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 作者:骑鲸南去 略正经版文案: 云中君封如故,乃道门传奇,救世之主。 14岁灵犀一动,自创四十九式归墟剑谱,惊才绝艳。 15岁术武双精,自铸螺青纨素寒铁双剑,令人赞叹。 18岁沦于魔界,力护百余弟子八十九日,举世震惊。 28岁退居风陵,居于静水流深提前养老,惨遭退婚。 ——————————— 不那么正经版文案: 如一居士,孤刃护佛,杀生护世。 西方诸佛万象,然而如一心中的真佛,唯有他幼时的义父、师尊、恩人,端容君常伯宁。 但常伯宁心里只有他一手带大的师弟封如故。 ……就很气。 受常伯宁之托,照顾他十年没下山的懒癌师弟封如故时,惯性冷傲的如一居士把对封如故的不满掩藏得极好。 直到某天,如一发现封如故和义父一样,弹了一手好箜篌。 如一负手:……云中君,看来端容君把你教得很好。 封如故:呵呵。小时候叫人家义父,长大了叫人家云中君。 攻如一(游红尘)X受封如故 亦邪亦正佛门美人攻X亦正亦邪道门逍遥受 一句话文案:世界以痛吻我,我便报之以痛 1、别问攻是不是真秃。问就是真秃。 2、主受年下1V1,狗血酸爽向,美攻苏受,5岁年龄差。 3、攻前期因为各种原因真心反感受,后期真香预警。 4、多cp预警 5、作者原号【发呆的樱桃子】,因为犯了严重错误,已笔名自杀。现号【骑鲸南去】,请关注微博【晋江-骑鲸南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封如故(受),游红尘[如一](攻) ┃ 配角:常伯宁,燕江南,荆三钗,林雪竞,韩兢,罗浮春,桑落久等 ┃ 其它: 第1章 风陵有君 ……风陵云中君封如故被退婚了。 文始门的文三小姐已经把自己往房梁上挂了三回,显然是动真格的。 文夫人抱着气若游丝的女儿,心疼得泪光涟涟,早先对女儿任性的怒骂呵斥,全部化成了对丈夫的声声哀求:“这门亲事我们不结了,不结了!” 文润津道长有些犹豫。 文夫人哭求:“是慎儿性命重要,还是与风陵的亲事重要?” 文道长老来得女,自是不忍女儿因为姻缘之事玉殒香消,只得硬着头皮,点下了这个头。 要通知风陵是肯定的,但通知谁,却是个大问题。 众所周知,自魔道二十六年前全盘覆灭之后,世间正统道门有三,分为二山一川: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三门并立,如参天合抱之木。 其下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门派。 说白了,文始门就是巨木下的一头春笋。 更何况,现如今的风陵三君,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号,自是非比寻常。一手医,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药秤,白衣飒踏,却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孔,脾气火爆至极,动不动便纵她养的松鼠咬人。 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宁。 人都说此人佛性甚足,更该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树,心净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称道的佛心君子。 但据文润津所见所知,绝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罢。 文润津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文家长子被他从死地救出时。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还有百余名各家道门精英弟子,或伤或虚,但都精神尚可。 每个人都说,没有封如故,他们十死无生。 彼时,封如故重伤濒死,被常伯宁背出时,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宁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没几个人以为封如故能活,连灵牌都备好了。 但其师逍遥君徐行之,爱徒如子之名蜚声于外,穷尽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来。 各道门只得纷纷砸掉灵牌,换上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没有封如故,这一代道门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润津曾持重礼,登上风陵山门,想酬谢深恩,却被谢绝在外。 从那之后,封如故便在风陵山辟了一处居所,名唤“静水流深”,在内养伤静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儿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润津借着这段缘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话,与风陵再加深一层关系…… 文润津心中连连叹息,带了风陵才送来半日的聘书,亲自登上了风陵山。 三君之中,选来选去,还是先把消息知会常伯宁最为妥当。 听到消息时,常伯宁正在青竹殿后的花园浇他的花。 听明白文道长来意后,他浇花的手停了。 常伯宁拎着小花壶,回过身来,言语中有些诧异:“为何呢?” 单看外表,常伯宁是谪仙白鹿一样的人。 非是出席东皇祭礼、天榜之比一类的重要场合,他极少戴冠冕,要么用发带将长发简单斜绑,要么散发,择出一条单辫结成麻花状,温驯地搭在右肩上。 因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宁眼前时常覆挂一层透明眼纱。 他说话时,一阵风过,眼纱迎风飘摇。 文润津不觉凝噎。 端容君儒雅异常,说话声音也不高,轻声细语的,可看不清眼纱下的眼神,文润津也不敢轻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宁微微歪头。 他只是想问个缘由,没想到文道长会这般噤若寒蝉。 他有点头疼,索性把壶放下:“为何?” 文润津抢先认错道:“是小女慎儿骄横无理。”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文润津确实觉得,是文慎儿太不识大体了。 前些日子,风陵突然传出音讯,说是云中君封如故想求一个道侣双·修。 不论他年纪轻轻便得“君”号的地位,也不论各道门欠他的天大人情,云中君的天赋与道行谁人不晓,道门中人只要与他双修,不论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虽说公开征集道侣一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各家都请了冰人登门,送上适龄女子画像,夸得天花乱坠。 封如故收了画像,择来择去,择定了文慎儿。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长又赞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谁想,万事俱备,却在文慎儿这里出了岔子。 文慎儿年方十八,又生来美貌,心高气傲,父母不经她允准,取了她的画像去给别人品头论足,她怎受得了这等侮辱? 她气冲冲上了风陵的“静水流深”,要见封如故讨个说法。 结果,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砸了一套茶盏,甚至按剑闯入了卧房。 眼见到封如故在内间酣然安睡,文慎儿只觉自己被大大轻慢了,指着封如故痛骂一顿,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宁死不嫁。 听完事情前因,常伯宁道:“这便是师弟不妥了,怎能这般怠慢文姑娘。” 文润津憾道:“是我们把女儿宠得没了边际。” “罢了。”常伯宁接过被退还的聘书,态度温文尔雅,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文姑娘不愿,我们自是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常伯宁未曾发怒,文润津舒了一口气,脑中却又开始谋算另一桩事。 两家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事,文润津当然乐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婚事也是定了些时日的,道门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众…… 若是说自家主张退婚,难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实道来,女儿云英未嫁,又难免落得个难相与的名声…… 思来想去,文润津冒了个不能与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过那么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个封如故。 自傲、孟浪、蛮横、无礼、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名声不好,也不差这一桩。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风陵,只传些和封如故相关的风言风语出去,应当也不打紧…… 见过了常伯宁,文润津还要去“静水流深”拜会封如故。 没想到刚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见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纤长的竹烟枪,右手边放着一把桃花伞,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摇三晃,好不悠闲。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半张脸来。 封如故左眼是浓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点染,半睁未睁时,让人想起志怪小说中破败寺庙里常见的艳鬼狐仙,然而右眼却隐于一片单片水晶镜片下,在阳光辉耀下看不分明,实在遗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烟雾。 朦胧的烟雾,让他鼻翼右侧生的淡淡一点小痣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 他冲文润津点了点头,连身也没起:“老丈人。封二这厢有礼了。” 文润津被他一声“老丈人”叫得直起鸡皮,忙上前赔罪,把来意陈明。 封如故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放任手上的竹烟枪烧了几秒钟,才把玉烟嘴放入口中:“是吗。” 文润津刚想再说些什么,封如故回过头去:“文道长,好走。” ……改口如风。 逐客令都下了,文润津也没脸再待下去,诺诺拜过云中君,刚与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从后一把抓紧。 封如故侧身道:“还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长打算如何对外公示呢?” 文润津心里一跳。 眼见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润津一骇,立即解释:“云中君……” “令爱上次前来,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转了话题,“那茶具我很是心仪,是我徒儿落久花了百金购得。文道长,你作何看法呢。” 文润津脸红一阵白一阵。 风陵云中君当街阻拦,要曾经的老丈人赔自己的茶具,真是门风沦落,道将不道。 还是拎着小水壶从青竹殿内出来的常伯宁解了他的围。 答应赔钱的文润津这才得以抽身而退,有些狼狈地告辞。 “文道长路上注意些。”常伯宁在他背后温和道别,“近来佛门道门,皆有道友无端横死,万请小心。” 文润津一个踉跄,只觉常伯宁是在暗示他些什么,后脊梁蹭蹭窜寒气,走得如同一阵风。 有弟子相送,常伯宁自然无心去关照客人:“如故,你还好吧。” 封如故不正面作答:“亏得师妹下山去调查道友横尸缘故,不在山内,否则可有得闹了。” 常伯宁认同地点一点头。 “聘书还了?” 常伯宁:“我已烧了。” 封如故笑:“手脚如此快?” 常伯宁:“看了也是惹师弟心烦。” 封如故望着文润津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惹我心烦的事儿不在眼下,而在将来。” 常伯宁很是不解。 躺着的封如故,能看到常伯宁眼纱下干净明澈的双眼。 封如故吸一口烟,笑说:“师兄,我愿你一生天真呢。” 言罢,他仰靠在竹枕上,望向空际,目光专注。 常伯宁询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出‘静水流深’?” 封如故:“今日有雨。” 常伯宁:“嗯?” 封如故指了指斜靠在右手边的雨伞:“师兄的青竹殿前,看彩虹是最好的。” 常伯宁望向这个咬着竹烟管,百无聊赖地等虹来的师弟,心中温热:“要等,不如来殿内等。” 封如故咬住烟嘴,朝他伸出一只手。 常伯宁失笑,俯下身去拉他,却被封如故反手抢下眼纱,旋身避开。 常伯宁眼睛被光刺得一花,再眯着眼去寻他踪迹时,那人已经轻巧跳至阶上,指尖勾着他的眼纱,临风而笑。 常伯宁也不自觉跟他一起笑开了。 封如故算得分毫不错,方才艳阳高照,不消两炷□□夫,天色已阴,面筋似的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打出腾跃不休的雨线。 常伯宁不负端容之名,何时何地都盘腿而坐。 封如故却不。 他卧在常伯宁打坐的榻侧,怀里抱着一只属于常伯宁的莲纹小暖炉,在雨声里睡得香甜。 他睡觉向来死,除非自行醒来,否则寻常响动不能扰他分毫。 他这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的毛病,真是改不得了。 不过也无需改。 常伯宁抬手,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从走满云卷暗纹的袖内取出那份聘书,望着上面描金画彩的“封如故”三字发了一会儿呆,便将鲜红聘书压在诸多道门书卷之下。 哪怕是订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宁也不知,为何封如故会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侣,又为何会在一月前,匆匆择定素未谋面的文慎儿为妻。 这场豪雨从午后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场雨过,便有一名素衣蓝带的风陵弟子打着伞,匆匆冲至殿内:“端容君!我师父可在——” 常伯宁轻“嘘”了一声,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声问:“何事?” 有他示范,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也不自觉放低了语调:“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来了!” “还我茶具来了?”封如故抬起头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师父,端容君……”年轻人急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是文始门里文三小姐,师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儿死了。 发现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报文夫人,只以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发现时,正是豪雨欲来、天色阴晦之时。 文慎儿是被唐刀一类的凶器一刀断喉的,脑袋被整个割了下来,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被血染污的乌色长发迎风而舞,猎猎作响。 以唐刀割喉的杀人手法,极似最近发生的连环杀道之案,佛、道两门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连风陵外门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会下山调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噩耗后,封如故却开口问了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为何只有头?” 常伯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弟,你说什么?” 封如故重复了第二遍:“为何只有头?” 细细思忖过后,他问来报的青年:“浮春,她的头发朝哪个方向飞?今日是何风向?” 青年被问得愣了,如实回答:“文始山那边,今日该是西北风。” 封如故:“师兄,借笔。” 说是借,实则明抢。 他拿过常伯宁还握在手中的朱砂笔,跳上常伯宁落座的软榻,面朝向他身后挂着的地图,观察片刻,在永靖山上落下第一笔。 常伯宁知道,永靖山是半月前,第一具尸体发现的地点。 但封如故没在上面落上一点,而是横向画了一道朱砂红迹,甚至染污了旁边几座小城镇。 “如故。”常伯宁提醒他,“画错了。” 封如故答:“没画错。头朝东,脚朝西。” 常伯宁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封如故在说第一具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 第二具尸身在距离千里开外的九龙镇。 他横尸九龙镇镇中央的街道上,恰是头南脚北,一刀断喉,利落无比。 因为尸体距离太远,而且死的一个是灵隐宝刹的佛门内家弟子,一个是普通修仙小观的弟子,刚开始时,并无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直到噩耗接二连三传来。 死者身份不同,各自之间不存任何交集,出行的理由也各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只有颈间的一刃索命红线。 惶惶之际,众道门百思不得其解,凶手谋算这么多条人命,究竟意欲何为? 涂抹在地图上的朱砂痕迹越来越多,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每一道就是一具尸身,一条人命。 注视着在地图上逐渐成型的东西,座下罗浮春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尸体被发现的方位,与躺位相结合,竟构成了一个字形。 最终,封如故饱蘸朱砂,在文始山,从西北方向西南方,落下了重重的一笔。 ……为何其他人都留有全尸,文慎儿却只有一颗头颅呢。 外间闷雷滚过的瞬间,一道雪亮闪电将天际撕出一个口子。 地图上的众多朱砂印记,以最后一点作结,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封”字。 朱砂色彩浓得近黑。 而最后烙上的一点,看上去像是迎风飘舞的带血秀发。 封如故将墨笔横向反咬于口,向后坐倒在常伯宁桌案上,撞得墨砚笔架叮当乱响也不管。 他看向地图,脸上神情分不大出是惊或是怒。 可说实在的,这两种情绪都不怎么适合云中君,因此落在他脸上,反倒圆融成了一股“天意如此”的淡淡讽笑。 封如故看向面色冷凝如冰的常伯宁:“师兄,我怕是要下山一趟了。” 第2章 如一居士 常伯宁道:“不可。”态度坚决。 “死的是我的未婚妻。”封如故说,“‘封’字收笔,用的是我未婚妻的头颅。这事就算不是我干的,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聘书已还。” “天下不知。” 常伯宁:“既是如此,你更不能下山。这是有人刻意逼你出山。” “我的好师兄。”封如故把朱砂笔挂回笔架,拿指尖拨弄了一下笔架上高悬的狼毫笔,“道门中精明的人有不少,或早或晚,总会有人发觉杀人者是冲着我来的。有头有脸的各道门、寒山寺、灵隐宝刹,都有修士死难。我不早些下山,给出个交代,怕是要被各家集体打上风陵、讨要说法了。” 封如故谈论人命时过分轻佻的模样,叫底下来报信的青年罗浮春微微皱了眉。 他不得不打断了他们:“师父,文家来人……” 无需他多言,文家使者去而复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青竹殿外的雨影之中。 当然,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文家人还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之中,没心思去解这个杀人字谜。 封如故与文慎儿虽无真情实分,且聘书在几个时辰前方才退还,但文家人悲痛间,第一想到的还是要让风陵替他们撑腰做主。 等安抚完使者、说定风陵会给文始门一个交代时,夜已深,雨未停。 封如故说要回“静水流深”休息,常伯宁交代罗浮春,定要照顾好他。 罗浮春道了声是,打着伞,从旁护送师父回家。 师弟离开后,常伯宁沉吟半晌,摊开一纸,撰写书信。 常年养花,淡淡的杜鹃花香早已浸入他的骨中,落笔时,书页也沾了些许清香。 若不是有人设计,师弟又执意下山,常伯宁也并不想动用这层关系。 但是…… 唉。 一封信毕,常伯宁将信件折起,横指一抹,纸张便化为鹤形流光,钻出青竹殿。 一团白光沐雨而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静水流深”位于风陵后山,清净远人。孟夏之时,草木日夕渐长,草香怡人,清影拂衣。 如果没有这场恼人的大雨,以及不合时宜的血案,此时正是赏月的好时间。 罗浮春问:“师父,您要传书把桑师弟叫回来吗。” 封如故:“你传吧。” ……他就知道。 他家师父连提笔都懒,怎么可能下山。 罗浮春习以为常地询问:“师弟回来还需些时日,我是下山去寻师弟,还是等师弟回山来,再和师弟一同出发?” ……根本没把封如故算在同出人员之列。 封如故拿眼角扫搭他一眼,眉眼带出的笑意能轻易叫人心魂一荡:“浮春定吧。” 罗浮春对这个师父纵使有百般的不满,瞧见他这张面皮,气性也就散了大半,道了声夜安,便拂袖而去。 他在回廊转角处站定,望着进入卧房中的封如故,蹙眉轻叹一声。 罗浮春本名并不叫罗浮春,是一处新兴道门的萧姓二公子。 十年前,封如故救的人里有他的兄长萧让。 罗浮春感念恩德,又仰慕封如故,方才来风陵求艺,三拜九叩才入得山门,又软磨硬泡多时,才得了封如故首肯,收为徒弟,入了“静水流深”。 入内门第一日,他满心惴惴,可拜倒在封如故脚下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欣喜得膝盖发软,周身一阵阵打哆嗦。 在他面前的,是道门中最年轻的剑魁,十二岁便以风陵剑法为基础,自创归墟剑法;十四岁私开风陵剑炉,以灵力锻剑,得两把绝世奇兵;十八岁身陷残余魔道聚集的“遗世”之中,护百余弟子八十九日……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能让少年们热血沸腾的英雄事迹。 他听到封如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指尖都在抖:“萧然。” 封如故握着小酒壶,喝了一口酒,随便扫他一眼:“唔。那从今日起,你改叫罗浮春。” 萧然:“……” 那时候,封如故壶中的酒就叫“罗浮春”。 连名带姓地改他的名字,还改得如此草率…… 萧然跪在地上,寒意从心脏爬到了指尖。 在“静水流深”里住下后,对封如故越是了解,罗浮春越是心寒。 封如故为人懒散、外热内冷、品味恶劣,爱好奢侈之物…… 因为封如故从十年前起就没下过山,罗浮春甚至要有偿下山除妖降魔,换取银两,来供养师父的日常起居。 更重要的是,罗浮春十年间没有见过他剑出鞘哪怕一刻,因此,他连半式归墟剑法都没能学着。 目前,他在剑法上的所有进益,都是他赚钱养师父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无奈之下,罗浮春只得安慰自己:罢了罢了,谁叫他是死乞白赖贴上来的呢。 在他入门三年后,小师弟才入门,结果刚入门也被改了名姓,得了个“桑落久”的名号,这才让罗浮春有了少许扭曲的安慰感。 回到房间,罗浮春给出远门打工挣钱养师父的桑落久桑师弟写了封信,简要说清了山中情况,要他速速回山。 搁笔时,他心中仍堵得慌。 师父找道侣这件事本就蹊跷,如今他亲自选的道侣丧命,师父看上去也并无什么悲痛或是不舍之情。 ……那么,和他收自己和落久为徒一样,果真又是一次心血来潮,把想要的玩具要到手便不喜欢了么? 罗浮春攥紧笔端,脸色越发难看。 …… 合上门后,封如故从整理得清爽的桌案上拿起一册婚书。 婚书自是各持一份的。 文家的那份退回来了,封如故这份还在他的手上。 他望着婚书,在灭了灯的屋中发了半个时辰的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文三小姐头七时,封如故在自家卧房里点了个火盆。 他一手拿着聘书,一手拿着自己折好的纸元宝,比照聘书上的生辰八字,一边默念,一边将金银元宝喂进火焰中。 银灰卷到他的肩上和发上,宛如千堆雪,他也没去拂。 做这件事时,他的表情仍然是淡的,没什么悲痛,也没什么不舍。 窗外站着罗浮春,和方才归山的桑落久。 与罗浮春英气奕奕的长相不同,桑落久是个俊俏雪白的小青年,身后负着一把铁剑,身量与罗浮春仿佛,着一身柔软贴身的长袍,因为风尘仆仆,上头不免多了几层皱褶,不过看起来仍是斯文美艳。 他很是担心:“这几日来,师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中?” 看不见那张脸,罗浮春总算能痛快地发泄不满了:“许是在睡觉呢。” 桑落久不赞成地瞄他一眼:“……师兄。” “他向来不就是这样。”罗浮春哼了一声,“面上看着跟谁都能交好,实则冷心冷情,游戏人间。这世上千万人,我不信有人能在他心上过过。” 桑落久无奈:“师兄,别这样说师父。” 罗浮春嗤了一声,正要转身,便见那扇门开了。 封如故从门内走出,扫去肩上浮灰:“浮春,落久,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启程。” 罗浮春反应不过来,有点结巴:“去,去哪儿?” “先去文始门。”封如故手里仍托着他的竹烟枪,抿了一口,吐出些烟雾来,“烟丝、软榻、我用惯的笔墨纸砚,都带上。” 说着,他便要往外走。 罗浮春怎么也想不到封如故是真的要下山,想到有可能见到师父英姿,一时间欢喜不已,朝封如故的背影追了几步:“师父,你现在要去哪里?”莫不是要去取那一双旷世奇兵? 封如故端着烟枪:“我去青竹殿前晒太阳啊。” 罗浮春:“……” 封如故背过身:“你们快些收拾啊。” 不理会罗浮春的失落,桑落久抱拳跪地,恭敬道:“是,师父!” 封如故又跑来青竹殿前晒太阳了。 青竹殿前的阳光着实不错,他吸了几口烟雾,鼻息里都是淡淡竹香,以至于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变得清凉起来。 封如故做了个浅梦。 梦里,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技巧实在不高明。 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将那人从暗处逮出来:“不是叫你在客栈里头好好待着等我吗?” 小小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马尾,身段已有了几分风流意气,但仍是粘他,抬手握住他的腰带,一语不发。 “我又不是要扔下你。客栈的钱我都付了,等我……”封如故抚一抚自己的脸,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等我结束了东皇祭礼,就让我二师弟接你上山。” 握住他腰带的手紧了紧。 “要我接?” 手松了一点,算是认同。 “好。我来接。”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潋滟多情,“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识我了。” 少年却一下紧张起来。 他总把封如故的每一句话当真。 为着叫这个永远不安的孩子放心,封如故思忖片刻,一指点上了自己的心脉。 心头猛然刺痛,仿佛被锋利的针头挑中。 好在不过是一瞬间。 他割了自己一点心头血,托在指尖,抹成一道红线,把少年握住自己腰带的左手拉起,将那丝红线系在他的尾指上。 少年把尾指贴到耳边,只闻心跳声声,清晰入耳。 封如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听着这个,就当我还在你身边陪你,晚上能睡个好觉。只要我还活着,就定来接你。到时候再把这个给你解开。” “义父……” 封如故拿食指轻敲了敲他的唇:“以后入了风陵,记得改口叫师父。” 浅睡中的封如故隐约听到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有些不寻常,不似修炼风陵功法的弟子,于是封如故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佛履,和刻有莲花浮纹的白金色僧袍。 来人身后背一把黑木长剑,其上镂满了佛偈,左手虎口处悬着一串橄榄核持珠,上雕怒目金刚,须发俱全。佛珠色泽深红,更衬得他手指洁净修长。 他左手尾指上系着一线红,初看像是红线,但细看又是融入皮肤里的,不知是胎记,还是伤口。 除此之外,来人身上一无其他赘余装饰,周身气度既艳且冷,唯有右耳垂的一粒天生红痣,凭空又为他添了几分颜色。 若是燕江南在,定会感叹,如此美貌,为何要去做大和尚。 封如故倏地坐起了半个身子,一时不知是否身在梦中。 来人却像是认得他,对他礼了一礼:“云中君。” 封如故张口:“你……” 未等他说完,来人便掠过了他,走了。 封如故低头,发现自己睡得襟领大开,或许在佛门中人看来格外辣眼。 不过他懒得拉扯,便随手把手枕在脑后,转头去看来人背影。 这一开一动,原本半遮半掩的锁骨已是无所遁形。 与来人随行的还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佛修,目送着人进入青竹殿,自知身份不足,留在殿外,这余光一瞟,便被这男子坦胸、衣冠不整的画面惊了一下,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才敢开口问:“敢问,您便是云中君?” 封如故衔着烟枪,笑而不答。 小佛修也是识礼数的人,知道这人辈份不低,忙拜了。 “小和尚。”来人不敢搭话,封如故反倒亲切起来,托着烟枪笑眯眯的,“你叫什么名字?” 青竹殿内。 往常在室内不会戴眼纱的常伯宁,破天荒地在室内把一双眼挡得严严实实。 见到来人,他客气地招呼:“如一居士。” 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已经修炼出古石般的沉稳之气,面上静静,没有多少表情,欠身一拜,将礼节做到了十足十:“端容君。” 常伯宁递上花茶一盏:“麻烦如一居士跑这一趟了。在下的请求,信上已经写明:我师弟封如故要下山调查唐刀杀人之事,他与魔道早年结仇,仇家甚多,只带两名弟子下山,恐力有不逮。为防万一,烦请如一居士在旁照顾。” “寒山寺亦有佛修被杀。”如一说话腔调是悦耳的清冷,“贫僧身为护寺之僧,同样要前往文始门调查杀人之事。若端容君信任贫僧,贫僧自会将云中君照顾妥当。” “多谢。” “客气了。”如一微微抬眸,清冷目光里在一瞬间里有了些温度,“义父托我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拒绝。” 刚端起茶盏的常伯宁呛了一口水。 他抿了抿唇,勉强道:“不必……客气。” 第3章 杀生护佛 如一自殿内出来时,封如故已经快把小佛修的前世今生给套了个底儿掉。 封如故:“你二伯跟你爹关系这么不好,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娘。” 小佛修刚要回话,便被如一打断:“云中君打算何时下山?” 经过一番套话,封如故也明白了这二人的来意,却还要明知故问:“明日。如一居士这是打算与我同行?” 如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封如故:“这话说得就很不佛道中人。” “贫僧非在道中,乃是护佛之人。”如一平静一礼,“我佛慈悲,护佛之人却不必慈悲。云中君,请了。” 有风陵弟子来引二僧前往下榻之处,如一走得头也不回。 望着他的背影,封如故自言自语:“小红尘,小红尘。唉,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常伯宁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阳光太烈。进殿吧。” 封如故夹拖着竹躺椅,跟在常伯宁身后慢吞吞地走:“师兄怎把他叫来了?”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常伯宁失笑,“只是凭着你与他的交情而已。” 封如故但笑不语。 走入殿内的常伯宁坐回原处,除下眼纱:“真不告知他实情吗?” “不。” “为何呢?” 封如故答得轻巧,浑不在意:“与十年前不认他的理由同样。” 常伯宁并不赞成:“……如故。” “师兄,是你托他照顾我。他承了谁的情,到头来都是一样的,既然都会好好照顾我,又何必多言?” 封如故习惯逮哪儿靠哪儿,如今和他一同长大的常伯宁就在身旁,焉有不靠之理。 他随便一躺,就躺在了常伯宁的大腿上,仰头看他:“况且,我封如故又不是废人。倒是师兄……” 常伯宁低头,温和道:“我如何了?” 封如故徐徐吐出一口竹烟,笑话常伯宁道:“师兄堂堂一山之主也会害羞,撒谎时连眼睛都不敢叫人家看。” 常伯宁微微涨红了脸:“他非是承我之恩,那声‘义父’,我自是受之有愧。” “受着吧。”封如故笑道,“怎么说也是你大侄子呢。” 话虽如此,这位大侄子可是非一般的大侄子。 魔道自明面上彻底消亡之后,世上修道之风盛行,佛门也渐起声势。 然而佛门向来不好张扬,静心修内,胜负心并不算强,凡有比试,也从不轻易涉入其中。 如一居士,堪称佛门修士闻达于外的第一人。 然而他却连真僧也算不上。 约莫六年前,一伙修了些邪门道法的强人听说寒山寺中有《宝积心法》三卷,乃是真佛所赐的镇寺之宝,甚是珍贵,料定和尚有天大本事也不敢杀生,便偷抹了两个守山小和尚的脖子,趁了夜色,聚众摸上山来。 然而,还没到第二道山门处,他们便遇上了阻力。 听到外间传来喊杀声,内门弟子匆匆起身,点亮松油火把,来到杀声来源处,定睛一望,无不瞠目。 满地伏尸,皆是一剑毙命。 而十七八岁的佛家少年坐在寒山寺摩顶石前,手里拄着一柄吸饱血液、以至于被浸成了青黑色的木剑。 少年如一,是被一名游方老僧捡回山中的,在老僧过身后,自愿留在外门护寺。 寒山寺方丈将这名犯了杀戒的少年僧人叫入戒律堂,与他摩顶,测过他的灵根,确定他有强悍的天灵根骨后,同他讲释佛理:“渡人,即是渡己。以你的剑术,你原本可留他们一条性命。” 如一静道:“超度,不也是渡?” 此言一出,戒律堂四下皆惊。 戒律堂长老拍案而起:“放肆!这便是你在寺中所学?!” 如一仰头道:“您起了嗔心。” 戒律堂长老:“……” 如一道:“然,我在斩杀他们时,毫无嗔心。” 戒律堂长老:“杀生乃是造业之事,你竟然毫无愧意?!” “我造杀业,是为诛恶业。一业还一业。”如一道,“至于造下的业果,我愿因果自偿,不劳长老挂怀。” 尔后,寒山寺安葬了两个身亡的弟子,并不打算对如一施以惩戒。 如一回到外门,继续背着他的木剑洒扫,一如往常,只是偶尔会去那两个惨死的小弟子墓前,除些杂草,送些馒头。 这两名弟子,生前与他说过两句话,他性情偏冷,从没回过,但都记在心中。 寺内长老嫌他是个麻烦,便时常派他去解决一些麻烦事,总之少在寺中呆着。 谁想如一便这样渐渐有了声名。 如一背着那柄刻满佛偈、名号“众生相”的木剑,一路护佛护道,却只得了个普普通通的“居士”称号。 寒山寺赐了他佛名,却不会承认,佛门教养出了一个杀生者。 直至卓氏屠庄血案,他方以自创的娑婆剑法,使得佛剑在诸剑法中有了一席之地。 风陵云中君的归墟剑法,如一居士的娑婆剑法,风陵端容君的踏莎剑法,在道、佛剑法中占了前三。 前者的剑法鲜有人见,期待者众。 中者的剑法常有人见,仍有人期待其个中奥妙。 后者的剑法没人见过,然而并没人想见。 在师兄弟二人谈话时,小佛修也与如一在常伯宁为他们安排的落脚处歇下。 弟子告退后,佛心不稳的小佛修忍不住道:“小师叔是何时和端容君有交情的?” 小佛修名唤海净,也是护寺武僧之一,因为剑术修得不错,才被如一领出来见一见世面。 常伯宁出青竹殿时,他匆匆一瞥,在短短时间内体验了第二回何谓“惊为天人”。 传说中高高在上的人陡然落到实处,叫海净有些不真实感。 如一并不接话,垂首询问:“云中君方才问了你些什么?” 海净:“回小师叔,云中君问了我俗家事,也问了一些寒山寺内的境况,几时起床,几时修课,都是些寻常问题。” 如一沉吟,指尖勾数佛珠:“没有其他?” “没有了。” 如一嗯了一声,陷入沉思,心中反复诵念“封如故”三字,表情渐冷。 封如故猜得不错,总有人能发现唐刀杀人者留下的字谜。 如一便是其中之一。 凶手用遍布各地的尸体拼出一个血笔“封”字,且最后一点,用的是封如故未婚妻文三小姐的头颅。 不管是为情或是为仇,这幕后之人都是冲着封如故来的。 他没有缩在风陵山中,而是主动下山,调查此事,还算有些担当。 然而寒山寺僧人平白殒命,终究是因为有人要针对封如故,拿无辜人命做了垫背。 凶手自是要抓,而如一佛心浅薄,对封如故也难生起好感来。 见如一沉思,海净猜想他是在想正事,便尽了后辈之责,主动为他铺床倒水。 正忙碌着,他“唔”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务。 注意到如一投向他的眼光,小和尚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皮,说:“对了,云中君方才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一示意他可以讲。 海净如实转述:“他问我,小师叔在寒山寺里过得可顺意。” 如一抬眸,神情有些困惑,想不通封如故为何会有此一问。 见小师叔从遐思中醒来,海净也停了手下活计,壮了壮胆子,问出了盘桓心中已久的疑惑。 “常道长与我想象中颇有不同。”海净比划道,“看起来……实在是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哪里像是传说中夜杀千人,号‘鬼心观音’的端容君呢……” 从刚才起一直宠辱不惊、面无波澜的如一,却在此时冷冰冰地抢了白:“他是这世上最好之人。” 即使曾经因为封如故弃他而去、再不认红线之盟,常伯宁也是世上最好的人。 当初,没有常伯宁,他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第4章 如此人缘 说好第二日辰时出行,但午时时分,五人才动身。 原因自然是封如故又睡过头了。 常伯宁拉过正在打呵欠的封如故,在他本就沉重的行囊里又添了一把阳伞:“即将入夏,太阳总是烈的。” 封如故嘟囔:“只有师兄你会觉得太阳过烈。” 常伯宁:“带上。” 封如故:“哦。” 如一已做完早课,早在青竹殿外闭目等候,闻言睁开眼睛,凝望师兄弟二人,眼中不免映出几道旧事影迹。 他重新闭上眼,收敛心神,不去多想。 鲜少出殿的常伯宁一路送他们到了御剑石处,放轻了声音细细叮咛:“……花开三朵,莫要耽搁,一定回来。” 封如故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嘀咕道:“慈母手中线,游子……” 诗还没能吟完,封如故就被打了一下脑袋。 常伯宁这话被耳力卓群的海净听了去。 他毕竟年轻,心性未定,和寡言少语的如一居士同行许久,早就憋得不轻,便去询问看起来和他同龄的桑落久:“敢问,常道长所说的‘花开三朵’,是什么花?” “……嗯?” 桑落久正在第三遍清点乾坤袋中的物件,初听时一头雾水,等海净原话转达,才抱歉一笑:“在下才拜师三年,对师父了解并不很深。小道友心中有疑,不妨去问罗师兄。” 但罗浮春也是全然不知:“花?何花?” 见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人知晓,小和尚愈发对封如故此人好奇起来:“那,敢问,云中君背上双剑是何物?” 提到这双名剑,罗浮春一张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了点笑意,耐心解答:“是师父的佩剑。螺青色鞘的叫‘昨日’;白玉色鞘的叫‘今朝’。当初师父就是凭这剑,斩杀妖邪,护百余道友于危境之中……” 正在罗浮春口若悬河之际,封如故背着剑,空着双手慢慢踱了过来。 他环视一周:“谁的御剑之术最好,带封二一程吧。” 罗浮春:“……”又来了!! 封如故又打了个哈欠:“我昨夜一夜乱梦,不得安睡,怕御剑有失啊。” 海净听得嘴巴鼻孔一起放大。 他小声问罗浮春:“云中君这等修为,也会担心‘御剑有失’这类下等弟子方会犯下的过错吗?” 罗浮春咬牙低声道:“屁。他就是懒的!” 桑落久却主动请缨:“师父,我来罢。” “我来。” 如一略冷的声音,拦过了桑落久的话,话音中带着一点不容置疑。 桑落久不吭声了。 佛门传世已久,“如”字佛名,按理说与桑落久这代修士乃是同辈,但如一居士的声名斐然,桑落久自知与他难以相比。 况且,他既主动提出要载师父,出于礼节,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封如故倒也不客气,抬腿上了他的剑,随手一揽,便抱住了他的腰:“有劳啦。” 如一身子微动,诧异地低头看向他自然环来的胳臂,似是不能理解此人为何会如此厚脸皮。 封如故且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回头同常伯宁招呼:“师兄,我想吃葵花子了。你在后殿多种一些。” 常伯宁失笑:“是是是。我种上一顷葵花田,等你回来。” 五人离开了风陵山。 最新一名受害者是文始门人,若要找寻线索,他们第一个自然是要前往文始门。 “落久,你别总惯着师父。师伯惯着他,你也惯着他。”路上,远远跟着封如故与如一的罗浮春,摆出师兄的架子训斥桑落久,“他如今这般懒散,都是被你们惯出来的。” 桑落久也小声道:“师兄,师父念了小半年的那个金丝剑穗,不也是你攒钱买的。” “买了有什么用?”罗浮春气道,“不过是摆来好看!” 语罢,他一抬头,便与前面剑上的封如故遥遥对了眼。 封如故未语先笑,冲他眨了眨眼。 今日他未戴单片眼镜,阳光之下,他的右眼颜色比左眼稍淡,看起来颇有风情。 罗浮春一张脸轰地一下红了。 封如故还想再逗弄逗弄这个独爱他脸的徒儿,便听得一声命令自前传来:“莫要乱动。” 封如故回头,看着比自己高了半头的青年,笑说:“抱歉,我分了你的心吗。” 明明是正常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多情至极。 如一一顿:“不会。” 封如故笑道:“啊,真是冷淡。” 许是不想同封如故交谈太多,如一直接道:“云中君从无真心。既无真心,又有何能力乱心?” 无端被怼了一脸的封如故好奇歪头:“你这么说,想必是跟我很熟了?” “并不熟悉。”如一道,“贫僧只知,端容君为云中君百般担忧。云中君若念同门之情,理当把这桩事务速速了结,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无谓之事上。” 话说到这份上,封如故却也不生气,连抱住他腰的手都不松一下,道:“说得真好。是我师兄你义父当年教你的?” 如一不言。 当年之事,他将其视为珠玉珍宝,从不对外人提,但义父宠封如故,世人皆知,对他细说,也是正常。 封如故:“不过,我师兄可曾教你,莫要妄断人心?” 如一方要开口,便被封如故打断:“啊,到了。” 文始门东面也有御剑石,两侧有弟子,专负责迎来送往。 那些小弟子见是风陵来人,又听了云中君的名号,丝毫不敢怠慢,一个跑去通传文门主,两个在前引路,往正殿而去。 谁想行到一半,便从路前杀来一个左手提鞭,右手执剑的少年,双目赤红,一道鞭锋扫开一个面色大变、匆匆上去相迎的文始门弟子。 另一名慌张叫道:“二公子,使不得!这是风陵云中君——” “我杀的就是他风陵封如故!” 他一把甩掉剑鞘,一点寒芒直夺封如故命门:“姓封的,还我三妹命来!!” 听了这声呼喝,罗浮春与桑落久率先仗剑迎上前去,却因为是他们是客,没有伤主的道理,而文二公子文悯又是怀着死志前来,状似疯魔,二人手下都不知该留多少分寸,一个不小心,便叫文悯找了个空子,挑开剑锋,持剑直冲到封如故面前。 封如故却在原地站着,动也未动。 文悯一剑刺去,寒雪似的剑星,眼见已落到封如故右眼—— 一只尾指上系着细细红线的手掌轻描淡写地拦在了封如故面前。 文悯使尽全身气力,然而剑尖悬停在那掌心三寸之前,无法再近分毫。 眼见文悯着了魇似的,如一也不与他多纠缠,屈伸手指,一把抓碎了剑芒,剑刃从剑尖开始,寸寸碎裂,直到剑中方止。 罗浮春瞧出这小公子是当真疯了,不敢再留手,和桑落久一起制住了他的手脚。 封如故自始至终站在原地。 果真,道门里精明人多,蠢人少,字谜之事,瞒不过世人。 “令妹之死,封某深表遗憾。”封如故淡淡道,“但文公子或该将这一身剑艺,用在杀害令妹之人的身上。” “她是因你而死!”眼见杀不了封如故,文悯双目含泪,吼得声嘶力竭,“若不是你云中君要找道侣,她怎会死?!” 封如故:“错了。她不遇上歹人,才不会死。” 文悯想的是,以封如故的地位,定会乖乖道歉,可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诡辩。 文悯一噎,而后更是滔天怒火:“你怎么还能这般云淡风轻、麻木不仁地推卸责任?!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又错了。”封如故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是反思,不是要求。” 文悯张口结舌。 封如故:“知错了?” 文悯:“……” 封如故:“那你需得为你方才的污蔑向我道歉。” 文悯差点被这人当场气哭。 这下,连罗浮春都觉得他可怜起来:“师父,少说两句吧。” 文润津这时方姗姗来迟,眼见这场景,瞠目欲裂,骂了两句逆子,又去迎封如故:“云中君,莫要与小孩子计较,他不晓事的。” 文悯这下是真被气哭了。 他与文三小姐是双胞之子,妹妹无端横死,他却连仇都报不得。 他何尝不知妹妹是死于歹人之手,但那以十六条性命构成的“封”字,让他觉得妹妹真是冤枉至极。 文悯用仇恨的眼神望着封如故,眼看父亲满面谄色跟在他身侧,似乎丝毫不知女儿之死与这人息息相关,拾起裂了的剑和鞭子,抹了抹发红的眼眶,悄悄跟上去,想再寻个机会,杀他一剑。 文润津仍在道歉连连。 封如故说:“小孩子不知好歹再正常不过,总要有人教导。” 文润津圆滑道:“是,是。” “……不过,在外人面前,就算孩子犯了天大的错,父母也该回护两句。不然,做个独身君子就是了,做什么父母呢。” 这话就是在当面骂人了,也叫文润津面色僵硬了几分。 悄悄尾随着他们的文悯突地一愣,没想到封如故会为自己说话,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也不跟了,只提着剑呆呆站在树后。 “文道长,不必作陪。”封如故不顾文润津脸色,道,“我是来看一看文三小姐陈尸之处的。” 封如故这张嘴是到哪里都不说人话,得罪人的水准一流,往日,两个徒弟都不知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为何在外的名声人缘还会如此之差,今日一见,算是知道真相了。 文润津也是个强人,话说到这份上,还问几人要不要留宿。 但封如故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文润津下去筹备待客事宜,罗浮春立即面露难色:“师父,文家上下怕是都要恨上你了,又何必留在这里呢?” 封如故却答:“听说此处温泉水乃是一绝。师父晚上带你们沐浴。” 罗浮春:“……”就知道此人毫无正形! 在文始门门人带领下,他们到了文三小姐悬颅的树下。 封如故问那门人:“你家小姐的尸身呢。” 门人答:“只得头颅,身子不翼而飞了。” 封如故唔了一声,也不惊讶,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不像是来调查,倒像来观光的。 路过如一身边时,从刚才起便一言未发的如一突然问他:“为何不躲?” 封如故偏头看他。 如一说:“方才那剑,你可以躲。” 封如故粲然一笑:“这不是等你吗。” 如一说:“我若不救呢。” 若不救他,一旦被剑气袭身,封如故最轻也得废上一目。 若不是对此人为人早有耳闻,如一可能会以为,他是想以一只眼,还了这一报。 封如故注视他片刻,眉眼皆含了不正经的笑意:“你若不救我,我常师兄可饶不了你。” 如一:“……” 说完,封如故大步走开,从怀里摸出水晶单镜,戴在眼上,再四下张望一阵,突然俯身,从泥里刨出了一片叶子来。 这叶子烂了一大半,看样子是被这几日来的山风埋入泥土中的。 因着天气温暖,又下了几场雨,是以叶子烂得极快。 封如故把烂叶凑在鼻端轻嗅了嗅,扬声道:“劳驾,请问,文始山上下,可有种榉树的地方吗?” “榉树?” “老毛榉,鸡油树,光光榆。”封如故一口气列了几个别称,“榉树。有吗?” 那弟子被问得懵了:“文始山是有名的松海……文道长也独爱松树,以彰显高洁品行,是以阖山上下,只准栽种松树……” “……榉树。”如一开了口,“寒山寺弟子陈尸的米脂山,其上尽是榉树。” “如此说来……”封如故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凶手是在给我们指路吗?” 第5章 温泉之夜 此行,他们唯一的斩获是这片烂叶子。 树下除了从悬首处滴落的血迹外,别无他物,显然文三小姐不是殒命在此,而是死后,被人用布裹了头颅,特意悬挂到此处来。 据文三小姐女侍所说,三小姐在正式退婚两日前闹了第三次上吊,醒来后得知父母应允了退婚一事,大喜过望,说总算放下一块大石,要好好用柚叶洗个温泉,去一去晦气,过两日还要去祠堂还愿,下山消遣解闷。 因此,女侍发现她自闺房消失时,才会以为她是等不及去玩耍了。 封如故听得点头不迭,仿佛被那三小姐弃若敝履、哭着喊着誓死不嫁的人不是他一般。 ……脸皮厚如城墙拐弯。 好在还有这片叶子,为几人指了下一步的路。 待文始门门人将一众人引至下榻别馆、拜别离去时,头痛了一路的罗浮春才道:“师父,你就算做戏,好歹在人家家人面前,也做出些悲痛的模样吧。” 封如故慢吞吞道:“若说哭吧,我与文三小姐也只见过一面,真要扮出伤心模样,也太假了。况且,她还砸了我一套茶具……” 罗浮春忍不住了:“师父!莫提你那茶具了!人都死了——” 封如故嘀咕:“……落久买的。” 罗浮春:“……” 桑落久打圆场:“算啦算啦。师父喜欢,我们再去买了便是。” 罗浮春痛心疾首:“落久!住口!你看不出来吗,这人分明是在诈你!” 封如故大笑。 如一懒得与封如故多话,带着海净去了别馆偏殿,封如故便自然毫不客气地占了主殿。 与封如故这一日相处下来,海净啧啧称奇:“这么看来,云中君果真不负‘道邪’之名了。” 如一重复了一遍海净的话,若有所思:“……‘道邪’。” 他走踏人间世,两耳从不清净,自是听闻过许多道门轶事,封如故“道邪”一名,他听说过,却不知来源。 “道家三门现任君长里,他是唯一手里头真正沾过人命的呢。”海净以为如一是感兴趣,便详细解释道,“……据说还是常人的性命。我听人说,若不是他师父把他捡回来,他就算修了魔道也不稀奇……” 直到他注意到如一眼中的冷光,才发现自己这是在造作口业,忙闭了嘴。 纵使如一并不喜欢封如故,但背后议论他人,更令他厌恶。 如一望着他:“再犯一次,便叫你去修闭口禅。” 海净噤若寒蝉。 偏殿之外,披上浴衣、来问他们要不要一同去汤泉沐浴的封如故,手指轻抵在门扉上,呆愣片刻,无声一笑。 除了落久、师父和师兄之外,从未有人替他说话。 这感觉还真是新鲜。 他独身一个去了别馆后的汤泉。 汤泉四周栽满松树,夜间万籁俱寂,唯闻松涛声声。 松香满衣,星河浮槎。 封如故单手浸入池中,指背拂碎了池中朦胧弯月,想到白日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出了神。 他自言自语道:“……伯仁吗。” 一刻钟后,文家大公子文忱亲自端着几样素斋到了几人下榻的别馆。 他身上有些药香,如一嗅得出来,那是温补的静心安神的药物。 如一询问:“文夫人如何了?” “家母只是精神不济,一切安好。谢如一居士关怀。” 相比于娇蛮的三妹、撒野的二弟,文忱倒是个性格沉稳的,敛着袖子,轻皱着眉头,似乎总有着无限心事。 “今日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完全是我那二弟太过莽撞,与云中君无尤。我再劝他一夜,明日便押他来与云中君致歉。” 说着,文忱眉心的川字又深重了几分:“因着当年之事,云中君在魔道之中结仇甚多。家父家母擅作主张,要与风陵结定缘分,却只瞧到了好处,瞧不见危险,如今倒把罪责都推在云中君身上,唉……” 一听到文忱提起当年之事,罗浮春不由挺起了脊背。 但文忱却无意再讲下去:“云中君这些年身体如何?这些年他隐居‘静水流深’,闭门谢客,我数次想登山拜谢,却不得其门而入,实在是……” 罗浮春又失望了,不抱希望地随口问道:“师父当年是如何在伤重濒死之时,还能救得众人的呢。” 文忱肩膀猛然一抖,似是回忆起锥心往事,脸色也转了白,起身一揖,狼狈告辞,竟是避而不答。 文忱此等怪异表现,倒是更勾起了在场之人的好奇。 海净才被如一训斥过,自是不敢开口多问,只把一对耳朵竖得老高,巴巴地瞧着罗浮春与桑落久二人。 桑落久望着略沮丧的罗浮春:“我记得,师兄的兄长也是从‘遗世’里出来的幸存道友之一,怎么还对当年之事这般好奇?” 罗浮春懊恼道:“兄长方入了‘遗世’,就被魔气袭身,受了不轻的伤,后期伤疲不已,昏睡许久,醒来时,便已出来了。” 瞧出了对面小和尚渴望至极的眼神,罗浮春出声解释道:“三十九年前发生的魔道之乱,你知道吗?” 海净不敢开口,抿紧嘴巴,鸡啄米似的点头。 如一见状,静静起身,端了自己的那份素果:“戌时整,回来做功课。” 说罢,他便出了门去,回了偏殿。 海净顿时大松了一大口气:“我知道的,知道的。” 三十九年前,魔道之主九枝灯,趁当时的道门中空式微,反攻正道,将当时的道家四门,尤其是清凉谷尽数屠灭。 凡反抗者,都被流放蛮荒。 神州之地,鬼哭直干九霄。 九枝灯谋了正道之位,统治道门一十三载,以怀柔之策,压制残杀无辜的血宗,试图扶魔道为正统。 然而,魔道得了正统,只想恣兴而为,不打算恪守规矩,道中不服之声甚高。 十三年间,他这魔道之主的位置,坐得并不舒坦。 二十六年前,随着冲破蛮荒桎梏的正统修士回归,九枝灯横死,魔道随之分崩瓦解。 本来到这里为止,一切还没什么问题。 后来,问题就大了。 建制尚属完整的三门,在诛灭首恶、杀除作乱魔道后,便一心一意休养生息。 而魔道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的小道门,抓住了这个难得的发展机会。 不论是修魔道道法的,还是只有魔道血统的,不管有无作恶,一旦发现,统统杀之,夺取他们的道书、经典、银钱,以及修炼用的珍物,光明正大地留待己用。 可以说,现如今排得上名号的几个道门,都是踩踏着魔道的尸身和鲜血起来的。 仅剩的三门之君见势不对,全部出来阻止,但他们本就受创最重,出来替敌人说话,不仅毫无立场,还被人反指,说魔道之主九枝灯,原出身风陵山,是风陵弟子之一,风陵该当为这十三年的战乱负起责来。 说这话的,虽然马上就被风陵山逍遥君的道侣暴打一顿,但事实如此,亦无可辩驳。 罗浮春讲起当年事情,绘声绘色:“……后来,魔道被追杀得疯了,躲入了一处叫做‘遗世’的空间里藏身。” “‘遗世’大门,三月一开,开门的地点不定。那些魔道就如阴沟老鼠似的,趁这三月的开门之期,出来找些灵石,自行修炼。但他们心中愤懑,要筹划一场大报复,大阴谋。” “十年前,东皇祭礼重启……哦,东皇祭礼,说得浅显点儿,就是三大道门的试练,要年轻修士们前往规则中要求的地点,战凶兽,斗恶灵,挑出好的弟子,收入内门。” “当时,众道门中的优秀弟子,谁不想拜上三门?因此,一时间,报名者众。” “资质上佳的分为一组,资质稍差的,再分一组,就这样一层层分下去,免得资质稍差的,涉入能力范围所不及的危机,受了伤,事情就不美了。” “三门各派出出色的内门弟子,充当秩序官。我师父带的那一组,恰是各道门资质最好、天赋最高的,在且末山集合……” 罗浮春说到此处,举起茶杯,品了一口香茗。 这就是在等一句“然后呢”,好捧一捧场。 海净果然配合,眼巴巴道:“然后呢?” 罗浮春猛然一拍桌子,把海净吓了一跳:“谁能想到,‘遗世’大门,就这么在且末山山巅开了,把我师父和一众人,全部吸了进去!” 桑落久笑着在旁摇了摇头,手里还拿着皂角,揉搓着封如故今日上山调查时弄污的衣裳和鞋子。 海净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然,然后呢?” 罗浮春往后一靠,气道:“……若是知道后来‘遗世’里发生了什么,我何须这么意难平?” 海净也被吊起了胃口,想了想,拉过罗浮春,咕咕哝哝了两句,似是在给他出什么主意。 罗浮春眼睛一亮:“可以啊,小和尚。” 海净嘿嘿笑了两声,抓了抓光脑壳。 …… 小半盏茶后,别馆后的温泉处,水雾缭绕,漫若仙境。 此时,从石屏边缘,齐齐探出三颗脑袋来。 最下方的桑落久小小声道:“师兄,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嘘。”罗浮春用了传音之术,道,“小和尚说得不错,师父身上定然留有昔日伤疤,或许能从中窥出一二端倪呢。” 桑落久:“……是吗。” 罗浮春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师父是盖世无双的英雄,而不是空长了一张好脸,分析的条理格外分明:“说不定,师父身上真有什么秘密……平日里,师父懒成那样,出浴时,为何不叫你我伺候?” 桑落久动了动嘴巴,觉得正常人出浴,也不会轻易叫人相陪。 既是师兄要求,他来也无妨。 只不过三人一同偷看师父洗澡,着实是变态了些。 温泉中的粼粼水光如银,封如故背对他们,长发披散在肩,更衬出肩颈修长,然而暖雾蒸腾仿若云海,他置身其中,实在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出,他左半边背后有蜿蜒交错的细脉,难以辨明是何物。 还是海净眼睛尖些:“似是纹身……”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冷问,将三人魂魄差点唬出:“……你们在干什么?” 转头看清是如一的脸,海净吓得双肩发抖,连句囫囵话都没能说出,抬腿便溜。 罗桑两师兄弟也讪讪的,双双拜过,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如一微微拧眉,看着在夜色里消失的三人,再一转头,却与手扶石屏、身披松垮浴衣的封如故撞了个面对面。 封如故肩上发上还冒着茫茫水汽,愈加将他眉眼衬得湿润而俊秀:“居士,你佛可曾说过,偷看他人洗澡,是何罪名啊。” 如一:“……” 第6章 语出惊人 “看都给你看了。”封如故大叹,“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共浴。” 如一扭头便走。 把所有人都赶走,封如故捡了一小截松枝,重新坐回白雾缭绕的汤池中,敞怀而卧,长腿在及膝深的泉水中随意一叠,仰头观月。 过了小半晌,戌时到了。 热泉从整点自行开启的池底闸口泄出,东侧注入腾腾热泉的金蟾口闭合,西侧的银蟾口微微启张,开始注入冷泉。 封如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纵观文始山上下,大小十来个泉眼,数别馆这里设计得最为精巧舒适,一个时辰注热泉,一个时辰注冷泉,交替轮换,且松荫浓郁,夏季时分,恰是纳凉的好去处。 封如故用松枝在岸边白石上来回打着拍子,似乎是在与谁合歌。 不多时,他的眼睛又闭了起来,露出渴睡之状。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师父。”是桑落久的声音,“温泉莫要泡久了。容易头晕。” 封如故唔了一声,舒展开手臂:“扶我起来吧。” 来人去摸封如故手臂,却不防被一把扯了前襟,一头栽入了散着硫磺味的池子里。 说是“一头”,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来“人”无头。 一具无头女尸面朝下泡在水中,皮肤却如死时一般,饱满如新。 一条人影急向屏风后掠去,然而逃了两步,就不得不刹住了脚步。 “众生相”悄无声息地横指在他颈间。 这木剑看似无锋,但稍有点见识的人都听说过,此物大巧不工,乃是一棵百年乌木所出,该乌木生在佛骨舍利塔前,有佛力相赞,可斩世间一切鬼邪。 如一手握剑柄,目光冷淡,也不知在屏风后等了多久。 那人不愿就这样踏上绝路,假意举手认输,趁手抬起时扬起一道怪风,打中剑身,拨身欲逃。 孰料,刚转过身去,便有一道蘸了水的松枝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记多刺的大耳刮子,扇得来人眼睛剧痛,惨叫一声,一脑袋撞在了石屏风上。 他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自知自己求生无门,仓皇回过头去,又吃了结结实实的一吓—— 那丛松枝,横在他眼前,已被“众生相”的剑势削断了一半,竟是救了他一命。 ……若无松枝阻拦,他的脑袋会被木剑当场削断。 其实,一丛松枝如何能拦得住如一。 但他至少知道,封如故有意留他一条性命。 因此,他及时收了剑势,背剑于身后,无声诵了声佛号:“贫僧不知,云中君竟会有如此菩萨心肠。” “他又不是真要杀我。若真想杀我,他不会叫一具无头尸首来扑我,自己却只知道撒腿跑路。” 说着,封如故又转向了那两股战战的人。 “亏你瞧得出,落久是最服帖的,知道仿着落久的声音和样貌接近我。”封如故拿被劈砍得折了一半、还沾着冷泉露水的松枝拍拍那人的脸,“快着点儿啊,自己解了面上的‘易容咒’。我徒儿落久好端端一副白玉相貌,被你用得这般猥琐,真是糟蹋。” 来人不敢再逃,颤抖着解了身上咒术,竟是个至多十一二岁的小孩儿,身着文始山弟子服饰,平平淡淡的一张脸,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封如故对这孩子的相貌露出了一丝奇色,看向如一,开口的却还是混账话。 “你一直没走啊。”封如故慨叹,“果真是想偷看本君洗澡。” 若是方才,如一还会解释一二,说他上次前来,便是察觉正殿空了,而有人潜入别馆。他轰走了那群冒失的小弟子后,便恪守了与常伯宁的约定,在此守候,以防有人要伤封如故。 但封如故这么一说,他便再无开口解释的打算。 确定眼前的小孩子战意全无,如一收起剑来,把剑押在身侧,挪了目光,放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这回是从汤池里直接出来的,来不及换上干爽衣物,身上的浴衣被温泉水尽数打湿。 他身上的浴衣是鲛绡所制,乃衣料中最最上等之物,一尺三金,足见常伯宁对封如故有多么疼宠。 少年往事,突地袭上如一心头。 他第一次去绸缎庄,便是常伯宁领他去的。 那时,他并不认得布料好坏,常伯宁便一样样带他认过去,这个是宋锦,这个是缂丝,那个是漳缎…… 他们转来转去,只看不买,惹得伙计不耐,拿掸子来赶他们。 常伯宁问他:“喜欢哪一种?” 彼时,如一不识好坏,随手指了样挂在正当中的缎面。 在伙计露出轻蔑的神情时,常伯宁打开荷包,丢了两块金上案:“劳驾,为我家小红尘裁衣,做一身夏衫。” 那人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明亮,看人的眼光似专情,又似多情。 不知他望着封如故时,是否也是一样的神情? …… 别馆虽是三进三出,但着实不算大。 温泉的骚动,很快将罗浮春、桑落久、海净三个小弟子引了来。 眼见屏风下站着一个哆哆嗦嗦的文始门小弟子,罗浮春吃了一惊。 再转头看向专心拧头发的封如故,罗浮春吃惊更甚。 他浴衣尽皆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 薄衫贴肉,方才隔了一层白雾、怎么也看不清的纹身,此时倒是分毫毕现。 ——封如故纹了半身莲花在身上。 从大腿、腰·臀而起,纹身沿挺拔脊柱和劲瘦腰线盘旋而上,直到左胸前。 但他纹绣的却不是盛放的莲花,而是含苞待放的清荷。 清水、青页、白石、绿蕊。 满塘活灵活现的晚春风荷,叫人总不免疑心,这纹身会随风而动。 ……但缘何如此逼真呢? 那枝蔓处处浮凸,栩栩如生,应该不是一句“妙笔丹青”所能解释的吧。 “师兄亲手为我绘的。”注意到众人视线,封如故厚颜笑道,“手可巧?” 桑落久忙移开眼睛,解了衣服,披在封如故身上。 一旁的如一眸色深暗了一瞬,抓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发力收紧。 ……佛家戒嗔,嫉妒之心更是业障。 察觉自己心思浮乱,如一默诵了一段《大庄严论经》,念到“毕竟必别离,以是因缘故”时,心念又是一动,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被众人围住,本欲抽身而退的小孩儿红了一双眼,瑟瑟抖动。 罗浮春喝问:“你是哪一堂的弟子?为何深夜闯入别馆?” 小孩儿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泫然欲泣,一副死期将近的表情。 一旁,封如故伸了个懒腰:“等了你这许久,再不出来,我都要泡烂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就连如一也多看了他一眼。 桑落久诧道:“师父,您说要留宿在此,是为了……” “文三小姐的死,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是要逼我下山罢了。”封如故靠在屏风边,懒散道,“用唐刀的杀人者既然有能力在文始山来去自如,这里又是他的最后一站,我留在这里,说不准能见他一面呢。” 罗浮春骇然之余,渐渐明白过来,一把捉住那小道士前襟:“是你杀了你家三小姐?” 话音未落,他便被封如故一掌拍上了后脑勺。 “呆子。”封如故道,“你在这里胡乱揣测,不如进去捞了尸体看一看。” “……尸体?” 封如故再次语出惊人:“文三小姐香躯便在里头,仔细照看着,万勿唐突了。” 罗浮春急急转入屏风内侧。 只见月光之下,真有一具无头女尸,面朝下倒在冷泉之中,腔子里的血都流干了,前襟上绽着大片大片血迹。 女尸身上穿的是浴衣,盘扣精细,上头描着银凤。 这绝不会是外出的装扮。 但捏一捏女尸肢体,罗浮春吃了一惊。 那身体虽是冷的,但柔软异常,像方死之人的躯体。 罗浮春霍然起身,快步行至石屏外,不由分说,一把执住少年手腕,稍一测他灵脉,便怒气升腾:“你是魔道?!” 话音未落,他就听封如故在旁笑话他道:“你是炮仗?” 罗浮春被拆了台,气急交加:“师父!那文家三小姐被炼成醒尸了!” “喊什么。”封如故瞥他,“不能视,不能言,不能持握凶器,只会伸手扑人——魔道中人若是炼出这等醒尸,妄想用来伤人,那就别修道了,回家种红薯吧。” 所谓醒尸,乃是死尸所化,尸体能言能行,一如生前,只是善恶颠倒、冷暖不识、黑白不辨。 文三小姐所化的醒尸粗劣至极,轻轻一拽便倒,则是尸主修为低劣、穷尽全力也只能供她行动片刻所致。 如一淡道:“现如今的问题该是,为什么一个魔道,会穿着文始山弟子的衣裳,操纵文三小姐的无头尸,找到这里来。” 穿着修士衣裳的小魔道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看得海净心生了几分恻隐,忙暗道了几声阿弥陀佛。 此时,封如故突然道:“你是来给我送这具尸体的,可对?” 小魔道抬起头来,双目里噙着的泪也随着他身体的轻晃摇摇欲坠。 “我本来是等凶手,没想到等来了你。你送来尸身,却掉头就跑。……有意思。” 封如故蹲下身来,直视于他,发上残水顺着眼睫和下巴滑落,他也懒得擦,只是微微歪头,盯视着他。 “你是下级弟子。”封如故拉过他的修士服查看,又低头嗅了嗅,“能熟门熟路地溜进来,身上还有硫磺味。你是平日里负责洒扫这处别馆的。但今日,你却不在,来伺候的弟子粗手笨脚,对这里并不熟悉。” 常人看不出来那引他们入别馆的弟子有何不妥,但封如故不同。 他最是懂得享受,三言两语,便知道那是个新手,因为他连摆放浮觞的位置也不很清楚。 罗浮春猜测:“莫不是文三小姐来此沐汤时,被他趁机——” 封如故看他一眼:“文三小姐再不济,也有炼气三期的修为,他以他这点粗陋的旁门左道,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一刀断首。” 罗浮春不由想起,文三小姐的尸身上,浴衣齐整,连粒扣子都没掉,除了颈上的致命创口,确实毫无伤痕,再看看眼前的小魔修,也起了疑窦。 封如故望着小魔修,目光与语气一道放柔,低音仿若耳语:“……你看到了什么?你把尸身送来,是想让我知道什么?你不在‘遗世’里好好呆着,为什么出现在此?” 封如故从如一剑下救他一命,处处回护他,又这般轻声细语,小魔修终于有了勇气,张开嘴巴,期期艾艾道:“……大,大公子。” 一众人瞧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谁也没想到,那下文是如此惊世骇俗—— “大公子文忱,在别馆温泉中将三小姐的人头斩下,是我亲眼所见……”小魔修拜倒在地,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请云中君,捉拿大公子,救我出去……” 第7章 道已非道 夜半,文忱得了通传,说别馆下榻的云中君找他有事。 说是叙旧,文忱难免惴惴,踏月而来,到了别馆门口,还不忘整一整衣襟,理好仪容,才踏入其中。 院中只得一人。 封如故用他的玉酒壶自酌自饮,清辉之下,风陵独有的白衣蓝带看上去异常清圣。 他该是喝了有一阵了,面上已有飞霞。 他闲闲招呼道:“来啦。” 文忱撩袍,行的是跪拜大礼:“云中君。” 两人是同龄,这样郑重其事的礼节,难免滑稽。 封如故安然收受:“起来吧。你家遭逢白事,你也该是连日劳碌,我还把你叫来,不妨事吧?” “不妨事。”文忱起身,束手立在一旁,客气又生疏。 口头上说多年不见,但当真见了面,文忱实际上有些尴尬。 说老实话,他们并不熟悉。 初见也是在十年前的东皇祭礼上。 突变未生前,他还和众道门弟子一起,议论、嘲笑坐在一侧岩石上、把秩序官令牌在指尖一甩一甩的封如故。 “不是说是风陵大师兄常伯宁来这边吗?” “是啊,凭什么轮到封如故来带我们?” “你们可听说过他封如故的出身?一个靠走街串巷、摇铃贩药发家的商贾之子,入风陵前还杀过人,那时他不过九岁!小小年纪,心辣手毒……” 这些流言,文忱听过,也说过。 但偏偏就是这个人,在他们被蓄谋已久的魔道吸入“遗世”、纷纷被魔气所伤时,救了他们性命。 “十年不见了。”封如故开口就不是人话,“文大公子眉间川字纹更深了。” 文忱修养不坏,只笑了笑。 封如故把凳子拿脚勾给他:“坐吧。我坐着,你站着;我喝着,你看着,我也不尽兴。” 文忱只好入座,却有意回避着视线,不去看封如故的眼睛:“舍妹与云中君婚约已解,劳烦云中君走这一遭了。” “客气。”封如故把斟满酒的杯子推给他,自己用玉杯轻轻在柔软唇畔碾压,“我见过令妹画像,你说奇不奇,我今日见了令弟,她与一胞所出的二弟,并不多么相似,眉眼却与你相近。” 文忱不言,脸色却隐隐有了些变化,举杯一口酒闷下,却半丝滋味也没能尝出,脸上露出了些苦痛之色。 “嗳。”封如故似是闲聊,“关于令妹尸身去向,你可知晓?” 文忱怪笑一声:“云中君玩笑了,我怎会知晓……” “那就奇了。”封如故自顾自道,“这文始山上下,穷讲究礼节,我没通知何时到访,御剑石上便随时候着一堆弟子,我风陵山都没这等派头。” 文忱招架得颇为狼狈:“小门小派,不敢与风陵相比。” 封如故却不理他似有意似无意的转移话题:“……御剑石上都是如此,那正门呢,侧门呢?一具无头尸身,该怎么送下山去?一颗头颅,又该怎么运上山来?” “头颅比躯干更方便处理。舍妹许是下山后,为人所害……” 封如故淡淡道:“不呢。她身上可穿着浴衣。” 文忱手中的杯子陡然落在青石桌上,发出脆亮响声。 “哎。”封如故心痛,“我的杯子。” 文忱神态大乱:“你,你怎会……” 封如故拿过玉杯,细心查看有无伤痕:“令妹就在后院躺着,不妨自己去看。” 文忱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向后院,然而最终还是勉力稳住了心神:“云中君,莫要拿逝者玩笑……” 封如故望着他:“吓到你了?” 文忱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虚汗,干巴巴地“哈哈”两声,举袖拭汗。 “好。既是玩笑,那我现在的话就都不算话了,权当醉话。” 封如故把杯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放,怜香惜玉之情甚足:“看温泉边石头的水蚀程度,别馆该是这两年才修的,泉眼挖得也晚。此处冷热泉兼有,是山里唯一的一处每时辰换一次水的……哦,这是我来时,听引路的小道说的。” “把这里作为别馆,一来,可用来待客,二来,你们闲暇时也能自己来此放松游玩。” “听说,文三小姐生前最爱此处,甚至有说过,要把香闺移至别馆。” 文忱脸色煞白,不言不语。 “文三小姐如果是在汤池中玉殒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又一杯酒下去,封如故脸颊更添绯红。 “文始山上下,别馆汤池是设计最精巧的,一个时辰一换水,水随地脉流走。此处杀人,干净方便,连血迹都不会留下。” 封如故说着,还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若是在文始山杀人,一定选择此处。” 文忱牙关咯咯作响了一阵,青红着一张脸,跳起身来,倏然拔剑,剑尖对准封如故,环佩叮叮咚咚,响得宛如他的心跳。 “……坐下,手放开。” 封如故一声命令,直接叫文忱剑身抖了三分。 “还是说……”封如故动也未动,抬眸相望,单指贴在酒杯外壁,施力轻轻转动,“……你要在我面前舞剑?” 文忱勃然变色。 封如故的归墟剑法,他是见识过的……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文忱跌坐在地,知道尸身和他精心掩藏的秘密,必定是被发现了。 他把脸深埋在掌心里,肩膀颤抖得厉害:“我明明埋在松树下……埋得很深,怎会……” “不巧。有人看见你砍头,埋尸了。”他已经听不出封如故的话是嘲讽还是真心了,“下次可要当心啊。” 文忱猛然抬头:“小妹不是我杀的!是他逼我……是他逼我!” “谁?” “我不认识……是,一个着黑衣的年轻人……” 文忱神思混乱,仿佛又回到了七日之前。 文忱其实是反对小妹与风陵结亲的。 他的理由是,他认得封如故。小妹与封如故虽八字相合,但性情不合,也是枉然。 文慎儿从小便与大哥文忱交好,反倒与性子莽躁的二哥时时争吵,所以一看大哥支持,愈发闹得肆无忌惮。 父亲被这一双儿女搅得头痛不已,便把文忱叫到书房,告知了他一桩惊天之事。 ——文始门内,养了几个小魔道。 说是养,实则是监·禁。 据说,这些小魔道都有父母,也不是专靠杀人修炼的血宗后代,只是天生的魔道血脉。 情宗两名,尸宗一名,蛊宗一名,共计四人。 刚一听到此事,文忱骇了一跳:“父亲,你收留魔道作甚?” 在如今正道之中,魔道人人得而诛之,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不义之事。 “何来收留?他们乃是我一年前擒捉上山,在身上落了法印,叫他们不得离山的。” 父亲文润津顶着文忱震愕的视线,侃侃而谈:“他们的父母,为着救孩儿性命,得四处搜寻灵石,好在‘遗世’三月一开之时,进入其中的‘荆门鬼市’,换取一些有用之物,比如从道门流出的修炼经书,送来咱们山上……” 文忱听懂后,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父亲,你扣留魔修幼子,与魔修做交易?!这于道不符——” 文润津捻须一笑:“吾儿,你年尚不足而立,怎得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迂腐?魔道欠我们正道良多,想何时取回报酬,那是我们道门的事情。” 文忱觉得这话有问题。 那些流出的炼丹、铸器、剑道的秘法心诀,不都是四门先圣撰写,呕心沥血而成?和他们这些新立的小门派有何关系? 然而,子不言父之过。 文忱结巴道:“可是……” 文润津不容他再说下去,接过了他的话:“可是,这非是长久之计!慎儿太不懂事,我们只要与风陵联姻,让云中君成为文始门女婿,那归墟剑法,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 文忱说不出话。 “你是文始门未来之主。”文润津拍着他的肩膀,“文始门,早晚是要交在你手上的。父亲这也是为你的未来铺路,你要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呀。” 父子两人正在密议,就传来了文三小姐第三次自缢的消息。 这次的情况格外凶险,若是再晚发现一些,她就真的要化作一缕香魂了。 文润津被吓得不轻。 他虽然想要女儿联姻,为文始门带来好处,却不想女儿真的为此而死。 无奈,他只好在女儿缓过来后,痛下决心,与风陵解除婚约。 文忱却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父亲的一席话,在他心里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此事压在他心中,没人可以商量。 母亲不必说,定然和父亲站在同一处;那些个道友,也没几个能与他交心的;二弟更是莽撞,成日里只知道拿着他的鞭子与剑咋咋呼呼。 相比之下,小妹尽管任性,却格外有主意,且又与他关系最好。 况且,她也是文始门门人,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文始山之事,她也需得知晓…… 于是,文忱在看望小妹时,趁女侍出去倒水,约了与她两日后在别馆相见,想掩人耳目,密谈此事。 他特意叮嘱,此事重要,万勿告知旁人。 父亲下山前往风陵那日,他依约前往,却发现别馆正堂空空,后头倒是有沐浴之声。 小妹最爱这处温泉,趁此机会,提前到来沐浴一场,也不妨事。 文忱便等在正堂,等了一刻钟,水声已停许久,却还不见她来。 文忱还有许多采购、修缮的门内事要处理,不能在此浪费太多时间,便绕到汤泉处,隔着一扇石屏,叫道:“慎妹,你快着些。” 屏风后,万籁俱寂,唯余松涛。 文忱以为小妹是身子尚虚,浸热泉浸得晕了,心中一惊,不敢怠慢,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大踏步入内,却不意撞见血腥一幕—— 满池皆红。 文慎儿身着浴衣,仰面倒在水里,咽喉被一刀切断,腔子里的血突泉似的从水面上直往外冒。 一名戴着青铜鬼面、手拄唐刀的人,静静坐在一侧青岩上,望着文忱。 他身形瘦削,裹在一身黑衣里,五官全然看不分明。 文忱受了这一骇,悲愤难抑,五脏俱焚,拔剑出鞘,猛扑上前。 但是,甫一交手,文忱便知自己非他敌手。 不消三个回合,他便败下阵来,被一股挟裹着强烈灵风的气流压制在地,仰面朝天,动弹不得。 来人用唐刀指住他的咽喉,声音里毫无感情:“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 文忱心脏里被揉了一把碎冰,扎得他鲜血淋漓:“你杀了她——” 他接下来的话未能出嘴。 来人将唐刀直接捅·入他的口中,刀尖直直戳在他的舌头上。 他的声音自带一股空灵的寒气:“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不然,你死了。” 文忱惨白了一张脸。 他知道,这人是说真的。 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黑衣人看向他的双眸。 鬼面之后,是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睛:“你不照做,世人明日便知,你文始门挟魔修幼子,与魔修勾结之事。” 文忱心头巨震,宛如迎面被甩了一个耳刮子,双颊火辣。 这人不再多言,把唐刀丢给他,飞身上了一侧松树,身形隐于林间。 但文忱知道,他一直在。 而且,以他的修为,哪怕自己手持武器,他赤手空拳,自己也不可能逃出别馆。 他只得咬牙含泪,用黑衣人给的唐刀,割掉妹妹头颅。 鲜血喷射入池,被滚热的水蒸出令人作呕的浓腥味。 而山间,报时的钟鼓响起。 咚,咚,咚。 在沉越的钟鸣声中,金蟾闭口,银蟾吐水,血水翻卷着流入地脉,腥味也被清新的松风带走。 文忱捧着妹妹的头颅,几欲呕吐。 他将尸身掩埋在一棵最大的松树之下,又将妹妹的头颅放入储物囊,掖入袖中,跌跌撞撞,出了别馆。 在来到那棵最高的树下时,文忱的脚已然软了。 他想起,妹妹尚年幼时,曾央着自己,要在这棵树上扎个秋千。 这树临靠断崖,着实危险,他不肯答应,妹妹还哭了鼻子。 他挨不过妹妹的软磨硬泡,只好偷扎了一个。 文慎儿很是欢喜,和他玩了一个下午。 玩过之后,他便把秋千拆了下来。 秋千吱呀吱呀,声犹在耳。 文忱眼眶发热,像是挂秋千绳一般,把那湿漉漉的长发往树梢囫囵一缠,不敢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拔腿便走。 不觉清风一阵,送来一片榉树叶,落在文忱脚前,被他仓皇着一脚踩下,半没入了泥土中。 文润津发现女儿头颅、悲痛欲绝,下令在山中搜寻无头尸身时,是文忱带的队。 他特意在搜查别馆时,自己亲自进去检视一番,说,没有痕迹。 红颜枯骨,就埋在那松树之下。 但他不能说。 …… 封如故把一切听在耳里,微微点头。 这样,很多事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小魔道就是看守别馆的,因为身上有法印,不得出逃,却满心惦念着自由。 文三小姐出事那日,他被支了开来,却因为忘记了带钥匙,折返回来,恰好撞见了文忱割首埋尸的那一幕。 文忱一走,他便跑去找了三个小伙伴商讨计策。 四个小萝卜头凑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粗陋的脱身计划。 ——文三小姐是风陵云中君的未婚妻子,无端横死,云中君肯定是要来山中的。 ——他们偷偷把文三小姐炼成醒尸,送到云中君跟前,以那位云中君的修为,一定能认出是文大公子杀的人,然后让文大公子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他们就可以趁乱逃下山了。 这计划完全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水准。 他们既无情报,又无预备方案,甚至连炼制醒尸的手法都粗浅至极。 谁想这事,竟然阴差阳错地被他们做成了。 封如故本就知道文忱性情,晓得他不是个滥杀之人,因此小魔修对他的指控,他并未往心里去。 文忱这一番自白,也解了封如故心中的一点疑惑。 ……文三小姐若是那日只是前来沐汤,净除污秽,为何不告知女侍,而是突然消失呢? 但既然是兄长的秘密邀约,她自是信任,也不会轻易告诉旁人。 只是她未能想到,这是一场死约。 封如故道:“你招得倒是快,连魔道之事也一并招了。” 他并未告知文忱,是小魔修出首状告他,只当那尸体是自己在松树底下发现的。 文忱面色青灰,眼神里已失了光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封如故神色一顿。 “那黑衣人在离去前,说,他不会对外人言说文始门秘事,但封如故只要到了文始门,总会发现蛛丝马迹;如果封如故发现,找我质问,就要我传达给封如故一句话。” 文忱惨笑两声:“现在想来,以你之聪慧,或许早已堪破秘密,我又何必隐瞒?” “……何话?” 文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拖长了的哭腔,宛如哭丧:“‘道已非道’啊——” 第8章 一个难题 封如故没有应声,只望着天边皎月。 月光向来公正,不分善恶,一样照人。 文忱自言自语,分明是入了执念:“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搞不明白父亲,搞不明白道门这一切事务,搞不明白,为何道门荣耀比修身自持更重要……我越是修道,离‘道’就越远。为何会这样?” 封如故忽道:“你走吧。” 文忱像是没听到,抬起脸来,脸上尽是茫然之色:“十年前,我是不是该死在‘遗世’里?也省得面对如今之事,左右为难,于道不忠,于父不孝,为兄更是……” 封如故豁然大笑起来,打断了文忱的顾影自怜。 “这话说得好滑稽。”封如故盯着他的脸,说,“当初是你求着我说要活下来,现在又说,死了更好?” 他俯下身来,一把扯下文忱腰间的宝石剑鞘,以鞘挑起地上的剑来。 那柄陌生的剑落在他手里,如臂指使,长剑在鞘上圆转一圈,剑柄正转到文忱面前,稳稳停下了。 封如故平举着剑鞘,说:“那现在,把你欠我的东西亲手还给我,然后死去吧。” 锐锋当前,文忱神智也渐渐清明。 他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显然还是贪恋人间的。 “不死吗?” 封如故观察他片刻,露出了无趣的表情,信手把那支好剑往下一掷,金铁之声惊得文忱毛发倒竖。 “那请滚吧,别打扰我喝酒。” 文忱捡起剑,灰溜溜钻出别馆。 封如故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端着空杯,起身蹑手蹑脚折回主殿前,一把拉开殿门—— 罗浮春和桑落久双双从门里栽出,趴在门槛上。 罗浮春露出了些尴尬之色,桑落久则是红着脸,冲着封如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封如故笑嘻嘻地蹲下,与两个偷听的徒弟面对面,把酒杯放在桑落久脑袋上,又在罗浮春的道袍后背上擦了擦沾了酒液的手,旋即背着手,从两人中间跨进了殿内。 如一正坐在桌边喝茶,海净则不敢分神,警惕地面对着房间角落,手押在腰间剑柄上,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前方。 但是,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封如故走向房间角落。 四个最小不过七八岁、最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站作一排,瑟瑟发抖。 封如故点了点数。 “一,二,三,四。”他问那个脸上红痕犹在的小魔修,“被掳入山中来的就是你们四个,没别人了吧。” 小魔修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他是尸宗的后裔,也是负责在别馆洒扫、无意撞见文三小姐断头一幕的。 文忱当时心神受到巨大影响,根本无暇顾及那个藏于暗处的小小气息。 在文忱离开后,他也慌张逃开,找到同伴,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后,又偷偷返回,在文三小姐的埋尸地下了诀。 醒尸也是他炼的。 尽管手法粗陋得可怕,但这个小魔修,已经算是这四个小孩中修为最高的了。 封如故“嗯”了一声,脑中却在想,文忱神思混乱,那拿唐刀的人却是冷静至极。 他没有拆穿那躲在暗处的小魔修,甚至命令文忱埋尸,一举一动,看似毫无条理,实际上,他的每一步,都是要把这个难题送到自己跟前。 ……竟像是好整以暇,要看自己怎么处理这桩道门丑闻一般。 罗浮春拍拍身上的土,巴巴迎上前来,眼里都是闪亮的光:“师父!” 方才,隔着一扇门,封如故竟有了罗浮春幻想中的师尊模样。 罗浮春踊跃道:“师父,文始门做出这等龌龊事情,我们要如何惩处他们?” 封如故却像是失忆了一样:“惩处?什么惩处?” 罗浮春一指那四个小孩:“绑挟幼子、勾结魔修,这两条都是大罪啊,” “哦。” 封如故反应却是平平,转向如一,打了个招呼:“道门的糟心事,让佛家见笑了。” 如一神态平静,倒像是看惯了这等事情。 “……师父?”罗浮春听出话头不对,“难道师父打算放过文始门?” “如果不打算放过,浮春想要怎么处罚?” 罗浮春不假思索:“自是把这四个魔道之子当做证人,将文始门的作为大白于天下,将他们除去道籍,永世不得录用!” “好,这四个孩子,你亲手交出去。”封如故撑着脸颊,“他们是魔道后裔,血脉作证,确凿万分。按现在的道门规矩,魔道一旦被抓,最轻是枭首哦。” 四个小萝卜头齐齐打了个冷战,一时都不知他们来找封如故是对还是错。 罗浮春被狠狠噎了一下:“可……他们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无辜不无辜,可不是他们说了算。”封如故道,“我且问你,如果文润津说,这四个魔道之子是混入文始门的探子,他并不知情,你待怎么办?” “他们身上有文始门打下的‘禁止出山’的法印!文门主怎么可能不知情?他不可能推卸得了责任!” “那如果这法印,文始门每个弟子身上都有一个呢。” 这下,罗浮春吃惊了:“这……” 封如故:“啊,这是我瞎掰的。” 罗浮春:“……” “……不过,要是文老头真这么说,你该怎么应对?”封如故懒洋洋道,“说到底,这里还是他的文始门,他想在自家弟子身上打上多少就能有多少。” 封如故向来是能坐着就不站着,站了一会儿,又在如一身侧坐下了,动作自然地拿过他刚刚放下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如一还没反应过来,杯子已经抵上了他的唇。 如一身体一僵,看到他放下杯子,杯边的水光在他喝过的另一侧,表情才稍转好了一些。 罗浮春还在绞尽脑汁时,封如故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这事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一桩。真要追究起来,他们有大把大把的理由替自己脱罪,到头来,顶多能治文润津一个失察之罪。” “文润津甚至可以美化自己的行径,说他是为了追回道门遗失之物,是为了风陵,为了三门,为了道门,才出此下策。且这四个小魔修的父母无恶不作,是真正的邪门歪道,挟持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只要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及会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三门说不定还得记他一功。” “但无论怎样,事情一旦捅破,这四个小魔修是死定了。” 一旁的桑落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乖巧闭上了嘴,装作无事发生。 罗浮春难免泄气:“真没什么办法能教训一下文始门吗?” 一旁沉默的如一竟开了口,道:“有。” 封如故一抬手:“免。落久都知道这个主意不合适,如一大师就不必多言了。” 如一就没再说话。 罗浮春诧异地看向桑落久。 桑落久垂下眼睛,神情温驯得很。 罗浮春沮丧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也太便宜了。” 封如故说:“小子,治世要比打天下难一百倍。这种破事烂账,我师父你师祖都处理不来,更别说你们了。把这些小毛头都带下去吧。在空的偏殿里安排几张床铺,叫他们睡下。明早我自有安排。” 罗浮春满心疑问,只得道了声是,把那一串哆哆嗦嗦的小魔修领了出去。 把这些小魔修安顿好、落锁出殿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桑落久:“师弟,你方才想说什么?有什么办法?” 桑落久软声道:“落久不敢欺瞒师兄。请师兄附耳过来。” 罗浮春嘀咕了一句“神神秘秘”,还是把脸凑了过去。 桑落久刚说了两句话,罗浮春的脸就变了:“……落久,你是在跟我玩笑吗?” “落久不敢。”桑落久道,“只要杀了这四名小魔修,说他们是心怀怨恨,深夜前来别馆行刺,被发现后当场格杀,事情就会彻底闹大,不再是什么私下交易、可以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小事了。师父可以立即从内部封锁文始山,收押文门主,不给他们任何动手脚的机会,再验出这四人身上的法印,坐实了此事与文始门的关系。到时候,文门主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罗浮春听得浑身发冷:“这算什么主意……这不是栽赃陷害吗?这四个孩子什么都没做过,多冤枉?!” 桑落久:“是栽赃陷害没错。但这样做,最是一劳永逸,能彻底坐实文始山勾结魔道的罪名,也能给这四名小魔修一个痛快。毕竟,他们就算被放出去,也未必能在这世道里活得很好。不是变坏,就是死掉。” 罗浮春总觉得这话不很对,可一时又找不到辩驳之词。 他抓了抓脑袋:“魔修,就真没有一个好的了吗?” “诛魔之风一日不休,他们就没有能变好的机会。”桑落久道,“卅四这个名字,你可听说过?” 罗浮春当然听说过。 他缄默了,因为无言以对。 “于道门深恩似海,能怎样?为道门朋友背叛了魔道,能怎样?以一己之力,在魔道治世的十三年里,保护了三门的上千余道士,又能怎样?在师祖逍遥君携道侣飞升之后,不是照样被那些小道门算计,逼得走投无路?” 说着,桑落久拍了拍罗浮春的肩膀,神情依旧温柔和顺,斯斯文文道:“师兄,莫要沮丧了,道门的现状总会改变,师兄早晚有一天会回自家门派,到时需得仰赖师兄,澄清道门之风。” 罗浮春不由道:“也得靠你……”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桑落久的身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 “我是父亲私生之子,身份卑贱,与师兄当然不同。” 桑落久负手,全然不像刚刚想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办法,笑容真诚又干净:“我只想一生守在师父身边,做他的徒儿。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意。” 罗浮春安慰地拍了拍桑落久肩膀,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在正殿内,如一居士该不是也想到这个主意了吧?” 桑落久:“师父既然阻止了他,不叫他说,那应该就是吧。” 罗浮春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顺手勾住了桑落久的肩膀:“你说,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的吗,他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桑落久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桑落久乖顺道:“谁知道呢。” 桑落久觉得奇怪的,不止这一点。 ——如一居士话未出口,师父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语气格外笃定,好像很了解如一居士一样。 第9章 照猫画虎 事了之后,海净返回侧殿,补上他晚上落下的功课。 如一却没有急着离开。 封如故酒力上涌,撑着脑袋,见灯下的如一唇红齿白,秀丽端庄,僧袍上露出的一截修长脖颈白皙如玉,看得封如故骄傲不已,然而转念一想,这又不是我生的,如果这张脸再添上自己的些许特征,岂不是完美,顿时遗憾起来。 带了醉意的视线多少显得直白大胆,如一也并非草木,有所察觉后,难免微微皱眉。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身上才会少一些“月射寒江”的出尘之意,多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心性,而不像是时刻高坐佛堂的金身泥塑。 他带了点跟封如故较劲的意味,本来想问的话也忍下了。 如一不愿封如故笑他脸皮薄,连看他几眼都觉得窘迫。 还是封如故笑眯眯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人都不在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如一也不推辞,直接道:“云中君与那名戴面具的凶犯相识吗?” 沉迷美色的封如故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怀疑我。” 如一没有否认。 而封如故也没有生气。 “如一大师想让我怎么证明我不认识那个人?”封如故指了指胸口,笑言,“心都可以挖给你看。管用吗?” 如一对封如故的心并不大感兴趣:“他杀了寒山寺僧人,贫僧则是护寺之人。现在有了线索,自然要过问一二。” “嗯,有理。”封如故煞有介事地点头,“问吧。” “那人专程找文忱,让他转达‘道已非道’这句话,是何用意?” 封如故摇头:“我不知。” “云中君不知?”如一并不相信,“他用僧、道一众十六人的尸体,拼出的可是云中君的姓氏。” “或是爱惨了我,或是恨惨了我吧。”封如故满不在乎道,“后者的可能更大些。我跟魔道有仇,和正道也不对付。我可是惹人讨厌的天才,说不准就在哪里得罪了人、遭人报复了。” “十六条人命,这绝不会是普通报复的手笔。但若说与云中君有仇,用‘封’字血笔将云中君逼下山来,且明知云中君会来文始门,特托文忱传话,却不在此等待,趁机取命,实在是前后矛盾……” 如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云中君是在有意隐瞒什么吗?” 封如故不气也不躁:“我隐瞒这个做什么?” “能与云中君结下这等孽缘的人,云中君不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封如故连连摆手,“恨我恨到这地步的多得是,但恨得这么有创意的却一个都无。” “……贫僧还有一事不解。”如一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便改换了问题,“为什么此人认为,文忱一定会将这句话转达给云中君?文忱又为何会这般听话,如实转达,连文始门私藏魔道之事都和盘托出?” 刚才,如一身在正殿,静静延展了自己灵识,布满了整个别馆。 山中,树上,包括文忱身上,都无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 那杀人者,连监视专用的拾音花都没在这里放上一朵。 他憎恨封如故,因此熟悉他,知道文忱这点藏尸的伎俩手段瞒不过他的眼睛,尚且能解释得通。 但他怎知,文忱会对封如故坦诚相告,而不是为了文始门声誉,隐瞒丑事? “这个我能回答你。要怪,就得怪我那有缘无分的岳父大人,满心都扑在文始门上,他的儿女是什么为人,他可一点都不关心。” 封如故闲闲道:“……可我跟文忱相处过,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他就是一包草芯的绣花枕头,软弱、胆小、毫无主见,这样的人根本瞒不住任何秘密。文老头把‘山中藏着魔道之后’的事情告诉他,甚至不如告诉那位文三小姐。” “还有,就是他欠我的,他极怕我,是老鼠见了猫那种害怕。” 说着,封如故眉眼又带了笑:“我敢同你打赌,他今日第一次来时,定是事先打探过,确认我不在正殿,才敢进来的。言谈之间,虽口口声声说我对他恩重似海,但根本不问我现在在哪里,更不提要留下来见一见我。可是这样?” 如一眉心一动。 而话说到此处,封如故表情也隐隐变了。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杀人者也认识文忱。” 封如故的仇家的确不少,但文忱却只是一个小小道门之主的儿子。 对外,文始门仍是正当盛年的文润津做主,而文忱是公认的沉稳话少,他端起架子来的样子,也确实能唬人。 逼封如故下山,同时还能窥破文忱外表下的软弱,知道文忱对封如故的惧怕,并为己所用,说明此人对文忱极为了解。 这倒是罕见了。 封如故撑着下巴:“算起我与文忱的交集,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件事’了,或许……如一大师?” 如一竟是走神了,被封如故唤了一声才清醒过来:“是。贫僧在听。” 如一之所以走神,是因为封如故。 ……他为何会与这人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小时候,他最是崇敬义父。义父是玲珑心思,奇思妙想甚多,他需得挖空心思才跟得上。 他亦步亦趋,追随四年,才勉强跟上义父脚步,只愿与义父彼此默契,心思互通。 而如今,与他和鸣的,却是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如一不在听,也不再提十年前发生了何事,改口道:“文忱性情如此,我不意外。倒是你,叫我料想不到。” 如一:“云中君对贫僧了解不深,有些意外,岂不正常?” 封如故:“有常师兄在,我对你也算是有些了解了。” 听到“常师兄”三字,如一眼中的冷潭里微妙地起了一层涟漪。 封如故问:“杀掉魔修,以此嫁祸文始门,在你看来,算是上好计策吗?” 如一静道:“我不只是为了文始门。也是为了他们。他们即使逃下山也是无用。世人恨魔,魔身无立锥之地,到头来,他们只能残害世人,以求自保。” 封如故:“魔也是世人一份子。佛难道教你,要不爱世人、随意杀之吗?” 如一:“然而,世人既不认,佛魔便无差。” 封如故:“哈,这话真是大逆不道。你佛听了怕是要跳脚。” 如一:“却是事实。贫僧若收留魔道入寒山寺,第二日,消息传开,寒山寺就会因为庇护魔道被剔除正道行列。我佛尽管慈悲,却不能在一夕之间使众人慈悲。” “但若坐视不理,顺其自然,也是推这些孩子入无间炼狱。世道不改,这些魔修之子将来必定因着歧视、憎恶、无端也无尽的仇恨,堕入恨世苦业,不得解脱。” 如一佛目微阖,说得平静也真诚:“与其恨世,不如恨我。” 然而,他话音刚落,脑门上就挨了一小下弹指。 如一:“……” 封如故简单粗暴地评价:“呆子。” 被盖章“呆子”的如一居士面无表情。 “我师兄当初是杀性不足,好性子得过了头,才在剑法上迟迟没有进益。”封如故又戳了他一记,“你则是杀性太过,总觉得死才是解脱之道。我师兄当初可不是这么教你的吧。” 如一被弹得又冷淡了几分:“谢云中君指教。” “佛门也不能消弭你心中杀性。”封如故大叹,“亏我师兄当初多方打听,知道你去了寒山寺,还感到欣喜呢。” 如一心脏砰然一动:“义……端容君,打探过我?” “嗯,从‘遗世’里救我出来后,一身是伤,刚醒过来就要下山,拦都拦不住,傻得要死。” 说到此处,封如故低了低声音:“他不是……叫你在客栈里等着他吗。” 如一霍然起身,金刚念珠在指尖甩出一圈弧度,缠在了食指上。 他推开殿门,侧过身来,疏离道:“云中君早些安歇吧。” 说罢,他离开得头也不回。 直到回到侧殿,如一的心仍是揪着隐痛,连海净眯着眼打量他的目光都未曾留意。 ……他从不舍得把自己与义父共处的那段时间向任何人提及,如锦衣夜行,心怀珠玉,仔细呵护,生怕它受到一点点的玷污。 但或许,对义父而言,那不过是一段可以随意对旁人提起的往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谈资而已。 到头来,义父最在乎的,只有封如故这个师弟。 为敛心神,如一双掌合十,右手尾指却屈伸着,抵上了左手尾指上缠绕的红线。 心跳声声,声声可闻,却柔和得惊人。 如一充满杀伐之意的心,随着这红线的安抚,奇异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不管剑上染血几何,只要听到义父的心跳,他便能迅速静心,敛起一切恶劣念头。 归根到底,他只是不想叫义父看出,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罢了。 ……在义父面前,他不是如一,不是会娑婆剑法的护寺之人、不是毫无济世之心、只会送人超度的玉面杀佛。 只是义父的红尘而已。 在他心弦渐定时,外头传来了罗浮春与封如故的对话:“师父,我水都打好了,你随时都能沐浴!” “沐什么浴,刚才都泡脱皮了,不去。” “师父,那池子里死过人……” “这世上哪里没死过人。他们都睡下了吗?” “那些小魔头?不知道,应该是睡了吧。” 足音一路响至偏殿,偏殿的门开了,又关上。 封如故踱入殿中。 黑暗里,听不见呼吸声。 他们果真没有睡着,听到有人进来,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封如故在床边坐下:“别憋着啦,小心没被抓住打死,先被自己憋死。” 四双眼睛悄悄张开,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年纪最大的小魔修最先开口:“云中君,我们,会死吗。” 封如故打开桑落久为他准备的储物囊,从摆放整齐、标好标签的小匣子里取出竹烟枪,引燃,呼出一口清新的竹息:“会死。谁都会死,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 “您会把我们交给文门主吗?” “这个不会。文老儿讨厌我,我不会让讨厌我的人称心如意。” 几人再次对视,觉得这名云中君委实捉摸不透,算不上正,可也算不得邪。 “您为什么要救我们?” “为什么呢——”封如故拖长了声音,“让你们欠我一个人情呗。等你们长大了,我再往回讨。交易公平,先赊后还。” “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还能长大吗?” 年纪最小的魔修陷入了迷茫。 “‘遗世’那里,我们也不能回去了。文门主叫我们阿爹阿娘每次来,都得从‘遗世’里带出些有用的东西,剑谱、心经、药诀、兵刃……上次,我阿娘没能找到有用的东西,被迫无奈,为我盗了一把剑,为着这个,她已经被赶出了‘遗世’,我都还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说着,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封如故却道:“这种事不要问我。我又不是你阿爹。” 小魔修:“呜——” 封如故:“憋回去。” 小魔修还是怕他,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发一声。 封如故很快抽完了一袋烟,伸手进储物囊摸索竹叶时,眉尖一挑。 桑落久做事也太周到了些,连他闲来自娱的箜篌都带了来。 他把箜篌拿了出来。 那是一架通体赤色如流火的凤首箜篌,琴盘形状如舟,是一大块血似的天然红玉雕琢而成,弦分阴阳双排,上镂凤凰回首,凤喙鲜艳,宛如啼血。 封如故将琴架在膝上,信手弹拨几下。 声绵不绝,颇有古意。 封如故抱而坐弹,琴调轻缓如山间流泉,像是兴之所至,取出来随便玩上一玩。 然而,琴声中亦有玄妙。 他弹了不出一盏茶时间,方才还担惊受怕、不能安枕的孩子便是哈欠连天,最小的一个已经抱着软枕,酣然睡去。 三曲终了,孩子个个睡得香甜。 趁他们睡熟,封如故伸指,解了他们身上“禁止出山”的法印。 浮春、落久修为不足,解不了文润津亲手下的法印,而如一、海净又是佛门中人,道门术法,他们不懂。 因此,只能他亲自来。 随着他的指尖泛起宝光,四个法印被一一抹去。 封如故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额间隐隐有了薄汗,神情中是说不出的痛苦。 缓了半晌,他撩开左手袖子。 ——不知何时,蜿蜒到他小臂位置、亭亭而立的青莲花苞纹身,绽开了妖异的火莲花,艳艳娇娆,如血如火。 他攥紧拳头,以梵语喃喃诵念:“‘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 待他再张开眼时,纹身花瓣已然收拢,重归青苞。 青蕊摇曳,看起来秀丽得很。 仿佛从未开放过。 封如故这才能起身,把箜篌、烟枪等物都安放好后,从小锦囊里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他在每个孩子口里塞了一颗酥糖,甜一甜他们的梦。 他放轻脚步,掩门离去。 这一会儿,海净早做完了功课。 他喜爱音乐,自打琴声响起,到琴声终了,他直听得如痴如醉,不敢出言评价,因为如一正在打坐修行。 琴声停下好一阵,如一才睁开眼。 海净忙道:“如一师叔,您听到了吗,是云中君在弹琴呢。” 如一:“嗯。” 封如故出了偏殿,就有些昏了头,走到如一殿前才发现这不是自己住的正殿。 方才他耗费太多心神、压制了红莲发作,再加上饮酒,他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索性收敛了气息,悄悄扶着坐在了偏殿的凉阶上,好缓一缓神。 他听到里面海净对他赞不绝口,说他琴艺一绝,该是有名手教导指点云云。 良久后,他听到了如一对他琴艺的一句冷冰冰的点评:“照猫画虎,终不相似。” 闻言,封如故无声地笑了一声,刚把脑袋抵上一侧的红木柱,便听得桑落久温和的询问声在旁响起:“……师父?怎么在这里坐着?” 偏殿之中,突然就没有声音了。 第10章 封氏之子 少顷,殿门吱呀一声开启。 如一自内走出。 可还没等他开口,封如故便大笑道:“我哪里来的徒弟,燕师妹,你又同我玩笑。” 桑落久轻咳,对如一小声解释:“居士,抱歉,我师父怕是醉了,认错了殿门。” 说罢,他捏了捏嗓子,清亮的少年音就变成了雌雄难辨的软音:“小师兄,师父在殿里等你呢,都等急了。” 封如故吞了口口水:“师娘不在吧?” “在啊。师娘等着和师父下山共游,你晚去,他也要发火了。” 封如故打了个大哆嗦,伸手欲起:“快快快,我马上去。” 谁料,他本就昏眩,又起得太急,腿一软,一个踉跄便向后倒去。 如一反应迅速,一掌接住他的后背,又翻过掌来,把他轻推到桑落久怀里去。 桑落久稳稳接住,很是客气:“这么晚,叨扰居士了。还请早早歇息。” 他扶着封如故返回了正殿。 如一同样折返殿中。 海净抚一抚胸口,嘀咕道:“幸亏云中君醉了。” 如一不语,向来冷淡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懊恼。 背后闲话、诳言妄语,皆是口业,乃佛家大忌。 但封如故的琴声,实在太像昔日自己难以入眠时、义父为自己弹奏的安神曲,叫他无法不去在意。 或许不会有人认为,远隔着十年光阴,一个人仍能记住另一个人的琴音、指法、技巧,而且清晰如昨。 当年,义父手把手教他学工尺谱,认板眼,识宫调,偶尔嫌他笨,多数时候夸他聪明。 如一以为,自己将义父视作唯一,义父亦是如此。 ……但,义父却把封如故的箜篌教得那般好,好得几乎像是同一个人所弹。 乐声越入佳境,海净越是称赞,如一越是如火灼心,烦躁不已,这才有了方才的失态之语。 自从遇上封如故,如一便觉得自己多有失态,需得对自己施些惩戒才是。 如一闭目半晌,下定了决心,拈起一粒小小的紫檀子,噙入口中,并从随身之物里拿出一块写着“止语”字样的木牌,挂在了腰间。 海净看到这一幕,吃惊不已:“小师叔?” 如一以木牌相示,指了指自己的口,摇一摇头,旋即便继续潜心打坐。 海净愕然之余,生出了几分敬佩。 小师叔严以待人,亦严于律己,既是造了口业,便要修闭口禅,以此反省。 要知道,以寒山寺寺规,一枚小小的紫檀入口,就是整整一个月的禁言。 至于如一,含了紫檀,心绪总算平静了些。 然而,他耳畔仍有箜篌余音,绕梁不绝,时时扰动他的心弦。 …… 正殿的大门甫一关闭,“醉酒”的封如故便离开了桑落久的搀扶,站直了身体。 “小和尚耳朵不赖。”封如故解下了外袍,“我确有箜篌名师指导。” 桑落久看起来对“师父没醉”这件事并不意外,站在他身后替他宽衣,将外衣与玉腰带分类挂起,井井有条:“是,师父的箜篌弹得很好。只是从来不教徒儿们。” 封如故说:“我又不是司琴师傅,教你们这个干嘛。” 桑落久笑应:“嗯。” 封如故大言不惭道:“我做你们师父,最大的功绩,就是不拖累你们。” 桑落久不说话了。 封如故回头看他:“落久,刚才,你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故意出声的吧?” 桑落久抬起星亮的眼,亦不否认,温驯一笑:“师父,弟子知错了。” 封如故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不错,还知道同我配合。就是拿师娘吓唬我,实在太坏。你不知道我最怕他啊。” 桑落久退开两步,言笑晏晏:“落久无心之失,请师父谅解。时间不早了,师父早些安置吧。” 封如故摆摆手,自行宽衣解带。 立于中庭,桑落久侧头,看向偏殿,一时沉吟。 刚才在殿中,他没有问“师父很重视如一居士吗”之类的无聊问题。 师父装醉,不过是不想叫居士难堪。 师父对谁都没有这么体贴过。 ……为何呢。 桑落久自幼聪明,唯独窥不破师父身上笼罩的层层谜团。 他终究还是不再多思,转身进入夜色之中,寻他的傻瓜师兄去也。 而不知道是因为海净小和尚那句“名师指点”,还是提到了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怕的师娘,今夜,封如故梦到了童年之事。 绵延十里的红墙琉璃瓦,圈起一方富丽的宅院,院外百顷竹林,院内荷塘碧影,远方有一座小山,每逢冬日落雪,还会戴上一顶小小的银亮雪冠。 这边是封如故小时候的家。 封家在江南,以贩药起家,三代商贾,在封如故的父亲封明义这一代达到鼎盛,以仁经商,商运昌隆,药香绵延半城,任谁也小觑不得。 父母请来江南最有名的箜篌教师,指点独子封如故的琴艺。 他自小生得手长腿长,手指纤细,环抱箜篌叮叮咚咚地弹时,母亲便倚在绣榻上,手执书卷,温柔地望着他。 封如故性格活泼,家中又大,够他玩耍,因此他在做完功课后,总会撒了欢地跑。 他喜欢在红墙下一步步地走,用小小的步伐丈量他家的墙有多长。 老嬷嬷挪着小步子,远远喊他:“小少爷,别摔了。” 老嬷嬷自小看护他,有她保护,封如故没摔痛过一次。 她招呼道:“西瓜从井里吊出来,凉好了,快来吃。” 封如故跑回来,拉住嬷嬷衣角撒娇:“我要吃荔枝。” 嬷嬷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祖宗,昨天晚上刚吃过,你不怕上火啊。” “可嬷嬷都没吃着呢。” “那等金贵东西,怎是下人能吃得起的。夫人老爷要是看到,可了不得。” 封如故左右看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壳鲜荔枝:“那我给嬷嬷放风!” 说罢,他顽皮地冲嬷嬷眨眨眼睛。 小小年纪,他已有了风流俏公子的雏相了。 按理说,封如故是一辈子不会入仙道的。 他会在红墙之内,做一辈子的富庶少爷,接过父亲的药房和偌大产业,若是他没有太大野心,弹弹箜篌,听听琵琶,也是潇洒浪荡的一生。 是年,关中大旱。民大饥,遂相啖。 饿红了眼的难民大量涌入南方。 箜篌教师某日未能来授课,封夫人派人去问,回报的消息说他伤了腿,是难民在城中乞讨,他的轿子过去,难民拦路,抬轿的小哥嘴不干不净了几句,双方扭打起来,箜篌教师跌出轿子,才受了伤。 封夫人得了消息,慨叹几句灾年不易,又封了个红包,叫护院送去,叫他好好养伤。 知府也犯愁,城中粮仓已开过一次,吃紧得很,上头的赈灾款项和粮米还在路上,拒灾民于外,未免不仁;但放任灾民涌入,对府内治安也是极大的隐患。 无奈下,知府召集城中富贾,意思也很明确,是要这些商户出资,在赈灾之物到达之前,先顶上一阵。 封明义自幼受儒学熏陶,重仁重义,不等知府明言,便同意由自家拿钱,出钱放粮,开设粥棚。 而封家庄园就在城边,庄园前的空地,可以用来设立粥棚,日夜熬粥,随时发放,还可设置一处药棚,防治疾病,以免有灾民将疫病带入城中。 知府欢欣不已,立即拍板定下。 粥棚开设那日,封明义携幼子亲临,看着难民们争先恐后领取粮食,心中宽慰不已。 他指着人群,道:“故儿,将来你若继承封家衣钵,须要记住,以仁德为先,这是为人的修养、为医的慈心、为富的仁义。” 时年九岁的小封如故看着人群,不解歪头:“父亲,这粥棚要设几日?” “设到朝廷赈灾物来时。” 小封如故煞有介事道:“那,恕故儿直言,父亲给他们的米太好了。” 封明义只是想以实例,教儿子多行善事,没想到儿子会另有一番高论,便蹲下身来耐心倾听:“故儿何来此言?” “朝廷的赈灾粮,意在平复民心,遏制叛乱,因此,数量要多,质量便一定不会太好。父亲先给他们精米细粮,等朝廷赈灾粮来了,他们便只能吃次一等的食物,反会生出怨怼来。” 封明义一愣,心里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面上却仍带着笑:“故儿怎把人心想得如此之坏?” 小封如故:“人心或许本不坏吧,只是没遇到变坏的机会而已。” 这话一出,封明义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儿子对世事的认知……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明明他与幼时的自己读的是一样的圣贤书,怎会…… 小封如故不知父亲此时的复杂心情,探头张望,无意间在人群里望到两个奇怪的灾民。 他们两个生得人高马大,同样穿着破衣,却不热衷于排队拿粮,靠着一棵粗竹,看着的方向却是封家庄园。 有灾民路过他们身边时,会乖乖交上半块馒头,或是半碗粥。 ……是灾民们里的头儿? 封如故不知怎的,被他们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偏开脸,拉紧了父亲的手:“父亲真打算只放粮,不收报酬?” 听到这话,封明义有些不高兴了:“什么报酬?” “叫他们干活换取粮食,不好吗?” “他们饥饿难耐,何来力气干活呢?”封明义紧盯儿子的眼睛,“故儿难道是不愿施舍?” “不是不愿。是不妥。”小封如故认真道,“父亲无偿放粮,这是仁心,却也是断了他们自谋生路的念头。反正若是我,每日能躺着领粮领药,也会不思进取的。” 一堂言传身教的课下来,封明义忧心忡忡地把封如故领回了家,满心着反思自己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封如故倒觉得没什么,回家后,净过手,嬷嬷就领他去吃点心了。 临睡前,他对准备吹灯的嬷嬷说:“嬷嬷,留一盏灯吧。” 嬷嬷想了想,也笑了:“睡前老奴可是叫小少爷不要喝那么多茶了,非是不听。行,给你留一盏。” 封如故又问:“院门都关好了吗?” 嬷嬷笑话他:“怎的,怕鬼婆婆来抓?” 封如故拉紧被子,重复了问题:“大门关好了吗?” 嬷嬷慈爱地笑道:“是,小少爷,都关好了。” 尽管如此,封如故仍是惴惴。 就这么过了三四日,就在他快要淡忘此事时,午夜子时,喧哗声骤起。 封如故立时翻身坐起,赤脚跑到床边,拉开窗子,只见大门前火光盈天,竟是走水了。 吵嚷声混合着打杀声隐约传来,封如故只听了个大概。 “为富不仁!为富不仁!” “前几日还装一装样子,给我们米,现在……米糠……” “喂猪……” 嬷嬷张皇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他,便往外奔去。 封如故虚虚抓住她未来得及梳好的头发:“嬷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嬷嬷迈着小脚,跑得气喘吁吁,无力答他。 大片大片的火把从正门涌入,宛如点点血目。 封如故饶是早慧,也被吓得不轻:“爹,娘……嬷嬷,我阿爹阿娘呢?” 嬷嬷脸色发白,封如故的脸也白了。 ……他听到了追来的脚步声。 风声在耳畔呼呼响起,他隐隐看到了那追杀者的脸。 他的面相并不多么凶恶,至少不像封如故认知中的凶徒。 但他抡起了一把柴刀,手起刀落,斩断了嬷嬷的一条腿。 血点飞溅,落在了封如故的脚上,温温热热。 嬷嬷惨叫一声,穷尽力气,把被自己正面抱在怀里的封如故往前一扔,哭道:“小少爷,跑啊!跑!” 她至死也没舍得让她的小少爷摔上一下。 封如故双脚稳稳落地后,牙关紧咬,转头便逃。 嬷嬷逃跑的方向是后院,后院有一处大莲池,内蓄活水,与外连通。 为了防止小偷入内,那入水口纤细得很,只容孩童通行。 封如故来到池边,一头栽下塘中,一口气游至出口,从那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窄小的洞口奋力挣了出去。 爬出水池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仰望天上高悬的一轮冷冷明月。 明明刚从水中爬出,他的喉咙里却都是鲜血的味道,叫他一阵阵犯着恶心。 封如故从地上缓缓爬起,不敢怠慢,转入竹林里蔽身,走出百十步,险些撞上在竹林里栖身的十几个灾民。 他马上趴在了地上,热汗混合着冰水从鼻凹流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泥土。 这群灾民正在谈天,没有注意到封如故。 “听动静,打得真挺热闹的。” “咋,想去搀一脚啊?” “我要搀一脚,我不就跟他们进去了吗?我觉着,这事不大对。那米糠可是我见着阿大偷偷倒人家粥锅里去的。” “那你倒是说啊。” “说啥呀,阿大直嚷嚷起来,搞得大家都气冲冲的,我跳出来,不是找打吗。”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说得好听哟,不就是给吓缩了卵子!” 封如故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掌心死死抓起了一团湿泥。 “哎,阿大阿二他们带着咱们从关中走过来,一路上也帮了咱们不少,咱们不能吃了封家两碗饭,就跑去告官府不是?” “屁,阿大阿二不过就是贪那点小便宜,瞧着大家都去夸封大善人了,自己的排面眼看着保不住了,又瞧人家宅邸气派,打算找个借口,抢了人家,吃几顿带荤的。” “人家封家是好人家,这么做太丧阴德了。” “反正咱们都受了灾了,大家要惨一样惨嘛。” “这封家也是,人说财不露白,他们在自家门前摆粥棚开药铺的,这不惹人眼热嘛。这下惹祸上身,被人劫富济贫了,能怪谁呢。” 众人叽叽喳喳一阵,又去说将来的事了。 封如故悄悄爬着离开了竹林。 走出竹林,小封如故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 他把寝衣脱下,又用湿泥涂了半边脸颊,用水洗出斑斑驳驳的样子,把自己的寝衣脱下,挽在手里头,又从地上捡了块手掌大的石头,往墙上砸了两下,确认不是一磕就碎的粉石头,便往前方的人影晃动处跑去。 一个矮个子的疤脸守着封家庄园东南外角,见后头突然跑出了个光腚孩子,顿时警惕起来。 不过,没等他开口,封如故就擦了擦鼻子,骄傲又亲切地唤道:“哥!” 火把都被人带到里头去了,影影绰绰的,疤脸也看不清他的脸,诧道:“你谁?” 封如故不答,先亮出了那身湿淋淋的衣服,邀功似的:“我杀了一个!从后头莲池里跑出来一个小子,跟我撞了个脸对脸,还想逃,我就……” 说着,他比了个砸西瓜的动作:“哐,给了他一石头,还扒了他的衣裳!” 疤脸摸摸下巴上的火烧疤。 这几天来新的灾民不少,来投靠阿大哥和阿二哥的起码十来号人,他也没留心,这群人里有没有这个半大小子。 他说:“行,干得不错。哎,你说的洞在哪儿?” 封如故一指水源处:“那儿!” “带我去看看。”疤脸拍拍他的瘦肩,“说不准还有人从里头往外爬呢。万一跑了活人出去,报了官,大哥和二哥就没法说他们家先不仁义了。懂不?” 封如故扯出一个笑脸:“懂。” 疤脸被他带到水边,四下张望:“你说的那小子呢,不会没死,跑了吧?” 封如故说:“怎么会,我把他扔下池子里了,喏,你看,就在那儿泡着呢。” “哪儿?” 疤脸顺着封如故手指的方向看去—— 封如故在他身后沉默地高举起石头,以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臼的力道,把石头砸上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的脑袋发出了西瓜被破开的咔嚓脆响,身体一软,就要往池子里栽。 封如故一把揪住了他,把他缓缓放平,尽量悄无声息地扒下了他满是补丁和虱子的衣裳,看也不看,胡乱披在自己身上,系好腰带,随即鱼似的滑入池塘,经由小洞,重新回到了已被彻底攻占的封家庄园之中。 他谨慎地在枯荷间露了个头,确认了刚才追杀自己的人没有守在岸边,才从侧面悄悄上了岸。 第11章 大仇得报 母亲向来胆小,封如故要把她一起带出来。 但他没能找到母亲。 父亲与母亲的床上,染了一大片的鲜血。 封如故站在榻前,形貌宛如初死的水鬼。长发纠结成一团,从发梢滴下的河水,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水潭。 门口路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瞥见屋中有个形貌可疑的人,便打着火折子站住了脚,警惕道:“你是谁?” 封如故抹去脸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追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跑,脚一滑,摔进塘子里去了,她就给别人捞走了。” 男人嗤地笑了一声,收起了手里的刀:“那你就别惦记了。就算再见了她,你怕也吃不到新鲜的,顶多吃两口残渣渣。” “这里的女人呢?”封如故指了指床,“我看这里是女人的房间。” “你□□毛长齐了吗,啊?就这么想女人?”来人嘎嘎笑出声来,跨进屋来,撸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小疯子。” 封如故笑了笑,倒真像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男人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去:“那个小娘们就别指望啦,已经跟她那个死男人一起拖到后院柴房里了。不是说了吗,这家人不能留活口,不然还不得找咱们秋后算账?他们有钱人,都是手眼通天……” 封如故往前踉跄一步,盯住地上一本面朝上摊开、角落上沾了几处褐色血点的的竹卷。 母亲极爱行书,父亲又极爱母亲,因此常替她四处搜罗古卷。 这卷是母亲的心头之爱,每每翻阅,总会戴了薄纱手套,小心观视。 这本抄写的是《孟子》。 竹卷上写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封如故把竹卷捡起,一使力,将线络扯断。 他看向大门方向,喃喃道:“……啊,火灭了。” 年轻人摆手道:“阿二说,走水会引来城里注意的,所以叫人把火给灭了,等天亮了,咱们就悄悄地走,等他们发现这里死人了,早就……” “晚”字甚至没能说完,他面前的孩子就回过了头来。 一根锋利的竹签从他脖子左边捅入,从他脖子右边穿出来。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倒退两步,喉咙里发出咕咕咯咯的气泡炸裂的声响。 他拿出收好的刀,对准封如故乱划了一阵,却因为手没了力气,把刀甩脱了手。 封如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捂着喷血的伤口,像被剪了翅膀的苍蝇,满屋子奔走,却找不到出口,直至在书架下气绝身亡。 封如故拔走了他的刀,又走到书架前,穷尽全身气力,把书架推倒在了他的身上。 用书卷简单掩埋了他、让外人乍一看看不出这里有一具尸体后,封如故掩了门,走入院中。 四周都是陌生而肮脏的面孔,来来往往,脸上统一带着热切的欣喜的光,怀里满满揣着银钱与珠宝。 封如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偶尔会路过一具熟悉的、死不瞑目的尸身,便从一旁绕过。 有人举着猪腿,唾沫横飞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商人,家里有这等好肉也不肯拿出来,拿几碗粥,就想骗一个“大善人”的好声名。 封如故看表情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但他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到了平时待人严厉的管家屋中,路过他的尸体,在桌中暗格里取下一枚锁匙。 有次,他来找管家求他放自己出去玩,踮着脚趴在窗边,见到了管家把家里钥匙放进暗格、细心保管的全过程。 他去了一趟酒窖。 很快,封如故便拎着锁匙,找到了一群聚在一起大口吃肉的人。 他说:“我发现了一个窖子,里头都是酒。” 没人觉得一个富家小少爷会有混入他们之中的胆量,更何况,一个不眼熟的面孔,对他们来说不如那个字更有诱惑力:“酒?” “都是酒。”封如故说,“味儿特别大,熏死人了。” 大家正觉得只有肉,吃得有些腻,听说有酒,有几个人便来了精神:“哪儿呢?带我们去看看。” 封家的酒窖不大,父亲不嗜酒,只挑着珍酿存了一些,有些还是打算在封如故将来娶妻时拿出来的。 而酒窖很快被一搬而空,最好的几瓮被送去了封明义接待客商的大厅。 阿大阿二已抢先把大笔银票和宝贝都搜刮入怀,全部放在身边,待在大厅里,放任大家抢劫,只等着大家吃饱喝足后,再离开此地。 他们像接受灾民的馒头和粥一样,接下了这份“孝敬”,还特地叮嘱,说大家不能全部喝醉,一定要留人放哨,云云。 看到送酒的人从大厅出来,封如故的身影在回廊转角处,被如水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找到了。 他们在这里。 殿内觥筹之声渐弱,醉醺醺的吹牛声也渐渐被阵阵低鼾声取代。 黑暗中,封如故凿破了一只藏起来的酒瓮,沿着大厅周边,一路洒下。 酒液的浓香从窗里飘出,和窗外的香气融合,一时难辨。 做完该做的一切,封如故将虚掩的大厅门轻手轻脚地关了起来,拿起一把重锁,从外反锁了屋门,又将搁在回廊边的油灯拿起—— “喂,你干啥呢?” 一声喝问,也只是让封如故的动作顿了顿。 他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了脸来。 那是一个正在放哨巡逻的中年人,正戒备地望着他。 后半夜起了些风,油灯灯影飘忽, 封如故抹在脸上的土泥已经干涸,半边脸皱缩着,看上去竟有些狰狞。 那中年人被他瞧得心慌,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身量比同龄人高挑许多、面容却仍然稚嫩的孩子,盯着怀里兜着母亲的手镯耳珰、身上穿着父亲长衫的中年人,歪头一笑。 旋即,他将手中油灯凌空抛出,落入满地酒液中。 咚,啪。 灯花溅出,灯油四散。 弥漫着浓烈酒气的正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陷入无边的火海之中。 中年人险些被瞬间炸开的燎人火舌舔中,又惊又怒,呵斥一声,可这古怪的孩子扔完油灯,掉头便跑,头也不回。 紧锁的大厅内很快传来含着醉意的喝骂声,内中人察觉了不对,伸脚去踹门,发现纹丝不动后,声音也慌张了几分,绕到窗前,伸手去推—— 不知何时,窗户竟被从外面用细铁丝一圈圈缠死了。 这等手法,堪称残毒。 整个大厅顿成一只着火的灵柩。 空气里都是浓郁酒气,又有酒助燃,火势如龙,内里不多时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嗥,两道火影奔逃不止,拼命撞门,但已是无济于事。 大厅突然起火,中年人又追在一名孩子身后,大喊“站住”,周围人迷茫之余,也知道情况不妙,纷纷拔腿去追。 封如故本想从荷塘处逃跑,眼见情势不对,且他毕竟是个孩子,体力难支,索性一咬牙,奔向了距大厅最近的正门,想试着搏一条生路。 然而,最后拖了他后腿的,是并不合身的衣服。 腰带在奔跑中滑脱垂落,他不慎踩上,一下绊倒在地。 大门距离他只有百十步之遥了…… 喊杀声已到了身后几步开外,封如故仿佛已听到了柴刀的破空声,却还是不肯就死,硬是跪着爬了几步,挣起身来,继续往前奔逃,不料刚一抬步,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再次向后一跤跌倒。 身后的追击者也停了步子,瞪视着突然出现的二人。 那中年人气喘着走上前来,一边暗骂门口的人不长眼,怎么把外人放了进来,一边粗声喝道:“什么人?!” 封如故撞上的人一身道袍,丰神俊朗,湛然若神,面容清俊宛若天上仙人。 “方才看到此处火光冲天,我与我道侣路过此处,有些忧心,便过来瞧上一瞧。”他把一把竹骨折扇收在掌心,“吾名徐行之,各位……” 他的话不曾说完,便被粗暴打断:“臭道士滚啊!不滚连你一起杀!” 闻言,还不待徐行之有反应,他的道侣眼中便是一冷。 与徐行之俊朗的外表不同,他身旁这位道侣眼尾尖尖翘翘,眼尾染着一抹媚人的红,明明一袭道家衣冠,却颇有几分艳绝人寰的意味。 他并不开口,指尖微抬,食指往下一压。 在场所有人立时觉得有泰山压顶般,纷纷被一股湃然灵压压倒,五体投地,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般动弹不得。 灾民们惶恐起来,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纷纷哀哀乞饶不止,但徐行之却一概不听。 他自顾自地单膝蹲下,轻声问坐在地上的封如故:“小家伙,为什么要跑?” 不等封如故回答,他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手麻脚麻,他在床榻上怔忡片刻,方抬腿下床,开门透气。 罗浮春已经做完晨课,一身是汗,正要回去洗漱,一回头看见了封如故,讶异万分道:“师父今日起得好早啊。” 封如故披衣立在门侧,打了个哈欠:“嗯,做了一夜梦。梦到家人了。” 罗浮春想,师父现在这般骄奢,凡物都拣选最好的,定是自幼养成的坏习惯。 听人讲,师父也确是商贾人家出身,只是家中生了变,才投来道门。 罗浮春便随口道:“那定是好梦了。” 封如故揉一揉眼睛:“是。既是梦见师父,那就是个好梦了。” 他目光一转,只见如一也立在偏殿门口,盯着他看。 但当封如故的目光移过去,他便转开了脸。 封如故只觉得这孩子是个傻的,吩咐罗浮春打水来给他洗漱。 罗浮春哎了一声,转身离开。 封如故靠在门上,笑嘻嘻地同如一打招呼:“大师,早啊。” 如一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看表情又有些踌躇。 封如故正观察他的微表情,看得兴致勃勃,他便绕过回廊,走到封如故身前,举起手来,掌心里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封如故好奇:“这是干嘛?” 如一朝他的额头指了一指。 封如故抬手一摸。 ……他额上都是虚汗。 这绝不是做好梦的征兆。 如一把帕子举着,神情冷淡。 但封如故却猜到了,他这是致歉。 昨夜,他和落久的那场戏还是没能瞒过他,他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妥,心里觉得歉疚,所以今日才会对他格外好一些。 这下,封如故得寸进尺的毛病又犯了,笑道:“如一大师,封二昨夜醉酒,手软得很,劳烦大师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帮封二擦一擦,可好?” 封如故已经做好了被如一一帕子扔到脸上,并面斥一句“云中君请自重”的准备。 孰料,如一只皱了皱眉,一语未发,竟真的执了帕子,抬手在他额上轻轻擦拭。 封如故正露出了些诧异表情,就听得转角处当啷一声,铜盆坠地。 罗浮春目瞪口呆望着两人,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把铜盆抢在怀里,结巴道:“……师师师师父,水洒了,我再去倒!” 说完,不等封如故开口,他便撒腿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第12章 不得入内 早早来了别馆、等着拜见封如故的文润津,瞧着眼前的一幕,脸色铁青、冷汗盈额。 四个小魔修在院前一字排开,手里各捧着一杯热茶,一只冒着梅香的小香炉,一支竹烟枪,以及一樽竹烟灯。 他们已被换上了寻常孩子的装束,收拾得精精神神,但个个缩着脑袋,小鹌鹑似的。 文润津一看这四人,儒雅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此时,只有海净与如一居士在院中,封如故仍留在主殿,罗浮春则和桑落久在主殿打点行囊。 文润津想,佛门中人应该不会没眼色到插手道门内务,便抢上几步,低声喝道:“这里是你们能来的地方?不要性命了?” 四个小魔修都诺诺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文润津低斥:“滚回去!” 没想到,几个小魔修虽是怕,脑子却清楚,个个装聋作哑,把手头上的东西捧得更稳当了。 “你们——” 不等文润津发火,封如故便从正殿里出来了。 风陵道袍以缥色为主,白玉道冠,缥色发带,袖携祥云暗纹,本有庄严之相,偏偏封如故受其师熏陶,肖似其师,好端端的一身道袍,硬是被他穿出一身浪荡潇洒的青年侠客气。 而且,这还是一名异常精致和讲究的侠客。 他走到第一名小魔修身侧,取过他掌中温度适宜的清茶,品了一口,悠然道:“文门主,早。” 说罢,他敛住双袖,在第二名小魔修手捧的香炉上慢条斯理地拂过,好让袖口染上淡淡的梅香。 这通身自然的贵家公子作派,和宛如在自己家中一样的闲适姿态,叫文润津一时失语,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云中君,这些小弟子……” 封如故以冷香熏袖,玩笑道:“文门主,招你文始门弟子来用一用,心疼了?” 文润津心里已是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十足的周到,连笑颜也仍是热切:“这倒是文某招待不周了,只想着云中君有熟悉的徒弟伺候,会更自在些,没想到人手不足,慢待了,慢待了。” 罗浮春暗道一声,老狐狸。 四个魔修被师父带到院里,显然是师父给文润津的下马威,现成的罪证都摆到跟前了,他不讨饶认错,还在等什么? 但罗浮春也不着急。 师父既然说有办法惩罚文始门,又能保全这四个魔修,端看师父如何应对便是。 此时的文润津,心中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以防万一,他明明将这个在别馆里洒扫的小魔修支开了,这些魔修是哪来的滔天狗胆,竟敢跑来云中君跟前? 不,或许是云中君发现了什么端倪,把他们捉来了。 他将这四名魔修拉到自己面前,是打算兴师问罪吗? 文润津正盘算应对之策,染了两袖梅香的封如故款款行至第三名小魔修身前,端起竹烟枪,将竹丝烟放入其中,又低下身来,用第四名小魔修举着的烟灯烧出缕缕清烟。 他自顾自道:“文门主,昨夜我月下散步,转入小院,偶遇这四名孩子,聊得甚是投契,就想带出去长一长见识。不知文门主可愿割爱啊?” 罗浮春:“……” 这是什么随意的借口啊?! 月下散步,偶遇魔修,还一遇遇到四个? 这等借口,唬小孩都嫌困难,怎能拿来蒙狐狸? 桑落久却在短暂的思索后,看向封如故,露出了些复杂的神色。 饶是文润津这等修养,也是愣了一愣,方才笑道:“这是我文始门人,云中君说带走便带走,不妥吧。” “有何不妥?”封如故说,“他们愿意跟我出去长一长见识呢。” 文润津:“文始门自有功课修习,到了时日,他们自然能出去一开眼界,云中君怕是还有要事要办,何必添了累赘呢。” 封如故:“非也。您也瞧见了,我是个穷讲究的。起床、坐卧,看书都得有人给捧着,我从不嫌身边人多。” 文润津:“几个孩子,哪里懂得如何伺候人?不如我给云中君选几个警醒机灵的……” 封如故:“机灵好啊,但封二这人,凡事讲究一个眼缘。不怕人蠢笨,只怕机灵不到点子上,画蛇添足,弄巧成拙。” 罗浮春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交锋间,渐渐品出了些味道来。 师父似乎是要逼着文家老儿,硬吃下这口哑巴亏? 思及此,他再看师父那张脸,更觉锦上添花,脸都不由激动得红了几分。 文润津确实是有苦说不出。 他已看出来了,封如故早知道这四人是魔道,且今日是铁了心要把他们带离此地。 但文润津怎肯? 一来,四名小魔修为文始门添过不少助益,这几年来,他们父母为保孩子性命,确是送来了不少宝物典籍;二来,这四子若是被封如故当众带走,一旦他以此作为要挟,那文始门今后岂不是要任由他拿捏? 文润津心绪翻涌,不觉间竟被封如故欺近身来。 封如故单手平端烟枪于胸前,压低了声音,说话间还带着一股引人耳热的淡淡竹息:“……文门主如此不舍,莫不是他们中的哪个,是文门主的私生子?” 文润津心尖一寒,脱口斥道:“荒唐!!” 封如故大笑:“玩笑,玩笑。” 说罢,他回身走到四名小魔修身侧,一副一切已成定局的口吻:“还不多谢文门主多年照拂之恩?” 盯视着封如故背影,文润津一颗心仿若油煎,咯吱咯吱响作一团,一时间恶念丛生,竟是管不得许多了,朝前迈去一步,想去抓住封如故—— 一柄深黑木剑,落在他足前三寸,虚光一闪,剑身边在地上划出一道白色灰印。 文润津震愕转头,只见如一将抽出的“众生相”重新收纳回身侧,神情不起一丝波澜,亦不开口,但意思却已足够分明。 ……跨过这条线,后果自负。 文润津立时清醒,止步不前,汗出如浆,再不多加一言。 如一这一举动骇到了不少人,海净张大了嘴,罗桑两人也有些茫然,只有封如故从侧面瞄了如一一眼,抿唇一乐,却差点被烟灯烧到手指。 ……幸亏没人发现。 文润津一路恭恭敬敬地护送封如故一行人来到御剑石前时,脸已笑得有些僵了。 封如故倒是神情如常,还有心思说些旁的话,却独独没有把昨夜文忱告诉他的事情告诉文润津。 文忱既然来找自己倾诉,他就没有出卖他的道理。 更何况,他身为外人,没有必要让文润津知道他的儿子割了他女儿的头这种诛心之事。 与文润津话别时,他偶一回头,居然在不远处的树后发现了昨日来山里时,对他喊打喊杀的文二公子。 他大概是被训过了,看向封如故的目光有些闪烁。 而被封如故抓了个现行后,他更是噌地一下闪回了树后,佯装自己从未出现过。 封如故觉得挺有趣,只当他是被训怕了,径直往桑落久的身侧走去。 桑落久正要上剑,见封如故往他的方向走来,不禁诧异:“师父不去如一居士剑上吗?” 封如故一脸倦意:“昨夜没睡好,想在落久身上睡一会儿。” 如一放剑时,本是往前站了站的,为封如故留出了站立的地方,听到这句话,他看向封如故,又看向自己留出的位置,表情似是有些不悦,像是在跟自己赌气。 而桑落久早就习惯了封如故不着调的说话方式,正要请师父上来,就被如一的一声轻咳吸引了注意。 如一指了指自己的剑,示意他过来。 封如故看他不说话,佯作不懂,学着他的样子歪了歪头。 还是海净明白了如一的意思,抓抓小光头,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云中君,我的御剑之术才学了皮毛,修为尚浅,剑上只能带我自己。” 封如故“啊”了一声。 他本来安排得挺好,小和尚带两个小魔修,姓罗的傻徒弟带两个,他家小红尘不喜欢魔修,让他少载个人,也轻松些。 ……看来是不成了。 他急着睡觉,也不推辞了,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花,懒洋洋道:“落久,你带两个。” 他慢步踱到如一身后,纵身上剑:“大师,麻烦了。” 如一低下头,嗅着他身上搀了些冰片的梅香气,没有说话。 质感柔顺贴身的僧袍顺着他的肩峰垂下,浮出胛骨的弧度,更显得他颈项修长。 ……靠上去一定舒服。 在短短几瞬内,封如故把他身上能当枕头的地方都研究了一遍。 离了文始门后,桑落久看向那四个初次御剑、吓得魂不附体的小魔修,道:“这就是师父昨夜说的办法?” 封如故懒声道:“怎样?要夸赞师父英明神武的话就精简些,三五百字就成了。” 桑落久一时无言。 罗浮春接过话来:“师父,您这招真是妙,文门主这下可是没话说了!咱们现在就去米脂,查探寒山寺人遇害的事情吗?” 封如故受用地在如一后背蹭蹭,猫似的伸了个懒腰:“不急,先去一趟江陵城。这四个小豆丁……” 他睁开眼睛,懒懒扫他们一眼:“……总得为他们找个去处才是。” 桑落久心事重重地应道:“……是。” 是。师父这一招,确是高妙。 这样一来,四个小魔修能全身而退,文润津不能当众拆自己的台,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且从此后一定会谨小慎微,不敢再拿魔修做类似的文章,还要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封如故何时拿这小魔修发难,日日受着煎熬。 而文始门没了魔修,文忱也能免却良心责罚,往他心中的“道”靠近几步。 这主意有着千般万般的好,但唯有一点不好—— 文润津会把这笔账,彻头彻尾算在封如故头上。 师父这是以一己之身,担了所有的干系和怨怼。 桑落久能想到的事情,如一如何想不到。 按理说,道门之事,佛门插手,是为大大的不智。 他向文润津动手,更是不妥。 但如一认为,徒生枝节,总是不好,早早了却麻烦、离开文始门,也能早早为枉死的佛门弟子消除执念,早登极乐。 他想,他并不是为了封如故。 这样想着,他闭了闭眼睛,将眼前面带薄醺、被灯影照得目中噙水的封如故驱走。 然而,耳畔仍有他带着笑意和戏谑的声音回荡—— “我可是惹人讨厌的天才。” ……惹得他难以静心。 不多时,封如故已经睡熟了,枕着他的肩窝,那是他精心选择的、靠起来最舒服的地方。 但他站得不很稳,哪怕双臂勾住了他的腰,身体还在隐隐往下坠。 如一不方便动手,便轻轻用佛珠反手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往上提着,几乎是把他背在了身上。 他们花了半日时间,到了江陵城。 封如故一路睡得飨足,明玉似的脸颊浮着丝丝红晕,带着几人晃入了江陵。 他虽十年未曾下山,但有口又有脚,一路打听,只问江陵城中那位不打招牌、只以三把短·枪闻名的除妖道长家在何方。 一提三把短·枪,罗浮春与桑落久便神色微妙起来。 海净忙悄悄打听,这使三把短·枪的是什么人物。 罗浮春小声道:“现如今道家最鼎盛的三门,是我师父在的风陵山,还有应天川、丹阳峰,一共三处。这你知道吧?” 海净急着听八卦,点头不止。 “这个人啊,以前是应天川的直系弟子,天赋实强,性情却暴躁得很。九年前,他跟他师父盈虚君周北南吵架闹掰了,一怒之下,脱了道袍,自除道籍,离川去了。但这人和师父关系不坏,时时上山探访谈天。” 海净听得颇不可思议:“……只是因为吵架?” “是,吵架。这师徒两个好巧不巧是同一副性情,谁都不肯让谁,一言不合便要打,他还总打不过他师父,每每窝火得很……我记得他叫……” 七拐八绕,一行人来到了南城一处清幽的三进小院。 封如故自来熟得很,推门而入:“荆三钗!封二来访,出来接客了!” 话音甫落,便是一声细锐的破空之声。 如一反应极快,将封如故一掌拨开。 不过来物拿捏的力道与准头都不错,不是冲着人来的。 那是一枚雕琢精细的银钗,直钉在了门板上。 钗头钉着的,赫然是一张笔走潦草的字条—— “封如故与狗不得入内!!!” 第13章 所谓英雄 封如故将门板上取下银钗,从善如流地改口:“不是封如故,不是封如故,是你封家哥哥来看你了。” 这话更是捅了马蜂窝,满院顿时响起层层沓沓的机簧之声,连地面、墙瓦,院中的垂柳都上下波动起来。 整个院落简直像是有了生命、且发了怒的庞然大物。 面对如此奇景,封如故却不急不躁,扔了字条,扬声道:“我此次是有事相托,带了酬劳来的。” 摇动瞬时止息。 一道人影掠过房梁,足尖轻盈,踏瓦无声,旋即落座于画了牡丹的影屏上,垂目看向封如故。 海净先听罗浮春提起此人,再见他丢来的字条字迹潦草,又听了满院的机窍转动声,知道此人是个鲁班之术的个中高手,脑中就有了影像,觉得这定是个粗野力壮之人。 寒山寺中专研护寺机关的如伦师伯,就是个一身腱子肉的大和尚。 当看清来人面孔时,海净心中的预设尽皆破碎。 来人是个清秀瘦削的道长,乌发云冠,肤色苍白,两枚银钗用来绾发,看起来有些松散,左耳戴着一枚密银耳坠,左手捧一本厚约一指的书册,右手握笔。 荆三钗对其他的人看也不看一眼,直对着封如故,张口时竟还有几分文气的软音:“叫我看看,是什么酬劳。” 封如故一指身后四个呆望着他的小萝卜头。 荆三钗将四人挨个审视一遍,不感兴趣道:“我不杀修为还不到伤人地步的魔修。挖来的魔丹又卖不了几个钱。” 四个小魔修没曾想刚出虎穴又入狼窟,一个个吓得两股战战。 封如故懒洋洋道:“哎。我又没说这四人是酬劳。他们是我的‘有事相托’。” 荆三钗把本子夹了墨笔,信手一合,摊出手来:“先将酬劳给我。” 封如故:“怎么几月不见,越发斤斤计较。” 荆三钗冷冷道:“我对别人不这样。” 封如故乐道:“三钗果真心中有我。” 荆三钗懒得同他废话,讨要酬劳。 封如故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将手心摊开。 ……掌心里恰是那柄属于荆三钗的银钗。 荆三钗勃然大怒,伸手去夺,却被封如故一手转移银钗,一手捞住手腕,一把拉下影壁。 荆三钗差点摔进封如故怀里,怒喝:“封如故,你脸皮是要来做什么的?” 封如故大言不惭道:“好看。” 荆三钗:“……” 在荆三钗被封如故的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封如故又抢了一句:“荆弟,还在生为兄的气啊。” 荆三钗啐他:“滚滚滚,谁同你称兄道弟?” 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竟一路往里院去了。 罗浮春转向看得目瞪口呆的海净:“你看,师父与他关系当真不坏。” 在旁的如一想,云中君倒真是熟知遍天下,从不拘着礼节,或许在平时,也是这样和义父常伯宁打闹的。 这么想来,如一将口中的紫檀含得更紧了些,舌尖却尝出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酸味来。 几人随着前头的两人入堂,各自坐下。 这一路下来,大家也总算听明白了两人的纠葛到底是为了何事。 ……风陵云中君,好像欠了人家的账。 荆三钗将线装的大册翻开,哗啦啦一路翻到过半方止:“前面的我暂且不提,把上次欠我的三支天山莲还来。” 封如故拿过他的账本,看看上面的字,又看一看他,啧了一声。 ……不说性子,连字体与他师父都肖似,文盲中又带着一丝被逼练字的文化感。 封如故替他把账本合上:“这些小事,何须介怀。” 荆三钗火冒三丈,边骂边把酒斟上:“你既觉得是小事,倒是还上啊。你当年在‘遗世’救了那么多道门子弟,他们每年送的礼足能堆满十个‘静水流深’。” 封如故道:“他们送归送,我却不要。” 荆三钗点一点头:“难怪你救了这么多人,风评仍如此之差。” 封如故疑惑:“我不挟恩图报,明明是上上美德,怎么会风评差?” “你叫人家还人情都还不上。”荆三钗道,“‘恩重反成仇’的道理,别告诉我你不懂。” “道理我都懂。”封如故道,“倒是这笔生意,你做是不做?” 荆三钗退了一步:“怎么做?” 封如故一指那四名小魔修:“让他们四个寄住在你这里,管个一日三餐就成。” 荆三钗摊手:“报酬。” 封如故眨眨眼睛,“咱们都是道门弟子,咱们的师父更是交情匪浅……” “闭嘴。”荆三钗喝道,“再提那人一句就别想再登门。” 封如故乖乖闭嘴了,饮了酒,脸颊上浮了三分红晕,更显清艳,凑得离他近了些,看起来打算说些什么。 “美色无用。”荆三钗瞧出他的意图,无情拆穿道,“我又不是你徒弟。” 罗浮春:“……” 封如故终于露出无计可施的模样,叹了口气,颇不情不愿地把那副银钗交在了他手上。 荆三钗瞪那银钗瞪了一会儿,终究是泄了气,顺手插回发上,想着下次他再登门,定要放排箭射他:“只养着,保证是活的就行了吧。” 封如故:“嗯,活的就成。” 四个小魔修闻言,骇得不轻,但如一却心中清明,知道这一诺之沉重。 在这以杀魔为荣的世道里,养下四个魔道后裔,且要保证他们不死,是何等困难。 封如故又饮了一口酒:“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四个小魔修非是无牵无挂,他们还有父母,可能在……” 他转过头来问小魔修们:“你们爹娘上次见你们,是什么时候?” 为首的小魔修小声道:“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门主都会要我们站在山中东南角的一块巨石上,叫父母看一看我们。我们上次去巨石上时,是一月半之前。” 封如故点点头,又把脑袋转回来:“那麻烦你一月半之后,在文始山下小镇蹲守一段时日,拦住一行看上去神情疲惫的魔修,告知他们孩子在你这里,若要领走,就任他们领走;若是觉得你这里更安全,就继续在你这里养着。” 荆三钗气得说不出话:“……你……” 封如故一指他头上的银钗:“对了,这两件事其实算作一件事,我已付过报酬了,你不能再管我要。” 荆三钗高声道:“你去死吧!” “不好意思,长命千年。” “千年的是王八。” “当初不是说过,但求同年同月死。我是你也是。” 说完,两人竟然碰了杯,各自饮尽,倒是奇妙的友谊。 三巡酒过后,天色已晚。 他们赶路用了半日,打听到此处又花了半个时辰,如今天色已晚,看来今晚是要在此地宿上一夜了。 荆三钗本打算随意指了几处厢房,让他们安睡。 等他注意到如一和海净时,却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秃驴。” 如一:“……” 海净:“……” 封如故举着酒杯,醉意朦胧地笑道:“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眼神向来不好,只能瞧见他关心的人,也就是我。” “闭嘴吧,独眼。你那副水晶镜还是我帮你做的。”荆三钗转而问看起来资历更高些的如一,“住哪儿都行?” 如一颔首。 荆三钗见他不说话,奇道:“哑巴?” 海净想,这张嘴怪不得会挨他师父的打,再转念一想,这师徒二人居然是一个性子,只想一想他们相处的场面,便不觉头痛起来。 如一倒是冷清性子,不怎么在意,只指一指腰间悬挂的“止语”牌。 荆三钗离开道门,在俗世里行走多时,见识开阔,也晓得这是何物,略点一点头,便不管他们了,继续与封如故对头饮酒,直饮到月上西楼,方才掩门出来。 他随便推开了一间厢房门,发现是那四个小魔修,就将门关上了。 再开了一扇,发现是如一与海净两个秃驴,他道了声抱歉,又将门关上了。 闯了两回门,他才在如一与海净的隔壁厢房找到了桑落久与罗浮春。 罗浮春刚沐浴完,赤着上半身,露出劲瘦漂亮的蜜色肌肉;而早洗完的桑落久正低头翻着一本《鲁班经》,发上尚有滴水,见他闯入门内,不免双双讶异。 荆三钗虽与封如故相熟,与他这两位徒弟却也只是点头之交,每每他到“静水流深”,都是与师父闭门密谈,所以罗浮春与桑落久只觉有些尴尬。 罗浮春囫囵披上外衣,张口便问:“可是师父有什么不妥了?” 师父惹事向来是一把好手,罗浮春疑心师父又砸了何物,惹人前来索赔。 “你们师父我灌醉后扔床上了。”荆三钗张口便道,“我是来找你们的。” 罗浮春与桑落久对视一眼,疑惑不解。 荆三钗问:“你们师父还抽烟吗?” 这问题问得突兀至极,且他非是道门中人,罗桑二人本不必敬他,但他是封如故好友,便又另当别论了。 桑落久应道:“是。” “竹烟叶?” “……是。” “烟叶在哪儿?” “烟叶都是师父贴身收着的。” “娘的。”荆三钗用他偏软的书生腔吐了一句粗话,“就知道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问完这莫名其妙的问题,他拔足要走,罗浮春心念几转,叫住了他:“那个,荆前辈……” 荆三钗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我今年二十有七,比你也大不过几岁,你叫我哪门子前辈?” 罗浮春一时语塞:“我……” 荆三钗也懒得和他一般计较:“何事?” 这时间,海净好奇心发作,借口出来饮水,趴在门口偷听。 不多时,如一跟出来,抓了他的现行。 他正要把这心性未定的小和尚领回去受罚,便听见隔壁屋内传来喁喁话声。 “敢问前辈一句,您初见那四名魔修时,说要挖他们的魔丹卖……”罗浮春鼓足勇气,“您是打算卖给谁呢?” 荆三钗一挑眉,大方道:“自是卖给魔道了。他们修炼的时候,需用成熟魔丹,对修炼才有助益。所以你大可安心,那四个小魔修修为不足,我不会动他们;他们的父母又是如故托我之事的事主,我也不会动他们。” 罗浮春已想到这一关窍,可听荆三钗承认得这般痛快,也难免怔忡了一下:“您与魔修……也做生意?!” “我离了应天川,脱了道家服,便做天下人的生意。叫我除妖我也去,叫我护魔我也去。”荆三钗自道,“我信物是三钗,一钗警示,二钗护生,三钗索命。只要给足我心目中的银两,我便替人做事,银货两讫,概不拖欠。” 桑落久暗道,怪不得师父会千里迢迢,带着这四名魔修来江陵寻他帮忙。 罗浮春却听得浑身发凉:“若有一天,有人花钱雇你来杀师父呢?” 荆三钗眼睛也不眨一下:“那得看钱出的够不够。” 桑落久伸手来拉罗浮春,示意他少说两句,但罗浮春少年意气,根本压不住,张口直斥:“你可是道门出身的,你这样首鼠两端,为魔道做事,岂不是败坏道门声名?!师父与你还是好友,当初师父在魔道手中救下道门众人,何等英雄,要是你在这里做的事情传出去,带累师父声名……” “……英雄?”荆三钗有点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罗浮春的评价,“英雄!!” 他纵声大笑:“事到如今,道门中居然还有人真心信他是英雄!” 罗浮春又惊又疑:“你这是何意?” 荆三钗袖手在怀前,语出惊人:“十年之前,我也在‘遗世’之中。” 这一言,把罗浮春和桑落久都惊了一跳。 他知道,道门有传,封如故当初与道门众人落入“遗世”后,躲过第一轮袭击后,便伪装成魔修,在“遗世”里头拣了一处地方躲了起来。 传言说,他们躲在青楼,躲过了搜查。只是这些修士嫌丢人,不肯说出来罢了,不然,封如故难道真有本事,能以一人之力和那满世界的魔修车轮大战近三月,还全身而退? 因此,在传言之人口中,云中君的所谓“英雄”,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莫非,传言是真? 荆三钗借着酒意,一屁股在房中坐下:“一个十八岁的修士,修为刚刚摸到了元婴期的边,又怎会有抗击魔修八十·九日的能为?所以能活下来一定是投机取巧了,是不是?” 桑落久与罗浮春双双默然。 “……这种议论,我早听够了。”荆三钗道,“我没想到,现在道门里还有真心敬奉他的人。” 罗浮春糊涂了:“师父救了那么多人,年年送礼,怎能说没有真心敬奉……” 荆三钗一语拆穿:“那才不是什么狗屁敬奉。只是他们怕他而已。” ……怕? 如一早已领着海净回了厢房,却没有关门。 十年前的道门“遗世”事件,说到底与如一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因此他想知道内中隐情。 听着风里传来的话声,如一微微蹙眉: 他记得,封如故也说过,文忱怕他。 为何呢? “是,他的确没能保护大家三个月。他那手归墟剑法,至多只硬护了大家三十来日,所有人便都被幕后主使擒了。” 说到此处,荆三钗声音里竟有些悲切:“剩下那五十多日,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们可知道?” 气氛正好、罗浮春和桑落久正全神贯注时,房中突然一暗,是有人挡住了门外月光。 封如故单臂靠在门边,身披银光,笑得灿烂无匹。 醉后的他,俨然是十年前的少年音容:“说是饮酒,你怎么把我一人扔下,跑到这里来了?” 第14章 英雄之称 荆三钗眯眼看一看封如故,便不再管旁人,把他拽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这一番话说得不上不下,吊得罗浮春甚是难受,刚想跟出去,就被桑落久拦住。 罗浮春不甘道:“我今日定要弄个分明!为何师父对道门有大恩,人人却都对当年事讳莫如深?” 桑落久抓住他松散的衣带,劝说道:“那师兄可曾想过,以师父的性子,为何也要隐瞒多年?” 罗浮春一愣。 他师父向来行事乖张,生平最爱胡说八道,一张嘴就奔着气死人去。 但师父偏偏从未对任何人翻过当年事的旧账。 昨天夜晚,师父拿旧事刺激文忱,也是文忱失魂落魄时、自己先提及的。 这一愣的时机,罗浮春那股追根究底的劲儿便散了。 他颓然往下一坐,呆了半晌,陡然转过脸来:“师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桑落久也没想到罗浮春会有此一问:“……啊?” “我问过师父多次,师父不愿提,也就罢了。”罗浮春嘀咕道,“可我从未见你问过师父当年之事。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因为在我看来,师父只是师父而已。”桑落久道,“十年前的师父是师父,十年后的师父就不是了吗?” 罗浮春被绕懵了头:“啊……?” 桑落久有点怜悯地看了罗浮春一眼,但很快眉眼一弯,笑容改为一派的纯良无害:“师兄要睡了吗?被子已经暖好啦。” 罗浮春仍有心事,“哦”了一声,回到床边坐下,摸一摸被子,才意识到什么,白他一眼:“又不是冬日里,暖什么被子。” 桑落久乖巧道:“师弟孝敬师兄啊,应当应分的。” 被桑落久一席话连消带打,罗浮春彻底断了心思,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囫囵睡下了。 荆三钗出门后,一把甩开封如故,质问道:“你不是醉了吗?” 封如故:“我醉不了,你才醉了。那事不是说好一世忘掉,永不再提的?” 荆三钗甩开他:“你管我,我乐意说。我现在就回去说。” 封如故也不拦他,眼看他大踏步往前走,淡淡说:“去吧,我那个精明的徒弟先不说,我那个热血上头的傻徒弟听了当年之事的真相,明天保不齐就心灰意冷,退了道籍,后天就留下来给你做帮手。” 荆三钗站住了脚。 仔细斟酌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一个傻憨憨做帮手,又折了回来。 回到封如故身边,荆三钗沉默一阵,再开口时,语调有几分失望:“你以前心性可不是如此,现在只晓得闷头受气。” 封如故说:“你心性倒是十几年如一日,一般幼稚。” 荆三钗大怒,在院里追着封如故踹了好几脚。 封如故被他踹得满院子跑,还不忘笑嘻嘻地回头说教:“当初你离开应天川,难道真是因为和你师父拌嘴皮子?不就是看不惯道门风气?和现在一样,气急了就打,受不了就跑。” 荆三钗反唇相讥:“总比你窝在‘静水流深’里混日子的好,一天比一天窝囊不说,居然还知道糊弄老子了?!若不是我上次去‘静水流深’,竟还不知……” 他余光一瞥,见住着秃驴的那扇厢房门还敞开着,眉头大皱,一挥袖,门扉应声而闭。 这整座小院与他呼吸与共,且因为设计精巧、机关寸布,只要门一关上,便是铜墙铁壁,丝声不透,丝光不露。 海净正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见门关了,不禁遗憾。 在床上趴着摸了几圈,海净摸出了十来处暗箭、宝格、蛊毒。 他睁大了眼睛,暗暗称奇,又心有惴惴。 他苦着脸道:“小师叔,今夜真要睡这张床?” 如一见他焦虑,便静静起身,走至床侧,除下佛履,和衣躺下。 海净这下疑虑全消,安心不已,赶紧靠着如一睡下。 他知道如一在修闭口禅期间说不得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小师叔,那云中君真是个奇人。” “他与道门有大恩,我是知道的,可何来‘恩重成仇’的说法?” “他当年明明是被魔修所害,但他好像并不仇恨魔修,还帮那四个小魔修寻找居所……是了,那四个小魔修功法稚嫩,也没有害过人,云中君也没有理由杀他们,也算是个是非分明的好人了。” “还有,那位荆道长急急忙忙找云中君的两位徒弟,居然是问云中君的烟叶。烟叶又能有何玄虚?真是想不通……” 如一一语未发。 海净说得正起劲时,突然觉得唇上一凉。 ——不知何时,如一侧了身过来,拈了一颗代表禁言一月的紫檀,抵在他唇边,只待他再开口发声,就马上塞进去。 海净立即闭嘴,闭目装睡。 如一抽回手来,仰面躺卧。 海净的众多问题,他也不知答案。 他在世间行走多时,因为与风陵山的那一点渊源,他对风陵的相关讯息往往会多加留心。 他义父端容君常伯宁清名在外,是有名的剑家君子,自然没多少人说他坏话。也只有如一才知道,他义父的君子气度下,是令人仰慕的、浑然天成的少年野性与洒脱意气。 至于封如故…… 只要是与他挂钩的,总没有好事情。 旁人提起他,总是以“剑术天才”、“救下道门百余弟子”、“确是英雄”开头,后面必接一句“可惜”或“但是”,再接着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轻慢懒惰、德不配位、欺世盗名、不过是摊上一个好师父…… 因为义父,如一本身对封如故就有成见,这些流言反倒不算什么了,听过便罢。 短短两日相处下来,如一仍无法说清封如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有一件事,他敢肯定。 封如故的“懒惰”,事出有因。 而那个因,便出在他那支烟枪上。 如一见闻广博,早已嗅出封如故所用的烟叶非是寻常烟叶。 除了淡竹叶与梅花冰片外,内里另搀有一味药。 ……延胡索。 在烟中用药并不稀奇,况且封如故所用的烟具烟灯非是凡物,用灵力精炼过,可起焚药疗病之效,见效极快,算是一件好宝贝。 然而问题在于,其一,此物并不能长期使用,偶用效果超群,但长期用之,难免疲惫嗜睡、精神不济,凡是懂些医药草本的知识,都该晓得拿捏分量。 其二,这一味药,主效为“镇痛”。 …… 这时间,封如故与荆三钗在院外又开了一方小酒桌,沐月而饮。 封如故取了烟枪,大大方方地啜吸起来。 荆三钗见状,又给气了个半死:“我当初送你这烟枪和延胡索,是看你身上伤得太重,不是叫你拿来用个没完的。” 封如故笑了起来。 他这爱操心的小道友。 上次,荆三钗来“静水流深”送天山莲,恰好撞见自己在吸掺了延胡索的竹烟叶,大怒之下追问原因,后来索性翻起旧账,要他把以往送来风陵的东西一一还给他,自己不过多逗了他两句,就把他气跑了,以至于今天白天里来寻他的时候,他还在气恼此事,一张口便来讨账,可见气性之大。 他把自己装烟叶的小丝囊掷过去:“你看看,里头有没有延胡索。” 荆三钗拿来,细细检查。 封如故解释道:“你上次来时,是家里没烟叶了,我嘴里味道淡,才取了以前的烟叶来用,不是常吸。” 荆三钗把那一小袋正常的竹烟叶在手里掂了掂:“真的?” “真的。” “没诓我?” “不诓你。” 荆三钗信了五分,哼了一声,将袋子抛还给他:“你这张嘴,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真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封如故懒靠在石椅背上,端着烟枪,徐徐吐出竹烟:“我没病吃什么药啊。脑子有病?” “你脑子本就有病。” 封如故笑望着荆三钗,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被他救过的人之中,他只收荆三钗送来的礼,因为这是除师父师兄与师妹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地对他好的人。 而他还得骗他,着实是脑子有病。 封如故摆出闲聊架势:“卅四叔叔最近怎么样了?有来找过你吗?” 荆三钗摆一摆手:“他好着呢,活蹦乱跳的。上个月来过我这里一趟,拿了些金线回去,说要给他家那只醒尸身上绣个龙凤呈祥。” 一提到卅四,荆三钗难免又起了愤世嫉俗之心:“他明明于道门有大恩!他是魔道,可又怎么样?!若是没有他设法保护,在魔道治世的那十三年里,三门中人就算不被杀灭殆尽,也得屈辱投降,为魔道奴役!不过是因为你师父那一辈人前前后后都飞升了,就一个个行那龌龊小人之事!” “卅四叔叔于三门确实有大恩大德,于那些小道门却是没有。”封如故一针见血,“卅四叔叔本身就是享誉于世的剑道好手,又是纯脉魔修,杀了他,好处太多了。” 荆三钗骂了句脏话,又道:“不过,你现在尽可放心了。” 尽管知道没人能偷听,荆三钗还是压低了声音:“他现在回了魔道,有人庇护他。” 封如故抿了一口酒:“当真?” “自然。”荆三钗道,“你还记得‘林雪竞’这个人吗?” 封如故思索:“‘林雪竞’……听来耳熟。” 荆三钗着急道:“你怎么会忘呢?就是那个在‘遗世’里收留我们的魔道花魁!当年他被我们牵累,陷入混战、生死不明,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创了‘不世门’,如今竟成了魔道中响当当的人物。” 封如故拍了一下掌,似是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雪竞主张魔道与正道和平共处,收留那些修为稍弱或是身负重伤的魔修,一面要求他们不许生事,一面应对道门的围剿和魔道中的激进之徒。起先,‘不世门’门徒寥寥,这四五年倒是日渐壮大了。卅四叔叔之前一直不肯说他的去向,也是这次来才告诉我,他在林雪竞手下做事已七年有余。你送来的那些小魔修,等我找回他们的父母,也打算送到‘不世门’那里去。” 荆三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才有空停下来喝一口酒。 润过嗓子后,他又是一阵怒其不争:“魔道尚知道清管内部,可道门内部蠹虫横生,后辈也不济事,三门地位如此高,就不说管上一管?” 封如故说:“哎,不能这么比。魔道清管内部,那是破而后立。道门事务,你说怎么管?说教?利益当头,谁都想趁机将门派做大,谁又能听得进大道理?” 荆三钗道:“那就杀啊。杀鸡儆猴!” “我师兄心性太纯,像他这样的人,不安心修炼才是浪费。”封如故撑着脸颊,“我师妹燕江南呢,倒是专杀仙道败类,鸡杀了几只,猴却是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这文始山挟魔道幼子,与魔道交易,证据确凿。换我师妹来,肯定一剑先斩了文老头右臂再说话,不过这有何用处?下一个人只会把事情做得更隐蔽,蠹虫会蛀蚀得更深。而我师妹闺誉也深受其害,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道侣,坏哉坏哉,两败俱伤。” 荆三钗虽是生气,也被封如故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笑出声来:“那聪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来做点什么?打算躲在‘静水流深’养老一世不成?” “莫谈英雄。英雄是有时限的。”封如故饮了一杯酒,“英雄只有在当时最光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一本好书,人人爱读。” 荆三钗问:“那现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的英雄,是一本让旁人读烂了、翻倦了的毛边书,啐一声,骂一句‘无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丢到一旁去了。” 荆三钗哈哈大笑,笑里带了三分凄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脸的真心和无所谓:“敬英雄。” 一盏饮尽,荆三钗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气,积累的醉意逐渐袭身,头脑也昏眩起来。 他抬手揉眼睛时,心念陡然一动:“我是不是见过那个和尚?” 封如故:“哪个?” “就那个……”荆三钗指了一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那个。” 封如故说:“人家小和尚才那么丁点大,你做个人吧。” 荆三钗拿空酒杯丢他:“滚你的!我是说那个大的!那个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当年,你还躺在床上时,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听过一个人,看他过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满杯酒灌了下去,并指鹿为马道:“荆弟,你真是醉了,多喝两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觉。” 第15章 同门之谊 到头来,被灌得酩酊大醉的反倒成了荆三钗。 在一头昏睡过去前,荆三钗一把拉住封如故的手,把左手扣在他手上:“……千机院的钥匙……你帮我收着……” 封如故举掌一看,乃是一朵绿玉牡丹刻印,正正落在他的掌心。 牡丹是以机关术世家扬名天下的荆家的家徽。绿玉牡丹,则是荆三钗个人特属的标志。 即使荆公子是跟父亲吵了架,出走荆家,不闯出一番名堂就得回家继承百万家财,他在制造自己的机关时,也得打下这样的刻印。 这是荆家世代相传的规矩,绝不可违背。 封如故一面背着荆三钗回屋,一面借着月色打量掌心里的牡丹印。 荆三钗从后一把拍下他的手掌,口齿不清道:“看什么?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封如故逗他:“不让我看,给我干什么?” 荆三钗圈住他的脖子:“万一误触,明天早起,一地死人,不好收拾。” 封如故点一点头,不看钥匙了,转而开始打量整座庭院:“钥匙都给我了……不知道这个院子能卖多少钱呢。” 荆三钗嘀咕道:“你敢。” “我敢。” “你大爷的,等我把你摁着揍的时候你就……” 说到此处,荆三钗顿了半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拳头擂在封如故肩膀上,气道:“娘的,忘了,打不过你。” 封如故被他这一拳头差点捶到地上去,往前踉跄了两三步。 但他很快直起了腰来,好像刚才的失足仅仅是因为酒醉、步伐不稳而已。 月色将他额上的细汗映得碎光微微。 好容易把荆三钗带到正屋之前,封如故看荆三钗睡熟了,才扶住一侧的垂柳,擦了擦额上的汗,稍喘了一会儿气。 将人扶上床,简单替他换下衣衫、凉好浓茶、放在床前后,封如故羡慕地看他一眼,掩门而去。 封如故羡慕荆三钗,是因为他不是不想醉,而是醉不了。 如银月光下,封如故拉开自己的前襟,低头看着延伸到左胸前的含苞青莲。 这是师兄亲手为他画的,连通全身经脉,融入草木净化之灵,能化毒、解酒,寻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想要酩酊一场,又会很快苏醒。 这十年间,他都是这般清醒。 到最后,他只好用药物来换取一时的难得糊涂。 他在廊下坐下,取出烟枪,将一口薄雾吁向月亮。 当夜,封如故又做梦了。 大概是今日见到故友、勾起回忆,他这回的梦境很是宁和。 他梦到了十四岁的自己。 十四岁的封如故双脚束着一条藤蔓,被倒吊在一棵柳树上。 他腰细却力劲,把自己荡秋千似的前后晃悠起来,摇得整棵树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一只棕毛小松鼠趁他忙活时,顺着他的小腿滑下来,落在他两腿之间,又哧溜溜一路滑到底,抓住他垂下的长发,学着他的样子,来回荡秋千。 封如故又一次挺身:“燕师妹,我送你松鼠,不是叫你放它来咬我头发的。” 白衣飒踏的燕江南走到他身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燕江南衣服素净,名字古雅,却也压不住身上十四五岁少女罕见的明艳丰姿,充满新鲜苹果似的饱满活力,因为美而自知,因此又带着一股不矫情的风情。 她朗声笑道:“小师兄,怎么又上树啦。” 封如故:“师兄就是师兄,不过是年岁小你两月,就一口一个小师兄,没礼貌。” 说罢,他又是一荡。 这次效果显著,他总算折身抓住了树枝,翻坐其上,试图解开脚腕处的束缚。 谁想那藤蔓竟像有生命似的,被封如故轻轻碰上,就猛力一卷一甩—— 封如故大叫一声,又一头栽了下去,重新被倒吊起来。 燕江南看到藤蔓,心里就更确定了:“这回你又怎么开罪师娘啦?” “不过是玩笑了一句。”封如故放弃了,双臂摊下,在原地随风摇摆,委屈道,“师娘也忒小心眼了。” 燕江南:“你说什么了?” 封如故:“不过是在和师父喝酒的时候,说了一句师父果真最宠爱我,被师娘听了去而已。” 燕江南:“……” 封如故把脸偏到一边去:“……酒醉后,我跟师父比剑……是师父叫我用新炼成的‘昨日’、‘今朝’与他对战的,结果,不慎把师娘送师父的宝石匕首打碎了个口子。” 燕江南呆了片刻。 他们师娘孟重光虽是灵力卓绝,仙门基础功课却奇差,尤其不擅炼器,那宝石匕首是他今年在师父生辰赠给师父的,据说是前前后后花了五年心血,废了几屋子他自己寻来的宝矿,终于炼得了一把有点匕首模样的匕首。 ……说白了,那就是一个装饰物而已。 燕江南无情道:“活该。你等着受罚吧。” 说话间,一道清隽身影出了青竹殿,往这边缓缓行来。 风扬起他的透明眼纱,露出一双低垂着的乌浓长睫。 常伯宁似在想心事,走到树边,才抬起眼来:“如故,感觉如何了?” 封如故惴惴问道:“处罚下来啦?” “嗯。”常伯宁点一点头,“师娘说,要你闭关五年,清心修行,以思己过。” 封如故瞠目结舌,一语道破:“他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他肯定说,我弄坏他花了五年时间炼的匕首,让我赔他的五年心血!” 常伯宁轻轻一笑,没否认。 封如故挣扎:“师父呢,我要见师父!” “师父……”常伯宁觉得不该在师弟师妹面前谈论不宜之事,委婉道,“身体不适,今日卧床休息,还未起床。” 封如故忿忿道:“师父就没有夫纲吗?!就不知道管管……” 燕江南大惊失色,马上上去堵他的嘴:“快闭嘴吧。要让师娘听见,我怕是十年都见不到你了。” 被倒吊在此暴晒了几个时辰的封如故委屈不已,一把抱住常伯宁的腰,软声撒娇:“师兄——救我。” 他是江南人,平时官话说得挺溜,可偏晓得该在什么时候改换回吴侬软语的水乡腔调,把“师兄”两个字拖得又酥又长,配上他这张脸更是毫不违和,叫人恨不得把世界都捧给他。 常伯宁被他抱得很是无奈,伸手摸摸他的脸,动作端庄地在树下跪坐,与封如故倒着面对面,放轻了声音,说:“我有一个办法。” 封如故眼巴巴看着他,燕江南也凑了过来。 常伯宁温和道:“两日前,师父叫我准备一下,下山游历,增长见识。” 他继续道:“如故天生聪颖,自修的归墟剑法已有大成;但我的踏莎剑法仍是毫无进益。师父说,我的心法已然大成,却因为没有杀性,便卡在临门之处,寸进不得。” 常伯宁修行有碍一事,师兄妹三人都是知道的。 常伯宁早将风陵剑法练至大成,并自有体悟,写出“踏莎剑谱”,但每每实战,都是效果不足,至多不过是二流剑法的水准。 师父徐行之来看过一次常伯宁练剑,随口便简明易懂地点出了他这套剑法的症结所在:“伯宁,所有剑法的归宿,都是用来砍人的,但你根本不想砍人。”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常伯宁脾气太好,太过佛性,剑法发挥不出应有的哪怕三成威力。 “好事好事。”封如故挂在树上,晃晃悠悠道,“师兄去人世走上一遭,总能碰上几桩想拔剑杀人的事情的。” 常伯宁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想下山。我想,总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提升踏莎剑法之威,不是非要有杀心不可。” 燕江南有些明白了:“师兄,你要替小师兄……” 常伯宁点点头,转向封如故:“你我悄悄交换面皮,你代师兄游历,我则闭关,体悟剑法,各取所需。只是……” 他微微顿了顿:“只是这脸一旦交换,术法就只有经我之灵力点化、方能解开,不知你愿不愿意用师兄的脸?” 封如故哦了一声,神情并不多么兴奋。 他眯了眯眼睛:“师兄,师父真的有叫你下山游历吗?” 常伯宁浅浅一笑,温柔道:“嗯,真的有。” 封如故没再说话,一把搂住常伯宁,把脸埋在他的颈项处。 常伯宁被抱得一愣,旋即也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后背:“好了,十四五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撒娇。” 封如故抱紧了他,恍然间像抱紧自己的母亲,安全,又温暖。 常伯宁见人不撒手,也奈何他不得,低笑一声:“好吧,可以再撒一会儿。” 燕江南眼珠一转,施施然起身,悄悄指挥自己的小松鼠,一路绕至束住封如故双脚的藤蔓,张开小嘴巴,一口啃上去—— 封如故顿时被暴动的藤蔓甩了起来。 “燕江南——” …… 封如故睁开了眼睛。 他竟就坐在回廊上睡着了,刚才还险些一头栽到廊下的绿丛中去。 因为那梦里残存的失重感,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十四岁的封如故,只呆呆望着将明的天色。 恰在此时,向来早起的如一来到院中水井汲水。 这种事情,他向来是亲力亲为。 绿丛掩映间,他并未注意到坐在廊边的封如故。 封如故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脑中浮现出一个漂亮孩子的形影,他趴在井边,吃力地拽着绳子,把水桶一遍遍拉上来,又一遍遍把桶放下去,周而复始。 他走过去,问孩子:“在做什么呐?” “月亮,水里,有。”孩子说话有些问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捞起来,完整的,给义父。” 封如故禁不住对那幻境里的孩子微笑了,顺口道:“小红尘,我……” 耳边传来水桶脱手的轰然落水声,击碎了封如故的幻境,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糟了。 第16章 火光少年 被疾步奔来的如一从廊上一把拉起时,封如故站立不稳,扑在了他的怀里。 封如故没心没肺地对如一笑:“哎呀。” 如一面如寒霜,一张薄唇抿得发白,握紧封如故右手腕的手隐隐发抖,口中紫檀也被他咬出了一条裂纹。 封如故似乎不知道他在气愤些什么:“怎么了?原来你不叫小红尘啊?” 说罢,他嘀咕一句:“师兄他老人家不会骗我吧。” 听到“师兄”两字,如一的神情柔和了一瞬,周身戾气锐减。 “看来没错。”封如故往前迎了一步,“以我的辈分,唤你一声小红尘,好像并无不妥吧?没想到大师反应这般大,如此厚爱,真叫封二受宠若惊了。” 如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失常,竟然握了封如故的手,立刻放了开去。 封如故却不肯放过他,负着手一步步向他靠近,声音带着一点晨起后的沙哑,用来挑逗人真是再合适不过:“《楞严经》有言,‘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封二虽然酷爱自由,但若是如一大师愿意以己为锁,封二倒不介意被缠缚一世……” 他进一步,如一便被逼得退一步。 到最后,如一被逼到廊边,踉跄一步,险些一脚踏空阶梯。 封如故看他失态,目的得逞似的大笑起来。 如一霜雪似的脸颊染上一抹略带羞恼的红,更衬得耳垂红痣鲜艳。 他一言不发,振袖而去。 封如故注视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在绿影间完全消失,才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 荆三钗的声音突兀在背后响起:“你对他倒是用心良苦。” 封如故头也不回:“你什么时候醒的?” 荆三钗趴在窗边,头发未梳,眼角还带着一点宿醉的红意:“你被他摁着的时候。” 封如故说:“听人墙脚,耳朵流脓。” 荆三钗反唇相讥:“诱僧破戒,天打雷劈。” 封如故喊冤:“天地良心啊,我没有。” 荆三钗一边撑着窗沿从窗中跃出,一边拆穿他:“天地良心,又不是你的良心。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他望一望如一消失的方向:“你是真的对他很上心。为什么?” 封如故:“何以见得?我只是爱看小和尚无地自容。” 荆三钗:“得了吧。从你被你师父捡回来我们便相识,你用不着跟我耍花腔。……你刚才是不想叫他开口说话,可对?” 荆三钗又道:“我走踏江湖道,不算百事通达,也算见识广博。那秃驴是寒山寺人,据我所知,寒山寺寺规向来谨严,还喜欢对寺规删删改改,直到去年,寺规共计一千八百零三十五条。其中一条有言,闭口禅期间破戒,乃是对佛不敬,是坏道之举,需自罚十鞭。你方才分明是怕他开口破戒,才句句抢白的,是也不是?” 封如故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啊,有这回事吗?” 荆三钗沉默半晌,看表情是在斟酌自己要不要抽死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昨夜喝得糊涂了,忘了问你。……他就是那个人吗?” “哪个啊?” 荆三钗的脸扭曲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下了一口气:“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说,你不会死,你答应一个人要活着回到现世,接他回家的那个……” 封如故懒懒散散道:“忘记了。” 荆三钗见他油盐不进,气得跳脚,伸手抽他:“你给老子装什么傻!” 封如故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却像是被碰到了什么痛处,骤然抽了一口气。 荆三钗登时忘了恼怒:“怎么了?” 封如故卷起袖子,只见右腕上红了一大片,隐隐浮现出指痕白印。 荆三钗脸色微变:“……他伤了你?” 封如故翻着手腕吹气,满不在乎道:“他不敢。你难道忘了?我从小就不经打,摔一下磕一下就会这样。” 这倒是事实,封如故用剑是一把好手,同时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玻璃人。 荆三钗啐他:“一个剑修,这般娇弱,还有脸自夸。” 封如故道:“为何不能自夸?我是天生的公子少爷,身娇体贵,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荆三钗:“……你倒是真不怕被我打死。” 封如故把袖子放下,遮住手腕,笑道:“不会,我欠你的债还没还清呢。” …… 另一边,如一脚步匆促,直到了僻静处,才站稳了脚步,闭目沉心。 初初听到那声“小红尘”时,如一恍然间竟真的以为是义父在叫他,一时乱了心神,冲去一看,唯余满心失望。 但那种轻松又慵懒的语气,又让如一想起了自己还小的时候。 ——义父酒醉一场,拿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笑着拿他为自己起的名字编词来唱,“游红尘,笑红尘,醉眼阅尽古今人。”第二日起来又觉得口渴,揽着枕头不肯起床,撒娇喊着头痛,一口一个“小红尘”,唤他倒水。 方才,云中君的口气,确然与义父唤自己时有些相像。 但如一想想,又觉得滑稽。 义父的脸,他难道会不认得? 许是太过想念的缘故,他竟把最不该认错的人认错了。 …… 荆三钗看得出来,封如故跟那位叫如一的大和尚渊源不浅。 但既然他有意隐瞒,他也不好多嘴什么。 几人将小魔修安顿好后,便要离开。 荆三钗问封如故:“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封如故说:“去米脂山一趟。” “米脂山?那倒不错。”荆三钗随口道,“这时节去,你们应该能赶上一场热闹盛事。” “何事?” 荆三钗大叹:“他们三年一度的酬神祭典,就在这两日开始。听说规模极大,且神秘莫测,我一直想去见识一番,不过我近来事多,你还来给我添麻烦,看样子我也只能等下个三年了。” ……酬神? 就连罗浮春也听出了些端倪,与桑落久对视一眼。 那黑衣人连杀十六人后,在文三小姐悬颅的树下,放了一片榉树树叶。 寒山寺僧人陈尸的米脂山,恰是十六个被杀地点中唯一盛产毛榉叶的地方,而这地方,居然有一场听起来颇为可疑的盛事即将举行。 似乎……那黑衣人是在有意诱导他们的行动方向? 桑落久小声对封如故道:“师父,我们还去吗?” 左手持握烟枪的封如故含着烟嘴,没有回答桑落久的问题,而是转头问如一:“大师,我头痛得很,你决定去不去罢。” 桑落久不知师父为何要征询如一的意见,但还是转向如一:“……居士?” 如一本来静立在一侧不言不语,被点名后,也只是淡淡的一点头。 去。 那是寒山寺弟子无端惨死的地方,凶犯留下的线索既是有意指向于此,那他身为护寺之僧,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尽管他听到“酬神”二字时,心里便不可抑制地升上了一股厌烦和焦躁。 这股心绪,从他们来到米脂山下的水胜古城、听到酬神舞的唢呐声,便如蛇一样,冷冷缠上如一的心。 他面上不显,心中为佛不允的恶意却层层上涌。 如一厌烦一切神祗,以至于他初入佛堂,听到诵经声时,心中一度暴躁难耐。 其原因,要追溯到数年以前,他刚刚出生时。 二十三年前,他出生在一处偏僻远人的山中小村。 他呱呱坠地之日,亦是母亲血崩而亡之时。 父亲在母亲刚刚怀上身孕时无端暴死,他一落地,又带走了母亲。 此等孤星命局,本该遭人厌恶,但他的出生却并没有带来厄运,反倒成为了全家人的希望。 外祖父将身上还带着血、秽物和脐带的他,用襁褓囫囵包起,送到了山中庙祝处,奉上先生写好的生辰八字。 庙祝摸一摸他的额头,笑赞一声“好”,便将他抱入其中,以神水净身。 从此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包括外祖父在内的任何亲人。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一”。 因为他是为神而生的食料,就像一只圈在笼里的畜生,没有人闲到会给一只鸡或一头猪起名字。 村子里,有一个保佑了大家数十年的“神”。 神从数十年前便降临了这个村落,以呼风唤雨、复生草木的神术,保此地土地丰沃,居民不需多加劳力,便能坐收良田,安享乐业。 神的条件是,村民要修建一处祭台,定时祭献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而他会将孩子的魂魄收到身边,叫孩子们做他的道童,替他做事,而孩子们也会吸取他身上的仙灵之气,不日魂魄便能登仙,成为仙童。 一边是哪怕不用费心劳作也能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一边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的小孩,这闭塞山村里的民众自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倒向前者。 阴时阴刻的孩子不好生,但大家齐心协力,群策群力,总能有办法。 村妇们自小受到教育,只要躺倒劈开腿,并懂得挑着时间生,受用不尽的好日子就能来了。 大多数山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孩子能成为仙童,而人世中的他们,能过得幸福飨足,双方都能获得幸福,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也有山民好奇,去挖过所谓“仙童”的尸骨,发现他们也会腐烂生虫,化为白骨,没有任何“登仙”的征兆。 可那又怎么样? 能下雨、能带来丰收的神,就是好神。 在被山民恭恭敬敬地祭祀了数载后,神提出了新要求。 阴时阴刻出生的孩子固然是好,但最好的,是阴时阴刻出生、且长到九岁的童子,而且越“纯净”越好。 所谓的“纯净”,是指不通人言、不通世务,心智懵懂,不染杂质,灵魂通透的,真正的自然之子。 神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大家自然是要满足的。 于是,他们有了神庙,有了专门豢养孩子的庙祝。 哪家生了阴时阴刻的孩子,怕养出感情,便在孩子刚出生后就抱到庙祝这里,净身洗涤后,就由庙祝养起来,一直养到九岁,期间仍用阴时阴刻出生的婴孩祭祀,直到第一批被豢养的孩子长到九岁,山中便会召开酬神典礼,杀子祭神。 “一”自幼安静,少哭闹,且在褪去初生儿皱巴巴的样子后,眉眼甚是漂亮喜人,因此被庙祝顺利选入内堂。 所谓内堂,实则是一间巨大的牢室,只有一方楔着通铁条的小窗,用来透气。 他就在这间牢房里,和其他的祭品一起长大。 他们的饮食是整个村中最好的,每日三餐都由庙祝送进来。 他们只会唱酬神歌,这是他们在这里唯一可以“学习”的东西,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庙祝天天在外面唱,他们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学。 除此之外,他们与外界唯一的接触,便是神庙外偶尔传来的村民聊天声。 他们有些聪明的,像是“一”,能勉强听得懂人话,却没有一个人能学会说话。 祭品们被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对外面的世界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本来就该这样像他们这样,哪里都不去。 孩子中,只有“一”喜欢看着外面,看着天际由弦而圆的月、偶尔在铁窗边栖息的麻雀,模糊地想,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为什么它们会动,为什么它们可以来了又走。 在“一”七岁时,有小孩违背了父母的警示,跑到庙后,趴在窗户上,对他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一屋子穿着白衣长袍的小祭品们迷茫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慌张。 外面的孩子见他们软弱可欺,愈发肆无忌惮地逗弄着他们,说他们是全山人养的猪,并往小屋里丢起了石头。 大家都呆呆的,直到石头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他捂住头,因为尖锐的疼痛发出哭嚎。 “一”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察觉到里面的“猪”有了动静,为首的孩子叫停了大家丢石头的举动,同样走到窗边,大胆地冲“一”翻白眼,吐舌头。 “一”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到“一”的表情,那孩子愈发兴致勃勃,冲他勾手指:“你,过来。” “一”听话地走上前去。 孩子伸手想抢他的腰带,却因为缝隙太小,他伸不进手来,只好对“一”说:“你,再过来一点。” “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带,便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指了指腰带,问他是不是想要。 孩子嬉笑道:“小猪崽,真乖。快给我。” “一”听得懂“给”字,便抬手握住了他卡在窗外、不得进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入狭窄的窗格之内,请他来拿。 小孩胳膊碾过铁窗,发出脆生生的骨骼折断声。 他顿时爆发出嘹亮的惨叫与哭嚎。 “一”睁大了眼睛。 他想,怎么和我们一样,都会叫呢。 这是“一”平淡乏味的人生里,唯一有些趣味的发现。 外面那些和他们长得一样的人,会痛,会哭,会叫,和他们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在外面,而自己在里面呢。 闯祸的孩子自然是被训斥了。 而他作为重要的祭品,也得到了最大的优容。 “一”就这样无风无波地长到了九岁。 某天,他换上了一身极好的素色衣裳,被庙祝带出了小屋。 和他一同带出的,还有其他两个和他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孩子。 他被带上了裹满红布的祭台,祭桌空空,上面摆着三个黄色的深腹铜盘,空空荡荡,一会儿将会摆上三个孩子的小脑袋,待神享用。 全村的人,不论老幼,都打着火把,聚在台下,虔心许愿。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来这里,因此他们不认得台上的三个孩子各自是谁,省却了多余的心痛,唯余满心虔诚。 素衣的“一”被绑在最右侧。 庙祝叫三个被绑起来的孩子唱酬神歌,他们便唱了。 “一”却对面前一大群齐唱颂歌的人们更感兴趣,只顾着盯着他们看,唱得不很用心。 一曲终了,庙祝默默诵念着难懂的经文,举着一把小小的牛耳尖刀,走到左起第一个孩子面前,割断了他的脖子。 被绑住双手双脚的孩子,头一歪,就没了声息,喉咙里的“圣血”泉似的涌入庙祝另一手捧着的铜缸里。 剩下的两个孩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 一盆鲜血放尽,庙祝拿了绒布擦擦刀神,取了一个崭新的铜盆,走到了第二个孩子面前。 孰料,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惊叫:“着火了!!!” 那火降得古怪,宛若天罚降临,不是由一点燃起,而是瞬间烧着了每一幢房子,漫天火星如狂蝶飞舞,映红了半边天,隐见业火红莲的地狱之象。 大家也顾不得祭神了,纷纷哭喊着奔回家,去抢救值钱的财物。 台下的人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庙祝见自己的家也着了火,不禁着了慌,掉头看看被绑得紧紧的两只祭品,想着他们应该不会逃跑,便也扔了尖刀,一头扎向火海。 庙祝跑走后,一道黑影轻捷地从旁跃上了祭台,先替“一”身边的孩子松绑。 没想到那孩子并不好奇救他的是谁,反倒对火更感兴趣,跌跌撞撞地往火中奔去,那黑影喂喂两声,发现追之不及,又怕耽误时间,被人发现,只得一掌劈晕他,把他背在背上,又抓紧时间替“一”解开绳子。 “一”看着他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张在市集里随处可见、他却从未见过的丑角面具,涂得花花绿绿,好不滑稽。 火中传来了山民们无力回天的绝望哭声,袭人的热力已经传到了祭台这边。 滚烫的火风掀起丑面少年乌黑的长发。 他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着一朵散着绮丽灵光的花说话:“燕师妹,我游历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听说有人祭山神,便来看一看热闹。没想到,这神身上魔气冲天,漫山都是,该是血宗的魔头,躲到这深山旮旯里来,自立为神,吸纳小孩子的精血修炼,因为冒神之名,这么多年来,竟没被发现。” 说罢,他把从刑架上解下的“一”抱在怀里,在蔓延的火光里,一步步朝安全的避风处走去。 风中的凄厉哭声和他的说话声一道传入花中。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内中传出:“……小师兄,你干了什么?” 丑面少年身披火光,头也不回:“他既然能造出一个神,我也能毁掉一个神。现在只不过是毁神的第一步而已。既然整个村子都自有罪过,那么……” 说着,他偏过头去,笑说:“……我就是他们的罪有应得。” “一”呆呆望着他,不知是什么念头驱使着他,叫他抬起手来,一把揭开了少年的面具。 正和少女说话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摘了面具,愕然低头,恰与怀中的小孩双目相对。 从火光里走出的、眉目如画的少年在短暂的呆滞过后,便是灿烂一笑:“……哎呀,被抓到啦。” “一”从未见到这样鲜活动人、充满少年意气的笑颜,神魂一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想,如果这就是神的话,他愿意被他带走,在他身边陪伴,一世不要飞升也好。 第17章 归墟长剑 身后是烈火遇水喷出的嗤嗤水雾声, 腾起的茅草焦臭味道浓郁异常, 足可飘出十里开外。 少年安坐在上风口,蘸着深山流泉简单梳洗, 又盘坐着腿对水结辫, 将山火与村民的哭叫都当做于己无关的背景。 “一”不通人情,不懂事理, 只坐在他身边, 拾着他落在溪石上的衣带,握在掌心, 生怕他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 少年梳洗完毕,捧起脸,照水为镜, 由衷赞了一声:“啊,真是英俊无双。” 说罢, 他一扭头, 便与身后素衣小孩的目光撞上了。 他挠了挠耳朵, 表情没什么歉疚, 只是平淡的解释而已:“不会烧死人的。我从后山摸上来的时候挨家挨户看过了,他们都在参加祭礼,屋里没人,我把鸡鸭牛马都放了。” “一”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心一意地抓着他的腰带。 少年没注意, 自行起身, 腰带却随着起身的动作被整个抽离, 顿时落了个衣衫宽松的下场。 少年哎了一声,却也不呵斥孩子的无礼行为:“喜欢我的腰带?” “一”把手中的东西当做少年身体的一部分,死死握紧,不肯奉还。 少年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好,那你不要乱动啊。” 说罢,他拉起松脱的腰带两端,绕成一圈,就势把孩子的手脚绑在身前。 腰带质地相当柔软,且少年有意避免让装饰物硌到他的皮肤。 系了个端端正正的花结后,少年确定他不会乱跑了,就把他打横抱起,抱到一个避风避光的干燥处,和另一个昏迷的小祭品摆在一起:“乖乖在这里坐着,不要乱动,也不要叫喊。” “一”不是很懂少年在说些什么。 但他的确是不会叫的。 他向来安静,哪怕在孩子们集体撒疯,学着动物对着窗外的月光喊叫时,他也只是抱膝静坐在一边,观察着他们。 现在,“一”就用这种澄澈得不像人类的眼睛盯着少年看。 少年沉吟片刻,在储物囊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枚酥糖,塞在了“一”的掌心。 “一”拿着糖,把玩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做了个往嘴里放的动作,“一”就把还裹着厚纸的糖果整个往口中塞去。 少年哎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的动作,托着下巴凝思一会儿,自己又拿了一颗一模一样的酥糖,剥下糖纸。 “一”懵懂地照做。 少年把拨开的糖举起来,凑到唇边,舔了一下糖果。 “一”也拿舌尖轻轻点着糖果,尝出了一股异常特别的味道,只觉口舌生津,甜香美味。 不用少年再教,他就小野兽一样,小口小口地舔起糖来。 少年见“一”确实乖巧听话,就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新取了一条缥色腰带,三下五除二扎出一把利落劲瘦的腰身来,按一按腰间佩剑,又对“一”露出叫人目眩神迷的灿烂一笑,把自己手中的糖凌空一抛,张嘴咬住,旋即大步迈向火势将熄的村落。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才明白,在他一点点吃着糖等少年回来时,少年在那个小村落里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少年并没有急着回到山村。 他躲在暗处,凝神聚气,以传音之术,将洪钟似的“神谕”传遍山间:“吾民吾子,吾之神力,已有大成,区区小儿,已不足资修,需得三十成年精壮汉子,每年上供,如往常之法献祭,吾方可保汝等太平长安。此次降火,是对汝等不遵指示的一次教训。” 这十几年来,“神”向来是将“神谕”传达庙祝,再由庙祝传达给众人。 许多山民是第一次听到神的声音,一时间又是惊骇又是莫名,一张张被烟熏得漆黑的脸彼此张望着。 他们不解得很,他们分明每年上供,为什么神会突然翻脸,纵火烧房? “神”似是知道他们的疑惑,悠然道:“吾已知会过庙祝,难道不是汝等与之串通,打算糊弄了事?” 庙祝惊骇欲死,不及分辩,便被因为痛失家财而愤怒莫名的山民包围起来。 山民挥起草耙锄头,将庙祝砸翻在地,庙祝瞬间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哀哀呻·吟。 而“神”降下的寥寥数语和滔天大火,也勾起了众山民的对“神”的疑惑。 这些读书极少的山民,思路向来是直来直去的: 先前,他们只要每年献祭孩子,就能得到丰收,这自是一笔合算的买卖,毕竟对他们来说,小崽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孩子不会为自己申辩抗议,即使想要反抗,也是软弱无力、势单力孤。 但要是每年献祭割喉三十名男子,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在场的成年男子惊悸难言,脑中浮现出了自神祭开始,数十年来都没能浮现出的疑问: ……这到底是个什么“神”? 事实是,一旦灾祸落到自己头上,人就容易开始犯嘀咕。 气若游丝的庙祝又被山民们揪起来质问,逼问“神”的来历。 这人不过是略读过些书,连酸秀才都算不上,被“神”选中,只是因为他通些文字,又晓得听话。 他养尊处优地被村人供养多时,皮娇肉贵,吃了两下打就哭爹喊娘,摆着手哭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山民们更加愤怒,只觉自己被愚弄了,又怕其他人向“神”妥协,到头来让割喉献祭的灾祸落到自己头上,个个踊跃异常,绰起农具,直奔神庙,一顿打砸。 泥金满地,神骨成灰。 看着满地剥落的彩漆,破碎的泥颅,听到内室里被囚禁的孩童们恐慌的尖叫,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才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妙。 旁的不说,这“神”的神力可是真的。 他们砸了“神”的金身,一旦招致报复…… 也有几个愣头青叫嚷着它若是敢来就让它好看,但多数人心中生怖,踩着一地狼藉,满面呆滞,脸色铁青。 众人正惶惶不安间,忽然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庙外响起:“劳驾,请问……” 上百把长长短短的农具对准了门口,谁想来者竟是一名弱质风流、体态纤瘦的少年,头戴幂篱,看不清面目。 有大胆的喝问一声:“是谁?别他妈的装神弄鬼!” 少年落落大方,掀开了头上的幂篱黑纱:“各位叔伯,我乃是一名游方道士,途径贵宝地,眼见山上浓烟滚滚,似有魔物作祟,我便上山来查看一二,多有打扰……” 人总是难免先敬罗衣后敬人,更何况眼前少年生得清贵端庄,一副大家之子的作派,比那虚无缥缈、从未谋面的吃人邪神更像仙人临世。 一瞧到他的脸,山民瞬间打消了疑虑,又听到他是道士,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道来,求“小神仙”出手襄助。 在村落中公然纵火的犯人分明就在眼前,山民们却浑然不觉。 少年听得仔细,不时煞有介事地点头,修养十足。 听完后,他环视涕泗横流的山民,按剑俯身,施了一礼:“风陵常伯宁,愿为各位排忧解难。” 不多时,外间黄沙走石,狂响成一片,似是天公暴怒,天空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原本打算后半夜来享用珍馐的“邪神”,察觉神庙被毁,震怒不已,前来算账,谁想拨了云头,眼见山中房屋倾颓,满目疮痍,不禁先呆了一呆。 村中不闻人语,静如灵堂。 只有一个缥衣白衫的少年,坐在仍有祭火燃烧的祭台之上,在静静用他的“圣水”拭剑。 魔物从黑雾中走出,形貌是一个健壮孔武的男子,周身魔气赫赫,常人不可见,但道门之人一望便知。 看清来人装束样貌,魔物环视四周,确定并无其他修士,便桀桀怪笑一声:“哦,风陵现如今已衰弱至此,要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救人?” 少年再无在山民前的恭谨谦让:“抱歉,我不是来救人的。” 他坐在原地,挽了一个流畅的剑花,笑看面前的血宗魔修:“我是来杀人的。” 魔修不以为然,喝一声“狂妄”,积蓄血雾的一掌横推过去,便敛袖冷笑。 以他的修为,面对这个年纪的弱子,多出一招,都显得他多此一举了。 魔修遇见过不少道门小子,对他们的实力颇有心得,他这挟裹剧毒血雾的一掌推出,他就算不被打碎半身骨头,也会中毒倒毙。 谁想,赤红的血雾却动了。 雾中两道青紫双芒交映,翻卷如漩涡,将血雾绞动吸纳,呈百川入海之势,竟化为了少年操控之物,红雾伴身绕剑,奇谲万分。 身藏在废墟与神庙中的山民看得目瞪口呆。 魔修既惊且骇,不敢怠慢,拔剑驭气,挟万千杀机,朝台上少年杀去! 少年面对直刺而来的霜刃,微微歪头,挑起眉尖。 铮然一声,剑身相碰。 魔修睁大双眼,不敢置信。 少年竟是行快剑之人,剑飞如星,只留残影似雪,短短几瞬,二人剑刃已叮叮当当相碰十数下,撞得他手腕发麻。 快剑并不稀奇,然而,魔修在运转魔丹时,灵力难免溢出,而溢出的灵力,竟然皆被少年引渡化消,如水遇水,融入少年自己持握的双剑之中,使得他的剑既快又重,势如苍天欲倒,山岳欲摧。 魔修发现自己错估了对手实力,欲抽身退时,已然晚了。 “我将剑法名为‘归墟’,你可知晓为何?”少年在他虚晃一招、融入黑雾,妄图就此逃脱后,追至雾前,轻巧一笑,“是取‘万壑赴归墟’之意啦。” 与他轻松的话音不同,他出手的一剑绝艳凌厉,光层破开平地,直入云影,没入云衢,斩破黑雾。 在鲜血绽开时,少年甩去剑上血珠,收剑转身。 双剑合拢,并为一把模样普通的青剑,被他容于鞘中。 黑雾散去,地上空余头身分离的魔物尸体。 山民们雀跃而出,盛赞少年出英雄,又痛骂那魔修害人不浅,他们全然是被蒙蔽的,幸亏有小道长小神仙解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少年坦坦荡荡地受过了赞美,才提醒他们:“孩子呢?” 山民们如梦初醒,冲到神庙之中,砸破锁头,把内中孩子救出。 他们早被吓得呆滞了,看着痛哭流涕、叫着心肝儿肉的一张张陌生的脸,木然不已。 庙祝早已被打得断了气,也无从指认孩子的归属,身上有些特殊胎记、标志的,被家人领了回去,没有的,就只能按大致的年纪辨认、各自认回家中。 至于有没有认错,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少年站在庙边,嘴角含笑,冷眼相望。 年逾耳顺的村长颤颤巍巍走来,朝少年拜了一拜,口称多谢,谢少年为村中消除一灾,还说将来要在庙中立少年长生祠,日夜焚香。 在山民的千恩万谢中,少年留下名姓,扶着腰间剑下山。 背对村民时,他眼中闪过了一点愉快狡黠的邪光。 少年只用了一把火,将盘踞村落多年的神,在那个夜晚,从里到外,彻底杀死。 他脚步轻捷地行到半山腰,才想起来什么,叫了一声坏了,掉头奔回了藏孩子的地方。 那个被他打晕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看脚印,是回了山上去。 但是“一”还在。 他乖乖用脚玩着被酥糖糖纸香气吸引来的蚂蚁,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来人,心里欢喜得很,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好冷着一张脸。 少年替他松了绑,问:“你在山中还有亲人吗?” “一”不说话。 少年自语:“罢,有和没有也差不很多。你想回家吗?” “一”仍是不语。 少年脾气不坏,连番冷场,仍是能自顾自把话说下去:“我听山下人说,山上定期献祭的是九岁的孩子。你今年九岁了?” “一”没有否认。 “……九岁啊。”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里带了几分忧悒,但很快又被无所谓的笑意取代。 他朝他伸出手来:“你我倒是有缘。你愿意跟我走吗?” “一”谨慎地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他掌心的纹路,才把食指交给他。 少年又笑了起来,一把把小孩拉起,背在身上。 一轮红日破峦而出,天地澄澄,似有镕金。 少年快步行走在山道上,放声高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活脱脱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不过,很快,少年就没了嚣张的气焰。 他坐在客栈桌边,和对面的“一”大眼瞪小眼。 “你可有姓名?” “一”瞧着他。 “你认不认字?” “一”还是瞧着他。 “……你是真的不会说话?不是被吓的?” 小孩听得懂这句,轻轻“啊”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庙祝教他们的祝神歌。 这一大段祝神赋,倒是词彩华章,可惜全无用处。 经过一番测试,少年确定,这孩子除了会吃喝坐卧之外,其他方面,于小兽无异,人情世故、笔墨文章,一概不通。 “唔……”少年愁眉不展,“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一”毫无愧色,并不知道自己给少年添了怎样的麻烦,却在看到他皱眉后不大开心了,越过桌子,伸手轻轻揉他的眉头。 ……笑起来,好看。 少年被他戳了额头,一时间哭笑不得,取了笔砚,蘸了青墨,略略一凝思,在纸上信笔落下铁钩银划、意气横飞的三字。 ……游红尘。 少年横咬笔身于口,含糊又兴致勃勃道:“游红尘,恰与我名字相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孩子凑过来看他写的东西。 少年把上面的三个字指给他看:“游、红、尘。从今日起,我做主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孩子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少年试探着叫他:“小红尘。” 孩子隐约明白了,指了指自己,挑起眉毛。 “小红尘?” 孩子努力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少年确定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喜笑颜开,摸摸他的脑袋,以示赞许。 小红尘把手从自己身上移开,指向了少年的胸口,戳了戳。 少年:“作甚?” 小红尘指指自己,又指指少年。 “我叫……”少年明白了过来,略顿了顿,不自然地搔搔脸颊,又拿起写了“游红尘”三字的纸抖了抖,低咳一声,“我……风陵常伯宁。” “游红尘”的动,确是与“常伯宁”的静相对。 自此后的四年,二人朝夕相伴,孩子捧着一颗诚心,侍奉着他的神,每一天都过得像在朝圣。 游红尘起初学着村子里的孩子唤长辈的样子,叫少年爹亲,少年不肯,说把他喊老了,叫兄长就行。后来游红尘读了些书,开始叫少年“义父”。 少年确实做了父亲该做的一切事情,受这一声“义父”,也不算折煞。 他带他游遍天下,教他认字、习字、练剑、箜篌,还常带他去瓦舍看戏。 游红尘生平看的第一部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台上,梁山伯看出女扮男装的祝英台耳上有环痕,便问她为何。 祝英台解释,“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游红尘一边给义父剥瓜子,一边问:“义父,他为什么不敢看观音?” 少年摇着小扇,答:“因为他对祝英台有情。” 游红尘问:“有情,又为什么不敢看?我对义父也有情,我愿意天天看着义父。” 少年哭笑不得,拿扇子敲他的脑袋:“傻小子,你与我的情分怎能和这相提并论。” 游红尘想想也是。 普天之下,游红尘不信佛,不信鬼,不信神,只信义父。 他想,梁山伯与祝英台,怕是也没有这样深厚的情谊。 到后来,游红尘与义父分离,被寒山寺老僧捡回佛堂,看到泥金塑彩的佛像时,他孤寂无依的心中只涌出阵阵不可遏制的厌恶。 任何彩漆金身之物,都会令他想起昔日山中经历。 他自己作为祭品、在山中被圈·禁度日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回想起来,只觉心惊欲呕。 他就这样一路避视着满堂佛像,直至走到一尊佛像前。 他看到了一只在檀香薄雾中,向前探出的佛手。 一声清越的佛铃恰在此时响起。 刹那间,他如遭雷击,眼前只见与义父初遇那日,他朝自己伸出手来,问自己愿不愿意同他走,而自己将食指放入他掌心,从此便一步踏入红尘。 游红尘仰视那只庄严的佛手,一时看得痴了。 老僧见他怔忡,唱喏一声,道:“这是地藏菩萨,以悲愿力,救临堕者、已堕者出无间地狱。” 游红尘肩膀颤抖,口不能言,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从此后,他在寒山寺中拜地藏最多,却鲜少敢正面看地藏一眼。 他自觉自己应该是有了一桩心事,不愿对人坦白,也不能对神佛明说,可那究竟是什么心情,他说不清楚。 …… 如一的游移心思被封如故轻佻的声音打断:“大师,在想什么?” 如一回神,只见几人已入了水胜古城的城郭,正在一家客栈正堂内。看四周的珍珠帘、金丝屏,人比花娇的老板娘,以及空气中淡淡的女人香,便晓得此处是个风雅的销金窟。 一旁的海净已是面红耳赤,望着如一,吭吭哧哧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封如故又问:“这里如何?” 如一神色却并无不妥,略点一点头,竟是赞许的样子。 楼梯上已有女子嘻嘻笑着指点着海净的小光头,海净面皮臊得通红,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去:“小师叔……咱们真的住在这里?佛祖会怪罪的……” “哎,这就不对了。”封如故满嘴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佛祖对你的考验,入风月之地,心仍如铁,对千娇百媚心如止水,你才能有成佛之基。” 这一番说辞并不能叫海净安心,而一旁的罗浮春和桑落久也很不自在,齐齐盯着对方的鞋子看。 只有如一和封如故二人平静得很。 如一知道,这类清吟小班,汇八方来客,消息灵通,抚琴唱曲之女更是久在此地,打探消息极其方便。 这是义父曾教他的事情。 与义父游历时,他若是听说哪处有邪祟,定会来那地方的风月场,挑个清雅的住下,不出一日,这地方的风土人情、有何传说、谁家与人为善、谁家作孽多端,准能被他全部套来。 相比之下,封如故那边的解释就要不正经许多:“左右都是要住下兼打听消息的,将赏钱给小二,不如资给赏心悦目的姑娘。她喜悦,我也开心。” 罗浮春忍不住咧了咧嘴,一脸嫌弃。 老板娘递来三枚精巧的锁匙给封如故,姿态没有半分刻意的引诱,仅凭极富风情的语调,便叫人心弦微动:“道长,一共是三间上等厢房,房中有曲本,几位想听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将一枚钥匙丢给罗浮春与桑落久,另一枚丢给海净,封如故将最后一枚丢向如一,出人意表地发出了邀请:“大师,介意与我同住吗?” 如一垂目。 他想了一路义父,到现在心中仍有波澜未定。 既是义父托自己照顾好封如故,那他合该尽心尽力。 况且,他看得出,封如故是有事与他商量。 于是他点一点头,随着封如故上了楼,徒留海净一人握着钥匙,满面呆滞。 第18章 无端成神 清秋馆地处水胜古城西侧, 依水而建,异常清净, 远离祭神大典, 那悠远的唢呐此时听来茫茫远远,宛如空里传来的神音。 如一抚窗而立。 此地是大城,秦楼楚馆该是不少,他一时竟不知, 封如故选择此处落脚,是无意为之, 还是因为他窥透了自己厌憎祭神之事的心思。 等他嗅到竹香, 转头已看见封如故倚在软椅上, 将烟枪平端于胸前,一页页研究起桌上的曲谱来。 如一在心中一笑置之。 ……他果真是想多了。 他正望着窗外亭台水榭想着心事,一只蜻蜓便轻轻停在了他的肩上。 如一侧目一望,只见那是一只用曲谱叠成的纸蜻蜓, 被一股竹息托着, 才得以栖息在他肩上。 如一对封如故这样的小把戏颇觉无奈。 经过早晨的误认,如一已经确认, 这位云中君怕是故意时时透露出与义父相像的细节, 或是做出过分亲近的举动,以戏弄他、看他窘迫为乐, 贪图愉悦, 从无真心。 但那带着延胡索药香的竹烟气, 又叫如一觉得, 此人并非简单之辈。 他取下肩上的纸蜻蜓,嗅到了淡淡墨香,便将蜻蜓展开,发现封如故竟然在问他正经问题:“寒山寺的僧侣不好好在寺里念经,为什么会来这里?” 如一对他的玩世不恭有心结,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确认他的确不是在开玩笑。 别的不谈,封如故的字迹不难看,但落纸力道却是懒的,散的,是义父在教他写字时最忌讳的一种。 “……最次的字便是这种,只占了一个‘潇洒风流’,形意皆无,不过这是手腕无力之故,你是初学,多练练便好。” 如一抬手,轻轻按住胸口,那里藏着常伯宁请他来的那封信。 十年过去,还是一样的铁划银钩,一样的少年意气,分毫未变。 对比之下,优劣分明。 如一收敛心思,将展开的“纸蜻蜓”曲谱与义父寄给自己的信放在一处,走回榻边,拿过一张白纸,提笔回他:“城中出现得失魂症的人,叫之不应,唤之不醒,犹如活尸。” 他自从学习写字以来,便偷偷临摹义父字迹,是以笔锋锋锐得不像一个僧人。 封如故回他:“不是病症?” 如一写道:“回报得知,受害之人,体内三魂失一,七魄又失一,应是被人取走了。” “失魂者有何特殊?” “男女老少皆有,若说有什么特别……都是富家之人受害,其他并无特殊之处。” “多少人?” “前后共计九人。” “此地既有崇神传统,不该是此地的‘神’来管吗?和寒山寺有何关系?” “寒山寺非是前来调查的。有山中俗僧父亲受害,昏睡不醒,母亲来信叫他速返,他与寺中同乡回来省亲,一被杀于米脂山上,一被弃于清涧县街头。”……恰是构成血笔“封”字的其中两笔。 封如故看着他写下的字,陷入沉思时,无意识地拿大拇指轻巧地刮了一下鼻侧,恰是鼻尖右侧落痣的地方。 不知为何,见他如此动作,如一心头微微一动,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源于何方。 二人正相对无言时,门被叩响了。 一名素衫少女抱琵琶而入,未语先笑,露出一颗小小虎牙:“公子,小女青霓。” 上来前,封如故特地向老板娘交代,他这一房里要嘴甜开朗、本地出身的琴女,一来能听到最正统的小曲,二来方便探听本地消息。 如一不出声,只站到一边去,遥望水榭,拓开灵识,在城中寻觅有无魔修踪影。 旁人琴艺,总是不如义父的,听来无益。 封如故在这等风月场合倒是如鱼得水,将青霓本就绝妙的琴艺夸得如同浔阳江头的琵琶女再世。 且他只听了一遍,便以严谨格律抄出了工尺谱,捧去请她鉴赏有哪里不对。 琴女青霓一见,惊为天人,立时将他引为知己。 如一回头,见他捧着琴谱,望着琴女,眼中似是有真情流露,更觉自己猜想不错,此人毫无真心,处处留情,总是做出些刻意讨人欢心的亲近之事,决不能当真。 想着,他伸手拿出那张被拆开的纸蜻蜓,沿着折痕细细叠回原样。 折完后,他却觉出自己此举的莫名其妙来,随手把纸蜻蜓往窗边一放,不再理会。 那边,封如故已渐渐将话题引向了祭神大典的祭神曲,又引向了祭神之事。 封如故笑道:“‘神’是个什么东西,我生平未曾见过,不知道过两日,能否一睹真容?” 青霓见惯了八方来客,说话也是有点见识的,软声道:“这‘神’啊,说到底是人心中的寄托,无形无相,人说他是什么样的,那就是什么样的。” 她娓娓道来:“据传啊,咱们这里曾是古时天裂处,洪水倒泻,女娲曾在此补天,补天石的一滴熔石落在山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天裂。所幸那滴熔石虽不在其位,却也幻化出了灵识,在山中发挥神力,封住了天裂,保佑此方百姓不受洪水危害。所以咱们这里敬神的传统由来已久,此处少说有百十座庙宇,成众的信徒也有五六群,从我记事起,鼻子里就都是檀香味儿。祭神大典,就是在每隔三年的黄道之日,各家信徒同祭。” 封如故抿一口此地特产的菊花酒:“各家各信各神,却在同一天祭祀,也不怕打起来?” 青霓说:“那是千年传下来的祭神之日,怎能轻易修改呢?各家信徒会事先在城中划定地点,各不相扰。对外来之客来说,那夜可热闹得紧呢,东街有傩礼,西道有巫舞,南城有焚香祭石,北市有城隍出游,绕城一圈,能见遍奇景,有趣得很。” 封如故还是最在意:“那香火最鼎盛的是哪一家?那位古老的补天石神?” “那倒不是。”青霓抿唇一笑,“石神是只有老人才拜的。现如今城中香火最盛、最热闹的在城中处,祭的是一名十几年前曾降临城中的仙君,他祛除疫魔,救了半座城的百姓性命,那仙君名为‘弗言’,俗家姓常。” 封如故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全数喷出。 如一愕然回首。 被青霓这一说,封如故才想起来。 这个地方,他好像确是来过。 他在风陵山中呆得太久,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如前世,他只记得,他带着他家小红尘来此地,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除魔,是为看灯。 封如故哪记得自己在何时何地除过什么疫魔,他遇到那些为祸的魔,不过拿剑杀了便是。 他只记得那夏日里满街的仙音烛、走马灯,真是好看。 如一回首,望着小轩窗外的城,目光有些不一样了。 他小时候不记地名,只知道义父去哪,他便去哪。 义父说带他来一个好地方看灯,却有人扰他们看灯,义父便砍了来人,拿绢擦了血剑,再牵着他的手去了灯市。 义父说,“篝灯纸马玉堂前,竟把章台故事传”。 他又说,许多人一生的故事,就浓缩在这小小的走马灯里,就像他在道门浮沉一生的师父,到头来,也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段传奇。 如一记得,在热气儿的熏托下,少年的脸红亮亮的,看着灯中的故事,眼中闪烁的薄光极其生动。 而如一越过不断轮转的灯,看着向来张扬的少年神情温柔下来的样子,也看得发了呆。 青霓见二人反应奇特,不禁讶异:“……如何了?是奴家哪句话不对?” 封如故倒是调整得快,取出手帕抹桌,一脸歉意:“没有没有,只是‘弗言’这名号听来好笑,听起来像是‘敷衍’。” 青霓掩口笑了:“公子说话真有趣。那仙君可是个漂亮人物,而且有除灭疫魔之功,城中人从他这处求姻缘,求避疫,可灵了呢。” 封如故低头擦桌,哭笑不得。 当时,他因为满城闭户、原定的十五灯会不开,实在气不过,便找到那疫魔的所在,一剑杀了,断了疫病源头,提疫魔头颅,问灯会可否按时开启。 有城民感激不尽,来问他名号,说要善加供奉,以报恩德。 封如故冒领师兄名义下山,看大家反应,直觉自己这回做得有些大,自己又带着孩子,怕引来不该引来的麻烦,便在众人问及仙君名讳时道:“不能说,不能说。俗家姓常而已。” 结果,传来传去,居然传成了“弗言”仙君。 由此可见,民众美化心中神明的功力可真是一流。 论神也只是一段插曲,青霓又与封如故探讨起曲谱来,直至天色擦黑,青霓才恋恋不舍地掩门离去,恰遇见了从隔壁厢房抱琴而出的绿芯。 绿芯向来爱挑逗小客人,非惹得对方面红耳赤不可,这也是隔壁那位封公子特意嘱咐过要点给两个年轻后生的琴女,显然是有意戏弄他这两位宝贝徒弟。 但此时,绿芯满面红晕,偷笑不止,叫青霓很是诧异。 她问:“小芯儿,你怎么啦。” 绿芯摇摇头,指了指刚合上的厢房门扉,与青霓贴面耳语起来。 门内,见那琴女走了,罗浮春舒了一口气,说:“师弟,你方才与她说了什么?她后半程真是安静。” 桑落久和如一一样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我说,你若是再多看我师兄,我会生气的。” 罗浮春拍了一下掌:“哈,还是师弟聪明,难怪她后来一直看你,定然是喜欢你,不舍得叫你生气。” 桑落久怜爱地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至窗外,小声嘀咕了一声:“……奇怪。” 与他一墙之隔的如一,和桑落久确定了同一件事。 他在纸上写:“城中没有魔气。方圆五十里亦无。” 和如一幼年时的遭遇不同,此处没有冒名顶替的假神,也没有魔氛,反倒布满清圣之气。 虽然不能保证是不是有魔修在刻意隐藏气息,或是那魔物暂时不在此地,但就目前状况看来,此地完全是太平盛世之景。 封如故撑着头,吁出一口竹雾,闲闲道:“明日我们再去拜访受害之人。今夜,先去城里逛一逛吧。” 第19章 胭脂艳花 张灯之夜,檀香不绝, 四处皆是烟雾朦朦的繁华景。 封如故摇扇走在街上, 身着闲服, 眼弯着笑意, 右眼又戴着水晶镜, 活脱脱一个微服下凡的小灵官、天上人。如一本是与封如故南辕北辙的气质,随在他身侧,却如锦上之花, 一个入世, 一个出尘,彼此呼应, 相得益彰。 一双壁玉出行,自是吸引眼球, 有胆大的卖果子的少女偷偷拿鲜果掷他,封如故也不客气, 扬手接了,揣在怀里, 冲她一笑,还不忘对如一道:“浮春爱吃桃子, 这个拿给他正好。” ……如一疑心他不是来查案, 而是来游玩的。 封如故确实是专拣着热闹的地方走,一路上买了一张傩面, 一条“神石”手链, 一把据说可避疫病的道门长拂。 封如故又到了一处卖口脂的小摊, 指尖在绵胭脂、盒胭脂间点选一番,最终选了一盒正红的胭脂,揭开小瓷罐,拿翠管蘸了一点,点在指尖,抹匀赏玩。 店家热络地介绍:“公子,这胭脂是顶顶好的,融了新鲜的樱花汁子,还掺了冰片,最是天然,用在口上、面上都成,不易掉色,吃进肚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封如故把沾了胭脂的手指凑到唇边,轻尝一口,果然有股花香味道。 他捧着胭脂罐,转头看向如一。 如一察觉不对,向后躲了一步。 “别那么小气。你肤色与青霓姑娘近似,试一试色,”封如故举了举手中胭脂小罐,“青霓姑娘今日可告诉了我们不少事情,该感谢于她,这是做人的礼节。……蹲低些。” 如一的表情似是有些忍耐,但终究是没有扔下他在集市中扬长而去。 封如故取了试胭脂用的翠管,细细蘸了,在如一额心画了一朵细细的正红色四角花。 他出身商贾之家,虽然家道中落,却也见过不少风流公子的手段,心向往之,后来顶替师兄之名出山,本想好好风花雪月几年,不幸刚出山不久就捡到了一个孩子,一朝当爹,再无风流的机会。 现在孩子大了,他也再度出了风陵,说不准还有机会把荒废的梦想再捡起来。 一朵胭脂花落成在如一额心,封如故倒退两步,欣赏自己的手艺,暗叹,本人果真是俯揽花月,不死风流。 若是给姑娘这般描眉画花,再佐以本人的出众相貌,怕是十个女子有九个会恋上自己,真真是作孽。 在封如故为他描额时,如一数度想要抽身而去,但想着义父要自己妥善照顾他的事情,还是作了罢。 为着分散注意力,如一只盯着封如故被胭脂染红了一角的食指指甲。 不知为何,那抹鲜红被他用口润过,落在细白的指尖,在晃动的灯影之下,显得格外鲜明醒目。 他垂下眼睛,不再细看。 封如故取了胭脂盒,到了老板跟前:“我要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瞧了这二位公子一眼,哎了一声:“我给您二位包上。” 封如故拿了胭脂,还要往人群密集处钻。 谁料,他的手还没放下,一条佛珠便平卷而来,在封如故腕上绕了两圈,把他稳稳拉住了。 封如故一愕,低头看向自己被缠住的手腕。 如一握住佛珠那一端,没说话,手指紧了紧,有些警告的意味。 ……别玩闹了。 他将佛珠轻轻一扯,封如故努了努嘴,有点不甘心地跟着他走了。 二人顺着城中河水,分别到了水胜古城五处祭祀主庙查探情况。 后日便是祭礼,明日五庙要封闭洒扫,因此从今夜来上香的人,也可看出香火是否旺盛。 古城处在中原与苗疆的接壤之处,来往客商不少,也有不少苗疆人来此定居,因此带来了巫傩之术与巫神,而巫傩之术内部亦有分歧,因此,它们在东城西城各占一隅,互不相扰。 此处巫歌声声,傩鼓咚咚,颇有神秘古韵,其意亦正亦邪,满面油彩的老巫正为信仰者课卦,无人留心踏入庙中的一僧一道。 封如故被如一牵着,却像是仍贪恋着街上繁华,收不了心的样子,进了庙也是东望西顾,颇不正经。 如一则目不斜视,虔心一拜,以示礼节。 他们又去了北城。 北城最是热闹,红绸漫天,张灯结彩,他们白日里听见的唢呐便是在此处奏响。 拜城隍是中原习俗,同样随着人的迁徙进入城中,小摊位上有泥土抟成的城隍爷,厚髯红面,看着有趣可爱,封如故忍不住手痒,买了两个,进庙时还拿出小泥塑,试图与座上的城隍神对比,惨遭如一没收。 他们又转去了祭石神的庙。 青霓没有骗人,这里的香火,与其他三处相比的确有些凄惨,拈香焚拜的都是上了年岁的老者,他们口中叨念着的本地土语,也叫人听不明白。 封如故又是一阵不很恭敬的左顾右盼,注意到了角落里高悬着的几张蜘蛛网。 出了庙宇,封如故便大叹道:“奇怪,奇怪,为何这庙看起来年岁最老,祭拜的人却又如此之少?” 他这一叹不是冲着如一,而是冲着旁边一个抱臂等候的中年汉子。 那中年汉子的脸盘和耳朵,生得和庙里一位参拜的老人极其相似。 果然,那汉子接了话:“二位是打外地来的?” 封如故拱了拱手:“是。先生有何指教?” 那汉子看起来憨直得很,被称作“先生”时愣了一下,才道:“这石神是个邪神,可千万别拜它。” 封如故的语气感兴趣地微微上扬:“邪神?” 封如故很知道该怎么诱着别人说话。果然,那汉子自觉要为这外乡人答疑解惑,话也多了起来:“这石神以前是城里唯一供奉的神,每隔三年,就要有三个信徒自愿送上山,进入灵石,据说是要吸人灵之气,来补天裂。他娘的,你光听这事,是不是就邪性得很?” 封如故与如一对视一眼。 “先人也是傻,真就这么拜了千百年。到后来,城里来了中原人,来了苗疆人,大家各拜各神,就停了祭人的供奉,结果这十几年过去了,天也没有塌。”汉子咂着牙花子,无奈道,“也只有我爹这样,老糊涂了,才非信不可。” 离了那香火稀薄的石神庙,封如故问如一:“你觉得邪吗?” 如一摇头。 若是这庙有邪,他在清秋馆里就该察觉。 且亲身入庙后,如一觉得,庙里还当真存有几分清气,处在其中,叫人心安不已。 最后,他们去了“弗言仙君”的庙宇参拜。 此处年青人甚多,且女眷数量远超旁庙,像前堆满了鲜果鲜花,就连神像也是清贵的白玉像。 玉像雕得居然与本尊有七分肖似,儒气秀雅,仗剑凌风,姿如云中碧影,目如秋水澄凝,一看就是巧匠铸就。 在别处神庙,如一都是躬身轻拜,以全礼数,到了此处,却是双膝着上蒲团,诚心跪拜。 封如故照例不很专心。 立在巨大的玉身神像之下,封如故合拢扇子,插在腰间,左看右看,还不时抽一抽鼻子。 一名年轻的小庙祝刚受完一礼,正要往后堂走去,便被封如故叫住了。 他说:“这位小哥,受累问一句,这庙日前可曾翻修过?” 年轻的小庙祝累了一天,看他面生,想必是外来客,这问题又问得古怪,就答得很是敷衍:“是,翻修过。” “是大修。”封如故却道,“神像被打破过,是吗。” 小庙祝略有吃惊:“你怎么……” 封如故用拇指轻刮过鼻尖上的小痣:“门轴门扇都是新换的,清漆和松香味道很重,玉质上没有太多熏斑,还有……” 封如故俯身,在龛底死角处拾起一小块剥落的玉制的小拇指。 此处目之难及,而且处在夹缝,笤帚难及,也难怪会被遗漏。 小庙祝吃了一惊。 当初神像破碎,是他负责打扫碎片的。 若是这被主庙之人瞧到,责怪自己打扫不力,这月怕是要拿不到月钱了。 他急急接过玉指,藏在怀里,压低声音说了声“多谢”。 封如故饶有兴趣道:“为什么有人来砸神像?” 小庙祝只想把这两个知道了自己工作差错的人赶紧打发走:“谁知道呢?那就是个疯子,三四个月前突然闯入庙中,砸了神像便跑。我们追将出去,本想揍他一顿,结果那竟是个魔道,被一个路过的道长识破身份,给打死了。我们原本打算再建一座仙君庙,玉像都打造好了,谁想到这尊会被打碎,只好将那尊新玉像供在这庙里,新庙也只好停工,真是晦气。” 封如故悠悠地“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就被小庙祝催促着道:“今日参拜要结束了,两位,请了。” 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小庙祝心有余悸地叨咕一声:“真是讨厌。” 城隍神喜庆,巫傩之神虽然神秘但却无害,石神虽有邪名但却正常无比,就连前些日子来仙君庙里捣乱的魔道也被打死,得了业报。 这城中无一处邪兆,吉日将临,却在此时平白出现了失魂之人,反倒更显得邪门。 二人一路回了清秋馆。 封如故一边啃着刚才从仙君庙祭台上摸来的梨子,一边道:“这古城中事,倒是有趣。要人命来祭祀的石神,砸仙君庙的魔道,得了失魂症的人,死掉的寒山寺僧人……看起来毫无关系。” 如一盯着他口中的梨看。 封如故又清脆地咬了一口梨子:“怎么了?供给我师兄的就是我的。我们两人向来不分你我。” 如一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松开了缠住他手腕的佛珠。 封如故活动着手腕,又问了他一个古怪的问题:“你看见了几次?” 但如一听懂了,并竖起了四根手指。 ——在街上,在庙中,他一路总共瞥见了四次同样的白影。 有一个白影,一直无声无形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只是对方对自身的灵力把控不足,偶尔会流泻出来,才会有白影浮现。 在察觉到白影存在后,如一没有动声色,甚至没有刻意释放灵力去查探它的去向,以免引起它的注意。 这便是封如故今夜四处乱走的目的:有人从他们一进城,便盯上了他们。 确然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引来水胜古城调查的。 看了如一的答案,封如故小小声同他咬耳朵:“那白影分明出现过五次。” “……?” “买傩面的小摊前,城隍庙前,石神庙前,仙君庙前,还有我给你描额时。” 如一微怔。 “如一大师果然还是嫩了些。”封如故把扇子往掌心一敲,得意往前走去,“哈,我赢了。” 如一:“……”他并没想同封如故比这个。 但细细回想后,如一发觉,封如故为他描额时,他确实半分没留意到那灵力的流泻,全心都放在他染了胭脂的手指上。 他抬头触一触额头,却见走在前头的封如故回过头来:“快走啊,钥匙在你身上呢。” 如一望着封如故的脸。 ……胭脂老板说得不错,那胭脂果真难掉。直到现在,封如故嘴角还有一抹尝胭脂时残余的淡红,与自己额头上的四角花,该是同样的颜色。 不知怎的,如一觉得额头隐隐发烧,心尖也有点异样,索性撇开眼去,不再看他,步伐却朝着他在的方向走去。 在二人并肩向前走去时,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立在走廊尽头,默默注视二人,随后随风消逝,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 第20章 再度反目 二人还未回房时,桑落久恰好捧着洗脸水打算出去泼了, 见到二位, 便温驯地打招呼道:“如一居士, 师……” 他一抬眼, 瞧见了封如故唇上与如一额头上的同色胭脂, 语塞片刻:“……父,你们回来了。” 封如故是不知自己唇上玄虚的,把桃子丢进桑落久怀里:“给浮春带的。吃了, 早睡。” 桑落久收下, 诺诺地应了声是,随即带着桃子迅速将门关闭, 连水都忘了泼。 封如故不知缘由,笑骂一声“小疯子”。 如一知晓为何, 一时拿捏不准该不该同封如故踏入同一间房,便对封如故略点一点头, 绕到了海净房中。 海净倒是精神,说他睡足了一个下午, 此时也做完了功课。这里床榻柔软、清净远人,住得很是舒服, 且没有琴女来打扰他, 素斋也做得合他胃口。 此时,半开的窗棂中传来歌女歌声, 是从小湖画舫上来的, 带了一点水汽, 空空茫茫,闻之叫人心碎。 海净突然道:“小师叔,云中君人其实不坏的。” “我问过来送素斋的姐姐,她说云中君有特意嘱咐,说,那位光头小师父正在心修门槛上,九九八十一难都经过了,只差临门一脚,万不可随意逗弄,坏人功德。” ……果真是典型的封如故式满嘴胡扯。 如一默然。 他当然知道,封如故不是恶人。 能被义父那样放在心尖上的人,不会是恶人。 ……却是叫人生厌的人。 从他与义父相识相伴的第一日起,这个名字便鬼魅似的夹在他与义父之中,从未离开过。 义父写了三个字,叫他照猫画虎地写去。 他恭恭敬敬描了百遍,怕描得不好,就捧去给能识文断字的客栈账房看。 账房是秀才出身,对义父那天命风流的一笔好字赞不绝口:“好字。好名。封如故,一封清诏,丹心如故。” 当时年幼的游红尘心中委屈,找到义父,断断续续地问他,义父为什么要叫他描旁人的名字。 义父听懂他的意思后,瞪着纸看了半天,犹豫道:“这是我师弟的名字……” 游红尘有些生气,把练了百遍、写满“封如故”三字的纸张扔得漫天飞舞。 他站在纷纷扬扬的银雪中,固执道:“红尘,要义父;不要,这个人。” 义父跟他道了歉,但仍是不死心,平时言必称“我师弟”如何如何,似乎想尽办法要说服他,他那位师弟是个极好的人。 从“封如故”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一便讨厌他。 即使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后来,封如故把义父从自己身边夺走了。 但这也不能怨封如故。 若不是魔道作乱,设下圈套,封如故他们不会被魔道掠走,义父也不会为了他怒极伤极,以至于不肯见自己,还说出“我不认得什么游红尘。我师弟危在旦夕,我心里只有一个他,旁人我统统不认得”的绝情话语来。 但是,他不能恨义父。 义父身为掌门师兄,疼爱师弟,何错之有? 况且,据说封如故也是由义父一手带大,二人感情笃厚,与自己不相上下。 他不能希冀义父如他一样,把自己视作他黑暗生命中的唯一一丝心火。 那是非分之想。 他不能恨义父,就只能恨魔道。 至于素未谋面的封如故,如一对他向来心绪复杂,说不上恨,但是厌恶。 如一想,他应该有权利厌恶他。 十年之后,因为有人针对封如故的缘故,寒山寺弟子无端殒命,如一终于有了正大光明厌憎封如故的理由。 ……可这件事说到底,也怪不得他。 如一这样想着,额头的四角花竟有些烫人。 海净也看见了他额头的醒目标记,满心好奇地盯着瞧来瞧去,但知道小师叔在修闭口禅,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只好闭口作罢。 在打算离去前,如一在海净身上下了一层青雾似的护身气罩,以保安全。 待如一回到二人房中,发现封如故竟已洗漱过,睡下了。 他睡在外侧,只占了一小片地方,里侧则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不知怎么,如一见这一幕,有些眼熟,心口也微妙地一酥。 小时候,他没睡过这样的高床,总会在夜半时滚下地。 这毛病久治不愈,义父索性就睡在了铺外。 他夜里几次苏醒,都是撞进了义父怀里,被吵醒后的义父总眨着一双睡眼,笑骂他一声祖宗,就把被子兜头按下,挡去烛光,隔着被子亲他一口,命他快睡。 如一望着抱被酣然而眠的人,暗道自己多思。 ……以云中君的性子,多半只是因为他懒,不肯往里稍挪一挪罢了。 被勾起往事后,以他冷漠骄傲的性子,是绝不肯和封如故同榻而眠的了。 如一抱了被子,准备宿在地上。 用清水净面时,他一点点抹去了额上骚气的花红,将水染上了一层浅红色。 他取了软巾擦脸时,眼前闪过的却是封如故带着薄红胭脂的唇。 如一握住软巾的手紧了紧。 待放下手来,他的面上仍是一片古井无波。 不过,古井无波的如一居士,在洗漱完毕后并没有回到铺上,而是鬼使神差地捧了蜡烛,无声来到榻前,俯身看他的脸。 ……他唇上那一角胭脂居然还没有洗去。 如一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少有人会在洗脸时特意清理嘴唇,屋中铜镜亦是模糊,照不出来也是正常。 如一不再允许自己另做他想,一挥手,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护身薄烟。 尽管他知道以封如故的修为,自己怕是多此一举,但…… 如一坐在榻边,保持着扬手的姿势,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有如此举止。 ……许是今夜的封如故,总不时让他想到少年时的义父罢。 怀着重重心思,如一席地而眠。 子夜时分,全城俱静,偶有一两声早夏蝉鸣,也显得稀稀落落,有气无力。 月光沿着半开的窗户泻了半地,照入地上一双摆放整齐的佛履。 一道雪白瘦削的身影轻捷无声地立在了海净小和尚的榻前,俯身探手,掌心穿过薄雾,摸向他头顶灵穴—— …… 数个时辰后,早起的罗浮春、桑落久,与如一共聚在海净房中。 海净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红润,却迟迟不醒。 ……正是失魂之症的症状。 试探过后,桑落久脸色不虞:“三魂去了‘天魂’,七魄去了‘灵慧’。……那个取魂之人,竟然把手伸到海净这里来了。” 一旁的罗浮春急道:“师父呢,快请师父来看一看!” 桑落久看了一眼门口:“这个时间,师父怕是仍在睡着……” 如一脸色难看,在昏迷的海净额顶摩挲数下,霍然起身。 罗浮春以为他有所发现,忙吩咐桑落久看顾好昏睡的海净,跟着如一奔出房去。 孰料,他眼见着如一跨步进了二人共居的房间,被子落地声响起后,如一竟扭着师父的手,将封如故冷静又粗暴地推出了房门。 罗浮春吃了一惊,喝了一声,但如一充耳未闻,捉住封如故臂膀,径直越过他,便回到了海净房中。 