我学会了踢毽子,还学会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记忆中,明珏总在大呼小叫,明铮总在背锅扛祸,我跟在他们后头,只想身上的伤能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   后来人生多歧路,好的东西大都割裂破碎,没剩下什么值得追忆的。但那两个月,那时候的冷家兄妹,我常常想起,常常回味。   可如果重来一次,那天明珏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我其实该拒绝。”   徐迟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周岐听得认真,且越听,心口越凉——徐迟虽然语焉不详处处阉割,但他大概能猜到,当初这相识于少年的三个人,后来结局不大好。   “不过就算我拒绝了一次,依明珏的性子,她还会再问千次万次,直到我松口答应。她一向如此,自觉做错了事从来也不说对不起,只问我还跟不跟她玩儿了。我若说不,她就委委屈屈地转身回去,过两天再来,再问,被拒绝就又过两天,又来问,教人没法子。我若说玩儿,她立刻就活蹦乱跳欢天喜地。老师曾批评这个女儿,说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大傻子。她不以为然,问我是不是心机深沉才叫聪明,我说她保持这样就很好。我觉得当时我说错了,后来长大了,她依旧率真烂漫,随性而为,还很重感情,很念旧。可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容不下这些。我该提前告知警醒,免得她真遇上事儿,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徐迟顿了顿,捻动手指,“不对,她要是真改了,改成老师口中的聪明人,她就不是她了。长大后我们都变了,只她不变。这是难得的好事,不是什么遗憾事。”   说到这里,冷湫眨了眨眼睛,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嘀嗒,落在徐迟的胳膊上。   徐迟抬眼,用大拇指揩去冷湫脸上的泪渍,温声道:“傻孩子,哭什么?想妈妈了?”   冷湫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周岐默然望着二人,如遭雷殛,僵立当场缓不过劲儿来。   半晌,妈妈二字总算通过烧焦的神经突触抵达中枢,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脸上肌肉抽搐:“等等,让我捋捋。你刚说什么,明珏是冷湫她妈?”   徐迟看了他一眼。   轻描淡写。   这一眼看得周岐惊心动魄。   徐迟点头。   气定神闲。   这一点头点得周岐差点立地吐血三尺。   “你,你跟冷湫的妈妈是同龄人?”周岐掰着手指,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冷湫今年十六,冷,冷湫他妈,冷明珏……”   “唔,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生的冷湫。”徐迟贴心地给他补上。   周岐喉结上下一滑,咕嘟一声强咽一口唾沫,一寸一寸地扭头看过来,像一台老化迟钝的机器。   “也就是说,她现在少说也四十五六岁……”嚣张的断眉差点挑进发际线,颤抖的手指快要戳到徐迟鼻头,他心绪激荡,导致说话结巴,“你,你,你你你跟她差不多年年年……”   徐迟拨开那根仿佛得了帕金森的手指,也不恼,回以礼貌的微笑。   年了半天,周岐缩回手,蹭地蹲下,抱头捂耳,嘴里念念有词:“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徐娇娇肯定编剧本儿呢!哼,再怎么驻颜有方,也不能这么逆天,这张脸,瞅着比我还小,绝对是骗我的!没错,小子联合冷丫头耍我呢!我这么聪明,怎么会上这种显而易见的当?哈哈,哈哈!” 第43章 反倾斜   两声哈哈无比气短,亦无人响应。   气氛颇为尴尬。   周岐逐渐收敛笑容,蹭到徐迟面前,支肘托着下巴,与其平视,自汗湿的碎发间仔细端详徐迟容貌。   那张脸哪怕再看一万遍,也挑不出任何瑕疵,每每带给周岐的窒息错感,犹如初次。   如今整容技术发达,动些刀子即可脱胎换骨的事迹屡见不鲜,但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整成二十七八俊美靓男的例子。从技术手段上来说,也不是不可实现,但代价太大,得来的虚假皮囊昂贵不说,还很脆弱,须得时时精心维护,根本扛不住他们这般刀山火海里头乱造。可能仅是打一场架,就导致眼歪嘴斜鼻梁倒塌,哪能这么完好无缺到现在?再来,人之衰老,头一表现在皮肤上,再紧致细腻的皮肤,随着岁月的推进,胶原蛋白日渐流失,总逃不过松弛起褶晦暗枯槁等问题,那是再怎么高超的手段也无法阻止的生理进程,否则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岂不是唾手可得?   如此思考着,周岐拉过徐迟的手腕。   但见那截手腕瘦骨嶙峋,皮肤极白,浅淡至透明,薄薄一层紧附在骨头上,青蓝血管盘踞在皮下,高高隆起,似乎要挣脱干冷纤薄的肌肤,喷薄而出。   无论如何,周岐细细摩挲突出的腕骨,心想,这绝非五旬老头会有的一双手。   徐迟任凭他抓握着,低首不语,只觉那只大手掌心中传来的温度极高,有些烫人。   冷湫任思缈皆望着徐迟,前者泪花点点,眼中多有仰慕之色,后者则眼神锐利,探究意味更浓。   容颜二十年不老。   任思缈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性,她的父母曾参与过政府投资的一项秘密科研项目,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父亲书桌上散乱的资料中瞥见过一丝蛛丝马迹。那是一篇实验数据整理,关键词是人体冷冻技术,主题是如何最大限度降低细胞活性,使人体进入假性沉睡,文章里夹杂着保持容貌延缓衰老等字眼。后来这项项目进展受阻,半途被上头不明缘由强制叫停,试验中止,所有科研人员被解聘遣返。   任思缈还记得,那次职业生涯上的重创带来的影响非同小可,母亲连日里唉声叹气,静坐发呆,父亲独自在书房抽了三天的烟,走出来时头发竟白了一半。由此,她对那个神秘项目尤为印象深刻,此时听闻徐迟身上发生的奇事,第一时间便联想到它:人体一旦进入假性沉睡,生命体征直线下降至忽略不计,加上低温冷冻,靠消耗肌肉与存储脂肪使细胞维持在恒定状态下,十年内如一日,不吃不喝,不老不死,从某种理想角度上看,确实能对抗一段时间的氧化和腐蚀。   如果她的猜想成立,那徐迟的真实身份,已经不能用不简单来形容了,而是位高权重。   如此身份的人,怎么也被困在这诡异魔方之中?   眼下她能看能想,越想越心惊,却苦于无法言说,也无法给周岐提示,只能干瞧着那个铁憨憨捧着徐大佬的手左瞅右瞧,时不时还顺手揩一把油,内心早叹了十几二十遍的气。   周岐犹自不信,第十遍问:“你真的没骗人?”   徐迟无奈地撩起眼帘,未及回答,空气中腥甜气味霎时大盛,一阵热风裹挟气流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徐迟警觉站起,只听暗夜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突兀乱响。   大家面面相觑,惊骇不已,下意识便往周岐徐迟处聚拢而来,就连先前刚被周岐揍得鬼哭狼嚎的土著人也匍匐爬过来,寻求庇护。   “这是怎,怎么了?”老休斯操着生涩的话语,紧挨着周岐发抖。   周岐心里烦恶,不客气地踹上一脚:“你他娘的闭嘴,离我远点!”   老休斯被揍怕了,只得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   徐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仰首指了指上面。   众人齐齐抬头。   时至半夜,月朗星稀,噼啪声犹自不绝。立时有人惊觉,方才还能瞧见的一点星空此时已经被遮得七七八八,四下里越发昏暗,而逐渐遮蔽月光的东西,赫然是那些奇形怪状原本是闭合状态的母花!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一株又一株母花渐次绽放,硬度极强的花瓣一点一点颤抖着张开,透明粘液汩汩涌出,顺着花茎直直淌下。   腥甜腐腥的气味源源不断释放出,浓郁粘稠,仿佛缓缓流动的液体,肆虐鼻腔,直冲天灵盖。   周岐大惊:“奇怪,这次也没有外力强迫,怎么同时盛开了这么多朵花?”   其他人没见过这等奇景,一个个都看呆了。   这些母花张开后,有的花苞里空空如也,有的却从内里沟缝挤出肉色的茧型蛋状物,蛋状物一经娩出,母花随即凋败,化成烟灰。那些“果实”自半空坠落到地上,发出噗通声响,凭借其表面颇有弹性的膜衣弹了几弹,躺在泥土里,怪异地蠕动起来。情景之诡奇,世间罕见。   一时间无人说话。   只听暗夜中,噗通声不绝于耳。几分钟后,议论声渐起,饶是那些定力超常的通关者,也骚动起来。   徐迟知道这些巨茧里都是新生的异形飞蛾,一旦飞蛾全部破茧,飞蛾与土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免不了一场恶战爆发,当下捏了捏周岐的掌心。   周岐扭头,两人交换眼神,当下心意互通。   周岐低声喝令一声:“走!”   众人此时已经以他为首脑,纷纷默契响应,拾起傍身武器,互相搀扶着,猫腰弓步,跟着周岐在黑暗中摸索前进,途中时不时遇上半开的茧,立马躲避绕行。   偌大花田中,母花一片接一片地倒伏,黑色烟灰四处飞扬,扑落得满头满脸,众人不得不掩住口鼻,眯起眼睛。   此时,忽听谁的脚边喀喇一声脆响,众人立时顿住,警惕地后退数尺,结果后方又传来喀喇一声响,众人集体往左,没出两步,又是喀喇一声,此时四周异响起此彼伏,全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喇声——一行人竟是被不明生物团团围住,四面楚歌。   更兼视力好的,已经借着朦胧月色看清破茧而出的东西,登时阵脚大乱。   “是飞蛾!”   “妈妈啊,这鬼地方全是蛾子!”   “快逃!快逃!咱们这是千里送人头啊!”   徐迟也没料到此次能遇上母花集体分娩的盛况,事出蹊跷,处处透着古怪。他观察不远处一只从茧中爬出,兀自在地上挣扎翻滚的幼年飞蛾,发现这只飞蛾发育十分不良,翅膀竟比之前孱弱的孙勰还要小上一倍。而其他离得近的几只也是一般虚弱,按照人类的标准,这些全部都是不足月便不得不提前出生的早产儿。   很显然,这不符合异形飞蛾的自然规律,孙勰明明说过,飞蛾要在母花里待上足足六天才能出生。这次大规模早产,定是事出有因。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变,导致母花们不得不采取这种紧急措施争取物种利益最大化?   就在徐迟沉吟思索的空隙,土著那边已经按捺不住先发制人,他们也发现这些先天不足的飞蛾似乎很弱,连飞也飞不起来,忙不迭地挥刀劈砍,想把天敌及早扼死在襁褓中。   武萨满高高举起的砍刀闪着冷冷寒光,   只听“铛”一声脆响,砍刀被石块打飞,刀头往下,直直插进幼蛾旁边的土壤。   武萨满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愣了愣,愤而转头,面上油彩斑驳杂乱,瞪着一双牛大的眼睛怒视出手的周岐,叽里咕噜叫嚣起来,似乎在质问周岐为什么阻拦。   周岐沉着脸,冷笑一声:“这种处境下,敌不动我不动,你要是打草惊蛇,一个人死便死了,可别拉着我们一起陪葬!”   武萨满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能听出森森语气浸着肃杀之气,加上之前她被周岐暴揍一顿,被踹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对其确有几分畏惧。她回头拔了刀,看了看老休斯,老休斯摇摇头,她哼了一声,示意所有蓄势待发的土著部下全部回转。   嚣张完,周岐小声问徐迟:“娇娇……”   娇字刚开了个头,转念一想,这人指不定真比自己大个十几二十岁,是叔叔辈的人物,这么浑叫有点不敬,当下改了口——   “娇哥,现在怎么办?”   徐迟:“……”   徐迟:“先找落脚的地方。”   “哪里……”周岐还想再问,忽然灵光一闪,“啊,你说我们之前躲的那个湖?”   徐迟点头。   方向一确定,趁小飞蛾们还在懵懵懂懂地探索世界时,周岐带领众人一路狂奔,往湖疾行。任思缈和冷湫无法行动,被苦逼的土著们轮流背着,一刻不停的颠簸有利于她们勉力保持清醒,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昏睡。   好不容易逃至花田边缘,大家略感安心,速度稍缓。走了没两分钟,大地深处忽然传来滚雷般的动静,地面剧烈晃动两下,众人一时不慎,塔罗牌似的,齐齐往前趴倒。再爬起来时,走路的阻力似乎变小了,再走得一阵,竟感觉身轻如燕,如履平地。   然而在地势天然倾斜的岛上,如履平地一词本就是个伪命题。   “等等!”徐迟猝然停下,静了两秒,倏地抬头,“不对,岛在动!”   “什么岛在动?”周岐只顾狂奔,硬生生刹住,没明白徐迟这突兀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地面的倾斜角度变小了!”徐迟的脸色极差,唇色极白。   周岐一怔,又往前走了两步,再退回来时,脸色也变了:“操,真的。”   其余通关者听见二人的对话,不解其意,壮着胆子问:“倾斜角度变,变小了,有,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周岐屈指挠头,苦笑出声,“海水已经涨到中界大峡谷,倾斜角如果持续变小,上翘面就不再是字面意义上的上翘面了,整个岛最终都会被海水淹没!早淹晚淹都得淹,这样一来,我们今晚的行动根本没有意义!” 第44章 你应该怕。   “奶奶的,怎么样都是被淹,那从一开始咱忙活啥呢?忙着死吗?”   说话的是胖子王前进,他在方才与荆条的混战中挂了彩,身上的衣服被划得稀巴烂,一道横亘腹部险些致使开膛的伤口经过紧急包扎,仍不停地往外渗血。   他攥着拳,脸色呈死白,直接一屁股坐下,捂着肚子喘粗气:“不跑了不跑了,这还跑个屁?坐着等死还舒服些个。你们谁爱折腾折腾去,我放弃了,不就是死呗?眼睛一闭腿儿一蹬就去了,谁还能逃的掉一个死呢,哼哼……”   队伍停下来。   绝望就像铁皮桶里沉闷引燃的炸药,瞧着坚硬实则不堪一击的铁桶霎时间就被炸得支离破碎。   没人说话,但盘腿坐下的人一个接一个。   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这些人显然选择了后者。   至于土著人,他们不畏生,也不畏死,只虎视眈眈,想着怎么在灾难降临前,杀死花田里那些小飞蛾。   敌对意识超过求生意识,深植在这些土著NPC的原始设定里。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与飞蛾抗争,不死不休。   难道这一关真是死局吗?   月色清冷,凉风乍起。   上翘面再不复之前的温暖如春。   徐迟裹紧单薄的上衣,忽然拉了拉周岐的手肘,说:“我想回中界大峡谷看看。”   周岐看着他,也不问为什么,随即点头。心想,如果真步入绝境,别说什么狗屁峡谷,你想上天想入地我都陪着你去。   他被自己心头掠过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生怕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跳出来,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这会儿动身,路上还要被荆条耽搁时间,赶到的时候峡谷估计已经被淹了。”   “走过去来不及,我们不用走的。”徐迟说。   “跑也不行。”周岐啧一声,“除非你用飞的……飞的,靠,你该不会是想……?”   徐迟知道他猜到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人平时瞅着是个憨憨,必要时候还是一点就透的。   “试试看吧。”徐迟怂恿。   “没人拦着你试。”周岐扫了眼彻底丧失了求生欲望的几名通关者,叹气,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你得找到他。”   “不用找。”徐迟朝前方遥遥一指,“墙后面就是。”   “我知道他在墙后面!”周岐张开双臂往上举了举,让他大力排在腿上,“问题是,墙那么高,我们怎么徒手翻过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算翻过去了,怎么着,你还想众蛾里寻一么?”   徐迟垂眸沉吟,似乎在思考方法。   光是想想那个飞蛾排排站的黑压压场景,周岐就头皮发麻,又提出新的质疑:“找着了,我们还得想办法把他搞醒吧?这个操作特别危险,你想,你要叫醒一个人,得大声喊吧,不大声喊,起码得制造出点动静吧?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砰一声,一醒醒一片?要真醒了一片,那怎么办……哎,你怎么走了?能不能别个人英雄主义上脑了,事先商量一下不好吗?只有计划详尽才能面面俱到……哎!说两句呗,又不花你钱!”   徐迟走得迅猛,疑似还捂着耳朵。   周岐干瞪了几秒钟的眼睛,简单托王前进照顾一下冷湫和任思缈,连忙窜天猴似的蹿了出去。   当一个莽爹,遇到另一个莽爹,势必有一个莽爹会被嫌弃婆婆妈妈。   周岐就是被嫌弃的那一个。   这事儿要是放在以前,谁信啊?   一路上,徐迟疾步而行,别说两句话,一个字也不吭。   周岐死到临头,还有兴致调侃:“娇……哥,我看你挺严肃的,是不是怕了?”   徐迟飘来一对眼刀,依然没吱声。   “怕死很正常,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害臊的。”周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也不会因为你怕了,就瞧不起你。”   徐迟脚下不停,过了好半晌,才问:“你怕死吗?”   周岐挺了挺胸膛,回答得很有气概:“当然不怕。”   徐迟又问:“那你死过吗?”   周岐怔了怔,笑道:“你这什么破问题?我要是死过,现在站在你身边的难不成是鬼?”   “如果没死过,那你应该怕。”徐迟薄如刀片的嘴唇一直抿着,下巴绷出凌厉的线条,“这世上很多人以为死是件很简单的事,对死亡也缺乏该有的敬畏心,他们中一部分是因为懵懂无知,一部分是被恶意洗脑,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自以为是、轻狂嚣张。”   他说到轻狂嚣张,轻轻扫了眼周岐。   周岐登时有点尴尬,刮了刮鼻梁。   “如果你的死,只是单纯的悄悄的凄凉的死了,没能拼尽最后一口气以慰平生,没能救一人于水火,没能挽社稷于将倾,这样无意义的死亡,你应该怕。”   一口气把话说完,徐迟面露不虞,重又闭紧了嘴巴。   周岐一时间被说得愣住了,答不上来话,寻思着,这番话听着倒像是长辈的训斥。他观察徐迟的表情,思索是不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娇娇哥,思来想去,觉得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徐迟这些话应该是憋了很久,原想说给王前进和扬言放弃的那伙人听的。   但这人由于天性淡薄,对无关轻重的人又懒得多嘴多舌,所以向来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眼下聊到这个话题,也只是鱼钩入水,那些想法就是咬钩的鱼儿,顺势就被钓了出来。   既想通这一层,周岐不免有一丝雀跃,徐迟肯花些口水跟自己絮叨这些,说明在他心里,自己与旁人到底不同。   “行行行,我怕,我怕还不成么?”周岐有心缓和气氛,大声道,“以后万一哪天我快死了,我一定好好掂量掂量,死得值不值,死得有没有意义,掂量完了,我再决定死不死,好不好?”   徐迟听得直皱眉:“满口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   哦呦 ,到底是谁先开始的?   这么一打岔,不过片刻功夫,两人抢上上翘面顶端,立在那堵高墙边缘,仰首观望。   高墙是一整块平整的石头,表面粗粝割手,无凸起无藤蔓无一丝空隙,浑然一体,高度十余米,徒手爬上去近乎痴人说梦。   周岐拔出砍刀,提气沉力,使劲往墙上砍了几刀。   铛铛铛,一片火星飞溅,石墙上只是出现几道浅浅的划痕。   周岐:“硬度还挺高,这他妈是金刚石吧!”   “你该庆幸它没有围成个圆圈。”徐迟沿着墙根,往左一直走,“只要不是圆圈,我们就能找到尽头。”   尽头外,是陡峭悬崖。   悬崖下,是黑沉的海水,海上起了一层雾,在月光下更添恐怖。   周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你想怎么过去?”   石墙的厚度近乎五米,跨过去显然不现实。   徐迟:“只能双手扒着下面悬崖上的岩石一点点挪过去。”   周岐也知道方法只有这么一个,他倒不担心自己,他主要担心徐迟,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关切:“你一路跑过来,还有力气吗?”   徐迟点头:“还成。”   周岐还是不放心,说:“我先下,你跟紧我,我搭哪块石头你就跟着搭,这样安全一些。”   徐迟:“嗯。”   两人合计完,撕了衣料裹住掌心用以增强摩擦力,立即行动。   周岐双肘撑着地面,先把身子放下去,两脚摸索着挑选合适的石头,踩实后再放下一只手去试探峭壁上岩石抓手的承重量,等试好了,整个人下去。如此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墙那边平移。   徐迟难得很听话,一步步跟着他照做,并发现每次更换抓手,手下的那块石头都是温热的,沾染着周岐的体温。一次节奏没掌握好,操之过急,周岐的手还没离开,他的手就提前搭了上去,看起来就像是刻意握住了周岐。   手心手背一触即分,黑暗中没人说什么,只听得见彼此的喘息声几乎融为一体。   悬崖上的石头比想象中湿滑,脆弱。有些石头在周岐踩过去的时候堪堪负重,等徐迟一踩,立马分崩离析,碎成渣砾滚落。徐迟一脚踩空,重心不稳,身子往下滑了滑,好在手上抓得紧,算是有惊无险。他自己不如何,周岐却吓得面无人色,大手挥来,使劲攥住他的胳膊不放。   顿了有好几秒,胳膊上的力道才散去。   “我没事。”徐迟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是扯出了一个蹩脚的微笑,催促,“快点吧,我快没力气了。”   周岐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轮,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说,只说了句小心,便松了手。之后他再探石的时候,越发小心翼翼。   就这放在平地上只几步路的距离,两人攀得大汗淋漓。待到爬上来,背靠石墙歇息完,周岐的脸色也无半分好转。   徐迟不是会主动询问他人状态的人,想了想选择对其放置不管,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周岐有些小孩子脾气,喜怒无常,心情总是飘忽不定。很多时候刚才沉着脸,没过几分钟就又嘴贱活泼起来,不需要过分在意。   他歇够了,站起身,与一排的成年飞蛾面对面。这些飞蛾各个都有一半墙那么高,闭着眼,翅膀收拢在身后,面向石墙站得笔直,黑夜里一眼望去,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雕塑。   即使不动,也气势迫人。   要想从这么多长得大同小异的飞蛾里把孙勰拎出来,不啻于大海捞针。   徐迟眉头紧锁,借着月光端详起刻在墙上的那些斗大的名字。看了一阵,他随手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于手中抛上抛下。拋完两轮,他尝试用手中石头在墙上写写画画,但无论使多大力气,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意料之中。   正举着石头苦苦思索,周岐不再兀自发呆,走过来。   “你是在想这些名字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吗?”周岐夺了他手中的石块,扔了,又把他掌心中的粉末轻轻拍掉,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那只飞蛾,“看到它们口器尖端上的磨损没?”   徐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只飞蛾黑色口器的外壁上还沾染着白色石灰,在夜里格外显眼。   “你是说……”徐迟黑瞳一亮,“这些名字是它们自己一点一点啄出来的?”   周岐点头:“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什么更硬的工具了。”   确实。飞蛾的口器能刺穿人的天灵盖,硬度显然非同小可,极有可能就是刻字的工具。徐迟有点高兴,拍了拍周岐的肩膀,以示奖励。   周岐脸色稍霁,问:“你研究名字干嘛?” 第45章 渡气。   “只是觉得奇怪。”徐迟托着下巴,后退两步,提出假设,“你说,刻在上面的这些名字如果被破坏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周岐皱眉,他觉得徐迟的思考方式总是异于常人,“前提是你得有本事破坏才行。”   “就是因为很难做到,我才想试试。”徐迟转身往飞蛾队伍里走去。   周岐被他这十足冒险的动作搞得心惊胆战,跟上去,压低了嗓音:“你疯了?深入虎穴?”   “我没疯。”徐迟解释,“你没发现吗,在魔方里,越是明令禁止的表面上看起来不可能的东西,就越是可疑。这堵墙刀砍不进,石头也划不出任何痕迹,不就很可疑吗?我们穷途末路,要找的答案可能就在里面,有得试为什么不试?”   说的很有道理。周岐承认。   但有道理归有道理,周岐刚经历过悬崖上徐迟差点坠崖丧生的事件,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很不想徐迟再度犯险。   但他也知道,他没办法左右徐迟的思想和行动,只能努力调动起全部心神,紧紧守在徐迟身侧,为其抵挡任何突如其来的风险。   徐迟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飞蛾之间,当真是火中取栗,小白兔在狼群里乱蹦。终于在走了半刻钟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那是一具已经腐烂成森森白骨的飞蛾遗骸。   上回白天来此匆匆一游,徐迟就注意到,这片偌大的空地不光是岛上飞蛾的聚集地,还是神圣的公共墓地。   蛾子生前立在这里,死后也葬在这里,无论生或死,都守护着这面承载了他们名字的墙。   周岐低头看着地上的白骨,蓦地感到凄凉,伸手在那巨大的头盖骨上拍了拍,结果一时没掌握好力道,把人家头骨给拍裂了,咔擦一声脆响,周岐登时缩回手,站得笔直,双手合十,用好几国语言说了不同版本的“对不起”,样子十分虔诚,虔诚中透着滑稽。   而那边,徐迟已经闷不作声地捡了已亡蛾兄不化不腐的口器,一路拖着往回走。   到这会儿,周岐再不明白徐迟的意图,那就真的是个傻子了。他道了歉,又鞠了个躬,嘴里捣腾三遍“蛾兄对不住,借你吃饭的家伙一用”,这才追上去,帮徐迟把那足有十来斤重的黑亮如铁棍的口器抬起来。   来到墙边,两人屈膝沉气,扎好马步,以徐迟在前,周岐在后的姿势,抱着口器,撞钟似的使出全力撞将上去。   只听呛啷一声巨响,墙上一个名字中间出现了一片蜘蛛网般的放射状裂纹。   成了!   徐迟丢下口器,凑近细看,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阴沉的“呜咕”,刹那间,疾风骤至。   周岐心里一咯噔,反应极其迅猛,当下抢至徐迟背后,长臂一捞,卷住徐迟腰腹,携着人往一侧滚落开去。   只听短促有力的一声“咄”,那只半道醒来偷袭他二人的飞蛾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一个俯冲过来用力太猛,坚硬的口器一下子嵌进了石墙里面,动弹不得。本来那口器的硬度还不到能完全没入石墙的程度,不巧的是,它刚好瞄准在周岐徐迟才凿出的开裂处,这一下陷进去,死活都拔不出来,只能愤怒地狂扇双翅,卷起一地尘土,口中发出“呜咕”“呜咕”的嘶吼。   周岐坐在地上,搂着徐迟的腰,呆呆看了半晌,说了声:“操。准头真他妈好。”   徐迟轻轻一挣,挣开腰间勒着的两条胳膊,爬起来,围着那只倒霉飞蛾转了一圈。   徐迟唤:“周岐。”   周岐应:“哎。”   “这家伙应该就是刚刚我们砸中的那个名字所对应的飞蛾。”徐迟推测,“看来一旦名字被破坏了,飞蛾就不受夜晚的约束,能自由行动了。”   “这样的吗?”周岐还有点懵,顺口接话,“那我们想唤醒孙勰,是不是只要找到他的名字,然后抹掉就行了?”   “理论上是的。”徐迟与那只被扰了清梦起床气特别大的飞蛾眼对眼。但这个做法,不知道会给被强行唤醒的飞蛾造成什么影响。   后半句话徐迟没说,因为不管会有什么影响,他们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抉择的两头往往都是生命,有时仅仅是数量多少的问题,徐迟活了这么多年,做出的抉择不知凡几,有人说他冷血残暴是个极度利己者,也有人说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优秀政治家,但事实是,他只是站在了需要做出抉择的位置,他必须做出抉择。   周岐闻言,马不停蹄地转身去找寻孙勰的名字。   这看起来简单的事,费了他们好大功夫,因为满墙歪七扭八的字体实在是令人目不暇接,加上光线昏暗,周岐瞪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孙勰那小子秀气得跟大姑娘似的名字。   “撞钟”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精准无误。   孙勰迷迷瞪瞪醒来,飞到墙头上,看见底下两个挥舞着手臂的小人影时差点一头栽下来,他缓缓降落,趴下,歪着头,出自内心地发出质疑:“呜咕?”   “先别呜咕了,没时间解释,赶紧的,先带我俩去大峡谷,路上慢慢说。”周岐火急火燎道。   孙勰虽然现在是个蛾子,还是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蛾子,但好歹以前是个人,起码的戒心还是有的,他看看一边还在兀自挣扎试图把口器从墙里拔出来的同类,又看看盛气凌人的周岐,呜咕了一连串。   “你再咕,是人是蛾都要完。”徐迟阴森森地斜乜着他。   刚说完,轰隆隆,大地深处又传来一连串闷响,宛如深沉的叹息。   与此同时,地面的倾斜度再度变小。   一排排站立的飞蛾受重力支配,齐刷刷倒伏一片,就像接连倾覆的多米诺骨牌。   孙勰被这突变震惊了,惊悚地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阵,他乖乖伏下身子,周岐与徐迟相视一眼,先后登上这架无任何安全措施的小型飞机。   再次夜游上翘面,俯瞰地面,短短一日内,景色大相径庭。   葱郁的树木开始落叶,争奇斗艳的花簇渐次枯萎,就连清澈的湖面也开始变得浑浊肮脏,那些半透明的蓝色蘑菇病恹恹地收起小伞,因失水而皱缩,母花花田里已然光秃秃一片,成了不毛之地。衰败,如恶魔延伸出的爪牙,渐渐侵蚀这片绮丽的大地。   听了周岐耐心的讲解,又亲眼目睹上翘面的变化,孙勰拍打翅膀的频率陡然加快。   带着点凉意的夜风刮得脸蛋生疼,徐迟眯起眼睛,把下巴往竖起的衣领里埋了埋。一个细微的动作罢了,周岐却准确地捕捉到,敞开外套,粗暴地把徐迟的头按进了怀里,两条胳膊一收,禁锢住,不让徐迟有一丝挣脱的机会。   口鼻突然间被男人的体味强势霸占。   徐迟挣了挣,没挣动,不明所以,闷闷地“嗯?”了一声。   按着他头颅的那只大手却始终没有动静。   徐迟安静等待着。   好一会儿,手的主人才别别扭扭地开口:“你问我怕不怕死,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其实很少思考这种比较有深度的问题。”   看出来了。   徐迟心道。   周岐说话时带动着整个胸膛都在有规律地轻微震动,这种震动意外地使人安心。衣衫下温热的肌肤熨着冰凉的脸颊,像润物无声的热水,这种再适宜不过的温度也很舒服。徐迟于是放任自流,放松全身绷紧的肌肉,冷哼一声,不动了。   又隔了一阵,徐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心几乎全部压在周岐身上,于是知道孙勰开始往下俯冲,到达目的地了。   周岐在这时开口,接了没说完的下半句:“但我挺怕你死的。”   徐迟无声眨了眨眼。   周岐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挺忐忑的,他能感觉到手指按着的脊背蓦地一僵,他低头,撞进一双漆黑冷寂的眼睛——徐迟正静静地看着他。   周岐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大庭广众,接受万人审视,他仓促地瞥开眼,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往回找补,但又觉得说什么也找补不回来,只能绷着脸一言不发。   徐迟盯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条思考了几秒,很自然地接了话:“你放心,我轻易不会死的。”   这句话近乎于承诺。   周岐耸动喉结,又转回目光,但徐迟已经垂下了眼睑,两人没能有眼神交流。   “你说的。”周岐紧随而来声音在风中扬了起来。   徐迟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随着点头的动作颤了颤:“嗯,我说的。”   中界大峡谷外,孙勰稳稳降落,两人抓紧时间,飞快地滑下来,嘱咐了孙勰几句便往峡谷奔去。   入口处,植被完全被破坏,裸露的地面呈可怕的灰黑色。周岐蹲下来研究,发现原先这里肥沃的土壤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全部转化成了之前倾斜面上才有的冰沼土,贫瘠冷硬。这种土质的变化似乎还在迅速蔓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上翘面的植物眨眼间全速枯萎。   形势不容乐观,两人的心都往下沉了沉,起身往峡谷中走去。   走到一半,就无法再行进寸步。   黑沉的海水已经漫到峡谷中段,咸湿的海味裹挟着寒风扑面而来。   “周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倾斜面进入峡谷前,通往倾斜面的入口处长出了嫩草?”徐迟伫立海边,海风吹得他额发飞扬。   “记得。”周岐补充,“气温也诡异地上升了。”   “我怀疑。”徐迟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海平面,“倾斜岛可能每隔一段时间,上翘面和倾斜面就会对调,就像一个上下不停的跷跷板。而我们要想成功通过关卡,就得阻止这个对调的过程。”   “如果整个岛是个可操控的机器。”周岐沉吟,“为了公平起见,我会把转轴中心设置在小岛中心,也就是——”   “中界大峡谷!”   周岐徐迟同时出声。   “没错,一切变化都是从这里开始!”周岐激动地一拍大腿,“机关肯定在这里没跑了!”   徐迟环顾四周:“但我们不知道这个机关到底长什么样。”   两人于是在峡谷内来来回回地走,留意任何值得注意的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推进,谁也不知道下一轮倾斜角再次缩小会是什么时候。但毫无疑问的是,等下一轮海水上涨,整个峡谷都会被淹没,到时候别说是找机关,想进来都得潜水,那才是真正的回天乏术。   周岐越找越暴躁,很想扛个火箭炮来把峡谷一整个而全端了,但这个理想注定无条件实现,于是气闷得不行,走两步就踹一脚崖壁泄愤。最后在距离海水两米远的位置,他一脚蹬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这一脚没使多大力,那块岩石却突兀地陷了进去,同时发出卡拉卡拉的生涩响声,就像生锈的钢铁履带在转动。   周岐心中一喜,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地方,连忙冲徐迟招手。   徐迟小跑过来,两人对着陷进去的岩石研究了一会儿。   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徐迟于是又补上大力一脚。   岩石整个儿都陷了进去,崖壁缓缓朝两侧打开一条可供一人穿过的缝隙。   与此同时,大地又震了震。   不好!   意外发生前,周岐只来得及抓住徐迟的手,猛涨的海水猝不及防兜头淹了过来,上吨的海水顷刻间尽数涌进狭窄的峡谷,势如万马奔腾,虎龙咆哮,带来的可怕冲击力将护住徐迟的周岐重重拍打在崖壁上,海水灌进轰鸣的耳道,他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血,下巴磕在徐迟头顶,手臂软软垂落下来,竟是被直接拍晕了过去!   徐迟水性极好,曾经还在部队里拿过潜泳冠军,加上刚才海浪那一击的分量大都被周岐分担走,他得以安然无恙。但饶是他心理素质经历过专业且严苛的训练,此时看见黑沉海水中漂浮着的血雾,瞳孔还是骤然一缩,心跳大乱。过速的心跳只会无谓加速肺泡内氧气的消耗,他竭力稳住心跳,屏住呼吸,从周岐怀中挣脱出来,反勒住周岐的肩膀,往方才崖壁上现出的缝隙泅游过去。   如果那一瞬间缝隙打来时他感觉到的扑面而来的风向没错,穿过缝隙,底下应该就是……   “咳!”昏迷中的周岐猛地咳嗽了一声,口鼻溢出细密的泡泡,脸憋得通红。徐迟加快了游泳的速度。周岐的这一系列反应是海水呛进气管,氧气也消耗殆尽的征兆。   海底的暗潮不时将人裹挟着推远。   徐迟一手勒着周岐,一手扒着缝隙一边,海水一会儿把他往里推,一会儿又把他往外拉,他咬牙稳住沉浮的身体。   周岐无意识地挥舞着四肢,似乎是想攀住任何能攀上的救命稻草。   坚持一下。   再多坚持一下。   徐迟奋力游过一段极狭的通道,耳边传来哗哗的滔天水声,怀里的周岐忽然间停止了抽搐,舒展开的手臂在海水中如海藻般无力地漂浮。   已经是最后的极限了。   徐迟的心脏蓦地抽了一下,几乎停摆,没有过多的思考,他掰过周岐的下巴,掐着两腮迫使对方打开紧扣的牙关,然后凑过去,把憋得发疼的胸腔内的最后一口气尽数渡过去。 第46章 戟出鲸落   周岐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恢复了一点宝贵的意识,他动了动指尖,有水珠源源不断地扑打在脸上,仿佛置身于淋浴房的花洒下。   身体很沉,濡湿的眼睫毛很沉,胸口上也被什么重物压着,他透不过气,本能地抬手推拒胸膛上压着的重物。甫一触及,摸到微凉滑腻的肌肤,再摸索着往上,是湿透的衣料和柔顺的毛发,周岐的手微妙地顿了顿,刷地睁眼。   后脑勺创口的刺痛在彻底清醒的刹那化作音符,上升至喉咙,再从抿紧的嘴角溢出来。   怀里的人被短促的闷哼声惊醒,双手抵着周岐的胸膛,蹭地坐起。   周岐被猛地一压,又是一声痛呼,模糊的视网膜上映出空白着一张脸的徐迟。   徐迟刚醒,头发凌乱,双眼涣散,反应迟钝到近乎呆滞。他困惑地望着周岐,似乎不明白周岐为什么鬼吼鬼叫。   周岐的伤口痛得要死,无力解释,只能通过观察周围景象来缓解注意力。   哗哗的水声来自于徐迟身后崖壁上挂着的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瀑布,湍急的水流轰然而落,涌进宽敞的地下河,迸溅的水花劈头盖脸地砸在头脸和身上。这里似乎是倾斜岛内部的地下溶洞,空间很大,但水位线仍在持续上涨。他们正位于河岸边岌岌可危的岩石上,照这个趋势下去,若苏醒得再晚一些,恐怕就会在昏迷中被直接淹死。   也就是说,一觉醒来,他们还是要与时间赛跑。   周岐判断完形势,把目光转回来,聚焦在徐迟脸上。   疼痛还在脑子里飘动,不那么钻心了,但无处不在,犹如一层惨淡的薄雾。   此时看徐迟,也就跟雾里看花没什么区别,眼睛看不真切,但心里知道很美。   只可远观的那种美。   水已经涨了上来,淹了耳朵,瀑布憾人耳膜的巨响隔着一层水终于减弱了一点。   若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算美事一桩。周岐此时身在地下洞穴,与徐迟待在一起,又是生死存亡前路未卜际,脑子里忽然就闪过这么一句话。   登时浑身一震,震惊完,眸子黯了黯。   死在一处什么的,他周岐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就是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   多半恐怕……是不乐意的。   是啊,凭什么呢?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通。   正胡思乱想,徐迟回神,一把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不问意愿强行按头,很不温柔地察看起他脑后的伤口,并冷冰冰地吐出伤情:“口子有点深,出去得叫任思缈缝两针。”   周岐的额头被迫磕在他硌人的锁骨上,有点懵,机械地点头:“啊。”   徐迟看完伤口似乎松了口气,又把人推开,扶着湿滑的石壁站起来,动作看起来有些滞涩。   “我被撞昏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周岐跟着起来,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你怎么也晕过去了?”   徐迟平直的肩线绷紧了两秒,轻描淡写地回答:“累到脱力。”   周岐不疑有他,搔搔鼻尖,挺不好意思的:“游泳本来就挺消耗体力的,当时水势又猛,你还得带着我,辛苦辛苦。”   徐迟没作声,目光短而迅捷地滑过周岐仍沾着水汽的嘴唇,下颌处鼓出的咬肌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怎么了?”周岐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徐迟摇摇头,伸手指了指瀑布上方:“我们穿过大峡谷的缝隙,然后被水流一路冲下来。过来看,这里的石壁上有箭头。”   徐迟又指向他背后的墙壁,周岐凑过去,果然发现上面有人为凿出的箭头标记。标记很深,料想用的应该是特别锋利的锥斧之类的工具。   地下很黑,只有一些浮游生物发出泠泠微光。   周岐为了看清徐迟,得凑得很近,问:“走吗?”   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徐迟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往后拉开距离,答:“走。”   两人于是循着墙上的箭头蹚水前进。   海水从脚踝逐渐漫到膝盖,落后半步的周岐在黑暗中忽然开口:“我刚昏迷的时候,好像还抓紧时间做了个梦。”   徐迟没心思闲聊天,但出于礼貌,还是接了话茬:“什么梦?”   “乱七八糟的。”周岐说,“好像是在什么花田里,金灿灿的,有好多蝴蝶在身边飞来飞去。”   描述挺抽象的。   徐迟冷漠地哦了一声。   “其中有一只蝴蝶停在了我的嘴唇上。”周岐又说,听声音他好像用手指捏住了嘴,导致口齿不清,但不妨碍徐迟听懂,“还扑扇翅膀,把风都灌进我嘴里了。”   徐迟脚一滑,差点跌进水里。   周岐连忙扶住他的后腰,语气紧张:“靠,你没事吧?头晕吗?”   “没事,踩了个石头。”徐迟摆手,清了清嗓子,黑暗很好的掩饰了他窘迫的神色。   这么一打岔,周岐就没再接着说他的梦。   又无声走了一阵,徐迟还是没忍住,问:“后来呢?”   周岐:“什么后来?”   “蝴蝶落在了你的嘴上。”徐迟提醒,“你什么反应?挥手把它赶走了吗?”   “没有。”周岐耸肩笑了笑,“你猜我做什么了?”   “什么?”   “我一张嘴,把蝴蝶给吃了!哈哈哈哈哈!我真是个鬼才!”   徐迟:“……”   行吧,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个改编的鬼才。   周岐在梦里的迷惑行为成了这段枯燥无味的路程里唯一的调剂品,此人百无聊赖,猜测起蝴蝶生吃起来是种什么口味,后来还开始研究应该通过何种烹饪方式来使其变得美味,说着说着,两人同时感到汹涌而来的饥饿感。   肚子发出的抗议声在洞穴里此起彼伏。   饿得两眼发昏的徐迟不得不阴恻恻地终结话题:“蝴蝶吃起来什么口感我不知道,但人肉吃起来,应该还不错。”   周岐瑟缩着打了个冷战,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而此时,海水也已漫到小腹。   二人行至标记消失的地方。   视野尽头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磨盘,磨盘由岩石打造,一共分为三层,每层都有三米来高,上下咬合,表面刻着符咒般的道道水纹。   这时,沉重的磨盘转动起来,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巨响,“咔哒”,大地都为之震了震。   周岐徐迟随即扶稳墙壁,并第一时间感知到脚下地面的倾斜角再次缩小。   “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机关了。”徐迟当下做出判断。   “你是说。”周岐头皮发紧,“我们要让这么大个的东西停止转动?”   两人对视,同时感到棘手。   不说他俩现在两手空空,武器全被海水卷走,就算没被卷走,两把拿不上台面的砍刀也很难撼动这庞然大物分毫。   “走,先爬上去看看。”周岐搓搓手,建议道。   徐迟表示赞同。   大磨盘高度差不多十米,每层相咬合的地方也有抓手,爬起来倒是不费力气。   两人上到最顶端,发现了磨盘中央紧密嵌合、正徐徐转动的钢铁转机。   周岐盯着转机看了几秒钟,转头又爬下去:“等我一下。”   再上来时,他把外衣扎成包袱背在身后,里面兜着两块大石头。   他把石头搬出来,丢进转机。   只听喀喇喀喇几声爆响,那转机的齿轮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直接把石头绞成了粉末,威力强得令人肉颤。   “嘶——”周岐一屁股坐到地上,十指屈起狂挠头皮,“石头也不行,这他妈怎么搞?”   “这转机可能不是暴力能阻止的。”徐迟抱着双臂站在转机边缘。   太近了。   转机锋利的齿轮几乎擦着他的脚尖而过。   周岐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声色俱厉地吼道:“徐娇娇你他妈不想被绞成肉沫儿就给我站远点!”   徐迟恍若未闻,犹自站着不动。   周岐恼了,扑上来就想拽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   就在周岐的手快碰到徐迟的胳膊时,徐迟忽然抬起手,手掌竖起竖起,掌心向外,做了个往外推的手势。   周岐于是停住不动,咬着牙:“徐迟……”   “有一点我想不通。”徐迟盯着转机的某一点,神情异常专注,“你说,是谁在墙上留下的记号?谁会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不知道。”周岐的全副心神都在徐迟脚下,根本没细想徐迟的问题,“可能是以前的土著人吧,或者飞蛾。”   “我觉得不是。”徐迟伸手一指,指向转机的中心,“你看那儿。”   “看什么……”周岐的耐心到达巅峰,他瞥了一眼转机中央,余光猛地捕捉到什么,动作顿时一滞。眼珠缓缓转过来,心跳逐步加快,他看清了那个眼熟的金属小零件——那是孙勰那个小人偶的手臂。   “这玩意儿……怎么会在这里?”周岐难以置,“孙勰为什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地面震颤,转机的速度猝然加快。摇摆之际,周岐不忘把时不时在死亡边缘试探的徐迟捞回来,护在怀里。   海水以惊人的速度上涨,瞬息间就淹没了第一层大磨盘。   “快找!”徐迟推开周岐,“孙勰肯定还留下了别的什么线索!能阻止转机的线索!”   “靠,早知道就带他一起下来了!”周岐在磨盘上四处奔走,“带过来,狠狠揍一顿,保证什么都能供出来。”   “不一定。”徐迟说,“他可能早就忘了。”   “什么意思……诶?你来看看,我好像找到了。”周岐趴在磨盘边缘,探头往下看。   徐迟也趴过去,只见第二层与第三层磨盘之间的咬合处有个醒目的暗红色圆圈。之前他们从另一面爬上来,根本看不见这个标记。   趁着海水还没漫上来,两人迅速爬下去,来到圆圈处。   “这是用血画的。”周岐用指甲刮了刮那圆圈,干涸的血斑掉落下来。   圆圈里是个凹槽,周岐眯着眼往里看了看,然后空出一只手探进去,握住什么东西的把柄,用力往外一抽,只听得一片呛啷啷的刮擦声——竟抽出一把精钢打造的三叉戟。   周岐怔了怔,满脸都是这是什么鬼东西的表情。他看向徐迟,徐迟却是一脸凝重。   “你这什么表情?是不是也觉得这东西挺不靠谱的?”周岐问。   “不。”徐迟放缓神色,“看不出来吗?这三叉戟的材质跟转机的材质一模一样,应该不会被搅碎。拿好了,能不能成功就在这一下了,我们上去。”   “好!”听徐迟说完,周岐顿时有了信心。   三叉戟一经拔出,大磨盘似乎感知到危机,转动得越发快,不可避免地给两人攀爬的速度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周岐体力好,先行爬上去。等他回转身想要拉徐迟一把时,异象陡生!   大磨盘竟然往一边迅速倾倒!   当时他趴在磨盘边缘,一手拿着三叉戟,一手伸下去想拉徐迟,一时不慎,依照惯性,直接越过徐迟头顶,从磨盘表面飞了出去!   失重的感觉只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随即身体就狠狠撞上了磨盘石壁,直撞得五脏六腑齐齐错位,喉头溢出血腥味。他咬牙抬头,微怔,看到徐迟青筋迸发的手,正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抓紧,别松手。”徐迟用力时,脖颈边也会迸出青筋,线条异常优美。   他还是太瘦了,在身体悬空的情况下仅凭一条手臂,根本无法支撑周岐的重量。   而倾斜的大磨盘导致周岐即使伸长了手臂,加上三叉戟的长度,也够不到石壁。   疯狂上涨的水面就在脚下。   “周岐……”   似乎预感到周岐即将做什么,徐迟出声挽留。   周岐心意已决,冲徐迟吃力地咧了咧嘴:“乖,叫声岐哥来听听。”   徐迟目眦欲裂,使出浑身解数吼出来:“周岐你别他妈犯浑!”   这一吼,分了心神,周岐的身体猛地往下降了一截。   徐迟于是闭上嘴不再说话,专注于手上。   但掌心的汗水还是使周岐的手腕自他的手中一点点滑出。   以至于周岐只需轻轻一挣,就能最后替他减轻负担。   坠落之前,周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中的三叉戟掷了出去,只听见咄的一声。   应该是成功插进磨盘了吧?   如果是徐迟的话,一个人也能成功阻止转机的吧?   毕竟他这么优秀。   他这么优秀,没有我也能从魔方里逃出去。   落入水中,海水纷涌而来封闭五官之前,周岐最后想的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都没关系。哪怕只我一个孤伶伶地死了,知道你还活着,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问:周憨憨吃了蝴蝶,说明了什么?   第三副本完,憨憨彻底弯。 第47章 盛极必衰   徐迟在睡眠舱中醒来,第一次主动联系编号A1019101。   编辑“在?”   点击发送。   对面没有回应。   极简界面上,满屏都是101发来的骚扰短信,最后一则消息的内容是,忽悠某爱鱼人士去吃假的西湖醋鱼。   某爱鱼人士听信谗言,结果去了之后,连假的都没有。   一尘不染的玻璃上映出徐迟木然的脸,他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地仰躺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人影则孜孜不倦地侵扰着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疲累至极的神经。   那道人影出现在不同的场景里,长身玉立锋锐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他拥有一张辨识度很高的脸,断眉如漆,目若寒星,喜笑嗔怒皆浓墨重彩,旗帜鲜明,嚣张得不可一世。   可能是为了弥补自身的不足,性子一味沉闷寡淡的徐迟总偏爱与这类有意思的人打交道。   早年有周行知,现今有周岐。   场景刷刷轮转,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周岐挣开他的手、从磨盘上坠下去的瞬间。   这个瞬间被徐迟从记忆中提取出来,一帧帧放大,剖析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周岐那时是有话想对他说的,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很热烈,且郑重。徐迟思来想去,决定将其暂时称作为友谊,可托生死的那种。   这种羁绊很深又很单纯的人际关系,对徐上将来说,可谓新娘子上轿头一回,十分新鲜。   他过往几十年可托生死的人很多,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可能是遵从与指挥的上下属关系,可能是同级之间的协作关系,也可能是暂时联手随后便分道扬镳的战略关系,交往的过程中,他们遵从特定的模式,等级分明,秩序井然,哪怕放浪形骸如周行知,在他面前也多少得收着。   至于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一个接一个死去的A到Z,他们每一个人都被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机器。机器是没有人类情感的,于他们而言,友谊是累赘,是弱点,是致命的奢望。   至于冷家兄妹,早期是单纯的,后来不知为何,就变了味。   徐迟也不是木头,二十郎当岁,冷明珏明示暗示一天掐着饭点告三次白的那段时间,他再迟钝也能明白过来,那或许就是周行知嘴里成天宣扬的所谓爱情。   那天天很蓝,草地很绿,军装与白裙看起来也很和谐,冷明珏俏丽的脸一寸寸欺近,想索要一个吻,徐迟没动,戴着白手套的手却抵住了她光洁的额头。拒绝其实不需要理由。天依旧很蓝,草地依旧很绿,军装与白裙短暂靠近后再飘然远离,转身前他看到冷明珏脸颊上沉默滑落的泪水。   那泪水滴在二十多年后徐迟的心坎上。   又酸又苦。   徐迟冷不丁想起下唇内侧被周岐咬出的伤口,经过两天的休整,那点伤口早就痊愈,探舌尖舔一舔,创面已然恢复平滑。   被咬的那一刻,嘴里满是铁锈味,没旁的感觉,现在好了,却也变得又酸又苦起来。   他又想到周岐说的那个关于蝴蝶的梦,内心漾起一股奇异的感受。   周岐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   徐迟无从分辨,但他自认为光明磊落,救人还被反咬一口,以后有机会得知真相,尴尬的应该是周岐。   这么一想,那阵不自在又烟消云散。   酸苦滋味继续漫上来。   “叮咚。”   101恰在此时发来消息。   ——“来娱乐D区”   徐迟赶到的时候,人都到齐了,冷湫任思缈姜聿外加一个半死不活的周岐,正凑成一桌打麻将。   哗啦啦的洗牌声中,周岐蹲在椅子上,叼着根烟,双手忙活个不停,烟雾缭绕中他被熏得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徐迟,抬了抬下巴:“来啦,快去把对面那个未成年人拉下桌,补上。”   冷湫抗议:“凭什么?就因为我胡得多?哼,菜鸡!输了就耍赖!”   “靠,让你两把还嘚瑟上了?叔当年在赌桌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吸手指呢!”周岐夹着烟,熟练地抖了抖烟灰,扔了骰子。   两颗骰子在桌中央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停下来,一样一个一,最小点。   任思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姜聿摇头叹息,拢了骰子,一掷,一样一个六,最大点。   冷湫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真正的赌王之子!”   周岐顺着三人的脸依次扫过去,勃然大怒:“不玩了不玩了,手气差得很。徐娇娇你来!”   他冲倚在棋牌室门口的徐迟招手,徐迟没动,看着他,说:“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很简单的。”周岐跳下椅子,一把勾着脖子把人勾进来,用脚带上门,把徐迟按坐进椅子,又搬了张椅子过来坐旁边,一条胳膊搭在徐迟椅背上,霸气地一指挥,“来,起牌。”   徐迟一落座,麻将桌上的气氛立马就变得微妙起来,个个正襟危坐,盯着自家牌面就像小学生被罚坐盯着不及格的试卷似的。   徐迟在周岐的撺掇下起了一张牌,又打出去一张,然后就借口房间里烟味儿太大,起身出去了。   他前脚走,周岐后脚掐了烟,要笑不笑地盯着那三个人一走立马垮了肩膀松了气的活宝,揶揄:“咋回事儿啊你们,看见徐娇娇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冷湫说话都磕磕绊绊:“你,你不知道,前两天你昏迷不醒,我们线上,线上怎么cue你你都没个音讯,徐叔那两天脸色可臭了!”   “是是是,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你家娇娇生人勿进的那个气场。”任思缈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他总共就出来了那么一趟,总共就问了一句话,三个字,周岐呢?我们摇头说不知道。然后他那个眼神,啊,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暴毙。”   姜聿缺席了他们的关卡,他被分到别的关卡,一路靠着欧皇之气苟到最后,回来后就得知周岐生死未卜,吓了一跳,之后又被顶着张上坟脸的徐迟吓了第二跳,心里很委屈,嘤嘤道:“岐哥,我真以为你死了呢,害得我整整伤心了两天。”   “死什么死?爸爸活得好好儿的呢!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周岐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双手插兜坐着,盯着徐迟打出去的那张二筒。   徐迟因为他……很不开心?   啧。   周岐勾了勾嘴角。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徐迟不开心,他就开心了。   开心得不行。   “你们先玩着,我去哄哄娇娇。”周岐推了牌,乐不滋滋地站起来,屁颠屁颠儿地走了。   冷湫:“……”   任思缈:“……”   姜聿在背后哀嚎:“哥,你走了,三缺一,让我们咋个玩嘛!”   周岐在娱乐区游乐场的摩天轮下搜寻到熟悉的身影。   徐迟正背着手,仰着头,看摩天轮缓缓转动,把一个又一个彩绘的车厢送上最高点。   “想坐吗?”周岐问。   徐迟维持那个姿势没动,半晌才说:“不想。”   “那你看什么呢?”   徐迟扭头过来,问:“你脑袋后面的伤……”   “缝好了,没什么大碍。”周岐向左迈开步子,歪了歪脑袋说,“走吧。”   “走去哪儿?”   “排队坐摩天轮。”   魔方内但凡睡眠舱能提供的一切服务都不需要付费,算是对幸存者的奖励。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如果排队的人多,则需要花时间耐心等候,在这里人人平等,没人可以假借特权插队或买通内部人员,这里也没有内部人员可以买通,机器发给你号码牌,没人敢不遵守。   排了大约半个多钟头,两人终于成功步入车厢。车厢摇晃着,徐徐升至半空。   徐迟抱着双臂,倚在窗边,俯瞰整个虚拟世界。他注意到一个造型别致呈扭曲缎带样的建筑物,它的外表是低调的哑光灰,与周遭五光十色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在看那个莫比乌斯环吗?”周岐坐在软凳上,注意到他投注的视线。   “莫比乌斯环?”徐迟低声重复了这一名词。   “嗯,就是那个扭曲建筑物参照的模型。”周岐从怀中掏出刚刚打麻将输了被罚贴在脸上又被他耍赖藏起来的纸条,“看着啊,我把纸条扭转180度,再把两头粘起来。我们就得到了这个简单但奥义无穷的模型。”   徐迟认真盯着他手里的纸条。   “你看出什么了吗?”周岐拉了拉纸条,问。   “它只有一个曲面。”徐迟伸手,用指腹在纸条表面滑动,滑到上面,又滑到下面,走完全部路程最后却回到原点,蹙眉,“走不出去。”   “对,它没有正反面,或者说,正反面是相互转化的。如果莫比乌斯足够大,我们在里面行走,每一步我们都觉得自己走的是直线,但我们永远会回到原点,没有开始与结尾,循环往复且无止无休。”   徐迟重新看向那座灰暗的建筑,淡淡道:“听起来像什么恐怖故事。”   周岐笑了笑,放开捏住纸条两端的手,纸条回复原状:“是有点儿。所以呢?你想去那里看看吗?我可以陪你。”   徐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走回周岐身边,并肩坐下,左腿叠在右腿,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置于膝盖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这是他想要商讨什么重要事件时就会摆出的标准姿势。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凌厉,威势慑人。   无形的气场笼罩了周岐,致使他不自觉绷紧了肩线,压低了嗓音:“你想说什么?”   “重剑悬鹰,天火驱狼,戟出鲸落,盛极必衰。”徐迟一字一顿地念出当年刻在所有救赎兵团高级军官肩章背面的训诫词,他望进周岐的眼睛,一瞬不瞬,试探道,“你曾经听过吗?” 第48章 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光线在缩紧的瞳孔中收拢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周岐坐着没动,不躲不避,慢慢将手中的纸条揉成团。   车厢有限的空间内飘着淡淡的对峙感。   过了不知多久,摩天轮持续转动。周岐别开眼,倏地把伸长的双腿收回来,仿佛刚才徐迟的问话现在才产生后坐力。   “你果然是兵团的人。”他扯起嘴角,作出判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徐迟看出他的笑里带了点嘲讽,敌对情绪虽然收得很好,但还是不可避免露出些痕迹。   “你对救赎兵团很不满?”徐迟问。   “不,怎么会?这世上没人敢对兵团不满。”周岐压低了嗓音,眼里的讽意满得几乎溢出来,但说出的话和脸上换上的笑容却无比恭顺娴熟,“长官,您可别误会我,我虽然坐过牢,品行上有点问题,但我政治正确,绝对是兵团的坚实拥护者,平时可一句兵团的坏话也没说过,这点您得明察秋毫。”   “我不是长官。”徐迟观察他的言行,皱起眉,“兵团现在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你不用在我跟前演戏。”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与现在的兵团毫不相干,你大可不必与我假意周旋,免得浪费时间。”   周岐默了默,逐渐收敛假笑:“现在的兵团?你是说……”   “没错,我确实曾是救赎兵团的军人,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的兵团和现在的兵团有何不同,我想不用我来解释给你听?”徐迟斜了一眼周岐,眼神里有点失望,大有知道你笨,但没想到你能笨成这副德性的意思。   二十年前……   周岐抽抽嘴角,跟吃了一嘴苍蝇似的,面色古怪。   自从徐迟在倾斜岛上主动坦白真实年纪后,周岐嘴上不说,甚至避之不谈,其实暗地里很是纠结这个问题,连昏迷不醒的状态下都在没日没夜地琢磨:徐迟个妖精披着一副年轻精致的皮囊,该不会真的年近五旬吧?   应该是真的,徐迟不像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这么说,他一不小心搞了个忘年交?   忘年交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他周岐交朋友是在意年纪辈分和性别的肤浅之人吗?   当然不是。   但事实是,他就是如鲠在喉啊!根本做不到不去介意啊!而他究竟介意什么,内心深处究竟在抵触什么,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啊!那似乎是个神秘的禁区,是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踏入的雷池!本来纠结不出个结果,周岐打算做一次鸵鸟,采取绥靖政策暂时弃置,可现在这个问题又按下葫芦浮起瓢重新冒出来,周岐都快疯了啊!   “你该不会还不信吧?”徐迟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怀疑,继续郑重其事地在伤口上补刀,“虽然说出来荒唐,但科技上确实是可实现的,我今年真的……”   周岐连忙挥手打断他:“行行行,我知道你是个糟老头子了,别说了。”   徐迟于是闭上嘴,点点头,有点憋闷。   现在五十岁不到就已经被称作糟老头了吗?   两人各自沉默一阵。   周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刚刚问我的,是救赎兵团的训诫词。大致意思是,天下大势,治久生乱,乱后乃治,无长盛不衰之政权,无永胜不败之军队。重剑悬鹰,天火驱狼,戟出鲸落,分别对应兵团的猎鹰、天狼、灰鲸三大王牌部队,是说强者亦有天敌克星,不可骄傲自满,兵团要想长治久安,务必居安思危,警钟长鸣。这是从救赎军建军伊始就定下的训诫词,但现在早就流于形式,喊喊口号都不屑了。你说你是二十年前的兵,想必对这个的理解比我们普通民众要深多了。”   事实上,除了高等军官,中下级兵士和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这个训诫词。周岐在这上面留了个心眼,徐迟也没拆穿。   训诫词是徐迟的老师,也就是冷明珏的父亲,或者说当年救赎兵团的总司令官拟定的。   徐迟也不敢说对其要义有多深的了解,他不过是个忠实的执行者而已。   “目前为止我们连过三个关卡,每一关通过后就有一个有关训诫词的提示,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徐迟说出他今天真正想探讨的话题,“第一关公爵夫人的新衣出现了双刃剑,第二关朱家诡事出现了天火,第三关倾斜岛最后阻止转机的兵器,无独有偶偏偏是三叉戟,我们目前不知道魔方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们从以上信息可以确定,幕后操控者就是救赎兵团。”   说到这里,徐迟停顿了一下,纠正道:“是现在的救赎兵团。你能跟我简单说说现在兵团发展成什么样了吗?”   周岐颔首:“救赎兵团如今扶植傀儡国王,名为君主立宪,实为军国独裁,猎鹰部队一支独大,其首脑人物曹崇业实行高压专政,政治上打压异己,致力于铲除残党旧部,经济上大幅提高税收搜刮民脂民膏扩充军需和国库,军事上则积极强硬,武力镇压各地群众游行与社团活动。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二十年来各地抗争不断,眼下兵团统治不稳,军阀林立,民间武装力量层出不穷。救赎兵团想自救,不得不另辟蹊径,这可能是他们整出这个魔方的初衷。”   周岐每说一句,徐迟的脸色就阴沉几分,周岐把话说完,已经是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端详着徐迟的面色,周岐忽然间想到一种可能性。   如果徐迟二十年前就是救赎兵团的军官,且职位不低,那他,极有可能是自家酒鬼老爹的同僚兼战友?   念头一出,周岐随即虎躯一震,感觉被兜头破了一盆凉水,心里那团嚣张的火焰险些熄灭。   他用力搓了一把脸,心想不会的不会的,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哈哈,哈哈,杞人忧天。   但接下来徐迟的问话走向显示,天就是快塌了。   “你爸也姓周的话,具体叫什么?”   周岐快速眨眼,干笑:“我爸就是一普通酒鬼,说了你也不认识。”   “兴许认识。”徐迟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以前我有一个朋友,跟你的性格很像,碰巧也姓周。”   轰隆隆,周岐只觉心头滚过阵阵惊雷,什么东西卡里咔嚓碎了一地,脸上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   徐迟还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他叫……叫……周,周福贵!”周岐灵光一闪,说了他老爹的化名,“福气的福,富贵的贵,啧,挺俗气的吧?”   说完暗暗松了口气,并在心里向天发誓,此生必不可能让徐迟有机会跟他老爹相见。   “咦?”徐迟发出轻声质疑,沉吟,“那可能是我想错了。”   “看来你跟姓周的有缘。”周岐打着哈哈,恰逢此时摩天轮停了,他乍然蹿起,拔脚逃出车厢,“哎呀总算脚挨着地了,我恐高!”   徐迟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啼笑皆非。他不明白周岐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说谎,可能周行知身份敏感,周岐出于谨慎考虑不便向外人透露其父亲真名,但徐迟自认为已经自曝身份,理应消除了对方的戒心,对方却仍然对他有所保留,不免有些失望。   罢了,想来是周行知教得好,不轻信于人也是好事。   当然也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猜错了:周岐确乎跟周行知没什么关系,也并非当年天合的小王子殿下。至于那句“尽力保护每一个信任他的人”,可能也只是巧合,谁都有可能说这句话,他徐迟说得,周岐为什么说不得?   这两种猜测,徐迟打从心底里,竟隐隐觉得要真是后者就好了。   这样一来,周岐就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什么都不用背负,什么都不用苦心谋划,不会被莫名其妙的人寄予狂热的期望,也不会被仇恨的浓雾蒙蔽最真实的想法,没有不得已而为之,更没有明知不可为非要为之。   徐迟在车厢内坐着,直到提示音响起,他才慢吞吞地站起,步出车厢。   睡眠舱的虚拟世界里,到达指定阶段可随意更换身上衣物,所谓一键换装,十分方便。   徐迟出来的时候,周岐已经换上了黑T恤和牛仔裤,靠在栏杆上,看上去简洁又精神,是他的风格。   “穿着囚服到处溜达还是太显眼了。”周岐终于还是屈服于周围人猎奇的目光,他上下瞟了眼徐迟,问,“你不换吗”   徐迟说:“我无所谓。”   “还是换吧。”周岐真诚建议,“老穿这一身儿我都快审美疲劳了。”   徐迟犹豫一下,妥协:“行吧。”   按照一直以来习惯的穿着取向,徐迟进入虚拟界面,勾选了白衬衣,军装裤,以及高帮皮靴,衬衣衣摆塞进裤腰,裤腿塞进皮靴,从上到下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一键换完,周岐正低头看地上一片能以假乱真的树叶,抬头看到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勾勾地瞪着他。   徐迟双手插着裤兜,蹙了蹙眉尖,喂了一声儿:“看什么呢?”   周岐无声抬手,让他别动,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凑回来脸贴脸看了看,左看右看,踮脚从上往下看,蹲下来从下往上看,一通忙活完,挑眉调侃道:“帅哥你谁啊?简直帅毙了!”   徐迟被他的措辞逗笑了:“帅吗?”   “帅!”周岐竖起大拇指,赞得真心实意,“难道没人说你长得很帅吗?”   徐迟摇头:“没。”   暗地里可能有,但没人当面说。   主要是没人敢。   况且部队里全是大老爷们儿,又糙,情商也不高,很少有关注这个的,更没有哪个男的特地怼到另一个男的跟前说你好帅帅毙了的。   周岐是个特例。   等等……   电光一闪,徐迟忽然间还想到另一个特例。   记忆中貌似的确有个同性夸他长得好看,不光夸,还在部队的公共浴室里对他动手动脚,那年他才十几岁,正是下手不知轻重的年纪,直接废了那变态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免费送他光荣退役。也是后来才听说,那个人有特殊癖好,喜欢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   徐迟的笑容猛地僵在嘴角。   “这么帅一张脸,可惜头发太长,全挡住了。”   周岐说着,伸手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他垂落眼前的碎发,轻轻拢至耳后。   灼热的指腹触碰薄到几乎透明的耳廓,留下不容忽视的温度,手指细细描摹耳廓的形状,落下来,滑至耳垂,停住。   “不过挡住也挺好的,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徐迟心头一跳,撩起眼帘。   周岐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望得很深,眼底涌动着看不真切的暗流。   这样热切且专注的眼神徐迟从未见到过,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所有细胞宣布进入临战状态。手在裤兜里逐渐攥成拳头。   周岐的脸仍在一点点靠近,几乎鼻尖贴上鼻尖,一偏头能擦过嘴唇,徐迟控制住自己兜里的手,不至于冲动之下一拳挥上去。   理智还在线,呼吸却罢工了。   徐迟想起那日在水底,他把所有氧气全部渡给周岐之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这种感觉在此刻卷土重来。   徐迟动了动,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想推开面前挡住呼吸通道的人墙。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周岐却在此时倏然远去,后退到安全距离,他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弯着眼睛,“行了,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离你这么近了,以后我注意。”   说完,他转身往前走。   转身的刹那,眼底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 第49章 Magic Mobius   背后的人在原地站了两秒,紧追几步跟上来,走在身侧。   不说话,也没动作,悄没声儿的,连呼吸都似乎放得极轻。   这样并肩走出去足有十米远,周岐才逐渐回过味儿来,咂摸清眼下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无非是他心血来潮的试探,得到了全然否定的回应——他尝试靠近,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距离,徐迟即刻便竖起了全身的刺。   这种幼稚的试探完全是临时起意,对方的排斥虽然没提前预想过,但也是情理之中。   设身处地地想,不是徐迟,换个男的敢这么暧昧地凑上来,他还不一脚给踹飞?   既然能理解,那他气什么?   因为徐迟的刺扎到自己,比想象中要疼吗?   安静持续得有点久。   “喂,你怎么不说话?”周岐斜了一眼闷头走路的徐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地啧了一声,“兄弟,你这样我就很尴尬了。”   徐迟:“尴尬什么?”   周岐挠了挠头:“作为朋友吧,我无意间冒犯了你是我的错,但我也第一时间赔礼反思了。那什么,这种情况下,为了我俩友好关系能够得到长足持续的发展,你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说声没关系之类的虽然没用也不一定真实但好歹也能给双方个台阶下的话来缓和一下气氛?”   没错,他气的可能是这个。   徐迟驳他面子了。   徐迟听完,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我确实不喜欢别人离得太近,你以后还是多加注意。”   周岐面无表情,头顶缓缓浮现一个“?”   “你说的,没关系三个字没用还不一定真实。”徐迟态度还挺诚恳,“所以我就没用没关系来敷衍你,我说的都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周岐:“……”   “我说完了,那你从台阶上下来了吗?”徐迟真诚发问。   周岐默了,他翻了个白眼,赶苍蝇似的摆摆手。   啊,算了,怪我对你的期望太不切实际。   徐迟当他满意了,轻轻颔首表示此事揭过。   两人继续往前走,他们从摩天轮下来,此时正沿着人工湖旁的绿荫道行走,于风轻云淡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没有兵荒马乱生死逃杀,没有穷途末路血满衣衫,他们就这么走着,走在虚假的平和里,走在理想的真空中,竟忽而生出一种魔幻的错觉——好像他俩能一直这么并肩走下去。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你为什么松手?”徐迟却残忍地打破了意境。   周岐知他问的是当时在倾斜岛大磨盘上的最后时刻,但故意装作不知,就地取材,调侃起来:“怕握你的手握久了,你又觉得我离你太近呗。”   “握手没关系。”徐迟啪地一声,握住周岐的手腕,拎起来,晃了晃,“你总在像这样握我的手,频率之高,我说什么了吗?”   “哦,你的意思是,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在你可接受的范围内,像刚刚那样脸贴着脸就不行。”手腕上与徐迟掌心相贴的那片皮肤像在被烈火灼烧,周岐蜷了蜷手指,狭长的眼里闪过兴味,“为什么呢徐迟?我离你太近,你感觉不自在吗?”   跟我现在一样,只要一靠近你,一碰到你,哪怕只是与你对视一眼,就浑身不自在吗?   你想过这种不自在是因为什么吗?   徐迟看着他,轻轻蹙眉,良久,松开他的手腕,把手插回兜里,抿了抿嘴唇:“你还没回答我。”   周岐追逐他飘离的视线,想觅出些蛛丝马迹,但徐迟一味垂着眼睑盯着脚下,好像地上有人遗落了一笔惊天巨款。   徐迟想隐藏什么,那便无人能掘出来。   周岐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放弃。   “当时那种情况下,不松手就会拖着你一起死。”周岐回答那个问题,答得理所当然,“能活一个,我就高兴,能活的那个是你,我就高兴死了。”   徐迟脖颈的线条猝然绷紧,他怔了半晌,低声喃喃:“那万一你真死了呢?”   周岐摊手:“那便死了。”   徐迟抬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审视他。   不知为何,周岐心中升起一种快意。心想,他要真死了也好,这样徐迟就能记他一辈子。   念头一起,未及细想,他又迅速失落下来。   他于徐迟不过昙花一现,充其量是个脾气相投的过客,一辈子那么长,徐迟怕是记不了他那么久。   那他死了,倒也真没什么意义。   不如活着守着他。   不让守在身边,那就远远看着。   一时间,他在庞杂的思绪中浮浮沉沉,忽悲忽喜,入了魔般,连徐迟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听见了吗?”徐迟忽然提高一点音量。   周岐回魂:“什么?”   “以后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况下,你都要先考虑自身安危,其他的都不用管。”徐迟耐心重复。   周岐嗤笑:“这不是废话吗?能活命,谁赶着送死呢?”   “我是说,不惜一切代价,你都要活着。”徐迟补充,漆黑的眼珠盯紧了他,“往后千万人要你活,也有千万人要你死。要你活的不一定是为了你好,要你死的也不全然都是敌人,你的命只有一条,太贵重,用来救我未免大材小用。”   周岐直觉徐迟说的话里另有深意,心头一跳,追问:“我的命太贵重?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迟……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难道……   徐迟点到即止,没再多加解释,他抬眼望向徐徐转动的摩天轮。这里的天蓝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杂色,白云总也那么几朵,乖巧地待在固定的位置,风以设定好的强度吹动,云每隔几秒就换一换形状,就连湖水的波纹都有规律可循,这种欺骗性的平和、安详,实在是乏味可陈。   “走吧。”徐迟最后看了眼摩天轮,眼里终于漾出点笑意来,“谢谢你带我坐这个,还挺有趣的。”   “是吗?”周岐都不忍心戳穿他的演技有多敷衍,笑了笑。忽然又想起徐迟小时候是连踢毽子都没见识过的小可怜,不对,老可怜,摩天轮于他可能确实也算个新鲜物事。同情心一泛滥,他咂咂嘴,胳膊搭上徐迟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式,吹嘘起来:“摩天轮都成老年人的专属活动了,回头出去了,我带你玩点年轻人喜欢的,惊险刺激一点的,像什么漂流啊,高空蹦极啊,滑翔翼啊……”   周岐一路掰着手指,说相声似的讲些玩乐时遇到的狗屁倒灶的糗事,徐迟竟也不嫌他聒噪,听得很专注,不时还捧场笑两声。他笑起来也很克制,不像常人那样嘻嘻哈哈没完没了,笑得狠了还捶胸顿足窜天下地的,这么说吧,徐娇娇要是个女人,那也是个大方得体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   周岐被他那两声清朗的笑声鼓舞了,添油加醋说得更发天花乱坠,直讲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两人回到棋牌室的时候,里面只剩姜聿一人趴在麻将桌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扔骰子玩儿。   扔来扔去都是两个六,确实挺无聊。   周岐冲进来,瞥了他一眼,捧起茶壶就仰脖子猛灌水,姜聿随即眼睛一亮:“嘿,哥你真把人追回来啦!”   “追屁。”周岐敲了敲他毫无眼力见儿的脑瓜,心虚地看了眼徐迟,徐迟恰好也看过来。   周岐立马转回头,随口问:“那俩不同父不同母的亲姐妹呢?”   “哦,任姐带着冷湫去酒吧玩儿了。”姜聿说。   周岐捧着茶壶的手顿在半空:“什么?”   徐迟冷冷的嗓音响起:“你说任思缈带冷湫去哪儿了?”   “酒……酒吧啊。”大佬语气不善,姜聿缩了缩脖子,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就没了影儿,他朝周岐无辜眨眼,“迟哥怎么了这是?”   周岐掼下空了的茶壶,擦擦嘴巴长叹一声:“任思缈完了,她自作主张拐着未成年小宝贝去混屁的酒吧啊?!这小宝贝还好巧不巧是娇哥罩着的,这不是找死吗这不是?”   “不是啊哥……”   姜聿这回通关回来齐腰长发不知为何短了一大截,导致他撩头发的动作稍显滞涩,等他整理完缠在一起的发丝,定睛一看,周岐也不见了人影。他翻了个白眼,提起长袍追出去,大喊,“哎!带我一个啊,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扔骰子我有点寂寞啊!再说了,是冷妹子非缠着任姐带她去的,多管什么闲事啊你们!”   徐迟出了门,拉开虚拟电子屏,输入“酒吧”,点击搜索,眼前数字光带上随即跳出来指定搜素结果。   整个虚拟空间有且仅有一家酒吧,叫“Magic Mobius”,梦幻莫比乌斯,从图片上来看,无独有偶,正是他在摩天轮上看到的那个据周岐所说是以莫比乌斯环为原型的灰突突建筑。   “靠,这么巧?”周岐从后方疾步赶来,显然也刚搜索完,“这丑东西居然是酒吧?是我对酒吧有误解,还是魔方对酒吧有误解?啊!妈的有人袭击我……”   姜聿跑得有点急,刹车没刹住,一头撞在周岐肩上,冲击力之猛,撞得周岐龇牙咧嘴,快要愈合的伤口直接裂了。   “不好意思光顾着看图片了……我靠,岐哥你怎么流血了?等等,男人打架不薅头发!”姜聿捂着额头道歉,在周岐铺天盖地的乱拳中挣得一丝生机,“听,听我说,凭我绝世欧皇的杰出感知能力,这奇形怪状的建筑物肯定他妈有问题!” 第50章 落花   Magic Mobius整座建筑物呈扭曲的环形,占地辽阔,体积庞大,光出入口就有大大小小七八个。且一靠近建筑物方圆百米,不管实际时间是几点,随即切换成夜景模式。在这里,夜幕是永恒的保护色,柔和的霓虹灯长亮不熄,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滋长着从原始蔓延而来的藤蔓。   徐迟给任思缈和冷湫分别发了消息,等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他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在魔方里待久了,就会发现一些技术上的不足之处,比如个人虚拟通讯器的提示音尖锐且刺耳,音量特别大,一有人发消息过来,接收者瞬间的体感就像是躯壳连着灵魂全都经历了一遍地震,所以基本不可能出现听不到的情况。另外,冷湫但凡收到短信,点开发现是徐迟发来的,断然不可能不回。   不回的情况只有两种,要么通讯器出现了故障,要么是遭遇了什么突发意外。   徐迟不打算再等,想随便找个门,进去之后再展开地毯式搜索。   他向周岐投去探询式目光,而后无声叹息。   周岐目前的状态使人担忧——他不停地揉搓后颈,拍打脸颊,原地蹦跶,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   “你怎么了?”徐迟睨着他,一手按上其肩膀,阻止他原地蹦跳的诡异行为,“冷静点。”   周岐摸着鼻子促狭地干笑两声,指了指传出炸裂鼓点声的酒吧大门,摊开手,正想开腔解释,姜聿哈哈哈哈爆出杠铃般的笑声。   周岐徐迟齐刷刷看向他。   “哈哈哈!岐哥这样子,像是吃了含笑半步颠!哈哈哈哈,操,知道什么是含笑半步颠吗?就是很早以前的一部经典电影哈哈哈,就像这样,像这样……”   姜聿模仿着周岐方才的动作,笑得面目狰狞径自抽搐。   徐迟面无表情:“他在笑什么?”   周岐耙了耙寸头:“我也不知道。”   徐迟哦一声:“那走吧。”   周岐拉住他,眼神飘忽不定:“你知道酒吧里什么最多吗?”   徐迟认真想了想:“垃圾吗?”   周岐满脸痛色,摇头:“不,不是,是假酒。”   说着,他箭步蹿到那扇跳跃着光斑的玻璃大门前,比了比:“你以为这是一扇普通酒吧的门吗?不,它不是。它是通往混沌世界的入口,像我这种自制力全无的酒鬼,一踏进去,几杯掺水的人头马灌下肚,站着走出来的几率基本可以确认为零蛋。”   徐迟露出无奈的表情:“那你在外面守着,别进去。”   “那不行,万一那两女的真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办?我怎么能让你孤身犯险?”周岐很不赞同。   就在他兀自纠结的空档,徐迟一矮身,已经从他平举的胳膊底下穿过,打开玻璃门,从从容容踏进去了。   姜聿紧随其后,他刚爆笑完,好不容易克制住,憋红了脸皮,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发表起危险言论:“追老婆,连区区假酒都戒不掉,那还追个屁啊?”   “???”   被这么一激,周岐顿时瞪圆了眼睛,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忍吗?他周岐什么时候怂过?   事实是,等他大摇大摆人五人六地走进去,没出两步,他就怂了。   泛着甜味的酒气与跳动的鼓点齐齐在空气中炸裂开,全身每根神经都欢呼雀跃起来,准备迎接一场狂欢盛宴,胃里的嗜酒之犬狂吠着,牵引他的主人往酒气最盛处——吧台摸索而去。   暗处,无数双眼睛落在这个高大悍利的男人身上。   徐迟正倚靠吧台询问一对年轻男女,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头发颜色似蓝似绿的女孩,年轻男女摇头说没有。   这里的酒都是免费的,吧台后有一个机器人酒保,它举着一个散发出绿光的电子面板,只要你输入你想要的饮品口味,哪怕是从没人敢尝试的罕见比例,机器人都会为你量身定制。   周岐掠了一眼琳琅满目的酒柜,看到尊尼获加,看到伏特加,看到白兰地,他用三根手指拿起大理石桌面上的空玻璃杯,撅起嘴,蹙眉思索一阵,又看向不远处的徐迟,啧一声,放下。   玻璃杯磕在大理石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如果可以,周岐压抑着体内咆哮的恶犬,他现在想找副针线,把嘴巴给缝起来。但这其实也无济于事,没了嘴巴,还有鼻子,他也不是没用鼻子喝过酒。有时他都怀疑,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能还会泡在酒缸里用浑身毛孔汲取酒精。一滴,一滴就够了。   妈的,这该死的酒瘾!   那一对年轻男女捂着嘴巴吃惊地看过来,因为他一拳把大理石桌面给砸裂了。姜聿叽里呱啦地冲上来,捧着他流血的拳头大惊小怪。徐迟在交谈间隙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起唇,没说什么。   疼痛让周岐清醒了一点,他冲徐迟嚣张地扬了扬眉,在旋转高凳上坐下,吹着口哨转了个圈儿。   他的目光依旧黏在那一排酒柜上。   酒瓶里的魔鬼也依旧在示威。   但他知道今晚的他不会屈服。   激烈的重金属摇滚换成悠扬的爵士乐,徐迟转回来,喝了口冰镇黑啤,面色阴沉:“有位女士说看见冷湫她们被几个男人簇拥着往隔壁去了。”   “隔壁?”余光扫过徐迟吞咽啤酒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徐迟,酒精,两者相加,诱惑翻倍。   周岐低下头,微不可查地调整自己方才略显嘶哑的嗓音,握了握拳头,询问:“隔壁也是差不多的酒吧吗?”   “不是。”姜聿凑过来,“我刚才仔细研究了一下建筑物内部索引,Magic Mobius总共分为三大块区域,分别是MysticalPUB,就是酒吧;The QUEEN's Palace,皇后宫殿,是赌场;最后还有一个Fallen Heaven,堕落天堂,是……是解决那什么需求的交易场所。”   “交易场所?”周岐蹙起眉头,积极开动脑筋好把注意力从酒柜上拉回来,“睡眠舱不是已经提供了类似的模拟服务吗?怎么还专门设置这么个交易区域?”   “唉呀,模拟服务是假的嘛,人物都是捏的,怎么搞对方都没有个真实反馈,时间长了也没劲的嘛。”姜聿一个雏儿,说得好像自己是个老手,“有些人为了寻求刺激,临场约人,或者两情相悦,需要发泄,就都来这边开房咯,成年人嘛,可以理解的。当然也有一部分人真是来交易的,这是我刚刚才听来的……”   姜聿飞快地瞟了一眼相拥离开的那对年轻男女,低声道:“第二关以后不是有了组队模式吗?一部分比较弱的女性会选择来这里蹲点,寻找综合实力较强的男性来组队,这就是明码标价的交易了,长得越好看,匹配到的金大腿就越粗,什么都别说,睡两觉,直接躺赢。所以说啊,长得好就是资本呐。”   “等等,你这个时候说这个,任思缈那女人该不会真的……”作为前组员,周岐忽地愤怒了,一拍桌子,“不是,我这根大腿还不够粗吗?又不收她钱,她居然还想换一个?”   “没。”徐迟打断他,语气有点郁闷,“隔壁是皇后宫殿。”   “哦。原来没去卖,是去赌了啊。”周岐松了口气,而后猛地被空气呛得咳起来,“你说任大姐……咳,带着冷湫,咳,去赌博了?”   要不说女人的想法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周岐三人一头雾水,起身往隔壁走。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姜聿往周岐身边挪了挪,捂着嘴小声道:“哥,你感觉到没有?”   周岐因为喝不到酒这会儿依然烦躁:“有屁快放。感觉个鬼啊,我只感觉今夜风儿喧嚣,姜聿很聒噪,可能想把揍来找。”   随口一说,还挺押韵,逐渐往流浪诗派靠拢。   “女人们如狼似虎的眼神啊!”姜聿瑟瑟发抖,“哥你这会儿就是个行走的香饽饽,你是把我很牛逼我很强几个字贴脑门儿上了吗?”   “这叫强者的气场。你别到处瞄了,再惹出点事儿来,吃不了兜着走。”周岐忍耐着焦躁,加快了步伐,可惜没走两步,就被迫停了下来。   因为前面的徐迟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周岐的视线越过徐迟肩头,落在挡在徐迟面前的人身上,眉毛快要挑进发际线,问,“谁啊?”   徐迟回头,无声扫了他一眼,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那是个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女人,穿一袭大露背裸色长裙,五官精致深邃,瞳色很淡,像是混血,气质十分出众,完美达到一亮相即令众人眼前一亮的效果。混血美女将金色长发拢至耳后,笑意盈盈地望向徐迟,眼波流转间皆是恰到好处的娇媚,游刃有余的风情。   “叫我克里斯汀。”   