砰然一声,封如故整个人被摔抵在了床栏边的墙面上,沉闷的骨响让人心尖一冷。 初醒的封如故吸着气,偏过半张脸来,长睫上挂着冷汗,目光恰扫到了床上昏睡的海净。 “哦——”封如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当着徒弟们的面,被一个后辈这样摔摔打打有多么丢人现眼,拖长了声音,懒洋洋道,“诱饵见效了啊。” 罗浮春一头雾水,还想去掰如一拧住封如故肩膀的手:“师父,什么‘诱饵’?你们这是……” 桑落久此时也品出了一丝不对:“师父?……你是故意的?” 罗浮春更是懵了:“什么故意……你们在说些什么?” 他们不过是一大早发现海净昏在床上,失了魂魄,明摆着是那在城中作怪的窃魂之人做的好事,和师父有何相干? 如一恼怒至极,面上却不显多少,只是一双眼更冷更寒,注视着封如故修长苍白的脖颈,真恨不得一把掐上去。 清秋馆里的房间,是封如故安排的。 他为何要和自己共宿一间房,却留下功力不济的海净一人独居? 昨夜的白影,极有可能就是在城中作祟的窃魂者,它尾随了他们一路,甚至进了清秋馆,想必是冲着封如故来的。 如一时时陪在封如故身侧,它若是寻不到下手之机,怕是会设法对他的同行之人下手。 因此,如一才特意设下气罩,保护众人不受损害。 若是气罩遭破,他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但是,今早他来看,发现气罩竟然被破了。 ……破得悄无声息。 能设下这等邪门计谋,并以这种手法破开气罩的,整个清秋馆里,只有一人。 ……他让海净独处一房,成为一个对白影来说最容易突破的诱饵,且故意破开他的气罩,单等着窃魂之人来夺走他的魂魄。 “你若是用佛门护身气罩,那倒是不好解。可你用的……是我师兄教你的道门护身气诀。” 在这种时候,封如故居然还有心思说笑:“小红尘,学艺不精啊。” 他肩膀骨头发出喀啦一声轻响。 封如故吃痛,咬牙“嗯”了一声,面上血色褪去了七分,嘴角却还扬着笑,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在如一腕上烙下一点灵印:“昨夜,我已在海净三魂七魄里都埋下了追索印记,现在……唔……小和尚的魂魄该是被人带着往米脂山上去了,如一大师不如按此指示,早些去追,以免……” 不等封如故说完,如一便将他一把推翻在榻上,冷脸而去。 昨夜,海净还说他人并不坏。 如今看来,真真是诳语了。 如一拂袖而去后,罗浮春又气又恼,只觉封如故这等缉凶手法太过不光彩:“师父,你怎么能这样?!就算要利用小和尚,你也得事先同他说上一声,征得他同意才行啊。万一那白影是魔道之人,取魂是为了炼魂,那他岂不是要做一辈子活死人?!” “那也能借此找到窃魂之人,避免下一个受害人出现。”封如故咧着嘴,轻轻活动着肩膀,“以己之命渡世人,他就算死了,也是死得其所,登得上西方极乐世界。” 罗浮春气急,再次觉得眼前人面目可憎起来:“那为何你不拿你的命渡世人?” 桑落久一惊:“师兄!慎言!” 封如故扶着肩膀,淡淡道:“他们够配吗?” 罗浮春吼道:“你此等作为,算什么师父?!算什么君子?!” 封如故在海净榻边坐下:“我常师兄才是君子,我封如故是道中之邪,若你这般憧憬光风霁月之人,不如改拜我师兄为师。” 罗浮春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夺门而走,追着如一而去。 ……小和尚跟他们相处了这两日,不该被师父这样当做诱饵,白白牺牲。 至少他要把小和尚救回来。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桑落久默然良久,低头道:“师父,你本可做得更隐蔽些的……” 若是他来做,他有的是办法让小和尚做诱饵、而大家也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封如故不答,只从储物囊里取了烟枪出来:“去看着你师兄,管好他,叫他勿要撒野。” 桑落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一拱手:“是,师父。” 三人都走了,屋中就只剩下了封如故孤身一人。 封如故捻了竹烟叶,用烟灯燃上,闭目专心吸了片刻,紧绷着的肩膀方才松弛一些。 一袋烟抽尽,他的肩膀才能活动得稍开一些。 他低头拓开储物囊,取出一样小小的锦囊,其中正是海净遗失的“天魂”与“灵慧”。 封如故将他昨晚施法窃得之物捧在掌心,细观片刻,捧出一魂一魄,还给了小和尚。 很快,小和尚皱了皱眉,梦呓两声,似是要醒来了。 封如故一指点去,他顿时经脉疲软,又一次沉沉昏睡过去。 确认等闲响动是无法惊醒他的了,封如故起身走至屋中小桌前,斟出两杯热茶来,一杯摆在自己眼前,一杯推到了桌子对面,动作闲散悠然。 只是因为肩膀疼痛,他的嘴唇与脸色仍是苍白的。 他朗声道:“我已经把人设法支走了。” 房中寂然无声,无人应答。 封如故略略提高了声音:“先生,你窃取多人魂魄,引来寒山寺僧侣回乡探亲,杀之弃尸,构成封字血笔的一部分,又设法在我未婚妻尸身下留下榉树树叶,桩桩件件都是要引我下山、诱我来此,现在,我已一人在此,何不前来相会呢。” 他托腮笑道:“……难不成,是在责怪我把小和尚失魂的罪责无端扣在你头上,你生气了?” 少顷,房中空气出现了一丝波动。 一道近乎透明的白色人影立在袅袅冒着清雾的身前,并看不清面目,一把声音倒是清澈干净得很:“既然云中君心如明镜,那便恕在下有话直说了……” 他朝封如故伸出手来,客气得像在邀请封如故去寒舍饮茶:“……在下,请云中君安心就死。” 第21章 石人无心 窗外有丝竹声声, 后湖养的鸳鸯在荫下浓睡,湖边新开出了一串紫色小花。 清馆的上午向来缓慢慵懒, 姑娘们帘钩未挂、迟睡未起,只有早起的小倌儿们打着呵欠, 为姑娘们的琵琶扬琴涂抹松香。 而在一间小阁里, 一个不速之客, 彬彬有礼, 请封如故安心就死。 封如故端了茶,抿上一口:“想让我死的人多了,你是第一个这么客气的……”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急急放下茶杯,取了旁边隔夜的小点心咬了一口。 封如故苦着脸道:“是苦丁。我最怕苦丁。” 白影很是耐心地看着他。 封如故把掉落的点心酥皮扫掉, 又掸了掸长袍, 如同对面坐着的是和他相识多年的老友,正在与他茶话对弈。 “‘他’虽跟我说, 最好不要同你说话, 也不要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但我仍想说一句……”白影道, “你与十二年前相比, 当真变了许多。” 这句话中包含的深意颇多, 好似有哪里不对劲, 封如故一时没能想通, 就随口问了一件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是谁?黑衣, 鬼面, 拿一把唐刀?” 白影微怔了怔,旋即失笑:“他叫我不要跟你说话,真是对的。” ……果真是那个逼文忱亲手割下妹妹首级的黑衣人。 “你哪怕不说,我也知道你有个同伙。”封如故在尝了一口后,觉得那点心味道竟然不错,索性又取了一块,“方才,我以为他也在,就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说了。” 白色人影确有国士坦荡之风,见他吃喝自如,也坐了下来,安静听他细说。 封如故也不同他客气,自顾自道:“水胜古城中,近来有两件怪事。第一件,城中有人被取走魂魄,卧床不起;寒山寺僧人因此归乡探望,被割喉弃尸,这是第二件。” 白色人影缄默不语,影中长睫落下,看不出他是何等心情。 “这两件事本身就很是蹊跷:寒山寺的小和尚被唐刀一刀断喉,手法绝厉,断不容情;但取魂之人,偏偏只分取人的一魂一魄,而且受害的都是本地的富庶人家,就算昏迷不醒,家中也有余裕把人供养起来,至少不会有冻饿之虞……旁的不说,这点实在太是细心周到,周到得都有点婆妈了。总之,这两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做的。” 说到此处,封如故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笑道:“一个无情之人,一个有情之人,为什么要联手做事呢?就是为了杀我?我封如故就这么容易叫人厌恶?” 白影不说话,不知是默认,还是因为一开口就吃了封如故的瘪,索性下定决心、一字不再说了。 封如故也不在乎他的沉默,指一指白影面前的茶杯,大方道:“我还以为你们会一道来,这杯茶是敬你做事留一线的仁义;他杀我未婚妻和许多不相干的旁人,不配喝茶,只配看着。” 这话说得狂且孩子气,却叫白影再度开了口:“抱歉,我收回那句话。你与十二年前,仍是相似。” 封如故挑眉:“十二年前,我们在此地见过?” 白影一哂,居然就这样化出了人形来。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形貌的年轻人,衣白若雪,俊眼修眉,气度有如林下之风,眉目间却笼罩着一股茫然至极的忧郁,颇有世外之感。 他一开口便是两颊绯红,说:“在下练如心,与云中君曾有一面之缘。” 封如故细细审视着他的面容:“可我不记得你。” 难道是那名被他杀掉的疫魔? 但是,且不说封如故早已把那魔人大卸八块之事,那魔人修炼得面目全非,周身爬满疫虫,十足的丑东西,与面前这个人影气度与形貌都不很相称。 名唤“练如心”的年轻人不愠不恼,他道了一声“得罪”,探出指尖来,在封如故眼前轻轻一抹。 封如故正举着杯子,踌躇着要不要喝一口苦丁,压一压舌底的甜腻,便觉眼前一花,手掌一晃,杯中洒出了些茶水。 …… 浮现在封如故眼前的,是练如心的记忆。 准确来说,是石神之灵,练如心的记忆。 这世上,当真是有石神的。 上古之时,女娲炼石补天,以补天裂,偏有一滴熔石落于米脂山巅,险些导致补天失败,幸得熔石有灵,虽不在其位,却仍能以其灵识,成功缝补天漏。 于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唯在米脂山东南方天际残余一线裂隙,常见断霞之景,傍晚时分登山,方可得见。 洪水止息后,人们有感于神迹,参拜神石,将其奉为神明,并在米脂山四周扎下了根来,建立了水胜古城。 然而,神石虽有神力,但毕竟不在其位。 上古众神早已失落,神石需得大愿之力,方才有源源不断的补天之能。 所谓“大愿之力”,也即是百姓的香火供奉,且每隔三年,都需得有信徒登山,自愿走入神石之中,血肉与神石融为一体,神石的神力方能存续,保天不裂。 要神石的神力延续下去,每次献祭,都需要三名信徒献祭。 若是神石愿力不存,天再度裂开,此方百姓必然遭难。 因此,神石自诞育之日起,每隔五十年,便会分裂出一名石中人,一为守护神石不受损害,二为引导信徒,完成祭献,三为守卫一方水土,尽神之责任。 五十年后,石中人灵力耗尽,复归石中,就会有下一任石中人走出。 所有的石中人都长得一模一样,自始至终,都是年轻体貌,不老不灭。 他们也有名字,取来“炼石补天”的“炼”字,加以化用,得了“练”字一姓,传承千年。 ……尽管并无人知晓。 练如心走出神石的那一天,便继承了先辈石中人传下的千百年的全部记忆和责任。 那些记忆快速地教会了他,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石中人脱胎于神石,存活也是依附于神石神力,因此,石中人不能踏出水胜古城的范围,灵力也不能延及古城之外。 除去种种重要事情之外,先辈的记忆还告诉了他一个奇特的注意事项。 ——不要与任何活物产生交集。 他们是神石的守护之人,而非神石本尊,若是有了具体样貌,并出现于世间,愿力难免会偏移,到头来适得其反,反倒糟糕。 练如心一身白衣,立在石前,神态恍惚如初生孩童,心中装盛着千年记忆。 记忆还告诉他一件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神石,已经不复当初威名了。 上次的祭典之日,愿意上山献祭的,只有两个人。 石中人为着发展信徒,在城中做好事,甚至不惜以损耗寿命的代价显露神迹,但东城说是巫神显灵,北城说是城隍赐福,众说纷纭。 当然,也有人说是上古石神保佑,但那声音被其他两股声音压制,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上一任石中人为了保住香火不灭,透支性命,显露神迹,最终只活了三十五年。 读到这一段记忆时,练如心蹲在涧边哗哗地玩水,心里空茫一片。 他想,或许是先辈的好事做得还不够多罢。 于是,他接下来的三年中努力行善事,布善缘,还特意催动灵力,让石神庙尊像闪出光芒,造出神临于世的假象。 在这期间,他遇上了一只小小的梅花鹿。 梅花鹿喜欢来找他,拿温软的舌头舔他。 练如心虽然没有感情,却也不讨厌这样的温情,只由得这小东西日日来找他嬉闹一阵。 可是,某一日,小鹿没能来。 它被一名过路的猎户打中了腿,虽是逃了,但被练如心发现时,已是伤重至极,无力回天。 练如心试着用力量救活它。 然而,想救活一条性命,不亚于扭转乾坤,神之力方能及。 他不是神,他不过是一块只有五十年寿命的、有些灵力的人形石头。 它卧在练如心腿上,痛苦抽搐一阵,蒙着一层水翳的眼睛缓缓闭上,断绝了声息。 练如心用树叶掩埋了小鹿的尸体,日日去看它,直到它散发出臭味,被野犬拖了去,再无踪迹。 练如心望着脱落一地的沾满血的鹿毛,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辈们不让他与活物打交道的原因。 待到祭典那日,日日行善的练如心,竟然真的凑够了三个愿意献祭自己的信徒。 他在山道上,破开平时守山的结界,等着接渡他们。 等到那三个已经年迈的人走上山来,见到练如心时,三人宛如见到天神,双股战战,齐齐下拜,口呼神仙。 练如心从没和人说过话,冷着的一张脸红透了尚不自知。 他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带着三人往神石处而去。 那三个老人中的其中两人都低头不语,默默诵经,只有一个人唠唠叨叨,求石神引渡,助他登上极乐世界。 练如心低着头,只顾登山。 他不能说,没有什么极乐世界,他们只能与石头化为一体,站在山头,一年一年地受着雨打风吹。 献祭他们,山下古城百姓,可获三年平安,风调雨顺,安泰祥和。 练如心将他们带到山石前,平静道:“有什么心愿,请说吧,只要合乎天理人伦,神石都会竭力为你们达成。” 这是所有石中人在开始献祭前都会说的话。 神石专心修炼蕴气,很少会回应祈祷者的心愿,因此,心愿达成一事,多半要靠石中人。 他们做不到起死回生,但照顾妻小、保佑献祭者家中三代平安富贵等等事情,石中人都会努力帮忙做到。 三人也一一说了心愿。 他们年事已高,说的也无非是些护佑子嗣之类的话,并向练如心连连道谢,仿佛是得了练如心的什么恩赐。 旋即,他们先后踏入灵石,再不见踪影。 练如心呆立在空荡荡的山石前,低下头看向双手。 迷蒙间,他觉得他掌心都是沾满了血的鹿毛。 再定睛去看时,手仍是手。 ……但心已不是那颗心了。 第二年,练如心发了狂似的做好事,有些人一生的功德,累积起来,怕也比不过他这一年做过的。 献祭者的家里,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于是,城里有传言,说石神近来灵验得很。 石神的香火又旺盛起来。 又一次三年祭典上,练如心等在石道上,目送着信者与石头融为一体,只觉自己无悲无喜,像极了一块合格的石头。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觉得寂寞起来。 一颗石头也会觉得寂寞,更何况他为了做好事,已经沾染了太多尘世色彩。 他有时会趁夜深,来到古城与外界的交壤处,想要试着去往外头的世界。 然而,他只要探手出去,手臂立即会化为飘飞的石尘。 不痛,但是看上去很可怕。 有一次,他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浑身立作飞灰,但待他再张开眼时,他已回到了神石边。 后来,就到了十二年前。 城中突发瘟疫,死伤者众。 古城因为有神石经年护佑,福泽深厚,哪怕有恶事发生,也必能逢凶化吉,是方圆千里内难得的风水宝地,因此,练如心对这场灾祸始料未及。 祸源并不在城中,是以他第一时间里想到的,是先保住大家的命再说。 于是,他穷尽修为,为城中百姓吊住性命,大大减少了死难者的人数,但是他无法抵消痛苦,仍在有人死去,病气盈城,□□不止。 只两天一夜过去,练如心便足足折去了六七年寿命。 但只在一夕之间,散发着恶气的古城便恢复了正常。 练如心耗尽功力,面色苍白,放下了结印的手,什么都来不及想,便靠在一棵榉树上沉沉睡去。 他是被一滴晨露打中鼻尖、苏醒过来的。 他爬起身来,想去溪边梳洗,谁想路过东南崖边时,远远觑见了一人身影。 那是个霓衣长发的少年,梳成高马尾,手里提着一串透明的蝉蜕,静坐在崖边,一腿曲弯,肘抵膝上,另一手持酒壶,遥望灰色天际。 练如心因着好奇,停住脚步,注视于他。 少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且饮且等。 很快,少年等待的东西来了。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直登东干,轻雾从天裂处徐徐涌出,缭绕其上,宛如缓带轻裘。 ……他在这里足足待了一刻钟,只为等看一眼日出? 练如心未曾开口询问,那崖上少年却回过头来,似是早知背后有人,只怕看不到日出的关键时刻,才迟迟不曾回首攀谈。 “打扰了。我上山本是给我家小红尘拿些蝉蜕来,做些小灯,在过几日的灯节上点着玩儿,眼看着快要日出了,便来赏上一赏。” 少年扬一扬酒壶,笑道:“我已看罢,现在轮到你了。” 说罢,少年足尖轻灵一点,跃下百丈山崖,只余小半衣带在空中飘扬片刻,便彻底消失在练如心眼中。 此后许久,练如心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 一名疫魔作祟,被一位少年道长斩杀,祸源一断,诸多百姓不药而愈。为了冲喜,本来定在月中的灯节亦如期举行。 人人称颂那少年道长为仙君,说他潇然来,潇然去,怕是仙君下凡临世,若是没有他,城中人不知还要死伤多少。 灯节那日,练如心坐在山崖上,俯瞰城中灯星点点,宛如一条漫长星河,目光低垂,摸着心口,似是有些难受。 但练如心知道,自己是石头出身,本没有心。 他躲开了繁华喧阗,只孤身一人蹲在涧边玩水,想,那位仙君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很快活,很自由。 但让练如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次灾殃过后,城中开始立起“弗言”仙君的庙宇,香火鼎盛,神庙前,人群往来如织。 城中人只有数千之众,信了这家,便不会再去信那家。 往后,不管练如心再如何煞费苦心,城中的和平安乐,几乎全都归算在了“弗言”仙君头上。 曾经将自己献祭给山石的信徒家中,怀春的年轻女儿也日日前往“弗言”仙君神庙中参拜,祈祷着仙君能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 练如心守在她身后,弹着石头,赶走一名尾随她许久的登徒子后,仰头望天,神情迷茫。 石神庙中,香火一天天衰微下去。 终于,在某一次的祭典大礼上,练如心打开结界,在山道上等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到一位登山献祭的信徒。 在日出时分,练如心一步步走到了神石边,学着献祭者的模样,低声诵念古老的经文,低头想要进入石头中。 ……他想要献祭自己。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石头没有魂魄,没有灵气,就连神石也不肯收下他。 练如心抚着神石,跪在石头前,将额头抵在石身之上。 他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从那之后,练如心再没有等来任何一名献祭者。 ……而天上的裂缝,比先前更大了,天象也逐渐变得异常起来。 除了日日守在此处的练如心,没人会发现这一点。 他天天去东南崖边观望,有些着急,再下山看一看香火,更是怅然。 但他不能逼着别人去信神,更不能逼着别人去献祭。 时光飞逝,练如心在山上,已独活了一十九载。 某天,米脂山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魔道,练如心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过,他的身上未沾血气,显然是个还没杀过生的年轻魔道,修的也不是专杀人命的血宗,因此练如心没有管他,只当他是一个过路客。 他行路到此,像是累了,摘了野果,大快朵颐后,又掬了一捧山泉喝。 很快,他便腹痛不止,在树下蜷成一小团,动不得了。 最终,做惯了好事的练如心还是把他捡回了自己栖身的山洞里去,替他揉腹化解腹中寒气,静静道:“那野果性寒,色泽又古怪,过路人都知道不能乱吃,你为何要吃它。” 年轻又莽撞的小魔道盯着他冷着的红透的脸:“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练如心说,“你快些走吧。” 小魔道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你不说你是什么人,我就不走。你是这山里头的神仙?” 练如心说:“我不是神仙。” 除了对祭品外,他很少同人说话,越说话脸越红,偏偏自己感觉不到,因此在小魔道看来,这人着实有趣得很。 小魔道嘟囔道:“是啊,现在是个道士就要杀我。你若是神仙,也不会不杀我。” 练如心虽然守着这一隅城池,哪里也不能去,却也知道天下灭魔之事,又听他这样说,便干巴巴道:“我不会杀你。” 小魔道微微眯起眼睛,翻起身来,手脚并用地逼近练如心:“你这是想要我留下来?” 练如心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才知道他修的是魔道中的合欢宗。可惜他既无心,自不会被合欢宗自带的媚香惑心。 练如心正襟危坐,说:“你可以留下来,或许比较安全。”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桩做顺手了的善事。 小魔道也不客气,一咧嘴,露出一颗尖尖翘翘的虎牙:“我叫衣上尘。” 练如心说:“我叫练如心。” 衣上尘上下打量着他。 练如心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衣上尘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这人啊,人如其名,就是一颗尘土,是追着风来的。我喜欢四处走走,风吹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我看过华山,看过黄山,看过渭水。或许等下一阵季风来时,我就又走了。” 这样令人歆羡的浪漫与自由,让练如心想起了那名等待日出的少年。 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不必一睁眼就想着今日要做的善事,是练如心毕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练如心摆出请求的姿态,低头道:“请务必跟我讲一讲,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吗。” 第22章 衣上无尘 衣上尘在米脂山住了下来, 一住就是两年。 他有些小聪明,很快根据着练如心的只言片语和城中衰弱的香火,连猜带蒙, 把练如心面临着的窘迫局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不平地嚷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做的事情要归到那什么狗屁仙君的头上?” 练如心温温和和的:“没有凭什么。百姓信他,我又不能左右人心。” 衣上尘积极地给他出主意:“要我说啊, 你就甭管他们了,等他们遭了大殃, 倒了大霉,自然会哭着喊着拜神,不论香的臭的, 一并都拜, 到时候你再显些神通, 香火定然大盛。” 练如心说:“不。” 衣上尘诧异:“为什么不?” 练如心摸摸如铁石一样无波无动的心口。 他轻声说:“石神千年宏愿,是护佑百姓平安,不是将百姓弃于危境而不顾。” 衣上尘气道:“好极了, 等天塌了, 大家一起死。” 练如心说:“我想, 总会有两全的办法的。” 衣上尘说:“你们等了那么多年, 有找到两全的办法吗?” 练如心语塞。 此地地瑞之气浓重,但因为天缺了一角,天灵之气不足。 道门修炼,讲究风水, 因此不会选择一处天灵有缺的地盘修炼, 是以古城四周并无仙派, 只剩他一棵独木支绌。 练如心也试图求助过游方道士,想得到外界襄助。 然而他困在此地,不能外出,法力一出城门便会失效,就算想送手写的求救信件出去,也找不到门路,叫信送到像样的仙派里去。 路过此地的道士,大多法力不济,听了练如心的话,也是不信。 天好端端的在上头挂着,已过了千年万年,怎会突然裂开? 甚至有人因此怀疑他是魔道,以妖言惑众,是有所图谋,因此对他恶言相向,赶他离开。 练如心见说不通,也只能黯然离去。 能偶然遇见一个“弗言”仙君,已是练如心遇到的最大机缘。 但那时,天裂的情况不很急迫,练如心又受了重创,等他恢复气力,想起来要去寻他,城中早已没了他的踪迹。 即使如此,练如心仍然怀抱着一线希望:“听说,道门中有一处擅长卜课算卦、布阵用法的,叫清凉谷,是四门之一,他们或许能算到此处天象有异……”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衣上尘大皱其眉,“清凉谷的修士早被前任魔道之主带人杀绝了,现在就是一处专收正道之人魂魄的鬼谷,带头的还是个鬼修。群鬼不能入轮回,怎么有资格卜课天道?就连正道也不肯认这一门尚存,现在这世上只余三门啦。” 练如心低头,把手上的蝉蜕结成风铃,挂在两人经常乘凉的榉树下,想,真是一群可怜人。 衣上尘见他神色悲悯,更是气得要命,拿手点他额头:“你自家都要烧没了,还管旁人家煮焦了饭?” 骂完人,衣上尘搔搔头皮,也心生愧疚。 他知道,是自家人作了孽,反倒害得练如心失去了一个外援。 尽管这些和他没什么大关系。魔道倒台覆灭那年,他甚至还没出生。 练如心也没有迁怒于他的意思,望向天边裂隙,目光茫然又忧郁。 衣上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凑近他,小声说:“你不就是想要祭品吗。去山下城里,一个人身上取一点魂魄,拼成一整个祭品,给了神石,既能完成祭祀,也不算杀人,如何?” 练如心把头摇了摇:“不可。失去哪怕一片魂魄,人就成了活死人。我是为护佑众生而生,这是造孽之事,断不可为。” 衣上尘半开玩笑道:“那我愿意祭献,把我祭献了吧。” 练如心的表情同样认真:“不行,你也是众生之一。” 衣上尘面皮一红,回过神来后气得直拍他脑袋:“你怎么这么迂啊!气死我了!” 说完,衣上尘转身就跑,起身时,动作太急,撞得树上新串好的蝉蜕风铃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擦擦”声。 练如心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就笼了一丛萤火虫,坐在上山的唯一一条石道上等他。 衣上尘带了酒气摇摇晃晃地回山来时,已是夜半。 瞧见满身夜露、眉睫俱湿的练如心,他骇了一大跳,酒也醒了大半,忙不迭拉他起来:“干嘛干嘛?我就是心情不好,下山喝了点酒,又不是不回来了。” 练如心冷淡地嗯了一声,和衣上尘一道往山上走去。 走到半程,练如心突然说:“有一天,你要是想离开这里,可以同我打个招呼吗。” 衣上尘随口答应道:“好啊。” 说罢,他挠挠后脑勺,小声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未必要走的。” 练如心没能听懂。他礼貌道:“我若是要走,也会跟你说一声的。” 衣上尘却白了脸,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叱问:“你要去哪儿?” 练如心如实相告:“我的时间快要到了。” 这些年来,他透支性命,为古城百姓做了太多事情。 练如心计算过,以他这样的透支,他活不过二十四岁那年的冬日。 衣上尘听了他的话,眼圈都红了,不再理会他,闷着头登登登上了山去。 练如心把掌心里捧着的萤火虫向他离开的背影洒去,由得萤火虫为他照亮山路,自己则沉没在黑暗之中,慢慢走上山去。 默不作声地赌了几天气后,衣上尘找到了练如心。 这回,他的态度很是认真。 “那些正道君子都不顶用。”他说,“你要是不想做坏事,那就我来。” 练如心茫然:“何意?” 衣上尘:“我去做坏事,你来捉我,扔到石神庙前。” 练如心:“……坏主意。” “我不做大坏事,也保证不伤你的众生。”衣上尘笑嘻嘻道,“我来扮演坏人,你来渡我。” 练如心:“……不许。” 但衣上尘还是这样做了。 他变出一个猥琐的相貌,先去打劫了一处贩金小店,抢了好几两银,刻意跑到石神庙前,凌空跌了一跤,被人逮住,狠揍一通。 事后,练如心为吃了一顿痛揍的衣上尘上药,满脸无奈,也不舍得说他蠢。 他痛得龇牙咧嘴,还有余力笑嘻嘻:“这才是刚开始啦。” 练如心拿药签在他伤处发力一捅,他顿时皱着脸唉哟唉哟叫起痛来,抱住练如心的脖子直撒娇:“练家哥哥,我疼死了。” 练如心拿他没办法,只好三令五申,不许他再做傻事。 但衣上尘生性自由,从不肯受人约束。他不听练如心劝告,继续去城里做那些不痛不痒的坏事,偏偏学艺不精,除了惹得鸡飞狗跳之外,别无益处。 城中多了许多无端的乱事,大家又纷纷去找“弗言”仙君参拜,祈求得其保佑。 “弗言”仙君神庙前,香火日夜不熄。 衣上尘都快气哭了,伤痕累累地跑回来,对着练如心咬牙切齿:“凭什么,凭什么啊!” 练如心冷腔冷调地哄着只比他小一岁的小魔道:“好了,不要气了。” 衣上尘抹一抹脸上灰尘:“你就不生气么?!” 练如心说:“我为何生气?当年他解了百姓困厄,理当得此福报。” 话虽如此,但练如心却隐隐约约冒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现在,城里能出一桩像当年疫魔入侵一样的大事就好了。 他哪怕是拼尽这几年的寿命不要,也要为大家解决此事,好为神石挣来香火…… 想到一半,练如心便惊住了。 ……他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堪的念头? 在练如心暗暗自责之际,衣上尘目光陡然一亮,说:“哥哥,我有办法啦。” 练如心把熬好的草药给他端来,又在碗里放上一颗糖,轻声道:“你又有什么笨办法了?” 衣上尘抱住药碗,笑得甜甜蜜蜜:“你就等着看吧!” 那天之后,衣上尘再没有回来。 练如心等了他一夜、两夜,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才下山去寻。 他找遍了一整座城,在路边茶肆歇脚时,听邻桌说起,两日前,有个狂妄的小魔道,胆大包天,跑去砸“弗言”仙君的神庙,摧毁了仙君玉像。 结果,也该是他命中倒霉,一名道士正巧路过此地,看他被众人追赶,认出这是一名法力低微的魔修,立刻掷出降魔杵,将那小魔修活活打死。 练如心坐在茶摊上,发了痴。 少顷,他付了茶钱,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千年来,古城中人总能逢凶化吉,是神石护佑之故,衣上尘打砸神庙,算是城中人“逢凶”;而道士顷刻间打死了他,则是“化吉”。 练如心看向自己的双手,想,是我害死了他吗。 练如心一路茫茫然,竟走到了破毁的神庙前。 有三五人聚在此处,谈论两日前的那场热闹。 “仙君果真是神人!玉像被毁,便派来使者,诛魔杀怪。” “那咱们可得多参拜参拜!仙君肯定是时时刻刻关照着咱们水胜呢,别叫他着了恼,以为咱们待他不周……” 练如心什么都没说,掉头走开。 街上一片喧阗,年节将至,满目艳红,不见任何哀景。 死去一个为非作歹的小魔道,算得上一件喜事。 练如心一路蹒跚,在街上走着,呢喃着,跌跌撞撞,茫然四顾。 他说:“你们都去信他吧,都去信他吧。” ……都去信他吧。 当晚,月华如练。 练如心怔怔在山道上站了半夜,浑身沾满霜雪。 等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是在等谁了,只有耳边还响着那个人的声音。 “练家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脸红啊。” “……我没有。” “胡说,你就是在脸红。” 练如心摸着脸颊,好像那里刚刚被那毛手毛脚的小子掐过一下。 忽的,他瞥见了自山道上飘来的一点微光,似有所感,眼中竟是一热,快步奔去。 ……那是衣上尘七魄中的一魄。 练如心搜遍了整座山,花了足足七日七夜,总算找齐了衣上尘离散的三魂七魄。 衣上尘没有忘记和他的承诺。 直到死后,他还记得要回来。 从此后,练如心再没有下过山。 他捧着衣上尘的魂魄,坐在神石边,心中空茫一片,像落了雪的山间,寂然无声。 他在山上,从大雪坐到立春,又坐到了惊蛰。 万物复苏,他却将自己坐成了一块生满青苔的石头。 直到半月之前,有一名戴着青铜鬼面的黑衣男子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练如心愣在了当场:“你可想叫那魔道复活?” 练如心抬头,看向那张狰狞异常的鬼面。 鬼面可怖,但内里传出的声音却异常空灵清冷,宛若有回音声声:“你可想补全天裂,以尽自身之责?” 他又问:“你可想要自由?和那魔道离开此地?” 在这之前,练如心除了自己的责任,从来不作他想。 守护百姓,这是他天生该有的职责。 但在呆坐数月后,面对鬼面,练如心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黑衣人扶住腰间唐刀,蹲下身来,直望着他:“若是只需杀一人,便能护千万百姓永世平安,能救小魔道性命,能还你自由,你做是不做?” 练如心仍是没有立时拒绝。 他问:“杀谁?” “山下的‘弗言’仙君。”黑衣人声中不含丝毫情绪,“风陵云中君,封如故。” 第23章 禁制之下 起先, 练如心并不信他。 他问:“只杀一人, 便能解掉这所有困局?” 黑衣人说:“能。” 练如心:“如何能?” “封如故十年前便已臻元婴之境。魔修坏道以来,天下气运本就不足, 能结丹者千不足一,至元婴之境, 更是万中无一。神石如能得一枚元婴相助, 可助万千百姓免祭祀之苦。这是其一。” 练如心神色微动。 “你身上携有魔修魂魄, 只是需得一具躯壳, 封如故若死,他的身躯便是最好的容器, 你不必再去找无辜之人, 夺其躯壳。这是其二。” “你杀一人而造福千万人, 保一方太平, 神石永固, 再无守护的必要。神石若是有灵,也该奖赏你,还你自由。这是其三。” 黑衣人嗓音极平静, 寂寂然如高岭之雪:“他夺你香火, 抢你福报,间接害死这名魔修,虽是无心, 但业报已然酿成。你是要替他承受一切, 还是杀了他, 结束一切?” 沉默良久, 练如心道:“元婴期修士,我无力战过。况且我离不开古城。” 黑衣人说:“你只要见过他,就知道你战得过。我会帮你。只要你在城中生出些无关紧要的事端来,稍稍吸引几名道门或是佛门中人来此地,我便有办法叫封如故自己到这城中来。” 练如心不懂。 那名云中君,该是一个尊贵的道者,无关紧要的事端,又怎能把他引来此地? 黑衣人说:“这你不需多管。我有办法。” 练如心闭了闭眼:“我不杀城中任何一人。” 黑衣人说:“随你。” 黑衣人捉刀欲走,却被练如心叫住。 黑衣人回首,身姿凛冽,长斗篷把他的身影裹起,像是一只千年玉石化作的玉魂。 练如心问:“我求天下太平,求一个解脱,也求他活过来。你求什么?” 黑衣人扶住通体漆黑的乌金唐刀,默然不语。 练如心注意到,从面具上的一线眼洞里,露出的是一双颜色奇特的蓝瞳。 练如心有些明白了:“你和那位道君有仇?” “我和任何人都无仇怨。”黑衣人冷道,“我之所求,唯天下太平长安,道门复归正统。” 这话说得怪异至极。 练如心一双眼得天地自然之力养育,能看穿常人难以看穿之事,因此他看得出来,此人身上染血不少,天下长安的宏愿,于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人极不相称。 但练如心没有再追问。 他按照衣上尘曾给他出的“馊主意”,选了古城中的富庶人家,取其一魂一魄,不伤其身,只致其昏睡。 果然,城中渐渐流传起了噬魂怪物的传言。 水胜古城的人们受神石庇护已久,许久没遇见过这等怪事,于是人心惶惶,坊间把那怪物的狰狞面目传得惟妙惟肖,宛如亲眼所见。 他们的守护之人练如心化作一道白影,捧着他新偷来的魂,小心地收在怀里,走在烈日下,却只觉在冰水里沉浮。 生平第一次做坏事,他又是惶恐,又感到一股奇异的、微妙的放松。 五日后,他意外在米脂山上发现了一个小和尚的尸身。 ……小和尚头南脚北,颈上残余一线干涸的污血,一刀断喉,恰是唐刀所为。 蓝瞳的黑衣人立在他身侧,正在斟酌小和尚尸身的摆放位置。 练如心认得城里的每一个人,他知道,这小和尚是本城城西白家白大官人的次子,因为生性顽劣,父母头疼不已,索性将他送去寒山寺当俗僧,管教三年。 而他在四日前,刚取了白大官人的一魂一魄。 练如心一步抢上前,急道:“你说过,不杀城中一人。” 黑衣人:“我何时答应你?我答应的是,你不用杀城中一人,我的刀愿意杀谁,就不需神石多管了。” 练如心本就不擅口舌功夫,心中百般焦急,嘴上却说不出来,一张俏脸越发红了。 末了,他不再试图说些什么,轻叹一声:“罢了。你我共谋,你杀的,和我杀的又有什么分别。” 黑衣人不理会他,在将小和尚的尸身拖成头西右东,又从地上捡起一片新鲜的榉树叶,对阳光仰面而照。 榉树叶脉清晰,被阳光穿透时,像是一只小小的、生满青筋的绿色手掌。 他说:“你在这里等他来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练如心问:“你要去哪里?” 黑衣人把榉树树叶收入怀中:“把他带来,给你。” …… 封如故眼前薄雾散去,从杯中洒下的茶水,方落了两滴到他膝头。 只是水滴下来的片刻功夫,他已看遍了石神之子练如心的半生。 练如心就这样立在他的面前,重复了一遍他的来意:“在下,请云中君安心就死。” 说这话时,练如心脸颊上仍有羞赧的红意,像是个因为向别人提出了无理要求而腼腆不已的少年。 所有故事,所有弱点,在他打算动手前一并奉上,练如心确是君子作为,杀人都杀得如此风度翩翩。 封如故这样想着,又抿了一口残烟,将烟枪横搁在桌上:“我还真是容易招人恨啊。” 练如心抿一抿薄唇,并未否认,一双含着淡淡忧悒和悲伤的眼睛望着他。 接触到他的目光,封如故无端一寒。 与他周旋至此,始终盘桓在封如故心中的那点疑惑与不安越来越清晰。 ——练如心是石之灵孕生,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天成,因此,他一双眼能窥破一切迷障。 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十二年前,在断崖赏日出的封如故使用了移相之术。 他同样一眼看得出来,衣上尘是魔修,而黑衣人身上有血煞之象。 ……他能窥破一切…… 陡然意识到这点后,封如故的面色变了一变。 在察觉封如故神色有变,练如心知道他是猜到了真相,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云中君。所有障眼法,于我都是无用的。” “所以,我知道,您在那位居士腕上点了一枚引路星、先给了他错误地点,引他离开,又打算在适当时候招他回转,因此,在下早早在清秋馆四周设下了灵力屏障,也已在方才催睡了馆中众人。” “您一直在与我周旋,想要拖延时间,在下也知道。” “……云中君身体抱恙,用不得灵力,在下在跟踪您时,也早就知道。” “在下唯有一事不解。”练如心道,“云中君明知我跟在你身侧,伺机下手,却连徒儿也不肯留一个在身边。您真有如此大的胆识,敢以一具和常人无异的废躯,在此等候在下?” “我说了,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一起来。”封如故淡淡道,“我两个徒儿学艺不精,怕在石神大人和鬼面大人面前丢人。” 练如心沉默半晌,两指并作一指,指尖燃起一道白火:“云中君一片护徒苦心,在下会设法转达。” 眼见那道意味着索命的白光燃起,封如故居然还有玩笑的心思:“这倒不用,我这做师父的,只要不拖累他们,便是最大的功绩了。” 练如心几欲动手,然而初次杀人,面对着一张活生生的脸,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终究是下不去手,反倒把他一张脸逼得惨白。 他将指尖白光调转了方向,指向了床上昏睡着的小和尚海净,语气间含了一点虚张声势的威胁:“请云中君自尽吧,我为你留些体面。” 练如心只需催动指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把海净的脑瓜开了瓢。 封如故却不笑了:“这是你我恩怨,与他无关。” 练如心:“我也不想牵涉旁人,云中君,你不自尽,我只能取他性命,再取你的。左右你没有反抗之力的,何必再赔上一条性命……” 话音未落,封如故竟转头奔向了窗户,顺手夺去小和尚挂在窗边的木质佩剑,跳上窗沿,纵身发力,从三层画楼上径直跃下! 练如心心念急转—— 这并不是逃跑。 以封如故的三寸不烂之舌,本可再与自己周旋,但为了小和尚的安危,他竟然毅然断了自己的生路! 在他跳窗的那一刻,就是把所有危险包揽在了自己身上! 练如心来不及去想封如故与这小和尚有何渊源,为何愿意舍命护他。 他只知道,不能放任封如故这样逃走, 封如故久不驭灵力,动作有些笨拙,落在画舫上时,他来不及收去余劲,还往前踉跄了两步。 然而他足尖尚未立稳,便心有所感,头也不回,侧身闪开—— 一道满裹杀意的白光泼天而来,纵然他躲得及时,后背衣裳仍被划破了大片。 莲池被破开一条水浪,好好一艘画舫如同遇了海中巨浪,剧烈颠簸一番,竟当场倾覆,琴桌棋盘一应落入水中,只剩侧舷和一座小雕楼还浮在水面之上。 练如心凭虚而立,浮在半空之中,低头去寻封如故的踪迹。 水雾散去,练如心看到了衣衫破碎的封如故。 他提着海净的那柄菩提木剑,立在浮沉的小雕楼上。 在破损的衣服下,露出大片大片的青莲纹身,惟妙惟肖,浮凸有致。 但练如心却骇在了当场,指尖灵光也凝住了。 眼前人身上的纹身,并非纹身,而是以青蕊、白石、绿水,沿着他满身的伤痕纹路而走,巧妙地掩去了一身狼藉的剐伤。 剐伤一路从腿部蜿蜒至左胸口,分明是一场凌迟后留下的陈伤! 伤势之重,叫练如心禁不住想问,他在受了这等伤势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更叫人骇然的,是在封如故的后腰处,一朵青莲如活物般缓缓绽开,红蕊生光,随身摇曳。 丝丝缕缕的魔气从红蕊中溢出,绕遍周身,直缠绕上封如故握剑的手臂。 封如故细白如瓷的颈上,浮现出一明一灭的繁复魔纹,绮丽异常,淡色的右眼间也闪出细细的红光,竟是魔化之兆! 练如心诧然间,不及去想封如故好端端的清圣之身,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再定睛去看,发现加设在封如故身上的谜之禁制,竟被冲破了一角。 “我诱你们前来,本是打算着叫我家小红尘动手。可惜了,那人没来,小红尘也没来,那么此刻,便只剩下你我两人的恩怨了。” 封如故单手持佛剑,剑上自带的佛气与他掌心中透出的邪异魔气纠缠一处,封如故也不管,挽起剑花,莲池中的水波微晃,竟是以封如故为中心,渐渐形成一片漩涡,大有万壑朝圣归墟之意。 封如故望向练如心,口气仍是懒洋洋的,似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一朵花开尽前,我便败你。” 第24章 阳谋算计 如一是被清秋馆中暴起的冲天魔气引回的。 待他领着罗浮春与桑落久回转, 清秋馆内魔气已然散去。 莲池里画舫倾覆, 湖水皆干。 他看见封如故时,他光·裸·着上半身,露出了半身莲花纹身, 在湖边拄剑单膝跪下, 抓了一捧的石尘灰烬, 在掌心研磨,若有所思。 罗浮春从后赶来, 看见封如故身上沾了几点血迹,也看清了封如故纹身修饰之下的秘密,脑中嗡的一声,凄声喊道:“……师父!” 封如故头也不抬:“哭什么丧, 我又没死。” 罗浮春从未见过封如故脱衣。 上次在文始山中, 大家看见他的青莲纹身, 也只是因为封如故湿了衣裳,隔衣观之,并不分明。 现在见了师父整副纹身的全貌, 他瞠目之余, 心脏疼得差点揪起来:“师父, 你身上是怎么……” 封如故抬起手来,抹去肩上血迹,微微歪头:“啊, 这不是我的。” 但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 没头没脑地自语道:“……是啊, 为什么不是我的?”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来。 但刚一起身,他的身体便似虚脱了一般,晃上一晃,失去意识,向前栽倒而去。 如一虽也是震惊于他的满目疮痍,却还是反应及时,一把扶住封如故肩膀,由他靠在怀中,并单手脱下身上僧袍,盖住他满身伤痕,另一手接过了险些从他手中滑脱的海净配剑。 桑落久快步迎上前来:“如一居士,多谢,请将师父……” “……小师叔?” 楼上传来的海净的声音,打断了桑落久的话。 桑落久猛然抬头,由于太过惊愕,他甚至没能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罗浮春更是看傻了,完全不知被取走一魂一魄的海净为何能够醒来。 初醒的海净呆呆望着被摧毁殆尽的画舫和莲池,又低头看向个个仰头盯着自己、目光怪异的三人,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得怯生生询问:“……这是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桑落久已经想通了一切。 师父故意破开封印,自取海净魂魄私藏起来,目的是要引开他们。 师父……是想利用失魂之事,借局破局,直接引出封字血笔的幕后真凶,与他对垒。 桑落久原本以为,师父丝毫不懂掩饰自己破开护身结界的痕迹,是有些傻气的。 没想到师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傻。 若是那幕后黑手早有埋伏呢,或是实力超群?师父该如何应对? 心有余悸的桑落久把目光转向如一,想将师父迎回,好生照料。 他能想明白的事情,如一如何想不明白? 他凝望海净片刻,扬手一挥,桑落久本能地伸手一接,发现揽到怀中的却只是海净那把木剑。 如一俯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快步进入楼内。 罗浮春想通了几处关节,可仍不很懂,见如一抱着师父走了,又痴痴叫了一声“师父”,见得不到回应,更是焦心,一把扯住桑落久的胳膊,速速跟上,扯得桑落久一路踉跄。 封如故晕过去的时间很短,被搁到海净尚有余温的床铺上时便隐隐有了意识,呢喃一声:“……烟。” 饶是心急心慌,罗浮春也是哭笑不得。 ……刚一醒就要烟抽,师父这风雅病真是好不了。 他跪在床边踏凳上:“师父,等休养好了再抽不迟的。” 封如故眯着眼睛瞟他一眼,哼了一声,掉过身去,不理会他了。 罗浮春愣了一愣:“师父?” 封如故不理他,肩膀却在微微抖动。 罗浮春总算想起他负气离去前说的那些混账话,猜想自己伤了师父的心,心神大乱:“师父!是徒儿言行无状,满口胡言,惹师父生气了,师父若是气不过,打徒儿一顿也好,骂一顿也好,就是……就是求师父别生气,小心伤了身体……” 封如故仍是无动于衷。 罗浮春又急又难过,眼看着眼泪都要下来了,心念一转,注意到被封如故信手搁在桌上的烟枪,马上取了来,双膝跪地奉上,声音里都有了哭腔:“师父别难受了,徒儿给师父奉烟……” 封如故偷偷睁开一只眼,眼底分明是狡黠的笑意。 他返过身来,大咧咧揉一揉罗浮春的头发,称赞一声:“乖。”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就连什么都不清楚的海净都觉得罗浮春甚是可怜,被他师父诓得眼泪汪汪,到头来还要感激涕零。 一旁的如一不言不语,权当把封如故抱上来的不是自己,只将海净那柄剑端平细看。 看了一会儿,他把剑凌空抛至海净怀里,还附赠了一张纸条。 “沾了魔气,不干净。将上面的秽物除了去。” 如一自出生起受魔道所害,对魔道不存任何好感。 倚在床上的封如故远远看了字条一眼,也不知他看没看清上头的内容,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来。 对海净来说,他一觉睡醒,日上三竿,还没来得及拾掇自己,便见众人气氛古怪,似乎发生了什么紧要的大事。 但如一既然吩咐他做事,海净也不敢多言,安安静静蹲在房间一角,无声诵念佛偈,以驱散剑上魔气,同时竖起一双耳朵,想把一切弄个明白。 众人心中都有无数问题要问,只是封如故身上伤疤太过骇人,哪怕是最心大的罗浮春也不敢轻易就此事发问,一时间,房内寂静一片。 还是桑落久率先提问:“师父,幕后主使是魔道之人吗?” 封如故叼着烟嘴,含糊道:“也许吧。” 这回答语焉不详,但罗浮春早已一心认定了:“剑染魔气,当然和魔道有关!那些魔道果真是贼心不死,直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地缠着师父!” 罗浮春颇替封如故愤愤不平,桑落久也难得认同师兄的判断:“当初在‘遗世’,师父杀了他们不少人,魔道之人恨师父入骨,设下这连环毒计,逼师父出山,也是合情合理。” 随着烟气的进出,封如故的嘴唇回了些血。 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只顾着吞云吐雾,却不讲话。 罗浮春深以为然,但仍有一事不解。 他转向封如故:“师父,您要我们离开,好诱那幕后之人出手对付您,大可以事前跟我们说清楚啊,何必连我们一起骗?” “事先跟你们说清楚?”封如故似笑非笑,“落久我信得过,若是事先告诉你,你和大师好意思像刚才那样欺负我?” “欺负”两字一出,罗浮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如一也神情不自然地偏开脸。 “那人心思周密,极有可能在暗中窥探。”娴熟地对小辈撒娇过后,封如故又正经了起来,“事先告诉你们,万一被他看出我们事先串谋,他便不会现身,那我不就白设这一局了?” 桑落久替窘迫的师兄岔开话题:“师父已见到那幕后之人了?” “没有。”封如故说,“他也派了旁人来。……所以我猜得没错,他果是心思周密之人,且惯使阳谋。” 罗浮春犹自红着一张脸,不服地嘟囔道:“藏头露尾,暗地杀人,算什么阳谋?” 封如故看着自家的傻徒弟,打算教一教他:“我问你,幕后黑手总共杀了一十六人,还杀了文三小姐,目的是什么?” 罗浮春想了想:“是为了让师父下山。” “是,他的目的是什么,连你都能看出来。但我难道能不下山吗?” 罗浮春张口结舌。 ……幕后主谋,用十五具尸身和一颗头颅,构成一个巨大的“封”字血笔,且以师父未婚妻头颅作为血笔终结,显然是指向师父的。 如果师父不亲自下山抓住此贼,那么受害门派定然会倒逼上风陵山,逼师父给道门佛门一个交代。 是以,师父才不得不在众人发难前就主动下山,避其言锋。 封如故继续循循善诱:“你再想,我们为什么来到米脂山脚下的古城调查寒山寺僧人遇害之事?为什么不先去别的地方调查?” 这么简单的事情,罗浮春之前从未想过,细细想来,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那人做得太干净,除了唐刀之外,他们根本找不出杀人者的线索。 而留在文三小姐陈尸的树下、特产于米脂山中的榉树叶,便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因此,他们才按着幕后之人的指示,找到了古城中来。 封如故顺势点拨他:“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如一大师。如一大师是寒山寺人,而寒山寺的僧人,好巧不巧,就在榉树林中遇害。所以……” 罗浮春总算明白了过来,接上了话:“如一大师是护寺之僧,身负调查寒山寺僧人被杀一事的责任,如果找到与遇害僧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是一定会选择先来古城的!” 如一看封如故一眼。 以他区区居士身份,根本不配“如一大师”这一尊称。 封如故一口一个大师,分明是调侃于他,谁想他这样称呼,竟把罗浮春也给带跑了。 那边厢,罗浮春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师父,不通,不通。” 封如故:“哪里不通?” 罗浮春:“一开始,您要下山,是师伯写信叫如一大师来保护您的。那幕后黑手怎么算得到如一大师会与我们同行?” 封如故反问:“怎么算不到呢?” 罗浮春一头雾水。 封如故轻描淡写道:“我在魔道中结怨甚多,师兄不会放心我一人下山。可他要掌管风陵事务,不能分·身;燕师妹又下山调查风陵弟子身亡之事,不在山中,所以,他自当求助能信得过的人。因此……” 罗浮春看向如一,继而心头密密麻麻地泛起寒意来。 “如此说来……”他喃喃道,“那个主使之人,对风陵事务也很是了解……” 罗浮春心头有如惊涛骇浪,风云翻搅,相比之下,封如故倒是反应平平,明显是早就看透了幕后之人一步步的筹划。 “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却避不过,躲不开,一步步都落入他的算计,这便算是阳谋。”封如故照他眉心拍了一记,“傻小子,学着点儿。” “但他还是打不过师父!”罗浮春发了一阵冷汗,又莫名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那人想借着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暗害师父,不还是被师父赶走了?!” 封如故扶额片刻:“滚滚滚,我真是对牛弹琴,下次讲谋略,我只带着落久便好。” 罗浮春被训得一缩头,桑落久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手拉住罗浮春,一手扯住海净:“师父累了,先叫师父休息吧。” 罗浮春还想问师父身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未及开口,便被桑落久拉出门去。 如一站着没有动。 封如故裹着他的僧袍蜷在床上,素雅之色略略冲淡了他五官的艳色,倒与他很是相配:“大师,还有事情吗?” 只着了一身单薄里衣的如一行至床边,动手接过他的烟枪,无声无息地将他放倒,侧翻过身,拉开了僧袍后领,露出他肩上的一片青肿。 ……是他方才亲手拧出的。 如一伸手触一触,又收回手来,别开视线,看向他的手腕。 ——封如故腕骨与手骨的连接处,弧线极为好看,上面却多了一圈抓握的淤紫指痕。 倘若封如故穿着衣服,这些痕迹恐怕就没有示人的机会,会被他掩盖起来,就像他这一身剐伤,以莲花覆盖,永不见天日。 如一眼中暗了暗,只觉眼前人古怪而矛盾。 说他聪明,他却做出以身犯险的傻事。 说他仁义,他却能眼皮也不眨地偷取来海净的一魂一魄。 说他矫情,他却总把伤痕随手藏起。 如一看不透他,索性不再花费心神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取出伤药来,拔出药塞,屋中顿时药香四溢。 封如故“唉”了一声,便要起身:“不必麻烦,我叫浮春他们……” 如一不言语,只单手把封如故压回床上。 封如故便不动了,伏在胳膊上,由他折腾去。 动手上药时,如一才发觉,封如故确是皮薄肉嫩,只拿药油一碰一搓,身上的皮肤便显出一层薄红。 因为那伤药是液体,涂在肩上,难免会下·流,如一便除去了自己的僧袍。 衣服拉下的一刻,如一微微皱眉。 封如故身上生满丛丛青莲,偏在后腰处开出了一朵绮丽红莲。 上次在文始山汤池中,如一瞥见封如故身上有青莲纹身,因为不肯细看,所以未曾加以留意。 ……但他并不记得封如故身上有开着的莲花,还开得如此妖异,灼灼如焚,像是不熄的烈火。 第25章 七花结印 是谁家的小可爱漏订章节啦!  母亲向来胆小, 封如故要把她一起带出来。 但他没能找到母亲。 父亲与母亲的床上,染了一大片的鲜血。 封如故站在榻前,形貌宛如初死的水鬼。长发纠结成一团, 从发梢滴下的河水,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水潭。 门口路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瞥见屋中有个形貌可疑的人,便打着火折子站住了脚,警惕道:“你是谁?” 封如故抹去脸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追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跑, 脚一滑, 摔进塘子里去了,她就给别人捞走了。” 男人嗤地笑了一声, 收起了手里的刀:“那你就别惦记了。就算再见了她,你怕也吃不到新鲜的, 顶多吃两口残渣渣。” “这里的女人呢?”封如故指了指床, “我看这里是女人的房间。” “你□□毛长齐了吗,啊?就这么想女人?”来人嘎嘎笑出声来,跨进屋来, 撸了一把他的头发, 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小疯子。” 封如故笑了笑, 倒真像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男人推了他一把, 示意他出去:“那个小娘们就别指望啦, 已经跟她那个死男人一起拖到后院柴房里了。不是说了吗, 这家人不能留活口,不然还不得找咱们秋后算账?他们有钱人,都是手眼通天……” 封如故往前踉跄一步,盯住地上一本面朝上摊开、角落上沾了几处褐色血点的的竹卷。 母亲极爱行书,父亲又极爱母亲,因此常替她四处搜罗古卷。 这卷是母亲的心头之爱,每每翻阅,总会戴了薄纱手套,小心观视。 这本抄写的是《孟子》。 竹卷上写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封如故把竹卷捡起,一使力,将线络扯断。 他看向大门方向,喃喃道:“……啊,火灭了。” 年轻人摆手道:“阿二说,走水会引来城里注意的,所以叫人把火给灭了,等天亮了,咱们就悄悄地走,等他们发现这里死人了,早就……” “晚”字甚至没能说完,他面前的孩子就回过了头来。 一根锋利的竹签从他脖子左边捅入,从他脖子右边穿出来。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倒退两步,喉咙里发出咕咕咯咯的气泡炸裂的声响。 他拿出收好的刀,对准封如故乱划了一阵,却因为手没了力气,把刀甩脱了手。 封如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捂着喷血的伤口,像被剪了翅膀的苍蝇,满屋子奔走,却找不到出口,直至在书架下气绝身亡。 封如故拔走了他的刀,又走到书架前,穷尽全身气力,把书架推倒在了他的身上。 用书卷简单掩埋了他、让外人乍一看看不出这里有一具尸体后,封如故掩了门,走入院中。 四周都是陌生而肮脏的面孔,来来往往,脸上统一带着热切的欣喜的光,怀里满满揣着银钱与珠宝。 封如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偶尔会路过一具熟悉的、死不瞑目的尸身,便从一旁绕过。 有人举着猪腿,唾沫横飞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商人,家里有这等好肉也不肯拿出来,拿几碗粥,就想骗一个“大善人”的好声名。 封如故看表情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但他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到了平时待人严厉的管家屋中,路过他的尸体,在桌中暗格里取下一枚锁匙。 有次,他来找管家求他放自己出去玩,踮着脚趴在窗边,见到了管家把家里钥匙放进暗格、细心保管的全过程。 他去了一趟酒窖。 很快,封如故便拎着锁匙,找到了一群聚在一起大口吃肉的人。 他说:“我发现了一个窖子,里头都是酒。” 没人觉得一个富家小少爷会有混入他们之中的胆量,更何况,一个不眼熟的面孔,对他们来说不如那个字更有诱惑力:“酒?” “都是酒。”封如故说,“味儿特别大,熏死人了。” 大家正觉得只有肉,吃得有些腻,听说有酒,有几个人便来了精神:“哪儿呢?带我们去看看。” 封家的酒窖不大,父亲不嗜酒,只挑着珍酿存了一些,有些还是打算在封如故将来娶妻时拿出来的。 而酒窖很快被一搬而空,最好的几瓮被送去了封明义接待客商的大厅。 阿大阿二已抢先把大笔银票和宝贝都搜刮入怀,全部放在身边,待在大厅里,放任大家抢劫,只等着大家吃饱喝足后,再离开此地。 他们像接受灾民的馒头和粥一样,接下了这份“孝敬”,还特地叮嘱,说大家不能全部喝醉,一定要留人放哨,云云。 看到送酒的人从大厅出来,封如故的身影在回廊转角处,被如水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找到了。 他们在这里。 殿内觥筹之声渐弱,醉醺醺的吹牛声也渐渐被阵阵低鼾声取代。 黑暗中,封如故凿破了一只藏起来的酒瓮,沿着大厅周边,一路洒下。 酒液的浓香从窗里飘出,和窗外的香气融合,一时难辨。 做完该做的一切,封如故将虚掩的大厅门轻手轻脚地关了起来,拿起一把重锁,从外反锁了屋门,又将搁在回廊边的油灯拿起—— “喂,你干啥呢?” 一声喝问,也只是让封如故的动作顿了顿。 他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了脸来。 那是一个正在放哨巡逻的中年人,正戒备地望着他。 后半夜起了些风,油灯灯影飘忽, 封如故抹在脸上的土泥已经干涸,半边脸皱缩着,看上去竟有些狰狞。 那中年人被他瞧得心慌,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身量比同龄人高挑许多、面容却仍然稚嫩的孩子,盯着怀里兜着母亲的手镯耳珰、身上穿着父亲长衫的中年人,歪头一笑。 旋即,他将手中油灯凌空抛出,落入满地酒液中。 咚,啪。 灯花溅出,灯油四散。 弥漫着浓烈酒气的正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陷入无边的火海之中。 中年人险些被瞬间炸开的燎人火舌舔中,又惊又怒,呵斥一声,可这古怪的孩子扔完油灯,掉头便跑,头也不回。 紧锁的大厅内很快传来含着醉意的喝骂声,内中人察觉了不对,伸脚去踹门,发现纹丝不动后,声音也慌张了几分,绕到窗前,伸手去推—— 不知何时,窗户竟被从外面用细铁丝一圈圈缠死了。 这等手法,堪称残毒。 整个大厅顿成一只着火的灵柩。 空气里都是浓郁酒气,又有酒助燃,火势如龙,内里不多时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嗥,两道火影奔逃不止,拼命撞门,但已是无济于事。 大厅突然起火,中年人又追在一名孩子身后,大喊“站住”,周围人迷茫之余,也知道情况不妙,纷纷拔腿去追。 封如故本想从荷塘处逃跑,眼见情势不对,且他毕竟是个孩子,体力难支,索性一咬牙,奔向了距大厅最近的正门,想试着搏一条生路。 然而,最后拖了他后腿的,是并不合身的衣服。 腰带在奔跑中滑脱垂落,他不慎踩上,一下绊倒在地。 大门距离他只有百十步之遥了…… 喊杀声已到了身后几步开外,封如故仿佛已听到了柴刀的破空声,却还是不肯就死,硬是跪着爬了几步,挣起身来,继续往前奔逃,不料刚一抬步,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再次向后一跤跌倒。 身后的追击者也停了步子,瞪视着突然出现的二人。 那中年人气喘着走上前来,一边暗骂门口的人不长眼,怎么把外人放了进来,一边粗声喝道:“什么人?!” 封如故撞上的人一身道袍,丰神俊朗,湛然若神,面容清俊宛若天上仙人。 “方才看到此处火光冲天,我与我道侣路过此处,有些忧心,便过来瞧上一瞧。”他把一把竹骨折扇收在掌心,“吾名徐行之,各位……” 他的话不曾说完,便被粗暴打断:“臭道士滚啊!不滚连你一起杀!” 闻言,还不待徐行之有反应,他的道侣眼中便是一冷。 与徐行之俊朗的外表不同,他身旁这位道侣眼尾尖尖翘翘,眼尾染着一抹媚人的红,明明一袭道家衣冠,却颇有几分艳绝人寰的意味。 他并不开口,指尖微抬,食指往下一压。 在场所有人立时觉得有泰山压顶般,纷纷被一股湃然灵压压倒,五体投地,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般动弹不得。 灾民们惶恐起来,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纷纷哀哀乞饶不止,但徐行之却一概不听。 他自顾自地单膝蹲下,轻声问坐在地上的封如故:“小家伙,为什么要跑?” 不等封如故回答,他便醒了过来。 第26章亦步亦趋 想到这里,封如故睁开双眼, 又闭上了左眼, 以右眼看向如一。 视力受损后,他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虚影, 虚影里,隐隐能窥见如一年少时的轮廓。 最初捡到小游红尘时, 封如故是很有些头痛的。 送回风陵自是不可能。师父与师娘未必会在山中, 不知此时在哪里仙游;师兄还在闭关中, 燕师妹耐心还不如自己;若是丢给风陵中级下级弟子, 小红尘什么都不会,搞不好会被他们戏耍。 送到荆三钗或是韩兢那边暂时寄养,倒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来了,这孩子这么好, 万一这俩人把他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不还给自己,那该怎么办? 到头来,封如故只能认下了这个白捡的大儿子。 他叹下一口气,在白纸上写了个墨汁淋漓的“人”字, 问在身旁小高凳上跪坐着的游红尘:“这是什么?” 游红尘摇一摇头。 他能听懂人说话, 却不很会说话,一颗脑袋比白纸还干净。 封如故撑住头, 叹了口气:“这是‘人’字。” 游红尘点一点头, 目光懵懂。 封如故捏住他耳垂上的红痣, 轻轻拉扯:“听我授课, 不是光带耳朵就可以的。‘人’——跟我念。” 游红尘张一张嘴巴,模糊地发音:“……‘人’。” 封如故指一指客栈外面形色匆匆的人群:“这来来往往的众生,就是‘人’,你是人,我也是人。长得和你我相似的、会动的活物,就是‘人’,但‘人’只是一种皮相而已,与内在无关。有人有神性,有人有兽性,因此不要以相取人……” 说到此处,封如故才从游红尘清澈而疑惑的目光中察觉到,自己话太多了。 现在不管教什么,他都听不懂,不如让他先把字练熟,再慢慢教他意思。 封如故定定神,挥毫默写下《清静经》中的一段,“安神养气,宁静思虑,静寂身心,神光徐徐,无挂无碍,清静如一,不拘时节,心随经寂”,放在游红尘面前。 “拿起这杆笔,照着这行字影写。”他将薄而透明的“荆川纸”蒙在墨迹未干的白纸之上,推到游红尘跟前,又把毛笔手把手交到他掌心,嘱咐道,“要把字记住啊。晚上回来我要考你的。” 游红尘看着他,含糊道:“写。” 封如故:“嗯。” 这回游红尘听懂了:“……要……记住。” 封如故笑起来,摸摸他柔顺的额发:“乖。” 安排好他,封如故就打算去外面逍遥一阵,顺便打探一下城中有没有哪家小曲唱得好的秦楼楚馆,点一壶本地香茗,将小曲曲谱收录下来,以纪此地风土人情。 然而他在外面的茶摊上饮了一壶清茶,心中始终有些挂碍。 ……他满眼都是游红尘趴跪在桌子边,笨拙地握着笔、孤零零默写着他其实根本不认识的字。 从学剑起便战无不胜的封如故天人交战许久,终究还是被脑海中的虚影打败。 他去了点心铺子,问老板哪种点心果子是城中孩子最喜欢吃的,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包,天未黑时便返回了客栈。 他走的时候游红尘是什么样子,他回来的时候,游红尘还是什么样子。 封如故无声无息地开门,走到他背后,探了脑袋去看他的功课完成得怎样。 他自认为没有弄出任何动静,谁想游红尘竟像一头捕猎技巧娴熟的小兽,不声不响,猛然反手擒住封如故衣领,右臂跟上,把封如故直接面朝下按到了桌子上。 封如故一是没加防备,二是没想到游红尘力道如此之大,被按倒时,他和游红尘的惊讶程度简直是不相上下。 游红尘骇了一跳,松开手去。 “我,我以为,会打我。”他一着急,话就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人,在我后面,就会……” 封如故勉强听懂了一些。 他从小和一群孩子作为祭品,在封闭的小室内养大,兽性本能远大于人性,总是提防后背,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比较令他惊喜的是,游红尘竟然会用“人”这个词了。 但被小孩子按倒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丢人的,封如故迅速站起身来,整理衣裳,端起架子咳嗽一声,抬起手指刮刮鼻尖,又活一活肩膀,把点心放在桌上,岔开话题:“没事没事。我来看一看你练字练得如何了。” 他低头看去,挑起眉来。 桌子上除了他最先留下来的那张纸和已经被浸透的薄纸外,一无所有。 但游红尘手指上染满了墨汁,半吊钱一张的一小沓熟宣纸也消失无踪了。 封如故:“小家伙,纸呢?” “……记住。”游红尘答非所问。 封如故:“嗯?” 游红尘比比划划:“吃掉。记住了。” ……他以为,把临摹下的字吃掉,才等于记住。 封如故呆了半晌,笑得前仰后合。 游红尘就看着他笑,小狗一样的眼睛直盯着封如故,好像哪怕他笑起来都是一件值得仰慕和欣赏的事情。 封如故笑够了,坐下身来,指尖轻点着游红尘的脑袋:“‘记’,是要用这里的。” 说着,他又把手移到游红尘天然殷红的嘴唇上,又点了点:“这里,才是用来遍尝珍馐、畅饮美酒、吟诵江山、亲吻美人的。” 游红尘听得糊里糊涂,抬手摸了摸被封如故摸得痒丝丝的唇角。 封如故说了一大串话,他只能听懂个别字眼:“……亲吻……‘人’。” “美人。”补充完毕后,封如故自恋的毛病又犯了,厚颜无耻地点了点自己,“……也就是在下。” 跪坐着的游红尘闻言,双手扶上封如故膝头,乖乖亲了封如故侧脸一记。 他虚心请教:“是这样,用吗。” 封如故愣了愣,旋即大笑。 童言无忌,他自是不会往心里去。 “你学这个倒是学得快。”他敲敲纸面,“叫我看看,你究竟记住了多少。” 令他没想到的是,游红尘的握笔方式竟是完全与自己一模一样,完全不似初学者常见的“一把抓”。 他完全不需临摹,写出的字也是似模似样,只是不擅用笔,手腕偏软,勉强徒具其型而已。 封如故颇为惊喜,想要一字一字教他这经文是何意,可又觉得隔着半张桌子讲授太过麻烦,索性将他抱来,搁在一侧腿上,执笔点字,一词一词地与他讲解:“‘清静’二字,可指天气晴好,也可指恬静和平的心境。我道门经书里曾有言,‘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我师祖就曾以此为号……” 游红尘不看纸,只静静看着他。 封如故讲了一阵,才察觉他执着的视线:“看我干嘛?” 游红尘:“记。” 封如故饶有兴趣:“你说说,你记了什么。” 游红尘一张口,居然将封如故方才所言全盘复述下来,尽管有些地方发音不准,但是半个字都未曾遗漏。 封如故眉开眼笑:“挺好,捡了一只聪明的小鹦鹉。能记是好事,但记住后,要好好想一想,内化于己,为己所用。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你毕竟不能活成另一个我。” 游红尘点一点头,表情虔诚而认真,却也不知道他懂是不懂。 游红尘确实很聪明。 只是,这份聪明有时也会让封如故苦恼万分。 他什么都不懂,封如故是他带他进入尘世的第一人,因此,他会本能地模仿封如故的一切。 封如故自小养成了一身少爷习惯,早起晚睡时,必然要用青盐净牙漱口。游红尘最爱做他的小尾巴,学着他,取了和他分量丝毫不差的青盐含在嘴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并排站在檐下,动作一致地用毛刷净齿。 他漱口,小红尘便学着。 他吐水,小红尘也跟着。 两人同起同卧,一起吃饭。封如故夹哪盘菜,游红尘都会把盘子换到封如故跟前,顺便夹走一筷子,分量不多不少,必与封如故夹走的那一筷子相当。 封如故也只得收敛起风流性子来,一言一行都怕带坏了后生,遭了天打雷劈。 时日渐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和师兄越来越像,活像个翩翩君子,不过偶尔间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是根本免不了的。 用荆三钗的话讲,他是个天生的少爷胚子,腰软得很,到哪里都得软着,靠着。 好在游红尘天生腰杆笔直,体态挺拔,封如故瞧着喜欢,怎肯容他跟自己同流合污,自己歪在榻上看书,还不忘时时提醒他“直起腰来”。 那时候,便如这时候。 自己睡眼朦胧地醒来,身上盖着被游红尘洗好的、散发着皂角淡香的外衣,而他身姿笔挺,坐在房间一角,或修功,或习字,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养了四年的习惯,改不掉了。 困于山上的十年间,他一睁眼,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起床的念头便烟消云散,总会一蒙头,再睡过去。 现在,他眼已半瞎,身已半残,却有幸重新见到了年少时熟悉而又习惯的一幕,难得心安起来。 然而,这份心安也没有能持续太久。 笃笃地敲过门后,罗浮春探头进来:“师父……” 封如故抄起枕头扔了过去:“滚出去。师什么父,我没有你这种吵师父睡觉的徒弟。” 罗浮春马上缩了回去,隔着一扇门,嗓音听起来颇为委屈:“师父,我只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拿那伤师父的贼人。我怕晚了,他带着众人魂魄逃走,或是再起什么歹心……” 封如故揉着眼睛起身:“滚进来。” 罗浮春、桑落久、海净俱在。封如故盘腿而坐,把隐去了许多信息的练如心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桑落久神情如常,罗浮春却已经红了眼圈。 他一方面觉得练如心的经历实在太过凄惨,易位而处,他怕是会疯掉;另一方面又觉得师父平白受了这害,着实冤枉。 他吸一吸鼻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罗浮春这副模样,又让封如故想起了曾经那位情感丰富的韩兢韩师兄。 韩兢爱书,经书、儒书、杂书、戏本都会看,偏偏又天生了一颗悲悯之心,看到动情处,往往泪盈于睫,明明是一副端方正直的君子相,却常腰配青锋,坐在丹阳峰峰头对着一本书眼泪汪汪,堪称一道奇景。 想到那人,封如故心稍稍一软,扔了块手帕给罗浮春。 罗浮春受宠若惊地接了,还不敢用,只将手帕攥在掌心。 平静下来后,罗浮春道:“师父,练如心虽然可恶,但他不算首恶,抓住那鬼面之人才是首要之事。况且,练如心本来就不属六道轮回中人,就算要追究,也无从追究起……” 封如故沉默,指尖轻轻反复刮蹭着鼻尖侧面的小痣。 一旁静静倾听许久的如一,突然想起封如故与他们再照面时,抹去肩上残血、后又喃喃自语的两句话。 “啊,这不是我的。”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的?” 他灵犀一动,已然明白过来封如故的沉默和不急于找寻,究竟是因为何故了。 如一停止打坐,俯身穿鞋,偶一抬眼,恰瞥见了封如故手上无意识的小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如一僵在了原地,先前盘桓在他心头的淡淡疑虑,竟是找到了缘由—— 这是义父常做的动作! 以前,如一只当这是义父的特殊习惯,自己也跟着模仿过一段,义父发现后,拿小教鞭轻敲了他的屁股几记,叫他不要什么都学。 现在回想起来,义父鼻尖本无痣,摸鼻尖是无甚意义的动作。 ……但封如故鼻尖侧面,是生有一枚淡褐色小痣的。 第27章等价交换 如一按捺下胸中顿起的万丈惊涛,缓步走到封如故床边, 紧了紧手掌, 牵动了尾指上紧系着的心头血线。 封如故浑然不知如一心中作何想法,停止了小动作, 说:“他已不需我们追究。” 海净本来很是为寒山寺平白死难的两名弟子不平,心里一面挂记着那真凶鬼面人的去向, 一面又因为帮凶练如心不能受罚而有所不甘, 闻言难免好奇:“为何呢?” 桑落久却已明白。 他说:“石头不会流血。” 罗浮春与海净对视, 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听不懂”三字。 桑落久敛着袖子, 轻声解释:“练如心是自鸿蒙中诞生的,无魂无情,但他与师父交战时,却流出了血来。……这是有灵之兆。” 罗浮春啊了一声:“他本来就是天地之灵吧。” 桑落久:“非也。师兄, 他先前是物灵,承袭的是千百年来神石的责任与记忆,并无人情,不具痛感,也不会受伤, 只会在灵力耗尽后复归自然。但他现在会流血, 说明他养出了凡情凡心,已算得上人灵。” “人灵……” 罗浮春吃了一惊, 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涌上。 为着一个魔修……真的值得如此吗? 房中沉默良久, 直到有沙沙的细雨落在窗棂上, 几人才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时近夏日, 雨往往来得毫无预兆。 在扰人心乱的雨声中,罗浮春总算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疑点:“师父,黑衣鬼面若真要杀你,怎么只会派练如心……和一个魔道来?” 封如故反问:“你怎么想?” 罗浮春怕自己又说错,因此措辞显得格外小心:“文始山的事情,还有练如心的事情,若是分割开来,徒儿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这两件事先后发生,叫徒儿不得不多心:那鬼面人的目的,好似并不为杀人而杀人,而在……” 说到这里,罗浮春顿了好久,用以斟酌言辞。 他认为自己这样想很是大逆不道,且有为凶犯开脱之嫌,但还是忍不住道:“……在于揭道门弊端,挖世间痈疮。” 道门杀人案发生时,不管佛门还是道门,都是一头雾水。 被杀之人间毫无瓜葛,门派各异,修为不同,身份地位也是有高有低,除了有唐刀断喉这一特征之外,谁也找不出他们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共性。 后来,所有受害之人的尸身,在地图上构成了一个“封”字。 罗浮春亲眼见过封如故推断的全过程,自然认为,是师父和某人结下了仇怨,那鬼面人是冲着师父来的。 他们下山追查,结果,文三小姐之死,引出了文始门挟持魔修牟利的事情。寒山寺僧人之死,又引出了水胜古城潜藏的天裂危机。 发生过一次,可能是巧合;发生过两次,就不一定了。 再想想鬼面人那句“道已非道”的留言,罗浮春开始觉得,这背后谋划之人,或许真的别有深意? “……‘痈疮’。”封如故笑了一声,“哈,这个词用得好。” 罗浮春今天说了不少混账话,伤了师父的心,现在听见封如故这样说,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忙找补道:“师父,我不是说道门不好,只是这几十年来修道之风盛行,入道之人良莠不齐而已。杀人总归是没有道理的……” 桑落久在后面捅了捅罗浮春的腰,示意他多说多错,不要再说。 罗浮春闭了嘴巴,蔫蔫地站了一阵,方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练如心要回城中受害之人的魂魄?” 封如故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等雨停吧。”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或许,等雨停后,魂魄就都会回来了。” 在封如故说话时,如一一直盯着他看。 从十几年前,他就听说过封如故的名姓,揣测过他的形貌、性格。 十年离散之间,他没再见过义父,也不可能见到封如故。 但封如故毕竟是闻名于世的云中君,是世上最年轻的、有尊字称呼的道君,当然,这与他师父飞升得早有关,也与他当年在“遗世”中力护众人平安的惊世之举有关。 如一走踏世间,听多了他的名字,也听来了许多故事。真的假的,好的坏的,究竟哪一种更贴近真实的他,早已不可考。 唯有艳名、才名、杀名、傲名四者,时时伴随封如故的故事出现,从未变过。 几天前,如一受义父之托,登上风陵山,才第一次真正见到封如故。 几日相处下来,如一想,义父心里有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他遭人讨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封如故其人不动则已,一动则光芒四射,但因为他的聪明感太过外露,锐利起来显得咄咄逼人,漫不经心起来又像是在刻意嘲讽,更兼以他剑走偏锋、既疯且癫的性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他腔子里那颗心是冷是暖。 好一点的,会对他敬而远之,差一点的,难免对这种无法握在掌心的人心生厌恶。 而此刻,如一又从他看雨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看到了另一个封如故。 ……封如故分明是知道的,受了伤,流了血,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灵的练如心,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却没有多少得意之情,也没有借机追杀、报练如心意图杀他之仇,只是静看着窗外落雨,留给练如心足够的时间,容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米脂山间。 练如心跌撞着穿行在密林间,立足不稳,一跤跌在溪中的乱石里。 溪水倒映出他苍白失血的脸。 他爬起身来,搅乱一溪倒影,继续向前奔走。 雨滴簌簌而落,在地上的积潭中打出跳跃的雨线。 他来到神石旁边的一棵榉树边,双膝跪地,手脚并用,借着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掘出了衣上尘的尸身。 衣上尘被打死后,尸身被殓入义庄,夜半时,练如心偷偷把尸身领回了家来,埋在树下,绘制法阵,想用灵力保他尸身不腐,却违抗不得天命,只能眼睁睁看他衰败腐烂,终至不复。 窃人尸身,这是练如心十几年生命里做下的第一件错事。 以后,练如心便入了执迷,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练如心不会想到旁门左道,不会受了黑衣人的诱惑,去杀封如故。 好在,现在他有办法了。 他赶时间,还要赶着去还那些窃来的魂魄,去找封如故道歉,因此他要把这件事早些交办好。 练如心抱着这一具半残的尸身,把他平放在神石前,双膝着地,对神石虔诚叩首。 “神石,罪者此番前来,是来忏悔。”练如心一头长发被蒙蒙雨露沾湿,“我与他人相谋,害了无关之人性命,亏负天命,身犯重罪,死不足惜。吾愿效仿信徒,以灵祭石,死前只有一愿,盼请神石满足……” “衣上尘……他生为魔道,一生没有造过大孽,他有此一劫,全因于我。罪者知道这要求僭越了,但我可以以魂魄为祭,请神石复活他,以及那两名无辜受害的小沙弥。” 神石毫无动静,似是入定的老僧。 练如心跪在地上,砰砰跳着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以前,还有信徒上山献祭时,神石也不会呼应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愿望的,永远是练如心。 但练如心不会质疑神石是否还有神性。 他就是从石中诞生的,知道神石要把全副力量放在抵抗天裂之上,透支灵力,做那起死回生之事,实在是不值得。 衣上尘这种残躯尚存、魂魄俱在的,想要复活还有些可能,那两名僧侣的魂魄早已离散,不知去向,凭空复活,再造灵肉,近乎于天方夜谭。 练如心也知道,自己身为罪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贪心了。 他低头思考一会儿,纳头再次拜去:“神石,罪者只求一愿:我用我的灵魄和余下的全部时间,换衣上尘活过来,再换一日时光,用来了结尘世一切事务与牵绊。明日是献祭之日,我愿在那时献祭自己,归入石中,永世不回。求神石赐恩。” 练如心倒伏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心弦突然一动。 那是一种特殊至极的感应。 ……他知道,神石允诺他了。 练如心只觉眼眶一热,认认真真叩了几记头,直起身来时,才觉脸上温热麻痒。 他未曾流过泪,呆呆地抬手抹过眼眶,想,天怎么会下热雨呢。 练如心不敢耽误时间,将衣上尘的尸身与装有他魂魄的锦囊一并放在石前,交给了神石,自己则快步奔到朝向古城的山阳面,将自己藏下的城中居民魂魄取出,放生鸟儿似的,让魂魄各自飞回舍中,回归其位。 远方响起空渺的经吟之声。 那是巫医在为失了魂魄的富家公子招魂。 练如心立在山边,神色仍是偏冷,眼角眉梢里却藏着难言的轻松。 他还要去寻云中君,要去道歉,要赔那艘损坏了的画舫…… 练如心计划好了一切。 但种种念头,在他一转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都化为了天边云烟。 ——衣上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好得像是他的一场梦。 练如心与他对视许久,手指微颤,心脏酥麻,但还是一步未动,生怕扑上去,一不小心,撞碎了这个梦。 还是衣上尘主动跑过来,直抱住了他。 “怎么啦?这么看我。”衣上尘嘟嘟囔囔的,“我睡了多久啊?我记得我被人打晕过去的前一天刚下了一场雪呢,怎么一转眼,满山的花都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且在泥土里腐烂过一段时间。 练如心抹去他睫毛上的水,手指抖个不停,声音却和往常一样,听不出多少悲喜,就像是衣上尘真的只是做了个长梦似的:“你跑去砸人家的神像,挨了打,受了重伤,一直修养到现在,伤才养好。” 衣上尘没想到自己做的坏事会被捅到练如心这里来,脸红了红:“我……我只是想替你出气。他们没有神像可以拜了,不就会来信你了?” 练如心:“傻话。神在心,不在其形。你毁了神像,他们心中仍有信仰,千百座神像也能重新打造出来。” 衣上尘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计划失败了,嘟着嘴懊恼一阵,又起了念头,欢喜地趴在练如心身上撒娇:“我不管。我休息了这么久都没有出去玩,练家哥哥得补给我。” 这本是衣上尘的无理取闹,谁想练如心竟破天荒地点了头:“明天是三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我带你去看。” 鬼面之人脚踏行风,一身漆黑劲装,静立云头,望着底下欢欣雀跃的衣上尘,一双蓝瞳中毫无情绪。 他伸手扶一扶面具,按刀而去,玄色衣摆随风扬起,融入一片乌云。 第28章阴差阳错 次日,阖城大祭。 东西南北, 祭歌声声, 雅乐满城。 就在祭典前一日,城中富庶人家在庆典中各自投入了大量银钱, 让城中香火繁盛了足足一倍有余。 那失魂怪病,在吉祥的日子到来前不药而愈, 想必是有神灵庇佑降福, 才有了这皆大欢喜的结果。 面对此等神迹, 大家自然积极酬神, 盼望神灵再施恩德,多多庇佑古城中人,使城中百姓福泽绵延,以至千年。 祭典煊赫辉煌, 但其中属于神石的却是寥寥。 神庙中香火稀落,只有老人掐香望天而拜,说着年轻人不屑于听的种种掌故。 年逾耳顺的石神庙庙祝,却在门庭冷落的今日,迎来了一名年轻香客。 那是一名华衣公子, 看上去至多二十三四岁, 出手却很是阔绰,捐出的十锭金足够重修石神庙门面。 这叫老庙祝很是惶恐, 一路跟随侍奉, 因为太过束手束脚, 还险些在高高的寺门门槛上绊了一跤。 亏得那公子及时扶了他一把:“老丈, 看路。” 老庙祝唱个喏,羞惭道:“多谢,多谢。” 他自小在庙里长大,父亲便是上一任庙祝,在二十年前上山入石,再无回转。 他是眼睁睁看着石神庙一路走向衰败的,却无能为力。 年轻时,他也曾愤愤不平,认为众人不奉真神,是有眼无珠;但现在,一笔不菲的香火钱,就足够他喜悦了。 “把神像修得好看些吧。”那年轻公子道,“虽说神在人心,谈钱俗气,但神佛金装,总不会差。太过寒酸的庙宇,在旁人看来是神灵都不庇佑的。” 老庙祝心怀感激地收下,千恩万谢地送别了他。 出了庙门,封如故往左行去。 他是一人出行,罗浮春与桑落久留在清馆里,将此次古城调查中所得的情况详尽回报风陵,叫师兄尽快调人来处理天裂之事。 他则落得个清闲,谁也不带,出来玩耍。 封如故端着烟枪,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独行。 街面上是他十年未见的繁华,比之前几日更加喧嚷热闹。但一个人独处时,封如故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完全没有前几日与如一共游时的积极兴致,看起来是万事都不在意的模样。 他没什么目的地东游西逛,再精巧的玩意儿也不能留住他片刻的视线。 除了在一架走马灯前驻足半晌,颇有玩乐之心地看完了一整个小故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留住他的脚步。 在他俯身看灯时,衣上尘与练如心并肩从他身后走过。 封如故没有回身,聚精会神地望着灯中小人,倒是练如心从后望了他一眼。 他一张脸没什么表情,淡淡的一眼,让一旁的衣上尘觉得他兴许是在看灯,而不是在看人。 衣上尘知道他这次给练如心惹了大·麻烦,从昨日自己苏醒起,他对自己也是淡淡的,衣上尘自然想着要讨他欢心,扯住他的衣袖,凑到灯前,热情介绍:“练家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练如心是知道的,但他现在只想多听衣上尘说几句话:“我不知道的。” 衣上尘夸张道:“哇,你真正在山中闷了太久了,以后我得时时带你下山来走动走动。这个是走马灯,靠内里的蜡烛热气儿催动……” 衣上尘努力讨好练如心,而练如心已经分了神,时时望向封如故。 封如故却像一个真正的富家公子哥儿,看了会灯,便失了兴趣,折扇一展,翩然而去。 练如心收回目光,微微闭上眼睛。 ……走马灯的热气,熏得他脸颊发烫。 此时的衣上尘却在关注另一件事。 他注意到了不远处门可罗雀的石神庙。 ……看来今年也不会有祭者上山了。 即使知道练如心定然对香火供奉的多寡了如指掌,衣上尘也不舍得叫练如心看到这一幕,拖住练如心的胳膊撒娇,指向与山神庙相反的另一处庙宇:“练家哥哥,我们往那里去。那里有河灯。” 练如心“嗯”了一声,仰头观月,旋即垂目:“好。” 衣上尘小小的窃喜着,捉住他的衣袖,快步赶往另一处热闹地。 他们就这样游逛了整整一夜,直至子时将至,城中喧响仍未停歇。 但身为山神之子,练如心必须要在子时前到达山道,解开结界,等登山献石之人到来。 哪怕没有人到来,他也要等。这是练如心的责任。 三年一度的祭神典礼,衣上尘是第一次经历,因此,他跟在练如心身后时,暗暗决定要同他一起等到明早天亮,再陪他去看日出,决不能贪懒睡觉。 然而,在山道之上,练如心站住了脚步。 向来少言的练如心主动开口问道:“今天,开心吗。” 衣上尘忙不迭点头。 练如心:“我也很欢喜。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 衣上尘笑了,刚要上去握他的肩膀,就见练如心踏着石阶转过身来,披了一身月光,无声俯视着他:“多谢你。” 衣上尘嬉皮笑脸:“不必谢的,多叫我亲上两口就好。” 练如心:“多谢你陪我这两年。” 衣上尘背过身去,生怕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好,我不陪你。我是魔修,不能陪你接引。我这就去神石下等你。” 说罢,他拔腿欲往山上奔去。 练如心在后面叫了他的全名:“衣上尘。” 衣上尘脚腕发了软。他背对着练如心,站在山道上,心里一忽儿寒一忽儿热,声音里的笑意已完全是强装出来的:“我给你惹麻烦了,是不是?” 练如心不语。 衣上尘不敢看他,语气却急促起来:“我知道错了,真的。我明天就下山去,连续一百天做一百件好事,将功补过。我不再犯糊涂了,不砸人家的神像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孤独了,多一个我留下来陪你,可不可以……” 练如心的声音清冷如冰:“你走吧。” 衣上尘霍然转身,声音尖锐起来:“我不走!” 喊过之后,衣上尘又觉得这不是认错的态度,神情和声音一道软化下来。 “我以后不犯了。”衣上尘讷讷道,“你不要赶我走……” “我没有说你错。”练如心敛着袖子,表情沉静,“但魔道的存在,会为神石引来麻烦。你若是安分守己,还自罢了,但现在,我只想安心守好神石,至于其他……我不做他想。” 衣上尘攥紧拳头。 ……神石,神石。 他居然还不如一块把练如心禁锢一生的、冷冰冰的石头。 他想咬紧牙齿,逼自己清醒一些,但是两齿相咬,他才发现自己齿关哆嗦得厉害,咯咯作响。 衣上尘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既然碍了你守护神石的职责,你又何必救我,放任我重伤而死岂不更好?” “你为神石而死,尽管是一个错误,但我依然要救你回来,还你一命,恩怨两清。” “恩怨……”衣上尘喃喃,“我与你之间,是恩怨?” 练如心反问:“不是恩怨,又是什么?” ……两年陪伴,他居然管这叫恩怨? 衣上尘的嘴角抖了抖,似哭又似笑地指着练如心:“你……你有没有心啊?” 这句问句一出,衣上尘先是自己愣了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是了,我忘了!你没有心,你是石头里钻出来的!” 练如心静静地看着他,不生气,也不难过,只是用心且专注地看着他。 衣上尘想,对了,就是因为这种格外专注的眼神,他才会误会练如心对自己别有情愫。 在练如心这样的神之子眼里,自己怕不过就是他养的一只动物,平时逗一逗,一旦触及他和他的神石的利益,便能一脚踹开。 因为他根本没有心。 如心,如心,如有实无罢了。 衣上尘摊开双手,大声笑道:“我在这里留了两年,这里我早呆烦了……” 他面朝着练如心往后退去,等着一声挽留。 他数了十声,退了十步,又多给了练如心五步挽留自己的机会。 然而练如心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他一直是这样的。 他心里只有他的城民,只有他的责任,而自己只是他漫长人生里的过客。 练如心说得没错,世人痛恨魔道,自己还砸了别人的神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再留下来,只会拖累他,甚至玷污神石的声名。 他身为魔道,守一块石头都不配。 思及此,衣上尘一颗心几乎裂开,但他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你为何这么看我?”衣上尘极尽能事地挖苦他,“练家哥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练如心望着他,一言不发。 衣上尘继续道:“我是很喜欢你的。但你别忘了,我是合欢宗的魔修,我以人间情爱修炼,我将来喜欢的人会有很多,你不必挂心。” 练如心点一点头。 不知怎的,练如心这一点头,却叫衣上尘的眼泪直直掉了下来。 他自以为方才将潇洒放手的样子演得不错,却因为一滴眼泪全盘作废。 他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人世间的情爱一途,他方一踏足,便遭此重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修此道。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练如心什么都没看到,算他走得潇洒,而不是被人生生赶走的。 以一滴眼泪作为失败的收尾,衣上尘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山去。 他诞生在一个太糟糕的年代,人人憎恶魔修,就像厌恶衣袖上的尘埃,信手一掸,便能挥去。 他逃得太过狼狈,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跟随着十数只萤火虫,打起荧荧的青色灯笼,叫他不至于在山道上跌倒。 直到他慌张奔逃的身影消失在练如心的视野里,练如心才背过身去,抬手抚一抚胸口,露出困惑的神情。 他不懂啊。 那明明只是普通的话语而已,为什么却能戳得他有如万箭穿心。 好在,他面上向来冷清,不知道痛楚表情该怎样表现。 至少送走他了,这是好事情。 练如心在山道上等候一会儿,眼见献祭之时过了,方才起身,封好结界,登上山去。 见到封如故时,练如心并不多么讶异。 封如故坐在神石之上,翘着脚,垂目注视着他。 “云中君。”练如心干脆地撩袍下跪,叩首道,“练如心做下错事,理当受罚,然而我非凡世中人,此身难受凡世惩处,我愿自请惩罚……” “多余的话就免了。”封如故打断了他,“我来只为问两件事:第一,你一双眼能看透仙魔之别,劳烦你告诉我一声,那个黑衣人是怎样的人?” 练如心想了一想,据实以答:“他身染魔气,却是仙躯。” “第二,他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托你带给我?” 练如心又仔细想了想:“我与他见了两回。一次是初遇,一次是他拖来尸身。临走前,他说过,如果我杀不了云中君,可将一样物品交与云中君。上次走得匆忙,未曾交还,现在奉上。” 他取出一枚淡青色的卍纹玉佩。 一看到这枚玉佩,封如故脸色登时奇异起来,抓住其上束着的白流苏,接过来,却不加细看,便接于怀中,竟是一点都不提防。 他纵身从神石上跃下,正要离开,突然觉得身后落下了点点繁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封如故一怔,回过头去,只见练如心耗尽他剩下的一点点修为,让几只萤火虫跟上了他。 练如心点一点头,神情平静。 这已经是他多年送行旅人上下山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云中君,好走。” 封如故也没有推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软扇,选了另一条山路,一步步走下山去。 送走封如故,练如心跪在神石前,诵念完了一整本早已听熟的神石经。 他送了无数人来献祭,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练如心提前预支了自己的心愿,因此他省却了最后一步。 全身心融归石中之前,练如心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是简短,甚至于有些没头没尾。 ——风。 他还欠他一阵风。 …… 衣上尘揉着略红肿的眼睛,一路走到山脚无人处,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逐风而来,生性自由,现在却失落了前进的方向。 他索性不动了,想等着一阵风过境,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他立于原地,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直到一阵大风倏忽自山间卷起,指向西南方向,但风里居然卷起了淡淡灰雪,宛如石尘。 流风,回雪,石尘。 衣上尘没来由地心尖一紧,脑中还不及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念头,便已经心神大乱,掉头按原路冲回了山上。 他连驭风加提气,将他那点粗浅的修行疾行之功用到了极致,才在一盏茶时间内赶到了山巅。 隔着层层榉树,直到看到练如心好端端地站在溪边,用指尖拨弄挂在榉树上的蝉蜕风铃,似是怀念的模样,衣上尘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杞人忧天。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去而复返,衣上尘突然就不想走了。 他不管风要往哪个地方刮了。 只要练如心还愿意记住他,他哪怕死皮赖脸一点,也无所谓的。 这样想着,他吁出一口气,打算从榉树后现身—— 就在这时,衣上尘看到,练如心动手摘下了榉树上的风铃,任它一串串凫在水面上,顺流漂走。 衣上尘站在树后,将练如心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就不难过了。 世事于此人而言,不过是浮水蝉蜕,顺流而来,随波而走。 自己不过是下趟山的工夫,他便已经要着手处理扫除他留下的痕迹,再无留恋了。 那自己还在自苦什么呢。 ……本是不值得的。 这次,衣上尘走得再无迟疑。 他按照风的指示,朝着西南方走去,就像他来时一样,顺风而行,随风而动。 在他转身之时,刚刚从神石中分化孕育而出、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命名的神之子似是听到了响动,歪头看向衣上尘离去的方向,却只见到了一个寥落又伤感的背影。 他抓住手上的蝉蜕风铃,又好奇地拨弄一下,随即将其放入溪流中,任其漂走。 ……他初开鸿蒙,只把这树上的小东西,当做和树叶无异的玩具罢了。 第29章试情玉石 月下,封如故穿行林中, 步履轻快。 但以他现在的凡人之躯, 逛了这么久的街,又爬山下山, 很快就累得走不动了。 累了便累了,他往沾满夜露的山阶上一坐, 撑着膝头喘息一会儿, 才对着天边一轮圆月扬声喊道:“喂, 出来。” 相隔五十步远的树下, 一道身着白金僧袍的冷清身影闪出。 如一踏月无声,来到他身后三步开外的阶梯上,便站住了脚步,保持距离, 不卑不亢。 他从封如故出了清馆起,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保护封如故,是常伯宁交代他做的事情,他自是要认真执行。 更何况,如一心中有一个猜想, 亟需在私下里验证。 封如故也算是如一的半个长辈, 但累极了的他毫无半点长辈气质,坐在下山的石阶上, 微微气喘, 满头露水。 如一垂目, 静静立在他身侧。 封如故带着他到处乱逛、挑着偏僻山道上山寻找练如心、又在那个魔修离开后漫无目的地绕山而行, 让如一意识到,封如故的目的并不单纯。 ……他是为了不叫自己腾身分神、有机会杀掉魔修衣上尘。 从某些方面来说,封如故猜得也不算错。 如一知道衣上尘没有作过恶,然而,衣上尘年少轻狂,被人所害,身死一遭,好容易重活过来,所爱之人又弃他而去,到了这等地步,此人心性不说彻底扭曲,也会发生大变,再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便再难预测,不如早早除去,免除一害。 除魔,是当今正道应尽之职。 而佛修如一,有菩提之相,金刚之心,将除魔视为己任,更是世所皆知。 但封如故还是猜错了。 ……今天如一出来,只是为了跟着他、保护他而已。 前日清馆一战,如一见到了封如故满身的陈年伤口。 因为看到这一幕,如一甚至有些理解了常伯宁对封如故格外的优容疼爱。 毕竟,任何人看到他的刀剐之伤,大抵都会认为,封如故这辈子的苦已经受够了,在这之后,他不该再蒙受任何伤害。 所以,今夜,如一只想叫他安安心心地逛一回集市,散一散心。 在发现封如故有意带他到处乱转,好让那复活的魔修早早离开此地时,如一就想提醒他,没有必要的。 不过,如一想一想,也没有多加提醒。 他毕竟在修闭口禅,不方便开口。 况且,看养尊处优、久不运动的封如故走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现在他肯出言叫自己出来,大概是觉得那魔修已经走远了,可以安心了。 如一静静看着他气喘时肩膀上下起伏的样子,心情竟是难得轻松了一些。 好容易喘匀了气,封如故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同时向如一伸出手来,示意他拉自己一把。 如一却似是误会了,跨前几步,俯身蹲下,用后背对着他。 这样恭敬的动作,他做来神情淡淡的,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封如故愣了愣,自是乐得轻松,伸出的手就势往他肩上一搭,跳上他的后背,又侧了脸去看他那古井无波的表情,活泼得很。 如一指一指下山的方向,示意他是不是要回去。 封如故想了想:“回去。可我要吃春卷儿。” 那个“儿”字的卷音拖得很好听,懒洋洋的,是天然而成的撒娇腔。 如一没说话,略略点一点头,迈步往山下市集走去。 随着城中人丢失的魂魄找回,练如心消失于世,黑衣人匿去踪迹,他们在水胜古城的调查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少,如一已经可以将寺内弟子无端死亡的前因后果具书表回禀寒山寺内。 现在对如一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擒拿黑衣人,杀之以告亡者。 还有…… 如一轻抚着尾指上的红线,闭目凝神,屏去山中蝉鸣、山下雅乐等等一切杂音,试图辨明封如故的心跳节奏。 他愿意背着封如故走,也是想在自然状态下,靠他更近一些,好得出一个答案。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举止荒谬绝伦。 义父与封如故,本该是绝不搭界的两个人。 少时,是义父背着自己穿山过海,他能在练上一整日剑后仍是神采奕奕,他能为着去看钱塘大潮踏浪驭风,连赶三日路而不见疲惫。 义父爱听曲,曾慕著名琴姬之名,远赴京都,奉上百金,却得知琴姬随身的焦尾古琴恰巧昨日刚送去养护。 而琴姬颇自矜,在义父的请求下,放言自己除了焦尾古琴,不沾他弦。 焦尾古琴,乃是百年前某名手制作之物,只得两把,一把为这琴姬所有,另一把放在当今圣上颇爱重的小王叔府中。 闻言,义父拂衣入月而去,夜入王府,盗来另一把琴。 抱琴而归的义父言笑晏晏,请佳人奏曲。 琴姬不仅不惶恐,反倒对义父潇然之姿心生恋慕,弹奏三曲,分文不收。 三曲之后,义父兴尽,抱琴而返,原物奉还,留下百金赏曲之资,翩然而去。 在与自己相伴的四年光阴里,义父是当真把红尘游了个遍。 义父时有逾矩之举,全凭一颗心自由去来,明明身负君子之名,内里却格外疏狂。 如一相信,十年光阴,能把一个不甚稳重的意气风发的少年磨洗成擅长待人接物、沉静温柔的端方君子,却无法相信,他会容许自己变得如此惫懒,懒散到爬一处小山就累得气喘如牛。 就像现在,只要没人搭话,封如故就很快就在自己后背睡着了。 封如故打盹,更方便如一进行试探,好结束自己那无端的猜想。 但封如故身上有七花印相护,将经脉都护在内中,自设一层屏障,单靠耳力,杂音颇重,难以辨明心跳频率。 这对如一来说,是件慎之又慎的大事,所以他不敢妄自擅断,拣了块干净的大石头,轻手轻脚将封如故放在上面,将那只系有心头血线的手探入他怀中,试图试出他的心跳与自己尾指上的跳动是否相合。 ……孰料,异变陡生。 他不知碰到了何物,一阵酥麻感倏地袭上指尖,不及反应,便沿经脉血流攀上,速度极快,如一不及反应,只见右小臂处青光一闪,心口便是一阵异样的灼热。 他脸色微变,背过身去,半解僧袍,借着月光查看胸前状况。 一道卍字青纹烙在他心口位置,不痛不痒,却抹之不去。 如一抿紧薄唇。 这是他苦恼的表现。 这是封如故设下的护心之术吗,还是…… 在他心绪纷乱间,他身后的封如故无声睁开眼睛。 ……小子,跟你爹耍手腕。 封如故心思灵透,怎会顾及不到这点细节。 早在他出风陵时,他便托了常伯宁,在七花印中额外种下了一条属于师兄的心脉,以作障目之用。 如一就算要试,试出的也只能是远在风陵的师兄的心跳。 常伯宁曾问过他:这样可有必要? 当时,封如故的回答是:“这小子心思慧敏,察觉蛛丝马迹后,定会相试。我带出来的孩子,我知道。” 现在看来,果有必要。 只是,如一不慎用手碰着了自己怀中藏着的物品,也不在封如故的计算范围之内。 只能算他倒霉。 不过这东西无毒无害,碰着便碰着了,无所谓,就当让他长个记性,没事儿不要乱碰陌生男子的胸。 封如故懒懒换了个姿势,歪在石头边继续睡了。 如一吃了亏,自然也长了记性,敛好衣袍后,便收起了多余心思,一路背着封如故下了山,还不忘买了热腾腾的春卷,一并带回清馆。 到了清馆,打了一小盹的封如故也醒了,抱着春卷咬,顺便把刚才藏在怀里、“咬”了如一一口的青玉拿出。 他的动作相当仔细,不碰他处,只握着上头的白流苏,将整块玉缓缓提出。 玉佩由一枚雪白同心结和一枚卍字青玉构成,这便是那黑衣人托练如心转交给他的东西。 罗浮春好奇不已,想要伸手触摸:“这是何物?” 封如故一扇拍下他蠢蠢欲动的手:“小心着点。” 罗浮春还没碰上,便已发现上头有咒术覆盖,本已断绝了乱碰的念头,正要抽手,却被封如故一扇子拍得手背发麻。 罗浮春颇委屈地揉着手背:“师父,那黑衣人交这东西给你,可有什么隐喻指代吗?” “有是自然有的。”封如故饮茶,道,“这是我一名熟人曾经的随身之物。” 几日相处下来,海净也知道这位云中君是个好相与的仙君,大着胆子提问道:“这样的玉形并不少见,云中君怎么知道这是熟人之物?” 封如故好性子地解答:“因为这上头的咒法特殊,乃是他一人独创啊。” 桑落久也好奇起来:“恕徒儿见识短浅,这咒法竟是从没见过。” “没见过才是对的。”封如故赞许道,“他只把这咒术用在青·楼里。” 众人:“……” 如一:“……” 如一不自觉地按一按胸口,表情微妙。 封如故细细解释道:“这东西,叫试情玉,只有拿手指碰才管用,贴身放置反倒无碍。” “我认识的那个人,常爱拿这个给他的欢客摸,只要摸一下,指尖就宛如被蜂子蛰上一口。” 罗浮春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是耍弄人的小把戏?还是拿来蛊惑人心的?” “物如其名,试情而用罢了。此物本无害,却只有他能解开。”封如故继续道,“对那些只求欢的欢客,我认识的那个人不介意这些,能接便接了,不会为难他们;但他格外喜欢拿这东西逗弄那些将‘爱’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人。此物触摸过后,会在人胸口烙下一处浮印,唯有怀有真情,心动意动时,印记才会发亮。” “他会把这处关窍告诉摸过试情玉的人,观察他们的表情。再然后,不管这名欢客有多少甜言蜜语,许下多少美誓良言,他就只管笑嘻嘻地盯着人家胸口瞧。” 罗浮春听得出神:“结果呢?” 封如故:“哪里有什么结果?欢场上有几张嘴是老实的?若真是心悦某人,又何必来青楼里寻欢作乐?那些人说尽好话,胸前卍纹总是不亮,要么是羞愧而去,要么是恼羞成怒,把他按倒,一通折磨。” ……这么听来,那人明明是一名欢场中人,却在等待和期盼一颗真心。 罗浮春不禁觉得此人可怜。 没想到,在听了罗浮春的想法后,封如故乐不可支。 “你大可不必同情他。他只是喜欢这样戏弄人、爱瞧人窘迫的模样。”封如故道,“何况,他是修合欢宗的。身体欢爱,于他而言是吃饭喝水一般,他不过是换种口味吃饭罢了。” ……合欢宗? 魔道?! 罗浮春一时迷茫。 他记得,在练如心的故事里,那名唤衣上尘的小魔修,就是合欢宗人。 而师父的好友,这枚玉佩的主人,也是修合欢宗的。 黑衣人留下这枚玉佩,是何用意? 罗浮春还在混乱当中,桑落久已经理出了头绪:“弟子大胆猜想,魔道之中,与师父曾有交情的合欢宗,莫不是林雪竞?” 林雪竞? 在十年前的“遗世”中,身为花魁,搭救于道门众人,被牵涉入混战之中一度失踪,后又突然现世,崭露头角,成为魔道之中“主和”一派的不世门门主林雪竞? 黑衣人给出的下一条线索,指向的竟然是不世门门主林雪竞? 他是何意? 黑衣人是不世门门人?他便是林雪竞?还是这十六条人命中,有不世门插手作祟的?亦或是…… 在两个徒弟并一个小光头苦思冥想时,封如故的态度倒很是自在,揪着那枚玉佩的流苏,将它一圈圈甩动着:“这么想知道的话,找个不世门门人问一问不就好了。” 第30章背后一刺 大漠之中, 风沙肆扬, 天地都俱作了苍黄之色。 两人, 双剑,一前一后,沐沙而行。 任狂风呼啸, 沙暴席卷,二人步伐仍稳得很, 盖因前头的人掐了避风诀,万沙过身,却分毫不沾衣。 他对于过度溢出的灵力毫不吝惜,将两个人都牢牢护在其中, 一手持羊皮地图,一手掐诀,镶了银紫色滚边的袖子在风中猎猎滚动。 走在后方的人面无血色,身形瘦削,只顾闷着头走路, 表情并不很好。 风过境时,掀起了后方人的袖子,露出他左手腕处一整圈缝合的痕迹。 ……那只手竟像是曾被齐腕剁下、又被强行拼合起来似的。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站住了脚, 手执地图, 面上有了苦恼之色:“哎, 我说, 你帮我看一看……” 说着, 他回过头去,发现后面跟着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走出了避风诀保护的范围,朝着远处走去,且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只留给他一个茫茫背影。 黄蜂似的沙子打在那人的脸上,他也像是觉不出痛的样子,自顾自往前走去。 前面的人吃了一惊,喊了两声“徐平生”,见他不理会,只好掐着诀拔腿去追。 那名叫“徐平生”的人对呼叫充耳不闻,撩开长腿,一路疾行,直到了他的目的地才停下。 那是几丛在狂风中依然挺立的骆驼刺。 徐平生选了骆驼刺下的背风处,抱膝坐下,只等着那人追过来。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全程的表情都是冷冷淡淡的。 追上来的人看徐平生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抽了一记他的脑袋。 徐平生明明生了一张清秀自矜的脸,挨了打却毫不客气地还手回去:“打我做什么?!” “乱跑什么?我把你丢了怎么办?” “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你还敢打我?!……你还打?” 两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厮打一阵,瞪着对方,彼此都气咻咻的。 胡闹一场,那人也精疲力尽了,索性在徐平生身侧坐下:“我都这么累了,你给我省点心行不行,无缘无故的又闹什么脾气?” 徐平生瞪着眼睛:“我,没闹。” 说着,徐平生把前襟解开,脱下衣服,露出一身纵横交错的缝合伤疤。 他把衣服撑开,挡在了两人头上。 另一人对于他突然的动作有些吃惊:“……你干什么?” 徐平生说:“休息。” 他又断断续续道:“你已经,三天没睡。不要,再,耗费灵力,在不必要的事情。等,风停了,再找矿脉。” 这结结巴巴、并不流畅的表述,却让另一人怔了怔,心口微暖。 他想了想,撤下了避风诀,坐进了这由几丛骆驼刺和一件衣服撑起的、几乎等于没有的小小防护墙之中。 狂风从并排而作的两人身边尖啸而过,他只能大声说话,声音才能叫徐平生听见:“你是不是心疼我啊!” 徐平生把衣服撑盖在两人头上遮蔽风沙,同时在风沙声里冒着灌一嘴沙子的风险,大声骂他:“有病!” 对方也不客气地回敬:“你才有病!你又不是哑巴,刚才跟在我后面的时候不会说啊,害我担心死了!” 徐平生不吭声了,把下巴垫在膝盖上,不看他。 对方弯起含着笑意的眼睛:“你明知道我不会抛下你的,是不是?” 徐平生抿着嘴唇狠瞪着他。 他还打算调侃徐平生两句时,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漫天风沙中,一道蓝蝶翩然而至,双翼拨开风沙,落在他指尖上。 那是一封来自千机院荆三钗的信件,内容也很是简洁: 卅四叔叔,收信后请速归。封大眼也在院中,有事相托。 …… 半天前,魔修卅四还身处苦热的大漠之中,按照羊皮地图,打算找到灵石之脉,好为不世门所用。 半天后,他坐在荆三钗的千机院中,品着新采的茶,对面坐着他的封二侄子,被荆三钗称作“封大眼”的封如故。 ——由于封如故单眼戴镜,在水晶镜的衬托下,他的右眼看起来比另一只要稍大些。 主屋中只有封如故和如一。 荆三钗刚刚把那四名小魔修安排到千机院的地下躲藏,手头又有一大堆事情压着,没空陪他们坐下来谈天。他只负责联系上卅四,现在他已离了千机院,去别处办事了。 被卅四带来的徐平生乖乖待在中庭,与一只笼中的画眉相对而坐,警惕地互相观察对方。 ……而也有人在观察着他。 罗浮春、桑落久、海净在侧院小屋里,三人并排,隔着开了一条缝的纸窗打量着他。 “他是一只醒尸吧。”海净扒着窗户边,低声道,“我听别人说了,魔修卅四身边有一只醒尸,一直跟着他。他与道门撕破脸,也是因为这只醒尸,是不是?” 罗浮春与桑落久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海净察觉氛围有异,好奇地看向他们。 桑落久开口解释:“……醒尸徐平生……是我们师祖逍遥君,也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哥哥。” 罗浮春补充:“亲生哥哥。” “他?”海净吃惊,“……怎会?” 这是风陵密事,自是不能对外人详提。 为了分散海净的注意,罗浮春对海净讲了卅四其人的生平之事。 卅四,纯魔血脉,正统的魔道后裔。鸦青色的双眸,是他纯血的标志。 现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怕是没有比他血统更纯的魔道了。 魔道百年来的两个盛世,一个是他叔叔卅罗所创,一个是他堂弟九枝灯所创。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跟这两个人都不算很熟,只沾着一层血缘。 在第一个盛世中,他个子还没有剑高,因此没有参与。 在第二个盛世中,他做了魔道的叛徒。 彼时,道门被魔道所侵,四门流散,死伤无数。 而在灾变发生后,并未参与其中、对道魔争端本无兴趣的卅四,无意间捡到了被炼成醒尸的徐平生,以及一山藏匿起来的道门弟子。 卅四天生不喜杀戮,只将魔道的一腔癫迷执心用于剑道,醉心剑修,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 而他的剑友中最重要的一名,恰是当年尚年轻的风陵逍遥君,徐行之。 卅四仗着那一层薄之又薄的血亲身份,厚颜无耻地向当时的魔道之主九枝灯求来了这一处山头,用来修炼。 ……这一山弟子,他替徐行之保下了。 他将原本可以纵情的十三年光阴,都用来庇佑这些弟子,直到四门积蓄力量,卷土重来。 魔道垮了,他成了道门恩人,也成了魔门罪人。 他卸下重担,带着认他为主、却鲜少肯听他话的醒尸徐平生,偶尔游历山水,偶尔回呆了十三年的洞府中休养生息,偶尔应付魔道的报复,也算是自由自在地过了几年。 然而,世事悲哀,都捱不过一个“好景不长”。 九年前,逍遥君徐行之携道侣孟重光飞升。 自此后,有些小道门开始蠢蠢欲动, 卅四总归是魔修,还是纯血魔修,与他叔叔、他堂弟是一脉,怎能保证他没有野心? 退一万步说,他当年确实是为道门做了好事,可他身为魔修,都能背叛魔道,难道将来就不会背叛道门? 况且,在某些野心勃勃的道门看来,卅四是一个极好利用的靶子。 这一切暗伏的潜流,于八年前的春日引爆。 那一天,卅四独身一个下山游逛,寻常地走在路上,寻常地救下了一个被魔道血宗围攻的道门小公子。 把那些血宗轰走后,卅四伸手去拖那小公子。 见他战战兢兢地瘫软在地,卅四也不介意。 自己方才拔剑时,魔气四溢,想必是吓坏他了,以为自己要对他不利。 思及此,他也不再管这小公子了,拾起自己丢在一旁的剑鞘,拍一拍灰尘,余光一扫,扫到路旁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想到它戴在徐平生头上或许会很有趣,就势俯身去采。 然后,他看到了一把穿胸而过的软剑。 这几年来,他受过魔道无数次围攻伏击,皆是全身而退,多数时候连块儿油皮都没蹭破过。 他想不通,这柄剑,为何是由他还算信任的道门众人刺出? 卅四转过身,看到了一张惊慌与喜悦交织的脸。 那小公子手是抖的,嗓音也是抖的,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狂喜:“你是卅四,哈哈哈,是吗?是吗?!我杀了卅四了,我杀了……” 这名小公子年轻气盛,委实太过心急了。 他的软剑并未伤及卅四的要害。 而他也未曾留意到身后的状况。 他沉浸在“杀死魔修卅四”的自豪与喜悦之中,直到他的肺叶,被一柄长剑从身后捅破。 醒来后察觉卅四不在,便跟下山来的徐平生手握三尺青锋,立在痛苦挣扎的小公子背后,表情冷漠,眼中极怒。 卅四半跪下来,咬牙反手拔出那把剑,并未喝止徐平生的动作。 徐平生握紧手中长剑,微微旋转过后,面无表情地把剑从哀嚎不断的小公子体内拔·出,换了一个地方,又刺了下去。 十二剑后,小公子气绝身亡。 那年,道门陷入了一片混乱。 以受害小公子的家族为首,许多小道门自发纠集起来,围在山下,要卅四把杀人的醒尸交出,给道门众人一个交代。 对此,卅四的回答统一是:“去你妈的。谁要他,谁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这口剑说话。” 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中人都承过卅四的情,见此情景,怎能容他这样受辱,纷纷自告奋勇,要居中调停。 而当时从“遗世”出来两年、还在床上养伤的封如故叫停了众人的举动。 他言简意赅,直指此次事件的症结:“那十二剑下去,卅四叔叔就已经无法在正道立足了。” 常伯宁难得皱眉:“我们可以出面调停。” “那很好。”封如故说,“我们出面替卅四叔叔说话,正中了他们下怀。” 常伯宁:“何解?” 封如故笑道:“师兄,你何以这般天真呢?卅四叔叔,是师父的故交;平生师伯,是师父的兄长。我们如果主动出面,在世人看来,就是为了徇私而庇佑魔道。到时,三门声誉必然受挫,那些小道门便有了上位之机。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常伯宁:“卅四叔叔曾救过无数道门中人。他不该受到此等待遇。” 封如故:“就算救过那么多人,卅四叔叔也仍是魔道,这点无法更易。” 常伯宁:“若是不救恩人,对恩人见死不救,要道门声誉又有何用?” “卅四叔叔定然也是这般想的。”封如故说,“所以,为了不叫我们为难,他不会接受调停。……他会与我们划清界限。” 封如故一语成谶。 当夜,卅四用一把焚山大火烧去自己的洞府,立于山巅烈火中,环视包围他的道人,大笑三声,满是蔑视。 千余道士力阻于他,仍是被伤重的他打出一条通途,带着他的醒尸,在众人眼中翩然而去,不知所踪。 因着此事,卅四一时沦为魔道笑柄。 ——看,你这般护着正道人士,人家内部倾轧时,不照样将你随手牺牲?如今他为正道不容,为魔道唾骂,今后怕是要过得艰难喽。 对于这些流言,卅四从不理会。 待卅四再现尘世时,竟然重归魔道,成为林雪竞座下,不世门门人了。 主屋之中。 向来惫懒的封如故竟然主动为卅四斟茶:“卅四叔叔,近来怎么样?” 卅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最近在找一条地脉,据说在大漠深处,有一条灵石矿脉长于其上。我连着找了数日都没找到,实在是辛苦。” 卅四似乎并不介意对小辈倒苦水,而一旁的如一也看出,此人对封如故是十足十的坦诚信任,即使有自己这个外人在,他也愿意相信,封如故带来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 那背后一剑,居然还没有寒透他的心。 在卅四面前,封如故难得的乖巧:“叔叔辛苦了。” 卅四哀叹:“谁说不是呢。好端端一个神州袖手人,偏生一条劳碌命。” 封如故也不多与他绕圈子,耽误他的正事,客套一番后便直入主题:“卅四叔叔在不世门如何?林雪竞待你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门中事务太多。我们那位林雪竞门主啊,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中事务都是我来周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帮把手。” 封如故眨眨眼睛:“叔叔很久没见过他了?” 卅四点头:“很久没见着了。” 如一看一眼封如故,封如故也回看过去。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已读懂了对方眼神的含义。 ……是林雪竞戴面具、着黑衣,四处杀人? ……倒也未必。 卅四看着他们二人眉来眼去,眉头一挑,干净利落道:“你们找我,是因为近来的唐刀杀人之事吧。” 封如故垂睫:“卅四叔叔也知道?” 卅四摆摆手:“你们若是怀疑林雪竞,那大可不必了。他只喜欢摆弄一些粗浅的自创灵术,在刀枪剑修上,是一窍不通的。” 如一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有何能力,叫卅四这等人物追随在他身侧? 卅四心思灵透得很,只看一眼如一,他便动手按了按腰间佩剑。 “林雪竞延揽人心,从不靠这个。”他又伸手点一点自己的额头,“……他靠的是这里。” 第31章有何可恼 封如故一转烟枪, 在袅袅而起的朦胧烟雾中,隐隐见到初见林雪竞时的场景。 意外的, 林雪竞身为花魁,长相不算艳丽夺目,若说千百个美好字眼里他占了哪个,大概就是“清”字了。 清灵, 清雅, 观之可亲。 那份刻意调·教过后的小意温柔, 已经足够迷惑那些为享乐而来的客人。 类似试情玉之类的恶劣玩笑,他偶尔才开, 因此显得更近于情·趣。 这样的一个人,却在“遗世”之中, 设下一道阵法,收留了伪装成魔修、试图躲避追杀的众人。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落入绝境的敌方伸出援手。 封如故问及他救人的理由时, 他正在检查荆三钗的伤势, 闻言回头笑了一笑:“虽然我也是魔道中人, 但我仍要说,上头那些决策之人为着报复道门,已经昏了头脑了。此番将你们拉入‘遗世’,不管你们是死是活, 魔道与道门必然开战。我救你们,是卖道门一个人情, 到时候, 如果你我侥幸不死, 请你们记住这个人情便是。” 说罢,他喝下半口药,毫不介意地将药渡入昏迷的荆三钗口中:“所以你们不必觉得欠我。我们是买卖。” 当时,封如故又问:“你不怕魔道事后清算?” “买卖总有赔赚,就像我出卖皮·肉色·相,得到快活,也会被人瞧不起。这点敢赌的胆色都没有,就别做生意了。”林雪竞又喂了荆三钗一口药,“再说,到时你们得救了,魔门还要应付道门的报复,不会顾得上我。” “如果我们在得救前,没能藏住呢?” “那便是你我命不好了,怪不得旁人。”林雪竞谈起自己的生死来,神情淡淡的,不过转而又笑了起来,是欢场中人那种看似矜持、又足够迷人心神的浅笑,“但有百十人与我共赴黄泉,至少这一路不会太无聊。”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神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况且……乱世乱局,方能大开新象,有所作为。越是混乱,越是有趣。” 这是封如故生平第一次认识到何谓“野心勃发”。 而这满是野心的眼神,竟然出自一名相貌清丽的花魁。 “光顾着救下你们了,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林雪竞,花名‘山青’。”林雪竞放下药碗,“如果此次有幸不死,十年之后,我或许会以本名扬名天下。” …… 听封如故说完这一段往事,如一微点一点头,对这人倒是有几分认可。 十年之后,他确然做到了他曾说过的。 八年之前,卅四身陷危机,道、魔皆不容他。 据他所说,是一名名唤林雪竞的魔修在他落难时出现,与他对谈,言谈之中,意在联合于他,为魔道另谋一条生途。 从那一日起,“不世门”正式创立。 彼时,魔道在道门的报复下,已是风中之烛,两边各自负有累累血债,都杀得红了眼睛,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讽刺的是,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在统领道门期间,为了巩固魔道的统治地位,将魔道匡扶为正,努力打压要杀伤人命、取人血液来修行的血宗,并抑制尸宗,导致血宗、尸宗的修炼者一度绝迹。 后来,道门重归后,许多魔修为了避免被杀,只好纷纷捡起杀伤力强悍的血宗法术修炼。 彼时的天下序中有乱,道不像道,魔更似魔。 三大道门曾试图出手阻止这等乱象,但那些小道门有些是因为家人被杀、真心仇恨魔道,有些是因为想靠屠杀魔道积累名声,好壮大本门,甚至意图比肩三门,因此阳奉阴违之事时有发生。 三门的制止行为,反倒被冠上了“道门相残”、“以大欺小”等等恶名。 就在此时,林雪竞现世。 准确说来,是他的姓名现世。他的一切指示,皆由卅四代为执行。 他在做花魁时,已经做够了抛头露面之事,且他只是修合欢宗的,力量低微,一来无力稳住初初创立、人心不齐的不世门,二来贸然现世,反倒容易叫人生出不臣之心。 相比之下,卅四在魔道中身份显赫,且剑术卓越,能让他甘心服从的人,总差不到哪里去。 林雪竞指示,不世门收容主张和平、不欲再战的魔道,不论魔力低微者、拖家带口者、身负重伤者,只要来投,不世门便会一力保其安宁。 但入了不世门,就得守规矩,且要在体内丹阳处种下一点“灵犀”。 门下之徒若是主动杀伐,不管是出于修炼或是报复之故,皆斩不赦。 但若是与道门之人狭路相逢,且道门之人不辨善恶,直接便喊打喊杀,那便是性命之争,不可不还手,到那时,便是生死由命了。 按规矩,“不世门”门下之徒每隔一月,需得回到总坛,检查“灵犀”。 “灵犀”会在魔修开始动用魔丹时,记存下一段画面,若是在检查时,发现门下弟子做出有违门规之事,轻者驱逐,重者断首。 但不世门不惹事,不意味着怕事。 曾有一名不世门门徒出外时,被一名道人主动挑衅,砍下左臂。 卅四依照门规,只身仗剑闯入那道人所属的道门,将“灵犀”中记存的门人无辜受害的惨状当众放出,同时砍下那名道人的左臂,又在愤怒的围剿中,拿着那名道人的左臂,踏风而去。 不世门的同态复仇,讲求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敬我一尺,我也敬你一尺,你无端杀我一人,我也索你一命,证据确凿,公平合理。 就算是最挑剔的、最爱打出道德旗帜的几处道门,也不得不承认“不世门”的审决公正。 总之,不世门是爱好和平的魔修的庇护所,不是嗜杀者的修罗场。 魔修中,强者有,但弱势者总是居多。 无脑嗜杀者有,能认清现实者亦有。 林雪竞之法,招揽来的,多数是魔修中修善法的,有家有口的,还有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这样一来,不世门的壮大几成必然。 先是人数,再是智武。 而林雪竞因为当初庇护过道门众人,许多有名有姓的道门,见到不世门门人,也会刻意无视,有意放过。 至今,不世门门人已逾万。 道门之人无端遇害一事,本不符合不世门的作风,且根本没人怀疑到不世门头上,足见不世门声誉之好。 偏偏那名黑衣人给了练如心一块林雪竞佩戴过的试情玉,这才勾起了众人怀疑。 对此,卅四态度分明:“不可能是林门主。” 如一不置可否。 封如故看他一眼,便猜出了他的想法,代他发问:“你家林门主这些年躲起来,总要自行修炼吧。说不定他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练成一套唐刀刀法,一刀断喉……” 卅四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都说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何必问我。” 如一捺住胸口,不免皱眉。 ……那名林雪竞出没不定,自是无法帮他解开他胸口的试情玉烙印。 好在,封如故说过,此物没有大害。 不正经过后,卅四也提出了要求:“我知道林雪竞为人,他不会做出此等事情,但我也会加以彻查,门内规矩不是作假的。滥杀道门,那是给整个不世门惹来祸患的恶举,一旦被旁人查出,难免会再起一番波澜动荡。所以,我请你暂瞒下此事,我会返回总坛,发出云海令,提前召回众弟子,检查‘灵犀’,确定此事究竟是否为不世门门人所为。若不是还自罢了,若是的话,不世门会自行交出人来,任由道门处置。” 封如故笑:“那就麻烦卅四叔叔了。” 卅四事多,不能在一处停留闲聊太久,握剑欲起。 封如故厚着脸皮凑上去:“卅四叔叔,我还有一事相托。” “小子。”卅四一把将封如故揽过来,勾肩笑着,朝气十足,“少给我装腔作势啊,你我需要介意这个?说吧。” 封如故嬉笑着贴在卅四耳边,如是这般地耳语一番。 如一转开脸去,只觉此人过分轻浮,无长无幼,待谁都是一般亲密,丝毫没有尺度。 他又想起那日市集之上,封如故认真为他描额时被染红的指甲,有些没来由的好笑,笑过后,又没来由的觉得气闷。 听了封如故的要求,卅四拿胳膊肘撞撞他胸口,示意明白了,旋即大步流星出了主屋,抬脚踹了一下院中徐平生的屁股:“别玩那鸟了,走啦走啦。” 徐平生吃了一脚,有点生气,正拍着后襟起身时,眼角余光扫到了送卅四出门的封如故。 徐平生没见过封如故,但见到他,神情便柔和了下去。 他很喜欢这人的长相,总叫他想起某位与他一样有着风流潇洒气度的故人,亲切莫名。 封如故知道他与师父的兄弟关系,便对他弯了弯腰, 徐平生扬一扬嘴角,刚想说点什么,便被卅四牵出了院,翩然而去。 罗浮春从一侧窗户里探出头来:“师父,他怎么说?那块送来的玉佩,究竟是表明身份,还是指引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 “叫卅四叔叔去查就是。”封如故伸手入怀,“他的为人我知道,且不世门也算他的心血;如果真的有此等害群之马藏于不世门中,危害不世门声誉,他也不会包庇。” 说罢,他将手从怀中拿出,带出了一卷地图。 展开地图后,如一一瞥,其上竟是此次道门杀人案受害的十六名死者陈尸的地点,每一点都做了标注,点明四周各家分布的道门的位置,详尽异常,足见用心。 若不是胸有丘壑,他怎会在察觉到那黑衣人的用心之后,能直接挥毫写下这十数处陈尸地的讯息? 这里头,有些势力孤微的小道门,就连如一都不知道。 封如故却将这视为理所当然之事,检视过地图后便掩了卷:“卅四叔叔那边有了消息,自会通知,我们下一站去……” 话音未落,他耳尖敏感地动了一动,像是某种机警的小动物,唇角笑意瞬间灿烂起来。 他仰头望去,只见九天之上,排云涌动,渐渐,云层凝就一个人影,人影降下,宛如谪仙临世。 封如故眼前一亮,挥起手来:“师兄!” 那本打算落在院外、好好敲门入内的云影闻声一怔,拨开护体气罩,竟当真是常伯宁。 如一吸了一口气,用口型模拟着“义父”二字,面部线条与目光都一并柔和了下来。 封如故和如一不同,见常伯宁落了地,便快步跑上前去,纵身扑起,长腿直接盘住了常伯宁的腰:“师兄!” “多大年纪了,嗯?”常伯宁话虽如此,却由着他抱着撒娇,抬手摸一摸他束起的头发,顺便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如一点了点头,“见了面就胡闹。” 如一的下颌线紧紧绷了起来。 胡闹过后,封如故乖乖跳了下来。 罗浮春与桑落久也上前行礼:“师伯。” 常伯宁温和地将他们拉起,便又转向封如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封如故:“师兄何故在此?” 他自然地执住封如故的手,眼神之温柔,哪怕隔了一层眼纱也隐约可见:“我收到浮春和落久来信,说了米脂山中补天神石之事,恰好燕师妹回家了,我便想着去米脂山看上一看,说不准还能见你一面。途经此地时,想到山里缺了清心石,便想来找三钗,托他再弄些来……” 清心石,研碎后可融入阵法之中,恰是封如故身上七花印的主要构成之物。 封如故不引人注意地抬手按了按后腰花开处,拉着他道:“师兄,我知道三钗的物库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咱们偷偷拿了,不跟他讲。” 常伯宁笑道一声“不可”,对如一又是客气地一颔首,便再次把全副目光放在封如故身上,与他一道往屋中走去。 待掩上门去,常伯宁便改了颜色,压低的语气中难掩焦急:“浮春来信,说你力抗神石,动了灵力?衣服脱下来,叫师兄看一看。” 封如故嬉皮笑脸的:“师妹当真回家了?” 常伯宁叹了一声,并不作答。 封如故:“师兄玩忽职守,不是好山主。” 常伯宁主动为他宽了衣带,无奈道:“可是好师兄?” 封如故解了半身衣袍,煞有介事地点评:“做师兄倒是不赖的。” 常伯宁嘴角微扬,抬手触了触他后腰莲花花芯处。 封如故敏感地一挺腰,眉头紧皱,闭了片刻眼睛,再张开时,那点痛色和纠结已被玩笑之意取代:“师兄,怎么样了?” 如一立在门外,神情冷淡,却是腮部泛酸,舌根发苦,眼中尽是常伯宁与封如故执手相望而笑的一幕,胸间烦闷异常。 以前明明也见过这师兄弟二人关系极好的样子,也知道义父心中唯有封如故一个,可为何此次,自己胸中这般憋闷难耐? 就连海净也看出他面色有异,小心上前来询问:“小师叔,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恼?” 如一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又直觉被海净撞破心思,一时心烦意乱,脱口而出:“我有何可恼?” 第32章四心四情 最后, 常伯宁还是从荆三钗的物库里取了一盒清心石,并将自己价值足可连城的灵石手串放在原本清心石的摆放处,做了交换。 研碎的清心石与数味丹药在洗净的砚台中调和过后,常伯宁手持狼毫细笔,浸饱了透明的药液,将封如故后腰的妖冶红莲一笔笔收苞,直至重归原状。 收笔之后, 封如故刚要起身, 常伯宁便道:“别动。” 封如故:“不是好了吗?” “好了,但是别动。”常伯宁将清液注入随身的玉瓶,“你刚离山不久就动了灵力, 弄破了七花印,是不是?” 封如故把脸埋在手臂里抵赖:“没有没有。” 常伯宁坐回床边,捉住他的手臂:“七花印只凭你自己是封不全的。灵气外溢之后,四处流窜, 与……那物互相抵触,你定然不适,该是几日没睡过好觉了,是不是?” 封如故侧过脸, 露出一只亮晶晶的笑眼来:“那我现在补上。还请师兄帮我把被子盖上。” 常伯宁正色:“不要撒娇。” “管用才撒娇。不管用的话自然就不撒了。”封如故笑嘻嘻的,“师兄说管不管用呢?” 常伯宁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拉过被子, 将他腰部以下仔细裹起来, 又将他脱下的衣服罩在他上半身, 只露出药液半干的后腰。 他端庄地跪坐在床边:“我这番出来得太急,本是打算找你探一探,再去看一看米脂山神石的状况,今夜便要回去,可是……” 常伯宁朝外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他会照顾你照顾得妥帖些。……不然,我发令召燕师妹回山,料理山中事务,我来陪你罢。” “你?”封如故差点乐出声来,“师兄,你从入山开始二十来年了,下过几回山?” 常伯宁想了想,自己倒是先抿着嘴笑了起来:“加上这回,一共四次。” 封如故说:“师兄,你实力太强,心又太善。若是那四年你能下山走走,我倒还放心些……” 说到此处,封如故停住了。 若不是他与常伯宁换了那四年光阴,他们两人或许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但若不是他与常伯宁交换,那一次东皇祭礼中,堕入“遗世”的人就会变成常伯宁了。 这样想想,封如故也释然了不少。 常伯宁与他闲话两句,怕他消磨精神,正要起身往米脂山去,袖摆就被封如故牵住了。 他小声央求:“师兄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吧。” “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如故,莫要为难我了。”常伯宁笑得有几分抱歉,“你也知道师兄擅做什么,不擅做什么。书信往来,我还能应付;当面交谈,我实在……” 封如故也知道事情轻重,略思忖片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师兄,慢行。” 常伯宁摸一摸他的后脑勺,便握着剑起身离去。 常伯宁一走,刚刚被交代要好好休息的封如故立马起身,披上衣服,拿起腰带,一边系着一边从屋内出来,抬眼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海净,以及刚刚送师伯离开的罗桑二人,就是不见如一去向。 他把腰带松松束好:“我们家小如一呢。” 海净先看见这对风陵的师兄弟进了屋,紧闭门户了将近一个时辰,再出来时,常伯宁行色匆匆,封如故又是一副刚刚宽衣解带的模样,不禁心潮澎湃,见封如故问他,方才收心凝神,暗暗诵了声佛号:“小师叔他……” 如一在破了闭口禅后便拂袖而去,去了东侧别院,常伯宁走时,他也没有出来。 封如故垂下眼睫来,沉思片刻,抬手轻碰了碰鼻尖的小痣,转身往别院走去。 海净正要抬步跟上,封如故就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一般,信手一指,命令道:“别跟过来。” 他想,如一现在的样子,不适合被旁人看到。 别院里只有一间屋是反锁着的,因此并不难寻找。 封如故独身一人来到门前,叩响了门:“小如一,云中君来找你啦。” 口吻之亲切熟络,就像是一只小松鼠来隔壁松鼠家里借冬粮。 门内无声无息。 封如故端着冒着袅袅烟雾的烟枪,笑说:“破戒了也不必如此灰心丧气,我读过一些佛经,破戒之人只要持一颗忏愧之心,诚心悔过,佛不会轻易怪罪的。这么说吧,佛就像你爹爹,儿子犯了错,改过就是了,至多打一顿,没有立马逐出家门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内里的如一仍是无动于衷。 封如故见叫不开门,便倒退了两步,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声,道:“好,我说话不顶用,那就叫师兄来同你讲话。” 封如故方一转身,身后门便开了,腰带被“众生相”一钩,倒退一步,脚跟绊到门槛,向后倒去。 如一也没想到封如故下盘如此虚浮不稳,下意识伸手去揽。 封如故整个人跌靠进他怀里时,将他抱了个满怀的如一有了一瞬的僵硬,手没能及时松开。 因此,当他的手腕被封如故一把抓住、袖子也被撩开时,他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如一的左小臂上,盘踞着一条新鲜的环状血痕,伤深约半寸,血迹尚未干透。 寒山寺管理严格,有专门供破戒者自罚的荆棘索,自罚时,可将荆棘索缠在施罚处,勒入皮肉,代替鞭罚。 荆棘索用或不用,全凭修道之心是否坚定。 如一想把小臂抽回,封如故上半身靠在他怀里、发力将他牢牢攥紧之余,抬起眼睛,望向如一。 他扬了扬嘴角,一语未发,先将含在口中的一道竹息徐徐喷在了如一脸上。 在如一错愕之际,封如故低声道:“这样苦着自己,你真的很高兴吗?” 如果是以前,如一会极厌烦封如故这种刻意撩拨人的作态。 但现在,如一知道,他吸的烟中有镇痛用的延胡索。 一时间,疼痛立减,但他却慌乱了起来,只盯着封如故看,挪不开眼。 封如故靠在如一怀里,懒得自行起身,本以为自己会被他恼怒地推开,没想到如一就这样低头盯望着他,动也不动。 近距离看来,他眨眼的频率很低,睫毛又很是浓长,被他这般盯着,竟有了几分情深的错觉。 封如故向来擅长撩拨他人,却不擅长应付被人撩拨的局面,与他对视几瞬便有些受不住了,低低咳了一声:“……我的腰。” 如一眼睛一眨,神态略有局促,但由于变化的速度太快,封如故甚至没能捕捉到。 他拿肘部将封如故顶起,帮他站稳。 封如故虚扶着腰,活动了两下,又敲了敲已经敞开的门:“请问如一大师,我可以进门吗。” 如一扫了一眼他已经踏入屋中的双脚,自然不会把他再扔出去。 封如故再接再厉,又敲门询问:“那如一大师,我可以进门给你上药吗。” 如一看着他的眼神很像是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扔出去。 但他忍了忍,还是背身朝内走去,算是默许。 封如故已经交代了几个小崽子在主屋等着,自然不觉得旁人会来别院,所以索性连门都没有关。 进了内间,封如故理所当然道:“衣服脱掉。” 如一僵着一张脸,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应对态度。 闭口禅已破,再不作应答,便有些不像话了。 最终,他除下衣服,同时冷冷道:“多谢。” 封如故暗笑,想,这小孩儿也太矜持太要面子了。 但看清如一身上的疤痕后,封如故微微变了颜色。 ——他身上的荆棘索疤痕纵横交错,陈伤与新伤彼此叠加,竟多数是先前自罚时留下的疮疤。 封如故低头,从储物袋内取出伤药,端起烟枪,吸上一口,和着口腔里的温热气息,一起轻轻呼在淌血的伤处,先止了疼痛,再涂抹上伤药。 如一腰板挺得笔直,没来由的紧张,想着封如故若是问起他身上的伤势,他该如何作答。 他无法解释的痛苦、愤怒,被抛弃的不安、自弃、自厌,是这一身伤疤的来源,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部分。 但封如故居然没有问。 在上完药前,他什么都不问,上完药后,也只是把一小盘糕点推到了如一面前。 看到这盘糕点,如一心尖一动。 小时候,每当自己心情不好时,义父都会弄来各种各样的甜食来安慰他。 起先,他并不嗜甜,抓来什么都能吃,却生生被义父养出了爱甜的口味。 自从入了寒山寺,他持戒自律,再未贪恋过甜物。 他客气地一点头,拿了一块,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封如故道:“我从三钗的小厨房里偷来的,你慢慢吃,还有的是。” 如一的咀嚼动作明显停了一下:“……” 封如故主动揽下责任:“是我偷的,不算你犯戒。” 如一犹豫片刻,冲封如故颔首致谢。 “我第一次与师兄见面时啊,家里出了点事情。师兄就拿了一盘糕点来哄我,说不管是身伤还是心伤,吃些甜物,对调养心绪都有裨益。”看着如一吃东西的样子,封如故撑着脸颊,嗓音里满是怀恋,“说真的,我从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糕点,又硬又甜腻得过头,一盘吃完了,我躺在床上,撑得走不动路,摸着肚子想,我又有家了。” “家”这个字明显触痛了如一。 他避开脸,淡淡道:“义父待人一向如此好。” 封如故却望着他,轻声说:“他不够好。如果知道让你去到寒山寺,你会变成这样的话,你义父不会放手的。” 话说到此,两厢沉默,唯有心跳声在房中回响。 房中对坐的二人各怀心事,自是不会察觉到门口何时多了一个人。 隐去自身气息的常伯宁手提一个纸包,立在房门大开处,将二人的轻言细语都听入耳中,被轻纱覆盖的眉眼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悒。 ……明明叫他休息,他却永远这样不听话。 ……他永远把这个孩子放在他之上。 少顷,常伯宁无声无息地迈步而出,衣带飘飘,却未能飘入房中二人的视线中。 回到主屋,他叫来罗浮春:“浮春,这些等如故出来后给他。我急着赶去米脂山,这是我在城中找到的最好的糕点了,叫他不要浪费。” 罗浮春双手捧来,哎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常伯宁简单一句“莫送”,便翩然踏出了千机院。 罗浮春抱着点心若有所思时,海净忍不住出声赞道:“常道长真是温文儒雅,关爱同门,十几年前还在古城那里行过那等善举,怎么看都是上上君子。想来所谓‘鬼心观音’之号,都是骗人的了。” 罗浮春与桑落久对视一眼。 桑落久说:“若是此名,师伯他倒是不负。” 海净还沉浸在对常伯宁的敬仰中,这下吃惊不小:“怎会?他真的……” 罗浮春点点头:“十年之前,我兄长萧让在‘遗世’之难中身负重伤,睡睡醒醒,意识不清。但在我师祖、师伯他们闯入‘遗世’救人时,喧闹吵嚷得很,他恰好清醒了一会儿,就看见了——” 在“遗世”之事发生前,常伯宁是整个风陵、乃至道门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第一个飞升上界之人。他素心寡欲,又谦和有礼,唯一的缺憾,也是因为过度佛性,不知杀为何物,导致剑法少有精进,在剑法上略逊师弟封如故一筹。 他在外声誉极好,甚至传闻有人为他设立生祠,赞颂他的功德。 就是这位嫡仙一般的人物,在那一日身先士卒,闯入魔道监牢,砸开锁镣,解救众人时,萧让昏昏然睁开眼睛,看见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揭开盖在封如故身上的破布时,手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涌出。 不远处传来魔道的嚣叫声,萧让想提醒浑身僵硬的常伯宁注意身后,却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含着泪光,侧身按剑。 半身出鞘的棠棣剑上,覆盖着一层薄透而凌厉的红光。 数十名魔道喊叫着,从囚道另一侧奔袭而来。 常伯宁倏然转身,棠棣剑全然出鞘,然而剑竟无锋,扬出的剑气漫化成一天淡红色的花雨,每一瓣皆化翻浪杀意,快,快不及眨眼,那群杀来的魔修已在一声声凄厉惨嗥中,身上被花瓣破开无数空洞,血雾爆出,尽化尸首。 花雨过境,千魔杀尽。 那一夜,常伯宁闭关四年也未能突破的踏莎剑法终获大成。 向来身负清圣之名的他,也在那夜以踏莎剑法几乎屠了方圆三里内所有魔修,声名一朝堕天,得了“鬼心观音”之名,人人敬之,人人亦惧之。 …… 看着听得目瞪口呆的海净,罗浮春无奈解释:“我入山时,也觉得师伯是表里不一。但日久见人心,师伯他性格脾气真的很好,你不必怕他。只要你不平白触动他的杀意,他并不喜欢舞刀弄枪,杀伤人命,生平最爱的不过是我师父,还有浇花罢了。” …… 常伯宁步出小院,呼出一口气,胸中抑郁却没能随着这一口气随风远去。 他揉揉胸口,表情有些奇妙。 这回心觉不适,竟是和十年前如故不顾重伤濒死之身,硬是撑着一口气跑下山去寻找如一时一模一样。 他向来是给师弟十成十的自由,只是,他不愿让他把这份自由用在那个人身上。 常伯宁愣愣地想,难道这是他修道之心不够纯的表现吗。 他正要细想下去,突然表情一动,似乎有所察觉地望向西南一侧,却没有看到什么。 他暗笑一声自己多心,扶住棠棣剑,化为流云,朝着米脂山方向行进,转眼便不见了影踪。 不多时,西南侧的飞檐上,浮现出了黑衣人的形影。 他手扶乌金唐刀的刀柄,指尖缓缓摩挲着柄端,注视着常伯宁离开的方向。 出神过后,他解开一点前襟纽扣,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位置。 他前胸处刀疤交错,像是用短柄匕首划烂过。 但在一堆凌乱线条中,依稀可辨认出几个字形。 ——其中最显眼、最清晰的,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常”字。 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困惑,但很快就连这唯一的情绪也褪去了。 他整好衣裳,前迈一步,跃下飞檐,旋即往与常伯宁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去。 第33章笑面之人 在送走常伯宁后, 海净久候如一不至, 索性开始与桑落久和罗浮春商量下一步该去哪里。 燕江南已去调查风陵弟子死亡之事, 他们不必再去。 寒山寺弟子的死亡事件有了基本的眉目,黑衣人送来的试情玉也交由卅四调查,下一步他们该去往哪里,便成了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三个加起来还不到六十岁的年轻人头碰着头,趴在一张地图上研究去向。 海净提议:“不如去永靖山, 第一桩杀人案发生的地方。” 罗浮春唔了一声,习惯地偏过头去问桑落久:“落久,你说去哪里?” “我不敢擅专……”桑落久温和一笑,“不过,若是师父来选的话, 该会选择这里。” 他撩开袖子, 斯文地指向地图上的一点。 ……剑川。 剑川附近有三处小道门,陈尸点恰在三处道门交接点。 死者是旁门弟子, 因此在发现尸体时, 三处小道门虽然有所震动,却并未太慌乱。 海净好奇:“为何是这里?” 罗浮春也跟着犯了嘀咕,但将师父对那黑衣人行事思路的推论细思一番, 他的脸色不禁变了一变, 且有了想要拦阻桑落久开口的意思。 桑落久却毫不避讳,平和道:“这三处道门中, 有一处是我家, 飞花门” 海净记性并不差, 还记得刚与罗桑二人结识不久时随口聊的天。 况且这近十日相处下来,他自认为大家熟络了不少,按捺不住一颗八卦之心,道:“桑施主,我记得你讲过,你是三年前入门?那罗师兄……” “师兄入门比我早三年。”桑落久很是和气,“海净,我只大你一岁,你不必一口一个施主唤我。你可以叫我落久,我本家姓花,你也可以叫我小花,不妨事的。” 海净忍俊不禁:“这太不妥了。可……你本家姓花,怎么改姓桑了呢?” 罗浮春恨恨插嘴:“我方才才说,我兄长名唤萧让,难道你以为我姓罗吗?” 海净初涉道门中事,对许多事还是一知半解,闻言只顾着瞪眼,懵然无措。 桑落久安抚地摸一摸罗浮春后背,笑道:“师兄,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这般在意。” “我能不在意吗?!”罗浮春忿忿道,“若是只是改名、改道号,我也不会说师父什么,但他随意给我们改姓,就是不对的!况且还胡乱改了个酒名——” 桑落久摸一摸鼻尖,向海净解释:“在入门时,师父便改了我们两人的名字。我师兄本名姓萧,全名萧然;我姓花,全名花别云。” 海净看二人对改名一事态度截然不同,很是诧异了一阵:“落久,你似乎……不大介意此事?” “我是我爹的私生子,名字本就不算光彩。”桑落久道,“师父想换便换了,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桑落久谈起身世的态度之坦然,甚至叫海净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望着呆愣的海净,桑落久背着手,眉眼温润:“……会看不起我吗?” 海净急忙摇头,同时心中又浮起了新的疑惑。 ……以他朴素的认知来看,道门近几年风气不佳,极重门第,桑落久虽然品行与天赋都是一等一的,但毕竟顶着“私生子”的名头,按理说,连风陵山的边都摸不到,如何能拜到云中君门下,成为他座下高徒? 海净难耐好奇,斟酌着词句问出这个问题时,桑落久抿唇一乐:“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故事罢了。” ……不值一提得就像当初那个被带入花家的他一样。 彼年的桑落久,不过七岁。 在他记忆里,母亲姓李,是个温柔的牧羊女,住在李家村附近。他们的家是一间独立而破旧的茅草房,常常漏雨,因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修补屋顶。 小时候,母亲总把他放在羊背上,去数天边白羊似的云,而她在一边吹着笛子,是叫人心醉的沂蒙小调。 她教会了桑落久凡事要乐观,要笑。 桑落久也如她所愿,快乐而健康地长大。 唯独叫桑落久难过的是,他没有爹亲。 村里的小孩笑话他,跑来问他的爹亲是哪一头羊。 他在很小的时候问过母亲一次,他的父亲去哪里了。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嘴角是扬着的,但眼里没有笑意,只有闪闪烁烁的波光。 从此后,桑落久就再也不问了。 他从村中大人的言谈中,撇开一些过度侮·辱的言辞,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真相。 ——母亲年轻时,救起了一个为魔道所伤的花姓道长,细心照料。那名道长留在李家村中,养伤半年,被她美貌和温柔吸引,以一枚玉佩为信,与她定下终身,母亲的爹娘也默许了此事。 后来,母亲大了肚子,那花道长却接到一封灵信,说他父亲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行将就木,需得他赶快回家。花道长说母亲身怀有孕,不宜远行,承诺说待他料理完山中事务,定然回来相接。 他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母亲握着玉佩,痴痴等待,直到产下孩子,她与自己的父母才渐渐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知那位花道长家住哪里,仙山何处。 父母自是不会有错的。于是,错全归在了母亲身上。 最后,父母受不了村中人的指指点点,让女儿带着家里的三头羊,一卷为新婚备下的被褥和一个呱呱啼哭的孩儿,去了漏雨漏风的李家老屋居住。 随着桑落久一点点长大,村中孩子们对桑落久的嘲笑欺辱变本加厉,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跑到母亲面前问她,要不要送她一头更年轻的公羊,惹得母亲又是羞恼,又是难过。 几天后,带头闹事的孩子上山砍柴,在必经之路上被一只生锈的兽夹夹住了脚踝。 当那孩子一路惨叫着被带回村子里时。许多医生都说,得去采山中土生土长的疗伤草药“升息草”,研磨成汁,涂抹在患处,不然别说这条腿,就连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孩子的父母急急上山去寻。 但许是天命,平时并不少见的升息草,这时候居然一棵都找不到了。 在孩子父母几近绝望时,居然是桑落久拿了一把升息草,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孩子家门口。 他说,这是他在断崖边采的,为此,腿上还被树枝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那孩子的腿就这么保住了。 孩子的父母对桑落久千恩万谢。 对此,时年六岁的桑落久已经有了成年后如沐春风的笑颜雏形:“娘亲教我,要善待乡亲邻里,这是我该做的。” 母亲骄傲地摸着他的头发,夸他做得好。 他蜷在母亲怀里,嘴角微微放了下来,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安心。 但后来,他连这点幸福与安心都没能保住。 在他七岁那年,他家中莫名起了一场大火。 成群的羊挤破栅栏,各自奔走,他裹着湿透的棉被,被娘亲从着火的小窗中丢出,但娘亲还未能跳窗,便被压在倒塌的燃烧的屋顶下,再无声息。 而他还没来得及扒开废墟,就被一双手牵起,腾入空中,一路驾雾腾云,飘飘然地被带入了一间全然陌生的道殿之中。 把他带来的道人,大家都唤他花二爷。 他一一介绍,说这里是飞花门,最上头那个美髯缁衣的,是你的父亲花若鸿,旁边的空位,原是留给与飞花门毗邻的、百胜门的祝大小姐、如今的飞花门掌事夫人的,但她身体抱恙,不能前来。下首左侧第一位坐着的,是你的二弟花别风,奶娘怀里抱着的,是你的三弟花别霜。 而花二爷自己,是花若鸿的弟弟。 上位的花若鸿把桑落久牵到膝头坐下,握住他的手,作父子情深状,解释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叫你二叔远远观望你们母子两个,却什么都做不了,没想到今日却阴差阳错地救了你。……是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他压低了声音:“当年,为父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父母之命,不可违背,尤其……祝娘是我父亲临终前指给我的,我不可不娶。为此我一直无颜见你们母子,如今李娘出了事,我自是要尽父亲之责的,将你接回,好生教养。” 桑落久眉眼低垂,眼珠却不着痕迹地转动着。 他看向那个对自己一脸不加掩饰的鄙夷的二弟弟,看向那个虽然抱着孩子,却若有若无地探听着这边动静的奶娘,又看向了旁侧的空椅子。 自家的用度,桑落久向来清楚。 这些年来,爹亲没有送过母亲任何东西,只当这对母子不存于世,分明是对他们不管不顾了七年,为何在他家中失火后,会这般迅速地赶来? 阴差阳错?何来的阴差阳错呢? 娘亲一向小心火烛,而桑落久更是生性谨慎,今夜的烛火,是他亲手灭的,又何来那一把毫无缘由的天火? 而二弟弟花别风对自己的厌恶,可不像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那仇恨还新鲜着,自幼体悟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桑落久能察觉得到。 也就是说,那名道门世家出身的夫人,怕是新近才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一名老情人,还有一名私生子。 如果是这样一位娇小姐,想必会要求花若鸿将两个人一起杀掉。 但对花若鸿而言,女人是无所谓的,但儿子是自己的。 于是,母亲死了,他还活着。 桑落久执住花若鸿的手,想,我从未谋面的爹亲啊,若我是你,放了那把火、抹去了娘亲这个“错误”后,我会再耐心等上一月半月,在这个孩子被人嘲讽为克母克父、饱受屈辱之时,再伸手相助。到时候,我一定会更感激你一些。 ……你太心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花若鸿把事情做得这样粗糙,明摆着是把他当做一个不谙人事的七岁孩童对待。 那么,他也该给他一个七岁孩童应有的反应。 桑落久抬起头来,含着眼泪对父亲一笑,嘴角的弧度、眼里的浅光,与母亲一模一样。 他明显感觉到父亲浑身一震,眼中伪饰的柔情多了几分真实,拥住他,悲从中来:“别云,是父亲对你不起,是父亲对你娘亲不起——” 他的哭泣是真实的,因此桑落久也应和着流下两滴泪来,看得底下的花别风脸色难看至极。 而一旁的三弟花别霜也似有所感,在襁褓中大哭起来。 桑落久花了一夜时间,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 在这期间,他只花了一个时辰,窝在墙角无声痛哭了一场。 早起后,他擦干眼泪,主动向那位祝夫人请安,起得甚至比她的大儿子还早。 祝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不像有病,但她看着桑落久的眼神是冷的,大抵也是不满丈夫杀母留子,竟带了这孩子回来,给她添堵。 这小子若是和他娘一样,远远地死了,倒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叫她亲自动手,杀了这么一个眼神如水般柔软的小男孩,祝夫人自认还没那么残虐。 桑落久对祝夫人的眼神视而不见,而是慢步走到了花别霜身侧。 “真是可爱。”桑落久温柔道,“夫人,我可以抱抱他吗。” 祝夫人露出虚假的浅笑:“自是可以的。你们是亲兄弟么。” 从那日起,桑落久成了小少爷的仆从、侍卫,二少爷的沙袋、拳桩。 祝夫人当然不会信任这样一个牧羊女养出来的穷小子,暗地里派嬷嬷监视着他。 他经手的饮食、衣料,都要经过嬷嬷仔细的检查。 如果桑落久敢对她的孩子下手,那她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向花若鸿告状,把他轰出飞花门去。 然而,桑落久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 他不仅没有动半点手脚和不该有的心思,而且对霜儿是真心实意的好。 霜儿半夜啼哭时、更换尿布时、牙牙学语时、蹒跚学步时,都是桑落久在旁伺候,一字字地教,一点点地宠,几次生病,也都是桑落久衣不解带守在旁边,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连那负责监视的嬷嬷也着实被感动得不轻。 在学会说话时,霜儿说出的第一个词是“爹娘”,不是“大哥”。 这点细节,让祝夫人很满意。 她喜欢桑落久这份驯从和识时务。 但她却没有发现,霜儿喊爹娘时,是对着桑落久的方向的。 相比三弟对他的依恋,比他小了七个月的二弟花别风就很是厌恶桑落久了,因此,在陪二弟练剑时,桑落久总会被自小习剑的他打得浑身淤青,倒地不起,有几次甚至被打得咳了血,也只是自己去井边默默将衣服和脸洗净,然后鼻青脸肿地去照顾霜儿,笑脸相迎,丝毫不提自己的苦楚。 霜儿懂事开蒙后,很是心疼他:“大哥,你怎么就由着二哥欺负你呢。” 桑落久捏捏他的小脸蛋:“这不是欺负,你二哥是在帮大哥磨炼剑术。” 霜儿气坏了,认定他大哥心眼太实,便偷偷去锯断了花别风心爱的木剑。 花别风险些气死,兄弟二人彼此恶语相向,最终发展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 霜儿年纪小,摔倒后磕破了额头,痛得哇哇大哭。 自此,这一对兄弟便结下了梁子。 花别风换了一把新剑后,虐·待桑落久越发起劲,他身上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得霜儿心痛不已。 他跑去找母亲告状,但母亲话里话外,居然是维护二哥更多,并不把大哥当回事儿。 小孩子的脑袋里,只有“谁对他好”这个简单的认知,因此霜儿又气又不可思议,和母亲也大吵一架,负气离去。 祝夫人又惊又疑,被幼子过度袒护那个小野·种的模样刺痛了眼。 当夜,桑落久在主殿前跪了一夜。 后半夜,霜儿也哭着跑了来,说大哥跪,他也要跪,就连嬷嬷也为桑落久求情,说自己时时跟在霜儿旁边,桑落久真没有在霜儿面前刻意挑拨过什么,夫人、二公子的坏话,他一概未曾说过,是霜儿性情冲动,又重感情,太护着他这位大哥。 祝夫人不忍爱儿受苦,只得叫起桑落久,打发他去与二儿子同住,不许他再与霜儿亲近。 桑落久也乖乖听了话。 但霜儿听不听话,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霜儿常常跑来二哥的住所,给他送糕点,桑落久也会吹母亲曾吹给他听的沂蒙小调给霜儿听,二人倒是兄友弟恭,十足亲热。 花别风在主殿听见,难免出来嘲讽一两句:“这里没有羊给你放,你省点心力吧。” 不等桑落久开口,霜儿总会先帮他骂回去。 霜儿与这位二哥,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别风心情一旦不好,就会将满腔怒火撒在桑落久头上。 在他看来,他这位便宜大哥性子疲软,天资平平,却总是笑得春风一般动人,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叫人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因此,他常用家传剑法,在他身上左挑右刺,每次不戳出他一身伤来,绝不肯罢休。 很快,桑落久长到了十五岁。 这八年来,这剑川飞花门中,出了许多叫道门中人啧啧称奇的奇闻异事。 花二爷与花若鸿房中的一名侍女夜半私会,被花若鸿撞破。 不知为何,花若鸿大发雷霆,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花二爷带着那名妓·女离开了飞花山,这一对兄弟竟有分崩之势。 据传,那名侍女相貌很是肖似死去的牧羊女李氏,是桑落久与父亲一道出山游逛时,在外偶遇的一名扶窗揽客的妓·女。 桑落久随口说,她的眉眼真像母亲。 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而那名妓·女后来不知为何就上了飞花山,负责照顾花若鸿的衣食起居,不知为何,又和花二爷勾搭在一起。 据她说,是花二爷先送信给她,二人鸿雁传书,便渐生情愫。 花二爷离山后,花若鸿与祝夫人大吵一架,祝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飞花门与百胜门之间,隐有了裂隙。 一个月后,花二爷被烧成焦炭的尸首在一间马棚中被人发现,许是有人买凶杀人,许多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曾与花二爷争执过的花若鸿所为。 花别风与花别霜两名兄弟也不省心,二人明明是血亲兄弟,却视对方如仇敌,成日争执不休。 整个飞花门,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只有桑落久安坐书房,一页页翻着《兰台妙选》,神情温和,一如初来时的模样。 在桑落久十五岁那年,花别风欲参加三门轮流主办、各道门参与的“天榜之比”。 天榜之比,意在筛选道门新才,比较各家刀·枪剑术的优劣长短,而今次的天榜之比,在三门之一的风陵山上举办。 而在霜儿的强烈要求下,近些年来渐渐沉迷酗酒的花若鸿打着浓浓的酒嗝,要花别风与桑落久同去。 对此,花别风居然没有太大抵触,欣然地应了。 在他看来,只有让桑落久在公开场合出丑,狠狠打败他,才是印证自己正牌公子身份、宣明二人主仆尊卑的最好选择。 孰料,平时在剑术上处处短他一寸半寸的桑落久,在天榜之比中竟发挥得格外优秀。 最终被剑气荡下台去的,变成了本想好好逞一番威风的花别风。 花别风撑着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回想起方才对招时的种种,越发不甘。 ……明明只差一点点! 他本不必输的! 但无论他有多么懊恼,他也被桑落久赶下了台来,再无缘接下来的比赛。 最终,桑落久得了天榜第八。 这是个并不惹眼的成绩。若是换了花别风来,发挥有异,能达到的最好成绩也不过如此。 他的获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幸运的巧合。 谁想,当他战败之后,谦恭地一弓腰,准备离场时,风陵上位的薄纱帷里传出了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姓花的小道士,且住。” 谁都知道那薄纱帷里坐着何人,桑落久自也不例外。 他拜倒在地:“云中君。” 从帷幕里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对着桑落久,慢吞吞勾了一勾:“你,过来。” 四下哗然。 谁也不知道云中君封如故为何会青睐这么一个只能获得天榜第八的孩子,就连桑落久本人都呆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但他反应能力远超旁人,愣了一瞬,便迅速起身,低着头登登登上了青玉阶,来到薄纱帷前。 薄纱帷被从里面撩开。 一股清新的竹息先荡出纱帘来,桑落久嗅到一股延胡索的淡香,却佯作不觉,低头不语。 内里慵懒的声音轻声问道:“喂,你觉得,什么是最好的杀手?” 饶是桑落久,也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时语塞:“在下……花别云。……在下觉得,最好的杀手,不必有一流的身手,但要有一流的灵活应变之力。” 对他的答案,云中君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在腾涌的竹雾中注视了他一会儿。 旋即,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低音,缓缓开口。 “最好的杀手,是不出名的杀手。”封如故道,“他每杀一个人啊,别人都以为,那人是死于意外的。” 十五岁的桑落久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遍体生寒的感觉,便是在那个午后。 而更叫他一身汗倏然落下的,是封如故接下来的话。 毫无逻辑,却理所当然。 “……想做我徒弟吗。伺候衣食起居那种。” 此事当时当刻便敲定下来,桑落久立时有了进入帷幕为他点烟的权利,快得就像是一个儿戏,快得让桑落久觉得自己在做梦,快得他忘记了礼节,顾不得看接下来的比赛,问封如故:“敢问云中君,为何要收在下为徒?” 为何要收一个私生子为徒? 为何要收一个表现只算得上平平的剑修为徒? 封如故一手持着玉酒壶,壶内散发出桑落酒的浓香:“你从几岁开始起,陪你弟弟练剑?” 桑落久想了想,答:“七岁。” “唔,七岁。”封如故道,“他身上的毛病,你早就知道,而他却不知道你的。……他走的剑路很是狂妄,显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说着,封如故抬头看他,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结论:“你骗了他八年。” 桑落久不动声色:“云中君高看我了。我与二弟的剑术只在伯仲之间。” “是吗?”封如故道,“你在之后比赛中出的每一剑,都很克制,计算得精妙绝伦,就是为了维护这个‘伯仲之间’。你想让他觉得你没有威胁,之后回了飞花门,还继续对你放松警惕,可对?” 不知不觉间,桑落久额头爬满了汗珠:“云中君……” “你这么想出人头地,我就给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不好吗?”封如故自在饮酒,“这也是你这么多年心中所求的,不是吗?” “……云中君,在下不懂。” “飞花门这些年来的变故,我听了几耳朵,很有趣。更有趣的是,这些都是在一个私生子入门后发生的。” “不过是巧合。” “这当然是巧合,就像方才我所见到的,都是精心计算的巧合。” 话说到此处,桑落久后背酥麻的恐惧感已经褪去。 他是个特殊的孩子,总有办法在危机面前快速镇定下来。 他沉下心来,问道:“云中君既然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何必收我为徒,徒惹麻烦呢?” “麻烦?你吗?”封如故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你对我而言,不算什么麻烦。” 桑落久知道,自己显然是被看轻了。 但封如故能一眼拆穿他的伪装,就足够他对他心悦诚服。 封如故懒懒道:“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我做师徒,实则是各取所需:你做我的徒弟,就无人敢再在你的面前拿你的身世说项,你可以离开那个肮脏的漩涡,叫你的二弟和三弟放手斗去。你三弟花别霜是你亲自培养的,文治武功兼修,重情重义,比之你那莽撞躁进的二哥不知好了多少,到时就算你爹让位,也多半会让给你三弟,你三弟又是你自小抚养长大,与你感情非比寻常,飞花门实质仍会落在你手中。怎么样,我说得不差吧?” 尽管猜到封如故对自家家事有所了解,听他这般信手拈来,轻轻巧巧地拆了自己的局,桑落久仍是忍不住喉头发紧:“云中君……早对在下有所了解,那在下也不避讳了:我确实需要云中君助我一臂之力。但云中君需要我作甚呢?” “我的‘静水流深’里有个傻瓜徒弟,脑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探出食指与中指,作兔耳状,轻轻碰了碰,“中和一下。……哦,对了,他下山除魔去了,你可能得过几日才能见到他。” 桑落久:“……”就是这样而已? 封如故好像的确没有别的需求了。 他靠在软榻上,摆出聊天的姿势,侧身与桑落久说话:“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若是能接管飞花门,你会怎么主事?” “没有想过。”桑落久嗓音温温柔柔的,“或许将它发扬光大,或许一把火烧了吧。” 封如故大笑,跷了个二郎腿,丝毫不以为忤。 桑落久想,这位道中之邪,果真名不虚传,在他面前,自己也许不需掩饰什么。 封如故不管他的九曲心肠里转着些什么念头,又自顾自饮了一口酒,望向被酒液浸润得发亮的玉壶口,随口道:“从今日起,你改叫桑落久吧。桑落酒的桑落,长久的久。” …… 桑落久从沉思中醒来,重复道:“……确是个不值一提的故事罢了。” “我就想不明白。”罗浮春接口道,“师父那般懒散,从未指点过咱们半点剑术,你怎的会对师父那般死心塌地?你这样听他任他,什么事都想着他会怎么做,顺着他的意,简直把他越宠越坏。” 桑落久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十数年间,他戴上一张笑面,把周遭的一切都不动声色地搅得天翻地覆。 但他很孤独。 在母亲面前,他亦是她所希望的模样,是天下最好的孩子。 直到那只手从薄透的帷纱中伸出来,懒洋洋地招了一招。 桑落久咧开了嘴,温润生光的笑容看起来纯真斯文至极,像个毫无戒心的孩子:“许是因为……师父懂我吧。” 第34章三家内斗 罗浮春听不懂桑落久的弦外之音,老实不客气地上手弹了下他的额头:“你啊, 就是心眼太实, 被他哄得团团转!” 桑落久摸摸被弹痛的额头, 笑得纯良无害:“那就求师兄多多庇护落久了。” 罗浮春大方地搭住他的肩膀,摆出过来人的样子谆谆教导:“这是自然。对付师父这种爱使小性子的啊, 就要硬下心肠来, 他说什么,你不必样样都听……” 话音方落, 如一和封如故就从别院方向走来。 如一神态如常, 丝毫不像刚刚自罚受刑过, 因此众人谁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 但只有海净注意到如一的腰带系法变了,像是刚刚解开过又重新系好。 ……仿佛云中君跟谁在一起, 谁就会衣带不保。 端容君是这样,小师叔也是这样。 海净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鹌鹑似的低头站在一边,只留给大家一个光溜溜的青脑壳。 至于他脑袋中如何浪潮汹涌,谁也不知。 刚才还有条有理地传授桑落久对付师父秘诀的罗浮春,显然是个只能言传不能身教的主儿。 他一看到封如故那张脸, 神情立即不自觉软化下来, 脸上的灿烂笑意盖都盖不住, 主动上前把常伯宁送来的甜点双手奉上:“师父!” 封如故接过纸包, 掂了掂:“师兄回来过?” 罗浮春点头:“师伯让我们转交师父。” 封如故拨开纸包, 取出一小块雪花酥,咬在口中尝了尝味道,唔了一声,似是满意的样子,顺手摸了另一块,回身自然地喂进了如一嘴里:“你尝尝看呢。” 如一被投喂得猝不及防,咬着甜点,眉头轻皱,模样看起来有几分不悦。 这几日同行下来,罗浮春其实是有些怕如一的。 他表情寡淡,少言又不笑,罗浮春实在摸不准他的脉,见他冷着一张脸,心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伸手拉住师父袖子,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到了身侧护住。 如一眼中神色变了几变,好像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这随手塞来的东西吐掉,最终还是归为了冷淡,客气地咬下了进入口中的那一点糕点皮,掸去嘴角的碎屑,取来手帕,把剩下的雪花酥包在里面,又放入袖中。 他在做这些时,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的成分来。 这糕点是义父买来的,所以他不能扔掉,应当好好保存。 在如一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也看得出来,封如故此举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对他好”而已。 只是,对这种没来由的“好”,如一想不到太合适的理由,除了一个—— ……他许是对自己有些不应有的念头。 如一在世间行走多年,因为这副皮囊,招惹过不少登徒子。 他虽不通情·爱之理,却也知道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自己在背后言他是非时,封如故有意装醉、帮他圆场。 ……封如故折了一只纸鹤,叫它停留在自己肩膀上。 ……与他共游街市时,封如故为自己描额时的眼神过分专注,过分认真。 ……方才为他上药时、封如故俯身,将能镇痛的薄烟细细喷洒在他的患处。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不由得如一不多想。 而对于这份盛情,他是敬谢不敏的。 如一认为,这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只要不予回应,这天性轻浮浪荡的云中君觉得无趣,自然会去寻找别的乐子。 然而,他心中如此克制地想着,手上细细包裹着被咬了一口的糕点,鼻尖萦绕着封如故指尖凑过来时幽微的竹香,耳朵却一点点变得赤红。 海净埋头想着自己的事儿,罗浮春与桑落久又只顾着封如故,因此就连如一自己也没发现这一点。 罗浮春殷殷地问:“师父,你说,咱们下一步去哪儿?” 果然,如桑落久所言,封如故早已心中有数:“落久,愿意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吗。” 桑落久笑着回答:“落久全听师父的。” 封如故把一块雪花酥信手放在了地图中的“剑川”位置,指尖在地图边缘轻轻敲击两下,似有所思:“剑川啊……” …… 剑川地处寒阴之域,即使御剑,与荆三钗的千机院所在的江陵城也相距甚远,需得走上整整一日一夜方能抵达。 他们在路上休整了一夜,第二日才抵达剑川附近。 三山合抱,形如三把出鞘利剑,直指苍天,是以此地得名“剑川”。 山周环绕着大片上古大泽,名号“沉水”,水质沉重,毫无浮力可言,鹅毛沉底,扁舟难渡,在剑川四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护屏障。 身无法力的凡人,当然对这一片诡谲的大泽无计可施;而有法力的道者,在河上也施展不出任何能为,假如贸然御剑渡河,只会像断翼之鸟,一头坠入这口黑沉沉的无底深潭,再想爬出来就困难了。 大泽水域是一片八卦圆盘状,水也呈阴阳两性,阳面适合采来炼制道门丹药,阴面适合采来炼制道门法器。然而此地又偏偏凶险之至,就连在剑川中修行的三家道门的弟子到了河边,也不敢轻易逞能,必会先取通行令牌,得到守水弟子允许后,才准许进入,且要在腰间系上绳子,以免落水之祸。 想要渡河,需得知道通关心诀,在渡口诵念,方能有一座冰桥凭空凝结而出,渡人过河。 此时夏日将近,一行人立在黑沉沉的水潭边,仍有一股沁心寒气扑面而来。 罗浮春也只是听说过这道天险,如今亲眼得见,难免好奇:“这水当真会把御剑之人吸进去?” 封如故正从如一的剑上下来,闻言,兴致勃勃地把胳膊搭在如一肩上,怂恿他:“浮春,你御剑试试。” 如一肩膀微动了动,还是没把他赶下去。 桑落久好脾气地笑了笑,劝阻了跃跃欲试的罗浮春:“师兄,这水里没有太多玄虚,只会让有法力之人暂时失去法力,与凡人无异。” 罗浮春蹲在水边研究着颜色沉郁的黑水:“那这算什么屏障?找个通识水性的人,拉根绳子,游过去不就得了。” 桑落久:“师兄不妨将手探进去,一试便知了。” 罗浮春对桑落久的话从无疑窦,伸手入水,可水刚没过指尖,他就像被蛇咬了一口,速速抽回手来,龇牙咧嘴的。 他怪道:“这水怎么冷成这样!” 冬日的冰川水,怕也没凉到这种程度。 罗浮春刚刚沾水,便冻得牙关一哆嗦,指尖僵痛,连伸直都有些困难。 桑落久解释:“‘沉水’中寒气刺骨,修道之人在‘沉水’之上,又与凡人无异,使不出灵力,连简单的避水诀都无法使用。哪怕有上好的水性,在这等刺骨冰水里,也无法泅渡过去。” 说着,桑落久把手抵在渡口浮桩上方,默诵心诀。 霜花渐聚,冰气纵横,一道穹状长桥在水面上浮出形影来,宛如一道飞虹,横跨两岸。而在水汽与清晨阳光的交互冲击下,桥身凭空添了几分虹光绚彩,瑰丽异常。 “千年前,这里是一片穷山恶水,后来有一位大能在此修炼,陪伴他修炼的几名道童,就是此地三家道门的先祖。”桑落久道,“大能飞升之前,他以道童们的资质,分别留给他们道法心诀,助他们修炼,又为他们留下了这一道与外界相通的桥。这便是现在的花家飞花门、祝家百胜门,还有严家青霜门。唯有内门弟子能开启此桥,自由出入;外门弟子想要出去,得要向上申报,方可外出。” 封如故与如一视线相交。 ……被弃尸在剑川中的那位,可不是三家道门中的哪一名弟子。 而把尸身到处乱丢的那位唐刀客,显然也不大可能是这小小道门的卧虎或是潜龙。 所以,是三家道门中的哪一家、哪一位内门弟子,越过这道天堑,把凶手或是一具尸体领进剑川之中的,便是一件很有待商榷的事情了。 这件事并不难想到,因而,这三家道门内部,想必也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冰桥结实宽阔,几人渡桥时如履平地。 为避免封如故不慎落水,如一像上回在集市时那样,用佛珠缠住了封如故的手腕。 一路通畅,并无阻碍。 但当走过桥身一半时,桑落久便发现了不对。 他靠到罗浮春身边,一手不动声色地扶上剑身,一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罗浮春知道自家师弟在本家受过不少欺负,被师弟这样依靠,保护之欲顿起,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师弟,别怕,有师兄在,你本家那些人不敢欺负你。” 桑落久却说:“不对劲。” 罗浮春:“怎么?” 桑落久:“渡桥是三家轮流看顾,这个时间,该是有人巡视的。但现在……” 清晨的雾气间,桥边空无一人。 ……这里仿佛是一座毫无活气的空岛。 罗浮春心头一紧,白毛汗蹭地一下炸了出来,立即掉头去看封如故。 封如故看上去并不忧虑,懒洋洋地抬目看向如一。 如一闭目,抬手指向远山间:“那里有大量灵气,起码有千名修士在那里汇聚。” 他停了片刻,指尖捏住一枚佛珠,声音转冷:“……刀兵出鞘,煞气极重。” ……观此情形,在剑川之中有一场硝烟味道极浓的大战,一触即发。 第35章勾心斗角 此时, 飞花门、青霜门、百胜门,已在剑川三门交界线处相拒许久。 三方弟子彼此瞪视, 竟像是对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相比之下,站在最前头的三名掌事,至少维持着掌事该有的体面。 ……暂时维持着。 飞花门掌事花若鸿本该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 若不是面上有因为常年酗酒而散不去的红晕,想必会更倜傥一些:“严掌事,我已说了多次, 您是大大的误会了。此番我等进入青霜门地界, 只是为防万一,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最先大动干戈,可非是老夫。” 青霜门掌事严无复, 是个瘦得脱了相的、四五十岁的男子, 微陷的两颊和两撇山羊胡,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某个乡野耆老,闲来会在山村私塾执教,提着手板,是学生最畏惧的那种先生。 他用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带这么多徒子徒孙来, 知道的, 是飞花门要查弃尸之案;不知道的,还以为飞花门是来认祖归宗的呢。” 显然, 这位老先生徒有个严肃外表, 一条舌头淬的毒·性不轻。 花若鸿脸色白了一瞬, 嘴唇蠕动一下, 想要反唇相讥,却忍了下来,勉强作出风度翩翩状:“严掌事,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小道士就死在此处……” 他指向一侧岩石,上面残留着大片乌黑的斑迹。 不仔细看,已经很难看出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仰躺在此,血液慢慢流干,死不瞑目。 “剑川仗持天险,从不容外人进出,这具尸身躺在这里,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杀人的不是川中弟子,也和川中弟子脱不了干系。”花若鸿一指川外,“咱们三家在发现尸体后明明约好,封锁剑川,禁止弟子外出,细细调查此事,但不知严掌事为何放弟子出川?” 严无复道:“因为我座下千余弟子清清白白,且那名弟子收到来信,家中老父病危,需得他回家照看。飞花门愿意叫弟子集体蹲监,我管不着,但我不允许我座下弟子连老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花若鸿皮笑肉不笑:“‘清清白白’?严掌事言过其实了吧?要知道,知人知面还不知心呢。” 严无复抬起拐杖,指向身后青霜门众徒:“你随便指一名青霜门弟子,老夫就能说出他的姓名、籍贯,修为到了何种程度;老夫指一名你的门下弟子,你能说出来吗?‘知人知面不知心’?花家小儿,你先把‘知人’学会,再来教老夫如何‘知心’罢!” 花若鸿这下脸上是真的挂不住了:“严掌事,说话客气些!我比你小上些年月不错,但我毕竟是飞花门掌事!论辈分,也是与你平起平坐的!” “哈,花家小儿,你平日惧内,酒肉笙歌,好不快活,将花家事务全交给你家夫人,在这种时候倒记起要耍你掌事的微风,带着你这一帮你都认不齐的徒子徒孙,来找老夫认爹?!” 这下,就连跟在花若鸿身旁的祝夫人都无法忍受这种羞·辱了,娇斥道:“严掌事,我与我夫君敬你年长,请你留些口德!” 严无复冷笑连连:“这‘德’之一字,从你夫妇二人口里说出,真是滑稽透顶!” 花若鸿强压怒火:“这是何意?你不要语焉不详!有本事就说出来!” 没想到严无复是当真不给人留一点颜面,握杖大笑:“若世上有德之人,都会抛弃发妻,虐·待长子,老夫宁愿世上无德啦。” 花若鸿瞠目欲裂之时,被波及的祝夫人柳眉倒竖,转向另一侧,直斥一名紫衣束发的年轻女子:“明朝,你来是做什么的?!你倒是说话啊!” “我说过,此来目的是居中调停,就是居中调停。”百胜门现任掌事祝明朝,与嫁给花若鸿的祝明星祝夫人相貌肖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她礼节性地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则是淡淡的,“你们争论的那些无干之事,我管不着。” 严无复凉凉嘲讽:“怕是坐山观虎斗吧。” 祝明朝佯装没听见,嘴角弧度丝毫不变。 但祝明朝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花若鸿他此行的来意。 他竭力敛起心头怒意,道:“还是那句话,知人……不知心。严掌事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你也开了口子,送了自家弟子出去,万一就是那名弟子杀了人,借此机会逃遁,你要如何负责?或是干脆就是你有意包庇,纵他出去?” “所以呢?”严无复敲敲岩石,“你便堂而皇之,带弟子来侵扰我青霜门地界?” “我方才说过了,这是以防万一的无奈之举。谁叫青霜门先违规,放弟子外出?”花若鸿的语速加快了不少,似是被心火烧得不轻,“三门特使早晚会来剑川调查那名弟子横死于此的真相,为防青霜门再次放弟子外出,飞花门不得已,只能联合百胜门,暂时包围青霜门……” 从刚才起就抱臂观战的祝明朝却在此时开了口:“花掌事,少说闲话。” 花若鸿没想到自己的侃侃而谈会被妻妹打断,皱皱眉头,试图与祝明朝攀交情:“小妹,我们是一家人……” 祝明朝再次打断了他:“花掌事,我不是姐姐。她嫁入你们飞花门,便是飞花门人。百胜门的立场如何,就请姐姐和花掌事不要多管了。” 祝夫人对自己妹妹这副作派甚是不喜,尖声道:“祝明朝!” “祝明星。”祝明朝冷望着自己的亲生姐姐,“请别忘了,我是百胜门掌事,你是飞花门夫人,勿要在公事中混淆了身份。” 将姐姐气得一个倒仰之余,祝明朝又转向了严无复,恭敬地一拱手:“严掌事,我知晓你此举是为自家弟子考量,但此事实有不妥。我们两家今日来围,不过是想叫您给出一个交代:若真是你家弟子杀人弃尸,又借信逃离,严掌事打算如何负责?” “你这小女娃说话倒是中听悦耳,可惜了,意图却毒得很。”严无复并不接招,“你们说说看,想叫老夫如何负责?” 祝明朝还未开口,一旁的花若鸿眼睛都不眨一下,脱口而出:“为此谢罪,带着你的弟子,离开剑川!” 祝明朝妙目一沉,看向花若鸿的眼神有如在看一个漂亮却无用的废物。 严无复抚掌大笑:“爽快!祖训有云,人出川,剑出川,剑诀不出川。我青霜门若被扫地出门,必得将祖师留下的青霜剑诀与心诀留下,你们百胜门觉得自家剑法高深,难以修出成果,便想趁这个机会,来夺我青霜剑法?” 这边,花若鸿的二子花别风沉不住气了,跨步上前:“严前辈,你也说得太难听了。我爹早就主张,咱们剑川三家,本为一体,各家互通有无,交换剑诀心诀,以促共进,可您墨守成规,死活不给,也太小气了些!” 严无复作侧耳细听状:“这是哪家小子,当众放了这么响的臭屁?” 花别风勃然变色:“老匹夫,你……” 不等祝夫人把自家莽撞的儿子拉回去,严无复便笑道:“小兔崽子,你这点激将法还是留着对你将来的孙女用吧!飞花门早就图谋其他两家剑法,年代久远得很,比你生出来还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爹娶你娘,不就是想要百胜剑法吗?可百胜门也防着你们呐,不教大女儿一点剑法,只叫年幼的小女儿研究百胜剑法精髓,你们飞花门巴巴地迎了大女儿回去,满以为百胜剑法唾手可得,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倒被他百胜门占了便宜!敢问一句,现在这飞花门,是姓花,还是姓祝?!” 说着说着,严无复不笑了,手中握着拐杖,照地面狠狠敲打几下:“老祖留下三套剑诀心法,是依据三家家祖习剑的特质而定!百胜剑法繁复绮丽,难以修习,威力极大;青霜剑法质朴纯粹,方便入门,威力却次之;飞花剑轻灵飘逸,修习不难,威力较弱。” 严无复身量不高,底气却足,声若洪钟,离得近的弟子,修为不足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若遇到外侮,譬如二十几年前魔道侵正之事,三家合作,完全可以保得了剑川安宁。怎得你们现在一个个乌眼鸡似的,非要抢夺别家剑法?” 他猛地用手杖叩了一下地面:“哦,莫不是瞧着青霜剑法最易入门,我门下弟子已过千余,飞花门八百人不到,百胜门甚至只剩六百门徒,眼热我老头子了?以为我在青霜门势力壮大后,会先下手为强,抢夺你们的剑法,赶你们出川,所以借着剑川里多了个死人的由头,要赶我老头子出川?!” 严无复这话说得诛心至极,就连飞花门与百胜门的弟子也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几日被圈在剑川,哪里都不能去,个个都憋坏了,心态浮躁,掌事们的三言两语,就叫他们燃起了对青霜门的不满,认为是青霜门这个嘴毒却护短的老严头包庇弟子,纵容杀人犯逃出剑川,是以才个个义愤填膺地前来讨要说法。 结果,争端发展的方向,全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祝明朝祝掌事修养极佳,面对此等诛心言论,四两拨千斤,不答反问:“严掌事只要不会就好。” 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再次勾起了众人的疑窦: 严无复现在说得义正辞严,但谁知道放任青霜门这样壮大下去,会发生什么? 剑川是曾有大能飞升的宝地,四周还有“沉水”这般的灵泽环绕,灵气汇聚,谁不想独占? 门徒数量不及青霜门,处处被青霜门压上一头,飞花门与百胜门不是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但是天下修道之风盛行,门派不问良莠,总是先占了好山头再说,比较来比较去,竟无一处仙山福地,比得上剑川的哪怕一半。 大家都不舍得走,却又不愿坐视青霜门坐大,威胁自身,只能暗暗盘弄些手段了。 这具尸体的出现,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起事借口。 见自家小姨祝明朝一句话又勾起了众弟子对青霜门的忌惮,花别风信心大振,立即抢白:“照严前辈这样说,三家剑法各有所长,索性分享了,一道修习,不是更好吗?” 祝明朝一闭眼,连看也不想看这个和他爹蠢得一脉相承的侄子。 果然,严无复嗤笑一声:“你个蠢货,难道看不出来,百胜、青霜、飞花,三家剑法都极其依赖心法,且三部心法相互矛盾,难以共存?只要修过一样,除非废功再学,就不能再学别的任何一样剑法!” “老祖当年可是同时修习了三部剑法的!” 严无复痛骂:“那是老祖,你是个什么东西?!千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有此等资质的,拿了多余的剑诀在手里,那是徒增诱惑,顶个鸡用!贸然修习,经脉一旦逆行,你去给人赔命吗?”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花别风怄得几乎吐血,又找不到回嘴的词汇,正浑身发抖时,忽然听得那老头对着西北方厉喝了一声:“谁?!” 洪钟似的嗓音,震飞了十数只飞鸟。 ……有人?! 下一刻,矮崖边的灌木晃了晃,竟真的探出一张脸来。 那是个有仙人之貌的青年。 只是他一开口,懒洋洋的腔调就毫无仙人之态了:“你们是吵完了啊,还是准备打了啊?” 花别风大怒:“哪里来的外人?” 那青年翻过灌木丛,双腿垂在崖下,啧啧称奇:“你们在此地互相攻讦,居然还会关心外人?没人守桥,我们就过来了。” ……“们”?他还有帮凶?! 花别风拔出剑来,厉声质问:“你就是凶手吧?!” 青年背着两把剑,对着剑拔弩张的两千余名弟子,托腮道:“我若是凶手,你待如何?用你手里那把烧火棍自尽吗? ” 花别风今日接连被人明讽暗刺,哪里肯罢休,怒道:“飞花门弟子何在?!把这狂徒给我拿下!” 花别风毕竟是飞花门的下任少主候选之一。 他一声令下,刀枪剑戟之声频出。 “且住!” 一声清脆的、甚至不带怒气的女声,止住了百胜门这边的动作。 祝明朝对这意外的访客不气不恼,气度十足地一拱手:“在下百胜门掌事祝明朝,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哪家仙门?” 在此人出现时,她便以灵识探过此人全身,根本没有发现灵力流动的痕迹。 ——他要么是个凡人,要么是灵力高深,凭自己的修为,难以试出深浅。 若说此人毫无修为,面对这千余人的怒目相视,白刃相加,不说腿软,也该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惧色,怎会如此轻松自在? 所以,她更相信,此人是深藏不露。 “祝掌事。”青年笑微微地一拱手,回了一礼,“好说,在下风陵封如故。” 风陵……封如故? 明明他早已身不在其位,不是风陵主事之人,说白了,就只是个万事不管的闲人,但听到他的名字,众人还是不由心头一颤,双膝发软。 剑川偏于闭塞,在封如故声名如日中天时,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后来,他自封于风陵山中,见过他的人便更少了。 哪怕是去过风陵,参加过天榜之比的花别风,也只是远远瞥过一眼云中君的薄纱帐而已。 论修为,他们中修为最高的,不过是金丹期中期的严无复。 论地位,风陵与剑川根本不是同级道门。 ——剑川有大能飞升,还是千年前的事情,而风陵在近十年前,就有两名修士接连飞升。 祝明朝只愣了一瞬,马上意识到二人身份之间的鸿沟,单膝跪倒:“剑川百胜门祝明朝,拜见云中君。” 严无复眯着眼睛打量这名年轻人一眼,也与祝明朝一般,手扶拐杖,行了大礼:“剑川青霜门,严无复。” 花若鸿听出这人是自己儿子的师父,本来恶劣至极的心情登时转为喜悦,刚要开口攀谈,便被妻子一把攫住胳膊,强行拉跪下去:“剑川飞花门掌事花若鸿,掌事夫人祝明星,拜见云中君。” 掌事都跪下来了,其他弟子哪里还敢站着,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封如故把视线转过底下神态各异,或喜不自胜、或凝眉神思的三家掌事,面上笑盈盈的,并不说话。 花别风痴痴盯着他,跟着所有人一道跪倒,心中百转千回,又是怄气,又是惊疑: 那个云中君怎么会到这里来? ……难道……是那个丧门星回来了?! 第36章门派之斗 封如故是桑落久的师父,那自然该是飞花门的贵客。 自觉有了撑腰的花若鸿笑容灿烂, 行过一礼后便站起身来:“云中君何时来的, 怎不打个招呼?” 封如故松开右手, 那里居然用手帕裹着一小把葵花子。 他坐在高处, 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招呼就不必了。不过就是剑川出了一起命案吗,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对不对?” 听懂了他弦外之音的严无复抬起眼皮,有意看了这名年轻的仙君一眼。 花若鸿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接腔, 干笑两声:“误会,误会。” “非是误会。”一旁的祝明朝适时开口, 嗓音柔和,不急不躁, 一面解围, 一面下套, “云中君容禀。人命关天, 我们三家在此的目的, 仍是要议出凶嫌来。青霜门的弟子因私事离川, 我们要求青霜门速速将弟子追回, 青霜门却不肯, 若是开了这个口子, 纵了真正的嫌犯脱逃, 我们无法交代……” 严无复果真刚猛, 在封如故面前也不加任何收敛:“都是废话,‘速速追回’?敢情死的不是你们亲爹。” 花若鸿说话底气足了许多:“严掌事,此事你占了人理,却失了法理,你就算要放弟子出川,为何不与飞花门与百胜门说上一声,不声不响便做了主?你将三家共议的结果放在何处?难道青霜门在剑川势大,你便能如此自作主张?” 花若鸿认为他这一段发言振聋发聩,条理分明,便满怀希望地看向封如故,盼他能顺势替飞花门美言一两句。 然而,叫他失望的是,封如故正在迎风撇瓜子皮,看也未看他一眼。 封如故这副看热闹的样子,反倒让三家闭了嘴。 他是毫无调停之意的。 再吵下去,他恐怕能转头去泡一杯茶。 更何况剑川中事错综复杂,他们自己争执是一回事,叫外人来看着就是另一件事了。 祝明朝探出他无意去管三家琐事,倒是轻松起来。 姐姐自从出嫁,便一味向着飞花门,大有把百胜门当做飞花门后花园的意思。上次因为姐夫纳小,她大闹一场,躲回了百胜门。 祝明朝还以为姐姐还是当初的姐姐,以为她懂得拔慧剑斩情丝的道理,替姐姐冷了花若鸿两句,没想到,她居然乖乖跟着花若鸿回去了。 在这件小事上,祝明朝敏锐意识到,飞花门与百胜门,姐姐选择了前者。 因此,飞花门的助力小一点,对百胜门也好。 她温和道:“姐夫,剑川的家中事以后再理会不迟。站在这里说话,也忒怠慢贵客了。” 她这时候转用家常称呼,意思明确:暂时休战。 花若鸿虽然不甘心,但封如故突然到了剑川,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他堆出笑脸来:“云中君,若不弃嫌,请到寒舍饮一杯茶吧。” 封如故略点一点头:“我瓜子也吃渴了。” 说罢,他不管花若鸿是否尴尬,站起身来,向后走去。 如一、罗浮春、桑落久、海净四人就在灌木丛后。 桑落久正对众人抱歉地笑道:“我们三家……总是如此。” 海净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抬手摸了摸桑落久的后背,以示安慰。 大家相处数日,早就有了感情。 如一也静道:“无妨。” 桑落久憾道:“我想,老祖当初留下剑法的目的,不会是让三家互争,而是盼着三名道童各自精研与自身特性相符的剑法,早日飞升,与他在上界相逢。没想到,三家剑法,如今成了引火之索。” 罗浮春从刚才起便一直在发呆,直到封如故走到他的身边。 “浮春,来的路上,你不是问,那黑衣人不辞辛苦、把尸体扔到外人难以进入的剑川的理由是什么?”封如故抬手拍一拍罗浮春的肩膀,“……这就是他的理由。” 有时候,区区一具无名尸首,便可掀起万丈惊涛。 百胜、青霜、飞花三门,向来只粉饰表面上的和平,实际矛盾已久,彼此防备。 或许,他们都在等待这么一场风波。 罗浮春愣愣的,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罗浮春的成长环境与桑落久截然不同。他出身的道门风清气正,自小受到的是匡扶仙道、救世济民的教育,正统风陵中也是氛围轻松,友善至极,罗浮春从未见过道门之间这种近乎于撕破面皮的对峙和攻讦。 短短十几日里,他见识了私藏魔道的道门、凡心动摇的神明、各怀心思的三家。 死去的道士们,真的有人关心吗? 如今的道门,真如此乱象频生吗? 那他家里、风陵,还有其他道门,是不是也有他未曾触及过的阴影? 他张张嘴巴,对着封如故无助道:“师父……”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封如故按住他的脑袋,将他单手摁在了怀里。 比封如故个头略高的罗浮春满心茫然,像是一匹温驯的大犬,窝在封如故怀里,由他安抚地拍打着后背。 待他渐渐反应过来师父在做些什么时,他听到封如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慵懒随意、漫不经心。 听他的声音,他对此事没有任何愤怒,甚至有点司空见惯后的不在乎。 封如故说:“首先,这种事情不是你难受,它就不存在了;其次,这正是黑衣人要你看见的东西。你若是觉得眼前看到的便是道门现状的全部……” 他低头看向罗浮春,轻声一笑:“那就抬头看看我啊。” 罗浮春一时连呼吸都忘了,傻乎乎地盯着封如故看。 封如故倒是洒脱,拿另一手的指背轻巧地一敲他的脑门:“缓过来了?那就去你师弟家喝茶去。” 直到封如故负手离开,罗浮春才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 ——师师师父抱他了! 这是他入门以来师父待他最亲昵温柔的一次! 他傻笑两声,摸摸后脑,心里是说不出的欢欣。 如一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海净在一旁吃吃地笑。 正在感动中难以自拔的罗浮春察觉有点不对,问海净:“你笑什么?” 海净不敢打诳语,笑道:“方才……云中君在你后背擦手。” 一旁的桑落久也笑出了声来,替罗浮春拍打后背沾上的瓜子碎壳。 罗浮春:“……”他怀疑封如故做出那些动作,最终的目的就是方便在他身上擦手。 …… 飞花门对封如故盛情款待,花若鸿在席间极尽热络,像是一只花蝴蝶,敬酒奉酒,好不恭敬。 桑落久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花若鸿身侧,温和驯从。 一名十一二岁的孩童坐在花若鸿的另一边身侧,却越过花若鸿,旁若无人地替桑落久夹菜,笑语温声,一口一个“大哥”,投向他的目光谨慎而满怀仰慕。 这想必就是他的那位霜儿小弟了。 相比之下,另一侧的花别风满脸郁色,视线根本不愿停留在桑落久身上,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师弟。”罗浮春悄悄传音道,“你那二弟怎么这样恨你?” 桑落久虽是私生子,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生的,身份清白。他二弟幼时不懂事、厌憎他便罢了,现在见了大哥,怎么还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即使是用传音入秘之法,桑落久仍不忘敬语:“回师兄,飞花门以血脉传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唯有长子才是继承飞花门衣钵的正统之人。” ——以前,飞花门不知道桑落久的存在,花别风自然是家中长子,受尽荣宠,自小就自认是飞花门的正统继承人。 但桑落久的到来,把这一切变成了一笔糊涂账。 桑落久是长兄,又是私生子,身虽正,位却不正,究竟该如何算? 一时间,就连弟子都在议论,花别风到底还能不能继承飞花门,昔日与他玩得好的几名内家弟子,与他的关系也淡了许多。 花别风哪里受得了此等折辱,便处处为难桑落久,还有他那没眼色的、不认亲兄的三弟,到头来反把他自己的声名作得一塌糊涂,等他察觉到时,就连母亲也批评起他的刻薄寡恩来。 继承人之实不存,名也受损,这叫花别风如何不恨? 罗浮春虽然从未听桑落久说过家事,单凭他今日的见闻,以及桑落久的只言片语,就猜到他在家中过得有多难,心里疼惜不已,一时情难自已,伸手握住了桑落久的手,用力握了握。 桑落久被握得一怔,分了一点眼神给他家傻师兄,目光真正地柔和了一瞬。 那边厢,花若鸿已是酒酣耳热,殷殷垂询:“犬子忝居云中君弟子之位,没给云中君添过麻烦吧?” 封如故平平淡淡地点评:“落久是个好孩子。” 花若鸿还等着更多的夸赞,没想到封如故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把话题引向了别处:“那小道士的尸首还在剑川中吗?” 花若鸿有些失望,他并不想对着一桌子玉盘珍馐谈论一个死人,但封如故这样问了,他只能如实答道:“那位道友乃霞飞门门下弟子,身上还穿着霞飞门弟子的衣物。发现后,我们立即去信,霞飞门门主亲自前来,领了尸首回去安葬。” “何时发现尸首的?何人发现?” “是在一月多前。说来惭愧,是飞花门的两名弟子发现的。他们年纪尚小,心性不定,二人逃了早课,去后山玩耍捉鸟,就在山坳处发现了尸首。尸首头南脚北,一刀断喉……这些事情,霞飞门门主来时,我已说过一遍,云中君若是还有旁的话想问,我传话叫那两名弟子候着,饭后您再问。” 封如故点头应下,又问:“何时封川的?” 花若鸿答:“发现尸首后,我们立即封川,清点各家弟子,看是否有缺漏。若是有谁不在川中,那便是嫌疑重大之人。” 封如故问:“不会太武断吗?” 花若鸿答:“云中君容禀,剑川地处险要,下级弟子出川极难,上级弟子出川,也得拿了令牌,说明去向,才能出去。所以出川弟子本就少,而在此时无端消失的弟子,说一句‘嫌疑重大’,不为过吧。” 封如故吁出一口气:“结果,一个都弟子没有少。” “这才是最奇的。”花若鸿点头道,“为防各家护短,我们三家交换名册,交互清点了一番,川中弟子一个不差,那就说明,要么杀人者就是川中弟子,他并未离开,要么,就是川中弟子与杀人者勾结,想了什么诡计,带尸入川!” 如一若有所思:“因此,青霜门……” “这位圣僧说到点子上了。”花若鸿隐隐激动起来,“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恰是青霜门严掌事的寿辰,他的几名道友给他送了些礼物来,谁知道那些礼箱中是不是就藏着那名弟子的尸首?” 如一对那个“圣僧”称呼反应淡淡:“不可能。” 花若鸿一噎,有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感觉。 “岩石上的血迹,是割喉所致。”如一道,“他是在山坳中被杀的。不是被杀后再运来。” 一旁作陪的祝夫人却在此刻开了口:“未必。只要足够细心,杀人时的场景完全可以布置。” 今日在场之人,谁最细心,再明显不过。 封如故直接问道:“夫人指谁?” 祝夫人却不愿明示,不知是对自己的判断不自信,还是有意勾起封如故的好奇心:“今早到时,云中君只远远看了一眼陈尸地,并未细看;待您细看,便知我在说些什么了。” 这顿饭,花若鸿吃得很是心堵。 封如故根本没有要偏护谁的打算,他旁边的那个和尚也跟他一样,油盐不进。 ……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花若鸿默默吐了一口气,在饭后留下了桑落久,说是和他很久不见,要叙一叙天伦父子之情。 这是人之常情,封如故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待告别主殿,封如故说要和如一去查探一下小道士陈尸之处,叫罗浮春与海净先回去整理一下客房。 罗浮春应下,与海净在后院月亮门处告别后,脑中突然响起了桑落久的声音:“孩儿在风陵山一切都好,叫父亲担忧了。” 罗浮春一愣,才意识到二人之间的传音之术一直未解。 这传音之术,是他觉得在宴会上交头接耳,不合礼数,才用在桑落久身上的,此术法只有施术者能解开,且联系极其细微,恐怕桑落久那边也不知道,这术法还未被断开。 旁人的亲子谈话,罗浮春本不欲偷听。 他正要掐断灵力维系,便听桑落久道:“父亲,您的话我不懂。” 罗浮春直觉有些不对,将灵力额外注入一些,恰好听到花若鸿刻意压低了一些的声音:“你不要装傻,我说的是归墟剑法的剑诀,你可有拿到?” 罗浮春浑身一寒,毛发倒竖。 此时,他身上心里,比将手探入“沉水”时还要冷上千倍。 第37章 调查一日 是谁家的小可爱漏订章节啦! 这一愣的时机, 罗浮春那股追根究底的劲儿便散了。格格党#小@说 他颓然往下一坐, 呆了半晌, 陡然转过脸来:“师弟,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桑落久也没想到罗浮春会有此一问:“……啊?” “我问过师父多次,师父不愿提,也就罢了。”罗浮春嘀咕道,“可我从未见你问过师父当年之事。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因为在我看来,师父只是师父而已。”桑落久道, “十年前的师父是师父, 十年后的师父就不是了吗?” 罗浮春被绕懵了头:“啊……?” 桑落久有点怜悯地看了罗浮春一眼,但很快眉眼一弯,笑容改为一派的纯良无害:“师兄要睡了吗?被子已经暖好啦。” 罗浮春仍有心事,“哦”了一声,回到床边坐下, 摸一摸被子,才意识到什么, 白他一眼:“又不是冬日里,暖什么被子。” 桑落久乖巧道:“师弟孝敬师兄啊, 应当应分的。” 被桑落久一席话连消带打, 罗浮春彻底断了心思,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囫囵睡下了。 荆三钗出门后, 一把甩开封如故, 质问道:“你不是醉了吗?” 封如故:“我醉不了, 你才醉了。那事不是说好一世忘掉,永不再提的?” 荆三钗甩开他:“你管我,我乐意说。我现在就回去说。” 封如故也不拦他,眼看他大踏步往前走,淡淡说:“去吧,我那个精明的徒弟先不说,我那个热血上头的傻徒弟听了当年之事的真相,明天保不齐就心灰意冷,退了道籍,后天就留下来给你做帮手。” 荆三钗站住了脚。 仔细斟酌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一个傻憨憨做帮手,又折了回来。 回到封如故身边,荆三钗沉默一阵,再开口时,语调有几分失望:“你以前心性可不是如此,现在只晓得闷头受气。” 封如故说:“你心性倒是十几年如一日,一般幼稚。” 荆三钗大怒,在院里追着封如故踹了好几脚。 封如故被他踹得满院子跑,还不忘笑嘻嘻地回头说教:“当初你离开应天川,难道真是因为和你师父拌嘴皮子?不就是看不惯道门风气?和现在一样,气急了就打,受不了就跑。” 荆三钗反唇相讥:“总比你窝在‘静水流深’里混日子的好,一天比一天窝囊不说,居然还知道糊弄老子了?!若不是我上次去‘静水流深’,竟还不知……” 他余光一瞥,见住着秃驴的那扇厢房门还敞开着,眉头大皱,一挥袖,门扉应声而闭。 这整座小院与他呼吸与共,且因为设计精巧、机关寸布,只要门一关上,便是铜墙铁壁,丝声不透,丝光不露。 海净正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见门关了,不禁遗憾。 在床上趴着摸了几圈,海净摸出了十来处暗箭、宝格、蛊毒。 他睁大了眼睛,暗暗称奇,又心有惴惴。 他苦着脸道:“小师叔,今夜真要睡这张床?” 如一见他焦虑,便静静起身,走至床侧,除下佛履,和衣躺下。 海净这下疑虑全消,安心不已,赶紧靠着如一睡下。 他知道如一在修闭口禅期间说不得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小师叔,那云中君真是个奇人。” “他与道门有大恩,我是知道的,可何来‘恩重成仇’的说法?” “他当年明明是被魔修所害,但他好像并不仇恨魔修,还帮那四个小魔修寻找居所……是了,那四个小魔修功法稚嫩,也没有害过人,云中君也没有理由杀他们,也算是个是非分明的好人了。” “还有,那位荆道长急急忙忙找云中君的两位徒弟,居然是问云中君的烟叶。烟叶又能有何玄虚?真是想不通……” 如一一语未发。 海净说得正起劲时,突然觉得唇上一凉。 ——不知何时,如一侧了身过来,拈了一颗代表禁言一月的紫檀,抵在他唇边,只待他再开口发声,就马上塞进去。 海净立即闭嘴,闭目装睡。 如一抽回手来,仰面躺卧。 海净的众多问题,他也不知答案。 他在世间行走多时,因为与风陵山的那一点渊源,他对风陵的相关讯息往往会多加留心。 他义父端容君常伯宁清名在外,是有名的剑家君子,自然没多少人说他坏话。也只有如一才知道,他义父的君子气度下,是令人仰慕的、浑然天成的少年野性与洒脱意气。 至于封如故…… 只要是与他挂钩的,总没有好事情。 旁人提起他,总是以“剑术天才”、“救下道门百余弟子”、“确是英雄”开头,后面必接一句“可惜”或“但是”,再接着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轻慢懒惰、德不配位、欺世盗名、不过是摊上一个好师父…… 因为义父,如一本身对封如故就有成见,这些流言反倒不算什么了,听过便罢。 短短两日相处下来,如一仍无法说清封如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有一件事,他敢肯定。 封如故的“懒惰”,事出有因。 而那个因,便出在他那支烟枪上。 如一见闻广博,早已嗅出封如故所用的烟叶非是寻常烟叶。 除了淡竹叶与梅花冰片外,内里另搀有一味药。 ……延胡索。 在烟中用药并不稀奇,况且封如故所用的烟具烟灯非是凡物,用灵力精炼过,可起焚药疗病之效,见效极快,算是一件好宝贝。 然而问题在于,其一,此物并不能长期使用,偶用效果超群,但长期用之,难免疲惫嗜睡、精神不济,凡是懂些医药草本的知识,都该晓得拿捏分量。 其二,这一味药,主效为“镇痛”。 …… 这时间,封如故与荆三钗在院外又开了一方小酒桌,沐月而饮。 封如故取了烟枪,大大方方地啜吸起来。 荆三钗见状,又给气了个半死:“我当初送你这烟枪和延胡索,是看你身上伤得太重,不是叫你拿来用个没完的。” 封如故笑了起来。 他这爱操心的小道友。 上次,荆三钗来“静水流深”送天山莲,恰好撞见自己在吸掺了延胡索的竹烟叶,大怒之下追问原因,后来索性翻起旧账,要他把以往送来风陵的东西一一还给他,自己不过多逗了他两句,就把他气跑了,以至于今天白天里来寻他的时候,他还在气恼此事,一张口便来讨账,可见气性之大。 他把自己装烟叶的小丝囊掷过去:“你看看,里头有没有延胡索。” 荆三钗拿来,细细检查。 封如故解释道:“你上次来时,是家里没烟叶了,我嘴里味道淡,才取了以前的烟叶来用,不是常吸。” 荆三钗把那一小袋正常的竹烟叶在手里掂了掂:“真的?” “真的。” “没诓我?” “不诓你。” 荆三钗信了五分,哼了一声,将袋子抛还给他:“你这张嘴,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真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封如故懒靠在石椅背上,端着烟枪,徐徐吐出竹烟:“我没病吃什么药啊。脑子有病?” “你脑子本就有病。” 封如故笑望着荆三钗,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被他救过的人之中,他只收荆三钗送来的礼,因为这是除师父师兄与师妹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地对他好的人。 而他还得骗他,着实是脑子有病。 封如故摆出闲聊架势:“卅四叔叔最近怎么样了?有来找过你吗?” 荆三钗摆一摆手:“他好着呢,活蹦乱跳的。上个月来过我这里一趟,拿了些金线回去,说要给他家那只醒尸身上绣个龙凤呈祥。” 一提到卅四,荆三钗难免又起了愤世嫉俗之心:“他明明于道门有大恩!他是魔道,可又怎么样?!若是没有他设法保护,在魔道治世的那十三年里,三门中人就算不被杀灭殆尽,也得屈辱投降,为魔道奴役!不过是因为你师父那一辈人前前后后都飞升了,就一个个行那龌龊小人之事!” “卅四叔叔于三门确实有大恩大德,于那些小道门却是没有。”封如故一针见血,“卅四叔叔本身就是享誉于世的剑道好手,又是纯脉魔修,杀了他,好处太多了。” 荆三钗骂了句脏话,又道:“不过,你现在尽可放心了。” 尽管知道没人能偷听,荆三钗还是压低了声音:“他现在回了魔道,有人庇护他。” 封如故抿了一口酒:“当真?” “自然。”荆三钗道,“你还记得‘林雪竞’这个人吗?” 封如故思索:“‘林雪竞’……听来耳熟。” 荆三钗着急道:“你怎么会忘呢?就是那个在‘遗世’里收留我们的魔道花魁!当年他被我们牵累,陷入混战、生死不明,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创了‘不世门’,如今竟成了魔道中响当当的人物。” 封如故拍了一下掌,似是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雪竞主张魔道与正道和平共处,收留那些修为稍弱或是身负重伤的魔修,一面要求他们不许生事,一面应对道门的围剿和魔道中的激进之徒。起先,‘不世门’门徒寥寥,这四五年倒是日渐壮大了。卅四叔叔之前一直不肯说他的去向,也是这次来才告诉我,他在林雪竞手下做事已七年有余。你送来的那些小魔修,等我找回他们的父母,也打算送到‘不世门’那里去。” 荆三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才有空停下来喝一口酒。 润过嗓子后,他又是一阵怒其不争:“魔道尚知道清管内部,可道门内部蠹虫横生,后辈也不济事,三门地位如此高,就不说管上一管?” 封如故说:“哎,不能这么比。魔道清管内部,那是破而后立。道门事务,你说怎么管?说教?利益当头,谁都想趁机将门派做大,谁又能听得进大道理?” 荆三钗道:“那就杀啊。杀鸡儆猴!” “我师兄心性太纯,像他这样的人,不安心修炼才是浪费。”封如故撑着脸颊,“我师妹燕江南呢,倒是专杀仙道败类,鸡杀了几只,猴却是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这文始山挟魔道幼子,与魔道交易,证据确凿。换我师妹来,肯定一剑先斩了文老头右臂再说话,不过这有何用处?下一个人只会把事情做得更隐蔽,蠹虫会蛀蚀得更深。而我师妹闺誉也深受其害,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道侣,坏哉坏哉,两败俱伤。” 荆三钗虽是生气,也被封如故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笑出声来:“那聪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来做点什么?打算躲在‘静水流深’养老一世不成?” “莫谈英雄。英雄是有时限的。”封如故饮了一杯酒,“英雄只有在当时最光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一本好书,人人爱读。” 荆三钗问:“那现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的英雄,是一本让旁人读烂了、翻倦了的毛边书,啐一声,骂一句‘无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丢到一旁去了。” 荆三钗哈哈大笑,笑里带了三分凄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脸的真心和无所谓:“敬英雄。” 一盏饮尽,荆三钗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气,积累的醉意逐渐袭身,头脑也昏眩起来。 他抬手揉眼睛时,心念陡然一动:“我是不是见过那个和尚?” 封如故:“哪个?” “就那个……”荆三钗指了一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那个。” 封如故说:“人家小和尚才那么丁点大,你做个人吧。” 荆三钗拿空酒杯丢他:“滚你的!我是说那个大的!那个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当年,你还躺在床上时,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听过一个人,看他过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满杯酒灌了下去,并指鹿为马道:“荆弟,你真是醉了,多喝两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觉。” 众所周知,自魔道二十六年前全盘覆灭之后,世间正统道门有三,分为二山一川: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三门并立,如参天合抱之木。 其下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门派。 说白了,文始门就是巨木下的一头春笋。 更何况,现如今的风陵三君,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号,自是非比寻常。一手医,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药秤,白衣飒踏,却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孔,脾气火爆至极,动不动便纵她养的松鼠咬人。 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宁。 人都说此人佛性甚足,更该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树,心净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称道的佛心君子。 但据文润津所见所知,绝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罢。 文润津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文家长子被他从死地救出时。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还有百余名各家道门精英弟子,或伤或虚,但都精神尚可。 每个人都说,没有封如故,他们十死无生。 彼时,封如故重伤濒死,被常伯宁背出时,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宁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没几个人以为封如故能活,连灵牌都备好了。 但其师逍遥君徐行之,爱徒如子之名蜚声于外,穷尽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来。 各道门只得纷纷砸掉灵牌,换上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没有封如故,这一代道门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润津曾持重礼,登上风陵山门,想酬谢深恩,却被谢绝在外。 从那之后,封如故便在风陵山辟了一处居所,名唤“静水流深”,在内养伤静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儿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润津借着这段缘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话,与风陵再加深一层关系…… 文润津心中连连叹息,带了风陵才送来半日的聘书,亲自登上了风陵山。 三君之中,选来选去,还是先把消息知会常伯宁最为妥当。 听到消息时,常伯宁正在青竹殿后的花园浇他的花。 听明白文道长来意后,他浇花的手停了。 常伯宁拎着小花壶,回过身来,言语中有些诧异:“为何呢?” 单看外表,常伯宁是谪仙白鹿一样的人。 非是出席东皇祭礼、天榜之比一类的重要场合,他极少戴冠冕,要么用发带将长发简单斜绑,要么散发,择出一条单辫结成麻花状,温驯地搭在右肩上。 因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宁眼前时常覆挂一层透明眼纱。 他说话时,一阵风过,眼纱迎风飘摇。 文润津不觉凝噎。 端容君儒雅异常,说话声音也不高,轻声细语的,可看不清眼纱下的眼神,文润津也不敢轻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宁微微歪头。 他只是想问个缘由,没想到文道长会这般噤若寒蝉。 他有点头疼,索性把壶放下:“为何?” 文润津抢先认错道:“是小女慎儿骄横无理。”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文润津确实觉得,是文慎儿太不识大体了。 前些日子,风陵突然传出音讯,说是云中君封如故想求一个道侣双·修。 不论他年纪轻轻便得“君”号的地位,也不论各道门欠他的天大人情,云中君的天赋与道行谁人不晓,道门中人只要与他双修,不论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虽说公开征集道侣一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各家都请了冰人登门,送上适龄女子画像,夸得天花乱坠。 封如故收了画像,择来择去,择定了文慎儿。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长又赞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谁想,万事俱备,却在文慎儿这里出了岔子。 文慎儿年方十八,又生来美貌,心高气傲,父母不经她允准,取了她的画像去给别人品头论足,她怎受得了这等侮辱? 她气冲冲上了风陵的“静水流深”,要见封如故讨个说法。 结果,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砸了一套茶盏,甚至按剑闯入了卧房。 眼见到封如故在内间酣然安睡,文慎儿只觉自己被大大轻慢了,指着封如故痛骂一顿,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宁死不嫁。 听完事情前因,常伯宁道:“这便是师弟不妥了,怎能这般怠慢文姑娘。” 文润津憾道:“是我们把女儿宠得没了边际。” “罢了。”常伯宁接过被退还的聘书,态度温文尔雅,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文姑娘不愿,我们自是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常伯宁未曾发怒,文润津舒了一口气,脑中却又开始谋算另一桩事。 两家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事,文润津当然乐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婚事也是定了些时日的,道门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众…… 若是说自家主张退婚,难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实道来,女儿云英未嫁,又难免落得个难相与的名声…… 思来想去,文润津冒了个不能与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过那么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个封如故。 自傲、孟浪、蛮横、无礼、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名声不好,也不差这一桩。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风陵,只传些和封如故相关的风言风语出去,应当也不打紧…… 见过了常伯宁,文润津还要去“静水流深”拜会封如故。 没想到刚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见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纤长的竹烟枪,右手边放着一把桃花伞,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摇三晃,好不悠闲。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半张脸来。 封如故左眼是浓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点染,半睁未睁时,让人想起志怪小说中破败寺庙里常见的艳鬼狐仙,然而右眼却隐于一片单片水晶镜片下,在阳光辉耀下看不分明,实在遗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烟雾。 朦胧的烟雾,让他鼻翼右侧生的淡淡一点小痣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 他冲文润津点了点头,连身也没起:“老丈人。封二这厢有礼了。” 文润津被他一声“老丈人”叫得直起鸡皮,忙上前赔罪,把来意陈明。 封如故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放任手上的竹烟枪烧了几秒钟,才把玉烟嘴放入口中:“是吗。” 文润津刚想再说些什么,封如故回过头去:“文道长,好走。” ……改口如风。 逐客令都下了,文润津也没脸再待下去,诺诺拜过云中君,刚与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从后一把抓紧。 封如故侧身道:“还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长打算如何对外公示呢?” 文润津心里一跳。 眼见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润津一骇,立即解释:“云中君……” “令爱上次前来,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转了话题,“那茶具我很是心仪,是我徒儿落久花了百金购得。文道长,你作何看法呢。” 文润津脸红一阵白一阵。 风陵云中君当街阻拦,要曾经的老丈人赔自己的茶具,真是门风沦落,道将不道。 还是拎着小水壶从青竹殿内出来的常伯宁解了他的围。 答应赔钱的文润津这才得以抽身而退,有些狼狈地告辞。 “文道长路上注意些。”常伯宁在他背后温和道别,“近来佛门道门,皆有道友无端横死,万请小心。” 文润津一个踉跄,只觉常伯宁是在暗示他些什么,后脊梁蹭蹭窜寒气,走得如同一阵风。 有弟子相送,常伯宁自然无心去关照客人:“如故,你还好吧。” 封如故不正面作答:“亏得师妹下山去调查道友横尸缘故,不在山内,否则可有得闹了。” 常伯宁认同地点一点头。 “聘书还了?” 常伯宁:“我已烧了。” 封如故笑:“手脚如此快?” 常伯宁:“看了也是惹师弟心烦。” 封如故望着文润津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惹我心烦的事儿不在眼下,而在将来。” 常伯宁很是不解。 躺着的封如故,能看到常伯宁眼纱下干净明澈的双眼。 封如故吸一口烟,笑说:“师兄,我愿你一生天真呢。” 言罢,他仰靠在竹枕上,望向空际,目光专注。 常伯宁询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出‘静水流深’?” 封如故:“今日有雨。” 常伯宁:“嗯?” 封如故指了指斜靠在右手边的雨伞:“师兄的青竹殿前,看彩虹是最好的。” 常伯宁望向这个咬着竹烟管,百无聊赖地等虹来的师弟,心中温热:“要等,不如来殿内等。” 封如故咬住烟嘴,朝他伸出一只手。 常伯宁失笑,俯下身去拉他,却被封如故反手抢下眼纱,旋身避开。 常伯宁眼睛被光刺得一花,再眯着眼去寻他踪迹时,那人已经轻巧跳至阶上,指尖勾着他的眼纱,临风而笑。 常伯宁也不自觉跟他一起笑开了。 封如故算得分毫不错,方才艳阳高照,不消两炷□□夫,天色已阴,面筋似的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打出腾跃不休的雨线。 常伯宁不负端容之名,何时何地都盘腿而坐。 封如故却不。 他卧在常伯宁打坐的榻侧,怀里抱着一只属于常伯宁的莲纹小暖炉,在雨声里睡得香甜。 他睡觉向来死,除非自行醒来,否则寻常响动不能扰他分毫。 他这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的毛病,真是改不得了。 不过也无需改。 常伯宁抬手,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从走满云卷暗纹的袖内取出那份聘书,望着上面描金画彩的“封如故”三字发了一会儿呆,便将鲜红聘书压在诸多道门书卷之下。 哪怕是订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宁也不知,为何封如故会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侣,又为何会在一月前,匆匆择定素未谋面的文慎儿为妻。 这场豪雨从午后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场雨过,便有一名素衣蓝带的风陵弟子打着伞,匆匆冲至殿内:“端容君!我师父可在——” 常伯宁轻“嘘”了一声,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声问:“何事?” 有他示范,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也不自觉放低了语调:“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来了!” “还我茶具来了?”封如故抬起头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师父,端容君……”年轻人急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是文始门里文三小姐,师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儿死了。 发现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报文夫人,只以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发现时,正是豪雨欲来、天色阴晦之时。 文慎儿是被唐刀一类的凶器一刀断喉的,脑袋被整个割了下来,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被血染污的乌色长发迎风而舞,猎猎作响。 以唐刀割喉的杀人手法,极似最近发生的连环杀道之案,佛、道两门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连风陵外门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会下山调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噩耗后,封如故却开口问了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为何只有头?” 常伯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弟,你说什么?” 封如故重复了第二遍:“为何只有头?” 第38章昭然若揭 动手拦住门时, 不止是封如故,如一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便释然了。 在被试情玉“咬”过一口后, 如一仍没有放弃试探封如故心跳的打算。 今日,在用佛珠牵着封如故的手过冰桥时,他曾试过一次,得出的结果叫他松了一口气。 此人果真不是他的义父。 但如一后来细想一番, 认为以佛珠探脉,多有不准,为求稳妥, 需要再试一次,所以他现在留在云中君房中, 是全然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想通了这一点后,如一便淡然了许多。 义父要他照顾好封如故, 时时守在他身侧,该是应尽之责,哪怕他一点都不想与封如故待在一起, 也要照做。 封如故也只是愣了一瞬,马上热情地放如一进了屋来。 ……太好了,这小子身上暖和, 晚上有的蹭了。 得知要与自己住在一起后,封如故喜悦的情绪太过外露,笑眼弯弯, 在如一看来, 他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对这样轻浮的笑容, 如一向来是最反感的。 但既然这样笑的人是封如故,那倒还可以理解。 谁让他本来就是这样轻浮的人。 封如故不管自家儿子在想什么,快速脱去外衣鞋袜,扑在软床上,滚了两圈。 对懒惯了的封如故来说,今日在乱石嶙峋的山间走了一圈,算是吃了大苦头了,他苦着脸坐在床边活动着脚,心中顺势转起了各种心事。 只有在这种时候,封如故才不必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正活动着脚腕,隐隐觉得有一道视线在打量自己,可抬起头来,只看到如一站在一侧,低头解剑,便暗笑自己多心,跷了脚,晃着身子,开起如一的玩笑来:“这剑有那么难解吗?” 如一的动作僵了一下,侧身挡住腰扣,冷静道:“不过是剑璏与腰带缠上。不劳云中君费心。” 封如故比划着:“要不你过来一下,我帮你……啊?” 如一低头,冷硬拒绝:“不必。” 封如故鼓了鼓腮帮子,不理会他了,仰面在床上躺下,悻悻地想,长大了真不可爱。 ……小的时候衣带打了死结,都是捧到我跟前一口一个义父地求我解开的。 另一边,如一轻轻皱眉。 ……刚才,自己为着关照封如故的动向、免得他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鬼主意,结果竟看得出了神,险些被他逮了个现行,又叫他生出不应有的误会来。 这也导致自己一错手,不慎将衣带与剑璏缠在了一起,现在还得分神去解。 如一第一次觉得这剑如此难解,难到他甚至动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嗔心。 好容易解下剑来挂好,如一走到屏风后,更换了一件僧袍。 他认为,以封如故的风流性子,定会趁此时跑来同他勾搭,说些不堪入耳的浑话。 为免麻烦,他特意换得快了些。 谁想等他转出屏风后,封如故懒得连地都没下,赖在床上抽烟,倦怠舒服得像只被撸够了肚皮的猫。 如一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坐下,取了一卷佛经,想,义父说的果然不差,有一种人,最擅于欲擒故纵,借此掌控人心。 他不理会封如故了,轻诵佛经,以宁心神。 不多时,花若鸿那边又派来使者,再请云中君赴宴。 封如故劳神劳心,累了整天,在床上躺得骨头酥软,哪里肯起来。 他大声说:“说我死了。” 来传话的使者:“……” 他不敢把这话回报,又怕请不到云中君,花若鸿回去会质问乃至于责罚他,正在惶恐间,突然听见屋内有佛经翻页声,紧接着,一把清寒稳重的声音自内传出,道:“就说云中君身体不适,不能赴宴,请花掌事海涵。” 小使者如获救赎,连称三声是,擦着汗匆匆离开。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花若鸿竟亲自来请了。 看起来,他很是重视这位贵客,生怕他有什么不妥。 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么强大的外援,他可不想失去。 他敲了几下门,道:“云中君身体不适,可是水土不服之故?是我们有哪里招待不周吗?” 见门内没有回应,花若鸿再接再厉地讨好道:“云中君抱恙,便是飞花门之过,花某粗通医术,不如……” 门突然被从内一把拉开。 那名五官俏艳而偏冷的和尚站在门口,一身偏旧发白的旧僧袍穿在身上,本该有清圣之感,但他沾染杀戮太多,人如其剑,哪怕一身僧衣、一剑佛偈,也隔绝不掉那满身的煞气。 花若鸿仅仅是被他盯着,就有了遍体生寒之感。 如一平声说:“云中君劳碌一日,想要休息,还请花掌事不要在此吵闹。” 花若鸿打了个激灵,赔了笑脸:“云中君辛苦,不知关于那名小道士的调查怎样了……” 如一说:“花掌事如此关心,是因为剑川纷乱与花掌事有关吗?” 花若鸿再蠢也知道这不是好话,头皮一炸,急忙撇清关系:“问问而已,问问而已,云中君先休息吧,有事一定吩咐弟子,花某竭尽所能,也会为您办到的。” 后半程话,花若鸿刻意扬着声音,就是想要屋里的封如故听见,表功之意流露无遗。 如一面色不改,看他说完话了,便对花若鸿点一点头,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 歪在床上懒得动的封如故看如一这样为自己出头,笑眯眯地说:“多谢小红尘啦。” 如一动一动嘴唇,想重申一遍,叫他不要这样唤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下,最后只简单吐出两个字来:“无妨。” ……真麻烦。 如一捡起佛经,想,若不是义父所托,他才不会在这里替封如故处理这些麻烦的事情。 但与封如故住在一起,麻烦事总是免不了的。 屋外是一片毛竹林,风过时,竹声喧喧,淅淅沥沥的枝叶细响不止,和风而歌。 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在床上打了个盹的封如故被竹韵吵醒,迷迷糊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思考自己现在正身在何地。 ……活像只睡晕了头的猫。 如一收回看向他的视线,把刚才就拿在手里没翻上几页的佛经往后翻去。 