美女人美,声音也美,千回百转的,她回答的是周岐的问题,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徐迟。   周岐感觉有些不妙。   这可能是朵桃花。   一上来就威胁指数爆表的那种。   但桃花遇上徐迟,不管是什么级别的,都得成落花。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落花。   徐迟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眉眼锋利,只字未语,左跨一步绕过人,继续往前走。   带头的明确表了态,美女搭讪碰了钉子,周岐心里暗爽,撇撇嘴跟上。   克里斯汀并没有因为徐迟的冷淡就轻易放弃,在周岐擦肩而过时,她慢悠悠地开口,唇边噙一丝志在必得的浅笑:“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哦。” 第51章 喜从天降   皇后宫殿区域内有形形色色的主题赌场若干,克里斯汀带领周岐一行人进了一家极尽浮夸奢华之能事的金色大厅。   “开开开!”   “跟上!”   “大大大!妈的,怎么又这么小!”   大厅内人声喧哗,亢奋的呼喝声远远盖过缓缓流动的钢琴曲。   “《日瓦戈医生》。”克里斯汀用英语说话,朝摆放着三角钢琴的角落点了点头,“很好听对不对,徐先生?”   徐迟的眉头微微耸动,他可不记得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做过自我介绍。   周岐同样略感震动,他全程盯着克里斯汀的侧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巧,你们要找的朋友也是一位医生。一位,唔,不简单的医生。”   女子的英语发音和音调十分标准。她勾了勾唇,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幽默的话,接着轻弹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示意不远处的目的地。   那里显然是这片赌场的中心地带,层层叠叠,围满了好事亢奋的赌徒。   “她们不是自愿来的。徐先生是来英雄救美的吗?”   徐迟对于一切目的不明且他不感兴趣的问话都以沉默处之。   克里斯汀缩回手,也不恼,有意无意地向后扫了一眼周岐,眼尾上挑,媚意天成。   示威吗?周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克里斯汀轻笑两声,踮脚附在徐迟耳边说了句什么。   徐迟等她说完,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径自朝前走去。   拨开人群,扇形的豪华赌桌两侧坐着满脸煞白冷汗津津的任思缈,和一个穿着红色背心的大背头肌肉男,冷湫则直挺挺地站在赌桌边。   大背头用食指点着桌面不耐烦地催促:“跟,还是不跟,一句话的事儿,磨磨唧唧的,果然是娘儿们,一点都不爽快。”   “呸!要爽快,你倒是找个带把儿的来啊!欺负我们女人算什么好汉?”任思缈啐了他一口,外人看她仍霸道刁蛮,稳如老狗,只有熟悉她的徐迟等人才看得出来,任姐这已经是外强中干,内心慌得一批。   “哟,玩儿牌呢?”姜聿吼了一嗓子。   任思缈一惊,仓皇扭头,在看到徐迟三人的身影时一个猛子窜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坚实后盾:“哇,你们可算来了!姑奶奶真快顶不住了!个龟孙子日他娘的仙人板板,玩个牌而已把姑奶奶请过来……”   应激状态下她一句话里,有半句都在骂人,试图靠国骂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怎么回事儿?”徐迟直接放弃与其对话,问杵在一旁的冷湫。   光听音调,周岐就知道,得嘞,娇哥哥生气了嘿!   冷湫不敢动,因为她的通讯器被切断,后腰正被个小碎催拿刀顶着。   “这个光头在酒吧里非要灌我们酒,任姐赏了他一记耳光,他的人就全都围上来,把我们绑到这里,非要我们跟他赌一局!”小姑娘见了太多大世面,这会儿还算沉着冷静,“这个赌局很特殊,开场先要押注,不押金钱,押身体部位,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什么的,三局两胜,输了立刻执行惩罚。”   周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问任思缈:“疯婆娘你赌什么了?”   任思缈冲他惨然一笑,双腿抖如筛糠。   “任姐是医生,全靠一双手吃饭,肯定不能押胳膊,只能押了一条腿。”冷湫恨恨地看向那个大背头,怒意勃发,“都是这个丑八怪逼的!这个金色大厅一踏进来,除非再出去,否则通讯器就会被屏蔽,没办法通知同伴,更没办法随意切回睡眠舱,但身体却能承受一切物理攻击,攻击直接作用于实体。我们如果不接受赌博,这丑八怪就扬言要打死我们!”   “嗯?”周岐的目光转向那位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大背头,发出灵魂的质问,“就凭他?”   说着,他猝然出手,抓住用刀抵着冷湫腰的那个小杂碎的手腕,喀喇一声响,折了腕骨,没等对方发出痛呼,接着就是一个灌注了七八成力量的肘击,那人呕地一声弓腰喘息,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   周岐夺了他手中匕首,咄的一声,把匕首插在了绿色的赌桌中央。   大背头嘿了一声,竖起大拇指:“兄弟,不是花架子,有两手!”   “还有好多手呢,你要不要试试?”周岐笑。   “等我把这盘赌完了的。”大背头起身拔了匕首,扔在地上发出呛啷一声响,“这赌局进行到中途,如果分不出个胜负就被无故打断,双方都得吃苦头的,您来救人,总不希望救个残废回去吧?”   “你个憨批才残废,还是脑残,脑科顶级专家医师来了都没得救的那种!”任思缈叫嚣。   大背头冷嘲:“行行行,你不想残废那就快点儿!早死早超生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婆娘恁会磨时间!”   任思缈被一催,冷汗又开始齐刷刷冒出来。   这是最简单的扑克牌比大小,总共17张牌,JQKA各四张,外加一张鬼牌。   每一局每人各五十筹码,开局每人发五张牌,若决定跟进,则可起牌换牌,换牌数量自定,最后手中仍五张牌,谁大谁赢。   输完筹码的一方这一局即输,进入下一局。两局都输光筹码,则是失败,乖乖接受惩罚。   徐迟他们没来之前,任思缈已经输了一局,这一局可谓重中之重,再输就彻底嗝屁了。   目前手里的牌不算好,也不算差,筹码所剩无多,任思缈在跟与不跟之间左右徘徊,攥着拳头,指关节都用力得泛白。   “弃牌。”   这时,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任思缈抬头,撞上姜聿暗含鼓励的眼神,那张人畜无害的包子脸此刻正散发出金闪闪的佛光。   “啧。知道什么叫外挂吗?”周岐拍了拍姜聿的肩,冲大背头做了个鬼脸。   开玩笑,赌王正儿八经的儿子是我方队友,还有比这更强的外挂吗?   任思缈记起姜聿的欧皇身份,顿时犹如被注入一针强心剂,想也不想,直接遵从指令,从容弃牌。   对方手中似乎是很好的牌面,这一下没钓到大鱼,有些气恼,不满地看了一眼她身后。   任思缈身后,周岐不知从哪搬来三张椅子,徐迟周岐姜聿依次落座。   徐迟拿出他的看家坐姿,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顶着一张上坟脸,阴鸷中透着干练凌厉;周岐则两条腿大喇喇地岔开,一条胳膊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断眉挑起,嘴角下压,姿态很是狂放不羁;有这两位大佬压阵,姜聿哪怕是葛优躺民工蹲,那飘逸的长发长袍也让人觉得仙气逼人超凡脱俗。   一眼望过去,都不是好惹的茬。   大背头心头忽然就有点虚,本来想随便拉个女的过来充数,没成想一拖仨貌似踢到了钢板。但他之前凭借超绝的手气和技术,已经连赢四个人,再赢一个,他就能获得传说中的通关提示,临门一脚,怎能功亏一篑?   于是冷笑两声,丢了牌,让洗牌机器人重新洗牌。   接下来一局,按照姜聿的指点,任思缈筹码加倍跟上,开牌后,对方小鬼加对子,险胜。   大背头得意洋洋,翘着小拇指吹嘘起来:“妈的,我当哪里来的臭小子当自个儿是赌神呢?十年前我靠扑克发家大红大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撒尿和泥玩儿呢!”   姜聿眯着眼睛沉着脸,也不接话,仿佛入定。   “儿子,你行不行?”周岐戳他。   “别动。”姜聿揉了揉眼睛,异常专注,“别妨碍我收集信息。”   周岐嘿一声,还想说什么,旁边飘来眼刀。   徐迟淡淡道:“坐好,别耽误人家发挥实力。”   周岐诺,乖觉坐好。   那边,任思缈下完底注,筹码仅剩最后一个,不禁心生听天由命之感。   大背头一路顺风顺水,底牌一看就喜上眉梢,忙不迭加倍跟注,并换了三张牌。   任思缈的底牌并不好,但有一对对子,正犹豫换几张时。   姜聿金口一开:“全换。”   “?”   全场哗然。   扑克牌这种玩法,很少遇到全换的情况,一般如果手上牌差到一张都不能用,率先考虑的是弃牌。   周岐徐迟都没发声,任思缈回过头,左右看看,两位大佬眼观鼻鼻观心,姜聿则投来自信的目光。   罢,事已至此,死就死。   任思缈咽了口唾沫,一咬牙:“全……全换。”   对家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越发放大了。   机器人发来全新的五张牌。   任思缈只剩一只筹码,无法跟注,只能即刻开牌。   两人于是同时掀牌。   大背头一手鬼牌带两个对子,势在必得,打眼去瞧,嘴里啧啧吐槽:“小子毛都没长齐,跟我斗?哼,不自量……什么?怎,怎么可能?”   他滑稽地擦了擦眼睛。   全场再次哗然。   “四个Q啊,直接炸死了。”   “手气真好啊,一摸一手Q!”   “是啊,看来真有两把刷子。”   大背头起身趴在桌上,看看任思缈的牌,再看看自己的牌,眼睛瞪得快脱眶,半晌才调整好心情坐回去,强自镇定:“哼,兔子急了也咬人,看来你的运气终于好了那么一点。”   “嘻嘻。”姜聿嘴巴一咧,开启了嘲讽模式,“在赌桌上遇到我,不管谁都得沦为非洲籍,你的运气刚刚就是顶峰了呢,往后只有下坡路,再接再厉哦。”   “臭小子,只会嘴上耍花枪,再来!”   “来就来,谁怕谁?”   赌桌上的战争已近白热化,周岐看得兴起,回头想跟徐迟讨论两句,却发现那人正跟弯下腰的克里斯汀轻声交谈。   两人聊了几句,克里斯汀转身走开。   “说什么呢?”周岐清了清嗓子,假装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徐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她告诉我,在赌局里输了会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作为惩罚,但赢了也有奖励。”   “什么奖励?”   “下次关卡的通关提示。”   空气诡异地静了两秒。   “什么?通关还他妈有提示?”周岐陡然放大了音量,四下看看,又急速落回,小声道,“所以大背头是为了获取通关提示才强迫任思缈参与的?”   徐迟点点头:“输方代价惨重,应该是没几个亡命之徒敢赌,所以只能随意逮人充人头。”   “妈的,自私自利的蠢货。”周岐骂。   “克里斯汀还说,累积赢五轮才能得到提示,大背头已经连赢四轮。”徐迟说话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腔调,“这是最关键的一把,他要是输了,按照规则的无差别叠加算法,他累积的四轮战绩将直接转移到任思缈身上,也就是说,任思缈如果赢下这一轮……”   “就等于直接赢满了五轮?”周岐怔了怔,无声靠了一句,不敢置信,“喜,喜从天降?”   刚说完,那边任思缈又摸到四个Q,完败对家。   大背头瞬间面如土色,从大喜转入大悲,一时间无法接受,自扶手椅里呲溜下来,跌坐在地,嘴里还在兀自喃喃:“怎么会呢?我每次都靠边框猜出最底下一张牌,把把拿到鬼牌,走了鬼牌基本必赢,怎么还会输呢?”   “你只能猜到洗牌机器人手中的最后一张牌。”姜聿一撩长袍站起身,掸了掸袍上即使存在也掸不掉的灰尘,眨眨眼睛,大拇指朝内指向自己,“而我,能猜到所有牌的顺序。你说你十年前就开始在赌桌上混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七岁的时候就能让千万富翁输得倾家荡产,你?算个鸟。”   这话说得嚣张。   那一瞬间,周岐在这死小孩身上看到了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锐利锋芒。   果然术业有专攻。   在赌桌上,姜聿确确实实是个王者。   大背头愿赌不服输,冲上来就要掐姜聿的脖子,姜聿也机灵,撂完狠话就往周岐身后躲。   周岐坐在椅子上,曲腿抬起,这一脚看似威力不大,却劲力暗藏,直把浑身肌肉遒劲的大背头踹了个仰翻。   大背头也是个练家子,捂着抽搐的胃翻身跃起,架起右拳刚想冲上去再行发难,忽然面部肌肉一阵扭曲,痛苦地蹲下来,抱住大腿。   “啊啊啊啊啊——”   只见他的左腿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硬生生地往外拉扯,皮肤被拉伸到极致,变成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刺啦一声终于断裂,接着是筋膜、肌腱、及至骨头,鲜血迸溅,骨渣横飞,在场人听到那恐怖的喀喇声,无不悚然色变。   “啊——”大背头的惨叫声响彻整间赌场,“我,我的腿!啊——”   目睹惨象,冷湫忍不住背身干呕起来,任思缈对血腥场面倒是司空见惯,但仍蹙了蹙眉,嘶了一声:“这样慢慢地撕开,比痛快一刀砍断可疼多了。”   “走吧。”   徐迟不置可否,事情了结,大背头还有一帮从众在虎视眈眈,此间不可多呆,他起身便往外走。   路过在地上痛苦蠕动的大背头时,徐迟低头看了一眼,那一眼,黑白分明,冰冷漠然,如同看死人。   大背头的哀嚎瞬间堵在了喉咙口,咬紧牙拼命往旁边游去,争取不挡着大佬的路。   赌场内一片寂静,高帮皮靴踩着浓稠的鲜血,哒哒哒的轻响震动每位观众的耳膜。   这时,视野里那一抹高挑靓丽的身影再次出现,巧笑倩兮,亦正亦邪。   “徐先生这就要走吗?”克里斯汀用中文朗声道,“你们民族向来讲究礼尚往来,我送了您这么一份大礼,您是不是该给点回礼意思一下呢?” 第52章 他好像认真了   “大礼?”徐迟似乎是提了提嘴角,“你说他吗?”   他用锃亮的皮靴尖端踢了踢蜷缩在脚边的大背头,刚好碰到断肢的截面。   大背头哎唷一声双臂抱头,疼得浑身发抖,朝克里斯汀投去求救的目光。   一枚弃子而已,失去价值后注定再也得不到主人的半点垂怜。   克里斯汀视若无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迟,露出知性优雅的笑容:“徐先生是聪明人。”   “没阁下聪明。”徐迟客气且疏离地回答。   “您谦虚。我这份礼,先生还满意吗?”   “本不是我非要不可的东西,你硬塞给我,何谈满不满意?”   “徐先生别误会,我不过是想投您所好,展现我合作的诚意。方式方法有拙劣之处,还请见谅。”   话里话外,全是讨好的意味。   “合作?”徐迟话尾上扬,微妙地顿了顿,“阁下恐怕是找错人了吧?”   对话暗藏机锋。   两人打着旁人不懂的哑谜。   克里斯汀的脸色变了变,唇边的肌肉抽动。   这时,冷湫认出这个拦路的女人,指指她,又指指地上的大背头:“咦,你们不是一伙的吗?这臭男人非拉着我和任姐强行灌酒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待着。我这双眼睛可不会认错人,怎么,这会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吗?”   “哦,我明白了。”任思缈打了个响指,抱起双臂,纤长的手指在胳膊肘上有规律地轮敲,有模有样地分析起来,“这起事件从一开始就策划好了,大背头找上我们绝对不是偶然,极有可能是这个女人故意引导或直接指使的。我们跟大背头赌博,要是输了,大背头获得通关提示,她达成目的;要是赢了,我们获得通关提示,她就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因为要是没有她主动送上已经攒了四胜的人头,我们根本不可能摸到通关提示的边儿,还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然后于情于理,我们赢了之后该跟她共享情报,要是谈得来,再进一步,大家还能在这个基础上交个朋友,看看,这关系就这么水到渠成地攀上了!啧啧啧,简直是一石二鸟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可惜就可惜在,她处心积虑却算漏了一步——徐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捡了便宜就想走人,并不打算跟她共享情报。   这样一来,她的辛苦就全打了水漂。   还折了一个忠心耿耿的男人。   大背头犹自呻吟不断,痛得面白唇绀,大汗淋漓。   周岐对他忽生恻隐之心,心想,兄弟,色即是空,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念头刚起,他随即自哂,平心而论,徐迟要是哪天也这样算计摆布于他,他会怎么做?   唔,难说。   其他遑论,必先跳起来给两巴掌。   打哪儿呢?   脸肯定不行。   那就打屁股吧。   思绪一不小心兜去了九霄云外,克里斯汀冷下来的嗓音把他硬生生拽回来。   “这么说,徐先生是不打算礼尚往来咯?”   话音一落,周围立刻围上来几名体型壮硕的高个大汉,一眼望过去,肱二头肌一个比一个饱满,鼓起来跟小山丘似的。   这边周岐的气势也不遑多让,他盯着那几个人,半昂起嚣张的头颅,大拇指朝内屈肘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比完,他原地活动起手腕来。腕骨关节发出喀喇喇的轻响,仿佛开战前欢快挑衅的哨声。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我的同伴差点因为你,失去一条腿,而我并没有就此事与你追究。”徐迟双手插兜,放松的站姿慢慢挺直。从本质上来说,他与周岐嚣张得如出一辙,只是表现形式略有不同。   “我以为我已经算是礼尚往来,给足了你面子。”   克里斯汀脸上大方得体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露出本来沉郁的面目。   “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再次确认。显然是不想就此撕破脸皮。   徐迟薄唇轻启,说:“没有。”   克里斯汀于是不再多废话,一招手,她的人一股脑儿全冲了上来。   这些人的主要目标是周岐和徐迟,基本没把姜聿和两个女人纳入攻击范围。   而在周岐和徐迟之间,他们又把大部分火力对准了周岐,好像是吃定了只要打趴周岐,这个五人小队就能手到擒来。   周岐被三人围攻,原先并不当一回事,因为对他而言,一打多是常态。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三人都是十分棘手的练家子,现实中的职业不是武术教练就是身经百战的拳手,任何一个人单独拎出来,都差不了他多少。更可怕的是,对方似乎对他的招数了如指掌。他使出擒拿,招数未老,对方则使出标准的反擒拿;他提膝,对方立刻弓腰躲避;他欲抱摔,对方随即锁喉反制。其间种种,你来我往,这三人反应力之快,预估之准,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能力范围。打到后来,周岐都怀疑对方是不是都他妈精通读心术。   处处掣肘之下,周岐只能靠提高速度来打破僵局。   锁定一人,先出左勾拳,意料之中被闪开,分秒不停即出右拳,打中对方胸腹时手腕被擒抓,按常理,此时该砸肘暴击其臂弯,同时提腿猛踹对方膝关节。但周岐没有,他上来就反剪被抓住的手绕过对方的头,那人一时不慎被迫转了个圈,周岐就势一手抵着他肩膀,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可笑的是,那人凸出的肱二头肌反成了扼住自己咽喉的杀器,周岐只没命地往后拉,对方的手臂脱臼,很快就涨红了脸,喘不过气来。   这一系列动作完全遵从身体本能,即所谓的,不带脑子打架。这种平时遭唾弃的莽夫打法今日却奏效了。被勒到濒临窒息,对方手脚逐渐无力,屈膝跪地。此时,背后疾风袭来,另有人抡着椅子朝他本就有伤的后脑勺砸来。   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周岐不甘就这么放过,于是只略微侧身,想用肩膀去扛落下来的椅子。   手下那人终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肩上的重击却迟迟未到。   周岐松开人,侧目,之前抡椅子的那人已然不声不响地瘫倒在了地上。椅子就落在他身侧,没了一条腿儿。   没人看见徐迟是怎么出手的,似乎只是一击,但效果却显而易见。   剩下的人眼见同伴只一击就失去战斗力,有所忌惮,纷纷停手,不敢再贸然冲上去。   “这人跟采集到的数据上所显示的不一样。”   “是啊,身手好快。”   “下手还特别狠。”   周岐听到离得近的两人在窃窃私语。   数据?周岐挑眉,什么数据?   “看来徐先生深藏不露。”克里斯汀在旁边突兀地鼓起掌,“您总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徐迟转过脸,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   “你是谁?”他蹙起眉头。   克里斯汀笑了笑,摊开手:“现在您有兴趣跟我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徐迟歪着头,没说话,眼里的探究意味已然大过敌意。   “既然徐先生打算暂时放下成见的话。”克里斯汀侧过身,“那就随我这边请。”   说完,她转身先行,步出赌场。   徐迟几人面面相觑。   周岐凑过来,朝地上努了努嘴巴:“你把人杀了?”   “没有,他只是晕了过去。”徐迟坦言。   “哦。”周岐点头,“那就好。”   方才打架,周岐其实没出全力,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家同为困在魔方中的可怜人,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拼死拼活的,总不大好。   “但是醒了以后可能就高位截瘫了。”徐迟补上一句。   周岐:“……”   周岐:“你下手不能轻点儿?”   徐迟:“不能。”   周岐默然。   “我跟你不一样。”徐迟转过脚尖,唇边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从小接受的训练针对性都很明显,格斗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敌人从战争中永久性地剔除掉,杀死,或使其致残。如果需要,你可以像野兽那样去进攻,只要能达到目的,没有人在乎你使用了什么手段。”   “话是这么说……”周岐摸了摸鼻子,“也得分对象嘛。”   徐迟看了他一眼,不再分辩。   出了赌场,克里斯汀把他们引到Fallen Heaven的一个房间。   走道里,来往皆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徐迟一行六个人,男女都有,比例相同,于是遭到许多暧昧揣测的眼神。   “这些人以为我们是去群那啥呢。”为避免未成年人冷湫听见,姜聿悄悄跟任思缈耳语。   环境使然,姜聿又离得这么近,任思缈随即别扭地跳开:“我警告你啊,脑子里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废料!”   姜聿一听,急了:“靠,我乱七八糟想谁也不会想到你身上,你紧张个屁啊!”   “呵,男人。”任思缈轻嗤。   “呵,倒是你个老女人,别打我这种小鲜肉的主意。”姜聿以牙还牙,“我不搞姐弟恋。”   任思缈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那可太好了,我也瞧不上你一个乞丐弟弟。”   “啧,刚刚是不是弟弟救的你?”   “救了我你也是个弟弟!”   “行叭,老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你……”   两人呛起来。   路过一个房间,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奇怪声响。   两人正瞪着眼睛对视,姜聿顿时收了声,眨眨眼,别过头看向墙角。   任思缈白皙的耳朵尖逐渐浮上一层绯红,她清了清嗓子,骂:“妈的,只干活不出声会死啊!”   前面,徐迟面无表情地捂着冷湫的耳朵,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多半是在思考克里斯汀的来历。周岐推测。   至于他自己,说没半点心猿意马是不可能的。   他落后一步走在徐迟身后,目光落在徐迟的腰间。   白衬衫的下摆收进裤子里,勾勒出朦胧瘦窄的腰线,走动间衬衫的褶子随着身段摇摆。   影影绰绰,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但周岐又觉得什么都看见了。   他想起穿洋群跳华尔兹的徐迟,想起他曾经用宽大的手掌肆无忌惮地握住那截细腰。   鼻息中掺杂燥热。   徐迟在此时毫无征兆地扭头看过来。   视线在半空中猝然相撞。   一秒,两秒,三秒。   霎时间,四海潮生,兵荒马乱。   怕不受控的悸动从眼中不慎涌出来,周岐迅速垂下眼睫。   心跳在耳边疯狂鼓噪,胜于春日鹊喧,盛夏蝉鸣,比雨夜蛙声还要噪上三分。   完了,周岐抚上胸口,他好像认真了。 第53章 我怕你再啃上来   弧形走廊的墙上挂着绘满鲜艳油彩的裱了金框的画布,画布上满是扭曲放纵的人类躯体。   克里斯汀停在一扇门前,虹膜智能锁识别出临时住客,闪烁代表可通行的蓝光。   咔一声,锁舌松开,克里斯汀推门而入:“三阶以上的通关者都能取得Fallen heaven的入住资格。”   周岐翻了个白眼,心想:我来这儿干嘛?   放在现实世界中,这算得上是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   落地窗外,高耸入云的摩天轮仍在匀速转动。   克里斯汀一进房,身上的装束眨眼间便换了一套,典雅的裸色鱼尾长裙被舍弃,她现在穿着更通勤干练的灰色套装,外面罩着层白大褂。   “穿原来的衣服能让我感觉轻松些。”   克里斯汀将长发束起,指了指客厅沙发,示意他们入座。   “你也是医生?”姜聿看见白大褂就下意识看向任思缈,后者看过来之前又迅速移开视线。   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得慌。   “并不是所有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员都是医生的,姜少。”克里斯汀站在沙发后,双手撑着沙发靠背,“谈话前先要声明一点,我们不是敌人,我不过是某不入流研究所专心搞科研的一名普通人士而已,跟在座各位大佬不可相提并论。”   “普通人士?”周岐笑了笑,“看来你对普通两个字有很大的误解。”   克里斯汀眼周的肌肉动了动,始终保持着微笑。   “你认识我们?”   徐迟坐进沙发,他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跪着的蜡像,仰头伸臂,绝望地祈祷。   “这是使徒多马。”克里斯汀注意到他的视线,鞠躬画了个十字,“心存怀疑的多马是一切真理的守护者,只有他敢质疑耶稣。”   没人搭话,除了徐迟轻轻颔首以示礼貌。   克里斯汀自说自话完,回到话题:“在进入魔方之前我并不认识你们。徐先生放心,我了解的,只是你们在前三个关卡里被搜集整合出的数据。”   “数据?”周岐想起刚刚那三个难缠的对手,心下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假设。   这个假设很快就得到克里斯汀的证实。   “你们在这段时间表现出的各项生命体征,体能指标,身体的动态变化,比如肌肉爆发力、耐力、受伤后的复原能力等等,都会被机器一一记录下来。从这些数据,可分析出周先生在格斗中偏爱的招数,大到整体框架,细化到出拳的角度力度,甚至借此预估出接下来的招式走向。虽然很难相信,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人总是习惯于遵循某种特定的模式,难以跳出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套路。”   克里斯汀说着,伸手点了点茶几上的多马蜡像,多马高举的双臂间出现一个天蓝色球体,其表面爬满了各种流动的数据符号。   克里斯汀拨动球体,输入密钥,流动的数据光纤展开,铺成平面,化成发光的虚拟屏幕竖立在眼前,上面不停滚动着不同人的编号与照片,各项信息一览无遗。   在场人的脸色俱变了变。   周岐彻底开启警戒模式,如护崽的老母鸡,往前跨出一步挡在最前面:“我觉得你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蓝色光点映在他严肃周正的半张脸上,描了一层冷峻的边。   “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克里斯汀直直地看向他,没有一丝退避和胆怯,“我的确是一名普通的科研人员,不巧的是,我负责的项目正好是大数据采集和分类整合,而不久前我才发现,我苦心孤诣研究出的成果刚好就被应用在这个魔方的睡眠舱里。”   “你跟魔方是一伙的?”周岐不可思议了,“那你怎么也被扔进来了?”   “我怎么可能跟魔方是一伙人?再次申明,我只是攻克了一项大数据分析方面的业界难题,并且成功申请了专利。我怎么知道它会被非法应用在这里?”克里斯汀面若冰霜,眉头紧蹙,“打死我我都猜不到,某一天它会被利用来对付我自己。”   她显然是气急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轻轻抖动。   气氛诡异地静默下来。   “活见鬼。”周岐说。   姜聿目光呆滞,骂了句特别脏的脏话。   任思缈感觉这世界很玄幻:“什么啊这是?下蛊被反噬了?”   “你无意中发现了魔方的这项技术,并通过专业手段加以破解利用,获取了通关者的各方面信息,然后筛选出了我们?”这时候也就只有徐迟能保持清晰的思维。   克里斯汀点头:“我分析比较了各个关卡中表现优异的能力者,你们五个人,都很强,成功逃出魔方的可能性很高。”   面对夸奖,在座五个人没人感到高兴。   “既然你能把这些数据为己所用。”周岐说,“那能不能找到出去的法子?或者通过数据与外界取得联系?”   “我也尝试过。很多次。”克里斯汀说,面带惭愧,“但魔方的内部网络设置了很厉害的防火墙,我攻不破。”   一句话粉碎众人的希望。   任思缈瘫在沙发里唉声叹气,这时,她的模拟界面忽然弹出标红的重要消息,她下意识伸手一点,邮件打开。   抬头就是四个字:【通关提示】   任思缈蹭地弹坐起来:“来了来了!”   冷湫:“什么来了?”   任思缈一拍旁边姜聿的大腿,直把人拍得跳起来:“通关提示!”   在场人的目光于是立刻齐刷刷汇聚到她身上。   “什么什么什么内容?快念出来听听!”姜聿激动不已。   任思缈张口想念,堪堪出声前,她想到什么,瞥了眼同样一脸期待的克里斯汀,又看向徐迟。   徐迟朝她点点头。   任思缈于是放心大胆地念出来:“提示就一句话:[敞开胸膛,捧出你的心脏,或空空荡荡。]”   念完,其余人均面露困惑:“???”   这算哪门子提示?   姜聿失笑:“这个提示有点我流浪诗派的风格。”   *   白云,牲口群,野狗,飘动的幡帕,还有零星帐篷。这是氧气稀薄的高原草甸。天空蓝且透明,高高地挂着,偶尔有鹰之类的大鸟张开双翅静悄悄掠过。   几辆汽车拼命往山上爬,汽车里拥挤不堪,阵阵羊皮子的膻味熏得人无法呼吸。   姜聿缩在后排,竭力把脑袋从车窗缝隙探出去,使劲吸了口气,憋了一阵儿,不敢吐出来,空气里的青草和晒热的湿土气味能短暂地遏制住胃里翻滚的酸水。   车已经开了大半天,任思缈枕在他肩上睡得挺香,冷湫枕在任思缈大腿上睡得更香,周岐和徐迟坐在前排,只露出黑乎乎的发顶。   由于三阶通关者能绑定两名队友,徐迟绑定周岐与冷湫,周岐绑定他和任思缈,五人得以组成不可分割的小队。说实话,有通关提示在手,虽然不明白那一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但有总比没有强,还有两位大佬傍身,姜聿此行感觉心安无比。上一关他单枪匹马,混得着实凄惨,连头发都没了半截,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   这回他也好好享受一把躺赢的美好感觉。   新的橙色关卡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上来就把所有人全都装进大巴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颠他个七荤八素,五脏移位。任思缈尖细的下巴抵在锁骨上,硌的疼,一低头能望进任思缈毫不设防的领口,但姜聿这会儿整个人贴在车窗上,头昏脑胀。只觉无福消受。   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地界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颤颤地抖动。   徐迟坐得很直,双手抱胸,低着头假寐。   柔软的头发随着大巴车上下颠簸。   周岐看了一会儿,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抓了一把。发丝从指间滑落,痒痒的。   “嗯?”徐迟睁开惺忪睡眼,“怎么了?”   周岐编瞎话:“你头上有只苍蝇。”   徐迟静静盯着他看了两秒,又阖上眼帘。   浑身上下写满了:小崽子别没事找事。   为防止瞅着瞅着手再冒出自己的想法,周岐把双手插进裤兜。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徐迟。”   徐迟从喉咙里含糊地滚出一声答应。   “你觉得我怎么样?”   周岐问。   有那么几秒钟,车厢里纷杂的噪音与难闻的气味全部惨遭屏蔽。   “什么怎么样?”   徐迟仍闭着眼,放轻呼吸。   “你看看我。”周岐提出要求,话音近在咫尺。   很简单的要求,但徐迟此时竟觉得很难做到。   他不敢睁眼。   因为怕对上周岐的一双眼睛。   周岐的眼睛会说话。   哪怕其主人不言不语,或插科打诨,或谎话连篇,那双眼睛却一直在尽忠职守地表露心迹。它会说话,且说的都是真话。   徐迟最终还是别无选择地睁了眼。   但没能迎接到预料之中的光明。   眼前是周岐掌心的纹理。   周岐捂着他的眼,拨转他的肩膀,使他面向车窗。窗户在抖动,发出笃笃声响,周岐撤了手。   太阳红了。   徐迟眨了眨眼。   最后一缕霞光弥留在天地之间,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变得厚重温和。视野尽头出现一排排泥屋,屋顶全插着红白黄蓝色的经幡。一座寺庙立在高高的山上,墙壁涂成红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条很宽的蓝色。后方稍高的地界上,矗立着一座澄黄的金塔鹤立鸡群,在阳光下闪耀斑驳光辉。   几辆大巴正沿着美丽的咸水湖慢吞吞地前进。湖风中掺杂牛羊粪便的气味,徐迟扭头,周岐正支着手望着他笑。   面部硬朗的线条全都柔化在夕阳余晖里。   “没想到吧,这鬼地方景色还挺好看。”周岐得意地一挑眉。   徐迟看得怔住了,说:“好看。”   “人好看还是景儿好看?”   徐迟抿了抿唇:“都还成。”   周岐嘴角的弧度拉开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大巴在此时忽然来了个急刹,砰的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巨大的惯性使周岐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白白的牙齿嗑在徐迟脖颈上,留下两道印记。徐迟一条手臂稳住周岐的腰,错愕地捂上脖子上疼的地方,摸到一手口水。   周岐愣了愣,爆发出狂笑。   “我靠我不是故意的,我把衣服借你擦擦。”   “不,你离我远一点。”   “怎么,嫌弃我?”   “我怕你再啃上来。”   大巴刹住了,却没即刻踩油门上路。   那个脸庞黑红的中年司机跳下车,半天没上来。   有人待不住了,下去查看,然后惊慌失措地跑上来,大声嚷嚷:“撞死了一头好大的牦牛!”   众人纷纷赶下车。   牛的尸体横亘在路中央,腹大如鼓,沾满蚊蝇,臭气熏天。硕大的牛头正冲着大巴车,舌头伸出,大眼睛里流出黄色的汁水。   “这牛一看就死了好多天了,不是咱这辆车撞的,别瞎几把造谣。”姜聿扒着车窗往外看。   司机脸色不好,一言不发摇摇头,招呼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起把牛尸挪到路边,看看天色,说:“快到地方了,都小心着点儿,别冲撞了那位。”   周岐听见了,问:“那位是谁?”   司机忌讳地摆手,嘟囔:“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到地方,别的东西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的讳莫如深让大家伙惶惶不安。   等到了村庄,车停稳后,众人有序下车。   脚下的土地很软,一踩,明显能感觉往下陷了陷。没出两步,打头传出一声惊呼,有人倒地不起。而后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人栽倒。如此四五声,摔倒的人就没能再爬起来。   “搬,搬牛的几个人都死了!”有细心的人发现端倪,惊慌大喊。   徐迟正弯腰从车门下来,闻言下意识往大巴的驾驶座上看去。   刚才还在吆喝众人下车的司机这会儿已经悄无声息地趴伏在方向盘上。徐迟想了想,转头回去,走近了,发现这黝黑的汉子在断气后短短的时间内就变了样子,腹大如鼓,双眼流脓,宛如死了很久。   开局就死人,啧。 第54章 背尸   一排黑黢黢的泥屋全都大门紧闭,周岐一家一家挨个儿敲过去,应门者寥寥无几。有被吵得实在没法子只好开门的,刚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一看是外人,黑红的面庞上立即掠过嫌恶,忙不迭砰地把门关上,听门后传来铁链哗啦的动静,还落了锁。   “你们是桑吉约来的游客吧?一直往南走,找到一个围满栅栏的大院子,门口拴着只藏獒的,就是桑吉家。”   敲到不知道第几扇门,总算有一个善心大发的小姑娘给指了条明路。   一群人于是惴惴不安地踩着松软的泥土,穿过坎坷的小巷,往南边寻去。   太阳彻底落山了。   黑暗中,什么东西都瞧着形状可怖。   一路上,欧皇姜聿不停地踩中湿牛粪,在他骂骂咧咧问候祖宗的车轱辘脏话中,桑吉大院终于到了。   敲门是不可能敲门的,门外有条凶神恶煞的守护神。于是一圈齐腰高的木头栅栏外,一群人跟暴怒狂吠的藏獒面面相觑。   周岐很惊奇,他还没见过这么高大威猛的狗,直立起来比人还高。大狗有着黑色皮毛赤红舌头,舌头滴着涎水,两只黑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着森冷微光,一口利齿足以咬碎世上最硬的骨头,它脖子里套着铁索,奋力咆哮,爪子把泥地刨出大坑。   暴虐的犬吠持续了好一阵,它身后的栅栏门才慢悠悠地开启。   一位头带澄黄兜帽的中年男人打着手电筒走出来,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脏发用一束红线绳束在脑后,太阳穴旁凸出几条狰狞的青筋。   没人会喜欢他的长相。   “你就是桑吉?”徐迟问。   男人踹了一脚激动乱跳的藏獒,那狗顿时像被掐住了嗓子,原地转了一圈,安静地趴下来,只一双凶恶的眼仍贪婪地瞪着人。   “来了?来了就好。”桑吉扫了眼徐迟,又往他背后的人群粗略一扫,“我还怕你们不来呢。嗯?怎么少了几个人?”   “死了。”徐迟说。   桑吉点点头,竟然也没问怎么死的,只问死在了哪里,尸体在哪儿。   周岐伸手一指:“村口躺着呢。”   桑吉摇摇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但也没再说什么,让一群人先进了院子。   干了的牛粪能燃烧,充当木炭使,很好用。   到处充斥着粪烟和酸奶渣子的味道。   喝下热乎乎的砖茶,二十来个人麻木地挤在一间堆杂货的仓库里,跟一栏牲口似的紧紧挨着。仓库的一面墙上贴着张佛画:这不知是何名堂的佛长着三眼六臂,通体漆黑,张着血盆大口,头戴骷髅冠,身披人皮,挂人头链,手持头骨碗,造型十分可怖。多看两眼待会儿睡觉都得做噩梦。   “诶呀,娇哥哥我好害怕。”周岐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汉子,捂着眼睛直往徐迟怀里钻。   你怕个屁!   徐迟倚墙靠坐,木着脸,手重重抬起,想一巴掌掴过去打死这个撒娇精,落下时却临时转变心意,力道轻得堪比挠痒痒。   算了,教育孩子还是不能靠打骂。   姜聿在旁边看着,唾弃周岐的同时心痒难耐,也有样学样,嘤嘤怪叫着往任思缈怀里扑:“任姐姐,伦家也好怕怕哟!”   任思缈正和冷湫头挨着头说悄悄话,甩手就是一巴掌:“伦什么家,给我好好说话!滚滚滚,滚远点!笔直的男人装什么二椅子?”   姜聿抱着被抽红的胳膊,委屈撅嘴:“……”   不是,同样是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他们几个人闹出一点动静,引得不少人侧目。   主要是一开局就死人,情势险恶,一屋子人里,大家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愁眉苦脸,也就这片角落里能传出没心没肺的逗贫呛声。   所以就显得格外惹眼。   好多人在心里骂这群智障,死到临头了,还在浪。   话说回来,他们五个人也不安。   但出于物以类聚的铁律,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是把不安和害怕表现在脸上的人。   冷湫被姜聿宛如吃了苍蝇的表情逗乐了,恐惧一下子被驱散了不少,她抬眼往四下里望了望,捕捉到一抹眼熟的身影。   对方浑身上下披着某宗教常见的黑色罩衣,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对上冷湫黏上来的视线,那双漂亮的眼睛随即礼貌性地弯了弯。   冷湫想了想,凑至闭目养神的徐迟身边,捂着嘴低声汇报她的发现。   徐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权当知道了。   冷湫于是又退了回去。   “小丫头片子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扎在怀里的那颗脑袋胡乱拱了拱,含混不清地问。就刚刚短短的十分钟内,周岐真睡着了,这会儿说话语调慵懒沙哑,还透着股被吵醒的不耐烦。   徐迟保持着原有姿势没动,说:“小湫说克里斯汀也在。”   “哦。”周岐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枕在徐迟大腿上,闭着眼,“是巧合吗?”   “不知道。”   “可能是想方设法跟着我们呢。”周岐耸了耸眉骨,“那女的怎么看怎么有问题,不像个好人。”   徐迟没表态,保持沉默。   “而且,她好像还挺……”周岐皱起眉头,舌尖抵着上颚,斟酌用词,挑了个最体面的,“挺欣赏你的。”   “是吗?”徐迟的反应平平淡淡。   “……”   你是瞎了才看不出来吧?   周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单方面宣布赌气,不说话了。   徐迟低头看他,目光一寸寸掠过去,停在那道断眉上。他的指尖动了动,可能是想按上去,但终究忍住了。   “你眉毛上这条疤怎么弄的?”他问。   周岐的身体明显僵了僵,倏地张开眼睛。   对视两秒,徐迟眸子里的探究意味浓郁起来,但周岐下一秒又一言不合把眼给闭上了,侧过身,使劲儿把脸往他肚子里埋。   “问你话呢?”徐迟揪了揪那只耳朵。   “不记得了。”周岐拍开他的手,闷声回答,“再问削你。”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   桑吉踏着沉重的脚步,吱嘎一声推开门。   “都醒醒,来几个人给帮把手。”   粗嘎的嗓音在耳边震天地吼叫。   “帮把手干什么去?”有人问。   “去村口抬你们人的尸体。等太阳出来了就太晚了,赶快的。”   一听说要搬尸体,没人敢吭声。要知道,死的那几个小伙子就是搬了牛尸才暴毙的,鬼知道尸体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摸了一手转眼就死了找谁诉苦去?   沉默中,桑吉黑成煤炭的脸上闪过不快:“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尸体如果不尽快处理掉,太阳一出来,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言毕,一屋子的人骚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   这时,周岐站起来:“说吧,要几个人?”   桑吉问:“死了几个人?”   当下有人高声回答:“四个!”   “那就要四个。”桑吉说,“一个活的背一个死的,多一个不行,少一个更不行。”   “为什么用背的?”周岐质疑,“不能两人一组,用抬的吗?”   桑吉粗着嗓子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年轻人,废话少说,规矩就是规矩,都是为了你们好。”   最后自愿前去背尸的,除了周岐徐迟,还有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两个都是东北老铁,长得也有点像,都是浓眉大眼长方脸。寒暄两句,才知道这是一对表兄弟,一个叫吴长江,一个叫吴黄河。   怎么说呢,都挺霸气的名儿。   长得也霸气。   走之前,周岐安抚虽然没表现出来实则忧心忡忡的任思缈三人,还意气风发地说了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虎狼之词,装逼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   然而三人都不捧场。   姜聿呵呵两声:“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任思缈翻起白眼:“但凡多嚼两粒花生米,头脑也会比现在清醒。”   冷湫摊手:“你们不懂,酒不醉人人自醉罢辽。”   周岐:“……”   周岐看向徐迟。   徐迟清咳一声,望天:“嗯,对。”   周岐:“…………”   出了门,外面白茫茫一片。   村外湖上起了浓浓的白雾,雾无声无息地扭动着,蔓延到村子里来,大大降低了能见度。   桑吉背着一口麻袋走在前面,戴着澄黄的兜帽,笃笃笃地敲着木鱼。   雾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背后飞快合上。   他走得很快,脚下稍微慢一点,就只闻木鱼声,不见背影了。   着急忙慌地赶了一刻钟的路,他们抵达村口,凭着记忆摸索并确认尸体的方位。   那不幸地四名遇难者造型各异地躺在路边躺了一夜,早就僵硬成了雕塑,死状也与那牛如出一辙,腹大如鼓,双眼流脓,恶臭扑鼻。   吴长江吴黄河被熏得直往下掉眼泪,蹲在一具尸体旁一边抹眼一边挠头。   “妈了个把子的,这臭,咋整啊?”   “还能咋的?直接上手呗,做事要七拉咯嚓的,磨磨唧唧管个屁用?”   “这他妈跟个毒气弹似的,能直接上手啊?别成天毛愣三光的瞎扯淡,你是不是虎?”   “行,我虎,就你能,你说咋整吧。”   “我要知道我还能问你?”   两人用东北话互怼,周岐搁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搬个小板凳来听免费二人转。   徐迟走动着,一一观察完四具尸体,看向桑吉。   桑吉正弯腰从麻袋里掏出一只金黄色的包袱,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衣服一样的东西,提起抖落开,是一张张由无数不规则小块拼成的皮子,皮子上刻着复杂的经文,因年久而发黑。   桑吉说这是至圣袈裟,背尸时披在身上,能隔绝邪物煞气,不会迷失自我。   周岐接过袈裟,摸了一把,触感柔韧光滑,令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一阵反胃恶心。   “这该不会是……”   “你猜的没错。”徐迟毫无心理障碍地把所谓的袈裟披上,随便选了具尸体背上,然后扬了扬下巴,“走吧。”   周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等四位背尸人都捏着鼻子各就各位,桑吉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敲起木鱼:“唵嘛呢叭咪吽,都跟我来吧。”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嗅觉已然适应,周岐觉得披上“袈裟”后,刺鼻的尸臭味的确有所减缓。   他背着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死后已瞧不出其本来面目。男人痛苦地张着嘴,半阖着眼,眼里蒙着的一层雾气跟周遭的浓雾融为一体,一滴又一滴不明液体从他指甲里流出,滴在脚下,渗入松软的土地。   一步两步三步,他们绕过村子,往山上走。   最初因怖惧而狂跳的心脏逐渐减缓了速率,周岐忽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就像一个背着死神前进的苦陀僧,每踏出一步,都在重新感知所谓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登山的路漫长且崎岖。   周岐渐渐发现,背上的尸体是真他妈的重。   这种重,是客观存在的重,且有越来越重的趋势,最后直压得他一双膝盖骨不堪重负,发出危险的喀嚓声响。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咬着牙回头看时,心下登时一凉,浑身激出冷汗。   哪里还有什么四十岁上下的男人?   他背上驮着的,分明是一具干枯的骷髅!   骷髅正咔咔抖着森然的牙,收紧了环住他脖子的骨头手。   周岐第一时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耳朵上有冷气拂过,那骷髅竟口吐人言,是柔柔软软的女人嗓音:“给我,给我你的心脏,嘻嘻,嘻嘻。” 第55章 尸陀林主   “嘻你妈个大头鬼!”周岐磨了磨后槽牙,从嗓子眼使劲逼出字句,“再嘻一个信不信我敲碎你丫的天灵盖!”   肉身消亡大概只剩天灵盖还完整的骷髅:“……”   骷髅还在嘻嘻嘻嘻地笑:“我重不重呀嘻嘻?”   周岐感觉自己背了座泰山,重心越压越低,小腿肚子不堪重负,酸得直抽筋:“这里真心建议您减减肥呢女士。”   “嘻嘻,嫌我重,那你放我下来呀。”骷髅的一双枯骨手在周岐胸膛上靠近心脏的地方乱摸一气,慢悠悠地画着圈,“扔了我,你就轻松了,嘻嘻。”   阵阵阴气穿透衣衫沁入心口,走遍四肢百骸,周岐冻得牙齿打颤。   负重已近极限,他那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皮下的根根肌腱都像被拉扯到极致的橡皮筋,再多拖延一秒,可能就会听见崩溃撕裂的动静。   但他的神志仍然清晰。   他想,背上这只嘻嘻怪兜来转去的,无非是想哄他松手。   为什么?难不成松手就是死亡的触发条件?呵,那我岂能称它心意?这么明显的陷阱,我周岐必不可能掉进去。   这么想着,周岐甚至低吼一声,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拼命把背上的骷髅往上掂了掂,不让它借惯性滑溜下去。   那骷髅鬼估计也没想到这回碰上个体力惊人外号牲口的猎物,一时激动,说话尾音都飘了起来:“真是个强壮的男人呢嘻嘻,我喜欢。”   周岐冷哼一声,原本照他一贯的尿性,这会儿必要回怼一句喜欢你妈,但由于眼下实在被压得头都抬不起,多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他也就暂时低调做人了。   前方的雾气浓稠到仿佛流动的液体,徐迟朦胧的身影一直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缓慢移动。   木鱼的敲击声倒是愈来愈远。   周岐机械地迈着腿,感到神志有些涣散,喉头泛出血腥味。   他是掉队了吗?他转动麻木的大脑,如果掉队了,徐迟应该会回头找他才对。   这念头刚起,前方模糊的背影像是有心电感应般转了过来。   徐迟走到近前,问:“周岐你背的个什么?”   周岐不做声,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长了双那么漂亮的眼睛不会自己看吗?   “啊,你怎么背了个这么晦气的东西?”徐迟探头一看,露出震惊嫌恶的表情,“看看,你脸色好差,快,快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   闻言,一向不对徐迟设防的周岐果真松了力道。   耳边传来骷髅鬼激动时抖动下巴发出的咔咔声。但它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力道卸了一半,顿住了,周岐再次把背上滑下去的重物往上一掂,同时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徐迟关切地问。   周岐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你装得太没水平了。”他说,“正儿八百的娇哥哪里有这么多的废话,一看见我驼了个来历不明的鬼东西,多半是就直接上脚踹了。”   “徐迟”:“……”   “徐迟”气得直接扭曲变形,消散在风里了。   三番两次地耐心哄骗,鱼儿就是铁了心不上钩。骷髅也怒了,徘徊在胸口的那只骨手停住,张开五指,尖利的指尖刺透布料,冷冰冰地抵在皮肤上。   周岐打了个激灵。   “嘻嘻,那就让我来看看,你的心脏是不是也跟你的人一样强壮,嘻嘻,嘻嘻。”   它笑完,“噗呲”,那只手一用力,嶙峋的骨节即没入皮肉。周岐只觉心头一凉,胸口上破了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来。剧痛潮水般袭来,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洒在山路上,刹那间被蓬松的泥土吸收殆尽。   那只手一寸寸侵入胸膛,翻搅戳刺,如入无人之境。   嘎嚓,似乎是保护心脏的肋骨被掰断了。   跳动的心脏被握紧,那五指收拢,狠狠一捏。   有一瞬间周岐眼前突然一黑,以为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但接着又恢复清醒,而后强烈的晕眩袭来。他勉力低头,看到血涌如注,浇湿前襟。剧烈的痛楚撕扯神经,使得胃部痉挛,喉头抽搐,他一扭头,哇的吐了出来。   肌肉也开始僵硬,看样子是无法走完这段路程了。   他跪在地上,面如金纸,浑身颤抖,却依然没有松开紧紧箍着骷髅腿骨的双臂。   “松手吧,松了手,我就不要你的心了嘻嘻。”耳边的嘻嘻怪完美阐释了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   周岐出离愤怒了,一嗓子吼出来:“你是什么狗玩意,也配得到老子的心!”   正活体剖心的骷髅:“……”   吼完,报复了个爽,顿感胸中烦恶尽除,周岐竟豁达地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直笑到有人重重地拍了一记他的后脑勺,他才停下,喘息着转过头。   “你跪在地上傻笑什么呢?”   眼前的血色褪去,周岐的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到化成灰他也认得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正蹙着眉,目中隐含担忧。   周岐有点呆,空出一手,颤抖地伸过去,脸的主人下意识想躲,但随即克制住了。   周岐于是如愿以偿,伸出两指,用力捏住那层薄薄的脸皮,往外一扯。   脸蛋被扯得变形的徐迟:“……”   沉默,沉默,沉默。   三秒后。   “你想死?”徐迟阴恻恻地道。   “靠,这回是真的!徐迟,我他妈差点就死了!”周岐回神,立马松了手,还顺便揉了揉那片被他捏红的面皮,趁机流连忘返。   徐迟拍开他的爪子,投来问询的目光。   周岐艰难爬起,一回头,跟重新回到他背上的四十岁亲切男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他彻底松了一口气,简单地跟徐迟讲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   他整个人汗流浃背,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说一句擦一把汗。   吴长江吴黄河就站在不远处,面露疑惑。   “实际上,你只在这里跪了一分钟都不到的功夫。”徐迟沉下脸,“我还以为你累了,想歇歇。”   “你觉得我像是背个尸体爬座小山就会累倒的人吗?”周岐从眼尾下方瞥他。   结合过往经历,徐迟只能向牲口势力低头:“不像。所以我不放心,回头过来看看。”   “谢了。”周岐闭了闭眼,很疲惫的样子,“要不是你,哥们真就凉了。”   “不客气。”徐迟说。   ——谢了。   ——不客气。   这过分疏离的语气令两人同时微妙地顿了顿。   周岐笑骂:“你傻逼吗,跟我说不客气?”   “是你先说的谢。”徐迟反驳,抬脚追赶远去的木鱼声,猛地一回头,“还有,你说谁傻逼?”   周岐理直气壮:“我说我。你听错了。”   徐迟:“。”   木鱼声最后终止在接近山顶的一处凸出来的扁平巨石上。   按照桑吉的提示,四人将背上的四具尸体并排放置在地上,悉数剥去身上衣物。   腐臭弥漫在天地间,区别于臭鸡蛋臭豆腐的气味,这种味道只要一闻见就都明白,是特属于人类尸体的味道。   周岐直起腰,扫视一圈。周围满是羽毛,血水,粪便,碎骨,毛发,以及各种各样凌乱褪色的衣服。   天上盘旋着几只灰扑扑的秃鹫,嗅到气味,开始扑着翅膀一寸寸往下沉降。   其中一只大胆地停在尸体不远处,收起翅膀,迫不及待地来回走动。   桑吉脱了上衣,赤着膀子,从麻袋里拿出几把锋利的刀。没打一声招呼,他提刀沉默地在尸体的腿部、臀部、背部、胳膊的皮肤上拉出刀花,然后背部起刀,一刀划到脚后跟,悚然的场面就此展开。   鹫鹰一拥而上,灰灰麻麻,遮天蔽日,嘶叫扑打争抢起扔得四处都是的肉块和骨渣。   血腥的仪式震惊了在场的四人。   在桑吉用大铁锤奋力杂碎头盖骨时,长江黄河兄弟终于忍不住,跑去一边呕吐起来。   周岐渴望起尼古丁的抚慰,可摸遍全身,也没摸到一颗烟。   血水蔓延到脚下,他盯着那位四十岁男人的一粒浑浊的眼珠发起呆。   这可能就是人的本质。他想。一堆烂肉。   等餍足的秃鹫经历狂欢后开始散场,雾消了,太阳盛放出宛如新生的光芒。   桑吉收拾了东西,拎着一只滴血的黑色塑胶袋,穿上衣服往山下走。   路上周岐跟他说了骷髅女人的事,桑吉并不惊讶。   “那是尸陀林主。”桑吉说,“她是葬在这里的那些亡灵的守护神。”   “神?”周岐嘲讽地笑了声,“邪神吧?”   桑吉黢黑的眼珠子定定地望住他,忽然诡异地咧了咧肥厚的嘴唇:“你要是敢扔了当时身上背的亡灵,你将失去你的心脏。唔,好在你经受住了考验。”   闻言,周岐猛地一怔,嘴唇动了动。再抬眼时,桑吉已经大步踏出去走远了。   徐迟看他顿在原地,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   周岐苦笑,为自己捡回一条命而庆幸。   回到院子,桑吉把塑胶袋口袋里血呼啦几的东西倒进了门口藏獒的狗食盆——那是四只早就报废冷却的心脏。   藏獒撒着欢地摇尾巴,直立起来,舔了桑吉一脸口水以示感激,然后把整张脸脸埋进食盆,吭哧吭哧地享用起美食。   徐迟一行人看得尾椎骨直往上蹿冷气,捧着翻腾的胃,绕过藏獒往里走。   翘首以盼的众人终于把四位英雄给盼回来了,一窝蜂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   “啐,那些畜牲疯了样的,扑上来吃人肉,肠子内脏脂肪洒了一地,那场景,把老子硬生生给整吐了。”长江缓了半天仍旧一脸煞白。   黄河也心有余悸:“你说话让我有画面了,能别让我回忆了么?求消停点儿,我想静静。”   周岐回到任思缈他们身边,把事情经过以极简模式说了一遍,面色也差得很。   说完就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补起觉。   出去的四个人里,就只有徐迟还算正常。   甚至有兴致吃了个烙饼子,喝了点酥油茶。   “牛逼还是迟哥牛逼,看了那么血腥的场面,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姜聿由衷地感到佩服,同时不胜唏嘘,“那几个兄弟也太惨了,死都死了,尸体还被剁碎了喂鹰,简直没人性。”   “人可以吃动物,动物为什么不能吃人?”冷湫说,“死后还能施慧于其他生物,不是挺好的吗?”   姜聿被小姑娘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说是这么说,万物皆平等,但是吧……”   但是了半天,也没但是出什么有效的反驳。   任思缈打断二人:“行了,与其纠结这个,不如想想尸体到底有什么问题,非要采取这种方式来清理。还有桑吉为什么说,太阳出来前要是不处理掉,我们都会死?”   “不知道。”姜聿抹了把脸,“可能怕爆发瘟疫吧。”   吃了午饭,休息了一阵,桑吉再次现身。   “走吧。”这次他牵着藏獒,黑色的脸庞上洋溢着与本人气质格格不入的喜悦,“时候不早了,该入庙了。” 第56章 转经筒   要去寺庙,得穿过整片村落,村里的屋是泥和着草做成的泥坯垒成的,散发出阵阵腥味。   这里的人平时似乎都深居简出,大门紧锁,哪怕是白天也是如此。   徐迟在巷子里走着,感觉到一道道窥伺的视线从那些一指宽的门缝里射出来,黏在他们一行人的背上,如影随形。   “这村子到处都透着诡异。”女人的感官同样敏锐异常,任思缈沉着脸嘟囔,“大白天的,也不开门通个风。鬼鬼祟祟的,从门缝里看人,还懂不懂礼貌了?”   “可能与世隔绝的村落都比较排斥外来者吧。”姜聿说,“我看这个设定没毛病,人要是无缘无故太热情,总感觉不怀好意,非奸即盗。”   任思缈摇头:“不是,不说态度,他们本身的生活模式就很有问题啊,你试过一整天都不出门吗?憋也憋死了。”   “哈。”姜聿忽然自豪,“这问题你算是问对人了。别说一天,我能十天半个月家里蹲。知道宅文化吗姐姐?”   任思缈:“……”   任思缈扭头,向冷湫求证。   冷湫一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我的话,只要有吃的有网还有钱,大概……能永远不出门。”   任思缈:“…………”   行叭,真是姐姐无法理解的堕落的一代。   庙宇与村庄隔着一片条形草原,趟过有膝盖那么高的草,就到了桑吉口中的寺庙。   寺庙四周是红色高墙,墙皮久经风吹日晒,斑驳暗沉,就像罹患白癜风的皮肤病患者。墙头上一片片彩色幡帕在风中颤动着,发出布帛撕裂的噼啪声。走近了看,徐迟发现这些幡帕的材质似乎与桑吉在背尸前拿出来的“至圣袈裟”差不多。   转过红墙,寺庙大门前有长长的台阶。   桑吉敲着木鱼,带领众人拾阶而上。   那条黑色藏獒虎视眈眈地缀在队伍末尾,像头兢兢业业的牧羊犬逡巡环视,以防有任何一只待宰的羊羔想主动掉队。   进庙前,桑吉取下肩上背着的麻袋,哗啦啦抖出一堆泥牌样的东西。   “朝拜佛像前,务必要带上相对应的佛牌。”桑吉兜起佛牌一个个分发下去,“这些佛牌由燃烧后的佛经灰烬,花粉,药草,寺庙香灰混合墙土制作而成,可辟邪挡险,净化污浊,佩戴后万莫离身,切记切记。”   他说了两个切记,众人一下子对领到的小牌牌重视起来。   周岐低头仔细研究佛牌,只见上面刻着一尊双手掩面袒肚打坐的佛,心中不免升起一丝诡异,哪家的佛连个面都不敢的?研究完正面,他又把佛牌翻过来,发现反面更加诡异。且不说一枚佛牌上竟然雕有两尊佛,这背面佛生得也委实怖异:狗头婴孩身,拖着长长的舌头,脚踩一具开膛破肚的人尸,手里攥着一截滴血的肠子。   “嗡嘛呢叭咪吽。这是掩面佛和狗头婴神。”桑吉解释,“他们是一对双生子,各自消业净习,发慧得获大圆满,念在骨肉亲情,世人多把他们供在一处。”   他的解释并不能打消大家的顾虑,一番议论后,迷茫的众人决定暂时先戴上这不伦不类的佛牌,之后要是发觉不对,再摘也不迟。   “靠。这玩意儿他妈的能辟邪挡险?它不招邪犯险我都谢天谢地了。”姜聿这么说着,低头把佛牌戴上,转脸就成了虔诚的佛教徒,双手合十唱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学得还挺像。”任思缈嘲笑。   那边周岐和徐迟也戴上了佛牌。   “待会儿进去后你别离我太远。”周岐捏了捏徐迟的手臂,特地说了一句。   “怎么?”徐迟垂眸,调整了一下佛牌的位置,使掩面佛的那一面朝外,目光从眼角似笑非笑地飞出来,“你怕了?”   本以为周岐会吹胡子瞪眼回一句呵呵我怕屁老子这还不是为了方便罩着你?   没想到,他直接顺竿爬作柔弱状,双手捧心:“是啊是啊,娇哥哥,别看我外形似猛虎,其实内心是只乖兔兔呢,你要是离我远了,谁来保护可爱的兔兔啊?”   徐迟冷漠的表情几乎破碎:“……?”   旁边姜聿受不了了:“哥,呕,哥你别演了,呕,这撒娇的杀伤力,真他妈不是肉体凡胎能承受得了的……”   周岐仍维持着捧心的姿态,飞过去一记眼刀: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姜聿一脸服了,双手捂嘴。   踏进庙宇门槛,入眼便是二十四只排列成两排的金色转经筒,其上镌刻着晦涩的经文和华丽的浮雕,讲述的无非是信徒饱经淬炼苦修成佛的传说。   千篇一律。   桑吉说,大转经筒要用右手沿顺时针方向转。   说完,他身先士卒进行演示,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拨过去。转经筒全部转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喇嘛轻声念经。桑吉转完,转过身,在另一头束手等待。   眼看桑吉没事,胆子比寻常人大一些的长江黄河表兄弟立马跟上。等他们行至中途,陆续又有人跟上。徐迟他们落在中后段,克里斯汀则谨慎地走在最后。等她的手刚刚触摸到凹凸不平的转经筒时,已经成功转到最后一个转经筒的长江突然爆出一声厉喝。   “老铁你怎么了?”后面黄河立马询问。   “干他娘的,转不动!”吴长江使出浑身力气,抱住转经筒,后脚跟蹬地,面皮涨得通红,腮帮子也鼓成了河豚,“齁沉齁沉的!”   吴长江又高又壮,没道理桑吉能转动的筒子他转不动。   黄河不信:“哎呀你再使把劲儿!”   长江怒了:“妈的,你上来试试!”   “试就试。”吴黄河于是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上来搭把手。兄弟俩一二三喊着号子,合力一推,转经筒纹丝不动。   “嘿,奇了怪了。”吴黄河摸脑壳。   “别奇怪了,肯定有鬼!”吴长江撤了手,“咱还是问问桑吉那狗日的……咦?姓桑的人呢?”   众人往前头一看,哪里还有桑吉的踪影?   再往后头一看,连藏獒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手下的转经筒仍在缓慢地持续转动,发出异样的喀喇声响。   “欸?这东西怎么这会儿又自个儿转了?我都没动它!”吴长江惊奇地喊道。   “我手下的这个也转了!”   “我的也是!”   “还越转越快了。”   所有的转经筒都自发转了起来。   那喀喇喇的异响越发清晰。   “坏了!有机关!”情急之下,周岐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吼道,“快跑!”   他本想从两个转经筒之间的缝隙穿过去,然后腿刚刚迈出,转经筒的铜质表层向下滑落,露出无数黑黢黢的孔洞。紧接着,洞里平行刺出无数尖锐的铁镞,从四面八方袭来,边刺边转。   一根铁镞擦着肩膀而过,千钧一刻之际,周岐瞥了眼转经筒上孔洞的位置,即刻战略性卧倒。   噗呲,噗呲。   惨叫声连成一片。   那些铁镞被设置成连发模式,刺出来,又缩回去,尖端沾着血,再刺出来。许多人接二连三被刺中,浑身遍布血窟窿,直到刺中不可挽回的要害,饱受折磨地倒下。   “趴地上!都趴下!”周岐把左右两颗头颅摁在地上,挺身大叫道,“这些铁镞的攻击范围在半米到两米之间,都卧倒!卧倒!匍匐前进!”   说完,他紧了紧左手,扭过头:“娇娇你没伤……着吧,我操?怎么是你?你牵我手干嘛?!”   姜聿眨眨眼,就很委屈:“哥,是你执意要拉我手的,我甩都甩不开。”   周岐赶紧把人松开,甚至嫌弃地把手往他衣服上擦了擦。又满腹期望地朝右边望过去,当那头似绿非绿的头毛公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周岐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徐叔呢?”周岐跟冷湫大眼瞪小眼。   冷湫木着脸,指了指上面。   周岐抬头,只见徐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转经筒的顶端——那里同样超出了铁镞的攻击范围。   天高云淡,阳光从穿梭如织的铁镞间投落。那人立于高处,垂眸俯瞰众生惨象,无悲无喜,如一块屹立不倒的坚冰,直挺挺地戳在那儿。   他并不完全安然无恙,衬衫腰部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未伤及皮肉,但可想而知当时铁镞刺来时有多凶险。脸上从鼻翼到太阳穴之间横亘着一道血痕,不知道是谁的,衬得他冷白色调的皮肤越发白如鬼魅。   周岐愣了愣,说了声牛逼。   这得有多快的临场反应,才能在意识到机关到铁镞发动这么短的时间内跃上近两米五的转经筒?简直无法想象。   “当然牛逼。”冷湫望向徐迟的眼神中全是不要钱的崇拜,“那位以前曾抵达过的高度是你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是吗?”周岐闻言,仰望那人身上被风吹得鼓起来的白衬衫,眯起眼睛,“他以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说出来吓死你!”冷湫冲他吐了吐舌尖。   周岐也不追问,只是心往下沉了沉。   爬出转经筒的陷阱,周岐发现他不止是一拖二,而是一拖四。这里面,姜聿的另一只手是决计不会放开慌乱中抓住的任思缈的。而任思缈则不知为何,抓着克里斯汀?   “咳,那什么,顺手就捞了一个,能捞一个是一个呗。”任思缈把这归纳为医生救死扶伤的天性。   克里斯汀对此表示感谢,并就此赖上了任思缈,一言不发,寸步不离。   任思缈也不好黑着脸赶人,只能随她去了。   转经筒里死了有七八个人,负伤者的数量更是多上一倍不止。等人们休整完毕,桑吉那狗东西又一脸心安理得地出现了。   “别拦着我,老子先揍他一顿出出气!他奶奶的,老子活这么大,还没这么憋屈过!”吴长江伤了一条腿,叫嚷着要打桑吉。   吴黄河拉着他:“别冲动别冲动,急赤白脸的干啥?你是拼的过他旁边的藏獒还是咋滴?”   一提那条站起来比人还高可能是吃人心长大的藏獒,吴长江的火气顿时就偃旗息鼓了,又骂了几句脏话,只能坐下来拿拳头捶地泄火。   “祭品也是需要经过筛选的。”桑吉黑炭似的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似乎很激动,但没人知道他在瞎激动什么,“那些死掉的废物不配获得朝拜的资格,各位精挑细选的施主,跟我来吧。”   “等等,什么祭品?”徐迟问。   “祭品就是祭品。”桑吉回答,“一个好的祭品是不会提问题的。”   他脚边的藏獒适时露出尖利的獠牙,发出威胁的嘶吼。   徐迟抱胸垂着眼,与藏獒对峙,半晌才耸耸肩,对桑吉说:“你最好看好你这条狗,别什么时候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桑吉嘿嘿一笑:“别担心,它咬断过成百上千条脖子,轻易死不了。”   徐迟点头,笑了笑:“最好是。”   这寺庙是明摆着的邪门儿,一旦进去,十九都是个死。有人受不住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送死行径,转头就想往门外跑。   结果刚跑没几步,就被那条藏獒追上去,拖回来,咬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周岐目睹如此惨象,在心里盘算起灭狗大业。说实话,这条狗堪比一头虎,如果单枪匹马的对上,周岐一个人还真没有百分百能赢的把握。   但如果加上徐迟……   他把目光转向徐迟,只见徐迟正盯着那条藏獒看,当下明白,对方恐怕在琢磨同一件事。   何时出手怎么出手还需要商议,但入庙朝拜已经迫在眉睫,灭狗大业只能延后。   桑吉把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祭品或推或踹进寺庙正殿,再把沉重的木门一关。   大殿里顿时暗了下来。 第57章 你别慌   前方的香案上坐着一尊佛,双手掩面,袒肚盘坐,即佛牌正面所刻的掩面佛。   庙内经幡幢幢,两侧燃烧着巨大的火烛,斑驳烛泪滴落堆砌在黄铜底座上,凝固成猩红色裙边。中央佛座底下是一大片酥油灯,火苗蹿跳,映得金身佛像明净琉璃。供桌上不知为何摆着一排空碗,青铜鼎里余烟袅袅,探头一看,里头烧的却不是香,而是什么黑乎乎的棍状物,正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肉香味。   “烧烤跟这个之间可能只相差一小撮孜然。”姜聿咽了口唾沫,小心肝嘭嘭直跳,危难关头还不忘皮一下。   立马换来任思缈的白眼:“再皮就把你丢鼎里,正好省了一笔火葬费!”   姜聿瞪着眼睛,叹为观止:“要说腹黑,还是女人腹黑,女人里,又尤以姐姐这种生物最腹黑……”   冷湫本来紧张死了,这会儿听他俩拌嘴,低着头吭吭地笑。   “嘘,别吵。”周岐长臂一挥,把姜聿的头摁进胳肢窝,夹住,“看见没?”   姜聿被勒得简直不能呼吸:“看见啥?”   “看掩面佛的手啊呆子!”周岐压低了嗓音。   姜聿于是勉力从周岐的胳肢窝里看过去,这一看,浑身汗毛直竖,心脏几乎骤停!   只见进来时还并拢手指严严实实捂着眼的佛像,不知何时,竟然张开了十指,一双凸出的佛眼正从指缝间窥看堂下的人!这形状要多瘆人有多瘆人,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姜聿觉得那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登时毛骨悚然,差点叫出声来,周岐一巴掌堵住了他的嘴巴:“冷静点,你看谁喊出声了?”   姜聿随即左右看看,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去世,两股战战的有,闭眼装死的有,湿了裤裆的也有,有的甚至两眼一翻昏死过去,栽在蒲团上,连昏倒都倒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看来大家这会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就怕一出声引起了佛像的注意,扰了清净,成为第一个被祭天的出头鸟。   姜聿再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徐迟。大佬就是大佬,不管什么时候都刚得不行,只见他背着手四处走动,一会儿扯扯经幡,一会儿摸摸华盖,一会儿又敲敲佛像面前的金刚杵——浑身上下写满了,看我呀快看我呀,这里我胆儿最肥了,快从我先下手吧。   众人都屏息凝神望着他。   那掩面佛也确乎被他吸引了注意,镀了金的眼珠追随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转去转来,但迟迟不见动手。   看来这只是一尊有偷窥癖的猥琐佛,没什么杀伤性。   姜聿心下稍定,从周岐腋下挣脱出来,一抬头,发现周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像,眉头紧锁,神情格外凝重。   “哪里不对吗哥?”姜聿小心翼翼地问。   “这尊佛……”周岐语带迟疑,不确定地道,“是不是在淌眼泪?”   “哈?”姜聿觉得周大哥可能是脑壳坏掉了。“这么多愁善感的嘛……”他随意地瞥向“偷窥佛”,这一瞥,随即定住了,不可思议道,“那掉下来的两颗金豆豆是什么?”   “靠,不会是真哭了吧?”   “谁家的佛还会哭鼻子啊?”   “难不成是一看送上门的祭品这么多,喜极而泣了?”   姜聿一时口不择言,叭叭叭了好多条。   只见掩面佛掉完两颗金豆子,可能是害臊了,闭上眼,又慢慢把张开的五指合拢了。   而后他端坐的莲花座竟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开始转动。   掩面佛逐渐往后转去。   “别介啊,要是误会你了我跟你说句对不起行不行,犯不着躲啊。”姜聿狂挠脑袋。   “你就闭嘴吧!”任思缈抡起巴掌抽了他后背一记,“我看你就是皮痒!”   这回姜聿挨了打也没呛声,适时缝上了嘴巴。   因为他又重新怕起来了。   掩面佛转过去后,转过来的是那个什么双生子狗头婴神。   他的形象比之抽象佛牌上所刻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甫一露面,惹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拔脚撤退至门边。   无奈大门被封死,实在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接受那恶心玩意儿的注视。   狗头婴神半犬半人,狗类的头颅大得出奇,身子又小得近乎袖珍,宛如刚降生的婴儿。一眼望过去,像是只有头没有身体,或者说,像是一条大狗张大了血盆大嘴,把孩子的头给吞了,只露出垂软的身子来。那金色的小身子上缠满了人肠,挂着一圈骷髅当项链,造型着实让人消受不起。   它那双狗眼睛正从一排人胸前一一扫过,里头闪动着贪婪的绿光。   “哥哥哥哥哥……”姜聿紧张到结巴。   周岐啧了一声:“你属母鸡的?咯咯咯咯要下蛋?”   “不是啊。”姜聿快哭了,“我突然动不了了,怎怎怎怎么办……”   “出息点!”周岐正色,“不至于这就吓成木头了!”   “靠,我是真动不了了我没开玩笑!”姜聿大吼,脸上都出汗了,“你看得出来我在使劲儿不?我他妈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恁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你真不能动了?”周岐闻言,立马扭过头,使劲儿掰他的脑袋,确实是掰不动,啧啧称奇,“真的不能动了耶,跟石化了一样。”   姜聿:“???”   大哥你不皮这一下会死啊!   不光姜聿,同时好几个人发现自己不能动了,惊慌失措地高喊起来。   冷湫也未能幸免。   周岐下意识搜索起徐迟的身影,徐迟没受到影响,他正举着一盏油灯,研究墙上浓墨重彩的壁画。那认真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宗教方面的专业学者。   徐迟显然是在寻找什么线索,周岐不想打扰他,回头琢磨起石化的原因。他依次看了好几个人,发现了规律,这现象跟他们脖子上挂着的佛牌有关——所有把狗头婴神那一面朝外佩戴的人,无一例外,都被限制了行动。   一发现症结所在,周岐随即伸手去翻姜聿脖子上的佛牌,结果发现——翻不动!   而那边,狗头婴神也等不及开始行动了,它的头瞄准了属于自己的祭品,猛地从颈上弹射出去,狗头张大嘴巴亮出獠牙,想一口咬住年轻人细皮嫩肉的脖子,拖回身边慢慢吃。   欧皇姜聿的运气真不是盖的,他就是那个被挑中的幸运儿。   眼看狗头近在眼前,阵阵腥气扑在脸上,他哇地一声叫出来:“别吃我别吃我,我头发多,扎嘴!”   没等他再想出一个自己不好吃的华点,周岐和任思缈已经扑了上来,一个抢着拿烧了一半的大火烛捅进了狗头婴神的嘴里,一个眼疾手快地把僵硬的自己扑倒在地。   狗头婴神啃了一口蜡烛,还被烫了一下,立时发狂,转头就朝周岐攻来。周岐左腾右挪,满庙乱跑,那颗头就在屁股后头穷追不舍。周岐拆了一根支撑华盖的棍子,转身砰的一声,打棒球似的击中了狗头,狗头被打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又反弹回去,周岐看准了,再次挥出手中木棍。   所有人的头跟着狗头左右摇摆,都看得呆了,寻思着,原来还能这样呢?   那边周岐在前吸引狗头注意力,这边徐迟无声无息地摸到了婴神的莲花座旁,他手里提着那把尖锐的金刚杵,高高举起,又狠狠落下,想直接戳进婴神的心脏。   婴神的金身是泥塑的,外头只镀了一层薄金,这一杵子下去,十九能扎进去!   谁知金刚杵只落到一半,就再也无法寸进分毫。徐迟咬牙抬眼,只见婴神空荡荡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又临时长出来一个漆黑的娃娃头,它张开肉嘴,一口咬住了金刚杵。   徐迟色变,奋力拔出金刚杵,抬脚便想踹倒佛像。脚风凌厉,那娃娃头闭着的眼倏地睁开,轻轻举起小肉手,伸出食指,往徐迟扫过来的腿上一点。   只这么一点,刹那间徐迟如被全速行驶的动车头迎面撞击,整个人都被一股骇人的力量掀飞出去,越过佛堂,狠狠撞上厚重的门板。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破碎的呻吟,五脏六腑仿佛错位,腿骨则发出恐怖的断裂声!   “徐迟!”周岐眼睁睁看徐迟摔上门板,又往下瘫到地上,呼吸即是一窒,浑身都痛,宛如伤的是自己,他不顾背后狗头的追击,扔了棍儿奔过去,一把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徐迟你怎么样?还好吗?伤到哪儿了?”   “我没……事。”徐迟缓缓呼出一口气,这口气牵扯出喉咙里的血腥气,他吊起嘴角,“你先别慌。”   “我没慌。”   “那你手抖什么。”   “说了,我没慌!”   “注意身后。”   “老子注意个屁!靠,你怎么吐血了?你别吓我啊!我从小就不经吓的!”   眼看那狗头有手臂那么长的獠牙即将碰上周岐的后脑勺,众人一声惊呼。徐迟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周岐发红的眼眶,长臂一卷,反把乱了阵脚的某人卷进怀里,往一边倾倒,相拥着滚出去几丈远。   那狗头来势汹汹,本以为一击必中,没想到对方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反应力如此迅猛。这一下丢失了目标,它撞在柱子上撞了个天崩地裂头昏眼花,整个大殿都为之震了震。正当它顿在半空中懵逼打转时,兜头罩下来一件衣服,把它整个头裹了个紧。   原来是任思缈随机应变,当场脱了姜聿的T恤,冲上去蒙住了狗头。   狗头愤怒挣扎,那T恤只是层普通布料,被撕碎扯开只是时间问题。任思缈一个人显然制不住,周岐把徐迟放靠在墙边,撸起袖子便气势汹汹地奔过去,抱住疯狂弹跳的狗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发泄完,他跑到焚着骨头的青铜鼎边,把狗头连衣服一同掷了进去。   轰一声,鼎内火舌乍然腾起,前赴后继地舔上狗头,哀嚎声响彻庙宇。   接连几番操作完毕,众人从愣怔中醒来,开始稀稀落落地鼓掌。   刚鼓两下,又有人指着莲花座惊呼。   “还……还有!”   周岐侧目睨去。   只见那狗头婴神的脖子上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肉球,肉球逐渐膨胀变化,看形状,像是又一个全新的狗头,与先前被烧死的那个别无二致!狗头能重生,如此一来,竟是毁之不竭灭之不尽了!   “把,把佛像转回来!”徐迟扶着门挣扎着站起,吃力地喝道,“快,动作要快,趁狗头婴神还没彻底复原!把掩面佛转回来!” 第58章 没大没小的   能捱到这一步的通关者大多都有着出众的临场反应,何时该袖手旁观,何时该挺身而出,这群人精心里都门儿清。徐迟这一嗓子吼出来,他们最多只愣了三秒,就蠢蠢欲动起来,尤其是那些戴错佛牌无法动弹的人。   “害!别想了!等时机一过,黄花菜都凉啦!唇亡齿寒啊朋友们,别到时候他妈的全都被拉去祭天了再追悔莫及啊!”   不知谁喊了一句,立马得到行动响应。   几位男士站出来,撸起袖子就去推那直径近三米的莲花宝座。   狗头婴神的佛身似乎无法行动自如,进攻全靠幻化出来的黑灵狗头,眼看新生狗头的形状越发清晰完整,又有几人加入了推动宝座的队伍。   如此一来,除开负伤人员和莫名被定住的人,几乎所有四肢完好的男人都用上了。   但硕大饱满的莲花宝座依然纹丝不动。   “大家听我口号,一二——三!再来,一二——”周岐动用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牙齿都快咬崩了,收效甚微。   任思缈在一旁看得着急,干脆叫上另一名加油打气的女士,也加入进去,多一个人也算多一份力。说来也奇怪,这要放在平时,女人的力气实在微薄,有的甚至连瓶盖儿也拧不开。但这会儿多了两双手之后,莲座竟真的缓缓转动起来!   “看来无关乎力气,是人数。”周岐当下明白过来,粗略一数,推莲座的加起来,总共十二人。这显然是个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但具体是何意义,眼下还没有头绪。   莲座动了,婴神受到威胁,不知从哪里发出吱哇乱叫的尖鸣,吵得人头痛欲裂。新的狗头业已现出较为清晰的轮廓,甚至慢慢张开了眼睛,只是里面暂时还没生出眼珠子来,无法视物。   “再快一点!”徐迟催促,随手抓起掉落在地上的金刚杵,往婴神直直丢过去。   狗头下意识往旁边躲去,金刚杵落了个空。接着又是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暗器,油灯、蜡烛、甚至于空碗,徐迟也没想着能砸中,真的砸中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力。他只想借此分散婴神的心神来减缓狗头的发育进程,为奋力推动莲座的同伴多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   “一二一二,推!”   “一二一二,推——”   在周岐的带领下,沉重的莲花宝座终于转至一半。当掩面佛露出半个金身时,徐迟眼前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他眉间一凛。   只见那道黑影眼看周围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莲座那处,倏然从角落闪出,扑到供桌面前,掀起垂荡下来的金黄桌布就猫腰钻了进去,不知在里面捣鼓什么。   掩面佛大半个金身都被推了出来,黑影如愿取到了想要的东西,转身便想爬出,刚掀起桌布,一双沾满尘土皮靴停在眼前。   她仰起头。   “找什么呢克小姐?”徐迟冷冰冰地低头看她。   克里斯汀:“……”   她第一次听人把克里斯汀这个名字截个开头当姓氏的。   “没有啊。”克里斯汀顶着对方犀利的审视,忐忑地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抽动嘴角,“我就是害怕,躲进来避避风头。”   “哦?”男人挑眉,明显是不信的,他那双泼了墨般的漆黑眼珠仿佛能洞察一切,“那克小姐不如一直在里面躲着吧,安全。”   当男人静静地盯住人时,无形中一股压迫感倾轧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吧,我拿到了一点东西,出了庙,我会拿出来跟你们共享,说到做到。”克里斯汀在兜头的威压下溃不成军,只好坦诚相告。   徐迟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可能是掂量了对方会否履行诺言的概率,而后收了气势,甚至在克里斯汀从供桌底下狼狈地爬出来时友好地扶了一把。   那头掩面佛甫一归位,紧闭的殿门随即砰地自动弹开,阳光照射进来,铺满此间。   跟狗头婴神比起来,掩面佛算得上宝相庄严,慈眉善目,虽然根本看不见他的眉目。   危机暂时解除,众人也不敢多待,搀扶着伤员,或两两抬着惨遭石化的倒霉蛋,奔逃出供奉着邪神的佛堂。   谁也没注意细瞧,掩面佛的一双眼睛从张开的指缝间,紧盯着徐迟的背影。   周岐把徐迟背在身上,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伤势,一出来就找了个阴凉的位置,把徐迟轻轻放坐在台阶上,俯身去查看那条小腿骨不自然往外扭曲的右腿。   像对待什么至宝,他慢慢把徐迟裤腿卷起来,小心地捏了捏那截腿骨,掌下徐迟微凉的腿部肌肉立即绷紧了,不知是疼的,还是下意识的戒备。   伤势不轻。   周岐眉间随即隆起山丘,唇角绷成直线,神情阴郁得骇人。   在一起待得久了,这人的沙雕气质深入人心,很容易使人暂时忘掉他原本很不好惹的面目。说到底,周岐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大善人。   “还没到需要截肢的程度。”徐迟不动声色地把腿往回缩了缩,使其脱离周岐滚烫的手心,“是我一时大意了,这次关卡的难度不能与之前相提并论,起码单纯凭武力是混不过去了,还得智取,我刚才研究了一下佛堂里的壁画,发现了……”   周岐的眼睛和全副心神只在伤了的腿上,完全没听他说什么,他一把按住那条这会儿还在作死乱动的腿,黑着脸:“为什么往回缩?”   “嗯?”徐迟跟他的脑电波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一时词穷,“因为你一直盯着看,又没有……”   “我看着你,你就往回缩吗?我要是一直看着你,你是不是就要躲去天涯海角?”周岐不知钻进了什么死胡同,忽然欺身凑近了,双臂撑在徐迟腰侧,把徐迟整个人圈禁在台阶与他的胸膛之间,徐迟半垂下的睫毛颤了颤,蹙起眉。   他不明白他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按到了周岐脑子里哪个敏感的开关。   周岐自下而上望过来,用一种徐迟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有些受伤,控诉道:“你在躲我么徐迟?”   徐迟对上他的眼睛,眼底没有一丝波澜,淡淡的,轻轻的,就像无风无浪的黑色深海。   “你感觉到了对不对?”周岐连着追问。   徐迟只是望着他。   沉默有时候就是答案本身。   周岐的目光落到徐迟苍白的薄如刀锋的唇上。印上去,会被割伤的吧?周岐不受控制地想。不过,即使血流成河,又有何妨?   徐迟动了动嘴唇。撇开眼。   周岐追逐他的视线。   徐迟似乎忍无可忍,终于改变主意,想开口说点什么。   周岐却在此时抽身离去:“我去把任思缈找来看看。警告你,以后最好别受伤,别惹我发疯,我疯起来很可怕,你记住了。”   说完,他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一走,徐迟随即放松下紧绷到发酸的肩颈,屈着没受伤的那条腿慢慢躺到台阶上。他望着天,一手抚上嘴唇,眼底逐渐浮现真实的情绪。   心头酸酸胀胀的,像是有温水流过。   任思缈不愧一代名医,随便搞了三片木板来,把徐迟差点废掉的小腿固定住,再拿麻绳结结实实捆了几道,就算齐活了。   她拍拍手叮嘱:“伤腿千万不要乱动,也不能受力,逼不得已不得不移动的时候,比如解决三急之类的,要么单腿蹦着去,要么让周岐背过去,横竖保持脚不沾地,明白吧?我看,就让周岐背你吧,这小子乐意着呢,不用白不用。”   徐迟撑着一根用来临时充当拐杖的木棍,正在试用,看称不称手,闻言看了眼周岐。   周岐双手插兜,低着头没吭声。   “他这是怎么了?”任思缈问徐迟,“怎么看起来憔悴颓唐为情所困的样子。”   徐迟:“……”您可真会说话。   “我可都听见了。”周岐睨了眼任思缈,“有空关心我是不是为情所困,不如去瞅瞅你家弟弟能动了没。”   “哎哟!”任思缈故作害羞,狠狠掴了周岐后背一巴掌,“那神仙弟弟可不是我家的,谁要谁拿去,就是个祸害,谁稀罕呐。”   说是这么说,但其他人都坐着歇息,就她陪姜聿一块儿站着,还走来走去的跟姜聿拌嘴呛声,一起打发时间。   约莫隔了有一个钟头,太阳由白转红,姜聿冷湫这一干被“石化”的人终于恢复了自由。   “我滴个亲娘欸,一动不动,别说腿,脸都僵了!”姜聿揉搓着脸,拼命做着各种动作来调整僵硬的面部肌肉,“你们怎么样?还没找到出庙的大门吗?”   徐迟摇摇头。   原来自打他们从佛堂出来,就遇上了鬼打墙。不管朝哪个方向走,绕来绕去,最终都会回到这片佛堂前的空地,没有大门,只有邪门。   冷湫一能动,立马抡着小胳膊小腿跑来围着她徐叔嘘寒问暖,可怜巴巴的样子,没说两句眼眶就红了,泪水以惊人的速度快速堆积。   “我没事。”徐迟看她红了眼眶,安抚性地把手放在她头顶拍了拍。然后陡地想起,方才在佛堂里他飞出去撞在门上,周岐赶过来抱住他时也是这副担惊受怕的情态。   他心下一动,又扭头看向周岐。   周岐也正瞧着这边,一触到徐迟的目光,又忙把视线垂下,一副疏远冷淡的劲儿。事实上,他连坐都坐得离徐迟很远,一个在台阶这头,一个在台阶那头,中间隔着任思缈冷湫,甚至还有几个闲杂人等。   姜聿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异样的气氛,他左看看臭着脸的周大佬,右瞅瞅面无表情的娇哥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很疑惑:怎么,基佬都这么善变的吗?前一秒还蜜里调油,下一秒就老死不往来了?   但疑惑归疑惑,谁敢问啊?   