封如故抱着被子晕乎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如一:“你听见了吗。” 如一:“什么?” 封如故侧身,躺在床上直勾勾看着他:“竹子在说话呢。” “……” 如一觉得这人看人的目光就像是一只小鱼钩似的,直往人心尖上钻,他一方面为这份不庄重而皱眉,一方面又想知道封如故到底想说些什么,便顺着他问:“它说了什么?” “它说今天中午的菜一点都不好吃。”封如故胡说八道,“……它还说,这里的菜做得太不合胃口了。” 如一把佛经放下:“那它说现在想吃什么了吗?” “嗯……”封如故闭了闭眼睛,说,“想吃清炒笋片、炒藕片、香椿豆腐。” 对于封如故如此幼稚的变相点菜要求,如一嗯了一声:“还挺多。那就叫它给云中君做饭吧。” 封如故眼巴巴的:“……大师。” 如一不为所动。 封如故撒娇:“小红尘。” 如一假装没有听见。 封如故委屈:“我肚子饿。你管不管我。” 如一嘴角抿了抿,像是不耐烦再听他啰嗦下去的样子,干脆掩门出去了。 床上的封如故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溜下床来,转入屏风之内,速速宽衣解带,用竹管引入室内的天然冷泉简单沐浴了一番。 他趴在木制浴桶边,轻抚着后腰位置曾经盛放过、如今还是一朵青莲的纹身。 在自己昏迷时,如一曾看到过自己后腰处的红莲。 当时,他信口胡诌,说此物有护体养身之效,暂时蒙混过关;但以如一的聪慧,封如故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瞒住他,只能尽量避免在他面前脱衣,免得他看到纹身变化,再生疑窦。 封如故之所以撒娇耍赖说自己饿了,一是为着想个法子把如一哄出房间,二是他真的饥肠辘辘了,以至于洗完澡出来擦净身体时,他头晕了好一阵,只能扶住木桶边缘蹲下去缓一缓神。 由于午宴时,花若鸿一直在旁败坏他的胃口,他从中午起就没吃什么东西,一下午的劳碌过后,他早已饿得没什么气力了。 不过,也不怪如一认为他是胡搅蛮缠。 修道之人到了他这等境界,早已成功辟谷,饮食根本不是必要所需,只是偶尔的调剂,绝不会像他这样饿得抓心挠肝。 封如故蹲在地上,两眼一阵阵发着黑时,还不忘想,浮春的手艺还不坏,待会儿要去找一趟他。 自己撒娇,小红尘能视若无睹,但浮春一定受不住。 打好这个主意后,封如故草草穿好衣物,湿着头发走出浴室,心脏却是砰然一跳。 ——如一不知何时回来了,以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执卷看书,旧的棉僧袍下露出的手腕弧度很是好看。 与刚才不同的是,桌上摆着一碟清炒笋片,一碟炒藕片,一碗米饭。 察觉到封如故出来了,如一抬起头来,神情淡漠地解释着这些东西的来源:“豆腐与香椿不是现成的,后院莲池里有新藕,窗下有新笋。” ……他唯独不提,它们到底是怎么被变成菜、端上桌来的。 封如故心情大悦,挨着如一坐下,亲昵道:“多谢如一大师,这下可真是救了封二的命了。” “不敢当。”如一轻描淡写地撇清自己与这些菜的关系,“贫僧只希望云中君安静些,莫要打扰旁人修行。” 封如故也不客气,取了筷子,举案大嚼。 温黄灯下,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封如故夹着笋片吃得津津有味,如一侧过脸,看着他吃得香甜的模样,看了好一会儿才觉出自己心神太过不专。 ……以前他从不会这样的。 如一一时疑惑,索性取来纸笔,抄写手头上的《无量寿经》,以宁心神:“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 他越是抄写,却越是心不能安。 他所在的剑川,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妇彼此猜忌,亲属心怀算计,于《寿经》圣言相对照,当真是一样不符。 如一沉一沉心,继续抄写。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抄到这一段时,如一抬头,不知何故,直盯着封如故,心尖诡异地缩紧了几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还不能分清这是什么情绪时,突地听到外面脚步纷杂,人声吵嚷,一路向着客房过来了。 封如故用帕子擦擦嘴,刚问了一句“怎么了”,门就被从外敲响。 是桑落久的声音。 他说:“回禀师父,青霜门那边似乎出事了。” 这时候,探听到准确消息的罗浮春也来到了门边。 与桑落久相比,他就急切很多了,直接推门而入:“师父!青霜门那名因为父亲病危、被严掌事放出川去的弟子,被发现殒命在冰桥那侧了!” 封如故问:“怎么死的?” “是唐刀!”罗浮春急道,“唐刀割喉而死!那个人又出现了!” 第39章扑朔迷离 青霜门的暮雪堂,暂做了停尸之地。 被杀的道士二十岁左右, 五官柔和, 看得出来是个性格温和的年轻人, 但他身上已毫无生机可言,喉间被豁开一道口子, 血肉外翻, 模糊一片,伤口周边泛白, 血已流干了。 他的随身物品不多,一把未及出鞘的剑, 一点散碎盘缠,一只装着两缕父母白发的锦囊, 还有一封攥皱了的家书,就掉在他的尸身旁边。 一进暮雪堂, 扑面的浓重血腥气就冲得罗浮春险些干呕出来。 等他看清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又与师弟相貌相仿的青年面容,顿生物伤其类之心,不自觉捉起了桑落久的手, 挡护在他身前, 不叫自家单纯的师弟看到此景。 此时, 三家掌事都已聚齐在此地,青霜门掌事严无复更是早早守在了堂中,执住尸体的手, 拿白布替他擦去指腕上的鲜血。 许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见惯了生死离别, 这位干瘦的老头面上并没有多少悲怒, 手上的动作温柔至极,像在为自己风尘仆仆、回家后倒头就睡的儿子擦身的老父亲。 封如故进入暮雪堂后,看一眼尸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罗浮春一个激灵,在后面悄声提醒他家师父死者为大,进来该先哀悼。 封如故直接反问:“哀悼是能让他活过来吗?” 祝明朝早在山坳对峙时便猜到这位云中君是怎样的人了,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一旁花若鸿的眼皮倒是跳了两下。 封如故走到尸身旁边,抬手作出检查状,并用眼神征求严无复的同意。 严无复抬头看他一眼,不以为忤。 封如故便动手检视了他白布覆盖下的全身皮肉。 除了喉部有一处重创外,身上确无半点伤痕。 罗浮春还没想通封如故刚进来时的那个问题,刚要去问桑落久,如一就跟了进来。 他看见尸身后,眉头拧了拧,竟是自然而然地补全了封如故的下半句话:“……他的父亲不是病危吗?” 罗浮春顿时心中豁亮,同时又难免一寒。 ——这名弟子,是因为接到一封家信,说父亲病危,严无复才放他出去的。 严无复的这一举动,打破了三家共议的“封川”之策,招致了其他两家的趁势攻击,若是处理不当,甚至会成为三家间战火的开端。 而这个引·爆了一切暗雷、昨天才刚刚离川、说要尽一尽孝道的弟子,现在喉咙被割断,死在了川外。 封如故问:“严老,这名弟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他名唤苏平,出身清平府。”严无复果然对手下弟子了若指掌,“刘李县人。” 封如故嗯了一声:“他的修为到了何等地步?” 严无复把他擦干净的手臂掖回布单下,又将布单仔细盖好:“筑基不久,刚学会御剑。” 罗浮春在旁边听着,思路渐渐清明起来。 如果严无复所言不差,那么,以苏平的修为,从剑川离开,去往清平府,再从清平府回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日。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他在离开剑川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清平府,但几乎没有停留,就又跑了回来。 为什么? 他究竟是赶过去又赶了回来,还是……压根儿就没离开剑川附近? 封如故自行拿起那封家书查看,发现其上血迹斑斑,边缘更是有一圈新鲜的血指痕。 他嗅了嗅上面的血腥气,拆开信件,粗粗浏览一遍,又问:“发现尸体之人何在?” 一名穿着百胜门服饰的弟子低头上前,肩膀还在打颤:“回云中君,是我。当时我正沿外河巡视,远远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躺在树下。起先我以为是哪个行道之人在此乘凉暂歇,可走近一看……” “稍等。”封如故抬目看向他,“你沿外河巡视?封川之令解了?” 花若鸿插话进来,还不忘溜须:“既然云中君到了剑川,我们三家便有了倚仗,不再惧怕什么,禁令在上午解开了,云中君在此坐镇,谅那与外人私相授受之徒也不敢轻举妄动……” 封如故都快被他给逗乐了:“……‘不敢轻举妄动’,结果死了个人?你这是在骂我?” 花若鸿一时张口结舌。 还是一旁的祝明朝将症结点了出来,也化解了这小小的尴尬:“云中君,这名青霜门弟子说是去奔丧的,按理说这时候根本不该回来,现在却死在川外不远处,且看样子是那唐刀刀客动的手。这……” 这话说得欲言又止,却足够毒辣尖锐。 她分明是在说,唐刀刀客与这名青霜门弟子是一伙的,同气连枝,沆瀣一气,杀人弃尸之后,剑川封闭,这名弟子生怕查到自己头上,便伪造了父亲病重的信件,逃出剑川。 他在剑川附近流连不去,或许是想从那名唐刀刀客手里拿到合作的好处,没想到刀客为了斩草除根,将他一刀杀了,又将他的尸首扔到剑川前示威。 闻言,严无复猛然扭头,脸色铁青:“这是在青霜门弟子灵前,老夫想给他一个死后的安宁,所以才给你们留足了面子,容你们两家再次撒野。但要是哪个闭不住肛,不分场合乱放狗屁,老夫就帮他缝起来。” “严掌事何必动怒呢。” 花若鸿靠在椅背上,摆出了个悠然饮茶的架势,却掩不住幸灾乐祸之色:“咱们讲讲道理:剑川出事后,除了青霜门的这名弟子,就没有其他弟子再出过川了,结果又偏偏就是你这个弟子死在了断喉刀法下,这您还有什么可说的?若是早早认了和外人勾结的罪过,您至多只是一个治下不严之罪,若是硬要包庇,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呢,青霜门门下弟子做下这等勾结恶徒的丑事,门主又不肯承认此等丑事,上行下效,剑川声誉何存?不如您自请离去,带青霜门离开剑川,或许还能挽回一二……” 严无复默不作声地抄起拐杖,照着花若鸿的脑袋就扔了过去。 尽管花若鸿知道这老头性格暴烈,也想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云中君面前也敢如此野蛮,慌乱间低头一避,铁拐杖直直撞在他脑后的墙上,轰然一声巨响和墙面开裂的咔咔声,叫花若鸿炸出了一身热汗。 ……如果他没能及时避开,现在怕是已经脑浆四溅了! 见暮雪堂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如一往前一步,若有若无地护在了封如故身侧。 封如故侧过头来,和如一对视片刻,又勾着他的眼神往尸身看去。 不知为何,如一只看了他的眼神,便觉得自己能猜中封如故的意思。 不是“也许如此”的猜测,而是“本该如此”的笃定。 就连如一都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诸多想法,会与这个令人生厌的人如此契合。 那边,花若鸿已是恼羞成怒,不再赘言,伸手便去拔腰间青锋。 严无复使的是杖剑,剑刃隐藏在手杖之中,方才甩出的铁拐正是剑鞘,此时掌中唯余一柄锋刃,寒光闪烁。 如今两家掌事白刃相向,随时可能血溅五步,百胜门的祝掌事却根本没有一点要约束喝止的样子,只顾着安坐品茗。 四下里哗然一片,惊呼者有之,拔剑者有之,堂中数量不多的人默契地分为三派,泾渭分明。 罗浮春慌了神,扯扯封如故的衣角,盼着师父在此时出手,震慑一下这群已斗得红了眼睛的人。 但叫罗浮春心焦的是,封如故好像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而是微微眯着眼睛,抚着他十年没出过鞘的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情势要失去控制,如一冷面愈冷,铮然拔剑。 那一柄佛剑悬挂在那里时,并无什么不同,但一旦挟杀意而出,堂中烛火顿时明灭摇动,一把普通木剑竟传出了嗡嗡的剑鸣之音,声如鬼哭,叫人毛骨悚然。 一时间,整个暮雪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如一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能扬名天下,云间独步,一是因为他与佛家宽爱思想格格不入、以杀止戈的酷烈心性,二是因为他的娑婆剑法。 ……娑婆世,娑婆树,听说娑婆无量苦。 如一的娑婆剑法以玄妙轻灵、神鬼莫测著称,难有规律可循,且每杀一人,都能借渡对方残余的魂气,附于剑锋之上,是以木刃无锋,却足够以煞气夺人性命。 他便腰佩着这些所杀之人的魂魄,行走世间,时刻提醒自己应负的因果。 如一手持悲鸣不断的木剑,语气平稳,无嗔无怒:“请三家掌事各自约束门徒,莫起事端。” 花若鸿盯着那柄通体乌黑的“众生相”,心有惴惴,却仍要逞强:“道门家事,何须一个和尚来管?” 如一依然不气不恼,徐徐道:“我受人之托,要护一人。谁家生事,伤了我要护之人,贫僧便先斩谁家掌事之首。” 被一个辈分、身份皆不如自己的僧人,如此直白地当面威胁,就连向来喜欢作壁上观的祝明朝都白了脸。 他们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名小辈天赋绝伦,修为甚至要比此地资历最老、修为最高的严无复还隐隐高上一线。 而如一是个有名的佛门疯子,从某个层面上来说,疯得跟风陵山这位云中君不相上下。 若是他要杀哪一家掌事,其他两家也不会相帮,到时候,兵刃一动,就是真的覆水难收了。 严无复静静望着如一的木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若鸿在心中暗骂这贼秃驴不知几百遍,却深怕座下哪个不开眼的弟子真的动手,咬一咬牙,只好收剑坐下:“严掌事疼爱弟子,一时难过,伤心过度,才口出狂言,我不同你一般计较。” 严无复冷笑一声:“好龟儿,你缩壳便缩壳,还要说出这许多的漂亮话来。” 因为不愿事态发展滑向不可控制的局面,祝明朝开口了:“严掌事,少说些话吧。” “好龟女,你愿意居中说些不痛不痒的调停话,老夫却不愿听。”严无复不打一丝马虎眼,将剑刃戳进地面青砖缝隙之中,另一手指着自家死不瞑目的弟子尸身,“老夫不愿自家门徒背着污名而死,也愿意相信青霜门教出的门徒,个个行得端坐得正,不会做出危害剑川之事。我愿立誓,绝不是青霜门下弟子与外人勾结,杀人弃尸。若是最终云中君查出,是谁家弟子涉事,谁便滚出剑川。有谁敢赌?” 闻言,祝明朝、花若鸿,都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尤其是花若鸿,眼中已经无法抑制地溢出了喜色来:“严掌事,此话当真?” 严无复道:“白纸黑字,指印灵契,你选哪一样立契都行,不敢签便不是你亲爹。” 祝明朝还在思考时,花若鸿已经喜出望外地看向了封如故,全然不顾旁边还躺着一具尸体:“云中君,您看……” 封如故说:“剑川事务,我不干涉。” 花若鸿大喜道:“那就全仰赖云中君了。” 封如故觉得看的猴戏够多了,扭过身道:“落久,把苏平身亡的那一个时辰里,所有在剑川沉水边巡岗的弟子都扣起来。” 花若鸿哎了一声,有些不安:“云中君,这是作甚?您不会是怀疑他们吧?” 封如故说:“问个话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花若鸿问道,“云中君不去追那名逃跑的唐刀刀客?这青霜门弟子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杀人罪魁应该逃不远。我已派出飞花门弟子,撒开天罗地网去追,一旦捉到他,就能逼问出究竟是剑川中的谁与他勾结……” 封如故却已经懒得听他废话,转身踏出了暮雪堂,又叫花若鸿讨了个大大的没趣。 封如故边走边嘀咕:“若你的人真追上了那名刀客,也不过是派了一堆磨刀石出去。” 罗浮春亦步亦趋地跟在封如故后头,道:“师父,咱们也出去追吧。万一那些弟子不知轻重,和那个黑衣人交上了手,是要吃亏的。都是道友,咱们不能坐视不理呀。” 封如故不理罗浮春,思维自顾自跳得飞快:“没道理……没道理没道理。” 罗浮春愈加迷糊:“师父,什么没道理?” “是的,今日,他杀人没道理,抛尸没道理,杀人抛尸得那般显眼,更加没道理。” 经历过短短十数日的磨合,如一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跟上了封如故的思路:“若真是那黑衣人杀了这名弟子,为什么不把他扔到水底,而要把他挂在树上?” 罗浮春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花掌事不是说了,那黑衣人如此张扬,是为了向剑川示威?他知道师父正在剑川中,因此,他杀了那名弟子,既能羞辱师父,还能挑起三家争端——” 封如故刹住脚步,照他脑门心点了一点:“想要挑起争端,杀了这名弟子,丢入沉水,叫他‘失踪’,不比死了更好?” 如一无比自然地接过话来:“到时候,这名弟子久久不归,剑川定会派人去寻。一旦他下落不明,就坐实了青霜门弟子勾结外人、协助杀人之名。现在这样,悬尸于树,未免做得太浮夸,太高调了。” “可……”罗浮春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唐刀客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挑拨三家关系,看他们分崩离析、彼此猜忌吗?” “不是。”封如故断然道,“他的目的,从来都是我。” 刚听到这句话时,罗浮春还有些无奈,认为是自家师父的自恋病又犯了,但细想一想,又不得不承认,师父说得不错。 “知道我们为什么查不出来唐刀客的来历身份吗?因为他底子干净。之前,天下间从来没有这样杀人的。以唐刀割喉的手段,他杀了十六人,目的是拼出一个‘封’字来,逼我下山。” 罗浮春搔着脑壳:“所以……” “现在,他多杀了一个人,‘封’字就不是‘封’了,他的计划也就没有意义了。以那唐刀刀客的心性,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杀了同谋者,也不会叫他的尸体留在明面上。” 这下,罗浮春总算明白了封如故的意思,却更觉匪夷所思:“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师父便认为,不是唐刀客杀了那名弟子?”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那个‘封’字,他是要摆给天下人看的。”封如故道,“能做出这样惊世骇俗事情的人,会做出‘示威’这等小家子气的行为?会为了‘示威’,不惜破坏自己精心安排的局?” 虽然再次与他的想法保持了一致,如一仍不免敛眉:“你倒是了解他。” 封如故笑而不答。 罗浮春脑子总算转到了正轨,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冷:“既然师父说,不是唐刀客杀人,那是谁杀的人?” “唐刀客的杀人手法,难道还是什么秘密吗?”封如故道,“剑川共计两千多名道人,只要有一把唐刀,谁都可能是唐刀客。不是吗。” 第40章突来之客 罗浮春骇然:“师父的意思是……?” “嘘。”封如故拿食指点点他的上唇, 又越过肩膀看向身侧来来往往的三家弟子,示意他不要声张, “我没什么意思。把我要的人带到下榻处就行。” 罗浮春热心道:“师父要挨个问吗?要从哪一家的弟子先问起?” “先关着。”封如故冲如一勾勾手指,旋即负手而行,“我去看看那孩子死的地方, 回来再去问他们。……对了,别忘了, 每个人分开关,别关在一起。” 眼看着封如故抬步要走, 罗浮春追了几步:“师父师父,审讯之事可以交给落久啊, 也节省时间……” 封如故已经走出了十几米, 闻言头也不回,扬手吩咐:“落久, 打他一下脑瓜崩。” 罗浮春还没回过神来,身后的桑落久便道了一声“师兄,得罪”,抬指重重敲了一下罗浮春。 罗浮春捂着脑袋,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师父干嘛要打我?” 桑落久抱歉地揉了揉他被敲的地方:“师兄,你忘了?我顶着飞花门掌事之子的名号,身份尴尬,若是参与此事, 难免会被其他两家质疑有所偏袒。” 罗浮春恍然大悟, 刚想说话, 又抱着脑袋嘶地抽了一口气。 桑落久下手挺狠的,罗浮春痛得泪花都出来了,可看自家师弟斯斯文文地给自己揉着痛处,眼里还都是真诚的歉疚,罗浮春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只剩满心无奈的柔情了:“好啦好啦,落久你别管这事儿了,回去好好休息;海净,你去剑川边,领一下今晚负责巡夜弟子的值录册;趁着三家掌事都在,我回堂问一下,当时有谁当时在川边巡视,说不定就有人不肯承认,到时候拿来值录册一对,便是嫌疑重大,优先审问他,师父回来也能省点心。” 看着罗浮春分配完任务、风风火火地赶回暮雪堂的背影,桑落久独自立在原地,抬手按一按胸口,脸上是万年都化不开的温柔春光。 唯有桑落久知道,师父不让他参与调查,不是担心他会遭人非议。 ——师父分明是不许他有意诱导、埋线、伪造证据,在这种时候设计坑害飞花门。 ——我做了师父三年弟子,事事恭顺,可他还在关键时候,还会防着我。 这个认知,不仅没有让桑落久失望,反倒叫他兴奋得微微发起抖来。 与罗浮春一样,桑落久是仰慕、崇敬着封如故的。 但是,他与师兄截然不同。 罗浮春崇敬的是过去的封如故,藐昆仑,笑吕梁,仗剑天涯,光芒万丈。 桑落久崇敬的却是现在的封如故,永远慵懒,漫不经心,谈笑间却都带着不动声色的刀。 若是哪一日封如故放下对自己的戒心,桑落久可能还会感到失望。 但现在意识到师父对他的防备后,桑落久便知道,师父还是那个师父。 因此,他很是欢喜。 师父的怀疑的确不无道理,不过,桑落久自觉自己现在过得不坏,有师父可以疼,有师兄可以玩,只要飞花门不犯到他手上,他也懒得去找飞花门的麻烦、 他整一整衣裰,转过身去,却迎面撞见了匆匆而来的花别霜。 花别霜神情古怪,显然是有事要说,但他仍不忘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大哥。” 桑落久蹲下身:“霜儿,面色怎么不好?出了什么事了吗?” 霜儿扯着大哥的袖子到了避人处,压低声音道:“大哥,我与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告诉云中君。” 桑落久并不直接答应下来,只是含着温暖的笑意,让花别霜产生了他“已经允诺了”的错觉:“你说吧。” 霜儿小心翼翼道:“这一个月,剑川封闭,我可憋坏了,禁令一解,我便偷偷出川,去了附近的剑川城买了些吃食,又玩了半日……” 桑落久已意识到,花别霜要说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便佯作不察,摆出兄长嗔怪贪玩小弟的表情,摸一摸他的发旋,及时地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 果然,花别霜被兄长这样安抚过后,说话也不再犹犹豫豫:“大约一个多时辰前吧,我回了剑川,但我躲在剑川后的小树林里,没急着过桥——我出来前看过值录表,那个时段,负责守桥的是咱们飞花门弟子,我怕被他们撞见,回禀母亲,母亲又要说我玩物丧志、不够上进——结果,我瞧见小姨也在那片树林里,像是在等人……” ……小姨? 百胜门掌事祝明朝? 桑落久问:“她在等什么人,你可看到了?” 花别霜苦着脸摇摇头:“我没留在那里,一看到她我就躲开了。对待小辈,小姨比母亲还要严苛得多,我可不想犯在她手里。” 也就是说,那名弟子被杀前,祝明朝出现在了那片树林里。 桑落久不禁想起,师父说过,祝明朝也曾出现在山坳里的那具小道士的尸体边,并将尸体转了方向,试图将争端引向飞花门。 桑落久并不认为霜儿会撒这种一戳即破的谎。 只要当时祝明朝有旁的人证,那这谎言便是不攻自破了。 他温和道:“你跟爹说过这事吗?”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以花若鸿的狭隘心性,如果他掌握了祝明朝这样大的一个把柄,早就当众挑破、或是拿这个威胁祝明朝了,不会只针对着严无复一个人攀咬。 霜儿果然摇摇头:“我谁都没说,就跟大哥说了。我溜回来后,听说小树林那里出了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再怎么说,霜儿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越说越慌:“不会真是小姨做的吧?……不然,不然大哥还是告诉云中君这件事吧,我怕——” 桑落久把他抱了起来,娴熟哄道:“莫怕,有大哥在。告不告诉师父并不重要,但这种事情不能压在心里。来,大哥送你回去,路上你再跟大哥详详细细地讲一遍,大哥和你一起想想,要是情况严重,再告诉我师父云中君,好不好呢?” …… 与其他三人分开后,封如故与如一一路往冰桥处走去。 封如故在想事情,如一在看着想事情的封如故,视线没有离开他碰过罗浮春嘴唇的食指。 他右手握了一块手帕,握得发了热,但就是没有递出去。 封如故又开始勾勾搭搭地跟他说话:“这件事有蹊跷吧?” 如一:“嗯。” 封如故:“能这样轻易取人性命,三家掌事的嫌疑都不轻吧?” 如一:“嗯。” 封如故:“我好看吧?” 如一:“……无聊。” 没骗到如一的封如故也并不多么沮丧。 因为出了凶案,冰桥已经被用法力固定下来,有不少弟子正在桥上穿行,应该是各家掌事派出去追缉唐刀客的,没能寻到影迹,只能返回回禀情况。 看着黑波摇曳的沉水水面,封如故主动一伸手。 如一盯着他的掌心,愣了一下。 封如故正等着过桥,见如一不动,自然道:“佛珠呢,牵我啊。” 如一:“……” 他为自己刚才隐隐绰绰冒出的念头而羞耻起来,先踏上了桥:“自己走。” 没想到封如故没皮没脸,伸手抓住他的衣带:“万一我掉下去怎么办?封二虽然懂点水性,但是掉下去也不会好受,如一大师佛家心肠,能忍心看封二受苦吗?” 说罢,他还厚颜无耻地晃了晃他的衣带,笑得直晃人眼。 如一一转头,耳朵酥痒着微微发起烫来,但在夜色里看不很分明。 他把腰间木剑往后送了送:“……抓紧。” 封如故一手抓住如一佩剑,跟在他身后,一手拿着那封染血的家书,借着剑川旁点的常年不灭的鲛油灯残光,细细研究。 走过桥的一半位置后,一名身着青霜门服饰的弟子与他们在桥上擦肩而过,隔着老远便向他们低头行礼问安。 看信的封如故让开半个身子,保证他能安全通行,又顺势把信递给如一。 如一接过信来,一眼便看出了异样。 这封信皱巴巴的,像是曾被死者死死攥在掌心里过。 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这封信偏偏掉在尸体附近,还染上了清晰的血指印,就很是匪夷所思了。 ……这说明他死时,手里还拿着这封信。 若是他真像花若鸿推测的那样,与唐刀客私相授受,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攥着这封信去见他? 如一把信交还给封如故,提出了一个猜想:“苏平也许真的回过家。从清平府到剑川,一来一回,以他的修为,时间是刚刚好够的。” 封如故接上:“但他看到的也许是一个毫发无损的父亲。” 如一说:“在剑川三家对峙的紧张局势下,苏平不难意识到,这是一封假信,青霜门被人算计了。” 封如故说:“在这种非常时期,严掌事私自放他出川,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说不定此时正遭受着其他两门掌事的攻击。” 如一说:“严掌事平时应当待他们不薄,这种时候,他必须马上赶回来替他解围。” 封如故说:“这只是推测。” 如一说:“至少有了方向。” 封如故:“是啊,比如,这封信如果真是假的,又是谁寄出的呢?” 说话间,二人已经下了冰桥。 封如故顺手拉过一名身着青霜门服饰的弟子:“你认识苏平吗?” 也是无巧不成书,那弟子听到苏平的名字,直接红了眼圈:“回云中君,苏平是我的同乡。……他收信的时候,我还跟他说要陪他回去,他说怕门主难做,偷偷溜出去一个都已经是冒险,一下送出去两个,一旦事发,门主就更说不清了。” 封如故说:“那就麻烦你先别回去了,替我跑趟腿,去一趟清平府。” 那弟子明显有点为难:“云中君,他母亲我虽然认识,但她年事已高了,我怕她先失夫,又失子,受不了这么大的……等诸事安顿后,弟子打算和严掌事一起带他的尸身回家……” 见他是真心伤心,鼻头、眼眶全红了,封如故也不再为难他,拍拍他的肩,叫他回去了。 送走这名小弟子,封如故看向如一:“你跑一趟?” 以如一的修为,去一趟清平府不消一个时辰便能回转。 如一却不允:“送你回去,我再去。” 封如故笑:“这可是在一个道门的门口啊,他们三家再勾心斗角,谁有胆敢暗算我?再说,就算那唐刀客来了,你认为论刀剑,他的本事真在我之上?若他有这个本事,早该来杀我才对。” 这话说得其实不错,但不知为何,如一明明知道此人身负绝世剑才,就连自己的保护很可能都是多余,但还是觉得此人身如琉璃,脆弱易碎,就像他藏在袖下的手腕,一攥会出淤青。 如一坚持:“……或是一起去。” 封如故心尖一颤,面上笑容也明朗了几分:“那好,查完现场,咱们一起去。” 如一默许了,并把那块攥得发热的手帕递给了封如故,面色冷冽一如往常:“剑不很干净。擦一擦手。” 眼看着封如故乖乖把摸过罗浮春的手指擦净,如一的神情缓和了不少:“走罢。” 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苏平陈尸的那片小树林不在桥边,而在剑川的背面。 那片树林,是从清平府回到剑川的必经之路。 一看到他们要走的路如此漫漫,要绕过足足半片湖泊,封如故马上脚软,开始耍赖:“封二累了,大师背我。” “……” 如一收回手帕,不理会他这样明显的勾搭之举,径直往前走去。 封如故将手挂在他的腰带上,嘟嘟囔囔的,被如一领着,去往了那片仍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树林。 此时,冰桥之上。 刚才与封如故搭话的青霜门弟子,在桥中央碰见了一名手扶着冰桥桥栏、正向剑川外走去的青霜门弟子。 看清对方的脸后,那弟子竟目眩了一瞬。 那是名相貌精致又冷清的青年,不染红尘之感颇浓。 似一枝秾艳,又似无尘清夜。 尽管觉得此人有些眼生,那名弟子却觉得,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 于是他对后者点头示意了。 后者也回给了他一个客客气气的点头。 这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点头招呼,但若是封如故在,他定然会发现,此人就是方才在桥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弟子。 与他招呼过后,前者继续往剑川内走去,边走边想: 是夜色太深,他看错了吗? 刚才那名弟子,瞳色竟是蓝色的? 第41章你看清楚 小树林里已只剩下看守现场的弟子, 和一滩渗入土中、呈暗紫色的鲜血。 此处近水, 土地偏于松软, 又是树林,土壤常年潮湿,有不下十几人的足印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凌乱不堪。 封如故戴了单镜, 在现场绕了一圈。 封如故问如一:“看出点儿门道了吧?” 如一正低头研究半只脚印:“……嗯。” 封如故啧一声, 拿膝盖轻轻顶他后背:“看出来就说啊。” 如一皱眉:这里方才有人殒命, 他怎能如此不庄重, 在此地还心猿意马。 如一站起身来:“死者与杀人者相识。” 封如故望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一微怔。 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就像多年之前, 义父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鼓励他对旁人说“多谢”。 如一很快回神,他指一指血迹旁的一双脚印,简洁道:“深半寸,长七寸,鞋底有谷纹。这是死者留下的脚印。……他曾站在这里, 面对凶犯,但他没有做出后退等任何防备动作。” 封如故有意考他:“那有可能是对方埋伏树上, 等候已久, 剑速又快, 看准时机, 一击毙命的呢?” 如一道:“若是如此, 他应是保持着赶路的姿势,一足在前,一足在后。” ……而地上的脚印,是双足并立。 也就是说,死者看见来人之后,站稳了脚步,却没有做出任何防卫措施,尔后才被杀掉。 “熟人啊……”封如故拿大拇指轻刮了一下鼻尖,垂目思考片刻,突然发问“哎,小红尘,你要是看见海净,或是与你同寺同级的弟子,你们如何行礼呀。” “不会行礼,点头而过罢了……” 甫一作答,如一便恍然了,转头看封如故,恰好看到他对自己狡黠地一眨眼。 如一立时转过脸来,语速略略快了一些:“……只有面对高阶掌事、堂主、住持,才需立定行礼。” ……是了。 被杀的弟子苏平,穿过小树林,准备返回剑川时,在树林中遇见了一名熟悉的、身份高于他的人,是以他双足并立,恭敬行礼。 或许就是在他行礼时,对方突下杀手,他防不胜防,殒命在此。 封如故靠在树上,歪头看着如一:“有趁人不备、一剑断喉的修为,身处高位……剑川里这样的人才可不多。现在我心里就有一位了,不知如一大师心里有没有一个人呢?” 这问题本是平常,却叫如一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他不知为何自己心脏会隐隐酸涩,只当自己心性不定,定下神来后,他反问道:“云中君应是有了。” 封如故挑眉,指着如一方才丈量过的半只脚印:“这脚印偏窄偏小,脚底绣纹是女子爱用的宝相花。” 如一道:“身份贵重,剑法超群。弟子见之,必得站立行礼。” 封如故接道:“……且用得起宁息香这等贵重香料。” 二人对视,异口同声:“百胜门,祝明朝。” 待二人回转剑川时,已是午夜之后。 封如故是如一背回来的,他蹭在他肩窝上睡得香甜,连回到剑川都没醒来,时不时还不老实地四处蹭蹭。 等在院子里的桑落久上前招呼:“如一居士,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如一道:“去了一趟清平府。” 桑落久看起来并不惊奇:“信是假的,还是真的?” 如一看他一眼,对封如故这个徒儿的认知渐进一步:“苏平父母俱全。” ……果然是伪造。 桑落久边想,边打算将师父抱回来:“大师,麻烦了。” 如一背着封如故,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 桑落久接了个空,神情微妙地一动,转头看向如一的脸色便有些微妙了。 如一自顾自往前走去:“分开关后,有人来探视过吗?” 桑落久收回手来:“有。祝掌事遣人来过,我父亲亲自来过,都被请回去了。” 封如故听到话音,像只睡饱了的猫,舒展了胳膊腿,脸在他颈上又蹭了蹭,一样温暖的软物擦过他的脖颈,一连串的动作惹得如一心烦意乱: 睡着了也是如此不检点。 他把还没完全睡醒、正一眨一眨着眼睛、拿睫毛轻搔着他颈侧的封如故放下。 由于动作有些重,封如故没站稳,往后险险一栽,如一心里一空,反手搭扣住他手腕,径直将他拉入自己怀里。 还没等他觉出羞窘来,封如故就伸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懒洋洋地呢喃:“落久……别动,借师父趴会儿醒醒神……” 如一一怔,知道他把自己错认成旁人了。 他本该因为此而少点窘迫,但一股无端心火叫他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了几分。 如一冷硬着声音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闻声,封如故直起身来。 如一还指望这人有一丝半点的羞耻心,孰料,封如故在发现认错人后,将双臂搭在如一肩上,手指在他颈后交握,半含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呢,看得清清楚楚的。” 近距离看,寺庙的风水还挺养人,送过去或许是对的,这不就出落成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和尚了吗。 如一僵硬片刻,把他的手拨了下去:“云中君请自重。” “重的重的。” 封如故成功逼得如一双耳发红后,才打了个哈欠,满眼泪花地转向桑落久:“落久,现在什么情况?” 桑落久默契地递了一块手绢来:“回师父,方才……” “祝掌事派人来过。”如一接过话来,“花掌事亲自来过。” 见如一如此态度,桑落久眼中一闪,心中有了些计较,敛眉低眼地应道:“是这样的。” 封如故说:“花掌事还真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啊。” 今夜,他也是主动前来,力邀封如故前去赴宴。 桑落久笑说:“家父为人闲散,鲜少亲力亲为,他突然转性,或许是因为师父在这里吧。” 封如故抬手点点他的鼻子:“那是你爹,少在旁人面前言他是非,小心被抓把柄。” 桑落久欣然受了这一点,笑得纯良无比:“师父又不是别人。” 如一眼见此情此景,只觉胸腔中怪异的酸涩感弥漫纵横。 如此对自己也就罢了,他对自己的徒弟也会这样毫无芥蒂地动手动脚? 他背过身去,冷淡道:“那些弟子被关得够久了。” 封如故一拍脑袋:“睡迷糊了睡迷糊了。我……” 桑落久叫住了他:“师父,霜儿跟我说了些事情……” 他明显的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如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封如故知道桑落久与剑川之事干系不小,便挥手道:“大师,你先去问吧。” 如一一言不发,抬步离开,走出几步才觉出自己这样拂袖而去,实在太过失礼,转过头来刚想说点什么时,便见桑落久附在封如故耳侧,低声耳语,神态亲昵。 这下,如一走得头也不回。 …… 听完桑落久的转述,封如故刮一刮鼻尖小痣:“霜儿看到,祝明朝曾出现在小树林里?” “是。”桑落久说,“霜儿说,见她在等人。” 这倒是与他们在小树林中的勘验结果对应上了。 在苏平死的那段时间里,祝明朝曾出现在小树林中过,这该是事实无误了。 桑落久问:“师父以为如何?” 封如故说:“未必是她动的手。” 桑落久一怔。 人证物证俱全,且两件事件,祝明朝皆有参与,他以为这已经足够定她的罪过了:“……师父?” 封如故道:“在山坳里调转尸体时,她尚懂得靠捡石头抹去痕迹来栽赃飞花门,这回这样重要的潜杀,她却连脚印都忘了掩去?” 桑落久:“或许是她指望尸体被发现后,用其他脚印盖去?最早发现尸身的便是百胜门弟子,其间可控余地颇大。” 封如故:“所以我说‘未必’。” 桑落久:“但大概可以说,给苏平寄信的人,就是杀害苏平的人吧。” 封如故不语,只沉思着。 霞飞门小弟子之死,打破了剑川的平静,给了各家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矛盾产生。 由于尸体朝向青霜门,以及青霜门弟子苏平接到伪造家信,急急外出,三家矛盾激化。。 苏平之死,对青霜门最有害处,若是找不出凶犯,那青霜门便会背上勾结外贼之名。 青霜门在三家之中,人数最多,发展势头最不可当,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其余两门早晚会丧失立足之地,不是被兼并入青霜门,便是被赶出去。 如果是其他两门刻意寄出假信、引爆矛盾,针对青霜门,也是有理可循的。 思考间,如一已经从第一个人的房间出来了。 封如故之所以将他们分别单独关押,又甩手不管,为的就是教他们无法彼此沟通,独坐在空房里枯等,难免就会胡思乱想。 而人最擅长的便是自我恐吓,想着想着,怕着怕着,套出实情的可能便更大了。 封如故迎上前去:“大师问得如何了?” 如一说:“这里面是一名飞花门弟子。凶案发生之时,他负责看守冰桥。” 这与霜儿所说吻合:守桥者乃飞花门弟子,他怕弟子通报母亲,使他受罚,因此才躲在小树林里,不敢回去。 封如故问:“他有何发现?” 如一道:“他说,凶案发生时,飞花门掌事……” 他看了一眼桑落久,得到封如故“可以说”的眼神示意后,才继续道:“飞花门掌事花若鸿到来,询问苏平是否归来,又问有没有外人到访。守桥弟子据实答了之后,他叫他好生看守,过了桥去,但时间很短,最多是绕外川巡视一周的工夫,很快便回还了。” 封如故心念一动。 “沉水之上,不能使用法术,只能老老实实过桥。”封如故回过神,笑道,“这当真是最妙的。” 第42章吓我一跳 当时在川旁巡视、看守的弟子总共八名, 天明前均已审讯完毕。 晨色初露的暮雪堂里,蒙着白布的尸首卧在房间正中,三家掌事按年龄资历分列次座, 祝明星坐在花若鸿上位,夫妻二人地位分明。 封如故面对尸首,轻啜一口茶水, 满意地唔了一声:“这沉水不仅可用来炼丹炼器,拿来泡茶, 风味也是不差。” 花若鸿身体探近了, 颇有几分急切:“云中君辛苦了一夜,可查出了些什么来?” “我与如一大师去了一趟清平府。”封如故也学着他的样子探近了花若鸿的方向,“花掌事猜怎么着?那封通知苏平父亲病情危急的家信,是伪造的。” 严无复看他举止轻浮, 冷冷道:“云中君, 这里是我弟子的灵堂, 而不是你‘静水流深’的后院,请庄重些。” “伪造?” 一听到这个关键字, 花若鸿双眼雪亮,连喝止严无复不准对云中君无礼都忘了:“好啊, 果真是这个苏平,里应外合,与那唐刀客勾结串通, 见封了川了, 他逃不了, 那唐刀客便想了这等招数,把他带了出去……” 封如故反问:“若换做花掌事是那唐刀客,用了这等招数把他带出去,是当即宰了,就近扔进沉水里比较好,还是隔了一天再杀,且一定要张扬地将尸首放在剑川旁,等着大家来追杀他比较好?”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变。 祝明星把已经抵到唇边的茶杯放下,取了手帕,擦一擦嘴。 封如故倒是毫无芥蒂,又喝了一口茶。 花若鸿期期艾艾:“这……这是示威啊,他对云中君,对剑川三家……” “嗯。很是有理。”封如故突然道,“那花掌事在弟子被杀时,恰巧前去巡川,可曾见到过那示威之人?” 花若鸿的肢体一瞬紧绷起来,但很快便松弛下来:“是,我那时曾出川巡视,但只是粗粗转了一圈,未曾深查。” 封如故确认:“路过林子时,也没进去看上一眼?” 花若鸿咳嗽一声:“是。” 严无复怒道:“那你巡了个屁,你就是吃饱了撑的出去遛弯儿的。” 不等花若鸿发怒怼回去,封如故便摆一摆手:“哎,人家花掌事未必是吃饱了撑的,据那弟子交代,花掌事出川巡视之前,他还邀我赴晚宴呢。……说来也怪,花掌事,人都说主随客便,昨天我调查了整整一日,劳累已极,且我为人向来不爱给人面子,您跟我一起用过午宴,该是知道的。我已告知弟子我不要去了,您却非要勉强我,真是热情。” 花若鸿脸上渐渐不好看了:“云中君,您这是何意?” “我有何意?” “您……”花若鸿声调扬高,又觉出不妥,把声音放低了些,“这是人命官司,人命关天!您为何要夹枪带棒,处处针对我?有何事不需拐弯抹角,直说便好!” 谁想,封如故把茶盖合在茶盏上,边缘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瓷响:“好,既然花掌事这样要求,那我便直说了。” “尸体刚刚运回,我便下令,将所有当时在川外巡视的弟子分开关押,又晾着他们不管,一是为着叫他们胡思乱想,方便我问话;二是三家本就有仇,合并关押起来,在被□□的环境下,情绪压抑,又与仇人同处一室,难免激起他们护短之心,到时候各家护各家的短,怕是问不出实话来;三……我是擎等着有人来探视的。” 花若鸿勃然变色。 封如故使一把轻罗软扇,轻轻敲打着手心:“我说过,剑川此地甚妙,于外界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封闭之地。且不提那唐刀客为何脑子进水,非要冒着千难万险在此地杀人,出入剑川的每个人都必须从桥上来往,雁过留痕,无可辩驳。” “我当时下令收押那些事发时在川边值事的弟子时,花掌事反应最大,先问我是不是怀疑弟子犯案,又示意我离开剑川、去追那名唐刀客。弟子收押过后,祝掌事派弟子前来查问,尚可理解;您竟然亲自来了,还问了人关在哪里,说想亲自问一问当时的情况。——当然,我们借用的是飞花门地盘关押那些弟子,您亲自过来,以示重视,也无不可。——但是,后来,我家浮春问花掌事想要找哪一位,而一听到所有弟子是分开关押,花掌事便道了几声‘辛苦’,讪讪地去了。” 封如故直视着花若鸿的眼睛:“敢问花掌事,你去,是想找那名看到你过河的守桥弟子吗?你找他,是为了什么?” 一旁祝明星见丈夫被问得冷汗盈额,露出一瞬的恨铁不成钢之色,开口道:“云中君,我夫……” 封如故横扇一指,打断了祝明星的话:“我要听的是花掌事说话。我知道夫人是花家明权主事之人,但闲杂人等请暂且闭嘴。” 祝明星略一咬牙,面色也跟着差了几分。 她根本不知这没用的东西是何时跑出川去的! 这不是平白招来麻烦吗?! 花若鸿本就不擅于智,祝明星无法帮腔,又有祝明朝、严无复两人虎视眈眈,心焦难耐,强笑道:“我……当时的确出川了,怕在这关头祸及自身,便想去交代两句,让这弟子莫要招供出我来,就当那个时候没见过我。……这是我做得不好,存了私心,还请云中君谅解。” 说完这席话,他微微出了一口气,似是为这份急智而庆幸。 封如故闭目:“合情合理。那……” 他正要开口时,一旁的祝明朝淡淡地插了话进来:“不止是他。那个时间,我也不在川内。” ——这女子果真懂得审时度势,见势不妙,立即坦诚自己也曾外出。 也确有弟子目睹祝明朝外出,她一坦诚,反倒占了主动。 封如故笑问:“祝掌事和花掌事结伴去巡川?” “不。我是特意出去等人的。”祝明朝语气淡淡,却一语惊人,“我猜到那封信可能有假,午后便出了川,在苏平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想要收买他,让他离开剑川,隐姓埋名,再不回来。” 封如故挑眉,与身侧如一对视。 这一招够毒的。 若她所言是真,且出的价钱足够让苏平背叛青霜门,那么,这个与外人勾结的嫌疑人突然销声匿迹,私放他出川的严无复的黑锅便再也摘不下来了。 严无复冷笑一声:“你招得倒快。” 祝明朝安之若素:“我没什么可招的,人已死了,我的计划也没了用。当然,若他不允,执意要回去,我也不介意杀了他。” 祝明星冷道:“杀了他,你的目的会达成得更快。” 祝明朝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候胳膊肘永远向外拐的姐姐,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像我方才说的,若是我动手,我会做得更加彻底,将他沉入剑川,叫他永不见天日。” 封如故摆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安静:“祝掌事,后来如何?” “后来,我在林中待了一段时间,觉得在此走动,目标颇大,再者说,苏平御剑之术也未必精通,脚程不济,要赶回来或许还得几个时辰。为避人耳目,我便赶去了最近的剑川城等候。谁想刚到剑川城内,一盏茶尚未饮罢,就见剑川方向放了示警烟花,我知川中有事,方才赶回。” “有谁能作证?” “我当时在林中等人,有飞花门第三子花别霜作证,。”祝明朝对答如流,“城中,有茗趣阁小二作证,我在他被杀时,点了一壶永春佛手,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匆匆离去了。” 一旁的桑落久暗笑一声。 自家三弟年纪尚小,那点屏息隐藏的伎俩,在祝明朝眼里根本不够看,反倒被她拉为了自己的人证。 轻描淡写地撇清了苏平之死与自己的关系后,祝明朝便开始维护自己的同盟:“云中君为何如此笃定,人不是那唐刀客杀的?此人心性毒辣,先前已滥杀十六条人命,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不可捉摸的。” 她与飞花门利害相关,且他们已与青霜门签订协议,谁若是与此事相涉,与外人勾结,便带着各家门派滚出剑川。 严无复严老头是嫌疑最小的一个,苏平被杀时,他正在青霜门内与众弟子一道操练晚课,当台演武,有不下三十双眼睛看到了他,做不得假。 若不是唐刀客所为,那有能力一刀割断苏平喉咙、不添任何伤疤的,便只剩下剑川三家的各家掌事。 尽管花若鸿看起来实在可疑,不到最后时刻,祝明朝还是要保他一保的。 “这个么……”封如故抬手一指面前的尸首,“是他告诉我的。” 祝明朝微愕:“苏平?” “他颈间断口,确系唐刀所伤。然而,剑刀终究有别,许多用剑的习性,在刀路上是改不了的。” 严无复很快明白过来了:“云中君是说,我家弟子,死于一个擅剑之人的刀下?” 花若鸿有所怀疑,起身要去揭开白布查看。 封如故刷地一声展开扇子,压在那片白布之上,笑得如沐春风:“花掌事,提前看了,多没意思?” 花若鸿脸色惨白:“云中君……待要如何?” “刀行剑路,剑走刀势,转换之间,难免存有纰漏。”封如故转着桑落久买给自己的一柄玉扇穗,站起身来,拍手召出早就候在堂外的罗浮春,叫他带入了三支刚刚削好的、与苏平身量相仿的木人来,“听说三家剑法截然不同、各有玄妙。封二见识短浅,还请三家掌事带头,在三支木人上各使上一套剑法,点到为止,叫封二见识见识,如何?” 严无复率先起身:“如此,甚好。” 他既然主动,其他两家也不能推脱了。 严无复果然爽快,潇洒拔剑,一剑横空之后,招招沉实,剑光如澄,宛若明河翻雪,一招一式古朴异常却稳扎稳打。 更可贵的是,他一套剑法下来,剑气落在木人之上,条条木疤清晰可见,但伤深不超过半厘,可见其用剑功力深厚。 祝明朝第二个拔剑。 她毕竟年轻,且百胜剑法难度极高,难以控制,木人有几处关节都在剑气扫荡下断裂开来,但论其威力,已有气吞云梦之韵。 花若鸿最后一个起身,他明显有些紧张,一套剑法舞到最后,飞花剑法泠泠的轻盈之意只使出了七八分。 封如故从这三个伤痕累累的木人身前一一行过,依次细细观察,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走到花若鸿的木人前,封如故凝望许久,忽然笑了一声。 他轻声道:“百胜、青霜剑法,封二确实没有见识过。但这飞花剑法,我是日日见落久操练,从无一日懈怠。” 花若鸿早就盼着封如故能当众夸赞一下他的儿子,以壮飞花门声势,但如今听到夸奖,他不仅不喜,反倒心尖一寒,直堕下了百丈深渊。 封如故笑言:“所以,可以请花掌事解释一下,为何你的飞花剑法里,少了一招名唤‘垂虹望极’的拔剑斩法吗?” 花若鸿勉强笑道:“是吗?……许是荒怠已久之故吧?” 封如故点一点头,退开半步:“唔,那就请您把这缺漏的一招补上。” 花若鸿凝起神来,跨前两步,侧身握住青锋,提气聚流,剑出如电—— 然而,这一剑,不是对着木人,却是直奔着封如故的面门而去! 他晓得,封如故是道门中的剑中之魁,他本就不指望这一剑能伤到他,但若是不先将此地功力最高之人打退,他就再无逃走的胜算了! 孰料,封如故的反应是出乎他意料的迟缓,眼见剑锋扫来,他动也不动,反应宛如一个毫无灵力的正常人。 ……他根本没动。 花若鸿当然不会把封如故当做普通人。 他本计划着他会仗剑相迎,或是侧身闪避,这样才好阻他一阻。 难道他已看透自己的打算,又或者是…… 这一迟疑,那道已快扫到封如故眼睫的剑灵之气被一声凄厉的鬼吟吞并,反手一挑,奔到堂门口的花若鸿发出一声尖锐惨叫。 ——他持剑的右臂,被一只剑意化作的白色鬼首一口啃落,飞出了十丈开外。 看着跌倒在地,抱肩惨嗥滚动的花若鸿,又看到护卫在自己身前、煞气凛凛的“众生相”,封如故这才回过神来,小声嘀咕道:“……吓我一跳。” 他走到痛苦难耐的花若鸿跟前,抱膝蹲下,看着他满地翻滚、却无人敢扶的惨状,一脸抱歉地压低了声音:“花掌事,实在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没跟你说。你久在剑川中,不知外界之事……那名刀客啊,杀人割喉之时,也是刀行剑路。” 第43章真相是假 这惊变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人人瞠目结舌。 罗浮春侧身, 一把捂住了桑落久的眼睛。 被他的手掌盖住了大半脸颊的桑落久好奇地挑了挑眉。 相比于父亲涉嫌杀人、以及手臂被斩落一事, 他更感兴趣的是, 自己在这位师兄心目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柔弱形象。 祝明星骇然起立:“云中君,事情还未有定论, 你便斩我夫一臂, 也太过残毒了!” “冤枉啊。”封如故站起身来,表情很是委屈, “不是我斩的啊。” 惨白鬼首徐徐附回剑身, 厉灵归位,如一木剑收鞘,神色未改, 闻言也不欲辩解, 只对封如故微微侧目。 ——以此人修为, 明明有能力躲开, 偏偏剑到了眼前也不肯自己出手, 就这么爱撒娇示弱吗? 若真是如此, 他也太不知轻重了。 祝明星毕竟还是花若鸿的夫人, 在旁人皆对花掌事的自作自受冷眼相待时, 她起身快速奔到花若鸿身侧,喂他一颗丹药,为他止血, 连声问他如何了。 她回过头, 刚要说话, 一柄寒芒便直点她的眉心,刹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严无复杖剑出鞘,脸色阴沉:“两位如此伉俪情深,是急于在我徒儿尸身前云雨吗?” 祝夫人心火上升,也顾不得许多了:“老匹夫,你说话当心些!” “有人做事龌蹉,却要人说话当心,真真是黑白颠倒了。”严无复立剑转势,朝向了地上的花若鸿,“将话说明白,不然下一刻,你哪怕有一肚子话要讲,我严老头也不屑再听,包你生不如死,死了也不敢再投胎做人。你信不信?” 若花若鸿方才稳得住心神,封如故诈他也是无用。 哪怕是一心护夫的祝明星,也不得不承认,事已至此,抵赖也晚了。 花若鸿从失血和剧痛中缓了一口气过来,靠在妻子臂弯中,低声坦诚了自己的罪行:“有人给我……送了一样东西,以及一封信。” 封如故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何人,何时?” “不知何人,今日午后……”花若鸿撑着重伤,颤着手从胸前取出一张被血染透一处边角的信纸,“信中说……苏平收到的父亲危重的信件为假,以及苏平自清平府归来的大致时间,他说,叫我……善自把握机会。” 封如故展开花若鸿递来的信件,果然与他所说不差。 他着意观察了一番字迹,发现这字不是故人笔迹,略略松了一口气。 尽管信中没有明说,但封如故已大致猜到了随信寄来的是何物了:“他送来了一把乌金唐刀。” 花若鸿张开嘴,似哭似笑地重复了一遍:“……一把乌金唐刀。” 那名寄信人,有极大可能,便是那名黑衣鬼面的唐刀客。 他授意花若鸿做的事情,实际上和祝明朝想做的差不多。 ——杀掉苏平,让青霜门背上无法洗脱的、与外人勾结的罪名,再借此施加压力,逼青霜门交出青霜剑法,离开剑川。 唐刀客用一把唐刀,一封语焉不详的信,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便轻而易举地勾起一个人潜藏已久的恶念。 更何况,此人是一向急功躁进、头脑简单的花若鸿呢? 封如故问他:“刀呢?” 花若鸿:“我在林中杀掉苏平后,就将刀丢入沉水了。” 封如故问:“为什么不把苏平也丢进去?” 看他的神色,好像丝毫觉不出这个问题有多么残忍。 右臂被废,剑路生涯全然断送,花若鸿心如死灰,连那些虚礼都顾不上了:“封如故,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封如故好奇笑道:“我?” 花若鸿合上眼皮,疲惫已极:“午宴过后,阿星来找过我,说起你查验现场之事,时隔一月,你仍能发现许多端倪,实在太难应付了。我想,我若是弃尸入水,那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你什么时候会走,更不知以你之能,在川中流连期间,还会弄出怎样的玄虚来。我索性将尸身摆在川外弟子巡视的必经之地,广而告之,让人以为是那唐刀客公然杀人之后逃遁,我想,尸身被发现后,你定会去追缉凶手……” 这确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私自离川的苏平被割断喉咙,死在剑川附近,咽喉伤口只要稍加查验便可看出乃唐刀所致,再加以适当联想,不难猜想出,是苏平与唐刀客勾结,二人起了内讧。 苏平被杀,唐刀客定逃不远,这样一来,负责前来调查唐刀客的封如故就必须要马上动身离开剑川,缉拿凶犯,而青霜门也不得不背负上管教弟子不严、私自纵容等重罪,最严重的后果,便是严无复必须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剑川。 对花若鸿来说,这可谓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封如故点一点头:“所以,你当时来找我赴宴……?”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断不会受我的邀请。”花若鸿惨白着一张脸,凄笑起来,“我本想着,事发之后,你会认为,我敢邀你前去赴宴,说明我问心无愧,今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好拉你做一名似是而非的人证……” 这种自以为是的画蛇添足之举,的确符合花若鸿的心性。 严无复一张嘴毒辣无比,直切要害:“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你家娘们儿?你们俩虽然顶多能算一个狗狈为奸,但至少聊胜于无啊。” 这句夹枪带棒的话,稳稳戳中了花若鸿胸中隐痛,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硬生生从祝明星怀里坐起身子:“我为何要说?现如今,人人只知我飞花门有祝夫人,谁还记得飞花门本姓花?!” 一旁的祝夫人脸色遽变,双手颤抖,不知是被惊的还是气的。 桑落久冷眼旁观,倒是对父亲这番抱怨颇为理解。 花若鸿此人,酷爱声色犬马,不爱管门内事务,却又不愿被人说娶妻如入赘,这些年来,过得也着实痛苦。 十数年来,门中大小事务都是祝夫人说了算。 原先与他有白首之约的妻子,说杀便杀了。 那名招入门来的□□,说打发也就打发了。 花若鸿即使有那个心,也并无相应的能力,有再多抱怨,也只能默默吞了、忍了。 如今,突然天降一桩于飞花门有益的大机缘,他提前知道了假信之事,知道了苏平归来的准确时间点,甚至可以栽赃给现成的人,只要杀掉苏平,三家之中,发展势头最好的青霜门就有极大可能被踢出剑川。 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一个机遇,难道还要去巴巴儿地征求妻子的同意吗? 封如故与如一对望,心中各自又添了一笔账: 这唐刀客,竟能把这剑川中每一人的家事与心结,都摸得清清楚楚? 严无复哈地笑了一声:“说白了,这口软饭,这回你想吃得硬气点儿?” 花若鸿大怒:“你——” 然而他身体虚弱,受不得如此强的情绪波折,剧咳起来。 严无复对他毫无同情,看样子是恨不得把他气死当场:“你一推二五六,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说什么唐刀、来信,谁知道那封伪造苏平父亲病危的家书是不是你写的?谁知道那名抛尸在山谷中的霞飞门弟子,又是不是你的手笔呢?” “那个弟子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杀了苏平——” 情绪激动之时,花若鸿噎了一口气,眼睛一时翻了白,若不是祝夫人回过神来,替他揉胸,他怕是会直接气昏过去。 好容易缓过来,他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申辩:“不是我!我都承认了刀杀苏平之事,那么杀一人,还是杀两人,可有区别?我为何不认?那人只叫我杀苏平,川中定是还有人……有人与那唐刀客暗自勾结!” 祝夫人一忽儿悲,一忽儿怒,浑身如同泡在冰水中似的,听到此话,心里却猛然豁亮了一片,抬起头来,一双拉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了祝明朝、 祝明朝本来安坐堂上,被这目光看得心尖一凉,不禁皱眉。 祝夫人颤声道:“是你吗?” 祝明朝依旧淡然:“你在说什么?” 在苏平身死之时,花若鸿便得意忘形,主动提出签订灵契:若是三家中的哪一家涉及唐刀杀人之事,立即滚出剑川。 祝夫人不想丈夫会牵涉进这泥潭之中,如今自食恶果,她无话可说,但她绝不能叫祝明朝独善其身! 她哑声道:“我记得,你每日都会去后山吐纳,采露水之气养身,可对?” 祝明朝面色一凛,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你……” 然而,她未及阻拦,祝夫人已将话说出了口:“那日,你在山谷中摆弄霞飞门弟子尸体,是我亲眼所见!” 眼见事态往无法控制的地步滑去,封如故牵一牵如一的衣角,又顺势靠在了他的腰窝上,冷眼看着这一出叫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真是一地鸡毛啊。 唐刀客这一连串举动,从一开始,就意在挑起三家纷争。 剑川三家,暗斗多年,如今一具意外出现在三家交界处的尸身,将暗斗变成了明争。 不管那名弟子是不是祝明朝所杀,她想要让飞花门染上嫌疑,在有杀人嫌疑前科的飞花门遭遇声讨时,再帮助飞花门,进而巩固两家同门,共御青霜门。 是以,她将尸身调转向飞花门,谁想飞花门弟子痛恨青霜门,紧接她之后发现尸体后,又将尸体对准了青霜门。 此事一出,三家立时封川,却始终查不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唐刀客,或是唐刀客的同谋,在大家正紧张之时,又添了一把火。 一封伪造的“父亲病危”的家信,将青霜门弟子苏平从川中骗出。 其余两家质疑严无复私纵嫌犯,严无复性格暴烈,不肯认错,于是,三家对峙,情势危急。 而封如故,因着这起案件事关自家徒弟桑落久出身的飞花门,恰好到来,矛盾暂解。 这时,苏平已赶回清平府的家中,发现父亲无事,猜到师门或许会因此遭难,星夜兼程地赶回。 唐刀客算准时机,向三家掌事中最愚蠢的花若鸿递出了那把唐刀。 这明摆着是那名刀客惯用的阳谋。 ……我把刀递到你的手上,让你去杀苏平,且我递的是唐刀,明显是在暗示你可以借我之名杀人。 你尽可以怀疑我此举的用意,但此事一旦做成,同样对你有大大的好处。 所以,你做是不做呢? …… 事实上,他的阳谋收到了奇效。 祝明朝虽坚称,她只是调整了尸身方向,意图将矛头指向飞花门,挑动川内对飞花门的敌视,再适时出手,帮助飞花门,从而巩固两家已经渐趋松散的同盟,但是,一切都只凭她的一张嘴。 她无法自证。 世人皆知祝明朝心思深沉,若说是她勾结外人、里应外合、调转尸体方向,栽害并拉拢飞花门、寄出假信,也不是不可相信。 祝明朝纵有再多智谋,面对如此死局,也是无用。 而三家在灵堂里订下的灵契之约,说得清清楚楚,哪一家牵涉入此事,哪一家便要对此负起责任。 百胜门祝明朝、飞花门花若鸿,均不同程度地涉及此件恶事,有违祖训,不日驱出剑川,留下剑谱,生路自谋。 剑川三家,因为一桩扬名道门的唐刀杀人案,分崩离析。 接下来的几日里,剑川内人事变动诸多。 杀人的毕竟是桑落久的生身父亲,且他已经被五花大绑送去风陵,为他所做的孽事而接受道门公审,罗浮春怕师弟留在这里会触景伤怀,向师父请求,想要离开,封如故却说,他们奔波已久,不如留在剑川,暂且休息三四日。 而严无复自然也不会拒绝封如故留川休整的请求,拨了一间安静的院子,由他们居住。 在两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将剑谱移交给青霜门那日,封如故去见了严无复。 他去时,严无复正在吸烟。 他靠着火塘吸水烟,烟筒水声呼噜噜地轻响着,烟雾朦胧间,他的身影愈加干瘪瘦小,毫无仙风道骨,倒更像一只面无表情的纸人。 见了封如故,他也不讲那些繁文缛节,连起身相迎都懒得做:“云中君,请自便吧。” 此时正值入夏,火塘热力袭人,但在剑川这种偏潮湿的地方,四季皆可抽水烟。 封如故自行坐下,取了自己的竹烟枪及烟叶,问严无复要不要试试。 严无复摆手拒绝。 待封如故坐定,严无复方道:“云中君这几日在川中行走,见到人事变动,可有什么心得或是想法吗?” 封如故笑说:“有自是有的。我看得出来,此事对飞花门打击巨大,不少弟子心灰意冷,退出道籍,飞花门十去其半,剩下的弟子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相反,百胜门虽然也有弟子流失,然而大部分得以保存,毕竟祝明朝只是有涉事的嫌疑,并无真凭实据,而花若鸿可是板上钉钉地杀了人。” 他吁出一口薄烟,竹香烟雾与水烟雾气渐渐融为一体:“据我所知,祝明朝心智过人,能背记百胜剑法心法,飞花门被驱赶出川之后,尽管有祝夫人掌管,但建制已经零散,若找不到依靠,怕不日便会一溃而散。好在祝明朝并不计较姐姐当众揭发她的事情,有意将飞花门与百胜门并为一门,名唤‘百花’……” 说到此处,封如故笑了:“祝明朝在这件事中得利着实不小。除了失去了剑川这个天然屏障与修身之地,以及一点点名誉外,别无他损。然天下州府众多,只要有心,容身之地到处都是;至于名誉问题,假以时日,总会有人淡忘的。” “除了这点损失外,她有百胜剑法心法,飞花门又不得不依附于她,比她留在剑川强上千百倍——来剑川拜师求道之人本就寥寥,即使崇慕百胜剑法威力,但百胜剑法毕竟困难,难以入门,弟子们修习不出成果,大多也就转投青霜门或是飞花门了。她留在这里,就始终得与严老的青霜门争长短,倒不如自立门户,独闯天下。” 严无复侧过头来,看着封如故,接上了他的话:“她也许早就有心离开,但三家留于剑川一地修行的传统渊源已久,凭她小女娃一人之力,无法改变。这件事,反而成了她的机遇。” 封如故与他对视:“那名唐刀客,为飞花门送来了杀人的唐刀,为百胜门送来了自由的希望……那您呢?” 封如故隔着轻纱似的薄雾,注视着那端的严无复,“严老,你可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严无复的言辞不似往常尖锐了,观其神情,笼罩在烟雾里,甚至有几分诡异的和蔼可亲:“云中君此话何意呀。” “我一直在想。”封如故道,“那名霞飞门弟子,究竟是谁带入川中的?又是由谁杀害的?” 严无复笑望着封如故:“难道不是那名唐刀客吗?” “起先,我也是如此想的。”封如故道,“直到我看到了山坳中的血迹,我就知道,我错了。” 严无复略略直起腰背,饶有兴趣:“哦?哪里有错?” 这次,封如故没有再诈严无复,平静地陈述了事实:“我风陵也有弟子被杀,我见过被杀之人的遗体。——唐刀客杀人,刀挟寒水之势,从来是一刀封喉,干净利落。皮肤未裂,喉管寸碎。” ……绝不会是山坳中血溅满地的模样。 在杀他的未婚妻文三小姐时,唐刀客才下了重手,但那是“封”字血笔的收尾,她的头颅注定不保,也不必顾忌太多。 而且,她死在温泉之中,血迹均随定时换水的温泉流走,现场依然干净清洁。 这才是唐刀客杀人时的作风,而不像山谷中的霞飞门弟子,血流一地,惨不忍睹。 “霞飞门弟子根本不是唐刀客杀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混入剑川,而是川中人动手杀了人。” 封如故磕去竹烟枪中的烟灰,道:“我记得,我听花掌事说过,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是青霜门严掌事的寿辰。有几名道友给您送了些礼物来。这便是那几日间,剑川与外界最大规模的交游。” 尽管花若鸿此人昏招迭出,但他关于此事的猜想,却无限趋近于真相了。 ——“谁知道那些礼箱中是不是就藏着那名弟子的尸首?” 封如故轻声道:“送来的,未必是那名弟子的尸首,说不定是一个活人,和一把乌金唐刀呢。” 第44章求道之阶 一月之前, 剑川三家仍维持着表面和平。 青霜门掌事严无复四十九岁生辰时, 各家皆有礼物送出,无论心意是否真挚,礼物的厚薄都是精心计算好的, 绝不会失礼。 身为剑川掌事之一, 严无复的相识绝不会少,沉重的礼箱经由冰桥一样样送入, 送来的有丹药、拂尘、茶具、百福图, 都是中规中矩而不会出错的东西。 而在生辰这一日, 严无复收到了一份他这四十九年来收到的最奇特的礼物。 ……一把乌金唐刀, 一封信,还有一个五花大绑、昏迷不醒、身着霞飞门衣裳的弟子。 那份礼物是从灵璧山寄来的,署名的是严无复一名多年未见、不知生死的道友,字迹却与他记忆中的道友并不相符。 严无复没有试图唤醒那名深睡的年轻小道士,先确认信件无害,才展开观看。 随箱寄来的信件没有署名, 内里字数寥寥,甚至有些没头没尾:“杀死此人,头南脚北, 陈于三家交界之处。这将会是严掌事求道的阶梯。” 严无复却看懂了。 唐刀杀人案的风声早早传到了剑川, 据说有一名丧心病狂的刀客, 不断屠杀道门修士, 再随地弃尸, 被杀的修士之间毫无关联, 大多数都是庸碌且勤恳的无名小道,死者已超十人。 三门联名撰文传讯,要各家召回在外办事的弟子,若要出行,也最好是多人结伴,以防不测。 因此,当看到那把唐刀时,严无复心里便有了数。 他伸手合上礼箱,施法封禁,叫来门外弟子:“将这些礼物都带入后山珍宝库中,藏起来吧。” 弟子们向来与严无复关系不差,点头应允过后,两名弟子扛起了那藏着人的礼箱,不由吃了一惊:“掌事,这什么玩意儿啊,怎么这么重?” 严无复说:“一些道教秘典,都是竹卷,死沉死沉的。记得找个干燥处存放,别给我弄坏了。” 弟子们去了,严无复却陷入了遐思。 自魔道祸世之后,道门进入重整复苏之期,百花齐放,却又良莠杂生。 在这当口,百胜门、飞花门两家掌事先后逝世,上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极蠢,一个极智,均不好应付,且结姻之后,两家更是结为一个整体,目标直指青霜门。 川内诸人,为此心思浮动,无心求道,不是一日两日了。 照这势头发展下去,积弊会变为痈疮,痈疮会化脓,直到无可收拾的那一日,三家早晚必有一场正面之战。 到那时,道无道法,人无人情,一切皆为利益所使,想要分出一个胜负来,不说血流漂橹,这沉水水底,也得多上几十、乃至上百具无名枯骨。 这封信,直问到了严无复的心中。 究竟是养蛊为患,得过且过,等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三家决战,还是自寻一个由头,让一切矛盾提早爆发出来? 那一夜,严无复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将唐刀用黑布包好,趁着夜色,去往了后山珍宝库。 珍宝库阵法繁琐,且钥匙只在严无复一人手上,因此无需旁人看守。 严无复直入珍宝库,找到那口被封锁的箱子,坐在上面,手拄唐刀,面色凝沉。 午夜过后,箱内出现摇动声。 严无复跳下箱子,揭开箱盖,内里是年轻人慌张又懵然的面孔,可以想见,他或许只是走在路上,就被人无端打昏,醒来后,便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上除了衣物,别无他物,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 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让严无复想到了自己的弟子,一时动摇。 但手中并不合手的唐刀刀柄硌了他一下,叫严无复想明白了自己深夜至此的目的。 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名紧张的弟子规规矩矩地起身行了个礼:“严掌事,弟子乃霞飞门外门弟子,名唤边无涛。不知……弟子是如何到此的?” 严无复对答如流,将一席话说得真假掺半:“你是混在我的寿辰礼箱里进入剑川的,我开箱见人,看你昏睡,却不敢轻易唤醒你,生怕你身上藏有什么机关,一旦醒来,会祸及旁人,引得阖川大乱。于是我便没有声张,吩咐弟子把你抬到此处,我深夜来此等候,就是想等你醒来。” 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那弟子再也没有怀疑的道理,说自己接到了三门的危机传讯,谨防唐刀杀人者,本来已在返回霞飞门的路上了,却在进入一片树林时,突感浑身疲软无力,晕厥过去,待醒来后,便身在剑川了。 严无复起身,说:“跟我走吧。我送你出去。” 奇怪的是,他已不记得自己挥刀割断边无涛咽喉时是什么感受。 等他回过神来时,边无涛已朝着百胜门的方向爬出了一条数尺长的血路,手里握着一块石头,气绝而亡。 望着他的尸身,严无复颇有些头痛。 ……死成这个样子,还如何将尸身摆成头南脚北? 他也不知,那幕后之人为何非要把尸身摆成头南脚北。 况且,这尸身一旦头南脚北,对准的,不就是青霜门方向? 既是想不通,他索性便不想了。 严无复把尸身留下,却不急着离开,在旁等候,想要等尸身被其他人发现后,自己再离开。 然后,他有幸欣赏到了一场有趣的大戏。 祝明朝来了,手里握着一封信。 看到尸体时,她表情并无多少惊讶。 严无复心中纳罕,躲在暗处,悄悄动用一点灵力,看清了信上内容: “今日,祝掌事早起行吐纳之事时,会于三家交界处见一横尸。若有此尸,请将尸身放至头南脚北之处。这将会是祝掌事求道的阶梯。” 严无复颇为纳罕,想,头南脚北,可真有这么重要? 祝明朝观察那尸体片刻,的确动手了。 但她却将尸身转向了飞花门。 尽管两家多有龃龉,严无复仍暗赞这丫头片子脑子活泛。 祝明朝其人,头脑异常清醒。百胜门因着种种原因,在川中势力最弱,不得不与实力第二的飞花门联手。 然而,飞花门算不得什么好同盟。 碍于剑川地势险要之故,百胜门多年来也未有长足发展,若不早早离开剑川,另谋出路,怕是会最先被飞花门设法吞并。 然而现在,百胜、飞花两门结有姻亲,关系深厚,百胜门又没有自请离川、打破祖训的理由,因此,祝明朝不得不陪着飞花门,泥足深陷,裹足不前,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 ……她也在谋求一个变机。 但祝明朝的心性,也不肯照信中指示,老老实实地替人办事。 当她布置完现场,便也转头离开。 严无复与她都想到了一处去。 ——他们都来过陈尸之地,最好不做第一位的发现者,否则,反倒牵扯不清。 最后,发现尸体的,只剩下飞花门。 那两名莽撞的弟子逃了早课,误打误撞发现尸首后,居然没有即刻禀告,而是几脚踢乱祝明朝精心布置的现场,将尸体朝向青霜门,才厉声喊起,“死人了,死人了”。 严无复旁观了全程,心底渐渐发了冷。 ——那在背后筹谋一切的唐刀客,完全猜中了他们的心。 严无复自己手段冷酷,杀了唐刀客送来的“礼物”,弃尸三家交界,却未按信中指示摆尸。 祝明朝心思明敏,不愿为人所控,也没有照信上所言照做。 他们都不愿意做现场的发现者,那么,能“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也只剩下了飞花门。 ——一门上下,都最为厌憎青霜门的飞花门。 ——出了事情,肯定会想到把灾祸推到青霜门头上的飞花门。 无论如何,杀人案一出,剑川震惊,立即封川,查验门下弟子有无与那唐刀客勾结。 不巧的是,三门指示一下,各家弟子都惜命得很,闭川不出,一番查验下来,竟是没有一名弟子在杀人之夜离川。 局面便这样僵持了下来。 三家商议过后,只能在送走那名叫做边无涛的小道士的尸身后,持续封川,等待三门派专人前来调查此事。 严无复知道,那名唐刀客不会止步于此,他必有后手。 而且,他有一种预感。 ——唐刀客会从青霜门下手。 果不其然,一月过后,苏平火急火燎取了家书来,求告说父亲沉疴发作,请求出川,回家探望。 苏平虽然心急,却也知道现在是三家共议的封川时期,不可轻易外出。 他恳求严无复,说想请严无复带他去见其他两家掌事,说明情况,若是花掌事与祝掌事不肯相信,他们可以各自派出自己信任的弟子,押送他返回清平府,带枷带镣都无所谓,但求能安然到家,侍奉床上的老父。 严无复望着那封家书。 青霜门中,弟子与掌事确然是亲密无间,严无复对自家弟子很是熟悉,因此他知道,苏平父母都不识字,凡写家书,必会求通文墨的邻里们代笔,还被其他弟子笑话说,这是“百家信”。 而这封信的字迹,与那名送唐刀来的人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是一封伪造之信,目的便是骗苏平出川。 严无复心知,苏平一旦出川,其他两家定然会借机大闹,说是苏平勾结川外之人,并追责到他这位青霜门掌事身上。 要想达到“追责”的目的,那么,苏平便不能拿着这封伪造的信、活着返回剑川,为严无复、为青霜门澄清误会。 换言之,苏平一旦出川,必然会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那么,唐刀客会亲自动手吗? 或是再寄出一封信,授意于川中某人,叫他去杀掉苏平? 若说剑川中有谁能蠢毒到如此听凭他人差遣,也就只有花若鸿一人了。 花若鸿为人极度愚蠢,要他去杀人,容易,叫他不要留下破绽,却难。 到时候,只要他做的恶事败露,那他便会被驱赶出川。 飞花门一散,三家便已名存实亡,百胜门便有了决定自己去留的机会。 严无复脑中风起云涌,但抬起眼望向必死无疑的苏平时,眼中只剩下了关切和不容置疑:“不必与他们见面了。我准你出去。” ……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他不能功亏一篑。 最终,严无复还是走入了唐刀客的局。 他亲眼看到苏平的尸体,亲自为他擦身,惟妙惟肖地演出了所有的情绪与戏码。一切如唐刀客所料,一切也如他所料那般发展。最后,严无复眼睁睁看着被砍落一臂的花若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信。 信中内容如下:“今日,苏平将会带着伪造的假信,返回剑川,证明青霜门清白。杀之,青霜门百口莫辩。请善自把握机会。这将会是花掌事求道的阶梯。” 每封信的末尾,都是同一句话。 ……这将会是求道的阶梯。 三封信,杀两人,毁两派。 飞花门一心想要将其他两门赶出川去,取得三本剑法,速速求一个功德圆满,人人飞升——这是花若鸿要求的道。 百胜门成功合并了飞花门,离开剑川这个拘囿门派发展之地,追求更广阔的天地。——这是祝明朝要求的道。 剑川散得虽说不大体面,但好在只死了两人,全然避免了流血的纷争。——这是严无复要求的道。 那么,那位在背后操·弄一切的唐刀客,他要求的,又是什么“道”呢。 …… 严无复从回忆中醒来,恰好听到封如故说:“……在见到那名霞飞门弟子尸身倒卧之处时,我便觉得奇怪。按常理来说,正面咽喉中刀,血流如注,死者立扑在地,却未死掉,定会往凶手所立的反方向爬去,以求生路。” 说到此处,封如故坦然笑笑:“当然,凶手杀人时站在哪一方位,根本不能说明什么。严掌事就当我是在说故事吧。” 严无复不急不恼,赞道:“好故事。但故事永远只能是故事,老夫不是花家那蠢钝小儿,云中君想诈,是诈不出什么来的。” 封如故心中明镜一般。 剑川之事,错综复杂,他纵然发现了再多蛛丝马迹,也并无证据能证明严无复曾参与到唐刀客的杀人计划中来。 唐刀可以丢入沉水,信件可以用来焚烛。 距离霞飞门弟子被杀一事,已有整整一月,想要销毁证据,实在太容易了。 他优雅舒出一口淡烟,雪白烟雾让他的嘴唇显得愈发柔软殷红。 “那么,就当我在讲一个故事吧。你我都是故事中人,而严掌事,也的确参与了此事。”封如故道,“为什么严掌事在初初接到信时,不曾怀疑过,这是那唐刀客的阴谋?就这样放心地照做、照杀了?” 严无复不语,但封如故心中早已有答案。 他放下烟枪,托腮笑视着严无复的眼睛:“……您认识他。” “他该是来过川中。他熟知剑川的地势,熟知三家中所有人的弱点与心事。他对剑川的了解,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好,云中君闲来无事,想听故事,老夫就陪你讲这个故事。”严无复道,“……老夫曾收过一名弟子。大约是八年前吧,他拜入川中,成为青霜门弟子。他在川中待了三年,沉默冷峻,是个很好的学生。” “突然有一日,他消失了,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 “他说,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那字迹、那信纸,有过目不忘之能的严无复都牢牢记在心中。 他向来能记住青霜门中的每个弟子,包括被杀的苏平,他将用一生记住。 此人用他的性命,换来了三家的解散,换来了两份剑谱心法。 而他严无复,也会把剑法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袋。 呼噜噜的水声将微热的烟雾送入他的喉中,入肺轮转一圈,又吁了出来。 这两份剑法,他看也未看过一眼,便投入这火塘之中,做了引火之纸。 就如他曾说过的那样,拿了多余的剑诀在手里,那是徒增诱惑,顶个鸡用。 他严无复求的,也唯有剑川安宁,多些人静心修炼罢了。 青霜门有青霜剑法就够了,这是祖上的规矩,他严无复若是独占,死去后无颜见师尊,飞升了无颜见老祖。 ……那么,就这样吧,都化了灰,去吧去吧。 那上古大能流传下的剑法,就这样化为青雾,轻灵地消散于空。 封如故心思灵慧得很,他看严无复在接到其他两家剑谱这日,突然开始吸水烟,再望一眼烧得熊熊的火塘,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笑说:“严掌事不肯吸封二的烟,那封二可有幸,能吸一口这寸烟寸金的水烟吗。” 严无复呵的一声笑出声来,换了一枚烟嘴,把烟袋移给了封如故。 看到封如故徐徐吐烟,仿佛老饕品尝美食的模样,严无复心有所感,细思一番后开口道:“云中君,你要走了吧?” 封如故点点头:“嗯。我来前,已经叫徒弟们去收拾行李了。在川中叨扰多日,着实不好意思。” 严无复:“临行之前,老夫有一些话,希望云中君能听一听。” 封如故略略一点头:“洗耳恭听。” …… 当封如故离开严无复住处时,如一、罗浮春、桑落久、海净已在外等待多时。 罗浮春忙不迭迎了上来:“师父,不是说与严掌事道别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桑落久接过封如故手中的烟具,细心整理之时,也难免好奇:“师父与严掌事说了什么?” 封如故不禁想到,自己与严无复道别前,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聪明的人,往往会耽于聪明。”严无复道,“老夫生于剑川,最知善泳者溺于水的道理。” “云中君,老夫当年有幸在天榜比试中见过你一面,那时的你,年方十三,自天榜之比有史以来,你是最年少的一个,你初次参比,便以归墟剑法连败三十名弟子,闻名天下。虽然你这一辈,少有乃师一代的少年良材,不过你是个例外,不逊乃师。” “这样的赞誉,你怕是听得多了。但那时起,我便从你身上看出了八个大字。” “惊才绝艳,慧极必伤。” “云中君,老夫锋芒太盛,半生皆受其害,改是改不得了,还劝你敛起些锋芒吧。这十六人之死,未尝不是你锋芒毕露、遭人妒恨之故呢。” ……是这样的吗? 那唐刀客,连杀十六人,写就一个“封”字,是因为妒恨他? 从短暂的回忆里抽身,封如故眨一眨眼,俏皮道:“叙一叙情,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了。” 如一盘着佛珠,淡淡道:“云中君与谁都有情。”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封如故不由看了如一一眼,谁想,那卷佛珠盘卷而来,直直缠在了封如故的手腕之上。 如一望着他,惜字如金道:“……过桥。”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冰桥边。 罗浮春打头,桑落久殿后,海净走在第二,如一用佛珠牵住封如故,走在中间。 不管走了多少遍,罗浮春还是不能习惯过这冰桥的感觉。 作为修道之人,灵力在体内涌动,却怎么都用不出来,这种感受着实糟糕透顶了。 他急于过桥,步伐难免快了一些。 行到一半位置,罗浮春隐隐见到桥那边似乎有人提灯。 此时,沉水起雾,朦胧之间,鬼灯一线,难免让人猜想那提灯之人,会是怎样一张桃花面。 罗浮春出于好奇,往前几步,神色勃然大变,立即刹住脚步:“师——” ——那人脸上,戴了一张青铜鬼面! 他一身黑衣,衣袂翩飞,好似随时会化风入雾而去。 然而,罗浮春的警示之语还未出口,那黑衣人便抬起右臂,立起双指,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 刹那间,封如故立足之地的桥面发出一声刺耳炸响,咔嚓一声,竟绽开了大片龟裂碎纹,向下崩毁而去! 瞬间失重之时,封如故头脑仍在飞转—— 桥被人动了手脚? 桥分明只有剑川中的弟子才可启动,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封如故只是稍想片刻,头脑便清明了。 ——原来如此。 原来苏平的死,还可以派上这样的用场。 苏平死了,川中必须要派人调查,那么,为了方便各家弟子通行,冰桥就会重新搭起。 封如故想到了那夜自己与如一前去小树林时,那个低着头、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青霜门弟子,眉头微紧。 眼见封如故即将落水,如一本能地纵起灵力,想带他飞起,逃过一劫。 等他意识到沉水之上不能使用法力时,封如故脚下的冰面已破碎殆尽。 此时,那计谋得逞的黑衣人却是面无表情,没有喜悦,亦无得意,只负过手去,身形化雾,消散不见。 电光火石之间,如一一掌推在海净后背,叫他往前踉跄几步,安全落在断开的冰桥的另一端,同时发力甩动佛珠,将封如故甩向海净方向。 在力道将尽时,他穷尽气力,震碎了自己的佛珠串。 在雕刻成怒佛金刚的佛珠四散迸开时,如一失去平衡,身体向冰冷的沉水中倒去。 然而,他清晰地看到,在佛珠如雨洒落间,本已脱离险境的封如故,方站稳脚跟,竟抢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 ……但他的气力着实不济。 轰然一声,冰冷的水没过了两人的头顶。 第45章险死还生 “……师父!!” 罗浮春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兜头淹来的冰水隔绝在外。 冰水没过头顶时, 初落入水中的酥麻感迅速化作万道钢针,直射肌理。 封如故的身体立时没了知觉,头脑都跟着麻木一片。 好在, 他回过神来时, 他冻僵了的手还死死攥住如一的手。 ——抓住他的手时, 封如故不记得这有多么危险。 他只记得一件事,他家小红尘自幼生在内陆山中, 不识水性。 凡修道之人,跌入沉水, 灵力全消,一如常人。 而溺水之人, 受求生本性所驱,都会先选择抓住身旁仅有的救命稻草, 再说其他。 封如故正抵抗着锥心的冰寒之苦,尽力将身体放平,好减缓下沉速度,并勉强睁开眼睛,观察四周,寻找可抓握的暗岩时, 忽觉身体一重, 几乎失衡。 他低头一看,竟是如一在无意识中, 向上攀住了他的半条胳膊。 封如故焦急而欣慰地想, 好孩子, 就这样,别放开。 沉水乃是天水,本就缺乏浮力,如一这样一拖,封如故连摆动双腿试图凫水都做不到,只能随他一道忽忽悠悠地向水底沉去。 水面上透来的天光渐渐淡去,封如故已近气竭,只觉胸肺处憋闷欲炸,视线渐趋模糊。 豁然间,一道银丝线晃入了他的眼帘。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封如故意识到那是什么后,不禁大喜。 ——那是他的箜篌线。 临行前,这只能用来风雅消遣的玩意儿被桑落久收入了行囊之中,本是为着他的凤首箜篌换弦而准备的。 ……封如故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感谢过自己的矫情和桑落久的细心。 因为水中缺少浮力,丝线落下的速度也不慢,趁着那根丝顺水而下时,封如故一把抓住,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那边的如一,竟是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抓紧他胳膊的手! 人突然跌入冰水之中,身体应激,必然肢体紧缩,头脑麻木,下意识抓住一切能抓之物,死不松手。 现如今的如一,竟是在半途恢复了一点意识,不愿拖累封如故,索性撒开了手,免得二人同死! 见他猝然放手,封如故料之不及,心脏骤然抽紧,急急想要去抓,然而他肢体僵硬,活动不便,加之上面发现拉到了人,如获至宝,马上动手将他向上拉去,封如故的指尖只来得及勾到他一点上浮的衣角,便与他擦指而过,眼睁睁见他一身白金色僧袍如云浮动,一路滑入那深不见底的水中黑渊。 封如故三下两下被扯上了岸。 眼看着封如故从水中出来,伏在断桥边低喘、脸色青白的模样,罗浮春哭腔都出来了,一个虎扑抱住了封如故,再不肯撒手:“师父!你吓死我了!” 海净急得眼泪汪汪,却也不敢大声质问,弱弱道:“云中君,我小师叔呢?” 凉风一激,封如故浑身作痛,疼得脸色煞白,只能将双臂环抱胸前,紧紧缩着:“……没救上来。” 海净顿时面无血色,跌倒在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桑落久去解封如故的湿衣服,又示意罗浮春速速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为师父避寒:“师父无恙就好。” 尽管已经见过,但当他露出一身青莲纹身,众人见到那莲纹下掩藏的伤疤,还是不免悚然一惊。 封如故冻得厉害,就连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也做得哆哆嗦嗦。 他把上半身湿重的衣服缠在腰间,又不觉痛似的,把缠进手掌肉里的箜篌弦扯出,速速缠在腰间衣物之间:“正好。” 桑落久突然感觉有点不妙:“……师父,你要做什么?” 封如故苍白着一张脸,对桑落久粲然一笑:“没事儿,我就是上来换口气。” 言罢,不待桑落久阻止,封如故翻身落水,身体一翻,便如一条鱼似的消失在了水中,浮上来的,也只有从他掌心伤口里荡开的丝丝血色。 他刻意下潜,速度不慢,不多时便见到了那抹白中含金的僧袍一角。 沉水底部的寒凉,与上层全然不能相比,封如故只觉自己成了一只水鬼,寒水如刀,片片穿过他的躯体,又从他的骨头上生生剐了过去。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舒开双臂、试图抓住那片衣襟的。 直到他感觉腰间一紧,已涣散开来的意识才重新聚拢起来。 ……箜篌弦已经放到头了。 而他还没有把如一救回来。 断桥之上的罗浮春正扯着箜篌弦的另一端向下张望,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海净跪在断桥边,肩膀不住颤抖。 桑落久是唯一一个保持了起码镇静的人,用罗浮春脱下的衣服缠绕在他手上,免得一会儿拉人上来时,他的掌心被勒伤得更严重。 突然间,一直握紧箜篌弦的罗浮春身体失了衡,向后一坐,跌翻在地。 即使桑落久及时搂住了他的腰,也被他压得倒退数步,和他一起翻倒在地。 他抱住罗浮春,在他耳边低声问:“……师父呢?” 罗浮春不及回答,扑到水边,几下提起那陡然轻了下来的箜篌弦。 ……箜篌弦断了。 是被生生咬断的。 看着那断了的箜篌弦,就连桑落久也懵了,肩膀微微发起抖来。 以前,他也不很能理解封如故,为何会被一些人暗暗议作“疯子”,说他人如其名,疯癫任性,是道中之邪。 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相信,师父他邪就邪在,疯就疯在,若他愿意,他可以为一个人不惜性命,移山倒海。 数丈水渊之下,封如故已把那已经半昏迷的人揽在了怀里。 见他眼皮微动,还有些意识,封如故略松了一口气,抵上他的唇,将所剩无多的气渡了半口过去,环抱着他,随他一起缓缓下沉。 封如故仰头望去,只见水面距离他们已经很远,只剩下淡得近乎于无的薄光,随时会消弭无踪。 ……不会再有第二根箜篌弦放下来了。 封如故肺中的气又不足了。 此时,竟唯有窒息,能让他产生一点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但封如故仍没有放弃。 他凝起神来,闭目默诵,再张目时,曾受过伤、视物不清的右眼的瞳色,竟从四周到中间,渐渐幻为诡谲的深紫色。 封如故此人,既疯且狂。 在他看来,世上不存在不可打破的桎梏。 那些无法在水中动用灵力的人,那只是灵力还不够足。 若是他封如故倾尽全部呢? 他的归墟剑法,是他自己所创,名为归墟,谓“众水汇聚之处”,意亦取自于“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一言。 水生万物,水养万物,水融合万物,包容万物。 归墟剑法,其原理便是借气渡气,化消汇聚他人之力,为己所用,是遇强愈强的上上剑法。 封如故并指成剑,动用归墟剑法心诀。 起先,四周水流如常,但不多时,水中渐渐起了风云,有小小的水波绕着二人周身打旋。 亏得沉水冰冷彻骨,即使封如故此时肺腑痛如刀割,宛如油煎,感觉也不很明显了。 封如故有接近元婴之能,已是世上修士中的佼佼者,归墟剑法又非比寻常,沉水中的上古之气被他招引前来,水旋凭空形成了一道向上的浮力,顶住二人身体,一路向上。 封如故早已忘记自己距离水面还有多远,只毫无顾忌地倾泻着自己所有的灵气,即使这灵气不纯,其间挟裹着阵阵叫人心悸的魔威,也像水融入水,扩散入了这深水渊薮之中,不会被人察觉。 眼前光芒愈来愈亮。 哗啦一声的出水声,击碎了封如故最后凭借意志勉强维持的一丝清明意识。 他听不见桑落久与罗浮春叫他师父,只感觉有人在掰他与如一紧握在一起的手。 封如故本能地发力握紧,但他手指麻木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握住什么。 其实,他完全不必多此一举。 他与如一的一双手,早已冻得松都松不开。 一行人见两人都救了上来,大松一口气,知道这时再去追那唐刀客为时已晚,只得速速退回剑川。 重新踏上剑川土地,灵力回流,如一猛地俯身呛出几口水来。 如一体质偏阳,灵气迅速流转间,受损的躯体和经脉便被轻易修补完全,不多时,他的体温已返归正常。 但紧紧握住他的那一只手,却依旧冷得惊心动魄。 封如故靠在桑落久身上,唇色雪白,眼周通红,似乎昏睡过去了。 但当如一艰难坐起身来、想要探问他状况时,封如故气力不济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色已经回归正常,但在看清他的面容后,封如故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攥住了如一的肩膀。 “为何放手!?”封如故牙关发抖,声音也颤得不成调子,“我都没有放手,你为何——” 他话没能说完,就侧身呕了一口水。 水里搀着一半鲜血。 “师父!”罗浮春惨叫一声,对闻声赶来的青霜门弟子及掌事严无复厉声喊道,“救我师父!” 不等那些弟子上前,如一咬牙站起,连湿淋淋的僧袍都未曾脱下,将封如故打横抱起,声音冷得有些不寻常:“……房间,带我去。” 封如故歪靠在他怀里,嘴角和脸颊上还有箜篌弦崩断时的擦伤。 但比伤口更显眼的,是他身上饱绽开来的青莲。 ——后腰、小腹,共有两朵莲花齐齐绽放,左侧腰上的莲花开了一半,灼灼其华,好似是由从他体内流出的鲜血一笔笔描画而成。 第46章韩家师哥 在极寒折磨中的封如故, 梦见了一段少年中事。 十年前,自己带着小红尘,游历至无极山下的小镇时,收到了风陵的来信。 信纸共有三页,第一页是师父潇洒若举的字迹, 语气倒是公事公办:伯宁, 两日后, 且末山,东皇祭礼即将开始,需你带领主持。一切已安排妥当,速归。 下一页仍是同样的字迹,却换了口吻:如故, 玩得开心吗? 封如故知道师父逍遥君虽是个喜爱逍遥人世间的道君,却足够心明眼亮,但他也想不到,师父是怎么看透自己与常师兄互换了身份的。 当年离山时, 师父被师娘闹腾得连地都下不了,最后也能没见他一面, 又怎会知道下山的是自己,而不是常师兄? 满心疑问的封如故翻开了第三张信纸。 “废话。你会这么老实地闭关四年多?” 封如故乐出了声来。 那边正在习字的游红尘抬起头来, 眼睛湿亮地望着他:“义父, 有什么欢喜的事情吗?” 封如故在他身侧坐下, 揽住他的肩膀, 笑说:“当然有好事。我们能回家啦。” 他早就想带游红尘回风陵, 过了明路,给他一个家,省得叫他陪着自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可惜五年游历之期未到,封如故不敢轻易跑回去,再惹师娘不痛快。 如今五年之期将至,师父也猜出他们师兄弟互换了身份,只要他能把东皇祭礼主持好,师父再替自己说两句好话,师娘想必也不至于这般记仇。 问题是,伯宁师兄正在闭关,五年过去,他的修炼怕也是到了关键之时,此时若是强行出关,反倒不妙,师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叫有着师兄脸的自己回去,暂作顶包之用。 时间紧迫,他已无暇回到风陵安顿好游红尘,更怕自己不在旁边镇着,那群风陵的皮猴崽子们会拿他家小红尘逗乐。 左右这孩子性子乖巧安静,从不会乱跑,而东皇祭礼至多五日便能结束,封如故索性把小红尘在客栈里安顿好,买好了带他上风陵时准备穿的新衣服,交足了房钱,又留下了足够他奢侈地用上一月的银钱,方才一走三跳,跑去了且末山。 他比约定之期迟到了半个时辰。 抵达且末山下时,封如故看见了韩兢。 身为丹阳峰大师兄,与其他丹阳峰弟子一样,韩兢身着一袭胭脂朱衣,清风拂拂,腰间纨素玉带徐徐飘飞。 他背对自己,正细观着岩壁上开出的一朵淡色小花,指尖探向细蕊上停留的一只小蝶。 封如故咳嗽一声,学着师兄的腔调,客气招呼:“韩兄。” 听到声音,刚捉到那只小蝶翅膀、正低头嗅闻蝶翼上淡淡花香的韩兢回过身来。 韩兢相貌生得清冷疏离,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如点漆眉如雪,气宇宛如一把绝世名剑,却被温润的气质冲淡了不少,成了一副相当亲和温柔的君子相。 他放开蝶翼,望着封如故,柔声道:“伯宁,你来了。” 但旋即,他的眉峰就轻蹙了起来。 “你不是伯宁。”韩兢走上前来,但因为性情所致,就连质问声都显得过分儒雅了,“……你是谁?” 他走上前来,指尖驱动起一点朱红色的灵力,在封如故额间一点,那张属于常伯宁的皮相便渐渐化去,露出一张清贵而玩世不恭的少爷脸。 “……如故?” 封如故眼见自己还没上山就被拆穿,索性一把抱住了他,无赖撒娇道:“韩师哥,许久不见,你可有想我啊?” 韩兢被他闹得没法子,摸摸他的后脑勺,询问道:“不是说,且末山这批弟子是伯宁、三钗和我来看顾吗?怎么是你来了?” 封如故嫌解释太麻烦,又料定韩兢脾气好,干脆岔开了这个话题:“荆师弟也来了?在哪里?!” 韩兢哪里看不出来他浑水摸鱼的心思,再想到这五年间所谓“封如故闭关修行、常伯宁外出游历”的传言,哪里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颇无奈地展颜一笑,领着他往山上走去。 随他上山的路上,封如故摸着自己的额头位置:“韩师哥,师兄的移相之术,你怎么会?” 韩兢温声作答:“那年,我师父与你师父出游伏魔,我和你师兄同行。他教我学了七花印,我教了他移相之术……” 说着,他想起了什么,转向封如故:“要我帮你变回去吗?” 既已被拆穿,封如故也懒得再变回去,何况他向来最喜欢自己的脸,便摆手道:“不了,这样就挺好。”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众家弟子的聚集地。 见到韩兢接来的不是常伯宁,而是那个以疯癫狂妄而闻名道门的封如故,众家年轻弟子立时面露不满、议论纷纷。 韩兢自觉跨前一步,护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阳光,也隔离了众人的议论。 封如故可不在意这个。他的身份既已暴·露,索性把规规矩矩插·在腰间的“棠棣剑”幻出真身,将那一对剑背在身后,慢悠悠晃到荆三钗身边,拿肩膀撞一撞正坐在岩石上、低头擦拭着长.枪·枪.头的荆三钗。 荆三钗一扭头,看清来者是封如故,顿时瞪大了眼:“怎么是你?” 封如故就势躺在他肩上,舒服地伸长手脚:“荆弟,你故哥哥来了,不欢喜吗?” 荆三钗面无表情:“你离远点儿,小心我一错手,削掉你半个脑袋。” “你打我,我师父就打你师父。”封如故有恃无恐地枕上了荆三钗的大腿,“你掂量着办。” 荆三钗:“你脸皮厚成这个样子,想必是八字里缺了点什么,所以你这个名字不好,该想办法把八字缺了的补上。” 封如故:“荆弟有何好名,说来让为兄听一听。” 荆三钗:“叫你封晶晶好了。” 封如故大笑:“去你的吧。” 三门之间的感情向来深厚,荆三钗与封如故尤甚,而年纪稍长的韩兢性情文静,又不喜热闹,插不进话来,只抱剑含笑望着他们,偶尔出一两刻的神,好像在想念某个人。 封如故依然赖在荆三钗大腿上,秩序官令牌被他挂在指尖一甩一甩。 他看荆三钗精心擦拭保养枪·头的模样,好奇道:“你师父不是说,以你的天资,更适合短·枪吗,怎么还练长·枪?” 荆三钗啐了一口:“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就要练长的。” 封如故笑说:“这事儿又不同于那.话.儿,越长就越好的。” 荆三钗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提着长·枪把封如故捅得满山乱跑:“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旁听的韩兢面皮微红,佯作不懂,在旁劝阻:“你们少打闹些……” 那时候,初阳方上林端,仰头可见漫天悠悠归云。 两个人闹够了后,又各归各位,封如故靠在一块石头边,想到了被自己留在客栈里的游红尘,想他今早是吃了馒头,还是豆花。 然而,只在下一刻,风云诡变。 一阵腥风掠过山脊,将一丛篁竹刮得淅沥狂响,寒意袭身之际,一道湃然魔气自地底席卷而上,满地林叶啸然,逆流向上,天地仿佛被彻底倒转过来。 封如故反应极快,左手持“昨日”,一剑插·入地面,立身定风,右手横握“今朝”,迅速打上一道淡青色的“百邪俱禁”咒,剑气与灵气宛如碧烟飘荡,却也只来得及护住离他最近的一批弟子—— 他们脚底凭空开出一道漆黑光门,邪异寒气侵身而来。 凭封如故的修为,独身脱逃绝非难事,可他护住的数十名弟子,就会在绞动的魔气中身受重伤,生死难料。 他是代表风陵的秩序官,一步也退不得。 封如故转过头去,发现荆三钗与韩兢亦是毫无去意。 尤其是韩兢,他个头最高,长身玉立,五方乱风袭身,吹得他一身朱衣猎猎倒飞,但他面容异常坚定,观之令人心安。 然而,三人力守许久,终究还是在不可抗的一阵吸力中,随众家弟子一道溺堕入那不可测的深渊之中。 ——冷气袭身,如刀割骨。 十年前的封如故,岂知何为朔风如铁,何为肝胆透寒? 他从幻梦中醒来,蜷缩成一团,尽力规避着那阵阵噬人的骨痛,哑声低吟:“唔……” …… 剑川中虽然做足了防护工作,要求弟子每每去剑川旁打水、用来炼丹炼器时,腰间都需系上绳子,但每年仍难免有弟子失足落水,因此剑川四季常备暖阁,好及时救治落水之人。 如一已将封如故周身湿衣物尽数除下,换上干爽的里衣,又以暖被覆身,却见他在床上不住翻滚呓语,痛苦不堪,只觉自己的心脏处像是被冰水渗了进去,一阵阵地酥麻刺痛。 桑落久掀起一点被子,握住他已经变成淡青色的脚踝,察觉封如故体内经脉滞涩,毫无灵力流动,也并不多么惊讶:“师父方才透支了灵力,灵体怕是被沉水损伤得不轻,无法自复……” 他还未说完,便听如一低声道:“……都出去。” 罗浮春抢道:“我不!我要守着师父!” 如一懒得再多话,猛一振袖,强大灵压直接将罗浮春等人倒逼出了暖阁。 门砰然合上了。 握住他脚的热源消失了,封如故马上把脚腕往被子里缩去:“冷……韩师哥……” 如一捧起他冻僵了的脚,在掌心轻轻揉搓,注入热力,并强调道:“我是如一。” ……他的“韩师哥”又是谁? 可他已经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了。 封如故浑身寒凉,实在是冷得入了骨,只躺在暖床上烘着,没有丝毫用处。 眼看情况刻不容缓,不能再任由其恶化下去,如一犹豫了一番,将刚披上的僧袍除下,掀开被子,钻入其中。 封如故身体宛如一块寒冰,初拥上时冷得钻心,但抱上一阵后,如一便觉出他筋骨柔软,抱在怀里,倒很是舒适。 如一避开视线,不去看他的脸,摒弃杂念,只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一点点传递给封如故。 近距离感受到热源,封如故闭着眼睛,本能地撒娇:“师兄……常师兄,抱……” 在这个时候,听到他如此亲昵地提起义父,如一不知为何,心口猛地一酸,胸前一胀一胀,顶得他心火沸腾,竟翻身欺压到封如故身上,一臂压在封如故的耳边,将声音抬高了一点:“……看清楚,贫僧如一。” 封如故被这一震激起了些意识,眯起眼睛,注视了片刻眼前人,喃喃地道:“小红尘……” 不及如一反应过来,他光裸的双臂便抱上了他的脖子,脸颊像猫似的在如一胸口蹭了几蹭。 一时间,如一的身体比冻僵的封如故还要僵硬三分。 谁想,在认出他后,封如故竟把手抵在他的胸口处,把他往外推了推,低声道:“……别抱我,手会冷。” 第47章抱紧点儿 听他意识不清的低语, 如一仿佛一脚踩空,心脏重重撞到肋骨,又弹了回去:“……云中君, 莫动, 躺好。” 但封如故听不清人说话,挣扎动弹, 一味将他往外推。 如一气急, 捉了他的双手, 压在自己胸前,声音中难得带了情绪:“云中君……云中君——封如故!” 被他一声呵斥,封如故乖乖停了动作,眯着眼睛,软声应道:“嗯?” 正是知道封如故平常是一个如何我行我素、叫人不省心的人,如一才会被他此时的温驯腔调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心。 如一揽住他的肩膀, 将他已被法力催干的长发敛在掌心, 结成一束,搭放在他右肩, 并不熟练地哄他:“……你听话。” 哄人的话一出口,如一自己先半羞半恼得热了耳朵。 但如一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贴身照顾他,理当如此。 佛家亦讲, 恩重需偿, 乃是天理。 然而, 他一垂目,撞见了封如故的唇。 如一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周顿时热了起来,好像被那苍白的唇给烫伤了似的。 当他堕入寒水之中,半昏半醒时,有一片柔软温暖贴了上来,渡了他半口气。 如一眼力极佳,彼时,他睁着眼睛,在近乎漆黑的水底,也看清了封如故形状优美的颈线,和微微滚动着的喉结。 他错开眼睛,不敢再看封如故的嘴唇。 不知怎的,他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好容易缓了过来,如一跨坐在他身上,将封如故前襟纽扣颗颗解开,又敞开自己的前怀,才谨慎地抱了上去。 将一具冻透的身体纳入怀里时,如一肩膀轻轻一颤,只觉他腰腹处皮肤冰冷、柔软、细腻,端的是一身被娇惯过头的少爷骨肉,而自己的腹肌块块分明,硬邦邦地硌在那处,轻微摩擦间,竟隐隐生了些暧昧的热意。 为免看到封如故的正脸,扰乱心神,如一索性把他拥紧,任由他失神地将冷冰冰的十指搭在自己的后背之上,同时低诵《地藏十轮经》,以消心火。 将一块寒冰暖化,总归是需要时间的。 如一先是闭目诵经,却感觉视线断绝后,肌肤相亲的触感便显得愈发突出,周身像是长满了痒痒肉,碰一下便酥麻作痒,好不难过。 他只得又睁开眼,望了一会儿雕有双鱼暗纹的铜帐钩,觉得眼酸,稍稍垂目,又看见了叫他忍不住皱眉的东西—— 在封如故半脱半穿的里衣间,透出了两朵红莲的枝叶轮廓。 这七花印乃义父亲手所绘,据封如故所言并无危害,但如一不知为何,见了这开在隐秘位置的红莲,格外的心焦不快。 他伸了手去,挡住了那朵后腰上的红莲,看不见了,心里才痛快了些。 随着时间推移,封如故体温渐渐恢复正常,意识也清晰了一些。 注意到怀中人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吟,眼皮微动时,如一迅速与他分了开来,动作极快且面无表情的地替他系上前胸纽扣。 因为动作太急,他把整整一排纽扣都系歪了。 不过,也幸亏他赶得快,在封如故重新睁开眼后,摸一摸胸前,发现自己衣衫尚整,而如一坐在床边,衣衫整齐,右手搭着他的腕,像在探测他的经脉。 他的神情淡淡,看不出多少关心之色,但脸色看上去倒是红润,看来在沉水中也没吃多少苦头。 封如故放下心来,抽回手裹紧被子,因为呛了水又呕了血,说话时,嗓子干哑得发痛,一股股血腥气顶得他有些想吐:“……大师。” 如一“嗯”了一声,抽回手来,又将被子掖紧了一些:“云中君醒了,感觉如何?” 现在的封如故除了想死,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身体是暖过来了,但是寒气浸入骨髓,损害颇大,而他又过度驱动了灵力,此时灵魔两气正在体内纠缠对冲,无人助他调剂,他只能生不如死地闷声忍受。 若不是如一还在,他肯定要把这间房里能砸的全给砸了。 封如故动了动身体,艰难道:“大师,给我,给我吸口烟……” 没想到,如一冷冰冰道:“忍着。” 封如故正难受得直绞被角,闻言不觉一怔:“……什么?” “贫僧就在这里。”如一道,“有什么事情,可叫我来帮你。” 延胡索虽有快速镇痛之效,但毕竟是药物,过度使用,于身体有害无益。 封如故呼出一口气,把自己团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见他把自己团成一团、自暴自弃的模样,如一面上掠过一丝焦灼的心疼,向来坚定的心智极其轻易地被这一个动作给敲得四分五裂。 在他险些起身、打算出去为封如故要来烟枪时,封如故从被子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来。 “不抽烟也行。”封如故嗓音有点嘶哑的委屈,“……要抱着。” 方才,两人其实已经贴身抱过了,本无什么忌讳。 然而听他这样说话,如一又轻易陷入了微妙的、羞而微恼的情绪中。 封如故的语气这般水到渠成、自然随意,谁晓得他还对谁提过多少次这样荒唐的要求? 如一冷硬着面孔:“云中君,请自重。” 封如故已经痛得有点受不了了,指尖已深深陷入床褥中去,提出如此要求,也只是想叫如一受不了自己的孟浪,早早出去,免得自己忍不住疼,在他面前失了态。 眼见如一果然有了不满,封如故目的达成,心中却难免有些悲凉。 ……他就这样厌憎我吗? 这样想着,封如故自嘲地一哂,侧过身去,轻声道:“……那麻烦大师叫落久进来吧。” 如一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在封如故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时,一双臂膀不由分说地将紧裹着暖被的他从床上抱起,搁靠在膝盖上,自后拥住他的腰。 封如故低头看着他环住自己的手臂,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不自觉抬眼望向他。 二人沉默交视间,封如故竟然心念一动。 ……当初的那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 但相比于心思一荡的封如故,如一声音如往常一般平静,毫无情绪:“云中君,这样抱着可有好些?” ……平静的话音,却掩不住他烧得通红的双耳。 封如故疼得双眼模糊,自然是没注意到这点,只为了如一的这点冷冰冰的温柔而受宠若惊,往后蹭蹭,得寸进尺地撒娇:“抱紧点儿。” 如一不满地拧了拧眉,但他的眸色在不自觉间已然柔和了许多,抱住他的手也紧了一紧。 他说:“安心留在此处,把身体养好,我们再走。” 封如故夸张道:“竟能得如一大师一声‘我们’,这可真是殊荣,封二死而无憾了。” 如一像是不愿听他胡说八道,径直掩住了他的口。 二人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如一没能看到,自己左胸前,隐有一道淡色的卍字青光微微闪动,与他快得不寻常的心跳几近同频。 在如一怀里靠了一会儿,封如故安心地痛晕过去了。 如一只当他是精疲力竭,将他的身体放平,盖好被子,探一探他的经脉,发现仍是没有半分灵力流淌,想必是透支过度,用至枯竭了。 他见他为救自己如此不顾一切,心中生嗔,指尖竟发力,重重捏紧他的半张脸。 睡梦里的封如故皱起眉来,像是被捏痛了。 如一心尖一痛,立即放手,见他脸上残存一道红印,眼睛便移不开了,指背贪恋地抚过被他捏出的薄薄指印,轻轻摩挲,权作抚慰。 做完这一串有些茫然的动情动作,如一才恍然自己状况有异,霍然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定一定神,待面上神情恢复正常,才缓步向外走去。 罗浮春在外急得直转圈,见如一出来,一迭声问师父的状况如何了。 如一据实答了,体温平复,只是灵力空耗殆尽,需得静养。 除此之外,该是没有大碍。 罗浮春心焦不已,探头探脑地想去看望师父,桑落久在后拖住他的衣襟,示意他稍安勿躁,并问如一道:“如一居士,我们需要写信,将师父之事告知常师伯吗?” 若是以往,如一定会立时答允,哪怕远远看义父一眼,也是心安,但事到如今,他见到义父的愿望竟不很强烈了。 他简单应付道:“随你罢。” 随后,他转向同样在旁等候的严无复:“云中君是修道之人,耗损的灵力自会补上,但仍需药物调养。贫僧略通一些岐黄之术,请严掌事带路,去抓些丹药来。” 云中君在剑川出事,身为剑川现任总掌事的严无复自是责无旁贷。 他抓起手杖,点一点头:“居士,请随我来罢。” 罗桑两人进屋去照看封如故,如一随着严无复离开,在心中速速拟了几张调养身体、祛寒避阴的方子,打算待会儿一一抓了,熬制好叫他服下,叫他快些好起来,也省得他醒来后,再对自己的徒弟无端撒娇,乱了礼数。 至于严无复此人,他并不放在心上。 这些时日,他早把剑川诸事的关窍想通,猜到或许是那严无复与唐刀客相勾结,但这是道门中事,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他一个佛门中人,并无权置喙,况且他空有猜想,并无证据,飞花门与百胜门两家也都自认罪孽,离开了剑川,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想再追究也难了。 他不开口,严无复倒是先发了声:“以前,老夫并不知那人选中剑川,挑拨离间,是为何故。起先老夫想着,是三家各有私心,才便于他利用,见了今日之事,老夫方明白,那人或许就是冲着云中君来的。” 如一本不欲理会他,可听见“云中君”三字,他的精神便提起来了些。 确然,剑川的地理位置是极特殊的,入剑川、离剑川,都需要经过冰桥。 唐刀客先是借刀杀人,让霞飞门弟子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封闭的剑川之中,叫他的尸体成为“封”字血笔的一部分,逼封如故出山,来此调查,又在他入川调查时设计杀掉苏平,其目的恐怕是为了叫剑川搭起冰桥,他好趁乱混入剑川,在冰桥上动手脚,并在封如故调查完毕、离开剑川时,炸断桥梁,让他掉入水中。 他最终的目的,是要杀掉封如故吗? “或许他想要的,不只是云中君的命。”严无复猜想道,“青霜、飞花、百胜剑法,在道门剑法中仅属二流,就足够剑川生乱,而云中君的归墟剑法乃是一流,且他号称不传旁人,若是杀了云中君,归墟剑法便就此失传,道门失一倚仗,也是重大损失。” 说到此处,严无复转向了如一:“正因为此,老夫才有一奇……” 如一冷淡地一挑眉,对他的疑惑并不多么感兴趣,并在心中又添上了一样驱寒的方子。 但严无复接下来的话,却叫如一心神巨震:“老夫曾有幸得见归墟剑法,也知云中君性情,向来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连他的两个弟子都不曾得他分毫真传。可是,我观如一居士的娑婆剑法,竟隐约有‘归墟’之神。——老夫想问,他缘何会传你一个佛门中人归墟剑法的要诀?” 第48章疑窦初生 如一心下一悸, 某个可能性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仅那一闪,便生生划痛了他的心。 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娑婆剑法乃贫僧自创。” 这话并非诳语,但如一说得并不坦荡。 剑法一途, 是义父亲自带他踏上, 若说娑婆剑法没受到义父一星半点的影响,那才是谎言。 严无复也不欲追根究底, 道:“那便是老夫多嚼舌根了。居士莫怪, 归墟剑法虽说足有十年未曾现世, 但也是有人见过的,娑婆剑法这些年横行天下,自成一派,若是剑路当真有所相似,肯定会有人议论。既然无人议论,或许就是老夫多心了。” 说着, 他在药庐前站定:“……然而, 聚阴魂,纳群鬼, 不拘正邪之气,均吸取来为己所用,老夫纵观天下道门剑法,也只有娑婆剑法一门,与归墟剑法的气度有所相近。” 如一冷面如铁, 不欲再与他多谈此事:“贫僧入内取药, 多谢严掌事引路。” 按心中方子一一取了药物, 如一携一身药香而返。 路上,他心中浮起陈年旧事。 如一自从学会写字,便偷偷开始记录师父一言一行,何时饮食,何时饮酒,何时起居,今日又说了什么话,都如实记录在案,一面习字,一面又能摸清义父喜好。 除此之外,他在装束上也有多有模仿义父,常在左腰间别一根木枝,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姿势,学他拿取物品的习惯。 少年发现后,拎着他的脖颈警告过他:“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许学我。” 然而如一只是改为了暗中观察。 后来,为了让他有自保之力,义父还是开始教他剑法。 他教的是风陵剑法,说是为小如一打基础用的。 但小如一观察力不差,他看得出来,义父自己常操练的一套剑法,与他教自己的那套并不一样。 他想能追随在义父身边,离他近些,再更近些,于是,他常常观察义父的那套剑法,暗暗有了不少心得。 义父与他身量有差,在习剑时自是无法手把手教学。 他常常卧在浓荫之下,凉椅之上,用长木枝对以木代剑的小如一指指点点:“手握稳了。” 小如一乖乖回答:“义父,我握稳了。” 少年单手执着玉酒壶,陡然发力,反手一枝,把小如一手中平握的树枝拦腰打断。 如一手稳至极,握着从他手前三寸断裂开的树枝,眼皮困惑地眨上一眨,还不能明白这是义父对他的测试。 如一的表现很叫少年满意。 他衔住酒壶,笑着饮了一口酒:“这便对了。” 琥珀色的酒液从他唇边溢出,顺着脖子滑下,在一字锁骨里留下了一道暧昧的水痕。 …… 如一猛然刹住脚步。 封如故绝不会是义父,不可能的。 义父与封如故师出同门,均有自创剑法,一名踏莎,一名归墟,这两样自创的剑法均脱胎于风陵剑法,想来,归墟剑法与踏莎剑法也该有神似,那么,自己经义父亲自调·教,所得的娑婆剑法,与踏莎剑法有所相近,也是正常。 义父素有少年侠气,行事潇洒,最爱自由徜徉于天地,如一可以相信,十年过去,他能因为应肩负的责任,成长为稳重内敛、温柔敦厚的端容仙君,却不信他会变成浑身骨头没有三两重、轻飘懒散的封如故。 况且,若封如故是义父,那么…… 模模糊糊的念头行到此处,快步而行的如一突然驻足停下。 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想,封如故总有些风雅过头的小爱好,最爱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挑剔任性,等他醒来,若是能闻到栀子花香,或是身上会舒服一些。 思及此,他撩起僧袍,将地上玉色的落香扫入麻纱帕子中,抖落尘土,包裹起来,待回到暖阁处,他亲自煎了药,又备了几样用来甜口果脯,想想这些未必合封如故的口味,他又摘来几个梨子,将梨切成雪白小丁,拿冰糖水浸了,和药碗一道放入托盘中,一路送到封如故房中。 待他推开房门,却见一道身着风陵道君服、轻裘缓带的瘦削身影,扶着桌子,正低弯着身子斟茶。 见状,如一脸色不大好看了,语气略不善地问道:“为何下地?” 那道身影明显一怔,回过身来。 看清那人竟是常伯宁后,如一呼吸一窒。 发现来人是如一,常伯宁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率先避开了视线:“我……处理了神石之事,刚回到风陵,便听说剑川内部有所变动,想着如故来了此处,不大放心,想来看上一看,没想到方至此处,便看到冰桥断裂,又听说如故落水……” 如一低头看茶色药汤中自己的倒影,有些说不出的僵硬:“是红尘没能照顾好云中君。” 常伯宁忙道:“我没有责备你。” 语罢,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唯有栀子花香静静流淌。 如一想,抑或是十年不曾相见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与常伯宁之间多了些莫名的隔阂和生疏。 但他还未来得及为世事变化而伤感,常伯宁便轻咳一声,走上前来,伸手欲接过托盘,客套道:“辛苦你了,快些去休息罢,我听浮春和落久说你也落水了……” 但如一紧握着托盘一角,并未松手。 常伯宁一接不得,有点讶异。 如一道:“义父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也是辛苦。喂药本是小事,让红尘代劳吧。” 常伯宁双手虚握住托盘另一端,犹豫着要不要放开。 按他所学的礼节,这药物是如一亲自准备的,他既然愿意伺候如故服药,那就该随他。 但常伯宁却不大想要放手。 向来性格随遇而安的常伯宁,破天荒地选择了从心,握住药盘边缘,坚持不退:“如故嘴上挑剔,不爱服药,小时候初来风陵,水土不服,再加上突逢家变,病卧在床,神思混乱,吃药时都得哄着,一口蜜饯一口药才肯吃,实在是被娇养坏了,伺候他吃药,实在是劳神费力,还是我来,不必麻烦你了。等他醒来,我会告知他,药和蜜饯都是你准备的。” 如一想到小封如故窝在义父怀中任性的画面,胸口不禁腾腾冒出酸气,呛得他喉咙发涩,声音也低哑下来:“义父……” 两人正放下的床帐被挑起了一点,封如故从帐内连扔两个枕头出来,气道:“吵死了!我才睡着!!” 如一转身拿背接了一个,常伯宁则单手横空接住一个,抱回床边,软声道:“如故。抱歉。” 看到来者是常伯宁,正头痛欲裂的封如故一怔,马上眉开眼笑,扯了他的衣袖娴熟地撒娇:“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伯宁温柔道:“刚进来不久,见你嘴唇干裂,想倒些水给你喝。身上过了那么重的寒气,还难受吗?” 封如故嬉皮笑脸:“哪有那么严重,就是被人暗算,过了一道水而已。” 常伯宁轻推了一把他的额头,努力装作嗔怪的样子,语气却怎么也凶不起来:“当你自己是饺子吗。” 封如故正是头晕眼胀,被推得哎呀一声,往后仰在了端着药来到床侧的如一身上,就势赖住:“起不来起不来了。” 然而,这一推之下,常伯宁觉出了不对。 他搓一搓指尖,感觉到残留其上的异常高温,瞬间紧张起来:“如故,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他正要去抱封如故,如一便先单臂揽住封如故的腰,将他放平到床上,面色冰冷,动作却足够轻柔:“躺好。” 说罢,他又言简意赅对封如故道:“义父,腰垫。” 常伯宁见封如故突发高烧,也顾不得再与如一争抢谁来为他喂药,将怀中软枕递来,替他将腰身垫高。 而如一便自然地端起药碗,并着一小碟盐渍梅子,喂封如故吃药。 药碗是玉石做的,药盛了温温的一小碗,托在手里,也不是很烫口,每喂上一勺药,如一都严格按照常伯宁的指示,喂他一颗梅子解苦,并拿小勺子轻轻刮他唇角,免得药液流出。 常伯宁立在床侧,嘴唇轻抿,关切道:“如故,你身上……无恙吧?” 他之所以听说剑川里有人与那幕后黑手唐刀客沆瀣一气,便急急赶来,就是担心封如故会被迫与人动手,触动七花印。 几日前,他才刚刚替如故修补过一次,七花印的状态还未能稳固,若是在短时间内如故再度催动灵气,下次花开的速度只会更快、更加不可收拾。 封如故将常伯宁担忧的脸看在眼里,藏在被子下的指尖绕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摩挲着后腰的花开处。 他抬眼专注望向为他喂药的如一,注目片刻,便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松笑道:“没事儿,我刚掉下去,落久就扔了箜篌弦下来。” 这意思很明确:我并未动用灵力,师兄请安心。 听到他这样说,常伯宁不着痕迹地舒出一口气来。 但如一却微微蹙起了眉。 ……这与事实并不相符。 没想到,他刚要开口,封如故就像是窥破了他的意图似的,双指捻住了他的衣袖,小孩子要糖吃似的晃了两晃:“……是不是啊,如一大师?” 如一看到他这张坏笑着的煞白的脸,又恨又怜,恨不得再在他脸上添上两个指印。 他无表情地舀起一勺不添蜜饯的药,径直塞到封如故嘴里。 封如故一下苦得皱了脸,又是哈气又是含泪,看上去委屈得要命,看他这副模样,倒是让如一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常伯宁见到此情此景,错开目光,嘴角惯性地含了笑,心脏却是沉沉的发涩,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等封如故服过药,被如一扶着躺下安睡了,如一带上门,回过身来,叫了仍然心事重重的常伯宁一声:“……义父。” 常伯宁正要抬手挂上眼纱,闻声温驯地“嗯”了一声:“何事?” 常伯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确有端容仙君风范,脸也与十年前相差无多,但与这样的常伯宁对视,如一却从心底里泛起一股怪异的陌生感来。 他强自压下这种怪异感,道:“义父,你我许久没有交过手了,不知义父可否愿意再指点红尘剑法一二呢。” 第49章不得不为 将封如故交给常伯宁照看后, 罗浮春与桑落久就一道去准备养身的药物和茶点了。 剑川炼出的丹药也算是道门一绝,罗浮春正试图向小童多讨要几丸时, 一直端着药膳、跟在他后头的桑落久扯一扯他的衣角。 他轻声唤:“师兄?” 罗浮春回首望去, 愕然发现, 桑落久手端的琉璃盏内, 药液呈波纹状向外扩散, 如有百尺巨人在近旁漫步, 震得水面摇荡。 剑川中尚留的弟子皆出了门户, 仰首观天, 莫不瞠目。 两道通天剑意从川中客馆内交缠而出, 直升皓空。 青冥浩荡间,一道剑意形如长鲸白齿,神似崩摧雪山;另一道形如谛听啸天,神似云山海楼, 彼此纠缠, 偶尔相撞, 便如钱塘狂潮, 溅起一片破碎的雪沫,但只消片刻,长鲸犹跃,谛听昂蹄,一时间, 周边沉水沸腾, 竟有一半升上天际, 化为茫茫灵雾,如丝如线,绕剑意而旋,仿如黄河落天,天日流瀑。 有青霜门弟子急急去寻严无复:“掌事……这,这,好端端的,两位贵客如何打起来了?” 严无复手拄杖剑,神态安然:“小子,少大呼小叫,开开眼吧。这哪里是打起来?” 面对弟子震惊不已的脸,他拿拐杖敲了敲地面:“……不过是寻常的试剑罢了。” 等罗浮春与桑落久闻声赶到时,如一与常伯宁二人试剑已了。 常伯宁的修为,距离还虚之境仅一步之遥,但叫他意料不到的是,单论剑上修为,如一竟能与常伯宁平分秋色。 长鲸与谛听的幻象淡消,唯余花叶飞旋而落,鬼影消逝而去,唯有漫天簌簌湘竹叶被残余剑风搅动,飘飞半空,不肯下落。 如一收剑于鞘,僧袍被含着竹叶的风拂动,依稀可见襟摆处缺了一角。 他恭敬道:“义父,这便是踏莎剑法?” 义父练剑时,从不曾告知如一自己所用的剑法是何名。 常伯宁收剑回身,微微欠身,衣带随风而飞,颇有仙风意趣,然而衣带末端也被“众生相”削去了一截:“未有大成。” 罗浮春闻言,不禁跌足大憾。 他入山多年,都没能见过师伯运使踏莎剑法,更别说归墟剑法了。 这两名道门剑界的年轻双璧,自十年前的灾变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弃剑不顾,一个沉迷养花,一个成日懒散。 剑道双杰,一时清绝,如今竟是匿迹销声,风采难见了。 每每思及此,罗浮春都好奇,当年遗世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使得一干人等心性变至此等地步? 而桑落久对二人的比试并不如罗浮春兴致浓厚。 他托着一玉瓶讨得的养身丹药,望向一侧,喃喃道:“……师父。” 如一与常伯宁同时转头。 只见封如故不知何时披衣,趴跪在窗侧,双臂架在窗边,探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切磋。 如一神智清醒后,想到自己方才与义父试剑时,胸中需要强行抑制才能克制得住的战意,越发想不通,自己对义父的这点若有若无的敌意来自何方。 在看了一眼封如故后,如一心中陡然一悸,似乎即将得出某个答案。 但他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回避那个答案的。 于是他立即错开视线,佯作不见。 常伯宁见封如故起身,忙上前几步,赶至窗边,挡在他身前,嗔怪道:“不怕受风?” 说着,他细心地替封如故拈去了发上飘落的半片竹叶。 这片竹叶是他削落的,上面还残留着棠棣剑的剑气。 封如故仰着脸笑道:“师兄和小红尘在外面打得这般热闹,居然还想着不给如故看,当真小气。” 常伯宁拿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把他隔着窗户半推半抱了进去,就像抱一只试图逃出窗外去玩儿的猫:“你呀。” 眼见二人一举一动都熟稔至此,如一口中酸辛难耐,双重的失落,让他只发力握紧剑柄,一言不发。 ……“未有大成”? 十年前的义父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年纪轻轻,身负大才,“自谦”二字,从来不是写给他这样的人的。 义父是云表仙人,是“天教分付与疏狂”的风流人物,他最爱的便是夸耀他自己的剑法,自恃剑才,狂悖不堪。 “若论剑上之资质,我师之后,便是我。” “什么青天高,黄地厚?” “吾乃天外之天,绝顶之峰啦。” 这是狂言,是酒话,却也是真话。 如一想,十年风陵之主做下来,就这样折损了他的心性吗? 至于另一层失落,如一不知源于何方,索性暂时不管。 但直到他走到僻静处,还未能察觉到,自己竟抑制不住地抬手反复抚摸着被封如故亲吻过的唇畔,只觉那处滚烫,又隐隐泛着甘味。 吩咐罗浮春与桑落久去打凉水、为封如故敷额,常伯宁进入房间,掩好房门,又从半开的窗口确认如一已经离开,他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看模样甚是紧张。 ……他终是不擅长骗人。 被重新裹入被中的封如故懒洋洋地称赞道:“师兄好剑法。” “你叫我瞒住他,我就瞒住。”常伯宁在床侧坐下,脸颊微红,“好在踏莎、归墟,一剑同源,而踏莎剑法的真容从未现于世间,我又看过你演舞过归墟剑法……刚才学得可有六分像?” “师兄,过谦便不好了。”封如故也有点好奇,“师兄,你是如何将归墟剑法学得这般神似的?”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便就像了。”常伯宁也露出了一点温柔又无奈的苦恼相,有些想要去碰封如故鼻尖上的小痣,指尖刚出袖,却又觉得于礼不合,立即缩回了手,“……我也不知为何。” 说着,常伯宁又不放心起来,问道:“真的很像吗?” 封如故:“八分。” 常伯宁:“那还不够。” “五分像就够了。”封如故将下巴垫在手背上,闭眼轻松道,“小红尘厌恶我,不愿我是他的义父。只要一丁点儿证据,就足够说服他了。” “胡说。”常伯宁替他理好碎发,软声道,“我看他并不讨厌你,或许只是他性子刚硬,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封如故笑话他:“师兄眼里的人间真是单纯,连一个坏人都没有。” 常伯宁听他的语气,便晓得他的精神倦极了,急需休息。 出山这么久,封如故几乎从没休息过。 常伯宁轻声哄着封如故入眠,话语间,半是安慰,半是认真:“坏人都已被师兄杀了。如故安心睡吧。” 封如故啧啧两声:“端容君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到,定是要惊掉下巴。” 常伯宁拍着他的肩膀:“师兄鲜少出门,所以旁人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对师兄来说,如故便是如故,世上只得一个如故,你以为旁人不喜欢你,是他们不知道从我的眼睛看你时,你有多么好。” 闻言,封如故低低笑了一声,藏在被子下的手缓缓滑过腰侧,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抿一抿唇,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道:“师兄,我说一件事情,你别生气啊。其实我又……” “……云中君在吗。” 门外,海净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封如故的话。 若是自家徒儿在这种时候打扰自己,封如故怕是一个“滚”字就丢过去了。 但既然是如一的小师侄,封如故的态度便温和了许多:“还喘着气儿呢。” 海净推门而入,先对常伯宁施了一礼:“端容君。”又道,“云中君,剑川外有人求见。” 常伯宁有意阻拦:“如故身体不便,就算有要事要见,也得入内相见吧。” “也许有些不便……”海净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一番后,从怀里拿出一样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封如故:“您看这个,就知道是谁了。” ……那是封如故数日前交给卅四的试情玉。 是卅四来了? 见封如故见了那信物,竟真要下地,常伯宁意欲阻拦:“你身体未见好转,还在发烧,不可妄动。” 封如故道:“服过药,精神便好一些了。师兄你不必跟来,叫浮春他们给你沏口茶,润润嗓子。沉水虽寒,泡茶可是一绝呢。” “可你……” 封如故起床穿衣:“我不是凡人。我是云中君。不过是落了寒水,便又是发烧又是卧床,叫人看笑话。……师兄,我腰带呢?” 常伯宁取过他的缥色衣带,替他束上:“可你已不是昔日的……” “师兄。”封如故打断了常伯宁即将出口的话,“我必须是。” “如故!”常伯宁焦急兼心痛,手上系着的衣带不由一紧,将封如故本就偏细的腰线勒得往前一挺,“你便如此不爱惜自己吗?你这般疯,要疯到什么时候?” 封如故将长发高高束起,四处寻找发带,闻言,他双手拢住头发,细思片刻,言笑晏晏道:“自然是疯到死啊。” 常伯宁转头,心中恻然。 人之生宛如一树繁花,人人皆盼其锦绣一生,却不许其随风而堕,零落凋亡。 若是英雄,最好能做足一世;若是美人,最好要早早死去。 封如故年少怀才,妒之羡之者众,如今他一朝跌落凡尘,灵力尽被封于体内,几乎等同废人。 此消息若是被道门中人得知,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不会缺少。 而如故昔年在魔道中结下的无数仇人,必会如蝇而至。 到那时,他将一世龟缩于风陵山中,仰人鼻息,受人怜悯。 但是,这样对如故来说,竟已是最好的结局。 一旦七花印彻底破坏,与灵力纠缠在一起的魔气彻底失去制衡,那么如故唯有堕魔一途。 到那时,风陵仍可以保护他一生,但早就蠢蠢欲动、野心勃勃的小道门,怕是会趁机发难,不会再奉风陵为正道圭臬,甚至扯起反魔大旗,逼迫风陵山上下一干弟子脱离道籍。 若是到了此等地步,他作为风陵现任山主…… 封如故没能找到发带,索性就不束发了。 出门时,他与端着冰水与手巾把的罗浮春恰好撞上。 罗浮春阻之不及,眼见封如故大步离去,对常伯宁诧道:“师伯,师父要往哪里去?” 常伯宁乖乖答:“有人找他。” 罗浮春一听,急得顿足:“师伯!您也不管一管师父?” 常伯宁一愣:“我……?” 罗浮春向来嘴快,加上在桥断时眼见封如故两度落水,受惊不轻,重重压力累积,索性对着脾气好的常伯宁一气儿释放了出来:“您这些年处处纵着师父,宠得他万事随心所欲,一点儿都不顾忌自身,我和落久是他的徒弟,有天地君亲师的规矩压着,奈何不了他,可师伯您……” 常伯宁蛮抱歉地笑了笑:“可我给不了他更多,自由是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见罗浮春一时语塞,常伯宁扶门而立,远望着披着道君服的封如故离开的背影,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常伯宁看来,所谓自由,无非是守在家中,看他去,看他回,由得他任性天地。 他累了,倦了,自己就在这里,能有一个家供他休息。 如果将来这个家不能再保护他了的话…… 师父亲手将风陵交给自己,绝不希望风陵在自己手中没落。 所幸,燕师妹还不知当年之事。 真到了不可挽回之时,他自会向道祖谢隐瞒之罪,再将风陵交给师妹搭理,挂冠而去,与如故共同离开风陵,走一走自己还未曾走过的人世。 有如故相伴,那不会是一场逃亡,而是一场旅行。 …… 断桥本就是由大能法力所铸,被人趁虚而入、埋入了别家的灵力,方才被引爆,现桥身已被青霜门弟子合力注灵,勉强修复。 沉水之上,依旧是乱冰沉浮,在日光下清光熠熠,依稀可见事发时的乱象。 封如故刚越过冰桥,与卅四打上照面,卅四便撩开挡脸的青色幂篱,凝重道:“……出事了。” 封如故知道卅四突然来剑川寻他,而不是通过荆三钗来信,早就猜到卅四有重要事情,因此并不多么吃惊:“……是不世门?” 卅四:“我做完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后就返回总坛,发出云海令,令门下弟子回归。查验之下,共有三名门徒不见踪影。我依次查去,发现这三名门徒最后出现的地点,恰好是你们道门几名道士身亡陈尸之处。” 封如故:“为何消失,可有查明?” “按理说,不世门门人多是拖家带口,有家人留在总坛,不大可能轻易叛逃。”卅四道,“我派人去搜,已找回两名弟子的尸首。第三具……已不算是尸首,只剩残骨。” 卅四未详述尸体被发现时的惨状,不过封如故可以想见那场景。 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被残毒的术法所伤,才会被腐蚀到只剩残骨,鲜血津津,人筋干焦,以至于到了红里掺银的地步。 卅四道:“这件事,‘他’已知晓。‘他’想见你一面。” 封如故脸色突然变了:“……林雪竞?” 卅四看着他的眼睛:“是。” “……真到了这等地步了?” 卅四:“他曾说过,不世门一切事务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他会现世。到时候,他会请你还他那个在‘遗世’里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将手搭在后腰,隔衣用指尖描画着伤口,也描画着红莲花瓣的花叶。 在遗世里,林雪竞曾救下他与众道门道友。 从结识他的第一日起,封如故便知道他有闻达天下之愿。 不世门,便是他闻达天下的手段。 如今,不世门已连续有三名门人受人杀害,手段残忍,想必是被厉害角色盯上了,值此困难之时,正该是封如故设法施以援手之时…… 但他的花已开了两朵半。 就算这回被师兄治愈,他要对付这等对手,也非得动用灵力不可。 ……唐刀客先诱惑练如心对他动手,又逼他落入沉水、动用归墟剑法来自救,再送来试情玉,将他的视线引向不世门,让他联系卅四,从而发现不世门弟子的失踪死亡,为的不就是让他多次动用灵力,最终彻底破开七花印,堕入魔道? 他封如故何必一定要随他起舞? 封如故想到还在剑川内等待他的常伯宁,想到嫉魔如仇的如一,垂下手来,说:“抱歉,不能是现在。” 说罢,他转身欲走。 卅四在他身后道:“杀人者的手法很是特殊,乃是魔道血宗中人。你或许认识。” 封如故止住步子。 卅四说出了那人的名字:“丁酉。” 封如故心神大震,抬手抚过自己比左眼颜色稍淡的右眼,嗓音未变,甚至含了一点笑意:“……他还没死啊。” 丁酉,遗世之劫的策划者。 他是“竹君子”韩兢失踪,荆三钗重伤,众家道友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也是在沦陷的五十八日里,剐了封如故整整一百八十刀,毁他一只眼睛的真凶。 对付封如故本人,唐刀客用的仍是坦荡荡的阳谋。 于公,丁酉其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于私,与你有深仇大恨之人就在眼前,你还要为不世门偿还人情。 所以,你封如故会如何抉择? 对此,封如故给出了他的回答。 他转过身去,直面卅四:“尸体在哪几处被发现?” 卅四答:“青冈,鬼城,如皋。” 封如故一振袖:“卅四叔叔,三日之后,青冈相见。” 第50章红豆佛珠 告别卅四, 封如故披衣沿河缓缓而行。 他有家可回,却并不很想回去。 沉水清寒, 但终归是天水, 格外养人, 水边应季、不应季的各类树木丛生丰茂。 封如故在林间兜转几圈后, 攀上了一棵花梨木, 坐在树干上, 摘了豆荚, 剥开, 在掌心细细筛选。 直至天色微黯, 夜蝉疏疏,封如故才结束了他的不务正业。 他长腿一抬,竟不带任何灵力,从离地十数米的梢头纵身跳下! 林中一道久候的身影一顿, 在察觉到他确然没有动用半点灵力后, 身形疾掠, 僧袍惊起几片花叶, 将即将重重跌到地面的封如故拦腰接了个满怀。 ……就像接住一个从天而降的酹酒花神。 注视着这张因为劳累而泛着淡淡红晕的脸,如一面上表情依旧寡淡,表情、声音似乎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与封如故这样近身相拥是如此,尾随被抓了现行也是如此, 叫封如故都有几分佩服他这种拿捏得当的从容感了:“云中君, 你这是做什么?” 封如故理直气壮道:“爬上来已是累极之事, 再要依照原样爬下去,可不是要封二的命吗。” 以为他是头晕目眩、跌下树来的如一闻言心松了片刻,长睫垂落,避开他的眼睛,好像只要如此,二人便没有像现在这般亲昵:“若贫僧不在,云中君还会这般随心所欲吗?” “你不是在吗?”他笑嘻嘻地伸手扣住如一颈后:“我赌大师慈悲心肠,不会舍得不管封二。” 如一环住他腰身的手掌一紧,将他半放半扔了下来:“……胡闹。” 封如故在心里咦了一声。 隔着一层衣服,封如故都觉出,如一揽在他腰间的手掌好像有些出汗。 封如故想,大概是沾上夜露了吧。 另一边,如一盯着自己的手掌,估量他的腰围最多只得三掌,着实太细了些。 但他很快觉出自己这样的测算简直是多此一举:“回去吧。” “不回去。”封如故却说,“我心中有事,不想回去见师兄。” 既然知道七花印会再破一次,何必惹得师兄担忧? ……既然知道见了他,自己就会心软,不如暂时不见。 如一眉心微皱,刚想问,封如故便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你安心罢,我刚才只是去见了卅四叔叔,不是要做坏事。” 如一一怔。 片刻过后,他才反应过来,封如故误会自己从刚才一路跟踪他到现在,是怕他又惹下什么出人意料的麻烦。 封如故将话说到这份上,如一也不好解释,自己从他出剑川起就跟着他,只是怕他身体有恙时身侧无人照料罢了。 他冷硬道:“这样最好。” 话刚出口,他便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低念一声佛号。 不知怎的,每每面对封如故,他满腔的情绪就难以收拾,恨不得满溢出来。 封如故则略感酸涩,笑了一声。 他想,果真这般讨厌我吗。 既是不急着回去,又把暗中跟踪的如一骗了出来,封如故索性赖上了他:“大师,共乘一剑,坐观夕照,如何?” 如一对此人的心血来潮无奈已极,以指节探他的额温,发现温度退了不少,便半命令道:“回去休息。” 他本想用佛珠直接将人带走,但惯性地一抬手,才发现佛珠早已断成离珠,散入沉水之中。 封如故趁势撒娇:“我不想回去。我也走不动了。” 如一:“你……” 封如故轻声说:“我是真的走不动。” 听到他这样说,如一没再说话。 在封如故以为他会嫌自己麻烦、拂袖而去时,他竟招手唤出“众生相”,掐一个诀,木剑迎风而长,很快长到了九尺长。 封如故欣欣然侧坐上去。 如一盘膝坐于剑上,只叫在剑川四周的树林上空徐徐兜圈,并不往高处去,免得叫封如故平白又受了风寒。 封如故果真是个闲不住的,坐了一会儿,便从随身锦囊里取出一副棋盘、两盘玉子:“手谈一局?” 如一正想着自己的手要往哪里放,这下倒省了多余的心思了。 下棋确实是个分心的好法子。 如一执黑,封如故执白,二人对坐,准备在剑身上对弈。 然而,封如故方一开局,如一便看出来,这棋盘不是寻常棋盘,棋局亦不是寻常棋局。 ……此乃“剑局”。 这是道门所谓的棋道,蕴理于棋,藏锋于子,落天元,贯长气,建立一片虚空剑境。 棋盘上的一进一退,一来一往,看似棋斗,实则是剑试。 更准确地来说,这是一场心斗。 不动灵力,只比心法。 封如故单指摩挲棋子,道:“我今日观你剑路,是聚阴气于体,采众生业果,因此剑势大有青衣鬼话、尸衣遮天之相。道家剑法,崇尚天地万物,而佛家剑更崇尚意中佛理,只愿无欲无求,无相无物,以剑意逞凶为下品,以飞花摘叶为中品,以止戈不杀为上品。……你这剑路,倒是三不沾染,自成一派。” 如一知晓,封如故这是在与他论剑。 看他对各家剑法圆融如意、信手拈来之态,非是剑中痴人,绝难做到。 同为爱剑之人,如一对他升起一丝别样的心绪。 他道:“我非佛道中人,而是护佛之人。既非佛道,何拘手段?” 封如故淡笑:“这倒是。罗汉中亦有怒目金刚。然而纳群鬼于身,以元阳抑之,只关键时加以释放,至多能发挥出娑婆剑法的七分威力。” 如一望上他的眼睛:“但听云中君指教。” 封如故拈子而笑。 他擅长剑上巧思,归墟剑法从十三式到八十一式,皆是他悉心所创。 但从幼时起,他家小红尘在剑道上的大局之观就比他好上许多。 用俗话说,就是他能轻易看出剑法的本质、优劣,以及破解之法。 ……这样的孩子,天生就该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举一例子,归墟剑法如此繁杂,多有奇变,但小红尘只在旁观望偷学一两日后,便在吃饭时问他:“义父的剑法如水形,一浪坐千尺,与义父授我的另一套剑法全然不同,不知是什么剑法呢?” 彼时,小红尘口吻诚恳又平淡,仿佛只是在请教一篇他看不大懂的文章。 但封如故根据他的三言两语,已然确信,此子天赋极高,尚握不稳剑时,便能一眼看穿归墟剑法倚水而生的特性,顿时生出一腔随手在街头捡得稀世珍宝的喜悦之情。 封如故本欲多指点他两句,但怕他基础不牢,便修习高深剑法,于己有害无益,便止了心思,甚至未向他详说。 时隔十年,他竟然凭靠天赋,一路长到能和自己论剑的年纪与眼界了。 百感交集之余,封如故道:“你看好。” 说罢,他落下一子。 分明是一招棋中劫杀,如一却是眼前一花,被他径直引入剑境。 ——白子凝成一道剑气,如湃然海潮,自天袭来,天都之门被杳然冲开,鬼出神入,气吞虹蜺。 如一心惊,立即以黑子相迎。 方才,他与义父切磋,各自皆有留手。 义父留手,许是怕伤到自己,而如一唯恐义父窥破他光风霁月下的暗潮汹涌,不敢妄出全部实力。 但在封如故面前,他不必再顾忌什么。 如一指下黑子所幻之形,再无谛听宝相,而是大开森罗鬼蜮之门,群鬼出游,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空华聚散,业果沉冥。 而封如故所使剑法,如一乃是生平初见。 剑主风势,走势轻灵,且蕴有奇巧之思,剑路有时看来明明相似,但形意可自由转换,全凭一颗玲珑剑心与一把如电快剑,在运使之中,近乎肆意地挥霍自己的灵气。 且此剑法极合封如故性情,只攻不守,只进不退,大有疯癫狂妄之态。 一个狂妄的疯子,一个冷静的疯子,二人以灵比剑,正是棋逢对手,剑遇知音,在方寸之间战得酣畅无比。 幻境之中,封如故被砍去一臂,如一腰腹被剑刃划开,仍无一人肯罢手。 一盘棋罢,二人俱是大汗淋漓。 眼前剑气华景消散过后,二人回归现实。 他们仍坐于剑上对弈,四周风平浪静,掠过身体的风很是舒服,不带任何杀意。 唯一还带有杀气的,是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如同两条厮杀的游龙,彼此已是伤痕累累,但白子终胜一筹,狂啸一声,掀翻黑龙。 最终,封如故竟仅胜半子。 封如故抚掌大笑:“痛快!许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如一从剑境中脱身,搓捻着被棋子染得微凉的指尖,掌心却是滚烫一片,手腕微颤,刚才与义父比剑时的压抑一扫而空。 就在刚才,封如故以棋入剑理,点出了娑婆剑法中的弊端。 ——如一向来主张以杀止杀,以剑融入业果,借阴兵之魂,为己所用,平时却用阳气加以抑制,难免损耗剑法威力。 封如故搅弄了一番剑上风云,为他指点出了一条明路。 他剑中业果众多,却强弱有别,容易被各个击破。 ……最好的解决之法,是以养蛊之法,让众家业果在剑中争斗,筛出强者,再在丹宫中留出一处阴地,以身体豢养煞气阴魂,与之共生,助其强大,让它为己所用。 若是如一在寒山寺中的挂名恩师听到这等修炼之法,定会跌足,大呼荒唐。 如一不遵杀戒,自引业果上身,已是泥足深陷,断了登上西方极乐之途,哪里还有将业果养于己身的道理? 但如一练剑,却从不拘囿于这些佛理。 他对封如故的指点深以为然,一时在心中将封如故引为剑友。 他问封如故:“这便是归墟剑法吗?” 封如故将最后一颗棋子掷于棋罐,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不是。” “剑名何名?” “无用剑法。”封如故脱口而出,话音中带了一点自嘲,却很快又换了说辞,“哦,不是,随缘剑法。” ……如一怀疑他是随口起的。 渺渺剑意凭空散于六合间。 夕阳将落,青峦染上千丈玉色。 封如故收起棋盘,懒懒地跷着脚。 一场剑斗过后,封如故被唐刀客算计、勾起旧仇记忆的压抑也尽随风去,怎一个爽快了得。 他索性与如一攀谈起来:“小如一,如果有一日你遇到你的仇敌,你待如何?是杀,还是由得他去?” 如一想了想,道:“佛教不讲仇敌,只讲因果。所谓仇敌,不过是不善的因果罢了。” 封如故挑眉:“所以?” 如一:“所以贫僧会化消因果。” 封如故:“化消?” 如一冷道:“便是让这个因果彻底从世间消失。” 如一养在寒山寺中十年之久,却始终修不出一副佛道心肠。 或者说,他本就不该是佛家人。 如一生于万千恶意与欲念之中,于人世中虚度了蒙昧的九年,不知何谓爱,何谓亲,何谓友。 幼时,他如野兽、如草木一样自由生长,因此养出了他偏冷的本性。 以致后来,再多佛偈经典,也无法将一颗石心暖透。 三千世界中,唯有义父能让他的心放软,生怕硌痛了他。 如一本以为,封如故会笑话他在佛门圣地修炼十年,仍是不懂善道,孰料封如故很是赞同地一点头:“是啊,因果总要设法化解,拖来拖去,总会变成冤孽。既是自己的冤孽,也是旁人的冤孽,因此消除因果,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又道:“……不计代价。” 说罢,封如故动作自然地偎在了如一的肩头,双手抱在袖中,像极了猫儿揣足入怀的动作,好像半分都不觉得自己此举有多么轻薄:“累了。让我靠一下。” 他本就是服了药出来的,又经历一场激烈的剑斗,虽然不曾动用灵力,但精神倦怠,也是正常。 如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有赶走他。 他想,让他休息一下,也无不可。 他问:“云中君现在可要回去?” 封如故说:“我们再飞一会儿。” 如一说:“好。” 连如一自己都未发觉,他的嘴角不可察地轻扬了一点。 封如故眼睛微闭,因为渴睡,眼角泛着淡红色,延伸出的弧度甚是艳冶。 如一不刻意低头去看他,只拿指节轻轻抚弄封如故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 谁想,封如故闭着眼睛,伸出手来,在剑身上摸索,似是在寻找如一的手。 如一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他发现了,匆匆放下手来,任手臂自然垂落,任手掌被封如故抓到掌心。 他有些心虚道:“云中君,请自重。” 封如故颇勾人地一笑,竟然乖乖听话,松开了手去。 如一心中一空,竟是有些懊丧。 而下一刻,封如故将一样东西挂在了他的虎口之上。 ……一串红豆佛珠。 红豆共计四十二颗,意取菩萨修行时“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的四十二阶位,红豆颗颗饱满均匀,殷红如血,被银线穿了,其上花纹竟是相连的,不难想到眼前人选择红豆时,是怎样的精心和细致。 他恐怕要剥满一整棵红豆树,或许才能找到这几十颗花纹相连的红豆。 如一想到那个从红豆树上纵身跳下的身影,心尖被肩上垂落的长发拂过,微微发烫。 “那名唐刀客是因我而来,你的佛珠又是因我而断,我该赔你一串。”封如故说话的口吻,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还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指点道,“肩膀低点儿。睡着不舒服。” 如一扶着他的肩,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腿上。 封如故为这过分亲密的举止愣了一愣,睁开一只眼睛,正对上如一那双过分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不知缘由地欢喜起来,笑容都带了几分真心:“真乖。” 说着,他摸索着拉过佛珠另一端,在自己右腕上绕了一圈。 “如果不小心让剑飞到沉水之上,记得叫醒我。”封如故玩笑道,“封二擅长游水,再救如一大师一次,也没什么的。” 如一低低应:“嗯。” 在封如故眠着后,如一才敢细细打量那串红豆珠串。 细观之下,他更是心尖轻颤。 珠串上,居然还用暗针刻下了一篇完整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真是一份过分用心的礼物。 如一忍不住垂目看他。 封如故暂时了却了心事,真的睡着了。 如一此刻才察觉,因为来不及寻顶针,封如故的食指与拇指指尖留下了两道鲜红的针印。 从如一在风陵山青竹殿前见他第一面起,他的肤色就始终是苍白缺血的,一头黛青长发散在如一膝上,细长漂亮的眉峰被掩藏在凌乱额发之中,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天色渐暗,月射寒江,一派风月无边之景。 如一伸手于天,揭下一段月华,结成一条发带,轻轻用指尖梳齐他的乱发,理出头绪后,便用发带束起,将长发斜搭在他肩上。 但如一很快觉出自己此举怪异,且观封如故结发于肩的模样,与常伯宁的身影竟有几分重叠,心中顿感不适,索性将发带一把捋下,将月光重抛空中,由得他一头乌发再次沿剑身散落。 二人不作一语,在剑川附近的林间穿行,静享松音竹语,却不觉林中何时多了一个提灯身影。 常伯宁在房中温书烹茶,两壶茶饮尽,三本书阅罢,久等封如故不回,见天色晚了,担心他有事,便出来寻找,恰看到二人姿态亲密,一同夜游。 他茫然地抓住胸前衣服,用力扯紧,低头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才缓过那一阵窒闷感。 少顷,常伯宁转过身去,往剑川走去。 ……如故心中向来是对他的义子有歉疚的,久不与他相见,亲昵些、在乎些,也是常事。 只要如故欢喜就好。 常伯宁未能收拾好心情,一时不想返回剑川,索性与二人背向而行,想散一散心。 绕到剑川背后竹林时,常伯宁意外撞见了一道身着玄色衣衫的清寒身影。 此人身怀灵气,却不携刀剑,只靠在石榴树下,仰头观星。 常伯宁隐隐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眼熟。 可他久拘风陵山中,不善交际,认脸的本事更是懈怠至极,想不出是否曾经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怕失了礼数,只好出声招呼。 “在下风陵常伯宁。”常伯宁儒雅地一拱手,“敢问是何方道友在此观星?” 那人忽闻人语,身形一顿,回过首来,竟是绛纱覆面,仅露出一双偏狭的凤眼,静静望向他。 常伯宁看他面善,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人,只期盼地看着他,等一个回应。 那人半晌方道:“散仙游道,不值一提的人罢了。” 第51章登门入户 封如故在剑上小憩一阵, 返回剑川时,已是月上东楼时分。 甜睡一觉, 服了药, 又发了汗, 封如故觉得身上爽利了不少, 只是回来后遍寻师兄不得, 有些诧异。 他晓得, 以师兄知礼守礼的性子, 就算有事离开, 也会托人带话, 如今一字未得,他定然还在剑川,索性也不急着歇下,趴在桌上, 等师兄回来, 同时专注地看灯花金栗子似的一颗颗爆开。 常伯宁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封如故倚在桌旁, 闲看灯花的样子。 听到门响,封如故转过脸来,眼睛里噙着一点水光。 这倒不是因为他困倦或是别的,封如故眼睛里天然带着点水波,看人时, 总给人一种“此人多情”的错觉。 常伯宁见到他, 笑意便从心底里泛上来, 用脚勾上门,先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确认热度已退,心中才安定了下来:“去见过客人了?” “我还没盘问师兄,师兄倒开始对我追根究底了。”封如故不要脸地倒打一耙,“师兄去哪里啦?” 常伯宁隐去部分事实,其他的则据实以答:“在剑川附近闲逛时,遇见一名道友,与他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封如故:“谈些什么?” “不过是花草植种、四时风光。” “这么闷?” 常伯宁抿唇轻笑,显然对这位萍水偶相逢的心友很是欣赏:“……他懂得的。” “天下花草,在我看来也只有能吃和不能吃,好看和不好看的分别。”封如故托腮,甜言软语道,“但我知道,师兄种的花,天下顶顶好看。” 封如故在山中与世隔绝地养了十年,以至于今日说话,还带着一股张扬而孩子气的少年郎腔调。 常伯宁面上失笑,心尖泛甜,在桌旁坐下。 他没有把与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相约通信之事说与封如故听。 在常伯宁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斟酌一番言辞,试探着询问:“如故,你与如……” “师兄。”封如故却另有一桩心事,打断了他的话,信手把玩着茶杯,问他,“你还记得韩兢吗。” 今日,桥断之时,在濛濛迷雾中,封如故与那唐刀客远远对望过一眼。 唐刀客戴了青铜鬼面,但他凭刀而立的身形竟极似昔日故友,只是比之韩兢,那人腰身清减了几分,气质也有大改,叫封如故不敢轻易相认。 他想着,师兄与韩师哥年岁仿佛,入道时间也差不多,以为他们会更熟悉一些。 谁想,常伯宁眼中浮出一点不解来:“……韩兢是谁?” 封如故一愣,啧了一声,探身过去,没大没小地轻拍一记常伯宁前额:“想起来没有?” 外人说,端容君常伯宁道心纯净,内外明澈,但在封如故看来,他这人七分纯然,三分呆气,有时着实气人得很。 那三分呆气,在于他对人情格外笨拙,对人脸格外迟钝,对人名格外不敏。 常伯宁摸了摸额心,反应了一会儿,总算想起韩兢是何许人也了。 只是故人形貌,历经十年,早在他心头淡了,远了,有再多悲痛,也像是蒙了一层轻纱,感觉并不分明了。 更何况,当年“遗世”中,韩兢是失踪不见,封如故却是浑身血肉去了一半,一只眼受了重伤,法力几乎全废。 从那时起,封如故便时时被常伯宁放在心尖,叫他日夜牵肠挂肚。 任何一人与他相比,都被衬得淡如尘烟。 即使此时提起,常伯宁也仍是担心封如故居多,怕他又想起十年前的不堪往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当年,韩兢在遗世中失踪,其师丹阳峰指月君曲驰,凡到了遗世大门三月一开之时,必然会循迹而至,提着一把拂尘,一把长剑,在遗世大门中进进出出,寻找爱徒。 他走在遗世长街上,不换常服,不掩灵息,魔道竟不敢上前阻拦分毫。 直至他修为到了圣人之境,若再留在此地,会破坏此处世界的天地平衡,天道难容,会遭天雷加身。 此时正逢遗世大门再开,曲驰也给了自己一个时限。 他硬是整整扛了十五日天雷。 他独自一个行于遗世街头,独抗雷击。 曲驰所到之处,百里之内,风飞雷厉,魔道之人,无不退避三舍。 这是他最后一次寻找徒弟。 十五日后,指月君曲驰带着一棵桃花树和满腔遗憾飞升上界。 临走时,曲驰召集道门众人,说了许多要事,最后,他说,若各位道友在世间某处见到自己徒儿,请告诉他一声,师门始终为他而开,在外若是累了,回家有桃花酥,还有他昔年入门那一日,埋在桃花林下的桃花酒。 封如故当时伤势未愈,只能留在风陵山中静养,听人转述曲驰的话,心中仍是感伤。 师兄与韩师哥都是君子,而君子之交,向来平淡如水。 不记得也好,记得,不过是徒增伤心。 封如故惯性掏出烟袋,却发现竹烟叶没有了。 ……明日该去落久那里要一点了。 这样想着日常之事,封如故心中的伤感也被冲淡了许多。 他扫出烟袋底部的一点残叶,在灯上勉强燃出一线烟香:“无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故人罢了。” 他突发奇想,又问:“师兄,若有一日,我像韩师哥那般消失了……” 常伯宁是在认真地疑惑着:“为何会消失?” 封如故把自己的脸隐在烟雾后,只剩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到那时,师兄顶好是快快将我忘掉。” 听到这样的疯话,常伯宁便又以为他那颗脑袋在转什么不着调的奇思妙想了:“傻话。” 封如故笑着吸烟,看上去精气神好了许多。 常伯宁看他这样,也安心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封如故说:“明日休息半日,午后动身。” 常伯宁:“这么急?” “还要找一个人。” “何人?” 封如故衔着烟嘴,口中涌出云雾:“正道之中,想要降魔诛恶,首推风陵、丹阳、应天川;但要论打探消息、寻灵问鬼之事,自是要找‘那个人’了。” 送走常伯宁,封如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那半袋烟,又将衣物尽数除去,立于镜前,仔细观视。 镜中青年半身雪练,半身肌肤破损,虽有青莲掩映,但清叶白石,终究不能掩饰蜿蜒盘错的旧日伤疤,甚至不若腰腹处盛放的红莲自然。 他按一按小腹上绽放的红莲花瓣。 受损的元婴受了激,立时发作起来。 不过也是陈年的刺痛,疼来疼去,倒是习惯了。 封如故扶着铜镜,看镜中的自己。 他向来是爱漂亮的,当年身上伤势见好,揽镜自照,看到身体被毁损成这等见不得人的样子,又痛得心烦意乱,不知撒过几回疯、砸毁过几面宝镜。 如今想来,倒是浪费得很。 想到初初受伤时自己的任性模样,封如故唇角含了笑,不知起了什么兴,对着如豆灯光,反手指去。 他年少时,已能藏蕴剑气于指,信手指月,便能剪下一段月光,为睡着的小红尘绾发。 而他现在连一盏灯都熄不灭。 封如故没有太多懊丧。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声,走到灯前,俯身下来,呼地吹灭油灯。 长天一月,投下的清影青盐似的沿窗棂洒落,被分割成小块的光斑。 封如故扑在床上,就势一滚,也不急着合上被子,眼望着帐顶,抬起一手,捂住了自己完好的左眼。 顿时,屋内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青纱帐,看不分明。 他拥着被子,一骨碌翻坐起来,突然就觉出莫名的孤寂和清冷来。 这种心境,向两个徒弟倾诉,未免滑稽。 师兄这些年对他太过关怀,以至于到了让封如故无可奈何的程度。 他可无意勾起师兄的忧愁。 封如故思来想去,竟只想到了一个在此时能由得他任性撒野的人。 ……反正自己在他那里已是板上钉钉的老不要脸,想必他也不会更讨厌自己了。 相比于依赖一段亲密关系,封如故更习惯被人讨厌。 他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十八岁时的人总最爱惜自己的声名,被人在后诟病,还能笑嘻嘻地称一声你们都是嫉妒。 如今,他一身羽毛早就狼藉不堪,声名和脸面,于他何加焉? 进入如一房间时,他用了最惹人讨厌的手段:不打招呼,翻窗入内。 但不巧的是,他扑了个空。 如一与海净修晚课去了。 佛门的规矩比道门大得多,每日都有例行的修习课程,上至寺门方丈,下至洒扫沙弥,都得遵循。 今日如一和他又是落水,又是游逛,耽误了不少修习时辰。 如一既是身体无恙,自是要去行课的。 他向来如此恪守规矩。 这间客房分内外两间,海净与如一身份有别,他宿在外间小床上,主卧自是归了如一。 此地暂时没有主人看管,封如故索性甩了鞋履,裹挟着一身寒气,钻进了主卧床铺,把自己裹得妥妥当当之余,打定主意要在如一回来后吓他一跳。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是躲在被中露出半张脸来更好,还是裹紧全身、却骗如一自己脱尽了衣服更好。 想到他那张窘迫而羞恼的脸,封如故就有点欺负后辈的恶劣的愉快感。 想着想着,封如故竟是睡意上涌。 方才,他从自己的房中亲自走了出来,又亲自翻了窗,对现在的封如故而言,这是大大的劳碌了。 他揣着冷冰冰的手脚,猫似的团在如一的被子里眠着了。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计划付诸东流。 约两炷香后,如一并海净折返回房。 方才在修行时,海净就注意到了如一的手腕,但却不敢相问。 进了房间,他为如一斟了一杯温水,忍不住询问:“小师叔,我未曾见过你这串手串呢。” 如一将那串红豆念珠数了几颗,答得言简意赅:“是有人相赠之物。” 海净看手串之上花纹相连,隐有淡银暗纹浮现,深感好奇,想要伸手触摸,如一却迈步往内室走去,恰与他错身而过,海净也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挠挠小光头,不免想,这红豆好是好,但是取了个“相思子”的意头,就差了几分意思,太不庄重。 海净眼见着如一绕过屏风,步履一顿,发出一声带了点疑问的鼻音:“嗯?” 正要俯身铺床的海净闻声问道:“小师叔,怎么了?” 如一注视着睡在他床上的封如故,嘴角轻微地翘了一翘:“无事。跳窗进来了一只猫。” 第52章正邪之辩 海净“啊”了一声。 看如一的确没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做, 海净便麻利地铺床休息了。 内室中,如一缓步走到床侧坐下。 他不信这只喜爱胡作非为的猫是认错了门,只信他是有意为之。 睡着时的封如故, 比醒着的他更有朱门大院里精心教养出的大少爷作派,皮肤雪白, 头发乌黑,随意散在素色的枕头缎子上, 莫名搔得人心痒苏苏的。 大概是睡得暖了,他面颊上难得有了一丁点儿血色, 露在外面的脚趾怕冷似的蜷着, 足趾色做淡红, 整个人宛如一卷平摊开来的经文,初看轻浮,内里却含蕴无穷,可谓秀色可参。 如一正在参悟这本私自摊在他床上的经书时, 床上的人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如一并无必要地低咳一声,咳完后, 又为这点似有若无的欲盖弥彰而微微着恼起来,因此声音听起来冷得很:“醒了?” 封如故睡得迷糊了, 眨着眼睛看他一会儿, 发问道:“……你怎么来我房中了?” 如一看一眼四周,再次确认这里本是他的居室。 他却没有拆穿私自入室、鸠占鹊巢还倒打一耙的封如故, 客客气气地反问:“云中君以为为何呢?” 封如故还没睡醒, 半副意识还在泥淖似的噩梦中被拉拉扯扯, 含糊道:“你来杀我啦。” 如一微怔,旋即差点被气笑。 他怀疑这人其实根本没认出自己是谁。 如一问:“我为何要杀你?” 没睡醒的封如故倒是很有他的一套歪理:“世上想杀我的人很多。” 如一拿这个睡得云里雾里的人没有办法,斟了一杯温水,放在他触手可及处。 他刚放下茶杯,便听得封如故喃喃嘀咕了一句。 “……如果是你的话,一切随你了。” 封如故生了一副笑模样,却偏偏生了一颗癫迷之心。 若说没心没肺的封如故这一生对谁有着真真切切的愧悔,那么就是欠他家小红尘一个许诺好的家。 ……欠了整整十年,还不清了。 封如故神智不清地想,他虽然活成了个琉璃命,却这条脆命也不是谁想拿走就能拿走的,一不当心,就会被碎琉璃崩瞎眼睛。 但如一不同。 这是他一生里唯一一个用心疼过的人。 他给过他世上最好的希望,却又不得不叫他失望,因此封如故舍不得不满足他的任何愿望。 他要厌憎自己,就让他厌憎吧;厌憎到想杀了自己也没关系。 ……厌憎总比心疼好过些。 想着,封如故又闭着眼睡了过去。 对于他的梦话,如一付之一笑,替这位前言不搭后语的祖宗盖好被子。 他并不很困,也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今夜是否要宿到床上。 直到他捻亮油灯,执起经书,准备将晚课再复习一遍时,脑中才陡然闪过一念—— 他将封如故的这句与上句相连,方明白他所说的意思。 如一背对着床上的封如故,心中有了些说不清缘由的慌张,不大敢回头看他。 青灯之下,佛卷泛黄,本是庄严之景,但如一嘴角又忍不住地想要向上勾起。 指尖正反复摩挲着书页时,如一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前有点异样。 他低头一看,不禁愕然。 尽管有衣裳掩映,仍隐见一抹淡光,在他僧袍之下暗暗流转。 白日里看或许不很显眼,但在灯光昏暗的地方看起来,这道光格外醒目。 如一拉开前襟,皱眉看着胸口处荧荧照室的青纹。 ……这是何物? 这试情玉留下的青纹不痛不痒,因而如一时时会忘却它的存在,以至于视之还会觉得陌生。 忽的,封如故懒洋洋的、似乎永远含着一点困意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唯有怀有真情,心动意动时,印记才会发亮——” 如一霍然起身,慌乱惊怒之间,竟险些把经书和青灯一起推翻。 灯火受到震动,飘忽一阵儿,熄灭了。 房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他胸口青纹光芒洒了半室,耀武扬威地宣告着一个人在情动不已。 如一又惊又羞,一张冷面涨得通红。 什么真情?什么意动? 他怎会—— 那串封如故亲自为他挑的红豆手串还在他腕上悬着,待如一眼角余光扫到那抹绮红,便像是被烫伤了似的,甩脱一条毒蛇似的,将珠串丢上桌。 红豆灼灼如心头血,沿桌角挂落一线,在青灯古卷的映衬下,异常靡艳。 封如故听到异响,眼皮动了一动。 如一见他要醒,如临大敌,面对床铺倒退两步。 不过封如故确实是倦极了,也只是不满地咕哝了一声“浮春,收拾东西动作轻一点”,随即挪一挪腰,背对如一,搂紧枕头蜷身而眠。 ……罗浮春? 他常在他睡觉的时候进来收拾东西?那岂不是…… 一时动念,又是心光大炽。 如一胸口的试情玉青纹愈发亮了,几乎能与窗外月色争辉。 如一立即伸手去掩,仿佛盖住了,那颗怦怦乱跳的心便不存在了似的。 慌乱间,他一指燃起灯火,总算将那颇恬不知耻地、煌煌亮着的青光夺去了几分颜色。 好歹将局面稳住了,如一面朝向他,单手捂住青纹,如避蛇蝎,步步后退,直退到屏风处,胸中如翻了五味瓶,心里颠三倒四的,没了个秩序。 此乃魔道之物,本属阴私伎俩,又出自青楼,它的主人林雪竞更是个性情跳脱、胡作非为的魔道,他的物件设下的迷障,怎能当真?! 思及此,如一心中稍定。 但封如故那里又生了变故。 他一翻身,被子滑落在了地上。 失去了被子,封如故觉得冷了,伸手捞了几把都落了空,恰遇一阵冷风过窗,屋内凉纱翻卷飞舞,他的肩膀也禁不住抖了几抖。 如一本想为他掩上被子,刚跨出一步,便又退了回来,生怕胸前的试情玉再生出什么叫人烦恼的玄虚。 他远远地以“众生相”挑起被褥,轻覆在封如故身上,又费力地用剑尖替他一点点掖好边角,才坐在距离封如故最远的房间一角,握起经书,试图平心静气。 然而,他总觉得封如故那里有动静,时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向他那里张望。 在察觉自己有异后,如一又欲盖弥彰地立即收回目光。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后,如一微红着脸,羞恼至极地攥紧了书卷。 这是什么该死的魔道邪术,竟能影响自己到这等地步?! 他定一定神,发力抓住胸口衣物。 ……这是不正常的,是不对的。 只要找到那名林雪竞,消去胸前印记,一切就会回到正轨。 …… 一钩寒月之下,有另一名未眠人。 方才与常伯宁竹林闲话的青年,坐在剑川外一簇如火的石榴花枝之上,身体随风摇树枝而动,一晃一晃。 他已摘去面上绛纱,露出苍冷而满含风华的一张脸。 方才还不佩任何利器的他,手持一柄满布煞气与血腥的唐刀,反手擦拭。 刀面在月光下散着清寒而不祥的冷光。 他用丝缎将刀面打理好后,将刀化作一道流光,敛于袖中,又取出一把跟随他多年的佩剑“春风词笔”,束于腰间。 这世上若有竹子成灵成仙,大抵就是他这副模样了。 换刀为剑后,他从怀里取出常伯宁送他的通信手令,指尖在令牌纹路上徐徐描摹。 手令上还带着淡雅的杜鹃花香。 他把手令贴在胸口,神情是难得的柔和。 只是这柔和中存了一点困惑,好像连他也弄不清楚,他胸中这团没来由的柔和,究竟是因为什么。 耳畔遥遥传来一段对话,好像是被风从遥远的过去吹来的,声音茫茫的,听不很真切。 “……常兄,你以为,何为正道?” 与他对话的少年坐在他面前,身着半旧而柔软的宽袍大袖,端庄地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答道:“人间正道,天下为公。” 自己抬起袖子,彬彬有礼地作出“请饮茶”的手势,再问:“正邪何来差别?” 对面的少年捧起热腾腾的茶杯:“正道只得一条,道阻且长,邪道千千万万,道易且短;正道求的是天下太平,邪道求的是独善自我;正道大道朝天,宛如中天之日,坦坦荡荡;邪道前途未卜,宛如万古长夜,执炬而行。” 少年顿了顿:“……虽说世人认定,正邪之间,水火难容,但在伯宁看来,道皆为道,本质没有高下之分。” 记忆里的自己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知道该怎么笑。 他问:“常兄是否将邪道想得太过理想?” 少年不避讳自己的天真,坦然且虚心道:“这只是伯宁愚见,难免浅薄。” 他并不作答,只是温声安慰道:“浅薄是当真谈不上的,常兄莫要妄自菲薄。你不看重正邪之别,既是好事,也可理解:你有个剑走偏锋的师父,还有个有‘道邪’之称的师弟,潜移默化,难免有些影响。” 常伯宁笑道:“师父与如故又是不同的。韩兄要是拿这个问题问师父,师父定然会说,只要不肆意为祸,只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如故则会说,吾即正道,与我不同的,都是邪道。” 二人相视而笑。 对石榴树上的青年而言,这段记忆清晰异常。 ……不明缘由的清晰。 鼻端拂过青草淡香,天边浮过一抹淡云,一切都是极柔和的样子。 二人身边还围着其他人。 因着师父趁他不备、偷了他一步棋,荆三钗又与他的师父盈虚君就“谁不要脸”的问题争执起来;师父指月君新近得了一张琴,坐在桃花树下,信手抚弦,弹奏二三古韵;燕江南饮醉了酒,倚在树下草坪上打着扇子纳凉;风陵逍遥君一手在前,一手背于身后,与爱徒封如故切磋剑法,金铁碰撞,丁丁有声。 他则与常伯宁坐于一片喧嚷天地之中,面前是两杯淡茶,一壶香片。 明明有那么多人在身侧,但他觉得,天之下,地之上,仿佛只有他与常伯宁二人。 青年虽是身陷回忆,也不耽误他对外界的动静产生反应。 ……有人来了。 一阵草叶的窸窣响动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树下。 “时叔静?”来人挑开底部的石榴枝,仰头望着他,诧异道:“我就觉得这附近有熟悉的灵力残留,果真是你。……你在这里作甚?” 青年自行断了回忆,重新掩好面纱,藏好面容,纵身跳下树,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卅总领。” “总领”是卅四在不世门中的称谓。 卅四大步上前来:“你怎么在这儿?” 青年敛了眉目,轻声道:“听说剑川出了事情。我与剑川有些渊源,便前来查看。” “你倒是顾念旧情。”卅四嗤了一声,“没接到云海令?” “接到了。”青年颔首,不过看样子并不打算解释自己的缺席。 卅四也习惯了此人的我行我素,只埋怨道:“你也是不世门护法,云海令一出,必有大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第53章机锋之间 青年惜字如金道:“我知道。” 即使早见惯了他这副淡淡的样子,卅四也难免头痛。 这人名唤时叔静, 入不世门前, 在剑川青霜门门下做了三年弟子,有名牒, 过了明路, 身家清白。 据他所说,他是受不了剑川三家相争, 看出道门内部蠹虫横生, 便转投了不世门, 希望走出一条不同的道来。 他修为不差, 天赋绝伦, 只是性情极其怪异,又自认丑陋,总用一道绛纱覆面, 神神秘秘的。他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 一应是凉薄淡漠, 像是一块质地上佳,却极冷极硬的木头,鲜有活气。 门内弟子不止一次聚众猜测过, 他大抵是被毁过容的,不然就他露出的上半张脸, 怎么看都不会是丑人。 不过据卅四观察, 他性情不坏, 虽是个少言寡语的闷葫芦, 但做事勤勉,心术不偏。 入门三年后,时叔静便成了门内护法,位置与其他几位护法一样,仅在自己之下。 但他总喜欢在外面走跳,常常一去便是三四个月,门中专门代表“有大事发生,速归”的云海令也未必叫得动他。 卅四曾问过他,他在外面做些什么。 他回答得很像是在敷衍:“观察世情。” 卅四也曾怀疑过,时叔静长期流连在外,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还重点查看过几次他的“灵犀”。最终,他发现,此人真如他自己所说,成日里游荡天下,观察世间各处人情世故。 他像是一双无情的眼睛,从黑暗里冷冷看着人间世,将他看到的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并将相当多的外界之事带回总坛。 一来二去,他倒变成了不世门的眼睛与耳朵。 他身上人气淡薄得近乎于无,若不是卅四身边就养了一只醒尸,知道醒尸是什么样子的,恐怕会认定时叔静是一个已死之人。 他唯一带了点活人气息的喜好,是收集各类名花异草,带回总坛,将总坛装点得花木深深,曲径幽幽。 久而久之,卅四也就习惯了他的外出不归和抗命不遵。 只是这次情况有些严重。 他连着发了三道云海令,说明门中事态很是严重,时叔静却仍没有理会。 卅四身为总领,确有必要问上一问。 谁想,面对卅四的质问,青年神色不改,反诘道:“门内既有如此大事,门主出现了吗?” 卅四早知道他对林雪竞有诸多不满,并不中他的话术:“是我在问你。” 时叔静道:“这便是我的答案。门主既然对门内诸事不上心,我也更愿先处理私事。这不是抗命,而是上行下效。” 卅四头更痛了:“门主隐世的缘由,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他出身不好,法力低微,却能凭一颗头脑将不世门发展成万人之教,不知惹来多少嫉恨。世上正邪两道,有无数人想要索他性命;隐于幕后,反倒更好控制门内诸人、震慑门外邪祟,一旦现世,光应付想杀他的人,就够他头痛的了。” 时叔静:“那请卅总领也当我隐世了罢。” 卅四熟练地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莫说这等赌气的孩子话啦。” 青年却冷冷道:“时某不是赌气。只是代门内诸弟子言。门主久久不出,只叫卅总领统领一切,人心始终难稳。……门内已有人主张,由卅总领取门主之位而代之,可对?” “我绝无此心。”卅四大摇其头,叹道,“我还指望着林门主某日神功大成,我好功成身退,带我家小疯子周游列国呢。” “总领无心,但却管不住别人心中怎样想。门中没有名正言顺的主事之人,长此以往,总会生出各种隐患:抗命、谋私、阳奉阴违。”青年负手,眉头微微拧着,“若要等着不知何时何地会出现的隐患爆发而出,不如由我来做这个隐患,倒还能引起卅总领的重视一二。” 卅四心知时叔静说得有理,却又有自己的一番打算,难免烦闷,摆了摆手,算是放过了他这次的错误:“下不为例。” 今日,“时叔静”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喉咙有些痛。 他垂下眼睑,取出冰壶,抿一口壶中的龙脑茶:“门里出了何事?” 卅四将门中有人被丁酉所杀之事简略向他说起,又问时叔静:“你说,那唐刀客干出这些事情,究竟图些什么?” 卅四自幼时起,便将一腔痴心尽数用在了剑道上,在智计上着实不很擅长。 好在他性子向来不拘,做了多年总领,也养不出什么架子来,很懂得不耻下问的道理。 时叔静猜测:“许是为不世门预警。” “杀道门的人,来为不世门预警?”卅四想不通这里头的关窍,“长嘴是做什么的?长手又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能直接告知我们?这难道不是脱裤子放……” 时叔静轻轻皱眉,向他唇边一指。 卅四马上掩嘴。 不世门会收容年幼的魔修之子,前几日,荆三钗还送进去了四个小的。 因此,公学自是要设的。 时叔静还不是护法时,偶尔会去公学中授课,教孩子们识读文字,从“人之初”念起,一段段带孩子们诵读经文,偶尔还兼教稍大的孩子辨认星辰方位、研习紫微斗数。 他一身粗袍宽袍,青纱覆面,持一本《易经》,在教室中行走,一襟潇洒,两袖飘飘。 但孩子们都有点怕他。 盖因时叔静此人极重风化教育,孩子哪怕说一个脏字都要被打手板。 有门徒曾告状到卅四这里来,说时叔静这种教法,是脑子坏了,难不成要把魔道后裔教成那些虚伪又满身酸腐文人气的小道士? 对此,时叔静态度鲜明:“魔道是非要靠说脏话来逞威风不可的吗?” 在时叔静还是“时先生”时,他便如此我行我素,自从他成了护法后,参与立了几条门规,其中他一力主张的一条,便是上至总领,下至门徒,严禁在门内污言秽语。 这当然招致了众多魔修的不满。 但因为大家都打不过他,最后,这个规矩还是立了下来。 背地里,自然没人遵守这条规矩,但当着时护法的面,每个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就算是卅四,也得给时护法三分薄面,只得把那个字憋了回去。 卅四拿大拇指抹一抹唇畔,跳过了那句话:“我的意思是,那个唐刀小子明明可以告知不世门门徒被杀一事,何必要靠杀害道门人的性命来提醒?” 时叔静:“不知道。” 卅四歪头:“你很少说这三个字。” 时叔静一针见血地反问:“你这样盘问,是觉得我是那名唐刀客吗?” ……卅四还真是怀疑他的。 倒不是因为他多疑,只是受人之托,看管好不世门,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因此,方才甫一照面,卅四便动用一线灵识,径直探入了时叔静的“灵犀”之中。 在与时叔静闲话时,卅四把他这一月来的记忆翻了个底儿掉。 他的确什么都没干,像一道忘却前尘、游历世间的孤魂,一直在外游逛,没去过唐刀杀人事件发生的任何一处地点。 发现对方是完全清白的,卅四又不免为自己对他的怀疑和窥视愧疚起来,抓抓头发:“我并非此意……” 即使被怀疑,时叔静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触动他的心绪。 但他心中并不多么平静。 “灵犀”乃林雪竞所创,构思精妙,乃是灵力层层套锁而成,直接打于灵体之上,难以动摇,他花了足足五年光阴,也没找到能消除和控制“灵犀”之法。 时至今日,他至多能做到将一段记忆,与之前某月某日、某时某刻的一段记忆交换。 而且就算撑足法力,他也只能交换半盏茶的时间。 时间一长,就会露出破绽。 因此,他不会接受云海令召唤,回到不世门总坛,统一交出“灵犀”,供人查验。 他只能等着卅四来寻他。 目前看来,一切情况的发展仍如他所料。 卅四自认为是误会了时叔静,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正当此时,时叔静开了尊口:“或许,那人杀了道门之人,只是想把云中君封如故引出山来。” 卅四想到那十六划“封”字血笔,心中难免沉重。 这沉重,一方面是源于对门中弟子安危的担忧,一方面是源于对故友徒儿的担忧。 ——那唐刀客,从一开始是冲着封如故去的。 他杀了三名道门弟子,将他们的尸体扔在不世门弟子被杀的地方,不是因为不世门中遭逢横祸、意外被杀的弟子只有三名,而是因为这三处地点,恰好落在“封”字的笔画之上。 ……卅四接连发出三道云海令后,仍有十几名在籍弟子没有赶回,去向不明,不知是路途遥远,还是像被杀的弟子一样,身逢不测? 卅四正烦扰间,听得时叔静道:“不过,对不世门来说,这或许是好事。” 卅四挑眉,打算听一听时叔静有何高论。 “云中君此番对上的是一个对他早有图谋的强敌。虽不知其目的,但他杀害云中君未婚妻,并将众家弟子被杀与他扯上关系,逼他出风陵,我猜想,那人是有意毁伤云中君在道门中的名誉,让他在道门中无法立足。我想,若是云中君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日,或许,他会来投不世门。” 卅四的表情有些怪异:“让……如故来不世门?” “这是一条路,卅总领在不世门中,他来投靠你,也是理所应当。” “况且,我观看世情久矣。”时叔静顿了顿,道,“若说能取代林门主门主之位的,非云中君莫属。” 卅四这下是彻底愣住了,回过神来,马上大笑出声,一掌拍到他肩上:“你这是什么异想天开?他在风陵做仙君做得好好的,怎会来不世门?不过是遇到一个图谋不轨的疯子罢了,怎会走投无路?” 青年被拍得一个踉跄,表情依然淡薄:“所以,我觉得很可惜。以他的性情、才能,境遇,本不应留在渐趋腐化的道门,既会带累风陵,又于他自身有害无益。说到底,不世门才该是他的归宿。” 卅四知道时叔静是怎样一个人,又刚刚解除了他的嫌疑,因此全盘不把他这话当真,推一把他的脑袋,笑嘻嘻道:“真是疯话。他不会的。” 时叔静,或者说,韩兢,怀抱着他名为“春风词笔”的长剑,眼睛轻轻一眨,用谁也听不到的气音,自问道:“……他不会吗?” 第54章蹴鞠游戏 封如故觉向来浅, 一大清早就被窗外的蹴鞠呼喝之声闹醒。 他难得得了一夜安眠, 没有乱梦,没有夜惊, 心情着实不差。 只是…… 封如故拥着被子, 见如一单手支颐,睡在距离他极远的一角小桌边,自嘲地笑一笑。 啊, 果然。 他此时也品出了昨日自己翻窗这一举动的幼稚来,无心再吵如一安眠,便打算悄悄摸出去, 静静地来,静静地走。 只是在他俯身摸索床下鞋袜时,如一睁开眼睛看向他, 目光清明,不像是乍醒,倒像是一夜未眠。 待封如故直起腰来时, 他又迅速合上了眼。 封如故囫囵披上外衣, 倒提云靴, 蹑手蹑脚地钻出屋去。 他的一双光脚落在地上, 踝骨发出啪啪的轻响。 ……就像猫的肉垫落在地上。 睡在外间的海净听到了门响, 迷蒙之中睁开眼, 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偷钻出门去的背影。 他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云中君怎会从小师叔的房中出来? 在他蜷在被子里、思绪有些混乱之际, 他见穿戴整齐的如一绕出里间屏风。 海净忙打起精神, 招呼道:“小师叔, 早。” 如一看也未看海净一眼,只顾着望向敞开一条缝的门,想着封如故从这里轻巧钻出去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微笑了:“早。” 他想,三掌细的腰,从这一点门缝出去,倒也正常。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来得荒诞又没道理,极像是被某个来源不明的邪术摄住了心神,以至于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 向来自控能力极佳的如一心中不免着了恼,拳头在双袖中攥紧半晌,又无可奈何地松了开来。 有何可烦恼的呢? 说到底,不过是中了邪祟之术,只需找到林雪竞,逼他解了这试情玉,一切困厄自会消除。 …… 入夏后,太阳出来得格外早。 坐在廊下的封如故只是欠身穿好鞋袜,又简单洗漱一番,就出了一身薄汗。 他取出小罗扇,一面打着风,一面循声找到了将自己吵醒的声源。 平沙细草间,七八个青霜门弟子正吆喝着蹴鞠,用两根修竹搭了球门,在竹竿上络了细网,倒是将小小一方蹴鞠场布置得似模似样。 弟子们见了封如故,马上停下嬉闹,向他行礼。 有胆大的招呼他:“云中君要来试一试吗?” 封如故大大方方地一挽袖子,毫不顾惜自己这一身千金服:“来!” 若是要做其他运动,比如教习剑术,封如故定是能推则推。 但蹴鞠一事,让他怀念起了遥远的过去。 十三岁时的封如故最爱蹴鞠。 他自作主张,在风陵山青竹殿后划出一块空地来,撒上细沙,编织好几颗藤面皮球,常邀三五好友来玩耍。 封如故酷爱各种炫技的小伎俩,能将一颗球用足尖挑起千般变化。 他用发带将头发束得老高,很是轻松锐气,随便一挑球,便能带起一阵风来:“师兄,接住!” 不等常伯宁赶上前来,一身绛衣的少年韩兢纵身一跃,拿前胸拦下球来,将球前后轻松颠动两下,却反脚挑给了常伯宁。 一旁的荆三钗跌足大呼:“韩师哥!常师兄不跟我们一队啊!” 韩兢笑微微地解释:“他今日都没碰到球呢。” 荆三钗一边追赶运球的常伯宁一边埋怨:“你干脆下次和他一队好了!” 常伯宁额上缚了一道缥色逍遥巾,显得清爽又利落。 他侧身轻巧绕过前来断球的两三人,独独把球送给了封如故。 封如故那边不知过了几重人,薄透的春衫早被汗沁湿了,贴在少年的胸膛上,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他接到球后,快活地吆喝一声,足跟将球勾起,高高抛上天际。 那一颗藤球飞上了凌云,与飞鸟一般高。 而时隔多年的此时此刻,那颗曾被他玩出千种花样的球,却始终到不了封如故的脚下。 他只是一具无法动用灵力的凡胎,胸中空有无数技巧,但论步法、身形,与那些刚入炼气期、尚未结丹的弟子相比,都显得笨拙无比。 与几名弟子踢了一刻钟有余,封如故连球都没碰上一次。偶尔得了空,刚想伸脚,就立即被人断了去。 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追得上那颗球后,封如故索性停了步,扶住膝盖边笑边喘。 这几名少年玩得正兴起,况且,在蹴鞠场上,他们对“云中君”这个头衔没有多少敬畏,便一齐笑话他道:“云中君根本不会踢球!” “是啦。”封如故用手背扇风,笑着看这群比自己年轻上一轮的少年们,由衷赞道,“真好啊,你们。” 说话间,封如故眼角余光一转,竟发现如一不知何时来到了场边。 也不知道他看着自己被这群小年轻们欺负了多久。 “来得正好。”封如故也不介意,气喘吁吁地赶到场边,抓住如一的衣袖,晃了一晃,厚颜无耻地寻找外援,“大师,帮我收拾他们。” 封如故以前是教过他家小红尘蹴鞠的。 在这方面,他向来不怎么要脸。 ……我踢不过你们,还不能叫我儿子来收拾你们了? 如一见他从场上跑下来,一时紧张,立即把攥在掌中、打算递给他擦汗的手帕收了起来。 等封如故提出要求,如一才知道他不是察觉了自己想要递手帕给他的意图,略松了一口气,点一点头,便将僧袍脱下,露出一身短打。 他肩宽腰细,兼以相貌出众,竟能够将短打穿出倜傥之风来。 众家弟子都认为一个和尚,怎会擅长这种俗家游戏,便嘻嘻哈哈的,打算像戏弄封如故一样再戏弄他一遭。 谁想此人话少面冷,却将一颗球运使自如。 甫一上场,他便灵巧闪避数人,一抬脚,将藤球直接送入球网。 他的蹴鞠技术虽然是义父一手教授,但他与张扬跳脱的义父性情毕竟不同,不爱耍些额外的花巧功夫,只是负手、灵活挪动,想要阻拦他的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脱开重重包围,翩然到了数丈开外。 在场七八人七手八脚去拦他,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将球又一次轻松送入球网后,如一并不去看封如故,只缓慢拿脚来回盘弄着球,仿佛这样,自己就不是为封如故出气了一样。 ——他来得很早,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年轻人,在发现封如故在蹴鞠一技上并不精通后,就有意逗他,吊着他在场上来回跑动。 在如一看来,封如故虽然天性懒怠,为人轻浮,却也不是几个不懂事的少年可以随意欺负的。 封如故倒不介意如一的冷淡态度和后辈的戏耍之举,盘腿坐在场边,托腮看着如一,目光里都是笑意。 他觉得自己是一具埋在土中日久的棺材瓤子,偶尔爬出泥来,看一看这新鲜的人世间和通身活力的少年们,也很好。 那几个少年发现如一是蹴鞠的个中高手,又被他惨虐了一番,也算是知道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自愿认输。 他们既然认了输,如一也不再不依不饶,回到了封如故身侧。 封如故凑过去,殷勤地给他打扇,欣慰道:“不错不错。”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教他的技艺他没有半点荒废,不论是棋艺,还是蹴鞠。 说不定,自己改日还能与他合奏一曲箜篌…… 如一见他如此没心没肺,不气不恼,忍了又忍,终是脱口道:“云中君,你与义父师出同门,哪怕心性与志气有三分像义父,你也不至不堪如斯。” 封如故替他打扇的手猛地一顿。 话一出口,如一也觉得这“不堪”二字,似乎是严重过头了。 但他分明是替封如故不平的。 若是以义父年少时的性子,要是有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这样拿他开心,他定然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去。 如一看得出来,封如故对待同辈与长辈时从不假辞色,一张嘴刁钻至极,但对道门小辈却有种特殊的优容。 对当初在文始门吵闹着要杀他为妹报仇的文二公子是这样,对想要杀他救活衣上尘的练如心是这样,对这些玩蹴鞠的小弟子也是这样。 如一看不得他被小辈这样欺负,却又不知,以他现如今与封如故的关系,该如何提醒他,又以何立场提醒。 结果,这一点好意反被他说成了恶言。 听到这句话,封如故盯着自己的膝盖,怔了好一阵。 他本以为,这世上有能力伤他心的人并不多。 他低下头吸了一口气,肩膀缩了一阵,才舒展开来。 同样舒展开来的还有他的表情。 他调侃道:“小小的蹴鞠游戏而已,大师还当了真,执念太重,不好不好。” 见封如故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混账话浑不在意,如一的心却并没有松快多少。 ……封如故果真是对小辈格外纵容。 自己在他心目里,或许同那些不知轻重的后辈是一样的? 思及此,如一心中更是无缘由地动摇不已,又是酸涩又是气闷,脸色更显得冰冷起来。 封如故看他神情,知道他心绪不佳,却不知自己是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不禁挠头,想,年轻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过他不欲与如一争吵,便改换了话题:“今日午后,我们便动身离开吧。” 如一:“去往哪里?” 封如故又忍不住犯了口花的毛病:“大师想去往哪里?” 如一顿了顿,说出了心中所想:“找林雪竞。” 封如故好奇:“你找林雪竞作甚?” 如一不着痕迹地抚一抚胸口,又垂下手来:“昨日云中君说过,不世门的弟子被杀,他身为门主,应该会现身处理此事的。” “他?你不用指望他了。” 封如故伸长腿,去逗地上的一行蚂蚁:“约莫六年前吧,不世门内混入一名血宗,借不世门名头休养生息的同时,杀人取血,进行修炼,后来事情暴·露,引起了不世门中的一轮查洗,人心惶惶,互相怀疑,那时候卅四叔叔想叫他出山,结果他没有出。” “三年前吧,不世门一条分支被一家小道门屠戮殆尽,彼时,态势严峻,剑拔弩张,道魔两家险些又要开战,又是卅四叔叔从中斡旋,才避过一场战火。” “两月前,不世门内部出了一些小问题,有两家宿有仇怨,两家一子一女又因琐事斗殴而死,眼看要起内讧,但很快就被压制下去。” 封如故摊一摊手:“卅四叔叔不知来信向我抱怨过几回,但非有泼天大事,林雪竞是不会现世的。” 闻言,如一难免心焦。 若是一辈子找不到林雪竞,他胸中那团蠢蠢欲动的邪祟要如何去除? 封如故看他神情不对,便宽慰他道:“不过,卅四叔叔该是知道如何联系他的。我与卅四叔叔约定,两日之后会于青冈。到时你尽可以向他打听。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打探些消息。” 如一:“何处?” 封如故反问:“……你听说过清凉谷吗?” 第55章我有他了 如一自是知道清凉谷的。 原本, 主领道门的门派共有四家,而非现如今的三门。 ——常伯宁、封如故出身的风陵山。 ——荆三钗出身的应天川。 ——韩兢出身的丹阳峰。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名唤“清凉谷”的道门。 ……只是,青史成了灰罢了。 数十年前,魔道侵正。 清凉谷作为向来最厌憎邪魔外道的门派, 首当其冲。 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临阵叛变, 投靠魔道, 做了魔道帐下伥鬼。 整个清凉谷被一夕屠尽。两千冤魂鲜血洒遍翠谷, 为魔道祭了征旗。 鬼火青荧,暗生于碧血之上。 自那日后,两千冤魂滞留于谷中,夜夜鬼哭, 不堪听闻。 二十六年前, 被魔道囚于蛮荒之中、不肯投降的正道弟子总算设法逃出, 其中就包括封如故的师父逍遥君, 荆三钗的师父盈虚君,还有韩兢的师父指月君。 同时,一名仅存的清凉谷弟子陆御九,也带着一身血火,同他们一起从绝地中走出。 他是一名鬼修, 体内流淌着一半鸣鸦鬼国的血脉。 无人知道, 向来最痛恨非道之人的清凉谷为何会养出一名鬼修, 只知这名鬼修一片赤子诚心, 被囚十三年, 亦不改其志,归来之后,一袖便揽了清凉谷中两千冤魂,收归麾下。 他反袖一甩,便使鬼王之名震动天下。 与魔道一战后,陆御九有心将清凉谷重新光大。 然而,他遇到了想象不到的阻力。 ……这阻力源于道门内部,也源于他的身份。 鸣鸦鬼国在未被铲除前,曾遗祸于世,现如今还有昔年的受害者存活。 现任清凉谷谷主陆御九,身怀鸣鸦国血统,乃鸣鸦国余孽,又怎能执道门之牛耳? 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道门无人,反教鬼道昌荣? 新兴的小道门门主们为了道门声誉,在指月君、逍遥君他们还在时,就爱到他们跟前唧唧哝哝,试图让清凉谷与道门划清界限。 丹阳峰指月君脾气好,只是笑微微地望着他们,待他们抒发完自己的看法后,递一杯茶过去,仿佛没有听到他们刚才苦口婆心编织的说辞:“你们渴吗?” 有胆子壮的,上了风陵,去找逍遥君和他的道侣,如是这般地说了他们的想法。 逍遥君也是笑眯眯的,但远没有指月君那样可亲了:“你们想赶小陆出道门,是当我死了?” 有人不服,还想晓以利害。 逍遥君懒得废话,折扇一展,唤了一声:“重光。” 他的道侣立即把几人毫无体面地扔下了山。 应天川那边,谁都知道盈虚君有天大的少爷脾气,以及他与陆御九的亲密关系,十几家道门实在不敢前去,你推我,我推你,倒是等到了陆御九率清凉谷自行脱离道门的消息。 陆御九知道他引起的风波,也知道三家会怎样回护他。 道门好容易重新振作,他不愿因为自己惹得道门之内生了嫌隙。 更何况,清凉谷早就成了鬼谷,他实在不需要在明面上活动。 既然这决定是陆御九做的,其他三门在商量过后,也随他去了。 自此后,四门改为三门,清凉谷转为道家暗部,专门搜寻道门中人未散的冤魂,带回清凉谷,给它们一处安魂的居所, 想留下的可以留下,想入轮回的,清凉谷会助其了结心愿,让魂魄心安,重回三途六道。 …… 清凉谷的故事,海净也是听说过的。 因此听到他们要去清凉谷时,海净做足了心理准备,以为自己会见到一派林木阴阴,松槐苍苍的荒凉景象,鬼吟其间,令人齿冷。 然而,当他们于夜间抵达清凉谷时,此地正是个好天气。 风约微云不放阴,满天星尘点明金,月色之下,一名青年在谷口吹埙。 埙音有“地籁”之名,音作低沉,略带沧桑,遥遥听来,像是在风在歌唱。 海净自知他们夤夜来访,甚是打扰,便主动迎上去,与那娃娃脸的青年招呼:“这位施主,请通报谷主一声,说是风陵云中君与寒山寺如一居士来访。” 娃娃脸青年越过他的肩膀,先看到了封如故,目光星子似的亮了亮,才对海净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青年跳下坐着的青石。 他这一下来,海净才发现,他的个头比自己还矮上一小截。 他不禁纳罕。 按理说,守谷弟子是整个谷的门面,连他们寒山寺,负责看守大门的弟子也会选择相貌威武、个头高壮的…… 不等他想完,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对着封如故迎了上去。 封如故嬉皮笑脸,一把搂住青年腰身,把他直接举了起来:“陆阿叔!” 海净:“……” 海净很受震撼,一时连自己是无法接受那矮个子娃娃脸的青年就是传说中的鬼君陆御九,还是无法接受封如故把一个长辈托来托去,都搞不清楚了。 陆御九伸手去拍封如故的肩膀,不太认真地谴责他:“不像话!没规矩!” 虽说陆御九体量轻,封如故也举不长久,很快就把人放下了,好歹保全了一下陆御九的颜面:“陆叔叔,这么晚了,你怎得还在外面?” “三钗在里面。”陆御九举一举埙,颇无奈道,“他们又吵架了,我出来躲一躲。” 海净听得直眨眼睛,不敢想象修为到了这等地步的鬼君,还需要烦恼家事。 …… 陆御九的确是替自家道侣盈虚君烦恼的。 当初,盈虚君看到逍遥君接连收了常伯宁、封如故两名徒弟,一个贴心温柔,一个古灵精怪,实在是眼馋不已。 逍遥君给他出主意:“周大少如此羡慕,自己生一个可好?” 盈虚君啐了他两口,成日里下山兜转,倒真被他捡到一个离家出走的荆三钗。 然而,不晓得盈虚君运气算好还是算坏,论性情,荆三钗简直和他亲生的没两样。 两个少爷脾气凑在一起,三天一拌嘴,五天一打架,哪怕在荆三钗离开道门后,还是会隔三差五来找盈虚君一趟,仿佛不吵一架就痛快不了似的。 某次前去时,荆三钗扑了个空。 在得知盈虚君与清凉谷谷主陆御九合籍、将应天川交给外甥女周望打理、自己搬到清凉谷来住时,荆三钗立即跑来了清凉谷,与师父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义愤填膺的指责:“你怎么不告诉我?!害我没能送成贺礼!还害我白跑一趟!” 他们师徒两人一定要定期吵一场嘴不可,好像这对师徒而言,是靠吵架来把对方嵌进生命、融进骨血里的。 陆御九曾疑心过,按他们这种吵法,定会有闹崩的一天。 没想到,他们吵得昏天暗地,打得天崩地裂,到头来互相哼了一声,又一同下山去吃面,最后又会因为吃什么口味的面再吵一架。 陆御九看惯了,见两个人又有闹起来的势头,就会出来躲一躲。 左右封如故就是来找陆御九的,和他一起并肩在青石上坐下。 封如故开门见山:“陆叔叔,到现在还没有搜到被杀弟子的魂魄吗?” 陆御九是早知道唐刀杀人案的,投身调查的时间也比封如故早上许多。 但他仍是毫无头绪。 “我怀疑,那些道门弟子被杀时,魂核就被人直接捏碎了。”陆御九微微夹着眉,“杀人者知晓我们的存在,不愿我们向魂魄问冤。” 封如故并没有多少失望。 那唐刀客行事干脆利落得到了残忍的地步,杀人不给人痛苦,死后也不给他们留一线魂魄。 封如故又问:“陆叔叔,你可有魔道那边的消息?” 陆御九问:“什么消息?” 封如故答:“魂魄的消息。” 陆御九隐隐明白他的来意了:“魔道最近确有异动,不过是他们内部倾轧罢了,和道门无关。” 封如故问:“如何?” “我前两日寻魂归来,途中遇到一只即将消散的残魂。”陆御九道,“我探其记忆,发现他是魔道不世门人,前不久被一名魔修所杀,手段极其残毒,大概是汲他的脑髓修炼之类……以至于他的魂核受损严重,已成为无灵孤魂,一味尾随着那名残杀他的魔修。我遇到他时,他已到了溃散边缘。我便帮他一把,送他入了六道。” 封如故一眯眼。 他知道,枉死的、有一定修为的修道之人,要比常人多出一颗魂核来。 这颗魂核,能保修道者的三魂七魄暂时不入轮回境。 如果魂核完整,鬼会保有自己的意识;如果魂核受损,鬼轻则失忆,重则失智;如果魂核损伤严重、几近崩溃,那么魂魄便会变成背后之灵,无知无觉地尾随在杀他的人身后,直至魂核中灵力耗尽。 而封如故从卅四那里听来的消息是,被杀的几名不世门弟子在生前遭遇了极残毒的对待。 因此,或许,那孤魂或许能为封如故指一指路,让他知道罪魁丁酉最近出现在哪里。 这就是封如故来此的目的。 他问:“陆叔叔是在哪里找到这缕孤魂的?” 陆御九轻叹一声:“两日前,青冈附近。因为有道门弟子在那里遇害,我想,或许能搜到他的魂魄……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封如故看向陆御九的侧脸,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突然察觉到,那名唐刀客,是不是连陆御九会去搜魂,会找到奇怪的魔道残魂,而自己会来找陆御九询问丁酉去向,都算得清楚明白。 ……自己仿佛就是他掌心的玩物一般。 陆御九是不知道封如故的心事的,问道:“怎么,那名使唐刀的杀人者与魔道有关?” 封如故正要回答,就被一阵从谷内朝谷口方向传来的争执声打断。 “你就不能听我的,早点飞升了?” “何时轮到你管我了?!你师娘还在这里,我往哪里去?!” “你飞升了,师娘不就跟着去了?左右你们两个的修为都到了成圣之境了!” “你师娘有自己的打算!” “你就没有打算了?!这破烂世间、破烂道门有何好留的?整个清凉谷不都是师娘的,他一人飞升,能带整谷魂魄登天,又不会漏下谁!” 二人说的明明都是好话,用吵架的语调说出来,就格外好笑。 这对师徒从屋内吵到屋外,闹出的动静颇大。 陆御九听到那边师娘长师娘短,忍无可忍地涨红一张脸,扬声怒道:“你们要吵回去吵啊!” 争执声传出之处,一师一徒双双噤声。 很快,荆三钗在暗处小声道:“师娘生气了?” 他的脑袋被人拍了一掌。 盈虚君也压低了声音:“废话,谁叫你跑出来大呼小叫的?回去回去!” “哎,是你说要请我吃香酥鸭——” 声音渐渐淡了,远了,这对冤家师徒又回去继续他们未竟的的吵架事业,只留下陆御九为他们收尾:“他们两个经常这样不成体统的。你们一会儿进去,就当做是没听见吧。” “不进去了。”封如故站起身来,“陆叔叔,别告诉三钗和盈虚君我们来过。” 陆御九这下有点后悔把那对活宝赶回去了:“现在就走吗?” 封如故一笑:“有事情呢。等一切了结了,再回来拜会陆叔叔和盈虚君。” 陆御九与逍遥君的关系向来很好,对逍遥君这名受足了苦难的徒弟更是心疼不已:“若是有要事调查,我叫北南陪你一道去吧。” 周北南乃是盈虚君的俗名。 封如故搂住了陆御九的肩膀,笑容灿烂:“陆叔叔大可放心……” 他一指如一:“我有他啦。” 如一从方才起,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那串红豆手串从昨日起就被他藏在储物袋的角落,不肯拿出,灼了自己的眼,因此他手头空空,只拿拇指抵着食指,做出空握佛珠的模样。 他在旁看着二人的亲密举止和对话,已是明白,封如故很受这名长辈的喜爱。 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如一,心里不很舒服。 说到底,封如故只是来找清凉谷找陆御九问个路,却摆出一派天真的样子,哄得陆御九对他有问必答。 他很懂对不同的人应当怎样撒娇,从而达成他的目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知他哪一分是真心,哪一分又是假意。 如一知道自己也许是钻了牛角尖,又在想封如故那句“我有他了”,其中又有几分真心假意,因此忽略了胸腔里正缓慢滋长的一丝酸楚和微甜。 陆御九留意看了如一一眼。 从刚才起他就在观察如一。 因为出身灰色,又是专修术法之人,陆御九对魔道术法还是有些了解的。 ……如一虽不肯看封如故,但他胸前有几转属于试情玉的独特淡光,随着封如故说话腔调的起伏明明灭灭。 他纳罕地想,原来和尚也可以吗。 第56章疯名远播 送走封如故他们, 陆御九折回谷中。 当他推开正殿房门时, 荆三钗与盈虚君师徒两人以一方檀木桌为中心, 分别割据了房间的两边, 气咻咻地瞪视彼此, 像两只互相弓背预警的猫。 陆御九轻叹一声,插·进二人中间, 倒了一杯茶, 同时挡住他们的视线,并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最后, 他还是出卖了封如故:“如故刚才来过了。” 听到故友徒弟的名字, 盈虚君这才错开瞪视徒弟的视线:“如故?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陆御九道:“没什么大事情, 打探些消息罢了。” 盈虚君是个英气奕奕的长相,按他现如今的年纪, 若放任岁月流逝,蓄起长须,修身养性, 想必定然是个庄重的道君模样。不过他实在是喜欢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又有人能一味纵着他的坏脾气,以至于时至今日, 从身到心,他还是个顽劣而不稳重的大少爷。 他奇道:“他出山了?怎么不叫我出去?” 陆御九横他一眼:“你们不是忙着吵架呢吗。” 盈虚君摸摸后脑勺, 对着陆御九粲然一笑。 陆御九被他笑得没脾气, 把倒好的茶递给了他。 盈虚君把茶捂在掌心里, 感叹道:“行之飞升前叫我照顾好他。可我已有三年多没见他了。” 从很久以前起, 封如故就谁都不见了。 他有功名半卷,却独坐风雪千山。 “静水流深”成了一座无人可近的孤岛,他身处幽篁之中,谁也不知,他究竟是怡然自乐,还是孤寂凄惶。 荆三钗抱着胳膊,在旁插嘴道:“他的未婚妻被那唐刀客一刀两断了。他若是还在风陵闭门不出,那些小道门估计要杀上风陵讨说法了。” 盈虚君嫌弃地看他一眼。 荆三钗被他这一眼轻易激怒了:“你干嘛这么看我?” 盈虚君轻嗤一声:“时时刻刻不忘挑拣道门的错处,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荆三钗猛然提高声音:“我幼稚?是,我在你面前永远幼稚!” “你对道门哪来的这么大怨气?”盈虚君同样提高声音,“当初抓你们的可是魔道,现在你宁可做魔道的生意,也不肯回道门来?” 陆御九见状,知道接下来又免不了一顿争执,索性省了扶额的时间,又倒了两杯茶,在桌边坐下,免受战火波及。 “……你不懂!”一提及当年之事,荆三钗便成了一只困兽,在房间中踱来踱去,把步子踏得很重,“你什么都不懂!” 从遗世中出来后,荆三钗对遗世中的情况什么都不肯说,把所有话都憋在心中,却时时处在失控的暴怒之中。 盈虚君早已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每每看了却还是会上火,一种不知该如何帮助他的无能为力感,让他气恼不已:“你又发什么癫?” 盈虚君这些年冷眼旁观着涉事人的反应,反复猜测当年遗世中发生了何事。 但猜测终归是猜测,谁也不肯给他一个确凿的答案。 他的徒弟是这样,那些受害弟子是这样,就连封如故也是这样。 遗世大门一开一闭,无数扇心扉就此轰然关闭。 别人盈虚君管不着,他竭力想打开自家徒弟的心扉,一味在外叫骂,拍打,可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打开分毫。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焦躁丝毫不下于荆三钗。 荆三钗口不择言地怒吼:“当年之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险些杀死行之钟爱的徒弟,伤了丹阳峰的根基,夺走了我唯一的徒弟……”盈虚君怒道,“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荆三钗一时语塞,周北南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师徒二人双双憋红了脸。 陆御九眼看二人陷入对峙,目视前方,向两个地方同时递出两杯茶,示意他们可以中途休息一下。 荆三钗跟师父叫板过不止一次,却没学过如何拒绝师娘。 他乖乖接来茶杯,护在掌心,喃喃道:“你没见过……那种血肉模糊,那种人心肮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盈虚君看着自己的茶杯,杯中并无他自己的倒影。 他口吻平淡道:“……我见过的。” 荆三钗这才恍然想起,他师父在道门被破后所经历的一切。 流放炼狱的生涯,他只过了三个月,而他师父足足过了十三年。 这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正如他师父所说的——幼稚。 因为他只会逃避。 十年前,他逃出了道门,十年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幼稚,他用更加莫名其妙的愤怒来对抗师父:“你为什么总跟我抬杠?!” 说完,他摔门而去,好像这样就得了胜利一样。 荆三钗一走,盈虚君满腔的怒火也就淡了,把茶杯送到唇边,念叨道:“……傻小子。” 陆御九暗叹了一声这师徒真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安慰盈虚君道:“他这通脾气并不是冲着你。” 盈虚君说:“我知道,是他转不过那个弯来。” ……包括荆三钗十年前离开道门,也不是因为和自己闹崩,而是因为他无法面对这一切而已。 陆御九有意岔开话题:“三钗此行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吵架的吧?” 盈虚君放下茶杯,一屁股坐上桌子,把脚踩在陆御九坐着的凳子边,往下一蹬,在陆御九坐立不稳、跌个人仰马翻之前,又用膝盖抵住了他的后背:“他是来要清心石的。” 险些翻倒的陆御九气坏了,用力瞪他,但他生了一双大眼睛,瞪起来是圆圆的,惹得盈虚君笑了起来。 清心石乃清凉谷特产,本没什么稀奇,但在听说荆三钗索要的清心石数量后,陆御九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要那么多清心石做什么?” 盈虚君抓抓耳侧,拿膝盖慢慢磨着陆御九后背:“不晓得,他说是伯宁前几日找到他,亲自开口管他要的,要尽可能的多,他也不知伯宁要拿这些清心石做什么用。” 旁人不知,但精研阵法的陆御九却心知肚明。 所谓清心石,只是顶了个清雅的名字罢了,性属阴寒,药毒猛烈,哪怕是用来炼清心丸,只需研碎一小块,就能炼出一整炉好丹药来。 十颗研碎的清心石兑水,其药性足以毒死一头牛。 陆御九沉思:“从八·九年前起,伯宁是不是就开始管谷内要清心石了?” 盈虚君在枪·法上可谓登峰造极,于阵法上却是天分不足,只跟着陆御九学了些皮毛。 他并不懂清心石的毒害有多大,小歪了一下脑袋:“所以?不兴人家用来炼丹,或是用来翻修封山大阵啊。” “对了,还有可能是封山大阵……”这个倒是解释得通,陆御九微微松了口气,“许是我想多了,只要不是七花印便好。” 盈虚君好奇:“什么是七花印?” “你什么都不记得!”陆御九嗔怪地拍了一把盈虚君,“当年伯宁来谷中玩,得知清心石的功效,突发奇想,自创了一种阵法……” 七花印所使用的主要材料便是清心石,是以清心石刚烈的寒毒为依托,封存灵力,若想冲破,寒毒需走遍七经八脉,经受极大的痛苦。 但因为这种阵法费力又费时,倒更近似于一种残酷的刑罚。 常伯宁在弄清七花印的功效后,也将这阵法当成了一个不大高明的发明,随手搁置一旁,不再多提。 消了这等疑惑,陆御九也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索性将自己的胡思乱想讲给了盈虚君听:“我今日见到如故,他清减了很多,面色也苍白得很,身上还透着阴寒之气。我听说伯宁要那么多清心石,又是从八·九年前就开始要起,还以为……” 盈虚君笑说:“你可真是瞎操心。如故的归墟剑法属水,本就是偏阴柔的剑法,他体质阴寒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说,别的不提,他身怀七花印,还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他是疯了么?” 被盈虚君笑话了一通,陆御九哼了一声,也不作他想,正要起身去处理谷中杂物,却被盈虚君俯身拦腰抱起,抓猫似的搂在怀里,往床的方向走去。 “我真是要被那小子气死。”盈虚君边走边把脸埋在陆御九肩窝,闷闷地宣布,“你要补给我。” 陆御九左想右想也想不通这两句话的关系,索性搂紧了他的脑袋,往他怀里迎了迎,虚着声音骂他:“……混账。” 盈虚君的混账总是有迹可循的。 每次见过荆三钗,他都会心中憋闷,只有抱着陆御九补一阵精元才能缓过来。 十年前的那场变故,看似没有对道门造成太大的损伤,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丢了一个韩兢。 但它的确改变了太多人。 被盈虚君放上床时,陆御九分神想道,那名造下了千般罪孽的罪魁,叫什么来着? …… 青冈深山洞府之中,一名身着绀紫色长袍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叫他万分激动或是恐慌的消息,手压在宝座扶手之上,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震颤着:“……你没看错?” “小的绝没看错,小的就算转世投胎,也忘不掉那个姓封的脸!” 一名失了左臂的小魔修气喘不已,倒没有多少遇见仇人、急于报仇雪恨的兴奋,相反,他脸上混合着惊恐和无措:“他带着一对崽子和一对秃驴,今日一早便入了青冈城了!” 座上之人沉默。 那小魔修抚摸着自己空空荡荡、从中间打了一个结的左袖,期期艾艾:“丁首座,咱们还留在这里吗?” 丁酉,这名昔日策划了“遗世”之乱的罪魁祸首,脸上也没有多少遭逢昔日敌手的喜悦。 相反,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左眼颜色明显异于右眼,左眼几乎无光,早就瞎了八成。 他神经质地抚摸着左眼眼皮,声音也颤了起来:“那个疯子不是在风陵山中颐养天年吗?何时又把他放出来了?” 不过,丁酉毕竟是丁酉。他迅速镇定下来,强笑一声:“来便来了。听说近来有人在青冈杀害了一名道门弟子,他大抵是为此事而来的,并不是冲着我们。……当初在遗世中算他命大,如今我们再设埋伏,以逸待劳,还怕他不成?” 第57章不屈之人 青冈多雾多山, 五人晨晓时分抵达时, 立于丛山最高的一处山巅之上,极目远眺, 真有几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意趣。 罗浮春见此气象万千的壮美之景, 隐隐生出几分诗兴来, 刚起了个“雾凇银沙”的头,封如故就打断了他赋诗写词的雅兴。 他睡眼朦胧地从僧袍里钻出一个脑袋来:“青冈到了?” 不等罗浮春回话,封如故就听到一个偏冷的应和声在耳边响起:“嗯。” 等封如故看清背着自己的人是如一时,用鼻音发出了一点疑惑的:“……噢?” 他分明记得,昨夜离开清凉谷后, 他明明睡眼惺忪, 却还要连夜赶路,跑来找如一,想打个商量, 借他后背一睡。 谁想, 昨日还与他剑上对弈的如一却突然吝啬起来,连“众生相”都不让他踏足一步。 封如故谴责他:“怪脾气。” 如一并不看他, 将剑抛出,佛履踏在剑上, 低头用鞋底在剑身上摩挲一下:“云中君自己有徒弟, 何故总要来贫僧这里借剑?” 封如故一挑眉, 也懒得再纠缠他, 转头唤:“浮春——” 背对着他、还以为封如故会多同他缠腻几句的如一后背一僵,踌躇片刻,似是想要挽留,最终还是沉了一张脸,硬了一颗心,不再理会他。 封如故走到半途,有点赌气,去而复返,抬脚故意在众生相的剑柄上踩了一下,随后撒腿就跑,纵身跳上罗浮春的后背,压得罗浮春险些跌了一个踉跄。 封如故想不通自己怎么睡了一觉,又转回了如一的背上。 他回头瞪了一眼罗浮春。 罗浮春着实有点冤枉。 昨夜,师父爬在他背上睡着了,罗浮春还挺欢喜。 师父这些日子待那名如一居士亲厚得过了头,罗浮春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这样上心,几乎是不要命似的对他好。 虽然罗浮春自认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看在眼里,也难免酸在心头。 因此,待师父睡着后,他特地背着师父,跑去找桑落久炫耀。 罗浮春小声说:“师父睡熟了。” 桑落久温驯地“嗯”了一声,同时将御剑速度略略提升,与如一靠近,保证他能听到二人对话。 罗浮春追上去炫耀:“师父睡着了比醒着安分。” 如一的后背从刚才拒绝封如故上剑起就没再松弛过,颈肩处的曲线完全是铁板一块,像是全凭意志力,撑出一个毫不在意的样子。 桑落久笑着应:“师父睡着了很乖的。” 罗浮春小心翼翼地把封如故的身体往上送了送,半抱怨道:“就是他趴着,总吹我耳朵,怪痒的。”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影便突兀刹住剑势,转身拦在了他的身前。 如一向他伸出手来,棉布袖口上都是握出来的皱褶:“……给我。” 罗浮春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如一居士?……” “他是我的……”如一顿一顿,又补充道,“……是我义父交予我的责任。” 罗浮春往后让了让:“不必麻烦如一居士了。他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责任。” 然而如一退也不退,只执拗而沉默地拦在他身前。 如一在寒山寺中算是有名号的,虽与罗浮春同龄,但论道中地位,却比罗浮春要高出一头去。 两人僵持一会儿后,罗浮春不得不让步。 不知是不是罗浮春的错觉,如一在接过封如故后,僵硬的神情与肢体一道柔和了下来,接他上背的动作,轻到甚至没有惊醒向来觉浅的封如故。 封如故全然不知这场发生在昨夜的交接,瞪过罗浮春后,就安心圈紧了如一的脖子,看着他殷红的耳朵,颇觉有趣:“怪脾气大师,昨夜可安呢?” 如一被他深深浅浅呼出的气流勾了一个晚上,右耳被吹得发红发热,与白净的面皮对比,格外鲜明。 但他是看不见自己的异状的,因此还能板起一张脸,故作冷淡:“醒了?” 封如故惺忪的腔调听起来不知是玩笑,还是委屈:“怎么回事儿?你嫌弃我,浮春也嫌弃我。” 如一想要否定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发出了一声模棱两可的“唔”。 封如故把下巴枕在他肩上,倦怠道:“我真就那么惹人厌啊?” 如一应也违心,不应也违心,索性闭口不言。 封如故初初醒来,约束不住舌头,软声讨教:“我知道我毛病多。那你说说我嘛,我改。” 如一觉得自己真该在封如故醒来前就把他还给罗浮春。 自己的试情玉咒法未解,却惹来了这个麻烦,无端扰乱心弦,当真是自讨苦吃。 如一掩住心口,谨慎地藏好那一点秘密,随口一应:“哼。” 封如故拿指尖好奇地点了点他的唇畔:“你告诉我,除了‘嗯’,‘唔’,‘哼’,这张嘴是不是不会发出别的声音了?” 话一出口,封如故便觉得这话仿佛不大好,有些不端正的意思。 果然,如一被他指尖一点,从唇畔到半张脸都涨红了,冷冰冰道:“云中君莫要胡闹。” 封如故又做了错事,索性自暴自弃地往他后背上一趴,细听着他的心跳,并屈起指节,按心跳节律,轻敲着如一后背。 他并不觉得这是戏弄,只觉得敲出的一篇音律速度不明缘由的越来越快。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如一便将他半强硬地扔下后背,背对着他,冷声道:“已至青冈,云中君打算如何?” “卅四叔叔该是还没到。”封如故早已习惯了在如一那里的冷遇,看一下时辰,自语道,“我们先去找附近的道门落脚吧。我记着这附近似是有一个,叫什么青阳来着……” 如一还是更关心如何解试情玉的事情:“林雪竞会来吗。” 封如故好奇反问:“你急着见林雪竞,是有什么事情吗?” 如一强撑着矢口否认:“无事,不过随口一问。” …… 接到云中君递送来的名帖,青阳山上下立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青阳山由一对年轻的兄弟管领。 这两兄弟乃道门后起之辈,一主文,一主武,他们并未见过封如故,也并未在遗世中蒙受其恩德,不过是尊其“君”字称号罢了。 兄长关不用性情稳重,得知封如故来访,并不急于出外相迎,而是一边梳洗,一边与弟弟关不知交谈:“他来,左不过是为着青冈中道门弟子被杀一事。那唐刀杀人者想必也不会留于青冈,怕是早早流窜到别处了。我们速速交代,速速将他送走,也省却一个麻烦。” 关不知是个气质桀骜的青年,儒冠博带也无法掩住他通身的傲气:“道门都说此人挟恩图报,张扬自傲,是个疯人癫士,道中之邪。我倒想看看,能叫众家道门畏惧成这样的,是怎样一个混世魔王。” “莫要生事。”关不用皱眉之余,不忘给弟弟正了一正儒冠,“与风陵相比,我们只是小门小派。招待他一番,再平平安安将他送走就是。” 关于云中君的传言,道门中林林总总,版本甚多。 本来,关于他的传言是有好有恶的,但本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道理,传到关家兄弟耳中的,多不是什么好话了。 众多印象叠加起来,在亲眼见到封如故之前,兄弟二人心中已经大致拼凑出了一个面目整体模糊、局部可憎的封如故来了。 收拾停当后,兄弟两人匆匆赶往殿前,拜会君长。 殿前站了四人。 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是长身如玉的如一。 像他这样有出尘之态的僧人,是天生就该夺目的存在,关不用远远看见他的风采,便暗暗喝了一声彩,对他揖上一揖,又在人堆里寻找封如故的行迹。 两个和尚自然不是他们要找的云中君,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身着道君服饰之人。一个温润如玉,与传闻中云中君的形象不大相符;另一个器宇轩昂,有几分年少轻狂之态,倒与传闻有几分相似。 修道之人的外貌自是不能以常理估计,于是,关不用向他一拱手,俯身欲拜:“云中……” 在那青年被关山主的大礼惊得倒退一步时,从两名年轻道君身后遥遥举起了一只手来:“在这儿呢。” 手的主人垂下胳膊来,就势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同时站起身来。 “这花开得很美。”封如故指着他刚才蹲着研究了很久的一丛兰花,“我可否收些花种给师兄?” 这话显然不是爱花之人说得出来的话。 正如封如故所言,他对花草移种的知识是一窍不通,只觉得天下花木都是靠一把种子长出来的。 因为打了个哈欠,他的睫毛挂上了一点泪花,竟是个爱娇的模样, 关家兄弟两个呆了一阵,左看右看,也无法把眼前的封如故与那个传闻中的疯癫道人联系起来。 待他们回过神来,关不用知道自己险些闹了大笑话,急忙上前几步,行礼补救:“不知云中君到此,在下……” “闲话少叙。”封如故打断了他的话。 “对对对。”关不用早早猜到了封如故的来意,急忙道,“道门弟子在青冈遇害一事,的确是我们看顾不周,致使狂徒在青冈地界肆意行凶……” “我不是要听这个。”封如故往前走了几步,左右张望一番,毫不客气道,“我来此调查,怎得就这小猫两三只前来相迎?是青阳山山中无人吗?” 封如故一来便摆出如此大的谱,关不知虽然欣赏他的不俗相貌,可心中也渐生了不快。 ——青阳山和其他道门不同,根本不欠你云中君什么,你凭何到此作威作福、指手画脚? 关不用如实作答:“回云中君,目前山中弟子共计三百六十名。” 封如故的下一个要求更加狂妄:“发通令给所有弟子,说云中君到山中来了,叫他们前来拜会。” ……果真狂悖! 关不知含讥带讽道:“云中君当真是好大的派头啊。” 封如故粲然一笑:“这不是应当的吗。” 关不知没想到封如故竟比他想象中更令人生厌,实在气愤,竟是径直拂袖而去。 关不用倒比他那年少气盛的弟弟要更沉得住气,客气了几句,便转身发令去了,只是走时的面色也不很好看。 一旁,罗浮春早替师父尴尬得抓耳挠腮头皮发麻,等人一走,便忙不迭地叫起苦来:“师父!你何苦到了一处道门就得罪一处道门!” 封如故瞟一眼自家傻徒弟,正要抬手敲他脑袋,便听如一在旁道:“他本意并非如此。” 封如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如一是在替自己说话。 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辩解,却叫他的心平白地甜了三分。 听了如一的话,罗浮春似有所悟,睁大眼睛,看向封如故,想等一个解释。 而封如故也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语出惊人:“青阳山必须得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弟子召回。……这样,或许还能少死几人。” …… 丁酉现世,出手杀害不世门弟子,自然不会是单单针对不世门进行打击。 他最恨的,始终是道门。 据卅四所说,被发现的不世门弟子尸首,无不是体无完肤、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本貌,若不是他们体内埋有可以辨明身份的“灵犀”,怕真会在异乡做了那无主孤魂。 而丁酉曾自创一套阴毒血术,能操纵蚊蝇蜈蚣,沿人口鼻而入,吸净人的脑髓后,再剥下人皮,交由手下,披在身上,再将吸得的脑髓取出些许,在周身几个大穴点抹,便能轻易幻出被杀之人之形,并承袭原主记忆。 只要丁酉以此血术,操纵这几具不世门弟子的人皮血尸作为傀儡,让它们顶着不世门弟子的皮囊袭击青阳山弟子,再如法炮制,假以时日,便能炼出一山人皮血尸。 丁酉仅需隐于幕后,便能操纵不世门与道门结怨,而他则可坐收渔翁之利,于道魔纷争中再起一片东山。 不世门弟子的死法,分明是丁酉独创的提脑髓、炼血尸的伎俩,仅仅是听卅四描述,封如故便知此事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后来,他又去清凉谷打探过,又得了一点线索。 陆御九作证,两日前还曾见过不世门弟子残魂,在青冈附近游荡,应是尾随杀害他之人而来。 丁酉在青冈杀了人,又何故重返青冈? 总不会是想来看一看他杀的人有没有死透吧? 因此,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在杀害了一圈不世门弟子、炼出足够的血尸后,重归青冈,想要从青阳派这个小门派入手,再燃道、魔两家战火。 听闻丁酉名号,罗浮春震惊已极;再听师父假设了这样一套残毒阴谋,不禁后背簌簌冒汗。 封如故自顾自道:“我入青冈之事,必是被丁酉看在眼中,他大概会以为,我是为了调查道门弟子被杀一事而来……” 说到此处,封如故闭了闭眼。 他想到了那唐刀客,用三条无辜道门弟子的性命,将自己一路指引到此,却是为了牵他来破除一桩更大的阴谋。 ……这究竟是恶意,还是好意? 封如故不再细想,继续道:“……他若是这样以为,那便最好。青阳山可以用为我接风之由,召回所有弟子。我想,丁酉筹备了这么多时日,或许已经向青阳山弟子下手了,青阳山弟子之中,说不准已混了几具人皮血尸。趁此时将所有弟子唤回山中,正可一网打尽,亦可减少人命损失。” 海净听得着急:“云中君,兹事体大,为何不对青阳山山主直说明白?” 封如故一针见血地反问:“你敢保证,那姓关的一对兄弟之中,没有丁酉炼就的人皮血尸?” 在场众人无不语塞,只有桑落久与如一一边一个,盯紧了封如故的脸。 桑落久慢慢开口:“……师父,若是你推断有误呢?” “若是我推断有误,那不是皆大欢喜?叫齐所有青阳山弟子,为我接风洗尘,既能图个热闹,也能图个排场。”封如故浑不在意地笑,“至于我,不过是再博个骄奢之名,也无甚损失啊。” 桑落久无奈地想,果然如此。 他家师父糟践自己,早已糟践得轻车熟路了。 封如故甚至还有心思继续侃侃而谈:“只要有我在,我便是饵。丁酉对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定会派血尸傀儡先对我下手。到时,我们静观其变,抓住一名血尸,便能倒溯出丁酉所在之地……” 如一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侧,半是警戒,半是护卫,倒像是丁酉随时会从斜刺里杀出来似的:“你怎知,丁酉定会冲你来?” 封如故答得笃定:“因为他怕我。” 这理所当然的张狂口气叫如一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封如故又道:“他怕我,但他又觉得这种怕是没有道理的,因此他只会加倍地恨我,加倍地想杀我。” 如一:“他为何这么畏惧你?” 封如故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他的一只眼睛是我捅瞎的?” ……这是遗世中发生的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后,罗浮春立即兴奋起来:“师父当真英雄!” 没想到,封如故道:“不算英雄。是偷袭罢了。” “我被他们抓到后,一直想办法想让我屈服求饶,但他始终做不到。后来,他用他随身的银针捅入我右眼中,让我求他,才肯为我拔针。我就用头撞向他。……我就这样和他一起废了一只眼睛。”封如故认真思考一番,道,“……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怕我的吧。” 第58章巧设计谋 如一立即掩上心口, 警惕万分,想知道那试情玉的邪术是否会趁虚而入,再度影响自己。 不知是有意的克制, 还是邪术的效能减弱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并没有为着封如故的三言两语发生改变,心中不由为之一松。 罗浮春心中却凉了一凉。 他曾无比崇拜封如故。 封如故在遗世中一力救下众位道友, 是这份崇拜之心的开端。 他本以为那该是少年横提腰中剑、拔刃一曳斩楼兰的辉煌业绩, 以为是魔道落花流水、正道高歌凯进的英雄故事。 但这一路走来,从撕破的记忆的边角露出的,全都是不堪和灰暗。 没有什么英雄, 有的只是一个山穷水尽、一无所有、只能拿自己的命往上顶的疯子。 封如故注视着罗浮春哀伤的表情, 凑近他的脸,将他搭在肩上的发带撩到脑后去,又拿指尖理了一理, 小声问道:“哎, 我是要死了吗?” 罗浮春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 恼道:“师父!” 封如故一巴掌打到他后脑上:“我看你的脸, 还以为我死了你给我哭坟呢。” 说着, 他打起折扇, 横盖在自己头上,眯眼望向早已悬于中空的太阳, 派头像是株一晒即蔫的娇贵兰花:“走了走了, 进殿里休息。外面太阳多大啊。” 说完, 他率先拔足走了, 将所有未能来得及回神的人抛在原地。 扇子一摇一晃间,封如故脸上的笑意依旧灿烂。 他象征性地做了个反省。 人嘛,被讨厌总是有理由的。 二十年前,他杀了屠他全家的流民,被师父牵着沾满血腥的小手进入道门,由于一步登天,又身负血债,因此招致了众多非议。 偏偏他毫不以为耻,不懂礼义谦逊为何物,也不懂夹着尾巴做人,招摇过市,为人张扬,着实可恶。 十年前,刚落入遗世的开始,他们便被早有预谋的魔道团团围困起来。 此次在且末山集聚、准备参加东皇祭礼的年轻人皆非凡品,根骨、剑才大多优越,但在落入遗世时被浓郁的魔气与结界所创,落地之时,负伤已逾半。 而魔道血宗之主丁酉,率麾下全部精锐尽数等候在此,以逸待劳,务求一击致命,一网打尽,好以他们的性命要挟正道之人。 但魔道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来的是封如故。 因此,他们择了万顷苍茫大泽中的一方孤岛,好困住众家弟子。 封如故此人剑力源于水,遇水,便能凭借一剑,化为虬龙。 在坠入遗世结界之中后,封如故便被粼粼水光闪了一下眼。 他不加一言,纵起全身灵力,将周天运转至极限,竟是一声招呼未打,就径直汲取了众家弟子身上的大半灵力,凝于“昨日”、“今朝”双剑之上,一剑赊来天边三分日光,云海生暗,一片严阵以待的魔道遇到一阵剑风,便宛如纸片,纷纷倒飞而出,原本铁桶一般的包围瞬间被撕开一个豁口! 只得了这一点先手,封如故不敢懈怠,反手落下另一剑,顿时,大泽从中訇然而开,直露出水底嶙峋礁石。 他在水上一剑劈出了一条生路! 此等程度的灵力消耗逼得封如故面上血色尽褪,唯有一双唇抿得鲜红,咬紧牙关才能迸出一声厉喝:“走!” 语罢,他纵长剑而起,大泽受他惊涛似的灵力所托,凌空离地而起,好像一大面被打碎的琉璃镜,每片碎片中都映出一个封如故来。 他立于虚空之间,乱发当风,缥衣猎猎,手中长剑再一荡,大泽之水便纷纷结为人形,直扑底下的魔道! 众家弟子在和平人世中长大,对魔道是做惯了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哪曾想过某一日自己会沦为这瓮中之鳖,此刻乍逢巨变,他们体内灵力又被封如故抽竭,无法调驭灵力,只能昏昏沉沉从封如故辟出的通路扶携而出。 魔道之人陷入了意想不到的苦战。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严阵以待,居然换来了自己人人仰马翻的局面,他们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更是一个个战得发了狂,可是那水形之人手持水剑,上携封如故千万剑意之一,已足以杀伤人命,身体却触之即破,被撞破后又会立即复原。 在封如故一人一剑拖住魔道时,韩兢开始引领众家弟子撤退,将一名昏迷不醒的小道友放在另一人背上,并对封如故喊道:“如故!走!” 空中遥遥传来封如故的狂言:“韩师哥先走!我还没有玩够!” 这话是说给魔道们听的。 封如故知道,他一落地就打乱了魔道的精心布置,这种时候,魔道被他冲乱阵型,一时未能窥清他们的虚实。 此时,为着众人,封如故根本没有掉头就跑的道理。 韩兢是懂他的。 于是,他长扬右袖,绯衣一转,便将一枚引路符飞贴在了封如故后颈,又将另一枚打在了荆三钗胸前,掉头对荆三钗喊道:“三钗,你来引人!我去帮如故!” 荆三钗落地时,右臂被结界所创,伤势严重,可他战意仍不减分毫,单手持握长.枪,一勾一挑,血就突泉似的从眼前魔道的腔子里直喷而出。 他自知自己伤势不妥,不该轻易涉入战局,因此饶是有千般不甘,也还是怒吼一声,抖尽枪.尖残血:“走!” 等封如故与韩兢从重围中突出,以引路符一路寻到荆三钗时,他们已寻到一处山洞,设下一道屏障暂且躲避。 洞中低吟闷哼不绝,兼具着恐惧与疼痛。 眼见道门弟子这般惨状,韩兢抹去眼下溅上的一抹血色,眼里就浮出了泪花,眼尾通红地挨个查看他们的伤势去了。 封如故咽下嘴里的一口血腥,神色最为镇静。 他在尘世间游荡四载,见多识广,至少知道该怎样将慌张掩藏在云淡风轻之下。 他绕着山洞里外走了一圈,下了判断:“此处不可久留。” 魔道此等劫杀之举,显然是筹谋已久,他们逃得并不远,若是不设法隐藏,迟早会再落入彀中。 一名没有受伤、却被他无端吸去全身灵力的道门弟子闻言,瞪了封如故一眼,粗声大气道:“我走不动了!” 封如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路过他时没在他身边停留一步:“你可以不走。” 他记得,那弟子似乎是文始门的大公子,名唤文忱,娇生惯养,是以为年少气盛。 文忱怒道:“我们逃不远是因为谁?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用你那邪门功法夺去我们全身功法,你和我们商量过吗?” 封如故说:“是啦,我该给你们开个论道大会,让你们商讨个一日一夜。” 文忱轻易地被封如故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暴跳如雷道:“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全身灵力被你夺了个一干二净,若是那时有一名魔道近身,我们连一剑都挥不出去!” 封如故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有我在,你们可有拔剑的必要?” 听着二人的争执,山洞中静悄悄一片。 几乎没人替封如故说话。 就连荆三钗都觉得封如故这样有些过于霸道和独断了。 唯有韩兢一面为身体空.虚又身受重伤的弟子的丹宫中注入灵力,一面道:“若不是如故,挥出了那倾注众人之力的一剑,我们连那片小岛也逃不出去。” 文忱梗着脖子:“见了魔道,不正面以对,却要落荒而逃,这是何道理?” 封如故径直道:“那你怎么还在这里?该死在乱战之中,杀身成仁嘛。” 韩兢看出文忱的焦躁,也知道他并不是真正冲着封如故,微叹一声:“好了,都别吵了。此祸源于魔道,莫要内部起了争执,自乱阵脚。” 文忱本来就是气性上头,听到韩兢给他铺了台阶,便顺坡下了,抱着膝盖闷闷地不再吭声。 封如故凑到韩兢跟前:“韩师哥……” “莫要说谢。”韩兢抬起眼睛看他,嗓音平静,但眼角还泛着一点悲悯的红,“那时我应当回去助你。你若是出事,我无法再见伯宁。” 封如故靠上他的后背,又咽下一遍口中的血腥。 ……众多灵力由他一人负荷,压迫在他一人的灵脉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左右也没了气力,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韩师哥,要我说啊,你省点气力吧。此时你比他们有用。” 韩兢生怕封如故再起事端,同样低了声音:“如故,你少说些惹事的话罢。……他们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用意,我却知道。你夺去他们的灵力,一为杀出一条生路;二为避免他们身上有了力量,便自顾自地四散逃开,不管同伴,变成一盘散沙;三为避免他们动用灵力,轻易被魔道循迹追踪到。” 封如故奇道:“韩师哥,你知道我的意图,怎么还给这些弟子输送灵力?” 韩兢道:“我只给他们足够逃命的灵力,不会给得太多。——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着他们好的,为何不解释?” 封如故耸肩:“我有那解释的穷力气,不如多杀一个魔道呢。” “你呀。”韩兢叹道,“心气实在太高,难怪伯宁对你不放心。” 封如故扬眉:“我封如故需要讨人喜欢吗?” 韩兢无奈轻笑一声,转了话题:“恐怕我们失踪一事,已经让外面闹开了。师父他们定会来救我们,我们要做的,便是在师父他们来前护好众人。” “这是自然。”封如故摸出酒壶,饮上一口,“师父要我做东皇祭礼的秩序官,你们便都是我的人。进来多少,我便带出去多少。” 十几二十年前,他因为年少轻狂,不屑于花费心思,与人处好关系。 现在,他已经太知道该如何惹人生厌,反倒不知如何讨人喜欢。 反省完毕后,封如故双脚踏入了阴凉的殿宇中。 他放下遮阳的扇子,眼里闪着的光,却和十年前别无二致。 封如故知错,却从不改错。 他从来不需讨任何人的喜欢。 只是…… 他掉头看一眼如一,眸光有些飘忽,有些想不通,自己逍遥洒脱一世,为何在这孩子面前总渴望着破一次例。 ……真是奇哉怪也。 ……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青阳山弟子听闻封如故来到山中,自是仰慕他身上的那些传奇故事,一个个竟来得比平日里点卯还整齐。 点过名后,便是酒宴。 弟子们一一向封如故敬酒,都想见一见这云中君的风采。 一片喧闹间,唯有关不知在旁抱臂冷笑,看着他贪慕虚荣的丑态。 关不用记得自己安排过素斋,却不记得自己安排过酒宴。 他问弟弟:“你这是作甚?” 关不知说:“这云中君不是爱热闹吗,我便给他十足的热闹,等他闹够了,谱摆足了,也该走了。” 封如故倒是有敬必饮,很快喝了个面带薄醺。 他酒量本来能与其师逍遥君比肩,然而十年少饮,让他的酒量下滑得厉害,几十杯下去,他已是酒力上涌,歪在桌上,支颐而笑。 如一提醒他:“少饮。” 封如故说:“没事儿。” 如一不得不再道:“若是魔道之人混迹弟子之中,递来毒酒,你待如何?” 封如故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剧毒七花印在身、可解百蛊百毒一事,又端起一杯酒来:“岂不正好?这样一来,可怀疑之人只剩下给我敬酒的几十名了。” 如一用手掌按下他的酒杯,略含嗔地看着他。 这下,二人都呆了呆。 此时,又有弟子上前敬酒。 封如故糟蹋自己的死性不改,抬手又要接,竟被如一伸手拦下。 如一道:“这杯,我替云中君饮了。” 这下,敬酒的和被敬的都懵了。 “这是素酒。”如一跟随义父多年,是有几分识酒的能力的,他半强迫地接过酒杯,垂下眼睫,望着杯中泛泛的微光,“况且我非佛家内门弟子,禁忌无多,一切随心。” 言罢,如一饮下一盏,耳朵即刻泛起薄红。 然而,他酒量殊为可观,不管饮上多少,始终都是一张带着薄红的脸,以及一双冷淡如冰的眸子。 封如故心知丁酉是冲着自己来的,看见如一替他饮酒,恐怕就不会轻易下毒手了。 然而他还是不能放心。 在封如故与如一拉拉扯扯地夺酒时,一名身着青阳派服饰、隐于暗处的人轻笑一声。 ……不必争,不必夺。 他早已将丁宗主交与他的蚀心蛊下入了青阳派的水源之中。 水又被人拿来酿了酒。 因此,他们早就将蛊酒饮入腹中了。 此蛊能激发起人心中最强烈的欲念,无法掩盖,无法抑制。 丁宗主本想循序渐进,一点点侵蚀青阳派,叫青阳派内部斗殴搏杀,神不知鬼不觉灭掉一整个门派,孰料封如故突然到访,他在震愕之后,喜不自胜,立刻吩咐已经混入青阳派中的麾下弟子,将蛊效提升了百倍。 其他弟子饮得少,最多是心浮气躁,容易争执罢了,但多饮的封如故,正好一脚踏入他们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 封如故乃是剑中狂人,其欲念必然与武力有关 若能让封如故堕入心魔,不辨敌我,肆意杀害青阳山弟子,那么,丁宗主兵不血刃,便能兼得青阳山道士的性命,以及被愤怒而愚蠢的道门斩下的封如故的头颅。 ……三个时辰。蛊效发作,只需三个时辰。 至于那替他挡酒的秃驴,全当他倒霉吧。 …… 封如故不胜酒力,被桑落久搀入房中,一觉睡至月悬东天之时。 两个多时辰未能进上一滴水,他觉得口渴难忍,起来倒水,却在窗下瞥见一道站得笔直的影子。 封如故推开窗,见到了如一。 他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封如故望着他被夜露浸湿的肩膀,省略了“大师”的称呼,单刀直入地问:“你待在这里,有几个时辰了?” 如一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打诳语,最终还是决定不在一日之内破上两戒:“一个时辰有余。” 封如故心中疑惑:“大师有何事呢? 如一眸色复杂,似是犹豫是否该问出口,又似是后悔自己不该来此。 在封如故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猜测他多久之后会拂袖而去时,他听到了如一的声音:“……疼吗?” 如一的指尖随着这个问题起了些粟,但他攥紧了手指,将自己想问的问题勉强补全:“十年前,可疼吗?” 