姜聿缩了缩脖子。   时间过的越久,众人就越不安。   好在鬼打墙的窘境并没有持续多久。   夕阳在庭院里洒满金色的余晖,桑吉又牵着他那条藏獒缓缓走来。   “看来你们这一波人运气很好嘛。”桑吉点了点人数,黝黑的面庞上毫不掩饰他的惊奇,“以往这时候能剩下一半人都不错了。”   “呵。”周岐嗤笑,他以半身不遂的姿势瘫在台阶上,竖起根中指,“托你的福咯。”   敢这么呛声NPC的也实属罕见,众人在心里暗暗咋舌。当然,他们要是知道这位周大佬还在心里密谋屠狗大业的话,下巴估计都能惊掉。   桑吉被挑衅也不气恼,嘿嘿笑了两声,朝疲惫的人们一招手:“走吧,朝拜完神佛,我们该去莲花池发愿了。希望各位的愿心都能被一一满足。天色不早了,我们要赶在天黑前回家,这座庙晚上可不留活人的。”   他这么一恐吓,哪还有人还敢故作拖延,都忙不迭爬起,都想早点搞完早点出去,尽快结束这操蛋的一天。   木鱼声再次敲响,人们陆续跟上桑吉的背影。   徐迟单脚撑着拐杖站起来,还没走下台阶,周岐沉默地走过来,沉默地背身蹲下。   “我可以自己走。”徐迟婉拒。   “给你两个选择。”周岐说话时也没把脸转过来,应该是还在赌气,“要么自己乖乖爬上来,要么我强行把你扛肩上,后者那种事我做得多了,反正业务也很娴熟,你就看着办吧。”   “你……”徐迟真是拿他没辙,捏了捏眉心,试图讲道理,“周岐,按理来说,我岁数比你大了快两轮了,你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周岐终于扭头看过来,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里都写满了嚣张与跋扈,他撩起薄薄的眼皮,冷哼道,“更没大没小的事我都敢想敢做,何况这个?” 第59章 双生佛   徐迟感觉到血液中的肾上腺素迅速飙升,这是十几岁时遭遇到同类的强烈挑衅才会产生的自然应激反应。   他已经太久没有过这种感受。   从他能轻易将人杀死并威名远播后,所有人都忌惮他畏惧他。   哪怕如今他已成了没了牙的虎,被困在这危机四伏的魔方,可但凡长了眼的人,也不来轻易招惹他。   徐迟有时候会怀疑自己身上可能散发出寒气、腐臭味或不祥的黑色光芒,使得人群远离他。周岐却逆流而上,捧着一颗炽热的心企图靠近他。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哦?比如?”徐上将勾出一抹玩味的笑,他收起拐杖,慢慢趴伏到周岐背上,两条曾勒断过无数敌人颈骨的胳膊轻轻搭上那副宽厚可靠的肩膀,他用冰凉的手摩挲周岐颈侧绷起的青筋,声音放得很轻,宛如诱哄,“说说看。”   遍布枪茧的粗糙的指腹威胁着脆弱的大动脉,周岐有理由相信,只要他敢说错一个字,立马可能血溅当场。   有点刺激。   他动了动喉结,咽下已滚至舌尖的话,然后沉默地收拢手臂,双手抓住徐迟的腿,背起人低头往前走。   耳边,徐迟用低沉磁性的嗓音笑起来,他很少笑,笑起来也不怎么可亲:“怎么,敢想敢做,就是不敢说?”   “我敢说。”周岐脚下顿了顿,胸膛高高抬起,似乎吸进了一大口混浊的空气,只听他问得短促,“我敢说,你敢听么?”   背上的人顿时无话。   就是敢听,听了之后呢?   想好如何回应了吗?   徐迟陷入沉思。   这是个不可破的僵局。   周岐哂笑,嘴角朝两边自嘲地扯开:“嘴巴长在我身上,说不说是我的事。但耳朵长在你身上,听不听却由不得你。你要不想听,我再强行拧着你耳朵扯着嗓子往里灌,不大好,这样搞得我很没面子,你也很烦。我不想你觉得我烦,更不想你避我躲我,尤其是后者,我对这个挺敏感的,你最好别戳我开关。至于那些我想说也敢说的,等你哪天真的想听了,敢听了,我再一字不落地说给你听。”   “嘿嘿,没想到吧?岐哥其实也可以很体贴的。”他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自顾自说了一长串,看似一直在妥协退让,但态度很坚决。   老子对你就是这么个想法,你暂时没法接受,没关系,迟早有你接受我的一天。   自此,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破不破,岌岌可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存在。   徐迟也就是这时候才惊觉,周岐对他的想法不是寻常小年轻之间的小打小闹,这人似乎有点认真。   是很有点认真。   徐上将第一次感觉有点无处下手,他活了这么些年,功勋卓著,战绩斐然,履历表打印出来洋洋洒洒能出本书,但于感情那一栏上,几近空白。   他以拟定军事作战方案的思路严肃思索了半天,得出的结论不是周岐这孩子有病,就是周岐这孩子疯了,可周岐既没病也没疯,他好好儿的,他只是一时间哪根筋搭错了……   徐上将不免有些焦虑,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且他无力往回拉扯。   许多年前现实就给他上了宝贵的一课,妄图掌控人心的统治者都将被人心颠覆。他不能重蹈前人覆辙。   “嗯?怎么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让周岐有点不安,他掂了掂肩,肩膀上的脑袋随即跟着晃了晃,“娇娇哥哥?睡着了?”   徐迟没应声,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假模假样地维持高冷。   但周岐真以为他睡着了,忿忿然嘟囔起来:“既然你睡了,那我就不忍了。刚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拍小丫头脑袋了?怎么着,还挺宠粉的呗?真不是我想太多,你也老大不小了,年纪拿出来一炫耀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能不能注意点儿行为举止?是,你觉得你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呵护,但你也不想想,一没有啥血缘关系的叔叔顶着张倍儿帅的脸成天在眼前晃悠,还牛逼哄哄的,本事大的不行,哪个少女不心动?别说少女了,少男我看都悬,别说少男了,就我这种……”   话嚼到一半,可能是吵了徐迟的清净,周岐感觉到一只手按在了他头上。   周岐顿时就如被掐住脖子的鸡,怂得没了声儿。   等了三秒,那只手动了,跟摸狗似的,捋了捋周岐的寸头,撤走之前还特地拍了拍。   这人肯定都听见了,现在拍他头补偿呢。   周岐有点没脸,赶紧往回找补:“不是,先声明啊,我不是嫉妒,我就是提醒你……”   徐迟嫌聒噪,就又拍了拍他的头。   周岐于是满足了,不闹了,脚步都变轻快了。   从西侧小径绕过佛堂,再穿过僧侣住的禅室,推开门是一条石子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小路尽头就是桑吉说的用来发愿的莲花池。   隔着老远,周岐就闻到莲花特有的清甜香气,心中很是纳罕,这地方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按理说,不是莲花这种娇气的水生类花卉的理想繁殖地。   但话说回来,莲花是佛教圣物,宗教色彩浓厚的地区想方设法要种出莲花来,估计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   “对了,你之前说话被我打断了,你说你在壁画上发现了什么?”周岐忽然记起这么一茬。   他说话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思维比较跳跃,徐迟早就习惯了,没有什么障碍地顺着话头接下去:“壁画上描绘的是双生佛的传说。”   “双生佛?”周岐皱了皱眉,“你说掩面佛和狗头婴神啊?”   徐迟:“不然呢?还能有谁?”   周岐噢了一声,问:“具体讲的什么?”   “掩面佛和婴神本来是一对连体双胞胎,自降生起就共用一个心脏和一个头颅,但二人却有不同的思想和人格。笼统点来说就是,掩面佛比较善良,与人们相处很和谐,而婴神比较坏,调皮捣蛋爱恶作剧,也把握不好分寸,闯了几次祸后就慢慢被人嫌恶。长此以往,人心偏颇。某一天,村里闹瘟疫,来了一位高僧,高僧的道行无法祛除瘟疫,却能用法术将连体的两人分开,但如若分开,心脏和头颅只有一个,两人中也就只能活一个。当时,兄弟中的一个正巧染上瘟疫,奄奄一息,不分开,感染之后两个都得死,分开了,起码还能活一个。所以村民们就擅作主张,求高僧将兄弟俩分开了。不难猜,被夺走心脏和头颅的是婴神。”   徐迟实在不是个称职的讲故事的人,说话一板一眼的,连个声调起伏也欠奉,但周岐还就挺爱听,果然加了层滤镜,对方不管干什么都像戳在心窝上,哪怕是念课文儿,也只想引得对方多说几句。   “唔,村民的选择倒也无可厚非。”周岐沉吟,“毕竟婴神已经染上了瘟疫……”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徐迟打断他,“兄弟中染上瘟疫的是掩面佛,村民宁愿把心脏给了病入膏肓的掩面佛,也不愿给健康的婴神。”   周岐愣住了:“什……什么?”   “掩面佛得到了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心脏和脸,瘟疫也奇迹般的好了,他师从高僧,慈悲为怀,从此成为民众口口相传的活佛。而婴神被剥离,四肢和身体都被丢弃在深山老林,成为了野狗的果腹之物。但他愿力极强,进了野狗的肚子,就寄生在野狗身上,甚至夺了野狗的头和心脏,在此基础上重新生出人类的躯干与四肢。他最终也成了佛,不是靠普度众生,而是靠吃掉所有能吃的邪魔,也算间接地拯救了生灵。”   周岐听得咂舌:“所以,这他妈其实是个励志传奇?”   “一开始算是吧。”徐迟把下巴磕在周岐肩窝里,说话时一动一动的,周岐被他的下颌骨戳得有点疼,心想徐迟还是太瘦了,瘦得下巴都尖成锥子了。   出了魔方,得好好给他补补。   但也不能补过了头,免得虚不受补,弄巧成拙。   嘶,扯远了……周岐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一开始?”   “嗯,后来村民们把掩面佛和狗头婴神放在一起供奉,问题就来了。”徐迟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被背着时一颠一颠的感觉。   “啧,这帮村民是脑子有坑还是怎么的?真不是故意挑事儿吗?这种情况下把兄弟俩放一起,狗头能不气?每天看哥哥揣着自个儿心脏顶着自个儿脸,哥哥还是正面佛,他就是个附带的,要是我,气也气死了。”周岐反应有点大。   “嗯,狗头也很生气。”徐迟边说,边就势顺了顺周岐炸开的头毛。周岐的头发短且硬,摸起来有点扎手,手感有点像他之前养的那条雪狼。   怎么说,竟然有点怀念?   “警告你,别在说狗头的时候摸我头。”周岐龇着牙森然道。   徐迟清咳一声,讪讪地收回手,继续说:“狗头很生气,开始为非作歹,杀了很多信众,取了他们的心脏,安在自己身上,发现都不合适。尝试了无数遍后,他想挑战哥哥要回自己的心脏。一场大战后,他赢了,控诉哥哥夺他心夺他脸面,哥哥此时才发现弟弟原来对此事耿耿于怀,怨气深重,搞不好将永堕阿鼻地狱,为了拖他出泥潭,哥哥决定自此以双手掩面,并剖心断念,还弟弟这个人情。”   “原来掩面佛是这样成的掩面佛啊。”周岐有点感慨,“他倒是兄弟情深。”   “是吗?”徐迟冷笑一声,“掩面佛剖了心,自己不要,却也没给狗头婴神,他说这是祸心,贻害无穷,就将心藏了起来。现在的问题是,狗头婴神胜也胜了,气也出了,如今为什么还在为恶乡里,滥杀无辜?”   周岐随即眼神一凛:“等等,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掩面佛看的?为的就是逼掩面佛交出藏起来的心脏?”   “只能说,这是一种可能性,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徐迟抬起头,望向前方,“莲花池到了,放我下来吧。” 第60章 佛心何处寻   黄昏风中,荷塘寂静。   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铺陈绽放在洒满碎金的水面上,随波晃动,宛如一群娉婷袅娜面带羞色的少女正临水自照。   此景美不胜收,顶着流浪诗人头衔的某失意赌二代不禁诗兴大发,击掌吟唱,摇头晃脑:“花香酿不成酒,火烧云照水,水中莲,火中莲,莲在水火中。莲在天南,莲在漠北,莲在风雨中。风在风中,雨在雨中,我却不在我中……啊!竖子打我脑阔作甚!”   “切歌。”周岐一巴掌甩出来两个字,并危险地眯起眼睛,“儿子,你管汝父叫什么?”   姜聿眨眼:“……”   周岐也眨眼。   迫于淫威,姜聿双手拢袖,做无辜观景状。   这荷塘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来,硬要说哪里违和,大概就是美好静谧得过了头,显得有些不真实,尤其是想到它坐落在这么一个邪门儿的庙里独自安好,格格不入,就浑身不舒服。但具体哪里不舒服,又说不上来。   桑吉让大家站在池边,各自挑一朵中意的莲,而后双手合十,双目微阖,在心底虔诚发愿,发完愿,再以手抚莲即可,还说什么圣莲自会将你的愿传达神佛之类云云。   “呸!信你才有鬼!”任思缈啐了一口。   桑吉笑眯眯地看过来,被黑脸衬得极为亮白的一口牙几乎把人眼闪瞎。   “你不信就不信罢。”他说,“可别说出来让佛听了去,不然他将你留在庙中做个空行母……嘛,倒也算你的功德一件。”   任思缈不知什么是空行母,但联想到之前的鬼打墙,在和煦的暖风中打了个激灵。   于求神问佛一事,这个国家的多数人都不怎么抵触,哪怕不信神佛,路过寺啊庙啊,进去随便拜两拜几乎是不成文的共识。众人寻思着,平时遇到个流星也许愿,过个生日吹个蜡烛也许愿,年头年尾跨年进香也都许愿,这会儿也不差这么一个,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跟NPC起争执。他们照着做了,至于谁发了什么愿,也就只有自个儿知道了。   “我估计十个里有九个都求菩萨赶紧放他逃出这鬼地方。”周岐挑了朵歪歪扭扭的莲,勉为其难闭了闭眼,睁眼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自眼尾滑向徐迟。徐迟双目低垂,正认真端详着池里的一朵莲花。   “你发了什么愿?”周岐忽然好奇。   徐迟维持着空白的表情,说:“我发懵。”   “?”   周岐呆滞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徐先生可能讲了个冷笑话。   于是周岐强行捧场:“哈。哈。哈。”   “没人拿刀逼着你笑。”徐迟瞥他一眼,“你发愿了?”   “啊,我发了啊。”周岐点头。   徐迟质疑:“你眼睛一闭一睁,就算发完了?”   “哈,你刚偷看我了吧?”周岐偏头扯开一个爽朗的笑,十分臭屁,孔雀开屏样地抖抖肩膀,“怎么样,帅不帅?有没有一丁点心动?”   我有一丁点手痒。   徐迟把嘴闭成了蚌,天生向下落的唇角又往下坠了一点。   周岐看他一副你开心就好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节制点的表情,内心升起一丝诡秘的快乐。   他觉得这样不太好。   但他忍不住。   “因为我的愿望很简单嘛,就俩字儿,可不就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儿么。”周岐说着,把手伸了出去。   当指尖即将触到颤巍巍的娇嫩花瓣时,徐迟一把握住他手腕。   周岐蜷了蜷手指:“怎么了?”   “先别急。”徐迟说,“你低头看水里。”   周岐往池子里看去。   结果什么也没看见,池水清亮透明,一眼就能望见池底的鹅卵石,连鹅卵石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周岐挑了挑眉,刷地缩回手。   “你也察觉到了?”徐迟压低了嗓音,“这么大的莲花池,池子里一条鱼没有不说,连一只飞虫、一株水草都没有,更怪的是,这些莲花,有花有叶,却没有根。没有根,它是如何生长的?”   徐迟完美捕捉到盲点。   就是这停顿的功夫,第一批发完愿抚摸完莲花转身就想离开的人出了事。   只听得一两声喊叫伴随着布料窸窣声,那几个男人竟一个个的开始扒自己身上的衣服,扒完衣服抽皮带,抽了皮带脱裤子。   “哎呀耍流氓啦!”   喊的是任思缈冷湫等一众女同志,她们尖叫着捂住眼睛,个别人还从指缝里往外张望。   姜聿啪啪两巴掌,把两位女士的手给捂实了,遮得密不透风的:“你们别这样,你们这样让我联想到掩面佛,怪瘆人的!”   剩下的男人跑过去,拼命阻止那几位赤条条的大兄弟奋力扭动着要往莲花池里跳的举动。   “疯了疯了,疯球了这是,几天没洗澡而已,也不用看着个池子就想往里下饺子吧!”周岐一人拖着两位大哥,两位都是一等一的猛男壮汉,其中一个还是受了伤的吴长江。   站在一边的吴黄河都还没缓过神来,眼看着他表哥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光天化日地遛起鸟,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报个警。   找了半圈也没找着个电话。   “喂,你还愣着干什么?再不来帮把手,你哥就跳进池塘里喂莲花了!”周岐冲他吼了一句。   吴黄河如梦初醒,登时冷汗直下,连忙磕磕绊绊赶过来,一把抱住他表哥的小腰就赖着屁股往回拽。   谁知那吴长江竖着眼睛木着脸,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哪怕是爬,也要往池子里爬。那魔怔的样子,像是得了失心疯,瞧得人胆战心惊。   “敲晕,都先敲晕,看这架势拦是拦不住了!”周岐当机立断,挑准位置,五指并拢,手刀往后颈上狠狠一剁,那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卧槽,你这操作是专业的啊,我们普通人办不到啊!”吴黄河急得嗓子都劈了,他表哥一只胳膊已经进水了,登时水面腾起一片血雾,那片池水稀里哗啦全红了。   吴黄河唬了一跳,咬牙一发力,狠命把滑不溜秋的吴长江往后拽了一大截,再定睛一看,他表哥那截入水的小臂上已然皮肉不存,只剩森森白骨,上面还附着着一点肉渣。吴长江却不觉得痛,甚至盯着自己的骨头笑了起来。   吴黄河头皮发麻,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白着脸倒吸凉气。而他一松手,浑然不觉的吴长江继续用只剩骨头的手拨开眼前的障碍物,一心一意要往池子里扑。   但这次他没能如愿。   一只大手及时按住他的脑袋,干净利落地赏了其一记手刀。直至昏迷,他的唇边还噙着一抹虔诚的微笑。带着点恐怖的禅意。   徐迟直起腰,周岐把疯了的几个人一一放倒后叉着腰走过来:“这些莲花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刚刚这里的池水被长江的血染红了。”徐迟指着莲花池一隅,“才短短几分钟,血肉就被吸收殆尽,水又恢复了清澈。”   说完,他抬眼看向莲花。   “这几株莲花好像也更漂亮了一点。”   周岐脸黑如锅底,摇摇头:“简直防不胜防。”   徐迟抿了抿唇:“还是万事小心。”   两人说话时离得很近,周岐忽然动了动耳朵,问:“你听见了吗?”   徐迟抬脸与他对视,皱眉:“你心跳得好快。”   “不是你的心跳吗?”周岐略显迟疑,“难道是我们两个人的?”   “不至于。”徐迟摇头,“震得我都快耳鸣了,这是有人在打鼓吧?”   噗通。   噗通。   噗通!   周岐猛地转身,看到冷湫任思缈也朝他投来惊恐的眼神:这是什么动静!   “看,看那些莲花!”   姜聿捂着嘴,指向半空中。   所有人仰首看去。   只见池子里的莲花缓缓旋转着升到空中,粉嫩的莲瓣一片片剥落,漫天下起花雨。   起风了。   清甜的香气中隐隐掺杂了一丝血味。   剥到最后,莲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莲心,那莲心逐渐被凭空生出的血肉包裹,直到变成一颗活生生泵动不息的心脏。   噗通——   方才听到的声响,就是这群心脏同时跳动起来时引发的动静,此时万心同噪,更是如锣鼓喧天,震耳欲聋。 第61章 何必   有人恐怕这辈子也没亲眼目睹过真的人心长成何样,此时面对这许多悬吊着的心脏,不啻于直面尸林血池,众人先是惊骇怖异,紧接着就胃内翻腾,恶心作呕。   姜聿嗓子眼浅,跟冷湫吐完一顿互相搀扶着回来,就看见任思缈正炯炯有神地盯着那些心脏,疑似还舔了舔嘴角。   姜聿:“???”   “哦,不好意思。”任思缈注意到姜聿迷惑的小眼睛,嫣然一笑,“老毛病犯了,当医生当久了,看到肾就联想到腰花汤,看到心脏就联想到烤鸡心,已经条件反射了……这会儿眼前飘着一排排烤鸡心,我有点馋,还有点饿。”   她说完,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刹那间,其周围半径一米内,刷地没了人。   冷湫按捺着胃里的酸水。苦笑:“任姐胃口真好,哈哈。”   姜聿则虚弱地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学医的女人,永远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这时,空荡荡的莲花池出来哗哗的水流激荡声。众人探头去看,只见池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未几,漩涡中缓缓升起一把累累白骨堆成的宝座,宝座边缘镶嵌着一圈骷髅头,座上则盘腿坐着一具完整的骷髅。   周岐的嘴角抽了抽:“这位仁兄有点眼熟。”   “?”徐迟投去询问的眼神。   “天葬那次,趴我身上管我要心脏的尸陀林主。”周岐低声说,“联系上下文,合着人家集邮集硬币集电影院,它老人家的爱好是集心!看看这满空血糊拉叽的,也不知道多少倒霉人在它这儿枉送了性命……”   话说一半,骷髅主咔咔动着下颌骨,口吐人言:“嘻嘻,今日的祭品质量挺不赖嘛嘻嘻。”   女人俏皮的语调令所有人头皮发麻,恐惧如爬满全身的蚂蚁,无孔不钻,脚下却像是生了根,寸步不能挪。   “哦,对了,这货还是个嘻嘻怪。”周岐进行补充说明,“它每嘻嘻一下,我都想打爆它的天灵盖。”   徐迟面无表情地点头,说:“能理解。”   周岐说完打爆天灵盖,那骷髅好像畏缩了一下,双手交叉护住脑门,笨拙中透出点滑稽:“你们不是要找被掩面佛藏起来的心脏吗嘻嘻?找吧,我这里有一百单八颗心,其中有一颗便属于那对双生佛。这颗心是佛心,也是祸心,找到了则生,找不到……嘻嘻。”   “找不到怎样?”有人抖着嗓子斗胆询问。   “找不到,就把你们的心都留下,与我这一百单八颗孤独寂寞的心作伴解闷儿。嘻嘻,嘻嘻。”   一句话令众人心生绝望,开什么玩笑,这些心脏长得都大同小异,哪怕是正主来了,也未必能一眼挑出属于自己的那颗来,这他妈让人怎么找?   “啊,我感觉我心脏有点疼。”姜聿登时捂起心口,吸了口凉气,“它这会儿跳得好快,有点激动,它在抗议,它说它宁愿被学医的怪姐姐吃了,也不想委身骷髅惨淡度日。”   “呸!谁吃你的心!”任思缈笑骂着啐了一口,但她这会儿怕得小脸煞白,说话很没有威慑力,听着竟有点像娇嗔。   姜聿心神一荡,傻兮兮地痴笑起来。   “说吧,要走什么流程?”满眼都是高悬的心,就是周岐,也觉得希望渺茫,十分棘手,“是让我们这就动手还是……”   “嘻嘻,掩面那小子的心可不容易找。”尸陀林主的嗓音变得缥缈游离,音色在男声女声间反复横跳,它空空如也的眼窝里忽然燃起两簇绿莹莹的鬼火。鬼火跳跃着,舞动着,蔓延至它的骨座。那些枯槁泛黄的骷髅头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力,皆齐整整地咔咔抖动起牙口,坐地起跳,猛然朝他们弹射而来。   “小心!”   徐迟伸手推开周岐,一只骷髅头从他二人之间穿过,一口咬在身后吴黄河的脸上。   吴黄河欸欸叫唤着,疼倒不疼,是被吓的。怪的是,那骷髅头一碰到人就融化成一滩绿水,吴黄河顶着一脑门儿黏糊糊的绿鼻涕样的液体,整个人都不好了,掐着脖子一阵干呕。   “他奶奶的,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抹脸,却是什么也没摸着,整个人都有点懵。   原来只不过短短一句话的功夫,那绿色液体就钻进了皮肤的毛孔里,消失不见了。而吴黄河压根儿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瞬间乱了阵脚,竞相奔命。   然而骷髅头数量之多,多如牛毛,且一沾就倒,连留句遗言的机会都不给。这种无差别的密集扫射,效果跟直接丢过来一颗原/子弹的威力差不多,饶是周岐跑得再快,也躲不过。   倒地之前,他喘着气问背上的徐迟:“我发的愿就简简单单两个字,你怎么不问是哪两个字?”   徐迟在他耳边笑了,说:“何必。”   你知我知,何必说,何必问。   ————   黑暗渐退,意识复苏。   徐迟撩开眼帘,长条餐桌旁,四人沉默地用着餐,冬天的风把薄窗吹得不断嘶叫。   餐后甜点是千层酥,三层咖色的千层酥皮夹两层卡仕达酱。徐迟不喜甜食,习惯性地把精致的小碟子推给明珏。女孩子好像都喜欢吃甜甜的点心。起码明珏很喜欢。   这是徐迟受邀在冷家度过的第十个圣诞夜。   平时叽叽喳喳的冷明珏今天显得格外安静,面对平时爱不释手的点心也兴致缺缺。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暗流,这股暗流从若干年前开始聚积,此刻正处于冲破堤坝的黑暗前夜。   “谁能想到,我们这一桌子,四个人,持三种不同的政见呢?”不日将光荣退休的老元帅清了清喉咙,撤下餐巾,他仍然那么威严,矍铄,高风亮节,使人知敬畏,“但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明铮明珏还有徐,归根结底,我们是一家人,凡事都得顾念着点情面。”   “是,元帅。”徐迟听到自己比外面寒风还要冷上几分的嗓音。   早知后事,他想,当时他该多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冷明铮冷笑了一声,他所支持的满月政变此前刚被徐迟以铁血手腕强力镇压,逮捕或清除了不少相关人士,他作为幕后策划者,此时此刻怕是对桌对面的徐上将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情面?呵。   “明铮,猎鹰现在内部混乱不堪,新旧势力的争斗已近白热化,你还是少跟曹崇飞曹崇业兄弟俩来往,免得引火烧身。”老元帅严厉的目光刺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出言敲打。   “什么叫引火烧身?”冷明铮重重放下手中刀叉,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逼视徐迟,“爸,你把某些不知感恩的豺狼培养长大,带在身边,才叫引火烧身!”   “明铮!”   “哥!”   元帅跟明珏同时出声。   餐厅内的气氛一下子降至冰点。   徐迟轻轻放下汤匙,往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微抬下巴,与冷明铮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他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冷明铮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尽量放松上唇肌肉,缓缓开口:“明铮哥……”   冷明铮却倏地仰头,截了他的话头,大笑两声:“徐,我可不是说你,你千万别代号入座。更别因此也把我逮进去。你们兵团的那什么尖叫屋,啧啧啧,光听名字就够我哆嗦一阵子的了。”   徐迟勉强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明铮哥说笑。”   冷明铮退回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享用起美味的千层酥。   身边的明珏忽然打了个冷噤,她拢了拢肩上毛茸茸的披风,在桌底下轻轻拉了拉徐迟的军装下摆,徐迟借着喝水的动作低头看过去。   明珏用半截眉笔在雪白的餐巾上写字。   她时常有这些小动作,从小到大她总有许多悄悄话要对徐迟讲,没话讲也要偷偷画个俏皮的鬼脸来打发冷家严肃无聊的进餐时间。   这次她用颤抖的手,写下一个变了形的字——“走”。   徐迟扬了扬眉。   接下来的事况,每一个步骤都像深刻在大脑皮层。   毫无征兆地,冷明铮从腰带里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冰冷短促。他的身体猛然抖动,右肩吃进子弹。椅子腿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鲜血在白色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他这才拔枪。按理说他早该拔枪,但他犹豫了。直到今夜的最后一秒,他仍在犹豫。   他低头看向明珏,明珏双目圆睁,花容失色,脸颊上划过一条红线。她扑向自己。   他又看向老元帅。老元帅仍正襟危坐,但从老人脸上一闪即逝的错愕中,他明白冷明铮疯狂的举动并非出自老人的授意。   第二枪瞄准的是他的额头。   得益于出色的动态实力,他偏头,险伶伶地避了开,子弹射穿了可怜的窗玻璃。   侧厅里涌出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   而徐上将候在门厅外的两位副手也闻讯赶来。   自此,这场圣诞夜晚的鸿门宴彻底撕开温情的面纱,露出狰狞血腥的底色。   冷明铮人多势众,却没有因此占到多少好处。论枪法和身手,他从来比不上徐迟。徐迟是他父亲呕心沥血培养出的杀人机器,冷明铮还是个人,人在某些程序化的事情方面,永远无法赶超机器。最后他的刺杀小组再次败北,都死了。   除了他。   徐迟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他。   冷明铮意识到这一点。   这意味着,能杀掉徐迟的人,只有他。   那一刻,冷明铮的胸膛中燃烧起蓬勃的火焰,再来一枪,只要再一枪,不可一世的帝国上将,他政治生涯里最大的一只绊脚石就将被彻底清除,从此一路平坦,风光无限。   他摸到脚边一具尸体手里的枪,从背后瞄准了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徐迟正在与他那同样是冷血动物的父亲进行着和平对话。徐迟身边,站着他可爱可亲的妹妹。   他的手在抖,这一枪的准头如果不行,可能会误伤明珏。   但那又怎样呢?   他的妹妹早就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成了不知廉耻的荡妇。   食指搭上扳机。   砰地一声巨响。   徐迟怔了怔,抬头,看到明珏手中冒着硝烟的枪口。身后传来肉体倒地的声响,他猝然转身,冷明铮睁着双眼,眉心出现一个黑洞。   之后一切失声。   明珏摇晃着脑袋,后退着扔了手中的凶器,大张着嘴巴,似乎在尖声哭嚎。   这一刻,徐迟感到尖锐的痛楚直达心底,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心障,但他同样也明白,他的感知和他的情感,都很清晰真实,真实得可怕。   如果回到那个圣诞夜,徐迟蹲下来,艰难地把十指插进头发。如果重新给他选择……   如同听到他的心声,倒下的冷明铮又挣扎着爬起,他顶着眉心可怖的黑洞复举起手中的枪——这一幕是徐迟午夜梦回常做的噩梦之一。   徐迟望着冷明铮,神情复杂,他闭了闭眼,然后在死而复生的冷明铮开枪之前,率先击出枪膛中的子弹。   “如果重新给我选择。”徐迟只身屹立在混沌的迷雾中,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我当然会用自己的手杀了你。” 第62章 无实物表演   灼痛袭来,沾了水的鞭子抽打在后背,发出的噼啪声响宛如响在灵魂深处。双臂被高高吊起,好像受难的耶稣。眼皮子底下是一盆燠热难当的炭火,为了不让高涨的火苗烧焦脚底板,即使陷入半昏迷状态,惨遭毒打的囚徒也要拼命攥住缠绕在手腕上的铁链,依靠上肢努力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向上提拉。   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从皮肤表面浸出,滴在烧红的炭上,滋啦声响不绝于耳。   眼周的肌肉因忍耐疼痛而痉挛,徐迟动动手指,从记忆的废墟中把这一幕艰难地扒出来——这一年他十四岁,只身前往边境,首次执行上头下达的暗杀任务。目标人物当然死了,他也不幸被活捉了。   地下三层。   铜墙铁壁。   形形色色的拷问接踵而来。   他脖子里挂着的自杀小装置也被没收了。   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每天负责刑讯他的军官有个特殊的癖好,他认为人的惨叫是这世上最动听的音符。谁叫得最惨,最令他满意,他就会命令手下下手轻一点。这样,很多人就开始变着花样地叫,竭力取悦他好少受点皮肉之苦。但军官腻得也很快,等那些死囚再也无法喊出能令他心神激荡的惨叫,囚徒的生命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尽头。   在这方面,徐迟占据天然的优势,他很能忍,他抓住机会,相信只要他一天不发出声音,那位军官就一天不会甘心就这么送他去见上帝。   于是一场真正无声的较量就此展开。   这场较量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想重温第二次。徐迟不得不承认,意识到身处何地的刹那,他清楚地望见了心底满溢而出的恐惧。   如果说这一重接一重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梦魇,旨在破碎一个人的信念或心理防线,那么这个片段的选取,无疑是确凿无误地命中了他的痛点。   十四的徐迟有多绝望,恐惧就有多大。   那是他往后许多年里始终迈不过去的阴影。众所周知,早前的救赎兵团内部有个恶名昭彰的刑讯小黑屋,外界通俗流传的名称就叫作尖叫屋。没人知道,徐上将其实是从某段残酷的记忆里继承了上个凌虐者特殊的癖好,并把它病态地贯彻了下去。   脚下的火盆被移开,沉重的铁桶被拖拽时与地面摩擦出使人心惊肉跳的吱嘎声。来了。徐迟打了个冷噤,挣扎着张开肿胀的眼皮——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起来,那段时间他视网膜受损,视力遭到毁灭性打击,眼前常常是血红一片。   他被倒转过来,头朝下,脚朝下。身边的执行者嘟囔了一句什么,他赶紧深吸一口气,使屋子里混浊的空气注满残破的肺。   下一秒,他的整个脑袋就被倒插进灌满冰水的铁桶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天拉长几秒,每一秒都像是死了过去。   此时的徐迟遭受与当年同样的痛苦,仍觉得难以忍受,不可思议。   不如痛快地喊出来。他想。如果早知道当年拼命活下来之后迎接他的是怎样一个操蛋的人生和凄凉的结局……   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一个人求生的意志是可被训练出来的,是可在一次又一次磨难中不断被强化巩固的。   这股多年支撑他的意志曾经是军魂,是使命感,是忠诚,现在它土崩瓦解,不复存在。如今再把失了信仰的他丢到与当年相同的境遇中去,结果可能就彻底两样。   万念俱灰。   徐迟张开了嘴巴。   冰水涌进麻木的口腔。   氧气迅速化作翻腾的气泡。   心脏跳动的频次越来越缓慢,滞后。   这感觉似曾相识。   徐迟已经屏蔽痛感的大脑突然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拨动了一下,逼迫他自迷茫的境地中猝不及防地忆起某张锐意嚣张的脸。   水下,缺氧。   渡气,啃噬。   ——“你在躲我么徐迟?”   ——“你感觉到了对不对?”   ——“我敢说,你敢听吗?”   一句又一句,咄咄逼人,掷地有声,蛮横地砸在心坎上,他却一个字也无法回答。   就这么死去的话,那个人会伤心的吧?   没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会不会成为这辈子也放不下的遗憾?   他曾遍尝遗憾的滋味,很苦,很苦。   他……不想成为那个人的遗憾。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随即感到身体一轻,源源不断的氧气注入身体,周遭景象散去,眼前掠过金光,耳畔紧跟着传来哈哈大笑。   “所谓一念心生,即入三界;一念心灭,即出三界。三界生灭,万法有无,皆由一心。哈哈哈,这位施主,你的这颗心坚韧如斯,百死其犹未悔,实乃世间罕见。吾觅之久矣,觅之久矣。”   徐迟闻声睁眼,视野里的血影散去。   莲池照旧是那个小荷摇曳的莲池,只是池中多出一只小凉亭。亭中端坐着身披袈裟的中年和尚,正朝他招手。   是掩面佛。徐迟心道。   徐迟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脚下虚浮,如踏在云端。他往池边走,分散的莲花聚拢而来,排列成一条通往池中亭的笔直花路。徐迟抬脚踩上去,如踏实地。   到得凉亭,和尚微笑着请他在左手边入座。   徐迟坐下。   和尚开口想说话,池中刚散开的莲花又有了新动静。和尚抬了抬长眉,面露喜悦,说:“竟然还有。”   徐迟于是眼看着面若冰霜浑身散发寒气的周岐一步步朝他快步走来,然后看也不看和尚一眼,飞速抓住他搁在桌上的手,重重捏了捏。   手背被潮湿的掌心包裹。   徐迟皱眉:“你……”   “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周岐一瞬不瞬地逼视他,似乎还在大脑里仔细分辨。   “我也不知道。”徐迟耸肩,“半真半假吧。”   “又来?不管了不管了。”周岐脸上不容忽视的紧张稍有缓解,他放任自流地瘫在石凳上,握着徐迟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瞥眼看那和尚,嚣张地抬抬下巴,“喂,你谁?”   掩面佛乐不滋滋地道:“你猜?”   周岐:“……”   周岐暴起,抬脚就想踹:“阴阳怪气,揍老实了再说!”   掩面佛连忙举起双手,说,别别别,我是掩面佛。   周岐噢了一声,把腿收回来,重新坐回去,继续握住徐迟的手,继续放在大腿上。不知道他之前都经历了什么,这会儿一副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没了的警惕样子。   几句话的功夫,凉亭另一面又走来一人。   一袭黑袍裹身,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美目。   那双美目轮番在周岐徐迟身上扫了一遍,并不纳罕,意料之中的样子。   周岐却有点惊奇:“姓克的?”   克里斯汀:“……”   这俩人果然王八绿豆,天生绝配。   克里斯汀翻了个白眼,坐在桌边仅剩的石凳上。   空气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掩面佛作拈花一笑慈悲状,眼观鼻鼻观心。   徐迟面无表情。   克里斯汀,根本就见不着面。   开场白的重任注定要落在周岐肩上,他清了清嗓子,语出惊人:“怎么的,千辛万苦凑一桌,打麻将啊?”   徐迟:“为什么不打牌?”   周岐:“你想打牌也可以咯。”   徐迟:“好,那我出一对三。”   周岐:“要不起。”   克里斯汀:“……”   一对三还是可以要的吧?不然怎么打?   掩面佛可能终于意识到故作高深无法震慑到三巨头,只好慢悠悠开了腔:“你们为寻我的心而来,好彻底平息婴神的忿怒,对不对?”   三人点头。   “唉,可惜你们来晚一步。”掩面佛面露遗憾,“我的那颗心早年用来镇压引发瘟疫的尸陀林主,你们若是取走,村中的瘟疫将全面爆发。瘟疫之烈,九死一生,届时你们也难逃大难。”   三人沉默。   徐迟问:“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走出困境?”   和尚手拨念珠,笑而不语。   周岐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一张皮蛋试试水。”   克里斯汀赶紧接上:“老k跟上。”   徐迟:“大王。”   “嘶。”周岐磨牙根,“这是要我动用炸弹啊——四个三!”   “你哪来四个三,刚刚我出了一个三。”徐迟展露铁面无私的一面,“出老千直接出局。”   三人再次有默契地忽略了眼巴巴的掩面佛。   为吸引注意力,掩面佛啪地把念珠重重搁在石桌上:“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说。”周岐翘起二郎腿,嘻嘻耍赖,“我刚那是看错了,不是四个三,是四个五,看,这3跟5,不是长得有点像吗?娇娇,你就宽容我一次。”   徐迟冷哼一声:“下不为例。”   克里斯汀:“……”   其实这是二打一对吧?   掩面佛感觉自己特别没有尊严,被晾了一阵再次主动开口:“很简单,只要你们其中一个人,以心换心,代替我镇压尸陀林主就行了。”   “我丢王炸……嗯?他妈的,老秃驴你说什么?”周岐蹭地站起,他把无实物表演贯彻始终,甚至做了个愤怒甩牌的姿势,“以心换心?以谁的心?合着把我们整来是为了这个,你想得倒是美!”   “通过抗压测试的就你们三个。”掩面佛摊手,一副双袖一拢不管天下乱事的样子,“方法我说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商量。”   说完,就转身离席,飘然离去:“一刻钟后,我再来听取你们的抉择。”   剩下三人大眼瞪小眼。   “什么意思这是?牺牲我一个,造福全人类?”周岐啧一声,“现在还有这么傻的人吗?”   克里斯汀眨巴眨巴眼睛。   徐迟沉默不语。   没人搭腔,周岐忽生危机感,立马大力握紧徐迟的手:“你你你,就是你,你给我打住!不许有任何大义捐躯这方面的念头,警告你,一丁点也不许有。”   “你才是。”徐迟反将一军,“你是有前科的人。”   “我有什么前……”周岐话说一半,倏地哽住,想起之前在倾斜岛他奋勇跳海的英勇事迹,尴尬地咳嗽一声,“害,那不还是因为你吗?你跟全人类能相提并论吗?显然不能啊,全人类也比不上一个你的一根小指头。”   猝不及防被塞一口狗粮的克里斯汀:“……汪?”   一不小心秃噜出心里话的周岐看也不敢看眼神幽深的徐迟,摸了摸自个儿的寸头,嘟囔:“反正这事儿你不能强出头。”   “放心。”徐迟说,“我不会傻到正中掩面佛的下怀。”   “啊?”周岐嗅到阴谋的气息,凑近压低了嗓音,“你这话什么意思?”   “到目前为止,都是掩面佛的一面之词。”徐迟道,“你想想,如果尸陀林主是瘟疫的根源,那为什么掩面佛口口声声说用自己的心脏将其镇压了,村里仍然瘟疫横行?还记得我们刚进村,就遇上因瘟疫而死的牛,从而赔了四条人命。这不是跟掩面佛所说的自相矛盾吗?”   “有道理。”周岐摸着下巴点头,露出疑惑神情,“可秃驴骗我们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不想我们替他解决狗头婴神?”   这时,克里斯汀举起手,弯起眼睛:“其实,我这里有一点关于掩面佛的信息。”   周岐不屑:“你?”   徐迟抱臂斜睨着她:“克小姐终于愿意把信息拿出来共享了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看与谁共享罢了。跟你们,一切好说。”克里斯汀从黑袍下翻出一个小布包,又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类似USB的金属物件,她对着USB一通捣鼓,放在石桌上,桌面立刻出现蓝色投影,投影上是一张张彩色图片。   “哟,高科技。”周岐吹了个口哨,“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   克里斯汀看了眼徐迟,徐迟也看向她。各自心照不宣。克里斯汀指着图片直入正题:“这是佛堂里原先的壁画。”   “原先的?”   “嗯,后来你们看到的已经被掩面佛篡改过一部分了。” 第63章 徐迟单性恋   根据投影上保存的原壁画来看,双生佛的故事又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版本。   在这个版本里,小时候的婴神更像是个脑子不太好使指哪儿打哪儿的兄控,他干的那些没轻没重的恶作剧,大多是掩面佛在背后怂恿撺掇的,而由此招来的村民的怨憎,他也满不在乎。在他眼里,只看得见哥哥一个。而掩面佛能看见的东西,可比弟弟多得多。   连体婴降生在村子里本就是厄灾前兆,村里的老人们都曾扬言要把这对怪物兄弟活埋杀掉,以绝后患。掩面佛终日担惊受怕,努力想让村民们接受他们,或者,只接受他一个也好。   从一开始的计划里,他就舍弃了日夜相伴的没脑子弟弟。他以两人共用的心脏做抵押,召来了会招致瘟疫的尸陀林主,尸陀林主化作高僧,满足其要求,分离了兄弟二人。这样,掩面佛再也不是村民口中的怪物,而是摇身一变,成了靠自身毅力战胜瘟疫的普渡活佛。   自此,尸陀林主在村子里安营扎寨,以心脏为要挟,要求掩面佛履行先前许下的承诺,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心脏。起先掩面佛还与其抗争周旋,不愿就这么牺牲他的信众,但自从狗头婴神怨愤爆发大开杀戒后,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只需借花献佛,将婴神所杀之人的心脏献给尸陀林主,如此一来,既逃过了良心上的谴责,又能把祸名都安在弟弟头上。   至于被扣押的佛心,掩面佛一直在等待机会。原来心也分三六九等,尸陀林主钟爱强大坚韧之人的心脏,只要能觅得这样一颗,与尸陀林主作交换,大概率能换回他的心。虽然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啧,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研究完影像,周岐不胜唏嘘。   徐迟抱着双臂,蹙眉盯着投影右下方闪烁的红色光点,显然是在思考。   “既然知道了掩面佛的计划,眼下我们该怎么办?时间不多了,掩面佛待会儿就回来了。”克里斯汀在投影上方凌空做了个手势,光束灭了,影像尽数收拢进那个小型USB。她伸手取回USB,周岐却抢先一步用拇指和食指把那高科技小玩意拈住,拎起来,放在两眼之细细打量。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给我!”克里斯汀表现的尤为紧张,慌忙劈手夺回,语气凌厉,“我愿意跟你们共享情报,可不意味着你能随便动我东西。”   “行行行,我不动。”周岐讪讪地举起双手,“你别那么紧张。”   克里斯汀攥紧了那东西,双目仍瞪着周岐,像只护食儿的野猫。   周岐朝她绽开礼貌笑容,同时不动声色地在心底猜测那东西金属外壳上所刻的缩写字母“sx”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秒后,他心念一动,发现一个美丽的巧合。   啧,某人还真是喜欢在一切个人所有物上留下大名呢。   一刻钟转瞬即逝,掩面佛足踏莲花,翩然而至。   周岐正盯着克里斯汀揣摩,脊椎骨上忽然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掌,那手掌隔着衣料按了按,电花刺啦一下直蹿神经中枢。周岐的背有点僵,微表情也有点失调,他拉下徐迟突然抽风的手,投来迷惑表情:这个时候……不合适吧?   徐迟支着额,拉开嘴角,似笑非笑地睨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周岐总觉得,徐迟身上的某种特质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改变,他阴鸷的眉眼似乎舒展了一些,颓唐落寞的眼神里也有了新的光彩。   为什么?   周岐想不明白,他从没看懂过徐迟。   喜欢徐迟,就像是喜欢上浩瀚神秘的宇宙,很难说,你喜欢的是宇宙本身,还是宇宙带来的未知和冒险。但不管是什么,周岐想,都引人入胜,惊心动魄。   徐迟的手往上,按着周岐的后颈把人强行按到近前。   在咫尺的呼吸间,他飞快地说:“待会儿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只无条件配合,别问为什么,也别做任何多余的事。”   命令式的语气里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周岐“嗯?”了一声,有点不爽。   这是让他别碍手碍脚的意思?   不爽演变成非常不爽。   周岐压实瞳孔,抬起一根食指。眼看那条断眉几乎挑进发际线,主人处在喷火边缘,徐迟又立马打上补丁,顺毛捋:“我只是想让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你放心就好。”   呲啦——   周岐还没着起来的火瞬间就灭了。   娇娇说有分寸,那就是很有分寸。周岐自豪地弯了弯嘴角。不愧是娇娇,这么短的时间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嗯,娇娇真棒。   那边掩面佛询问三人是否已有决断。   徐迟说有。   掩面佛看了看剩下那两个一脸懵逼的人,指向徐迟:“你?”   徐迟点头。   掩面佛竖起大拇指,说好,果然他没看走眼。当下便要从袖子里掏出什么。   徐迟拦下,说,尸陀林主喜欢新鲜的,不如直接带着他人去。   掩面佛踌躇一阵,嘟囔:“本来也得你自己来。”   徐迟又说,让他两个同伴跟着一道去,好送他一程表示一下临终关怀,同时万一尸陀林主不满意他,还有两个候补的,总有一款适合的。   掩面佛抚掌叫好,称赞徐迟思考周全,于是也不费劲地同意了。   交涉完,徐迟招呼人跟着掩面佛往外走。   从始至终,周岐和克里斯汀两名候补,就没有插话的余地。   两人瞬间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战时友谊。   克里斯汀对周岐表示同情:“那什么,你俩,是那种关系吧?”   周岐摸摸鼻子:“暂时还不是。”   克里斯汀投来的目光更怜悯了:“就不考虑趁早换个目标吗?这个,找对象不能找太聪明的,容易一辈子智商都被压制。”   周岐苦笑:“他妈的,我的脑子倒也想换,最好换个性别不成障碍的温柔体贴的傻乎乎又好骗的女的,可情感上不允许啊。俗话说得好,你管得住嘴,管得住心么。”   克里斯汀在面纱下发出呕吐声:“你们gay可真行。”   周岐怒目:“警告你,我不是同性恋。”   克里斯汀:“你喜欢男的你还不是同性恋?骗鬼?”   周岐呵呵一声:“这么说吧,你要硬给我贴标签,也行。但我的性向我自己命名,叫徐迟单性恋,明白了吗?”   克里斯汀:“……”   不说了,肉麻还是你们gay肉麻。   他俩在后面用气音唧唧歪歪,徐迟走在前面没听见,他一路上都在注意观察周围景象,发现混沌的迷雾外,莲花池逐渐扭曲变形,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惊天巨响,三人眼前俱是一黑。   待得又一次醒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腿上清晰的疼痛显示,他们回到尸陀林主的地盘。徐迟长舒一口气,扭头就去找寻周岐的身影。   那边周岐尚未睁眼,就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在脸上,他抹了一把,把手举到眼前,眯眼一看,是血。他心下一颤,挪开手,就见那一溜儿血糊糊的心脏悬在头顶,这一惊,差点心梗,好半天才缓过气儿翻身坐起,带起一片水声。举目四顾,这回就不是心梗了,是差点因惊吓过度当场去世。   只见只到小腿肚的池水中,漂着所有昏迷不醒的通关者,放眼望去,宛如尸海,怪瘆人的。   但大家并没有像之前吴长江的手臂那般,一触到池水就溶解成白骨,而是人人胸前都悬着一根通向上方的透明管子。   管子里汩汩流动着红色的液体,管子另一头则与头顶的某个跳动的心脏相联结。   周岐几乎瞬间明白过来这管子是作何用处——它是血液输送管道。   这些莲花心脏,是把人体当肥料了!   奇怪的是,他自己身上并没有这奇怪的管子。他立刻从水中爬起,扭头看见也刚苏醒正静静望着他的徐迟,并发现徐迟身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当下放下心。他又朝不远处的姜聿几人走去,伸手想拔除他们胸口上吸血的东西。   结果一用力,姜聿闷哼一声,脸上随即现出痛苦的神色。他不得不停下,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尸陀林主嘻嘻怪笑着飘来,把一张骷髅脸怼到徐迟跟前。   “你就是掩面那小子说的宿主?”   徐迟的腿脚不方便,索性一派悠然地坐在池水中,点头:“是我。”   “嘻嘻,你自愿捧出你的心脏?”   徐迟很淡定:“是。”   虽然知道是做戏,但周岐听闻,仍然不可避免咬了咬后槽牙。   “好,好,好。嘻嘻。”尸陀林主连说三声好,扔了一把弯刀过来,呛啷,刀身撞击池底的瓷砖发出冰冷声响,他说,“为了不污染一颗美好的心,你得自己把心剖出来。”   那边周岐忍无可忍,嚯地起身,攥紧了拳头,泛红的眼眶里满是怒火。   徐迟递去一个制止的眼神,从水中摸出刀,拇指试了试锋刃,刀很快。   他自下而上看向骷髅,提出条件:“你先得把掩面佛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   骷髅说:“你先把心剖出来。”   徐迟笑了:“剖了心,我就死了,眼睛一闭再也不会睁开了,还怎么看?”   骷髅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骨手一挥,那一丛心脏中便飘出一颗孤零零的心来。   徐迟又说:“这颗心看起来平平无奇,我怎么知道它就是掩面佛的心?”   骷髅觉得他胡搅蛮缠了,有点不高兴:“嘻嘻,我说它是,它就是。”   “不如这样,你把掩面佛找来。”徐迟真诚地提出建议,“当面问问他,这是不是他的心。你不问,我就不剖心。”   骷髅七里卡啦围着徐迟转了一圈,说:“哼,小子,你明知道我找不来掩面!”   “咦?这可怪了,掩面佛就在佛堂里,你怎么找不来他?”徐迟故作惊讶。   “没了佛心的佛,不能随便移动!”   “你骗人,那我刚才怎么看见他了?”   “傻子,那是掩面佛制造的幻境!”   “哦,原来如此。”徐迟展露笑容,“既然这样,山不就我我就山,不如我们捧着心,一起去佛堂找掩面佛看看真假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岐:我媳妇儿真聪明。 第64章 他明明已经那么那么拼命了   骷髅沉默半晌,空空眼窝里的鬼火一跳一跳,似乎在思考这个提案的可行性。   “我现在受了伤,跑不快,逃不掉,本质上等同于残废,尸陀林主还在犹豫什么?”徐迟双手撑着池壁,拖着伤腿慢吞吞地起身,脚底湿滑,他一个没站稳踉跄半步,差点又重新摔回去。等堪堪稳住身形后,他摇头苦笑,湿透的黑发紧贴他惨白的面庞,令他看起来失意落拓,两袖无牵挂,两眼无悲喜。   倒有七分像个决心赴死之人。   姜聿这会儿要是清醒着,肯定得大吹特吹一番:瞧瞧迟哥这演技,分明是老天给饭恰!   周岐却在旁看得频频心惊,他第一次这样全心全意去分析解读徐迟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同时发现了症结所在,那就是:徐迟根本就是本色出演!不同于旁人对徐迟的刻板印象——人狠话少,平时高冷低调,关键时刻却凌厉果断,该嚣张嚣张,该打脸绝不打屁股,周岐眼里的徐迟则要立体得多,这人偶尔会说奇奇怪怪的冷笑话,会接梗会翻白眼会笑会佯怒还会挑食,在人际关系方面是个白痴,冷漠是真的冷漠,但怕冷的时候也会勉为其难往人怀里钻,四下无人时,甚至会流露出一些浅淡的神色,比如迷茫,或寂寥。   都说人的崩溃总是悄无声息的,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可能一片狼藉,满地灰烬。周岐现下才惊觉,一直以来徐迟身上那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甚至使人惧怕的气场源自何处——纵使顶着鲜活精致的皮囊,徐迟的皮囊里却没有支撑的骨架。他无牵无挂无信念也无希望,凭生存的本能前进行事,强大,悍利,受人膜拜,但他的内在却是空的,就像一台驾驶舱被破坏却仍在极速行驶的列车,随时可能失控脱轨。   这样一个人,无论他做出如何决绝癫狂超脱常理的事,都不意外。   周岐忽然就有点后悔他刚刚答应的“全权配合”。   骷髅大概是觉得以徐迟这副颓唐的模样确乎是翻不出什么大浪,竟从容答应了,甚至友好提醒:“喏,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嘻嘻,你非要去佛堂也行,但这一来一回的,肯定得耽误不少时间,你的这群朋友可等不了那么久哦。”   骷髅指了指池子里泡着的姜聿他们。   “那我们早去早回。”徐迟说。   “好吧。”骷髅往前飘了飘,“我就陪你跑这一趟吧。”   徐迟点头,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也去。”擦肩而过时,周岐拉住徐迟胳膊,语气近乎恳求,“起码让我背你,你腿脚不方便。”   徐迟本不赞同,但一抬头,看周岐眼神坚决,略一动摇,还未有决断,周岐已经抢占先机,擅自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徐迟挣动,周岐两条铁铸的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腋下和膝窝,全无逃脱的可能。他无法,只能顺从。   涉水路过克里斯汀时,那女人躺在池子里装死,一只眼睁开一条缝儿偷瞄二人。   徐迟伸手在周岐裤兜里摸索,掏出什么东西,悄悄丢给她。   “好啊你,不问自取,我们已经熟到这个程度了吗?”周岐在头顶咬着牙,低声抗议,“在我身上到处乱摸,经过我同意了吗?”   “那你强行抱我就经过我同意了?”徐迟与他理论。   “嗯?你这算什么?”周岐愣了愣,忍笑,“报复行为?我抱你,你就反过来摸我?”   徐迟这才意识到掉进了坑里,生硬地往回找补:“……我没摸你。”   “摸了就摸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周岐耍起无赖,“那按照你的逻辑,你既然摸了我,我当然也要报复回来。”   “你……”徐迟预感不妙,急急抬脸。   周岐顺势低头,隔着两绺湿发,在徐迟眉上飞快地亲了一口,然后赶紧仰起脖子,生怕挨徐迟一记拳头。   这个亲吻一触即分,什么滋味周岐压根也没来得及体味,只觉得他的唇滚烫,而徐迟的皮肤冰凉,冰得他一哆嗦,忘记了说话。   怀里的徐迟显然是没想到他居然来这么一出,整个人都僵了。周岐感觉到那只揪住自己衣服前襟的手蓦地收紧,五指蜷缩的过程中指甲刮擦他的肌肤引起刺痛和颤栗,周岐的心脏仿佛都被那只手攥住了,不上不下地卡在肋骨间,疯狂跳动。他期待着徐迟作出点回应,好的也好,坏的也成。但很快,徐迟的一系列应激反应随即平复,那只手慢慢放松,撤走,风轻云淡,只留下皱成一团的衣领。   周岐抿起唇,有些留恋,过了一阵,忍不住垂眸去看徐迟。   徐迟低低地压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挡住瞳孔,反应平静,近乎冷淡。   唇上的热度逐渐转冷,周岐有些失落。   等他搜肠刮肚想找出个体面的台阶下时,胸前那颗脑袋终于动了动,它一点一点往上蹭,来到脖颈,凉凉的面颊还带着湿气,生涩地左磕右碰,寻寻觅觅,最终陷进凹下去的颈窝里,似乎是找到合适惬意的场所,便停留在那,不再动弹。   温热的呼吸扑打在紧张蠕动的喉结上。   徐迟不说话。   周岐想说话,但怕惊走短暂停在肩头的小鸟,于是也不说话。   当时,天空寂远,夕阳绚烂,他抱着徐迟,如获至宝,只觉满心欢喜难以自抑,这欢喜远胜昨日,略匮明朝,惟盼光阴能永久停驻。   但好景不长,转眼间,佛堂便在眼前。   尸陀林主在前推开门,周岐抱着徐迟跟着走进去,身后,两扇沉重的木门嘎吱呻吟着缓缓合拢。逐渐收窄的视野里,最后一抹光线消失,摇摇欲坠的夕阳终于落山,夜幕降临。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   再进佛堂,周岐熟门熟路地拉来两只蒲团,拼在一起,轻手轻脚地将徐迟放置其上。   徐迟调整了坐姿,拍拍周岐的肩膀,大意是在安抚他,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周岐捏了捏他的手,紧紧贴在他身侧。   堂上宝座中端坐着掩面佛,他从张开的指缝间投来不解的目光,佛像肚里传来铿锵佛音:“咦,你二人复又转回作甚?”   周岐嘴巴翕张,似想答话,被徐迟拽拽衣摆及时制止。   他二人闭口不言,骷髅只能代答:“嘻嘻,你选中的这小子想当着你的面,验验你这颗心的真假。”   说罢,他一挥手,掩面佛当年抵押出去的那颗心便凭空出现在大殿之上:“你倒是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你……”   “诶呀糊涂东西!”掩面佛大惊失色,惊得连双手都从脸上移开了,指着骷髅,斥责,“你怎么能把它带来这里?!”   骷髅状似无辜:“不能吗?嘻嘻。”   笑声刚落地,佛堂里立刻响起一道嘶哑泣血之声:“呀,哥哥,这不是我的心吗?”   说是迟那是快,掩面佛的佛手咻地伸长,抢到尸陀林主跟前便要强夺佛心。   与此同时,莲花宝座铮铮颤动,强行转过半面,一只青面獠牙的巨大狗头迫不及待弹射而出,铛地一声金石脆响,一嘴獠牙咬在那佛手手腕上。   另一只佛手跟着破空袭来,想掐住狗头,狗头松了口,与两只手周旋起来。   一颗心引发血案,兄弟俩就此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骷髅坐收渔翁之利,嘻嘻怪笑着托着那颗半边冒着金光半边散发黑气的心脏,来到徐迟面前,蹲下。   “现在你知道这心是真的了吧?”   徐迟注视着佛心,眼底闪过微微精光。   “那就动手吧。”骷髅说,“你朋友们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呢,嘻嘻。”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徐迟问,“我这一刀下去,扎在心脏上,心脏上便捅出一个丑陋的血窟窿,正常人即刻就死了,哪能真的活生生剖出一整个心来?”   “嘻嘻,我瞧你长得挺聪明的,原来也是个傻子。”骷髅喀喀喀得意地抖动牙床,“心乃人体有灵之物,身死力竭心才衰,这玩意认主,离主则不能苟活,忠诚得很,你不主动捅下这一刀,切断心与主的联系,我剖出来的便是一死物。死物一点也不可爱,于我有何用?”   “原来如此。”徐迟恍然大悟,“心有灵,还认主,这说法我倒也是头一回听说。”   “好了好了,问题我答完了,你快点动手吧。”骷髅不耐烦地催促,说话间竟连嘻嘻都省了。   “好。”   徐迟倒也爽快,二话不说锃地拔出手中弯刀,倒转刀柄,森冷刀尖指向心口。   周岐在一旁看得焦急,心念电转,生怕徐迟真做出什么自残之事,劈手就欲夺刀。   他快,早在暗中分心留意他的尸陀林主更快,它手中变幻出一只斗大的骨棒,一棒子平伸出去,直捣在周岐腹部。   这一下势若千钧,遭受重创的胃急遽痉挛,五脏六腑如集体被丢进搅拌机,稀里哗啦绞作一团,一声闷哼从喉骨间挤出,周岐飞出去,口中溢出温热的液体,触目惊心喷洒一地。   “咳咳……徐迟!别!!”   他砰地砸在三米开外,直砸得青石地板裂出一条长缝,但未作一秒停留,血也顾不得擦,爬起就又狂奔而来。   他怕来不及。   他清楚地看见,徐迟举起刀时,锃亮的刀面上映出徐迟半张脸上掠过的狠色。   这个疯子不管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周岐不管不顾扑上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空气中传来微弱的裂帛之声。   噗呲——   刀尖穿刺衣衫,没入皮肉。   滴答滴答——   鲜红的液体顺着血槽流淌,落在地上,蜿蜒逶迤爬到脚边。   周岐错愕地瞪大眼睛,半张着唇,那道背影在视野里朝一边慢慢倾倒,手臂无力垂落,生机从那具身体里随着鲜血一起流失。那一刻,他的心脏跟着停止跳动,掩面佛与婴神没完没了的打斗,骷髅欢欣的嘻嘻笑声,所有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他现在贫瘠裸露的河床上,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绝望,甚至连哀伤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呆呆地怔在那儿,心想,很痛吧?   然后,理智叫嚣着脱离大脑而去,他开始疯狂地展开攻击。确乎是穷尽毕生所学、不留余地的疯狂攻击,因为事后就敌我力量对比来看,当时但凡一丝理智尚存,他也干不出这种自取灭亡的冲动行径。   这个关卡的难度跟之前相比,简直是团灭级,一切物理攻击遇上非人的存在,杀伤力直接减半。周岐只记得自己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不停地飘出去滚过来,满场乱飞,被尸陀林主用一只手碾压的同时,偶尔还误入双生佛兄弟俩的混战,实在惨不忍睹。   总之,他尝尽前所未有的辛酸与颓败。   灭顶的挫折感几乎令他丧失斗志。   他明明已经那么那么拼命了,可徐迟的身体还是离他那么那么远,再怎么伸长了手臂,够不到,就是够不到。人力在此时变得异常微渺。他目眦欲裂,口鼻被血糊住,耳朵里嗡嗡作响,喊也喊不出,听也听不见,可怕的静谧中,怒火却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以对自身无能的屈辱为养料,将所有清明的意识驱逐出境。神经末梢被狂怒焚烧,他趴伏在地上奋力喘气,喉咙如同破损的风箱嘶啦作响,他眼珠不错地看着骷髅朝他心爱之人伸出死亡魔爪,挤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不可能让你动他一根汗毛。   不知从哪压榨出的最后一点气力,周岐抹去眼帘上厚重的血渍,如一头负隅顽抗的濒死猎豹般发出玩命一击!他从背后奇袭,扑到尸陀林主身上,双腿死死绞缠住那些嶙峋白骨,然后他高高举起右手,手心里攥着顺手从地上捞到的金刚杵,咬紧臼齿,对准了那圆润的天灵盖就狠狠开凿。   就在他这全力一击发出的同时,眼皮子底下寒光掠过,同时一道血线喷射到脸上!那把静静插在徐迟心口的弯刀竟被一只素白的手生生抽了出来!   金刚杵直插进天灵盖,尸陀林主一阵猛烈地抖动,发出痛苦的哀嚎:“怎么会?怎么会?我的心,我的那些心……”   周岐被震落,有人张开双臂,接住他坠落的躯体,然后紧紧地搂住他,脸贴着脸,胸膛贴着胸膛,急促的喘息声融成一体。   脚边,被弯刀砍成两半的心脏如两堆烂肉般瘫在地上。周岐瞪着眼睛分辨许久,终于辨认出那是双生佛共有的心脏。   不远处,它的两位主人终于停下无休无止的争抢。   咔嚓——   莲花宝座上的两尊佛像金身开裂,一片一片金箔泥渣扑簌簌往下掉落,由表及里,一寸寸腐烂蛀空,到最后脆弱的佛像再也坐不住,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摔成一截一截的碎石残片。   漫天尘土飞扬,周岐用力眯起眼睛聚焦,却瞧不出那人的半点轮廓,他心下不安,仍如困兽般疯狂挣动,然后就听见耳边传来温声安慰,絮絮叨叨:“没事了周岐,没事了,是我,是我。” 第65章 徐氏撒娇(无剧情)   周岐枕在徐迟腿上,等耳中轰鸣渐退,视野渐明,他抬手摸索着往上,将满是血与尘土的手掌覆在徐迟胸前那道仍在淌血的窟窿上。   他的手在激动地颤抖,因为庆幸和后怕。   掌下传来心脏搏动带起的轻震。他放松唇角,开始在心底默念感谢上帝。   鬼知道有没有上帝。   徐迟握住他的手,指尖轻挠他的掌心,然后一股温柔的力量引导他的手往右平行移动。   “告诉你一个秘密。”徐迟说,语气略显迟疑。   周岐嗯了一声示意他说,喉头随即涌出铁锈味,他皱紧眉头,强行咽下去。   “其实,我与常人不同,我的心脏在右边。”徐迟把周岐的手按在他的右胸胸口,“感受到了吗?”   “?”   周岐的表情出现一瞬的空白,他凝神感受一阵,掌下的振动果然较之前强而有力。   所以,谜底揭开——   之前这个疯子他娘的是在表演诈死?   刺啦一下,身体里的火线引燃,怒气上头,直接砰地炸了膛。   “你!”周岐一鼓作气蹭地坐起,双手揪住徐迟的衣领,以一股骇人的爆发力将那张脸拉到面前,眼对着眼,咬牙切齿,“你他妈骗我?”   徐迟上半身被拽得倾过去,被迫仰起头,脖子往后折出脆弱的弧度。   “没提前跟你商量是我不对。”他早知周岐知道真相会发火,难得的放低了姿态,黑色瞳孔微光闪烁,冷白的面上浮现歉意,“我没想到……”   他觑着周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话说一半,临时改变心意,闭上嘴巴。   少说少错。   “没想到什么”周岐通红的双眼里燃烧着怒火,面容冷峻,瞪着徐迟的样子宛如要吃人,“你把那具死骷髅引到这里来,成功挑起掩面佛和狗头婴神的争斗,又通过诈死,使得骷髅掉以轻心。你知道你万一死了,我必然不顾一切替你报仇,尽管以我的那点本事对上开了挂的尸陀林主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但敌人的注意力能分散一点是一点,你的目标也从始至终不是尸陀林主,而是毁了它手上那颗心脏。如果我没猜错,根据之前我们得到的通关提示‘敞开胸膛,捧出你的心脏,或空空荡荡’,你早就猜出来,这一局的万事源头都在这颗双生佛的狗屁佛心上,‘空空荡荡’即破局的关键所在,也就是使其消亡,所以在我跟骷髅拼命的最后关头,骷髅分身乏术,你出其不意拔刀砍心,胜算最大。徐迟,我分析的对不对?”   徐迟垂落眼睫,无一字反驳。   沉默就是承认。   周岐诘问的语气里染上嘲讽:“说到底,你聪明绝顶,面面俱到,连我的反应连人心连自身都能算计在内,还有什么是没想到的?”   徐迟攥紧拳头,眼睫颤动。   “哦,确实有你没想到的。”周岐冷笑着松开他,用大拇指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深吸一口气踉跄起身,“你唯一没预料到的,大概就是我居然真的可以傻到为你拼命。”   这句话何其重。   “周岐。”徐迟终于忍不住出声,他喊了一声周岐的名字,又戛然而止。   说什么呢。   徐迟忽然心生颓丧,周岐一个字也没说错,他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不管是以前的徐上将,还是现在的徐迟,本质都没变。   唯一变了的是,徐上将从不会因为人心如何而困扰,他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选择永远是最优的,不会犹豫,更不会后悔。   但徐迟会后悔。   徐迟现在后悔没提前告知周岐他的计划。   徐迟现在因伤了周岐的心而困扰。   更令人困扰的是,杀伐果断刚愎自用的徐上将从来学过怎么示弱怎么哄人,这直接导致现在的徐迟面对跳脚暴走的周岐一筹莫展。   周岐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徐迟的下文,于是憋着一腔郁闷与怒火,扭头就走。   徐迟紧跟上去。   他伤势不轻,原本就伤了一条腿,方才自己捅的那一刀,虽然刻意避开了要害,但为了效果逼真,捅得有点深,这会儿每走一步,都钻心刻骨地疼,疼得浑身战栗不止。   走出佛堂没多远,后方夜空忽然火光映天,照亮曲折的小径。   是莲花池的方向。   紧接着,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破空传来,打碎整座寺庙诡秘的寂静。   周岐背影一顿,停下脚步,转身:“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什么?”徐迟追他追得有些喘。   周岐冷酷睨着他:“尸陀林主那么强,怎么被我用金刚杵一凿就凿败了?”   “因为克里斯汀行动了。”徐迟平缓呼吸,抬头望向漫天火光,“尸陀林主唯一的诉求是获得源源不断的心脏,你觉得是为什么?”   “它靠这玩意儿续命?”   “可能吧,也可能是它强大的法力本身就来自于那些被它豢养的心脏,反正,它既然千方百计想要心脏,总得有一个明确实际的用途,不可能真是什么爱好使然。”徐迟说一段,喘口气,体力撑到极限,嘴唇因失血变得雪白,“不管什么用途,利带来弊,那些心脏就是它最大的弱点。”   “所以你给了姓克的一把打火机,是暗示她在骷髅老巢放把火,先斩了骷髅的储备粮?这样后方粮草一断,大前方只要我撑得够久,待机时间够长,总有熬死它的时候?”   徐迟颔首。   周岐抱起双臂,以一种叹为观止的眼神看着他苦笑:“你真是……”   实在挖不出什么形容词,他拱手说了两个字来挖苦:“佩服。”   徐迟不介意,捂着伤口拖着伤腿,一步步走近。   他停在周岐跟前,仰起脸,鼻尖上冒着汗。   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原本在池子里泡了一遭,现下又被鲜血浸湿,变得半透明,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窄瘦得可怜的腰线。周岐一低头,看见领口里凸出的锁骨,目光上移,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正掩映在杂乱的发间专注地看他,而他竟从里面捕捉到一丝可怜巴巴。   周岐耸动喉结,蓦地有点紧张:“干什么?”   徐迟面无表情地说:“疼。”   “?”   徐迟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周岐差点以为自己脑补过度出现幻听。徐大佬喊疼,说出去谁信?   但,是个人受伤了都会疼的吧?   不说,不代表没感觉。   就比方说周岐这会儿,全身痛死了,为了面子还得咬牙硬撑,简直痛上加痛。以往他别说受这么重的伤,哪怕手上破个小口子,逮着机会都得在他爸面前嚎上一嚎,寻求一下亲情的安慰。   徐迟他……想必从来没有过。   受了伤,永远只能默默找个角落独自熬过去。   思及此,周岐又没骨气地心疼起来,滔天怒火平息了,仅剩的一点火苗差点就熄灭了。   他强行板着脸,问:“哪儿疼?”   徐迟耷拉着眼皮:“全身。”   “……”   “要不,先坐下来歇会儿?这个关卡估计马上就关闭了。”周岐冷冰冰地建议。   徐迟又重新撩起眼皮,再度疑似可怜巴巴地注视他。   周岐的良心不知为何受到谴责,说话都磕巴:“怎,怎么?不想歇着?”   徐迟面无表情:“要背。”   “啊?”周岐再次以为自己听错。   “背我。”徐迟小幅度张开双臂,“累。”   周岐:“……”   周岐当场就想吼一句:徐迟你他妈就是在撒娇对不对!   徐迟不管对方难以言喻的反应,继续他面无表情式徐氏撒娇大法,指着胸口,指着腿,指着身体各个关节,左戳右戳:“这里疼,这里疼,这里也疼……”   “背!背背背!老子背你还不成吗!”周岐忍无可忍,转身弯腰蹲下,把人背起,同时恶声恶气,“劝你立刻停止你可怕的撒娇行为,不然我一个忍不住,可能会揍你。”   徐迟得了便宜就不卖乖了,安安静静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问:“你还生气吗?”   “气!当然气!都快气死了还他妈得背你!”周岐愤愤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疑似即将去世,“你这招都跟谁学的?”   徐迟笑了笑,说:“以前明珏总这样对付他哥和我。”   “哦,明珏明珏,又是明珏。”周岐更气了,“警告你,别再在我跟前提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跟一位已去世的人争风吃醋,那样显得我很可悲。”   “哦。”徐迟乖乖应了。   乖得周岐都快以为这个徐迟被调包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前方传来姜聿的怪叫:“任思缈你别再说烤鸡心了!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变态啊我要fong辽!”   周岐啧了一声:“冤家。”   徐迟跟着说:“冤家。”   还跟着人说话。   讨好的姿态很明显了。   周岐嘿了声,颠了颠肩膀:“徐娇娇你是不是知道自个儿错了这会儿很自责啊?”   徐迟不说话。   周岐故意逗他:“那你跟我说句好话,我就不气了。”   徐迟脑袋一动,倏地抬头:“你想听什么好话?”   “比如周岐哥哥宇宙无敌帅周岐哥哥天下第一强周岐哥哥真棒周岐哥哥我爱你周岐哥哥我可以什么的。”   徐迟:“……”   “你不行啊,脸皮太薄了,哄人高兴嘛,这都是入门级别的,我都没拿魔鬼级别的来考验你,已经很宽容了。”   周岐说得煞有其事。   徐迟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憋出“周岐哥哥”四个字,再也说不下去。周岐这会儿如果脑后长双眼,就能破天荒地看见徐娇娇向来清俊白皙的脸上浮起难为情的红晕。   但就算看不见,那四个字已然成功取悦了周岐哥哥,插科打诨中,最后那点怒气也烟消云散了。   前方已经能看见姜聿他们的身影,徐迟往前倾了倾身子:“周岐。”   “在呢。”   徐迟的声音轻得仿佛浮在空气之上,“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会继续……”   话音停顿,徐迟似乎在斟酌用词。   “继续什么?”周岐低着头,接过话头,“继续喜欢你吗?”   背上的人“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周岐如实说,“我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会持续多久,可能明天就停止了吧,可能下个月就消耗殆尽了吧,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了吧。”   徐迟轻轻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所以不要问我将来,我能确定的只有现在。”周岐幽幽叹气,“现在的情况是,我还喜欢你,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你拼命。这回答你满意么?”   徐迟不笑了。   冷湫第一个发现了他们,挥舞着手臂朝二人奔来。   周岐也挥手回应,同时感觉到脖子上的两条胳膊拢紧了,沉甸甸的脑袋咚地磕在肩膀上,徐迟闷声道:“没有再来一次,也没有下次,我以后都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的晚上,徐迟使出面无表情式徐氏撒娇法:还要。 第66章 我好想你   要说尸陀林主最大的败笔是什么,大概就是走之前没逐个筛查,竟把克里斯汀这只危险的狐狸清醒地留在了自个儿的老巢。   周岐徐迟走之后,克里斯汀随即爬起,用徐迟给的打火机点燃枯枝做成的火把,把整个池子上空的心都给烤了。烤焦一个,解放一人。整个过程中,肉香四溢,任思缈就这么活生生给馋疯了。   两方合作,虽然破了危局,但由于时间问题和个体差异,并不是所有通关者都成功挺到了最后时刻,几个本身就受了伤的体质虚弱意志不坚的,早早地就被吸干了心头血,枯瘪地躺在池子里,回天乏术,触目惊心。   死亡的阴影从来不会放弃拓展它的疆域。   幸存者们精疲力尽。   黑色风洞出现前,徐迟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周岐也不比他好多少,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把徐迟移交给姜聿背着。   任思缈和冷湫在耳边叽叽喳喳,询问他二人离开的期间到底遭遇了什么毁天灭地的打击,搞成这副怪让人心疼的德行。   周岐暂时懒的说话,摆摆手,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从头到脚都罩在黑袍子里的女人。   克里斯汀正蹲在地上,纤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地上的沙砾。周岐居高临下,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能从她缓慢的动作和周身凝滞的气场里感觉出,她很难过。   “喂,姓克的,我们谈谈。”周岐乍然开口。   “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克里斯汀背影一僵,把手缩回宽大的袖子,翻起白眼,“还有,克里斯汀只是我的名,不是我的姓,文盲。”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论的东西还是挺多的。”周岐舔走牙龈上不断渗出的血,眯起眼睛,“比方说,孙勰这个人?”   话音刚落地,克里斯汀刷地站起,锐利的目光钉在周岐脸上:“你从哪里知道的他?”   周岐不动声色地回视。   对峙中,沉默往往能勾出很多信息,尤其是更为迫切的那一方。   克里斯汀目光闪烁,忍不住惶急地抓住他的手腕:“你们在这里见到他了?他,他还活着吗?”   话音中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   周岐望进那双眼睛,看到里面强自按捺的期待、紧张、和脆弱。   “我不知道。”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诚意,没有半点欺瞒,“我们只是知道他的名字,接受过他的帮助。更详细的,回头再慢慢聊,走吧,先进风洞。”   他拍了拍她瑟缩的肩膀。   “不知道啊。”克里斯汀难掩失落,机械点头,期艾的双眼蓄起液体,失去焦距,“不知道也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   徐迟一清醒,就下意识扭头找寻周岐的身影。   睡眠舱提供了温柔的恰到好处的包裹感,让徐迟误以为他还窝在周岐怀里。   但并没有。   苟延残喘的躯体在各种昂贵的药物作用下正艰难地自行恢复,他试着抬了抬受伤的那条腿,感觉到钢板的禁锢,胸口也缠满厚厚的绷带。身子很沉,但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应该是被注射了麻醉剂,药效还没过。   他颤了颤眼睫,望向屏幕,右下角红色的消息提示没命地闪烁。   根据发来的位置信息,徐迟传送到在Magic Mobius堕落天堂的一间套房内。   房间明亮,宽敞。   一现身,他就猝不及防被拥进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鼻尖抵在男人硬实的胸膛上,他怔了怔,轻而缓地眨眨眼,然后下意识伸手推拒。   “别动。让我抱会儿。”   男人的强势在逮住猎物时自然而然显露出来,他一条胳膊箍在徐迟腰上,一条胳膊捉住徐迟的肩,把人死死按在怀里。   徐迟没做无谓的挣扎。   毕竟想从力气上胜过周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甚至享受起这个拥抱,双目微阖,卸了全身力气。   半分钟过去,周岐松了手,退后一步。   徐迟找回身体的重心,撩开眼帘,懒懒地看过去,   阳光透过落地窗撒在周岐身上,给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镶上一层金边,使他看起来温柔愉悦,深刻的五官脱去悍利嚣张,露出英俊潇洒的底色。他在笑。   徐迟心中一动,很想伸手摸摸他上翘的嘴角。   “二十二小时十一分零五秒。”周岐说。   “什么?”徐迟不解。   “你消失在我视野里的总时长。”周岐的眼睛虹膜浅淡,此时折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太久了。”他认真地抱怨,“我好想你。”   徐迟张了张嘴,在肚子里搜刮一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接话。   周岐不再把对他的好感藏着掖着,不再隐晦地旁敲侧击,而是落落大方地摆在了明面上,教他再难刻意忽视。   但他真的不擅长应对这种暧昧的状况。   他于此道过于生涩了,也因太小心而不敢轻举妄动。   脑子里忽然就涌出许多顾虑。   年龄,身份,背景,各自保有的秘密……   沉默拉长,尴尬一寸寸蔓延。   好在周岐没过多久就自行破功。   “哈哈哈哈哈怎么能这么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搓搓胳膊,转头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仰摔进床里,单手捂脸咯吱直笑,“姜聿那小子的经验果然不能信,谁信谁是白痴。”   徐迟觉得,周岐可能是害羞了。   他不能拆穿。   于是为了表达理解,他说:“嗯,别信他,确实有点肉麻。”   周岐:“……”   周岐到底脸皮厚,清清嗓子没事人一样坐起身,斜靠在床头睨过来:“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徐迟本来想去沙发上坐着,但沙发和床离得有点远,说话不方便,他只能迁就周岐坐在床沿,“你呢?”   “啊,疼死了。”周岐皱着脸,“骨折的地方太多了,哪儿哪儿都疼,我这会儿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   徐迟点头:“那你躺着。”   周岐顺势就往下溜了一截,把自己放平了,并拍拍身边的床面:“你也来躺着。”   之前也跟周岐在一张床上躺过,还抱着睡了一整晚,所以徐迟没想太多,走过去,合衣躺下了。他这会儿还很虚弱,精神也不好,刚躺下没多久,周岐还说着话,他就睡着了。   说到底,他是强撑精神进入的虚拟界,这很消耗体力。他本可以不理会周岐的消息好好休息,但心里总不踏实,好像只有先见上周岐一面,确认他很安全,才能继续安然沉睡。他还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深刻的挂念,但他已经学会如何去顺应自身真实的想法。   如果他想见周岐,那他就来见他。   就这么简单。   徐迟睁开眼时,周岐正侧身支着头专注地看他,目光深邃渺远,有什么浓郁的东西正在里头发酵盘旋。   “我睡了多久?”他问。   “才三个小时。”周岐收回目光,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他的下巴尖,轻轻拍他的肚子,“再睡会儿。”   “不睡了。”徐迟抬手揉了揉眉心,掀开被子坐起身,“你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就在我睡着之前。”   “嗯。”周岐翻身下床,倒了杯水递给他,分三点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刚到手的信息,“克里斯汀是孙勰的爱人。孙勰是魔方的首席设计师之一。魔方的前身是一个叫做天合宝鉴的军事秘密武器。汇报完毕。”   “啪嗒”——   水杯没能成功抵达徐迟手里,而是在周岐撤手后垂直下落,在拼花地板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徐迟虚握着手,表情空白。   “怎么了?”周岐看了眼迸溅一地的玻璃渣和水渍,心头一跳。   徐迟的心理建设之强大,世间罕有,平日里不管遇到什么紧急事态总能保持四平八稳,镇定自若,几乎不会有什么事能使他震惊到失态。   而这样的他,刚刚竟然失手摔了水杯。   “你说,天合宝鉴?”徐迟语带迟疑,僵硬地转动眼珠,直直看过来,瞳仁一阵紧缩后,他断然摇头,“不可能。”   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紧绷。   “什么不可能?”周岐追问,“对了,听名字,天合宝鉴跟天合政府有什么关系吗?”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触碰到徐迟藏得最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说不定还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他指尖发颤。   “能打开天合宝鉴的人都死了。”徐迟的手垂落身侧,床单被修长的五指抓出扭曲的褶皱,“除了我。” 第67章 他的编号是,k   水痕呈放射状往外延展,无声流淌至脚边。   周岐站在一地玻璃渣子中,等待徐迟倾吐真相。   但回应他的始终是冷硬的沉默。   四目交接,对方黑沉的眼珠敛尽光芒,淡漠疏离,周岐被刺了一下,耸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跟我讲的话……”   “把克里斯汀叫来。”徐迟的惊愕只持续了两个呼吸,转眼间那些被巨石激荡起来的充沛的情绪又彻底沉了下去,他双腿一荡下了床,将衬衫最上方两颗解开来透气的纽扣重新扣上,“我要听她亲口说。”   周岐闭上嘴。   那道挺拔俊秀的身影在他炽热的目光中缓缓踱到落地窗边,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西落的太阳拉长黑色的影子,周岐忽然觉得自己离徐迟如此遥远,无论是从彼此的经历上,还是心理上。   事实上,他对他一无所知。   可他仍然喜欢他,哪怕一无所知。   掩下眼底的失落,他拉开电子虚拟屏,给克里斯汀发送定位,然后转身坐进柔软厚实的沙发。   沙发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徐迟回头看了他一眼。   茶几上明晃晃地摆着几只精致的小瓶洋酒,在阳光下闪着诱惑的光,周岐觉得胃里的嗜酒之犬蠢蠢欲动。   他别开眼张开手,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撑着额头,侧头看窗外缓慢爬升的摩天轮,另一只手的手指则郁闷地轮敲着沙发扶手。   喝,还是不喝?   这是个大问题。   背后脚步声渐近,沙发靠背陷下去一块,徐迟双肘撑着沙发,倾身在头顶:“我感觉到你不高兴。”   周岐坐正身体,仰起脸,胸腔内一股暴躁的气流横冲直撞,左冲右突,他试着软化自己阴沉的表情,但没能成功。   “我想了解有关你的一切。”周岐压抑地开口,“但你总把我拒之门外。”   “秘密需要用秘密来交换。”徐迟沉静地看着他,“你也有许多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不是吗?”   周岐急急解释:“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我不想你因为我卷入到不好的事件当中去,我本来就……本来就……”   “本来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徐迟接下他难以启齿的话。   周岐攥紧拳头,腮帮子鼓出咬肌的形状。   “我不比你好多少。”徐迟说,“所以希望你能记住你此刻的心情,因为我与你一样,无法说出口的事,有时并不是为了隐瞒。我与你一样,愿你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永远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人间是个什么玩意,苦难是个什么味道,你看也不要看,尝也不要尝。如果可以,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如果以前的我遇到现在的你,我会保你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一辈子活在云端上。但现在的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能暂时在你我中间划条线,用距离来保护你。”   周岐浅淡的瞳孔如被利器刺到的海星,光圈往里层层收缩。   “徐迟。”他仰着下巴,下颌到脖颈绷出性感的线条,喉结上下滑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迟伸手抚摸他的断眉,唇角噙着微笑:“我想我知道。”   他缓缓低头,微张的唇掠过周岐的额头,眼睛,和鼻梁,准确无误地停留在那两瓣同样翘首以待的唇上。   周岐急促湿润的鼻息喷洒在他的下巴尖,这个颠倒的亲吻姿势实在是不怎么方便,徐迟印上去之后即刻后悔,抽身想走。   意识到他的企图,周岐飞快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同时撬开他的牙关,将舌尖探进去,往上颚轻轻一扫,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徐迟直起腰,抿着唇,没说什么。   周岐看他有点呆,趁机又起身啄了他一口,说:“我不要距离。我早就不住云端上,离开了象牙塔,我现在滚了一身泥巴,知道人间是个什么玩意,尝过苦难是个什么味道。所以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我,我会保护我自己,我也知道你有能力保护你自己,毕竟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弱者。所以我临时决定改变心意,我会告诉你我一切的秘密,大到使命和梦想,小到开裆裤时期撒尿和泥,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我也希望你可以跟我分享……”   徐迟睁着一双黑色眼睛,持续怔怔地望着他。   周岐说不下去了,磨了磨牙根,沉声道:“你再这么看我我就忍不住了。”   徐迟眨眼,悠悠垂下眼帘。   门铃在此时突兀地响起。   “我去开门。”徐迟如蒙大赦,转身就走。   周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走出两米远,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去哪儿?”   “开门。”徐迟僵着脸。   “门在这边。”周岐指了个相反的方向,“那里是浴室。”   徐迟:“……”   克里斯汀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大对,这一对狗男男不知道是吵架了还是怎么,恨不得一个坐天南一个坐地北,离得特别远。但看表情又不大像经历过激烈的争吵,徐迟那个面瘫脸就不说了,主要是周岐,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知道什么毛病。   