封如故有点痴了。 他回过神来:“你……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如一偏过头,尽力平静地重复:“一个时辰有余。” 封如故:“只为问这一句话?” 这下,如一用了良久的时间沉默,才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鼻音:“嗯。” 如一白日里熬了过去,没让那试情玉的邪术发作,本以为无恙了,孰料那邪术与酒相遇,竟毫无预兆地在夜间发作起来,折腾得他夜不能寐。 他辗转反侧,眼中脑中,尽是封如故过去遭人欺凌的模样。 那时候的封如故,远比现在年轻。 若是彼时的他遇上这等折磨,能像此时的他一样坦然笑着吗? 如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刚一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为十年前的封如故心伤,只知道离他近些,或许会好些。 但他不知,是封如故有人陪会好受些,还是自己会好受些。 心中这般纠葛着,如一觉得僧袍圆领有些紧,束缚得他喘不过气,只能用力拉扯一把,略疏解一下胸腔中的邪火。 ……真是喝得太多了吗? 第59章情丝缠绕 面对冷硬如钢之人突如其来的柔软, 封如故难得迷茫了起来。 ……疼吗? 应该是疼的吧? 十年前, 封如故第一次知道疼这种东西是会往胃里钻的。 卧床养伤的第一个月, 他眼前世界暗淡了一半, 喝不下药汤,吃不下丸药,伤口疼到骨头里,疼得热热闹闹,像是在体内有千响的鞭炮,日夜不休地反复爆·炸。 落在他身上的最直观的症状, 就是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吐。 雪上加霜的是, 他私自跑出去过一趟, 发现他的小红尘不见了。 封如故躺在床上,想着他一个人能去哪里, 想得好像整个天地都倒了过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吐了一轮。 那段时间一定很难熬,因为连封如故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熬过来了, 回头想想, 也就还好。 “……还好吧。”封如故按回忆描述十年前的反复不休的呕吐, 打了个比方, “那种感觉……就跟吃坏了东西差不多。” 如一皱眉。 封如故诚恳道:“真的。” 如一沉声道:“云中君是将我视作三岁孩童吗?” 那是一只眼睛,半身皮肉, 他怎么敢如此轻描淡写? 况且, 这种轻描淡写, 无非是将他视作外人, 不愿详细作答,敷衍了事罢了。 如一分不清自己是为封如故的戏谑态度恼怒,还是为他将自己视为外人恼怒,又扯一扯胸前僧袍,试图解一解胸中难以消除、山也似的窒闷感。 封如故看着他抿着唇的模样,好气又好笑。 好好一和尚,气性怎么这样大? “十年前的伤,怎么个疼法真的早忘了。”封如故无辜道,“换做是你,你会记那东西?早忘记早好呢。” 这话说得不错,但如一的神情面色却越发不妥。 今夜他待自己不错,封如故不想同他吵架,环抱双手,一笑琅然:“如一大师可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就是在赶人了。 如一也看穿,自己是被邪术完全控制了。 不管封如故回答什么,他被邪障所迷的心都不会满意。 他明知自己中了这等不堪的邪术,就不该来,该离封如故远远的,越远越好。 ……只是今夜,这症状越发严重了。 他嘘出一股滚烫气流后,便觉目眩神迷,不得不伸手撑住门框。 封如故看出他身形摇晃,伸手欲扶:“如何了?” 如一感官却在无形中被无端放大百倍,封如故冰冷的指尖在他臂上一握,直像是拿捏住了他的心脏。 他反应迅速,一掌扫开封如故那只在自己心上兴风作浪的手。 封如故的手被扇得发出一声轻微的骨响。 如一回想起今晚所做的种种痴愚之事,知晓自己今晚失态太过,只得闷声掩饰:“我是饮酒了,才如此糊涂。” 封如故捂着手,心思微转,眉头便皱了起来:“你这酒劲儿犯得也太晚了些。” 说着,他就要去拉如一的手,替他诊看是否有不妥,却被如一再度狠狠推开。 他掌下已失了控制,封如故被他推得倒退数步,膝弯碰到凳子,才跌坐下去,险些侧翻在地。 封如故心知不妙,叫了一声:“红尘!” 然而,他的小红尘已经跌跌撞撞出了院去。 封如故急追几步,却很快失去了他的踪影。 ——在他身影消失的石拱门边,添了一方深约半寸的掌凹! …… 青阳派虽人稀,好在地还算广。 关不知这次欢迎的排场着实不小,连海净都分得了一处独门小院。 如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步态已现踉跄。 他的神智已不足以支持他想明白自己身中蛊物的事实,胡乱地除下鞋履,他便滚上了床,侧身而卧,口中喃喃诵经,以消心火:“自心众生无边誓愿度,自心烦恼无边誓愿断,自性法门无尽誓愿学,自性无上佛道誓愿成——” 可又有什么用呢。 佛经从来治不得他的心病。 这病,从十三岁的他与义父分别时,便在他心间扎了根,药石无医。 年幼的游红尘,从告别义父的那一天起,他就只做一件事。 ——等义父回来。 其实,在等待的期间,他也做了许多其他的事。 卯时整,他会起身,一个人穿好衣裳,扎好裤脚绑带,绕着城内外跑上一圈,沐浴过后,提笔练字。 每日他都需习上五十张字,一半行书,一半草书。 义父不叫他练楷书,说楷书横平竖直,都在该在的位置上,颇没意思,他就听话不练。 宣纸一张张码好,日积月累,渐渐堆起了一座文山。 这只是他上午的功课。 他不爱睡午觉,怕下午没精神,便将时间花在打坐养神上。 午后,是两个时辰的风陵剑法练习。 晚饭毕后,他会对着墙壁说上一会儿话。 他从九岁开始学说话,比常人少了九年练习,这项本事并不很熟练,还需巩固。 游红尘担忧等义父回来,自己又忘掉了怎样说话,被义父嫌闷。 亥时整,他上床睡觉。 游红尘躺在床上,回顾这一天,使劲想,却想不到自己具体做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一天又过去了,义父或许明日就会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欢喜,翻过身来,掀开重重锦褥的一角,露出床板上小心翼翼划下的浅痕,用修剪得薄而匀的指甲在上头添上了一笔,才算是过了完整的一天。 谁想,义父说好三五日就回,却是一去不返。 义父走后半个月,每一日晚上睡觉前,游红尘都会不安地缩成一团,诚惶诚恐地回想义父离开前,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叫义父不满的事,说过什么天真任性的话,直到确认没有,才会昏沉睡去。 他没有道理地相信着,或许明日,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在身侧找到一个风尘仆仆、和衣而眠的义父。 因此,每日早起,他都会闭着眼睛,很慢地在榻上摸上一摸,确认无人在时,才睁开眼睛,继续他一成不变的等待时光。 世上消息走得很慢,当道门百余名弟子沦陷于遗世中的消息传到这个小镇时,游红尘已在床板划下了二十七八条印记。 他坐不住了。 因为他在传言中,听到了“风陵”二字。 风陵逍遥君二徒封如故,与众家弟子同陷遗世,生死不知。 这个名字他听过,但与他何关呢。 游红尘开始打点行囊,他怕做了义父的后顾之忧,他怕义父为他的师弟黯然神伤,所以他必须赶到义父身边去。 义父走前,几乎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他。 以往,他们爷俩儿出行,总是义父背着他,二人共乘一剑,因此于御剑一事上,游红尘并不很精通。 这千百里的路,他先是靠着自悟的一点御剑术,再靠一辆马车,最后全凭一双脚,总算在三日之后,抵达了风陵山的界碑旁。 彼时,时雨纷纷,但游红尘连伞也不愿撑,生怕一把伞阻了他的脚步,会害得他晚见义父片刻。 他跋涉上山,探入风陵密境,一路探上山去。 非常之时,风陵戒备森严,守山弟子远远察觉到陌生气息,不敢怠慢,立即仗剑落于他身前,打量之余,厉声喝问:“何人!” 游红尘一头长发早被濛濛细雨沾湿,显得眉眼格外柔软:“我,我找义父……找一名叫常伯宁的人。” “伯宁师兄?”守山弟子辨出他身上并无魔道气息,来不及松一口气,又被他“义父”的称呼弄得一头雾水,“小家伙,你认得我们大师兄?” 游红尘与外人说话,语调难免生涩:“我认得他。你说,我叫游红尘,他就知道我是谁了。……请。” “大师兄身体有恙……”守山弟子面上现出为难之色,“你若是他过去救助过、想要来还情还愿的某家小公子,还是请回吧。他无暇见你的。” 一道泼天惊雷自天而下,惊得游红尘勃然色变:“义父他如何了?!” 守山弟子无心笑话他这个“义父”的古怪称呼,也无心对一个陌生孩子解释许多:“因为封二师兄之事,他强行……哎,跟你说你也未必懂,总之他昨日又吐血了,又熬了一夜,有逍遥君劝着,方才去睡了小半个时辰,又要起身……” 游红尘已经听不下去,他即刻想要进去,去义父旁边,陪着他。 哪怕只是在他殿外坐着,脚下猫着,什么也不做。 他对义父而言,这点安慰的作用还是该有的吧。 守山弟子不敢轻纵他进去,可看他年岁尚小,又冒雨上山,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准备入内禀报。 向门内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递给游红尘一把伞,自己则淋着雨,冲入重重古朴肃穆的山殿之内。 游红尘很快遗忘了手中有伞这件事。 他痴痴握着伞,翘首以待。 而半刻后,他盼来的,是守山弟子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走吧。” 游红尘不敢置信:“义父……叫我走?” 守山弟子态度冷淡了许多,换了一副怀疑的眼光打量游红尘,并将那把从未开过的伞从他手中夺走:“伯宁师兄说他不认识叫游红尘的人。” 游红尘想过见到义父后千般万般的话语,盼过千个万个张开双臂向自己走开的身影,立时化为梦幻泡影。 他怔怔地想,义父是嫌自己来得太晚了吗。 那他该向义父致歉才是…… 游红尘心中有了癫迷,旁若无人地举步,意欲踏入风陵山门。 那弟子见势不妙,即刻拔剑。 游红尘看也不看他,反手平出一指,剑意如冷电,与天际闪电一道划破长空,立时将那弟子击出十丈开外! 登时,山门处嘈杂起来。 游红尘毕竟无意伤人,再加上十数名弟子察觉他修为不凡,不敢轻视,立时围攻过来,不消十数回合,他便被拿下,半张脸被狠狠按入烂泥之中。 天地俱静。 游红尘无意识地抓紧了掌下的一团烂泥,一侧耳朵浸入泥水,暂时失了聪,另一侧则被漫天的雨声盖过。 他觉得自己被缚上了一块大石,随后被弃入水中,无凭无依,只能下沉。 然而,于这灌满天地的水声中,他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伯宁师兄!” 游红尘眼中亮起一丝微光。 是……义父吗? 义父不生气了,来接他了吗? 来人应了一声,果真是入他梦多次的那个声音:“告诉师父一声,我要去找遗世的入口。” “可伯宁师兄,你的身体——” 常伯宁说:“照做。” 说罢,他向外走去,走至近旁,他才发现此处气氛有异:“怎么?” 方才那名守山弟子揉着胸口走近,指着地上的游红尘,控诉道:“常师兄,就是这小子在此闹事,非说要找你!我是跟他说不通!您自己说,可认得这个叫‘游红尘’的人?” “我不认得。” 常伯宁说得轻巧利落,好像是真的一样。 游红尘一时痴了,竟听不懂那三字是何意思。 常伯宁身披轻裘,声音中却夹杂了气急的微喘,因而那腔调听起来竟是格外的陌生。 此人……当真是义父么? 常伯宁无暇顾及游红尘是何心情,抬脚便要往外走。 守山弟子还想要讨一个妥帖的处置之法:“这游红尘……” “我已说了,我不认得什么游红尘!”常伯宁心绪太乱,又被这不相干的杂事屡次扰乱精神,猛然回身,雪白面颊上浮出一层薄怒,“我师弟危在旦夕,我心里只有一个他,旁人我统统不认得!” 常伯宁该是很少发脾气,他只是高声了一句,其他人都震愕且羞愧地低下了头去,只有游红尘,睁着泥水之上的一只眼睛,定定望着他。 常伯宁垂下头,稳一稳神思,抛出棠棣剑,凭风临雨,立于剑身之上,又低头看一眼那泥水中的孩子,嗓音中添了几许无奈:“不过是一个孩子,何苦这样待他。好好请下山去就是。” …… 游红尘梦游似的,一步步走下风陵来。 他越走越痛,痛得无能为力,又说不出话。 义父用三言两语,把游红尘击碎成了两半。 他的身下了山,魂留在了风陵。 雨水浇在他的胸膛上,像是浇上了一具空壳。 游红尘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被雨浇洗后,从内部传来的“空空”之声。 游红尘一直走,走到雨停,走到天黑。 他眼望着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依次变幻,循循有道。 唯有他,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游红尘懂事地想,义父只是有事,一时心急而已。 他知道,那名唤作“封如故”的师弟,对义父很是重要的,在以前,他便时时向自己提起,言谈中满是难掩的骄傲与小心的试探,像是生怕自己不喜欢他。 是了,义父只是心情不好,而自己恰好给他添了麻烦。 那么,他可以回到他们约定的地方,远远地守着义父,一直等下去。 ……只要……只要他还会再来。 游红尘折返回了那家客栈,换了下等客房,每日茹素,想等得多一日,再多一日。 他每日练习的五十张大字变成了一百张;练剑的两个时辰变成了四个时辰。 他不想将时间花在胡思乱想中,平添痛苦。 然而,很快,他也不需再胡思乱想了。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小红尘迎来了一个事实: ……义父是真的不要他了。 渐渐地,游红尘恨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因为他夺走了义父,还打散了自己再去寻找义父的勇气。 后来,银钱用尽后,他离了客栈,在街上游逛,遇见了一名游方老僧,便随他去了。 再后来,他将一腔情深埋心底,再不肯轻易示人。 而此刻,万千情丝破开他心中屏障,攀心而绕,缠得他喘不上气来。 情之一字,乃是如一欲念之根。 人如其名,他脱不了红尘,悟不了摩诃,这十年,不过是颠颠倒倒罢了。 他紧咬着身下床单,床单被他咬得绷起一片,其上温温热热地濡湿了一小片。 如一徒劳地靠着含混的经文来麻痹自己:“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 隐约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如一——小红尘!你如何了?” ……从十年前,世上便无人唤红尘了。 是谁在叫他呢? 如一撑着一口气,勉强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人后,他胸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不似失望,却也不似欢喜。 为何是他呢? 明明是他夺走了义父,让义父全部属于了他。 为何,此刻自己胸中爱恨沸腾,皆是由他? 如一注视着破门而入的封如故,混混沌沌地念诵:“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 封如故见状,心中已如明镜,动手解开他僧袍盘扣:“稍等啊,红尘,我马上叫你舒服些——”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诵念禅心义理的人,一力拖倒了他,一翻身,便将他重重压于身下。 他口中经文不绝:“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语罢,封如故唇畔微热,一片温暖轻衔住了他的唇珠。 他心中骇然,双目睁大,木木然在他怀中痴了片刻,正要抵抗,一双手便摸到了自己后腰处。 ——那双点青灯、翻经文、扫佛塔的手,摸准了他后腰红莲之心,准确无误地按了下去。 第60章欺师灭祖 那红莲如炽如丹。开得野蛮张扬, 中间一点火芯儿,却是要了命的敏·感。 封如故立时软倒,原本抵在他胸前、想要将他推开的手一把攥紧, 将如一本就松垮开来的僧袍揉捏得愈发不成样子。 “哈啊……” 封如故好容易从醉人快·感中醒来, 马上侧过脸, 与他分开。 因为分得太急, 两人唇畔发出了一点细而润的水响。 如一拧起眉尖,捧紧封如故的脸, 将他正了过来, 逼他正视自己。 如一的长相, 是可被称作“男色”的, 一双眼生得尤其好。 至深至浅清溪, 流至此处, 天成一双冷眸, 大多数时候将暗潮掩藏在静水之下, 只在偶尔,露出叫人视之心惊的情深。 封如故被他瞧得面皮发烧,双腮却被他抱紧,连躲一下都不被允准。 既是躲不得了,封如故索性捞住他的后颈, 又是无奈又是哭笑不得, 小声责备道:“小坏蛋。你真不舍得让我好过一点啊?” 如一不知错地紧盯着他。 “这般欺负我, 难道是我封如故欠你的吗?嗯?” 封如故被他那趁虚而入的一指点得腰身绵软, 只能躺在他身下, 微昂着下巴,逞尽口舌上的那三分工夫。 然而,说到此处,封如故一时语塞。 他带他一脚踏入红尘,又将他一把推开,留他在万丈红尘中独身挣扎。 他惹来的祸患,波及了如一所护的佛门。 就连他现在的异状,也是拜自己所赐。 封如故将如一纳入怀中,哄孩子似的轻拍着。 他喃喃着,不知是在向谁忏悔:“……没错,是我欠你的,欠你的。” 如一迅速从封如故怀中挣脱,仿佛被他抱在怀里,就少了多看他一眼的机会。 看得久了,他又低下了头来。 “哎哎哎。”封如故见势不妙,一把抬手捂住了如一的嘴,“大师,冷静,住口。” 如一清溪似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淫·邪之意。 或者说,义父当初没有教过他如何淫·邪,所以他从没有学习的机会,以后也没有心思去研习此项人间乐事。 他就用这样无垢的眼神凝望着封如故,并用舌尖轻轻点了一下封如故的尾指根。 ……十指连心。 那一点仿佛直抵了封如故的心脏,害他周身一抖,心中隐隐生出了些怪异的念头。 但他是懂得好坏的,马上将那一点点异念压制封存,松开手,苦口婆心地劝说:“红尘,你听我说……我以前曾来过青冈,城内有家潇湘馆,总有些经验老到又温柔小意的姑娘,若你想要……” 如一面上现出几分迷茫,继而那迷茫的情绪逐渐明确,化为了愤怒和一点点的委屈:“你又去过?”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封如故听他的话音,竟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封如故还未来得及辩解,他便被一股大力掀翻过来。 若他还是当年的封如故,这点近身之技怎奈何得了他? 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封如故,如一也不是当年的游红尘。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一反剪了他的双手,将他绑了起来。 ……用封如故亲手做的红豆佛珠串。 红豆佛珠层层套在他腕上,配上封如故无血色的皮肤,鲜红、苍白,交相辉映之下,前者更显夺目。 经文在油灯下有暗纹浅浅浮动,隐约可见端肃宝相的经文银符,配合着他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绮艳难言。 如一这疯发得很是有限,克制得很有平日之风。 把人绑起来后,他命令道:“不许你去。” “又不是我要去!” 封如故没想到有朝一日做了这小子的俎上鱼肉,颇为冤枉,扯着脖子辩白。 如一将自己素色的腰带与封如故镶嵌华丽银丝的腰带相结,握住靠近自己的一端,固执宣布:“你只许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封如故气得磨牙:“你个龟儿子听不懂人话吗!” 骂完他才想起来,这似乎也是在骂自己。 憋气之余,封如故心中也隐隐生出一丝惴惴。 如一他这疯撒得异常,保不齐是中了情蛊绮药一类,万一他真逮着自己做了什么难堪之事,岂不是大大乱了伦常? 想到此处,封如故不禁毛发一悚。 但他没有灵力,凭他现如今的肉·体凡胎,叫破了嗓子,充其量也只能惊飞窗外的夜蝉。 他又一时拿捏不准要不要为这件事破封。 毕竟,他也只剩下半朵花可用了。 那头,如一却止了动作。 他一腔懵懂情意久久酿于心中,又毫无节制地喷薄而出。 如一思索再三,都不知该拿封如故怎么办才好。 于是,亲过了,绑好了,他就将人放在怀里,好好搂着,细细研究。 结着剑茧的手指,触到哪里都带起一股奇妙的电流。 他细数了封如故的睫毛,掐了掐他的鼻尖,又好奇地按了按封如故的唇,疑心这里为何如此柔软。 封如故被他摸得心火勃发。 只是这心火烧得有些奇怪,不仅不让他愤怒,反倒烧尽了他的气力,让他满心不安,只能不间断地说话,以此安慰自己的心。 他略挑衅地笑着:“如一大师,这是佛门所授的功课吗?若我是你师父,这门功课你定要吃不及格的……哪有把人摸痛的道理?” ……封如故这股子欠揍的逆境风骨,很快得来了回报。 研究透了这张脸后,如一仔细剥下了他的上身衣物,然而苦于那衣带繁杂,他一时未得其法,不知该如何下手。 后来,他想到了什么,于是迅速地豁然开朗。 刺啦一声,封如故上身衣物被从中撕开,露出胸前一片青莲枝叶。 如一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伤口似的,沿着剐裂的伤疤轻轻触摸:“有伤。” 封如故一紧张,话便多,轻轻吸着气笑道:“哈,瞧见没有,莲叶都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呢。” 如一说:“我可以治。” 封如故还想凑趣地问问,他打算如何治。 然而,封如故接下来想说的所有的话,统统被如一的动作封在了口中。 ——他俯下身,将一双唇合在从枝叶末端,落下一吻,轻轻抚慰起那十年前的疮疤来。 一刀偿一吻,如一尚觉不足。 封如故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磨人的体验。 痒得钻了心,又酥得麻了心,一簇细电在体内不安分地来回钻动,惹得封如故即使攥紧了拳头,也忍不住发出断续的低吟,脚趾将床单都抓提起来一角。 他直着嗓子叫:“如一大师!大师!我错了!我错了!” “你别欺负我了!求求你了好不好?” “兔崽子你还扒!唔——” 因为如一根本不说话,他不仅半点口头便宜都没能讨到,还白白骂了自己。 现在的封如故就活像是被人提了耳朵的兔子,只能蹬腿。 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流入凌乱的长发中。 为了躲避,他背手弓腰,紧紧握住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床帐,妄图在这叫人眩晕的颠簸中找到一丝依凭。 然而,这点依凭也很快被剥夺。 如一半强迫地拉过他的手,耐心扳开他紧握床帐的手指,以动作无声地命令封如故:握紧他的手。 床帐禁不得这般折腾,哗啦一声撒下,网罗住了两条随水漂沉的鱼。 二人分明坐成了欢喜佛的姿势,却只是浅浅地吻着,便用尽了一夜,烧尽了蜡烛。 如一不知这世上还有其他纵情之法。 在他小时候,义父高兴时,会“叭”地亲上他的脸颊,把他高举起来,赞他聪慧。 这是他学到的唯一示好的方式。 在如一模糊的头脑中,义父的形影有时很远了,远在风陵,有时又很近,近在他怀。 这让他有一种背德的羞愧,羞愧烧红了他的脸,又让他燥热,又让他欢喜。 漫漫长夜倏然而过,天边升起一颗启明星。 …… 青阳山中一夜平静,这让披着人皮混入山中的丁酉座下之徒有些惶恐。 据说那封如故心思如鬼,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莫不是…… 见同伴胡思乱想,另一名与他共同混入的弟子咬了一根草,翘腿躺在树上,安慰他道:“稍安勿躁。这蚀心蛊啊,效力因人而异,况且,封如故是何等人物,诱他入魔,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可机不可失……” “放心。”那人悠哉道,“宗主的蛊,中了容易,想解,可便难了。” …… 如一仿佛是在混沌人世中沉沉浮浮,他奋力挣出力气,一剑砍开混沌,于是,天地初分,万物复苏。 他睁开眼,定性归神,却见身旁被子中多出一片凸起。 如一心中微愕,伸手去触了一触,没想到它敏感得过了头,只轻轻一碰,立马蜷缩成一团,似是怕了。 天明时分,如一才拥着他睡着了,床上一片狼藉,封如故有气无力,又被缚住,气也气够了,累也累坏了,索性倒头睡去。 小小的一点动静,又唤起了他昨夜的旖旎记忆。 他身子一蜷,气道:“别闹。” 见他不似往日一般对自己嬉皮笑脸,而是闷头睡自己的,如一连声音都沉了几分:“云中君何故在我房中?” ……忘了? 全忘了? 封如故惊诧之余,既是庆幸,也没有忽略心中那一点点淡淡的失落。 他将这一点情绪妥善收藏起来后,一股疲乏感涌上心头,懒得转身应付他。 如一的记忆,只停在自己从封如故处回来之时。 见封如故占据他的床、却打定主意不理睬他,如一莫名其妙之余,心中亦生了邪火:“云中君,昨日的确是我半夜唐突叨扰,问了些不知所谓的问题,但也请你……勿要……” 如一心绪杂乱,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自作多情。” ……自作……? 封如故闻言,呆愣片刻,低笑一声。 他总是这样。 总知道该如何伤他。 思及此,封如故从被中坐起,露出被撕得片缕不沾的上衣,烙下一处掌印的肩膀,被咬了一口的锁骨。 他将开着靡艳红莲的后背朝向如一,露出那一串绑得横七竖八、完全不可能是自己缠绕上去的红豆佛珠,用戏谑腔调道:“大师,为我解开吧,不然,你要封二如何走呢?”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如一现在脸上是何等表情。 ……其实,自己也很清楚该如何伤他的,不是吗。 如一见到封如故这满身的狼藉,一张薄面蓦地染得绯红,翻身下床,却被腰间袍带牵绊住了。 他与封如故腰带相结,宛如一对拜堂新人。 这是辩驳不了的证据。 一股冷意从如一心底泛起,到了喉头,却都归了暖。 昨夜的一切景象,总算姗姗来迟地浮现在他面前。 红豆佛珠、青莲纹身、床纱…… 随着回忆面纱的一层层揭开,如一脸颊火辣辣的,热气顶着往上升,甚至熏花了如一的眼睛。 他来不及去想自己中了什么邪祟,咬牙低头,试图解开将两人牵绊在一处的腰带。 然而那腰带打了死结,一时难开。 如一想要别开脸,不看封如故,却又忍不住看他。 他想要道歉,又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什么。 如一正酝酿着,门却从外被笃笃地敲响了,很是温柔。 如一无心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胡乱应道:“海净,我会自行洗漱,你自去忙你的,无需管我。” “是我。”门外却是一个谁也没料想到会出现的柔和腔调,“我是常伯宁。” 如一的心剧烈地上下一跳,旋即停了摆。 接下来,他的一切动作就失了序。 ——如一握住紧紧牵绊、不肯离分的腰带两端,生生将腰带从中扯断! 随即,他猛地拉过被子,一声不吭将封如故兜头蒙住。 ……像是急于藏起一个不堪的秘密。 封如故被面朝下推倒,身体撞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咕咚”一声。 他没有多言,没有动弹,只是静静躺在床上,又是想笑,又难过。 ……你啊,你啊。 怎么这么多年,还是将那个抛弃了你的义父放在心尖上呢。 如一速速披好外裳,拉开房门,神色如常,唯有指尖紧掐门框,像是在拧紧自己的心。 他……待封如故,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如一想着封如故腕上的红痕,想着昨夜他一边骂人,一边求饶,一边安慰的模样,想着他现在闷在被子里会不会难受,对义父的到来也不再那样欣喜,态度颇心不在焉:“义父……剑川一别不久,你怎会来此?” “我家燕师妹回山了。” 常伯宁风尘仆仆,显然是夤夜披星而来,一片眼纱随清晨薄风拂动,隐见一双明眸。 “我来寻如故,他却不在房中。你可有见到他吗?” 第61章毒入心窍 因为知晓封如故的去向, 如一答得有些狼狈:“回义父,今日……还未曾见过云中君。” 常伯宁“嗯”了一声,却没挪步。 “我刚来没有多久, 只向守山弟子明示过道牒, 特地嘱咐,我有秘密之事前来, 不便惊扰青阳派两名山主, 等天明后我自会向他们打招呼, 此时也不好四处走动。”他说,“你……方便请我进去坐坐吗?” 如一面色微妙地变幻几重。 常伯宁看他神色如此, 也未作他想,只是愧疚。 当年, 常伯宁也是在很久之后, 才知道被自己赶出山门的孩子是谁。 他很是过意不去,对如故说, 接回来吧, 认在你名下, 做个徒儿。 如故却说,就这样吧。他有他的前程似锦, 一个废人,教不了他什么了。 但常伯宁还是自己做主, 去寻了寒山寺住持, 求他多多照看如一。 常伯宁还觉得自己做得有限, 只是他与如一见得太少, 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他想要什么。 至于如一那边,每逢年节都会来信赠礼,起初是自己做的竹箫骨棋,随着他年岁渐长,寄来的变成了琥珀,变成了宝玉,变成了有夜明之泽的南海珍珠。 这些,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之物。 他捧来一座座城,多数时候,只为着向义父说一声“立秋快乐”。 每每收到如一来信,常伯宁只得捧着纸笔进“静水流深”,封如故口授,他执笔,共同完成一封回信。 虚受了“义父”一称多年,常伯宁挺不好意思的。 像封如故说的,如一也是自己的晚辈,尽一尽责任,关心他一些,哪怕只是生活起居的琐事也好。 但常伯宁没想到,关心的开头是这样艰难。 如一拦在门前,脸颊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桃花似的面色将他往日的稳重沉着尽数掩去,更衬得他眼睛黑亮,不像一个冷面,倒更像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了。 常伯宁:“你……有事要忙?” “无事。”他答得很快,“我……义父请进。” 二人在房中桌边坐下。 房中有些乱,铺面尚未收拾,被子高高堆叠着,床帐许是因为疏于保养,滑落一地。 在常伯宁看来,这并不算太凌乱。 毕竟他常去封如故的“静水流深”,如果没有桑落久或罗浮春在旁收拾,封如故能用各色杂书把自己逼得没床可睡,只好自己抱着枕头去地上打地铺。 但在如一眼中,这里简直处处是破绽。 ——床帐委泄一地,遮蔽已失,只要床上的封如故一动,简直是一览无余。 如一余光望向床上。 封如故缩在被子里,猫似的,就那么小小的一团,身形迁就着被子的走势,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那里藏着一个光溜溜的秘密。 如一的心跳得厉害。 桌子上有些残水。 那是他昨日从封如故那里回来后,匆匆灌下的解火的茶。 看到这一大片水迹,如一才清楚昨天自己回来时,手抖得有多厉害。 他还在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想着封如故此时会是什么表情,想得两颊都麻了。 如一从未参悟过这样困难的经文。 等他回过神来,居然发现自己沾着水,在桌面上写了“封”字的左半边。 如一心神一乱,急忙将水渍抹掉,可那水潮湿,柔软,就像是渗进了他心底里似的。 此时的封如故也不好过。 他被如一又摇又抱又啃了一晚上,除了没被扒裤子,该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身上汗出了又干,不好受得很。 更要紧的是,他被推倒时是面朝下的。 他胸前还是硬邦邦的,细挺的颗粒磨在床面上,叫封如故很想去蹭上一蹭。 他蹭到一半,常伯宁就进来了。 他只好忍着,闷在被中,颤抖着腰,被捆在身后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拧了又拧,耳朵都烫了起来。 常伯宁那边也不甚顺利。 如一话少,而他腼腆,这两人碰在一起,又一次出现了尴尬。 “你……还好?” “好。” “我说的是这些年。” “我说的也是这些年。” ……随后便冷了场。 常伯宁与如一实在没有什么可谈论的,要说聊,也只是咬着牙硬聊。 两个人都为着同一个人心不在焉。 常伯宁成日待在山中,没见过如一见过的世面,而如一也未必会对他的花草感兴趣。 二人共同的话题,也只剩一个封如故。 但常伯宁有那么一点点自己也说不出缘由的私心和直觉。 ——他可以与任何人聊起如故,但唯独不能和如一聊他。 常伯宁不是个擅长掩饰尴尬的人,说不出话来,就四下张望着,好消解些心中的紧张。 ……然后,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有半截断落的衣带,银蛇一样垂落在地上。 常伯宁认得出来,是因为这是他送给封如故的。 在外人看来,封如故的品味总是堪忧的,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客气点儿的,说云中君喜好奢华,难听点儿的,说云中君庸俗不堪。 但在常伯宁眼里,封如故这个爱好很是可爱,像是一只喜欢用亮闪闪东西装饰自己巢窠的鸟儿。 而现在,那亮闪闪的衣带躺在地上,刺得他眼睛发痛。 即使在室内,常伯宁也出现了畏光的错觉。 他的眼神空白了许久。 床上的封如故正被一阵阵麻痒煎熬着,疑心着房中怎么没了说话的声音,便听常伯宁开口道:“也不知如故一大早又去哪里玩儿了。” 如一“嗯”了一声。 “如故总是这样,玩心很重。”他听到他的好师兄这样说,“不过,玩够了,他总要回家的。” 封如故差点乐出声来。 他师兄千般万般的好,就是有点老母鸡护崽子的劲儿,而且是只许他护着。 封如故一听他的话头,就猜到常伯宁许是发现了,身体放松了一点,索性开始在床上轻轻蹭痒。 他本不指望如一会对此有所回应,点头敷衍过去就是了。 没想到,如一答说:“是,等他玩累了,我会带他回家。” 不是“送”,而是“带”。 是哪个家?风陵山,或是寒山寺? 封如故怔了片刻,旋即在心里嘲笑自己。 被人说自作多情不算丢人,真的自作多情,那就可笑了。 常伯宁性子柔和,刚才带有一点警告的暗示,对他来说已经算很重的话了。 可他心口还是憋闷得慌。 最终,他还是没舍得把这份沉重转嫁到旁人身上。 在发现断开的衣带后,进而发现房间里属于封如故的淡淡味道,以及被子中藏着的那个人,并不算难。 常伯宁怕封如故在被子里闷坏了,起身告辞。 出门后,他气得揪落了一片叶子,但马上就后悔了,想把叶子放回原位。 然而覆水难收。 他只好将叶子收入随身的小锦囊里,举步离开。 …… 如一走到床边,不等将被子掀开,封如故就自己坐了起来。 二人四目相接,如一心里平白起了一道骇浪,一时间竟不分是万物俱寂,还是万物争鸣。 封如故可不管那些,背朝向如一:“解开解开解开。” 封如故的手腕因为血不得通,掌腕处凝起了大圈大圈的淤青。 ……娇贵得简直不像一双握剑的手。 如一没急着将手还给他,把自己的僧袍披在他肩上,随后把他的腕子捏在掌心,揉捏着活血。 昨夜混沌一片,如一没能察觉封如故身上的异常,如今近了细看,他才发现不对:“你身上的……如何开了两朵?” 还有半朵红莲,在他脊骨上妖妖冶冶地半吐了蕊,开得又艳又娇。 封如故背对着他说:“好看吧?” 如一想要抚摸,想到昨夜封如故被摸到此处时痛爽的表情,立即缩回手来。 “还不是怪你?”封如故熟练地倒打一耙,“我意动情迷,我灵脉大动,才开了花。若是你再卖点力气,叫我全身开遍,肯定更好看。想不想看呢?” 如一虽然历经世故,于此事上却是头一回,被他揶揄得抬不起头来。 他想问封如故,知他心神癫迷,为非作歹,以他的修为,为何不躲? 若在以往,他定会猜测封如故心中有他,才任自己予取予求,不加反抗。 可现在的如一偏偏怕听到一个确凿的答案。 他突然胆怯了。即使他知道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性,封如故确实是顺水推舟、故意不抵抗的,但他开始害怕那十之一二的可能。 “待会儿去我院里,拿件衣服过来,我没带储物袋。”在被子里蒙过一遭的封如故似是从起床的怒气中缓过神来,重新变得牙尖嘴利,“大师可真行,下次大可以在娑婆剑法里加一招剥衣剑法。” 如一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抱歉。” ……为着昨夜的莽撞之举,为着今早的怠慢轻忽。 “得了吧,你抱哪门子的歉?摸了一圈,连裤子都不会脱。”封如故一张嘴就能气死人,“我说,你们寒山寺除了教人念经超度,就不教人之常情的啊?” “人之常情”本是普普通通的四字,却叫如一耳朵红到滴血。 他在年幼时,随义父行走红尘,在年少时,在寺院听悠悠晚钟,他在经书里看多了“欲”之一字,却不知它究竟是何滋味,引得世人痴狂若此。 如一尚不懂“人之常情”,昨夜待封如故就已是敲骨吸髓,若是懂得…… 如一惊觉自己自己在想“以后”,登时心神大乱,只顾低头取下那串造孽的红豆佛珠,表面冷静自持,心中兵荒马乱。 他说:“我不是出自本意。” ……然而连这话也不是出自本意的。 如一知道这一点,因此他更觉心慌。 “你当然不是出自本意的。”封如故说,“你中·毒了。” 如一沉吟。 要不是手疼,封如故真想敲一记他的脑袋:“你自己中招了自己不知道啊。” 如一说:“我知道。”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失控。 如一又说:“我在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中了毒。” 这下,换封如故沉默了。 师兄来时,青阳派显然是太平一片的。 基本可以断定,这一夜,发疯的只有如一一个。 二人到山中后,如一与浮春、落久、海净他们一同行动,他们三人安然无恙,而如一,只是比他们多用了一碟素果和几十杯酒。 问题是,丁酉派入的人没有特地针对如一、非在素果中下·毒不可的道理。 这么一来,问题便只能出现在酒上。 酒里若真是有毒,定是早被封如故身上的七花印以毒攻毒,化消殆尽。 不过,这样问题就来了。 封如故无法向如一解释七花印的事情。 在如一那里,这七花印只是带些花样的纹身罢了。 果然,如一同样想到了这一点:“明明云中君也喝了酒。” 封如故总不好说自己毒入肌理,那点毒不算什么,打了个马虎眼:“或许是酒量的问题?” 他索性是睁眼说瞎话了:“我喝得不多,后头都是你喝了。” 如一直觉他瞒了自己什么,不过,毒的效果看来已经过了,而昨夜的一通混闹,他也无法再摆出往日的冷淡态度对待封如故,只得听了他的胡说八道,认真检视自己昨夜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注意到他肩膀上也留有自己指掌的青痕,如一怀疑自己昨夜是抱了一块豆腐,轻碰了碰,又招致了封如故一声吃痛的吸气。 “别使这么大力。我不禁摸。”封如故埋怨他,“你当我是你们寒山寺门口的石狮子呢?” 如一心神微微一动。 寒山寺门口确有一对石狮,取昆仑石造成,材质绝佳,栉风沐雨,已历百代,面目仍然清晰,意为“觉悟的众生”。 ——然而,寒山寺虽香火鼎旺,那石狮也少惹人注目,静静坐在原地,无言无语。 毕竟人们上香拜的是佛祖菩萨,石狮不过是他们路过的一处装饰罢了,不会有人特地会注意一对狮子。 封如故曾到过寒山寺吗? 封如故背对着如一,心中淡淡地笑着,想着的是与如一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如一昨夜所做的一切都非本意,他知道。 他今早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犯了错后的紧张无措,他也知道。 即使如此,封如故仍是有些心伤。 ……我有心。 我不是庙门口的石狮子啊。 只是这话封如故不会对他讲。 不是不想讲,是讲了没用。 将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子,又穿了如一带来的衣物,封如故向如一耳语了几句话,拾走被如一扯断的衣带,妥帖放入怀中,才慢慢晃出了房门。 刚走出小院,一处花荫里便传来了常伯宁的声音:“如故,你过来。” 不等封如故应上一声,常伯宁便转身入了花荫。 封如故知道常伯宁已经撞破他藏在如一房中之事,也知道师兄不会刁难自己,索性一摇三晃,跟得慢吞吞的。 在一丛绿藤下见到常伯宁时,他正从脚底下的一块白玉砖走向三尺开外的另一块,站定后驻足片刻,又迅速转回。 封如故看他这么转了四五圈:“师兄,你在干嘛呢?” 常伯宁抬起头来,软声道:“我在生气。” 封如故刚发出一声笑,常伯宁便叫了停:“不许笑。” 封如故马上双手捂住嘴,连连摇头,以示乖巧,只是掌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是弯弯的笑意。 常伯宁走到他近旁来,正要问话,封如故便又嬉皮笑脸地去夺他的眼纱:“师兄——” 没想到,常伯宁准确无误地握住了他的手,静静望着他。 他说:“……我其实抓得住你的。” 每次,他都抓得住。 他只是喜欢陪封如故玩这种幼稚的游戏罢了。 封如故马上拖长了声音叫苦:“疼——” 常伯宁吓了一跳,松了手,撸起他的袖子,眼见他腕上青青肿肿,急得腔调都变了:“这……如何这样严重?” 封如故吐了吐舌头,粉色的舌尖贴着唇活泼地一探,轻易就能勾起人的怒火,叫人恨不得揽过来狠咬上一口。 常伯宁急起来,语速难免快了许多:“你,与他……你们两人,怎么能如此胡闹!” “不是胡闹。”封如故简短道,“他中了毒。我也是。这青阳派中有鬼。……师兄,我要你帮我。” 常伯宁心疼之下,不及问责,只简短道:“你说。” 封如故问:“师兄,你来时是悄悄来的吧?” 常伯宁:“是,青阳山山主也许此时才知道我来了。” 封如故挽起袖子:“你跟他们说,你过来是做什么吗?” “我没同那守山弟子说许多。”常伯宁说,“只说我有事来寻你。” 封如故一点头:“这便好。那些人耳目伶俐,也该发现师兄到来了” 下一刻,他直挺挺往前一倒,骇得常伯宁立即揽住他的腰:“如故?!” 封如故闭着眼睛,飞快道:“我中·毒了,夜半发疯,幸如一大师及时控制住我,连夜叫来师兄为我解毒。师兄你非此中良手,一筹莫展,只能逼我昏睡,再寻救治之法。” 常伯宁:“你这是……” 封如故睁开一只笑眼:“钓鱼啦。” 他又补充一句:“对了,师兄,若有人让你用这里的食水,接过来便是,一概莫用。” 将一折戏的剧情交代完毕,他放心地在常伯宁怀中昏睡过去。 常伯宁抱着他,心中纠缠着许多念头,拥紧他的手松了又紧,有想要查看他的身体是否被如一伤过的冲动,但他既觉得唐突,又觉得自己心态有异。 ——之所以说心态有异,是因为他此刻心中泛着的,不是担忧的紧迫,而是难言的酸痛。 常伯宁苦恼地想,我是不是已然中·毒了? 第62章算命博弈 今日晨起, 天气只晴好了半个时辰,随后,便是风雨如晦。 两名山主一大早便没了踪迹, 早课也因“天阴落雨”之故取消了, 多数弟子窝在各自小屋中, 温课的温课,听雨的听雨。 三四名身着青衣的青阳派弟子分散在西山门处扫雨,竹笤帚刮过青砖地面,发出刷拉拉的水响。 一名弟子手握扫帚,走到另一名弟子身侧,埋怨道:“你昨夜说去小解, 怎么一去不回?” 这恰是昨夜夜谈的两名魔道弟子。 前者一如昨日焦虑,后者相比之下就显得稳重许多:“昨夜一直不见有动静, 我便回去睡觉了。” 前者懒得同他多计较:“……你可听说了?” “听说什么?” 前者道:“封如故昨夜发狂逞凶,可惜有那名秃驴在旁,及时出手, 制住了他,风陵的那个常伯宁也接信赶了来,怨不得没有动静!” 后者停下手来, 抬手抚一抚眼角下的一滴泪痣。 ——这是这具身体原主的面部特征,他好似还不大习惯使用别人的身体。 他说:“这倒是可惜了。” 前者恼怒道:“谁说不是!好好的一个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他们本指着借刀杀人, 谁想这把刀还没磨利索, 就被人按下了。 常伯宁都来了, 那封如故肯定会被带回风陵。 利用他屠杀青阳派的计划,怕是付诸东流了。 后者提醒沮丧的前者:“蚀心蛊一旦入身,便难有转圜。若无解药,随时随地便会发作。” 前者闻言,才想起这一层,面露喜色:“他若屠了风陵,那便更好。” 这话一出口,他也觉得狂妄了。 风陵不是青阳派这等小门小派,有常伯宁坐镇,怎么也不至于让封如故闹翻天去。 但他还是暗暗盼着封如故能给风陵添些堵。 后者又想起一桩事,问道:“那秃驴不也饮酒了,怎得没事?” 前者一心盼着风陵山血流漂杵,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随口道:“蚀心蛊能激起人心欲·念,可一头秃驴能有什么欲·念?他们都是断了尘缘根的,女人、美食、美酒,他们尝过滋味吗?晓得是什么味道吗?既然不知,又哪里来的欲?” 此时,封如故所居的小院之中。 罗浮春与桑落久得了令,在偏院中打坐,不去过问正屋中发生之事,如一也自去调息祛毒,海净在旁护法。 关不用爱好盆栽植株,封如故的房中原先摆有一颗盆栽的龙眼树,枚枚饱满,形如骊珠,暖黄色的果皮掩映在欲滴的苍翠之下,可见栽种之精心。 但封如故不懂欣赏,一个个揪将下来,很快揪光了一棵树。 他自得于这小小的恶作剧,但他对面的两名山主已无暇顾及他孩子气的举动。 兄长关不用汗出如瀑:“您……是说,青阳山中混有魔道之徒?” 封如故把龙眼一颗颗剥出来,将水灵灵白嫩嫩的果肉排在盘中,摆出一张笑脸:“如一大师遭人暗算,经脉中残毒犹存。你不是已探过他的脉了?” 这倒不错。 如一确实中毒,且不知毒为何名,但问题是,他体内毒素偏淡,行走坐卧也正常得很,想来并无大碍。 为此,云中君先是千里迢迢唤来端容君,又谎称中毒,以端容君之名召兄弟二人来此,如此作为,难免显得太过小题大做了。 弟弟关不知淡淡道:“云中君,这毒,如一居士究竟是在何处中的尚未可知,为何一口咬定乃是我青阳派管派不严,混入了魔道恶徒?是不是我们待客有哪里不周,惹了云中君不痛快了?” 这话着实不客气,分明是在指责封如故借机刁难青阳派。 这分明是个剑拔弩张的开头。 关不用后背一凉, 封如故张口便道:“不信算了。你们山里待客不周、管教不严关我屁事?死一山弟子又关我屁事?动到我的人就是不行。” 关不用:“……” 关不知:“……” 关不用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再放弟弟胡言乱语:“云中君,我们并非不信,吾与吾弟见识不足,难免会有些疑问,请您勿要见怪……” 他家小弟年轻鲁莽,又对这云中君偏见诸多,才有此等怪论。 封如故再荒唐,再性情古怪,也没道理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何况,端容君在风陵仙山中幽居修炼多年,今日在此,必有要事。 ——至今他还不知,这位端容君只是追着自家师弟来的。 关不用望向一旁的常伯宁,希祈他能说上一两句调和的话:“端容君,您看……” 常伯宁正在低头抿着自己随身带的一壶冰片,闻言抬头,分明是个慢半拍的样子:“嗯?……如故说得对呢。” ……关不用怀疑这位端容仙君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没办法,关不用只好拼命向弟弟使眼色。 关不知翻了个白眼,勉强拱手道:“云中君,是在下言辞不当,特此致歉。就是不知,云中君说酒中有毒,为何您无事呢?” 封如故:“若关二山主有我这等修为,也就不惧什么凡俗毒物了。” 关不知:“……” “关于幕后之人,我已有了些眉目。”封如故将关不知噎到又翻了个白眼后,终于直切正题,“那是一个同我有深仇之人。我清楚他的手段。” 他对常伯宁招一招手:“师兄。” 常伯宁乖乖推过一只琉璃罐。 “昨日,我以为那人会向我酒中投毒,但一夜过去,我有了新的想法。我想,或许我低估了那人的野心。”封如故拿指尖敲一敲,“于是我叫师兄去山中搜寻有无可疑之处,结果找到了这样一样铁证。” 所谓的铁证,是一条死鱼。 此鱼是一只两指来长的锦鲤,原本养在青阳派后山的百鲤池中。 它早早翻了肚,冷白的鱼眼睛直直瞪着,鱼口张得极大,肚子被咬穿了两个孔洞,有内脏流出的残痕。 关不知瞄一眼死鱼,嗤笑一声。 青阳山中有野山猫,时常爱来此处串门。 近些日子来,看守百鲤池的弟子抱怨多次山猫来池中逮鱼取乐,逮了也不吃,硬是时常弄出小半池子的鱼肚白,因此他并不以为怪。 他嘲讽道:“云中君没有见过山猫抓鱼?” 封如故说:“我没有见过被另一条鲤鱼咬死的鲤鱼。” 关不知一怔,抢来那琉璃罐,细细查看。 这细看之下,他的脸色变了。 鲤鱼肚上的两道伤口,初看是尖锐牙齿撕裂的,可那伤口四周齿痕细密,鱼腹处还有大片怪异的吸啄痕迹,与其说是咬破的,不如说是吸破的。 ……这不可能是山猫的齿痕。 关不知瞪了那鱼许久,才意识到问题:“不对。鲤鱼不是黑鱼,没有牙齿,如何伤人?” “错了,鲤鱼有牙,只是生在喉咙里。”封如故问,“敢问关二山主,何时会拿自己的喉咙咬人?” 关不知睁大眼睛:“我疯啦?” “巧了,就在昨夜,饮过青阳山泉水酿过的酒后,我家大师也疯了。”封如故一点头,一指如一所在偏殿,颇委屈地揽功上身,“若不是有我在旁纾解,青阳山的其他人怕是要倒大霉,寒山寺的声誉便也毁于一旦了。” 关氏兄弟听不出弦外之音,却听得出情形凶险。 而封如故用一句话,让二人背脊寒意直升于顶:“百鲤池内,近来常有鱼平白无故地死去吧?是从多久前开始的呢?” ……水中,是何时开始有毒的? 近来,山中互诘斗殴之事频发,日日闹个不休,昨日还有一名弟子酒醉,同另一名弟子一言不合,拔剑欲斗,幸亏被几名同门拉开。为免生事,关不知下令将他们各自关入一间空房,到现在二人还在禁闭之中。 关氏兄弟只当是暑气难当,惹人心浮气躁,才会有此异动…… 关不用如芒在背,霍然起身:“云中君,我这便去封锁水源,再查点山中弟子,定揪出那幕后黑手不可!” 说完,关不用拔足便走,却被封如故横伸出去的腿绊了个踉跄。 “干什么干什么?你揪什么黑手?”封如故看他,“下过棋吗?抓了小卒,惊了总帅,等着对手过了楚河汉界,拿炮轰平祖坟吗?你家刚断奶的侄子教你这么下棋的啊?” 关不用心急如焚:“可我家弟子——” “你要为他们伸冤报仇,得伸对人,报对人。”封如故闲闲剥着龙眼,“……青阳派夜有门禁,‘过戌不出’,可对?” 关不用与关不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昨夜封如故早早歇下,他们也未曾向他提过青阳派有“过戌不出”的规矩,他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封如故拣了颗龙眼,尝一尝甜味浓淡:“你们的门规就刻在门口石柱上……第十五条吧。——我说,你们自己都忘啦?” 关不知虽是厌恶封如故装腔作势的腔调,却也暗暗佩服封如故胸中的乾坤。 至于从建派以来从未遇见此等大事的关不用,被封如故三言两语带靠着,已在无形中将他视为主心骨:“云中君,您继续说。” “幕后之人意欲谋我性命,见我自投罗网,定是喜不自胜,设网布局。我来时,叫你们召回全部弟子,便是要告诉那幕后之人,我已到来,也好叫山中弟子无一遗漏,不论真假,全部归位,一个也难逃。”封如故自语道,“让我做瓮中之鳖?看我做你们爹。” ……他昨日的招摇,竟是为此? 关氏兄弟都瞧着他,就连常伯宁也笑微微地看他。 前者一是哑口无言,二是等他拿个主意,后者只是喜欢他说话时张狂又可爱的样子而已。 封如故继续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好,不过是等我发疯,闹将起来,阖山大乱,他们便可功成身退,趁乱而逃,待我杀了你们兄弟二人,杀了我弟子,杀了如一居士,他们便可以‘幸存弟子’之名,向道门控诉我封如故狂性大发,心已入魔。到那时,青阳派活口全无,全山尽墨,血流旷野,正好供那幕后之人修炼。一箭三雕,想得倒美。但我昨夜没有发疯,青阳山一夜太平,他们可能此时还在纳闷为何呢。” 关不用隐隐想明白了一层:“……所以,云中君才假称自己中·毒?” “什么话?”封如故说,“我早毒入膏肓啦。” 关氏兄弟自然以为封如故这是在玩笑,常伯宁的笑意却淡了些。 世人皆以为云中君嬉笑怒骂,狂浪成性。 可他句句真心,无人相知。 关不用说:“这便是了。云中君一中毒,我们便有了马上封锁青阳山、慢慢查验奸细的理由,这样,那幕后之人便暂时无法发现他的计划败露,只等我们抓出混入山中的魔道,问清幕后之人的所在,便能杀上门去,讨得门中弟子的几笔血债!” “这理由不够。”一旦开窍,关不知脑子也转得不慢,“那幕后之人有意暗害云中君,定会在外设下暗桩。突然封山,必然会引起幕后之人的怀疑,且端容君来此之事,也很有可能在他监视之下。若云中君当真‘发疯’,端容君何不带走他,返回风陵诊疗?二君没有非留在青阳山不可的理由,只是这点,就足以打草惊蛇了。” 常伯宁一愣。 ……他的意外到访,好像将事情惹得更复杂了,给如故添了麻烦? 封如故并不知道常伯宁的心思。 他特意看了关不知一眼,倒对这小子的脑筋有几分嘉许。 他将最后一颗剥好的龙眼掷入盘中,小孩子似的,细细吮去指尖沾着的糖水:“是,所以我叫师兄叫来两位山主,就是想向两位讨一个封山的理由——一个你们必须封山、且不允准师兄将我带走的理由。” 说着,他站起身来,随手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信步走到关不知身边,亲密地捞住了他的后颈,揉捏两下。 关不知觉得他手指很软。 他被他捏得很不自在,却没有多少厌恶了。 他看得出封如故有话要同他说,顺势略低了头,想听封如故的主意。 封如故在他耳边呵气,姿势暧昧,却用一句话,叫关不知在盛夏里出了一身冷汗。 他亲昵地说:“……关二山主,借命一用呢。” …… 小半个时辰后。 关不知没能走出云中君的院子,出来的,只有面如土色的关不用。 守在院外的亲随弟子跟了几步,才察觉异常,回头望去:“师父,二师叔怎么没出来?” 关不用嘴唇一哆嗦,抬手抹一抹唇:“……封山。” 弟子:“……啊?” 关不用切齿:“马上封山!山中出了大事,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名弟子眼神暗了一暗,右手不动声色地压上腰间剑柄,眼中尽是成魔的戾气。 十日前,他剥了关不用徒弟的皮,趁着满手温滑,血迹未干,将那一身薄透的人皮披在了自己身上。 今日,他不介意再换一副皮囊。 但关不用的下一句话,便叫他生了疑:“……尤其是那个姓封的!” 披着人皮的魔道弟子假意询问:“云中君如何了?” 向来温和的关不用竟怒斥道:“叫你去做,便去做!” 说话间,关不用似是听到了身后动静,蓦然转身,在小院四周布上了三重结界,并指着阶上之人痛道:“端容君,我关不用敬你是道门砥柱,但你若敢带那疯子离山一步,我即刻便联合众家道门,讨伐风陵,为我胞弟要一个交代!” 常伯宁吓了一跳,马上深施一礼,乖乖回房。 弟子这才看清,关不用襟下沾着一滩新鲜的暗色的血。 他的指甲虽被清洗过,其中也有丝丝缕缕的血,像是抱过一个满身鲜血的人留下的痕迹。 弟子想到未能出门、去向不明的关不知,不由精神一震。 好哇,没想到,蚀心蛊昨夜无效,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 他在□□之下欢欣不已,在面具之上强作出一脸的震惊,尾随着悲愤的关不用而去。 至于关不用,他背对小院,背上早被冷汗沁透。 约一盏茶工夫前,封如故捏着自家弟弟的下巴,静道:“我既是疯了,杀一两个人,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神态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昨夜,我中了毒,幸得寒山寺如一大师在旁,被及时控制。如一居士不欲声张,发信唤师兄前来处理。天将明时,师兄到来,本打算带我回山,此时,听说我中·毒,青阳山两位山主前来关心,谁想言谈之中,我疯态复萌,趁人不备,一剑夺了关二山主性命。” 说着,封如故手指下滑,轻点了一下关不知上下滑动的喉结,发出一声含混的轻笑。 关不知僵硬成了一块死木疙瘩。 “这样一来,关大山主是绝不可能答应师兄带我回去的,也会立即封山,这样一来,理由充分,山内山外之人都不会起疑。” 彼时,关不用听得满身起粟,讷讷地问:“……在这之后呢?将弟子分别集合,一一排查?” “一一排查太难了。”封如故眼皮也不眨一下,“不如全杀了好。” 关不用一时没能听明白封如故的意思:“……这是何意?” “丁酉不是要我封如故杀遍青阳派吗?”封如故道,“我得杀给他看呢。” 他说:“等今晚,一入了夜,我这个‘疯子’便会毒·性发作,逃出囚地。当然,动手的不会是我。” 他走到常伯宁身边,拉拉他的衣带,炫耀道,“我师兄通晓穴法,知道能一剑封人气穴,而不伤及人命的办法。不论善恶,统统打‘死’了再说。” 因为自觉给封如故惹了麻烦,常伯宁毫不推辞,对目瞪口呆的关不用轻轻一躬身。 “丁酉恨极了我,绝不甘心我稀里糊涂死在道门手中,他盼着我清醒地死。所以,当我犯下不赦之罪后,他定会带着解药出现在我面前,救我醒来,再叫我生不如死。——他总是喜欢玩这种把戏。” 言及此,封如故转向了关不用,从掌中抽出了什么东西,当啷一声丢上了桌面,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关不用觉得触感有些不对,一低头,立时骇然。 ——方才起身之时,封如故握了一把小小的果刀在自己的掌心。 刀的锐面已全部切入他的掌心,而他握着这把深入骨肉的刀,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兜转了一圈,才将刀拔·出,随手丢上桌面。 被刀刃封堵的血从创口涌出,落在关不用的襟摆,又钻入他的指甲,沁入他的掌纹。 封如故紧紧握住关不用凉冰冰的手,凝望着他隐含惊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要借你一山人命,钓丁酉出来。” ……关不用明白,封如故为何常被世人称作疯子了。 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徒癫辈,算计起人来,可连自己的身体、脸面、声誉一并葬送。 …… 送走关不用,封如故坐下,笑嘻嘻地把伤手交给常伯宁包扎。 常伯宁心疼不已,却苦于没有燕师妹的回春妙手,只能取来丹药给他服下,又细细为他包了手:“怎么这样鲁莽?” “做戏自是要做全啊。”封如故熟练地撒娇,“关家两位山主是主,我是客,哪有客叫主流血的道理?要师兄受伤,封二更是不舍得呢。” 昨日的误会已解,关不知心里已有几分喜欢和钦佩这个刁钻又疯癫的云中君。 但他向来嘴贱,示好也示得笨拙:“你倒是不让主家流血,却不知是谁声称要借我一山人命?” 封如故头也不回道:“你死了,别说话。” 关不知:“……” 言罢,他又问常伯宁:“师兄,他们二人都没有问题吧?” 常伯宁看一眼关不知,轻轻嗯了一声:“你放心。” 关不知心下如明镜。 封如故率先唤来关氏兄弟,也是为着叫常伯宁在旁掌眼,好排除二人的嫌疑。 关不知玩笑道:“若我当真是被魔道替换过的呢?” 封如故反问:“你是猪吗?” 关不知:“……” 封如故:“不是就得了呗。如果你被人替了命,我难道还等过年杀你?” ……关不知总觉得封如故在骂他,但他没有证据。 待包扎完毕,封如故把一盘子剥好的龙眼端起来,顺手喂了常伯宁一颗:“师兄,今夜怕是要辛苦你了。” 常伯宁被他甜了一下:“无妨。我们何分你我呢?还是像……以前那样?” 他指的是移相之术。 二人交换相貌,到时候,他会替封如故去“屠山”。 封如故点一点头:“当然。” 说罢,他端着一整盘龙眼起身:“我去看看小红尘。” 常伯宁闻言,心中猛然一酸,连口中也不觉得甜了:“昨夜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封如故低头看一碟子龙眼:“不行,我剥了这么久呢,得去他面前亮一亮,让他心疼心疼我。” 说完,封如故晃着伤手,端着盘子,一摇三晃地出了门,留下常伯宁一人,有些心痛地笑着。 ……我的孩子,去别人那里当大人了。 …… 外头雨已停了,碧空如洗,一轮小小的太阳作鸭蛋黄色,悬挂在天穹之中。 偏殿内,如一从随身携带的水壶中倒水,想润一润喉咙。 倒着倒着,他眼中映出昨夜之景。 封如故的眼尾是淡红色的,人是玉白色的。 在升高的体温下,他身上的伤疤泛着不寻常的嫣红,几乎要燃烧起来。 床单是深色的,封如故咬过,被濡湿了一点。 他的骨头、皮肉,都软得不像话,只有一双眼睛带着叫人心动的力度…… 海净眼睁睁看着如一将水倒得漫过了杯面,直漫到了桌上,无措地提醒:“小,小师叔?……” 如一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匆忙掩住壶口,低头不语。 海净没心没肺地酣睡一夜,没想醒来会有如此变故。 说实在的,与云中君同行这数十日的遭遇,比他短短一生经过的所有变故还要多。 他关心道:“小师叔,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如一低眉,不欲多谈,并竭力把那旖旎的形影驱出脑海:“……无事。” 谁想,那形影不仅不肯离开他,还到了现实中。 他不肯正正经经地走门,只是在外面笃笃地敲着窗户,伴随着一道笑音飘入屋内:“……大师可在家吗,是封二来探病了。” 第63章歪打正着 如一打开窗户。 窗外紧邻花树,花树之下, 立着一个鬓发未梳、笑意盈盈的封如故。 从如一在青竹殿前看到封如故的第一眼起, 他就是这样苍白瘦削的样子。而这种苍白又与他融合得恰到好处。 他总是在笑, 笑得好像看穿一切,又好像了无心事。 这两种矛盾圆融于封如故一身, 同样是和谐万分。 到现在为止,如一也未能读懂这样一个难解的封如故。 如一想, 自己定是中了邪术,又中了毒, 再加上心有愧悔, 才如此在意他。 不然,何以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了千百遍, 看到封如故后却仍是移不开眼睛? 封如故见如一气色尚好,双肘压在窗棂上, 探身递了一盘水嫩新鲜的龙眼入内,同时询问:“身上还有不妥吗?” 如一此时自知有大大的不妥,也不能同封如故言说,简洁道:“好许多了。” 封如故“嗯”了一声:“这挺好。” 如一说:“云中君, 请入内说话吧。” 封如故趁机揶揄他:“隔窗安全。我已受苦一夜,若你再欺负我,我可受不住。” 如一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面颊绯红, 双掌合十, 敛容请罪:“昨夜……是贫僧鲁莽, 铸下大错。” 封如故不客气道:“是啊,你弄得我疼死了。” 如一:“……” 他沉默片刻,既未羞恼,也未否定,只是略低了头,耳廓通红,反倒叫封如故产生了自己在欺负小孩儿的错觉。 一旁听了半天的海净,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张脸生生涨成了苹果色,默默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讷讷喊了声“云中君”,又说了声“小僧”,接下来是一个字也挤不出了。 他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封如故只瞧见了如一,却忘了海净还在屋内。见自己一通胡说八道,把小辈臊成了一只小小脱兔,他自知惹祸,冲如一吐了吐舌头,不知是不好意思了,还是在得意这无心而成的恶作剧。 如一见他掌心缠有纱布,眉心微凝:“手是如何了?” 封如故以为他在说自己腕上的淤青,继续花言巧语:“握得疼着呢。” 见如一眉心仍是皱着,封如故一低头,才看见自己方才一手炮制的杰作。 封如故晃一晃手掌:“啊。这个不是你弄的,就不找你讨债了。” 确认自己见了封如故,心内并无昨日的野火燎原之感,如一才放心地走近了些,隔着一扇窗,再问他:“如何弄的?” “自己划了个口子。”封如故比划,“指甲盖大小的伤,便不劳大师忧心啦。” 如一与封如故相处日久,总懂得“封如故的话不能尽信”这一道理:“谁给你包的伤?” “是师兄。”封如故护食道,“我看你敢说他坏话。” 如一望着他搭在窗侧的伤手,指尖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来去握上一握,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只点评道:“包得太紧了。” “我告诉师兄去。” “义父并不很懂裹伤之法。”如一说,“若是外伤严重,该找个精通此道的心细之人,尽快处理了才是。” 这话并非诳语。 如一跟在义父身边,知道他剑才早已臻于绝伦之境,从未有人能伤他分毫,因此他不需懂得如何疗伤。 然而,彼时的自己却是初初学剑,难免磕着碰着,破皮出血,而那时他修为未足,气理不济,不能贸然服用丹药,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他第一次将虎口割伤时,血流如注。 义父心急火燎地抱着他,寻本地最有名的大夫诊治,甚至豪掷百金,买下一帖据说能迅速疗愈刀伤剑疮的神药,对照方子,一样样往药罐里添药,结果烟熏火燎地端上一碗烟熏火燎的药,逼如一喝掉,才稍稍安心。 义父初次带孩子,总会花些无谓的冤枉钱, 如一怕义父担心,又无奈于义父的铺张,索性学会了自己裹伤。 ……直到如一慢慢成长到再也无人能伤到他的地步。 封如故一时没能领会如一的意思,无所谓地翻了翻自己的手掌:“说得有理,我去寻落久,落久他向来心细……” 如一暗暗一咬牙:“他年岁尚轻。” 封如故奇道:“此事和年岁有何关系?” 如一:“他未必精通医术。” 封如故嫌拆来包去的麻烦,敷衍道:“不是什么大伤,就是不小心划了个口子罢了。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如一冷肃了面容,说:“义父最爱惜的就是手掌。他曾说过,习剑之人,若要登上剑巅,靠的不是好剑,是一双妙手。所谓十指连心,是因为手生于心,剑不过是外物。……云中君与义父一同长大,难道没有听义父说过吗?” 说到“一同长大”四字时,如一心头竟是微微地泛了酸。 封如故仰头看天。 ……是吗,他曾有这样爱惜手掌的时候吗。 好像是的吧。 十年前的封如故,喜欢在自己掌上涂些女子才用的脂膏,睡前还会让双手浸上一遍花汁子,连削水果都更愿意打发别人去削,不是因为懒,是怕手上添伤,减了哪怕一毫剑上的精准。 再说,手上留伤,弹奏起箜篌来也不好看。 现在,封如故回首过去种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当时穷讲究的自己颇为好笑,且可惜自己当时为了保养一双手平白付出的工夫。 从十年前,自己带着一身致死的伤走出“遗世”,再也提不得剑,修不得功,就不在乎自己身上再多添多少伤疤了。 毕竟一间破屋,再掉几片瓦,也不会再心疼什么。 他更关注如一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看一看手上被缠得过紧、拇指根都微微发红的样子,活动一下指尖,再看如一紧绷着的面容,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师兄不可,落久也不行……”封如故趴在窗上的身子朝如一近了近,含笑道,“那大师觉得谁最合适?” 如一被他猝不及防的接近逼得现了些狼狈相,往回躲闪一步:“这要云中君自己做主。” 于是封如故一抚掌:“我找浮春去。” 说罢,他便要转身。 如一一想到昨夜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如今却要交到旁人手中,一时情急,竟捉住了封如故的另一只手。 ……情形一时僵持。 为着不叫眼下情境更加尴尬,如一别开脸:“贫僧粗通岐黄之术。” 封如故并不接腔:“嗯。” “……在外伤包扎上,也是有些心得的。” “所以呢?” 如一已经快要被逗得羞愤起来,猛转过脸来,盯紧封如故:“云中君可需贫僧帮忙?” 封如故一眨眼睛,笑得仿佛嘴角有春风掠过:“那封二求求大师啦。” 最终,封如故还是进了如一房中。 尽管早知道封如故有可能未说出实际的伤情,在看见他掌心隐约可见白骨的伤口时,如一还是惊了一瞬。 他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这是云中君所说的小口子?” 封如故机警道:“大师不可动怒。你若是在这伤上欺负我,我可要喊了。” 如一一颗心毫无预兆地紧缩成一团,难受得他不知如何是好:“胡闹。” 封如故道:“胡闹一番,能换得大师担心,为我包扎,我也欢喜呀。” 若是旁人,做出封如故这一番姿态腔调,定会被诟病做作,可他偏偏能将这副作态做得迷人,叫人心软不已。 如一冷着一张脸:“是云中君求贫僧为你包扎。” 封如故确实是开心的,顺着他道:“是了,大师心怀天下,我乃天下之人,大师心中有我,也是应当的。那封二便受了这份殊荣了。” 如一知道封如故一条舌头生得刁钻古怪,放任他这样说下去,不知还要说出多少难堪话语,干脆不再多言。 二人面对面静静坐着,如一用随身携带的药酒轻轻沿着他掌心伤口涂抹开。 平素最爱撒娇的封如故,却像是那伤口并不长在他身上似的,只看看这里,望望那里,连表情也没有多少变化。 相反,那伤活像是直劈在了如一心间,稍一牵扯,便是一阵钝痛。 如一简直像是在给自己的心上药,不敢轻,不敢重,是以他执着封如故的手,煎熬万分,却又不肯轻放。 一刻钟后,关不知在外敲门,说想与云中君论一论棋。 封如故知道,他还记着自己说他兄长关不用的棋艺是他没断奶的侄子所授一事,大概是想从自己这里扳回一局。 他笑了一声,便带着新包扎好的手晃荡出去了。 临走前,他指了指窗边小桌上摆着的龙眼:“我试过一颗,挺甜的。都吃了啊,别浪费。” 封如故走了,如一重又在桌边坐下,在满室药香中,看向封如故端来的一盘龙眼。 如一并不爱吃龙眼。 他修的是无情剑,体性却燥热如火,正如一座冰封的火山,外里冷若霜雪,内中滚烫炽热。 小时候,他只要吃了荔枝龙眼一类热物,喉咙就会疼。 只是义父喜欢吃龙眼,吃起来总是一碗一碗的,他便以为他家小红尘也会爱吃。 既然义父喜欢,小红尘便装作·爱吃的样子。 左右他话少,上火与不上火时都是一样的寡言少语,也不会惹得义父怀疑。 盘中被剥了壳的龙眼细嫩干净,冒出一层薄而晶莹的甜雾。但有几枚,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甲印,半月形的,是封如故在上不慎留下的印记,看形状很是可爱。 如一将那几枚分捡出,放在掌心,轻轻将自己修剪匀停的指甲与那印记相合。 随后,他做了一件让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将龙眼的果肉一一剔下,只留内核。 昨日那红豆手串做了不妥之用,再佩戴已是不敬,因此,如一想着,将那红豆收起,用桂圆核做上一串念珠,拟作菩提子。 但他内心的别样心思,尚无人能知,就连他自己,也是模模糊糊。 ……若是能找上一个人,谈上一谈也好。 这方被封闭的小院中,各人有着各人的心事,哪管院外的洪水滔天。 因着关不知之“死”,青阳山已被封闭,人人自危,流言窜动,有人说封如故毫无预兆地发了疯,有人议论封如故伤了二山主,否则何以向来和顺的大山主会如此震怒,还有人说,封如故早有入魔之相,不然道邪之称何来。 流言来源不明,却挑得阖山人心惶惶。 在人心浮动之际,夜晚也到来了。 按照约定,与封如故以移相之术更换相貌后,常伯宁揽镜自照,却是有些不忍:“怎么你每每以我的形貌出去,都是做好事,积功德,我却要败坏你的名声?” 封如故是个没正经的,拉着这张面颊揉弄一番,又摸一摸身下,嬉笑道:“师兄真是威武,每每都让封二赞叹。” 常伯宁面皮薄,登时羞红了脸,嗔他一声没正经,便提剑而出,准备去做封如故交代自己去做的“屠山”之事,好诱丁酉前来。 如一正在抄经静心,见封如故披月执剑而去,心思微动,搁笔起身。 他并未跟着封如故出去,在院中驻足,望了他的背影许久,抬步去了常伯宁所在的主屋,叩响了房门:“义父……” 屋内无人应声,他便推开了门,在房中见到了正歪坐在床边,长发散落如瀑,翘着脚看书的人。 不知为何,十年未见,如一总觉与常伯宁有了众多说不出的隔阂,今日见了,其情,其景,其人,竟一如十年之前,感觉丝毫无错。 那人也露出讶然神色,想不到如一竟会在此时登门来访,合上书道:“怎不在屋中好好歇息?” 如一抿一抿唇,总算下定了决心:“义父,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谈一谈。” 义父掩卷,习惯性地抬手,用大拇指轻刮了刮自己的鼻翼:“何事?” 如一注意到了这点,心间砰然一动,更觉自己回到了十年之前,仿佛义父从未离开,一直与自己行走红尘之中。 年少时,如一有任何心事,都会与义父商谈。 后来没了义父,他便学会将心事一点一滴化消。 如今,面对这样的义父,他重新有了倾诉之念。 他稳一稳心神,难得坦诚道:“回义父,是封……云中君之事。” 床上之人将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一圈圈旋着:“……嗯,你说呢。” 如一吁出一口气,据实以答:“我对他,有些不寻常的心事。” 第64章恼羞成怒 若是此刻在这里的, 是与自己交换了身体的常伯宁、而如一误将他认作了封如故, 以常伯宁那等君子性情, 哪怕再好奇,也定会马上澄清,以免尴尬。 而封如故这等离君子十万八千里的人不仅不会顾忌什么,还饶有兴趣地往起坐了坐, 把书搭在膝上,摆出了个认真倾听的姿势:“什么心事?你说说看呢。” 如一心跳如鼓。 满腹心事到了口边,还未出一字,便像是说过了千言万语, 唇焦口敝,以至于开口都如此艰难。 封如故耐心且满眼鼓励地看着他,想听听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在知道他厌恶自己的同时, 封如故又有那么一点妄想。 或许, 他…… 如一终于酝酿完毕:“我很讨厌他。” 封如故:“……”个死孩子。 “他为人骄横,毛病颇多:仗恃自己多才,常行怪悖之举;为着自己剑艺超绝,从来喜欢将自己涉入险境;还因着自己皮相上佳,常……” 言及此处, 如一竟是不甘地捏紧了手指,关节啪的响了一声:“孟浪不堪,简直不成体统。” 封如故嘁了一声:“这与你何干?” 如一垂下眉眼:“我倒宁愿他与我无干。” 封如故今日在棋上将关不知杀得片甲不留, 并等着师兄功成而归, 再将丁酉杀个不留片甲, 实在不想在这些好事里添上一件不开心的事儿。 他问如一:“你困吗?” 如一心事还未诉尽,自是不困的。 封如故把书放到一边:“可我困了。你今天功课是不是还没做?回去温课吧,温着温着就困了。” 如一抬头,略困惑地看他。 这种不正经的口气,叫如一不得不想起一个人。 ……但他不可能是。 如一验过,他指尾处牵绊着的心头血线,与封如故的心跳并不同频。 思及此,如一走到封如故身前,恭敬跪下:“义父,我知云中君是义父心头之人,同样也是红尘的长辈,我应尊他敬他,更何况义父将他托付于我,无论如何,我都不应有此抱怨之辞,然红尘心有困惑,日夜难悟……” “红尘这些年,身在寒山寺中,以杀济世,博得凶名善名,被人诟病嘉赏,心中从无动摇,只自行其道。但自从与云中君相遇,红尘总觉自身有诸多缺陷,总不够好。剑术,心性,智谋,竟无一处可称道。我不知这是为何,明明红尘先前从不与人相争,对智绝武绝之人,也多是钦佩有加,从无自惭形秽之感……” 他话往日并不多,如今话多了,语速也慢了许多,长睫缓慢地一眨一眨,给人以情深的错觉。 封如故没想到会有如此转折,心情大悦,恨不得叫他再说些动听的话。 尽管他觉得如一所诉的,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寻常情感,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也太自恋了些。 他谦虚道:“嗯。如故确实是不世之人。” 如一竟未反驳:“红尘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解,不知此人为何会勾动我众多凡情尘欲,引得我时时嗔怒,因此我猜想,大抵是我因为身中邪术异毒,心神遭迷,才会有如此多的妄想杂念。” 封如故以为他说的是昨夜他中的怪毒,不由好笑。 这孩子心也忒重了,无非是遭人暗算,做了件荒唐事罢了,自己都不在乎,他却要时时挂在心里,自苦自责,何苦来哉? 自以为洞悉了他的心事,封如故劝解他道:“人世间的荒唐如此多,为了这件事空耗一日时光,总是不值。” “……不止一日。”如一说。 封如故没有听清楚:“什么?” 如一咽住了声,几乎要撑不住,不告而别,将那点不堪的心事深深藏好,再不露分毫。 但他终究是不肯在义父面前说一字诳言。 如一低咳一声,面上便添了几丝绯红:“昨日中-毒时,红尘想了许多……甚至想到了与他共度的整整一世。” 昨夜的月色当真很好。 那时,如一抱着被红豆佛珠绑在他怀中,被折腾得神思昏倦的封如故,望见窗外湛湛月色,迷迷糊糊间,想若是一世都有这样的好月光,时时剪了来,一丝丝缠绕在这不听话的人身上,他是否就肯乖乖呆在自己身边,以至终老? 梦愈是荒唐,梦醒之时,他越是惊慌。 以前,他尚能暗自收拾这些杂乱心绪,不示于人,但今日,他有些受不住了。 还好,义父在此,或许能劝导他一二。 殊不知,封如故这下是真真正正地昏了头。 他与如一不同,生于商贾之家,世面见得广阔,又生了一副风流骨,情之一事,他未曾领略,却也知道风月无边,缘劫同起之理。 封如故从来只希望如一能稍稍喜欢自己一些,却从未想过得到如此多,多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想要的父子情深。 在封如故瞠目之时,如一继续道:“义父引红尘入世,我也曾想过,所谓七情六欲是何种模样,从不想滋味是这般难熬,比任何伤疮都要磨人百倍。因此才来求告义父——义父见多识广,请为我解了这困厄吧。” 封如故抓抓耳朵:“我要如何帮你解呢?” 如一道一声“失态”,微红了面颊,动手解开僧袍前襟。 只见他解开纽扣后,内里还有一片洞天。 他胸前贴了一片布,欲盖弥彰地遮住了一颗枉遭情劫、饱受煎熬的心。 黑布揭开,是试情玉留下的卍字青纹。 哪怕在如一眼里,封如故此时并不在这里,那物也厚颜无耻地亮着微光,此一角明了,彼一处便灭了,像是一个曲曲弯弯、难以捉摸的心事。 但封如故先注意到的竟然是别的东西。 如一身覆僧袍时,静静地站在那里,简直是个漂亮洁净的文僧。但除下衣物,才可见一身剑客筋骨,胸膛肌肉偏薄,曲线明晰利落,那出身青楼花魁之手的试情玉痕烙在身上,与白金色的僧袍相衬,竟平白添了几分禁忌意味,既是俗艳,又是圣洁,惹人浮想联翩。 封如故想,难道真是这么多年独身一人,看儿子的胸肌居然也能看得出神,罪过罪过。 想到此处,封如故又惯性地摸了摸鼻尖上此时并不存在的小痣。 他不知该怎样向如一解释,试情玉名为“试情”,便无诱情之效。 他也不知该如何打消如一的绮念,甚至不知……该不该帮他打消。 没想到,他这一点小小的举动,总算引起了如一的怀疑。 以前,封如故是活在他义父口中的陌生人,如一并不认得他,自是无法将他与义父做出比较,但如今,他将此人的小动作一一看在眼里,越看越是生疑。 想到那个可能性,如一神情微变,脸色转白,毫无预警地抓起桌上的一只石榴,猛地向封如故丢过去! 封如故本能抬起左手去接。 将那石榴接在手心后,封如故想道,完蛋。 ——师兄向来是惯用右手的,自己也是。 但自己的右手,今日偏偏伤了。 换了旁人,他还能巧舌如簧地蒙混过关,然而如一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露出了这等破绽,还要如何瞒过他的眼睛? 如一窥破此人身份,这下是当真怒了,霍然起身,面色涨红,脑中嗡嗡地响成一片:“封如故!你——” 封如故眼见自己身份败露,再无可转还的余地,马上举手投降,声音里却还带着点压不住的笑意:“抱歉抱歉,我没装好,下次我尽量——” 这话说得简直和拱火无异。 如一的羞恼直从心底泛起,那股难堪和不能宣之于口的慌乱逼得他心如火煎,偏偏那张笑脸还在他面前晃…… 他胸中怒火炸开,扳住他的肩膀,将封如故狠狠按在床上,一头属于常伯宁的柔软长发在榻上散开,发间还藏着一根结好的麻花辫。 然而,如一看不见他与常伯宁一模一样的脸,满心满眼都是他眼里的光,和那个叫人恨不得扒去他全身衣物按着揍的笑容。 ——像极了封如故的、可恶的笑容。 ——像极了义父的、灿烂的眸光。 如一气喘着,又是恼恨,又是无措,只抓紧了他的肩膀,咬着牙喊:“封如故!” ……他如何会有义父的脸? ……他如何会这样肖似……当年的义父?竟比常伯宁还要肖似? ……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是义父? ……所以,他果真是冒充出昔日义父之态,故意戏弄自己的吗? 他怎可这般可恶?! 万千问题抵着如一的舌尖,扼住他的咽喉,反倒叫如一说不出半句话。 他直盯着封如故微微起伏的喉结,将一张唇咬得鲜红。 那人竟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笑颜明艳无双:“你叫我名字啦?别说,用你的声音叫我,叫得还真好听。” 怒气一路顶着如一的天灵盖而上,烧去了那清冷之人仅剩的理智。 封如故正想着要如何继续安抚自家的傻儿子,突觉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掀翻在床上,紧接着,他身后一凉,裤子便被扯了下来。 第65章月下相见 愚弄的不甘, 心事为最不该知道的人所知的恐慌,化作绝顶之怒,流沙洪水般汹涌而至, 冲垮了如一的全盘理智。 如一早就知道, 遇上封如故,什么忍为世间最,忍是安乐道, 统统化作纸上经文, 一字都入不了心。 ……因着心里全是他。 佛家极重守持心戒, 一嗔之下,功德尽废。 如一此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想让他尝尝同等的羞辱。 但以封如故的脸皮,如一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更大的羞辱了。 这让他愈发气急, 气得眼前发暗, 待他回过神来时, 封如故已倒卧在他腿上, 衣衫不整,挣扎间,一条滑不留手的绸裤也顺势滑到了膝弯处。 如一顾不得这许多了,迅速动手驱散他身上的术法。 ……他看不得封如故用这具身体。 但具体是因为什么,现在的他无法用他有如岩浆翻滚一般的大脑思考。 如一上手一探便知,此术主在移相, 所谓“相”, 乃能被六根六识辨认之物, 可移转相貌。 用在封如故身体上的法术稍轻,如一仅凭灵力,便能强破迷障。 但所谓“移相”,移的主要便是那张脸。 如一尝试多次,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封如故原本的相貌。 望着他与义父一般无二的耳尖与侧颜,他的心又焦了几分。 封如故被还原出本相的大腿处也有青莲枝叶盘踞,从亵裤边缘探出含羞的一角,与他本人气质毫不相衬。 因为常年少见光,那处隐隐约约漏出的白皙,远胜他身体的任何地方,乍一眼望去,晃得人眼花目眩。 若说嫩豆腐有幸得道成了精,也不外如此了。 被粗鲁按倒的封如故哎了一声,想要回头,如一心尖一颤,立即摁住他的脖颈。 他不敢面对那张他曾经尊敬无比的脸,更无法想象,这副皮囊下,会藏着一个叫做封如故的顽劣魂魄。 如一避开那段晃眼的雪白,声音冷似冰,摁住他的手却热得发了汗:“……你变回来。” 封如故实话实说:“我不会啊。” 如一自是不信:“戏耍我就这般有趣吗?!” 封如故诚恳道:“我真不会。” 这确实是实话。 他在术法上的确不很精通 而且,他连解开术法的灵力都没有。 但因为他太过诚恳,看起来简直像在挑衅,如一的太阳穴一跳一跳,被他气得头痛欲裂:“你为何要用义父样貌欺瞒于我?” “我何时瞒你?”封如故趴在他腿上,后·门坦荡大开,还有闲情逸致扭一扭腰,伸手去够快要掉到脚踝处的裤子,“你一进来便说那些羞死人的话,什么‘心事’呀,‘不寻常’的,我怎好意思打断你?这样你岂不是太过尴尬?” 如一脸色都气变了:“你难道还要我谢谢你?” 封如故:“不客气。……哎,别闹了,叫我把裤子穿上。” 如一略略压低了声音,怒意却已在无形中水涨船高:“变回来!我不准你用这张脸!” 封如故趴在他腿上回嘴:“我与师兄同宿一屋,两小无猜时,还没你什么事儿呢。” 如一气怒攻心:“你——“ 封如故到现在还不知大祸即将临头,还以为如一有再多恼怒,总不至于对着这张脸发作。 但他不慎忘记了,目前对着如一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欠揍至极的屁股。 如一收了声音,原本长三尺两寸五分的“众生相”缩短一尺长短,化作一柄深黑色戒尺,被他倒握于手,重重打下! 封如故父母温雅儒和,师父自由不羁,师兄性平如水,封如故自小遇见的长辈,除了那个小心眼的师娘,都是疼着宠着他的,他何时吃过这等苦罚? 何况,他在“静水流深”里养足十年的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除了臀部,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肉,就数那处禁不得疼。 一尺下去,一声脆亮。 封如故痛得直吸冷气,不住扭腰:“你干什么?!” 如一冷着一张脸道:“云中君知道的,贫僧中·毒了,情绪难以自控,还请包容。” 封如故:“……” 封如故向来讲究的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眼看如一是真的恼了,为免皮肉再受苦,他马上妥协,软声道:“大师,我知道错了,这次是我不对,下次我绝不和你开这种玩……啊!!” 如一手都抖了:“‘下次’?你还要和他同用一身?” 封如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咬枕头,一时竟没察觉,如一提起常伯宁,用的是带了点敌意的“他”,而非一向尊称的“义父”。 封如故疼急了,抠紧床沿,感觉一张老脸丢了个净光净:“兔崽子!!” 或许是因为愤怒得过了头,如一的声音听起来反倒不像愤怒,伴随着戒尺落在肉上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心平气和:“云中君忘了吗,昨日你已经这样骂过我了。” “龟儿子!小王八蛋!” 不等如一提醒,封如故沮丧地发现,这昨天他也骂过。 一时间,封如故很想念荆三钗。 这位故友有着盛怒之下能给人连起三四个精准外号的本事,而他封如故还没有在此行上修炼到家。 以前,他待那些胆敢羞辱或欺凌他的混账,大多是苦心教育,具体内容包含口头教育,拳头教育,以至于坟头教育,步骤有序,从不吃亏。 现在,他只能张口咬住床单,含混地呻·吟,同时虚张声势:“狼崽子!小白眼狼!” 如一平静道:“云中君,修口。” 见这死孩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封如故头一次拿他没了办法。 若这是封如故自己的面子,丢了也就丢了,他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还在院中休息的海净浮春落久关不知全都嚎起来,让他们一齐来看寒山寺的如一居士对自己做了何等事情。 但他顶着师兄的脸,又有要事要做,出不得纰漏,只能咬牙硬挺着。 吃了七八尺,封如故已是哀声连连,伏在床上,气声濡行,动也动不得了。 那边厢,在打到第十尺时,如一胸中怒气已散去十之六七。 看着从他亵裤边缘散出的淡淡红肿,如一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简直不敢置信自己会这般暴戾凶狠,手劲立时减缓,几乎是抚上去的。 封如故不骂人,也不挣扎了,他疼得懵了头,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臂弯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一个注定不会听到他声音的人听。 “……我求你了,对我好一点。” 如一手一顿,心竟是抽搐着疼了起来,举起的“众生相”重逾千钧,压得他抬不起腕来,只好放在一侧。 重新挂好的床帐筛入细碎如银的清光,在床上投下封如故模糊的形影,如一不敢碰触伏在他膝头微微发抖的人,只敢伸手抚住床板,轻轻抚摸他的影子。 但就和方才一样,他弄不明白自己此举究竟缘何。 被愤怒困缚住的理智渐渐从桎梏中挣脱,从万千线索里,隐露出了一丝线头。 他为何会错认义父? 为何会毫无提防地对着封如故,将自己那点心事和盘托出?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张脸? 渐次回笼的理智,让他不得不面对他盛怒的真正原因。 见疼痛没再传来,封如故扭过头,委屈地看他。 若是封如故继续骂他,他还好收场,但眼见他面色煞白,血色都聚在了嘴唇和眼尾,如一喉头一滚,身体竟是起了些意料之外的反应。 封如故抽抽鼻子,问道:“打完啦?” 如一慌了,他一手死死掩住那滚热而羞耻的不堪之处,一手死死按住封如故,不肯叫他起身看见自己的反应。 封如故迅速恢复了活力:“打完了你还想干嘛?让我起来!” 在如一心绪极乱、难以应付时,房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师伯?” 分明是桑落久的声音。 紧接着是罗浮春的声音:“师伯,师侄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如一喉头一窒,一颗心还没准备好狂跳,那边,封如故就侧了身来,语调如常,声线更与常伯宁一模一样:“嗯,才歇下。” 如一望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耳中一阵一阵地嗡鸣,竟是看得痴了,掌中之物恬不知耻地一跳一跳,惹得他恨不得将此等不知羞耻之物折断了去。 桑落久问:“师父也在吗?” “他不在。”封如故眼角还闪烁着一点泪光,洗过之后,他一双眼在烛光摇曳中明亮异常,“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桑落久的声音含了点温和的笑意:“是,落久明白了,不打扰师伯安寝,这便去了。” 说完这话,桑落久转身便走。 罗浮春追在他后头,一头雾水:“师父师伯说不定都歇下了,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夜来问不可?” 桑落久说:“我想确定一件事情。” 罗浮春:“何事?” 桑落久驻足。 清冷月光下,他眼中闪着叫罗浮春看不懂的钦慕之光:“……师父真是我生平仅见之人。” 罗浮春虽然不知他具体在说些什么,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浮春颇是赞同这一评判:“师父是聪明。不过你说哪一件事呢?” 桑落久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丁酉要对师父一箭三雕。师父便还他一个一箭三雕。” 罗浮春喜欢听桑落久讲话,因为他多数时候听得懂:“怎么说?” “他要杀掉这一整山的人,查验混入山中下毒之人,骗出丁酉,也找出那个隐于幕后的唐刀客。” 罗浮春只听到开头那一句话,下巴便险些掉下来:“——什么?!” 师兄弟两个出不得院,索性坐在了月凉如水的阶前,桑落久向他细细解释一遍这里面的关窍,总算将罗浮春一团糨糊的脑袋理了个七七八八。 但罗浮春仍是有些不懂:“诱出丁酉,我懂;假意杀人,捉出内鬼,虽是不可思议,我也能明白是为了什么。但那唐刀客怎么会在山中?” “他何时不在?”桑落久问罗浮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入文始山,杀文慎儿,逼文忱亲手断去其妹之首;他能联合练如心,交给他试情玉;又能叫师父在剑川遇险,将诱导师父查案的信物和线索一件件交到师父手上……他若是不在此处,他该如何把控局面,叫一切如他所愿地发展呢?” 桑落久停了一停:“我疑心,此人正身在此山之中。” 罗浮春立时着急起来:“那师父岂不是有危险?” 桑落久抱了膝盖看他:“什么危险?” “危险啊!”罗浮春急道,“我懂你的意思!唐刀客有可能也混在这青阳派弟子之中!他能与师父斗得不相上下,自然也是聪明的,万一他看出师父的意图,假意装死,再趁众位弟子昏迷,悄悄杀掉一两名青阳派弟子,就势毁了师父的名誉,那该如何?” 桑落久却说:“他不会。” 罗浮春:“他怎么不会了?他为了引师父出山,杀了那么多人呢。” 桑落久坚持:“他不会。因为他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见罗浮春尚未明白,他温声温语地解释:“师兄可曾发现,唐刀客虽是心狠手毒,却从未做过真正污蔑师父名誉之事,也从未想过要他性命?” 这话简直越说越离谱。 罗浮春反驳道:“他杀了十六人,构成‘封’字血笔,将师父置于风口浪尖,难道不是毁他名誉?” “非也。唐刀客此举,是在用舆论逼师父出山,人终究还是他杀的。道门只会议论,说弟子被杀,是师父引来的祸患——事实也确是如此——而绝不会把杀人罪业算在师父身上。” “练如心呢?他和练如心联合,夺人魂魄,将师父诱去水胜古城,难道不是想要师父性命?” “练如心多年为水胜城中百姓尽心竭力,石神之力早已衰微。”桑落久说,“他与师父本无一战之力。” “那剑川那次呢?他炸毁冰桥,害师父落水——” “师父的归墟剑法,与水最是相契,师父落水,总有自保之力的。” 这下,罗浮春当真糊涂了。 他想来想去,发现,以这名唐刀客的冷血性情而论,他当真待师父不差。 他所作所为,都只是想让师父出山,以及和人动手。 罗浮春一头雾水:“他这样图什么啊?” 他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是武痴?剑迷?还是单纯想与师父头脑相斗? 桑落久乖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迷惑与茫然迅速感染了罗浮春。 他摸摸桑落久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落久,想不出来也别急。那唐刀客既有可能混入山中,以师父的能为,定能窥破他的假面,将他拿下的!” …… 此时。 封山后的青阳山像是陷入了沉睡,连风都息了,树叶静静悬在枝头,筛落下网状的月光。 常伯宁正捧着关不用提供给他的青阳派弟子名册,对着月色查看。 按照事前的约定,他要化作封如故的样子,佯作看守不牢,偷溜出来,见人便“杀”,每封掉一个人的穴,他就可以在名册上划去一人的名姓,并取一滴指尖血,以验此人是否身为魔道,同时,将指尖血以灵力催聚成血丹,足可营造出腥风万里之效,用来证明青阳派出事了,好引丁酉上山。 在白日里商量计策时,封如故就说,师兄,如果你记不住人脸,干脆就划正字吧,最后数人头,没缺没漏的就行。万一验出魔道身份,师兄把人关起来,等我发落就是。 那时,常伯宁一边和关不知确认每个弟子的外貌特征,一边道:“我尽力记住,以免出什么差错。” 但他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 常伯宁苦恼地皱着眉毛,翻着已被自己封穴的百余人,一笔笔在末页的空白处补着正字。 封穴并不难,大部分弟子都在睡觉,偶尔有几个醒着的巡夜之人,他们也都没能看清是谁动手,就已被身如风行的常伯宁准确切中颈项,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但问题是,他不仅记混了许多人名,还迷路了。 他想,青阳山真大。 认真补完了笔记,他正要转身,却见一人握着花剪,在一片树荫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常伯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脸:“……” 与他对视良久,树下之影微微一欠身:“云中君。” ……被人看见了。 尽管如故再三说,被青阳派弟子看见是谁动手伤人也没事儿,事后叫关氏兄弟代为解释清楚便是,常伯宁还是忍不住懊恼起来。 在他忙着懊恼自己的不谨慎时,月下,那人踏出了树荫,手握花剪,慢慢走近了。 那是一名面带泪痣的青阳派弟子,相貌很是清秀。 常伯宁只顾着看他,自是不会注意到,那人刚才所在的树荫之下,泥土之中,躺着一具已经腐烂多时的尸体。 那具尸体面带泪痣,没有泪痣的那半边脸,面皮被剥开了一半,露出了半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原本是混入青阳派中的、丁酉麾下的血徒。 昨日,唐刀客与封如故几乎是同时抵达青阳派。 封如故去饮酒,而唐刀客捉到了这个独自一人前去小解的魔道弟子,杀了他,将他埋在此处,以移相之术取而代之,以探听魔道的全副布置,以防他们当真害了封如故性命。 ——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名声清白、却仅仅是因为堕入魔道,而为道门所弃的封如故,来壮大不世门。 天明之时,他知道端容君来了,但他没有去看一眼。 青阳派封了山,他无法将这具魔道弟子的尸身悄悄运出,只能考虑在夜间转移尸身,没想到他刚到此处,刚挖出尸体的头,便见到一人在此处站定,对月描着正字。 同用了移相之术的他,在距常伯宁不远处站定,问道:“你是云中君吗?” 常伯宁不敢开口,只抿着唇,心虚地与他对视,手掌按上了剑柄。 与他视线接触片刻,那人便无端露出了一点笑颜,用哄孩子似的口吻道:“是,我知道了,你是云中君。” 第66章修竹绮花 常伯宁努力模仿着封如故的笑容, 但却施了封如故绝不会施的执剑礼:“嗯,夜安。” ……说实在的,有些蹩脚。 看对面的年轻弟子直望着他不出声,常伯宁强作镇定,向他迈出两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白日里忘记给花树施肥。”那弟子应答流畅,“夜里又睡不着,便出来给花松一松土。” 他也不算说谎。 魔道弟子半腐的尸身,本来也是好做花肥的。 听到莳花弄草之事, 常伯宁顿时心痒,有意同他多攀谈两句,一转念想到正事,只好压下那点儿私心,在心中对眼前人道了一声抱歉,一指天边,想调开他的注意:“你瞧那边。” 没想到,那弟子并不中他的计, 注视着他。 半晌后, 他负手笑了。 他眉目明朗,气质如月下疏疏之雪。 端容君被他笑得窘迫起来,抬起的手不知是该举着还是放下, 一张脸染上了薄薄红晕。 他硬着头皮, 负隅顽抗:“那边……有东西。真的, 你看。” 好在, 弟子没有继续为难他。 他扭过头去, 望向天边那轮圆月,一瞬间将身体所有弱点都暴·露在了常伯宁眼前。 他应道:“是。今夜月色真好。” 常伯宁不敢再放过这个机会。 无刃之锋,化作一阵杜鹃花风掠过,击中那名弟子的灵窍。 青年的身体打了个晃,无声无息地向一侧软倒而去。 常伯宁倒握剑柄,抢上前去,在那人摔倒在地前,将他的腰身接于怀中。 抱着此人,常伯宁神情一时迷茫。 他有种奇特的感觉: 这弟子分明是知道他来者不善的。 的确有人会在夜间失眠时起身照料自己的花草,但没有多少人会大半夜衣冠整齐地执剑来此散步,更遑论现在的“封如故”,本该为关不用所囚,怎会大摇大摆地到处乱晃? 自己的行踪如此诡异,他居然愿意把空门放给自己? 如果自己真是疯癫之身,要杀他呢? ……他难道就会这样,将性命拱手让出? 常伯宁想着他方才由衷赞叹的那句“月色真好”,抬头望月。 只见天心处,冰轮高悬,着实很美。 视线重落回那名年轻弟子身上时,常伯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也无暇细品个中滋味。 他还有要事去做。 常伯宁将此人僵硬的身体缓缓放倒在原地,从衣兜中取出一只取血的玉瓶,一根针毫,又道了一声“抱歉”,执起他的手,从他右手指尖处取了一滴指尖血。 确认其道门弟子的身份后,常伯宁松了一口气,见他闭气昏睡,心中歉疚又生,难免走神,动作一岔,竟是不慎戳伤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滚圆的血珠从他指尖落下,恰落在那弟子的脸颊上。 常伯宁顿觉失礼,急急用手背去擦。 谁想血在那弟子脸上抹开时,划开一道淡红色浅迹,竟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靡艳来。 常伯宁涨红了面孔,正要替人净面,便见一行提着灯笼的巡夜弟子往这方向来了。 他应付一个人尚且手忙脚乱,要应付一群人,简直是要他的命,于是他抱着那人,往反方向退避三舍,拣了一丛绿荫浓密的高树藏了起来。 二人同坐一根枝桠,常伯宁自后扶抱着那人,叫他坐在自己腿上,从后轻轻为他擦拭着脸颊。 等那群巡夜弟子走掉了,他才拥着那人,翩然落地。 常伯宁将人平放在地上,撕下自己的一截襟摆,折出个小枕头的形状,垫在他脑下,免得草地太凉,害他受风。 做完这一切后,常伯宁握着手帕,心有愧疚地溜了。 待常伯宁的身影全然消失于夜色之中,躺在地上的人才舒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不得不说,常伯宁真的太好看穿了。 就连点穴封气的手法,都透着股耿直的呆气,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因此实在不难避开。 所幸,除了处理掉被他杀掉的魔道弟子的尸体,唐刀客韩兢今夜没有别的计划。 他折返回藏尸地,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用灵力拆解掉了那具半腐烂的魔道弟子的躯体,直到他彻底与大地融为一体,化为花肥。 血点溅在韩兢刚刚被手帕擦净的脸上,掩去了残留其上的几丝杜鹃花香。 做完收尾的工作,韩兢去山溪处濯手洗头,有条不紊地料理了身上脏污,才走回方才被常伯宁放倒躺平的位置,按照原来的姿势,躺平在地,仰望天空。 从“遗世”里走出后,韩兢便从未有一刻真正地休息过。 他一直在人世间走走停停,想着心事,想着布局,他盯着万事万物看,但万事万物都无法在他眼中停留分毫。 在他眼里,草芥与太阳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分别。 唯有常伯宁,是一轮干干净净、与众不同的月亮。 今夜,见过常伯宁,他终于有心好好赏一次月了。 多年以前,他、封如故与荆三钗,在“遗世”之中,带着百余名弟子,被魔道追得东躲西藏的某日深夜,也曾看过一轮这样好的月亮。 那夜韩兢与封如故好容易寻到了一处藏身地。 弟子们伤疲交加,一个个酣然睡去。 三位年轻的秩序官是不能睡的。 他们担任了守夜职责,齐齐躺在荒芜萧索的万丈高崖之上、漫遍旷野的千顷月光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翘脊山畔,东风微微,薄雾如轻裘缓带,绕山而转,如来云彩。 荆三钗身上有伤,精神不济,在二人身边窝着,恹恹地打着瞌睡。 封如故倒是清醒,望月出了会儿神,扭过头来叫他:“韩师哥,韩师哥。睡了吗?” 韩兢答:“还没有,有何事吗?” “我有一件心事,要交代给你听。”封如故道,“我若死了……” “如故,不许说这等话。”韩兢皱眉,“你死了,伯宁会伤心死。” 封如故置若罔闻:“我若不死,就不必劳烦韩师哥啦。咱们不是在讲万一的事情吗。” 韩兢抿了抿唇:“你说罢。” “……我若死了,你帮我去找一个叫游红尘的人。告诉他,我不慎得道,一朝飞升,去找师父了。若是他想见我,便好好修炼,去往三千世界寻我吧。” 韩兢敛眉,轻笑一声:“那人定是对如故很重要的人了。” “不,是我对他很重要。”封如故跷了个二郎腿,“所以我尽量不死。” 韩兢安慰他:“韩师哥不会让你出事。” 封如故看他:“韩师哥,你呢?” 韩兢:“嗯?” 封如故:“这次大劫过后,若是能好好出去,韩师哥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韩兢:“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封如故坏笑一声:“要是我们都能活着出去,为了庆祝,韩师哥不如跟师兄挑明了心意吧。” 韩兢蓦然红了脸:“如故!不可胡言!” “怎是胡言?”封如故有理有据道,“我老早就等着喝你们二人的喜酒呢,就是不知道合籍之后,是你搬到风陵山栽竹,还是我师兄嫁去丹阳峰种花……” 韩兢却说:“还不到时候。” 封如故撺掇道:“别呀,韩师哥,等我师兄开窍,朽木头也能开出花儿来了。听我的,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准没错。” 韩兢哭笑不得:“我不是等他,而是等我自己。” 封如故挑眉,疑惑得很。 韩兢哑然失笑。 封如故性情淋漓,纵情人世间,但到底还是不知情爱的年纪。 他这个年岁的人,只晓得一往无前,觉得假若喜欢一个人,就该劈头问一句“你可愿嫁我”,不愿意,就是潇洒放手;愿意,便能轻易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韩兢有自己的想法。 他说:“伯宁是月亮,我不愿只在水中望着他的倒影,也不愿站在原地,等他向我走来。我愿搭上一座天梯,一步步走向他,直到与他同为月辉。” 韩兢想,封如故未必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封如故迟疑了。 想明白这话中之义,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起来:“……韩师哥难道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师兄?” 韩兢温驯地点一点头。 “可在我们看来,你们实在是相配得很啊,‘竹花双璧’之称,也非是作假。” “那是世人眼中所观。与伯宁相比,我剑术有缺,道心不粹,太过世故,。”韩兢慢慢道,“……如故,假如有一天,你当真喜欢了一个人,会想,他是多么的好,而我自己,却是一身风霜,处处留憾。” “那我怕是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了。”封如故大笑,“我封二是世上顶好之人,从头到脚,无缺无憾。我真真是爱惨我自己了。” 韩兢忍不住跟着他笑了。 他真想像封如故一样,年轻,自信,满身活力。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封如故还想开口,面目却是乍然一凛。 几乎是同时,韩兢也发现了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确定心意:有人! 下一刻,无声剑光齐射云表,照亮碧空! 眨眼间,他们已经来到那入侵者身前。 封如故双剑齐出,剑身上犹有残血未拭,韩兢仗剑警戒四周,以防有大股魔道突袭此地。 “你们好。”来人开口文雅,“不用找了,我是一个人来的。” 其人身着杏黄长衫,腰若纨素,面对一个通身杀意的人,不避不躲,神色泰然:“我知道你们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封如故观察着这个意外来客:“你是何人?” 来人浅笑着自报家门:“我叫林雪竞,一名魔修,主修风月道、合欢宗,在你们所谓的‘遗世’主城青玉阁中,忝列花魁之名。前几日,我听客人谈起有百余名道士从大荒泽落入‘遗世’一事,又通过探听,得知了你们这四五日里的行踪,推想你们该在此处藏身,于是,我来寻你们。” 此人言谈怪异,来历不明,韩兢担心此人是探子,会让弟子们置身危险之中,便以目相示,问封如故是否要尽快杀掉此人。 封如故略摇一摇头,想探出更多消息,便问道:“你寻我们做什么?” 林雪竞说:“向你们讨一样东西。” 封如故:“管一群穷途末路的人讨东西?” 林雪竞:“你们不是穷途末路;我要的东西,你们也给得起。” 封如故:“说来听听。” 林雪竞粲然一笑:“不过是一点人情罢了。” 那是韩兢第一次见到林雪竞。 一名花魁,特向鸨·母托病请假一日,来此处找寻一群丧家之犬,提出可以将他们分批带入“遗世”主城之中,藏入他自己购置的别院。 代价是事后支付的:他要向道门讨一个人情。 这听起来实在是滑稽万分。 就算此人是魔道派来的饵,想要玩请君入瓮的把戏,也不会这样直白,直白到有几分愚蠢。 然而,世事无常。 韩兢从未想过,十年之后,自己会成为他座下的护法之一。 就像他从未想过,十年之后,曾经用尽一切手段要保护封如故的他,会调转剑锋、想尽办法对付封如故一样。 ……不过,十年前和十年后,他都从来没有机会触摸到那轮月亮。 第67章心字香烧 是谁家的小可爱漏订章节啦!  封如故站在榻前, 形貌宛如初死的水鬼。长发纠结成一团, 从发梢滴下的河水,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水潭。 门口路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瞥见屋中有个形貌可疑的人, 便打着火折子站住了脚,警惕道:“你是谁?” 封如故抹去脸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追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跑,脚一滑,摔进塘子里去了,她就给别人捞走了。” 男人嗤地笑了一声,收起了手里的刀:“那你就别惦记了。就算再见了她, 你怕也吃不到新鲜的, 顶多吃两口残渣渣。” “这里的女人呢?”封如故指了指床,“我看这里是女人的房间。” “你□□毛长齐了吗,啊?就这么想女人?”来人嘎嘎笑出声来,跨进屋来, 撸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小疯子。” 封如故笑了笑,倒真像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男人推了他一把, 示意他出去:“那个小娘们就别指望啦,已经跟她那个死男人一起拖到后院柴房里了。不是说了吗, 这家人不能留活口, 不然还不得找咱们秋后算账?他们有钱人, 都是手眼通天……” 封如故往前踉跄一步,盯住地上一本面朝上摊开、角落上沾了几处褐色血点的的竹卷。 母亲极爱行书,父亲又极爱母亲,因此常替她四处搜罗古卷。 这卷是母亲的心头之爱,每每翻阅,总会戴了薄纱手套,小心观视。 这本抄写的是《孟子》。 竹卷上写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封如故把竹卷捡起,一使力,将线络扯断。 他看向大门方向,喃喃道:“……啊,火灭了。” 年轻人摆手道:“阿二说,走水会引来城里注意的,所以叫人把火给灭了,等天亮了,咱们就悄悄地走,等他们发现这里死人了,早就……” “晚”字甚至没能说完,他面前的孩子就回过了头来。 一根锋利的竹签从他脖子左边捅入,从他脖子右边穿出来。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倒退两步,喉咙里发出咕咕咯咯的气泡炸裂的声响。 他拿出收好的刀,对准封如故乱划了一阵,却因为手没了力气,把刀甩脱了手。 封如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捂着喷血的伤口,像被剪了翅膀的苍蝇,满屋子奔走,却找不到出口,直至在书架下气绝身亡。 封如故拔走了他的刀,又走到书架前,穷尽全身气力,把书架推倒在了他的身上。 用书卷简单掩埋了他、让外人乍一看看不出这里有一具尸体后,封如故掩了门,走入院中。 四周都是陌生而肮脏的面孔,来来往往,脸上统一带着热切的欣喜的光,怀里满满揣着银钱与珠宝。 封如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偶尔会路过一具熟悉的、死不瞑目的尸身,便从一旁绕过。 有人举着猪腿,唾沫横飞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商人,家里有这等好肉也不肯拿出来,拿几碗粥,就想骗一个“大善人”的好声名。 封如故看表情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但他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到了平时待人严厉的管家屋中,路过他的尸体,在桌中暗格里取下一枚锁匙。 有次,他来找管家求他放自己出去玩,踮着脚趴在窗边,见到了管家把家里钥匙放进暗格、细心保管的全过程。 他去了一趟酒窖。 很快,封如故便拎着锁匙,找到了一群聚在一起大口吃肉的人。 他说:“我发现了一个窖子,里头都是酒。” 没人觉得一个富家小少爷会有混入他们之中的胆量,更何况,一个不眼熟的面孔,对他们来说不如那个字更有诱惑力:“酒?” “都是酒。”封如故说,“味儿特别大,熏死人了。” 大家正觉得只有肉,吃得有些腻,听说有酒,有几个人便来了精神:“哪儿呢?带我们去看看。” 封家的酒窖不大,父亲不嗜酒,只挑着珍酿存了一些,有些还是打算在封如故将来娶妻时拿出来的。 而酒窖很快被一搬而空,最好的几瓮被送去了封明义接待客商的大厅。 阿大阿二已抢先把大笔银票和宝贝都搜刮入怀,全部放在身边,待在大厅里,放任大家抢劫,只等着大家吃饱喝足后,再离开此地。 他们像接受灾民的馒头和粥一样,接下了这份“孝敬”,还特地叮嘱,说大家不能全部喝醉,一定要留人放哨,云云。 看到送酒的人从大厅出来,封如故的身影在回廊转角处,被如水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找到了。 他们在这里。 殿内觥筹之声渐弱,醉醺醺的吹牛声也渐渐被阵阵低鼾声取代。 黑暗中,封如故凿破了一只藏起来的酒瓮,沿着大厅周边,一路洒下。 酒液的浓香从窗里飘出,和窗外的香气融合,一时难辨。 做完该做的一切,封如故将虚掩的大厅门轻手轻脚地关了起来,拿起一把重锁,从外反锁了屋门,又将搁在回廊边的油灯拿起—— “喂,你干啥呢?” 一声喝问,也只是让封如故的动作顿了顿。 他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过了脸来。 那是一个正在放哨巡逻的中年人,正戒备地望着他。 后半夜起了些风,油灯灯影飘忽, 封如故抹在脸上的土泥已经干涸,半边脸皱缩着,看上去竟有些狰狞。 那中年人被他瞧得心慌,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身量比同龄人高挑许多、面容却仍然稚嫩的孩子,盯着怀里兜着母亲的手镯耳珰、身上穿着父亲长衫的中年人,歪头一笑。 旋即,他将手中油灯凌空抛出,落入满地酒液中。 咚,啪。 灯花溅出,灯油四散。 弥漫着浓烈酒气的正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陷入无边的火海之中。 中年人险些被瞬间炸开的燎人火舌舔中,又惊又怒,呵斥一声,可这古怪的孩子扔完油灯,掉头便跑,头也不回。 紧锁的大厅内很快传来含着醉意的喝骂声,内中人察觉了不对,伸脚去踹门,发现纹丝不动后,声音也慌张了几分,绕到窗前,伸手去推—— 不知何时,窗户竟被从外面用细铁丝一圈圈缠死了。 这等手法,堪称残毒。 整个大厅顿成一只着火的灵柩。 空气里都是浓郁酒气,又有酒助燃,火势如龙,内里不多时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嗥,两道火影奔逃不止,拼命撞门,但已是无济于事。 大厅突然起火,中年人又追在一名孩子身后,大喊“站住”,周围人迷茫之余,也知道情况不妙,纷纷拔腿去追。 封如故本想从荷塘处逃跑,眼见情势不对,且他毕竟是个孩子,体力难支,索性一咬牙,奔向了距大厅最近的正门,想试着搏一条生路。 然而,最后拖了他后腿的,是并不合身的衣服。 腰带在奔跑中滑脱垂落,他不慎踩上,一下绊倒在地。 大门距离他只有百十步之遥了…… 喊杀声已到了身后几步开外,封如故仿佛已听到了柴刀的破空声,却还是不肯就死,硬是跪着爬了几步,挣起身来,继续往前奔逃,不料刚一抬步,便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再次向后一跤跌倒。 身后的追击者也停了步子,瞪视着突然出现的二人。 那中年人气喘着走上前来,一边暗骂门口的人不长眼,怎么把外人放了进来,一边粗声喝道:“什么人?!” 封如故撞上的人一身道袍,丰神俊朗,湛然若神,面容清俊宛若天上仙人。 “方才看到此处火光冲天,我与我道侣路过此处,有些忧心,便过来瞧上一瞧。”他把一把竹骨折扇收在掌心,“吾名徐行之,各位……” 他的话不曾说完,便被粗暴打断:“臭道士滚啊!不滚连你一起杀!” 闻言,还不待徐行之有反应,他的道侣眼中便是一冷。 与徐行之俊朗的外表不同,他身旁这位道侣眼尾尖尖翘翘,眼尾染着一抹媚人的红,明明一袭道家衣冠,却颇有几分艳绝人寰的意味。 他并不开口,指尖微抬,食指往下一压。 在场所有人立时觉得有泰山压顶般,纷纷被一股湃然灵压压倒,五体投地,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般动弹不得。 灾民们惶恐起来,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纷纷哀哀乞饶不止,但徐行之却一概不听。 他自顾自地单膝蹲下,轻声问坐在地上的封如故:“小家伙,为什么要跑?” 不等封如故回答,他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手麻脚麻,他在床榻上怔忡片刻,方抬腿下床,开门透气。 罗浮春已经做完晨课,一身是汗,正要回去洗漱,一回头看见了封如故,讶异万分道:“师父今日起得好早啊。” 封如故披衣立在门侧,打了个哈欠:“嗯,做了一夜梦。梦到家人了。” 罗浮春想,师父现在这般骄奢,凡物都拣选最好的,定是自幼养成的坏习惯。 听人讲,师父也确是商贾人家出身,只是家中生了变,才投来道门。 罗浮春便随口道:“那定是好梦了。” 封如故揉一揉眼睛:“是。既是梦见师父,那就是个好梦了。” 他目光一转,只见如一也立在偏殿门口,盯着他看。 但当封如故的目光移过去,他便转开了脸。 封如故只觉得这孩子是个傻的,吩咐罗浮春打水来给他洗漱。 罗浮春哎了一声,转身离开。 封如故靠在门上,笑嘻嘻地同如一打招呼:“大师,早啊。” 如一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看表情又有些踌躇。 封如故正观察他的微表情,看得兴致勃勃,他便绕过回廊,走到封如故身前,举起手来,掌心里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封如故好奇:“这是干嘛?” 如一朝他的额头指了一指。 封如故抬手一摸。 ……他额上都是虚汗。 这绝不是做好梦的征兆。 如一把帕子举着,神情冷淡。 但封如故却猜到了,他这是致歉。 昨夜,他和落久的那场戏还是没能瞒过他,他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妥,心里觉得歉疚,所以今日才会对他格外好一些。 这下,封如故得寸进尺的毛病又犯了,笑道:“如一大师,封二昨夜醉酒,手软得很,劳烦大师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帮封二擦一擦,可好?” 封如故已经做好了被如一一帕子扔到脸上,并面斥一句“云中君请自重”的准备。 孰料,如一只皱了皱眉,一语未发,竟真的执了帕子,抬手在他额上轻轻擦拭。 封如故正露出了些诧异表情,就听得转角处当啷一声,铜盆坠地。 罗浮春目瞪口呆望着两人,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把铜盆抢在怀里,结巴道:“……师师师师父,水洒了,我再去倒!” 说完,不等封如故开口,他便撒腿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原因自然是封如故又睡过头了。 常伯宁拉过正在打呵欠的封如故,在他本就沉重的行囊里又添了一把阳伞:“即将入夏,太阳总是烈的。” 封如故嘟囔:“只有师兄你会觉得太阳过烈。” 常伯宁:“带上。” 封如故:“哦。” 如一已做完早课,早在青竹殿外闭目等候,闻言睁开眼睛,凝望师兄弟二人,眼中不免映出几道旧事影迹。 第68章口舌争端 如一走后,房中只剩封如故一人。 他更加无心睡眠, 敛衣在桌边静坐。 月色萧萧, 登上木质琐窗, 在地上绘出一张横平竖直的网影,网住了几点流萤,三分寒露。 封如故数了滤过木窗的月影,横平竖直, 横六格, 竖八格,数了十几遍, 清清楚楚。 流萤来了又去, 寒露涓涓而滴。 听着点滴漏声, 封如故蘸着凉茶, 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丁”字。 或许是今夜注定无眠,封如故把故人挨个想了一遍, 最后,竟想到了这位敌人。 他沾着水液的指尖在“丁”字旁叩击两下,随即不假思索,刷刷刷在旁边画了一只王八, 方觉得这画面悦目起来。 在他满意地放下手时, 门扉再度被人敲响。 今夜, 不眠人倒是真的多。 关不知辗转反侧的理由可谓充分之至。 不过一天一夜之间, 在风陵仙巅上, 供万道仰止的仙君先后来到这偏远的青阳山, 失踪多年的魔道之主丁酉盯上了他这小门小派,他甚至不得不和兄长押上一山弟子的性命,以绝此患。 小小山头,向来和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鱼池里最近死了太多鱼,何时遇上过这等危机? 这一连串突变,叫关不知光是躺下来盯着帐顶,就一身身地出冷汗。 他终究是年轻,夜难成寐,又出不得院落,窸窸窣窣地披衣起了身来,见主屋中仍有残烛摇动,便想来向端容君讨个安心。 关不知只知今日封如故会趁月黑风高完成计划,不知师兄弟二人换了身份,叩开门扉后,还对着封如故深揖一记,将礼节做到了十成十。 封如故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请他入内,并为了常师兄的形象着想,顺手抹去了桌上的王八水渍。 关不知问:“端容君也难以入眠吗?在下也是。” 封如故反问:“怕了?” 被如此直接地戳中心事,关不知不禁汗颜:“倒也不是怕,我是……” 封如故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关不知结舌半晌,无奈一哂:“是。在下生平从未遇见过如此大事,难免紧张。” “常事。道门年轻一派,真能禁住事情的没有几人。”封如故对他举一举茶杯,“你已经算难得的了。” 闻言,关不知略有诧异。 青阳派规模不大,因此与众家道门交游谈不上深广,但以他浅见推测,道门年轻一派中的精英,几乎 都经历过“遗世”之乱,身处魍魉之狱整整三月,心智该当是坚韧无比才对。 他纳罕道:“经了风雨,如何见不得彩虹?” 封如故说:“经了风雨,天有彩虹,地也有烂泥。” 关不知怎么也想不通:“何故?” 封如故说:“因为我师弟。” “……云中君?” 整整十年,除了师父,封如故未对任何一人提起当年之事。 师兄问他,浮春缠他,他都笑着说,太多辉煌之事了,懒得说,懒得说。 没想到今日,他会对一个从未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提及当年。 而“遗世”,确实是当今年轻道士们都心向往之的传奇故事。 关不知也不例外。 “总听他们说起‘遗世’,我那时入道不久,还未结出金丹,青阳派也只是稍具规模,连东皇祭礼的边儿都摸不到。”关不知问,“‘遗世’,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怎样的地方……”封如故抬手比划一下,“一座城池那样大的牢笼吧。” …… 天下之事,无外乎是一个彼竭我盈。 魔道据正统之位整整十三载,好不风光,各家道门恶紫夺朱,苦魔久矣,却无力反抗,只得忍气吞声,奉其为正。 待正道再占上风,魔道便成了过街老鼠。 天下反魔之风烈烈。 得魔而诛之,乃天下大义。 “遗世”便是这群过街老鼠穷尽力量,为自己在天地之间开出的一只老鼠洞。 无辜之魔和有辜之魔,统统藏匿于此。 但大多数魔道,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这心态的起源,可追溯至前任魔道之主身上。 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一心要将魔道引入正途,于是,他绝血宗,抑尸宗,严禁魔道子民扰世,专心修炼。 他在任期间,魔道中怨声载道,正道更是疑他目的不纯,故作姿态,想收买人心。 九枝灯死后,魔道被正道围攻,由于威力与危害同大的血宗近乎绝迹,魔道在一开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败退入“遗世”,仍有许多魔道觉得自己冤枉。 十三年前参与屠杀道门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冤情可诉,但十三年间,也有不少新入魔道的年轻人,他们鲜少作恶,即使作恶,一旦败露,也被魔主迅速斩草除根。 凭什么他们也要被人驱赶如猪狗? 因此,魔道之主九枝灯,生前死后,无人感激他分毫。 在九枝灯之后,他的亲信孙元洲做了一段时间的魔道之主,但很快被赶下位来。 封如故他们堕入“遗世”之中时,恰好是丁酉统率的血宗狂盛之时。 封如故问关不知:“你觉得丁酉是怎样的人?” 关不知不假思索:“自是恶贯满盈之徒!杀我弟子之仇不共戴天!” 封如故托腮反问:“若我说,他先前本是修心宗的,被父母带引着专参魔道心经,一家都未曾害过人,只在山中静修,却因正道诛魔,几家小道门联手杀上山来,不分青红,拔剑便杀,父母兄弟被屠得一个不剩,他因仇而怒,一夜目赤,转修血宗,得了大成,才蓄意策划了遗世之变,欲报血仇呢。。” 关不知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如故含笑:“魔道血宗,修炼全赖人血,危害极大,你知道在道门大举扑杀魔道之前,有多少人修炼血宗吗?十有二三。在扑杀之后……” 关不知咽了咽口水。 ……不必说了。 现在想找一个修炼合欢宗的,修心宗的魔道,是困难已极。 为求自保,魔道纷纷拾起血宗秘法修炼。 如今,修炼血宗的,已占魔道中的十之七八。 关不知心有戚戚,但也不服:“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当初收押各家道门,屠戮清凉谷,血债累累,如今不过因果偿还!难道报仇还错了不成?” 封如故心平气和道:“所以这因果也落在了我们头上。” 一致对外的诛魔盛举,让小道门迅速壮大。 愈尝到甜头,便会杀得愈狠,杀到最后,就分不清何为青红,何为皂白了。 “是非对错,说不清的。”封如故道,“说到最后,只能以剑相论。谁强,谁便是对的。” 关不知沉默。 封如故又问他:“你知道林雪竞吗?” 这下,关不知答得谨慎了些:“不世门门主,神神秘秘,狡兔三窟。不过似乎道门不怎么管束他的行动。因此不世门人路过青阳派时,我们也会放松一二。” 封如故点头,再问:“你知道文忱吗?” 关不知稍加回忆:“文始门大公子?听说性情温和谦卑,是个礼义人。” “荆三钗呢。” 这名字对关不知来说略显陌生,不过也能说出一二门道来:“啊……应天川盈虚君弟子?我记得,他与其师分道扬镳后,离开道门,自立门户,收钱替各门办事。江陵千机院,也算是鼎鼎有名。” 封如故再问道:“韩兢是谁?” 关不知卡住了。 他只记得十年来活跃于世间的诸家道门英杰,韩兢这名字,对他来说,属实是太过遥远了。 见他为难,封如故也不介意,只低笑一声,念道:“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关不知:“……什么?” 封如故想,林雪竞大概已得到了他扬名天下之愿,三钗被认定为离经叛道之人,文始门大公子文忱, 当时是沦陷入“遗世”的众弟子中数一数二的刺头,现在却知礼到甚至有些畏缩。 那么,世间到底还有几人记得韩师哥呢。 封如故合上眼睛,耳边仿佛又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花剪声。 …… 他们沦入“遗世”整整二十日时,入住林雪竞的别院,也有十一二日了。 “遗世”大门被丁酉彻底封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丁酉本打算来一套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等将道门弟子们尽数捉来,叫他们骨气尽折,叩头求饶后,再带他们去谈判。 谁想他捉来了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竟是在“遗世”这丁点儿大的地方销声匿迹了。 外面在掘土三尺,而别院之中也不很太平。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屋外的几人已经见怪不怪。 封如故闭眼托腮,歪靠在阶上,右捧一空碗,左持一竹筷,在碗沿笃笃敲打,按着节拍吟诗:“我闻箜篌已叹息,又闻道友叽叽叽。何时能够不叽叽,一撒一地米。” 正在为自己肩膀上药的荆三钗将带血的绷带丢了过来:“念叨的什么玩意儿?” 韩兢手握花剪剪去横生的枝节,闻声抿着嘴笑:“让他念吧。挺可爱的。” 荆三钗抱怨:“韩师哥,你怎么还有修剪花草的心思?” 韩兢说:“花理应被人照料,没有什么理由的。况且,我们寄人篱下,也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说话间,他看向院中的林雪竞。 他卧在树荫之下,享受着碧叶清风。 大概是风吹得太舒服,他憩着了,指尖夹的一支金玉烟枪散出袅袅青烟,直上云霄。 封如故用荆三钗丢来的绷带编了只兔子,递还给他。 荆三钗别别扭扭地端详着兔子:“从哪里学的把戏?” 封如故说:“等你养个孩子,为了逗他开心,什么都能学会。” 荆三钗嘁了一声,把兔子搂入怀中:“我没那闲工夫。” 封如故一乐,转头看向天边日头。 看这时间,他家小红尘该起床了,就是不知是在练剑,还是在习字。 封如故九岁时没了父亲,在十四岁时捡到了九岁的游红尘,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像缘分的缘分了。 他总想补给他更多。 自己失去的,自己没有了的,都想给他。 也不知他现在会不会想念自己…… 在封如故用心想念他家小红尘时,内里的争执声居然越来越大了。 封如故立即出声打断:“吵什么吵?再吵全给你们卖了。” 内里静了一瞬,旋即大门洞开,踏出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身后还跟着几个被鼓动了情绪的追随者。 “又是你。”封如故睨着他,“怎么老是你话多?” 文忱咬牙道:“我不踏实!我呆在这里简直要疯了!为何父亲与三门还不来救我们?” “放心。”封如故说,“你是你爹的宝贝疙瘩蛋,我何尝不是我师父的掌上玉,他们要是能找到路进来,定是在第一刻来。” “可我们为何要呆在这里?!”望到树荫下小憩的身影,文忱放低了声音,却还是千般不服万般不忿,“我们在外面,不是待得好好的?” 荆三钗身上有伤,懒得辩解,闻言也只是翻了个白眼。 封如故冷笑一声:“这位大少,请你搞清楚,前面几日的藏身之地是我们三人煞费苦心找的,你只负责头朝下屁股朝上地藏,你当然觉得待得好好的。” 文忱被怼得脸红脖子粗:“你——” “魔道在外面找我们找疯了,连地皮都要掀起来,你现在憋不住要往外跑,是打算藏哪里?你自己的□□?” 文忱说不过封如故,气怒地一跺脚:“我就弄不明白,你们为何如此相信他?那可是个魔道!” “魔道怎么了?”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何况他又是个魔道,若是转手将我们出卖,你当如何?” 封如故面色不改:“我带你们杀出去。” 文忱“哈”了一声,并不相信。 但封如故表情却格外认真:“躲在哪里都是被追杀的份儿,被围了就杀出去,不过是人数多寡的问题,魔道如果来得多,便多些尸体。来得少便少些。还有什么问题吗?” 文忱出师未捷,便已被封如故的一张嘴调理得呆若木鸡。 他带着那几名弟子,又气冲冲地折回去了。 封如故坐下,伸直了双腿,叹道:“一群傻小子。” 韩兢宽慰道:“久久等不到后援,他也是心急,想找到一条路出去。” 封如故撇撇嘴:“我师父都找不到,他来找?” “他也是想出一份力。” “出力出不到该出的地方,便是白搭,反害众人。”封如故说,“他这样贸贸然跑出去找出口,假如被魔道抓住,搭进去他们自己也就罢了,万一招供出我们来呢?” 说到此处,封如故眼前微微一亮,自言自语道:“为防他偷溜出去,我去把他腿打折。” 封如故作势抬步要走。 韩兢喊他一声:“如故,回来!莫要玩闹了。” 封如故乖乖道:“哦。” 他蹲回来,抱膝坐好。 “我的意思是……”见他卖乖,韩兢有些哭笑不得,“如故,我完全赞成你的判断,但你可以说得委婉一些。大家心中焦急,是人之常情,你该加以安抚的。” 封如故正要开口,却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 林雪竞说:“我有一个主意,能解人心浮动的乱局。” 封如故扭头:“你没睡啊?” 林雪竞微微笑开了,将手中烟枪递出去:“吸这个,可以提神醒脑。可要试试看呢?” 封如故摆手:“免了免了,我可无此风雅习惯。说说你的主意吧。” 林雪竞收回了烟枪。 他清美端庄的外表下,全看不出一点勃勃野心,只像一个闲倚绣榻,与客人诗酒笙歌的淸倌儿:“你们挑几个闹得最凶的——刚才的那个就很好——暗地里杀了,抛尸在外,让他们被魔道捡到,魔道确认他们的身份后,定是欢欣,为壮士气,有极大可能将他们悬颅挂尸,而不会管到底是谁杀的。” 言及此处,林雪竞将烟枪平端于胸前,用谈论桌上橘子是甜是酸的语气,闲闲地谈论着一条人命:“到那时,你们便能对余下的弟子们说,这几人私自外逃,乃自食恶果。若有人还想出逃,记得以此为镜照。你们觉得,还会有人敢擅自外出吗?” 荆三钗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主意?” 更让他吃惊的是,封如故与韩兢面上不见一点吃惊之色,倒像是早想过此计。 封如故能想出这等损招不奇怪。 荆三钗转向韩兢:“韩师哥?你也……?” “我们早知道能这样做。且这样做,能一劳永逸。”韩兢低眉,“只是……抱歉,万分不可。任何人的性命都是性命,我们不可这般轻率。” 林雪竞说:“我在教你们道理。” 韩兢温和地拒绝:“可我们与你谈的是情理。” 林雪竞一耸肩:“悉听尊便罢。我只是出一个主意罢了。” 言罢,他起了身,杏黄长衫扫过青石阶,被徐徐清风掀起一点风弧。 荆三钗注视着他的背影,凝眉朝向封如故与韩兢:“你们觉不觉得,这人……有些叫人瘆得慌?” 第69章剑上惊鸿 封如故看向韩兢。 韩兢略略顿首:“他确实帮助我们, 我无话可说。只是, 如故, 我更担心将来。……他是个野心之人,我们欠了这等人情,将来要拿什么还?” “该还则还咯。”封如故轻松道,“我发现你们总将事情想得这般复杂, 所谓恩情和钱一样,漫天要价,还讲究一个就地还钱呢。还得起就还,还不起就暂时欠着呗。再说, 我若是他,才不会为难你们做力不能及之事呢。挟恩以报, 也是一件精细活儿, 常人做不来的。” 荆三钗酸道:“你与姓林的倒是知音。” 封如故指着荆三钗对韩兢道:“韩师哥,你看, 这就是做不来的。” 荆三钗面色一变,直朝封如故扑了过来。 封如故以为他是寻常打闹, 正笑着要躲, 但在电光火石间, 他的脸色也骤然变了。 “三钗, 莫管!闪开!!” 然而, 晚了。 裹挟着万千刀片似的魔气的雪白炫光在院中炸开, 将韩兢方才精心侍弄的花草掀成了半天飞花, 半地落红。 方才那贯尽全力的魔气, 根本是冲着封如故来的! 荆三钗身体冰凉,趴在封如故肩上,怀里还抱着那只绷带扎成的兔子。 片刻后,荆三钗从封如故肩窝抬起头来,神情稍有茫然,等看清眼前的是封如故,忙在他身上一通摸索,确认无伤,才想起来破口大骂:“你个混账!只顾着逞嘴上工夫——” 封如故低头,直直看着荆三钗身前。 一点血从他的腰腹部洇染开来,逐渐扩大,从斑点大小,直至碗口大小。 荆三钗的抱怨,也很快被一口咳出的热血打断。 他怀中的兔子被鲜血浸透了,耳朵软趴趴地坠下来,贴在封如故胸前。 眼见他身受重伤,封如故喉头像是堵了一块热物,烧得他浑身发寒。 他抬肘速速擦去荆三钗嘴角鲜血,将他软趴趴的胳膊一甩,身子一低,将人背在自己身上:“被发现了!走!” 韩兢按剑之时,屋内也察觉了外头的骚乱。 文忱一马当先,闯出门来,竟被扑面而来的强烈魔气当场骇住,一腔壮怀激烈跌入了冰窖,身子僵硬,死死堵住了门口,本打算出来的弟子全部被拦在了屋中。 封如故当机立断,一脚将文忱踹到了一边。 文忱踉跄两步,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不见林雪竞踪影,悲愤莫名,扬声大喊:“林雪竞!” 封如故追上去又是一脚,顺势来到门前,将拥塞的弟子一一疏导而出:“喊什么喊!” 文忱怒道:“我就说他不安好心!定是他出卖我们!” 封如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搡下台阶,让他看清周遭一片不分敌我的狼藉:“你看这架势,到底像是里应外合,还是像抓捕同党?” 文忱一怔,觉得有些道理:“那他人呢?!” 封如故已见第二股魔气湃天撼地而来,将地皮震得隆隆作响,再懒与他分辩:“顾好你自己吧!” 合围的魔道根本不急于闯入,而是将精纯魔气凝结,投入院中,任其爆散。 封如故单手缔下一个简单的护身法印:“韩师哥,先将他们带出来!” 说罢,封如故竟转身往后院里冲去,一头扎入浓烟烈火之中。 韩兢阻之不及:“如故!” 说到底,封如故也不知林雪竞是否做了里应外合之事,毕竟事变之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他并未与他们呆在一处,行踪不明。 如果林雪竞当真出卖他们,封如故找到他,然后一剑杀了他,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若是林雪竞当真没做过呢? 那么,他一旦落到丁酉手中,其惨烈后果可以想见。 林雪竞对他们有恩,封如故不能将他扔在这里不管。 这座精致小巧的楼榭庭院,不消顷刻,便堕入无间火海。 围困他们的人,显然做的是能伤就伤,能杀就杀的打算。 魔气弥漫间,刀剑争鸣之声渐起。 封如故再从浓烟间闯出时,佩剑“昨日”、“今朝”双双出鞘,交握于手,凌空一削,已带走一条性命。 埋伏在雾中的魔道惨叫一声,猝然倒下。 鲜血将雾气染成缥缈红雾,随风漫散开来。 红雾之间,韩兢一步跨来,一言未发,面对封如故的颈项,一剑挥来! 封如故心领神会,毫不慌张,单膝一矮,身形疾转,朝身后递出一道寒霜! 一名意图从后袭击封如故的魔道腰腹、喉间各中一剑,血出如涌,睁着眼睛倒下了。 韩兢身形一转,与封如故背向而立。 飘飘绯衣之中,有大片深红晕开。 韩兢急促喘息道:“他们联合了尸宗!” 封如故:“醒尸?” 那头,文忱砍倒一名尸宗,热血上头:“杀!!大不了,今日此处,便是我们葬身之时,埋骨之地!” 而一听有难缠的尸宗,封如故毫不犹豫道:“别恋战,退!” 众家弟子正是仗剑四顾心茫然,不少人听了文忱大吼,正欲死战,又听封如故下了撤退之令,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文忱犹自不服:“莫要让他小觑了道门风骨!” 封如故大骂:“脑子有病!死了还有什么风骨!只会踩着你的脑袋笑话你学艺不精啊!” 他对着那群刚从笼子里放出来、懵头懵脑的小鸡崽们:“跑啊!逃跑还得我教你们?向西!” 他们之前定下约定,如果真被魔道合围,封如故下达的任何指示都须得反着听。 向西,便是向东。 韩兢微喘着问封如故:“林雪竞人呢?” 封如故低头,撕下前襟上的布料,将重伤不醒的荆三钗交给韩兢,将二人绑在一处,短促道:“没找到。” 韩兢一皱眉:“他……” 将荆三钗在韩兢后背固定好,封如故双剑同挽了一个剑花,眼中闪出一丝冷光:“且顾眼下吧。” 他拔足要走。 韩兢觉出不对来:“不是往东?” “你们往东,我往西。”封如故取出腰间储物囊中的凤首箜篌,负于后背,眼睛轻轻一眨,睫毛上染上的一点血珠,让他一张脸添上了三分别样的邪气明艳之感,“这样,你们能好走一点儿。” 他剑势稍动,便现出百川喷雪、千瀑奔流之观。 当日,封如故把从初阳升起,战到夜深之时。 所到之处,他剑引天水,流摧屋宇,半个主城皆陷入震天杀声之中。 而他所到之处,留下满地追杀之人的尸首,墙壁上还会留下一道狂草血字。 “封如故到此一游”。 再次打算瓮中捉鳖的丁酉,生生被这个疯子崩裂了门牙! 他杀得累了,便坐在一处刻了魔道神庙之上,蘸了醒尸颈上之血,在墙上再书一遍到此一游,取了箜篌,散发抚弦而歌,古乐之声琅琅,乃是《公无渡河》之调。 丁酉远远见那缥衣已被染成红衣之人,虽恨得连连咬牙,也不得不下令:“疯子!莫要管他!想以他一人拖住我等,白日做梦!” 封如故一曲奏罢,哼着小调,拖着“今朝”,在石阶上擦出一道火星,燃起一道剑上火。 丁酉正待转身,身旁徒弟突然惊叫出声:“师父,你看!” 丁酉转身望去,只见封如故竟立于距此不远的一间屋顶之上,从神庙至他立足之处,熊熊火光烧了一路,滚滚热风托举着他的衣带,仿佛要助此人登仙而去。 封如故手里提着一串去年和他家小红尘玩剩下的鞭炮,用剑火点燃了,朝丁酉头上甩去,大笑道:“过年好啊!” 丁酉眼珠被逼得赤红:“给我把这个疯子抓来!!” 因着自己的挑衅之举,封如故接下来的半日,过得险象环生,数次被围。 好在不管情况如何危急,封如故剑上惊鸿之名,始终不负。 只是惊鸿展翅,几多英勇,最终也难免疲累。 待封如故摆脱追杀,闯出城来,找到韩兢等人时,他已说不出话来,撑着去看了看荆三钗的伤况,便在韩兢身侧坐下,拄剑不言。 韩兢轻轻为他顺着背,封如故索性一倒,腻在了他大腿上。 他选择的临时藏身地距离主城不远,主城城楼处的火光还能映到这里。 见了信任的兄长,封如故乖顺了许多。 他轻声道:“辛苦韩师哥。” “我剑术修为尚有不足。”韩兢低声道,“所幸,此次所率全是道门新辈精英。” 封如故:“丢了谁没有?” 韩兢:“我已查点过,一人不少。不过又有十几人受了轻伤,两人中了血宗毒雾,重伤难起。” 封如故眼皮动了动,表示自己知道了。 韩兢知道他为了大家撤退,已是精疲力竭,也不逗着他说话,同他温声细语道:“我想,我们被发现,与林雪竞是无关的。” “他来找我们的目的格外明确,不像是撒谎。这十几日里,他称病在家,并无和外界传递信息之举,给我们的药与水也查不出一点问题来,就算他与丁酉勾结,为何要等我们养上十几日伤、精气稍复再动手?” “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是如何暴·露的。” “我们这几日安于宅中,足不出户,别院四周又格外清净,不会有人轻易到访;药,林雪竞在听到魔道要暗害道门的风声后,便提前买了许多,藏在窖中,不至在这点上引人疑窦;食物,我们都已到了辟谷之境,无需馔食……我想来想去……” 封如故低声接道:“……水。” 韩兢摸了摸他的额头:“是,我猜想是水的缘故。” “林雪竞一个人居于别院,我们却有百余人,日常起居、换药洗伤,根本离不了水。此处离河有些距离,若是大量采水,被人察觉也是迟早的事。” 封如故唔了一声。 韩兢的神情低落下来:“我该早想到这一点的。” 封如故听他声音微颤,不禁讶异,睁开眼睛,只见韩兢已是泪盈于睫。 好在他相貌生得好,面目也没有因为悲痛扭曲,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红了眼眶。 封如故枕在他大腿上,扭了扭身子:“韩师哥,你还是这般多愁。” 韩兢:“抱歉。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我们行踪败露,魔道很快便会追来,伤的人越来越多,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我们现在最缺时间。”封如故倒是万事不愁,道,“只要能撑到师父他们来就好。” 韩兢低头道:“三钗重伤,我的剑术自保尚有余裕,却无法助你更多。” “这也值得你难过?”封如故笑道,“师兄脑子好,出谋划策便好。” 韩兢苦笑:“到了这等地步,智已无用了。” 封如故倦得又合上了眼:“没事儿,一切有我。” 韩兢:“不能只让你一人苦撑。我是你兄长,又理当替伯宁护好你。” 封如故:“韩师哥,你忧思太过啦。师兄又没托你护好我。” 韩兢坚持:“你若有事,他会难过一生。” 封如故的声音已经带了半醒半睡的鼻音:“韩师哥,你也是啊。” 韩兢低笑:“我知道他,他不会的。我只是他的道友,你是他的亲人。” 封如故耳朵都听不清楚声音了,含混道:“莫要胡思乱想了,借你腿睡一下。” 韩兢替封如故把被血结成绺儿的头发用指尖慢慢梳开,自言自语:“如故,我有一法,或许能帮到你……” 然而,一句轻言细语尚未落音,一道炸雷便平地而起。 文忱大步走来,怒道:“封如故!” 封如故体力将尽,正要入眠,被人凭空震醒,半边脑袋闷闷地抽疼了起来。 他翻身坐起:“叫你爹干什么?” “你把我们害死了!”文忱走到他身前,一脸的切齿拊心,“当初我就说,不能进城!那个林雪竞不能轻信!” 封如故单肘压在膝上:“那你可以不跟我们走。” 文忱气得一个倒仰:“你是东皇祭礼的秩序官,名头身份摆在这里,你要走,一群人都要跟着你,是因为信任你。我是不愿队伍离散,才跟着你们走的!” 说着,文忱捏着剑的手都在抖:“……结果呢?!他们一个个伤得那样重,你难道没有半分内疚?” 封如故重新躺好:“我有内疚的工夫,不如多睡一会儿。” 文忱吃了个软钉子,更是将一口牙咬得格格响:“你给我起来!” 韩兢知道文忱火气大,是因为见到同道之人重伤,心绪浮动,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立即打算出面调停:“文……” 话音刚起,狂热含怒的喊杀之声便响彻四野。 ——魔道杀来了! 刚刚躺下的封如故不得不翻身坐起,撑着双剑起身时,脚不禁软了一下,踉跄两步,才在韩兢扶持下站稳。 韩兢握住他胳膊的手紧了紧,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封如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回身喊道:“各位,接客了!!” 第70章英雄美梦 一夜拼杀后, 封如故终以尖刀之势,率百余人撕破重围, 一身血, 一身尘, 闯进了一个黎明。 期间,封如故辗转阵前阵后,一刻未歇。 待到韩兢遥遥喊出一声“安全了, 暂歇”, 封如故已是站不住脚了, 双剑同时没入尘土, 溅起一二血尘,才勉强将身体支撑起来。 韩兢握剑匆匆而来, 搀住他的臂膀, 扬声吩咐:“魔道随时会来, 莫叙闲话,速速调息。” 吩咐过后, 他柔声询问封如故:“感觉如何?” 封如故的身体压在剑柄上摇摇欲坠:“韩师哥, 我累啦。” 韩兢有些心痛:“我知道,你坐下。” 封如故慢慢从他手中挣出手来:“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拖曳双剑,一步一动,剑刃在地面犁出双道血泥。 与他缓慢的动作相反,封如故周身灵力雪山崩流般翻卷而出。 其姿态宛如断翼凤凰, 即使只残半翼之力, 翅下馀风仍足以撼动苍岳。 他们这群人一路逃来, 肆意释放灵力,魔道要找到他们实在太过容易。 ……封如故打算让魔道们多走些弯路。 封如故抛剑于空,踏剑凌风,毫不吝惜地纵起一身灵力,往西北方向去了。 有弟子仰首看他背影:“封道君又做什么去了?” 文忱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谁知道?他是天之骄子,我们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小芥子,去哪里需要跟我们交代?” 那弟子皱了皱眉:“话不是这样说的吧。他总是这样自行其是,加倍招惹魔道,昨日又是点火,又是烧房,惹得魔道怒上加怒,到头来连累我们和他一起受罪。我们又没有他那等修为……” “谁说不是呢。”文忱招招手,将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他说话的人聚拢起来,切切察察,“我们这样跟着封如故行动,目标实在太大,再说,你们信得过那个疯子?保不齐他还会带我们去什么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徒增危险。他若是老老实实的,那就罢了,若是再拿我们的性命冒险,不如我们……” 所幸,这次围剿中封如故这一方反应极快,始终掐着防身之诀,未受毒害,总共只有四人轻伤,重伤的人数并未增加。 封如故折返回来后,听到韩兢说明各家弟子伤情后,点一点头,说声“挺好”,就靠着树坐下了。 韩兢替他擦去他已无力擦去的额头细汗:“如故,你休息吧。” 封如故只回了一声“嗯”,鼻音轻得都像是耳语。 韩兢引导他在自己膝弯上躺下:“睡在这里。” 封如故打起最后一丝精神:“韩师哥,你不休息吗。” 韩兢看着天边将尽的一轮淡月,几点银砾,低声道:“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懒洋洋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温柔地用指背抚一抚他的侧脸:“……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封如故翘起二郎腿,闭目道:“韩师哥,我师兄剑术难以精进,是不通七情,连与生俱来的杀意与兽性都得靠后天领悟;你倒好,和师兄全然相反。指月君说过……” 韩兢接过话来,虚心地承认自己的缺陷:“师父说我剑术难以全然发挥,是因为我过度多情,杂念芜生,剑术其形其神兼备,却耽搁在了一个‘不忍’上。” “多情好啊。”封如故声音低了下来,“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大概是生死之间,人总是格外坦诚,韩兢说:“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身姿笔直,把自己坐成了一株潇潇清竹。 但这支竹子今日格外话多:“以前,伯宁是很想骑鹤的。他说,如故家在江南之地,他想带着如故,骑鹤去看一看他的家乡。” 说到此处,他抿着嘴,很是不好意思:“我说,我会养一只鹤给他。我也真的养了。” “一只雪颈、霜毛、红网掌的鹤。从小小的一只养起来,丹药为食,醴泉哺喂,现在它已有十二岁了。我本想在伯宁入道二十载时,赠与他做纪念……” 封如故去捂韩兢的嘴:“好吵。” 被捂嘴的韩兢眨眨眼睛,发出一声轻笑。 隔着封如故的手掌,他将心中事说给自己听:“……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言罢,他指一指自己,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吵了。 封如故这才放下手来,翻个身,一声不吭地睡了过去。 初阳之下,那堪为剑道扛鼎的少年面容间少了几分骄傲昂扬,五官柔和得与他的年岁正相当。 韩兢由他枕在自己膝头,疼惜弟弟似的,轻摸一摸他的脸颊,旋即闭上眼睛,运息静心,由得一股灵力渐渐流入自己经脉之中。 ……… 接下来,是旷日持久的奔逃。 连续二十几日的徒劳寻找,已把本来志在必得的丁酉一行人逼至疯魔,一旦发现有道人的踪迹,便是无休止的疯狂追杀。 即使是封如故的诱敌错行之计,只为大家争来了短短三个时辰的休整时间。 他们一直在逃,活活逃成了一群惊弓之鸟。 在短短的休整时间里,封如故只顾得上打坐调息,或是去看一看荆三钗伤势如何了。 不过,经过那夜之后,韩兢似是开了窍,剑锋再不加任何收敛,再加上魔道血徒在这不间断的追杀中消耗了许多实力,封如故肩负的压力骤然少了不少。 等封如故意识到韩兢已很久没有来找自己时,已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待到又杀退了一批魔道来犯之徒,封如故提着剑,在一众或坐或站的弟子中寻找韩兢。 他找来找去,在一处断崖之下,找到了一个背对着众人而坐的身影。 但那人的气质有些陌生,不仅解了前襟,衣衫略有不整,而且从背影便透着股叫人心惊的冷淡,以至于封如故驻足看了片刻,才敢确认那是自己要寻的人。 “……韩师哥?” 他认出那人擦拭的是韩兢的剑。 韩兢的“春风词笔”形如宣笔,剑身通体为青玉,散着荧荧润光,唯有剑尖一点是墨玉,纯色欲滴,故得其名。 韩兢心中似有心事,听到封如故唤他,也不回头,只短促地应了一声:“嗯。何事?” 封如故挠了挠脑袋。 他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韩兢说说话。 韩兢向来是个能让人安心的人。 只是若他也有心事,自己也不必打扰他了。 封如故刚要道声无事,便听闻身后某处传来一阵骚动。 韩兢也听见了,合上衣襟,回身握剑:“出了什么事?” 闹出骚动的人又是文忱。 不过这次的确是出了大事了。 “漏人了!”文忱焦急得直跺脚,“有三人失落在魔道包围圈中了!” 有人劝慰他说:“也许只是掉队呢。或许很快……” 文忱急道:“就算掉队,我们已在此处休息一刻钟,断没有赶不上来的道理啊。” 封如故在旁听了个大概,干脆道:“他们不是我,八成已经陷落了。” 文忱闻言大怒:“到这时候你还来显摆?!” 封如故莫名其妙道:“我显摆什么了?” 文忱不欲与封如故再打口水仗,转身点将:“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你,还有你,跟我来!” 封如故一剑拦住他的去路。 文忱怒道:“你去不去?不去就别在这里挡路!” 封如故:“去干什么?” “救人!” 封如故纠正他:“送死。” 文忱冷笑一声:“呵,就知道你指望不上,你也莫要阻拦我!” 他迈步正要走,封如故便抱臂道:“我不阻拦你,请便。但把你身上的牵丝线斩断再走。” 牵丝线,是封如故与韩兢埋在各家弟子体内的引路之线,就算一时走散,凭借此物,一路引导,也能找回应归之地。 封如故大闹“遗世”主城后,便是以此寻到韩兢他们的。 斩断牵丝线,意味着彻底与大部队切割脱离。 文忱脸色变了:“为何?!要是他们仅仅是掉队而已,或是我们成功将人救出来了——” 封如故说:“我不管你救不救得出来。有了牵丝线,魔道便能找到我等。你带的这几人一旦离队,死生有命,莫要牵连我们。” 闻言,几个被文忱点名的小道友都缩了缩脑袋,不出声了。 文忱万千意气被一盆冷水灭得青烟缕缕,难免有英雄气短之感,心中愈加憋闷,火气顶着往上冒:“封如故,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们的性命当一回事,早想甩掉我们这些累赘包袱了?” 封如故笑道:“有自知之明了?真是意外之喜啊。” 文忱这下气性上头,一副任谁拦着都没用的架势:“放开我!!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人的牵丝线,都由韩兢一人保管。 在一片混乱中,韩兢静静道:“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文忱:“……” 就连本打算镇住文忱后,自己提剑去救人的封如故也怔住了。 牵丝线断开,要么是牵丝人死了,要么是他们已落入魔掌,自知无力回天,不愿牵累众人,方才自断丝线。 文忱呆呆望着韩兢片刻,眼中迅速浮出泪水,转身而去。 封如故心中也有几分怅然,想同韩兢说两句话,韩兢却转身离去,神情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淡。 这叫人心悸的冷淡出现在韩兢脸上,叫封如故心里无端打了个突。 他追了上去:“韩师哥,牵丝线真的断了?” 韩兢答:“是的。” 封如故还是不信:“韩师哥,你别怕我去冒险救人。我生平最不怕冒险。” 韩兢答:“真的断了。” 封如故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逼他转过半个身子来,正要开口,竟见他胸前晕开一片浅红血色,不禁一惊:“你受伤了?” 他正要去扯韩兢松垮的前襟,韩兢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如故……不要碰我。” 封如故急道:“受伤了何必瞒着?!” 韩兢身体拧着,竭力躲避封如故,措辞很是怪异,甚至有一点颠三倒四:“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听他话说得越来越怪,不由分说踮起脚,去摸他的额头。 ……果真有些烫。 封如故看他胸前出血的状况,判断他伤得不重,心就放下来了些,推一把他的后背:“师哥不要管这里的事了。去休息吧。” 韩兢低着头被他推出两步,突然道:“如故。” 封如故:“什么?” “我做正确的事情,是错的吗?” 这看似混乱的话,勾起了封如故心中不好的预感:“韩师哥,你做了什么?” 牵丝线,难道是韩师哥…… 如果他主动扯断了牵丝线,自己就不能去冒险,文忱无法寻到那失陷的三人,少了性命之虞,魔道也无法根据牵丝线寻到他们的行踪。 但那三人……便被彻底抛弃在了这“遗世”之境。 但一转念,封如故又抛却了这等不切实际的推想。 那可是韩兢啊。 他聪慧,却向来多情,情理永远大于事理三分。 哪怕有万千理由,他也不会放弃那三人的。 果然,韩兢摇晃了一下,像是刚和自己打过一场天人之战,脸色煞白:“无事。我或许是……烧糊涂了。我休息会儿……休息会儿。” 封如故是信任韩兢的,马上收起了无稽的猜想:“去吧去吧。” 韩兢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封如故正注视着他的背影,与他四目交接,又摆了摆手,叫他快去休息。 韩兢抓着胸口的衣服,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的情绪却淡得看不清楚:“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不以为怪:“去吧。这里我盯着。” 另一边。 文忱并十几个和他关系处得不错的小道友,头对着头,小声商议。 文忱攥紧拳头:“我跟你们说,韩兢和那个封如故一样信不过!——他们根本没死!也没掐断牵丝线!” 有人问:“文公子,你怎么知道?” “掉队的有个我自幼的玩伴,他胆子向来小,为防万一,在我这里还结了一条牵丝线!”文忱扯开胸口,其上爬着一道微光细细的线脉,“这条根本没断。姓韩的在骗我们!他就是不想救他们三个!” 有人精神一振:“我们去将此事告诉封道君!” “指望他封如故?”文忱含泪嗤笑一声,“他只顾自己显摆,道友们的死活,何曾被他放在心上?” 周围一片默然。 文忱一挥手,满心都是英雄梦:“就这样,听我的,我们偷偷去,再偷偷回。我就不信魔道是铜墙铁壁,他封如故能杀个七进七出,我们就不能!” 第71章熬尽心血 封如故三天共睡了两个半时辰, 心里又惦记着韩兢去休息前的那点异状,不很踏实,连着做了好几个不重样的噩梦。 在最后一个梦境中, 他梦见他家小红尘来找他,自己明明就站在他跟前, 叫啊,喊啊, 喊得嗓子哑了,身上燥了,他还是茫然地站着,四下转着寻找他的影踪。 后来,小红尘找不着他, 便走远了。 封如故想追,穷尽了全身气力去追。然而小红尘的身影越来越远, 而他始终停在原地。 很快,天地间都空了, 只孤零零地站着一个自己。 醒来后,扑面而来的是暗蓝色的天幕。 野旷天低,如有实质, 压得封如故胸口发闷。 封如故坐起身来, 一字不发, 先将搁于身侧的“昨日”、“今朝”抓在手中, 握紧片刻, 视力与听力才缓慢恢复过来。 ……太累了。 他将自己的灵力以穷兵黩武的方式运使出去, 这等透支,歇上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弥补回来。 被连续追杀七日的结果,便是封如故刚提了剑,肌骨的酸痛感还未苏醒,便有一股疲累从心底暗潮似的涌上来,倦得他只想一头栽倒,万事不顾了。 但他还是顶着那股把他往泥里、往地上摁的疲累,用一双剑将自己撑了起来。 封如故想去看一下韩兢如何了。 他们有约,在某地休整,至多呆上一个时辰,绝不多留。 因此,当封如故发现韩兢消失不见,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他提着剑,随手抓了个弟子来:“见到韩师哥了吗?” 那弟子已战得木然了,见人来拦,本能地去扶了剑柄,看清是封如故,才放了剑,讷讷道:“没有啊。” 封如故又问了几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有人说,看见韩兢往南去了,以为他是去巡查,便未曾放在心上。 召集弟子,清点人数后,封如故确认,连带先前掉队的三人和韩兢,队伍中总共少了十几号人。 有人提出:“他们是不是回去找人了?” 闻言,底下登时乱了套。 “这等时候了,还来添乱子?” “话不是这样说的。值此危境,我们更不能扔下道友。我们与那些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魔道不同,这是情理,更是情义!” “可我们不能轻易分散!韩道君对我们强调多次,我们伤患太多,绝不能散。散了形,也就散了神,到头来,反倒方便那些个魔头对我等各个击破……” “韩师哥是不是找他们去了?” “我最后见着了韩道君一眼,他往南去了。” “可我们是从北方逃来的……” 封如故站在争执的众人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 韩兢管着他们所有人的牵丝线,因为他行事最是稳妥。 而现在,封如故发现,他在离开前,把所有的线都挣断了,就连和自己的牵绊亦是如此,好像是做足了一去不回的打算。 封如故知道韩兢的为人。 他发现弟子走失了十几人,定不会置之不顾。 他前去援救时,考虑到自己会失陷的可能,因此掐断所有联系,免得牵累众人,也是合情合理。 但封如故将韩兢离开前留给自己的两三句话反复回味,罕见地困惑了。 他隐约觉得,韩兢离开,并不是为着那十几名仗着自己被几个道门耆老夸过几嘴、便自负嘉才的莽撞家伙。 为何自己会产生这等预感,封如故也想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他的韩师哥,有可能再不会回来了。 底下的人乱了一阵,总算有人发现,韩兢斩断了所有人的牵丝线。 得知这点后,他们的议论声低了,心中生出了两三点怅然,就连方才一口一个“情义”的人,也尽皆默然。 英雄情怀,在被追杀得焦头烂额的人眼中,已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 他们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在“遗世”这等虎狼之地,走失一个人,便难再寻回。 在一片混合着不安和压抑的静默中,封如故开口了。 “走啦。愣着干什么?等着被人追上来包圆儿啊?” 有弟子不愿放弃:“真的不等他们了?” “我相信韩师哥,必会将人带回。在那之前……” 封如故指尖一扬,缔起数条牵丝线,各自没入在场弟子体内,声音琅琅:“封二薄命,与诸君同。” 除了文忱私下拉帮结伙、带走的那十几人,剩下的弟子对封如故都很是信服,闻言也鼓起了几分勇气,彼此招呼着,背运伤员,徒留封如故一人站在原地,身陷喧闹之中,却感觉自己像是孤身一人。 好在,他很快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昏迷多日的荆三钗醒了。 他醒来后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呢?逃出来没有?” 封如故失去了能说真话、倒苦水的兄长,如今对着比他年纪还小一些的荆三钗,他的笑容灿烂无匹,举着水囊道:“都在呢。” 听到这三字,荆三钗才恢复了一点精气神,抿了一口水,又呛出一半,沿着嘴角溢出的都是血水。 封如故迅速拿手背给他擦了,又将血渍在身侧泥土上悄悄抹去,不教荆三钗察觉到自身糟糕的状况。 活到现在,他们都只靠一口气撑着,封如故不想让荆三钗连这口气也泄了。 荆三钗喉咙腥甜,逼着自己喝下几口水,才嘶哑着嗓子问:“韩师哥呢?” 封如故答得利落:“去探路了。” 荆三钗“唔”了一声,想要坐起身来,然而徒劳半晌,也分毫难动,硬生生把自己逼了个面目扭曲。 封如故失笑,按住他的肩膀,道:“一副再好的弓弦,绷到尽头的结果是什么,你该清楚的。好好休息你的,别管其他。” 荆三钗望着封如故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的脸,足以猜想到他几日来是如何熬尽心血,筹谋求生的。 他轻声问:“那你知道绷到尽头的后果吗?” “我吗?”封如故笑说,“抱歉,我封如故从不知道什么是尽头。” 荆三钗咬牙切齿地微笑了。 到了这步田地,封如故怎么还是这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 封如故还想同荆三钗说两句话,便有弟子把他叫走了。 荆三钗从后望着封如故背影,恍然觉得他像是一座美人灯,身如薄纸,其内灯影飘忽,却还是竭尽全力,撑出一个漂亮架子,不愿倒下。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身后没有一人可依靠。 想到此处,荆三钗心中生痛,无力地仰卧在地,用肩膀蹭去眼角渗出的热泪。 封如故带着队伍走了。 韩兢也果然像是叶上之霜,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踪迹。 那十几人自从离队,更是杳无音讯。 封如故率队,遭了不下十数次剿杀恶战,大的小的,林林总总,甚至有些不是丁酉麾下血徒所为。 正道既与魔道做出势不两立之态,魔道也同样可以和正道不共戴天。 在此时此地,早已没有什么道理公义可讲了。 韩兢无端失踪,封如故不得不将全盘压力背在自己一人肩上。 为了践行那同命之诺,他再也没睡过一次觉。 因为封如故的疯名早在丁酉那里挂上了号,一旦遭遇围杀,精锐之徒便尽冲封如故一人而来。 每每拼杀而出,封如故横剑掠身过处,草木俱腥,步步流丹。 偶有歇息之时,他也是加紧布置结界,查看弟子伤情,偶尔甚至还会同他们说上一两句俏皮话。 有弟子着实心疼他:“封道君,你睡吧,我们来守着。” 封如故笑着,眼波一泛:“怎么,心疼我啦?” 在场多半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怎好承认自己心疼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同辈同性之人,何况那人又生得画一样,是哪怕精勾细描也难以绘出的写意人,不由得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再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封如故得了戏耍人的乐趣,便仗剑大笑而去。 谁都看得出来,封如故这副模样太不对劲了。 他连“疲累”这种情绪都不再表露出来,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盏灯,拿自己的命烧出无尽光亮,好在无尽暗路中为他们映出一条明途。 所有人都攒着一口气,挣着命活下去,且盼外面的人速速打开一条大门,杀将进来,救他们出这沉沦苦海。 盼星星,盼月亮,却叫他们盼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某夜,封如故寻了个隐秘处,借归墟剑法之诀,在体内再次融进了充足的魔气,修改了阵法。 这些日子,他日夜和几名擅长阵法的年轻修士推演此阵,总算推演独创出了一个魔道阵法。 有此阵法麻痹丁酉等人,他们或许能得上一两日的喘息了。 但封如故仍不肯懈怠,在弟子们累得东倒西歪时四处巡视。 巡到东侧时,他隐见一条人影从山梁上急急奔来,竟是直冲着他们来的。 因为是拿精血在熬,他的眼睛早看不很清楚了,一切行止皆凭感觉。 这一月有余的奔逃,早将他磨出了一双明亮的心眼。 他拔剑喝道:“谁?” 众家弟子早是训练有素,听到封如故有动作,纷纷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那身影听到封如故开口,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是我……” 有人先于封如故认出了那人是谁,急急收了剑势:“文公子,你回来了!” 不过是十几日不见,文忱整个人便不可思议地迅速憔悴了下去,之前的少年意气统统不在,嗓子像是吞了一捧热沙似的沙哑:“你们怎么走了?连牵丝线都掐断了……当真,当真不要我们了?” 封如故白刃未收,远远地站着,并拦下其他要去搀扶他的人:“韩师哥呢?” 文忱一头雾水:“韩道君……没有跟我们在一起……” 封如故:“……其他人呢?” 一听封如故提到其他人,文忱嘴一咧,露出了个要哭不哭的样子:“我带着人一路找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救回来,最后找到了一处破庙,我还以为他们藏在那里,谁想他们早被魔道擒住了,破庙四周足足埋伏了三十余个魔头……我逃得快,才……可其他人……” 封如故心中乍现一股寒气,不等文忱诉说他一路找来的辛苦,直接问道:“你是如何找到那三人的?” 文忱吃了这等苦头,锐气大减,呆呆“啊”了一声。 封如故瞬步一移,眨眼之间,一抹剑芒便直指向他的喉咙:“你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文忱见了剑锋,心虚了七分,不敢再有隐瞒,结巴着说了实情:“我,我发小……是被抓的人中之一,我们私下里缔下了一条牵丝线。……是他求我的……” 封如故不由分说,反手一剑鞘抽上了他的脸。 文忱一个跌撞,半颗牙都被打飞了出来。 不等文忱从晕头转向中醒过来,寒芒又顶上了他的喉结:“那你切断了没有?!” “断了,断了!”文忱忍痛连声道,“我哪里敢再留……” 封如故仍死死顶着他:“我们新换了阵法,你不该知道我们藏在这里。你又是如何找回来的?” 文忱偷看封如故一眼,老实交代了:“你……我怕你发现我等离队,一气之下弃我们于不顾,我便偷偷埋了一条牵丝线……” 他抬手指向了封如故:“在……荆道君身上。” 封如故陡然屏息,转头看向昏睡中的荆三钗,脑中一跳一跳地剧痛起来。 文忱知道他不会丢下荆三钗,所以,他…… 封如故想到了某种可能,骇然转身,长剑凌空一扬:“众家弟子小心——” 文忱正心虚间,忽闻他一声厉喝,打了个抖。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更是叫他肝胆俱丧—— 漫山遍野的杀声乍然响起,火把相传,瞬间将这荒凉野山映作不夜之地。 掺在无尽杀声中的,是丁酉狂放的大笑:“谢谢这位小道友为我等引路了!”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封如故忘记了。 他在十年之间努力回想,却怎样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杀出重围的。 那该是很激烈精彩的一战,但封如故忘却了所有的细节,只记得一叠叠的人,一泼泼的血,迎面而来,无休无止。 丁酉派了人,专程尾随在文忱这尾特地被他放过的漏网之鱼身后。 他势在必得,因而此次是倾巢出动。 风中翻飞着铁锈似的腥味,淋遍周身。 封如故逆千人而行,心中并无快意,只余空洞与哀伤。 在他以为眼前之人再无可杀完的一日时,封如故眼前竟是豁然开朗。 他宛如一把尖刀,再度破围而出。 然而这次,他无力再去保护任何人了。 封如故其身如风,掠入林间,硬是摆脱了追兵。 但是,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从那等包围中脱逃。 天地之间,当真只馀他一人双剑,数着心尖上那几条已经彻底断裂开来的牵丝线,心生茫然。 他孤独地倚树而立。 太久没有休息,封如故已然忘了他还可以坐下。 山峦那头的喊杀声淡了,弱了,唯余魔道们欢喜的呼声和笑声。 他们本打算在第一日就将这群小道捉拿起来,孰料白花了一月多光阴,折损了成百的徒儿,总算艰难地达成了这一心愿。 但是,他们最大的心腹之患再次脱逃。这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必须及时弥补。 少顷,山峦间回荡起了丁酉的声音。 “封如故,我知道你未曾走远。你也不会走远!”他中气十足,声震旷野,“你的道友,一人不剩,皆落于我手,虽然有的已是无力回天,但活着的人,你就这样不管了吗?” 封如故嘴唇微动,骂了几声。 他只需要切断牵丝线,那些人的死生便都与他无关。 到那时,丁酉再不可能根据牵丝线找到他。 以他的本事,他大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一躲,任丁酉在“遗世”中掘地翻天,他亦不惧。 ……断了它,断了吧。 “是了,你大可以拂袖而去!不过,你若转头走了,这百来个人头顷刻间便会落地!这不是你们四门……对,现如今是三门了,你们三门合办东皇祭礼,年轻精英却尽丧此地,只有你一人活着回去,你们风陵的名声不要了吗?” 封如故将发热的脑袋向后倚在槐树树干上,喉结微微滚动。 丁酉声音里透着叫人憎恶的志在必得:“可是,你若回来,我便不会杀他们!” 封如故干干地笑了一声,低喃道:“骗鬼。” 二人相隔数里,丁酉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不信。但你还有别的路好走吗?你若不归,我便将你弃众人不顾之事宣扬出去,风陵百年声名,皆丧于你手,这一百条性命,也都是因你而死!” 话说到此,山野俱静。 虽然说得如此笃定,丁酉并没有十足把握确信,封如故会为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回来。 在这长久的、无人回应的寂静中,他渐渐着了恼,一挥手,拉出一名小道士来,抱着一线近乎于无的期待,叫麾下弟子检视,他与封如故相连的牵丝线是否还在。 小道士被喂下消灵丹药,无力抵抗,只能任那弟子将魔气渗入体内,肆意搜查。 丁酉:“如何了?” 那血徒皱皱眉头,似乎对检查到的结果不敢置信。 丁酉不耐烦起来:“说话!” 血徒不敢耽搁:“宗主,牵丝线没有断。但据此所示,那封如故,距离我等不过百步之遥……” 丁酉正愣神,便听得身侧血徒惊讶地叫了一声:“宗主,你看——” 长夜之间,缓缓步出一道人影,白衣透血,状如艳鬼,视之令人心惊。 他在不远处站定脚步,独身一人,面对数量远胜于他的千军,像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行道客,淡然问道:“我来,你便不杀他们?” 丁酉也未料到封如故会有这等胆识,一时怔忡。 他本来也没打算杀绝他们。 封如故不来的话,他顶多杀上七八十个,留下二三十个地位不差的,权作筹码。 到时候,他们的性命可当大用。 丁酉端详封如故片刻:“是的,你束手就擒,我便不杀他们。” 山风烈烈间,封如故一言未发。 刺啦一声,“昨日”没入地面。 咔嚓一声,“今朝”插·入岩石。 封如故咬下被碧血染出绮色的发带,散发于肩,用发带圈圈缠缚了手腕,旋即抬头,挑衅地面对着丁酉等人扬了扬手。 ……其势其神,仿佛眼前这千军万马才是他的俘虏。 第72章杀鸡儆猴 魔道监牢早被清空,又从中打通, 辟出较大的一片空地, 将百余人都锁在了一处。 这地方空了足有一个多月,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因为这些日子的光辉表现, 封如故在被捕后得到了最为特殊的照顾。 他周身经脉统统被锁死, 颈项处绑了一道两指粗的青铜铁链,吊悬在黑漆漆的牢顶上, 四肢被摆成了个五马分尸的架势,堪称隆重。同样被锁入狱中的道门子弟们无一有此待遇。 可与外界相通的,只有一道施了九重锁阴诀的铁门, 开在最东头。 封如故则被锁在最西头的墙上。 丁酉第一次探监, 穿过丛丛人墙,穿过那些或悲愤、或憎恶, 却又无能为力的眼神, 脊背一阵阵散发着叫人浑身酥麻的快·意,叫他忍不住想高歌一曲。 但见到西墙边的那个人后,他的这份喜悦便是大打了折扣了。 见他来了,封如故既不大加唾骂, 也不故作清高,只是带着点研究意味地歪头看他。 丁酉刚想开口,封如故就笑微微地问:“丁宗主这下开心了吧?” 遭此抢白,丁酉一腔成就感顿化泡影。 封如故这番言辞, 叫他不得不回想起来, 封如故根本不是他亲手抓到的, 是他百般威胁,逼得封如故自缚双手,送上门来。 当然,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但事后回想起来,丁酉便自觉落了下乘,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光彩。 更何况这个被他捉到的人还大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不过,丁酉并不着急。 据他所知,外面那些个道门丢了这一群大宝贝,正是焦头烂额之时。 他担惊受怕了这些时日,推己及人,很愿意让这些人多急上一急。因此,他有充足的时间来驯服这群认为骨气能当饭吃、当命花的小羊羔们。 丁酉看得出来,封如故是他们的领头人。 只要摧毁他、瓦解他、把他碾成灰烬,踩进尘里,这群小子自会知道好歹。 想到此处,丁酉心平气和了下来:“封道君对这样的境遇可满意?” 封如故吐掉嘴上衔着的一点草,抖抖腕上铁链,笑说:“哎哟,盛情难却。” 丁酉看着他无所谓的笑颜,立即生起三分光火来。 封如故越是如此,他越是想看到这张脸扭曲、痛苦,满含绝望的样子。 他丝毫不觉,自己在冒出这等念头时,面容已先于封如故有了微微的扭曲:“待在这里,人声吵杂,空气污浊,封道君可会觉得闷吗?” 封如故:“丁宗主这般体恤,是希望我答‘是’,还是‘不是’?” 丁酉痛恨封如故自作聪明的样子,偏偏又被他噎得满心窝火:“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丁酉也不想养那么多无用闲人。封道君,我给你一个特权罢,你择一人,我会将他带出去,好生招待,其他人便有一日活命的机会,你觉得如何?” 不等封如故发话,便有一名年轻小道霍然起立:“魔头!你不过是想挑拨我等离心离德,作那乞生的丑态,别人我管不得,肖某绝不会叫你如愿以偿!你要一人,我便给你一人!” 说罢,他一头触柱,碧血四溅! 几个与他相熟的见此惨状,都生了哀恸,可也不愿在姓丁的跟前示弱,硬憋着一口气,只在喘气时发出一两声变了调的哀声。 丁酉不为所动:“既然有人毛遂自荐,那就是他了。” 话罢,他一抬手,便有两名血徒进了监牢来,抬脑袋的抬脑袋,扯腿的扯腿,将那胸前犹有微微起伏的肖姓小道抬了出去。 丁酉对着封如故无声地咧了咧嘴巴,扭头出去了。 少顷,外面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 渐渐,那叫声强了起来,变成了呻·吟,变成了哀嚎。 他们听得出来,这是刚才那名触柱而未亡的肖姓道友的声音。 只是此时,他一腔的壮怀激烈,变成声声尖锐却无力的辱骂:“姓丁的,你死无葬身之地,有本事你给我一个痛快呀——” 显然,丁酉并没有给他想要的东西。 辱骂声也停了下来,他的□□与精神做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天人交战,只剩喉咙里翻翻滚滚、咕噜咕噜的痛楚低咽。 那并非他发出的声音,而是身体发出的本能的哭泣。 一阵清晰的指甲抓挠皮肉的嚓嚓声音过后,重又响起的声音里终于添上了叫人心惊的哭腔:“我错了……我错了!你们饶过我罢!!我不修道了!行行好,行行好……” 牢中的人,耳听着这样的惨声,背脊一阵阵起着冷粟,不自觉地发着痉·挛。 多少人开始羡慕起重伤昏迷中的一干道友。 他们至少省了这点心灵上的苦楚。 过了一会儿,肖小道直着嗓子喊起了爹娘,一声声的走着调,一声声尖尖细细的,像是指甲挠墙的声调,从人心上直直划过去。 在场的多数还是孩子,爹娘二字,狠狠勾起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他们爱书剑天涯,爱正义执言,爱热血沸腾,只因全不知死为何物。 此刻,他们无一例外地慌了神,疟疾似的打着抖,看向封如故:“封,封道君……” 封如故眯着眼,低头看着地面上一块小小的石头:“收声。” “可他——” “丁酉想要看到什么,你们心知肚明。”封如故道,“杀鸡,无外乎是儆猴。愿做那猴子的,尽管摆出一脸衰相给人瞧吧。” 在座弟子都还有几分少年的心气,即使心中惧怕,听到此话,他们一个个也都强撑出了一副英勇无畏的模样。 无人注意到,封如故攥紧了拳头,指甲怕冷似的藏进了掌心,发力攥紧。 与他们不同,他双手被缚,无法堵住耳朵,那惨呼声,清清楚楚,一声不落,全被他听入耳中 半个时辰后,丁酉去而复返,扔了一架骨架回来。 叫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骨架竟还活着。 他血肉模糊地呻·吟,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弱,像是只被拔光了毛、又切断了喙的小鸟,除了一把嗓子,周身上下再无一处东西可用。 再来一趟,丁酉满意地发现,那些小道已经不敢以目怒视他了,生怕引起他的注意,脸颊统一地泛着铁青或是灰青色,看得人赏心悦目。 最后,他着重将目光停在了封如故脸上。 叫他没想到的是,封如故竟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嘴里还衔了一根新草,也不知这样盯了他多久。 丁酉被他瞧得颇不自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也就势减了二三分。 他重又将目光对准那些蔫头耷脑的小鸡崽子们,心中快意也没有:“你们知道什么是报应吗?” 没人应声。 这个时候,他们更愿意做被恐吓的猴子,而不是被杀的鸡。 丁酉见他们个个乖觉,胸臆之中一半悲愤,一半快意,一半烈焰,一半清池,彼此相冲,叫他憋闷不已,索性把心中话一口气吐了出来。 “他可以口口声声唤着父母,但这世上,已没有父母能叫我唤上一声了。我等,你等,皆生于天地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罢了,难道我们没有父母吗?” “我全家不过是修心道,自居深山,从未害过你们一丝半毫,可你们道门杀我父母,杀我小弟时,何曾宽宥半分?!那个时候,你们可曾想过今日?” 丁酉阴恻恻道:“我早没有下半生了,但你们还有。所以这笔生意,我稳赚不赔。” 那些弟子身落下风,又被人指着鼻子翻起旧账,听丁酉细数他满腹冤屈,心有戚戚焉,竟各自有了羞愧之意。 丁酉一吐浊气,大觉快慰之时,突闻封如故开口道:“看来,丁宗主是有仇必报,不信奉‘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套了。” 丁酉看封如故一眼,胸中方解的疙瘩又冒出头来:“确实如此。怎么,封道君有何高论?” “没有高论,只觉得你说得好极,妙极。在这件事上,我与丁宗主心念完全相同。”封如故道,“到方才为止,你共杀我一十二名道友,绝了他们的下半生,有朝一日,我同样会报复回来。到那时,我会记得斩草除根。” 丁酉的面目狰狞起来,快步走到封如故跟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封道君,你是不是在找死?” 在场诸人,无不为封如故捏了一把冷汗。 而封如故接下来的举动,更叫人后背发乍。 因为魔道实在忌惮此人的鬼神本领,为求万全,将他浑身上下剥得只剩一套雪白里衣,连鞋也扒了去。 封如故灵脉被封,现在的气力还抵不过一只猫。 但他却抬起雪白干净的赤足和叮当作响的锁链,毫无恐惧地一脚踩在了丁酉肩窝上。 “不是找死。”封如故一眨眼睛,“你舍不得杀我的,你留我有大用。” 在场修魔之人,眼见此人如此放肆,尽皆瞠目,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这个妖物! 丁酉一口气险些走岔。 他实在不敢想象,到了此等田地,封如故居然还不变色! 但丁酉不得不承认,封如故是对的。 他是一个太好用的筹码,好用到丁酉不敢杀。 只是这样的心思被当众拆穿,由不得丁酉不恼羞成怒。 “是。”丁酉索性承认了,“你,我并不打算杀,但是,这牢里的人还是太多了。” 一众小道望着犹自在地上翻滚着的骨架子,纷纷感到一阵窒息的痛苦。 这些表情大大取悦了丁酉,叫他心火稍熄,甚至可以用平静之态和封如故谈条件了:“此事并不是毫无商量。不过,得看封道君是否肯牺牲了。” 封如故点点头:“你说说看呢。” 丁酉喉头一哽,仿佛被绑起来谈条件的是自己而不是封如故似的。 他嗓音总算阴鸷了下来:“今日,我只杀一人。从明日起,我一日杀掉三人。血宗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封道君见多识广,想必用不着丁某一一详述吧。” 封如故唔了一声,不为所动:“那丁宗主希望封二能做些什么?” “封道君可以选,究竟救不救他们。”丁酉眉开眼笑了,“封道君身上的一块肉,换一条人命。这买卖可合算?” 果然,封如故扬起了一边眉毛,好像是个惊讶的样子。 然而丁酉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封如故道:“敢问这么合算的买卖,丁宗主为何还要从明日开始做?还要给我一夜时间考虑呀?” 丁酉以为自己起码会挨上一口啐,得意洋洋的表情已然摆好,闻言,面上表情狠狠一滞。 “想听他们求我?想让我一夜难眠?”封如故合情合理地推测,“还是想让我骂你?丁宗主何等英雄人物,不会这样贱骨头吧?” 在丁酉哑口无言时,封如故又道:“无需一夜时间考虑,我现在答应你了。你可以走了。” 他成功地将一通生死威胁搅合得索然无味,让丁酉再次无端生出一腔暗火来,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 丁酉几乎疑心,封如故是打算在今夜自尽,所以才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冷笑着将封如故踩在他肩上的赤脚推开,站起身来:“封道君,要死就死净些,别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更是难过。” 在肖姓小道友难忍的辗转痛吟间,封如故笑一笑:“谢丁宗主提醒啦。” 言罢,封如故脚趾猛地一动。 丁酉顿觉耳畔生风,耳尖刺痛了一阵,像是有什么硬物贴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他惊怒交集地回首,发现那姓肖的小子停止了苦吟,一具白里掺红的骨头架子抽搐一阵,喃喃了几声谁也听不懂的话,总算是断了声息。 他额上被一块小石子彻底打穿。 他的血与脑髓已经在血毒的折磨下流得尽了,所以,从那黑洞洞的穿孔里并未流下什么秽物。 在丁酉挟愤的注视下,封如故神情泰然无比。 早在刚才把脚踏在丁酉肩上时,他就用小石子夹在了自己的脚趾之间。 石子磨得他很是疼痛,而多亏了这份疼痛,让他面对丁酉,保持了足够的镇静。 接触到丁酉冷冰冰的视线,封如故眯着眼睛,甜蜜地笑开了。 “见笑。丁宗主请安心,这石头并不是冲着您去的。封二灵力已无,自然知道这点投石伎俩是无法奈何丁宗主的。”封如故道,“但让一个将死之人死得干净些,倒是足够。……现在您欠我十三条人命啦。” 将一番话说出十足挑衅的意味,封如故可是深谙其道。 丁酉再不愿与他纠缠,拂袖而去。 离开前,他低声嘱咐底下血徒,今夜要看好封如故,若有异动,马上来报。 不过这回的确是丁酉多虑了。 封如故并没打算死。 他甚至有闲心用脚将能够到的稻草拢作一堆,给自己做了个柔软潮湿的垫子。 有人小声道:“封道君,你不必……” “不必什么?”封如故道,“你们不需要我帮的话,现在马上叫丁酉回来,还来得及。” 若现在是半个时辰前,这群少年中起码有一半会慨然而起,不肯叫人替己受难。 但封如故此话一出,瞧着那地上死得连瞑目与否都不知道的尸首,众道友没一个作声的。 他们连句漂亮话都不敢再多说一句。 封如故从一张年轻的脸,看到另一张年轻的脸,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期望,自然也没什么失望。 封如故把头枕在冰凉墙壁上,眼望着头顶上方浅浅跃动的一豆灯火,一双眼睛愈加黑白分明。 总算,有人打破了这叫人难堪的寂静:“封道君,我……” 封如故看向他。 那看起来约莫比他还大上两三岁的弟子鼓起莫大的勇气:“若您想要一个痛快,我可以——” 在此等境况下,这已是极大的善意了。 封如故眼中总算有了些温度:“谢了。” 那弟子羞愧地垂下头来。 封如故多次救他们性命,事到如今,他们唯一能做的,竟然是给他一个好死。 他拖着受伤的右臂,正准备起身,便听得封如故道:“……可我不要死。” 弟子着急了。 他知道,丁酉那一日三刀,是打算用慢刀折磨他。 明日,后日,封如故或许还受得住。 若是时间久了呢?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没有人能知道这剐刑要持续多久。 或许,等到有人来援时,封如故已经变成了一具骨架。 而丁酉有足够的本事,让他在那时还苟延残喘地活着。 弟子的忧虑,封如故是知道的。 正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不去想,只顾着盯着头顶那灯瞧。 瞧得久了,眼前便多了残影,残影像是个青衣长发的小人儿,秀气地坐在那里,一张张写着大字。 他在这苦境中淡淡地笑了:“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有人等我回去。” 第73章人心凉薄 一大清早, 丁酉来了牢中。 一番逡巡后, 他点了三个人, 含笑询问封如故:“道君,愿意换吗?” 短短一日一夜内,被囚的小道君们就像是一堆失了水的苹果,迅速地憔悴衰败下去。 闻言,三双干巴巴的视线直直望向了封如故, 无声地乞着一条生路。 封如故没多说什么,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从他精心收拾出来的稻草小窝中钻出:“……走吧。” 三人紧绷的肩膀顿时松弛下去,齐齐松出了一口气。 封如故从他们身边路过, 见他们这等表情,实在想不出自己该作何反应,最后只好笑了。 但丁酉显然没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们,押出封如故后, 叫手下血徒将他们也推了出去。 被送入一间空房时, 他们惴惴地挤作一团, 只当丁酉想要反悔。 待他们定睛看去, 才发现房中央横七竖八地丢着他们的兵刃, 破铜烂铁似的归作一堆。 唯有“昨日”、“今朝”颇受重视,被丁酉单独列在一旁。 他们心性已被磨得怯懦无比, 对此仙刃遭辱的情景, 别说敢言, 连怒也不敢生起分毫。 丁酉无暇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倚墙而立:“你们的兵刃,各自是哪一样?” 待丁酉手持三样兵器,走入刑房时,封如故已被吊上了刑架,懒洋洋地东望西顾。 木质的刑架早被血浸透了,泛出近黑的釉色,亮得仿佛是在香油内泡过。 刑架上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你不用睡觉的吗。” 因为担心封如故自杀躲刑,又因为心愿达成的兴奋,丁酉确实是一夜未眠,眼底一片淡青,如今见到封如故精神不错,简直是不可置信了:“封道君睡得不错?” 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睡得着? 封如故嗯了一声:“我很久没睡得这样好了,多谢招待。” 他感谢得真心实意,丁酉却被他谢出了满心怒火。 他将那三样兵器掷于封如故脚下:“这便是你今日的刑具。” 他一声令下,封如故的裤子被人扒下,细细的渔网缠上来,将他的皮肉勒紧。 封如故是天生的瓷胚子,肤色雪练似的直晃人眼睛,被渔网勒得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很快泛起殷红之色,每一块肉上都写着“娇生惯养”四个大字。 掌着一把凤嘴刀的魔道很是犹豫了一番。 这一身出色的皮肤,叫他几乎不知该在何处下刀。 不过,那刀终是不甚灵活地落下去了。 起初,封如故觉得那被剐处是被热水烫过似的灼热,然后便是绵密难绝的刺痛,像有千百只天牛一口口在腿根处细嚼慢咽,誓要将他分而食之。 封如故舌尖死死抵着齿根,身体轻颤,腮帮咬得鼓出了一圈,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气。 丁酉还真以为此人生了一副铜皮铁骨,如今看他皱眉害疼,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三刀割得很快,丁酉甚至有几分意犹未尽。 不过他告诉自己,时日还长。 他以目相示,手底的血徒立即心领神会,将备好的一瓢酽醋直浇到那创口处。 酽醋加身后,伤口受了激,怕痛似的痉挛收缩起来。 血与黑醋混在一起,被稀释成了淋漓的血水,顺着瓷白的腿流下。 丁酉贴心解释道:“这是用来防止出血过量的。封道君说得不错,我不愿你死,只愿你活得长久。” 他期待着封如故对他的痛骂。 这将会是他意志崩解的开端。 很快,封如故如他所愿地抬起了头来,冷汗淋漓地抬了抬嘴角。 他说:“那就借您吉言了。” 丁酉登时窝火起来,只是这窝火不能表露在脸上,更觉心塞。 他切齿道:“今日事已毕,封道君现在可以继续回去睡了。” 封如故回去时,走在阴影中,拖着那条泛着醋酸味的伤腿,蹦蹦跳跳,叮叮当当的。 望着他的背影,丁酉的嘴角缓缓抽动着。 他倒要看看,封如故到底能捱受多久! 负责执刑的血徒上前来诉苦:“宗主,您送来的那些都是长兵,使着不很顺手。” “将就着用吧。”丁酉说,“我要用他们的兵刃,来剜封如故的肉。”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封如故兔子似的轻快背影:“我要他们就算活着出去,这辈子一拿起兵刃,就会想到封如故。” …… 封如故返回牢笼中时,牢中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 有人迅速扶他坐下,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撕下衣物,直往封如故眼前凑,说要为他包扎。 但那些关怀声落在封如故耳中,统一成了嗡嗡的噪响,除了给他的疼痛添砖加瓦外,毫无益处。 封如故暴躁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鸦雀无声。 他喘息两声:“我没心思去应付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这样做,也不是为着你们来讨好我。识相点的,别来烦我。” 封如故总算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安静。 他伏在地上,微微低喘。 汗水热辣辣地流下来,一路进了眼睛,他只好仰躺,揪着衣摆,想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常师兄现在应该还在乖乖闭关,或许等他出关时,自己的伤也好了。 他想,师娘定然会说他愚蠢,但自己既然受了伤,便有了足够的资本撒娇,想必师父会冒着下不来床的风险,多护着自己一些。 他想,小红尘进了风陵,就该叫他师父了。 师兄还没有徒弟,他就已经有了。 有红尘那样漂亮乖巧的好孩子做徒儿,谁不羡慕。 但是,他想再多也没用。 身体不肯欺骗他。 伤口不讲道理地疼,一路带着火花、带着电闪,往他的身体里烧。 他灵力全无,无力治愈伤口,只能用漫长的时间来反刍这种痛苦。 疼痛蔓延到了胃,可谓声势浩大,巨雷过境似的,压得他胸口发闷。 丁酉封了他们的灵力,怕他们饿死,便不能很好地体会这等度日如年的折磨,便送了些饭食来。 有人将馒头掰碎了,浸了水,送到他唇边。 他摇了摇头。 ……他疼得饱了。 而这不过是折磨的开始而已。 每日清晨,封如故会被人扯住颈上锁链,带出去。 小半时辰后,他又会被牵回来。 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 每一天,他都会在自家道友面前游两遍街。 少有人敢直视他,他们只会挪着屁股,沉默且主动地向两侧分开,然后安心地做他们的小鹌鹑。 渐渐地,封如故来回的路上,染上了从他裤管里滴出的血。 起初是三两滴,时日久了,便辟出了一道斑斓的血道。 封如故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步往前挪动,像是踩着一条繁花盛开的花路。 一日,两日,五日,十日……二十日。 他不再说话了。 他开始长久地昏睡,以躲避疼痛。 封如故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躺在那里时,瘦得惊人,身体只得薄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融化入风。 封如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质地细腻价值连城的青瓷,被人抓着瓶口,一遍遍摔到墙上,砸出大片大片的裂纹。 他只能勉强撑住自己不碎。 三十余日,或是四十余日后的某个夜晚,封如故突然被痛醒。 以往,他常被剧烈的疼痛唤醒,但偏偏是这一刻,他突然疼得受不了了。 他不用去看自己,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的左侧大腿被剐得差不多了,各类刀枪剑戟开始从他的腰腹处落下。 腰上被剐的创口叫他连坐起来查看自己伤情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看不到也好。 他爱美,且伤重,不愿再去伤自己的心。 现如今,他全身上下最具活力的就是疼痛了,摇头摆尾,蚂蚁似的往他的骨缝钻去,积极而贪婪撕他的五脏。 “呃……啊……” 他第一次明确地呻·吟出声。 声音很轻,很细碎,却格外痛苦,听得封如故自己都为自己委屈。 就是这一刻,封如故突然想死了。 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天上地下,他自己爽快了最重要。 人要是想求死,方法可是太多了。 封如故选择了铁链。 他的手如今很不好使了,铁链成了王屋、太行,他只能愚公似的,一格格拉扯着链子,往自己的脖子上缠绕。 发现这是一件无用功后,封如故蹬着右腿,把自己往死途上艰难搬运。 谁想,爬了一半,他的脚被人从后抓住了。 封如故身子一停,往后望去,见到了幢幢沉默的黑影。 铁链的响动声不小,他惊醒了牢笼里大半的人。 等弄明白封如故究竟要做什么后,他们聚拢了来,齐心协力地阻止了封如故。 “放手。”他嗓音微弱,“放手,求你们了。” 他如今气力比不过牢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年轻的小弟子,也能轻松压制住他的手脚。 抓住他的人甚至不敢接他的话,张望四周,羞惭地给自己找着理由:“他不是说不想死吗。”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封道君不想死的。” “……一时糊涂了。” “嗯,一时糊涂。” 他们装着糊涂,装着自己满怀善意,把封如故生生从解脱的边缘拽离。 只要封如故死了,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面挡箭牌。 封如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黑亮的眼珠来回转着,用心看着牢中的一张张年轻、肮脏且茫然的面孔。 他们的演技很不高明,过来的人,脸上装着关切,没过来的,闷着头装睡,只有重伤的人仰面躺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出着气。 封如故扫到了一个人,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不知何时,荆三钗从重伤中醒来了。 封如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寻死的全过程。 他直勾勾地望着血迹斑斑的封如故,目光像是有一簇痛燃着的火。 封如故心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收回视线,徐徐舒出一口气:“你们都走吧。我不死了。” 但因为他方才的寻死举动,这话实在无法取信众人。 有人提议道:“你们都去睡吧,我来看着他。” “……还是轮流来吧。万一你睡着了……” 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共识。 今夜,会有五个人轮番看守封如故,明天也会有。 第一名负责看守他的弟子惭愧到不敢接触他的视线,闷头道:“封道君,你现在是疼糊涂了,神志不清楚,明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封如故也懒得再看他们。 他宁愿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光听声音也听得出来,这人是入狱当日,想要给封如故一个痛快的人。 现在,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按着他完好的手,掌心里是滑腻腻的冷汗。 他努力想要挣出一个笑模样,但是笑得仿佛一个活鬼。 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做的不是人事,那点羞耻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人一头撞死。 但他们现在仍然活着。 “不死了。”封如故喃喃道,“死了,我怕记不住你们。” 那些醒着的、没睡的,都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 方才拖住他脚的弟子有些受不了了这等压抑氛围了,道:“封道君,我们真是为了你好。你再忍一下,忍过这一时的苦楚,明日、后日就好了。到时候,你或许会谢谢我们的。” 封如故哈哈地惨笑出声:“谢谢你们……?我?我谢谢你们?” 那声音像是鬼哭。 有人拽一拽那弟子,示意他别说话了。 那弟子住了嘴,神情却带了几分愤愤。 明明当初封如故自己说了他不想死的! 他若死了,他们这百十来人要怎么办呢? 做人何以能这样自私呢? 封如故不再同任何人多言,他望向潮得发白的牢顶,望着角落里正在缔结的、手掌大小的蛛网,自言自语:“……我不死,我会活下去,活一万年,走遍这世间,看巫峡,看落花,打枣子,打秋千。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们就算活着,也死在这里。” 第二日,丁酉又来了。 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在他看来,封如故简直是佛经中那个割肉饲鹰的疯子。 被当做畜生来哺喂的丁酉快要等不及看他崩溃的模样了,他恨不得能一日剐他百刀,却因事先与他订了约,不得不在这群俘虏面前维持那点体面。 丁酉依例点出三人。 其中一个,便是昨夜劝封如故要多谢谢他们的那名弟子。 他低头,缩着脖子,惯性地等待封如故的施恩。 但这次,被锁链牵着的人路过他身侧时,停住了脚步。 他说:“我今日只受两刀。” 丁酉感兴趣地挑了眉:“哦?” 封如故指着那慷他人以慨的弟子,说:“他,我不救。”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被指名的弟子只觉心魂都冻住了,直到被人扯着臂膀拖出来,才如梦初醒,野鸡似的扯着脖子发出悲鸣:“封道君!道君救命啊!道君,你不可见死不救——” “你昨晚说得很好,想必也不需我救。且等你明日、后日会来的救援吧。”封如故一步步往外蹦着,感觉每跳一下,整个人便从中间被撕裂了一寸,“恕封二不奉陪了。” 他在一众惶然的目光中,滑稽地单腿蹦出了牢房,去受他今日的难。 相比之下,鬼哭神嚎着被拖出去的弟子,比他看上去还要惨烈百倍。 等他受完两刀,转圜回牢时,那弟子的惨叫声还在折磨着其他人的耳朵。 牢里的弟子们一语不发,只敢悄悄盯着他瞧。 那目光里混合着讨好、惊惧、恭敬,还有一点不敢形于色的怨愤和谴责。 他们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居然可以真的不救他们,坐视他们去死。 很多人不敢说话,却忍不住想,封如故为何能这般冷血呢? 毕竟他一块肉,能救一条人命呢。 封如故视若无睹,踩着他自己鲜血流成的花路,嘴角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快意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这风雪凛冬,极寒大夜,他始终是一人独行的。 而人心远凉于风雪。 既然如此,不如一切从心,图个快活吧。 两日之后,夜半时分。 封如故受着熟悉的疼痛煎熬,睡睡醒醒,眼前鲛油灯上的飞蛾来了又走,火光昏了又明,就像他模糊缥缈的意识。 睡着睡着,他突然觉得喉间受了压迫,似有一双凉冰冰的无常之手抵着他的脖子,要索走他的性命。 起先他以为自己又发了噩梦,毕竟无论哪个索命无常也不会虚弱至此。 封如故睁开眼睛,瞧见了白无常似的荆三钗。 他不知荆三钗是何时醒的,更不知他是如何在伤重的情况下爬过来的。 此时此刻,他比封如故更有死相。 一番计较下,封如故脑中只剩下斗大的“回光返照”几字,甚至无心计较他掐着自己颈项的双手。 他抬起还没被剐的右手,摸了摸荆三钗的额头:“钗弟。” 荆三钗听到这样的称呼,英秀的眉眼间滴下滚烫的热泪,落在封如故身上,让他疑心自己是否又被剐了一刀。 “哎,哎。”封如故轻声道,“不要哭。我要叫你钗妹了。” 荆三钗哽咽几下,叫他:“……封如故。” 封如故逗他:“叫故哥。” 破天荒地,荆三钗竟从了他。 他说:“故哥,你死了吧,好不好?” 封如故不做声了。 荆三钗竭力想要压低声音,浑然不知他与封如故早成了一对小蚊子,声音气流似的。封如故想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都要额外费些神:“……记恨我吧,是我杀的你,死后你别急着恨我,在奈何桥上等我,不出几日,我很快就来……” “三钗。”封如故轻声哄他,“我还能熬两天。” “我不准你死在那人手里,也不准你死在自己手里。……死在自己手里,是要下无间炼狱的。”荆三钗带着哭腔,“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 封如故无法抱住他,只得捉住他虚浮无力的双手,捏着他的腕子,放任他躺在自己膝头,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他轻声地哄骗他:“不死。谁都不死。” 第74章终离险境 封如故手边摆着一小罐子清水。 丁酉待他们的标准极低, 只能保证一个“不死”, 这些水是牢中道友每人省下一口,汇聚到这里来的,是他每日受剐得来的进贡,很是珍贵。 封如故大方地蘸了水,仔仔细细地涂荆三钗的嘴唇,又给他擦脸。 鲛油灯在潮冷的墙壁上拉出无数虚影,大片大片, 像是山川, 像是流水。 荆三钗和封如故一样,呆呆望着墙上倒影,小声说:“真像鬼影。” “不是鬼影。”封如故道,“是山川相缪图呢。” 即使不合时宜, 荆三钗也还是想笑:“哪来的山川?” “喏, 瞧。”封如故引着他的视线,落在墙上水墨似的落影上, 目光是虚的,望到的却像是实实在在的花花世界, “那一弯是鉴湖, 千寻波涛,秀雅淡远……不过我更爱西湖的冶艳, 你看, 鉴湖旁就是西湖……” 他指着一片蜘蛛网影, 笑道:“波纹如棱, 杨柳夹岸……再往那边走两步,是南屏翠峰,天劲秋正浓呢。” 荆三钗看着墙上的影,竟也看出了些惊心动魄的美,仿佛那里山真的是山,水真的是水。 但他还是惯性地与封如故抬杠:“谁说鉴湖旁边就是西湖?” 封如故:“我说的。中间的山水城郭,都被我一手抹掉啦。” 荆三钗:“瞎扯。” 封如故不容置疑:“你别说,听我说。” 他望着墙上投下的人影、物影,天马行空地描述着他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以及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荆三钗听得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 他重伤在身,正发着烧,思路便转得很快,且很没有道理。 在封如故绘声绘色地描述扬州月时,他突然开口叫他:“故哥,你说,林雪竞是不是魔道派来的?” 封如故的伤口又疼了,他掐着自己的手腕,好分散哪怕一点疼痛:“林雪竞?” 荆三钗:“嗯。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他是在林雪竞的院子中倒下的。他想,哪怕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想明白他这一点心思后,封如故弯下身子,再度向他确认:“真想知道啊。” 荆三钗正疑心他又在逗弄自己时,便听封如故突然抬高了声音,将原本昏睡着的百余人直接唤醒了一大半:“丁酉!!叫丁酉来!” 听到牢中的封如故声声唤着自己的名字,丁酉以为封如故终于要捱不住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听一听封如故崩溃的哭泣,是很值得他从睡梦中爬起来的一件事。 他来到牢中,看一眼狼藉遍身的封如故,正欲开口,便听封如故问:“林雪竞呢?” 丁酉被问得一头雾水,索性当做没听见,似笑非笑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空管旁人?” 封如故:“我问,林雪竞呢?” 丁酉兴趣颇足地反问:“林雪竞是谁?” 封如故:“当初收留我们的人。” 丁酉:“那个有些花名的淸倌儿?” 封如故:“是。” 丁酉嗤笑一声:“哦。魔道叛徒。我若捉到他,自会把他的脑袋挂在牢门前,供你们日日观瞻。” 此言一出,便足可证明林雪竞的清白。 不少小道们暗自羞愧起来。 这些天来,他们中至少有十之七八,将林雪竞视为了出卖他们的叛徒。 面对丁酉面上的得色,封如故一点头,一言道破:“也就是说,你们还没捉到他。” 丁酉一窒,正要再说话,便听封如故道:“好了,这里没事儿了,你可以走了。” 丁酉:“……什么?” 他不敢相信封如故的态度,因此他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敢信了。 ……封如故把自己大半夜叫过来,只是为了问一个叛徒的死活?问完便要打发了自己走? 他怎么敢? 而事实给了他狠狠的一记耳光。 这些日子来,封如故骑在他脸上,已接二连三地不知甩了他不少耳光,不差这一下。 封如故牵动了一下铁链:“在下身体不便,恕不能送出家门啦,您请自便。” 丁酉看封如故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就连荆三钗也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封如故染血的衣摆,发力抓紧。 但丁酉终究是什么都没做,他大踏步离开了这间牢房,气冲冲地从西跨到东,惊天动地地关上铁门时,差点震坏大梁上悬着的蜘蛛网。 荆三钗小声:“你不怕……明天……加码?” “他不过是想要我输。”封如故甚至有几分得意,“加码就是他输。他现在已经输给我很多啦。” 荆三钗无力地依偎着他:“你这个疯子。你该改姓。” 封如故喜欢这个评价,又开始低声哼哼:“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咳嗽起来,咳得捂住腰腹满头冷汗,但嗽声里还带着笑意。 这场蓄谋两日的谋杀,以荆三钗的昏睡而中途夭折。 封如故还在低语,说着他的山河人间。 牢中还有几个人没有睡,凑着头唧唧哝哝,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其中有文忱。 在封如故余光瞟过去时,他迅速撤回目光,努力盯着自己的脚趾。 封如故懒得管他们,他也管不了他们了。 牢外巡夜的是几条粗粗炼造的醒尸,失了魂魄,直了眼睛,拖着步伐,只知道为丁酉做一只尽忠职守的活鬼。 其中有大半是熟悉的面孔。那是他们在牢狱中死掉的道友。 有自尽的,也有伤重而死的。 丁酉将他们的尸首交给尸宗,用最简陋的手法炼成能活动的怪物,便迫不及待地送来,叫他们来看守他们昔日的伙伴。 如果说肖小道的自杀让这些孩子们怕了死,眼前的场景,叫他们觉得,自杀和活着一样,都是一种侮辱。 而且那死后的侮辱还要更加长远。毕竟谁都知道,醒尸不死。 封如故还记得这些少年们的脸,他们的出身,以及他们的姓名。 他觉得自己记性太好了,而他也不知道这种好记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这四年游历在外,见过不少俗世光景。 他对着牢外一个青城山出身的道门少年,轻轻哼唱起青城小调来:“太阳当天过,书生放了学,书生哥哥看上了我哟……” 那少年僵硬迟缓地看他一眼,眼中浑浊一片。 不知此刻,是否有青城春色和某个青城少女在他脑海中掠过。 但是,很快,他便转了身子,往反方向去了。 这里没日晷,没有白天黑夜,封如故早忘了时间。 他想,他也许被关了一辈子了,而他脑中那些残留的记忆,大抵是他孟婆汤没喝干净,留下来的残渣。 日子成了无聊的重复,疼变成了习惯。 熬过了崩溃后,每天额外添加的三刀疼痛,好像也疼得有限起来。 直到刀子割到他左胸处的一天。 白日里,他照例挨了三刀。 这三刀让他睡到了深夜,然后,他被人强拖了起来。 封如故甚至有心情不满地谴责:“……到点了吗?” 但他一睁眼,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对着他。 那是个叫孔仲年的少年,十九岁,生得浓眉大眼,罗浮仙派出身。 他单膝跪在封如故跟前,装作为他清洗伤口、倒水喂饭的样子,掀起他的衣衫的同时,低声道:“封道君,我们打算走了。” 封如故:“走哪儿去?怎么走?” 孔仲年不抬头,把声音放得极轻,却没有回答封如故的问题:“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着。” 封如故坚持问道:“怎么走?” “昨日又没了一个道友。”孔仲年默然片刻,道,“他重伤很久了。” 听到这一点信息,封如故便了然地噢了一声:“明白了。” 他身体很痛,很疲惫,脑子却格外清醒。 孔仲年像是向神像告解一般低语喃喃:“我们在他掌心内埋了清心符咒……我们现在写下的符咒是不管用的,但丁酉会把他炼成醒尸,一旦炼成醒尸,他的灵力就会恢复,在清心咒的作用下,心自清明……但也只能保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药石无医。在那两个时辰里,他会想办法窃来恢复功力的丹药,打开门,放我们出去。” “真是不错的主意。”封如故说,“别的我不问,只问两个问题:带多少人?” 在这个堪称异想天开的主意之外,孔仲年倒表现得挺务实:“就算成功窃来丹药,数量也不会多,我们视情况而定,会让修为高些的先逃出去。” 封如故点点头:“出了这扇门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对面人沉默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到时候,由我背道君出去。” 封如故笑:“啊,竟然还有我的一份。” 孔仲年羞得耳朵都红了。 这牢里的任何一个人和封如故都不敢说太多的话,他们怕活活地羞愧而死。 他正要说话,封如故便道:“承君好意了。我不出去。” 孔仲年猛地一怔。 他一直以为,封如故是最想逃出去的一个。 封如故说:“你们也不要去。丁酉不会让你们逃出去。” 孔仲年又沉默了。 再开口时,他眼中带了几分坚定,声音却没忍住,哽咽了一下:“他……就是我们送出去的那个人,他的伤本没那么重,还能撑上几日的,但他听了我们的计划,没再挣扎,没再言语,放任自己死了。……他是蒲城山的人,临死前,他还在念叨桑落酒——他最喜欢喝种酒的,之前他没受伤时跟我们说,等他回去,便要痛饮大醉,睡他个三日三夜。” 封如故不说话。 他想,原来默然不语者中,不全是孱头,也有热血犹存之人。 “我们亏欠道君一条命,要还。哪怕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也要还。”孔仲年说,“况且,在此地做待宰羔羊,我实在是做够了。再做一日,吾宁死。” 大概是因为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自由,孔仲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会像道君一样,保护他们,至死方休。……道君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封如故用心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再也一去不回的人。 如果不是身受重伤,如果不是双手被缚,封如故一定会打晕他们,因为他知道,这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但封如故不仅没有这样的体力,甚至也没有足够的精力说服他们了。 睁眼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他昏昏欲睡。 他平心静气地说:“带我没有用处。” 搁在以前,封如故绝不能想象自己会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 就连父母死在流民手下时,尚年幼的他也是亲手报的仇。 但他同样清楚,孔仲年即使成功逃出去,带上已经伤重到不能行动的他,也绝对是个拖累。 而且,自己一旦脱逃,这牢里的人也会死绝。 封如故虽然不介意牢里的大多数人是否死绝这回事,但这里头的人有一个荆三钗,就另当别论了。 因此,他必须留下收场。 ……为死了的人收场,为还活着的人收场。 只有他这条大鱼不逃,丁酉才不会大费周章地调遣血徒,追捕这些穷途末路的小鱼小虾。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封如故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尽力逃出去,然后好好活着。” …… 当夜,封如故甚至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动身离开的。 他一直睡着,希冀在梦里能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而当他突然被丁酉拉出监牢时,封如故便晓得,梦终究是梦。 事实,果然是一去不回了。 白日里跪在他身前的热血少年,如今血已凉透了,仰卧在刑房的地上,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里面没有光,漆黑漆黑的,像是两个不见底的深洞。 与他一起躺在苫布上的还有另外两个一同出逃的人。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他们没有一人变为醒尸。 丁酉冷笑道:“被我抓到之前,这几人自碎经脉,寸寸俱断。真是有骨气。可惜啊,可惜,空有骨气,却没长脑子。” 封如故不去看那三具尸身,只看活着的、被丁酉捉回来的人。 与孔仲年共同逃出的人有八个,活着的还有六个,文忱因为修为不差,也位在其列。 他把脑袋垂得很低,让人几乎疑心他的脖子已经折断在胸前了。 封如故知道,文忱拼死也要逃出去,一是因为不愿苟且,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中,二是怕封如故像抛弃那名滥说风凉话的道友一样,到该剐肉时,不肯救他。 那边厢,丁酉仍在笑嘻嘻地炫耀:“……每一具尸身,在炼为醒尸前,我们都要细细检查。一点小小的把戏,能哄得过谁?我左右是很闲的,将计就计,陪你们玩一遭猫捉鼠的游戏,也不赖。” 说到此处,他静了一静,打量起封如故来:“封道君知道此事吗?” 封如故面不改色:“不知。” “我想也是。”丁酉说,“若你知道,怎会让他们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封如故不语。 见状,丁酉的得意要从眼中溢出来了:“封道君,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封如故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因此他并不着恼或是慌张。 他说:“我做得了主吗?” 丁酉:“说来听听。” 封如故沉吟片刻,笃定道:“让我处置,就把这群傻孩子全放出去,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丁宗主以为如何?” 丁酉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正愁没有办法奈何封如故,这些傻小子便为他送来了一个天大的把柄! 看丁酉笑得这般开怀,封如故便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 亏得他被押来时,已做好了再被剐肉的准备。 六个活人,六块肉,不算多。 封如故正在考量文忱到底算不算人时,丁酉抹去了笑出的眼泪,把润湿的手指搓了搓,含笑道:“这几个人做的可是预谋逃狱的大事,封道君想救他们,总得付出点不一样的代价吧。” 封如故抬眼看他。 他眼中无所谓的神情,再次让丁酉浑身难受起来。 丁酉的眼里泛起冷光来。 他已经确定,自己想从封如故身上带走什么了。 “六条人命,统共只要你一只招子。”丁酉狞笑道,“封道君以为,这价钱如何?” 封如故表情一凝,看起来像是被人迎面打来了一拳。 被抓的六人中闻言,有一人当即咬了舌,满口鲜血地倒下了。 封如故在与丁酉对视之余,分出一点余光给了那少年,语气有些哀伤:“傻孩子,咬舌轻易死不了的。” 这短短几个时辰,文忱和被擒时一样,再次经历了大喜、大悲、大惧,腿早被熬得发软,眼见同伴的嘴里突泉似的冒出血来,他心胆俱裂,噗通一声跪伏下来,面朝着封如故,涕泗横流:“封道君!道君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我想活着……” 封如故木然看着这位崩溃的天之骄子,在心里缓慢划拉着算盘。 救六个人,一只眼睛。 救五个人,也是一只眼睛。 ……好像没什么区别。 丁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复。 在长久的沉默后,封如故开口了:“想要什么,你都拿走吧。” 这死心的语气终于大大取悦了丁酉。 刑房中本就是一切应有尽有,想要寻来一根长银针,并不困难。 丁酉有心折磨封如故,甚至没有叫人来执刑,而是亲自捏着针尖,在他右眼前缓缓晃动:“封道君,看得清楚吗?” 封如故的眼皮微微垂下,是个认命的样子。 丁酉又叫他,似是有事的口吻:“封道君?” 封如故刚一抬头,便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便是一阵灼目的刺痛,像是有一颗太阳跌进了他的眼睛里,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封如故痛得浑身都痉挛起来,嗫嚅道:“丁,丁宗主……” 后面的内容听不很清楚,不像在说话,更像是在哀吟,在求饶。 丁酉心中欢喜不已,不由走近了些,想要检验他的成果:“封道君,你说什……” 然而,封如故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扬起头来,直直用自己的脸撞上了丁酉的! 那银针两头皆是锋锐如蜂尾蝎螯,狠狠蛰入了丁酉的左眼。 丁酉面部肌肉僵了几瞬,直到热辣滚烫的血顺着他的眼窝淌下,他才不可置信地倒退数步,掩住几近爆裂的眼珠,痛得失声大叫起来。 在丁酉痛得大叫时,封如故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大笑起来实在快活,除了一只眼出血紧闭,五官全无扭曲,是个美艳、苍白又不怕天地的疯子。 “我本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封如故断断续续地笑着,“谢谢你为我送的针!” 血徒慌乱地呵斥他:“你个疯子!你老实一点!” 封如故笑带狂态:“抱歉,我就是老实不下来!” 丁酉无端折了一只眼睛,被紧急抬回去救治。 丁酉座下血徒知道自家宗主对这姓封的疯子格外重视,不敢鞭打加刑,索性直接枷回了原位,等候宗主下令发落。 封如故枕着铁链,卧在地上,静静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之前,为了造魔道阵法,他用归墟心诀吸收了太多魔气。 封脉之后,这魔气也一并封入他体内,静静蛰伏,本与他的灵脉互不相扰。 眼睛乃是身体一窍,此窍一破,魔气便狂浪一般岔入灵脉之中。 但封如故不在乎了。 他想,今夜至少不算毫无斩获。 这样想着,他快活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昏了过去。 反正对现在的他来说,不必分清这两种的区别了。 他睡了很久。 或许在他安睡期间,丁酉又把他拉出去剐了十几刀。 不过,封如故已经没了知觉,早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他想,他或许是快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层后,封如故半梦半醒地梳理了他这短短一辈子,发现自己已做完了许多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机会做的事情,不由安心了不少。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交代,让大家都去疼他的小红尘呢。 这可是件顶大的事。 封如故侧身翻了过来,蘸着自己的血,在自己的衣裳上写下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托孤之辞,想着将来或许有人能看得见。 可这也只是在做梦而已。 在梦里,他还见到了许多昔日温馨的景象。 他见到小红尘拉着他的衣角,用短短的促音叫他“爹亲”。 他见到父母在相拥习字,而老嬷嬷捧着凉好的西瓜,满院子唤她的小公子。 他见到师父带着师娘,天神一般降落在自己身前。 他见到满身药香的燕师妹肩上驮着松鼠,坐在秋千上吹笛。 他见到进山后的第一夜,与师兄睡在一起、赞师兄身上好香时,常伯宁微微发红的脸。 不知怎的,他鼻翼又飘来了那熟悉的杜鹃花香。 温暖的,有点甜味儿,如有实质。 不多时,他耳边传来了镣铐坠地的声音,手脚处松快了不少,轻松得他觉得自己要飘起来。 封如故睁开左眼,又闭上,再睁开。 他小声唤:“……师兄?” “……如故。”梦中人带着一点哭腔,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琉璃似的,只敢用手轻轻捧着他的脸,“如故,师兄来了。” 封如故动了动身子:“别碰我……我身上都是血呢。” 他梦里的常伯宁没有任何抗拒,双膝跪地,用额头温存地贴着他的,低声哄他:“没事,师兄身上也都是血。那些害你的人,都被师兄杀了。如故不要怕了。” 封如故想,果真是梦。 师兄怎会杀人呢。 不过,这梦实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安。 或许就和断头饭一个道理,人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个梦。 梦里的常伯宁说着此刻封如故完全听不懂的话:“魔道完全封闭了‘遗世’大门,就连卅四叔叔也没有办法……他找不到你,我们都找不到你……” “师父入关,花了三个月,修炼得几乎走火入魔……幸亏有惊无险,出关后,他终于到了圣人之境,是他以不世修为,直接将‘遗世’砸裂开一条缝……” 封如故不想听那些,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吹气。 也许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撒娇了。 于是他使足了浑身解数,带着哭音说:“师兄,我疼,我疼得要死了。” 现实之中,常伯宁心疼得要碎了,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那些还活着的年轻道友都被领了出去,重伤的荆三钗也被他师父亲自抱走。 此时,牢房里,只剩下常伯宁与封如故两个还能喘气的。 常伯宁将自己的外衣除下,将封如故妥善包好,捧起一件宝物似的,将他拥在怀里:“不疼了,再不会疼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一转身,抱着封如故,跨过重重尸首,头也不低一下,向不远处的一线光明走去。 每一具魔道血徒尸首,皆遭乱花穿身,死相形如蜂巢,凄惨无比。 鲜血和漫天的落花一道,凑出了一道瑰艳绮丽无比的花道。 第75章十年心事 封如故跌入了漆黑如沼的长梦。 醒来时, 恰是一个黎明,初阳的暖意掸落在他眼睫上, 带着一点雪的气味。 他离开时是秋,现在是冬了。 外面刚下了一场大雪,雪影映得天地俱白,光线百转千转,落在封如故身上, 让封如故疑心自己落入了一个光的迷宫。 太久没睡过床,过度松软的触感叫封如故以为自己即将融化在床上。 因为早就疼得钝了,疼痛反而复苏得很慢。 封如故仰躺在床上,缓慢眨巴着眼睛。 世界太亮了,所以暗了一半的感觉就格外强烈。 眼睛实在疼得厉害, 他花了点时间,想明白自己是谁, 又花了点时间, 一点点梳弄自己的处境。 他混混沌沌, 迷迷蒙蒙,一会儿觉得自己活着, 一会儿觉得,还是死了更好。 某一瞬, 他脑中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灵光里站着个孤独的小人儿。 他豁然睁开眼睛, 翻身坐起, 连鞋也没穿, 径直奔出温暖含香的小舍。 封如故醒的时间很巧。 常伯宁守了他数个日夜,刚刚被师父逍遥君强押着去休息,叫燕江南来照看。 燕江南虽好剑走偏锋,爱研究毒理,然而正统药理是风陵女药君元如昼教养出来的,也是小有所成。 她一心想做些什么,捏着小药扇在廊下煎药,却见封如故身着单衣,被发跣足,从屋中跑去,向着东南方纵身御风而去。 燕江南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片刻间,雪地里的几双脚印和滴落在白雪之上的赤红血迹,让燕江南后知后觉地变了颜色:“小师兄!” 封如故体内灵力衰微,宛如瓶中残酒,只剩薄薄一层底子。 他用几乎可称之为“竭泽而渔”的消耗方法,一路赶到了客栈。 封如故闯入客栈时,将宾主都唬了个魂飞魄散。 今年的第一次场雪,下足了一天一夜,这对穷人而言不啻一场大灾,一大清早,城里就已清出了两车冻毙路边的尸首。 封如故着一身染血的单衣,又活活流干了自己的一半血,面孔雪白,嘴唇无色,简直像一具冻死后又诈尸的艳尸。 三月不见,客栈小二早忘了这客人,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 他迎来送往过不少宾客,也算是见识广博,在短暂的惊吓后,他很快判断出封如故是一副贵公子相,兴许是时运不济,遭了抢了。 他捧了一杯热茶来:“客官,您喝口茶,平一平……” 话未说完,那艳尸就直直登上楼梯,直奔他在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房间。 小二一头雾水,又担心他是疯了,碰坏了客栈中的摆件,惊了入住的贵客,忙跟了上去。 那具尸首在那间天字号房门口站定了。 被褥整齐,地面洁净,桌几明亮,干净得毫无人气。 封如故痴望着这间空房,身上疼得他站立不稳。 小二追了上来:“客官……?” 他就势抓过小二的衣襟,拉到身前,半是逼问,半是将他充作了拐杖,勉强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这里面的……孩子呢?” 小二吸了口冷气:“哎哟,您是那个孩子的……他说兴许会有人来接他,是您吗?” 封如故身子前后打着晃:“人呢?” 小二忙扶住他的胳膊:“您别着急,那孩子一开始是在这儿的,他成日等着您,后来,他好像是遇着了什么事儿,退了房走了,过了一段时日,又回来了,还是等着。” 封如故重复:“……等着。” 小二点点头:“他只要一有空就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等。他说,一定会有人回来接他回家的。” 封如故重复:“……接他回家……” 小二察觉他状况与面色很是不对,悄悄伸手托住他右胁:“大概七八日前吧,他遇到了一个老和尚,那和尚向他要了些饭食,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跟着那和尚走了。” “和尚……”封如故眼前密密的皆是飞蚊重影,能听下来,全靠苦撑,如今总算在这一句上找到了希望,哪里肯放弃,“哪一门的和尚——” 说话间,他身上创口裂得更深了,白衣透出碧血,吓得小二瑟瑟哆嗦起来。 “哪一门?”封如故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间生挤出来的,“哪一间寺庙,哪一个和尚?” 小二有些绝望。 他担心,自己一旦说出“不知道”这一实情,这名虚弱已极的贵客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心火,一头栽倒,死不瞑目。 小二正值左右为难之际,只闻客栈内无端添了一股清暖的杜鹃花香。 下一刻,他身躯一轻,被拎离了那行将崩溃的客人身侧。 常伯宁踏风而来,因为心急,翩然之态稍减,但在小二眼中,这已是他生平所见最像仙人的人。 他略略对瞠目以待的小二一点头,单臂垂于身侧,另一臂轻轻揽住封如故的腰,把他纳在怀里。 他有一半血肉丢在了“遗世”,更显得他的腰不堪一握。 常伯宁:“伤重至此,为何随意乱跑?!” 这是常伯宁认识封如故以来对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 他本来还想凶一些,谁想封如故往他怀里一埋,紧接着他的肩膀便传来了濡热的湿润感。 常伯宁立即酥了心,声音低柔下来:“怎么了?伤口痛吗?” “师兄……”封如故抬起眼来,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我把我家小孩儿弄丢了……” 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点体力。 他无声无息地软倒了下去,头轻轻磕在了常伯宁的胸口。 常伯宁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停留在他胸口,来回轻抚一遭,确认那血肉温热,心跳犹在,才吐出一口气来,眼里隐忍着险些失去珍贵之物的心疼与恐惧。 …… 再度醒来时,封如故的伤眼换上了新药,圈圈白纱将他右侧的视力尽数剥夺。 沁凉的药味顺着眼窝淌入全身,却无法滋养他枯竭的经脉。 他试图再次调动灵力,却觉全身虚软,连手指动弹一下都觉得滞重。 在心烦意乱间,他听到了师父逍遥君的声音。 “魔毒流入心腑八脉,根本无法清除……若不是你带如故回来及时,他早已入魔。” 常伯宁不肯接受这一事实:“师父,您再想想,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救如故的。” 逍遥君说:“他浑身全被魔气玷染,若要医得彻底,唯有化消灵力,摧断根骨,但做到此等地步后,他不仅一生无法提剑,还会有性命之虞——他伤重不死,全靠仙体支撑,断了根骨,也是断了他的命脉。昨日,我叫卅四那小子来悄悄入山来看过,他也说,这魔染已入骨髓,他回天无力。除了用法术暂时抑制,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逍遥君的声音顿了顿,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忧郁:“……我若真有好办法,当初就该拿来救了那人,那么今时今日,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家师娘孟重光闻言,老大不乐意起来:“师兄!” 逍遥君抬手,把他脑袋往下按了一下,示意他莫吃这陈年老醋,他们在商议正事。 孟重光被按上一下,便乖了不少,坐到了封如故身侧,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醒了?” 封如故歪了歪脑袋,张口欲言时,就有一股血腥味顶着他的喉咙口往上泛:“师娘,师父。” 孟重光将一直暖在手里的一杯水放在他枕边小桌上:“醒了就别装睡了,你师父师兄都担心得很。” 逍遥君抬脚轻踹一下孟重光的膝盖——说是踹,分明是蹭——把他蹭到了一边去:“如故,感觉怎么样?” “死了一遭,可没瞧到孟婆。”封如故面对师父,实在不愿做出伤感模样,嬉皮笑脸道,“怪遗憾的。” 逍遥君哈地一乐:“你小子。” 封如故面上带笑,却在被子下攥紧冰凉的手掌:“……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常伯宁实在不是一个撒谎的行家,满眼不忍与悲悯,他转开目光,不敢直视封如故的眼睛。 逍遥君摩挲着他柔软的额发:“说你重伤未愈,还要往外跑,等你好了,该罚抄经。” 封如故单手一拉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弯弯笑眼,瓮声瓮气地撒娇:“师父,师父,如故错啦,再也不敢了。” 他下半张脸笑得僵硬了,却竭力把笑意浮在了眼睛里。 因为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性敏慧,逍遥君更不忍看他强作笑意的眼睛,一抚他的眼皮:“好了,莫在闲话上消耗精神,好好养着,将来……” “将来”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再给封如故任何期许。 期许,对现在的封如故而言,比戳进他眼里的银针还能叫他疼。 思及此,逍遥君站起了身来:“如故,先养伤罢。现在你要做好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今后有何打算,你心中且想,什么时候有了打算,告诉师父,师父与你详谈。” 封如故软软地应:“是。” 逍遥君带着常伯宁,踏出屋舍。 “伯宁,我的时间不很多了。”逍遥君说,“为救如故,我连破三重境界,已至显圣之境,随时会飞升。到时候,风陵和如故,我只能交给你。” 常伯宁抬头,心中甚是迷茫不安:“师父——” “离开之前,我会尽量为你们打点好一切事宜。”逍遥君抬手,将一柄折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如故的事情,各家道门必须给风陵一个交代。” 常伯宁有些迷茫:“师父,不该先追缉丁酉吗?他从‘遗世’中逃走了,没人找到他的尸身……” 逍遥君看向他柔顺又天真的徒儿,说:“丁酉死不死,于如故而言不是最要紧的。我只关心,此事之后,道魔之仇,还要延续起码二十年。在这期间,如故若是堕魔,伯宁,你待如何?” 凡出“遗世”的道士,不约而同,众口一心,只重点详述封如故被擒前是如何保护他们,而略过牢中情境,仿佛封如故被剐,是因为他为了保护众家道友,斩杀了太多魔道,方才招致丁酉一心一意的疯狂报复。 正因为此,常伯宁对牢内状况一无所知,只以为丁酉是憎恨封如故杀他血徒,才会针对他下此毒手。 他说:“哪怕堕魔,如故也仍是如故。更何况,如故对他们有深恩,他们不该多说什么。我风陵自会养他一生一世,无需外人担忧的。” 逍遥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伯宁啊,伯宁。” 常伯宁:“……师父?” 逍遥君:“你心里太干净了。” 常伯宁猜想自己或许是太天真,说了什么蠢话,便乖乖低头,准备受训:“伯宁自知愚昧,请师父指点。” 逍遥君却并未指责他分毫。 “你这样很好。我没有什么指点给你。师父愿你一生都是如此,不要长大,不要更改。”逍遥君用心看着他,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明月清风似的身影,“这样吧,等如故伤好些,我直接与他说。” 屋内,孟重光在床侧一瓣瓣剥桔子,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师父、师兄都走了,封如故也终于可以问问心里话了:“师娘,你说,我是不是废了?” 孟重光的小意、贴心与乖巧向来是对着他师父逍遥君的,旁人的心情与感受,向来不值当他放在心上。 他直接道:“是。你全部灵力需得封于经脉中,不能再用。” 封如故“嗯”了一声,还挺心平气和。 他知道,自己还有漫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一事实,不必急于在这一时崩溃。 孟重光看了封如故一眼,低头剔掉橘子细细的白络:“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悄悄动手,杀他们一两个人。” 封如故:“谁们?” “那些个道门小子。”孟重光说,“别告诉我,那些小子不曾将你推出来挡箭。——你身上的伤口全是道门兵刃所致,但那些提着重礼、登门拜谢之人,却连提也不提一句。避而不谈,必是心虚。师兄不傻,他心里自有明镜。” 封如故:“杀掉他们有什么用?” 孟重光眼睛也不眨一下:“出气。” 封如故笑了起来:“谢谢师娘。” “莫谢。不是为了你,是因为他们让师兄不开心。”孟重光留下剥好的一盘橘子,起身道,“好生躺着吧。我叫伯宁进来陪你。” 封如故依言躺下了。 他知道,师娘性情向来邪气,此言绝非虚妄。 但他同样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师娘这样做的。 如果自己没有被魔气浸染,师父定会将自己替众家道门子弟受苦之事嚷嚷得天下皆知,管他娘的道门颜面,他徒弟不能替人受了罪,还得不了个好名声。 但自己现在身受魔染,情况便大不一样了。 天下反魔,已成泱泱大势。 若是让所有人知道封如故为了一群道门同辈,遭受了魔染,只会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无尽的同情和敬意。 而封如故会在这样的同情和敬意中,乖乖蜗居风陵一角,做一世惹人怜悯的废人,了此残生。 第二,他只能享受短暂的同情和敬意,久而久之,他会变成道门中的一根刺,风陵里的一块痈疮。 灭魔大潮后,各家道门正是崛起之时,人人皆想执道门牛耳,成为真正的名山正派。 到了那时,受了魔染、随时会转化为魔修的封如故,会成为攻讦风陵的绝佳借口。 仙道有魔,怎能容之? 至于这魔因是怎样种下,谁又会多管?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此事隐瞒下来,让封如故退居幕后,光环加身,受万人敬仰。 至少这样,他不必在令人窒息的怜悯中过活,仍有人敬他,怕他,畏他。 世人提起他,不会哀叹说“那个可怜虫”,而是“那个英雄”。 既是要做英雄,就要做得纯粹,倘若将那些道门小儿的丑态公诸于世,道门内部难免要生出争议和动荡,如故用血肉换来的人情,也会大打折扣。 如果封如故还是之前的封如故,自是不稀罕这点人情,丢了便丢了,撕破脸便撕破脸。 但他现在全无自保之力,人情,反倒成了保护他的最好屏障。 假如他没想错的话,逍遥君会亲自造访各家受他恩惠的道门,挨个敲打,从而将这份人情牢牢稳固下来。 然而,对封如故自己来说,他目前只有做一个光荣的废物,和一个可怜的废物两种选择。 封如故知道,想这些烦心的琐事,无益于他的恢复,索性先将这些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缠着常伯宁。 在他养伤期间,来探望他的人几乎要把风陵门槛踏破。封如故想见就见,有的人,封如故懒得再看一眼,便假称伤重,避而不见。 丹阳峰也来了人。 指月君持一把拂尘,着一袭红衣,是灼然玉举,皎如玉树一样的人物。他关怀他的身体,又赠他丹药人参,态度温和,极尽温柔。 直到离开前,指月君才轻声细语地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如故,你知道兢儿去哪里了吗。” 以往,封如故听到“兢儿”这个称呼,必然是要取笑韩兢的。 现在,因为已没了这个可以取笑的人,他只能摇头。 封如故不知道韩兢去了哪里,但他听说,师父之所以能确认“遗世”完全封闭后的大致位置,是因为一团闪烁不定的“鬼火”。 起先,“鬼火”是几个寻常村民发现的,他们只将它作为一桩寻常的灵异之事,并未搁在心上。 直到有一名风陵的道友恰巧遇见了这团光,意外发现,这团“鬼火”并不存于此世,而是从彼世中穿透照耀而来,心生疑窦,将消息传递上去,才借此寻到“遗世”之地。 这团光,似是在“遗世”内部,有一个人在向外界传递消息、指引道路。 至于这传递者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指月君怀着心事离开后,荆三钗又来了。 他说,他要走了,离开道门,或许以后不会常来风陵,但他一定会来。 封如故知道他缘何离开,是以不多询问,也不多挽留,只笑着说,上次你送来的烟叶,镇痛还挺管用的,能不能再送些来? 他的伤痛不仅停留在被剐的皮肉上。魔化的痛楚一旦发作,与油煎火烹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种时候,吸些延胡索制成的竹烟叶,身体和心里都会好过些。 待封如故身上皮肉在丹药促生下重新长好、结出丑陋的血痂后,常伯宁开始在他身上动笔绘制封印灵力的七花印。 直到这时,常伯宁才知道,当初被自己驱赶出门的小孩儿究竟是什么人。 得知真相之后,他后悔不已:“如故,抱歉,我当真不知……我现在即刻派人打听他的去向,有了消息,马上接他回来。” 封如故早已从伤愈的荆三钗那里知道,他家小红尘安然无恙地入了寒山寺,心中一块大石也落了地。 “接他回来做什么?”封如故趴在床上,腰背上皆是未干水墨留下的淋漓光影,看上去甚是惑人,“让他跟着一个废人?我还能教他什么?” 常伯宁心痛得很:“如故,别这么说自己。” “我能给他的,除了一个家,什么都没有了。”封如故喃喃呓语,“但是,师兄,你知道吗,他之所以没有家,是被魔道所害的。万一将来,我当真堕魔……我信他会与我一同入魔。” 常伯宁说:“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入魔的。况且,就算他愿意追随你而去,这也是他所选的路,你不能代他选择。” 封如故说:“这不该是他选的路。他为了我,根本没得选。就这样吧,他已经有了新的家,我该安心的。” 常伯宁抿了抿唇,不再言声,低头在他后背上描画出荷叶的青脉。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另一个愿意为封如故不顾一切的人,而封如故又这样看重、理解与珍视这种不顾一切。 他几乎有些嫉妒。 “挺好。”封如故捧着一本《法华经》自言自语,“佛学养性,他生在那样一种地方,天性良善不足,跟我在一起,怕是会被我教养成另一个小道邪。在佛门,他会过得比跟我在一起更好……一定的。” 说到此处,他心中有些感伤,道:“师兄,代我向寒山寺写一封信吧。……用我的笔迹。” 常伯宁笔锋一顿:“好。想写些什么?” 封如故将脸埋在臂弯之中,思量半晌,道:“……只一句话就好。‘将你从前予我心,付与他人可’。” 他家小红尘,不应当耽于一人身上。 他有一整个红尘可以闯荡,而封如故的世界,从此只剩一处僻静的院落,一个名叫“静水流深”的监牢。 师父登仙飞升后,他得了云中君这一名号,成为了道门最年轻的君长之一。 但这位君长甚至不能轻易走出“静水流深”,因为不能确定会不会有年轻意气的弟子想与云中君切磋剑术。 日光如鱼,从东窗游到西窗,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坐就是一天。 偶尔他会想,小红尘是不是就这样等着他,从日升等到日落。 他很对不起他。 他让全道门欠下了他的人情,却独独欠了那孩子良多。 只是,封如故疯了那么多回,这回疯不起了。 封如故有勇气将游红尘拉出泥沼,却不愿他陪自己跌入另一个深渊。 独自一个人呆的时间久了,封如故常会想,人会被困死吗。 因为压抑,因为孤独,因为对自己境况的无能为力,他曾发过疯,砸过东西。 事后静静收拾时,封如故知道常师兄站在自己门外,陪了他很久。 自从意识到这点后,封如故便很少再发这样无所谓的疯了。 十年光阴,便这样一日日地过去了。 …… 封如故放下烟枪,口中轻雾袅绕而生。 万般往事从他眼前飞掠而过,又融入烟雾之中,宛如仙音烛中的画片,故事演完了,热力散尽了,也就慢慢停了下来。 关不知坐在他面前,仍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一个传奇故事。 封如故顶着常伯宁的脸,轻描淡写道:“如故他们在‘遗世’中与魔道相抗,一路斗法,各有死伤。他们死得多些,我们的人死得少些。不过,如故他们终究是寡不敌众,被捉了去。如故受了些刑罚,后来被我成功救下了。” 关不知等了半天下文,发现封如故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没了?” 封如故:“没了。” 关不知:“就这样简单?” 封如故:“嗯,的确就是这样简单。” 关不知的失望是溢于言表了:“端容君,你这般讲故事,没人爱听的。” 封如故将烟枪放下,在薄薄的烟雾中看向关不知,诚恳地撒谎道:“可时隔多年,我又去非是亲历,许多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了呢。” 关不知可不信这样的话,猜想端容君是不想细说,又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道:“端容君,您……” 被叩响的门扉打断了他的话。 封如故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在局促中强作冷淡的声音:“我。” 只听到这个声音,封如故就忍不住弯了唇角:“你是谁?” 如一竟然忍住了性子,由得封如故调戏:“……贫僧如一。” 封如故清了清嗓子,笑道:“进来吧。” 如一手握一管用来活血化瘀的软膏,推门而入,恰与关不知撞了个面对面。 关不知还等着听故事详情,屁股没挪窝,只和封如故一同瞧着如一。 如一本是抱着致歉之心而来,未曾想到封如故房中竟还会有旁人。 而封如故只着里衣迎客,毫不避讳,连腰带也是随手一敛,系得松松散散,纨绔之态,叫如一恨不得亲手替他系好。 如一心头微涩发酸,道:“这么晚了,关二山主在此地有何事?” 关不知被问得一头雾水,左右他也不是他兄长那般讲礼之人,径直反问:“如一居士这么晚了,在此地又有何事?” 如一立即将那管药膏藏起,冷淡之余,却掩不住发红的面孔,简短道:“有事。” 关不知看一眼封如故,发现他正凑趣又促狭地盯着如一藏到身后的手。 见状,关不知心弦猛然一动,脑中浮现出自己初初进来时,端容君坐立难安的古怪样子。 今早,如一居士这边刚一出事,端容君便毫无预兆地到了青阳山,与端容君关系亲厚无比的云中君,还特意剥了一整碗滋阴壮阳的龙眼,都送到了如一居士房中。 还有那管软膏—— 关不知小幅度地吞了一口口水。 ……不会吧? 第76章心有千结 关不知暗自猜测二人关系,眼珠滴溜溜转时, 封如故举起凉茶, 将杯沿抵在唇边,叫了他一声:“关二山主啊。” 关不知:“啊?” 封如故看他:“你看这主屋中, 共有几盏灯呢。” 关不知虽不知端容君问这作甚, 但既然是他所问,想必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深意的。 他仔细数了数,桌上一盏雁足灯,床边一对鹤形灯,再加上廊下一对银人灯…… 他答道:“五盏。” “错了,一共六盏。”封如故笑眯眯的,“你也算一盏。” 关不知:“……啊?” 关不知:“……哦。两位慢聊。” 步出主屋, 他仍感觉满心迷茫。 来找一趟端容君,自己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还被平白吊足了胃口,不上不下地悬着心,着实难受。 他心中还记挂着封如故的事情,难免出神。 说实在的, 关不知先前并不觉得封如故有多么厉害。 在他看来,这“云中君”的君号,不过是因为他师父飞升得早,顺位传下来的。 这十年间, 关不知从没听说这位云中君在道门中有任何作为。 端容君直破元婴之境, 已臻化神;江南先生一杆药秤, 一把长剑,衡诸家之罪,斩道门之孽,亦是声名远扬。风陵三君之中,唯有一个封如故,幽居避世,既不治山,又不济世,连修为都没有任何飞升之兆。 即使道门间皆颂其功德,关不知也认为,他也不过是躺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徒担美名罢了。 昨日,见他骄奢自矜,颐指气使,关不知对他的恶感更是水涨船高,一路升至顶点。 然而,今日,封如故先是主动涉险入局,后又出了奇思,将丁酉为他布置的杀局全盘移作己用。 就连他昨日的骄奢,也是伪装出来的,是他布局的一部分。 关不知本就敬重头脑清明之人,更何况,封如故此等行止,叫关不知开始相信,“遗世”中的故事,不全是为捧高一人而虚造的传奇。 如今,他又听端容君讲起昔日故事,虽只有三言两语,但难免叫关不知这等年轻道人起了神往之心。 在门外的关不知热血上头时,封如故正晃着脚,好笑地看着如一:“你怎么又回来了?” 如一沉默地将药放在了桌上。 封如故噢了一声:“道歉来啦。” 如一:“……幼稚。” 只是这指责怎么听起来都是底气不足的样子,也不知这“幼稚”是在说封如故还是说自己,如一自己听着都觉露怯。 他假作自己是在寺中掌刑,惩罚了不守寺规的弟子,竭力冷下一副心肠,道:“你伪作义父模样,戏弄于人,本就该受罚。” “是啦,封二罪大恶极。”封如故笃定地点一点头,“那你送药来……” 封如故本想谑言一句“可就是心疼我了”,再好好窘一窘他,但一想这小子对自己那点不寻常的心思,他便收住了声。 既然如一还不知道那是情丝,那自己便帮他早早斩去,少受缠身之苦吧。 封如故将话咽下,作出几分正经模样:“好,药我收下,你早早睡去吧。” 如一以为,以封如故那条惯于惹是生非的舌头,自己说上一句,他便有十句话等着轮流揶揄自己,可见他如今待自己客客气气,毫不逾矩,再思及他对自己并无情意一事来,如一竟是莫名失落起来。 他强忍着恋恋不舍的怪异心绪,绷紧下巴,轻点一点头:“嗯,你也早睡。” 说罢,他一袖挥灭了屋中两盏明灯,只剩下床边一灯,映出封如故略显诧异的表情。 封如故左顾右盼一番:“你熄我房中灯作甚?” 如一背对他,反问:“夜已深了,云中君还想要接待多少来客?” 封如故难得被噎了一下。 如一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 门扉一合,封如故小声嘀咕了一句“死孩子”,扶着桌子正要起身,探手去取那药膏,却见药膏下压了一样小小的东西。 ……一块用素绢包着的桂花酥糖。 封如故想,此物大概不会是关二山主留下的。 封如故拈起那块酥糖,捧在掌心。 糕点的香气,叫他回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他家小红尘喜欢甜食,生病时,他总是买来大堆昂贵甜食,哄他的义子欢喜。 表情天生淡漠的小孩儿乖乖捧着糕饼,一口一口地吃净后,就一脸孺慕地看向封如故。 封如故除了在参悟剑法之外,实在颇没定性,照看孩子时难免分心,手持一本书摊上淘来的小话本,一边被内中情节酸得倒牙,一边乐此不疲地翻看。 游红尘生性安静,自己看书,他便看自己。 封如故自诩相貌出众,看头十足,丝毫不惧小红尘会看腻自己,也坦坦荡荡地给他看。 很快,他家小红尘就精神不济起来。 他伸出手指,轻轻将封如故的话本压下几厘,试图吸引义父注意,从书的上方露出一双点墨似的明亮眼睛。 封如故轻咳一声,继续低头看书,假作不见,却拿视线若有若无地逗着他,一眼一眼地偷看他家小孩儿,看一眼,便觉得有趣一分,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深一分。 小红尘困得打了个呵欠,小心划拉过他一只手来,将带着一点糖霜的手指塞到他的手掌里,学着豹子幼崽的睡姿,把蓬松松乌亮亮的脑袋蹭在封如故膝头,睡了过去。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后,封如故握着酥糖,心里发软。 如一长大了,早该知道,甜物并不能镇痛,只是一样安慰而已。 然而,对封如故而言,从十年前的灾殃过后,他失了游红尘,没了韩师哥,丢了荆三钗,师父师娘也相继飞升,虽然得到了一个全心全意护着他的师兄,但他更愿师兄待他如常,至少不会让他时刻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 失去太多后,这一点重新得来的、熟悉的温暖和安慰,已足够支持他今夜做个好梦了。 他将手绢完全展开。 在桂子香甜蜜地弥漫出来时,封如故看清了手帕底部仔细藏着的两个用灵力绘就的字。 ——“抱歉”。 可不及封如故好好回味,那一线灵力便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倒真是符合如一别扭的作风。 封如故敛起手帕,将酥糖依原样包好,放在枕侧,自己躺上枕头,眼望着那块酥糖,鼻端飘着桂花香,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另一边,如一回了自己的房间,掌心里是他迅速收回的灵力。 “抱歉”两字,浮在他的掌心里,像是两只小蚂蚁,摇头摆尾地在他掌心撒欢,偶尔咬一口他的掌心,让他不间断地体验着十指连心的酥痒。 他将这灵力一捏,驱散殆尽,却还被残存的余念骚扰得心不在焉。 这一夜,他在房中进进出出多次,早吵醒了海净。 借着屋内灯火,海净发现,自家小师叔脸上泛着不自在的薄红。 ……但房中算不得很热啊。 海净入寺后,受的教育便是不能以外相扰心,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小师叔皮相绝顶,好得完全不像个出家人,面红耳赤起来时,脸上桃色生春,倒是比冷冽如雪时添了几分生动之气。 海净想,他大概是在生气了。 于是,他卷着被子从床上坐起,宽慰他道:“小师叔,莫要再想那人了。” 如一不想满腹心事会被一个小辈戳中,惊羞之际,矢口否认:“我何曾在想他?” 海净看样子有些生气:“他不值得小师叔为之伤神。” 如一却有些不高兴了:“他值不值得,你尚无权评说。” 海净一怔,抬手搔一搔青鸭蛋似的光脑壳:“小师叔,那丁酉害小师叔身中怪毒,是个大恶人,除恶便是,不必为他烦怒,消耗心神的。” 如一:“……” 海净觉出有些不对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死活地发问:“小师叔在说谁呀。” 如一作出十足的镇静模样,在榻边坐下,背对着海净将鞋履脱下:“没有谁。” 海净:“小……” 如一:“睡觉。” 海净开始疑心方才是灯的效用了,不然,何以小师叔的后颈都开始发红? 他揉揉眼睛,乖乖躺下,心里还转着一点小小的疑惑。 如一小幅度地吐息,待脸上烫得不那么厉害,才翻过身去。 主屋院前的两盏银人灯,将院子照得皎然一片。 他先是感受到一股灵力的轻微涌动,旋即,一道清影落在院中,从半掩的窗户间,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一从床上坐起。 来人顶着封如故的脸。 如一知道,封如故在房中,来的人就该是常伯宁。 但这样远远看去,如一不免心惊。 ——来人走上台阶时青松白杨似的身姿,低头时的内敛温和的神情,因为畏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任何地方,任何细节,竟找不到任何义父的影子。 如一喉间一紧。 那个因为被封如故的举止惹怒、而被他全然搁置的问题,此时又缓缓爬上了他的心扉,藤蔓似的缠紧了他的心脏。 ……为何他进入封如故房中、看到封如故扮演的常伯宁时,会感觉亲切熟稔至极,以至于将满腹心事尽数说出? …… 常伯宁不知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如一的心思。 他见房中灯熄了,便蹑手蹑脚地进了房,看着在床上披着一层薄被的封如故,心就自然软了下来,正要无声无息地合上房门,便听身后床上传来封如故清醒的语调:“师兄?” 常伯宁:“没睡?” 封如故坐起身来:“等师兄呢。” 常伯宁取出一只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瓶子,言简意赅道:“如故,成了。今夜便做吗?” 封如故接来瓶子,握于掌心:“宜早不宜迟,我怕丁酉等急了。” “嗯。”常伯宁抬手,点住他的眉心,催动灵法,使二人相貌重又交换回来。 垂下手时,他鼓起勇气,顺势捏了捏封如故的脸,自己的脸便红了,只觉自己此举太过孩子气。 在常伯宁懊恼时,封如故说:“师兄,用役万灵咒召血灵吧。” 闻言,常伯宁满新奇地看了他一眼。 封如故还以为常伯宁是忘了,一边在空中比划绘制符咒的形貌,一边道:“‘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常伯宁有些纳罕:“你向来不擅阵法,也懒得修习,怎么会知道役万灵咒的心诀?” 封如故端详着血瓶,回答:“……有人曾教过我的。” 第77章墓中住人 这往事说来, 已有些年头了。 封如故十二、三岁的时候, 喜爱跑去一处名唤“蛮荒”的境界游玩。 “蛮荒”内流放了上古之时的各类凶兽异人,以及罪大恶极的鬼魔、妖道, 是个精进剑艺、切磋试剑的好去处。 相应的,在这穷山恶水之地,也是凶险四伏,危机无限。 逍遥君给他划定了一块地界, 只准他在界内之地游逛,以免遭险。 师父说归说, 听不听就是封如故的事情了。 他极爱自由, 最不喜欢被困囿于一地。 十二岁便已结出金丹的封如故,比他十八岁时还要嚣张无羁,他拿一条白绫,在上写下“死生有命”四个墨汁淋漓的大字,束在腰间, 肆意在蛮荒地界各处游走,颇不知天高地厚。 他这般肆无忌惮地横行了一段时日后,不出意料地翻了船。 某日,封如故照例入蛮荒探险, 涉入一处深林, 隐觉身后有异,回头一望, 黑暗中绿星蛰伏, 宛如萤火, 飘忽明灭,景象甚是祥和宁静。 然而,扑面而来的腥臊妖氛,叫封如故瞬间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不敢耽搁,左手立时倒拔出佩剑,剑出如电,荡开一片雪白剑气,清出一条通路后,便咬牙直往外奔去。 果然,他方一动,那明灭不定的绿荧便显出了真容。 一道漆黑矫健的身影自斜刺里杀出,封如故心念急转,抬剑抵挡,只闻铿然一声,一物狠狠咬中他的剑身,封如故只觉手腕被震得一酥,长剑竟脱手落下! 妖狼,成群的妖狼,接二连三自暗夜中跃出,直追封如故! 此邪物毛发如同钢刷,根根倒竖,足可梳下人的骨肉,且向来成群行动,默契十足,对付起来极其吃力,就算是修为比他高出一线的常伯宁在此处,也只会选择退避三舍,不肯轻触此等霉头。 虽说是死生有命,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封如故可没打算认这个命。 来不及捡回佩剑,他拔足往蛮荒之门的出口奔去。 失了佩剑,就无法再御剑,他的修为也未到能够凭风而行的地步,因此行进速度受了大大的阻碍。 途中,封如故拼命回想缩地之术的口诀,一时未果。 逃出密林后,便是一片阴风惨惨的广袤沙漠,暮色苍然间,荒寂生烟,上下俱黄,自成一片天地。 封如故无心欣赏此等壮阔之景,毕竟身后群狼早已饿疯了,一心想将他瓜分,竟从林中一路追出,咬在身后,片刻不停。 封如故一路奔走,一心关注身后状况,再一扭头,发现距他不远处竟立着两块青石碑面,就像是千里荒漠有感于自己的孤独,自由生长出的图腾。 这一双凄坟并肩落在大漠西北方,仿佛自上古之时便双双佇立于此,共赏蛮荒长日。 封如故无意惊扰故去之人,抬袖举手,向身后狠狠甩出一道剑气。 可惜,他的剑指修炼未到火候,一指过去,也只挫了头狼的些许锐气,阻缓了片刻它前行的脚步。 受此挑衅,头狼周身寒芒爆射,一甩头,数枚细针似的狼毫蹭着封如故头脸,划蹭而过,将他的脖颈划出了一点血迹。 封如故心里暗暗叫苦,正欲抬步奔走,奇遇陡现。 从那双坟的左侧一墓中,突兀地传来一道清冷人声:“‘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封如故刹住脚步,以为自己听岔了。 可那声音确凿地是从墓中传来的。 因为墓中人很快又开了口:“若不想死,照此诀诵念,将灵力汇于指尖,绘阵法。乾一巽五,震四坤八……” 封如故被追得急了,顾不得思考此人为何帮助自己,又为何只出嘴不出力,只乖乖依他所言,在凌空中急急虚画出阵符来。 阵符既成,金光大散,宛如天倒流瀑,直汇地面。 等到绘制完毕,封如故才依稀想起,这阵法似乎名唤“万灵咒”,抑或是“役万灵咒”。 蛮荒之地向来不缺冤魂,更何况封如故遭此逼命危机,灵力用得毫无保留,效果也是显著,刹那间,十几双阴惨惨的骨手破土而出,嗅到腐烂的活气后,更是疯狂,从荒土中拱出,与妖狼绞杀在了一处。 封如故乃用咒之人,自是不会被自己召出的尸灵所害,他躲在墓碑后面,看着眼前残杀之景,心里暗暗反思着自己在这次短兵相接中表现出的种种不足。 待他反省完毕,战事也接近了尾声。 妖狼发现这些尸灵不知痛,不愿多添损伤,便抢走了几块尚带着腐肉的骨殖,留下了一具被扯得四肢零落的同伴尸首,不甚满意地转身再度遁入密林。 封如故一掌拍散空中悬符,那些正好奇翻捡着妖狼断爪残躯的恶骨,便纷纷失去了灵力来源,垮散一地,恶臭难当。 封如故看向自己怀抱着的墓碑,用灵力悄悄渗入土壤,以此相试,得出的结论是墓中毫无仙灵之气。 说话人非仙非魔,非鬼非妖,偏又被埋在这蛮荒黄土之下,简直像是一个跳出了六道轮回之中的怪人。 不知是狂风滥沙抹平了他的碑文,还是立碑之人不愿留下自己的信息,墓碑之上空空荡荡,并不知此人生前身后之事,连他的姓名也被隐去,不可考证。 封如故向来心大,几番吐息间,惊魂便已平复。 他撩袍单膝跪于坟前:“多谢恩公……前辈救命之恩。” 墓内前辈显然是个寡言之人,一字不出,低低“嗯”过一声便罢。 封如故从合抱的双手间睁了眼睛,微歪了歪头:“前辈为何救我?” 墓中人沉吟片刻,反问他道:“……风陵之人?” 封如故讶然,又想到自己方才动用的剑指,确是风陵剑法的路数,便乖乖应答:“是。” 墓中人再问:“剑法是行之所传吧?” “行之”乃是师父逍遥君俗家名字。 封如故低下头,心中闪过诸般爱恨情仇的猜测:“是。” 墓中人说:“那就救对了。” 在这之后,他一字不再出。 坟前寂然一片,好像从一开始便是这样静的,静到让人疑心,刚才的激战、对话和符咒,不过是一场幻梦。 封如故将被他唤醒的尸首重新掩埋,拈香长拜几回,谢了惊尸之罪,又将随身之物点了一点,放了一只异香弥漫的佛手在他坟前,虔诚地拜了一拜。 从那之后,他凡到蛮荒历练,必然会带些瓜果前来供奉恩公。 只是那墓中人再没同他说过话。 封如故也不知他是离开此地了,还是一直居于墓中。 若是后者的话,这大漠长风,点滴漏声,他到底听了几时,又还将听多久呢? 师父飞升之后,封如故又被封住全部灵脉,便不再前来拜谒,只在偶尔想起时,唏嘘一二。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等不修阵法之人,会将这句役万灵咒的口诀记得如此清楚。 …… 既然师兄问起,封如故便向常伯宁讲述了这段往事。 常伯宁听得很是用心,好像是要把封如故的每个字都记住,往心里藏去。 他认真的样子把封如故都逗乐了:“师兄,我们不过是闲聊天,你不用搞得跟听课受训一样吧?” 常伯宁说:“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谈过话了。” 封如故取笑他:“我离山才多久啊?” 常伯宁微微低了眉眼:“十几年了,你只讲和……那人相关的事情。许多你自己的事情,你再没对我提过半句。” 封如故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师兄啊师兄,你怎么一腔小儿女心思?” 常伯宁被他笑得挂不住脸,又忍不住想看他笑颜。他说不出这是什么奇异的心思,便只好红着一张脸,专注地看他。 封如故不疑有他,单臂勾搭上常伯宁的肩膀:“我的好师兄啊,等诸事了结了,我就和你抵足而眠,谈上整整一夜,把我所有的心事都说与你听,好不好?” 常伯宁点点头,将盛满血的玉瓶敛在掌心:“如故,你且在此处休息吧,我去施术。” 封如故挑眉:“师兄,这是我的仇。” “你的仇便也是我的。”常伯宁凝眉,“如故,你切不可妄动灵力,一切交给我便是。” 封如故搭在常伯宁肩上的手紧了紧。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身上已开了两朵半的花。 在剑川时,他之所以隐瞒了花开之事,是因为他不想再这样坚持下去了。 如果不是师兄突然造访,如果不是如一中了那怪毒,现在,封如故怕是已经无所顾忌地冲破七花,堕入魔道了。 他遇到的墓中人,定是跌入了万丈迷津,难以自渡,才会一辈子将自己囚在一个地方。 可他不是墓中人,他是封如故! 被丁酉囚起时,他的胸臆中仍有山川流水,高岸深谷。 被师父他们救下后,他便只剩下一个孤独的静水流深。 十年来,一道一道枷锁加诸在他身上,其中一道枷锁,便名为常伯宁。 师兄以七花印彻底封住了他的自由。 而现在,唐刀客要替他砸碎这道锁。 就算中了那唐刀客的计,落入他的彀中,那又如何? 不过是叫师兄伤心罢了,不过是叫他多年保护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罢了,不过是叫风陵师门和自己一道蒙羞,背负窝藏魔道的罪名罢了。 万千恶毒的话在他舌尖涌动,争先恐后,急于涌出。 “……那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师兄,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锁,我真想砸掉这道锁。” “我不用你管,我早已经长大,我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爱做什么样的人便做什么样的人。”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最终变成了一声懒洋洋的撒娇。 封如故:“好,如故不中用,那一切就仰赖师兄啦。” 第78章调虎离山 青阳山东南方。 后半夜间过境的一阵夜风, 于凡人而言不过是寻常清风,有那夜深难眠的文人, 或许还会有感而发,题上一两句酸诗。 但在修道者眼中看来,这道风内含腥意,摧林倒叶,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这类异象, 只代表着一件事:死人。 ……足够使得血流漂杵的死人。 丁酉座下血徒探到此风, 立时喜形于色, 奔回洞府, 跪倒禀告:“宗主,大事成了!” 丁酉“唔”了一声,双目微阖,表情不喜不怒。 血徒以为宗主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继续道:“观这风中精血之气,青阳山上起码死了百余人!” 丁酉睁开眼睛:“我需要你教我识血辨尸之法吗?” 血徒登时噤声, 不敢再自作聪明,更不敢直视丁酉的眼睛。 与封如故半残的视力不同,丁酉伤得更重,整只眼已完全废了,半丝光也透不进去,淡青色的左眼珠四周有一片散乱的阴翳, 像是日晕, 珠子缓慢无光地在眶内来回滚动, 与他灵动的右眼相比,像是一颗黯淡无光的玻璃球。 当初,丁酉穷尽全部身家,犯下了“遗世”大案,然而,他不仅未能实现一统魔道的心愿,还折了一只眼,就连“报复”这等快意之事,也因为碰上了封如故这等疯子,做得极不尽兴。 这十年来,魔道鄙薄他为一己私利,激化道魔矛盾,道门更恨他劫掠英才,图谋不轨,是以丁酉从无一日安生,整日里疲于奔命、以逃避追杀,昔日辉煌荡然无存,甚至被那姓林的出卖色·相的小子借机钻了空子、卖了人情,将一个小小的不世门经营得蒸蒸日上,现如今,已大有执魔道牛耳之势。 逃来逃去,这条丧家之犬越来越凄惶悲惨,只剩下一颗被磨得多疑至极的心。 下毒的主意是他出的,但等封如故真真踏入他的圈套,他又起了猜忌。 他问手下血徒:“当真这般简单吗?” 被宗主如此询问,血徒的兴奋劲儿也减了三分,犹犹豫豫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封如故是故意中套,引您前去?” 丁酉切齿不语。 他知道,自己多疑,已成痼疾。 这些年,他东奔西顾,却一事无成,便是因为这颗心。 许多时候,事情明明可成,他却心有挂碍,疑神疑鬼,致使机遇付诸东流,悔之晚矣。结果,混来混去,便到了此等破落田地。 如今,好容易有了亲自解决这个心魔的机会,他居然还要囿于一颗疑心,延宕不前? “其实宗主大可不必亲自前去。”这血徒深知自家宗主的多疑性情,却不知他对封如故的重重心结,自顾自道,“左右姓封的已然催动杀性,屠了整个青阳山,待他清醒过来,自有他受的……” 丁酉打断了他:“不,若他当真蛊入心腑,我自会前去。” 只有亲手斩杀封如故,丁酉才有从心魇中解脱出来的契机。 这非是一时赌气,而是他躲不开的宿命与必然。 说着,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琉璃珠似的眼睛,幽幽道:“……但总要谨慎一些才是。” 后半夜时,天云遮月,两具瘦削白影奔走在苍茫山岗间,两侧嘴角开得很大,是个僵硬的笑模样。 这两具笑脸纸人粗粗剪出了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开了七窍,额间点了一点乌血,锁住一点精魂,因而能听能看能嗅。 它们发出咯咯的欢快的喉音,一头扎入青阳山地界。 青阳山护山阵法仍在,是白日里关山主封山的成果。 但是,负责看守南山阵眼的弟子已然委顿在地,双目圆睁,喉咙被豁开一道可怖的口子,伤口泛了白,血早从那豁口间流干了,是个死不瞑目的惨相。 纸人踩过地上的鲜血,细细的小脚发着纸响,窸窸窣窣地踩过地面,朝山深处探去。 不过,它们并未走出很远。 在它们穿过主殿,来到供奉张道陵天师的尊像前时,一只纸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 下一瞬,一道比纸更苍白的虚影凌风而过,一手扼住一只纸人的咽喉,指尖贯注两点灵光,稍一发力,纸人顿时双双魂飞魄散,碎裂成屑。 站在飞雪般的纸片中的人影,是未戴面纱的韩兢。 他静静扫净肩上残纸,低眉不语。 他深知,以丁酉多疑的性情,自是不会仿效那逐臭之蝇,一闻到血腥气,就忙不迭来这里检查成果。他只会派出前哨,确认山中状况后,方会决定,是否要来。 因此,封如故他们不仅要封穴取血,还要造出一片血腥的屠山幻境,好叫丁酉放心地自投罗网。 封如故不能动用灵力,如一中蛊,剩下的海净、罗浮春、桑落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造出可以轻易蒙蔽过丁酉的幻境,因此,这幻境只能是那人所造。 只是…… 韩兢无奈地摇摇头,挥袖盈风,将满地碎纸清洗一空,徒留一地寒霜。 那血既然是假的,纸人走过的地方,便不会留下染血的足印。 若是纸人方才回头一望,操控着它们的人马上便能从这点纰漏中知晓,这是一场幻境。 韩兢垂眉,想道,他还是这般不会骗人。 思罢,他长裾一动,转身遁入黑暗,去幻境别处查看状况了。 ……韩兢并不希望,早就变成了惊弓之鸟的丁酉因为一些细枝末节,便放弃了上山来的打算。 相反,他很希望丁酉上山,并希望他能稍微放聪明些。 只有这样,他的计划才能顺利执行。 …… 纸人的粉碎,并没有引起丁酉的警觉。 相反,撕碎纸人的残暴手法,足以佐证在此刻的青阳山上,有人正在奔走发疯。 丁酉一口气派出了十七八个纸人,其中一个,在涉入山中竹林时,远远地在竹林边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疯子曳剑而走,神情迷茫兼具不安,翻动着地上尸身,似是想要寻到哪怕一个活口。 他找到了一具尸身,将人翻过来,蹲在漆黑的天幕之下,啪啪拍打着那人面颊,急切地想要将他唤醒。 感知到近处有异常的邪气涌动后,封如故猛一抬眼,一剑挥去,纸人立成粉屑。 丁酉与纸人灵识相通,与那双形状熟悉的眼睛一接触,丁酉便是一阵本能的毛发倒竖。 然而,待纸人粉碎后,丁酉细细回想,却意识到那人眼中煞气极淡,两分迷茫,三分局促,活像是一只硬要装出凶悍、龇牙咬人的家兔。 ……简直不像是封如故本人。 丁酉呆愣一阵,微微蹙起眉头,再次抬手抚上左侧眼睛。 这十年来,封如故变化的确不少。 从得知封如故到了青阳山时,他便一直重复着这一动作。 如今见到了封如故的模样,他心中本就存着的一团疑云更加浓重,却不肯说破,只在心中暗自计较着利弊得失。 不知闭着眼睛思考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对座下血徒道:“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位云中君。” 血徒们抖擞精神:“是,宗主!” 与丁酉最亲厚的血徒见丁酉神情有异,不禁低声相问:“宗主,当真要去见他吗?由得他自生自灭,不是更好?” “自生自灭?”丁酉闻言,古怪地一笑,“就怕他这‘自生自灭’有古怪呢。” …… 小院之中,风雨灯内的铜丸装饰被吹得丁零当啷作响。 四野俱静,蝉声断绝,俨然是一座毫无生机的死山。 封如故房中灯焰皆熄,但他却没有乖乖安睡。 他摧残了关大山主培育的另一棵龙眼树,摸着黑,一颗接一颗地偷嘴,心里也并未歇着,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 现在,师兄已经用一山弟子的“性命”为饵,顶着自己的相貌出去,打算给丁酉演一出失心疯的好戏了。 虽然封如故对师兄的演技毫无信心,想要亲自上阵,但在慎思一阵后,他还是放弃了。 原因是,他一直怀疑,那名唐刀客也借机混入了山中。 若自己出去,独身一个到处晃悠,万一和他遇上,难保他会不会和自己动手。 尽管不知道他一味逼自己动用武力,逼自己堕魔,到底是图些什么,封如故还是不想轻易遂了他的心愿。 唐刀客这边暂且不管,丁酉这些年受尽苦楚,早就龟缩出了习惯,想必会派人前来打探,确保山中情况都在掌握之中,才肯上山。 封如故从不低估丁酉对他的仇恨,一旦确认自己确实落入他的陷阱当中,他绝不会放弃折磨自己、一雪前耻的机会。 屠山幻境是师兄所造,以他的修为,维持是绝没有问题的,只怕会在细节上有所疏漏。 然而,封如故不能妄动灵力,也无法进入幻境进行修正,只能一切仰赖师兄了。 这样算来,自己身边有如一、浮春、落久相护,师兄那边足可自保,无论是唐刀客与丁酉,都近不得自己的身。 除此之外,封如故实在想不出,唐刀客还有什么从中作梗、逼丁酉与自己动手的手段。 封如故慢吞吞吃净一盘龙眼时,外面突兀地炸开了大片魔气,血雾漫天而来,就连灵力全无的封如故,也感到了摄魂入骨的煞气。 烈烈杀声混在血雾之中,听起来诡谲可怖至极。 ……丁酉竟是率部,正面大举来攻? 这倒是有些出乎封如故的意料。 他如此高看自己么? 诸般念头在封如故脑中飞转一番后,他渐渐品出了些不对劲来。 下一刻,他的门扉便被人从外推开了。 进来的是罗浮春与桑落久。 罗浮春得知师父的计划后,便已摩拳擦掌许久,足足等候了半个晚上,如今听闻杀声,便知机会到了。 他家兄长当初也在“遗世”中蒙难,险遭毒手,如今那姓丁的仇人近在咫尺,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师父,前面已经起了刀兵,定是那丁酉中计攻入了!”他握紧剑柄,眼中神采洋溢,“是我们反戈相击的时候了!我们走吧!” 封如故望着他兴奋到微颤的双手,心里已是清明一片。 ……这是阳谋。 熟悉的、唐刀客的阳谋。 即使此刻已大致猜到了唐刀客的企图,封如故也只能答说:“……我不去。”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别的答案可说。 罗浮春正是热血沸腾时,闻言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师父?” 封如故打着哈哈:“我不必去啦。等个结果便是。” 听他这样说,就连桑落久都露出了些惊讶的表情:“……师父,这是道门公仇,也是您的私仇,好容易有了机会,为何不去亲自报了呢?” 封如故思及和师兄谈起入魔之事时师兄不赞成的眼神,只得笑吟吟道:“我懒嘛。” 罗浮春:“……” 他心中的失望无以复加。 若是封如故在别的时候犯懒,罗浮春不会说些什么,他也早就习惯了。 然而魔道当前,复仇的机会也摆在跟前,却因为一个随心所欲的“懒”,说不去便不去了? 先前,罗浮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对失去了少年率真心性的师父这般失望。 “那师父就在此好好休息吧。师伯在前浴血,与魔道正面相抗,我得前去助他。” 罗浮春转过身,头也不回也往外走去。 走到半途,他步伐一顿,道:“浮春知道师父本领高强,可当年在‘遗世’之中,若无诸位道友相助,恐怕也不能坚持那么多时日。师父再如何恃才傲物,也该有个限度才是。” 言罢,他不等封如故说话,便径直闯出了月亮门。 桑落久对封如故一低头,温驯道:“师父,师兄不过是一时意气,我去看住师兄。” 封如故没再劝阻,低笑一声:“去吧,都去吧。” ——唯一知道他真实状况的师兄,被丁酉发起的正面袭击缠住,难以脱身,现在不管是罗浮春,还是桑落久,全都认为封如故是可以自保的,把他独自一个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大问题。 归墟剑法与他云中君一起名扬天下,虚负凌云之名十数载,到了这种不得不动手的时候,谁会相信他其实是个废人? 那么,他还能说些什么? ……“浮春,落久,我灵力已废,请你们留下来,保护我吧”。 封如故如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早就死了。 他把桌上的龙眼空壳一片片码起来,凝眉沉思,直到察觉一双目光在打量自己,才抬头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很快,封如故看清了如一的装束,以及他腰间佩戴的“众生相”。 封如故注视着他:“你也要去?” 如一言简意赅:“是。” 封如故婉转地挽留他:“师兄一人应付那些人,足矣。” 如一:“……我清楚。然而义父受魔道围攻,我不愿坐视。” “你身上所中之毒未必完全清除。” 如一道:“我知道。但义父在那里。” 话已至此,封如故再没有任何理由将他留下。 他吁出一口气,笑说:“那把海净也带上吧,叫他涨涨见识。” 如一走出两步,再度回首:“云中君当真不去?” 封如故不再言语,抓起桌上的龙眼壳,丢了过去。 如一看向他的目光略有些复杂。但或许是另一处战场更能牵绊住他的心,他终究是转身走了,且依他所言,带走了海净。 封如故将“昨日”、“今朝”两把未出鞘之剑摆上桌面,指尖在上反复抚摸,心中考量,自己究竟是在何处露出了纰漏,让丁酉识破了这一局? 他与唐刀客二人,究竟是联手,还是…… 诸多问题,最终汇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先来的人,是丁酉还是唐刀客? 很快,这个问题便有了解答。 银人灯旁,不知何时,多添了一道飘忽的人影。 人影是独身前来的。他眯着半瞎的眼睛,冷冷笑道:“封道君,别来无恙啊。” 封如故并不意外,他如同招待老友一般,按着桌案起身:“来了?” “我来此处,已有一阵了。”丁酉一开口,便问了最致命的那个问题,“封道君,为何察觉不到?” 第79章算有遗策 来者是客, 虽然封如故也是客居此地,却不妨碍他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架势,将桌案上摆放的罗扇懒懒摇上几下,道:“丁宗主既然来了,不妨坐一坐,吃一杯凉茶吧。” 丁酉不坐也不饮, 一只独眼兀鹫似的盯准封如故。 亲眼见到这人, 他先前看似荒谬的猜想,如今看来,竟是有了七八成的可靠。 不过, 凡修为较低之人,难窥高位之人的玄虚深浅,是以封如故只需伶伶仃仃地往那里一站,仅凭一个“云中君”的虚名, 便能压得人对他生出七分敬意来。 他可是封如故, 谁都会不自觉地将他的修为往高里猜去,越猜越是心惊,越猜越觉得自己毫无胜算。 即使是心中对封如故的修为有了些许猜测的丁酉,看封如故这么不躲不避,毫无惧色,也暗暗攥着一把冷汗, 唯恐自己误闯了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 做了那倒霉的瓮中鳖。 看丁酉不吃敬茶, 封如故便自顾自斟了一杯。 过了几道水的茶叶, 泡出的茶汤已不见澄澈。他将茶水在杯中转了几转,叹道:“今夜访客真多,茶色都给泡没了。” 丁酉并不想在此和封如故消磨时间,怕是夜长梦多,但他又着实被封如故的姿态唬得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堵在门口,用高大身形将屋外所有光线隔绝,营造出一番压迫十足的气氛:“封道君,劳驾同我走一趟吧。” 封如故一语道破他的焦虑:“宗主很急吗?” 丁酉竭力装作悠然自得的模样,压下满腔心火,强笑道:“封道君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丁某在外等候许久,始终不见封道君开门接客,不知是何原因?是道君心有丘壑,知道丁某等在门外,还是……力有不逮,难以察觉?” 封如故神情淡淡,心中诸般念头却是急转如电。 青阳山位于青冈之南,面积广袤,道观千顷,着实不小。 丁酉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目前,青阳山除了他们一行人,丁酉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问路的活人,而他却能在数以百计的殿宇楼阁中寻到自己所在之处,着实蹊跷。 从今晨起,丁大山主依计封山,将丁酉遣入青阳山中的血徒也一并封在山中,丁酉得获消息的渠道该是断绝了才对。 谁知道在这一天光景里,自己会搬到青阳山中的什么隐秘之处去? 然而,丁酉在大阵被破后,毫无阻碍,一路直直找到了此处来,便甚是耐人寻味了。 ……他应该是直奔着自己来的。 几个转念下,封如故眉尖一动。 他与丁酉之间,唯一能称得上联系的,是他曾在绝境中,用楔入眼中的银针刺瞎了丁酉的眼睛。 眼乃灵窍之一,二人灵窍俱破,灵魔之气互渡入体,若是清除不及时,怕是会与体同化,滞留于体内,成为叫人痛苦万分的蚌中之沙。 然而,这蚌中之沙,或许会在二人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结。 封如故灵力魔力俱被七花印封于体内,因此无法察觉这种联结。 相反,丁酉却能凭借这点联结作为指引,一路寻来。 想通这一层后,便是豁然开朗。 如果自己的右眼当真能与丁酉产生微妙联系,那么,丁酉只需踏入青阳山中,便会立时发现,那曳剑而走的“封如故”,实际是假冒的。 一旦意识到这一层,只要是稍有头脑的人,自然便会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并随之产生疑窦: 封如故明明与丁酉有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在设局之时,却叫人顶替于他,自己则隐于幕后? 就算封如故是特意绕了个大圈子,打算以逸待劳,独身坐等自己前来,那么,若他此刻灵力充沛,又为何会察觉不到他丁酉已经来到了青阳山,且在他的门外隐匿气息、静静注视了他许久? 想到此处,封如故微微地一闭眼。 ……他漏算一着,输了唐刀客半子。 那唐刀客大概早已想到这一层。 如果丁酉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正面入局,撞上常伯宁,唐刀客便能借他们师兄弟之手,灭掉一个为祸正魔两道的巨魔。 如果丁酉稍有些脑子,那么,他便能借丁酉之手,逼自己自行冲破七花印。 这两个结局,无论达成哪一个,对唐刀客而言都是好事。 封如故想,现如今,唯有拖字一诀了。 不过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丁酉早成了惊弓之鸟,穷途之兽,他不敢在此延宕太久,因此不会有那个闲心同自己嚼舌根。 ……万一实在拖不到有人来…… 对封如故来说,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再也回不去家。 打定想法后,封如故重又睁开双目,笑微微地注视着丁酉。 天知道,丁酉最恨他这副表情。 十年了,这种含讽带刺的无所谓的笑颜,仍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魇之中,害他既是咬牙切齿,又是心惊胆寒。 封如故有意暗示:“十年来,丁宗主眼里时时有我,实在叫封二感动莫名啊。” 丁酉听他提到“眼”字,心间一寒,几乎认定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而封如故是特意利用二人之间的这点联结,骗他上门送死的。 但是,丁酉又认为,封如故若还有灵力,不可能还在这里面对面与他较量嘴上功夫。 在他心中兴风作浪多年的魔魇,距他不过十尺之遥。 倘若丁酉猜想不错,此人灵力早已在十年前的重伤中大打折扣,那自己还有何可惧? 他难道真的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复仇之机? 思及此,丁酉鼓足全副勇气,定神敛气,冷笑道:“十年来,丁某心中一直笼有一团疑云:封道君这般爱出风头、嫉恶如仇的人,为何会躲在山中,始终不出?今日,丁某便来讨一个答案——” “案”字方一脱口,封如故便见一颗乌金珠如电而来,直奔自己的眉心命门! 封如故眼睛看得清晰,但身体是凡胎之态,滞重异常。 看见了,却躲不开! 他步履仓促一闪,眼见那乌金珠即将逼命之际,一团透明的阴邪之气陡然在封如故眉心聚集。 谁想,一点寒芒先到,将毒珠一剑劈作两半! 丁酉见到封如故狼狈退避之态,便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封如故废了。 真真是废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封如故,封道君,如今恐怕连个身强力壮一些的农户都打不过! 这实在是一件太值得庆祝的喜事了。 丁酉捧腹狂笑之余,也没忘记处理那个身后的小小麻烦。 他转过身去,看向那名仗剑立于中庭、面容俊俏年轻的道门后生,冷笑道:“才刚结丹不久,也敢跳到我跟前来?” 因为不清楚云中君这边是否计成,听到丁酉到来,关不知也强压一腔热血,不敢轻易露面。 他知道自己不大聪明,索性就不跳出来坏事了。 但他听着听着,却觉得情形不大对。 ……此事似乎并不在云中君的计算之内! 他不肯再龟缩屋中,翻身跳窗,恰好看见丁酉袖中滑出一枚乌金珠。 他见之骇然,长剑出鞘,一道剑意横斩而去,才堪堪将那飞至封如故眼前的乌金珠砍作两半。 此剑险之又险,甚至削落了封如故的一线发丝。 关不知既已出手,便知道再无回头之路,死死咬唇,也压不住狂乱心跳。 他一眼便看得出来,这姓丁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他是螳臂,是蚍蜉,但他的心性,不容许他躲在暗处。 关不知站直膝盖,朗声道:“青阳山关不知——”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凌空遭了一记重击,从中翻折,向后倒飞而去,砸倒了一盏银人灯。 关不知咯出一口鲜血,手中长剑亦是应声坠地。 丁酉厌烦地瞄他一眼,拂一拂袖,像是打发走了一样叫人厌憎的垃圾:“滚远点儿。” 发落了这不知好歹的小道,他一步跨入了主屋中,独眼里只剩下封如故受了那阵邪风侵袭、扶桌低喘时苍白的脸色:“这里,有我和封道君便足够了。” 言罢,他抬起手掌,蕴上一点气力,朝他胸骨处荡袖拍去。 即使封如故本能地抬掌应挡,丁酉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有很多帐,要同这位昔日的仇敌叙一叙呢。 …… 罗浮春心里同封如故赌了一口气,脚底愈加生风,一路赶至青阳山南麓。 此地早被血雾笼罩,云影绰绰,雾气将厚重云层里艰难透出的一线皎月染成猩红之色,天色狞厉,像是野兽利爪抓破天幕,洇出了鲜红的血来。 此中煞气纵横,正是恶战之地! “师伯,我们来助你!” 见常伯宁身影隐没在血宗气雾之中,时隐时现,罗浮春怕他独木难支,扬声唤了一声,立即拈诀避毒,冲入雾中。 桑落久紧随其后。 常伯宁并不难寻。 他一袭缥衣,发带逸扬,在浓郁血雾间格外醒目。 花谢花飞,伴身而绕,血雾落身,不沾分毫尘浊。 这等绮丽之景,却翻生出一番叫人头皮发麻的戾气。 踏莎剑法,向来是留名不留命。 万千花瓣直作刀羽,供他驱使,常伯宁指尖藏蕴剑气,一挑一抹,便有数十片茉莉花片应召而来,雪白光烁掠过,一颗头颅便险伶伶地飞了出去。 得以近距离看到踏莎剑法之威,罗浮春体内寒气与热气一道顶着喉咙口直往上冒,然而心中也有些奇怪。 ——在剑川时,师伯曾与如一居士试剑,那时的剑意与剑气,与此时不很一样。 常伯宁本也想模仿归墟剑法的,然而直到与魔道交上手,他方惊觉,对方来势汹汹,且极为难缠,单是模仿如故的归墟剑法,自己根本无法应付。 挥散了大片带血的落花,常伯宁回首,见是罗浮春等人到了身侧,心不由狠狠一悸:“你们为何在此?!” 罗浮春耿直道:“我们来助师伯……” 常伯宁急了:“那你们师父呢?谁来看护?!” “……师父?”罗浮春有些懵,“师父何须人看护呢?他留在客居里了啊。” 常伯宁心脏骤然一阵紧缩,恰逢此时,一具皮肉尽腐的尸身张开双臂,穿过迷雾,直向众人扑来。它眼珠子雪白,瞳仁早被一层浓浓白翳蒙上,嘴角一路腐烂到了脸颊上,扭曲出了一个可怖的冷笑模样。 常伯宁挥手,再扬出一天花雨,溅出一片血海。 将那活尸击成一具筛子后,常伯宁道:“速速寻路回去!” 桑落久头脑转得很快,抬手探阵片刻,倏然变色:“师兄,血雾中设有迷阵!” 常伯宁急得眼睛都红了:“此阵是魔道大阵,机变多诡,还藏有血尸、活尸,个个难缠至极,我已陷于雾中半刻有余,仍然找不到阵眼和破阵之法……” 罗浮春张口结舌之际,隐隐明白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了。 一点焦灼之意毒蛇似的慢慢爬上他的肺腑,逐渐放大,将他圈圈缠绕,直到连气也喘不过来:“师父……” 突然,雾中又冒出一个矮小身影,急急而奔,似是也往这个方向来。 罗浮春正值心焦,不由分说,便要拔剑。 桑落久倒察觉得很快,迎面奔出两步,一把按住来人肩膀,准确喊出了那人姓名:“海净!” 海净左手拈着一个避毒的清心诀,右手握着一只小净瓶,跑得很急,呼哧带喘的,半晌都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见海净也出现在此,常伯宁一颗心尽沉于渊薮。 他急急问道:“如一居士呢?!” 海净喘匀了气,第一件事便是将净瓶交在常伯宁手上,唱了个佛号,才道:“端容君,小,小师叔,刚刚叫我跟着落久……千万别跟丢了……他说,若是端容君这边情势的确危急,便以摔瓶为号,他在了却那边的事情后,马上便来!” 此时此刻,在如一口中的“那边”,封如故所居住的小别馆之中。 志得意满的丁酉,一掌拍去,意图重创封如故。 当他与封如故的掌心仓促相接时,情势却陡然逆转。 他就像是方才的关不知一般,破布口袋似的倒飞而出,一头撞到了月亮门边缘。 他的模样甚至比关不知更加凄惨,未及头破,乌黑的血先从嘴角、耳朵与鼻孔中溢出。 如一静静立于封如故身后,单掌压在封如故后背的蝴蝶骨,白金僧袍被收回的掌风荡得鼓起了一些。 那一掌雄浑如钱塘潮的赞力,穿过封如故的身体,直直打中了丁酉胸口! 丁酉脸色惨白如纸。 这一掌至阴至邪,饱蕴剑意,破入身体,肺腑宛如刀绞,疼痛难当。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吐出几个惊恐含愤的字节:“你,你不是——” 如一看也不看封如故,仿佛刚才护人之举与自己全无关系。 他从封如故身后缓步走出,走过撑着剑站起身来、一脸目瞪口呆的关不知,最终来到了躺在碎石裂瓦中的丁酉身前。 自从罗浮春、桑落久先后离开,如一便想到了调虎离山这一层。 他想,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如一手握一串崭新的龙眼珠,平声道:“贫僧想,若有旁人在此,丁宗主怕是不便露面。贫僧此举,是不忍叫丁宗主白跑一趟,还请谅解。” 丁酉一口腥甜淤在喉间,吞吐不得,口中“嗬嗬”有声,眼里流露出难忍的惊惧和心有不甘。 说着,如一略欠一欠身,将身子压低了些,面朝丁酉,低声道:“他是贫僧要护之人。你敢动他。” 封如故注视着如一年轻挺拔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些不寻常的滋味来,似是有些甜,虽然迟来,但却让他忍不住欢喜。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救下。 ……他竟不是孤身一人。 封如故收起了意欲冲破七花印的灵力,跨出小屋,去查看关不知的伤势如何了。 他身体一动,这才发现,“众生相”中的百鬼,宛如层云出岫,从他身前身后飘出,竟是听从如一所驭,将自己护了个严严实实。 当确认丁酉已心脉受损,断无反击之力,转身面朝封如故时,如一的面色便立刻冷了下来,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生什么气。 确认关不知的伤势未及脏腑后,封如故欢喜道:“大师,多谢……哎哟!” 那团方才聚于封如故额头、想要为他挡住乌金珠的阴邪之气,拟作一只手的形状,食指拇指相接,毫不犹豫地弹了封如故一个脑瓜崩。 如一负手冷道:“我若不出手,你是否就打算这样站着叫他打死?” 他旁听了封如故与丁酉的机锋,但并没得到什么像样的信息。 丁酉所言,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派胡言。 若封如故没有灵力,他是如何打退练如心,又是如何将自己从沉水水底救出? 既是明确了这一点,那封如故的种种不作为的举动,便格外讨厌了。 如一冷脸说教:“你是不是早知我留在此地,才故意冒险,不肯动手,逼我帮……” 言未罢,封如故竟是一步上前,笑嘻嘻揽住了如一,发自内心地道:“多谢你。”叫我至少知道我不是一人在撑。 如一执住佛珠的手登时攥紧,哑口无言,一步从封如故怀中退出时,耳朵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不成体统。” ……既然并不心悦于我,何必搂搂抱抱,平白乱人心曲? 如一想到此处,心中更添郁结,只觉封如故此人可恶至极,简直想叫人把他—— 立于院侧转角的韩兢,细听院内诸样响动,略略垂下眼睛。 ……这回是他算有遗策了。 在他的计划中,如一根本不该在这里。 他该一心去护着伯宁才是。 为何会如此? 第80章口是心非 这十年来, 封如故想过许多有关堕魔的事情。 堕魔究竟有什么好的? 首先, 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愿, 他都会拖累整个风陵。 道门如今百花齐放,却也有暗痈丛生,不少道门都巴望着自立一门正统, 奉己道为尊。 当初, 他们将清凉谷以“鬼道,左道也”的理由打压下去, 将四门变为三门。 现在,他们也能以风陵私心窝藏魔道多年、为道不正, 以私为先的理由, 将风陵同样驱赶出正道之列,他们好重新洗牌起牌, 再起他们的一段道门辉煌。 其次, 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废人。 归墟剑法,剑意取自五行之水,天罡地正,水蕴大德,容纳滋养万物,气数清正至极, 即使被封如故化用后,演变衍生出五分随心所欲的邪气, 也不损其本色。 然而, 封如故非是魔道纯血一脉, 七花印若是被冲破三朵四朵,他的归墟剑法尚能使用;待到完全入魔,五行之水的清正之气不能与魔气兼容,便徒具其形,难再聚神,只能从顶流剑法变成区区二流末路剑法。 再次,自己那位好师兄实在是忒尽职尽责了。 封如故不怕自己流离失所,怕的是原本可安坐道庙、一世天真、事了飞升的师兄,被迫弃下整个风陵,随他一道荒唐人世间。 除非他有落脚之地,自保之力,否则,师兄永不会对自己放心,而他也不想阻了师兄的青云之路。 总而言之,自己若是堕魔,疼自己的自会心疼,不疼自己的,便平白叫他们看了一场不要钱的笑话。 况且,他还挺舍不得叫自己辛苦所创的归墟剑法受这等降格委屈的。 有的时候,封如故当真是抓心挠肺地想要入魔,有的时候,他琢磨权衡着许多利弊,想,去他娘的,索性不堕,让一干人等厌恶着他,又不能奈何于他,最后活活气死,倒也挺好。 今日,封如故本已顶着种种不情愿,做足了堕魔的打算,没想到如一会天降而来,救他于水火中。 此时,在封如故眼里,如一简直可爱得没话说。 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往骨子里用劲儿的,惹得如一根本不肯看他,只觉此人是个活脱脱的妖孽转世,那种抿唇弯眼的笑法和专注火热的眼神简直处处要命。 如一自己都被自己心中绮念之旺盛所惊,然而转念一想,此乃中·毒之象,便也没有多少计较了。 只要解了毒,一切就都能回归正轨。 他在丁酉面前低身半跪,客气道:“丁宗主,请交出解药。” 丁酉自知一击失手,此时再无转圜余地,算是彻底栽了,冷笑一声,显然是打算抵死不言了。 “青阳山众家弟子,或多或少中了丁宗主所施之毒。”如一继续道,“丁宗主已造下杀孽万千,不应再多添几桩。” 丁酉听得好笑,勉强正眼看了一下这位劝他从善的呆头和尚。 他眼见这僧家青年相貌美丽,五官失之艳丽,很有几分妖僧邪道的意味,心里就先看轻了他三分,对他响亮地啐了一声:“秃驴,你是何等人,也配和我讲那些狗屁倒灶的歪理?” 如一静静望着他,眼中的情绪淡淡,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其他什么,自报家门道:“贫僧如一,寒山寺护寺,法正堂副堂,乃无惭愧僧。贫僧盼望丁宗主修善念,结善缘,莫要再沉溺于杀伐之中,回头是岸,方得正果。” 丁酉听过此人邪僧名号,更知道娑婆剑法的杀名。 然而对丁酉而言,这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 难道他指望自己会因为这两三句不痛不痒的劝说,去回头找那全凭正道人定义的岸? 丁酉箕踞在地,轻蔑骂道:“什么狗屁回头是岸?要杀要剐随你,少他娘在这里给老子……啊——” 他即将出口的辱骂,被一声痛呼径直噎回了喉中。 如一用“众生相”的木剑尖,直直穿透了丁酉的小腿,扎入地面,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丁酉早被他冲入体内的掌风封住了几处穴,如今遭此突来一剑,顿时双目嘴巴一并大张,现出几分疼痛难忍的狰狞之相。 如一不去看丁酉的震惊之相,自行动手翻找丁酉身上的储物法器。 他的雪白僧袖上染了梅花似的一点血迹,察觉到后,他歪一歪头,抚过袖口,仔细打理干净,才继续在丁酉身上忙碌。 此时,他的眼神与方才说教时全然无异,不算悲悯,也谈不上冷酷。 鲜血淙淙流淌而出,剑中幽魂嗅到血腥气,立时蠢蠢欲动,有些从剑身里钻了个脑袋出来,等不及身子也出来,就将一根脖子伸得伶仃细长,贪婪地吮食起他的血肉来。 丁酉不敢置信,自己竟会在素来讲求礼义的正道中遭到此等恶毒的折磨,方才放出的豪言犹在耳边,他不得不将噬肉挫骨的疼痛拼命下咽,是以喉咙间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咽声。 “打扰丁宗主了。”如一在他身上搜到了一枚可储物的鹰头戒,握在掌中,面目平静地一施礼,“贫僧给丁宗主一刻钟,细细回想此生过错,佛曰,三界六道,唯由心现。反省自己,乃是解脱之源。” 封如故把受伤的关不知安顿在床后,便一直歪在门槛边沿,一脚外,一脚里,点上一袋竹叶新烟,静静看着他家小和尚胡说八道。 将丁酉狠狠踹进无边的痛苦之中,顺便叫他自己靠反省解脱后,如一拧身回屋,蘸着从丁酉那里得到的一点鲜血,在戒面上画了破封符。 与封如故擦肩而过时,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桌边,将戒中所储的物件一一摆上桌去。 封如故丝毫不介意被冷落,袖手走到如一跟前,轻轻拽他僧袍边缘。 如一不理他,封如故便用肩膀碰他。 如一这才假装意识到封如故的存在,斜过视线,瞄他一眼,心里起了些温甜的滋味。 没想到,做完这一动作,封如故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惯性的小动作略显暧昧,忙退后两步,笑嘻嘻地致歉:“啊呀,忘了忘了,不庄重,不庄重。” 如一:“……” 他回身的力度之大,险些把桌子上刚摆好的几样东西掀翻在地。 封如故抿了一口烟,望向窗外被百余恶魂绕身啃噬、呻·吟声渐大起来的丁酉:“你动手便动手,同他说那么多作甚,他又不会听。” 如一敛眉道:“住持说过,我面冷性烈,毫无佛门心性,需得时时修心修口。若是想要对人动手,需得对己、 对人说上三句良言善语,以消减杀念。若是对方不肯悔改,才可动手。” 封如故回想方才如一对丁酉所言,句句真理,也是句句废话。 封如故揭穿他的心思:“你其实就是想教训他吧?” 如一不置可否。 说到此处,封如故倒还委屈起来:“你刚才打我前,可没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光顾着骂我而来。” 如一:“……” 他没想到封如故会翻起旧账,动作也随着心慌乱起来。 好在他天生表情寡淡,心中惴惴,不至失态:“……抱歉。” “抱歉就完了?”封如故说,“总得补给我几句好听的话吧。” 如一:“……” 封如故:“说来听听嘛。” 如一:“……无聊。” 封如故叹了一声,想,稍微对我好一点嘛。 不过他也不把这当回事儿。 反正自己在小红尘这里吃过的瘪够多了,当时自己的确有些胡闹,此刻又有外人在场,他心里过不去,不愿对自己假以辞色,也不打紧。 谁想,下一刻,背对着他的如一开口道:“封如故。” 如一:“让你受苦,对不起。” 如一:“我说了许多未必发自真心的话。” 如一:“生气归生气,我心中从来没有不……” 话到此处,他才觉得不对劲。 他即将出口的话未免太过不像话,哪怕在心里转一转,他都觉得羞耻万分,索性闭口不言。 住口后,如一冷冷看了一眼关不知。 关不知倒是很有眼色,在床上闭目装死。 不知道为什么,关二山主觉得自己刚才比现在丢人百倍,恨不得封了自己的七窍,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贯彻到底。 封如故愣了许久,心间微酸微甜,众般滋味盘桓一遍,最后也没品出是什么味道,只是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很是欢喜。 他刚想说些什么,外面的丁酉被魂灵蚕食许久,终是发出了忍无可忍的悲鸣声。 封如故:“好啦,这是人家关大、关二山主的山头,你要用这种方法渡他,也不必选在别人家里吧?” 如一这时候确认了丁酉随身之物中并无解毒解蛊之物,略略皱眉,随口道:“我佛不渡祸魔。” 封如故:“你佛亲口说的啊?” 如一冷声道:“‘若有鬼神侵其境界,我当使其碎如微尘’。这是护寺之僧的责任。” 况且…… 如一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此时再问,不会显得对封如故太过殷切,才放心问道:“你可有在他那里受伤?” 封如故活动活动肩膀,笑说:“安然无恙。” 如一:“我是说过去。” 封如故:“……嗯?” 如一淡漠地看一眼丁酉:“你身上那许多伤口,是他留下的?” 封如故一怔,再看丁酉血肉模糊的惨状,心中难免有了些猜想。 ……他不会是因为我,才这般残毒地对待丁酉的吧? 如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手头整理的动作放快了:“你莫要误会。凡是魔道,皆该受如此对待,他并没什么特殊的。……你也是。” 封如故手持烟枪,目光在萦萦烟雾中显得格外明亮:“你就这般厌憎魔道?” 如一言简意赅:“我幼时曾遭邪魔所害,不敢轻忘。” 封如故:“若我也是邪魔呢?” 如一皱眉,只觉封如故这人夹缠不清,明明自己明说厌恶魔道,却还要做此等无稽假设,平白对人撒娇耍滑,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如一决定不惯着他的臭毛病:“若你是魔道,我便第一个杀你。” 封如故又盯着他,抿着嘴笑开了,笑得如一一颗心热乎乎的。 他看了一眼活脱脱成了一只血葫芦的丁酉,终是觉得不妥起来,将饱餐一顿的百鬼一一收入剑身,纳剑入鞘,别扭道:“不可告知义父。” 提起“义父”二字后,如一注意看着封如故的表情,看他会作何反应。 结果叫他有些失望。 “嗯。”封如故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我不说。” 如一埋首,重重心事让他的眉头微锁。 不会……应该不会的。 那张脸虽然可以更换,但义父常伯宁所用的踏莎剑法,就是他当年所见的;而封如故的归墟剑法他也见识过,二者并无相似。 自己小指上所系的一线心头血,牵连的也是常伯宁的心跳。 只是他的神态,偶有与义父不似之处,也并不是难以理解之事啊。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度,如一放下手中鹰首戒,按住桌子边沿,隐约觉得有些晕眩。 封如故见此情形,觉出不对,伸手托住他胳膊:“如何了?” 不被封如故碰一下还好,他柔软的指尖直贴上来时,如一狠狠打了一个激灵,百般烈情热血直涌经脉,被他碰过的皮肤烧燎酥痒一片,且以野火之势直直蔓延开来! 蛊毒竟在此时作动了! 他为封如故频频催动灵力,本就抱着毒性随时可能发作的准备,孰料这一发作起来,其烈性远超如一控制。 如一倒退一步,避开封如故,咬牙切齿:“你别碰我……” 脐下处无端滚热,一路狂烧下去,他俯身捺住小腹,端正的僧袍被揉得出了几处惹人遐想的皱褶。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关不知感觉有些不对,不敢再继续装死,忙翻身坐起,不明所以地接住了往床边一路退去的如一:“怎么了?” 不知怎的,如一对他的触碰全无反应,只一味躲避着封如故,却逃不开满室竹烟淡香。 他的眼尾濡出微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封如故,你走……” 封如故也晓得自己怕是应付不了如一,果断往门后退去,边退边道:“小红尘,我家燕师妹精通毒理,等师兄那边事罢……” 说曹操曹操到。 常伯宁一袭缥衣,足尖在如水月色下轻点两记,几乎要将那满地月色踏出波纹涟漪来:“如故!” 封如故露出一点喜色:“师兄!” “我那边无恙了。浮春、落久和海净在善后……” 常伯宁略惊讶地看了一眼不成人形的丁酉,似是犹豫是该先过问这个不速之客,还是该先过问封如故。 不过不消片刻,他便做出了选择:“如故,可有受伤?” 封如故关心则乱,顾不上自己,前行几步,执住了常伯宁的手:“师兄,我无事,你来看看小红尘——” 然而,话音不曾落下,封如故身后便传来了另一个含诧带惊的声音:“如故!” 封如故心电一闪,愕然回首。 只见身上犹带血雾煞气的常伯宁,身仗棠棣剑,立于月亮门前,肩上犹自落着几瓣带血的残红。 ——糟糕!他竟忘记…… 不及封如故做出反应,被他执住手的“常伯宁”,反手狠狠扼住他的腕脉,单指成剑,直摧他胸前心脉! ……为何如此? 若丁酉中用的话,若如一不曾回来,我本不必亲自动手伤你。 二人离得太近,封如故身无灵力,更是毫无躲避的余地。 那一指,稳稳挫中了封如故心脉。 封如故身体立时做出反应,灵脉暴起,以抵此死劫。 好容易冲出血雾重围的常伯宁,眼见一个与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人这般伤害封如故,心尖登时滴下血来,血雾蒸腾上升,笼在眼中,便化作了无边的杀机:“——如故!” 那人一指功成,再不滞留,只看了身后的常伯宁一眼,便一足踏风,翩衣流逝而去。 封如故的身体前后打了个飘,落叶似的往后倒去。 常伯宁正要去接,却见如一一把揽过封如故欲倒的腰身,纳于怀中。 常伯宁步伐一滞,心口钝钝地酸痛起来,眼里都起了些朦胧的雾气。 少顷,他硬是改换了步伐,流袖一招,直追那道流光而去! 如一见封如故在他面前为人所伤,刹那间心遭火焚般,情·欲被心痛所压,推开关不知,径直抱住了封如故,甚至连义父都不及多看一眼。 他急急诊过,发现封如故气息尚稳,一颗紧绷绷发着疼的心才松弛了些许。 如一抱住封如故,呼吸不稳。 他不敢看封如故,也不敢叫封如故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好在封如故像是累坏了,乖巧偎在他的怀里,不作一声,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如一心中绮念被压,却仍是心慌得不成,只得用压抑过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封如故。” 良久之后,封如故发出一声低低的应声:“……嗯?” 如一轻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想到了他曾经自比优昙一事。 佛遇优昙,只得刹那光华,便已心满意足。 他不是佛,他只想将这优昙带回寺中,好生看顾,一千年也罢,他想叫他只为一人开花。 如一将一切遐思归结为蛊毒作祟,浑然不觉怀中的封如故睁开眼,盯着他线条漂亮利落的下巴看,一双点漆似的眼中,闪掠过淡淡的邪异紫光。 七花印中,第三朵红莲花瓣在他的皮肤上缓缓绽放,灼灼莲瓣绽如火苗,于青莲丛中盛放,留下了鲜红的、不可抹消的烙印。 封如故想,吾道不复。吾道仍孤。 第81章借花献佛 长夜青山间, 一簇流光追逐着另一点星火。 流光之间,飞花如梭, 逐渐迫近后者。 花落如刀剑,杀机眨眼而至。 眼见再不躲避, 花雨会将他淋作筛子,前方奔逃之人猛然停步,拔出腰间一把寻常长剑,反手划破掌心。 滴红之际, 他扬起手掌, 数滴血滴凌空而飞,而他就势速速绘出一片法阵,口中诵念经文, 声气低柔温和,倒是个好整以暇的模样。 大半飞花被气盾挡下, 几片花瓣则擦身而过,将他的素袍裂开几道。 前方人脚步一停,常伯宁转瞬间便踏风追到, 一言不发, 棠棣剑身尽化夺命落红, 裹挟惊天剑气, 訇然而来! 韩兢微叹了一声,单指轻抚剑身, 一丝淡蓝清光迅速沁入。 他举剑启开云端, 一股清气与溟涬同科, 共天地浩然。 下一瞬,漫天飞花就似是遭到了什么干扰,失了方向,四下里旋转飞舞,杀意顿作满天春色,挥洒天地之间。 常伯宁觉出异样来,心中吃惊。 此人……竟能准确找到扼制踏莎剑法的命门? 踏莎剑法,本质是以花为剑,是上上凶法,内中奥妙无穷,却要借风势移气。能用细小剑气准确贯破踏莎气门,打乱章法,需得精研多时,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踏莎剑法正式现世,只在十年前的“遗世”之中。 ……魔道恶徒! 怪不得会伤了如故! 他心中猜到此人身份,胸臆中怒火愈盛。 时至今日,常伯宁仍不明白何谓杀性,只知道如故既然受伤,他便非要伤他之人的性命不可! 他静心提气,纷乱落花再度成势,漫卷狂云,重袭而来! 榴花照眼,殷殷如血。 韩兢被这一道罡气横溢的红风笼罩其中,表情未变分毫,简直像是不知何谓恐惧。 他以大巧不工的寻常剑招,驾驭至清内气,准确点中绚烂花阵中的十数气门,一处不落。 花失了煞气,纷纷落入泥土,也落在韩兢肩膀。 落花满肩、身姿笔挺的韩兢,宛如苔枝缀玉,客气躬身,语气温和:“谢端容君赐花。” 两招过后,常伯宁确定此人绝不简单,暗自咬唇,闭目凝神,索性祭出全副灵气。 刹那间,袭人淡香绕身而转。 百花皆在常伯宁身侧翻旋,山茶灼然,菊瓣含英,梨花溶溶,绣球飘落。 韩兢见他动了此等凌厉杀招,略略叹息:“如果不见血,你就不能出气,是吗?” 常伯宁不与他多言一字,花锋又至! 百花过处,万物俱残。 那恶徒终是落在了险境之中,左右支绌,似是有些为难。 然而,穿过无尽飞花,韩兢眼里只看到了那枝怒发冲冠、又秀出绝伦的杜鹃花。 …… “韩兄。” 尚年轻的常小公子到丹阳峰串门时,远远冲正在练剑的他一躬身,未戴冠的长发顺耳侧垂落,露出乌发里用红绳编着的小麻花辫。 他走近了些,继续道:“踏莎中的‘百花杀’,我已有些心得了。” 韩兢笑言:“这样便好。只是如何定了这么个杀气腾腾的名字?” 常伯宁说:“是如故起的。他说我的剑杀性不足,要想进益,得从名字就开始补起。” “踏莎”取自词牌名“踏莎行”,是以韩兢花了数夜,提笔蘸青墨,为常伯宁寻遍词牌,取了“一萼红”、“风敲竹”等百余剑式名,又将名卷赠予常伯宁做礼物。可这“百花杀”一出,便大大破坏了整体之美了。 韩兢默然片刻,问:“‘折花令’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吗?” 常伯宁不好意思地摸一摸耳尖:“可如故觉得‘百花杀’更好呢。” 韩兢垂目笑笑,惯性迁就地想,他欢喜就好。 他问:“那可有空叫我赏一赏这‘百花杀’?” 常伯宁软声道:“好,剑术切磋,点到即止。” 韩兢放下“春风词笔”,从储物玉戒中取出一段三尺青竹,凌风比出两式剑招,温文尔雅道:“请。” …… 如今,百花今非昔比,昔人不复昨日。 他收回心神,接连破了“百花杀”的几十处气门,却在百花杀势将尽时,放了一个小小的空门。 三四片白色扶桑花卷过空隙,瞬间在他肩膀处钻飞了一大片血肉。 他肩膀后方血花四溅,甚是骇人。 韩兢却像是不知痛,抬手掩了掩肩膀伤处,淡淡发声:“……啊。” 花了风静,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相对而立。 韩兢轻声问:“气可消了一二?” 常伯宁再是迟钝,也察觉此人待自己不很寻常,索性止住剑势,背剑于身后,皱眉打量他。 眼前人也不再奔逃,由得他打量。 二人分立两边,淡薄的天光自东方而落,照着摇落一地的芳华,有几分难言的凄凉之意。 面对一张与自己全然相同的脸,常伯宁胸膛微微起伏。 一想到如故竟是被顶着这张脸的人所伤,他便心痛如绞。 常伯宁乃是前朝尚书的官家小公子,想要为病母祈福,方自万丈红尘中踏出,遁入道门,直到得成君名。他自小家教便极好,如今气怒上头,觉得总该骂上一骂,努力思索了封如故平日里损人的字眼,想要开口叱骂,努力几番,终是张不开嘴。 他呵斥道:“揭下你的面皮!” 韩兢平心静气:“哪一张?” 常伯宁:“这一张!” 韩兢:“但端容君能确定下面那一张,就是我的真容吗?” 常伯宁:“……”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便自己调整心态,努力让自己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将话题转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你为何伤我师弟?” 严重的肩伤似乎带不给对面之人任何疼痛感,他连眉头也不曾皱上一下,只是过度的失血,叫他的脸色白上了一层,颇有几分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意味:“一个魔做坏事,需要理由吗?” 常伯宁:“你不是魔修。” 就算初初交手看不出来,数招过后,常伯宁不可能看不出,此人非是魔类,而是与他一样的修道之人。 韩兢笑了,只是那笑与他眼中的情绪一样淡,淡得几乎难以分辨:“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坏道之人。”常伯宁笃定道。 “能伤你师弟的,不是魔道恶徒,便是坏道之人?” 常伯宁斩钉截铁地护犊子:“自然如此。” 韩兢:“你爱他,才作如此想。” 常伯宁懵懂不知爱,因此异常直率道:“我自然爱他,有何不可呢。” 韩兢微微颔首,眼中含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情绪。 ……或许你不信,我是懂你所想的。 因为你在我心中,亦是另一个有何不可。 常伯宁继续执着于那个问题:“为什么要伤害如故?” “我心求道。” “你求何道?” “人间正道。” 这怪人的回答叫常伯宁很是摸不着头脑:“你伤害如故,是要求一个正道?” “是。”韩兢道,“所谓正道,不为护一人,而为护天下。封如故身既入魔,就该让其归到该归之位。” 常伯宁耳畔轰然一声。 他骇然道:“你怎知……” 韩兢:“……” 见常伯宁自知说漏嘴后瞬间火红的耳尖和苍白的面色,他实在有心欺负他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舍得:“你放心,我早已知道此事,不是有心诈你。” 常伯宁立时认为自己发现了事情关键,棠棣剑急急入鞘,道:“这位先生,如故就算入魔,也不会为祸正道的。他是我一手带大,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韩兢安抚他:“我知道。” 韩兢知道常伯宁的所有心思,但常伯宁并不明白他,哪怕一点点也不明白。 他只以为韩兢是一名仇魔至极的正道人士,得知封如故体内有魔气封存后,担心他将来以邪侵正,便来斩草除根。 他恳切道:“先生维护正道之心,伯宁明白。然而正道是为匡扶天道而生,而非是为了排除异己而存。” 韩兢很想说,我的心思与你一般无二。 所谓天道,阴阳和合也。只有影,方能衬出光,只有逆,才能衬出正。 正道与魔道本是共存,当后者被打压至底,二者无法相争后,正道便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内耗。 曾为正道长盛流下满谷碧血的清凉谷,成为了第一个内耗下的牺牲品。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穷个。 若想要正道风清气正,从无妄的权力执念中解脱,魔道绝不可轻易衰落。 不世门,就是韩兢所选定要扶植的魔道势力。 封如故,则是韩兢所需要的不世门之主。 无论是心性,才能,名声,是他现今壮怀难酬的境地,还是不世门中的卅四能为他提供的庇护和助力,他都该离开那座监牢,来到不世门。 只是,他无法向常伯宁解释他的心。 他清醒地知道,常伯宁有多疼爱这个师弟。 ——如果真的有能从你心里剜下一块肉,又不叫你太痛苦的办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韩兢的声音都轻淡缥缈了几分,听起来有些虚弱,也有些空灵:“正道现在最需要什么,我心中清楚。……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我平生求,又皆非我平生意……” 说话间,他的影子淡了,形容也跟着模糊了。 常伯宁总算察觉了不对,心道不妙,快步上前,试图去抓他肩膀,抓到手的,却是一穗冷冰冰的玲珑翠竹。 ……是“儡”?! 常伯宁低头看向韩兢方才站立的地方,懊恼发现,从他创口流出的鲜血,受他灵力影响,竟在地上流构出了一个完整的儡阵图案! 所谓“儡”,乃是借助外物,移形换魂之术。施术者往往会先在他处找一样东西,在上面画出儡阵。在这之后,只要施术者再在另一处画上另一面儡阵,二者遥相呼应,阵法便能启动,哪怕相隔千里,外物也能与施术者交换位置。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逃遁之法! 他利用了扶桑花打穿的肩膀,利用和自己对谈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在脚下画出一方小小儡阵! 待常伯宁发现,他的□□心魂尽皆脱去,不知去了何方,只剩下被他当做“儡”使用的外物,尚留在原地。 一株丰茂的修竹,立于晨光之下,竹叶萧萧,叫常伯宁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样好的苍竹。 他一时惘然,分不清此人善恶几何,又担心此人是否会向其他道中人如故的秘密,更是不安。 待他细细观察竹子,想要找到一些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时,常伯宁发现了一点异常。 ……有一片竹叶上用血字落下了寄语。 常伯宁正欲摘叶,忽觉发间有异物,取下一观,只见一朵纯白花朵开在斜斜逸出的竹枝上,花朵取自栀子、茉莉、白牡丹等十数种雪白花瓣,中心一点通红,是染了血的白扶桑花,正是一派剪云披雪蘸丹砂的妙景。 他右手持花,摘下写了字的竹叶。 竹叶言道:“谢端容君赐花,借花献佛,聊作独秀一枝,供君赏玩。” 第82章黄雀在后 常伯宁持花返回青阳山时, 天光大盛, 山中诸事方定。 丁酉身为首恶, 被拖回密室, 细心看管起来, 座下尸宗皆被罗浮春并桑落久驱赶殆尽。 桑落久特意纵走两三名血宗弟子,由这些穷途之人领着, 去寻他们落脚的巢穴了。 关不知被藏于暗处的兄长关不用带回疗伤, 座下其他弟子也各自苏醒。 几名披着青阳山弟子人皮的血徒早被常伯宁的验魔之法抓出, 分开关押。 可喜的是, 封如故伤得并不很严重,只是一张脸无甚血色, 白得几近透明,精神倒很不错。 常伯宁提剑而归时, 封如故正歪在榻边,抱着一卷书消闲。 他病惯了,因此早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见常伯宁回归,他也不起身, 眼里因为困倦含着一汪水,瞧着多情得很:“师兄,这花是打算赠与我的吗?” 常伯宁话不很多, 上前轻握住他的手腕,一面为他诊脉, 一面打算将自己的金丹自丹宫中取出, 打算喂入封如故口中, 助他调气理息。 二人以前经常这样做。 但此番封如故却摆手拒绝了。 与此同时,常伯宁也在封如故身体内发现了一点陌生的气息。 一丝微凉的清气从他心肺间沁出,竟是已有一枚金丹在其中百转千转,正以灵气疗愈封如故的伤势。 “这是小红尘的。”封如故介绍道,“关大山主助他压下了体内毒性。他说,怕再毒发失魂,姑且将金丹寄存在我体内,叫我帮他看着。” 他缓缓摩挲着胸口,眼里一半复杂,一半柔和:“口是心非的小和尚。” 闻言,常伯宁有些说不出的心酸。 以往……明明是该我做这些事的。 常伯宁心里不大舒服,握住封如故腕部的手紧了一紧。 他有珍贵之物即将失去的恐慌,然而他并不清楚自己会失去什么,只好本能地抓紧。 不过他手上始终有数,出神时,也不会舍得握痛封如故。 封如故由他握着,只以为他在专心诊脉,笑吟吟地看着他。 少顷,常伯宁回过神来,长睫微落,略微僵硬的表情也自然收回,真的为封如故号起脉来。 封如故问:“师兄追到那人了吗?” 常伯宁说:“追……没有。” 这份欲言又止太过明显,叫封如故好奇起来:“师兄是说真的?” 常伯宁:“真……” 常伯宁:“……假的。” 封如故疑惑地哈了一声:“师兄有心事?” 常伯宁索性闭了嘴,收心号脉。 他想:口是心非真是一件难事,不知如故为何会那样欢喜呢。 七花印是常伯宁所创,但因为药性凶猛,耗费甚巨,只在封如故一人身上用过。 此印并未经过精研,用上时又略显匆忙,尽管十年间,常伯宁时时描画补笔,然而七花印打下的根基过于稚嫩,以封如故的身体状况,又不能抹去重画,因此三朵花开,常伯宁便无法再补救。 好在三花开后,仍有其余四花维系,不至于立即入魔。 歇了这些时辰,封如故体内激荡的魔气已然归于脉中,偃旗息鼓,静静蛰伏,再加上他的内丹及灵体早被魔气折腾了个破破烂烂,常伯宁诊来诊去,也只诊出了一个心脉受震,肺经有损。 他安下心来后,顺手将那一枝群芳绘春的馨香拈到封如故枕边,转赠给了他。 赠花前,常伯宁只留下了中心那瓣沾了血的白扶桑花,藏于贴身锦囊中。 他也不知自己此举缘自何故,大概是不想叫如故在伤中还沾染血腥气吧。 封如故早被常伯宁支支吾吾的样子勾起了兴趣,打量着这枝怪花:“师兄,说说呗,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追到那人了?” 不擅口是心非的常伯宁乖乖坐直,将与那赠花人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封如故。 当然,他隐去了那人知晓了封如故身怀魔气一事。 听完事件大概的封如故一拍床榻,恨铁不成钢道:“师兄啊师兄,你被人轻薄了!” “轻薄?”常伯宁想了想,“送花就叫做轻薄吗?” ……于杀气腾腾的乱花剑气之中,精心选取粹白花色,从百花中各取一瓣,拈成一朵,赠与一人,封如故想不到比这更像轻薄的轻薄了。 “不可这样作比的。他赠花多半是为着显示他剑法超群,是有意轻视于我。”常伯宁却别有一套思路,凝眉分析道,“如果赠一枝花便算是轻薄,踏莎剑法岂不是该改叫眉来眼去剑?” 封如故大笑。 常伯宁是很认真地表态的,不是很懂封如故的笑点,但见他笑了,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笑过后,他又问起了更关心的问题:“如故,你身体当真无恙?” 封如故打蛇随棍上:“心慌得很。师兄你摸摸。” 常伯宁受不得他这撒娇的模样,红了脸轻拍他的手:“我问真的。” 那人凭空一指,摧中封如故心脉,摧垮了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七花封印,也绝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桎梏一解,他心底反倒坦荡自由了许多。 封如故心里有了自己的一番考量:“师兄不信如故的话,难道是如故往日太过顽劣,害师兄不能安心了?” 常伯宁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操心太过。” 封如故大叹一声:“唉,有朝一日啊,如故定不再让师兄再操·烦了。” 常伯宁被他叹得心软,宽慰他道:“没事的,师兄愿意为你操·烦。风陵永远是家,我也永远是你师兄。” 他年幼时,方离尚书府,又入风陵山,父母琴瑟和谐,师父自成风流,师弟妹们可爱活泼,他未曾见过险于山川的人心,亦未曾蒙过俗世尘埃。 因此,他的爱恨都是淡淡的,心思更是纯直。 不管封如故说什么,他都会信。 从封如故那里吃过定心丸后,他放下心来,道:“如故,我为你梳头吧。” 封如故是师父领回山、常伯宁一手带大的,连道门发冠都是他教着戴的。 寻常梳发,自是不算什么。 常伯宁坐在床头,将封如故一头乌发放在膝头,细细理好后,取了把旧木梳,自发根梳起。 他轻声问:“丁酉他们该怎么处置才好?” 封如故飨足地卧在常伯宁膝头,活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啊。师兄定吧。我不管这些闲事,我懒得很。” 常伯宁微皱眉头。 常伯宁的心事实在太好看穿,封如故绕了一绺头发玩儿,抬眼看他:“师兄到底在介怀什么?” 常伯宁的确有些私心。他觉得,若是以苛刻手段对待众多魔道,万一将来他没能护好如故,如故堕魔,那他身为现如今的风陵之主,又要如何处置如故,才会叫人只非议自己,而不非议风陵? 常伯宁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无稽,于是答道:“无事。” 封如故却一语道破他的心事:“师兄,我还未变成魔道,何必替我物伤其类?这些都是作恶之徒,该杀便杀,没什么可容情的。” 常伯宁低头认错:“嗯,是我想岔了。” 经此一夜,常伯宁确信,师父的担忧是正确的。 如故方一下山,便时时遭人算计,先是被唐刀客逼他落水,又遇丁酉算计性命,现在还被一个无名之人窥破了身中魔气之事。 即使有如一相护,他也不能放心了。 何况,不知怎的,看着如一对如故好,他不开心。 常伯宁摸摸自己一阵阵儿发酸缩紧的心,几番踌躇后,俯身帖耳道:“如故,回家去吧。师兄去找那幕后之人。你已尽了力,道门之人也挑不出你的错来的。” 如一端着药碗,走至房门前时,见到的便是二人头碰头凑在一起、低低喃语的样子。 常伯宁还挽着封如故的头发,二人看起来亲密得刺眼。 他的手一紧,药勺磕在了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亮。 这一点响动让封如故看向了门口。 如一迈入房中,放下药碗,恭敬地对常伯宁行礼:“义父,云中君肺经有损,气行不畅,需得平躺静修。” 封如故插嘴:“我畅得很。” 如一冷冷看了封如故一眼。 封如故嬉皮笑脸地拉着常伯宁往他身后躲:“师兄,小和尚瞪我。” 如一转身去端药碗,闻言心中不快:“何来一个‘小’字?我今年已二十有三。” 封如故:“我可比你大五岁呢。” 如一敛袖皱眉,一遇上封如故,他便变得不像自己:“五岁也不算很多。过来喝药。” 他不愿被封如故视作晚辈,是以有此分辩。 强行分开二人后,如一代替常伯宁在他身旁坐下。 封如故看起来还想耍些花腔,被如一满满一勺药给硬怼了回去。 常伯宁有点儿心疼,提醒道:“慢点,会烫。” 如一答:“义父,这是温好的。” 封如故直咧嘴:“……苦。” 如一皱眉,似是嫌封如故过于娇贵:“良药苦口利于病。云中君喝的是药,非是糖水。” 说着,他将一块备好的蜜饯轻塞到封如故口中。 一勺药一口蜜饯,正是常伯宁提过的、喂封如故喝药的方式。 如一心中嫌他娇生惯养,真正喂起他来,心中一点不见腻烦。 用小匙子刮掉他嘴角的药液,如一问:“义父,伤人者可捉到了吗?” 常伯宁摇头。 封如故咽下一口药,道:“师兄,其实你大可放心,那人很可能逃不掉的。” 常伯宁看他:“为何?” 封如故笑而不语,偏冲如一轻佻地一眨眼。 如一心中努力地不屑着:不修善德,放浪形骸。 但他已然明白了封如故所设下的局。 那唐刀客要时时关注封如故,保证局面在自己控制之中,因此定然会随封如故而动,来到青阳山,并混入其中,以观事态发展。 他先是借丁酉之手,想伤封如故,若是计划失败,便亲自动手。 不管是丁酉成事,还是他亲自动手,他都需要趁乱从青阳山离开,以免事后排查更细,夜长梦多。 那人是个周全人,既然做好了亲自动手的准备,那自然也做好了被人追杀的准备。 因此,在绘制‘儡’阵时,他反倒不会将传送地点设得太远,以免在逃跑时受伤,力有不及,灵力不足以启动“儡”阵,那便不妙了。 总而言之,伤重的他不会走得太远。 而在青阳山外围,封如故反利用了此人的缜密心思,安排了另一步暗棋。 如一微垂下眼睛,对封如故不赞同地摇一摇头:你早将自己当做棋盘上的一子了,是不是? 封如故眨巴眨巴眼睛:嗯。 如一:…… 如一:下次不准这般妄为。 封如故自是不听他的,笑嘻嘻地张嘴要蜜饯。 如一送了一块带核的糖渍梅到他口中,又自然地摊开手掌,等他将温热的核吐至自己的掌心。 常伯宁看不懂这二人眼中你来我往的火花,只觉自己成了局外人,又是无措,又是心中空落,便垂下头去,把玩着腰间锦囊络子,想着其中染了血的白扶桑,想着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以及他说过的话。 他想,他会去哪里呢? …… 距离青阳山不远的青冈另一处山间毛竹林中,地上落红驳驳。 韩兢恢复了本来面目,面覆红纱,与他再次被红意浸透的肩膀遥相呼应。 他舒出一口气,解下了上身衣服。 淡金色的初晨阳光,将他的长身细腰衬托得宛如天然玉成。 他身上创口颇多,剑伤、火创、刀疤皆有,尤其在他心口位置,狰狞错落地刻着一串串猩红色的字迹,每一笔,每一捺,都深得像是割开皮肉,直接刻在了心脏上。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这些伤疤不似旧日,血字仍有淋漓之感,宛如日日用心头血供养,清晰如昨。 他淡然着面目,将被染透的布条扯下,取了药丹,在指尖碾碎,正要洒在伤口处,一线冷锋便毫无预警地从后指向了他的颈侧。 韩兢止了上药的动作,随即窸窸窣窣地拉好了上衣。 他背对来人,半晌后轻笑出声:“卅总领。剑川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 卅四受封如故所托,在青冈方圆五十里内悄悄展开灵力探测网,若有人从青冈出来,行踪古怪,务必留住他。 他也想不到,自己等来等去,会等来不世门护法时叔静。 他无心寒暄:“你为何在此?” 不等韩兢言声,他一剑挑开他刚刚拢好的上衣,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肩。 他笃定判断道:“……这伤是踏莎剑法所致。” 卅四是爱剑之人,识得天下名剑,见过天下剑法,踏莎剑法的真正威力他虽未曾亲见,也在昔日未和道门闹翻、造访风陵时,见过踏莎剑法雏形。 卅四盯视韩兢,冷声道:“为何你会被踏莎所伤?你可有解释?” 第83章门主之令 风细细, 露珊珊,竹林之上, 风声漫漫。 韩兢立于竹林之间, 颈上悬着一线逼命的银光。 他知道卅四的本事,他逃不掉,因此也没打算逃。 他偏了偏视线,见到常跟着卅四的那只名唤徐平生的醒尸正蹲在不远处, 用树枝将溺在晨露里的蚂蚁引出, 玩得很是专心致志。 他的肩膀被晨露沁湿了大片。 显然,卅四在这里等候已久。 他抓到自己, 不是偶然。 原来, 在与卅四在剑川相见时, 封如故便和他共同设下了圈套? 韩兢握紧了拳头。 他的手干燥柔软,表情冷淡平静, 连心跳也是不快不慢。 在这等抓了现行的境况下,卅四不会容他多辩。 而卅四与封如故又相熟, 如果他撒谎太过, 就算此时逃过一劫,等到卅四与封如故相见后,自己仍是死厄难逃。 ……一句话。 他可否用一句话,打消卅四对自己的杀意? 韩兢略呼出一口气,道:“我之所以受伤……为着杀一人, 也为着救一人。” “杀何人?” 韩兢答:“封如故。” 卅四脸色一变, 叫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剑锋离他的颈脉又近了半寸。 凭卅四修为, 只需一挑,眼前人便只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他问:“救何人?” 韩兢答:“封如故。” 卅四被他一席话搞得一头雾水:“为何杀他?” 韩兢:“为了救他。” 卅四的脑子不大够用了:“……说人话。” 韩兢侧过半张脸来:“总领可知道,云中君封如故,身携魔气,与寻常道人不同?” 闻言,卅四表情微僵,哈了一声,似是并不相信:“你是如何得知?为何这样说?” 数问数答间,韩兢为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空间。 而这点空间,已足够他翻盘。 “时某前往青阳山,是因为听说有血宗祸徒丁酉的踪迹出现。”韩兢见招拆招,将真话假话掺杂一处,娓娓道来,“前段时间,总领突发云海令,召回门中诸人,查验‘灵犀’,我便觉得奇怪。后来,时某特找门人询问,才知事件原委。” “所以,你来了青阳山?” 韩兢:“我乃不世门护法,门人出事,理当调查。” 卅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设法混入山中,眼见夤夜生变,丁酉率人杀上青阳山,又兵分了两路,一边专门纠缠端容君等人,另一边,丁酉单独去见了云中君。我尾随丁酉,却听到丁酉同封如故谈起……” 他将丁酉与封如故的对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恰到好处地停顿片刻,给卅四留足了震惊的时间,自己捂着肩膀默默缓过一阵疼痛,才吁气轻声道:“我知道,云中君曾在‘遗世’中身受重伤,但到底是受了何等伤,才会到了灵力全无的地步?” “当然,这也可能是丁酉判断失误,可我一时心中动念,有了想法,便定要试上一试。”韩兢淡淡道,“丁酉被擒后,我寻了个空隙,设法一指摧中他的心脉,以此相试。那一刻,他体内灵力作涌,期间掺杂一丝流散的魔息,恰与我所想吻合。” 卅四颜色大改:“你——” “所以,我杀他这一回,便算是试着救他了。”韩兢声音放低,“……倘使他的确是在十年前的‘遗世’灾殃中,体内进了魔气,且无法祛除,一味强压魔气,只会叫他的身体遭受蚕食,渐渐垮掉。他练的是清正仙术,与魔气全不相容,如今,他体内七经皆有大损,底子虚透,丹元受损、日夜作痛,都是小事,只怕将来魔气完全腐蚀肌理,叫他神智全无,他会发疯,会失忆,会变成心窍闭塞的痴儿,比堕魔更痛苦万倍。” 封如故那样一个张扬冶艳,慧极智极的人,该变成如此吗? 韩兢抬手压在心间,隔着松垮的衣服,用尾指轻轻描着“封如故”的姓名疤痕,心中如是想着,口中谎言连篇。 不知不觉间,韩兢已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我知道,卅总领与云中君关系笃厚,可这多年来,他是否有意将此事告知于你?” 卅四忍了半天,脸色难看至极,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不曾。” “这就是了。”韩兢道,“魔气入体的后果不堪设想,我走踏天地多年,知道他是何等骄傲的性情。我想,他或许是自作主张,将此事一肩担下,不与旁人说,天长日久,反倒是害了他。不如先伤他分毫,露出些端倪,想必风陵端容君等人定会设法救治他,我也能确认他的状况,回来向卅总领复命。” “……后来呢?” 韩兢一挑眉:“后来,我就被端容君追杀,变成这样了。” 卅四剑锋一转,冷芒入鞘,评价道:“活该。” 韩兢不语。 ……他知道,原本的一场死局,就被自己这样盘活了。 但他心中毫无劫后余生的欢喜。 ……每次都是这样。 每成功瞒过卅四一次,他都能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此人也非是长远的不世门之主。 正因为他这等纯直的心性和多余过头的仁善,卅四也只做得了剑,做不得握剑之人。 卅四再次向他确认:“你句句是实?” 韩兢道:“卅总领若不信,可查验时某的‘灵犀’,或是去问云中君,看情况是否如此?” 他并不怕被问,因为除了粉饰了自己的部分目的以外,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我自会去问。”卅四有些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到时候,端看他怎么处置你吧。” 韩兢俯身下拜:“是。” 卅四见他肩膀伤势严重,捉剑上前,拨开他被血黏住的衣服,观察他的伤口:“小子,运气不差,遇见踏莎剑法还能活下来。” 韩兢想,亏得常伯宁用了自己了若指掌的踏莎。 若他动用“归墟”,以他那等汹涌的杀意,自己必死无疑。 查看过后,卅四道:“骨头没碎,花都是从肉里刺过去的。” 韩兢:“是他留情。” 卅四白他一眼,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没能摸出个所以然来,便掉头回了在旁玩得不亦乐乎的徐平生身侧,拿膝盖顶他后背:“别玩儿了,药呢,我记得放你身上了。” 徐平生从怀里掏出药瓶,望着卅四,言简意赅:“……饿了。” 卅四啧一声,将止血疗伤的丹瓶咬开,自己吞了一丸,把剩余的抛给韩兢,旋即蹲下身来,将刚入鞘的剑拔出三寸,熟练地割破手腕,热血涌出,由得徐平生舔舐去。 豢养血奴,必须以主人鲜血哺喂。 徐平生小狗似的握着他的胳膊,温热的舌尖一心一意地绕着他的伤口打转,卅四被他舔得发痒,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下按着,叫他好好饮血,莫要乱动。 他对韩兢说:“假使你所言非虚,今日之见,莫同旁人提起。” 这自是当然。 现在,还没到让天下人知晓此事的时候。 韩兢:“我不会提。” 卅四:“以后也莫要对封如故再动手。他……” 然而,话到一半,卅四住了口。 他露出被烫到了的表情,猛然弯身,从胸前掏出一块正散着淡淡瑞光的赤血玉。 卅四诧异:“怎么……” 韩兢见他神态有异:“如何了?” 卅四握赤血玉在手,敛眉道:“……门主令。” 这还是韩兢首见门主向卅四传令:“门主说了什么?” 卅四握玉于掌心,凝眉细听,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到后来,他的眉毛都纠结了起来。 韩兢不再催促,静静等着卅四将门主号令听罢。 良久后,卅四才睁开眼睛,神态间有几分犹豫。 韩兢:“是密令吗?” 卅四含糊其辞:“这倒不是。” 韩兢道:“我是不世门护法,有何不能对我言说的?” 很快,他就知道了卅四神情怪异的原因。 卅四道:“门主传令……说云中君封如故身上发生了些不寻常的变化,叫我不要声张,随在他身后,莫要轻易现身,有何安排,再听差遣。” 他转问韩兢:“到底是什么变化,你可知晓?难道和你有关?” 韩兢愕然无言。 见他沉默,卅四觉得他许是因为自己的莽撞之举心虚了,也颇为无奈。 这些年与他相处下来,卅四虽觉得时叔静寡言少语,我行我素,但一举一措皆有其理,不像是会犯下恶事之人,心里就先软了些,拍一拍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好了,你先回总坛去,把伤养一养,再领二十法杖。……不世门向来禁止私斗,你越了界,该当领罚。” 韩兢脸上没什么表情:“护法犯错,刑罚翻倍,该是四十才对。” “死脑筋。”卅四迎面拍一下他的脑门,“我说二十就是二十。回去吧。” 韩兢躬身一礼,往山下走去。 越过徐平生身边时,这名醒尸正盯着他看,眉头微皱,目光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怀疑。 韩兢同样对他施以一礼,带伤离去。 待他走后,一直沉默着的徐平生突然开口说:“不对。” “不对什么?”卅四在一侧岩石上坐下,双手扶住剑柄,把脸压在手背上,歪头眯起了眼睛,“今天的血给过了啊,饿了自己啃树皮去。我心烦着呢。” 徐平生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两圈,又拉拉他的袖子:“不对。” 他指指韩兢离开的背影:“那个人,不对。” 卅四略坐直了一点:“什么不对?” 徐平生结结巴巴,却异常执拗:“他,不对劲。你,不可以信他。” “哪里不对?” 徐平生坚定道:“直,直觉。” 卅四顿时乐出声来:“死人还有直觉啊?” 徐平生恼羞成怒,去抓卅四的头发:“你,听我说,如故,是行之的孩子,我弟弟家的孩子……” 卅四早习惯了他支离破碎的语言,一边抓住他惹是生非的手,一边帮他翻译补全了说不出的话:“你是说,因为如故与你有一点关系,你算是他的半个师伯,所以你对他遇到的危险会有所预感?” 徐平生点头。 他这话倒是不错。 昨天晚上,青阳山起乱时,徐平生一直莫名焦躁,连昨日的鲜血也没有喝。 但卅四并未往心里去:“关心则乱,听过没有?” 徐平生见卅四不信自己,简直要被再气死一遍,赌气道:“没有!” “我与他认识几年,自认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卅四捏着他的后颈,安抚道,“他性情冷淡了点儿,可向来严于律己,不是那等肆意伤人之人。” 而此时,一主一奴谈论的对象,正疾步穿行于山间。 少顷,他猛然驻足,低头思索。 ……太奇怪了。 说不出来的奇怪。 不管是林雪竞,还是卅四的态度,都让韩兢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实话说来,此等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韩兢预料。 林雪竞是如何知晓封如故身上状况有变的? 封如故是临时决定来青阳山的,自己也是在封山前一刻才渗透入山中,伯宁还清点了所有山中弟子,按理说,林雪竞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在一个小小的青阳山内部安插探子。 任韩兢如何想,都只能想到一个结论。 ……封如故身侧,有林雪竞的内奸? …… 青阳山中,封如故被如一抱到院中晒太阳。 倒也不是封如故有多么虚弱,主要是懒。 如一对此仍有微词,但不是和以往一样,嫌弃封如故娇贵矫情。 他道:“你该下地多走动,不然筋骨滞涩,伤更难痊愈。” 封如故歪在软榻上,挑衅地对他的脸吐了一口竹烟,眼睛弯弯地笑道:“我不下去。” 如一只觉他在受伤后,行事越发无稽,大有人生在世只图快活之意:“……随你吧。” 封如故眯着眼睛瞧他:“真凶。” 如一:“……”我哪有。 封如故委屈道:“给我个笑模样能累着你啊?” 天生一张冷脸的如一:“……” 在他又一次觉得封如故难伺候至极的时候,海净从月亮门处露了个青皮小脑瓜出来:“小师叔,你和云中君的衣服我都洗完了。” 封如故赞道:“海净真乖。” 海净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那……云中君可以叫罗兄起来了吗?” 月亮门外,罗浮春脑袋上顶了一只巨大的洗衣木盆,跪在地上,一头一身都是水,脚麻得他龇牙咧嘴。 因为他对封如故出言不逊,封如故罚他,叫海净在他头顶着的洗衣盆里洗衣服。 桑落久蹲在他身前,拿手帕给他擦脸,满眼关切,且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忍住嘴角愉悦的笑意。 封如故的声音遥遥地从门内传出来:“叫他跪着,等着什么时候晓得尊师重道了再起来。” 罗浮春苦着一张脸,顶着盆探了半个脑袋进门来:“师父,我知道错了……” 封如故抄起一颗杏子就砸了过去。 罗浮春果断一闪,又被泼了半身水。 桑落久扬手接住,用袖口擦了擦,便递到愁眉苦脸的罗浮春嘴边,叫他咬一口润润嗓子。 如一不理会他们师徒间的闹剧。 他翻阅着手上一本讲魔道血蛊之术的书,试图从中找出解蛊之道。 如一前夜又发作了一次,依然是满心惦念着封如故,宛如烈火焚身,而且他发病的状况愈加怪异,身体众多反应,令他羞耻悲愤得恨不得引剑自裁。 他将自己反锁屋中,点住穴道,念了一夜经文,直至天将明时,他忍无可忍,花了一个时辰,用手引导出那不堪的污秽之物,方才有些好转。 事后,他羞红着一张冷脸,将亵裤洗了又洗,洗干净后又耻于让这等沾染过不洁之物的东西上身,索性悄悄扔掉了。 解毒之事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 封如故对这等旁门左道之书似是有些兴趣,拿着书和如一一道看,如一得以腾出手来,削苹果给封如故吃,自己则像幼时对待义父时一样,将削下的一串果皮留给自己吃。 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微铃响。 封如故耳尖一动,掩卷看向门口,旋即又将书举起,挡住脸,微微笑道:“来啦?” 月亮门外的人放下了抵在唇边、示意罗浮春与桑落久安静的手指。 常伯宁站在那人身后,含笑轻推推她:“进去吧,就说你躲不过他的耳朵的。” 下一刻,一柄系着银色小巧苗铃的药秤,发出更加清脆的叮铃一声,而持药秤之人一步踏入院中,语笑嫣然,灿若玫瑰:“小师兄——” 未及回头,只听到这个称呼,如一的身体便全然僵硬了。 ……小……师兄? 第84章江南先生 未觉出如一神态有异,封如故将烟枪塞到他手中, 翻身而起, 面对着燕江南, 张开手臂, 手指轻勾了勾,示意她过来。 燕江南略略挑眉,望向一院子的人:“……这样是不是不好?” 封如故笑笑地看她。 燕江南性子本就火辣, 也就是那么顺嘴一问, 见封如故不介意, 便果断快步奔来,走至他近旁,身子轻盈腾起, 扑在他怀里。 封如故漂亮地一还身, 将人打横抱起, 缥色裙裾翻扬如风中柳脚。 封如故面朝向如一,把燕江南献宝似的往前一捧:“过来,看病。” 燕江南:“……” 如一:“……” 燕江南窝在他怀里, 看了他半晌,敛袖探指, 搭在了封如故的脉上。 封如故道:“不是我, 是他。” “我看你病得不轻。”燕江南微微闭目,道, “心经、肺经受损……近来你受过一次大寒, 肺经损耗甚巨, 又被外力所伤……不过照你吞云吐雾的样子,肺经坏掉是早晚的事情。” 封如故:“我……” 燕江南不理会他,把手背轻搭在封如故额头。 “又低烧。”燕江南问,“你的低烧是又发作了,还是从未好过?” 封如故:“我是老病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燕江南断言道:“早晚有一天傻掉。” 封如故笑嘻嘻的:“再说,再说。” 二人拥在一起,似足了一对金童玉女。 如一只觉刺目,错开眼去,去看封如故顺手搁放在自己手上、袅袅缕缕的烟枪。 他的呼吸有些不平静。 在文始山中,封如故饮醉,坐在自己阶前吹风,后被模仿燕江南的桑落久称作“小师兄”,哄回房中安歇。 彼时,如一听闻熟悉韵律,只觉心烦意乱,以为义父亦授给了封如故箜篌之艺,加之桑落久一把少年音,他虽然觉得耳熟,却也没有细想。 但燕江南这一声“小师兄”,彻底勾起了如一的记忆。 与义父在山中初见时,他面戴丑角面具,抱着自己,从火光中步出,与一少女传音笑言。 ……那时候,女子称他“小师兄”。 当时的如一不懂人言,却对那一日永生难忘。 他心中有疑问万千,急欲问出口来,又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只好避开目光,以掩饰心中不安。 如一的目光不自觉落在烟枪烟嘴处,上面沾了一点水液,在日光下发出一层暧昧的薄光。 他立即攥紧烟枪,抿唇不语。 燕江南与封如故打过嘴仗,自他身上翻身下来,爽利地执握住如一腕子,顺便抬眼看了一下,由衷赞道:“这就是师兄的义子?好俏的和尚啊。” 如一:“……” 他不喜旁人夸他相貌,尤其是俊俏秀丽等字眼,碍于燕江南是长辈,他只得忍下反驳字眼,念一声佛号,不再多言。 传闻中的江南先生,果如传闻所言,不像个道姑。 即使身着宽松的道君服,也难掩燕江南满身风情,雪肤花貌,长颈修肩的蜻蜓身材,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满身溢出的光彩与风情。 一旁的海净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敢乖乖瞅着自己的鞋尖。 如一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 他唯一感受到的美,是在他不识爱恨、不辨美丑之时,摘下了那个人的面具。 映在少年脸上的火色,和他眼里鲜活明亮的光,是这世上最绮丽的景色。 燕江南最通毒理,号上脉不到片刻,她便了然地一颔首:“唔。” 封如故俯身:“什么状况?” 常伯宁自外走来,轻轻牵住封如故衣带,担忧地想着,还是要让如故回家。 而如一细看着封如故鼻尖上的小痣,想着义父的习惯动作,想着那声“小师兄”,想得心烦意乱,甚至有些想掐一掐他的鼻尖。 燕江南身处暗潮汹涌之中,尚未觉察,一心行医。 她有了结论:“……蚀心蛊。” 她撤开手指,探入锦囊中,并问:“症状如何?” 如一道:“心浮气躁,情绪难抑,常有失控失常之举……” 燕江南打断了他:“别驴我。” 如一:“……” 燕江南:“我是医者,你若是讳疾忌医,我可帮不了你。首先,蚀心蛊是血宗秘术,效用不可能这般轻描淡写;其次,蚀心蛊入体,在每人身上诱发的症状各不相同,没有对症,无法下药。” 封如故见如一一脸的羞愤欲死,觉得这孩子真是纯情得可爱,没忍住在旁乐出了声。 如一瞪他。 封如故咳嗽一声,马上扮出正经模样:“海净,今天你还没修课吧。” 海净没想到会被封如故管教,愣了一下,本能去看如一。 如一:“去。” 海净马上行礼,跑出了院落。 封如故:“浮春,脑袋。” 罗浮春脖子一缩,很是委屈地顶着一双狗狗眼继续顶盆去了。 不用封如故开口,桑落久就攥着半湿的手帕,施了一礼,走出院中去。 还没等封如故对常伯宁开口,他便不开心道:“我不出去。” 想到他撞见过二人狼藉一片的现场,封如故一吐舌头,勾住他的肩膀:“好啦,知道师兄关心儿子,一起进去罢。” 闻言,常伯宁才想起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到如一身旁,轻轻握住他的臂膀:“走,进去吧。” 如一侧过脸来,看着封如故搭在常伯宁肩上的手,敛起眉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封如故俏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手背轻轻在他额上敲了一记。 燕江南直接道:“干什么干什么,眉来眼去的,给你们一刻钟勾搭够不够啊?” 进了里屋,少了旁人,如一总算艰难地说了实话:“情动……难忍,身如火焚……” 燕江南精准地提炼出了重点:“哦,思春了。” 如一:“……” 燕江南提笔,在纸上写下“情蛊”二字,又以审慎的眼光看向如一:“破戒了吗?” 三双眼睛一起盯着如一看,看得向来克己自持的如一恨不得用腰带投缳自尽。 封如故替他作答:“还没来得及。” 燕江南笑话他:“又没问你,你蹲人床底下看啦?” 封如故镇定道:“我是床上那个。” 燕江南差点把墨笔拦腰掰断。 不过身为医者,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她问:“这位……对,如一居士,今年贵庚啊?” 如一以为这和疗毒有关,顶着一张绯红面颊面无表情地作答:“二十有三。” 她又问:“打算还俗吗?” 如一:“……” 她问:“还俗后打算留头发吗?” 封如故从后面踹了一脚她的凳子。 燕江南说:“干嘛?我就问问。” 燕江南又问如一:“是不是我家小师兄勾引你了?” 如一:“……” “我这小师兄啊,头看到脚,风流向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燕江南总结道,“说白了,就是骚。你涉世未深,怕是没见过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要被他骗身骗心啊。” 常伯宁在旁边忍不住笑:“江南,莫要欺负如故了。” 燕江南叫了起来:“我哪里有欺负他?不过说句事实,师兄你又拉偏架!” “师兄”二字,隐隐触动了如一心弦。 封如故跟着喊冤:“天地良心,我待大师是一片赤子之心,毫无亵渎之意啊。” “你不亵渎,怎会勾得人家动了凡心?”燕江南嗤了一声,“况且,由蚀心蛊转化的情蛊……” 封如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语音中仍是调侃,眸光里却含了点别样的东西:“数你话多,专心看诊。” 燕江南望向封如故。二人自幼而来的默契非同一般,她长睫一动,示意自己知晓了。 ……蚀心蛊转化的情蛊,只对有情之人的心中之人才作效。 而自家的小师兄,似乎不想让小和尚知道这件事。 燕江南重新坐直,提笔沉吟片刻,在纸上写出几样灵药,注明用量,又将作储药之用的药秤晃了两晃,在药铃摇动间,取了三丸药,连同方子一并交与如一:“去寻这些药物,加三碗水熬为一碗,每日饮药汤三次,喝上三日,蛊虫自会被药力消解。这三丸药能暂时抑制蛊虫的活动。尽快寻药、拔除蛊毒罢。” 如一接过丸药:“多谢燕道君。” 燕江南摆摆手:“免客气。” 那边厢,常伯宁惦念着封如故身体,带他去休息,燕江南留下,叮嘱了如一一些用药的注意事项。 如一望向闭合着的门扉,定了定神,道:“燕道君与云中君关系笃厚,可为何要叫云中君‘小师兄’呢?” 燕江南答道:“他比我小上两月。” 如一点一点头:“燕道君称呼我义父‘师兄’,不知义父与燕道君年岁相差几何?” 燕江南动手收拾药秤,淡淡道:“那是在人前,人后我也叫他‘小师兄’。” “为何?”如一还想着燕江南那声“师兄”,不肯释怀,“义父的年岁比燕道君要大些吧?” 燕江南一乐,点了点自己胸口:“论心上的年纪,我可比他要大两年。” …… 嘱咐心有疑惑的如一多休息后,燕江南掩门而出,寻了封如故。 常伯宁找关家二位山主求取丹药去了,只剩封如故一人歪靠榻上,笑笑看她。 “小和尚要套我的话。”燕江南开门见山,“我看你不想让他知道许多事情,便做主替你瞒下了。” 封如故嬉皮笑脸:“哎呀,燕师妹当真人美心善。” “少来。”不在人前,燕江南又要去抓他的手。 封如故躲开,两手抓住袖子,撒娇道:“还要号脉啊。我不想吃药了。” 燕江南省略了“望闻切”,直接进入了“问”的环节:“近来可有头痛?” 封如故笑道:“我可头疼了,总有人气我。” 燕江南最怕封如故这样报喜不报忧的病人。 她皱眉道:“小师兄,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与你说过多次,这样拖延下去,不提魔气,清心石的毒也会渗入肌理。现今我尚能用药控制,一旦毒素影响到心脉,我就算能保住你的性命,你也会心智全失的。你不叫我与旁人说也便罢了,师兄也不给说——” 这些年来,燕江南左手持药秤,右手挥青锋,一手治天下奇症,一手治道门痈疽,制裁与魔道勾结者、营私舞弊者、勾心斗角者,为的是平息已经过头了的反魔之风,叫更多人将一颗正心用在道之本身,恢复道门公正秩序。 一来,这是造福百世之事,二来,万一将来小师兄被魔气所侵,她尚指望道门能念昔日之恩,勿将反魔之火烧到他身上来。 结果,她治来治去,只让道门一干别有用心之人做事愈加隐秘。 而这打着反魔旗号谋取利益的邪风,就从未停过。 她是当真迷茫了。 然而封如故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支颐笑道:“我心里有数。” “……有数。”燕江南早把他这套说辞听絮了,“你总说你有数。” 封如故:“你信不过小师兄的主意?” 燕江南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交臂靠在椅背上。 她有何不信呢。 她只怕再这样拖延下去,他这颗慧极的大脑会变成白纸一张。 封如故像是对自己的状况全不在意,搓捻着袖口,询问她:“你不在家,谁来看家?” “师兄发来消息,说你受伤,我便把诸事暂时交给如昼师叔打理。”燕江南道,“亏得她近来采药归来,回了风陵暂歇,不然,风陵可一日离不得人。” 封如故道:“你先前去调查被唐刀客杀害的风陵弟子,状况如何?” “没能查出所以然来,更不知用唐刀的混账的用意。”燕江南沉吟片刻,道,“……倒是我派弟子陈尸的梅花镇,近来怪事连连。” “何事?” “那地,近来鬼事幢幢,已接连有三名男子死于非命。”燕江南道,“受害的都是青壮年男女,年纪到了,便找冰人合婚,各得了一段佳缘。结婚当夜,男方当着亲友揭开盖头,见新娘娇美,自是欢喜。谁想,没有一人活过婚礼当夜,皆是惊惧而亡,眼球爆出,新娘则消失无踪,床底则躺着一具僵硬的女子尸首,面上贴着鲜红加官,宛如盖头。——这才是真正的新娘。苦主亲属前去报官,闹洞房的人按印象绘制画像,发现每个揭开盖头时出现的新娘,皆是同一张娇美含笑的面孔。” “官府追究起来,竟谁也不知这女子是哪户人家的。” “咱们风陵的弟子便死在一间纸扎店外。我猜想,该是有人以纸人纸马等邪物为媒,以‘儡’害人。但我蹲守了些时日,未见有‘儡’的痕迹出现,而我为了调查弟子死亡之时,之前是以道人身份入城,怕是打草惊了蛇,耽搁了一段时日,见实在无甚斩获,只得先行折返。” 封如故确认了一遍:“……‘儡’?” 燕江南:“是,怎样了?” 封如故想到了常伯宁追踪那刺杀自己的人,那人便是用儡术中的移物之阵逃遁的。 ……这便是他为自己安排的下一个去处吗? 第85章上上大吉 ……可那又如何? 事关被杀的风陵弟子, 封如故难道能够置之不理? 他召来众人, 如是这般,将梅花镇事件讲述一遍。 还没听完, 罗浮春便是一阵义愤填膺:“佞怪作祟, 肆意妄为,是欺我道门无人吗?!师父, 此事交与我,我定然——” 封如故干脆道:“落久,堵住他的嘴。” 桑落久一手勒住罗浮春的腰,一手从后捂住罗浮春的嘴,在他耳边温和劝说:“师兄, 你少说点吧。” 封如故走到他身前,举起伴手折扇,点一下他的鼻尖:“你燕师叔本事比你如何?她的剑法都算差的了,起码比你也高上一线去。她在梅花镇查访日久, 亦未能捕获那作怪之物的踪迹,足见其奸滑机变。交给你?我且问你, 你是不是要提剑杀入,掘地三尺, 也要把妖孽抓住?” 罗浮春委屈又耿直地点下了头。 “就知道打打打,冲冲冲。”封如故照他眉心上敲了六记,声音响脆, 倒不疼痛, “你斗鸡转世啊?” 燕江南:“封如故, 你要死啊。你脖子伸过来,我让你看看我的剑法好不好。” 封如故:“别闹,我训徒弟呢。” 封如故:“还有,你的剑法……咱们都是同门师兄妹,感情深笃,你就不要逼我侮辱你了嘛。” 燕江南:“……” 燕江南知道,世上千样剑法,能入她家小师兄之眼的百不足一。 寻常剑道天才在他眼里,不过是长得稀奇些的杂草罢了。 但道理归道理,这不妨碍她每年总想打死封如故百八十回。 她甚至无法想象封如故和一个女子合道籍的情景。身为女子,她觉得与封如故这等随时随地能气死人的人日夜相处,简直是顶顶的人间疾苦。 这些年,每每被封如故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她总盼着封如故像师父一般,与一男子同证道籍。 燕江南连赠给小嫂子的见面词都想好了。 三个字:日.死他。 常伯宁软软道:“好啦,江南,你又欺负如故。” 燕江南:“……?”师兄,你的眼睛和耳朵究竟有什么毛病? 不等燕江南回嘴,封如故就走到了常伯宁身边,拍一拍他的肩膀:“师兄,我正要提到你,你就开口了。” 常伯宁:“……?” “我有一事相托。”封如故在他跟前蹲下,笑眯眯地仰脸看他,伸手招一招,常伯宁便温驯地俯下身来,听他说话。 “那儡不是专杀害新婚夫妻?”封如故道,“那我与师兄,便送他们一对新婚夫妻,如何?” 常伯宁第一时间没能明白过来,在直起身来后,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如一见二人耳鬓厮磨,很是亲密,义父还红了脸,心中便又微妙地紧揪起来。 他满面无所谓,但话音中不见丝毫底气:“云中君在与义父说什么?” 封如故笑嘻嘻:“不告诉你。” 常伯宁有点羞赧道:“他想同我做夫妻。” 如一:“……” 明知封如故是在说如何除梅花镇妖佞,如一仍是心酸难忍,脱口而出:“嫁娶之事,岂能儿戏?” 封如故打量他,笑话他道:“大师断了红尘,还如此看重嫁娶啊?” 如一气道:“义父与你是师兄师弟,同出师门,便为兄弟,岂可行此,行此……” 常伯宁也觉出这不大妥当,刚要说话,燕江南便道:“这又如何?我师父师娘便是师兄弟呢。” 如一:“……” 这话不说还好,常伯宁脸皮本就薄,稍稍一作联想,整个人便像是燃着了似的,低头用手掌往脸上扇了几下风,闷声道:“不妥……不妥的。” 听说过这段缘分的如一更是心如火焚,将佛珠握得紧了又紧。 封如故:“江南左右已经去过梅花镇,等于暴.露在了那恶物眼皮底下,不能再出现在镇中,不然她该是最好的人选……落久,你可愿意?” 桑落久放开捂住罗浮春的手:“我……” 如一在旁冷冰冰地提醒:“师徒名分,宛如父子。” 桑落久挑一挑眉,温煦地笑了开来,闭口不言,想看看这位如一居士还能如何拈酸。 他牵了牵罗浮春的衣角。 罗浮春马上醒过神来,踊跃道:“师父,为捉妖物,浮春可以!” 如一:“……” 封如故:“谢谢,我不可以。” 罗浮春:“……” 封如故目光在海净身上转了一圈。 海净受了惊吓,连着念了两声“阿弥陀佛”,躲到了如一身后。 如一见封如故这般不加挑剔,又怕义父反悔,心火燎原之下,竟尔脱口而出:“不需旁人。我愿为之。” 封如故心又是一跳。 他本想哄着常伯宁早早回山,但梅花镇之事一出,他一来觉得师兄温柔可意,扮演小媳妇该是绰绰有余,二来毕竟师兄与自己一同长大,不会对自己有多余绮念。 他顾忌着如一对自己那点似有还无的情愫,并不希望放纵它生根发芽。 然而,看此情形,如一还是不肯放下。 他家小红尘初涉□□,诸多青涩,既是脆弱,更易受伤。 封如故不愿狠狠伤他,他想,不如趁此机会,在相处之中,将这段尘缘化消于无形也好。 左右他最懂得如何惹人讨厌了。 常伯宁见如一竟然主动应下了这件事,微微张大眼睛,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他有直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但不等他再开口,封如故便站起身:“好啊。” 他走到如一身前,主动执握住他的手,眼睫里闪着暧昧的浅光:“大师,如故余生,麻烦你了。” 他本以为如一会厌憎这等突兀的肢体接触,孰料如一指尖屈了一屈,居然由他握了下去,并道:“此为除妖降怪,你莫要多想。” 封如故看着他,悄悄松开了手,道:“大师真是忍辱负重啊。” 如一感觉指尖微凉的触感去了,有些失望地握了握,把手掌收入僧袖中,细细回味着触感,抿唇不语。 封如故暧昧地一眯眼,拍一拍如一肩膀,朗声道:“那大师,你便得多加辛苦了。” 注视着封如故月牙似的弯眼睛,如一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妙。 如一喝了几日苦药,解开体内怪蛊期间,常伯宁随同燕江南,押解着被群鬼啃噬,周身伤口痊愈不得,流脓不止,烂得只剩一口气的丁酉返回风陵。 在这之后,常伯宁重又返回,与身上伤势痊愈大半的封如故并其他人,共踏梅花镇。 梅花镇是个水乡泽国,一里一池,五里一湖,河水脉脉,彼此连通。 夏日里的梅花镇没有梅花,倒是一池池地开着荷花,有的叶子窄些,能挑得起二三晶莹水珠,有的叶子阔些,能将一片月光打包,尽数倾入池中。 莲蓬香气弥漫街头巷尾,不少操着口音的小贩沿街兜售着:“鲜藕——鲜的藕——” 算卜的馆门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名长髯瘦躯的中年道士坐在堂中,大叹门庭寥落之际,嗅到街上藕香,不禁动了馋虫,数出五枚大钱,犹豫一番,又心痛地放进去了两个,将剩余三个在掌心掂了一掂,又哀叹一声,方扬声唤道:“顺哥儿!来节藕!” 被他叫做顺哥儿的少年伶俐地哎了一声,捧着一截藕,正要兴冲冲入堂去,转身迎面便见一袭袅娜白衣。 眼见他一手藕泥要蹭到那身看上去昂贵异常的缂丝裙上去了,一只手及时捉住了他的腕子。 顺哥儿惊慌地一抬头,只见一张明艳的仙人面,正对他浅笑:“小哥,走路看路呵。” 顺哥儿自幼长在这水乡小镇里,岂见过神仙,一时间痴了眼迷了心,只望着那一行人踏入了蒋神仙的仙府。 蒋神仙没等到藕,倒是先等到了一干贵人。 为首的,端的是五陵千金少年的扮相,潇洒风流,容貌昳丽,且出手异常阔绰,话未出口,一锭足银便在台上放下,差点晃花蒋神仙的眼睛。 他问:“蒋道长?” 蒋神仙艰难咽下口水:“是,是我。” 青年浅笑:“我等在其他地方,听说你在算卦卜课上很有道行,十里八乡都名声斐然,便特特寻了来,请问您可方便?” 蒋神仙回过神来,立即端出架子来,道:“算卦讲求缘分,本无什么方不方便之说。若有缘,随时,随地,皆随缘;若无缘,无时,无地,皆无缘……” 以蒋神仙的经验,算卦必得摆出仙风道骨,才能叫人还没开始算命,就先信上三分。 但眼前的青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不像尊敬的模样,倒像是在看一个有趣的杂耍:“那请蒋道长算一算,我与这位姑娘可有缘分?” 若在以往,遇上此等不懂礼数之人,蒋神仙轻则吹胡子瞪眼,重则赶人出去,以显自己身份贵重,不可轻忽。 然而,现如今不是他摆谱的时候了。 城中连发厄事,妖物横行,专杀新婚小夫妻,前几日,有位神通不小的女道长来梅花镇中查访一段时日,也是一无所获。 女道长走后,便有人家以为祸事了结,生怕自家姑娘耽搁成老姑娘,咋咋呼呼地张罗娶亲,结果一如先前,喜堂再次变了灵堂。 这镇中婚丧嫁娶,哪一样不要找他蒋神仙来卜课?偏偏蒋神仙每算每误,每对枉死的新人,在他这里算得的结果都是上上大吉之兆。 死者家属回想起来,难免迁怒蒋神仙,说他是假神仙,根本算不出吉凶祸福。 蒋神仙不服,事后又将死难之人的八字再合,重算一遍,算得的,又都无一例外,是大凶之兆。 他实在想不通这是因为什么,只能瞪着这截然不同的结果干发呆。 没人再来找他算卦,馆中收入锐减,昨日更是差点断顿,徒弟又吵闹着名声坏了,在此地待不下去,要他去别处谋生。 被梅花镇一方水土养大的蒋神仙又怎么肯? 桩桩件件的压力压下来,在蒋神仙脑袋上形成了一个斗大而无形的“钱”字。 因此,面对如此不识礼数的小子,蒋神仙只得忍气吞声,摆出一副笑脸来:“是哪位姑娘——” 待他抬头,看清那从青年身后走出的姑娘全貌,又是一呆。 他的第一感受是,怎的有这样高的女人? 好在那姑娘着实是个大美人儿,即使她的大半容光都掩在一条雪白纱巾下,只露出一双冷淡如雪的双眸,也能从她依稀露出的面部轮廓,以及那修肩细腰的体态,引得人浮想联翩,垂涎不止。 蒋神仙见这一对相貌登对,笑道:“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谁想他这话一出,跟随在青年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各自回头,发出轻微的一声笑。 蒋神仙:“……” 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不懂礼数?! 蒋神仙气冲冲地铺开纸笔:“请问姑娘名讳?” 女子唇畔蠕动片刻,没发出声音来。 青年代她回答:“游红尘。” 蒋神仙赞了一声:“好名。” 同时,他想,这姑娘名字起得大气,可为人真是腼腆。 他又问:“生辰八字可有备好?” 那名唤游红尘的腼腆姑娘默不作声,接了笔来,挥毫写下生辰八字,一笔字风骨颇劲,叫蒋神仙暗暗称道不止。 在她写字时,蒋神仙同青年搭话:“敢问这位先生名讳?” 青年笑容可掬:“敝姓封。封如故。” 蒋神仙噢了一声:“封先生瞧着眼生,是在附近城中居住的吗?” 封如故道:“我是过路侠客,前不久路过燕城,恰遇到游姑娘与这位游大哥落难……” 他回身一指。 一名相貌温柔可亲的青年对蒋神仙拱一拱手。 蒋神仙生平最敬读书人,一见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书生,便喜欢得了不得,马上拱手还礼。 封如故继续道:“……我救下了他二人性命,与我的两名朋友带他们一起上路,在路上,我与游姑娘互生情愫,且游姑娘家里只有大哥做主,我父母更是早亡,我便想着要结那秦晋之好,娶了她,好名正言顺地护她一世光阴。” 不得不说,现在的蒋神仙,最听不得“秦晋之好”等吉祥话。 他扫一眼游姑娘发红的双耳,压低了声音,略急切道:“怎的选在这里结亲?” 他们难道未曾听过梅花镇近来的厄事? “她刚来此地,就说喜欢这里的荷花。”封如故道,“我便想,命里注定,就是这里了。” 蒋神仙想,这命里注定,是你们的殒命之地啊。 然而,他那一副美髯动了又动,还是一字未出。 他们不知道梅花镇中的诡异之事,自然也是不知道自己因此坏掉了的名声,所以才会来自己这里卜算。 英雄好汉也能被一文钱难死,何况他已到了大厦将倾之时。 他只管做好分内事,旁的可管不上什么了! 等他算好卦,这对新人去采办喜事应需之物时,定会有旁人警告他们,到时候钱货两讫,就与他无关了。 这样想着,他接过游红尘姑娘的八字,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夸赞一番,好留住这个主顾,打眼一扫,他便僵住了,再掐指一算,他更觉头痛。 此人阴时阴刻出生,又是土命,命格正成个孤星伴月之象,乃是大凶大煞之命。 难怪她的父母会异常早亡,老天能给她留个哥哥,都是大发慈悲了。 面对此等命格,蒋神仙瞠目结舌,完全夸不出口。 那边,封如故也写好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折好递来。 蒋神仙忙接过,一边作认真状,翻来细看,一边在心中暗暗叫苦。 这姑娘也不是什么好命,索性他据实以答,绝了这桩姻缘,也好救下两条人命? 在蒋神仙出神之际,他对面的游红尘“姑娘”下颌线紧紧绷着,在桌下紧握住封如故的手。 封如故作认真倾听状:“游姑娘,如何了?” 如一小声地咬牙切齿:“封如故!” 若他早知封如故会如此戏耍他,他当初就不该答允这桩荒唐事!! 封如故见他气恼,还以为他是在烦恼旁的事,望着他一头乌密青黛,道:“嗨呀,是我叫江南往你的药里添了些东西,才重又生出这三千烦恼丝来的。怨我怨我。若你不喜欢,事情了结后,我陪你回一趟寒山寺,向你们的方丈解释清楚,再剃一次度好啦。” 如一咬牙,羞耻得不肯抬头。 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荒唐的封如故? 而自己又为何会荒唐的,对这个人…… 封如故见他又低头,略略松了口气。 他带如一来卜算八卦,且故意在这爱面子的蒋神仙面前表现得浪荡不羁,惹他讨厌,便是想要这蒋神仙实话实说,让他说出,二人非是一对,不必强求。 毕竟他知道,自己的命格…… “哎呀呀!”那头,蒋神仙竟是惊喜地叫出声来,“这真是奇了!!” 他指点着纸面:“您是阳时阳刻出生,恰能调和阴时阴刻的邪气,游姑娘是土命,封先生恰是金命,土生金,土正需金旺!更要紧的,封先生是荧惑守心之命,本是逆天道之命,可与游姑娘命盘相合起来,反而是得了正位……” 在封如故发呆之际,游姑娘轻轻开口,声音冷而悦耳,倒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意味:“所以?” 蒋神仙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缘分,喜道:“两神相生,互为喜用,上上大吉呀!” 第86章清馆小聚 封如故难过地想, 老天爷,你阴我。 合过八字,便要议定吉期了。 谈起婚期, 蒋神仙便想到了那几桩红事变白事的先例,难免心不在焉。 这回, 他为一对新人算出的结果仍是大吉, 就如同那几对年纪轻轻、便红颜化骨的青年男女一样。 现在, 蒋神仙已经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本事了。 他呆望着手头两张纸, 心中黯然。 孤星之命、荧惑守心, 皆不是好命。 这二人命格多煞, 恐怕自小便吃了不少苦头, 如今好容易得了一段好姻缘,若往他处结亲, 或许还能得一个举案齐眉、儿女绕膝的好人生。 即使他不告知二人此事也会有旁人告知,但他明知自己算卦不准, 还隐瞒不报,哪怕得了这笔银钱, 也损了天道, 折了阴德, 毁了善缘。 蒋神仙不舍地望了那锭银一眼, 从上头挪开视线, 捋一捋长须, 将已翻到一半的黄历放下, 叹息一声, 如实向封如故等人道出梅花镇中新婚夫妻频频遇害一事。 听完蒋神仙讲完事件始末,封如故挑起眉来:“有这等恶事?” 蒋神仙喟叹道:“那妖物厉害精猾得很,蒋某只通紫微斗数、周易八卦,于降妖一途上,却着实技短,难缚邪物。二位若要结亲,且往他处吧。天地悠悠,总有一处山水是干净的。这卦我未必算得准,你们的钱我也不要。去吧,去吧。” 说罢,蒋神仙将银子推至封如故跟前。 封如故低头,指尖在银子边敲打两下,嘴角玩味地一挑,排开锦囊,从中掏出另一锭银,与先前那锭并排放了,重新推回蒋神仙跟前:“我与游姑娘成婚,还要选一处院子,蒋道长对梅花镇里外都熟,怕是要烦劳您移驾出馆,帮我们寻访寻访了。” 蒋神仙有点着恼了:“封先生,蒋某所说句句是真,并非信口胡言!” 封如故笑道:“江湖儿女,岂惧魑魅魍魉?” 说着,他转向如一,在桌下勾住他小拇指晃了一晃,故意问:“游姑娘,你怕吗?” 养了一身魑魅魍魉的游姑娘冷冷直视着他,将小指勾起,将封如故为非作歹的手反压下去:“你呢。” 封如故面不改色地用食指挠他掌心:“我会保护好游姑娘。” 如一将他的食指用拇指抵住:“我亦会保护好你。” 封如故将尾指与无名指交放在如一张开的指缝间,继续唤他:“游姑娘……” 封如故实在是喜欢叫他“游姑娘”,每次这样唤上一声,如一的脸色就会应景地黑一下,着实有趣。 那边,如一拧起了眉。 即使看过了很多次,如一仍是看不得封如故这般浪荡轻浮的模样。 他总想,封如故对旁人或许也会做此动作。 许多与封如故有关的揣测,时时搅乱他原本波平如镜的心湖,如今他见封如故又犯了老毛病,心湖顿起了三丈波涛,指腕狠狠一发力,攥紧了他的手,封如故五指顺势滑入了他的指缝,与他成了个紧紧相扣的暧昧姿势。 下一刻,封如故身子失了平衡,再加上蒋神仙屋中桌椅皆是旧物,封如故所坐的凳子,左右凳腿一高一低,他一个不稳,便一头栽进了如一怀里。 如一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间僵了身体,想问他有无摔疼,又怕话说得太多,在外人面前露了馅,只能略带担忧地低头望他。 封如故抬眼看他时,恰撞到了他眼睛坚冰一角微微漾着的春水。 他忽然觉得手上的触感变得异常明确,酥麻,滚烫,那指尖上带着习剑之人常有的硬茧,骨节却不算特别坚硬。 总之,握住如一的手这件事,让封如故觉得挺快活。 封如故起了一点玩闹之心,就势靠近了如一的耳朵。 如一还以为他要抱怨自己,便垂下头来,迁就着他的动作,准备倾听他的撒娇。 孰料,封如故竟带着笑意小声点评他道:“……小淫·贼。” 这三个字,把如一给弄得懵了。 等回味过这三字意思后,他差点当即炸开,又气又羞,几个刹那间,耳尖便红得似要滴血。 他?他说自己淫…… 分明是他封如故—— 成功用三个字将如一气得胸膛连连起伏的封如故露出了一点得色,直起腰来,笑盈盈地将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扇子合拢,抵在唇畔,想,他这回该是讨厌我了。 殊不知,他这点俏皮的得意之色,更叫如一气血逆行。 如一心中来回翻涌着一股异样的冲动,几乎想把这家伙按倒在地,好好理论一番。 自己为何要枉担虚名? 封如故这样不知……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就应当—— 身后,常伯宁的一声咳嗽将他从那不大正常的迷梦中唤醒。 蒋神仙看得耳热,暗道没有见过封如故这么不要脸的登徒子。 大庭广众之下,不仅对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勾勾搭搭,耳鬓厮磨不说,还说些下流无耻的话,将游姑娘臊成了这副粉面含春的样子,着实不像话。 封如故转回了身,直面蒋神仙,将话题拉回正轨:“遇鬼,我们捉鬼便是。蒋道长只需替我们做事。若一切顺遂,事后另有重谢。” 蒋神仙想,这可不是个傻大胆吗? 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不肯听,那便生死由命罢。 最后,吉期定在了七月十六,十日之后。 封如故留下两锭银子,说好了给蒋神仙一日时间在镇中寻找风水上佳的房子、并约定明日看房后,他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卜卦馆。 然而,他走了不到十步,又折了回来。 因为他余光一瞥,发现这间古意十足的“指南馆”的窗边,正晾着两三双干净的新鞋垫。 他目测了一番后,从窗户边探了个脑袋进去,问正喜滋滋往袖里揣银子的蒋神仙道:“蒋道长,除了叫你卜算吉凶、测定风水外,我还可以要些其他的添头吗?” 闻声,蒋神仙将那铜臭之物迅速往袖下一压,顷刻间恢复仙风道骨,矜持地点一点头:“封先生请说。” 封如故问:“这些鞋垫可有主人?” 蒋神仙不懂封如故为何会有此一问:“这些是我徒弟的。昨日刚刚买来,洗过了一道,打算晾干后再用。” “……好像差不很多。”封如故端详一会儿,将两双鞋垫拿起,对着蒋神仙晃了一晃,“我拿走了啊。蒋道长,回见。” 蒋道长眼睛还没眨一下,封如故便和鞋垫一块儿没了踪影。 蒋神仙:“……” ……什么人呐! 离开馆内后,封如故在镇中寻到了一处饮茶的清馆,权作歇脚之处。 这么多年来,他商贾人家出身的娇贵少爷习性终是改不掉。 内中檀香缭绕,翠幄飘飞,侍茶的少女婷婷立于其间,有一名气质端雅的女人,在众人面前演示茶艺,从红碧纱里选出双井茶,细细碾出香味,再用一品香泉冲入其间,辗转于数个小小杯子中。 最终,每人只匀得了小小的一杯香茗。 早就渴了的罗浮春端着茶碗,由衷感叹道:“喂猫都嫌少。” 泡茶的女侍:“……” 桑落久微微笑着,拿膝盖轻碰碰他,示意他莫要无礼,又将自己的那杯递给他解渴。 常伯宁因着一副温柔舒雅的相貌,身边环绕着两名莺燕,殷勤询问他茶味如何,是否合口。 常伯宁对她们的示好报以乖巧的微笑,心里却还想着方才封如故与如一二人在桌下你来我往地捏着手的模样。 两名少女自持相貌出众,心气也不低,发现常伯宁对她们根本是毫无兴趣,暗暗觉得没趣,一拧身便出了包房。 如一因为是一副女子妆容,在这群香环绕的清馆之中倒得了两分清净,只静静坐着,不言不语。 封如故则背对众人,低下身去,不知在桌下折腾着些什么。 半晌后,封如故直起身来,道:“这蒋神仙虽是爱财,但本性不坏,道行也有一些,不算是不学无术的草包。” 常伯宁点一点头:“是,指南馆中有一股自然清气,可见他身怀善缘,并非完全浪得虚名。” 罗浮春疑道:“可他之前不是卜错了许多次吉凶吗?” “这便是问题了。那些人命里本该有这一劫。”封如故道,“死生之事,攸关天道。这是凭蒋神仙的能力所计算不到的天数。只有在人死后,他才能后知后觉,卜出吉凶。” 如一自从着了女装,话便格外少,现在没了外人,话才稍稍多了一些:“是,似乎不大对劲。以常理而言,那女儡早该逃走了。” “没错,正是如此。”封如故道,“江南是风陵仙君,寻常妖佞是不敢与她硬碰硬的。她为查案,曾来过梅花镇,知道了镇上众多的恶事。若那女儡只是想杀人取乐,何处不能杀人?见仙君到来,总该知道收敛,趁机遁走,才是上上良策。何故江南一走,她便又对镇中人下了毒手?” 那女儡,究竟和这梅花小镇有什么渊源? 常伯宁将身体倾向了他一点:“那如故,你打算从何查起?” 封如故说:“女儡杀人,是从数月前开始的。那么,问女子的事情,当然是要到女子多的地方来了。” 封如故扶住桌子,站起身来,说:“我去查访一番,你们在此稍等。” 如一同样起身:“我也去。” 他若不去,谁知道封如故又会对那些女子做出什么不像话的越界事情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出了一点不对劲来。 在场其他人也都纷纷察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封如故。 常伯宁只打眼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禁抿着嘴笑起来。 桑落久也笑,托腮想道,师父真是可爱。 只有罗浮春耿直地问出了口:“……师父,你是不是高了一点啊。” 封如故跺了跺脚,转身朝外走去:“胡说,我本来便是这么高。” ……垫了两层鞋垫,再加上鞋底的厚度,他总算与如一差不多高了。 封如故委屈地想,儿子居然长得比父亲高,真不像话。 如一望着他因为垫高了脚、走路略有不稳的背影,心中倏然柔软一片,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直到嘴角微微泛了酸,如一才意识到了什么,诧然地隔着纱巾掩住了口。 ……自己……竟是笑了? 第87章亲上加亲 封如故走出茶室, 掌心扇一展, 四下观望一番, 向南廊走去。 路过一名闲观窗外落花的女子身侧时, 他微微驻足, 看她片刻,便微叹一声:“……可惜。” 那女子果真回首:“……公子?这声‘可惜’,叹的是谁?” 封如故将扇子轻抵在鼻尖:“你身上所熏香料‘傍琴台’, 本该是上佳的风雅之物,却有一味龙涎选得不好,香味落了些下乘。该选色白上佳的龙涎, 研细调和才是。” 将一双剑藏起后, 封如故一身贵家公子的习性便彻底展露无遗。 品茶、论香、作曲,他皆能信手拈来。 不多时, 他便与那萍水相逢的茶女顺利结下了知己之缘, 在临水小轩窗下对坐而谈,甚以为欢。 如一则在不远处的一处空茶座边坐下, 望着游刃有余的封如故, 不禁想到了,上次他们前往水胜古城、调查练如心之事时,封如故也是这般熟稔地与一琴女攀谈,仿佛他天生该属于这样的花花世界。 思及此,如一解开随身锦囊, 取出一只有些旧了的纸蜻蜓。 当初, 封如故叫这只蜻蜓飞上了自己的肩头。 而如一之所以将其保留至今, 只是不愿将这种废纸随手丢弃,是以才随身携带的,绝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岂是那种被小所支配的人? 这般想着,他探指轻抚了几下蜻蜓的翅膀,将那纸张展开。 里面还有封如故潇洒有余、力道不足的字迹。 如一想到,方才封如故写出自己生辰八字时,字迹亦是如此。 罗浮春、桑落久,还是义父,都是亲眼看他落笔的。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也就是说,他一直是这样的笔迹吗? 那么,他真的不是义父? 想到燕江南对他的“小师兄”之称,如一实难轻易释怀。 他习惯数念珠以消心头戾气,如今手头空空,便低头一下下搓着襟摆,在外人看来,倒是个害羞拘谨的模样。 一名年轻的侍茶女观察他许久,心有所感,索性在他身侧坐下,主动同他:“妹妹,那是你什么人?” 如一将纸蜻蜓重新折好,拢在掌下,不给不相干的人看:“……不认识。” 他声线偏于清冷,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音,因此茶女也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 侍茶女笑道:“他与怜姑娘攀谈,你在旁一眼一眼地看他,又不肯接近,怎么能说不认识?” 如一:“与我何干?” 她细细观察着这冷艳姑娘的神情,了然道:“心上人?” 如一羞恼:“……一派胡言!” 见如一撇开眼睛,侍茶女柳眉微动,笑容灿烂,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好好,不是心上人。” 如一:“……”他觉得哪里怪怪。 这侍茶女来的年头才三两年,资历不足,与那位来了七八年、可以随心情凭窗赏花的怜姑娘不同,她即使有心多逗逗这个易害羞的妹妹,也不能在闲谈上多耽搁,冷落了客人。 她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同如一姐妹交心:“若是有情,早早定下最好。我看他……” 她指一指封如故:“我呀,见过许多男子,看得出来,那是个心不定的风流人,想拴住他怕是不易,得格外花心思,格外下功夫。” 说完,她便提着一把鹤嘴长壶,施施然走了,留如一一人若有所思。 那边厢,怜姑娘也被老板娘唤走,临行前依依难舍,走出几步,方回首对封如故道:“封公子,明日你还会来吗?” 封如故:“说不好,或许明日,或许后日。” 怜姑娘脉脉含情:“那我等你。” 待怜姑娘走后,封如故端着一杯茶汤,轻快走到如一身侧,拉开凳子坐下:“游姑娘,打听到了。” 如一凉凉道:“云中君好本事。” 封如故骄傲:“那是。你听我说——” 他往如一这侧靠了靠,自然伸手压在他膝头上,同他作出耳鬓厮磨的亲近模样:“梅花镇中最早遇害的一对小夫妻,死在四个月前。但在那之前,并未有镇中年轻女子在婚嫁一事上有所不顺,并因此而受害丧命的。官府张贴出来的女人画像贴遍全镇,镇中也没有识得她是谁的。” 如一望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封如故拿扇柄轻轻支着下巴:“一个梅花镇中无人见过的女人,偏偏要针对梅花镇中的新婚夫妻,一一索命。倒真是耐人寻味。” 如一:“云中君可还问出了些别的来吗?” 封如故:“时间有限嘛。” 他口咬住杯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由得杯子落在掌心,细细把玩:“不过,我们既然已要结亲,那不如把那背后弄儡之人抓来,亲自问一问。” 如一起身,道:“既然云中君把该问的都问过了,那便回去吧。” 封如故看一眼窗外:“天色还早嘛。” 如一说:“是时候沐浴了,身上的‘傍琴台’缺了一味上好龙涎,终究不美。” 封如故一愣,凑近如一的脸。 如一转开,他又凑上去。 封如故:“生气啦?” 如一:“可笑。” 封如故:“真生气啦?” 如一:“幼稚。” 封如故:“我送你个东西吧。” 如一:“无……” 如一:“……何物?” 当封如故把那东西捧出来后,如一的脸垮得比方才还厉害十倍。 偏偏封如故特意对他的黑脸视而不见:“这是我为你采买衣衫的时候顺道买的,是上好的青雀头黛与桃花口脂。粉白黛黑,唇施芳泽,到时候再配上一副上好的凤冠头面和正红霞帔,大师大概就是这梅花镇里最美的新娘子……嘶——” 封如故本意就是要惹他生气,没想到效果好得过了头。 如一一把握紧他撑在自己膝上的腕子,气得直咬唇:“别把我当作女人!” 女子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但…… 但他就这样喜欢女子吗? 如一正苦于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感受,便听那边厢封如故委屈道:“大师,我疼。” 如一蓦然惊觉,想起他这人体质特异,稍微用点儿劲就是一身淤青,忙松开手来。 封如故撩起袖子,被他握着的地方果真红了一圈。 这点小小的痕迹,却叫如一无端想起了封如故掩藏在青莲之下的半身凌迟伤痕。 一阵怪异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 起初,他的心只是像浸了醋似的,酸津津地发着紧。 等他开始细想封如故受伤时可能的情境时,那团软肉竟毫无预警地疼了起来,疼得实实在在。 如一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你……” “你对我一点也不好。”封如故利索地把东西重新收好,“不喜欢就算了,不送给你了。” 封如故一转身回了茶室,留下如一在原地,一时怔忡。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有点滑稽且莫名的念头。 他不能把封如故按在地上。 ……地上太冷太硬,封如故怕是受不住。 …… 打探完消息,他们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海净早就把众人的行李安顿好,乖乖立在门口等候,大家一回来,他便主动走到了他家小师叔身边。 尽管他家小师叔作这般女子打扮,但海净一来不敢笑,二来,如一在用纱巾挡住喉结和英挺的面部轮廓后,海净看着他时,甚至还有点脸红,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细声向众人禀告:“端容君单独一间,小师叔与云中君一间,浮春落久一间。小僧问过店老板,我半夜可以抱床被子睡在走廊。” 封如故随口问了一句:“梅花镇是个小镇,客栈房间怎么也这么紧俏?” 海净乖乖道:“没有呀,都是空房。” 众人:“……” 海净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各异,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办错事了:“小僧想着,若是每人一间房,实在有些贵。况且之前一直是这样安排……” 如一并无什么异议。 谁想,常伯宁在旁开口了。 “俭省一些也好。”常伯宁拉拉封如故的腰带,温和道,“如故,我与你一间吧。” 如一:“……” 封如故意味深长地看了如一一眼:“是啊。按规矩,新嫁女在大婚之前,以示郑重,不可与心上人再会面呢。” 如一偏过脸,似是在生闷气。 真是厚颜,你是谁的心上人? 封如故欺负完了如一,才心满意足地转向了常伯宁:“走吧,大舅哥。” 常伯宁拉着他往房间走去。 他温柔询问:“你垫了几层?脚疼不疼啊。” “可疼了。”封如故熟练地对自家师兄撒娇,“大舅哥能受累抱着我走吗?” 常伯宁没说什么,一低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还特意护住他的头,避开了栏杆。 师兄弟二人自幼亲厚,封如故视常伯宁为父为兄,被自己爹和哥哥抱着,在他看来没什么丢人的。 他回过头去,看向如一,见他冷冰冰的眼睛,想,果然还在生气。 他暗喜自己在他心中讨人厌的程度正在直线上升,想必假以时日,那点似有还无的情愫早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心里松快了一点,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失落。 ……如果到了他真的厌恶自己至极的那一刻,他怕是就真的彻底与自己成为陌路了吧。 他们有缘做了四年父子,后来,又做了十年陌路人。 再见面时,孩子已不是那个孩子,而是多了些……叫人说不清楚的东西。 如果再度沦为陌路的话,他就再没办法同他一起笑闹,逗弄他,欺负他,也无法同他在遇到事情时,彼此心有灵犀地一点头,就能心领神会了吧。 但他的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 ……何必惋惜?就这样吧。 封如故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同如一告别:“媳妇儿,回见。” 如一:“……” 封!如!故! 他为何能躺在义父的怀里,还笑得那般开心?! 偏偏在旁,罗浮春由衷地叹了一句:“师父与师伯真是感情笃厚啊。” “师兄弟嘛。”桑落久软声道,“就像太师父与太师娘,都是师兄弟,日夜相处,又同甘共苦,很容易生出别样情愫来的。” 罗浮春笑道:“也未必!就像我与你,就大不相同!” 桑落久负手看他:“是吗?” 罗浮春揽住他的肩膀,大咧咧地拍一拍:“当然,我们可是最亲的兄弟,只比血亲差一层呢。” “哦……”桑落久笑靥温和乖巧,“但在落久心里,师兄更胜血亲呢。” 罗浮春一顿,这才想起桑落久所谓的“血亲”做过的一干懊糟事情,心里一软,更疼了这师弟几分:“好啦好啦,莫要多想,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将我视作你亲生的哥哥!” “多谢师兄。” 桑落久仰起脸,看向如一,笑意盈盈:“不过,事有万一。如一居士曾认师伯做义父,有朝一日,说不准要亲上加亲,叫师父一声干娘呢。” 第88章洞箫箜篌 如一:“……” 如一简洁道:“你们早些歇息。” 言罢, 他用力地拂袖而去, 垂落的袖口挡住了他紧握着的拳。 送走如一,罗浮春与桑落久回了他们的房间。 罗浮春看桑落久心情不差地铺床放水、眼里淡光熠熠的样子,心情也不自觉跟着好了起来:“笑什么?” 桑落久:“因为遇到了有趣的事情。” 罗浮春在床沿坐下,好奇心十足:“什么有趣的事情, 跟师兄说说看?” 桑落久温驯道:“人生在世, 总要找一些愉悦的事情做, 个中快乐,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呢。” 说着,他跪在被子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地将一只手抵在罗浮春微分开的膝盖中间:“……比如和师兄在一起,落久就总是感到愉悦。” 若在以往, 罗浮春定然不会对这简单的一句话胡思乱想, 一笑而过便是。 然而, 桑落久关于风陵师兄弟的高论言犹在耳…… 罗浮春心陡然乱了一瞬,再看向自家小师弟时, 突然就不那么坦然了。 为掩饰尴尬, 他大力拍打着桑落久的肩膀,勉强笑道:“这是……当然的, 你我是兄弟嘛, 待在一起, 总该是快活的。” 桑落久跪坐在他面前, 笑微微的:“是。那落久可否先去沐浴?” 罗浮春:“啊……嗯。去吧去吧。” 等桑落久跪在他面前,把上面的领口解开两枚扣子,罗浮春才意识到这情形好似有哪里不对,猛然弹起,又一头撞上床框雕花,立即痛得蜷了起来。 桑落久给他揉脑袋,笑说:“师兄反应怎么如此之大?我们同床共枕,起居共沐,又不是一日两日,师兄作这般反应,倒是吓着落久了。” 闻言,罗浮春顿感歉疚,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安抚受惊的小师弟,道自己无事。 待桑落久带着一脸莫名愉悦微笑转入屏风后,罗浮春以手扇面,想,他是不是该找个道侣了。 另一边,海净与如一住入了同一间房。 在无人处,如一总算换回了雪白袈裟,一头乌浓长发解散,端坐在榻上,低头翻书。 海净偷眼看他,只觉奇异。 他家小师叔,算是寒山寺中的异类奇葩了。 剃度为僧,却不烧戒疤;守持诸多戒律,唯破杀戒;能为超群,却始终只是个居士。 所谓居士,是在家修行之人,可不剃度,只需守三皈五戒,连尘缘都不需全然断绝。 这趟出门前,因为如一性情冷淡,难以相与,海净只敢在远处默默崇敬着如一,对这小师叔并不算熟悉。 如今陪他走得多了,见得广了,海净才发现他尘缘未平,仍有牵挂。 所以,他为何要留在寒山寺中强自苦修? 这难道不是自苦? 海净心里向来憋不住话,有问题便问了。 “非是自苦。”如一翻一页书,答道,“彼时,我在街口,等一归人。有一名寒山寺老僧路过,以为我迷途,就给了我一口粥饭。我便问他,何以为报?” 如一眼前又出现了昔日之景。 那鹤发鸡皮的老僧人说了许多施恩不求偿的话,但还是游红尘的如一仍要报恩。 老僧自也没有强行拦着不叫人报恩的道理,只是请他吃了一盅化缘来的饭而已,要如何还呢? 他于言辞上不大精通,为难地摸摸游红尘额头,干巴巴道:“广结善缘,与人为善吧。” 游红尘:“嗯。我记下了。但这是为世人做的。我可以独为您做些什么?” “为着老僧?” 老僧人失笑。 他佛性偏钝,说不出来什么“我便是世人之一”的大道理,只觉得这孩儿着实固执,索性把近来的烦恼与他一股脑儿说了:“老僧啊,惟愿寒山寺一切平安顺遂。近来寒山寺四周颇不太平,小贼众多,时常有翻墙溜入饭堂,窃饭盗碗的,有时连吃带拿,还会刮走灯油,让佛前的长明灯灭了好几回。虽说佛要渡世人,但总让和尚吃不饱饭,也不大好。” …… 如一回忆过后,再翻一页书:“我那时向他保证,寒山寺从此无贼。” 海净呆了一呆,犹豫着问:“……那位长老是寺中哪位高僧?” 如一道:“他原是看守寒山寺物库、并负责采买佛前灯油之人,法号净宽。你没见过他,我来寺第二年,他就因病过身了。” 海净没想到,如一会因为区区一饭之恩,守寒山寺十载。 他由衷道:“小师叔讲恩义,守承诺,是上上之人。” 如一自嘲地重复了一遍:“……上上之人。” 他最想报恩的那个人,却不要他任何报答。 况且,他现在竟还弄不清楚,他究竟要报答谁。 海净凑近了些:“……小师叔。” 如一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问:“还要问何事?” 海净好心提醒:“书拿反了。” 如一:“……” 他正要若无其事地将书正好,便突然听得窗外不远处多了一道人声:“师兄,来看来看。” ……又是他。 封如故又在弄什么玄虚?伤势刚好,就不肯卧床好好休息吗? 如一握紧书卷,站起身来,在蛎壳窗前观察外面的景况。 双僧双道比邻而居,各得一方小小拱状亭台,到了晚上,可在此处品酒赏乐,一樽还酹江月,好不快哉。 此时,封如故正趴在他房间的亭台栏杆之上,高谈阔论:“我就说此处最好,正对面是一大片湖,到晚上定是热闹。” 常伯宁:“就怕晚上笙乐琵琶,会不会扰你安睡?你的伤才刚刚好些。” 封如故摆摆手:“我最喜欢人间声色,有了这些啊,什么伤都不怕。” 常伯宁闻言动念,思及这些年他枯坐山中之事,心中对他有了歉疚,摸摸他的后背,道:“好了,如故欢喜就好。今夜师兄给你做些小食,由你闹到几点,师兄都陪着。” 封如故欢呼一声,扑在了常伯宁怀里。 常伯宁很是满足,搂住他的腰上下颠一颠,低声道:“又轻了,是不是?” 常伯宁本是尚书公子出身,十字不沾阳春水,直到他家小师弟来到风陵,胃口不佳,趴在床上撒娇不肯起来,他才第一次摸进厨房。 他身上的那点仅有的人间烟火气,都是封如故带给他的。 封如故搂着常伯宁的脖子,想,隔壁应该能听见这边的动静吧。 他家小红尘为人最是正经,一不喜人同他开口舌玩笑,二不喜人与他肢体相碰,三不喜人为人轻浮,四不喜人软骨头撒娇,五不喜人与他的宝贝义父过于亲密。 尤其是这最后一点,他无亲无师无友,一生只得一个义父,在亲情一途上,难免有独占之欲。 他不也正因为这,才这般厌恶未曾谋面的自己吗? 这一日,他便把禁忌触碰了个遍,想必这样折腾下去,他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该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才是。 隔壁的如一的确如他所料,气得连晚饭也没去吃。 他去了湖边散步,为避免被人看出身份,他特意除去僧袍,换上便装,又戴了面纱,掩住了面目。 若与封如故再同处一片屋檐下,他怕是会被此人活活气死。 梅花镇本不算大,桥多水多,镇中人多爱风雅,常弹琴抚瑟,弄月吟风,夜半之时,多有靡靡之声在江畔湖心回荡,有楚调,有相和歌,有凄声,有雅乐,确是热闹。 镇中有鬼日久,却也只杀新婚夫妻,青年男女们并不很惧怕,仿佛是末日狂欢一般,越发频繁地在外寻欢作乐,好排忧解乏。 湖边乐声不绝于耳。 如一的一切皆是义父亲自所授,音律亦是如此,他听过几耳,心中便大致判明了孰优孰劣,也难免技痒起来。 他在义父熏陶下,也是爱乐之人,无奈佛寺里清修苦寂,自是用不起箜篌这等雅乐之器,如一便自制了一根紫竹洞箫,闲暇时聊以自娱。 如今闲来无事,他索性坐在湖边,于众多乐音之中,信手吹奏起来。 他只是兴之所至罢了,起初只吹出断续闲音,说不出自己是何心境,后来渐渐断曲成篇,也不过是信口吹来,不属任何一篇已有的乐歌,不过是吹与自己听罢了。 然而,孰料,一道空灵琴音,遥遥渺渺地跨水飘荡而来,凑上了他的节拍。 起初,如一以为是巧合,便自顾自吹演下去。 他想象自己于接天的莲叶中遨游。 谁曾想,那箜篌音竟轻易体悟出了他的意思,追随于他,越见泠泠,如见碧荷万顷,放舟难行。 如一心里想着松声,那人便能奏出松涛之韵。 如一口中吹着明月,那人便能弹出彩云遮天。 渐渐的,如一弹出自己怅惘的心事,诸般犹豫困顿缠绕心间,叫他乱麻缠心,难得逍遥。 这等复杂的意图,对方竟也轻易解出了意味,乐音疏朗,奏流水之音,示意他光阴如水,不如及时行乐,去做心中之事,莫要犹疑,耽搁时光。 如一的箫声戛然而止,目光定在了封如故灯火摇曳的窗棂边。 他总算听辨了出来,那乐音,是自那里传出的。 那箜篌之音失了凭依,也乍然消失。 如一往那方向迈出了两步,一颗心狂跳不已。 是……你吗? 是义父吗? 如一将洞箫收起,快步奔往客栈。 他不敢动用灵力,只一路奔跑回去,不经敲门,便莽撞地推开了封如故的房门。 常伯宁正扶着那部凤首箜篌,坐在房间中央。 见了他,常伯宁马上道:“如故不在。” 如一望一眼房内,心中也空荡了一下,将目光重新对准常伯宁时,竟有几分心不在焉:“义父……琴艺精进不少。” 常伯宁:“……?” 常伯宁:“……啊。” 常伯宁:“咳。闲手玩一玩罢了。” 那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再次袭来。 二人两相沉默了一阵,各怀心事。 如一以为,在万千曲调中,他唯一的知音,只有义父一人而已。 但他一路奔上来的瞬间,心中却在想,若那弹琴之人是封如故,就好了。 如一想,终究还是义父。 他说不清心中此刻的滋味,只好略略一低头,拱手告辞:“义父,搅扰了,早些安寝吧。” 待他离去后许久,封如故才打外面回来,面色不佳。 常伯宁一看便知道他出师不利:“可找到那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摇头:“萍水相逢也罢,都是缘分,不必相见。” 话虽如此,他那张失望的脸着实叫常伯宁忍俊不禁。 常伯宁不通音律,却很能感受到封如故的心情:“还是很不甘心吧?” 封如故委屈道:“嗯。” 刚才洞箫声一停,封如故心急得很,怕那知音走脱了,还特意叫自己用灵力送他下楼去寻。 只是湖畔边再找不到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一点头,轻轻搓捻着手指,指上犹有箜篌弦的凉意。 常伯宁想说些别的话来安慰他:“刚刚如一来找你。他似乎听到你弹琴了。” 封如故失了那与他和歌的知己,也没了再弹奏下去的兴致:“不弹了不弹了。” 他是特意问过海净,知道如一出去散步了,才捧出箜篌来,随便弹上一两个音的。 至于在万千靡靡之声中找到那清越的洞箫之声,纯属意外之喜。 只是这意外之喜走得太快,他甚至还来不及追。 封如故将箜篌收起,伏在小小亭台边,专听那些船上花魁俗艳的曲调,以此解忧自娱。 隔壁的如一坐在与亭台一壁之隔的乘凉木椅上,只能看到归来的封如故对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摇头晃脑打拍子的模样,心想,这果真才是封如故的品味。 然而,他仍是忍不住注视那品味俗气的青年。 封如故的倒影落在窗上,随晃动的灯火而左右飘忽,伴随他偶尔的笑声,让人只觉他的影子都是活色生香。 如一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追随他落在壁上的影子,凌空轻轻抚摸。 今日,那侍茶女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待他,要格外花心思,格外下功夫…… 如一出神许久,方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手猛然往下一压,整个人也霍然站起。 荒谬!太荒谬了! 他何必要在封如故这个世上顶俗之人身上消耗心思! 他就不该回来! 天色还不算太晚,他索性去了梅花镇的夜市。 此处灯火辉煌,好一派尘世光景,如一独身一个行走其中,仿佛一个局外之人。 直到一声叫喊,把他拉回了红尘:“这位客人,看看上好的梳子罢。” 梳子…… 如一无端想到前些日子里,封如故被中蛊的自己欺凌,乌云似的长发散在雪白枕上的模样,不由驻足凝视。 贩梳的人马上起劲儿地推售起来:“客官,这里有上好的绿檀梳,玉梳,牛角梳,您看看,喜欢哪一样?” 如一:“嗯。若要赠人以梳,选哪把合适?” “赠给女子吗?” 想到今日封如故赠给自己的眉黛与口脂,如一负气道:“是。” 他又强调一遍:“我们很快便要成婚。” 听到“成婚”二字,贩梳人有些紧张:“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如一道,“从其他地方来的。” 贩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客人既然是从其他地方来的,那就应该是返回他在的地方结亲娶妻。 只要不在现在的梅花镇娶亲,他便能放心卖梳了。 他重新堆上了暧昧的笑容:“那客官可是选对了。” 如一于情爱一途上实在懵懂,着实不懂这些繁芜的尘世规矩,也不懂老板为何发笑,只默默一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话。 “客官是想要素雅些的,还是精致些的?” 如一:“……贵些的。” 封如故那等矫情奢靡之人,又娇得像是块易碎的璧玉,万般东西自是要最好的。 贩梳人也不含糊,开了一方小小的描金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柄玉梳,式样古朴简洁,身雕兰花,倒也清雅。 如一看一眼,觉得尚可,便取了银两,交付老板。 他想,这是街边随便买来的,不算什么心意,也不算花时间与功夫。 封如故送眉黛口脂,自己总该有些相报。 递过描金匣子时,贩梳人意有所指地笑道:“客官,新婚乃是喜事,小店赠了一样东西,垫在匣子下的软垫内,要记得取用啊。” 如一嗯了一声,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他为了表示“本人漫不经心”,不曾细细翻看梳子,更未曾注意到,梳子背面有一句题诗: “待到千金春·宵时,且描眉黛如远山”。 第89章一册三用 如一手捧描金盒、返回客栈, 然而,礼物未曾出手,他的心中又横生波澜。 ……他当真是癫迷了,为何要和封如故较这口气?! 况且, 这梳子华而不实, 实在不算一样好礼物。 就算要送他礼物, 也不该送这个。 如一站在走廊,在封如故透出融融灯火的窗前驻足,思绪良久,只得满心乱麻,愈想解, 愈是难解。 他忍无可忍地一转身, 却见桑落久静静立在楼梯口,不知看了他多久, 目中似有探询之意。 “如……” 如一手中匣子无处可藏,只好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并朝楼梯方向走去。 桑落久识情识趣, 后让几步, 退回了楼梯上。 二人一上一下,相对而立。 桑落久软声询问:“如一居士怎么在这里?晚饭也不曾用。师父还特意为您和海净点了上好的素斋呢。” 如一避而不答,径直道:“方才我去了街面上, 闲来无事, 随手买了一样东西……给你师父的。” 他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将这把梳子送出, 留着自己用,更是无稽之谈。 他是僧人,等结束了梅花镇这边的事情,自是要重新落发的,留梳子也是无用。 如今见了桑落久,他索性将匣子递给了桑落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不是特意为他买的。如今时辰晚了,我是外人,不便打扰他,烦请你代我送他。他愿意要便要,不愿意要,便扔掉吧。” 言罢,他一副要与那匣子彻底划清界限的模样,拂袖离去,心中却有些难以言说的懊恼之意。 桑落久端详手中匣子,秀眉微动。 恰在此时,罗浮春从楼下端了一壶酒上来,见状问道:“落久,这是什么?” 桑落久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给自己买的小点心。” 罗浮春:“……啊。” 罗浮春摸摸后脑勺。 罗浮春:“你喜欢吃这种东西啊?” 桑落久乖乖应道:“嗯。” 罗浮春严正警告:“只有女人才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吃多了小心发胖,不利练剑。” 桑落久微笑:“好,落久听师兄的。” 罗浮春教育过小师弟,便捧着师父点的好酒,给师伯师父送上去。 他出来时,恰好与来送洗脸热水的店小二擦肩而过。 他犹豫一下,伸手握住小二胳膊:“请问,梅花镇里有什么好的点心铺吗?” 此时,桑落久捧着匣子,在客栈一角站定,神情自若地掀开绘着青鸟的匣盖,露出一把庄雅的玉梳来。 但桑落久对梳子并不感兴趣。 他一看这匣子外的纹饰便知,这是专作传情之用的礼物匣。 而这类用来盛装贴身小物的匣子,总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如一居士在佛寺中长大,不知个中情.趣,也是正常。 他伸手在匣底里翻找一番。 轻罗细纱下,果真垫着一方绢质的小画册。 桑落久取出翻阅两页,确认过里面的内容后,眉尾微微一挑,唇角也勾起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来。 他那个“家”中,诸般关系本就混乱不堪,阴私颇多,他眼里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东西,这小册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儿罢了。 平心而论,这图画工还算不错,简洁明了,只是姿势与师父的习惯与性格太不相合,实在太难太累了些。 他们初行此道,还是保守些为好。 思及此,桑落久把原本的小册子揣到自己身上,将匣子随身携带,出了客栈,专往夜市角落里搜寻,很快便在僻静处寻到了一处专门贩卖此类小册的书摊。 他的目光在众多形色各异的美人绘上流连一番后,并没寻到理想之物。 于是,桑落久顶着一张乖巧温驯的脸,落落大方地询问摊主:“劳驾,这里可有那种指导男子如何欢.好的避火图?” 最后,在比较之下,他选了两份最可心的,将那东西用细细的红绸精心装裱过后,一份放在最上面,一份压在底下,随即合上匣子,回到客栈,敲响了封如故的门。 开门的是面有薄醺,领口微敞的常伯宁。 桑落久见他衣冠不整,房中又有酒香,诧道:“师伯,你喝酒了?” 常伯宁很认真地说:“嗯。如故说,两个人喝酒才有滋味,一个人饮酒,那叫做喝闷酒。他还说,酒喝三杯,尝尝味道,是不会醉的。” 桑落久看常伯宁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的样子:“……您喝了多少?” 常伯宁竖起一根手指:“一小口。” 桑落久:“……”有趣。 不过他很快压下了在师伯身上寻找愉悦的念头:“我找师父。师父不在吗?” 常伯宁说:“你师父出去了。” 师兄弟二人酒过三巡,封如故仍是对那吹奏洞箫之人念念不忘,不肯死心,又去湖边找寻他的知音之人了。 知道师父不在后,桑落久依旧奉上了匣子:“师伯,这是如一居士送给师父的,您可以帮忙转交给师父吗?” 常伯宁将匣子抱过:“唔。何物?” 桑落久纯良地笑道:“落久不知呢。” 吃醉了酒的常伯宁依旧温柔:“谢谢落久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关上门后,常伯宁在桌边重新坐定,把盒子摆放在桌子正中央。 若在以往,他是不会乱碰如故的东西的,只是今日被封如故连哄带骗地喝了酒,常伯宁有点头晕,诸多情绪也难得上了头。 他想弄明白,如故和如一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于是,他赌气地想,我就要看。 常伯宁推开匣子,拿起最上方的绢画小册,扯开了束在当中的红丝带。 他将小册翻开来,看着那两个身体如藤如蔓、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俊美男子,皱起眉来。 ……这是什么? 他将小册子翻看一遍,确认这两个人的脸他都不认识。 或许是如故的朋友? 那么,一会儿等如故回来再认吧。 想到这里,他酒力再度上涌,把绢帛抓在掌心,伏在案上,打起了盹儿。 他双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蝴蝶骨将单衫撑起一片暧昧且色气的轮廓。 在桌上睡得毕竟不安稳,常伯宁的身体渐渐失衡,不受控地向旁侧倾倒而去。 在他即将滑落在地时,房内灯火乍然一暗,被一片衣摆撩拨得晃动起来。 待灯火恢复正常,一人凭空出现在了屋中,自后轻轻扶住了常伯宁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摆正了些。 常伯宁就势靠在了他怀里,含混地嗯了两声,醉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如故,你回来了——” 韩兢一双偏于狭长的冷淡双眸,自面纱上方静静凝视着醉倒的常伯宁,没有应声。 常伯宁唤过这一声后,整个人便失了意识,窝在韩兢腰腹处,乖得像只吃圆了肚子的猫。 韩兢受伤的那侧肩膀仍使不得力,于是,他单肩将那醉不可支的道君扛起,又将他单臂抱放在床上。 二人的姿势,无限趋近于拥抱。 在常伯宁被放上床时,他手心里抓握着的绢帛随着震动滑了出去。 韩兢及时接住,以为这是什么重要之物,便就势抖开查看。 下一刻,他寒如坚冰的面色咔嚓一声,绽开了一条裂痕。 旋即,韩兢恢复了正常神色,面无表情地将那东西塞入怀中,想,没收了。 安置好常伯宁后,他吹熄房中灯火,只余一盏照明,又斟上一杯浓茶,在桌边凉着,最后回到窗边,身形一动,便再度与月色融为一体,消失无踪。 不久前,他从卅四那里间接得知,林雪竞或许在封如故身侧安插了卧底。 从那时候起,他便跟在了封如故身侧,观察他身侧的人,以防林雪竞的人伤害于他。 不管他如何对待封如故,他的手上始终是有数的。 但他不知道林雪竞打算怎么对付封如故,因此只能隐于暗处,善加保护,并观察他的身边人有何异常。 如果不是常伯宁这里发生了这段小小的插曲,他或许根本不会现身。 …… 桑落久弯身告别常伯宁后,含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等他推开门,却见桌上摆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紫檀木点心盒。 桑落久一愣,动手打开盒子,发现内里糕点以五行排序,分别是青团,红豆饼,南瓜小点,枣泥山药糕,黑枣酪,手工甚是用心,个个捏成了动物模样,憨态可掬,挤挤挨挨地摆在一处,小巧可爱得很。 桑落久捏了一只做成兔子状的南瓜小点,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此时,罗浮春擦着手从屏风后绕出。见他捧了兔子在手,急忙叫停:“放回去放回去。你今天吃过了,不能再吃,会坏牙齿!” 桑落久听话地把兔子放回原位:“抱歉,师兄,我只是看看而已。” 罗浮春被他听话的师弟惹得心软,松了口:“……如果实在嘴馋,也不是不可以再吃一个。” 桑落久欢喜地捧起了兔子糕点:“谢谢师兄。” 他咬掉了兔子的一对耳朵,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糕点的味道不错,然而桑落久本不喜甜。 不过,既然是师兄给的,这甜味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罗浮春见他细嚼慢咽,以为他喜欢,便爽朗地笑了起来,道:“以后想吃糕点,不要自己偷偷买。来找师兄,师兄每天给你发。” 桑落久笑:“师兄,我又不是小孩儿,你不用这样管着我的。” 罗浮春张嘴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我也不是想管着你,我只是想,这样你就能每天都来找我了啊。” 桑落久微微歪头,用心望着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每天来找你?” “这还用说吗?”罗浮春真诚地搭上桑落久奉肩膀,“我们是师兄弟,我喜欢对你好,喜欢给你好东西,喜欢每天都看到你,也喜欢看到你高兴。” 罗浮春觉得自己这套理论甚是无懈可击,前后自洽,能够完美地解释自己今日的怪异举动,和对落久的那一丝说不出的缠绵心绪。 桑落久注视他的眼睛,少顷,他粲然笑开了:“多谢师兄。” 以往,罗浮春听他叫过许多次师兄,每听一次,便自觉多了一分骄傲,也多了一分责任,但今日不知怎的,自从他动过那个念头后,便觉得落久唤他师兄的声音极是悦耳,恨不得叫他多喊自己几遍。 罗浮春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 而罗浮春的性格,向来是想不通一个问题,索性就不去想了。 他说:“吃完记得去刷牙再上床睡觉啊。” 桑落久依言,捧着点心,斯斯文文地吃净了,又拍一拍手上的糕点屑:“谢谢师兄。” 罗浮春一指他身上:“外罩脱了吧,师兄给你挂起来。” 桑落久点头。 然而,当他将外罩脱到一半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动作稍顿。 不过片刻之后,他便低下头去,不引人注意地浅浅一笑,将薄外罩交与罗浮春,起身进入了屏风内。 桑落久的衣服上沾染了他身体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梅子香,甜中微酸,闻起来很是舒服。 罗浮春将他的衣裳抱在怀里,低头嗅一嗅,心里就无端欢喜起来。 他正欲把他的衣服和自己的挂在一处,就摸出,在他外罩内侧的口袋里好像装了什么东西。 他也不多想,以为是手帕一类的东西,便伸手取出,免得揉皱了。 ……这是何物? 罗浮春抖开绢帛,翻开一观。 不消几个瞬间,他一张俊面臊了个通红,像握着一件着火的物件,脱手将那污秽之物丢进了床底。 落久为何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是勾栏的姑娘给他的,还是有人教他学坏?! 抑或是……这是他自己买来的? 难道他是想要…… 也对,他到了那个年纪了。 可是—— 罗浮春胡思乱想间,桑落久已经面色如常地转出屏风,返回床边,无视了一脸欲言又止的罗浮春:“师兄,我们安置了吧。” “……啊,安置。安置。” ……这如何能安置得了?! 桑落久睡着后许久,罗浮春仍是浑身燥热,夜不能寐,一双长腿在被窝里夹了又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俯下身将那落在床底的小册拿出,对着微薄的一星烛光,一边红着脸细细查看,一边百转千回地纠结着。 这这这成何体统? 简直有伤风化! 向来自认刚正的罗浮春忍无可忍,丢了小册,动手将滚烫的脸拍打了好几下。 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快些睡觉! 一旁的桑落久于黑暗中睁开眼睛,注视着耳根通红地背对着他、不断小幅度调整自己双腿姿势的罗浮春,自然地低喃一声,翻过身来,将头抵在了罗浮春后背上。 罗浮春僵成了一块铁板:“……” 他欲哭无泪地想,我到底是怎么了啊。 …… 距此两墙之隔的常伯宁,酒意退得很快。 他毕竟是修道之人,卧床休息小半时辰,浅睡便消去了残酒之意。 常伯宁觉得口干,昏昏沉沉地起来给自己倒水喝,摸到一杯温热的茶水,也没多想,便捧着喝了起来。 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情,常伯宁已记不很分明了,便只当是自己泡的茶,自己熄的灯。 在昏暗到只剩一盏灯的屋中,常伯宁端着茶杯,想着刚才自己在小睡时做的梦。 他梦见了那个被他所伤,却还赠花给他的男人。 只是梦里的面孔模糊一片,不甚分明。 那仿佛是一张熟悉的脸,并不属于自己,但常伯宁已经忘却了,面孔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又抿了一口水,正欲搁下水杯,动作骤然一顿,绯云大片大片浮上脸颊。 ——常伯宁总算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刚才那绢帛上绘了些什么。 意识到后,常伯宁差点当场自燃,手足无措地站立了一会儿,忙四下寻找起绢帛的去向来。 结果是一无所获。 匣子里没有,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 常伯宁呆呆地捧着杯子,在桌边坐下,脸上热度迟迟不肯褪去。 ……那也是自己的一场幻梦吗? 他缘何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说,和那个伤害如故的人有关? 常伯宁倒了一大杯水,呆望着窗外月色,咕咚咚灌下去,眼眶都因着紧张,红了一大圈。 一只木匣,搅扰得两间房中的人都心湖荡漾起来。 倒是那本该赠礼和收礼的人,暂时免除了尴尬,在湖畔面对面地相遇了。 如一是心中有事,故而出来漫步散心。 封如故则是出来寻找那吹洞箫的知音人的。 他提着酒壶,久寻知音无果,眼见欢.场渐散,人烟渐稀,心中已知道大概不可能再见到那人了,提壶而饮,咽下失望后,抹去唇角酒液,笑说:“大师如若无事,可愿随封二夜游?” 第90章怦然心动 如一冷面如霜, 一颗心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而快要从胸口漾出来:“如此, 也好。” 月色如冰,寻欢之人成群结伴, 醺然而归,美人妆残,收起琵琶, 意兴阑珊地点上一炉香, 好散去舱中浓重的酒气,自己则倚在船头,嘴角还挑着习惯的笑,眼里却是冰冷而疲惫的残光。 他们上了一座石筑的小桥。 封如故看向船上女子们褪色的脂粉红妆, 自言自语:“……是了, 人都走了, 笑给谁看呢。” 如一认同他的话:“不喜欢笑,便不要笑了。” 封如故有点诧异地回头:“你在对我说话?” 如一偏过脸去:“我在对船上的人说话。” 封如故望向如一的侧脸, 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内容。 他向来思路跳脱,常发惊人之语,是以在正统道门间疯名远播, 自从师父飞升以来, 这些年来, 少有人能这样快地跟上他的思路。 师兄天真单纯, 师妹不服就干, 浮春太傻, 他养只鹦鹉养三年, 恐怕都比这傻小子机灵些,落久则太聪明,但却养出一身藏拙的性子,即使听懂了,也佯作不懂。 许多年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在“静水流深”中自言自语。 直到与如一再相遇。 尽管这孩子嘴上不会说好听话,但他在某些地方,却意外能与自己合契相鸣。 人生在世,所遇见的万事万物皆有曲韵,有人在此刻听到高山大川,在彼刻听到小桥流水。 而所谓知己,不过求一个异口同声,求那人耳中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全然同调。 想到此处,封如故又起了疯性,戳戳如一臂弯:“哎,你猜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如一低头看着被他碰过的地方,拿指尖覆盖上去,悄悄抚摸,同时冷冰冰道:“不感兴趣。” 封如故拿胳膊肘碰一下他,专注地笑望着他。 如一真想当做自己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知道封如故在想些什么,以及想做些什么。 他说:“我去给你取箜篌来。” “也不用去取箜篌,那东西太大,在屋中弹一弹便罢,搬来拿去,太费力了。”封如故翻身坐上白玉桥栏,双腿垂在外栏上,活动了一下手指,“借把琵琶或者月琴来。今夜我高兴,要弹一首给她们听。” 道君给妓·女弹琴,若是被寻常道人听见,怕是要大惊失色,大呼不成体统。 好在,封如故向来不知体统为何物。 而如一则想着,封如故本就荒唐,不受世俗约束,那么,他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有何妨? 如一要来一把琵琶后,封如故也戴好了义甲。 试弦调音后,他对着荡在湖心、任尔东西的寻欢船撩响琴弦。 他弹的非是什么高情雅趣的小调,乃是在风月场里听过的扬州清调,讲的是一对小儿女在夜间私会,隔墙谈情,曳春藤,跳粉墙,曲调且俗且欢乐,抓人耳朵得很。 果然,有二三琴女打起精神,闻声望来,对相貌俊俏的封如故指指点点,吃吃笑起来。 封如故是个人来疯,人越看他,他越是大胆。 如一在旁看他撒疯,想:不堪入耳,艳俗至极。 心里想着,他却悄悄在后按住封如故的衣带,免得他疯得过了头,一头栽进莲池里。 那些在风尘里滚得劳累不已的琴女,本已麻木了一张面孔,如今听到欢快乐音,有人想起了几桩深埋心底的悦心之事,难免展颜,也有人怔怔落泪,似是想起了少女时邻家同她打枣偷杏的少年。 桥边生了几丛茜花,随清风乐音而动。 封如故的体力有限,很快就累了,只是那些琴女们的情绪方才好些,自己就这样搁琴不弹,拂袖而去,未免大煞风景。 封如故正手酸时,忽然听得身后有动静。 一条手臂环住他的腰,打算把他从桥栏上抱下,不容他再放肆。 封如故:“干嘛?” 如一:“你累了。” 封如故想,自己一无疲态,二又没出声抱怨,怎得他就知道自己累了? 那边厢,如一觉得这简直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他那惫懒娇气的性子,发了这么久的疯,早该累了。 封如故就是爱和如一抬杠:“我就不下去。” 如一:“……我没有手了。你要是在上面乱动,若是落水,我不会救你。” 封如故起初没听懂什么叫“没有手了”,本想调笑他两句,但在看到他撤开压住自己衣带的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的洞箫时,他突然噤了声。 如一看他的眼光,以为他又要说些诸如“大师也爱声色犬马”、“是否心疼封二”之类的怪话,平白惹人生气,便别开脸,摆出“勿要多想”的表情:“不过代而奏之,聊作消遣。” “别吹大悲咒啊。”封如故迅速把神色整理好,“你一吹,怕是要把她们都给吹跑了。” 如一看他一眼,将洞箫送到唇边。 他吹出的竟同是扬州小调,音色恬静,比之封如故的艳情小调减了几分俗气,闺阁情趣十足,颇有青梅环绕的雅趣。 对面的女子见换了人演奏,且也是个相貌俊俏的郎君,个个趴在花栏上张望,偶有起哄,唤如一说,郎君琴艺如此好,不如带她们走吧。 如一郎心如铁,只专心吹奏,将她们的叫声统当做黄鹂夜鸣。 封如故倚靠在白玉石栏上,也望着如一,听着他方才找了许久的洞箫声,就在他咫尺之处悠扬响起。 ……是我的小红尘啊。 为何是你? 封如故端起酒壶,饮下一口,想,他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在面前频繁自称“我”的? 他的这点孩子似的小心思…… 封如故握紧酒壶,目光在他俊美的下巴弧线上流连片刻,又饮下一杯酒。 封如故出神时,如一已奏一刻有余,曲调方罢,他放下洞箫,嘴唇因为充盈血色,变得极是动人。 歌女琴妓鼓掌叫好,有一女子隔湖抛来一枝残春,是一簇稍稍有些焦黄干枯的栀子。 封如故翻过栏杆,俯身从水里捡起栀子,又摇摇晃晃地站起,冲船上女子们晃一晃手。 谁想,封如故实在是高估自己了。 他的酒量非比从前,踩在白玉栏杆外侧,一低头,再一起身,骤觉酒力上涌,他一时晕眩,朝湖中倒去。 好在他身侧还有一个人。 被人夺住手腕、强硬拉回去时,封如故一头撞在了一片温暖里,突然就不很想抬头了。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脑子都不清爽了。 可他现在除了脑子,还有什么? ……起来吧,别贪恋。 如一由他枕在自己胸前,故作镇静,俏脸通红。 察觉到封如故想要起身,如一怕叫他看到自己此刻的尊容,心中惶急,竟一把按住他的头,不许他起身。 本来打算清醒的封如故:“……” 船上女子看二人姿势暧昧,便猜出这二人身份,纷纷笑将起来,疲惫的愁云是当真一扫而空了。 封如故隔着栏杆,伏在如一怀中,就势将酒壶嘴含入口中。 待如一理顺血气,略略松开手,封如故才钻出来,执住他的手,脚站在仅有半个指节宽的栏杆外侧,身体因醉意前后摇晃,叫人担心他下一刻就。 封如故笑嘻嘻道:“胸真大。” 如一:“……”他简直想要松手,让封如故好好醒醒酒。 封如故看一眼身后的波光粼粼:“差点儿掉进去。” 如一:“我警告过你。” 封如故举起只剩残底儿的酒壶,一饮而尽,并从酒壶上方看他一眼,带出满眼的酒光:“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如一忍耐得变了一瞬脸色:“过来。” 封如故:“干嘛?” 如一:“你当真醉了,不可胡闹,义父会担心,我送你回义父那里去。” “你义父重要还是我重要?”封如故扶着栏杆,抵死不回,“我就要留在这儿。” 常伯宁的脸与封如故的脸,在如一脑中交替浮现,惹得他心湖激荡,涟漪难平。 直到如今,他仍是怀疑,封如故有可能是当初救他的人,是他的神明,他的义父。 可倘若真是如此,那他憎恶封如故的这些年又算什么呢? 封如故还在等着他的回复时,如一竟强硬地把封如故从栏杆那头拖过来,径直扛上肩头。 避开他的眼睛,如一才能开口:“……你怎可拿自己与义父相比?” 他与义父完全不是一回事,为何要比? 如一直觉自己状况不对,不肯再想下去,又不肯放他继续撒野,一手抱琵琶,一手抱他,回了客栈。 封如故借酒装疯,问出了答案,如今也老实了,伏在他肩头想心事。 他想,输给了过去的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封如故找到了他惦记了半个夜晚的知音,却又添了另一桩心事。 他心中烦恼,被如一送回客栈中后,不顾他家欲言又止的师兄,推说醉了,蒙头便睡,独留他师兄一人在床边,反思自己为何会梦到那样的一张图,又不好意思同如故说心事,一夜难眠,早早便起来了,想借小厨房,给如故做些解酒的粥菜。 他正挽着袖子淘米时,突然被人从后面叫了一声。 常伯宁回头一看,发现是店中小二,乖乖打了个招呼:“您早。” 小二像是有什么话想说,行踪却有点鬼祟,观察过四周无人后,才偷偷凑上前来,小声道:“这位先生,听说你要把妹妹嫁给那个与你们同行的客人啊。” 常伯宁理了一下关系,点头道:“嗯。” 小二:“可您那好姑爷,昨夜和一男子夜游,吹拉弹唱的,亲密得很呢。” 常伯宁:“啊?……” 店小二看他吃惊模样,忧心忡忡道:“先生,看人不可单看皮相呢。许亲是件大事,可不能轻忽了。” 常伯宁谢过他的热心肠:“我知道了,多谢您呀。” 送走了小二,常伯宁望着淘米水中自己的倒影,伸手搅乱,胸中隐隐发闷。 ……许亲是件大事啊。 封如故醒来后,便觉腹中饥肠辘辘,瞥一眼房中多出来的玉梳匣子,想也不是什么可吃的东西,于是稍作洗漱后,便下楼来觅食。 他下楼时,饭刚熟不久。 一碗清粥,佐以二三碟爽口地方小菜,甚是精致,常伯宁还拆了蟹粉,蒸了一笼小包子。 封如故见到满桌食物,欢呼一声,在桌边坐下,拣一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丢到嘴里,烫得直吐舌头。 常伯宁笑着看他贪嘴的样子,心里喜欢得要命:“慢些慢些。这是人家家养的肉蟹,你先凑合吃着,等八月蟹膏再肥些,师兄给你做蒸螃蟹。” 封如故真情实意道:“师兄,我爱死你了。” 常伯宁一怔:“……再说一次?” 封如故嘴不停:“师兄,我爱你啊。” 常伯宁从这撒娇的话里咀嚼出了一点甜味来,便已心满意足。 他捧着一壶荷叶茶,缓缓品着清香,将言辞好好整理了一番,方道:“如故,我想,那件事,我也可……” 封如故却“唔”了一声,放下咬了一半的包子,笑盈盈对着门口:“蒋道长,您来啦?” 门外是重开张后喜气洋洋的蒋道长,他挽着拂尘,衣裤洁净,极力撑出个仙风道骨的样子:“找到了两处院子,风水都还不错,可要去看一看?” “您稍坐。”封如故道,“我去找找游姑娘。得她看过,喜欢才行呢。” 常伯宁坐在桌边,看着被他咬出个小巧月牙状的包子,不知心中转过了什么想法,竟鬼使神差地将剩下的半边包子拿过来,塞进了嘴里。 封如故一回头,就看他家师兄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腮边有点鼓,不禁笑道:“大舅哥,她一个姑娘家家,我不便去叫她,烦请代劳啦。” 常伯宁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直走到无人处,才勉强把包子咽下。 他早已辟谷多年,饮清泉花蜜,食桐实甘果,塞了半只包子下去,他胃有点不舒服,楼梯走到一半,身子弯了弯,还是压不住心头莫名怅惘。 ……他还是提得晚了些。 起初,如故明明是想要自己陪他装作夫妻,自己一时不安,推拒掉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已定,也见过了人,谁都知道,自己是他未婚妻子的兄长,不可轻易更改。 事成定局,他又何必要为此酸楚不甘呢? 第91章各怀心思 这是蒋神仙跌入低谷以来接到的第一桩大生意, 哪敢轻易怠慢。 一大清早,他便为封如故带来了两处宅院消息, 一处在镇东,一处在城北。 镇东那间, 原来是位员外郎的宅邸。自从镇中闹了鬼魅, 老爷子心里不踏实, 举家迁府, 离开了梅花镇,留下了一处六进的宅院,雕梁画栋, 瑶台琼楼, 好不奢华, 处处精细,就连廊下照明的石灯都雕琢成了精致的动物之形,或坐或卧,情态可掬。 罗浮春看过几间房后, 自语道:“以师父的铺张性子,定然是会喜欢这里了。” 桑落久跟在他身后,笑着接过话来:“那可未必呢。” 听到桑落久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开口说话, 罗浮春后背豁然一僵,不敢开口,快步走开。 师弟年岁渐长, 对女孩子有些旖旎心思, 也属常事。 但说到底, 他无端撞破师弟偷藏避火图一事,究竟尴尬。 罗浮春身为师兄,自觉应当教导师弟,引他莫要沉溺声色,以修行为先,切不可年纪轻轻,未有大成,就先破元阳,可他自幼便以匡扶道门、主持正义为己任,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实不知道该如何教导。 况且……那图,那姿势,也太大胆奔放了些…… 没想到师弟表面乖顺,私底下竟喜欢这样的…… 桑落久看着急急甩开他、闷头往前走,还险些被高门槛绊了一跤的罗浮春,抱剑而立,眉眼笑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同时悄悄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只等他回头。 待罗浮春发觉自己对师弟不理不睬,转身而走,实在太过失礼时,他回过头来,恰看到桑落久撤回了怔怔注视着自己背影的视线,抽身而去,似是失落至极。 罗浮春一下就慌了神:“师弟……” 桑落久不知是不是没听见,转入假山之后,不见了影踪。 罗浮春一颗心瞬间便吊了起来,疑心是自己待师弟太冷淡,惹他伤了心,懊恼之余,快步追上去,转过假山,却发现落久跟回了师父身边,指点着窗上镂花,与师父一道品鉴,神色如常。 他只当桑落久是在强颜欢笑,也不好在这个时间场合与他谈心,只好乖乖黏回师父身侧,眼神时不时往师弟身上溜去。 ……师弟师弟,看我。 师兄回来了,不走了。 桑落久却总也不看他,惹得罗浮春越发不安,刻意挤到他身边,咳嗽了好几声。 听罗浮春咳嗽不停,封如故闻声回头:“你嗓子痒啊。” 罗浮春咽了口口水:“……啊?” 封如故不忍直视他这徒弟的傻相,将自己的酒壶递给他:“喏,你们师伯今早熬的雪梨水。” 罗浮春接过来,把酒壶在手里焐了一会儿,又递给桑落久,讨好道:“师弟,你渴吗?” 桑落久道了谢,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他喝得很秀气,酒壶口留下了一点光亮的水液。 罗浮春接过酒壶,马上豪爽地抿了一大口,表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一点都不嫌弃他家好师弟,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罗浮春正要把酒壶还给师父,半途却被游姑娘扮相的如一接了过去。 如一一句话没有说,只将酒壶上被二人唇畔碰过的地方都擦干净,才还给了封如故。 封如故没注意看这三人一连串的微妙动作,把酒壶接回来,重新揣进怀里。 看房的结果,果然如桑落久所料。 封如故还没将这豪奢的六进宅院转完一半,便要出去了。 他不满意的理由是:“太大了。从东头走到西头就能累死人。” 相比之下,镇北那间二进小院,简直像是比照着他的心建起来似的,叫封如故喜欢得了不得。 封如故在这不算大的小院里摇着扇子东逛西顾,四处点评。 “游姑娘,这雕了睡莲的飞檐可真精巧。” “游姑娘,这小院挺大,可以养狗,养兔子,再种些花草。” “东南角可以掘一方蓄水池,养几尾鱼。” “游姑娘,你看,这不是我梦里出现过的葡萄藤架吗?” 罗浮春想不到,向来喜好浮华的封如故,会因为这么一方小小的寻常院落而欢喜。 “家不必大,可心就好。”封如故合拢扇子,“这人世间已经够大了,人们比肩摩踵,稍不注意,与有缘人擦肩而过,便是一生再难相见。回到家里,片瓦屋舍便足够了,家小一点,一转身便能看见爱人亲朋,多么好。” 蒋神仙喝了声彩:“公子有见地。” “是吧?”封如故啪地一声张开扇子,又补上了后半句话,“……再说,房子小,洒扫起来也省事儿。” 蒋神仙:“……”这才是实际的吧? 常伯宁看到封如故活泼,心里便欢喜不已:“你喜欢这里?” 封如故毫不掩饰:“嗯。” 说罢,他扭头问如一:“游姑娘,可喜欢?” 游姑娘清清冷冷地看他一眼:“听你的。” 常伯宁眼里只得一个封如故:“喜欢的话,就把这里买给你。” 封如故摆手:“不用不用。” 封如故:“……” 封如故又想了想,凑近常伯宁,小声道:“……师兄带够钱了?” 常伯宁再次确认:“喜欢这院子?” 封如故:“这里不差。” 常伯宁便解下了腰间一块成色通透、足有千金之相的玉佩,随手递与和他们一道看房的屋主:“劳驾,此处我们定下了。” 屋主也是个懂玉的,一瞧这玉的成色,惶恐倒是先盖过了喜悦,不敢当真收下,只敢诚惶诚恐地捧着赏玩。 他这块玉,只怕是有价无市。 若是折算成银两,这玉足够把那座员外府买下来,再饶三十个丫头和两个姨太太。 不过在常伯宁看来,这玉能拿来买封如故的开心,便是物有所值,不必心疼。 两个从不知柴米贵的公子哥儿高高兴兴地携手去后院看葡萄藤了。 蒋神仙在旁,看这对大舅哥和姑爷持扇说着悄悄话,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俗话说,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姑爷的脸,这大舅哥看姑爷,难免会诸般挑剔,没想到这游先生竟跟他家新姑爷好得简直跟一个人似的,虽然能算是家门一幸,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一不吭声。 他现在是女子,夫家与兄长挑选房子,他不该多言。 但他看到封如故向常伯宁撒娇要买东西的模样,喉头便哽了一句话,不吐不快。 在常伯宁去摘葡萄时,如一终于寻到机会,鼓起一点勇气,站在封如故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时低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你以后想要什么,其实可以来找我。” 封如故就算不是义父,也是义父的同门,算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孝敬他,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我……也同样出得起价,买你的欢欣。 你若是当真喜欢,我也未必会不给你买的。 然而,封如故现如今是肉胎凡骨,根本听不清他那耳语似的声音:“什么?” 如一:“……” 他才不信封如故是真的听不到,只当他又是在装傻。 如一别过脸去:“……我没说什么。” 他定是疯了,才会特地跑来封如故这里,与他说些不着调的疯话。 他喜欢什么,自有义父给他买,自己何故要来越俎代庖,自取其辱? 封如故见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谁置气,笑嘻嘻地哄他:“游姑娘乖,我晓得你是着急了,一会儿封家哥哥便给你裁嫁衣去,啊。” 如一:“……” 他疑心自己早晚会被封如故活活气死。 选定房子后,他们还有许多东西购置。 下半晌,罗浮春与桑落久出外采买,封如故则请了裁缝上门,量身制衣。 但由于游姑娘“比较害羞”,“怕见生人”,量衣一事,便由封如故代劳了。 他拿着一卷皮尺,在如一身上身下来回折腾。 昨夜共同夜游过后,封如故知道了与自己合奏共鸣的洞箫客是谁,心中便起了些别样的波澜。 不过,也仅仅只是“波澜”而已。 封如故心中有数。 论关系,他们有父子之谊。 论立场,他们是正魔相异。 或早或迟,他们都会分道而行,又何必强求呢? 因此,封如故花了一早上时间,消解掉了昨夜那不该有的一点悸动,并下定决心,将讨如一嫌恶的行为持续下去。 如一等在房中,见来给他量身的是封如故,心中微喜,然而,等他转念想起他上午明明听到自己那句羞耻至极的话、却装傻充楞一事,便又有了些气,默然不语,由得他摆弄自己。 封如故将卷尺套上他的腰,心说抱歉,随即故意用力一束,果然惹得如一一挺腰,面露不适,侧目瞪视他。 封如故作浪荡子状,点评:“嚯,腰挺细的。” 如一不理他:“无聊。” 封如故问他:“喜欢龙凤纹吗?” 如一惜字如金:“随意。” 封如故给他量肩宽:“……还是牡丹?” 如一:“都行。” 封如故蹲下·身来,丈量他的腿长:“你更愿拿羽扇,还是更愿用盖头?” 如一:“羽扇。” 他似乎是要将这两字诀使用到底了。 不知怎么,如一越是矜持,封如故越是喜欢逗弄这样自矜的他。 他仰起头,手指停留在他腰腹位置,笑问:“你平时放左边放右边啊。” 如一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望去,看到腿间,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一红了耳朵,偏头不言:“……” 封如故蹲在地上:“要做裤子呢。” 如一双腿交并,试探一下后,勉强道:“……左。” 封如故专注地看着如一羞恼得不肯直视自己的模样。 他本是想多说些出格的话,惹他厌恶,没想到自己凭空又对这脸皮薄又克制守礼的小子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喜欢,想同他再多说几句。 但如一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坏心,再不肯多发一言。 封如故有点遗憾,收敛了心思,为他量脚的长度,并想着要交代裁缝,做上一双质地柔软的红鞋,以免成婚那日,他频繁走动,足趾会不舒服。 封如故为他量着身体,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 当如一还是游红尘的时候,他细手细脚,裹在一身粗布白衣之中,朴素得很。 二人第一次在一起过元旦时,封如故为他购置了全套行头,将他打扮得喜气洋洋,红裳红袄,高马尾用红绳和小铃铛束好,再裹上羊毛围巾与羊羔皮的手套,活脱脱是个拿玉雪捏成的福娃娃。 他牵着他家小红尘上街吃屠苏酒。 小红尘是第一次知道“年”为何物,紧紧执住他的手,嘘着白气,好奇地打量俗世的年景。 ……一眨眼间,他已长得这么大了。 自己昔日为他裁做新年衣物,今日居然还要为他量身,好做嫁衣。 看来,人只要活着,总有无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啊。 而在封如故看不到的地方,如一悄悄垂下眼眸,看向封如故垂落的长睫,看了许久,才惊觉回神,忙撤开视线,看向别处,手掌却不自觉握紧了些。 第92章心意渐通 一天下来, 他们定好了出嫁的院子, 也定下了嫁衣, 办事不可谓不利索。 小院里, 各色家具络绎运入, 龙子幡红翠翻飞,绛罗帐随帘高挂, 两进小院间, 倒是真添了新婚燕尔的明丽之色。 镇中闲人围着这修葺一新的小院,交头接耳。 “这家是新来的?是不知道咱们镇里头的事儿吧?” “听蒋神仙的小徒弟说, 好像是知道的,只是不信邪,偏要在咱们这儿嫁。” “这不是寻死吗?”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 婚丧嫁娶乃人之常情,总是管不住、禁不了的事儿。再说,人家不是咱们镇里土生土长的人,那女鬼呀,也未必也会难为他们。” 众人说一阵闲话, 便各自散去。 世人忙碌谋生,如蝼蚁竞血,毗邻榻上的男女之事, 他们实在是管不着。 况且, 故土难离, 他们没有员外老爷动辄搬家的财力, 婚丧嫁娶,还是得在这块地界上办,总不能一世不嫁姑娘,不娶媳妇。 谁知道那索命的女鬼要在这梅花镇停留多少日子? 有人在前头替他们趟趟雷,探探那女鬼是否离开此地,也不差。 于新婚之人而言,凡事讲“新”,一张新床尤为要紧。 封如故测了主屋尺寸后,便打发罗浮春和桑落久去采买。 他们婚期将近,现打家具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去成品作坊里选。 罗浮春不很会买东西,便乖乖跟在桑落久身后看师弟与人讲价议价,拣选款式。 他们逛了许多家店,最终,桑落久样中了一式紫檀香木架子床, 桑落久在床边坐下,掸去浮灰,又试了试质料软硬,甚是可心,不由展颜:“师兄,上来试试。” 罗浮春推辞:“新人新物,我试不合适吧。” “师兄和如一居士的身量差不很多。”桑落久压低声音哄他,“来,上来躺会儿,师兄也逛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罗浮春不爱买东西,且远不如桑落久耐心,逛得脚酸,又被师弟的轻声轻语哄得心软,便就势躺了上去,试了一试,满意地“唔”了一声:“挺好,师父躺上去定然也很合适。” 桑落久没有接话。 这床的确舒服,罗浮春也乏了,索性闭上眼,静心享受着这一点安宁。 过了片刻,桑落久又唤他一声:“师兄?” “……嗯?” 罗浮春闻声回过脸去,恰看到桑落久竟不知何时也上了床来,与他枕了同一个圆木枕,侧身直直地望向他,眼里那点星子几乎要照进他心里去,不由心慌,忙一个起坐坐起来,摸摸衣襟,又摸摸头发,小声咕哝:“……你,你也上来干嘛?” 桑落久躺着问他:“有些累了,上来歇歇脚。师兄,床舒服吗?” “挺……那个,咳,挺舒服的。你眼光不错啊。” 桑落久笑言:“看来师兄是喜欢的,若师兄将来娶亲,或是与人合籍,我便买一张一模一样的,赠给师兄。” 罗浮春小声嘟囔:“我娶亲,你送床,算怎么回事儿啊。” “叫师兄时时刻刻总能想起我啊。”桑落久温柔地抿嘴笑开了,同时翻身坐起,“……落久开玩笑的,师兄莫要往心里去。” 在罗浮春被他惹得心湖涟漪泛泛时,桑落久起身招呼老板:“老板,这床我们要了。请除尽灰尘,下午派小工将床送到油坊巷中去,我将门牌抄录给您。此外还要劳烦您一件事,请您在床板上以草书刻上‘百年修好’一句到时候压在褥下,也算是一份祈愿。这份刻字的钱,我们另付。您看可好?” 罗浮春看着他家周到贤惠的师弟利落地张罗好了一切,心里微甜,忍不住想起他这师弟这些年种种的好来,想得一颗心热乎乎麻酥酥的。 他自觉也该做点儿什么,于是当桑落久跟着老板入账定金,而伙计捧着一匣东西走来时,他主动伸手接了来,径直打开。 里面的一匣子银光碎玉险些晃着了他的眼。 他好奇地取出一柄鹿茸状的暖玉,觉得还挺趁手:“这是个什么?” “掌柜的和您弟弟谈得投机,又好听说您家有喜事,便说要赠些礼物给您。这些自是喜事要用的东西啊。” 小伙计长得喜庆,未语就笑三分,如今暧昧地笑起来,更见喜气洋洋。 他一一给罗浮春介绍:“这是角先生,相思套,银托子,还带一双勉铃。不算什么金贵物,算是心意。” 罗浮春甚是镇定,一脸的了然于心:“啊,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很像个行内人似的,坐在床侧把玩那几样小玩意儿,等桑落久结账归来,才忙伸手把自家师弟招来:“落久,你过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啊。” 桑落久看了一眼,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罗浮春将那鹿茸状的暖玉摆弄来摆弄去,小声跟桑落久咬耳朵:“我没见过,也没好意思问人家这是什么。一样样看着,倒还挺精巧的。” 桑落久拿指尖轻轻刮了刮鼻子,平静道:“大概是玉如意一类的小摆饰吧。” “嗯,这个好。”罗浮春道,“若是摆饰,回去就摆上,也省得师父动手了。” 说着,罗浮春合上匣子,又轻声唤了一声他的好师弟:“落久?” 那边,桑落久正低头微微咬牙忍着乐,闻言调整表情,抬起头来,双眸又是清凌凌的一片澄澈。 “你喜欢吗?”罗浮春说,“你要是喜欢,我也买一套送给你。” 桑落久:“……” 他顿了顿,才问:“我喜欢什么,师兄都会给我?” “那是自然。”罗浮春理所应当道,“这是我早就答应你的啊。你忘啦?” 桑落久自是不会忘。 那是师父刚收他为徒不久,他下山为师父打酒,在酒肆里碰见了几个同辈的道门中人。 这些人,与他家二弟花别风颇有交情。 如今这个私生子做了云中君的徒弟,自是叫他们泛酸不已,见了他,也不肯放下身段奉承讨好,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指桑骂槐地说些酸话。 “私生卑贱之人,竟然也有一步登天之日,真是奇哉怪也。” “是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谄媚法儿,才讨了那君长的欢心呢。” “可惜啊可惜,那君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喜怒无常,骄奢至极,能被他看中的人,啧,怕也是……” 桑落久手提酒壶,道:“请慎言。众位如何说我也罢,莫要说我师父。” 他们嘻嘻哈哈道:“我们没说你啊,这可是你上赶着认啊。” 桑落久客客气气道:“那各位自是不介意让我把这些话转告师父了?” 这话一下子触怒了这些年轻气盛的道门公子哥儿们:“你才入门不到两天,就已学会狗仗人势了?” “说,去说啊,我们怕他不成?” “他云中君这些年不追究魔道,窝在山中,还不是因为学他那好师父,和魔道、天妖这类非道之人过从甚密,怀有私心?难道还不准人讲了?打算堵上天下悠悠之口吗?你也要向他学?那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那满口污蔑之辞的少年就哀叫一声,被人从后猛踹一脚,面朝下扑倒在了酒桌上。 他背后便是冷着脸的罗浮春。 那些人见了罗浮春,立即讪了脸。 罗浮春气恼道:“背后造谣中伤我师父,还欺负我师弟,你们若是光明磊落,就跟我去师父面前,说个分——” 那些人情知不妙,马上作鸟兽状散开,徒留罗浮春一人在原地生闷气。 桑落久早就认出他的身份来了。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罗浮春。 他身量高大,佩青铜单剑,虽着普通的道服,暗纹却是风陵独有的云纹,腰牌乃是青玉所制,定是山中重要弟子,且他的五官极正,正义凛然得有些傻气。 师父说,你师兄长得又俊又傻,气质出挑得紧,你要是见到他,一准儿能认出他来。 果然,师父所言不虚,他的确很好认。 因此,桑落久在看到他也进了酒肆打酒后,便根本不阻拦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只诱着他们把话越说越过分。 罗浮春是做完了封如故交予他的事情,路上听说师父新收了个师弟,于是到了山脚下,想打些师父素日爱喝的酒,再买些见面礼给小师弟,没想到会听到这些污耳朵的话。 他余怒未消,还不忘安抚师弟:“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吧?” 桑落久摇一摇头,软声道:“没有。师兄好。” 罗浮春马上被师兄两个字酥倒,怒气荡然无存:“啊,好。……那个,师兄给你买点儿什么吧?” 桑落久推拒道:“不用的。” 罗浮春:“什么不用啊。你是我师弟,我就该对你好,不管你喜欢什么,师兄都给你。” 桑落久笑弯了眼睛:“……那,好吧。” 那日,罗浮春为他买了一个剑穗,还买了一个糖人。 二人同上山去,一路上,罗浮春神情兴奋,问着自家师弟的种种事情。桑落久小口抿着那味道过度甜腻的糖人,专注地望着他师兄英俊的侧颜,想着他刚才一脚将人踹倒的粗暴模样,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从娘死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护着自己。 从那时起,桑落久就对罗浮春起了一点别样的心思。 而他桑落久想要的,还从没有拿不到手的。 于是,日复一日,他若有似无地敲打着罗浮春迟钝的心防,敲一敲后,便抽身而退,不强求,也强求不来。 时至今日,桑落久也不敢肯定,他是否会应自己的门。 师兄弟二人捧着老板的赠礼,回了油坊巷他们的二进小院去了。 进入小院后,他们遇到了换回寻常装扮的如一。 桑落久主动与他招呼:“如一居士,我与师兄回来了。床的事情,我们办妥了。” 如一“嗯”一声:“无需铺张,我与你们师父不过逢场作戏,简单办过就是。” “那可不行,假戏也得做真,才能骗得那女鬼咬饵呢。况且,这是师父的亲事,怎么样也不能马虎了。”罗浮春耿直地将手捧的匣子往前一送,“店家人好,还送了些饰物给师父和您,要摆在屋中吗?” 如一耳中听得“师父的亲事”一话,心里没来由地一甜,脱口道:“有劳。” 送走罗浮春与桑落久,如一坐在石凳上,继续低头看书,手却不自觉探到胸口位置,握紧了胸前的衣服。 那里隐隐闪烁着淡青色的卍字微光。 这试情玉近来越发猖獗了,在封如故不在眼前的时候也不知羞耻地亮个不休,夏日里又难免穿得薄透些,那光亮得他无心读书,还激得他一颗心紧绷发痒,叫他时时想着、念着那个名字。 而他现在惦念的那个人,刚刚午休起来,点了一袋烟,在他清凉的葡萄架下乘一架摇椅,捧一盏冰葡萄,优哉游哉地消夏。 这时候,海净刚把客栈里的东西打点好,送了只小匣子过来,见了封如故,便迎上来:“云中君,这是您的东西,小僧替您送来啦。” 封如故看这匣子眼生:“这不是我的啊。” “那或许是端容君的?”海净道,“这匣子是在您们的房中找到的,我问过老板,这非是他们屋里的东西。” 封如故用烟枪撩开锁舌,挑起匣盖。 看见那柄梳子时,他心脏微微一跳,烟枪往后一撤,匣盖应声落下。 封如故:“行,就先放在这里吧。” 海净不知匣中玄虚,躬身告退。 待他走后,封如故重开匣盖,同时扬声对屋里道:“师兄!小海净送了个匣子来,说是在你我客栈房间中找到的。是谁送的?” 在房内刚想小睡一会儿的常伯宁闻声,停顿了好大一会儿。 而此时,封如故将玉梳拿起,翻了个面,看到了后面的“千金春·宵”一句,同样愕然。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这是一件心意珍贵得有些超出封如故承受能力的礼物,叫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房内的常伯宁抱着枕头,想起了自己在客栈中做过的那个无缘无故的、有关避火图的绮梦,心中不免怅然。 但他还是乖乖说了实话:“如一送来的。” 封如故将梳子放回原处,伸手在丝绒软垫下摸索一番,果然扯出了一小册绘有彩画的绢帛,翻开第一页,便是两名俊俏男子卧倒在床、倒浇红烛之态,看得封如故脸皮一红,笑骂一声,将绢册胡乱藏于身上,捧匣起身。 他突然很想去见见如一。 他四处寻觅如一,没能寻着,反倒在他们的新房里寻到了好几样堂而皇之地摆出来的虎狼之物。 而罗浮春与桑落久两兄弟在其间忙碌打扫,丝毫不以为怪。 封如故拉住了桑落久,指点着那几样玩意儿:“这些东西摆在这里作甚?” 桑落久态度极其自然道:“是如一居士让摆的。” 封如故张望四周,一颗原本沸腾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罗浮春凑过来,问:“师父不喜欢吗?不然我们把这些撤下……” “行行行,叫他摆。他喜欢就行。”封如故笑道,“他脸皮太薄,若告诉他这是什么,非叫他羞得一脖子吊死不可。” 说罢,他便在罗浮春诧异不解的目光下,转身出屋。 封如故收了心思,抚一抚手中匣子,不打算去多嘴问他了。 ……他原是不懂啊。 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意,只是他不懂而已。 封如故离开新房,走出几步,却猛然驻下了足来,眼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不可思议之色。 ……自己刚才,在希冀和期待些什么? 第93章心照不宣 封如故空手返回住处时, 常伯宁正站在院中小板凳上,拿着把小银剪子剪葡萄。 他心中惆怅, 翻来覆去也午睡不得,索性起身, 见封如故贪凉,将新摘的葡萄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动手剪下一丛丛葡萄, 浸在凉水里, 待他取用。 阳光底下, 浸在水中的葡萄有如一斛明珠, 辉光明亮。 见封如故突然回来, 且两手空空,常伯宁取来手帕净手, 并好奇道:“怎么了?那个匣子呢?” 封如故在躺椅上坐下,架起扇子为自己遮凉:“已还给他了。” 常伯宁心里陡然一阵说不出的欢喜:“为何?不喜欢吗?” 封如故苦笑:“……我好像是太喜欢了。” …… 如一在院中练剑。 小院清幽, 空地却大,偶有柳枝因风而起, 与剑梢稍作纠缠,便继续流于风中。 众生相怜悯众生,剑尖斩石断玉, 遇到柳叶, 杀意便分而化之, 消弥无形。 “小师叔。”海净从外走来, 眉间含惑, 手中捧着一物,“这个放在咱们院前了。” 如一收剑回身,束起的高马尾流转如清云,微汗的面容依然冷淡如万古不化冰,似乎任何变故都不会让那冰层融化分毫。 然而,下一秒,看清海净手中之物时,冰层微微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海净道:“小师叔,今日我打点客栈里的物件,在端容君和云中君的屋中发现了此物。我想着该是两位君长之物,云中君也收下了,怎么又送回我们这里来了?” 如一开匣查看,发现梳子仍在,与自己送出去时无甚变化,不禁诧然。 不喜欢? 海净颇找不着头脑:“难道是我拿错了?放这里作甚呢?” 如一接过匣子:“是我送去的。大概是入不得他的眼吧。” “这是小师叔送的?”海净眼前一亮,“小师叔何时同云中君这样亲厚了?” 如一:“我与他何谈亲厚?这不过——” 他望着手中梳匣,声音略略放低:“……一个意外而已。” ……若自己与他当真亲厚,自己怎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海净给他出主意:“云中君原封不动送回来,未必是不想收,说不准是希望小师叔亲手送呢。” 如一看海净一眼:“我有何必要这样讨好他?” 海净正欲再言,就见如一向外走去。 不及海净再开口发问,如一便道:“我去把它扔掉。” 海净:“……喔。” 他没想问这个啊。 待换好一身干爽的衣衫,如一携梳匣而来,即将迈进封如故和常伯宁所居的小院时,他听到院中有絮絮低语,不由止步。 此时此刻,院中的常伯宁百味缠心。 他知道,他的师弟向来大胆,却从没想到他会大胆到这等地步。 常人难以出口的感情之事,他能说得毫无避讳。 初初听到封如故直白地说出“喜欢”二字时,常伯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攥了一把,初不觉痛,等封如故一五一十把自己方才的悸动剖析于他,余痛才迟迟袭来,唉才晓得不知所措。 常伯宁的手可提千钧之剑,曾砍断过东海恶蛟的头颅,如今却在桌下懵然地轻颤着:“可你们是……” “那是最不打紧的事。”封如故剥了葡萄喂进自己嘴里,“不过是挂名父子而已,我不在意。若是真心喜欢,这又算得什么?” “那么——” “师兄大可放心。”封如故打断了常伯宁的话,“我与他,究竟是不可能的。” “一来是我的身体。”封如故说,“我万一堕魔,绝不要任何人陪。他的父亲因为误信魔道而抛弃他,换我做他义父,我好容易救他出来,兜兜转转,最后凭什么又推他进魔道?” “二来……”封如故晃一晃掌上烟枪,逗弄得那烟雾散乱一阵儿,自己则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他又不会喜欢我。” 常伯宁心痛自家小孩儿,不忍叫他受一点委屈,顾不得自己难受,抚着他的头发安慰他:“他会的。” 常伯宁正要继续说话,忽闻院外有细细脚步声。 封如故毫无灵力,耳力不济,自是听不到这动静,自顾自道:“哈,在他眼里,我压根儿是一无是处。” 院外的如一:“……” 院内的常伯宁试图把这个话题岔开:“也没有那么差吧?” 封如故委屈道:“只有更差的了。师兄,你知道吗,我弹首箜篌,他都说我照猫画虎,东施效颦。” 如一身形一动,想要申辩,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起。 他似乎……的确这样说过? 只是那时……那个时候…… 平心而论,封如故那夜弹来安抚几名小魔修的箜篌真的很好,只是因为太像义父…… 封如故好像浑然不觉那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人的存在,安心对师兄倒苦水:“他还说过,我从无真心,又有何能力乱心?” 如一:“……” 他心如火烧,牙根都咬得酸楚了,急于辩解那是自己往日无心之言,话到口边,却又只觉百口莫辩。 院内,常伯宁仍挂记着外头的如一,想为他留三分薄面,又不好挑明,只得暗示:“不要背后言人是非。” “我就要言他是非。”封如故气鼓鼓说,“他当着我的面说我为人不堪,没有心性志气,还说我自作多情的时候,就不算言我是非啦?” 常伯宁一下有点生气了:“他这样说你?” 察觉到师兄情绪变了,封如故眨巴眨巴眼,马上精乖地转了话风:“没有,这段是我自己瞎编的。” 常伯宁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他的脸。 指尖刚捏上他的脸,还没来得及用力,封如故马上喊疼,师兄弟两人笑闹成一团,独留如一一人,为着他刚才那句回护而暗自心甜,却又酸得他忍不住攥紧手掌。 封如故的身体禁不起玩闹,折腾过一阵后就有些气喘,只好歪在竹躺椅上,抿了一口烟,徐徐吐出,借以缓气。 常伯宁觑了一眼门口:“他……” 封如故说:“我与他,不过是过路相伴之缘。至于其他……我命窄,一个人就活得很局促了,再容不下一个他。要送,我只能把我自己整个儿给他。他既不喜欢我,我也不要把自己给他。” …… 如一匆匆抱匣走回自己院落时,与海净打了一个照面。 “小师叔,你怎么了?”海净顿时惊异,“您怎么连脸都白了?” 如一不语,进了房中。 他在桌边坐下,心脏仍在微微打颤。 他口口声声要把自己给他,可谁又要他了? 他又是这般……自作多…… 如一心里这样想着,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海净担心他,探头探脑地进来:“小师叔,你还好吗?” 如一:“嗯。” 海净向来看不透他这冷面小师叔的心中事,只好暗自揣测:“云中君不肯收?” 海净的话提醒了如一。 左右这礼物是不可能送得出去了,如一动手打开了精巧的梳匣。 他想,他是不是被自己伤心太过,所以才不肯—— 这样想着,他将梳子从匣中取出,随手翻了一面。 如一:“…………” 看到上头刻着的“春.宵”两字,他便脸颊滚热,额心充血,不等海净看清,就一把将那恬不知耻的梳子倒扣在掌下,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瞳仁微微发抖。 ……他究竟买了个什么东西送给了封如故? 等海净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子,他动手检查梳匣,发现底部那一卷绢帛时,他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了。 他展开绢帛那一瞬,差点把那东西扔出窗去。 他立即将那绢帛点了,烧得分毫不剩,梳匣也丢在了床底,即使如此,他仍是半夜也没能睡着,一会儿眼前是画中痴缠着的两具身体,一会儿耳畔是封如故那些含着委屈的诉苦声。 他摁着胸口一明一灭的试情玉痕,无论如何诵经,都无法平复。 他只能靠想象义父来平息心尖奇火。 原先这方法很奏效,然而这回偏偏失了灵,那端坐神龛、伸出手来、意欲将他拉出茫茫苦海的美丽神偶面目变得模糊起来,他竭力想要看清,谁想竟在云山雾罩间,看到了封如故的脸。 如一骇然起身,看到窗外熹微的天色,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不过,下一刻,他便黑了脸。 他重新躺回原处,微分双腿,好缓解那种被挤得生疼的陌生感受。 如一握紧枕头,皱眉捱受着这身体的异常,心中又是慌张,又是愧疚。 他怎会将自己的神明当作封如故,还……还在他的神面前行此污秽不净之事? 那日,如一迟了一个时辰起身。 从那日起,如一与封如故之间的气氛渐渐微妙起来。 旁人如罗浮春,自是半分也察觉不到,只满怀新鲜感地张罗亲事;如桑落久,心知发生什么,只坐观一切,并不动声色。 唯二有些纠结的,是常伯宁与海净。 他们说不出来封如故与如一之间有何异常,平时碰面了也会好好打招呼,只是多余的话很少说,就连封如故也不再说些俏皮话了。 可若说当真生疏了,也谈不上。 有次,几人共处一室,封如故燃香时,被炉盖烫了一下手,跌了盖子,微抽一口气,房间那头闭目打坐的如一眉心猛地一皱,虽然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却忍不住掐了掐指尖,仿佛被烫着的是他自己似的。 封如故也没再对谁撒娇,捧着手自己找凉水去了。 海净把这些看在眼里,着实纳闷。 小师叔不过是送了云中君一个梳匣,还没送出手,何以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暗潮汹涌? 在各人各怀心思时,时间过得极快。 嫁衣和整套打好的头面送来的那天,距他们的婚期只剩一日了。 七月十六是正日子,七月十五,则是鬼门大开之日,道门称之为中元节,佛门称之为盂兰盆节,乃是地官消灾之时。 往日里,梅花镇人此时会举办流灯节,焚烧纸钱,祝祷亡灵在彼世生活顺遂,并在江流湖水中流灯祈福,一来以奠亡者,寄托情思,二来,梅花镇中有亡者为福一说,祈祷亡者保佑,可实现心愿。 因为镇中邪祟作怪,镇中放灯祈福、渴望消弭这段无妄之灾的人比往日多出不少。 封如故听见外面街道上热闹非凡,自是向往这份人间繁华。 常伯宁愿意陪他出去见识,罗浮春与桑落久自然相随,海净也想去瞧瞧热闹,如此一来,如一也势必成行。 出门时,佛道两家各自分作了两拨,泾渭分明。 但因为海净与罗桑二人渐熟,年岁相近,关系又好,不多时,海净就跑到了道门之中,独留身着女子服饰、头戴雪白长幂篱的如一一人冷冷清清地跟着他们行走。 有妙龄女子远远看到常伯宁含笑为封如故选灯,眉眼温柔至极的模样,脸颊不觉飞红,心里喜欢,左顾右盼一番,走到她以为是女子的如一身边,同他搭讪:“那好看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如一注视着常伯宁身旁笑得灿烂的人,轻声回答:“……封如故。” 几人选了灯,便在河边祈福,各持一卷红纸,在上头各各书写自己的心愿,再折好了,放入河灯中去。 一杆饱蘸青墨的毛笔在众人中间传来传去,写下的心愿各自隐秘,并不宣于人前。 此时,他们没有君长徒弟之别,只是一群年岁相近,又志趣相投的青年。 如一接笔后,实不知有何心愿,便如以往在佛前许下心愿时,惯性写下了他许过千百遍的愿望:“愿义父早晚勤加餐饭,诸般心愿,皆可得偿。” 写完后,他将红纸卷好,放入青莲河灯里,余光瞥见封如故捧着一盏红莲河灯,唇角带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注目良久,意识到不对才匆忙敛回视线,将河灯上的一点烛火引燃。 罗浮春性急,自己还没放好纸条,便问桑落久:“师弟,你许了什么愿?” 为表真心,他先行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我愿斩鬼除妖,灭魔消业,天下长安!” 桑落久笑:“师兄,心愿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罗浮春拍拍胸口,志气昂扬:“不灵又怎样?我靠一双手,一把剑,照样能拼出个天下长安来!” 桑落久道:“我愿师父师兄身体康健,落久愿年年相伴,绝不离分。” 闻言,罗浮春蛮不好意思的。 其实,他方才在红纸上写了许多,心愿里既有师父,也有师弟,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 封如故托腮说:“我求师兄少些唠叨,师妹早日嫁人,别的都很好,就不求啦。” 常伯宁笑着摸封如故的脑袋:“若要燕师妹听见你这样乱许心愿,怕是又要打人了。” 封如故探头去看常伯宁手中纸条:“师兄写了什么心愿?” 常伯宁将纸条卷放在小舟状的河灯上,温和道:“我愿大道得复,世间争斗不再。” 罗浮春心直口快地插嘴道:“我以为师伯会求师父一生顺遂呢。” 常伯宁说:“这我做得到,就不求上天了。” 罗浮春鼓掌叫好,而桑落久看着沉默的如一,笑问:“游姑娘许了什么愿?” 如一说了实话:“愿义父心愿得偿。” 封如故笑了笑,单膝着地,将河灯送入河流中。 在他们身后,有殷实人家燃放烟花,那手工匠人精制的漫天星星圆满绽放开来,落银如雨,美若幻影。 罗浮春孩子似的振臂欢呼起来,引得海净也是双目放光。 桑落久站在罗浮春身后,轻轻拉着他肘部的衣裳,免得他撒了欢儿地乱跑。 封如故蹲踞在地上,眼望着漫天星流,宛如看见自己,不由失笑。 常伯宁在想,如故若是喜欢,今夜赶着叫人做上些,放在明日婚仪里用,是否来得及? 唯有如一,迅速回身,截流了两只花灯,在花灯未漂远时,迅速抽出了常伯宁与封如故写了的纸卷,捏在手心。 他先翻开一张,在烟火的一瞬明光下查看。 一看之下,他的心脏狠狠抽缩了一下。 常伯宁是个诚实的人,许愿的内容,他一字未曾撒谎,确实是祝大道得复。 然而,那字迹却是陌生已极的蝇头小楷,秀气温和,毫无义父大开大阖的疏朗之风,与他以往写给自己的许多信件,有天之差,地之别。 如一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书写心愿,是不必示人的,所以这上头的,该是最真实的字迹。 那么,那么…… 打开另一张纸条时,如一的手有些抖,素来沉稳的手掌盈满了汗,沁得纸条微湿,打开时甚至险些用力失当,从中撕裂。 咻—— 啪—— 烟火乍然升空,四下里光明如白昼。 第二张纸条上的笔迹,雪亮亮跃入如一眼中。 入目的字迹并不属于他的义父。 这张红纸上留下的青墨笔迹浮皮潦草,漫不经心,像极了那人的为人。 如一却红了脸。 上面的心愿写道:“祝小红尘虽不时时欢笑,却时时快乐。” 他写得很是随意,就像这个心愿,他也在私下里写过千百遍也似的。 第94章我情我愿 众人放灯完毕, 目送万炬金银随波逐流而去。 谁想只是一错眼的功夫, 封如故便不见了影踪。 常伯宁一下着了急, 嘱咐大家速速去寻。 罗浮春倒是不以为意:“师伯,师父玩心重,咱们不必去寻,回家等他便是了。” 常伯宁认真道:“不可。他一个人会有危险。” 罗浮春:“……” 桑落久:“……” 行吧,有危险有危险。 罗浮春现在很好奇,师父在师伯眼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形象。 最终,几人分头行动, 海净回家打理家务, 常伯宁与如一一组沿河寻找,罗浮春与桑落久沿街寻找。 常伯宁与如一一前一后, 行于灯火潋滟的河边。 如一向来沉默,因此,他此刻的沉默也没有引起常伯宁的重视。 没人知道熔岩正在冰层下缓慢沸腾。 良久过后, 如一唤他:“义父?” 常伯宁细看着一张张被河流两岸被灯火映得明亮的脸:“嗯。” 如一:“佛门称中元节为盂兰盆节, 源自佛经里的目连救母一事,目连之母过身后,身堕饿鬼道,食物入口, 即作烈焰。目连求佛,得盂兰盆经一卷, 可在七月十五盛素果斋菜, 祭奠亡母。佛道以此故事宣讲孝道, 弘扬孝心。” 常伯宁一颗心挂在不知所踪的封如故的身上,匆匆一应。 如一的心则跳得既沉又快。 二人的心皆为着同一个人、却不是同一件事而跳。 如一说:“还记得吗,己亥年七月时,义父与我到了吴镇,也放过这样的许愿灯。” 常伯宁脚步微滞。 如一用怀念的腔调讲述过往,眼睛却落在常伯宁后背上:“我问义父,灯要去哪里,会流去天上吗。” 常伯宁接道:“‘你错了,会流到海里去。’” 如一骤然一僵。 这场景,他在梦里悄悄重温过千百次,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对出了下句:“海在哪里?” 常伯宁:“‘我带你去看’。” 常伯宁回过头,道:“你那时年岁小,许是记错了,这是庚子年正月十五的事情,天很冷,走出一段后,灯火渐渐熄了,你也冷得睡着了。我花了半夜时间,来到了海边,点了一千盏花灯;又坐在海边,花了半夜时间,等你醒来。” 如一被勾起心事,带着盐粒味道的新鲜湿气扑在脸上的感觉,叫他的腔调不自觉柔软下来:“义父……” 常伯宁:“我们两个一起经历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背对如一时,常伯宁拍了拍胸口,鼓起腮帮,略略吐出一口气。 ……当真惊险。 幸亏这故事当初是如故讲给他的。 如故对自己讲的事情,他向来记得清清楚楚。 如一心里的熔岩渐渐冷下来了,成了一片坚硬的玄武岩。 或许,真是自己想差了。 十年过去,人能改变许多。 义父做了多年风陵之主,被要求行端坐直,笔迹说不定也会有变化;一张小小红笺,或许也容不下义父挥洒。 更何况,若说义父笔迹有变,封如故的笔迹,更是全然找不到义父的影子,既无其形,更无其骨,二人的性子更是南辕北辙…… 还好如此。 幸好如此。 如一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庆幸什么,而那边的常伯宁犹不知自己危机已过,还在复习着如故告诉自己的种种前情。 直到如一在河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被两个人忧心记挂着的人,正坐在一群水乡耆老身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年纪较大的老人沿河而坐,用大簸箩盛装盐水毛豆,热腾腾地捞来吃,余壳抛入水中,随河灯一道沉浮飘摇。 封如故大概就是这么顺着毛豆壳一路寻来的。 他是江南人,乡音难改,凭着一口吴侬软语,很快与老者混熟,手捧一把毛豆,剥得指尖发红,一边剥着,一边同他们聊天。 他们大概是聊了有一会儿了,有老人取笑他:“小伙子,都这个时辰还不回家去哦?” “会有人来找我的。”封如故活脱一副恃宠生娇的口吻,一边剥毛豆放在手绢上,一边说,“我闻这味道,着实嘴馋,便来寻各位阿公,讨些吃食啦。” 封如故的长相与口吻,很容易叫人把他当做家里娇宠长大的小儿子,难免心生喜欢:“媳妇就不催啦?” 封如故得意答道:“媳妇他自是爱我爱到骨子里头去,跪门迎候,更衣洗漱,一样都不会落下……” 他正吹牛,突觉头上蒙了一片阴翳,一股淡淡的檀香冲入他的鼻中。 封如故心道不妙,一转过头,便见如一立在他身后,冷冷看他。 封如故:“……” 他也乖觉,立即将剥好的毛豆用手绢团好,塞在如一掌心:“媳妇,你吃这个,好吃的。” 见状,老者们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如一捧着一手温热的毛豆,别过脸去:“谁是你媳妇?” 封如故腾出了手来,一手握住他的胳膊,讨巧卖乖:“别闹脾气啦,你看你一发脾气,我都哄不好你,你就省点心力,别生气了。” 这该是极气人的一句话,如一看着他的脸,也竭力要做出生气的样子来,可一颗心柔软温暖,硬是恼不起来,到头来,如一反倒恼起了这样当断不断的自己,索性伸手掐住了封如故的脸:“……回家了。” 封如故显然被捏得不疼,还有空直冲老人们眨眼睛。 老者们大笑不止。 离了河岸,三人转而去街市上寻找罗浮春与桑落久。 天色晚得很了,街面上人已见稀。 常伯宁话里含着谴责:“你呀,怎么一下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封如故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片鹅毛,一边往前走,一边将那雪白柔软的软物一下下轻轻吹高,含糊道:“不妨事的。” 他是随时会堕魔之人,今后去哪里,慢慢的,已不需让师兄知晓了,免得他挂心。 常伯宁还想关怀几句,如一便问:“问到什么了?” 他心里清楚,封如故不会无缘无故离开。 久居于此的女子既然不知那女鬼来历,那么,他们还可以想办法询问本地耆老。 他们长期居于梅花镇中,镇中究竟有什么不妥,缘何会招来女鬼,有了这花嫁索命之祸,问他们最为便利,即使他们会在故事中添油加醋,但也不是不可以用作参考。 若不是如一要以女子妆容示人,他也早早会去找他们打探消息的。 封如故把鹅毛吹得高高飘起:“嗯,是有一点发现。”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与老人们的一番对话。 “小伙子呀,瞧你是个生面孔,是新搬来梅花镇的?怎么这么晚还在河边呢?天晚啦,快些回去吧。” “我们?……河边阴气重,我们这些老骨头是不怕的。” “为甚么说阴气重?今天是什么节日呀,鬼门大开,一盏河灯就托一个魂,好往生去呢。我们放灯,是行了善事,自然有鬼帮忙实现心愿的。” “信神?我们有十几年不信神啦,佛也不信,也就信信鬼,毕竟鬼是人变的,还讲些人间的道理呢。” “……为什么不信神?因为我们吃过大亏了呀。” 封如故的回忆,被罗浮春的一声快活的“师父”打断。 他吹着的鹅毛飘飘荡荡地落下,一下未来得及接住,便消匿了影踪。 封如故无聊地吹了一声口哨,回答如一道:“明天就有分晓了,吾妻莫急。” 如一:“……” 他转开视线,瞥见封如故发上有一抹细雪似的光泽。 与此同时,封如故亦用余光看见了他丢失了的鹅毛。 见了那飞雪似的鹅毛,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们分别那年的冬日所落下的一场大雪。 在那场雪中,如一新剃去了头发,手握竹帚,一下下扫雪。 扫出一片湿漉漉的青阶后,如一在转眼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台阶上坐下,攥了新雪,捏出一个小雪人,牵着另一个小小雪人,隐秘地藏在了阶后,像是藏住一个逢春即化的梦,不叫共住的小僧侣发现。 晶莹霜雪落在他冻得发白的鼻尖,让他觉得天地间更白了几分。 同样是在那场雪中,重伤未愈的封如故披一长裘,立于灿烂的雪光中。 燕江南端药来看他,见他又跑出来,不由着急:“封如故,你寻死呢,快回去回去!你眉毛肩上都白了!” 封如故自言自语道:“……下雪了,你看见吗。” 燕江南莫名其妙:“我看见了呀。” 封如故便笑了,伸手去接那落雪。 时间回到现在。 瞥到那片雪片似的鹅毛,封如故伸手要去摘。 如一也探出了手来。 二人指尖于发端相遇。 封如故碰到那一点温热,便急于抽手,孰料,那手指一勾,竟与他食指相结,不肯纵他离开。 罗浮春根本没注意到二人这细小的动作,只为寻着了师父而松了一口气。 桑落久跟在师兄身后,似是并不关心这边的动静,只是目微有斜视,唇微有上翘,将他的趣味暴·露了几分。 常伯宁只以为自己瞒得不够好,心焦不已,又不好拆穿,只好偷眼看着二人动静,看得脸颊微红。 封如故低声笑言:“如一居士,这样不成体统啊。” 如一:“既唤我一声妻,你我理当执手归家。” 封如故:“不过虚言,虚妄不真。大师,你该懂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为僧多年,难道不想一见如来,得证大道?” 如一不知何来的一腔冲动,竟脱口道:“可若我说,我不愿见如来,无愿证大道,我情我愿,只愿将有相之心,赠有相之人,那有相之人……可愿收下?” 封如故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慢慢地,将手从如一微微发着汗的手中抽了出来。 抽手时,一股檀香仍残留于他指尖。 今日,他与常伯宁说话时,便嗅到门口有淡淡檀香随风送来。 他耳力的确不济,但惯喜欢赏评风月,有个不错的鼻子。 是而他故意说了那些话,不过是为着提醒他,他有那么多缺点,那么多叫他看不上的毛病,他只是一时癫迷心窍,何必非自己不可? 如今,听了如一的冲动之语,封如故才知道,何谓覆水难收。 不是不可以。 只是现在,当真不是时候。 第95章亦爱众生 海净在家, 一直等到子时的更声敲罢,众人方归。 他本想相迎, 却觉气氛诡异。 罗浮春与桑落久走在最前最中,正咬耳朵说着悄悄话, 亲亲密密, 前者还习惯性地挽住后者胳膊,似是说到了什么开心事,爽朗大笑, 桑落久也跟着笑, 眉眼盈盈。 笑到一半,罗浮春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想把手臂抽开, 却被桑落久微妙地扣住了手臂,动弹不得, 又是局促, 又是不舍,一张俊脸纠结得通红, 端容君走在罗浮春身侧,微咬着唇畔, 似在盘算心事。 这些日子来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封如故和如一二人,却分隔最远, 一在左, 一在右, 一人将剑穗缠在指尖, 哼着歌儿绕圈摇晃,一人的容颜隐于幂篱后,只露出一双冷淡双眼。 明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可海净觉得,似是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几人在小院中各各告别。 罗浮春与桑落久最先回房,接着,是宿在侧院里的如一和海净。 封如故与常伯宁正向东走去,忽然听到沉默了一路的如一突然道:“今夜——” 封如故一脚踏上台阶,闻言回头。 但如一却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封如故想,错觉吧。 思罢,他转首而去,在即将进入自己小院的月亮门时,还是往如一所居院落的小门看了一眼。 那里徒留清辉。 ……果然是错觉。 他呼出一口气,踏入自己的院落。 而就在他视线消失的一瞬,一道清冷身影从院门的阴影中转出,望向封如故方才站立的一方地砖,似是在欣赏洒落其上的皓月明光,但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淡淡温柔,仿佛有月光化在了他的眼中一般。 海净不明所以,在旁小声问道:“小师叔,有什么事吗?” “今夜……会起风。”如一道,“关好窗户。” 海净点点头:“好,我记下了。” 如一道:“你过片刻,去端容君屋中,提醒他们关窗。” 海净:“啊?” 如一摘下面纱,朝屋内走去,自语道:“……总有人不知身体方愈,只知贪凉。” 海净没敢问为何如一刚才当着其他两人的面不说这话,悄悄伸出小脑瓜,学着如一方才的样子,望了一眼他方才盯望着的地方,心脏没来由地砰砰跳起来。 ……小师叔和云中君又吵架了? 回到房中,封如故脱下外罩,滚在床上,用被子掩住脸。 封如故懊恼道:“我叫他太狼狈了。” 从方才起,常伯宁便在旁听到了一切,心里酸涩得紧,便尽力想找些话来说,分散他的注意:“他似是起疑心了,今日去寻我时,他特地问了我你们以往的事情。” 封如故一骨碌坐起身来,盘腿道:“师兄说了什么?” 常伯宁如是这般描述一遍,末了不放心道:“这样可以吗?” 封如故枕回枕上:“差不多吧。” 常伯宁向来信任封如故的判断,只是他心中仍存余悸:“我终究不是你,这样瞒,能瞒到几时呢?” 封如故没有作答,只背对向常伯宁。 常伯宁心疼了,伸手想要去抚他的耳朵。 自从十年前受伤以来,封如故气血两亏,耳朵、嘴唇常缺血色,总显得可怜,叫人忍不住想抚上一抚,并替他捂住,好好暖一暖。 封如故对此浑然不觉。他眼前尽是自己于万千花灯映照下,从如一手中抽出手时,如一在一片璀璨灯华间渐渐灰败下去的面色。 封如故面朝向墙,自言自语:“我还是叫他……太狼狈了。” 常伯宁悬在他耳侧的手指一停,嘴角上扬,似是要笑,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手也垂放在了床侧,拈起一角床单,反复揉捏着。 在二人两相静默间,他们的门从外被笃笃敲响了。 外头是海净清亮的声音:“端容君,还有云中君,今夜有风,请关好窗户。” 他顿了顿,又中气十足道:“……是我小师叔关心云中君,是而才叫小僧来提醒的!” 如一所居的别院里传来茶杯险些倾覆的脆响。 用传音秘术之法悄悄偷听那侧动静的如一:“……” 如今这小和尚是越来越放肆了! 海净传完话,便静静守在门口,等一个回话。 封如故仍然面朝床里,眼睛微闭,嘴角却扬起了一点笑。 他扬声道:“谢海净小师父,麻烦传句话,娶妻娶贤,我封如故若要娶妻,定娶如一居士这样的女子。” 海净心里知道,他家小师叔因为相貌失于艳丽,常被人调侃,是而最不喜欢别人将他视作女子,更年轻的时候,甚至在寺里被人调笑成美艳小尼姑,云中君这话若是传到小师叔耳里,二人轻则争执,重则冷战,实在不妙。 因此,海净自觉责任重大。 这二人吵架,自己应当居中调停,也算得上一桩小小的福报,于是他跑回小院,在院外提炼了一下封如故话中的重点,再次传话道:“小师叔,小师叔!云中君说多谢你的美意,他还说,他喜欢你这样的关心。” 这青砖黛瓦马头墙虽是好看,却隔不了音。 远远听到海净的声音,封如故问常伯宁:“……我是这个意思?” 常伯宁失笑。 另一边,如一把他的那番话听入耳中,冷淡道:“他喜欢不喜欢,与我何干?” 海净:“……”这话很难传啊。 他速度放慢了些,一步步走回封如故所居院落。 等到门口时,他已有了主意。 海净道:“云中君,小师叔他又在打诳语了,他说不在意,实则心里非常欢喜……” 如一在远处听得忍无可忍,红着脸推开窗户,怒声道:“海净!” 海净没想到这两处这么不隔音,吃了一吓后,自知惹祸,脖子一缩,灰溜溜跑了回去。 封如故在内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 他重新倒回床上,心情松弛了许多。 他家小红尘真是单纯可爱得紧。 见封如故欢喜,常伯宁一面跟着他欢喜,一面忍着喉咙里那点没来由的酸气,轻声道:“如故,他对你的心思……我看不像是对你无意。若你喜欢,我便继续做他义父,你们……将错就错,也不差。师父与师娘也是龙阳合籍,他虽是和尚,但居士既遵佛律,也可婚嫁,我可与寒山寺住持写一封信,替你……” 封如故翻过身来。 灯火之间,他的眼睛清明透亮一如十年前的少年:“师兄,不是时候啊。” 常伯宁不懂了:“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何时不可?何地不可?” 封如故逗他:“师兄,你懂什么是情·爱啊?” 常伯宁脸也不红一下,实话实说道:“虽是不懂,但看师父和师娘,也能学得一二。他们二人便是无时不可,无地不可。” 封如故:“……噫。他们教了你什么东西啊。” 常伯宁疑惑:“难道不是这样一回事?” 封如故欣然注视着他:“师兄,我愿你一生如此天真呢。” 常伯宁早已习惯被封如故这样说,但他不明白,为何封如故总是这样祝福他。 他对封如故,向来是有问题就问。 听完常伯宁的问话,封如故燃起一袋烟,平端烟枪于身前,于烟雾中深深注视常伯宁:“……这是如故能给师兄的最深最好的祝福了。” 在常伯宁继续犯迷糊时,另一边,返回院中的海净还以为自己要挨骂,但自从他回了院里,如一一如往常,沉默地盥洗,海净也老老实实地缩在外间,不敢妄动,直到里间熄了灯,他才松了一口气,蒙在被子里,暗自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里间的如一,于黑暗中目光灼灼,毫无困意。 他想,自己是定是昏了头,才会对封如故说出“不见如来”那等浑话。 他攥紧自己胸前的衣服,想回忆彼时彼刻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更觉这是中蛊所致。 ……不对,不是蛊。燕江南几剂苦药,早已解了他的蛊了。 那么,定然是试情玉在起效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亏得封如故拒绝了他,要不然他要如何收场? 况且,就算自己的心一时迷了道,走错了路,那么,封如故既不愿同自己一道犯错,自己也有了改过之机,岂不是两全其美? 然而,如一辗转几度,仍是难以入眠,心中苦厄万分。 自己可有这样不好? 缘何封如故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 是他封如故根本没有心,还是……自己以前待他太不好了? 如一反省半夜,第二日仍是早起,眼中添了几多红丝。 他简单梳洗、出门后,但见红绡满院,华彩异常。 封如故正攀梯挂红灯,他一身彤衣,翩然若神,从后看,他的腰细得过了分,立在梯上时,衣带当风,那单薄的身子似乎随时会消融在风中。 封如故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将灯笼挂于飞檐上,谁想那铁丝不很牢靠,三缠后仍然脱钩。 如一正好站在梯下,一伸手,便将滑脱的灯笼接了个正着。 封如故伸手去捉,袖子一动之间,也跟着滑落了些许。 他胳膊上一道痴缠如火的红莲叶,就这样映入了如一眼帘。 下一刻,封如故捉紧了袖口,笑道:“我妻怎起得这样早?” 如一不理他的怪话,皱眉道:“你身上的……” 封如故道:“昨夜我打坐修炼,走过几个小周天。” 如一责怪他:“入镇前,明明是你说不可妄动灵力,以免引起那女儡注意。” 封如故笑说:“错了错了。” 看他表情,如一就知道他绝不知错。 说过他后,如一稍缓了缓气,才将他昨晚打了半夜的腹稿说出:“昨夜,是贫僧失礼,大抵又是试情玉之故,才致贫僧胡言乱语,无端乱了云中君心曲,着实抱歉。” 封如故想,又改口叫自己云中君了。 他倚在梯上:“那你现在好些了?” “是,好些了,心神清楚了许多。”如一冷淡道,“还请云中君忘了贫僧昨日胡言罢。” 封如故笑道:“不要爱我了?” “爱。”如一坦荡道,“贫僧亦爱众生。” 封如故了然地一点头,俯身接过灯笼,重新挂好:“那请如一大师回屋换上衣物,再过个把时辰,便有绞面婆婆登门了。” 如一:“……那是何人?” 封如故:“你我良人啊。待绞面过后,我会亲自为我妻画眉理妆,待妆成后,自有吉时,请花轿入门,抬我妻绕镇一周,我在门口相迎,拜堂,撒帐,合卺,一样不少,酒宴共三十桌,菜品我已定好,无需你操心。” 如一:“……”他从未听说,娶亲会是这样繁琐的一件事。 “我封如故的婚礼,岂能把新娘子从西屋抬到东屋,就算完礼了?”