三人无言端坐半晌。   徐迟凉飕飕地瞥了周岐一眼。   “咳。”周岐像匹被抽打的野马,立刻正襟危坐,“那什么,克小……克里斯汀,你把之前跟我说的再跟徐迟复述一遍吧,他这人疑心重,想亲自听你说。”   克里斯汀对徐迟的各项数据了如指掌,又对强者抱有天然的敬畏,于是耐心询问:“具体想听哪个部分?”   “关于孙勰。”徐迟说。   居然提都没提天合宝鉴。周岐睨了他一眼。   克里斯汀将耀眼的金色长发拢至耳后,周岐给她倒了杯水,她双手握着水杯,好像这样可以给予她某种精神上的支持。   “大概是十年前。”她盯着茶几上虚无的空气,缓缓开口,“阿勰被上头选中,与其他几位业内泰斗组成设计团队,进驻某个秘密基地,进行某件军事武器的升级改造。那年他二十五岁,我二十三岁,我们青梅竹马本来打算来年结婚,但这之后,他的人身自由受到严格限制,不能探访不能通话,每年只许往家里寄三封家书,家书的内容也都经过严密审核,确保没有任何相关信息和资料外泄。”   “可你还是对他做的事有所了解。”   “嗯。因为上头不知道,我与他之间有一套独创的密码系统,可以通过普通文字传达简单的信息。通过解密,阿勰说他正在进行的实验项目很危险,生命随时可能受到威胁,而我拼凑他陆续寄回来的信件,略去私人遗书内容不表,剩下的重要信息有以下三点:一,该秘密武器十分残酷,视人命如草芥,目的是在极端环境中实现优胜劣汰,筛查出最优质的基因,从而利用成熟的胚胎技术组建起一支无敌军队。二,该秘密武器并非第一次投入使用,此前就有过成功案例,这次不过是在其基础上改善复盘,因此筛选条件更为严苛。三,他在设计过程中不止一次暗中修改程序,或降低风险,或给参加试验的人员提供各种援助,而上头对此已经有所察觉,他可能因此性命不保。最后一封家书是三年前,那之后他就音讯全无,宛如世间蒸发,我利用手上的一切资源,多方奔走,四处打听,全无线索。直到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实验室值班,被拉入这个吊诡的魔方……”   “你意识到魔方就是孙勰提到的那个秘密军事武器。”   “不,一开始我没有产生这种联想。直到有一次我在关卡里碰到一个刻满字的石碑。”克里斯汀的双手微微颤抖,“石碑上文字所用的密码系统就是我与阿勰独创的那套,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个人能破译。而我遵循破译出来的线索,成功过关,所以我认为……”   “你认为孙勰还活着,并在秘密帮助你?”   克里斯汀点头。   “也有可能是他早就预料到,作为他的伴侣,你一直在上头的监视黑名单内,终究难逃一劫,所以才在各个关卡里设置下只有你才能破译的提示密码,希望万一有朝一日你真的遭遇不测,你能成功凭借提示挺到最后。”徐迟用冰冷的口吻陈述猜想,言外之意是,孙勰其人,可能早就被抹杀了,但他把他的意志留在了他的作品里。   他说的,克里斯汀何尝没有想过,但只要尚存一丝希望……   克里斯汀惨然一笑:“他答应过我会活着回来的,他总能说到做到,我们走着瞧吧。”   “希望如此。”   送走克里斯汀,周岐坐到徐迟身边,拉过徐迟的一只手放在掌心揉捏把玩:“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如果魔方真的是一件秘密军事武器,能提取基因打造出什么狗屁无敌军队……”   “没有如果。”徐迟扭头,原本就白皙的面庞这会儿血色全褪,白得骇人,“她说的是真的。”   周岐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别说的这么绝对,你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她凭空捏造,女人的话顶多只能信七成吧……”   “因为我就是魔方的前身,天合宝鉴的初级产物。”徐迟打断他,扯出一个七分嘲讽三分悲凉的笑来,“我就是第一代所谓的‘无敌军队’的一份子,哦,那个时候还不叫无敌军队,我们26人组成的暗杀小组有个更通俗易懂老幼咸宜的名字,叫‘超级战士’。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你可能没听说过超级战士,以及他们创造出的辉煌战绩,但你肯定听过救赎兵团。而你如果对当年救赎兵团的某位上将有所了解,就会发现这位上将的履历表上写着,他是当年超级战士的唯一幸存者,他的编号是,K。” 第68章 迸裂   自天合倒台新的民主政府成立后,救赎兵团总部三军除了猎鹰那一支勉强维持了原先的机动性和战斗力,其余的已成一盘散沙。三军统帅一职也走马灯似的轮番变更,今天刚听说任命了某某,明天这个某某就横尸街头,人身安全很成问题。加上上头不愿意放权,所谓的上将空有头衔,不过是个会说话能喘气儿的人形傀儡,存在感稀薄不说,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政斗的牺牲品,没前途没保障,轮到谁谁倒霉,近两年该职更是一度悬空,无人敢染指。如今救赎兵团的实际领导者就是不久前刚被议会推选上任的共和国元首,也就是当年率领猎鹰联合天狼逼宫造反的曹崇业。   这些过家家玩儿似的上将里头,是不是有个超级战士出身的倒霉蛋,周岐真不知道——虽然十个上将里有八个都是他搞死的,但他还真没闲到把每个死鬼的身世背景从头到尾都给捋一遍。   之前周岐就知道徐迟与救赎兵团渊源颇深,但他真没想到对方的来头这么大,居然是上将级别的……那岂不就是死对头中的死对头?   嘶,事情有点难办。   周岐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徐迟的手,陷入长久的慌乱的沉默。   他在一个个回忆,那些上将里头死了的自不必说,剩下的漏网之鱼里,有称病请辞的,有谨小慎微从不在公开场合说话的,剔除年纪太老的,年纪太小的,四十岁上下长得还不错的,不好意思,真没有。那么,就把时间段再往前拨一拨,来到周岐还没真正插手组织内部事务之前。可这样一来,筛选难度又增大了,十几岁的周岐成天招猫逗狗滋事挑衅,哪里关注过今天上将又换谁了这种每日每新的破事儿?等等,他记得之前在摩天轮里,徐迟好像曾说他是救赎兵团的军人,但那已经是二十年的事了。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救赎兵团的上将……   二十年前是壹宫政变之前,那时候的救赎兵团还在辉煌的神坛上,还是勇猛的雄狮,上将长年来也有且仅有一个。   吱嘎一声尖锐的嘶鸣。   周岐刷地变了脸色,腾地站起。他松了徐迟的手,踉跄着倒退两步,慌乱中小腿撞到茶几边缘。   茶几的钢铁支架在地板上划出一条扭曲凌厉的白线。   轰隆——   记忆的高坝忽然出现一道狰狞的缺口,洪流汹涌,倾泻而出。   “那天在三号剑道,是你吧?”   “你打败我的那一招,跟谁学的?”   “知道击剑的灵魂是什么吗?”   “当年天合政府背后,有个恶名远扬的隐形特种兵小团队,他们所有成员没有姓名,只有代号。据说每次出征前,他们会在脖子里挂上代表荣耀的银片,银片里是个自杀小装置,按钮一开,浸泡过剧毒的银针就会刺出,见血封喉。对这些战争机器来说,没有战降,只有牺牲。”   ……   当日所有试探的话语最后都归于早年上将的一句话:“殿下,如果你只会哭泣,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很多个老安东。”   这句话在此后的日日夜夜里,不断出现在梦里,耳边,和心底,如长鸣的警钟,如壹宫上空的枪声,不断提醒他,告诫他,别让懦弱毁了他的城墙。   但懦弱还是在此时攫住了他的心脏。   彼时上将模糊的脸冲出记忆的樊笼,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与眼前之人逐渐贴近融合,最终合二为一,浑然天成。   震撼鼓动耳膜,一声比一声洪亮,整个人呆立当场,如遭雷殛。   是他忘了,上将本就长成这样,本就长成徐迟这样。他竟然忘了。   周岐的喉结宛如漂浮物般上下跳动。   他竟胆敢对那位……   徐迟漆黑的眼睛看过来,敛着澄澈的寒光,冷静,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知道了,是吗?”   男人含着笑,侵蚀摧残了他二十年的霜寒此刻仍萦绕在他周身。   他仍旧保持着他惯常的坐姿,其实他感到口干舌燥,但话语必须从干燥的口腔黏膜之间硬逼出来:“周岐,告诉我,我是谁?”   除了心跳,四周完全寂静。   面前男人神祗般俊美的面庞不可避免地变得陌生,最熟悉的那种陌生,甚至散发出冰冷神圣的光。周岐闭了闭眼,以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就能穿透皮囊,寻觅到原先他熟悉的令他怦然心动的并为之痴狂的灵魂。他以为他可以,可惜迎来的却是迸裂。   他摇头。一脸惊恐,持续后退。然后消失不见。   徐迟凝视眼前的虚空,逐渐放松身体,双肘撑着膝盖,垂下头颅。   周岐逃避的态度说明了一部分真相。   心内盘桓已久的猜测终于尘埃落定。   方才亲吻他的男人,的的确确,就是袁启。   小王子长大后……原来是这副模样。   哪里都不对,又似乎哪里都对。   徐迟勾了勾嘴角,抬手覆上唇,重重碾了碾。   上面早已没有了对方的余温。   但身体深处的战栗却如抵死绞缠的毒蛇,不肯轻易松口。   作为清醒前的最后一次放纵,似乎是太过火了些。徐迟认真反省。   但从前不知是谁跟他说过,当所有遗憾都被满足,放下的进程会更快些,有些执念不是因为舍不得,是因为从未得到过。他想得通透,反正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水中月,镜中花,见识一番,未尝不可。只是见识了,就该散了,剩下的,等摊了牌,不必明说,对方自会想方设法划清界限。   现在事情正在往他计划好的方向发展。   他与周岐重新退回原来的关系,或者说是,比原来更早的关系,才是正确的路线。   嗯,这才是正确的路线。   头部传来尖锐的刺痛。   徐迟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想想魔方背后的那帮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打开的天合宝鉴。   之后,直到关卡再次开启,周岐与徐迟再无半句交流。   两个大佬莫名其妙就开始闭关冷战,拒绝说话,拒绝在同一个场合现身,徐迟还好,他本身除了面无表情就没有别的表情,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周岐就很明显了,时不时挑刺喷火发脾气,连旁人在跟前提到一句徐迟的名字都直接冷脸走人。   事出反常,底下的人一时间全都慌成了狗。   毕竟两位大佬不通气,组队的事就彻底泡了汤,一心想抱大腿的,诸如姜聿等人,顿时感觉前途渺茫,死生由天,分分钟会被作为劣等基因淘汰出局。   好在,他们有技术人员克里斯汀,拥有她就等于拥有外挂,外挂伸出两根手指,说:“我们还剩下黄白两个关卡,黄白两个颜色板下又分为各自无数个小关卡,之前我曾粗略统计过,数量大约有十的五次方那么多,如果不通过组队的方式,我们想抱团闯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么多的吗?”姜聿一脸震惊他妈,“那我第一轮就碰到两位大佬,不就相当于中了一亿彩票?”   “理论上是这样。”克里斯汀投来嫉妒的眼神,“我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这两位保命的天选之子。”   “现在天选之子要弃我们而去了。”姜聿头疼,“他俩一个像吃了炮仗没两句就喷炸药,一个像老僧入定半天也撬不出一个字,我夹在中间打太极天天被误伤,太难了,为了抱大腿我太难了。”   众人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其实想组队,也不是没办法。”克里斯汀说。   任思缈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克里斯汀:“黑进两人的睡眠舱,直接在组队那一栏勾选同意组队。”   冷湫:“不行啊,得在任一竞技项目中连赢五局才能获得组队资格啊。现在连资格都没有,拿什么同意啊?”   “嗯?可是我看这两人都有资格啊,只是状态栏还没开启,而且没勾选组员。”克里斯汀忽然说。   姜聿:“?”   冷湫:“??”   任思缈:“???”   冷湫疑惑:“咦?徐叔什么时候找了个地盘连赢了五局我们还不知道?”   任思缈摸着下巴:“啧,合着这俩人早都暗戳戳准备好了,就是拉不下脸来去邀请对方一起玩儿,嘻嘻,口是心非的两个小笨笨。”   姜聿则又惊又喜:“靠,克姐你已经黑进去了?!”   克里斯汀穿着科研白大褂,在面前的空气上点了两下:“唔,这种程度的技术,小菜一碟,我还可以应付。”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组队组队组起来!”姜聿激动地蹦起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科技之神保佑我,出去后我一定给您烧高香。”   克里斯汀就要下手。   “那什么。”冷湫还有点迟疑,“徐叔也没同意,我们这样擅自主张,是不是不太好?”   姜聿反驳:“哪儿不好?我觉得挺好的!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俩那叫爱在心头口难开,我们这叫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小丫头,大人之间弯弯绕绕的事儿太多了,你不懂。”   “真的?”冷湫表示不信,“我看你就是想抱大腿。”   “嘿,这叫君子顺势而为。”   “我看叫头号邪粉在线拉郎!”   “?他俩都真成那样了,妹妹你瞎?”   “姐姐基眼看人腐,是得好好看看眼科。”   “我基?我直得不能再直了,妹妹,你得正视现实……”   “行了行了,别姐姐妹妹的吵个不停了。”任思缈也纠结一番,最后还是败给了强大的求生欲,“这样,我们都悄悄儿的,别告诉他俩,让他们觉得大家伙再次相遇都是缘分造成的。”   冷湫:“这么巧的缘分?”   姜聿:“是,别问,问了都是缘分!”   冷湫撇撇嘴:“好吧,缘分。”   四人于是商量好,克里斯汀操作一番,然后心满意足,各自回舱睡大觉。   隔天,徐迟站在魔方前,把手掌按在了白色板块上,随即面板上跳出一行红色的字:“友情提示,您的队友们都已选择黄色关卡,您将被自动传输至黄色关卡——日不落列车。舱门即将开启,请做好准备。”   徐迟:“……” 第69章 血尸   沉重的舱门在背后缓缓关闭。   徐迟低头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往前走,目之所及,生锈腐烂的广告牌,死气沉沉的商场和楼房,被撞翻的垃圾运输车,惨白的日光下,一片萧条。自由驰骋的垃圾散发出的恶臭,卷着枯叶和荒草,搭上肆虐的北风,能蔓延至十里八乡。   这座小镇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   前方是一个半废弃状态的火车站,其黄灿灿的尖顶是灰色背景下的唯一一抹亮色。   徐迟朝火车站走去。   进了大门,“叮”一声电子音,光影魔方出现在面前,一束蓝光自下而上扫描全身,确认来者身份后展开一片发光面板。   [——请选择装备。]   魔方用冰冷的机械音提醒。   面板上许多按键都是灰色的,不可选,唯有武器库是亮着的。徐迟眉心微动,这是魔方第一次准许通关者携带武器入场。   看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恶战。   徐迟点进武器库,在众多眼花缭乱的枪炮中随意点了两下,装备选择有上限,每人一次能选三个,徐迟略一停顿,最后加了两把惯用的军用匕首。   从武器库退出,面板上转换界面,出现一排数字。   [请在1-9中择定你的幸运数字。]   魔方神神叨叨地说。   徐迟空白的脸上浮现疑惑。   最后他选了9,是不是幸运数字不知道,他本来想选1,但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会选1。作为离1最远的9,碰上的几率无疑最小。   在彻底厘清关系前,还是多给一点时间吧。   操作完毕,车站上空传来尖锐的嘟嘟汽笛声,耳边同时传来声音——[列车已进站,请乘客前往9号站台。]   9号站台对应的是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徐迟蹬着军靴,低头踏进车厢。车厢内三分之一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人,徐迟扫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坐得很开,表情拘束,疏远淡漠。   在别人注意到这个浑身肃杀之气的男人之前,徐迟弯腰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一言不发地坐下,望向窗外。   列车有五分钟的停靠时间,陆续有人匆忙上车,谁也不知道万一没赶上会如何,谁也不想冒险。   徐迟身边坐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一直试图跟周围同胞缔结起友好互助的战时关系,出乎意料的是,回应者还不少。本来到这一关,多数人不是有固定队友,就是笃定的独行者,对其他落单者不甚关心。可是进了关卡,临时选车厢的这个环节一时间令所有组队成了无用的空壳子。   就比方说,徐迟的队友足足有五个之多,可如果运气不好,五个都选了不同的车厢,也不是没可能。   好运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   从车厢里大多数人的神情来看,基本都是倒霉蛋。   后座倒是有两个幸运孤儿,作为组员,还默契地选了同一节车厢,高兴坏了,要不是顾忌周围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他俩能肩搭着肩嚎一嗓子来来来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嘈杂人声中,列车晃了晃,平稳开启。   车厢内传来播报员平平板板的嗓音:“欢迎您乘坐日不落列车,本次列车有去无回,由黄泉路站开往地府站,列车途径奈何桥、忘川水、三生石、善恶殿、望乡台、轮回门,上车后请您核对车票对号入座,将随身携带的物品……”   车厢内瞬间安静如坟。   旁边的小女生瞪着大得瘆人的圆眼睛,吓得不敢吱声。   徐迟瞥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满意地把下巴埋进黑色立领,调整座椅,阖上眼皮。   他身上还带着伤,容易犯困,一天恨不能睡上个二十五小时,谁吵醒他都没有好果子吃。   但偏偏有那上赶着求死的,开车十分钟后就嗷的一嗓子打破了得来不易的片刻安宁。   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惊叫。   其中尤以旁边小女生最为激动,喊出了演唱会后排望远镜粉丝的震撼高音,几乎凝成一把锥子刺痛人的耳膜:“妈呀妈呀妈呀,啊啊啊啊啊——”   边喊,还边疯狂摇晃手边的徐迟。   被一股狂力摇成一把飘荡水草的徐迟:“……”   “啊啊啊啊啊,帅哥看窗外,快看窗外!”女生全然不顾手下男人那张森冷的脸,面无人色地指着窗户,又是一叠串的魔音贯耳,“啊啊啊啊啊,帅哥你别坐着不动啊快跑丫!”   周围人皆胆战心惊地望过来,一方面是窗外一掠而过的红彤彤鬼影确实吓人,一方面是男人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比起鬼影不遑多让。   而那个粗线条的女生仿佛瞎了,活像个在狮子面前上蹿下跳的小羚羊。   徐迟眼角抽搐,握着女生的手腕一掰一折,相当有技巧地自己的肩膀解救出来。   女生不觉得有多痛,只是莫名其妙地手底下就空了,轻轻咦了一声,顿时更不安了,回头又抱着椅背啊啊乱晃起来。   众人不免怀疑,此女可能有点应激障碍方面的问题。   徐迟抢回自己的肩膀,这才有空扭头看窗外。   结果意料之中的,什么也没看见。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窗外同样漆黑的隧道看了许久,反光的玻璃上映出一张冷漠寡淡的脸,不知何时,这张脸上蒙上一层惨淡的愁雾,眉间一道浅浅的纹路,似乎眉头皱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突然,“梆”地一声巨响。   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同时窗户震了震,发出破碎的呻吟,裂纹如同太阳辐射般发散开来,迅速占满整面玻璃。而裂纹扩散的源头,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印!   乘客们一声压抑的惊呼,集体潮水般后退。   “什么东西!”   “窗户,窗户撑不住了!会碎的!”   “快堵窗,不管是什么东西,别让它进来!”   话音刚落,列车另一侧的窗户又传来恐怖的撞击声。   一簇人继而闻声而逃,狭窄的车厢内施展不开手脚,没跑出几步,原先的那扇玻璃又被砸了一道,摇摇欲坠,他们于是又抱着脑袋跑回来。这些人就像是被猫叫声吓到破胆东躲西藏的老鼠,一会儿涌到这处,一会儿又赶到那处,一波接一波,好不热闹。   这时,有人提议。   “我们,我们去别的车厢看看!说不定别的车厢安全一点!”   话音刚落。   “哗啦啦——”   最先被撞击的玻璃彻底支撑不住,轰然碎裂,强风灌进来,玻璃碴子沾着不知谁的血,迸得老远,擦着徐迟身后那名尖叫女的侧脸滑出去,飙出一线血星。   女生受了点皮外伤,反而冷静下来。抽出座位下搁着的冲锋枪就是一梭子,直把那只还没从破窗里爬进来彻底亮相的东西,迎面打成了筛子。   “奶奶的,敢毁本小姐的脸!干他娘的找死!”她一掀长裙,一条细长的光腿踩在座位上,扛着冒烟的枪破口大骂。   正掉头涌向车厢门的众人:“……”   果然能挺到这一关的女人不分年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姑奶奶。   那阵喷薄欲出的杀伐气,就连徐迟都不禁侧目。   空气诡异地静了一秒,女生倨傲地一扬下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当弹球!”   众人不约而同摸了摸眼睛。   闯进来的东西只来得及展示一下两条血糊糊的手臂就被姑奶奶击毙,列车仍照常行驶。众人刚放下悬着的心,立马又变故陡生!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啸,比起深夜狼嚎,更令人肝胆俱颤,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那东西潜伏在列车外的东西发起了密集的攻击,疯狂地拍打起窗户。   “靠,门根本打不开,我们被困在了这节车厢!”试图冲去其他的车厢的那簇人也发来噩耗。   枪战一触即发。   原先破碎的那处车窗成了突破点,不断有红色的头颅探进来,不断被一夫当关勇猛无匹的女壮士打成一滩碎肉和脑浆。   但对方人多势众,窗户一个接一个碎裂,很快,整节车厢彻底暴露在危险中。   走投无路,唯有背水一战。   人们终于看清现实,不情不愿地沉下气,纷纷拎起傍身的武器。   而他们也终于看清了匍匐在跟前的敌人。   那是一群被生生剥去皮肤,裸露着一身肌腱和红肉,翻着白眼张着大口的血尸!   它们从人演变而来,却丧失了直立行走的能力,如蜘蛛般大张着手脚,或趴在地上,或倒挂在头顶,或吸附在车壁上,所过之处,血迹蜿蜒,黏黏糊糊,整个车厢血腥味逼人。   “哒哒哒哒哒!”   “轰——砰!”   放在平时能端掉一支武装小队的炮火足足炸掉了半截车厢,硝烟弥漫,到处都是弹孔和血迹,被炮筒掀掉的车顶龇牙咧嘴地豁着口子,卷曲的钢铁里出外进,插着几具破破烂烂的血尸。   更多的血尸扒在破洞边缘,踩着同类的尸体,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好像永远也杀不完。   但弹药总有用尽的时候。   一波密集的火力攻击后,枪声一停,空弹匣坠地的声响此起彼伏。   “妈的我没子弹了!谁借我点!”   “我也没了!”   “我也……”   绝望像一粒种子,入土后迅速长成铺天盖地之势,所有人的神经都被笼罩在它的阴影下。   那位剽悍的尖叫女是第一批烧光子弹的败家子,血尸前赴后继冲她扑过去,所有人后颈上都起了一层白毛汗,有胆小的甚至捂上眼睛,似乎马上就要看到该人被开膛破肚横尸当场的场景。   除了枪支外,那女生没选任何冷兵器,只能挥舞着没了子弹的冲锋枪拼死抵挡。   血尸的尖牙和指甲是主要的攻击武器,这也决定了他们的杀伤方式,不是挠人就是咬人。女生的衣服被挠成碎布条,胳膊上的伤口如沟壑,道道见骨,一条血尸抱住她的大腿,张口就咬,活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来。   女生发出凄惨的痛呼,一枪托砸扁了血尸的脑袋,一瓢鲜血泼在她脸上,衬得她宛如玉面修罗。她止不住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紧接着,一前一后又扑来七八条血尸。   没人过来帮把手,人人自顾不暇。   是最后了!这就是她的终点了。   女生花光所有力气,一把精铁长枪抵在地面再拿不起来,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水,朝她冲上来的一条血尸张开血盆大口,她轻嗤一声,徐徐闭上眼睛。   但当暗黑降临前,一道男人的身影势如破竹地闯进通红的视野,他外面的风衣也已被血染透,里面一件黑色紧身T恤勾勒出窄瘦的腰身。作为少数几个有远见选了冷兵器的通关者,他使双刀,身法凌厉,刀法狠绝,且速度极快,几乎快成一道残影。   “噗呲!”   两把军刀破风而来,一把刺入颅骨,一把割开咽喉,男人当胸一脚,把垂软下来的血尸从刀上踹飞。军刀片刻不得停息,转瞬又隔空没入女生身后一条血尸的眉心。空了的左手则呈鹰爪状,握住撞上来的一条脖颈,咔嚓拧断了颈骨!   他护在女生身周,来一条宰一条,来一双宰一双,凭一己之力硬生生从血尸群中辟出一米见方的空地,却从始至终一字不说。   “多谢帅哥。”女生认出来这是她的黑脸邻座,此时她精疲力尽,浑身发抖,撑着枪的手往下一寸寸滑落,又一寸寸抓回去,语焉不详地呢喃,“没用,太多了,太多了。”   血尸太多了,是他们人数的几倍,几十倍。徐迟在体力上向来不占优势,一直走快攻路线,所以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没有保留的生死搏杀。   不断有绝望的人跳下列车。   在跳出去的那一刻,他们身上的那层皮就被活生生溶解,惨叫着变成血尸,再混在血尸群中无知无畏地扑向他们曾经的伙伴。   厚厚的血液积在地上,闪着寒光,慢慢凝固成丑陋的瘢痕。   耳边的嘶吼和惨叫逐渐变成没有意义的噪音,徐迟杀红了眼,劈砍捅刺,身体屏蔽了大脑感官,只机械而忠实地执行杀戮的指令。他的大衣因吸饱血变得沉重,军靴靴底也沾满了粘稠的不明组织物,不知是血尸的,还是自己人的。他不会退,尽管他也退无可退,他像是泥潭里打滚的旅客,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烂土里,浑身上下挂满肮脏和秽物,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亮得如天外寒星,如他手里那两把军刀滴血的刀尖,如绝望沟渠里的两盏灯。   各自厮杀的通关者们逐渐以强者为圆心,向他靠拢。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往通向别的车厢的移门退守。那扇自列车启动后就如同被封死的,连炮都炸不开的门,显然不同寻常。   “小心!”   被保护的女生尖声吼道。   手腕上立时传来剧痛,一条血尸在徐迟被三条血尸缠住时全速扑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右手手腕。血尸的咬合力惊人,徐迟只觉得腕骨要碎,他面沉如水,手起刀落,捅进血尸的下颌,咬牙下按,刀劈进咽喉,鲜血溅起三尺,血尸抽搐两下,松了牙关。徐迟活动手腕,回身继续宰杀。   此时,仅剩的通关者不过十名,满地尸体和血水,放眼望去,寒从胆边生,世上最残忍的屠宰场不过如此。他们抱团缩在一角,在移门外围成一个可怜的半圆,人人都直面成群结队的血尸,浴血奋战,不死不休。   他们可能不是这节车厢里战斗力最强的,但无疑是意志最坚韧的那一批,他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绝不允许自己踏上黄泉路的时候身体里还留有一丝没用完的气力。   正杀得上头,骤然眼前一亮,天光自大敞的车厢顶部倾泻而下——漫长的隧道终于过去。   徐迟敏感察觉到,血尸的攻势一顿。   再没有新鲜血尸补充进来。   这时,有人惊喜若狂地大喊:“能开了!门能开了!”   话音刚落,那扇坚如磐石的车厢门被人刷地拉开!聚在门口的几人下意识往门边退散。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面前张牙舞爪的血尸群被整个炸飞,漫天下起血雨,残肢断臂哗哗掉了一地。徐迟的耳朵被炸得嗡嗡作响,他单膝跪在一具血尸上,正从血尸的胸口往外抽刀。   世上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他眯了眯眼睛,刺痛的眼帘上一滴血珠滑落,滴在抽刀的手上。那滴血像是热油般烫到了他,他受到感召,猝然回头。   逆着漏下的天光,门的另一侧,那人扛着火箭炮,大山般矗立在那,冷冷地与他对视。 第70章 你怕我吗?   徐迟领着幸存者进入新的车厢。   这里安然无恙,干净整洁,有暖风,有舒适的座椅,甚至有水和食物。   美好得简直就像天堂。   而他们一群人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和杀伐气,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少人投来警惕甚至畏惧的目光。   走动时,徐迟还敏感地察觉到,这些或防备或友好的视线里不知为何掺杂了几股崇拜与狂热。   他们被安排在门后的两排座椅上。   刚经历过一场死生鏖战,亢奋的热血消下去,战栗的神经末梢被硬逼出来的勇气烧焦,似乎散发出臭氧的气味。他们一个接一个有序落座,表情麻木,肢体僵硬,一副坐下去这辈子也不想再站起来的颓丧样子。   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徐迟双肘撑着膝盖,上半身微微前倾,沉默地坐着。尽管潮湿的面上粘附着一层汗水混合血水的薄膜,但他姣好的面庞和黑T下修长窄瘦的腰身依然能从一干灰头土脸的男人中脱颖而出。他看起来还算完好,只是右手手腕上被血尸咬出的伤口有些狰狞,直接摊在阳光下,衬着冷白的皮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没人去找他寒暄,他好像自带结界,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   徐迟暂时清空了繁杂的大脑,专注于呼吸。   那位尖叫女兜了一圈仍然坐在他身边,并在落座后五秒钟内快速陷入昏睡。   一瓶水递到眼皮子底下。   徐迟盯着看了两秒,伸手去接,因脱力仍在轻颤的指尖碰到对方的指尖,那人蜷了蜷手指,似乎是想缩回,但到底忍住了,并贴心地替他把瓶盖拧开。   “谢谢。”   徐迟仰头喝了半瓶水,周岐接过剩下的半瓶,将水倒出来润湿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扯下来的布料,再次递过来。   “擦把脸。”   男人的声线听来有些紧绷,憋着火似的,言语也前所未有地简洁。   徐迟现在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小幅度摇了摇头,然后仰头靠上椅背,阖上眼睛。   方才喝下去的凉水经过滚烫的食道,坠进空荡荡的胃袋激起一阵痉挛。喉结反射性滚了滚,他压下那阵汹涌的呕吐欲。   站在身旁的人一直没走,站了好久,久到徐迟逐渐放下全身所有戒备,任凭睡意的浪潮一点一点席卷识海。   而后身周的空气流动起来,徐迟全身的毛孔感到阴影笼罩,压迫感袭来,男人熟悉的气味瞬间侵占整个鼻腔。他蓦地抬手要挡,却被更大的力道利落地按了回去,紧接着脸颊上就是一凉。   徐迟不满睁眼,撞进周岐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别动。”那张脸上刀刻的五官没了笑意的软化,显得格外冷峻悍利,再搭配上强硬的姿态,几乎透出点无情的意味,“擦脸而已,很快就好。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设,你别躲。你一躲,我就感觉自己大逆不道。一再刺激我,对你没好处。”   “大逆不道”四个字落在耳里,有些可笑,徐迟提了提嘴角,不再反抗,任凭周岐撩开他湿透的发,不甚温柔地给他擦脸。   粗糙的布料顺着眉峰往下,抹过眼尾,滑过鼻梁,微妙地避开抿起的唇。如此描摹数遍,那块布被染红,底下瓷白的皮肤重见天日。   过程中,徐迟一直静静地望着周岐,黑玻璃般的眼珠里盛满审视。   或许,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以崭新的眼光重新打量周岐并努力找寻其身上昔日那个小孩的痕迹。   可惜,时光令人大变模样。   “你……”周岐不喜欢他的目光,想避却无处可避,只能冷着脸从牙关里挤出字句,“知道我是谁?”   他尚且心存侥幸,假如徐迟不知道他那操蛋的真实身份,或许……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不介意把袁启这个名字从此烂在肚子里,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瞒他一辈子。   但徐迟残忍地打碎了他的侥幸,把所有秘密和关系摊开在刺眼的阳光下。   “殿下。”他压着嗓子这么唤他,垂落的睫毛掩去眼底的情绪,“很高兴你还活着。”   周岐张了张嘴,顿时如生吞了一个连的苍蝇,表情变了又变,可谓精彩纷呈。   最后,所有情绪化作一个苦涩的笑,他直起腰,恭敬有礼:“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上将。”   徐迟收紧下巴,微微颔首。   “故人重逢,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是。”周岐摘下他平时用来粉饰太平的面具,微抬下巴,露出骨子里的高矜与傲慢,“可惜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暂且休息,什么时候养足了精神,什么时候再叙。”   “还有,之前确实是我没大没小,任性冲动,还希望上将不要放在心上。”   三言两语撂完想说的话,他沉着脸,单膝跪在座椅旁,着手清理徐迟手腕上皮肉外翻的咬伤。   疼痛终于爬上迟钝的神经,徐迟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忽然问:“你怕我吗?”   周岐挑了挑断眉,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自下而上看过来。   徐迟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这人六七岁还是个爱哭鬼的时候也没见怕过他,遑论现在。   既然不怕,那现在这么急着划清界限,就纯粹是因为膈应了。   徐迟挣动一下手腕,估计是按到了痛处。   周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平直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   “我不是怕你。”周岐说,“我是敬重你。”   像佛教徒膜拜菩萨。   像基督信徒信仰耶稣。   往来二十年,你在我心中,早已成神。   神是用来景仰的,不是用来爱慕的。   徐迟意外地撩起眼帘:“敬重?”   “我觉得换个词可能更恰当。”他的语气略带嘲讽,“是敬而远之吧?”   周岐皱着眉,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不去理会。   他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打从知道徐迟就是当年风光无匹所向披靡的徐上将后,他一会儿高兴,高兴昔日的帝国王牌居然还活着,于如今的局势简直是如虎添翼。一会儿愁闷,愁闷他竟然对一位货真价实的长辈抱有非分之想,实在是不应该。一会儿又难堪到无地自容,因他根本无法听从理智停止脑海中绮丽的幻想。那些个弯弯绕绕明明暗暗的心思捋也捋不顺,斩也斩不断,简直要了他的命。   鬼知道他刚刚硬着头皮说那几句话花了多少力气,毫不夸张地说,此时他手心里捏的汗比他第一次杀人时还多。   他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归原点——如果不是在屏幕上看到徐迟浴血奋战的身影,如果不是他疯了般狂轰那扇无坚不摧的门,如果不是他在目睹徐迟负伤时彻底歇斯底里,失去控制,心想上将怎么了,上将算个屁,老子爱喜欢谁喜欢谁,谁他妈管得着。   于是意识到。   回是回不去了。   付出去的感情就像泼出去的水,万难收回。   可能是他捏着徐迟的手腕发了太久的呆,徐迟有点不适,耐心询问:“好了没?”   “好了。”   他轻轻放下那截腕子,站起身,尝到嘴里的苦涩,转身离去。同时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承认,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身中剧毒,沦落到如痴如狂的境地,无力回天。   所以他决定继续我行我素的荒唐行径,并狡猾地把选择权移交给徐迟,期盼杀伐果断的上将有朝一日能带他步出迷乱的沼泽。 第71章 你在我裤腿上滋尿   休息片刻,徐迟混沌的意识恢复清明。   他动了动自周岐离开后就像是失去了知觉的手腕,尖锐的疼痛立刻如激烈的电花攀上中枢神经。   是自己变敏感了吗?   徐迟牵了牵往下坠落的嘴角。   记忆中他已经太久没感受到过如此鲜明的痛感,整个手臂如被一根冰锥贯穿,牢牢钉在身上,每动一根手指,牵起的神经都像是被烧红的铁钳狠命撕扯。   徐迟低头端详,发现清理后的伤口开始红肿发炎,利齿留下的坑洞往外泌出色泽暗沉的血。   他蹙起眉,察觉到一丝不祥。   此时,后座两位男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丝线般滑入耳蜗。   “这几个人可太逆天了,换我我真撑不到门开,为了不被活生生咬死,我可能也跟那些人一样干脆选择跳车了。”   “害,别说了,我光看画面都吓得两腿发抖。旁边好几个女的都吐了,那血了吧唧的怪物长得真他娘的恶心,数量又多,铺天盖地样的都给堆成小山了,操,隔着屏幕旁观都有心理阴影!”   “一个人,两把刀,杀出重围,这是什么级别的水平?”   “能一人单挑一虎的水平。”   “话不多说,瑞斯拜。”   “其实咱们车厢也有大佬的,喏,那个扛火箭炮的断眉,缺德带冒泡,不由分说非要炸门,谁拦都没用,疯了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在里面……”   徐迟一手摸着耳骨,饶有兴致地听两人嚼舌根,正说到周岐,话音戛然而止。   那两个背后议论人的也着实倒霉,刚说两句,正主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边上,垂眼用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因惊吓过度岔了气,咳得那叫个惊天动地,面红耳赤。   周岐释放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气场,对收效略有点满意,径直越过两个倒霉蛋停在徐迟身边,俯身,脸不红气不喘地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女生搬去走道那边的座位,然后衣摆一收,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   徐迟扭过脸:“你们刚刚……”   “听见了?”周岐移动可调节座椅以适应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肃容道,“从你们九号车厢受到怪物侵扰开始,这里每个人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虚拟光幕,光幕上全程直播你们与怪物拼杀的实时战况。想知道从第一条血尸出现,到车厢门打开,你们扛了多久吗?”   “多久?”   “二十分钟。”   徐迟沉默。   比他想象中的长多了。   “你的攻击方式以速度见长,讲究出其不意,以快制胜,借力打力,好掩饰体能和力量上的缺陷。正常情况下,单对单,你占尽优势,但当面对人海战术的时候,你的软肋就暴露无遗。”周岐冷静分析,“习惯于以秒为单位快速结束战局的你能撑满二十分钟,已经很强了。”   “差不多是极限了。”徐迟看向自己经过休整已经停止颤抖的掌心,外人看在眼里,莫名有点英雄暮年的落寞感。   周岐哽了哽,问出他一直以来比较关心的问题:“我记得你以前体能还行,起码跟我家老头不分上下,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唔,瘦,怎么现在……”   “你家老头?”徐迟对重点的感知力一如既往十分优秀。   周岐补充说明:“哦,是周行知周中尉。”   徐迟眼里闪过促狭:“你不是说你爸大名周福贵?”   周岐:“……”   “咳。”周岐面皮上罕见地泛起一点红晕,又被他硬生生逼回去,“我也没说错,他现在确实是叫周福贵,这年头,乱世求生,谁没两三个曾用名呢。”   徐迟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你是想问我这二十年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把身体糟蹋成这副鬼样子?”   “嗯。”周岐点头。   “因为二十年前我杀了自己一次,这可能就是我抛弃身体后遭到的报应。”他说起自戕的往事如随口谈论天气,语气淡得像白开水,听的人却怔了怔。   当年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说徐上将被困壹宫,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二十年前,上将之盛名远能震慑旷野,近能止小儿夜啼,其自杀一事传播开来,沸沸扬扬闹了不知多久,舆情之激荡,民意之愤慨,引得多地爆发武装起义,要为英勇牺牲的上将正名。此事影响深远,几乎动摇国之根基。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那一次也不例外。由于一些始料未及的原因,我竟没死成。后来我被困在了一个冷冻舱里。那个冷冻舱应该还是一件不成熟的试验品,它只能冻住我的身体,却无法冻住我的意识。我时不时会醒来,但连掀开眼皮都做不到,我时不时会听到身边有人走动和交谈,想质问但连嘴巴也张不开,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任何人被禁锢二十年都是件很可怕的事。”徐迟垂着眼,平静地叙述,“醒来后,我就发现我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说虚弱都是好听的,放在以前,我把我现在这具躯体呈现出的状态称作废柴。当年给‘超级战士’配备的自杀装置能在十秒内毒杀一头成年公牛,我虽然保住一条命,但身体的根基已经完全被毒素摧毁了,加上常年封冻,关节肌肉都失去了原有的韧性,至于体能?力量?这些都不是我这破败之躯能再拥有或承载得起的东西了。”   “废柴”上将已经远远强过常人,周岐无法想象全胜时期的上将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所以才会有巨大的失落感吧?   因为以前拥有过,现在却被剥夺了。   周岐的心脏一阵绞痛,不是因为这段可怕的经历,而是因为讲述经历的人平静得可怕。怒火伴随疼惜将神经末梢炸开了花,他眼中掠过蓬勃的杀意:“你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吗?”   “心中有个大概的人选。”徐迟倒也没有表现出十足鲜明的恨意,或者他把恨意藏得很深,或者他确凿没旁人想象中的那么介意,“这个人把我从死地强行召唤回来,又费尽心机留我一息尚存,现在甚至放我苏醒,把我投进魔方……怎么说呢,他把我身上一切能利用的东西都充分利用了个干净,从这个角度上看,他确实略胜于我。”   “你说的这个人。”周岐眸光一动,“是不是曹崇业?”   徐迟瞥了他一眼,忽然扯开了话题:“你不躲我了?”   “试过,发现躲不掉。”周岐也不执意追问,顺着他的话头说,“这是个苦差事,吃力不讨好,我懒得做了。要不你来?”   “我来?”徐迟挑了挑眉,像是莫名被取悦到,他看着周岐,“你确定?”   “嗯哼。”周岐环抱双臂,一副你放马过来过来吧我能承受的表情。   徐迟展露微笑,语出惊人:“你小时候在我裤腿上滋尿。”   周岐稳固的表情瞬间就垮了。   “还很爱哭。”   周岐开始觉得他的痴病也好了,或许还能再抢救一把。   “哭完还把鼻涕偷偷擦在我袖子上。”   幻觉!都是幻觉!都是荷尔蒙搞的鬼!   “三岁不到就会撒娇说谎骗人抱你出宫玩耍……”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好了!”周岐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硬邦邦地道,“我记忆出了点问题,七岁前的好多事我都不大记得了。”   徐迟的微笑越来越大:“不记得没关系,我帮你,慢慢,回忆。”   周岐:“……”   他算是看出来了,有些人看着像神,背地里其实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两人各自沉默。   周岐搜肠刮肚想给小时候的自己挽个尊,没等他从仅剩的一点记忆里扒拉出有用的信息,走道那头的女生传来一声痛苦绵长的呻吟。   徐迟警觉抬头:“去看看!”   “看”字刚落地,周岐已经大步横跨过去,俯身察看情况。   那位战斗力爆棚尖叫指数更加爆棚的女生正紧紧闭着双眼,在座椅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额头和鬓角全部被汗打湿,脖颈上泛着晶莹的水光,牙关似乎冷得不住打战,整张脸却红得不正常。   “喂!醒醒!”周岐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被烫得一缩,皱眉,“她在发高烧。”   “烫,好烫,皮好烫……我要炸了……好痛啊,我要出去,出去,出去……”   女生一直神志不清地呢喃着破碎的句子。   “你要出去,去哪儿?外面都是血尸,出去找死吗?”周岐冷着脸,却轻手轻脚地接过徐迟递来的湿毛巾,盖在她脸上,试图降温。   但女生身上的温度实在高得骇人,这点湿冷简直是杯水车薪。   “烫,痛,好痛……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呜呜呜。”   徐迟的目光在女生殷红的脸上逡巡一周,随后落在她的腿上,之前这条腿曾被血尸咬下一块肉,伤口经过简单处理,用衣服袖子当绷带缠了几圈,本来已经止了血,此时,那点布料却吸饱了液体,又在重新往下滴血。   鬼使神差地,徐迟蹲下来,解开打结的袖子。   周岐听到徐迟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声,然后就没了动静,心下不免奇怪。   他弯腰把脑袋凑过去,心想,徐上将看女生的大腿看得如此专注,难不成还是更倾向于喜欢女人?   这个可笑的念头在周岐的目光触及女生暴露在空气下的伤口时彻底灰飞烟灭。   他的瞳孔瞬间紧缩成针。   女生的大腿外侧原本只是被咬掉一块肉。   现在她被布料遮住的整个大腿,不知为何,全都没了皮! 第72章 教你规矩。   周岐心念电转,恐怖的猜想随即抽丝剥茧,露出冰山一角。   女生的咬伤固然严重,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发炎溃烂也是常有的事,但伤口周围的大片皮肤被无端融化,这相当罕见。眼下,创面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一暴露在空气中,这个进程似乎加快了,转瞬就蔓延至膝盖。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全身皮肤将不能幸免。   这与血尸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皮的特征不谋而合。   ——是感染!   被血尸咬了之后会被感染!   虽然不知道被感染之后会不会再通过空气等介质传染给他人,也不清楚感染者会不会因此转化成血尸,但仅仅是这条没了皮的大腿,就足以爆发恐慌和审判。   周岐的第一反应是,藏起来!   赶快把徐迟藏起来!   他劈手就欲从徐迟手中夺下那截满是血污的袖管遮盖女生怖异猩红的大腿,谨防旁人知晓此事,但徐迟攥紧了布料不肯放手。   “撒手。”周岐压低了的嗓音风雨欲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知道。”徐迟脱了身上大衣,把低声呼痛胡言乱语的女生整个包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如果真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的处境可能不太妙。”   “岂止是不妙!”周岐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他避开徐迟腕上的伤口,一把将人拉起,危言恫吓,“不说到底是不是感染,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你被咬了,就是传染源,毫无疑问会被这个车厢里的人合力扔出去!被扔出去会是个什么结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人为自保,天经地义,这点程度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我不可能……”   “你不可能为我一个人,搭上整个车厢无辜民众的人身安全。”徐迟略一颔首,“我明白。”   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徐上将不可能不懂。他心里明镜似的,就像得了猪瘟的猪会被立即扑杀,患了传染病的人会被紧急隔离,病入膏肓者会被忍痛放弃,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周岐当即没了话,眉宇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但遮掩是没用的,这是我们对抗血尸过程中得到的有用信息,所有人都有权知道。”徐迟刀剑般霜寒的目光剐过几个探头过来偷听的好事者,“当前最要紧的是,找个封闭的地方,把我和这个女孩一起隔离。我会尽力照顾她,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负责将她料理掉。至于我……”   周岐眉峰一震,生怕他说出什么把自己也顺手料理掉的话,当即生硬地截下话头:“无论如何,我都跟你在一处。”   闻言,徐迟偏头,墨色幽深的瞳眸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吝啬的近乎纵容的笑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自己杀自己这种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周岐,拜托你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周岐却是喉头一哽,当下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行者,他是守候在一边等待行刑的刽子手。   徐迟这会儿才知道,周岐在的这节车厢,确确实实是1号车厢没错。   周岐此人,嚣张跋扈,除了打头的1,脑子里果然没旁的数字。   他不由得感到迷惑,怎么九号车厢跟一号车厢连在一起?   “法律也没规定列车车厢一定要按数字顺序依次排列啊。”周岐不以为然,“9个数字,连接的方式可太多了,哪扇门后是哪截车厢,谁也说不准。而且列车一开动,车厢门全被封死,每节车厢就成了独立的个体,既然不能随便串门,管它怎么个排列组合法?说起那个诡异的门啊,我直觉是个棘手的玩意,目前来看,门在特定的时候是会打开的,而且是一扇至关重要的逃生之门,只是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条件它才会开,可能是随机,也有可能隐藏着某种我们还没摸到的规律。”   徐迟回想刚刚九死一生的种种细节,若有所思:“可能是阳光。”   周岐蓦地一顿:“阳光?”   “嗯。”徐迟往窗外一成不变仿佛静态图片的原野瞥了一眼,“当九号车厢从隧道里冲出,阳光洒进来,血尸动作变得迟缓,门就开了。”   而门后,你跟阳光、硝烟相伴而来。   “有点意思。”周岐摸了摸下巴,“合着这还是一道光感自动门。”   徐迟不置可否,他抱着被风衣裹得死死的女生,艰难穿过走道。周岐在前方领路,说话间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对话几乎等于广而告之。   “说惨你是真的惨,被血尸围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这会儿又要担心被咬了是不是会感染,万一证实会被感染,我别无选择,也只能一枪崩了你。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节车厢都配有洗手间,你还能被隔离一段时间,放心,在彻底确认之前,我不会提前动手,而是寸步不离,严格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对了,要是有什么遗言的话,抓紧时间留吧。”   周岐说着,不顾车厢里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议论声,推开洗手间的门。   “什么!被那怪物咬了会被感染?”   “意思是说那个人也会变成血尸吗?”   “这他妈怎么搞!都说了别放他们进来了,完了完了,我们完了……”   “咔哒”一声,周岐把徐迟请进洗手间,反手关门,落锁,干净利落地隔绝了一切嘈杂人声。   洗手间跟魔方里的小房间差不多大,一个马桶和一个洗手池就占据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位置大概就只够徐迟和周岐靠着门并肩而坐,连腿都抻不直。   徐迟把怀里瑟瑟发抖的女生放坐在马桶盖上。   这位置在现在简陋的环境下简直有如王座。   可能是洗手间内无窗,阳光照不进,女生腿上创面的扩散速度明显减缓,嘴里也不再没完没了地喊疼,但无意识的呓语还在继续。   “亲爱的,我好,好想你呀。”   “我哪点不如她好?我不就是,就是凶了点吗呜呜呜……”   “求你了,好不好,我不嘴硬了,你回来吧。”   女孩子呜呜咽咽,闭着眼,一刻不停地淌着泪,大抵是受过很重的情伤,以至于到如今这般田地了,不念亲友,不理恩仇,只一味对一段失败的情感耿耿于怀,管他经年日久,究竟意难平。   可能人到最后,国仇家恨都是子虚乌有,惦记着的,牵挂着的,终究还是那份轻薄如纸的儿女情长,终究还是某位心尖上住着的人儿罢了。   她的呜咽声给此情此景平白添了几分凄楚。   微弱的灯光自头顶洒落,徐迟浓密的眼睫在眼窝下投下鸦青色的阴影,他垂着头,支着一条腿,手搭在腿上,刻意把受伤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好远离周岐的视线。   很奇怪,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内,生死未卜,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实在是一件逻辑上说不通的事。身边坐着的人待会儿可能会对着他的太阳穴来上一枪,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心怀畏惧。但他没有,他只觉得亲密。   周岐与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形成了最亲密的关系,这层亲密在互亮身份后,又添了忠诚这一底色作保障——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不管是从何种立场出发,上将都是天合政府、是王子殿下的坚实拥护者,这点毋庸置疑,死之前怎么样,归来后还是怎么样,不会改变。   也正是因此,周岐才会顾虑重重。   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没人会乐意看到这两位大人物搞在一起。   从周岐得知真相后的态度,徐迟不难推测出他这些年必不可能只安分守己地待着,有极大的可能,他正在四处奔波谋划变革,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有朝一日他成功逃脱魔方,一旦前政府复辟,旧王室得以重建,那么王室的所有成员都将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彼时,他就是王室的领头人,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他可以庇护一个籍籍无名的男人作为私人伴侣,但他无法将堂堂曾经的帝国上将纳入羽翼之下。到那时,王室就成了淫乱的象征,成了不靠谱的代言人,甚至有可能因此走下神坛,失去公信力,失去威严和荣誉,流言会被有心的政客恶意利用,他们的关系随时会化作淬了毒的暗箭,在他二人身上射出成千上万个窟窿。   换句话说,任何成熟的男人都不会选这条危险重重的荆棘之路。   而周岐说让他来做选择,言下之意就是,不管怎样,他不会退却。   他是脑袋秀逗了吗?   徐迟正想得出神,周岐隐含焦虑的嗓音传来:“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徐迟据实回答,“但还能忍受。”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周岐要求。   “别看了。”徐迟眨了眨眼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想了想,我觉得这样待在这里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周岐十指交握,修长的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喋喋不休,“难道被感染了就只有等死这一条路吗?应该还有别的方法,魔方从来不会设置毫无转机的死路,对,肯定是这样,说不定有对应的血清可以解毒呢?什么都没试不能轻言放弃,你先等着,我去外面找找。”   说着,他双手撑地想起身,结果屁股刚离地面,猛地被一股大力拽回去。   “先陪我待一会儿。”徐迟按着他的肩,“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周岐僵持片刻,决定暂时妥协。   “你不是让我交代遗言吗?”死到临头,徐迟竟然还有心思笑着打趣。   周岐气不打一处来:“谁他妈要听你交代遗言,我不听,两只耳朵都嫌晦气,留着出去跟别人说吧。”   他说得不客气,徐迟也没跟他一般见识,只是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往后转移,覆在他后脑勺上,往前猛地一推。   周岐冷不防往前一冲,额头差点撞上屈起的膝盖,骇然扭头:“你干嘛呢?”   “教你规矩。”徐迟说。   周岐一脸不敢置信:“教,教我啥玩意儿?”   “规矩。”徐迟咬着舌尖,轻轻重复,他看起来懒懒的,终日积雪的脸上总算罕见地放了晴,这会儿甚至染上了一丝人间烟火气,似笑非笑的眼皮子底下藏着促狭,“怎么,不服?”   “嗯,不服。”周岐像个被长辈教训的半大小子,梗着脖子竖着眼,拿鼻孔看人,“你能拿我怎么样?”   徐迟托着腮,饶有兴致地与他对视。   丝丝缕缕的暧昧顿时弥漫开来,视线的落脚点也逐渐从眼睛,一路下滑至那两瓣干涸出一条裂缝的唇。   片刻后,周岐飞快地摸了摸鼻子,偏过头:“别闹了。”   再看我就亲上去了。   徐迟没说话,把手摊开到他面前。   周岐想了想,握住了那只手,觉得不够,又张开五指,十指相扣。   徐迟的手比他白,掌心也比他小,连指节都要细上两圈,净是骨头,点缀上那些沧桑粗糙的枪茧,握着觉得硌手。   但淡色的指甲很秀气,尾部的小月牙也有着格格不入的可爱,啧,真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周岐端详了一阵儿,耳边传来徐迟凉飕飕的声音:“你握我手干什么?”   “?”周岐茫然抬脸,“不是你伸过来让我握的吗?”   徐迟微妙地顿了顿:“我只是让你看看。”   自动上手就摸的周岐:“………”   周岐讪讪地松了手:“下次有屁……有话快说,搞这么多铺垫,是想营造氛围吗?说吧,让我看什么?这不挺好看一手吗?手指头没多一个也没少一个啊,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也挺清晰明了的啊……”   “我的指纹和虹膜。”徐迟用食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加在一起就是天合宝鉴钥匙的一部分。”   哦,搞半天是让他看看指纹啊?   周岐的心思还没拉回来,兜头就被天合宝鉴四个字砸了个全脸懵逼。   随即他目光一凛:“你是说……”   “嗯,曹崇业他们应该是在我被冷冻的期间提取了我的指纹和虹膜信息,打开了天合宝鉴,并对其加以改造升级,才有了现在的魔方。归根结底,纰漏是从我这里出的,当初我应该选择自爆的方式去死,炸得渣也不剩,不给他们留一根手指头。”   说这话时,徐迟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周岐则捕捉到重点:“等等,部分?钥匙难道被分成了几份?”   “两部分,除了我的指纹和虹膜,还要有一位先生的特批权限。而且天合宝鉴体积庞大,多年来被深埋在地底三千米处,没有他的引路和指导,曹崇业绝难找到具体位置。”徐迟掐了掐眉心。   汹涌的疼痛忽然排山倒海而来,他眼前一黑,几乎歪倒,垂眼看去,手腕内侧的皮已然失守,红肉下埋着的青筋暴露无遗。   周岐尚未察觉他的异样,他的注意力放在徐迟对那位权限人的称呼上,先生这个尊称能用到的场合并不多,当下周岐心中有了一个可疑的人选。   “冷湫的外公。”周岐小心试探,“是不是当年的冷近冷元帅?”   “是他。”徐迟无声呼出一口气,“冷近曾领导救赎兵团,前期更是‘超级战士’的缔造者,是训练我们的老师和执行教官。就天合宝鉴而言,没人拥有比他更高等级的权限。” 第73章 我许你一辈子风流   周岐对这位冷元帅倒是没有过多的关注,动荡年代政坛更新换代得总是很快,远在周岐出生之前,这位元帅就已经把救赎兵团的领导权过渡给徐迟等一干年轻人,彼时几位年轻人风头正盛,一时无两,冷近只在名义上挂了个元帅的虚衔,实际上则处于半隐退状态,不论影响力还是知名度,都在逐日消退。后来天合政府垮台,曹崇业得势,这位“前朝遗老”的大名跟政治敏感挂上钩,更是一下子蒸发在世间,无人提及。   周岐从周行知嘴里了解过这位老将的生平,说冷近也曾如日中天,后来不知因何种原因被王疏远,此后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中年丧妻,老来丧子,连仅剩的女儿也与他关系破裂离家出走,多少年都杳无音讯。适逢新旧势力交替,家国尽毁,老人家遭受两方面的打击,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及至后来抑郁痴呆,被强制送往疯人院治疗,那又是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了。   一代肱股之臣沦落到如此境地,教人唏嘘不已。   “周行知有没有去‘疯人院’看望过先生?”徐迟忽然问。   “冷近住宅附近和所处疯人院周围的安保都很严。”周岐回答,“刚听说风声那阵,我家老醉鬼曾经带人潜进过疯人院,问候了冷元帅。为此,老醉鬼回来后很郁闷了一阵,说是冷近已经彻底老糊涂了,疯疯癫癫的连他也不认得,除此之外,疯人院各项设施齐全,也很人性化,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再后来各处活动频繁,我们忙得脚不沾地,就没再花精力关注这件事。”   闻言,徐迟沉默了一阵,沉沉的目光动了动:“你知道那个疯人院叫什么名儿吗?”   “记不清了。”周岐眯着眼努力想了想,迟疑倒,“好像叫海得什么疗养院?”   “海德利安疗养院。”徐迟纠正。   “啊对。”周岐打了个响指,而后顿住,扭头,面露惊奇,“嗯?你怎么知道?”   “我那件病号服上,就印着这个名字。”徐迟微收的下巴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凌厉,嘴角下压,“在魔方里醒来后,我每日都很迷茫,身上唯一的所有物就是那件天天穿着的衣服,海德利安这个名字用金线绣在衣领上,我天天看,夜夜看,正过来反过来,中文英文,重复的次数多了,早就刻在了脑子里。”   徐迟很少表露心迹与情绪,这是周岐第一次听他说起迷茫。原来徐上将与我等普通人一样,也会迷茫,突然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醒来也会不知所措。   这一下子,周岐看徐迟都觉得亲切了一些,总之,这人在他眼里离神越来越远,越来越像个人了。   “也就是说,你被冷冻期间,与冷近住在同一家疗养院?”周岐蹙起眉,拇指捻着食指,“世上有这么凑巧的事吗?”   事件的真相仿佛终于吝啬地露出冰山一角。   “当然没有。”徐迟断言,“冷近老成骨头渣也不可能疯,海德利安也绝不只是一家普通疗养院,政客惯用的障眼法罢了,骗骗你这种不太聪明的小家伙。”   小家伙?哪里小?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嗯?”周小家伙竖起眼睛,竖起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警告你啊,你这是在发表危险言论。”   “哦,是吗?”   “你再说一遍试试。”   “小、家、伙。”   徐迟挑着眉,一字一顿地挑衅,洗手间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双颊竟罕见地泛出一丝红晕来,衬得眉发愈黑,唇色愈白,眼珠子里流转着幽邃波光,犹如暗夜里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即使不说话,也能准确无误地传达信息。徐迟就是。当他想威慑旁人,他只需保持某个特定的坐姿;当他想杜绝打扰,他只需散发出疏离冷漠的气场;而当他想传达爱意,他只要像现在这样看着那个特定的人。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   七分促狭,三分诱惑。   那一瞬间,周岐感到周遭强大的磁场倏地收束成线,乍然聚拢到他的身上。他听到汩汩血液鼓噪耳膜发出的靡靡之音,听到身体深处叫嚣的渴望,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发起猛烈的攻势,一手掐着徐迟的腰,一手扶住徐迟的后脑勺,翻身将人用力按向门板。   门板发出砰然巨响。   他攫住那两瓣唇。   狠命厮磨。   唇齿磕碰出火花,战栗直抵骨髓。   原来有比酒精和毒品更让人上瘾的东西。   尝到徐迟舌尖滋味的刹那,周岐发出满足的喟叹,勾着舌咬着唇将吻无限加深。   门板发出吱嘎呻吟。   门后支着无数双耳朵,正焦躁不安地窥听着洗手间内的动静。   门内充斥着昏迷女生喃喃不断的呓语。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环境了。   没有比这更动情的吻了。   周岐绷着身躯,近乎虔诚地抱着徐迟,想用尽全身力气又怕弄疼了徐迟,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喘息着将脸埋进徐迟颈间,贪婪地嗅着徐迟逐渐热起来的气息,一动不动。   许久,他感到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然后一下一下蹭着他的发茬。   “我该怎么称呼你,”徐迟放柔了原本冷感的嗓音,有点嘶哑,“我的殿下?”   “就叫我周岐。”周岐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带着浓厚的鼻音,“那个名字对现在的我而言,太遥远太陌生了,我不喜欢。”   “好,周岐。”徐迟的手往下滑,停在周岐宽厚的背上,“我从出生起就没有名,只有姓。姓徐,代号K。徐迟这个名字也是临时起的,我用这个名字与你重新认识,以后你就叫我徐迟,好不好?”   “好的上将。”周岐故意唱反调,他往后拉开一点距离,额头抵着徐迟的额头,满意地俯视那两瓣被他雕琢出血色的唇,“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后悔?”   徐迟长久地没有回应,只用指尖轻而缓地在周岐背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周岐不放过他,掐了掐他的腰以示催促。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徐迟躲了躲,鼻尖上渗出热汗,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结果第一句话就让周岐心头蓦地一痛。   “胡说什么,怎么就死过一次了?你那叫在鬼门关溜达一圈,阎王爷不肯收,又给退回来了。”他略幼稚地反驳。   好像否定了,徐迟二十年来所受的那些苦就能过去了。   徐迟却不理他,自顾自往下说。   “在黑暗中自省得久了,我明白了一个简单却正确的道理,那就是过程才是生命,两端都是死亡。如果还能重来,我要弥补缺憾,去经历和享受,没做过的事情要做一做。无,则努力追求,有,则尽情享乐。合,则来,不合,则散。如今我凭着一条捡回来的命,遇见你,是额外的馈赠。这两日我想了想,这条命兴许没多大价值,用来陪伴你,貌似就物超所值。至于别的东西,你当年还太小,没机会深入了解以前的我,以前的我捏在手心的东西很多,放在眼里的东西太少,除了虚无缥缈的信仰,什么都不在乎。你顾虑的那些人或事以前的我不在乎,现在的我更不会在乎,我现在只在乎你。”   徐迟挑起周岐的下巴,凑上去啄了一口。   周岐有点呆,等他反应过来徐迟说的这一长串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激动而狂乱的状态,心脏跳得近乎发疼。   他隐隐觉得徐迟有点反常,但莫大的欢喜淹没了他所有敏感的神经,他全身心地漂浮在徐迟给他营造出的快乐浪潮里,耽溺其中无法上岸。   直到马桶上的女人突然伸长脖子仰起脸,从痉挛的喉骨间爆发出一声痛苦到极点压抑到极致的哀嚎,他才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反射性地将徐迟搂进怀里护着,那一秒,手指隔着布料触到滚烫的体温,周岐终于察觉出不对味儿来。   他连忙伸手探向徐迟的额头,那高涨的温度和酡红的脸庞显然不单单只因为接吻,那是生理性地高烧!他低声骂了一句,又霸道地拽过徐迟的胳膊,只见腕上那处咬伤附近的皮肤已然开始溃烂!   “妈的,都成这副鬼样子了你还在不要命地撩老子!疯了吧?”周岐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徐迟这会儿的神智已经被灭顶的疼痛绞缠得七零八落,他吃力地勾了勾嘴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这辈子,也没风流一回,你得满足我。”   “行,你要风流。”周岐把T恤衣摆扯成布条,急切地去裹那血淋淋的创面,额角沁出冷汗,“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我与你晴天拥抱,阴天接吻,雨天做爱,夏天驱车看海,春日徒步赏花,入秋了找座大山登高望远,寒冬腊月就窝在被子里没羞没臊地做尽那艳情之事,你要风流,我许你一辈子风流,你听见没?”   话音刚落,徐迟迷迷糊糊尚未作答,那女生不知怎么醒了,也疯了,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开始边嚎叫边撕扯身上本就单薄的衣物。   周岐忙得焦头烂额,随意瞥了一眼,差点捂上眼睛:“妹子,有话好好说,我知道我们两个老gay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是不太道德,但一时情急你理解一下,别,别撕衣服,要自重自爱……”   徐迟在一旁听得乐了,短促地笑了两声。   周岐瞪了他一眼,继续“安抚”。   “真的妹子,我们俩都不喜欢女人,你这个吸引注意力的方式也是白忙活……”   话还没说完,女生一声尖利的嘶叫喊得他眼皮一抽,尾音直接变调一路上扬扬到了四海八荒,随后重重落下地,“……靠。”   徐迟从这声不寻常的感叹听出一点惊慌,他把零散的意识拉回来,堪堪聚拢成一扇小窗,再从小窗望出去。   只见那女孩子一边低吼着放我出去,一边用十指抓挠着自己的脸,那张原本白净的脸庞此时被道道狰狞扭曲的血痕布满,看起来浑不似人,而她像是浑然不知疼痛,又开始一把一把地揪起头发。   徐迟眼睁睁地看她把发丝连同血糊拉叽的头皮一道扯下,明白自己不久后也将是这副惨相,不由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扭头干呕起来。   “别看。别看。”   一只干燥的大手随即盖在他灼热的眼皮上,同时后颈也被握住,被一股温和坚定的力量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徐迟像一条濒死的鱼,双手握住周岐强健有力的胳膊,片刻后停止干呕,意外地冷静下来,他陷进黑暗里,与漫长的疼痛展开无休无止的缠斗。   那厢,周岐把徐迟放坐在地上,想上前去制住不停自残的女生,结果刚踏出一步,那女生即刻停止了动作,以一种兽类的姿势蹲在马桶盖上,鼻翼翕张着,仰天嗅闻,场景极其诡异。随后,她转过毁得七七八八地脸看向周岐,扯出一个瘆人的笑来。   也就在这时,徐迟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两个微乎其微的字:“来了。”   “什么来了?”周岐以绝佳的耳力捕捉到。   “潮湿,黑暗,血。”徐迟用抽象的词语描述此刻他浑身的毛孔所感知到的东西,“列,列车又要进隧道了。”   进隧道,意味着血尸又将有机会发动进攻。   九号车厢的惨状仍历历在目。   周岐浑身的毛孔都炸了开,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这个信息转告给门外的人,但一直以来只专心自残的女生忽然间似乎受到某种使命的召唤,后腿一蹬,竟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朝他飞扑过来。 第74章 小孩子总是自相矛盾的。大人也是。   拳头裹着劲风迎面而至,周岐屈臂格挡,那一拳瞬间爆发出的冲劲竟令他的手臂急剧后弓,肩胛骨一阵战栗,发出可怕的嘎嘣脆响。周岐心中咯噔一声,那感觉,如同被飞掷的铁饼兜头砸中。   一拳被挡回,另一只拳头又紧随其后贴着太阳穴呼啸着擦过,咔嚓一声在背后的门上直接砸出一个大窟窿。   女生双目赤红,不知道痛般,拔出破皮的拳头,又全力攻来。   周岐被一串组合拳逼得在门板上滚了一圈,眉心直跳,骂了一声:“这女的原来就这么猛的吗?”   徐迟歪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咳嗽一声:“她能跟我一起从第九车厢逃出来,当然有几分真本事。但……”   “但?”   拳头没打中,女生抬腿对准小腹就是一记飞踹,洗手间里的施展空间实在有限,再退就可能牵连到徐迟,周岐避无可避,双臂交叉成十字生生在腹前绞住那只似有千斤重的腿。那是女生的伤腿,皮肤已经没了大半,血红的筋肉入手一片滑腻,滚烫的鲜血沾了一身。周岐的双臂暴起青筋,一声沉喝,抱着单腿脚下一记扫堂,女生失了平衡,在空中转了半圈,噗通一声被抱摔在地。周岐单肘压着女生疯狂挣动的肩膀,想将人生擒。   “但还没厉害到能跟你相提并论的程度。”   徐迟那边挨过一波疼痛,好不容易把大喘气的话给续上了。   刚说完,周岐就被平躺的女生以一个干净凌厉的剪刀腿锁住了脖颈!   周岐立刻将双手插进膝盖间,护住咽喉,并迅速涨红了脸:“……”   脖子上穿来的重量大山一般,几乎能压垮他的肩膀。颈骨登时发出岌岌可危的咯咯声。   地面缠斗中标准的三角绞一旦成形,一般很难挣脱,除非双方力量悬殊,受困者能靠一力降十会搏得一丝生机。照理说,以周岐的力量和体型,想从一个一米六的女生,哪怕这女的是个练家子手里逃出来,怎么也不是一件难事。   但周岐此时确乎是被死死压制。   是他家娇娇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他的实力误判了,还是这女的在短短的时间内力量就暴涨到突破生理极限的地步了?这时如果被困住的徐迟,徐迟则会用无人出其右的反关节技一把扭断女生膝关节。   但周岐不擅于此道,他仍是用力量硬拼。   此时两人的力量兴许是半斤八两,对方一直僵持着无法起桥,三角绞无法彻底锁死,周岐单腿猛地蹬门,借力带着女生在地上翻滚一圈,然后双膝跪地,竟硬生生将女生的上半身抬起来。女生背后是马桶,周岐的脖子再得不到解救可能会被绞成麻花,他不再迟疑,嘭的一声把对方砸在了坚硬的马桶上。   嘭、嘭、嘭!   哗啦啦——   马桶水箱轰然炸裂,陶瓷碎片迸溅开,水流一地。   猛烈的砸了三下,女生哼也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身体一软昏了过去。   “咳咳咳……妈的,怎么总是败在这招手上。”周岐掰开脖子上的禁锢,气流急促地涌进鼻腔,激得他咳嗽起来。他说的是之前那次就谁穿裙子而跟徐迟打起来的事,最后徐迟也是使了一招三角绞,差点终结他生命。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压抑着喘息上前检查女生的呼吸,发现还有气,即便放下心。   外面,血尸已经闯了进来,枪声与人声混成一片。   听着像是很遥远。   但又近在咫尺。   周岐转回到徐迟身边,踢了踢徐迟的腿:“喂,还活着吗?”   “嗯,活着。”徐迟撑着一丝清明,“你都还没死,我当然得活着。”   周岐刚毅俊悍的面上滑过柔情,他蹲下来,握着徐迟的脖子把人拉近,嘴唇贴着徐迟的耳廓一张一合。   随后,他把什么钢铁硬物塞进徐迟的手里,亲吻徐迟的脸颊,潇洒地抽身离开,扬长而去。   别离的汗水低落在手背,徐迟蜷曲手指握稳手中的枪,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想最后追寻那道身影,却只看见慢慢合上的破门。   耳边还萦绕着那几个简短有力的字:“活着,等我回来。”   门外的枪林弹雨似乎更猛烈了,突突突突地扰得人不得安宁。   他的灵魂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没完没了地想,想周岐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会不会受伤……还回不回得来?另一半则深陷在梦的沼泽。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都是些零散的、不值一提的、偶尔才会想起的小片段。   ……   微风轻拂,金色的鸢尾花摇曳着腰肢,金浪绵延至天际,热烈蓬勃,开到荼蘼。那时,没人会怀疑,这些娇贵的精灵会开上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小王子华美的衣装上也绣着这些金色的花。但他总是皱着眉头不开心。   他对这些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却过分矜贵的东西嗤之以鼻,但每次被王或王后训斥后,他只能躲到这片花田里头小心藏着,偷偷哭泣。   小孩子总是自相矛盾的。   就像他一边恼羞成怒跺着脚要赶不小心撞见他哭唧唧的上将走,一边又泫然欲泣地攥着上将的衣摆,让他再多待一会儿,还为此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说有歹徒要行刺,请上将务必保护他。   徐迟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境了,他可能是觉得小孩子拙劣的谎言很有趣,所有才耐着性子陪他席地坐了下来。   半米长的鸢尾花能遮住小孩子,但遮不住那么高的徐上将。   巡逻的部下往往来来,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心里想的却是最近盛传的八卦:来了来了,上将又坐进花田里自言自语了,又有人要遭殃了!   “王后妈妈的弟弟太过分了!”小王子委委屈屈地嘟着嘴,捏着小拳头,眼里全是愤慨。   “你应该管王后的弟弟叫舅舅,殿下。”徐迟提醒。   “我不,我就不!”小王子任性地哼哼两声,大大的眼睛还湿润着,“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总当着我的面说妈妈的坏话!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众所周知,小王子的王后妈妈和妈妈不是同一个妈妈。   小王子的妈妈在小王子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谢世了,年仅二十岁。   传说王对这位红颜薄命的第一任王后用情至深,可能也是因此,他有很多很多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传说王把他其他的儿子都送走了,只留下第一任王后的孩子。   所以小王子暗地里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多的是人巴不得他尽早夭折,也的确是出了几次大事,所以徐迟才奉命负责王子殿下的安保事宜。   这个安保的权限可大可小,摸着良心讲,徐迟自认为尽心尽责,大到抹杀任何潜在的性命威胁,小到把阳奉阴违欺负小王子的狗东西挨个揍一遍,必要的时候,甚至还耐着性子听小孩子抱怨这抱怨那,日常发发小脾气。   “这话要是让王听见,又该罚你禁足了。”徐迟不咸不淡地道。   小孩果然经不起吓,四下看看,一把捂住嘴:“呜呜呜呜呜!”   徐迟歪了歪头:“你这样说话我可听不懂,殿下。”   小王子放下手,垂下长而卷的眼睫:“你不要告诉父亲。”   徐迟好整以暇地笑着看他。   “我们是朋友,你不能背叛我!”小王子涨红了脸皮,“不然我以后都不跟你做朋友了!”   徐迟的神情微微一动。   现在徐迟想起来当年他为什么总护着这小孩了,因为这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家伙是第一个扯着嗓子要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没有什么朋友。   在王庭里处处被排挤的小家伙也没有什么朋友。   在这一点上他们志同道合。   徐迟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可能是上将做久了面具带久了只能在小孩子面前透口气,他还挺珍视这个“小朋友”的友谊。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永远不会告诉王。”徐迟说。   小王子放下心,抹抹鼻涕转手擦在徐迟一尘不染的军装上,小大人一般:“说吧,上将今天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上将故意露出与小王子如出一辙的愤慨表情:“我最近也看王后的弟弟不顺眼。”   小王子眼睛一亮。   于是两人头挨着头,叽里咕噜在背后说起别人的坏话。   说着说着,小王子忽然蹭蹭蹭长高了,手脚变长了,肩膀变宽了,肉嘟嘟的小脸深化出棱角,幼稚的神情变得深沉,他一翻身,庞大的身躯就把自己压在了花田里。   金色鸢尾倒伏一片。   “你回来了。”徐迟用指腹描摹那张脸上浓墨重彩的五官,扬起这辈子最真的笑容,“现在看看,你跟小时候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像。”   那人深深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蠕动深色的嘴唇:“朋友,你为什么背叛我?”   像是被一道惊雷砸中,尾椎骨迅速蹿起寒意。那是二十年前就在酝酿的彻骨之寒。   “背叛?我没有……”徐迟急急解释,腹部却突然间被什么温热的水浸透,他皱起眉头,“等等,你……”   他想抬起另一只手,捧起周岐的脸好好看看,但他的手一动,周岐口中就溢出痛苦的呻吟。   周岐绝望地望着他,眼中是浓浓的爱意与不甘。他用眼神无声控诉。   徐迟抖动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下移动。   他手中不知何时竟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竟捅进了周岐的肚子!   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了两人的衣裳,顷刻间,血色蔓延至整片鸢尾花田。   “不不不,不是,不是我。”徐迟触电般撒开手,他惊慌失措地搂住周岐的脖子,急切地亲吻周岐的脸颊,同时尝到眼泪的咸苦滋味,最后他颓丧地哀求,“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但身上的男人已经没了回复的力气。   他静静地垂下头,趴在了他的胸口。   逐渐停止粗重的喘息。   徐迟感知到压着自己的躯体重量倏地减轻,男人又变回了小小的一团,紧紧闭着眼睛,攥着小拳头,浑身是血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看起来那么无助,那么脆弱。   徐迟怔怔地注视着。   良久,熟悉的疼痛野蛮地抽离他的意识,耳边隐约炸开一道破门声。   有人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徐迟!徐迟!上将,你醒醒!”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眼角的泪滴滑落,徐迟兀自抱住冰冷的小尸体不肯走,轻声呢喃,“你原谅我,好不好?” 第75章 阻断剂   徐迟在昏迷中始终挣扎着保留一分清醒,他仿佛回到了噩梦般的二十年冰冻期,在黑暗中孤独地踽踽前行。在以前,这种程度还算不上难熬,但现在,他连一秒钟也无法忍受。他不断尝试去冲撞禁锢意识的铁壁,直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不过是为了看一眼他惦记着的小王子是否安然无恙。   他隐约能听到争论的人声,断断续续。   “这什么阻断剂到底有没有用?人怎么还不醒?”   “周先生,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不是你通过提示找到的吗?”   “那我也不能保证效果啊……看这情况,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你说谁死了?”   “周岐,你先别急嘛……确实有点用的……看呐,伤口创面没再扩大了。”   几道声音都很熟悉,徐迟试图转动沉重的眼珠,尖锐的疼痛立刻回到脑中,他似乎发出了什么响动,所有人声瞬间聚拢到他周围,对准了耳朵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诶诶诶,有反应了!”   “活了?”   “徐迟,娇娇啊,能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听到了。   徐迟拼尽全力重重点头,但看在旁人眼里,他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结轻颤。   “他听到了!”   但周岐像是看懂了他微末的肢体语言,惊喜地大喊一声,然后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激动的吻,吧唧一口,格外响亮。   空气诡异地静止了。   有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看什么看?”周岐恶声恶气地道,“没见过男人跟男人搞对象啊?走走走,都滚远点!”   一句话,把徐迟气到幽幽睁开眼。   周岐大喜,得意忘形:“看看,我对象被我亲醒了!”   徐迟把涣散的目光聚焦到他对象脸上,定定地看了两秒,又把眼给闭上了。   “?”周岐大喜转悲,哀嚎,“咦?怎么又昏过去了?回光返照?”   旁边的任思缈和克里斯汀捂着脸,一脸牙好疼但还得忍着的表情。   任思缈:“我觉得你还是让他静静。”   克里斯汀翻译:“周先生,你刚刚的行为让徐先生丢尽了颜面。”   周岐:“……”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被这两个女的歧视gay。   可能是确认了周岐的安全,徐迟这回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变得绵长且规律。   周岐就坐在地上,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同时梳理着方才发生的一系列动乱。   当时周岐安顿好徐迟,出了门就以洗手间为据点,开始向外层层扫荡。   由于之前观看过九号车厢的直播战况,有了前车之鉴,一号车厢的人很懂得节约弹药,也不怎么单独行动,基本上都三五成团,合作灭敌。   这一次,血尸没能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它们在黑暗笼罩列车时潮水般涌来,又在光明重现时潮水般退去,所过之处,满地狼藉,血迹斑斑。   伤亡依然惨重。   经后来统计,伤的比亡的多得多。   这些血尸似乎转变了策略,不非得置人于死地了,但它轻轻咬一口制造出的恐慌却比把人直接弄死还要可怕。   那些被咬了的伤员成了安置在人群中的定时炸弹,使人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爆炸,害人灭己。   一顿腥风血雨的洗礼后,通往隔壁三号车厢的门打开了。   有人用几架重型机枪堵住了门,不让这群伤痕累累的“病毒携带者”进入安全区域。   周岐身后站着一大帮人,抱着昏迷不醒的徐迟,冷着脸站在门外,不说话也不动作,但强势的气场铺散出去,几乎能压弯枪杆。   幸存者开始叫嚣、指控或卖惨,三号车厢内部逐渐出现分歧。   这时,周岐听到熟悉的嗓音,正不遗余力地发表着人道主义演说,煽动性极强。   “我们现在对待伤员的态度,正是魔方想要看到的!它就是想让我们内部分化自相残杀,它就是想在我们中间埋下仇恨的种子,让我们再不能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我们难道要当明知这是陷阱还要往里跳的笨蛋吗……”   周岐听了几耳朵,觉得任思缈任医生很适合站在公共露台拉选票,竞选个区长之类的官儿玩玩儿。   最后,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那几架拦路重机枪终于还是撤走了。   但周岐也没进去,准确来说,他放那些全须全尾的“完人”进去了,自己则跟被血尸咬过的伤员一起留在了残破不堪的九号车厢。   伤员们没有异议,到了这个时候,谁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卑劣。   只要是个人,再怎么样,都有些没多大用但没了就彻底废了的气节。   好在血尸潮侵袭过后,被侵袭过的车厢的门恢复了正常的开关功能。   任思缈时不时会弄来些水和食物。   半个小时后,她还弄来了一位重要人士——克里斯汀,当然,重要的不是姓克的本人,而是她带来的的阻断剂。   天无绝人之路。克里斯汀在紧要关头找到并破解了孙勰留下的信息,在三号车厢的指定座位底下找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医药箱。   “阻断剂不是血尸病毒真正的血清,只是通过抑制中枢神经阻断病毒流窜的缓释剂,具体效果因人而异,时效长短也因人而异。”使用前,克里斯汀如此强调,“而且使用阻断剂还有些副作用,孙勰留给我的实验报告上说,中枢神经系统功能主要是调节各脏器系统的兴奋和抑制平衡,所以有些人会因为用了阻断剂而打破这种平衡,具体表现为低落嗜睡,或者亢奋躁狂,主要看阻断剂具体作用在了中枢神经哪个部分上。”   现在看来,徐迟表现得这么嗜睡,是中枢神经被抑制的那一种。   沉睡的徐迟看起来安静又无害,过长的碎发遮住了眉眼,添了几分沉郁。   “你让谁原谅你呢?”   周岐想起当时他冲进洗手间抱起徐迟,徐迟揪着他的衣领低声嘀咕的话,他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了听,左右绕不开原谅二字。   “你做错了什么需要求人原谅?”   不得不承认,周岐有点耿耿于怀。当时徐迟无意识中流下的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要是问你,你肯定不会告诉我,对不对?”   他叹气,拉过徐迟的胳膊。小臂上血肉模糊的创面已经被限制在手肘以下,血液凝固,此时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远看像是一大片狂放不羁的图腾。   周岐并不觉得疤痕丑陋,也不认为这是战士的勋章,他只觉得疼惜。   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及时送到眼前的阻断剂……   徐迟会怎么样?   他是不是会亲手了结徐迟的生命?   这是徐迟熬了二十年才终于熬来的新生啊。   他怎么可能忍心?   “你在想什么?”   一道平和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徐迟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醒来,柔和的目光投注在默默握着他手腕发呆的人身上。   周岐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想怎么带你私奔。”   “私奔?”徐迟用手撑着座椅想要坐起来,“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好。”周岐忙按住他,“别乱动,再躺会儿。”   “我躺了好久啦,现在感觉好多了。”徐迟看起来确实不像刚从昏睡中苏醒的人,漆黑的眼睛里跃动着久违的光芒,“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开玩笑,也不看看爷是谁。”周岐双眉一轩,笑了笑,十分自信。   自信的男人很有魅力。   徐迟眯着眼看了他一阵儿,忽然舔了舔嘴唇,说:“我想喝水。”   “给你备着呢。”周岐站起身,往怀里一摸,变魔术一样变出一瓶水,献宝似的递过来,“怕太凉了,喝了伤胃,我给捂了捂。”   徐迟拧了瓶盖,一口气把一瓶水喝了个底朝天,边喝,他垂下的目光边在周岐脸上意味不明地徘徊。   精致的喉结上下滑动,一道水痕顺着嘴角溢了出来,徐迟喝完,伸出舌头轻巧地一卷,一滴都不肯放过。   殷红灵巧的舌一闪即逝,像是怕羞,又像是在放肆大胆地挑逗。   周岐看得一阵口干舌燥,眸色暗了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还要吗?我再去任思缈那儿敲诈一瓶。”   “要。”徐迟伸长手,把空瓶子递过去。   周岐垂手去接,结果指尖尚未碰到瓶身,一只手就恶作剧似地攥住他腕子,猛地一拉。   完全没有防备,他被拉得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倒,好在反应快,在彻底压在徐迟身上之前,他凭借杰出的臂力,单膝跪在长椅上,硬生生撑着座椅靠背把自己定格住。   呼,好险好险。   他瞪着徐迟近在咫尺的脸,心脏因突如其来的变故猛烈跳动。   过了足足有两秒钟,他与那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对视,终于晕晕乎乎地反应过来。   等等,刚刚是徐迟主动拉的他?   一口气还没喘匀,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天旋地转。   徐迟直接单腿勾住他腰,以一股巧劲把他整个撂倒在座位上,然后翻身坐上来。   周岐的大脑嗡地一下直接宕机,心脏也差点停摆。   下一秒,徐迟挺直腰,单手抓着他渐渐长出来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后仰,另一只手则压上他的嘴唇,力道很大地重重一碾。   “剩下的渴,用这个来解。”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和张力,透着股奇异的亢奋,目光深处平日里藏着的野性此刻暴露无遗。   这不是正常状态下的徐上将。   周岐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   “有些人会因为用了阻断剂而低落嗜睡,有些人则亢奋躁狂……”   克里斯汀的提醒在耳畔突兀地响起。   等等,这个亢奋,难道还包括某些方面的那种亢奋?   周岐神色一凛,连忙一根指头抵住将欲吻下来的徐迟的额头,艰难开口:“徐迟你听我说,你现在这样是因为那管药的原因,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刚醒,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你先从我身上下来,我跟你……”   但此刻的徐迟,瞳孔扩大,情绪亢进,压根不想听他说话。   “嘘——安静。”他不耐烦地手上使劲,周岐不得不把下巴抬得更高。   徐迟居高临下,不怒自威,周岐登时如同下级军官服从命令似的,噤了声。   其实打从心底里,他很难拒绝徐迟的任何要求。   尤其是,这种要求。   手下的人听话了,徐迟满意地弯起眼睛,凑近,鼻尖抵着鼻尖,周岐嗅到他身上血的气息,听到他低声诱哄:“乖,张开嘴。”   于是他张开嘴。   徐迟就像个野蛮霸道的侵略者,处处滋事放火,而他这个引狼入室的无主之国兵败如山倒,只能臣服。   渐渐地,两人的呼吸染上潮气,周岐明显察觉到徐迟的手和吻在往别处蔓延。   “徐迟,停下。”周岐深吸一口气,捧住徐迟绯色的脸,固定住,“徐上将。”   这声上将好歹把徐迟失控的神志从亢奋边缘拉回来一点,他停下动作眯起眼,炙热的视线几乎烫伤周岐。   “我感觉我有点不正常。”徐迟嗓音嘶哑,布满汗水的脸上则有些疑惑。   “谢天谢地,你终于感觉到了。”周岐脑子里那根绷紧到快要断裂的弦终于松了下来,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处境,啼笑皆非地揉了揉涨痛的额角,“你再继续下去,我恐怕就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迟沉默了一会儿,也露出难堪的神色,随后,他默默地从周岐身上爬了下去,窝到长椅另一头,抱起膝盖,把头埋进臂弯。   看起来是在自我降温。   周岐也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等身体深处涌动的那股浪潮逐渐平息。   片刻后,他挪过去,拍了拍徐迟的肩,人模人样地安慰:“你用了阻断剂,这东西据说能暂时阻断血尸病毒的进程,但也有副作用,会使你亢奋,所以刚才那个……嗯,其实都是正常现象。”   徐迟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现在看来,这个副作用还挺严重的。”周岐挠了挠头,“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血清。”   徐迟又嗯了一声。   “别嗯了,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周岐捏了捏徐迟的后颈,其实他自个儿也有点臊,毕竟两人的枪都立了,但他好歹比徐迟脸皮厚一点,就自觉承担了开导的重任,“害,跟我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咱俩不是搞对象吗?早干晚干这事儿迟早要干的,你就当提前赶进度了。”   这回徐迟没嗯,他抬起脸,炯炯有神地望过来。   嘶……周岐感到不妙,慢慢把搭在徐迟脖子上的手撤走。   “你,想什么呢?”   为了掩饰撤退的痕迹,他还得顾左右而言他。太难了。   徐迟眸子里燃烧着小火苗,真诚得可怕:“我在想,男的跟男的,要怎么做那档子事。”   周岐:“……” 第76章 又开始了是吗?   周岐早不是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了,徐迟当然更不是,活到这把年纪,谁也不比谁纯洁。成年人之间有很多心照不宣,这种用脚趾头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的事,问出来就是明摆着撩扯人。   还摆出一副“我是真的好奇不然我们一起来深入探讨一下?”的表情。   这就是赤裸裸的犯规!   妈的,这是这会儿能拿出来探讨的东西吗?周岐气咻咻地想,真当他俩缩在角落里就成隐形人了?就刚才那动静,压根不用回头看,光用后脑勺就能感知到八卦群众的视线有多炙热。再深入探讨,那些视线就会化成两个斗大的金字在他俩脸上啪啪盖个戳:浪gay。   全称是:浪还是你们gay浪得飞。   刚加入gay的群体就给群体招黑,周岐觉得不大好,咬着牙根低声警告:“你,想办法给我克制点。”   这是一句废话。   徐迟如何不想克制点?   他这会儿全身所有的理智都在滴滴滴地尖叫着,发出聒噪刺耳的红色警报。但平时起作用的那套应急机制此时完全变了味,警铃越闹,禁忌感越强,身体就越亢奋。甚至只要周岐稍微一靠近,浑身上下的细胞们就欢呼雀跃地狂欢起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血液在血管里奔腾激越,成吨成吨的黄色废料争先恐后地倾倒进脑海。   徐迟还彻头彻尾地给震撼了一把,他从来不知道,人类在限制级画面上的想象力如此惊人且浮夸。   充满了恶劣但迷人的趣味。   周岐发现徐迟对他的话全无反应,只顾着侧头专注地盯着自己。   那犀利的目光在碎发间熠熠发亮,像一把锋锐的小刀,刀尖闪烁寒光,一点一点割开他的衣料往里探刺。   被视线扫到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眼看刚才阵热潮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周岐连忙一把捂住徐迟害人的眼睛:“行了,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徐迟的喉结动了动,嗓音中透着些暧昧的嘶哑:“我什么眼神?”   周岐没回话。   覆在眼皮上的手掌掌心宛如一块高温烙铁。   就在徐迟拼命压制着想拉下那只手放至嘴边亲吻的冲动时,周岐缓而克制地吐气,凑近了耳语:“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保证,立马脱裤子干你。”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发狠似的,但落下来的尾调又是慵懒的,像毒蝎的钩子,一下子就勾住了颤栗不止的神经。   脑子里的那些废料轰的一下集体爆炸,肮脏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徐迟动了动嘴唇,同样两个字的口型做得格外缓慢——“你来。”   然后他勾起在方才的激吻中揉出艳色的唇。   妈的,这哪是亢奋,这是疯了。   周岐嘴嗨一时爽,但又不能真的对徐迟做什么,只能恨恨地骂了一声操,撤了手,同时用力掐了一把徐迟的耳垂,蹭地站起,转身就走。   再不走,他估摸着自个儿得被这缺德玩意儿故意撩得爆体而亡。   没错,徐迟就是故意的。   虽然有药物的促进作用,但徐迟是呈放任态度的。他在放任他的亢奋为非作歹。   周岐从他脸上看到浓厚的兴味,就像拿着逗猫棒逗猫原地转圈圈聊以取乐的主人。   男人古怪的胜负欲此刻被激发出来,行走间,周岐挺止腰背,感觉那道明亮放肆的目光一路尾随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动门后。   你撩任你撩,我把持不住算我输。   之后两小时,各自相安无事。   周岐远远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徐迟的亢奋具体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性亢奋,这点很容易看出来,只要他人一出现,徐迟的眼神立马闻风而变,亮得就像两盏最高瓦数的探照灯。二是攻击性,任何步入他周围两米范围内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老弱病残,都能立刻收获一份死亡凝视,凝视三秒后,该活体要是还没抓紧时间主动逃窜,就会被视为安全威胁,然后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横着飞出去。   刚被扔出来的任思缈单手捂着腰,龇牙咧嘴地下了诊断:“患者面色红润,双眼炯炯有神,心率加快,瞳孔扩大,情绪亢进,且伴随破坏及无差别的攻击行为,有明显无法自抑的躁狂现象。”   周岐抱着双臂靠在车厢上,目光始终落在徐迟身上,表情凝重:“那管阻断剂会严重影响人的精神状态,那家伙都疯了。”   “嗯,之前我就说会有副作用。”克里斯汀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在洗手间跟周岐打了一架依然顽强存活了下来的女生,但她状态不太好,虽然伤口不再扩大,人却萎靡得不行,“看,自从打了针,这是她醒来后打的第三十二个哈欠了,看她挺想保持清醒的,但眼皮子就是睁不开。换个角度想想,现在这种危机时刻,血尸随时可能发起进攻,亢奋总比半死不活强吧?起码攻击力飙升啊。”   周岐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寻思着,你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疯法……   “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不知道阻断剂到底能管多久,还是得……诶?你干嘛?”   克里斯汀正说着话,周岐这牲口哐当一声,卸了一张在血尸大战中造得只剩下半边的破座椅,高举过头顶。   是个人看到这逆天的力量都有点发怵。   任思缈咽了口唾沫,说话都结巴:“岐岐岐岐哥,你你你选在这时候撸铁?”   周岐给了她一个“你是傻逼吗”的眼神,肱二头肌一曲一抻,那破座椅就被咻地扔出了破窗。   周岐皱着眉头,很认真地观察着座椅降落的轨迹。   然后又抬手卸了一个,扔出去。   这拆椅子扔椅子的效率,跟在庄稼地里掰玉米扔篓子里似的。   任思缈没看懂这波操作,面无表情:“扔东西使你获得快乐了吗老哥?”   “还行。有点快乐。”周岐拍拍手,“现在我明白我爸妈吵架总喜欢砸东西是怎么个意思了。”   任思缈:“……”   大佬的思维我们不懂。   但总有大佬能懂大佬。   徐迟终于从他守护的角落里站起来,走上前,问周岐:“爬不爬?”   周岐点头:“当然爬。”   徐迟立马调转脚跟:“走。”   周岐二话不说抬脚就跟。   “等等,走去哪儿?”任思缈目露惊恐,“你们该不会要去外面爬列车吧?不要命了?”   徐迟侧头:“你刚刚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任思缈一头雾水,她只看见了前后那两张座椅被扔出去后表皮就被不明物体削了个精光,落地时只剩下伶仃铁架子的惨状。   “好像有空隙。”这时,克里斯汀沉吟着开口,用两只手比划着距离,“那两张座椅被扔出去后并没有立即被“剥皮”,而是飞了一段距离后碰到了什么才裂了,距离大概有这么长。”   克里斯汀两手间的距离大概有半米。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比,这趟列车被一层触到即死的高压电网覆盖包裹,这层网并不是紧贴着车厢外壁,而是与列车间留有半米长的间隙。”克里斯汀看向周岐和徐迟,“你们是想利用这半米的间隙从外面爬去别的车厢,寻找血尸血清?”   周岐打了个清脆漂亮的响指:“聪明。”   克里斯汀不太赞同:“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血清具体在哪个车厢。”   徐迟:“那就每节车厢都去看看。”   克里斯汀接着提出最棘手的问题:“寻找过程中万一在车厢外遇到血尸……”   徐迟舔舔嘴唇,眸中闪动兴奋的光芒:“打。”   任思缈:“那万一数量太多打不过……”   周岐耸肩:“逃呗。”   克里斯汀&任思缈:……亢奋状态下的徐迟跟周岐更他娘的般配了!   二女唾沫横飞仍然劝说无果,两位大佬头凑着头略一合计,周岐再三确认完徐迟的身体状况后,就毅然决然地击掌出发了。   任思缈和克里斯汀无法,只能微笑目送二人送死。   周岐在前,先行扒着破窗探身出去,硬是靠两条强健的手臂把身体拉了上去。   呼呼的强风灌进他的上衣,衣摆掀上去,露出一截颀长劲瘦的腰,腹肌格格分明,不过分饱满,也不过分健壮,但充满了野蛮的力量感,悍利的线条一路延伸进深色的裤腰。   徐迟正给单手给掌心缠绷带,一抬眼就跟那截腰对上了,随即眉心一跳,刚压下去的那股劲头登时暴涨反弹。   不用刻意禁欲也从没有什么花花心思的徐上将什么时候尝过这种美妙又煎熬的滋味?他深吸一口气,按了按抽搐的额角,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事情而不是某位性感的男士身上。   事实证明,上将的个人行为在任何情况下确实都是可控的——只要他想的话。   “上来。”周岐上去后,俯身伸长手臂来接。   “嗯。”徐迟把手递过去。   啪的一声,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坚硬的骨骼交错互抵,彼此都是神情一凛。   好像那一握,生出无数神圣缱绻的意味。   如果说男人与女人的情愫总在保护与被保护中悄然滋长,那么男人与男人的心意大多数情况下总在并肩作战中互通有无。   徐迟摒除杂念,成功尾随而上。   二人在猎猎狂风中贴着车厢顶艰难地匍匐前进。   这是个略有挑战度的动作,半米的施展空间实在过于局促,尤其对四肢修长的高个子而言,身躯要沉得够低,挪动过程中关节弯曲的幅度也要严格把握在安全范围内,否则稍一露头,迎接他们的就是血溅当场。   徐迟在后面偶然一瞥,看见周岐支着手臂往上抬了抬腰,结果头顶那张隐形的网立马削去了他一层短短的发茬,实属惊险。   “小心点。”徐迟忍不住提醒。   “害,还管免费理发。”周岐缩了缩脖子,讪讪打趣。   徐迟凉凉一哂:“还能帮你免费削头皮,你要不也试试?”   闻言,周岐摸了摸头顶:“……”   老实了。   过了一会儿,周岐又突发奇想:“喂,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会儿像条没尾巴的大壁虎?”   还别说,确实有点像。   徐迟想了想,偏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点笑声散在呼呼风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周岐像是比旁人多长了一双耳朵:“啧,我听见了啊,你嘲笑我呢。”   徐迟快速回答:“没有。”   周岐没说话,过了两秒,他还是很介意地问出口:“我这个爬的姿势是不是特别丑?”   徐迟违心地摇头:“还好。”   “真的?”   “真的。”   “不行。”周岐突然停下来,往旁边让了让,“快,你爬我前面去,我搁后边儿瞅瞅你爬得丑不丑。”   徐迟:“……”   徐迟拒绝。   于是雄性的臭美之心突然作祟,周岐怒吼:“看看,你不愿意!我就知道这么爬丑爆了!”   “不丑。”徐迟很正经地宽慰他,“其实,这姿势从后面看挺性感的。”   “什么性感?”周岐回头投来费解的眼神。   徐迟仗着自己打了针的后劲儿,直言不讳:“屁股。”   周岐:“?”   徐迟:“翘。”   周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那一个字的余音振聋发聩。   周围急速驰骋的气流仿佛都静止了。   周岐嘴角抽搐:“又开始了是吗?”   徐迟沉默,瘫着脸,加速往前爬走。   周岐在风中凌乱了,恼羞成怒:“我看出来了,你丫的就是倚疯装邪!一刻钟不调戏我你就浑身不舒坦是不是?!” 第77章 五号车厢   与三号车厢相邻的,是六号车厢。   周岐和徐迟趴在车顶借由空调的出风口往里张望,惊讶地发现了差别。   首先,这节车厢在硬件设施上高级多了,座位不那么密集,过道也较为宽敞,每个座位还配备有蓝色的帘子保护隐私。   其次,往来间居然有端着餐盘的侍者机器人提供茶水服务。   最后,这节车厢里的人显得格外焦躁不安,隔着过道的两位男士正脸红脖子粗地大声争论着什么。   “啧,这算什么?搞差别待遇吗?”周岐不满地皱起脸。   徐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位吵着吵着眼看就要打起来的男人,没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在吵什么?”周岐耳朵里嗡嗡嗡地全是空调外机的噪音,压根听不清。   “一个人说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理应接收难民。另一个说资源是有限的要先保住自己人。信奉人道主义那位说大家都是同胞,不分彼此,另一个质问他这么激动是不是因为那个车厢里有他的队友,并劝说他这种时候做人要舍小为大。”徐迟一字不漏完美转述了底下两人的话,转述完又接着回答周岐的上一个问题,“其实每两节车厢之间都有差别待遇。就比如说,我所在的九号车厢不提供食物和水,但你所在的一号车厢却有。”   “是吗?”周岐侧着脑袋想了想,结果仿佛失忆,疑惑道,“你们车厢连水都没有吗?”   “嗯,没有。”徐迟很肯定地点头,“当时变故发生得太快了,车刚开没多久血尸就袭击了九号车厢,很多人的注意力也都被血尸吸引,根本观察不到这些细微的差别。”   周岐捏着嘴唇沉吟两秒,双眉一轩:“等等,你刚刚说食物和水?不对,一号车厢也没有食物,只有水,是到了三号车厢我们才吃上第一顿干粮的,一人两片面包。”   周岐干巴巴地竖起两根手指,低头一看,那两位仁兄吵完了,各回各的座位,气鼓鼓地啃起了餐盒里的大鸡腿。   “……”   周岐无声地咽了口唾沫,“这么说,从九号到六号,待遇是层层递进的。那他们刚刚讨论接收难民,什么难民?该不会是……”   他指指自己,看向徐迟,徐迟点头。   “靠,他们管老子叫难民?”周岐悲愤不已,“我不就运气不好抽了个1吗?”   他旁边抽9的那位运气更差,但人家心态平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吧。”   周岐:“……”   “行,我倒要看看,再往前的车厢里都坐着什么样的气运之子。”   再前面是五号车厢,这里已经不能简单用列车车厢来定义了。   因为它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车厢的范畴,相较于六号车厢更宽敞更舒适,甚至增添了豪华娱乐区域:舞池那么大的走道里,身穿燕尾服的乐队正在演奏著名舞曲,身段挺拔的芭蕾舞女绷直了脚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被高雅艺术熏陶的人们低声交谈,轻松闲适,就像一群要去踏青旅游的文明旅客。   他们的座椅是半躺式的,手边就是餐桌,上面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酒水。面前则伫立着一支可变形的机械手,机械手可以帮你做任何事,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甚至充当电子屏幕支架,真正意义上的完全解放双手。   “瞧瞧,多么奢靡的生活。”   周岐发出柠檬味的感叹,表示涨了见识。   说完,他用手指撑开眼皮:“让本难民来看看,哪个小可爱背叛组织投入了资本的怀抱。”   徐迟拍了拍他的肩,用下巴指了个方向,说不用找了在这儿呢。   周岐闻言看过去,果然在窗边看到拥有一头飘逸黑亮长发的欧皇,欧皇还穿着他那身破旧破得很有高级感的长袍。   两位资深非酋相视一眼,同时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欧皇吹着空调,正忧郁地啜着红酒,独自对着反光的玻璃窗顾影自怜。   每次的血尸进攻都会在各个车厢进行实况直播,姜聿自然也在屏幕中看到了他那几位浴血奋战逆天改命的队友,除了膨胀的自豪,说一点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尤其是任思缈那个婆娘,全身上下就一张嘴厉害,真轮到打架,九条命都不够她死的。   好在有两位大佬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正念叨着两位大佬,眼前就出现了两位大佬高冷得如出一辙的脸。   姜聿眨眨眼,以为出现幻觉,又用掌根揉了揉眼窝,估计是觉得眼睛坏了,最后索性两眼一翻,把眼给闭上了。   扒窗的周岐&徐迟:“?”   这什么傻冒儿?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姜聿猛地把眼睛睁开,呆滞地望着两位像是真人到场的大佬,发出一声拉长了的:“操——”   他随即跳起来,把脸贴上窗户,表情被挤压得十分狰狞:“你们怎么在这里?”   周岐双手扒着车顶,整个人悬吊在外,额角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还分出部分力气翻了个白眼:“我说我们来观光你信吗?”   姜聿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啊?”   徐迟大声喊:“我们来找血清!”   姜聿保持着嘴巴大张的傻样:“说什么?”   “隔音玻璃,他听不见。”周岐屈起指关节敲了敲双层钢化玻璃,然后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嗯?那你刚刚是怎么听见那两个男人的吵架内容的?”   “唇语。”徐迟回答,“懂一点皮毛。”   “哦……皮毛。”   周岐点头,并怀疑下半辈子他可能每天都要在“他的上将怎么什么都会”的感叹中度过余生。   这边周岐徐迟进不去,那边姜聿听不到他们说话,双方比划得再起劲也基本属于无效沟通。   而一扇窗户上挂下来两个大男人,想不引起轰动也不可能。   车厢内立马有人野蛮地拨开姜聿,在电子屏幕上两三笔写了字,怼了上来:有何贵干?   周岐张张嘴,还没开口,另一个电子屏幕又迫不及待地贴上窗户:我们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快滚!   周岐:“……”   “走吧,他们不欢迎我们。”徐迟双臂一使劲儿,二话不说重新把自己拉了上去。   周岐沉下脸,看了一眼玻璃对面那些格外戒备的脸,还想争辩什么,姜聿冲他使劲儿摇头使眼色,周岐于是把话又咽下,追着徐迟攀上去。   “为什么走,万一血清就在这节车厢里呢?”   车顶,徐迟趴着休息,周岐在他身边躺下。   “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进去的。”徐迟半闭着眼睛,“你也说了是万一,那万一不在呢?还是先去逛一圈再说吧。”   “姜聿在这里。”周岐却有某种诡异的直觉,“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运气好,十次有九次他在的地方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是关卡设计者,我肯定把血清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殿下什么时候开始凭直觉办事了?”徐迟揶揄,“你小时候我可没有这么教过你。”   “小时候你是怎么教我的?”周岐忽然来了兴趣,扭脸看过来,“七岁以前发生的事我只能偶尔想起来一个片段。”   “你的记忆是怎么出的问题?”   徐迟却答非所问。   周岐也没察觉异样,抬手按上那条断眉:“当年周行知中尉执行你的命令拼死救出我,转移途中我曾失足从郊外悬崖滚落,额头撞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一度丢失了所有的记忆。虽然后来记忆也陆续找回来一点,但大多都很模糊,当年的事,大部分也都是中尉复述给我的。”   嘶,周行知那货讲什么都喜欢添油加醋。   徐迟开始有点怀疑周中尉可能在周岐面前把他吹上了天。   “很奇怪,我能记得你们口中那位王也就是我亲爹的脸,但想不起任何他与我之间曾发生过的事,你能想象吗?一个场景也没有。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一个名字,或者一张照片。而我记得的七岁前仅有的几个场景里,都只有你。”周岐颇有些郁闷,“这导致我一度以为,上将跟我很亲,起码比亲爹要亲。”   徐迟听着,觉得舌头僵硬,良久说不出话。   其实不是他与小周岐很亲,而是那么多人中,实在没人真正跟小周岐亲近。当然,对王子殿下好的人很多,太多了,但这些好意都被有所求的颜色给污染了,显得不纯。   小孩子都很聪明,虽然不会主动去挖掘任何大人讨好他时背后的用意,但他们却能用最简单的直觉去判别对方是否出于真心。   徐迟没有真心,但也没有假意。   可能这就是小周岐亲近他的原因。   小孩子也很容易满足,上将只是陪他度过很短暂的时间,他私下里就把上将当成了可以亲近的人,每天盼着这位长得好看的小叔叔能来宫里陪他解闷儿。   周岐仰面朝上,阳光洒满他被汗水濡湿的脸:“可我偏偏又记不清你的长相,你说糟不糟心?有时候我都觉得,老天爷好像特喜欢跟我开玩笑。”   “如果你记得我的脸。”徐迟的目光从狭长的眼尾轻飘飘地垂下,“如果你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认出我。”   “那我们就不会有故事。”周岐回望他,凑近了亲吻他的脸颊,不假思索地答,“你在我心中近乎信仰,没有信徒会去亵渎信仰。”   徐迟弯起眼睛:“那你现在还觉得老天爷在跟你开玩笑吗?”   “嗯,这次他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周岐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露出一口白牙,灿烂的笑容绽开后又慢慢收拢,拢在徐迟的视线里,“但我喜欢这个玩笑。感谢老天爷,让我喜欢上你。”   徐迟漆黑的眸子里波光涌动。   “我现在不正常。”他看了周岐一会儿,蹙起眉,“你现在在我眼里的样子就像一条赤条条躺在盘子里的鱼,所以你说话得注意点儿,免得惹得我发疯。”   周岐一开始被他像条鱼这个比喻给整笑了,但随即想到徐迟最爱吃的就是鱼,顿时哑口无言。   害,上将的调戏总是来得出其不意,防不胜防。他颓丧地想。   可能是他吃瘪的表情取悦了徐迟。   无声中,徐迟蜷起腰,轻笑起来。   笑声落在周岐耳朵里,像羽毛在轻轻地搔。   他也笑了起来:“妈的,你这疯病是彻底解放天性了吧?”   “好像是的。我也不知道。”   笑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停下来。   周岐双手枕在脑后,他看天,徐迟看他,耳边是暧昧的风,眼里是舒卷的云。   “徐迟。”周岐忽然心生虚幻之感,某种情绪总落不到实处,他确认道,“你真的……我吗?”   那两个字被陡然加剧的狂风吹乱。   徐迟用喉音嗯了一声。   “为什么?”周岐追问。   “因为你是你。”徐迟说。   回答略显敷衍,但也挑不出错处。   周岐其实还想接着问一句,因为我是那个没落帝国唯一的继承人,而你曾誓死不渝效忠过帝国吗?你对我的正面回应是愚蠢的忠诚呢还是……   这想法冷不丁冒出来,他只觉得心里塌下去一块,没敢问出口。   休息一阵,二人继续前进。   事实上,有时候直觉堪比精准的预言。   五号车厢之后,分别是八号四号七号车厢,周岐和徐迟把所有车厢都爬了一遍,在八号车厢找到了冷湫,并得出结论:再没有比五号车厢更豪华的车厢了。   三岁小孩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岐与徐迟于是调头,回到特殊的五号车厢上方。   也就是这时候,周岐遥遥望见了急速驶近的圆拱形隧道。   “不行,我们先得回三号车厢。”周岐第一时间去拉徐迟的胳膊,“血尸要来了,赶紧找个掩护。”   但他手滑没拉住人,手心落了个空,徐迟直接身子一矮悬吊下去,砰地一声撞在了五号车厢的窗上。   在一干人惊恐的目光中,他赫然拔出大腿外侧的军匕,对着车窗最脆弱的边角狠狠凿了下去。   车厢里的人瞬间就慌了,喊叫声都能穿透钢化玻璃。   “住手!”   “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血尸来了,我们要进去。”   徐迟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可供解读的惊慌或恐惧,但他一下一下机械破窗的动作却干脆凌厉得吓人。   “不行不行,你不能进来,你是病毒携带者。”   砰!   “放他们进来吧,前面就是隧道了!窗户要是碎了不是故意招血尸进来吗?”   砰砰!   “哎呀我们的食物都是限量供应,放他们进来你把你的那一份分给他们啊?”   砰砰砰!   “我我我,我把食物分给他们!血尸要来了!”   喀喇!   玻璃裂开一条缝!   这下不光是车厢里面的人,连周岐都跟着眉心一跳。隧道近在咫尺,窗户要是真碎了,等于多拉一整条车厢陪葬。   徐迟是彻头彻尾地疯了!   “你……”他欲翻身下去阻拦。   “别急。”徐迟仰起脸,昔日杀伐果断的上位者姿态在眉眼间显露无遗,“看好,现在我就补教你一个谈判的技巧。你要相信,人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你遭遇危险,须寻求庇护请求开门,大家为自保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我们共同的敌人来了你要砸了门窗鱼死网破,他们就很愿意退一步打开门了。”   周岐震惊:“……”   您确定这是谈判不是威胁?   呼呼呼——   列车驶进隧道。   黑暗兜头压过来。   在徐迟强势的态度下,车厢门真开了。   周岐再次震惊了,在其他车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门在这里竟然说开就开了?! 第78章 今天的教学就到这里。   头顶两条灯带发出柔和的暖光,男人一双寒芒慑人的眼睛看起来比窗外的黑暗还要深沉,宛如深谷,有如天堑。   他的同伴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窗边,抱着双臂,一只手的手指轮敲着另一条胳膊的手肘。他长腿交叠,双眼微眯,断眉半挑,腰间的枪与大腿外侧的刀溢出满满的威胁。   这种威胁是无声的,以它们主人的威望为支撑,水中涟漪般往外一圈圈扩散。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得益于血腥变态的“现场直播”,车厢内无人不识这两位杀神。   “喂,问你们话呢?”杀神之一不耐烦地问,“这门到底是怎么开的?”   对峙中,一张张戒备的脸上满是敌意,他们瞪着眼睛闭着嘴巴,把非暴力不合作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种时候,就幸亏己方非酋队伍中出了位间谍欧皇了。姜聿奋力挥舞小手:“报告岐哥,这门儿本来就能打开。不光进出的门能开,通往别的车厢的门也能开,只不过是单向的,只有在我们车厢这边才能开,门那边开不了。”   “是吗?”周岐侧过头,“那你们开过没?”   “没有。”姜聿摇头,“这些只是写在了人手一份的乘坐须知上,这不还没等有人去开门呢,第一起血尸侵袭就发生了。”   “哦……然后你们就发现这扇门一旦放在别的车厢,就不是想开就能开的了。”周岐的目光自那些虎视眈眈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大手一挥,“什么乘坐须知?拿给我看看。”   他朝姜聿伸手,立即就有人朝姜聿投去警告的眼神。   姜聿缩缩脖子,心说你们瞪我也没用,就算我不给,这位哥也有的是本事自己会抢,横竖都得上供,不如大大方方拿出来?   于是姜聿顶着压力把那份橘红色的看起来颇为辉煌贵气的“乘坐须知”递给周岐。   周岐翻开册子光滑的丝绸软皮,所谓的“乘坐须知”上,抬头便是一句振奋人心的祝贺语:恭喜各位乘客,你们将成为日不落列车上的唯一一批幸存者。   哟,还挺喜庆。周岐嘴角一抽。   祝贺语下面就是正文:   各位若想成功存活,请遵守以下几点温馨提示:一,为确保安全,列车到站前请勿打开车门。二,车厢内资源有限,请勿放进任何不相干人等。三,列车行驶过程中请勿中断乐队演出。   有违上述者,后果自负。   瞧瞧这语气,跟姓徐的口中名为谈判实为威胁的玩意儿如出一辙。   “呵。”周岐看完,把须知递给徐迟,轻嘲一声,“还真是一车厢的气运之子。”   “运气好怎么了?有本事你们当初也选5啊。”话音刚落,立马有人呛声,“自己运气不好就自己担着,怪不了谁。彩票也不是人人都能中的,你一个中不了奖的就成天埋汰中奖的,心眼太小。”   有一个带头的,别的人也理直气壮起来:“就是。放你们进来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吃了好处就闭上嘴老实待着。”   “红眼病要不得啊年轻人。”   “是撒是撒,进了这节车厢就能活到最后,放你进来就好了嗦,阴阳怪气的做撒子嘛。”   “我们只是进来找东西,找到了就走。”徐迟说。   “那不行。”又有人高声抗议,“你进来都进来了,干什么还要走?你走了万一把这里的事告诉别人,那别的车厢的人不都疯了一样的涌过来了?不行,你们进的来,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   “是啊是啊,想出去就踩着我们尸体出去!”   “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耳听抗议声一浪高过一浪,徐迟眼珠一转,拿正眼看了看起这话头的那位红头发年轻人,提起嘴角:“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我……”红头发小伙子梗着脖子,脸涨得比头发还红,他看着徐迟的脸,脑子一晃就是这人在尸山血海里生生剖出一条路来的场景,同样的眉眼,隔着屏幕看跟亲眼对上到底不一样,他“我我我”了半天,被强悍的气场压得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上来。   徐迟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把“乘坐须知”啪得一声阖上,然后做了个“让一让”的手势,很是轻蔑。   红头发为自己胆小到说不出话而羞恼,他脑子里想着再骂一句,脚下却已经乖乖让了路。   挤在门口不依不挠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往两边腾出空。   徐迟抬起脚,径自往兀自演奏着的乐队走去。   周岐与他错开半步紧跟在身后,低声问:“刚刚你砸窗的时候,怎么知道他们的门能从里面打开?”   “我不知道。”徐迟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张,“只是小小的赌了一把罢了。”   周岐听了差点摔一跤,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什么?赌了一把?还小小的?你拿什么赌?”   “嘘,小声点。”徐迟朝他倾身,温吞道,“我们刚刚把所有车厢都爬了一遍,你仔细想想,其他车厢里的人都是什么表情?”   周岐摸着下巴想了想:“怎么说,好像都挺焦虑的吧。”   “对。”徐迟投以赞许的眼神,“生死当前,兔死狐悲,眼看其他车厢一个接一个被血尸洗礼,正常人都会生出马上就要轮到我的危机感,坐立不安才是最正常不过的情绪。比如说六号车厢那两个激烈争论是不是要接收难民的男人,他们焦虑,而且恐惧,一直在为还没到来的事情而担心,甚至爆发争吵。魔方为什么要在各个车厢直播他人惨死的画面?目的就是使人自乱阵脚,这一招要是放在行军打仗的队伍里,就叫心理战。你再看其他车厢里的气氛,是不是或多或少也不怎么安宁?”   “是,但这节车厢里的人却气定神闲。”周岐明白过来,“所以我之前的直觉没有错,五号车厢就是有猫腻。”   “嗯,你没错。”徐迟弯了弯眼睛,“只是我靠观察,你靠直觉,我说得出所以然,你说不出罢了。”   “事实如此,但我怎么感觉你在损我。”周岐撇嘴,依然感到怀疑,“但你只凭这个,就能猜到他们的门能打开?”   “不能,说了,我只是赌一把。”徐迟耸了耸肩,把嗓音压得更低,“我赌的其实是,就算我把窗户敲碎了,血尸也不会瞄准五号车厢。”   周岐顿住脚步,拧眉:“为什么?”   这次徐迟没回答他,只是轻飘飘地搪塞了一句:“你的问题太多了。今天的教学就到这里。”   说话间,他们来到走道尽头。   铺着红毯的舞台高出地面一截,五名身穿燕尾服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男人构成小小的交响乐团,他们分别是两位小提琴手,一位双簧管演奏家,一位大提琴手,和一位钢琴师。五名成员全都戴着面具和白手套,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优雅婀娜身穿白色纱裙的芭蕾舞者。   徐迟站在舞台边缘处,安静地聆听这出美妙悠扬的芭蕾舞剧。   所有人都戒备地盯着他,谨防他做出什么危害和谐车厢的举动,因为“须知”上明明白白写着,请勿中断乐队演奏,现在这位大佬二话不说直奔乐队而来,指不定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儿。   徐迟定定地看着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的钢琴师,问周岐:“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听着有点像……”   周岐没说完,列车忽然猛地震了震。   徐迟一直缘悭一面的电子直播屏自每张座椅后延伸出来。   屏幕上先是一片雪花,然后画面逐渐清晰。   所有人俱是面色一变,直播屏的出现意味着——新一轮的血尸侵袭在某节车厢内爆发了。   这次血尸转换了目标,选择从列车的另一头进攻,倒霉的二号车厢首当其冲。   从血尸突入到车厢内组织起反击,不过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屏幕上瞬间硝烟弥漫,痛苦的哀嚎与绝望的吼叫化作血淋淋的铁钩,死死勾住人的耳膜,使劲往外拽。   车厢内的人声一下子就像被按下了静止键,女士们无声地捂住眼睛,就连方才叫嚣着的红头发小伙子,面上都划过一丝不忍。讽刺的是,在这种悲惨的情境下,舞曲却有条不紊地进入了活泼欢快的章节,清脆悦耳的钢琴音流水般倾泻而出,格格不入地冲击着人的心墙。   就像是一出滑稽的悲喜剧。   姜聿忍无可忍,食指一抻,跟之前一般堵上耳朵。   结果没等他堵严实,空气中倏地传来两声刺耳的裂帛之音。   “咚——”   “呲——”   姜聿的心脏猛地一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前面一声是钢琴高音键被猛砸一击发出的声响,而后面一声则是小提琴断了弦!   悠扬的舞曲戛然而止。   他悚然一惊,连忙放下手朝舞台上张望。   入目一片鲜红的血。   没人看清徐迟周岐的动作,二人已然短匕入鞘收了手,他们直起身,刀刃所过之处,汩汩冒出的血液浸湿了红毯。他们身后,钢琴上趴着一个,脚边还躺着一个,剩下三个手中乐器尽毁,空着手茫然地做着机械的弹拉动作。   群众哗然色变!   “他们把弹钢琴的杀了!”   “乐队被中断了……完了完了,血尸要来了……”   “快把这两个疯子扔出去!”   一时间,群情激愤。   周岐拧着眉毛,啧了一声,拇指摩挲匕首刀柄,一副分分钟要迁怒于人的架势。   徐迟则不管不顾,视众人如无物,蹲下来一把摘了趴倒在琴键上的钢琴师的面具。   面具底下,露出一张血红的半点面皮也没有的脸。   “啊——”   众人尖叫着潮水般退远。   “是,是血尸啊?”   “这东西还会弹钢琴?”   “现在重要的是血尸会不会弹钢琴吗?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居然跟五个血尸一起待了这么久!”   “怎么回事?不是说我们是唯一一批幸运儿吗?就是真的幸运的?”   周岐倒是不惊讶,他一一把剩下几名演奏者的面具取下,无一例外,都是血尸。除了没有攻击性,这几名血尸与外面的那些别无二致。   “他们演奏的这首曲子很有意思。”周岐与徐迟交换一个眼神,公布答案,“叫睡美人圆舞曲。”   徐迟若有所思,掂了掂手中那只纯白的面具:“唔,睡美人啊。”   他望着不安的人群,忽然扬高了声音:“血尸从列车两侧进攻,在最开始的九号车厢大肆杀戮,用意不难猜,左不过杀鸡儆猴达到使人闻风丧胆的效果,随后,血尸的两次进攻战力都显著下滑,我猜他们是想尽可能地把人都往中间车厢驱赶。而中间那节车厢是哪节车厢,各位,你们恐怕最清楚。”   五号车厢内,人们面面相觑,心底不约而同浮现起糟糕的预感。   “各位难道就没想过,关卡一边把人从两头往中间驱赶,一边让你们死守着不开门,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背后,究竟有什么目的?”徐迟终于说出他们一直以来藏在内心角落始终不敢深想的疑问,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开开合合的嘴唇,支着耳朵,一个字也不敢错漏。   “我们不妨来大胆猜测。”只听男人清越的嗓音拨开眼前弥漫的血雾,直抵掩藏于朦胧水底的真相,“这节车厢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一直要等到把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到此地的那一刻,它才会彻底地发挥作用?” 第79章 谢天谢地   “至于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徐迟踢踏着染血的军靴,于万众瞩目下在舞台上来回走动。   鞋跟敲击木制台面发出的哒哒声响很有节奏,倏地,似是踩到了什么实心的部分,清脆的哒哒声骤转为沉闷的咚咚声。   徐迟停下,再次跺脚确认。   沉闷的声响越发清晰。   “下面有东西。”周岐当然也听出异样。   “嗯。”徐迟锃地一下拔出军匕,“撬开看看。”   “好。”   二人于是蹲下来,旁若无人地翘起舞台的地板。   刚刚还吼叫着要把两尊杀神扔出去的众人这会儿乖乖地在旁边围绕成圈,行注目礼。   屏幕里,2号车厢的通关者还在负隅顽抗,争取最后生存的机会。   五分钟后,地板被层层剥开,掀起,四四方方一人来长的白色石料显露出来。   它被嵌在舞台中央,难以看清全貌。   “嚯。这儿还藏着个棺材呢!”   眼熟的红毛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第一时间凭直觉给了一个词,而后忙不迭退出去三丈远。   “棺材?”徐迟重复这个词,只觉得有时候群众的智慧是很高明的。   周岐同样挑了挑眉,伸手挤进石料与舞台木壁之间的缝隙,确实在石料下半个手掌处摸到一条透风的缝,可见这层石盖与下面的部分是可以分开的。   确乎是个石棺的样子了。   徐迟跟周岐交换一个眼神,动手就要开棺。   “诶诶诶,先别开,万一里头埋着颗炸弹呢?”   “就算没有炸弹,躺了个死尸,味儿也够我们喝一壶的。”   “看这仪式挺隆重的,很有可能是血尸祖宗啊。”   大家就开不开石棺这个事儿起了争执。   徐迟一脚抵在棺材侧边,另一脚踩在破损的舞台上,还没往下看,就感觉石棺里冒出一股热气。他知道尸体腐烂也产生热量,但令他后背寒毛直竖的是那种声音——棺材里正发出嘶嘶的喘息声。   更令他不由自主屏住气息的是,白色棺椁正在往外渗血。   棺材面上开出红色的血玫瑰,越开越大。   两秒之后,徐迟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他自己的血。手腕上的伤口突然间迅速恶化扩散,浓稠的鲜血渗出纱布,滴落在石板上。   ——阻断剂开始失效了!   “徐迟。”周岐刷地变了脸色,一把握住他的手,坚定的力道透过指尖沿着骨骼抵达全身,“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要尽快找到血清。你退开。”   熟悉的痛感潮汐般卷土重来,如生了锈的钢钉一寸寸钉进天灵盖。这种时候徐迟知道就算他硬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听话地退回到舞台边缘。   “喂,年轻人别冲动,再想想啊!”   “这可是一车人的性命,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都他妈给我闭嘴!”   周岐额角的青筋凸起,咽喉被什么格外炙热的情绪所灼烧:“两边通往其他车厢的门都可以打开,你们要走可以走!”   “凭什么?这是我们的车厢,要走也是你走!”   这些人眼看两位杀神中的一个似乎身体有点不适,语气眼瞅着硬了起来。   “要走也好,要留也罢,随便你们,今天这棺材我非开不可!”   周岐再不听劝阻,强行把手指塞到棺材底下,一声沉喝,铆足气力往上抬。石棺发出咯哧喀哧的摩擦声,濒临力绝,最后他抻直手臂,同时屈起膝盖,顶着棺盖朝旁边一点点平推,棺盖一角直突破木壁嵌进去。   这次周岐表现得格外谨慎,棺材只开到一半,不敢开全,即刻跳开。   与此同时,屏幕里传出的喊打喊杀声蓦地中断。   2号车厢内密集的血尸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隧道仍未过去,光明尚未到来。   血尸们离奇消失上哪儿去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极了,连吞咽口水的声响都变得异常刺耳。   屏息凝神间,石棺内的嘶嘶声逐渐引起众人的注意。   “那……那是什么声音?”有人颤巍巍地发问。   回答他的是几声枪响。   周岐不管三七二十一,拔枪就朝黑洞洞的石棺内发起一阵狂暴的点射。   枪声毕,嘶嘶声消停了一阵,过了会儿又故态复萌。   紧接着,石棺剧烈地抖动起来。   “啊啊啊啊啊——”   有人吓得尖叫。   真家伙还没露脸,怎么就吓成了这样?   徐迟忍着钻心的头痛,眯眼望过去,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恐惧的源头根本不是来自石棺。   车厢的一扇扇窗户外,不知何时竟贴满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   这些脸没有眼皮没有嘴唇,眼球和牙齿暴突在外,如此严丝合缝地拍在窗户上,一拍就是一滩血印子,效果着实恐怖。   而车厢内的直播电子屏上,画面里已然切换到了五号车厢!   “是你们动了石棺把血尸招来了!”   危急关头,立马有人开始从内部找问题。   “石棺在这里,血尸迟早会来。”徐迟苍白的面孔因忍痛而痉挛,他咬着牙,吃力分辨,“石棺里的东西显然是在等时机!我们现在强行把它拉出来尚有一线生机,一旦时机成熟它自己能爬出来了,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放屁!你是算命先生吗算得这么准!”   徐迟青白着脸,闭了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多说无益,周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腿一脚踹开了棺材盖子。   石棺里登时腾起一片血雾。   一个被黄色丝绸包裹成茧型的物事咻地飞了出来,漂浮在半空。   扒窗的血尸们如朝圣的信徒见到真主,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猛烈拍打起窗户。   可怜的窗户之前已经被徐迟搞裂了一条缝隙,现在在野蛮的物理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着领土完整。   以为会平安抵达终点以至于完全没有任何备战准备的五号车厢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尖叫怒骂不知所措,血尸破开第一扇窗的那一刻,好多人仍怔怔地杵在原地。   “防守!防守!都愣着干什么?”   直到周岐的喊声在耳边炸开,他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即将迎接他们的是什么,于是无头苍蝇般东冲西撞,寻找起自己当时选择的武器。彻底乱了秩序。   这群人里,一些人选择拿起武器防御,另有一些人的第一反应则是不管不顾地扑向门,试图逃去别的车厢。   “周岐!”混乱中,徐迟大喊。   “我在。”周岐答。   “去,死守车厢门,别把任何一条血尸放进别的车厢!”徐迟冷静果断的嗓音冲破嘈杂的人声,“姜聿!”   “啊,我,我在这儿呢。”突然被点名,姜聿犹犹豫豫举起小手。   徐迟朝他点头:“你去守另一边的车厢门。”   “什么?我?”除了运气好其他一无是处的姜欧皇满脸懵逼,疯狂摇头,“我我我我觉得我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周岐看了眼他费劲巴拉扛着的机枪,抬了抬下巴,“知道怎么用吗?”   “不不不,不是很清楚……我操,哥你干嘛?手把手现场教学?妈妈呀你饶了我,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在姜聿的鬼哭狼嚎中,周岐一阵扫射干倒一票血尸,示范完毕,回头一看,姜聿正埋头往沙发椅底下钻好躲避飞溅的弹壳。周岐把人捞出来,不由分说把枪往人怀里一塞,拎着耳朵吼叫:“看清楚没?像这样,端着枪,往门口一站,血尸冲上来的时候,闭着眼睛乱扫就完事了!好好表现,全车人的性命就挂在你这把枪杆子上了。”   “啊?”   姜聿接了烫手的枪膛,木讷地张着嘴,还没来得及眨眼,人就被周岐掐小鸡似的拎着衣领扔到了门口。   一落地,他就跟拼命往门那边挤的红毛打了个照面,眼对眼,鼻子对鼻子。   红毛扒着门,语气不善:“看什么看?”   姜聿搓搓手,开始忽悠:“嗨,兄弟,想不想跟我一起无私无偿地为人类安全做出点伟大贡献?”   红毛脸上的青春痘大概能与月球表面相媲美,说话间坑坑洼洼的皮肤挤出褶子,话也简洁明了:“滚你妈的蛋。”   姜聿:“嘿嘿,我妈没蛋,兄弟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红毛态度很坚决:“考虑个鬼啊,赶紧逃命吧。”   姜聿寻思着,我也想跑,但俺们老大给俺布置了任务,跑了以后就没脸抱老大大腿了。   问题是,不跑可能就没命了。   命重要还是大腿重要?   正纠结呢,眼前忽然一花,天花上一条倒悬着的血尸瞄准了红毛鲜红的脑袋,从天而降怼了下来,四肢搂住红毛就不放。   “啊啊啊啊啊!”红毛疯狂嚎叫。   “啊啊啊啊啊!”姜聿跟他对着嚎。   “起开起开,你鬼叫什么你不是拿着枪吗,快快快,冲它脑袋赏它一枪子儿。”红毛奋力掐着血尸的脖子,博弈中,血尸腥臭的嘴巴大张着,尖利的牙一寸寸朝他的颈动脉靠近。   在力量上,这些血尸远超常人,眼看要咬上了,红毛背着血尸,往一边车厢壁上用力撞去,哐哐哐几下,绞缠在他身躯上的四肢仍纹丝不动。他心生绝望,感知到死神的镰刀正架在他脖子上磨着他的肉。   “哎呀瞎蹦跶什么?我头一回开枪,万一误伤了你怎么办!”姜聿也很急,手指跟痉挛了似的抖得很夸张,他不得不事先打预防针,“先说好了兄弟,万一我瞄错了你死了也别来找我。万一我帮你搞死了这条血尸呢,你就跟我一起为人类安全做贡献吧。”   “?”红毛简直怒火攻心,“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讲条件!”   “好不好嘛!”姜聿捋直了手指头。   “好好好,你他娘的先干死丫的再说!我顶不住了!”红毛崩溃大喊,“我还没娶老婆呢我还是个处男呢我不想死!”   姜聿:“……”   好嘛,人之将死,果然什么真话都往外落抖。   那边姜聿五五开的几率成功救下了红毛,两人外加几个勇猛的志愿者暂时勉强守住了门。   大批的通关者往六号过八号车厢逃窜,门刚开的时候,两个车厢里的人还一头雾水,一边惊奇这门儿怎么这时候开了,一边下意识往中间聚拢。这样一来,两头刚好空出收留的空间,惊慌失措的人们潮水般涌进来,霎时间挤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儿?这些兄弟打哪儿来啊?”   “啊呀,是血尸!这不是屏幕里五号车厢的人吗!”   “艹,赶快关门,关门!”   “门关不了!这门好像只能从那头开关!”   “别把血尸也放进来啊!都滚出去!”   两边车厢的“原住民”反应过来后,纷纷拿起东西堵门,跟“难民潮”爆发起激烈的冲突。   五号车厢的人何曾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也会被拒,之前都是他们在想怎么把别人拒之门外。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人与血尸之间的斗争,在三节车厢内被彻底引燃。   徐迟将军匕横着叼在嘴里,匍匐越过满地的尸体,手腕上的创面已经扩散至上臂,病毒引发的神经痛在全身肆虐流窜,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吃力地朝那只茧型的漂浮物靠近。   在这过程中,那东西外面裹着的黄色纱布脱落了,露出里面东西的庐山真面目——   一颗蛋。   一颗透明的,里面蜷缩着一个无皮小婴儿的蛋。   蛋里充溢着血红色的液体,液体正在一点点消失,小婴儿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徐迟仰着头,怔怔地与它对视了半分钟。   一股邪恶的力量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头周岐百忙中抽出空来瞥了一眼,当下惊奇:“那是个什么鸟蛋?”   “不知道。”徐迟捂着嘴呛咳一声,“但我知道等这东西从蛋里孵出来,我们就全完了。”   血尸的攻势越发猛烈,有几条战斗力异常凶悍的直接突破姜聿他们组成的人墙,冲进了八号车厢,八号车厢的民众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其制服。这些民众里表现得尤为突出的,是个蓝头发,不对,绿头发的少女。   “小湫!”姜聿隔着大半个车厢跟少女打招呼。   “在这儿呢!”冷湫被暴动的人群推来搡去,“我小叔怎么样了?”   “看样子不大好!”姜聿吼了一声,冷湫没再回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因为又有血尸突围了。   眼看门是守不住了,为了防止战况进一步扩大,周岐当机立断:“关门!”   命令一下,群情哗然。   现在关门,必定有一小部分人被留在六号车厢。   谁都知道被留下意味着什么。   姜聿不知何时生出一股莫须有的英雄气概,把枪杆一横,一把就把连同红毛在内的几个临时战友推进了八号车厢,推完后,握起把手就猛地把门给撂上了。   “再见了兄弟。”他最后冲红毛眨眼,“顺便,你那一头杀马特真他妈的丑爆了。”   红毛在隔在门后,整个人都木了,难以置信:“他,他刚说什么了?”   被一起推进来的战友之一喘着粗气:“他说你的发型丑。”   红毛愣了愣,爆了句粗口。   车厢内忽然间很安静。   骂完娘,红毛抱头蹲下来,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   战友被他这一嗓子嚎得不知所措:“兄……兄弟你咋了?我们这不还没死呢吗?这会儿哭丧早了点吧?”   “你懂个屁!我他妈是那个娘娘腔提前哭丧!操,他怎么那么牛逼?”红毛扒着门,哭得惊天动地,“他怎么就不怕死?呜呜呜,这世上真的有舍己为人的活雷锋啊呜呜呜,我他娘的好感动啊呜呜呜……”   他这一哭,沉默下来的人们都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那两位大佬和他们的娘娘腔小弟,貌似,人都还不错。   姜聿关上门,胸中那口一直吊着的豪气倏地散了。   他抬枪,把最后一匣子弹扫光。   血尸群被逼着往后倒退三寸,稍稍顿住,没两秒就又前赴后继扑咬上来。   “我这欧皇的好运气可能真是到头了。”姜聿垂下枪杆,汗水打湿他乱成鸟窝的长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妈,这回我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就帮你把你恨了一辈子的几个小贱人都收拾了好不好?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赌王真正的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子,姜聿!奶奶的,来啊!谁怕谁?”   血尸尖利的爪子往面门袭来,姜聿倒转枪,枪托往下狠狠一砸,直把那只爪子的腕子打折,而后抬脚就踹。   但侧面又冲上来一只,抱住了他的胳膊。   一阵尖锐的刺痛,爪子弯成诡异角度的血尸一口咬在了姜聿的腰上。   两条血尸压在身上,姜聿的膝盖逐渐弯曲,精疲力尽地砸在地上。   也就是这时,一只破空而来的铁锤凶狠地砸在了血尸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凶猛,直接砸出了脑浆。   姜聿从剧痛中睁开眼,愣了愣,看向铁锤的主人。   女人干净利落地敲完脑袋,又一枪蹦了另一条挂在他胳膊上的血尸,她垂眼看他,英姿飒爽,宛如下凡的神女。   “任,任……”他任了半天,愣是叫不出舌尖上那个转了几圈的名字。   任思缈嫌弃地揩了一把他脸上干涸的血浆,居然温柔地笑了:“被咬了?”   姜聿呆呆地点头。   “没事儿,别紧张,被咬会死,没被咬也会死,看这形势,既然早死晚死都得死,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任思缈颇为豪爽地道。   姜聿默了默,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扫了眼她身后的克里斯汀:“你们怎么来了?”   “在直播屏里看到你们了,这女人非要赶来,拦不住。”克里斯汀两手双枪,使得很熟练。   任思缈面上闪过不自然:“唔,朋友一场,好歹赶过来见你们最后一面。”   姜聿:“……”   “盯着我干什么?”任思缈又一锤砸爆一条血尸的头,美目一转,瞪了姜聿一眼。   小伙子登时感觉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眼睛里冒光:“任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任思缈很大方:“说。”   姜聿:“我能亲你一口吗?”   任思缈肩膀一僵,啐了一口:“呸,你跟血尸亲去吧你!”   有了任思缈和克里斯汀助阵,姜聿他们且战且逃,暂时性命无虞。   那头,周岐一脚把门踹上,回头就朝徐迟的方向杀过来。   五号车厢内现在剩下的人都是拼死与血尸鏖战以至于完全脱不开身的斗士,相比于那些早早就弃戈逃命的人,他们无形中经历了一层大筛选。这些人即使被迫留下来,也毫无怨言,只是埋头砍杀,逐渐与周岐姜聿汇聚成一团。   这个过程中,不停地有人在死去,不停地有人在爬起来。   谁也不知道希望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条隧道究竟有多长。   他们只是战斗,战斗到最后一刻,战斗到油尽灯枯。或者,光明的到来。   “周岐,衣服!”   枪林弹雨中,徐迟大喊。   周岐执行徐迟的指令已然成了条件反射,脱了身上的T恤就扔了过去。   徐迟咬紧牙关,后腿蹬地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接到衣服,凌空转身,扑向那颗悬浮蛋,张开衣服把疯狂震动的蛋整个包住。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幽微的咔嚓声。   蛋壳破裂了!   不祥的预感攫住所有人的全部心神。   “小心!”   “迟哥!”   “fuxk!”   小组成员几乎同时出口。   周岐面色大变,一刀捅进一条血尸的胸膛,来不及拔刀就转身朝徐迟扑去。   一股骇人的热量在怀中猝然迸发,徐迟的喉咙口发出一声闷哼,同时溢出来的还有大量热血。五脏六腑霎时如被集体丢进了绞肉机,稀里哗啦碾成烂泥。有一瞬间,热浪滚滚中,意识仿佛被黑沉沉的帷幕兜头笼罩,他须得竭力呼吸才能勉强掀起帷幕的一角,探出头来。   两条胳膊像是灌进了成吨的铅,每牵动一根肌肉都要耗费巨大的心血。浓郁的血雾剥夺了视野,他根本看不清破碎的窗户开在哪个方向。   怀里的东西持续涨大。   高温几乎烧穿皮肉融化筋骨。   这时候,敏锐的空间感发挥到极致。   牙关混着鲜血,咬得咯吱作响,徐迟奋力将双臂间火球般的东西推出去。   肩胛骨往后撑出可怕的弧度,神经末端火辣辣地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到快要裂开。他终于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打出一记决绝漂亮的保龄球。   一团看不清形状的火球被重重砸出了窗外。   急速行驶的列车外,忽然炸开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如太阳耀斑大爆炸,刺眼的白光将所有人的视力短暂地剥夺了两至三秒。在近乎全盲的恐慌中,满地满车厢的血尸刹那间凭空蒸发。   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的幻梦一般。   然后徐迟如断线的风筝,弓起的身躯伸展开,落下来,落进剧烈起伏的怀抱。   这个怀抱无论何时,总是存在。   “……迟你……还好吗……回答……”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徐迟用力仰起脖颈,想点头示意自己还好。   点头的姿势可能只完成了三四分,他就被拥进更紧更热烈的怀抱。   对方每一根颤栗的骨头都像是要嵌进他的身体里,带着他的灵魂共振。   他抬手搭上周岐激烈跳动的颈动脉。   周岐干裂的嘴唇细细密密地剐蹭着他的耳根。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劫难过后,男人惊惧之余,只能把这四个字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像是永远也说不完。 第80章 他也很爱徐迟。   危难排除,血尸消失,列车驶出隧道,但关卡并没有过去。   救命的血清仍旧杳无踪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被血尸咬伤的通关者们逐次出现前期症状。   高热,疼痛,呓语,皮肤融化,神志不清。   血清再不出现,很快,新的血尸将在他们自己人中死灰复燃。   如果悲剧上演,如此循环往复,这条死亡列车永远也无法抵达终点。   周岐赤着上身,抱着徐迟,蜷缩在角落。   方才一场大战中,幸免者寥寥无几,哪怕强悍如周岐,身上照样伤痕累累。   他开始对徐迟正在经受的疼痛有了最为直观的体验——病毒侵入带来的神经痛是一种非人的折磨,是世上最漫长最煎熬的刑罚。他不得不分出一大半的意志来抵抗疼痛的侵蚀,好让他不至于满地打滚颜面尽失,剩下的那一点意志则艰难维系着清醒,催动迟钝的大脑思考血清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   此时,身边任何一点响动都足以撼动焦灼的神经末梢,加剧痛感。   但耳边充斥着哀嚎。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无惧死亡和鲜血的勇士一个接一个败在了持续不断的尖锐如刀剐的疼痛下。   其中以姜聿那小子叫得最为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弯,周岐额角抽搐,一度想把人捂嘴敲晕,弄死了事。   任思缈在伤员间奔走,试图通过一些简陋的手段尽量缓释众人的痛苦。她把大波浪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瓜子脸上的表情格外严峻,鼻子上的那颗红痣被细密的汗水覆盖,变成深沉的暗红色。不得不说,她是一名合格称职的军医。   时间的逝去使绝望的气味越发浓厚。   姜聿惨叫中夹杂的诗歌开始往煽情的方向发展。   “我野蛮生长,   没能成为自己的月亮。   能遇见你们,   是银河慷慨赠我的光。”   周岐听了一耳朵,鼻头感到一阵阵酸意,不是因为姜聿狗屁不通的诗,而是因为徐迟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的食指,像个生了病的婴儿一般。   他还没见过这么虚弱乖巧的上将。   生命正从这具优雅俊秀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灰败的面孔像极了多年前那个代替袁启死去的小孩。   “如果就此幻灭,我将告别黄昏,从此挣脱藏身的黑暗,向你的光里最后坠落。”   “闭嘴吧大诗人!”克里斯汀忍无可忍。   “哈哈,我都快慷慨就义了,你还不让我说说临终遗言?”姜聿白着脸抗议。   “要说你就好好说。”任思缈叹气,“说些正常人能听懂的。”   “我怕我说些通俗易懂的,你难为情。”姜聿捂着腰上的伤口。   那里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   任思缈笑了:“你说你的,我难为情我的,我管不着你,你也别管我,这叫个人自由。”   “好,那我就自由一把了。”姜聿深吸一口气,圆圆的脸蛋忽然间沉了下来,显得格外认真,他眨巴眼睛,尽量稳住颤抖发飘的声线,“姐姐,以后你跟我吧,我对你好。”   意外的,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是一句平凡到平淡的告白。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真挚。   旁观者们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忍痛吃起狗粮,并期待起另一位当事人的回应。   想来,人天性爱听八卦这句话确实不错。   临死也得八卦一下。   任思缈沉默了一会儿,如水的眸子里波光流转。就在众人猜测这是不是一场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乌龙时,神女长长地唔了一声,然后爽快地点头:“好啊。”   姜聿呆了。   任思缈唇边的笑容加深,显出难得的温柔,她一步步走近,蹲在姜聿面前:“虽然你没钱年轻还讨饭吧,但我意外地不怎么嫌弃,凑合谈吧。”   “不过,事先得声明,我以前也没搞过姐弟恋,不清楚具体要怎么谈,而且姐姐一把年纪了,谈恋爱肯定冲着结婚去的,你要是单纯耍流氓呢,还是算了。如果在一起了呢,以后呢,哪天你要是不喜欢我了就赶紧跟我说,免得耽误姐姐另觅佳缘,懂了没?懂了就点点头。”   姜聿盯着她看了几秒,点头。   “嗯。乖。”任思缈拍拍他的脸。   姜聿傻了,就此陷入迷幻的境地。   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突然爆发出鹅鹅大笑。   任思缈吓了一跳,心说这孩子疯了吗这是?   结果姜聿笑着笑着就乐极生悲,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多少年后想起这一幕,任姐姐还总调戏姜老弟,说他当时告白完了被接受,整个乐疯了,高兴得直接昏迷。   姜聿也总呛声,说放屁,小爷就是临死想着脱单,没想到瞎猫逮着死老鼠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时间惊吓过度承受不住。   佳话偶成。   在阴郁且惨淡的车厢里,算是唯一一抹晴色。   尚有行动力的人在第五次把整个车厢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彻底偃旗息鼓,开始回首前尘往事,絮叨生平。   这边的大胡子老哥是位的士司机,上有老母下有孤儿,老婆跟隔壁老王好上了,跑了,他以前当过兵,但没念过书,说如果活下来,回去后好好读点书,也争取做个文化人。   那边穿裤衩的同志别看模样不咋样,也是个体面的体育老师,教初中的,一直在抱怨学校把素质教育当幌子,只抓文化课不锻炼身体,孩子们一个个弱得跟鸡崽儿似的,将来怎么保家卫国?义愤填膺说到这儿,他哽了哽,揪揪头发,对哦,现在也没什么国不国的了。   周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得津津有味。   怀里的徐迟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梦呓,抠不出清晰的字眼,只觉得他说得很艰难。周岐侧耳听,偶尔能从一长串意味不明的咕哝里听到疑似自己名字的发音,那也很轻很轻。   周岐握着他的手摩挲腕骨,有一瞬间会觉得能这样步向人生的终点也未尝不可。   他忽然想到周中尉的妻子,他现在这个名字的母亲。女人为信仰献出自己的儿子后就陷入了抑郁和疯狂的沼泽,她把所有对儿子的愧疚与爱,掺杂着恨与埋怨,如数倾倒在周岐身上,压得周岐喘不过气。有时候她只是突然古怪地盯着周岐看,周岐都觉得莫大的内疚几乎淹死他。   如果可以,周岐想,他希望那时候死的是他自己。但命运没有给他自由选择的机会。于是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砥砺前行,他们让他铭记耻辱,那他便铭记耻辱;他们让他复国血恨,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没人问过他是否愿意,他也从没想过他的人生还有别的路可走。   他生来,不对,他活下来,就是为了当那头领头的孤狼,口里衔着复仇的旗帜。   这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但现在,除了酒精,他生命中又诞生了别的意义。   他垂眼看他半路重逢的“意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充盈于胸膛的炙热情感又开始彰显它的存在感,这种情感令他一度惶恐不安,又令他沉湎痴迷,欲罢不能。   如今它却化作一股支撑的力量,温暖,浑厚。   周中尉在看着他发狂的妻子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低级的感情,最终只能沦为脾气和情绪。高级的感情,却会上升为精神和意识。   老酒鬼一定很爱他的妻子。   周岐想。   他也很爱徐迟。   徐迟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含混地说了什么。   “你在嘀咕什么呢?”周岐弯下腰,用拇指揩去徐迟面上的冷汗,“平时可不见你的话这么多。”   徐迟似乎听到他说话,绀紫色的嘴唇张了张,又赌气地闭上了。   周岐勾了勾唇角,有气无力地想,他家娇娇都昏迷了,气性还是这么大。   窗外一片荒芜单调的苍白,就好像神明创造世界之后把这块土地彻底遗忘了一样。   阳光照进这一隅,徐迟苍白的下颌上多了条金色光带,沉静的睫毛也染上碎光,美得恍若油画。   周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倏地扭头看向窗外。   “克里斯汀,这辆列车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这么一句。   第一次被叫对全名的克里斯汀一时间竟有点受宠若惊,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日不落列车,这名字怎么了吗?”   “日不落。”周岐把这三个字缓慢咀嚼了一遍,又问,“列车开了这么久,天上的太阳好像一直没移动?”   “是的。”任思缈安顿好姜聿,走过来,“看太阳的方位,这个关卡的时间一直停在下午三点左右。”   “左右?”周岐皱起眉,“能不能更精确一点?”   “我试试。”任思缈顺手捞过姜聿的机枪,枪托往地上一戳,阳光把枪杆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三点四十。”任思缈定定地看了会儿,最终做出判断,“前后误差不过五分钟。”   “好,那就三点四十。”周岐拍板,“克里斯汀,你站到车厢中央去。”   克里斯汀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周岐的意思,她估算了车长车宽,以十分严谨的研究课题的态度择定了中央一点,站过去,然后以手臂精确指出三点四十的方向。   众人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   直线的尽头,立着从始至终以标准舞蹈站姿站立着的芭蕾舞者。   所有人仿佛这才想起这号人,脸色俱是一变。   这位芭蕾舞女的存在感可谓低到了尘埃里,她一直就站在那儿,站在破损的钢琴旁边,没挪过位子,也一动不动,宛如一具静止的雕塑。   而走进了细看,她确实也不是真人,而是一个造型逼真的机器人。   任思缈和克里斯汀围着芭蕾舞机器人转了不知多少圈,全身上下更不知里里外外摸了几回,只差拿放大镜来数头发丝儿了,愣是什么也没找到。   “岐哥,我觉得咱的路子可能还是走岔了。”任思缈摊手,“没什么发现。”   “是吗?”周岐眨了眨眼睛,“我也是猜的,中不中随缘。”   人们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又迅速熄灭了。   “等等。”克里斯汀蹲在芭蕾舞女的脚边,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那双踮起的脚,问,“跳芭蕾的,脚跟是不是一直就这么悬空着?”   “谁受得了一直踮着脚?”任思缈随口答,“这只不过是芭蕾舞中最常见的姿势而已。”   “哦,这样啊。”克里斯汀摸着下巴点头。   “不对。”周岐布满血丝的眼珠突地转向这边,“我印象中,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双脚就一直是踮着的,就没落下来过。”   “没落下来过,日不落,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克里斯汀盯着芭蕾舞女的脚沉吟。   没等她沉吟完,任思缈扑上去就扒了舞女脚上那双白色的丝绸舞鞋。   一双洁净的脚于是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所有人都看见,它的右脚脚后跟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这是,干什么用的?”为了观察小按钮,任思缈整个人几乎趴在地面,整个人充满了学术气息,“开关吗?一按它就跳舞?”   周岐嘶了一声:“是不是,按下去就知道了。”   “万一不是呢?”任思缈竖起纤细的食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又缩回手,“我不太敢。”   这时,那些早就被神经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通关者崩溃了,哭喊道:“任医生你就按吧。是死是活也给我们一个解脱,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这样子好上千倍万倍。”   “是啊,按吧按吧。”   “快发发善心吧”   人们纷纷朝她投来乞求的目光。   “好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任思缈一咬牙一闭眼,嘟地按下那粒小小的按钮。   下一秒,车厢上方伸出无数细长的黑色管道,密密麻麻有如枪口。   完了。   任思缈心中咯噔一声。   “沙沙沙。”   但四下里并没有想起处决的枪声,代替的是疑似喷气的动静。   任思缈一点点睁眼,眼前满是淡黄色的轻盈的水雾。   她扩张胸膛深呼吸,吸进一点,闻到药水苦涩的气味。   “色黄,味苦,性凉。”一旁,克里斯汀喃喃出声,“任女士,是孙勰提示中的血清。”   “血清?”任思缈有点愣。   “是的,是血尸血清!。”克里斯汀欣喜地惊叫起来,“谁能想到,它竟然是雾状的呢?”   “啊啊啊啊啊,是血清是血清!我们找到啦!找到啦!”   三秒后,任思缈像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般激动地蹦起来,转头就去疯狂摇晃昏迷的姜聿:“臭小子,我们找到血清啦,你看见了没!哈哈哈,你不用死了,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凑活着交往吧哈哈哈哈!”   说着,她滴落滚烫的泪水,吧唧一声亲在了姜聿脸颊上。   姜聿悠悠醒转,兜头就是这么大一个惊喜。   死了死了肯定是死了,还是给美死的。   他这么想着,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第81章 盛大的婚礼   这次的中场休息格外的漫长。   越长就越使人感到不安。   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关,会彻底决定他们这群人的生死去留。   克里斯汀说,根据孙勰留下的最后一则讯息,每个人的最终关都是九死一生,这批炼狱由国内最顶级的设计和科研团队拿着永远也烧不完的经费,历经二十载,以突破人类能力上限为宗旨锻造而成,力图用最严苛的条件筛选出最杰出的战士。终场之后,只有活下来的人能逃出魔方获得荣耀,牺牲者则尘归尘土归土,化作世间最轻忽不过的一缕亡魂。   人们在等待中焦灼。   半个月前过去的第五关,显然残酷异常,虚拟界内的活动人数骤减原先的一半有余。   剩下的人无疑成了最有希望获胜的选手,马拉松只剩下最后十米,手拿橄榄枝的女神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朝他们招手,他们已经能闻到真正的阳光与海的气息,自由与和平夜夜在梦中高声吟唱。   他们严阵以待,眼里闪动着被血汗洗礼后的幽光。   那股背水一战的决绝气势自他们的皮肤蒸发出来,凝结成水雾,弥漫在虚拟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浸淫在雾中的面孔都谨慎而肃穆。   气氛过于压抑,引起强烈不适。   “知道比考试考零蛋更难过的是什么吗?”姜聿戳着一杯芒果沙冰,幽幽道。   冷湫抠着指甲:“什么?”   “是刚巧考了59分。”姜聿叹了口气,“最痛苦的不是不曾拥有,而是差一点就可以。所以我很能理解这帮哥们儿此刻的心情。”   “没说不理解。”冷湫撅起嘴,气鼓鼓地抱着胸,“但自己人搞自己人就太过分了。难道他们多杀一个人,少一个竞争对手,就能成功过关吗?哼,活该他被徐叔收拾。剁他一只手都是轻的,这种丧尽天良之徒就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害。千错万错,还是魔方的错。”姜聿搅和搅和沙冰,看玻璃杯的外壁逐渐渗出水珠。   极端环境会促使人的底线不断下调。   前段时间虚拟界内就出现了这么一伙人,他们三五成群,瞄准了那些一眼看上去就很弱的通关者,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暴揍,招招落在人体的致命要害,直把人围殴致死,目的则是为了缩减人口基数提高个体生存率。   他们不知从何计算出每个关卡的难度是视人数多少而定的,人越多关卡越难,于是打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口号,以弱者横竖都是要死的死前还要拖累大家的言论煽风点火,鼓吹通过提前终结一部分人生命的做法来人为降低最后一关的难度。   这种愚蠢的做法简直可笑之极。   但追随者竟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直燎到某位重伤初愈的徐姓娇娇头上,某不长眼的小头目竟将其误认为是个千载难逢的小弱鸡,提拳欲吊打,结果反被吊打。   小头目不甘,回头叫了一帮乌合之众来围殴,小弱鸡也有个帮手,瞧着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有睥睨群雄之姿,但小头目不怕,他心大人也多。结果一伙人大叫着冲上去,挨个儿被殴打至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小头目还因此丢了一只手。   就此,徐姓男子和他的周姓帮手顺藤摸瓜,杀鸡儆猴,以狂风过境之势把整个反人类团体一锅全端了。   一时间风声鹤唳,借机作恶之人缩起脑袋装鹌鹑,寻常人昂首阔步重享和平。   经此一役,人人都知晓了周徐二人的大名。   虚拟界内无秩序,他俩俨然就成了秩序。   风波过后,周徐很少再在公共场合露面,怕引起不必要的围观,再生事端。   他俩总是偷偷摸摸去“开房”。   对此冷小湫很有意见,第一万次质问:“我叔跟周岐真是那种关系吗?他们可能只是在房里开会。”   “你开会关起门来还不让人旁听啊?”姜聿翻白眼。   冷湫不死心:“这不探讨机密吗?一般人能听吗?”   “害,还机密,激情还差不多。”姜聿把嘴里的沙冰咬得嘎吱嘎吱响,“他俩大庭广众之下亲嘴儿呢,那火爆场面,那激烈程度,啧啧。”   冷湫拍桌:“你造谣!你又没亲眼看见!”   “我没造谣!”姜聿不甘示弱,“任思缈看见的就等于本人亲眼目睹!”   “啊呸!任姐姐都不理你,你一厢情愿!”   “她不是不理我她是害羞……”姜聿还想争论,抬头一看,冷小湫的大眼睛里迅速弥漫上了两包泪水。   手里的小勺啪地一声撞击玻璃杯,姜聿震惊了,瞪大眼睛:“你哭什么?”   不说还好,一说,那两包泪水就被戳破了,从两腮长长地坠落。   冷湫使劲儿抹了抹眼睛,怒目而视:“你管我!”   “你暗恋徐迟吗?”姜聿猜测。   冷湫:“放屁!”   姜聿:“那你暗恋我周哥?”   冷湫崩溃:“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那你到底哭什么?”姜聿真的疑惑,两手一摊,“他们俩搞在一起不是为民除害造福人类吗?”   “你才是大害!”冷湫哇地一声哭出来,,你爸要是个同性恋,换你你也哭!”   姜聿闻言,支着手僵在原地。   过了好半天,他默默把掉到地上的下巴给捡起来,眨眼:“我爸不可能是同性恋,他娶了好几房姨太太,生了一窝崽子,哪个崽子具体叫什么他都分不清。”   冷湫还是哭,放声大哭:“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我爸是不是个东西我不好说。但你再跟我说一遍。”姜聿咽了口唾沫,“你爸是谁?”   *   落地窗前,徐迟收回遥望远处摩天轮的目光,打了个喷嚏。   一双热烫的胳膊随即圈上来,环住他的腰。   “冷吗?我把空调的温度调高点?”   男人同样热烫的气息吐在薄薄的耳廓上,激起一层轻纱般的红。   徐迟的眸光自垂下的眼角滑出,瞥向男人与身前交叉的双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周岐于是松开一条胳膊去调高温度。   徐迟转身想走,那条胳膊立刻又落下来把他捞回去。   徐迟轻轻蹙眉,他还是不习惯与别人如此近距离地亲密接触。   “再待会儿。”   周岐把下巴磕在他肩窝里,亲昵地蹭了蹭。   徐迟于是站住了。   不习惯归不习惯,但不可否认,他正以飞快的速度转变并适应。   因为周岐意外地很黏人。   他得配合。   黏人到什么程度呢?   徐迟觉得自己已经化身随身携带的氧气瓶,稍微一撤走,周岐就会因缺氧而鬼哭狼嚎。   站得腿麻,徐迟想去床上坐着,于是从落地窗移动到床前的这段距离,周岐都像个巨大的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我不走,你松手。”徐上将耐心告罄。   周岐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小声控诉:“你打完阻断剂勒着我强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特殊时期。”徐迟揉了揉额角,“我现在正常了。”   “嗯,所以你就没需求了呗。”周岐眼巴巴望着他。   徐迟从这话里听出点委屈的意思,扭头,神情认真:“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周岐摇头:“我没有。”   徐迟拆穿:“你在暗示你现在有需求。”   二人对视。   三秒后,周岐捉住徐迟的手,弯腰凑上前,拿鼻尖轻轻触了触徐迟的鼻尖,退开些许:“我这人缺爱,需求挺多的,内需外需,你指哪一方面?”   徐迟没回话,只静静地看他。   似乎在分辨他究竟想,还是不想。   这些天,他们共处一室,亲吻拥抱互相慰藉,但从未逾矩。   刚才那两句,算是难得的撩闲。   徐迟不确定周岐是不是想付诸实践。   他于是试探性地把手搭上周岐的肩,低声道:“我是你的,你有任何需求,我都可以尽我所能满足你。只要你提。只要我有。”   周岐顿了顿,喉结上下滑动。   徐迟看到那一瞬他眼里猝然炸起的火光,幽深,明亮,炽热。   但始终藏在半透明的隔膜底下。   “你是我的。”周岐微笑着,轻轻重复这四个字,而后拿下徐迟仍缠着绷带的手,凑在唇边亲吻,“上将,你对我真好。”   徐迟蜷了蜷手指。   “但你的伤还没完全痊愈,不宜激烈运动,上次让你揍人出气,已经是格外纵容。”周岐松了手,抽身离开床铺,“最后一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启,我们得养精蓄锐。想喝水吗?”   果然。   徐迟摇头,望着那道矫健的背影踱去沙发,倒了杯水喝下,再随手翻阅起茶几上摆放着的杂志。   周岐一如既往很有分寸,太有分寸,尺度把握得近乎精准。   确实,以他二人的心性,控制区区欲望而已,完全不在话下。   徐迟本身其实对这些不敏感也不介意,但时间长了,还是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的伤没严重到不能寻欢的程度。   而且,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克制的必要,不是吗?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徐迟闭眼沉思。   诚然,这段时间周岐表现得特别黏人,但偶然还是会流露出别扭和疏远。他会在吻到动情时睁开双眼,徐迟在蒸腾热浪中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他会隔着衣物情不自禁丈量徐迟,只抱怨这里太瘦那里太细,哪里哪里都不满意,但抱起来仍如获至宝。他也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倾诉衷肠,每天换不同的语式,徐迟偶尔会回应,但不回应时他也不气不恼,只投以温柔深沉的注视。   回顾完,徐迟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周岐表达爱意的同时,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揣摩忖度对方?   对此,徐迟更是迷惑。   他不知道周岐在考量什么,自己明明该说的都说了,明明已经表达得如此忠实热忱,不留余地,还有什么可考可量的?而且周岐把一点小心思藏得那么好,几臻完美,想必是不肯摊开来明说的,这样一来,即使他有心想解决问题,也无从下手。   他感到棘手。   孩子长大了,心眼也多了。   想当年,小小周岐一个眼神,他就能看出来这家伙肚子里在憋什么坏水。   如今竟要如此煞费苦心。   如此各怀心事地共度了整整二十天,最后关卡终于开启。   小房间内,旋转的魔方前,这次,谁都没有别的选择。   每个人面前都只有一面可选。   终于来到这一步。   明灭的光影映照在徐迟冷淡的面上,他抿了抿缺乏血色的唇,漆黑的眸子里跳动着一星光点。冰冷的机械音板板正正地响起。   “魔方转动,杀机重重,谁能突破重围,谁会沦为鲜花下的骸骨?灾难终会过去,帷幕终将降落,英雄走上大道,烈士沉睡地底,让我们拭目以待,谁会最终万古长青……”   徐迟不耐烦听这冗长的结束语,提前把手掌按进凹槽。   机械音卡了一下壳,滋滋两声,哀怨地转了频道。   “指纹已采集。恭喜您,编号A1019530,您已来到您的最后关卡,白色回收舱——盛大的婚礼。舱门即将开启,最后祝您好运。” 第82章 新郎?新娘?   这是个炎热的午后,甲板上,受阳光炙烤的崭新木头将空气往上推升,带起的灰白烟雾沿着这艘巨大游轮的船体向上漂浮,扩散,最后湮灭于蔚蓝渺远的海平面。   老人看起来有八九十岁了,身材不高,穿着一身如同工业废气一样的灰暗西服,西服空空荡荡,底下似乎没有可把昂贵布料撑起来的实体。一双浑浊发白的眼珠深深地凹陷在了眼眶里,被层层叠叠的黑色纹路覆盖起来,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情绪。   人们看到他通常会联想到枯槁,干涩,腐朽,等一系列不太美妙的词汇。   虽然看上去是快进棺材的模样,但所有人莫名觉得这个老头似乎很健康,或者说,有着某种病态的健康了。   硬要形容的话,大约就是一具活着的十分健朗的尸体了。   老人僵硬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脚步很稳,可以说是健步如飞。走近时,一股消毒水的浓郁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某些敏感的人,譬如任思缈,可能会辨认出这是大学解剖课上弥漫的特殊气味。   他是一名牧师,据说德高望重。   现在他被邀请前往一座美丽的远离大陆的海岛,为新人主持婚礼。同行的还有足足塞满整艘豪华游轮的众多宾客。   从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落脚的甲板上来看,这一定是场盛大的婚礼。   牧师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人类能扯动出的面部表情。就像无数绳索一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到处乱窜,怪异到了极点。   “不行,我多看这老头一眼都反胃。”姜聿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吸入咸湿的海风,以压下层层递进的呕吐欲。   “这是官方指定Npc,你没得挑。”