封如故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这只算是小打小闹,待我真正与道侣合籍时,需请得天下之士,大宴十日,取昆山之玉,归墟鲛绡,东海之木,红妆百里,迎吾妻入门。” 不知怎的,如一想到了那位险些被八抬花轿抬入风陵的文家三小姐。 他道:“是了,云中君对娶亲一事,的确颇有心得。” 封如故:“……” 他又道:“文三小姐,确实道门难觅的美人,为她红妆百里,倒也不负。云中君既有心于美人,贫僧倒也愿意叫云中君乐上一乐,试上一试,以薄尽雅兴。” 封如故竟难得局促了片刻:“……咳。” 见他不加否认,如一更是恼极,拂袖入舍。 半个时辰后,果然有梅花镇中福寿双全的婆婆来替他绞面。 那婆婆身着青红小调的衫子,打扮得喜气洋洋,但显然是有心事的,打进门起就是强颜欢笑,一见“新娘”,更觉暴殄天物,准备绞面用的棉线时,心中只剩怜惜。 如一用红纱掩住了颈部喉结,再安安静静地往那里一坐,端方清冷,颇有大家闺秀之感。 这样好的红颜,今夕过后,若是做了枯骨,实在可惜。 她不急着动手,而是试图劝说如一:“好女不愁嫁,姑娘,你这些日子该也听了不少传言,今日是你大喜,阿婆也不好讲些不吉利的话,可现在离了梅花镇、去别处结亲,还不算晚的。” 如一说:“未必会有坏事临头。若有变故,他会护我。” 阿婆忧心忡忡:“啊哟,男人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只怕他自己都护不好自己,还叫你平白受了侮·辱,过身后都讨不到一个好名声呢。” 搁在平时,在姑娘的婚礼上说这等不祥的话,怕是要被大笤帚打出去,但这阿婆也是铁了心,在这非常之期,哪怕搅黄了这桩婚事,和合二仙也不会怪罪的。 好在游姑娘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何来的侮·辱呢?” “你也是云英未嫁的好姑娘,怕是不懂,但阿婆却非说不可。”阿婆压低了声音,“那些姑娘出嫁前,都是清清爽爽的黄花闺女,可等她们死后验身时,却都不是完璧啦。” 如一一怔。 这个细节,燕江南没能查到,他们几日暗查下来,也未听旁人说起过。 如一别扭地软了声音:“之前,镇中人未曾说过此事呢。” 阿婆连连摆手:“这话不好乱讲,玄乎得很呢,人都说,这是个凶恶女鬼作祟,专杀男子,可要是女鬼,为什么女儿家也会破身?这事儿一放出去,谁晓得会传成什么鬼样子?人都死了,将这种不清不楚的丑事传扬出去,不是打女孩儿家里人的嘴吗?也只有我们镇上几个懂得点事情的婆子去过衙门替她们验过身,晓得这件事,今天告诉你呀,也就是想叫你多想想,多考量考量,这不止是性命交关的事情,还是关乎贞洁的事情呢。” 如一想要套出更多:“您还知道什么?” 阿婆为着搅黄这门亲事,可谓不遗余力,自是有问必答:“那女鬼刚闹起来时,我送过一位小娘子出嫁。那小娘子是我的远房表妹,她的面也是我绞的。当夜,我吃酒吃醉了,便在门房里留宿了一宿。尸身被发现、闹将起来的时候,我很快便到了新房。” 说着,阿婆的脸色微微变化,似是又见到了那日的惨景,声音也隐隐抖了起来。。 她说:“新娘被从床底下拉出来时,手脚都硬了,脸上的加官也都干了。” “那一层层湿漉漉的、鲜红的加官贴上去,像极了红盖头,倒像是结冥婚,许阴亲似的。” “我们家人手忙脚乱把加官扯下来,想着说不定还能缓过一口气来,结果一看到姑娘的脸,有个胆小的当场厥过去了。” “我家小表妹脸色是死人白,可嘴角还带着笑呢,像丧葬店里头扎好的纸人似的——” 如一若有所思。 带笑?这是为何? 阿婆手持棉线,迟迟不动手,专等游姑娘受到惊吓后,回心转意,她也好速速了了这不吉的差事,尽快走人,免受那女鬼所害。 孰料,她等来等去,却等来一句:“好了。请动手吧。再晚,吉时要误了。” 阿婆惊讶道:“你……还一心要嫁?” 如一想到那热衷于娶亲的封如故,酸涩道:“他筹备多日,只等着我呢。” 阿婆闻言,感慨道:“真是个痴心的好姑娘。唉。” 如一:“……” 谁要痴心于那朝三暮四、人尽可妻之人?! 然而,他在自己都未察觉的地方,低下头,微微展颜。 第96章红妆公子 封如故捧着妆奁盒进来时, 婆婆刚刚怀着怜香之心离去。 如一本就喜净,绞过面后,面部更是洁净, 轮廓也柔和了不少。 封如故没忍住上手摸了摸,被如一偏头躲开。 他皱眉:“放尊重点儿,勿要动手动脚。” 封如故跃坐上镜台:“封二秉性难改,若想要改, 只得重新投胎啦。” 他极适合红裳, 踏上他所坐的红木椅边,足尖恰踩在他双腿之间的空隙,轻佻地晃着身体,晃着脚,像是一枝孤独的龙凤红烛, 既是明艳,又热衷于将自己燃烧成一团火焰。 如一被他一团红衣烧得微微有些眼热, 勉强道:“要画就快些。” “好啦, 不闹了。”封如故跃下桌面, “我妻等急了。” 如一横他一眼,并未承认, 也不否认。 封如故借着为他上妆的时间,细细打量他, 越看越是喜欢。 他还记得游红尘小时候的样子, 安静地执笔, 认真地练剑, 还有他招自己去看自己的花的样子:“义父,我种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 当时的封如故听到他的招呼,走到他身侧,却发现他闭着眼,乖乖伸着手,等人来牵,立即心软,执住他的手,问:“为什么闭着眼?” “我只看到了一朵。”小红尘软软道,“但我知道,那一丛都开了。我没舍得看。最好的东西,第一眼都要给义父的。” 封如故把那听话的傻孩子抱高高,跟他一块儿去看花。 但对着这张脸,封如故发现自己记忆中的面目模糊了,只剩面前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倔强,冷淡,表如冰,里如火,很是有趣,偶尔那对自己欲拒还迎的回护和心疼,让他禁不住好笑,又心软。 从父母死后,封如故就避免叫人喜欢上自己,他的情感并不很多,都珍惜地收在一方匣子里,别人看他笑,看他哭,看他骂,觉得他这人活得感情丰沛,状似疯癫,只有封如故知道,他的疯癫,只因他从不当真。 除非他确信自己能给这人一世快乐,他才会将感情倾囊相授。 如一是他唯一的失误。 封如故那时还年轻,尚不知未来的几多祸殃。 而因为习惯了吝啬地给予感情的封如故,现在仍给不了他什么。 他颇为苦恼。 他对如一确有些说不清的动心,但他对自己的情绪相当敏感,一经发现,他马上将这感情控制起来,秘而不宣。 而现在,近距离看着这张脸,封如故知道自己又有点气血不畅了。 他只好着挑选眉黛颜色时,垂下长睫,悄悄嘘出一点鼻腔里的热气。 如一见他上妆的手法娴熟,心中亦是不快:“云中君倒是精于此道,是贫僧小瞧了。” 封如故:“拿浮春练的。练了有一年多,腻了,就不玩了。” 如一:“练这有何用处?” 封如故:“你若有十年待在家中,哪里都不必去,自是要找些事情来消遣取乐的。” 如一被上了一层薄透唇妆,唇色殷红,眼尾更渲上了一尾红,更显得可怜可爱。 他唇畔蠕动,似是有话要说。 封如故:“有问题就问。” 如一:“我没有问题。” 封如故:“好好。没有,没有。” 如一:“……” 如一:“……” 如一忍无可忍:“……当初,为何要突然与文始山文三小姐合籍?” 那女子,与他性情、品貌、志趣皆不相投,父亲文润津与魔道私相授受,大哥文忱软弱卑怯,二弟文悯性情暴烈,忱不忱,悯不悯,慎不慎,说到底,封如故作为风陵三仙君之一,缘何要与远逊于他的文家结亲? 封如故卖关子:“你猜?” 如一:“突发奇想?” 封如故不答。 “别有所图?” 封如故亦是不答。 “或是,你早知道文家中种种痈疮,想借此彻查文家之事?” 封如故:“嘴闭上。” 如一:“……”缓缓闭嘴。 封如故为他的唇敷上第二层妆,平淡道:“是我对不起她。若我不与她结亲,唐刀客不会找到下手之机,她也不会白白送了性命。” 那花了半个月、绘就封字血笔的唐刀客,不知做了几年准备,单挑他定下道侣后动手,以他未婚妻头颅作结,诱他下山。 但这仍然没有回答如一的问题。 如一看出他不欲作答,索性把自己交给了他,任他在自己这张寡淡的画布上肆意折腾,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点变得不像自己,如一微微歪了头,难得有空,可以细细打量自己的脸。 如一本是厌恶自己的相貌的。 他因他的相貌,做了祭品之首,在别人死了的时候,他还麻木地活着。 后来,义父往他小小的身体里塞了新的魂魄,在他渐渐长到晓得美丑的年纪时,他入了寒山寺。 佛门之中,“相”是最没用的。 他因为好相貌,在还没进戒律院时,在寺内小溪浣洗衣物,被一些外门俗僧嘲笑该去尼姑庵,还被他们大力捏着秀气的面皮来回摇晃,涎道,长成这样,偏生作男子,可真是暴殄天物。 当然,他们后来全部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山溪里。 如一继续蹲在岸边擦洗自己的小小僧衣,顺手抹去唇角溅上的淡淡血色,把血融入山溪之中,任水流涤净。 那是如一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男风,只叫他感到恶心。 封如故起初待他那般亲密暧昧,他也是因此而万分抵触。 谁想,他竟中了试情玉这样的怪咒,至于斯地…… 那边厢,封如故在为如一描眉,他的眉毛很长,形状也生得疏淡相宜,淡扫几下,已有远山之态。 封如故捧住他的脸,细细端详一番,顿觉满意,满意之余,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感动:“我的红妆公子,真是好看。” ……好看吗? 如一望向镜中,只见一张桃花面容,骇了一跳,全身不适起来,本能想去擦掉唇妆或是那太过娇艳的眼妆,胳膊还未曾抬起,又冒出了新的念头。 他或许更喜欢我的脸? 如一看着镜中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多喜欢自己的脸一点点。 他陷入怔忡,半晌之后,意识到这种怔忡,他复又莫名地赌气起来。 他自知心性不纯,难离红尘,非是菩提树下之人,却连自己的心也约束不住,当真可笑滑稽! 封如故笑出声来,丢了一把覆面的孔雀羽扇去。 如一想着众生与封如故的种种关联,默不作声地返身接住扇子,悄悄握紧竹骨所制的扇子把儿,握紧那上头仅留着的一点封如故的体温。 所谓十里红妆,诚不欺人。 就连罗浮春也不知,他们这些日子东奔西顾凑来的东西,竟会被他师父用得这样淋漓尽致。 更何况,他们还有常伯宁。 有了常伯宁,便有了一天一地的花海。 梅花镇中,一夜之间,榴花全开了,红艳似云霞,一卷一卷地将整个镇点染成了一幅锦绣画卷。 榴花花瓣洒满街道,长街之间宛如从天落下一匹金红色的锦缎,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恰是黄金世界,荼锦生涯。 一只蜂子落在封如故染了一点花香的手背之上,又嗡嗡地振翅飞去。 镇中何时见过这般煊赫张扬的婚仪,一时间都懵了头,挤挤挨挨地凑上来看热闹。 封如故不管梅花镇中诸人瞧他们送嫁的队伍是否像出殡,他只管将这闹剧一味演下去,演给那女儡看,演给自己看。 他要狂欢,他要快活,他要这热热闹闹、烈火烹油地玩上一遭。 这般想着,封如故回头去看花轿方向,那绣着凤凰的红帘一晃一晃,隐隐露出其中的红妆身姿。 在看花、看人、看满街红彩时,他是张扬地笑着的。 唯有在看向花轿时,他目光里流露出了一点说不清的温柔。 他拜了堂,吃了酒,浑不觉那用孔雀羽扇盖住脸的身边人,连手背都羞成了粉红色。 以女儿家身份被人如此观瞻起哄,如一是头回体验,耳朵里吵哄哄的一片,扇子更是举得手酸,宛如一道酷刑,还被人引导着稀里糊涂地拜了堂,成了亲。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桩人生大事,但他过得很不欢喜。 直到被喜婆牵到屋中等候夫君,盖好盖头,门扉一关,隔绝了所有声音,如一才觉心神松弛了些,谁也不想理了,只坐在床边静静垂目诵经,以全今日功课,顺便等待封如故回来。 他右掌捏着喜婆塞给他的苹果,左手袖里揣着那把写着“千金”、“春·宵”等不堪入目的语汇的梳子,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理,既觉肮脏,又不舍丢弃。 不知过去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外的喧闹声涌进来,又被门扉隔绝在了外面。 来人没有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相熟的宾客带入闹洞房,也没有说些什么叫人七窍生烟的混账话,只是立在如一面前,递给了他一只橘子。 如一抬起眼来。 封如故笑盈盈地望着他,一身彤衣,红得像是即将燃烧起来,烫得如一只看了他一眼,就忙着错开了眼去。 如一想,封如故并不重要,他的小乘佛经还未念完,任何人都乱不得他的心。 然而,不等他收拾好凌乱的心情,一双略冷的手扶住了他的胸口位置,发力抓握,掌温如握冰,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如一身子一颤,攥住他为非作歹的手,制住了他的动作,却不舍发力,只得语带警告道:“……封如故,你吃醉了。” 来人却不发声,安静地在他身旁坐下,抚一抚他的长发,另一只手却柔软无骨地溜滑下去,指尖落在撒红长裙之上,摩挲一番后,自觉火候到了,可以准备洞房了,便就势滑入,温存地一握—— 接下来,本该是细腻撩人、含情脉脉的洞房之趣,然而,下一刻,来人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一言难尽,不可思议地看向如一。 你怎么有……?! 与此同时,如一心念如电,一个翻身侧滚,将那生了封如故面孔的怪物转压在了身下,羞恼之间,心中邪念愈生,只想将他这一身仿造的画皮扯下,毁个一干二净。 “——你是谁?!” 第97章人柱之祸 “封如故”再度开口, 嗓音改作了男女莫辨的少年音。 它委屈地叫嚷起来:“呸, 下流胚子!脏我的手!” 如一面无表情。 自从认识封如故, 向来注重节欲养心、从无逾矩之举的如一先后变成了兔崽子、白眼狼和登徒子,如今被这来历不明的妖物破口大骂, 他也并不觉得受辱。 速速送它往生就是, 不必花时间生气。 如一一双手看上去并没有用多大气力,却将“封如故”禁锢得动弹不得。 “封如故”的神情渐渐因为疼痛狰狞起来, 只觉此人是个凶险无比的恶人, 被他握着的地方几乎要给连骨带肉生生攥碎。 ……虽然从这个男扮女装的变态脸上看不出怒意,但“封如故”能感觉出来, 他很生气。 “还给他。”如一尚不觉自己情绪有异, 看到这张脸露出吃痛的表情, 心中一面不忍,一面又知道不可轻纵了他去, 冷冰冰道,“……这是他的脸。” “封如故”疼得魂飞魄散, 只晓得自己若再不逃开,怕是会被他生生攥死在床上,只得张开嘴巴,将一口阴风直喷向如一面门。 如一从那风中嗅出一股阴阴冷冷的寒气,不臭, 也没有恶煞凶氛, 就是冰冷得像是陈年冰库里的味道, 又潮又冷, 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只是这寒气似有摄魂迷魄之效,如一刚挨着,便觉肺中像是积了水一般,整个人像是被冰水没了顶,呼吸瞬间滞重数倍。 如一不识水性,本就畏水,察觉来者不善,面色一凛,立即侧身避开。 “封如故”得了脱身之隙,大喜过望,轻鹞似的身形迅速掠向窗外。 如一在撒满五色同心花果的床帐上轻捷一滚,红裙影翩,双指并作一指,于空中结符成印。 那“封如故”到了窗边,却被一左一右两团灰白色的“厉”生生撞了回来。 它一个不察,跌坐在地上,揉着尾巴骨疼得皱眉吸气的样子,像足了耍无赖时的封如故。 如一避开视线,双掌上下一翻,两“厉”便直扑上来,以饿狼之态撕住“封如故”臂膊,竟是要把它硬生生从中撕成两半! “封如故”吃了这等痛楚,凄声厉嚎起来,声音也与真正的封如故一般无二。 此时,如一嫌这一身嫁衣碍事,于是弃了羽扇,除了外罩,脱了襦裙,摘了珠翠头面,丢了耳环,只剩一身素白里衣,才觉得自在。 动作没了那嫁衣的束缚,要轻捷了许多,可那酷似封如故的呼痛声砂纸似的磨着如一的心,胸前的试情玉亮得急切,熄了又亮,比满室红烛还要刺目。 如一不想会无端受此无形酷刑,心绪翻涌间,竟是渐渐止了杀心。 他自我说服着,这是为了问出它作恶的缘由,不是为着别的。 “封如故”烂泥似的瘫在了地上。 它看起来不是什么厉害的恶物,身上并无凶气,如今脱了死劫,又受了惊吓,竟是跌坐地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惊吓似的。 封如故这张脸驾驭起来难度颇高,让他本人来做一些做作的表情,不仅不显矫情,反倒风流可爱,于是,当这个只有皮囊的“封如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委屈时,如一从心底里泛起一阵不耐。 如一自是不会觉得自己心态有何异样。 他在这来路不明的风流色鬼面前单膝蹲下:“给你半炷香时间,说清来意。” 它:“嘤嘤嘤嘤。” 如一:“半炷香一到,说得清楚,留待发落;说不清楚,送你超生。” 它继续嘤嘤嘤嘤。 如一冷漠:“哭也算时间。” 它一噎,终是意识到如一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到现在,如一也未能辨清,这尖细的声音究竟是男是女。 一想到自己刚才被这不男不女的怪物轻薄,如一便觉心火上升,提前念了几句往生经,漠然地替它超了度。 这怪物也在打量他,漆黑的眼珠子在清水似的眼白里骨碌碌地打着转,由于滚动得太快,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 如一再次提出同样的要求:“这张脸不是你能用的。变回你的本相。” “狠心鬼。”“封如故”委屈道,“明明是你叫我变成这样的。” 如一眉心微皱:“何意?” 它尖声道:“你心里有谁,我当然就是谁啊。” 如一心曲陡乱一拍。 如一想到今日听绞面的喜婆所言,那些受害的少女死得披头散发,黑发凌乱,嘴角却带着一抹诡谲的幸福的浅笑。 ……她们在生前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露出这等灿烂而满足的笑颜? “心里有谁,我就是谁”? 倘若真如这妖物所言,那么他心里,难道…… 如一不愿再往下想去,简洁利落道:“一派胡言!” 它居然还跟如一闹起了脾气:“不信算了!” 如一静一静心:“你究竟是何物?” 它答:“镇里人。” 如一:“……你是人?” 它答:“啊那不然呢?我有手有脚,和你们长得一样,你们可以是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人?” 如一极其敏锐:“‘你们’?” 它回答起如一的问题时,有一股“本该如此”的理直气壮:“是啊,我们。” 如一:“还有多少邪祟?” 它反问:“什么是邪祟?” 如一只觉这妖孽怪异至极,男不男,女不女,“正”自是谈不上,邪却又邪得毫无自觉,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古怪。 如一决定不与它多作纠缠,便换了个问题:“为何偏要搅乱婚仪?” 它答得坦坦荡荡:“因为我想尝尝和姑娘在一起的滋味儿啊。” 如一一噎:“……”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么,‘你们’之中,也有女子?”受害人不止是新娘,还有新郎。 它招得很快:“是。跟我轮流洞房的是小六。她一直想求一个可心人。” “……小六。” “是。小六想嫁人想疯了,和小五不一样,小五好热闹,婚礼最是热闹,所以她爱往这里来。”它居然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它的同伴来,丝毫没有以之为耻,言谈间满是对家人的自豪,“小四是小五去哪儿他去哪儿,阿三喜欢吃东西,阿二喜欢写诗,他说,在婚仪上他最有灵感,一天能写好几首酸诗。阿大嘛,总听我们的。” 如一:“你是什么?” 它:“我是小七。” 如一:“它们都在哪里?” 它这时候倒是机警:“我告诉你了,你岂不是要去抓他们了,不行不行。” 如一问:“你们为何杀人?” “什么杀人?”它无辜道,“是他们自己死掉的。” 如一默然片刻:“你可有与那些女子,行……” 在这方面,他脸皮太薄,几乎可以说是耻于谈论,连句“周公之礼”都说不出口,因此说得很是含糊:“……行不妥之事?” “‘不妥’?”它一呆,马上摆手道,“不不,都是她们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她们。” 如一:“小六和你一样?” 它用力点点头:“嗯,都是他们自愿的!还委屈了小六呢,她相看了那么多郎君,最后也没得着一个可心的,她每次回去,都要难过好几天呢。” 如一冷下了面孔。 不管他们是有意或是无心,他们体内阴气过盛,与常人行周公之礼,阴阳相冲,死生倒逆,只要身体虚弱些的,与他们行房过后,必被夺命。 至于新郎官是如何被活活吓死的,以及新娘为何会受“加官”之刑,目前仍是缘由不明。 半炷香光景转眼而逝。 对如一来说,他已验明了此人正身,无需再与它废话。 在与它短兵相接时,如一已经试出,此物非人,非鬼,非魔,非妖,非是被人操纵的纸人傀儡,但他身上有一股来源不明的力量,虽然对如一而言,他的力量还不及自己的一半,这力量的纯度也难免叫他惊讶。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它有些像是经年守护古城的石神化身练如心。 练如心也曾一手促成了城中的失魂之事,但那时,他留了一手,只取一魂,事后也如数奉还,不会致人死命。 但是,就这七只不人不鬼的怪物做出的事情而言,它们在梅花镇中扮演的角色绝不可能是守护者。 验明正身后,便需除恶了。 如一知道,他的其他六位伙伴必然还留在距此地不远的地方,杀掉这害人性命之物,或许能引其他诸恶物前来。 如一催动心诀,摆在暗处的“众生相”隐隐蠢动,万千恶灵即将破封,杀意如同空气,静悄悄席卷了这吉庆的婚房。 或许除去它们之后,它们也会化为“众生相”中的一员罢。 如一合上眼睛,低声诵念。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不如这世间罪孽,都归了我吧。 念过最后一句,如一再不容情。 无数苍白魂灵刹那间倾巢涌出,挤满了半间披着红彩的屋宇。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似是察觉到了这湃然而来的杀意,小七惊慌地张开嘴巴,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尖啸。 刹那间,他一张脸剧烈扭曲起来,身形拧转着一路升高,成了一座高耸人柱! ——小七倒没有撒谎,他的确有六个同伴。 因为这七个人,全集中在这一身之中。 七张脸、七副空荡荡的面孔、七具赤·条条的身躯,宛如雪白面条一般纠缠在一起,发出了血肉蠕动的咕咕声,渐渐生长成了三米有余的圆柱体,胳膊与腿脚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手,是谁的足。 如一只能勉强分辨出来,这一大团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肢体中,有三女四男。 人柱一直顶到屋顶方止,有几颗头颅被天花板顶得歪斜了,于是将长脖子朝四下里歪着、支着,缓慢转动,寻找着逃跑的去路。 “众生相”中的幽魂恶鬼根本不是这怪物的对手,刚接触到这可怖的人柱,便蒸汽也似的嗤嗤响着,凭空消失,魂核溃散,连点残烟都不再剩下。 陡然炸开的冷气迅速弥漫开来,与方才小七身怀的诡秘之力相比,暴涨了何止数倍?! 屋中红烛俱熄,如一在见到人柱本相时,便冲出屋中,立于惨惨冷月之间,扬手唤来“众生相”,召回残鬼,只等一场死战。 人柱迟缓地探出了几个脑袋来,见状不妙,居然像是乌龟缩头一样缓缓缩了回去。 人柱立于新房之内,七足八脚在地上转磨似的兜了几圈,看起来竟然有点犯难,不知道该不该硬闯出去。 就在这当口,人柱之上,一张少女的单薄瓜子脸转动,朝向了小七。 她不知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发出了婉转柔软的少女声音:“我想要……刚才你变的那个人,做我的新郎官。” 小七是个圆脸蛋,闻言,有些呆傻地回应:“啊?” 三四只被拉长了的手爬上了桑落久与罗浮春精心挑选的婚床,将如一刚刚除下的凤冠霞帔、珠翠头面,一股脑卷了过来,仔细收好。 少女低声羞赧道:“我喜欢……那个人的长相。他可真好看。” 少女的羞涩,与她现在这样长手长脚的狰狞相全不相称。 少女话音甫毕,只见一点寒芒在窗外闪过,宛若流星。 待寒芒逼近窗户,唯见华光大作,邪气纵横! 这七只不具名的妖物齐聚于此,如一自是要除恶务尽,娑婆剑法威力被他直提至十分,残余的百鬼亦随剑气直扑窗内,誓要将那人柱斩于此地! 一剑护众佛,一剑斩妖邪! 墙面像是一块绢豆腐,被剑气毫无阻拦地横剖开来。 摧枯拉朽,玉瓦碎溅。 内里的人柱躲闪不及,一只细长达一米的小臂被狠狠斩下! 人柱被斩断的地方没有流血,只有一滩水似的清液流出。 人柱吃痛,狂乱地摆起头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痛呼。 如一正欲提剑再战,突闻院外长街之上,有声声异响,海潮似的向此处涌来。 那异响愈发近了,竟渐渐连成了一片,仿佛小半个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隐隐的惊呼声飞过院墙,落入如一耳中:“溃堤了!小南坝溃堤了!” 这一时半刻间,折腾出的动静实在是过大了。 在前院敬酒、心却系在后院的封如故,听到后院泼天的响动,把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本以为如一可以迅速解决的。 ……出了什么变故吗? 他弃下诸位慌乱的宾客,掉头奔回后院新房。 常伯宁紧随在他身侧,寸步不离。 封如故已做好了最差的准备,然而,当看到那七人拼凑而成的人柱时,他也难免一时愕然,小声念叨了一句:“……乖乖。” 他只是轻声的一念,孰料,那七只人首的其中一只瓜子脸扭过了脸来,对准了封如故。 封如故一身红衫,立于长夜之间,宛如一道火焰,着实好认。 下一刻,人柱中飞出一只手来,绳索似的缠在封如故腰上。 那只手的动作之快,甚至叫常伯宁还没来得及驱动灵力。 将他拉向自己身体的瞬间,人柱垮散成了一大滩水,将封如故包裹在水茧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入后院旁、家家户户都有一口的水井之中,旋即,与封如故一道不见了影踪。 第98章少女之心 昏迷的封如故是被一股浓重的水腥气熏醒的。 他小声嘀咕:“浮春, 把鱼缸的水换一下……” 话一出口, 他一个激灵, 倒先醒了来,翻身坐起, 待起了身, 才顾得上捂住疼得几欲裂开的脖子,痛得吸气不止。 ……他脖子疼, 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戴了一副头面, 那头面珠翠纵横,金丝缠缚, 金丝穿着红榴籽似的红宝石, 一串串半覆住面容, 随身而动,摇曳生姿。 大金大红的配色本是俗艳无比, 但这是封如故特地为如一量身定做的,说他通身气质太过清冷, 如果没几件像样的艳丽首饰衬着,单坐在那儿,不像是等丈夫的新嫁妇,倒像是在给丈夫守灵。 现在这玩意儿上了头,封如故才晓得这金冠加上红宝石, 总共有多少分量。 封如故被压得落了枕, 一面活动着脖子, 一面四下里张望。 他在一间潮湿至极的山洞里, 洞中光线昏暗,只靠一双晦暗的龙凤喜烛勉强支撑着一点光明,霉烂气息极重,像是虾头和死老鼠在咸菜缸子里腌制了半个月后揭开盖子的味道,熏得封如故失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 这小洞中倒是五脏俱全,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镜框在这浓稠的潮湿气息里泡得泛了铜黄,镜面也被磨损了一大片,从中映出的人影宛若鬼影,模糊走样,简直像是舞台上的皮影。 木制梳妆台式样还算不差,只是缺了小半条腿,残缺地立在那里,像是个断了腿的美人,木头上有被泡浮的软木皮。 这小洞内的陈设,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废品,又粗手粗脚地拼了个框架出来。 封如故躺着的这张床根本没有床腿,只是在一片薄棺材板上添了两床潮漉漉软绵绵的褥子。 封如故忍着脖子疼,从床上爬起。 鲜红的、滚镶着银边的襦裙直接拖到了地面,封如故只得提着裙摆,一步步移到了镜前。 ……镜中映出了嫁衣如火的封如故。 封如故原先的新郎服被扒了个一干二净,连双袜子都没留给他。 现在他身上的,是如一那团火似的嫁衣。 花钗礼衣、耳珰绣鞋,一样不差地穿到了他的身上,红榴似的珠帘头面覆在他的眼前,更显得他眼波泛泛,肤色如雪。 目前的情况倒也分明。 ……他被那根人柱绑了来,做了新娘子。 身处险境、犹不知性命是否可保的封如故呆望着镜子,欣赏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真他娘的好看。 一道脚步声从洞外传来,幽幽地踏在地上,踩出唧唧的细弱水声,像是水鬼缓缓而来。 封如故在瘸了腿的梳妆台前坐定,把自己耳上的琉璃耳珰往下捋顺,又把被水雾沁湿的黑发抖得更散,半湿地披在肩上。 来人站在跳动的烛火间时,封如故也回过了脸。 二人一齐怔住了。 来人穿着原本封如故穿着的新郎服,那衣服对它来说实在太大,绊手绊脚的,待它回过神来,它跌跌撞撞地冲到梳妆镜前,再次细细打量了封如故一番,继而面上浮现出喜色:“我就知道这件衣服适合你!” 封如故也回过了神。 ……这将自己掳走的人柱,怎么变作了他家小红尘的模样? 不过,她的身量矮了不少,面容也失了本体的清冷,活脱脱是一个二八怀春的如一居士。 见状,封如故有点想笑,便笑开了。 笑颜入目后,少女如一看得几乎痴了,蹲下身来,仰脸看他,并轻轻捉住他的衣带,脑子里乱哄哄地响着各样的声音。 “这床不好,这梳妆镜也不好。” “以后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水洞给他住。”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哥哥们和小七。” “将来孩子还是要两个……不,三个更好。” 在少女如一脑中迅速计划着自己与眼前人的下半生时,封如故提起拖过脚面的长裙裙角给她看,埋怨道:“……你管这叫‘合身’?” 少女如一羞涩道:“这身衣服长了些,但是,你穿,真的适合。” 封如故悲愤地想,适合个屁。 我平时都是放右边的。 封如故现在宛如被土匪抢入山中强作压寨夫人的黄花大闺女,他在思索,自己是应该宁死不屈,还是该曲意逢迎。 毕竟不知道师兄和小红尘需要几多时辰,才能寻到这鬼知道是在哪里的臭水沟子里。 那头,身着男装的少女却是十分主动,把下巴枕在了封如故膝头。 封如故的唇角跳了跳。 他年轻时,一时兴起,也曾将他家小红尘扮作玉雪可爱、扎了小辫子的姑娘家家,在他羞得手背都发了红时,笑眯眯地强行抱着他上街,找了一名画师,绘下了“父女”二人的面容。 直到如今,这绘像还存在“静水流深”的小橱里。 封如故曾无数次期望小红尘能学会撒娇,但直到现在,封如故才发现,这张脸着实不适合撒娇,就适合摆出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端庄样子,然后被自己亵玩得红意弥漫。 少女如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如故答:“封如故。” 少女如一笨拙地同他套近乎:“是哪三个字?” 封如故在湿漉漉的梳妆台上写下三字,封、如、故,字字深暗。 少女如一努力装作自己认识字:“好字。” 封如故:“好在哪里?” 少女如一镇定点评道:“写得很……大。” 封如故又笑了。 少女如一壮着胆子:“你不怕我?” 封如故:“我为何要怕你?” 少女如一:“你见到过我的……那个样子。我每次喜欢新郎官的时候,和他们快乐过,就想带他们走,可他们一看到我和哥哥们,就给吓死了。” 还没等封如故说话,少女如一就莫名地赌了气:“你要是怕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封如故理着耳环穗子:“我见过这世上顶坏的东西。你们嘛……还排不上前三。” 少女如一一时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只觉悲喜交集,抗议道:“我们不坏。” 封如故:“为什么这么说呢?梅花镇因为你们,连婚仪都办不了。” 少女如一直愣愣望着封如故,涂了些蔻丹的嘴巴微微一撅:“……可我也想嫁人。” “嫁一回,还不够?” “我要嫁一个喜欢的人。”少女如一执住他的衣带,“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喜欢你。” “好看就能嫁?” “不然呢?” “若我是坏人,要送你去死?” “我不怕。”少女如一道,“我现在就是死的。” “若我想要叫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灰飞烟灭呢?” “什么是‘灰飞……烟灭’?” “就是死得连个渣都不剩。” 封如故灵力全无,和普通人全然无异。 若是换了旁人,根本没有这样的狗胆敢和一个怪物的七分之一这样叫板对杠。 但他却心平气和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像是根本不畏死。 “这是你的心愿吗?”少女如一听他说了这许多残酷话语,既不动怒,也不伤心,愣生生道,“那么我愿意。……只是,你不要害我阿大阿二阿三哥哥,小四小五姐姐,还有小七弟弟哦。他们没同意要‘灰飞烟灭’,可我同意。” 封如故注视着这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却连性命都可以拱手出让、一片痴心的小怪物,一时无言。 少女如一看他,越看越喜欢,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圆房吧。” 封如故:“……” 封如故:“圆了房,我就会被你睡死了。” 少女如一理直气壮:“不会。那些男人都是被我吓死的,不是睡死的。” 封如故比她更加理直气壮:“我身体虚弱,是会被当场睡死的那种。” 闻言,少女如一并不在意这点美中不足,相反,她更加怜惜这个人了。 但她有些为难:“可那些男人都跟我讲,结婚最重要的便是要圆房。” 封如故眼睛一转:“我有办法。……有纸吗?” 少女为他寻来的纸也像是在水里浸过,黄纸纸面上尽是浆坏了、染皴了的疤痕。 封如故蘸了一点臭墨,一本正经道:“男女之事,未必要合欢。我粗通一些阵法,如今画一道干柴烈火符与你,只要我们两人各握一张,躺在床上,便算是圆房了,周公和月老也都认的。” 这一通胡言乱语,哄得这少女开心不已:“好好,你快画。” 封如故并不下笔,望着少女喜悦的眉眼,打探消息:“需得你的名姓,干柴烈火符才能奏效。” 少女雀跃道:“我叫小六。” 封如故:“这不能算是名字。” 少女不解:“可这就是我的名字呀。” 封如故:“起码得有姓氏吧。” 少女皱着眉低下头,和自己身体里的诸位姐姐哥哥弟弟轮换着用同一张嘴,唧唧哝哝地交流一番,也没能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她索性一拍掌,指着自己这张脸道:“你就用他的名字嘛。他的名字现在归我啦。” 封如故应了声好,提笔认认真真写下“游红尘”三字。 不多时,两张黄纸完成。 少女凑了上来,观赏这所谓的干柴烈火符。 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 火柴柴柴柴柴柴柴柴火 火柴封如故游红尘柴火 火柴柴柴柴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 少女只觉得这符画得很是工整,欢呼一声,攥了一张在手,欢欢喜喜地拉着封如故,上了那棺材板,准备圆房。 封如故仰面望着那冷臭的石洞顶,身侧躺着一个满怀幸福的小怪物。 这番周旋,封如故已确认打消了她的全部疑虑。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了口。 “昨天晚上,我听几个年龄大的老人,讲了一个和梅花镇有关的故事。”封如故侧过脸来,“我现在想听听,你们会怎么讲这个故事。” 少女沉浸在丈夫不会死去的幸福里,觉得自己现在和普通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自是言无不尽:“什么故事?” 十六年前的夏日,梅花镇中打捞起了一具浮尸。 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是失足落水的异乡客,便随地埋了。 孰料,不久之后,梅花镇周边河道起了水灾,几成泽国,流民逾千。 城里起了瘟疫,尸臭盈城,黑夜里,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倒下来;白日里,一车车的死人被拉出城去。 梅花镇里只跑掉了一小半人,其他的,被附近的州府派人围住,不许得了瘟疫的人往外跑,免得将瘟疫传到州府。 那场灾难,绝后不一定,但绝对算是空前。 后来,一名修士路过此地,目睹了三车尸首从身边经过后,痛心疾首,誓要解梅花镇之厄。 他说,远远便见梅花镇中黑气冲天,此地必有水中恶物作祟,八成便是魔道。 他在镇中住了三日,作法驱邪,说要找出解困之法。 孰料,三天之后,他提了桃木剑来,找到镇长,说要走,唬得镇长以为自己招待不周,连连祈求他留下。 也有其他镇中耆老疑心,这是个假道士,肚子里没二两香油的东西。 面对众人质疑,道士一脸不忍,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耆老们已经快被死亡吓疯了,既知他不是没有法子,忙问:何解? 道士娓娓道来。 原来,镇民们当初埋下的尸首,是一名善布阵法的魔修。 他或是与人斗法落败、死在了河里,漂到了这里来。 此魔修身上怀有恶法,简单来说,便是“死阵”。 若是自己身死,必然将诅咒因地制宜地散布开来。 梅花镇多水,是以这诅咒,落到了“水”上。 梅花镇的主事人们听到事情如此之邪,被唬了个魂飞魄散,连声询问道士,是不是把尸体挖出来就能解了这咒了? 道士摇头:“想解此恶法,唯有‘人柱’一途。” 何谓人柱呢? 人柱,乃是以活人祭祀之术。 梅花镇崩溃的河道共有七处,因此,要在镇中寻到七名土生土长的婴孩,以“加官”之法先进行处理,再将躯干钉在风水大穴上,以至邪镇至邪,方可解灾。 镇里的主事人聚在一起商量,说,杀孩子,这是造孽;不杀孩子,是造更大的孽。 镇长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孙子从屋中抱出,眼泪也没掉一滴:“这孩子算一个。还差六个。” 做这种事情,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就不必假惺惺地流泪了。 等他自己死后,他有的是时间为孙儿赎罪。 镇长抱着自己的小孙子,去悄悄找了镇中几户刚有孩子出生的人家。 有的人家,觉得死了孩子还能再生,自己死了就再没孩子了,便交出了孩子。 有的人家,痛哭一场,万般不舍,想到镇中这许多条人命,还是颤抖着把孩子抱给了镇长。 很快,七个孩子被送到了道士面前,从八个月到刚出生十来日,各不相等。 道士一甩拂尘,叹道:“善哉,悲哉。” 他抱起一个最大的孩子,往东南方向去了。 这个孩子便是阿大。 小六则是第六个被“加官”贴上脸的孩子,故而得名“小六”。 加官,是用一层层吸饱了水的糙纸盖在人的脸上,直至人无法呼吸,是一种极富耐心和残酷色彩的酷刑,还要赋予“加官”这有点吉祥气息的名字,更显得诡异。 七个孩子被钉入风水大穴中后,梅花镇的堤坝再也没有垮塌过。 镇中大多数人至今不知道,十六年前梅花镇的灾是谁解的,又是如何解的,直道是上天保佑。 但有人提出了异议,说上天弄死了梅花镇小半的人口,才想起来保佑? 有人说,梅花镇解灾,是那名姓杨的道士的功劳。 但有人道听途说,传他用了不大光彩的方法,才解了灾厄,也不大值得尊敬。 一场大灾,消解了许多人的信仰。 后来,镇中人少有求神拜佛的了,他们只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在每年清明和中元两节,真心实意地祭一祭鬼。 多年之后,知悉当年真相的,一个接一个去了。 年轻人则根本不知道,梅花镇的河边,曾埋着七个死孩子。 只剩下几个经过当年之事、决定要杀婴来保镇中多数人性命的耆老,在中元节时分,坐在河边,剥着毛豆,用昏花的老眼看着年轻人们放灯庆祝,等着某日自己死去,业报到来。 那日放灯时,与封如故交谈的正是他们。 他们说得不很多,只说,梅花镇中曾有水灾瘟灾,一名姓杨的道士救了他们,但也让他们背上了罪,犯下了另一桩大错。 现在,从少女小六的口中,封如故得知了更多的事情。 自从他们被钉在风水之地后,他们就蒙昧地开了智慧。 因此他们从婴孩时期就开始记事。 但他们的记性实在不好,记得的少,忘掉的多,所以始终是迷迷糊糊的。 他们共处在杨道士画出的阵法之上,也算是一家人,很快便彼此结识了。 从小没人教养他们,他们也无法从被禁锢的地方脱身,只能艳羡地看着历代星辰从他们头上流过,看着其他孩子笑闹着从他们的头顶踩过,看着一台台花轿从附近的桥上走过。 他们的身体在风水大穴上温养着,渐渐养出了一身奇异的力量。 后来,人柱长大了, 几个小孩子越来越向往自由。 最后,是年岁最大的阿大想了办法,让他们的魂灵从被钉子钉着的地方硬生生挤出去。 挤是挤出去了,他们也都变成了细长怪异的模样,走不动路,需得七个纠缠在一起,才能勉强彼此支撑着,在镇中晃悠。 得了自由的几个年轻孩子,蹦跳跳地在梅花镇穿街过巷,对这热闹的花花世界,没什么恨,也没什么怨。 他们死得太早,还没习得这样高深的情绪。 在小六口中,他们的阿大负责照顾其他人,是个老好人。 阿二是他们中间唯一认字的,曾溜去私塾,在窗下偷听了一段时间先生授课,很喜欢赋些乱七八糟的打油诗。 阿三总是对着街面上的肉包子铺流口水。 阿四和阿五生前是表姐妹,关系天然亲厚,还总不带小六玩儿。 小七胎里不足,脑子不大好,但却是个色鬼胚子,很喜欢亲近好看的姑娘。 这群腐烂却善良的小怪物们,在无意中,做出了一件极恶的事情。 …… 封如故侧过脸问她:“为什么要在新娘脸上盖‘加官’?” 小六问:“什么是‘加官’?” 封如故在脸上轻轻比划了一遭。 小六便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下了头去,小小声道:“她不是死了嘛。死人脸上都要盖那个……一层一层的纸的。就像我们以前,脸上都盖了,后来那纸长在我们脸上了,撕不下来,只能连着脸一起往下撕。这难道不是安息的意思吗?” 新娘与小七发生了关系,阴阳相冲,女子更是体弱,是以承受不住,在欢好之中一命呜呼。 于是这群惹了祸的小怪物,自以为是地用新房里准备的红纸盖住了她们含笑的脸,以给她们求一个安息。 将他们藏起来后,小六李代桃僵,坐在床上,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爱人,并在□□好后,现出本相,想带走自己的丈夫。 但本就在一场欢好中被榨得心血皆尽的男人,在见到人柱后,无不惊骇而死。 于是,周而复始。 封如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之前,为什么不出来?” 少女小六满怀憧憬地一手握住她爱人的手,一手握着那干柴烈火符,天真道:“因为我看到他们结婚。……他们都是十六七就结亲了。我也十六了,我想要结亲。” 第99章全城救援 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无端被害的青年男女们想不到, 清馆里的茶女想不到,那些在河边纳凉的老者们也想不到, 十六年前被祭作人柱的孩子,也有知慕少艾的心。 若没有婴童祭河之举, 灾变发生时还年幼的少夫少妻绝活不到如今。 而他们活到如今,却被曾间接救过他们的孩子杀死,还了一条命。 之所以蒋神仙在为那些惨死的新人算卦时, 算到的结果都是上上大吉,是因为对受害人而言, 这是命定之劫,实在难以参悟。 ……在天道看来, 他们不过是还了当年之命。 命里有因,便得其果。 封如故躺在床上,身边的小怪物已经睡着了,攥着纸符,微张着嘴, 睡得毫无心事。 他侧身注视少女小六的睡姿, 陡然起了玩心,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她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微微皱起眉, 梦呓起来,眼皮轻动, 似是要醒来。 封如故马上躺好, 闭眼装睡。 小六睁开眼时, 封如故侧身对着她,装作睡得正香的样子。 小六看着这张脸,就觉得心里满当当的,想抱他,却又不敢,只敢凑上前来,学小动物的动作,用鼻尖蹭蹭他的。 细鹅绒一样的触感让她心花怒放。 她蜷回枕上,面对着封如故,重新闭上眼睛。 待她闭上眼睛,甜蜜地睡了过去,封如故再度睁眼。 这回他没有闹她,只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管是为着梅花镇中居民的安全,还是为着她,他都该给她一个完美的、平静的洞房花烛夜。 水洞中一派安详,外界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小南河四周建有民居,陡然溃堤,有十来家的门户被直接冲垮,许多人被堵在门内,只得爬上屋顶,哀声求救。 一个鳏夫出去吃酒,只余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看家。 裹着泥沙的水顺着家门渗入,她正在床上睡觉,直到水漫过了床铺,她才被凉水浸醒。 慌张的小女孩儿赤脚下地,涉水去开门,发现门已打不开了,才爬上家中梯子,踩上屋顶,张目望去。 只见家中四周已成茫茫泽国,在半昏半暗的月光下,闪着一块一块不祥的碎银光。 有邻居抱着块门板在水里浮着,一个小浪打过来,他被瞬间没顶,门板脱手,寥落地向远方漂去。 黑夜吞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晓得那个被浪打下的人有没有再浮起来。 她仿若身在梦中,带着两裤脚的泥,彷徨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在她哭泣时,旁边的瓦片“咯棱”微响了一声。 如一着一身白金色僧袍,乌发披肩,无声落至瓦顶。 女孩见了这俊俏的陌生人,一时呆滞,止了哭腔,打了个哭嗝。 如一不管她此时是如何心潮翻涌,单膝蹲下,冷冷道一声“闭眼”。 女孩受其身上不容置疑的威压所迫,听话的马上闭上眼,心中一时对这俊俏的佛家公子起了一点少女绮念。 然而下一刻,他便将女孩单手抄起,像扛一件重物一样,随手搭上肩膀。 若不是他胳膊上肌肉柔软,稍做了些缓冲,女孩险些当即吐出来。 女孩:“……” 如一纵身落于街面空荡荡的舢板之上,四下张望一番,“众生相”向水中一递,准确钩中方才溺水之人的腰带,将他拉出水面。 他倒提此人腰带,足尖在虚空中点过几下,轻灵地跃身入月。 在半倒悬的状态下,溺水之人不住呕出腹中污水,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女孩在呕吐声、胃部的挤压感和悬空感的逼迫间,初生的绮念烟消云散、终归于无时,她被放了下来。 再次脚踏实地的瞬间,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到了一间红绸漫天的小院内,院旁回廊之下,挤挤挨挨的,都是和她差不多一身水、一身泥的镇民。 在镇民之中看到同样狼狈的父亲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一抬手压下一道飞到他眼前的红绸,看到了院中的常伯宁。 常伯宁与老镇长谈了话回来,回看如一一眼,眼中有了淡淡忧悒。 如一问他:“义父,如何了?” 他又拉他一把:“路上说。” 灾变发生得太过突然,罗浮春、桑落久和海净去负责堵住堤坝决口,如一和常伯宁一面救人,还要一面分出余力、控住镇中弥散开来的瘟气。 ……随着洪水一道泄出的,还有十六年前瘟疫的残气。 燠热的空气中漫着一股特殊的、带有水腥气的淡淡臭味,寻常之人嗅见味道,只会觉得不适,但是,凡是修道之人,都知道这是何物。 ……又是魔道作祟后留下的余孽。 在去救援被困梅花镇镇民的路上,常伯宁与如一讲起了梅花镇昔年之事。 梅花镇再生灾变,老镇长身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无法再保持沉默,将十六年前的人柱镇灾之事,对常伯宁和盘托出。 听闻过后,如一缄默片刻。 今早,封如故给自己化妆时,如一也听他讲起了他昨夜与河边老人的对话。 那时,封如故和他都以为在梅花镇中行恶的是水鬼冤魂之类的恶物,谁也想不到竟是邪极毒极的儿童厌胜之法。 如一压住心中愧悔:“早知如此,我不会动剑。” 人柱的一肢一体,皆是镇邪之物,若是横加破坏,伤到的是封印本身。 也即是说,这人柱关乎梅花镇水脉安危,不可轻易伤害。 常伯宁安慰他:“不要为不知道的事情自责,既是徒劳,更添烦忧。” 这口吻倒是像足了义父。 听到这话,如一起了些许孺慕之心,侧脸去看常伯宁。 常伯宁却幽幽叹了一声:“……不知如故如何了。” ……他们实在腾不出手来,去寻找失踪的封如故。 如一已尽力不去想封如故,被常伯宁这样一说,他又不舒服起来。 如一生于深山,向来不喜欢水,前段时间在剑川溺水,于他而言更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如今面对小半个被淹没了的城,再想起去向不明的封如故,他的胃不大舒服,紧揪揪地绞了起来。 但他表情不变,冷淡地自信道:“义父放心,云中君自有自保之法。”他向来是很聪明的,何况还有归墟剑法傍身,既然此时还没有现身,大概是有他自己的盘算和主意。 常伯宁难掩烦恼:“可我担心……” 如一心尖一抽。 可有什么不妥? 他极力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义父担心什么?” 常伯宁叹了一声:“……无妨。” 二人谈话到此,一低头,发现一间房的房顶上瑟瑟发抖地团着三个人影,便齐齐纵身,落于其上。 待靠近了,看到被水沾湿的“指南馆”三字,如一陡然生出一股掉头离开的冲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蒋神仙和他的两个小徒弟仰着头,呆呆望着恢复佛门居士装束的如一,嘴张得活能塞下一个鸭蛋。 如一见已无缓和之机,缓缓落在瓦上,简洁利落道:“走。” 蒋神仙结巴道:“你,你不是……” 如一偏过脸:“走。” 蒋神仙在瓦片上蹭了蹭沾了泥巴的手,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你——” 如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不愿走,就留下。” 给淹迷糊了的蒋神仙这才知道自己多话了,忙牵住他的袖子:“走,走。” 随如一踏上剑身时,蒋神仙大概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的关节,没忍住,问道:“您二位……” 他留心看一下二人装扮:“……道长,还有这位长老,来梅花镇这里,是要设局抓那洞房女鬼的吧?” 如一绷着脸:“嗯。” 蒋神仙也是个机灵人,看如一一脸“别问我为何扮作女儿身,这事儿谁问谁死”的表情,马上乖觉地跳过了这一步:“那跟你们一道前来的那位少侠,也是……” “是。”提到那人,如一终于话多了一些,“风陵云中君,封如故。” 听到“云中君”三字,蒋神仙双目圆睁,差点当即昏倒,求助地看向了常伯宁,实在不敢相信。 常伯宁还以为他在请自己也自报家门,于是一手扶着一个蒋神仙的小徒弟,乖乖道:“风陵常伯宁。” 蒋神仙听过“云中君”的遗世传闻,尽管不知其名,也是向往已久。 但身为修道之人,谁不知道当今风陵山主的姓名? 蒋神仙一时激动,差点抽过去。 常伯宁在蒋神仙失神之际,挥袖驱散他四周环绕着的淡淡瘟气。 放下袖子时,常伯宁又叹一声。 他还有半城百姓要安置,但目前的状况,正是常伯宁所担心的。 ……七花印确能防毒,却防不住这满城的潮气、寒气和病气。 他正心烦意乱间,忽见长月之下,一道身影轻捷掠来,提着一双相貌姣好却被吓昏的美人儿,与常伯宁他们并肩而行。 月光下,来人黑纱蒙面,还戴了斗篷黑帽,露出一双鸦青色的狡黠双眼,对常伯宁眨了一眨。 常伯宁愣了许久,脑中回想了半晌这人是谁。 倒是如一一眼认出了他,不由凝眉:“……卅四?” ……即使知道这人是义父与封如故的叔辈,与风陵渊源颇深,如一也对一切魔道无甚好感。 常伯宁闻言,顿时展颜:“卅四叔叔!” “还是傻。”卅四笑嘻嘻地拿膝盖顶了顶常伯宁的臀后,大胆的动作看得蒋神仙又差点厥过去,“这不认人的毛病治不好了还是怎的?” 常伯宁也不介意,乖巧道:“卅四叔叔怎么在此?” 卅四没说自己受林雪竞之命跟踪封如故,便毫不手软地往自己脸上贴金道:“路过此地,恰遇此灾,顿生侠心,施以援手。” 常伯宁问:“平生阿叔呢?” 卅四:“啊,你们不是丢了一个人吗?他帮你们看着呢。在城北一条水脉里的一方水洞里,随时可取。” 常伯宁闻言大喜:“多谢卅四阿叔!” 如一在旁听出些端倪来:“你们当真是偶然路过?他被掳走,不过半个时辰,你们是如何知晓?” 卅四眯眼看他:“自家侄子,我们自然心里有数。” 如一不语,心中并不相信。 常伯宁更关心另一件事:“如故可还好?我马上接他回来……” “放心,我家那小尸体给看着呢,没出多大事情。”卅四道,“不过你们不用急着去,先救了其他凡人再说罢。他和那个人柱睡在一起,正圆着房呢。” 常伯宁:“……” 如一:“……” 卅四补充了细节:“两个人睡前打情骂俏了一番,很是亲昵,哈。” 他满意地看到如一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促狭地一乐,正要再添油加醋几句,耳边就传来了自家小醒尸徐平生冷冰冰的腔调:“和他圆房的那个人柱,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卅四:“……假的吧?” 徐平生抱着膝盖,坐在被一股力量封印好的水洞门口,连个气泡也不冒。 洞内的人柱拖着封如故回来时,也未曾留意过这个一路尾随着自己的死人。 他望着高高的水顶,不高兴道:“假的,我骗你的。” 卅四一听就知道他在生气,冲常伯宁与如一丢了个眼神,便自行离他们远了些,跟徐平生说悄悄话去了。 得知封如故身在何处后,常伯宁略松了一口气。 可对于如何对付人柱,他仍是毫无头绪。 哪怕伤了他们分毫,梅花镇就会趋于崩溃。 他侧过身问如一:“对付人柱的办法,你可有吗。” 如一口吻清冷如冰:“他不是去跟人圆房了吗?或许他已经把人说服,劝人向善了呢。” 说罢,他掩了掩绞痛着的胃,提着不敢说话的蒋神仙径直往前走去。 常伯宁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想到如故的身体,他仍是忧心,轻声叹了一声:“……唉。” …… 水洞之外,徐平生正一心一意地和卅四吵架。 面前深黑的静水稍稍波动了一番,荡出几波水纹,旋即恢复了正常。 徐平生有所觉察,看向波动发生的地方,略诧异地皱了皱眉。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洞内。 人柱悄悄窃来的红纱帐,被有人侵入所带来的一阵清风轻轻掀起。 生着常伯宁面容的人柱睡得极香,指尖勾着她新丈夫腰间的环佩,根本想不到有人敢偷偷潜入此地。 一身红衣的韩兢立于睡着的封如故身前,探手抚住了他的额头。 封如故被触碰后眉心一动,想要睁开眼睛,神情却变得有些痛苦,眼皮重逾千斤,每一寸骨骼都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韩兢低声道:“莫动。” 封如故身上已有大片淡黑的瘟气沉浮,试图侵入他的身体。 韩兢把表层的病气轻轻拂去,又扶抱住他的身体,为他根除深入身体的瘟气,并将一粒药丸轻轻送入他的口中。 药力在体内缓慢起着作用时,封如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费尽全身气力,却只够看到一道虚影:“韩师哥?” 韩兢点一点他的额头,让自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自己则无需动口:“……是梦。” 封如故想抬起手指抓住他的衣角,终是无力垂下,用接近耳语的声音低低询问:“韩师哥,你当初在遗世里……去哪里了?” 韩兢并不回答,只俯身抱住了封如故。 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手则控制不住,哄孩子似的,在封如故肩上疼惜地轻拍两下。 “你好好的,我要走了。”韩兢说,“你好好的,不世门才有未来……你好好的,伯宁才能放心。” 第100章别出心裁 既知己是梦中客, 封如故在韩兢离开前,索性好好缠了一番他。 韩兢也是有求必应,斟了温水, 助他吞下药丸。 他不似往日爱笑,眉眼间的冷光很重,动作却如旧日宠溺弟弟时一般温柔。 封如故身上过了病气,意识渐渐不大清楚了,在粘腻黑暗的梦境中载浮载沉。 待他完全清醒、从床上惊坐而起时,他本能地朝凌空中一抓, 只抓了个空。 梦中人形影消散, 口中唯余淡淡香味, 辨不出是药香还是别的, 只让人疑心梦中人当真来过。 这场大梦,他先觉了, 而将斯人留在了梦中。 封如故坐在床上怔了半晌,慢慢慢慢地笑了开来。 从遗世出来,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若是遇到不如人意的事情,要先笑,不是笑给别人看,是笑给自己的心看,告诉它, 一切不过如此, 不需烦恼。 他扭头看向断腿梳妆台前的小六。 小六早早起身了, 去水洞外抓了一条水蛇。 她很喜欢这特殊的小早点,兴高采烈地一口咬掉了蛇头,唾在地上,任蛇头在地上扭动翕张,自顾自把嘴巴撅成花骨朵的模样,吸面条似的,把还在游动的蛇身吸溜吸溜地吞咽进去。 封如故看向她时,她嘴边还剩下一点尖细的蛇尾巴在来回甩动。 注意到封如故的视线,她咕噜一下咽去剩下的、在她唇边来回摆动的蛇尾,笑容甜蜜而殷切:“醒啦?你也要吃一点吗?我去外面给你捉。” 封如故镇定道:“不急,我昨天喜酒吃多了。” 他问小六:“昨夜,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六摇摇头,擦掉唇边乌红色的蛇血:“没有,我睡得可香了。” 封如故:“……嗯。” 他发现了一点问题。 他的左脚腕,被一条用来固定渡船的、半朽烂的锚链锁在了床脚。 但封如故并无多少意外,甚至只瞄了一眼那锁链就撤回了视线,拉过两个半干不湿的枕头,给自己垫了腰,好叫自己在床上躺得舒服些。 从封如故醒来,小六便一直在偷眼看他,发现他既不下床,也不问自己链子的事情,自己倒先心虚起来,乖乖卖了队友:“是三哥出的主意,他说你一觉醒来,怕是要跑……所以我们才……” 封如故宽慰她:“你放心吧,我懒得跑。” 心虚的小六却被封如故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吓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 封如故说他不跑,她明明该欢喜的才是。 她尚不知道,当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时,总会无师自通地习得许多自寻烦恼的本事。 小六张皇解释道:“我这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结亲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该做什么呀?三哥说,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叫你跑了,所以我才……呜——” 说着说着,她又摆出要哭不哭的神气,委屈得要命。 他们从小就被钉在泥里、浸在水里,与尘世人间无缘。 他们看过拜堂,看过成亲,却从不知道真正的夫妻生活意味着什么。 七只小鬼早起商量了许久,就连最博学多才的二哥也拿不定主意,念了几句半文不白的打油诗,就缩回去,乖乖闭了嘴。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唯一商量出的像样办法,就是把姑爷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封如故懒懒歪在榻上,摸一摸身上,发现没将烟枪带过来,稍稍遗憾了一番。 他倒是真不在意自己被绑的事情。 若不是此地潮湿,给他一张床,再给他一把烟枪,他能七日不下地。 他问小六:“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我陪你。” 小六实话实说:“我想去扯条红头绳。” 封如故:“走啊,一起。” 小六踌躇。 封如故:“我不会跑的。” 小六低了头,默然不语,显然是不大相信他的话。 封如故盘腿坐了:“那你换件别的想做的事情。” 小六拉开断腿梳妆台的抽屉,掏出五个发霉的、用碎布头缝的小沙包:“我想玩抓子。可四姐五姐从来不带我。” 封如故:“好,我们就来玩儿这个。” 一身嫁衣的封如故坐在床上,和小六盘抓子。 小六不敢相信自己得了一名这样好的丈夫,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悄悄摸摸他的衣带,觉得他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 封如故任着她打量,任她柔肠百结,他只轻巧捡起发霉的布包,灵活地抛起,又接住。 小六微张着嘴,傻乎乎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好得不像话的梦境。 他坐在发霉的床铺上,新鲜干净,像是个年轻的神偶,与这泥泞潮湿的洞府格格不入,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看得她眼发晕。 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封如故一一拾起抓子,突然问他道:“你们曾见过一个戴鬼面的男人吗?” 小六正心里一朵朵开着花,乍然听到封如故开口说话,她像是偷偷去偷嫦娥心的颠当,被抓了现行似的,忙缩回手,低着头,发出蚊蚋似的嗡嗡低音:“……啊?” 封如故耐心道:“戴青铜鬼面具的男人。” 小六托腮,和自己的六位小伙伴唧唧哝哝一阵,点头道:“嗯,几个月前,二哥去学堂偷听课时,在柳树底下有见到这么一个人。” 封如故手微微一顿:“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 面前的人切换了另一个声音,细声细气的,倒有几分文弱的书卷气:“我躲在窗下听课,他看着我,看了我很久,后来,他在树底下放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封如故问小六:“那个时候,你有嫁人吗?” 小六不好意思起来:“……嗯。嫁过两次了。” 封如故想到,被割喉后、摆做“封”字一笔的风陵弟子的尸身,正是被扔在一间纸扎店门口的。 因此,前来调查的燕江南才会被误导,以为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洞房女鬼”,会是纸人、傀儡一类的妖物。 ——唐刀客结合梅花镇中所出的洞房花烛杀人之事,将风陵弟子的尸体弃至此地,是想请人挖出,昔年发生在梅花镇中的“人柱”往事。 为何如此? 他这样步步诱人来查,不会只是因为“人柱”在此地作恶造孽,需要请人来调查清楚吧? 封如故问:“他送给你们的纸人呢?” 小六下床,在断腿梳妆柜抽屉里翻找一番,为他取来。 纸人看起来是很厚实的一沓,普普通通的,小手小脚,没有五官,上面没有灵力,也没有符纹,只能看出来有些发霉。 封如故将纸人翻过来,隐隐意识到了其中的玄虚。 他拎起纸人的一只小手,细细搓了几下,再往起一提—— 一只厚纸人儿,变成了七只薄纸人,在空中手牵着手,一个拉着一个,甚是亲密。 封如故的脸色微微变了。 小六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小孩儿推荐玩具似的,对封如故讨好道:“好玩吧。二哥就是看中这个,才把这个纸人带回来的。一、二、三……七,正好是我们七个。” 封如故将纸人交叠着恢复原样,道:“嗯,好寓意。” 小六正欣喜于封如故的夸赞,即使这夸赞全然不是对着自己的,便听封如故问她道:“你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小六一下不笑了,直盯着封如故看:“你要走?” 封如故说:“是。我一定会走,我这种人,不会永远困在一个地方。但我可以带你走。” 小六嘴硬:“我不喜欢外面。” 封如故:“是吗?既然不喜欢,你们七个何必跑到人家的婚礼上呢?” 小六一时语塞。 封如故将手掌交握于脑后,望着小六。 短短一夜光景,他已从小六这里套得许多重要的消息。 因此,这“人柱”,他早是势在必得。 他悠闲道:“小七跟着我,能看遍天下姣好颜色;小三跟着我,能看到世间种种繁华;小二跟着我,能看尽天下文章诗书。小四跟着我,可以与小五一道行万里路;阿大跟着我,能照顾你的六个弟妹。” 封如故看向眼前的小六:“你跟着我,就能日日看到我。” 小六正被她心里那点喜欢折腾得不行,如今也是没了主意,去找她的哥哥姐姐商量去了。 封如故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眼睛,等一个结果。 很快,那张脸换了一个主人。 “我们真能看到好多漂亮姑娘?”是小七。 不正经的小七很快被七手八脚给拽了回去。 出来做交涉的换成了老大。 老大比他的弟妹们大上几个月,尽管对世事也是懵懂无知,装也要努力装出一派稳重。 他说:“我们离不开梅花镇。” 他们不是不向往梅花镇外的世界,只是他们无论怎样走,都走不出梅花镇的地界。 每当他们想要离开时,刚跨出界碑,便有一道如火的金光劈身而来。 他们害怕那光。 封如故:“我说能带你们走,就能。等我的家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替你们说一说情,求他们帮忙,他们自会帮你。” 阿大警惕:“他们能找到我们这里?” “随时。”封如故自信道,“只要他们想。只要外面的动乱平息。” 阿大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小三不愿意去。昨天你们的人伤了他的胳膊。他花了一夜时间,胳膊才重新长出来。还有,他很喜欢小六,因为你娶了她,他在生闷气。” 封如故笑道:“是吗,实在是冒犯了。小六,可以帮我劝劝他吗?” 眼前人低下头来,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的内部交流。 半晌后,阿大再问:“我们还是不大相信。你要怎么带我们离开?” “我自有办法。此外,我认识一个人,他有一把剑,且修炼阴气,为己所用,剑中大抵还有些空位,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家、带你们离开这里。” 小六插嘴:“你不是说让我们跟你走吗?” 封如故几乎是脱口而出:“跟他走,就是跟我走啊。” 话说出口,封如故自己愣了一愣,旋即笑了开来。 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小六正劝着生气的阿三,还不及劝服,小四小五就自觉围了过去,一左一右地吵闹着要出去看风景,阿三与其他人一般,皆是孩子心性,很快,玩心也超过了怒气,别别扭扭地同意了。 小七想着漂亮姑娘,发了呆,阿二念叨了两句“善哉善哉”,也算是默认了。 他们的认知迥于常人,从不认为自己应该赎罪,因为他们都死在了生命的开端,对“死”这个概念甚是麻木,人死,于他们而言,只像是不小心摔了一个花瓶、砸了一个碗。 姑爷现在成了他们的家人,那么,姑爷的家人也成了他们自己人,所以他们也不觉得他们昨晚掳人来有什么不好了,反倒开始收拾水洞,打扫卫生,等着姑爷的家人来访,并接他们出去玩儿。 封如故侧卧在榻上,看着在水洞里忙忙碌碌的“人柱”,拇指轻轻刮擦着唇侧,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封如故的心,与正常人也不大一样。 在梅花镇这个地方,谈论“恶有恶报”,是一件挺无力的事情。 七个孩子,是因为拯救梅花镇而献身。 几对新人,是因为当年被献祭的七个孩子而死。 七个孩子,守了梅花镇十六年的和平,此不作假;他们因一己私念,杀伤人命,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为他们已死过一次,若是正常修士在此,大抵会叹息一声,助其灰飞烟灭,莫再生事。 然而封如故想的是,他家小红尘,剑里似乎正缺这样的鬼才。 这七个孩子,本质也是鬼魅,是儿童厌胜之法造就的地缚之灵,身体被钉死在风水穴位之上,引水德之气,蕴地母之灵,温养十六年,但因为他们的躯体被封,目前他们每人能发挥出的实力,十不足一。 若他们的实力能得以解放,恐怕单一个小七,都能与百余妖魔战个平分秋色。 被他们杀死的魂魄早已偿还这段因果,转世而去;现在,让他们轻易地灰飞烟灭,似乎太浪费了一些。 封如故百无聊赖,在床的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方被小六顺回来的描凤飞凰的红盖头,蒙在了脸上,继续想着自己的那点心事。 如一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单手押剑、满怀戒备地穿过水洞,见到了头盖盖头、身着嫁衣、单脚赤足被缚在床栏一角的封如故。 昨夜,决口的堤坝被堵上后,又破裂了好几次,似是人体的溃烂,如何堵疏,都会流出脓水来,逼得罗浮春、桑落久与海净焦头烂额。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堤坝竟自行慢慢“愈合”。 及至天明,一切灾祸都有了平定之象。 瘟气也不再扩散,似乎随着“痊愈”的堤坝,被尽数吞没。 梅花镇再复天清水明之景。 在镇民们忙着清点损失时,如一他们才腾出手来,按照徐平生的指示,寻到了“人柱”藏身的水洞。 如一厌恶下水,也不识水性,本可在岸边等待,但他对常伯宁说:“义父,到下面我或许能帮上点儿忙。” 掐着避水诀的常伯宁与如一下了水。 他们本已预备好,最好是战而不伤,带走如故,免得再伤了“人柱”,在梅花镇里诱发和昨夜一样的洪灾与瘟灾。 谁想,他们竟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人柱”感受到有活人下水,到水洞前偷偷探了个头。 不等如一思考是否该拔剑御敌,那顶着封如故面容、身着男子婚服的“人柱”,竟热情无比地邀请他们进洞来,丝毫不见昨夜相杀时的狰狞之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封如故做了什么,能把他们安抚得这样好? 满怀疑惑的如一刚踏入洞府,绕过破破烂烂的屏风,便见那人面覆一团红云,不见面容,只见他通身如焰嫁衣,撒金的正红襦裙垂落床角,漆黑的锁扣扣住他的脚腕,却凸显出了那一点雪白玲珑的脚踝骨。 如一呼吸一窒,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常伯宁忧心封如故的身体,正欲上前,如一便比他快了一步,行至榻前,面对那张覆了红的脸,莫名有些紧张,用“众生相”剑柄做了喜秤,轻轻挑起流苏一角,缓缓扯下。 封如故正在喜帕后笑盈盈地望着他,他常年缺乏血色的脸被饱和的红光一映,仿佛也添了不少血色。 “来啦。”封如故欠了欠身,从潮湿的床垫上爬起,仰脸看他,“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呢。你一定喜欢。” 如一不语,轻轻掩住胃,那里有股说不清的暖流在来回涌动,叫他浑身痒酥酥地发着软。 如一想,这又是什么怪症? 是他的胃病又重了吗? 同样一头雾水的常伯宁忙赶上去,见他家小师弟身着嫁衣,不禁抿唇一乐:“怎么作这副打扮?” 封如故笑嘻嘻道:“无论怎样,都是好看。” “师兄,闲话少叙。”在常伯宁想要关怀封如故身体时,封如故一抬手,打断了他,“你知道梅花镇十六年前之事了,可对?” 常伯宁只好默默咽下关心:“是。” 谁想,下一刻,封如故便是一语惊人:“师兄,魔道瘟咒与水咒,难道只有儿童厌胜之法才可破解吗?” 第101章天外飞箭 常伯宁是反应慢,但绝不驽钝。 在意识到封如故所指何意后, 他点一点头:“我已听镇长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当年梅花镇之困, 不过是魔道区区阵修的尸诅之咒所致, 即使是十六年前的我,也能轻易解此灾祸:只需焚去那下咒之人的尸身,取其骨灰, 绘写却邪阵纹, 再引灵入水,将水分发给得了瘟疫的灾民, 瘟毒水诅便齐齐可解。” 常伯宁叹息一声:“……或许是当年那位游方道士学艺不精,只晓得儿童厌胜、锻造‘人柱’这类极端之法。我们风陵距此遥遥千里, 彼时不知此地生灾,是那道者及时施以援手, 尽管不算尽善尽美,却也救下了这万千生灵,今日的我们,实在不必苛责于他了。” 封如故笑道:“……师兄,你啊。” 常伯宁虚心请教:“我说得可有哪里不妥?” 封如故:“没有没有。那么, 师兄现在可有破诅之法,永绝梅花镇之患?” 常伯宁乖巧道:“阵法我略懂一些。梅花镇先前是用‘人柱’将诅咒压制,实则并未真正祛除祸根。如今要除, 倒也不难, 就算施咒魔修的尸身早已不见, 我在此地寻一风水佳地, 导引天地间至清至明之气,将此地灾气慢慢导出、温养洗濯。想彻底洗去残毒,还梅花镇安宁,多花些时日就是。若想再快些,还可以寻清凉谷陆师叔来相助,以几道阵符辅佐,想必见效更快……” 说到此处,常伯宁有些为难,偷偷望向躲在屏风后、生着封如故面孔的小六:“只是这‘人柱’,我不知该怎样善后……” “他们的去处,我已经想好了。”封如故转向如一,含着笑微微歪头道,“大师,这便是我送你的礼物,喜不喜欢呢?” 封如故言笑晏晏,一身嫁衣更将他本就艳丽的颜色多添了几笔绮光。 如一不肯承认自己方才掀开盖头时,一时被色相所迷,如今又听到他又在说些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浑话,只觉得封如故又是蓄谋已久、乱他心思,不由认定这人可恶至极,便冷冰冰道:“哼。” 封如故:“哼什么,说人话。” 如一:“不过如此。” 封如故“嘿”了一声:“这就没良心了啊。” 如一针锋相对:“云中君若有良心,昨夜确认自己无恙,就该施法传音,报句平安,省得……义父与你的两个徒儿徒生牵挂。” 封如故语塞。 如一便当他是理亏,绷着脸,冷道:“怕是云中君只顾洞房花烛,快活得紧呢。” 他本是想听封如故说句否定的话,谁想,一边的小六闻言,满面娇红,害羞地抓紧了手中封如故写给她的符,小媳妇态十足地往屏风后一缩。 如一:“……” 如一突然想起,此人风流成性,想必没少做那眠花宿柳之事,莫不是真面对着这张与他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也能下得去手?…… 如一面无表情。 他真想把此人拎到佛前,剃度出家,手把手教他何谓修身养性。 那边厢,常伯宁已为封如故解去足上镣铐。 封如故丝毫不以自己一身女子装容为耻,大大方方地俯身穿上绣鞋,理耳环,整头饰,旋即笑道:“带人,回家。” 他一抬脚,一起身,便有一张叠作小船的黄纸从他裙摆缝隙中滑落。 封如故并未觉察到,如一眼尖,一眼便注意到那材质与刚才“人柱”握在手里的一模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脚,将那黄纸虚虚踩在脚下,待封如故与常伯宁走出几步,他才迅速俯身拾起,藏在掌心,悄悄展开。 他低头一看,还未辨明上面写了些什么,封如故那稍显轻浮的字迹就让他的心快乐了一下,连唇角也跟着放送了不少。 他也不知道为何,只是看到他那称得上“难看”的字,自己为何就难忍住那一腔的欢欣,总是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笑意来。 但是,等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时,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如一哪怕看图识字,也知道封如故画了个什么东西。 不知廉耻! 不堪入目! 伤风败俗! 如一愤愤地将那黄纸藏在袖中,想当即毁尸灭迹,但指尖刚刚发力就泄了劲儿。 ……上面是自己和他的名字。 如一心尖儿上又是怒,又是甜,众般情绪汇集在一处,最终,他将一团黄纸发力攥在掌心,像是在泄愤,又像是要悄悄守护好这一点秘密。 “人柱”终究单纯,被封如故连哄带诱,当真乖乖随他们一起离开了栖身的水洞。 他们见到了洪水破堤后的满城残景,甚是好奇,东张西顾,丝毫不知这灾殃,是系在谁的身上。 他们进了封如故的二进小院,就坐在廊下, 这些日子,封如故在葡萄架旁扎了个秋千,小六便坐在了秋千上,拿手去接从葡萄架上筛落下的阳光,打量着指尖洒落的片片金斑,满眼欢喜。 很快,小辈三人组也回了家。 罗浮春忙了一宿,眼见危机解除,师父又平安归来,心里欢喜,扑上去就给了师父一个巨大的熊抱。 结果就是封如故不堪重负,生生扭了腰。 这成了这次梅花镇之行里封如故受的最重的伤。 罗浮春因为莽撞,以及意图谋杀师父的行为,再次被罚,脑门顶上被贴了一个由封如故亲笔书写的、墨汁淋漓的“定”字,委屈巴巴地蹲在封如故院外,一个字都不敢说,像头犯了错的大狗。 “人柱”之事,交由常伯宁结主阵,如一在旁协助,罗浮春为这二位护法,封如故则负责在榻上养他的老腰。 为保结阵万无一失,还需要有人前往擅长阵修的清凉谷,管谷主陆御九索要七张灵符,好填补“人柱”抽离后的空缺。 于是,桑落久接下了这桩跑腿的活计。 送别桑落久那天,罗浮春坐在床边,看桑落久打点要赠给清凉谷、以表人情的礼物,依依不舍:“你一个人去,行吗?” 桑落久笑:“以往落久都是一个人出去,怎么师兄这回这样不放心?” 罗浮春挠挠耳朵:“多事之秋嘛。” “师兄担心我?” “担心什么?这么大的人了,不担心。” 罗浮春抱着床栏,把大脑袋压在栏上,怅然若失。 下一刻,他便改口道:“要不然我还是陪你一起去吧。” 桑落久淡淡笑起来,探过身去,抬手捏了一下罗浮春的鼻尖:“师兄放心,落久速去速回,不会叫师兄担心的。” 罗浮春怔了一下,摸摸鼻尖,待桑落久转回身去时,耳朵才爆红起来,一会儿摸鼻尖,一会儿捋耳朵,缓了一会儿,发现实在缓不过来,忙找了个“准备点心”的借口,慌慌张张地跑出了门。 待罗浮春被捏鼻尖的小动作活活吓跑后,桑落久继续半跪在床上,哼着放羊的小调。 这小调是他牧羊女出身的母亲教他的,仿佛刻在他骨子里,因此他继承了母亲那点温柔的声调,哼起歌来,像在哄小羊羔睡觉。 桑落久就这样哼着歌,取出自己惯常用的晚香玉混合小香兰的蕙草香囊,解开丝带,匀了一半香草,又取过罗浮春的枕头,将香草藏于其间。 师兄,师弟不在身边,暂寄一段香于此,陪你消耗漫漫长夜呢。 当夜,桑落久离开。 罗浮春枕在枕上,嗅着若有若无的、师弟身上的味道,果然直至半夜,还是辗转难眠。 落久明明走了,自己怎么还总是想着他? 罗浮春惶恐地想,他要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怎么会这样想念一个男人?那将来他的媳妇该怎么办? 罗浮春想得快哭出来了,抓起身边桑落久留下的一件外罩,认定了它是气味的来源,气呼呼地把它掷到了地上。 半晌后,他又摸下地来,悄悄把衣服拥回了自己怀里。 罗浮春小心翼翼地揭起袖子,凑在鼻边,珍惜地吸了一小口,随即一骨碌钻进被子,把自己闷了起来。 ……然而,那股淡香犹自不绝。 …… 桑落久那边的事情办得很是顺利。 陆谷主性情本就随和,更何况风陵与清凉谷是世交,尽管百事缠身,他还是用了半日光景,凝神聚灵,消耗大量精力,绘出了七张天地定气符, 桑落久携符返回时,陆谷主问他:“可需要我叫你周前辈送一送你?” 桑落久温和婉拒:“盈虚君来谷中,便是来陪陆谷主的。落久岂可夺爱呢。” 陆谷主被一个小辈揶揄,一张娃娃脸立时涨了个通红。 桑落久心情不坏地离开了清凉谷。 从清凉谷到梅花镇需花半日御剑,桑落久不敢懈怠,一路向回赶去。 他路过一处山麓时,着意赏了赏这里的景色。 盛夏之晨,山间浓雾郁郁,山顶仍有寒意,甚至还残留着一点去冬的雪意。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桑落久笑意微绽,想,待唐刀客之事了结,他便要带师兄来此地游玩…… 然而,仅仅是下一瞬,他的身体猛然向前踉跄了一步,脚下剑身陡然翻覆,随他的身躯一道,向无边深谷中坠去。 ——一支无声箭穿云破空而来,刺破浓厚的云层,贯穿了他的右肩。 桑落久急急聚起被疼痛逼得涣散的神智,并迅速折断羽箭、拔·出淬了毒的箭头,诵了几句心诀,方才险险地双脚落地。 待山雾散开些许时,幢幢的黑影,将桑落久沉默地包围在了中心。 ……起码十数人,皆是有备而来。 桑落久呼出两口气,吹散一点雾气,吸入一肺水珠。 他笑问:“各位,我还能借个过吗?” 在他问话间,桑落久眼睛迅速转动,在那群来意不明的人影上寻找线索。 然而,黑影们一言不发。 桑落久额角渐渐沁出汗珠,一因疼痛昏眩,二因心力的瞬间透支消耗。 ……是谁?是何目的? “各位不想相让,是不知我是何人?”桑落久继续试探,“吾乃风陵云中君座下之徒,你们动我,便是与风陵结怨,纵我一马,我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风陵?”黑纱覆面的为首之人听到这话,终于冷笑一声,粗哑着嗓子,道,“风陵有何了不起?” 话说至此,多说无益。 本就没有什么侥幸之心的桑落久忍痛,徐徐拔剑,话音再不复昔日的柔和可亲。 “那便……相杀吧。” 第102章分崩离析 桑落久离开时, 一身琉璃白衣,只手把吴钩, 是正当好的少年模样。 次日夜间归来时, 他满身剑创,血透白衣, 被人抱回来时, 一度只有了进气,没了出气。 带他回来的人是荆三钗。 他来到封如故所居的二进小院, 气沉丹田, 放声大喊:“来个活人!” 他这一嗓子, 将院中的灯笼一盏盏地喊亮了。 …… 常伯宁已去了梅花镇中选定的风水之地结阵却邪,如一在旁助力,因此二人都不在院内。 封如故闻声到时,罗浮春已手忙脚乱地把重伤的桑落久放平在床上。 桑落久因心机而在这张床上留下的淡淡温香, 被他发间弥漫着的浓重血腥气掩盖了过去。 “师弟, 师弟, 落久……”罗浮春努力摆出一张笑脸, 泪光盈盈道,“不怕啊, 咱们回家了!” 桑落久咳嗽两声, 被血浸湿的长睫像是一双垂死的红蝶翅膀,翕动两下, 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师……” 罗浮春大喜过望:“是我, 我在!” 桑落久:“……父……” 罗浮春:“……” 封如故伸手去抚桑落久散落的头发:“嗯, 我在。” 发间潮漉漉的,热得烫手。 桑落久一边咽血,一边吐字:“他,他们……要抢……符纸。” 罗浮春心疼得嘴唇都白了:“不说这个了,抢就抢了,没有就没有了,我该同你一起去,不管怎么都该和你一起……” 封如故打断了罗浮春的语无伦次,俯身询问:“符纸被他们抢走了吗?” 桑落久残喘着,指一指自己胸前。 ……在拔剑出鞘,誓要相杀时,桑落久便将一只锦囊攥紧在手。 那些恶徒自然而然地盯准了他手里的锦囊。 他们不会想到,桑落久搏命以保的,是一只空锦囊。 而真正的天地正气符,就在桑落久的怀里放着,只需轻轻一拉他的前襟,就会飘出来。 只是桑落久伤得太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封如故明白了他的意思,探手入他怀中,取出六张完整的、被血浸湿了半面的符咒。 卸下这六张纸的重担,桑落久浅浅笑笑,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才吃力地对准了罗浮春。 罗浮春忙伸了手过来,捧住桑落久的手。 罗浮春的第一反应是,真冷,真软。 眼泪将掉不掉时,他飞快用肩膀把泪水擦掉。 桑落久静静望着他。 染血的尾指尖,在罗浮春的掌心里缓慢移动。 罗浮春立即连大气也不敢喘,屏着呼吸,垂首静等。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小师弟。 而他的小师弟在他掌心作画。 许久过后,桑落久在他掌心完成了一副画作。 ——一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心。 罗浮春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被这个小小的心给击碎了,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只顾着一味低喃:“师父,快——快……” 封如故先吩咐罗浮春:“将他衣服解开,替他将气息理通。” 随后,他问荆三钗:“怎么回事?” “今日……啊,现在过了子时了,那便是昨日早晨,我接了一桩生意。有人付了一百金,让我即刻出发,去首阳山接一个人。”荆三钗对这一日的离奇遭遇,也颇感不可思议,“他不告诉我应该接谁,也不说具体的时辰,只是说,我到了首阳山,就知道该接谁走了。” 封如故一点头,似在思索。 “我本不想去,不过这一百金究竟不是小数目。谁想,我刚到首阳山,便见落久身负重伤、犹与人死战不休,我便救下了他。那些个伤人的兔崽子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若不是见你家小徒弟伤势危重,耽搁不得,我定是要抓上一两个回来盘问的。本来我想将落久带回风陵,可他非说要回梅花镇这里来,没办法,我就带他回来了。” 封如故:“是什么人叫你去接人?” “一个……”荆三钗努力回忆他的长相,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很普通的人。” “毫无特征?” “他是个道人,衣服式样也是很朴素的,真没什么特别的。”荆三钗又仔细想了想,补充了一点小细节,“……只有帽子上戴了一只云纹帽正。” 封如故:“那些伤了落久的人呢?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荆三钗正要作答,罗浮春那边已是等不及了,一边解桑落久被血浸得乱七八糟的里衣扣子,一边变了腔调唤他:“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落久!……” 本就不精于剑法的桑落久,与数倍于己的人缠斗,身上足足添了十数处剑创,失血过多,伤势太重。 罗浮春的灵力注进去,毫无用处,就像为一个会漏气的皮球吹气。 现在的桑落久需要更强大的灵力注入。 强大到能弥补他灵力的流失,并能促使桑落久流血的伤口愈合。 然而,被罗浮春寄予了厚望的封如故站在原地,没有动。 罗浮春已经在央求了:“师父!落久等不得了!” 封如故神情晦暗,抬手摁住荆三钗的肩膀,朝桑落久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三钗。” 已袖起手来的荆三钗不解地歪一歪头:“嗯?” 不知为何,封如故的嗓音有些艰涩:“你去,去。” 罗浮春替桑落久解扣子的手乍然停住,魔怔了似的抬起眼来,注视着床栏上的一处乌黑的木疤。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准确而迅速地领会到封如故的意图。 荆三钗还没明白过来:“去什么?” 封如故又看一眼桑落久:“你去。” 荆三钗总算明白过来,诧异道:“为何?” 封如故深深望他一眼。 多年朋友,过命的交情,荆三钗即使仍是不解,却也不再多问。 他放下了手来:“……是。我知道了。” 谁想,荆三钗刚向桑落久迈出一步,便被陡然起身的罗浮春拦住了。 罗浮春不看荆三钗,只死死盯着封如故的侧影:“……师父。” 封如故不应,也不动,眼睛还望着荆三钗方才站立的方向,染着桑落久血的手指蜷缩了一些,像是要抓住什么根本抓不住的东西。 罗浮春表情像是梦游了,无悲无喜地低喃着:“……师父啊。” “三钗,你救落久。”封如故转身,“我有事,出去一趟。” 荆三钗见到师徒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甚是头痛,一手搭上了罗浮春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旋即挤开了他,在桑落久身边坐下,摸上了他的脉。 罗浮春高大的身形在灯影下打了个晃。 或许是灯光,或许是胸腔里那颗渐渐冷却的心,让他看起来迅速瘦削了下去。 “师父。”罗浮春嘶声说,“我们……我和落久,是不是不配被你爱啊?” 封如故停下脚来,眼望着桌上的一盏长明灯。 灯亮过头了,灼得他眼睛刺痛。 “你是天纵奇才,是天之骄子。你十八岁时候做成的事情,我和落久或许八十岁也做不成……”罗浮春脸色苍白,“落久常说,师父这样的人,总会有一些异于常人之处。我还不很相信。现在我信了,你的异于常人,是你只爱你自己。我与落久,谁也配不上你的爱。” 封如故没有申辩。 罗浮春惨笑一声:“师父,你既不爱任何人,为何要收徒呢?” 他用他从未有过的刻毒腔调,说:“……你就该孤身一辈子啊。” 荆三钗没有那个闲心劝架,只头疼为何在这刁钻的时候,常师兄不在身侧:“浮春,莫要这样说你师父。” 罗浮春置若罔闻,死死盯着封如故,等他辩解,等他回头,哪怕是骂自己一句。 但封如故只是在稍稍驻足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罗浮春吸了吸鼻子,快速擦掉眼泪,回身在桑落久身边蹲下,握紧了他从床边垂下的手。 熊熊心火燃尽了之后,只剩下缕缕青烟。 他木然地望着桑落久□□涸的鲜血染成赭色的侧脸,木然地为师弟许着心愿。 至于离开的那个人如何,他管不着了。 封如故在院子里伫立片刻。 他的骨头从今天入睡前就很疼,所以应该是要下雨了。 这些年来,只要风变潮了,他就骨头疼,比专门卜课晴雨的道士算得都准。 ……他才二十八岁,就有了风湿症。 封如故缓慢活动着肩膀,眼望着天际被乌云模糊了的高月,表情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能看得出,他五官很是明艳,不逊于漆云下的冷月。 渐渐的,这明艳上覆盖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狞厉。 毫无预兆地,他骤然腾身而起,双足踏风,几步行至五十尺开外,抬手从高树之上揪下一个人来! 那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抗,脑袋便被封如故一把捏住。 封如故甚至在他抬眼的间隙冲他笑了一下。 下一刻,咔嚓一声,封如故径直扭断了他的颈骨! 百尺开外,另一道青色的人影见状,唬得肝胆俱裂。 他未曾想到,封如故刚才在院中的放松,竟是在做杀人的预演了! 他知道,自己若不逃,下一个被一把扭断脖子的,便是他自己! 孰料,他刚奔出两步,便觉脑后一凉。 封如故手持“明日”,用剑鞘顶上了他的脑袋。 然而,仅仅是剑鞘而已,就逼得那人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封如故连看他也懒得看上一眼,只低头看了一眼被桑落久鲜血染污的手掌。 封如故问来人:“刚才,你看见了吗?” 那人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封如故:“你可以说话的。” 那人含糊地:“嗯。” 封如故:“看清了吗?” 那人:“……嗯。” “他是你的同伴。”封如故问,“你也想死吗?” 那人不说话了。 封如故:“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不语。 封如故:“谁派你们来杀我徒儿?” 那人仍是不语。 封如故把剑鞘从他的后脑移动到他的后心,发力怼了怼,像是一个暧昧的调戏动作。 来人身上却渐渐渗出大片冷汗来。 他们一前一后,立于潮气涌动的河边。 四周全然无人,寂静如死。 空气里浮着一股淡淡的雨味儿。 天际滚过的雷声,闷得像是碾着人的心过去了似的。 封如故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会跟过来吗?” “我得谢谢落久。落久知道,你们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他,既要劫财,还要害命。如今财没劫成,必然要亲眼确定他死了,才肯安心。” “他若是选择返回风陵,你们顾忌风陵守戍森严,自是不会跟过去。” “但是,如果他回到梅花镇,你们就有胆子跟过来了。” “果不其然……” 封如故说话很慢,一句递一句的,剑鞘则随意在他背后游移。 来人发着抖,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是不发一语。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乃是绝密。 师父当年救自己一命,自己理当报恩,不应为着一条命,出卖师门。 此外,他还发现了一点怪异,只在心底记下,不敢多言,只敢在心底狂喜。 封如故干脆利落地杀了他的同伴,若想得知更多消息,就只能留着自己的性命。 若是他有机会活着逃出此地,或是师父派人来杀自己,那他便能将封如故身有魔气的事情说出去,师父心心念念的大业,就有了成真的机会了! 封如故在后注视着他的后脑勺,感兴趣地夹起眉毛,似乎是在思索这颗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思想。 但不过几瞬,他便失去了兴趣,指尖对准了那人的膝盖,向上一挑。 他的膝骨,刹那寸碎! 来人的惨叫声被封如故及时用剑鞘堵回了嘴里。 封如故反手扶住捣进他口中的剑鞘,随来人一起慢慢蹲下,用一种很是体谅他的语气说:“我打断你一条腿,是因为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骨气。” 来人咬住剑鞘,牙根发软,瑟然不已,总算想起了封如故那“道邪”的称号。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讲道理、毫无仁义、任性妄为的邪人! 然而,不等来人感到惶恐,封如故便亲热地在他耳边问他:“知道我为什么直接杀了他,却偏偏留下你的性命?” 来人做了好几个连续的吞咽动作。 冰冷的剑鞘直戳进了他的喉咙里去,惹得他想呕。 封如故很快把剑鞘从他口中收了回来。 他一边在来人肩上蹭着沾了口水的鞘端,一边给了来人理由:“……因为我要留一个人,去跟派你来的人传句话。” 来人一怔,心中乍然狂喜,脱口问道:“……什么话?” 封如故说:“你要记好,要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他:他伤我徒儿,今日之帐,总有结清的一日。请他安坐高堂,待封二前去讨债。” 封如故说:“来,重复一遍。” 事关性命,来人自是没有任何异议,点头不迭,并乖乖复述一遍。 封如故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竟当真放开了他:“去吧。” 来人不敢耽搁,生怕封如故改了心思,一瘸一拐地往前奔了两步。 接着,他的身躯顿住了。 他的口鼻眼一齐漾出血来。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被穿出一枚血洞的胸口。 ——封如故甚至不曾拔剑。 他只用剑鞘,便自后洞穿了那人的心脏。 封如故的刀鞘缓缓从创口处拔出时,血也跟着滔滔地涌了出来。 封如故看着眼前缓缓倒下的人,说:“……我说,留一个人传话,又不是说留一个活口。” “记住我要你转达的话啊。”封如故蹲下身,拄剑望着他逐渐失去生机的眼睛,“他应该不久后就会去找你了。” 说话间,豆大的、雪白的雨点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那人睁大了眼睛。 在临死前,他似是看到了幻觉。 在封如故的缥色衣衫之内,有两朵妖异的红莲,在他身上张扬地吐开了蕊,像是有一把火,把封如故的半个身体都烧得明亮起来。 待那人死透,封如故把两具尸体摸了个遍。 两个人身上很干净,没找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封如故也没有多沮丧,借了一辆在路边停靠的废板车,把这两具尸体抛上去,把拉车的麻绳挂在自己肩上,咯吱咯吱地把人运回了二进小院外。 自从三朵花开过后,花开的速度就不再讲道理。 他需得学会俭省。 雨的落势一旦开了个头,便不再收敛,落得又大又快又急,连续砸在封如故肩上,砸得他肩膀直往下沉。 封如故把尸体在院里停靠好,利用死人的衣物擦净“明日”上的血,又就着一天大雨,把手洗净,将剑收好,才往里院走去。 穿过被豪雨打得零落一地的落红,穿过被打得垮了一半的葡萄架,封如故在雨中站定了。 他的房门紧闭着。 内里晃着重重灯影,檐下站着罗浮春。 雨下得太大,天地间呈现出统一的雪白,让人分不清落下的是雨还是雪。 封如故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但还是努力和罗浮春对上视线。 封如故一直是骄傲的,不屑于同任何人解释他做事的缘由,因为总归是有他的缘由的。 他疯他的,向来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但面对罗浮春冷淡的视线,他的心有点疼。 他沉了沉气,有些笨拙地解释:“有两个伤了落久的人在外面,我把他们结果了。” “嗯。”罗浮春低声说,“三钗师叔刚才跟我说过,有人跟着他回来了。” 见他如此说,封如故便以为解释通了,前进两步:“落久如何了?” 罗浮春冷冷道:“落久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封如故步伐一停。 看他态度,封如故自知是解释失败了。 既是失败,他也不再试图补救些什么,径直抬步上了石阶:“……我进去看看。” 孰料,罗浮春当胸击他一掌,逼得他倒退数步,险些栽倒在漫天大雨中。 “你别进去了。”罗浮春道,“他需要休息,不需外人打扰。” 封如故看了看被罗浮春打中的地方,再抬头看他,发出的声音被大雨稀释,低得像是耳语:“我是他师父。” “‘师父’?”罗浮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师父’!” 大雨滂沱间,罗浮春的声声质问,痛切至极。 “抓住那两人,谁人不可?” “我可以去,三钗叔叔可以去。你不是说你是落久的师父吗?落久重伤,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你出去?” “因为你觉得杀人比救人更有趣?你觉得落久一个人撑得过去,完全没问题,是吗?” “云中君,你太高估你的徒弟了吧?” “他重伤时,你不陪伴,不给他治伤,只把他扔给别人?你算什么师父?” “你又教他什么了?你的归墟剑法若是授予他,他今日可会受这等重伤?你有何资格称作他的师父?” 封如故直视着他,成串的雨水顺着口唇潺潺流下:“你的剑,他的剑,都是我重新炼就的。” 罗浮春低头看一看自己的佩剑,扯出一个冷淡的笑意:“是啊。剑比人强。” 说着,他扯下佩剑,径直砸到封如故眼前,溅起的大片水花,落到了封如故眼中。 “等落久好一些了,我会带他回山静养。”罗浮春冷淡道,“云中君,祝你早日找到真凶,大胜回山。” 说罢,他拂袖入屋。 封如故蹲下来,捡起那把长剑,甩去上面的雨水,拔剑出鞘。 如他所言,剑比人强。 拔剑过去了几瞬,剑身仍然铮铮嗡鸣,宛如琴音。 封如故望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唯一能给的了。不要算了。” 豪雨如灌,宛如决河相倾。 但封如故四周的风雨突然间小了不少。 封如故抬起脸来,正对上了一张含着疑惑的、沉静的面容。 为常伯宁护阵的如一感到此处有灵力波动,怕有变故,便赶来一观。 他先是看到院外停着的一辆运尸车以及上头的两具尸身,进了院来,又看见蹲在雨里发呆的封如故。 如一微微皱眉。 他打起了一把伞,走到封如故身前,把大半伞面倾斜向他,自己的一头长发随意散着,被雨淋湿了不少,露出了光洁漂亮的额头。 他低声道:“胡闹。” 封如故仰头望他,露出了一个笑颜:“来啦。” 如一:“……我说胡闹的意思,是叫你快些起来。” 封如故挪了挪身子,说:“脚麻啦。走不动。” 如一一噎,犹豫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俯身,单臂揽住封如故的腰,把他抱离了地面,任他靠在自己怀里,自顾自红了脸:“……你真是胡闹!” 第103章同拍共鸣 浑身湿透的封如故被如一领回偏院之中。 他毫不见外, 钻进浴桶里,就着如一为他放好的热水大洗特洗了一通, 洗刷掉身上寒气,又一时寻不到干爽衣服,索性自作主张,对外喊道:“大师,大师, 行个方便, 借件衣物吧。” 如一本怜他淋雨凄惨, 被封如故这前前后后一折腾,那点同情心也熄了个七七八八。 他腹诽他一句矫情, 同时除下自己身上的僧衣, 递入屏风,内里还残着些体温。 封如故心安理得, 全盘收受, 从屏风后转出来时,露出的修长的手腕脚腕被热水烫得微红,从偏广的僧袖里探出,更显出他骨头纤细, 连指甲盖都透出淡粉的血色来。 如一只看了一眼,便偏开了脸。 那边, 封如故自觉爬上了如一的床, 裹好了如一的被子, 把自己卷得密不透风。 如一站起身, 走到床边。 鸠占鹊巢的封如故抓紧被角,笑言:“你不要上来。我脱光啦。” 如一听了这不堪的话,也没吭声,递了一杯热茶过去。 封如故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伸了只手出来,揭开盖子,一股温暖的姜茶香扑面而来,湿润了睫毛。 如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道:“驱寒。” 封如故将白瓷茶盏捂在掌心,那热度便从掌心暖融融地直达了心房。 他说:“多谢。” 如一在床边坐下,一字不发。 封如故:“师兄的阵结得如何了?” 如一:“一切顺利。海净在旁看顾,若有任何问题,他会唤我回去。” 封如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如一也不再说话。 封如故等了半晌:“……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 如一嗯了一声:“你说。” 封如故又揭开了盖子,嗅了一鼻子的姜香,笑嘻嘻的:“不告诉你。” 如一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又嗯了一声,也不走,只是陪着他。 在他看来,封如故此人颇有一点戏子风范,没人看着他、管着他时,他实在太易发疯佯狂,还是自己在他身边呆着,有个人能供他矫情卖乖,他也能多爱惜自己一点, 封如故最终还是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言语间也没有偏向自己。 听完大致的前因后果,如一也是那个问题:“为何你不留在那里,为桑落久渡气?” 封如故玩着杯子盖,像是一只惬意趴窝的兔子:“不是有三钗在嘛。” 如一:“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一以己度人,道:“师父,先是师,又是父。孩子受伤时,盼望父亲陪在身边,施以援手,是人之常情。” 封如故一愣,抬眼看他,心中生出一两点柔情来。 如一道:“……在这一点上,你确实很不称职。” 封如故细想一番,更理解罗浮春对自己发的那通邪火了,认真点头认错:“嗯。是我不好。” 如一见他认错,心却软了。 往日里,他听人忏悔良多。 真心的忏悔多在死前,因此他早就学会了分辨后悔的真假,一颗心也逐渐百炼成钢。 但面对封如故,他难得劝慰了他:“……你也没有那样不称职。” 封如故没有再说什么,彻底把自己当做了一只兔子,懒得捧杯,探出脑袋,埋首在姜茶杯里啜水喝。 如一知道,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龃龉,他既非道门中人,又是后辈,不该多予置评。 他也跟着封如故安静下来,看他喝水。 伴着雨声,如一心平气和地看封如故喝完了小半杯姜茶。 如一不知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只看他喝水,也能看出了无穷的趣味来。 封如故说一声“够了”,如一便取走了杯子,刚要叫他躺下休息,免得淋了雨、过了病气,便听得门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封如故先于他问:“谁?” 荆三钗中气十足道:“你大爷我!” 荆三钗当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见有外人在此,荆三钗硬是咽下满腹问题,叫如一去斟杯热茶来。 道门内部的问题,如一不便涉入,自是出了门去。 门一关,荆三钗便急三火四道:“你怎么回事?” “什么我怎么回事啊。”封如故习惯地打了个哈哈,眼看着荆三钗打他的心都有了,才问道,“落久伤势如何?” “放心吧,且死不了呢。”荆三钗恶声恶气道,“失血过多罢了,身上的伤也不会影响他将来用剑驭气。不过得送到个灵气饱足的地方,好好将养调理一阵。” “他可有苏醒?” “刚才醒了一阵,如今又昏过去了。”说着,荆三钗口气渐缓,“……他倒是个温和的好孩子,见你不在身边,也没说什么,只一味对你大徒弟说自己无事,握着他的手,一直说那些围杀他的人的是非。……他知道你大徒弟是个属狗脸的,说翻就翻脸,脾气越劝越急,便一直转移他的注意,是个心思灵透的人。” 封如故闭眼道:“落久一向如此。” 被封如故这一番连消带打,荆三钗也没了火气,不再陪他打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个早在他心中盘桓许久的问题:“你不肯救落久,是不是当年在‘遗世’里落下的伤还没有好?” 封如故没有否认。 荆三钗立即心下雪亮:“你身上功力还剩几成?” 封如故笑盈盈地看他,不作答。 荆三钗猜测:“七成?” 封如故不答。 荆三钗:“……六成?” 封如故仍是不答。 荆三钗急了,霍然起身:“……总不会只有五成了吧?” 封如故总算开口笑道:“真是我的好钗妹。” 他当真重视自己,对自己伤情的接受底线,有五成灵力这么多。 荆三钗便以为自己是猜准了,又气又痛,在房里困兽似的转着圈,喃喃地骂了几句丁酉,又责备他道:“你闲得慌啊,不先把身体将养好,收什么徒弟?” 封如故老神在在道:“我收徒弟,自是有我的用。” 荆三钗暴躁骂道:“扯你的蛋!” 封如故笑着骂回去:“扯你的蛋。” 荆三钗无可奈何地重新坐定:“你两个徒弟,都不知道你的状况?” “不知道。”封如故躺平,盯着天花板,叹息道,“……不知道。” 荆三钗恨铁不成钢:“你就知道挺着、撑着,活一个花架子给别人看吧!” 封如故反问:“除了这个架子,我还有什么?” 荆三钗愣住了。 他直觉情况没有封如故说的这样简单,但想想也不可能更坏了,便略微放下了悬着的心,转而关心起另一件事来:“刚才跟着我的两个人,是什么人?” 封如故淡淡道:“不大清楚。被我打死了。” 荆三钗又差点跳起来:“怎么就打死了?问出来什么了吗?” 封如故:“没招什么,嘴太严了。” “可以放长线钓大鱼啊!”荆三钗有些惋惜,“你这样子,不是打草惊蛇吗?” 封如故懒懒打了个哈欠:“没杀掉落久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打草惊蛇了。” “……怎么讲?” “他们是来抢夺天地正气符的。若计划顺利,落久会因埋杀而死于半途,到时候,身在梅花镇的我们,会作何反应?” “你问我?”荆三钗不假思索,“风陵内门弟子被公然杀害,宝物被抢,这是道门共诛的大罪,自要前去调查是谁做的——” 话说至此,刚刚才从罗浮春那里知道梅花镇状况的荆三钗恍然大悟。 封如故歪歪头,说:“也就是说,若落久真的被杀,我们定是要马上离开梅花镇,调查此事。就连师兄也不得不中断梅花镇几条水道的修复阵法,前去主事。” 话已说到这里,荆三钗哪里还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杀落久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在梅花镇动用儿童厌胜之法,设下‘人柱’的人?” 封如故颔首:“是。” 荆三钗自言自语:“他们既然设下了这调虎离山之计,那么,梅花镇中就定然还存在叫他们不得不调虎离山的理由。只要留在梅花镇,守株待兔……” 封如故一拍掌:“是了,他们会坐不住,自己送上门来。所以,我杀的不过是两条探路的野狗,有什么打紧?” 说着,他又幽幽地补了一句:“……况且,他们动了落久,便是欠了我的帐。这不过还了区区两笔,还有的还。” 荆三钗一面觉得快意,一面也觉出了些不妥来:“你这行事作风怎么跟魔道一般?动辄打杀,若被那些小道门得知,怕又要在背后说些有的没的了。” 封如故笑问:“‘又’?” 荆三钗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听了许多和封如故相关的议论,少半是好的,多半是非议。 因此,他不打算和封如故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起了身:“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封如故:“劳你把天地正气符送给我师兄。” 荆三钗摸一摸胸前那一沓被血浸透的纸符,简单答应道:“可。” 封如故:“多谢。” 荆三钗错开眼去:“……莫和我说谢。” 封如故也不同他客气了:“走的时候记得关好门。” 荆三钗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有空的话,跟你家那大徒弟好好聊一聊。既称师徒,就该坦诚。” 临走前,他掩好了门。 躺在床上的封如故翻了个身,问自己:坦诚得了吗? 自己的许多秘密,与风陵声誉挂钩,于道门的发展,亦是息息相关。 彼时,道门尊奉四门,四门弟子守持正道,抱存本心,道学虽不如今日推行普遍,遍地开花,却也自有一派浩然清气。 道门衰败,后又中兴。 许多道门弟子折损泰半,大量新鲜血液补充入内。 许多人打着复兴道门的旗号,却将“道”当做了为己谋利的手段,迅速发展壮大。 至于老四门呢? 清凉谷已退出历史,只余三门。 丹阳峰指月君精心栽培的大弟子韩兢失踪,致使丹阳在这十年间也不复昔日辉煌。 若风陵再因自己而退出主流,只剩下应天川,便是独木难支。 不知有多少小道门,等待着四门的时代彻底终结。 若属于道家四门的时代当真终结,新生的小道门便再无制衡。 道门清风,就不知何年才能再澄净玉宇了。 ……因此,他真能坦诚得了吗? 封如故烦恼了一会儿,经由热水澡放大的疲乏让他困意上涌。 连如一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也不清楚。 等他睡眼朦胧地瞥见一抹人影时,那人已静静在床边守了他很久了。 如一说:“我刚才去看过桑落久。他很好,你放心。” 封如故点一点头,口齿不清地叫他:“……大师,大师。” 如一:“嗯?” 封如故半睡半醒的,声音带了点鼻音,躯体里那个爱撒娇的富家小少爷又冒出了头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人啊。” 如一理所当然地一语道破封如故的动机:“因为你不必在意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杀了他们,并无不妥。” 封如故侧过脸去,轻声问:“我这样滥杀,是不是很像魔道?” 如一皱眉:“莫以魔道自比。” 封如故刚在心里默默道一声“果然”,就听如一放轻了声音,补了一句:“……你不像任何人。你便是你。” 封如故突然便被这点温柔拢住了心,“唔”了一声,放心地安睡了过去。 如一见他熟睡,便在床边继续陪护。 不知怎么,他心中总有一点挂碍。 ……这被子,以往是他贴身盖的。 封如故若是当真不着寸缕,躺在里面…… 不知是受何等心情趋势,如一悄悄掀开被子一角,往里看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冷着一张脸重新合上。 ……骗子。 他在床边坐至天明时分,直到有人将门从外推开。 来人是常伯宁。 他唤了一声:“如——” 如一“嘘”了一声,及时打断了常伯宁的声音。 他无声地迎上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义父,他睡着了。” “昨夜雨势太大,他的身体……” “还好。”如一看出常伯宁神态有异,“义父,有什么事吗?” “浮春今早回风陵了。”常伯宁道,“……带着落久。” 如一与常伯宁一齐沉默了,二人一同看向床上骑着被子睡觉、无知无觉地睡得香甜的封如故。 如一低声道:“……等他醒来,再告诉他吧。” 第104章难得和乐 封如故睡醒后, 得知此事,也没什么特别表示,只燃了一袋烟,哦了一声, 笑说, 挺好, “静水流深”里灵气最是养人, 对落久来说, 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雨后初霁,院中水缸里有半缸残荷喝饱了水,雨水几乎要漫出缸沿,一角映出了青天碧云的模样。 “人柱”小六的爱情来得很快,走得也不慢。 几日相处下来, 她心中爱恋的狂潮渐退, 见了封如故,虽然仍是喜欢,但她对秋千的兴趣已远远超出了封如故,正坐在上头,不分昼、夜不厌其烦地打着来回。 封如故手中随便执着一卷书, 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那半缸水, 并征求荆三钗的意见:“你说我在这里养个龟, 还是养群鱼呢?” 荆三钗坐在廊下, 额上是细细的热汗, 就着密密的蝉声为自己打扇:“我管你呢。你倒是心大, 照你昨晚那推测,怕是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梅花镇呢,你就不怕罗浮春一走,背后的人在路上对两个孩子动手?” “你若是那幕后之人,一击不成,正惴惴着,见浮春这么大大咧咧地背着落久回山去,敢动手吗?”封如故毫不忧心,从水里抓了一只水蛛,放在掌心把玩,“……这多像陷阱啊。” 那水蛛还是个幼崽子,在他掌心划拉着细而长的足,神气活现地爬动着,犹不知世间几多凶恶。 封如故微笑了:“放心吧,傻小子歪打正着,不会有人敢动他们的。” 荆三钗听他这么说,也放下了心来,在台阶上伸长了腿脚:“我现在还在想呢,那个叫我去首阳山救人的,究竟是什么来头?既知道提前有人会在那里合围落久,就该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的,我可能还能早去个把时辰,护着落久回来。还有,他既然有心救人,为何偏要雇人去救?” 封如故平静地把水蛛放了生:“救人是要讲时机的。” “早了一步,落久的伤不够重,我便不会因此发怒。”他娓娓道来,“要是慢了一步,落久被人打死,也非他所愿。” 荆三钗撇了撇嘴:“自作多情。谁说那人一定是冲你来的?你发不发怒关他屁事?” 他说着说着,品出不对劲来,身子往前一探,双臂压在膝盖上:“照你这说法……你知道是谁来找我报信的?” 封如故回到了荆三钗身边,一屁股坐在他右侧,堂而皇之地把沾了水的手在他身上揩干:“不知道。” 荆三钗发了怒:“我让你不知道!” 两个人在台阶上翻滚互掐了好一会儿,直到荆三钗确定封如故是打算隐瞒到底了,才悻悻地踢一脚他的小腿肚,就势翻过身来,看向青天白日,幽幽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谁而叹。 封如故把读了一半的书随手摆在台阶上,又摸了烟具,正待点烟,突然呀了一声。 他点了点自己的存货,垂头丧气地宣布:“落久走了。我没多少烟叶了。” 荆三钗没好气:“正好,戒了拉倒。” 封如故把手埋进掌心里,心平气和道:“……我活不了了。” 荆三钗又想上手捶他,一想到他现在只剩一半的灵力,巴掌就有点落不下去了,只在他肩上狠狠抚了一把:“戒个烟而已,说什么死啊活的。” 封如故却好像的确是被“没有烟叶”这件事深深打击到了,发了一段长长的议论:“我这一生,真是失败,儿子做得不好,爹也做得不好;徒弟做得不好,师父也做得不好;师兄做得不好,师弟也做得不好。” 荆三钗很想说你奶奶的你是在梦里做爹了吗,但也知道封如故向来骄傲得像是只公孔雀,心气高得很,这些年来,他灵力折损,应该没少觉得拖累师门,心里便很替他觉得不是滋味儿。 荆三钗忸怩了一下,低声安慰他道:“……做朋友,还不差。” 此时,护阵的如一回来取结阵的必需之物,从闲坐的二人身后路过。 他看了一眼荆三钗的后背,微微拧眉,本不想多说什么,谁想一低头,便看见封如故摆在了台阶上的书。 那书上带图。 不需细看,便知是青·楼出品,内容十分的不正经。 如一冷了面色,脚步却不停,一直往前走去,眼光却有意停留在荆三钗的后背。 荆三钗用余光捕捉到了这一点异常,似有所感,伸手去够自己的后背,扯下一张符纸来,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儿子。 荆三钗想也知道这玩意儿是谁趁乱贴在自己身上的,勃然大怒,随手提了把大笤帚,捅得封如故满院乱跑。 封如故跑了一两圈,身上便发了冷汗,懒得再跑,就安心地被荆三钗扑倒,被他好一通胳肢。 他哈哈大笑,满地乱滚,权把自己当成个全无心肝的人,好像这样就能真的没了心事似的。 如一转入屋内,隔了窗户,看着笑闹成一团的两位道门尊长,嘴角挑起一点笑意,又像是想要掩藏什么秘密似的,把那笑容隐去,尽做出一脸的若无其事。 常伯宁、封如故、如一他们稳稳坐镇梅花镇,半步不离,如今又添了个荆三钗,硬是把小小的梅花镇守成了铁板一块。 幕后之人眼看着罗浮春、桑落久返回了风陵,才意识到没有什么陷阱、而罗浮春当真是个愣头青的事实,懊悔没能及时出手也来不及了。 这样一日一日拖着,他们极力想要掩藏的秘密,还是被揭了出来。 那日,常伯宁将荆三钗唤去,替自己看守维持阵法,自己则匆匆回了小院内,找上封如故。 他素来温和,心机浅,说什么事情都是直来直去,不绕弯子。 此回,他也直接地说明了他的发现:“……有人在盗取梅花镇的地气。” 驱尽魔道诅咒留下的邪气后,常伯宁便要着手处理“人柱”的尸身。 等他把七具婴尸挖出,才惊讶地发现,婴尸没有化作骷髅,四肢俱全,容貌一如生前,皮肤甚至还有弹性。 他们的尸身虽说被封在风水大穴上,受地气温养,也不至于会如此鲜活,像是昨日刚下葬的一般。 于是,常伯宁在一番精心搜索过后,从七具婴尸的天灵盖内,缓缓拔出了七根细如牛毛的空心银针,宛如花蚊子用来吸血的喙管! ——梅花镇的地气,竟然借由那七处风水宝地打下的灵穴,被无声无息地抽了个一干二净! 若是把梅花镇比作一个人,现在便只剩下了骨骼和箍在上面的皮和肉,精气全无。 十六年的光阴,那幕后之人孜孜不倦地把梅花镇抽成了一座行尸走肉。 地气流失,表面看来,并不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梅花镇百姓依然安居,毫无觉察。 然而,地气透支,天长日久,此地便再难保平安,不再受天道庇佑。 若是再这般竭泽而渔,梅花镇早晚会遭受远甚于十六年前的天灾,彻底毁于一旦! ……在有人旷日持久地窃取着梅花镇的地气的同时,这片土地上还能长出蒋神仙这种靠自学成才,便能稍稍摸到天道边缘、得窥几分天机的人,足见当年这里是怎样一处宝地。 对此,封如故并不觉得多么惊讶。 几日来,封如故除了翻阅了一些不正经的书,倒也做了些正事。 他手上正是一本县志,记录了梅花镇以往种种事情。 此地临水,从三百年前便人烟稠密,因为天然的水道密集,是以成了一处交通要塞,慢慢建起了一座座的城与市。 当年,这里地气兴旺,本该是适宜修炼的,但于修道者而言,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选择洞府,一要看天灵地气,二也要清净远人。 修炼之地有太多人间烟火的话,难免叫人心绪杂乱,芜杂丛生。 “热热闹闹的梅花镇,用来做修炼之地,实在是差了些。” 封如故拿指节轻叩着县志封皮,秀丽的眉峰微皱着。 他正经起来,自有另一段光彩:“……县志上记载得明明白白,本县辖内,包括梅花镇在内的六个镇,曾有八座道庙,五座佛庙。现今存续下来的则有三座道庙,两座佛庙,各受香火,却都不在梅花镇中。” ……从十六年前那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灾难过后,梅花镇人便不怎么信神佛了。 如一注视着封如故,道:“再没有比这里更方便盗取地气的地方了。” 没有道庙佛庙,意味着来来往往的道佛两家弟子不会在此地落脚,而会选择去各家庙中安歇,不会有机会注意梅花镇的异常。 既是如此,梅花镇的秘密,便能更加长久留存下去。 而梅花镇的“人柱”,经十六年前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姓杨的道士之手,将七个活生生的婴孩钉死在风水大穴上,既镇了邪,还将它们的脑袋上钉下银针,用它们的躯壳当做了水泵,将地气源源不断地抽去。 无数精纯地气经过它们的身躯被窃走,这便是它们一身强悍灵力的来源。 若不是“人柱”到了年岁,开始思春,这梅花镇迟早被幕后之人抽得灾祸连连,从福地变成一处祸源! 思着,想着,封如故眉头蹙得更紧了,像是在想事情。 但片刻之后,他陡然哀叫一声,伏在了桌子上。 常伯宁一惊:“如故怎么了?” 封如故咬牙切齿,快要哭出来了:“抽……抽筋……小腿……” 常伯宁哭笑不得,正要出手,坐在他身侧的如一,自然抄起他的膝盖,架在自己腿上,一紧一松,有技巧地揉捏起来。 前段时间,封如故与丁酉短兵相接,受伤不轻,卧床日久,也是如一一力照顾。 如今这样伺候他,如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封如故被他捏得哎哟一声,如一便知道是自己力道重了,自然放轻了动作,还不忘拿眼角扫他一下,意思明确:……娇气。 常伯宁见二人越发和谐,自己坐回原处,整理一下因为方才动作而揉乱了几痕的道袍,却发现那新添的几道皱褶极难抹平,不由轻唉了一声。 他急于说些什么,来分散心中的怪异之感,便道:“若那两个跟着三钗、潜入梅花镇窥伺的人还活着就好了,好歹也是个人证。……如何就杀了呢?” 不等封如故开口,如一便平静地替封如故顶了罪:“我杀的。” 闻言,封如故看他一眼,眨巴眨巴眼睛,疼也不哼唧了。 相比他手下的轻柔动作,如一解释的口吻很是简短有力:“他们太过张狂,而我一时失手。” 常伯宁责备人时,口吻也是轻软的:“下次莫要如此了。” 如一乖乖受了义父的训,转头遇上封如故的视线,又瞪他一眼,意思同样明确:……不是为你。 封如故清楚他是要护着自己,乐呵呵地受了他这一瞪。 腿上疼痛轻了点儿,他又问常伯宁:“师兄,地气流往哪一家?” 常伯宁:“他们已经掐断了输送地气的灵脉。” 封如故并不意外。 察觉事情败露,自是要壮士断腕、保全自身。 但封如故并不遗憾线索就此中断:“雁过留痕,这么大量的地气,总该有个大致的去向吧。” 常伯宁偏在这桩最要紧的事情上住了口,看了如一一眼,似是有什么顾虑。 封如故察觉了常伯宁的异常,不顾自己的一条小腿还在如一腿上搭着,探身过去,半撒娇道:“师兄,跟我就不要含糊了嘛。” 如一没吭声,只低下头去,看着封如故曲线优美的光裸足弓,想象着自己握着他的小腿肚狠狠捏下去、它骤然绷紧起来的模样。 因此,当常伯宁再开口时,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常伯宁说了些什么:“寒山寺。” 常伯宁轻咳一声:“……被窃去的地气,输送的终点,是寒山寺。” 如一脸色变了几变后,便镇静下来,断然说:“不可能。” 他不是不信任常伯宁的判断,他是相信寒山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封如故也不信是寒山寺所为。 如一这些年就在寒山寺中,他的敏锐不下自己,若寒山寺内部有人偷借地气,行此阴私之事,身为掌法之人的如一不可能察觉不到。 将自己暗暗夸了一通后,封如故又陷入了沉思。 ……但是,这事情既然涉及了寒山寺,就不得不查。 待这边事了,他们便动身前往寒山寺罢。 封如故把小腿垫在如一柔软的大腿肌肉上,用为数不多的烟叶,给自己续上了一袋烟,冲如一挑一挑眉:“回寒山寺一遭?” 他也想借这个机会,看看他家小红尘长大的地方。 如一默然半晌,也点下了头。 他无端生出三千烦恼丝,陪封如故你娶我嫁地疯闹了这一场,待返回寺中,重新剃度,斩清孽缘,便算是自动了断了与封如故的那段姻缘。 ……如此,也算是两清了吧? 第105章阎罗归寺 随着常伯宁在梅花镇作法日久,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溃堤之灾, “人柱”的秘密渐渐瞒不住了。 镇中前些日子因为嫁娶儿女而受害的人家, 聚在一起堵在封如故的小院前, 口口声声说要讨回人命债。 不得已, 年迈的老镇长闻讯拄拐赶来, 将隐藏许久的昔年之事和盘托出。 听过陈年旧事后,来讨命债的人统一地沉默了。 普通百姓, 心中自有一份朴素的账簿: ——没有“人柱”, 他们的儿女不会死。 ——但没有“人柱”, 全镇人都会死。 经过一番计算后,他们纷纷陷入了迷茫之中。 到最后, 这些受了害的百姓, 没说原谅, 也没说追究, 只是默默离开,唯余人群中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被堵在嗓子眼里的、绵长的悲泣。 当年拿定主意、要在梅花镇中设下“人柱”的镇长目送众人离开。 镇长已经很老了。他拄着手杖, 活像是梅花镇里最老的那棵柳树化了人形。 他抬头看向了封如故。 中元节时,老镇长还和他分食过一个簸箩里的毛豆。 彼时,这位道君毫无架子, 亲切可爱,和老头子们一起大笑, 毫不顾忌地说着些市井上的玩笑。 那时候, 天黑得很, 只有一河摇曳的灯火, 不够他这双昏花的老眼看清一个人。 现在,老镇长才完全地看清封如故的脸。 他夹着一杆竹烟枪,立在门槛上,一脚里、一脚外,和那位端正温柔的常姓道君相比,这位封道君毫无道门的仙风道骨,更像是修了旁门左道、倚门回首的艳鬼。 面对着这张脸,老镇长不敢再造次,客客气气道:“道君,劳驾……” 不等他说完,封如故就懂了他的意思,轻轻往门内一偏头,示意他跟自己来。 尾随老镇长一起入内的,还有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 她脚有点跛,因此和老镇长一样,都走得很慢。 穿过两方影壁后,老镇长在一方阳光明媚的小院里,见到了自己十六年未曾谋面的孙子。 ……当年被献祭成“人柱”的七分之一。 跛脚女人也随之站定,扶着月亮门,踮着不大灵光的脚,向内张望。 在正常人的眼里,它们是一个完整的人。 但只要稍稍动用灵力,便能看出,有七个人共处在一具身体中,彼此间却和谐得很:小四小五占去了嘴巴的使用权,对着一桌点心举案大嚼,吃出一地的碎屑;阿三在呼呼大睡;阿二占了一只眼睛,紧盯着桌上的一本书不放,小六则占了另一只,眼巴巴地望着秋千方向;小七的一双脚在地上来回挪动,想要跑出去玩。 其中,数阿大最为忙碌。 他占了两只手,一只忙着给二弟翻书,另一只给小四小五喂点心、擦嘴巴、掸碎屑。 他们抱着团,就这么畸形而热闹地活成了一家人。 老镇长和小六娘远远看着他们的孩子,眼里统一焕发出亮光来。 他们各自在那张千人千面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但“人柱”们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并不认得外面的老者和女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老镇长喃喃地:“他做了坏事,是不是?” 他是阿大的爷爷,在那不明身份的杨道士提出要以儿童厌胜之法拯救全镇百姓时,他含着眼泪,第一个捧出了自己的孙儿。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封如故平静道:“他们有七个人,犯错的只有两个。您的孩子没有做那些事。” 老镇长低低笑咳了一声。 他知道封如故是在安慰他,他感激他这份安慰。 “我家的是个女孩子,第六个被放下水的……”跛脚女人抢着问,“她有做坏事吗?” 她是小六的娘。 孩子还在她怀里吃奶时,便被丈夫强行抱走了。 因为这能救全镇的人命,他们家也能因此而省下一口嚼谷。 他们实在养活不了第三个孩子! 然而,就在数月前,她的第二个女儿满心欢喜地出嫁,又浑身冰冷地穿着喜服被运回家来,躺进了一只薄薄的棺材里。 她起先是悲痛的,可在得知二女儿受害的真相后,她就惊慌了起来。 她祈求地望着封如故,希望不要得到一个叫她绝望的答案。 任何一个心肠非是铁石铸成的人被她这样的含泪眼神注视,都难免心痛。 然而封如故没有任何动容,面不改色道:“她也没有做过。” 女人松了一口气,略有些松弛的皮肤绷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来:“还好……那就好。” 老镇长有些彷徨地望着封如故:“我们当初……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女人闻言,也殷殷看向封如故,想从他这里求一个心安。 ……事实是显然的。 所有的梅花镇人,都被那名“杨道士”利用了。 就连当初被抛入水中、顺流漂浮至此的魔道阵修的尸首,都可能是一个诱骗这群善良的水乡人民上钩的诱饵。 他们以为那是一个无辜溺死的异乡人,便将尸首捞上岸来,好心掩埋,却没想到埋下了一枚祸种。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确做了一件错事,在做出巨大的牺牲后,替别人做了一身嫁衣裳。 但封如故什么都没有说。 他衔住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清雾,说:“如果当时你们不下定决心,今日梅花镇早成泽国死地,不会再存在了。世间之事,总要有取舍,因此算不得错。” 老镇长咧了咧嘴,露出了掉了两颗牙的牙床。 他朝封如故行了个礼,转身拄着手杖向外走去。 老镇长不信封如故的话。 他猜得到,那姓杨的道士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可人活到他这把年岁,总该有那么点儿装糊涂的本事。 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已逝,一切早是无可挽回。如今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将错就错吧。 女人见老镇长走了,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垂着脑袋,竭力不去想更多的事情,喃喃自语着念叨:“……白菜一文钱一棵,豆腐半文钱一块——” 她心乱得很,整个人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她急需一些日常的琐事把她拉回人间。 虽然二女儿死了,小女儿半死不活,但她还要回家做饭呢。 封如故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嘴里含着一口烟,迟迟不吐,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一转身,正对上了廊下站立的如一。 封如故看向他,一言不发,那口被他含了许久的淡竹烟,这才从他嘴中缓缓冒出。 如一看着他被笼罩在薄烟中的红唇,想,有时候,他这张嘴也没有那么可恶。 梅花镇之事,整整一月方罢。 荆三钗留在此地帮了半个月的忙后,也自行离去了。 他的千机院生意兴隆得很,他已非道门中人,无偿帮了他们这么久,已算是大大的仁至义尽。 等四人了结诸事、再度启程时,梅花镇却是无人相送。 在这桩十六年前的秘辛被挖出后,梅花镇人便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因为这一切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像是老天跟梅花镇开的一场玩笑。 虽然封如故他们根治了梅花镇的祸患,但没有人能真心感激挖掘出这一残酷秘密的他们。 如一从幼时起,见人性见得多了,对此自是见怪不怪。 常伯宁天性宽容,封如故更是心大得能跑马,因此,除了修行不到家的海净还有点不痛快、闷着脑袋想念罗浮春、桑落久二人外,其他三人神色皆是如常。 至于“人柱”,它们在解除了与梅花镇水脉的绑定后,立刻喜滋滋寄居进了“众生相”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它们的旅行了! 然而,他们刚出发不久,如一便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将“人柱”从剑中拎出来观视。 ——这“人柱”其貌不扬,看上去也不凶恶,但剑中那些实力稍不济的鬼,只在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硬是被他们吃去了七七八八! 在被如一拎出来时,长着封如故脸的小五吸溜一声,把一只残魂的脚忙忙咽下,并作乖巧状,眼巴巴地盯着如一瞧。 如一皱起眉来。 “人柱”自从入了“众生相”,便算是和他结下了剑契。 成为了剑中之奴后,它们自然慑于如一的气势,受其命,听其令。 见如一神情不妙,小五忍不住哆嗦起来。 她害怕挨揍。 但如一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实力,比它们进入剑前茁壮了不少,连带着“众生相”的煞气也重了不知几多。 封如故曾在与他试剑时,建议如一可以在剑中炼蛊,不求剑中亡魂的数量,精益求精,娑婆剑法的威力必会大增。 不辨善恶、不识正邪,只有着原始欲·望的“人柱”,极有可能是天然的、最合适不过的蛊王。 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贪嘴的小五正战战兢兢着,脸颊上就吃了如一不轻不重的一捏,算作惩罚。 小五当场愣住,摸一摸脸,甚是不解。 而如一抽回手来。 ……封如故这张脸,摆出委屈讨饶的表情,着实有趣。 而在一旁的封如故眼里,目睹了大红尘捏小红尘的脸,感觉也是奇妙不已。 小五缩回剑里后,很快把疑惑和惴惴都丢到了一边去,和她的兄弟姐妹一起兴奋地欣赏起浩大广阔的天地来。 他们嘁嘁喳喳,热闹不已,吵得剑中其他几十只幸存的厉鬼纷纷敬而远之,并悄悄地怒目而视。 不多时,小五他们行过一段恢弘的彩云,并于彩云之南的尽端,见到了一丛倚水而建、傍山而成的建筑。 古朴的建筑仿佛是从山水之中自然生长而出一般,烟熏雾绕,晚钟声声若飞,直传云端,闻之令人心气清正,邪念难生。 封如故他们沿着一条白石小径,伴着泠泠诵经声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了南侧寺门外。 靠得近了些,那青砖碧瓦才在大片香樟中显出来,一只宝蓝眼睛的小灰猫伏在瓦上轻舐着爪子,见有人到来,亦不惧怕,远远地喵了一声,似是在迎客来。 然而,行至南门处,他们被两名守寺之僧拦下了。 常伯宁温和道:“两位小佛友,我乃道门之人,有事求见净远方丈。” 小和尚客客气气道:“道长,不巧,本寺正值大座讲经,闭寺七日,不接外客,非请不得入。” 封如故盯着说话的小和尚,不吭声,只在旁闷笑。 ……若有浓密头发修饰一下,他可能还算得上是个孔武端方的长相。 但这头上毛发一去,小和尚的脸就方得格外突出了,活脱脱是一张麻将牌。 封如故自豪地想,人跟人究竟不同,就像他家小红尘,就算剃了头发,也是一名潇洒漂亮的美男子。 一旁的如一见他笑得怪异,便猜想他又在转什么坏念头,强忍住掐他脸一把的冲动,越过他身侧,走上前去。 方脸小和尚见来人身量高大,又毫不避讳地要往里走,以为来者不善,便也黑了脸,摆出冰冷模样,对上了如一的眼睛:“施主——” 对视片刻后,方脸小和尚一张黑脸逐渐僵硬。 再对视片刻,方脸小和尚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土崩瓦解。 他结巴道:“如如如如……” 矮个子的海净一直被挡在三人身后,不得出头,而如一虽然从刚才起便站在不远处,二人也觉得他有些面熟,但他那一头披散着的如云乌发着实惹眼,所以二人谁都没有意识到他是谁。 但他一旦走近,那通身的雪夜冷刃的气质就彻底显露无遗。 另一人瞠目半刻,才想起来挤出一个笑脸,上前迎候:“……如一师叔回来了!” 如一淡淡的:“嗯。” 他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敛袖背于身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常、封二人:“他们是道门的重要来客,身负要务,前来寒山寺调查。由我带他们进去。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与方丈说。” 两个小和尚不敢应声,把两颗一方一圆的脑袋点成了拨浪鼓。 目送如一带着其余三人入寺,二人脊背犹自笔直挺着,僵得不敢有半分松懈。 直到一队巡寺的武僧打南门门口经过,方脸小和尚才如梦初醒,小声又急切地向他们传达这一噩耗:“……了不得了!那个阎罗又回来了!” 第106章曾经许诺 如一领着三人,在“华严字母”的梵呗圣音里, 向草木更深处走去。 凡是与如一打了照面的弟子, 皆退避至径侧,只敢用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对准他, 噤若寒蝉:“小师叔好。” 如一平静地应答:“嗯。” 就这么“嗯”过十几次后,如一陡然出手, 毫无预兆地一手擒住了一个低头问好的弟子的灰圆领子,一字不言, 把他直接倒了个个儿, 从他怀里倒出一个薄薄的布包,并用空下的那只手凌空抓住。 在空中被倒转了一圈的小和尚双脚软绵绵地落了地, 心知不妙, 哭丧着脸,顺势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如一抖开布包, 就着风翻看两页, 发现是一本内容并不算过分的闲书,便将书不轻不重地合上。 “……寒山寺寺规,禁止夹带。” 如一同人说话时一向情绪淡淡,生气时的口吻和平时相比并无太大差别,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拔剑砍人,还是说教几句便罢。 稍后,他下达了判罚:“自行去戒律院领罚。” 小和尚含着被吓出来的两眶眼泪和一脑门子的冷汗, 向如一再告了两次罪, 连句整话都没说全, 便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很快,新的流言传开了:“……阎罗今日心情不坏,处罚违规弟子,竟然只是罚去戒律院而已。” 如一不知道他所到之处,宛如石子投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 他对自己的风评向来不很上心,只带着三人,一路穿林过叶,向他的居所走去。 他低头静静安排规划着接下来的事务:等将义父与封如故安顿下来后,他先独自去寻方丈,禀明寺中弟子遇害的调查进度,再说明义父与封如故是为调查唐刀杀人之事而路过,便来歇几日脚,尝几日素斋,不必提及他们此行的真正来意,以免真有寺中人在暗地中行那龌龊之事,打了草,惊了蛇。 至于重新剃度之事,也需得着手办了。 如一计划着自己的心事时,封如故也是满腹愁苦。 ……他们进了寺后,步行了足足一刻钟,还未抵达如一的僧房。 封如故凑上前去:“大师,还要走多久呢。” 如一果断拆穿他的心思:“我不会背你。” 封如故在后面拉住他的衣带。 如一停住脚步,皱眉回首,望了一眼他的手。 他发现此人当真是瓷釉做的,连指尖都没有什么血色。 他决意不能纵容封如故的情况:“松手。” 封如故脸皮极厚,丝毫不把自己当做长辈,撒娇一样地晃了晃。 如一再次拒绝:“你休想。” 在旁的常伯宁有些心疼:“如故累了?” 封如故果断放开了如一的衣带,正要放弃儿子,投靠常伯宁,便听如一在后面冷着脸叫他,冷硬了一路的口吻竟是有些急了:“……回来。” …… 小半刻后,又一名去取长明灯灯油的弟子与如一撞了个对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如一背着一个人,单手往后,扶托住他的腰,从松径另一端缓缓而来。 他的动作很是谨慎,像是在背着一只易碎的花瓶。 小和尚好心迎上前去:“如一师叔,可需我帮忙?” 如一停也未停步,从他身边迅速走过,言简意赅道:“不必,他病了。” 封如故乖乖伏在他身上装死,等人走远了,才把脸抵在他的背上小声询问:“我得了什么病啊。” “可是冤枉你了?”如一将他抱得紧紧,同时抱怨道,“懒病,真真是无药可医。” 封如故反复告诫自己要控制住感情,不可妄为,可贴着他的背,还是没忍住逗他道:“你不治一治怎么知道?” 如一:“那是天长日久的事情,一时是改不得……” 两个都意识到自己出格了的人同时沉默了。 好在如一的僧房已在眼前。 如一在松籁清风之中站住脚:“……到了。” 就连常伯宁也觉出这地方太偏远了。 如一几乎住在了寒山寺的边缘,只得一座孤零零、灰砖青瓦的僧房,没有同住之人,与他们方才路过的、众多连绵的僧房对比鲜明。 但如一对此安之若素,推开一道小小的篱笆门,道:“义父请进。” 院中种着易养活的常春藤和爬山虎,任其自然生长,也长出了整整一院子的恢弘规模。 昨日寒山寺刚下过雨,叶片刚被洗过,统一泛着健康的淡光。 院中养了几只颜色不一的兔子,不受任何约束,在院角咀嚼青草,还有一只灰猫,盘成巨大的一坨,歪在窗下晒太阳,肚皮上还枕着一只舔着爪子、灰白相间的小猫。 封如故正看那猫眼熟,便见一只小灰猫箭似的跃上了篱笆墙,趾高气昂地摆出主人翁架势,喵了一声。 ……正是刚才那只跳在寺墙上、向外眺望的猫。 它并不怕如一,吸引到如一的视线后,它又放柔了嗓子,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三步两步窜到如一身前,在路中央倒下,对如一露出肚皮。 如一俯身熟练地将它抱起,一手猫、一手封如故地进了屋,眼角余光却始终停在身侧的常伯宁脸上。 ……他很期待常伯宁看到屋中装饰的表情。 这间朴素佛舍之中别有洞天,简直可以用“辉煌”二字形容。 入门是一座屏风,屏风上绣着佛偈,转过屏风,便是一间用来待客的宽敞厅堂,明亮洁净,纳光迎风。 东侧通向一间书房,一排排书架直接做进了墙中,占了整整三面墙壁,其上多为佛家典籍,也有一些道门术法、丹药秘论,琴谱乐章,书桌上的一应文房四宝都选用最好的,铺张得毫无佛门之风。 西侧则是卧房,墙角里摆了一张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价抵千金的凤首箜篌,各样保养用具俱全,还有几张古乐谱散落在临近的桌上。 床则是最精巧的金丝楠木床,楠木丝一根根皆是上好的材质,睡于其上,冬暖夏凉,很是惬意。 待常伯宁看清屋内种种陈设,不由噎了一下。 ……此处,如何和“静水流深”这般相像? 看到他这等反应,如一心尖一暖。 幼时,他还是义父的小红尘的时候,曾端坐在桌前,一笔一画勾勒出了他梦想中的家园。 一间瓦舍,一张床铺,一方小桌,还有两个人。 义父发现后,笑着问他:“这是什么?” 他认真道:“我与义父的家。” 义父拿过笔来,顺手将他抱坐在自己的膝上,自作主张地将一间朴素的小屋里添了许多奢华之物,几乎把他的画篡改成了另一张:“这样就顺眼多了。” 他只盯着画中的两个人,乖乖靠进义父怀里:“嗯。” 只要那两个人还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家。 ……如今看来,义父就算不再与自己亲厚,至少还是记得这些装饰的。 封如故将下巴枕在如一肩上,环顾房间一圈,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还是挺宽敞的嘛。” 如一觉得他有些煞风景,并不应他的话。 封如故也不介意,从如一背上爬上来,并顺走了他的猫。 这猫黏人,却并不在意具体黏着的是谁,因此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窝在封如故臂弯里,留一条细长的尾巴在外晃来晃去,只顾着将耳朵在封如故的手指上蹭了又蹭。 封如故问如一道:“他们叫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如一很是公正,并不在背后言人是非:“是我选的。这里安静远人,适宜做许多事情。” ……譬如一个人坐在这里,静静怀念着两个人的日子。 金丝楠木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丝毫人气,但上面只落了些许灰尘,想必是平日里勤于擦拭的结果。 附近横摆着的僧榻上有一个蒲团,那是如一平时修炼、打坐与休息之处。 封如故摸一摸僧榻,硬得惊人:“你就睡这里啊。” “偶尔。多数时间我在戒律堂修行。”如一掸去床上灰尘,怀着一点期待,希望它真正的主人来坐上它,“义父,请坐。” 常伯宁碍于自己的虚假身份,不好意思去坐床,只选了凳子落座。 如一别开眼,压下心底那点物是人非的酸楚,恭敬地一点头:“义父,你在这里稍坐。我去请一趟方丈。” 常伯宁应了声是,如一才踏出门去。 一路乖乖尾随的海净回了熟悉的寺中,也难免雀跃,向两位道君告了假,打算去找自己在寺中的同乡,好好聊一聊这些日子在外的见闻。 封如故也在凳子上坐下,一手逗弄着小猫,另一手抚弄着小猫细密厚实的颈毛。 小猫也用双爪合住他的指尖。 常伯宁叹了一声:“如故,你还要瞒多久呢?他实在是……”一片丹心。 封如故没心没肺地玩着小猫胡子,又把它抱起来跟自己对视,笑说:“快了。” …… 如一去寻方丈,却被人告知,方丈还在讲经。 好在讲经已近尾声,如一便立在道场之外等候。 在外围守着道场的青年和尚也是如字辈的,乃戒律院副座门下弟子,名唤如微,论辈分还是如一的师兄,但他颇有自知之明,并不敢与如一称兄道弟。 气氛一时冷寂。 如微见如一离寺几月,竟无端生出一头长发,只用一条发带绑作高马尾的模样,心中有万般好奇,也不敢问,只佯作自己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倒是如一先开了口:“今日讲经,是为着什么?” 如微马上回答:“是为了祈福。” 在这明确的提示之下,如一很快想了起来。 他许是离开寺中太久,竟淡忘了,自从他入寺开始,每至八月底时,寺中总要诵上七日福经。 若在以往,如一是根本不关心这些事的。 主讲福经一事,永远轮不到他这种手上沾染杀孽之人,因此他不必操心福经是为谁而诵的。 但他忽然想到,自己此番若是回去,那个多事的云中君一旦好奇,问起寺中在办什么法事,自己总该有一个确凿的答案才是。 于是他为了满足那人的八卦之心,继续询问:“这七日福经,是为了谁?” 如微没想到如一今日话如此多,因为实在不擅长应付他,光脑门上都蒙上了一层薄汗:“……这……就是长右门的玄极君,为他亡故的长子祈福啊。” 如一凝眉:“道门找佛门祈福?” 如微说:“是。玄极君很疼他的长子,本是寄予厚望,盼他接下玄极门的,无奈天不悯之,遭了‘遗世’之祸,英年早逝,他也不知他长子亡于哪一日,就以他出生的八月十七为期,自家祈福,也请佛门祈福,好多积一分福报,多修一分来世……” 话说至此,如微才意识到自己议论了太多,急忙收声。 如一没有说话。 ……“遗世”之祸,于他而言,也是一场隐痛,将他与他的义父分隔了整整十年光景。 …… 如一佛舍中有花有草,因为少人打理,难免有些势盛,常伯宁闲不住,挽起袖子,动手在院中修修剪剪起来。 封如故和猫玩耍中,不慎把猫招恼了,小猫弃他而去,跑出了小院。 封如故尽管知道这猫比自己要更认路,却还是抱着一点怕它丢了的担忧,一路追着它出了院落。 常伯宁看他大呼小叫地追猫,举着小花剪笑叹一声:孩子气。 在清净的佛门圣地,常伯宁并不太担心封如故会出事。 封如故跑得气喘不已,追出百米开外,总算在一间小香堂前捉住了猫。 待他重新把猫搂入怀里,才意识到香堂前站了一个人。 一名青年腰杆笔直,在佛门之地仍腰挂锐器,他丝毫不以为忤,意气风发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孔雀,也像极了十年前的封如故。 二人打了个照面后,俱是一怔。 封如故认出了他。 在“遗世”中时,封如故饱受凌迟之刑,他满心绝望,曾一度想要寻死。 那时,有十七八双手将他一齐按住。 有一名少年在旁说风凉话,道,他们不让封如故死,是为了封如故好,将来,封如故还会感激他们的。 第二日,在那名少年被丁酉点中后,封如故没有救他,而是让他自己去体会了一遍丁酉的刑罚。 后来,他在狱中因伤重而死。 眼前的少年,那时不过十四岁上下,被丁酉抓回狱中时,和三钗一样,身负重伤,行动不得。 然而在重伤之中的短暂清醒间,他始终不忘怨毒地盯着封如故。 ……因为封如故见死不救,害死了他的亲生大哥。 封如故还记得,他姓柳,他慷他人之慨的哥哥叫柳元昊,他叫柳元穹。 柳元穹看着气喘微微的封如故,皮笑肉不笑道:“……云中君,别来无恙啊。” 第107章清者自清 寒山寺今日法事, 终结于一声清亮的木鱼敲击声。 一刻钟后。如一跪坐于方丈禅房的蒲团之上, 眉眼低垂,右手边安放着“众生相”。 木剑无锋, 然而其上煞气凛然,看得一旁的戒律院首座净严直皱眉头。 他很想盘问如一, 离寺不久, “众生相”杀气如何又重了?他是不是又造了杀孽?又是怎么留出了这一头长发? 然而一席话在他口中颠颠倒倒转了好几遍,硬是没敢问出来。 这些年,如一这个护寺之人活得像是匹离群索居的狼。 众僧再爱众生, 对于一匹养在院中、始终摸不透他心思的狼,还是忍不住会犯嘀咕。 说白了, 哪怕净严是戒律院首座,也有些怯他,和他身边那把“众生相”。 整个寺中, 唯一能以平常心对待这个异类的, 唯有净远方丈一人了。 净远方丈已逾古稀之寿, 须髯雪白, 但眼神清澈明亮, 不见丝毫浑浊。 他刚刚脱下祈福所用的金红袈裟,换上一身素朴的淡灰色僧袍,不像一名高僧, 倒像是一名慈和的邻家老者。 他嘉许道:“如一, 你在外, 将事情办得很好。” 如一低头, 心平气和,保持沉默。 净远方丈又说:“这些年来,端容君常与寒山寺有信件往来,不算陌生,与云中君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如一颔首:“是。还有一事。” 说着,他抬手捂住心口位置,摩挲一番。 ……试情玉烙下的青纹近来放肆得过了分,在白天里还不很明显,入了夜,只要一想到封如故,那里便亮得几乎可以当灯照明用。 如一将手放下。 这点心事,他不会同方丈细说,只会同义父倾诉。 结果,上一次,他误打误撞,把满腔心事倾诉到了封如故面前去。如一吃了大亏,反倒冷静了下来,决定把这件事妥善藏在心底,再不对旁人提起,只等寻到林雪竞后,解了这咒术。 到那时,“封如故”这一姓名便不会时时在他心头兴风作浪了。 净远方丈注意地盯着他的唇看:“什么?” 如一略略提高声音:“无事。只是……”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高马尾解散,披在肩上,对净远方丈指点了一番。 净远方丈活到这把年纪,牙口尚好,眼睛不花,头脑清明,是个长寿延绵的福相。 唯一的问题,是他耳朵不大好。 因此如一与他交流时,常常将话压缩到最少。 净远方丈很快理解了他的意图,“噢”了一声,温和笑道:“如一是想要重新剃度?” 见如一主动提起此事,一旁闭嘴的净严长老来了精神,唱了一声佛号。 如一被他的声音吸引了部分注意力,看了他一眼。 这不带感情的一眼,竟看得这位全寺上下威严最甚的高僧心中一虚,忙道:“如一,你执着于‘相’了,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是否剃度,并不会影响一颗虔心。” 说话间,净严长老由衷生出了一点欢喜。 如一既是生出了头发,便更贴合他“居士”的身份了! “居士”不算正经和尚,若能将他与寒山寺一点点切割开来,更是最好不过! 要知道,这些年因着他的缘故,寒山寺声名远扬,却是毁誉参半。 好好的一处修炼之地,供了一尊凶神,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净严长老一直有意把如一赶走,但方丈时常护着他,再加上如今天下仍不算完全太平,时时有流窜的魔道作恶,此人曾保护过寒山寺不止一次,却邪除恶,论起恩情来,倒是他更有恩于寒山寺了。 只是佛门清静之地,实在不能容下沾染杀业之人,更不能让他做了众僧的典范。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他顺顺当当地送出去…… 净严长老这边转着心思,却听方丈那边开了口:“可。” 净严长老一急,转头去看方丈,低咳一声。 随后,他绝望地意识到,方丈听不到。 净远方丈手捏软木佛珠,自顾自说了下去:“剃度,是挥别过往,忘却前尘,断去三千烦恼丝,也是断去尘缘牵绊。你十三岁时投至寒山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因此由我作主,允你入寺剃度,修持佛法。如今要再剃度一次,你且问一问你的心,可允你再断尘缘?” 如一沉默了。 净远方丈宽容地笑一笑:“回去想一想这个问题。不必急于回答。” 如一掩掩胸口卍字青纹,疑心方丈那一双阅遍世事、却仍是清凌如水的双眼,已穿透他的僧袍,看到了他的心。 他起身告辞。 待他离去后,净严惋惜道:“方丈!” 净远方丈慢条斯理地:“嗯?” 净严:“从十年前起,他身上尘缘就断不去!他礼佛侍佛,不是因为诚心敬佛,全是因为他要给他义父祈福!” 那俗世尘缘是长在他心间的,斩不掉、抹不去,从十年前开始,生长至今,心中的杂草芜菁非但不曾被拔除,反而长成了一片参天大树。 “不忙,不忙。”净远方丈柔和道,“让他自己做决断。” 净严是怕了如一了,急道:“他要是还打算留在寒山寺,该怎么办?” 净远方丈道:“那便留下嘛。如一是个有点凶的好孩子,他的心很软,只是不肯示于人前罢了。” 净严还想要说服净远方丈:“方丈,您——” 净远方丈索性背过身去,孩子气地晃着脑袋道:“听不见,听不见。” 净严:“……”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阿弥陀佛。 …… 如一把头发重新绑好,对着临近的一条溪流照影,发现长发着实与僧袍不相配,自己这副尊容,与寺规不合,难免给那些俗家弟子做了坏榜样。 思及此,他寻了个僻静处,换下僧袍,穿了一身宽松的便衣,随后便往自己那清净远人的僧舍走去,边走边想,封如故这么被娇惯坏了的人,到了寒山寺,定是吵着要尝斋菜的。 自己绝不纵容他,做两三道拿手简单的斋菜便是,别的要求,他一概不会满足的。 这样想着,他转过一片花丛,却站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抱着猫的封如故,以及他面前玄衣佩剑、目光中隐含怒意的小公子。 …… 封如故头发上挂着两三片草叶,脸颊微汗,方才弯腰唤着“咪咪咪”时,头发被一片灌木刮下了一丝来,垂在了鬓边。 相比挺括精神、衣衫洁净的柳元穹,他的仪容堪称凌乱。 但封如故一点都不曾自惭形秽。 自己即使一无所有,有脸如此,也还是胜了。 封如故抱着小灰猫,落落大方地对他打了个招呼:“多谢,无恙。” 说罢,封如故想一想,也没有旁的寒暄的话要同他说了,掂一掂怀中小猫,生怕它挑了个空隙又跑了,转身欲走。 柳元穹在后凉凉道:“云中君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封如故奇怪地回过头来:“你不是柳元穹吗?” “我还以为云中君会装傻呢。” 柳元穹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漂亮牙齿。 他往前跨了一步:“既然云中君恰好也来了寺中,不如去给我兄长上个香吧?” 这句话提醒了封如故,叫他恍然大悟了:“啊。七日讲经,是为了……” 柳元穹点一点头:“家兄的祈福之事,便在寒山寺。” 封如故哦了一声:“那很好。祝早登极乐,驾鹤西游,早日投胎。” 柳元穹:“……” 在旁听着的如一:“……” 封如故抱着猫又要走,柳元穹闪到他身前,横剑拦住他,口气不怎么好了:“……站住!” 封如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拿着这根烧火棍在我面前捅咕什么呢?” 察觉到封如故嘲弄的眼神,柳元穹本能一惧,将剑收回三分。 在封如故面前弄剑,确有班门弄斧之嫌。 尽管道门再不喜封如故的存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事实。 在意识到自己的规避和退缩后,柳元穹心火又起,一张小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当年之事,你莫要装傻。” “我从不装傻。”封如故自傲道,“我聪明着呢。” 柳元穹多年心里都烧着一把暗火,不得释放,如今见了封如故,满以为他会有所愧悔,离开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孰料对上他的正脸,他竟真是一脸的无所谓,就连他怀中的小猫也是一样的神气,斜着眼睛看他,看得人心中无名火骤起三丈。 柳元穹冷笑连连:“既不是装傻,那便是冷血无情了,竟连我兄长因你而死也能忘却,这些年来,你背负我兄长的性命,夜间如何能安枕,午夜梦回,就不曾感到一丝一毫愧疚?” 封如故奇道:“你太看得起你兄长了吧?他是因丁酉而死,我安不安枕,与他何干?” 柳元穹恨道:“我兄长一时言语之失,不过是冒犯了你,你便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 封如故坦然无比:“你说得对极了,我明明可以。但我偏不。” 柳元穹险些被封如故当场气死,薄面涨得发了红,连说了五六个“好”字,手已握上剑鞘,正要发难,一只手就合了上来,搭在了他急于拔剑的手背上,并不用力,只是虚虚握着:“佛门之地,祈福之日,柳二公子要舞刀弄枪,我不拦着,只是——” 说着,封如故贴近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柳元穹怒意勃发:“我兄长——” “我不说你兄长。只说你。” 封如故眼尾略翘,嘴唇偏薄,鼻尖上还有一点小痣,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表情,都自带一段明艳光辉。 但他出口的话,却叫如一和柳元穹都颤了一颤:“……你还欠我三块肉呢。” 如一心脏猛地一抽。 之前,见到封如故莲花纹身下的丛丛伤疤时,如一以为这是他落入“遗世”时,以丁酉为首的魔道所做下的恶业。 封如故既不愿解释,他也不再深想下去。 但如今,听懂了封如故话中之意后,如一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捏了一把,疼得他微微俯下身去,双手扶上了大腿位置。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心痛难忍,却不知所措。 那边的柳元穹也愣住了。 封如故笑说:“怎么?你以为你躺在那里,两眼一闭,双脚一蹬,丁酉就不会用你的命,来换我的肉?” 封如故走近一步,指尖点上他左胸靠下的一块肉。 柳元穹头皮一凛,只觉被封如故的手指碰过之处,像是被针头轻轻戳过似的刺痛瘙痒。 “……这里。” 封如故的食指下移,抵在他左下腹处:“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瞟向柳元穹的左臂,在上面轻轻画了一个圈:“还有这里。” 柳元穹被他摸得毛发倒竖。一方面,他幻想着自己的血肉和自己身体分离时的景象,不觉毛骨悚然,一方面,他受不了和一个男人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几乎要以为封如故是在有意撩拨自己,更觉受辱。 “现在你没有重伤濒死,也没有断手断脚。”封如故结束了这蜻蜓点水般的接触,抽回手来“这笔帐,你先偿清了,再来同我算你兄长的。” 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柳元穹脸色由白转红,等到转为铁青时,他忍无可忍,铿然拔剑:“还便还了!我——” 如一好容易缓过胸腔内的阵阵不适,见此人意欲拔剑,不由大皱其眉。 他自暗处转出,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他的剑夺于手中,随手拧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推,顺势护在了封如故身前:“佛门之地,不可随意动用刀兵。” 柳元穹已经在气死的边缘,如今见有个人跳出来护着封如故,俊俏高挑,且与封如故相貌登对,维护之意又是溢于言表,便有了个猜想,口吻尖刻道:“听闻风陵断袖之风盛行,上下皆是如此,如今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 封如故坦然得很,因为柳元穹并没说错。 他师父师娘就是全道门都闻名的断袖,能把断袖当得如此有声有色,封如故深以为傲,丝毫不引以为耻。 如一心乱得很,几乎想马上盘问封如故关于“遗世”中的种种事情,听柳元穹如此编排他们的关系,也不欲追究,抱持着“清者自清”的念头,对封如故简洁道:“走。” 柳元穹便以为如一是怕了他,不免得寸进尺,腰背挺得更直了些:“喂,那边的小白脸!” 如一冷冷睨他一眼。 他向来厌恶别人评点他的相貌。 不过,今日他刚回寒山寺,不欲动手招惹寒山寺的贵客。 他从如微处知道,玄极君名唤柳瑜,是净远方丈的故交,这位柳公子,或许便是玄极君之子。 方丈待他宛如自家孙儿,他亦心知方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实在不愿意对他的故人之子…… 那边厢,柳元穹见二人都不敢回嘴,便愈加以为自己是戳破了他们的丑事,索性更加恶毒地讥讽起来:“你身边这个人,是个没有人心的!这样的人,他可根本不会对你用上半点真心!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早些去寻个——” 话还没说完,一股劲风凌厉而来,一剑鞘扇上了柳元穹的脸。 柳元穹挨了个势大力沉的嘴巴子,被刮得横飞出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如一攥紧“众生相”剑柄,收鞘回身,再次对封如故道:“走。” 他冷着一张脸,捉住了探头探脑、想要看热闹的封如故的手腕,发力握了握,想,胡说八道。 第108章怦然心动 柳元穹被一剑柄抽得眼前发黑, 一时半会儿并没能从灌木丛里爬起来。 等他渐渐回神, 带着一头一身的小树刺挣扎而起、打算拼命时,那一对奸夫淫夫已然溜得不见影踪,无从讨账,气得他连连跺脚, 眼泪汪汪,暂且不提。 断霞千里,天抹残红, 鸳鸯锦似的云霞占据了整片寒山寺的天空, 好像是羲和倒了车架, 将太阳摔碎了,溅了一天一地的火光。 封如故出来时,为了找猫,一气儿瞎钻,也不知现在自己身在何处,索性把自己交给如一,让他领路, 自己则安心地低头逗猫。 猫跑累了,飨足地卧在封如故怀里, 仰脸看着天空。 它不过几个月的寿命,在它短暂的猫生里,还未曾见过这样好的晚霞。 与如一并肩走出一段路后, 封如故似有所感, 四下望了望:“……这不是回去的路吧。” 如一站住脚, 简洁道:“不是。” 封如故知道,这下一场盘问是免不了的了,叹出一口气,还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回去吧。猫饿了呢。” 一只鲜果递到了他跟前。 如一早知道他的娇气,如今他借猫言志,实在也不算奇怪:“喂他。” 封如故接过果子,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个干净,随即坐在一块岩石上,摊开一双长腿,将猫安置其上,拉起它的两只前爪对对碰,很有几分孩子气。 如一不肯承认自己的心痛,强忍不言,直忍得左手隐隐发麻,才轻声问道:“你身上那些伤……” 封如故有些迟钝地“啊”了一声,又抬头望着如一,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嗯。” 这就算是认可了如一的推断。 如一望着他的脸。 晚霞投在封如故血色淡淡的面颊上,将那张苍白的脸映出了桃花泛泛的绮色。 如一头脑清醒得很。 封如故与柳元穹的对话,已足够他拼凑出昔年“遗世”之中的真相。 但如一几乎有些痛恨自己的清醒。 他近乎自虐地要从封如故那里拿到一个确凿的答案:“……一刀,换一条性命?” 封如故知道他家小红尘是个认死扣的性子,怕他想窄了,只好恬着脸故意做出轻松状:“划算吧?” 如一沉默了。 封如故把小灰猫搂在怀里,心里闷闷的,并不痛快。 ……何必要知道呢。 封如故暗自心疼着他的心疼,即使他知道他家小红尘未必有自己心疼他那么厉害。 他的沉默,或许只是震惊于人心阴暗罢了。 即使如一对他坦诚过喜欢,但封如故总觉得那点喜欢未必是真,像是发梦一般的不真实。 封如故可以确信那不是试情玉的功效,然而他也不能确信,如一的爱,是否是出于二人十年前的那段若有若无的缘分,叫他混淆了父子间的孺慕,与恋人间的思慕的关系。 半晌后,他听到了如一的声音:“……可疼吗?” “疼。” 封如故板着脸,严肃作答,但半晌后又忍不住笑出来:“……骗你的。早忘了是什么滋味儿了。” 如一面对封如故,影子被泼洒的夕阳拖得老长,正好拖到了封如故脚下。 封如故便放肆地挪着脚,来回踩着他影子的肩膀,堂而皇之,一点儿也不怕人生气。 如一发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本该感激你。” “若我死在‘遗世’,他们会感激死我的。”封如故很是看得开,“但可惜我没死,这就很叫人头痛了。” 他们卑微求生、苟且乞命、摇尾乞怜、麻木不仁的样子,全部落在了封如故眼里。 谁都不会喜欢一个见证过自己最卑劣一面的人。 如一望着他。 眼前人的嘴唇一开一合,无所谓地说着让他心口揪痛的话。 如一的呼吸渐重。 封如故尚未觉察,抱着小猫,指尖反复理着它短而密实的毛发,对着它嬉皮笑脸:“亏得我有个好师兄,你有个好义父,给了我一身好花绣。不仔细看的话,这纹身还挺好看的——” 如一:“……不要说了。” 封如故马上闭嘴,乖乖道:“好呢。” 但他的乖巧只持续了不到半刻。 他仰着脸,对如一说:“真的不疼,早忘记了。……不骗你。” 然而,下一刻,一点温凉贴上了他的唇畔。 ……如一半跪下身来,与他隔着一只猫的距离,轻轻吻了他。 封如故坐在岩石上,吃惊地瞪大双眼,一时忘了反抗,只觉得双唇一瞬间成了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带,苏痒的触感一路噼里啪啦地传递到指尖,让他的手也跟着僵硬了。 被撸得舒舒服服的小灰猫察觉到新主人不再用心伺候它,便仰起脸来,好奇地望着两个人的动作。 如一心里只简简单单地想着一件事:……你这个骗子。 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这个总是没心没肺笑着的、安慰着他的、动人的骗子。 等如一渐渐把封如故从“骗子”这个身份里剥离出来,才意识到,他是风陵云中君,是义父的师弟,是一名男子,是自己的长辈。 ……是封如故。 他猛然出了一身大汗,从忘情中苏醒过来,倒退了两步,原本淡漠的眼中浮现出了说不出的茫然和惊惧。 ……他做了什么?! 二人唇畔相接处濡湿了一片,乍然分开时,唧的发出一声缠绵的水响。 这声音落在如一耳中,不啻惊雷,叫他只觉自己淫·靡不堪。 封如故也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亲了一口而已,又不掉肉。 然而,面对如一羞愤欲死的表情,封如故心里像是被一根木刺生生戳了进去,方才柳元穹的恶言恶语都没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封如故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 ……只是,“喜欢封如故”这件事会让他觉得羞耻。 如一心脏跳得奇快,低声道:“你……” “如一,我知道。”封如故擦了擦嘴,抢先替他澄清,“……试情玉的作用,我知道的。” 如一张了张嘴。 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还没想要申辩,封如故便替他找好了理由。 这理由他先前用过无数遍,可如今听封如故自顾自将自己的行为认定是试情玉的功效,如一却并没有感到轻松。 相反,他又是心急,又无从申辩,木着脸“嗯”了一声,马上又后了悔。 如一真想挥手驱散漫天红云,看一看封如故有无脸红。 他只知道自己脸红透了,烧得双颊双耳都发了烫,连身上也像是沥了火似的,小腹跟着一抽一抽,像是那落山的太阳直落到了他心里似的。 封如故和小灰猫一样,翘着脚,仰脸看着他。 封如故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很有大男孩儿的鲜活劲儿,带着一股“输得起”的大大咧咧的少年意气,因此他可以不把刚才的亲吻当一回事。 这或许是件好事,但如一并不为此感到欢喜。 如一酝酿了许久,仍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 很快,他又听封如故开了口:“还有,大师,恕封二直言……” 如一:“……嗯?” 封如故舔舔嘴巴,评价道:“你技术太差了。” 封如故有种天然的能把死人气活的本事。 如一就被他这一句话气了个半死,拂袖而去了。 封如故则独自坐在花丛中,慢慢等待面颊上的热度褪去,边等边抚摸着好奇地对他喵喵叫的小灰猫。 封如故知道,雷池是一道底线,不可轻越。 越过这一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当真不可控制了。 在一切被挑明之前,他一直想把二人的关系控制在合理的范畴之内。 他想得很美,但事实是,在如一吻上来时,他居然没有退开。 封如故很没有修养地想道,情之一字,真他奶奶个腿儿的玄妙。 太阳整个儿落下山去,天边的红意也被夜色吞噬殆尽。 天黑透了,而如一立在寒山寺中最高的一处孤亭,脸上热度犹自不退。 整个寒山寺都笼罩在宁谧的黑暗中,无人点灯。 如一并不感到意外。 今日是初一。 寒山寺每逢初一十五,便会举行上胜灯会。 寒山寺的祈福灯会自与梅花镇的灯会不同,自有一番庄严仪式,需得一名自幼在寺中教养长大的小沙弥取来佛前长明灯火种,以一盏明灯传火,将备好的灯一盏盏点亮,直至点燃千灯,照亮阖山。 如一曾无数次像今日这般立于山头,看着漆黑的寒山寺一点点被火光映亮。 但不知为何,今日观灯时,如一心中别有一番体会。 他眼望着灯一盏盏燃起,心里回想着与封如故相识至今的种种。 集市上,他为自己描额时,指甲里染上的一抹绛红。 他懒得御剑时,环住自己颈项或是腰身的双臂。 自己为破戒自罚时,他为自己上药时吹在伤处的一口口凉气。 剑川中,他牵着自己的佛珠过桥。 桥断之时,他两度跃入沉水中,在寒冷彻骨的水中握紧了他的手。 他从红豆树上落下来,落进自己怀中,手里藏着为自己做的红豆佛珠。 在他中了奇蛊,意乱情迷之际,那人被自己欺负得几乎呜咽,事后却没有多责备自己。 他把专程来为他诊病的燕师妹抱到自己跟前,笑容满面地请她为自己看病。 他吐在自己掌心的、温热的梅子核。 他与自己完全相合的八字。 他被囚在水洞之中,红妆加身,却一点都不见紧张,笑微微地等着他,仿佛是等他等了许久,并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接他回家的小新娘。 以及方才,那个无端动情的浅吻…… 一声厚重的钟磬鸣响,将如一从迷思中唤醒。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如一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变了数重,立即转身投入夜色之中。 …… 那边,封如故等了又等,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如一就此抛弃在花丛里时,简直是哭笑不得。 寒山寺里草木繁盛,却实在缺乏特色,再加上天色晚了,封如故没头苍蝇似的钻了一阵,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他抱着猫,站在数条□□的交叉口,简直想放猫引路。 但是顽皮的小猫并不可靠。 而且,封如故已经走累了,不想走路了。 他索性就地一坐,抬头喊了一声:“有人没有!” 没人回应他。 寒山寺的和尚都在灯会上,连个过路的小沙弥都没有,唯有两只秋蝉应和着他,一高一低叫唤了两声。 封如故又叫:“师兄!” 然而,他实在气虚得很,声音传不到太远的地方。 封如故低头思索了一阵,觉得在这时候动用灵力、冒着开花的风险来叫人,既丢人又不上算,可又不想在这里白白吹一宿冷风,便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声:“如一!小红尘!” 草木窸窣地响了一声。 当封如故看到如一微微气喘着站在自己面前时,他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封如故眨巴眨巴眼睛:“你从哪里冒出来……” 如一径直打断了他:“……你又乱跑。” 封如故立即对此倒打一耙的行径表达了不满:“是你扔下我。” 如一不说话了。 封如故因为有着撇下如一整整十年的前科,自己也觉得自己在“扔下人不管”这件事上无权评价别人,于是咽下了接下来的话,厚着脸皮问:“还生气吗?” “不生气。” 如一的一颗心跳得乱如擂鼓,因为他晓得,眼前的人不是云中君,是封如故。 是一个对他而言,很是特殊的人。 他尽量精简语句,唯恐让封如故看清楚他的心思,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去吗?” 封如故的确是摸不透他了。 他离开自己了一阵,就想通了? 但既然他不再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纠结,封如故也从善如流,不再提起:“饿死了,回去回去。” 一圈微凉的珠子缠上了封如故的手腕。 封如故一怔,低头一望,看到了那串自己赠予如一、却被他藏起了许久的红豆佛珠。 如一:“走,回去。” 封如故被他牵在手里,走得一头雾水。 路上,他试图跟他搭话:“大师?” 如一:“嗯。” 封如故:“咱们若是了结了寒山寺之事,下一步去哪里呢?” 如一:“你会去哪?” 封如故:“自然是去继续调查唐刀客的事情咯。” 如一:“嗯。” 封如故:“嗯什么?你都回寺了,还要跟着我啊?” 如一:“……义父叫我跟着的。” 封如故揶揄他:“那你不找林雪竞了?” 如一:“不找了。” 他的喜欢,不是因为试情玉,而完全是有迹可循的。 不是日头突然跳上云梁、照亮天地,而是一灯燃至千灯,直至光照三千世界,靡不周遍。 闻言,封如故愣了一阵。 ……这算什么呢? 难道是真的看破红尘了? 第109章最终一局 这边, 自是有人春色满园关不住,但在柳元穹那边, 就几乎是愁云惨雾了。 他坐在黑暗里, 顶着面上肿胀的红痕,咬牙切齿地抹着眼泪。 受辱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彼时, 在“遗世”之中, 十四岁的柳元穹受够了这世上最大的屈辱。 他身受重伤,陷于混沌之中,根本不知道封如故为众人换命一事。 他只知道, 哥哥被人拖出了牢门, 惨叫声响了数个时辰,喊得柳元穹死去活来,一颗心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不断一张一合着嘴唇, 无声唤着哥哥的名字。 ……哥哥再没回来。 只因为哥哥多说了一句话, 触怒了那封如故! 倘若封如故后来死了, 柳元穹不会再多说什么。 但事实证明, 哥哥说得没错, 的确有人来救他们了。 而从结果看,哥哥他们制止了封如故自杀, 的确是救了封如故一命! 现在, 封如故活着, 封君得名,天下闻达,他哥哥的尸骨却腐朽在“遗世”的荒牢中,变成了墙上的一抹污血。 柳元穹很想恨封如故,但他同样做不到。 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知道,他根本不是欠封如故三块肉,是三条命! 他真割下三块肉,就妄想偿尽恩情,才是无耻之尤。 换言之,他根本就还不了这情分,除非他当即割了脖子去死! 柳元穹这些年受父亲栽培,亦有成长,只是,每每面对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所有年岁便都虚长了。 他气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眼前一阵阵发着黑。 在他要把自己活活气死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挑着佛灯路过他身前。 灯芒一闪,一个路过得毫无准备,一个哭得旁若无人,双方都被齐齐吓了一跳。 来人拍拍胸口,感叹道:“哎呀。” 他将佛灯挑高半尺,可在照到柳元穹满是泪水的下巴时,便将灯体贴地放了下去:“阿弥陀佛,是小僧惊吓到施主了。” 柳元穹慌忙擦去眼泪,略抬起下巴,端出长右门少主的架子:“无妨。” 柳元穹顺着仅剩的一线光看去,发现来者是个脑袋冒着青茬茬的小和尚,正满眼好奇地望着他瞧,不像个木讷内向的样子。 他脸红起来,再次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发力擦了擦:“别用灯照我的眼睛。” 小和尚乖乖哦了一声,将佛灯提得更远了些。 他没有说些什么高深佛语来宽慰柳元穹,也没有无视他的苦痛,只表达出了最朴素的担忧:“你没事吧。” 柳元穹嘴硬:“我有什么事儿?” 小和尚了然:“呣。……你有心事。” 柳元穹被他戳穿,羞愤难当,即刻抬高声音呵斥他:“走啊!” 小和尚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却没有离开,而是蹲下来仰视着他:“你有心事。” 柳元穹咬牙:“与你何干?!” “小僧前去寻人,而你在小僧的必经之路上。”小和尚认真道,“这算是缘分,你的事情,自与小僧有关。” 柳元穹红着眼想,哪里来的花和尚。 此处不是燃祈福灯的广场,只凭一盏小小的佛灯,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长相,这倒让柳元穹安心了一些。 但他想要独处消化情绪,因此言语间难免带了几丝尖刻:“你不用念经去?” “不用。”小和尚蹲在地上,“我才归山,身上风尘未曾洗尽,师父师叔特准我不必参加寺中之事。” 讲完自己,小和尚抬头望他:“你呢?你是不是被人欺负啦?” 柳元穹一时语塞,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那里肿起了一道,棱在脸上,微微地发着烧。 “可是受罚了?” 小和尚刚才只用佛灯粗略照过了他,见他独身一人坐在这里,泪光涟涟,便以为是长右门中做错事的小道士,挨了什么惩罚,躲到此地来偷偷哭泣。 他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玄衣上的金凰暗绣。 ——那是长右门尊者的标志。 小和尚宽慰他道:“如果做错事,是该罚的,不要太气;如果没有做错事,那也不要平白自苦,难过的还是你自己呀。” 柳元穹咬牙道:“没有什么对错,不过是打输了而已!是我技不如人!有朝一日,我必修炼得道,百倍奉还!” 小和尚唉了一声,正要开口,柳元穹便抢白了他:“你莫要跟我说那些要宽容、要原谅的佛理,我不爱听。” 小和尚无辜道:“我没有要讲啊。” 说着,他压低了嗓音:“……我小师叔偶尔无理训斥我,我也会悄悄在心里骂他两句呢。” 柳元穹看那黑暗中的小和尚一眼,只觉得他光头反光的样子颇有趣,说话也不讨厌,心情便转好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也是我不好。”左右柳元穹不认得这小和尚,小和尚也不认得自己,他索性与小和尚说出了心头的郁结,“……有个人曾救了我的命。然而,他明明力有能及,却不曾救下我的至亲。我想不通。” 小和尚啊了一声,挠挠光脑袋:“那他还是救了你的命啊。” 柳元穹:“可我的至亲……” 小和尚好奇地刨根问底:“他能救你,为什么不救你的至亲?是他救得了,还是救不了?” 柳元穹张口结舌。 割肉换命,说来划算,只是,那时的封如故,已经是一把伤痕累累、以至末途的强弩。 ……况且,兄长他们逼封如故活着,究竟是为封如故好,还是想要…… 柳元穹立即驱散了这等念头,不敢再细想下去。 道理他都知道,只是遇上情理,又岂有什么道理可讲? 兄长已然亡故,他不能去想他的坏处。 小和尚兀自替他分析:“恩情太重,你还不了,却要恨他,是什么道理呢?” 再度被戳中痛处的柳元穹又暴躁起来:“够了!” 小和尚又被吓了一跳,闭上了嘴。 柳元穹几乎以为他要被自己骂跑了。 谁想,那小和尚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寻找一阵,竟是手脚并用地跪在自己身前,把一枚东西放在了他的唇边。 柳元穹下意识含住。 入口的一片甜蜜,化消了他口中的苦涩。 ……一块饴糖。 “喏,我偷偷夹带的。寒山寺禁止夹带外物入寺,不过我和小师叔关系好,他不会查我。”小和尚半跪在他面前,嗓音很是快乐,“你吃了这个,就不要生气了。人嘛,总有想不通的事情。想不通,就多想一想啰。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小师叔那么聪明。” 柳元穹含含糊糊地咬着糖果,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小秃驴当孩子哄了。 他说:“你口口声声小师叔、小师叔,你小师叔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啊?” 小和尚笑说:“小师叔就是小师叔。以前我也认为他很了不得,高山冰雪一样的人,但现在啊,我知道,他也是个常人,有心,有情,而且,他还很不会说话。人都是这样的啦,多多少少都有弱点,不说谅解,至少多去理解旁人一些,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柳元穹:“……你话真多。” 小和尚摸摸秃脑袋,笑得爽朗:“是。我这些日子交的两个朋友回山去了,已经很久没人陪我说话啦。所以这颗糖,也是要多谢你陪我说话。” 柳元穹含着糖,嘟嘟囔囔道:“……不谢。” 小和尚功成身退,拾起一侧的佛灯,把细竹竿挑在自己肩上,佛灯在他身后一摇一晃,将他的光脑袋衬得愈加滑稽有趣。 “小僧海净。”小和尚看向那隐没于黑暗中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呀?” 柳元穹错开眼睛:“我姓柳,长右门门下……少主柳元穹的小厮,名唤柳二。” “……柳二。”海净不去细看这萍水相逢之人的面容,“柳二,我走啦。有缘再会!” 海净挑着灯,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柳元穹坐在原地,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呆头和尚。 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往上翘了那么一点点。 “……穹儿。” 一声平稳却含威的声音打断了柳元穹的遐思,他从岩石上一跃而起:“……父亲。” 来人玄衣如夜,襟摆之上镶滚的鸟状金纹愈显华贵,眉心一点红色细云纹,着实是一名气质清高孤华的端方道君。 玄极君柳瑜问:“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柳元穹恭敬道:“一名寒山寺沙弥。” 玄极君低低嗯了一声:“我听闻,云中君到了寒山寺中?” 柳元穹微微白了脸,偏开视线。 玄极君似是身体不佳,低低咳嗽一声,道:“我们曾多次造访风陵,他都不肯见人,如今遇到恩人,自是要多加酬谢的。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同我一起拜会他,谢过他昔年救命之恩。” 闻言,柳元穹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心情尽被破坏。 然而,思及方才小秃驴的种种言语,柳元穹咬了咬唇:“唔。孩儿知晓了。” 玄极君倒是有些惊讶于柳元穹的乖顺,抬手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今日同你大哥多说一说话。” 送走柳元穹,玄极君柳瑜在二儿子坐过的地方坐下,轻轻抚石,神情温和。 四周虫鸣渐绝,一道无形的屏障支撑起来,将内外一切声响彼此隔绝,再不相通。 他面对这块石头发问:“封如故为何会来此?” 虚空之中,一个无感情的声音给了他回应:“柳门主是在问我吗?” 玄极君的声音很轻很软,带着一点脉脉的温情:“在有风陵弟子死于梅花镇后,我便开始着手扫清留下的昔年痕迹,绝不会让人追查至长右门的。景先生是我长右门豢养的谋士,且最是得力。你可有什么头绪吗?” 被柳瑜称为“景先生”的人,沉静冰冷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韩兢。 他倚靠在一棵梧桐树的枝桠上,语调平静道:“封如故九曲心肠,小可无从揣度。不过,或许是玄极君当初化名为道士,前往梅花镇时,不该将姓氏从‘杨柳’一词中取来,平白惹人联想了。” 玄极君笑了一声:“景先生真爱开玩笑。” 他低头搓捻着暗香浮动的衣襟,身上满是檀香的暖息。 韩兢靠在树上:“还好,他们只是追查至寒山寺,并未追查到长右门。” 玄极君反问:“这很好吗?” 他的思路像是很慢,说话声音也很慢,因此常给人一种柔情的错觉:“……寒山寺,先前是因为家父与净远方丈的交情,后来是因为昊儿之死,方便每年拜访,采纳地气,而不会惹人起疑,吾才选择此地,作为梅花镇地气的中转之处。现在,封如故竟已追查到寒山寺来了。这不好,当真不好。” 韩兢凝望着夜色,手里把玩着数十份令牌,上面刻着各位家主、门主的宗徽。 他将其他令牌收起,挑了一份刻着金色凰纹的火焰牌,将络子勾在指尖,任其打转。 在长右门这里,他是眼线兼谋士“景先生”,深得信任。 在一年前,他通过了玄极君严苛的考察,被允准参议内门私密之事。 这是他离开剑川后,用五年时间换来的信任,弥足珍贵。 韩兢问:“门主打算如何呢?” 玄极君:“景先生是谋士,我想问一下景先生,有何打算?” 韩兢略略直起身来,翻身跃下:“门主,我此来,的确为门主带来一条消息。只盼门主善加利用。若利用得当,门主不仅再无后顾之忧,且心愿必会得偿。” 玄极君眯起眼睛,温和道:“请说。” 韩兢的口吻依然平淡,说出的话,却不啻惊雷:“封如故,已然入魔。” 玄极君猝然抬头,直视韩兢,似是不可置信。 韩兢注视着他:“不知这个消息,能可帮到玄极君吗?” “……很好。”在短暂的震惊后,玄极君倏然抚掌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韩兢不笑,只静静望着玄极君。 终于,时间赶上了。 风陵弟子死于梅花镇之事,风陵必得遣人外出调查。 伯宁从未出山,如故身体不足,只会派燕江南出去调查。 燕江南武力有余,智谋不足,且要分神关照“人柱”之事,力必有不逮,最终,她还是要去照看被丁酉打伤的封如故,并将调查所得悉数告知封如故他们。 如他所料,封如故花了不到两个月,完成了对梅花镇的清理,并调查到了“人柱”背后的秘密。 在玄极君派人清扫所有痕迹时,他特意扣下一线地气,留作线索,将封如故一行人引至寒山寺。 而在这个时间,恰好是玄极君为大儿子举办每年祈福之事的时候。 玄极君自觉已将一切线索清理干净,如今封如故突然到来,他定会多思多想,怀疑事迹败露。 此时,便轮到自己说出那件秘密了。 ……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第110章我的私心 本来醉心园艺的常伯宁, 在如一离开不久后便被方丈请去说经论法。 他推辞不过,便留了纸条在佛舍, 说明去向,旋即随引路的小沙弥离去。 封如故走了远路,回去后出了一身大汗,马上脱衣洗漱。 褪下衣衫,封如故坐入浴桶, 低头赏弄清水下的纹身。 伤疤之上, 盛开了五朵半的红莲隔水摇曳, 赤色如焚。 时已入秋, 天气忽冷忽热,今日尤甚,即使封如故受伤之后时时体寒, 也不得不承认这天热得离奇。 然而, 他若是更换了轻薄的衣物, 难免会透出盛开的红莲。 于是,封如故在出水后,换上了一身玄色薄衫, 躺在床上, 从锦囊拈出剩数不多的、掺了延胡索的烟叶,用烟灯引燃。 一口烟气在他胸中转过,又散回空中。 他注视着丝绸似的烟雾消散, 有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可他还没快活半刻, 手中烟枪便被人接走了去。 如一握住他的烟枪:“吃饭。” 封如故翻身坐起,动手去抢:“哎哎,还我啊,我才吸两口!” 如一将手臂举高,任他左右去夺:“伤胃口。” 封如故何尝不知道吸烟会败坏胃口,但刚吸两口,便这样浪费了,着实可惜,见如一仗着自己手长,封如故心下着急,索性合身扑上去,整个人盘挂在了他的腰上。 如一肌肉瞬间僵硬,立时偏开脸去:“胡闹!下来!” 封如故就着他的手吸了两口烟,笑道:“胡闹便胡闹了。大师若要赶我出寺,风餐露宿,就请这样带我出去吧。” 如一对他的厚颜已是哑口无言,仍不肯看他,却悄悄分了一点余光在他身上。 封如故平时穿白,如一便只觉得他白,如今玄衣上身,如一方觉此人苍白得过了头,像是一件薄胎细瓷,颈下的几条血管被皮肤衬得透蓝,碰一下都怕出了裂痕。 封如故暂解瘾头,心满意足地跳下如一身来,去关注今夜的菜色了。 如一将烟掐熄,同时嗅到烟气中残余的一丝药香。 ……延胡索,作镇痛之用。 如一随他在桌边坐下,摆放碗筷时,努力让自己的言辞看起来是随意一问,而非关切心疼:“昔年之伤,现在身上还会疼吗?” 封如故拿着筷子答道:“不啊。当初三钗送烟来,的确是为着镇痛。现在我是有了些瘾头罢了。” 如一略略放心下来后,便冷了面色:“那便要戒烟了。” 封如故:“好好好,嗯嗯嗯,是是是。” 如一:“……敷衍。” 封如故笑:“是啦,你看出来了,真聪明。” 如一无可奈何,把饭碗放至他面前:“吃饭。” 封如故环视一圈,得寸进尺道:“有酒吗?我想饮酒。” 如一:“想着。” 封如故也没继续闹腾,支着下巴,从盘子里挑着菜吃。 他胃口不好,饿起来是真的饿,但真吃起来,食量和小猫也差不许多。 如一已深谙他之习性,因此特意将菜做得精而少。 一盏油灯,二人并坐,将三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饭罢,封如故老实不客气地爬上了大床,鸠占鹊巢,毫不脸红。 如一收拾好碗筷,在僧榻上落座,冷淡端庄之态,让封如故看得目不转睛。 如一宁神打坐,本想空澈灵台,修习今日功课,然而,待他开放感知、对外物的敏感度提升数倍后,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封如故在盯着他看,目光上下逡巡,甚是赤·裸下流。 他忍了那上下打量的视线许久,终是忍不得了:“……有什么好看的吗?” 封如故从他腰线处挪开视线,用心将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记住,并低低喟叹一声:“哪里都好看啊。” 如一气道:“不许再看。” 封如故便背过身去,自行取了腰带,缚在眼上,不正经地笑道:“大师,我管好自己的眼睛啦。这样你可安心了?” 封如故不知的是,在他绑好眼睛后不久,无心再修习的如一结束了打坐,走下僧榻,赤足来到了他的床前。 他无知无觉,继续对着虚空说话:“你继续修炼……不过,我还是可以说话的吧。” 如一在榻前无声单膝跪地,敛息闭气,并不应他。 殿中尽是檀香气,干扰了封如故唯一好使的嗅觉,是以他躺得毫无芥蒂,丝毫不知如一便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 封如故说:“大师,你已回寺。这次,不必再跟我们一道走了。” 如一想,我知道。 自己吻了封如故,打破了那道窗户,封如故不可能不做出反应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要走。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封如故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恭喜大师,要摆脱我这个麻烦了。” 如一默然。 你……并不算麻烦。 封如故侧过身来,以手支住侧脸,侧躺在床上,对一片黑暗笑道:“大师,借此机会,我或许不会再隐世了。以后你在寺中,说不定还会听到关于我的消息——” 如一没想到他会突然凑过来。 眨眼之间,二人之间的距离只余交睫。 封如故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脸上:“……彼时,封二变作江湖传闻,传入大师耳中,消息必是真真假假,大师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如一白玉似的脸颊刹那涨红。 封如故得不到回音,便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帐顶自言自语:“真不理我啊。” 如一想,你要扔下我,还指望我理你? 他转向僧榻,轻轻一指,心中所言便从数步开外的僧榻上传来:“你要教我怎么做人吗。” 床上的封如故便不说话了,面对黑暗,嘴唇开合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来:“……没有。我只是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读懂他的唇语,如一当即愣住。 封如故不知心事已被人所知,再开口时,嗓音仍是一派的纨绔骄矜:“大师,封二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任性妄为,胡闹莽撞。这些日子,你多担待了。” 不等如一回话,封如故便敛好被子,道:“我要睡啦。你也早睡。” 言罢,他不再吭声。 封如故睡着时很是乖巧,不吵不闹,呼吸也极轻。 如一观察许久,方才确定他睡着了。 他一头长发未经整顿,凌乱地覆在颊上,愈衬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 如一将他一绺乱发轻轻拎起,置于枕上。 他的动作很轻,封如故无从觉察,只安心酣睡。 如一将他缚在眼上的腰带拉下一点,露出了他一双眼睛。 封如故的睫毛黑而长,借微摇的烛火,投下浓墨重彩的光影。 如一向来自认粗浅,于佛法一途上,参悟十年,仍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如今见了封如故,却见到了山花烂漫,水色春光。 为何如此? 如一轻声道:“你好与不好,我不甚在意。你是不是好人,我也不在意。在我看来,你是……”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概括封如故在自己心目中的意义,索性从怀中拿出那把玉梳。 按寒山寺寺规,不准夹带违禁之物。 梳子从不在违禁之列,因为山中僧人根本用不到。 但那上面刻有淫靡之词,便是一等一的违禁品了。 如一将梳子握于掌中,将封如故散落在枕上的乌黑长发细细理齐,心中也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他低了声音,难得柔和道:“你是……我的私心。” 为他梳好头发后,如一左右睡不着,取来箜篌,去院外坐了一段时间,抚奏安神琴曲,并假装并不是为身后屋中之人所奏。 直到常伯宁与方丈论道完毕,踏露而归,二人才并肩入室,简单说过几句闲话,便各自歇息,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晨。 讲经祈福之事需得赶早,小沙弥们卯时初刻便起身准备各项事宜。 小沙弥提着一小盅灯油,要赶去诸殿长明灯前添油,以免灯火熄灭,怠慢佛祖。 他赶至山间东南的一处罗汉殿旁,眼睛一转,竟见一人静静躺在草丛之中,露出一双雪白的佛履。 草丛之外的纸灯笼已被烧毁,只剩一滩余烬,和一根被烧得漆黑的细竹竿。 小沙弥摔了灯油,失声惊叫起来。 在如一的多年维持下,寺中纪律严明,等如一闻讯赶至罗汉殿前时,并无人轻动尸身,只有三四名弟子惊恐地围在四周,保护现场。 除此之外,长右门少主柳元穹也在近旁。 他惯性早起,沿山晨练时,见此处有骚动,便赶来了。 有惊魂未定的小沙弥正问他:“柳小施主,您的脸……” 柳元穹摸了摸红肿的面颊,没好气道:“在门框上撞的。” 柳元穹见如一到来,面色变了一变,倒也没有立时发作,只是错开了视线。 灯油的浓重味道完全掩盖了血腥气,但即使如此,仍有一股特殊气息徘徊不去。 ……魔息。 如一脸色不变,心中却有了计较。 寒山寺看似宽松,然而暗中设有护寺之阵,记录寺中人外出人数,实时汇总,集中到如一的识海之中,以免有小沙弥偷溜出寺,也免有心怀鬼胎之人潜入。 昨夜正是灯会,僧侣齐聚,至夜半方散。 而从昨夜至现在,护寺之阵毫无动静,这也意味着,无一人上山,抑或出寺。 也就是说,杀人者仍在寺中。 如一不及查看尸体,便道:“传吾之令,立即封锁寒山寺。” 有弟子匆忙拱手:“是!” 如一走向那双佛履,问身侧小沙弥:“是寺中何人遇害?” 小沙弥不敢抬头,含泪答:“回如一师叔……是……” 他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 见他作此反应,如一心下一悸,不等回答,便快步踏入草丛。 他将葱郁的蒿草一把拨开。 在海净半睁不睁、死不相瞑的眼睛映入如一眼帘时,小沙弥带着哭腔回答:“是海净……” 听到这个名字,柳元穹霍然一惊,握剑的手颤了颤,径直走上前来,同样去看那人的脸。 如一没有理会他。 他定定望着海净的脸,耳畔尽是他的聒噪之语,零零总总的,没什么重点,都是些不入耳的闲话。 海净本就生得嫩,一张脸白生生的,还未完全脱去稚气,喉头凝结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更加小了,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 但如一心里清楚,还有两个月,就该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了。 如一看上去从不在意。 但如一从来是记得的。 ……魔道。 如一心有烈火,面如寒霜。 他平静地愤怒着,平静地下了决定。 若被他抓住,他会以其之血,祭奠海净亡魂。 柳元穹拾起一块寒山寺的腰牌,其上刻着死者的名讳。 柳元穹握着那牌子,注视了许久,似乎是要把那两个简单的字看进心里去。 他轻声对牌子说:“……海净,你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随即,他悄悄将牌子藏在身上,目光内隐含哀愁,却宛如明炬。 且放心,我会为你找出真凶。 我仅有一夜之缘的朋友。 “……穹儿。” 一声呼唤,让柳元穹回过了头去:“父亲。” “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去传令的弟子,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前因。”来人是柳瑜,他手持一把拂尘,对海净尸身躬身一礼,神色略有沉痛,“近来,寒山寺的人员往来,皆是为着吾儿逝世十年的祈福之礼。然而发生此等事情,实非我之所愿。” 他雍容而郑重地对如一道:“如一居士,我听说过你,也与你有过数面之缘。你是寒山寺的护寺之僧。” 如一:“是。” 柳瑜广袖一挥,大方道:“我带来的人,你尽可查验。这位小师父不能白白丧命,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如一淡淡道:“是。若抓到那人,我必将其挫骨扬灰,叫其难入轮回。” 柳瑜点一点头,神色如常:“柳某便拭目以待了。若有必要,柳某会出手襄助,还望如一居士莫要弃嫌啊。” 第111章石破天惊 常伯宁急急推门而入时,带入了封如故正睡眼惺忪地歪在枕上, 长发未及打理, 就这样随意且柔顺地散在肩上, 像是一蓬乌密浓黑的海藻。 封如故问:“师兄, 外面在吵嚷些什么?” 常伯宁面色哀伤:“如故……” 察觉到常伯宁语态有异, 封如故坐直了身来,望向常伯宁的脸。 他眼里因着未消的睡意而涣散的光渐渐集聚。 师兄的表情, 外面的吵闹声,皆指向同一个可能。 ——寒山寺出事了。 他们为查梅花镇之事而来, 而寒山寺偏偏在这当口出了事…… 封如故身上七朵红莲已开大半,天时, 地利,人和皆全,若自己是唐刀客, 设下这铺天罗网, 如今,便该是他收网的最佳时机了。 封如故知道,这一切早晚会来。 所以他能够跳过所有步骤, 直接问出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是谁?” 常伯宁本身反应便有些慢,实在跟不上封如故思考的节奏,一时懵然:“嗯?” 封如故:“被杀的人,是谁?” 常伯宁垂下眼睛, 轻声答:“海净。” 封如故一语不发, 翻身下床, 赤脚踩在地面上,再次向常伯宁确认:“……海净?”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白更是白得微微透蓝,神情专注得几乎有几分呆滞:“是海净吗?” 常伯宁不及回答,如一便挟着一股风推门而入。 他面带寒霜,唯有见到还未睡醒的封如故时,不自觉柔和了一瞬。 饶是带了紧急消息来此,如一仍不忘恭敬地对常伯宁行下一礼:“义父。” 旋即,他转向封如故:“云中君,把鞋穿上。” 为了不显得自己是在关心他,如一速速说出了来意:“方丈有请。” 封如故:“为何请我?” 如一:“是请义父和云中君,同去殿前伏魔石。” 他转向常伯宁,语气是强行抑制后的平静:“海净……出事了,山中疑有魔道混入。如今寺院封闭,搜山已近尾声,并未搜到有藏匿的外人。戒律院长老担心有魔道化作寒山寺弟子模样,混入寺中,于是召集寺内所有弟子,在正殿伏魔石前集合。” 封如故心头愈加放松,放松到了几乎是空无一物的地步:“……伏魔石。” 如一暂时未察觉出封如故的异状,面向常伯宁答道:“伏魔石乃佛门圣物,只需将手放在上面,催动灵力,即可验明正身。为求稳妥,方丈叫我带义父与云中君同去试验,以求公正——” 常伯宁骇然,脱口而出:“如故不能去!” 如一一怔:“为何?” 封如故静静坐在床上,望着如一的背影,和常伯宁一瞬慌张失措起来的表情。 常伯宁支吾道:“……如故……病了。” 封如故无声地抿唇一笑。 ……他的师兄当真不会撒谎。 而如一没有回头,只定定注视着常伯宁。 封如故无从揣测他此刻的表情,但好在可以放肆地看他的背影。 半晌后,如一轻若不可察地一点头。 他说:“好,义父,我知道了。我自去告知方丈。” 说罢,他便往门口走去。 在屏风边,他回过头来,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若云中君之病,寒山寺无法治愈,还请回风陵疗愈吧。” 离开佛舍前,他甚至未曾回头看封如故一眼。 立在佛舍之前,如一抬起手来,手指略微发颤地握住了胸前的一团衣服。 ……“如故病了”。 只这一句话,便有一种极可怕的可能在他胸中生了根,发了芽,搅得他脑筋昏乱,只得无意识地攥紧袖中封如故赠他的红豆佛珠,以此保持一点点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失了魂了。 昨夜,封如故一直在家中,不曾离去,不可能有机会害死海净。 然而,义父却不准封如故去伏魔石前验身…… 如一脑海中凌乱闪过几个片段: 水胜古城之中,他明明检查过,城中并无魔气,练如心也并非魔物,为何在练如心与封如故交手时,会有那冲天彻地的魔气? 还有,坠入沉水之中时,他隐感到水中有魔气,只是那时他因溺水而昏沉,封如故又因救他而力竭吐血,如一急于救治他,也未曾深想下去。 以及,一月之前,桑落久遭人暗算,一度垂危,封如故去对付尾随而来的无名鼠辈,尽皆杀之。 彼时,如一也感受到了些微的魔氛,但因为梅花镇之事有可能是魔道之人在背后操·弄,桑落久亦有可能为魔道所伤,所以他也未曾将此事放入心中。 彼时,桩桩件件的细节、疑点均有解释,且都是入情入理。 但如今回首看去,如一才恍然意识到,所有疑点,皆有另一种解法。 他一生皆为魔道所害,到头来,竟有可能倾心于一魔道? ……太滑稽了。 世事皆是如此滑稽吗? 一旁晒太阳的小灰猫毫无所觉,在他脚边打了一会儿转,蹭着他的裤脚喵喵叫唤。 如一蹲下身来,抚摸小灰猫的额顶。 小灰猫抬头,一时迷惑。 如一的目光是它从未见过的样子,灰蒙蒙的,透着一股难言的悲伤与难过。 再站起身来时,他伸手入怀,将自己的佛牌与度牒一应放在了窗前,平静得像是放下一样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他无家可归时,老僧带他入寺出世,给了他一处落脚莲台,盼他得证大道。 今日之后,他或许再无资格留在寒山寺中。 他悟不得菩提道,去不得明镜台。 因为,他有了私心,平白惹来一身尘埃,并为此心甘至愚。 如一双掌合十,对那佛牌度牒礼上一礼,静道一声阿弥陀佛,再一转身,匆匆而去。 丛丛花篱之外,一道玄色身影立在其间,敛息凝神,静静注视如一离去,嘴角扬起一点嘲讽的弧度。 佛舍之内,常伯宁心神大乱。 他总算意识到来者不善了,匆匆行至床侧,蹲在封如故身侧:“如故,咱们走吧。” 封如故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道:“师兄,莫慌。” 常伯宁岂能不慌:“刚才我听懂如一的意思了。他让我们回风陵疗伤,是要我们从东南方走,他会给我们留下一条道路……” “……师兄。”封如故静静道,“有人在暗地里算计我,必不会放我轻易离开,我走不脱的。况且,小红尘肩负护寺之责,到时,他放行我,会受我拖累。” 他口口声声皆是“我”,有意将常伯宁与这场灾祸隔离开来。 常伯宁却是一把握住他的手,道:“那我们二人交换容貌!就像之前那样!” 封如故心中微微一悸,看向常伯宁:“师兄,你不理智了。” 常伯宁:“我要你,便要不得理智了。” 封如故:“师兄,我说过,只要活着,就是风陵的累赘、痈疮。你要我这样的人做什么呢?” 常伯宁坚定道:“你是什么,师兄都养得起。” 封如故低头,略略沉思几瞬,便站起身来:“如此,我还是走吧。” “……云中君想走去哪里?” 一道令人如沐春风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惹得常伯宁肩头一颤。 封如故捏捏常伯宁瞬间变冷了的掌心,含了一点笑,用唇语对常伯宁说:师兄,你看呢。我说我走不脱的。 言罢,他披衣起立,想,人头狗来啦。 “自然是走去伏魔石啊。”他笑道,“玄极君不去吗?” 有心思栽害他的人,未必是梅花镇之灾的始作俑者。 世上有多少道门之人盼着四门倒台,更遑论玄极君这种已有君名,却因为四门压制其上、始终在地位上略逊一筹的人了。 若唐刀客将自己即将入魔的消息告知于他,他会不动心吗? 海净是谁杀的,其实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要让寒山寺找到借口,清查寺中诸人,包括客人。 即使身在局中,封如故也不得不赞上一声,这果真是唐刀客惯用的阳谋。 “正要去。”柳瑜遗憾道,“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事情呢?” 封如故注视着他:“是啊,怎会呢?” 柳瑜不喜欢封如故看人的眼神,慵然地似笑非笑,似视,又似无视,仿佛洞悉了一切,并为此而深觉无趣。 这种自作聪明的眼神,简直令人作呕。 “事发突然,我们这些客人也不得不去,就当是客随主便罢。再说,不过是随手一验,清者自清,您说可是?” 柳瑜朝封如故极有礼地一伸手:“端容君,云中君,一起去吧。” 封如故:“玄极君盛情邀约,我若不去,是不是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柳瑜温和中带有一丝真情实意的讶异:“云中君言重了,此话从何讲起呢?” “不知从何而起也好。人生,难得糊涂嘛。” 封如故踢上靴子,将衣衫草草整理好,经过柳瑜身边时,才发现他身后立了个影子般纤细高挑的人。 封如故脚步未停,从他身边路过,随口问道:“这位是……” 柳瑜介绍道:“我的谋士。景寒先生。” 即将越过韩兢肩膀的封如故乍然停步。 他回过身来,仔细看了看被称为“景寒”的韩兢的面容。 韩兢抬起眼来,与他对视。 即使他知道封如故不可能见过自己的这张脸,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名姓倒置的假名就认出自己的身份,却仍不得不惊叹于封如故的敏感聪慧。 他双手交叠,低头行礼:“云中君。” 封如故道:“先生之名,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韩兢气息一颤:“是何人?” 封如故:“你不是他,就别关心多余的事情了。” 言罢,他玄色长袖潇然一振,迈步离去。 常伯宁看也未看韩兢一眼,直跟着封如故身后,担心地捉住他的手。 韩兢看着二人紧握的手,目光里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只是那情绪就像是在古井之中投入一枚石子,荡漾出片刻微波,便一闪而逝。 他摇着一把轻扇,跟随在柳瑜身后,出了佛舍。 柳瑜跟在封如故身后不远处,时刻提防着他逃跑,并想起昨夜,在自己用沾有魔气的匕首割破那小和尚的喉咙时,两人面对小和尚的尸身,所发的一阵议论。 “为何景先生选中了这名小和尚?” 韩兢给出了理由:“第一,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与封如故熟识之人。若要栽赃给封如故,杀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总比杀一个无关的人要更有说服力。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就可以替他们发声。一旦事发,大可以说,海净是知道了他堕入魔道这件事,才被他灭口。” 柳瑜点一点头:“‘第二’?” “第二,这小和尚与守寺的如一居士最为亲厚,因着这份交情,如一定会尽全力追查此事,这于我们而言是好事,可以借他之手,挖出封如故来。到时事发,算起总账,封如故是如一居士带进门来的,寒山寺自会问罪于他,也可打消一份对封如故的助力。” 柳瑜:“‘第三’?” “不知柳门主可曾听过不世门?”景先生立于暗中,声音优雅、清冷,堪称无情,“不世门门主林雪竞,在封如故身边安插了一名细作,向外传递与封如故相关的讯息。我前段时间得到了些许线索,判断海净极有可能便是那名内奸。杀之,可绝尽魔道之人埋设下的耳目。” 柳瑜将匕首上的血甩尽,插回鞘中,又将匕首销毁,笑问:“景先生,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我的确知道许多。”韩兢说,“……许多的。” 柳瑜笑言:“景先生真不谦虚。” 韩兢专注地看他一眼:“我从不谦虚。” 回想起那时景先生的眼神,柳瑜一颗心仍是生寒,却连个余光也不愿望向身后跟随的人,生怕被他猜中自己的心思。 ……这个人,知晓太多了。 等了结了封如故,便该轮到他了。 韩兢尾随在他身后,目光仍停留在常伯宁与封如故紧紧相执的手上,并不关心柳瑜心中所想。 二人跟随在封如故他们身后,几乎是把他们押解去了伏魔石前。 伏魔石前,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那伏魔石是一颗高一丈半,宽半丈的巨石,其形其状、隐有佛陀罗汉之象,石上生了一双凹陷,似是人目,幽深冰冷,环伺世间罪恶。 一名名僧侣轮流将手按在伏魔石上,催动灵力。 大家都清楚自己非是魔道所化,但在此等黑云压城般的压逼之下,心情难免紧张,一张张面皮紧绷着,将手撤下、确认无虞后,才暗自松弛下来,叹一声阿弥陀佛。 净远方丈与各院长老早早试过身份,各自列席,坐于殿前,神态凝重。 如一手扶“众生相”,隔着丛流人群,远远望见了封如故。 如一猛然一握剑:东南方已开了缺口,为何他还不离开? 直到瞥见封如故身后紧随的人影,如一心念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他隔着千百僧众,朝封如故迈出一步。 封如故也隔着千百人看见了他,朝他绽开一个笑颜,轻松挥一挥手。 “阿弥陀佛。”净远方丈见柳瑜等人来到,便站起身来,“劳动道门之友前来了。寺中弟子无端遇害,老衲身为方丈,不得不为弟子考虑,以防再有人受害。” 早就候在此地的柳元穹大大方方道:“无妨。” 说罢,他大踏步走上前去,将掌心按在伏魔石壁之上。 一股精纯灵力荡开,足有金丹五阶之能。 他撤回手去,回头望去,恰见父亲身前站着的、正好奇打量伏魔石的封如故,不由撇一撇嘴,抱剑立于一旁。 ——那姓封的向来自恃才高,这些年来,想必修为又有精进。 封如故略略侧身:“玄极君,请。” 柳瑜笑说:“云中君在此,柳某岂敢造次呢。” 封如故笑道:“那我叫你先去,你就敢造次了?” 柳元穹听出他言语间对父亲的不敬,血气上升,几欲破口大骂,孰料父亲只是温和一哂,道声“失礼”,便带着景寒先生上前,依样将手掌压在了伏魔石上。 柳元穹便忍住了一腔愤懑,忿忿咬牙: 父亲脾性也太好了些! 相比之下,常伯宁已急得要哭出来了。 如今,再想逃离,或是将二人交换,已是来不及。 见封如故要走上前去,常伯宁一把握住他的衣袖,无助低唤:“如故……” “师兄。”封如故说,“莫怕。” 常伯宁不肯松手。 ……如故,别去。 封如故含笑,将手覆盖上了常伯宁的,并将他紧握着自己衣袖的五指一根根掰开。 ……食指,中指,无名指。 常伯宁不敢驱动灵力,怕引起旁人注意,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袖子一点点从自己指尖脱离,而他无能为力,徒劳得像是要去抓住一个必将消失的梦境。 少顷,封如故将玄袖背于身后,面对面色灰白的常伯宁,粲然一笑,倒退两步,方才转身,一步步朝伏魔石走去。 四周寂然无声。 他的足音叩在地面上,甚至隐有回声。 嗒。嗒。 短短几十尺的路,他走得闲庭信步,看得柳元穹腹诽不止: ……摆什么谱啊? 立于伏魔石前,封如故抬起头来,好奇打量一番,随即将手按在了伏魔石的石壁上。 触手那一刻的冰凉,叫他指尖隐隐酥麻。 他觉得不大舒服,特意活动了一番手指。 常伯宁眼睁睁看着封如故将掌心压在上面,一时呼吸摒绝,只寄希望于这伏魔石是赝品,并无验魔之能。 同样不错眼珠地盯着封如故动作的,还有柳瑜,以及如一。 封如故仰望巨石,低低叹了一声,提起一口气,旋即凝神聚力,将周身被玷污已久的灵力流经七花花脉,奋尽全力,击向伏魔石。 一直无动无声的伏魔石,受此一击,幽深的灵目骤然而开,射出两道寒芒,内里发出嗡鸣,声动彩云,似是罗汉发怒,金刚啸天! 然而,封如故穷尽周身之力,再发一掌,重重击在石身上。 声响惊天,犹如万壑惊雷齐齐炸响! 伏魔石发出一声类似哀鸣的尖啸,竟是承受不住这瞬间注入的灵力,崩塌成一地石屑! 伏魔石轰天彻地地倒下。尘灰蔽日间,封如故衣襟猎猎而飞,宛如一只振翅黑蝶。 “不是说,此物名为伏魔石吗?”封如故回身,“不管用呢。” 阖山静了片刻,顿时大乱! 不待漫天尘灰飘落,三道身影便齐齐席卷向封如故所在之处。 率先到来的,是早有准备的柳瑜! 裹挟杀意的雄浑一掌,直直击向了封如故的心脉。 但他穷尽全身之力的一掌,竟尔击空! 一柄刻满佛偈的木剑,将柳瑜震飞三丈开外,踉跄两步,方才站定。 “若事不实而不清雪,是名有犯!”如一仗剑而立,僧袍如轻绡,风举势转旋,“寒山寺还未审之,玄极君便要下杀手吗?” 柳瑜冷笑一声:“山中有魔道混入,乃是不争事实。我替如一居士拿下此人,有何不可?” 两人相持瞬间,常伯宁便已来至封如故身侧,一拽他的衣袖:“如故,走!” 柳瑜怎肯轻易纵之,喝上一声:“魔道之徒,休走!” 他闪过如一,长剑鸣啸出铮铮灵音时,柳瑜喝出声来:“穹儿,拔剑!” 事变来得太过突然,距离封如故并不远的柳元穹全然愕住,口不能言。 ……怎会? 封如故怎会入魔? 当年,“遗世”之中,他当初受魔道戕毒分明最深,怎会—— 柳瑜剑势被如一轻易拦阻,心下焦急,不愿失了这大好机会,急道:“穹儿,还不拔剑!” 柳元穹失神之际,常伯宁长袖一翻,落花如绮,刹那间便遮蔽住了柳元穹的视线。 他伸手握住封如故的手,发力一拽:“走啊!” 封如故正欲应答,孰料,快而无声的一把唐刀,巧妙避过阵眼,斩开蔌蔌飞花,扫向了常伯宁的后背。 这一剑,全部落在了周身灵力翻腾的封如故眼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你若不出手,常伯宁必然受伤。 ——事到如今,唐刀客用的仍是坦坦荡荡的阳谋。 事到如今,封如故只能依凭本能行事,并指成剑,穷尽周身之力,驭动剑气,将那唐刀一斫两半! 炸毁伏魔石时,封如故身上红莲仍未全开。 而这唐刀客意外的一击,终于将事态推向了无可挽救的终极之地! 层层红莲花瓣翻卷开来,像是从他的皮肉里拔出根须、绽开叶瓣。 七花齐开! 骤然间,极痛袭身而来,封如故忍受不住,猝然跪倒在地,牙齿直咬入了唇肉,面上沁出薄汗,鲜明的痛感从旧日伤口里一起焕发精神,将他穿刺得千疮百孔。 撕心裂肺,不过如此。 常伯宁察觉花阵被破时,已是慢了一步,再见封如故为他挡剑后痛苦难当的模样,勃然失色,一把扯住即将摔下去的封如故的胳膊,将他径直拉回后背,同时急转身形,重聚飞花,尽数贯注在来袭之人的身躯之上! 韩兢受此冲击,默不作声地倒飞出去,仰面滚落在地,胳膊和前胸被飞叶钻出了几处细细的孔洞,渗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来。 他心平气和地躺着,想,大事将成了。 一旁,柳瑜实不敌娑婆剑法,不消几个回合,便被如一木剑击飞,长剑亦然脱手掉落。 他想再去握剑,却觉手软筋麻,一时懊恼,原本温和的面目竟有些扭曲。 常伯宁足尖轻点几下,急行几步,却猛然间刹住了脚步。 ——如一无声立于封如故身前五步开外,白金僧袍逆风而动,一时不知是温和的白衣卿相,还是杀伐的冷面菩萨。 常伯宁驻足一瞬,落花绕身而飞,一时不知是否该对他动剑。 封如故伏在常伯宁后背,微微喘息着,抬眼望向如一时,如一注意到他眼尾延出了一抹妖异的淡红色。 如一神思一凝,屈膝跪地,将“众生相”往地面上重重插·入,长发漫卷开来,厉声呼喝道:“来!” 剑中栖息的厉鬼应声狂呼而出,万鬼号出千丈阴风,直卷云霄,“人柱”威压汇作绝命狂流,叫吃惯了素斋、念惯了慈悲的僧侣们齐齐变色,压制得奋力想要上前的柳瑜色变惶恐,双膝发软。 在场诸人,无不认为,如一是要驾驭万鬼,拦下封如故与常伯宁,一尽守寺僧人之责。 然而,封如故隔着千百鬼魅,与如一对视一眼,便洞知了对方心意。 如一眼中的“人柱”,仍是封如故的模样。 而封如故眼中的“人柱”,则是他乖巧温柔的小红尘。 刚被放出的“人柱”见封如故似是身受重伤,低喘微微,焦急地大喊一声,合身扑来,掀起的湃然灵压,叫修为稍低的几名寒山寺弟子双眼一翻,竟是昏厥过去。 如一微微闭目,对“人柱”耳语两句。 “人柱”一愣,马上驱动灵力,再次尖啸一声,腥鬼啸篁竹,使得寒山寺草木无不震动,就连净远方丈也无法直视。 然而,这灵力特意避开了常、封二人。 常伯宁回过神来,捡了这空隙,急急向东南方而去。 如一仗剑旋身,望着二人背影,攥紧剑身,森森鬼气荡起他的长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具苍白的神偶。 封如故,待我处理尽寒山寺中事,领过责罚,我会去找你。 我不要你的解释,我只要你在那之前,平安无事。 第112章流言四起 风陵, “静水流深”之中。 午后时分, 钟声磬韵穿透青霄, 惊起万千林鸦。 桑落久推开窗户,恰有一只飞鸦呀的一声,从窗前掠过, 一羽鸦羽飘飘荡荡落入砚中。 他轻嗽两声, 将鸦羽拾出,放在一旁, 一手抵在唇边, 一手紧握书卷, 凝神听着古韵不绝的钟声。 顷刻后,罗浮春大手大脚推开门,端来一碗温水,内里盛着一颗半化开的赭色丸药。 他已换回自家的道门服饰,一袭石青色道袍, 难得衬得他眉目挺秀, 气度稳重。 然而, 一瞧见桑落久开窗,他便立时急了,朗月清风的气质一扫而尽, 快步赶上前来:“你怎么下地了?” 桑落久笑道:“师兄,我休养近一月了, 哪里有这么娇嫩?” 罗浮春没敢说, 在自己眼里, 小师弟就是个一触即碎的琉璃人,得精心、再精心地养着,才不算亏待。 他把汤药放下,又探身去关窗:“怎么把窗户打开了?不怕受风么?” 桑落久并不作答,细数着钟声,指尖在书脊上记录着钟鸣的次数。 ……已有三声了。 桑落久答道:“鸣钟了。师兄可听说有什么事吗?” “许是午后有集会吧?不外乎是点查人数,或有要事通报。”罗浮春不甚在意,或是努力装作不甚在意,“你有伤在身,不必去管。我也……不管了。” 桑落久无奈,拉拉他的袖子:“师兄,你莫赌气了。” 与罗浮春讲话时,他仍听着窗外幽幽回荡的钟声,指尖又在书脊上敲过两记。 罗浮春一脸的避不愿谈,一手把桑落久抱起来,夹回了床边,把他放下:“不说这个。喝药。” 桑落久坐定,嗔怪地看他:“师兄。我受伤之事,与师父无关。” 罗浮春拉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朝他,自己则在他对面坐下,左脚踩着右脚鞋帮,失落嘀咕道:“我知道和他没关系。……可,可哪有这样的?他只顾杀敌痛快,把你丢给旁人看顾,心中根本是半分都没有我们……” 桑落久柔和地哄着他:“师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我们不能强求于他。可是这样?” 罗浮春倔头倔脑,不肯吭声。 “等师父回来,师兄还是对师父好好道个歉吧。”桑落久软声道,“师兄以往误会师父,也不是一次两次,总是这般争执,动不动便说些刺人的话,实在太伤感情。” “这次我没误会他!”罗浮春委屈起来,“他明明有余力,却不肯救你!我没有这样的师父!” “师……” 桑落久看样子还想劝解,但许是一时情急之故,竟骤然大咳起来,扶住胸口,痛苦万分。 罗浮春蹭地一下蹿起来,抱住桑落久的腰把他放平,揉着他的胸口,紧张得什么似的:“你别急别急,我听你的,我……会好好同他说话。” 桑落久蜷曲起身子,作急于解释状:“不是,我是说……咳……” 桑落久难以为继,将脑袋抵在他怀里,发丝凌乱而虚弱地垂下几绺,无血色的耳垂配着微湿的黑发,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而不住战栗。 罗浮春大狗似的蹲在床前,吓得脸色发白,一迭声道:“好好,我明白。道歉,我道歉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桑落久嗽症自然康复,依偎在罗浮春怀里微微喘息,耳朵发挥着一心二用的作用,听着窗外钟音,指尖犹自不忘敲打计数。 直至钟声止息,他的指尖也跟着停滞在了微凉的书脊之上。 钟鸣九声…… 桑落久神色轻轻一动。 这钟声,代表大事来临,风陵封山。 ……出了何事? …… 封如故行至半途,已至昏迷。 将封如故带回玉髓潭、除去他周身衣物、看到他身上七朵红莲皆绽,常伯宁已无暇震惊与责怪,立时将一股清气注入他的经脉之中,助其疏瀹心脉,澡雪精神,焕发元炁。 即使早有准备,在封如故体内运行过一个小周天的灵力后,常伯宁手抖难言,泪盈于睫。 十年了。 封如故周身经脉早被魔气腐蚀至残破不堪。 金玉之躯内,尽是败絮。 常伯宁颤抖难言时,他膝上的封如故动了。 “师兄……”他哑着嗓子,轻声问,“你又在哭了吗。” 常伯宁伸手盖住了封如故的眼睛,笑说:“没有,如故看错了。” 随着他一低头的动作,一滴泪水砸在他的手背之上,溅起细细的水花,落在封如故眼睛边缘,烫得他一眨眼。 封如故的长睫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常伯宁掌中一下下扫动:“……是玉髓潭顶的钟乳石在落水吧。” 常伯宁万分艰难地含笑应了一声:“……是。” 七花印失效,封如故苦心维持的体内平衡便被彻底打破,不得不踏上化魔之途。 而化魔之途,九死一生。 玉髓潭的精纯之气,能助其体内邪气平定。听说以往,在风陵山中,也曾有一人入魔,就是借玉髓潭千年灵气,才成功倒逆血脉,转化为魔。 但一者,那人本身便有纯魔血脉。 二者,那人化魔之时,身体康健,经脉通畅。 这两样皆与封如故无关。 说实话,以他如今这样的残躯强行入魔,就算险死还生,转化成功,或许也活不很久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七花印的主要材料清心石既为剧毒,又是克魔之物,在他血脉中流淌多年,余威犹存,只凭这一线,尚可吊住他暂免魔化,争取到些许时间。 为今之计,如故若求不死,唯有采魂补魂一途可用。 采魂,是以生魂补益自身残损,被采魂者,轻则陷入痴狂,重则殒命。 简而言之,想救封如故之命,需得以命换命,补其伤魂,续其经脉,之后,才能再行那险之又险的化魔之事。 常伯宁犹豫了。 说到采魂一事,他自是不会牺牲别人。 更准确来说,常伯宁天性至善,在他所思所想间,从不存在“牺牲别人”这种概念。 如故就算要换命,也只能用他的性命。 ……但常伯宁怕。 他不怕死,是怕不死。 一旦他采魂成功,侥幸不死,而是沦为疯癫,在那之后,若是如故化魔成功,自己便会成为他的负累,拖累他一世,也让他背负亏欠一世。 若是如故化魔失败,身死道消,自己则陷入混沌,不知他已死去,懵懵然不知去往何处寻他,害如故一人离去,着实孤单。 常伯宁想到那场面,只觉自己不如死了干净,便转而思索起新的办法来。 如故现在并未完全入魔,他们还有时间。 这十年间,他为寻救治如故之法,已将风陵三万卷帙翻阅过整整一半。 此次,他带如故回到风陵,便是想再搏一搏,找一找,除了采魂这种极端之法外,可还有旁的办法。 若无,他便带如故离开,去寻清凉谷陆师叔周师伯,或是去寻三钗。 总之,是要找一处能安心托付如故的所在,他才方便施以采魂之术。 除此之外,此番回山,他也需得把风陵事务交割给燕师妹。 他心上牵挂太重,已不够资格做这风陵之主了。 将诸样杂事一点点整理清楚,常伯宁心神反倒安宁下来,抚一抚封如故胸口,问他:“可还难受吗?” 封如故把脑袋轻轻抵在他怀里:“也没有很难受。吸一点烟就能好。” 常伯宁抚一抚他的头发,一手取过他的烟枪来,不甚熟练地将烟袋里仅剩的烟草一应填入,将烟枪平举一晃,驭灵光将烟草燃起,又将烟嘴妥善送到封如故口中:“好。师兄还有事要忙,你先在此处休息,哪里也不要去,且在此处等待师兄。” 封如故应了一声“是”,便换了一块岩石枕靠,自行接了烟枪,嘘出一口烟雾。 袅袅竹叶香雾与寒潭内蒸腾的寒气融为一体,很快在封如故的睫毛上结出一层水露。 …… 罗浮春也听出了九声钟鸣代表的意义,又被桑落久催促,便去向守门弟子打听消息。 消息传来,说是端容君携云中君归山,而归来之时,云中君身体很是虚弱。 封山之钟,是端容君下令敲响。 他还下令开启风陵外围防御之阵,众弟子不得进出。 听闻“云中君身体虚弱”,罗浮春一时间心念大乱,回了“静水流深”,又怕师弟担心,只含糊对桑落久推说没有打听到发生了何事,坐立不安地在“静水流深”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师父回来,便又借口说去给桑落久取药,出了殿门,直奔青竹殿。 他听闻端容君回来后不久,便独身一人回到青竹殿,闭门不出,心中愈加惴惴,在山中一通乱转,不慎在南处的山门边听了几耳朵弟子们的议论。 “听说云中君回来时,已经喘不动气了?……” “是,我亲眼瞧见的,云中君在端容君怀里,脸白得吓人,吐息起来也很轻……” “怎会如此?!那……” 罗浮春躲在柱后,浑身发冷。 他再也坐不住了,急急而去,冲至青竹殿前,欲求见端容君,然而青竹殿殿门紧闭,任他如何求告,殿门也不曾为他打开分毫。 罗浮春心中愈焦,索性开始沿山搜索。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是为了让桑落久安心? 是,是为了让落久安心。 落久是很爱师父的,所以,师父必得是安然无恙的,而他只不过是代劳罢了。 罗浮春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希冀着能看到封如故。 没想到,他竟真在拐过一片蓊郁竹林后,于玉髓潭洞口前,撞见了一道熟悉的清癯人影。 玄衣玉身的封如故立在那里,身形似是工笔画中的人,有黑衣反衬,愈显得纤细苍白至极,身如巫山一段云,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叫人总疑心,若是吹上一口气,此人会消逝风中,落得个风流云散太匆匆。 ……但观其吞云吐雾的模样,绝没有到有进气没出气的地步。 罗浮春先是放下了心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名火起,仿佛再次被他隔空愚弄了一般。 “师……” 罗浮春不打算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暗地窥伺,但刚一发声,便想起自己此时与封如故尚在冷战,险些失了气势。 他庆幸一番,立即收声,重重咳嗽一下。 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胸口都震得痛了。 封如故闻声回首,只见竹动风生,桐花送冷,他立于群竹桐叶之中,苍白地光艳万丈着。 他只轻轻一眼扫过来,罗浮春便生出了无限的怜惜之心,几乎是要上去嘘寒问暖了。 见来者是他,封如故不由展颜:“浮春,是你。” 罗浮春背过手,撕扯搅弄着衣袖,强自压抑下情绪,作淡然状:“嗯。你如何回来了?” 封如故笑:“在外游荡,累了。” 罗浮春:“梅花镇之事呢?” 封如故:“如一在办。” 罗浮春见他面色苍白,便疑心他其实是受伤了,不然师伯何以会如临大敌,待他回山? 可他竟不肯对自己言说,莫不是还在气自己当时雨夜弃剑之举? 罗浮春越想越气。 一月之前,明明是他有错,置落久不顾,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况且,他明明有伤在身,还不肯同他言说分毫,他罗浮春就算不是他封如故的徒弟了,总也是他相识多年的人吧? 于是,罗浮春半是担忧,半是恼怒地质问道:“你只是累了,便和师伯一起跑回来?” 封如故淡淡道:“有何不可呢?” “你!——”罗浮春气结,“是谁在梅花镇做下恶事,是谁袭击落久,你一概不查,只知道将责任推给别人?你还算什么师父!?” 封如故点出:“你不是早就将剑还给我、要与我一剑两断了吗?” 罗浮春脸色一阵青白,抓紧袖袍,切齿道:“那落久呢?他也不是你的徒弟了吗?” 与封如故东拉西扯这许久,罗浮春一直在等待他问起落久。 然而,封如故自始至终就没问一句落久的状况。 他诘问:“你难道不想问问,落久伤势如何?” 封如故很想说,傻徒儿,你都跑出来了,落久伤势定然无碍,只是封如故知道,自己今后或许是再无缘和这徒弟如此面对面说话,便顺了他的意,乖乖问道:“落久伤势如何?” 然而,罗浮春却是彻底失望了,不作一字回答,掉头而去。 封如故在后唤他:“……浮春。” 罗浮春充耳不闻,大踏步向前而去。 封如故:“罗浮春。” 罗浮春依然不肯停下脚步,听他只字片语。 “——萧然!” 罗浮春又惯性走出几步,猛然立住,怔愕半晌,一时悲愤难言。 “罗浮春”这个名字,他叫得实在太久了。 他本名萧然,入门第一日,便得了“罗浮春”这个怪异诨名。 从此后,他不情不愿地用这诨名走踏世间。 时至今日,他竟已淡忘了自己的本名? 封如故在他背后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给你、给落久改名?” 罗浮春心乱如麻,生硬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好。” 他听到,封如故在他背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与桑落久的咳嗽相比,封如故的咳嗽声微弱到委实是不值一提,是以罗浮春根本没往心上去。 因此,他也无从看到,封如故把染了一丝猩红的手从唇边撤去,拾起一枚桐叶, “这些年,委屈你了。”封如故心平气和地望着他的背影,“从今日起,我放你自由,你也放我自由吧。……我们师徒两人,便就这样了。” 罗浮春一怔,正欲开口,耳边便袭来一阵风声。 他回身夺住来物,竟是那把封如故曾炼给他的剑。 封如故在洞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手夹烟枪,一细薄烟徐徐而升,将他的眉眼掩在雾影之后,竟是瞧不很分明了:“……你收回去,算是留作一个纪念。” 罗浮春握着剑身,怔忡片刻。 他来寻封如故,真是为了和他吵架决裂吗? 他不是答应了落久,要同他道歉的吗?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 纵使他口中泛起层层的苦涩滋味,为保颜面,他仍是冷哼一声,仗剑转身,风卷剑穗,不时发出细碎响动。 他强逼自己,不许再回一次头。 “厌憎我吧。”待那道俊秀挺拔的身影消失至无影无踪,封如故对虚空喃喃道,“和那些人一样。” ——天下皆知,我封如故凭自己喜好,肆意篡改徒弟姓名,驱使他们出外赚体己给自己花用,还不肯授他们半分剑术。 ——这样待你们,谁都不会觉得,你们会有意包庇我。 ——如此,便是最好了。 ——世人只知,封如故的徒弟是罗浮春,是桑落久;而你们是萧然,是花别云,和魔道封如故没有关系。 另一边。 罗浮春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玉髓潭,顶着路上弟子们惊诧的目光,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直到了山中最大的一方清湖边,才驻足停下。 他扶膝喘息一阵,注视着手中失而复得的剑锋,只觉掌心滚烫,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绞疼,一时间难过得不知如何才好,像是与父母争执后逃家的小孩,被委屈、愤怒、茫然等诸多情绪挤逼得无处可逃。 他索性发泄似的大喊一声,扬起手臂,将那柄剑丢弃入湖! 青锋入水,在碧湖中央投出圈圈涟漪,旋即没入湖底,不见影踪。 丢了剑,罗浮春却像是把自己的主心骨也一口气扔掉了似的,颓然往地下坐去。 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又做错了。 但是…… 不知在湖边坐了多久,罗浮春才发梦似的站起身来,惨白着一张脸,摇晃着身体,往“静水流深”方向走去,连身后的尘土都忘记了掸一掸。 罗浮春反复说服自己,不过是丢了一把剑而已。 封如故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过来,他还不知道吗? 不做师徒便不做了,倒也省了心! 只是,要如何同落久说呢…… 陷入与世隔绝的风陵山中,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山中弟子丝毫不知,如今的外界,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江陵千机院内。 荆三钗了结一笔生意,将入帐银两登记入册,又忙着核对先前的账目。 院内,他的客人正在等待他的同伴归来,再与他一起离开。 因此,当一声高声的质问从院内传来时,荆三钗自然以为,他们是在生意上有了什么龃龉。 “什么?你在开什么玩笑?” 荆三钗并不怕客人会因为口角矛盾在千机院打起来。 此地机关重重,不必担心会伤害到主人,且各样物品皆是明码标价,毁坏一棵树二十两,一扇门八十两,随得他们砸去,他荆三钗只需要在他们打完架后,捧着账册去向他们讨账便是。 谁若不给,当场暴揍一顿,就当是舒筋活络了。 他口里衔着一枚银钗,面对账本,双手拢在脑后,想把头发束好,耳朵也关注着门外动静。 来人却无意争执,低喝一声:“低声!当然是真的——” 荆三钗撇了撇嘴。 看起来是打不起来了。 ……当真无趣。 院外,两人切切察察地议论起来。 “他是魔道?可他是如何藏匿自己身份这么多年的?” “他是魔道,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看他举止行动,外貌气度,哪一样不邪?哪一样不怪?” “这……倒也是。不过,这消息是何处得来?可靠吗?” “当然可靠!是玄极君及寒山寺众僧亲眼所证,绝非虚假!” 荆三钗抬眼看一眼院外,并不很关心他们的话题,只一心侍弄自己的头发。 不过……寒山寺? 封大眼身边那两个秃驴,仿佛就是寒山寺人……? 荆三钗一转念,也并未往深里想去。 据他所知,玄极君那个死儿子的祈福仪式,每年都在寒山寺举行,他和寒山寺联系紧密些,也没什么问题。 屋外,二人的讨论越发热烈。 “……现场被他劈碎的伏魔石上魔气极重,连净远方丈都不得不认了,这还能有假?!” “如此说来,那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没有更确凿的了!” “可是,以他的身份,有何必要非得修入魔道?” “谁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怕是觉得魔道有趣,就修了呗!何必顾忌什么后果?而且,那端容君恐怕早就知道了封如故的魔修身份,刚一暴·露,他就带着人望风而逃,现在风陵又全面封山,这不就是不打自——” 室内传来一声重重的账本落地声。 两名客人循声望去,只见荆三钗散乱着头发闯出门来,直直盯着二人,颤声问道: “你们说……谁?!” 第113章接你离开 相较好事, 世上众人更爱议论坏事, 再加之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封如故入魔之事, 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道门间传播开来。 青阳山中,关不知刚练过剑, 尚不及沐浴便被兄长唤了来,快步踏入殿中时,一头细汗尚在阳光下粼粼地反着光, 正是个健康年轻的好模样:“兄长, 何事叫我前来啊?” 关不用忧心忡忡, 递了一封式样庄重的折帖给他:“看看罢。” 关不知接来, 一屁股坐在了正殿侧椅之上,未及打开, 便出言调侃道:“这什么东西,这般正式?檄文吗?” 然而, 他只扫了两行, 整个人便从椅子上弹射起来。 那当真是一本檄文,字字句句,辛辣诛心,直指风陵云中君封如故擅修魔道,癫迷入心,隐瞒身份, 沽名钓誉, 甚至在身份有败露之虞时, 杀害了寒山寺的海净小师父。 关不知周身热汗转冷,一字字地把整篇檄文读完,深吸一口气,才想起自己有好长时间忘了呼吸。 这篇檄文词彩华章,算得上妙笔。 然而,如椽巨笔,此时不亚于杀人利刃。 关不知面上透青,张口结舌了半晌,看向他的兄长,似乎想从兄长的眼神里判断出这是否是某个恶劣的玩笑。 关不用重重叹了一口气,叹得关不知一颗心飘飘摇摇地沉了底。 是,自己兄长素来稳重,只求平安度日,不求多事,不会拿这种事情玩笑。 关不知干巴巴挤出几个字来:“怎会……如此?” 前不久,关氏兄弟才与封如故打过交道,受他之恩,青阳山方从灭派之危中解脱。 关不用沉沉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关不知从迷惘中醒来,大力赞成:“是啊!我们不是没有见过封如故的。他心高气傲,他灵力深厚……他可是云中君!他与那魔道丁酉有深仇大恨,且自身就已是惊才绝艳,缘何要去修魔道术法?”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我得去风陵一趟,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不用见状,急斥一句:“回来!” 关不知已经打算踏出殿外去了,听到这声厉喝,未免错愕。 关不用从座位上站起:“你没有看到檄文上说,风陵封山,意欲包庇?这哪里是冲着封如故去的,分明是要把风陵彻底拉下四门之位!你就算去了,能做什么?能说得上话吗?我们蕞尔小派,二三百人的规模。道门中事,哪里轮到我们置喙?” 关不知久久望着他的兄长,看得关不用隐隐有些发冷。 他说:“兄长,我们人微言轻,却不是人微言无吧。见了不平事,连说上一说的资格便也没了吗?” 关不用急道:“可你会将祸患引至青阳山!——” 他知道自己这弟弟做事一向是莽撞的,怕将话说得太曲折,他会不懂其中利害,便尖锐道:“人会说,我们与封如故款曲相通!你何苦做这引火烧身的事情!” 见关不知不吭声,关不用又强调了一遍:“明哲保身,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关不知抬起头来,年轻的眸光炯炯异常:“……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言罢,他劲装后摆一振,自化流光,踏剑而去,任关不用在后连连唤他姓名,他也攥紧那本檄文,不曾回头半次。 …… 外界的风云翻覆、蜚短流长,封如故并不在意。 骤然封山,风陵弟子被断绝了消息来源,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同在山中的燕江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要来见封如故。 然而,常伯宁在罗浮春离开后,在玉髓潭正面设下结界,之后便忙于自己的事务,闭门不见任何人。 燕江南无法,索性从后山攀援上来,从一处小洞手脚并用地钻入,走过一道长而漆黑的山洞,七拐八绕,从玉髓潭的腹地处钻出。 常伯宁比他们二人入山都早,且一直是端庄自持、莳花弄草的小公子形象,走的皆是正门和大道。 而她与封如故不同。 二人年岁相仿,在风陵山里一同跑闹着长大,知晓这山中的每一处玄虚。 譬如玉髓潭尽头的这一处小小洞窟,便是二人一力勘探得来的。 她带着一头一脸的潮湿露气,在玉髓潭的洞口前,找到了独身一人、盘膝望月的封如故。 他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孤独,藏在阴影之下,头脸和睫毛上都笼了一层薄弱的水汽。由于不加掩饰,他身上自然流露出魔气来,但是经由玉髓潭的灵气净化,倒也不显得多么肮脏了,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面目模糊起来。 沐浴在淡淡灵光下,他脆弱得像是一只一摔即碎的薄胎玉杯。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封如故淡淡地笑了,拍一拍身侧:“来啦?坐。” 燕江南便与他并肩坐下,与他一道融入阴影之中。 兄妹两个,或许该说是姐弟两个,并肩遥望着风陵的夜空,高而远的银河流泻下一地烂银,在他们足尖前的几寸处光华璀璨着。 有感天地偌大,燕江南突然有些眼睛发酸。 她发力揉了揉眼睛,咬牙克服了这点软弱。 她知道,哭帮不了封如故,她不需要封如故再来安慰她。 封如故一语不发,甚至连脑袋也未转上一下,却似是看穿了她全部的软弱,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肩上:“我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不会安慰你,今后也不会把这件事当做笑料笑话你。你尽可以哭。” 燕江南踢了他小腿一脚。 准确说来,是蹭,不是踢。 她直起身来,轻声道:“小师兄,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清除道门遗毒,为的是整肃道门,抑制过度偏激的反魔之风。 然而,她如今骇然发现,在那些外门人眼中,她待道门之人这般严苛,对待隐瞒自己魔修身份的封如故,岂不是也该手起剑落,定斩不饶? 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燕江南的笑话,但燕江南心中早有计较:她绝不会伤她的师兄。 况且,她懂医术,这些年,是她眼看着封如故的身体败落。 她知道他的情有可原,也知道他的无奈。 她替封如故不值,却又无法替他挡住那即将到来的满城风雨。 所以,燕江南想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在这里好无聊啊。”封如故道,“帮我找点可消遣的事情做吧。” 他指的“可消遣的事情”,是看信。 风陵虽然封山,但出了此等大事,想必前来问询情况的灵信绝不会断。 信件皆被截停在外围,封如故让燕江南把盛载灵信的信箱钥匙带到玉髓潭里,用钥匙在半空中启开信箱,自行读信,打发时光。 燕江南甚至为他带来了融入灵力的朱砂和墨笔,供他批阅。 封如故一封封看过去。 若是看到有不分青红皂白、激烈谴责痛骂自己的,他会在上头用朱砂批上一个大大的叉,并上书“放屁”二字,旋即把信件随手一丢,再去摸下一封。 痛骂他的有不少,但也有关心他的。 封如故打开一封来自清凉谷的信,上面是盈虚君的字迹:“伯宁,如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 刚看了个开头,封如故便把这封信掖在了怀里,不再往下读。 于现在的他而言,善意比恶意更难消受。 他在信件中挑挑拣拣,想找出有没有更具新意的骂法。 半晌之后,他的手猛然一顿。 在众多灵信里,有一封来信,其上押着寒山寺的佛花莲纹。 封如故将信拆开,上面浮出一线熟悉的字迹:“你好吗?” 封如故将信捧在手里,想,他这个“你”,指的是他义父的,还是自己? 封如故把信箱里的其他灵信雪片似的倒了一地,而他自己躺倒在万千关怀和诘责之上,咬着墨笔,给那人回信。 他在那张纸上回道:“好。你呢?他们可曾罚你?” 他一松手,那灵信便自行化作流光,没入虚空之中。 一刻钟后,那道鹤形的流光又一次返回,在封如故眼里,它宛如青鸾,一下下忽扇着翅膀,要往敞开的信箱里钻。 封如故不等它完全钻入,便把它捉了回来,展开观视。 里面是如一的回答:“未曾。他们只是不允我出寺,其余并未刁难于我。” 封如故想,还挺好。 字浮现到一半,顿了许久,才浮出下文来,与那些一蹴而就、畅快淋漓的讨伐檄文全然不同:“……你……” “你”了半天,仍是不见下文。 封如故捧着信,很耐心地等。 最多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么。 他等了半盏茶,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一大笔一挥,把“你”字勾掉了。 封如故叹息一声,叹息声便化作回声,从四面八方一齐传来。 他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又叹息了一声。 他把纸竖起来,往上面连弹了好几下,像在弹如一的脑门。 别扭死你得了。 封如故紧跟着信后的空白,又写下一句话:“我这边很是无趣,读信暂解烦闷。你若有闲,不如我们纸上对弈?” 这回,如一的信回得很快:“你当真是无聊。你……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他指的是入魔一事。 封如故据实以答:“很早。” 如一:“……从‘遗世’起?” 封如故夸他:“聪明的小和尚。” 如一默然许久,大概是在整理自己与他相见后的种种细节。 