周岐像甲板上大多数人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牧师,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利的提示,同时目不斜视地提醒,“趁着还有时间,你赶紧教会任思缈游泳这项海上必备技能。”   海洋,游轮,指向模糊的岛。   构成海难的三要素已经齐活了。   第一批淹死的就是不会游泳的。   旱鸭子任思缈表示现学肯定是来不及了,找个游泳圈或者救生衣还现实点。   未雨绸缪总归是好的,姜聿于是扭头就去寻找。走之前他瞥了眼安静立在周岐身边的徐迟,又看了眼几乎贴着徐迟寸步不离的冷湫,嘴唇一掀,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   徐迟的敏锐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瞬间察觉到姜聿遮遮掩掩的小表情,侧过脸投来问询的目光。   姜聿连忙讪讪地笑了笑,转身溜了。   周岐偷偷捏了捏徐迟垂在身侧的手,发现指骨微凉。徐迟自然地回握,摩挲周岐浑圆的指甲。二人三不五时就做些温柔简单的小互动,搭搭肩膀,或者碰碰脚尖,有时徐迟主动,有时周岐主动,在得到精神上的短暂抚慰后,又同时默契地撤走。   这些小动作背后的意义是,他们原是一体的,只是暂时分开了,因为害怕生疏,所以不得不时常摸摸对方,维护并增强彼此间的联系。   他们就像普天之下任何一对寻常的情侣,旁若无人地陷入热恋。   姜聿转了一圈,终究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游泳圈或是救生衣,在一艘正在航行的船上而言,这些必备品的缺失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他壮着胆子去套NPC的话。   牧师的回答是:“年轻人,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大爷,我们是在海上。”任思缈不敢靠这个诡异的老人太近,离得远远的,大声喊,“在海上就有被淹死的风险。”   “放心,你们不会淹死。”牧师仍旧笑着回答,他的脸就像是蒙在一团橡皮泥上的面罩,“我们会平安抵达目的地。”   NPC说淹不死,那大概率可能真的淹不死。   人们竟然有点相信他的鬼话。   “他的意思可能是,死法有千万种,我们不会死得那么没有创意。”用完晚餐,回到舱室,周岐脱下大衣,挂上衣架,卷起衬衫的袖口。   游轮上下总共六层,除了高度不同,每层舱室不分等级,都配备有两张单人床,独立卫浴,和热水。   对于通关者们来说,这无疑是条件最优渥最人性化的一个关卡了。   徐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一副太阳还没下山但我就要就寝的模样。   “你还睡得着?”周岐投来敬佩的眼神。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用紧张。”徐迟闭着眼摆摆手,“不是你说要养精蓄锐?我养着呢。”   周岐噗嗤一声乐了:“不是,我是说你都睡了那么长时间了,怎么就睡不醒?”   “我都睡了二十年了,这点时长不在话下。”徐迟持续酝酿着睡意。   刚觉得眼皮有点沉了,身边的床垫扑的一声陷了进去,周岐也躺下了。   还与他挤一张单人床。   “你不是有床吗?”徐迟眼睛都没睁,往旁边让了让。   周岐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厮磨,撒娇:“你身边的这个位置就是我的床。别的哪里我都睡不着。”   一张小得可怜床,要承载两个这么长的大男人,顿时发出委屈的吱呀声。   徐迟觉得挤,但也没说什么,他对周岐有着近乎毫无底线的纵容。   他翻了个身,转身面对墙,好给强壮的男人腾出更多的空间,周岐立刻贴上来,一如既往从背后搂住他,热烫的手臂横亘在凹陷下去的腰上。   墙壁上的灰青色挂钟发出静谧的嘀嗒声,时间却在封闭的小舱房里停滞。   徐迟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盯着眼前的虚无。   半晌,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耳边有规律的呼吸顿了段,随即,脖颈底下枕着的手臂屈起,周岐支起上半身,箍着腰的大手同时上移,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头。   徐迟落入对方浅褐色的眼里,顺从地张嘴。   周岐笑了一声,性感而有魅力。   两人理所当然地接吻。   他们已经接过许多许多次吻,他们的嘴唇仿佛就是为对方而生,每一道唇纹每一弯弧度都贴合得严丝合缝。也只有唇齿相依时,他,或他,才觉得孤独不那么无法忍受,才觉得这操蛋的世界也有一丝可取之处。   温柔乡里待得久了,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说到底,人们崇尚爱情是因为上瘾。   从这种角度出发,爱情与大麻鸦片等任何成瘾性物质别无二致,唯一的功效不过是使人短暂地忘却现实里的苦痛,然后迎来更为苦痛的现实。   血液在耳中如瀑布般快速奔流。   徐迟用微凉的食指抚摸周岐的嘴唇。   “别担心。”周岐的嘴巴顶着唇面的压力开开合合,“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徐迟垂眼轻哼。   除了周岐,恐怕没人会觉察徐上将心底那一点点忐忑。作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通关者,徐迟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冷漠高矜的模样,任谁都有可能忧心得寝食难安,徐迟不会。   但周岐知道,徐迟确乎有些不安,因为不安且不想让不安的情绪影响到旁人,所以他选择睡觉。   心理学告诉我们,睡觉能解决情绪上产生的百分之八十的难题,剩下百分之二十无法解决的,需要求助专业医生的指导。   “姜聿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徐迟忽然道。   “你才发现吗?”周岐拿下那根时而戳到他嘴里的食指,攥在手心,“不光他,任思缈冷丫头包括姓克的,看我们的眼神都期期艾艾,欲语还休。”   徐迟迟钝地眯了眯眼睛:“是吗?”   “嗯,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正式跟他们宣布我们的关系啊。”   徐迟的迷惑很真实:“需要告诉他们吗?”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理论上勉强能划在知情权的范围内。”周岐迅速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朋友?”徐迟咀嚼这两个字。   “嗯,朋友。”周岐确认。   徐迟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湿润泛红的唇。   “笑什么?”   “没什么。某人以前也说过,要做我的朋友,还要当我的兄弟。”   “哦。”周岐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转过脸,“那肯定不是我。”   “现在这个要把我当朋友和兄弟的人把我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徐迟幽幽道。   周岐:“……”   徐迟懊恼:“唉,交友不慎。”   周岐奇了,掐了一把徐迟的腰:“嘿,以前怎么没发现徐上将伶牙俐齿呢。”   “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屁,明明是你做人从来不真诚!”   两人跟小孩儿似的双双降智,打了会儿毫无营养可言的口水仗。冷湫如果早见过这样不着调的徐上将,多年的美好幻想可能提前终止。   事实证明,讲废话能有效缓解焦虑。   “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周岐最后转移徐迟的注意力。   “唔。”徐迟眯着眼睛想了想,此刻的他窝在周岐怀里,就像只慵懒高贵的猫,“找个夏天可以驱车看海,春日可以徒步赏花,入秋了随便就能找到山登高望远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盖座小洋房,和我的爱人慢慢悠悠过完下半生。”   他特有的冷感的嗓音慢慢说着顶温柔的话,狭长的眼尾漏出来的光照拂在周岐脸上。   那一刻,周岐只觉得整个心的四个腔室都灌满了蜜,甜甜的血液流遍全身。   “你还记得我许给你的风流。”嗓子里像是翻涌着火焰,他的眼睛也因热烈的爱意越来越亮。   “我还没有老到痴呆。”徐迟抬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该记得的事我能记很久。”   “很久是多久?”   “大概,一辈子。”   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能抵御无边暗夜与骨髓里的恐惧,那一定是怀里依偎着的爱人。   夜里,墙上挂钟的秒针移动,停止,然后颤抖着指向正上方。   01:00.   寂静的舱室里,忽然响起夜枭般的鬼魅嗓音。   周岐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黑暗中,他与青灰色的猫头鹰挂钟目目相觑。   一秒。   两秒。   咔哒。   全身的毛孔倏地炸开,他确定他方才听到的人声不是梦里幻听。   身旁的被子缓缓滑落,徐迟坐起身,神色清明。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交换眼神。   一阵意味不明的杂音后,牧师颤颤巍巍的声音透过猫头鹰黑色瞳孔里话筒,传到这艘游轮的每一个角落。   “吉时已到,幸福的人儿,请立即选择你的身份。”   话音刚落,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出两只旋转的发光卡牌,卡牌正面背面都是一样的几何图案。   “二选一。”周岐反复打量卡牌,看起来是想从外表分析出个蛛丝马迹,但无功而返。他说出腹中顾虑,“该不会是生死局吧?选对就活,选错就死,简单粗暴?”   “有可能。”徐迟说。   说完,他伸手拿过一张卡牌。   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卡顿或犹豫。   周岐:“……”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觉得徐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那张发光的卡牌静静地躺在徐迟的掌心,朝上一面的图案逐渐变化,现出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的侧影,他单膝下跪,半仰起头,不知朝何人屈膝。   牌面上没有文字没有标注,没人知道具体的含义。   周岐依样挑选了卡牌。   他牌面上的人物则是身穿洁白婚纱手拿捧花的女人,同样也只有侧面,微微低头。   周岐转着牌,忽然灵光一闪,把徐迟的牌拿过来,把两张牌放在一起。   两张牌上的人物面对面,完美地衔接起来。   “这是……”周岐挑起眉。   徐迟的神情则有些许微妙。   “各位新郎与新娘,欢迎来到为你们举办的盛大婚礼。”牧师滞涩的嗓音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用力刮擦,“现在,带好你们的信物,衷心祝愿你们都能找到优秀的另一半。”   语毕,周岐手中的新娘牌随即化为一根通体水红的玛瑙手链,如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自发地牢牢地缠在了他的右手手腕上。   而另一张新郎牌则飞向他的主人徐迟,化作通体漆黑的黑曜石手链,盘绕在徐迟的左手手腕上。   周岐:“……”   周岐眼巴巴地望着已经翘起唇角的徐迟:“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应该把卡牌交换一下?”   徐迟想了想,说:“我不觉得呀。”   正咬牙切齿,有人哐哐敲门。   周岐开灯开门,姜聿一阵小旋风似的冲进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岐哥岐哥,你是准新郎还是准新娘?”   周岐阴着脸:“我去你爸爸的准新娘。”   “哎呀你也是新娘啊太好了!”姜聿脚底下无比顺滑地拐了个弯,握住徐迟的手,“同为新郎,幸会幸会。”   “幸会。”徐迟腕上的黑曜石表面缓缓流动着暗光。   周岐哼一声,一把将姜聿拎起,扔出门外:“没别的事儿了吧?哀家乏了,跪安吧。”   “别啊,娘娘你不想知道我们其他几个伙伴的具体情况吗?”姜聿苦苦扒着门,“任思缈是新娘,小湫是新郎,克里斯汀他妈的也是新郎!”   周岐面无表情:“哦,所以呢?”   “所以咱们现在新郎有四个,新娘就只有两个!你跟迟哥是一对儿,任医生见友忘色被冷湫霸占。克里斯汀自个儿凭本事跟室友共结连理!”姜聿露出乖巧的笑容,扑通一声跪下,“哥,你给我找个伴儿吧!或者大发善心把大嫂让给我……”   周岐捏着拳头,表情狰狞地威胁:“这话我不爱听,你重说。”   “别啊,反正以您的个人魅力,想……”   “滚就一个字,别让我说第二次!”   整艘游轮都醒了,灯一盏一盏地亮起,里里外外闹得人仰马翻。   谁也不知道选完卡牌后会发生什么。   像姜聿之流,抠着牧师的字眼,已经在火急火燎地忙着配对。   这边姜聿正抱着周岐耍赖撒娇,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营造出地动山摇之感,所有人都站立不住,纷纷扶住身边的事物。   周岐本来凭自己还能勉强保持平衡,奈何身上挂了个姜聿,两人扑通一声齐齐栽倒,先后骨碌碌地滚到了走廊上。   咚——   周岐的后脑勺狠狠撞上舱壁,直撞得眼冒金花。   没等金花都散了,姜聿顶着张血色尽失的脸煞有其事:“岐哥,船漏了。”   “什么漏了?”剧烈的冲击使得周岐一阵阵耳鸣。   “船!”姜聿高举湿漉漉的双手,面色惶急,“水!海水灌进来了!”   周岐呆住,他摸了摸身下的地板,果然摸到阵阵潮意。   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徐迟冲出舱室,一手一个把两人强拽起来:“快走,什么东西撞上了船,船身被撞得倾斜,这里马上就要被淹了,快去甲板上!” 第83章 海底城   黑夜里,咆哮的大海将翻滚的巨浪重重地拍打在船身上。   海水涌上倾斜的甲板,就像被注入了大量发泡剂,浪花分解成蓬密细碎的泡沫。   六层楼那么高的游轮,在广袤无垠的海平面上就像一片脆弱的树叶,随时随地处在土崩瓦解的边缘。   放眼望去,无论是天,还是海,都是黑沉的愤怒的虚空,这虚空仿佛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可吞噬一切。   一个骇人的豁口在中央横贯船身,豁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生物咬了一口。   海水前赴后继倒灌进来,一会儿功夫,游轮被硬生生从中折断,船身迅速淹没半截,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   耳边尽是风声浪声和叫喊声。   徐迟他们被惊慌的人潮裹挟着往上攀登避险。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再过不久,整艘船就会沉入海底,他们迟早得与冰冷的海水针锋相对。   但没人想提前放弃。   “你看到了吗?是什么撞上了船?”周岐的气息急促且紊乱,他觉得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撞的那一下,还是因为晕船。。   “可能是……暗礁。”徐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但我觉得……”   剩下的话被人群的惊叫所淹没,周岐没听见。   喀剌一声厚重的叹息。   船身彻底断裂了,彻底脱离的船头几乎与海面呈可怕的90度。   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的人在那一瞬间纷纷因重力往下滑落,接连掉进海中,被海水吞没。   周岐单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死死握着徐迟。   腥咸的海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姜聿已经被人群挤散。   耳边响起各式各样的祷告声。   宗教在这种时候或许真的能给予人们一些莫须有的精神力量。   随着时间的流逝。   周岐注意躲避着任何一个可能掉下来的人肉炸弹,因为他刚刚目睹他身边的哥们儿被一位从天而降的体重非常可观的胖子当头命中,连带着一起砸进了海里。   周岐朝下看了一眼被砸起两米高的水花,心有余悸。   但凡胖子自由落体的航线再稍微偏一点,砸中的可就是他了。   然而没等他庆幸完,又一个嗷嗷乱叫的人头准确降落。   这次,周岐没能躲出去。   那女的一手扯住了他的裤腿。   同时,他听到身下传来亲切的交谈声。   徐迟:“小湫?怎么是你?”   冷湫:“呜呜呜呜,徐叔!竟然是你!妈呀吓死我了,我玩高空跳楼机都没这么刺激的!”   徐迟:“好了,别哭。来,抓好了别松手。”   冷湫:“嗯嗯。”   周岐:“……”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形悬挂物得考虑一下大腿我的感受。   船头逐渐下沉。   一些体力不济的人干脆扯块木板直接跳海。   越来越多的人浮在海面上,只有少数还在坚持。   一时间,海面上到处都是乱晃的手电筒的光线。   每束光线周围都聚集着黑压压的人头。   周岐的力气一点点消耗殆尽,肌肉因牵扯而酸痛不已,他随意瞥了下面一眼,忽然想,要不放手吧,早跳晚跳都得跳的。   然而底下徐迟忽然冷冷地开口:“那束光线不见了。”   “什么?”周岐正与打滑的手指作斗争。   “三点钟方向,那里刚刚有人拿着手电筒在照我们,他们五六个人共享一块甲板,现在光不见了。”   “什么,什么叫不见了?”冷湫抱着周岐的腿,牙齿直打颤。   汗珠滴落眼帘,周岐眯了眯眼。   “那人呢?”   “人也不见了。”   倏地,海面上爆发一阵骚乱。   某点聚集的人群不知遭遇了什么,呼啦啦全部散开。   光束在海平面上乱飞,人们看见一处黑沉的水域被染成诡异的暗红。   “啊啊啊啊啊!”   有人扯着嗓子尖叫,人们立刻循声望去,尖叫声却戛然而止。原地连个影子也没有,只有一圈圈荡开的血色涟漪显示着方才那里发生了某种糟糕的事。   周围一下子静极了。   恐惧扼住了人们喘息的咽喉。   周岐越发竭力攥紧了栏杆。   海底似乎潜伏着不知名的怪物,它们在暗,我们在明。   徐迟死死盯着起伏的海面。   “在那儿。”他低声急急地道。   在他指的方向,只见一条肉白色的蠕动的触手正从背后缓慢靠近一位女士,女士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抓紧眼前的木板上,她的同伴注意到了,惊叫出声。紧接着另一条触手从海面下纵然跃起,一下子扎进同伴大张的嘴里,直接贯穿后脑而出。   所有人都惊呆了,人在极端恐惧时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那可怜的人就这么抽搐了几下,成了一具悬挂的尸体。   而后人们借着海面的粼粼波光看清了杀人怪物的模样。   那是个巨大的肉球状的生长着无数触手的东西,它探出海面的硕大脑袋上,滑腻的死白的皮肤上下撕裂开来,绽裂着老太太没牙肉嘴般的豁口,但裂开的皮肤里不是肌肉或骨骼。   而是一张张口腔器官。   当它肿胀的两腮因吸水而膨胀时,就露出腔口里鲨鱼般的利齿。   那根串着尸体的触手缓缓蠕动着,把食物送进其中一个腔口。   呼啸的海风把清晰的咀嚼声送入每个人的耳道。   “……”   头顶的周岐低声咒骂了一句。   手心里一片潮湿,徐迟仰头,扯扯嘴角苦笑:“看来NPC确实没骗人,在淹死之前,我们可能先得充当鱼食。”   “啊啊啊啊啊我老怕触手了!”冷湫简直崩溃了,小脸一片煞白,“平时我八爪鱼鱿鱼章鱼都不吃的!你们也别吃我啊!”   徐迟听了,表情有点微妙,说:“巧了,我也不喜欢触手冠动物。”   周岐咬着牙:“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口味的时候……”   人们争相奔逃。   海里的人拼命往远方泅游,还在船上吊着的人凭借本能拼命往上爬,往上往上再往上。   很快,船头因承载了过多的重量彻底倾覆,兜头盖住了它身上挂着的人。   寒凉海水浸没身体的刹那,一道滑腻的软实柔韧的东西勒住了徐迟的腰,恐怖的大力把他往更深处拖去。   下沉的速度异常地快,缺氧的窒息感随即使大脑陷入迷蒙,在清醒的最后一秒,他只来得及松开周岐的手。   *   浑身无比舒适,像泡在温暖的水中,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尽管自己连一秒也没在传统意义上的子宫里待过,但不妨碍他用这种比喻来形容自身感受。   徐迟冷不丁睁开眼,发现自己漂浮在黑蓝的海水中,安然无恙。   在他身边,与他处境相同的通关者们都还处在昏迷状态,无力的手脚随着海波起伏摇晃。   不时有鱼和海藻在眼前飘过。   这是哪里?海里吗?   没有氧气,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迟抬起手,发现手上覆盖着一层透明薄膜,薄膜湿湿滑滑且富有弹性,他又检阅身上,发现薄膜遍布全身,把他整个地包裹在里面。他试着深吸一口气,发现源源不断的氧气在薄膜内产生,如此看来,这层屏障不光能供氧,甚至为他隔绝了海水。   这就是他没淹死也没呛水的原因了。   那么,这层薄膜是哪里来的呢?   徐迟把目光投向了手腕上的手链。   此刻,这条黑曜石手链正发出璀璨明亮的白光,那光线的强度,几乎可媲美普通的海下探照灯,光束直直地穿透黑沉的海水,开辟出一方可视天地。   于是徐迟得以看清他脚下的“城市”。   那是座灰突突的不知因何原因而沉没的都市,阴郁而昏暗,与大陆上每一座废弃的被烟尘笼罩的工业城市别无二致,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残骸,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黑洞洞的遗体,滑腻而又恶臭的淤泥如同恶心的软体生物似的攀附在角角落落,只是靠近,附近海水中的铁锈味与腐败气息已经令人不由得掩住口鼻。   徐迟转了一圈,没能寻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片海域无边无际,他与大家失散了。   他还活着,那帮人不知是死是活。   陆续有人醒来,他们看到脚底下的城市时都露出千篇一律的惊讶表情。   然后他们决定下去看看。   徐迟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们。   游动的过程中,徐迟发现自己的身体很轻,有了那层透明薄膜,他很快就适应了浸泡在水里的感受。   他们沉降到一条被茂密海草占领的公路。   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徐迟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他踩在怪兽的脊梁上。   这座废弃的城市看起来就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   鉴于前有章鱼怪露了个脸,人们一落地,就开始寻找起武器。   他们闯进破败的五金店,或者被淤泥封堵了大门的大型商场,甚至掰下断裂的钢条,拼命将自己全副武装。   大多数留存下来的东西都被海水腐蚀成渣滓,就连街道两旁的消防栓也难逃厄运。   徐迟捡到一把钢刀,刀柄上的皮革已经腐化脱落,但刀刃仍旧锋利。   他将刀收入怀中,正举步要走,身周的海水突然轻微震荡起来。   紧接着,熟悉的嘶哑嗓音响起。   “咳咳,现在通报未能抵达婚礼现场的新人名单。”牧师死气沉沉地念起一个个名字。   这些名字在他们陷入昏迷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只沦为一个个冷冰冰的符号。   人们不约而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聚集。   那是城市中央的一个广场。   广场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屏幕上此刻正亮着幽冷的白光。   白光中,那具活着的十分健朗的尸体笑容满面地矗立在道道充满敌意的目光中。   他刚刚念完一长串的名单,缓了一口气。   同时舒了一口气的还有徐迟,他侧着脑袋将名单从头听到尾,没听到他熟悉的名字,并为此感到由衷的庆幸。   “朋友们,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牧师继而开口,如同宣告死亡敕令,“一小时后,广场上将如期举行婚礼,在此之前,请找到你的新郎或新娘,交换信物,完成匹配,否则……”   牧师扯动僵硬的面皮,嘴巴几乎裂至耳根。   在他吊诡的笑容中,屏幕逐渐暗了下去,白色的不断跳动的数字逐渐浮现。   那是一小时的倒计时。   否则后面是什么话不言而喻。   火急火燎的人们倾巢出动,寻找起能够共患难的“另一半”。   识别方式很简单,带红色手链的是新娘,带黑色手链的是新郎,一目了然。   大多数人的想法是,不论三七二十一,找到一个先匹配了再说。   完成匹配的条件是交换信物。   这信物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必然是两人的手链。   徐迟饶有兴致地旁观身边的一男一女以一见钟情的速度互相看对眼,两三句寒暄后,就兴高采烈地完成匹配。   交换过后的手链不论黑红都会变成统一的透明色。   这显示手链的主人名花有主。   徐迟低手看了眼腕上的信物,往城市另一边游去。   一道怯生生的嗓音在背后突兀地响起:“那个,这位先生。”   徐迟停下,转身。   一位纤细的男孩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徐迟的脚尖仍朝着前方,他蹙了蹙眉,示意对方有话快说,他很忙。   忙着找他到处乱跑的新娘。   男孩子在徐迟越来越不耐烦的目光中忸怩一番,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他特意把他洁白修长的右手捧在胸前,手腕上的玛瑙手链散发出柔和美丽的红光。   “那个,先生,我能与您进行匹配吗?”   他怯生生地道。 第84章 比武招亲   “抱歉,你找别人吧。”   徐迟冷淡地撂下拒绝。   男孩眼中期待的光芒迅速熄灭了。   他蠕动嘴唇想再说点什么,可不近人情的高瘦男人已经扭头离开。   这座鬼影幢幢的海底城实在有够大。   徐迟在断壁残垣中不停穿梭,仔细留意着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影。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你执意于寻找某件东西的时候,那顽皮的东西偏偏就打定了主意不现身。   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大半,徐迟已经走得太远,不得不无功返程。   寻找的整个过程中,那个男生一直默默跟在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徐迟停下脚步,探究的目光扫过去,他立刻就把半截身子笨拙地塞进电线杆的阴影里。   徐迟没动,他想看看对方跟着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拒绝了他的请求。   大概是察觉出徐迟的不悦,男生慢慢探出脑袋,踌躇了近半分钟,终于主动飘到他跟前,小声开口:“先生,您是在找人吗?”   徐迟不置可否。   “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男生垂着脑袋,自觉解释起自己行为的动机,“我怕您到时候临时找不到新娘。我,我可以当,当个备用的。”   说完,他涨红了脸。   徐迟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出于一片好心,终于正视他,挑眉:“你认识我?”   徐迟竟然主动开口说话,男生受宠若惊,说话直打磕绊。   “是是是的徐先生。那天您,您和您的伙伴惩罚那几个坏家伙的时候我刚好就在现场,那天您为我们出了口恶气,真是大快人心!”男生露出钦佩的表情,眼睛亮闪闪的,几秒后,忽然又黯淡下来,“我的队友就是被那几个畜牲活活打死的,但我没能替她报仇,我实在很没用。所以……所以,多谢您了!”   男生猛地鞠了一躬,标准的九十度。   徐迟垂眼,看见他置于身侧的攥紧的拳头。   “你叫什么?”徐迟忽然问。   “我叫韩洋,先生。”男生起身,迅速回答。   “韩洋。”徐迟头也不抬地绕过他,往前走,“多大了?”   “我今年十七,先生。”韩洋轻盈的声调里洋溢着出乎意料的惊喜。   “那你跟我的一个侄女应该很聊得来,你们差不多年纪。还愣着干什么,时间不多了,快走吧。”   韩洋从错愕中缓过神来,徐迟已经走出三米,他连忙收拾了激动的心情,磕磕绊绊地跟上。   一小时的期限还剩五分钟,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没有找到新郎或新娘的人在外围焦急地打转,逮到一个单身的就要纠缠很久。   韩洋跟在徐迟身侧,尽管徐迟的气场两米八,但只要他的手链颜色没变,就有勇士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这位大哥,你是要跟你带着的这位新娘子匹配吗?”有人看上了韩洋。   徐迟正四处找寻周岐的影子,闻声否认:“不是。”   来人一听,立刻摘了帽子询问韩洋的意见:“兄弟,你不介意的话,我俩凑合吧?”   韩洋此刻也很急,马上就要如牧师所说的那样举行婚礼了,谁也不知道落单会怎么样,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想赶快与人完成匹配。但徐迟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一时间有点两难。   难道大英雄是打算就这么死在这关吗?   “徐先生……”   “你跟他匹配吧。”徐迟打断他,“不用管我。”   十秒钟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   “兄弟,你不想活了吗?”等候在一旁的大叔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顶着锃亮的地中海原地打转。   韩洋一咬牙:“活,当然得活。”   他跟那位大哥迅速交换了手链,倒计时最后一秒,他的手链终于变成安全的透明色。   倒计时结束,发出“滴——”一声清脆的长音,听起来就像定时炸弹引爆前的警告。   众人顿时屏气凝神,所有剩下的单身狗都面无人色地伫立着,充血的双眼紧盯着屏幕,绝望地等待死亡判决。   四下里响起欢快的婚礼进行曲,屏幕被分成了规整的九宫格,每个格子里都是一对忐忑的“新人”的面孔。   格子不停地转,新人的面孔也在不停地轮换。   三秒后,画面静止。   九对被选中的“新人”新鲜出炉。   “呀。”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   徐迟抬眼,发现屏幕左下角俨然是幸运的韩洋和他的临时搭档。   嘈杂的议论声就像一大群秘密啃噬菜叶子的蚜虫,窸窸窣窣。   屏幕上的九对新人,十八张面孔,无不露出困惑且惶恐的神情——毕竟谁也不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镜头会随机捕捉到他们。   “现在,婚礼开始。”牧师苍老但蕴含喜悦的嗓音响彻广场,声波穿透海水,抵达每个人的耳蜗,“让我们祝福这九对命中注定的新人。但美满的婚姻在缔结前,总得经历一些小小的考验,才教人学会珍惜。”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声。   话音刚落,屏幕上的九位新郎同时涨红了脸。   他们齐刷刷瞪大了眼睛,充血的眼珠暴突,几乎夺眶而出,看样子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他们惊恐极了,面孔迅速由红变紫,再迅速变得灰暗枯败,双眼上翻,暗红的舌头被挤出口腔,人们看到他们的脖子被缩窄成原来的一半,并整个儿地被拉长,直到脱离肩膀,与身体分离,挂着一堆稀里哗啦的内脏悬浮到天上。   人群骚动。   咒骂声此起彼伏。   “啊——”韩洋捂着眼睛压抑地叫喊。   屏幕上的镜头立刻又切换成九位新娘的脸部特写。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有人紧闭双眼抱头哭喊,有人吓得双目呆滞,还有人大声控诉。   “不是说让我们匹配吗?啊?现在我们匹配了又是闹哪样?想玩儿死我们直接动手就好了,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折磨人!”   那人吼叫完,目眦欲裂地瞪着前方,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所有人都以为这些被选中的新娘死定了。   就像他们可怜的新郎一样。   但他们并没有死。   屏幕上显示了一排文字。   “由于所匹配的新娘不够优质,新郎在婚礼中丧生。以下公布牺牲者名单。”   它竟然用了“牺牲者”这三个可笑的字。   好像新郎会死,都是拜不合格的新娘所赐。   方才吼叫的那人彻底哑了火,他呆愣愣地望向身旁倒底的尸体,那颗头颅就浮在他身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冷冷地注视他。他咕噜一声发出痛苦的呜咽,流着泪跪倒在地。   人确是一种古怪的生物,他们有道德意识,会为同伴的死感到伤心,会为同伴因自己而死感到懊悔与自责。   “你是对的,先生。”韩洋瘫坐在血污中,失神的瞳孔颤动不已,“谢天谢地,您没有与我匹配,我,我不合格……我害死了无辜的人……”   “他不是你害死的。”徐迟的眉心陷进去一道很深的皱褶,“别被敌人强加给你的罪责感压垮。”   韩洋摇摇头,再没说什么。   徐迟知道,自己这会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通报完九个姓名,婚礼暂时中止。   牧师令人厌烦的面孔再次出现在屏幕上,那张恶毒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小时后,婚礼将再次重启。亲爱的新郎们,去找寻最优质的新娘吧,只有最优质的另一半,才能延续你们的生命。”   说完,屏幕上就成了一片雪花。   广场上静了三秒,气氛忽然如煮开的热水般沸腾起来。   “优质?到底怎样才算得上优质?”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叫优质,但刚刚显然已经给你展示了什么叫不优质。”   “那我明白了,不论男女,得找强壮的高大的威猛的。”   “我同意。”   讨论完毕,新郎们不约而同审视起身边的搭档,一时间,解除匹配时手链会发出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许多乍看之下柔弱纤细的新娘被纷纷抛弃。   至于韩洋这种已经被鉴定不合格的新娘,更是无人问津。   但徐迟仍旧把他带在身边。   人人都挤破了脑袋想找优质的新娘保命,但优质的新娘毕竟占比少,很难找,以至于发展到几乎走两步就能看见几个乃至十几个新郎围着一个新娘乞求匹配的盛况。   徐迟面色凝重,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您是在找您那位姓周的伙伴吗?”韩洋在身后忧郁地道。   徐迟的“嗯”从喉咙口轻轻滑出。   韩洋露出了然的神情,随即又表示担心:“可是您的伙伴看起来孔武有力,显然是个优质新娘,想必十分抢手。”   徐迟:“……”这少年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特长。   韩洋:“周先生会不会提前跟别人匹配了呢?”   “不,他不会。”   徐迟倒是不担心周岐不说一声就跟别人匹配,他担心的是,周岐被强行匹配。方才在路上,他已经看到新郎间竞争的暴力程度在不断升级,很多优质新娘不情愿跟陌生人匹配,爆发争执之后,直接被武力镇压,手链被硬生生抢走。而手链形成供氧薄膜,被抢走手链等同于在深海里被抢走赖以生存的氧气瓶,他们于是不得不屈服,被迫同意交换手链完成匹配。   周岐当然很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万一他被某位更强的大佬抢了,徐迟还得负责把人给抢回来。   徐迟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次,徐迟决定哪里也不去,就蹲在广场守着。牧师并没有规定一小时期限一到就必须回到广场,但几乎所有人都自觉遵守了这条规则,所以周岐方才应该也混在人群中回到广场。   现在人们四散开来,但也都没有走开太远。   这方便了徐迟的搜索。   很快,他就有了目标。   广场的东南角上,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叫好喝彩声不断。   出于某种奇特的预感,徐迟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漂浮过去,拨开人群,第一眼就看到某位张扬跋扈的大爷蹲在一只缺了一条腿儿的石狮子头上。大爷的右手手腕上戴着耀眼的红玛瑙手链,从他一骑绝尘的身高以及就算隔着衣服也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来看,无疑是新郎们趋之若鹜绝顶优质的新娘了。   “哎唷,那不是……”韩洋指指石狮子上蹲着的人,回头看徐迟,想确认一下。   徐迟面无表情,没什么想说的。   新娘雄赳赳地环视一周,勾了勾唇角,不要脸地吹响了新一轮比赛开始的口哨。   而石狮子前,两条精壮的汉子正在吭哧吭哧地比拼……掰手腕儿?   徐迟木着脸:“……”   听身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说,谁在扳手腕中赢了谁就能获得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王”相匹配的资格,而且这掰手腕还是个车轮战,只要有意愿,谁都能上,谁挺到最后谁获胜。于是自诩有几分蛮力的男人们自觉排成一条长队,个个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眼望过去,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几位剽悍的女人。   怎么着,搁这儿比武招亲呢?   徐迟面上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想放大存在感好被一眼找到而不得不做出此举,徐迟理解,但这阵仗未免也有点太大。   抱着手臂观摩了一阵儿,在经历了一番“我图什么呢倒也不必如此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的思想挣扎后,徐上将默默地深吸一口气,排去了队伍末尾。   看来老婆过于优秀,对丈夫来说,确实是件压力挺大的事儿。 第85章 你他爸爸的。   雄性的胜负欲总在莫名其妙的竞争中被激发,哪怕只是一场连小学生都嫌幼稚的扳手腕比赛,输了都像是输掉了男人的气概与尊严。   竞争异乎寻常的火热,参赛者们一个个都跟吃错了药一样,卯足尽头憋红了脸,眼里燃烧着熊熊战火——这多要归功于“战利品”本人的煽风点火。   “哎呀大哥,您都一把年纪了还来跟年轻人比力气……不是,我不是瞧不起您,我是心疼您,这要是抻着胳膊闪着腰的……”   “哟,这位小兄弟瞧着弱不禁风,其实深藏不露啊,我看在场的谁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诶诶诶,撩衣服干嘛,谁还没点肌肉呢?倒也不必这么狂。看看看看,这不就有人来挑战你了吗?做人啊,还是得低调点。”   邪火越煽越旺,人越围越多,谁都想扳一把试试,免得教人瞧不起。   徐迟在后面听得直磨牙根,一度怀疑周岐这小子进修过“如何凭借三言两语激怒别人”这门行为艺术。   “噗嗤。”耳边传来压抑的笑声,韩洋捂着嘴巴,“先生,您这位朋友可真好玩。”   可不是嘛。   徐迟抿了抿唇,嘴角的肌肉疑似抽搐了两下。   赛到中程,场上出现了变数。   一位眼看即将落败的独眼男突然单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小刀。   锋锐闪过,群众哗然。   “叫什么叫!”小刀抵着对手的脖子,独眼男吊着仅剩的一只三角眼,逡巡四周,恶狠狠地呸了口唾沫,“比赛又没规定不能使用这个。再叫,再叫我一刀捅了他!”   群众们立刻便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作视若无睹状。   “别别别,大哥我这就松手,你饶了我。”   被刀尖抵着喉结的男子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撤了力。   咚一声,胜负逆转,他的手被独眼男轻而易举地压在了垒起的石板上。   “还有谁!”独眼男靠着不入流的伎俩胜了一把,立刻耀武扬威,一把将刀扎在了石板上,恶毒的眼睛里透着血光,“不怕死的就上来!”   剩下的选手面面相觑,集体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队伍末尾站立不动的徐迟就被凸显出来。独眼男的小眼睛转过来,一看站出来的是个病瘦鬼,嘿的一声扯出讥嘲的笑:“还真有不怕死的。”   周岐正垂着眼皮俯视独眼男,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水儿,一撩眼皮,迎面对上熟悉的目光。   他心头一跳,阴沉的面容随即绽放出温柔的光芒。单手一撑,两条长腿一荡,倨傲的男人从近三米高的石狮子上一跃而下,转眼间来到徐迟面前。   “总算找到了。”心头的悬石落地,周岐长舒一口气。   分开不过两个小时,他只觉得度秒如年,恨不得把整个海底城翻个底朝天。   他看着徐迟,有很多话想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都觉得矫情,浅薄,无病呻吟。   天知道,他现在只想亲亲他失而复得的心上人的嘴。   徐迟当然看到周岐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他看到周岐的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滑动,他便知道他想吻他。   于是垂落手,主动握住他,轻拍宽慰:“我没事。”   周岐背过身,顶着无数探究的视线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在的?”   徐迟微笑:“在你重申获胜者将拥有你这位空前绝后的优质新娘的匹配权的时候。”   周岐:“……”   他觉得上将的微笑中隐含杀机。   他觉得他有必要解释一下!   “其实,咳咳,我说这个不是想解释什么。我是想尽量把场子搞得大一些,好能让你一眼就看到我。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你嘛,只能让你来找我……”   他俩絮絮叨叨你侬我侬的,备受冷落的独眼男待不住了,挥舞着小刀叫嚣起来:“不怕死就赶紧上来,早点比完了事,别耽误老子匹配新娘!”   徐迟轻轻挑了挑眉,举步欲应战,周岐不松手:“哎呀,不至于的,没必要的啦,我把他打跑就完了。”   “那不行。”徐迟侧目,冷笑,“我怎么能名不正言不顺的获得空前绝后的您的匹配权呢?”   周岐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事实证明,徐上将被激发了放在平时完全嗤之以鼻的低级的胜负欲。   接下来的事便如狂风扫落叶。   独眼男故技重施,徐迟反手夺刀的同时拿刀柄狠敲对方手臂上的麻经,独眼男哎哟一声,只觉得胳膊一酸,手上便彻底没了力气。等他压着牙缓过劲想扳回一城时,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被死死压制在桌面上,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周围的观众都看得呆了,有人隐隐约约记起类似的场面。   “这这这这人是不是徐,徐,徐……”   “都说徐先生长得特别好看,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那这位新娘不就是周,周,周……”   “都说周先生人高腿长强悍非常,今日一看,撩架的功夫也很厉害呢。”   徐迟悠悠转着小刀,冷眼觑着对面。   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人,独眼男恼羞成怒,一只眼里迸发出精光,他蹭地跃起,一拳打断了石板,同时,另一只拳头裹着海水的漩涡朝徐迟面门全力砸去:“妈的小白脸,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真本事!”   然而没等他的真本事碰到徐姓男子的一根毫毛,斜下里一条强健有力的长腿猝不及防袭来,破空揣上他的肋骨,直把他飞踹出去,狠狠地砸在了石狮子的底座上。   “这位先生,周某的场子里,虽然没有强调过规则,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点道理跟欠债还钱一样天经地义,也就不用我多加赘述了吧?”周岐收回腿,自以为笑意盈盈实则凶神恶煞地奉劝。   独眼男被踹得不轻,捂着后腰疼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得干巴巴瞪了徐迟周岐两眼,灰溜溜地起身跑了。   经此一战,周新娘的最终匹配权花落徐迟头上。   周岐腆着脸,搓手:“高兴吗亲爱的?哈哈。”   徐迟面无表情,介绍起旁边再一次见识了“周徐出手应有尽有”,这会儿正激动得红光满面的男生:“这是韩洋。”   韩洋一个劲地点头:“你你你你好,我是韩洋,海洋的洋。”   周岐忽略他,堆着笑继续含情脉脉:“我是你的了亲爱的,快抓紧时间跟我匹配吧。”   徐迟不为所动,对韩洋点头:“没错,这个傻子就是周岐。”   小韩洋眼里的崇拜之情简直成了泛滥的洪水;“你们,你们都好厉害,这样咻咻咻,哗哗哗,就把人打跑了。”   徐迟表示一言难尽,打个不入流的混子罢了,厉害在哪里?   他找了个平整的石头,直挺挺坐下。   “韩洋是吧,你快跟徐迟说,时间快到了快点跟我匹配!”周岐让韩洋转达。   徐迟:“韩洋,你跟他说,先不急。”   “韩洋,你跟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韩洋,你跟他说,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有点丢人。”   “韩洋,你跟他说,为爱出手有什么丢人的?脸皮大可不必如此薄。”   “韩洋……”   韩洋夹在两人中间,一脸懵逼。   嗯?这两位先生在闹什么矛盾呢?   周围的观众逐渐散了,周岐一步一挪地蹭过来,坐在徐迟脚边,把头搁在徐迟膝盖上。   “我想你了。”他说。   徐迟看着他浅色的眼珠:“你那是担心我。”   “嗯。”   “担心不是想念。”   “那什么才算想念?”   徐迟想了想,捏他耳朵:“如果可以,你一辈子也不用知道。”   第二次婚礼很快到来。   徐迟依然拒绝跟周岐完成匹配。   周岐不知道徐迟在琢磨什么,也没再多加干涉,因为徐迟做事总有他的道理,这种时候他只要无条件尊重就好。   跟第一次婚礼一样,这次,滚动的屏幕上照样出现九对匹配成功的新人。   被选中的新郎们忐忑得如同待宰的猪,瑟瑟发抖地瞪着水汽朦胧的眼睛。   据说人在恐惧的时候,会大量分泌肾上腺素。   此时广场的上方,满溢肾上腺素的味道。   这一批新娘与上一批显是天壤之别,他们中的男人高大魁梧,女人则挺拔明艳,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放在人群中,都是识别度很高的佼佼者。   如果这都不算优质,那么所谓优质的标准,就真的高不可及了。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新郎们安然无恙。   屏幕上,不少沉重的面孔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他们以为逃过一劫。   然而下一秒,随着一声惨叫,残酷的杀戮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次遭殃的,是那些优质的新娘。   鲜血染红周身蓝黑色的海水,妖冶,诡谲,暴力美学在此时得到了极致的酣畅淋漓的发挥。   当那九颗优美的头颅被迫与它们的身体一点点断开连接时,人们歇斯底里,愤怒抗议。   “他们的确是优质的新娘。但真正优质的新娘,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就被男人哄骗进婚姻的殿堂呢?可见他们如此愚蠢,甘愿为男人奉献所有,所以我成全他们。”牧师邪恶的嗓音犹如地狱的撒旦,充满了鬼蜮气息,“一小时后,婚礼将再次重启。亲爱的新郎与新娘们,黎明到来之前,你们若仍未找到你们的另一半,狠毒的阳光将使你们灰飞烟灭。”   绝望如这深海里翻滚的浪潮,势将吞没并溺死每一个落水的人。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连串雄浑流畅的脏话,某位女中豪杰正在口吐芬芳。   周岐徐迟相视一眼,默默拨开人群。   “你他爸爸的!新娘不优质,死新郎。新娘合格了,就死新娘。单身活不到天亮,结婚活不过婚礼!CNMB,这是哪个大变态设计的关卡,精神状态真的还健康吗?户口本儿上的爸妈真的还健在吗?不是个孤儿是真的想不出这么……”   “哎呀任姐,你少骂一点,万一这个九宫格不是随机的,是人为操控的,你骂这两句被盯上了咋办?”   “死就死,谁怕谁?别捂我嘴!先让老娘骂过瘾……”   两人正纠缠,身后传来男人熟悉的嗓音。   “嘿,骂得好。”   姜聿搂着任思缈的肩膀一同转身,惊喜交加:“岐哥迟哥!”   周岐扫了一眼姜聿腕上的手环:“你也还没匹配?”   “啧,幸亏没匹配,不然刚刚就没了。”姜聿心有余悸地瞅了眼就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新娘尸体,“再说,谁知道任思缈合不合格啊,我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啊!”   任思缈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姜聿惊叫一声缩回手,疼得上蹿下跳:“妈的,你真下口啊!”   “你才不合格!你全家都是劣质产品!明明是老娘看不上你。”任思缈啐完,优雅地翻着白眼整理发鬓,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徐迟的周围,“咦,迟哥,小湫没跟你在一起吗?”   徐迟摇头。   任思缈面露担忧:“那什么,迟哥,不是我说,这里太危险了,你得赶紧找到冷湫那丫头啊,毕竟孩子就这一个,以后有没有的生都不一定的啊……”   徐迟原本空白的脸上浮现困惑,继而逐渐眯起眼。   姜聿眼皮重重一跳,朝任思缈疯狂使眼色。   “你眼睛怎么了?”任思缈浑然不觉,嫌弃地蹙眉,“不是你跟我说的吗?徐迟是小湫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   姜聿冷汗直冒,咕噜一声滑落地面。   姑奶奶欸,怎么前脚刚说,你后脚就给抖落出去了?同声传译都没这么快的吧?   “不,不是,我只是猜,猜的,也不是,是冷湫那丫头说漏嘴……”姜聿暗中叫苦,硬着头皮解释,冷不丁跟蹲下的周岐来了个深情对视。   周岐面若寒霜:“你说徐迟是谁爸爸?” 第86章 单身悲剧。   深知祸从口出,姜聿瞄了眼周岐,激出一头汗,又瞅了眼正环胸审视他的徐迟,又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疯狂揉搓起脖子。   任思缈睨着他,提醒:“再搓皮都得搓掉了。”   不用她说,姜聿也觉得脖子有点烫,于是瞪了任思缈一眼,转而抠手指。   周岐等他酝酿了半天,面色越发沉郁:“我觉得你可能缺少一顿牢头大哥的毒打。”   说着,他左右伸展颈部,脖子发出喀喇一声,充满威胁。   姜聿一个哆嗦,忙蹦到徐迟身后寻找庇护,支支吾吾:“我觉得吧,这事儿吧,咳咳,外人也不好插手。徐哥你要不,要不……还是亲口问问冷湫?”他伸手想拉徐迟的衣角,结果只碰到那层光滑有弹性的防水薄膜。   周岐的目光越发越发如芒在背了。   徐迟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别紧张。”徐迟说,“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或者说,是小湫误会了什么,我会找到她,问清楚。”   姜聿连连点头,他心虚,不敢看徐迟,毕竟真相如何还没有得到证实,流言倒先从他这儿散播出来,颇有点捕风捉影拿人消遣的意思。冷湫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半天也瞧不见个人影,想推锅都没处推。   徐迟护着姜聿,抬眼看向周岐。   周岐也正巧老火来,二人的视线在暗潮涌动的海水中相交,周岐垂落眼帘,抿紧了唇。   “徐迟是小湫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   此时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着任思缈的这句话。   从一开始的惊诧刺痛到此时的酸麻,那感觉就像是牙医精准地对着他的神经钻下去,事先完全没有发出类似的预告。   徐迟的表情不会骗人,那一刹那他面上浮现出的困惑是对这件事最直接的反应。   所以徐迟与冷明珏之间,必然清清白白,这点毋庸置疑。   而“生物学意义上的”这个前缀也颇有内涵……   难道……   周岐心头浮现一个颇为大胆的猜测。   他看向徐迟,徐迟蹙着眉头,盯着浑浊的地面不知在沉思什么。   两分钟后。   周岐未雨绸缪,抖着腿,开始琢磨起捡来个十七岁的杀马特女儿是天降鸿福还是大祸临头。   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这事儿巨他妈玄幻,不是,冷湫愿意叫他爸吗?亲爸加后爸,两个爸爸能接受么?万一不能接受……嘶,我三十不到就要处理这种青少年心理问题吗?   这时,“锵铃铃——”   有清脆的铃铛声透过茫茫海水,从深远的脚底传上来,在耳边炸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众人俱是虎躯一震,面面相觑。   海底过于寂静了,任何一点声音借助荡漾的水波都能传播得很远。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察觉到这吊诡的声音正由远及近,朝他们快速驶来。广场上的通关者逐渐挪动脚步,彼此靠拢,凝神谛听。太阳穴、喉咙、手腕上的血管不住跳动,血液蹿流四肢,新鲜而充满生命力。活着是美好的,哪怕恐惧在舌尖爆发出难以忍受的苦味,只要活着就好。   每个濒死之人都渴望拥抱活下去的机会。   但死亡总是如期降临。   “什么东西……”   “啊呀——”   “救我!”   凄厉的尖叫声从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同时传来。   以人类恐惧为食的庞大阴翳瞬间迸发并扩张,逃生的本能驱使聚集起来的人们呼啦一下四散开。   周岐一行人则迅速聚拢,背对背围成圆,专心戒备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海底再度恢复沉寂。   但所有人都知道四下的危险仍在蛰伏。   又是一声催命符般的“锵铃铃”。   这回遭殃的倒霉蛋是——   身边的人出现奇异的抖动,周岐徐迟神色一凛,几乎同时出手,一人一条胳膊拉住他二人中间的韩洋!   但韩洋的身子却像是滑腻的泥鳅,直往下出溜瘫倒,并被一股强悍的怪力拖拽着往前飞速移动!   那仓卒一刻,周岐徐迟两人加起来的力量竟如同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分秒间被碾压不说,连自身都被一同强拉过去。   手指在地上铺满的泥沙上留下狰狞的抓痕。   好在任思缈与姜聿也反应极快,一人抱住周岐大腿,一人抓住徐迟腰带。五人齐齐滑出,千钧一发之际,任思缈勾住了那尊石狮子的底座,姜聿立刻配合着解下腰间皮带扔过去。任思缈隔空接住,一搭一扣,彻底把自己的手腕跟石狮子的一条腿儿束在一起。   韩洋被拖行的速度登时一滞。   他迟钝的大脑这才从陡然发生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双臂和双腿都被巨大的力道牵扯着,关节拉得咔咔直响,肌腱韧带疼得几乎马上断裂。迷迷糊糊间,他只觉得自己此时如正经历着五马分尸的酷刑,惊心动魄之余,颤颤巍巍地长泣一声:“嘤……”   没等他嘤完,洪亮的女声破空而来:“姜聿!你的皮带结不结实?!”   “全球最顶级的牛皮!全手工!一年限量发售二十根!你说结不结实!”被唤作姜聿的男人声音听起来很崩溃。   “行,就信你一回!”   两边势力正激烈角逐,忽听“刷”的一声,所有人往前直掉一米。   “怎么回事儿?”周岐从咬紧的牙缝间挤出字儿。   “石狮子。”任思缈已近力竭,说话都费劲,直喘粗气,“石狮子,被拉,拉动了……”   话音未落,又是“刷”的一下。   几个人齐齐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韩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撕裂成两截,他往下瞟了一眼,顿时双眼一翻魂飞天外:“扯,扯我的是,是两根触,触手!”   触手?   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想到当时沉船时大肆杀戮的巨大怪物,登时彻骨的寒意直蹿脊梁。   “各位。”徐迟沉声低唤,“这样拖下去迟早耗光力气。速战速决,我数一二三,所有人同时放手。一!”   “啊啊啊啊啊,徐先生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救救我,救救我啊!”韩洋秀气的面庞因充血而涨得通红,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即使是他,软弱无能的他,也想再多活哪怕一时半刻啊。   “二——”徐迟却对他的求救充耳不闻。   “好,放手也好,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连累,连累大家。”韩洋绝望的双眼中蓄起泪水。   他的命本就不值一提,死到临头不能害了别人。   “三!”   一声令下,几人同时撒手。   韩洋颤抖着闭上眼睛。   泪水自脸颊滚落。   那颗晶莹的泪珠中,倒映出两道腾空而起的矫健身影,他们在松手的瞬间后腿蹬地,或发达或训练有素的下肢将他们的躯体弹送至半空,再稳稳地下落至地面,急追两步,手中寒光一闪,刀锋如电,当空斩落时力劲势沉,形如破竹。   韩洋在黑暗中等待着那两根粗壮的肉白色的触手将自己拉入死地,他等了好一会儿,直等得耐心全无焦躁不安,失控的短暂加速度结束后,却迟迟没迎来虎视眈眈的血盆大口。他却是,诡异地停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心中骇异不已,他却仍不敢睁开眼睛。   “喂,醒醒,真吓昏了?”直到有人拿巴掌不客气地拍他的脸,韩洋才勉强把眼睁开一条缝。   入眼便是留着大波浪卷发的那位美女。   韩洋一个打挺蹭地坐起,左右环顾,像是梦游刚醒:“我我我,我没死?”   “有我们在,怎么会让你死呢?”姜聿掀起长袍揩着额头上的汗,嘻嘻笑道。   “你们,你们不是说,不是说松手了吗?”韩洋的牙齿仍在心有余悸地打架。   “我们不松手,两位大佬能腾出手去砍触手吗?”看任思缈的眼神,明显是在怀疑这个小男生的智商。   韩洋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当下郝然,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两位大佬,连忙转头寻找起周岐徐迟的身影。   只见那两位大佬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认真地研究着什么。定睛一看,他俩研究的东西,赫然是那两条刚还缠着自己脚腕的触手!   韩洋这会儿见着触手就腿软,哪怕知道是死的,小心肝也扑通扑通直跳。   那两条触手与主体分离后还在顽强蠕动,断口处渗出黏腻的墨绿色的汁液,多看两眼都能引起胃部的严重不适。   而两位大佬却能近距离端详研究,面色丝毫不改,甚至还能谈笑风生。   “两位果然不是普通人。”韩洋感慨。   “嗯,他们不是人。”姜聿凑过来与他一起感慨。   韩洋郑重点头:“嗯,他们是神。”   姜聿:“?”   兄弟咱们两个好像不在一个频道?   接下来不停地有人被触手拖走,周岐徐迟两个人四只手,累死了也不能救下所有人。   但很快,人们就总结出了规律。   被拖走的,无一例外,都是单身新娘。   而新郎或是已经配对的新娘,则安然无恙。   这么看来,触手怪的攻击对象是有针对性的。   “单身新娘会被拖走,这无疑是在变相逼迫所有新娘进行匹配。”任思缈分析道。   “但是,匹配之后虽然能躲过怪物,到了婚礼上,如果运气不好,还是难逃一死。”姜聿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最后一关,无论怎样,都是个死局。   简直就像是邪恶小丑的恶作剧,纯粹是为了杀戮而杀戮。   “可不可以这样?”悄立良久的周岐忽然灵光一闪,“我们可以先暂时匹配,一到婚礼,就立即解除匹配。反正这个匹配就跟儿戏一样,解除又不用赔付违约金,谁管你配过几次?”   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大家都觉得可行,执行起来既可以逃避怪物的追杀,婚礼上也可以避免被作为新人选上,思来想去,这几乎是能成功苟到黎明到来的唯一方法了。   而这个投机取巧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同时被所有人想到。   于是,一时间,大家纷纷完成匹配,在下个婚礼到来前一秒,又纷纷解除匹配。   当然,其中也有恃才傲物不屑用此方法自保的人物。   比如周岐,比如徐迟。   他们也不是恃才傲物,纯粹是觉得匹配解除再匹配的过程很麻烦,干脆躺平。   比起想方设法地求生,他们似乎对砍触手更感兴趣。   第三场婚礼如期举行。   这次,广场中央的大屏幕滚动了许久,可一对美满的新人也寻不到。镜头似乎陷入了混乱,无头苍蝇般乱转了许久。最终确认真的一对新人都没有之后,屏幕哔的一声,陷入黑暗。   心脏不停地撞击着胸骨,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片不祥的黑。   “嘀唔嘀唔嘀唔——”   四下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令人心慌的警报声。   挤在一起的人们往里收缩得越发紧了。   徐迟几乎踩在了周岐脚面上。   “抱歉。”徐迟尽量腾挪身体。   “别费劲了,没事儿。”周岐伸手扶住徐迟的胯,把人固定住。   徐迟于是不动了,低下头,额头懒洋洋地抵着他的肩。他俩的姿势,乍一看,还以为相拥着在舞池中轻摇慢晃。   周岐垂眼,看到徐迟轻轻颤动的睫毛,心头痒痒的。不知想到什么,他扯出抹痞笑,往徐迟耳垂上吹了口气,刻意压低嗓音:“亲爱的,你本来就这么轻吗?”   闻言,徐迟撩起眼皮。   周岐接着道:“还是说,只有把你放在我心上的时候,你才显得那么重?”   徐迟喉结一动,哽住,一时接不了话。   能在这种情况下调情的,除了周岐,徐上将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徐迟苦笑,搜肠刮肚想搜出些可以用来一决雌雄的辞令,周岐却又话锋直转——   “冷明珏,这个女人到底有多爱你?” 第87章 走了小屁孩   徐迟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双手撑着周岐胸膛,将自己稍稍推远,引颈直视周岐。   周岐在笑,笑意未达眼底。   徐迟是有几分孤傲的,孤独,高傲,往前几十载,没有谁可以入他的眼。他拥有独立的人格,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他也不常倾诉,因自己的苦难自己有能力消释。他更不会辩解,因利益总无法照料到所有人。他不喜欢世人,也并不在乎世人是否喜欢他。他一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也给了他离奇的力量。   可周岐的出现,打破了这些生存法则。   他第一次,觉得他应该,也必须,作出解释。   “我不可能会是那孩子的父亲。”徐迟听到自己冷淡的嗓音,他猜想自己此时的神情也冰冷且无趣,仿佛在做枯燥乏味的论述报告。   周岐明显不悦,皱起眉:“听着,我并不是在感情用事,如果冷明珏爱你到疯狂的境地,她确实有办法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而生下你生物学意义上的孩子,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们的技术早就趋于成熟。虽然我本人强烈谴责这种疯狂行径,她当年是出于悼念也好,执念也罢,但木已成舟,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现在就是我们两个共同要面对的事。作为你的爱人,我不会逃避,我希望你也不要逃避,对孩子来说……”   “没有孩子。”徐迟打断他,他很少这样粗鲁无礼地打断别人,除非他实在忍无可忍,“我说了,不可能,你明白吗?不可能事件发生的概率是零。”   他言辞深厉。   “你怎么能这么笃定?”周岐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他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来好言商量,却没想到徐迟是这种反应。   他不免也有些恼,搞得好像他上赶着非要给人当后爹。他又不是天生犯贱。   两人瞪视僵持着,直到广场上出现骚动。   拥挤不堪的人群就像被狮子追赶着的吓破了胆的羚羊群,集体往后撤退。   徐迟被推搡着,整个人都贴在了周岐身上,周岐一边生气,一边还得架起双臂圈着徐迟,尽量减少人潮裹挟带来的不适。   跌跌撞撞走出七八步,徐迟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为基因不完整。”   “什么?”嘈杂的人声混合嘶叫,织成一片噪音网,周岐听不清,大声问,“什么不完整?”   “我的基因链是缺失的。”徐迟冷感的嗓音并没有提高音量,却听得周岐一哆嗦,“供人驱使的工具,不需要具备繁衍后代的能力。”   周岐的脚再也挪动不了,他怔在原地。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背后到底蕴含了多少深意,眼前骤地一黑,什么东西兜头罩下来,“哐当”,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仿佛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心坎上。   “嘀唔嘀唔”的警报声中,牧师苍老的嗓音高调宣布:“十分钟倒计时,屠杀开始!”   周岐惊醒,忙回身去捞徐迟,却捞了个空。他急急喊了几声,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扯着嗓子叫喊,音浪直接盖过他的呼声。   没有光线,伸手不见五指,手腕上的手链也失去了照明功能。他们仿佛被集体被关进了黑箱。   黑暗放大恐慌,周岐被一个陌生女人紧紧搂着臂膀。   那女人怪叫着,周岐的太阳穴被吵得直突突,连忙抽出手,快步往人群边缘走。   但还没走出几步,那女人又黏了上来,湿冷的胸脯贴着他的后背。   周岐又匆匆走出几步,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没在女人身上摸到那层保命的防水薄膜。   浑身刷地激出冷汗,他猛地回头。看黑暗中的轮廓,那分明是个臃肿的女人,女人有一头蓬乱的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左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圆形的。   “你拿着什么?”周岐眯起眼睛。   女人只是怪叫,那是有如海鸥般冰冷嘶哑的叫声。   周岐把手伸向腰际,那里有把小刀,他从那个蹩脚独眼男手上缴获的。   女人动了动左手,她手上那圆形的东西立刻发出“锵铃铃”的动静。   周岐的瞳孔立时紧缩,上次他听到这铃鼓的声响,是在触手怪袭击韩洋之前。   瞬息间,他倒退着纵跃出几米。   湿冷的气息却如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般如影随形。   他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到广场尽头,触到光滑的铁壁。周岐确认他们是被困在了一座铁笼中。“锵铃铃”的声响在背后倏然炸起,兵刃贴在掌心,周岐无处可避,索性反手就是一刀。   一线腥冷的液体喷洒在脸上,周岐知道自己刺中了,同时一股霸道的力量当胸擂在他胸骨上,砰地把他拍在坚硬的铁壁上。   “喀——”   骨头发出可怕的断裂声,那股力量一击得逞,随即撤退。黑暗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周岐僵硬地钉在原地,粗喘着,不敢轻举妄动。   耳膜被急促密集的心跳鼓动。   下一秒,耳骨敏感地一动,有什么东西自斜上方搅动海水直直刺来,此时,速度、准确度和判断距离的能力,任何一点的迟钝都有可能导致直接丧命!他以极快的速度猛地侧身,那东西撞在身后的铁壁上发出“呛啷”巨响,随后它刮擦着铁壁一路横劈,金花乱迸。   周岐从这东西与铁壁碰撞出的金属动静判断出,这必然是一件锋利的兵器,肉体凡胎绝不可挡,于是连连后退。   退得数十步,身后便是人墙,再退势必伤及无辜,周岐硬逼着自己扎下脚步,借着火花辨清女人的方向,然后作势反朝对方急冲两步。女人被唬得动作一滞,抬起长近一米的武器格挡,谁料周岐这招使的是个假动作,他逮住时机飞起一脚,攻其下盘,女人弯腰去格,结果这又是虚晃一招!周岐惦记着自己刚才险被打折的胸骨,凌空转动身体,双腿前后踹在女人胸腔上,直把女人踹飞出去,骨碌碌滚了几个跟头才堪堪停下。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对身体各部分的把控已然到了精纯的境地。   那滩黑影趴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晃晃悠悠直立起来。   “哟,还挺扛揍。”周岐嘲讽地勾起唇,屈指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里闪过冷色。   不等对方恢复体力,他疾奔过去,黑暗中寒光刷刷掠过,他于寒光中左闪右避,一路逼到近前。   “噗呲——”   不起眼的小刀如盯准猎物的毒蛇,蛰伏许久后一发必中,狠狠扎入女人持着圆形铃鼓的手腕。   周岐握着刀柄,刀刃沿着小臂、上臂、肩膀,一路切割至喉头。整个过程中,周岐觉得他似乎在划拉一片松软的海绵,刀尖没有任何骨骼或肌肉的阻碍,直到女人的整颗头颅从肩头滚落,周岐收刀回身。女人柔软的身体像泄了气的气球,迅速干瘪萎缩,瘫软下去,它脚边的头颅上没有脸,只有一张膨出的尖嘴,令人联想起某种深海鱼类。   周岐在那副皮囊旁蹲了一会儿,准备随时补刀,待确认危险解除后,他才走开,背靠铁壁滑坐下来。   四下里传来铮铮的兵刃相交声,间或夹杂着哀嚎与呼救。   黑暗剥夺人的视力,却放大了其余感官。   周岐调整着呼吸,倏地听闻一声微乎其微的“哎唷”,他蹭地挺直了脊梁骨,侧耳去听。   嘈杂人语中,又是一声颤悠悠的“求你别拉我!”   一经确定,周岐不再迟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钻了过去。   离得愈近,少女清脆的嗓音就愈发清晰。   她躲在人群密集处,被推搡被踩踏,外圈的人不停地想往里挤,但没人想被推到外圈与“锵铃铃”女怪物打照面。于是就造成了现下这种外面的人拉着扯着要把窝在里面的人薅出来挡枪,而里面的人则完全吃了秤砣铁了心,抱头朝里,哪怕拳脚加身也绝不挪窝的场面。   周岐试图挤进去把人领出来,但怎么也挤不进严密的人墙。   他隐约听见少女哭嚎起来:“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害怕,别打我了打我也没用呜呜呜……”   胸中憋闷,周岐出离愤怒了,他在圈子外围暴躁地走了几圈,深吸一口气,吸进湿冷的腥咸的空气。他那一把捡来的小破刀,还在往下滴落粘稠的不明液体。他那岌岌可危的胸骨,仍传出尖锐的疼痛。   他疾掠出去。   一只,两只,三只。   响成一片的“锵铃铃”逐渐变得稀稀拉拉。   哄闹争吵的人群冷却下来。   他们的目光被那道黑豹般不可思议的黑影所吸引,乃至忘记尖叫忘记恐惧。   十分钟的屠杀最终在倒计时中落下帷幕,铁箱撤走光明重现的那一刻,人们发现,这不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地上躺着许多尸体,人类的,或者那不可名状的怪物的。   尸堆中,那个修罗般挺拔悍利的男人剧烈喘息,他站起身,甩手丢弃砍钝用废的刀,汗水给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庞镀上不可直视的银光,他目光如电,斜飞的断眉锋利如剑,满身戾气无处收敛。于众人瑟缩的视线中,他沉着脸踏步走来,靴底沾满四处横流的鲜血与汁液。   通关者们自动给他让出道路。   都过去了吗?   冷湫蹲在角落,抱着小小的身体,她浑身都在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   她没被怪物砍死,也没被失控的人群打死,她活下来了,她该感到庆幸。   但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她努力擦去泪水,但泪水越来越多。   像以往每一次被别人欺负时一样,她第一万次想,如果有爸爸就好了。   爸爸不会让她被任何人欺负。   小时候,冷明珏告诉她,她有爸爸,她的爸爸是帝国最帅气的上将。   冷湫知道,这不过是冷明珏可怜又卑微的臆想。   她没有爸爸。   但她不介意从小把那位帅气的上将当成爸爸。那是一种可媲美宗教的精神寄托。她甚至为拥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自豪。   某一天,她终于见到那位“爸爸”了,她发现,他的确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他那样的完美,唯一的缺点是,他不爱妈妈,他爱的另有其人。   我妈这么爱你,为你痴为你狂,你怎么就不能稍微爱她一下?   那个混蛋周岐到底有什么好?   她很想这么质问徐迟。   但她没有立场。   该死的眼泪怎么就是止不住!   她嫌自己不争气,愤怒地捂住嘴,抽噎起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发抖的身子剧烈一颤。   手的主人像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走了小屁孩,没事了。” 第88章 爱与不爱,是说不了谎的。   广场上腥冷潮湿的空气在肺脏里燃烧,冷湫裹紧身上衣物,一言不发,沉着脸跟在男人身后。   男人高大,精悍,收起玩笑的嘴脸,意外给人以踏实可靠的感觉。就像一座山。   那么完美的上将,他看上的人,应该是很好的人吧?   冷湫吸了吸鼻子,用力驱除眼眶里的湿意。   周岐将冷湫带离人群,除了三两句简短的问话,询问身体状况和伤势,其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该亲口问问小女孩,到底跟徐迟是什么关系,但想想还是算了。   没必要了。   徐迟的那句话仍在他脑子里转圈,他相信徐迟,每一个字都信,但就是因为相信,他很心疼。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挤压捏掐,疼得牵动着每一根神经都颤动不已。   徐迟说他没有生育繁衍的基因,不是天生没有,而是因为不需要而被人为祛除。   什么样的人,早在出生前基因就会被有预谋地人为编辑?这样“造出来”的人,还能称为自然人吗?除了繁殖能力,还有什么基因是缺失的?他……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以什么为目的,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而把他“制造”出来的人又是谁?   疑问太多,而能够答疑解惑的正主,此时却踪影全无。   周岐阴沉的目光再次扫了扫狼藉的广场,抬手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   大战过后,发泄完情绪,他这会儿有点脱力,抬手时才发现方才执刀的虎口隐隐钝痛,眯眼去瞧,虎口处竟是裂了好长一道口子。   他全然不知。   漫无目的地不知游荡了多久。   “你在找徐叔吗?”身后的女孩冷不丁开口问。   “嗯。”周岐哑声道,“他又不见了。”   他总是不见。   总是一声不吭地消失。   “放心吧,徐叔会自己平安回来的。”冷湫小跑两步,走在周岐身侧,少女特有的脆生生的嗓子有点别扭,“那什么……别太担心。”   周岐瞥了她一眼,停下,支手摸起下巴:“你其实说想跟我说谢谢,对不对?”   冷湫被噎了一下,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哈?才没有咧,你想太多惹。”   “谢呢,也甭谢了,我有件事要问你。”   “都说了,我真没想谢你……”   “别害羞,真的,跟我不用整那套虚头八脑的。”   “诶,你这人怎么非要……”   “你见过你外公吗?”   “什么……”冷湫一下子哽住,好半天才转过弯,蹙起眉尖,“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岐追问:“你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问我,我没见过他。”冷湫对这个问题似乎格外反感,气鼓鼓的像个河豚,“我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都还没达成受精卵的成就呢。”   “所以冷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你这个外孙女?”   “理论上是这样。我妈从家里出来后就与他彻底断绝了来往。”   “那你知道他们父女当初是因为什么闹掰的吗?”   “不清楚。”少女玻璃球一般的眸子蒙上阴翳,“我妈神志不清楚的时候,十句里有九句都在骂她爹,我想应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吧。连生病病得要死女儿都不认识的时候还在恨的那种恨。”   她说得咬牙切齿。   周岐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拍了拍她的头:“别想了,就凭你,没法子替你妈争回这口气。”   “切,我说要干什么了吗?”冷湫低下头,撇了撇嘴,“疯病会遗传,小的疯完老的疯,他现在也疯了,住在密不透风蚂蚁都钻不进的疗养院里,我连面儿都见不着,能做什么?”   “知道就好。”   周岐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番对话,周岐从丫头片子口中探知到一点情报。   首先,冷近的某些做法曾使冷明珏厌恶至极,冷明珏因此负气出走,而个中缘由极有可能与徐迟或冷明铮有关;其次,小丫头也不像她说的那样对外公全不在乎,她甚至知道冷近目前的下落,这是普通人根本难以打听到的情报,显然,她一直在默默留意着冷近的动向,且动机存疑。还有就是,冷湫很爱冷明珏,所有亏待过冷明珏的人,她对其都抱有很大的敌意。同理可得,冷明珏喜欢过的人,小女生也同样很崇拜,这可能就解释了冷湫为什么对自己不怎么友好——因为他抢走了她妈喜欢的男人。   唉。   周岐默默挠了挠头。   屠杀结束后,大屏幕上又恢复了一小时的倒计时。   这意味着,一小时后,婚礼还将正常举行。   到时如果还是一对新人都没有,就会迎来新一轮屠杀惩罚。   所有人都一副黄土埋半截的消极模样。   不一会儿,周岐与姜聿等人成功碰头。   “这他妈的就是个天谴圈。”姜聿蹲在石狮子旁,在泥沙地上画圈圈诅咒,“这难度,奔着团灭的目标去的。运气不好的会死,能力不够的会死,单身会死,结婚也会死,目前为止,简直看不到一丁点生的希望。”   他一通抱怨,没人搭话。   片刻的沉默后,韩洋说:“刚才的黑暗十分钟,死了三十五个人。”   这是他认真听完一长串的死亡通报名单后统计出的数据,直到此刻,他还沉浸在透骨的悲凉中。   在这里,人命比草芥还不如。   规则就是儿戏,杀戮才是正题。   这回连遇事不平就骂街的任思缈都沉默了,她抱着双臂,嘟囔了一句什么傻逼世道,就闷头缩进了姜聿怀里。   姜聿被她砸了个屁股蹲,受宠若惊,努力把人圈紧了,吸吸鼻子很真诚:“没事的姐,横竖有我陪你,路上不孤独。”   任思缈抽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胳膊傻笑。   笑完,姜聿看周岐一脸愁云惨雾,有点过意不去,嘴欠问了句:“哥,你是不是跟你老婆吵架了?”   “没吵。”周岐说。   姜聿松了口气,刚想说既然没吵架那你杵在那儿散发什么生人勿近美丽冻人的气场呢,就听周岐紧跟着又接了两个字,“离了。”   姜聿:“?”   周岐幽怨地道:“他抛下我,寻找自由去了。”   “噢。”姜聿摆手,“没事儿,玩够了自个儿就回来了,等着吧。”   周岐深深叹了口气,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最终还是按耐不住,抬脚就想去找找。   这不抬起的脚还没放下来,徐迟真就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碍着冷湫和韩洋在场,周岐克制住冲上前抱着人一顿揉搓的冲动,远远冲人喊。   徐迟没走近,也远远朝他勾了勾手指。   “干什么?神秘兮兮的。”周岐嘀咕一句,乖乖插着口袋走过去。   徐迟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目光先在巴巴望着他的冷湫身上停顿一下,然后示意周岐跟他走,头也不回地转身。   周岐心里想着这是犯了什么病了这是,一边很不争气地跟上。   这座海底城着实阴森可怕,一栋栋被海水腐蚀得辨不出具体形状的建筑物站在浓稠的暗色里,张着黑洞洞的嘴,积着厚厚的淤泥,海水间或把一些掉落的零件漂来,写着字的招聘,褪色的塑料包装袋,或者一大坨黑色的头发。   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   徐迟不快不慢地走着,把他往海底城的边缘领,周岐疑窦丛生,上前拉住徐迟的手。   “喂,怎么不说话?”   徐迟的指关节蜷了蜷,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周岐的嘴。   周岐:“……?”   “我刚刚跟踪了一批‘锵铃铃’怪。”徐迟的手挣脱周岐的掌心,指了指前方,“他们进了那栋大房子。”   周岐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是幢只剩下一半残骸的高大酒店。   至于为什么还能认出那是个酒店,是因为它那石头做的巨型直立招牌上,写着“温泉度假”四个字。   “等等,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就是去跟踪海怪了?”周岐觉得哪里不对。   “嗯。”徐迟目不斜视。   周岐有半分钟没说话,只是注视徐迟。   “走不走?”徐迟皱眉,“你不走我走了。”   周岐拉住他。   “真的不是为了躲我?”为防止这人再捂他的嘴,周岐问话前按住徐迟的胳膊。   徐迟抬了抬手,没抬动,垂着眼皮:“我没躲你。”   周岐却罔若未闻。   “为什么躲我?”他捉住徐迟的下巴,迫他抬起脸,“怕我问你一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   徐迟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凝滞了一瞬,喉头轻轻一滚,他扭头避过周岐热烫的手指。   “知道就别问。”   他又摆出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标志性冷脸。   “就算我不问,你不说,迟早我也会知道。”周岐觉得胸腔中有一股左冲右突的气流,撞得胸骨生疼,偏偏寻不到出口,他的语气转冷,“日光下没有秘密,你能瞒我一时,瞒不了一世。还是说,你根本没考虑过与我过一世的事,你只想把眼前混过去?”   徐迟无话可说,他抿着平直的唇,以更长时间的沉默来抗拒。   对峙把分分秒秒都拉得极长,像是怕惊到对方,周岐妥协般,用最低的音量问:“徐迟,你爱我吗?”   徐迟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垂落的眸光如不安的游鱼,四处游移。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我换种问法。”周岐克制地吐气,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却分外清楚自己要问什么,他听到自己沉闷的嗓音问出锥心的话,“你是不是,根本就体会不到什么是爱?”   徐迟乍然抬脸,漆黑的瞳孔剧烈收缩。这种反应,直接对周岐的问题作出了最真实的回答。   “我想,所谓工具人不需要的基因中,既然有繁衍这一项,那大概率也包含情爱。我是不是很聪明,还知道举一反三?”周岐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与其说是露出一个笑,不如说像是肌肉不自觉的抽搐。   “可是,为什么呢?”他隔着那层柔软的防水薄膜,用指腹描绘徐迟双唇的轮廓,悄声问,“为什么你明明连爱是什么都搞不懂,还要装作喜欢我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目光纠缠,徐迟做不出很痛苦或者很难过的表情,他只是木着脸。   他的情感实在淡薄,比白开水还要没滋没味。   他确实不懂爱是什么,难以被打动,也难以感同身受。当年冷明珏爱他爱到了骨子里,那么强烈的炙热的情感,能打动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的情感,他真正能体会到的,不过是一份特殊。与别人不同,他对冷明珏而言是特殊的。他只能感受到这个,再多的,就没有了。   他对周岐同样是特殊的,周岐爱他,他能感受到这点。   他爱周岐吗?   于他而言,这个问题实在很没有意义。就像问他杀人时会不会感到歉疚一样没有意义。   至于他为什么明明无法去爱,还要装作喜欢……   “我其实对你……”徐上将鲜有欲言又止的时候,他能娴熟地扯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谎,姑且把这篇空口无凭的试探揭过去。   但他掐着指关节,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都是错的。   周岐看得出来。   他太精明了,从头到尾都看得出来。   果然,爱与不爱,是说不了谎的。   脑子里一下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心脏突然密集地痛了几下,徐迟白着脸,捂住胸口。   “好了你也别勉强,我现在估计什么也听不进。”周岐的情绪有点脱轨,他用力压了压眉心,闭上眼,才把那股几近歇斯底里的狂躁压回去。   再睁眼时,眼里浓郁的情绪压缩成小而强劲的风暴:“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这家温泉度假酒店是吧?走,进去看看。” 第89章 可我想陪着你。   所谓的温泉度假酒店,沉入海底后,温泉自然成了冷泉,徒留下黑黢黢的酒店残骸。   周岐与徐迟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潜入。   他们沿着坍塌的围墙逡巡一周,然后进入主体建筑物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搜寻,结果除了淤泥和海草,别无所获。   那群“锵铃铃”海怪进入这里后就像是凭空蒸发了。   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笼罩头顶,谁也不想开口说话,因为稍有不慎,每个字都有可能引爆空气中弥漫着的微妙的火药烟尘。   二人沉默着,回到空荡荡的一楼大厅,往外望去:广阔的院子中,疑似是草地的空地上零星有几张破败的长凳,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镀铬钢塔,塔顶是隆起的圆弧。周岐解释说圆弧塔顶可遥控打开,里面的空间用来停放直升机。如今稍微上点档次的酒店都会配备这种坚固且美观的塔型建筑物,特殊时期用以迎接尊贵的客人,平时就用作空中舞台。   “舞台?”徐迟发出疑问词,二十年前可没有这种玩意。   “看到停机坪下面镂空的那一层了吗?”周岐抱着双臂,微微抬起下巴。   他绷着脸,唇角下拉,说话时也不看徐迟,就像与父母闹情绪的小男孩。   徐迟眯起眼睛,简扼地嗯了声。   一眼望过去,两头宽中间窄的钢塔到那一截就像是断了一样,平白出现一层真空。   “那就是舞台。联结舞台和停机坪的通常是八根镀铬钢柱和一圈的落地玻璃。”周岐说。   但现在那些玻璃早就破碎了,不知掉落在大海的哪个角落,只剩下空洞洞的四面透风的偌大空间。   “平时如果遇上什么重大节日,比如球迷之夜或者圣诞夜,酒店通常会在那里举办晚会,门票包含在住宿费用中打包售出。你知道的,那些商人在消费心理学方面总是很有一套,既能让顾客觉得占了便宜,又能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徐迟抱着双臂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当然,这种类似空中花园的存在还有一个天然职能,大约普天之下所有酒店都有承包婚礼的义务。作为婚礼现场,如果价格能再亲民一些,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没有比空中舞台更浪漫更合适举办婚礼的地方了。”   徐迟问:“你以后也想在那种地方举办婚礼吗?”   周岐闭上嘴巴,目光直射而来。   隐隐带着股幽怨。   徐迟相信他不会在一段介绍中平白无故穿插婚礼现场,也知道他这会儿不会想讨论在哪里结婚的问题,于是转而询问:“你觉得我们该去上面看看?”   周岐的面色没有丝毫缓和:“如果我们能上得去的话。”   “正常情况下,应该怎么上去?”   “当然是电梯。”   “可现在电梯罢工了。”   “是。”   “但你忘了吗?我们现在在海里。”   周岐投来茫然的眼神。   徐迟觉得自己可以说得再通俗易懂一些:“其实,我们可以游上去。”   两秒后,周岐反应过来,脸色明显更黑了。   两人于是攀着钢塔湿滑的外壁往上泅游。   到中间的时候,徐迟听到周岐嘀咕了一句:“所以决定智力的那部分基因得到了巩固与增强是吗?”   “当时的技术还没发展到能强化基因的地步。”徐迟回答,“而且也不需要。因为笨的人根本不会被选中。”   周岐觉得他意有所指:“所以?”   “所以像你这样的就很安全。”   徐迟总是能做到像这样面无表情地奚落人。   周岐一口血哽在喉咙里:“说话注意一点。”   “为什么?开玩笑而已。”徐迟最后一个轻跃攀上空中舞台,转身,讥讽地牵起薄如刀片的唇,“还是说,你已经无法忍受我古怪的性格,不想再迁就我了?”   “……”   周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明显感觉出徐迟在发脾气。   而他根本搞不明白徐迟因为什么而发作,明明现在该发脾气的是他!明明被敷衍被欺骗的是他!怎么现在彻底掉了个个儿?   难道被偏爱的就有恃无恐且理直气壮?   “你要跟我分手吗?”   暴走失控的情绪中,他听见徐迟冷漠的嗓音。   其实此时如果他能迅速冷静下来,他会听出徐迟话语中的苍白和小心。   但理性在这种时候总是缺席。   周岐简直气得笑了,浅色的眸子里瞬间盛满冰冷与疏离:“徐上将,你觉得像这样玩弄我很有意思吗?”   徐迟:“我没有玩弄你。”   “那你到底为什么答应跟我在一起?”   徐迟回答不了。   他在视线交锋中别开了眼。   情绪堆积到某一个临界值,叮的一声,彻底爆发。   周岐伸长手臂,隔空指着徐迟点了点。而后深吸一口气,垂下手,他在褪了色的红地毯上暴躁地踏步,如一头被无形的网束缚住的雄狮。片刻后,他面色铁青地咆哮:“所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亲我,为什么给我错觉,为什么可以为我去死,为什么说那些好听的温柔的话?你他娘的对我又没有感觉!”   徐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周岐滔天的怒火完全不给他一点机会。   “装得辛苦吗?想必是很辛苦的,真是难为你了。哈哈。上将的忠心我确确实实地收到了,我猜的没错吧?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身份吗?现在我不要了,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在我跟前演戏,我不会再缠着你,说爱你的话也全部收回,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不要委屈自己来回应我。   那样显得我的爱过于卑微。   他的诘问充斥了整个空间,激烈的言语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网住了狼狈的徐迟。   徐迟仍然戴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平静的面具,面具下涌动的暗潮无人知晓。   周岐说得没错,他之前松口的确不是因为喜欢之类的充满美好幻想的情愫。   却也不是因为所谓的愚忠,以前的他有信仰,但那东西很早之前就破碎了。   当时他单纯只是想满足这个男人,因为歉疚,因为想弥补的心思太重,所以无法拒绝。   “爱,或者不爱,很重要吗?”徐迟冷感的嗓音此时听来如此缺乏烟火气。   周岐难以置信地怒视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浑话。   “我是说。”徐迟揉了揉眼眶,疲惫地垂落冷白修长的手指,“就让我一直陪着你不好吗?”   湿冷的海水停止流动,空气安静了。   周岐眼中的怒火被兜头泼下的凉水浇得彻底熄灭了,他的胸口还在疼,却换了种疼法,一种更无力更迟缓的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开始明白他与徐迟之间存在巨大的意识鸿沟:“你是一个自由人,不是什么工具或是物件。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没有义务要陪着我。”   “可我想陪着你。”徐迟说。   “你陪着我,但你不爱我。那样你的陪伴只会使我更难过。”   因为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徐迟此时根本不明白他在别扭什么。   周岐的肩膀垮了下来,眸中火光尽失。他忽然间觉得很不公平,从始至终爱的人是他,现在心会痛的也是他。徐迟就不一样,他不会爱,也不会痛,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可以说是一份得天独厚的幸运。   这句话可能给徐迟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他木着脸,原地站了良久,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说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周岐心头于是响起一声轻微的像纸袋爆开的声音,但它的威力,比炭疽炸弹还要劲猛。   言尽于此,二人再无话可说。   举目四顾,一片凄凉。   空中舞台被布置成婚礼现场的模样,到处是粘滞的轻纱,被腐蚀的长椅,鲜花的残骸,和散发着恶臭的甜点。   海底城遭逢巨变陷入海底之前,这里显然正在举行一场高朋满座的婚礼。   长长的红毯尽头张贴着一张巨幅海报,新郎新娘的面目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这里没有海怪,没有线索。   周岐浑浑噩噩地转悠了许久,无意中撞倒了两侧一张摆放甜点的长桌,一件长方形的摆件掉在地上,与瓷砖地面磕碰出玎珰脆响。   他缓缓回过神,蹲下去,捡起摆件,用手拂去表面的淤泥。   这是一个金属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   身穿华美婚纱的女子正挽着另一半的胳膊,言笑晏晏,灿烂明媚。   周岐愣了愣,可能是女子的笑容幸福美满得超脱现实,他有点恍惚。出神片刻,他才眨眨眼,大拇指转而去擦拭遮住新郎面容的脏东西。   与此同时,对面的徐迟不知踩到了什么,嘎吱一声,徐迟面色一变,僵了一下。   一束光线穿透灰蒙蒙的海水,打在早就被腐蚀成烂布条的幕布上。   被时光封存的影像久违地重见天日。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婚礼进行曲的悠扬乐声在清冷的空间内突兀地响起。   “这是一场轰动的世纪婚礼,我们可爱可敬的公主殿下终于于今天,在这里,与她命定的爱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婚礼主持人用奇异的抑扬顿挫的声调说着开场白,“在这个非凡的日子,这座热情的滨海城市迎来它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节日,居民们自发聚集到此地,尊贵的宾客不远万里特意赶来,为公主殿下和她的伴侣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镜头一转,舞台周围,以及镀铬钢塔底下,一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群。   举城出动,万人空巷,莫过于此。   又是一长串热烈的致辞,主持人终于进入正题:“现在,让我们欢迎我们这位幸运的新郎入场!”   镜头在空无一人的走道尽头停了几秒。   徐迟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新郎?哈哈,我们的新郎有些羞涩,让我们给他一点鼓励的掌声!”   顿时,全场掌声雷动。   然而新郎依旧迟迟不肯出场。   主持人面上的尴尬和冷汗透过投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掌声中,传出真正的沉闷的雷声。   轰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地底爆开了。   之后,骚乱开启,影像剧烈摇晃,滋啦乱响的电流噪音使人心烦,镜头不受控地晃来晃去,晃到的全是或茫然或惊慌的面孔。   终于咔一声,舞台上重新陷入黑暗,投影戛然而止。   “结束了。”徐迟斜靠在长桌边缘,双腿交叠,“这场婚礼还没正式开始,城市就沉了。”   “真巧,刚好挑在所有人都来参加婚礼的日子,成功实施了精确打击,并使损失最大化。”周岐站起身,摇了摇手里拎着的相框,张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手势,“boom——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沦为这座倒霉城市的陪葬品,除了一个人。”   空寂的舞台上,滴滴闪烁着红光的投影仪在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后噗的一声报废。徐迟抬手,摸了摸微凉的耳垂:“那个缺席了婚礼的新郎。” 第90章 但现在他没有这个慰问的特权了。   周岐把相框递给徐迟:“你发现了吗?”   “什么?”徐迟说着,接过相框。   “婚礼上的那些规则看似无理,但目标其实很明确。”   “嗯。”这一点,徐迟自然也看出来了,“看似是针对所有人,真正的目标却只有那些优质新娘。”   “新娘不够优质,就处死新郎,其实是为了逼迫新郎去寻找优质新娘。而只要是优质新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为敬。连海怪也专门掳掠新娘,对新郎视而不见。”周岐慢慢地踱步,说话时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冷静客观,不掺杂私人感情,“这些做法综合起来看,就像是在……”   “找人。”徐迟的目光落在相框上。   照片里一对璧人,新娘恬静美貌,身量高挑,典雅的鹅蛋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新郎的面容则被恶意剜去了,肩膀以上一片空白。   “找这个人。”徐迟的食指轻轻落在新娘幸福洋溢的脸上。   周岐盯着他的手指,沉默了一瞬,压低眉眼。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太有趣了。”   “既然对方想杀她,那我们就保她。”   徐迟下了结论,把相框还给周岐,周岐将其放回原处,端正摆好。   刚摆正,一阵水波起伏,将相框又给拍倒了。   周岐指尖一凝。   “谁!”徐迟忽然厉声道。   周岐立时抬头,缠满水草的镀铬钢柱后,一道模糊的身影稍纵即逝。他未及出声,徐迟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追了上去。   一直追出去半里地,那道身影冲上广场,融入人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丢了。”周岐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有点喘,“是个女人。穿着长裙。”   “嗯。”徐迟犀利的目光来回逡巡,垂眼看到周岐手中还拿着那个相框,同时注意到他虎口上长长的血口子,眸光暗了暗,“你把它带回来了?”   周岐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注意到徐迟垂落的视线,他换了只手拿相框:“嗯,当时没来得及多想,顺手就捡了。”   徐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二人回到石狮子底下,与姜聿等人汇合,把温泉酒店里遭遇的事儿说了。   “所以你们这会儿是想找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吗?”姜聿双手举着相框,把照片里里外外研究了个透,摸着下巴,“相对而言,我其实更在意这个被挖了脸的新郎是谁。”   “我也好奇,但完全没有线索啊。”任思缈说,“起码女的还知道长什么样子,找起来应该容易一点。”   “容易个屁,你看看广场上多少人头。”   “没关系,我们有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   “小湫啊。”   “小湫?”姜聿有点迷糊。   “你忘了吗?小湫的眼睛是世上最顶尖的自动人脸识别机!”任思缈提醒。   于是众人的视线刷的一下全部聚集到冷湫脸上。   小姑娘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校服衣角,伸过手:“拿来我瞅瞅。”   “遵命。”姜聿连忙双手奉上,“给天才少女过目。”   “礼就免了。”冷湫高傲一笑,瞥了眼照片上的女人,蹙眉咦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任思缈立马凑过来。   “好像在哪里见过。”冷湫咬着手指指节思索了一阵儿,“黑暗十分钟那会儿,她比我还会躲,个子高高的,头发很长,完全盖住了脸,穿一件脏脏的白纱裙。”   听到白纱裙,周岐与徐迟的目光下意识地短暂碰撞,又同时默契地错开。   “头发完全盖住脸,你也能记得她长啥样?”姜聿对这个超能力一无所知。   “从头发间匆匆瞥过一眼,这两个梨涡还挺有标志性的。”冷湫解释。   姜聿竖起大拇指,服!   “应该就是她了。刚刚我们追的女人就是藏起来的新娘。”周岐当即拍板,“走吧,既然都知道长相了,大家分头去找。甭管有没有用,找到再说。”   除了逃命外终于有事可做,姜聿这就掸掸屁股起身了:“行,那我们仨一组,你们俩一组,出发!”   “不,徐迟跟跟冷湫一组,你跟任思缈一组,我单独行动。下一场婚礼前在这里集合。”周岐拦住姜聿,强行更改了分组,说完就双手插兜,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聿:“……”   “迟哥,你们,闹不愉快了?”姜聿小心翼翼地拿眼尾扫了下徐迟,后者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深沉,高冷,教人看不透。   本以为大佬也会拍拍屁股直接走人,没想到徐迟竟破天荒地嗯了一声,还作了骇人的补充说明:“他要跟我分手。”   姜聿一愣:“我操?”   任思缈惊掉下巴:“疯了?”   冷湫愤怒:“老混蛋他凭什么!”   徐迟冷飕飕地瞥了眼一时口无遮拦的冷湫,冷湫连忙收敛表情,背着手做东张西望状。   三人一字排开,钉成木头。   半晌,徐迟继续淡声道:“我答应了。”   姜聿翻眼看天:“完犊子。”   任思缈小声嘀咕:“都疯了?”   冷湫鼓掌:“诶嘿干得好!”   宣告完毕,徐迟抬手揉了揉后颈,罕见地踌躇了一下,然后调转脚尖,往周岐的反方向走了。冷湫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跟上,叽叽喳喳围着徐迟不知道吵吵些什么。   只留姜聿与任思缈杵在原地干瞪眼,感慨大佬就是大佬,说干就干,说分就分,潇洒。   冷湫对不同人脸之间存在的微小区别的敏锐度恐怕已经超过了现有的所有识别技术,在她眼里,每张人脸都化作一个个特殊的符号,一目了然,中间没有模糊地带。别人需要花很长时间来进行的筛选,在她这儿,不过是扫两眼的功夫。   很快,她就带领徐迟找到了那个神秘的新娘。   女人赤着脚,正在全力奔跑,拼命躲避海怪触手的攻击。她洁白的手腕上环绕着鲜红的玛瑙手链,但只一眼,所有人就能看出,她的手链与通关者们的不同,那种红,是浓郁的诡谲的血色,笼罩着不祥的气息。   “锵铃铃、锵铃铃……”   女人脖子上挂着精美的铃铛。   她跑进一座废弃的大楼,大楼随即被粗壮有力的触手掀没了顶。触手一通乱搅,女人像是被掏了窝的兔子,从窗户一跃而出,刚想再找座结实点的建筑物躲进去,另一条在外面守株待兔的触手劈头打来,一下子卷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连踢带咬,疯狂挣扎。   冷湫在旁看得心惊胆战,耳边忽然传来她叔一声冷漠的问话:“想吃刺身吗?”   冷湫:“?”   “章鱼烧应该也不错。”   “??”   “烤章鱼简单点。”   “???”   “可惜了,海里没火。”   冷湫:果然失恋还是对她叔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接下来,不停有被削断的还在蠕动的触手迎面砸来,带着腥臭的不明液体,一糊糊一脸。原本就恶心,冷湫再一联想到刺身章鱼烧烤章鱼,丝毫不意外地吐了。   而她浴血奋战,砍海怪如砍瓜切菜的徐叔叔不光要从触手手上抢人,还对着往回战略性撤退的触手一路猛追,砍起了兴,杀红了眼,全然不理要找的女人。   望着徐迟追着触手远去的背影,冷湫回头,对惊魂甫定的女人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是,没错,大佬发起狂来就这样,不用大惊小怪。   而那头,周岐半途偶遇触手行凶,反应与徐迟如出一辙。他提着路边顺手抄过的不锈钢钢棍,一路穷追猛打,乒乒乓乓,直捣触手怪老巢。   等终于停下来,发现砍无可砍,他与一颗光秃秃的肉白色的章鱼脑袋眼对眼。章鱼头有一个火车头那么大,浑身遍布翕张的口器,它显然被彻底激怒,不停地喷洒着恶臭的汁液,咸腥的湿气直打在面上。不过它这么气也能理解,毕竟遍地都是它被砍落的触手。而眼前的人不光砍它伸出去的触手,还沿路追过来直接砍到它头上!   简直不能忍!   在章鱼的瞪视下,周岐摸摸脑袋,瞥了眼满地狼藉,脑子里沸腾的热血往下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等等,他使的是棍,没使刀,这满地的刀口齐整的章鱼片是哪儿来的?   还没等他细究出什么名堂,面前硕大的章鱼脑袋忽然剧烈一抖,急急往旁边掠去。   啪——   一条齐根而断的触手从天而降,卷着密集的水泡摔在他跟前,还在抽搐。似是有预感,他倏地抬眼,一道敏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跃上来,鬼魅般立在了肥腻硕大的章鱼脑袋上。   徐迟居高临下,手执锋芒蹙着眉,冷白的面容如索命罗刹鬼。他的眼睛那么冷,手里的刀也冷,量谁被盯上后都没把握能从他手里逃出生天。   但下一秒,罗刹鬼忽然笑了一下。   周岐怔住了。   那略显笨拙和局促的笑容显然是刻意挤出来的,仿佛在讨好地打招呼,好巧,你也在。   这是改变。   以前的徐迟不会用笑去迎合,哪怕只是机械地牵扯几根面部神经,他也懒得去做。   但他刚刚确乎是笑了。   事实是,徐迟在改变。   哪怕只是一点点。   周岐再次被这个男人的魅力准确命中,心动的感觉如此强烈,使人头晕目眩。   刚凉下去的血又轰地飙上来,在颅腔内沸腾。恍惚间,周岐差点就缴械投降,他想,不爱又怎么样呢?只要在一起就够了,他们可以像家人像朋友像异性兄弟,一辈子相守,不离不弃。   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爱情这种东西,本就薄如蝉翼,方生方死。   而永恒的东西恰恰是徐迟说的陪伴。   他低下头,攥紧手中钢棍。   可是……还是不甘心啊。   说到底,终究意难平。   他苦笑着,朝徐迟招手。   徐迟回以客气点头。   剩下的就只有收割。   他二人势均力敌,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强强联手,不消半刻钟,活章鱼就被削成了一盘蔚为壮观的刺身,脑袋被捶了个艺术性的稀巴烂。   发泄过后,两人相对无言,一前一后,默默往回走。   徐迟跟在周岐身后,目光有意无意总滑过周岐受伤的那只手。   由于再次动武,虎口那道口子还没愈合就又迸开了,一路走,一路滴血。   这点伤对周岐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放着不管自然就好了。徐迟当然也知道,一点小伤罢了,流点血罢了,枪林弹雨里讨命的人,浑身上下就没有没断过的骨头,比起子弹穿透肺叶,尖刀刺进肩胛骨,这种程度的伤痛,实在不值一提。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意。   没办法不在意。   注意力根本无法转移。   如果周岐还允许,徐迟会问问他,疼不疼?回答肯定是不疼,但他还是会轻轻地抱抱他,会催他包扎,会跟他强调,要爱惜身体。   但现在他没有这个慰问的特权了。   周岐推开了他。   为此,徐迟感到怅然若失。   他第一次怀疑起那些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背负着的冷冰冰的数据。   共情能力,同理心,还有人们口中的爱,真的就只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吗?   作者有话要说:   章鱼:我犯了什么罪造的什么孽? 第91章 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   回到中央广场,姜聿等三人正围着照片上的女人团团转。   女人垂着细长的颈子,及腰的长发蓬乱散落,白色纱裙的边角撕扯变形沾染了淤泥,脚上的鞋子也不知所踪。似是羞于以此番落拓模样见人,她不停地用左手揉搓着脖颈,右手则紧紧捏着长裙上的装饰珍珠。   “怎么样?”周岐走近了问。。   “拒绝合作。”任思缈皱着脸,“问什么都不开口。这该不会是个连台词都没有的NPC吧?”   女人不满地瞥过来。   任思缈双手交叉做抵挡状:“呵,眼神还挺有杀气。”   姜聿:“姑奶奶别闹。”   周岐上下打量女人,从怀里掏出那张照片,送到她眼皮子底下:“这上面的人是你?”   女人缩着肩膀往后退了半步,缓慢点头。   “很好,起码听得懂人话。”周岐收回照片,直视她灰色的眼睛,“能说话吗?”   女人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徐迟,徐迟掀起眼帘,予以回视。   可能由于之前是徐迟把她从海怪手里救出来的原因,女人这会儿看到徐迟,稍稍放下戒备心,又点了点头。   盘问于是展开。   “你叫什么?”   “凯,凯蒂。”   “凯蒂,你能告诉我们这座海底城此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陷落。”   “屏幕上出现的牧师是谁?”   “敌人。”   “你的新郎呢?”   “叛徒。”   姜聿听得直挠头:“那什么,她一次是不是只能说两个字?”   女人瞪了他一眼。   姜聿:“嚯,真的挺有杀气!”   任思缈:“我说什么来着?”   从凯蒂提供的只言片语中,徐迟拼凑出大致的事件面貌:“这座城大概是个小公国。小公国唯一的公主大婚,举国欢庆,而他们的敌国刻意挑在婚礼的这一天发动了战争,公国被击沉。而那位没在婚礼上露面的新郎,可能是泄露了行程或国防机密,跟敌国里通外合,最终导致公国灭国。”   这次,凯蒂满意地点头。   除了周岐,其他人:“……”   跟大佬共事,时刻在体验智商被碾压的极致享受。   “牧师是敌国人,而他费尽心机在找你。”徐迟把目光投向凯蒂,“他为什么找你?”   凯蒂如临大敌,立刻尖声道:“你们要保护我!那些海怪会吃了我!”   徐迟:“你要我们提供保护,总得给我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死了,这里会彻底覆灭。”   “到时候我们都会跟着一起死?”   “没错。”   “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当然会保护你。”周岐说,“但下一场婚礼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得先解决牧师。”   “我能杀死他。”凯蒂说。   “哦?你有办法?”   凯蒂抬起惨白的鹅蛋脸,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但有个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一个新郎。”   凯蒂说完,势在必得的视线直接落在徐迟身上。   冷湫和姜聿立刻跳出来:“我也是新郎,选我!”   “你们不行。”凯蒂嗤之以鼻,“你们不够强,会死的。”   姜聿被噎了一道,捂着受伤的心口:“靠,现在的NPC都这么耿直的吗?”   冷湫则面露担忧:“做你的新郎危险系数很高吗?”那徐叔不也很危险?   “嗯。”凯蒂拨动右手上血红色的串珠手链,压低甜美的嗓音,“因为牧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我匹配的人。”   她这句话使人不寒而栗。   “那跟你匹配的人不就是主动送死?”冷湫顿时发作了。这种蠢事谁会干?   “谁知道呢,如果你足够强大,运气够好,能活下来也说不定。”凯蒂无辜地瘪嘴,“这可是以我为诱饵,唯一能把牧师引出来的方法。”   众人沉默。   片刻后,徐迟清冷的嗓音打破僵持的局面,他说:“好……”   “徐迟!”周岐厉声喝断,喊完发觉自己语气过于严厉,又强迫自己舒缓下来,“再等等,说不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我,没人能杀死牧师。”凯蒂不赞同地摇头,“在这里,他无处不在,无坚不摧。”   “闭嘴!”周岐不客气地道。   徐迟把左手从兜里抽出来,黑曜石低调的光芒缓缓流转。   凯蒂有所隐瞒。   这点想必周岐也察觉到了。但现在根本没有别的路可选,去,还是不去?   他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须臾,一只更大更修长的手越过肩头伸过来,攥住他的腕子。   徐迟的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男人强势的气场和体温顺着那一点接触的皮肤传过来。   他的目光自狭长的眼尾瞥扫向周岐。   周岐的脸色很冷,冷得令他身边站着的姜聿直打哆嗦。   “听话。”周岐冷硬的嗓音中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企求,“别跟我反着来。”   “你也听话。”徐迟抽手,“既然想断,就断得干净些,收起你的关心,别插手我的决定。”   这话何等决绝。   周岐如石塑蜡像,僵在原地。   徐迟最终还是与凯蒂交换信物。   那根血红色的玛瑙手链在众人的凝视中逐渐褪色,变得透明。   与此同时,大屏幕上,下一场婚礼进入最后的一分钟倒计时。   周岐收拾了心情,默默站到徐迟身后。   他听见徐迟说:“你猜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不管会发生什么。”他回答,“我都会在你身边。”   “为什么说这种话?”徐迟盯着屏幕,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殿下还真是不讲道理,不许我陪着你,自己却要黏着我。”   “是啊,我不讲理。”周岐前倾,额头磕在徐迟后肩,含糊道,“只准我点灯,不准你放火。”   徐迟沉默,下颌至耳根的线条动了动。倒计时结束,他与凯蒂的脸放大在偌大的屏幕上。   “我教你好不好?”   那一刻,他听到周岐在身后这么说。   “你体会不到的情绪我带你去体会,你不知道怎样才算爱,我就手把手教你,教到你会,教到你懂。你一天学不会,我就教一天,一辈子学不会,我就教一辈子,终身任职。好不好?”   屏幕上,徐迟喉头一动,迅速垂下震颤的眼睫。   广场上议论纷纷,绝大多数通关者都没想到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敢冒险匹配。因为这一对仅有的新人,十分钟大屠杀被叫停。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而关切地黏在大屏幕上。   正在他们为新郎或新娘而担心时,突然几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水柱从不同方向朝徐迟急遽喷射而来,周岐眼疾手快,拉着徐迟急急后退。   凭借敏捷的身形与动作,他们接连避开几道水柱。但大海中,水源取之不竭,这道水柱没有得逞,下道水柱又很快凝结。稍有不慎,其中一道自背后准确无误地砸在二人身上,势如千钧。   被砸中的刹那,周岐眼前一黑,喉头涌出腥甜,竟是被难以想象的重力直直拍落,砸得昏过去足有半分钟。水柱哗啦啦击碎,形成汹涌的浪涛,波纹荡开,广场上所有人都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荡得一个趔趄,以周岐徐迟为圆心,浩浩荡荡扫出去数米。   颠簸中,周岐晃了晃沉重的头颅,挣扎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不远处,徐迟一个人静静地漂浮,他舒展地张开双臂,双眼紧闭,漆黑如墨的发在深沉的海水中飘荡,如轻薄的黑纱。   耳边传来冷湫的尖叫和姜聿的悲鸣,周岐心中咯噔一声。   不见了。   那截瘦削手腕上的透明色手链不见了。   脑袋一下陷入空白,嗡嗡嗡的全是杂音。   他连忙机械地划动四肢,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急冲到徐迟身边。   失去那层隔水薄膜保护,徐迟皮肤上和睫毛上沾满细密的小水珠,衬衫衣摆随波飘荡,露出窄瘦的腰。他那么精致,那么安静,冷傲与锋芒收敛,整个人就像一颗濒临爆破的恬静的泡沫。   四肢涌入彻骨的冰水,变得僵硬迟缓,周岐什么也没想,褪下左手上的手链就往徐迟手上套。   那一瞬间扑打在身上的深海压强和缺氧硬生生逼出了他的生理泪水,他死死咬着牙冠,指尖抖得不像话。大脑皮质却异常活跃,大大小小的情景不停回闪。   冷漠的徐迟,强势的徐迟,虚弱的徐迟,撒娇的徐迟。   画面里都是徐迟。   那边,牧师夺下徐迟的手链,来到凯蒂身边。遵循规则,凯蒂一如那些惨死的优质新娘,脖子被施加无形的恐怖的外力。她双颊涨得通红,急切地眨眼。   “结束了,亲爱的凯蒂公主,你终究还是落在我手上。你再也无法在这座陷落的城……”   话说一半,他枯树皮一般的面皮忽然陡地撑开了,瞪大眼睛,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把尖刀穿透了他的心脏。   刀尖闪烁凛冽寒光。   一直守在凯蒂身边伺机而动的任思缈一收到讯息,就从背后一刀捅进来,毫不迟疑。   优质新娘想要在婚礼上活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捅死新郎。   而原本的新郎被剥夺了手链,所以现在的新郎是牧师本人。   牧师以为胜券在握,于是放松警惕,却没想到……   脖颈上的禁锢逐渐松懈,凯蒂的脸上绽放胜利的笑容。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女人抚摸老牧师满是褶皱的脸,喃喃道,“就算是死,你也不会让我以别人的女人的身份去死。现在,你跟这座该死的城市一起去死吧,我亲爱的丈夫!”   事件发展不对劲。   闻言,任思缈面色剧变,她刷地抽刀,牧师的身体无力瘫倒,她夺了从牧师手中脱落的手链,连忙反向回游。   但凯蒂脖子里的铃铛乍然响起。   整座海底城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急速往下坠落,分崩离析。   四下里蹿出无数“锵铃铃”海怪,挡住了她的去路。   完了!凯蒂完成杀死牧师的任务后就会黑化!   “姜聿!”任思缈大喊。   “我在这儿!”   姜聿被手持骇人长刺的海怪挡住去路。   回头,冷湫亦被团团围住。   几根锋利的长刺同时袭来,任思缈心一横,抬刀去挡。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任思缈的匕首没与任何海怪兵刃相接。   “姑娘快走。”   “这里我们先顶着,你快把手链送去给那个很厉害的年轻人。”   “哎呀别愣着了,眼看着人快撑不住了!”   任思缈呆若木鸡,被许多双手推着搡着,往前护送。   她四肢冰凉,脑袋空白,心口却是热的,有种令人落泪的满涨的情绪充盈在胸膛。   她终于来到徐迟面前。   一动不动的徐迟看起来安静乖巧,湿透的额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周岐正躬身抱着他,过于锋利的五官隐在幽暗中。   “我把手链抢回来了。”她游近就,颤声轻唤,“周岐……”   周岐像是被人从噩梦中唤醒,猛地打了个激灵,他仓皇抬眼,眼中盛满了黑色的哀伤。   “周岐?”   周岐转动沉重的眼珠。   任思缈别开眼,不忍去看。   “我醒得太迟了。”半晌,她听见周岐哑声道,“我把手链给他,可他已经不会呼吸。”   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任思缈的泪水夺眶而出,攥着手链的手无言垂落。   距离天亮还有最后一小时。   牧师死了,但牧师定下的规则还在运行。   天亮前,所有单身者会变成泡沫。   崩溃的海底城陷入大乱斗,阴霾笼罩,海怪横行,到处都是厮杀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战。   周岐说他要去杀死凯蒂。   姜聿劝他别再招惹强敌,苟到最后就是胜利。   周岐说他要把徐迟自己的手链抢回来。   姜聿问他抢回来又怎样?   “当然是交换信物完成匹配。”   “可徐迟已经……跟他交换了手链也无济于事,你还算单身,天一亮就会死。”   周岐垂下眼:“嗯。”   姜聿望进周岐平静的眼里,确定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也确定对他而言他失去了什么,于是闭上嘴,不再说话。   第一缕曙光穿透沉沉海水的时候,周岐郑重地与徐迟交换手链。沦陷的城,跨越生死的新人,浴血的婚礼。   隔水薄膜褪去,窒息感扼住咽喉,他闭上眼,吻上徐迟失却温度的唇。   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 第92章 有些人活在阳间。   一道微弱暗淡的光束从窗户射入,给整齐排列的玻璃器皿、镀镍器皿和瓷器镀上清冷的光圈。四下安静和谐且忙碌。实验人员穿着无菌工作服,手上戴着死尸般苍白的橡胶手套,或伏案在显微镜旁,或轻轻摇晃着盛着红色液体的试管。灯光凝滞而死气沉沉,他们像是一个个尽忠职守的幽灵。   打开一扇绝缘门,把刚贴上号码标签的试管放进冷藏室,再把门关上。   范斯的手臂被冷气冻得直起鸡皮疙瘩。   他是个实习生,欧洲人种,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和大且浑圆的鼻子,经过层层严密的筛选,他以出色的专业技能进入这个平均薪资是普通人小半辈子全部积蓄的科研公司。   他的同事兼实验室主任,一位娇小的女士,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长的导管将目的基因导入宿主细胞,经过把不同来源的DNA分子在体外进行特异切割,重新连接,组装成一个新的杂合DNA分子等一系列复杂步骤后,这是基因克隆的最后一步。   主任的手很稳,完成后,她轻舒一口气,放下导管,抱起今日份的营养液,愉快地摘下口罩。   按照惯例,范斯知道她将前往走廊尽头的神秘房间。   今天她那位高大的专职助理不在。   范斯悄无声息地靠近主任,以便她在用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四处搜寻合适搭档时,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同样高大健壮的体格。   “范斯,你跟我来。”   果然,女人冲他点头。   范斯立刻放下手中器材,顺从地跟上。   *   “海德利安疗养院的人都安插好了吗?”   下午,远远还没到正式营业时间的酒吧显得空旷寂寥,男人的肩膀很宽,坐在旋转高凳上时就像一座端着的山。   “是的。”他身边笔直站定的青年目不斜视,“是一位履历清白十分可靠的卧底,曾多次执行潜伏任务,每次都圆满完成。”   “咕嘟。”   男人仰脖往喉咙里倒进一整杯浓烈威士忌,玻璃杯底磕在黑色暗纹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三个月了,有什么发现吗?”   男人嚣张的断眉蛰伏在耷拉的眼皮上方,主人摄入过多的酒精使它提不起劲。   “暂时没有。”   但青年仍然不敢直视那张坚毅的面庞,传闻殿下喝酒易怒,他这会儿大气儿也不敢出。   没有得到允许,他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站到脚后跟发麻,小腿一阵阵抽筋,男人像是才发现他居然还在,转头朝他招招手:“怎么?你也想来一杯?”   青年瞳孔一震,忙不迭离开。   *   “待会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什么也别问,最好一点声音也别发出,好吗?”主任按亮密码锁前,特地小声嘱咐。   范斯做了个ok的手势。   嗡的一声,那扇神秘的金属门终于敞开一条明亮的缝隙。   范斯的目光从口罩上方迫不及待地射进去。   房间很大,放置着各类仪器和一张床。   床上躺着苍白的男人。   过长的碎发遮住眉眼,泛青的下颌有着凌厉优美的线条。   范斯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有好几秒,男人的胸膛没有丝毫起伏的迹象。   像是死了。范斯心想。   女人更换吊瓶营养液,命令他帮男人翻身,他略有些不情愿地遵从指令。   房间内持续播放着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当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触到男人的身体时,范斯放下心来,因为对方还有体温,手腕处也能摸到清浅的脉搏。还好,还活着。他这双宝贵的手可不想干搬尸的活计。   他给昏迷了不知多久的男人擦拭身体,更换衣物,活动四肢,意外地发现男人的肌肉竟然还没萎缩,保持着正常的弹性,关节也不僵硬,掌心干燥温暖。   “维持这副皮囊的药物昂贵得令你难以想象。”主任察觉到他面上的惊讶,以讥讽的口吻自言自语,“但那又怎么样呢?皮囊再美,没有灵魂,也是死物。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永远不会醒来了。真是可惜。可惜。”   她说可惜的时候,语气真挚。   范斯认真地给男人套上柔软的棉袜,没有说话,他还记着她让他保持缄默的叮嘱。   同时,他默默偏转身体,避开主任全程紧盯的视线,心脏狂跳——“永远不会醒来的男人”刚刚竟屈起指关节,扣住了他的袖口!   *   徐迟静默地漂浮在海水中,注视着,注视他。周岐睁开眼睛。   暗红的残阳穿过慵懒飘动的窗帘,闪现亮光。轻轨缓缓驶过高架桥,发出的轰隆声响渐去渐远。周岐试着辨别自己身处何地。他正躺在自家车库的地上,身上沾满灰尘和酒渍,散发出宿醉的味道。摸索全身,ID卡,在。手机,在。钱包……钱包不在。跟钱包一起不翼而飞的,还有那件灰褐色的粗呢大衣。肯定是落在了酒吧,他猜测,也有可能是被某个被寒冷折磨得无计可施的乞丐扒走了。无所谓,他还有其他衣服可穿。   脸上附着一层又冷又黏的汗水,头颅犹如沉重的保龄球。   有些人活在阳间,却向往阴曹。   不管哪里,起码都比这间大冬天依然异常闷热的车库凉快些。   犹豫片刻,他才决定继续呼吸。这是身体恢复知觉的开关,一按下,头痛混合胃痛立即逼他发出破碎的呻吟。   “操!”   天花板和墙壁都在猛烈旋转。   周岐躺在原地没动。   划破寂静冬日的只有轻轨驶过的声音。车库里有扇窄窗,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太阳,直到它变成一颗跃动的火红色心脏,在薄薄一层乳蓝色薄膜上跳动,喷出热气。每次泪水都是像这样淌出眼眶,没有预警,毫无新意。   手边的威士忌酒瓶内空空如也。   他闭上双眼。   什么也不剩。   等情绪与疼痛双双平息,他慢慢爬起身,跪了起来。   室内光线昏暗,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很晚,或是很早。不管现在几点,都不是醒来的好时间。说得更直白一点,这不是睡觉的好时间。这个时间应该拿来做点别的事,例如喝酒。   裤兜里的手机正在拼命振动,动静宛如受困飞蛾疯狂鼓动翅膀。   他不予理会,摇晃着去洗了把脸。   走出门,往酒吧走,手机仍在歇斯底里。   周岐掏出手机,发光的屏幕上显示“酒鬼”两个字。   这个绰号可笑地适用父子两辈人。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按下接听键,尽量控制迷离的声线使自己听起来是清醒的:“嗨。”   “我嗨你个大头鬼!”周行知浑厚的吼声穿透耳膜,“三天了,你就是泡在酒缸里也该把缸喝空了!人呢!在家还是在喝酒?”   “啧,说好了在行动之前给我放假的,你又来查岗。”周岐抱怨。   “给你放假是让你养精蓄锐调整状态的!不是让你去花天酒地祸害身体的!喝酒能解决问题吗?你爹我喝了大半辈子酒解决什么问题了?戒了吧!人啊,生了双眼睛就是用来朝前看的,生活就像水一样,总归都个有出路。别成天磨磨唧唧昏昏沉沉的……”   “你不懂。”   “我不懂?不懂什么?臭小子,你又要把那个什么破魔方搬出来说事了是不是?先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儿过也过去了,监狱里我们需要营救的成员也都救回来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周岐,你还有大事要做,记住你是谁。”   周行知的语气因担忧而激越。   周岐握着手机,久久没答话。   僵持片刻,电话那头几个深呼吸后平缓下来:“前两天主动联系我们的那位军火供应商今天提出要见你。”   “你去就好了。”   周岐瞄了眼路边满是污秽的垃圾桶,思考是不是要把手机直接丢进去。   “如果可以,我也想代劳。我真怕你身上的酒气冲撞了人家,万一留个不好的印象,人家说不定直接撤资。”   “你的担心是对的。”   “但那位先生点名要见你。”   “噢,是吗?”   “这件事很重要。联盟资金短缺,这你知道的。所以,晚上八点,把自己拾掇干净,到五月花大酒店来。”   酒吧反光的窗户上投映出周岐邋遢的尊容,他停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浑浊的酒气,转身往回走:“你托你办的事办了吗?”   “什么事?你说给你物色墓地的事儿吗?”   “嗯。”   说到这个,周行知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骂了一通,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回家,换了正装,周岐接到墓园的电话,告知他一周前他精心挑选的墓地现在可以去交付尾款了。   周岐于是驱车前往,途经花店,买了束清清冷冷的花。   墓地与五月花大酒店完全是两个方向,等周岐赶到时,已经超出约定时间半小时。   面容姣好的女侍应生把他领到最大的包厢。   包厢外一字排开站着六位西装革履的保镖,从他们鼓鼓囊囊的腰腹,周岐推测他们每个人身上起码携带两把手枪。   周岐挑眉,确实是军火商的排场。   相比之下,他这个反叛军首领,显得十分寒酸。   但这并不影响他从容推开门,挂起自信的微笑,昂首阔步走进去。   进去后,他人模狗样的笑容立刻垮台。   “岐兄!幸会幸会!”一团喜庆的红色身影在门拉开后就迎面扑上来,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疯狂摇晃,“哎呀妈,可想死我了老哥!”   周岐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一只手揪起那头眼熟的柔顺黑亮的长发,娇贵的男人登时白眼一翻,惨叫起来。   “疼疼疼疼疼!卧槽,这他妈不是假发!”   周岐立马松手,拎着后颈把人从身上薅下来,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之后,终于不确定地叫出口:“姜聿?”   “是我是我!诶,别站着了,来坐。”姜聿请人落座,摇头晃脑,好不神气,“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吧岐兄,在下这副行头可还说得过去?”   姜聿一身朱红色唐装,中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圆圆脸眯眯眼,手上还戴着玉扳指,不说话的时候,俨然一副老奸巨猾的奸商模样。   久别重逢,穷得叮当响的流浪诗人摇身一变,成了军火贩子?   这跨度有点大,周岐一时无法接受。   “你……”   “从魔方里出来之后,我一咬牙一跺脚,就把我那几个兄弟姐妹全部干掉,夺回了我赌王老爸的遗产。”   “我……”   “你的身份我也打听清楚了,不就是曾经的天合皇室小王子,现在的反叛军联盟首领吗?”   “那我们……”   “没错!我要助老哥你一臂之力!这该死的世道也该换换了,再这么打下去,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正经生意实在不好做,直逼得我这等温驯良民走私军火!”   周岐保持礼貌的微笑,彻底不说话了。   姜聿:“咦?哥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给你说了,我还说个屁! 第93章 刚需   “听说当年袁百道打造专属于他的超级战士时,特意提取了先王后的外貌基因?”   “是,但实际出来的效果不尽人意,顶多只六七分相似,王……袁百道还曾为此大发雷霆。”   “呵。昏君对外铁血心肠,对内倒是个情种。但也难怪,传闻先王后美貌冠绝天下,曾引无数风流名士竞折腰。”   “元首先生此言不虚。”   “有这等程度的参照物在前,哪怕是蹩脚的赝品,也足够赏心悦目。可惜啊可惜,原本有24个标本,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个。”   惨白的灯光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立床尾,俯视床上无知无觉的徐迟。   矮的那个太老了,头发花白,佝偻的身子瘦骨嶙峋,下垂的褐色双颊上长着白色的斑点,衰老与失意使当年的威严与气度荡然无存。他戴了一口昂贵的假牙,但上下干枯的嘴唇已经被沟壑般的皱纹包围。他拄着一根同样昂贵的手杖,但再贵的手杖也没法与健康的右腿相提并论。看起来他与普天之下的所有老人没有差别,但偶尔,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会闪过狡黠隐忍的精光。   高的那个年近五十,一张上下都尖的菱形脸,位高权重意气风发,这让他看起来年轻得几乎像个青年小伙。   “冷老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曹崇业锃亮的皮鞋在地板上刮擦出难听的噪音。   冷近谦卑地把本就弯成一张弓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的褶子挤作和气的一团:“一切都好,您费心了。”   “别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冷近拢着手,不说话,只是微笑。   曹崇业的目光在他面团似的脸上逡巡一周,难掩嫌恶地转开脸:“最近外面不大太平,各地反叛军武装造反,基因计划重启,冷老作为知情人之一,干系重大,少不了被有些不怀好意的歹徒盯上套取点信息。为此我专程为您提供周详全面的保护,这些本就是应该的,您千万别跟我见外。”   把囚禁说成是保护,冷近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不显,摆摆手:“不见外不见外。”   “那就好。”曹崇业颔首,眯起眼,背着手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的人,“怎么样?”   “元首先生是指?”   “二十年了,再见到自己昔日的得意门生是什么感受?”   “他还活着?”沧桑衰老的嗓音没有丝毫起伏。   “是。”   “元首先生救了他?”   “举手之劳。”   “他看起来跟当年一样。”   “我们冻结了他全身的细胞,阻止了衰老的进程。在当年,这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是奇迹。”冷近的喉咙发痒,抑制不住咳嗽两声,“我该想到的,没有k,天合宝鉴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   “可能这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野心勃勃的男人大笑两声,“当年天合宝鉴助袁百道攘外安内,中央集权,巩固王室,现如今这宝贝落到我曹崇业手上,一切都是天道命数,说到底,这个国家合该姓曹。冷老元帅,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冷近忙不迭点头,“元首先生抬举了,冷某早就不是什么元帅。”   “你要想当,我就给你个元帅当当又有何妨?就是怕琐事耽误了您养老。”   “老了老了,元首先生还是放过我这个糟老头子吧。”   二人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周旋一阵。   曹崇业忽然道:“你知道那帮乌合之众拥护的谁么?”   冷近:“在下不知。”   曹崇业:“袁启。”   “嗯?”冷近面上的惊诧不似作伪,耷拉的眼皮子掀开,“那孩子当年不是……”   “是啊,我也纳闷。那帮人如果不是随便拉了个倒霉孩子当傀儡,好扯出面旗帜师出有名的话,那个中原委……”曹崇业哼笑一声,阴鸷的目光落到床上,“恐怕就要问问您的宝贝学生了。”   说完,他不悦地拢了拢敞开的西装,转身出门,“当然,如果他还醒得过来的话。”   作为被“邀请”的客人,主人走了,冷近也不好在房间里多待。他多瞄了两眼床上沉睡的人,无声摇头。   走之前,他俯身拉了拉被角,轻轻把徐迟滑出的手掩上,并隔着被子拍了拍。   宽慰一般。   *   “有道是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啊!哥,我想任姐啊,我想死她了,你说她到底在哪儿呢?你说,任思缈这名儿怎么就能遍地都是呢?不能啊!我任姐明明特别得那么明显……”   酒过三巡,姜聿两颊酡红,扒着周岐哭嚎,倾诉他三个月来对任思缈滔滔不绝的思念之情。   “有时候我就想,你说我们在魔方里经历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人也散了,最后什么也没捞着。”   “可他妈的记忆还在!干脆失忆,一了百了,还落得轻省!这一天天的,牵肠挂肚的,不是折磨人么?!”   “呜呜呜,岐哥,你说任姐会不会已经相亲嫁人了啊?她嫁人了,我咋办啊?说来你不信,她是我的初恋啊!”   周岐左耳朵听右耳朵出,一杯接着一杯,猛灌白酒。   听了有楞个钟头,姜聿醉了,睡了,又醒了,睁开迷蒙的双眼:呵!老哥居然还在喝,别人不阻止,他大有就这样喝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姜聿一个激灵,抹了把脸,劈手夺了周岐的酒杯,被酒精麻痹的舌头有点僵:“别,别喝了,醉死了算谁的?”   周岐的酒杯被抢了,也不反抗,他看了姜聿一眼,笑了笑,砰一声,额头就这么重重地砸在桌上。   桌子震了震,菜汁酒水溅了一身,姜聿咻地立正,嘴里叫嚷着:“哎哟,这动静……”   “起码你还能……”周岐单手捂着后颈,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姜聿没听清。   “起码你还能抱着希望去找。”   “……”   “老子真他妈羡慕。”   这回姜聿听清了,支着架起的胳膊,僵成了一尊雕塑。   周岐的头发长长了,不再是之前刚见面时的寸头了,短发遮住眉眼,漆黑的后脑勺很哀伤。   两人有种心知肚明的默契,酒席上谁也没提一句徐迟。   但徐迟依旧无处不在。   在酒里,在记忆里,在周岐通红的眼睛里。   鼻子一酸,姜聿有点想哭:“哥,你是不是很想迟哥?”   周岐趴着,没应声。   姜聿抽了抽鼻子:“看来你真的很爱他。”   过了好久,一直到姜聿完全醒酒,把周岐扶起来架在肩上,周岐烂醉如泥,只有一点微乎其微的意识。   “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坎儿,一直过不去。”他口齿不清地说,“是,他是没了,但我总觉得我和他还没彻底结束。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回来呢?他说的对,爱有什么重要的?我想他,也不是因为爱。”   “是刚需。”   *   气氛紧绷得像是装满炸药的铁桶,随便丢个火星,都会爆发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   军装外套随意披在肩上,上了年纪的中尉叼着烟,一个劲儿地擂着桌子。   “大事在即!非要在这种紧要关头出点岔子才痛快吗!啊?哪个小队跟着他的?德尔塔还是剑虎?”   “报告中尉,是,是德尔塔分队!”   “他奶奶的!臭小子翅膀硬了,敢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擅自行动了!去,滚去给我联系!参与行动的,随便谁,务必把通讯仪给我递到周岐的耳朵边上!”   昏暗的作战会议室内,烟雾缭绕,周行知等一干老人个个面沉如水,眉头能压到鼻梁。   ——三个小时前,周岐一声不吭,带着下属德尔塔小分队前往地处偏僻的海德利安疗养院。   动机不明,事发突然。   “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带人去一个疗养院?”周行知百思不得其解。   “中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冷近冷元帅,据说在那个疗养院养病。”有人提醒。   周行知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机关枪似的骂声停歇一阵儿,抱胸坐下:“周岐找冷近干什么?”   说完,忽然神色一凛,严肃道:“去查查,这家海什么安的疗养院背靠的哪棵大树。周岐这小子虽然莽,但还有点脑子,不会草率行事,他带着最精锐的德尔塔小队前去,一定是这家疗养院里藏着什么猫腻!”   相关专员立马领命前去。   不到一刻钟,疗养院的所有信息送到周行知的眼皮子底下。   周行知一目十行地浏览完,眼皮重重一跳。   “怎么了中尉?”   “都看看吧,这家疗养院的产权归咱们一个死了的老熟人所有。”周行知黑着脸,啪地把报告甩在会议桌上,“曹崇飞,曹崇业他哥。”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就想写两个不那么完美的主人公。周岐酗酒,有时甚至懦弱。徐迟情感缺失,有点反社会。任思缈粗鲁,姜聿爱抱金大腿希望一路躺赢,小丫头任性偏执,全员不讨喜,但各自长成这样也是各有原由。你们不喜欢其中某一位也很正常,我笔力有限,有时候文章会达不到我想呈现给你们的效果,以后还会多加努力,感谢支持鸭。 第94章 黄道吉日   一列灯火通明的动车从玻璃穹顶下驶入开阔地带,顺着西南走向的轨道穿过黑漆漆的旷野。旷野尽头立着一座孤伶伶的隆起的山坡,山坡上栽满了树,海德利安疗养院就坐落在绿荫掩映处,藏得严严实实。   望远镜焦距不断调整,院门口的景象从模糊到清晰,逐步放大。   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回逡巡。   三百米开外,两棵参天大树的顶端,粗壮的树杈间架起两架狙击枪,瞄准镜的准星无声紧跟晃动的人头。   无线电耳麦中,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伴随一连串简明扼要的汇报。   “狙击手就位,完毕。”   “突击A组各就各位,等候指令。”   “突击B组等候指令。”   “紧急撤退小组已把车开到指定位置。”   今夜无月,星光黯淡,肆虐的寒风将常青树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如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黑暗中,高大的男人如狩猎前贴地而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埋伏在高墙外的灌木丛中,只露出一双精亮的眼睛。   耳麦里的静谧持续了一分多钟。   一阵陡然劲猛的强风刮来,沉着冷静的嗓音透过对讲机传达至每一双警惕竖起的耳朵:“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一声令下,一个接一个矫捷的身影如离弦的箭弹射出去,攀人梯跃上高耸的围墙,借着夜色轻巧落地,朝目标建筑物进发。   *   机器的嗡鸣声和咔哒声轻轻地搅动着温暖的空气。   “范斯,记得每两个小时测量血温,别偷懒。”   晚上九点,娇小的女主任准时下班,她匆忙摘下无菌帽与口罩,嘱咐值班人员相关注意事项,锁上工作日志,然后拎上精致的小挎包,踩着疲惫的步伐离开培育室。不管怎样,她想尽可能赶在她的孩子入睡前抵达家中。   范斯把温度计放进消过毒的镀镍匣子,口罩上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透过玻璃窗,目送纤细的背影通过走廊尽头的重重安检,最终消失不见。他吹了个轻快的口哨,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各处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   不久前,这座疗养院的内部地图、警戒线与安保人员的具体数量,以及这些摄像头的详细方位都被标注打包成压缩文件,加密发送至某个指定邮箱。   但范斯仍然有些担心。   他能接触并获得的情报相对有限,几乎都是些明面上的东西,暗地里还有多少设备与火力,难以预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次的行动称得上铤而走险。   如果不是他的头儿意志坚决,他会建议取消整个不成熟的计划。   可事已至此……   范斯掠了眼机械腕表,颤抖的秒针在延后五分钟后终于指向正上方。   他深吸一口气,百无聊赖地测定起模拟羊水的浓度。   *   疗养院占地虽广,但只有一栋呈曲面形弧状的建筑物。它很长,很高,总共三十层,加厚的防弹玻璃幕墙反射出远处灯塔上射来的幽光。   据线报,这栋建筑物下十层是各式各样的科研实验室,中十层是用途不明的培育室,上十层才是所谓“疗养院”的正体。那里“住”着因各种使人发笑的名义被共和政府请来作客的政要名流。   在德尔塔突击小组人手一份的作战图纸上,有个用红色五角星标注的位置,那就是冷近被软禁的2102号病房。   楼内戒备森严,进出需要扫描手腕上的生物身份识别码,每层楼的电梯口和安全通道入口都有持械要员把守。晚九点后上十层实施宵禁,任何人不得走出病房,违者当场击毙。   俨然一座插翅难飞的高级监狱。   但这难不倒周岐的德尔塔小队。   他们这伙从各地抽调来的精英最擅长的任务就是,潜伏与暗杀。   德尔塔能潜进任何团体与房子,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任何一只落单的猛兽从世间蒸发。   “喀喇”,颈骨断裂的声响在昏黄的厕所隔间内突兀地响起。   一阵布料摩擦的响动,男人束好金属皮带扣,穿上防弹背心和统一制式的黑色西装,戴好有线耳麦。耳麦里,光着身子倒在马桶边的那位仁兄的同事们正在热烈讨论换班后将去哪里吃小龙虾。   周岐无声地弯了弯嘴角,打开水龙头,仔细冲洗双手。   刷刷水声中,另一只耳朵里的耳麦正传来小组成员的实际进展。   “A1换装成功,正前往一楼电梯伏击。”   “B3换装成功,正由消防通道上至七层与范斯碰头。”   周岐:“注意监控。”   空气中逐渐蔓延血腥与杀机。   十分钟后,德尔塔突击A组成功掌控左区电梯。   周岐低头走出洗手间,大摇大摆横穿这个洁净如镜的大厅,乘坐电梯,上至目标楼层。   监控室里,监察员敏锐地发现有两名要员正违反操作,在非换班时间擅离工作岗位。他按下电梯广播语音键,用严厉的语气盘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个时间去21楼干什么?报上你们的编号来。”   他的双眼紧盯着小小的屏幕,只见其中一个要员抬起脸。他愣了愣,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那张脸冲他嚣张地抬了抬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紧张地吞咽口水。随后,脸的主人缓缓抬起右手,冲着摄像头,比了个更加嚣张的中指。   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监察员随即伸长胳膊想去按操作台上那枚红色的紧急按钮。   “咻咻咻——”   耳后却突然传来压抑的闷响,那是尖锐的子弹经由消音装置震动空气的动静。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颤抖的指尖没能触摸到按钮,身子就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往后倒在了血泊里。   “叮——”   电梯停在相应楼层,门外守着的两位要员正在小声闲聊,带着笑音的话声被电梯抵达的清脆叮声打断。   这个点升上来的电梯有些反常。   二人相视一眼,警惕地退开些许,拔出腰间别着的枪支,拉栓上膛,食指扣上扳机,对准了缓缓打开的电梯门。   ——里面却空无一人。   二人面露困惑。为保险起见,其中一人举着枪探身进电梯,左右环视,确乎没人。他松了一口气,压下黑洞洞的枪口。   “楼下哪个狗娘养的又没事乱按电梯!”   那人骂骂咧咧地缩回脑袋。   他的同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太紧张了,放轻松。”   “切,我紧张个屁……呃!”   “老张!你,你们是谁,唔唔唔……”   死神的镰刀自头顶不讲情面地落下,两具温热的躯体颓然倾倒。   周岐朝队友点头示意,转身便朝2102房疾奔而去。   踹开门,按开灯,雪白的墙壁刺痛视网膜。靠墙的床上,被子隆起一个人形。周岐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一把掀开,被子下面却不见目标人物的踪影,只有两个枕头!   眉头蹙起,周岐倏地转身,将房间内但凡能藏身的地方都搜了个底朝天,随后,冰冷的现实迎面砸在他脸上——   冷近竟然不在!   他们计划月余的行动扑了个空!   周岐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点。   事出有变,他当机立断拿起对讲机,刚想发布撤退指令,大楼内忽然拉响了刺耳的警报声!   特殊音波的鸣叫海浪一样此起彼伏,锥子般贯穿耳膜!   周岐夺门而出。   霎时间,杂沓脚步声在楼道间匆匆响起,整座建筑物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   扩音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的警告,无数晃动的电光穿透窗户打在天花板上:“入侵者请注意!入侵者请注意!你们已被包围!重复一遍,你们已被包围!请放下手中武器!”   “楼栋内所有人员请注意,请关紧门窗寻找掩护,一旦跨出疗养中心的大门,当场击毙!重复一遍……”   楼道里挤满了手无寸铁的被监禁者,周岐埋首低头,混在慌乱躁动的人群中。透过走廊的防弹玻璃,他引颈往下看去,只见大门处已经爆发了激烈的火拼,哒哒哒的枪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像在擂动耳膜。   再一看那密集的火力,那反常的疯狂输出……不对!   在喉咙口猛烈跳动的心脏一下子狠狠砸回胸腔,周岐立刻作出判断,今夜混进来的不速之客不止他们这一拨。   自从警报响起,无线电耳麦里就陷入紧张的静谧,而此时也忍不住炸出几道声音。   “头儿,楼下交火的不是咱们的人!”   “我操,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宜劫狱?”   “他们好猛啊,明目张胆扛着炮来的,不像咱们,还偷偷摸摸的。”   由于有周岐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老大,整个德尔塔分队实力虽强,但纪律方面始终差强人意,每个组员都很有个性,平时调侃打闹简直一团散沙,也就出任务的时候能给点面子正经一点。   但这种正经十分脆弱,这不,一出点状况外的岔子,一群人分分钟原形毕露——一个个激动的,语无伦次。   “哎唷,这是把武器库都搬过来了吧?有钱啊!听声音,这是MG4啊,我慕了,我也想拥有。”   “看见没看见没,直升机!好歹也得有这种排场,才有脸来劫人啊。”   “兄弟你说得对。不然,我们也劫个直升机来玩玩?”   一番丢人现眼仿佛没见过世面的自我调侃后,终于有人想起他们现下尴尬的处境。   “咳,那什么,头儿,现在我们何去何从?”   他们头儿久久都没动静。   就在他们差点以为老大在这场蹩脚的任务中离奇丧生而不禁暗中窃喜时,那道熟悉的嗓音姗姗来迟。   “唔……既然来了个搅浑水的,那我们也就只能混水摸鱼了。”周岐不无遗憾地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各成员注意,冷近已经跑了,我们临时更改作战目标——现在起,清扫建筑物内所有敌人。”   他边说,边转身退往消防通道,眼里闪现促狭:“既然要劫狱,那我们就劫个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德尔塔小队众组员每日愿望:今天我们的头儿横死街头了吗:) 第95章 鬼魂重返阳间。   不一会儿,疗养院内所有火灾报警器在某个缺德不带冒烟的小队的人为操作下,同时扯着嗓子嘶喊起来,其间夹杂惊惶的人声:“着火啦救命啦,大家快跑啊!”   喊得略显夸张,但当下没人去质疑内容的真实性,个人理智在群体性的恐慌下实在很难发挥效用,人们一股脑儿地奔向消防通道。   往下奔是万万不能的,一旦出了大门就会被无情的子弹正中红心,只能往上奔。马不停蹄地奔上天台,发现天台上停着一架宛如救世主现世的绿色直升机!对生的渴求迫使这群走投无路的名流不管不顾地加入到抢夺直升机的行列中。   那架势单力薄的直升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超载危机,最终它忍无可忍,鸣枪示警后便残忍地升到半空。   一位头戴护目镜手持狙击枪的士兵从舱门探出头,面露焦急,他显然是在等人。   但要等的人迟迟不来,反而冲上来一大堆疯狂叫嚷的蝗虫,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走开,都给老子滚!”   “带我们一起走吧,求求你了!”   “大家都是人,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士兵讥笑着,往下瞥了一眼那些乞求的嘴脸,眼里闪过厌恶,嗡嗡的螺旋桨噪音中,他冷漠地拿起对讲机:“我这里遇到一点小麻烦,天台现在一团乱,直升机停不了太久,找到元帅了吗?”   “找到了。”耳麦里立刻传来同伴的应答,“但临时出了点岔子,元帅他……”   剩下的半句士兵没听清,因为底下那些原是上层阶级的人士正抛弃颜面和优雅,用一切可捡拾到的东西砸向直升机。   一块碎玻璃刮过士兵的脸,他骂了一句很脏的话,往下吐了口唾沫,将直升机又升高了一些。   “元帅,我们得抓紧时间。”参加营救的一名士兵紧张地催促。   冷近却不为所动,拄着拐杖,往与原计划路线彻底相反的方向疾走。   “元帅!多停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   冷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的身边簇拥着六位身经百战的救援者,在拐弯的瞬间,他们手中的枪已经点倒了前方几名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敌人。   一路畅行无阻地下至七楼,穿过一个又一个被玻璃隔绝的实验室,在一双双学术人的眼睛瞪视下,一行人来到走道尽头。   “B3发现目标人物。冷近在七楼!随行有六名武装人员!”   耳麦里忽然传来最新进展。   正在天台煽风点火的周岐立刻放下手中的临时活计。他想的没错,今晚的另一批不速之客有着跟他们一样的目标。   “拦住他。”周岐说,“另外,突击A组下去支援那群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同胞’,不管怎么说,今晚咱们是一船人。”   众德尔塔成员:说得好像刚刚阻碍他们直升机降落的人不是你。   那道该死的防弹金属门无论如何也破不开。   “元帅,曹崇业的外援到了,我们该走了。”那位年纪轻脸很白的小战士已经焦虑得瑟瑟发抖了。   “相信我。”冷近态度坚决,“我们要救的不是普通人,有了他,革命事业将如虎添翼。机会千载难逢,今晚必须带他一起走。所以现在,你只需要思考如何打开这扇门就行了。”   “可,可是……密码加指纹……”小战士满脸冷汗,一张脸更白了。   他们只会打仗,搞不来这种特务的工作,   这时,一道陌生的低沉的嗓音穿插进对话。   “嘿,我觉得你们需要帮助。”   第一个字的话音乍起时,六把冲锋枪刷刷对准了这位不知何时靠近的大胆狂徒。   冷近眯眼打量来人。   “wowowo,别紧张,诸位万一有谁不小心手抖走火,那房间里的贵客你们肯定就带不走了。”   来人身材颀长,一身略短的黑色西装露出手腕和脚踝,半长不短的碎发被胡乱捋上去,露出一双闪烁着戏谑光芒的眼睛。他懒洋洋地举着双手,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提不起劲的同伴,其中一位穿着一身白色无菌服,有着一张西方面孔。   两秒后,冷近换上客气的笑容:“这位兄弟能为我们提供帮助?”   男人放下手,同样笑得真诚:“那要看冷元帅有多少合作的诚意了。”   “唔……”   冷近沉吟,那六把枪微妙地调整枪口,同时瞄准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胆敢谈条件的男人的眉心。   周岐的那条断眉挑起:“看来房间里的人也不像元帅您刚刚说的那么重要。”   “年轻人,你想我展现出什么样的诚意?”冷近摊开颤抖的老手,“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老人。”   “但你有一颗藏着许多秘密的脑袋。”   周岐散漫的眼神倏地锋利如刀:“事情完成后,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保证会如实回答就好。”   冷近嘴里的假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片刻后,他问:“几个问题?”   周岐:“五个。”   “两个。”   “三个。”   试问,天下有几人能面对六把虎视眈眈的枪而临危不乱,还致力于讨价还价。   冷近盯着这狂妄的年轻人,忽然发出爽朗的笑声:“好,三个就三个,你先开门。”   对方脸上露出轻快的表情,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万一我开了门,你耍赖怎么办?”   冷近当下就有点不乐意:“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冷近一诺千金。”   “出了这扇门,别说你是冷近,哪怕你是玉皇大帝,见不着面,说不上话,您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周岐抱起双臂,吊儿郎当地靠着墙。   “噢。你这是在要求一份信物。”冷近恍然大悟。   “元帅是个明白人。”   冷近想了想,从身上夹克的里衬里掏出一根明黄色的发带,犹豫几瞬,递过去:“出去后,你拿着这东西到西南自卫队指挥中心找我就好。”   “西南自卫队啊……”周岐伸手接过那根看起来很脆弱的丝绸发带,心里猜测着发带的主人,一拉,没拉动。   冷近攥着发带另一端,冷声警告:“这根发带对我很重要,你要妥善保存。它要是划了一点丝,我拿你人头谢罪。”   “不敢不敢。”周岐讪笑着摸了摸发凉的脖子,用眼神示意身侧待命的范斯。   身穿无菌服的男人从褂上兜里掏出一个方形盒子,从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透明薄膜,套在自己大拇指上,然后按上指纹锁,同时在密码盘上输入他此前窥得的六位数密码。   嗡的一声,门开了。   冷近满意地颔首,周岐微笑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六名武装人员留下四位守门,两位匆匆跟着冷近进入房间,出来时,其中一个年纪轻脸很白的小孩儿背着那神秘贵客出来。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绒毯盖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件价值连城但轻易见不得光的老收藏品。   周岐不禁对这个能让冷近欣然退步的人很感兴趣,腆着脸问:“不知这位是……?”   “瞎问什么?”冷近老气横秋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到目前我有问你什么身份了吗?”   周岐:“……”   目的达成,两队人马打算就此分道扬镳。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整座建筑物都震了震。对方一人按住耳麦,脸色一变,俯身在冷近耳边说了句什么。   冷近松弛的脸皮一阵抖动,喃喃:“居然来得这么快。”   与此同时,周岐的无线电里也传来德尔塔B组的简洁速报:“东面来了三架歼击机,直升机坠毁,天台失守。”   紧接着,是突击A组:“对方援军到了,大门外陷入苦战,火力太猛,我们不得不退守建筑物!”   走道内静了几秒。   周岐与冷近几乎同时发出指令:“全员撤退!”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周岐扯了扯嘴角:“直升机坠毁,你们的撤退路线基本被封死,怎么撤?”   冷近面色凝重,问他旁边抖个不停的小孩儿:“有planB吗?”   小孩儿腾出手擦了把汗:“有有有,有的。”   “什么?”   “从后门突围。”   周岐:“……”   周岐其实很不想打击他们,但为了他的那三个问题,不得不好心提醒:“你觉得曹崇业会特地给你留个后门吗?”   小孩儿怔了怔,脸色已经白成了僵尸,差点兜不住背上的人。   周岐叹了口气,招招手:“都跟我来吧。”   说完,他转身埋头,走了。冷近将信将疑,但身陷重围,危机四伏,由不得他思虑周祥,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撤退指令发出后,大面积随即停止,所有人转入追逐战。   周岐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地下到疗养院的负一楼停车场,并在那里与敌方一只装备精良的十二人小分队正面交火。   上来先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扫射。   装弹的间隙,周岐瞄了眼冷近他们七人,不对,加上小孩儿背上那个昏迷不醒的,总共八人。他们的队形很保守,其余五人几乎是用身体在为冷近和那个沉睡的人提供严密的防护。   “铛铛铛铛……”   子弹在车身上射出一个个透光的小孔。   范斯长于卧底,枪法上则稀松平常,所以周岐这边能打的,也就他和B3。   高火力对拼持续了一阵子,对面阵亡六人,冷近那边也倒下了两个,弹药不足,进入谨慎的放一枪就跑阶段。   周岐伏击了一个按捺不住探头的,随即快速奔跑变更掩护,一排子弹贴着他的脚面射在地上,飞溅出一溜长长的烟尘。   复杂战局内高速移动的目标反而相对安全,那些自以为找到绝好掩护静止不动的,最后往往都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后背紧贴着承重柱,周岐剧烈喘息,眼角余光里,那个小孩儿把背上的人轻轻放在冷近身边,端起枪前去支援他被围攻的两名弟兄。   而就在他看不叫的死角里,一把冲锋枪正在寻找最适合的射杀角度。   瞄准镜里,冷近拿着把冲锋枪,放在眼皮子底下端详。   精钢反射着冷光,指腹缓慢摩挲枪身,这位耄耋老人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当年枪林弹雨里的戎马生涯。   他已经很久没上过前线了,很久没闻过血和硝烟的味道。   他老眼昏花,时常分不清敌人和自己人。   像是过于吃力,冷近慢慢垂下手,把沉重的枪塞进另一只绵软无力的手中。   “还是你来吧。”他昏沉的双眼直视前方,对空气说话,“你现在自由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岐同样在瞄准那一片在视野中蠕动的灰色钢盔。   对方显然是个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惯会隐蔽要害,滴水不漏。周岐的额角渗出汗珠,他得在对方朝冷近射出第一颗子弹前先下手为强。   角度不佳,距离太远,周岐缓慢变更位置,朝灰色钢盔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对方察觉到了!   冲锋枪的枪口一转,即刻在他藏身的柱子上扫出一排冒烟的弹坑。   周岐迅速回身,后脑勺抵着墙,晚一秒,子弹都会贯穿他的眼窝。   低声骂了句“操你祖宗”,周岐脱了身上不合尺寸的西装外套,扬手扔出去。   对方的神经同样高度紧绷,视野中一出现移动物体,不管活物死物,先乱射一通。   趁着外套短暂吸引了火力,周岐反身急速奔跑,直接绕到对方正后方。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因为他所处的地方是一片空旷地带,没有任何像样的掩护,随时可能被另一个人盯上。所以他必须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一枪了结。然后抢夺对方的隐蔽点。   砰砰砰!   西装外套高高抛起,被射成筛子后又缓缓落地。   在这个过程中,同时响起三声枪响,三颗子弹分别从不同的方位射出,有了三种不同的归宿。   一颗子弹射穿了灰色钢盔。   一颗子弹擦着周岐的肩膀而过。   最后一颗子弹没入周岐身后伏击者的眉心。   某个倒霉的黄雀被技术更高超的黄雀捕杀了。   周岐捂着肩膀上被弹片划出的伤痕,急骤的心跳声中,他扭头看向那颗救了他一命的子弹射出的方向。   如果他没看错,那是冷近所在的掩护方位。   是宝刀未老的冷近吗?   不,不是。   周岐眯起眼睛,他看到那把握着枪的手缓缓收回。   那是一只年轻的,修长的,姿态优美的手,虎口处有暗黄的枪茧。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抽象的熟悉感贯穿灵魂,撼动心智,把他活生生钉在原地。   “头儿!”B3大吼,“别发愣!”   周岐眉头一蹙,下意识装弹上膛,机械的动作像吃饭喝水那样娴熟连贯。他就地一滚,避开紧随而来的暗枪,蹬地爬起,到达目标隐蔽点。   心脏仍在胸膛里突突个不停,一如楼里楼外此起彼伏的枪声。   那是他把玩过端详过无数次的手。周岐心底浮现一直压抑的声音。他甚至说不清他是通过什么特殊的细节认出来的,但他就是知道。那是那个人的手。没错,是的,他确定。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那个人回来了,他还活着!   断断续续的思维在亢奋的脑细胞间毫无逻辑地往来跳跃。   敌人只剩下两名还在负隅顽抗。   冷近方损失惨重,周岐与他的下属负责扫尾。   等枪声歇止,整个地下停车场重归平静,周岐端着枪,哒哒踏着皮靴,来到冷近跟前。   “多谢了。”   冷近扶着墙站起身,照旧命令之前那个小孩儿过来背人。   周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伸手拦住气喘吁吁冲过来的年轻战士。   “元帅,能不能让我看看这位被包得像粽子的神秘人?”周岐提的要求近乎无礼。   冷近耷拉的眼皮登时撑得光滑了:“我们有配合您检阅的义务吗?”   “他。”周岐耸动喉结,指向似乎又陷入昏迷一动不动的神秘人,“兴许是我的一位熟人。”   冷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断然道:“不可能。”   “可不可能,不是元帅说了算的。”   周岐步步紧逼,那两个还沉浸在枪战余味中的士兵一时间有点懵。   怎么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突然就翻脸了?   “你……!”   眼看周岐的手伸向那层薄毯,冷近劈手要拦。   周岐克制着力道,抓住冷近的肩膀,把他转了个圈,直接推到了那小孩儿的身上,另一个还没缓过神来的士兵则被范斯拿枪抵住了太阳穴。   “刷!”,周岐扯下那层白色绒毯。   日思夜想的鬼魂就这么重返阳间。   他的指尖剧烈一抖,瞳孔紧缩,绒毯无声坠落地面。 第96章 别来无恙   周岐张着嘴,说不出话,就像有人把缰绳塞进他嘴里,坚韧的麻茎勒住他的舌头。   思考让位于情绪,并且完全失控,就好像醉汉驾驶着他破烂的小轿车高速飞驰。他沿河流疾奔。时间搏动着,一张一缩犹如呼吸着的宇宙。他回过神来,四周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那张沉静的睡脸在视网膜上不断放大。   过去三个月,周岐大量酗酒,清醒时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海德利安疗养院。   对外,他把这次行动的具体目标设置成疑点重重的冷近。他也是这么对自己强调的。徐迟已经死了,停止任何没有意义的冒险与搜索。这些念头每日在脑海里重复成千上万遍,最终砌成高墙,把热切的期冀圈禁。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通过日复一日的强化,周岐就这样强迫自己把希望值降到最低。这点跟酗酒的本质相同,都属于一种懦弱的逃避,逃避那些预感自己不能承受的痛苦。   他几乎从来没想过,徐迟可能还活着。   或者说,他其实每天都在想,但拒绝承认。   就像那股冥冥中把他往海德利安拉扯的力量,难道真就只是因为冷近吗?还是,在心底深处,那团小小的讳莫如深的焰火一直没有熄灭,一个他拒绝坚持但依旧在潜意识里砥砺坚持的信念从未冷却——徐迟还会回来。   现在,那人就在他眼前,完璧无损。   周岐缓缓蹲下,抬手握住那根温凉的脖子,大拇指推着下颌发力,转过那张侧对他的脸。他深深地凝视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按着颈动脉的食指和中指指腹传来轻微的跳动,很慢,很轻,几乎感受不到。   但足以令周岐狂喜。   “放开他!”冷近在旁呵斥,从他的角度,周岐几乎是单手掐着徐迟的脖子,只要对方想,稍一用力就能扭断徐迟的生命通道。   “冷元帅,容我提醒一句,您此时恐怕还没清楚认识到自己窘迫的处境。”周岐松了手,亲自弯腰将人抱起,“现在不管是您,还是您的这位朋友,都将由我周岐接手。而您需要做的,只是把嘴巴乖乖闭上。”   这话说的极为嚣张。   冷近面色铁青,但连仅剩的两名手下都被控制,优劣形势早就逆转,他理性地压下胸腔中的怒火。   随即,他意识到什么,古怪地撅起嘴:“周岐?”   “看来您还是听过我的名字。”周岐与范斯B3交换眼神,转身往标记地点走,“但或许,您对我另一个名字更加熟悉。”   他回头看了眼冷近,意味深长,冷近猛地打了个哆嗦,怔在原地,又被身后架枪的B3推着往前走。   “走快点!”B3耐着性子催促。   早年冷近在壹宫围城战中伤了一条腿,此后总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自如,此时一瘸一拐的,像足了因年迈力穷被驱逐出群体的狮王。   他整理沾了灰尘的前襟,抬起下巴瞥向B3:“别推,你也会有老的一天。”   B3被他眼中爆出的精光所震慑,扬手做了个敷衍的请的姿势。   他们来到厚重的防火门,门后摆放着黑色垃圾桶,推开垃圾桶,露出底下一个不起眼的窨井盖。范斯将井盖挪开,率先跳下去。周岐先将怀里的徐迟递给在下面接应的范斯,然后也跳下去。   一行人鱼贯而入。   这是一个新挖的地道,耗时三个月,地道从疗养院停车场一直延伸到山坡后方。   一刻钟后,他们坐上在地道外等候多时的迷彩装甲车。   曹崇业发来外援开始清扫楼道里的残余势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德尔塔小分队联合西南自卫队,陆续携带几批被囚人员退出海德利安疗养院。   几辆低调的装甲车借着夜色掩护,沿着一开始规划好的隐蔽小路朝城郊驶去。   颠簸的车厢中,明灭颤动的红光在角落里持续燃烧。   “头儿,想什么呢?”B3终于忍不住了,抽走那根燃到烟屁股的香烟,弹出窗外,“烟头都烧着手了,不疼啊?”   周岐摇头,用沾有尼古丁的手指揉了揉眼睛,长时间枯坐着凝视徐迟使眼睛干涩。刺骨的寒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使混乱的神智短暂清醒了一瞬,他伸手把那条白色绒毯往上拉了拉,遮住徐迟的下巴。而后他又十指相抵,恢复到僵坐着一动不动的石化状态。   代号B3的年轻人原名申远,有着黝黑的脸庞和璨白的牙,是最早一批跟着周岐上刀山下火海的兄弟,有着过命的交情。   他从未见过周岐这么失魂落魄过。   “这谁啊?”   终于,他忍不住用下巴指了指担架上俊美但虚弱的男人,小声问。   周岐那一半被抽离的魂魄缓慢归位,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然后他慢吞吞地说了个陌生的名字:“徐迟。”   “徐迟?”申远不记得他们认识这么一号人,挠头,“哪个?”   周岐:“我的人。”   申远:“……”   虽然平日里兄弟之间小打小闹说些没脸没皮的骚话是常事,但这时候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申远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把这三个字自动理解成“老子最好的兄弟”,并在三秒里自然而然接受了徐迟在他们头儿心目中超然的地位。   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会儿要是换他躺这儿,头儿在确认他是不是彻底昏迷的时候会啪啪先抽他两记耳光。而不是这么“含情脉脉”地守着。   车厢内两队人的气氛有些僵持。   冷近端坐在周岐对面,尽管老态龙钟,失意狼狈,但他只是坐在这儿,散发出的威压便使人不敢侧目。   长久的沉默后,他转动着手里的拐杖,精明的目光钉在周岐脸上,问出那个在心中盘桓了一路的问题:“年轻人,你是袁启?”   周岐抬眼:“老元帅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实属正常,不必内疚。”   “你还活着。”   “幸不辱命。”   “是谁救了你?”   “周行知中尉。”   “是他。”   对话进行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冷近的目光强度减弱,似是在回忆往昔。   片刻后,他又轻声嘟囔起来:“你们都活着,都活着,这是天意,是天意啊,天意终究站在了天合这一边。你与当年……实在是不像。不像。”   人老了,说话就喜欢无端重复某些字眼。   周岐斜扯嘴角:“您与当年,也是大相径庭。”   “我太老了。”冷近浑浊的眼眶竟离奇湿润了,他堪称慈祥地望着周岐,“哦,仔细看,你的眼睛像极了你杰出的父亲。”   “杰出?”周岐皱眉,似乎不适应这个形容词,“人人都说袁百道是个暴君。”   “看来养育你的人给你灌输了一些奇怪的思想。”冷近不赞同地摇头,手杖敲击铁皮地面发出笃笃声响,“暴君的定义是什么呢?这个国家一直以来都处于动荡之中,没有强硬的手腕配合令行禁止的高压政策,它将永远动荡下去。你要知道,是你那伟大的父亲最终确定了这个国家现有的版图,在他有生之年的统治下,它稳定富足和平,这些都是牺牲了那些反动派宣扬的所谓民主和所谓自由换来的。如今民主和自由倒是大行其道,但你再看看它现在的模样,分裂、战争、饥荒,满地疮痍,我想你就是因为想改变这些,才站出来举起反叛军的大旗。”   “但我不会走袁百道的老路。”周岐说。   “哈。”冷近双手搭在拐杖上,仰头笑了一声,“你还是太天真了孩子。你的人民正在渴望强权政府,渴望有人约束那些蠢蠢欲动的军阀,但你居然对此不屑一顾。”   “放心,我们总能找出更合适的方法。”周岐耸肩,“政治永远都是妥协与共赢的产物。”   “你错了。”冷近不屑地哼笑,“自古以来政治都是强者的武器,用来统治与奴役弱者的武器。”   “你的观点若是对的,袁百道也不会失人心至此,政府被推翻后还落得个暴君的名号!”   “历史总是交给后人来评判,正见证这段历史的我们无人能做到理性客观。”   车厢内一下子剑拔弩张。   两人各持己见,全然说不通,沉默半晌后,索性各自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但除了政治这件大而空的事,周岐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冷近。   他酝酿许久,冷近竟然比他更沉不住气,率先开口:“你怎么认识K的?”   “既然我是袁启,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他?”周岐没好气地反问。   冷近愣了愣,恍然:“噢,你小时候见过他,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周岐极快地强调,像是想证明什么,“可他……”   “可是为什么过去了二十年,他还是这么年轻?”冷近自问自答,“这都是曹崇业的杰作。当年兵败如山倒,k在大殿上自戕,但超级战士统一配置的毒药早就过期,毒性只剩下一半,没能彻底要了他的命。曹崇业歪打正着捡了半死不活的k,为保持他正当年的基因,把他冷冻封存。前些时重启超级战士计划,k才得以重新解冻,但一直就这么处于昏迷状态。”   “一直吗?”周岐对冷近有所保留的态度不满,嘲道,“您可别跟我说刚刚那一枪是您放的。”   “当然不是。”冷近否认得不假思索,但他脸上的表情是与周岐如出一辙的困惑,“k似乎在强烈刺激下会时不时短暂地苏醒,随后又重新陷入昏迷。就像现在这样。看来,当年的毒素和二十年的冷冻期到底损耗了身体的根基。”   说话间,二人的目光同时投注在那张被头发掩去大半的脸上。   冷近的目光变得柔和:“你知道吗?k与你母亲长得极为相似。我看着他时,总会想到美丽优雅的先王后。”   闻言,周岐惊讶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可惜你从来没见过先王后殿下。”冷近感慨万千,“可见王这么做是对的。通过k,起码能让王子殿下您一窥当年您母亲的风采。”   周岐哽住,宛如吞了满嘴的苍蝇。   什么意思?徐迟长得像他妈?   人生头一次,周岐庆幸他对他的生母全无印象,否则……周岐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这个意外信息消化完毕,把身体坐直了一些,庄重道:“冷老,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有关于‘超级战士计划’的始末?”   “这是你要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吗?”冷近问。   周岐点头。   冷近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周岐:“您长话短说。”   冷近沉吟一声:“但我这会儿又渴又饿,这可能会影响我记忆的清晰度。”   周岐嘴角抽搐,迅速从战术背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和一瓶矿泉水。   但老人家屁事很多,大惊小怪:“你让我一个没牙的老人吃这个硬得掉牙的饼干吗?还有,我的胃很差,喝不了凉水,会拉稀。等你老了,你会明白你此刻的举动不啻于虐待。”   “……”周岐,“那你想怎么样?”   “你们往哪里开?”冷近问。   “城郊反叛军总部驻扎地。”   “好,到了地方之后给我准备一些能吃的食物,再让我洗个热水澡压压惊。”冷近好整以暇,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闭眼假寐,“天亮后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周岐阴沉着脸看他,如果不是申远按着,他可能直接拔枪给那张不害臊的老脸开个花。   车队抵达总部,还没停稳,跟周岐私交甚好的秘书专员一溜小跑冲上来。   “小岐快跑!你爸扛着火箭筒来问罪了!”   “火箭筒?至于嘛,搞这么大动静。”   “愤怒指数五颗星,危险指数五颗星。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淡定。不慌。”   嘴里说着不慌的人下车抱了徐迟就往自己的宿舍狂奔。   身后传来周行知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小兔崽子给我站住!哟呵,你还抱了个人回来?他娘的你不要命地跑去作死就为了泡个妞?”   由于徐迟整个人被毯子罩着,周行知想当然地以为周岐抱着个女的,更加气得跳脚。   几颗子弹从身侧咻咻飞过,周岐顾不上解释,边跑边回头喊:“我先撤,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   “谈个屁,老子今天就崩了你!都别拦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拦我!”周行知怒不可遏地吼叫,但他确实多虑了,他身边那一干旁观者没一个有插手劝架的意思。   周行知:“说了,都别拦我!”   众人:“不拦不拦。”   周行知:“小兔崽子,我毙了他!”   众人:“您开枪倒是有个准头。”   周行知:“……”   独角戏唱了半天,有点累,周行知骂骂咧咧地转身,把严厉的目光投向了无辜的德尔塔小队。   深吸一口气,正要训斥,眼角余光触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他顿了顿,紧跟着,下意识立正行了个旧军礼。   “元帅!”   “别来无恙,周中尉。”   冷近微笑着,朝周行知伸出枯柴似的手。 第97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   周岐把徐迟放上铁床。   他平时在总部待得不多,这间单人宿舍简洁到丧失了生活该有的痕迹。   但此时徐迟躺在那张床上。   霎时间生活的大门重新向周岐打开,所有灰暗的色彩在昏黄的灯下跳跃起来,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他拎了水瓶出去,回来把热水倒进铁盆,在升腾的雾气中拆了崭新的毛巾,给徐迟擦脸。   沾了水的毛巾拂过眉眼鼻梁与平直的嘴唇,留下湿润的痕迹。胸腔里似乎揣了只毛茸茸叽喳喳的幼鸟,周岐怀着隐秘的欢喜和从未有过的柔软做着这些细小的事,并从中获得巨大的满足。