封如故不去看其他信了,只专心等着他的回音,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如一方才回道:“……是。我早该想到的。” 封如故:“你生气了?” 如一:“你会在意?” 封如故看这口吻,想道,果真是生气了。 封如故说:“如果是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封如故坐在滴水的玉髓潭洞口,什么也不做,单等着如一的回复。 等到那青鸾振着翅膀、自洞口盘旋而回时,封如故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墨笔,笔身已被自己攥得发了热。 他拆开信件,得到的只是寥寥五个字:“义父知道吗?” 封如故:“他也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边厢,寒山寺中。 如一的状况,远没有他信上那般轻描淡写。 他是护寺之僧,封如故是由他带入寺中,又是从他负责的寒山寺阵法中脱逃,他难辞其咎。 他被幽闭在一间佛舍之中,颈上套着一圈戒链,右手腕的脉门更是被一片佛门偈纹束缚,因此他能调用的灵力少之又少。 如今,他只能用左手执笔。 好在他左右手字迹一样,不会叫封如故看出端倪来。 送他离开时,如一满心宽容,如今确认他当真安全,如一才想起此人魔修身份,心中自是一番天翻地覆,不可名状,诸样情绪在他胸中翻翻滚滚,最后酿作了一股泛酸的怒意。 封如故……是魔。 义父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件事,而他一直被封如故蒙在鼓中。 如一人生的一切悲剧,自魔道而始,要他满心欢喜地接受封如故是魔修,既不可能,亦不现实。 他凝神半晌,提笔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在骗我?” 如一不知七花印之玄妙,亦不知封如故现在需得采魂才能活得下去。 但他仍谨慎地使用了问句,希望能从封如故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谁想,封如故回复道:“是啊,聪明的小和尚。” 如一顿时气得头晕,抓紧笔杆,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封如故那边,倒是觉得这回答没什么。 他的确是欺瞒了如一,这点没什么可辩驳的。 况且,他现在是自身难保,在封如故看来,如一与自己的关系,在他的控制下,并未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如一越是厌憎自己,越是与自己划清界限,越好。 如一的回信过了许久才来:“是,我早该知道,你最信任的人只有义父。但你若真为义父着想,就不要躲回风陵山中,这只会拖累义父。” 封如故托腮看着这行字,甚觉奇妙:“你义父在你眼里,就如此重要吗?” 如一:“义父便是我的天地,他引我入世,我的名字亦是他所赐,他自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封如故:“我呢?” 直到等到一片朝霞洒落在他肩膀之上,封如故才等来了一句冷冰冰的回答:“萤烛之光,不可与明月争辉。” 封如故盯着这行字,眨巴眨巴眼睛,想要笑,但终究是没能笑得出来。 他一笔一划地写问:“那敢问大师,我这样的萤烛之光,该去哪里,才不拖累人呢?” 落笔终处,封如故乍闻山中起了些骚动,便起了身来,站在玉髓潭洞外,侧耳细听。 隐隐叫嚣之声,从山外传来。 “风陵之人!速速将魔道封如故交出!” ……来了。 封如故举步往洞内的那条秘密通路走去时,恰见一道鹤形流光划入洞内,正是如一的来信。 封如故驻足片刻,往回走出两步,又刹住脚步。 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打消了再去自取其辱的念头,径直往洞内而去。 ……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寒山寺,囚·禁如一的佛舍里,已是空空荡荡。 原本束缚着如一脖颈的铁链垂落至地,墨笔折断,中间的断茬上沾着淡淡血迹,竟是有他掰断墨笔后,用断茬划烂手上封印灵力的佛偈纹路,恢复灵力,破门离开。 桌上淋淋漓漓流了一串鲜血,将桌上的一沓带有灵力的信纸边缘染得斑驳一片。 最上面的一张纸留着淡淡的墨迹。痕迹是从上一张纸上渗透而下的,字迹依稀可辨。 “月光远在天边,终不可即,不可触摸。我常年行于暗夜,只需萤烛相伴。” “等我。我去找你,接你离开。” 第114章众生相貌 风陵山中, 浩然亭下, 众大小道门熙熙攘攘齐聚一处,各怀心思。 风陵弟子则是倾巢而出,列阵以待,立于亭下。 打头的是满脸茫然的罗浮春,身侧立着一个稍带虚弱之色的桑落久。 他至今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即使面对来势汹汹的道门众人, 听到他们满口的诘责怒言,他也不很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本能地将师弟护在身后, 似要用肉身挡住那泼天而来的恶言恶语。 风陵虽开启了封山之阵, 可几家道门商量之后, 一马当先, 竟要作势硬闯大阵。 他们本想着,风陵弟子岂敢当真动用剑阵, 伤害同道之人? 待他们到了阵前,守阵的弟子担不起责任,自会放行。 孰料, 等他们到了大阵近旁, 风陵剑阵铮然一声,发出凤凰啸山似的清锐剑鸣,剑风骤起,惊涛汹涌。 来者数人齐齐大喊一声“不妙”, 纷纷而退, 还是有人躲闪不及, 被剑气划破了衣服,洒下一串血来。 闯阵之人眼见风陵当真敢动武,怒发冲冠。 有人出言指责:“风陵当真无耻!为护一名魔道,妄伤同道之人!” 虽不知常伯宁为何下此命令,守最前阵的一名年轻风陵弟子闻言,却是不乐意了,高声应道:“我们的阵法分明就立在此处,你直眉瞪眼地往上撞,关我们什么事情?” 来人怒道:“你可知封如故入了魔道?!” 那风陵弟子实话实说:“我等不知。” 来人愈怒:“风陵不给我们一个解释,反倒闭门不出,难道是要公然包庇?!” 年轻弟子按剑冷声道:“我们只知,端容君叫我们看守大阵,非有命令,不准任何人出入。你不是端容君,我不与你说话。” 说完,他索性真的背过身去,不理会哗然的众家道门了。 尽管知道风陵传统向来如此,最是护着自己人,来者还是难免跳脚:“好一个风陵山!自恃名门,门下弟子一个个狂悖至极!” 文始门门主文润津阴着一张脸,立于众人之中。 还是有人发现了他,满面堆笑地上来招呼:“哎呀呀,这不是文门主吗?” 文润津听出来者不善,只在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果然,来人下一句便不是好话了:“文门主还是得上天眷顾的,险些做了封如故的亲家,不然哦——啧啧。” 死了女儿,算是哪门子的上天眷顾? 但文润津不得不承认,此人说得有几分道理。 幸亏当初女儿闹着退亲,若否…… 况且,封如故知道他文始门的秘事,知道他扣押魔修、威逼其父其母、从中牟利一事,虽然那四名小魔修已经被他领走,文润津心中仍是惴惴,自他走后,寝食难安了数月之久。 如今,封如故有了现成的把柄,还径直送到了他的手中,文润津下了决心,最好是借此机会,将封如故一脚踩死,如此一来,封如故说的任何话,对自己提出的任何指控,便都没了可信之处。 于是,他咽下一口闷气,假作坦然:“就算他是我的亲家,那有如何?难道要放任此人祸乱正道?大义灭亲,犹然为可!” 说完这振聋发聩的言辞,文润津心中憋闷,甚是不甘,余光一转,觑见一个身影,嘴角微勾,将祸水向那人引去:“百世门萧门主,不知你可有此决心吗?” 百世门门主萧思汝闻言反问:“文门主是何用意?” “字面之意。”文润津扬眉吐气,“汝家二公子,在那封如故门下效劳六年,现在打算如何?难道要站在封如故那边吗?” “吾儿萧然,承封道君青眼,收为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可替师门掩过饰非,同样,文门主也不可杜撰揣测从未发生之事。”萧思汝转向罗浮春,隔着一层法阵,高声询问,“然儿,你可知晓云中君入魔一事?” 罗浮春执住桑落久的手,呆愣难言,连众多剑刃似的目光刺在他身上,仍不自知。 众多迷思,大大削减了他的知觉。 萧思汝略略抬高声音:“然儿?” 罗浮春从木然中霍然转醒:“孩儿不知……” “文门主可听见了吗?他说不知,便是不知。”萧思汝转向文润津,客气地一拱手,“请文门主自重。” 文润津倒也没怎么刁难,讨了些口上便宜,便住了口。 谁人不知,封如故待他这两个徒儿,是如何的刻薄寡恩? 这两名徒儿近些年来走南闯北,变着法子赚取银钱,便是供封如故挥霍的。 到现在为止,没人见他们用过归墟剑法,没人见他们从封如故那里学得一丝半点的本事,名字倒是被封如故连名带姓、随口改作了酒名,简直是把这两名大好青年当做杂役驱使。 在文润津看来,这几乎等同于羞辱了。 文润津自问,若是自己遭此对待,抓到封如故的把柄,绝不会替封如故掩饰。 若说他这两徒弟有多真心实意地爱他、敬他,以至于敢替他瞒下这滔天大罪,文润津自是不信。 因此,他只需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走便罢。 话说多了,反倒显得他文润津刁难人。 罗浮春回答完毕后,眼前一阵阵发着黑,一时间觉得这世界上,只有落久是真实的了。 因此他更用力地捏紧桑落久发冷的手掌,轻声唤身边人的名字:“落久……” 桑落久攥紧手,背脊绷紧,一时也忘了要装柔弱的事情。 所幸,他的师兄如今神思混乱,未曾注意到他此刻的异常。 桑落久在极力思考,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以及有无应对之策。 但桑落久愈想,身体抖得愈厉害。 起初,桑落久认为,师父不肯授他们剑法,只是单纯因为他看不上他们的资质。 桑落久没觉得受辱,相反,他喜欢这样傲然的师父。 如师父这般的人,就该狂傲一生。 若是有此本领,性格却是谦逊温和,反倒失了魅力,会叫桑落久觉得索然无趣。 可是,师父…… 桑落久细理着与师父共处的日日夜夜,才恍然意识到,他自以为亦步亦趋追随着的师父,实则是一个幻影。 真正的师父,他从未认识过。 罗浮春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声如梦呓:“落久,这定然是假的。……这是噩梦。” 桑落久同样执紧罗浮春的手,目睹着眼前乱象,却激动得一阵阵泛着鸡皮疙瘩,崇慕之情伴着心潮而生,惊涛拍石似的拍击着他的,难以抑制。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忍下嘴角的笑意。 师父……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呢? 落久真想知道啊…… 见文润津那边偃旗息鼓了,他的长子文忱默默走上前来。 在文始门中再见封如故之后,他被勾起昔日恐惧,这数月来茶饭不思,形容愈发消瘦下去,如今看起来,几乎狼狈得有了鸠形鹄面之相了。 文忱的声音轻如蚊鸣,期期艾艾:“父亲……云中君入魔,应该不是他有意。在‘遗世’之中……” 彼时,封如故为救他们逃狱的六人,右目被那丁酉重创。 或许,便是那时…… 文润津懒得听他这样黏黏糊糊的腔调,呵斥一声:“闭嘴!” 从“遗世”出来,文忱便落下了严重的心病,根本听不得高声,听父亲一声斥骂,他立时后背一寒,冷汗禁不住滔滔而出。 他掏出手帕,印一印额角,当真闭嘴了。 身旁,曾因家妹文慎儿之死而迁怒封如故的二弟文悯犹豫片刻,拉过大哥,低声耳语:“大哥,你说,‘遗世’中,封如故如何了?” 在大哥出“遗世”之后,便对“遗世”二字讳莫如深。 他从未听大哥说过那沦陷的三月间发生的事情。 文悯与封如故短暂的会面,绝算不上愉快。 但文悯尚记得,在父亲为自己的失礼之举向封如故频频赔罪时,封如故竟替自己说了话。 他想知道,“遗世”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会将意气风发的大哥变成这副模样,会叫封如故选择入魔? 文忱却是如以往一样,听到“遗世”二字,便闭口不语了,作出一副死样活气的衰相。 文悯见他又是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样子,未免气苦。 文忱正极力装着他的死人,忽然听得耳边幽幽传来一句鬼魅似的低语:“真是好笑。封如故是如何沾染上魔气的,旁人不知,你文忱也能推说不知么?” 文忱宛如受惊的老母鸡,尖声惊叫一声,回首望去,只见来人头戴三支银钗,左耳上的秘银耳坠在朝霞下反射着有些刺眼的明光,一副书生模样。 文忱的叫声,引来一片瞩目。 在看清来者何人后,四下里静了一瞬。 “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早已脱离应天川、自立门户的荆道君。”文润津讽道,“荆道君不与魔道之徒做生意,来此地做什么?” 有人抚掌应和道:“是了,怪不得荆道君与姓封的关系如此之好,原来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呀。” 看似斯斯文文的荆三钗张口便骂:“何方野鬼,在此放屁?” 那人勃然变色:“你——” “文忱,你说说看啊。”荆三钗不再理会那人厥词,伸手把住文忱胳膊,目光冷厉如刀,“他缘何入魔,你该是最清楚的啊。” 文忱汗出如浆,莫不敢言。 “‘遗世’里活着出来的人呢?”荆三钗高声道,“要我给你们脸吗?你们敢说,不知如故入魔的原因吗?!” 他举起一根银钗,指向人群中的一名青年:“你不知吗?” 那人匆匆低头。 荆三钗指向下一位:“你呢?” 被他点到的人响亮地吸了一下口水。 荆三钗怒扯了一把鹌鹑似的文忱的胳膊:“你!” 文忱双腿一抖,膝头放软,险些跪下。 在一片噤若寒蝉的寂静中,荆三钗哈哈大笑:“是啦!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入魔自是封如故的错,若是他被你们逼死了,你们之间的账面也就一笔勾销,你们就不欠他什么了!你们打得好算盘,做得好生意啊!荆某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文润津单看他逮着自己的长子为难,不停地下文始门的脸面,不禁气恼,转向正前方端坐的盈虚君周北南:“盈虚君!你徒弟信口雌黄,不辨道魔,你难道不管上一管?!” 盈虚君回过头来,指尖抹过额头上淡紫色的一线云纹,轻描淡写地撇清干系:“他不是我徒弟了。我管不着。” 人群之中,有几名青年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年,封如故救了他们的命,用了半身血肉,他们今日才能站在此地。 尽管在出“遗世”之后,众人达成共识,绝口不提此等有辱道门风骨之事,但封如故在丁酉手下受了百余刀,那地方又是污秽不堪,这般想来,封如故确实有可能不是主动入魔,而是被丁酉害了。 或许,他们可以…… “荆道君,莫要无理取闹。”眼看众人气焰被荆三钗声声质问打压,而荆三钗要将“遗世”之事和盘托出,玄极君柳瑜横踏一步,温声解围道,“云中君如果是因为当年救助流落“遗世”的众人,致使魔气入体,那他该是道门英雄,我等自当善待。但是,他隐瞒了整整十年,图谋什么,荆道君可知晓缘由?” 他三言两语,便把“遗世”里的事情一笔带过了。 ……“遗世”中发生过什么,根本不重要。 他直指了封如故隐瞒此事的居心。 经他这一提,大部分“遗世”中活下来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感激神色。 本来在人群中想说些什么的人,也觉出自己再澄清真相,便是不合时宜了,只得讪讪闭口。 荆三钗了解封如故,不需同他交谈便能知道他隐瞒的缘由: 这小子一身骨头硬且孤直,孤芳自赏惯了,怎肯对他言说他的苦处? 但他同样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公开言说的理由,更无法服众。 在荆三钗停顿时分,柳瑜又转向了盈虚君:“盈虚君,敢问您对此有何看法呢?四门身为道门执牛耳者,其中藏污纳秽,不思量同道门同仁解释,反倒是下定决心,要与之沆瀣一气了吗?” 说着,柳瑜现出几分哀伤之色:“或许,在您看来,道门之人,被封如故蒙蔽十年一事,竟还不如您应天川昔日和风陵的交情重要?” 盈虚君听出他这话的诛心之处,隐隐色变:“你——” “……玄极君许是搞错了什么。” 一道柔婉女声接过了话来,镇定道:“应天川之主,如今是我,不是我舅舅。” 玄极君看向声音来处:“……望舒君。” 应天川现任之主是名年轻的女道君,名周望,号曰望舒,身形窈窕,身侧却是摆着两把沉重的青铜双刀。 她柔和地“嗯”了一声,手掌却似是不经意地,在身侧摆放的双刀上轻轻抚过两下。 刀身上的铜环相击,脆亮的泠泠之音,闻之使人悚然心惊。 世人皆知,她是清凉谷前任大师兄温雪尘之女,盈虚君周北南的甥女,曾在丹阳峰指月君门下,被授以治世之道,最是崇拜风陵曾任之主逍遥君,如今更是应天川之主,身份复杂,不容小觑。 玄极君拱手一揖:“望舒君有何见解?” 望舒君抚刀笑道:“我暂时没有什么见解。你们接着说,我在听。” 她在指月君座下被教出了一身稳重气度,武人的灼灼目光,被她掩藏在一泓秋水似的目光之下,难辨虚实。 此言,既不明确挑明立场,也大有秋后算账之意,叫玄极君难免皱眉。 ……此女非是凡品。 望舒君看一眼自己的舅舅盈虚君,并与丹阳峰现任山主林好信交换了目光,对他们摇一摇头。 ——在场来客,一半是为着伏魔,一半则是冲着风陵来的。 同为四门之人,他们现在不可多言。 多说,便是多错。 不如静待时机,等常伯宁出现,说明情况,再作出应对不迟。 见各家人马已等得焦躁不堪,柳瑜见好就收,退回原处,气定神闲,端待常伯宁或封如故出来解释。 他心情不坏,转头去问身后之人:“景寒先生,伤势如何了?” 韩兢肩上伤口已然包裹停当,他面上不显痛色,平静道:“好很多了。多谢玄极君关怀。” 问过这一句后,柳瑜便觉得自己尽到了关怀谋士的责任,转而去找文润津说话了。 他看得出来,文润津厌恶封如故,且足够愚蠢。 他需要找一把趁手的工具。 韩兢则站在侃侃而谈的玄极君身后不远处,不言不语,恰是一道合格的影子。 他这副“景寒先生”的面孔五官极其平淡,气质亦是敛着的,寡淡到少有人注意到他。 谁人也不知,他脑中正酝酿着怎样一个计划。 封如故这些年,身体遭魔气腐蚀,怕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可能成功入魔。 如今,众道门倒逼于他,他见过这些人的丑态,必会失望。 而那时,自己会公然出手,带封如故离开。 而自己的魂魄,可以叫封如故采去补用,还他一个康健之身。 这样,伯宁不至于毁伤自己,亦不用为着如故放弃风陵之主的地位。 彼时,自己会将他交给卅四,并公开写下自白书,以“时叔静”的身份担下所有罪责,并公开这十年间,道门内他所知的一切罪恶。 他身败名裂,林雪竞则需要担下不察座下阴谋的责任。 这样一来,他在不世门中本就遭受非议的地位更会摇摇欲坠。 卅四与封如故关系匪浅,自是会为封如故在不世门中找到落脚之处。 到了那时,如故便能在魔道中重获他的自由,施展他的才能。 道门更是会因着各种恶事的公开,陷入漫长的整顿之中。 光影并存,阴阳交汇,天道才可存续。 十六条人命,加上一个海净,换得如今局面,诱使封如故认清道门黑暗,省去了更多争斗倾轧中的死伤,韩兢认为,是完全值得的。 在韩兢平静地计算着自己的死生之事时,一人默默立在百尺开外,眼缚青纱,一身道袍。 旁人观之,只当这人是眼睛不好,并未多想。 谁也想不到,不世门的现任总统领卅四,是因着实在挡不住魔道特属的鸦青瞳色,才干脆蒙眼前来的。 而他身边跟随的徐平生,也没被人认出身份来。 徐平生身上本就有一股天然的松针香气,尸气极淡,在场诸人又都一心巴望着风陵山赶紧出来个主事之人,给出交代,因此都不曾留心,在众多道人之中,竟混入了一个魔修、一具醒尸。 徐平生抓住卅四的手,翘首以盼。 卅四像是头顶上生了眼睛,一把将徐平生按下。 “端看情况。”卅四静静道,“循机出手。” 徐平生难得没有发怒,只是略略一点头,又仗着卅四现在看不见,把卅四被风吹乱了的发带轻手轻脚地抚到脑后去,细细为他整理。 卅四听风辨音,一字不言,佯作不知道徐平生的动作,嘴角也不过是轻轻一翘而已。 在道门众人再起骚动之时,青竹殿的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早已得了通传的常伯宁从殿门间走出,挥出一片落花,踏于其上,缓缓降至浩然亭前,单足落下。 事已至此,他再躲避,也是无益。 他必须给众人一个交代了。 常伯宁轻声下令:“解除封山之阵。” 阵法方一解除,道门众人便在玄极君的带领下纷纷拾级而上,与常伯宁遥相站定。 说实在的,大家都有些畏惧有“鬼心观音”之称的常伯宁。 他面色越是平静温和,众人越是能想到他夜杀千魔的踏莎剑法,面对面时,难免畏惧地沉默着。 还是玄极君柳瑜主动站出,风度翩翩地行了礼,和颜悦色道:“端容君总算出来了。封如故在寒山寺化魔,乃柳某亲眼所见,端容君带其逃离,更是有目共睹,想必端容君早便知晓此事了,敢问,风陵藏魔十年,是何用意?端容君又打算如何处理这封姓魔物呢?” 有人开头,大家的胆气便壮了,纷纷附和。 “是啊,端容君待如何呢?” “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吧,否则,谁知道他有无和魔道同气连枝?这些年,有无出卖道门的秘密?” “风陵该不会包庇于他吧?” 在一片喧哗中,韩兢借涌动人流,悄悄向旁侧撤去。 ……如故现在该在哪里呢? 若是伯宁,定会将他藏至玉髓潭罢。 常伯宁从此端看到彼端,看着一张张挟怨裹恨的面容,看着他们不断开合的唇。 他奇异地心平气和着,单手抵在胸前,微微欠身。 众人皆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不由闭了嘴,凝神细听,端看他如何为封如故申辩。 “如故不会出来。”常伯宁说,“他在休养。他的责任,我来担负。” 听到此言的韩兢微微皱眉。 ……痴人。 玄极君刻意曲解常伯宁的意思,道:“端容君未必也太轻描淡写了吧?您的意思,是要以风陵之主的身份,压上整个风陵,也要护封如故周全了?” 常伯宁忘了玄极君的名号和脸,盯着他的脸思考了片刻,实在想不起该如何称呼他,只得作罢,慢吞吞道:“……你为何要扯上风陵呢?我是我,风陵是风陵,你非要将这两者混作一谈,我不懂你的用意。” 玄极君还要再开口,有人便已耐不住性子,叫嚣道:“他是有意拖延时间!来啊,我们一同进入风陵,把那姓封的拉出来,叫他亲自跟我们说话!” 常伯宁跨前一步,平静道:“……我看谁敢。” 众人尚不及回嘴,不知是谁惊讶唤了一声:“看!” 熊熊烟气从风陵一角升腾而起,长烟赤炎直登九霄,将天之角映得猩红一片。 那焚天烈火,正是从“静水流深”而起的。 桑落久霍然站直了身体,与罗浮春一起哑然失语。 “静水流深”中万千珍贵典籍,被火气托举着旋旋而飞,火红销尽,纸灰如雪,纷纷而落。 常伯宁吃惊了,掌心攥紧:“……如故?” 封如故便从火光与凌霜交映处一步步走出,向浩然亭而来。 他着一身玄衣,右眼戴单片镜,鼻尖一点小痣鲜明,皮肤苍白,愈显得他唇色红润,像是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他惯常用的烟枪已没了烟草,也并未点燃,只是被他随意持在掌心。 常伯宁不敢退,生怕众人找到机会,合围攻上,只得忍着心焦,在封如故一步步踱至他身后时,压低声音命令道:“如故!回去!” 封如故好像并未听到常伯宁的话。 他用心扫了一眼台下诸人、众生面孔,笑嘻嘻道:“各位,都来了啊。” 第115章一念之差 玄极君柳瑜见他身负双剑, 俊美傲然之姿不下天人, 便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微微的:“云中君总算出来了。我等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云中君出来做出解释了呢。” “我不出来,诸位可不是白跑一趟?” 封如故回给他一个朗笑:“各位难得这般齐聚于此,也算是一桩盛事了, 封二怎敢负了诸位美意?” 柳瑜假作听不懂封如故话内锋芒,谦逊地一礼:“好说, 好说。” 有人按捺不住, 哼了一声:“阴阳怪气, 竟是丝毫不知悔改!” 封如故好奇道:“请教这位道长, 封二需要为何事悔改呢?” 既是被点了名, 那人也不惧,不肯与魔物虚与委蛇, 挺直了腰杆,大声道:“你隐瞒入魔一事达十年之久,是出于何等目的?……可莫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是为了道门!” “当然不是为了道门, 是为着我自己啊。”封如故笑说,“端看各位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封二想想都要吓死了,岂敢轻易言说呢。” “封如故——” 封如故身体微微前倾, 是个虚心认错、死不改正的表情:“道长, 希望封二如何改?” “如何改, 是封道君的事情。”柳瑜适时将话题拉回正轨,“重要的是,风陵对此是何态度呢?” 话至此处,即使是于世事人情一途上不甚通达的常伯宁,也知晓其话中险恶了,禁不住前行一步:“你——” “师兄。”封如故轻轻巧巧在后叫住了他,“你说,风陵该对我是何态度呢?” 他一袭黑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放低声音,用只够自己与常伯宁两人的声音轻轻道:“……清凉谷,被视作鬼魅邪道,隐于天日之下;丹阳峰,失了精心培养的韩师哥,难免走向衰微。师兄,你要把这道门统领之位,拱手让给这群傻子吗?” 常伯宁偏过脸去,尽量不让自己面上流露出哪怕一丝的难过:“如故,不要再说了。” 封如故逼命似的,低声要着他的答案:“……师兄,你是风陵之主,你该知道,要为风陵做何决断,才是最好的决断。” 常伯宁脸色煞白。 是为一人而弃大道,还是为守道而惩一人? 若是以前,这对常伯宁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他从不将自己视为卫道者,自己不过是万千道修中的一员,并不多么伟大,也不很贪心。存于天地间,只为护一人。 然而,他终是像如故和师父所说的那般,太过天真了。 在面临众人的齐声指控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要讲道理、辨是非,他们是要将如故与风陵死死捆绑,借如故的身份,将风陵一并毁去! 这是师父交予他常伯宁的百年基业,是老四门人拼死从魔道手中重夺回的天道,绝不可毁在他手上。 但是,让他将如故交出,受公审、遭践踏,常伯宁抵死也做不到。 常伯宁低下头来,视线落于人群之中,很快寻到了荆三钗的身影。 荆三钗右掌心滴溜溜转着一线银光,一直盯望着常伯宁。 二人视线隔着百尺之距交汇,不约而同地微微一颔首,遥遥地达成了共识。 常伯宁久久不曾回答,底下人的耐性也愈加稀薄。 又有人喊叫起来:“封如故,少借故拖延了!” “是啊,风陵摆出如此态度,便是打定主意要护短了!” “把封如故交出来!不然风陵山还有何颜面名列风陵四门之首!” “是啊!交出来!交出来!” 封如故眼风一扫,认出在众声喧嚣里,有个浑水摸鱼地跟着叫嚣的弟子,乃是“遗世”之中,神志清醒、承他恩惠的弟子之一。 他脸红脖子粗,模样很是激愤,大抵是这些年来受其深恩,昼夜难安,不知该如何报答,一来二去,发现实在报答不起,索性恨上了自己。 封如故嘴角是笑的,眼神却如刀,一缕乌发垂于额前,仍挡不住眼中艳厉之光。 他抬起手来,准确指向层层人群中的恩将仇报之人:“……你。” 见封如故又要说话,人声暂息,并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掩藏在人群中肆意释放恶意的年轻人。 被封如故径直点出、沐浴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那人喉头咕噜一滚,噤了声。 封如故笑着一点头,说:“没错,就是你。……我记得你。” 封如故负着手,跨出一步:“……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生怕封如故当众挑破当年之事,那人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是!在‘遗世’之中,你曾救过我等性命,但正因为此,你才更加无可原谅!” 他是个笑盈盈的样子,半分也不生气:“哦?” 那人壮起胆气:“如此多的道友被魔道戕害,你是亲眼所见的!你如今擅入魔道,置当年‘遗世’中死难的道友于何地?置十三年前为魔道屠戮的众家道友于何地?”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话愈发抑扬顿挫,条理清晰:“一个入魔的人,怎可再担道门君长称号?一个入魔的人,又怎可——啊!!!” 那人话说至此,突然身体剧颤,滚倒在地,捂着腰腹处痛嚎出声。 有两块新鲜的血肉,从他的道袍里掉落,滚了一地肮脏尘灰。 他的素白道袍先是透出钱币大小的血迹,很快便扩散得有拳头大了, 封如故将挟裹魔气的指尖抵在唇边,望着被骇得面如土色、匆匆闪开了一大片的道门中人,以及躺在那片空地上疼得哀哀嚎叫、挣扎不休的年轻人,摇了两下头。 “嘘。”他竖起手指,“别人还可以冲我叫,你不行。我这人比较娇贵,听不得狗吠。” 封如故负手,越过常伯宁的肩膀,靠在亭边柱侧,笑说:“你将一番讨伐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真是动听至极。既然道友如此正气凛然,封二便实在不好意思不把你欠我的东西拿回了。” 封如故落落大方,公然挑破了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遗世’之中,众家年轻道友不是靠剜我血肉才苟活至今吗?来吧,今日有要讨伐我的,请先还封二血肉,便算偿情绝义,省得封二一笔一笔讨账,也着实麻烦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罗浮春、常伯宁统一地呆住了,早早候于侧旁的燕江南和桑落久,由于见惯了道门龌龊,早有此猜想,因此不甚惊讶。 玄极君眼看议论声起,情势不妙,便及时一挥手,制住了不安情绪的蔓延:“云中君夸赞当年在‘遗世’中的功绩,是何用意呢?” 荆三钗握紧银钗,冷声插话道:“非是夸赞。” 他借着开口说话之机,往前走出一步,距离浩然亭更近了一些。 荆三钗暗暗估算着公然动手抢走封如故的可能性,同时道:“……如故在‘遗世’中受伤极重,很可能便是在那时沾染魔气,绝非是有意入魔!” “他当初为何不说?现在当然是由得你们编了!”马上有人冷笑反驳,“谁人不知,他封如故是道中之邪,此番入魔,谁知道他是不是看不上正道术法,刻意修习魔道?” “我若是修得正果,炼就魔躯,绝不会自困山中,当做天下第一魔头,练天下第一剑法,纳天下第一美人。”封如故此时还不忘笑嘻嘻地煽风点火,“众位道友,真是小看封二了。” 底下登时喧哗得愈加厉害。 “你在威胁谁?” “众位,可曾听见?他根本不思悔改,已生悖逆之心!” “他——” 封如故长袖一卷,一股强悍灵压不加保留卷释而出,平地掀起千丈惊风,刮得底下一干道修纷纷闭嘴。 常伯宁见他用如此竭泽而渔的方式使用灵力,心里生惊:“如故,莫动灵力——” 封如故却是充耳不闻,四下里用心地观视一阵,想要寻找那位跟随在玄极君身侧的“景寒先生”。 但玄极君身边并没有那人,底下来宾又实在浩浩荡荡,人头攒动,封如故找寻一会儿,便觉得受过伤的右眼有些酸痛了,就将单片眼镜向上掀起,揉一揉眼皮,放声道:“那位使唐刀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此处。” 人群之中的韩兢霍然一怔,只是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他不大会做表情。这使得他看上去与周围人的反应并无两样。 封如故朗声道:“你最终想要什么,封二并不清楚。但是,封二此人刁钻自私惯了,从不喜叫他人称心如意。” 韩兢猛然睁大眼睛。 他隐隐察觉出了封如故的意图。 但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而封如故没有再管唐刀客的去向。 他朝向远处的罗浮春与桑落久,飞扬地一挑眉,以唇语相示:“……我是不是说过,我做你们师父,最大的功绩,便是不拖累你们?” 本以为师父会杀上十几名道门之徒、从容脱身的桑落久眼见此状,立时失态,失声唤道:“……不对!” 罗浮春也难得有所觉察,心头一绞,发疯似的向浩然亭上冲去:“师父!” 封如故与徒弟作出短暂告别之后,拂袖转身,对身后不远处的常伯宁笑道:“师兄,我知道,你想要我逃走。” 常伯宁眼中流露惑然之色:“如故……?” 封如故抚着胸口。 那里火莲焚身,罪业枷体,既是肮脏,又显圣洁,所幸现在被埋葬在黑衣之下,看不分明。 他轻声说:“我若逃了,那不算交代。……对谁都交代不了。” “师兄既下不了决心,如故便替师兄做主了。” 常伯宁乍然色变:“如故!!不可——” 下面的话,他已是无暇再说,纵气驭风,身化流光,转眼便到了他的近旁,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欲阻止他的动作。 谁想,封如故早有准备,翻手握住他的手腕,徐运一气,长袖翩然,借力打力,穷尽周身灵能,将常伯宁一掌击下了浩然亭! 常伯宁身体倒飞而去,嘴角骤然迸出一线鲜血来。 封如故孤身立于亭上,宛如立于万丈雪山之巅,一身无邪:“你们既然要交代,云中君封如故,便代风陵,给你们一个交代。” 荆三钗完全呆了,不敢置信地轻声呢喃一句:“……故哥?” 封如故不再多看底下众人一眼,运使全身功力,以倒逆之法逼停周身经脉,气尽金光,苍白的皮肤也焕出淡淡的澄金色,竟让他素来张扬的眉目显得温和庄重起来。 他周身经脉,被滔滔如海的金色灵力渐渐熔断了。 如果不死,道门总要追究。 如果不死,师兄就要采魂。 如果不死,唐刀客便要来利用他。 ……那么,对向来疯癫妄为的封如故而言,一切就很简单了。 只要让封如故死了就好了。 恰在此时,如一御剑赶到。 眼见义父长衣缭乱、向后倒飞,神态惊惧苦痛,嘴角更是溢出一丝血线,而封如故周身异气腾涌,面上含笑,看上去尚算轻松,游刃有余。 ……只是一念之差。 如一踏行风,成罡步,转向常伯宁,于万千汹涌灵流中,先扶住了义父的后背,护住了他的心脉。 因为用力过猛,他腕上划破的伤口又迸出血来,将白金色僧袍的袖口染污了一丝。 此时,封如故眼中,天地景物开始闪烁了。 天地作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了那个护着常伯宁的如一。 他对着那道身影望了又望,心中刺痛了一下。 他恍惚地想,傻孩子,为何在这时候来呢? 在与常伯宁一道堪堪落地时,常伯宁踉跄两步,带着嘶哑哭腔痛声喊道:“如故!!” 如一扶住他后背的右手尾指骤然一缩。 那牵绊了他十年的心跳,突然止息了。 ……常伯宁的一颗心,分明还在他掌心咫尺之遥处,柔韧有力地蹦跳着。 如一轻轻唤:“义……”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像是被一把钝器骤然打了个大洞。 如一身形微微一晃,望向浩然亭上,恰对上封如故的一双眼睛。 封如故朝着他的方向,双膝缓缓跪地。 他的双剑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双双飞离脱鞘,刺入灰土三寸,撑住了封如故的前胸。 纨素的“今朝”遭魔焰焚毁,周身漆黑;螺青的“昨日”从中斫成断剑,唯余半截残刃, “遗世”之后,这两把剑再不出鞘,不受保养,盖因废剑之故,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再无重见天日的兴趣。 今日,似是察觉到主人寿数将近,它们终是焕出了最后一线灵识,与他相互依偎,给了他最终的一点支撑。 经脉寸断,天人五衰,封如故发冠裂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乱发被山风掀得飞舞不休。 他隔着匆匆乱发,看向如一,目光清亮,像是看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小红尘,正向风陵山跑来。 他拉住他的手,入了“静水流深”。 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再无旁人了。 如一尾指指尖上细细缚着的心头血线脱落开来,随风飞去。 如一一时惊惶,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回那不可得之物,却见那心头血合入封如故心房,与他再融一体。 他的手还抵在常伯宁背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麻木从小指蔓延开来,席卷了他整具身体,整颗心。 ……不,不再有心了。 封如故面对万千哑然的同道中人,静静地跪下,静静地休息。 他抬眼望着天际。 天空被瑰丽的朝霞烧破了一大片,华彩夺目,而天亮前那一颗启明的长庚星,早被夺去光亮,只维持着一点淡淡的白。 封如故望着那点淡白,直至它全然消失于眼前。 他眼中的光亮,也淡了,远了,尽了。 他的星子,落下了。 第116章一线生机 众声皆寂, 片刻之后,正要哗然, 忽被一阵强大的森冷鬼气袭身。 日光犹寒了三分,他们一张嘴,几乎要呵出浓厚的冷气来。 盈虚君暴躁道:“不要再叫我听到你们说一个字!不然,有一个算一个,我马上叫你们下去陪他!” 盈虚君身体非比常人, 在白日里反应会比常人慢上一线,方才如故动作实在太快, 一切只在瞬息间,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如今懊丧也是无用, 他瞬身飞抵山间, 于空中留下淡淡虚影,盈步落于浩然亭上。 如故的两名徒弟奔至亭外,盈虚君无意与他们虚应故事, 一把丈八长·枪自袖中凭空而生, 望风而长, 反刃钩住冲在最前的罗浮春的前襟,将他凌空挑起, 掀到后面桑落久的身上,将二人齐齐逼出亭外。 他背身呵斥一声:“莫要碍事!闪开!” 言罢,盈虚君襟摆一动, 将长·枪随手刺入亭旁泥土, 如血红缨, 凌风而动。 罗浮春泪流了满脸,还要向前,却被桑落久从后一把扯住。 短短一程路奔来,罗浮春已是气空力尽,挣扎也透着股垂死的虚弱:“师父……” 桑落久:“师兄!” 从封如故袖口淌下的血炙痛了罗浮春的眼睛:“师父……” 桑落久环住他的手臂一紧,命令道:“师兄!” 他把脸抵在罗浮春后背上,不欲让旁人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 桑落久向来如此,他的情感波动、思绪起伏、哪怕是死去活来,从没有示于人前的习惯。 罗浮春这才被喊得回了神。 他怔怔望着前方,微颤的手握住了桑落久紧紧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和他一起握紧。 盈虚君大步踏入浩然亭中,却见一名年轻的长发僧人比他来得更早,跪在封如故身侧,将他的上半身抱于怀中。 此人竟抵住了他周身翻涌的煞煞鬼气,眉目间平静至极,正用指尖轻轻抚摸描摹着封如故的眉形,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与他相识。 盈虚君扫了这陌生的青年一眼,望见他眼里像是落了一场大雪似的眼神,心间不由一悸。 他没有将封如故夺走,而是同他一起俯身,单膝跪地,将一股泛着寒意的灵力融入封如故体内。 陆御九身为清凉谷谷主,深谙收魂之术。 但今日,他碍于身份,未曾前来。 好在盈虚君久在他身侧,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些鸣鸦鬼族的收魂之术。 至少收得魂核,带回清凉谷,或许还有一线…… 盈虚君脸色遽变。 ……封如故居然连魂核也一道熔去了? 修道者与凡人不同,三华聚顶,内化为核,身亡之后,多有机会修入鬼道,只需收其魂核,善加滋养,便能以鬼身存于世间。 盈虚君本身,便是这样的存在。 而封如故居然是连这条路都断绝了! 此时,荆三钗乘风而来。 他忘了与盈虚君的一切龃龉和冲突,抓住他的衣袖,声急而颤:“如何了?” 盈虚君撤回手来,偏开双目。 荆三钗声音变了调:“师父,他如何……如何了……” 盈虚君让开了身,好让荆三钗最后看上封如故一眼。 道友亡身、亲朋永隔的事情,他见得很多了。 只是至今他都无法习惯。 而道君的枷锁,让他无法肆意放出悲声,只将一双拳在袖中攥紧,忍下胸中万般焦炽:“多看看他罢。” 荆三钗双膝跪地,不肯去看封如故,只定定地看着他,双手仍痴握着他的袖口,不肯放松,嘴唇尽归雪白:“师父,你不要同我赌气,你有办法的……” 盈虚君见他神色有异,顿感不妙,指尖一抬,及时点住他胸前几处经脉:“三钗!定心,调息!” 大悲大恸之下,向来急性的荆三钗嘴角竟已涌出血沫! 见事态越发难控,盈虚君不敢再拖延,冰冷手掌按在荆三钗前额半寸之处:“……三钗,抱歉。” 刹那间,一股洪涛似的冰冷鬼气卷入荆三钗脑中。 荆三钗浑身一震,神志皆失,身体前倾,昏迷过去。 在他即将跌摔在地时,盈虚君揭下肩上注入鬼力的披风,将荆三钗径直打横抱起,一手揽入怀中,一手掐指巡纹,定辨封如故离散的魂魄。 至少要抓住两魂四魄…… 然而,浩然亭间,空空如也。 封如故的魂魄,似是融于体内,似是化为千风,总之,已不存于亭中了。 望舒君从小亦是看着封如故长大,心中惊痛难言,但她迅速稳住心神,站起身来维持局面:“诸君,对此结果,你们还有什么话讲?” 玄极君也未曾想到,封如故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就死,若是再穷追猛打,逼风陵承认包庇之罪,便实在有些张不开嘴了。 但就这般偃旗息鼓,也实在太浪费这大好局面了! 在他正筹谋着如何继续,常伯宁竟是未赶到亭中查看状况,长袖一拂,立于人前,抹去嘴角渗出的血线,眼圈微微泛红:“或是,各位需要我常伯宁,效仿云中君,自尽谢罪?” 此话一出,玄极君便是微微的一闭眼。 他知道,大事难成了。 果然,人群在经历了久久的静寂之后,发出了嗡嗡的劝和声:“倒也不必如此……” “这……端容君言重了。” “云中君其实也不用自尽,我等也不是为了逼他自尽才来的,不过是要一个交代罢了……” 望舒君款款来到常伯宁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想要代他发言:“各位,今日之事——” 谁想,常伯宁接过了她的话来:“……今日之事,是我风陵未能处理好陈年之事,才惹来众家非议,如今,如故给了各位一个结果,众家道友还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常伯宁尽力而为,绝不推辞!” 望舒君不动声色,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上两拍,以示安慰。 常伯宁年纪比她还小上两岁,又是新一代四门弟子中最早入门的一个,是以望舒君与他最为熟悉。 她低声道:“伯宁,冷静。” “我很冷静。”常伯宁微低下了头,“这是如故拼死换来的局面,我不可……不可浪费……” 常伯宁轻声喃语,仿佛是在反复告诫自己:“我是风陵山主,我是常伯宁,师父将风陵托付于我,这是我的责任。我该担起责任……” 望舒君察觉他语态有异,不禁提醒他:“伯宁。” “我知道,冷静……我该冷静。”常伯宁的身体发起抖来,“可我真想……我有一事不明……” 望舒君把声音尽量放柔:“何事?” 常伯宁迷茫地看向她:“……他们为什么不逼我自尽?” 若是这样,他追如故而去,如故许是就不会责怪自己不负责任了吧? 望舒君一时无言,目光望向浩然亭中。 周遭的一切混乱,都像是与如一隔着一层透明的薄层。 如一一直是平静地木然着,低头望着自己空荡了的小指,望着封如故的脸。 如一轻轻抱住他的身体,摸他的颈脉,额头,只是小心的抚摸,似是生怕触痛了他。 在周身经脉熔断后,鲜血从封如故周身盛开得靡艳万分的七花花心涌出。 玄衣不显。血无声地缓缓顺着他的衣物沁出。 如一一身白金色僧袍,渐渐晕开血的纹路,袍身上的金线莲花一丝丝爬上血色。 他将封如故的身躯合入怀中,于是他身上染上了更多的血,膝头、前胸、腰腹、脸上,他察觉不到似的,在一片血腥气中,珍之重之地拥抱着他。 如一用气声询问:“是……你吗?” 他另一只手握在袖中,紧紧掐着一样东西,掐得指尖发疼。 如一将那重若千钧的两个字缓缓念出:“……义父?” 嘣的一声细响,他袖中的红豆手串散开了。 艳艳红豆蹦跳着洒落一地,有些落入他身下汇成的小小血潭中,有些没有。 他将封如故肩头的衣服抓得起了几丝皱褶,头皮发麻,指尖苏得发软,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气力。 如一低下头,用尽全力地低语:“……封如故。你又骗我……” 燕江南赶至近旁,眼见封如故气息断绝,她仍是不肯甘心,上前一一试过诸样救治之法,一颗心在腔子里缓缓跳着,渐渐冷了。 她轻声说:“如一居士,将他交给我吧。” 如一抱着他,似是听不懂燕江南的意思。 燕江南将眼泪艰难下咽:“小师兄……是风陵山人。” 如一望着她,嘴角轻轻牵扯,竟是做出了个模糊的笑的模样。 是啊。 小师兄,小师兄。 明明之前,封如故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可他总是放过了。 与义父相同的箜篌之艺,与义父同样的精巧心思,与义父同样的不羁容止。 而他给以了什么样的回应呢? “照猫画虎,终不相似。” “云中君,请自重。” “但也请你勿要自作多情。” “萤烛之光,无从与明月争辉。” 这桩桩件件的细节,他从未察觉过吗? 或许,他根本是有意放过的。 他心中是不愿承认的,承认封如故是义父,承认,他竟会…… 怀中一空,封如故已离他而去。 如一想喊一声,却已失声。 他的右手直连脏腑,离开封如故的身体,方觉出掌心麻得动弹不得。 他慌乱抬起手来,手指却只来得及触到封如故散落的长发发尾。 燕江南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只低言一声“抱歉”,便转身而去。 如一什么都不曾拿到,只有三根长发挂在他的指尖,迎风而动。 ……就像他这一生,真正想得到的、想抓住的,一样都未曾在他手中。 他的头突然疼得难以忍受了。 如一佝下身子,扶着欲裂的头,前情种种,俱在眼前。 他猛呛出一口温热来,血水从唇边沥沥滴下,与封如故体内流出的血汇作一处,再不离分。 搜魂失败的盈虚君怀拥着荆三钗,一直在留心这个年轻蓄发的俗家僧人,见他突然呕血,忙“喂”了一声:“你如何了?” 然而如一充耳未闻,只是擦净嘴角,便爬起身来,茫茫然出了亭外,与罗浮春、桑落久擦肩而过。 三人相逢无言,唯余一眼之缘,便再无交集。 无人关注如一的去向。 他染血的手握紧“众生相”,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去。 如一茫然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众生相”兴奋地嗡鸣了许久,且内里魂魄顶撞骚动不止时,他才抬起剑来,平举在掌中,观视片刻,释出剑中之魂。 最先摇头摆尾钻出来的是“人柱”小五。 她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似的,飞快朝前奔去。 如一似有所感,提起全身之力,勉强跟上了她。 风陵众人,为御外侵,都集中在了浩然亭前亭中,主殿青竹殿前,是一片平坦空地。 此时望去,殿前并无异常,隐见清气流动,一如往常。 但“人柱”却像是嗅到了骨头气味的小狗,活泼泼地绕着青竹殿前漂浮一圈,旋即站定,像是探手破开了什么阵法,随后,从虚空之中,抱出了一个纤瘦人形。 只见了那人影一眼,如一的身体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了。 他化作一点淡淡的光聚在青竹殿前,人形的手脚抱在一处,缩得紧紧,像是佛前清池里未曾开放的抱身之莲,散出淡淡的莲华。 同为鬼躯,“人柱”小五欢天喜地地抱住了这个孱弱的人影,邀功似的捧到如一眼前。 “……进去。” 如一来不及想封如故的魂魄为何会离开浩然亭,在青竹殿前徘徊,像是在发梦,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梦是噩是善,只是突然地满心欢喜了,以至于几近落泪。 他将“众生相”向“人柱”举起:“……带他进去。我……带他离开。” ……这柄剑,名曰“众生相”,如今,却是真正容纳了他的茫茫天地中,众生中的唯一了。 事发突然,他怕封如故魂魄不经呵护,会消失在剑中,更担忧消息走漏,引起还未散去的道门反扑,是而悄悄离开了风陵山,不曾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他走后不久,青竹殿前,再迎来了两名来客。 卅四与徐平生隐匿行迹,一路潜行入山,到了青竹殿前,绕殿搜索一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然而,他们一无所获。 卅四握着林雪竞的手书,又将其上文字看了一遍。 “不应如此啊。”他质疑道,“这里到底是不是青竹殿?你是不是记错了?” 徐平生懒得搭理他。 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十余年,对风陵的角角落落都烂熟于心,虽在初死之时,他神魂颠倒、很是疯过一段时间,但这几年来,他的疯病已好了许多,徐平生不高兴他对自己的质疑,趁他转身搜寻,在他后臀上悄悄补了一脚。 卅四找不到信中所说的应寻之物,正值心浮气躁之时,挨了这一脚,岂肯吃亏。 主仆两人正要厮打起来,却见一名风陵打扮的弟子远远地往这边来了。 卅四只得作罢,一把拎住徐平生的耳朵,二人踢踢打打、跌跌撞撞,隐于殿后青竹之中。 身着风陵弟子服饰的韩兢,孤身立于青竹殿前,四下张望一番,不见异气,只得捺下满腹惑然,转步前往只剩余烟袅袅的“静水流深”方向。 ……不可能。 封如故绝不是会自尽的性格。 他一生之中,最可能自尽的时候,是在他刚从“遗世”中出来、得知他终身不可用剑之时。 当日,他未死。 今日,他也不会死。 所以,这当中,定是有人插手,弄了什么玄虚。 他不可能死,既然如此,他便定要将他找出! …… 如一为求一个万全的安全之地,返回了寒山寺,并再次公然违反寺规,将一缕魂魄夹带入寺。 方丈在清晨时分知晓了他的脱逃,如今见他回转,并没有太过为难于他,只在听如一木然讲起风陵山喋血之事时,徐徐叹息一声,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戒律院长老却不肯轻易纵了如一去,一支竹谶掷下堂来,罚他受五十道荆棘索。 端正地跪于罗汉像前,如一心平气和地把生满尖刺的荆棘索勒入自己的皮肉,看得督刑的小和尚眉头狂跳不止。 他觉得如一居士有点疯相,而且是个端端庄庄的文疯子,不然,何以解释他会这般认真地苛罚于自己? 他不知如一心里怀揣着何等的期待与希冀。 受过刑罚,他囫囵掖上满布血腥的僧袍,快步返回他那远避人烟的佛舍,吱呀一声推开门去,关上门扉窗扇,沾着衣上还未全干的血迹,在门窗上写下防鬼的佛咒,稍停顿一番后,又匆匆除去沾满血迹的佛衣,不顾周身伤痕,简单沐浴后,换上了另一套干净衣衫,确保不会惊吓到封如故后,才将“众生相”启开。 孰料,不等“人柱”有所动作,一道幽影便从剑中逃出,惊弓之鸟似的,一头撞上了紧合的门框。 他痛得捂着头蹲下身来,低低哼唧着。 如一望着那失而复得的人,已冷了的胸中渐渐聚起一团热气来,小心翼翼绕至他身后,伸手要扶他肩膀:“封……” 然而,他的指尖只是刚刚触到他的肩膀,那身影便似被雷击了似的,刺溜一下,小野兽似的转冲到窗前,拼命摇撼窗户。 确认自己确实是无路可逃了,他才沮丧地垂下头来,漂浮在房间角落,把自己又抱成了小小的一团。 如一呼吸有些不稳。 他来到他身前,蹲下身来,将他护着头脸的手臂强行打开。 他看到的,仍是封如故那张艳光熠熠的脸,只是,他的面色白得似雪,看他的目光是全然陌生的。 因为陌生,他自然而然地恐惧着。 如一抚上他的胳膊,才发现,他在匆促间拾回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残魂,强行离体,记忆全失,虚弱得犹如一道一吹即散的梦幻泡影。 他不仅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恐怕连自己是不是人,都是一片混沌迷茫,不敢确信。 如一原本添了些热气的心脏再度一寸寸冷却下去:“你……怕我?” 第117章新的世界 封如故感觉很是委屈。 他一睁眼,就跌进了这无穷的红尘世界里了, 也没人同他商量一句。 来便来了吧, 只是一来便被鬼怪包围, 吓得他刚聚起来的三魂六魄险些又要散掉。 亏得一个丑东西一力护着他,一口咬掉了一个鬼怪的脑袋, 才唬得其他鬼怪不敢靠近。 封如故仰头望着护着他的丑东西。 它有七张脸, 细长柔软的手脚一团一团,麻绳般地扭曲着,拧成一股柱子样的躯干, 分出两只巴掌, 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模拟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封如故是真的很感谢它。 ……但是它真的丑死他了。 封如故无精打采地接受着庇护,好容易见到一丝天光,便像是久旱之人得了雨露甘霖似的,急急忙忙往外钻, 结果落了个四处碰壁的下场。 外面的状况也叫他失望了。 光实在太亮,门框实在太硬,还有一个人,哪里都不许他去。 最可怕的是,他还管自己叫“义父”。 封如故受到了惊吓。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抢着认爹的道理,而自己揽镜自照, 风华正茂, 断无可能是这么大一个人的爹。 他想:……这人八成有病。 但是这个病患实在是有些道行, 他实在撞不破他设下的网罗, 最后,只得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团在墙角,拒绝和有病之人谈话。 那人把自己护着头脸的双臂强行打开后,试探着在自己面前双膝跪下,一手攥住他的手臂,一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墙壁上设有术障,封如故无法再往后退,只得扭着身体,沉默地抗拒。 似乎是看出了这点,那人不再尝试触摸他,缩回了手来:“……你……怕我?” 封如故对他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好。 一个原因是他把自己叫老了,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笑。 他的脸色淡淡的,薄而锋利的嘴唇抿得很紧,侧颊上的肌肉微微鼓着,看起来是在发力咬牙。 封如故觉得他在生气。 看他把自己逼在角落里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惹他生气了? 在封如故绞尽脑汁时,那人想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他脸色惨白惨白,清冷的声音里含了些莫须有的希望:“义父,别同我玩笑……” 封如故没有理会他,又把自己的头脸给盖了起来。 对方没有强逼于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将声音放得更轻:“义父,你还记得什么?” 封如故抵死不吭声。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东西,脑子里转着些简单而零散的思想。 对方的话他只能听懂一半,另一半则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脑子里有一片笼罩着灰雾的地带,任何言语和思想飘至此处,皆被吞没。 对方问过几个问题后,见得不到回应,便不再发声。 封如故偷偷从臂弯里向外瞄了一眼,发现他竟与自己并肩坐下,守在自己身侧,手指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指尖在离自己衣带三寸的地砖上摁得发了白。 封如故偷眼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动, 于是,封如故活络了心思,满怀野心地筹划着,等他睡着了,自己就寻个机会跑掉。 后来,封如故等得哈欠连天,不知不觉歪了身子,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床上的。 迷蒙间,只知道有人将他放在一片柔软之上,动作极轻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将它一点点梳理好,又细细掖在耳后, 有人贴在他耳边,叹息的声音,好像有压抑满怀的心痛:“这样……也好。” “你怎样……都好。” 醒来后,封如故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因为这张床甚是舒服。 至于床原本的主人,既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强迫他做些什么。 封如故有限的思维,让他以极快的速度,自居为了这间房屋的主人。 封如故睡了醒,醒了睡,不觉无聊,很是快活。 他好像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这样心静过。 至于与他同住的人,封如故至今对他一无所知。 他是个很静的人,只是远远陪着他,生怕惊吓到他,只偶尔在自己睡觉间隙间,朦胧醒来时,会在床边看到他的脸,静静地捧着书,守着自己。 第一次瞧见时,封如故还疑心是在做梦,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 那人身子一动,看样子是想躲,终究是忍住了没躲。 一张白净面皮,在封如故的抚摸下渐渐涨得通红。 封如故颇觉趣味,因为他并没有用力。 那人在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抬起手来,想要握住封如故的手时,封如故却已失去了兴趣,伸手撩了一下他耳垂上的红痣后,一翻身,继续了他的睡眠大业。 封如故现在格外喜欢睡觉,一日能睡上□□个时辰。 睡觉时,他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成长和充盈。 在短暂的醒着的时光里,他喜欢趴在窗边,端看窗外云卷之态。 某日,雨。 封如故趴在窗户边,懒洋洋地看着窗外。 那人又在尝试同自己搭话:“义父喜欢看雨吗?” 封如故撇了撇嘴。 他模模糊糊地想,下雨有什么好,每到落雨,过了湿气,身上会疼。 思及此,封如故伸了伸胳膊腿,发现并没有疼痛感,便又将这个虚无缥缈的念头速速抛诸脑后,仰着脸,一心一意地望着天空,等着虹来。 在久远的过去,或许是前世罢,他曾在无数个下雨的白日里,搬一张小凳,膝头放着一个小孩儿,两人幅度一致地仰着脸,望着灰沉沉的天。 小孩子满怀期待地问:“义父,何时会有虹呢。” 而他答道:“等着就是了。” 等过一次又一次,两人在这件事上运气格外不佳,从未等到过彩虹。 后来,他没再见过那个孩子,却留下了这个习惯,每值落雨,便要坐在青竹殿前,静静地等虹来。 那人又尝试同自己搭话,这是这十数天来的不止第几百次:“你在看什么?” 封如故不答,只专心望着天空。 那人看着他有所期待的眼神,又问:“……你在等什么?” 时隔十数日后,封如故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字正腔圆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小红尘。” 说出这三个字后,封如故身侧人的表情和身体一并僵硬了,把自己生生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肩膀微微抖着,似是害冷,又似是难过。 但封如故自己说出这个人名后,自己先好奇地歪了歪头。 ……小红尘,是谁? 这时候,封如故听到有光脑袋的人踏着雨来寻他,在院中唤他“如一师叔”。 于是他惊弓之鸟似的窜到了桌子底下, 上午,封如故用心记了他的名字。 下午,当他被那人装进剑里带出去时,就把如一的名字忘了个干干净净。 再见到丑东西的时候,封如故的心态本来已经平和了许多,但与她聊了两句,发现这丑东西的七分之一竟是自己的挂名媳妇,封如故当场自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他坐在剑里,专心致志地想着思考着那个被他遗忘的名字。 封如故的思路迟钝缓慢,飘忽不定,直到他置身的剑身一震,外界的风声消失,封如故才意识到,他好像被那人带出来了。 他好奇地从剑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被正打算迈步进入阵法之中的人一拇指摁了回去,只来得及看到满眼的翻飞白幡,飘飘若流云。 ……封如故记仇了。 但没过一刻钟,他又把这一指之仇尽数忘却,再次挤出剑去。 大概是走过了最危险的地带,这次那人没有阻拦他的小动作和好奇心。 他们来到了一片大湖边。 淫雨霏霏间,有名青年赤了身子,从湖中央中凫了上来。 他身上皮肤泡得发了白,眉间结霜,像是撒了一层薄薄的盐。 他眉目如星,可惜眼里的光很淡,四周的水面被雨丝不断弹射出细碎的浮泡,而他立在其中,顺着脸颊淋淋沥沥往下滴的水,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俊美苍白的水鬼。 好在他还活着,嘴里呼出浓浓的热气。 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神情是模糊的。 另一名面目柔和乖顺的青年撑着伞立于湖边,看背影很是单薄,让封如故忍不住担心他身上的衣物会将他整个人压垮。 他低声道:“师兄,回去吧。” 被来人叫做“师兄”的水鬼擦着脸上的水,固执道:“我再找一找。” 他脸上的水无论如何也擦不净,长发上不断滚落的水珠和密集的雨帘,把他的头脸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朦胧间, 他反复道:“……湖里有剑。真的有。我记得扔到这附近的。” 来人不忍道:“下雨了,天冷,你……” 水中人反复摆着手,重复:“……回吧,你回吧。” 说罢,他又一次扎入水中,让漫天漫地的水声将自己淹没。 这湖太大了,大到无边无际。 罗浮春找了十日,一片片刨开污泥,掘开湖沙,却一次次地失了望。 他嘴里含糊着一些无甚意义、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会学的。”罗浮春呢喃着,“……师父,我会学好的……所有……” …… 远远看到这一幕,封如故疑心他脑子不大好。 天不冷,水却寒,尤其是一场淅淅秋雨过后,傻子才会下水去找东西。 反正换了封如故,是怎样都不会下去的。 而那湖边撑伞的青年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缓缓而来,对如今收留了他的人打招呼:“如一居士来了?” 封如故一击掌,哈了一声:对了,他叫如一! 以免自己再度忘记,封如故四处搜索着可以写字的东西,并不把撑伞青年的话听入耳中:“……师父的祭礼在申时三刻开始。开始前,我带你在风陵走一走。” 第118章山中见闻 封如故随剑来到一间被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殿室前。 草木零落成灰, 黑痕拖迤, 依稀可以想见彼时火伞盈天, 红透半山的壮烈之景。 殿门前的合抱之木, 一半漆黑, 一半苍翠, 入了殿室,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院中半壁倒塌了的影壁,和一块被烧得崩裂开来的匾额, 原本的匾额金字熔毁了三个字, 唯余打头的一个“静”字, 孤苦伶仃,独存于世。 进入主殿后, 如一在断壁残垣间站定,不再前进一步。 封如故心平气和地左顾右盼着, 觉得此处甚是眼熟。 好在他这番思索不是全无斩获。 他一击掌:此处虽更大更宽敞, 但陈设装饰, 不是与他这几日睡的佛舍一般无二吗? 他看向如一,想扯扯他的衣袖,让他瞧瞧, 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和他的品味居然是一致的。 然而一转脸, 他却见如一满脸写满不可置信之色, 好像有一股难以抵御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 他摇晃着身体, 只能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 封如故瞧着他的神情有些怕人, 就乖乖闭了嘴,把脑袋缩了回去。 那位被如一称作“桑落久”的温驯青年,见他神态有异,不觉讶然:“……如一居士?” 如一抬一抬手:“……无妨。” 封如故想,嘴唇都白了,还死要什么面子啊。 这殿室里经人收拾过,一些完全烧毁的物件已被清理停当,因此显得有些空旷。 桑落久绕到一方烧得还剩个大半个架子的小橱前,拉开宝石做的抽屉把手,取出一轴画布:“师父一把火,将‘静水流深’焚去大半,但还留下了一些小物。这是我清点东西时发现的。” 画像里,是一个少年搂着一个红妆双辫的女孩,笑得灿烂无双。 落笔者的画工不差,那少女竟还能看出些如一的眉眼头角,和他一样的清冷别扭,一只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襟摆,抗拒地想要躲避,落在画布上,却变成了主动往少年怀中靠去的依恋之态。 封如故顿时叹为观止,看向如一的眼神充满了敬意。 ……大兄弟,想不到你有这种喜好。 至于少女旁边的少年,封如故只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是谁了。 桑落久道:“我看这画的像是如一居士,是吗?” 封如故以为,如一这等死要面子的人士,定会矢口否认这男扮女装的变态是自己,或者信口胡诌,这是自己不具名的妹妹之类。 孰料,他极珍重地将那画作接过,覆上一层温和的灵力,藏于怀间:“……多谢。” 将画收好,如一又问桑落久:“你和罗浮春,什么时候回家?” “不回去了。”桑落久说,“我会把‘静水流深’收拾好,恢复到和原先一模一样的程度。在那之后,我与师兄会在此为师父结庐守灵三年。” 如一轻轻一皱眉:“如今道门中,并不认为你与罗浮春知晓他入魔一事。他为你们起这样的名字的用意,你该该明白的:拖累你们,并不是他想要的。” 桑落久很是沉静,敛袖低头,款款答道:“但这是我与师兄想要的。如一居士,请。” 桑落久看起来不很难过。 或者说,他天生就学不会激烈的情绪,即使在母亲死时,他也只给了自己片刻放纵情绪的时间。 何况,距离封如故亡故,已过去了十日之久。 他沉默且有条不紊地计划起了将来,包括如何最快地恢复“静水流深”的原貌,该在何处结下草庐,等等。 ……这也是桑落久第一次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他知道,这一点也不符合他自己的行事作风。 但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如一离开了“静水流深”,桑落久在前引路,封如故照例东张西望,想要瞧个热闹。 骤然间,一样东西朝封如故袭来。 如一反应更快,瞬步闪避开来,低头一望,发现那来袭的“暗器”竟然是一只松塔,正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如一:“……” 他转头望去,见到了一袭素服的燕江南,以及趴在她肩上的松鼠。 燕江南还不及对如一打招呼,她养的松鼠就又吱吱地朝封如故叫唤起来,并再次朝封如故的方向扔了一只松塔,把封如故吓得刺溜一下钻回了剑内。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松鼠。 燕江南用指尖轻轻安抚了小松鼠的嘴巴,安抚它莫名躁动的情绪,又对如一略抱歉地一点头:“它是我小师兄送给我的,性格要顽劣一些……不好意思,冒犯了。” 被吓到的封如故愤愤地想,那你小师兄品味真坏。 但说老实话,这姑娘人生得极美。 这么美的姑娘,会主动搭理如一,如一该多惜艳福,多同她说说话才是。 然而,叫封如故失望的是,如一的话实在不很多,以至于躲在剑里、竖着耳朵偷听的封如故还没听出什么趣味来,二人便道了别,各奔东西了。 封如故担心再被松鼠偷袭,索性规规矩矩地团在“人柱”怀里,同时愤愤地想,你跟我聊天的时候,话不是很多么? 怎么遇上旁人,就变成锯嘴葫芦了? 封如故正觉得此子不争气时,外面的如一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顿了一顿,方唤了对面之人的道号:“……端容君。” “你来了?”那人声音疲惫,却仍不掩温和,叫人听了就喜欢,“山中事务颇多,没能腾出空闲来招待你,抱歉。” 封如故一听此人声音,便兴致勃勃地想见见那人容貌。 有这样好的温柔仙音,脸定然差不到哪里去。 没想到他刚冒头,就又被如一给摁了回去。 封如故不满:给我看看美人儿! 如一没搭理他,还把剑给封上了。 封如故气得不轻,在剑内乾坤世界中转了几圈,就地坐下,想道,等着吧,我一会儿就把你的名字忘了,气死你。 然而,不多时,他把自己为什么生气给忘了。 但他还记得外面的人叫如一。 他想,虽然无缘得见温柔美人,但如一那张脸,若是笑起来,定是不输任何人的。 如一与那唤作“端容君”的美人儿并肩而行,不忘往剑中传音:“义父,你可是生气了?” 封如故呆呆的,并不作答,又溺入自己的灰色思绪中了。 见得不到回音,如一也不敢多作努力,生怕再次惊吓到他。 一旁行于濛濛雨雾中的常伯宁突然驻足,轻声道:“……落雨了?” 如一从方才,便见他一身薄雨沾衣,只当他是不介意这细细秋雨。 常伯宁望着天际,笑了笑:“一直在想事情,竟未曾注意下雨。” 如一闭口不言,没有提醒他,这雨是从一早便开始下了。 常伯宁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把伞,又让给如一一把。 如一摇头拒绝。 “如故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却一直替他隐瞒。”常伯宁柔和道,“抱歉。” 如一不语。 他的心思向来灵透,只在义父一事上过于执着,以至囿于“相”中,难以堪破真相。 在封如故自断经脉后,以往种种细节和端倪,才都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只是太晚了。 他手掌按剑,想向常伯宁陈明其中秘密,正欲开口,耳畔却听得一阵不寻常的足音。 他及时收声,看向来人,面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端容君。”玄极君柳瑜已换上了一身锦缎厚重的秋装,身后跟着一身玄衣、神情肃穆的柳元穹,“今日是云中君的祭礼,长右门前来拜谒上香,是否叨扰了?” 常伯宁看向他,又撤开了视线:“……不叨扰。” 玄极君注意观察着常伯宁的面色:“端容君,节哀。” 常伯宁的嘴角撑了一撑,但还是没能笑得出来:“嗯。” 柳瑜的有意窥伺,尽被如一看入眼中。 如一放开了握住“众生相”的手,低眉沉思。 如今,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常伯宁。 因为封如故死得实在太快,很不合他们的意。 尤其是那唐刀客,他是否会在暗中窥伺风陵? 如若他将此事告诉常伯宁,以常伯宁的性情,他可有能力瞒过道门中的众耳目,保证义父未死的消息绝不外泄吗? ……义父的魂躯不全,若不得静养,陷入终生痴迷,还是小事,只怕有人图谋不轨,非要他死不可。 玄极君注意到常伯宁神色难过,是强行压抑着的大悲大痛,心中快意,口中却大叹道:“哎,云中君正当盛时,对众人详细解释自己入魔的缘由便好了,实不必如此……” “……玄极君。”常伯宁一攥手掌,指缝里落下几片飞花。 他强行压抑下杀意,打断了他的话:“请往青竹殿去吧。” 柳瑜:“如此,甚……” 话音未落,他的后脑便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松塔打了个正着。 松塔本身质地就不算柔软,更何况来势汹汹,柳瑜被砸得眼前一黑,被打得踉跄了两步,后脑竟是温热地淌下了些血来,流入了后衣领。 对于封如故身死一事,柳元穹至今仍有些难以接受,正在一旁发呆,见父亲突然踉跄,不由诧然,马上伸手去扶:“……父亲?” 常伯宁讶然:“玄极君,如何了?” 他偏过头去,察觉到从如一剑中流泻出的鬼气,又注意到地上滚动的松塔,常伯宁抿了抿唇,撒谎道:“风陵山中松鼠很多,偶有顽劣,常这样捉弄人。……玄极君无恙否?” ——直观感受到了常伯宁撒谎水准的如一,彻底打消了将此事告知常伯宁的念头。 玄极君面上不显,口称无事,心中冷笑。 这松鼠扔松塔的手劲儿可够大的。 ……看来,这如一和尚果真是回护着风陵的。 见他那日抱着封如故的尸身,想必他与那姓封的做过不少蝇营狗苟、污秽佛门的龌龊事情,不提也罢。 那边厢,躺在剑里的封如故收起了掌心的诀,不满意地想,怎么他奶奶的一醒过来就有人在外头号丧。 他只听到那人声音就觉得心烦,索性赏了他一果子。 不过……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好像自己是随手掐了一个法诀…… 封如故脑子里有个无形的漏斗,把刚才才念过的法诀忘了个干干净净,看着自己的手心,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结果看着看着,又跑了神,开始研究自己手指上有几个簸箕。 察觉到打在伞面上的雨声小了些,常伯宁将伞放下:“雨停了。”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了不远处。 在距离几人不远处,站着身着玄衣的韩兢。 他掌心泛着灵光,正是以灵力,停下了这场雨。 常伯宁与此人在寒山寺里只得一面之缘,又向来记不清人的长相,只知道他大概是玄极君的门客弟子,便向他略略弯腰,施下一礼,当做致谢。 韩兢也对他无声地一躬身。 二人礼貌地彼此致意后,便再无交集。 常伯宁的黯然与强自支撑,韩兢能感受得到。 为他遮下这场雨,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借由调用灵力,光明正大地搜遍了常伯宁周身,并无封如故的魂魄残迹。 这只是以防万一之举。 如故当众自尽,就是为了不拖累风陵。 若他金蝉脱壳,也断然没有留在风陵的理由。 因为同样的道理,如故也不会前往寒山寺。 如故在意的人,一在风陵,一在寒山寺。 对如一,韩兢同样有意试他一试,但如一新收了那“人柱”入剑,周身鬼气浓重,其他鬼气皆被阻隔压制,就算试探,也探不出什么来。 总之,韩兢坚信,封如故绝没有死。 那么,如故会去寻荆三钗吗? 或者说,盈虚君那时只是假意装作没有聚拢他的魂魄,实则瞒天过海,将他带回清凉谷了? …… 叫韩兢颇感遗憾的是,荆三钗因为大病,并未到来。 但封如故并不介意。 这位云中君的葬礼堪称浩大,叫封如故饱足了眼福。 方才那位在水里寻剑的弟子,换上庄严端肃的白衣,倒也是卓然玉成的好模样。 他与方才的桑落久,对令牌齐齐下拜,再拜稽首,共行三礼,由他诵念简短祭文,诵念到文末“哀哉”两字,他眼圈赤红,与桑落久再次跪倒。 “云中君座下二弟子罗浮春,敬送师尊。” “云中君座下三弟子桑落久,敬送师尊。” 封如故好奇地想,大弟子呢。 他觉得这个云中君不识数,很觉好笑,便仰头去看如一,想看他会不会笑。 谁想,如一的唇色又隐隐发了白,握住剑身的手抖得厉害。 封如故扒着剑身,纳罕地想:怎么又犯病了? 底下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罗浮春与桑落久安之若素,纷纷起立,来至灵位侧旁,接受众人礼香。 如一拈香三炷,上前两拜,又行至罗浮春身前,静静而立。 罗浮春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年岁仿佛的如一居士。 不等他开口,罗浮春便像是知晓了他的来意。 “师父当初收我入风陵,登记造册时,我便是二弟子。” 说到此处,罗浮春竟露出了一点怅然的笑意:“……我当时还以为,师父在骂我。” 罗浮春望着如一,神态竟是稳重了许多,好像在这短短十日里,他的心智长进了十岁有余:“……前几日,听师伯说起了当年‘遗世’之事,说起你与师父的渊源,我才知晓师父的用意……” 他双掌交合,低身下拜:“……拜见师兄。” 这一拜,在如一心尖重重捅了一刀。 封如故看似活得漫不经心,浮皮潦草,但这十年里,心里竟一直有他。 而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如一面色煞白,心痛如绞。 而在他深受打击时,封如故也不好过。 灵堂之外,来宾甚众,嘁嘁喳喳地发着各种议论。 “那日,他被众家道门逼得当众自尽,我未曾到来。若我在,定是要从中说项的。” “他入魔,也不是没有情由的吧……唉!唉!” “什么情由也不是入魔的借口!他隐瞒多年,不就是居心不良!说不准早在暗地里搅弄什么阴诡之事了。” “灵堂之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人都死了……” 见此情状,封如故只想笑。 什么叫鲲鹏折翼,鸡雀聒噪,这就是了。 这一趟远足旅行,见了这么多张众生面孔,叫封如故认清了一个现实。 ……做人真没意思。 于是,第二日,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默默蹲在了屋角阴影处,并撑起了一把伞。 他不要做人了。 现在他是一朵小蘑菇了。 第119章蘑菇生涯 如一迅速发现了封如故的异常, 蹲在他面前问他:“义父, 你怎么了?” 封如故看傻瓜一样地看他:废话, 你见过会说话的蘑菇吗。 如一似乎明白了些,越过伞轻轻抚了抚他的耳朵:“……在玩什么游戏吗?” 封如故不满意了, 往旁边挪了挪:不许摸我的蘑菇褶! 察觉到封如故的抗拒,如一也不再乱动, 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不打扰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封如故当蘑菇当得很开心。 他可以心无旁骛, 什么都不去想, 努力活得像一朵蘑菇, 心境平和无忧无怖。 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些念头: 那日葬礼上, 未能得见一面的美人儿;人们议论着的、未能来到葬礼上的人,仿佛是叫荆三钗,名字秀秀气气的, 像个姑娘,性情定然也很温柔。 可他又忘了那日在众目睽睽下被放入冰棺、送入玉髓潭之人的名字了。 每天如一都会来给自己喂一些水。 封如故认为蘑菇想要长大,还是需要雨露滋润的, 于是每次都捧着小药碗乖乖喝尽。 他怀着一腔雄心壮志, 想要长得和屋子一般高,遮天蔽日。 然后, 他就撑着这把蘑菇伞,去找被他遗落在客栈里的小红尘, 和他一起在蘑菇下筑巢, 再不离分了。 而寒山寺诸人, 只知道如一师叔今后不打算过日子了。 佛舍院中的小药炉经久不熄,散发着千年灵芝、昆仑雪莲和各类丹物的淡淡香气。 谁都知道,如一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中珍宝不计其数,可也没有这样流水般糟践的道理。 有名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在院墙外探头探脑地询问:“如一师叔病了吗?” 如一:“没有。” “那,您……” 如一背对他,把一枚符咒化在水里,平静道:“给蘑菇浇水。” 完了,真疯了。 ……寺中人本就认为如一是个疯子,只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是疯得彻底了,大有无药可医之势。 如一有自己的主意。 脱离躯体的束囿后,封如故残破的魂魄开始了自由生长。 换言之,封如故现如今在长身体,需得进补。 尽管魂体的生长多靠自身,外物能弥补的少之甚少,但如一仍是忍不住想将最好的东西尽数捧在他面前。 但对封如故来说,这万千菁华凝聚来的进补汤药,就是烟熏火燎的一碗水罢了。 那么一瓮子水,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剩下一小碗,着实浪费。 好在里头加了不少蜂蜜,有滋有味的,口感不差。 他旷日持久地发呆,而如一始终守着他,与他形影不离的样子,几乎让封如故想跟他认亲,问一句,你也是蘑菇吗? 但偶尔如一也不很体贴。 他经常会在窝在墙角睡觉时,被如一强行采上床,盖上被子。 但以封如故有限的经验,他觉得这样不是合格的蘑菇。 ……蘑菇离了地,会死的。 于是,他会在半夜悄悄溜下地来,重新蜷入墙角。 如一就睡在他身边,每当他有异动,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的。 在他重新躲入墙角后,如一会静静跪在他前面,眼睛在一盏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很黑很润:“义父,不去床上吗?” 封如故茫然地摇一摇头,缓慢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得不到他的回应,如一便不再强求,与他并肩坐下,靠在他身侧,任月光入西窗,洒下一地凉。 如一枕靠着冰凉的墙壁,望着封如故的侧颜,叫他:“义父。” 封如故看他一眼,目光中没什么内容。 如一心痛得久了,也习惯了。 有时,如一实在不知道该将他当做“义父”去敬,还是当做“如故”去爱。 他喜欢封如故,特别喜欢,他活成了自己心尖的一块肉,尽管这块心头肉,现在致力于扮演蘑菇。 “你荒唐,我也荒唐。”如一道,“义父,这样……我很欢喜。” 他轻轻握住封如故的手,心与神一并放松,同他说着心里话:“……红尘长大了,义父可还会喜欢我吗?” 封如故:……有话好好说,你摸我的蘑菇柄干什么。 不过,如果蘑菇也有连理枝叶的话,如一恐怕已经和他长成了同一丛。 在某个夜晚,封如故终于忍不住和他这名疑似的同类搭话了。 他开口,轻声询问:“你是什么蘑菇?” 如一神情一震:“……你是什么蘑菇?” 封如故:“我是别人都不喜欢的毒蘑菇。” 如一:“很巧,我也是。” 封如故纳罕地上下打量他:“可你是白的。” 如一坚持:“但我有毒。” 封如故:“骗人。”不对,骗蘑菇。 如一想必很少被人说“骗人”,愣了半天才接过话:“我能长在你旁边,就不怕你的毒。” 封如故糊涂了:“……这么说来,你很久之前就在我旁边了吗?” 如一沉默片刻:“是。很久之前,我就在了。” 封如故欢喜了:“那你认识一只叫游红尘的小蘑菇吗。” 如一却不说话了,肩膀微微发颤。 这让封如故失望了。 他坐得累了,就往如一身侧挪了挪,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神思混沌着胡言乱语:“……我把他弄丢了。从‘遗世’里出来,我就赶快去找他,我把他种在一家客栈里,藏得好好的,可他还是被别人采走了,剃成了光秃秃的蘑菇,不可爱了……” “……是我错了。”如一从后圈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指尖簌簌地发着抖,抓紧了封如故胸前的一团衣服,“义父,是我错了。那时候,我该再等些时日,我该……” 如一生得腿长手长,封如故的灵体很是柔软,被他纳在怀里,正正好。 封如故满心茫然地昂起脸来,注视着前方,回手缓缓摩挲着他的发顶。 醒过神来的封如故觉得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懂。 他疑心自己作为一只毒蘑菇,实在太过出色,把自己都给毒傻了。 这让他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里。 他久不见天日,还天天被如一喂水,万一真的沤烂在了角落里,他的红尘蘑菇就再没有找回来的机会了。 所以他缠着让如一带他去他藏蘑菇的客栈。 好在那个客栈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 作为一朵蘑菇,他的话不可太多,不能叫别人看出来他是个蘑菇精,所以他把要去的地方写在纸上,贴在自己脑门上,给如一看。 如一发现他脑袋上的纸条后,神情有些低落,不晓得是勾动了他什么心事。 最后,他还是温和揭下了纸张,答道:“……好。” 如一居士一离开寒山寺,阖寺欢天喜地,管饭堂的如心师父都忍不住多炒了一盘木耳。 如一只要在寺中,寺规便会在无形中严上一层,这十年来,已成习惯。 没想到,寒山寺还没高兴一个上午,下午,如一就扶着那柄“众生相”,踏过寺门,回寺来了。 ……他们并未在外遇到什么难事,是封如故自己出了问题。 封如故出去时,想看风景,便跨坐在了“众生相”上,任清风拂面,心情愉快。 如一见他高兴,也没有阻拦他。 但没等到目的地,封如故就苦下脸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众生相”其上煞气太重,封如故这种新作鬼的根本承受不住,大腿根部被灼伤磨破了一大片,不得不中断旅程。 封如故坐在床上,褪下裤子,光着两条腿,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被磨去了一层皮地大腿内侧,心疼自己的蘑菇柄。 如一在捣药。 所幸,他与鬼魅打交道多年,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及至到了床侧,如一看着封如故的姿势,才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妥。 封如故不解他为何犹豫,把腿打得更开,示意他快些。 ……一朵蘑菇是不会自己给自己上药的。 如一无奈,只得单膝跪下,将调和好的药膏涂抹在红肿破皮处。 药膏里带着些冰片,然而指尖的清凉,丝毫无法抵消鼻腔内呼出的热流和胸腔中的躁动。 封如故委屈得蘑菇盖都蔫了:……疼。 他嘶地吸一声气,如一的脸就红上一分,指尖的力度就更放柔一分。 蘑菇柄是比较敏感的,是而在反复的推拿和揉药间,另一头小蘑菇受到刺激,缓缓起立。 如一换了换姿势,低咳一声,脸颊彻底红透,耳朵上的红痣都不很明显了。 但封如故毫无羞耻地看着如一,目光坦荡澄澈不已。 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家族旁支。” 如一的嘴角忍不住扬了扬,附和道:“是,旁支。” 封如故眨眨眼睛。 ……这人笑起来,当真是一顶一的好看。 伤愈后,封如故做蘑菇也做得厌烦了。 他此番出去玩耍一遭,发现他还是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而蘑菇只能在屋角的墩布上长着,很没有趣味。 况且,他近来翻了几本书,才意识到蘑菇多是大粪浇出来的。 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觉得自己不能遭此对待。 于是他跑到了佛舍院子里,在众多花草间精心比较一番后,蹲在了一丛黄月季旁。 如一同样察觉到了封如故的变化。 他也没有说什么,只将原本是一道矮树篱笆的院墙,在一夜之间修葺成了四面高墙,不许旁人再向内窥视半分。 寒山寺人皆叹,如一居士受刺激颇深,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山中画地为牢了。 如一听到了议论,但他不在乎。 他守在封如故身边,心平气和地询问:“义父,你今天是什么?” 封如故拉了拉身旁的一株芍药,明示自己的身份。 如一便从几朵盛放芍药间,择取最艳的花瓣,聚成一朵花,放在他掌心:“好,我的‘花相’,都听你的。” 如一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坏。 只要封如故不心血来潮,把自己当作一截藕,要把自己埋在泥里,其他一切都好说。 ……直到某日,他修完早课回来,发现封如故蹲在西院的兔舍前,研究着一窝新生的小兔子。 第120章兔子生涯 兔子是如一捡回家来的。 彼时, 它的腿被狐狸咬伤, 倒在山间路边,动弹不得。 如一恰巧路过, 将其救回, 也不过是顺手为之。 伤好了,它便自作主张,在佛舍里住下了。 相对其他僧侣而言, 老天分给如一的好生之德实在淡薄, 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地发善心。 如一常年在外,无法时时照看, 便对这兔子采取了自生自灭的方式。 没想到自灭未成, 它反倒在院中做出了不少秽乱佛门之事,由此发展出了一个小家族。 如一某次离寺半年, 一朝回返, 一推院门,注视着遍地乱窜的兔子,看了大约半盏茶时间。 在那之后, 他放生了一批兔子,任其在后山林间觅食,只在院中养了四五只不愿离去的。 因其好·淫, 他对兔子印象甚是一般, 容许它们住在院中, 也只是因为习惯了院中有跑动的活物而已。 如今, 他见封如故大有学习兔子之势, 心中难免发愁。 然而,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封如故蹲在兔窝边的第三天,如一在舍内打坐调息。 封如故进了屋子,就势坐上他身旁的蒲团,不由分说地往他盘起的双腿上一躺,姿态大方至极。 如一:“……义父?” 封如故枕着他的大腿,睁着眼睛看他。 如一发现,他的义父颇有唱念做打的才能,小动物无辜澄澈的眼神,他模仿得可谓惟妙惟肖。 由于早有预感,如一也并没有多少惊讶,只略微叹了一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封如故巴巴望着他。 如一指尖拢住他散开的头发,动作极轻地揉了两下。 封如故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绽开笑颜,把脸凑上去,和他蹭了蹭面颊。 如一心神大乱:“胡闹!不……” “庄重”二字还未出口,遇上封如故的眼神,如一便住了口,忍耐着撇过脸去,不敢唐突了义父, 如一觉得封如故疯得颇具特色,即使自己有心多多顺着他,弥补过往过失,也忍不住想引导他重新认识自己的人身,至少不要学习兔子的习性。 他循循善诱道:“你既是兔子,那你的尾巴呢。” 封如故回头找了找,摸摸尾巴骨,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如一松了一口气。 但封如故很快找到了相似之物,拍拍大腿,得意道:“长在前面呢。” 如一:“……” 不管如一怎样想,封如故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新身份。 不论其他,单论兔子的可爱与腿长,还是勉强能与自己比肩的。 他每日会与他的兔子同伴待在一处,昼伏夜出,仔细揣摩其习性起居。 他还时常搂着一只与自己最投缘的、在同一窝中最是美貌的小母兔子,轻抚脊背,与之交流感情。 见封如故打定主意要做兔子,无奈,如一只得接受。 好在,义父做兔子时,比做花草时话要多些。 封如故和那只母兔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以至于每每封如故带着兔粮去拜访它时,它都会欢天喜地地第一个跑出来相迎,趴在他怀里,尽情撒娇。 而封如故如法炮制,常常在摸完兔子后,便自行回屋,往如一怀里一窝,把后背亮给他,请他抚摸。 他并不知道如一喜不喜欢他这种行为:因为如一总是不笑,也不晓得对自己的亲近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但封如故不管他喜不喜欢。 他只知道,如一既不会毛手毛脚,也不会推开他,而且抱着他的时候,身上热腾腾的,贴着自己的脸也红得很可爱。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太矜持规矩了,自己时常得不到小兔子应该享有的安抚,算得上有三分遗憾。 没办法,封如故只好把满腔的委屈化作对同族的友善,倾注在了小母兔子身上。 如此,过了三月左右。 近几日,封如故发现,他的兔子朋友精神恹恹,时常吐出草团。 封如故前去关怀它,它依偎在封如故怀里,长脚一蹬,是个任其揉捏的模样。 封如故拨开它腹部绒毛,拎来另一只兔子,比照着量了一量,发现它的腹部鼓鼓,好像是有什么异物。 他把蔫巴巴的兔子抱给如一看:“它病了。” 见过无数兔子的如一淡然得很,他手捧一本医书,平静道:“它没有病。只是……有了孩子了。” “不可能。”封如故信誓旦旦道,“它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如一嘴角动了动,差点笑出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他将兔子接过来,指尖聚起一团灵气,在它腹部碰了一碰。 这一触之下,如一便知道发生什么了。 他说:“假的。义父不必管它了。” 封如故听不懂,微微歪着脑袋。 “兔子会有这种习性,被人抚摸得多了,就会自以为结下胎儿,身体亦会有种种受孕的反应。”如一翻过一页医书,若无其事地对封如故提出要求,“……义父以后少碰它些就是。” 话说到此,如一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封如故:“哦——” 这尾音拖得如一眼皮跳了一跳。 封如故很快抱着兔子出去了,如一便以为此事算是揭过了,小小出了一口气,暗笑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第二日,清晨时分,跟兔子在院中玩了一个通宵的封如故拱上了床。 如一惯性摸摸他的后背:“义父。你回来了?” 封如故还要往他怀里挤。 如一轻声道:“义父,莫闹,现在是我巡寺的时辰了。你好好睡下,我准备起身……” 封如故回头看他,笑道:“再摸两下啦,我给你生个弟弟。” 如一:“…………” 封如故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看到如一羞耻得连手背都红了的奇景,甚觉有趣,笑了一阵,就倒在他的臂弯里睡去。 当日,如一居士称病,未曾参加巡寺检视的工作。 他只静静陪在义父身边,一边等着面颊上的红意退去,一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在和那一窝小兔羔子的朝夕相处中,封如故摸索出了许多别样的快乐,前尘的忧愁尽是忘了。 他做兔子做了很长时日,长到如一种的一畦萝卜都成熟了。 如一每每回院,见到封如故捧着萝卜,和一群小兔子分而食之的模样,都觉心中生暖。 他衷心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长久久。 某一日,在如一持剑巡山之时,一名小沙弥匆匆跑来,向他施下一礼,并道:“小师叔,端容君来到寺中了,问你要不要与他见上一面。” 以往,如一只听到“端容君”三字,便会心中悸动,不敢多想,生怕玷污了他。 现在,听到这个称号,他只是驻足停留:“端容君?他下山了?” “如一师叔……”小沙弥小心组织着措辞,“您不知道吗?” 如一:“什么?” “自从风陵生变、被道门围堵之后……端容君就将山中事务一并交给了江南先生,离开风陵,继续追查那名杀人的唐刀客的下落。”小沙弥道,“端容君此来寺中,是要问询海净身亡一事的。” 如一一时无言。 经过众家道门围山、逼死封如故一事,天下人为封如故鸣不平的声音渐增,也有越来越多人知晓,如一与封如故、与常伯宁之间的爱恨恩怨。 寒山寺人知晓了他与封如故的义父子关系,怕他在调查中掺加私人情绪,此事便由戒律堂长老一力主理,不准如一再插手。 况且,封如故神智全失,需得有人照顾,如一也实在无法脱身。 常伯宁是义父的师兄,如一不怨他十年来的隐瞒,也愿意替封如故多问一声:“他……现在可还好?” “这……”小沙弥拣着委婉的词句,道,“回如一师叔,踏莎剑法,而今不再被沉埋,闻名天下。” 如一心中一震。 以往,端容君常伯宁独坐深山,做他的世外仙,种他的寂寞林。而如一进入人世,游荡红尘,一心盼着有朝一日,扬名天下,能让义父时时听说自己的故事,那便够了。 现今,历尽千帆,端容君踏出道门,追查真凶;而他留于寒山寺间,收敛心性,再不出门。 如一怔在原地,有了些“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慨。 最终,如一也没有去见上常伯宁一面。 一来,他对海净被杀一事未曾调查过,不能提供给常伯宁更多帮助;二来,二人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此时相见,除了封如故,也不知可以谈论些什么。 三来…… 如一推开佛舍门扉。 ……三来,他身上沾染了太多义父的气味。 他心中仍有一点私欲作祟,不愿让常伯宁有所察觉,领走义父。 ……常伯宁已拥有了义父的十年,该允准自己拥有他一段时间罢。 他怀着满腔情感转入屋中,却见到了盘腿坐在榻上、沮丧万分的封如故,脑袋上无形的长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如一在床侧蹲下:“义父,怎么了?” 封如故如是这般地讲述了一番。 今天,封如故算准了时间,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做适龄兔子应该做的事情了。 于是,他抱着一只兔子上床,准备与其苟合。 正当他研究该当如何苟合时,兔子对他嫌弃至极,当胸蹬了他一脚,跳下床,撒腿跑了。 封如故尾随着兔子来到兔窝,恰好见到那一窝兔子在两两结对,快乐成长,其中还包含了封如故极其珍视的那只黄花大闺女。 见状,封如故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不是一只合格的兔子。 说到底,他根本无法合群。 他到哪里,都无法合群。 如一抱住因为做兔子做得毫无成就感而伤感的封如故,有点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绪。 义父做花草时,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烦忧。 离人越近,他越是有人的烦恼。 如一正思索着安慰他的言辞,突然听得一声细细的“喵”声从窗台处传来。 他与封如故循声望去,只见是那只长大了不少的灰猫游历全寺回来,正好奇地舔着爪心,望向床上合抱的两人。 注意到封如故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如一再生不妙之感: ……不会吧? 第121章回春之日 如一知道自己的抗议向来无效, 只得提前做好准备, 将围墙又往上加了一尺,并将贴墙而生的杏树往内挪了几丈。 果然,此招大大克制了封如故。 不管生前死后, 他都是一只如假包换的懒猫,墙太高, 他也懒得爬,只偶尔爬上树,在枝杈上晃荡着腿向外张望, 或是在墙下坐着,望着墙外世界, 不知是向往,还是怀念。 他怀里搂着灰猫, 灰猫轻轻舔他的手指, 而他把灰猫捧起来, 想要礼尚往来一番, 却感觉对方毛多厚实,无从下口,就只在它的额头亲了一口,意思意思。 他在外面和猫玩累了, 就会大大咧咧来到如一正在俯首看书的桌案前,自顾自趴在对面, 酣然入睡。 猫这种动物, 确实是很合封如故的习性。 十年间, 他虽然居于“静水流深”中,但身体抱恙,在“七花印”剧毒作用下,忍受伤疲之苦,整整十年,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现今总算一口气补了回来。 仅仅是看他睡在自己面前,如一便能感到由衷的幸福安宁。 这感觉实在很好。 如一翻一页书,便看他一眼,盯着他的时间久了,竟难得犯了孩子气,越过桌面,轻掐一掐他秀气的鼻尖小痣,旋即马上收回手来,作正襟危坐、认真学习状。 封如故感到外界的动作,迷蒙地抬起眼睛,四下环顾,未能寻获罪魁,就继续埋在臂弯间,蹭一蹭脸,把自己蹭得清醒一些后,又把脸枕在小臂上,歪头看着如一。 如一面色沉静,双眼紧盯书页,一副郎心如铁的模样。 封如故对他笑开了:“喵。” 如一倒吸一口凉气,攥书页的手紧了紧。 封如故绕过书桌,手捧着小暖炉,贴着如一的椅子就地坐下,将头枕靠在他腿上,撒娇地拱了拱。 如一握着书,目不斜视,心脏狂跳:“你……义父,起来罢,地上太凉。” 但封如故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盯着他胸口看了半晌,灵活地从他手臂与腿的夹缝间挤进去,坐在他的膝盖上,撩开他僧袍前襟,朝内张望。 如一一把抓住领口,同时压住他的手:“你……” 封如故秉承猫爪子不可被压于下的原则,迅速把手抽出,压在他的手背上,探头探脑道:“你胸口在亮。” 如一捂住胸口:“……” 封如故好奇求知:“为什么啊。” 如一盯着他被自己舌头润湿了一片、薄薄闪着一丝水光的唇畔,揪紧膝上一层衣物,反复告诫自己,佛门清静之地,不可胡来。 且义父心智不全,此刻妄为,实在是有趁人之危之嫌。 他偏过脸来,勉强答道:“因为……贫僧,心里有一个人。” 封如故表示听不懂。 如一放柔了声音同他解释:“他只要叫门,我就会在心里给他点一盏灯笼,欢迎他归家。” 封如故似懂非懂,低头在自己胸口摸索:“我怎么没有?我心里是空荡荡的吗?” 如一心微微一痛,仿佛亲手扯裂了心中创伤:“义父这样……就很好。” 心有挂碍,就有了忧怖。 哪怕封如故接下来的一生,是空茫茫的一片雪原,如果这样能换他无忧无虑,欢喜一世,也不差。 左右这小院僧舍,是按照义父与自己共同拟下的理想家园蓝图建造,义父愿在这里住多久,都遂他所愿。 待来日,他养好魂魄,自己也会带他出去游世。 他已长大了。不是十三岁的、无法保护义父的小红尘了。 …… 年尾将至,僧众们没有过年的习俗,但山外人对这一年一度、辞旧迎新的日子,很是看重。 寺中前来敬香之人络绎不绝,为求寺中安全,如一外巡的时间增多了,然而一天之间,他总有八个时辰,是完全属于封如故的。 后来,如一见封如故和小灰猫都对廊下挂着的风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就在封如故颈上系了一枚铃铛。 他果然很喜欢铃铛声,常常在半夜醒来时,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铜丸碰银壳,弄出一室清脆活泼的铃音。 新年第二日,寒山寺间香火愈旺,在南山小院里,已经能日夜不绝地嗅到檀香气。 灰猫逃出去看热闹了,留下懒得爬墙的封如故一个守在家里,靠在廊柱底下,闭眼袖手,烤着红泥抟就的小火炉,在火炉边摆上一圈板栗,静待烤熟入口。 “人柱”被如一留下保护他。 经过一年的人世生涯,“人柱”小五对封如故那曾经浓烈万分的男女之情,已尽数转化为母性。 她自作主张地从如一的衣架上摸来一件僧袍,披在了封如故身上。 封如故睡得很香。 在衣服披上肩时,他缩了缩身体,软声唤道:“……阿爹,阿娘……” “人柱”绕他飘了一圈,小六俯身抱定了他,满怀感情道:“阿娘在这儿。” 她其他几名兄弟一齐沉默,不想承认自己就这么晋级做了叔伯婶姨。 她的怀抱像是云朵,封如故放松了心神,继续软声讲着自己的心事:“……嬷嬷病了,要请大夫……” 午后时分,天空已见阴晦,封如故的脸在天光下呈现粉白色,缩手缩脚,小孩子似的,叫小六更怀慈母之心。 她正想着该当如何安抚他,就听身后传来“喀”的一声脆响。 一颗板栗被烤得蹦出炉边,骨碌碌在地上打了几转,被烤裂的壳内露出了内里鲜黄灼热的果肉。 封如故睁开眼,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恍然如梦,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小六:“……?” 然而,片刻之后,正欲撒娇的封如故及时收势,重新抬头,打量她一番,缓缓往后挪去。 他小声嘟囔:“看错了,不是你啊……” 猫的习性,封如故这十年学了个十足十,如今学来,也是驾轻就熟。 他懒洋洋伸了个腰,从地上捡起滚走的栗子,留给自己,并拣了炉上另外七八个烤好的栗子,塞到了“人柱”手里。 ……丑东西看多了,也不那么丑了。 立在廊下,封如故突然感觉脸上有细细的颗粒感。 他抬手摸了一下脸颊,仰头观天,神情困惑,不解这是何物。 现今的“人柱”,要比神智模糊的封如故更加见多识广。 她说:“下雪了。” 寒山寺冬日素来少雪,封如故去岁被如一带回寒山寺时,冬日里没有下过一场雪,只是单纯地冷着,而那时,封如故对外界的感知很是迟钝,正热衷于扮演出墙的红杏,还着实让如一头疼了几日。 今年,这场大雪落得可谓声势浩荡,整整一日的鹅毛雪,下得天地都静了。 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 寒山寺旁不远的河流上泊着一只乌篷渡船,船上覆上了一层雪顶,船夫打起一面青旗,示意停工,不再摆渡,自己则提一钓竿,兀自行那“独钓寒江雪”的乐事。 山间积雪难行,来敬香的人稍少了些,如一也腾出了些时间,好回来照料他的猫义父。 屋外落雪愈重,封如故便愈困。 房中的火炉日夜烧得兴旺,银炭静静地发着燃烧的“丝丝”细响。 封如故枕在如一腿上酣睡,小灰猫则抱趴在封如故的臂弯上,效仿了他的睡姿。 如一有些腿麻,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挪动一下,只是拿手指卷了封如故一缕散开的头发,在指尖缠绕转动,把好好一撮鬓发卷成了小卷毛。 不知何时,封如故悠悠醒转过来,眼望着外面漫天碎琼乱玉,突然清楚地开口道:“我想看石榴花。” 如一放下书卷:“现在还不是开石榴花的时节。” 封如故:“那我要看红杏。” 如一无奈:“……义父。那些都是春天才有的。” “春天……”封如故喃喃道,“爹亲跟我讲,说来年春天,带我去山上看杏花,看石榴花。” 封如故扯住如一的腰带,把脸埋在了他的小腹位置,闷声闷气地问:“……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啊。” 如一张了张嘴,正欲作答,突然住了声。 他把封如故的脸摆正,叫他面对自己,并把额头轻轻贴上他的额心,依恋地蹭了蹭:“……马上就来。” 寒山寺中,有青衣小僧在菩萨殿前扫雪。 天气寒冷,呵气成冰,小僧人把竹笤帚放下,把手拢在唇边呵气时,眼角瞥向南山,一时瞠目。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一揉眼睛,定睛再望—— 南山一侧的积雪迅速融化,有半副阴晦天云被挪去旁处,原本融融的冰雪尽数融化,化入泥土。 在地下沉睡的百虫感受到土地的湿润暖意,纷纷冒头,各自疑惑,此次冬眠为何如此之短。 花木迅速吐蕊抽枝,起初是林空色暝、春浅香寒,很快,绿杨成影,红杏倚云,榴火似的春色流遍全山。 寒山寺方丈特遣人来问,如一为何强行运功、做出如此大的虚耗,也要提早还春? “落雪无趣。”如一倚门道,“我提早迎春,有何不可?” 来询问的小僧人无言以对,讪讪离去。 如一重新关闭院门,一抬头,又看到坐在丛丛红杏枝头,蠢蠢欲动、妄图出墙的一枝小红杏。 他无奈一笑,纵身上树,拦腰抱住他的腰身,单足翩然落地,洒下一院银铃脆响。 寒山寺春色早到,被姑苏城内百姓视作神迹一事,自不必提。 在距离寒山寺与风陵皆有千里之遥的一处小城酒肆中,一名身着白衣的俊美道人踏雪而入,肩上背着两把剑,一柄螺青色,一柄纨素色。 在柜台后打盹的小二听到门帘响动,急忙抹去口水,起身相迎,殷勤招待:“道长,要喝点什么酒?” 常伯宁客客气气:“劳驾,一壶黄酒。” “得嘞。”小二擦了擦手,“道长,年节了,这是要回哪位仙府?” “何来仙府?无名之地罢了。”常伯宁呵出一口冷气,“有事在外,今年也不回去了。” 小二及时捧上一壶温好的酒,常伯宁道一声谢,斟出半杯儿来,一饮而尽。 小二见他饮酒速度太猛,不是酒中老饕,便是错估了自己酒量的愣头青,忍不住提醒:“小店酒烈,道长饮得慢些。” 常伯宁温和道:“无妨。我酒量很好。” 小二好奇:“天生的?” 常伯宁淡道:“总能练出来的。” 他放下酒杯,又置下一块碎银,并取出一只精致的银链酒壶:“这酒很好。再替我打上一壶吧,我带走。” 小二眼睛放光,忙接过碎银,搁在口里咬上一下,喜笑颜开地拿起酒壶:“马上来,马上来。” 小二不敢擅自收下这么大额的银两,去后院敲老板娘的房门了。 常伯宁正要举杯,眼睛余光瞥向帘外的冰雪世界,神情骤然一凝,搁下酒杯,飞身掠出,不由分说,一把擒住了帘外过路之人的衣襟,反手持“今朝”剑鞘,当胸一击,险些击碎他的内丹! 长街之上,风雪漫漫,路上并没有别的行人,路旁的店铺也关了个七七八八,是而无人注意到长街上这一瞬的骚动。 常伯宁将他摁倒在地。 粗糙雪粒簌簌扑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声音和面容一道变得模糊起来。 “给你一次机会。”常伯宁声音很软,他的修养如此,说不出太激烈的言辞,在这种情况下,仍显得过分温吞,“回答我,龙山门金门主之子金映生,你在酒旗镇炼尸,吸取生人活气,为己修炼一事,是你与魔道行尸宗勾结做下的?” “常……”来人受此突袭,惊慌却早盖过了疼痛,“写信约我来此地的人,是你?” 常伯宁只问一件事:“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慑于常伯宁威势,金映生双目一闭,低声招供,“我还以为,是……是那个人,是那个使唐刀的人……他杀了道门人,背着尸身,堂而皇之经过我龙山门,恰好与我相遇,我本要擒捉他,他却说……说,要我按照他的要求,帮他在龙山门藏经阁上摆放尸体,否则将来,龙山门之秘难保,他手里还握有我与行尸宗来往的信件证据,所以,我……” 常伯宁拿“今朝”剑鞘抵在他胸前,急问:“你还记得那人面容吗?” 金映生为求保命,自是言无不尽:“记得记得!我可以绘给——” 话音未落,常伯宁持握剑鞘的手,竟受了一道无来由的重击,往前狠狠捅去! 金映生胸口,竟被剑鞘捅了个对穿! 金映生噗的一口热血吐出,将他面前三尺白雪尽皆染透! 常伯宁骇然回首,但见一道红衣身影,静立在酒肆飘扬的旗帜边,衣袂被白雪卷起,指尖仍泛着一道未散流光,面容难辨。 常伯宁猛地起身,却突觉头晕目眩,扶剑没入积雪,才堪堪稳住身子。 他低声道:“你——给我……” 这些日子来,他唯一入口的,就是方才的一杯黄酒。 那人不答,飞身落于长街之上,眉间肩上白雪皑皑,也不知在屋上站立了多久。 常伯宁脸色苍白,竭力想逼出体内余毒,却手脚麻痹,力不能支,向侧边软倒下去。 那人跨前一步,将昏迷的常伯宁单臂接住。 常伯宁软在他肩侧,呼吸深深浅浅地在韩兢耳边浮动。 ……即使昏倒了,也仍是心不静。 “你现在已经聪明一些了。”韩兢低声对他说,“只是莫要养成这饮酒的习惯。我给你一个教训,今日之后,便尽快戒了吧。” 他将没入金映生胸口的剑鞘拔出,在积雪上甩出一道新鲜血线,无视了金映生死不瞑目的面容,平静地对常伯宁说教:“三日未睡,连日奔碌,总是不好的。” 言罢,韩兢将常伯宁拦腰抱起,背起他的剑,迈步向长街尽头走去,轻声道:“……抱歉,打断了你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这个人,我先替道门处理掉。等你休息好了,再设法找到我吧。” 风雪在地上的尸身上披了一层浅浅白色。 待小二拿着酒壶赶出门来、左右张望时,过大的风雪,让他把倒卧着的人当成了一堆被运货人弃置在此的破麻袋。 雪草草掩埋了血迹,只剩下韩兢留下的一道浅浅足迹,蜿蜒行向了远方。 第122章猫飞狗跳 近来, 封如故在灰猫的言传身教下,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不甘寂寞, 隐藏在杏树蓬勃的枝桠之后, 对着一名路过的小和尚喊话:“喵。” 小和尚提着大花剪, 一时未察觉声音来源,以为猫藏在花丛中,便低了头, 在群花间兴致勃勃地搜索起来。 封如故玩性大发,纵身跃上墙头,双臂扒住边缘,笑盈盈地招呼:“喂, 小师父,一个人呀。” 小和尚乍然听到人声,惊恐回首, 却见墙头上空无一物。 少顷, 如一佛舍门吱呀一声响了。 如一端庄而冷淡地从内走出。 他平静道:“可惊吓到你了?” 小和尚:“小师叔,方才……” 如一道:“无事,一只逃出剑来的顽皮小鬼而已, 被我捉回去了。” 小和尚搔搔脑壳:“我……如一师叔, 我还以为是……” 方才, 实在太像志怪小说里、专摄人魂魄的野猫成精了。 而且这还是一只雄猫精,想想都叫人害怕。 如一并不接话:“还有何事?” 小和尚忧心忡忡地看一眼墙头, 举了举花剪:“我……我是来修剪花枝的。” 如一轻轻一躬身:“有劳。” 重新掩上门扉, 如一看向了院落角落里的封如故。 刚才, 封如故是被他握着腿、及时从墙上拽下来的。 “人柱”从后面两手捂住了封如故的嘴巴,封如故犹自不肯安分,一尾鱼似的,活跳跳的,一看见如一冷脸走来,便马上学乖,抬起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但眼里写满了恃宠而骄的“这次错了,下次还敢”。 如一:“义父,你……” 下一刻,封如故立即无惧无畏地张开双臂,是个厚着脸皮要抱抱的模样。 如一深思熟虑,艰难地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低叹一声,负手往屋内走去。 谁想,他走出不过两三步,便觉身上一重,一双冰凉的手环住他的脖子,其中一只顺着他宽松的僧袍圆领口摸了进去,一路摸到了心脏位置。 如一心口被他指尖撩得微痒,面上却假意不动分毫:“义父,你勿要同外人作那般亲密言语,平白惹人误会,着实——嗯……!”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腕:“……不许乱掐。” 封如故偏头看着他,是个一头雾水的纯洁表情。 如一退而求其次:“想出去玩的话,你跟我讲,我带你出去。” 封如故鹦鹉学舌:“想出去玩。” 如一隔着一层僧袍,轻拍一拍他为非作歹的爪子:“好。” 得了如一首肯,封如故快乐了,环住如一脖子,柔软轻巧地荡到他的身前,把自己挂在如一腰上,抬头望他,眼里小狐狸的精光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如一自知又被他愚弄了,又因为他越长越像之前的封如故,不自觉咬了牙关:“你……”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把脸依偎在了如一的锁骨上,乖巧至极地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叫唤:“喵。” 如一:“…………” ……罢了。 如一望一眼正在墙角蹭柱子的灰猫,想,是时候带义父出去见一见天日了。 不然,义父是要彻底被它给带坏了。 赶在灰猫发·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如一打点行装,重踏人间。 见他与方丈告别,戒律堂长老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担忧。 今冬,戒律堂长老生过一场重病,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性情倏然温和了下来。 他问:“两年了。他可曾放下?” “放下,是对求道之人而言。”方丈温和道,“于如一而言,他所求的,从非道也。如今种种背负,倒也不失为一种快乐。身在人世,亦在西天极乐啊。” “方丈,您此话何意?”戒律堂长老听出这话里有些值得琢磨的意味,“……您是不是知晓什么?” “啊呀。”方丈照嘴上轻敲三记,“老僧老糊涂啦,不晓得,不晓得。” 封如故再踏人世,看什么都是新鲜至极,趴在如一肩膀上,好奇地探头探脑。 如一仍担心有人会认出封如故,便于街边寻得一只因冻馁而亡的蓝眼黑猫的尸身,把封如故的魂魄慎之又慎地引渡进去。 如今,封如故的魂魄生长得很是健康,从他得了猫身后活蹦乱跳的架势,便可见一斑。 无法,为了防止他乱跑,如一只得让他在自己僧袍领口里做了窝。 封如故表现还不差,从不乱跑,白日里抱着他的脖子酣然大睡,待睡得飨足了,就从他的领口突然冒出,照他嘴角蜻蜓点水地啄一口,然后扒在领口位置,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蔚蓝眼中闪烁着的情绪着实复杂,几乎与人近似。 一名白衣俗僧,一只小小黑猫,走在街上,着实惹眼。 某日,如一在面摊上点了一碗面,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小盘碟,盛出一点面汤和面条,分给封如故。 封如故埋头苦吃。 看面摊的姑娘看这猫可爱,擦一擦额上汗水,走过来,大方笑道:“师父,您带着猫出来修行吗。” 如一只顾着替封如故抹去猫胡子上沾染的面汤:“嗯。” 姑娘跃跃欲试地想要抚摸:“这猫是在哪里买的,着实乖巧,我也想养一只呢。” 封如故耳朵竖起来,抖了一抖。 如一抚了抚他猫脑袋上厚实的绒毛,挡住了那姑娘的手:“千金不换。” 他仰头望向那面摊姑娘,眼睛一亮:美人儿! 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如一的脸骤然黑了,两指摁住猫头,逼他继续埋首于汤盘,又对姑娘点一点头:“劳驾,请取一点醋来。” 姑娘没能摸到猫,眼巴巴地应了一声,转身送了醋壶来。 如一给封如故的小面碗里添上一点:“……义父,安分一点。” 封如故不甘示弱,一挥猫爪,大半壶醋全倒进了如一碗中。 如一:“……” 一人一猫的无声冷战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夜半,他们在江陵城中的客栈借宿。 如一挑灯,临案书写拜帖。 时日渐渐过去,人们也逐渐淡忘了封如故之事,虽说还是有有心之人,意图将封如故入魔一事与风陵包庇相联系,但封如故死前,披露了昔年“遗世”之事,可谓一击中的。 曾受其恩惠的众家道门,虽是嘴硬逞强,但脸皮再厚,也不敢全盘否认“遗世”中割肉换命之事,还有十几名“遗世”亲历者出面,极力主张封如故确实是为他们受了重创,极有可能是被迫入魔,其他人也只得收敛了些气焰,不敢再在明面上攻击风陵立场。 如一无意独占义父。 尽管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但他深谙封如故脾性。 他的人生中,从来不只有自己。 如今风头已过,他在考虑,是否该让一些人,渐渐知晓义父魂魄犹在一事? ……江陵城,乃荆三钗所在之地。 然而,笔走一半,如一凝眉搁笔。 现在,当真是时候了吗? 他拾起写了一半的拜帖,指尖催动,拜帖顿被一道青色鬼火焚毁。 ……莫要一时冲动,等等再看吧。 如一将笔墨收起,一转头,看清床上的封如故时,立时啼笑皆非。 封如故第一次尝试离体,摇头摆尾一阵儿,只挣扎出来了下半身,露出一双小腿。 如一上前,握住他的小腿肚,将他拉了出来:“义父,休息了。” 封如故有点懵,摆摆头,将颈上的铃铛晃出一片叮当叮当的脆响。 如一特地要了两张床铺的房间,想要封如故睡得宽敞点。 他先将封如故的床铺收拾停当,才转身去收拾自己的。 道过一声“义父夜安”,他吹熄房中两盏灯,只余一盏照明,敛起被子,正欲浅浅睡去,忽觉被脚一动,一双手不老实地摸了上来,被子鼓起一片痕迹,是有一只不老实的猫,从被底拱了上来。 如一还想劝诫:“义父,我特地要的两张床。你……” 他接下来的话,被他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封如故无心握住了一处紧要之地,往上挪了几寸。 如一的腿登时支起,将床褥蹬起一处隆起:“嗯——” 封如故在被中跋涉一番,扶住他的腰窝,把自己往前一拱,终于成功从被子里探出了头,趴在如一怀里,看着如一红得几欲滴血的面颊,灿烂一笑,用气音软绵绵道:“我来啦!” 如一骤然翻身跳起,背对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几度,颤抖着手,一手敛住衣裾,一手按住大腿前侧:“封,封如故!” 封如故歪头,在他身上捕捉到了一处异样的变化。 他大胆提问:“你长蘑菇啦。” 如一:“……” 他再不敢多发一言,快步绕过屏风,扶住浴桶边缘,呼出的气流紊乱至极。 如一喊了一声:“不许偷看!” 已经蹑手蹑脚跟到了屏风后的封如故:“……哦。” 如一深吸几度,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纾解,把所有的声音都封在齿关之中。 若是封如故敢探头进来,说上一句“你在拔蘑菇吗”,他不敢保证会不会当场羞愧而死。 因为心里挂念着封如故,他盼着草草了事,可他实在不擅此道,折腾了半晌,仍一无所出。 无法,他攥紧浴缸边缘,咬牙泄出一声低哼:“义父……” 片刻之后,他双腿微微一抖,腰身一弯,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一般,急急扯来毛巾,将手指手掌擦了个干净,又将沾染秽物的毛巾烧了个半分不留,才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转出屏风。 “义……” 如一骇然惊住。 客栈的窗户,不知何时大开,倒灌入习习凉风。 封如故不见了,桌上躺着的猫身也不见了。 他没有听到铃铛声,所以一直以为封如故留在外间。 可他竟忘记了,封如故学什么都很快。 区区脱体附身之术,对他而言…… 如一急火攻心:“义父!” “义——” 如一脑中轰然一声,像是丘峦在他胸中崩裂开来,碎石穿云,将他一颗心瞬间砸至百孔千疮。 不知不觉,他汗水淌了满脸,左胸发麻发烫,不得不伸手扶住桌面,才能不倒下去:“封如故!” 昔日,封如故于亭间自尽的场景,一幕幕掠入他眼中,清晰如昨。 ……而他去救了常伯宁,没能救到义父。 先前,如一自认为将情绪控制得很好,从不曾失态。 他也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那日眼见封如故自尽的痛楚。 他从来是知道义父大概在哪里的,即使他离开自己十年之久,即使他神志不清,但他始终在。 如一不敢想象真正失去义父的感觉。 他心口疼痛难耐,疼得他脸色铁青,口中满泛铁锈之气。 如一大口大口喘气,双腿微颤,直如溺水之人,指尖将桌角按下五个鲜明指印,亦不自觉。 待缓过一阵,如一涣散的神智方才有所恢复。 如一不敢肆意放出剑中“人柱”和其他鬼魅搜寻,怕引起城中修道之人的注意,只得匆匆跃入夜色、挑了一个方向,沿途寻找。 此时的封如故,没心没肺,并不晓得有人在为自己牵肠挂肚。 如一躲在屏风后拔蘑菇,始终不出来陪他玩儿,他觉得无聊了,便出来玩耍。 天地都是他的家,他只不过是在家里游逛而已。 他的尾巴一摇一晃,肉垫落在墙头之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欢快声响。 他在地形复杂的江陵城里轻巧蹦跳,上房跃瓦,尽情享受自由的欢乐。 然而,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此地他曾来过。 三拐两拐,他蹦跶到了南城一处院落的墙壁上,举目四眺时,突觉脚下的墙面起伏了一瞬。 内里藏埋的机关很快判断出来者是猫,躁动过后,便静止下来,没有启动机关。 封如故四爪踩了踩,可不疑心这是幻觉,机敏地跃下墙壁,不经邀请,便登堂入室。 月色之下,他看见一名道人模样的青年,头戴三柄银钗,手持一柄钢炼长·枪,枪身矫若游龙飞凤,破云穿月,额上汗珠微微,有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却似不知疲倦,似乎由此才能排遣心头郁色。 地上还丢了三只酒坛,酒坛歪七扭八地扣在地上,看起来已经空了。 封如故揣着两只前爪,趴在台阶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人并不适合使长·枪。 个中奥妙,封如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直觉如此,而他又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清了清嗓子,和这个陌生人打招呼:“……喂。” 荆三钗枪势骤然一收,因为收得太急,兼以酒意上涌,他踉跄两步,才将枪·尖楔入青石砖地的石缝间,稳住了身体。 他四下环顾,连个鬼影也不见。 荆三钗凄笑了一声,将枪刃从石缝里拔出,便要转身。 封如故没想到他会无视自己,忙站起身来:“喂!” 荆三钗居然连头都没回,只是低头,把脸埋在掌心间,用力蹭了一蹭。 他含着笑意,自言自语:“……我又饮醉了。” 封如故气震山河:“喂!” 荆三钗脸色一变,见鬼了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台阶上站了一只耀武扬威的小黑猫,昂着脖子,睁着圆圆的蓝眼睛,看着他。 一人一猫陷入了长久的对视。 只接触到那眼神,便勾起了荆三钗的回忆。 ……不会吧? “这位兄台……”封如故看着浑身僵硬的荆三钗,想把自己的发现说得委婉一些。 思索来思索去,他认真道:“你不要用长·枪了。天赋这个事情,命里没有,不可强求啊。” 闻言,荆三钗的面色凝滞了约半盏茶有余。 少顷,千机院里响起了猫飞狗跳的声音,凄惨的猫叫声声震四野。 “封如故!我杀了你!” “你有本事别当鬼啊!你给老子出来,老子捅你个灰飞烟灭!出来!” 第123章师徒遥会 一通兵荒马乱后, 荆三钗叉了腰,死死捏紧小黑猫的后颈皮, 连喘带骂:“跑啊!你再给我跑啊!” 封如故未必是俊杰,但绝对识时务。 他抱住双爪,作委屈讨饶相:“喵呜。” 荆三钗火冒八丈,径直将他拎入厨房, 大有将其剁了做汤的意图。 封如故眼见情势愈发不对, 马上改换了态度, 不再装猫,当空蹬了两下腿, 清了清喉咙:“哎呀呀。我何其无辜啊。” 荆三钗:“……” 封如故拿两只前爪抱拳:“兄台,你我素昧平生, 远日无怨, 近日无仇, 若是我说的话不对, 你担待则个, 不要动不动打打杀杀。” 荆三钗把他丢进一口小药罐里, 破口大骂:“老子炖了你!” 封如故与他交锋一会儿,察觉他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模样, 晓得他不是真的生气,就死皮赖脸地从药罐里探出半个身体来, 抱紧他的胳膊撒娇。 然而, 他额顶的一簇黑毛, 被一滴不期然落下的热泪浸透了。 封如故惊异了。 但他没有抬头, 只是抱着荆三钗的手腕,没有动。 “你跟我说什么素昧平生……”荆三钗把药罐揽在怀里,缓缓蹲下,搭在罐口的指尖簌簌发着抖,不知是气,是怒,还是悲,“你胆敢跟我说素昧平生……” “封如故,你王八蛋!你怎么不去死!你还跟我装,你扮猫来戏弄我……这样很好玩是不是……” 荆三钗连哭带骂,眼睛却不敢睁开,似是惧怕这是一场南柯大梦。 他沾满泪水的眼睫微微翕动着,张开一点,又合上。 屋外的更漏声,一点一滴,恍然是屋檐在细声低泣。 荆三钗从窒息中缓过一口气来,声音微不可闻:“你个王八蛋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封如故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眼泪,只将下巴搁在他的腕子上,伸出布满细小尖刺的舌尖,卷走了落在不远处的一滴泪水。 他咂咂嘴:真苦。 待荆三钗情绪平定,经过一番鸡同鸭讲的交流,又把他的灵魄强行扯出体外、反复查探过后,荆三钗才勉强肯信,封如故是真的前尘皆忘了,并不是有意装猫来骗他, 荆三钗不肯死心,同他说了许多往事,企图确证,他只是在玩笑而已。 他听得津津有味,但神情全然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他是真的忘却了。 以猫身盘腿坐在地上,封如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所以,你是什么人啊。” 荆三钗眼睛一眯,把他抱起:“叫爹亲。” 封如故把没打完的哈欠打完,旋即抬手就照他脸上扇了一爪子。 荆三钗咬牙切齿,正思索着要不要把封如故拖出来暴打一顿,他就厚着脸皮腻了上来:“三钗兄啊……” 荆三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你闭嘴!你比还我大两岁,要不要脸呐?” 封如故的脸皮本就厚得惊人,再想想那个把自己带出来的大美人儿子,现在应该也拔完蘑菇了,若是发现自己不见踪影,该忧心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撒娇:“三钗兄,送我回家吧。” “‘家’?”荆三钗面色一凛,“你被谁带走了?” 封如故理直气壮:“养我的人啊。” 荆三钗疑心更重。 ……难道是有人对封如故做了什么? 他取了些肉干来,喂给封如故吃,一边喂,一边委婉探听他这两年来的去向,过得如何。 封如故含糊道:“……唔,他对我很好。” 荆三钗:“谁?” 封如故愣了愣。 他代称如一,向来是用“你”字的。 尽管常听别人唤他“如一”,但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封如故斯文地舔着爪子,道:“犬子。……不对,猫子。” 荆三钗:“……” 他一时以为封如故又是在耍自己:“你——” 话音未启,荆三钗才记起,封如故好像确然是有个儿子的。 不等他做出反应,千机院,机关大动! 荆三钗举首望去。 只见如一踏风立于半空,僧衣如天际流云,胸膛连绵起伏着。 心如油煎,面似寒霜。 封如故见了那熟悉面容,心生欢喜,正探开两只前爪要抱扑上去,怀拥着他的荆三钗便警惕地倒退一步,将怀中小黑猫护好。 月光下,如一脸颊浮动着细碎冷汗,随着他一呼一吸,闪出粼粼微光:“义父,过来,别同我开这样的玩笑,这不好玩……” 封如故挪了挪屁股,发现荆三钗把自己抱得太紧,挣脱不得,便索性往下一趴,对如一做出无可奈何的模样。 如一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荆道君,请把他还给我。” 荆三钗心中藏有万千疑虑,不知如一这般急切地索要他作甚,长袖一展,盖住怀中黑猫:“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他究竟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你对他做了什么?” 在来此地之前,如一搜遍了半个城,才在极度的惊惶中,想起封如故在江陵之中是有熟人的。 他在机关院令人齿冷的机械轮转声中,仗剑落地:“荆道君,这两年,一直是我……” 他的手抖得极厉害,想要给出的解释出了半句,又咽了半句。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知道,若他失去义父,他会就此疯掉。 经过今日一事,如一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忍着不疯。 他被作为祭品,豢养出的那点兽性,全部隐藏在僧袍慈经之下,在巨大的刺激下,终至纷纷苏醒。 如一费尽气力,想维系住那最后一丝风中残烛似的冷静:“这两年,义父同我在一起,你可以……问他。” 荆三钗并不能完全信他,还想细细地再审上一审:“他失去记忆,是何人所为?” 如一脑中那仅剩的一根弦,嘣的一声,彻底裂开。 他脸色惨白地跨前一步:“荆道君,将他还我。” 荆三钗见他如此急迫,愈加不肯还了。 他做商人多年,对人总存三分戒心,而此事涉及封如故,不容得他不打起其余七分,看谁都是别有居心:“是他主动找上你,还是你将他从哪里抢来的?” 如一脑中嗡嗡地乱成一团:“荆……” 在他未察觉的时候,“众生相”已被他握于手中,木刃直对荆三钗,鬼气渐浓。 荆三钗心中纳罕,想,姓封的自己疯也罢了,捡了个孩子,怎么也养出了个疯模样? 但,对方侵门踏户,还对自己亮出剑刃,以荆三钗的脾性,断不可不回敬。 荆三钗右手一探,将方才被他随手插·在一侧的长·枪飞引入手,于半空中转出一轮月华,冷冷道:“你要同我动手?……你听过应天川枪法吗?” 孰料,荆三钗这边的狠话刚放完,他怀里的封如故便又露了个脑袋出来:“那你听过娑婆剑法吗。” 荆三钗:“……”小老弟你怎么回事。 他一个分神,封如故便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轻巧蹦跳三两下,借着“众生相”向斜上一跳,就蹦到了如一的肩膀上,蹲踞其上,亲昵又骄傲地和他蹭了蹭脸颊。 荆三钗眨眨眼睛,发现自己好像的确是多管闲事了。 重新抱到了他,如一心中烈火骤然降温,只剩余烬,待回过神来,险些手软得握不稳剑。 他把猫从肩上摘下。 封如故还以为他要因为自己的私逃发怒,脑中念头急转,迅速将魂体脱出猫身,一条长腿搭在如一臂弯,另一条无处安放,便自然垂下,双臂环绕住如一脖颈,脖子上金铃“叮当”一响,他卖乖地笑了起来:“喵。” 荆三钗:“…………” 他现在还把封如故当个人看待,尽管他知道封如故脸皮厚,却不知他竟当众不要脸的本领已是如此炉火纯青,一时瞠目。 如一怔愣片刻,低下头来,温热唇畔珍重地贴上了封如故的眼睛。 封如故本来想着不挨骂就很好了,没想到眼睫一热,心就先酥了,低低“唔”了一声,因为恍惚,乖了不少。 荆三钗看得嘴巴眼睛一起放大,一时间弄不清这里是谁的家。 等他弄清楚了,也几乎要出离愤怒了! 世上可有大半夜跑进别人家里,公然来行断袖之事的道理吗?! 荆三钗在心中咒骂了许多句,又突然觉得无力起来。 若是换别人来做此事,荆三钗可能还要惊奇上一时半刻,可是,假死、化猫、断袖,这些事换了封如故这等人来做,竟是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荆三钗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包括昔年浩然亭间,封如故当众自尽一事,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 ……当初,封如故自尽,是当真被那群人逼到山穷水尽,还是仍有后招? “你们骚够了没?”他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便粗暴打断了一人一魂的亲近,“封如故,你老实同我讲——”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这凌晨时分,荆三钗千机院前的铜铃铛“丁”地响了一声。 ……来客了。 荆三钗的千机院接待八方来客,不分昼夜、不分黑白、不分道魔,只要价钱能出到他高兴,荆三钗都会接。 只是,那来客的声音,叫院中两人俱是一震:“荆前辈,风陵山罗浮春、桑落久到访。” 相较之下,封如故倒是情绪平静,只顾着笑盈盈地望着如一。 如一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封如故心不甘情不愿地翻了个面,把自己塞回猫身。 荆三钗看他们转入内院,才放下心来,前去应门。 两年过去,罗浮春的个子又往上窜了一窜,是棵顶天立地的小白杨模样。 他身上所有戾气与毛躁,被两年光阴洗刷泰半,怀中还抱着一柄剑,几乎有了几分端庄。 荆三钗依稀记得,这剑是如故铸来赠给他们的。 他招呼道:“……是你们啊,进来进来。” 招呼两人时,荆三钗余光只向院内瞟了一眼,他便听跟在罗浮春身后的桑落久温和询问道:“荆前辈有客人?” 荆三钗早知桑落久聪慧,但没想到只这一眼就险些泄露秘密,不由一惊。 定下神来,他请了他们入院来。 他并不知该不该把封如故尚存于世的消息告诉他两位徒弟,索性暂时佯作无事,闭口不提。 而这两位年轻人,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们带来了一具尸身。 “这是一名道人尸身。”桑落久道。 罗浮春接过话来:“是我动的手。” 他一指尸身:“此人明明是道人,却身怀一股淡淡的魔气。我本欲上前盘问,可他见到我,便要逃走,我拔剑示警,他便抵死反抗,后来更是对落久下了杀招。我未能收住剑势,一剑断其喉……” 桑落久看他一眼,他便乖乖低头认错:“……是我的错。” 荆三钗蹲下身来查验,待他看清伤口上残余的丝缕剑气时,脸色一凝,抬头看向罗浮春。 罗浮春知晓他目光的含义,一点头:“是。前辈,我在归墟剑法上,已有小成。” 荆三钗吃惊:“你是如何?……” 罗浮春摩挲剑身,轻声回答:“当初,我负气将师父赠我的剑还给了师父。师父将剑还与我时,将归墟剑法的剑谱,藏在了剑鞘之中。” 罗浮春只说了开头,没有详述接下来的事情。 他没有说自己后来因为一时想不开,将剑随手丢入风陵大湖中。 他没有说,自己在师父过身后,日夜搜寻,终于找回了这把剑。 他同样没有说,自己将剑身拔出时,看到内里缠剑的一卷丝锦时,一颗心也被从中劈开,痛得他险些晕厥过去。 最终,罗浮春练了归墟剑。 师父最在乎的便是风陵,那自己身为他的徒弟,便合该为保护风陵而挥剑。 罗浮春没有说更多,只在简单解释后,用目光示意,让桑落久继续说下去。 桑落久会意,道:“……在他咽气后,我与师兄搜出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发现唯一可疑的是一柄匕首。” 荆三钗:“有何可疑?” 桑落久道:“这匕首是魔门之物。” 荆三钗一挑眉:“这有什么稀奇?” “是,正是因为无甚稀奇,所以才稀奇。”桑落久道,“他大可以说,此物是他们从魔道之徒手中收缴而来的,此事并不少见,何必慌张奔逃,举措失当?” “这匕首,不简单?” “是。”桑落久答,“当初,海净的尸身,我和师兄都去看过。我曾细细记下伤口形状。此匕首的开口、长短、包括刃面花纹,与他颈上伤口严丝合缝,恰好对得上。” 荆三钗这下明白了:“我能做些什么?” 桑落久道:“此人身上没有身份文牒,家族信物,衣物也看不出是哪家道门,只通过探脉得知其为道门中人,而非魔道。我们来寻荆前辈,是希望荆前辈帮我们暗中探查此人身份。……师父当年寒山寺遭冤,是有人刻意设计他暴·露体内魔气,但细细调查便可知,兵刃、时间、杀人目的,师父都没有,种种迹象皆可证明海净不是为他所害。此事亦与师父相关,还盼荆前辈多多襄助。” 说罢,他对罗浮春一招手。 罗浮春也懂了不少事,从腰间解下银袋,递入荆三钗手中。 荆三钗掂一掂重量,心里便有了数:“好,我接下了。” 罗浮春将剑重新拥入怀中,简短道:“落久,走吧。” 桑落久对荆三钗一欠身,目光又状似无意地往后院转了一圈。 ……从他们进门至今,包括在他讲述过程中,荆前辈往后院看了七眼。 是很重要的客人吗? 后院中,风送来了几人的交谈声。 如一握着封如故的手,掌心的冷汗渐渐风干,心绪亦渐渐平和。 封如故一直沉默,直到门口铜铃再响一声,二人离去,封如故才突兀道:“……太巧了。” 或许是今日出来跑了跑,封如故思路愈发清晰:“我听明白了。一个他们要找的人,怀揣着一件他们要的东西,在一条路上与他们撞见了。这世上可有这样巧的事情?” 如一回想起,当初自己被“人柱”指引,从青竹殿前的一处聚魂阵法里找到封如故的场景,拇指描摹着封如故掌心纹路曲线,轻声道:“……就像我刚好捡到你一样巧合,是吗?” 封如故扑在他怀里,颈铃一荡,如一便和一双明亮的、似乎是汇聚了天下所有灵气的眼睛相遇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在等你捡到我呢。” 第124章为友牺牲 封如故说出此话时, 正逢荆三钗举步进院。 他做出的这番宏论实在太有条理,荆三钗脸色一变,指向封如故:“……他是不是装傻呢?!” 深谙封如故习性的如一捂住封如故耳朵,轻轻摇头。 自从做猫以后, 他的脑筋的确比做花草和兔子时清晰了不少。 然而这份清醒是断续的, 总不能维持很久。 果不其然,不消几刻,封如故便倦了,爬回猫身, 一攀一攀地枕上如一肩膀,眼泪婆娑地打了个哈欠, 露出一口小尖牙, 旋即把自己挂在如一肩上, 屁股对准荆三钗,安心地睡了。 荆三钗与如一对面而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一已经蓄发,显然不能再叫秃驴。 ……叫毛驴更是找打。 他思考片刻, 唤道:“游红尘,是吧。” 封如故脊背上的毛发厚实软和, 如一并起两指, 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脊,以此确证他的存在, 心尖仍然时不时抽冷子似的一悸, 让他恨不得把封如故的爪子抓来咬上一口, 以确证他的回归不是一场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惊涛万丈,表情却控制得极好。 他轻声答道:“是,我是。” 荆三钗将昔日之事和盘托出:“当年,我与他从‘遗世’出来后,他曾托我去找过你。” 如一抚摸他脊背的手猛然一顿,柔和的神情在面孔上凝滞,脸颊烫得发麻。 ……他不仅拖着重伤之躯,去客栈找过自己,还托过别人来找…… 当初被义父抛弃的苦痛,一瞬间全数化作温暖的箭矢,将如一的心刺作百孔千疮,一边欢喜,一边流血。 荆三钗并不知自己的一席话对如一产生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是在替好友陈述事实,不希望如一对他有任何误解:“那是我接下的第一个生意,没有收钱。我做得还算不错,很快便打听到了你的去向。”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他在俗世认的徒弟,本想做主替他接回,可他三令五申,绝不许我接你回来,那段时日,他也似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唯独在这件事上很是坚决,我怕他是太过骄傲,不想让你看见他这般模样,就留了个心思,想等他好些了,想通了,再接你回风陵。” 如一默然。 这一等,便是茫茫十年不相见。 荆三钗:“我向来不知他在想什么:明明可以接回你,让你免受佛门清苦,何必以‘缘分已逝’为借口,将你留在寺里。原来,原来,原来……” 他将“原来”二字重复三遍,每一遍,都教如一品出新的滋味。 原来他入魔了。 原来他再无法教导如一什么,亦不愿让深被魔道所害的如一,顶着魔道之徒的弟子兼义子的名声活着。 原来,他爱他爱得宁愿让自己孤独十年。 如一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问题:“荆道君,你曾画过寒山寺的示意图给他吗?” “……这倒不曾。”荆三钗未料想到如一会有此一问,“我只在最初的一两年,为他打听过你的消息。后来,他不问了,我也不好去管此事,便就此搁置,再没有打听过了。……有何不妥吗?” 如一:“没有,随口一问罢了。” 荆三钗把心思转回眼前:“你可知,他为何自尽?” 如一:“他没有告知我,我也不愿去猜。”饶是他心性再是强韧,也不敢轻易回忆那日的任何细枝末节。 荆三钗泄气地往后一倒:“这个混账是什么心思,是真真猜不透!他做事情,不知是从心所欲,还是深谋远虑,要气死人才肯罢休……气死我了,把这混账玩意儿给我抱抱。” 如一谨慎护好封如故,委婉拒绝:“他在睡觉。” 未能抱上一下,荆三钗有些泄气,往后一仰,喃喃道:“若他就这样死了,他还能有什么后招呢?乍然复活,必然再引起道门的轩然大波,而他心魂躯体皆有魔性,复活后也只能入魔。” “避世一生?躲躲藏藏?那和躲在‘静水流深’里遭囚有何区别?” “假托他体?那他寄生的躯体未必能有灵力,百年光阴如流水,倏忽就过去了,他会愿意自然老去,再入轮回?” “那……难不成要一辈子做鬼?” 听着荆三钗的分析,如一甚是心平气和,甚至开始思索明日早晨要带他去吃些什么。 如一回答道:“他是什么,我便爱什么。” 对如一口不对心的性情稍有了解的荆三钗腹诽:你敢谈爱,无非是仗着他现在听不见、也听不懂就是了。 当然,他自认为自己趁着封如故睡着、才替他澄清昔年误会的举动,绝不算口不对心,和如一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转念想了想他那倒霉师父和被师父拱到的好白菜师娘,觉得做鬼也不算很差。 ……大不了,又是一对鬼主和鬼奴。 在荆三钗发呆时,如一问出了心中另一桩挂记之事:“可需将义父之事告知端容君?” 荆三钗脱口而出:“免。” 如一以目相示,无声地询问缘由。 荆三钗指节缓缓叩击着膝盖。 情理上,他仍在犹豫;但道理上,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谁人不知,常师兄发了死愿,要找到那名唐刀客。若是他知道如故没事儿,他忙着心疼他还来不及,还会有那个一查到底的心思吗?落在外人眼里,能不起疑心?” 如一沉默。 尽管许多当年承过封如故救命恩惠的道门闭了嘴,但还是有些小道门,捉住此事不放,不依不饶,言里话外,都是风陵包庇魔道,还腆着脸皮,自诩正道楷模,未免可笑。 封如故一旦堕魔,除非立即被清出师门、与风陵划清界限,否则,不管他当年是否自承已被魔气玷污,都早晚会成为外界攻讦风陵的借口。 说白了,封如故堕魔是为了救谁,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并不重要,没人在乎。 重要的是,中小道门,有了借肃清魔道之风、李代桃僵、取代三门之心。 荆三钗越想,越是为了封如故的前途未来忧心忡忡。 但事主正趴在如一肩上,没心没肺地酣然大睡,看得荆三钗牙根莫名痒痒,颇想把他揪起来揍上一顿。 那边,如一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站起身来:“荆道君,贫僧来到江陵,也是在犹豫,是否要将义父身份告知于您。现在您既已经知晓了,还请保密。” “多此一言。”荆三钗摆一摆手,“我知道轻重。” 见如一礼一礼身,便要离开,荆三钗忙叫住了他:“喂。” 如一转身。 荆三钗停顿片刻,想到二人的亲密之举,方把心中所疑问出了口:“你究竟将封如故视为什么呢?义父?还是……如故?” 这话肉麻得荆三钗牙酸,但如一没有立即作答,让荆三钗也有些着急。 他追问:“你对他,可有情?” ……情为何物呢? 如一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和封如故就这样在一起,永远。 “他死了。”如一说,“我也像是死了。但我还有知觉。” “好在他还在我身边。两年前,他若真的消失,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追他去道歉。” “他在,时时刻刻让我疼着,我才觉得,我还在这世上。”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没什么前后关联,话音也是淡淡的,端庄自持的表象下,却隐藏了万千情绪。 “我明白……”荆三钗听懂了,“……我明白了。” 如一颔首:“荆道君,再会。” 荆三钗追了两步:“若是有空,带他拜会一下我师……那个人吧。清凉谷专精鬼道,我师娘或许能帮他恢复些记忆……” 言罢,荆三钗自己都觉得可笑。 封如故二十八年人生中,有过多少非铭记不可的幸福时光呢? 他抿一抿嘴,改口道:“……哪怕只恢复些快乐的记忆,也好。” 如一步履停下,微微侧身致谢:“谢荆道君提醒。” 踏出千机院,如一暂时驻足,声音轻若云絮:“义父……如故。你想逃避的是哪段过去?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停一停,捉住了封如故不安分地摆来摆去的尾巴,扶住他的腰,将那团猫球抱了下来:“罢了。过去不可追。你又是我的未来,因此,一切随缘,阿弥陀佛。” 封如故舒服地伸长了四肢,把脸往他胸口埋去,耳朵得意地动了动。 ……真好听,再说点儿好听话。 …… 送走了封如故和如一,荆三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未成寐。 他越来越不信任封如故,总觉得他有所图谋。 而荆三钗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如封如故心脏强大。 他承受不起挚友再次离去的风险,哪怕一丝也承受不起。 荆三钗翻身从床上坐起,操起纸笔,写下一封信。 荆家家徽为牡丹,荆三钗掌“绿玉牡丹”印,他写下一封灵信,于落款处打上自己的牡丹印,又取来信封,在上头押上一朵“白屋公卿”花样的牡丹信戳。 这是他大哥荆一雁的个人徽印。 荆家亦属道家名门,但术业专攻,专研机关,全族上下向来是低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秉性,荆老爷子更是清逸出尘,从不牵涉俗事,然其生平唯一憾事便是未得爱女,只好将一腔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为三个儿子分别起名一雁二乔三钗,想要女儿的野心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暴露无·遗。 幸亏荆夫人再无所出,若否,荆三钗怀疑,自己的四弟极有可能得名四花,抑或干脆是四妹。 荆三钗是荆家众多清贵牡丹之中的一朵奇葩,渴望入世,可入世几年,便遭重创,又不愿回家,便创下了千机院,独闯天下,丝毫不想回家之事,更不想欠家里人的情。 上次,如故被众道门逼迫,他没能来得及出手。 只是,这回,他希望荆家能出面站队,在道门之中,给予风陵和如故一些支持。 将写有自己打算的灵信送出,荆三钗一骨碌翻倒在床上,打算数着自己的心跳入睡。 他没想到,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有一道雪白的牡丹灵光漂浮入窗,在他床边明暗交替地闪烁起来。 他大哥回信道:“当时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不曾归家,大哥还以为你已将大哥的信戳丢掉了。” 荆三钗:“……”辣眼睛。 他愤愤回道:“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他家大哥惯会装腔作势,外人看来,此人和善温柔,只有荆三钗晓得,他是一肚子黑水。 很快,荆一雁又寄来回信:“知道关心大哥,大哥心中安慰得多了。吾弟还未伤透吾心,甚好。” 荆三钗远隔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他今番有求于人,只好忍了这口气:“大哥,现在家里由你主事,你肯帮我这回吗?” 荆一雁道:“你不是在做生意吗,无利不起早,生意人的道理,你该明白的。” 荆三钗警惕:“你想做什么?” 荆一雁:“今年过年回家来吧,你许久没吃大哥做的花雕鸡了。” 荆三钗:“……” 荆三钗:“哦。”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但荆三钗心情不大好。 他将枕头从中起来,捂住了耳朵。 ……不知为何,他有种为友卖·身的感觉。 第125章当街打脸 离了千机院,一人一猫回了客栈。 封如故听够了好话, 越发得意, 精神勃发, 回了客栈便憋不住上蹿下跳。 如一逮住了他,他还不死心地趴在他胳膊上, 要往外挤。 如一实在奈何不得他, 道一声“抱歉”,强行在他额心点上一指,发力一催。 封如故顿觉海潮一般的困意席卷而来,溺入其中,他甚至来不及抗议一声, 便失了意识, 挂在如一臂弯上,深深睡去。 如一收回指尖,低语道:“……只今夜, 你给我一点安心吧。” 言罢,他轻轻将额头抵在封如故柔软的猫腹侧,乱发顺着耳廓滑下少许, 他亦不察,只与他心神紧贴,好反复确证他还在自己身侧,从未离开。 一枕黑甜过后, 封如故也不计较昨日他逼自己睡觉的事情了, 照旧蹦蹦跶跶。 而如一也恢复了正常, 待他如常,仿佛昨夜的走失、追悔与蜜语甜言,都是封如故的一场大梦。 好在,封如故近来已经可以较轻松地记事了。 他认定这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封如故知道,如一很疼他,但他未曾想过他会这样疼他一直疼到心里去,立时成倍地恃宠生骄起来,借着猫身娇小柔软,趁他赶路,在他宽大的僧袍间钻来爬去,同他玩闹。 如一被他扰得不能好好御剑,只得轻声斥道:“不可轻狂。” 封如故没理会他,只从他领口幽幽探出一条猫尾,尖端微弯,得意地一撩如一下巴。 如一:“……”唉。 封如故不必识路,只一心一意同如一混闹。 如此几日过去,待他们再到人声鼎沸之处,封如故马上丧失了对如一的大半兴趣,趴在他肩上,欣赏俗世繁华之景。 此地多道庙,且有许多店面冠以“清凉”之名,想必这里就是那位脾气暴躁的三钗妹妹所说的“清凉谷”了。 封如故对这三字有股天然的好感,倒是很想见一见那传闻中的谷中之人。 谁想,他们半途遇见了两名不速之客。 如一正好端端走在路中,忽闻茶棚里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问候。 “啊哟。”一名道人打扮的人单手持握茶杯,另一手撑住脸颊,声音尖细,“这不是如一居士吗?这可真是许久未见了,在哪里忙碌啊?” 相比之下,他的同伴就耿直许多了,低声道:“莫理会他!也莫提‘居士’二字了,平白侮辱了居士之名!他与那姓封的魔物同气连枝,苟合成性,竟还有颜面留在佛门,倒真是和姓封的一样,面皮厚!” 如一面不改色,从二人身侧走过。 先前那人刻意高声说话,便是要看如一难堪,见他脸红都没红一瞬,只觉自己遭了轻慢,将镶嵌宝石的剑鞘一拍,剑身弹出,横拦住如一去路,鞘缘堪堪擦过如一腰际。 如一低头看剑,只觉是一把好剑。 ……配此人,委屈了。 “喂,花和尚。”那人挑衅道,“给你爹守完孝啦。” 如一冷冷睨了他们一眼,一道凌厉锐光扫过,叫那拦路之人猛然一悸,握剑的手险些不稳。 但他看看周遭,很快便想清利害:此人是佛门中人,又是人人皆知的如一居士,如此身份,应该不敢当众动手。 思及此,他的气焰便平白再起了三分,故意拍一拍胸口:“哎呀,好凶,好怕。你……” 不等他说完,他便被一股雄浑森冷的罡气骤然扇上了脸,身体凌空飞去,一头撞塌了一方茶桌,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青紫硕大的清晰掌印,宛如挨了一记罗汉的掌掴。 如一解下腰间银袋,取出一两银,拍在桌上:“茶博士,赔钱。” 破财的茶摊老板正犹豫着要不要发怒,被那银光一晃,心火骤然烟消云散,笑哈哈地要上来拿,口中还客气寒暄不止:“多了,多了。” 与那阴阳怪气之人同行之人又惊又怒,拍案而起:“秃驴,你竟敢——” 他还未及拔剑,便被如一简单粗暴的一掌脸朝下地按抵在茶桌上。 如一平静的声音随之响起:“义父是魔物不假,但尔等道门能将昔日深恩一笔勾销,全然不顾,你等面皮也很是坚不可摧,贫僧甘拜下风。” 那人奋力挣扎,却惊愕地发现,在修为压制之下,他根本逃不出如一的手掌。 如一边说话,边将他一张脸在粗糙的茶桌上摩擦数度,拿这张脸抹过桌子后,他把那人的脑袋狠狠往下一砸,一张桌子从中间应声而破。 如一松开手来,朝呆滞的老板清清冷冷地一躬身:“……两张桌,一两银,不算很多。” 话罢,不顾犹自大骂的两人,如一斯文地握了“众生相”,带猫离去。 伏在他肩上晒太阳的封如故睁开一只眼睛。 他湖蓝澄澈的眼睛记下了那两人的形貌,又懒洋洋地合上了。 二人狼狈爬起,一张脸青肿红白交错,好不热闹。 路人见其惨状,各自暗暗发笑。 尖细嗓子自觉跌了面子,胸臆之间浊气涌动,握住剑便要与他拼一个你死我活:“秃驴!别走!给我站——” 下一刻,他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 ——他只拔出·来了一把刀鞘。 诧异惊骇之下,他立刻将剑鞘倒置,查看情况。 只见他一把千锤百炼的寒铁宝剑,竟已化作一匣星砂,流沙似的从鞘内滑出! 他瞳孔都开始发抖,转向另一人,把剑匣亮给他看,骇然到失声。 另一人颇感不妙,忙拔出自己的剑观视。 他的剑,也无缘无故地在鞘内尽化粉尘。 二人剑匣之中,皆残存魔气,只是淡至了不可察的地步。 可二人皆未注意,只恼恨这一分神的功夫,那害得他们人财皆失的秃驴就不知走脱到哪里去了。 封如故作为一只无辜又可怜的小猫,舔了舔自己从肉垫里伸出的小爪尖,望着太阳,倦倦地打了个尖牙和舌头一起露出的大哈欠,顺便把痒丝丝的耳朵在如一脖颈处蹭了蹭。 …… 拜访清凉谷,不可贸然而为。 如一是佛门中人,而非道门,若是刚到清凉谷,便急急找上清凉谷谷主,被人目睹,难免要添上一两分怀疑。 因此,他在清凉谷附近的小城先行住下,买来拜帖,写好后,打算第二日呈上,过了明路,坦然带封如故去见他的挚友亲朋。 外面春寒料峭,封如故不满足客栈中火炭的热力,赖在如一身上,将双爪揣在如一胸前,一边取暖,一边来回踩弄。 如一被他一爪爪直往心里踩,一颗冰封的心被踩得温热一片:“……义父。” 封如故兴冲冲从他敞开些许的僧袍里探出头来,和他脸对了脸:“喵!” 如一摇一摇头,捂住他的耳朵,感受到他耳尖不安分地在掌心里乱动,眉心微凝,似是想到了什么,可又不敢全然确定状况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只好闭口,暂且不言。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 夜深人静时,封如故有了异状。 他周身苏痒得不行,在床柱上蹭了许久也不得纾解,哀着嗓子尖叫两声,又偎在如一掌边,咬住他的衣袖,委屈地拉拉扯扯。 ……醒醒,看我。 早在封如故蹭床柱的时候,如一便醒了。 封如故今日悄悄对那两名出言不逊的道人出手,倒是大大出乎了如一意料。 ……在不知不觉间,封如故体内力量已充盈至此了吗? 如一能做的,只是抹去他动手时不及收敛的魔气痕迹。 而骤然催动力量,加速了封如故的魂体成长,而他正居于猫身,成长的结果,便是催动那小小情肠,令他罹受了动物的苦楚了。 如一起先佯作不察,是想给他留上三分薄面,没想到封如故径直向他撒娇,叫他的心彻底软作了一滩水。 他翻身坐起:“义父,如果实在不适,还请出来,我为你想办法。” 封如故难受了,便自然乖巧听话了许多。 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用红线拴在颈间的金铃随着身体瑟缩,一下下撞击着锁骨,被微汗浸湿的红线松脱开来,金铃清脆跌在铺上,滚动两圈,发出叮铃一声细响。 魂已脱体,然余威犹存,封如故可怜兮兮地蜷在床角,眼巴巴地看着如一。 如一将僧袍除下,只着贴身里衣离裤,将两侧袖子恭敬地挽至平齐,随即在床侧双膝跪倒,拾起铃铛,系在封如故细白的脚腕上,让红线在雪白皮肤上蜿蜒盘旋几圈:“……义父向来喜欢这铃铛,莫要遗失了。” 言罢,他握住了封如故的膝盖,未梳理的乌发如云垂下,挡住了他发红的面颊:“义父,得罪。” 鱼戏莲叶之间,绕青梗而旋,偶尔轻轻一碰梗心,惹得花叶轻颤,荷珠滚落。 封如故穿一双雪白透薄的罗袜,足弓绷作了一线。 他忍耐不住,死死抓住了如一的长发,全身一齐发抖,踝骨上的红线金铃丁丁作响。 如一不喊疼,亦不躲闪,目光清正地抬目望他,仿佛他做此事,是全然出于敬慕,只是眼睛蒙蒙地出了雾,将视线中的封如故衬作了云中仙君。 如一搭在自己膝上的手攥得骨节劈啪作响,是个极力克制魔心的模样。 他心中反复默念着封如故的名字,可理智犹存,知道眼前人是他的义父,他应当尊他,敬他,让他惬意舒心。 荷叶终是倾斜了,一股清露线似的流入水中,只留下些许衾斑,似竹藓留痕,其余,尽被鱼儿吞下。 如一生得圣洁冷情,单指抹去嘴角一点痕迹,低头认错:“义父,是我冒犯。” 封如故蜷在床上,被欺负得说不出话来。 如一也不知他是否生气,一时忐忑,道:“明日还要造访清凉谷,义父在此睡吧,我去外间……” 话音未落,他的袖子被人一把扯住,撒娇示弱似的晃了晃。 如一一颗心立即柔软得无以复加,道一声“是”,简作洗漱,翻身上床。 封如故并没有任何厌恶或是抗拒他的动作,甚至自然地把脑袋靠在他怀里。 怀中冰冷的触感,叫如一又是清醒,又是沉迷。 他想,这便是所谓的相依为命了吗。 而封如故眼望着外面的一轮明月,眸色静静,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第126章役万灵咒 如一难得安枕一夜, 无梦, 无梦魇。 第二日清晨时分, 封如故悄无声息地起了身,赤脚行到窗前。 细微的足铃响动, 一时间竟未能惊醒熟睡的如一。 春色灿然,天色澄鲜。 一只半□□雀站在窗棂之上, 却不很惧怕封如故,不懈地去啄他半透明的手指。 除了如一, 他什么也碰不到,所以小鸟屡屡扑空。 “我的前半生,没能活得很好。”封如故挨着窗户,与它说话:“……你就很不错,看来没有什么人伤害过你。所以你才不怕。” 小麻雀扭扭脖子,继续试探着去啄他的指尖。 封如故含笑,将手指在它眼前晃来晃去:“若有人伤你害你, 你该当如何反击呢?” 如一隐约听到人声, 便惯性往自己身边摸去。 当摸了个空时, 他的心念一瞬复归澄明, 骇然而起,未及出声, 冷汗已然落下:“义父?!” 待看清那人在窗边同鸟说话,如一面上才重聚了血色, 低咳一声, 强作无事:“起得这么早吗?不多睡一会儿?” 封如故把鸟瞬间抛至九霄云外, 叮铃铃跑来,面朝下扑在如一身上,兴冲冲地:“喵——” 如一重新跌回枕上,扣紧他的肩膀,把脸扭至一旁,生硬劝说:“义父不可失态。” 下一秒,封如故叼住了他生了红痣的右侧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上去。 如一没忍住,低低“嗯”了一声,一手去推他胸口,一手却僵硬了似的搂着他的后背。 封如故察觉他过分矛盾的动作,凑在他耳边,笑道:“假正经。” 如一一惊,侧脸去看他。 那一刻,他以为封如故是恢复了。 可封如故坦然至极地看他,目光纯洁直白得让如一脸红。 ……错觉吗? 索性他过几日也会忘却…… 思及此,如一搂紧了他,努力作勉强状,亲一亲他的面颊:“你啊。” 封如故被亲得一脸飨足,将脸贴在如一颈窝蹭蹭,单足颇为得意地后钩起来,一晃一晃,脚上缚着的金铃发出细碎的响动。 如一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足上金铃,顿时想到昨夜之事,羞耻得他立刻挪开眼去,不敢细观。 他红透一张冷冰冰的桃花面,放轻声音要求:“以后不要离开我了。” 封如故看向他处,眼睫内的光闪了一闪。 很快,长睫垂下,掩去了那道欲说还休的眼光:“……嗯。” 二人面见盈虚君周北南与鬼君陆御九的过程,很是顺利。 只是盈虚君的态度不是全然的欢喜。 他倒提枪身,把见势不妙、想往如一身后躲的封如故钩了出来,丈八□□勾住封如故后颈衣服,将他钓至了身前,冷冷道:“没死啊。” 封如故一脸惊恐,满眼无辜,活像一只被拎了后颈皮的猫:“喵。” 盈虚君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为多年资深大鬼,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问如一:“……他什么毛病?!” 如一知道盈虚君不会伤他,虽是有些心疼封如故,还是将他死后,自己在青竹殿前寻觅到他的魂魄、及他失忆之事一并告知。 听到“失忆”二字,盈虚君神情闪烁了片刻,似是想起往事,哼了一声,收了长·枪:“……罢了,便宜这小子了。” 陆御九出言替封如故说话:“你不要对如故这么凶。” 封如故闻言,马上找到了新的靠山,往陆御九身后一藏一蹲,只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打量盈虚君。 陆御九立时心软不已,柔声抚慰他:“如故,咱们不理你师叔,啊。” “我怎么了?我是无理取闹吗,啊?”盈虚君一听,火气又起,“我差一点要去上界,找他师父和曲驰回来主持公道了!” 陆御九不满:“你吓着他了!” 盈虚君:“我是长辈,怎么就不能管教徐行之的后辈了?!还有三钗,为着他都吐了血了!” “哦……”陆御九立即抓住他话内重点,“你很关心三钗啊。” “我——”盈虚君涨红一张脸,“胡言乱语!” 陆御九懒得再同这个嘴硬的人在小辈面前揪着这等小事争吵,长袖一翻,将盈虚君收回了无名指的宝戒中。 二人是鬼主与鬼奴的关系,因此,陆御九天然克制盈虚君。 盈虚君乍然被收,自觉在小辈面前颜面全无,又想起这枚收纳鬼物的宝具是自己赠给陆御九、还是自己为他亲手戴上的,一时间悲愤交集,在戒指内跳脚道:“陆御九,你今天晚上完了!” 陆御九听到他当着旁人的面也敢如此口无遮拦,气得直接破了音:“周北南,给我闭嘴!” 喘过一口气,陆御九重又温和下来,问如一道:“他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得到如一肯定的答案后,陆御九摸摸封如故的头发,微叹一声:“……也好。” 他问如一:“接下来,你待如何?” 如一:“我会自寒山寺还俗,带他离开。” 他为一饭守诺,十年调·教之下,寒山寺有了巡山护寺的武僧二百余人,有了可续百年的护山阵法,用不到他了。 ……他该做回义父的游红尘了。 陆御九提议:“带他来我这里吧。” 如一犹豫:“这……” 陆御九道:“当时,清凉谷甘愿退出正道,是不愿山门中人清修遭扰,不愿好容易恢复元气的道门,因为内讧起了不必要的争执,更不愿其他三门为我等为难。我步步退让,却使四门失却一臂。两年前,众家道门倒逼风陵,若我在场……” 说及此处,他敛起双袖,微微闭目:“罢了,已无法挽回之事,不提也罢,只谈以后。” 陆御九顿一顿,接着道:“……以后,若其他道门还要为难如故和风陵,我清凉谷不会再坐视。鬼挡杀鬼,人挡……” 他声线转冷,似是已下好全盘决心:“……杀人。” 如一仍是沉默。 陆御九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有了另一个答案:“你是不放心将他交与我?” 如一一怔,马上否认:“……没有。” 片刻过后,他吁出一口气,讲了实话:“……是。” 陆御九性情宽和,本来想拍拍他的肩,意识到自己身量有限,拍肩还需要半踮起脚,样子实在不大庄重,便转而拍拍他的胳膊:“无妨,此处鬼气浓郁,适合他养身,先住两日罢。” 封如故重化猫身,绕在了如一脖子上,撒娇地蹭了蹭。 如一会意,将手指递上去,轻轻捋顺他的颈毛:“嗯。多谢前辈。” 陆御九摆一摆手:“方便同我细讲一讲,你是如何发现他的吗?” …… 在做过一番问询后,陆御九将二人带至谷中客房。 白日的清凉谷中万鬼蛰伏,暮天遥,寒窗雾,幽幽微微,隐有鬼吟之声,鸣彻深谷。 好在如一所践之地,游魂尽皆退避,无一敢近。 陆御九见状,暗叹一声少年英才,推开客房门扉,请二人入内,自己则将门重新掩上,体贴地不打扰这年轻小两口的相处。 令万鬼蛰伏之人,将“众生相”在剑架上挂好后,便挽起袖子,为封如故躬身铺床。 “疼。”封如故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如一后背,“揉揉。” 如一将他抱过,轻轻揉着后颈:“盈虚君打到你了吗?” 封如故撒娇:“没有,可我心慌呢。” 如一脸红,错开视线:“……”可爱。 谁想,封如故扳着他的脸,逼他重新正视自己。 他低声道:“不许假正经,看我。” 如一一愕。 封如故说:“是你说的,我是什么,你便爱什么。为什么不看我?” 如一脸愈加红得透彻。 ……几日前的话,他如何还记得?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羞涩胆怯,握紧手掌,悄悄深呼吸一记,才将目光聚焦在封如故脸上:“好,我看你。你……” “哎。”封如故突然一指他的嘴唇,“这是什么?” 如一轻轻蹙眉:“嗯?” 在如一抬指抚摸唇畔之际,封如故捧着他的脸,笑道:“叫我进去,细细看看……” 如一未及反应过来,唇畔便被另一双唇捕捉。 冰冷气息打在他的脸上,如一瞬间全无招架之力,双膝发软,足尖微微翘起,不受控地抬起单手,拢住他的腰身,怕他滑落。 封如故故意逗弄抚摸着他的双耳,让那两处苏麻难忍,他宛如诱僧沉沦的妖物,一步步惹得如一的身体一阵一阵轻颤。 待如一全然放松,封如故的舌尖偷偷钻出了口中。 他舌尖是细细尖尖的,有点像猫舌头,如一惊觉自己亲到此物,乃是大不敬之举,心潮急涌间,慌忙退开,扶住心口,连番喘息,胸中暗火却难以平息。 封如故歪头:“我问你,我是谁?” 如一尾音带喘,任谁听了他现在的声音,都要酥去半截身体:“……封如故。” “封如故是谁?” 心意正浓时,如一再不矜持,声声低诉:“你是我的义父,我的先生,我的师尊,我魂魄的一半。” 封如故粲然一笑,突然道:“那……你是更喜欢萤烛之光,还是明月之辉呢?” “你——” 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如一震惊间,封如故已经灵活从他膝上跃下,转身滚入他准备好的被褥间,背对着他,款款躺好。 如一方寸大乱,一时竟不知该关心哪一件事:“你想起来了?” 封如故不理会他,抱着枕头,仿佛是当真睡了过去。 如一愈加慌神:“义父……如故,你听我解释。” 他握住封如故的胳膊,脸颊被唬得泛了白,冷静难以维持下去,只剩下了一个生怕至爱之人和至敬之人生气的孩子:“我不是故意,你莫要生气……” …… 在二人纠缠时,荆三钗踏入清凉谷,神逸俊扬,意气风发。 甫一和盈虚君打上照面,荆三钗张口便道:“封大眼来找过你们了吗?” 刚被陆御九放出来的盈虚君正是肝火旺盛时,哼了一声,道:“怎么说,如故入道的时间也比你早,算你的师兄。没礼貌。” 荆三钗腹诽:有病。 ……你以前不还夸我才思敏捷、替你报了总叫你周胖子的逍遥君的一箭之仇来着? 不过荆三钗现在心情不坏,懒得同他这个白痴师父计较。 而且,听盈虚君这个态度,显然是已经知道封如故魂魄尚存于世一事了。 “我跟家中联系了。”荆三钗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答应我,会出面相助风陵,以备不测。” 盈虚君看他一眼,一语道破:“你是特意前来嘚瑟的吗。” 荆三钗被他揭穿小心思,顿时恼羞成怒:“……你……我就算嘚瑟,又关你何事?” 盈虚君:“没事。只觉得你像只孔雀。” 荆三钗暴怒:“你!!” “不敬师尊,跟我吹胡子瞪眼尥蹶子倒是熟稔得很。”盈虚君跷了二郎腿,坐下道,“既然不喜我,何必要来清凉谷?” 荆三钗哼了一声:“我是来找师娘的!少自作多情。” “行啊。”盈虚君长臂一展,搭到桌侧,“去啊,多看两眼,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荆三钗被奚落得火冒三丈:“你……” 下一刻,陆御九满怀心事,推门而入,正要唤盈虚君,抬眼望见了荆三钗,语气便柔和了三分:“三钗来了?” 两人立时偃旗息鼓,从两只斗鸡化作两只鹌鹑。 荆三钗将来意如是这般地讲述一番后,陆御九颔首:“如此甚好,恰合我意。” 盈虚君晃着腿:“怎么,终于知道道门那些小卒子的胃口,不是你再□□让就能满足的了?” 陆御九一点头,自承错误:“过去,是我想得太简单。” 盈虚君见他神情,便知他有心事,将长腿自膝上放下,身体前倾,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陆御九止言又欲,在心中斟酌数遍,方才改了口,“……嗯,确实,我很在意一件事。” “何事?” “‘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陆御九念出一道符咒,又问,“你们可听过这一咒法?” 盈虚君与陆御九生活多年,深受耳濡目染,张口便答:“役万灵咒?” 答完,他还得意地瞥了一眼荆三钗,大意为“小子,你不行吧”,满身欠揍的孔雀相,看得荆三钗拳头和牙根一齐作痒,恨不得当场和他师父一决雌雄。 陆御九察觉气氛不对,马上再度开口道:“北南,我记得你问过伯宁,如故自从回归风陵后,便被他带至玉髓潭,保护起来,直到道门逼山。可是这样?” “……是啊。” 陆御九道:“你我皆了解风陵地形,也知道,那个时候,伯宁为了保护如故,将玉髓潭用阵法整个封闭,只是漏过了玉髓潭洞·穴深处的那方小小通路,才叫如故得以脱身。” “玉髓潭后的小径,直通‘静水流深’。但是,从玉髓潭去往青竹殿,却需得从正面下山。若从小径脱出,再前往青竹殿,会绕一个大圈。” 盈虚君听得一头雾水:“……青竹殿?‘静水流深’?这与役万灵咒有何关联?” 陆御九直接下了结论:“据如一所说,他是在青竹殿前找到如故的全魂的。而那阵法的种种特征,与役万灵咒全然相符。——青竹殿前,有人暗自画下了役万灵咒的阵法,将如故刚刚脱体的生灵立刻完整地引入了阵中,保全了他的魂魄。” 荆三钗与盈虚君异口同声:“什么?!” “所以,我才感觉奇怪……”陆御九微微皱起眉头,“以如故随时会入魔的身体状况,他是无法轻易调动灵力,改道去青竹殿前的。不然,一旦魔气外泄,他很容易被伯宁发现行迹,强行送回玉髓潭。” “所以,算一算时间,如故如果单靠双脚行走,当道门齐聚在风陵山下、闹将起来时,如故走出了玉髓潭——只有闹起来、风陵众弟子聚集到浩然亭下时,巡山弟子才无暇管得上如故是不是四处行走——然后,他直接来到‘静水流深’,将其一把火焚尽。而在火起后,他不必再顾忌自身状况,动用灵力,来到浩然亭。如此算来,时间才是刚刚好的。” 盈虚君接过话来,简明扼要地总结:“也就是说,如故自己根本没有前往青竹殿画阵的时间?” 陆御九点头:“这阵法,耗时费心,不会是如故临时画的。青竹殿,更是伯宁所居之处,有谁可以在青竹殿前,神不知、鬼不觉,画下此等阵法?” 荆三钗经此提醒,越想越觉得玄妙非常:“风陵山乃是福地仙山,风水上佳,自魔道之乱后,几乎再无亡于此地之人……” 陆御九心事重重地点下了头:“役万灵咒,能聚集、召唤生灵死魂,若在蛮荒等地使用,自是有奇效,然而,风陵十几年来,除了如故……根本无魂可招啊。” 此言一出,屋中陷入一片沉默。 咒符既然画出,定然是要派上用场的? 是谁有能力提早预知封如故亡身一事?又有谁有能力,在青竹殿前绘下咒符,招徕封如故魂兮归来? …… 在清凉谷中三人同样陷入沉默的纠结中时,罗浮春与桑落久在一处山洞落脚了。 罗浮春打来野鸡,掏尽内脏,架起火来,将鸡子用果枝穿了,搁置火上,将研碎的盐果、香果一一撒上。 比起以前,罗浮春的话少了许多,只闷头做事。 桑落久想要帮手,被他伸手拦阻:“坐下,我来。” 桑落久失笑:“师兄,我有手有脚,可以帮你。” “师父不在,我是师兄,会保护好你。”罗浮春敛眉,“我……” “师兄。”桑落久轻唤他一声,“莫将自己逼得太紧。” 罗浮春应道:“我知道。” 言罢,他继续伺弄那只鸡,火焰将他俊朗的眉目映得愈加深邃。 桑落久撑了面颊,细细观察他的神情,直看得他耳朵也跟着泛上一层不自然的红光。 罗浮春握住一段被烧得炽热的柴火:“看什么?” “没啊。” “……你还在看。” “师兄岂不是也在看我。” 罗浮春骤然回身看他:“我就爱看你,如何?” 桑落久向来喜欢迂回曲折,如今罗浮春陡然与他直来直去,他破例愣了半晌,才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哈。” “笑什么?”罗浮春反问,“你……你难道对我没那种心思吗?” 桑落久:“……” 罗浮春见他神色难得躲闪,心领神会,自顾自道:“我就知道你也有。我已想好了,我对你有了心思,就不能再喜欢姑娘。等师父的事情了结,我们帮师父和师伯查清凶手,我就去飞花门提亲。你父亲不答应,我就在门口跪着。” 桑落久:“……?” 罗浮春:“你不要跪啊,你身体不好,不管是挨骂还是罚跪,我来就好。” “我竟不知……”桑落久呆愣许久,才笑出声来,“……师兄有这样多的主意。” “都是笨主意。”罗浮春拨弄着火堆,闷闷道,“我不聪明,只能想到这些。你要笑话,就笑话我好了。” 桑落久举起被焰色烘烤得发红的手掌,片刻后,轻笑攥紧:“我不会嘲笑师兄的。” 他习惯与人打哑谜、玩心计,爱的是周旋、谎言、你来我往、欲拒还迎。 等他见了这炽热真诚宛如烈火的人,他倾尽全力、所能给出的,也只是一句“我不会嘲笑”的真话。 罗浮春轻声应道:“嗯。” 桑落久用手背贴一贴脸颊,只觉如果不岔开些话题,他的情绪恐怕会越来越难以自控。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越来越超出掌控的感觉。 于是,他开口道:“师兄可觉得,那几日前送上门来的人,太过可疑?” 罗浮春:“嗯?” “我们与一人相逢,那人形迹可疑,而那人恰好拿有极有可能杀害海净的匕首。”桑落久道,“可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吗?” 罗浮春眨眨眼睛:“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桑落久哭笑不得地看他。 罗浮春会意:“我又说错话了?” 言罢,他乖乖闭嘴,专心侍弄烤鸡,并频频以目相示:你说,我听。 桑落久沉思。 其实,这也不过是他的猜想而已。 或许那人当真是有这样倒霉,恰好被他们碰上了。 但是,或许…… 在桑落久沉吟之间,忽闻洞外传来一丝仙灵之气,脚步方响,杜鹃花香已至。 罗浮春与桑落久对视一眼,纷纷翻身而起,俯身拜道:“师伯。” 常伯宁见到他们,即是开门见山:“莫拜。我查到了一丝眉目。” 桑落久诧异:“……师伯?” 常伯宁径直道:“……唐刀客,或许是不世门人。” 第127章乱局将尽 罗浮春懵了:“……啊?” 桑落久:“师伯为何作此判断?” 常伯宁直截了当:“一名见过他的人, 找上了我, 求我为他保命。” 桑落久闻言,单手敛袖, 闭目沉思。 ……这一场乱局, 总算是要结束了吗? 桑落久从来谨慎,更不信人心, 所以在随封如故外出时, 每逢一事,他都有意留了些证据。 他将封如故这些日子所查究之事一一如实写下,包括文始门扣押魔道幼子、与魔道做交易之事,飞花、青霜、百胜三门倾轧相争之事,以及“人柱”中那位扮演救世主身份的“杨道长”,全部如实报告给了燕江南。 拿到这份证据后, 燕江南久久沉默, 问桑落久:“你可知, 这代表什么?” 桑落久静静道:“代表唐刀客所弃尸的十六个地点,皆有可能牵涉各家道门背后之事;甚至代表,有更多的道门都不清白。” “封”字血笔,落笔终结处,是文家三小姐文慎儿的一颗头颅。 按时间推算,封如故在事发两月前, 主动提出了定亲之事。 事发一月前, 封如故择定了文慎儿。 而第一具尸身, 是在与文慎儿定亲半月之后出现的。 显然, 唐刀客在暗处蛰伏已久。 封如故择选道侣一事,让唐刀客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让十六件命案与久在“静水流深”、十年足不出户的封如故联系起来的机会。 但,唐刀客针对道门的调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无法未卜先知封如故要娶文家小姐这件事。 所以,唐刀客只可能是广撒网,将各道门的情况都调查了个分明,只等封如故这边有动作。 由此可知,有问题的中小道门,只会多,不会少。 这十六处弃尸地点,只是他在知道封如故要找文三小姐做道侣后,再甄选出来的。 燕江南握着这些证据,仍有犹豫:“小师兄可有说过,会将这些事情公布出去?” 桑落久道:“回师叔:师父对调查到的许多事隐而不发,不知是要保道门安定,是打算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行公布,还是单纯不愿让唐刀客得偿所愿、成功乱道,落久已无从知晓。……但落久知道,师父越是隐瞒,这些犯事的道门越是不加收敛,越是嫉恨师父。” 见燕江南长久沉默,桑落久轻描淡写地踩中了她心中痛处:“师叔可还记得,当时众道门逼山,文始门文润津门主,可是与玄极君联合,竭尽全力要逼死师父。他……” 不等桑落久继续说下去,不知在外听了多久的常伯宁走入殿内,径直拿过证据,道:“……公布出去。” 封如故生前的调查结果公示过后,道门一片哗然。 飞花门与百胜门皆已受到惩处,在倒逼风陵一事上也没有参与,于他们而言,损失虽有,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文始门则顿时陷入人人可嘲的境地,虽不说身败名裂,但也沦为了众人笑柄。 不少人恍然,说终于明白,为何文始门在倒逼风陵时,对封如故口口声声喊打喊杀,原来是有把柄握在他手上,急于灭口。 证据面前,文始门无从辩解,只得忍气吞声,夹起尾巴做人。 然而,桑落久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 他渐渐明白,师父当初要替文始门、剑川隐瞒错处的原因了。 ……唐刀客掌握了太多道门之秘了。 这些年来,借着不分善恶地屠杀魔道、谋财夺宝、或与魔道勾结,牟取利益而发展起的道门,皆有把柄握于他手。 唐刀客的精明之处,是他经由十六起命案,绑架了众家道门,做成了一桩不破不可的公案。 若是他之前杀人弃尸的地点附近的道门,皆被验证过有问题,那剩下的,也一定躲不过。 更简单来说:被他杀了的人,尸身被丢弃在哪家道门附近,哪家便一定有问题。 结果,自己促成了此事公布,反倒引起了道门骚乱,人人自危。 而不少魔道抓住话柄,趁隙抬头,四散谣言,说道门还不如魔道——至少昔年魔道之主九枝灯治世之时,铁腕治道,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乱象。 魔道常年无人牵系主领,当不怀好意之人肆意传播谣言时,就连如今魔道中最具势力的不世门,也不能有效阻止。 彼竭我盈,道门在声势弱了,魔道便有了张目抬头之势。 而后,常伯宁开始追查此事,唐刀客竟然丧心病狂,开始追随他的脚步,追杀当事人。 唐刀客愈杀,愈牵连出背后的一串龌龊勾当。 这样,人们愈确信,唐刀客所杀之人是罪有应得。 同样,道门的人也会愈恨他,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剁作肉酱。 事情发展至此,道魔皆乱,正邪混杂,桑落久已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了。 如今,有人前来作证,说唐刀客乃不世门人,可以说是将这口黑锅重新甩回了魔道,大概是道门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吧。 但桑落久仍觉得,这好像是太顺利了些,顺利得好像是道门刻意要将此事推到魔道头上似的。 他问:“师伯,前来检举的,是什么人?” 常伯宁捧着一只精巧的水囊,乖乖喝了一口,润了润喉。 自从上次被唐刀客暗算后,常伯宁就开始戒备经过他人之手的食水,很快戒除了刚染上的酒瘾,做回了只喝花露的常伯宁。 他道:“此人是一名九龙镇附近的一家道门副门主。他将受伤、落单的魔道女子掳来,扣押后强行房事,并威胁那些魔道女子,需得以贞洁欢好换命。” 因为常伯宁不晓□□,所以他谈起这等事情,郑重其事,不见任何羞涩。 罗浮春隐隐脸红:“这人亲眼见过唐刀客?” “是。”常伯宁道,“他发现有人背着一具道门之人的尸身,经过山间,往山下镇中走去。他见情状有异,本要擒下他问个究竟,却被唐刀客一言点出家中藏有七名非道娇娥,敬请他自重。他受了惊吓,便逃回了家中。” 罗浮春:“可这……又怎么能认定唐刀客是不世门人呢?” “他心事重重,把此事说与那些已与他交好的魔道女子听。”常伯宁说,“其中一名女子说,她以前曾想入不世门,可她在不世门生活半月后,嫌不世门清苦,就逃了出来。她曾记得,在不世门中见过这么一名面覆红纱、气质冷清、且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只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他们二人将其外貌的具体细节一一核对,越核对越相似。可那副门主不敢说出实情,便打算将此事彻底烂在肚中。” “可他怎么现在又肯说了呢?” 桑落久接过话来:“唐刀客最近杀了许多师伯追查到的知情之人,他想要保命,就必须——” 说到此处,桑落久略顿了顿。 ……是他想多了吗? 怎么感觉,这像是唐刀客刻意送上门来的机会? 道门皆知,师伯在追查知情者,唐刀客在杀害知情者。 在这等性命胁迫下,唐刀客等于是将自己推至了风口浪尖,逼着知晓蛛丝马迹的人出来指证他! 可是,唐刀客既然能查到那好色的副门主收了七名美娇娥,却查不到其中一名魔道女子曾在不世门中待过? 在桑落久心有疑虑时,罗浮春追问道:“那他人呢?” 常伯宁道:“我已将他护送回风陵。” 桑落久想起一事:“那……师伯可曾与卅四前辈联络过?” 常伯宁抿唇:“我去找过卅四叔叔了。” “我要他交出不世门人的所有‘灵犀’,供我等查验,可卅四叔叔说,绝无可能。他只能交出他自己的;要麾下其他魔道中人将‘灵犀’交给道门,恕他做不到。” 桑落久想,是啊,站在卅四的立场上,说服所有人相信道门,把自己的所有消息都袒露给道门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可单交给卅四查…… 说实话,查到的结果,根本无法取信于道门。 ……真正两难。 常伯宁:“我说,此事事关重大,我要与林雪竞面谈。可卅四叔叔仍说不方便。” “所以,我说,既然卅四叔叔不愿私下移交,那我便正式去讨,将‘灵犀’一个个查验,我才肯放心。” 桑落久听出这话头不对:“……师伯?” 这……算是风陵与不世门撕破面皮了? 桑落久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想要劝解:“师伯,冷静。再等一等,给卅四前辈一点时间,让他亲自一一查验,也不是不可以……” “我等不得了。”常伯宁攥紧水囊,目光已有决意,“如故的死,一定要有一个交代。我要那名唐刀客死。” 桑落久还要劝解,忽见一封灵信呈飞萤状,翩然舞入洞中。 罗浮春去接了来。 灵信封口处,押了一朵绿玉牡丹的信戳。 罗浮春一眼便识得此印记属于谁,讶异了一下:“荆前辈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荆三钗收了钱,效率自是极高的,动身前往清凉谷前,便已查明那疑似杀害海净的匕首的大致来历,写信欲告知二人:“匕首上所押花纹,乃不世门龙门鱼纹,但不排除有人仿造。我会再查。” 只是荆三钗不曾想到,这一封简单信件,往一片风云搅弄的暗海中投去了一枚石子,开启了一场轰动天下的轩然大波。 常伯宁接过信件,细细读过一番后,微微咬了牙,一把将那信件重新攥成万千细碎绿色流萤,痛彻心扉地念道:“……不世门,一定得给我一个交代。” 而就在与洞中三人相隔不足十余尺的地方,坐着那个叫常伯宁切齿拊心的人。 韩兢单足从洞外山壁上垂下,抱臂望月,气质清冷,宛如另一轮高天之月。 玄极君柳瑜当初,是真将自己的一席话听进了心中了。 自己对他提到,海净有可能是不世门的卧底。 所以,柳瑜派出死士,把那匕首送到了罗浮春与桑落久手中,便是要将一切罪责推至不世门头上。 恰好,九龙门的副门主,也受不住死亡的胁迫,向常伯宁提供了“唐刀客可能是不世门人”的信息。 一滩浑水,搅到现在,已经够了。 韩兢本来计划的是,封如故被他拉至魔道来后,他会耗尽心魂,与他补魂,之后将他交给卅四照顾,卅四自会在不世门中为他谋位,将他推上高位。 自己会在死前,将道门调查到的所有秘密交给他。 封如故与道门的关系摆在这里,他不会放任道门持续腐朽下去,也不会对道门赶尽杀绝,不会放任魔道趁机攻击道门。 他手握自己为他搜罗来的许多秘密,能够有效平衡道门与魔门的关系, 自己满身污秽,可换得他一身干净剔透。 如今,道门受了损失,忙于处理调查内部的蝇营狗苟之事,魔道却没了可制约、平衡的砝码。 所以,他不得不提供这样一个砝码了。 ——他追着常伯宁,杀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逼迫知情人感到恐惧,将祸水引至不世门。 道门如今人人自危,听说唐刀客在不世门,必会立即迁怒魔道,极有可能集体率部来攻,就像他们当初清算封如故一般。 但他手中仍握有道门无数秘密,包括玄极君化作“杨道长”,炮制灾祸、制作“人柱”、窃取地气一事。 他会将这些,全部公然引·爆,尽管他清楚,引·爆之后,自己也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伯宁会为他找来所有想杀唐刀客的当事人,而他身为唐刀客,会当场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管他们想要,还是不想要。 ……玄极君,你既自寻死路,那景寒先生,便在背后推你一把。 不破不立。 道门的脓疮,是时候该发出来了。 而且,面临此等乱局,他不信林雪竞不会不出来。 近来,韩兢总是想到林雪竞,想到与他在“遗世”初遇时,他手持金玉烟枪,含笑而答:“越是混乱,越是有趣。” 这种混乱,就是林雪竞想要的吗? 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他的彀中了呢? 韩兢想不出答案,便不去想了。 在林雪竞此人身上,他可以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少太少了,少到他无从做出任何判断。 既然不去想他,韩兢便又想起了他本来想要用来取代林雪竞地位的封如故。 他至今仍然坚信,封如故不会那样轻易地死去。 不过,既然他始终隐于暗处,不肯出来,那便罢了。 韩兢望着月光,想道:如故,如果你这样不喜俗世纷争,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也好。 况且,常伯宁这两年的东奔西顾,总要有一个尽头和答案。 既然他一心要这个答案,那自己便连命一起给他罢。 …… 两日后。 清凉谷中的如一收到了一封来自常伯宁的信件。 他将信从头至尾读了两遍,眉心蹙起,将信拿在手中,先去见了盈虚君与陆御九,随后转入卧房中,看向床上午睡小憩的封如故,垂首等在一旁,待他醒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封如故渴睡地“唔”了一声,眼睛微睁,长睫上浮出一层水雾。 如一端了一杯温好的水给他,另一手握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动作小心之至:“……义父?” 封如故:“嗯?” 如一将信拿在手中,要给他看:“端容君广发天下帖,又特意与我发了一封信,叫我明日务必去一趟不世门,和他……共向不世门讨要说法。” 封如故懒得看,捧着杯子吸溜吸溜地喝水,道:“你去吧。” 如一皱眉:“到时候,有许多人会去,其中,会有许多义父的仇人……我可能不方便带义父同去。” 封如故伸了个懒腰:“没事,不必管我。你先去准备吧。” 这两日来,封如故待他始终是淡淡的,让如一不上不下,想要道歉,却发现先前说过的混账话太多,不知该从何道歉起,满心的纠结苦恼,颇尝尽了“情”之一字的苦楚。 偏偏他又不擅言辞,尤其是在封如故极有可能恢复记忆的前提下,他心中有万语千言,面对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于是,万千言语,只汇作了一个淡淡的“嗯”。 目送他走到门口时,封如故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啊……”封如故软声问,“还没喜欢上我吧?” 如一扶住门框的手猛一用力,险些把整扇门卸下:“我——” “没有就好。”封如故话音微顿了顿,“有的话……” 如一背对着他,宛如等着一句审判。 但他等到的只有一句:“你去吧。” 如一低低应了一声,敛住满心失落,匆忙向外走去。 有的话……义父,如故,这份心意,你可愿接受吗? 封如故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全然消失在门外。 微风带动他鬓角两缕散乱的鬓发,他卷起其中一缕,指尖向下,轻轻捋至发尾,神情带着一点别样的魅色。 “……没有就好。” “有的话……你也只好认命罢。” 第128章真相昭然 不世门位于朝歌山, 云巅之末, 隐于云间,山中错落设有千余屋宇,大有桃源之相。 三千修竹, 五千松海,沐雨西陵, 云烟绵联, 廓尽山中意。 然而,在这样一个薄月未消的清晨,山下围来三千余道众, 衣衫各异, 红白紫青,各自飘逸。 三千余人, 将朝歌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一千余名山中魔众对峙。 双方皆是剑拔弩张,手皆握于剑柄之上, 谁也不肯放松分毫。 常伯宁也不曾想到会来这样多的人。 他广发天下帖, 却也只是选择了自己信得过的几家门派, 以及十余家被唐刀客夺了性命的门派, 意在找出德高望重之人和当事受害之人, 向不世门施压,求的是当众查验“灵犀”。 ……至少玄极君柳瑜和他身后近千的长右门道人, 绝不在他邀请之列。 立于他身侧的如一低垂双目, 并不多言。 如一是一刻钟前赶来的。 在他离开清凉谷时, 封如故窝在枕上酣然大睡,他叫他几声“义父”,都没能唤醒他,悄悄地冒了一番大不韪,捏了一下敬爱的义父的鼻尖,便转身负手,故作镇静地撤离了。 ……然后险些在门框上绊倒。 如一:“……” 在稳住身形时,他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笑声。 回过头去,只见那人拥着被子,睡得脸颊透红。 ……嘴角勾着一点浅笑。 如一也忍不住随他一起勾了唇角,折回床侧,单膝跪下:“义父,我很快就回来。” 封如故不睬他,却也不躲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封如故渴了似的,抿了抿嘴巴,稍稍露出一点舌尖,把嘴唇润湿了一点点。 如一:“……” 封如故静静面对着他,呼吸均匀,让人疑心他是真的睡着,还是别有居心。 如一一张脸红透了,屏了呼吸,轻轻在封如故唇角落下一吻。 封如故:“……”你太监啊。 如一看向别处,呼吸略有不畅,需得捏着拳头,才能把话一句句说全:“义父,我很快回来,你别急。” 待重门掩上,封如故睁开眼,直起身。 封如故抚着唇畔,失笑道:“这样的机会,也不好好珍惜。” “说不定……再也亲不到了呢。” …… 立在不世门山门前,如一唇畔现在还残留着酥麻的触感。 然而他头脑异常清醒。 四周有不少熟面孔,都是那日倒逼风陵的参与者,如今又汲汲营营,如逐臭之蝇,来寻下一个他们要吞噬的对象。 与他们呼吸同一处的空气,已叫如一倍感恶心。 叫他不大爽快的是,他现在还未来得及从寒山寺还俗,身穿僧袍,公然殴打道门之人,怕是会造成佛道两家的长久矛盾。 所以他只能选择不去看,并念经平复胸中翻涌的风云。 我佛慈悲,我佛宽容。 然,若事有万一,请佛宽容我的不宽容。 常伯宁的目光被挡在薄透的眼纱之下,难辨心思。 这围山的阵仗,就连罗浮春也瞧出了异常:“师伯,这样……似乎不大对吧?” 说罢,他拉了拉桑落久。 桑落久对他摇了摇头:师伯一意孤行,凭我们两人是劝不回来的。 果然,常伯宁道:“……我要一个说法。” 桑落久微叹一声,看向了如一。 如一也自知没有那个能劝动常伯宁的分量。 二人因封如故结缘,若无封如故,从未谋面的常伯宁与深山中等待祭祀的游红尘,不过是天涯陌路人。 但因为那声“师兄”,他对罗浮春与桑落久,都怀有一点别样的感情。 于是,他出言发声了:“端容君,这不是讨要说法,这是要围剿不世门。”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常伯宁倔强道,“我只是要一个说法。” 空溟细雨间,卅四撑着一把伞,踏上前出一方名唤“无师台”的青石。 他俯视四周,表面高深莫测,心中唉声叹气。 卅四有限的智慧,让他实在不擅动脑。 而眼下,有限的智慧至少告诉他,绝不可动武。 然而,时间拖得越久,被围的魔众便会越焦躁,而这正中这些围山之人的下怀。 ……小兔崽子啊。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真会给我出难题。 卅四现面后,底下顿现骚动。 “哈,龟缩这许久,总算出来一个主事的了?” “魔道不愧是魔道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魔头,快给一个解释!” “阴谋者,为死难的道友偿命来!” 遭了这一通没来由的痛骂,守山的魔众难免上火。 好在,卅四脸皮极厚,心态极好。 底下的人没做好万全准备,他却是打了伞来的。 霏霏淫雨,将各色道袍的颜色统一淋作了深色。 卅四面带微笑,想,淋死你们这群王八养的。 同时,他背在身后的手也攥紧了些许。 徐平生……应该不会出事吧? …… 与此相隔百里开外的徐平生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愤愤地抓紧岩石,想:卅四又骂我,回去就打死他。 缓过这口气,他一挺身,再次向上攀去。 他脚下是百丈深渊,他方才落脚的一块岩石,在日久的风化下质地已然变粉,一脚踏下去,立刻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徐平生往下一滑,双脚悬了空。 所幸他刚打过喷嚏,脑袋清醒,也有用匕首在岩壁上做固定。 他低头望着足下滚落的碎石,坠入深谷,连个响动也听不见。 他继续想:……回去要用棉被包起来,摁着打。 徐平生作为醒尸,早死了二十来年,死出了经验,所以丝毫不惧死,重新踏上一块较为稳固的岩石,往上窜了一大截。 摸到顶峰,徐平生双臂一撑,跳了上去,谨慎观察四周,确认四周无人后,方走到顶峰东南侧的一处冰气弥漫、霜花凝结的洞穴前。 “卅四让我转告你……”徐平生并不进洞,只面对洞口,展开一张纸,一字字硬邦邦地念道,“你歇了这么多年,该歇够了。再不现身,不世门就要完啦。” 话音刚落,原本只亮着四盏昏暗琉璃灯的洞中,灯盏齐灭。 少顷,金光大盛,不消多时,万千细小碎片于天外云间直飞而入,汇于洞间,在一片黑暗中,凝聚成一个灿烂辉煌的人形。 …… 不世门前。 混在人群中的青阳山副门主关不知被四下骤然而起的讨伐声惊了一跳,环顾四周,心中茫然。 ……难道就他一个是为了封如故的死、想要明确那唐刀客的身份而来的吗? 下一刻,他听到有人在提封如故了。 “云中君的死,也是那唐刀客算计好的吧?!” 关不知欣喜找到了同道之人,正欲附和,便有数道声音径直盖过了他:“是啊!不世门窝藏唐刀客,居心简直叵测!有一个算一个,为云中君偿命来!” 关不知反应了一下,脸腾地阴了下来。 ……他们搬出云中君,分明是在推端容君出来说话! 常伯宁闻言,站起身来,人如其名,端容万方。 在场诸人精神一振。 “封如故”这杆旗,对端容君来说,实在太好用…… 不等那些喜滋滋的人庆幸完毕,端容君就先转向了他们:“人来得太多了。” 众门主:“???” 常伯宁:“我可发了这么多张天下帖吗?” 方才义正辞严的人群,被常伯宁先打自己人脸的一句话给怼得懵了头。半晌后,才有一个比方才气势弱了数分的声音辩解道:“端容君发得多了,许是自己记不得了。” 常伯宁心性纯真,却独有一股认死理的劲头:“天下帖,一帖一人,我是发了三千张吗?” 四下默然:“……” 常伯宁道:“没有帖子的,退出十里之外。你们这样,我无法同卅总领好好说话。” “端容君,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玄极君柳瑜手持一把黑伞,款款上前,一张灵牙利口又再次派上了用场,“唐刀客,乃是天下共诛之人。我长右门虽未曾受害,却也有伸张正义、为众道友鸣冤洗雪之责。不然,道门尊严何在?” 常伯宁直视于他:“常某记得,柳门主是不在邀请之列的。” 面对此等揭短,柳瑜面不改色,舌灿莲花:“恕柳某唐突:这是天下事,不是你风陵山的家事。对唐刀客,对包庇唐刀客的魔道之人,天下人皆可伐之,皆可讨之!” 言罢,他双袖一振,一张天然正气的脸庞,一双无惧无畏的双眼,让一股凛然不屈之意直冲斗牛:“我等为义而来,还请端容君莫循私情!” 三言两语,挑得原本是闻讯前来讨伐不世门、好瓜分一杯羹的众小道门群情激昂,在一番壮怀激烈的演讲前,全然忘却了他们真实的来意。 满意地环伺一圈四周,柳瑜心生快意,转身对常伯宁道:“抱歉,端容君,是柳某将话说得太过了。端容君既然身在此处,要查验唐刀客,那便绝不会徇私的,可是如此?” 他将话中表面锋芒敛去三分,却仍是绵里藏针,针尖淬毒。 常伯宁不接他的话茬了,抬头直面无师台上的卅四:“卅统领。” 看戏许久的卅四只恨此处没有一把瓜子,一壶老酒,骤然被点名,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将伞面稍稍倾斜,抖尽伞面上的水雾,悠哉道:“你们要我证明,唐刀客是不世门人。我就算取出众人‘灵犀’与名册,交给你们一一查验,你们当真会信吗。” 常伯宁:“我信。” 卅四抬指,指了一圈:“那这些人呢?” 常伯宁指尖一拈,只见一片殷红花瓣旋地而起,绮丽艳光刹那间占据半个天地,形成一道漫长的花幕,将未反应过来的众家道门拦截在外。 花瓣沾雨,凄美瑰丽,然而花幕间隐闻刀剑之声,谁敢轻易踏前一步,便会被绞作漫天肉酱。 常伯宁淡然道:“常伯宁不允,无人可跨出此地一步。” 柳瑜眼见常伯宁冥顽不灵,嗤笑一声,扬声道:“端容君,想必是根本不在乎冤死的封道君了!” 听到“冤死”与“封道君”联系在一起,常伯宁心口剧烈一痛,喉间隐隐泛了甜。 ……他听不得这个。 ……他当真听不得这个。 柳瑜丝毫不停,声声诛心:“封道君当初为了保护诸家道门新秀,被剐了百余刀,甚至有可能是因此才堕入魔道,后来又被这唐刀客算计,何其可怜?!端容君顾念与姓卅的魔头的交情,可以理解,但这样调查,难免疏漏!这帮魔物若是无愧于心,让他们打开山门,一一查验,这样藏头露尾,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沆瀣一气,有意包庇?!” 常伯宁眼角被逼出一丝猩红。 他们逼山围攻如故时,口口声声说如故入魔乃是自愿,风陵包庇。 现在他们要围攻不世门,如故便又是冤枉的了?! 常伯宁两年来,挖出了多少道门痈疮,污垢疮脓。 人心恶毒,他看得仍不如如故多。 可他已经受够了。 见常伯宁指尖微抖,如一放眼看去,见到靠近柳瑜咽喉处的一片花幕隐有异动,神情一变,一把攥紧他的手腕。 常伯宁眼尾通红:“……放开。” “端容君。”如一知道,他是封如故珍视之人,因此他不允他一时激愤,走上不归路,“你想杀他,我有百种方法。可不能是现在。不能是你动手。” 在如一劝说常伯宁时,无师台旁的韩兢,恰好站在常伯宁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他用指背抚一抚面上红纱,将台下诸样众生面孔看入眼中,微微闭了眼。 ……该结束了。 他正要跨前,突然,无师台上的卅四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极轻地微笑一声,往后倒退一步,正好把他给挤了下去。 韩兢:“……?” “诸位。”卅四清一清喉咙,却也没清出什么正经腔调,仍是一派的吊儿郎当,“门中诸事,我做不得主。我从来不是这不世门的主人,只是代人看管。门主才是真正做主之人。” 这话一出,众家道门马上找到了发起攻击的理由。 “谁都知道,不世门门主林雪竞根本不管事情!” “他在哪里?该不会是在天边吧?” “是啊!你倒是让他来啊!让他即刻来!他若是能现在出现,我等便听他说话!” 柳瑜丝毫不知常伯宁已被自己气得想杀人,是而还能气定神闲地一挥手,止住众声喧哗。 他悠然扶上了腰间长剑,道:“若卅统领执意拖延时间,我等只得开战。” 韩兢皱眉:……等不得了。再等下去,只会错失机会。 他正欲再次踏出人群,前行不过半步,忽闻云天之间,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此处,好生热闹啊。” 韩兢一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在看到如一与常伯宁同样苍白的震愕面孔时,他与在场数千人一道,将目光投向了那缓步自云层间落下、腰带还残余丝缕流云的青年。 如一直视着那云之上、耀眼万分的姑射仙人。 雨水沾湿了他的睫毛,他看不清他的面庞,只看得到他身侧透出的一圈光晕,以及那一身衣物。 ……这身衣服,如一曾见过的。 在他的佛舍中,封如故日日浸在水中,做了一段时间含苞欲放的睡莲后,又向一个全新的方向发展了过去。 某日,如一回到小院,只见封如故左手针线,右手剪刀,把他衣柜里的僧袍全部拖出来,铺满一床,拼拼凑凑,修修剪剪,剪出了一地的碎布头子。 如一:“……义父,你在做什么?” “《搜神后记》看过吗?”封如故鲜有地开口表明了身份,“我是螺蛳姑娘。” “……那是田螺姑娘。” “是吗?”封如故歪着脑袋想一想,继续低头剪如一的衣裳。 如一叹一声,坐在他身侧,执住他一只手,指导他:“义父,是这样缝……” 祸祸了他三件僧袍、裁就了一身披风、一套流云袍的封如故很快发现,做田螺姑娘实在太累,就果断放弃了,第二天,他蹭在墙边,去做了一丛只需要阳光和拥抱的常春藤。 ……这一身衣服,如今穿在他身上,着实合身。 而常伯宁痴望着那踏在无师台中央、衣衫猎猎的人:“如……” 眼见着他要踏进自己面前花幕中去,同样心神巨震的桑落久及时拦下了他,甚至连浑身发抖的罗浮春也管不上了。 常伯宁固执地抬头望向他的身影,唇齿轻动:“……故……” 注视着那熟悉的背影,韩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这有可能吗? 这怎有可能?! 如果当真如此,那他所做一切—— 是为了什么? 韩兢眼前霎时闪过无数光景。 剑川边上,在听到自己想把如故带到不世门时,卅四的表情是怪异的。 继而他拍着自己的肩膀大笑起来:“你这是什么异想天开?他在风陵做仙君做得好好的,怎会来不世门?” 他的反应,是否过度了? 自己那席话,当真有那么好笑? 在青阳山上,自己被踏莎剑法所伤,又被卅四抓了个正着,自己一番辩解,打消了他对自己的怀疑,并告知了封如故身携魔气一事。 但那时,韩兢便对卅四的态度产生了一丝怀疑,只是难以说清那其中的不对在哪里。 如今想起,韩兢才恍然大悟: 卅四身为封如故的长辈,性格算是莽撞的了,且向来关爱小辈,在那种情况下,竟是没有对封如故身携魔气产生太多担忧,甚至没有任何的追根究底! 若是追根溯源地想一想,为何卅四这样的人,会迅速地甘心拜服一个之前未曾谋面的合欢宗人,为他鞠躬尽瘁呢? …… 青年看也未看韩兢一眼。 他手持一柄冒着袅袅竹烟气的青竹细烟枪,白衣如雪,七朵红莲映衣而生,明艳如焚,带有一股别样妖异之气。 他原本点漆色的双瞳,因为堕魔化作碧透的蓝色, 焚剑“今朝”,断剑“明日”,被他交背于身后。 他礼貌地将烟枪送于身前,在众多呆若木鸡的注视下,躬身一拜:“不世门之主林雪竞,拜见各位道门前辈,你们好啊。” 卅四发自内心地浅笑了,撩起衣袍,坦然下拜:“不世门总统领卅四,参见门主!” 不世门中众人与外人一道错愕。 谁想,一片寂静中,竟响起四道稚嫩的声音:“魔道寒云边、张灵道、白素朴、严霜,参见门主!!” 那是四名在文始门中被封如故救下的小魔道。 小魔道的父母受恩难还,只能还以百倍的恭敬,随之下拜。 封如故微微挑眉,侧身还礼。 如此,一浪一浪的人跪了下去。 不世门中众人,大多感念林雪竞的收留之恩,即使未曾谋面,也有报恩之心。 其他的,有些对久不现面的林雪竞颇有微词,有些难以接受他们的救世之主,竟是一个他们曾深恶痛绝的道人。 然而,眼下不世门遭迫,眼看有覆灭之危,封如故出来帮助他们,他们怎可在此时生乱,自毁根基? “参见门主!” “拜见门主!” 一浪三叠,渐成山呼之势。 如一僵立原地,从前种种,尽上心头。 彼时,如一不懂□□,转头看去,才觉怪异。 当初,封如故在自己与他袒露试情玉一事、知晓自己对他心动后,却做了许多招他厌恶的事情。 缘何他之前只是爱开玩笑,为人还算有些尺度,却在知道试情玉之事、并被自己戳穿身份后,故意嘲弄自己的心意,惹自己发怒? 缘何自己多番向他示明心意,他却像是听不懂? 寒山寺中,自己吻过他后,他分明不厌恶,却还是要与他分道扬镳,并恭喜自己“摆脱了我这个麻烦”? ……如今,如一知晓了。 封如故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麻烦,大到或许叫旁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才没有去寺中接自己吗? 道门之中,渐渐有人醒转过来,纷纷叫嚣起来:“怎么可能?!” “林雪竞确有其人!我曾在‘遗世’里见过!绝不是他!” “他是冒名顶替的!” “……是。” 听够了这些人的叫嚣,封如故一开口,四下里俱是死寂一片。 封如故似乎很喜欢这片沉默,欣赏了一番众人或是铁青、或是惨白的脸色后,笑道:“你们有人曾见过林雪竞。有人欠了他的恩。” “只是,很可惜,从‘遗世’里活着走出的,只有我。” “‘遗世’之中,我们欠了林雪竞庇护之恩,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我要还这份人情。” “他之心愿,是要林雪竞之名扬遍天下。我便还他一个名扬天下。所以,十年过去,林雪竞之名,谁人不知呢?” 他面对着四下的一片死寂,笑言道:“如今,不世门既然有难,我便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了。” 常伯宁颤抖着跨前一步。 万花坠地,零落成泥。 “端容君,这是怎么回事?!”柳瑜反应过来后,暴怒非常,指责常伯宁道,“封如故为何没死?是不是你们——” “勾结”二字尚未出嘴,柳瑜突然意识到这栽赃说不通了。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一枚松果便直飞了来,猛然撞上了他的嘴,将柳瑜一口铁齿钢牙生生撞碎了两颗。 封如故敛起周身翻涌的魔气,单指卷起鬓前的一缕发丝,捋顺理好:“闭上你的嘴。” 说罢,他转向了常伯宁。 “师兄,解释一下。”封如故用鼓励的目光看他,“解释一下,你为何带人来此?” 若是两年前,常伯宁是看不懂封如故此举深意的。 但现在,常伯宁看得很明白,明白得痛彻心扉,他想要重新做回糊涂的常伯宁。 ……如故,要彻底和风陵撇清关系。 补魂一事,如故这般聪明,或许……早就知道了。 他自杀,是他不愿自己用魂魄来补他残破的魂魄。 他当众自杀,是要给众家道门一个交代,换取众道门不敢在短时间内再为难风陵。 他知道自己会一路追查下去。 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在意他,所以,世人会将他的执着看在眼里,相信他常伯宁所查到的,一定会是真相。 而如故也是相信着他的,相信真相最后一定会被最爱他的师兄亲手查出。 就像现在,常伯宁带着众人来到此处,亲手揭穿了封如故不世门之主的身份。 而如故公然回到不世门,是要证明,欺骗世人的,甚至连师门、连师兄一起欺瞒的,是他封如故。 有了过去两年,自己的疯狂追查做铺垫,世人只敢斥责风陵管教不严,而再不可能斥责风陵有意包庇。 他烧尽了“静水流深”,又带走了随葬的“明日”、“今朝”,带走了自己为他准备的青竹烟管,斩断了与风陵的最后一丝联系。 封如故读懂了常伯宁的眼神。 他轻咬烟管,侧对了常伯宁,声音戏谑依旧,双目里的光却难掩一点哀伤惋惜:“……师兄,我愿你一生天真呢。” 第129章十年一局 身坠“遗世”魔窟前, 封如故从未想过,他今后的人生会是如何。 因为他根本不必去想。 他是天之骄子, 华莲重葩, 天生属于长天大河, 垂虹星斗。 他那时太过年少,意气昂扬, 以为自己保护得了所有人。 而当丁酉率部袭来、炸开林雪竞容留他们的小院,荆三钗被炸至重伤, 倒在他怀中时,封如故在一瞬之间, 动摇了对自己的认知。 好在, 封如故从不沉溺在多余的情感当中。 他马上想到,林雪竞刚才转去了后院。 彼时,封如故不知林雪竞究竟是丁酉的内应,还是和他们一道遭到了丁酉的伏击。 若是前者,封如故必须杀了他。因为他知晓了太多他们的秘密。 若是后者,封如故亦需为了收留之恩,救他于危难。 他封如故,生平从不欠情。 然而, 当砍杀了一名魔修, 闯入后院中时, 封如故停住了脚步。 一名穿着林雪竞鹅黄衣衫的人, 面朝下倒在洪波似的火海中。 他清雅的面庞, 被橙红烈火吞噬焚尽。 而被林雪竞随身携带的试情玉, 在巨大的爆·炸作用下,被气浪从他腰间扯落,滚在了距离封如故不远处的地上。 封如故被扑面的热气烤得面皮发紧发涩。 他一脚踢开焚烧着林雪竞的几段木头,冲到他身侧:“林雪竞!” 林雪竞静静倒卧在地,鹅黄衣袂被火舌舔起,飘飘欲向天际,但很快,泼洒的火焰将那一段衣袂拉回,在滥舞的狂火中化作一段焦炭。 封如故蹲下身来,去摸他的胸骨。 在该生有骨头的地方,他只摸到了一团软绵。 ——在灵力爆散开来的第一个瞬间,林雪竞便正面承受了所有威力,胸骨被炸作无数骨片,楔入了他的心脏。 那样一个海阔天空、放眼人间,笑谈“闻名天下”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家的后院中。 刻不容缓,他无暇为林雪竞善后了。 在火势蔓延开来前,他背着重伤昏迷的荆三钗,自后院腾腾的烟尘中冲出。 在最后一刻,他回首望去。 隔却朦胧的火雾,封如故见到,他整个人被肆虐的火龙吞噬殆尽。 同样是一个自矜才能、心比天高之人,却死得无人知晓。 在前院组织道友疏散的韩兢见他安然归来,松了一口气,问他:“林雪竞人呢?” 封如故低头撕下前襟,把昏迷的荆三钗固定在韩兢后背上,借此有意避开了韩兢的视线,短促道:“没找到。” 此时,他不愿说命如草芥,不愿说那人在“火里烧着呢”,他宁愿相信那是林雪竞使出的金蝉脱壳之术。 同为骄傲之人,封如故与林雪竞奇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以至于他不愿相信,林雪竞会死。 ……人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 他不会再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就这样轻易死去。 至少在那一刻,封如故骗了自己。 而人的奇妙,在于欺人时,难免自欺。 想着想着,封如故当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当时在林雪竞后院中所见的一切。 林雪竞,或许当真没死? 那消失于火中的,或许是一个替身,亦或是他的幻想? 封如故始终不信,林雪竞会是丁酉派来赚他们性命的卧底。 因为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没有做卧底把自己卧死的道理。 后来,韩兢消失,三钗重伤,他没有诉说心事的对象,索性不再提起此事。 唯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念头,和那块在他记忆中掉落了的试情玉,在反复提醒他,面对现实。 后来,在丁酉的牢狱中,已怀死志的荆三钗突然问起了封如故,林雪竞是否是内奸。 封如故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所以,他在半夜三更唤来了丁酉。 丁酉送来了答案。 林雪竞不是内奸,同时,魔道也没能找到这个奸细。 是啊,因为他在火中,化作一具面目难辨的焦炭了。 彼时,封如故身陷无间地狱,锐气被每日挫磨,却是越磋磨,却清醒。 听到丁酉的答案,他眼前再现了那一抹被火焚尽的鹅黄衣衫。 封如故不再自欺。 他开始承认,这世上确有人力不可抗之事。 譬如天命。 但封如故从不打算认命。 天只可夺我命。 但天亦不可逼我认命。 所以,踏出“遗世”之后,封如故没有沉沦在变成废人的悲伤中太久。 因为那毫无用处。 伤口很疼,疼得他难以入睡。 他就趁着伤口疼痛时,睁着眼睛,直望窗外月光星流,无比清醒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常伯宁见他日日发呆,生怕他想窄了,便搜集了些修身养性的书与字帖,供他闲暇时翻阅。 封如故躺在床上休憩,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握书而观。 看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一句,封如故把散发着墨香的竹书册覆在了自己脸上。 ……去他的终期于尽。 他封如故没有所谓的尽头。 不多时,他盖在脸上的书册被一只骨节纤修匀称的手轻轻揭起。 他的师尊逍遥君不知何时坐在了他床榻侧面,温和望他:“如故,你伤好些了。我想,你应是有些话要同我讲的。” 封如故开门见山:“师父,我魔气入身,不可再留于风陵。” 逍遥君缄默片刻,俯身替他将鬓发理好:“我早有预感,风陵留不住你。但是,若要离开……” 封如故接过话来:“……不是现在。” 逍遥君的手微微一顿。 旋即,他明朗一笑,食指轻轻在封如故额上点了两下:“果然是我的徒儿,知道为自己留退路。有什么需要师父帮忙的吗?” 封如故喜欢与师父这样的人说话,省心省力。 他转向逍遥君,面色苍白,唇角枯焦,然而眼中神采,一如天际芒星,分毫不逊于以往。 “如故希望师父从如故体内,取出一点与如故心脉相连的碎魂,放入……”封如故抬眼,望向床头荆三钗新送来的竹烟枪,“……放入此物当中。” 这个要求,很是让逍遥君意外。 “这片魂魄的用处,可以告知师父吗?” “我现在也不知晓。”封如故道,“或许,将来可以派上一点用场罢。” 寻常人,会愿意挖出自己体内的一点心魂,只为着一件他也不清楚用途的事情吗? 然而,逍遥君允诺他了。 “好。”逍遥君俯身,温和道,“……师父的小疯子,师父听你的。但是,不管你想做什么,记住,守住这一点心魂,万勿遗失。” 封如故含了笑,听明白了他的一语双关,用脸亲昵地贴了贴逍遥君放在他枕边的手背:“嗯。” 逍遥君提醒他:“不过,你要知道,失去一点魂魄,哪怕是最细小的一片,也会对身体有所影响,更何况,这是一片心魂,尽管它离你很近,但离体之后,你仍会有所不适。” 封如故并不惧怕:“多谢师父。” 果然,挖去这点魂魄后,封如故开始时常感到倦怠了,总是睡得不够,睡也睡得不能安稳,时时惊厥,浅眠难安。 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其他人也没有察觉到太多异常。 他受伤如此严重,精气受损,神思倦怠,也是正常的。 师父临走前,为他备下了灵气充沛的“静水流深”,作为山中居所,供他疗养身体。 这是师父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这之后,师父逍遥君徐行之、师娘孟重光、指月君曲驰,相继飞升。 同样是在这之后,众道门中的牛鬼蛇神一起出街,搔首弄姿。 不过两年光景,他们便对曾是师父最好剑友的魔修卅四下了手。 卅四救人不成,反遭恩将仇报,而他的醒尸徐平生将无端伤他的道门公子一剑穿心,并在其尸身上怒补了十二剑,剑剑戮身。 卅四因此获罪,被众道门讨伐。 消息传到风陵山,初任山主还未满年的常伯宁十分紧张。 他来到“静水流深”,向封如故问策,并说,三门中曾受卅四之恩的人,都愿意出面为他作保。 封如故与他分析利害,劝他安抚众人,千万莫管此事。 如他自己所说,“那十二剑下去,卅四叔叔就已经无法在正道立足了。” 然而,在发了一通“见死不救”的宏论、哄得常伯宁晕头转向地离去之后,封如故即刻修书一封,动用一点灵力,将信件递送了出去。 左右“静水流深”中没有旁人,他就算催动一点魔气,也无人知晓。 信中,他写道:“卅四叔叔,我给你一个落脚地。前往朝歌山,我会将下一封信寄往那里。” 当夜,卅四一把大火,焚去洞府,前往朝歌山。 他搜遍了荒草丛生、只有走兽、断无人烟的朝歌山,才在一片生有大片青苔的岩石缝隙间,找到了那封信。 上面只有三个字:“林雪竞”。 卅四想必看到这三个字的当下,是颇想把封如故从“静水流深”里揪出来打一顿的。 这使得他给封如故的回信龙飞凤舞,封如故捧着信,在窗下辨认许久,才认清字迹:“这三个字,就是你给我的落脚地?” 封如故回:“是啊。” “有这样的落脚地?” “有这样的落脚地。” 卅四那边沉默了许久,一句“你奶奶个腿儿”简直呼之欲出。 他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坑我的?” “卅四叔叔,你现在没有立身之本,孤身一人,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因此,你需要一杆旗帜。‘林雪竞’这杆旗,会很管用。” 封如故写道:“此人在‘遗世’之中,让众道门欠情于他,如今,他已身死魂消,却无人知晓,既是可哀可叹,亦是求生转机。这份人情,足以让那些承过恩情的道门,为你开上一道不大不小的方便之门。卅四叔叔,利用这一点,招徕你的魔道之徒罢。……哪怕是为了保平生阿叔的安全。” 卅四沉默良久,被说服了。 他回道:“以何为号呢?” 封如故搁笔,想到了那个相貌清美、却心怀不世理想、野心勃勃的青年,叹笑一声,想要铿锵落笔,然而落在纸面上的笔迹,仍是难掩虚弱疲软:“……号曰‘不世’,如何?” 起先,封如故并没想将不世门当做自己的落脚地。 这个谎言,不过是为着让卅四博得一片谋身立命的根基,并偿还“遗世”中林雪竞庇护众人的恩情罢了。 他想,名扬天下,不正是林雪竞想要的吗。 因此,即使他身亡于火中,封如故也要助他声名扬遍四海。 只是,卅四作为他的好叔叔,实在是太过缠他,门中只要是有了问题,便写信来问他。 “那些门中之事,卅四叔叔自寻臂膀智囊协助处理就是了,不必问我。”封如故回他,“我负责起些名字就好。譬如上次那块放信的青苔岩石,就可以起名作‘无师台’,十分风雅。” 卅四对他的推拒置若罔闻,径直道:“是你说当初要为我找落脚地的,你不可不管我。” 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卅四心思其实并不粗莽。 他酷爱剑修,素来不爱动脑,然而人是粗中有细,别有一番朴素的智慧。 当初,在自己受伤后,师父曾请卅四进山为自己看诊,试图回天。 因此,他是知道封如故身怀魔气的、唯一的山外之人。 不世门的人事、财务、制度,皆由他掌控制订,那么,封如故便随时能成为当之无愧的不世门门主。 ……卅四此举,是在为他留出一条后路。 事至此步,封如故隐隐动了心思。 谁愿在“静水流深”中蹉跎一世呢? 可是,他要如何离开风陵? 以他被魔气折磨得残破不堪的魂魄,连入魔是否能活命都不可知。 若他没有实力,只靠卅四推举,如何服不世门之众? 况且,他除非一辈子藏头盖脸,否则,一旦以封如故的面貌代替林雪竞现世,风陵必受诘难。 ……不过,除非自己即刻抹脖子自尽,死得干干净净,否则将来,自己身怀魔气的事情曝光,针对风陵的一场诘难总是免不了的。 怕只怕那些道门,以此为借口,以腐朽之躯,妄图夺三门正位。 所以,若要彻底和风陵切割开来,一切都只能是自己的错。 这些日子来,尽管寄送灵信所耗费的灵力实在是稀薄,写信写得多了,积累下来,封如故也耗了不少灵力。 某日,常伯宁来“静水流深”陪他,无意间隔着薄透夏衣看到他身上一抹红意,顿时唬得脸色大变,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端庄,将人强行抱到床上,脱了衣物,取来清心石,研碎补画。 红莲开了足足一朵半。 常伯宁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 封如故软声撒娇:“我总是闲不住嘛,忍不住想要练剑运功,一来二去,就变成这样喽。” 常伯宁叹息:“不可这样胡闹。要知道,七花印若开了三朵,你……” 封如故捂住耳朵,在枕上摇头摆尾:“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你念得我耳朵起茧子了。” 常伯宁好脾气地闭口:“是不是师兄太啰嗦了?” 封如故把手虚虚拢着耳朵。 ……师兄,你其实可以再唠叨一点,如故是愿意听的。 常伯宁却不再开口,俯身抱住了床上的封如故,轻声道:“如故,你受苦了。” 封如故一愣之下,用力回抱着常伯宁,不肯叫他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师兄,你我注定陌路。 你不要这样爱我。最好是忘记我。 此时此刻,他的枕下,放着草草绘就的、“灵犀”的制作示意图。 …… 次日,封如故如往常一样,拖着一张摇椅,托着一杆烟枪,缓步行至青竹殿前。 风陵山中,谁都知道,云中君喜欢到青竹殿前,坐着摇椅,或是沐晒阳光,或是等雨观虹。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谁也不会为时时会出现在青竹殿前的封如故感到奇怪。 同样,谁也不会在意,封如故悄悄在青竹殿前的地面上画下了什么东西。 封如故晃动着摇椅。 咯吱、咯吱。 他躺在椅上,遥望着天际走驭白日的羲和,若有所思。 之前,他曾前往青竹殿前晒太阳,没等到太阳,反倒等来一场瓢泼大雨。 他躲入青竹殿中,在办事的常伯宁身侧休憩,无意间瞄见了他桌上摆着的一本古籍。 封如故读过许多古籍,幸而还有那么一点过目不忘的本事。 封如故没有声张,但他清晰地记得,这本书中,记录了以魂补魂之法。 ……他的好师兄啊。 封如故含住烟枪,徐徐吁出一点白气,想,他要自己把自己这颗痈疮,从风陵割舍掉。 这样,师兄才不会为了他这颗痈疮,白白割舍掉他自己。 那么,如何割舍,才是最好呢? 首先,封如故断绝了自己同外界的所有联系,退回了道门赠送的所有礼物。 他不接受那些人偿情,哪怕是合理的报恩,也丝毫不受。 他受到的所有恩情,都会在将来被算作风陵受益的一部分。 所以他绝不能收。 因此,他看起来实在是不近人情至极,惹得众道门非议纷纷,说他挟恩图报,说他不知轻重。 其次,他坚决不收徒弟,不与其他弟子交游,避居“静水流深”。 一来,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最好的徒儿的影子,不肯轻易把这个位置让与旁人。 二来,他要把自己与风陵的其他人隔绝开来。 不过是孤寂而已,他还忍受得了。 再次,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把身份暴·露给人知晓。 那些图谋不轨的小道门若是知晓此事,必然欢喜得像是见了血的苍蝇,嘤嘤嗡嗡地前来分羹。 到时,他会当众自杀,当场堵住那些道门的嘴。 在他身死的那一刻,他会调聚体内所有灵力,逼自己身体入魔,同时抽离残破的魂魄。 身已入魔,魂却离体,在此情况下,他会暂时中止入魔,以灵身死去。 蛮荒黄土下的那位前辈,教他画过役万灵咒。 他在青竹殿前绘下阵法,虽然此时无用,但当他死前调运灵力时,阵法受到感应,会即时起效。 到时,把握时机,魂魄离体的瞬间,自然会被役万灵咒吞去。 他只要将画出役万灵咒的地点告知卅四叔叔,将自己交给他,让他择机带出自己,并将魂魄养全,有朝一日,他定有复生之机。 而那复生的机会,就藏在他的烟枪内。 ——烟枪中,藏有他的一片心脉残魂。 只要烟枪不离身,他如风中之烛的命,就还剩下一线生机吊悬。 自己死后,师兄决不舍得烧化自己,必会将他珍要的随身之物一起放入冰棺,珍藏起来。 不枉他吸烟多载,将这柄竹烟枪,在外人眼里变成了他断不可离身的随身之物。 想到此处,封如故忍不住微笑了。 ……当初,是他求师父逍遥君,从他体内分出一片与心脉相连的残片。 焉知是不是自己早就有以死求一解的心呢? 青竹殿前三丈,封如故在殿前晒太阳,同时估量自己死后画阵聚魂的位置。 他摇着扇子,眯着眼睛,冷静地发着疯,谋算自己的生死。 秋风乍起时,他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噤,并想起了一件挺重要的事情: ……我要找谁来拆穿我呢。 师兄自然是不行的,得知自己身怀魔气一事,他只会帮自己隐瞒。 燕师妹同上。 风陵众家喜欢护犊子的弟子们同上。 思来想去,封如故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得太久,以至于他找不到一个能拆穿自己伪装的人了。 不过,封如故并不急。 他尽了人事,接下来,便是等待机会了。 然而,封如故的运气并不很好。 六年前,不世门内混入一名血宗,借不世门名头休养生息、积蓄实力的同时,杀人取血,进行修炼,后来事情暴·露,引起了不世门中的一轮大规模的查洗。 一时间,人人自危,若不是卅四凭多年积累的好声望从中斡旋,不世门险些崩盘。 卅四写信同封如故诉苦,说他怕是要撑不住了。 门中若是再来上一两次这样的大事,他可受不住。 封如故将灵信焚毁,在跳跃的火光前,微微敛起眉头。 第二日。 常伯宁诧异地从书卷前抬起头来:“……收徒?” “嗯。如故想收徒弟。”封如故趴在他桌案对面,双掌交叠,下巴抵在掌背上,厚颜无耻地撒娇道,“师兄,好不好呀。” “好啊。”常伯宁想也未想,便一口答允下来,“‘静水流深’也□□静些了,哪怕是找人来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门中有几名新入内门的弟子,对你很是倾慕,我叫他们来见见你?” “不必。”封如故直起身来,踊跃道,“是哪些人?我先去看看他们。”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静水流深”里的封如故,迎来了他的徒弟。 那是一名英气奕奕的少年,眉目颇正,大有黑白分明、不容灰色的扬扬锐气。 见他这番气度,封如故很是满意,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下一刻,封如故才发现,他是当真崇拜自己,并非作假。 因为他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萧然。” 封如故握着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错了。 ……或许,自己该选一个没那么赤诚的?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把人退回去了。 封如故平端烟枪,用他能所想象到的最随便的口吻,漫不经心道:“唔。那从今日起,你改叫罗浮春。” 第130章一点不舍 罗浮春入住“静水流深”后不久, 常伯宁来探望封如故。 结果,常伯宁看到了因为砸了封如故一个花瓶、正站在殿前受罚的罗浮春。 他被封如故罚站在门口充当两个时辰的新花瓶, 左右手捧满了花,不许挪动,封如故正玩心大发, 蘸了墨, 在他脸上一撇撇地画猫胡子。 “年轻人真好, 能陪你玩耍。”见此情景,常伯宁几多欣慰, 溢于言表, “如故,看到你精神健旺,我很是开怀。” 罗浮春:“……”师伯,你是不是看错了什么,我在受罚啊。 封如故:“……呵呵呵。” 送走常伯宁,封如故捧着上好墨砚, 在罗浮春身侧坐下, 唉了一声,委屈得垂头丧气。 罗浮春顶着一张俊秀的小花猫脸,目视前方,坚毅道:“师父,你不要对我失望, 我是笨手笨脚的, 以后一定会改。” 封如故:改正什么的另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留给你的线索? 马脚不可露得太过明显,所以,封如故在一开始,做得并不很明显。 “静水流深”的书架上,不着痕迹地摆放着几本魔道典籍,枕下还有一枚散发着魔气的、专供书信往来使用的印戳火漆。 在反魔之风大行其道的道门现状中,封如故私藏此等物品,乃是大忌。 若正直的罗浮春肯以此为证,出首状告自己,那他也算是揭发有功。 但封如故只能眼看着这个傻徒弟在“静水流深”里进进出出,对自己埋下的线索视若无睹。 前几日,封如故亲眼看到他为自己整理床铺,搬开枕头、取出那枚印信的时候,几乎是要喜极而泣了。 但还没等封如故快乐片刻,罗浮春眼睛里就闪过雀跃的光,捧着那枚印信,三步两步凑上前来,殷殷询问:“师父师父,这是你在‘遗世’中所缴获的战利品吗?” 封如故:“……” 罗浮春双眼濡着大狗狗一样真诚欢喜的湿润光芒:“这是哪个魔头的随身之物啊?师父是如何夺来的?” 封如故拿过印信,打了个哈欠,顺手往旁侧桌案上一丢:“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这当头的一盆无形凉水,把罗浮春那颗向往英雄故事的、炽热的少年之心给浇得熄火大半。 后来,封如故仍不死心,索性把一本魔道典籍摊开,随意摆在桌上,自己则趴在书上假寐,直等罗浮春来。 不多时,他果真来了。 罗浮春看见他又在酣睡,叹息一声,把封如故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细细掖好被子,随后折返回书案前,为他收拾笔墨纸砚。 封如故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罗浮春取了一页竹叶做的书签,垫在张开的书页上,一眼未看,啪地一声,就把那本魔道典籍合上了,搁放在了桌案右侧。 封如故:“……”他收了个什么老实东西?! 此时,封如故坐在正扮演花瓶的罗浮春旁侧,不死心地抬头唤他:“浮春?” 他美丽俊秀的小花瓶坚定地目视前方:“师父?” “我书架上有不少典籍,你皆可翻阅的。”封如故自觉已是在明示了,“你对那些不感兴趣吗?” “父亲告诫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罗浮春心无旁骛,郑重作答,“我目前修为不深,不敢轻易翻看师父的书籍,先要打好基础,再谈其他!” 封如故:“……”天啊。 徒弟通身呆气,封如故实在无法,只好另寻他途。 他想尽办法讨罗浮春的厌恶:他不喜自己懒散,自己便加倍怠惰;他不喜金玉之物,自己便偏要摆得满堂金玉;他想要留在自己身边专注练剑,自己便派他出去除妖灭魔,赚钱养家。 封如故希望借此,能一点点磨去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若他厌恶自己,或许就会多挑剔一些,多发现一些。 自己也能求得解脱,少做几年一无所用的废人。 然而,日久天长,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发现,罗浮春当真是生了一颗再纯不过的心。 纯到有些发痴,纯到封如故有些不舍得打破他那必然会被打碎的幻梦。 不过,江湖无事,这样也好。 谁曾料想,三年后,不世门中再生波澜。 逐步壮大起来的不世门,终于触动了道门利益。 不世门一支旁支,共计七十五人,被一家小道门合力绞灭。 不世门上下悲愤万分,欲以同态复仇之法回敬道门。 幸得封如故发现此乃阴谋,若不世门当真大张旗鼓反杀那家道门上下三百余人,那么不世门定会成为道门公敌,哪怕以林雪竞之名也保不下来。 在封如故一封信指示下,卅四当机立断,以雷霆之势,查出在背后企图利用不世门同态复仇的规矩、挑动事端的主谋者,只针对那一人,将其当场格杀。 卅四手握此人挑弄是非的铁证,证明此人有意引动小道门与不世门自相残杀,道门见状,也只好捏着鼻子,咬牙称赞不世门杀得好、杀得妙,替他们除去了一个道门祸害。 然而,不世门规矩已经定下,封如故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事后,小道门之中,与那主谋者合谋参与屠杀之人,一一神秘消失。 哪怕有人能猜到是谁使他们无端消失的,但没有证据,也无从验证。 最后,那家小道门中,不多不少,丢了七十五条性命。 风波平息之后,卅四再次来信抱怨。 内容与三年前同样,问封如故何时回门主事。 封如故照例焚去灵信。 在满室明明火光中,他想,他许是又要收一个徒弟了。 这回,他要细细地挑选。 不久后的天榜之比上,封如故相中了一名少年。 他用冒着袅袅青雾的竹烟枪挑起半面帘纱,从敞开的一线缝隙中,瞥见了那在剑术上赢过了弟弟的少年花别云。 在弟弟不可思议的愤怒目光之中,花别云收剑行礼,眉眼中的情绪掩藏得极好。 ……只是,好得过头了。 他那名被打倒的弟弟,对花别云的厌恶和鄙薄溢于言表,毫不掩饰。 花别云这个年纪的少年,打败这样一个浅薄地厌憎着他的人后,面上没有得色,尚能算他谦恭,居然还能露出担忧之情,那就实在太假了。 在这些年来往的千多封信函中,卅四将天下事都讲与他听过。 封如故知道,飞花门因为家斗频频,恶名远播。 而这一切,都是在花掌事的一名私生子被接入门中后发生的。 封如故将烟枪抵至唇侧,隐隐含了笑:……有趣。 在他决出胜负的那日,封如故唤住了那名即将离场的少年,并将手探出帘子,对他悠然地招了一招。 他需要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而说服心思深沉之人,需要一点格外的坦诚。 于是,封如故三言两语,拆去了他的伪装,并给出了收他为徒的理由。 “我的‘静水流深’里有个傻瓜徒弟,脑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道,“……中和一下。” 这是实情,并非谎言。 所以,他用实话,成功骗来了一个徒弟。 落久,利用我,揭穿我吧。 若你真有那份野心,师父便做你向上爬的阶梯。 但是,一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 封如故留下的那些线索,不仅无人问津,还在一样一样地消失。 封如故觉得有些不妙。 他索性趁桑落久来屋中洒扫时,有意提点道:“落久,你可记得我昨日在看的那本书放在哪里了吗?” “师父昨日有看书吗?”桑落久表情温纯,口气谦和,“落久忘记了。” 封如故注视着他:“是我记性不好了吗?” “不是,师父的记性向来很好,是落久自作主张。”桑落久乖巧应道,“师父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收好,落久便帮师父妥善收好了。” 封如故:“……” 桑落久手握笤帚,低眉顺眼:“师父一切喜好,落久皆是尊重。只是莫要让旁人看到,万一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封如故心如死灰:“……”谢谢啊。 封如故觉得眼下自己的情形,可用“骑虎难下”四字形容。 他有了两个徒弟。自己身份暴·露的时间拖得越长,变故越多,对他们的影响越大。 封如故生平不爱欠情。 他允过给一个人一个家,却失了诺。 仅欠一人,他已欠得太多。 那滋味不好受,比做十年废人还磨人,他不愿再尝试。 十年光阴,一如隙中驹,石中火。 亲身度过时,觉得时间缓慢,回头望去,方觉随生随灭,宛如一场大梦。 仿佛这个成日懒怠、倦听世事的封如故,才是真实。 仿佛那名十年前如艳丽烈火般的少年,只作前世。 某日,封如故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又接到了卅四来信。 他甚至懒得起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拆开来信。 不世门又出事了,所幸只是家事。 不世门容留的两家魔门宿有仇怨,入门之后,一子一女因琐事斗殴而死。 卅四将此事压了下去,并又将此事禀报给他,再次劝他早日来担任门主之位。 卅四其实早已有了独当一面之能,不世门中也亦是荟萃群英。或许,他早就不需要封如故了。 如果可以,卅四随时可以取而代之,趁其威信,成为不世门门主。 但他没有。 ……卅四,还在为封如故尽力周全着那条退路。 封如故打起全副精神,翻身坐起, 他把这封普普通通的诉苦信读了许多遍,一字字,一句句,读到最后,他望向了墙上悬挂的“昨日”、“今朝”。 “昨日”、“今朝”的外表依然光鲜亮丽,可只有他知道,“昨日”已毁,“今朝”已残。 那么,明日,又该握在谁的手中呢? …… 封如故去了青竹殿。 和他第一次谈收徒时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情景,常伯宁在桌案这头批阅门内事务,他在桌案那头懒洋洋地趴着撒娇。 只是他这次所求的内容,和上一次大相径庭:“师兄,我想要找一名道侣。” 常伯宁僵住了。 一大滴浑圆的青墨落在了他批阅的文卷之上,渗出了一片墨洇。 常伯宁注视着那团墨迹,直到它要晕染到字上,才恍然一惊,拾起帕子去擦拭,不敢抬头直视封如故:“怎么突然想到要找道侣呢?” 封如故:“无聊呗。” 常伯宁便以为他在玩笑,拿起文册:“不可拿人生大事说笑。” 封如故并不言语,抬手将他抬起一半的文册以单指压回桌面。 常伯宁看向他那细白无血色的指端,一时心中百味陈杂:“你是说……真的?” 那一瞬,听到常伯宁的腔调,封如故突然有点心软了。 他也低下了头:“如故二十八岁了。死过一遭,想好好活。我还没有试过这件事。” 常伯宁犹豫:“你身上的魔气……” 封如故:“我会选一个能守得住秘密的好女子。” “……好,我相信如故。”常伯宁努力笑道,“师弟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浮春、落久,都是难得的乖孩子。” 封如故:“……”师兄,不提这个行吗。 云中君寻找道侣一事,一时成为道门盛事。 众家道门虽是常常非议于他,但与风陵结亲,好处无穷,无法叫人不心动,是以众家踊跃万分,毛遂自荐,将自家适龄女儿的小像送至风陵,供其挑选。 相较于常伯宁的重视和各道门的殷殷期待,对封如故而言,选择反倒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在众多送来的女儿画像中拣选,只看画轴上贴的姓名。 半日光景后,封如故眼前骤然一亮,拣出一幅来:“文始门?……文忱有妹妹?” 常伯宁听他口吻热切,难免纳罕:“你和文忱的关系很好吗?” 封如故信口雌黄:“很好啊。‘遗世’之中,他与我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他的妹妹,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话只是说给常伯宁听的。 文家人和他封如故天生犯冲,文忱在“遗世”中欠他良多,更不会愿意将妹妹许配给自己。 文润津更是贪婪之人,若是他抓到了自己的把柄,是攀住风陵这棵大树的可能性大些,还是以小博大,利用自己堕魔一事,将风陵拉下马,以出首之功,拔得众道门头筹的可能性大些呢? 女儿家的名节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封如故想在婚前解决此事。 没想到,他还没想到如何露出能让文润津捉到的马脚,便听闻了文三小姐气冲冲上了风陵山的消息。 封如故好奇:“哦?为何?” 罗浮春苦着脸:“听说……是文门主未经她首肯,就将画像送了来……” 闻言,封如故心生一计。 他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午睡了,你招待她,叫她稍等。” 罗浮春吓得不轻,抓住他的襟摆:“师父!我没跟女子打过交道啊。” 封如故干脆道:“学啊。” 在罗浮春愣神之际,封如故兔子似的挣脱了他,窜进了屋里,窸窸窣窣地准备了一阵,倒卧在睡榻之上,闭目睡去。 一刻钟后,罗浮春有些焦心地在外敲门:“师父,文三小姐说要见您。” 封如故睡过去了,没听见。 罗浮春只好隔着一扇门扉,硬着头皮与盛怒的文慎儿低声解释,说师父正在午睡,请前往花厅稍候。 不知过去了多久,罗浮春再度来敲门,话音里满含苦大仇深之意:“师父,文三小姐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封如故已睡醒一觉,继续佯装不闻,闭眼打盹儿。 门外的罗浮春不曾得到回应,只好悻悻离去。 又过去了约一个时辰左右。 正在睡觉的封如故,被一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猛然惊醒。 “姓封的,你敢如此慢待本小姐?!”文慎儿强行闯入后,不由分说,一把将桌上翡翠茶具拂到地上,玉碎之声响彻屋宇,她指着封如故的鼻子,痛骂道,“风陵了不起啊?我好端端来同你说理,你却推三阻四!别以为你救过我阿兄,你就有脸在我面前托大!我偏不嫁了,我爹再要我嫁,就让他自己嫁你好了!” 骂完之后,她转头便走,还将门板重重一摔,险些拍到罗浮春的鼻子。 封如故坐直身体,光溜溜的双足踩在地上,挺直了后背。 只要她因为等不及而私自进入房间……只要她再往前走上几步,就能发现,封如故手边放着的书册,乃是一本魔道典籍。 他桌上散乱摆放着的,是几份伪造的、与魔道之人互通的书信。 只是她太过愤怒,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 封如故看向地面,他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四分五裂,翡翠碎溅遍地,在傍晚日光下,闪出细碎的辉芒。 长久的沉默后,封如故发出了一声笑:“……哈。” 他知道,他又失败了。 罗浮春将怒气冲冲的文三小姐送离“静水流深”后,又匆匆折返。 他本想责备他这不着调的师父两句,可进门后,见封如故赤脚踩在满布碎片的地上,眉心便是狠狠一跳,急忙唤道:“师父,别动别动,当心脚!别扎伤了!” 从一种无奈的情绪中走出,封如故又陷入了另一种伤感之中。 “我不好看吗。”封如故扶住额头,挫败而悲伤地想,“我是不是没有十年前好看了?她看到我的脸,怎么还能发火呢。” 总之,他再次搞砸了。 文三小姐回家闹了半个月自杀后,封如故惨遭退婚。 而就在退婚当日,文三小姐的头颅,悬挂在了文始山中的一棵最高的老松之上。 这是“封”字血笔的收笔一点。 封如故推断出这是唐刀客逼己出山的算计后,却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这是……机会? 他等了十年都没能等到的时机,如今,竟送上了门来? 既是机会,封如故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吩咐浮春落久收拾行李,自己则拖了躺椅,再次前往青竹殿前晒太阳。 同时,他最后一次确认,殿前埋设的役万灵咒是完整无损的。 待他再次归山时,或许就已是魔身了。 然而,连封如故自己都未曾想到,他会在青竹殿前,等来了一道预期之外的虹。 如一带着海净,执念珠,披僧袍,一步一踏,静静行来,路过他身侧时,只是毫不停留的一行礼,一点头,便与他擦肩,直往青竹殿内走去。 封如故有些呆滞,转头去看他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师兄是他的计划。 浮春和落久是他的计划。 文三小姐也是如此。 唯独那个被他默许生活在佛寺、远避风雨的人,全然不在封如故的计划中。 从头至尾,他都不愿将他的小红尘牵扯入内。 他甚至不敢想起他,只敢托付卅四,让他将寒山寺的点滴细节画给他看,包括寺门前的那一双石狮子。 而他会面对着那一张薄薄的画纸,托腮想象他家小红尘今日做了些什么,是在东山念经,还是在西麓练剑。 这点美好的想象,已经很让封如故满足了。 不如就让他的小红尘这样以为吧:以为他的义父常伯宁,一世仙君,高坐风陵,而义父的师弟封如故,离经叛道,死不足惜。 如今……他竟也要入局了吗? 第131章随缘剑法 找来如一与他同行, 常伯宁的理由实在充分。 如今,封如故等同于一个毫无灵力的废人。 他曾在魔道中结下不少仇家,再加之随时可能堕魔,只有罗浮春和桑落久相护,常伯宁实在担心他的安全。 这由不得封如故拒绝, 所以他没有拒绝。 在风陵,处处都是可以护着他、替他保守秘密的人, 唯二两个外人, 在封如故一不注意下, 也大有发展成自己人的趋势。 封如故没有释放七花印的理由, 便无法自然地拆穿自己, 平安送自己登上死途。 现在,他终于有了解脱的机会。 但他并不着急解封七花。 他很想知道,那人把自己用十六条性命钓出山来, 所求为何。 他得对得起那十六条为钓他而死的人命。 与如一一同离开风陵时,封如故没有回头, 没有做多余的告别。 在师兄面前, 他需得假装他还回得来。 离了风陵后, 封如故将注意转回如一身上。 二十三岁的青年, 身如华松,质若孤竹,已比他还要高上半头了。 封如故与他说话时, 悄悄扶住他的腰, 往上踮了踮脚。 ……他长得这样高大了。 而自己十八岁后, 便再没长过个子。 封如故不大服气,心里却怀了柔情,偷偷趴在他后背上,听了一阵心跳。 …… 事实证明,常伯宁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 方到文始山,封如故就遭了一场来自文始山二公子的剑袭,所幸被如一轻松挡下。 在文润津的插科打诨下,封如故看起来很快忘记了这段不很愉快的小插曲。 直到夜深独处之时,他才将这件事翻出来,独自回味。 文悯持剑时的怒斥之声,声声在耳。 “她是因你而死!” “若不是你云中君要找道侣,她怎会死?!”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夜半时分,封如故躺在文家温泉池中,伴随松涛浪声,他的耳畔又响起这几句话。 他摸一摸沾了温泉水雾的右侧眼睫。 眼前晃着一点白光,那是文悯挟怒刺来的白色芒影。 封如故没有去细想,为何在那一剑刺来时,他分明看清了剑势,为何连躲避都未曾想过。 他只想:自己又亏欠了十六人。 星斗横,月影移,封如故以手揉碎水中月,喃喃道:“……伯仁吗。” 封如故本以为,自己在夜泉之中,会等来那名唐刀客。 在他设想中的一场激战过后,他会杀了唐刀客,为那十六条人命做个交代,同时催开七花,被文润津抓个正着,从而挣开金绳,扯断玉锁,得来自由。 