他握着徐迟的手枯坐,注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直到铁盆里的热水逐渐转凉,直到夜色退场换成熹微的天光。   这样枯坐容易使人产生偏执的念头。   他终于俯下僵冷的身体,吻上那两瓣全无血色的唇,而后发出颤抖的叹息。   “是你。”彻夜,他睁着眼睛,感觉自己一直坐在核反应堆旁,直到现在威胁才解除。他终于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躺在床上的徐迟真实存在,而不是他烂醉如泥的虚幻产物。他抓着徐迟的手捂上自己的眼睛,热意顿时汹涌,“老天爷,真的是你。”   昏迷的徐迟无法作出应答。   周岐掀开被子,侧身躺下,一点点将人揽入怀中。他紧紧贴着徐迟,好像这样能尽量让那种不真实感减少一分。   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徐迟还能不能醒来?醒来的几率有多少?跟死去相比,这么一直沉睡下去对徐迟而言是不是一种折磨?怎么跟周行知交代他俩的关系?怎么跟外人介绍徐迟的身份?接下来的一桩桩事宜已经部署完毕,只等执行,他不在的时候徐迟交给谁来照顾?   林林总总纷至沓来,他厌倦了思考,阖上沉重的眼皮,亲吻徐迟的额头。   此时的感觉有点像是从着火的房子里跳出来。尽管如此,周岐依然遏制不住失而复得的欣喜。坠落的感觉总比烈火焚身要好。   至少在落地前是这样。   *   军人对长官的服从性有时候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持久更牢固。   时隔多年,再与元帅会晤谈话,周行知仍然觉得如坐针毡,他甚至偷偷扣上了敞开的军装外套,把衬衫下摆往裤腰里塞了塞。   “别紧张,我现在只是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家伙罢了。”冷近把拐杖靠在桌边,用完早餐嘬了口热茶,“还是个行动不便的跛子。”   面对老元帅的自嘲,周行知无所适从:“是周岐那小子鲁莽,深更半夜的,还把您从疗养院折腾来。元帅晚上睡得还好吗?”   “好,挺好。就是,周中尉说话还是要多注意些。”冷近面露不赞同,“怎么能称呼王子殿下是小子?再说,他是救我,怎么能叫折腾呢?”   周行知站着,讪讪地点头:“看来元帅与周……袁启,已经聊过了。”   “聊了一点。”冷近放下茶杯瞥过来,“你把他养得很好。”   “这孩子是自己长大的,我没操什么心。”周行知局促地挠挠头,“人不差,就是成天跟我们这些大老粗混在一起,东躲西藏的也没个安生日子,沾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性。”   “人无完人。”冷近说,“哪怕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袁百道,也有屡屡遭人诟病的缺点。”   周行知当年是壹宫近卫军,也算是最接近王室的一批士兵,王室辛秘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只是他从来不关心,也不予置评。如今他是周岐的养父,更不会去随意评价其生父的品行,于是岔开话题。   “属下以为元帅近年来一直不问世事,是想专心养老,所以从不敢前去叨扰。”   “我倒是想养老,但如今的险恶的局势总把我推到漩涡中心。”冷近忿忿地拉下嘴角。半晌,铁青的脸色才有所缓和,“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们要想起事,得趁早。”   周行知神色一凛,低声询问:“元帅这话是什么意思?曹崇业那边,又出了什么新变故?”   “三个月前,他的新实验成功了,现在已经马不停蹄地投入使用。等那批战士横空出世,他就是第二个袁百道。”   “什么新实验?”周行知一头雾水。   “这得从很久以前慢慢说起了。”冷近神色间有些许倦怠,手背朝外推了推,“你去,把袁启叫来,问他还想不想听问题的答案了,要听的话赶紧来,过时不候。”   周行知本来就想问候完老元帅就去找臭小子算账的,这会儿出了门,径直奔向周岐宿舍,哐哐砸门。   周岐搂着徐迟正在做梦,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震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眼睛还没睁,他蹭地起身,徐迟揽在他腰上的手臂自然垂落。   门外传来周行知洪亮的叫嚷声,周岐登时有种嫖娼被老父亲抓到的窘迫,胡乱抹了一把脸,他双腿一荡下床穿鞋,将凌乱的被子重新整理了盖到徐迟身上。在把徐迟露在外面的手臂捉回被子里时,他动作一顿。   睡觉之前,他有拉着徐迟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吗?   他确定他没有。   那刚刚……   “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干什么!给你三秒钟,收拾好赶紧过来开门!”周行知进入催命倒计时。   周岐无暇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打开门,倚着门框堆出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啊,爸。”   周行知上下左右探头,试图透过周岐高大的身躯往里窥视,只瞅见床上隆起人形的被子。   周岐砰地一声关上门:“您这样不太礼貌,爸。”   “什么玩意儿?我不礼貌?”周行知气得吹胡子瞪眼,抬头一看周岐鬼混出来的黑眼圈更气,“你把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回来总部,严重违反了军队纪律,我没把你们直接赶出去已经是格外法外容情!待会儿去训练场给我当众做五百个俯卧撑,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吃饭!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跟我讲礼貌?哎呦我的肺。别的不说,起码,你把人带出来给我看看啊,是不是?我个当公公的,想看看媳妇儿长什么样儿,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他从昨晚晚上开始,就把德尔塔小队成员一个个盘问了个遍,旁敲侧击,问周岐带了个什么回来。结果那帮小崽子眼里只有周岐,唯周岐命是从,旁人硬是一个字也撬不出来,而他又不能真的做什么,最后罚每个人打扫一星期训练场,转头还是得亲自问儿子。   真是个卑微父亲。   “不过分。”周岐低眉顺眼,为难道,“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周行知叉着腰,愤怒中带着点委屈,“等到我孙子呱呱落地吗?”   周岐嘀咕:“孙子是不可能有孙子了。”   “啊?你说什么?大声点!”   “我说。”周岐大声道,“你心脏不好,我怕你接受不了晕过去!”   第一次听说自己心脏不好的周行知也大声喊:“你放心,你就是看上头猪,我也感谢对方能鼓起勇气拥抱你!”   周岐: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气呢?   周岐有点哀怨:“不是,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恨娶吗?”   周行知也暂时放弃了一睹儿媳芳容的心愿,落寞转头:“你小子从来就没谈过什么像样的感情,当爸的能不操心吗?”   “我是不想谈……”   “我知道。男人尚未立业,何以成家嘛。”周行知招手让周岐跟他走,一路走一路说,“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你怕咱们当兵的朝不保夕,成天刀口上搏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栽了,到时候平白毁了人家好姑娘,你死了也过意不去,对吧?所以你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不敢跟人交心。这些事我平时不说,但我都看在眼里。今天爸气归气,其实还挺高兴,不管怎么说,你总算遇到了一个交心的人。我寻思着,咱家这棵不开窍的铁头树,终于要开花了!哈哈哈哈哈!”   周岐低着头,双手插兜跟在后头,闻言脚尖一顿,抬头时无意间觑见周行知脑后冒出来的一茬白发。   他抿了抿唇,最后说:“现在我不怕了。”   “不怕什么?”   “不怕再对人过意不去。他很强大,什么苦难都能捱过去,所以我不用对他很见外。”   “这话听着有点厚颜无耻。”   “是,对他我就是得厚着点脸皮。”   “那我得提前恭喜你,孩子,你找到了对的人。”   “谢谢。”   *   周岐再见到冷近时,对方正端坐着,用绒布擦拭配枪,神情郑重,近乎深情,仿佛对待老伴儿。但谁都知道,他孤家寡人。   周行知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冷近从个人世界中惊醒,眨动昏沉的老眼。   “坐吧。”他折叠那块老旧的绒布,俨然这里的主人,抬下巴点了点床边那两张折叠椅。   周行知拉着周岐坐下。   周岐开门见山:“说吧,‘超级战士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行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好好说话别犯横。   周岐视若无睹。   好在冷近并不在意他的无礼,也不再卖关子:“说得简单一点,就是24位利用基因重组筛选与克隆制造出来,再经由长年累月的特殊训练培育成擅长暗杀与潜伏的战士。因为部分原因,他们的基因在出生前就会在允许范围内被改造成最优良且最适合执行各项高难度任务的基因。比起正常人类,他们更服从纪律,更吃苦耐劳,更凶狠好斗,更意志坚定,无论是体能还是技能,都远胜其他人类。甚至,他们在情感体验方面也没有跟我们一样多的烦恼,研究表明,他们似乎更冷漠,更缺乏同理心,对生命麻木,为目标不择手段且不会感到内疚与羞耻。作为暗杀者,这些都是绝对优秀的品质。”   “活的杀人机器。”周岐咬牙切齿。他的脸色很冷,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冷近,仿佛冷近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提拳挥上去,“你就是当年负责训练培育这批超级战士的长官?”   “是的。”冷近用力揉脸,树皮般的老脸被搓得泛红,“他们一个个都很优秀。”   周岐对“优秀”这个词感到不可言喻的愤怒,从椅子上嚯地站起:“这难道不是违背道德罔顾人伦吗?你有问过他们的想法吗,他们可能根本不想作为杀人机器而出生,也根本不想为此而活着!”   “人伦?”冷近的嘴角爬出一丝冷笑,“别忘了,这项计划是你的父亲亲自审批的。事实证明他的眼光与直觉没错,这批超级战士为他夺得了最稳固的政权,所有反对派都被暗杀了,一个不留,哪怕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人头也会被超级战士带回来。”   周岐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袁百道。徐迟一生的悲剧竟从他父亲开始。   他颓然坐下,如遭雷殛。   “那后来呢?”周行知问,“那批基因改造人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冷近说,“有些死在任务中,有些被赐死。”   “赐死?”   “鸟尽弓藏。说到底,他们是在战争年代被启用的,也只被允许存活在那个时候。和平统一之后,危险的基因决定了他们天生是反人类反社会的,所以王不得不下令把他们集中销毁。”   他用的是销毁这个词。   好像那不是一条条人命,而是一件件物品。   周岐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但其中有一位幸存了下来。此后他还一度得到王的重用,直到天合政府被颠覆的那一天。”   周岐蠕动嘴唇,他现在一点也不想从冷近那张残忍的嘴里听到徐迟的名字,哪怕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但他那聪明的爸爸忐忑地问出了内心的猜测:“是,是徐上将吗?”   冷近点头。   周行知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哦,我可怜的上将。”   “而他之所以能够幸存,只是因为在那24名超级战士中,他长得最像先王后。”冷近无奈地耸肩,“因此他得到了王的怜悯与垂青,免他一死,并让他发誓将终生效忠王室。”   周岐胃里涌动的酸味已经抵达喉咙。   “但王后二十岁生下周岐就去世了不是吗?”周行知纳闷道,“可上将与我是同辈人。”   “这时候我就有必要提醒你,周中尉,袁百道爱上先王后的时候,先王后才十三岁。”冷近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眼周岐,又迅速收回目光,“那个时候,二十岁的野心勃勃的王就提取了她的基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周行知嘀咕,“但还是不对,算算年纪,上将比周岐大了整整二十岁,照你的说法,他才比周岐大七岁……”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多。”冷近解释,“那批孩子通过注射激素与药物,大大缩短了成熟期。这样说吧,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们慢慢长大,你能明白吗?”   周岐瞳孔骤缩,猝然抬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缩,缩短成熟期?”   “是的。他们从小接受着封闭训练,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封闭。在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前,他们认为我的话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如果我跟他们说,当今年第一场大雪落下时他们就满十四周岁了,那么他们就会认为他们十四岁了,没人会去质疑我的话,何况他们确实拥有十四岁少年会有的体格与能力。”   房间内的气氛凝滞了。   好久都没人出声。   “魔鬼,这项计划只有魔鬼才能想得出来!”周行知的牙齿泛冷,当这种事落在他敬爱的上将头上时,他无法再保持冷静,磨着牙根连连低骂,“毫无人性可言!彻头彻尾的魔鬼!疯子,没人性的疯子!”   周岐的后背流下冷汗,他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   徐迟知道他是袁百道的儿子。   但他还是决定一直陪在他身边。   即使他可能搞不懂自己真实的感觉,即使袁百道在他身上曾经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暴行。   如果这都不算爱?   那什么才算?   “现在这个魔鬼被曹崇业发现并改良优化,打算重新投入使用了。”冷近说出他最终的谈话目的,“当年魔鬼造出的战士只有区区二十四个,如今它是一支满编队。这为你敲响警钟中尉,你们必须抓紧……殿,殿下?”   “怎么了周岐?身体不舒服?”   周岐一言不发,捂着痉挛的胃,仓皇逃出门。 第98章 我好像受不了这个。   晨间训练场热闹且忙碌,周岐于众目睽睽下做完五百个俯卧撑,冲了凉,又在德尔塔小队幸灾乐祸的夹道起哄声中回到宿舍楼。   长长的露天走廊通风良好,湿冷新鲜的空气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胃里的灼烧,但对四肢肌肉的酸痛则毫无作用。   周岐在门前站定,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乳酸持续堆积,寒风差点把他冻成雕塑。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   人们在心虚时总是会清喉咙,仿佛他们的罪就被压缩在声带和唾液之中。   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极力把神智拔出混沌沼泽,再故作轻松地推门而入。   周岐预想好一切,但当宿舍里温暖的空气吹拂并扩张毛细血管时,他筑起的坚硬围墙立刻融成了果冻。   崩坏的速度如此之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床上的徐迟一眼。   小小的空间仿佛与世隔绝。   那人就这么陷在被窝里,陷在大半生的梦魇里,陷在权利与欲望搅动的深渊中,作为一柄锋利的剑,一把趁手的枪,终其一生,兵器而已。   龟缩在心脏一隅的钝痛瞬间弥漫向四肢百骸。   “我回来了。”周岐哑声道,目光在床的四周漂移,自说自话,“昨晚我通知了总部最优秀的医疗兵,他连夜从外地赶回来,过会儿估计就到了,我们得评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才能对症下药。希望你不会厌烦各种繁琐的检查。”   “我还没跟我爸坦白,嗯,就是我俩的事。他对你很好奇,还说会祝福我们。但我很怀疑,如果他知道我藏着的人是上将你的话,他会不会一枪毙了我?说实话,我觉得可能性有点大。”   “姓冷的老头总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评价他?”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管怎么样,现在都得喂你喝点水,你能喝水吗?”   “当然我也可以给你打一剂营养针,但我还是觉得……”   他盯着空气扯些乱七八糟的淡,好像出去一趟遇见了多少新鲜事儿似的。说着说着,话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音。   他抓着毛巾茫然立在床头。   没完没了的啰嗦总算消停了,窗外,一声声铿锵有力的操练口号响彻云霄。   床上的人仍平稳安睡。   周岐放下毛巾,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又起身在房间内翻箱倒柜,最终在阴暗的衣柜角落找到了很久以前埋进去的一瓶威士忌。   瓶子里美妙的液体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但周岐只是看着它。   比起昏庸地逃避,此时他更想清醒着痛苦。   当理智在与酒精进行着殊死搏斗时,感性就占领高地。   “对不起。”   从他口中溢出模糊的嘤咛。   但窗外洪亮的口号声将这一句道歉衬托得如此轻缓,显得毫无分量可言。   周岐觉得可笑,他凭什么替姓袁的道歉?况且,这三个字能抵消徐迟过往经历中万分之一的痛苦吗?   不能。   人生头一次,他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罪恶血脉深恶痛绝。   而一想到徐迟是如何长大的,周岐就像被毒蛇绞住咽喉。此时此刻,苍白的徐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种情景下,痛楚与愤怒更是放大到难以呼吸,心脏几乎裂成碎片,怒火游走经络。即使瞪着眼睛,紧握双拳,咬紧牙关,愤怒也无法减轻分毫。他不得不替徐迟感到委屈,肚子里满是苦水。同时他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耻,为自己顶着这样的身份还有脸站在徐迟面前索求他根本拿不出的东西感到羞耻。他也后悔不已,他无理,且愚蠢,蠢到了家。   当各种情绪汇聚成灭顶的洪流,形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岐喉结耸动,无法承受地呜咽一声。   酒液一路畅通无阻,滑过食道,抵达欢呼雀跃的胃袋,激起反射性的痉挛。   训练场上开始练习射靶。   枪声此起彼伏。   周岐被惊醒,醉眼朦胧,恍惚间以为敌军突袭。他快步奔到床边,连人带被子把徐迟卷入怀中,捂着徐迟的耳朵:“别怕,我在,我保护你。”   抱了好一会儿,被酒精泡得软烂的神经总算反应过来那些枪声不过是虚惊一场,于是长吁一口气。   怕身上的酒气熏到徐迟,他将人放开,却在手指触到徐迟柔软的发丝时,鼻头蓦地一酸。   男人的眼泪总是趁着酒劲为非作歹。   他还是好心疼好心疼。   “你怎么还不醒呢?”   周岐把头埋进徐迟颈项间,胡乱蹭起来,像只小兽般不加掩饰地寻求安慰。   他小时候很爱哭,遇见一点小事就哭得好像死了妈妈。后来长大了,他明白哭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拳头和子弹能。当一个人的拳头越来越硬的时候,他的眼泪就理所当然越来越少。   而能让一个成年男人流泪的理由真的不多,对爱人心怀愧疚且无力补救算一个。   “我都不知道,一直以来你受了那么多苦,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要幸福起来了。以后,我们慢慢把被剥夺的童年重新过一遍。我带你去玩那些小孩子们都爱玩的玩意,从拨浪鼓到架子鼓,从踢毽子到打电玩。我们还要去四处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招猫逗狗,其乐无穷。我们去看不同的人,可爱的人,不可爱的人。如果你想,一辈子可以不训练,一辈子可以不拿枪,每天都去经历那些新奇有趣的事,过你想过的人生。自由的徐迟会把人生过成什么样呢?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周岐瓮声瓮气地握着徐迟的手絮叨。   “对了,要是觉得不出气,你可以把袁百道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不用在意我。真的,我有老酒鬼就够了,他还算是个挺不错的爸爸。”   “听说你长得像我亲妈?扯淡呢,不是我吹,你肯定比我亲妈好看一万倍!”   自言自语到这个地步,周岐已经彻底放飞自我,甚至气鼓鼓地抱怨起来。   “不是,你怎么就是不醒呢?你不想我吗?唉,我好想你。之前想你想得快死了,现在见到了还是想,想听听你的声音。嘶,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矫情?老子确实是有点黏人,这点我得承认,但你不能嫌弃老子。”   “算了,你一时半会儿还是别醒了,我现在形象不太好,有点丢人。”   他喝到微醺,意外地健谈起来,想到什么说什么,话语与话语之间也严重缺乏逻辑。   他只是想表达,想一刻不停地输出,否则他会因心疼徐迟而憋死。   等激荡的情绪有所平复,周岐唏哩呼噜抹了把脸,拨拨湿发,仰脸按了按酸胀的眼眶。当他试图把怀里的徐迟挖出来重新塞回被子时,怔住了。   一直昏迷不醒的徐迟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竟然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望过来!   天降幸运,猝不及防,躲都躲不赢。   周岐呼吸一滞,心脏几乎停摆,眼睛瞪得溜圆,眼角还有可疑的湿痕。   四目相对。   一秒,两秒,三秒。   徐迟头一歪,再次安详地闭上眼。   “!”   周岐再迟钝,醉得再糊涂,也看穿了徐上将是在假装!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周岐蹭地立正站直,脸蛋酡红。   徐迟装死装得业务娴熟。   周岐艰难调整面部表情:“说话。”   徐迟于是无辜睁眼,出声时,话音嘶哑难听:“刚刚。”   “刚刚是从哪句开始?”   “踢毽子。”   “……”   合着这人全程听完了他带着酒味儿的一顿牢骚?   周岐一时间不知道把脸往哪儿搁,只能作面无表情状,轻斥:“醒了怎么也不说!”   徐迟就笑了起来。   干裂的嘴角朝上扬起,一字一顿艰涩地道:“怕你,不好意思。”   周岐怀疑自己脸红了,两只耳朵都往外喷热气,还要梗着脖子装强势:“老子说都说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是一直醒着但假装没醒,还是……”   “醒过一两次。”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徐迟说话就顺畅很多。   大部分时候是昏迷的,只是偶尔会醒来。   周岐点头,平静下来,无奈地笑了:“看来这次被我撞大运了。”   徐迟回以注视。   那双漆黑的眸子使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怎么不说话,只顾着看我?”周岐重新坐回床边,他还是有点晕,但不影响思维,张口先问,“醒来感觉怎么样?”   徐迟答非所问:“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昏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醒来。”   所以抓紧时间多看一眼是一眼。   周岐的心脏紧了紧,说:“我总在这里,不管你昏过去,还是醒过来,我都陪着你。”   这句话的安慰性质大于实际意义。   徐迟点头。   “我很高兴。”过了会儿,徐迟说,“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周岐的眼神很温柔,很难想像平时嚣张跋扈的他能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可能与酒精不无关系,徐迟想。   “不对,我高兴得发疯,已经神志不清了,大起大落,跟坐过山车一样。哈哈,我知道你看出来了,我喝了点酒。”   周岐惭愧地刮了刮鼻子。   徐迟翘起嘴角:“所以你是喜极而泣?”   周岐的手指微妙地顿住。   “不是。”周岐垂下眼睫。   徐迟投来问询的目光。   “好吧,我从冷近那儿听说了一些事情。”湿润的眼睫盖住水洗的褐色眼珠,他看起来有些不安,“关于你的。”   室内又静了。   训练场上的枪声也停了。   寂静把心照不宣的沉默拉得很长。   当我知道一切,徐迟会有什么反应?   他真的不介意我是袁百道的儿子?   他,难道就不恨吗?还是说,他连仇恨都不会?   周岐蜷缩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徐迟抬手,缓缓覆上周岐灼烫的眼窝。   “别哭。”周岐听到他说,“我好像受不了你哭,不管是小时候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周岐抿起唇,喉结颤了颤。   等那只手撤去,周岐睁开眼,徐迟已经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喝大了就是个爱哭鬼。(摊手   如果要正儿八经算普世年龄,徐迟还是比周岐大七岁的。 第99章 葬礼   身体很轻,意识很重,徐迟就这样在幽深的识海中浮沉。   他其实不怎么排斥这种混沌缥缈的感觉,再精密的机器在超负荷运转了一段时间后,也会变得迟钝锈涩,渴望返厂重修。   先开始,徐迟的大脑在废弃的厂房里彻底停止思考。他一度无限接近生与死的临界点,像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茫然徘徊。   后来,他冰凉的掌心慢慢有了温度。   这点温度逼迫他重新运转大脑。   因为他想搞明白是谁握住了一介孤魂的手。   于是徐迟费劲睁眼,看到另一双眸色总是随着光线变化深浅不一的眼。他在那双眼里找到了不再徘徊的理由。   羁绊的种子一旦落进土壤,不用刻意去管,自己就会茁壮成长。就像徐迟本身一样。   羁绊一天天加深,他一天天好转,清醒的时间一天天拉长。   昏迷的时候眼睛闭上了,耳朵却是打开的,他听到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反叛军在某不知名财团的支持下,联合西南西北自卫军化零为整,势如破竹,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横扫了半壁江山,于阳春三月与曹崇业率领的以猎鹰部落为主的后救赎兵团隔江对峙,战况胶着,陷入鏖战。   周行知周岐父子坐镇前线,徐迟被留在大后方。   由于德尔塔小队和周岐守口如瓶,徐迟的身份被隐瞒了下来,周行知忙着前线杀敌,成日里火烧眉毛如坐针毡,暂时也没空过问儿子那些风花雪月的私事。而冷老元帅自动请缨留下照看徐迟,为了达成这个诉求,他不得不答应周岐的保密协议。   先开始冷近不明白周岐为什么不把k还活着的这件事告知周中尉,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慢慢咂摸出一点匪夷所思的内情。   二十年后再醒来的k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双锋利孤冷的眼睛居然变得平和,常年微抿紧绷的双唇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找到放松的弧度,杀气与戾气褪去,他看上去几乎像个正常人了。   冷近时常怀疑,k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灵魂。   这个灵魂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喜怒哀乐虽仍然寡淡但聊胜于无,这与他当年苦心训练出的超级战士大相径庭。   这样的改变令冷近感到震惊与困惑,他暗中观察并记录这些变化,想寻找其中的原因,最后他发现,原因出在周岐身上。   在周岐风尘仆仆赶回来只作短暂停留的日子里,k的情绪会发生肉眼可见的转变,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的眼睛随着周岐走。当周岐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描述某些战场上的趣闻时,他侧着头支着耳朵,听得那么认真,时不时捧场似的轻笑两声,或者调侃两句。当周岐对当前局势发表犀利的点评与分析时,他则会毫不藏私毫无保留地说出个人见解,这对当过多年政客习惯说话做事留一手的徐上将而言,无疑是种罕见的坦率。而当二人同时沉默下来互相对望时,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就会形成坚不可摧的隔离幕墙,将一切外物阻隔在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很难想像他们看起来有多么和谐,融洽,并乐在其中。   冷近先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二人志趣相投,直到某次他无意间撞见二人抵着窗耳鬓厮磨,周岐从后搂着k的腰低声交谈,他才发觉这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多么惊世骇俗的化学反应。   惊吓之余,他连夜致电周中尉,却又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开头,寒暄过后只能颤巍巍放下话筒,抚膺长叹。   袁百道九泉之下如有灵,得知自己一手造出的怪物与他唯一的儿子相好,恐怕要气吐几升血。   *   叮嘱完饮食须知,几位营养师一齐退下。   徐迟活动筋骨,先行在沙发上坐下,而后做了个请的姿势。   尽管他脱下了那一身冰冷的军装,眉眼浅淡,但整个人的威严气度丝毫不减当年。   “许多天了。”他双手交握置于交叠的腿上,下巴微收,开了腔,“老师一直留在我身边,想必是有什么事想找我确认。”   冷近如今看他,脑子里总闪过那天黄昏看到的荒唐一幕,脸色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坐下后,他边拧动手中拐杖的把手,边慢吞吞地道:“关于当年壹宫被围,有些事我始终想不通。”   “什么事?”徐迟眼皮未抬。   “近卫军败得太快,像是纸做的,而曹崇业来得太快,像坐了火箭。”冷近松弛的面皮堆在颈子里,说话不停喘息,就像只年迈的沙皮狗,“从爆发到结束,就半天功夫。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唔。”徐迟沉吟一声,俯身端起精致的茶杯,“当日在王身边的,只有元帅您。近卫军如何败得太快,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问题就在这里。”冷近盯着徐迟勾着茶杯镀金把柄的冷白手指,“我很好奇,是出于什么原因,作为近卫军统帅的你居然不在?”   “曹崇业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徐迟说。   “我不信你会上这种拙劣的当。”冷近直言,压低嗓音,“k,别忘了,我很了解你。”   徐迟撩起眼帘,态度冷淡:“老师,我也很了解你。当年曹崇业如果没有您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恐怕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只是给了他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冷近摇头,“但你却给这把枪填了子弹上了膛。”   “子弹能不能射出,得先有枪。”   “照你说,我们俩倒是彼此彼此,不分上下。”   两人客套地相视一笑,安静饮茶。   半杯热茶下肚,冷近面色灰白,颓然道:“但说到底,我与你目的不同。”   徐迟:“我知道。”   “那几年袁百道刚愎自用,在执政上追求秩序之美。你知道,渴望秩序的意志能将那些初衷只是消除混沌的人变成暴君,对一台国家机器而言,这是极其危险的违规操作,我不得不去纠正他。我的原意不过是想通过一次不成功的政变,给袁百道敲响最后的警钟,希望他能悬崖勒马,认清局面。但不巧的是,k你作为那盘棋里最大的变数,致使警钟成了丧钟。你明知我的用意,也明知曹崇业的野心,却还是从中斡旋加以利用,促成了这场世纪动乱的源头。”   面对指责,徐迟没有反驳。   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变数,哪怕是冷近这样算无遗漏的政治家,也有棋差一招的时候。   “是我想当然了。”冷近惋惜地摊手,“我早该注意到,聪明如你,即使经过最强有力的洗脑,也不会甘愿终生只当一把指哪打哪的枪。”   “曾经我有着最坚定不移的信仰,我愿意为信仰牺牲一切,哪怕是献出最火热的心脏。”徐迟淡声道。   “但同伴的死使你彻底觉醒,从那时起,你开始质疑我们给你灌输的信仰。”   “先是超级战士,再是救赎兵团,王难道真的有资格让我们为他牺牲一切吗?他要我们生,我们便生。要我们死,我们便死。又是谁,给了他这种资格?”   “你恨他。”冷近面露不解,“但你最后又为什么选择为他而死?”   “我不是为他而死。”徐迟往后靠上柔软的沙发垫,漠然的神态仿佛在说别人的生死,“从前的我因信仰而生,又因信仰死去而死,有什么不对吗?”   “是你亲手断送了你的信仰。”   “因为它本来就已经从内部腐烂坏死了。坏死的东西就要被摧毁,以它为土壤,会长出更好的果实。”   “更好的果实?”冷近咳嗽似的笑起来,笑声像坏掉的风箱,“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信仰。”   徐迟侧目睇他:“幸运的是,这次的信仰不是某些人强加给我的。”   冷近瞪着浑浊老眼,看着徐迟,恍惚间好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曾几何时,他辅佐袁百道一步步打下江山,也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目光坚定,自以为找到愿终生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的信仰,到头来却沦落到如此下场。   “但愿袁启与他父亲不同。”   谈话进行到这里,似乎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冷近整理着装,撂下最后一句,体面地起身。   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这位耄耋老人一下子如被抽走了精气神,迅速地衰老枯败,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哇地喷出一口血。   那血红得发黑,溅在雪白的地毯上,仿佛开了一树墨梅。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走马观花般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那一根黄色发带上。   二十年了,他负气出走的小女儿怎么还不回家?   沉寂已久的冷老元帅突然离世,全国各大媒体争相用最大的字体和最醒目的位置刊登这则讣告,各大社评纷纷回溯起老人曾经那些伟大的事迹以及他破碎悲惨的家庭。   一夜之间,人们好像忽然间就想起了这号被时间遗忘的大人物,铺天盖地的悼念词雪花般朝这位已故老人的遗体砸去。正应了那句话,当你死去,人们突然开始爱你。   与此同时,反叛军联盟宣布休战,为冷近元帅举行盛大的葬礼,并邀请了各家媒体。   当日,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墓园里盛开一把把肃穆的黑伞,伞面绵延出去,遮天蔽日。   葬礼上,冷老元帅失散多年的外孙女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张全然青涩的脸。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哪怕曾经只做过冷近一天司机的闲杂人等也一脸悲痛地跟小姑娘亲切握手,请她节哀顺变。   冷湫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作为冷近的亲属出现在他的葬礼上,并接受家属才有权享有的慰问。她简直气得想发笑,毕竟一开始,她听到消息现身,只不过是想来老头子坟上吐口唾沫星子而已。   事情的走向怪异到诡谲,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装,麻木地点头,握手,弯腰,像个迎宾机器人。   闻讯而来的各界人士往盖了旧军旗与国旗的棺椁上放置白色鲜花,花朵围成一圈,再往上叠加,满得几乎堆成小山。人人都如此哀伤,或者说,装得如此哀伤,好像他们每一个与生前的冷元帅都是好友至交。   除此之外,这场轰动的葬礼也把几个熟悉的面孔凑到了一处。   人模狗样的周岐,富可敌国的姜聿,只是心存侥幸过来晃一眼没想到大家都在的任思缈,还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度世间蒸发的克里斯汀。   所有人都到了,独独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人。   看来,在魔方里死去的人,在现实里也不会再出现了。   冷湫倏地落泪了。   等候已久的长枪短炮一下子就像闻到腐肉气味的秃鹫,纷纷把镜头对准了冷老元帅这位唯一的亲人,拍下她在整场葬礼上流下的第一滴泪。   当然也有政治嗅觉灵敏的媒体不屑追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乱拍,他们在等待,等待这场隆重葬礼额外附加的重要新闻。   冗长的告别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前来悼念的宾客自动自发分列两侧,等待相关人士的最后致词。   作为葬礼的举办方,也是联盟的领袖,周岐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的时代已然降临。让我们与过去握手言和,共同拥抱美好的未来。   在他抑扬顿挫的声调中,人群末尾出现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男人身穿挺括的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朵鸢尾花,虽然姗姗来迟,但从容自若。他慢步而来,脊梁笔直,举手投足间自带军人的气度与威严。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被他吸引,镜头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   他来到碑前,弯腰把花放在冷近的遗像前,垂首默立。   人们开始对他的身份议论纷纷。   默哀完毕,他走到冷元帅外孙女跟前,那小女孩怔了怔,心神激荡,抱着他嚎啕大哭。   人们越发笃定这是位极其特殊的悼念者。   吊足胃口后,周岐对他的介绍紧随其后:“我想各位对这位先生其实不陌生。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共和政府对他的存在本身和曾经达到的成就进行了残忍的抹杀,我们无法从任何影像资料或书本上获知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但我相信,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曾经历或从长辈口中得知过他的不朽事迹。”   徐迟转过身,连续的快门声响成一片。   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出现在全国同步的直播屏幕上。   一时间,军队中,无数正在忙碌的家庭中,餐馆里,酒吧里,一批又一批人刷刷站起。   “是他……”   “上将?”   “徐上将回来了?”   “天呐,他竟然还活着!”   举国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   上将强力回归,先一顿舆论造势。   接下来就是收割的时候。 第100章 我没办法放他走   天空打了一道闪电,在墙上投射出的幢幢黑影犹如光的幽灵。   大批记者闻讯赶来,冒雨蜂拥在联盟总部的巨大圆拱形建筑前,等候着最新消息。   这座圆拱形建筑在天合政府时期曾是著名的统一战争纪念馆,有意思的是,它建来纪念战争,后来也毁于战争。反叛军将其空下来的躯壳作为主要战略根据地,多半也有点反讽的意思。   梳着大背头处事圆滑的发言人按照既定的稿子,与各大报刊的记者周旋,遵循惯例给出点真料,也说些似是而非的暗示。   会议室里,周岐对这一谋划已久的突发事件做了必要的补充说明,拿的是跟外面那位兢兢业业的发言人一字不差的稿子。   一屋子人听得目瞪口呆下巴掉一地,嘴里直呼奇迹,眼睛则把安静坐在角落里聆听的徐上将瞥了一遍又一遍。直视是不敢直视的,也就一秒掠过去赶紧收回,再酝酿下一次用什么姿势偷看这样子。   有资历深一些的长者曾远远仰视过高高在上的上将,但时隔这么多年,也只隐约记得其肩上扛着的肩章泛着不容逼视的冷光而已。至于面貌,从未真正看清过。   也没人想去看清他。   二十年前,上将与其说是一个活在人们心目中的人,不如说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   象征着权威,秩序,和战无不胜。   这些遗失的东西是如今饱受战乱苦痛的臣民与兵者正殷殷期盼的。   上将的归来,似乎正昭示着稳定与和平的重临。   可想而知,无限延伸的舆论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发酵,上将将以个人的威望给联盟加持,为其夺取终战来临前的民意高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空前满涨的热切,他们不敢向徐迟发问,于是缠着周岐打起组合拳。   两个小时后,周岐耐心告罄,以上将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为借口,护着人退回贵宾接待室。   接待室里,姜聿等一干伙伴饿虎扑食般冲上来,轮流给予徐迟以关爱的抱抱。   备受冷落的周岐在旁支着手,一脸不爽:“我呢?”   无人在意他,唯有姜少爷勉强跟他握手:“看在你办了场轰动的葬礼引任思缈出洞的份儿上。”   任思缈一撩长发,美目圆瞪:“我是蛇吗?还出洞?”   “你不是蛇,你比蛇还能藏。”   “我没藏。”   “你敢说你没刻意躲我?”   “躲你怎么了,你现在这么有钱,倒贴的女人一大把,找我干什么?”   “哼,谁找你了,不是你自己出现的吗?”   这对冤家一见面就开杠,重逢的戏码还没演完,立刻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车轱辘话闭着眼睛说的琼瑶式复读机爱情。   冷湫上蹿下跳地围着徐迟乱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点也没有痛失亲人的自觉。   “这段时间都在哪里做什么?”徐迟亲切地询问。   冷湫站得很直,像一把接受检阅的小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染回正常黑色的齐耳短发,刚想说话就被周岐截了胡。   “她这个年纪除了上学还能干什么?难道真的靠坑蒙拐骗过生活?”   冷湫张着嘴,哽了一下,忽然猛地扭头,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重新上学了?”   周岐眼神飘忽,手握空拳清了清嗓子,强行扯出别的话题:“那什么,迟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   徐迟:“什么心理准备?”   “就是……”   “等等!”冷湫在旁夸张地挥舞手臂,竭力彰显存在感,“姓周的,把我打晕了强行塞进麻袋扔进封闭式军校的是不是你?快说,是不是你!我早该想到了,除了你没人能干出这种人性泯灭的事儿!”   “你还把她送进军校了?”徐迟皱了皱眉,“女孩子当兵太苦了。”   “是啊是啊是啊,叔你看,我都晒成非洲土著了,看我胳膊,看我小腿,看我磨出来的茧子……”冷湫一边撩着袖管裤管,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   徐迟扭头看周岐,周岐背手望着天。   徐迟:“你把她送哪所军校了?”   周岐:“桑赫斯特。”   徐迟:“不如送去西南陆军指挥学院,我与学院创始人曾短暂共事过,他们比较注重意志力的训练。”   周岐沉吟一声:“也行。”   冷湫:“?”   冷湫转身就跑:“没人在意我的感受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周岐懒洋洋地坐下,支手撑着下巴:“你跑。跑出这个大门,以后都别想再见到你叔。”   “诶,别这么吓唬小孩子嘛。”徐迟打圆场,对冷湫温柔地挥挥手,“你走吧,世道不平,要多保重哦。”   冷湫无语凝噎,她现在明白了,她叔跟周岐那就是一伙儿的,夫唱夫随!   宛如遭受父母双方的毒打与威胁,冷湫忽然间懂事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一忍,一屁股坐下,掐着手指盘算起如果乖乖回去上军校她要花几年才能提前毕业。   五人聊了会儿近况,前厅火急火燎跑来一位微胖的秘书专员。   那人气喘吁吁,贴着周岐耳朵说了什么,周岐沉痛点头:“没事,该来的总会来的。”   随后他起身,起身脱了西装外套,把衬衫袖子一点点挽到手肘。   “怎怎怎么了?”姜聿一看他这个架势,有点紧张,“敌军偷袭了?”   “没有。”周岐一脸视死如归,挥手遣散无关人等,“各位,今天的叙旧就先到这儿,这位和蔼的秘书先生会带你们去住的地方休息,周某这会儿有家事要处理,处理完我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天意了,要是壮烈牺牲了,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内人。”   内人徐迟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姜聿到底是经历过宅斗的人精,顿时明白了,小声对周岐道:“其实,处理家事时如果有外人在场,说不定能保你一命。”   “走走走,赶紧的。”周岐踹他屁股,“我老爹脾气火爆,走晚了,连你们一起吃枪子儿。”   三人缩起脖子,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接待室内只剩徐迟和周岐。   徐迟倚墙失笑:“周中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知道,总不可能真的吃枪子儿。”周岐凑上来,飞快地嘬了口徐迟的脸颊,坦言,“我只是有点紧张。”   “紧张?”   “嗯,紧张,还有点激动。”周岐望进徐迟眼里,浑身上下的毛孔都透出认真的气息,“今天我要跟我爸坦白咱俩的关系。”   “其实你可以不用急……”   “不,我已经决定了。”周岐坚持道,他握住徐迟的手,用力紧了紧,“逃避之后还是逃避,藏着掖着实在不是我的风格,这些天我都快憋死了,跟你见一面跟做贼似的。再说,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你在一起?”   徐迟单手揉着后颈,垂首听着,一贯冷硬的心脏像是被热火烤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反握住周岐的手。希望这能给他一点力量。   周行知一得知上将还活着的消息,就风风火火地从阵前赶来,下了车,一阵旋风般刮进门。   一进来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先是愣了愣,冲上前挤开周岐,与徐迟郑重拥抱:“上将!”   “周中尉别来无恙。”   徐迟一眼见到周行知,几乎没把人认出来,昔日的青年属下如今须发泛白,眼角生长着深刻的皱纹,当那把饱经沧桑的嗓音唤出上将时,他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的声带抖了抖。   他轻抚那把不比以前厚实的背,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停滞的时间终于在此时缓缓流动起来。   “您……”周行知退开数步,眼里蓄起朦胧的雾气,他上上下下把徐迟打量了个遍,红了眼眶,“您还是这么年轻。一点都没变,真是一点都没变呐。哼,真是不公平,你看我,老得把酒都戒了!”   时间没有在徐迟身上留下痕迹,却蹉跎了其他人的生命。   当二十年抽象的时间概念化身具象的东西,比如亲友的一根白发,一道皱纹,徐迟才有了切身的体会:啊,原来他们都活了这么久了。   “你也还是老样子。”徐迟调侃道,“衬衫永远也扎不进裤腰。”   “害,这不是来得匆忙吗?”   周行知老脸一红,立马立正站好,整理仪容,右手握拳放在心口行了一个标准的救赎兵团旧军礼,就像以前一样。做完这一切,再开口时,他声音哽咽:“原救赎兵团灰鲸部队陆军中尉周行知,向上将汇报任务的完成情况。二十年前壹宫围城战,属下幸不辱命,成功救下袁百道幼子袁启。此后,属下常年秘密潜伏,将其带在身边,改名周岐将他抚养成人,也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臭小子。任务汇报完毕,请上将指示!”   “辛苦了。”徐迟按上周行知的肩膀,赞许,“你把任务完成得很好。谢谢,谢谢你救了他。”   “说什么谢谢……多年不见,上将怎么多了些人情味儿……”   说着,周中尉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他凭借一股信念苦苦支撑多年,在道义与情由间两难徘徊,日复一日地在对妻儿的歉疚中耽溺挣扎。有朝一日,他的坚持终于得到回应。刹那间,如卸重负,莫须有的空虚乘隙而入,他忽然身体摇晃,跌坐在地。   “中尉!”   “爸!”周岐冲过来扶起他。   周行知摇头做了个我没事的手势,弯腰掸了掸腿上灰尘:“我就是太高兴了,我高兴。年纪大了是这样,情绪上稍微有点激动就……”   说到这儿,周行知突然想起什么,浓眉一竖,瞪起眼,钳住周岐手臂:“等等,你之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周岐有点心虚,刮刮鼻子:“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你藏起来的人,是我儿媳妇儿吗?”周行知生怕徐迟听到,压着嗓门儿低吼,“臭小子,敢开上将的玩笑,你嫌命太长是不是?!”   周岐垂眼:“我没开玩笑。”   “还没开玩笑!”周行知一巴掌削过去,“上将就在你房里躺着半年,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爸。”周岐揉了揉后脑勺,“你想想我为什么瞒着你。”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周行知倏地卡壳了,回头看了看抱臂旁观的上将,又转回来看周岐,感觉脑子不够用,“是啊,你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周岐发现跟周行知用委婉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行了,我直说了吧,我爱他。”   周岐伸长胳膊指向徐迟。   徐迟眼神躲避。   在老部下面前被直剌剌地告白,他罕见地有点难为情。   “别这么指着人,懂点礼貌。” 周行知拍开他的手,不以为意,“就你爱啊?你出门问问,谁不爱戴上将?”   “我的爱能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吗?”周岐惊了,他确实高估了他爸的直男情商。   三人沉默了一阵。   周行知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了,面色由红润转向铁青,语气平板,隐隐有爆发的趋势:“你的爱?你的什么爱跟我们不一样?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吗你!”   周岐深吸一口气逼近一步,直视周行知,徐迟看到他与裤缝贴紧的手掌握成了拳。   周行知脑子里的弦也慢慢紧绷起来。   他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不光爱他。”像是要跟全国人民宣布,周岐朗声道,拳头捏得更紧了,“就像世上所有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念头一样,我还想睡他。”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徐迟怔了怔,猛地抬头,一点血色由耳垂扩散。如果情况允许,他可能还会抬手把脸捂住。   “砰!”   破风而来的铁拳直接砸在突出的颧骨上,周岐被打得偏了头,踉跄着后退两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吗?”周行知低声呵斥,面色惶急,“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冒犯了上将,还不快道歉!”   一直以来,周行知都把周岐当自己的儿子养育,甚至刻意避免把他当成尊贵的王室遗子。小时候他是怕任何的疏远会形成隔阂,伤了孩子敏感的心,长大后则是怕周岐因特殊的身份而心高气傲,不小心走上歪路。久而久之,父子俩就形成了特定的相处方式,简单,粗糙,有效。   现在他打这一拳,完全是出于一个父亲愤怒时的自然反应。   打完后,他的目光触及对方渗血的嘴角和倔强的眼神,倏地惊觉,周岐再也不是他护在羽翼下的七岁孩子了。   他比他高了一头。   “爸,你听我说,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不是一时冲动……”   “荒唐!”周行知气得手抖,“我看你是有病!”   他看周岐的眼神仿佛周岐真的生了什么怪病,周岐僵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向徐迟,徐迟用眼神示意他冷静。   “你先出去。”徐迟抬起下巴朝门口处轻点。   周岐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渍,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出去。   室内只剩下暌别已久的两位上下级军官,徐迟默了许久,轻声道:“你不必怪他。”   “上将……”   “如果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没办法放他走。”   周行知叉着腰,惊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没有冒犯我的意思。”徐迟抬手摸了摸耳垂,“一切都经我允许。你现在怪他,我会心疼。” 第101章   守在门口的两位士兵眼看来人是徐上将,各自垂落视线,往旁边退了一步,徐迟推门而入,反手关门。   周岐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把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根烟。   抬头见徐迟进来,他顺手掐了烟,眉间深刻的皱褶即刻舒展开:“老酒鬼没难为你吧?”   “没有。”徐迟朝他一步步走来。   “量他也不敢。”周岐扯了扯唇,牵连到嘴角的新鲜伤口,他嘶了一声,表情却是愉悦的,大喇喇撑开胳膊往后一靠,“不瞒你说,我尝到了一点甜头。”   “什么甜头?”徐迟单膝跪上沙发,掰过他的下巴,察看那点被犬牙蹭破的小伤口。   说心疼是真的。   因为周岐这是背着全部责任在为他们两人而战斗。   “搞老爸上司的甜头啊。”周岐肩膀抖动,嗤嗤地傻笑起来,单手搂过徐迟的腰,没个正形,“我看老酒鬼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赏我百八十个枪子儿,但一对上你就怂了,一个重字儿也不敢说。多好,你看人连续剧里演的,爸妈不同意儿子的婚事,拿别人家女孩儿不得了,又是威严恐吓,又是重金羞辱,搞得那儿子既要应付家里的压力又要心疼自个儿媳妇,分身乏术。我就不一样,我只需要忧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就好。”   他三两拨千斤说得轻松,好像浑然不介意周行知想法似的。但他终究跟徐迟不一样,徐迟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无牵无挂,不曾拥有过谈何失去。他却拥有过也失去过,知道失去是什么痛苦的滋味,周行知是他目前仅剩的亲人,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当周行知说他有病时,徐迟看到他眼中藏也藏不住的伤心与失落。   此时他在他面前故作轻松的姿态那么刻意,徐迟只觉得刺眼。   “徐迟,我爱你。”周岐仰头,虔诚地说,“哪怕周行知拿枪崩了我,我也爱你。”   徐迟没理会他的疯言疯语,重重地按了一下已经没再流血的伤口。   伤口重新裂开,渗出血。   周岐一声痛呼,抓住徐迟手腕,探出舌尖卷了血,不满地皱眉:“哇,下手这么狠。唉,其实你要是想谋杀亲夫,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嘴皮子上下一碰,我能自个儿找到一个你满意的姿势慷慨就义……”   话没说完,徐迟俯身,堵住了他那张吐不出人话的狗嘴。   周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徐上将很少主动,于此道经验有限,这些日子虽然周岐与他很亲密,但亲密之余也保持着距离。比如,周岐会试探性地亲吻他的脸颊或额头,抚摸他的耳垂和头发,但很少涉险逾矩。   徐迟知道,周岐这是在给他时间,给孤狼以适应亲密关系的时间,并让这头狼慢慢咂摸体会爱与欲望的滋味。在这方面,周岐是个耐心好得出奇的老师,而徐迟是个资质愚钝的学生。   好在并非无可救药。当他放下一切设防专心拥抱时,当他于克制的身体接触中认真聆听心跳时,那些别人口中烟花般绚烂迸溅方生方死的情绪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胸口好像有一棵颓败枯萎的树,现在这棵树慢慢焕发生机。   周岐有点紧绷,肢体僵硬。   ……   抽了两根烟,周岐草草收拾了犯罪现场,勉强把揉皱的西装抻直了,盖在徐迟身上,把人掩得严严实实,抱出门放上车。   耕耘一夜,亢奋的精神没有半点歇止的意思,他一路踩着油门高歌猛进,七拐八绕驶入城区老家,砰一脚踹开大门,把挟持的人质安放进浴缸。细致地清理完这具从此以后就专属于他的身体,他吹着口哨,把人擦干,用被子卷起来放在床上,再紧紧搂进怀中,霸道束缚住。   整个过程中,徐迟凭借超强的意志力挣扎着醒来三次:一次是想自己洗澡,被周岐强行按住。一次是想自己穿衣,又被周岐整个儿抱住。最后一次是热醒的,但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开身上压着的重物。   这导致徐迟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抱着裸睡了一宿,大汗淋漓,精疲力尽,脸色顿时就有点不好看。   但不好看归不好看,扭头一对上周岐熬得通红却温柔得出水的眼睛,那点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你一夜没睡?”一出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我有点激动,睡不着。”周岐搂着他蹭了蹭,“怕一闭眼,你就跑了。”   他这个担忧不是毫无缘由的。   徐迟垂下眼睫,看样子是在回忆昨晚那些破事,越回忆,脸色越不对。   当再次抬起眼帘时,他看周岐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变态。   周岐也觉得昨晚有点过分,连忙清咳一声,打断他的回想,殷勤地握住他手:“我做了早饭,米粥煎蛋豆浆三明治,应有尽有,你要吃吗?”   徐迟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抽了手背过身,重新窝回了被子。   徐迟这一气整整气了两天三夜,他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直径一米的圆,姓周的变态但凡越过友好交往边境,就会遭遇一顿不讲情面的毒打。   周岐腆着脸,左哄右哄,招数使尽,终于骗得美人网开一面,可以正常凑近了说点悄悄话。   但周岐此人极好蹬鼻子上脸,好没两个时辰,又开始嘴欠撩闲,跟只开屏的花孔雀似的,止不住地动手动脚,薅来腻去。   一腻就容易擦火,当他上蹿下跳兴奋地撕扯起徐迟新买的衬衫时,徐迟决定给予重拳——一个完美的过肩摔,铿锵有力。   遭遇了致命滑铁卢,周岐捂着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终于偃旗息鼓,消停了,转而采取怀柔政策。   就像一对寻常情侣,他带徐迟四处乱转,带他看他行将就寝面临倒闭的学校,带他看当初他以一降十战绩斐然的小巷,带他看电影吃爆米花喝掺了酒精的饮料,徐迟表现得很有兴致,盯着条巷子里的老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周岐说这条狗已经十五岁高龄了还不死。   徐迟说这条狗憨憨的有点像你。   周岐沉了脸。   徐迟吸着奶茶里的珍珠,笑得弯了腰。   人真是很奇怪的物种,很受环境的影响,一旦远离了压抑的阴郁的环境,再消沉的人也能重新振作起来,拾起天然的笑容。   这是周岐当时连夜把徐迟带离总部的原因之一,他想看看,如果有幸平凡,他们会如何相处。另一方面,他存了点避战冷却的心思。   他想,眼不见心不烦,过两日,周行知可能就自己想清楚了。   周行知想没想清楚,周岐不知道,但曹崇业是想清楚了。   在家你追我赶地厮混了五天,昔年战无不胜的神话——徐上将还活着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朝夕间传遍大江南北,个中情由经过几重加工与发酵,形成了不可小觑的舆论压力。   反叛联盟这边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士气空前高涨,一边倒的民意使他们如虎添翼。曹崇业不仅吃了舆论的亏,其领导的后救赎兵团内部也产生了严重分歧,尤其是天狼与灰鲸,这两只部队里有不少老将曾属昔日徐迟麾下,一同辉煌过,也浴血奋战过,兵士都有强烈的认主情结,加上曹崇业多年来对其与猎鹰的差别待遇,短短数日,天狼与灰鲸投靠敌营者数不胜数。   持久战的关键时刻,这对曹崇业来说,无疑是重创。   兔子急了还咬人。曹崇业穷途末路,立刻重启了基因战士计划,一支魔鬼劲旅悄无声息地投放到战场,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岐接到渡江战事吃紧的消息时,周行知已经赶回阵前,走之前还跟周岐通了个不咸不淡的电话,让他好好照顾徐上将。   周岐撂了电话,带着徐迟马不停蹄赶回总部,一打开办公大门,就看到了一张熟人面孔。 第102章 复仇   漆黑的山路骤然一片雪亮,亮光里跳跃着倾斜的细雨,五辆防弹越野车呼啸着驶出岗哨亭。   头车颠簸的车厢内,周岐严峻的五官被电子屏散发的幽光衬得森冷。   “所以之前所有拉入魔方的人都被注射过强效麻醉剂,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提取了DNA?”他直视对面从曹崇业某实验室内秘密潜逃,并主动找上门的克里斯汀,眼里盛着明晃晃的怀疑,“即使现在我听从你的建议坐在这里,也不代表我全然相信你,毕竟在魔方里你骗了我们。”   “我只是隐瞒了一点身份问题。”克里斯汀的金色长发在昏暗的车顶灯下反射柔和的光泽,“周先生,你不光要无条件信任我,还得感谢我。”   “哦?”周岐挑眉。   “当初全息模拟交互机投入使用前,是我提议用无差别代号指代每一位参与者,为了数据的绝对公正而故意模糊身份信息。否则,一旦你的身份泄露,你绝无可能活着走出魔方。曹崇业对他的敌人,哪怕只是潜在的,向来是毫不手软赶尽杀绝。”   “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周岐嘴里这么说,面上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   而克里斯汀既然敢找上门来全盘托出,早就做好了被敌视曲解的准备,所以全然不在意周岐的态度。   “全息模拟交互机。”闻言,蜡像般端坐在角落里的徐迟低声重复,一直困扰他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他变换了坐姿,说,“怪不得。”   “怪不得从魔方里出来后,我们身上的伤都消失不见了。”周岐同时恍然,“所以,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意识层面上的?是集体幻觉?”   “不要用这种唯心词汇来解释科学。”克里斯汀的大衣里是白色实验服,她本人比魔方里更挺拔,五官更为硬朗,淡色的瞳眸给人强烈的疏离感,现在这双眼睛表面蒙上一层叫人看不清的雾气,“刚开始接触到天合宝鉴时,它是那么的迷人,我们从未见过如此深奥精妙的科技产品,而设计出它的人一定是位绝世罕见的天才。曹崇业命令我们完善它,但我们后来所做的一切补充与改造,不过是画蛇添足。”   “众所周知,每一项新科技的问世都是一柄双刃剑。很可惜,这把剑握在了袁百道曹崇业之流的手里。主人的意愿使新科技开出了邪恶的花。魔方里的关卡经由全国排名最权威的心理专家与编程设计师联手开发,它分析并提取了各关幸存者的基因,经过筛选与重组,曹崇业把这些基因融合物制成了可怕的短效试剂。”   “试剂?”周岐与徐迟相视一眼,“什么类型的?”   “基因改造与突变。”克里斯汀揉搓着细长的手,看得出来,她的焦虑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试剂还处在极其不稳定的阶段,副作用显著,按照程序,应该严格禁止人体试验。但曹崇业不听教授们的劝阻,给那些年纪轻轻的战士强行注射了一期试剂。从目前的观察来看,接受注射的士兵中,存活下来的只有十分之三。这十分之三的幸运儿在短期内力量值和速度值提高到超出人体极限的峰值,且疼痛感受能力极低,情绪感受力也极低,他们会不停战斗,直到死亡为止。实际上,即使他们不战死,两个月后,他们也会死于器官衰竭精神紊乱等一系列并发症。”   车厢内沉默的听众倒吸一口凉气。   “这批试剂的量有多少?”徐迟问。   克里斯汀双手捂脸,似乎耻于见人:“几乎一个整编师。它们正在前往战场的运输车上。”   “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辆车上的理由。”周岐转头对徐迟说,“抱歉,没解释清楚就擅自把你拉来,我必须把你带在身边,不然我不放心。”   就在前天晚上,周岐刚刚收到线报,曹崇业派出的暗杀小队已经抵达城中,目标是徐迟。   “嗯,我跟着你。”徐迟把身上深色作战服的拉链拉到顶,再把下巴埋进竖起的衣领,“我有点困。”   周岐从背包里翻出薄毯,盖在他膝上:“睡吧,到了叫你。”   徐迟的精神力大不如前,山路颠来颠去,他很快陷入沉睡。   黑暗卷席之前,他听到周岐质问克里斯汀:“为什么离开曹崇业?是他开的薪水不够高吗?”   克里斯汀回答了一长串似是而非的话,徐迟没听清,只听到“孙勰”,还有“良心不安”。   这批基因试剂在北方大批量投入生产,伪装成易碎工艺品,由最稳妥最隐蔽的公路运输一路南下。车队预计将在淮中分流,分成三个批次,分别前往渡江战役的三个战场。   根据克里斯汀提供的情报,德尔塔小分队已经被派往北方生产线,从源头上遏制与销毁这批试剂。   而周岐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要在车队分流前在淮中拦截那批已经出发的试剂。   直升机的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所以他们同样也采取公路运输,抄近路全速追击。   八个小时后,周岐的车队经过短暂的休息与调整,埋伏在淮中高速公路入口前的必经之路。   那是一片丘陵地带,越野车爬过连环迭起的半人高土丘,停在当地线人一早规划好的隐蔽点。   此时是凌晨四点,雨停了,天色将亮未亮。周围一切景色都是雾蒙蒙的。   周岐一手撑在发烫的引擎盖上,一手拎着刚拧开瓶盖的矿泉水。   徐迟披着薄毯过来,两手一摊,周岐把矿泉水凌空扔过去。   徐迟准确接住,喝了两口,又拧了瓶盖扔回去:“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到时候你坐在车里指挥就好。”周岐说,“会有专人保护你,不需要配枪。”   “我觉得只有我能保护我自己。那帮下属里,你能找出一个比我强的吗?”徐迟走近,抱着胸面对面觑他。   放在别人那儿极度臭屁的话从徐上将嘴里说出来,就是给人一种“是的他说的很对完全正确无法反驳”的真理感。   周岐无言以对,敞开外套,从肩套里拔出两只配枪,递给他。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徐迟再次确认。   周岐点了根烟,白雾令他眯起双眼:“我说不需要,你能乖乖听话留在车里吗?”   徐迟:“不能。”   “那咱们就别废话了。”周岐夹着烟,单手比枪,瞄准徐迟的脑袋哔了一下,“不听话,用意念枪毙你。”   徐迟没理会某人老大不小还这么幼稚的行为,抚上他温热的手背,夺了那根烟。   周岐见他把自己含过的烟蒂抿进唇间,吸了一口,微蓝的烟雾从他泛白的唇畔逸散,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刹那间,那晚的癫狂在脑海里突如其来地炸开,嗓子眼顿时涌上干渴。周岐不自在地别开眼。   徐迟抽了两口,把烟重新塞回周岐嘴里,冰凉的指腹擦过他的唇,似笑非笑:“醒神了吗?”   周岐叼着烟,点头哼了一声。   耳边溢出一声轻笑,徐迟骂了声“呆子”,转身上车。   周岐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抽了嘴里的烟恶狠狠掷在地上,用脚啪啪啪踩熄了。   妈的,成天的给撩不给上,这个该死的病娇鬼!   *   驾驶长途车使人厌倦,这种厌倦是生理上的,就算不累也不困,千篇一律的风景也能把人逼疯。但这批货至关重要,搞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作为猎鹰部队二等兵,哪怕只是做个司机,也得确保万无一失。   后面车厢内装满了木箱,木箱周围重兵把守。此次护送,每一个士兵都是从各个连抽调来的精英,他们手抱冲锋枪,不说也不笑,一排排端坐在座位上,面容严肃。他们中大多人知道点这批货物的信息,曹崇业称其为制胜法宝,而他们这些冲在前面当炮灰的小兵面对这些严严实实的木箱,只觉得肝胆俱寒——那是把人变成怪物的毒药!   “都给我集中注意力!”他们的长官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的心浮气躁,大声呵斥。   那是猎鹰一位忠心耿耿的中将,不久前,他刚刚被曹崇业贬为上尉,原因是他当年错杀了人,在眼皮子底下放走了天合王室的小王子,也就是现在反叛联盟的领袖人物,袁启。   活脱脱的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旁边坐着的年轻人是他的侄子阿禄,长得像猿猴,喜虐杀,从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这批东西要是没了,我们几车人的性命全搭上都赔不起!再给我胡思乱想,扰乱军心,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倒霉上尉针尖似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划过,士兵们一个个扛着枪挺直酸疼的腰杆,正襟危坐。   *   徐迟穿上防弹背心,把弹匣装满,并娴熟地把周岐的话当成耳旁风。   “总的来说就两点要求。”周岐竖起两根手指,还在喋喋不休,“一,跟紧我。二,服从指挥。明白吗?明白你就给我个眼神。”   徐迟给了他一个“你快闭嘴吧”的眼神。   周岐心满意足,又去外面最后视察各个小组。   克里斯汀对他俩的交流方式感到有趣,周岐出去后,她对徐迟说:“你竟然真的接受了他。”   “为什么不?”徐迟掠了她一眼,“你惊讶的点在哪里?”   “我研究过你的一些资料。”克里斯汀坦言,“说实话,我不建议你与任何人走得太近。从你小时候定期的各项心理数据来看,你极度缺乏共情能力,无羞惭感,具备高度攻击性,且社会适应不良。总的来说,你的性格很难跟别人建立起长久关系。”   “多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性格有多差劲。”徐迟啃了一口板砖似的压缩饼干,面无表情地咀嚼,“但你接触到的数据真就是准确无误的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汀倨傲地抬起下巴,颇有点自豪的意思,“我在实验组职位不低,接触到的都是第一手原始资料。”   “嗯。”徐迟点头,“那你应该也知道,当年有24个超级战士。”   “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你。”   “你觉得凭什么只剩下我?”   “因为……”克里斯汀卡了壳,想不出原因,耸肩,“可能是你运气好吧。”   “关于我能活下来的原因,有些人可能会告诉你,是因为我跟先王后长得像。”徐迟灌进一口凉水,嫌弃地放下这些年来营养越来越高口味却越来越差的军用压缩饼干,他慢条斯理地揩了揩嘴角的碎屑,“其实不是,如果你仔细看其余23位已逝超级战士的遗照,会发现,比我像先王后的大有人在。但他们还是死了。而我能活下来,靠的就是我那些糟糕的心理数据。原始数据就是对的吗?聪明的人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有性格缺陷的疯子比已经觉醒了的愚人更好控制。而聪明的人往往自作聪明。”   徐迟的最后一句话让克里斯汀愣了许久,直到车门打开又关上,一阵风钻进衣领,她后颈起了一层寒毛:“你是说你伪造……怎么可能呢,当时你不过才六七岁……”   “什么六七岁?”周岐问。   “哦,你七岁的时候在我裤脚上尿尿。”徐迟说。   周岐:“……”   一天想徐迟一千次,有八百次都想直接掐死了事!   克里斯汀瞅着周岐由羞转愤的脸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这时,周岐腰间别着的对讲机传来声响。   “A1观察点呼叫指挥车,呼叫指挥车。目标车队出现在侦查范围内,请指示!”   “先别动。”周岐调整僵硬的面部表情,对着徐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等车队抵达A3观察点,A1A5下铁马封堵前后路。其余人等候行动口令!”   “是!”   *   轰隆!!!   行驶途中后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气浪震得窗玻璃哗哗颤动,咔咔出现裂纹。   “怎么回事?”猎鹰上尉面色一凛,刷地站起。   对讲机里传来急切的汇报:“报告上尉,有埋伏!最后一辆车失去联系!”   “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司机眼疾手快,一脚急刹,刹车片发出骇人的激烈摩擦声,车头猛地调转,差点冲出道路。   “又他娘的怎么了!”上尉狼狈稳住身形,气急败坏地吼叫。   “前,前面被封死了。”那名畏畏缩缩的二等兵伸手指向前方,神情慌张。   上尉把上身探出去察看,只见前方不知何时摆了几道拦路的铁马。   “冲,给我冲过去!”   “冲……冲不过去啊……”   “妈的废物!”   预感情况不妙,上尉跳下车厢,奔过去打开车门,掀落司机,一把夺过方向盘,刚想踩下油门,哗啦啦,有人打破玻璃钻了进来,争抢起他手中的方向盘。   上尉抬枪欲爆头,手肘却被反制向下,争夺中,他一枪崩了自己大腿,口中发出惨嚎。   车厢里的阿禄听闻惨叫,立刻赶来营救。   碰了面,啪啪啪过了几招拳脚功夫,夺车的人起了兴致,吹了个口哨:“哟,挺能打嘛。”   “阿禄,快拿枪毙了他!”上尉捧着鲜血横流的大腿躺在座椅上抽搐。   “我看你还是不够疼,要不要再挨一枪?”   那个叫阿禄的士兵被对方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瞪着凶狠的三角眼,拔枪对着来人就是一顿扫射。皮质椅背被打开了花,棉絮纷飞,一个个弹孔触目惊心。对方身手矫捷,抬着上尉做防护,不退反进,扑上来就要夺枪,阿禄及时揪住他的衣领。那人似乎是没想到对方手劲这么大,一时不慎,被掀出窗外,两人齐齐撞倒在地。   周岐没想到刚开始就遇到一个棘手的家伙。   他的人陆续与猎鹰的人打了起来,枪声不绝于耳。   周岐一手按着阿禄手里的枪,一手去绞他的脖子。对方也不甘示弱,不断用蛮力收紧他的衣领。两人拼死角力,周岐第一次遇到力量与他不相上下的对手。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一点点艰难地摸上对方扣着扳机的手——“砰砰砰砰!”   后座力使枪脱离了阿禄的手。   “操!”   他直接打空了枪里的子弹!   阿禄急了眼,蹦起来,双脚离地踹上周岐的胸膛,那一踹堪比发疯的野牛撂蹄子,周岐被踹得一声闷哼,往后飞出半米,剧烈呛咳起来。喘息间,眼前人影一晃,他急急抽枪,仓促中来不及瞄准,凭感觉开了几枪。   没打中!   那道身影鬼魅般晃到眼前,一脚踏在他持枪的手上,恶狠狠地跺了几脚。   周岐听到指骨断裂的声响,在那只脚再一次落下的时候,他一把抱住,铆足力气将人掀翻,跳起来,带着全身力量的肘击一下子击中胸膛。喀喇,阿禄的前胸恐怖地陷下去一块。周岐手拿枪托,照着他头敲了几下,阿禄昏昏沉沉地捧着头粗喘,挣扎逐渐变弱。   周岐举枪,想扣下扳机送他上路,手指却因为骨折拿不住枪。他迅速换了只手。枪口抵在对方眉心。   那人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疯了吗?”周岐擦了把额上的热汗,“你这会儿笑没用,要是投降,我还能饶你一命。”   “原来是你。你是袁启对不对?”阿禄那双充血的眼睛从指缝间看他。   周岐愣了愣。   “你还活着,那当年我杀的小孩是谁?”阿禄恶意地盯着他,咧开嘴角,“鼎鼎大名的联盟领袖?哈哈,呸!不过也是一条靠牺牲别人苟活的蛆!”   带血的唾沫星子直接喷在周岐脸上。   周岐瞬间就记起来这张脸——当年那个刽子手!   “那时候你就躲在人群里吧?是不是?哈哈哈,你怕了我很多年吧?晚上做噩梦也会梦到我吧?哈哈哈哈哈!小可怜……”   这疯子猖獗地狂笑起来。   “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勇气承认这个!好,很好,我敬你是条汉子!”   怒火刹那间燃烧理智,周岐扔了枪,一拳又一拳砸在那张可鄙的脸上。   人一旦被冲动裹挟,丧失冷静,就会错漏百出。   阿禄于指缝间瞅准机会,攥住周岐的拳头,一把按在他骨折的关节上,周岐疼得身体一僵。   就这一时的停顿,对方挣脱桎梏,鱼跃而起,膝盖砸在周岐下巴上,发出喀喇响声。周岐被顶得后仰,重心不稳之余,他伸腿踹向阿禄的肚子,两人同时应声倒地。   周岐躺在地上喘气。   无数记忆的碎片争先恐后涌入脑海,女人绝望坚毅的目光,小孩困惑无助的脸,酗酒度日的周中尉,已死的瞪视他的袁百道,还有无能的卑鄙的懦弱的小小袁启——他就站在不远处嘲讽,讥笑,泪流满面。   周岐大笑着爬起来,提拳冲向刽子手。   之后便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恶斗。   直到一方断气,才能终止。   徐迟靠着车门,边看着发怒暴走的周岐,边跟哀嚎着的那位猎鹰上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哦,原来你们跟周中尉还有这样的过节。”他淡淡地道。   “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你们不能杀俘虏!这世上没有杀俘虏的道理!你们联盟不都是讲道理的人吗?”上尉一丝不苟往后梳的头发飘荡在额前,露出头顶丑陋的秃斑,他急声哀求,根本不敢转头看那边残酷的战况。   “好啊,我不杀你。”徐迟的嘴角弯起弧度,并脸不改色地掰断他的一根手指,“但你得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啊啊啊啊啊!”上尉抱着扭曲的手指喊叫,“我说,我说……”   他每说一句,徐迟便掰折他一根手指,像是在给周岐报仇似的。   但如果他撑着不说,徐迟就会开枪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硬着头发说。   等到十根手指断无可断,徐上将听完叙述,轻轻摇了摇头,面露遗憾。   瘫在座椅上发抖的上尉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觑着徐迟的脸色,顿时警钟大作,挣扎着扳开车门,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胳膊肘撑地急急后退:“你你你,你说过不杀我的!”   “哎呀,我说过不杀你吗?”徐迟蹲在他面前,把枪塞进他手里,“但我现在听完你讲的事,有点不高兴,所以我想反悔了。”   “你不能,不能这样!啊……不要……”   男人脑门上的冷汗多得像是洗了个澡,他奋力摆脱手上的枪,奋力拖着伤腿往后挪,他吱哇乱叫地控诉着,直到一声枪响,喊声戛然而止。   他自己误扣了扳机。 第103章 此生不变   十月末,共和政府最后一支整编师被围淮中,为保证市民的人身安全,坦克导弹轰炸机等高杀伤力武器一律禁止。小范围交火持续了月余,猎鹰中将发电投降,曹崇业饮弹军中,联盟军大获全胜。   年终,联盟军改年号元启,全国公民委员会正式成立,周岐出任第一届政治委员长。   后救赎兵团归降后改编纳入国防联盟军,委员会举行正式投票,一致决定由徐迟出任国防军统帅一职。   次日,徐迟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出席统帅军衔任命仪式,并上交辞职文书。   上将态度坚决,委员长遗憾受领,不得不改任周行知为国防军统帅。   新年伊始,委员长发布《告公民书》。   至此,国家结束内乱,实现统一。   一切尘埃落定,但战争造成的满地疮痍一时间难以抚平,各业百废待兴。新成立的委员会担着全国人民的众望,没日没夜地开会议案,大力推行新政。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   周岐活生生被众人架着抬着,抽打成一个滴溜溜转的陀螺,出入行走身边无时无刻不跟着一票保镖加一打秘书,一天24小时不是在天上飞就是在会议室里听一帮老头子吵架,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问题,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新提案。   人人都说委员长兢兢业业,像只辛勤的小蜜蜂。只有小蜜蜂本人有苦说不出。   等他飞来飞去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时,惊觉已经十天半个月没见过爱人一面。   委员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容易后院起火。于是一下飞机,把两场会议往后挪了挪,他艰难腾出两小时,直奔徐迟住处。   一如之前所说,徐迟真就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好位置,买了栋二层小别墅,远离纷争,年纪轻轻就过起了令人欣羡养老生活。   按他本人的话说,以他的真实年龄来算,的确是到了养老的时候。   周岐到的时候,屋后花园里正飘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你是没看到,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样子有多傻哈哈哈哈哈!”   “别这样,人生头一次,换你你也傻。”   “他怎么求的怎么求的?任姐快给我说说。”   “至今我也想不通,在鬼屋里求婚的这个蠢主意到底是谁给你出的。”   “这是众人的智慧,至于主谋,喏,说曹操曹操到……”   姜聿无辜地伸手一指。   四双眼睛同时聚集到歪在门框上的委员长。   周岐一身笔挺西装,精致的装束难掩神色间的疲惫,他眨眨眼:“难道这个点子不新颖不独特吗?”   已嫁做人妇的任思缈不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幽幽道:“他扮成鬼跳出来想打开手里戒指盒的刹那,我以为这鬼要拿出什么秘密武器,先发制人踹了他一脚。”   周岐:“……”   姜聿心有余悸地捂胸口:“真的,到现在还有点疼。”   冷湫脑补了一下那滑稽的场景,喷出嘴里的红茶,爆发出一阵鹅鹅大笑。   就连徐迟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你还笑?”任思缈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迟,唉声叹气,“等他把这招用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   求婚?   徐迟与周岐相视一眼,谁也没接这茬。   徐迟默默抿了口茶,周岐迈步走过来,在他身后站定,单手按在他肩上。徐迟抬手,自然无比地覆上去,柔声道:“来之前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临时决定的。”周岐弯腰,附在他耳边咬耳朵,“想你了。”   徐迟拈起饼干,塞住了他的嘴。   “嗳哟嗳哟,看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姜聿立马撸起袖子,展示他所言非虚。   “怎么?只准你带着老婆上门来秀恩爱,不准东道主酸一把?”周岐嘴里嚼着爱人亲手喂的小饼干,眉飞色舞,“这叫礼尚往来。”   姜聿牙疼,啐道:“不要脸。”   周岐摸了摸脸,笑脸相迎:“近日国库空虚,姜先生是不是考虑给国家捐点钱?”   听闻借钱,姜聿一口气喝尽茶,拉着老婆火速逃离现场。   “跑也没用,晚上我就去你家!”周岐在背后大喊。   “别来别来!我全家出国度假!”姜聿头也不回地登上他的私人飞机。   “啧,越有钱越小气。”成功哄走两个,周岐给默默啃着小饼干的冷湫递了个杀气凛然的眼神,冷湫接到圣旨,立刻想起军校布置的作业还没完成,火速告辞跑上楼,把门摔得哐哐响。   徐迟望着她冲刺的背影,无奈摇头:“她现在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个人魅力。”某人大言不惭,说的好像那个威逼利诱手段用尽的坏叔叔不是他。   顷刻间花园里只剩下两人。   春寒料峭,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徐迟拢了拢身上开衫,仰头,周岐撩开他额前碎发落下一吻,直起腰解开身上西装的扣子,坐到他对面。   徐迟给他斟茶。   卸下戎装的徐上将眼下穿着宽松的米色开衫,头发蓬松,整个人看起来柔软随和。但仔细看,眉眼间那股天生的冷傲是外在改变难以影响的,当他静静地坐着时旁人可能无法察觉这种压迫与距离,可当他行动起来,举手投足间的威严气质就发散出来。   “有时候我不太敢喝你斟的茶。”周岐吐了吐舌头,心虚道,“好长时间没来看你,是不是生气了?”   徐迟看了他一眼:“委员长日理万机,忙起来牺牲一点个人时间实属正常。”   “是是是,正常。”   周岐搓着手,心里惨叫,完了完了,这客套懂事冷淡疏离的措辞,明显就是不高兴了!   就在委员长苦苦思索要怎么把人哄开心时,徐迟倏地起身往家里走。   “诶,去哪儿?”   周岐连忙起身想跟上,可起来得太急,膝盖砰地撞在桌角,茶水摇晃溅了一桌。   周岐龇牙咧嘴揉着膝盖,又七手八脚地展开餐巾擦桌子。   等他收拾完,徐迟抱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是什么?”周岐问。   徐迟:“送你的礼物。”   “!”   周岐受宠若惊,忙丢开手上餐巾,双手去接:“今天是什么我没记住的特殊日子吗?”   “不是。早些时候就想给你看的,你一直没来。”徐迟垂落眼睫,似乎有点委屈的样子。   啊,原来是因为礼物拖着总送不出去才生的气。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周岐忽然意识到,徐迟的种种表现,越来越有人味儿了。同样的事儿要放在以前,别说礼物,在冷淡的徐上将眼里,你来或不来,几时来几时走,区别都不大。   周岐为这一发现感到欣喜。   这说明徐迟越来越在意他。   “唔,让我来猜猜这是什么……”   “是花。”徐迟直截了当地道。   “……”   从某种程度来说,徐上将的直男程度与周岐难分伯仲。   “我是记得你前阵子在捣鼓花草来着。”周岐满怀期待地揭开罩在花盆上的蒙尘布,见到礼物的瞬间,神色一动。   那是一盆金色鸢尾。   二十年前放在王庭稀松平常,二十年后则彻底绝迹的高贵培育花种。   “怎么做到的?”周岐很惊讶,捧着花上下左右地打量,赞叹,“真漂亮。”   不可否认,这花不管从哪个角度欣赏,都骄矜优美,且异常符合袁百道奢靡的审美。   “失败失败失败——成功。”徐迟含笑望着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着,“还喜欢吗?”   此时天高云淡,午后的阳光也不刺眼,金色鸢尾在沁人的微风里轻摇腰肢,花瓣颤动。   周岐抱着花,花的对面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小时候,漫山遍野的金色鸢尾花田里,年幼懵懂的小王子与心事重重的上将相对而立。   那是上将最后一次出现在花田里,他蹲下来,视线与小王子齐平,脱下白手套,给了小王子一个算不上温情的拥抱。   “我要走了。”   他是来告别的。   小王子不知道那是可怕的政变前夕,也不知道命运的道路从这里分叉,依依不舍地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不喜欢这里吗?”小王子追问。   “嗯,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我。”   言语间竟有些落寞,上将的眼睛深且哀伤。   小王子有些不安,惶急地争辩:“不对,很多人都好喜欢你的。”   “他们只是怕我。”   “我就不怕你。”小王子小声道。   气氛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小孩子的眼泪终于要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上将刮了刮他通红的鼻头,笑了:“因为你什么也不懂。”   “哼!”小王子倔强地抬起脸,努力把眼泪逼回去,郑重其事地举起手,“就算我什么都不懂……”   “就算全世界都怕我,讨厌我,你也会一直喜欢我。”徐迟喃喃道。   他还记得。   周岐心中一动,将徐迟揽入怀中,鼻尖轻蹭他的黑发。   徐迟的嘴唇触到金色鸢尾娇嫩的花瓣。   “上将。”周岐低唤。   “嗯。”   “周岐将是你最忠诚的拥趸,挚友,与情人。”   徐迟闭上眼,尝到花汁甜蜜的味道。   “此生不变。”   唇上传来沉沉的嗓音,堪比蛊惑人心的天籁,一字一顿,宛如眀誓。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感恩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