谁想,来到温泉的只是四名小小魔道。 他们为封如故带来了文忱割下了文慎儿头颅的故事。 文忱对封如故的敬怕早已深入骨髓,经不得封如故三诈两问,便彻底崩溃,将被唐刀客威胁之事和盘托出。 唐刀客还托文忱转达一句话给他。 ……“道已非道”。 封如故想,他大概明白唐刀客杀人的缘由了,是要引出道门脏污之事。 但他为何偏偏要针对自己? 自己有何特殊?与他又有何仇怨? 怀着此等疑问,一行人遵照榉树叶的线索,找到了水胜古城。 此地不仅与封如故的过去有所牵连,且存有天裂之患。 然而,知晓一切的石神练如心,被天命束缚在此,无从挽救天之将倾的命运,更因此地偏僻,无法将此事通知道门,只得一人默默承受。 唐刀客利用石神练如心复活魔道衣上尘的意图和愧疚之心,与他合力,将封如故诱至此地,逼练如心对他动手。 经此一战,唐刀客间接将天裂的危机通知了道门。 而封如故身上七花的第一朵,绚然而开。 一朵花开后,封如故被唐刀客激起了微妙的好胜心,更想弄清他的意图了。 除此之外,唐刀客托练如心转交给他一样物品。 ……试情玉。 看到此物时,封如故一时恍惚。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林雪竞当真未死。 林雪竞很是了解文忱的软弱性情,与自己也有一段微妙的不解之缘,更有可能知道自己在“遗世”里的种种遭遇,完全符合自己先前对唐刀客的推想。 因此,他唤来正在大漠中寻找灵石之脉的卅四,托付与他一事,叫他去调查唐刀客,首要的是借检查“灵犀”记录的时候查一查,不世门中有无有林雪竞的内应。 卅四应允下来,并劝封如故宽心。 这么多年,林雪竞皆无动静。 就算他还活着,他明明可以直接现面、顶替不世门门主之位,坐收渔翁之利的。 这也是封如故之前的设想之一:或许,林雪竞还活着,自己或许可以用不世门门主之荣,让他自然而然地现世。以他展现出的能为和远见,统领不世门,不成问题。 林雪竞的脸又不是没人见过,倘若他这样做了,卅四就算不情愿,也只能就势认下他这个门主。 既是如此,他何必要大费周章,逼封如故出山? 既然想不通,封如故便暂且将此事寄下,不多深想。 在被常伯宁补好了身上绽放的一朵红莲后,他转去了剑川,继续调查唐刀客杀人之事。 真相昭然之日,他也被唐刀客暗算,身坠沉水。 为救如一,他身上并蒂的两朵红莲齐齐绽开。 事情的走向,本是与封如故心意相合的。 然而,眼见常伯宁闻讯赶来,对他百般担忧,封如故一时生了恻隐之心,几乎要道出身上花开实情,好叫师兄莫要烦恼了。 偏在此时,卅四带回了不世门出事的消息。 ……门中弟子,被奸人所害。 与他约在剑川之外相见的卅四对他道:““这件事,‘他’已知晓。‘他’想见你一面。” 这是暗示。 那时,如一正护在封如故身侧,时刻不离。 卅四感到了他的存在,因此没有直接说明,而是打了机锋。 他之意,是再次请封如故回归魔修身份,回门主持大局。 卅四怕封如故不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又补充道:“他曾说过,不世门一切事务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他会现世。到时候,他会请你还他那个在‘遗世’里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并不作答。 常伯宁就在剑川,如一也在。 他已为了风陵,戴了十年的枷锁。 可到了现在,封如故就算想要砸碎,也必须考虑枷锁的感受。 况且,唐刀客还未抓到,十六条冤魂,还未能有一个交代。 于是,封如故回他:“抱歉,不能是现在。” 卅四不得已,还是说出了幕后罪魁的名字。 ……丁酉。 此人名姓一出,封如故再无法保持冷静。 丁酉,乃是封如故身上发生的一切灾殃的根源。 若无他,韩兢不会失踪,荆三钗不会辞道,他不会被拘于深山十年,而小红尘会有一个家。 封如故不再耽搁,按照线索,直奔关家的青阳山而去,救下即将被丁酉谋害的阖山道众,同时打算与丁酉来一场总清算。 然而,封如故未曾料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如一,当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变数。 方遇见他时,他只有九岁,孤苦无依,心智未开,让封如故想起九岁时家破人亡的自己。 是封如故一点点把他从兽性中剥离出,让他从泥里逐渐挣出一个人形出来。 万丈红尘中,他只有自己。 因此,封如故愿意做他的全世界。 再邂逅他,他二十三岁,看似冷心冷清,实则心怀烈焰。 封如故想弥补他,想对他好,可思及自己必然要面对的命运,又只得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待他,好一刻,歹一刻,惟愿他过得幸福。 可他二十三岁了,有了自己管不了的心思。 如一先中试情玉,又被奇蛊癫迷心智,二人纠缠夤夜,事后,阴差阳错之下,如一还将封如故错认成常伯宁,诉说了自己受试情玉影响、对封如故动心动情一事。 这几乎搅乱了封如故的计划。 封如故身牵情丝万缕,已如傀儡般悲舞多时。 他只剩一颗心还算自由,不敢再轻易交与旁人。 他便调侃着与如一说清了一切:他本对他无意,那些惹得他心乱的善意,不过是他误作了情意罢了。 当时,如一句句庆幸,但封如故敏锐看出了他满心的失落。 他攥紧掌心。 ……傻孩子,对我好一点就是了,不要爱我啊。 青阳山中,他独对丁酉,本已做好花开的准备,取丁酉之命,报昔日之仇。 然而,如一去而复返,立在他身后,尽全力护下了他。 那一瞬,封如故险些沦陷。 但他一句“若你是魔道,我便第一个杀你”,叫封如故重归清醒。 而唐刀客伪装成常伯宁,一指摧其心脉,逼其三花俱开后,封如故痛楚之余,更是头脑澄明,再不作无谓遐想。 佛归佛,魔归魔。 终究不是一路,何必强求呢。 所以,在察觉到那一丝苗头后,封如故立即扼住心思,不再任其往下发展。 三花齐开后,他不惜动用灵力,给在山外守戍的卅四,发去了一封长长的指示。 他将自己身上的异变尽数告知卅四,叫他按照之前他们的约定行事。 当初,二人约定,若是卅四听闻了自己入魔一事,便需速速到风陵,在青竹殿前收去他的魂魄。 然而,鬼使神差的,在那封信的末尾,他补充了一段话:“……若是青竹殿前没有我的魂魄,也不必着急,我或许是去往他方了。以师兄性情,定不舍葬下我,只会将我与随身诸物保存起来。若有要事,来寻我尸身。我当初设下过禁制,只需说一句完整的‘你歇了这么多年,该歇够了。再不现身,不世门就要完了’,我那一片心脉残魂,便会自动召回我余下魂魄。” 在信的末尾,他又补充道:“若不世门无事,不要召我。”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卅四收到这封信的表情。 ……明明说好了计划,他怎么又临时变了卦? 其实,写下这段话之后,封如故也很想取来镜子,看一看自己的表情。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一……就算能以娑婆剑法御鬼,那又如何呢? 他御鬼,和自己的魂魄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算聪明,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是魔道后,还会帮自己吗? 除此之外,封如故相当清楚,自己失魂之后,会疯癫痴傻,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 卅四是自己的长辈,会倾尽心力地照顾自己,这点,封如故不会质疑。 可,如一会吗? 尽管有如此多的疑问,封如故还是多此一举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将这段门主令传给了卅四。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以防万一罢。 三花之后,花开之势就再难以控制。 为着送出这封信,封如故身上再开出了半朵红莲。 但封如故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往风陵弟子遇害的梅花镇而去,以假成亲之计,查清梅花镇中“人柱”的秘密后,封如故等人正欲弥补那姓杨道士留下的祸患,桑落久却被人所伤。 封如故盛怒之下,屠杀尾随他们的两名修士,又换得了两朵怒放的红莲。 封如故有预感,他的终焉之日,快要到来了。 因此,当如一在寒山寺的群花之中俯身吻上他时,封如故强行抑住胸中情绪,不肯动情。 他只盼着小红尘对自己好一点点就是,他并不希冀会得到这样多的东西。 当夜,他与如一共宿,再度委婉地拒绝于他,并笑着同他做了告别:“……大师,封二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任性妄为,胡闹莽撞。这些日子,你多担待了。” 第二日,海净被人杀害。 封如故来不及悲痛,就被玄极君柳瑜逼到了伏魔石前。 ……是时候了。 他再不收敛,一掌击碎伏魔石,纵容七花全开。 这一掌惊骇了天下,也成功将封如故逼入了他谋划多年的死路之上。 仙脉寸寸摧裂的同时,亦是破茧化蝶之时。 魔脉俱通。 一瞬之间,魂魄离体,封如故神智被彻底撕裂,遁入混沌。 他最后一丝记忆,是一双手将他从黑暗之中抱出。 彼时的封如故藏身在一片莲华之中,微眯了眼睛,看到那把自己救出的人,面颊苍白,眼含微光。 封如故想,他是谁? 他好像不是自己计划里要等的那个人。 ……但是,好像,也不差。 于是,两年过去了。 封如故在迷蒙中,无忧无虑了整整两年。 偶尔,他会想起自己好像有些重要的事要去做。 但他很快就会把这样的小心思抛之脑后。 他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等那人巡寺回来,陪在自己身边,除此之外,没有更重要的了。 封如故在疯疯癫癫的这两年,放宽心怀,竟真的慢慢恋上了这个会叫自己“义父”、耐心地呵护自己的美丽青年。 如今,一朝梦醒,却不知会不会一朝梦碎。 如一就站在距离自己百尺开外之处,眸光里闪着叫封如故不敢细看的情绪。 ……封如故一时不能明察那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便尽力躲避着不去看他。 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处理。 封如故立于无师台上,白衣纵横,荣华若仙。 在他怼得玄极君哑口无言后,全场死寂一片。 一因震惊,二因狂怒,三因惊惶。 每人都希望他人先开口,自己好附和,但大家一时间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是以你看我,我看你,全作了泥雕木塑。 封如故抬手,拇指指腹轻刮鼻尖小痣,朗然开口。 “封二方才在云之上,听了诸位……尤其是玄极君的高论。” 他一指柳瑜,笑容灿烂:“诸位来访不世门,原来是觉得封二是遭了冤枉委屈,才来声讨唐刀客的。大家同道一场,封二当真是万分感动,只是身负要职,实在不好当众流泪,只好寄下了。” 道门众人:“……” 柳瑜:“……” 封如故慨然地一挥手:“如今封二好端端站在此处,大家也不必为封二鸣冤了,稍作宽心后,便各自散了吧。” 柳瑜定一定散乱的心神,强自道:“封道君,我们此行是为擒捉唐刀客。你如今既身为不世门之主,却不叫我们查验,给我等一个交代,不好吧?” 封如故微微抬眼,眼尾微弯:“哦?交代?” 入魔之后,心性极易逆改,然封如故天性浪荡疯癫,入不入魔,相差并不很大。 这一眼带着笑意的瞥视,却叫柳瑜脸色微变,心悸难言。 “玄极君这样急迫吗?”封如故道,“我记得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我是被唐刀客所害,既然如此,我还会包庇他不成?玄极君,你矛盾了。” 柳瑜硬着头皮,呛声道:“过去,不会;现在,难说。” 封如故不再看他,直视于常伯宁:“风陵,你们如何说?” 常伯宁心潮未平,一双眼掩藏在眼纱之下,藏去不少情绪,一双红唇却血色尽褪,微微颤抖:“风陵……相信封门主的判断。” 他扬手,尽力平息喉间翻滚的涩气:“……风陵众弟子,收兵,回山。” 风陵一退,柳瑜本就亏空的底气又遭釜底抽薪。 他心火沸沸,“哈”了一声,正要谴责风陵护短,又听得一个斯文沉稳的声音:“现在,此事算是不世门的家事了。我等相信封门主,会有自己的判断。” ……谁? 柳瑜怒极回头,却见一名石青长袍的道者负手而立,额间只束一条雕作牡丹状的白玉石链,素净清雅,却难掩霎眼风流。 那朵牡丹,乃是“白屋卿相”。 柳瑜一时惊异。 荆……一雁? 偃师世家荆门如今的掌事者? 他向来避世,世间大事,荆家从不参与,在世间别有一等超然地位。 他何时来此?何故来此? 此等分量极重的门派,与世无涉,一旦开口,便是金口玉言。 可这金口玉言,竟是为一个魔头作保? 他说话极有分量,只一句话,便引得在场之人再动摇了几分,纷纷生却了退意。 另一侧,青阳山副门主关不知震惊之余,很是认同,同样道:“我等相信封……门主,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在此响应之下,又有附和声纷纷响起。 柳瑜不甘如此,回敬道:“荆门主,我记得,你弟名为荆三钗,是封如故的至交亲朋,还与魔道有生意往来?” 荆一雁不动怒,只淡淡地一礼,翩翩佳君子之态十足:“是。您说得对。吾弟叛逆,久未归家,若柳门主见他,请规劝他早日返家。” 柳瑜:“……” 他虽是应了“是”,却把荆三钗与荆家之间划得清清楚楚。 谁不知荆三钗不愿随荆家一道避世、与家里闹翻已久了? 玄极君无计可施之下,心中层沓而起的,是密密麻麻的杀意。 他与在场几人交换神色,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忌惮。 一看到封如故,他们便想起两年前他们倒逼风陵之举,不禁毛发倒竖。 若是今日道门征伐不世门,然却铩羽而归,等同于捏着鼻子认了封如故不世门门主之位,将来龙入渊薮,鹰入长空,他们这些趁机清算过封如故的人,命运又将如何? 心念急转间,玄极君已盘算出利害。 封如故初转为魔,以前的风陵剑法、归墟剑法,是统统不能用了。 此人有修为,却无招式,若是大家齐上,趁他虚弱,或许还可如他们先前预期那样,趁势攻下不世门。 不管是荆家还是风陵,一旦出手护魔,那天下舆论,又该有新的走向了。 他阴恻恻地侧身扶剑,道:“封道君以为,如此三言两语,便可服众吗?” “嗯?”封如故唇角挑起一点笑意,“那柳门主意欲如何呢?是不信我有找出唐刀客的心吗?” 柳瑜道:“柳某怎敢疑心,只是不知,现如今的封门主可否有找出唐刀客的能力?或许,封门主还是需要我等相助……” “……相助?你们?” 无师台上的封如故轻笑,单手拂剑,拂出一声幽幽凤鸣。 一阵含着雨丝的清风拂过,将他鬓前双发扬起。 双剑半残,仍有灵识,隐于剑匣多年,如今再度启封,得见天日,不觉奋而轻颤。 封如故轻声安抚“昨日”:“你乖。” 他又对“今朝”道:“……你也听话。” 双剑剑灵暂歇骚动,却在刹那之间,被封如故抽出鞘来。 一把焚剑,一把断剑,在风中飒转三圈,不过是起手之姿,却在风中搅起恢弘之浪,逆喷三山雪。 剑走风势、万刃齐飞!! 如一只觉此剑熟悉万分,一时迷惘,却在瞬间,心火大炽,如照明镜。 ——剑川之外,二人剑游之时,百无聊赖,曾进行过一次切磋的剑局。 彼时,封如故的剑法,全然不似义父所用的剑法,因此诓过了有意试他的如一,让他误以为,归墟剑法,原是如此。 然而,此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依稀记得,此剑法,名唤…… 众人剑未曾出,便被一股沧浪也似的魔气湃然袭面,脸上吹过一道清风,却如被刀片切割,疼痛万分。 惊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柳瑜倒退一步,只觉喉头泛凉,抬手一摸,在颈间摸到了一条细若纸面的光滑伤口,鲜血温热,顺着颈间流下,徐徐汇入衣襟之中。 在众人惊骇欲死时,封如故收去剑势,真诚道:“众位,如今可相信我的能为了吗?” 玄极君惊怒之下,仪态大失,尖声质问:“……这是什么剑法?!” 他见过归墟剑法!归墟主水,有百川归流之象,这分明与归墟剑法迥然不同! “玄极君问此剑吗?”封如故答道,“此剑,名唤‘随缘’、又唤‘无用’。” “你怎会——” 封如故歪了歪头,笑言:“是什么,让各位有了我封如故会安心做十年废人的错觉?” 十年光景,委实漫长。 因此,封如故不止建立起了一个不世门。 归墟剑法,在道门乃属一流,但以魔道之身驱使的话,便只算二流。 封如故需要为自己另觅出路。 谁说那些在“静水流深”的大火中付之一炬的魔道典籍,只是摆设? 随缘剑,全随魔道法门而定,揽风势,定风波,剑谱七十二式,内含万千机变,可任意随他挥洒才气,倾吐风华。 封如故双剑归鞘,单手提握:“各位来至不世门,封如故以礼相待,若想吃酒茶,皆可入幕。” “但若是……”封如故轻咳一声,面露无辜之色,“诸位要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那封二也不吝切磋。生死有命,各安缘法罢。” 不远处,罗浮春攥紧了手中的剑身,指尖簌簌发抖。 这便是……师父将归墟剑法赠给自己的原因吗? 因为他用不到了吗? 那么…… 罗浮春的声音,轻到几近气音:“那……我们算什么?” 我们也是师父用不到的人了吗?所以就被抛弃了吗? 他身旁的桑落久声线微颤:“……棋子。” 这二字,如在罗浮春心里掀翻了一盘棋子,唯余满地空跳的余音。 他伸手想去抓桑落久的手,想要在无措中寻得一丝安慰。 谁想,罗浮春抓了个空。 静止的众人之间,突然走出一人,着实显眼无比。 片刻之间,那人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就连封如故也稍稍敛起了眉,静看着桑落久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小徒弟想要做什么。 很快,桑落久给了他答案。 桑落久行至无师台下,单手撩袍,双膝下拜,眼中的崇慕与敬悦,再难隐藏,倾泻而出:“师父是世上最好的棋手。——徒儿桑落久,堪随驱使!” 罗浮春眨眨眼。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落久为何去了那边? 他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不是答应过,要与自己在一起吗? 他……不要自己了吗? 周遭烟花般骤然炸开的议论,完全入不了他的耳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跟过去,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他去哪里,自己便去哪里。 但千钧力量,将他坠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与邪,道与魔,在罗浮春看来,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天堑。 而桑落久竟是一步跨了过去,丝毫不曾犹豫,毅然决然地把他留在了对岸。 罗浮春迷茫地唤他的名字,发出的声音却只有他的心可以听见:“……落……久?” 封如故也愣住了:“落……” 然而,他很快收整了心思。 桑落久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自己就算赶他离开,他回去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闭目侧身,随意地一摆手:“……随你罢。” 只这一侧身的时机,他瞥见了身后的一点身影。 红纱之下的面容,封如故看不分明,他只露出一双与他一样的蓝瞳,只是瞳中含着千古不化的清冷寒冰。 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像在凝望一个梦境。 封如故与他目光接触,稍凝了些许时间,便又转回众道门之中。 道门来犯之人经过这一番连消带打,战意全消,本以为已经丢脸到了尽头,未想到居然还有了临时倒戈的,更觉颜面全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退意迅速弥漫开来。 眼看情势无可挽回,柳瑜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便端看封门主如何与我等交代了。长右门徒,撤吧!” 封如故:“且慢。” 柳瑜:“……”你还想干什么?! “我既然入魔,自是要有帐要算的。”封如故慢吞吞道:“这第一笔账么……诸位是否忘了?封二曾说过一句话?” 柳瑜悚然一凛,宛如一把剑悬在了头顶。 在场曾逼得封如故自尽之人,皆如冰水浇顶,脸色个个铁青。 封如故顿了许久,才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避而不视的如一。 他注视着如一,重复了自己当日在浩然亭中的言语:“我若是修得正果,炼就魔躯,绝不会自困山中,当做天下第一魔头,练天下第一剑法,纳天下第一美人……” 话未说全,他掌中的“昨日”、“今朝”一齐出手。 双剑于空中虚化为柔软红绫。 千丈红绫,翻卷如海,遥遥缠住了立在常伯宁身侧的如一的腰身。 ……就像如一曾用佛珠牵住封如故,就像二人在沉水中执手。 封如故曾反复确认过如一对他的心意,是否是当真喜欢他。 如今,自己自由了。 如果如一没有喜欢上他,二人相行陌路就好。 如果他有的话…… 封如故指尖往下一压一抖,红绫翻卷而回。 如一不及抗争,或者说,全然不曾抗争,便被他凌空拉至身侧,一把揽入怀中。 封如故压了声音,对被他强行劫来的如一微微弯腰,贴在他发红的耳尖侧旁,低声笑道:“……如果你喜欢上我的话,你也只好认命罢。” 众道门:“???” “各位慢行。”封如故潇洒地一敛袖,“我抢个镇门夫人而已。” 第132章唯求余生 因着不甘不愿,道门众人撤得稀稀落落, 速度极慢。 荆一雁并不着急。 他站在原地, 面带微笑地写下一封信。 他细述了今日朝歌山前,无师台下发生的种种, 重点把自己为风陵所说的话表述一番。 末了,荆一雁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小弟, 莫忘了过年回家。” 释出一阵牡丹花香后,荆一雁掌中灵信化作萤光流逝。 他转身, 发现风陵居然还迟迟未动。 常伯宁虽然最早说了退, 却只是返身背对了无师台, 静静而立。 他不动, 其他弟子便也陪他站着, 没人去打扰他的迷思。 ……只是其他人都走了, 只剩他这样站着, 未免可怜。 荆一雁走近了些, 温和提示:“咳。” 常伯宁仍是不动。 荆一雁从腰间取出一方青铜八卦盘, 托于左手,闭上双目。 指针碰撞, 齿轮互啮, 细微的咯咯声响起。 常伯宁站在一棵梨树下方, 身心正在巨大的欢喜与无端的悲怆间撕裂时,忽觉一片凉意拂上面颊。 他偏头一看, 漫肩梨花, 宛如细雪, 不禁偏头去看施法之人。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荆一雁掌心翻覆,收起八卦盘,语气是拿捏有道的温和而疏离,“端容君,初次见面,三千梨花,算作是见面……” 待看清常伯宁的全貌,久未出门的荆一雁语气微妙地一顿:“……礼。” 值此心神动荡之际,常伯宁仍未忘却修养,意识到自己失神后,抱歉地对风陵众人一哂,下令道:“回转风陵吧。” 他转头,拉了一把还面对无师台的罗浮春,才轻声对荆一雁道:“抱歉,常某失态,让道友见笑了。” 荆一雁淡淡道:“孩子大了,难以管教罢了。都是如此,不必介怀。” “多谢道友。”常伯宁听他说话,心中很觉熨帖,知晓他是在安慰自己,又隐生出几分感激,“方才是道友为如故说话吗?敢问道友名讳?他日定去府上拜会致谢。” 荆一雁优雅躬身:“未曾介绍。在下姓荆。” 荆家之名向来如雷贯耳,一个姓氏,足以表明他的身份。 常伯宁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荆一雁也看着他。 二人对望一阵,荆一雁很快察觉到了不对,补充一句:“……九嶷荆门。” 常伯宁继续认真地看着他。 荆一雁笑了,不再搞那些虚虚实实之言,如实介绍:“在下荆一雁。” 常伯宁:“紫荆之‘荆’吗?” 荆一雁:“是的,很对。” 常伯宁:“这就很巧。我师弟的好友也姓荆,好像也是出身九嶷……” 荆一雁挑眉:“端容君是说,舍弟荆三钗?” 常伯宁一愣,脸飞快红了:“……唔,抱歉失礼,在下实在不擅……” 荆一雁倒是坦然,丝毫不笑话他:“贵人总多忘事。下次,屈端容君到寒舍一行,端容君定不会忘记的。” 常伯宁有些迷糊。 他说的是“去府上拜会”,荆道友却说是“到寒舍一行”。 ……一个像是上荆家厅堂,一个像是进他的里屋。 但常伯宁很快认定是自己多想了,暗自苦笑着道一声庸人自扰,再侧身致谢一番后,便抬起沉重的脚步,往朝歌山下行去。 走出两步,常伯宁忍不住回首望去,却只在无师台上捕捉到封如故转身而去后的一线莲袂。 ……如故一直站在那里吗。 封如故一直立于无师台上,直到风陵大部离开,常伯宁被人领走,他才放下心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屋卿相”,是荆家大哥荆一雁独属的牡丹图纹。 荆三钗曾与他抱怨过,他家大哥就是一头人模人样的死狐狸,笑得比谁都温和,坑起人来比谁都黑心。 他很少出门,世人鲜少见过他,所以常被他的外貌迷惑。 荆三钗气哼哼地为他下了个定论:“狐狸精!!” 曾经,封如故因为这个滑稽的评价笑得直不起腰。 如今,封如故只能目送着荆一雁陪着常伯宁离开。 什么人都可以站在师兄身边,他不可以。 风陵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封如故。 好在,封如故在转过身的瞬间,便已调整好了所有的表情,把新上任的门主夫人一把打横抱起。 他失去了一部分。 好在不是一无所有。 门主夫人很给面子,没有挣扎,只是僵硬了一下。 封如故还以为他要反抗,轻声道:“小红尘,义父来找你了。”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带你回家去。” 尽管此家非彼家。 但时隔十二年,他终究还是如约来了。 如一错开视线,闭上眼睛。 隔着遥远的时光,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檀香青雾里笼罩着的一只佛手。 经声佛火间,一声木鱼声敲响,从此灵犀顿开,他迟钝地有了爱恨,懂了情仇,却隔了多年,才应验在了封如故身上。 爱恨是他,情仇亦是他。 他不敢看封如故的眼睛,便错过了眼去。 在不了解如一的旁人眼里,这位冷面居士可谓圣洁,坚贞不屈。 至于他们那位春风得意的新门主脸上,大家横看竖看,写满了四个字:逼良为娼。 在场的不世门众人都不同程度地有些发懵。 门主久未回归,不世门人心中,其实都有一点小心思。 有受“林雪竞”恩情、坚持门主最大派的,有更信任卅四,暗地里支持卅四取“林雪竞”而代之派的,还有不在乎谁做门主,只求自身安全,算得上自成一派。 只是刚才情势危急,大家只可一致对外,所以纷纷拜了封如故做门主。 ……现在谁都没那个脸过河拆桥了。 卅四跟在封如故后面,将大家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有了点数,悄声问他:“所以,你才写信告诉我,要我在不世门出事的时候再召你回来?” 封如故在这种情况下回来,虽是冒险,却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交接门主之权,反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道门今日,显然是抱着灭门之心来的。 封如故今日算是保下了不世门。 只要能度过唐刀客这一危机,至少在明面之上,没有人敢再质疑封如故作为门主的威信。 封如故不置可否,走出几步,又想起一件事,转头看了一眼桑落久:“门里哪里有位置可以安排给这个小子?” 卅四随在他身后,笑逐颜开:“多得是。” 封如故对他一点头:“卅四叔叔,辛苦了。” 这声“辛苦”,卅四受得理所应当,且远远不够。 不世门创立了八年。 名义上,是封如故给了他一个落脚处。 实际上,八年间,他没有一日歇息。 朝歌山上每一寸砖瓦,都是他的心血。 他走过大漠,走过荒原,走过无数轮明月烈日,他自认不很聪明,就没皮没脸、嬉笑怒骂的,拉起了一个千人规模的不世门。 卅四却轻松答道:“嗨,早习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显然变得热切了许多:“不过,你那新剑法不错,等你安定下来,我可得与你好好切磋,你可不能像你师父一样总嫌我烦啊。” 卅四此人的优点不多。 他脑子不很好,生平所有智慧全集中在了参悟剑法一途上,所以人显得粗枝大叶,疯疯癫癫。 但同时,卅四在人情世故上有种奇特的、浑然天成的分寸感。 从封如故归来,他就不再对不世门门人下达任何一道命令。 封如故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招来卅四,对他耳语了两三句。 当着还未散去的众人面前,卅四得了令,方才对还未能醒过神来的不世门众人下令,语气如常:“今日未时整,各堂主率人在拂剑堂前会面!” ……这令是谁下的,显而易见。 而卅四代为传令的口气没有丝毫不悦,兴高采烈的,代表着心甘情愿的臣服。 这样一来,哪怕有些想法的人,张了张嘴巴,也蔫了下去。 发言完毕后,卅四发现徐平生在人群之外蹲着,一颗颗丢着石头。 卅四盯着他,对封如故说:“门主,我有点儿私事儿。” 封如故笑言:“去吧。我也有个私事儿。” 他怀里的私事儿面色如霜,倒是心口一明一灭,热闹万分。 所幸是在白日里,看不分明。 如今世上没有林雪竞了,试情玉再无人可解。 但如一想了一想,微垂下眼睑,眼底滑过一点温柔。 好像,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另一边,卅四四下望了望,抓了个离他们最近的人来:“叔静,给门主带个路啊。” 韩兢:“……” 韩兢:“是。门主,这边请。” 朝歌山在封如故的隔空安排下,很难让人联想到是一处魔窟,更似一处道门,既似桃源,又似圣地。 日出之后,千余房舍沐浴在光色之下,细竹成海,绮花烂漫,占得人间三分春色。 带有魔道血脉的孩童趴在廊柱边,眨着碧绿的异瞳,悄悄向他们张望。 封如故的目光却只停留在引路之人的后背上:“时叔静?” 韩兢走在前方:“……是。” 封如故在他后面说:“听卅四叔叔说起过。护法时叔静,好名字。” 韩兢没有回头:“是吗?多谢。” 封如故看着交缚在他脑后的红纱绦,神情变幻几重。 如一将他神情看在眼中,暗自记下,也并不做声。 卅四得了门主号令,离开人群之中,抓住他家小醒尸抬起来准备丢石头的手腕,在他身侧蹲下,笑眯眯道:“我家的小功臣回来了?” 徐平生看他总算理会自己了,有点高兴地哼了一声。 卅四总算卸下重担,通体舒泰之余,看什么都格外顺眼起来:“是你把门主带回来的,得给你记功。” 徐平生扭头,背对着他嘴硬:“不稀罕。” 卅四啧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腕,学着封如故的姿势,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徐平生愣了一刻,察觉到周围还有没能散去的人,羞恼起来,连扑带打:“去你大爷的!你放开——” 卅四去捂他的嘴。 徐平生作势去咬他的手指。 不少人闻声转过头来。 卅四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不要脸的厥词都放得出来,由他叼着自己的手指,对附近看过来的人笑嘻嘻道:“见怪了,我家小美人儿比较娇羞。” 徐平生含着他的手:“……??” 围观他们的魔道:“……???” 他们被刚刚被新门主和新夫人弄瞎一次的眼睛又瞎了。 徐平生顿觉丢人万分,气鼓鼓地往他指尖上咬了一口。 可他咬下去、尝到一点血腥气后又后了悔,一时舍不得,心虚地舔了舔。 这点小动作也只有卅四本人察觉到了。 他扯着嘴角,灿烂地笑开了,把他夹在自己身侧,像是夹一本书似的,大步流星地带着他往自己的殿宇走去。 边走,他边将自己指尖上涌出的血腥抹在他唇上:“给你补充点体力。别像上次似的又晕过去了。” 徐平生瞪他:“……”咬断算了! …… 时叔静将二人引到一处殿室前,推开门扉。 卅四知道他要回来,所以今早遣人打扫过。 殿室无人入住,却干净无尘。 率先映入目中的是一带翠嶂,点缀白石,上题一句“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殿名“余生殿”。 不求长生,唯求余生。 如一随他入院,一眼看去,嘴唇抿了起来。 这地方他曾见过。 ……像极了“静水流深”,像极了二人共度了整整两年的佛舍。 即使烧了一处“静水流深”,封如故还有一处余生殿。 封如故始终没有忘记二人的约定,要建一个家给他。 世间人心千万,各不相同。 分离的十年间,游红尘如义父所愿,游荡红尘,但他的心始终小得像一个佛舍,只容得下他和一个义父。 封如故枯坐“静水流深”,心却大得可容纳天下。 但他每每回头,却仍不忘那一间小小的梦中的归处。 将人送到余生殿,韩兢站定,经过惊涛骇浪洗刷的心已经重归了宁静:“门主,我……” “嘘。” 封如故打断了他。 他抬腿跨入门槛,因为太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布置,已不需要人领路。 但他头也不回地道:“别走,在这里等我。我有事找你。” 韩兢垂下眼睫来,抬起手,隔衣描了描胸口上的疤痕:“是。” 进了屋中,封如故把如一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边:“真乖。” 如一不习惯被人这样夸奖,偏开脸去:“义父是门主,我不可在这时候自作姿态、落你颜面……况且,红绫袭身时,还封了我三处大穴——这是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欢喜。 “我师父在炼器一事上很有些造诣。”封如故收回掌上红绫,“他的法器可有千机之变,我只与师父学了些皮毛而已。” 他将红绫化作一副银镣子:“……手。” 如一不动,只低声唤他:“……义父。” 封如故坚持道:“夫人,你受点委屈罢。” 如一与他视线接触许久,终于退让一步,听话地伸出了双手。 ……究竟是谁受委屈呢?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看得分明,是他新晋魔头封如故恃强劫人,不是他如一情愿来的。 世人会议论他慕色狂悖,嘲笑他魔心不改,却没有足够的证据指责如一秽乱佛门。 他囚禁自己,是做给旁人看的一场戏。 正如他所言,他是惹人讨厌的天才。 世间言语刀锋无数,封如故更愿将尖端对准自己。 如一察觉到自己心绪有些失控,生怕唐突了义父,便逼着自己改换了话题:“门外之人,有什么问题吗?” “门主夫人一入门就要掌事啊。”封如故言笑晏晏,“好习惯。” 闻言,如一脸颊还是冷的,却浮上一层红,线条也不再那样硬,看着就叫封如故喜欢。 封如故忍不住捏了捏自家乖儿子的脸。 如一努力岔开话题:“义父总看着这样的房子,不会觉得腻烦吗?” “烦死了。”封如故实话实说,“不过这是你我两人一起画出的家园,没有你的同意,我怎好修改?” 晨光洒在二人身上,催动着一股淡淡的情流在室内涌动。 在被逐渐汹涌起来的浪潮袭身时,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还有事。” “你还有事。” 言罢,封如故低声笑了,扶住如一后颈,与他轻轻贴了额头。 无需再多言语,他翻身下了床,推开门去,穿过丛花与修竹,找到了那个人。 那名叫做“时叔静”的人还站在一丛细竹边。 一只蝴蝶停在他的肩上,他很是平静地视若无睹着,像是肩膀上落了一粒尘埃。 封如故做了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在剑川时,那名唐刀客隔着凉入心尖的雾障,与他对视过。 如今,他一把扯下了他覆面的红纱,静静观视。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在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封如故仍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握着随风而飞的红纱,闭目喃喃道:“是你。” 唐刀客,是能了解文忱性情的人。 是知道“遗世”中诸多事情的人。 是知晓七花印关窍的人。 是能以移相之术扮作常师兄来催逼他花开的人。 是有本事动用连环的阳谋、构建一个让他无法逃离的死局的人。 即使封如故百般说服自己,但除了那人,真的不会有其他人了。 ……那个会拈蝶而笑的韩师哥,终是不在了。 韩兢意欲俯身下拜:“是我。” “起来!”封如故却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不许他跪自己,“为何?” “……韩师哥,十二年前,‘遗世’之中,你去哪儿了?你做了什么?” 第133章天道平衡 谁想, 韩兢直视着他的眼睛, 答道:“那不重要。” 封如故:“什么重要?” 韩兢低沉而淡漠道:“天道平衡, 光影兼存。” 说这话时, 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没有狂热,没有崇慕。 好像天道也不是那么重要。 或者说, 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在他心中都是同等, 所以显得都不重要。 为避不世门人耳目,封如故抓住韩兢手腕,将韩兢拖入余生殿中。 封如故毕竟在“静水流深”歇了十年,体力亏损, 仍存不足。 刚才他驱动灵力, 抱了比他高大的如一整整一路,再加上此刻心绪翻涌,难以自持,封如故胸膛起伏剧烈, 一时间一字难出, 像是疲极累极了的模样。 韩兢并不挣扎,反而反手扣住他的腕子, 虚握在掌中, 轻轻用指尖叩击着他的脉搏。 ……他在用这种方式调整封如故的呼吸。 温柔的,关切的。 待封如故舒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时, 韩兢也是微微的一怔。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好像这是他身为兄长、情理之中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不合道理。 因为他们如今身份悬殊。 一主, 一仆。 一名受害之人, 一名罪人。 于是,他松开了封如故,手掌沿身侧徐徐垂下,仍由封如故紧握着他的衣领。 封如故的嗓子稍哑了些。 他还是那个问题:“……为何?” 韩兢静静道:“天道本应如此。光需要影,光影相生,阴阳互佐,方为天道。道中不肯静修,争斗频频,多因贪欲之故。贪从何来?——魔道衰弱。天道之中,向来光影并存,若外界无影,影则会生于自身。一旦失去天敌,蛇虫鼠蚁皆会滋生,况人乎?” ——韩兢给出的是他的答案,而非封如故要的答案。 封如故的手又开始抖。 韩兢对他而言,和师兄的意义又不一样。 他在师兄面前,可以尽情撒娇,但在他的心目中,他更愿意将师兄视作需要他保护的人。 而韩兢,才是真正的兄长。 在那段“遗世”里共度的时光里,他曾一度是封如故的寄托,是大地一样有力而沉稳的依靠。 他落泪,他温柔,他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但他始终站在所有人背后,调解着逃亡过程中一重重的矛盾,解开一个个叫人焦头烂额的心结。 而那样的他,变成了现在这副寒若冰霜的样子。 封如故勉力维持着平静,轻声问道:“……十六条人命,加上海净,加上后来被你杀害的人所换来的天道平衡?他们何辜?” 韩兢平静道:“正因无辜,所以公平。” “若放纵如此下去,道门迟早被蠹虫蚀空,彼时魔道得势相嗜,挟怨报复,死的不止这几条人命。因此杀人无需分出善恶黑白,毕竟当天道反噬之时,不会顾忌死去的牺牲者是善是恶,有辜无辜。” 韩兢微抬起眼来,眼神中是一派的清醒冷静:“现在,道门受到了冲击,而魔道现今最大、最完整的门派有你亲自辖约。……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只是……我低估了你。”说到此处,韩兢认真反思了自己的过错,“我实在应该再相信你一点。” 封如故咬一咬牙关,逼着自己思路清晰:“韩师哥,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师门?指月君一直在找你……” 听到“指月君”的名字,韩兢单手揉了揉胸口,表情如常:“他找不长久的。师父早已入圣,他反复进入‘遗世’找寻我,催动功力,不消多久,自会登仙而去。” 封如故沉默片刻:“……你知道他在找你?” “是,我知道。” “你本可以来找我的。你为何不回到丹阳,把你的想法与我说清楚?你说的话,我或许会听的。” “我回不去了。”韩兢道,“我不再是师门需要的主事之人。还有,我不去找你,是因为道理上说不通:我观察后认为,你入魔乃是被魔道所害,又接受了七花印,不会再心甘情愿投身魔道。” “韩师哥……” “别叫我韩师哥。”韩兢态度平静地抽过封如故手中的红纱,缚在脸上,“我不姓韩。我叫时叔静,我不是丹阳峰人。门主,别叫错了。” 他这一句看似平常的强调,让封如故闭上了眼睛。 结局……当真,如他所想吗? 韩兢一双眼睛如冰,亦如炬。 他看清了封如故在一刻之间的动摇,便猜中了他的心事。 韩兢问:“如故,你发现了吧?” 封如故不语。 他宁愿自己的推想是错误的。 “你是否觉得奇怪?我分明是赞成不世门的处世之法的,只是想让林雪竞让位于你,那么我为何要把我自己这个麻烦带来不世门?我不入门,亦可在背后杀人,推你入门;我自己入了不世门,反倒多了一层牵赘。” 封如故略略松开抓住他前襟的手指。 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什么了。 于是,他不再禁锢住韩兢,任凭韩兢顺势往下跪去。 同时,他给出了韩兢心目中的答案:“因为……我在入门之后,需要立威。” “你回来的时机选得很好。”韩兢双膝跪地,仰视着封如故,接过了他的话来,“你替不世门解决了灭门之危。但这不够。其一,你在不世门外,在道门众人面前立了威,却还没有在门内立威;其二,道门还需要唐刀客的性命,解决此事,不世门才可彻底安然。” 封如故不再说话。 韩兢:“这两个问题,可以并作一个问题解决。” “你刚来此地,便以道门云中君的身份成为不世门第一人,总会有人不服。” “然而,只需要清雪事实、雷厉风行,杀掉一个在不世门中有些地位,却为不世门招来祸患、险些毁掉门中根基的人,你便足以在门中站稳脚跟。” 封如故:“……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韩兢充耳不闻,继续道:“十年里,不世门中,我没有一个友人,没有一个亲朋。稍微亲近些的,也就是卅四。他不会因此反你。我毫无牵挂,你大可放心。” 封如故:“……不要再说了。” 韩兢跪倒在地,仰视封如故,用再平稳不过的腔调道:“杀我,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封如故:“……” “所以,我说,你不必知道我变成这样的理由。于情于理,我这个身为罪魁祸首的唐刀客,都必须死。” 言罢,韩兢坦然直视封如故,放柔了腔调,道:“请门主杀我,以证大道。” 封如故偏头冷静片刻,突兀转回视线,问道:“那师兄呢?” 韩兢明显地顿了一顿,“……什么?” 封如故问他:“‘时叔静’是什么意思?” 韩兢:“一个名字而已。” 封如故:“你心中分明……” 韩兢打断了他:“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说到此处,韩兢坚冷如冰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迷茫的罅隙,仿佛初阳倾尽全力,在浓雾幢幢中刺开一条明路。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已。 韩兢眼中的坚冰再次收拢凝结。 他把手压在心口位置,用力往下压了压。 封如故望向他的眼睛。 韩兢的眼睛,不是入魔所致,是碧空长天的蓝,蓝得有几分慑人的空洞。 长久的注视后,封如故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眼睛极快地眨了几下,转身拂袖,冷冷道:“不世门护法时叔静。” 韩兢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静待判罚:“是。” 封如故:“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韩兢有些诧异地抬头。 ……这与他想象中的判罚似乎不同。 封如故并不回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无:“我给你时间,让你去做。……在你被我查出是唐刀客之前。” 韩兢在思索,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封如故问他:“三日时间,可够?” 韩兢本想说,他不需要。 他可以留在山中的住处,直到门主亲自清查“灵犀”,顺理成章地将他抓出。 然而,他再次抬手抚上胸口位置,突然改换了主意。 这是他韩兢生前的最后三日,他也的确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说:“……够了。” 午后未时,封如故身着锦服,在拂剑堂前见了众魔道。 这不算真正的登位大典,毕竟在这些人心中,不世门危机未除,他们无心大操大办门主回归的仪式。 但只有封如故知道,一切已然尘埃落定,所以他不会值此人心浮动之际再去挑拣什么。 他懂得如何讨人厌恶,当然也知道要如何邀买人心。 封如故一直在远程操控不世门,对门内诸事皆是心中有数,因而安抚受伤门人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沉稳有度,也算暂且安了众人之心。 大家众口一词,请求新门主主持大局,速速将不世门内的“灵犀”清点一遍,还不世门以清白。 议事很是耗费时间,傍晚时分,封如故才在不那么真诚的众星捧月下,回到了余生殿。 合上殿门,封如故舒出一口浊气,众多情绪都被他关在了门外,俱不带入内来。 直到床栏上细长银链发出细碎的响动,封如故才回过身来,除去外罩,只着一身雪白的白金僧袍,三步两步来到床前,一骨碌滚上床来,揽住他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肩胛上,笑道:“夫人,我回来了。” 如一一个下午,闲极无聊,已经将那双细银链拆了又装,听到义父回来的响动,他立即将,链子重新扣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二十来岁的人了,竟然还会紧张这个。 然而,他现在双腕被缚,躲无可躲,只得被封如故从背后拥了个满怀。 如一低垂了眉眼,耳朵胀得通红,但天生淡薄的表情配合上略黯的灯光,以及他双臂被缚的姿势,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忍辱负重的意味:“……义父。” 封如故就喜欢看他这副样子,把他翻了个面,逼他直面自己。 灯光下,他半身红莲开得妖异绚烂,掩映在清圣的莲纹之下,糜艳难言。 “我很倦了。”封如故入魔之后,原本就爱使坏的心思更增了几分,跟他咬耳朵,“……可这里只有一张床。” 如一躲避他的目光:“我可以睡在地上。” 封如故搂住他的腰,故意逗他:“不行。义父不准。” 如一的声音是极力克制下的淡漠:“义父,莫要胡闹……” 但被封如故的手蹭过腰窝时,他微妙地咬紧了唇,把那一声“嗯”生生吞了下去,不敢把任何靡靡之音宣之于口。 “胡闹又怎么样?罚吗?”封如故咬住他的耳廓,笑嘻嘻的,当真像是山寨中的艳匪,“罚睡我喜欢的人一百遍怎么样?” 第134章真心之语 先前, 封如故与如一如何胡闹, 都未真正越过雷池。 封如故生平最爱自赏自己这一枝孤芳, 他当然不觉得,只认为自己灵力荒废,不可随便调用, 才被如一那样搓弄。 ……换言之, 死小子趁人之危,不算好汉。 如今得回躯体,重获灵力, 封如故心里又喜欢他,自是要做一些彼此喜欢的人爱做的事情。 但是在那之前, 封如故有一些话想要问他。 如一为他腾出大半张床, 封如故却还是不肯放松, 步步紧逼。 如一被封如故生生逼入床内, 一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的狼狈之境。 他双手被缚于床栏之上,又下意识地珍爱封如故,头偏来偏去, 怕唐突了他,眼看实在避不过,只好合上双目, 依多年习惯, 唇齿微启, 诵念佛经, 以定心念。 “大师,大圣人……嘘。” 封如故拔下发上的一支竹钗,竖在他唇侧轻敲了敲,止住了他的声音后,信手将钗抛到地上。 空越的“叮”的一声,惹得如一耳侧红痣趋于火红:“……你有空念那些,不如回答我几个问题。” 在细银链的琅琅声里,如一攥紧了手掌。 ……不否认,便是默许。 封如故哑声含笑问他:“谁是萤烛,谁是明月?” 如一心中一突。 义父……是当真在乎这个。 从他清醒过来后,他便一直在乎。 尽管义父心中知道,明月萤烛从来是同一人,但因为那句话是自己说的,所以他在乎。 “……义父是明月,也是萤烛。” 如一生性内向寡言,实不擅口舌工夫,说话时,一字一字讲得很慢,却是历历数着心声,不敢再加任何矫饰:“我自生时,便身在暗夜之中,从无光芒可言。得明月照途四载,我重归黑暗之中,从此不敢再期盼有光垂怜,只盼明月长存于空,偶尔一瞥,敬之重之。我身处黑暗,唯盼一支明烛,一点萤火,相随于身……而后,等来了义父。” 谁能想到,长灯明月,皆入他怀。 如一道:“……我的心思,都写在信上。” 封如故歪歪头:“你那封信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如一:“哪一封?” 封如故:“有几封啊?” 话说到此,如一与封如故齐齐醒悟。 意识到封如故只收到了自己那第一封信,如一微微变了色,刚要睁眼,便被封如故动手掩住了双眼。 失了光线,一切触感皆被放大。 封如故躬下身去,撩起他的衣袖,只见腕上盘踞一道红伤,疤痕已然痊愈。 但如今看来,犹可想象其初伤时形容之狰狞。 封如故想,两年前,寒山寺的护山阵法出了问题、放了自己这个当众打碎了伏魔石的魔头出去,如一身为护寺之僧,怎可能不受寒山寺责罚? 那时候,本该被责罚的他,为何会出现在风陵浩然亭前? 他是如何挣脱桎梏,去寻自己的呢? ……这两道伤疤,给了他答案。 在他懵懂失智之时,曾无数次见到这伤疤。 只是那时,他醉心于自己的世界,无暇去管这伤疤的来历。 思及此,封如故俯下身。 一点无骨的绵软落在伤疤上,瞬间炙得如一腕上苏麻一片,腕上血脉突突跳了起来,被唇照顾到的伤疤一寸寸充血殷红起来。 如一难得不知所措起来:“义父,那封信……” 封如故看着他的紧抿成一线的唇,觉得趣味万分,却还是没有放弃追根究底:“为什么总是说那样伤人的话?” 在极力的控制下,如一胸膛微微起伏着,雷霆似的心跳声却是清晰可闻:“义父总拿自己与端容君相比,我那时不知为何,只觉……你很在意端容君在我心中的地位,可在我看来,你分明与端容君更亲近,你与他……我……” 封如故一针见血:“吃醋啦?” 如一:“没有——” 如一:“……” 如一:“是。” 封如故了然,趴在了他肩上。 如一感受到他身上嶙峋层叠的伤疤,一刀一命,还未及心疼,面颊便是一赤。 ……他竟把衣衫全部褪去了?! 封如故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慢吞吞地讲着话,声音放得很轻,一笔笔地算着旧账,像是有只小鸟停留在如一心口上,一口一口细细啄着:“你说过很多话,我都记得呢。都是因为吃醋吗?譬如在青阳山中,你让我‘莫要自作多情’……” 如一懊悔难言,心如火煎,双手又一时腾不出,恨不得咬住封如故的嘴,把那些自己曾说过的、不堪的、伤人的话都堵回去。 “我……诳言滥语,口不对心。”如一心神大乱,被封如故一句句套得实话尽出,“那时,我担心被你看出我的心思。……那时,我本该是厌恶你的。可我……” 封如故的声音放得更轻了,要仔细听才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你心里,什么时候有我的?” 如一竭力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水胜古城的长街之上,在祈神的乐鼓声中,封如故为自己描画额心四角花时沾上了殷红香泥的指尖。 他红了耳尖,不敢承认,将时间往后大大推了一步:“是……在青阳山中,我中蛊之时……” 他本想说是因着那一盘子剥好的龙眼,谁想被封如故抢了白:“啊,明白了。因为喜欢我的身体?” “……不是!”如一眼见愈描愈黑,又要害得封如故伤心,不敢再隐瞒,“我……早在水胜古城中,我便……” 封如故把脸支在他的锁骨侧边,调侃他:“啊~大师今日又打诳语了,被我抓了现行。” 如一:“是,论起罪责,该修一世闭口禅。” “你被我劫来,还要修禅?”封如故眼尾沁上一星淡淡的红,拢起五指,轻轻抓紧掌中之物,“大师,你看看你,都变成这样了,还怎么修啊?” 如一惊喘一声:“义父,不可……” “什么可不可的?”封如故一时兴起,又开始胡说八道,“我入魔了,心性不比以往,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今日还算安生,说不准明日,就要出去大开杀戒,祸乱世人了。” 他咬住了如一的衣襟,一点点将如一束到颈部、端庄矜持至极的僧袍揭开、扯下。 温濡的湿润感隔衣透来。 “你伺候得我开心了,我会为了你的人世,你的佛,管好我自己。”封如故含笑低语,“大师慈悲为怀,可愿为世人献身吗。” 如一眉心纠结了片刻,便也释下了心结。 义父想做什么,他都尊重。 况且,他是第一次做此事,一知半解,怕会伤到义父。 如一敛了眉,周身冷硬的冰壳融化泰半。 ……他的人间佛土,已经在眼前了。 他拜神一样地爱着这个人。 耳鬓厮磨,情意渐浓。 高而昏暗的灯色之下,两股鸳鸯丝拧绞在一起,一梭痴情,一梭春意,织就满席华锦,再不离分。 然而,封如故出了点小小的问题。 在“静水流深”中耽搁的十年,让他体力比起寻常修士尚嫌不济。 封如故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这般耗费心神,只是抱在一起浅尝深吻,他便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只觉腰酸身软,鼻息愈来愈重。 清透月光隔窗扫入,薄汗悬在他的鼻尖,将滴未滴,微喘声一下下往人心尖上吹。 如一已是情动难抑,只在咬牙硬撑,等着义父尽一时欢晌。 谁想,眼见水到渠成之际,挖渠之人一把丢开了锹。 封如故大大喘了一口气,翻身趴平在了床上,闭目养神。 如一:“?” 封如故赖在枕头上,汗出盈额,撒娇道:“不玩了不玩了。” 如一:“……?” 封如故:“累死我了,我要休息,改日,改日再说。” 如一:“…………” 一层冰壳迅速在如一面上凝结起来。 ……虽然这人是义父,但也是那个时时让人恼火的封如故…… 如一猛然挺腰翻身,未解腕上镣铐,只将银链在枕上交叠,凌压在了封如故之上。 封如故倦得不成,可积重在下,小腹宛如火灼,亦是难受,正欲自己解决,突然身上一沉,好容易捺下的火又骤然窜起。 他眨眨眼睛,看向那张冷玉般的面容,无辜道:“……你干什么?” 如一真诚发问:“义父,请教一下,明日,你若是出外大开杀戒、祸乱世人,又当如何?” 封如故:“……” 如一吻了封如故的耳朵,庄严许诺道:“义父叫我制止您,那我便制止。我会尽量伺候得义父欢欣,不叫义父出外祸世。” 封如故:……情况不对。 他还来不及阻止,便猛地发了一声呜咽,后背至颈部赤红一片。 ……泉眼无声惜细流。 酝酿了这么许久,水一到,渠便成了。 风流客瞬时慌了神,反应青涩得叫人心软,第一时间竟然是把脸往枕头里钻。 如一不及解开腕上束缚,握住床栏,好控住气力。 封如故似乎当真好于此道,眼中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方才想起咬牙切齿:“你……” 如一却因为克制而忍出了满头碎汗。 他一切都是依凭感觉来,以宽行窄,吃了疼,还以为这是一项苦差事,软了声音哄着封如故:“义父,这件事不很舒服,你年纪稍大些,不该受此苦处,躺好就是。” 封如故:“……”死小孩!!! 封如故没想到自己努力半晌,竟被人摘了桃子,这人还得了便宜卖乖,着实可气。 不过他记得如一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便暂时宽了心,由得他去了,想着他也不会折腾许久,轻轻拧着眉,长长短短地吸着气,不肯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唯恐让这小子得意过了头。 …… 鸡鸣第三声时,一道戴着青色幂篱的倩影随着卅四立在余生殿外,素手叩响了殿门,是带着克制的急迫。 敲过七八道门,门缝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 卅四正咬着一根带着晨露的草靠在门边,待殿门开了,便对开门人招呼道:“快带她进去,我在这儿放风,现在门里紧张得很,若这时候叫他们看见一个道门中人……” 话不及说完,他身边的人就被一只手径直扯进了门去。 紧接着,门啪地一声合上了。 卅四半天没回过神来:“……哇,这么着急的。” 幂篱之下,是燕江南的一张美人面。 她站稳之后,掀起幂篱,急急问道:“小师兄呢?我听师兄说——” 如一却比她更急:“燕师叔来得正是时候。” 燕江南:“……怎么了?” 如一:“义父站不起来了。” 燕江南:“……啊?” 她本来在外云游,方知道她家小师兄未死,身心皆是激动雀跃,如今一见如一,便闻此惊人之语,越发心焦,不自觉跟着他往殿内赶去:“出了什么事?是入魔之故吗?” “不知道。”如一冷肃着一张面容,一双唇却格外充盈了血色,“一刻钟前……我抱义父去洗身,他出浴之后想要出来,却跌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还不要我扶,是我将他抱上床的。” 燕江南飞快在心中盘算。 ……不良于行,仿佛不是入魔的征兆。 入魔失败,要么当即死,要么残,要么疯,不会有这等后遗之症。 于是,在推开主殿门前,燕江南匆匆询问:“可是中毒了?他昨日可吃了什么?用了什么?” 如一脸色一凝,一低头间,看向自己的身下。 ……有毒吗? 这便是佛门要禁情绝欲的理由? 第135章情意绵绵 燕江南推开殿门, 飞快进入。 ……随后, 她缓缓退出。 潮润的、带着竹枝水清正香气的湿气中,挟裹着一丝不寻常的旖旎春意, 靡靡入心。 等她再看向如一的时候,神色就全不一样了。 燕江南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多久?” 如一:“……嗯?” 如一:“……” 如一冷脸依旧,手却在背后虚虚握了一下:“许是昨夜子时左右开始……” 燕江南:“一刻钟前结束?” 如一不说话, 只偏过头去,鼻音里轻轻出了一声“嗯”。 燕江南深吸一口气:“几次?” 如一的一张冷脸险些挂不住, 勉强反问:“我,还是他?” 燕江南:“……”这样乱来,封如故站得起来才怪! 她匆匆推门进入:“小师兄!” 封如故侧卧在收拾停当的榻上,沾了薄薄水雾的头发柔顺披下, 衣衫整洁,里衣扣子一反常态, 被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这等风格,显然不是他亲自穿的衣服。 封如故早听到了燕江南的声音,方打上照面, 便动弹不得地打了个招呼:“哟,师妹。” 燕江南:“……”你哟个屁。 但燕江南晓得, 她这名小师兄的脸皮不同凡响, 和寻常人是反着长的。 她曾照顾过刚从“遗世”里出来的封如故, 深知其性。 此人清醒的时候, 脸皮厚若城墙拐弯, 用归墟剑法都捅不破, 迷糊的时候却格外要脸,青涩敏感得一塌糊涂。 燕江南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他上药,他疼得糊涂了,抓着被子不给她看,还嘀咕“娘亲说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让燕江南以为他脑子坏了。 看封如故这副自得其乐的样子,燕江南相信现在他清醒得很了。 燕江南重重坐下,揭开被褥,封如故摆出任君观视的样子,揽住枕头委屈道:“师妹,你可算来了,若你再晚来一会儿,我怕是要见不到你了。” 站在门口的如一:“……” 燕江南面无表情:“……” 若没这档子破事儿,燕江南现在应该正在用药秤毒打这个假死还生的王八蛋。 现在好了,见到他这副凄惨模样,燕江南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只好把他当祖宗捧着。 封如故一身皮肤遍染胭脂色,腰间更是青紫交映,落在过白的肤色上简直堪称惨不忍睹,像是被大力掐过。 掀开他衣服时,燕江南吃了一惊:“他打你了?” “没。”封如故无辜道,“我体质向来如此,哪怕我骑的是他,我也会变成这样的。” ……燕江南很想当即毒杀这个白日宣·淫还脸不红心不跳的魔道。 又见他遍身狼藉,如一耳廓熏热,不由想到昨夜乱象。 ……连理枝叶、交尾之鲤中的其中一方,总是不肯安分,含情仰受,情意昏昏,身体边是轻颤,边是蹭动不止,不住向上拱身,如一怕他跌下床铺,手又不得闲,不得已用双膝夹住了他的一把细腰,把他一路逼到了床角。 他所缚住的双手也随之滑到床栏最上侧,勾住了一侧雕作鱼形的帐钩,摇摇晃晃,随身而动。 从卧姿转作正面,二人乍浅乍深,载浮载沉。 ……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 思及此,如一满心惶恐,仿佛行了该遭天打雷劈的悖逆之事,握剑时向来不误分毫的手掌竟是有些发颤。 燕江南把脉确认封如故身体无碍,也放下心来。 如一虽是不懂,胜在精心,清理得很是仔细。 对如一叮嘱过照顾事项后,燕江南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刺他两句:“去买些书和图,好生学着些,别可着他胡来。他不晓得节制,你也不晓得吗?” 如一冷着一张红透了的脸:“是。” 燕江南摸了颗药丹,垫在他的舌下,助他养元理气,又取了随身药材,去堂外煎外敷用药了。 燕江南任劳任怨地持着药秤算量药材时,想:……我到底是干嘛来的? 尽管之前腹诽过封如故,盼着有个人能好好拾掇他一番,然而当真见他如此苍白狼狈,燕江南心里还是不好过。 院外,燕江南在忙碌,殿中,如一抬了封如故的腿,垫在怀里温和揉动:“燕道君说如何?何时能好些?” 封如故不答反问:“你叫她什么?” 如一:“燕……” 封如故笑微微的:“刚才我听你在殿外似乎不是这样叫的。” 如一垂首:“师叔。” 封如故发现自己太喜欢逗他了,支颐道:“既然叫了师叔,那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 如一敛起满身不易亲近的锋芒锐刺,格外乖顺:“师尊。” “师尊在。” 如一微微抬了眸:“……义父。” 封如故察觉到他隐藏在峻严神情下的不安,很快便心软了:“义父也在。” “封如故。” “嗯。”封如故双手勾住他的后颈,“……再亲一小会儿?” 如一红了面颊,惯循的克制之理让他不得不抑制住心中诸念:“燕道君还在此处,不可如此。” 封如故:“她去煎药了。” “她令我节制。” 封如故贴着他的耳畔笑道:“我准你放肆。” 如一矜持道:“那……一切便听义父的。” 封如故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低笑着同他耳语:“……假正经,敢说你自己不想要?” 如一不再多言。 窗外明日高升,投下细碎光斑,落在封如故唇畔。 如一逐光,将光芒虔诚地噙在了口中。 封如故“唔”了两声,又推着他的前胸,把他半推开,调笑道:“不去关门?” 如一吻得无暇分神,抓起近旁的一只枕头掷去,砸中半开的门扉。 门吱呀一声关上,像是为风所惊。 燕江南听到响动,望去一眼,以为是风,便又专注于嗤嗤冒气的药炉了。 窗外疏竹萧萧,宛若和鸣。 待燕江南折返屋中,屋中太平一片,如一斟了热茶,一口口喂他,封如故便像是浑身没生骨头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借着窗外明光,翻阅一本笔记。 他手边还摆着其余几本同样的笔记。 燕江南身为医者的忧患之心又上来了,怒道:“不好好休息,又在看什么闲书?!” 封如故哎呀一声,把笔记丢还给如一:“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身体还没好,就让我看书?” 如一:“……?” 如一:“抱歉,义父。” 如一的温驯让燕江南顿起护犊之心:“……你当我瞎啊。别赖人家!” 封如故不吭声了,蹭在如一怀里,冲他眨了眨眼睛:你看,我师妹也是护你的。 被封如故这样注视着,如一一颗心奇异地酥软了下来。 那轻羽似的长睫,好像是直贴着他的心扫过去似的,让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封如故的右眼。 燕江南正在低头调试药温,未曾留意二人举动。 而封如故愣了一愣,再低头时,心尖暖作一片,直到目光接触到那些散落在床上的笔迹,心气才重新定下。 ……这些,都是韩兢留给他的。 封如故想好好看一看,这十二年的离散间,韩兢究竟做了些什么。 为避人耳目,燕江南索性在此地呆了一日一夜,离开时,已是深夜。 她仍记得卅四的嘱托,出门前需得好好观察四周,以免被不世门人撞见。 然而,当她确认四周无人,钻出门来,闭好殿门,又转过身去时,还是被一道突然出现的、静立在余生殿前的人影骇了一跳。 青峰如黛,春山漠漠之间,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桑落久。 燕江南不知他在此处等了多久,只见他薄透的春衫有两道洇迹,一道是朝露,一道是夕露。 桑落久丝毫不以为意,温和地对燕江南一礼,走上前来,奉上一封书信:“燕师叔,能帮我将这封信带与师兄吗?” 燕江南早已耳闻在朝歌山发生的种种,亦知桑落久当众倒戈、转投魔道之事。 然而人皆有私心私情,除了有如一作陪之外,燕江南私心中仍盼着封如故在魔道中能有一名知冷知热的人,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可她亦知,桑落久与罗浮春早是款曲互通。 如今…… 她接过信来:“你还真是……” 接触到桑落久的眼神,燕江南低叹一声:“算了。” 情之一事,她无从置喙。 殿内的封如故,殿外的桑落久,她治得好他们的身,治不得他们的心,哪怕她是天下第一的道医,亦是如此。 由他们去吧。 …… 同在傍晚时分,朝歌山北麓,韩兢漫步于此。 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一只丹顶白鹤。 秋水寒白毛,夕阳吊孤影。 今日,是封如故给他自由的第一日。 但韩兢不知,自己算不算虚度了。 他协助卅四处理了门内积压的不少事务,条分缕析,理出了大致头绪来,方便封如故接手。 为此事,韩兢花了整整一日光景,傍晚才得了闲。 那白鹤似是察觉到他有心事,便引起细长的颈子,去蹭韩兢的手背。 韩兢由得它蹭去,另一只手覆在它额顶的红冠上,指腹轻动,难得温柔地摩挲了一番。 这只鹤,原本是韩兢养在丹阳峰中的。 伯宁说,他想骑着鹤下扬州,看一看封如故出生的江南之地。 ……于是便有了它。 那时,它只得小小的一只,红喙白羽,身上还带着稚弱的绒,却已有了亭亭独立的君子之态。 韩兢从未想过,在自己离开丹阳峰后的某一日,已长成了的白鹤居然会拍打着翅膀、带着满身风尘,落在自己身侧。 韩兢留下了它,却从不带它与自己同行。 白鹤就此留在了朝歌山,时时等他归家。 ……白鹤甚至没有名字。 韩兢已经给自己取了太多名字,不想再耗费心神在无谓的事情上。 但他却不知,明明无谓,自己为何还会为它摘来桐实红豆,细心哺喂。 在白鹤与他亲昵时,有不世门的年轻魔道与韩兢擦肩,随口同他打了声招呼:“时护法,遛鸟啊。” 韩兢仰头,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本没什么意义,却叫那年轻魔道悚然一惊。 不世门人,多是惧怕时叔静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一双眼睛毫无悲悯可言,渠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深潭,显得格外鬼气森森,谁也不敢妄自探知那深潭之下究竟埋藏了何物。 总之,因为不详,所以不祥。 察觉到那人的闪避,韩兢重新垂落了视线,把白鹤抱起,自行归家,洗漱休憩。 第二日,韩兢离开了朝歌山,仍留下了那只鹤。 他在山下驻足良久。 以往他每一次出门,皆是有目标的,少有举目四望、不知去往何处的时候。 天下之大,如今的他可以去哪里呢? 韩兢曾问封如故,给他三日自由,不怕他跑了吗。 封如故说,你不会逃,你逃不过你的天道。 想起此言,韩兢不禁抬头望天。 ……天道吗? 一个时辰后,韩兢站在了风陵山脚下。 抚一抚面上红纱,他举步往山中走去。 在风陵通天柱前,韩兢被守山弟子拦住:“这位道友,来此何故?” 虽是例行盘问,但弟子眼观韩兢的姿容仪态,根本不曾觉得韩兢可疑。 他通身仙灵之风,一看便知是道中之人。 韩兢答道:“来访故友。” “故友何人?” “风陵常伯宁。” 守山弟子微怔:“您姓甚名谁,哪家仙山?” 遭此一问,韩兢脑中瞬时转过百八十个姓名、身份。 这些年,他游走于虚实之间,荣华有过,尊贵有过,他大可信手拈来,自抬身价。 然而,韩兢只道:“剑川之外,月色之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道友。” 面前的风陵弟子愣了一愣,坚持道:“客人,拜会门主,需报姓名。” “你这样同他说,他会记得。” 说到此处,韩兢也不很相信,补充了一句:“……或许吧。” “我们山主正在会见荆家掌事,抽不开身。”守山弟子道,“客人不报姓名,我们无法请您入内等候的。” 韩兢将自己立作一把长剑,一如他所佩的“春风词笔”。 他平声道:“我不必入内,在此处等着便是。” 守山弟子还想劝说他:“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可我们端容君若是只与道友有一面之缘,怕是难以想起。若我们通传后,门主却忘了……” 韩兢似乎不存希望,也无谓失望,平静道:“那便忘了吧。到时候,我会离开。” 韩兢就这样,从旭日初升,站到了日薄西山。 ……又是一日过去了。 他的性命,到目前为止,只剩一日。 韩兢正在冷静盘算间,那去青竹殿前看了数回情况的守山弟子满怀春风而归。 “端容君叫我对您说抱歉。他与荆掌事对弈,很是得趣,一时忘了时辰,直至方才棋局方散。”守山弟子抱拳道,“门主还记得您,说请您入山。” 第136章依依别离 韩兢并不知道自己来到风陵, 究竟能做些什么。 直到被弟子引至青竹殿前, 他也仍想不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这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韩兢驻足片刻,仍是叩门而入。 敲门声似乎惊了正在殿中打扫残局的人。 常伯宁在起身时,衣袖带翻了刚收拾完毕的棋盏。 待韩兢踏入室内,恰见满室蹦跳的黑白棋子, 清越有声。 打翻棋盏的常伯宁不由一呆:“……” 他回过神来,看向来人, 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在道友面前失礼了。” 韩兢无言,只低下身来,捡起滚到自己脚下近旁的十几颗黑白子, 送至玉棋盏侧, 送入拾来的十几颗棋子。 在置放白子时, 常伯宁恰好送了一枚白子进盏。 二人指尖微妙相触。 常伯宁指上犹带着棋子的温润凉意。 韩兢克制有礼地抽回手来:“端容君,冒犯了。” “无妨。”常伯宁看向他,温和道,“许久……不见了。一别之后, 你可还好?” “还好。”韩兢在客位坐下, 优雅持重, “剑川之后, 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路过风陵, 便想来看一看。端容君乃天上之月, 还记得小道, 小道已是受宠若惊, 不敢妄作他想。” 常伯宁:“你可是听说朝歌山之事, 方才来此的吗?” 韩兢:“朝歌山出了何事呢?” 常伯宁有些讶异:“你……” 他愣过片刻,望着韩兢,笑了一笑:“唔,不知也好。小道友游览世情,未必需知天下事。须知天下事知道的多了,伤心事便也会多。” 韩兢长久而温柔地注视常伯宁:“我是否触到端容君的伤心事了?” “没有。”常伯宁浅笑,“故友重逢,不提那些。抱歉,本该是有酒数杯酒,无事一枰棋,可我早已戒酒,这棋也……” “天色太晚,端容君今日该是很累了。”韩兢仿佛当真是与常伯宁闲谈来哉,一句一句,聊得漫无边际,“听说端容君与荆道君对弈了整日,胜负如何?” 常伯宁答:“赢七,负八。仍输一局。我与荆兄相约,来日我亲登九嶷,再决胜负。” 韩兢点一点头:“听起来是很好的棋手。” 常伯宁未闻天下事,但韩兢知道良多。 九嶷荆门荆一雁,乃国手之才,年纪轻轻,便在天下闻名的金玉棋堂中与堂主开局连弈九局,大胜之。 一本《苍梧堂弈谱》,更是因满腔巧思流传于世。 可他很懂该如何让着常伯宁。 这很好。 ……很好了。 常伯宁问他:“道友游历至此,将来要往何处去?” 韩兢平静道:“我已立愿,周游三千世界,赏遍天下奇景。” 他要去的三千世界,名曰碧落,名曰黄泉。 常伯宁眨眨眼睛:“那……将来可否再见?” 韩兢:“或是难了。我不会走回头之路。” 常伯宁:“那便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韩兢:“来日之事,也难以说定。” 常伯宁笑了:“那,愿道友一路顺风,来日再会。” 韩兢立起身来。 常伯宁有些意外,仓促起身:“我……方才那句话,不是送客的意思。” 韩兢:“在下只是来见端容君一面,见到了,讲上三五句话,便够了。” 常伯宁:“可……” 韩兢将手抵放在心口处,温声道:“我前路很长。可三五句话,足慰风尘。” 常伯宁一时无言:“……我送你。” 韩兢:“莫送。我一人就好。” 常伯宁绕过桌案,坚持道:“我送你。” 韩兢没有再推拒。 二人出了青竹殿,伴风同行。 他们皆不是多话之人,一路行来,只静听风语虫言,话音却是寥寥。 韩兢:“我一路走来,看这一山花朵,有些颓靡。” 常伯宁正走过一丛玉兰树下,仰头观视,语带惆怅:“过去两年,我无心照料。委屈它们了。” “一切都过去了。”韩兢道,“来年春日,风陵山定然花开遍山。” 常伯宁突然问:“那时,你还会来吗?” 韩兢:“端容君忘了?我不走回头路。” 言罢,他停下脚步,面对近在咫尺的山门,道:“到这里就好,不必送了。更深露重,端容君多加衣物,切切保重。” 常伯宁也不再往前,只点一点头,目送他缓步走出殿门。 那名守山弟子仍在,见韩兢出山,不由惊讶:“您怎么就出来了?” ……他以为,这人等待这许久,定要与端容君畅谈夤夜,抵足而眠才罢。 韩兢:“该见过的人已见过,自然要走。” 守山弟子看他不卑不亢,气质清逸,不像是那些想刻意巴结端容君的道人,自是对他有些好感,难免替他感觉不值:“加上从青竹殿一来一回的路,您进山还不到一刻钟呢。” 韩兢:“一刻钟了吗?”他以为足有一生之久。 守山弟子也不好去管他人事,只是莫名有些替这名道友懊丧。 然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匿在月色中,守山弟子才发现,自己竟是连他的名姓也不知道,更平白添了几分怅然。 高岭之上,常伯宁负手而立,静望着韩兢离去的背影。 天上止一轮明镜高悬,常伯宁不必忌光,摘去了遮眼的薄纱,是而天地一片澄明。 月明,人影,两婆娑。 常伯宁虽是有些懵懂,但他不至于全然的愚惑。 至少如故说过的话,常伯宁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剑川落水之际,如故突然提起了韩兢,问过常伯宁,是否还记得他。 尽管当时一时忘却了韩兢是谁,但待思绪整然、再回首望去,常伯宁仍能在记忆的余影里记起这位君子好友的模样。 当时,他只是觉得奇怪,如故为何会提起他。 封如故想得到的事,常伯宁亦是想得到。 ……尽管速度稍慢了些,直到如故“过身”后,许多关窍,他才慢慢想通。 唐刀客的最终目的,是逼如故堕魔,且是步步为营,精心算计的。 他显然知道,如故身上的魔气需得慢慢诱发。 也正是他那在青阳山中摧折了如故心脉的一指,断了如故再归道门的路。 换言之,他既知晓抑制魔气的七花印存在,同时也能运用移相之术。 能同时达成这两个条件的人,并不多。 想通这一点后,常伯宁心中云霾深锁,难见天日。 他逼迫自己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剑川外石榴树下的一抹红衣,夺命花雨中的一朵血花,猎猎酒旗下的翻飞衣袂…… 它们的主人,都生了一双相似的、冷淡的凤眸。 常伯宁疯了也似的追查唐刀客,一是为了给如故和众家道友报仇,二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他。 今日,方与荆一雁对局完毕,听说这位在剑川月下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道友来访,常伯宁便立即请他来见。 因为心绪翻涌,当他推门而入时,自己一时慌乱,竟打翻了棋盏。 这一点小小的狼狈间,常伯宁却意外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并得到了仔细观望他的机会。 常伯宁得出了结论。 ……是他。 只是,他宁愿当这故友死在“遗世”,从未出现。 这样,他的竹君道友,方可在世上留下这一副清白身,方可保丹阳峰不受其波及。 封如故的死,始终是常伯宁最为介怀之事。 如故既然未死,常伯宁对“唐刀客”的仇怨也淡了许多。 今日权作无事、纵他离去,常伯宁已用尽了他们昔年的全部情分。 ……他日再见,十六条道友的性命,再加上海净的命,他们断无任何情分可言。 常伯宁独立山头,风盈满袖。 得见故友,他多愁善感的毛病犯了,又回忆起了另一桩往事。 如故似乎总喜欢开自己同他的玩笑。 那年中秋,三门徒弟聚在一起,品茗赏月,抽签游戏。 如故抽出了一支“竹花唯养栖梧凤”,喜形于色,将签掷在二人面前:“韩师哥,你何时嫁来风陵,和我师兄一起养我这只栖梧凤啊。” 荆三钗薄酒微醺,撑着下巴啐他:“你是什么凤,一只死孔雀,拔光你的毛……” 韩兢亦是抿唇而笑,望着自己。 常伯宁却以为韩兢是在尴尬,善意地替他解围:“如故,我与你韩师哥是道友,自会好好疼惜你的。” 言罢,他向韩兢温柔微笑:“韩兄,可对?” 韩兢的笑容如沐春风,丝毫不肯叫旁人为难:“是。” 过去,常伯宁不懂他的笑容。 事到如今,他竟是参透了那么一点深意。 “……韩兄。我不是高岸,非是深谷。”常伯宁立于长月之下,衣袂翻飞,喃喃道,“你纵有万千心音,向我呼喊,我亦无法给你一句回声。” ……抱歉。 走至风陵山下的韩兢,似有所感,转回头去,唯见天际皓月。 万灯初上月当楼。 很美好的景色。 韩兢披着满身月光走下山去时,迟迟弄清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韩兢,在常伯宁这里,是无疾而终的一个符号,一段隐藏在友谊之下的,无望的爱。 至少,韩兢扮演的角色、一名剑川旁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无名小卒,该代替韩兢本人,拥有一个结局。 他来过,他又走了,从此去游遍他的三千世界。 人间风陵,无间地狱,生死两别,再不相见。 韩兢回到了朝歌山。 在封如故给他的第三日里,他哪里都没有去。 韩兢扫净了自己的居所,将被褥与衣衫投入一方丹炉间,焚烧殆尽,只留下一件衣服,手洗干净,晾干后,穿在了身上。 将房屋与自己整理完毕后,韩兢坐在空荡一片的床侧,拔·出了“春风词笔”。 “春风词笔”,通体清幽碧翠,乃是难得的玉剑,唯有尖端一点墨玉,宛如饱蘸青墨之笔,故得其名。 这是师父指月君赠予他的绝世之玉。 他取来绢帛,将剑从头至尾,细细拭过,直至其灵光微微。 韩兢将剑横揽于怀中,闭目凝神片刻,眼前闪过杂乱篇章—— 自己双膝跪地,握紧剑尖,让那一截墨玉对准自己的左侧胸口,慌乱地刺下鲜血淋漓的字迹。 “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片刻之后,韩兢重又启目,一双眼里无波无澜,只余淡淡的困惑,似乎不解自己为何会有这般狼狈的一面。 他的指尖抵上剑刃中端,由浅至深,注入灵力。 剑嗡嗡而鸣,鸣音渐趋尖锐,宛如凤泣。 下一刻,剑身无可承受,应声崩碎数段! 韩兢在满室飞溅的碎玉中静坐了一刻,才起身取来竹扫帚,将遍地剑碎打扫完毕,倾入丹炉。 “春风词笔”,再不存了。 韩兢,也不存了。 他取出唐刀与青铜鬼面,放置在自己身侧。 ……这才是该属于他时叔静的。 唯独让韩兢觉得有些难处理的,是他的鹤。 “你能找到家吗?”韩兢环抱住鹤颈,语气淡淡的,不似关心,更似叮嘱,“我记得以前教过你,在他生辰那日,你该飞向哪里。……我走之后,你去找他吧,他或许会照顾你,你可以载着他,去扬州,去任何他要去的地方。” 白鹤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只是用红喙一下下碰着韩兢的手腕。 韩兢把鹤赶出了屋子,紧闭了门扉。 直到那扇门被魔气轰然炸开。 ……三日前,记录了“时叔静”十数年见闻的“灵犀”,已被呈了上去。 他的所作所为,被全数记录在“灵犀”之中,再无法动任何手脚,因而无所遁形。 不世门众,皆是因不世门庇护,方得了太平生活,却险些被唐刀客摧毁。 如今,这害得不世门险遭道门屠戮的唐刀客当真混在不世门中,不世门众无不切齿,几欲杀之而后快。 几名护法鱼贯而入,制住他的经脉,把他押跪在地。 “莫要让他脱逃!” “抓住他!” 韩兢毫无反抗,只凭他们处置。 那带头的护法姓陆,他的妻女皆在不世门中,见到此罪魁,不禁怒从心头起,大步跨向前来,横起一掌,狠狠扇在韩兢脸上。 他脸上一道轻纱飘飘飞出,落在地上。 韩兢面色不改,只望向红纱飞落之处,神情漠然。 见他此等表情,陆护法愈发火大,正欲再动手,忽闻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把面纱给他戴上。” 陆护法一怔,回首望去,见是新任门主封如故,表情迟疑一瞬,思索片刻,还是乖乖遵令,拾起地上红纱,不甘不愿地挡上了他的面容。 韩兢从这世上消失已久,在场诸人,早不记得丹阳峰竹君子是何相貌了。 但是,随封如故而来的卅四,于那惊鸿一瞥中,看清了他的面容。 卅四心神俱震,回过头去,望向封如故:“他是……” 封如故道:“卅四叔叔,收声。” 待韩兢被清押出去,人尽散了,卅四才追在封如故身后道:“我昔日与道门关系还好的时候,曾见过他的,他分明是——” 封如故踏入了韩兢的房中,四处检视之余,打断了他的话音:“卅四叔叔,我知道他是谁。” 卅四:“他……” “有什么问题吗?”封如故道,“现在,他只能是时叔静,不可以是韩兢。” 卅四了然了。 他默默尾随在封如故身后,暗自消化一阵儿,方才苦笑一声:“……难怪他明明那样冷淡,我却偶尔觉得他亲切。” 封如故不答,在房中,一步步走得很慢。 卅四又道:“他既然是曲驰弟子,又是你的旧识,那可否……” “‘可否’?”封如故反问,“十六条人命,还有海净,可否复生吗?” 卅四呆愣半晌,微叹一声:“是我想徇私了。” 他忍不住问:“韩……叔静为何如此?” ……又是这个问题。 怕是所有人知晓韩兢的身份后,都会问他,为何如此。 韩兢分明还活着,分明未曾入魔,分明是指月君最期待与珍爱的亲传弟子,为何要自甘堕落? 封如故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始终背对着卅四:“他不愿告诉我真正原因,是怕我知晓情由,下不去手。” 卅四:“那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封如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全然不理会卅四的问题:“卅统领,发天下令,后日清晨,不世门在朝歌山召开公审大会,公审杀伤道门的唐刀客。” 卅四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公审’?” “是。”封如故道,“他们不是要我们查唐刀客吗?如今我们查到了,自是要开诚布公,公审唐刀客,才好定罪。” 卅四一脑门子官司,抓了抓脑袋:“这……岂不是让他们有了指责不世门的理由?” “所以,为着这个理由,会有许多道门到场啊。” 说着,封如故举起手来,掌心里托着淡淡的一点灵光。 他注目欣赏着自己在“静水流深”中创造之物,语气淡淡:“……时护法的‘灵犀’之中所记载的,除了血腥之外,应该有许多其他有趣的东西吧。” 第137章绝地翻盘 不世门的天下令一出, 道门俱惊。 上次,常伯宁发天下令, 往不世门讨说法,也只是发给那十几家为唐刀客所害的受害门派。 魔道如何敢发天下令? 就算敢发, 又如何敢发给所有道门? 这是公审, 还是挑衅? 唐刀客之事震惊全道门, 前前后后, 上上下下, 祸及的道门何止十六家? 如今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若不遣人到来,于情于理皆是不合, 哪怕是局外之人, 一来为见新任的不世门之主,二来为免被人议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必得来上一遭。 卯时时分, 朝歌山间,无师台下。 清晨云抱石,无风浪自涌,云色阴晦, 云之角上钩着一弦淡白残月, 仿佛文人工笔所绘。 静静聚集在朝歌山无师台下的道门之人, 总逾三万之数, 人头如攒, 看得朝歌山上严阵以待的不世门门人头皮发紧, 心中发虚。 但站在朝歌山下的众道门,心里也不很痛快。 ……尽管目的是为公审罪人而来,可倒像是他们受了魔道调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似的。 两年光景,世事更易了不少。 文始门门主文润津因为服用丹药过度,疲态尽显,文始门中诸事已交给文忱打理,二儿子文悯从旁协理。 然而,今日之事关乎女儿文慎儿性命,文润津还是坚持带病前来,一张青黄的容长面颊上长须纵生,持一榈木手杖,时不时嗽上一两声,是个气力不支的模样。 文忱文悯一边一个护住他,倒也尽心。 此刻,玄极君柳瑜极力捺着嘴角,难掩扬眉吐气的得色。 他本意只是想将唐刀客这口黑锅推到不世门头上,反正不世门不可能信任道门,常伯宁心中又只有他的好师弟,战火一起,不世门群龙无首,必然会被摧毁。 魔道不可有不世门这样的执牛耳者。 万一他日,不世门率魔道一朝势起,便难以处理了。 先要攘外,玄极君才可安心处理道门中的事宜,一步一步,让长右门取代三门位置,成为道门之首,从此一呼百应,得证他柳瑜的大道。 孰料,半路横空降下一个门主封如故,搅乱了他全盘的计划。 姓常的看到封如故就什么都不管了,而封如故有一手诡异剑法作为底牌,恫吓了在场所有人,逼得他们不得不先行撤退。 然而,事态至此,柳瑜心中仍存一线希望。 事情还远远没有了结。 封如故身为不世门主,必须得交出一个唐刀客来。 谁能想到,这短短几日,还真被他揪出了一个唐刀客? 柳瑜尽管不信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但无论唐刀客是真是假,他都自信会稳操胜券。 要么,这个唐刀客是假的,是被封如故拖出来的替罪羊。 这样一来,如果封如故拿不出此人便是唐刀客的铁证,那便是欺瞒道门,践辱道门尊严。 要么,这个唐刀客是真的。 那么,不世门就必须担负起窝藏犯人、失职不察的责任。 无论怎样,不世门今日都必须给众道门一个说法。 否则,天道不容! 因为成竹在胸,是而柳瑜不急不躁,温和地袖手而立,养精蓄锐,直待与封如故的正面交锋。 因着是涉及人命的公案,且时间还未到天下令中所约定的卯时整,各道门中少有叫嚣者,只是各据一处,各自切察。 独身前来的荆三钗等得暴躁不已。 前几日,知晓封如故未死,荆三钗一颗心本就波澜横生。 谁想没过两日,姓封的又摇身一变,改头换面,竟做上了不世门门主。 荆三钗现今心情很是五味杂陈,直观表现便是拳头颇感痒痒,很想找个人捶上一顿。 很快,找打的人来了。 “……小弟。”荆一雁的手掌亲昵搭上了荆三钗的肩膀,“很久不见,想煞大哥了。” 荆三钗一个激灵,不习惯地去拂他的手:“干什么勾肩搭背的?” 荆一雁一身庄重的石青色道袍,面含微笑时,可谓通身君子萧萧之风:“你我兄弟,如此不是应当的吗?” 荆三钗不耐,虚指之间,暗蕴寸劲,直敲荆一雁腕脉。 荆一雁广袖一揽,巧妙避过,且将荆三钗右手收入了袖中。 二人双掌在袖中相击,闪转之间,已暗暗过了十余近身之招。 待荆三钗发觉不对时,已经迟了。 他的狐狸精大哥近些年来竟又是修为大增,体术已臻于化境,荆三钗一只练惯了短·枪的手,竟是被他连番妙至毫巅的叩、抓、揉、点,敲得筋酥骨软。 荆三钗还没缓过来,右腕便是狠狠一紧。 荆一雁不知何时扯下了他雕饰着“白屋卿相”的冷玉束额,借广袖遮掩,将自己与他的左手死死绑在了一处。 荆三钗:“……你干什么?!” 荆一雁作温柔无辜状:“父亲说了,绑也要把你绑回家。” “你少打父亲的旗号!”荆三钗气得几欲吐血,想把手挣出来,“就他奶奶的是你想绑我而已!” “哎呀。”荆一雁左手如雷霆之势扯紧束额,右手却柔和地扶一扶心口,真诚道,“大哥冤枉。” 荆三钗:“……” 在旁人看来,荆家两兄弟久别重逢,执手依依,其情其景,堪称兄友弟恭的典范。 常伯宁、燕江南、罗浮春皆立于无师台下,各怀心事。 燕江南还在担心她家小师兄身体,尽管这人灵力已复,然而在燕江南心目里,封如故一时还难以摆脱那个常年面色苍白的病秧子形象,因而很值得担心一番。 罗浮春袖里笼着桑落久托师叔转给他的信件,贴着信的一截皮肤火烧火燎地发着烫。 常伯宁看起来则像是在发呆,直望着无师台方向。 看到他这副情态的人,无一例外,都以为他在等封如故。 常伯宁的确是在等封如故。 但同时,他并不想等到另一个人。 卯时整时,一道清影翩然踏上无师台。 与魔道重玄色、紫色、赤色的服制不同,封如故仍是白衣如雪,隐透半身如焚的业火红莲,圣洁与妖异混合一处,更显明艳诡谲。 待看清封如故面容后,宛如投石惊鹭,几日前未曾到场亲眼目睹封如故复活的众道门间先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继而轰然一声议论开来。 “封如故竟当真未死!” “他这算是什么?!假死欺瞒道友,暗地里入了魔去,逍遥快活?!” “话也不能这样说,当时……” 柳元穹、文忱等曾受封如故恩惠之人,在封如故死后,总算后知后觉地对他生出了满腔愧悔,午夜梦回,还有人因着未能在他生时偿恩,真心实意地落下了几滴泪来。 如今,封如故全须全尾地站在此处,他们在统一的呆滞之余,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哭笑不得感。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像是带着讽笑,对所有人道:“对不起,死不去。” ……他始终是风流不死的封如故。 玄极君柳瑜此时可没有良多的感触,袭一身道骨仙风,立于人前,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众家道门都到了,你最后才出。封门主好大的派头啊。” 封如故笑:“看来柳门主与封某不熟。天长日久,习惯就好。” 柳瑜:“……” 三门中各派了人来,清凉谷鬼君陆御九、应天川望舒君、盈虚君也皆到了场。 闻言,望舒君浅浅抿嘴一乐。 盈虚君看他人模狗样,笑骂一声:“……死小子,白替他担心了。” 这些人经历过数年前的魔道之乱,见惯了人间大起大落,诸般风霜,如今封如故死而转生,骤登荣位,他们除了讶异,只剩故人徒儿仍活在世上的欢欣,并无苛责,亦无失望。 因为他们知道,封如故是这世上顶邪却又顶好的孩子。 三门素来心齐,但其他道门则未必。 有人直入主题,喝问道:“唐刀客在何处?” 封如故整敛表情,凌空拍击三掌。 很快,陆护法发力扭着韩兢,将手戴抑灵铐的韩兢推跪在了无师台上。 韩兢面纱已除,只着一袭素净青衣,如墨长发盖住面颊两侧,粗粗掩去了五官轮廓,只余一身疏冷的青竹气质。 常伯宁微微闭了眼睛。 人群之中的荆三钗眉头一皱,觉得此人眼熟得有些怪异,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暂时看不出个所以然的玄极君则淡淡袖手,昂起下巴,冷道:“封门主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人便是唐刀客?” 封如故也不赘言,凌空掷出一物。 一枚灵光浮出,于虚空间流转如漩涡,将周围本就黯淡的天光又夺去了三分光彩后,辟出一片长十五丈,宽十丈的方状光屏。 封如故:“我门中弟子身上所携的‘灵犀’效用,道门皆知,可记事录情,如实还原。此为铁证。请诸君观之。” 这确然是无可辩驳的铁证。 “灵犀”之中清晰地呈现了,在两年半之前,第一名死者是如何倒在唐刀客的脚下的。 那人连一点挣扎和痛苦都未曾有过,面上只余一丝浅浅的、未及放大的诧异。 唐刀冷锋过处,收割一魂,取走一命。 他背负着尸首,翻山越岭,放在他精心策划布置已久的所在,将头脚按东南西北的方位,各自摆放平直,像是在精心伺弄摆放一盆花草。 韩兢微微昂头,直视自己那堪称罄竹难书的所作所为,神情淡然。 “灵犀”中记录的画面,终结在少女文慎儿的颈脉被割断的一瞬。 这一刀,与之前他干脆利落的刀锋落势全然不同,险伶伶一刀,文慎儿便仰倒在温泉之中,喉间鲜血与滚泉相冲相涌,四周渐成一片沸腾的血泽。 文慎儿作为最后一名被杀之人,要构成“封”字中的收尾一点,需得割下头颅,是而韩兢没有再收敛刀势,好方便下刀。 见状,文润津悲愤狂哮一声,丝毫不觉身旁长子文忱惨白如纸的面色。 好在,封如故没有将“灵犀”的内容继续放下去。 常伯宁看到中途,便已哑然无声,错过脸去,不忍再看。 在场道门,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悲愤顿足,怒目相视,目光纷纷如刀,恨不得将那跪伏在地的唐刀客凌迟成泥,剁作肉酱! 人群之中,亦有质疑之声:“怎么只有十五人被杀的留迹?霞飞门的外门弟子边无涛呢?” 封如故并不急于一一作答。 有了直证,仍需旁证。 封如故请出两样以铁托盘盛装之物。 “乌金唐刀在此。” “青铜鬼面在此。” 封如故毫无羞惭,朗声道:“在座道友该是有见过唐刀客的,此刀,可是彼刀?” 群情激愤的人群中,玄极君骤然冷笑一声。 封如故转向了他:“玄极君可有话要讲?” “我无话可说。”柳瑜鄙夷看向封如故,“只是着实好奇,新任不世门门主封如故,是以何等厚的脸皮,才会有颜面立于诸位道友之前,毫无羞惭之意?” 封如故四下里望了一望:“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下去,您来做这不世门门主?” “……哈。”柳瑜实在擅于鼓动人心,他不理会封如故对他的揶揄,玄衣一摆,面向了犹自惊疑不定的诸家道友,振臂一呼,“各位,什么是天理昭彰,什么是公理正义,今日便是了!” 他再次转身,直面封如故,质问道:“他既是你不世门门徒,写下这‘封’字血笔,无论是何目的,皆与你脱不了干系!” 荆三钗一听便知这人话中阴毒,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口黑锅让封如故背上了,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不由火冒三丈,张口便要骂:“老匹夫!你——” 荆一雁抬起右手,把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小弟,这个是脏话,不可以讲。你慢慢的听。你的朋友有底气把众人召集至此,必有筹码。” 果然,封如故不顾鹊起的诘责之声,抱起臂来,微微舔唇:“柳门主把罪责全都推到我头上,我有点冤吧?” 柳瑜:“冤?……那请封门主回答我,此人为何人?” 封如故道:“不世门护法,时叔静。” 柳瑜再问:“何时入门?” 封如故道:“八年之前。” 柳瑜步步紧逼,口若悬河:“不世门疏于管理,竟叫此等人坐上了护法交椅,不觉可笑吗?你封如故身为不世门之主,他用尸身拼作‘封’字,究竟是逼你出山,还是与你以此私传讯息,又有谁人能知?……或者,干脆就是你出于某种目的,授意他如此做的!单就这几条,你作何解释?!” 封如故站在无师台上,陷入沉思,眉心纠结。 柳瑜见他凝眉,唇角绽出一点冷冰冰的笑意,宛如即将狩猎到蛙的毒蛇,曲起颈项,直起身子,端看那中了毒的蛙如何逃出生天。 封如故思考良久,问道:“听柳门主说了这么多,意思是认同此‘灵犀’中记载内容是真实的了?” ……他的反击,只有这样而已? 太弱了! 玄极君反问:“难道封门主想一推二五六,彻底不认账吗?” “不敢。”封如故笑了起来,“怎敢呢。” 柳瑜阴阳怪气:“封门主的胆量可是远超常人,是我等循规蹈矩之人难以企及的。还是验明正身为好,免得封门主想要庇护这个与自己暗通款曲之人,找了一个冒牌之人前来顶替。” 封如故深施一礼:“玄极君既然有此忧虑,封某便为玄极君解忧。” 言罢,他转向韩兢,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点神态的微妙变化,除却与他面对面的韩兢,无人察觉。 再开口时,封如故的声音平静如常:“你是何人?” “时叔静。”韩兢亦是平静作答,“不世门护法,唐刀客。” 一听他那平淡冷感的声音,那跑去请求常伯宁庇护、在家豢养七名魔道女子的九龙门副门主,险些跳将起来,激愤道:“是他!我听过他的声音,正是他!” 封如故朝向柳瑜,挑起眉来:“现在算是验明正身了,柳门主可否安心?” 柳瑜有意嗽了一声,制造了片刻停顿。 有和他相熟的道友马上接上话:“藏头盖脸之辈!抬起头来,让众道友看看,这是怎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而韩兢长久地注视着膝盖前方的细细沙土,以及在青岩缝中信步来往的蚂蚁。 直到陆护法不耐烦了,一步跨前,抓住他散乱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底下的常伯宁倏然一惊。 但接触到那张脸后,常伯宁呆住了。 乌发下,眼睛还是那深潭似的蓝瞳。 然而他过度清秀的面容,却并不属于韩兢。 ……属于景寒先生。 ——刹那间,本来有无数话语要讲的柳瑜,轰然一声,后背仿佛爬上了万千虫蚁,关节处迅速汪出热汗来,周身又痒又麻,脸颊像是被人凌空甩了十来个巴掌。 在寒山寺之事后,柳瑜就有意除掉景寒先生,但他却像是有所觉察似的,之后不久,便销声匿迹了。 难道这是陷阱? 但在看清他的脸后,不世门人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愕然。 ……谁都知道,这位时护法从不露脸,他们只靠这一双冷似寒冰的眼睛认人。 眼睛没错,人就没错。 唯有封如故,对着韩兢轻轻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 韩兢摧毁了“春风词笔”,便是断绝了与自己身份有关的最后一点线索。 从此,韩兢彻底死去。 世上存在的,只有时叔静,以及他百余个虚假的身份。 稍微识得些柳瑜的人,都记得他身边跟随过的这名谋士。 一时间,无数诧异眼光转投向了柳瑜,包括他的儿子柳元穹。 万千芒刺落在柳瑜身上,逼得他脸颊紫涨,咬紧牙关,也只挤出了“怎有可能”四字。 封如故长袖一摆,道:“除此之外,封某倒还有一点其他的东西,想给诸位看一看。” 不祥的预感,宛如洪水,由天而来,将柳瑜包裹其中,唬得他面色惨白,牙关战战,一身仙气和通身修养尽数溃散:“不可——” 然而,一切已晚。 “灵犀”光芒微闪,带回了一段画面。 夜半草丛中,倒卧着一具尸身。 一双佛履从草中探出,露出白金僧袍的一角。 海净仰面倒卧在地,脚边草丛中掉落着的佛灯燃尽了。 “灵犀”的主人时叔静直视着他咽喉处一处血迹未干的红伤,看过之后,转身面对了身旁正在擦拭弥漫着淡淡魔气匕首的玄极君。 柳元穹蓦然回首,望向自己的父亲,瞳孔微震,倒退了两步。 玄极君在万千惊诧目光中,僵作了一只木鸡。 第138章大道世界 “灵犀”之中的玄极君, 浑然不觉彼刻的自己,正在被此刻的无数双震愕的视线盯视, 优哉游哉地拭尽匕首上海净的血迹,随身放好。 “掩盖梅花镇中发生之事, 赶走封如故, 方法该是有许多的。”柳瑜虚心请教, “为何景先生选中了这名小和尚?” “灵犀”中的“时叔静”, 或者说“景寒先生”, 条分缕析地为他列出缘由:“……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与封如故熟识之人。若要栽赃给封如故, 杀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总比杀一个无关的人要更有说服力……” “灵犀”确凿地记录下了携带“灵犀”者所见所闻的一切, 包括柳瑜自承将一名魔道阵修的尸身放入梅花镇水源中、引发其身上埋设的阵法反噬, 酿就梅花镇的泼天大祸,自己则化名“杨道士”,取七名婴孩, 炼就“人柱”,并借“人柱”之身,窃取梅花镇地气,借道寒山寺, 将地气引渡至长右门, 助门内众弟子修炼一事。 这些, 皆是景寒先生在与他分析利弊、促膝长谈时, 玄极君亲口承认。 他轻叹一声, 道:“只是日后少了地气支持, 长右门灵气会有所削弱,穹儿的修炼,怕是要稍稍停滞了。” ……仿佛那七名无辜婴孩,以及梅花镇中因洪涝与瘟疫而死的人命,只是一桩美事当中的小小遗憾。 柳元穹抓紧剑身,心如死灰。 自己身体中凝化的深厚灵力,本是他所有骄傲的资本。 他一直以为,这是凭他的天赋与努力修炼所得,所以他眼高于顶,所以他将长右门视为荣耀。 如今,灵力化作无数冤魂,凝作血块,顶在柳元穹胸口,逼他胸闷窒息,连番欲呕。 柳瑜在万千刀剑寒霜的目光下,汗出如浆。 他想要辩解,然而他先前志得意满时,同封如故一句一句地顶撞,已在无形中,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封死。 封如故反复确认“灵犀”是否为真,那时,无人反对。 封如故验明此人正身是时叔静,时叔静也自承罪责,那时,同样无人反对。 如今,他再要反对,已是迟了。 恐惧、惊惶、绝望、羞愧、诸般情绪涌上头来,烧得柳瑜周身滚烫,面皮火炙一般,一颗心却如坠冰窟,心火化作无穷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熬得他双腿发软,径直跌坐在地。 ……他完了。 长右门完了。 厌恶柳瑜的人也不在少数,见他当众栽了这个足可让长右门除去道籍的巨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面上不显,心中暗喜。 不料,“灵犀”根本没有停转的意思。 在此之后,“灵犀”所载的画面再度改换。 文始山中,唐刀客一路尾随文润津,见他扣押四名小魔道,见他以四名幼童性命威胁其父母对他言听计从,见他将此事告知自己的长子,仿佛这是四个魔道孩童的身家性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物品。 杀掉文慎儿后,唐刀客将乌金唐刀抛给文忱,令他亲手割掉自己妹妹的头颅,悬挂在文始山最高的树上,否则,天下皆会知晓文始门所做丑事。 最后,唐刀客托他向封如故转达一句话:“道已非道。”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本就带病虚弱、又两度目睹爱女之死的文润津,愤愦、惶然、羞耻交集,一时痰迷心窍,竟就这样一头栽在了双目呆滞、喉咙里发出咕咯的闷响的文忱怀里,昏死过去。 一旁的文悯木然地望向自己的兄长与父亲。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天认得他们。 “灵犀”仍未停止流转。 整座朝歌山鸦雀无声。 大家轮番见鬼,谁也不曾落下。 唐刀客打昏了霞飞门的边无涛,将其与一封信、一把唐刀一并放入礼箱,作为贺礼送给剑川青霜门掌事,自己则从独身离开。 ……从此,边无涛再没有走出剑川。 唐刀客路过九龙门,在副门主的私舍之中,见到一名已经有些疯癫的魔道少女,正歪着头,对他含媚地痴笑着。 唐刀客走过酒旗镇,亲眼见到龙山门金门主之子金映生勾结行尸宗,偷窃生人活气,修偏门之法,以资灵力进步。 入门后的八年光景,这名唐刀客带着“灵犀”,孤身走过无数道门,与无数心怀野望的道人相逢,纵观世情,记录世情。 ……如他所闻,如他所见,如他所说,道已非道。 观视之下,三门一片静默。 他们皆在反思,是哪里出了过错。 当时,他们从魔道手中夺回道门,百废待兴。 所以,他们默许了给了其他道门发展的自由,并不过多干涉。 ……而今,道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别说向来对道门怀揣美好愿景的罗浮春,饶是早早对道门失望、脱离道中的荆三钗,亦是心如火灼,瞠目结舌。 不知这样的场景轮转了多少次,终于有还未轮到他们、而又作下了孽的道门心虚了。 有人弱声道:“封道君……封门主,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封如故背对众人,与大家一同观视这初阳下无可逃避的罪恶。 闻言,他侧过身来,反问:“……‘误会’?” “是啊。”亦有人从旁附和,“这是不是捏造?” “哦?”封如故淡淡道,“现在,诸位认为‘灵犀’内容可以捏造了?” 众家道门脸色灰绿,有口难言。 “那先前十六条人命,如何计算?”封如故长袍一振,半护在韩兢身前,步步紧逼,“难道不追究了吗?算了吗?这便是公审?这便是诸位所求的大义?” 听到此话,韩兢抬起眼来,目光中含起了一点情绪。 ……到现在,如故竟还想要保全他。 至少,要保自己一个全尸。 若是道门承认“灵犀”是真的,那便要将道门种种罪恶一并承认下。 如今,如柳瑜方才所言,罪恶已经彻底昭彰。 无论认与不认,道门之中种种痈疮,已如自己所愿,一并爆发。 而后,是漫长的拔毒治疮的过程。 自己最后亦会被秘密处决,但至少不会是交给道门,慢刀割肉,五马分尸。 封如故会给自己一个痛快。 ……够了。 对一个活该被如此对待的杀人凶犯来说,很足够了。 韩兢抬目望向天际,那一抹残月仍隐隐绰绰挂于天际,行将消亡。 他目送着即将消逝的月光,唇齿骤然紧合。 待封如故察觉到时,韩兢的嘴角已垂下了一丝黑色的血线。 封如故脸色遽变,一步抢至他身侧。 嗅到从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血气后,封如故骤然暴怒:“——谁给他的毒?!” 一直看守着时叔静的陆护法呆愣片刻,快步赶来,闻到他口中气息,勃然变色:“……是牵机毒!他要畏罪自尽!” 牵机药,至毒至凶,一经入腹,腹痛如绞,人在极端痛苦下,身体蜷缩扭曲,头脚相接,状如牵机。 陆护法冒出一头热汗,跪下向封如故请罪:“他一直好好的呆着,丝毫未曾有异动,属下不知——” 早在听到陆护法脱口而出“畏罪自尽”四字时,封如故心中便是悚然一惊。 旋即而来的,只余无穷无尽的悲哀。 任谁看来,此人藏毒于齿,当众服毒,都是畏罪自尽的表现。 这便是韩兢的打算。 唯有当着全道门的面,让声名狼藉的时叔静顶着这样一张陌生的脸死去,丹阳峰的声名才可彻底保下。 而唯有他当众死了,自承罪业,才是将此事钉死,断了众家道门想将“灵犀”中所录之事草草揭过的后路。 在虚假的韩兢死后,世上将只余真相。 ……这是韩兢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跪伏在地的韩兢毒已袭身,可他并无多少痛苦之色,只是唇色较以往苍白了几分。 他靠在封如故耳侧,用唯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低音,与他说:“……如故,你终究不够狠心。” 韩兢顿了一顿,似是在沉默,又似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 半晌后,他说:“……可是,这样很好。” 言罢,韩兢身体前倾,狠狠往前一撞,将封如故推开,自己却先向后倒去。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封如故将他这个罪人厌恶地推倒在地、与他划清了界限一般。 仰面跌倒时,韩兢胸膛安详地起伏了数度。 其实,韩兢还有许多话,没有对封如故说。 他想问封如故,还记得林雪竞吗。 韩兢并不喜欢林雪竞,从一开始就是。 他之所以想让封如故来做不世门门主,是因为韩兢清楚地记得,当时在不世门中,他把亲手牺牲文忱等人、从而换取威信,当做一件正经的建议去提。 封如故想得到这样的主意,可封如故决不会这样做。 封如故永远是封如故,做不成林雪竞,做不成时叔静。 这样,就很好了。 韩兢本以为,他会这样安详,直到死去。 这本是他为自己计划好的结局。 在这之前,封如故给了韩兢三天,而韩兢用这三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好好铺垫了自己的死亡。 连常伯宁他也去看过了。 他认为自己不会再有遗憾,哪怕在死前未曾看上常伯宁一眼,他也知足了。 可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自己眼中的世界,竟会在濒死之际,一点点变化了模样。 韩兢微微睁大了眼睛。 深灰色的世界渐次褪去了冷锐的光,有了光,有了色,有了美。 沉淀在他眼瞳中的那深潭似的蓝,也是渐渐由淡转浓,趋于乌黑。 ……天地,原本竟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那么,原本的他……原本的韩兢,该是什么样子的? 剧毒迅速地将他的身体蛀蚀一空。 韩兢的身体猛然一动,方归清明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整个世界,艳若三月的桃花。 …… 春日初阳,桃花如锦浪。 三月的丹阳峰桃花坞里,立有一座小小的桃花庵。 桃花庵中,乃是三门设下的学堂,专授道门高阶之术。 今日负责授课的指月君着一袭绛红道袍,随身拂尘挂在架上,随窗外桃花香风萧萧而动。 “……何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然太上忘情,非是绝情,是有情而忘情,寂焉不动情。” “炼入太上忘情之道者,修为会比修习寻常道法者更精,距大道更近一步,然情·欲归淡,也是无可逆转……” 指月君略略放下书,正欲提问,发现座下四名学生,已昏睡过去了三个。 指月君:“……” 指月君问唯一还清醒着的韩兢:“……兢儿,我是否讲得太过无聊了?” “不是的,师父。”韩兢温声为三人解释,“昨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如故三钗带着伯宁浮觞饮酒,他们二人喝得多了,而伯宁……着实不擅饮酒,酒醒过后,仍是倦得很。” “那我们不吵他们。”指月君天性宽和,淡笑着一背身,“师父小声地讲给你一个人听。” 师徒二人一齐微笑了。 今日课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炼之法,有些内容着实艰深,需得好好记录。 韩兢索性取来常伯宁面前半摊开的笔记,又取来他面前墨笔,将双袖挽过三叠,左右各持一笔,右手跟着师父教授内容记录,左手则从常伯宁笔记上的断章处开始抄起。 左右字迹,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录过一段后,不意抬头,恰与一边授课、一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的举动的指月君对视。 少年韩兢涨红了脸,低声辩解:“师父……我先替伯宁抄录好,他回去后,也好给如故看,我的就给三钗参考……” 指月君双眼弯作浅浅的月牙状,了然地一点头。 韩兢正想再解释,后背便被一只小纸团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却含着笑意的声音自后排传来:“……韩师哥,我听着呢,你不用管我。” 韩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头,专心抄注文字,只余一截细白后颈,透着绯绯红意。 指月君也没有让徒弟太过难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继续授课:“……然而,修炼太上忘情之道,亦有变数。若急于求成,错失正轨,便入歧路。若踏错一步,易入无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撑着面颊,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过去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韩兢手上不停,余光却瞥向了旁侧的常伯宁。 他鬓角垂下一缕碎发,微微粘在了唇侧,随着缓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丽的眉峰在睡梦中轻皱了起来。 “……无情道,不再明悟爱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岩,由于心无杂念,距离参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复当初,难免存有微瑕,是圆满当中的不圆满。” 韩兢搁下了墨笔,探过身去,想把那缕困扰着常伯宁的头发摘去。 然而,手指刚探到常伯宁的唇侧,接触到他吁出的一点热流,韩兢便像是被灼伤了似的缩回手来,将拇指藏在掌心,缓缓摩挲。 “……失情道者,则更甚之。炼入失情道之人,变化最大。灵力可大增,功法可飞跃,连瞳色亦会生变,其情其性,几与天道共通:无悲无喜,无欲无念,无善无恶,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无不同。” 韩兢沉思半晌,终于再次下定决心,拿起墨笔,探过身去,用笔端细心地把勾在常伯宁唇角的一点头发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松弛下来,韩兢对着常伯宁的睡颜微笑了,为自己在睡梦中的一点失礼向迷睡着的常伯宁轻轻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执住墨笔,继续抄录。 但那时的韩兢从不认为灵力大增、功法飞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韩兢的身边,就坐着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只求做一枝长竹,戍守在花侧,偶尔能探出竹枝,为他挽一挽头发,便已心满意足了。 第139章华亭鹤唳 眼前殷色由淡转浓, 如醉的桃花色转瞬化作泼天血火,迎面而来。 “韩……” 影绰的呼唤声从血似的迷雾里传来。 韩兢只是站在原地,身心一同陷在那桃花盛开的春日光景中。 有人在他耳边疯狂呼喊:“韩师哥!” 韩兢骤然惊醒,五感皆复。 松木被燃烧出“噼啪”的脆亮响声, 鼻端是扑来的腥风与焦炭臭气,烈火映目,满壁焦土。 他们在“遗世”林雪竞的小院中。 片刻之前, 此地遭到魔道袭击, 道友们鱼贯而出,茫然四顾, 不知从何处可求生路。 封如故从火中冲出, “昨日”、“今朝”寒霜过处,颈血飞溅。 双剑快如疾风, 绵如流水,剑锋荡过, 唯余剑尖染上一滴血,坠落尘埃后, 剑身仍不失璨璨明光。 斩去两名拦道之魔, 封如故来至韩兢身前, 将重伤的荆三钗转缚在韩兢身上。 在血火之中,韩兢问封如故:“林雪竞呢?” 封如故不看他,只顾着低头忙碌:“没找到。” 韩兢并未阻止封如故将荆三钗交给自己的举动。 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三门君长曾聚在一起, 评点如今的三门徒儿的能为。 燕江南擅于药理, 且论剑术和性情, 能毫不手软地打死一百个医闹,因此三门师长谁也不担心她会吃亏。 荆三钗潜力无限,但若转练短·枪,前途更加无量。 封如故自不必提。谁都羡慕逍遥君能半路捡回这样一个虽带有几分邪性、却天赋绝伦的小徒弟。 常伯宁与韩兢的问题,则同属一类。 有些相同,有些不同。 常伯宁心纯,最易得道,但因为家境优渥,天性温良,修养卓越,他从不懂杀为何物,戾气何来,因而悟性虽然不差,但在剑法一途上总差上几分,难至圆满。 韩兢则灵慧讷言,他懂得何谓杀性,却是不忍,亦是不愿。 因为过度重情,他出剑之时,总是不可控地削减三分杀意,再减两份凶戾。 然而,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候,谁也不需要韩兢多余的多情和软弱。 所以他需得担负起别的责任,照顾荆三钗,照顾道门众人,只留如故一人,独对火云千丈,剑雪寒霜。 接下来,于道门众人而言,是可以预见的、永无止息的逃亡。 “遗世”被彻底封闭,众人落入丁酉的彀中,又失了藏身之所,只得疲于奔命,在死关中硬杀出一道生途。 三钗重伤,弟子们伤疲交加,还需兼顾伤患,因此,大半追杀的压力,皆被封如故生生受下。 好容易调开追杀的魔道之徒,封如故折回了众道友的藏身之地。 他木然着一张脸,早已倦于做出什么表情,因而显得倨傲又无畏。 封如故走得很平静,但韩兢看得出来,他每走一步,便有万千双无形的手正把他往土里泥里拖去,叫他倒下,逼他放弃。 韩兢不善言辞,可头脑不输封如故。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竭尽全力,替他安抚那些年轻又躁动的道友们,也无法帮到封如故太多。 封如故带着百余名道友,奔逃在“遗世”之中。 其他的人跌跌撞撞,身边总有三两人支撑。 只有他昂首阔步走在最前方,永远是孤身一人。 ……可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纵他是北斗璇魁,尽情燃烧,又能照亮多久前路? 在陷入绝地之前,韩兢已有了些念头,但那时三钗还能对如故施以援手,犹有余裕,自己也能放心支撑二人。 如今,三钗倒下,终是逼韩兢下定了决心。 那夜,封如故枕在韩兢的膝弯上入睡。 封如故在左侧,三钗在右侧。 韩兢将帕子取出,擦净封如故额上细汗,又侧身照顾好昏睡的荆三钗,旋即仰首望月。 他总有些多愁善感,最爱赏月。 月之风情,总叫他想起一人。 有次,他看过一篇凄情的话本,几天后与伯宁、如故、三钗赏月时,突然想起情节,一时泪盈于睫,还被如故狠狠打趣了一番,揶揄得面红耳赤。 ……今夜月色真好。 封如故问他,为何不休息。 韩兢静静望月:“月光已尽,再不多看几眼,实在浪费了。” 封如故哼了一声:“你还是不够累。” 韩兢垂目,指背抚上他皮肤微微发凉的侧脸,温柔道:“抱歉。韩师哥很快便能帮到你了。” 二人有一句、无一句,谈到了“遗世”之外的常伯宁,谈到了韩兢对他的喜欢。 “多情好啊。”封如故并不反感韩兢在情感上的软弱,反而道,“多喜欢我师兄一点吧。” 韩兢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以前,韩兢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伯宁不通七情,情总懵懂。 韩兢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 等到伯宁开窍,或等到自己死心。 韩兢有许多话想说,甚至向封如故讲了他原本打算为伯宁准备的鹤之礼。 但疲累极了的如故不耐烦听,堵住了他的嘴。 于是,韩兢只能把心底的话说给自己听。 “……我真想再多喜欢他一点。” 封如故昏睡了过去。 韩兢则未睡。 他捉住封如故的手,为他拭去指缝里的血泥,又转身去照顾荆三钗状况,替他将腰腹处的绷带又换过一道,方才松弛下来,转望天边月色。 月色公正,不分道魔,一样照人。 韩兢望着魔境的皓月,睫毛上掸上一层霜雪似的月光。 他接过前话,喃喃自语:“……可是,如故,我知道的,伯宁爱你。” “我若死了,他只会难过;你若死了,他会生不如死。” “……我知道的。” 他指尖细细理着封如故的头发,是疼爱和关心弟弟的温柔力度,不轻不重,因而封如故很受用地蜷了蜷身子,往他身上蹭了蹭,是全然的信赖。 感觉到封如故难得流露出内心孩子气的小动作,韩兢失笑,双掌抬起,一边一个,挨个摸了摸头发:“莫怕,韩师哥保护你们。” 韩兢盘膝而坐,驭周身灵气,吹岣呼吸,吐故纳新,将周身之气清畅上扬,元炁相结,聚于三花之处,运行过一个小周天后,便依照师父指月君所授,将太上忘情之心诀低诵一遍。 韩兢原修自然之道,参木之灵气,以为修行,如今经脉骤然逆入别道,韩兢骤感全身经脉紊乱,气序有异。 但情况紧急,已不容他细理经脉,养气静修。 韩兢牢记太上忘情口诀,复诵一遭,心气稍定后,重启双目,先看天边月,再看身侧人。 韩兢靠上背后的岩石,手掌虚虚搭在两个弟弟的眼前,替他们挡去月光,好叫他们得一寝安眠。 自己的心境似乎并无什么改变。 但韩兢知道,变化在他未觉察之时,已经暗自发生。 他同样知道,炼入太上忘情,便无可转圜。 伯宁,我爱你。 我真想永远这样爱你。 ……可我做不到了。 护好如故,让你不难过,或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我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我做了一件傻事。 若这份傻气,会让我记住我曾爱过你这件事,那也很好。 …… 韩兢以为,自己只会如太上忘情之道中所说,存情而忘情,砍去心上缠绕于他的枝蔓,一心卫道。 一开始,的确也是如此。 面对来袭魔道,他的“春风词笔”再不留情,再不迟疑。 尽管混战之中,如故无暇顾忌他,不过这微妙的变化,韩兢自己能可体会。 但韩兢渐渐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他的心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先前,韩兢总以情理为重。 道友若有损伤,无论此人品行优劣、灵力高低,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 而现在,看到道友重伤,无论亲疏远近,他心中一视同仁,并无丝毫动容。 他想,去芜存菁,乃是天之共理。 然而,想到此处,韩兢总会时时惊觉,炸出一身冷汗。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 譬如,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地为下,从未感觉不妥。 如今,一个声音告诉他,天为下,地为上,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笃信不疑。 但是,他偏偏并未失忆,能清楚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 这份矛盾,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 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 况且,就算如故知道了,又有何用处? 因为韩兢从来话少,无人察觉他的异状,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 情况愈发严重,求救亦是无用,韩兢只能勉强控制,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令自己不可作他想。 直到某日,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 韩兢前去巡看伤员。 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 韩兢取来水囊,递到他唇侧。 那人感激地哑声道:“多谢……韩道君……” 韩兢心如止水,全无波动。 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以当前之势看来,伤者只会越来越多,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只会拖垮所有人。 放弃掉所有重伤员,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 也许,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让所有伤者…… 韩兢想了许久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勃然变色,骤然起身,唬了那伤员一跳。 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怀拥“春风词笔”,半解胸怀,以刃为笔,将剑刃抵于胸口,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唯有疼痛,能助他清醒一二。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可他亦不愿忘却。 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 “春风词笔”刺入血肉三分,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 韩兢狂乱地低语:“不要忘,不可……不可以……这个不可以……” 丹阳峰。 常伯宁。 封如故。 荆三钗。 终笔处,一缕心血顺着“寜”字身滴下,流经“丹阳峰”,“封如故”,在“钗”字处停留,又被韩兢抹去。 他喘息片刻,心绪归于宁静之后,匆匆掩好衣襟,携剑而出,寻到一处断崖,背对众人,缓缓拭剑,同时整理心情。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他的头脑告诉他,这样的举动,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 封如故找上他不久,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 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文忱等人急火攻心,吵着定要前去驰援。 这些时日,少了韩兢居中调和,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 一番唇枪舌战后,文忱看向了韩兢,急急道:“韩师哥,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 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都系于韩兢一身。 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闯险地,以如故性情,定不会坐视。 如此虚耗,终有尽时。 如故不存,众人皆亡。 韩兢不动声色,催动灵力,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自断丝线。 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随之,韩兢给出了答案:“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 此话一出,韩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自己……做了什么?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悻悻离去。 封如故向来聪慧,果然察觉到了不对,赶来追问于他,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 韩兢心乱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将他推开:“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 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 然而,韩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并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在面对封如故时,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 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颠三倒四道:“离我远点儿……我很奇怪,我怕伤到你。……我怕我很快连‘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对着他走出两步,韩兢站定了。 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到了某日,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会不会伤害如故? ……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 思及此处,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对封如故缓声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他未曾细听。 韩兢大踏步地离开,离开众人,向南方而去。 临走前,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 一来,这是为划清界限,不愿他们寻来。 二来,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众家道友位置。 三来,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必要之时,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莫留此物,徒增牵绊。 然而,韩兢离开后不久,他独身乔装成魔道、行于“遗世”长街上时,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闻此事,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神色毫无所动。 他并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众人,有何用处? 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 丁酉费尽千辛万苦,抓去道门众人,想必不会单纯杀人泄愤。 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 要想救他们,唯一之法,是打开“遗世”之门,让师父他们进入。 问题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闭的“遗世”方位在何处。 而失落“遗世”中的他们,伤者过多,如故须与魔道搏命,修为大大虚耗。 何况,即使是全盛时期,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打破“遗世”的地步。 韩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遗世”的方位。 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然而如今,唯有将错就错。 否则,凭他现在的修为,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静气,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一层一层,忘情绝欲,倍增修为。 从这一日起,日夜变换、时间流逝,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 如故杀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余,他虽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会因此心痛。 韩兢觉得奇怪,他自己都无法体会情绪的变化了,竟还会担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恶风遍地的沙海之中,韩兢送走了百余轮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启双眼。 ……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旷阔,也是从未有过的荒芜。 韩兢不及自怜,调运灵息,双掌结印,穷尽全身之力,按于地面,焕出卓然灵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穷尽催动灵力的巨大损耗,让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紧一捧滚热的黄沙,好缓过心头的一阵剧痛。 ——四人结伴蹴鞠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淡了,转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这件事仍存于他的记忆中,但是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了。 好在,现在的韩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过后,韩兢再聚灵力,狠狠击于地面。 隔一个时辰,青光每闪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烧一次,撕裂一次。 对着月色和话本流泪的少年,没有了。 替常伯宁挽起头发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动一次灵力,发出一次信号,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芜。 直至气力耗尽,再无可复,韩兢才缓缓倒靠于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时正值“遗世”深夜,冰轮高悬于天,与他默默对视。 可韩兢的双眼,平静宛如万古冰湖,平平无漪。 一点深蓝在他眼中缓慢晕开,化作长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与天之道相连,脑中唯存平衡之理。 韩兢静静地想,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吗。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 这只是天命,是天道加之于身的责任。 “遗世”之门,终究是被逍遥君一剑荡开。 众人得救,可韩兢没有再回去。 因为没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来了“遗世”,为了找他。 经此波折,指月君与逍遥君先后入圣,随时可能飞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弃徒弟,天雷加身,亦要来寻。 指月君臂搭拂尘,天雷地火萦绕于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遗世”长街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韩兢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宇上,脚蹬青瓦,望着绛衣纷飞的师父。 他已不是师父需要的徒儿,不是丹阳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归,师父把丹阳峰交他统领,以他如今心性,又会将丹阳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归,徒增伤感。 长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韩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处空空荡荡,唯余萧萧之风掠过。 指月君转身,目带黯然,继续向前行去。 而运起灵力、隐匿了身形的韩兢,也再度在屋顶上出现。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胸口刻着“丹阳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头血气的十几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脉之中。 韩兢情动心动时,再无任何意绪波澜,余下的只是胸口陈伤牵动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只是肉躯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长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后一次来到“遗世”。 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第140章琴舍一聚 白鹤有所预感,扬起颈子, 面朝天际那轮行将消散的白月, 发出一声悲阔长鸣。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 韩兢没有惨叫, 没有呻·吟, 甚至没有蜷身,只是痉·挛了片刻。 这一刻之后, 他用手臂撑着青岩, 竟强逼着自己站起了身来。 封如故望着他, 极力克制着伸出手拉他一把的冲动。 最后, 他终是攥紧双掌,强咽下舌尖破裂的渗出的一点腥意, 背过身去。 封如故岂会想不到, 韩兢绝口不提他为何变成此副模样,就是在逼自己做出决断, 逼自己不留哪怕一丝情面,好取他性命, 护卫大道。 韩兢用自己的性命, 为封如故最后设了一道阳谋: 身为不世门门主, 他没有立场去救置阖门弟子于危机之中的唐刀客的性命。 身为朋友, 他不可忘记海净之死是谁一手促成。 身为昔日之友,他若唤他一声韩师哥, 从今以后, 丹阳峰声名尽毁。 ……面对此等局面, 封如故该如何选择呢? 他没有选择。 就像韩兢先前设下的种种计策, 诱他一步步破开七花之印。 封如故明知他的目的,却仍是不可控地滑向深渊。 他的韩师哥,从不玩弄阴诡之计,即使是身坠失情之道,亦是如此。 韩兢踉跄两步,双脚一前一后,方撑着自己站稳了。 只看着他的背影,韩兢便明悟了封如故此刻的心境。 他本想最后叫他一声如故,话至唇边,只化作一个淡淡笑意:“多谢……门主,允吾……全尸。” 言罢,韩兢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地,不知是因濒死难支,还是真心愧悔。 他膝下的青岩开裂了三分。 “还有……” 韩兢声音愈加轻了。 他不知道封如故能否听到。他已虚弱得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韩兢只能对自己说:“如故,让你这样为难……对不住。” 言罢,韩兢静静低下了头,呼出了肺中的最后一口气。 宛如一声叹息。 自知失职的陆护法旁观许久,惴惴上前,探一探他的鼻息,心重重一沉,跪地禀告道:“门主,罪人时叔静……已然伏诛。” 自始至终,封如故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独立风中,抬起手,及时抹去唇角溢出的一丝心血,神情如常。 ……无人看得出他方才失去了什么。 凡中牵机毒者,在剧痛折磨下,往往形容扭曲,头尾相牵。 然而,跪地之人虽是垂首,面上却无多少痛苦,多是解脱之色,身姿更是挺拔。 ——生前死后,他皆是一般清索潇然,宛如一把修竹。 无师台下,常伯宁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悲哀地想,如故难过了。 常伯宁指尖敛在袖中,燃起一线灵光,在袖中绘制役万灵咒的阵法。 或许,他有办法让如故不那么难过。 或许…… 孰料,阵法方成一半,那鹤便张开盈尺的长翅,衔住韩兢魂核,破空长啸一声,展翅而去。 封如故正悄悄引渡魂核至手中,至少想保住韩兢一线生机,如今骤然失了魂核,他心神大乱,几欲追去。 然而,那鹤已通灵,行动如电,转瞬间便跃入云层,撞破阴霾沉云。 云后,一缕金光刺破苍穹。 残月已消,亡魂被鹤衔走。 世间天光,终复大亮。 常伯宁捻了捻袖子,怏怏地垂下了头。 他清楚如故是难过的,但他却不明白,自己现在是何心绪。 为平息胸中那点翻涌着的波澜,常伯宁强逼自己转移注意,扬声道:“封门主,时叔静的‘灵犀’中所涉,兹事体大,若你信任我等,可否将此物交予道门?我等自会一一审验,明是非、定乾坤。” 道门对唐刀客的万人审判,以他的畏罪自尽作终。 唐刀客时叔静为何要将道门蠹虫一一剔出,是为着威胁道门,还是为澄道门之风,已无人知晓。 就像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他的身世,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巨大的谜团,随风而来,随鹤而逝。 道门众人呆立当场,各自凄然,各自茫然。 他们中有些人是当真怀揣大义而来的,谁想,看了一场闹剧,落得一地鸡毛。 道门,还能够叫他们引之为豪吗? 若道门众人皆是这样持心不正,横生妄念,道与魔的分别,又在哪里? 玄极君柳瑜仍失魂落魄地跌坐于地。 他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就在一刻钟前,他还在云巅之上,高谈阔论。 现在,他被扫落尘埃,形如蛆虫,身败名裂。 大悲、大怒、大怨、大凄,多番情绪冲撞之下,他失了神、丢了魂。 长右门门徒皆是四顾茫然。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随着他们的门主,沾染了一身洗也洗不脱的肮脏恶业。 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突变。 事到临头,年轻的少门主柳元穹发了话:“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回长右门去。” 柳瑜之徒看向痴坐在尘烬中的柳瑜,讷讷道:“可门主……” “架回去。”柳元穹简洁吩咐过后,双袖一拂,朝向无师台上的封如故,郑重拱手行礼,“封门主,诸位道友。家父身体有恙,柳元穹先带家父返回不世门休憩,闭门锁关,绝不外出,听候发落。” 迎接他的,是来自四面八方、毫不信任的视线与刻骨的鄙视之意,刺得向来骄傲无匹的柳元穹,如履薄冰,如坐针毡。 但柳元穹知道“活该”二字如何写。 他咬出了一口铁锈腥味,秀目紧闭:“柳元穹在此,长右门也在此,若查实此事确为家父所为……” 他沉吟了许久,双眸缓缓张开,眼底一片清明与决然:“长右门,会负起所有责任。” 一双眼一睁一闭,柳元穹便跨出了父亲为他精心捏造的、虚假的繁荣盛景,做成了大人。 得此保证,其他十数家被当众揭短的道门也只得一一应承,闭户不出,静待处置。 随后,他们各自如同丧家之犬、遭驱之鼠,讪讪离去。 三门如今仍是道门之首,可代道门行事。 望舒君从封如故手中取来韩兢的“灵犀”,并未对封如故多发一言。 今日境况,不宜叙情,待看来日罢。 荆一雁不管其他道门作何反应,只低头揽住荆三钗的腰,冷静审视着荆三钗的神情:“小弟,你还好吗?” 荆三钗把一双唇抿得发白。 他隐忍半晌,给出的答案,却是自己都觉得可笑:“我不知道。” 荆三钗不知为何,心痛如绞,只得靠在他向来不喜的大哥怀里,低低喘着气。 他茫然地找着自己为何会因为时叔静之死而伤怀的理由:“我许是做过那人的生意……我许是见过他。不……我一定见过他,我认得他,他是——” 荆一雁打断了他:“嘘。” 荆一雁心思向来明·慧。 他的目光停留在搓捻着袖口的常伯宁身上,又望向无师台上仍背对着时叔静尸首的封如故。 最终,他的目光回到了一无所知、却面色煞白的荆三钗脸上。 荆一雁想起了与这三人皆有关系、却失踪于世长达十数载的另一个人。 “……三钗,看我。” 在唤来小弟的注目后,荆一雁抬起手来,来回抚着荆三钗略有干裂的唇畔,温和地说着善意的谎:“……你想多了。他什么人也不是。” 荆一雁清润的嗓音实在过于笃定,让荆三钗本已冒出的念头轻而易举地动摇了。 他再次堕入了迷惘之中。 一旁的罗浮春,亦不知为何,当看到那罪人伏诛时,自己不仅毫无快意,反而有了惊心动魄之感。 他执紧袖中信笺,惴惴地对伫立发呆的常伯宁道:“师伯,回风陵吗?” “……回去。”常伯宁放开了自己的袖口,也放下了那只来得及绘完一半的聚魂阵法,“回去。” 罗浮春的表情略略有些心虚:“师伯,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跟你们一同回去了。” “……嗯。” 常伯宁无暇分神。 他手中握着方才望舒君传与他的“灵犀”。 那是一团柔软的、可感实质的光,其中明辉流灭,温热地暖着他的掌心。 这里凝聚着时叔静进入不世门来的全部人生。 ……他看起来是那样一个冷冰冰的的人,记忆竟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温度。 韩兢的尸身被不世门人运下了无师台。 朝歌山下,三门携“灵犀”率先离开,其余道门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今日,道门倾巢出动,却落了个集体丢人的下场,锐气大大受挫,各人离去时,脸上都带着官司,有青有红,甚是热闹。 封如故一直站在无师台上,神情无改,看不出兄长离世的怆然,亦看不出手刃叛徒的快意。 卅四想要来劝解,低头对封如故说了些什么,却也只是摇着头离去了。 待人群尽散去后,封如故就地坐下,抬起手来,覆盖在被韩兢膝盖磕开数条细小裂缝的青岩之上,小心摩挲,像在摩挲自己心上的疮疤。 他未曾察觉,无师台下,还有两名客人,隐于林荫之下,并未离去。 “……方丈?”寒山寺戒律堂长老净严见方丈毫无动作,一头雾水之际,出言催促他,“您此来不是要向魔道讨要如一?” 这新晋魔头封如故当众强掳了如一去,简直是胆大妄为,逼良为——! 在人前,方丈或许是顾忌寒山寺颜面,所以一直隐忍不发,然而此刻只余他一人还留在无师台上,有什么不好讨要的? 净远方丈着一身素朴的灰僧袍,心平气和道:“再等等。” 净严:“……”等什么? 不知又过去多久,他们终于等到了方丈口中的人。 卅四领着如一到来。 如一在他身侧庄重地双膝跪下,半强硬地揽他入怀,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旋即环紧了他的腰。 看他口型,分明是在唤封如故“义父”。 ……总之,如一完全不像是被掳去的,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心甘情愿”四字。 相较于净严的瞠目结舌,净远方丈对眼前之景并不讶异。 他目中生出一片温柔的慈意,理一理僧裾,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而去。 净严追上方丈,惊怒交集:“如一他——” “有何问题呢?”净远方丈笑答,“游施主在寒山寺寓居多年,为护守寒山寺竭尽全力,如今找到了他的归处,鱼归江海,鸟归空穹,何必强求?他过得好,随他去也。” …… 天擦黑时,罗浮春总算赶到了信中所示的地点。 那是一间雅致的琴舍,在琴女指引之下,罗浮春手执信件,迅速闪身进入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中,连声“谢谢”都没有说,方一进门,就迅速合上门扉,门板险些拍到了那琴女的脸。 琴女:“……” 房中只有常年保养琴身所用的松香气息,以及混杂在其中的、属于桑落久的气息。 晚香兰,混合小香兰。 桑落久低头坐在榻上,见他到来,只抬头冲他一笑。 罗浮春此来,本打好了腹稿,要和他陈明正魔殊途的道理,与他各为其主,不再相见。 谁想,他一字未发,只是对他笑了一笑,罗浮春便软了心。 “落久心里总是发慌。”桑落久拍拍胸口,声音温软,“见了师兄,心中才妥些。” 再见那人,罗浮春一颗心百味交织:“你……还好吗?” 几日不见,他似是瘦了。 桑落久冲他伸了伸手,罗浮春不经思考,便将手乖乖递了过去。 他被牵着在榻侧坐下,浑然不觉自己距离桑落久近了许多。 桑落久握着他的手,克制守礼,没有任何逾矩之举:“我很好。” 罗浮春大狗似的垂着脑袋,沮丧又不安:“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连你也走了,你……不要我了。” “师兄……”桑落久推推他的肩膀。 罗浮春不应,身上微微发着抖。 二人并肩坐在榻上,看着窗外本就西斜的暮阳彻底消失于天际。 “我们走吧。”桑落久突然道,“就我们两个,离开道门,离开魔道,去做散人游道……” 罗浮春身系父兄的万千期盼,又继承了归墟剑法,需得留在风陵,将师父的剑法延续下去。 尽管这个提议诱惑十足,他还是咬牙拒绝:“不行!” 桑落久不再说话了,轻轻垂下头来,只留给他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儿。 然而,桑落久了解罗浮春性情。他万分清楚,罗浮春绝不会答应自己这个要求。 ……换言之,他是故意提出这个超出罗浮春能力的要求的。 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在罗浮春心中催生出足够的愧疚感后,桑落久才软声提出了他真正的要求:“那师兄今晚不回风陵了,留下来陪我喝酒,可好?” 罗浮春本就不舍得桑落久失望,这件事又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于是他未经大脑,便一口答应下来:“好!” 桑落久粲然笑了,正要说话,脸色突然变了,躬下身来,抱着右膝,重重吸了一口气。 罗浮春急忙问:“怎么了?”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怕你不来……”桑落久抓紧床单,身体后仰,面上浮现痛苦之色,“脚麻了……” 罗浮春忙翻身下床,单膝跪在了脚踏上,发现桑落久难受得抓紧了他胸前的衣服,心里也跟着难受得什么似的。 他除下桑落久右脚鞋袜,捂在自己怀里,掐住他足后筋脉,疼惜地轻轻哄着他:“好了好了,不麻了……” 桑落久却还是难受的样子,抓住他肩膀不肯放手,赤着的足趾在他怀里一下下紧绷,勾住了他的道袍,细白脚踝在距离罗浮春咫尺之遥的地方来回扭动。 似是推拒,似是邀请。 罗浮春不记得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二人就着这样的姿势吻在了一处。 还有,落久的唇,很软,很热。 心火大炽之余,罗浮春想要抑制,浮现在他脑中的念头却是,他答应落久,今夜不回山了。 他将桑落久压在榻上,莽撞地拥他在怀,胳膊却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不敢用力,生怕箍坏了他。 在罗浮春心里,桑落久实在是弱小又可怜。 他颤抖道:“落久……我、我从未……我怕伤了你……” “师兄莫怕,每个男人都会的。都会……”桑落久唇间热气呼在他的颈后,一下一下,诱起斑驳红意,“师兄只是未曾学过,我教你……” 第141章心愿得偿 次日,天光大明。 罗浮春被帘外渐强的日光照醒, 猛一蹙眉, 头疼难忍,一时竟忘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他勉强坐起身来, 眯着眼睛用脚去找鞋, 脑中无数混沌的念头, 渐渐被他拉出线头、整理出了一点头绪来。 师父应该还没起身, 但房间要先去收拾, 师父昨夜饮酒到了子时之后, 酒杯酒具定是要清洗的。 “静水流深”廊下晾着的新茶也要去收了。 师父喜好风雅, 总喜欢扫盛茶叶放入纱囊之中, 用花香竹香暖着, 方肯入口。 伺候完师父, 他还要去找落久练剑…… 罗浮春伸手去摸用来挂腰带的玉钩, 摸来摸去, 手中空空, 没摸到半点玉钩的影子。 他仍不作他想,索性敞怀起身。 刚向前跨出一步,罗浮春立即觉出腰膝酥软异常,小腹处紧绷绷地发着酸,不由往前一栽, 本想稳住身体, 脚下却踏上了一片棉花似的柔软, 顿时扑倒在地,双膝着地,跌得龇牙咧嘴。 他涩着眼睛,低头摸了摸,发现脚下踩到了一件被扔在地上的道袍。 道袍上狼藉遍布,裂痕鲜明,腰带上悬挂的玉玦碎去一半,只余半块残玉,断口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这不是落久的衣裳和佩玉吗?! 恰在罗浮春混乱之时,罗浮春身后凌乱的被褥间传来一声嘶哑的低吟:“嗯……” 一只不着寸缕的手从被中探出,在身侧的一片空荡处摸了摸。 罗浮春当即窒息,瞪着那只浮着斑驳淤伤的手,觉得自己定然是发了大梦,一时间一字难言,也僵硬得做不出半个动作。 室内静谧一片,好像只有桑落久一人而已。 在摸到身侧已凉了一半的被褥后,桑落久略有些发红的眼皮颤了颤,一时合得更紧,似是睁眼不愿面对眼前境况。 “走了……走了也好,不必告别。”他喃喃自语着,抓紧了身侧的锦被,用昨夜哭叫得变了调的嗓音颤声唤,“师兄……” 罗浮春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把,酥软难耐,禁不住扑上去,捉住他因为过度用力的抓握而微微发紫的指尖,护在掌心揉搓:“师兄在,师兄在,没有走的——” 接触到他微凉发软的手指,刹那间,沉寂的记忆汹涌而来。 罗浮春如遭雷击。 昨夜种种,历历现于眼前。 在罗浮春有限的靡艳记忆中,桑落久似乎格外主动。 二人云水容矞之时,他始终揽靠着自己的脖颈,气力不支的样子,轻言慢语地引导自己,让罗浮春只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沆砀旖旎的水雾之间,茫茫然,一时在天,一时在水,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张含情仰受的脸,以及他心门与身门一并大开、隙有微绽而不自知的模样…… 那副样子,不知是隐晦的邀请与默许,还是信任到对自己毫不设防…… 刚冒出这个念头,罗浮春便觉得自己定然是色念入心,被冲昏了头脑。 师弟向来清纯善良,谦和知礼,反倒是自己常常对着师弟绮念横生,欲望横流,着实肮脏,如今做了错事,竟还不肯面对,还要将动情的责任推到落久身上? 他怎会是这样的人!? 听到罗浮春的声音,桑落久马上睁开眼睛,反握住他的手。 可在看清罗浮春的脸后,桑落久竟又松开手去,移开视线,耳廓发红,像是不敢看他:“师兄,你还没走啊。” 这一瞬即逝的、依恋的小动作惹得罗浮春更加心软,连高一点的声音都不舍得发出,小声道歉:“落久,抱歉,对不起,我,我冒犯你了,伤到你了。你身上哪里难受,师兄给你揉……” 话说到一半,罗浮春几乎要烧起来了。 落久身上哪里难受,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扶桑落久在榻上侧身趴下,斟来热水,自己又不敢上床,生怕再起恶念,只好屈膝在榻边蹲着,眼巴巴望着桑落久,委屈又担忧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自知闯下了祸的忠厚大狗。 直至现在,罗浮春脑中和耳畔仍是一阵阵炸着烟花,昨夜艳事,一阵清晰,一阵模糊,重叠在面前这张虚弱苍白的脸上,罗浮春竟是小腹又隐隐升了温度,忙错开眼睛,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不如。 似是体察到了他的纠结,桑落久放软声音,安慰他道:“师兄,莫担心,我不要紧的。” 桑落久越是这样宽容温柔,罗浮春心中越是过不去。 他刚想说话,桑落久却打断了他。 “师兄,我此番来寻你,本是想与你说清楚一些事情的……” 桑落久身上吃了苦头,精神颇不济,说话的声音既轻又软,罗浮春不得不集中全部注意去听。 桑落久继续道:“我想,我们将来,无外乎是两条路:我们一起离开,或者……别于殊途,再不相见。” 罗浮春心里一突。 “你不愿随我走,我心里其实都明白……我崇敬师父,当众行此离经叛道之举,便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和你再难有机会,可我仍抱有那么一点痴心妄想,但是——我入魔,你是道,我们,终究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罗浮春心焦万分,听他如此说,又是心疼,又是懊恼:“你不要再说了!” “好。”桑落久乖乖收了声,把脸藏在枕中,低低道,“只得这短暂一夜的爱,落久便知足了。至少,我们有过这样一段回忆……” “你……不准你这样想!”罗浮春心中愈急,说话越是结巴,“我要你的!我从来都是要你的!” 桑落久望着他,语带悲伤:“师兄总夸我聪明,我怎不知道,你进琴舍来时,心里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你不想要我了,对不对?” 罗浮春的脸色转为灰白:“我——” 经桑落久提醒他,他才想起,落久约他相会,在信中只说“甚是想念师兄”,言辞温柔,多有情思,自己却抱着要同他分道扬镳的心思而来…… 落久是单纯地想念他,哪怕心知并无可能,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争取他们的未来,而自己不仅要抛弃他,还做出了这等不可饶恕的恶事—— 罗浮春失魂落魄,愧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也顾不得什么,面对桑落久,把自己原本就简单的心思交代了个干干净净:“落久,我来时,心中的确有那样的念头,但一看见你,我就……我承认,我道心不坚,两面摇摆,父兄皆在,责任在肩,我无法弃道,但我,我,当真是喜欢你才做那种事的,我萧然可以向你许诺,我绝不负你,道与你,皆是我求——” “师兄。”桑落久看起来并不信他,“你是因为要负起责任,才对我说这话的,是吗?” 罗浮春拙于言辞,一听此言,差点急得当场气绝而亡:“不是!绝不是!……” 桑落久笑了一声:“……不叫师兄为难,我要回不世门了。” 桑落久弓起后背,想要起身,却狠狠栽回一片柔软中。 他慌乱地抬起眼来:“怎么回事?师兄,我动不得了……” 早把自己认作罪魁祸首的罗浮春闻言,愈发失措,在他腰身上下摸索一番,一时摸不出个所以然来,脸给吓得刷白一片,霍然起身:“落久,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 那年近耳顺的老大夫是被罗浮春生生单肩扛回来的。 大夫被颠出了一脑门子细汗。 他刚卸板开张,这年轻后生便一头闯进了医馆内,期期艾艾地描述了半天症状,大夫听得一头雾水,还要细问,便被他拦腰抱住,扛麻袋似的扛了回来。 见他求诊得十万火急,老大夫还以为病人行将就木。 然而,刚到床边,瞧上了一眼病人肩上露出的斑驳痕迹,老大夫便黑了脸。 把过脉后,老大夫更是一时无言。 偏偏罗浮春不懂看人眼色,不怕死地凑上去问:“先生,如何了?” 老大夫眼白一翻:“你问我?” 罗浮春呆呆的:“啊?” 见此情状,老大夫更认定这后生脑袋不好,索性不给他留丝毫颜面,直接道:“行房过头了。” 罗浮春:“……” 老大夫木着一张脸,就着桌上笔墨,刷刷开出一张药方:“你下手轻些,就不会有这等事情。” 言罢,他抬头看了一眼双腿犹在轻颤的罗浮春,捻一捻山羊胡,尖刻道:“年轻人,需要我给你也开一张补补身子吗?” 罗浮春捏紧薄薄两张药方,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羞愧欲死。 他就这样头顶热气地送大夫出去了。 待门扉吱呀一声掩上,床上俯卧着、不知是昏是睡的桑落久动了。 他抬起右腿,忍耐着身体难以启齿的酸痛,将好好掩在身上的锦被挑起一角。 被褥顺他小腿滑下,直堆到膝弯。 桑落久垂下小腿,双□□叠起来,微微翘起,这样看来,足腕处抓握的指痕愈加鲜明,青紫交错,甚为骇人,足可见昨夜那人的莽撞、青涩与粗鲁。 ……这人昨夜掀足细观,随后推他侧卧,俯身斜穿,着实野蛮得紧。 桑落久保证,待罗浮春去而复返,进来后的第一眼,绝对会看到他亲手留下的迹。 然而,思及昨夜种种,桑落久还是没能忍住情绪,攥紧拳头,往床板上略懊恼地捶了一记。 他的计划,本非如此。 有些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计算。 桑落久本以为,他的师兄会有分寸,会因为担心伤到自己而不敢下手。 在他来前,桑落久精研过许多技巧,做好了万全准备,会尽量让师兄痴迷上这种感觉,叫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谁想罗浮春情到浓时,真真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蛮牛,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待桑落久惊觉自己控制不住局面时,一切已晚,他只得硬着头皮承受下,渐渐被他引导入一个先前从未设想过的局面。 也不知,师兄平时在与自己练剑时让了自己几分? 虽然眼下就势而为的效果,比他预想中更好,但…… 想着想着,桑落久放松了拳头,枕在臂上,不知该笑,还是该做出其他反应。 最终,他还是选择笑了。 ……好在,不管计划成功与否,师兄都是如他所想的可爱至极。 第142章你我世界 春尽时分。 常伯宁正在玻璃打造的花阁暖室中修理一枝略有枯萎的兰花, 忽闻异响。 他转回头去, 只见一道流光在外叩门, 叩一下,在空中绕一圈,宛若蜂蝶遇花,漫不经心地想要采上一采。 常伯宁直觉到有可能是谁来信,惊喜万分,打开门,放了流光入室。 内中果真是封如故寄来的信。 信中内容言简意赅,字迹却已恢复疏狂骨相, 一撇一捺,笔笔蕴力, 洒脱无穷。 “傍晚时分,古陂镇东南方十里亭相会。兄携酒, 吾携吾。” 十里亭,名字风雅, 取在朝歌山与风陵山之间,茕茕立于荒原之上, 四周荒草蔓生,不远处有一座圮塌白塔,其上爬满绿意, 和十里亭一般被荒弃此地, 无人问津。 此时, 亭中杂草尘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常伯宁到时, 封如故已在亭中石桌前端坐。 春末夏初,他一身绯色轻薄长衣,凭风而动,再不必穿厚重衣物,以蔽身寒。 见状,常伯宁心中一半酸楚,一半宽慰。 而在遥遥地与封如故视线相对时,他心中杂陈滋味,统一化作了一片安宁。 封如故冲他扬了扬手,向来矜持的常伯宁被他感染,也学着他的动作扬了扬手,旋即抬步而去。 方一落座,常伯宁便四下望了一番,赞赏道:“如故勤快了不少,知道自己洒扫了。” 封如故倚在一尘不染的石桌上,托腮笑道:“没有,我带落久来的。” 常伯宁一愣,旋即失笑:“哈。” 封如故终究还是懒了太久了。 懒病怠习,乃是天下第一难治的病症。 好在,过去的他始终不能容忍自己懈怠下去,松弛的身体是演给别人看的,心是绷给自己看的。 如今,他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怠惰,并有能力承受代价。 这样就很好了。 石桌上绘有棋枰,可惜,桌子坍塌了一小半,不能用来对弈了,只够放下一只酒壶,一双杯子。 常伯宁俯身温酒,打燃小炉,放入白梅枝引火。 封如故不干活,只在旁出一张甜嘴:“此来,本想给师兄带些礼物,但想一想,这世上还有比封如故对师兄而言更好的礼物吗?” 常伯宁眉眼微微弯了起来:“是。如故讲得对。” 师兄弟二人两年多未曾相见,但只是两三句交谈,这两年的时光罅隙就在无形中抹消尽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常伯宁执着小扇问:“落久去哪里了?” “我叫他暂离一段时间。”封如故撒娇,“我要见的是师兄,他在旁边站着,师兄该不看我了。” 封如故没有说,桑落久在简单打扫好十里亭后,便去他设下的阵眼看守了。 绝不能让外人看到风陵山主和不世门门主相见。 ……许多事情,看似不变,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常伯宁没有多问,舀热酒注入杯中:“不世门现在如何?” “不错。”封如故道,“出了那件事,他们大多数人还算信服我。哪怕有些不信服的,也不敢表露在明面上。我在观察他们。” “观察什么?” “弱点啊。”封如故笑说,“人活于世,总有想要的东西。给得了的,我便给他们,换门内一个太平;给不了的……” 他接过酒杯:“……那就努力给。” 常伯宁想,明明是要给人一刀。 行走世间多时,常伯宁早不是那个不涉世事的常伯宁。 他知道天真与仁慈不可解决所有问题,也知道封如故从道门仙君,骤然成为不世门之主,必有人不服。 身处虎穴,绝不轻松,门中事务皆需他整顿处理,否则,他不会这么久都出不了不世门,无法来见自己,亲口报一句平安。 但常伯宁选择闭口不谈。 如故既然盼着他天真,那他便做天真的常伯宁吧。 思及此,他取来储物囊里的茶壶,以茶代酒,斟上一杯:“身上伤愈,可眼睛……?” “还是看不清楚。不过十年了,早习惯了。”封如故呷一口温酒,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来,“风陵如何?” 常伯宁答:“前段时间如昼师叔回山了一趟,本想带燕师妹出门寻药,可燕师妹正在处理‘灵犀’中涉及到的诸家道门中事,脱不开身去。” 封如故“嗯”了一声,饮尽杯中酒。 他想,听师兄语气,他怕还是不知唐刀客是韩师哥一事。 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吧。 而常伯宁举起茶杯,饮下一杯。 看来,如故也不知藏匿了面容的韩兢是唐刀客。 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 二人对饮一局后,封如故放下酒杯,道:“师兄,对姓柳的处置下来了吗?” “玄极君?”常伯宁道,“关于此事,道门商议许久了。目前大部分人认可的决议是,长右门不可再以‘长右’为名,罢除柳瑜一人道籍,拔除根骨,驱出道门,相关涉事弟子皆由长右门内清查,灭尽流毒。” 封如故支颐,笑盈盈地看着常伯宁。 常伯宁也失笑道:“你也觉得这判罚太轻了,是吗?” 这便是道门的弊病了。 自诩正派之人,遇到事情,总是这般束手束脚:杀人要讲天道报应,索性废去根骨,任其自生自灭,至于长右门,也算得上大派,虽是有人建议将其整门驱出道门,可不少人推己及人,便暗生了鬼胎: 刑罚如此严厉,万一自家的事情被翻出,也要落得个公审公判的下场,连累整派,那可如何是好? 在这样的心思作祟下,有人反对,有人赞成,于是争做了一团。 燕江南最近日日在与道门各家派出的代表争执此事,争得暴躁不已,恨不得现在就操着大刀,去长右门将姓柳的一刀砍死,一了百了。 每天回来,常伯宁都要给她烧上一刻钟的安神花香,她的心气才能平复一点。 封如故并不回答是或否,只道:“师兄,我是来特地跟你说一声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推至常伯宁眼前。 常伯宁打开来观视,发现是几名曾被“灵犀”记录、犯过不轻罪责的几名涉事之人。 ……也正是他们这一月来争论判罚的焦点。 常伯宁:“这些人如何了?” 封如故:“这名单上的人,你今后不用管了。” 常伯宁:“……” 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脸来:“如一呢?为何没随你一起来?” 封如故:“他在家里啊。” 常伯宁心中一急,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 封如故马上乖觉改口:“他去做一些事情。” 常伯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你……” “师兄,你为正,我为邪。我是魔道之人,就该做魔道之事。你说可是如此?”封如故无辜地望着常伯宁,“还是说,师兄要抓我?” 常伯宁:“……” 他呆愣片刻,无奈笑出了声来。 只是听如故说这样的话,他便习惯地先心软了。 常伯宁饮下一杯茶,垂目表明了态度:“我只是道中莳花人,世间杂芜之事,与我无尤。” 见常伯宁如此反应,封如故抿抿唇,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师兄,我瞒你这许多事情,擅作主张,你就不会生我的气吗?” 常伯宁眼纱之下的眼睛闭上了:“……傻话。” 我知道你还活着时,心里只余欢喜,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这份心情,天知道,我知道,你不必知道。 …… 傍晚,长右门,清心院。 往日煊赫的清心院已有多日无人洒扫,夏日的阳光催得草类疯长,窗下杂草生得越过了窗户,让日光投进窗内,也显得凉荫荫的。 此处已有荒败之象。 殿内,柳瑜倚于床榻之上,同样无心管已经生至窗前的冷草,更无暇管那顺窗流入的斜阳。 他轻皱眉头,思忖自己的去路。 当时,朝歌山下的柳瑜万念俱灰,恨不得死在当场。 而现在,缓过那阵气来,他自然不想死了。 柳元穹将他幽禁在了原先的居所中,封下方圆之地,不许人任意进出。 起初,在柳瑜看来,柳元穹此举无甚不妥,还很有几分聪明。 这无非是做给外人看的弃车保帅之举罢了。 若只有他一人犯事,那自己算得上罪大恶极,必死无疑。 可“灵犀”之中记录了太多的罪证,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数十桩罪责中的其中一桩罢了。 这样一来,那些道门之人顾忌着自己的罪责,反倒不会对他赶尽杀绝,他最多是名声尽毁,根骨遭废,长右门根基不会受到太多动摇,名声说出去不大好听,但成大事者往往不拘小节,他会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然而,近来,柳元穹清空了他身侧所有的亲近之人,一一查验,看样子竟是要斩去他所有培植的羽翼。 这一下便触及了柳瑜的痛点。 长右门乃是他竭尽心血一手创立,他援引地气,无非也是要助长右门光大,现在小子吃了红利,竟要回过头来清算架空他? 柳瑜见他这样急着向道门表忠心,大有大义灭亲的意图,心中不得不多盘算了一道: 若是自己根骨废去,柳元穹是否会庇护自己? 还是会就势将自己赶出自己一手创立的长右门,抢占本属于自己的门主之位? 若是如此,他便不可再留在长右门中了,需得设法离开…… 这时候,门侧传来吱呀一声,似是风动,似是人来。 柳瑜正闭目想着心事,骤然受惊:“我不吃,拿走。” 门响过后,便再无动静,柳瑜便当只是风声,继续凝思。 不知为何,窗外风声停息,虫声皆无,早夏的蝉声亦是终绝。 在一片入骨的静谧之中,陷入沉思的柳瑜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炸开了一身鸡皮疙瘩。 ……房内,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他周身汗如蚁行,猛地睁开眼来。 如一立在他房中,衣襟袖摆随烛风摇荡,敛目沉思,竟不知在他屋中立了几时。 他仍是一身宽松僧袍,但形制已改,其上花纹,非再是独属于寒山寺的圣物金莲。 雪衣之上,红莲炽艳,宛如无明业火,恰呼应了如一失于艳色的五官,原先,圣纹僧袍强行调和了他身上的邪意,添了清冷萧瑟,如今,红莲人面相映,倒是让他的心性面容,得以彻底地剑走偏锋。 柳瑜愕然瞬间,如一已睁开了眼睛,直视于他,目光淡然:“柳门主。别来无恙否?” 柳瑜惊道:“你——如何进来的?!敢在长右门中行神出鬼没之事,你好大的胆子!” 如一看一眼窗外天色,道:“鬼不就该在夜间出没吗?” 柳瑜哪里有心理会他的冷笑话,破声喊道:“来人!来人!” 在柳瑜的呼喊声中,如一跨前一步,静道:“柳门主可还记得?在海净尸身前,我有一诺。” “……若我抓到杀害海净之人,必将其挫骨扬灰,叫其难入轮回。” 如一腰间“众生相”一动,“人柱”轰然而起,七张面孔,含悲,亦含怒,在房中勃然而起,慨然啸声,冲天而起。 如一无视了柳瑜死白一片的面色,淡淡道:“但,不是今日,动手的,也不是我。” …… 感知到澎湃鬼气,柳元穹率人冲至清心殿前,方启门扉,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鬼气冲撞之下,桌椅倾覆,满室血迹,甚是触目惊心。 而遭到“人柱”啃噬过的柳瑜,竟还活着。 “人柱”中七名婴孩,皆是由他亲手钉下,封死穴·中,自此与他结下了不灭的凶因恶果。 而当反噬发生之时,便愈是凶猛可怖。 柳元穹携长右门众弟子掠身入房时,骇然发现柳瑜跌下了床来,腿脚挂在床侧,面朝下贴着地面,哀哀惨叫不止。 他身上创口累累,宛如遭遇猛兽撕咬,寝衣袖口卷起,露出的一截小臂皮肉上有三四片血肉模糊之处,被“人柱”啃咬过的地方,皮肤肿胀,溃烂流脓,大片红黄之物淌下,甚是骇然。 一名弟子慌张不已,上前去搀住柳瑜手臂,欲将他扶起。 柳元穹察觉到不对,喝了一声:“莫要动他!” 然而已经晚了。 柳瑜一声哀嚎,半副溃烂的臂膀竟烂泥似的从他身体脱落下来。 那弟子怀中落了一截断臂,瞠目片刻,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在襟摆处疯狂擦着满布污血的手背,生怕那血中有毒,沾染到自己身上。 柳元穹一把抓过那弟子,替他巡脉诊视一番,略略放下心来。 此毒不曾入身,只是针对柳瑜一人。 柳瑜却痛不可当,单手抓紧脸皮,惨叫不迭,一声一声,凄厉莫名。 他指尖过处,皮肉松软,将脱未脱。 在父亲接连不断的哀嚎声里,柳元穹将一双唇咬出了血来。 他去过寒山寺,知道这房中弥漫的鬼气属于谁。 然而,这些时日的调查,让柳元穹知道,那七面鬼神,是梅花镇中养出的“人柱”,最后被如一带走,而这“人柱”,是他的好父亲,一钉一钉,亲手造就。 如今,不过是因果偿还。 …… 如一折返回不世门余生殿时,已是夜间,封如故已经回了不世门,坐在小桌旁,握着书打起了瞌睡。 如一净过手,彻底去掉自己身上的鬼气与血腥气,才靠近了封如故,轻轻跪下来,静静观视着封如故的睡颜。 他抬起手,指背模拟着抚摸封如故脸侧的动作,却不敢碰触到他,怕惊扰了他的梦。 只是这样隔空的抚摸,如一便红了脸。 他胸前残留着林雪竞的试情玉留下的卍字青印,明光在字形上缓缓流泻,将字一遍遍描得更深更细,映透衣衫,比之屋中烛火、天际皓月,亦是不逊。 如一低头研究胸前印记,微叹一声。 他这副模样,不止一次被封如故笑话过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似是被这道异光刺到,浅睡着的封如故睁开了眼。 如一一惊。 无从藏起的喜欢,让在佛寺中长大、耻于谈情的人慌了手脚,索性将封如故一把抱住,不肯叫他瞧见自己的表情。 封如故方苏醒过来,便被抱了满怀,一时迷茫,习惯地摸一摸他生有红痣的耳垂,沙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如一轻声道:“义父,红尘回来了。” 第143章水上风光 望着他, 封如故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 游红尘十三岁,日日随在他身侧。 封如故把他打扮成了贵重且貌美的小郎君, 并颇以他为傲。 走在街上,会有茶楼上的闺阁少女会向游红尘身上掷花,每每仰头, 却都看不到那掷花少女的面目。 游红尘把花握在手上,细细理着枝叶,走出一段路后, 便将花纽在封如故胸前。 封如故好奇:“不喜欢这花吗?” 游红尘:“喜欢。” 封如故一头雾水:“喜欢你不好好拿着?” 游红尘同样是一头雾水:“喜欢才要送给义父的。” 两边各自迷惑一阵后, 封如故自认为有责任教导义子知道人之常情:“下次再收到花,就上茶楼去,与赠花的人谈上两句。这是礼节。” 游红尘:“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她拿花砸我,这就很没有礼节。” 封如故:“……” 好在游红尘领悟得很快,摘下了封如故胸前的小花:“义父, 我晓得了。” 下次, 他会亲手为义父摘花。 封如故则是异常欣慰:孺子可教。 话虽如此, 封如故仍是有些担心。 他家小红尘在那平静而扭曲的牢笼里生活了九年, 小小年纪,硬是将自己活作了一口无波的古井, 好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特别为之欢喜的。 封如故当时也还年轻, 总觉得人欢喜了就该有情绪流露, 反正不该像游红尘这样, 说喜不喜欢全靠一张嘴,不管是锦衣、美食,还是剑术、美人,对什么都是不甚热切的模样,简直该去修禅。 封如故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他:“小红尘,你不开心吗?” 他的小红尘一脸迷茫地答道:“没有,义父,我每天都很开心。” 封如故:“……”唉,又是如此。 他开始尽力挖掘游红尘的喜好,叫他若是喜欢什么,就跟自己说,哪怕是昆仑雪,泰山云,他也一样为他采来。 游红尘满口答应,抵死不改。 封如故为他这无波无澜的小义子操碎了心,原本无忧无虑的心中硬生生为他冒出了几丝愁绪来,某日醉酒后,索性搂着他的脖子,硬逼着他说出一件喜欢的东西。 游红尘被他缠得没了办法,随手一指,指向了一个路人腰间佩着的银铃锦囊。 他本来想得很好,封如故见了此物,或许会满大街地找寻,等他酒力上来、逛得累了,自己便可带他回去休息。 孰料封如故二话不说,起身拦住了那名路人,说明了来意。 没想到那路人也是固执,拒绝道:“这是我女儿亲手做了送给我的,不会出售。” 封如故二话不说,解下了腰间一块稍一掌眼便知其有连城之价的玉佩:“我们交换。” 路人:“……” 游红尘:“……” 封如故指一指身后面无表情地面红耳赤着的游红尘:“我家儿子喜欢这个。” 路人看一看他身后跟他差不多高的“儿子”,眉头一皱,明白了过来:“喝多了吧?” 游红尘看不下去了。 他晓得是义父平白打扰了人家,匆匆夺下义父的玉佩,对路人道一声“打扰”,又对义父小声说上一句“冒犯”,便侧过身去,将那醉醺醺的少年背在了自己身上。 游红尘被低矮的祠堂压着,做了多年的檐下之草,九岁时得见阳光之后,迅速拔节成长,像是竹子似的,一年一年往上窜去。 十三岁的身量,已与封如故相差无几。 回到二人下榻的客栈,游红尘打来热水,浸湿毛巾,替封如故擦拭脸颊与掌心,斟茶解酒,旋即双膝着地,为封如故重新将玉佩束回腰间蹀躞之上。 醉意朦胧的封如故低头看着游红尘漂亮的发旋,难得沮丧:“你好不容易喜欢一样东西……” 游红尘专心致志地系好玉佩,抚一抚尾端流苏,仰头道:“义父别难过。那不是红尘真正想要的。” 封如故醉意上涌,要往榻上倒,嘴里嘟嘟囔囔的:“那你想要什么才会开心?” 游红尘一边替他除去身上衣物,一边说:“义父,我是真的很开心。我想要的……已经在我身边了。” 封如故:“嗯?” 游红尘抿一抿唇,不甚熟练地向义父坦白自己的心思:“游红尘的心愿,只是和义父在一起。因为早已实现,所以别的都不想要了。” 封如故捻住他耳垂上的红痣,笑嘻嘻地晃了一晃:“搞什么啊,这不是很简单吗?” 游红尘的耳朵被封如故这样捏着不撒手,不知为何,竟一时有点发烫:“……义父?” “嘘。”封如故举起手指抵在唇边,疯言疯语道,“我现在是你的耳珰了。” …… 失诺多年,小耳珰封如故再次捏住了游红尘的耳垂,温柔地捻了捻:“好了,要抱到什么时候去?” 如一轻声道:“抱到义父不需要我的时候。” 封如故骤然软了心肠,情思一时涌动,再加之上次初试,虽然结局尴尬,但过程滋味不差,他食髓知味,自是想念,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既然如此忍不了,那我今夜便由得你……” 如一:“……” 他骤然起身,与封如故分开,讲论起道理来:“义父,不可。” 封如故:“……” 如一:“师叔讲了,凡事需有所节制。三日前已有过一回,下次必得是在半月之后,不然纵欲过度,于义父养身不利。” 封如故撑住了侧脸,同一本正经的义子调笑:“你这样忍着,不累吗?” 如一偏开头,冷着脸道:“义父说笑了。我哪有忍耐。” 封如故也不介意他的拒绝,笑意盎然地对他发出邀请:“事情办完了,出去赏月吗?” 朝歌山山阴处有一片大泽,名唤“归老境”,又唤“归老泽”,风烟清净,沧浪濯濯,初夏之时,荷叶田田,青意照水。 一叶扁舟荡开涟漪,封如故独身坐在船头,赤足踏在略微翘起的船舷之上,敞胸露怀,举杯痛饮。 舴艋小舟有些狭窄,封如故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如一身上,举着酒壶问身后之人:“喝吗?” 如一嗯了一声,张口衔住还泛着浅浅水迹的酒壶嘴,任一线清液落入喉中。 此场景在旁人看来,便是一个魔道,一名妖僧,当众行此旖旎放纵之事,甚是和谐。 待如一越过他的肩膀,嗅到他唇角淡淡的酒香气,马上错开眼去,微微屏息。 封如故察觉到了他隐隐的心动,想象着他在自己咫尺之遥克制万分的模样,突然生出了些坏心思,想看他脸上的镇静之色天崩地裂的模样。 于是他抓紧左侧船舷,借着腰力,用力一振。 船立即左右剧烈摇晃起来。 如一本就坐在船侧,又生在深山,不通水性,因此在乘船时万分小心。 船身甫一晃动,他便迅速伸手,抓稳了船帮,然而眼角余光扫见回身的封如故嘴角带笑,他才想起,义父向来喜欢这般胡闹。 今夜,自己拒了义父的求欢,已是不妥,若是再不陪他玩,义父或许会难过。 心中抉择片刻后,如一暗自叹息一声,便松开了手去,翻身坠入水中。 水花四溅。 封如故只是想同如一玩闹,谁想他当真会落水,心尖一紧,立即俯身去抓他衣服。 所幸水不很深,如一挣扎两下,便站稳了脚,还未来得及抬手擦一擦脸上的水珠,又被封如故拉至近旁,与他正面对视,鼻尖几乎要贴在一处了。 封如故的足腕上溅了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光亮,愈加显得踝骨圆润。 察觉到身体再起变化,如一一咬牙,恨不得把自己沉进水里去。 察觉到他清冷面上浮出的绯色和面侧肌肉的紧绷,封如故一眯眼,笑盈盈地意有所指:“……不了吧,这样对我身体不好吧?” 如一:“……” 他正进退两难间,忽然封如故探下身来,双唇轻含住了他的唇畔,似触非触地碰了几下。 在潋滟的水色光影间,封如故的蓝瞳异常明亮,睫毛也染上了一层薄透的、雾气似的蓝色。 他的声音里低低地含了笑意:“……来啊。上来。” 接二连三受此撩拨,如一狠狠一咬唇,再不忍耐,翻身入舱,驶入港中。 船身一动,清波荡漾。 明月天光之下,如一抓住他的足腕,令其双足搭肩,指尖在封如故身上轻轻擦刮,一笔笔书写自己的名字,为他做着无痛的纹绣。 封如故半身红莲,数莲心处最是不堪碰触。 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 每碰触一下,红莲便如遇清风相拂,花瓣茎叶瑟瑟抖动。 封如故又气又好笑,抓着他的肩膀抱怨:“游字笔画,嗯……也太多了些……” 如一轻声道:“这是义父给的名字。义父不喜欢吗?” 封如故今日喝了两顿酒,身上无力,上半身又跌回舱中,惊得船身又来回荡了两荡。 他仰卧在略显逼仄的船舱中,闷声笑了起来:“喜欢。”喜欢死了。 如一为安抚封如故,偏头亲了一口足踝,旋即伏下了身去,在封如故左耳侧旁轻触了两下。 封如故觉得有些不对劲:“你在干什么?” 如一也没有多加隐瞒,从封如故耳后取出一点闪烁的灵光,向半空中抛去。 一点灵光逐渐展开,化作一幅完整的画面浮于半空,其上种种,毫无保留落入了封如故眼中。 上面记录的场景,叫饶是脸皮厚得堪比城墙的封如故都禁不住脸颊一热:“……我的‘灵犀’?” 不世门门主,自然也是要在身上设下“灵犀”的。 而那画面记下的,正是三日前,二人夜间的春色绮景。 ……可谓是有声有色。 如一面对义父,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在学。” 明白他的意思后,封如故伸手抓住他透湿的前襟。 到了这等地步,如一的衣服仍扣得紧紧,紧贴着皮肉,有种别样的诱人心动的意味。 封如故咬牙嬉笑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勤奋?” “红尘自知在此事上笨拙,只得以勤补拙。” 如一回味着那画面,按记忆探寻腹地:“……譬如,碰到此处,义父会格外欢喜。” 封如故骤然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呜咽。 与此同时,“灵犀”中也发出了一声近似的呜咽。 双声重叠在一处,再配合上万顷荷页的迎风摇动之声,凭空添了数倍风情。 …… 桑落久捧着一沓公文,行至余生殿门前,叩门之后,等待片刻,见没有回音,便回过身去,对身后人道:“门主怕是已经歇下了。” 为他捧卷的,是当初他们在文始门救下的四名小魔道的其中之一,名唤张灵道。 桑落久初入不世门,身边没有一个可心人能调用,而他于四名小魔道而言又有过救命之恩,经过商榷挑选,严霜、张灵道做了他的随身侍童,为他研墨,跟他修习。 桑落久生得温和,待人又彬彬有礼,张灵道很是仰慕他,眼巴巴地赞道:“您一回来就忙于门中事务,实在太辛苦了。” “无妨,分内之事而已。”桑落久转身,往回走去,并打算在睡觉前改道去华章堂,取几样文册来。 去往华章堂,要路过山中的归老泽,路途有些遥远。 桑落久对张灵道致意:“半夜叫你随我前来,有劳了。” 张灵道受宠若惊:“没有没有,您太客气了,桑……花堂主。” 桑落久微笑:“不习惯我的本名?” 张灵道不大好意思:“我们四人,一直记得云中君……封门主和您救我们出文始山之恩,也一直记得您叫桑落久,突然改换回花……‘花别云’?确实是有些不适应……” 桑落久温和道:“叫了这么多年,我其实也不大适应,正好可以同你一起适应。” 桑落久的脾气确实很好,温声细语的,这在无形中鼓励了张灵道,叫他大着胆子发问:“花堂主怎么突然想到改回名字呢?是否是因为……” 他的心思并不难猜。 桑落久摇了摇头,否决了他:“不,我很喜欢师父改的名字。” 张灵道略有诧异。 虽然门主救过他的性命,但就事论事,在张灵道的认知中,随意改人名姓,确实不大好。 ……花堂主全然不在意此事,果然是因为和门主师徒情深,所以才…… 桑落久知道张灵道在想些什么,并不多言,抿唇轻笑。 他当然不介意师父为他改名桑落久。 因为那时是在风陵。 他不愿因为自己成为云中君的二徒弟这件事,为他那肮脏的一家人带来任何荣耀。 现在就不一样了。 尽管飞花门已经没落,但如果用回本名、能为他的家族抹上一点黑,桑落久又何乐而不为? 在距离归老泽还有数十尺之遥时,桑落久突然驻足停步,面色一时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张灵道也听到了隐约的怪异人声,正欲竖耳细听,便见走在前面的桑落久回过头来,笑道:“卷册明早再取吧。” 张灵道还想往前走:“没事的,您不用担心我,我陪您熬到多晚都可以。” 桑落久浅笑:“只是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张灵道马上被吸引住了,跟着桑落久一起往来处走去,好奇道:“是什么事情?” 桑落久头也不回,单手负于身后,语带笑意:“自然是门主和门主夫人的婚事了。” 第144章如释重负 春尽夏来, 在盛夏之时, 封如故再次成功在道门中一鸣惊人。 他广撒婚帖,遍发三界十方,邀天下之人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似乎天生便是这样的人。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经历过封如故脱胎换骨、变作不世门之主林雪竞这件事, 道门中人自认为早就对他的离经叛道麻木了。 饶是如此, 当大家翻开请柬,看到与“封如故”并肩而立的“游红尘”三字时,仍无不错愕。 ……这位谁啊? 也有不少人很快反应了过来。 除了封如故那位好义子,寒山寺的如一居士外, 还能有谁? 道门中顿时议论纷纷。 争论的焦点, 是如一到底是被强逼的, 还是这二人根本就是沆瀣一气,合·奸通婚? 况且, 就算是抢人入山,竟可以如此猖狂的吗? 如一起了个俗名,这便算是还俗了? 寒山寺就没有意见吗? 然而,寒山寺那边的净远方丈态度也很是鲜明: 阿弥陀佛,佛门广大,愿渡一切众生,但无心被渡之人, 即使彼岸业火连天, 孽根三千, 佛也不可强渡。 说白了, 我佛不管,一切随缘。 冷静过后,道门各家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小心思来。 道门已连续在朝歌山下栽过两个跟头。 若再以大义之名伐之,谁也不知封如故还掌握着什么能让道门再次陷入惶惶之日的证据。 倘若以武伐之…… 打不过。 既然暂时无法将其除去,结盟便成了最好的办法。 道门甫遭大创,沉埋的秘密被一一挖出,更是沦作了天下笑柄,正值人心动荡之时,不少遗落的魔道之徒蠢蠢欲动,小动作频仍。 而如今,不世门已是魔道第一门派。 他的态度,对于道魔两方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关重要。 封如故也给出了他的态度。 在整肃家门之余,他以雷霆之势,在不世门的地盘上料理了几名谋活人鲜血以资修炼的血宗。 理由也找得充分,是这些血宗自找死,偏要在朝歌山附近活动。 这样一来,那些血宗自身也找不到理由讨伐或是诘责他。 封如故这就算是给了道门脸。 道门也只能兜着,并不甘不愿地承认: 与其和封如故结怨,不死不休,倒真不如向不世门示好,与之结盟,躲过现在道门的风雨飘摇之后,再谋将来。 而这次结亲,等于封如故对着所有人喊话:来啊,来下台阶啊,我允你们一个讨好我的机会。 道门众人哪怕再不甘心,哪怕捏着鼻子,也得在明面上认了这门亲,笑脸相迎,厚礼相赠。 荆三钗对此暂时一无所知。 他为着不想回家,躲在千机院里,中止了手头上的一切生意,想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然而,某一日,千机院来了一名客人。 千机院杼轴轮机层层叠叠的运转,仍是未能阻拦荆一雁的脚步。 他斯文踏入卧房门槛之中,掷下一枚强弩,持白绢擦净掌上灰尘,又将被□□擦破一角的衣袖亮给他看:“小弟,水准有进步,但还是差了点儿。” 荆三钗逃之不及,被大哥拎猫一样攥住了后颈衣物,笑盈盈道:“小弟,你答应过的,跟兄长回家了。” 荆三钗就这么被拎了回去。 方入九嶷荆门不久,荆三钗便撞见了他除了荆一雁之外,第二不想遇见的人。 荆二乔手握一份喜帖,额间缚着雕作“青山贯雪”的牡丹玉饰,身姿孤高,清萧疏冷,端的是一名似玉仙人。 他看见荆三钗,放下了手中观视之物,下巴始终矜持地微抬着:“嗯,还知道回来,不错。” 荆三钗在心中叫苦不迭,别扭地唤:“二哥。” 荆二乔凉凉道:“二哥叫谁?” 荆三钗抓抓耳后,尴尬地道:“叫,叫你啊。” 荆二乔:“再叫一声。” 荆三钗:“……二哥。” 荆二乔背过身去,举起喜帖,挡去嘴角一点笑意,再转过身来时,神情已恢复冷淡:“嗯。” 荆三钗:“……” 正因为此他才不想回家! 父母总将他当做最小的孩子疼宠,认为他什么都不必做,大哥二哥更是有样学样,且变本加厉。 在这等氛围之下,何谈事业?何谈济世? 只是他没有想到,离家这么多年,他的大哥二哥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一只笑面狐狸,一头冷面狐狸! 但或许是这些年见了太多变故,见到一成不变地对他好的大哥与二哥,荆三钗竟格外添了三分心安。 “父亲母亲一同闭关了。”荆一雁引着他往内厅走去,挽起道袍袖子,“大哥说好要给你做花雕鸡,离开一会儿。你先跟二哥说说话,乖。” 荆三钗蔫巴巴:“唔。” 待荆一雁离去,荆三钗与荆二乔相对而坐,搜索枯肠,也找不到该和二哥说些什么,而荆二乔向来寡言,指望他先开口,无异于痴人说梦。 荆三钗便将目光转向了荆二乔手中描红撒金的喜帖:“那是什么?” 荆二乔头也不抬:“二哥。” 荆三钗:“啊?” 荆二乔:“我是你的什么?” 荆三钗:“……二哥,那是什么?” 荆二乔这才抬起头来,口吻平淡:“封如故的喜帖。” 荆三钗:“…………” 他一把夺来荆二乔手中的喜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你不知道吗?”荆二乔见他反应如此剧烈,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他会单独发给你的。” 荆三钗:“……”自己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与什么人交好,这两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荆三钗的确没收到请帖。 这些日子他不做生意,一来是为躲家人,二来是不想有人借生意为名来千机院刺探封如故的事情,便索性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往来。 他知道这怪不得封如故,却仍有些不大甘心地想: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 好在,荆三钗确实是想错了。 喜帖是这两日才制作完毕,分批发散出去的。 此刻,千里之外的清凉谷中,盈虚君正手执请柬,拉了鬼君陆御九坐在自己膝上,和他一起欣赏:“怎么样,这像不像他师父的手笔?” 陆御九欢喜道:“有其师必有其徒啊,真好,总算修成正果了。” 盈虚君:“是。他和当年的他师父一样,婚礼煊煊赫赫,全道门来贺,何等张扬?” 陆御九捧着喜帖看了又看:“道门又有新热闹看了。” 盈虚君酸溜溜道:“可不是吗。” 陆御九总算品出了他的话意,侧目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盈虚君“嘁”了一声:“没想什么。” “你……”陆御九哭笑不得,“如故是小辈,你还要同他攀比什么?” “我攀比?”盈虚君埋怨道,“是你说你身份不妥,不要闹大,你我之事悄悄办了就是。可重光是什么身份?如故又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你不行?” 陆御九面皮薄,又为人低调,别人张扬也便罢了,他自己是不喜那一套的,闻言也生出一层薄怒来:“你怪我?” “我——”盈虚君察觉陆御九情绪有异,有意想哄哄他,可心里这点儿不甘愿压了多年,一时也控制不住,脱口道,“难不成怪我啊?” 两人保持着这样亲昵的姿势吵了一会儿嘴,又彼此气鼓鼓地瞪视一番后,还是陆御九先心软了些,往后一靠,拿胳膊肘捣捣他的胸口:“你说,我们给如故送些什么啊?” 盈虚君愠怒未消:“随便!” 陆御九瞪他:“啧!” 这下盈虚君也老实了,静下心来思索一阵,突然又轻轻喟叹一声。 陆御九:“怎么了?” “若是行之他们能来一趟便好了。”盈虚君拿喜帖轻轻敲着掌心,“他最爱他这个徒弟。也不知道他在上界知道他遭此劫难,会不会责备我们没有照顾好他。” 闻言,陆御九心中也生出了些许酸楚,拍拍他的胳膊,安抚他道:“别想这个啦。别说我们除了飞升,根本无法上界送去消息,单说他们下界,气运不容,可是要受天雷的。” 盈虚君惋惜地叹过一声,不再提此事。 …… 风陵山中,常伯宁手执一份喜帖,静静凝视。 三年之前,孟夏之时,也有这样一份喜帖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被文润津退回的、如故与文三姑娘的喜帖。 常伯宁未曾推拒,便将喜帖收下,却因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那一点私心,未曾将此物交给如故。 在那之后,常伯宁曾抽出喜帖,将文三小姐的名讳挡去,想象那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待从幻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后,常伯宁还暗自笑话自己,这样的年纪了,还行此幼稚之事,简直像在过家家。 如今,一封新的喜帖重新放在了常伯宁的面前。 喜帖沉甸甸的,承寄着如故与如一对未来的梦,让他的梦再也无从做起。 “浮春,你下去吧。”常伯宁合上喜帖,温文道,“稍后等我写好祝词回复,你便送去朝歌山。” 罗浮春想到了桑落久,以及上次与他分别时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过的种种诺言,想着又要去见他了,一时脸颊发红,忸怩道:“我吗?” 常伯宁:“不方便吗?” 罗浮春一惊,忙点头不迭:“方便!方便!” 应诺下来后,罗浮春方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羞愧难当,恨不得挖坑将自己活埋了。 常伯宁失笑,冲他挥一挥手:“去吧。” 送走罗浮春,常伯宁取过一份空白的、嵌有杜鹃花叶的花笺,提笔凝神,一点点收敛整理好心中凌乱的情绪。 常伯宁爱如故的自由、无拘束,亦爱他爱自由的模样。 而属于他常伯宁的自由,即是看他去,盼他回。 如今,如故有了自己的归处,自己该为他欢喜才是。 他深出一口气,落笔写道:“如故。” “见字如面。恭贺新囍。” “山南的一畦葵花开了,原是三年前离山之际许诺于你的,如今,吾会将其尽数移植朝歌山,权作贺礼之一。” “得汝邀请,幸甚至哉,纸短情长。惟愿我挚……” 行笔至此,常伯宁停下笔端,将墨笔悬至砚上,任由一滴细小残墨滴下,在一渠青墨间打出一朵小小的墨花。 “挚”……? 如故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挚友?抑或是…… 常伯宁闭上了眼睛。 往事种种皆浮现于眼前。 如故第一次唤他师兄时弯起的眼睛。 如故练剑时飒飒若神的身姿。 如故被师娘倒挂在树上惩罚时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 如故被自己从“遗世”中救出时苍白如死的面色。 如故趴在榻上、任自己用七花印一笔笔封印他的灵力,腰背处,未干的清心石液体泛着淡淡光泽。 如故口中吁出一股竹香淡烟,轻声道,师兄,我愿你一世天真。 常伯宁心音一鸣,原本重若千钧的笔端骤然轻了下来。 像是从心间掉落了一根针,或是卸下了一座山。 心念澄明之下,常伯宁重启双目,在纸上款款写下心中祝愿:“惟愿我挚亲封如故,一生由自,一世快活。” 终笔之时,青竹殿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进来的是燕江南。 她手中握着一份与常伯宁手上一模一样的喜帖。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了不言中。 燕江南笑问:“师兄打算送小师兄什么?” “有许多想送的,一时又不知该送些什么。” 常伯宁实话实说之际,轻松地站起了身来。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轻松,仿佛放下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道:“天下珍物众多,我想出山去看一看。” 第145章鹤踪飘影 常伯宁下山以后, 驻足天地之间,见天地之大, 一时怔忡。 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总会生出这样的毛病来。 况且, 常伯宁始终不擅长决定自己要去哪里。 他上次下山,还是为着封如故。 如今,他一时想不到去处, 便茫然了。 好在, 他耳畔及时响起一人的声音。 “若有迷茫,不如来九嶷, 下一盘棋罢”。 想到他新交的这名友人, 常伯宁略略展颜,单足点地, 身化流光,乘风而去。 …… 九嶷荆门之中。 荆一雁与常伯宁相对而坐,面隔一面棋枰, 两盏玉子,各执黑白。 荆一雁拾起黑子,笑道:“端容君也思索太久了。” 常伯宁把白子挟在指尖,轻轻摩挲:“是荆道友与我对弈, 自然马虎不得。” 荆一雁撑着面颊笑他:“胜负欲这样强, 还是我认识的端容君吗?” 常伯宁:“有九嶷之玉做筹码, 在下定是要搏一搏的。” 九嶷产玉, 承天地毓秀, 接人杰之灵,上好的九嶷玉,拇指大的一块,便可等价连城,顶级质地的九嶷玉,更是有市无价。 本来常伯宁此行,单纯只为论棋手谈,没想占便宜,谁想与荆一雁在书房会面时,无意见到了顶尖九嶷玉所制的笔架,便忍不住夸赞赏玩了一阵。 荆一雁主动提出,以九嶷玉做二人对弈之筹。 常伯宁此番出门,本就为寻天下奇珍,做封如故新婚之礼。 因此他并未推辞,取出了二十枚一等灵石,正欲做注,荆一雁摇头道:“我不要此物。” 常伯宁乖巧询问:“那荆兄想要何物作为赌注?” 荆一雁沉思一阵,举起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眼侧,示意于他。 常伯宁学着他的动作,摸到了自己眼前正随一阵微风荡起的眼纱。 常伯宁诧道:“……这只是寻常的月影纱,非是什么珍奇之物。” 荆一雁:“我这人赏人观物,不喜以价值衡量,只看自己是否喜欢。友人时刻不离此物,总让我感到好奇。” 言罢,荆一雁举起一柄随身小扇,抵住唇畔,文质彬彬道:“夺走友人随身之物,看友人沮丧,也可令我愉悦啊。” 常伯宁注视荆一雁片刻,软声道:“荆兄人很好。” 这交换分明不等价,就算自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是想将九嶷玉以正当理由赠给自己的。 荆一雁挑眉:“……哦?” 常伯宁坚定道:“我知晓荆兄用意,必不负好意,全力相战。” 荆一雁:“……”他想过常伯宁有点呆,没想到呆得如此趣味。 常伯宁一心两用的本事很差。 在他冥思苦想、计算棋步时,荆一雁得以放肆地打量与欣赏他。 荆一雁问:“若你这局输了,又打算怎样偿还呢?” 常伯宁眼睛不离棋盘:“听荆兄的。” 荆一雁:“你输一局,我便留你在此住一夜?” 常伯宁不走心地应:“唔。” 荆一雁:“……哈,还是算了。”以常伯宁的棋艺,他能叫他在这里留上一生一世。 常伯宁在深思之后,落下一子,才从棋境中回过神来,眨一眨眼睛:“嗯?荆兄方才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荆一雁早已算中他下一步会落的几个棋点,常伯宁所下之处,对他而言不算意外。 他随意跟上一子,又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常伯宁果然不擅一心二用,一入神,回答便不过脑,乖乖答道:“是胎里不足带来的毛病。” “可治过?” “师父为我治过,但收效甚微。”常伯宁道,“我以前夜里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在治疗之后,这点病症就好了许多……” 说到此处,常伯宁眼前一亮,落下一子。 他抬起头来,有点抱歉道:“啊,承让。” “你故意说话,扰我心神。”荆一雁认赌服输,直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倒打一耙,“风陵之主,果真有心思。” 常伯宁:“……?” 他回想方才,发现好像自己的确一直在说话,便一头雾水地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罢了。”荆一雁温文尔雅道,“换你一个秘密,也是合算的卖卖。” 常伯宁也不记得自己刚才答了什么,好像是和自己眼睛有关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秘密。 不知为何,常伯宁与荆一雁相处时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荆一雁从蒲团上站起:“端容君稍坐,我去取九嶷玉。” 常伯宁颔首:“有劳。” 荆一雁离开不久,荆三钗自顾自踏入门内,想从大哥书房里讨两本书来看,刚要随口招呼一声,抬眼撞见了棋案前的常伯宁,愣了片刻:“……常师兄?” 常伯宁偏过脸去,端庄笑道:“三钗回家了?” 荆三钗:“……嗯。” 这话怎么听着哪里怪怪的? 恰在此时,荆一雁抱玉而入,看见荆三钗,不禁轻笑:“小弟,你也要来一局吗?” 荆三钗回过身去,刚要开口,便被他怀中流溢光彩的玉璧唬了一跳,瞪眼道:“你干嘛?” 常伯宁循声望去,也不由惊讶,忙起身道:“荆兄,这……” 他本意是只讨笔筒大的一块玉,回去雕琢,送给如故,孰料荆一雁怀拥的璧玉大得远超乎他的想象。 荆一雁却是坦然:“端容君,九嶷荆门少参与世间之事,不世门盛事,我等也不会参加,这原玉就算是荆门借端容君之手赠出的一份心意吧。荆门之玉格外养人,雕作双枕,一来凑个成双成对的好意象,二来可助调气聚灵。还望端容君多费心思,代为雕琢了。” 这话说得十分婉转动听,但荆三钗却听得后背凉意直窜: ——按照他对他大哥的了解,他大哥笑得越温文、把话说得越好听,便越是别有所图。 末了,荆一雁居然把那一张狐狸似的笑脸转向了荆三钗:“小弟不要吃醋,你那份要送出去的礼物我也有准备,心意与珍贵皆不下于他。” 荆三钗:……滚啊,谁吃醋了!? “这……”常伯宁犹豫了一阵,解下了自己的眼纱,放在棋盘之上,“多谢荆兄好意,常某收受了。此物也赠与荆兄,还请荆兄莫要弃嫌。” 九嶷之玉实在珍贵,常伯宁受之有愧。 临行前,常伯宁还是在棋盏里偷偷留下了那二十多枚一等灵石,权作心意。 他转道前往清凉谷、应天川,再度知会了封如故结亲之事。 最后,常伯宁去往了丹阳峰。 和九嶷荆门一样,丹阳峰不问世事多载。 但与九嶷荆门不同,丹阳峰的不问世事,多出自无奈。 前任丹阳峰主,指月君曲驰,将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栽培徒弟韩兢之上。 谁都以为,韩兢会是下一任丹阳峰之主。 结果,韩兢成为“遗世”之祸中唯一一名失踪的道门弟子。 为寻徒,指月君也冲破修为,至圆满之境,不得不飞升,曲驰师弟林好信仓促上位,接替丹阳峰主之位。 可惜,林好信多有协理之能,要他主事,论其智谋,论其修为,都实在难为他了。 亏得丹阳峰根基深厚,弟子又多敦厚之人,若来上一两个有心夺权之人,丹阳内乱难免。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要光大丹阳峰,亦属困难。 为求稳妥,丹阳峰阖山上下达成共识,封山门,锁心关,静心修炼,不谋他途。 近来天下之事,丹阳峰也少有耳闻。 因此,当常伯宁告知林好信师叔如故结亲之事时,林好信诧异了:“如故?……如故不是在两年前——” 常伯宁沉默,尔后,道出了许多近来发生的江湖中事。 自然,他没提及不该提及之事。 林好信听完,一时沉默。 片刻后,他慨然而笑:“这世事,当真无常啊。” 离开丹阳后,常伯宁学着林好信的模样,仰天轻叹。 算他时运不济,被他叹下了一场滂沱夏雨。 午后时分,雨才小了些。 子规声里,薄雨如烟。 常伯宁撑着伞,一人行于丹阳峰旁的一条小小山径中,独赏山间群花,心思宁静。 行至某处,他忽闻一声清越鹤鸣,掠破雨幕,声声入耳。 常伯宁猛然驻足,移开伞柄。 空际之中,只见一只清癯白鹤,红喙长颈,张开双翼,平滑兜绕一圈,落入山间某处。 常伯宁呆望着白鹤消失之处,不自觉行出两步,却又豁然转身,背对鹤影消失之处,持住伞柄的手用了三分力气,似是在犹疑什么。 闭目静思过后,他重又转身,将油纸伞收拢在掌中,足尖点在青石阶上,激得旁边一处蓄了水的小水氹中起了数圈小小涟漪。 常伯宁冒雨逐鹤而去,寻到了一处小山村。 因为追得太急,忘了收敛行迹,待常伯宁遍寻鹤踪不得、又意识到足下传来连声村民们的惊叹,才察觉自己的纰漏。 他懊恼地一拍自己前额,才押下云头,轻灵落于众村民身前。 他想,鹤消失在这附近,或许他们会知道,这鹤从何来。 村民们看到从天而降、衣不染尘的常伯宁,俱是手忙脚乱,如遇神临。 他们居住在丹阳附近,平日里没少见到来访之客乘剑凌风,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仙人来到他们这小小村落之中。 常伯宁正欲开口相问,便听到人群中有名中年女人低声同身旁同伴议论:“……瞧,我说什么来着,当真有仙人来收他了!” 常伯宁:“这位……嫂子,敢问你说之人,是为何人?” 那女人为常伯宁文绉绉的用词愣了一愣,往后闪去。 在一圈看热闹的村民的围观之下,常伯宁脸颊微红,有些无措。 他开始思索是否是称谓出了问题:“请问姐姐……” 村中有个读过些书的秀才站了出来,为常伯宁解了燃眉之急:“这位道长,是这样的。我们村中,近来有桩怪事发生……” 常伯宁:“敢问何事?” 秀才道:“……有个孩子,死而复生了。” 据秀才所言,这孩子父母是家逢水患,逃荒来到此地的。 住了两三年后,在去岁冬日,父亲前段时间淋雨染了肺痨,母亲贴身照顾,也被染上了。 夫妻两个先后撒手人寰,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身体本就不好,父母一去,心伤绝望之际,沉疴愈重,拖了几月,三月之前,也跟着去了。 村民们把他放在村中祠堂内停了一夜尸。 他的父母得病去世后,为防肺痨传染,尸身被烧去了。 这孩子在村中生活多年,村民们觉得他甚是可怜,有心将他葬入村中祖坟,留下全尸,但也有人担心他也患了肺痨,不烧掉尸身,总不安心,争论许久,也是无果。 听到此处,常伯宁明白了过来:“第二日,他便活了?” “可不是。”有村民插嘴道,“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了,可前天明明就断了气的,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怎么会看错?” 秀才继续道:“而且,这孩子醒来后,前尘往事,一样不记得了,人也变了不少,言行举止都像个读书人,斯文有礼,简直像被什么脏物附身了似的……” “就算是鬼,是个好鬼呢。”有个年轻人补充,“两天前,我家阿虎贪玩,在山里崴伤了脚,是他把人背回来的,指不定是什么天上的小文曲星下凡了?” 秀才也道:“是,他好像是知晓自己奇怪,便叫我们莫怕,自己躲在山中,说不会轻易出来吓到大家。” 末了,他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一名青巾包头的少女小声道:“是吉兆吧。他身边跟着一只很漂亮的大鸟呢,看样子像是有祥瑞护佑……” 如是七嘴八舌一番,秀才问道:“道长,您看……” 常伯宁沉吟少顷,道:“我想去看看他。” 第146章仙人抚顶 薄雨连绵时, 常伯宁行于狭道之上,在细细的穿林打叶声中穿过一片松林后, 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中清河,宽阔达百丈,远眺才能望至彼岸。 山林岸边皆是空空,不见人迹。 常伯宁回身看向引路的秀才:“请问……” “道长稍安。”秀才走至常伯宁身前,双手拢于口边, 朝碧波荡漾处扬声唤,“……鹤来!” 这是村民们在商议过后的结果。 他们决定不可再唤阿虎原本的姓名。 一来, 人起死回生, 且性情大变, 显然不再是先前之人, 再以生前之名唤之, 总归怪异。 二来, 此事玄妙, 万一唤起他物, 导致起尸一类的异变,村民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 擅自为人取名,也有不妥。 所以, 若是村民有事唤他, 大家会先唤追随于他身侧的白鹤。 此鹤温良, 颇通灵性, 每每唤它, 少年也就知道是在叫他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回音尚存,便闻鹤音婉转。 一叶竹筏划开水波,自彼岸而来,一名少年轻点竹篙,划舟而至。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头发前不久才在山溪里浣洗过,柔软地披在肩上,发梢沾了一层薄薄雨雾,身上并无太多修饰,只是乡村总角孩童常穿的褐色短打,然而论其通身气质,眼中薄光,皆非凡品。 常伯宁想,如此,难怪村民对死而复生之人不感邪异,更不曾加以驱赶。 有这样雍容气度的人,哪怕是鬼,若是动手赶走,总感觉失了福德。 竹筏抵至岸边,少年未曾开口,白鹤便面对常伯宁引起细颈,振翅长歌。 少年怕鹤鸣声惊到人,忙单膝跪地,揽住鹤颈,轻声说教:“鹤先生,不可无礼。” 待鹤收敛翅膀,少年方仰头道:“抱歉。惊到客人。这位是……” 不等他话尽,常伯宁便无声无息地将手掌覆盖在他头上,指尖泛起一道灵光—— 修道之人,若心怀执念,魂魄便比常人难以消逝。 而世间鬼魅,分为明暗两道。 明多、暗少。 明鬼一般是正常死亡之人残留的魂魄,往往存生前记忆,怀生前之能。但明鬼数量极少,因为这种人的执念,往往不足成鬼。 若死前经历太过痛苦之事,譬如戮身之痛,焚心之苦,则更易化鬼。 化鬼之后,魂核遭损,被称为“暗鬼”,道行遭损,记忆亦有残缺。 然,如果不认鬼主,或无尸身寄体,不论明鬼暗鬼,不消七日,魂核便会开始溃散。 应天川盈虚君当年亦遭逢此等境况,以致魂核分裂,忘却死因。 若非其执念过盛,又遇见了如今的鬼君陆御九,否则,其身其魂,皆会葬于蛮荒风沙之中。 暗鬼生前遭受痛苦越多,遗忘越多,终至不识前尘之境。 而在常伯宁掌下,便有这样一名寄尸而生的暗鬼,头脑中落得一片茫茫雪原,干净澄明,宛如初生。 常伯宁撤回掌心灵息,将手掌负于身后。 ……他死时,竟有这般痛苦吗? 少年神色中难掩讶异,然而依旧安静,任这陌生人轻抚过他的顶额,又撤回手去。 一如仙人抚顶,授其长生。 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来,只是抬头望着他,神情专注。 他怀拥着鹤颈,问常伯宁:“您找我吗?” 常伯宁乖乖应道:“嗯。” 言罢,他不顾河泥肮脏,同样单膝跪伏,与少年视线平齐:“为何不与村人生活在一处?” 少年往事记忆全然不复,然而修养不改,学识仍存,回答得条理清晰:“我知晓自己邪异,与常人不同,怕吓到人,便暂居河上,随波无定,给他人一个安心。” 常伯宁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呢?” 总要给他人一个安心,那你又该在什么位置呢? “我?”少年心思敏慧,知晓他在说什么,便答,“我与鹤先生共住此舟,并不孤独。” 常伯宁问过几个问题,便背朝向少年,缓缓闭了眼睛。 他已洗尽铅华,相忘尘世,何须再引其入世,徒惹风尘? 思及此,常伯宁不敢再看他,亦不知该说些什么,道一声“很好”,便阔步离去。 这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少年被他拨动心湖,心生迷惘,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仿佛看着此人背影离去,已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早已习惯,无需讶异。 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先生慢行。” 可还未等他直起身来,便见一双沾了河泥的青丝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诧异:“您……” 常伯宁:“你……” 二人皆惯于聆听,且不是习惯打断对方讲话的人,言语一撞,便是两相沉默。 对视一遭后,少年再度开口:“我……” 常伯宁:“我……” 少年:“……” 然而,这次,常伯宁没有再沉默下去。 常伯宁问:“你可愿奉我为师?” 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 村民都认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 那少年却愣住了。 “师……” “……父?” 遥远的称谓,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 可惜,明光只得一瞬,霎时无踪。 常伯宁垂目,静望于他。 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浇灌,沃土滋润,置于世外,未免寂寞。 现今,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 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剑与道上,尚可传之二三。 这是丹阳峰的未来,是道门未来,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宁再不发一语,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时,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来,登上自制的小竹筏,漂流许久,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唯有流水白鹤相伴。 三月以来,少年虽有形体,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飘飘然踏不到实处。 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触及了温暖的、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间。 “你……” 常伯宁稍作停顿,略略静思,再张开眼时,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 他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忘却了。”少年温驯答道,“但听村人所言,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 “十二载……” 常伯宁再度确认后,敛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时叔静。 而他的韩道友,离去十二载有余,年岁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归来,也是合情合理。 “那么,从今日起,你叫……” “你叫,韩兢。” …… 待这新结的一对师徒下山时,已是云销雨霁。 千形万象,映水藏山。 常伯宁担心韩兢现在不适应驭剑乘风而行,索性牵着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间,常伯宁隐隐听闻他足下传来唧唧的水声,一时诧异,转头查看,竟发现他裤子之下,是一双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无需鞋履。 然而,这双赤脚用来跋山涉水,就显得有些艰难了。 常伯宁嗔怪:“怎么不说?” 韩兢轻声道:“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常伯宁颇为无奈,将人抱在臂弯,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将他脚底足缝的污泥一一拭净。 韩兢略有无措,只是小兽似的闪避,指尖抓紧常伯宁袖口的一片暗纹刺绣。 待拭净之后,常伯宁把少年转至背上,道:“山路泥泞,我背你走。” 韩兢隐约知道自己拖累了师父了,诚恳道:“师父,走过这一段路,换我背你。” 常伯宁失笑:“你……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韩兢正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汲取这忽来的温暖,乍然鹤鸣声起,他回过头去,只见一直随于二人身后的白鹤,高叫一声,竟不再盘旋留恋,身入青云,形影消匿,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流影残迹。 韩兢呆了片刻,喃喃念道:“……鹤先生?” 然而鹤入云间,再没有出现。 常伯宁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困惑:“嗯?你的鹤呢?” 韩兢轻声道:“不见了。” 常伯宁一抿唇:“……你莫要怕,闭上眼,环紧我。” 言罢,他轻提灵力,纵身至云头之间,张目四顾。 然云海茫茫,终不见鹤之归处。 常伯宁有点懊恼:“……”唉呀。 身后的韩兢乖乖地闭着眼询问:“师父,鹤先生呢?” 常伯宁苦恼了一阵,要如何哄小孩,终了,还是实话实说:“飞走了。” “……是吗?” 韩兢顿了顿,却很快以欢声道:“走便走了吧,我不是它的牢笼,这些时日,是它在照顾我。它一只鹤,也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莫要为此烦扰了。” 常伯宁哑然。 ……你何须安慰我呢? 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自己吗? 千言万语,到了常伯宁唇边,也只剩下一句淡淡的“嗯”。 顶着白昼浓云,师徒二人,往风陵而去。 而鹤影,是当真再不见了。 …… 飞光飞光,明明如日。 鹤影掠入万顷琉璃,化一轮金鉴,绕天际翱翔不止,宛若双阳在天。 振翅高鸣,鹤唳九天。 不多时,天门竟尔洞开。 鹤身转为艳红鹤形流光,飞快遁入其中。 不管此奇景会引得下界之人多少惊叹,鹤直冲入上界云霄,灵羽拨开层层迷障,脱有相之躯,化无形之光。 待其前路一片澄明时,鹤光直入一处仙山门庭之中,直觅其主。 而其主,正在其位。 “……你回来了?” 指月君曲驰手持麈尾拂尘,轻轻一荡,指尖托住透窗而来的灵光。 一股熟悉的灵力温润地在他掌心旋转。 他尚记得此物。 昔年,其徒儿韩兢失落于“遗世”当中,不明原因,不肯归家,他豢养的鹤不吃不喝,竟至薨亡。 指月君飞升之际,点化于鹤身,赋予其一缕清魂,让它留在下界。 就算兢儿当真不肯归家,至少还有一鹤作伴。 上界下界并不相通,此鹤有来,便无回。 所以,它定是完成了所有使命,方才归来。 指月君将灵光点于心口,收化于心,低语道:“过去了这么长时日,你该是有很多话要同我说,可是如此?” 不多时,一名同样身着红衣、貌若好女的青年走入室内,眉心一点桃花印,衣襟摆荡,带来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他说话有些结巴:“曲师兄,刚才,我见,有红影入窗,是,是什么情形?” 指月君曲驰背对来人,低垂了眼眸。 他将其他事情留给自己化消,从诸般世事中挑出了一件最好的,转过身去,温柔地告知来人:“我接到消息,如故要结亲了。” 桃花青年立时欢喜万分:“真的?!是哪家仙姝?” “嗯……”曲驰拿捏了半晌言辞,“一时……难以形容。” 眼见桃花青年眼露惑然之色,曲驰笑着上前去,抚一抚他的肩:“去把这好消息告知行之吧,他和重光现在应该都在东殿。” 桃花青年欢喜异常,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曲师兄,不跟着一起去吗?” 曲驰笑着摆一摆手:“我这里还有一些事,你先去传好消息。” 桃花青年隐隐看出了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讲,只犹豫着回首两度,便一心朝殿外奔去。 待只剩一人,指月君曲驰也向外走去,倚门而立。 云间鸿雁草间虫,从来颠怪更心风。 “……也好。”指月君淡淡闭目,自言自语,“若是这样,若他有个归处,也好。” 第147章狼狈为奸 朝歌山上。 如一清早起身, 不见枕边之人,便披衫踏出余生殿,四处寻找封如故的去向。 他未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封如故,却于疏桐流响、蝉鸣纷纷之处, 意外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俯身拾起透明蝉蜕, 用细线串联在一处,结作半串风铃模样。 夏风瑟瑟而过,薄透蝉蜕发出彼此碰撞的细细碎响,倒也风雅。 如一记得他, 他却未必认得自己。 在水胜古城中,他们曾遇到一名受天地之灵孕化而出的石神之子, 名唤练如心。 练如心踏入歧途,失责犯禁, 最终功德尽废,消失世间。 凡此种种,只因一人。 如一还记得, 他叫做…… 衣上尘听闻身后足音寥寥, 便转过了身来。 经历了短短数年人世岁月, 那追逐季风而行的小魔道依然年轻,却不再莽撞。 他躬身行礼:“九宫堂副堂主衣上尘, 参见夫人。” 如一:“……” 他原先还对衣上尘为何在此有些疑问, 话到嘴边, 尽数被他最末的那声称呼打消。 如一咬牙:“……谁叫你这样唤我?” 衣上尘目露疑惑, 耿直道:“是门主通传下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夫人?” 如一:“……” 如一:“无事,你接着忙吧。” 衣上尘道一声“是”,目送如一远去,又俯身在附近草丛里捡出一只蝉蜕,小心翼翼地掸清其上灰尘,将小小的一只铃状蝉蜕举起。 日光下,蜕壳纤薄,玲珑剔透。 听闻,道门已去处理水胜古城天裂之事。 很快,再不会有人去献祭补天了。 到那时,软禁他家练哥哥一生的锁链,也不复存。 自己现在已不再荒唐,不再流落,不再游荡,他有在乖乖地立业。 将来,他会想办法求门主相助,接他的石头回来,在此成家。 在那之前,衣上尘会好好装饰他们两人的家的。 …… 如一越过万顷竹林,抵达一处孤崖。 只见群翠环抱之下,更显出崖边一块七丈青石奇异万分,在初阳下焕出淡淡光华。 短短数月,这青石便在封如故的足履之下、在他的剑气磨洗之下,渐趋光滑。 此时,青岩上空荡一片,并无人影。 但如一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默不作声地沿青岩近旁的一株修竹坐下。 竹海喧浪,清凉绿意沁人肺腑,在一浪三叠的竹歌声中,如一闭目养神,似是入定了。 即使他倚身的修竹附近发出了一二异响,他也恍若未闻。 直到一声近在咫尺的问候从他面前不远处响起:“小夫人,你来了?” 如一不想理他“夫人”的玩笑,却又不舍得不理他,于是只淡淡“嗯”了一声。 封如故笑眯眯:“来寻为夫啊?” 如一:“……嗯。”比刚才那声更为短促。 封如故:“来了怎么不出声?” 如一:“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等你。” 封如故与他调笑:“你怎么这么闷啊。” 如一双眼依然轻阖着:“我陪着你。” 封如故多年竹烟不离身,周身竹香,几与环境融为一体,但如一仍是能迅速辨知他匿身竹中时,散发出的那一丁点儿别样的气息。 封如故的气息离他很近,带着丝丝热气,喷吐到他耳侧,宛如竹精喃喃,妖言惑僧:“大师,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如一依言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人,一时无言。 封如故倒悬在另一棵细长竹子的顶端,将竹身反弓压下,整个人在如一眼前颠倒着,束作高马尾的长发垂下,发间汗雾朦胧,眼睫上熏着一层热气。 他被蹀躞束成细细一把的腰和竹子一般柔韧,悬在半空,随竹身一晃一晃。 如一错开眼睛:“……义父还有精力爬高,不要一会儿又嚷着累,喊我背你回去。” 封如故委屈道:“你不背啦?” 如一:“……” 封如故将他略微纠结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喜欢得不行,张开双臂,反向搂住他的脖子:“乖。” 被他交互背在肩上、仍有剑温的“昨日”、“今朝”嗡鸣互鸣一阵,达成了共识,将封如故往前一推,恰撞在如一怀中,又将如一的面色撞红了几分。 封如故啧了一声,回头呵斥双剑:“莫闹。” 言罢,他便要放开手去,谁料扶靠在如一颈侧的手,却被如一发力按紧。 封如故低低笑了一声,索性顺了他的意,怀着一颗砰砰作响的心,倒悬着吻上了如一。 竹香袅袅,钟磬苍黄。 他们在不世门每日晨课的庄严钟声中唇畔厮磨。 除了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料理门中诸事,封如故只在练剑一事上格外勤快。 在这之外,他连走路都不想亲自走。 婚仪之事,当然是由桑落久一手操办。 桑落久这种从不赋闲、且挣钱养了师父这么多年的人,对他的品味、喜好了若指掌,最适宜操办此事不过。 且因为梅花镇筹备婚仪之事,桑落久意外地积累到了不少经验。 但是,他并未沿袭梅花镇中那场至今还为人称道的盛大迎亲之事的旧例。 封如故说,那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演练而已。 无论是风陵云中君,还是不世门之主,都该拥有这世上最盛大的婚仪。 随着吉日日日临近,封如故结亲之事沸沸扬扬,传遍天下,渐压过了“丹阳峰前任山主首徒韩兢转世投胎,被端容君收为徒儿,暂寄风陵教养”的消息。 正日子定在立秋。 立秋清晨,起身之后,二人照常行事,前往七丈岩论剑。 阖山青竹,皆覆红绸,随衣袂起舞。 杀出一身淋漓大汗后,二人相携返回室内,净身沐浴,濯洗头发,再穿上新衣。 二人临靠小轩窗而坐,风暖华堂,双雁成影。 封如故手持一柄梳,替如一梳发,并戴上发冠。 二人均是郎君装扮,红衣相映,宛如一枝玫瑰,一朵罂·粟,一冷艳,一张扬,相映成趣。 相较于修葺一新、点绮镶宝的喜房,封如故手持的一柄玉梳虽是昂贵,材质却也落了下乘,且用得旧了,与周遭更是格格不入,唯有柄上一行有所磨损的刻字,格外清晰。 “待到千金春·宵时,且描眉黛如远山。” 这本是如一打算赠与封如故之物,后来耽搁在了手里。 再后来,寒山寺佛舍之中,如一常常用此梳为他的花草理叶,为他的兔猫梳毛,时时搁在手边,久而久之,梳子便旧了。 室内万般皆新,唯有故梳如旧。 如一外表冷硬,头发却是格外柔软。 封如故一边替他打理,一边蹭着他嬉皮笑脸:“我家小夫人啊。” 如一:“……”他已经习惯了封如故对他的奇怪称呼了。 封如故一边执梳,一边在他耳边轻言细语:“今日你我现面,世人定会说你我狼狈为奸,奸夫淫夫。” 如一:“……嗯,我知晓。”虽婚仪前夕提及此事,颇煞风景,但也是事实。 封如故取来玉冠,放在他额顶:“小夫人,你可做好准备了?” 封如故本未指望如一能说什么,谁想,如一扶住了他的手,平静道:“妖僧魔道,本就天造地设。” 封如故注视他片刻,笑嘻嘻地上手捏了一把他的下巴:“嘴这么甜,晚上再办你。” 如一:“……”随义父怎么说吧,开心就好。 婚仪在正午正式开始。 从十日前起,通向朝歌山的道路便拥塞了。 载礼的柏舟百条,车马千乘,宛如滴流,渐渐汇入朝歌山中,其势其威,不亚万国来朝。 单算风陵礼队,便有数十里红妆绵延。 饱受创伤的各道门均想藉此机会,与不世门交好,拉其与是以争先恐后,皆以厚礼相赠,不仅如此,还要忍着肉疼,忍着对魔道的不屑,满面堆笑,连声道贺,祝新人修得永世之好。 此等盛况,虽然朝歌山众人早有准备,却也超出了预期许多。 就连许多不世门门徒,眼见络绎不绝的车马、行剑、船舶,也是一边扬眉吐气,一边惊疑不定。 譬如衣副堂主,便拦住了正在揖客的封如故,小声发问:“门主,来了这么多道门,他们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风陵还没有来人,封如故方将丹阳峰的使者迎入内帷,闻言勾了他的肩膀,向外走去:“傻小子,礼物是真的吗?” “倒是真的,可是……” “不管他们的心真不真,礼物是真的就行。” 言罢,他朝衣上尘后背轻拍上一掌:“收礼去。” 推出衣上尘,封如故再望迎客台,微微抿唇。 近来,天下间有不少传闻,亦落入他的耳中。 师兄近来收来一徒,名曰韩兢。 是否……有那么一丝可能呢? 是否…… 他的遐思,被一只手轻易打断。 如一扶一扶他发上的雕花玉冠,又理好他垂下的冠带:“……发冠歪了。” 不等封如故开口,如一便低声劝道:“义父放心,他会来。” 即使二人常是心念相通,见自己不用只字片语,他便能猜中自己心中所想,封如故还是不觉欢喜,粲然一笑。 如一:“义父在笑什么?” “我在想啊……”封如故绕他走了半圈,歪头去看他,拖长声调,“你以前讨厌我的时候,发现我与你心思相通时,你是什么感觉?” 如一:“…………” 眼看他家小夫人又要羞恼起来,封如故见好就收,嬉笑着横跳出两步,迎向新的来客:“阿望姐!” 望舒君周望姗姗踏来,含笑道:“你啊。不好好迎客,在说什么悄悄话?” 封如故满嘴胡话:“逗我家小夫人开心啊。” 望舒君了然,望向如一,会意地点一点头。 如一:“……”他并不想知道望舒君明白了什么。 …… 果然,诚如衣上尘所言,道门众人面服,心却未必相服。 众家送出厚礼的小道门,并无入门亲眼见证亲事的资格,只能远远观望。 一群人左顾右盼,以目相示,彼此交换过一个无奈眼神后,便蚁聚一处,切切察察。 “断袖分桃,本非光彩之事,私下里行此勾当,还自罢了,非要搞明媒正娶那一套,闹到众人面前来,丢人,丢人啊。” “这话便是张道友说得差了。他封如故什么时候顾忌过脸皮?” 两人窃笑过一阵,又商量起今后的打算来了。 “张兄当真打算让魔门做大?若是这封如故膨胀起来,起了异心,岂不是又要像数十年前一样,再起乱道之祸?” “此乃权宜之计,道魔总非两立,我们今日忍一时屈辱,暂时低头,换得的是长久的以后。” “呵,今后——” 然而,话音未了,他们所立之处的土地阴霾了一片,群影皆被天际聚来的浓云吞噬。 乍见异象,众人无不举目观视。 有人诧异,手搭凉棚望天:“这是什么?啊——” 不及众人有所反应,便见雷势万钧,光焰千丈,泼天盖地而来,当即劈倒方才说封如故闲话的一人,劈得那人仰面倒地,手脚抽搐,青烟缕缕。 还未来得及送走周望的封如故回过身去,便从扑面袭来的雷风云气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腿本能地一软。 如一及时扶住了他,见他面色有异,猜想来者定是义父熟识之人:“是谁?” 封如故有口难言:“……”不会吧?! 但望舒君眼前骤然一亮,脱口唤道:“孟师兄!” 层云排开,天门洞开,一道人影现于云间。 来人眉间一点朱砂痣,在翻卷的殃云之下,仍是一道不灭的艳光,凌厉美感宛如雪夜长刀,月下拂剑,难撄其锋。 此人天雷加身,周遭风起云涌,细小火花明灭四周,面色却不见丝毫变化。 封如故弱弱道:“……师娘?” 被封如故唤作“师娘”的孟重光提着一只礼盒,冷目环视,扫过一张张含着惊惶的脸,表情不比瞥过一排石碑好上许多。 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上。 封如故疑心他在那一瞬翻了个白眼。 下一刻,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封如故身侧的如一身上。 这次,他看了许久,越看神色越是怪异。 准确说来,是满眼的嫌弃和不爽。 如一:“……?” 高修为之人登临彼世,有违天道,一道天雷碾过天际,正滚滚而来,宛如野兽嘶吼。 在可怖的雷鸣声中,孟重光停止了对如一的审视,举起手中之物,静静道:“我……” 观其凶势,在场之人无不噤声,屏息凝神,唯恐冒犯到他,再平白受一遭天雷。 孟重光补上了后半句:“……来送礼。” 众道门:“……” 封如故:“……” 第148章共卫天道(正文完) 孟重光话音甫落, 天道雷鸣再难按捺, 惊天动地而来。 面对天道不容之威, 孟重光丝毫不惧, 衣裾摆荡, 翩然侧身避过,只被削下一片衣袖。 雷势落空, 却在空中微妙地转换了方向, 直扑如一而来! 封如故见势不妙,正要替他拦下, 如一却迅速前跨一步, 护在封如故身前, 藏于喜服袖中的“众生相”浮出形影, 木刃朝下, 往地面重重落下, 尽碎六尺之地! 红衣阑珊, 受剑风与雷势所袭, 猎猎倒飞而去。 在他的召唤下,为庆祝儿侄婚仪、而特意换上一身红衣的“人柱”顷刻间狂啸而出。 身汲地气之灵日久,“人柱”与天雷同属自然之力,七张嘴齐齐张开,鲸吸长天之雷, 将天雷之力顺势融入了体内。 在外人眼中, 这“人柱”的形貌各有不同, 不足为惧。 但也有那好事之徒, 不屑这小小的障眼法,刻意堪破迷障,结果再定睛一看,无一不被这恶鬼的形貌惊得浑身乱颤、口不能言。 转眼间,惊雷被“人柱”尽数吞去,消弭无形。 孟重光低头观视如一,神情冷淡,却收敛了些轻蔑之色。 御鬼收化之法,若运用不当、法力不足,必会遭其反噬。 轻则剑崩,重则人亡。 而如一神情不改,惦记着婚仪上最好不见刀剑的规矩,迅速将“众生相”重化灵光,纳入袖中。 如一将方才情形细思一番。 旋即,他轻声问封如故:“……他是不是想劈我?” 封如故一来有些腰疼,二来知道孟重光用意,便不曾阻拦:“他在试你。” 孟重光果然轻轻一拂袖:“……嘁。”小子还算有一点本事。 至于那个姓封的混账小子…… 师兄总说自己脾性同他相像也就罢了,竟然还找了个与那人气质如此相像的人做道侣,简直瞎眼,不提也罢,就是欠打。 话虽如此,方才抬手之间,孟重光还是不自觉挡去了三分雷威。 想到此,孟重光对自己的心软有点来气。 他手提贺礼,冷冰冰地续上了先前话题:“我来送礼。” 在场道门嘴唇翕动一番,想要发出一两句议论,却硬是谁也挑不出理来。 近年来,飞升上界的、与封如故有关之人,算来算去,数孟重光来此送礼最为合适。 此人身为天妖,身份灰色,本不在道中。 他既能作为道侣、代表封如故之师逍遥君来贺,也无法叫人编排,说上界飞升者公然支持魔道,有意秽乱正道。 众人一面恨上界之人来插手此界之事,平白给了封如故撑腰,一面畏惧不敢多言,一面想看上仙临世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一面又心知来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一时间,各自纠结万分。 踏风而立的孟重光懒得理会底下人群的眼神,只自顾自将那拳头大小的礼盒当众拆开。 看那礼盒大小,底下小道门又起了嘲笑之声:“好歹是上界之人了,怎恁得小气?” 孟重光眼角余光微妙地一动,淡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瞄准闲话之人,凝视了片刻,旋即若无其事地抽出了用来装饰的礼盒丝带。 丝绦抖开,千余萤火四散开来,十丈礼单垂天而下。 众道门:“…………” 不及众人下巴掉下来,一道可撼山川的天雷霹雳又随身而至。 孟重光挟着漫天流萤似的礼物,不曾回头看过一眼,灵巧闪身,削去五分威力,足够让底下之人伤而不死。 天雷直劈方才嚼舌根之人,将他劈得当即倒地,口吐白沫。 孟重光视若无睹,礼单一抖,开始顶着漫天惊雷,毫无感情地诵念。 “鸳鸯骨一双,三秋露十二斛,天东之木百株,缑山鹤羽笔一套,桃花木楼一座,太液仙舟一叶……” 每一点萤火,皆是一份礼物。 倒撒珠玑,遗落天表。 芥子容须弥,其间蕴万物。 上界之物,皆吸纳了大气运,若是太过珍贵,会不容于此世,极有可能在天雷劈斩下灰飞烟灭。 然而,拣选之人甚是细心,早早想好了这一点,选择的礼物一来意头甚好,足见心意,二来在上界并不算多么珍贵,气运可容于此世。 可在场众家道门哪里还有心情啧啧称奇,歆羡嫉妒,个个如坐针毡,如浇火油,望着孟重光身后海云滚浪之景,瑟瑟发抖,不知下一道天雷会何时再至。 谁不知道这姓孟的是天下第一的小心眼? 十几年不见,他的修为,谁又敢轻易去挑战? 可要是等他念完这礼单中的内容,在场的道门之人能死绝大半! 虽是见了师娘习惯性腿软,但封如故却知晓师娘此举用意。 尽管拿天雷劈几个人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却也只是“之一”而已。 封如故算着时间,出声打断了孟重光,深深一揖:“多谢师娘赠礼,辛苦师娘了。” 此话一出,在场不敢作声的道门,无不对封如故投去了异常感激的目光。 孟重光身处高处,自然将各人神色尽收眼底。 眼见卖人情的目的达成,他停止了诵念,从礼单间抬起头来,便满不在乎地将展开的礼单哗啦啦重新收拢在掌心:“太长了,懒得念,自己去看吧。” 言罢,他指腕一动。 封如故猛然抬手,将那飞来的、只得巴掌大小的礼单纳入掌中,只觉掌心被震得发麻。 但他仍是握紧了手中礼单,在心中低语:……师父。 宛如神火的流萤随着礼单的交接而绕封如故身周而飞,宛如一个人温暖的拥抱。 封如故不忘再度行礼:“多谢师娘,给我一个面子。” 孟重光摆一摆手,仰头望天。 在下一道天雷劈下来的瞬间,他的身形骤然消失,空余一道来不及收回力的天雷,准确劈在了一人后背。 此人乃是当年“遗世”中分得封如故两块肉之人,且参与了逼上风陵之事,如今正悄悄混迹在送礼人群中,本以为不显眼,孰料天雷竟长了眼似的,直劈而来,把他劈得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锐痛嚎,一头长发被雷火焚尽。 天雷:“……” 众道门:“……” 天际阴霾迅速散去,恢复了杳杳的青天模样。 在场之人受了惊吓,一时难言。 桑落久立即着手去安抚客人。 待云销雨霁,如一第一时间回过头,向他伸出了手:“义父,还好吗?” 封如故回握住他的手,仰望清澈如洗的天际:“嗯。” 如一看出他有些心事,但因自己嘴拙,不会哄人,与他并肩走出许久后,才道:“他……好像不很喜欢我。”话音平淡,心中却是惴惴。 封如故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他:“放心,他也不喜欢我。” 两人对望一眼,立时找到了同病相怜的同伴,正要倾诉一番,常伯宁便携燕江南,以及一名缥衣玉冠的小弟子,自迎客石上匆匆而来。 常伯宁着实讲究礼节,即使心中有万千疑问,还不忘先行祝仪。 刚直起腰来,他便急急问道:“我见朝歌山处生了异象,奇光笼罩,天雷滚动。怎么会变成这样?发生何事了?” 封如故转头对如一笑道:“这不就很好?改日,全天下皆知你我乃是天打雷劈的一对绝配。” 常伯宁见封如故还有心情讲笑,心神便又松了一松。 望舒君见到故人,心满意足,也出面替封如故解释了一下方才情形。 听闻是久别的师娘,常伯宁欣喜之余,略有失落:“可惜,我没能见到。” 封如故手握一把喜扇,笑嘻嘻道:“好事好事。他若是再多留一会儿,端容君手下的道门就该被灭掉一半了。” 燕江南与望舒君最是相熟,携手笑着,一同入室,燕江南单手搭揽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着封如故小时候被师娘欺负的种种往事。 望舒君掩口而笑,眉眼舒展。 封如故则跳到常伯宁身前,冲他一伸手:“师兄,我的礼物呢!” 常伯宁浅笑着,眼纱迎秋风摆动。 “其他礼物前几日陆陆续续已经送到。这是师兄单独为你带来的礼物。” 他将一点灵光托出,随手洒去。 山脚下,道门之间刚刚平息的议论声再掀起层层波澜,惊叹声不绝于耳。 封如故转身望去,只见朝歌山临近处的一座山头,万花开遍,葵花向日,遍地流金。 “……一山葵花。”封如故始终将常伯宁视作亲生兄长,如今见他这样把自己的戏言放在心上,一颗孺慕之心发酸发涩,紧紧皱了起来,口上还不忘调笑,“师兄也不怕我磕瓜子磕到上火。” 常伯宁转向如一,软声道:“我管不得他了。交给你了,多管一管他。” 如一:“是。” 常伯宁这一转身,封如故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那名低眉顺眼的乖巧小徒。 他规规矩矩,不四下张望,手轻轻扯着常伯宁的衣带,把自己当做一只小小的挂饰。 封如故蹲下身来,与他平视:“这就是我们家小韩兢吗?” “是的,我是韩兢。”见封如故唤他,韩兢便抬起眼来,眉眼温柔如旧,“封师叔好。” 封如故恍惚一阵,眼前现出一层幻影。 ……一切仿佛还未发生。 高大温和的韩兢正站在常伯宁身后,腼腆浅笑着向他点头:“如故,恭喜。” 封如故张口道:“好,韩……” 但在接触到韩兢清澈如鸿蒙初开的眼神后,封如故及时改口,轻抚着他的发顶,笑道:“韩家小道友。” 韩兢抿着嘴,缥色发带凌风而动,温和得像只好脾气的小鹿,任人揉捏。 封如故站起身来,扫清一切心中迷雾,只觉天地开阔,神清气爽:“师兄,入内吧。再有半个时辰,典礼便要开始了。” 经历过种种嘈杂,正式的婚仪从中午开始。 轻细的乐鸣琴吟声中,一曲箜篌,奏不尽欢欣心事。 封如故与游红尘二人步步莲华,身入软红饰金的礼堂。 四周皆无闲杂人等,祝福纯粹,乃是虔心一片。 礼官一职,由卅四担任。 他很是喜欢这项工作,简单至极的流程,足足排演了七八遍,如今成竹在胸,自是声如洪钟,响彻朝歌山上下,呼喊之声,令阖山寂静:“一拜天地!” 封如故与游红尘面朝青天,撩袍下拜。 从此,天地之中,多了一对横行无忌、兴风作浪的妖僧魔道。 请老天包涵。 当然,不包涵也无所谓。 “二拜高堂!” 二人转过身来,合拜常伯宁。 常伯宁指尖猛攥了片刻,似是心跳牵动了手指,不过,也只是一瞬。 众人皆看到他脸上绽开了至真心不过的笑颜。 唯有小韩兢在低头认真查看师父的手掌。 “佳偶对拜!” 二人双双跪下时,封如故视线扫至四周,发现在场之人,皆为自己的亲友。 他的如一,他的小红尘,从来形单影只,只有自己一人,为友,为兄,为师,为父,为夫。 封如故心中生出无限怜惜,怕他注意到这件小事,徒生伤感,便小声道:“看我。” 如一不解。 他的眼里干干净净,始终只映着一个封如故:“我在看。” 从头至尾,他眼里看着一个人就够了。 “礼成——” 满堂欢喜,直延至深夜,仍是灯火盈天,酒香不散。 身为不世门门主,面对门内众徒,封如故不可轻退,薄酒连盏,来者不拒。 见他饮得实在是多了,如一扶他去门主之座上休息,又转过身去,打算沏上一壶浓茶,替他消酒。 谁想,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封如故便又举起酒壶,将壶中残酒尽付口中。 淡色的酒液琼酿从嘴角淌入怀中。 封如故搔一搔鼻尖小痣,单手支颐,倚座而眠,朦胧酒意中,隐见少年中事。 ……似真非真,似实非实。 眼前是一个不知何时的清晨光景,扇薄星流,盘明露滴。 三钗改练了短·枪,随他师父共作枪舞,枪星在白地之上滑出雪白的光焰。 二人一边并肩,一边唇枪舌剑。 燕师妹手持药秤,计算草药用量,她的师父如昼仙君在旁替她记录。 红笺小字,诉尽药香。 常伯宁与韩兢对弈论道,坐倚西楼,任万丈霞光倾洒至棋盘之上。 韩兢为常伯宁递去眼纱,又绕至他身后,轻轻为他在脑后系上一个花结。 此时,一个小小的孩子,挑着小小包袱,路过风陵山脚,满怀好奇,轻声问道:“请问,这里有神仙吗?” 在梦中,封如故大可作主,为所欲为。 他只信手一拉,便将那名孩子拉到了身侧。 然而,那只手在一瞬间,变得温热宽大。 孩子瞬间长成了大人,早变作了俊美的佛袍青年模样。 封如故将他拉到自己身侧坐下,伏在他肩上,半疯半笑地同他耳语:“我想选一个人,和我一起,或是共卫天道,或是祸乱人世……你可愿意吗?” 那低沉冷淡的声音顿了一顿,在自己耳畔许下诺言:“……我愿如此,永生永世。”